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的自救攻略[红楼]》 前因 皇城的冬天不好熬,元春是打进了宫才明白这个道理。以前还是贾府大小姐的时候,只知道冬日里踏雪寻梅、围炉作诗。赶上老太太兴致好,叫上一班专门表演冰戏的技人,内宅外院里就会如过年一般热闹。 这冰雪琉璃世界之下的心酸和无奈,原与深宅大院里的贾府大姑娘毫不相关,岂知造化弄人,好好的竟变了天。 母亲当年拼死让自己生在正月初一,本是为了讨个彩头。不至于如同珠大哥哥一般,因为生在二房,便是生在前头勉强挣了个“大爷”的称呼,人前人后,也远不如后来出生的贾琏得脸。 元春记事早,深知母亲为了争这一口气,背后下了多少功夫,甚至情愿把自己送到老太太身边,只为教养着大哥哥不叫人小看了去。 所以等元春出生时,王夫人自己下了药提前发动,才有了“生来不凡”的贾府大姑娘。当然,这顶花花轿子之所以有人抬,也离不开老太太背后默许与支持。 各大世家观望多年,亲眼见到了太上皇对义忠亲王的爱重与期待。明面上毫无动静,私底下各家都预备着姑娘呢!功勋之家,若是子孙后继无力,多半是要走这条道的。 元春生的逢时,王夫人已有了一个贾珠在前头,传宗接代的压力没有那么大了,这个闺女来的恰恰好。所以太医一号准了是个姑娘,王夫人就打下了这个主意,立志狠下心为闺女拼一把前程,以后也是儿子的一个助力。 或许真是元春运道好,此后多年,贾家嫡系都没有姑娘出生。便是大房里贾赦大老爷一个要紧妾室生了一个,身份也远不如元春,而且二姑娘一出生就死了娘,到底不详。老太太不过接过来将就养着,更像是给元春找的一个玩伴。 等姑姑贾敏也出嫁之后,元春在这个家里,甚至是东西两府中,无论干什么都是独一份儿的。在大家隐秘的期待里,元春真的度过了一段极其幸福的少女时光,成长的端庄大方,娇媚动人。 若一切顺利,她或许会是义忠亲王的侧妃,在东府敬大伯伯的庇护下继续骄傲地走下去。 万万没有想到,风平浪静之下,太上皇对义忠亲王的猜忌居然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一日之间风云突变,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成了逆党,一众王府属官被投下大狱,菜市口大街上的血迹冲都冲不干净。 原本很得义忠亲王亲眼的敬大老爷突然说看破了红尘要去修仙,连世袭的爵位都上表请给了儿子,匆忙上山去了。 可惜了一脚已踏入宫门待选的元春,只得了家中一句“好好服侍主子”的仓促交代,就被撂在了宫里惶惶无依。 元春这一批进宫待选的女孩子,都是各大家族精心培养后送进宫的。虽然并没有都打着要充入皇子内院的主意,但和以往送去孝敬老皇帝,以及依例充做宫女的显然很不同。 老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一手耍的不太地道,就好比暗示一众臣下,我今年要给儿子找个好媳妇,你们各家都要送上适龄的好姑娘让我挑一挑才叫忠心,然后转头自己嘎了儿子。 人家的姑娘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进入了殿选,一看,傻眼了——婚配对象没了!往年若是太子挑剩下的,还有皇子以及宗亲等着捡漏。可这批姑娘指向太明显,那是预备给太子的,如今谁敢挑?!你挑了岂不是你也有那么个意思,在这档口就是找死。 敬事房也没人敢去开这个口,这批秀女愣是被撂在储秀宫里坐了大半年冷板凳。这期间,家里和先太子关系紧密的都先后病了。 虽然女子一旦进了宫,无论娘家犯了多大罪,也关系不到宫里人。就如民间罪不及出嫁女一样。可是家里被抄的被抄,被砍的被砍,再加上金枝玉叶骤闻噩耗,被宫里伺候的势利眼们稍加冷待磋磨一二,那些日子愣是抬出去了不少人。 那些小姐们的随侍丫头更惨,罪臣家奴,再加上伺候不力,统统被拉去了辛者库。那段日子,储秀宫简直风声鹤唳。 元春也病了,抱琴守着她天天哭,唇周一片燎泡。元春好时还能安慰安慰她:“东府里的贾敬大伯父倒是打定了心思一定要跟着前太子的,可惜前太子虽看好他,但储君面前奉承的人不少,大伯父这条腿也是将迈上没迈上一般,并未实际办得什么差使。 贾府又是老臣,功勋之家,皇帝且砍不了那么远。只要家里应变得当,这次就算是有惊无险。” 性命暂且无忧,只是前途命运就不好说了。每每想到这里,元春心里就仿佛被油煎炸一般。 才入宫的女孩儿,心思就如同写在脸上一样,还好此时病的人也多,元春在里面并不太显。只是原本娇花一般的面容,病了几个月暗淡了好些,再加上吃的不甚如意,人都几近瘦脱了像。 那些家中无甚挂碍的小家姑娘虽然也急,可因着原本的指望就不高,所以反倒比元春她们要自洽得多,其中几个容颜略好些的,在此时倒大大的显了出来。 后来前太子,也就是义忠亲王一案完结。老皇帝忽而巴拉地想起她们来,微薄的愧疚心作祟,提到眼前见了一面,指了四个颜色最好的服侍自己。 其他的都着令内务府封了女官,并准一同入宫服侍的丫头继续服侍,等到了二十五岁请了恩旨就可还家。 这一番操作又是令人意想不到,倒比元春之前预料的好不少。若是充做普通宫女,这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们还有的苦头可吃呢! 只是可惜了那四个被老皇帝选中的年轻女孩儿,一树梨花压海棠,究竟又是什么喜事呢! 可被古人说中了,福兮祸所伏,自古福祸相依,吉凶本无定数。 至于元春几个世家姑娘,好好的变成了伺候人的奴婢,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事事操心,这其中的艰辛还在其次,只心里的落差就折磨得又凋零了几个,几年后,颜色形容也就如同宫中其他宫人一般了。 前世,元春还算通达,正经是老太太培养出来的。虽消颓了一阵子,到底调整好了情绪。 后来太上皇退位,新帝登基。凭借着贾府和甄家的老亲以及自己多年的小心奉承,元春攀上了甄太妃,一跃之下鲤鱼翻身,以二十一岁“高龄”成为了新帝的贵妃,又为贾府延续了二十多年的荣耀。 只是这其中滋味,元春每每回忆起来都忍不住苦笑着摇头叹息—— 当初新丧,元春自觉这些年来也算为了贾家鞠躬尽瘁,对得起那十六年的养育之恩了。奈何宫中岁月消磨人心,骨肉亲情被物化后只剩下虚伪的奉承与索取。 细想自己的一生,何尝不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可即便再恨,若是没有这微薄的亲情做支撑,自己也许都熬不过那寂寂深宫中二十七年的岁月。 或许是太过不甘心,元春死后并未急着走入轮回,更拒绝了所谓“警幻仙姑”的指引,去什么太虚幻境归案,而是漫无目的,无知无觉地游离于这天地之间。 不知过了多少年,机缘巧合之下,她看到了一本名为《石头记》的……原来,那深宫中多年的倾轧与纠缠,到头来不过是落于书上寥寥四句的判词! 元春的不甘与愤恨最终化为索然,坦然看着身体逐渐消散于天地间……就这么离开也挺好的,元春想着。谁知恍惚之后一睁眼,竟看见陌生且年轻的抱琴轻轻摇着自己说:“司侍,时辰到了……” 元春:……老天爷!你即便是要我重来一次,或是进宫前,或是封妃后。我便是有了大因果,才要将这宫中岁月都再次遍历一遭,才偿还得过吗? 没错,元春回到了太上皇选妃之后,她们被内务府带回去学规矩派差事之前。这无甚意趣的人生又要重来一遍不算,还要从最苦的一遭走起,元春脸上的冷笑与愤恨都惊到了一旁的抱琴。 只见抱琴“扑腾”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握着元春的手小声哭道:“姑娘,好姑娘,你可一定要想得开啊!不过几年之后,咱们还可以回去的,到时候老太太怜惜,咱们还和以前在家里一样的……” 和以前一样那是假话,不过元春已然重来一次,也很不用抱琴一个小姑娘哭喊着劝慰。自戕是大罪,再得罪了老天爷,指不定又有什么幺蛾子等着自己。 整理好心情,元春勉强笑着对抱琴说:“衣服拿来,今日第一次见教习嬷嬷,迟了不好。” 抱琴闻言一翻身爬了起来,两把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忙转身去拿衣服,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强将手下无弱兵,贾母精心挑选出来的,几乎陪着自己走到了最后的丫头,脑子和适应能力都很不错。 蝼蚁尚且惜命,既然死不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如前世一般稀里糊涂地过了。只是这一遭,不求通达显贵,也盼能多有一二随心之处。 重来一次,元春在宫规上的苦头倒是少吃了好些,那五年做女官时下的功夫,还在血脉里没有遗失。不过半个月,教习嬷嬷们对她就十分和颜悦色了。 只是元春说话时不大敢抬眼,不好无故装的瑟缩,只好日日一副害羞的样子。生怕宫中那些人老成精的嬷嬷们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 这副身体如今才有十六岁,灵魂却是历经风霜的妇人,哪怕不算后来在这尘世间飘荡的几年,四十多岁和二八年华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元春有时对镜理妆,看着自己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错位感。这副样子不能让人看见,在分派职位的时候,元春装作没有看见抱琴眼中的欲言又止,将进宫带的大笔银子划了一半上下打点,把自己派去守书库去了。 教习嬷嬷们虽然觉得可惜,但估摸着她是世家小姐不愿意拉下脸来伺候人,况且钱已到手,犯不着费精神教她,麻溜地把她派去了这个清闲自在却不得见人的去处。 此时,这些刚进宫的姑娘们手里还是有钱的,打赏都很大方。太监嬷嬷们吃够了油水,看起来比平时好说话的多,元春越性趁此机会把下处也一并迁去和守书库的宫女们一起,因为身份不同,还得了个套间,抱琴可以挨着自己住。 元春对自己的这番操作十分满意,她知道之后要过的寂寞日子长着呢,与其费劲去那些抢手的去处早早花光了继续受罪,不如选个清闲自在的地方好好养养眼睛。 至少这眼神得让人看起来清透,才好预备着皇帝召见。没错,无论元春是否攀上甄太妃这条线,新皇登基不久后,她们都会得幸。 年少时以为是甄太妃的恩典,等后来看清了,才知道这宫中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恩典,不过是权力的交锋与制衡罢了…… 抱琴对元春的打算一无所知,元春也不可能告诉她。这后宫教会元春的第一条生存法则就是——秘密只有放在自己肚子里才是秘密。 这是个有志气的丫头,不得不承认,这点和元春本人还是非常相似的,无论在何种境地中都不会坐以待毙。 她心里巴不得元春多多地使银子,能被派去未分府皇子们居住的四三所最好,即便不能,也得去个端茶送水能露脸的地方啊!说不定机缘就来了。 元春前世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用了大把的银子换来了茶水房的差使,又磨了两年才攀上了甄太妃,去了她跟前服侍,有了在新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也从此打上了甄太妃的烙印。 初入宫时,家里给了不少银子预备着她使用。成了女官后,元春还以为家中的支持会一如既往,不相信老太太和母亲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培养自己,会轻易放弃。 谁知她把自己看得太重,家中实在耻于有她这么一个“做女官”的大姑娘,往后数年,不过依着家中一般姑娘的份例,略添了些请人捎进宫里给自己略略补贴一二。 一年五十两银子的份例,还有抱琴的二十两,她们主仆就这么过了五年。前世元春在茶水间,那是个要使银子的地方。一星半点儿的要是打点不到,就有的苦头吃了。 最难熬的就是冬天,挨着茶吊子还好,若是去捡茶…… 书库里是不能点火盆的,干燥且寒冷。元春废了点功夫才淘换来了几个汤婆子,日日烧足了热水灌到里面,才算保住了一双手。 前世不懂这些,哪怕是抱琴这个丫头也没挨过冻。仗着一向强壮,赚了一手的冻疮。后来当了贵妃,废了好大劲才看好了满手疮,否则都没法伸出来见人。 如今日子清闲,元春下了功夫去读老庄、佛经……装不出二八少女的俏丽活泼,只能另辟蹊径往超然物外的闲逸方向发展,细数皇帝后来的妃子,这一款也比较稀缺,是条发展的路子。 抱琴不知道元春为什么成日里对着铜镜看自己,心里很是焦灼。劝元春是一回事,若是在这宫里奔不得一个好前程,25岁返还家中,自己能不能跟着回去还两说,便是回去了,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主子心里或许还会抱有幻想,他们做奴婢的见得多了。若是老爷太太怜惜。或许还能去家庙中清闲度日,不过孤独些,也算自在了。 要是老爷太太也……多的是姑娘过了花期随意给人填了房的,且往往远嫁,没有娘家撑腰,余生大多凄楚。 抱琴起先还日日劝说,元春体谅她的焦灼都耐心听着,后儿过了几个月,突然不听见念叨了,还觉得奇怪。 一问才知道,和元春同期的,去了西三所的一个姑娘冒失惹怒了主子,被打了手板退回内务府。 能把差使谋进西三所,这姑娘家世和自己本身想必都很不错,但身为女官却被打了手板退回,这就是极大的侮辱。 宫里不准随意处置宫女,一旦被退回内务府,下场就好不了,哪怕家里再手眼通天也就是这么结果了。 还有谋去了别处的,再见时早不如以往光鲜,抱琴见得多了,心思倒比之前安定。人就是这样,看见别人过得惨,对比着自己,也就舒服了。 元春就这么虚度着光阴,来到永正四年。这时距离除夕还有月余,听说甄太妃身边有个姓褚的女官很得太妃喜爱,还在太上皇面前夸了几遭,那个意思,像是要指给皇帝似的,瞬间羡煞后宫。 尤其是元春她们这一批进宫的姑娘,褚宫人还比元春小了三岁,如今年岁正好,元春却早已过了花期。抱琴看得心似油煎…… 元春看着镜里面容莹润白皙,眼睛清澈透亮的自己微微一笑,二十一?正是好年纪啊…… 褚香薇 永正四年的年尾,也许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年非比寻常,连天公降下的雪花都要比往年大一些,金瓦红墙的皇城在白雪的掩映下呈现一派妖娆的风姿。 养心殿外,守门的小太监耷拉着肩膀悄摸地用力搓着双手,大大的帽檐下鼻尖冻得通红。远远的,看见带班太监孙有和弓着身子领着一众宫女从廊下走来,连忙肃容站好。 但大抵是功力不够,眼尾瞟到队伍第三个女官时,没忍住微抬头细看了看。 这自以为隐晦的动作在人老成精的带班太监眼里一览无余,孙有和快走了两步,不动神色地越过小太监,轻轻打起门帘。 等奉茶宫女一走,手中的浮尘便像长了眼睛一般用力往后一杵,疼的小太监呲着牙弓下了腰。 冷不丁挨了这一下,那小太监立时冒了一头的冷汗,好在嘴巴倒是闭的死紧,没有露出一丝儿声响。 这是太监的基本功,害怕他们当值时大惊小怪地扰了贵人。学规矩时,便是被带教太监拧掉了一块肉,也能像胶水糊了嘴一般。 这小太监能在养心殿来当值,虽然只是个打帘子的,身上的本领也实在。可惜心眼子练的不够,约莫又是谁的干儿子,走了近道儿。孙有和边隐晦地瞪了那小太监一眼,边寻思着稍后就给他挪个窝。 太监不比宫女,宫女都是好人家的女孩,有名有姓,逢年过节还有家人来宫门外问候,到了年纪发还家里,不能随意打杀。 太监就不一样了,皇城边儿上,除了犯官之后,只有顶顶苦命的人才会入宫来讨这口饭吃,生死荣辱都是别人一句话。 这几日前朝后宫都热闹,小孩子家定力不够,不知道这里头的凶险,一双眼睛都快长到主子跟前儿去了。自己给他挪挪窝儿,也算日行一善,不叫他有机会行差踏错,丢了小命。 孙有和一边琢磨着把自己干孙子调上来顶缺,一边悄没声儿地蹭到内阁外间,站稳之后就像入了定,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养心殿东暖阁,此时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家子都聚在这里,和外间凌冽的寒意相比,屋内简直温暖如春。 宫人们鱼贯而入,动作轻巧地将茶碗呈上。屋内一时悄无声息,只有上好的银霜炭发出燃烧的“哔啵”声。 这种时候,褚香薇略微放慢的动作就尤其惹眼。周高昱的眼神扫过周香薇袖子上精致的淡红色如意连枝纹,端起茶杯掩住了略带嘲讽的嘴角。 康泰帝斜倚着身子闭目养神,只有手中的串珠拨动的速度昭示他的心绪并不像外表那样平和,满屋里都知道太上皇最近心气儿正不顺着呢! 新帝登基五年,太上皇虽不能临朝,可实际上并未有一日放松对皇权的掌控。不仅拒绝了新皇修建别宫养静的提议,甚至还一如既往地居于养心殿正殿之中,肯放权的,只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初时有新帝不谙政事的托词搪塞着,倒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两年,前朝因还政一事物议沸然。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的呼声越来越大,康泰帝才迫于形势把玉玺还给了新帝。 玉玺归还了一个月,太上皇就病了一个月。皇帝孝顺,日日来探望,太上皇都让他以国事为重,并不让见。 许是皇帝的孝心感动了上苍,太上皇今日终于好了些,召了皇帝来共叙天伦。此时,这不大的东暖阁汇聚了前朝后宫无数双眼睛! 先开口的是甄太妃,她娇笑着用手上的香帕掩了掩唇说:“上皇病了这些日子,皇上日日都来殿外候见,这一片孝心,天地可感。如今,可盼着上皇大好了!” 说罢,觑了一眼康泰帝的神色,见着还好,才缓缓地继续说:“陛下待上皇至纯至孝,岂不知上皇也是一片慈心,生怕皇上被过了病气,这些时日,愣是忍痛不肯相见,真真一片慈父心肠啊!” 周高昱冷眼看着甄氏唱念做打,眼见着替自己搭好台子了,也顺势立身说道:“父皇患病这些时日,儿臣恨不能以身代之,才能稍尽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如今反让父皇替我担忧,实在惶恐。只盼父皇岁岁长安,儿臣便是减寿十年,也甘之如饴!” 这般夸张肉麻的话被周高昱一本正经地说了出来,莫名多了几分真诚。康泰帝掀了掀眼皮,终于软下语气说了一句:“你有心了——” 甄氏眼看着气氛好了一些,亲自上前为康泰帝虚续了一回茶,说:“上皇身体安康是大喜,说来这宫中也好些年不见喜事了。臣妾无福,侍奉上皇多年也未能诞下一儿半女,如今年岁渐长,就倍加羡慕寻常百姓能有儿女绕膝之乐。 如今诸皇子皇女都已年长离宫,臣妾就盼着能多有几个皇子皇孙,这后宫也能热闹不少呢!” “嗯,皇嗣是大事。皇帝啊,你勤于政事是好事,但也不要忽略了后宫。后宫只允佑、允仁两个孩子,终归单薄了些。” “是,儿臣明白。”被老爹点名批评自己在后宫不努力,周高昱脸上也没有任和羞赧的神色。 甄氏见话头终于引到了这,忙接话到:“说来此事也怪不了皇上,细算了算,从康泰48年至今,后宫竟有五年不进新人了。往年前朝不太平,皇帝不愿劳民伤财,倒是明年可以大选一选了吧!” “明年?”康泰帝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明年倒是好时候,只皇嗣也要等到明年去不成?甄妃姐姐现放着身边的好人儿不提,怎么还指到明年去了?” 说话的是康泰帝身边一个受宠的嫔妃,因为年轻,康泰帝又尤其爱她娇俏,有意放任之下,胆子比别人要大些。 便如此时出声插话,康泰帝就只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甄氏因为康泰帝对李太嫔的放任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这一遭的目的还多亏李氏插了这一句,于是趁着此话把手向旁边一伸,握住褚香薇的手,把她微微往前带了一步,算是正式亮相人前。 “妹妹若说这孩子,那倒真是个好的,这些年她陪在我身边,解了我多少寂寞。只不知有没有这个福分能去伺候皇帝了……” 甄氏说完,就把话头递给了周高昱。眼睛却是看着康泰帝的。 康泰帝仿佛这时才正眼看了褚香薇一眼,随口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她外祖父是世袭的一等子侯石光珠,缮国公石得开的后人,康泰四十八年入的宫。” “门第倒还清楚……”只说了这一句,就没了下文。 甄氏打的主意,是在康泰帝面前将这事过了明路,褚香薇就算是太上皇指给皇帝的了,哪料康泰帝偏把话头断在这。 褚香薇面上的颜色还如一开始般温顺乖巧,袖子底下的双手却握的死紧。 在甄氏面前伏低做小了那么久,若这一遭再不成功,只怕真个要25岁草草出宫了事。 想到这里,褚香薇打定主意要再搏一把,不料双膝刚微屈了一屈,就听的一直沉默不语的周高昱开口道: “儿臣不孝,累的父皇病中还为此事操心。太妃娘娘调教出来的人,想必差不了,倒要让太妃娘娘割爱了。” 甄氏忙了这一早上,自是巴不得这一声。 只有褚香薇心里咯噔一声,她和甄太妃这是死死绑在一起了。但到底是多年心愿一朝得偿,褚香薇还是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偏此时康泰帝又来了一句:“终归还是要你喜欢才是……”梗得褚香薇和甄氏两相无语。 周高昱忙躬身回道:“多谢父皇体恤” “嗯,你也大了,我无甚再要嘱咐你的,只这些老人,勿要薄待了。不使功臣寒心,江山才能千秋百代……” 这是正二八经的教诲了,不只皇帝跪下来恭听,东暖阁里一众人都匍匐再康泰帝脚下。康泰帝嘴角含笑,闭眼感受了一番,才缓缓叫起。 东暖阁叫退时,周高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等褚香薇也随甄太妃退出来后,就看见皇帝一双含情的眸子看着她微微一笑,后儿不及甄氏告退,就微一点头摆驾回宫。 这一遭将褚香薇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却大大地安定了下来。 甄氏今日得偿所愿,心中无比舒爽。但此时看着褚香薇心动神摇的样子,又顿感不是滋味。 甄氏16岁进的宫,伺候了康泰帝二十年,从未得过什么大恩宠,自然也无子嗣伴身。 康泰帝退位时,她不过是个嫔,大封六宫之后,才勉强落得个太妃当当。 太上皇以前不喜欢听她说话,如今反倒愿意给她几分脸面,她心知肚明这是太上皇要拉拢老臣的意思,同时也是命运抛给自己的,不可多得的机会。 她不怕得罪新帝,只要太上皇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她都愿意上前冲锋陷阵。而褚香薇就是她冲锋陷阵的武器。 “香薇如今如愿了,以后也要稳得住才好啊,毕竟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褚香薇听得甄氏这么说,立马收敛了心神乖顺地答到:“太妃的大恩大德,香薇没齿难忘,褚氏一族都深谢太妃娘娘!” “这说的什么话,看着你们这些孩子好,我心里也高兴。花儿一般的年级,若就这么凋零在宫中,让人怎么忍心呐! 好了,回去好好准备着吧,缺了什么,就打发人来我这里取,我把彩屏给你做个粗使的丫头,也算有个来往传话的人,你不要嫌弃。” 等到褚香薇再三谢过,甄氏才款款地走了。 养心殿的大戏,外面暂且不得而知。只是隔了几日突然听说皇后娘娘兴致好,宣了好几波宫人觐见。 元春刚好就在这些人里面…… 后宫 褚香薇得宠的消息就像风一般吹遍了后宫,吹得后宫之中人人心神荡漾。尤其是康泰四十八年进宫的那批女孩子。 本来五年的岁月消磨之下,不少人都已经熄了先前的心思。可褚香薇的成功就像是春日的一场绵绵细雨,激的原本沉寂的野心纷纷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文渊阁后的排房中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门,推开门进去,是一间内外两套的值班房。屋子布局是制式的,无甚好说,妙在方位巧妙,十分通透敞亮。 冬日的暖阳从窗格子里透进来,洒在小几上头白瓷花瓶内的红梅上面,在这禁中深严之地氤氲出一种闲适安逸的氛围。 元春今日不当职,前些日子皇后召见过后,她这小小的一方天地迎来了几波访客。前几波都是客气地迎来,再客气地送走。 只有这今日来访的玉罄姑姑,与其他人不同。 茶炉子架在火盆上面烧的“咕噜咕噜”,元春含着笑亲自取了,给玉罄沏上一碗好茶。 玉罄微微颔首致谢,双手接过茶碗后也不急着喝,只把它放在手中转着暖手闻香,转着头将这屋子仔仔细细地环顾了一番。 这件值班房还是当初她给元春的行的方便,除了透光好一点之外并无甚稀奇,可是经元春这么摆弄一回,莫名有了点“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大雅境况。 再细品一品,雅致不算,无论是帐幔、书架、花瓶还是挂画,全都没有逾越了女官的本分去,这就殊为难得了。 玉罄转头看向元春莹润的面容,心里暗暗赞了一声“好”,别有深意地道:“姑娘可算苦尽甘来了。” 元春抿唇一笑:“蒙姑姑多年照拂,不敢称苦。也不知甘从何来,不敢冒领。” 玉罄也不接她的话,反而自顾自地说起来:“当初姑娘被分到在这儿,我还暗道一声可惜,瞧着姑娘为人行事,并非久居人下之人,缘何来了我们这不得见人的地方,后来听说姑娘还是自己谋了来的,我就更不解了。 及至今日,我才恍然,姑娘莫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早算到了这一天不成?” 玉罄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可笑,可是冷眼瞧了五年,元春身上实在有太多让她不解的地方。 文渊阁名头好听,是皇家藏书之地,还专设了职官统管,是正儿八经的衙门。可是对于丫鬟太监来说,文渊阁提举阁事就是个管着杂事还见不到主子,向上无门的地界儿。 太监不准识字儿,内务府需要人来收发、洒扫,于是才派了女官过来。一般有本事的都看不上这地方,便是不幸被派到这来,不过一两年,想尽办法、倾尽囊袋都要谋了出去。 玉罄当初为了一些傻想头,才在这里盘桓了多年。元春却结结实实在此待了五年,且从不和人纷争。 因她手上大方,又是世家嫡女,众人都愿意向她卖个好,这些年相安无事,倒有个一心一意过起日子的光景。 宫里日子过得苦,再鲜嫩的姑娘,进宫来熬几年,都难免世故圆滑,有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偏元春这些年保养下来,姿容更甚一筹,举手投足之间有股说不清的撩人韵味。 若说她真是一心一计在文渊阁等着到日子放还家去,玉罄绝不相信。这些世家里出来的姑娘不比她当年,她们看事更加清楚透彻。 无论当年家里有多疼这些女孩儿,深宫之中蹉跎大了年岁,再回到家里往往都是潦草收场。除非——除非能混到荣休,以女官的身份得了主子的恩典退回家去,后半生还能被人请去做个教习姑姑,这就有靠了。 玉罄前些年不长进,白白混大了年岁,等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才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场笑话。 还好醒悟的不晚,当机立断决定留在宫中,想着以后若是有造化,就跟个好主子;若是没造化,在这文渊阁中老死也好过回家之后被人随意处置。 元春一来到文渊阁,玉罄就暗自留意上了。瞧了这么些年,越看越觉有希望,也越发焦灼。 元春的聪慧涵养她看在眼里,尽己所能的方便也给了,示好也示了,元春没反应不说甚至没有什么往上的动作。 等到褚香薇的事一出,玉罄终于坐不住了—— 玉罄在观察元春,元春也看了她好多年。她需要帮手和人脉,这辈子不靠着甄太妃,原先那些人手皆不得用,她要培养自己的势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能从身家清白的人里面挑选、培养着。 对于玉罄,她是满意的,所以才会花了些心思,似是而非地给她透露些自己的心思。但若她今日不走这么一遭,元春对她的满意也就到此为止了。 “姑姑说笑了,能未卜先知的只有神仙,元春没有这么大造化。只是这世间的事,都讲究一个机缘,天时地利人和若缺了一环,也唯有耐心等待,是急不来的。” “那姑娘觉得,如今机缘到了吗?” "机缘到了,姑姑能抓住吗?" 玉罄立马收敛神色,恭恭敬敬地以首触地道:“姑娘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 “姑娘,这玉罄姑姑能忠心吗?”抱琴从外间绕进来,担忧地看向元春,她心里觉得元春把自己的打算过早地透露给外人了。 “这世间,哪来无缘无故的忠心呢?”但凡是人,都会有自己的心思,且都奔着这个心思去。只要让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思有指望,那就会一直忠心…… 后半句元春没有说出来,就像她不曾告诉任何人,她对于皇后的示好,并不热络。 前朝干系着后宫,康泰帝还政之后,周高昱着手要做的第一件要是就是重编军户名册。近些年各地天灾频发,朝廷赈了西边就难免闪失了东边,老百姓吃不饱肚子,各地匪盗猖獗。 再加上康泰朝后期,康泰帝行事颇为骄奢,又格外优容老臣,国家财政已经岌岌可危了。 自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内政不安,外敌也蠢蠢欲动。有识之士已经预感到,不出三年,朝廷必要用兵! 周高昱早在做皇子的时候就知道,目前的皇家军队中,吃空饷,冒功领赏之风盛行,若再不加以节制,恐怕难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内忧外患。 偏康泰帝还做着海晏河清的春秋大梦,不仅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还热衷于给儿子添堵。内阁议过,即将发行的政令他说改也就改了,并要求涉及军政大事的奏章,中书省要抄录一份给他过目。 以他如今的精力,做不到每一份都看过,但看过的那几份,他就非要提出自己的见解不可,内阁大臣不堪其扰,却又无可奈何。 人越老越怕自己没用,并且还会迷信自己的阅历的无可匹敌。周高昱如今要做正事,自然不想康泰帝再出来添乱。康泰李帝放不下权利,周高昱就把世家推到了他面前。 褚香薇侍寝一事,昭示着永正帝的后宫打开了缺口。眼看褚氏一族并缮国公一脉拔了个头筹,四王八公之家闻风而动。最近养心殿可热闹得很呢! 每日早朝过后,排队给太上皇请安的老臣海了去了,有这个香饽饽吊在前头,以李博瞻为首的新派便紧锣密鼓地推行起军户重编一事来。 周高昱前朝行事方便了,也愿意给褚香薇一些体面,初封便以兰心蕙质、温良敦厚加封为良贵人。 这一举措不知动了多少人的心,下面的想往上爬自然不说,高处的,也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的伤感。 皇帝的后宫本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投入了褚香薇这颗棋子,立刻就惊起了骇浪。 大皇子生母早逝,如今养在惠妃膝下。惠妃庄齐云娘家显赫,她的弟弟庄齐泰还是周高昱的伴读。养了大皇子之后,她就是后位最大的威胁。 大皇子生母姓李,如今新派的领头人李博瞻就是他的亲外公。所以即便此时大皇子才八岁,身后的拥趸也很不少。 二皇子的母妃娘家地位不显,母凭子贵,被封了德妃。二皇子本人天资聪颖,机灵讨喜。今年整五岁,是皇帝登基后降生的第一个孩子,也很有几分宠爱在身上。 相比起来,皇后膝下就未免空虚。听说曾经也养过两个,但都没养住,不过百天的孩子,如今也没人提起。 后宫本来就这三尊大佛,如今还多了圣眷优渥的褚香薇。剩下几个常在、答应,都是潜邸的老人,恩宠平平。 其实仔细说来,新帝后宫的女子一贯恩宠平平。除了依例去皇后那里的日子,空闲的时间,周高昱大多分给了有子的两位嫔妃,不偏不倚。零星的几个晚上,才有那些答应、常在的份儿。 这么个局面持续了好些年,周高昱的后宫也太平了好些年。因为争抢也没用,皇帝的主要精力明显在前朝。 当然,这一切的太平,都止步于褚香薇入后宫之前。褚香薇的恩宠,宛如刺目的太阳。不仅两位有宠的嫔妃,连皇后娘娘都如坐针毡。 皇后的召见在元春意料之中,康泰四十八年入宫的“预备役”们,终于有了在后宫“冒泡”的机会。 皇后的父亲只是区区五品营缮司郎中,娘家也无出色的子侄。当年她入宫待选,被还是皇子的周高昱一眼看中,亲口向已故的太后娘娘求来做了正室。 这破天的富贵就这么降临在了许诗筠头上,让她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前后宫三足鼎立,还能勉强保持平衡。 如今平衡被打破了,对于她来说,除了皇后这个名头和皇帝似有若无的尊重,毫无倚仗。 惠妃步步紧逼,德妃只是表面恭顺,皇后必定会有动作。所以,“预备役们”被推到台前,只是时间问题。 重活一世,元春只盼着能多随心一些,无论是甄太妃还是皇后,她都不想过多沾染。 何况,如今所有人都去围着太上皇才是周高昱心中所愿,皇后非要插在其中分薄几个战斗力,元春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重新再看当年这些人事,真是——帝王薄幸。这场以天下为棋盘的博弈,众生皆是棋子。 永正五年二月,良贵人有孕,皇帝大喜,封褚氏为良嫔。未生子就得以晋封,这头一份的荣耀,让涌动在后宫的暗流激荡到了明处。 同年同月,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为太上皇献上祥瑞。听说那白鹿自东山而来,口衔桃枝,枝上坠着一个绒毛纤纤、白里透红的仙桃。 想到那寿星公就是手捧仙桃,脚踩神鹿。柳芳片刻不敢停歇,亲自将那白鹿进献给太上皇,说来也奇。那白鹿被人所擒也丝毫不怕,只是口中的桃枝一刻也未曾放下,及至见了太上皇才松了口。 太上皇见之大喜,因此大宴群臣。邀请众卿家入宫共赏祥瑞,席间提到太祖皇帝建国的种种往事,不禁感慨涕零,晓谕皇帝要优容老臣。 皇帝是至孝之人,见太上皇龙颜大悦,又忆及理国公祖上忠勇正直,特加封柳芳为一等伯,柳芳之女柳婉清为贵人。 宴席结束之后,皇后为皇嗣考虑,向皇帝进言提前选秀。皇帝以国库不丰拒了。皇后再三哀哀婉求,皇帝遂点头,着令内务府从在籍女官中选敬慎贤德者充入后宫。 皇后贤德垂范,一时传为美谈。 殿选(修) 元春想,说来自己也算有幸,此生能参加两次殿选。 内务府一大早就差人把她们接到了储秀宫,皇后那边又拨下好些鲜亮的衣裙钗环。此刻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抱琴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姑娘,熬了这些年,咱们总算是有指望了!” “你就知道一定能选上了?” 抱琴压抑着内心的雀跃低声说道:“以姑娘的品貌,咱们必中的!” 元春没有责怪她冒失,抱琴也是憋狠了。自己是知道早晚有这么一遭的,她却盼了这么多年。刚一搬进储秀宫,就借着各种由头进出了好几次,将这几天陆陆续续搬进来的秀女看了个遍。 康泰四十八年留下来的这些女孩子们,死的死散的散。还有些虽然活着,经了几年风霜,早已容颜受损无法面圣,连内务府这一关都过不去。 剩下的这些里,抱琴打量着都无有能与元春匹敌者。 只一点,老太太当年有意多留了姑娘三年,想着请了嬷嬷精心教导,待到十六岁再进宫,到时候花一般的年纪,刚好一鸣惊人。 打算是好的,奈何造化弄人。元春的年纪耽搁了这么些年,虽然容貌依稀更胜当年,可这年岁说出来终归不太好听。 想到这里,抱琴拿起一支粉色碧玺掩鬓,迟疑着问元春: “好些年没能给姑娘装扮了,如今看着这么些衣服首饰,倒有点无从下手似的。姑娘看看这支怎么样,左边加一支喜上眉梢的小插,咱们穿那条湖水绿的裙子,再配个月白满绣的小袄?” 抱琴搭配的这一身也倒巧,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温婉。既娇俏可人,又不张扬。若是前世的元春,自然是再合心不过的。 可是今生已有了一个褚香薇在前头顶了那贤良淑德的名儿,元春也不耐烦再做前世的贤德妃,自然看不上这般宜室宜家的温柔小意。于是把眼光移向了旁边。 皇后送来可供挑选的服饰不算少,总共五样。分别是玉色、秋海棠、松花、湖绿、萸紫。元春把眼光放在了最下面一件萸紫上。 这次的露面很重要,元春可以不在乎后宫的任何一个人,除了皇帝。这是将来自己待遇的保障。所以她打一开始就没想着低调内敛,反而要尽可能地在初次见面就让皇帝对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 抱琴没选紫色,多半是因为萸紫颜色稍微厚重,不像前面几个青春亮丽。可元春却独爱其满绣的绿梅。绣工有巧思,绿色的绣线是用银丝绞过的,在日光下泛着点点光泽。 果然,萸紫的宫装一上身就衬得元春肌肤胜雪。走动时,随着裙摆的晃动光线流转,裙上的绿梅仿佛会跃动,如蝴蝶翩翩起舞。又像一场大雪之后,绿梅不堪残雪压倒枝头一般颤颤巍巍,惹人怜爱。 抱琴一直知道元春生的好,身段也好,有一种明艳娇媚的美。只是以前家中太太不喜欢,说世家女子要端庄大气,不准那些轻佻的打扮。所以姑娘历来衣着素雅,如今这一看,过往竟是方枘圆凿,错配了。 抱琴上前配合着元春将一头乌压压的青丝绾成发髻,鬓角只点缀上吉庆如意纹银簪,背后再用一个钿花收了。发饰的银色和裙摆上的交相辉映,将元春的艳色压下去了几分,抱琴微微吐了一口气。 哪知这口气还没吐完,元春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金穿玉荷叶莲苞耳坠,反而捡起了一旁的红玛瑙錾花耳钉塞在耳朵眼里。 耳钉不大,近看会让人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到柔软细腻,犹如凝脂一般的耳垂上。 远远看去,则更像这如雪肌肤上缀着的一颗红痣,让人禁不住地想去逗弄一二。 看着元春轻轻向上勾勒的眉尾和流转的眼眸,抱琴的心漏跳了一拍,一张脸慢慢涨红。 元春从镜子里瞟到她的脸色,噗嗤一声笑出来,越发魅色天成,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不好看吗?” “——姑娘姝色无双,只是太太从不让这样打扮。况且,咱们初次陛见,是否藏拙更好呢?”抱琴试探着问。 “从今之后,别人的喜欢都不打紧了,这满天下,只要皇帝喜欢就够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喜欢。重来一次,若还要事事迁就,谨小慎微,那这条命不要也罢。 元春随手撂下了让抱琴心惊肉跳的眉心花钿,只用胭脂将唇形勾勒得饱满丰盈,便起身准备去阅选。 抱琴跟在后面看着元春,只觉得此时缓步向前的元春,与之前那个隐忍五年,安分守常的贾家大姑娘判若两人。 褚香薇受宠,整个后宫都蠢蠢欲动,听说惠妃和德妃那边也开始频频出现一些姿容上好的女子,打着什么心思,众人皆知。 没料到皇后釜底抽薪,直接向皇帝谏言从在籍女官中进行小选。搏了贤良的美名不说,还断了两人的想头。 皇后这招出的漂亮,皇帝的成全也很重要。他的赞同,无形中肯定了皇后在后宫的话语权。 可是本该顺理成章派给皇后的阅选事宜,皇帝又偏偏指了内务府来负责,这又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皇后宫中传出消息是说,皇上不忍皇后劳乏。可看皇后前后的表现,哪有半点害怕劳乏的样子呢? 比如此刻,皇后以及两宫有子的娘娘都找着借口出现在了现场。 贾府这次还算给力,打点到位,给元春谋了个好位次。 殿选也是有讲究的,虽说按照地位尊卑,参选的秀女都是顺序参选的。可是即便是同一批次的阅选,中间入场的就比两端要好,后边儿的又比最前头的好。 因为人在挑选东西时,总会有一种后面的说不准更好的想头。那种介乎上与不上之间的秀女,若是被排在了前头,就极有可能名落孙山。 还有一条,殿前小选,皇帝自然不可能早早到场等着。选秀又有一定的时辰,排在老前面的,可能连正主的面儿都见不到就被撂了牌子,白费一场精神。 所以有想法的人家,都会花点心思给自家姑娘占个好位次。 元春生得好,难保以后就有大造化;太监拿了钱,很愿意卖这个好。所以等到元春入场时,皇帝正是挑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 敷衍着皇后轻声细语的劝慰,周高昱不得不耐下性子来做这个样子。 这是笔一举两得的买卖,对内给太上皇戴上高高的帽子,表达自己充分重视他优容老臣的教诲; 对外安抚四王八公,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有“前程可奔”,莫给自己添乱。虽然世家子弟大多只是虚衔,几乎不再实际带领军队。 但是他们在军队中的影响力还是不可小觑,几位国公爷南征北战,开疆辟土的故事也还在民间流传。 该选哪些人,其实周高昱一早就心里有数,所以这过场走的着实不耐。本可以交给皇后,可惜——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周高昱抬头就看见缓步走进来的元春。 紫色的裙装在一众花红柳绿中果然十分醒目。 身子曼妙,肤如凝脂。上挑的眉尾和饱满的红唇夺人心魄,轻轻晃动的袖子里一双柔荑若隐若现。这一切都给审美疲劳的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更有趣的是,来人乍看端肃大气,名门闺秀的风姿尽显。细品之下,却别有一股动人的韵味。 尤其是那双耳上的一点红,周高昱眼睛微眯,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搓了搓手指…… 这么一个美人自然吸引了在场三个女人的注意,皇后微微一笑,不枉费她特意派人给元春送了这件衣裳。 既然皇帝不可能只守着一人过日子,那一枝独秀怎比得上百花齐放? 惠妃和德妃脸色都有些不协,惠妃还好,德妃忍不住含酸打趣了几句,皇帝没接她的话,倒先被皇后轻声细语地用开枝散叶、六宫和睦的话将她教导了一番。 眼看皇帝对此置若罔闻,德妃只好涨红了脸,讪讪领了这番教导。庄齐云斜眼看着这幅情状十分不耐,对自己居然与这么个蠢货共居妃位一事深以为耻。 元春入选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上辈子有二十来年都在琢磨周高昱的喜好,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最能吸引他。 老天爷赏饭吃,她刚好长了一张他喜欢的脸。上辈子开局不利,没能充分展示长处,后面碍于“贤德妃”这个名头,扬短避长了一辈子,白费了这幅容貌。 此生没有那些挂碍,自然要充分利用上。而且,元春不仅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还深知他的骄傲与抱负。 后宫这些女子,捏起来加一起在他心中的分量都很有限。他对后宫的要求:一有用,二舒服。 这两者占到一点,才能保有一席之地;若能两点都占到,就可以保证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了。 就如他给的位份,皇后不论。潜邸那些早跟着他的老人,家世一般没子嗣的,最高就是个常在。有子嗣的两位,惠妃娘家更硬,她的品阶就高了德妃两阶。 褚香薇家世好,又是太上皇变相牵的线,给了个良贵人,怀孕了才爬到良嫔成为一宫主位。 如今没了甄太妃的助力,元春猜测自己多半是个贵人。 果然,傍晚圣旨下来,贾氏赐封贵人,居毓秀宫配殿。和理国公府嫡出的女儿,如今的伯爵之女柳婉清成了邻居。 她俩位份相当,各占了东西两所配殿。获封之后,元春就被内务府直接从储秀宫接到了毓秀宫。 内务府太监来报喜时,元春顺势塞了银钱把玉罄要到自己身边。 反正都要给各位小主分人,太监乐得做人情,报过皇后,就把玉罄接到了毓秀宫,顺水推舟做了元春的掌事姑姑。 分了屋子,拜过山头,又分别见过宫中诸位姊妹后,元春几人的绿头牌终于呈到了皇帝面前…… 请安 上辈子,元春封妃的旨意是在贾政生日那天发到荣府的,圣眷优渥可见一斑。贾府整整摆了三天席面,遍请亲朋、广而告之。 今生没有这项殊荣,贾府众人收到圣旨也是喜不自胜。从此之后,若再有人问起贾府的大小姐,就可以大方地告知在宫里做娘娘呢! 看着太监张德庆呈上的银票,元春示意抱琴上来接了,口里笑道:“公公辛苦了,以后麻烦公公的地方还多,这些请公公喝茶。”说完就随手给张德庆抓了一把金花生。 张德庆连忙双手接了,脸上的软肉堆叠在一起,笑得见牙不见眼: “能替贵人效劳,是奴才的福气,哪里敢当贵人一声谢呢!还叫贵人知道,贵府中老太太太太都好,知道贵人伺候了皇上,直说天恩浩荡。还让贵人不要记挂家里,万望以自身为念。” 张德庆才说了一半,元春就红了眼睛,微微前倾的身体仿佛对家中的消息极度迫切。 等到张德庆讲完再看时,元春早已哭的梨花带雨。只见她轻轻用锦帕揩拭了眼泪,勉强说道:“辛苦公公了,抱琴送公公出去。” 待到抱琴和张德庆一走,元春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悲切。 一旁的宫女早已打好一盆水,跪着捧到元春面前。玉罄上前拧了一条帕子,一边为元春重新理妆,一边试探着说道: “贵人不要太过悲切,嫔位以上,报了交泰殿允准,女眷是可以入宫探问的;而且嫔妃有孕之后,娘家人还可以进宫陪产,往后见的日子有呢!” “嗯,家里可曾进宫谢恩了?” “今儿个卯正初刻,贾大人就进宫来了,一应谢恩的事宜,礼部那边都有内官指引。” “可去拜了太上皇?” “一早就去了。” “嗯,贾家与甄家是老亲,按礼我也该亲去拜见甄太妃。只是如今太妃的心思都在良嫔娘娘的胎上,我们不便去打扰。承宠之后,你提着我再去走这一趟吧!” 承宠之前去拜见,难免有点拜山头的嫌疑。 褚香薇此时一门心思安胎,难说甄太妃就想再找一个人放在皇帝身边固宠。此生既已打定主意不蹚那趟浑水,自然更不愿意去做褚香薇的补充。 “是。贵人,隔壁还住了柳贵人。明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咱们要不要会了柳贵人一齐去?” “那边有派人过来过吗?” “没有” “那就不必” “后宫之中多年不进人了,请安之时恐怕几位高位的娘娘都有些话要教导,主子何不与柳贵人一道,遇事还有个支应。” 元春笑了一下,玉罄这是怕她被德妃几个挤兑? 想来也是,德妃一向嘴比脑子快,且爱做个直言直语有口无心的样子;惠妃又是个笑里藏刀的,冷不丁地咬人一下还挺疼。 不过——玉罄不愧是积年的老宫人,文渊阁中的清净日子并没有挡住她的眼睛,能对这些高位嫔妃有了解是好事。 元春暗中夸奖了一下自己下手的速度,宫女太监虽不起眼,背后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不可小觑,用得好就是一大助力。前世玉罄可是勤政殿大名鼎鼎的玉罄姑姑! “昔年我在家里,柳家也与我们有来往,柳贵人为人清雅,一般的人也跟她不上,我看着,倒是更爱独来独往一些。且若是为了支应,咱们自己走,倒比和她一道要清净些,再等等吧!” 玉罄不明白元春的顾忌,不过听到元春与柳氏是旧识,怕这里有还有故事,就没再劝。 元春与柳氏同为新晋嫔妃,两人家世相当,品级相同,如今又都住在毓秀宫里。细算起来,元春年纪比柳氏大;柳氏作为伯爵之女,出身又比元春好些,两人称呼上就有争端,更遑论之后子嗣、恩宠的比较。 后宫之中多争斗,同在一个起跑线上的两人注定只会站在对手的位置。且不必费这个力气去交好,何况柳氏为人一言难尽,元春也不愿与她姐姐妹妹的虚情假意。 作出这番安排的人,想来十分愿意看这个热闹吧!正想着呢,抱琴突然气冲冲地走进来,仔细看眼眶还有些发红,这是气得狠了? “哟,抱琴姑娘这是怎么了?倒像有好大气似的——”玉罄出声问。 抱琴咬了咬牙,上前挨近了说:“姑娘,柳贵人那边的奴才好没样子,前儿皇后娘娘赏了东西下来,那越竹抢先把人引到东间不说,今儿惠妃娘娘处来人给咱们送东西,咱们赏也就罢了,她们还上赶着给东西请茶吃。好像咱们赏不起似的,要她们来尽这个心! 方才奴婢送德庆公公出去,那越竹又上赶着来说话,莫不是真把自己当了这毓秀宫的主人不成。奴婢记着姑娘的教导,本不想与她们纷争,可是想起前事实在可气! 咱们虽同分在毓秀宫,可是上边并没明说东西两厢如何分派,她们就先占了东间,如此理所应当,实在,实在——” 抱琴气急了眼,实在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世人以东为尊,柳氏先选了东间,明摆着就是要压元春一头。上头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分派寝殿时只说了毓秀宫,具体两位贵人怎么个住法,好像忘了一般。 “柳贵人是伯爵之女,她先选也不是说不过去。这宫里头可没有谦让一说,她们说在前头,只怪咱们没有占得先机。宫里不是比公平的地方,你这想法可要尽早转变过来,不然以后怕是气不过来。” “抱琴姑娘还是小孩子脾气呢,不过那边的吃相也确实太不好看了些。” “这吃相咱们能看到,别人自然也能看到。且看以后吧!张德庆还有其他话和你说吗?”比起柳氏的下人,元春更在意张德庆的反应。 “德庆公公说,他随着夏大公公出去了一趟好造化,咱们府里给了二百两银子的赏钱。公公谢赏呢!” “嗯,还有其他的吗?” “德庆公公还说——”说到此处,抱琴又红了眼,可神色间却带着喜气。 “说奴婢家里一切都好,老太太太太慈悲,奴婢的爹摔折了腿不能动弹,是府里给请的大夫,歇了几个月,老太太还赏了月钱。就连奴婢那不成器的弟弟,府里也给了恩典,让他跟着赖爷爷学办事。还有一些是奴婢母亲带的家常话,就不值一听了——” “难为你陪我进宫这些年,这张公公是个有心人,知冷暖、明事理。以后与家中的来往就尽托给他吧,你要是有话要带给家里,也可以请他一并转达。只一点,这宫里的一针一线,不许私下转达,更不准有只字片言传出去。 你要是想带话,就请张公公费心记着;要是想补贴家里,金饼子银锭子随你,但凡成了器物的,一星儿都不能从这宫里流出去。这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不使张公公为难,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奴婢能跟着姑娘是天大的福分。就连家里,仰赖着老太太太太慈悲,哪里还需要奴婢送什么东西回去。能递句话探问一二,就尽够了。” 上辈子自己巴心巴肝想着家里,看见玫瑰露,宝玉没尝过,巴巴地请人带回去;有了好料子,太太没见过,请人带回去。 结果呢,不知惹了这宫内多少笑话不说,皇宫大内的贡品,家里竟然随意赏赐给奴婢,还传扬得坊间巷里沸沸扬扬。 罢,不能想这些,想了心口痛,恨不能回去扇自己两巴掌。尤其是宝玉,最是个没良心、没担当的混账玩意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家里再不成器,那也是自家的事。上辈子家里可是被夏守忠那个死太监坑掉不少钱,起先自己不知道这一遭,不得处置。 后来知道了,已是病势沉疴自顾不暇。没有割了那老狗的脑袋,实乃人生一大憾事,不急,且一件一件算账吧! 倒是这个张德庆目前看着是个得用的,明明白白将贾府的打赏说出来,那是承情的意思,表示会认真办事,不会欺上瞒下。 其次会体贴人情,抱琴送他出去一趟,称呼就变成德庆公公了。在宫里办事,比贪更可怕的是蠢,张德庆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至于柳氏,那更是眼面前的笑话。 第二天一早,元春早早爬起来梳妆,先柳氏一步踏进了交泰殿的大门。 交泰殿里已有些早来的常在答应,元春与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直到惠妃和德妃先后落座,门外都没见着柳婉清的身影。 元春讪笑一声,果然,下马威预备中。按时辰算起来,此时还早得很。但这新人入宫,宫里睡不着的人多了,无奈柳氏不能体贴她们的心思。 元春面色和婉地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探问,有夸她长得好的,也有刺她住了西殿的,更有替她惋惜岁月空抛,白白蹉跎了五年的。 这其中,德妃娘娘对她五年的女史经历尤其好奇,着重问了她从千金小姐成为执事宫女后的心态变化。 对此,元春低眉顺眼地笑说:“无论是女官还是后妃,都是奴才的本分。”一句话让德妃闭了嘴。 的确,若认真论起来,这宫里只有太上皇、皇上以及皇后能真的称为主子。并且,就是皇后在皇帝面前,那也不能以主子自居。元春心底不将自己贬为奴才,但不妨碍她以此来让德妃闭嘴。 还是惠妃高端些,提醒低位嫔妃要“尊称”元春为姐姐,当然,除了良嫔以外,毕竟良嫔虽然年纪小,但人家位分高还身怀龙嗣。可惜了元春品貌俱佳,一直没有没有机会侍奉皇帝。 元春对此的回应是蹙眉长叹一声“唉……”很惋惜心痛的样子。 玉罄猜得准,后宫众妃的炮火不小,可惜元春入耳不入心。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众人正没劲呢,柳婉清终于姗姗来迟。 瞬间,数十双眼睛犹如探照灯一般“唰”地一齐看向门口香汗淋淋、娇喘微微的人。她应该是在路上发现不对了,一路赶来的。无奈妃位以下不能乘辇,一路疾走,花容失色。 可惜了这用心装扮的一身,看着有点要与人一决高下的样子,可惜对手弃权了。 元春殿选时惊艳的是皇帝,柳婉清此时刺的,是后妃的眼。交泰殿里,褚香薇养胎没出席,妃位以下全站起来了。只是柳氏还没给高位嫔妃行礼,所以大家都不说话。 被两排人站着盯看,柳婉清压力很大。为了凑这个压力,元春也乐得站起来。 惠妃用盖碗轻轻拨着茶沫,没有一点要说话的意思。就连平时最爱排揎人的德妃都一言不发。 足等到柳婉清顶着众人的视线给惠、德两位妃子行了礼,低位嫔妃才给她行礼坐下。元春没行这个礼,看够了热闹径自坐下。 柳婉清却独独走到她面前,似悲似怨地说:“我在殿里等着妹妹,总也不来。后面担心妹妹误了时间,紧着叫越竹去看,才知道妹妹先行了一步。妹妹什么时辰出的门?脚程好快” 元春无奈的放下茶碗,暗想:啧,又是这个味。柳家明明是武将出生,偏将个女孩儿养的弱柳扶风、期期艾艾。和她说话简直累人,费劲! “我与贵人昨日并未相约,况且我习惯了独行,又担心误了时间,慌里慌张就出了门,不如——贵人打扮得齐整。” “噗嗤”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后宫之人最喜欢看笑话。一个姓孙的常在“好心”提醒:“柳姐姐,你刚才没听到,惠妃姐姐说了,贾姐姐进宫早,服侍的也早。不能以等闲新晋妃嫔视之,咱们该称呼她姐姐的。” 柳婉清还没说话,德妃抢先道:“我瞧着孙常在如今这般听话,可和前些年忘了皇后娘娘训示的样子大为不同了啊,真是长进了。” 这是暗示众人孙常在只听惠妃的话了,交泰殿了都是皇后的耳目,孙氏不敢造次,忙找补道:“皇后娘娘的教导,嫔妾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德妃哼笑一声不再理睬她,又转过身看着柳婉清意味不明地说: “柳贵人也忒拿大了,一样的位份,抢着住了东殿就罢,怎么小小一个称呼也半点不让人呢?同是一宫的,贾贵人怎么也不提点一二,没得让人以为柳家的女孩儿猖狂。” 主打一个无差别攻击~ 柳婉清以前在家中年纪最小,又是唯一的嫡出女儿。凭借一副娇柔的面庞,无论什么事,只要一示弱,无往不利。 便宜占多了,她心里便深以为这一招能通吃天下。 可不知在这后宫,皇帝不好说,女人堆里最厌烦的就是这招。德妃也不喜欢元春,但此时更愿意怼她两句。 元春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这宫中啊,皇帝少见,勉强只能算是生活的调剂。这些老对头们才是日常呢,于是笑着加了把火:“柳贵人是伯爵之女,不敢相争。” 这一句可算是火上浇油,祥瑞之事只能哄哄老百姓和那些愿意相信的人。柳芳这爵位晋的让人侧目,如今元春直白地点了出来,众人虽不敢说,火辣辣的眼光却看的柳婉清无地自容。 她一向以才女自居,从小又是在外祖家中长大。她外祖父是国子监教谕,一个板正的老学究,平生最恨佞幸。柳婉清受他教导,心中也以柳芳这番作为为耻。 甚至认为以前子爵之女的身份就足够用,这不能世袭罔替的伯爵之位要来无用,白白地丢人现眼。 柳婉清一时闭口不言,方才的哀婉神色也被更加真实的难堪所取代。 这份难堪直到皇后进来才解了,皇后看起来倒十分和善。温言教导几句,说了些姐妹和睦、开枝散叶的话就命散。一国之母的风度尽显。 这次柳婉清没让元春等她,自己匆匆走了。 后宫的风向总是变得很快,众人上午才看了柳氏的笑话,下午敬事房就传来消息——皇帝翻了柳氏的绿头牌。 侍寝(修) 之前抱琴告状时,玉罄担心元春一味容忍,以后事事都要落在后头。 请安之后变了,玉罄简直为元春的神勇所折服,一面通体舒畅,一面又暗自担心。 上午元春才挤兑了柳贵人,难保她晚上不在皇上跟前上眼药。主子还没侍过寝,要先给皇上留下了一个爱搬弄口舌的印象,岂不是大大的不妙。 不止玉罄,抱琴心里也很忐忑。尤其是下半晌,东厢明显的热闹起来。 越竹没有避着人,整个东厢仿若过年,说是张灯结彩也不为过。抱琴几个老是忍不住眼睛外瞟,做事都心不在焉的。 相比起来,西厢里最安逸的就属元春。要了一壶茶并些瓜果点心,歪在炕上看了一下午的书。 日暮时分,抱琴劝她出去转转,元春又溜达着出去逛了一回御花园,看了一回鱼。 等回来时,才听说皇上并没有来毓秀宫,而是接了柳贵人去勤政殿了。 抱琴大失所望,她憋了一下午,未尝没有哄着元春和皇上来个不期而遇的意思。 元春看着她笑道:“你急什么?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只要康泰和永正的纠纷存在一天,皇帝就忘不了她们。 “主子,咱们与柳贵人那边不和睦,今晚要是柳贵人在皇上面前告状,咱们可就被动了” “侍寝难得的机会,柳氏不和皇上花前月下,提我做什么?” 抱琴噎了一下,小声道:“万一她傻呢?” 元春噗嗤一笑,说“好了,睡吧!还没有发生的事,不必为此战战兢兢。 皇上日理万机,这后宫女眷之间的口角纠纷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宫中日子还长,不要自己为难自己。” “主子说得对,东殿的行事,咱们也难与其交好。陛下圣明烛照,岂会为一二人言妄下定论。如今早早撕撸开了,以后咱们也清净。” 此时整个后宫都对新人的第一次侍寝很感兴趣,第二日一早,除了良嫔以外,大家都早早聚到交泰殿听消息。 “听说昨日勤政殿里隐隐有乐声传来,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柳贵人好才情——” “琴音即是情音,那琴声如怨如诉,欲语还休。这柳贵人进宫不久,心中怎会有如此缠绵的情思。”说完还瞟了一眼元春,元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没接她的话。 “柳贵人于诗词书画一道上还颇有所得,就是不知和惠妃姐姐比起来如何了。” “惠妃娘娘之才你我共见,那是滴水穿石的功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柳贵人怎好比得?” “唉,如今这宫里是热闹了。我前儿才说良嫔姐姐安胎不能常常会面,如今柳贵人承宠,不定又是一个良嫔呢!就不知多久能传出喜讯了——” 说起子嗣,后宫众人都各有心思。无子的盼着有子,有子的盼着多子多福。 尤其一众潜邸老人,因为家世都不甚高,年纪又渐渐上去了,再无子女伴身,几年之后恐怕皇帝连她们是谁都忘了。 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交泰殿慢慢沉寂下来。等到柳婉清进来的时候,人人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柳婉清挨了昨日那么一遭,自思失了颜面,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扳回一局。 幸而召幸的旨意来的及时,昨天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又谈又唱、又写又画,直闹到好晚才安歇。 今日赶了个大早,就预备着交泰殿中的唇枪舌剑呢。 没成想进来一看,众人都跟哑了火一般。 她素来是个多思的人,看到这番情景不禁以为别人还在笑话她家祥瑞一事。 面上不显,手里的帕子却被死死搅成一团,原本预备好的说辞也全都咽在了肚子里。 柳氏弱质纤纤,身体本不甚康健。昨晚耗损心神大展才艺,大早上又迎着寒露走了一遭,午饭就用不进去,后半晌竟起了热。 越竹忙着要去太医院请人,柳婉清怕人抱怨轻狂。愣是拦住了不许她去。 东配殿里乱做一团,西配殿的宫人们愁着皇帝那边何时召见。二月冰雪消融之时,整个毓秀宫里的气氛却热辣辣的。 启祥宫里,褚香薇斜靠在榻上听宫女穗儿回禀宫中的事。 甄太妃交代了褚香薇每日要吃上一盏燕窝,彩屏就亲自蹲在炉子面前盯着炖。 彩屏出去的这两刻钟,是褚香薇一天里难得可以做些私密事的时候。 甄太妃替她讨了情,胎坐稳之前不需要出现在后宫。 褚香薇现在行动都有人看着,生怕龙胎有恙。这宛如禁足一般的生活让她非常烦闷…… 尤其是养胎之后,皇帝只来看过她两次。而甄太妃对这个孩子异乎寻常的看重让褚香薇心里完全没有底。就怕十月怀胎之后,恩宠和孩子都不再是她的。 “这次殿选上来的嫔妃中,要论容貌,那当属贾贵人最好。可皇上却先召幸了柳贵人,据说柳贵人才情非凡,比当年的惠妃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侍寝当晚勤政殿的乐声好些人都听见了。” “那今晚呢?皇上翻绿头牌了吗?” “还没有呢,瞧这天色,今晚应该不会有消息了。主子,您别急,您肚子里可有小皇子呢,不必与这些新人计较长短,养胎要紧!以皇上对主子的看重,只要这胎平安落地,难保还可再晋一级。 如今四妃上的两位都是有子嫔妃,从此就可以知道陛下是顶顶看重皇嗣的,主子只要坐稳了。好都在后头——” 褚香薇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很欣慰地说:“我知道,只是这心里闷得慌。” “难为主子了,为了小皇子好,太妃娘娘不许咱们出去,吃食上头也有限。不若奴婢给主子读两卷书,这样既不伤眼睛,又可以解闷,如何?” 褚香薇点了点头,勉强按捺下心里的烦躁。 有孕以来,她常常觉得心里憋闷,也曾疑心是衣食上面有什么不妥,可太医来看了几次都说一切安好,估摸着是闷的,只能尽力给自己找些乐子。 柳婉清侍寝后,皇帝有两天没进后宫,交泰殿里也和谐了两天。 没有纷争就没有乐子,元春早起了两天,就开始怀念以前做贵妃的日子。 后宫之中衣食住行全仰赖皇帝,没有圣宠就什么也没有。以前在文渊阁中,元春凭着从不抢功露脸与人交好,手头花点银子,日子还算自在。 如今封了贵人,反倒不比从前了?想了想,元春叫来抱琴细细给自己收拾了一番,打算去御花园逛逛。 周高昱不是个沉迷后宫的皇帝,比起女人,他对朝政、民生更感兴趣。后宫之中有宠的,一月不过能得召幸一两次。 褚香薇当时一月伴驾三次,就足以让后宫侧目。 如今距离上次召幸柳氏已有五日,这几天皇帝都没有进后宫,后宫众人对此习以为常。 元春却打算去御花园逛逛,碰运气看能不能赚着一次偶遇。 御花园中,春光明媚,天气回暖,一阵暖风吹过,融融暖意里夹杂的丝丝微凉让人十分惬意。 元春今日换上了娇嫩又清透的鹅黄,掩映在万花丛中显得分外娇俏。 可惜今日运气不太好,绕了一圈也没看见皇帝。元春心里虽然有几分失落,但这点不如意很快被明媚的春光弥补了。 春色如许,让游人的心情也为之振奋舒畅。元春一边赏景一边慢行,不知不觉距离毓秀宫越来越远。 交泰殿附近,路边的玉兰最先凋谢,桃树粉红的花瓣铺成一条松软的小路。 元春脚步轻快,看着自己的脚印在这松软的粉色地毯上留下痕迹,又飞快地消失,玩心大发。 树梢间或有整朵的玉兰掉落,被早谢的桃花花瓣掩住了一半,看起来十分可爱。 不忍攀折枝上开的正好的,元春蹲下身在路旁捡了一朵,瞧了瞧还十分完好,很有兴致地将其插在发间,回头问抱琴:“好看吗?” 抱琴皱了眉说:“姑娘,这儿花草也多,怎么偏选了朵凋零的?这不吉利,快快取下来吧,奴婢给你折朵更好的。” 元春听了不高兴,偏头问她:“不吉利?荣枯本是顺应天时,有什么不吉利的?你问问它们吉不吉利”说完就用帕子捧了一把落花朝抱琴身上泼去。 抱琴先还认错闪躲,待被洒了满身满头的花瓣后同样玩心大起,也大捧大捧地向元春抛洒花瓣,主仆两个在这场花雨中闹得好不尽兴。 不多时,元春脸上染了一抹薄红,微微汗湿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 抱琴也玩累了,怕元春出汗之后着了风,抢先认输。边给元春拭汗边说道:“好姑娘,我输了,咱们不闹了,仔细叫人看见笑话。” 元春看她满头的汗,答应道:“你要不说扫兴的话,咱们就斯斯文文地走走——”抱琴自然无有不应。 主仆两个慢慢调整着呼吸,缓缓向前走着。 突然,横空里突然传出一声十分响亮的“啪”,显得十分突兀。 元春顿时停住了脚,和抱琴对视了一眼,看向侧前方声音的来处。 还未见人,先听得大肆的叫嚣:“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与我论长说短。 别说是这一枝花,就是你份例里的钗环衣裙,我想要也尽使得!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般不长记性。成天一副丧气的样子,看到就让人觉得晦气!” 对面那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捂着脸委屈道:“我与你同为常在,你怎可这般折辱与我?” 这是哪个蠢货在这里煞风景?元春看向抱琴,抱琴轻动嘴皮说了一个“孙”字。 元春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绕过花障慢慢走过去,说:“孙常在好大的威风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两人一条,对面那女子抢先反应过来,屈身行礼“贵人安好!” 孙氏脸上有一瞬的不自然,愣了一会儿才微蹲了蹲身道:“贾贵人安,贵人从哪里来,一丝儿脚步声都不曾听到,倒叫嫔妾吓了一跳——” 语气娇嗔,仿佛对先前折辱人一事毫不在意。 “不是我脚步声轻,是你埋汰人的声音太大。”,元春淡淡地说。 孙氏听到元春这般指摘,顿时愤愤不平地回说: “贾贵人有所不知,刘氏素来与嫔妾不睦。这朵花是嫔妾先看到的,想摘了送给惠妃娘娘簪鬓,偏刘氏看到了故意来争抢。嫔妾是个急性子,一时气不过,这才——” 话没说完,就被元春打断了:“我来的晚,没看到刘常在是不是故意争抢。但同为天子嫔妃,便是她有错,也该报给皇后娘娘惩处,你怎可打她? 惠妃娘娘待人和气,孙常在行事如此尖刻,这朵花便是再好,估计也难入她的眼。” 被说尖刻,孙氏一张脸立马涨红了,愤愤地看向元春。 元春丝毫不避忌她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问:“怎么,孙常在不服?那不若我陪孙常在到惠妃娘娘面前分证分证?” “你!……嫔妾没有不服,多谢贵人指教。不多叨扰贵人了,嫔妾告退。” 孙氏娘家虽与惠妃家里有些关系,平时借此狐假虎威一下也就罢了,如今是万万不敢真的闹到惠妃跟前去的。于是收住声音退了一步,忍气退下了。 元春看到孙常在走了,自己也要转身要回去。 不想,这时原本一言不发的刘氏突然快走了两步,泪流满面地跪在元春面前说:“此番多谢贵人相助,孙常在……”欲言又止,让人生出无数遐想。 偏生话又不说完,反而梨花带雨、哽咽难言,真个我见犹怜。 独元春铁石心肠,闻言只说了一句:“不必!”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和之前仗义助人的样子完全处在两个极端,这般前后反差,让刘氏整个愣在当地。等元春都走远了,才被贴身宫女扶了起来。 “姑娘,孙常在也太跋扈了些,占着惠妃娘娘的看重肆意欺辱嫔妃,着实可恶。可咱们与刘氏素无交情,犯不着为她出头啊!”眼见走的远了,抱琴才疑惑地问。 “傻丫头,咱们坏了人家的好戏了……” “啊?” “别回头! “孙氏虽然骄横但并不愚蠢,缘何大庭广众之下当众掌掴嫔妃?她方才有一点说的是对的,她的确是个急性子。 那般疾言厉色,不知刘氏与她说了什么,才让她不顾场合地闹出来。这是排好的戏码,等着被人撞见呢! 咱们虽不知道看官是谁,但若对此置若罔闻,径自走了,就太不成样子了!只好陪着,把这戏演完。” “既然如此,主子怎么也不理一理那刘氏,方才看她那样子,对主子很是感戴。主子一人在宫中始终单薄了些,咱们好人做到底,以后多个臂膀也好啊!” “你想多了,这宫里唯一的靠山,只能是皇上……” 元春心里觉得那刘氏未必清白,但不好和抱琴说,更不需要什么臂膀拥趸。这方面的亏,上辈子吃够了。 大好的春景,偏闹了这一出,没了赏玩的兴致,元春扶着抱琴的手直接回了毓秀宫。 却不想这边刚到宫门口,就看见敬事房的小太监来传旨:贾氏今晚伴驾…… 之前还取笑东厢承宠时就像过年,轮到自己这边,整个西殿的欢喜也不遑多让。 抱琴慌了手脚,将元春所有的衣裙挨个摊出来看了一遍,件件都有好处,也都有缺点,实在不知选哪个才好。 还是玉罄稳重些,先安排小宫女去御膳房传话,提前要了晚膳。后才轻声和元春说: “侍寝的具体事宜,之前在储秀宫时就有姑姑教过,主子不要紧张。初次伴驾,未免殿前失仪,您先将就用点点心。 晚上若是陛下兴致好,要与主子一起用膳,主子虚吃两口就是了。等明儿回来,咱们再好好用膳。” 元春对她笑了笑,这些细节很重要,抱琴已经慌了手脚,满脑子都是怎么打扮,完全想不起来这些。 此刻的元春应该是不知道这些的,玉罄的提醒恰如其分。 元春看着众人一时半会儿定不下主意,想了想说: “前朝事忙,皇上未必有时间早早回后宫,如今且不必慌。 先要了水来沐浴,今儿就穿玉色绣边的那件,盘发,再将那珠花拿些来稍作点缀就可。 嗯,头发上下点功夫,玉罄去将咱们之前调好的头油取来,抹一点子就行,顺滑为要,不用弄多了板正。” “抱琴过来” 抱琴附耳到元春面前,元春轻轻交代了几句。抱琴会意,脸色微红,答应着下去了。 除了两边服侍的,元春让他们都各自散去做事。喧闹的西殿慢慢有条不紊起来。 元春今日选的这一身素净,衬得整个人犹如一朵立枝绽放的玉兰。 元春不笑的时候,眉宇间是有两分冷色的,此时柔和的烛光打在她身上,倒是削弱了三分冷,平添了几分艳。 勤政殿后殿,小太监悄悄看着,觉得这位小主仿佛会发光似的。自忖宫里好像还没有这一款儿,难保以后有些造化,来往伺候手脚都殷勤了不少。 元春独自在后殿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皇帝,倒是太监传进旨意来说皇帝不往后边儿来吃饭,让元春自用。 元春闻言也不用人伺候,自己用茶泡了一碗将就吃了。估摸着皇帝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来,又拾起一本没要紧的书打发时间。 没想到看着看着,还入了迷。有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所以等周高昱一绕过屏风,就看见灯下美人静坐窗前,融融的火光打在美人侧脸,一室寂静。 一瞬间仿佛不在后宫,而是置身于寻常人家内宅,静谧而温暖。 忽而一声春雷炸响,将元春从书中唤醒。抬头一看,远处站着的,正是自己前世陪伴了一辈子的男人。 元春缓缓绽开一个极美的笑容,冲淡身上的冷与艳,化作一室春光。 一夜春光旖旎,雷雨声掩住了室内破碎的□□…… 一条纤长的玉臂从帐幔中逃出,又不自觉紧紧向下抓去,指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指深深嵌入锦被之中。 不一会儿,一条粗壮的胳膊追了出来,一把将玉臂捉回,十指交握,牢牢按于身下,再也逃不脱,躲不过。 小太监在外面悄悄打了个哈欠,默默听着里边儿的动静。 骤雨初歇,里边要了一次水,不多时,又再度传来声响,如此反复三次,里间才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日一早,元春是因为身侧的动静醒过来的。 嫔妃侍寝之后本该回到自己宫中安寝,要不就是和皇帝一人一条被子安分地歇着。 不想昨天闹得太晚,两人都沉沉睡去。今早周高昱醒来,才发现双方肢体交缠,难舍难分。 手掌下是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周高昱轻轻摩挲了两下,不顾怀中的人还没醒,兴致起来,压着再要了一次。 等到元春再度醒转时,一旁站立的玉罄已十分焦灼。 看见元春醒来,忙快走两步小声说:“主子您醒了,今日可迟了。再过一刻钟,交泰殿那边就该请安了……” 元春闻言,手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不料腰部以下酸软得很,力有不支又倒了下去。酸软之中更有一股难以启齿的惬意酥麻。 元春就着倒下的姿势缓了缓,半晌之后放弃了,反正今日多半是赶不上。 元春不愿为难自己,缓缓调整了一个姿势半靠着,疑惑地问玉罄:“你怎么不早叫我?” 玉罄微微红了脸道:“陛下说主子累着了,今日不必去请安……” “既然如此,那就让小太监去告假吧!” 玉罄答应着出去了,元春才自己尝试着缓缓坐起身来。 这副身子还不惯承宠,身上很有些酸软。却不十分难受,反倒有几分受用。 以前嬷嬷悄悄教过,其实女子不好早有那事,身子骨不健朗,受苦不说,子嗣方面也不利,元春一直记着。 如今看来真没说错,除了些许不适,就连昨晚都没有传言中那般惨烈,反而十分…… 想到这里,元春粉面含羞。回头一看时,不禁被镜中女子脸上的魅色吓了一跳。 床榻之下是昨日带来的水红寝衣,此时早已被揉做一团,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元春红了脸,挣扎着爬到床沿将衣服捞过藏在被子里。轻纱的材质,有好几处都扯破了。 等到玉罄回来,元春也略微缓过了劲儿。不想待会出去碰着请安折返的人,忙催着玉罄给她梳洗。 玉罄看着元春身上的点点红痕,脸红心热之余心中很是高兴。 主仆两个慢慢走了,等周高昱下朝回来后,只剩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后殿。周高昱顿了顿,意味不明地问到:“人呢?” 刘顺子心里暗想:瞧您问的,人肯定不在这儿啊~ 嘴上却恭敬说道:“贾贵人一早就回毓秀宫了”,缓了缓又补充道:“扶着奴才的手缓缓走回去的,皇后娘娘那边儿告了假~” 皇帝把擦手的巾帕反手扔在了他脸上,笑骂:“谁问你这个了?” 说完拧起眉头来想了想说:“贾贵人,喊起来不顺口,赐贾氏封号,就叫——庄” “诺——” “春光正好,出去走走吧!” 刘顺子心想:您老是想去毓秀宫走走吧?脚下却乖顺地将皇帝往毓秀宫引。 元春回到西殿睡了一觉,醒来就听到交泰殿和勤政殿都有赏赐下来。梳洗完后,又听皇帝给赐了封号——“庄”。 西殿之中,众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唯元春想到昨日一番情景红了脸。谨严持重曰庄,言不妄发曰庄,皇帝还是这般恶趣味! 交泰殿里,众人如柳婉清侍寝那天一般,掰着手指头历数元春身上的好处。 琢磨着哪些方面可能会引起皇帝的兴趣,那些本事自己身上有没有。 可说来说去,发现她们对元春的了解十分有限,只有容色上好一条众所周知。 众人翻来覆去地说着些老生常谈,待到皇后都过来了,竟还没见到元春的身影。 孙氏最先发难,明里暗里指责元春轻狂,刚一侍寝就没了规矩。 上头两个妃子的脸色还稳得住,下面这些如石投水,简直炸了锅。恨不得当下就把元春从寝宫中拖出来刺两句。 皇后等她们都说够了,才缓缓道:“好了……不管贾贵人如何,皇上喜欢才是最重要的。你们也该多多抓紧,毕竟,时不待我,机会稍纵即逝!” 说完,目光似有非无地落在刘常在身上。刘常在轻轻咬住下唇,缓缓低下了头。 听了皇后的教导,后宫众人只能不甘不愿地散了,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前面传来消息:皇帝给贾氏赐了封号! 继良嫔之后,如今宫里又多了一位庄贵人。 不到午膳时分,再度有消息传来,说皇上去了毓秀宫。一时之间,后宫瞩目。 恩宠 毓秀宫西殿,元春也没想到皇帝那么快就来了。连忙收拾好迎到殿外,却不想周高昱早已走了进来。 周高昱径直走到西殿,眯了眯眼看向脊背挺立,正色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 宽大的宫装掩住了她姣好的身材,还将细腻的肌肤遮的严严实实,不让人窥得半点风采。 抬头对自己笑时,又如冰雪初绽,漏出一点魅色,似有还无。就如昨日那抹水红的纱裙,让人心里发痒。 周高昱伸手拉起了元春,边往里走边问:“如今天气回暖了,你怎么还穿的如此严实。” 却不料向前的步伐微微一阻,向后看时,元春粉面微嗔,一双眼睛欲语还休。 周高昱猛然想起自己昨晚在那如雪肌肤上种下的点点红痕,不禁一笑。向后挥退了下人,径自拉着元春超里面走去。 玉罄几个见状连忙退了出来,眼中盛满了喜色,客气地招待刘顺子到侧间吃茶。 刘顺子忖度这情景,知道皇上一时半会儿是必不会叫人的,于是顺势跟着退往后面去了。 屋内,周高昱向后靠在塌上,将元春拉在怀中抱着,一抬手拔了元春头上的玉钗,顿时,一头如瀑青丝倾泻而下。 元春想,知道你好这一口,早备着了。不然姑娘家梳好的头发,你想拔一根钗子就解散了吗?哪那么容易。 周高昱果然极喜欢这头青丝,边摩挲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回来作什么呢?” 明明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经过一晚的缠绵之后,躺在一起说这话竟变得无比自然。 元春微微一笑,这次倒没作出害羞的样子,而是微微仰头看向周高昱:“没做什么,昨晚累着了,睡了一早上。” 周高昱哼笑了一声,心里对元春亲近的用语十分受用。 “朕给你赐了封号,你喜欢吗?” 元春听到这里一翻身爬了起来,双眼仿佛盛满了星河,直视着周高昱说:“妾很喜欢,多谢皇上。” 没有推辞,没有谦让,谢恩也显得十分随意,可是周高昱就是很吃这一套。 他的需求不低,但从小就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欲望。 等当了皇帝之后,也喜欢用规矩、制式来指引身边的人按他的心意行事。 这么做能使人心安稳,但自己一些很隐秘的欲望就无从满足。比如,后宫之中…… 他幼时见过外臣内官对母族出生不高的皇子的轻视、嘲讽,就给自己孩子的生母抬高位份。 选秀时也更看重出生,于是敬事房以及众人都以为他更喜欢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 侍寝时一个赛一个的矜持娇羞,恨不能化身成一个木头,要不就是道学先生。 他的确对诗词歌赋感兴趣,但那是闲时的情趣点缀,不是一天案牍劳形,回到后宫还要点评题词,吟诗作对。 不过,他对此从来不置一言,更不可能去指点嫔妃如何侍寝。 贾氏的出现很让他惊喜,后宫之中不乏容貌秀美的嫔妃,百花独放,各有其美。难得贾氏知情识趣。 少有的餍足让周高昱的心情十分舒畅,朝事结束之后也愿意来小歇一会儿。他不说话,元春就静静地靠着他。 窗外暖风徐徐,不一会儿,周高昱就睡着了。 元春听着他略微沉重的鼻息,轻轻起身,给他盖上一条毯子,后随手将头发挽了,走出外间来交代饭食。 看见元春出来,刘顺子连忙迎过来问好,口称:“小主”。 眼风往里面一梢,知道主子是斯斯文文坐着说话呢,微送了一口气。 元春看着他笑道:“公公去歇歇吧,皇上睡着了。这边让小太监看着,也吃一口我们的茶。” 元春说的自然,刘顺子也乐的顺势承情,退到后面去了。 玉罄见此连忙迎上来:“主子?” “皇上约摸要留下来用晚膳,你亲自去御膳房盯着。只要些好克化的家常样式,不要弄腻了。” “是……” 吩咐完晚饭,元春就走到外间来盘点自己所得的赏赐。早上太累,没来得及细看上头究竟赏了些什么,如今一瞧,确实有不少好东西。 抱琴凑过来问是不是要登记造册收起来,元春笑着说: “要登记,但不必收起来。布料得空咱们看一看,商量着裁衣裳。其余得用的就摆出来,白放着吃灰。” 等周高昱小睡一觉醒过来,就看见元春把一屋子的奴才指使得团团转。 周高昱见此轻笑了一声问:“你这是干什么呢?” 元春回身行礼,还不待叫起,就快走两步亲密地挽住周高昱的胳膊,笑说:“我在收拾屋子,皇上来帮我看看?” 皇上一挡眼,就觉得这些东西有点眼熟,细细一瞧,才发现目之所及,有不少是上午才赏赐下来的。 “这冻石是贡品,难得的好石头,又碰上了好匠人,天然去雕饰。你摆在这倒好看,就是缺了个相称的架子,刘顺子……” “在……” 就这样,傍晚时分,早上才得过赏的庄贵人,下午又有源源不断的东西搬进毓秀宫西殿。 不说六宫之中咬碎了几副银牙,隔壁的柳氏这一下午就不知在外面绕了多少趟,始终没有等到皇帝从里面出来。 皇帝被引起了兴致,陪着元春收拾了一下午屋子。 等到晚间一看,果然很合心意,就是差了一块匾,于是亲自题写“钟灵殿”。取灵气汇聚之意。 晚上,自然顺势歇在了元春宫中。 柳氏站在冷风中,直等到西殿的灯尽皆熄灭,一动不动。越竹心疼地用披风包住她,含泪说道:“主子,身子要紧呐!西殿那边已经歇了,咱们也回吧!” “什么西殿,如今该叫钟灵殿了……毓秀宫,钟灵殿,皇上可还记得这宫里还住着一个我。如今,咱们这东殿成笑话了……” “主子!来日方长啊,贾氏如今这般夸耀,树大招风,恐非幸事。后宫众人岂是好相与的,咱们只用保重身体,坐观后事。万不要自苦啊……” 越竹好说歹说,终于把柳婉清劝回了宫里。这一夜,又不知有多少人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因为要上朝,刘顺子早早就在门外叫起。这次周高昱没有耽搁,利索地起身穿戴。 元春也跟着起来急急梳妆,周高昱似真似假地问道:“早起不见你来服侍,怎么还干自己的去了。你也急着要去早朝吗?” 抱琴等人闻言有些慌,手中的钗子插上也不好,放下也不好。 元春笑着接过,起身来到周高昱面前,娇嗔道:“陛下御宇天下,掌着民生福祉。岂知我们后宫女子也有着自己的朝会呢!” 这话说的造次,周高昱从不许别人拿朝事开玩笑,刘顺子心内一紧。 却不知全天下男人的通病,被美人这么仰头望着,说他御宇天下,谁能不迷糊。 周高昱完全没在意后面“女子朝会”的话,掌不住一笑,从元春手里拿过珠钗,替她插在鬓边,说了一句:“甚美……” 刘顺子心内啧啧叹服:这位小主不得了…… 又见周高昱低下头在元春唇边轻啄了一下,忙低下头想:这后宫啊,要变天了~ 后宫的天变了不打紧,前朝,康泰帝终于在老臣的吹捧声中缓过劲来,发现皇帝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动了军改,瞬间大不自在。 朝上,以南安郡王为首的保守派首先发难,直指李博瞻一党插手军政,居心叵测。甚至明里暗里影射其在为大皇子铺路,所图甚大。 李博瞻一派也毫不示弱,文人骂人不见脏,杀人不见血。大肆弹劾南安郡王一党尸位素餐,中饱私囊。 期间,还呈上证据指明龙禁尉中,泰半名位被南安郡王亲党所占,且从众里甚至有连马背都爬不上的。南安郡王以权谋私,收受贿赂,公然买卖朝廷官衔。 更有在地方上的数起新报更换军械,可是库房里的军械分明早已陈朽不堪了。 比起前事,后面只是寥寥数语,却精准地踩中了周高昱最为痛恨的点。 朝廷卖官鬻爵一事由来已久,勋贵之家那些不成器的子孙,为了有个好听的名头在京中游手好闲,通常愿意出这个钱买个虚名。 这事原先是康泰帝的恩旨,这官名价高且没有实权,不领俸禄。所得归入国库,拨给营缮司使用,用来赈济难民或抚养孤儿。 只是后面这些年,朝中吏治混乱。买卖官衔已不局限于虚衔,连地方主政官员的缺额也可以用来买卖。 且所得银钱并不入账,究竟流入了哪里,此间水深,难以两三句话说清楚。 周高昱深恨这些事,以他的性子,多抄两个朝中蛀虫的家就足够赈济灾民了,何用买卖朝廷官职。 开了这个口子,里面如何腐化流脓难以控制。只是碍于太上皇的面子,如今不好发作。 只能不疼不痒地纠结一下“龙禁尉爬不上马背”、“卖官钱款”不知去向。就这个,南安郡王还能巧舌如簧,有恃无恐。 朝堂上乱糟糟吵个不可开交,周高昱平静地看着南安郡王一党,目光却越来越冷。 大朝结束后,因“证据不足”,众人并没吵出个结果。 晚间,六部发下政令,着有司细查龙禁尉一事。 皇帝在勤政殿申饬了李博瞻一党贪功冒进,命自省。 朝上吵的热闹,交泰殿里,元春再次见识了什么叫唇枪舌剑。 女人的战斗力不比朝上那些大臣差,唱念做打轮番上阵,脸皮薄一点的,估计要哭着走出去。 元春适应良好,尤其看到孙常在和柳氏不黑不白的脸色,深觉得那句话说的对:这世间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这还只是毛毛细雨呢,想起前世皇帝以自己为由头,提起省亲一事,那才是……啧啧。 就不知今生会怎样,想来不久之后那件事就会爆出来。不知这次没了自己,褚香薇又怀孕了,这一遭会如何变化。 元春想起的那件事,实是永正朝以来最戳周高昱的心的一件事,让他暮年想起来还能恨得牙痒。 永正四年年末,京畿降下了大雪,长达半月不停。担心百姓受灾,周高昱亲派了官员去巡视,确保能接到第一手消息及时干预。 谁想那巡视的官员猪油蒙了心,地方官也胆大包天,为了“不搅了圣上的兴致”,平安州一代压毁民房数百,愣是压住了一言不发。 万家灯火共庆新春时,平安州饿殍遍地,被冻死的百姓更是不可计数。难民朝着京城的方向逃去,还没走出州县,就冻死了十之五六。 这件事一直压到了永正五年开春,冬雪化尽之后,来不及收敛的尸体一夜之间成为腐肉。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春天又是万物生发的季节,终究酝酿出了永正五年最大的危机。 元春那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记得勤政殿中一夜一夜长明的灯火,后来魂魄离体,亲眼见证了生民多艰,才体会到周高昱当时的切肤之痛。 所以,即便前生了了收场,元春怨恨过所有人,唯独不恨周高昱。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夫主,但绝对是个好皇帝。 重来一次,元春无法改变国家大势,但也希望能以微薄之身,给为生民请命,冒着天下之大不讳与亲爹争权的周高昱一点慰藉和支持…… 不和 启祥宫里,仇太医按例来给褚香薇请平安脉—— 仇太医是江南甄家推荐上来的人,往前数十年一直负责甄太妃的身体,甄太妃十分信任他。 如今拨给褚香薇养胎,足见得甄氏对这个孩子的看重。 甄氏没有生养过,又从康泰帝那里得到首肯,这个孩子以后可以抱到她宫中养育,于是对此事的上心程度非同一般。 从衣食起居到启祥宫中的一切摆设安排,都是她点了头的。 万事只以龙胎为要,且将仇太医的话奉为圭臬,一丝儿半点都错不得。 整个启祥宫被看的犹如铁桶一般,褚香薇等闲见不到生人。 这种氛围之下,褚香薇更加憋闷不适,每日里不思饮食,肚子却越长越大。 甄氏见过之后还只道是龙胎养得好,并未把太医隐晦提醒的“子大难产”等话放在心上。 褚香薇虽然知道妇人产子不易,要吃好些苦头。可这一日日沉重的身体还是让她泛起了疑心。 这天请脉过后,褚香薇特地再三向仇太医验证,近来一切不适的症状是否需要吃药调理。 “娘娘身体康健,小皇子也一切平安。娘娘会觉得诸般不适,一则是因为妇人怀胎十月,本就极耗损精血,气血不能养身则难免心神倦怠;二来,俗语常说‘是药三分毒’,若因此事用药,恐怕不利龙胎啊!” 褚香薇听着与之前一般无二的说辞,抿了抿嘴没有接话。 仇太医轻轻看了一眼褚香薇的脸色:这才坐起不到半刻,她的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医者仁心,终是心生不忍,斟酌着提点了一句:“如今春景正好,娘娘闲时也可多起来走动走动,心绪开阔了,便会舒坦许多。” 这句是好话,可此时褚香薇已经心生疑窦,全然没有听进去。 等彩屏送着仇太医出去了,褚香薇突然抓住穗儿的手咬牙说: “穗儿,我觉得不对!自我有孕以来,只有仇太医替我请过脉,可仇太医终究是甄太妃的人!以往,我们可能大意了。” 穗儿听褚香薇这么说,吓得软了脚,跪坐在她旁边,颤抖着身子悄声说:“娘娘是怀疑——可是太妃没有这么做的道理啊!” “小心无大错——你去,说我想念母亲,带着赏赐回我母家走一趟,暗中吩咐我母亲从民间找一个擅妇科的大夫。下回仇昌请脉时,你在旁边看着,暗自记下脉案。 过后出去连同我的症状一并说给那大夫,听他怎么说。此事一定要紧密,万不可泄露了风声!” “是” 这边,彩屏送着仇太医到了甄太妃宫里,甄太妃早已等着了。一见了两人张口就问:“今日如何?” 仇太医跪下恭敬回到:“龙胎暂且无恙,只是娘娘心情郁结,多思多虑,长久下去恐怕母体受损,伤及胎儿。再者——” “再者什么?!” “娘娘恕罪,若龙胎过大,产妇又气力衰微。到时可能会难产,胎死腹中” 仇昌终究是想保一保褚香薇的,他本是江南一代的妇科圣手,得了甄家的举荐,才有了进太医院的资格。 当年凌云壮志,一心想在这宫中作出一番事业来,就此光耀门楣,不负先人几世行医之德。 哪里知道这宫中的蝇营狗苟,远非想象中那般容易应对。这些年亏心事也做了不少了,但总算是没直接害过人的性命。 如今甄氏这般完全不顾产妇性命的做法终究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于是在言语间动了点脑筋,希望甄氏多顾着点孕妇。 “知道了,褚氏竟这般不中用!本宫私底下不知替她挡了多少灾祸,她安心养胎便罢,缘何又心思郁结?”说完眼睛看向了彩屏。 彩屏心里一慌,连忙跪下回道:“娘娘容禀,奴婢一直悉心照顾良嫔娘娘,不敢有半分闪失。只是良嫔娘娘近来颇为惦记圣上,得知陛下有了新宠,难免心中不快!” “如今龙胎才是最为紧要的,良嫔竟然如此拎不清?!过去皇上宠她,不过是因为后宫久不进人,新鲜罢了!她还真当圣恩能为她长久停留不成?” 甄氏气急砸了一个杯子,突然回过神来想到:“本宫不是早就交代过,后宫这些闲散琐碎不要说到良嫔面前让她烦心吗?皇上有了新宠,良嫔是哪里得到的消息?” “良嫔娘娘的贴身宫女穗儿,常常背了奴婢和良嫔娘娘说话——” 彩屏自从到了褚香薇身边也是立志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对褚香薇身边的所有事情事必躬亲、掏心掏肺。 奈何她的身上从一开始就打上了甄家的标签,而褚香薇和甄太妃的关系又远没有她们表现出来的那么紧密,所以褚香薇心里看重的一直都是穗儿。 褚香薇身上不好,彩屏知道甄氏一定要问责。推穗儿出来,是她一早就打算好的。 “贱婢!如今且不动她,你也争点气。在宫里你也算老人,还斗不过一个家生子?还是要我找人顶了你出来?” “奴婢不敢,以后定当更加尽心竭力为主子办事!” “你下去吧,好生照看着良嫔这一胎,好多着呢!那穗儿胡言乱语委实可恶!调来我身边抄抄经,静静心罢!” 等彩屏走了,甄氏扶着头缓了一会儿气,突然问两边的侍女:“皇上如今宠着谁?” 两边低头回道:“荣国公府,贾氏——” 甄太妃听完之后不发一言,一张阴气森森的脸上意味不明。 甄氏原意只是想对穗儿小惩大诫,可她低估了褚香薇对穗儿的看重,也高估了自己的权威。 褚香薇表面上再听话乖顺,她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有自己的傲气。根本不可能放任甄氏随意处置她的丫鬟,否则她以后如何让下人敬服。 所以甄氏派出去拿人的嬷嬷只带回一句话:“良嫔娘娘说了,她身边一刻离不得穗儿。太妃娘娘要人抄经,等她生产之后亲自动笔,诚心为娘娘祈愿。” 这番话直接打了甄氏的脸,气的甄氏砸了一桌子的摆件。可碍于褚香薇肚子里的孩子,终是咬牙忍了。 启祥宫里的风波是避着人的,而元春身上的恩宠却众所周知。 皇帝食髓知味,自认成人多年从未如此畅快过,近来频频流连钟灵殿中。 这日云雨初歇,周高昱缓了缓气息,状似好奇地问向怀里娇喘微微的人:“朕多日盘桓在你宫里,怎么不听你劝朕要雨露均沾呢?” 元春漫不经心地回道:“皇上想要臣妾这般劝您吗?” 周高昱伸手刮了一下元春的鼻尖,嗔道“调皮,是朕在问你,你怎么还反问起朕来了?” “皇上想听真话吗?” “你说就是……” “臣妾巴不得时时与皇上待在一块儿,怎会违心劝皇上去别处?” “哼,你倒是实诚。就不怕外面说你狐媚惑主,妇德有亏吗?” “那皇上会被臣妾迷惑住吗?”说完轻轻咬了咬周高昱的喉结。 冷不丁挨了这一下,周高昱用力拍了一下掌下的柔软,顿时一声清脆的“啪”在殿中格外响亮。 元春扭了扭身子,想要将臀部从他手底下解救出来,半含怒地喊道“皇上……” 周高昱紧了紧胳膊,将她牢牢控于怀中,说道:“好好回话” 元春带着几分不耐烦,拖声曳气地说:“妲己之于纣王,褒姒之于幽王,飞燕、合德之于成帝,那才叫狐媚惑主。陛下心怀万民,为了政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分明是明君气象。 说这四个字的人,当真是其、心、可、诛……” 说到后四个字时,手指像打着节拍似的,一下下戳在周高昱胸上。 周高昱把她不安分的手指拿到唇边咬了一下,并不开口,元春只好接着道: “至于后者……泽被万民、母仪天下那是皇后娘娘的德行,臣妾的德行,只要让皇上欢喜。” 低沉的笑声从周高昱胸中传来,一边斥责元春“胡搅蛮缠”,一边叹气般说道:“那便让我欢喜吧~” 春宵帐中一声惊呼,羞得月亮藏住了脸…… 第二日请安过后,元春任由玉罄帮她梳理着长发,慢慢复盘皇帝昨晚说的话。 天子喜怒不形于色,但若忽略了他一些不经意的变化,可能会死到临头还不知所以。 周高昱本人雄才大略,某些方面甚至极度自负。 若没人提及,他根本不会反思是否对元春恩宠太过,甚至说出“狐媚惑主”那样类似于自贬的话。 前朝不至于提这事;这后宫之中,慑于她如今的盛宠,也应没人会这般粗蠢地说话。那么只剩下…… “这几日陛下还去了何处?” “陛下一心只往主子这儿来呢,只前日按例去给太上皇请安,甄太妃也在那儿……” “原来是她,看来这甄贾两府的世交之谊也不过如此。” “主子?……” “无事,想必是为着良嫔那边。看来良嫔养胎并不像传言那般顺遂。咱们可要躲得远远的……” 想了想,又笑道:“甄氏当真愚蠢,难怪进宫多年还只在嫔位。甄老太爷当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竟养出这么个女儿,还妄想……” 甄氏以什么身份去劝谏周高昱呢,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无子的庶母,竟然干涉到皇帝的后宫去了。 眼红元春得宠的人多了,外边编排她什么的都有,可敢有一人牵扯到皇帝? 元春想着冷笑了一声,也好,这么不疼不痒地刺儿皇帝一下,以他的脾性,不会当场驳回,只会用现实打脸。 看来这钟灵殿的风,还要再吹一阵儿…… 第 9 章 成喜是敬事房总管太监李德忠的干儿子,为了让他露面长见识,近些年李德忠当值时,都点的他捧盘子。 这是个肥缺,宫里的大小主子们只要巴望着上进的,都不会漏了他们这块的打赏。 这不,钟灵殿那边上午才来告假撤了绿头牌,下午各宫中都闻风而动,银子收的成喜手软。如果交泰殿没有来人,这真是极顺心的一天了。 此时,成喜不得不在勤政殿外的茶房中探头缩脑的,满心期盼着刘顺子早点出来。 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成喜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挨近晚膳时分,让他望眼欲穿的刘顺子终于出来了。 成喜顿时顾不得别的,一个健步冲到刘顺子面前,腆着脸笑问:“刘爷爷好呀——” 刘顺子一听就笑了,打趣道:“嘿,当不得!这差了辈儿了!今儿是哪阵风把我们喜公公给吹来了啊?” 成喜闻言也不再寒暄,立马苦着一张脸说:“嗐,您老不知道,早上钟灵殿的玉罄姑姑来告假,替庄贵人撤了绿头牌啦!” “哟,那感情好,喜公公可要发了啊!” “看您老说的,那不多得您老照拂不是。但要只是这样,怎还敢来打扰,是交泰殿的晏惜姑姑来了,替刘常在讨情呢!” “哦?” “刘公公您看,要是别的小主,奴才只要上心了,成与不成的,那得看天恩,可这是交泰殿!奴才心里实在发慌啊——” “哼,出息!咱家知道了,你去吧,往日里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也说了看天恩,难不成咱们这些奴才还能左右万岁爷的想法?” “诶——您老说的对!那小的这就下去了,我干爹请您得闲的时候去郊外那所宅子里吃锅子呢,到时还望您赏脸。” 成喜说得恳切,刘顺子只随意回道:“再看吧——” 得了这一句,成喜就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一旁的小太监不解地问:“喜公公,咱这就走了?刘爷爷还没给咱们主意呢?” “傻子,你还当咱们真是来讨主意的?咱们啊,是来送信儿的,如今信儿送到了,不走还等你刘爷爷赏饭吃吗?” “——这,小的还是不懂。” “不懂就对啦,功力不到,懂得越多死的越早!”小太监被这一句吓住了,赶忙闭了嘴不敢再问。 勤政殿中,刘顺子觑着皇帝的脸色也十分不懂——皇后娘娘这一出到底图什么? 元春在御花园遇到孙刘两位常在的那天,恰好皇帝刚从交泰殿出来,把那一幕瞧的真真的,只是从始至终没有露面而已。 当时刘顺子就知道了,皇后忽而巴拉地打发人请皇帝去交泰殿中用午膳是别有用心的。 这种略显拙劣的手段,并不是真的要糊弄皇帝,让皇帝看看后宫的拜高踩低。 而是这后宫之主的另一种委婉表达,希望皇帝把目光放在刘常在身上。 把刘氏的囧境和孙氏的跋扈同时袒露在皇帝面前,一方面是希望激起皇帝对刘氏的怜悯,另一方面也在隐晦地表达惠妃在宫中的影响力。 想到这里刘顺子也不禁咂舌,这皇后娘娘可真够别扭的! 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儿夫妻,坐在一起时无话可说,私底下又搞这么一出。 自己把架子端的十足,等着皇帝去猜她的心思,体贴她的心意,这着实是有点儿匪夷所思。 就如刘常在这事,皇后摆明了是要把刘常在推给皇帝。若是直说,皇帝可能碍着面子也就顺势应了。 可她偏要拐弯抹角地在御花园演场戏,这不,忽而巴拉撞过来一个贾贵人。皇帝没看上刘氏,反给贾氏做了嫁衣裳。 其实皇上这一个月对贾氏的盛宠就是一种表态,聪明点的即便还不愿意放弃也该换一个人。 皇后倒好,又把刘氏推上来了。这岂不是有意和皇帝争执? 刘顺子瞥着周高昱的脸色心里腹诽,苦了他们这些奴才左右为难。 周高昱今天明显不想买账,对着成喜端上来的牌子看都不看一眼,说了个“去……”。 成喜没法儿,万岁爷没兴致,只好麻溜地滚蛋。 交泰殿里,晏惜附到皇后耳边,把皇帝今日没翻牌子的事儿说了。 “成喜没去找刘顺子?” “去了,他们亲眼见成喜等到了刘公公……” 许诗筠闻言把手中的书“啪”地撂在了桌子上,以手扶额道:“刘氏不中用啊!” “娘娘,刘氏不得皇上喜欢,咱们不如换一个?” “本宫找人看过,刘氏是宜男相。皇上不会给两次机会,这一次要牢牢把握住!” “那娘娘何不亲自向皇上提一提,皇上一向爱重娘娘,只要您开口,皇上必不会拒绝!”晏惜着急地说。 “本宫乃后宫之主,是陛下的妻子!要亲手把自己的夫君推给别人已是万般无奈,锥心之痛。再广而告之,本宫以后有何颜面管教后宫众人!” 见皇后气急,晏惜连忙跪下来告罪。心里却忍不住深深地哀叹,皇后实在太爱面子了。 许家家世不显,承恩侯本人又没有大的才干,娘家不能争气,皇后在后宫众妃之间本就低了一头。 再加上无子这件大事,让从小就接受女德女训教导的皇后自卑到了极点,也不安稳到了极点。 越发强撑着皇后的架子,不肯把头低下去一点儿。 这么多年,皇后也算病急乱投医。私底下不知吃了多少药进去,愣是接不住一个皇子。哪怕是个皇女呢,先开花后结果也好。 可惜始终没有一丁点儿动静,反而惠妃抱养的大皇子平安长大了不说,亲外公李博瞻还得了皇帝的重用。 每每想到惠妃的声势,皇后就焦虑得夜不能寐,想要一个孩子的心思也越发炽热。 今年年初,皇后终于想通了,打算从别的妃子那里抱养一个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 满宫里打量了一番,家世好的不能选,怕以后控制不住,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恩宠的不愿选,怕恃宠而骄,多生事端。 看来看去,就只有刘氏为人温驯,无家世无恩宠,又最好拿捏,推她上去最保险。 谁成想两番示意,皇帝都不为所动。许诗筠心里很难受,不明白年少夫妻,究竟为何走到了这一步。 有时回想起当年还在潜邸的情景,都觉得恍若隔世。那时候周高昱没有这么忙,自己也不是这般战战兢兢。 自己是他一眼就相中的正妻,府中没有一个人能越过她去。岂不是比如今好上百倍,要是“永王”永远都是“永王”就好了。 这份私心畅想,许诗筠只敢在心里反复回味。 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周高昱胸中的野心和才华日日鼓动着他,绝不可能只做一个永王。 “贾氏的月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娘娘。太医今早已经去请过脉了” “那就好,那就好……”对于许诗筠来说,这也算是慰藉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从元春承恩那天,抱琴就在扒着手指头算她的月事,期盼着能在这一个月听见喜讯。 如今眼巴巴地看着太医请完脉出去了,也只能歇了心思盼下一个月。 玉罄推了她一下,让她收敛下神色,怕元春看了吃心。 元春把她们的小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只做不觉。 受孕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上辈子在这宫中二十七年都没能赚上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宫里规矩大,生存不易。这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揣着八百个心眼子过日子,多思多虑是常态。 人长久地处于这种氛围当中,一方面有碍寿数,另一方面不利子嗣。 元春此生想开的事多,执念少了,可是前五年没有条件保养,想受孕也并不容易。 子嗣对后宫的女人至关重要,元春曾经也迫切地希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作为贾府也是自己的保障。 如今……呵! “主子,您让奴婢留心启祥宫中的动静,这两日有信儿了……” “哦?” “前几日,良嫔的贴身宫女穗儿,报了交泰殿那边回了良嫔娘家一趟,说是良嫔娘娘想念母亲,带了些赏赐回去。 这本是常事,良嫔如今也讨得到这个恩典。可是那穗儿昨日又回去了,这还不到一个月……” “甄太妃为人强势,良嫔在她手底下恐怕是吃了些苦头的。” “主子聪慧,奴婢有个老姊妹如今就在太妃处管着花草苗木。听她闲时提起,甄太妃为人并不十分和善,上次差点儿还把这穗儿讨去抄经了。” “你这消息来源可靠吗?启祥宫如今是整个后宫的焦点,可别落人把柄,反受其害。” “主子放心,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事。奴才并没有着意去打听,我那老姐妹不在主子跟前儿伺候,就是因为她这张嘴散漫。” “嗯,好在如今良嫔也不出来,大家落得清净……” 这话音才落,第二日元春就在交泰殿看到了怀胎快五月的良嫔。 随之而来的,还有让后宫女人都为之振奋的第二个消息,皇帝昨晚宠幸了刘常在。 属于元春的独宠日常,终于结束了…… 这天的请安格外热闹,大家的目光在元春和褚香薇的脸上交错投射。脸上有强行压抑的,隐隐的兴奋感…… 元春很无语,一看她们就知道憋坏了,都等着看热闹呢! 可是元春今日没兴致表演,冷着脸给“初次见面”的良嫔行礼问安之后,就坐在一旁不发一言。 对于刘氏的问候更是爱答不理,宠妃的姿态端的很足。 刘氏微红的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惧怕和小心翼翼的讨好,一副避其锋芒的怂样。 褚香薇脸色红润,温婉地笑着应付众人,看起来脾气很好,和元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谁都不会忽视她,因为她高高耸起的肚子。 这不,德妃一踏进交泰殿的大门就把火力集中到了褚香薇身上。 “哟,良嫔妹妹?可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妹妹脸色真好,要不说妹妹好福气呢,之前皇上宠着,怀孕了太妃娘娘着紧着,这小皇子还没出生,就把我们小二比到泥里去了呢!” 听了这话,褚香薇姣好的脸庞上显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不轻不重地回道: “德妃姐姐言重了,二皇子是哥哥,皇儿出生之后自是兄弟和睦的,都是陛下的孩子,太妃娘娘一样关爱。” “哼,可惜我们没有那被太妃娘娘亲自照顾的福气。也不知妹妹是哪里得了太妃娘娘亲眼,也教教姐妹们呢,我们也学着去上个好…… 唉,瞧我!忘了妹妹曾在太妃娘娘宫中伺候过,这天长日久的陪伴,我们自然赶不上了。” 这话意在刺之前做宫女的事,可惜褚香薇并不在意,闻言只淡淡回道:“蒙太妃娘娘看重,是嫔妾的荣幸。” 平民之家,做儿媳的尚且要给婆母站规矩,自己服侍过太妃又算什么? 德妃看她不接招,越发紧追不舍:“妹妹久不出来不知道,咱们这宫里又有新的姊妹了。你瞧这庄贵人,和妹妹当年一样,不止有陛下亲赐的封号,那恩宠更是……” 元春听到此处烦了,还不及德妃说完,就出言道: “德妃娘娘今日兴致好,想是想念良嫔娘娘想念的紧,也该喝口茶歇歇气。给其他姊妹一个寒暄的机会啊……” 德妃话多,又爱拈酸吃醋,兴致一来就开始滔滔不绝,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皇帝曾经嫌她烦,就说过让她喝口茶歇歇气的话。 这时经元春一提醒,众人都想起了这一遭,不禁脸上露出笑意来。 德妃禁不住激,忽地站起来指着元春道:“放肆!本宫是皇上亲封的德妃,贾氏你一个小小的贵人竟敢出言冒犯,该当何罪!” 元春不咸不淡地看了德妃一眼,慢悠悠地站起来说:“嫔妾不知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德妃娘娘这般生气,还请娘娘明示。” 德妃不好说出皇帝的前话,怕落得一个怨愤之名,可又气得急了,突然快走两步来到元春面前扬起了手! 第 10 章 皇上的宠妃要是在交泰殿被扇了巴掌,那皇后的威仪也就相当于被踩在了脚下摩擦。 所以任凭众人惊呼出声,元春脚下一步都没有移动。 在德妃被人拦下之后,还微不可查地冲她轻蔑一笑。 德妃被气得眼前发黑,又作势要往前来撕扯,众人苦拦不住,又怕碰伤了她,正是焦灼难当之际。 太监一声尖利的“皇后驾到——”制止了这出荒唐的闹剧。 一瞬间,打人的、拉架的、躲避的、惊呼的,包括看戏的,都仿佛被按了暂停键,纷纷乖顺俯身给皇后行礼。 权力的甘甜美妙在这一刻尤其□□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皇后用充满威仪的眼神缓缓扫射过下跪的每一个人。尤其在惠妃身上停留了一瞬,才带着笑意叫起。 晏惜不用皇后示意,已经快走两步伸手扶住了褚香薇。 褚香薇客气地对着晏惜点头致谢,再看向端坐高台的皇后,面露敬仰。皇后亲切地对她说: “近日天气好,难得良嫔有兴致出来走走。你如今月份上来了,行动都不必拘礼。等再过几月小皇子出生,这宫里就更热闹了。” 褚香薇闻言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谢皇后娘娘抬爱,等皇儿出生了,一定好好孝顺娘娘。” 乍看真是一副妻妾和美的景象,只要忽视一旁愤愤不平的德妃。皇后晾着众人和褚香薇的这一番问答,把德妃脸都憋红了。 等皇后叫坐时,她迫不及待地就要开口告状。 不想皇后直接冷了声音问责:“德妃,你也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在本宫这交泰殿中大肆泼闹,成何体统?!” “臣妾殿前失仪,还请娘娘恕罪。实在是贾氏恃宠生娇、言语犯上。臣妾忍无可忍,这才一时气急,失了规矩。” 元春听到“恃宠生娇”四个字时挑了挑眉毛,稳稳跪下道: “皇后娘娘,嫔妾实在不知方才哪句话得罪了德妃娘娘,惹得皇后娘娘烦心,臣妾惶恐” “你——” “好了!惠妃,你说说,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唰”一下都投射到了惠妃身上,不知道惠妃会怎么描述这件事。 惠妃即使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也显得分外泰然自如,仿佛后宫诸事与自己无关。见皇后问她,才起身缓缓行礼: “庄贵人言语冒撞,德妃性子太急——” 其实皇后未尝不知道前殿发生了什么,把这个球踢给惠妃,也是想看看惠妃对这两人的态度。 没想到惠妃不露声色,一副中正平和的样子,尽显尊重大气。 皇后闻言脸上的笑意不减,袖子里的手却缓缓攥紧了。她最恨的,就是庄齐云这副卓尔不群的样子。 当初她和庄齐云一齐被指给永王为妃,她为正,庄氏为侧,庄氏就处处要压她一头。 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无论待人接物还是掌家理事,出生高贵的庄氏都更加得心应手。 阖府内外,只要提起永王府都要夸一句侧妃贤德。衬托得她这个正妻十分拿不出手。 就连当年永王的生母宜妃娘娘都更喜欢庄氏,逢年过节进宫问候都让带着庄齐云一起去。 那些反复苦练礼仪的夜晚,那些蜚短流长的讥讽与嘲笑,都在庄氏云淡风轻的应对之下烤灼着她的心。 许诗筠看着下面跪着的两人稳了稳心神,安慰自己道:“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本宫活着一天,她庄齐云再不凡都得跪着向本宫请安。” 至于德妃和元春的这场官司,一个是皇子生母,一个是天子宠妃,自然只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皇后教导德妃要宽和大气,给低位嫔妃做表率。告诫元春要言语谨慎,令她给德妃道歉。 元春闻言二话不说,立刻言语诚恳,态度端正地给德妃道了歉。 但就因为态度太过于端正,使得德妃那口气越发积在心里,吐不出咽不下。离了交泰殿之后,恶狠狠地瞪了元春一眼,拂袖而走。 元春对于她的怒火毫不在意,施施然回了自己的钟灵殿。 玉罄在路上频频看元春的脸色,抱琴看看两人,试探着说: “德妃娘娘不怀好意,良嫔如今怀有身孕,听到皇上宠爱咱们主子难免吃心。她要是和咱们对上,总是咱们吃亏的。” 宫里就是这样,怀孕的女人是顶顶惹不得的。可元春和德妃闹这一场还不真全为了这个。 碍于此时不好说,元春只淡淡道:“我的位份虽然不高,可也不是谁都能拿去当枪使的。 德妃这一出闹得我心里不快,若就那么包子似的忍了,以后难免让人觉得咱们好拿捏。 有了今儿这一出,以后再有人想来试试锋芒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有德妃的分量。” “那咱这就算和德妃交恶了?”抱琴怔怔地问。 元春闻言没有说话,玉罄在一旁接:“这后宫里就没有交好这一说,只是有的明着不好,有的暗地里不好。有些时候,明着不好倒比暗地里不好要好。” “诶唷,这么些好与不好的,闹得奴婢头都晕了。奴婢呀,只记得咱们主子样样都好!”一句话冲散了略微凝滞的氛围,主仆几人说笑着回去了。 元春闹了那么一出,这些日子耳根子都清静了不少,除了请安时德妃那边飞过来的眼风,没人来给她找不自在。 之前内务府那边送东西来,东殿那边还会间歇找事一般争这个,抢那个。 这些日子柳婉清都主动退了一射之地,凡送进来没说明如何分派的东西,都由着钟灵殿先挑。 抱琴把这事告诉了元春,元春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说:“随她去,只挑咱们份例里合用的拿就是。告诉玉罄,把下头的人看好了,别有那仗势欺人的,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抱琴答应着下去了,后宫里就是这样,心气再高的人,待久了都得在现实面前低头。 元春不在意柳婉清,她在心里琢磨着褚香薇的事。 如今,褚香薇一改前几个月闭门养胎的习惯,频频在后宫走动,努力营造出一副身体很好,养胎十分顺畅的样子。 可启祥宫中传来消息,她和甄氏的矛盾分明更深了。几番摩擦之下都是甄氏忍了她,估计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上。 甄氏为人十分强势,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褚香薇是个聪明人,肯定明白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第一紧要的就是恭顺。 如今和甄氏闹得这般难看,多半是有矛盾点触及到了最根本的利益——皇子。 但甄氏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对她寄予厚望的皇孙下手。 就不知褚香薇这一胎到底会着落在谁的手上,反正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是生不出来的…… 元春想到这闭了闭眼睛,看到褚香薇,就会不自觉地想到前世的自己。 从一开始就走错了的路,是不可能有一个好结果的。 前朝事忙,等到周高昱再次翻牌子,距离刘氏承宠那次已经有半个月了。 一早上听到皇帝要过来,整个后宫都弥漫着喜悦欢腾的气氛。就连皇后都早早地把众人放回去各展神通。 御花园里前所未有的热闹,隔不了几步,就会看到一个出来散步的嫔妃。 这时候最能显示出有孩子的好处,因为皇帝一下朝就先去看了皇后。听她简略汇报了下后宫日常,就去看望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听他们说说最近的功课,再指导两句,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剩下的时间分别见了见两位皇子的母亲。 中午在惠妃处用了午饭,就回了勤政殿办事去了。 御花园游荡的众人吹了一早上的冷风,连皇帝的衣角都没看到。互相碰面时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匆匆散了。 元春这一早上懒怠出去,估计着皇帝得先看看老婆孩子,所以乐得缩在钟灵殿裁了一早上衣裳。 知道元春没出去,柳婉清回来时就觉得自己这一早上闹得十分难堪。 想要避着人蹭回去,偏遇到了钟灵殿的人从御膳房回来。 只见御膳房的小太监殷勤地替钟灵殿的宫女拎着食盒,满嘴的话豆子一般不住地往外冒,哄得小宫女喜笑颜开。 那食盒沉甸甸地坠手,一看就知道超过了钟灵殿原本的分例,估摸着是御膳房单独孝敬给得宠嫔妃的。 小宫女看到柳婉清站在一旁盯着他们,连忙快走了两步来行礼问安。 柳婉清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之后转身就走。 只是原本微耸的肩膀挺立了起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小宫女一头雾水,等柳婉清走了,才出声道:“小福子,谢谢你!等我下一遭攒够了银子,还请你帮我置办饭菜。” “嗐,你要不省省吧,那点儿月例银子还不够填嘴的呢!我如今跟着师傅烧火,手艺还没学到家。你攒着钱,等我练好了手艺,给你做大菜!” “我们家不需要我补贴,我阿娘说了,我想吃什么尽管吃,钱不够阿娘还给呢!你如今烧的菜我就爱吃,等你以后能做大菜了,我还爱吃。 你不是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吗?我的钱都给你,你不要少了大师傅处的打点,仔细他为难你……” 两人嘀嘀咕咕地走了,这番话自然也没人听见。 到了晚上,敬事房传来消息,皇上翻了庄贵人的牌子…… 人说小别胜新婚,周高昱素了半个月,这猛然一开荤,自是一番龙精虎猛,不肖细说。 钟灵殿要了几回水才歇下来,元春也觉得十分畅快。只是看着床下又被撕坏的衣服,不禁气恼,埋怨道: “皇上手劲儿也该轻些,嫔妾好容易才做的衣裳,这才穿了一回!可惜了好料子……” 周高昱抚摸着手下如绸缎般细腻的肌肤,声音含笑:“内务府送来的料子不够你裁衣裳?这般小气……” 元春闻言不快,回嘴道:“后妃的供给是有定例的,这青云纱总共只得一匹,嫔妾爱惜的什么似的,如今扯坏了,可再没有了。” 周高昱闻言不以为意:“没有了,朕就再赐你几匹。左右你这衣服穿来也只能给朕看,如今也算物尽其用,不为可惜。难为你有这些巧思……” 元春连忙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含羞带怒道:“皇上,不是说好了这是咱们的秘密,怎可宣之于口,要是让人知道了,嫔妾就没脸做人了……” 周高昱十分喜爱她这般娇俏的模样,一边敷衍着回:“不让人知道……”一边按住了上下其手。 元春一时发痒,一时又难挨。还要忍住了不发出声响,不一会儿就忍不住反击,两人闹了起来。 钟灵殿传出的笑闹声让外面值守的人都羞红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歇了下来。 元春静静地趴在枕头上,周高昱又挨了过来。元春刚准备躲,周高昱就一把按住了她,含笑道:“不闹了,咱们斯斯文文地躺着说话……” 元春此时闹累了,只想歇着,不想说话。于是敷衍道:“嗯……” 谁知周高昱突然抛下一个巨雷:“我打算升你舅舅做九省检点……” 若不是早有心理准备,元春此时就要失态了。这狗男人,显然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放松,前一秒还能与你柔情蜜意,下一秒就在试探。 元春看似很不耐烦地:“嗯……”了一声,皇帝显然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拨弄了两下,像要把元春的瞌睡晃走。 “朕升了你舅舅,你怎么不谢恩?” 元春这才半睁开眼看他道:“谢皇上恩典……舅舅得用,皇上用他就是了。能为皇上分忧,是舅舅的福气……” 周高昱含笑看着她的眼睛,隐隐绰绰的灯火下一张脸庞十分俊朗帅气,恍惚间还有一种让人迷惑的深情,足以令世间的女子都为之倾倒。 “你娘家起来了,你以后在宫中就更有底气……” 元春闻言心里发冷,眼睛却突然诚挚地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嫔妾的底气,只有陛下!” 一瞬间露出的脆弱和依恋与元春一贯的自信骄傲形成巨大的反差,轻言慢语,乱人心志…… 周高昱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狭长而锐利的眼睛几不可查地眯了眯,元春知道,这是他有所震动的表现。 怕眼神漏了陷,元春像是被迷惑一般,不能自主地吻上了他的唇,也不深入,轻啄试探,情难自已。 牵动着对面人的心神,逐渐反客为主…… 一刻的温情过后,周高昱的理智回炉,突然意味不明地问她:“听说你前几日冒犯了德妃?” 却不想方才还懒洋洋的元春听了这话,忽然“腾”地坐了起来,眼睛大睁,不可思议地看着周高昱,泪水渐渐盈满双眸。 周高昱看着空荡荡的怀抱怅然若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元春激烈的回应震得一愣。 只见元春两鬓微汗,头发凌乱,明眸皓齿。娇艳欲滴的面庞上嘴唇微抖,一大颗泪珠滴落,“啪”地砸到了周高昱手上。 “皇上今日是来为了德妃问责嫔妾的吗?” 周高昱皱眉道:“朕只是听说你与德妃起了争端,问问你是怎么回事罢了?” “皇上只是听闻嫔妾与德妃娘娘起了争端,就判定是嫔妾冒犯了德妃娘娘?”话还没说完,已经哭腔浓重。 周高昱平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被先前还抱在怀里温存的女子含娇带怨的责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口头却还撑着帝王的尊严:“德妃位份在你之上,你二人有争端,自然只能说你冒犯了……” 话还不及说完,对面的人已经气急,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仿佛十分伤心,连薄纱从肩上滑落都置之不理。 周高昱看着她肩上的红痕,嗓子紧了紧,想叫她把衣裳穿好再说话,还没开口,就听元春落寞道: “皇上就把德妃娘娘看的那般重吗?嫔妾日盼夜盼,终于盼得皇上来了钟灵殿。皇上却急着替德妃娘娘训斥嫔妾?” 说完双腿一并,跪在塌上说:“那请皇上责罚嫔妾吧,是嫔妾愚蠢颟顸,既不比良嫔娘娘温柔解语,又不如德妃娘娘于社稷有功,嫔妾不配伺候皇上。” 后面几个字已经哽咽难言,周高昱不禁有几分头大。 往日只听说这女人生起气来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今遭自己也经历了一番,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方才听她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答在点子上的。若非自己先前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只怕现在都是云里雾里。 之前那些女人,一个赛着一个的知书达理,何曾听过这样拈酸吃醋又胡搅蛮缠的责怪,连良嫔都扯上了。 周高昱一时不知应怎样应对,想哄哄她,又放不下脸。想了想还是打算让她自己冷静下,于是冷着脸起来准备出去。 没想到元春一看他起身以为他恼了,急得连鞋也来不及穿,从床上跑下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哭道: “皇上不要走,嫔妾错了。嫔妾已经受了皇后娘娘的教导,向德妃娘娘认错了。皇上要是生气,嫔妾明天就去德妃娘娘宫里负荆请罪,只求皇上别厌弃嫔妾。” 周高昱感受着腰间紧紧箍住自己的双臂,斜眼看见了元春细嫩的双足,再看见她身上沾着的,还未清理的属于自己的痕迹,哪里还有气。 轻叹一声,转身抱起她回到了床上,说:“我并未怪罪于你,只是德妃性子急,怕你惹恼了她吃亏。这次是在皇后宫中,有人拦着,要是在外面呢?” “嫔妾错了……” “好了,你再认错就显得朕真是来问责的了。爱妃这么大的脾气,朕这一次可算是领教了。” “皇上不喜欢,嫔妾以后就改了……” 周高昱哼笑一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爱妃就不要说大话了……” 元春抬头噗嗤一笑,双手勾住了周高昱的脖颈,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 一瞬间谁都没说话,两人静静地享受着这份静谧的美好。 过了一会儿,元春突然开口道:“嫔妾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老太太规矩教的严谨,我自八岁之后就再没被罚过。” 说到此处,元春语气里还有着小小的骄傲。周高昱会心一笑,也不打断她,只是缓缓摩挲着她的右臂。 元春接着说:“那日我不是言语不慎,德妃娘娘屡屡提及良嫔姐姐的龙胎,还用嫔妾与之对比……我……” “太医说,嫔妾前五年亏了身子,不易有孕。皇上,嫔妾也想有我们的孩子……”说完就哀哀地哭了起来。 周高昱愣住了,他只知道德妃在褚香薇与元春之间架桥拨火没安好心,没料到还有这一出。 皇后也身体不好多年未育,可她始终把这个消息捂得死紧,不肯透露一分。 这么些年,皇后吃了数不尽的药,甚至浸润得交泰殿内殿都有一股药味,点再多的熏香,都还是会隐约透出来。 周高昱曾经也想宽慰她,告诉她即便没有子嗣,也不需要惶恐难安。可是皇后高高昂起的头颅,始终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如今看着怀中哭的哽咽难言的人,周高昱心中滋味难明,又有一种被信任的责任感升腾起来。 其实对他来说,后宫子嗣重要吗?重要。但是没有重要到这种份上。 后宫女子都把子嗣当做后半生的保障的依靠,那把他这个皇帝置于何地。难道他到后宫来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吗? 周高昱心中有着微妙的不喜,可他从未宣之于口。尤其是连皇后都觉得有了皇子才是有了保障之后,他一度将这种不快压了下去。 说白了,妻妾的不信任一点点蚕食了帝王的温情。枕边人算计的是家族的前途和自己的未来,那么皇帝也将她们视作了筹码,在天平的两端加减。 但是,皇帝自己可以薄情,但他不喜欢看到别人对他薄情。 后宫对子嗣的渴望,让他觉得自己在她们眼中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 而元春显然打破了这种认知,她也想要孩子,可她想要的更是与自己密不可分的联系与羁绊。 这点不同,不同到她可以坦然将自己不利子嗣的致命缺点袒露在自己面前。 周高昱这次没笑,心中氤氲起的温情流动在四肢百骸,他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 元春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动容。跳脱原本禁锢自己的框架,不利子嗣又何尝不能成为一个武器呢? 第 11 章 温情只是暂时的,帝王心术才是主乐章。 军改进行到一半,南安郡王就在康泰帝的示意下,屡屡给李博瞻一党使绊子。 李博瞻一党毕竟是文臣,和武将一派天然水火不容。那些军士不懂强军兴邦,却很迷信曾带领王师大杀四方的功臣之后。 南安郡王一党稍稍鼓动,李博瞻就寸步难行。 每每要周高昱到太上皇面前伏低做小,把康泰帝哄高兴,得到了他的首可,政令才能顺畅地执行。 久而久之,这种讨好就变成了无声侵蚀,一点点削弱着皇帝在大臣心中的权威性。 周高昱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削弱,于是决定另辟行径,在世家里扶持一个人起来,与南安郡王打擂台。 先从内部分化保守派的利益联盟,再逐个击破。 这个打擂的人,周高昱选中了王子腾…… 前世,王子腾的上位是保守派最后的欢歌,是贾府大厦将倾前的虚假繁华,也是元春的灾难。 从王子腾升任九省检点的那一天开始,元春就有半个身子待在了冷宫。 尤其是甄太妃一直迫不及待地催促元春怀上一个皇子,更是加剧了周高昱对她的忌惮以及防备。 后面无论她如何婉转附就,如何花样百出,通通都无济于事。 周高昱或许曾经动容过,但这种动容在他对权力的掌控欲面前一文不值。 他是一定要把权力完全抓在手中的,无论是谁,凡是挡在他身前的,全都会在帝国的车轮之下粉身碎骨。 元春重生后就一直在想,如何才能给周高昱一个留下她的理由。 首先,她不能急功近利,一旦借着甄太妃的手提前站到台前。就会被彻底打上保守派的烙印,后面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其次,她不能在后宫长袖善舞,贤德淑良。 许诗筠是周高昱选定的皇后,是压制外戚,平衡后宫的有力手段。她如果倒了,后宫的争端就会分散周高昱处理前朝政事的精力。 她甚至不能太早有孩子,一个象征着保守派势力的孩子,必然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在周高昱完全掌权之前,天然就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最后,她不能太聪明,最好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这样,皇帝把她放在身边才会放心。 于是,此生的元春远远地躲开了甄太妃; 此生的元春善妒,与后宫众人不睦; 此生的元春不利子嗣; 此生的元春满心满眼都是皇帝…… 元春面无表情地任由抱琴帮她清理身体,看着身上的斑斑点点想: 自己前世真是猪油糊了心,精准地在周高昱的雷区蹦跶了二十七年。能够病死,当真是老天垂怜了…… —— 皇帝半月不进后宫,一进就翻了庄贵人牌子的事,让整个后宫都仿佛泡在醋坛子里。 尤其是那珍贵的青云纱,皇帝居然一口气赐了五匹,气的德妃一边铰料子一边直骂贱人! 要知道,德妃也甚是喜欢青云纱清透的质感,和那一抹极其衬皮肤的青色。 当初只得了四匹,还想着找借口从皇后那儿再要两匹过来,如今皇帝居然一口气全给了元春,真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来。 惠妃听到这个消息也很吃惊,皇帝在她那儿用午膳的那天,她就隐晦地提起过德妃和元春的争端。 以她对周高昱的理解,元春以下犯上的事儿无疑是犯了他的忌讳。 周高昱从来是个多心的人,他当天翻了贾氏的牌子不足为奇。奇的是,第二天居然还给了赏赐。 “这个贾氏,是我小看她了……” “娘娘不必担忧,便是她身上有些狐媚子手段,皇上也不过新鲜个一时半刻的,这么些年来,皇上还是最爱重娘娘的。 咱们在前朝有少爷和李大人,在后宫有大皇子,这才是倚仗呢!贾氏如何比得?” “但愿真是这样吧!那调理身子的药,你亲自盯着熬,总归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才是真的倚仗呢!” “……是” 倚仗之说才过了两天,前朝王子腾就升了官。 一时之间后宫沸腾,甚至有一种言论在悄悄流传,说是庄贵人得宠,皇上才抬举了她的舅舅。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传言被放任了。甚至朝堂内外不少人都信以为真。 “主子,外边那些不羁的传言甚嚣尘上,咱们需不需要禀告了皇后娘娘加以节制?再放任下去,恐怕会妨碍了王大人的官声呐!” “不必,舅舅日后自然会用真本事让他们闭嘴的……”元春看起来十分骄傲自信的样子。 玉罄一脸担忧,欲言又止。元春只做不觉。 皇帝正准备扶植起王子腾和南安郡王打擂台,这时王子腾还没成长起来,顶着自己这个幌子正正好。 至于王子腾有没有面子,会不会受到奚落——与她何干! 上辈子这位好舅舅踩着自己的血肉大肆敛财。触怒皇帝的时候,可从没顾及过自己这个不受宠外甥女! 一想起家里,元春就觉得分外糟心。但左右权衡了一下,她还是让抱琴找来张德庆,交代了几句话让他带给贾府。 “贵人问老太太太太好,问阖家老少好。” “好,都好……蒙贵人惦记着,家中一切安稳。公公请到前厅吃茶!” “老太太客气,咱家此行还要代贵人问句话。今日有一股风吹到了贵人跟前,说本府琏二爷在外横行无忌,包揽诉讼!就不知——是否真有其事啊?” 贾母闻言一怔,继而慢慢坐正了身体,双眼正视张德庆,示意他继续说。 张德庆见状立马笑开了,语气轻快:“贵人说了,咱们家从没有这样倚势仗贵,欺负人的混账事儿,多半是外头讹传。 但大凡世家贵族,根深叶茂之下难免旁逸斜出,指不定族中就有不肖子孙辱没了祖宗的德行,要不就是背主的奴才大胆妄为,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 “若叫那起子说嘴的人传到……”张德庆向上拱了拱手,接着道: “那府上岂不要受害?如今贵人得宠,舅老爷高升,正是府上的好时候呢! 说不得这一二年间,宝二爷也下场高中!……那时再因为这些事耽误了声望,岂不委屈?” 贾母的命门就是宝玉! 世家大族,往往关系网复杂庞大,倚仗自身权势欺压个把人,弄点以权谋私的事根本不足为奇。 比如那书中记载的,薛姨妈的儿子薛蟠因为一个小丫头打死了冯姓的良民,不就在贾府的干涉之下不了了之了吗? 贾府上下对此事都心知肚明,甚至茶余饭后闲磕牙,还要拎出来显摆显摆! 但人就是这样,好的时候自认可以一手遮天,一旦不好,桩桩件件都是罪。 贾府繁衍数百年,这样的事想必不少。书中记载过的,元春还能知道一二,那还有书中没记载的,以及那些一笔带过的呢? 说到底,贾府这棵大树已经从根子上开始腐坏了,非伤筋动骨不可逆转。 元春没有心力去管他们,也管不住。只好借此事给贾母提个醒。凡事只要涉及宝玉,都是触到了贾母的逆鳞。 因为宝玉不仅是贾母疼爱的孙子,更是贾家复兴的希望。就连困锁深宫的元春,也一度把他视为希望。 在贾母的规划里,贾赦纨绔、贾政才庸,这两人都指望不上。 贾琏还好,但也只在世俗交际上有几分本事,日后安心承爵,守好祖宗的尊荣即可。 整个家里,唯有宝玉聪慧过人、闻一知十,还是衔玉而生的麒麟儿。 只要好生培养,日后封侯拜相,与大房、元春相互扶持,何愁贾家的荣耀不能一直延续? 所以元春要提醒贾母,首先,家里有不法事传到了我耳朵里,我很在意,因为我摆不平。 皇帝恩宠所在,就是众人目光所在,你们最好收敛点。 其次,以我对皇帝的了解,这事如果闹出来了,会影响到宝玉的前程。 这两点一出,至少贾母会对家人稍加约束。也压一压凤姐在家中的气焰,不至于那么快做出放印子钱这等要命的事。 至少,要等自己站的再稳一些…… 张德庆悠悠说完,眼见贾母的脸色越来越差,料着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就施施然告辞走了。 却不想贾府因他这一番话险些翻了天!张德庆一走,贾母立马让人去叫贾赦贾政。 又命赖大家的亲自去找贾琏,并将他带到荣庆堂等着问话。 贾母甚少发这样大火,尤其是对小辈。贾琏虽不如宝玉,贾母也是心疼的紧。以往胡闹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教训两句就过去了。 如今这阵势看着不像,李纨连忙带着姑娘们下去了。邢王两位夫人不敢大意,肃立在贾母身侧伺候着。 贾政和贾赦见这阵仗都是一头雾水,等贾母把事情的原委问清楚后,贾赦先气的一连声要把贾琏叉进来打死。 贾政平素最是个谨小慎微,好面子的人。 如今听了贾母这一番话,脑海中不断回忆起最近德妃娘家,以及众外戚家眷对自己不阴不阳的挤兑, 忍不住疑心,是不是别人都在背后指摘自家这番不堪的丑事,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 又怕一不小心被人撕撸出来就要担不是,生是急得面红耳赤。 贾母看着这两个全无章法的儿子闭了闭眼,冷声说: “贵人派人回来私底下告诉,就说明这件事尚未传扬开。咱们先不要自己乱了阵脚,如今先把琏儿叫进来,问清怎么回事再说!” 贾琏进来之后自是一脸莫名,凤姐和水月庵尼姑干的勾当,他一无所知。 如今听得包揽诉讼一事,连忙大呼冤枉。 贾母锐利的眼睛盯着他,半刻后出声道:“娘娘说的分明,此事是通过你的名义办成的。如今你且回去自查,究竟是奴才胆大妄为,背主干了这事。 还是你自己在外不妨头落下了把柄,查清楚了,再来回话!如今娘娘在宫中正得皇上宠爱,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呢,你可仔细!” 贾琏见贾母说的严重,忙答应着退出来,惊怒交加地往自己屋里赶。 这边,贾母看着自己上了年纪的两个儿子,叹声道: “这些年我岁数上来了,家中一应大小事务,都乐得丢开手,随着你们去。偏你们也只顾受用,凡事放心由着小辈去作弄! 琏儿夫妻到底年轻,就是能干,他能经了多少事,你们就这样? 我瞧着,如今你们是把祖宗的规矩都丢了。家下人等有样学样,也失了体统! 现在闹出这样不名誉的事,都传到了贵人耳朵里了,你们还浑然不知? 这偌大的家业,终究还是要你们承继下去!贾氏一族累世的荣耀还要你们延续! 祖宗流着血汗拼杀来的爵位,要是丢在了你们手上,不止你们,我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这话说得极重,贾赦贾政两个早被训得汗流浃背,待到贾母说出“列祖列宗”四个字,邢王两位夫人也一并跪了下来请老太太息怒。 贾政更是哭着说:“母亲息怒啊,母亲!儿子这就下去详加查问,好好约束家人,还望母亲保重身体!” 贾赦嘴笨,但也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贾母看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儿子这样,方缓了语气道: “你们回去细想,内眷的事,我只交给你们媳妇;外头,还要你们自己看好了!” 贾赦贾政两兄弟连忙下跪应“是”,屁滚尿流地走了。 因为蝴蝶翅膀的扇动,此生,抄检大观园提前了数年。在还没有大观园的时候,开展了轰轰烈烈地自查活动。 也是因缘际会,前世元春身居贵妃之位,却不得皇帝喜欢。后宫众人没必要吃多了撑得去挤兑她的家人,所以贾政没有那么强的外部危机。 元春也是死后看到了一本名为《石头记》的书,才知道贾琏之妻弄权,害死了一对有情人。 元春前世羡慕这对有情人,也怜悯他们。可不管哪一世,她都没有能力逆转他们的命运。 这件事一直放在元春的心里,如今有了机会,就少不得以此为借口,给贾府敲敲警钟。让他们少做点伤天害理、目无王法的事。 不想这一番抄检,确确实实扯出了府中多件不名誉的事,把一些祸端消弭在了襁褓里,这就是后话了。 只说贾琏一头雾水地回到自己家中,正打算绑了管印信的小厮详加审问,不想先被自己老爹贾赦捆去打了一顿。 贾琏又是气又是羞,委屈之下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凤姐见这势头不对,知道这回动了真格,也很慌张。 她此时嫁进贾府的时间还不长,虽事事要强,那也是她和贾琏的闺房之乐。 还不到前世后面几年,她仗着自身才干、老太太的宠爱和娘家王子腾的势力,不把贾琏放在眼里的时候。 于是想了想,索性主动哭着,把自己收了三千两银子,假托贾琏名义给长安节度使去信,干涉前守备之子与张家婚约,致使守备之子与张家姑娘双双殉情而亡的事说了。 贾琏简直听的瞠目结舌,她一直以为凤姐只是对内要强些,没想到她胆子那么大!居然背着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 一时间又急又气,挣扎着说要去告诉老太太,又要给王家去信,被平儿死命抱住了。 一妻一妾哭的泣不成声,贾琏看着心里头也不是滋味。 这时他们夫妻还没有经历后边的诸多摩擦,贾琏和凤姐的感情还不错,看着一向明媚美貌的妻子哭成那样,贾琏唉声叹气。 又想到自己反正已经被贾赦打了一顿,总不至于真的打死自己吧!就咬牙忍下了这件事,只把替凤姐跑腿的小厮毒哑了送到庄子上。 这一场风波很快消弭于无形,贾府的日子照常的过。表面上,除了琏儿奶奶伺候老太太更加谨慎以外,一切如常…… 第 12 章 “主子,府里送银子进来了。” “嗯……”元春一边挑选耳饰,一边随口应着。 自从上一回和周高昱诉了一番“衷肠”,他对自己的态度就明显松弛了很多。 来到钟灵殿也不再一味做那事,偶尔的,也会拉着元春说说话。 恰好昨晚没做什么体力活,今早起来,元春就很有兴致地在梳妆台前挑挑拣拣。 这一批新得的首饰,有好几件元春一看就喜欢。 钟灵殿是个热乎地儿,除了皇帝皇后隔三差五的赏赐,下头还有内务府的孝敬和贾府的补贴,元春的日子过得很滋润。 那些冷地方就不同了,越冷的地方要花的银子就越多。 做主子的,自己苦哈哈地攒着月银过日子,大头还要留着打赏奴才们。 若有一处打点不到,就会见识到很多细碎且折磨人的手段。 在这后宫,没有人能不争宠……即便一开始不想争,或为了家人,或为了自己,后面都会被迫向环境屈服。 元春上辈子和周高昱纠缠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里,大多数时间周高昱都不太碰她。 为了留住皇恩,元春曾绞尽脑汁地琢磨过他的每一个喜好,生生把自己磨炼的多才多艺。 以往,周高昱一度被元春的娇媚所吸引,内心不是没有嘀咕过“美色误人”。 在认清自己也是个“食色性也”的俗人后,猛然间发现元春身上居然还藏着那般令人惊喜的本事,周高昱就格外受用。 这种受用表现出来,就是元春实打实地成为后宫宠妃第一人,一时风头无两。 后宫众人甚至心照不宣,只要皇帝进入后宫,除两位有子的嫔妃和皇后以外,就必定会去元春那儿,连褚香薇的恩宠也远不及她。 而皇帝哪怕来不及在钟灵殿过夜,也必要在元春那儿坐下用顿饭才会走。 这个认知一方面让人眼红,一方面又勾动了“聪明人”的心。 柳婉清手提八角灯笼,身着淡绿宫装将皇帝堵在了钟灵殿门前的那天,抱琴生生掰断了一双筷子。 元春对此接受良好,“独宠”只是后宫流传的美丽神话,她上辈子都没相信过。 初春的傍晚很有几分凉意,皇帝远远地看见那一豆暖黄微光必然会心生期待,再走近一看,佳人独立,风露清愁…… 天时地利人和,柳婉清不端着的时候,还是很有本事的。 元春细嚼慢咽地独自享用了一桌明显高于贵人分例的饭菜,再慢慢地描眉整妆。 去掉外裳,松了头发,再沐浴焚香,亲手抱了琵琶过来。起手一个拂轮先声夺人…… 真个“银瓶乍破水浆迸,四弦一声如裂帛……”一曲终了,整个钟灵殿悄然无声。 突然,东殿传来“吱呀——”一声,玉罄猛地转头看向外面。 只见刘顺子在前头打着灯笼,皇帝已经快步向钟灵殿走来了。 元春缓缓走到钟灵殿门口停住,青丝如瀑,在夜风轻拂之下微微摆动,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让她看起来宛如高山之巅的神女,圣洁凛然…… 柳婉清的心随着皇帝的快步离去一点点凉透,她狠狠盯着钟灵殿前那个背光的身影,双手攥紧才能勉强止住颤抖的身体。 “贾、元、春……”她咀嚼着这三个字,眼眶泛红如渗血,却没落下一滴泪。 元春站在台阶上俯看着她,明明望不清面容,柳婉清却感受到了她的讥诮与嘲讽。 她舍下了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只为赌皇帝这一刻的心软垂怜,可就连这么一点点微薄的机会和宠爱,贾元春都要从她手里夺走。 这一刻,柳婉清全然忘了,皇帝今天本就翻得钟灵殿的牌子。 元春不介意皇帝宠幸别人,但非常介意有人截胡。 后宫都知道皇帝今天翻了元春的绿头牌,这种情况下,要是侍寝的人变成了柳婉清,元春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不说明日交泰殿请安的冷嘲热讽,只要柳婉清这次成功了,以后还会缺人效仿? 恐怕皇帝来个钟灵殿都得学唐僧取经,经过九九八十一难,难难都是女儿国! 元春要给柳婉清一个最响亮的耳光,所以她不紧不慢地吃完了饭。 估摸着柳婉清能使的手段都使了,才给皇帝来了一曲技艺精湛的《十面埋伏》。 起手式宛如利剑破空而出,击碎了柳婉清苦心营造出的氛围。 欲说还休的绵绵情意在铿锵的武曲之下显得有点……小家子气…… 人最害怕的不是预料内的惨败,而是在快要成功时的迎头一击,元春就是要亲手给出这一击。 柳婉清其实很擅长吸取失败的经验,这么久了,她反复回忆第一次侍寝的种种细节,再逐一对比分析,猜想自己不能吸引皇帝的原因。 无数个夜晚,她都站在东殿窗前,看着钟灵殿掌灯、热闹,再归于沉寂。 这些功夫没有白费,她最终还是吸引到了皇帝。 “我要的不多……”柳婉清想,“只分走一点点皇帝的怜悯,元春还剩很多很多,我一定不会贪心……” 抢人失败,柳婉清在后宫的日子更难过了。 后宫的女人不喜欢元春这样的宠妃,但更忌讳柳婉清这样半路截胡的行为。 她要是成功了,众人说不得还得夸她一句有本事。可她偏偏失败了,还是惨败,那就是自不量力、恬不知耻了。 或是为了讨好元春,或是从势跟风,在众人的合力下,柳婉清的处境越发变得水深火热起来。 甚至连孙常在都敢在言语间讥讽,高位嫔妃和皇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元春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这件事,虽已过去了好几天,东殿也比以往更加沉默,可是她知道柳婉清肯定不会真的就这么沉寂下去。 她上辈子可是大名鼎鼎的柳贵妃,永正后宫的长青树。 经过上次一番折腾,两人的不和已经闹到了明面上,元春自然不肯养虎为患。 但想要不被怀疑地除掉她,还得花点脑筋。 元春不是大度能容的弥勒佛,柳婉清几次三番的挑衅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 当然,周高昱最近的宽纵也给了她“夺宠”的信心。 四五十岁的周高昱偏好古调,宁心静神,柳婉清的温柔小意就恰好合了他的意。 可如今周高昱还年轻,在元春日复一日的刺激下,柳婉清也早没了前世安然恬静的气韵。 高亢激昂的《四面埋伏》一响,周高昱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察觉技艺高超、意蕴十足的琴声是从钟灵殿传出来的,更是让他惊喜又意外。 再一想今日本是要去钟灵殿的,谁知在东殿耽搁了这么些时候,怎奈佳人含怨?又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愧。 元春这般强势的争宠示威,又让他恼,又惊又喜,又愧又恼之下,周高昱哪里还坐得住,不顾柳婉清的百般挽留,提脚就往钟灵殿去了。 那一夜,两人自有一番与平时不一般滋味情趣…… 周高昱也是从那天起,十分乐于发掘元春身上藏着的本事。元春拿乔敷衍他,他也不恼。 每每有所得之后,就自认眼光极好,能识良才美质于浮华之后,甚得趣味。 抱琴在一旁看着元春神思不属的样子有点急,不得不加重了声音再说一遍: “贵人,府里送银子来了!” 元春回过神来,知道她有话要说,偏又哄她道:“来就来吧,家中一切可好啊?” “一切都好,就是,二奶奶还掌着家呢?” “噗嗤”元春笑了一声说,“你觉得她不该再理家管事?” 抱琴压低声音,急切地说:“二奶奶做出了那样的事,还传到了姑娘耳朵里,焉知日后不会被他人察觉? 姑娘都派人说与老太太了,老太太合该有所处置才是,万一日后不幸闹出来了,咱们还有话可以辩驳说嘴,如何就这般不了了之了?” “二哥哥不是把这一桩事认下了吗?” “可事发时二爷随林家的姑娘回苏州去了,鞭长莫及,如何施为?连奴婢都能想通的事,老太太太太缘何不知?” “是呀,你自己也说了,连你都能想通的事,老太太太太应该知晓的,那为何还由着二嫂子管家?” 抱琴咬着嘴唇不答,元春知道,凤姐管家一向手段严厉,且最不喜欢蠢笨的下人。 抱琴家人都在贾府,虽说碍着自己这边,不会被打被罚。但是也就是白养着吃口闲饭,饿不死罢了。 如今她兄弟大了,因人生的蠢笨些,差事上一向不如意。 兼之他们一家都怕凤姐,也不敢去攀附,所以抱琴很有些“怒其不争”的愤恨在里面。连带着,对凤姐也不甚喜欢。 这一回元春派人回家传话,元春并没有避着抱琴,抱琴一方面惦念家里,另一方面更怕元春在宫里被凤姐所为连累,所以尤其耿耿于怀。 元春不等她回答,更不提她对凤姐的成见,缓缓说: “纨大嫂子是是守节的义妇,不便抛头露面。 大太太你是知道的,雁过拔毛的人物,老太太看不上她苛啬,更不会让她管家。” “太太……”元春压住了轻讽的嘴角,意味不明地说,“虔诚礼佛,不管杂事,可不只剩她了?” “可是……”抱琴还要接着辩驳。 “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出嫁女,即便皇上给些体面,也万没有管到娘家家事上的道理! 仗着入宫为妃,对家里提点一二也就罢了,事事较真,等着被人厌烦不成? 你莫忘了,荣国府终究还是大房的!二嫂子管家应当应分!可千万不要因为老太太喜欢,生出什么妄想?” 这话严厉,抱琴不敢再辩,忙跪地认错。 元春闭了闭眼睛,因为老太太偏爱二房,这家里连奴才都敢有意无意地轻贱大房,没有体统到了极点,实是乱家的根源! 元春不明白,老太太聪明一世,为何又在此事上这么糊涂。 第 13 章 王夫人惦记着贾府的爵位,可惜老太太再喜欢宝玉,仍然点了大房的孙媳妇来管家。 好在凤姐也姓王,且比起亲婆母刑氏,平日里更亲近王夫人,所以府中的平衡才勉强维持住了。 娘家就是出嫁女的底气,正值王子腾荣升之际,凤姐就是犯再大的错,也不过是重拿轻放罢了。 张家这一场祸事,若是元春不提,不往宝玉前程上面攀扯,便是老太太从外边听到了,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能让众人放一只眼在凤姐身上,对她的行为稍加节制,已是最好的结果。 听说当日凤姐为了脱清罪责,还借着贾琏的手毒哑了来旺,并把来旺一家子都打发到庄子上严密看管起来了。 来旺一家都曾是凤姐得用的人,她这般狠辣无情,日后谁还想冒险为她办差,都要掂量掂量自己骨头的分量。 内宅妇人再是智计百出,没有了下人替她卖命跑腿,就相当于断了一双臂膀,危害有限。 如此也算间接保住了她,以后事有不好,贾府之中,也就她还勉强能顶门立户,不至于使无辜女眷流离失所。 这也是元春一番折腾的原因,凤姐是女子队伍中难得的脂粉英雄,有志气有胆量有才干,可惜生来就困于四方天地之中,见识短浅、胆大妄为。 这样的心性,若生为男子,得一番好的教导,还有望利国利民,光耀祖宗。 偏生为女子,长于朱门绣户之中,不识甘苦,利欲熏心,视人命为草芥。 有小巧而无大德,不打痛了她,终究会祸及家人,贻害无穷。经此一事,元春盼着她能多些敬畏之心,行事有所顾忌。 至于后头放印子钱一事,更比以权谋私的干系更大,如今来旺媳妇被罚去做苦力的,少了牵线搭桥的人,想来这一桩伤天害理的事大可消弭了吧! 三月底,风光怡人、花鸟争春。本是人间好时节,却不想一封急奏打破了了大朝的平静—— 御史台风闻,京畿一代发生重大时疫,百姓死伤无数,且灾民快速向皇城周围逼近,阻拦不及。经查确有其事,一时间朝野哗然,皇帝震怒。 平安州州郡长官以及京畿太守上表请罪,请罪的折子呈到御前,勤政殿损失了一个冻石摆件。 朝廷紧急召开内阁大臣会议,派遣钦差以及太医院属官携带应急药物、食品前往救治。 并着令州县长官戴罪立功,安置难民,协同京畿驻守军队一同严密防守,避免疫情蔓延。 户部、工部从旁协助,全力支持难民营工事修筑以及灾区物资调配。 一道道折子如雪花般往平安州地区发去,周高昱的脸色却一日黑过一日。 内阁之中尸位素餐的人太多,平时不显,关键时刻就格外碍眼。 时疫蔓延,为了不危及更多地方,最好的方法就是把难民集中起来治疗,不让他们慌乱之下四处流窜,扩大态势。 可总有人揪着围困灾民、有伤天和一事,指责皇帝擅权独断,触怒上天,应该斋戒沐浴,下罪己诏。 还有声音隐隐指出,皇帝拿回玉玺一事操之过急。若有太上皇坐镇,平安州一代属官怎敢隐瞒雪灾一事,也不至于酿成今日祸事。 民脂民膏养出来的高官厚禄,关键时刻只想着争权夺利。 南安郡王一党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内涵,就是因为你犯了不孝的大罪,上天才降下这般惩罚。 养心殿里,太上皇不置一词,看样子也是想等着皇帝先去低头。 周高昱咬紧了牙根,硬是顶住了这一波压力。此时要真放权去沐浴斋戒、罪己讨罚,出来之后就该改天换地了。 以南安郡王一党素来行事的风格,必定不会对灾民多加救治,只等着耗死了这一批,焚烧掩埋了事。 于情于理,此时都绝不能退…… 前朝政事胶着,后宫里,各宫室寝殿已被御林军严密看管起来,严禁妃嫔宫人四下走动。 其中,尤以太上皇的养心殿、皇帝的勤政殿,皇后的交泰殿以及两位有子嫔妃并褚香薇的启祥宫防护最为严密。 艾草、苍术、防风、黄芪等药材也都尽着以上宫殿使用,其余人等如无症状,只叫“内养外防”。 毓秀宫里一时人心惶惶,此时就能看出有皇嗣的好处,抱琴整天嘀嘀咕咕,恨不得元春的肚子里立刻就能揣上一个小皇子。 好在时疫也算控制的不错,暂时还没听说京中有人患病。 正当众人松懈之际,内务府管花草的一个小太监突然高烧惊厥,四肢发青口鼻流血,正是时疫的症状。 不到五天,不少宫室都有人上报患疫。 这些患病的奴才们被匆匆拉到了空闲宫室隔离收治,可到底能不能囫囵个儿出来,谁心里都没底。 毓秀宫中也有人染病,内务府派人来连夜拉走,又烧了艾草驱邪。 被拉走的小太监意识昏沉已不能回话,只有口中溢出哀哀惨叫,盖在他身上的白布染了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越竹抱琴赔着笑,拿了银子,想多留下些艾草、白醋等物,都被内务府冷着脸拒绝了。 匆忙之际,玉罄等人只能给来抬人的太监们多塞些银两,谎称那小太监是主子跟前得用的人,求着领事太监多多看顾,盼能保他一条小命。 领事太监见此情状反倒对她们客气了不少,还勉强安慰了两句,嘱咐她们可以用闲置的茶炉子烧些热水烫煮衣物,求个心安。 抱琴得了这一句立马来请示,元春摆手让她去了,算是给她找个事做。 元春自然也害怕,她更加清楚这次时疫的杀伤力,疫区说是十室九空也不为过。 为了后宫安定,前头传来的消息都是打了折扣的,现实情况还要更严重些。 勤政殿日夜灯火通明,太医院只留守了五位太医,其余人等全被派去研讨治疫良方。 大把的人力物力投下去,三月末总算渐渐稳住了疫情蔓延的趋势。 四月中,平安州传来好消息,古方荆防败毒散确有疗效,只是灾民熬过了一冬,底里空虚,不耐药性。 如今已研制出了改良新方,平安州、京畿一带均有人痊愈。 周高昱大喜,命不惜成本,全力救治。并派惠妃庄齐云的堂弟庄齐泰为钦差大臣,前往疫区善后,配合各州县分流、安置难民。 因管制的好,皇城之中,平民百姓还算安定。倒是宫里内外交通频繁,没防住! 为了安定人心,宫中进行了消息封锁,所以大多数人还以为一切平安,受灾的只是平安州地区。 宫里奉先殿日日灯火通明,皇后娘娘亲自沐浴斋戒,向祖宗祷告,祈求平安。 唱经的声音荡涤人心,一时也稳住了宫中惶惶的人心,众人只盼着这一遭能够平安过去。 混乱中,刘常在住的清风阁却传来好消息,刘常在有孕已一个半月。 刘常在一贯恩宠平平,一朝有孕,众人都没防备。皇后大喜过望,深信相人说的话,料定刘氏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 为给这个孩子抬身价,皇后立马给皇帝送了信,称此事上上大吉,必是一切不顺即将云开雨霁的征兆。 皇上对此不置可否,只下旨赏了刘常在,令她安心养胎,却始终没到清风阁中看望她。 刘氏虽然失望,却也知道前朝政事繁忙,不敢含怨。 她本想在胎象稳固之后再上报消息,奈何宫中突发恶疾,所有的供应都紧着几个主位去了,怕肚中孩子有所闪失,不得已只好自爆。 好在宫里禁严,又有皇后看顾,估计一时半会儿的,没人能把手伸到清风阁。 皇后更是借口刘常在疫中保胎委屈,下令给刘常在的待遇提了一个档次,宫中一应药品供给都和褚香薇一样,让刘氏好好养胎,可却绝口不提晋位的事。 后宫众人都羡慕刘氏的好运气,在这个档口上,不仅为清风阁众人争取到了一份安全的保障,还狠狠出了一次风头。 还有不少人想亲眼去探看探看的,奈何皇后下了死命令: 孕妇体弱,况时疫未消,不准任何人靠近清风阁附近。 甚至连皇后本人都只有赏赐没有派人去看过刘氏,众人的心思也就歇了。 启祥宫中,褚香薇的脸色更差了,她的身子越来越笨重,精气神却不足。 且连日来多思多虑,早和前些时候与众人谈笑风生时判若两人。 她本就不相信仇昌,此时又无法联系上母家找的太医,更是心绪烦躁,疑神疑鬼。 仇昌让她躺着保胎,切忌大喜大怒,也不宜走动,她却疑心甄太妃要去母留子。 强撑着身子起来走了几步,下面又见了血,穗儿吓得脸色青白,她却不肯透出一丝风声去。 褚香薇靠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如今刘氏也有了身孕,她的孩子再算不上后宫的独一份。 之前甄太妃虽然暗示过她,小皇子出生之后,后宫必得要清净两年才好。最好等这个孩子站住了,其他嫔妃才有孕,如此方能给小皇子留足生长的空间。 可如今大家都困守愁城,皇后又格外关照清风阁,指望甄太妃去干扰刘氏的胎,简直是痴心妄想。 褚香薇翻来覆去,所思所想都是些烦心的事。且连日里做梦,都梦见腹中的胎儿啃食她的肌骨,甄太妃去母留子,自己黄粱大梦一场空。 褚香薇在这般心力交瘁之下,甚至不止一次的觉得这个孩子来的不合时宜。 皇帝曾经那般喜欢她,若能徐徐图之,等两厢情好之时再有孕,那才是顺理成章,锦上添花。 何必针灸吃药,强要了这个孩子,如今皇帝身边又有了新人,等她产后休整好,不知后宫是否还有她一席之地。 还有腹中这个耗尽了自己所有气力心血去保住的胎儿,终究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褚香薇越想越气,觉得自己犹如海中的浮木,无可依托,不禁怔怔滴下泪来。 穗儿也不知如何劝她,只能含泪说:“娘娘,您宽宽心,奴婢再给您读卷书!” 说完擦干眼泪,翻开了书页。外面伺候的小太监看见这一幕,悄悄换走了窗边略显萎靡的盆栽…… 第 14 章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时疫的阴霾还未完全散尽,一声惊雷又炸响在后宫众人头上——大皇子染上了疫症。 元春在一个雨夜见到了周高昱,他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乏力,悄悄走进了钟灵殿,没有惊动后宫。 元春一贯喜欢雨天,小时在家里,重重雨幕总能挡住访客的脚步,留住这一方天地的宁静与安适。 这时候可以暂时忘记规矩和功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时间的暂停。 抱琴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叫人打扰她。只燃了一只风灯挑在窗格子上,元春就靠在软榻上拿了一本闲书看。风雨声声入耳,掩盖了皇帝的脚步声。 周高昱今日心情不太好,太医刚来报了大皇子病势平稳,本该缓一口气的,他却一反常态地觉得气闷。 再加上连日操劳,心绪不畅,于是挥退了左右随侍的人,只留刘顺子跟着他,信步在御花园散心。 不想天公不作美,才出门一会儿就风雨大作,刘顺子怕皇帝风雨加身酿成大祸,忙哄着他往回走。 周高昱哪里耐烦回去,瞧着与御花园毗邻的后宫,就加紧步子朝钟灵殿来了。 元春恍惚间觉得有视线打扰,抬头一看,周高昱正站在门边眸色沉沉地往这边看,吓人一跳。 来不及多想,元春立刻调整了状态。 皇帝这黑脸的样子看着就不好相与,如果可以,元春此时是不愿意接待的,奈何人都走到屋门口了。只好放下书,笑意盈盈地起身: “皇上来了?” 看他没有回答的意思,元春也不胆怯。自拿了风灯凑近,细细打量他身上。 见只有大衣裳略湿,脚下倒还干净,于是也不唤人。自己抬手给他解了衣裳放一边,又将他牵到软塌上坐下,倒了一碗热茶。 周高昱一言不发地任她摆布,看起来莫名乖顺。 元春一瞧他这样,就知道必定是哪里生了闷气来的,偏偏这人老成持重,一向情绪内敛。生把自己憋成了一只河豚。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好笑,元春别开了脸,打算出去吩咐人熬些驱邪散寒的姜水进来,不想才错身走开,周高昱就攥住了她的手。 元春回头看他,周高昱掩饰般放开了手,将小桌上的茶端起来喝了一口说:“朕来看看你……” 元春心知他是不想让人进来打扰,于是也不拘礼,翻身上了软塌,挨着他问:“那皇上歇歇?” 周高昱点了头,元春就抬手为他松了头发,用了点力道使他躺在软枕上,头则轻轻靠在自己怀里。 这是个很容易让人放松的姿势,元春默默为他松着肩膀。见他眉头打开了,葱管般的玉指就移到了太阳穴上。 命穴被触碰,周高昱身体一僵,元春只做没有察觉,手上动作不停。不一会儿,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元春再看时,人已经睡着了。 周高昱醒来后,发现自己正伏在元春怀中,女子娇美柔韧的身体透出一股不知名的馨香,夹杂着融融的暖意,竟为自己酝酿出一场难得的好眠。 元春还在看书,不知看的哪一本,和自己方才进来时一样专注。灯光打在她的侧脸,泛出柔润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周高昱这么想着,也就伸手做了。元春因他的触碰而回神,抬手轻轻为他拂去额发,不施粉黛的脸上柔情款款,照亮了因风雨而晦暗的内室。 此情此景,像极了元春初次侍寝的那天。 在周高昱眼中,元春外表乖顺,内里却有几分娇气和清高,偶尔不合心意时,还会展露出小小的蛮横,刺人却不伤人,挠的人心里痒痒。 女儿家耽于情爱,心胸不甚开阔,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周高昱平时也愿意纵着她。 唯有初见的那个雨夜,元春灯下独坐的画面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 和殿选时的清冷美艳截然不同,烛光下的人儿眉眼温和,仿佛骨子里都透露着温和淡然,最抚凡人心。 今日忽如其来的雷雨,让连日里来的疲惫无力一起涌上心头,进退无据时,那个雨夜的身影,就在心中对他发出了强烈的召唤。 “你熏的什么香?”,周高昱拉着元春的袖子不着痕迹地细细嗅闻,神态十分放松。 元春也抬起手来试了试,笑道:“何曾熏香呢,约莫是前几日调好的面脂的香气。” “还会调面脂?”,语气里有了几分兴味。 “旧时家中的闺阁游戏,全仗着好鹅脂,再借一点子花露的香气,用喜欢的花窨了,春秋擦了不生细裂。” “好巧思,也难得这般浓淡相宜。” 元春见周高昱感兴趣,就伸手从炕桌的小屉里拿出一个喜上眉梢的白瓷盒,打开递到他手上。 周高昱转着看了看,觉得味道大体相似,却远不如元春身上的清远绵长。 不过也没再问,而是坐起身把元春揽在怀里,问她:“这些日子都做什么呢?” “插花品茗,调香制酒——” “好雅趣!……你不怕吗?” 周高昱这句话问的突兀,元春立刻反应过来,他在说时疫一事。 怕吗?当然怕,皇子口鼻流血、四肢青黑尚能得到皇帝的怜惜,宫妃就不一样了。后宫众人谁不在祈求老天怜惜,可是皇帝不是来听真话的…… “嫔妾不怕,想到陛下在外头,心里很安定!” 平实的话语和认真的神情,把元春的信任衬托的很动人。周高昱的喉头滚出一阵笑声,震的胸腔微微颤动。 元春下意识抬头看他,周高昱却将双手紧了紧,搂住了怀中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仿佛这因为这一句话,连日里来的疲惫都得到了缓解,人也不如先前烦闷。 周高昱掌权以来,凡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反复思量、认真裁夺。自认无愧于心、无愧于臣民。 他也的确做的很好,此次的疫症能被快速遏制,堪称奇迹。平安州距离皇城不远,快马不过五日,乘船更快,顺风顺水,两天就能抵达。 如果朝廷当初没有坚定地把灾民集中收治,而是仍由疫症蔓延,那么不出月余,皇城也将哀鸿遍野,损失不可估量。 康泰朝也爆发过时疫,彼时是何等的惨烈,即便过去了二三十年,一些老臣们仍旧记忆犹新。 那时不是没有人提过这个法子,只是康泰一生好名,不肯在史书上落人褒贬,于是直接否决了。 康泰那会儿还是壮年,上下归心。不比永正此时诸多掣肘。两相对比,新帝的魄力着实让人心折。 上位者能让属下誓死效忠的,从来不是蝇营狗苟的手段。 周高昱在这一仗中充分展示了自身的能力,朝野上下无论立场如何,都为之心悦诚服! 新皇顺了,太上皇心里就不得劲儿。内外的夸赞之声吵得康泰帝耳朵疼。 大皇子一病,听到消息的太上皇就借着这个由头把皇帝叫到了养心殿,名为问询,实为指责。 言语上还有限,不过是些老调重弹。揪住圈禁灾民一事大家鞭挞,说是此举有悖人伦,伤了天和。 还说皇帝迟迟不肯下罪己诏,这才触怒上苍,累及大皇子。言语间好似十分心疼孙儿,衬得周高昱过分薄情寡性。 周高昱年轻气盛,从来只将神佛之道作为驭民的手段,本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不料恰在那日晚间,太医院院正来报:良嫔那一胎不好,恐怕保不住。 仇昌虽是甄太妃家里荐来的,可他不傻,这宫里真正的主子是谁,人心里门儿清。 康泰帝画的大饼,也就只有甄氏自己当真,正常人也不会想给成年的皇帝当后妈。 这田间老汉听了,都要笑掉大牙的事儿,甄氏正在孜孜以求,不计后果。 仇昌看出来以后,就知道自己是养老无望了,难过了一阵,就想着为子孙某条后路。 做奴才的,最忌讳改弦更张,另投新主。但逼不得已得另投时,仇昌就选了宫中最粗的大腿——皇帝。 太医院院正就是皇帝的人。仇昌以探讨医术为名,向院正透露过两次良嫔的真实情况,发现院正并没有拒绝,就知道这条路有希望。 良嫔的胎其实一直不顺,母体本弱,进宫的这五年又失于调养,这一胎委实保的艰难。 若良嫔的心胸能开阔些,配合着太医也还有顺利生产的可能。 可她多思多虑,敏感多疑。且越临近产期,状态越差,脉象常有惊惧不安之相。 仇昌试图引导她放开心思,反招来她的忌惮,也是于事无补。 甄太妃为了讨个好口彩,从始至终都对外宣传良嫔怀相好,身体好,胃口好,样样都好。 私底下却暗示仇昌,只要保得皇子平安,其余都是次要的。 若仇昌果依了她的话,恐怕还等不到瓜熟蒂落,褚香薇就要油尽灯枯。 仇昌得了皇帝的示下,也算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惜终究还是回天乏术。良嫔这一胎就是早晚的事,如今只是暂且瞒着人罢了。 大皇子那边险象环生,碍于国体周高昱不能去看望,惠妃又在其他事上动了心思。可怜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名义上父母俱全,生死关头却独自扛着。 周高昱怜惜儿子,每日都要亲自探看大皇子的脉案并药方,再忙也要听人回报他的情况,问饮食问寒温。 好容易传出消息来说大皇子有好转了,良嫔偏又出了事!虽是个不受期待的孩子,但到底是自己的血脉,周高昱少见地动摇了。 对自己一直坚守的信念产生怀疑,这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自负如周高昱也不能免俗,这才有了钟灵殿里,皇帝少见的脆弱。 那一夜皇帝的探访悄无声息,元春也下了封口令不许上下议论,就当风过了无痕。 对于大皇子的事,元春克制住了好奇心不许自己人去打听。 但外边还是风传,惠妃娘娘哭求着要去侧殿陪伴染疾的大皇子,可惜按例是不许的,于是只好将正殿让出,命太医院诸人日夜看护大皇子,便宜行事。 惠妃自己则避居侧殿,日夜持经念佛,为大皇子祈求平安。为表虔诚,除了每日听人汇报大皇子的情况,越发连人都不见了。 如今宫里人人都赞惠妃慈母情深,可元春却感到了深深的违和。 她自己虽没做过母亲,从小也见惯了王夫人是怎么对宝玉的,还有李纨之于贾兰,哪怕赵姨娘对贾环,那都是片刻不肯稍离眼前的。 何况是这样的大病面前,一个不好,母子就是生离死别,哪里能安坐礼佛? 远的不说,就德妃那样一个人,若此番病的是二皇子,只怕她就算一头磕死在殿前,也要亲自去陪着允仁的。 惠妃太理智了,迫不及待地让出正殿,更像是要避开大皇子一样。 这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当真是因为非己所出,所以才能这般淡定吗? 元春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惠妃是齐家的女儿,齐家一向治家严谨,规行矩步,和自家这样的武将出身不一样。说不定,她就是格外克己复礼呢? 否则——大皇子也太可怜了…… 春去夏来,炙热的阳光驱走了时疫的阴霾,也给后宫带来了勃勃生机。随着大皇子的逐渐痊愈,禁严的命令也解除了。 可惜后妃们还来不及欢腾,就听说皇帝病了。 周高昱是累病的,先前占着年富力强,醉心政事昼夜颠倒,如今一放松下来,人就不行了。 皇后那边要排侍疾的人,元春本不想去。因为人在病中通常心情起伏,脾气古怪,说不得要费好些心力去迁就。 正想报个月事推了,不想玉罄凑过来说了个消息:她那个常出入启祥宫的“老姊妹”告诉她,良嫔悄悄请了其他御医给自己请脉。 元春一算时间,良嫔这才有孕六个月,顿感事有不妙。 于是立马灵机一动,凭着自己宠妃的名头,生生挤掉了柳婉清侍疾的名额,麻溜地去找皇帝躲清净去了! 第 15 章 皇帝这次的病来势汹汹,仿佛之前的康健都是表象,积攒到如今一并发了出来。 亏得他一贯饮食有限,在女色上头也不耗功夫,所以病势虽重,却不险。 太医院院正李和清并左右两位院判日日轮流诊脉,斟酌开方,都劝皇帝要好好调养,以防落下病根。 周高昱是个难得的,遵医嘱的好皇帝。事关自身康健,他一向不让太医为难。对于权力也很想得开,拿得起放得下。 平安州那边的险情一解除,他就下旨罢了朝,只窝在后宫专心养病。让那些想捞功的有机会捞功,想赎罪的有时间找门路赎罪,端的天威难测。 那些担了关系的或是牵连其中的官员,原本以为这一遭是在劫难逃,勤勤恳恳地干了这几个月,只盼着家人能被从轻发落。 没想到绝处逢生,一片黑暗之中居然看到了一线曙光。于是纷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尽浑身解数上下打点。 “——平安州李知州、赵同知、王通判并直隶厅各属官都有动作,万岁爷,您看?” “哼,朕还能盼着这群蠹虫志勇正直不成?那些干系不大的,且让他们留着脑袋,朕还有使他们的地方! 民脂民膏养了这么些年,一刀砍了倒是便宜了,也该做几件利国利民的事,才不枉费了百姓的血汗钱! 你只叫备用处盯住那几个要紧的,其余干系不大的,赎身银子备够了,就权且记下,以观后效!” 这次赈灾花了不少钱,别人不知道,周高昱却一想就心里滴血。 他登基以来不选秀、不修宫室、不巡游,全是为了攒下钱来更新军备,奈何被几个蠢货一耽误,如今花的七七八八。 此时恨不得从哪里生出一笔,立马补上这个窟窿呢! 想起律法有以钱赎罪的先例,周高昱就令人放出风声去,引着那些罪官掏出家底来买命。这事说出去不好听,所以是借着刘顺子的手干的。 刘顺子脑子活,有人求到他面前,他还故意推脱。等人再三恳求手段用尽,才半遮半掩地把这风声投了出去,然后拿捏着那人身上的罪责定了个价,收银子放人一气呵成。 这些脑袋提在手上的货色,如今都是眼观六路。看到有人成功了,立马一窝蜂地涌了上去,如今大理寺也算是收钱收到手软,连刘顺子的腰包都鼓了不少呢! 周高昱配合他悠闲地养着病,咬牙切齿又心满意足地看着户部的盈余一点点涨起来。 至于那给了钱还被砍了头的?本也是罪无可恕,走关系时,自己也知道是孤注一掷,事有不成怨不得旁人。何况也无人肯为他们张目,算是人财两失。 这一招唯一不足的,就是有些蠢货找错了庙门,养肥了旁人。为了混淆视听,周高昱也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顺子觑着皇帝脸上变幻的深色,知道再让他沉思下去,少不得又要揣一肚子气,让左右服侍的人受罪。 于是眼风往外一瞟,看见德妃正携了大宫女水桃的手往这边来了,忙出声打断周高昱:“皇上,德妃娘娘侍疾来了,奴才接她进来?” 周高昱闻言眉头一皱,想起上午德妃照顾儿子一般,让他烦不胜烦的嘘寒问暖,立马摆了手道:“找个借口让她回去,朕这里不用她!”刘顺子立刻麻溜地转身出去了。 德妃对皇帝倒是真心,看她那样子,巴不得将皇帝所受的痛苦全部以身代之。按理来说,这般真心应是令人动容的,至少不会让人心生厌恶。 奈何这位主儿她喜欢演啊,比如,她对皇帝有十分的真心,其实已经足够。但她非要表达出一百二十来,那演技不堪的一百一十分,就把那真心实意的十分对比的不值一提。 就连刘顺子有些时候也会被她的行为腻味到,何况是皇帝。 周高昱小的时候就比一般的孩子显得凉薄,他的所有关心惦念都是含蓄内敛,蕴而不发的,即便是对自己的亲娘,也从未有过过于亲密露骨的行为语言,所以如今格外受不了德妃。 少不得,还得是刘顺子亲自把德妃挡在了外头,慢声细语地劝她:“方才长春宫那边来回报,大皇子伤了底子,陛下正心情不好呢!唉,到底是父子连心,陛下岂有不痛的? 这不,听见娘娘来了,陛下就想起咱们二皇子了。忙令奴才来请娘娘回去,说小孩儿家体弱,怕过了病气。咱们二皇子的孝心自是不必说的,但也要体谅陛下慈父心肠啊!” 刘顺子这番话说得好听,正中德妃的软肋。 侍疾这样露脸的事,若借口别的让她回去,她必定不依,倘或闹出声响来,又要惹得皇帝不快。索性提一提二皇子,凡事只要涉及到二皇子,德妃那是一点儿闪失都不肯有的。 果然,德妃听了这话忙跪下谢了恩,又说了好些惦念皇帝的话,忙忙的就去了。 就这么个儿子大过天的样,这恩宠想也知道到头了! 刘顺子在心里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早料到会这样,所以没注意到,德妃在听到大皇子落下病根时,脸上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刘顺子进来回禀德妃去了时,皇帝明显舒心了很多,可也不是很开心。 刘顺子想了想,觑着他的脸色问:“陛下身边没人也不成个样子,不若奴才命人去请了惠妃娘娘来伴驾?” 周高昱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寒凉:“不必她,她只要顾好允祐,就是给朕分忧了!” 刘顺子一听就知道,惠妃这次真是惹恼皇帝了。大皇子感染上疫病这件事,皇帝明着没有处理人,可这不代表这件事在他心里过去了。 其实越是这般淡然,说明他的火气越大,只是一贯的教养让他克制私欲,不以一时喜怒问罪于人。 大皇子到底是怎样感染上疫症的,皇帝心里时刻惦记着这件事呢! 但凡是这皇宫里发生的,哪怕是墙头上黄猫黑猫打架谁赢了这般的小事,只要皇帝想知道,备用处都能给他查出来。 若果真是天灾还好,万一真有人动了手脚,啧啧啧—— 无论结果如何,在大皇子生病期间,惠妃的表现,终究还是让皇帝记在心里了。 惠妃一贯聪明,这次却宛如油糊了心一般。对于皇帝来说,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哪里比得上实实在在养住了,还在身边精心教养了八年的儿子呢? 还瞒着皇帝自己怀孕的事实,借大皇子的病做遮掩,躲在长春宫侧殿养胎。 估摸着,惠妃是以为,只要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平安落地,无论她之前有多少过失,皇帝都会看在小皇子的面上体谅她? 惠妃莫不是把她齐家的血脉看的太重啦!刘顺子在心里狠狠嘲讽了一番,面上却依然恭顺地给皇帝提供选项:“听说,孙常在近日新练了一支江南小调?” “——聒噪!” 嘿,得!以前因为一支小调,选了孙常在做格格的人不是您! “那——柳贵人——?” 周高昱不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备用处回报,平安州李无涯还走了荣国公府的路子?” 刘顺子梗了一下,立马接话道:“是,平安州一带并长安这边,都曾是先荣国公贾源所带军队的驻地,如今还有不少将领是贾家旧部呢!那李无涯约莫就是看重这一点,才找了如今贾府的关系。 一并找了去的,还有不少人,可大概是银子没花够,那贾赦只去信给李无涯说了情。那也无用,李无涯罪过大了,那条命银子买不来,上月下浣已经伏法。” “贾赦是如今荣国府的当家人?” “是,贾赦降等,袭的是一等将军的爵位。” “可惜了,想当初贾府荣宁二公也是一等的人物,谁想子孙竟不肖如此!贾赦收了李无涯多少银子?” “五万两——” “哼,他那条狗命也值这个价?一个外官,五万两说拿也就拿了,朕倒还不如他阔绰!” 刘顺子心想,人家也不是说拿就拿,那毕竟是买命的钱啊!这天底下,谁敢和您老人家比阔? 停了一会儿,不见刘顺子说话,周高昱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好似不经意地问:“这贾赦是庄贵人的什么人?” “禀皇上,那是贵人的伯父。庄贵人的父亲是如今工部五品的员外郎贾政,是那贾赦的胞弟。” 谁知皇帝突然怒了,冷哼了一声说:“哼!她的伯父交通外官,收受贿赂,有负天恩!她难道不该来朕面前候着赎罪吗?还得空去歇着?” 刘顺子:…… 刘顺子简直瞠目结舌! 元春昨日才侍疾回去,按理说是该歇着了,后边儿还排着多少主子呢!皇帝竟然以这种借口要再召人过来,刘顺子起先听着话头还以为庄贵人要被牵连呢! 也亏这位爷说得出口,那柳贵人的亲爹更不干净呢!收的比贾赦更多出几个倍,且还把风吹到了上皇耳朵里,依您的逻辑,那不是更该来面前伺候着呢吗! 可惜顺子公公很怂,顺子公公的吐槽不敢说出口! 刘顺子立马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是呢,奴才这就派人去传庄贵人!” “嗯——贾赦虽然可恶,但如今还没到收拾这些人的时候,切记不要透露出风声,庄贵人要是知道了,难免不安,到时打草惊蛇了不好。” 刘顺子:…… 得,您是爷,您说啥就是啥吧!打了打浮尘,刘顺子改变了原先的想法,亲自迈着小碎步去毓秀宫请人了。 元春昨日侍疾累了一天,今早请安回来就睡了一上午。 玉罄怕她走了困,晚上咆躁伤身,于是特地找了些绣样来给她挑,引着她说话。 若论别的,元春可以说多才多艺,可就说刺绣这一项,那真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前世不知练了多少年,愣是绣不出个样子。 端阳七夕这些节日,满宫的嫔妃都忙着给皇帝做香囊、绣荷包,只有元春两手空空,勉强打个络子作数。 这辈子也一样,只要元春不扎手指头,钟灵殿的奴才们就觉得上上大吉。至于绣样嘛,宫里尚服局多的是绣娘,元春只要挑喜欢的就是了。 今日玉罄呈上的就是新进的绣样,各种尺幅的都有。绣娘们呕心沥血之作,真个流光溢彩,满室生辉。 元春挡眼看过去,各有各的新巧,各有各的意趣,都令人爱不释手,难以割舍。 既然难以割舍,元春便决定都不割了,全部留下! 还让玉罄厚赏了绣娘,一时皆大欢喜,满屋子里都是宫人们跪地谢恩的声音,这就是做宠妃的快乐啊! 这种快乐,是前世贤良淑德了一辈子的元春,从不曾体会过的! 玉罄不想扫了她的兴,可想了想还是提着说: “主子,这些绣品是送来两殿里挑的。如今咱们全收了,下头的得了厚赏自然开心,只怕东殿那边记恨在心,万一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 “皇后娘娘如今着紧刘氏的胎,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何况,娘娘乐得抬起我与惠妃打擂台呢!不会下我的面子。 柳氏一个无宠妃嫔,所凭借的不过是柳芳幸进之功。以家世得宠,这是皇后平生最恨之事,柳氏在她面前讨不着好!” 这是元春第一次在玉罄面前说起自己的打算和内心的真实谋划。玉罄震惊之后就是大喜,这意味着元春终于真心信任她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自问倾尽所有帮扶元春,可元春一向思绪缜密,步步为营,对宫里的人情世故甚至奴才之间的恩怨纷争都烂熟于心,实在没有她发挥的余地。 每次略想多做点什么事时,还要怕自己不知底里,行差踏错坏了主子的谋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原想着,元春可能真是疑了她,才防着不肯与她交底。可仔细看着,元春对抱琴也是这样,玉罄只好歇了心思,认真服侍起元春的生活起居来。 没想到今日元春背着抱琴,竟愿意与她说自己的谋算了,玉罄差点喜极而泣! 怕主子面前失态,玉罄忙低了头回:“主子说得是,奴婢多虑了!” “多虑好,多虑才能谨慎。在这宫里生活,不多虑的都成白骨了!” 其实元春不是不相信玉罄,非要考察这么久。是她前世早已习惯了防备身边所有的人,表面上永远是端庄谨慎,不欺暗室的贤德妃,内里却历尽千帆,机关算尽。 那是她不能摘下的面具,今生也是适应了好久,考虑到接下来有些事需要上下一心,所以才强迫着自己慢慢打开心扉。 原本,元春虽然知道柳氏将来会是大患,但都一直没在暗地里算计过她。 说白了,她与柳氏今生还没有什么大的冲突,无论前世那个柳贵妃做过些什么,都与今生这个柳贵人都没关系。 不加罪于未犯之人,这日子才能过下去,否则重生第一刀,要斩的恐怕就是至亲血脉! 但柳氏近日屡屡的试探,还是让元春生了真火气。 元春之前一直拘着自己宫里的人,不让他们因为自己受宠就在外面随意得罪人,尤其是东殿那边。 无论是吃食衣裳,还是四季恩赏,便是这边先挑,也会给那边留下余地。 这是人前留三分的厚道,不知怎地,被柳氏理解成了退让。半路截胡皇帝在先,打人在后,都犯了元春的忌讳。 小柱子是原先守着毓秀宫的太监,听他的名字就知道,这是个不甚机灵,只会卖力气的憨人。 当初被分来守着毓秀宫,就是因为没有主子看得上他,这一守就七八年没动过窝儿。这在宫里,都是极少见的。 毓秀宫有了主子后,众人都说他是时来运转,要翻身了。怎料他又被人从东殿挤到了西殿。 若在西殿能当个领事太监吧,也还好,毕竟元春后来成了宠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奈何元春身边有贴身的宫女,一应大小事,都不用太监来插手,柱子只好又去做了粗活儿。 好在他乐天知命,也不抱怨,在钟灵殿勤快地做起了洒扫的活计。元春不磋磨人,柱子的日子也算好过。 要是一直这样,也都还好,怎料他又染了疫症。九死一生从善事堂回来了,万幸元春还要他。 柱子也知道他染了这病晦气,虽然大家都不说,可也没人在吃饭的时候挨近他。他平日里都自觉地离大家远远的,算是相安无事。 不想那日背晦,迎面看着一个宫女抬着花瓶失了手,柱子就赶着上接住。这也是好意,那花瓶看着就不便宜,要被打碎了,一般的奴才死十次都不够赔。 他只想着这些,万没有看清那宫女就是柳氏身边的越竹。 那越竹陪着柳婉清出来折枝插瓶,顾着给主子引路,不想差点失手打了瓶子。 原本这花瓶碎了也就碎了,柳婉清再不会因为这事罚她。谁知倒被个傻大个吓一跳,疑心他是来主子面前现脸的,越竹先就嫌了他。 不想再一看,这不是先前染了疫病被抬走的太监嘛!那还了得! 越竹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不干净了,气急之下抬手就扇了柱子两耳光,又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手,扔在柱子脸上。 柱子那时也看见柳婉清了,知道自己惹了祸,忙不迭地磕头求饶。说自己是钟灵殿的,冲撞了主子,还望恕罪。 越竹哪里听得进去,她知道元春不用太监,以为元春是嫌太监脏,罚了也无所谓,于是就命柱子跪在原地,指使另一个粗使太监一下下扇柱子的脸。 元春到时,柱子脸都被扇烂了,人已经半昏迷! 柳婉清看见元春走来,双眼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数息过后,才行了个平礼,轻描淡写地说柱子冲犯了她。 那是元春第一次那么生气,她不用太监是因为身边不缺人手,她的事少,且大多喜欢亲力亲为。 没想到这种喜好竟给了别人错误的信号,以至于有人因此受害。 这对一向自诩熟悉宫中人情世故的元春来说是极大的讽刺,一方面自责,一方面恼怒,元春依样罚了越竹。 越竹如今还出不了门,就是因为被打重了!宫女一般不能打脸,柳婉清咬牙忍了这个罚,且按下了没闹到皇后面前,只因为元春说了一句话: “大皇子也患了疫病,是否也不洁,冲犯了贵人?!”柳婉清因为这一句话白了脸,咬牙看着越竹哭喊着被打了四十多个耳光,还要忍气将此事隐瞒下来。 至此,元春示意钟灵殿上下,对待东殿那边无需再礼让!只要不出格,该端的架子端起来。 “主子,万一东殿那边狗急跳墙——” “就是要她狗急跳墙,否则如何慌不择路。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咱们这一次,得送柳氏走上一条康庄大道才行——”元春冷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