《承欢》 1. 001 [] 红梅映雪,枝杈间鹎鶋影绰,从梢条跃起,落在琼英厚覆的栏杆上。 透过海棠花窗,隐约见一行女官手捧江山百宝嵌匣,翠绿袄子,梳着一色的荷花苞,过抄手游廊,来了上房,袅袅福身见礼。 “快进去吧。”掌事太监抬首示意,小太监掀起门帘,揭了绣有红梅报喜的严风挡。 和曛的热风扑出来,才叫人堪堪觑见屋内一角。暗花纱缎条纹裙错开,映出门口一簇金桔盆巢,绿叶朱苞,果香弥弥,座下香几上雕的是平安如意,美人瓶里单一支红梅,高矮错落,好不活泼。 梁嬷嬷站在格栅屏风外禀话:“主子,衣裳送来了。” 里间窸窣声起,走出一眉目伶俐的丫鬟,招手命人进去,又侧眸,淡淡讪笑:“主子说,叫他进来,外面风大,落了雪,湿气入骨,没得叫宁姑娘心疼。” “是。”梁嬷嬷拔高了些音调,同里面应声。 转身出去,没多会儿,便带了个身量精瘦的绿衣郎进来。 本朝遵旧制,新科进士赐绿袍,赴了任,过三年吏部考核,才有后头进项,此人官职不大,位份卑贱,姿态派头,尚不如这府里有头脸的奴才,瞧着就是一副小门脸儿的模样。 “王爷同贵人还没起呢,你且在这里等一等。” 说罢,梁嬷嬷又唤了个小太监,抱一盆炭火放在旁边,这人昨儿夜里在周屋捱了一宿,早起又在廊子底下跪着,好赖也是个朝廷命官,可别死在他们府里了。 “多……多谢。” 男人跪在那里,手脚木讷地拢了拢官袍,小心翼翼,将冻得没了知觉的手贴在火盆上,烧疼了也不舍得缩回来,木讷的眼睛里贪恋更多热意。 梁嬷嬷目下嫌弃,收了眼神,不再理他,仍立在门槛处听唤。 屋里霎时静下,唯有里面时不时传出说话声,偶有一两声啼哭,主子斥一句,那哭声变得断断续续,继而销匿。 “真美,弯弯低眉,温婉委顺。张敞画眉之乐,该是如此……” 雍容精致的黄花梨妆台前,宁婉目光灼灼,含泪不坠,陆敬之蹲在她的身侧,螺黛轻扫,眉眼间尽是抿不开的柔情,手下力道一个不稳,螺黛滑入发间。 浅浅罥烟柳变做眉梢入鬓的长眉,陆敬之微微蹙眉,脸上也变得不悦。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皆不敢言语,连来送衣裳的女官也垂眸噤声,似糊了嘴的鹌鹑。 怡亲王陆敬之,乃前朝中宫所出,少时拜于大儒宋鹤林门下,以清阳曜灵,云心鹤眼闻名,先帝也曾偏爱此子,可惜陆皇后崩,母族为谋逆坍台,至父子离心,叫他落了个改姓除名的下场,再与大位无缘。 在宗正院压了几年性子,得老宣平侯给求了情,才准这位爷投笔从戎,将人带去了青州,战场上奔出了前程。 今上践祚,善待兄弟同袍,鲜少再使这些个宗亲们往边疆上豁命。允他们封王赐地,开府建衙,尤以怡亲王这个最小的兄弟军功赫赫,多得器重。 陛下虽撂了他的兵权,却将六部衙门,京郊卫戍营,一并宗正院衙门都归在陆敬之管辖。 陆敬之得广厦荫庇,再加上自身手段了得,如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 这位爷一路刀口舔血走回来的,是翾翔九天的杀神,从前便多为侍者惧,这几年在京都官场上磨性子,寖浸了书卷气,日子久些,才算是稍改辞色,减了几分落拓不羁。 他有威严傍身,抬手乜目间便能拿捏乾坤,莫说是这府里的奴才了,就是外头官场上那些个滑不溜的,在他面前也要屏气凝神提一二分小心出来。 “没意思。” 陆敬之丢下螺黛,自有侍妆婢女上前将妆容补全,又簪钗环,桃花腮,芙蓉面,明艳艳容貌映在鸾凤花鸟镜里,天光照见,金银矇然,鬓眉微毫可察,霎时叫这屋里也了添清亮。 镜中一对般配璧人,镜子外,一滴眼泪滚落,正落在男人手背。 “怎么哭了?”粗粝的指腹为她揾泪,陆敬之垂眸戏谑,“爷喜欢你笑,便是为了他的性命,你也该多笑才是。” 顺着他目光望去,那里跪着的男人一身绿袍,瑟瑟发抖,豆大的汗珠凝在额头,官帽歪了也不敢扶,听见点他姓名,慌忙磕头应声。 惶惶之意,溢于言表。 那人是宁婉的未婚夫婿,魏士皓,许昌魏家的长房长孙,昨儿个除夕团圆,万家灯火辉煌,是他亲自驾着马车将她送到怡亲王府来的…… 覆于腰侧的大手力道愈重,宁婉忍着痛,含泪不坠,张了张唇,她想开口分辨,可瞥见跪着的男子,屈辱之意漫上心头,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扑簌簌落。 “不稀得瞧见他?”陆敬之笑吟吟问。 一个眼神看去,跟前伶俐的丫鬟便拿了‘脸夹子’出去,两板子拍的魏士皓满流血,竹夹子掐薄肉皮儿,大力道地砸牙框上,又粘连着鬓间细绺绺碎发,霎时疼的他不禁哀嚎。 魏士皓忙不迭跪磕头,并不敢出声求饶。他老子和叔叔都在天牢里关着,案子牵连大考名额,礼部两位侍郎相继落马,一十三名官员革职查办,朝堂上谁也不敢开口求这个情,他老子又是卷案上记了名的从犯,没人讲情,破五一过,不等元宵节就得拖去菜市口砍脑袋。 他可是费了一番心思,卖了老家的田产铺业,好容易疏通打点,才攀上了怡亲王这道关系。 他老子跟他叔叔的性命,可都指着这尊大佛抬抬手呢。 陆敬之见他恭敬孝顺,嘴角溢出一抿笑,指间捏了力道,低头同宁婉道:“你既然瞧着他碍眼,叫人打死便是。” 陆敬之冷目,吩咐一声,外头进来两个小太监作势要将姓魏的拖走。 “别。”冰凉的指节抓在锦袍,宁婉嗓音嘶哑,惶恐且小心。 她仰面哀求,“饶了他吧。” “你这是在求我?”陆敬之嗤笑,抽手在她面腮轻拍,躬身悬停,居高临下地看她,“昨儿不是才教过你,求人自有求人的态度,这才多大会一儿,就给忘了?” 手指上沾了她的脂粉,又被他嫌弃地擦在她的云肩。 四合如意上的红梅描金覆了雪,宁婉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他教的法子……她攥紧了帕子,悚惶惭赧,下意识地朝外间望。 只一瞬,眸底星辉散尽。 她认命地起身,跪着坐在圆凳上,双手扶膝,哆哆嗦嗦地抬头,仰起脸,挤出笑来:“求求爷,赏了我吧。” 膝下圆凳并不富足,她跪在那里,整个身子颤巍巍地打幌,全指着按在凳沿的两根手指撑力,头顶的珠钗也随跟着微微震颤,金玉相撞,发出铮铮之音。 她像一只委屈哭求的小兽,摇尾乞怜。 陆敬之揉着那朵红梅,笑着道:“这才乖嘛,讨什么赏就得拿什么诚意出来,哄着爷高兴了,无有不依你的。想求什么,自管开口。” “求爷饶他的命,饶了魏家的人。” 宁婉嗓子发颤,乖顺也掩盖不住声音里的惧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闭上眼,不敢叫他瞧见,生怕一句不对,又招他不满。 “真是一只贪心的雀儿。” 陆敬之笑着将人抱起,大手扫清镜台,把宁婉放在上头,鸾凤花鸟镜掉在地上,咕噜噜打了几转,最后滚到门口。 “你张张嘴就敢讨两条人命,当爷这里是做善事的慈幼局不成?” 责备的话经他的口中说出,温吞纵容,一时叫人拿不准他的态度。 宁婉与他视线齐平。 他眸子漆黑,唇角翘起轻蔑的弧度,揾去她眼角的泪,伸手就去解她领口的扣子。 “陆敬之。”宁婉有些慌,抓住他的手想要阻止他的动作。 肌肤相触。 陆敬之用另一只手攥住她的两只手腕,高高举起,越过头顶,按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强势,臂弯环住,把人托在身前,手掌张开,每一个指节都蕴着炭火的灼热。 隔着层层裙衣,宁婉也能觉察到他的玉坠香囊抵在自己膝侧。 陆敬之在她颈边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道,“同着他的面,你就不肯了?”不待她回答,张口含住软白的耳廓,慢慢的,或轻或重地啃咬。 宁婉浑身一颤,仿佛魂魄都被他吸走一般,人也不由轻微颤抖,所有感官都在他的指尖唇下,滚烫的呼吸,烫的她整个人都在燃烧。 “呜。”宁婉忍不住哽咽啜泣。 双眼紧闭,挣开的手紧紧扒在他的手臂,瑟瑟哀求,“六郎……” 她摇头,眼泪一滴一 2. 002 [] 魏士皓是被本家寻来的奴才从床上薅起来的。 柳芸娘单裹一件夹袄跪着给他蹬鞋,主仆二人慌慌忙忙上马,不敢走正门,沿角门进去,在后院绕了一大圈,眼瞅着穿过矮巷就到了。 魏士皓突然叫停了脚步。 “不成,怡亲王府的人在外头等了那么一会子,再瞧见我从这府里出去……”阎王不管,就怕是小鬼难缠。衙府里头的小吏得了差事还想拿捏颠对呢,何况是怡亲王府的那些个老阉鬼们。 “哎哟,我的爷,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讲究这个?来的是王府二总管,又带着怡亲王口谕,老太太、太太,连带着家里几位小姐少爷站在风雪天儿里几个时辰,只等着您一个呢。甭管什么礼不礼的,只要您人到了,就是最大的礼。” 这奴才是大太太的陪嫁,自是向着大太太的意思,魏士皓也不是个傻的,眼见这奴才要喊人来,他扯过袖子,一个窝心脚将人踹倒,顺着小道就往外头跑。那奴才拗他不过,爬起来顾不得拍打,也小跑跟上。 未久,风雪中遥遥有马蹄声近,尚瞧不清来人,便已下马小跑着到前头作揖。 “给您请安。”魏士皓赔笑解释,只言自己打王府里出来,就去了石清观拜祖师爷,没赶上李道长在家,倒是碰见了观平苑的女冠去寄送金麒麟,说是等个有缘人来化了银子,她们好给祖师爷重塑金身。 魏士皓三言两语把事情讲清楚,从怀里摸出只麒麟,笑着塞了上去,“缘赶缘,方知下官且不是这法器的正缘。” 金麒麟有一攥大小,工艺精致,打一眼便知是民间细制。 那掌事太监脸上见了笑,嘴里也少些压派人的话,传了怡亲王的口谕,又指着王府的轿子道:“魏大人行事匆匆,怎就落了东西?” 帘子掀开,一抹倩影,头戴珠翠钗环,着织金妆花瞿衣端坐其内。 “也是我好意提醒,魏大人初入官场,今儿个丢了‘五具足’,佛爷心慈不会怪罪,明儿个若是掉了印,南三街的官家饭,可就父子相继了。”掌事太监皮笑肉不笑的点播一句,后坐上轿子离去。 魏士皓捧着谕令,望了望走远的轿子,再看看站在雪地里的宁婉,提在心口的一股劲儿倏然散了,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抹了两滴眼泪又笑着爬起来到宁婉面前作揖。 “有劳姑娘了。多谢!多谢姑娘!” 和善妥帖,言笑晏晏,丝毫无有不耐之色。 魏府里老太太站着冻昏了头,早被丫鬟婆子们搀着回了屋,大太太倒是个会做人的,宁婉委身怡亲王府,求得是大老爷和二老爷的平安,左右不是她殊儿的媳妇,日后嫁娶,也全凭人家王府的意思,大太太笑着上前拉了宁婉的手,怜爱呵护,更比亲母女一般。 柳姨娘走在人后,气恼大太太惺惺作态,磨着牙咒骂。 “黑心肝儿的老虔婆,她自家儿子知道找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了,恁地作践我的皓儿。” “要我说啊,还是柳姐姐好气性。”说话的是二房的庄姨娘。 二太太不喜京都干冷,久居许昌老家,庄姨娘有儿子傍身,又得二老爷欢心,如今管着二房里的事,内宅中馈,里来里的伸手都是银子,大太太一肩担两府,哪里就真能做到公允呢。 庄姨娘又占了张巧嘴,老太太跟前儿有些体面,时常也敢跟大太太挤兑两句。 庄姨娘笑吟吟将手里的伞让出一半,与柳姨娘并肩。 “我是不比姐姐的,良儿年幼,又是贪玩好笑的性子,日后也未必能如他大哥哥一般中个进士举人,不过是在哥哥兄弟手底下讨口饭吃,左右饿不着他。姐姐却是天大的福气,他大哥哥少时便有神童美誉,一路解元、进士的考进京城,跟前儿叔伯长辈们哪个不夸一句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庄姨娘语气一顿,失笑作惋惜状:“我出生小门户,家境薄弱,只兄弟们在学堂念过两天书,我与姊妹檐前做绣活时也听过一言半语,也知道银鞍白马,锦上添花的道理。” 听出她的画外意,柳姨娘愤愤道:“好妹妹,幸得你知道我的,当我是不想,实则苦都在心里呢,大老爷心慈耳软,便是有看不过去的时候,那位撒泼耍横闹一通,大老爷不愿家宅不宁,也就由着她了,只可怜……” 说着,柳姨娘摇头,沾泪哽咽:“……可怜我的皓儿,生生受下了这份儿委屈。” 有言道,娶妻娶贤,宁家那蹄子从前在青州时就听说她跟人不清不楚,孤女老娘,又流放到那苦寒艰涩之地,没个男人给她撑门楣,且能活着回来? 别人不要的破鞋,怎就死活塞到了皓儿这儿?丢人都来不及呢,又去怡亲王府走了一遭,这下谁不知道她的儿子带了绿帽,上赶着给人做王八。 他老子狠心,也就是她这当娘的心疼得紧。 庄姨娘递帕子给她擦泪,出主意道:“从前姐姐是没法子,可今时又不似从前了。” 柳姨娘抬头不解。 “阿弥陀佛”庄姨娘唱一句佛号,撇嘴笑道:“姐姐方才不是也听见了,要咱们家好生供奉着呢,从前种种自是不论。” 京都城哪一家不知他怡亲王府的霸道,他老人家碰过的东西,谁敢染指? 更何况,那织金的袍子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穿的,怡亲王府的门槛在云彩眼儿里,多得是人忖心思要往上钻,琵琶打岔枝条不够伸的,怎就轮到魏大那傻小子走运,将人送到正佛面前了? 旁人是不知道,却瞒不过她,她兄弟家里来的时候说过一嘴,怡亲王在青州时,身边曾带了个姑娘,珠玉似的宝贝,安置在老宣平侯府上尚不得放心。 内宅小姐的闺名虽传不到外头,可她差人去打听了,宁家被抄不过两个月,那姑娘便凭空出现在青州,对外说是老宣平侯府的姨表小姐,但瞧昨儿个情形,大略就是跟她猜的那般了。 柳姨娘恍然回过味儿来,哭啼转笑,拍手连念几遍‘阿弥陀佛’,回屋就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魏士皓从上房下来,外头天儿都泛了鱼肚白,四处下了灯,柳姨娘担忧儿子,留了亮在正堂熬着等,瞧见人影,外头婆子拔高了声音通传,柳姨娘披着袄子紧着就出来迎。 “可算是回来了,冷不冷,饿不饿,去了一天,一直没个信儿回来,我这心里扑腾腾直跳,眼皮子也不稳生……”柳姨娘絮叨着拿手炉来,又招呼小厨房把灶上的饭食端来。 “在芸娘那儿吃过了,少麻烦。”魏士皓没好气坐下,“得了谕令,我合眼眯一会儿,等大理寺上了卯,还得去接老爷他们呢。” “上头那儿给你气受了?” 同着亲娘面,魏士皓忍不住抱怨几句:“都是群不拔一毛的铁公鸡,父亲尚在危急,我为人子女,豁出去了脸面自己个儿扣帽子带也甘之如饴,人家当面背后地骂我,我也认了。” “他们倒好,瘠人肥己,有好处的时候挤着脑袋也往前头赶,真碰上事儿了,跑前跑后的轮不着,小到衙门口能说句话的吏倌儿都指着我求爷爷告奶奶地告求。不指着他们出力也就罢了,积财吝赏,同着众人面,给那老太监塞的那尊金麒麟,二百两银子,她也推三搪四的不肯报。” “怎地不报!” 柳姨娘拍案起身:“银子又不是咱们花的,公上的事情自有公账走,我看她也是发昏了头,这话要是叫老太太知道了,还不得啐她!” “说的就是这个理儿,我与宝银那丫鬟分辨两句,气不过说要去老太太那里讨银子,太太才不情不愿的松了口。” “这话就该叫你父亲听听,他大肚佛爷似的到处做好人儿,却不知有人盼着他不好呢。”柳姨娘自持儿子比大太太跟前儿的二少爷争气,也动过心思往中馈上望一望,奈何她做不来庄姨娘那般灌了猴尿似的在老太太跟前儿卖嘴,单指着大老爷这才落在下风。 “姨娘能说这些,她是长辈,我又怎敢去置喙。父亲的性子您也知道,不等我开口,少不得就先领一顿骂。姨娘在我这儿嘀咕,我也无计。”魏士皓两手一摊,反倒给柳姨娘吹了耳边风。 “你且等着吧,你们都不好开这个口,我是不怕她的,一家子心眼儿,不往外头使,逮着一只羊可了劲儿地薅!你不必说,待你父亲回来,我自与他讲。” 柳姨娘性子急,又少有心计,府里主子们多少瞧不起她这副小家子气,然各花入各眼,歪嘴儿的葫芦也有适配的盖儿,大老爷倒是中意她这副单纯的心思,常有越矩无礼的言语从她嘴里说出来,大老爷也不过一笑了之,再叮嘱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不准外传。 魏士皓此番奔波辛苦,全指着姨娘在老爷子跟前表功呢。 吃两口热茶,魏士皓就歪在侧间的罗汉床上小憩,片刻天一亮,套了马就过四条巷子接人去了。 门子来大太太这儿回话,正巧三少爷来请安。 “爹爹今儿回来?那我不去学堂了。听底下人说,庄姨娘一大早就打发人去学里给老三告假,老三都不去念书,我也不去。” 魏士殊年逾舞勺,唯爱斗虫遛鸟这些,整日里跟他二叔屁股后面往花鸟市里钻,一听到能不上学,二话不说就解腰带要脱外衫。 “胡闹。”大太太斥他。 “老三不念书只有他不念书的道理,你又与他不同,上头有你大哥哥做表率,你与他同气连枝,自是该走仕途,兄弟间也有个扶持。再说了,老三才多大,他玩闹嬉笑,过几年收了心说不准还把你比下去呢。” “太太非得拿我跟老大比?太太嫌我不中用,稀罕他,我也从没说过半句埋怨,何故一日三遍的拿他来压派我?他有他的前程,我也有我的专擅,人各有命,怎就非得往一条道上钻?” “你这孩子,被你二叔带的越发是张狂起来了,你是我亲的,我说你两句,也是为着你的前途,不怪你舅舅说你软耳朵糊涂,是个‘窝里倔’,旁人不肯你向上往好了学,自然把你往歪里带。” 大太太气急 3. 003 [] “从前是离得远,以后可就好了,我嫁来京都今年也就认了门儿,以后亲戚间常来常往,我母亲不在跟前儿,姨妈就跟我母亲是一样的。又有姊妹们作伴,再没不欢喜的。可惜今儿个不巧,宁家妹妹病着,姨母也不大利爽。” 蒋二奶奶站在阶前,与大太太的配房婆子寒暄,“嫂子不用送,回吧。我又不是客,一家子没那些客套。等过几日,天儿好些了,我再来瞧姨母和妹妹。” “奶奶说的是,只劳烦您上心了,数九天儿的,本就冷得很,年前几场大雪压了麦苗,兆头虽好,就是就是人忒受罪。”那婆子笑的见牙不见眼,为主人家做足了体面。 “可不是嘛,我们邵武哪儿见过这般天气。” 正说着话,打外头莽进来一小子,低着头,顶着个狗头帽,撞人身上才知道看路,“是迎春巷子魏大爷家么?” “是呢,你是谁家的娃娃?要找谁?” “我爷爷是济世堂的张大夫,昨儿夜里来给你家大爷看诊,那破了皮儿的地儿要想不留疤,还得敷些药膏,昨儿我爷爷来得急没带身上,教我给送来了,婶子既是魏家的人,那就烦婶子代为转交。” 昨儿晚上大爷请来的大夫,除了南厢房那位还能有谁,同着客人的面,婆子也不好多说,道谢收下药膏,几个铜子儿把那孩子打发了,又笑着送蒋家二奶奶上马车。 待她将这些话回了大太太,免不了得一顿数落。 “你也是跟着我的老人儿了,说话办事儿怎么不知道避讳,那是个唯利是图的,跟她娘一个德性,你同着她的面卖了赖,且瞧着吧,过不了几天儿,她还得来。” 婆子挨了骂,臊眉搭眼的去给南厢房送药,进门瞧见跟着大爷的青竹在墙根儿摇卖,单穿了个袄子,几个年轻小子蹲地上玩抓子儿,不知哪个赢了笑嘻嘻的跟众人讨要筹钱。 “破落破皮的小耗子们,仔细主子拿你们的不是。”婆子笑着骂他们,冲里头使了个眼色打听。 青竹是这里头最大的一个,揣好铜板起身,咧着嘴道:“您有事儿就进去呗,大爷来找姑娘听琴,瞧着是高兴着呢。” “听琴?” 婆子心下有疑,没两步便听见里头动静。 “……姑娘待我的心,我自是知道,甭管外人说什么,姑娘的恩情,我魏士皓结草衔环亦不能报答,我与姑娘的亲事乃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别说是今时今日,就是五年、十年,我魏士皓也只会娶姑娘一人。” 魏士皓在里头赌咒起誓,婆子嘴角哂笑,扫不净的狗尿苔找不全的宝,从前少作践人家两句,比这会子说一百句哄人的话都顶事儿。 婆子远远地清了清嗓子,才扬声传话:“姑娘醒着么?太太吩咐我送药膏过来,再问问姑娘,可好些了?姑娘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跟底下说,晚些时候,太太再来看姑娘。” 小喜出来拿药,门帘一角揭开现出官靴,婆子只当瞧不见,领了赏钱,千恩万谢地退下。 屋里。 宁婉坐在桌前,沾泪欲泣,“你回去吧,待会儿大太太要来,你在这里,叫她瞧见了不好。” “我不回去。”魏士皓上前要握她的手,被她避开,尴尬的落在琴弦之上,拨出三两声铮铮之音,“我知道,姑娘心里还怨着我,可姑娘识字念书,并非那些混沌妇人,也知我孝字当头,两难取舍,唯有委屈姑娘了。” “姑娘打我骂我都成,只要姑娘心里能消气,就是叫我当即去死,我也愿意。” 宁婉蹙眉驳他:“你这又是什么话?死不死的也能混说出口。” “那姑娘是原谅我了?”魏士皓赔笑追问,非得从宁婉嘴里听到宽恕的话才肯罢休。 宁婉抽手,饶至桌案一侧,低头抽噎道:“也别提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我母亲既将我许了你,又有姨妈为我做主,除非你与我退了亲,才是再无关系。不然……不然……” “姑娘说的又是哪里生分的话?” 魏士皓手足无措,他虽不喜宁婉软弱怯懦的性子,可君子有义,面对美人垂泪,也要生出怜爱之心。 宁婉哭着抬头,悲切又道:“你既不嫌弃我,我才算有几分安心,只是……”她拿帕子的手落下,虚虚掩在小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魏士皓明显示是也看明白了她的意图,固是他自己求来的这顶绿帽,然改日再传出未婚先孕的消息,他乌龟王八的帽子恐是要嵌在身上了。 “皓郎……” 柔荑回握在他的手腕,微凉的指尖略有湿意,那是她的眼泪和无助。 魏士皓心下太息,宁婉此人,是孤傲清高了些,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她老子娘都没了,一个姑娘家的,寄人篱下,做不来趋炎附势姿态,也只能如此。 那一声‘皓郎’,喊的魏士皓五识乱颤,宁婉本就明艳的容貌添了悲切,泪眼婆娑的眸子痴痴望他,一时间什么芸娘、采娘的,都被他抛诸脑后,唯有面前这个,才是他要呵护疼爱的姑娘。 “好姑娘,别哭了。”魏士皓将人揽在怀中,极尽温声,“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是夜,一碗避子汤送进南厢房,魏士皓当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隔墙有耳,瞧不见的角落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破五没过,京都官宦场上便有传言,说是许昌魏家献了没过门儿的长房媳妇,得怡亲王恩赏,魏家两兄弟方能保下性命。后头魏家那儿媳妇还有了身孕,魏家大郎亲自去抓的堕胎药,诸如此言,等等、等等。 消息像窜上天的烟花,砰地炸开,在京都这不大的地界闹的沸沸扬扬。 恰逢舞阳长公主设宴邀请几位兄嫂到府上赏花打马球,崇瑞王妃将此事当笑谈说与皇后听。 舞阳长公主笑着斟茶,“一家子姊妹弟兄,也不必讲那些外道话,那位这些年做的出格事儿还少?纵是真的,也不差这一件了。只皇兄疼和他,年前我说要把香椿街的宅子推了盖座宝塔,内务府衙门卡着我的银子不批,倒是批了人家京郊建猎场的钱。我去求皇兄,皇兄却叫我缓一缓,等来年内务府账面上富裕了,再办我这一项。” 舞阳长公主乃崇瑞王胞妹,她母妃早亡,便抱在德妃膝下,与皇帝一起长起来的情分,崇瑞王疼这个亲妹妹,皇帝也念着自幼的情分,待她比别人更为亲厚。 她拉着皇后的手撒娇:“好嫂嫂,我盖宝塔在佛祖跟前积功德,不比他杀生屠戮来的强?” 虽没点破,在场诸人也知长公主告的是谁的状。 皇后拍拍她宽慰:“你呀,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这么的孩子气,咋咋唬唬的跟你小侄女儿一样。”皇后只说亲昵的话,并不言半句怡亲王的不是。 皇后掌理六宫,朝堂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许昌魏家乃崇瑞王一派,魏家弄了个宁婉搭上了怡亲王这条门路,而崇瑞王与怡亲王一向不睦。 养条狗还得要忠心呢,老主子没护住的狗叫新主子护了,岂不落了老主子的脸面,崇瑞王这是气不过,叫他媳妇和他妹子到自己这儿来吹灶膛风。 皇后虚虚敷衍,另从私库里拿了五万钱为武阳公主宝塔筹募资金。 王公世族尚知,阋墙之争,更胜颛臾。皇后出身名门,做不来口舌挑拨,自不会在皇帝面前提及此事,但千年松拦不住穿堂风,中宫缄默不言,耐不住有心之人刻意将这些话说给皇帝听。 正月初六,宫里给太后做寿,宴席过后在仁寿宫摆了家宴,没有外人,只是王妃们抱着孩子给老祖宗看看,娘几个在一起说体己话,皇帝与崇瑞王兄弟几个则把酒言欢,畅快自在。 不知哪个提起从前哥哥弟兄们鼓乐相携的日子,又叫人抬来琵琶七弦,皇帝引琴开拨,崇瑞王的笛子不缓不慢跟上,吹笙鼓簧,就连怡亲王也不得孤冷,被安排擂鼓随古琴打拍子。 太后见他们兄弟相亲,心里更是高兴,赏了金佛手,舞阳长公主做嫉妒姿态,闹着也要。 “那是哄他们小子们的玩意儿,你也稀罕,回头哀家叫人抬一箱子给你送家去。”太后笑她。 舞阳公主嘴角翘起,朝怡亲王看一眼:“母后送我一箱筹头,我自是欢欢喜喜收下,就怕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也钻进箱子里,连累着大家以后不敢受赏了。” 太后不明所以,知道内情的又不敢同着陆敬之的面讲出来。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皇帝忽然开口:“听说,除夕那天魏家给你送了份厚礼?” 马上就有通透人儿上前,揽住陆敬之的肩,“好啊,怪不得二哥不肯在母后这儿留宿,原是存着小心思呢。得了什么宝贝?我跟二哥好,要是好玩儿的,可得分我一半儿。” 顺安王一边插科打诨,背过人挤眉弄眼的给陆敬之使眼色。 “老七迷着眼了?眨巴什么呢?”崇瑞王笑的一脸假惺惺,拾起滚落在地的鼓槌,幸灾乐祸 4. 004 [] “这都是我花大价钱从媒人手里物色出来的最好的,你先瞧瞧,有看中的,我再使银子去买小相,娶妻取贤,你要想在仕途上顺遂,没个好岳家帮衬,能行么?” 早起魏士皓还在吃饭,柳姨娘就捧着一折子姻缘谱过来,摊开了翻给他看。 魏士皓凑眼瞥了一目,只见上面条条目目写着‘某某员外家庶女,年十三,性温和,善女红’’某某提督家庶女,年十六,外祖为平江县某某官员‘等等类项,皆是些庶出亦或小门户的姑娘。 “切。”魏士皓嗤声,别过脸拿过筷子继续吃饭,“您那天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就是找这玩意儿?”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庶女,指着她们能有岳家帮衬,人家出撒拖油瓶,得了她的银子她还得谢人家,真是眼皮子浅也就罢了,这么大的人怎不带脑子。 见儿子兴致不大,柳姨娘殷勤道:“好孩子,姻亲姻亲,不都是那么回事儿么,好赖宁家那小蹄子是进不了咱家的门儿了,你挑个清清白白的,来年官运亨通,你父亲才好把所有助力都放在你这儿。” “谁说宁婉进不了咱家的门儿了?我父亲同您讲的?还是您在大太太那里听了什么口风?” “哼,谁也没告诉我,我自己听见的。”柳姨娘撇撇嘴,得意道,“那天大太太去老太太那儿,说是外头都传疯了,宁婉那蹄子攀上了高枝儿,一次就有了身孕,怡亲王看上的人,咱们家可娶不起,她自有稀罕她的人去稀罕,咱们扫净门前雪,各自嫁娶。” 柳姨娘听来只言片语,自己补了个故事出来,就风风火火张罗来这么一出。 “姨娘有那闲钱,不如拿来给我,我在仕途上打点一二,也比姨娘今儿一个张仙姑明儿一个李仙姑的叫人骗了的好。”魏士皓语气不善,饭也没胃口吃来,撂下筷子倒茶漱口。 “什么叫叫人骗了的好!”柳姨娘最受不了旁人揭她的短,她自己个儿脑子转不过弯儿是一回事儿,谁要是直白说她蠢笨,又是另一回事儿。 “你嫌我不中用?”柳姨娘气上心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发狠,“就这张老脸,我再不中用,也是你亲娘!你是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骨肉皮血,都是老娘给的你!” 她一蹦三尺高,跳着脚要显派自己的威风。 “哪个嫌姨娘了?姨娘就值得当在我这里骂街,我好容易沐修,脑子里才清醒一日,就是在屋里躺着睡大头觉,也得叫人缓一缓不是?” 魏士皓拧着眉,不耐烦的给她讲道理,“老爷没开口的事儿,姨娘道听途说两句,就信以为真了,今儿个同着我的面儿,姨娘说这些话,我这做儿子的自然不会外头传去,可叫旁人听见了,又当如何?” “姨娘以后也别一口一个蹄子娼妇的骂人家宁姑娘了,外头人编排咱们管不了,可说到底父亲跟二叔全凭人家给救出来的,姨娘做这事儿,不是捧着话把子给人,叫外头戳咱们魏家的脊梁骨么?” “我……” 柳姨娘本就是个话不过脑的急性子,叫自己亲儿子一怼,她反骨越性顽固。 “好你个重情重义的官老爷,我早就听底下的人说来,那姓宁的小蹄子这两天儿给你吹来不少软耳朵风吧,她自己都有脸出去卖,就没脸听我说了!人家一门心思往高枝儿上飞,三两句好话团着你,你是亲娘也不要了,满心满眼的为她说话!” “姨娘就这么看我!”魏士皓拍案而起。 柳姨娘到底是他骨血亲娘,不孝的罪尤压下,于他官声不利。可柳姨娘爆竹似的一个月里闹三四回,绵羊的性子也忍不下。 “大清早的吵吵什么?” 母子二人剑拔弩张,忽听外面传来大老爷的声音。 跟着的随从赶忙把紳带递来,大老爷进门就先挡在柳姨娘深浅,横儿子一眼,扭头没好气地斥柳姨娘:“瞧你惯出的好儿子,如今也敢给你脸子看了,明儿个他来脾气,怕是也要反了我。还有你,吃过饭就没影了,茶水也沏,我官服还没穿戴好呢就满院子寻人,你倒是比我还忙。” 自南三街回来,吏部一直没告身消息,大老爷处在停职阶段,好一阵子不穿这些繁琐了。 柳姨娘悻悻接过,陪笑脸伺候大老爷系上,又贴心的给他理了理官服,“我就过来说两句话,今儿个沐修嘛,我想着您跟小章相公约好了去京郊垂钓,静静心,精神头也好些,天没亮就起来去厨房盯着他们备好酒好菜,酥酥的虾糖也要一些,我嫌厨房做的不好,洗了手自己个儿忙的,忙完去上房瞧您在老太太那儿吃饭,就想起儿子今儿也歇着,我过来同他说几句话,就要回去呢。” 到大老爷这个岁数,有个知冷知热的梯己人,就算有什么过错,她软软哄两句好话,无有不应的。 大老爷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同柳姨娘道:“也好久没吃过你给做的虾糖了,正好这两天嘴里寡淡。” “您前儿才念叨过,我都在心里记着呢,还能给忘了不成。”柳姨娘笑道。 “哼。”大老爷脸上也笑,口是心非道,“谁要你记这些。” 他舍不得骂柳姨娘,看见儿子立在一旁,又想起方才母子俩拌嘴高声说话,“早起你母亲说是头疼,你二兄弟都知道收了心在跟前儿伺候着,你是入了仕途,家里一应都不与你相干了?” “儿子不敢。” “不敢?”大老爷冷眼看他。 坐在六寿玫瑰椅上,好一会儿,才稍降辞色,唉声叹气:“此一遭,我与你二叔的官司多亏了你上下跑动运作,方得以脱身,你是个孝顺的,我心里比谁都知道,你二兄弟贪玩耍滑的性子,日后也难担大任,老三更是个‘人见疯’,平日里没个正形,插科打诨上头倒有一张好嘴,念书尚不得方法,他又年纪小,更指不上。这一辈里,也就你姨娘尽心教出了你一个好的。” 大老爷奉行的是打压的法子教子,坚信棒棍地下出孝子,在子侄一辈面前鲜少露出过和善颜色,魏士皓有记忆以来也就自己得中进士那天,父亲翘嘴角拍着他的肩膀,夸他一句‘做得好。’,正儿八经的称赞,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魏士皓眉眼不自觉地弯起,“是父亲您和二叔在官场上积了好人缘,儿子向上头求告,人家才愿意帮衬着为咱们家洗刷冤屈。” 大老爷欣慰点头:“不骄不躁,方为我魏家家风。” 继而话音陡转,道:“几日前,崇瑞王府的小贾相公约了我去吃酒,老家那边的药铺治坏了人,七弯弯八绕绕的,死了的那个婆子是崇瑞王府里一管事的干娘,那管事求到了王爷面前。点名道姓的要咱们家给个答复。” 柳姨娘递来茶水,大老爷接过,眉梢微微挑起,问魏士皓的主意。 “此事,你怎么看?” “答复自是有的。生老病死,本就有天命定数,药石也不尽都能给医好,况且,方子出自坐堂大夫支手,并不与药材相干,不过那一家子既然走了崇瑞王府的门路,叫二婶子支二百两银子,把人打发了便是。” 自古开医馆做买卖,就没有治不死人的,本就是有了病才往医馆里跑,哪个就能断定吃了自己的药准能药到病除? 大老爷摇头:“你呀,还是思虑不足。” 一个奴才的亲戚,值得当崇瑞王身边的相公来说情?不过是崇瑞王府借着此事要敲打敲打他们魏家,许昌地界上,终是人家说了算。 也就这傻小子天真无邪,妄想送一个女人就能站到另一艘大船上。 宁婉那丫头啊,福气是有,可惜薄了些。 命数里迈不进怡亲王府的门槛儿,便是铁了心要过去,也不能走他们魏家的门路进。 “我已托人回去传话了,从公里账上支五百两,叫你二婶子亲自去那一家赔罪,日后你也谨慎一些,怡亲王再尊贵,咱们的根不在这儿,受辖于人,打掉了牙肚里吞,有委屈,也不能委屈。” 大老爷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定亲的事情,你母亲都与我说了,这事儿你姨娘做不了主,你母亲已经找人在给你相看日子了,既有婚约,咱们也亏欠着人家,与其叫外头杜撰的荒诞离奇,不如快刀斩乱麻,早些把你们的亲事给办了。” 大老爷睥睨,语气不容商量:“你、意下如何?” 魏士皓偷觑一眼柳姨娘面色,而后点头,谦卑道:“儿子全凭父亲做主。” 柳姨娘不高兴的还想开口,叫大老爷瞪一眼,也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大太太是个雷厉风行的做派,既然拿定主意要把魏士皓和宁婉的亲事早些办了,没两天就请道士看了好日子,她想了想,又做姿态,去问宁婉的意思。 看着宁婉点头,大太太执掌而笑,与她商量喜服绣褂的事,大太太还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了一套翡翠头面,送宁婉做添妆。 “这还是我外祖上任青州知州那年,从青州带回来的,是请了青州辛家的老匠人打制,我出嫁那会儿我母亲将这套头面给我做了陪嫁。我膝下无女,老天爷怜见,知道我稀罕闺女,才叫咱们娘俩有一场母女情分,这套头面自是要传到你手里的。” “多谢姨妈了。”宁婉眼圈红红。 大太太把人搂在怀里,一口一个我的儿地喊着。 魏士殊过来找人,就见他母亲与宁家姐姐抱头痛哭的场面,跟前的婆子解释了缘由,他才将信将疑地点头。 又小声跟宁婉嘱咐:“宁姐姐,要是大哥哥他们欺负你,你就偷偷告诉我,我有的是法子治他们。” 宁婉眼睫还挂着泪花,看着他这副小小侠客的样子,不禁抿起嘴笑,微微点头,十分信任道:“好,要是我受了委屈,就来找你告状。” 魏士殊稀罕极了这个神仙般的姐姐了,同窗好友家里的姊妹他也见过几个,都不如他的姐姐好看,正是爱慕侠义的年纪,没有一日不幻想着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保护老弱妇孺,更得保护父母姊妹们。 “包在我身上。”他凑近了咬耳朵,“我求了母亲,给我请个拳脚先生,等我学了武艺,地痞流氓都不怕。” 宁婉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明亮,歪着头跟他约定,“等你学好了,配了剑,我就给你打个剑穗子。” “一言为定。”魏士殊连连点头。 大太太看他们姐弟俩亲近,笑着问:“还以为你是有事找过的,原是来看你宁姐姐呢。” 魏士殊这才拍了拍脑袋,讲起正事儿。 “老祖宗那里来了客,老祖宗要我来请您带着宁姐姐过去呢。” “哪家的客?”大太太问。 跟着魏士殊一起来的婆子道:“是蒋家老太太来了,带着她家的二孙媳妇。” 魏士殊大略想起来人是谁:“不就是前些日子来过的那什么二奶奶么?大过年的,串门还这么勤。” 老太太的意思大太太也不好拂逆,叫宁婉换了衣裳,娘仨便往上房去。 婆子先一步进去通报,大太太牵着宁婉的手,笑着进屋,给老太太见礼,又将宁婉引荐给客人。 “瞧这模样品貌,当真是极好的。”蒋老太太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眉眼里皆是欢喜。 “这是我没过门儿的大孙媳妇,他太太选定的人,自然是极好的。”老太太笑着同蒋老太太玩笑。 勾勾手,将魏士殊叫到近前,“伸手出来两兄弟,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那大孙子是个争气的,也少了我许多操心,只身边这个老二最是顽皮,聪明倒也聪明,就是玩心大些。” 跟前婆子帮腔道:“老太太这话也忒谦虚些,男孩子晚熟,不过一二年,二爷收了心,自是同大爷一般是个念书上的博士。” 老太太点头称是:“道理是不错,我就想着,不若早些给他定个媳妇,有了成家立业的念头,再读书也有劲儿了。” 蒋家老太太跟着敷衍地笑,不接她话茬。 老太太继续道:“咱们许昌出来的,京都城里也认识不了几家亲戚,我这孙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自是要给他找个天底下顶好的姑娘,你别怪我厚着老脸开这个口,我瞧你家小孙女就最好,模样品貌,与我这孙儿更是般配。” 蒋老太太膝下无女,三个儿子就得了那么一个乖孙女,又是个品貌双全的神童,念书作赋,多少儿郎也不如她。 蒋家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就等着再过几年大些了,过内务府考试,把人送进宫里做女官,虽比不得朝堂上行事,也算是能在贵人面前说上话的人物。 再说魏家这儿小子,招猫逗狗,巷子口卖菜的大娘提起他都得摇头骂句纨绔。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里就般配了? 蒋老太太脸上笑意僵住,拉宁婉的手也尴尬收回。 “这……不瞒老姐姐说,我那三小子最是个有主意的,打小就是个倔脾气,他父亲在时还能辖制他一二,我是说也舍不得说,骂也舍不得骂,老了老了,不就是哄着儿女瞎乐呵。我如今呐,连家里的事情也不大管了。他闺女的亲事,自有他那个当老子的做主,我串串门,跟咱们老姐妹们说说笑笑,不过如此。” 蒋老太太以退为进,生怕魏老太太粘上她的宝贝孙女。 临走,蒋家二奶奶同着众人的面给宁婉递了帖子,临安郡主家的马球赛,说是年轻人聚在一起说笑,要她务必要去。 蒋老太太戏谑她几句,拉着人走了。 大太太跟着送客,再回到上房,老太太正沉着脸给宁婉立规矩。 “我听柳姨娘说,你这些日子跟皓哥儿走的亲近些。殊儿年纪小,他敬你是未来嫂子,在长辈面前碰见了搭个招呼也就罢了。” 蒋家虽然是旧故,可也几年没打过交道了,今天一来就指明了要见宁婉这丫头。那蒋家老太太是出了名的不爱凑热闹,若不是有人把闲话说到她耳朵里,又怎会知道宁婉是谁。 定是这丫头言行张狂,招惹了什么是非。 老太太不笑的时候,一对倒三角的眼睛耷拉着,淡淡阙月眉,眉骨高拱,凶狠厉害的模样,抿着嘴侧目盯在宁婉身上。 “你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如今虽是没落了,可自小教养的规矩该是记在心里的,开蒙的娃娃都知道七岁不同席的道理,皓哥儿是与你定了亲,可你到底是没过门儿的媳妇,也得避讳着些才是。” 本就 5. 005 [] “偷了他的银子。”宁婉答的不卑不亢。 “银子?”临安郡主音调都拔高几分,“我当是什么宝贝呢,拿他多少银子,你说个数,我替你还了,就翻篇呗。” 临安郡主拉过宁婉的手,抚在她掌心缠着的棉带上,“六哥也忒小气了,几两银子,就值得割你一块肉。”临安郡主随父兄久居交趾,南荒野蛮,多晓勇好斗之徒,见多了剿匪镇压的场面,尤其对流血受伤的气味敏感。 “不是他。”宁婉声音低低地否认,她蜷起手,躲不开临安的目光,索性将胳膊背在身后。 “早知道他待你不好,我也不给他好脸色了。” 临安郡主不放心外头的大夫,叫了府上的军医来,拆下宁婉手上的棉带,二指宽的一道口子赫然绽在眼前,涂了药膏红肿却不大消下,裂开的口子微微外翻着皮肉。 “真疼。”临安郡主轻轻在那伤口上吹风,学着从前陆皇后的样子,“呼噜呼噜毛,痛痛飞,小乖小乖不疼了。” “有奇效呢,真的就不疼了。”宁婉仰起头,笑着道。 军医清理创口,重新给伤口处上了药,原样包扎起来,又交代忌口事项,姐妹二人没说两句话,外面就有奴才来报。 “主子,诸家公子小姐都到了,舞阳长公主也来了,已经叫人引着去了赛场。” “她来做什么?”临安郡主厌恶道。 急先锋遇见恶霸王,临安郡主没少在那女霸王手底下吃亏。 后来人听说,那女霸王看上了她家哥哥,临安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儿的搅黄了那门还没来得及定下的亲事。 哥哥在祠堂同着祖父的牌位起誓,从不曾对舞阳长公主有一丝一毫的情谊,以后也不会娶其过门,临安才破涕为笑,撒了手上的上吊绳,小狗子似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攀她哥哥背上喊大英雄。 自此,舞阳更是恨上了临安。 舞阳嫁人后日子过的不如意,驸马外面卑卑怯怯,瞧着是胆小怕事的模样,实则心肝肠子都是腌臢不堪的,自己身边的奴婢没一个干净不说,就连伺候舞阳长公主的婢女凡有丁点儿姿色,他都狗胆包天的染指。 再看往日爱慕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夫妻恩爱更是一段佳话,舞阳长公主心里的愤恨百倍千倍的疯长,恨不能一刀把临安杀了,吮血啖肉,方解心头恨意。 两家姑娘不对付,京城里闹的人尽皆知。妹妹和堂妹不睦,皇帝也不好断这官司,只能叫皇后两头哄着,由她们自己搓磨。 再后来,临安随父兄带兵,去了南边,舞阳长公主一个人好没滋味,久而久之,也安分不少。 今日老仇人相见,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临安恐宁婉与自己亲近会受那贱人迫害,让宁婉装作生分不熟络的样子,叫人先带着她过去,自己则点了百十号兵丁,披甲持械,威风堂堂地立看台两侧。 “好久不见,姐姐可好?”临安换了身火红华服,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不及落座,先笑着跟舞阳长公主问好。 “我听说你前几日回来了,蛮荒之地,瘴气迫人,我这个做姐姐的好一阵担心,也顾不得自己没收到帖子,就着急忙慌地来瞧你。” 舞阳长公主嘴不饶人,反唇相讥还嫌不够,轻飘飘瞥一眼跪在脚边的女子,继续笑道,“刚巧在这儿碰见了个熟人儿,妹妹快过来坐,瞧瞧还记得她么?” 临安郡主压下怒气,眼不瞥的在主座坐下,招手叫部署上前,摆出彩头,打球的众人不论男女,抽签分做红蓝两队,换上统一服饰,高头大马只等部署发令。 “堂姐在京都日子过的纷纷多彩,我在交趾却寡淡着呢,好几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了,咱们姐妹相聚,不若各自添些彩头,也叫场上的打出十二万分尽心。” 舞阳长公主见她不接自己的话,以为她初回京都,不知道前些日子的传言。 又听到邀约下赌局,含笑应下,随手从腕上褪下一只满绿的独玉牡丹镯,叫身旁的嬷嬷拿了放在呈盘。 “这镯子是南阳吴旭所制,名家好玉,不知妹妹可有等价物件。” 临安郡主最不喜那些环佩叮当的东西,手上连戒指都少带,一时摘不出什么宝贝。她眼珠子转转,叫人取来纸笔,勾画几笔,连同一张票据,一并推至舞阳长公主面前。 “从前怡亲王打我这儿借了两千两银子,你若赢我,我把账过给你,如何?”临安郡主不屑地乜一眼那镯子,“你那镯子再金贵,也不抵两千两。” 陆敬之的欠条?舞阳长公主眼睛陡然清亮,伸手就拿过来看,“这是你的一面之词,这上头的鬼画符似的,我又看不懂,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临安郡主道:“断个真假还不简单。”她从随身荷包里取了枚小印,抢过自己信立的字据,一时找不见柔软平整的地方,随手点了个人,“你,过来。后背借本郡主一用。” 宁婉顺从地起身,依言蹲下。 临安郡主盖了印,再将字据丢给舞阳怀里。 “苏萍已阅,姐姐就是信不过我的人品,还信不过陆敬之?我胆子再大,也不敢拿他的事情出来玩笑。”临安郡主这话说的巧妙,真真假假,乍听之下,任谁也找不出过错。 舞阳长公主笑着将那字据也搁在呈盘,两千两银子要不要得回来不重要,能下陆敬之的面子,叫他丢人,倒找出去两千两她都愿意。 这厢下定彩头,部署站在裁定台上,手中令旗高高举起,引腔大喝,赛场上红蓝两队即如飞出的箭羽,你争我夺,杀气腾腾。 战局紧张,舞阳长公主两个看的入神,好容易半场换人,才想起宁婉已不在跟前,使了个眼色,叫跟前婆子带人去寻。 “姐姐要找谁?” 临安郡主是主人家,她出言发问,公主府的人不好四处冲撞,在阶下驻足,只等主子发话。 舞阳长公主牵强笑道:“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不过是个有趣的笑话,妹妹初来乍到,怕是消息闭塞,不曾听闻吧。” 舞阳长公主口中的笑话,临安郡主可太知道了。 她一肚子火气,霎时找到了发作的时机。 不待舞阳长公主把话说完,她便出言打断,义正言辞道:“笑话?又是你们那些个二世祖想了什么整人的法子,欺瞒霸凌,作践一个可怜人儿的尊严罢了。” “这些所谓的笑话,我从前在京都城里见得多了。’无故落水的江家姑娘‘,’反缚了双手赤条条挂在相姑馆门口的刘进士‘,还有陆家那个为了护主被你们逼着生吞炭火的老妈妈,你们的笑话,哪个不是精彩。” 舞阳长公主乃金枝玉叶,纵使是了些离经叛道的举止,有皇帝护着,又有崇瑞王这个胞兄偏袒,漫天下没人敢说她一句不是。 今儿个临安郡主当着这么多世家夫人小姐的面,把遮羞布底下的腐疮露出来,叫头顶明堂堂的大太阳照得清清楚楚。 撕破了脸面,临安也不打算放过她,欺身压在她面前,掐着腰,半个身子悬停在她脸上,“不知堂姐说的笑话,又是作践哪个?你只说出来,我同你一起笑啊!” “你!你……”舞阳长公主被她气势骇住,拿捏人的话堵在嗓子眼儿,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郡主娘娘消消火气。”公主府的老嬷嬷赔笑脸上前把人拉住,老母鸡似地挓挲着膀子,将舞阳长公主护在身后,“都是一家子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拌两句嘴,谁也别在心里存气。” 老嬷嬷是从前跟在太后身边的人,临安多少也得给她三分薄面,收了气势,冷冷侧目,讥讽道,“杀人越货的强盗,也好意思厚颜无耻的装可怜躲在人后。” “苏菁,你今儿看这个的热闹,明儿惦记那一家的玩笑,可曾睁开眼做一回清明人,看看自己家里烂泥似的一大摊。” 隔着那老嬷嬷,临安郡主话把子直往舞阳长公主的肺管子上戳,“也不晓得陆敬之知不知道,陆家抄家那一天,你拿他小侄女的性命,逼的太微夫人吞炭身故。那老太太可是陆皇后乳母,硕德忠厚,连先帝都敬重她几分。你,真是个畜生。” 临安郡主骂的尽兴,骂完才觉失言,自己一时口快,反倒叫陆敬之背了黑锅,苏菁、苏冼兄妹二人惯是小性,斤斤计较,报复心极强,过些日子自己袖子一甩,回了交趾,他们指不定要记恨在陆敬之身上。 罪过罪过,她真不是故意的。 舞阳长公主落了脸,人多不好发作,趴在老嬷嬷怀里失声痛哭。 霸道的人外面软弱一回,就能得到十分的体贴,从前种种恶行,谁也记不得,谁也不能论论,就好比浪子回头,恶人放下了屠刀。 伸张正义的那个再想据理力争,也叫坏人的两滴眼泪生生给压派回去。 相熟的夫人近前宽慰舞阳长公主,反倒显得临安郡主不近情理,胁迫骨肉姊妹。 远处打马球的出了结果,舞阳长公主押中红队得胜,临安郡主押的蓝队以一球之差,输了战局。 “最后,还不是本宫赢了。”舞阳长公主志得意满,将那只镯子重新戴回手上,高傲地抬着头,拿起盖了印的字据,“收下吧,折两千两银子,给赢球的几个打赏,至于这字据上的债,本宫得闲了亲自去讨。” 临安郡主吃了败仗,落寞地坐在那里。 幸亏她刚刚让人把宁婉带去耳房了,要不然,依苏菁的性子,她说不过自己,定要把气撒在旁人身上。 别院管家脚步急促地进来,在临安耳边小声禀报。 斗败的孔雀恢复了明艳,拨开众人,从舞阳长公主手里将字据抢了回来。 “刷刷”两声,利落地撕成了碎片,洋洋洒洒,丢在地上。 “脑袋空空的笨蛋,假的你也看不出来。这是张作废的兑票,二百两银子早就被我支来买了巢盆,我一出了名的‘兜里净’,买花花草草的钱都不够,哪里来有两千两借给旁人。” “你!你敢拿二哥的名义扯谎!”舞阳长公主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小人得志道。 说话不急,便见一男子阔步而来,别院管家恭敬随后。 “六哥哥!” 临安郡主按陆家一辈的排名,唤陆敬之一声陆六哥,可今天当着舞阳的面,她偏要称呼的亲昵,红彤彤的小孔雀抱拳作揖,豪迈做派,与她这一身端庄违和。 “二、二哥。”舞阳长公主说话都打磕巴。 她最怕陆敬之了,她胞兄跟二哥不睦,她跟着胞兄说两句坏话也就得了,真要她敲锣打鼓的跟二哥叫嚣,她也不敢。 想起念书时在陆敬之手底下挨过的板子,戒尺落在手心儿,打过的地方肿的跟馒头似的,父皇还笑着说二哥打得好,该是让她涨涨记性。 二哥最凶,不像皇兄和哥哥他们,皇兄就从没打过她板子。 “马球赛谁拿的头筹?”陆敬之面上冷冰冰的,他在上首坐下,舞阳、临安两个分立左右,陆敬之不开口让坐,众人纷纷躬身立正,无有一丝动静。 部署带着两个姜红袄子的姑娘上前回话,小姑娘瞧模样有十一二岁,站着比马球杆稍微高点儿,勒了抹额,圆圆的小脸儿跑出了汗,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二叔。”小姑娘给陆敬之作揖,又甜甜道,“小姑姑好,表姑姑 6. 006 [] 漆黑的夜将天地笼罩,琉璃宫灯上落了鸟,光阴斑斑驳驳,打在周屋的窗子上。 庑郎前后门敞开,穿堂风凉飕飕的从夹棉的帘子后头钻进来,冷飕飕的叫人打寒颤。 屋里烧了炭,暖香盈人,小巧的鎏金鎏金小和尚香炉突兀的摆在斗柜上,小和尚稽首打坐,青烟袅袅,沉在座下莲盘,云雾萦绕,更有一番仙风道骨。青烟在莲瓣末端徐徐打结,弥弥消散在半空。 宁婉哭的眼睛红肿,打着哭嗝儿,嘴里不住地喊疼。 “姑娘快别哭了。”婆子绞干净的帕子给宁婉擦脸,声音和善地哄她,“姑娘本就身子弱,郁结于心,怕是要更难受的。况且眼泪流多了不好,姑娘是大富大贵的命相,该是多笑多高兴才好。” “我……我被她们捆着的时候,扭到了脚,疼得厉害,手上也疼。” 她可怜巴巴地伸手,似是跟那婆子诉苦。 窗外灯下的人影拉长,有小子跑出去的动静,那人又站回了原处。 婆子轻手轻脚地褪下她的鞋袜,果见脚踝处高高肿起,足尖弓着,裤子撩起宽宽的折了两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姑娘且忍一忍,婆子我会些推拿正骨的手法,您这是崴了脚,筋骨错了位,得给正一正,不然晾着一宿不管,明儿个起来,怕是连下地都不能了。” 宁婉眼眶盈满了泪,乖顺点头:“那就多谢您了。” 婆子将她的一只脚抱在怀里,忽然朝门口喊了一句:“主子,您来了。” 宁婉怔神抬头,继而脚上一股撕裂的疼,像是把她的一条的骨头全都敲碎了拼接起来,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更是扑簌簌往下掉。 婆子不禁双手合十冲窗外讨饶,哄着宁婉起身,要她在地上走走。 “疼,我走不了,我脚疼。长公主叫人拖了我一路,他们把我塞进马车的时候,我就疼的掉泪。” 窗外影子又长,等了一会儿,不见那人回来,宁婉才收了眼泪,扶了婆子的手试探着下地,走几步顿觉惊喜,“多谢您了,当真是不疼了。” 她语气也变得欢快,婆子眉梢一挑,望一眼外头,大差不差也知道缘由,笑着问她饿不饿,渴不渴,叫人进来布饭,婆子则悄悄退下。 书房,陆敬之翘着腿躺在美人榻上,手上拿了本书,扉页写着《言羊游记》。 翻看一页,头也不抬地问,“那小狐狸的脚好了?” “好了。只是错了筋,趁不防备,归正原位就好了。”婆子道。 “手上的伤给看了么?”陆敬之瘪了瘪嘴,笑道,“那包扎的手法,看着像是军营里才有的。萍丫头跟她最好,知道她受苦,肯定要上心的。” 婆子道:“还是主子慧眼如炬,包扎的棉带拆开来看,用的是南边的夷药,我虽摸不透是个什么方子,可瞧着红肿倒是消了一大半,之前请的大夫不中用,给的膏药没个效果,耽搁了些时日,后头可得仔细静养着了,不然,指不定要留疤。” “那也是她该。”陆敬之骂道。 那满肚子心眼的坏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眼睛都不眨的在自己手上剌了一刀,血滴答在被褥上故意给姓魏地看。 她自己个儿都不心疼自己,别人也管不了她。 她还当他跟从前一样蠢笨,任她予取予求,她装腔作势地掉两滴眼泪,他就会心疼原谅她了? 痴心妄想! 那坏女人就是个疯子,她当自己是执棋天下的谋士?简直是荒唐,示弱与眼泪是做不了张仪的。 她要谋政,当是堂堂正正拿出纵横的本事,而非小儿女家的不清不楚,吊着他,再去勾着别人。 晦气。 好好的安逸的日子,叫那女人搅的心神不宁。 陆敬之没好气挥手,“走吧走吧,烦的人脑袋疼。” 婆子退到门堑,又折回来请示:“主子,宁姑娘托我来说,她想给您道个谢,主子您要见她么?” “哼。”陆敬之从鼻腔嗤声。 将书本盖在脸上,好一会儿才听沉闷的声音从书本底下传出。 “见什么见,吃饱喝足,就把人给魏家送去,我好心救她,她还想赖上我不成?” 陆敬之态度坚定,语气里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婆子见没回转的余地,只得点头称是:“奴才叫人去备车,待会儿就送宁姑娘走。” 婆子走出上院,也没等到里头回心转意的话,无奈摇头,一五一十的跟宁婉转述了上房的意思。 “他不肯见我啊。” 宁婉目下失落,不再为难他们,吃了些饭食,茶水漱口,温顺地上了马车。 快行出巷子,还不死心,推开车窗,回头朝府门望,灯火之下空无一人,她才悻悻转身。 这是怡亲王府的马车第二次送宁婉回来。 这一回,没有仪仗开路,也没有王府二管事跟随,魏士皓在衙门口值夜差,魏家大老爷垂钓未归,二老爷吃醉了酒躺在虫鸟房里躺尸。 大太太使了魏士殊出来见人,听到他宁姐姐崴了脚,小孩子口无遮拦,瘪着嘴嘀咕:“怡亲王府得空还是找个老道看看风水吧,他姐姐两次坐他家的马车回来,两次都受了伤。准是风水不好,冲撞了什么。” 婆子慈眉善目,只当没听见,将宁婉搀着交给魏家的人,转身离去。 没了外人,魏士殊凑近了来问:“姐姐,他们欺负你了?老太太说,你今儿个出门是受委屈去了,说咱们魏家在京都无权无势,受了委屈,才能站得住脚。” 宁婉笑的牵强,她也不知该怎么给这个兄弟解释大人的道理。 “真是窝囊极了,京都城一点儿也不好,不如咱们许昌好,咱们在许昌的时候,一日三餐,老爷在衙门做府台,家里买卖上只顺遂得很,也不见得要经营这个、经营那个。” 他言语间稚气未退,却有超出这个年龄的洒脱,“是我父亲和大哥哥两个求得太多了,他们什么都想要,一门心思的要往高处走。殊不知,欲壑难填,高处上头是高处,哪有个尽头。” 宁婉一向少在外人面前说这些评判的话,这回却破天荒道:“高处是没个尽头,可人活一世,自当奋进向上,自甘堕落,俯仰奔流,又岂知云端好光景?” “宁姐姐?” 魏士殊怔愣片刻,眼底有不解,有疑惑,久久才释然道:“老太太夸我母亲眼睛毒辣,什么都逃不过我母亲的观望,我从前不信,这会儿却是信了。” 他以为宁姐姐是孤傲脱俗的幽谷清兰,他大哥那般的俗人,恐是要污了这朵避世兰。 怎知,太太才是看得最通透的那个,宁姐姐有向上好进的心思,与他大哥哥必是夫唱妇随,佳偶天成的一对。 魏士殊心下失落,送宁婉回了院子,又去给 7. 007 [] 魏家将定亲的日子拟在了正月十六,才出年里,是赶落了些,可就近的黄道吉日独一份,再远些就得望暑夏了。 魏家老太太出身许昌富商,这些年魏家里外打点经营,也多指着老太太往外拿银子。 破五拜过财神爷,老太太带着儿孙们烧香送祖,吃了饺子,大老爷一众才领福果子从上房出来。 魏士殊新得了一箱子天女散花的烟火,叔侄俩兴致勃勃地商量着要去西山清凉亭里放烟花,带两壶好酒,飞得高高的风筝也要带,傍晚天边铺满红霞的时候,游龙翾翔,更是一番好景致。 他们说的有趣,魏士良也听着动心,“二哥!二哥!带我一个,我有枣红大马,我要跟二哥骑马上山!” 二老爷是好好先生的性子,乐呵呵答应,将活蹦乱跳的儿子架到脖子上,爷几个笑着就要往二房走。 “老二。” 大老爷面沉似水,将人叫住,撩起眼皮吩咐,“玩闹的事情且放一放,你随我到书房来。” 二老爷心头一颤,跟大侄子对了眼神,看魏士皓偷偷比了个三,食指朝天,他心里有了个大略,放下儿子,揣着忐忑跟上大老爷脚步。 院子里才洒扫过,开出一条干净的小路,积雪堆在墙边,皑皑雪下一簇簇天南竹结着轻圆朱红的果。 几只留鸟嬉戏枝头,听见脚步声近,哗啦啦打翅膀飞出墙外。 大老爷看见支在树上的半碗小米,便知道是谁的故事,“你自己八茬子不着家,四处野了玩了的,我也懒的说你,你多大的人了,也少带士殊、士良两个孩子往不上进上去学。” 魏家小一辈里,要出一个能挑大梁的,也得有骨肉兄弟帮衬,孤木不成枝,打虎还得亲兄弟呢,仕途经营,光指着士皓一个可不行。 二老爷知道自己要挨责骂,在边椅坐下,招呼人奉茶,悄摸摸从荷包里摸几个瓜子,塞嘴里慢慢地嗑。 摆出伏罪的态度,又毫无伏罪的态度。 “你呀!总是这样。” 大老爷气的原地转圈,“合该人家拿咱们作琮爵簋笾,怪我一时不察,更有你这个眼睛臂膀叫人唬住,你是一点儿心思也不在这上头,要不是你侄儿废心思的奔波走动,依那位的意思,岂有你我兄弟今日的活路。” 二老爷一个瓜子仁丢嘴里,奉茶的丫鬟退下,他才开口,“急先锋耗不起慢郎中,急有什么用,老太太的性子,哥哥也是知道的,咱们不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心剜出来,人家也未必领情。” “再说了,哥哥你停了职,这都出了年了,老太太可是一句也没提着运作运作,反倒是花银子给陈耀祖在许昌买了个县丞,明年秋里捐官入士,陈家还大有好前程呢。” 听他这话,大老爷脸上愁容反倒镇定,“吃饭摔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左右儿子是咱们的,她要做一言堂的老祖宗,怎知未尝不是她自己个儿……” 寿终内寝四个字大老爷没说出口,可眼底的毒辣,只叫人一目了然。 二老爷揣紧了衣裳道:“我……我胆小,我不掺合这些。”他只想跟着大哥混吃等死,关乎人命的差事,他可不敢。 大老爷乜他一眼,冷冷笑道:“你不掺合,也不能两手干净。” 他这个兄弟他最是知道的,外头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实则鬼机灵着呢。又要捞便宜,又怕担责任,好的全拿,坏的不要,揣着明白装糊罢了。 大老爷想了下,抬眼皮,不紧不慢道:“家里来了消息,仙桃那丫头,飞升了。” “啪。”二老爷吃茶的杯子跌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儿,面上的以滥为滥也没了,滚烫烫的茶泼在脚面,好一会儿才知道叫疼。 “哎哟,哎哟。” 二老爷坐在地上,叫唤两声眼泪就出来了,“呜呜……” 奔四的人了,鼻涕眼泪一把,欹蒙着眼,双脚踢腾,不住地唉声捶地。 没了的是他亲闺女,大老爷这个做伯爷的也不好说旁的,把人提到椅子上坐好,道:“能在张道长座下羽化飞升,也算是她们姊妹们的造化,给她兄弟积下前程,以后士良坦荡顺遂,咱们魏家的祖业也不辱没。” “哥!”二老爷嚎啕大哭,聂喏着嘴,攥拳捶着心口,好一会儿也说不出话。 大老爷抚慰两句,又说正事,“家里另捎来口信,说是……他婶子经不住骨肉离别,一时癔症入窍,人就魔疯了,现请了大夫治着,情况可不大好。” 二老爷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讷讷怔住,嚎哭更甚。 “……她、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啊。” “鸾飞凤翥,大丈夫既生于天地,又怎甘拘泥于妇人那点子怜悯。”大老爷拉下脸斥声,缓下语气又道,“你是我一母同袍的亲兄弟,我不为你打算,还能害了你不成?” 大老爷耳提面命,好哄歹哄的才将二老爷说通,嘱咐他收拾行囊,回许昌住些时日,回头二太太娘家兄弟来人,也有个安顿。 二老爷哭哭啼啼,这回倒没拿他那些虫子蝴蝶的宝贝当借口,当夜收拾了衣物,打算初六一早便带着人家去。 一切都安排的妥当,却万万没料到,初六早起送穷,摊好的煎饼来不及送上供台,外头门子就嚷嚷起来。 “出事儿了!出事儿了!外头出大事儿了……” 屋里大太太这边有绣纺新送来的嫁衣,叫丫鬟们比着给宁婉试身量,又说到将一处城东的药铺记在宁婉名下,拿地契房契出来,打算今儿个让人去衙门口过名。 听见外头叫喊,大太太心头一紧,猛地起身,头脑眩晕,重重坐了回去。 “太太。”宁婉上前,搀着才叫大太太站定。 婆子把人领进屋,叱责的话还没骂出口,那门子就跪着道,“太太快叫人去瞧瞧吧,有认识的人说,咱们家二太太进京了,打着仙令旗,抬了莲台坐骑,抱仙鹤,盘青龙,乘四景之舆,往天街去了。” “什么?” 大太太身形不稳,踉跄着瘫在婆子怀里。 宁婉看一眼那报信儿的门子,思量片刻,才指了个丫鬟去里头老太太那传话,又给大太太请大夫。 醒神汤灌下去,大太太眼神迷蒙,看清楚面前之人,挤出一丝愧疚。 “好孩子,劳你费心了。” 大太太打量屋里不见儿子,刚要开口,婆子便道,“已经打发人去学里请二爷了,就来。” 大太太点头,嘴上却道:“念书要紧,我这是旧疾,何苦耽搁他上学。” 婆子还要一唱一和,上房的掌事婆子进来禀事,宁婉开口叫她说话,“是老太太那儿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说,太太若是醒了,就先到老太太那儿去。” “咳咳。”大太太咳嗽声更重几分。 掌事婆子掀眼皮偷觑,抿起嘴角继续说:“若是太太没醒,也不打紧,咱们外头抬了罗锅枨春凳,不必太太走动,再加重了病情。” 这是抬也要把人抬去的架势。 大太太两家微微涨红,不知是病气还是怒气。 好半晌,才从嘴边挤出一句,“我这病,不打紧,你们先回了老太太,我就来。” 好在那掌事婆子并不多纠缠,低头应是,抬了春凳,领着众人离去。 大太太恨地摔碎了手边的美人瓶,眼泪落在两颊,寻了个由头打发宁婉回去,自己躲在屋里好哭一场,才叫丫鬟婆子搀着去了上房。 “这几日府里乱糟糟的,定亲的事情又赶在眼前,我大胆一句,姑娘不若跟太太求个情,先去外头赁宅子住些时日。一来避一避这府里的风波,二来……” 小喜拿着花样子描白,“我僭越说句不该说的,我不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外头老娘兄弟也有,那年我哥哥买卖亏了本,债主子上门,一家子没了活命的路,是我求着我老娘把我给卖了,这些年他们攒了些银子,也动了念头求求主子,赎我回去。” “我跟姑娘好一场,一应我都不记挂,唯有姑娘,我舍不得。我们小门小户的规矩,尚有‘避礼’一说,魏家地方大族,岂会不讲究这些,无非是他家没忖了这心思。” 宁婉手上的针线停住,侧了身子看她。 “是怠慢了些,不过你也知道,我在这府里是客,衣食住行,全指着人家开销,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迫于时下,还得从长计议。” 小喜默声久久,方道:“我哥哥是最疼我的,我嫂子和善厚道,我去求我哥哥,接姑娘去家里伺候,也比留这府里,叫人日后嚼舌头得好。” “好丫头,你有这片心,我就知足了。”宁婉笑着拉她坐下,又问她何时回去。 “正月十三。” “也就这几日了。”宁婉起身,进里间的开柜子,没多会儿拿出一对儿十两的小元宝,“你既回去,约莫着是有了好姻缘,我也没什么好送你做念想的宝贝,这二十两银子,算是我给你的添妆了。” “姑娘!”小喜皱眉,推脱不肯收。 二十两银子,够寻常百姓家两三年的开销了,拿这些钱赁房子,出去单住也是够的。 宁婉笑道:“好丫头,快收了吧。我有我的打算,日后你姑娘真落魄了,说不定还得求到你家接济呢。” “姑娘这是什么话?”小喜别扭嗔怨,宁婉哄她两句,外头来人,说临安郡主邀宁姑娘去北山踏青,马车就在府门口等着。 宁婉只坐在那里笑问:“禀过太太了么?” 传话的婆子道:“大太太在老太太那里说话,知是郡主府的人来请,老太太便说要姑娘且出去走走,常言道,三六九,朝外走。这几日天儿好些,映着漫天雪景,更是好雅致呢。” 宁婉看她嘴里还有闲情雅致之说,并不戳破,点头应是。 坐上临安郡主府的马车,帘子放下,一双热乎乎的手就搭了过来。 “早起我就听见热闹,怕你不得行动,给错过了,特意来接你,我在日新楼定了雅间,临街的窗户,天街上的好景,瞧得清清楚楚。” 临安郡主笑着扑进宁婉怀里,金玉镯子相撞,铮铮清脆,她举起镯子卖派,“那日我做了回小钻风,讹来的宝贝,比苏青那丫头手上的,可看得?” 宁婉捉住她的手腕,细细端详,笑着道:“这是平嘉年间老康王府的老物件,内务府衙门官制,那会子,辛家的累丝手艺远胜官中的金银错,老康王请了辛家的匠人与官中一道,打了副八宝吉祥头面为老王妃庆寿。” 宁婉笑着拨弄她手上的金镯子,揶揄打趣儿:“这有一套呢,他只送了你一只镯子?” “就知道瞒不过你,你这双眼睛啊,该不成是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临安郡主抽手笑道,“他原是不舍得给的,说是要给人留着,我说这是我祖上的宝贝,他若不信,内务府也有谱录可查呢。他这才不情不愿的舍了我。” 临安郡主的外祖母乃老康王府曾孙女,曩昔康王府犯了事儿,这些官制的宝贝自然也由内务府查收,子孙不得。 她能从陆敬之手里讨得这宝贝,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你既得了他的礼,我的倒显得拿不出手了。”宁婉 8. 008 [] “让我去求临安郡主?” 宁婉紧攥着帕子起身,垂眸惴惴,怯懦道,“我和她也不过是从前念书的情谊,她从南边回来,昔日故友多不在身边,她找我说两句话,我只侧耳倾听。你们却让我去求她?” 她咬着唇,退后一步,绊到椅子,身形微微踉跄,“半面之雅,我便是去求了,人家也未尝肯帮这个忙。加之……外头那些个蜚短流长,我若真开了这个口,依着郡主的性子……” 她名声不好,人家不愿深交,也在情理之中。 且临安郡主性子乖张,金枝玉叶的身份摆在那里,骄纵蛮霸,以势欺人,在一众黄天贵胄算不得恶劣,总归是不好相与的。 魏士皓不忍她孤零零受刁难,开口道:“姑娘说的也在理,此事牵连诸多,不是京都几张嘴就能说清楚的,更何况,清者自清,有道是诬告张张嘴,辟谣跑断腿,父亲与叔父才洗净冤屈,京都上下,多少红了眼的不错目地盯着咱们家呢,这档口上,尤静观其变,不宜尔尔。” “哼,说的是清者自清……” 大老爷嗤笑,咬重了自清两个字,眼神移至大太太身上,“就怕,上了衙,一时分辨得不好,反倒叫人给扣了污名。” 大太太哭过的眼睛红肿,对上大老爷的眼睛,冷冷发笑,“是黑的,白不了……” 许昌的事情,岂是她能做主的一言堂,魏家上下,哪个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连少有干系的良哥儿真就是糊里糊涂的不明白么,他朝夕相处的三个亲姐姐给人上供做了祭品,他就真的一无所知? 老账冒了尖儿,知道划出个清水浊水,分出个你我来了。 想他娘的屁! 要好好,不能好,打碎了砂锅一起端,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逃过去。 “够了!吵吵什么,都少说两句罢。”老太太发话,嘁嘁喳喳的声音霎时静下。 “一家子骨肉,该是同气连枝,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才是。她既黑了心肝儿的要告咱们,我老太太什么世面没见过?她要告,就叫她告去,凭白没有的事儿,不是从她嘴里杜撰两句,就成了真的,她要同咱们打官司,我还要同她打官司呢!” 有主心骨站出来,后面的事情自然不与小辈们相干,魏士皓招招手,宁婉跟着他,紧步出来。 “皓郎。” 他走得快,宁婉脚下磕巴,撞在他肩上,得缓下步子。 此处游廊尽头,离周屋远些,少有人烟,魏士皓才敢与她说一二分实话,“父亲是糊涂了,让你去求临安郡主,你一待嫁新妇,那些事情又与你何干?只是,家丑不好外扬,这些话你需烂在肚子里,不知、不问、不掺合,左右跟咱们没关系。” 他想了下,“你我亲事在即,过几日我去求求太太,给你在外头另置一处房子。” “至于家里的事……” 捉她腕子的手用力,他语气里多几分警告:“那都是小事,有老太太、太太在,姑娘将心放在肚子里,安心待嫁便是。” 说话间,又听外头兵马动静,没等来通报的门子,先有佩刀的官爷一脚踹开院门,差役第次,按住左右奴仆管家,拿抓捕的告令出来。 “大理寺办案,现缉疑犯陈氏,疑犯王氏,疑犯魏朝阳、魏朝鸣人等,随差入押,大理寺捕文在此,疑犯何在?” 听差的捕头走在人前,手举着告令,看见出来的众人,笑嘻嘻的拿派,“魏中丞,咱们才打过的照面,这才几天儿啊,就又撞上了?啧啧啧,怪不得人说,咱南三街的火盆子,怎恁的难缠。” 衙门口里好修行,那捕头嘴里说着戏谑话,手上不忘搓指示意,跟魏家讨打点。 魏大老爷搀着老太太走到人前,认出来人,刚想掏银子上前贿赂,外头又有动静。 “二回头的买卖多些,也叫你们这些个狗崽子们添些嚼头不是。” 只见一年轻男子笑着进来,圆领袄子,将军冠,腰系金蛟兽面束带,左右內侍提八角红纱灯,人没走近,排场就先把院子照的亮堂。 捕头谄笑堆叠,扯紧衣角,与魏家分割清楚,“衙门口的旧礼,也是主子爷们恩典。” 临山吃山,临水吃水,衙门口打牙祭弄些火盆去祟、金盆洗手的门当,贴补一二并不是什么大罪过。 男子瞥一眼,见魏朝阳慌慌张张往怀里揣东西,“哟,爷来的不巧啊,耽误你们的大买卖了?” “王爷哪里的话,来路不明的银子,小的们可不敢收。”捕头躬身挪到一侧,让出一条路来。 “不敢收?”顺安王环视一圈,目光轻飘飘从庑廊带过,“胆小怕事的好,别学了饕餮大肚,惹出更多麻烦。” “是是是。”捕头连声应下,也不知这位主子点的是谁。 大理寺的兵,顺安王亲自走这一趟,带走了魏家兄弟俩,连同魏家老太太、大太太,有名有姓,不过一日,消息便传遍了京都城。 “大理寺按名谱拿的人,就是求到了王爷跟前,顺安王是他老人家的亲兄弟,王爷也不好开这个口求情呐。”小贾相公啧一口酒,眼睛眯起,笑的温润,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打后脊梁生出寒意。 魏士皓殷勤满酒,赔着笑道:“知道王府也有难处,只是、我那婶子并不是外人身份,我们家虽是清清白白,可就怕衙门口的人听了什么无风不起浪的话。” 言及至此,他思量一二才道:“下官心有忧虑,又恐风浪大起来,打碎了瓦罐事小,露出了黄白……” 自秦汉魏晋,道家演绎出来的支派宗门,纷纷繁多,也不差这一支,信徒们真心朝拜供奉,借几个圣女明真心,唐时也是常有的。 鬼神一事不过寥寥,谁还能真的搬斤播两,细细的在这上头计较。 就是朝堂要查,查的也是圣女通神背后,许昌乡绅们通过魏家这条门路往京都孝敬的银子。 固丝绸之路后,海运鱼跃,衣冠南渡,平江府的金银棉粮顶了国库的半边天,然许巍乃中原要塞,世族乡绅千百年沿袭下来的殷勤传承,亦非蛮商三两角银子可比拟的。 魏家在许昌是算不得什么高贵门第,新起之秀,家资薄薄,胜在了老太太眼光独到,牛角钻金箔,豁开了上天的口子,搭上崇瑞王府的这条大船。 魏家不堪自保,真沉了底,免不了要吐露一二,崇瑞王府这时候出面保魏家,何尝不是保住了王府的体面。 “魏大人这是在点我家王爷呢?”小贾相公似笑非笑地道。 “下官不敢。” “魏大人也吃酒。”小贾相公接过酒壶,给魏士皓也斟一杯,“日新楼的桃花醉,太宗年就有千金一换的美誉,革故鼎新,酿酒的方子换了一茬又一茬,时至今日,早已不是当初的口味了,但这酒仍是叫做桃花醉。” 小贾相公慢吞吞点他:“只需日新楼的招牌在一日,桃花醉便是这京都城最好的名酒。” 大理寺是抓了人,那不是还有大理寺没抓的人么,除旧布新,有崇瑞王府在,魏家何愁再酿一坛子好酒。 “这……”魏士皓还有犹豫。 小贾相公笑着道:“魏大人殚精竭虑却沦为霸下之耻,又能指着谁为大人着想呢?” 魏家一门皆是自私狭隘之辈,长辈偏私,父母不睦,从前顺心如意,尚维持着面上的和气,如今遭了事儿,他魏士皓有心大公无私,怎知人家愿不愿意领他这份儿情。 “中唐元和年,镇海节度使李锜常命侍妾杜秋娘弹唱《金缕衣》自劝,我一无什么好赠,便借诗与人,唯盼大人,一鸣惊人,当展翅而高飞。” 小贾相公笑呵呵起身离席,留魏士皓忖度沉吟,心中已有算计。 月黑风高夜,鼠窃狗盗时。 南三街的偏巷子里,一架马车静悄悄停着,冷风呼呼地吹进袄子里,魏士皓拢了拢耳帽,人更往车里褪了褪,摸一把手边的汤婆子,冰凉凉早没丁点儿热气儿。 “多谢官爷了,这点儿钱儿您拿着吃酒,天儿也冷,劳您大晚上的随我受这会子罪过。” 少年声音清朗,那边有应答,继而脚步沉沉,闷哒哒走进巷子。 “大哥。” 魏士殊一身斯文公子衫,站在巷子口。 魏士皓打了个抖,惊魂回神,看清楚是他,招手笑着递袄子给他,兄弟俩同上马车,吱呀呀没入夜色深处。 翌日,魏士皓快马回了许昌,凭着从老太太手里哄来的一张当票,从鸿轩当铺取了一本账簿。 打马折京,却在周定王陵叫人拦住了脚。 “吁。”魏士皓勒马定神。 只见一队衙役抽刀拦路,头前一人做辅丞打扮。 也不是个生人,乃许昌陈氏这一辈的长房独苗,名曰耀祖,魏老太太娘家孙辈最偏爱的小子,年里老太太花银子捐官,就是为他。 “大表哥,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陈耀祖笑着拱手,将人请下马,“外祖母的东西,论亲疏远近,弟弟我是没有越俎代庖的道理。只是王命在身,崇瑞王的谕令,弟弟我也只能奉命行事了。” “好哥哥,拿来吧。”陈耀祖笑着伸手。 示意左右,差官们上前反缚了魏士皓双手,不使他主动交出没,衙门口的手段,自上而下拍打一番,从他靴底里掏出账本。 “大人,东西在这儿呢。” 陈耀祖接过账本,翻两页确认了真假,笑着揣怀里。 “有言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外祖母正愁舍了哪个去取这本保命符,大表哥就眼巴巴自己送上门儿了。弟弟我这里暂先谢过哥哥了。改明儿南三街的‘消寒会’,我定叫人为哥哥那屋多添一盆旺炭。” 陈耀祖正洋洋得意,乎闻路旁林子里执掌而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真是没尾巴的孔雀,大意粗心,就叫陈县丞忘了另有一句,黄雀在后,雀后雄鹰,鹰者,王也,功利尽归。”小贾相公手捋长须,越墒垅走上官道,身后铁甲银卫,威武骇人。 小贾相公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好人模样,先冲魏士皓点头,又抱拳作揖,同陈耀祖寒暄。 “自然,我贾某人也并非什么薄情寡义之辈,回去后,主子面前,定要替小陈县丞表一二功绩。小陈县丞公务繁忙,京都路远,这跑腿的活计,就由贾某代劳了。” 小贾相公笑着将账本夺走,抱拳道谢,在陈耀祖不甘心的眼神中带兵远去。 魏士皓仰天大笑,“蠢货啊蠢货,你只顾着刀口朝里,竟不知白白给人做了嫁衣。” 陈耀祖看他魔怔疯癫,羞怒叱骂,见他不恼,只当他急火攻心,扒干净衣裳叫人拖了往山里丢,由他自生自灭去。 这厢魏家等不见魏士皓,府里上下少了主事的人,柳姨娘接了娘家侄女进府,又点几个自己身边的婆子丫鬟,拿住了府里的管事大权。 宁婉作为这府上的待嫁妇,为柳姨娘不喜,眼下护她的人没了,柳姨娘巴不得拿她的错处,把人撵得远远的才好,一府里的丫鬟婆子,也轻慢苛待,不复从前尊敬。 宁婉自己倒不在意这些,每日看书做绣活,闲时研磨默书,日子过得甚是清闲。 直到,十五这日,漫天烟火齐鸣,府里丫鬟小厮不当差的也偷摸摸出去看花灯舞龙,庄姨娘带了随身的婆子,推开南厢房的院门。 “好姑娘,大冷天儿的,外头热闹着呢,姑娘也该出去走走,提灯放愿,就是猜个灯谜,瞧瞧把戏,也比一个人孤零零呆着这屋里的好。” 庄姨娘笑着在宁婉身侧坐下,拿起针线笸箩里做好的绣片,张了几次嘴,夸奖的话也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 “过了元宵,天儿也不见回暖,姑娘这屋里的炭火还足?” “尚可。我又不出门,只在屋里,倒不觉得冷。”宁婉手上的针线不急不慢。 庄姨娘扫一眼角落里闲置多日的炭盆,折了折眼皮,“姑娘好脾性,可惜小喜那丫鬟不在跟前,若不然,那孩子性子烈,有个怠慢短视的,也好有人替姑娘出头。” 她话里有话,宁婉不禁抬眸,“我又不与人争辩,她娘老子疼爱,我只为她高兴,至于出头那些话,今时不比往日,姨奶奶还是莫要再说的好。” “姑娘真就怕了她?”庄姨娘音调都拔高几分,“我也是替姑娘着想,论真格的,姑娘将是这府里的长房长媳,老太太点头应下的亲事,虽一时还没过门儿,却哪里轮得到那什么柳芸娘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 “姨奶奶也说了,亲事没成,我既没那个心思,更没站出来主事的名头。” “姑娘怎能妄自菲薄!”庄姨娘急切道,“姑娘可是过了名录的待嫁媳妇,眼下大郎那孩子没个音信,你柳姨娘又是个糊涂短见的,这个时候,姑娘不出来撑起体面,还能指着谁呢?” “我?”宁婉指着自己,眉间戏谑,张嘴仍是如从前谦卑,“姨奶奶这些话,我听听便是,姨奶奶叫我出面同柳姨奶奶争一个掌家的差事,我可不敢。” “不敢?” 庄姨娘咬牙凿齿,气闷道:“都说姑娘是棉花芯子好拿捏,我当人家编排的浑说,姑娘好赖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许了大郎,也是我们魏家高攀了,怎知姑娘真就面揉的人儿似的,人家都登鼻上脸了,姑娘这里还温温吞吞一句‘不敢’,就充耳不闻了?” 宁婉放下针线,侧身垂泪,由着她说,一个字儿也不回声。 庄姨娘气不过,转过去继续:“家里的天都破了个窟窿,大郎出门又断了音讯,我们盼着姑娘能站出来主事,或是活动运作,或是收拾了一家子回旧籍也好,总好过眼巴前儿的俩秃儿圆月,胡闹三光的没个体统。” “可……即便我肯冒尖出这个头,一无对牌钥匙,二则没有老太太、大太太发话,他们谁又听我的呢?”宁婉摇头,无奈道。 “姑娘是怕这个?”庄姨娘眉眼舒朗,揽上她的肩头,亲近道,“好姑娘,这才是不怕的呢,旁的我也无能为力,只这库里的钥匙,大理寺来人那天,老太太一时找不来人,偷偷把这个塞给了我们良哥儿。” 庄姨娘从怀里掏出库房钥匙,放在宁婉手中,满目期待,就像是个斗志昂扬要去造反的军师,辅佐了明君,下一刻便要抛头颅、洒热血,轰轰烈烈掀了桌,就能共治天下了。 “姨娘既这么说了,我也只能试一试。”宁婉还有犹豫,庄姨娘好一通苦口相劝,留至暮色沉沉,才意满离去。 次日,宁婉拿出老太太给的库房钥匙,在庄姨娘与几位掌事婆子的拥簇下,夺了柳姨娘的掌家权。 点明账目,细算亏空开销,不足之处一一由柳姨娘拿体 9. 009 [] 天家兄弟争闲事,岂有外人插嘴的道理。 不论是崇瑞王一党,还是追随怡亲王的众人,皆括囊共默,肃然无声。 “又关宁家那丫头什么事?”皇帝明知故问的质声。 崇瑞王一唱一和地逼迫:“二哥,皇兄问你呢。”他声音有意地拔高,生怕陆敬之听得见,旁人没进耳朵里。 “也不是什么大事。”陆敬之笑着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蔑一目崇瑞王,玩味道,“前儿才同皇兄提过的,掠影浮光,以悦性陶情尔。” 他这话说得巧妙,隐晦而不失通透,在场就算是有人大略猜到一知半点儿,却不敢明言,于宁婉名声无碍。至于皇帝那里,先前确实有报过明路,听他提起,恍然点头。 “哼,是个古怪精灵的丫头。”皇帝笑言。 还知道扯虎皮蒙大旗,借老二的光,全须全影地唱一折子《攥御状》。 同着众朝臣的面,皇帝不好折陆敬之的面子,加上许昌的事情闹得也忒猖狂些,崇瑞王治下无方,属地里闹的不成体统,已经是大罪过了,还叫一个小小的魏家牵着鼻子走,内宅妇人都能五花打马的搬戏台子跟朝廷唱对台。 皇帝有心压一压崇瑞王的锐性,无妨给陆敬之几分体面。 “既是有律法免了她的仗刑,也不必怪罪御林卫。至于她有状子要告,那就……” 皇帝目光看向陆敬之,试探他的意思。 “滇西粮饷贪墨案的首犯好像叫什么聂明达,臣弟略有印象,那小子也念过几天书,后进士不第,攀了太府寺的门路,做了皇商,管着平江府每年进项的粮食一应,大理寺的案宗里有记,单是聂家贿赂户部尚书宁德漳的银子,便有三百万之多。” 陆敬之笑着扬眉,好心提醒:“户部上下,自尚书侍郎,到看库的粮官,无有没被聂家打通的关系,好在是得以肃清肃净,如今才有清明天日,户部换了可靠的人,也叫朝堂安心一些。” 宁德漳下狱后,户部尚书换的人叫做丰俊良,这人是科举入仕,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天子门生,原是没什么好念叨的,只是,那丰俊良坐上户部尚书的第二年,又娶了崇瑞王的妻妹,两家做了姻亲,从前有没有关系,可就二说了。 顺安王站在一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吝补刀:“二哥这么一提醒,臣弟也想起来了,聂明达不也是魏都出身么?他祖上也认了个老太监做干爷爷,自诩什么小吉利王,有辅相之命呢。” 后面两句是顺安王现编的,金殿之上,亦没人敢拆穿他现编的杜撰。 “三哥。许昌是三哥的封地吧,啧啧啧,三哥也忒倒霉了,早年间有个聂明达,如今又冒出来个什么魏家,得亏是咱们亲兄弟不外道,知道三哥的清白,换了旁人,还不知要怎么想三哥呢。” 顺安王阴阳怪气,小垫步走到崇瑞王脸上去笑,教他娘舅林太保悄悄扯住了袍子,他才安生。 龙椅上,皇帝的脸早就黑成炭,顺安王蹦跶着唱的那两句山音,换做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宁德漳之女鸣冤告御状,老三就着急忙慌的把那宁家丫头跟老二的旧事翻扯出来。 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冯简。”皇帝点了御林卫统领上前,“既有冤屈,宣她上殿。若所言为实,朕自与她做主。” 铁卫银甲,入宫门,过十六桥,穿过长长的仪仗墩,宁婉在丹陛前跪下,珠翠团冠,青色翟衣下显得她身量越发瘦小,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在天下烁光生彩。 “寿光县宁婉叩见陛下。” 宁婉福身叩首,做足了谦卑姿态。 寿光县主乃陆皇后生前给她的封号,寿光富庶,地底下埋着用不尽的石漆,虽说只是个县主的封地,却独一份儿的食郡主禄。 陆皇后乃先帝正妻,后头陆家虽坏了事,先帝念着少时夫妻情分,并未追及,是以皇帝与众姊妹弟兄,仍尊陆皇后为中宫嫡母。 此时宁婉拿这个身份说事,顾及着陆皇后的尊贵与陆敬之的体面,皇帝也不得不让她三分,和颜悦色,将人叫进殿内。 “臣女状告崇瑞王府结党营私,与平江商贾牵绊勾缠,假借鬼神之说,在地方大肆敛财谋金,臣女之父宁德漳不肯为伍,便被打了反叛,屈顶了滇西粮饷的案子,臣女之父冤死,祖父急火攻心,也叫他们给活活气死了。” 宁婉的祖父宁鸿,乃前朝初授特进荣禄大夫,国子监监正出身,桃李天下,后先帝点了他做太子太傅,授业宫中,给皇子公主们教学问,当今天子也唤过他老人家一声先生。 宁家落罪那会儿,又闻宁太傅身故的噩耗,陛下抬了手,将阖府抄斩改做了流放,留了嫡出的一支,给宁家留了后。 在场不少朝臣都受过宁太傅教诲,提起他老人家,不免沾衣垂泪,叹先生千古。 宁婉也伤心落泪,哽咽道:“而贼首一干,却不知悔改,于邵武、许昌、舞阳、梧州等地假借神女鬼怪,与地方乡绅联通一气,搜刮了民脂民膏,自贡他们享乐。” “我父,我祖父,凭白得了冤屈,邵武、许昌的百姓也受他们迫害,哀嚎遍野、民不聊生,黎庶短见,不知明君受了蒙蔽,他们死了妻儿父母,丢了田产地业,想不来去怨恨那作孽的贼头子,只当是……” 宁婉咬唇痛心,冒大不韪道:“只当是朝廷少有作为,只知高堂之上,不知疾苦人间!” 她脑袋重重磕在地上,金砖钝钝发出呜鸣,沉闷闷的声音敲进皇帝耳朵里,也敲在众朝臣的心尖子上。 “老伙计哎……” 林太保头一个哽咽着出声擦两滴眼泪,他与宁家老爷子是一届入的仕途,探花打马,与状元郎即是发小,同窗情谊,又一同记上金榜,才子双杰,更生出惺惺相惜的情分。 “呜……” 内阁王大人最是多愁善感,初入官场更受宁太傅点拨,林太保一声太息,眼泪也忍不住地抽搭起来。 同僚相劝,一时间竟都念起了宁太傅的好。 为宁家说话的人也有,看不过崇瑞王参奏的也有,热络之意,更比方才讨论魏家那会儿。 崇瑞王失口分辨,直言是宁氏诬告臆造,求皇上洞察其奸,还自己清白。 “是不是诬告,查明了才知道,这还没查呢,三哥就一定诬告的帽子给人小姑娘扣上了,原告还没急呢,被告倒先撒起法子了。” 皇帝将众人神情皆收眼底,忖了片刻,笑着道:“宁家丫头,你告崇瑞王结党营私、为祸一方,可有什么证据?” 宁婉既然来告,必不能无凭无据,皇帝人前要她拿凭据出来,不啻于拆崇瑞王的体面,案子还没审,先将被告按在了罚名有罪的上头。 “回陛下,现有魏陈氏献敬崇瑞王府银钱账簿在此,望陛下明鉴,为我父、我祖父,为天下受难黎庶平冤!” 宁婉掏出账簿,总管太监取了,呈于圣听。 原始账本子书卷似的厚厚一叠,皇帝翻看两页,似笑非笑,将其丢在龙案。 目光游弋在群臣之上,搓了搓手,点一人出来:“荆衡不是才从南边回来,人呢?” “臣在。” 回话的是个武将,瘦高个子,偏生了个孩子气的圆乎脸,南边的太阳虎人,晒得黢黑,像块炭,模样倒是俊俏得很,剑眉星目,颇有英气。 皇帝点头,道:“你在交趾平乱有功,进京的奏疏里都纷纷大赞你的英勇。后生可畏,自堪大任。刚好大理寺有缺,老七是个五花打马沉不住的性子,叫他在大理寺憋屈了几个月,也真是熬不住了,朕今日点你为大理寺卿,即日走马上任。” 皇帝笑眼眯眯,点了点眼前示意。 荆衡武将气概,他不亏是临安郡主的夫婿,两口子一根筋,也不管什么王爷太傅的不好查办,有圣上口谕,他丝毫不怯地站出来叩首领旨。 皇帝笑着又夸他两句,钦点他为主理,协刑部,督察院共审,重查滇西粮饷贪墨的案子,更命他查清楚崇瑞王与地方上结党营私的案子。 荆衡领旨,自言必不负圣望所托。 朝会散去,皇帝摆驾回宫,林太保叫小太监将宁婉搀起,几位与她祖父素有往来的老臣们也近前垂泪。 “好孩子,你有这份忠义孝心,你祖父在天之灵,也……”林太保言至伤神,掐紧了顺安王的胳膊,再说不下去。 “舅舅,舅舅,疼!”顺安王咬兔子尾巴似地叫出声。 陆敬之也走过来,看着泪眼婆娑的某人,又望了望跟着黯然神伤的众人。 讥笑出声:“借了本王的势,状也告了,也该把偷用的衣裳还给本王了吧?” 此言一出,林太保等人面面相觑,有知情的,明白他们二人从前相熟,交换了眼神,纷纷离去。 林太保念着照拂故人之孙,又怕陆敬之这个肆意落拓的性子,再怪罪了她,叫小姑娘遭罪,拖沓着不肯走。 “舅舅!”顺安王连拖带拽,才把他娘舅带走。 没了旁人,偌大的殿内只剩这二人,洒扫的小太监堆在廊柱后头,淅淅索索不敢冒头。 陆敬之看着她哭,眼圈红的像是遭了天大的委屈,心里没来由的生出厌烦。他轻啧一声,在袖子里掏了手帕出来,瞥一眼又塞回,伸手同跟着的小太监要。 “帕子。” 小太监忙从荷包袋子里拿干净帕子,递上前来。 陆敬之拿过,一把丢在宁婉怀里,谁知小姑娘哭的伤心,一时没顾着接住,帕子软绵,贴在衣裳,顺着瞿衣的大袖就滑了下去,飘忽忽落在脚边。 “没用的东西,这也能掉。”陆敬之又骂。 小太监慌忙要上前捡起。 谁知官靴阔步,陆敬之先一步走近,拾起了帕子,折另一面,亲自上手给她擦眼泪。 “又哭,你的眼泪就那么的不值钱?”陆敬之嘴上骂得严厉,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些,“你偷我的衣裳我还没跟你计较呢,你就自个儿这么的伤心。” “呜呜……”小姑娘眼皮儿都没带看他,微微侧了身子,不跟他对面。 “好了,快憋住。”陆敬之跟着她也挪半步。 站了一会儿才问,“你既做了贼,偷了本王的东西,可没有不赔的道理。” “呜……你,你还想打我么?”宁婉哽咽难鸣,一时体力不支,虚虚扶了一下。 发现抓的是他的胳膊,又要抽手,却叫某人攥住了腕子,撑她一把气力,看她站稳了,那只大手才将将松开。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况且,本王也听说了,你也忒好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敢拿了你的名头,那魏家就叫那老货洗劫一空,日后他们本家本主的人出来要银子,也叫你还不成?” 陆敬之虽是骂她不争气,意在为她摘干净的魏家的一摊麻烦。 看她可怜,摇头气道:“罢罢罢。就当是个猫儿狗儿呢,都知道本王心善,见不得你们这些窝囊的。” 他迈出两步,觉察后面人没跟上,厉嗔道:“猫儿似的身量也敢一个人穿着这么沉的衣裳出门,本来就是个小矮子,压塌了更长不高。” 又骂左右:“她不自量力,你们也是瞎的?” “是。”小太监弓着身子要上前搀扶。 谁知这位又改了主意,“没一个中用的。”他粗鲁地拉过宁婉的手腕,脚步倒是放慢许多。 一个是亲王冠冕,一个是亲王妃揄翟,一个是端正正的红,一个是明艳艳的青。两个人一个沉着脸,面沉似水,一个红着眼,委屈难抑,就这么大喇喇地扯着手,一路从太和殿走出宫门。 天街口那么多双眼睛瞅着,宁家那个穿着怡亲王妃揄翟告御状的小姑娘,众目睽睽之下上了怡亲王府的马车,更有怡亲王相伴左右,搀扶踩上春凳,好不妥帖。 小太监将这一幕报于圣听,皇帝吃一半的茶丢开,皮笑肉不笑的跟皇后道:“瞧瞧,瞧瞧。” 皇后素来端庄,一家子血脉骨肉,唯盼着多亲多近,何况太子正是笃学善思的年纪,与他二叔叔最是要好,整日里跟着他二叔在六部走动,多听多问,颇得赞誉。 就是为着儿子,皇后也不能在皇帝面前说怡亲王的不是。 “不过是小孩子家贪嘴儿罢了,陛下是他亲哥哥,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性?”皇后起身,将溅出的茶水擦了,又叫人沏新茶来。 “我从前还在王府那会儿,老二有一阵而最喜欢狩猎往山里跑,什么獐皮鹿角的,母后笑他在林子里野了心,却不知是成益那孩子跟老裕亲王妃家的小孙子拌嘴,拍胸脯夸下豪言壮志,说他二叔除了书念得好也是狩猎的一把好手,定要叫他二叔亲自猎了上好的皮子,做一件大氅出来呢。” “小孩子家的玩笑话,不是臣妾自谦,就是我这个当娘的知道了,十有八九也要一笑了之,谁还能当真的去给他忙活呢?” 皇帝脸上颜色好了许多,皇后欠身坐下,不急不缓地继续道:“偏他二叔拿他做了大人,暑夏天儿的,人都晒黑了,还真给他猎出了一件氅子。他二叔是最守信知礼的了,姊妹弟兄里头,也是最重情义的。” 陆敬之连小孩子都不舍得哄骗,那么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又能有什么歪心思不成?不过是外头人编排的话,兄嫂这里,更应该信之任之。 皇帝点头,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成益那孩子最近差事办的不错。”太子初入朝堂,年前在吏部协办了考核,捉出几只硕鼠,清肃官场,倒是得了个好名声。 “老二就是那个性子,抱一为式,说不好听些,也过分的随遇而安了,行军打仗他能行,朝廷里缺了办差的人手,他也能弃武从文,安安静静作做事情。” 皇后笑吟吟说话,语气未变,话音却变了意思,“他是比不得三弟,老三就聪明许多,又有舞阳 10. 010 [] 暖盈盈的太阳晒了半晌,人也累乏了,歪在软塌上,身后的一盆金桔被摘了个七七八八,叶子绿油油的愈显生机。 “姑娘,刘太医来了。” 小憩的人儿惺忪睁眼,云鬓松散,垂下的发总做小辫子,偏在一侧,钗翠皆摘下,只留那支老款式的珍珠簪点缀,她屈身坐起,看了一圈没见某人,“我就睡到这会儿?” 伺候的丫鬟叫做春兰,是个玲珑剔透的性子,搀她坐起,又叫人来伺候梳头净面,笑着答:“主子才在府里没坐住脚,顺安王府的人就来请了,临出门又交代着让姑娘不要生分,这府里就跟自己家是一样的。” 宁婉轻颤眼睫,打量她一眼,“你倒是个妙人儿,开口就是两头团,可惜你生了张巧嘴,我却没赏钱打发你。” 陆敬之心里憋着气,刻意的不来见她,这丫头贫嘴多舌,没影的事情都敢续三分,在她面前说这些,换了旁人,又不知要臆造些什么话呢。 “奴婢失言。” 春兰伏低认错,再不敢多言,退到外头去调度屏风幔帐一应,屋里则由另一个叫春菱的丫鬟伺候。 刘太医才在太医院听了早朝上的事,就接到怡亲王府的传召,说是府里主子病了,要他速速的到。这会子瞧见屏风掩映,大略也猜到病的是哪位主子。 号着脉,府里二总管立在门堑后头出声:“王爷说了,从前还在宫里那会儿,姑娘这身子就有不足的症状,这几日又伤神忧心,更添憔悴,刘太医您是专擅这一项的,也不求药到病除,循序渐进,治本才是正理。” 刘太医心下了然,默声片刻,点头道:“脉象轻取不应,里虚沉涩,乃是邪滞于里,气血被遏,沉涩血结,沉弱虚衰,是为郁证,久病则累及肾脏,失其温煦则阳虚更重。须得疏肝理气,静下心来慢慢的养。” 开了方子,捡各类珍稀药材,虽是保本固元的道理,吃个半载也不一定能治得好那劳什子郁证,却也算温养调理,百利而无一害。 宁婉拿过药方子看,并不大懂其中药理,只瞧着那一样数一样的人参燕窝,感慨宫里的太医笔下尽是阔气。 二总管道:“姑娘哪里值得这些外见话。” 春菱拿了手炉来,他接过包起防烫的平安袋,递到跟前儿,“从前我兄长在主子跟前儿伺候那会儿,和璧隋珠,只见姑娘喜欢,莫说是主子爷巴巴的给姑娘寻来,就是主子娘娘也念着姑娘呢。” 宁婉观他眉眼,笑着问:“你是小豆子的兄弟?” “姑娘真好眼力,奴才小安子给主子请安。”二总管眉眼都弯起来了,“小的嘴笨,比不得哥哥在主子跟前跑腿传话,领了伺候笔墨的差,只在书房行事,主子爷打北边回来,跟内务府点了小的来这府里听差。主子恩厚,只是少见了从前小主子们,主子爷也清冷不少。” 陆家坏事后,从前伺候陆敬之的太监悉数斩了脑袋,巢倾卵覆,亲儿子尚不能避祸,更何况蝼蚁走卒之命。 当今龙椅那位倒是像极了先帝,多疑善妒,即无雄才大略、人君之孚,又见不得旁人胜于自己,做些昏悖暴虐之行,使黎庶涂炭。 陆敬之重情重义是好,然,正是这重情重义的性子,谪居自抑,不争不抢,任昏君当道,也不肯豁开头顶的污浊之天,杀出一片璀璨光明出来。 宁婉心下唏嘘,指尖在平安袋上节奏敲点,“你主子恼着我呢,不过是顾着从前的旧交情,才护我一回,受人恩典,我也不是那得寸进尺的,自不会上赶着去招他不待见。” 她话音一转,“魏家还留着我做了一两年的绣活呢,旁人我也不好开口,幸亏今儿个是遇见你了,又叫我不要外道,我便央一央你,好赖差个人,去魏家府上把我那些个做了一半儿的绣活给拿来。烈烈北风,猫在屋子里,我也好打发时间。” “这是小事,小的亲自给姑娘去取。”二总管乐呵呵应下,东西那来,脸上才见变颜变色。 一怀大的针线笸箩里热闹极了,咧着嘴笑的丑麻雀,翻了肚的绿头蜻蜓,老竹竿子似的黑黢黢几根约莫着描的兰花图样,蝴蝶沉笨笨飞舞其中,竟比扑棱蛾子还要素净。 宁婉从里头选了个头最大的一个荷包,递给他:“再烦你一事。头前我叫人给你主子送了谢礼,许是借花献佛,没能入他的眼,这个可是我亲手做的,至真至诚,可比那几个小奶橘有诚意得多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是我呕心沥血,花了一年的功夫才好容易做出来的。” “额……好。” 二总管牵强应下,再看看手上那只绣了飞蛾力拔烧火棍的荷包,只盼主子瞧见的时候心情好些。 陆敬之在顺安王府吃过晚饭才回来,林太保伤神,拖着他外甥吃闷酒,陆敬之作陪,爷几个你一杯我一杯对酌,推脱着说醉了,又生生灌了两壶下肚。 坐肩舆里头路上冲了风,这会子酒劲儿上头,浑浑噩噩,只觉得天旋地转。 “……给舅舅把酒满上,舅舅是长辈,我和老七可得……可得孝敬长辈。”陆敬之脚步踉跄,嘴里还不忘说着敬酒的糊涂话。 几个小太监搀着,不敢捩了主子的意,又怕手劲儿松了,跌了人连累大家伙受责罚,兢兢业业虚张着手护了一圈,生怕出丁点儿岔子。 好容易把人捧着送进屋,陆敬之懒洋洋大字瘫在山水罗汉榻上,揉着额头叫水,盯着头顶瞧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到家了。 他沾去眼角的泪,抬手敲了敲小几,“扶我起来,什么时辰了?” “戌时二刻了,各处查了巡夜灯。”小安子想了想,从斗柜里取出那只香囊,放在几上,“酉时那会儿,姑娘还叫人来打听,问主子回来了没?熬到方才,琴意阁那边才落了灯。” “又没人问她。”陆敬之不耐烦道,拿起那只香囊打量,翻了两回面,脑袋也清醒许多。 “这丑玩意儿……”他吃醉了反应不快,两次想开口说话,也没斟酌出个词来。 “姑娘说,这是给爷的谢礼,姑娘绣了一年呢。模样是别致些,胜在独一份。” 11. 011 [] “羹藜含糗,魏家就是拿些东西团住了你?”陆敬之诘问,似笑非笑,捉住她盛汤的手,掌心柔软,指腹轻轻摩挲,有意无意,臊的她红了面。 某人还要斥责:“盛碗汤都不会,爷府上粗使的丫鬟一个月二钱银子,旁的饶你,单那一件被盗的揄翟,你几辈子还的清?” “谁不会盛汤,你、你撒手。”她悻悻,耳朵尖红枫似的发烫,抽了手捏在耳垂,不抬面地嗔怨,“又不是没给你谢礼,嫌我做的汤食粗鄙,我端走不给你吃就是,何苦拿话掂兑人?” “也就是爷不嫌你罢了,这一日京都城里可是传遍了,已故宁太傅的嫡孙女落魄孤苦,叫一家上不台面的乡巴佬给欺负拿派,小可怜似的由着他们作践,就连爷这个合纵的帮凶,也挨了骂,林家舅舅借着酒意打我两巴掌,骂我是个凉薄无义的负心汉。” 大手扯住她要逃的动作,将人拘在近前,满目讪笑:“爷倒是问问,哪一举凉薄无义,又那一举担得起负心二字?” 宁家坏事后,他心急火燎,奈何上头皇命扣着不准他踏关内半步,四处求告着托了老宣平侯娘家的一个亲戚,出五服外跟宁家攀上些牵连,悄默默拿五千两运作打点,才把她们母女俩全须全影的从羁押候给救出来。 后头宁家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恐她们孤儿寡母的再遭牵绊,又是他操作安排,辗转几处才将人接到了青州。 老宣平侯府更是宽厚仁心,与她家素有情谊,拿她当亲孙女一般疼爱,阖府上下,哪个不视她做正经主子小姐似的尊敬。 偏这小没良心的,肚小眼大,科考的书目都提不起的小身板,却有心忖量着要为家族翻案。 京都传出点儿风春草动,她就等不及了,寡情少义的送一封‘诀别书’,退了他的珍珠簪,说什么算是她辜负了恩情,今生是没有缘分,只盼来世结草衔环,再报答他的恩。 呸!谁要她报恩?谁稀罕她结草衔环? 论‘负心’‘薄情’,她宁婉才是这天底下第一号铁石心肠的‘薄幸女’! “那会子情势所迫,你翻旧账,骂我打我,我也受着。”她绞着手,自暴自弃。左右他是主子爷,自己一个还债的,不敢顶嘴。 彼时他才拼出了点子军功,骁勇善战的陆校尉连挫胡斯两员大将,锐意进取,威严赫赫,青州军表功,皇帝派了监察官下来,过了这一关,他就有凯旋归京的机会了。 总角之好,清莹竹马,他与她,或做不成夫妻,那是命中没有的缘分,叫她因一己之私,为她宁家正名平反,积累害他终生苦守寒疆,她也是不肯的。 “骂你两句,回头你再哭哭啼啼,叫清流一众看在眼里,更要声讨本王心狠手辣、残暴不仁的坏名声了。” 陆敬之闷着头吃净一碗酸汤,叫水净面,怠惰着歪在凭几歇一会儿,起身往浴间去,觉察身后小姑娘也一步一趋地跟着。 遽然定住,任她撞进怀里,才笑着问:“爷去洗澡,你也伺候?” “我……”小姑娘羞的满脸通红,憋了好半天才道,“我去外头给您守夜,听您差遣。” “贫嘴滑舌。”陆敬之笑着骂她一句,伸手为她理好额前乱了的碎发,“三司会审,明儿个大理寺开堂问案,姓荆的唱的黑脸儿,他要讨了皇命来拿你,爷也不好袒护。你机灵点儿,早起跟着爷去值所伺候,动静大着点儿,才好叫有心思的过去旁听。” “是。” 宁婉揉着撞疼的额头,只觉他摸过的发上也沾满酒意,热辣辣、滚烫烫,跟他手上的茧子一样磨人。 翌日一早,天边才泛鱼肚白。 太阳没影,朦朦胧两分光亮分不清灰白,便见一瘦瘦小小的小太监跟在怡亲王身后,怀里抱着几本书,头顶三山帽不大合适,没几步又要扶额正冠,笨手笨脚,着实滑稽。 “扑通。”猛地一声动静,宁婉吓得连跳两步,躲在陆敬之身后。 不远处,跟着绥宁候的一个提灯小太监瞌睡打盹儿,左脚踩右脚蹬了天,宫灯跌碎,整个人大马趴似的脸朝地栽在地上。 引得往来众人纷纷围观,绥宁候一把年纪了,又胆小怕事,磕磕巴巴给大家伙解释:“这……这、这不是我府上的。” 御林卫赶到,宫里负责这一项的管事太监也急匆匆过来,叫两个人抬了跌倒昏死的那个,拾起损坏的宫灯碎片,洒扫收拾,趁着浊浊天色,消失在空荡宫闱之中。 当差的引路太监来赔笑告罪:“是个新进宫的小猴,冒冒失失又胆子小,夜里熬着眼不睡觉,当差的时候又夜猫子睁不开眼,冲撞了贵人,罪该万死也不能抵他的过错。” 不劳陆敬之开口,跟前的小安子与那太监道:“小门户的孩子,可怜见,短世面的也没学几天规矩,你们管事的多宽恕他几分,不必过多怪罪才是。” 宫里常有这等搓摩苛待的手段,看哪个不得眼了,整夜整宿的熬他一日,再给派个露面仔细的差事,或跌了灯,或摔了呈盘,不必他们自己个儿动手,自有主子们责罚,后面挨板子掉脑袋,也不与下套做扣的相关。 “是。小的替那小猴子谢王爷慈悲了。”回话的太监满脸堆笑,脑袋垂着,瞧不见眼底狠戾。 有了方才的动静警醒,宁婉举止越性谨慎,宫里比不得别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管着的人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紧跟陆敬之脚步,过水榭凉亭,垂柳路后便是值所处亲王歇脚的院子了。 值所有伺候的小太监,陆敬之换朝服官靴也使不着她,宁婉低头守在门口,外头太阳慢吞吞挪步,重檐庑殿,丝丝缕缕洒在人脸上,好一会儿才觉的暖意。 “你没来过这里,过了湖,对面就是英华殿后头的荷花池,冬天没什么景,也就夏天那会儿能游湖垂钓。” 小时候他们几个常在宫里四处跑动,领一串宫女太监,有中宫嬷嬷跟着,胆子也大,天气好了放风筝也有。 有一年热得急,没入伏呢天就燥起来了,临安那丫头嚷嚷着要吃荷叶粥,叫宫人们去摘她还不肯,非得撑船到湖心亲手去摘。 桂嬷嬷的胆子跟针鼻儿一样细,哪里肯叫他们冒这个险,临安又哭又闹 12. 012(剧情) [] “好二叔,我把那只抽包角的麂子给放了。” 太子提着一只长耳兔,晃了晃道,“拿这个哄三妹妹就好,那麂子还没半只鹿大,浑身瘦的可怜,大风天里出来觅食,指不定窝里有老麂子等着它呢。” 陆敬之看他妇人之仁,并不说那些大道理规劝,“行善仁爱,自人及物,是为孟子的达之天下也。你有仁爱之心,是那老麂子的福气,也是黎庶百姓的福气。” 太子把兔子装进笼里,努着嘴道:“王太傅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林太保诘责,宋襄之仁、匹夫之勇,哪一个都是福气,为君者,当胸怀大志,铁石心肠,才可识奸佞,远小人。” 陆敬之反问:“益哥儿自己觉得二位先生哪个说的在理?” “我听二叔的,王太傅与二叔意见一致,定是对的。”小孩子一颗心都在孺慕崇拜的人身上,他二叔的话,更比先生们在书房念叨十遍百遍都强。 陆敬之摇头不认同,“孟子离娄章,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王太傅与林太保观点相左,却不必分出个对错,只看何时何事。” “就像……就像二叔和宁家女,二叔讨一百个孤女做妾做婢也使得,只可惜她生在了宁家,二叔再心悦于她,也赏不得她一个名分。” 陆敬之脸上笑意凝住:“这些话又是谁跟你说的?” “没人告诉我,我自己个儿想的。”童言无忌,太子扬起脸,得意洋洋。 “你自己想的?宁家女貌美,二叔一把年纪又未婚配,如何就娶不得她?” 太子诧异:“宁家可是反贼!二叔娶了宁家女,岂不要与我父皇作对!”他蹙眉脑子里闪过各种念头,久久才坚定道,“如花美眷也不只他宁家一位,二叔喜欢什么品性的,列个项目,回头我替二叔比着去寻,天下之大,就不信没有强过那宁家女的。” “喜欢什么样的……”陆敬之仿佛真在思考,他生的本就品貌极好,此刻一声猩猩绒的大氅,冷风灌起剑眉星目,映着身后漫山漫野的雪景,更显得人比画上神仙。 “我瞧二叔这般,绥宁候府方家倒有一人可般配。”小孩子不能没头没尾的说起这些,必是背后听旁人提起过几句端倪。 “方国舅家的小姐?”陆敬之皮面强笑。 跟着的小安子心领神会的上前道:“太子爷说的是年前和太府寺相公刑大人退了亲的那位方家姑娘?” 绥宁候为皇后母舅,他家的男人多碌碌平庸,府里却养得一对并蒂花,亲姑娘嫁了镇南王李家,养在府里的表姑娘更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旁人不要的就塞给我了?”陆敬之可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淡淡一句,叫跟着太子的中宫太监猛提一口气,猫着腰在小主子耳朵边嘀咕一通,太子脸上总不大好的,抬头看看他二叔,才不情不愿的闭口止言。 从猎场回来,陆敬之将人送到宫门。 “怕你母后再给我说媒,就不送你了。”陆敬之扬鞭示意,调转马头,自回府邸。 太子在宫门打了个来回,拢紧了大氅又从侧门里出来,跟着的太监急成了猴儿,求爷爷告奶奶的饶请小祖宗快些回去。 “不过几滴雪籽儿,还能冷死孤不成?”望一望天街已没他二叔的踪迹,他笑着提了个伶俐的小太监问话,“快说,这附近有什么好换衣裳的地方?今儿个大理寺热闹,咱们做平民打扮,凑过去瞧,也涨涨见识。” “哎呦,亲娘祖宗哎,大冷天儿的,什么热闹值得当要小的们赔了脖子上的脑袋去凑的。”中宫太监自然不肯。 “你们不陪,孤就这么一身儿进去,叫荆姑父瞧见,指不定还能给孤搬把椅子呢。”太子作势就要一个人莽出去。 太监们拗他不过,只得听从,带着人去就近的日新楼借雅间换了衣裳,再出门就是一富家公子哥儿领着几个随行小厮,死贼的天儿撑一把折扇,晃悠悠往大理寺门前凑热闹。 里头正审到关键,崇瑞王气的从椅子上跳起,指着宁家女的鼻子骂她造谣诽谤,手边小几拍的比惊堂木都要响,非得让大理寺把人抓了用刑,看她还所言属实不实。 原告这边气势就弱了几多,宁家女一身內侍打扮,发髻挽了攥儿,帽子不知摘去了哪里,大理寺倒是公允也给了春凳,没叫她跪着回话。比起崇瑞王张牙舞爪的气势,她盈盈见礼,只言还有人证。 “传人证。”惊堂木一拍,左右衙役威武助势,崇瑞王威风才小了些。 不多时,差官们依着宁家女所言处所,抬了个不良于行的落魄男子上堂,崇瑞王与相客们起先还胜券在握,直到这人自报了身份,几家子脸上都变颜变色。 “下官魏士皓,拜见青天大老爷,呜……啊……” 一句话没说完,那人就顿足捶胸,哭的不能自已,半新不旧的羊皮袄子扎紧了上半身,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不良于行的两条 13. 013(剧情) [] “一派胡言!污蔑生脏,造谣皇室,岂是你一个小小六品断事敢拿做的?说,是谁授意你来诬告本王!” 崇瑞王横眉立目,气势逼仄,他素来嚣张惯了,颐指气使,别说是一个残废了六品断事,就是高堂上坐着的钦差,他也不惧。 魏士皓爹娘老子下了牢狱,自己断了腿仕途上十有八九也要落空,家里打一眼,上上下下不过几日竟被那狐假虎威的庄氏给搬空了去。 前程后路,悉数断了干净,唯有一个有情有义的宁婉为他顾虑,婀娜弱柳,自己怯懦懦没个主见,还要典当钗环首饰,照拂着自己。 看前方黑洞洞,漫无明路,大理寺钦差领了皇命要查,自己搏一搏,或能拼个将功赎过,左右送进崇瑞王府的银子不过他的手。 争出一线光明,若是宁家能得平反,宁婉与他有婚约牵绊着,那姑娘是个榆木脑袋实心儿,一应安排还不是听他的嘱咐。 至于前程,哼,宁老太傅在官场斡旋斡旋了大半生,只这么一支独苗,宁家洗净了冤屈,莫说是宫里那位要荫庇照拂,旧友同僚,就是为着清流名声,还能叫宁婉受了委屈? 想及至此,魏士皓底气更足。 啐一口,破声大骂:“值得当旁人生脏,可着京都城,谁不知道你崇瑞王府是盖天下有名的脏窝,鹑鹊之乱,聚麀之丑,我一个才进京几年的都听的确有其事,洗白这些个污秽不得台面,海了天的银子去捂众人的嘴。怪不得扒我魏家一层皮,也得催着讨着要拿银子呢,合该是用在了这上头。” “你!你这个砸碎!”崇瑞王拔剑要砍他的头。 跟着的相客忙上前拦着,荆衡丢签拿人,就差没站上桌案叫差官们按住两下。 “反了!反了!本官奉皇命问案,你们也嚣张的厉害些,还要反了天不成。”惊堂木拍下,荆衡乜着眸子示意左右,“既然都不能好好说话,那就上枷。” 左右差官抬两副枷铐,一张扣住了瘫了的魏士皓,另一张该是往崇瑞王身上戴,可他是黄天贵胄的身份,本朝虽没有邢不上士大夫的旧礼,皇帝的兄弟谁又敢真给他上刑。 老国子监祭酒看不过崇瑞王府的霸道,咳嗽两声捶着胸口道:“太宗命刑部尚书李陶陶编纂《新明律令》,使国有明法,法有明据,百姓与士大夫自有所依,自此,天下之事才少冤屈不公。” 老祭酒耄耋之年,平日里说话且糊里糊涂,这会子唱山音,没人敢跟他老人家计较,只一句话打了三家的脸。 刑部尚书与督察院首对了眼神,起身拱手,请大理寺践公允之道。 刑部与督察院挣了嘴上的公道,却将得罪人的差事交在大理寺手上,换做别人许是就着了他们的道,偏现大理寺做主的是个莽头武夫,他们说要公允,荆衡眉毛一挑,挥手便叫人给崇瑞王上枷。 “二位大人说的是,我是个武将,没念过两天书,不如二位大人博学,却也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早年间,我家老爷子回京述职,路上马惊了踩了人家的田,尚且拿二两银子赔给那佃户,我家老爷子可是当今陛下的嫡亲叔叔,论身份尊卑,谁还能大的过他老人家去?” “他老人都得依律依法,又有刑部、监察院二位大人做公允,本官也不好偏私,叫普天下百姓误会了崇瑞王的清明。” 发签无悔,有上峰做主,大理寺的差官们手脚麻利,摒开一众累赘相客,手脚麻利的给崇瑞王锁上枷扣。 打武戏的拘了手脚,荆衡脸上见笑,端坐于高堂之上,指着卷宗上的麻烦,一个一个地审。 太子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不禁跟着老百姓们一起鼓掌叫好。 侧过脸小声跟随行太监道:“都说临安姑父是个千里跑马横冲直撞的主,除了我爹,他谁也不怕,怨不得我爹把这麻烦的差事交给他,乱拳打死老师傅,就该这样的人,才好做大理寺的主。” 崇瑞王在朝堂上更偏向张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几回政见不睦,崇瑞王一党也曾上过废太子的奏疏,虽叫怡亲王给卷了回去,皇帝也不曾放在心里。可太子年纪小,又是个小性儿爱记仇的性子。有时候怡亲王说两句不顺耳的话,他还得皱皱眉头呢,更何况这些。 今儿个看见崇瑞王戴枷,什么皇亲国戚的尊贵,什么王府高高在上的威严,全都扫在地上,便是日后洗干净了再往朝堂上站,今日之耻,也有这么多人见证着,不怕他崇瑞王厚着老脸。 案子逐渐有了风向,牵扯众多,也不是今天审这三家就能结案定断的,天色暗下,风雪也渐渐大了起来,太子比了个眼神,领着随从们退出街巷,早早回了宫。 至于大理寺这边,记事管一一写下笔录,叫宁氏女、魏断事,总崇瑞王府跟着来分辨的一众,按手印留卷,不好全都押进牢里,叫他们各自交了足足的银子,便准他们家去,过几日再有审问,大理寺的差人们仍旧去请。 林太保与老祭酒一众来给宁婉壮势,风雪寒寒的天儿里坐了半晌,好容易得以散了家去,一个两个搓了搓手,各家都备了轿子,要接她留住。 荆衡后衙密封卷宗,听底下人说前头的事儿,急罗罗赶出来,赔笑脸给各位老大人作揖,“各位叔叔大爷,这人啊,你们可带不走。” “怎么?你小子主谋都不敢收,偏捡了个不相干的受累小丫头来拿捏?”老祭酒任众人搀着,站出来为宁婉出头。 “不敢不敢,您老人说这话,我又不与谁一势。”荆衡笑着道,“只是,这人是我从值所里接出来的,有来有去,这边问完了话,还应着人家要原木原样的给送回去呢。” “送哪儿?”林太保问。 “那日是我二哥把人领回去的,舅舅要接人家去,也得跟二哥打个照面不是。”荆衡苦着脸笑,他敢跟崇瑞王翻脸,一家子哥哥兄弟里头,却最怕他二哥,七哥也怕,二哥武艺好,一个人打他们两个都足足的。 听到是怡亲王府要人 14. 014 《承欢》全本免费阅读 二月料峭倒春寒,三月三来上春山。 有风无云,北山上的迎春花开了一路,从观里出来,远远便瞧见有逃学的小童在田埂上野跑着玩闹,风筝牵起长长的线,游龙飞马,蝴蝶拖着长长的尾巴蹁跹灵巧。 陆敬之手上拨弄流珠,马车停驻,打后面轿子上过来一美貌妇人,满头珠翠乱颤,笑的已是见牙不见眼,“六哥哥,我要跟你坐,后头有虫咬人,我这人娇气,可不敢沾。” 临安郡主踩杌凳进来,就在几边坐下,吃了陆敬之的茶,摇头又挑他的理:“明前毛尖寡淡,六哥怎么爱上了这口?” 她似笑非笑,“六哥新得的那小跟班哪儿去了?平日里寸步不离,今日怎么不见她了?” 陆敬之开抽屉给她取一方帕子,搁在几上,讪笑道:“旁人不知她的身份,你也不知她是谁?” 临安打趣不成反被呛声,臊着脸道:“跟六哥玩笑还不行?今儿个天儿好,怎么不叫嫂嫂跟着出来看看山景?六哥要是怕咱们家规矩礼多,叫嫂嫂受了委屈,这不还有我帮衬着呢。” “没你帮着,那满肚子花花肠子还要拘束些手脚。”陆敬之夺了茶不给她吃,“当你哥不知道呢?她手里有什么可用的人,能不远千里的将姓魏的从许昌弄回来?老三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就在京城地界,眼皮子下,愣是没叫他找着人。” 崇瑞王府都搜不到的地儿,除了恭王府还能有那儿,两个丫头一个诡计多端,一个胆大包天,凑在一起,准要生事。 “六哥都知道了!”临安也不否认,不好意思地笑,张嘴就把她宁姐姐给卖了,“是她拦住不准我讲的,她说六哥还恼着她呢,她可怜见些,倒叫六哥心软。” 临安瘪着嘴,两手摊开,做无奈状,“她是我姐姐,又要给我做嫂子,她叫我人前装做疏远,我也只能有听话的份儿了。” “少在这儿花麻调嘴的糊弄。”陆敬之骂她,“我与她讨债,哪个又是你嫂子了?” “我敞天窗倒豆子的全交代了,六哥还要嘴硬,她不是我嫂子,怎就得了那只海清河晏珍珠簪?”还想嘴硬瞒的过她,她可是心明通亮,无所不知。 “太宗南征时,与云萝长公主凤鸾并蒂共朝云,曾将孝慈章太后传下的一支珍珠簪赠予长公主,后来鹿鸣宴上,宁姐姐一首五言绝句和那新科状元同得魁首,娘娘心下欢喜,就把那支海清河晏珍珠簪赏给了姐姐,其中之意,便是娘娘那会子没有明说,也只差戳破那层窗户纸了。” 云萝长公主以女子之尊封王拜相,百年后尊太宗诏,又以皇后之礼,合葬帝陵,陆皇后将她的簪子给了宁婉,所期所盼,谁还看不明白。 同是在宫里走动的世家贵女,一样的夫子教大家念书识字,独宁婉与众皇子同问策论治国之道。陆皇后偏疼偏宠,更是拿宁婉比作幼时的自己去教养。 陆敬之轻笔细描道:“她是贼,簪子落在她手里,自是她偷去的,亲王妃的揄翟她都敢偷,更何况是个不起眼的老物件了。” 他不承认,临安也不好逼着他认,只瘪嘴道:“六哥府上恁多宝贝,早知道如此监守松散,我也大着胆子去做一做这偷东西的贼。” 陆敬之睨她,将小丫头的心思全看在眼里,好一会儿,才道:“她是偷东西的小贼,你是讹人的霸王,大哥不言二哥的不是,比肩而立,谁还分得出好赖不成?你是胳膊肘外头拐,心疼荆衡那小子,怎地只逮着你六哥一个人坑?说吧,又看上了什么好东西,眼巴巴惦记着来讹你哥的钱袋子。” 临安郡主眉开眼笑,也不东扯西拉的卖功绩了,“还是六哥心疼我,知道妹妹的拮据。” 她坐端正了,将自己要划地契盖佛塔,积功累善的事情一五一十道出。 “你也要盖佛塔?”陆敬之问。 前些日子为着舞阳筹金盖佛塔的事情,皇帝特意在大朝会上点着名叫内务府驳这一项,风口浪尖,怎么要招这个不是? “还不是和舞阳那丫头比,她那佛塔斜在我家宅子正上,怎滴她的好功德,就得遮住我的艳阳天儿?六哥在朱衣巷有一处宅子闲置,我特意叫人去看了,不偏不倚,也在她家府邸东边,遮风的遮风,蔽日的蔽日,我不占她便宜,无非是一还一,二还二,好六哥,看在嫂子的面上,你就疼我这次,把那块地舍了我,也叫我出这口冤枉气。” 她磨了好一会儿,陆敬之叫她烦的不耐,才摆手应允,“打小就数你最聒噪,快安生些,吵得人耳朵疼。”又言回头叫人把房契地契一并给她送家去,只是这些少叫外头知道,他爱清净,也懒得掺和两个小丫头斗法赌气。 “我保证!绝不叫第二个人知道。”临安笑着起誓,奉承话恨不能说一百句给他听。 马车在金水巷路口拐进,前头就是宗正院衙门,陆敬之道:“六哥还有正事儿,叫荆衡来接你。” “今儿个过节,六哥还要如此勤奋,叫我这个闲闲无事的也要羞脸儿了。”知道他有别的去处,临安郡主有意打趣。 陆敬之示意前行,要带她一起去衙门口办差,她才害怕,活蹦乱跳踩上车辕,作势就要跳下去,赶上荆衡打马从后面赶来,临安胆子大着脚下使力,还真跃了出去。 “小姑奶奶!” 荆衡马上飞下来将人抱住,怀里的姑娘笑的花枝乱颤,“知道你能接住,我才跳的。” 小两口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与陆敬之作别,共乘一马晃悠悠家去。 小安子隔着车帘提醒:“瞧着天阴,像是要下雨,宁主子去了驿馆,算时辰也该回家了。” “下了么?”陆敬之问。 小安子煞有其事的抬手在空气里抓一把,自顾道:“约莫着是有水星子,不大真着。只是倒春寒的天儿,丁点儿细雨就冷的人打哆嗦。” 默了片刻,马车里才稍稍松口。 “真麻烦,那就捎她一趟。” “是。”小安子语调轻快,勾勾手催促着打马头往驿馆去。 其实离得也不远,过两条巷子,银水街就是官家驿馆所在。大理寺随时要传魏士皓问话,安排了几个差官看守,教他暂住在此,过了明路,又是衙门口的地盘,反倒比借住在别处要安全许多。 马车到的时候,宁婉正从里头出来,她眼圈红红,帕子擦泪,点头冲里面挥手,走出院门,猛地撞见陆敬之掀车 15. 015 《承欢》全本免费阅读 “我一伺候人的丫鬟,竟不知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骂您?”手腕子被他牵攀,她半个身子趔着说话。 本就生的明艳的容貌,映着跃跃灯影,反倒减了些许锋利,许是他盯得紧了,宁婉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我去给你熬清火的梨汤。” “你别走。说好的伺候爷吃饭,跑马似的照面就溜,哪里像个小跟班。”陆敬之眼神示意,宁婉给他夹一筷子腐竹。 她真心道谢:“过几日大理寺的案子要判,你总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我却要真心谢你。” “结草衔环,难以为报。你该了爷那么多的恩,可得几辈子还得清?”他的是在青州分别那会儿她的泣言,听在宁婉耳朵里,总要不好受些。 见她伤神,又怕她哭,陆敬之招手叫人添一双筷子,“短见的馋猫,看人吃饭你就掉脸子,哎,谁叫爷婆萨心肠,赏你一副碗筷罢了。” 宁婉也不与他客气,就在食几另侧坐下,手上公筷倒是没放,捡了几样他爱吃的,才缓缓道:“饮水怀源,你待我的好,我念兹在兹,总在这里记着。” 她手按在心口,发间那只珍珠簪随她说话的动作,烛光溢彩,“宁家的案子平了反,宫里少不得要有赏赐。我想……”她眼睫轻颤,不敢抬头与他对目,“我们宁家也曾累世书香门第,远不说曾祖、祖父这些个名士大儒,我姑妈一辈子没嫁人,以恩科入仕,掌内廷与外朝的政令文告。” “若不是姑妈她芳年早逝……”宁婉说着又沾眼泪,若是姑妈还在,父亲受冤屈的时候,也不至孤立无依,连个能帮衬着说话的人都没,“娘娘曾说,她教过的学生里,我姑妈最是聪颖,我虽不及,却也幸得努力,眼看着是拨开云雾,终得清明。” 陆敬之猛地摔了筷子,汤碗碎了,灌了满碟满桌,底下的奴才欲过来收拾,也叫他给骂了出去,一屋子奴才提心吊胆,无有不害怕的。 宁婉也吓了一跳,眼泪止在眼眶里,亦顾不得哭,“你使性我,何苦的连累别人?真叫我流干了眼泪,还了你的恩情不成?” “好一个得鱼忘筌的宁家小姐,顶着祖父姑妈的榜样,有心去挣个状元榜眼,光耀门楣,你有内阁为相的本事,我若拦你,岂不阻了小姐的好前程。”陆敬之吃饭的胃口也没了,叫小安子进来收了食几,渡步几个来回,心里还有火气。 宁婉立在门口,缄口不语。 “下去吧,下去吧,少在爷跟前装哑巴。白日里见了那姓魏的,不还言笑晏晏,喜笑颜开的么?总是我碍了你的锦绣前程。不必过些日子,今儿收拾了东西就走,且安定了,打五千两银票,还了债,也好两清。” “陆敬之!” 她眼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伸手去牵他的手,被他甩开也不气馁,抱住了他的胳膊,轻轻抵额头在他手臂,“你总埋怨我负恩昧良,我却独记得那年封禅大典,娘娘带着众人在飞云阁歇脚,你偷偷拉着我到泰山神跟前磕头,我心里发了宏愿,此生唯过十六桥,若不能,便同姑母那般,入仕为官,这一辈子,替娘娘尽心竭力,给六哥做个左膀右臂,我也知足。” 大秦门前的十六桥,唯元后新礼,储君要娶正妃,方得卤博仪仗,八抬大轿的经此抬进宫。 那时他们相亲相近,只当是神仙跟前发了愿,就能顺心如意,却不知,天意难测,云谲波诡,约定好了的事,也有个无常变幻,总不能大如人意。 她几尽肺腑之言,陆敬之也忍不住软下心肠。 “我不是那个意思。”哄着人坐下,他手足无措的给擦眼泪,可她玲珑的心窍,水做的人儿,那眼泪像是灌了漫天云彩,怎么也擦不净似的。 “好姑娘,别哭了。我不该凶姑娘的,我是吃多了辣子火气蒙了心,我给姑娘赔不是。”陆敬之作势就要起身作揖,却被宁婉拉住。 “受了你的礼,我哪有五千两银子、赔你的。”宁婉拿他手里的帕子沾泪,小安子讨巧地捧了呈盘进来,献上干净的湿帕子。 陆敬之拿着就要给她擦脸,胭脂口脂,教他糊了一团,他反倒自己咧着嘴先笑开了。看着帕子上的水粉痕迹,不必使镜子,也知道脸上这会子画了什么样的图。 “你还欺负人,你只顾着笑,还不叫人打水给我洗脸。”她抓起湿帕子,将上头的脏污全擦在他手背。 两个人一道洗漱净面,安安静静坐在一处。 灯火明亮,角落里炭火笼子炸了声炭花,小安子进来报时:“主子爷,姑娘,二更了。” 宁婉起身,侧着脸儿,细声同他道别:“夜深了,我要回去了。” 陆敬之看她素面容貌,更多楚楚可人,心中越性喜爱,扯住了帕子留人:“爷没吃好饭,你稍坐一坐,陪着也吃一些。” 倏忽一声虫鸣,只道是春水潺潺,春和景明,欣欣然破了冰,只等艳阳好个天儿,照的人心也暖暖,意也暖暖。 “啾几啾啾,啾几啾啾。” 仲春四月雨纷纷,黄鹂音深,淅沥沥的小雨天儿,躲在枝杈,找不见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