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 1、珠翠香来 楼对面的那堵围墙被拆干净了,有人整个买了下来,对方出手阔绰,足足圈了小半条街。半月之内推倒重建,一家酒楼拔地而起,招牌打得响,暑季将尽,往后的日子怕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我姓墨,冀州人,过了年就十八了。家里小门小户,但人乱事杂,我是庶出,没什么本事,又是女儿,娘亲早早去了,就自己学着做点事,攒了些钱,十六岁的时候来开封府打杂,开了间茶铺,再后来赚得多了,打算开家大点的,咬咬牙一口气交了两年租金,在城东连月巷旁边开了家小食肆。 现如今靠卖火烧、炒菜、骨汤和馅包过活,起初是个简单的茶摊,去年添了后厨,盖了二层楼,样样得当,茶水就不要钱了。 除了家乡菜也卖外地吃食,招了两位同乡掌勺,我自己识字,会看账,充半个账房先生,店里杂活多,不如亲力亲为来得安心,就没再招揽人过来帮忙。这两年每天除了和面熬汤就是看书算账,想着一直这么做下去,再一点一点把店面盘下来,一来也算在京中有块立足之地。 场子大小不打紧,不求富贵,也不怕生意做砸了没地方去,主要得在自己手里握着,好歹是个归宿,算有个家,以后安顿下来,就不用放下生意奔回老家收麦子收棒子端水倒茶了,不想再看别人脸色过活。 家中叔伯来信,回信里从不提及自己举步维艰,汴梁城里哪里是那么好混的,光是租子就让人喘不过气了。 潇然自在都是骗鬼的,也不知道在这开铺子是对是错,近几个月来各样花销压得我是寸步难行。天也燥热,干活费力气,暑气分明要过去,偏偏不打雷也不下雨,闷得人胸口疼。 一样叫人心烦的还有对面那家富贵门楼,牌匾还没挂上呢就一连迎了好几拨京中显贵的车马,热闹得非比寻常。许是城中有头有脸的都愿意去人家富商门内谈生意吧,讲究,我少见多怪。 对面开门的时候招来好多人。开业大吉,门庭若市,都是奔新开张的酒楼去的,我这头倒没跟着增光,比常日里更冷清些。 我家馆子里都是群乡下来的,一没读过圣贤书二没闹过富贵财,跟人家自然聊不到一块,更不好过去凑热闹。没客的时候就闲着,斜歪着脑袋守在木桌旁靠着椅子打盹。 对面那块匾是用大金字描出来的,坐在这一睁眼就能看见,名字取得好听,叫“江文阁”。江楼修得丽亮大气,拿出手的都是江南菜,物以稀为贵,他家生意很是热闹。一两日我也认了,自打那楼一起,这边就被衬得门庭冷落,他那热闹起来倒是没完没了了。 城中少有穷苦人家,有钱人好骗,竟都不嫌贵,一个接一个馋那一口。 不就是嫩点细点儿肉嘛,还不稀罕吃呢。撕下一角手里的火烧,看着对面被擦到秃得发光的桌椅地板,心里打起了盘算。说不羡慕都是假的,人家做人家的高价买卖,我忙我的小本生意,谁也碍不着谁。 我撂下笔,转身问:“来咱这的是多了还是少了?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进账啊,奇了怪。” 小桃拧紧一块抹布,眯着眼冲我摇了摇头,“看跟谁比,比往前是冷清不少,比前几日倒是好多了。” “是吧,什么好菜好肉也就图个新鲜,过日子还是得吃烙饼火烧。” 小桃摇头,扬起下巴向东,“再往北走两条街,那一大片,好几家都抬价了,要不来咱这边逛的多了呢。” 我捏了捏眉心,“怕是看江文阁定得贵,眼红了吧。” “对面啊,属他家抬价抬得凶。该是供不应求往外撵客吧,见天乌泱泱一大堆人,就你挣那点钱,怎么好意思当人家面议论,不是该操心的事。” 我点点头,“行,真会挣钱!” 就这一句,个把来月里就嘴了他家一句,没骂人没吐脏字,谁知隔天就让人找上门了,造孽。 被叫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最近总是睡不醒,不见得有多累,小桃一天到晚还数落我,活活没多干,钱钱没少亏,不知道一天天的哪来那么多困头要睡。 春困秋乏夏盹儿冬眠,人就应该贪睡,怨不得我。昨夜里看账看睡着了,天快亮了才迷糊着辗转上床。大清早的外面吵个不停,好容易要睡了,小桃来敲房门叫我起来干活。 想来昨夜风雨齐作,格窗上落的灰都没影了。起来收拾一番,匆匆洗漱梳妆,两只眼睛没睁全,门又开始响了,催命似的。 “别敲了,来了。” 小桃一副惊慌模样正立在门口,急忙拽我下楼,说是有人找。 被她这么一唬立时来了精神,也不困了,门口石墩子旁立着一位男子,嫩灰领子白云袖,正是江文阁伙计的装扮。他见我向他走去,弯腰作了个揖,“墨老板,我家掌柜的有请。” 我不明所以,小桃拐开手肘拱了拱我的腰。 我胡乱应声,跟着那人走到了街对面,左右都是闹市,街道两旁积起一层薄厚不一的沙尘,其间夹杂着石粒。我门前有,他家倒是爱干净,不能说一尘不染,比起来也差着一层颜色,门前两侧的两头石狮子擦得反光发亮,抹了油似的。 “你家掌柜人呢?” 他抬起手来指了指楼上,“上楼右拐,长廊道口最末一间候着您过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我意味深长地咧了咧嘴,不是故意刁难,只是让他替我传信,代为商量。 我向来不善与人打交道,尤其是生意上的来往。况且我与这位老板应该没什么话可说。什么事非要我过去单独谈呢。 那伙计闻言笑了笑,打断我的话,伸开胳膊引我往里走,“您过去就知道了。” 我没法推拒,只得快步上楼,那扇纹路精巧的木门后挂着层层纱帐,还没进去就直往人的脸上招呼。 室内有熏香,我避开正从镂孔中溢出烟雾的香炉,掩面咳了两声。 “要不要开窗?”循声抬头望去,窗前有张大圆木桌,桌旁坐着一位姑娘。 江楼掌柜,竟是个姿容昳丽的姑娘。 见我咳嗽,她连忙起身支开了手边的一扇窗,走近了拉住我的衣袖要我落座,收紧袖子在我脸侧摇起了团扇,“没事吧。” 我微笑示意,又慌忙摇头,她的手一直按在我的手背上。我眨了眨眼,坐立不安,“挺好的,挺香的。” 她直愣愣地看我,目光毫不收敛一寸一寸在我身上来回打量,良久良久才开口:“你就是黑土轩的墨姑娘。” “对。”我点头,“我姓墨,黑土墨。” “我知道。”她脸上带笑,还在看我。 我转着脸环视周遭,“您这屋里好看,里外布置得精细巧致,雅观。” 我伸出一根手指,眼神随上去,朝天指了指房梁。她看我语无伦次的,先是僵僵一愣,随后竟灿灿地笑开了。我不解其中深意,抿起嘴唇赔笑脸,一口一句说些有的没的,实则早在脚底抹好了油,就等着寻个机会赶快溜走。 “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她越是那样看着我,我越是想要赶快离开,太不自在了。见我局促,她收敛了容色,指了指身后的楼阁,“小店开业迎宾那么大的动静,街坊四邻各路友商都来过,可就是不见墨老板的身影。” 这是怪我不给她面子,跟个菩萨似的请不动吗? “这几日忙乱,在下初来乍到,俗务缠身,没能抽空前去拜访。虽说家中世代经商,我不是外行人,还是想跟墨老板讨教一二。”她冲我笑笑,掌心覆上我的手背。 她挨得极近,香气扑在我身上。我手心冒汗,别说认不认识了,连面都没见过还这样套近乎,也不知这人心里在打什么鬼算盘。 我将双手从她那撤出来,叠放在腿上。 她见了便也学我动作,双手从桌上下去,“墨老板如今多大了?” “十七。”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复又牵住我的手,“我较你年长一些。” “姐。”我点头,十分恭敬,心中惴惴,带着一丝被香料压制的不安。 “不敢不敢,论资排辈,我是要尊姑娘一声墨老板的。”说话间她又活泛起来,起身朝窗外探去,视线落在我家门楼的屋檐上,目光沉沉。 “墨老板真是英才,小小年纪就成了一家掌铺,能凭一己之力将吃喝生意做得可在城中立足。” “小本营生,勉强糊口。”我坐在她旁边,从窗户往外看是看不到我的店面的。我要站起来,离那窗檐足够近,才能看到那间漆漆小小的墨色矮楼。 “同为女子,恰好是相仿的年纪,深知从家中脱身出来立番事业的不易。在下今日虽冒昧打搅,却是交贤心切,想要以后与墨娘子常常作伴,互相多帮衬着些。我断不会乱占便宜,遇着什么难处大可知会一声。”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帮的一定会帮。”我点头应和道。 她说话间回身转头,半个身子和我叠在一起,肩膀磕在我身上,两块骨头隔着皮肉和衣料擦出沉闷的响声,最后落在一阵飘渺的香气里。 得亏来了这么一下,在见面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我家食肆对面这位江掌柜终于撒开了我的手。 她忽然有些避之不及。 “不舒服吗?”我低头问她,指指她的耳廓,指尖擦她鬓边发丝而过,“您耳朵怎么这么红?” “别。”她歪头避开我的手。 本是无意,不想冒犯了她。我赶忙收回手,不知所措地往围裙兜上抹了两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2、空山寻桂 江文阁掌柜姓江名依,苏州江宁府江家的千金。名字大约是取江南岸边杨柳依依之意,一听便叫人柔起心生,春风一般和暖温融,跟她这个人对不上号。 江小姐非要留我叙谈,问了许多事情。无非就是四邻和睦与否,打听打听谁跟谁过不去,谁跟谁暗中较劲,谁又跟谁闹到明面上去了……絮絮半晌,都是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不好与人交游,有些问题答不上来,只好借口晚间食客多,过会儿会忙,内外人手不够,不便耽误,这才打算放我走。 江依自从见了我就冲我笑,想她眉眼和嘴角弯了那么那么久,脸都没笑僵,感叹起大户人家的教养。可我心里明白,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逐利,也清楚她不可能真心待我,于是接过话茬,想要糊弄过去。江小姐不依不饶,要我常去看她。 我幼时遵从长辈教诲,不论秉性如何,与人交往不可太过矜傲。江小姐出身高门大户,理应比我更重规矩才是。可自从见到她直至起身辞别,她从未迎过我,只在阁楼窗边倚坐。最大的动作是站起身来为我开窗摇扇。 说人家怠慢也不是,确实不值得弄什么大响动。 她说话声音冷冷的,巡视坊市的大官挥手下令一样,让人望而生畏,那口音里却掺杂着与她通身气质不大相符的温腔软调。 江南岸的姑娘甜甜腻腻的,惯会撒娇。 江依待我太过热心,热心得有些殷勤。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一直差人给我送东西,有糕点、岭南的瓜果、胭脂水粉和各样首饰,这些日子里有来有往,我们的关系近了不少。曾以不受贵重财物为由退还过几件饰物,她以为我不喜欢,隔天新换一批送来。 起初敬而远之,之后越是与她谈天就越是相熟,她好像很了解我的家乡,小轩里存着几样我自己琢磨出的菜谱和佐料,不知道是猜的还是略有研究,她总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江小姐跟我说起走南闯北的见闻,不能说是闯荡,她前二十年走得顺遂,看过许多书,识得许多字,唯一的不便是她右腿有缺陷,不良于行。好在府上富足,家人不让她吃苦,把私塾搬到了家中宅院。谁让她胆子大,不知足,分明能过上足不出户深居简出的大小姐日子,年岁不大,却执意出门远行。 我本以为这是伤口,不想多提惹得她伤心,她却时常提及,每每说到这些,眼里就闪着光,不甘的,坚定不移的,不屈于旁人排布的,我很是敬佩。人生在世,能安然活着已是不易,各有各的难处和苦楚。我宽慰她,说她已经足够幸运而且优异,这些实在难得,又何必艳羡旁人呢。 她对我说:“外人皆道我好命途,只如此便已倾尽所有,仍不能如愿,潦草度日,荒废前程,哪里还能羡慕旁人。” 我分了她耳后几缕碎发,拉扯着编了个小辫,“世事无常啊,像我这样的,今日生明日死,你够不错了,何必苛求。” “墨书文你少胡说八道!”她打开我的手,皱起眉头睁眼瞪我,“不忌讳,你才读了多少书。” “书读多了容易钻牛角尖儿。”我斜歪着上身靠在她旁边,神情浮夸地白了一眼,“先生教你的都白教了,愈发拎不清,死心眼。” 她佯装发怒,拍拍桌子站起身来,作势推我出门,说她屋里可不留外客。我连连点头,嗯着啊着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她又唤我大名,要我回去。我站在门外,江小姐往我怀里扔了一包桂花糕,隔着桐油纸,烫乎乎的。 既是同在一条街的近邻,彻底被江老板收买也不是坏事。她一连送了我好多东西,不乏金银玉石,偿不起的,退还她又不肯,只说喜欢我做的火烧和咸菜汤,我自然应下,礼尚往来,得空就给她做些肉菜汤锅送过去。 北方吃食管饱管足,充增气血,不比南方精细,多少有些出入,看江依吃那么起劲,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流着华北的血。 她家在江南,水漆漆的,我只听人说过几句,没真去过。 江依的声音确实是温软的,初识那会听着拿腔拿调,听多了才觉得舒服,轻柔柔的女人声。她和我关系近了之后说话便愈发黏黏糊糊,有时带着婉转的尾调,撒娇一样。 我问她南方姑娘是不是都像她这样腻腻歪歪娇娇柔柔的,她重重点头,搂着我说是呀是呀。 她说起话来就这个样子,偶尔正经起来我也不觉得她有多大,十六的小姑娘一样,也挺好,显年轻。 江依听了不乐意,说我嫌弃她老。 “有多大,没比我大多少。” 她歪头不理我,推搡着把我赶出房门。 小桃近日也被江小姐收买,每天泡在点心盒里出不来。起初还劝我要留心这个平白窜出来的过路财神,笑面虎似的,看着不像好人。才跟江依打了两回交道就一转口风。 我净了手熬汤底,问她如何变得这样快,见风使舵的丫头。 小桃抱着一篮荔枝在我旁边坐着,手上剥着硬壳,“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孤零零一个人,不靠旁人帮衬,断不能在这龙蛇混杂之地安然过下去,再说依姐也不是坏人啊。” “你不是人啊?”我说她。 “当我说你啊,我说的是我,我一个人。” “你娘我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多年抵不过旁的人给那点好处,白眼狼啊白眼狼。”我把竹筐从她腿上拿下来,放到了柜子顶上,“别吃了,再吃都上火了,还得拿钱给你医,白眼狼。” 小桃一笑,“什么爹啊娘啊的,姐姐以后干脆不要嫁人了!” “本来就没这个打算,拉着你这个白眼狼这辈子嫁不了人了。” “这可说不准,万一……”小桃忽然看向我,抿着嘴憋着笑意,末了从嘴里吐出一颗荔枝核。 “万一什么?” 她将一双眼眯成弯弯的缝,对着我无缘无故地乐呵起来,“万一你傻人有傻福呢。” “笑什么,不许笑。”我朝她瞪眼,指着半敞的房门下起令来,“扔了,回屋睡觉去。” 她自顾自乐了半天,半晌才睡下。 等汤锅熬好,趁热乎盛了一碗,切了两条姜丝滑进去,准备把钱跟食盒一块给江依送去。我上好锁,绕江文阁一侧小门上了楼,江依的房间与别处隔开,清净敞亮,不开窗就听不见外头的杂音。 走到门口,推了两下没推开,屋里没亮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叩了叩门,叫了她好多下。屋里静默许久,等得都着急了她才出声,“墨书文,你吓死我了……” 半哑不哑,她声音又细,蚊子叫似的。 门一开,江依揉着眼睛把我拉进屋。 原来是吵到她了,“睡这么早?” “脸怎么这么红了?”我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有点烫。” 我扶她坐下,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样子。 “嗯?”她不觉,用手背按了下脸颊匀匀冷热,“嗯……是有点,睡的。” “喝点汤暖暖胃。”我把食盒放在桌上,掀起盖子拿出碗和勺递给她。 她呆呆坐着,也不动,直勾勾盯着我的手里的勺子。屋里太暗,我看不真切,于是解释道:“这都是刚熬好的,上次说不够辣,还专门放了——” “你这人,真是。”她按下我的手腕,眉目间隐约带着些恼火。 “吵着你歇息了?”我小心翼翼,她的确讨厌别人扰她睡觉。 “嗯,是,以后太晚就别来找我了。”都说了,她讲话就那个样子,说什么都温温软软的,不知道的以为是撒痴。 我点头起身,打算回家。 “哎,回来。”江依回过神,伸手拽我袖子不让我走,结果隔太远,扑了个空,险些跌倒撞上桌子。 “回来。” 我回头扶住她,见她把桌上摆着的第二层的小盒往外抽了个头,伸手往里弄了摸,随后把手退出来往外一摊,掌心正放着一小堆碎银子。 “说了不要,拿走。”她把碎银塞进我手里,两只手把我的手掌用力合成拳头,“我不要,说了不要,你再这样我就得一直握着你了。” “今年上一百八十两,明年让你拿两百两你都拿不出,也不知道在逞什么强。”她用手肘抵着桌子站起来,靠得离我近了些。 江依说的是前几个月要我补交税款的事。钱毫不意外地没凑上,我就当了一块玉,想着过些日子再赎回来,玉是我母亲的,贵在分量足,成色和模样都不是一等一的,大约不会有人来买。这事我谁都没告诉,江依自然也不知道。可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风风火火跑到当铺把我当掉的那块玉高价赎了回来,说什么都不肯还我。之后便与我赌气,冷着脸闷了很久,我不是不愿同她说,前几次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总不能因为这个再麻烦她。显得我怪没用的。 她帮了我不少,我总不能再亏欠她什么。她总觉得我不拿她当自己人看。 我力气比她大些,知道她是打心底为我好也就不便太推拒,没办法,就只好试着去掰开她的手。她同我拉扯,衣裳没系好,裸露的胸前挂着一块青白,是我的那块玉,沉甸甸的,一坠坠到她领口里。 我往下瞟了一眼,她立马撒开手压住衣领,要我不准打她玉的主意,又说:“送你的好东西又不少,遇着什么难事变卖了,我又不会说你。” “你送我的东西,怎么能卖掉换钱?”既拿她当朋友,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依说我真是烦人,她困极了,要休息,重新上好了门闩,“花言巧语,巧言令色,才不要听。” 3、蓝田日暖 我住进了江依房中,楼上一排书室,卧房最靠里,屋子格外宽敞,能翻身滚上好几圈的花梨木床,从顶上落下三层雕花帘帐。 江依前几日发了噩梦,难为她青着一张脸在我楼下敲门,幸亏房门外点着灯,听见动静裹了袄跑出门。本就腿脚不便,入了秋,天一凉,白天还好,晨起晚间街巷口空空荡荡南北无阻,刮阵风都冷。实在怕她孤身在外没人照应,况且是个金贵的女儿家,夜里只一个人多有不便,就跟小桃商量好打烊之后我就到对面待几天,我不在时惦记着栓门。 小桃没多在意,收拾出几件衣裳捆了个包袱。 晚上走到江文阁门口,没人拦着,她家关门极早,天刚暗下来没多久里里外外都走空了。江依的房间极为偏僻,黑黢黢的廊道要掌灯走到尽头。推门时刚好见她沐浴回来,身上裹着一条毛织的绒绒毯,整个人湿漉漉的。我帮她擦干,理好头发,她要睡里边,我就换下衣裳躺在靠外一侧。床很宽,躺两个人还能留出好大一块空余,江依上了床一直贴着我,按着我的衣袖不撒手,大概是怕冷。 我说你屋里太亮,她就撑着床铺越过我,吹灭了床头烛灯。 她忽然看我,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这么香。” 我没反应过来,后来才记起是怕她嫌脏,来之前仔细洗过,沐浴的时候还点了香料熏着。 “香吧?”我抬起袖子,觉得味道浓得有些艳俗,手腕蹭着鼻尖转了一圈。她也凑过来闻,我把手伸过去,她就追着我的胳膊倒在一边。 “小桃都能一个人睡了,你怎么还不如个孩子。” 她笑一笑,“胆子小。” “怕成这样,还要不远千里来,一个人住这么空的地方,自讨苦吃。” “管我呢,不过还是得谢谢你抽空相陪,今天可算能睡个好觉,做个美梦咯。” 时辰不早,困得有点睁不开眼,脑中浮现出的场景不甚清晰,耳边踢踢踏踏的像是马蹄掀尘车轮滚滚。 “书文,睡了吗?”听见江依轻声问我,我侧身躺着,能听到她在我耳旁唇舌捣搅发出的细小声音。 “怎么了?”我翻了个身,合眼往她那边挪了挪。 “月桃一个人没事吧?” “怕她知道我见天跟你在一块拈酸吃醋啊,不会。她可向着你了。” 江依应了一声,“那睡吧。” 现在想来也奇怪,当天做了个梦。我身在胡天大漠,被一队战马追赶,几里外的狼烟被大风吹歪了形状,浓黑的烟把天染成了灰色。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沙砾被大风卷起,一片混沌中被看不清五官的人用利器捅穿了胸膛,从梦里掉了出来,之后是小腹一阵一阵发疼,像经期前的绞痛。 这一觉睡得我腰酸背痛,醒时天刚蒙蒙亮,江依搂着我的腰,额头靠在我肩上,睡得很沉。 一连数日,相似的场景一直重复,兜着圈子绕来绕去,白天也总是深陷这个梦,不忙的时候就会想起来。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我没告诉别人,只当太疲累。比起几场连贯的噩梦,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我。 和江依同吃同住,每日清晨趴在床上看她穿戴,江依精细讲究,里外规整,裙边佩环系两个香囊,腰间别钱袋。隔着老远就觉得那上面绣的花样眼熟,掀起被子下地,弯下腰拨开那件厚重的宋云锦袍。看清了,垂在她腰侧来回晃悠的正是我要找的纹样。 我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钱袋,是侥幸得来的。 十二岁那年我娘染上时疫,家里没人看顾,把我们往外撵,那时我还太小,求助无果,一同搬到家中种果树的小园里养病。说是静养,其实就是没活路了。 我没有病,隔着围墙朝外头喊了好久,只记得墙垒得特别高,大概有两三个我那么高,跳起来也摸不到顶,喊了不知道多少遍,我没染上,把门的也不让出去,我出不去就没人能找郎中来,求谁也求不到,找不来郎中就只能等死。 被关了大概十几天,记不清,只记得很久很久,久到我都想在院墙里慢慢过日子了,一位头戴幕黎的公子把大门踹开了一道缝,园子的锁轴都是又粗又大的铁疙瘩,两端连着两扇门,中间用锁头扣在一起,上了刀剑都破不开,他急着要走,就从门缝里交给我一袋银钱。 拿着沉甸甸的元宝,我去喊,还是没人理我,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出不去,大门是在第二天清晨敞开的。门一开,我从窗户眼里往外看,一连进了十几个人,排着队进,人人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和补品。 这事是人家随手帮的忙,于我是报不了的恩。娘没能救回来,给她简单送了葬,没过多久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几年间漂泊在外,晚上一直守着那个钱袋睡觉,外头的布是晴蓝的,跟天一样,金贵好看,我常做些粗重的活,担心它被杂物勾了起线也不敢戴出去。那上面细丝绣银花,兜上的暗纹在月亮底下泛银亮,稍微斜一斜就是另一副模样,里子暗蓝,颜色很深,不显脏,我放点零碎的小物件。 好多年了,从庄上的村口一路走到汴京,里头的钱越攒越多,上的租子也越交越贵。 我蹲在地上,十分失礼地按着江依的腰,“你走南闯北的见识多,记不记得这个是从哪买的?” 江依合上外衣不让我看,“当然是我自己的。” “你家附近有卖的,就这种开口的款式常见吗?” 她有所警觉,“问这个做什么?” “之前有个人对我有恩,我没见过他的模样,只留给我一样东西。” “是挺小的时候了,遇到一位仙人,说我总会用到,塞给我一大包银钱,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他知道我母亲病了,还不怕疫病,帮我请了大夫来。他用的钱袋跟你这个差不多,只是要大一些,绝对不是骗你,现在就在对面我枕头底下。” “你傻不傻?”她有点惊讶,但还是笑我,“这世上哪有神仙。” “我跟我娘说我娘也不信。”我抬头,“到底哪有卖的啊,苏州还是整个江南?” 江依问我:“就算找到他了,你又能做什么?” “当然得谢谢人家了。” “找不到的。”江依重新系好衣带,拿起了桌子上的暖炉暖手,“这东西哪都有,又不是信物,我家那边的姑娘人手一个,谁知道哪个是你的神仙恩人。” 4、朗月照闲 见我不再追问,江依请出几块糕点让我带给小桃,清早叫人从后厨端过来,拿出来还冒着热气,凉气从窗外吹来刮散了白烟,贴在手上还是烫的,油点浸透纸包,清甜软糯的米团成排躺在手心,外头裹着一圈被油炸酥的脆皮。小桃就喜欢这样的。 透过白纸能看见元糕上的红糖碎,她隔开纸碰了一下,觉得烫手,给我递了个空心箢子,末了捉起我的手,吹了吹手心。我不怕这点烫。 晌午把食箢还了回去,借这个由头溜进阁中后院,她家院子大,不知道该怎么走,前后绕了有三四圈,终于找上一个厨娘。我套近乎,一脸严正地叫她姐姐,摆出多年前偶然得来的钱袋,想着她是江南人,八成还跟江依是同乡,也许知道这物件的来处。 问了才知道,对面一整楼的伙计,没一个是跟着主家打南边迁来的,江文阁模样初成,管事的姑娘在京城内外出高价聘来这些帮手,都是现请的,根本问不出什么。怪我平日只守在自己馆子里不出门,从没打听过这些。 以前只觉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一定得有几排婢女仆从在一旁侯着随时随地左右侍奉,江依一直都是一个人,身边走得近的只有一个我。现在才弄明白,江依似乎有事瞒我,藏着掖着不愿讲明,可我知道她的脾气,不好说什么。 下午没客,闲得犯困,翻账本时想起了典当行。 皇城脚下掌钱的处所都归官办,之前在几所当铺换着借钱款,还的时候连本带利从没迟过一日,最近几个月却都说借不成了。那时是江依主动解困,赎回了母亲的遗物,一来二去熟络起来,这才走到一块。典当行里常鉴珍奇宝玉,看一块料子应该不算难事。 我开了柜,匆匆跑到当铺,找了懂行的鉴识先生帮我看,一位看不出就辗转到下一家,终于问出是平江府特供的宝蓝宋锦,选料讲究,做不得假,用也有用的规制。 明白了。江小姐是说谎话不打稿的好材料,唬起人来脸都不带红。回来的路上半气半急,心跳个不停,走路也不安生,走着走着让秋冬的风刮没了火气,心跳也不那么乱了。南北走向的长街四周不设遮挡,大风肆无忌惮,刮得整张脸又冷又热,耳朵也冰了。跑得太远,天黑才到家。 打烊了说忙不忙,我喝了点汤,给小桃留了一卷烙饼卷鸡蛋和小半锅疙瘩汤,还得给江依送两盘火烧。江依爱吃这个,挽起袖子从饼心一截一截撕开,压着肉片重新卷紧,大口大口往嘴里填。我递给她一张白布手巾,说起别人姑娘家喝汤面,要大汗淋漓褪去脂粉香气才显好看,你这样不雅致,倒也衬得模样标致唇红齿白。 “还挺会说,就是听不出好赖,骂我呢吧墨书文。”她腾出嘴来说话,就忙不及吃东西了。 那肯定没有,我摇头,“说起来,还没问过你。你自小养在闺中,却好我这一口,之前是不是在哪尝过呀?” 她不明所以,抬手掩住半张脸,“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南方人应该吃不惯这些吧,我瞎猜的。就是,就是想问问你之前是不是去过我家乡那边。” 江依点头,她的指尖铺了层亮油,晶晶闪闪,慢悠悠将剩下的那些全吃完,“算起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认是个挑剔的人,少时的确曾经尝过一次,当时只觉得新鲜。” 她看向我,无意间对上我的眼睛,又毫无征兆地扭过头去,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后来没人给我做了,念念不忘好多年,还没谢过你,生意忙成那样还跑过来当厨娘,白给我使唤。” 心下明了,我替她擦掉手上的油,“我还没谢你呢,随意使唤吧。” 江依以为我在打趣,把胳膊肘搭在我的肩上,拧着腕子要往我脸上蹭,“我还能使唤得动您啊?” 我支着墙面往后仰,方凳的前两条腿一下离了地,凳子正斜歪着,江依靠在我身上,我握住她的手腕让她不要闹,小心摔了。 欢欣占了大头,很想跟她多说一会话,正巧她也不愿意让我回去,领着我去了她的浴房沐浴。这么一弄,身上沾了浓浓淡淡的香气。说不出是什么枝料,很像初见时江依身上的味道,带些花气的木香。她给我擦拭,替我梳发,我仰躺着,湿掉的头发从颈后垂下,凌乱地搭在她膝上。我穿她的衣裳,膝盖一屈能露出半截小腿,简单系好衣带,展开手臂给她看,样子有些滑稽。 肩头那块往里一扯,臂膀的布料显得更短。江依盯着我琢磨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肩让我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软尺为我丈量身形,布条紧紧勒着腰臀往她身前拽,紧的松的分别量上三遍记不一样的数目。 “都吃五谷杂粮,怎么你长这么高?” 胸腹也要量,她摸上我,隔开一层衣料轻轻托着,上中下分着绕绳。上半身没什么肉,宽宽松松都差不多,不用太精细,她打断我说不成,扳正我的肩膀要重新量。 看我挣扎,又捶了一下,训斥道:“挺直了,测不准。” 扯一扯软尺,我被拽到她面前,一下凑得很近。她把嘴唇贴在我耳垂旁,“头发丝太韧,剌手,你可别乱动。” 我应了声好,断断续续地笑起来,一直跟她道谢。 “谢我干嘛。”江依抓住我的一绺头发往后轻轻一扯,我便一下靠过去。 “没什么。”我笑着应答。 我乐意的,怎么能再要你的好处呢。这么想着,指头按在她手上捏捏她的手掌,明天有灯市,我想,要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如带她一起去看花灯。 5、明灯灭夜 江依还是不太习惯一个人,常被噩梦困住,睡不踏实,深夜转醒,发现我不在身边,吓出一身冷汗。没有要走,白天呛了冷风,夜里嗓子疼,起来找水而已,不想把她吵醒了。我回到床前在一旁坐下,她知道我没走,这才躺了回去。 我把被子盖到腿上,让她裹在被窝里,问她是不是口渴,我去倒水。她不说话,死死攥着我的手,掌心滚烫,指尖却凉得吓人。我摸上她的额头,江依锁着眉头一脸悲戚,兴许又是噩梦。 她醒得极早,我还记得夜里的事,想趁城里花灯集市陪她到外面走走,很多病都是闷出来的,偶尔出去散散心,凑凑热闹玩个尽兴,玩累了再睡,或许大有裨益呢。 很遗憾,江依显然不愿意动。 “有灯市,花灯、银灯、小纸灯、红灯笼……还有孔明灯呢,要不要去,不远,西楼那边,成百上千的灯点了蜡烛顺河而下,肯定没见过吧。” 她想了想,问:“是没见过,什么时候走?” 终于说动了,“你要是想,现在就走。” “现在天刚亮呢,能看见什么呀,要看好看的就得入了夜再去看。” “晚点也行,就是想陪你出去走走,一天到晚不出门会憋出病的。” 江依神了个懒腰,“太早过去还要一直等,外面那么冷,冻死人了,不想出去。” 她想去自然是她说了算,我只叮嘱一句:穿厚些。 现在不算太冷,只是刚从酷暑凉秋过来,一时不适应,又觉得时日不该变得那么快,妄图挽留岁月,不愿穿得太暖,野风该刮还是要刮,人觉得气温骤降,刚送走晚秋便迎来苦寒,其实时令而已,冷了穿,热了再脱,就是这样了。 花灯没什么好看的,往年都不怎么出门,给小桃买两串糖葫芦就算过年了。说不清楚,我就是觉得,江依一定喜欢这种热闹又亮堂的场子,天一黑,灯一点,几条街被照得亮如白昼,街道两旁吆喝不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她自小一个人,太可怜了,即便是我也有几个可以一同说话的朋友,她站得高,偏偏囿于一处。 京中少有水泽,我们走到护城河边,这条河自西向东,一直往南流,最后和别的大水一同汇入碧海。好多人在放灯,一眼望去都是姑娘家,个个心灵手巧,做的灯笼花能在水上漂出好几里,有的花纸薄,一整朵白灿灿的,透亮巧致。也有厚的,只露一圈闪着光亮的金边,任风再大也熄不灭。 灯盏顺流而下,半条河都是金金银银的花。再回头时,江依买了两盏木芙蓉,环在手臂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说我们两个手笨,做不出摊边卖的那种精巧的,有现成的何必不要呢,反正多半要沉底的。 原来有卖的,难怪水上漂的都是差不多的样式,一直以为这个要自己叠,才显得出众有诚意,不算枉费蜡烛一寸性命。江依要下河,扔给我个火折子,一块到岸边点灯芯。 “你有心愿啊,现在还不行,等过年,过年咱们再许。” “等到过年这河不得结成冰啊,好愿怎么能怕早的?”她执意下到水边,拜佛一样发了愿,我们一起下了灯,点上火推远了。 “你许了什么愿?”江依问我。 我只是陪她玩,什么也没许,临时蒙了一个:“三疆之内,国泰民安。” 她听了竟笑我,宽大的袍袖掩住半张脸,眼睛被江上游灯照得亮亮的,但我知道她在笑。 “我一个村妇,发愿发到这种高度已经很不错了,你呢?”我碰她胳膊。 她没回话,握住我的手举到眼前,“你手好看。” 她眼里闪着隔岸的大片灯火,穿过我的手映出河对面连片的画舫。我的灯最外缘折了一角,好认,看它漂了很远,江依的那盏就跟在我旁边。我弯了弯手指,指尖按住她的手背,心不在焉,“是吗?还好。” 江依回握我的手,“能看你长起来真好。” “说什么呢。”本该是我陪她出来玩,怎么反倒先惋惜起我来了,跟个长辈似的,听了浑身不自在。 “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自小没娘的孩子都很可怜啊,我挺好的,你也挺好的。江依你怎么这么漂亮,像这样菩萨心肠仙子面庞兼具的大小姐可不常有,少见。” 分明是在夸她,江依不信,白我一眼:“出息。” 挽着胳膊走到糖葫芦摊,江依从最上头摘了一串举到我嘴边。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好几年没吃了。” “喜欢就吃,又不是买不起。” “我大了,这是小孩吃的。” 江依说:“你不就是个孩子嘛。” “我是大人。”我咬下一片薄糖浆,边吃边纠正,“大人一天到晚很累的,你天天往边上一坐绣手绢做团扇,你是小孩。” “胡说八道。”她昂头,一把夺走冰糖葫芦,横着签子叼起山楂果嘎嘣嘎嘣咬开冰糖。 起风了,我越到前面,她在我身后跟着。对岸桥头人多,声音喧闹,灯火亮堂,在河边桥下勾出了一个东西通达的三角小洲。我在前面给她照路,踢开道旁的石子,桥的两侧一盏灯没挂,一点明火也没有。 忽然听见江依叫我。外面太冷,我闻声回身,挑着灯笼向她靠去。 江依的眼睛眨啊眨的,嘴唇红亮亮的,往外呵出白气,鼻子也被冻得泛了红。她缩着下巴,整张脸往毛领下面藏,那双眼睛好像被黑色天幕下的街市亮光刺到了,眨得很频繁,像月亮边上的星辰。 “冷了?”我问她,拉住她的手用力收紧,“先回去吧,那边也没什么好看的。” 江依摇头,伸手揽住我的胳膊,她踮起脚,试图让视线穿过远处正前方攒动的人头看清街边成排亮起的灯火。那头人声喧乱,不似桥上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中间挤着一盏小灯。 江依搓搓手掌,朝指尖吹气,“我真的,还挺喜欢你的。” 灯笼里的火苗攒攒往外冒白烟,江依嘴里也呼着一小团白气。 站在桥上能看到远处的风景,我望向隔岸那道又高又亮的灯笼扇。汴梁的灯火好像永远也烧不完,最冷的时候都要热热闹闹燃上整整一宿,整座城都被映亮,山上丛林草木一眼明了,河畔立着几棵枯萎的杨柳,一点碎黄叶和莲灯在水里撞到一起。 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方才放出去的两朵木芙蓉。 我也挺喜欢她的。 我说:“谢谢。” 6、承花枕香 用过晚饭还是很饿,许是山楂开胃,跟江依一合计,半夜去厨房偷食,明明是她家厨房,我们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蜡都不敢点,从冰架里热了现成的烧鸡,黑灯瞎火,我们挤在一块撕鸡腿肉,撕成一条一条的,用嘴接着吃。 …… …… …… 思前想后赶紧裹好衣裳回家去了,趁着早起没开市上楼烧了桶热水。 困意被腾腾热气蒸醒,受不了了,梦醒睁眼,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不应该,而是奇怪。 与我相识不久,待我如同亲生姊妹,不是亲生也跟表的差不多了,事事照拂,鲜少遮掩。我怎能…… 就不该走那么近,她还真心实意毫无防备,留我同榻而眠。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她又怎么能知道呢,想到这层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在她浑然不觉,睡得很沉。 记起她在河边跟我说的话,好可怜!还不如梦见在大漠戈壁里被人举着砍刀追杀呢,正好醒醒神。 还是万幸,之后没再梦到了,但为防万一,还是先躲过几日,不去她那了。不见她应该就没事了。把这些归结到江依室内的香气上也不是无凭无据,那香馥郁柔媚,分明是那香,加上金丝被棉花褥躺着格外舒服,我是被埋进了香气里,一闭上眼,好一场落花流水,声色绵绵,挥之不去。大概就是这个缘故,我点头。 江依不肯饶我,总到我门前叫门却从不进来,怕她着凉,只好陪她上楼,这就又回到了她房里。她畏寒,入冬后很少出来,一连三两日出门却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羞愧难当,自觉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守规矩明事理,有些养家的本事,却实在不聪慧,脑子也笨嘴也笨,江依愿意同我相处,即便明面上不说,即便不知道她曾对儿时的我施舍一二,我也一样敬重她。 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除了小桃以外就都紧着她来,这偌大的汴梁城,我就只有她一个。 不能那样。 她跟我不一样,家里有权有势,不缺钱不缺物,能赏脸吃我做的东西已经很好了,不怎么挑捡,没有瞧不起人,也从不取笑我。 江依眨眨眼,把手伸到我面前晃了两下,“哎,想什么呢,眼珠都不转悠了。” 我急忙摇头,“没什么。” 她嘴唇在动,我尽量避开她的脸,看向别处,又被她捧住下巴将我正了回来。我不想听,答不上来。 “忙完了没呀?你别骗人,我可打听了,你最近闲得很,怎么老躲着人不见客啊?” 我不会撒谎,忙跟她说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我确实没什么事。 “书文,”她忽然抓起我的手,用一侧脸颊蹭了蹭我的手背,“怎么这么凉,让你不要用井水洗碗的,早起的水都冻得快结冰了,来月事会疼的。” “你要是舍不得用柴火,我后园子里——” 我甩开她的手,将一双手掌立在我俩中间,示意她不要再说。 “不用了,我还行,挺好的,我得走了。”不知道在说什么,怕她看出来,只是想赶紧离开。 她没拦我。她不说我,应该没看出什么。越往细里想越无地自容,于是甩着步子赶紧跑开了。我站在打了烊的食肆门边,一只脚蹬在石墩上,搓搓手心,呵了口热气。 活了十八年,头一次做亏心事。 7、桃花潭水 门前有个石墩,旁边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秋冬树叶凋落,被冻得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年关将至,街上车马行人少了许多。年年这时候是最冷清的,小户藏了冬,置办完年货就不出门了。城中坊市一直冷到腊月底才热闹起来,街上虽冷,慢慢能看见些人气。 近来不忙,一年到头好容易歇几天,和小桃守在家里烤炉子。江依闭门不出,我专于休整,好几天没去看她了。家中简陋,楼上的梁柱有些摇晃,入了夜总是响个不停。小桃睡不好,被迫与我换了床,我靠窗边,升了暖炉,盖两床被子压风。 窗户有一道漏风的缝,白天拿木楔顶在木框的边角,夜里敞开缝往煤堆里放风。江依正在对面的窗子里坐着,我看她窗门紧闭,屋里暖融融的,睡意朦胧间,隐约看见灯火前面立着两个人影。 工部李大人家的二公子正月里结亲,少夫人是我半个同乡,大手一挥订下八十坛吉子酒,让我交给城郊酒坊去做,给的不少,八成是来年开春前最后一笔大款项的入账。等喜事办成,干脆一整月不干活了,歇够本。 江依送来一叠衣物,之前让她量了身形,过了半个月才做好,应该是定制的。我两手接过,抚平缎料,是很精细,但不耐穿,干活不当心难免勾了线,心头血都要滴地上了。她说没人要就只能扔了,爱要不要。 好好的一套缎面怎么能随意糟践,我道谢,把它们抱起来捆成包袱,放楼上柜里了。晚间一起用饭,提起过几天要代柳大人去趟城东南,这边顾不上,关一阵门。总共三五天,不耽误事,刚巧过年,江依要是回乡,顺路的话一道走。 江依停下筷子,“哪位大人?” “正阳楼前朝吏部当差的,是个姑娘,跟我差不多高,你见过的。姓是‘杨柳’的‘柳’,单名一个仰,你们俩名字挺像一对。” “乱说。”江依顶我胳膊。 “没见过啊,肯定见过,你刚到京城那会,她家马车来过对面街口的,你不觉得我们俩长得像吗?” “不记得了。”江依眨眨眼睛,似乎真的想不起来。 “你不知道她啊,想认识我帮你引荐。” 江依手里那双筷子斜竖起来,一头轻轻敲了敲桌案,跟我提了几句,她不愿意让我过去给人跑腿。人家大人是少年英才,每天忙得不见人影,我去也只是走个过场,原本不用有人到场,换谁都一样,只是恰巧我在,且闲着,人家找上门来,她想在家歇着,我想趁机赚点小钱,各有所求,各取所需,又不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再说人出门跟走镖似的,谁敢打劫。 见劝不动,也就随我去了,她不打算走,搬了条长凳挨着我坐下。我正埋头算数奋笔疾书,她嫌我手慢,歪过身子帮忙清账,来回翻了没几页便心生不耐,摇头叹气:“还只是一式三份,要是三十份,一天光干这个别干别的了。” 江依给出解法,不妨手写一遍,简易列数,写工整些,送去书肆照着原本排版印刷,查验无误再印三本出来,省时省力。 念过书就是不一样,字也不用亲手写,我可不行,不动笔心里不踏实,“我就喜欢自己写,安静的时候下笔,烤着炉子,你要是在一旁看着就更好了。” 我说喜欢这样,江依就真的陪着坐了两个时辰。小桃都睡下了,她还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看我写账。 什么都提前收拾好了,只等着柳府马车路过把我接走,隔天她家只派来一位女使上门传信,大人要亲自过去,不必麻烦了。我单肩挎着包袱,从石墩上跳下来回了门楼,年末就这样闲了下来。三日之后柳大人遣家仆送来一袋银钱,照常理我要推脱一下再收,江依走过来拦住,收了钱扔到我怀中,将人打发走了。 晚上吃红烧鱼,烙小饼,熬了锅粥,还给江依说了我不回老家的事,想让她赶紧找个同乡一道回家,路也好多个照应。她不紧不慢地夹着一截鱼骨往外挑肉,觉得江南无趣,头一回见北地的冬天,留下来陪我过个年也不妨事。 我叩桌,“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她不用你是她的事,怎么怨到我头上?”江依把挑了刺的肉喂到我嘴里,用筷子指了指那条被挑得没了模样的大鱼,“新鲜吧,赶上在外面集上买的了。” “就为这个这么高兴啊,嘴都合不上了。”她住沿海,应该很喜欢吃鱼,以后多买几条回来炖。 “当然高兴,不高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谁娶了你谁有福气喽!”江依放下筷子,手掌在腰侧摸索,“姓柳的给你多少钱啊?” “不告诉你。” “不说算了,害你似的。”她往后一仰,对着厨帘拉长了声音大喊,“李月桃——过来过来——这个可得拿好了,姐姐给你的,过年买糖吃,记住了一口都不能分给她,想闻味儿也不行。” 我无奈,把钱袋从小桃手里夺过来还回去。江依接过,手掌藏进袖子里,一把揽过小桃的肩膀,“看着没,眼红了,藏好了别让她看见。” 她用手挡着,故作小声,我听得清清楚楚。方桌中间的锅碗饭菜都是烫的,缕缕白烟蒸开,热气弯弯曲曲,将她的身影晃歪了。 “净惯着她。”我摆摆手,让小桃把钱还给人家。 “又不是给你的!”江依背过手去。 隔天打了烊,再三叮嘱小桃记得抵好门,那扇木门太轻便了,风一吹就开,炉子里的火不能着太大的凉风。她把窗户往里一合,“这么晚了,什么事?” 我抑扬顿挫道:“大事。” 她冲我笑一笑,“是去找江依姐姐吧。” 趁昨夜天寒地冻做了一锅冷元子,装盒放在窗户外面受风,冻了大半宿才成型,晚上煮了面,汤底下卧着一枚荷包蛋。我手里摞了两层食盒,底下是冰的上头是热的。跑过去敲门,半晌才有人开,来的是个生面孔,家里主子和掌柜的有要事要谈。我说我是这家掌柜的朋友,进屋在一旁等着就行了,他冷着脸,怎么也不让进。 入冬之后刮阵小风都冷得刺骨,吃食放在窗户旁边都熬不过多久。我拐了弯,走小门,从江文阁后院上了前厅的楼,再从连廊绕到江依的住处。 街上还有吆喝声,我动静小,没人注意。江依屋里亮了灯,我还想她心情不错,想必昨天吃喝尽兴,突然听到屋里有人接她的话,声音耳熟,江依在吩咐什么。 “对面是我看中的,谁敢打她家主意就是跟我作对。”她冷笑两声,“就是跟平、宁两府作对,让他知道这个就够了,除了我,谁都不能招惹是吧。脾气好是好,总不能任人摆布。” “嗯,若是不成呢。”那人问道。 “代我跟大老爷捎句话,明面上不用涨,仔仔细细算清楚,过不下去了自然有我接济。门前这块地方不能再动,无论谁来买、出多少钱、让几分利,一厘都不能交出去,哪天问起话来就只说这么多,别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再来扰我这半残废的可怜人一晌清梦了。” 那人长叹一声,似是惋惜,“如此自以为是地干涉她,就不怕哪日人家弄清了缘由伤透了心,依你所言……如今还差几个月。” “那又如何,只要我愿意,这天底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可我怎么觉得,近日人家开始躲你了,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像你一样。” “不会,她但凡知晓一星半点,都不会再想和我有任何交集。” “别是吓着了,小心为妙,切勿打草惊蛇。打草惊蛇,大约是会落得……”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门先我一步被推开了,往后一躲,不慎磕在门栏上,里面款款走出一个人,她转过身,看见我先是一讶,而后笑着朝门廊外走去。 9、文心兰意 木匣把门轴撞得嘎吱作响,我贴墙站着,上身缩在门后,险些要摔。江依知道我来了,从桌底拉出一张椅子,朝门外喊道:“进来。” 听她私下里说了那些,原本不知所措,可我听不懂到底什么意思,后知后觉没什么好害怕的,于是径直走进去,把东西墩到她桌布上,“给你带的。” 我沉了沉气,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说我吗?” 江依翻箱倒柜,最后掏出一个盒子递过来,我看了一眼,没接。 “绳线有些破损,找人修补过,还没给你看。”她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根破旧红绳和一条精细的银链。那条红绳是用来捆玉的,我的玉没有缺口,不想为了穿绳而钻眼,用绳子绕着最宽的边一圈一圈缠起来,捆紧了很结实,不会掉。 江依把链条放在手心堆起来,提起一头让它垂成一串细线交给我,又冷又凉,环接处映着白光。我只想要那条扯了线的破红绳子,不要冰凉的银器。 “你装什么?”我推开她的手,夺过盒子一把拍在桌上,塞放在角落里的小饰物被震了出来,滚落一地。 江依若无其事,弯腰下去捡那些玲珑珠串,反倒问我:“怎么了?” 我很生气,因为她骗我,“你不是说不认识她吗?” “方才认识的。” “方才是何时何地,骗傻子呢?我都听着了。你是看我碍眼?费心费神跟别人私下往来,偷偷摸摸不像样子。” 当初那套如意算盘打得响亮,说是为了招揽客源,是人都知道这地段不怎么样且并非大商铺店址的首选,达官显贵都住在城东,这条街上都是小商户,门脸还不如她一条牌匾宽。不知为了什么故意跟我套近乎,如今才来发难。若方才折返,见识不到这一番言论,今后必定会被她一直绕下去。 我无话可说,只好斥责道:“你不能骗我。” 她淡淡地笑着,露出一脸精明样,被抓了现行也不慌不忙,“书文,何出此言呢?” “这片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街几尺宽看一眼就能分明。你又不缺钱,非要在这买下这么大一块地。卧房选得极偏,风水都不讲,却正巧能从窗户那头瞧见我的门楼,几次三番送东西来,讨巧讨好,还有……”我不愿再想,“你究竟意欲何为?” 江依神情冷淡,“我没有害你。” “没人说你要害我,不打自招。” “从见你第一面起就没打算害过你,我是怕有人害你。若是不信,我也别无他法,想撒气就打我吧。”江依昂起头,一步一步靠近我。她说得句句恳切,见我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安生,一把搭上我的肩将我按在椅子上。 “你说的那些我一概不懂。”我脑中一片空白,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质问她好端端的谁要来害我。 她答不上来,不肯低头认错,笑道:“生气了?我就在这,打骂随你。” 我以为她会认错讨饶,可如今神色默然地坐在我身前,表现得不像我认识的她。我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值得她出手骗的?没有。 “你跟她,你们俩是政商勾结,被抓了是重罪,借别人的手打压我,你图什么,我有什么好让你图谋的?院墙之内议论我的生死,难不成你是想要我的命?” “谁打压你?我为你好,会慢慢让你知道的。”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打心里觉得我好骗,傻,笨,我不问你就打算一直骗下去,亏我还记着你的情谊,想你对我总有恩情在,才来问你,不然早就摔门走了,你倒好,还想厚着脸皮接着瞒下去!” “我只问你,到底是何居心,你连一句真话都答不出。还连小桃一块骗,她才多大,说什么她都信,你也就会骗骗孩子。” 许是觉得我吵,江依捂住耳朵低头揉耳廓,我把我的玉用手绢包好推门下楼。她没有拦我。 我跑到街上,店里已经黑了灯,我一步一步跨上台阶,拍了半天门。 门窗都关得紧,小桃应该睡了,登上石墩,刚想高声把她叫起来,回头一看,江依正坐在对面窗户旁边一口一口抿起了茶叶水。 我闭了嘴,就在风里僵僵立着,衣摆被外袍压下,只有头发在动,跟着风吹的方向走。 风吹得耳朵疼,头晕。江依这时已经下了楼,她穿得很薄,拽着我的手腕拉我回去。 “想冻死是吧,隔壁那条狗都知道冬夜寒凉,北边为争一口炭都打起仗来了,你就单单裹着这个立在外头,我兜这么一大圈,不是为了让你问我到底意欲何为究竟是何居心的。”她喘息急促,说完又沉沉地叹了口气,我看她神情复杂,鼻尖被冻得通红,眼泪都涌出来了。 像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却不敢信她。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为一个你,更没想过要害谁,就这一句,倘若说了假话,我死无葬身之地,死后不入轮回,做孤魂野……” “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了!”我忙捂她的嘴,随她进了小门,头发被风吹得糟乱,让门框上的糙木给挂了一下,我伸手去扯,嘴上不饶她,“就算你没有那个心,我也不用你掺和我的事,你不像个好人。” “若我偏不呢?”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不知道你图什么。”还什么她的我的,好像现在我能醒着能活着都是她恩赐的。 “书文。”她眨了眨眼,垂下睫毛,神情黯淡许多。 她家小门的廊道很窄,里面也不宽敞,只能横着站下一个人,墙面比我的手暖和,手背贴到墙上,我侧过身。江依关上门向我站过来,见我想躲,便挤到跟前牵我的手。 “从前觉得命里无时,许多事情不能勉强,可我一路走到今日,实在情难自已。像你说的,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欺上瞒下,不忠不义不仁不孝,还辜负了你的信任。是不怎么样。” “可我待你真心不假。”周遭昏黑,只有一双眼睛闪闪亮亮的。她攥紧我的手掌,稳稳贴在她左侧胸口,声气渐弱,“书文,我思慕你。” 10、吴山点愁 入秋那会暑气渐消,总睡不好,天天待在楼下无所事事,晚上睡不着,白天支着胳膊打盹,江依那时候叫人过来请我,我一个人,悄没声响地走过一扇扇书阁,隔着几面帘子,她就在桌边靠窗的位置静静坐着。 初见她时便硬要挽我的手,嘴上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一个劲儿地套近乎,脸上笑得甜蜜,说的话也好听。如今又是什么歪理,她模样上风平浪静,大冬天摇起手腕扇扇子,不知道心底在盘算些什么。我发觉自己好像不认识她了。 “你方才跟她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解释清。” 江依一脸无辜道:“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听你的?” “好。”我边点头边挣开她,转身往门外走。 江依拉住我的衣袖,说话间她被冻得呼出白气,“方才没看见吗,门早上上了,你去哪歇着去?要在街上大吼大叫吗?” “我不嫌丢人,我就当街躺着去。”自觉脸被她盯得发烫,光再亮些,一定能看出艳彤彤的红,我想出去吹吹冷风,门被推开一条缝,很快让风刮得开到了顶。 “外头天寒地冻,别死在我门檐下。”江依规劝道。我力气比她大一些,她拽不动我,见我执意不留,抱住胳膊往廊道里退,“书文,听话,别下我面子……我跟你坦白,我坦白!” 我转向她时,身后那扇大敞的木门被风重重合上了。门板直撞我的背,我被从后面推了一个踉跄,江依伸出胳膊架住我,我抬头,好像外面的风声一并刮进了脑子里。 勉强站直,一圈一圈缠好发带束起散乱的头发。这都什么事啊? “那好,我问你,涨什么,我的租钱,这个我知道,那后来你说的几个月,什么几个月?你知道什么,我又知道什么?是不是你跟她串通过?” 我很平静,一向不争不抢心平气和,只是当下胸闷气短,说话的语气重了一些,表现出来就成了逼问和诘责。我是很想和她好好谈一谈的。 江依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头开始给我解释事情的原委:“我总想着你出身不高,装傻势必藏拙,底子是聪慧的,可到了后来,我发觉你头脑是真的不行。不妨好好算算,你每月要上交的钱,一是地租,二是房租,三是赋税,赋税奇高,原因在哪,一是女人,二非京户。让人看你的情况定租是份如假包换的照拂,除此之外我没有干涉你任何私人的事,再几个月是我要回趟老家。还有,冬季一过,春天夏天来得快。我们认识快一年了,算算日子,我要记得送你一份礼物,就这样。” “至于我说的那些不吉利的,是有事要跟你坦白。”她抬头看我几眼,又眨了眨眼,视线飘忽,似乎搜肠刮肚,要努力编出什么借口。 她最后再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说了你不要怪我,你懂事得早,知不知道当年出钱给你娘亲——” “猜也猜着了。”我打断她。 我不信她是那么不谨慎的人,在为数不多的同床共枕的日子里,我真心把她当做姐妹看待,至少在我看来,她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亲密无间的朋友。她解下衣裳的时候,在我面前梳洗打扮的时候,那个招摇的宝蓝锦袋,从头至尾遮掩不住的神情……因为知道她对我好,一直念着旧时恩情,只当缘分使然,不想让她误解我的好意,与她相处起来更信任也更依赖。我很局促,她一直在我身边宽慰我,到后来就什么都跟她说。 “多谢你好意,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对我的恩我一辈子都还不完,但是不能这样。” 她似乎很在意这个,歪头问我:“怎么不能,你之前还说要以身相许呢。” “我没说过。”这个我真没说过,也没想过要那样报答。我原本是很想报答她的。 差点被她绕进去了,我说:“先不谈这个,明明是我在问你的事。” 江依道:“背着你打探消息是我不对,好歹也算帮衬过,再夸大些不就是恩重如山吗,铁板钉钉,总不能不认吧?” 我没有不认,“是气你瞒我,我知道自己不成事,都是你在背后推助,我是很笨,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靠在门边偷听到这些比被你当面骂还难受……” “谁骂你,是你执意要问。” 黑土轩小食肆的门墙是整条街最矮的,它有全汴梁最不起眼的铺面,要的就是薄利多销,能有几位熟脸照顾营生,遇到流游此处的百姓白给盛一碗茶水,一锅热汤面。我这的东西几文钱一大碗,勉强维持下去,其实是不挣钱的。 江楼落地的那几天里,京中权贵的车马一辆接一辆将她门前堵得严严实实,到底谁利用谁还不能妄下论断。请得动各色人物过来撑场面,可见江依很不简单,原本只是以为她太有钱,巴结的人自然有如过江之鲫,最多只是她家族兴旺强盛的凭证,现在看来绝非如此。如此往下推,推到我身上,那些给钱爽快的食客、延期补缴的税款、来来往往捧场的生人面孔、西市长街上的莲灯朱火、柳大人、李公子、还有她这个人,我身处的这栋楼,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她抬起眼睛看向我,像在透过我看着谁,把我看得极其通彻,视线凝在一点,势要将我琢磨出一个窟窿眼儿。走廊尽头是暖融融的灯火,那束光亮变得昏黄不定,火苗跳动,焰色沉暗,从侧面照亮她的脸,那双嘴唇微微张开,下唇有一点发白的亮光,随着烛光摇动一闪一闪。 我避开她往里走,想把她的话堵在舌尖,“你这样就不怕家里人跟你算账?” “连娘亲给你的东西都能随意当掉,书文,你凭什么说我?” 我从没跟她说过这事,刚想开口问,马上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早就把关于我的一切大事小事打探得一清二楚。家中近况和我这个人都是我的苦处,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等到断断续续地趁着无处倾诉的低落情绪占据上风时一五一十跟她说完了,却还是我的不对,她竟然早就知道,还若无其事地附和着,明处打探,暗地窥私。 江依随我上了楼梯。我关上门,迟迟不肯转过身去,她走过来将我的肩膀用力按住,半是安抚半是胁迫,“床上有两个枕头,小炉里掺了安神香,你不如先歇下。” 她有错在先,可我不是什么刻薄无情的人,知道外面天冷,房里暖和,两个人分别洗漱一番,各自上了她的床。我在里面,靠墙,脸对着墙面后脑朝人有点不大礼貌,于是平躺着,等着看她还会不会服软,至少说句承认的话,说她错了,再道个歉,我很通情理的。 她显然并没这个打算,也没指望真能跟我道歉,“你说话也真是挺气人的,我见过不少难为你的人,怎么待他们那样和气,任打任骂的,独独对我这么不好。” 不知该如何反驳,我不会当面与人争吵,骂不过别人,也不会讲道理,遇事只想息事宁人。这样无所谓的心境偏偏想让她解释清楚,大约是不想失去。 “其实我明白。”江依翻过身,侧过来对着我。 她勾起一绺头发团在指尖,一圈一圈自发梢缠起,“我明白你在气恼什么,你很好,没过多干涉,只是尽量帮衬。一个女儿家独自闯荡,就算你愿意吃苦,也该多为小桃做些打算。至于我,我不重要,不管你信不信吧,一个恋慕你多年,自始至终一心一意,一直捱到今年年中才得以与心上人相见的人,还是个瘸子,能有什么企图?能把你吃了吗?” 我不理她,来回翻身,烦躁起来更睡不着了。 “睡不着啊?我也睡不着。”她将手背轻轻贴在我的脸侧,“热吗?热就把被子掀开。” 我转头看她,她的手指弯起,困在我的肩头。 “不喜欢我也可以把我推开。”她狐狸一般眨眨眼睛,“有得选呢,我不强求。” 喜欢与不喜欢,含义要广上许多,模糊不清,没有明确的界限。对她是谈不上讨厌的。我喜欢热汤,小桃偏爱冰水,我喜欢藏冬,不干活,不下地,在大年三十的白天夜里倒在屋里烤着炉子嗑瓜子。各人有各人的偏好和活法,她不说喜欢说思慕,那话里指的是否就是常人口中的……男女之情呢? “你不会喜欢柳大人吧?”我皱起眉头看向她,突然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问这个。 她微微一愣,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怎么!” 似乎发了火,江依手肘支着床迅速坐起来,“你有没有仔细听我说什么啊?喜欢你,你年纪轻轻,耳朵聋了。晨起先别急着走,带你去看郎中。” 声音很轻,却蕴藏着不易让人察觉的怒气,我反驳她:“那么大的官都不喜欢,怎么偏喜欢我呢……” 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纠结这个,但柳仰很漂亮了,某些地方和我很是相像。身形体貌其实看个大概,风大迷眼,我怕她认识不清。 床头的蜡烛掉了几滴泪,我听到啪嗒啪嗒的响声,还有窗子外面的呼呼风声,江依许久才愿意开口,她方才好像连呼吸都不是很乐意了。 “墨书文,我错了。”江依有点沮丧,忍住怒意强撑笑脸,皮笑肉不笑地灭了灯,最后定定看了我一眼,“再跟你说一个字我就是狗。” 11、好烦好烦 江依像是神仙,深不可测,我是故事里随时能被窥探到的凡人。 不光关于我的,这世上什么事都瞒不住她,从前的往后的,问她什么都能说得上来。江依时刻从容,不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仿佛对一切都熟知,只等着我去问,待我开口再镇定作答。 当甩手掌柜还是屈才了。她该去千手千眼佛前八角琉璃殿外支个摊给过路人算命,不该来骗我。 一没本事二没钱,岂不白白在我身上搭这些工夫。江依挨着我的肩膀,火炉烧了许久,烧得后半夜心里窝火。不远千里,她要什么没有,我数落她,语气不好,江依听了连嘴都不回了。她拍拍我的肩膀,合眼睡下。 醒时旁边放了一套新衣裳,比平日穿的那身暖和许多,找不到能穿的,只好先拆开换上。 江依见了,说我的身量穿这身如何如何相配,我不想和她啰嗦,谢过她的好意就下床洗漱了。 在我临走跟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向后一退,深感毛骨悚然,“干什么?别过来。” “随你高兴,我不强求这个。”她艰难地用指甲尖拆开我系在腰上的带子,别到左右两侧。 我说好,“以后对面那间铺子我不要了,给你使,别老盯着我了。” 江依眼皮一跳,“你要走?” “对。” “走了去哪?李月桃怎么办?你不怕冻就算了,想让她跟你一块睡柴火堆里吗?” 李月桃,李月桃是我捡来的,自然不跟外面那些人一伙。江依好歹读过书,又有家世,真不知道居心何在,搬出小姑娘牵扯我的行迹。 我抬起下巴,高声道:“走了就回家,我娘有个园子是留给我的,种菜,种果树。” 江依听了止不住摇头,像是怒我不争,“不是看不起你,凡事总要先弄个明白,对你有所隐瞒是我不对,我的错自然会认。可你不一样,倘若没了助益,又能安安稳稳在哪个地方待上多久,以后要做什么营生?回了家里你的家人是否能待你如初?叔伯婶娘一大家子人能否容得下你?嫁人,你嫁人,找个夫君就一定能待你好?你和妹妹在一块,拉扯她那么多年如今也大了,她到时候又该如何,难不成……” “当下没还这个打算。”我打断她。 “这时候不做打算,你多大了,现在不说亲以后能搭上什么好人家?即便有人帮你说,也不一定就能帮你觅得良人佳婿。即便嫁人,嫁个好人,你防得住一时,能保他一辈子待你好?” 她这样一句一句不停歇,我好像回到了儿时一个人站在园中被一群长辈当众嘲弄奚落的时候,一边说着,一边在我心里压满了石头,高山之上一颗一颗接连不断滚落下来,在我心头堆成小山,闷得胸口难受,要喘不过气。 我问:“那你又多大了?” 江依解释:“我是因为……” “你因为什么我也就因为什么,我活着不是为了这个。”我挣开她,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窗边。 “从冀南走到这,不是为了找个好人家嫁了,你说那么多,全然不是出自真心,根本不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几年间就将我里里外外摸了个遍。你若真的明白,你既然都明白……真不该这样揣测我。” 她还想拦住我狡辩,我推开门往外走,让她不要说这些,也不要这样看我。 从楼梯拐角往下看,能看到庭院里铺满的雪,树枝被雪压得断在地上,几道棕黄掺在一片白里。 她突然叫住我:“你推我!” “从前你不这样的。”我转身看过去,看她故作受伤的委屈神态。 有什么好委屈的,我还没委屈呢,一看就是被亲长师友哄着长大的,哄得她这样不讲理。 委屈什么,单方面生发的那些自以为是的了解我根本不喜欢,于是开口反驳:“别老觉得我从前不懂事,好拿捏,人要有长进。” 她揽着胳膊靠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冲我点点头,似乎很认同我所说的,“你有出息,你争气,你有长进,我不过是个普通人,随处可见。” 我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意思,总觉得话里有话,大概在讲自己遇人不淑,识人不清,或许是埋怨。可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怎能怪到我身上? 她见识广,读书也多,知道的东西比常人多出不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我是因为听不太明白才不去深究每句话的含义,是真是假都无所谓,是否与我有关,也无所谓。 可她的确被我撞到了,我匆忙说了句对不起,快步跑到街上。 我们街东头有卖糖葫芦串的,糖浆浇得刚刚好,透亮又红艳,就是价不划算,多买几串都能换只瓷碗了,晨起出门让北风吹昏了头,不知着了什么魔直接让人包了十串。街上冷清,我握着一把签子,山里红酸,嘴角被糖稀划破了皮,边往回走边掉眼泪。 小桃走下楼择菜,见我举着一堆糖葫芦哭了满脸泪,以为让人骗了钱,拉着我就要找奸商说理。 山楂壳嚼完了,我也不哭了,心里压满小石子,没法释怀。剩下的那些都给了小桃,怕她吃坏了牙,嘱咐她少吃,入了夜不能贪嘴,余下的先套个纸袋放进冰盆在窗户边上冻上。 小桃进了灶间,清水过了把菜,“老李他们今天都不来了,过了年再跟他们回个信吧。” 刀面刮擦锅沿,我心不在焉,“正好,咱们以后不在这了。” 小桃浑然不觉,问我是不是得迁店。迁什么店,楼上楼下能喘气的统共就俩人还迁店,我们这样的人家,换个地方就没人知道了。混口饭吃都不容易,还要处处提防别人。 “晌午出去一趟,以后别瞎挂门,我还没回来呢你先睡死了。” 小桃不明所以,以为我晚上出门就是要和江依住在一起的。租了辆马车,自己写好退租的文书,打算定好契便去南郊山上找老头把钱款退了,往后换个地方讨生活。是有些冲动,可我只想回家。 12、月明雪晴 行在山路上,马车尤其颠簸,路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石砾和土块,有半程的工夫腾飞离地再重重落下,颠得我胃里翻江倒海,来之前没怎么吃东西,想吐也吐不出来。 叫车夫让马走慢一些,喊了两声无人应答,掀开帘子一看,车轓前面一片落叶都没有,只有一匹马甩开尾巴拉着我往前奔,前面是个拐口,朝里走山势层叠,往外看悬崖峭壁。此时马车一侧缰绳被木缘磨坏了,没等缓过神就被马儿向前疾驰时的起落力道彻底扯断。 车身从坡道上往下滚,轱辘不停车不停,我在里面颠来倒去,站都站不稳,迟迟不敢往下跳,直到车轴被坡道旁的一棵树拦住了去路。我贴在木板上,指甲缝被木刺划出了血。 彻底没了力气,耳旁全是枯草,风吹草动,吹进耳朵里就变成了轰鸣雷声。帘子掉了下去,山腰上有土道六七个,可惜我还没走到那么高的地方,前脚刚出轿窗,后脚滚落山崖。 人就是平日过得太安逸了,不到紧要关头半点危机意识也提不起来。跟大富大贵的人家比,过得确实不怎么样,但足够侥幸,除了家里不太好,遇到什么别的难事都能逢凶化吉。 这回没给摔死也是神迹,坡道一侧是个谷地,好在有树,恰巧过冬,谷底盖了几层枯树叶,平坦宽敞,东南两个角连着矮矮的青灰山脉,跌下来让枯叶垫了垫,化险为夷,土石堆里滚了两番只伤了一条腿。前几天太冷,周围植被挨了几次陈霜,草都是枯烂的,半软半硬,没伤到心肺,就是昏了太久,被冻醒后,再睁眼已经快要天黑了。 担心野地有狼,不敢生火,扶着树干勉强能走,于是就地歇下,拔了几片针叶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想到前天这时候我还高高兴兴钻进棉花絮的被窝。倒在这荒郊野岭两三个时辰,别说棉花絮絮了,麻布都冻成一团抻不开了。 江依的被窝暖和,一压一个坑下去,一会儿不管它就又自己弹回来,两只手冻得没知觉,放在哪哪也被冰得没了知觉。福无双至,先前放在衣兜的东西全丢了,没东西贴身垫着,风就往骨头里钻,刚支出来的银票也不知道飞哪去了。 江依有时伏在桌案前写着什么,我好奇,凑过去看,并非刻意窥视,不知道她在记些什么。她立马护住册子,抬手推了我一下。我就坐在她旁边的椅子沿上,胳膊环上她的腰,侧过脸靠在她背上。她那时忽然僵了一下,挺直腰板让我松开。 要是这会儿有人能抱着我就好了。如果江依能来找我,找到我,她说什么我都信,让做什么我都答应。 我摇摇头,只有小桃知道我出了门,当时没料到这么倒霉,出来去哪也没跟她说请。倘若真能得上天垂怜,再调个神仙下来救我一次,那才撞了邪了。 北风呼啸,树干上那点仅存的温度在天黑之后彻底凉了下去,我蜷成一个团,不知道手脚和土地哪个更凉。 大概困意上脑,闻到了淡淡的梅香,附近是几座荒山,一道烟都看不见,没有梅花林。我忽然一个激灵惊醒,有什么东西正往我这边靠近,远处萧森,一片灰暗,无路可逃,就近躲在大榕树身后,那阵声响越来越近。 我握紧一条树枝,踩在树干上腾空,伸手把枝条甩出去,能甩多远甩多远。狼狗看不到被大树挡住人,只能被声音吸引,可预想中脚步踢踏枯草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我回头,树后闪出一个人影,晃神间胳膊上松了力道。 “活着呢啊墨书文。”江依手里也攥着一个枯了的细藤条,她惊魂未定,慌慌忙忙绕到我身前,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和脸,顺着衣领用力扒住我的肩膀,又摊开摸过我的手掌对在月光底下,确认没流血才卸下力气哭着喘息起来。 真有神仙救我,隔着三五米闻到了她沐浴用的皂角香。 江依满是惊奇:“你要吓死我?你吓死我了。” 我头疼得厉害,她扯下厚厚的外袍从背后将我围住。 她不会大晚上一个人跑出来,肯定有别人跟着,总算得救,能被带着走出去。可这些说不通,我没有欣喜,反而看着她咧开嘴唇哭笑不得的模样,心里发毛。 我问:“你刚刚走过来,为什么不叫我?” 摔昏了头,问的都是些什么话,要是附近有狼,第一个循着喊声把她叼走吃了该怎么办。 江依看出我行走的异样,蹲下身摸我的腿,“怎么了?” “断了吧。”不算很疼,我也不知道,随口说的。 “再三叮嘱你不要到处乱跑,有没有脑子!” 我打开她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靠在那棵枯死的老树上。抬头看了月亮一眼,深深的一眼,起初有些震惊,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盼到了救兵不假,恐怕此事必有蹊跷。我一向没什么能靠得住的,现在有的就只剩这棵与我相依为命几个时辰的老榕树。 江依颤着手,从我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不信任。 我佯装镇定,盘问她是怎么找到这的。听她的说法该是马夫被勾扯得滚下了车,拽不住了才折返回去搬救兵来。小桃吓得手足无措,是江依出钱出力领了一堆人赶来寻我。 说这样的话你自己能信吗? “就你一个人,小桃呢,别人呢?” 她蹙眉看了我好几眼,不知道我在问什么,回过神才突然开了窍,“你什么意思?” “我双目失明,还是双耳失聪?不可以打听,不可以问吗?”大概是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她急忙为自己辩解,“我——真不是我做的。” 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她一副被气到失语的模样,顶着满是怒气的神色不再言语。 风起得不是时候,江依掏出一只火药棒避开风点起火,一小束火花“嗖”一声窜上了天,在空中炸成一朵大红花。刹那间天幕被照出一片红粉的光亮,周围缠着金光,噼里啪啦闪了好久,像汛期午间山上打的闪电。 “这是林区,朝廷明令禁止了的。”我提醒她,用这种东西点火放炮,不管用来照明还是传信,引起山火要交好多钱的,自己偷偷点一点倒是还好,飞这么高,声这么响,很容易惹上麻烦。 江依拂了把脸,甩甩袖子,昂起头吹冷风,“回城之后我会到衙门领罚。” 我把旁边的干净点的草让出来一点,捂住耳朵防风,拉她坐下来等一等,解开绳扣把披在我身上的那件棉袍扯下,两道红绳系在她后颈。江依跪在地上揽住我的脖子,她有半个后背是隔着几层棉布料暴露在寒风里的。我怕她受冻,于是也抱住她。 江依很是紧张,盯着我的瘸腿放心不下:“你腿怎么办?” 我笑一笑:“骗你的,崴了一下。” 江依深吸一口气,再不顾我的伤,冲着肩膀就是一拳,我小声呼痛,她换另一侧打我。 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停在不远处的土道旁。火把一照便有了亮光,整个人都暖和了。那是一条土道,黄扑扑的土死活不着地,风一吹就往别处跑,植被也附不上去,长的都是草。枯草枯黄的杂草,这一簇那一簇,根本看不出这是条能走车马的好路。 “真没事?”江依将声量放高一些,拍拍我身上的土,手搭在肩上绕到我颈后,轻轻揉起肩骨。江依的眼睛眨得很慢,亮闪闪的。她握紧我的手,将我慢慢起来,神色复杂地一点一点靠近,我便轻轻推开她。 许是眼里还含着一点泪,她有一瞬间表现得很受伤,转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挤出一个笑脸。我说我没事,只是有些晕,说着支起一条胳膊遮在眼前。 “没事就好,我们先回去。”她拉着我的手,往远处指了指,“实在晕就先把眼睛闭上,我扶你走。” 我脚尖点地,往后让了一步,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很好说话,也从不介意别人笑我,大概很少能从我嘴里说出什么严肃的事。 江依点头,轻声应下,慢慢松开手,捂着胳膊踉踉跄跄朝着灯火跑去。她裙子很白,跑起来像一朵雨夜飘摇的晚莲。我抱住她的棉袍,一瘸一拐紧跟其上,一同上了马车。 我跟她道歉,说不是那个意思。本来好好的,真心实意跟她说对不起,她像受了好大的委屈,止不住哭了一道,哭得失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是我不对,不该那么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 她心里委屈,消解不了就冲我发火:“你良心被狗吃了,我以为你摔死了,被发病的大马踢死了,急得饭都没有吃……真的不是我!” 我把脸缩在她的袍子底下,抱着热乎乎的水袋连连点头,“知道,对不起。” “你丧良心,欺负我这个瘸子!”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我真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人,她真的很喜欢哭,一哭我就没辙。还挺好笑的,外面很冷,江依两边脸和鼻尖冻得通红,哭到伤心处咳嗽不止,江小姐在我面前出了丑,没憋住笑咧开嘴来。她一恼,把脸埋在我袖子上,滚落山崖时早早沾了灰,让她不分方位地一顿乱蹭,弄得脸上白一块黑一块。 “你还笑!” “对不起。”我很郑重,是我不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释然,抹抹眼泪不再哭了,“上辈子造孽太多,怨不得别人,这样好的年纪遇上你。” “干脆把你扔给医馆自己慢慢养伤去,我要回家,回家去庙里磕个头让大师傅好好算算,看看我命里到底有什么灾祸挡不住了,非要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自讨无趣受你的委屈。” 我扯扯她的衣角,“是我造孽,我错了。” “要去看看吧。伤到走不了路,怎么也得看看吧,在那片枯叶丛里困了那么久,赶上风邪钻空子,治不及时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见我不言语,索性不装模作样了,正过脸去立时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缓声道:“城南的清仁堂是有几位女医师的,去是不去?” 去不去有我说话的份吗,马缰绳不还在她手心攥着呢。 “随你,我听你的。” 13、玉楼相望 马车走得平稳,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才有几个人影,不算热闹。 我蹭蹭衣角,用手背给江依擦眼泪,小声说道:“你……” 江依问:“我怎么了,说就大点声说。” “没怎么,有点固执。”实话实说,没有偏向谁,她总要哭,我劝不住。 江依扭过头看着我,眼神透出一丝疲态,皮笑肉不笑的,“人大夫望闻问切,怎么也比你信口胡诌来的靠谱。” “我是心疼钱,总共多少,改天还你。”方才我在里屋的帘子里看伤,是她结的账。 “分那么清,以为我无事献殷勤,串通旁人诓你吗?” 哪有,我哪敢啊。脑袋跟灌了汤一样决意要走,阴差阳错滚落郊野山坑,全身上下拿不出半串钱。 坐诊的那位姑娘浓妆艳抹满头银饰,一看就不是什么医者仁心的。之前没来过,怕上了人家的当。知道江依一向财大气粗,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但总不能因为有钱就胡乱挥霍。 一路上很安静,晃得我昏昏欲睡,只听她朝前嘱咐了一句慢些,马车轻摇,再睁开眼时已是深夜了。江依把我晃醒,架起胳膊上了楼,还不忘拍拍我的脸让我别睡。 方才在医馆喝了两碗蛋花汤,撸起袖子和裤腿让大夫摸摸看看,折腾一顿有些口渴。在灯底下一照才知道衣裳全脏了,又是土又是泥的,江依让我趴在床上,掀开衣衫露出后背,一寸一寸小心上药。 已经不疼了,都是小伤,皮外伤,踝骨扭了一下,不打紧。人家家里看护三岁小孩都没这么小心谨慎,哪有那么娇气,又不是腿瘸了不能走。 被子裹紧,怎么才能让她知道我没干净衣裳穿呢? 她推开门,满身花香,头上还冒着热气。 江依知道我没食欲,吃不下饭,拿了个空盘削果子。说话间抬头瞟了一眼,似乎一下便看透我心中所想,她摆摆手,示意我安心躺下。 “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临走跟小桃说了一定保她姐姐平安,她没事,你别添乱,好好躺着。” 不是这个啊! 见我裹着一床被子朝着窗户纸探去,又一下把我拉回去躺下,“就这么对着街喊啊,不要避嫌了?大半夜宿在我这,楼里是没人,远处四方邻里可都在呢。” “不是。”我叫住她,声音放低,好比火烛摇曳的幅度,艰难开口:“还有内衬短衣吗?” 顾着手上刀工,她垂下眼睛摇摇头,“光着吧,背上好几道青,自己照照镜子。我这挺暖和的。”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穿吧。” 江依抬头,认真反问道:“没给你穿小裤吗?” 穿是穿了,就给了我一条这个,别的想要也没有。 “穿了不就得了。”她擦了刀,端来盘子坐在床边,“总不能另给你收拾一间客房。我还要不要做生意?” “还有客房?还以为你家只供食客呢。”江楼后窗那么大一块院落,周围也建了小楼,应该是过夜用的,从来没见有人住过她的店。 江依往我嘴里塞了一角果肉,“没有,只是江文阁的东家脾气古怪,不喜欢热闹,你说够没,不愿意待就把你扔到街上。” 不喜欢热闹还住在街面上,真难为你了。我晃晃脑袋,裹着被子缩起来,“盛情难再却,小妹自当住下咯。” “成,那就别说我占你便宜什么的。” 我回头,见她正在那扇张开口子的木窗下愁愁地望着我。 她说:“睡啊,闭眼,想什么呢?” “银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滚下去就找不着了。车马安置的钱也没来得及给。” “老天不让你走,再说分明是他害你险些丢了性命,不跟他算账也就罢了,难不成有脸找上门让你担责?” “能不能和善点啊,吃枪药似的。” “再怎么说也是为了载我,要怪就怪老头,学人家前朝隐士住在深山里,老猴子似的。” “什么老头,你东家?” “嗯,但我回心转意,不打算回老家了,不找他了。” “吃饭睡觉堵不住你这张嘴,话怎么这么多,能不能安生点,好好睡一觉。” “江依。” 她抬头看我。 “那你呢,你怎么睡?” 疼得不想动,夜已深,也该歇息了。 江依侧了侧头,窗边有床光秃秃的贵妃榻,四角踩着地毯,木头圆润,黄漆被烛火照得发亮,“在那躺会。” 我扯着被角往靠墙那边挪,“这是你的床,你为什么不躺。” 枕头被我推到里面,床边腾出一个空,空空荡荡,我问:“你枕头呢?” 江依摇摇头:“不了,碰到你可怎么办。” 不过摔了一下,摔得重了点,区区小伤,她执意不肯,隔着那台木桌同我僵持。我看她,她看我,江依问起那块玉的下落。我没随身带着,也没送人,那是我娘的东西,不送给别人。 她听了不以为然,等着我亲手送给她。 东西是她赎出来的不假,我照样能买回去。不过江依要的不是钱。从古至今,长辈送的东西多做家传之物,交送旁人是什么含义不言自明。 大概就是那个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呢。世间情爱不讲道理,俗世沉浮,岂能苛责她?总归要斩断情丝,即便她事事情愿,真等醒悟了,怕是为时已晚,说不定还会怪我。 “我还跟你生气呢,不说这个。”我没置气,但这话说得刻意,江依闻言不再说话,她想了很久。说她知道,我不说她也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我不在意,可她既然知道又如何向我坦白……江依理直气壮,散开头发趴在桌子上,仰着脸看我,“谁不知道你的脾性,骨头硬,难啃。” 她双目呆滞,盯着某处出神,眉头微微皱起,语气格外单纯。有时真觉得她那些年岁都白长了,对上这样的事情,头脑简单得好像在求一串镯子一颗糖。 或许只是耽于玩乐,把我也算进去了。想到她今天如何被我错怪又是如何委屈的,怎么这么委屈呢,要我我也委屈,我也要哭。江依对着我,委屈出了泪,隆冬腊月大风天里泪眼摩挲的样子,格外让人心疼。 那边侧趴着一个,这边侧躺着一个,两双眼睛互相看了很久。我犹犹豫豫,说我只是不想见你痴心错付。 江依坐起来,歪起头朝我眨眨眼,“究竟是谁痴心错付?” 怎么会有人如此自大,她以为我对她有意吗,可我并不喜欢她。我也坐起来,重新对上她的视线,“真的,我不可能跟你怎么样。” “书文。”江依走过来把我按回床上,笑盈盈的,床帘一落,原本微微扬起的唇角一下垮了,“好好睡觉。” 看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情状,也不容我多嘴。转身吹了床头的蜡烛,一个人靠在圆桌上点起油灯看书。 这种天就适合睡觉,折腾半日有余,事事办不成,还累及亲友,身上又沉又疼,渐渐困了,半梦半醒间隐约看到她倚在桌上,掩住口鼻,不停地哭。等我动一动身体,弄出什么动静,那边便立时没了声。 14、朝槿何如 一大早被她闹起来沐浴,沐浴完了换药,白粥拌咸菜条,过两炷香又要用活血化瘀的汤药。庭院升出一缕黑烟,隔着两层楼都能闻见苦味,早饭都要吐了。小桃上来看我,睁着又大又圆的一双眼两口吞下半块桂花红糖小饼,江依不让见风,我只能在床上缩着,舌根泛苦,不住地咽口水。 小桃从兜里掏出一把圆豆送到我手边。我问她是不是想我,有没有担心得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着觉,解释说江家姐姐不让下床,不然昨夜里就回去了,一点事不耽搁。小桃摇头,说我们屋里没人气儿,冷,自己一个人舍不得烧炉子,过来蹭点火烤一烤暖暖身。 个没良心的…… 我作势要打,被她嬉笑着歪过身子躲开。江依热情得不像话,端盘送碗俨然成了跑腿的,她家关门,打今天起歇业。昨夜里召集起来出去帮忙找我的那些人都是店里的伙计,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年头就是当家的求底下人办事也要给点好处。由是自作多情一下,我可能会让她亏很多钱。 三个人围在大方桌上吃了一顿。江小姐居然会做饭,味道不错,挺合胃口,一直尊贵着不下厨,要么就是懒得动手。还挺有缘分的,江小姐土生土长的江南姑娘,不但口味像,手艺也像,就算他日落魄了,也能办个食肆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 我心里连呸三声,怎么咒人家! 撂下筷子,想到这就开始头疼,只要想起她,想起隔壁卧房我躺过的床褥睡过的枕头,头疼。江小姐这几天太过反常,不好往外说,我没别的朋友,没地方跟人倾诉,总不能和鸟雀草木讲,再把小桃吓到了。 饭桌上很热闹,江依一直往我碗里夹菜。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恰逢过节,让我什么都不要想,哪也别走动了,就在她这好好歇着,小桃可以搬去客房,几个人就伴,她跟我同住,方便照料。 说得好像离了人就活不了,我冲小桃使眼色,谁料她连忙点头说好,我拉住她,端出长辈架子说教起来:“怎么那么不懂事呢?咱们一会把碗洗了就回去了,回头还有事呢。” 多亏我机警,好容易脱了身,毕恭毕敬地道过谢,回到柜上才松了口气。小桃把今年的账本都收拾好了,我没事做,我叫小桃点了炉子,趴在柜台上愣神。 小桃问我为什么不留在对面。不想留吗,我不能留,没那个意思还愣是姜太公垂钓一样耽误人家,下辈子多半要背负情债,王八驼碑,赎罪。 我不想那样,跟人家非亲非故的,走太近了也不好。回老家的事往后再说。 如今手头还有点钱,算了算不少,能撑到年后。想起刚离家的那几年,年底从钱庄拿票,托老乡把钱给家里送些过去。 那会年纪太小,觉得自己能挣钱养家了,身份地位不同往日,一下子顶天立地了,迫切想要拿出凭证给家里那些远近亲疏好好看看。后来太苦,渐渐觉出自己的苦,辛劳挣来的钱款便都留在身边了。再后来有了一个妹妹,自己的小家还要过日子,更不能给出去了。 说来惭愧,和江依认识那么久,小半年了,一件像样的礼品都没送出去过,唯一一样值点钱的物件还是她自己从典当行替我赎回来的,前几天让我夺走了。那块被我当掉救急用的玉根本不值钱,江依也常佩挂玉石银饰,精细巧致,我最好的东西都比不上,等而下之,没法摆在一块。我母亲的嫁妆早被家里花了个精光,只有这块玉完完全全是我的。江依想要,我是不能给的。 其实可以给,她要是真的想要也可以送给她。我得好好想一想。 15、细水长流 那天找的马夫跑没影了,本来还想赔点钱送过去,年关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等着料理,养着养着伤就给耽搁了,等想起这事已经找不到人了。 跑马生意大多走南闯北,不会守在一个地方待着,或是害怕摊上人命,既不敢打官司又怕私了被人讹钱。天色已暗,小桃说方才好像有人敲门时,楼门口的灯笼熄了火,背着光亮看不清脸。 身上的青紫好得快,踝骨的伤比较重,肿痛渐渐消下去,趁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出门走走跑跑。半个月来过得浑浑噩噩,累死累活睡不醒,江依担心我撒腿跑掉,却拉不下面子迟迟不来见我,或许是不想见吧。 年前几桩生意没出差错,钱款断断续续送来一些,正好带上小桃出去采买。这几天天气暖和,集市上格外热闹,来的人比往常多,几条街上车马往来络绎不绝,我和小桃买了好几样肉菜,回家路上险些累得旧伤复发。 去往我家食肆的铺面要自大道往东拐,阴面第一家就是,小桃往前一指:“你看!” 抬头一看,门前站了个人,斜对面一排小楼把太阳挡了个严实,江依冻得边跺脚边搓手。 我接过小桃手里的点心盒跟果脯,她拿着钥匙开门。买来的东西堆在桌上,我背对门口回头,喊她进来:“怎么还站着?” 江依几步绕到我跟前,取出一个小瓶举起来晃了晃,“新拿的药,现配现用。” 小桃先我一步开口:“还要换药?” 江依一向喜欢小题大做,怎么能不换呢,医嘱都不听了,不由分说将我拽上楼。 几个人拉扯着,跌跌撞撞踩上楼梯,刚进门就被按在床上。大白天的这是要做什么,我让她出去,把药递给小桃。 “小桃管这管那还要管你胡闹惹出的一身伤病,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江依制住我的手,转头让小桃先到楼底下守门,不知道她买了什么,说一会送来,得有人守在门口看着点。 “我这不缺什么……”话还没说完,从江依抬起的手边看去,小桃正蹦蹦跳跳踏着木梯台阶往楼下跑。 我低下头,小声提醒道:“这是我家,可别乱来。” 江依哼笑一声:“想什么呢!” 那药我看了,闻着像散黄粉,江依把我扶起来,让我坐正坐直。褪了上衣,我背过身,里衣松开搭在胳膊上,扯住前襟两侧将衣领合在胸前。 早就不疼了,都是被砸出来的淤血,几天就散了,余下一点肿痛,再过一个月肯定能好。江依用指腹轻轻按上去揉圈,“一堆瘀滞的血点,腿上呢?” “腿上我自己弄。” 她关了门窗,外衣搭在床前的木架上,“大夫不是嘱咐过少出去闹吗,手都冻红了。” 人活着就是要出门才行,难不成出去晒太阳还要跟大夫报备吗?我没好气道:“当我是你啊,闷都闷死了。” 话音刚落,我正着身,清晰地感受到在背上停留的那只手忽地一僵,棉絮静止般按在一处,触感上不疼,一瞬间的事。刚反应过来,对着嘴和下巴拍了两下,急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 江依在我身后缓缓坐下,一掌打在我背上,见我呼痛才消了气,捻起新的棉团重新取药,“怎么,嫌我配不上你?” 她声音很小,但我们离得很近,她的嘴唇凑在我耳旁,听得很清楚,她轻轻缓缓,把一句话说得暗有所指又意味深长。 “不是配不配的事。” “那你以为是什么?让我听听墨娘子有何高见。” “不能说不是……也是,不过是我配不上你。”好吧,的确如此。 “你想啊,你家世好,品行也好,模样都不能说好了,得是一等一的好。读书读得多,待人和善,又有教养又有钱,你家的人曾经救过我母亲,四舍五入就是你救了我,救命恩人再造亲娘。既配不上,又怎么能高攀呢?” 江依静了一会,剖析起我的疏漏:“你拿我当亲娘吗?” “也行。”我点头。 “书文,都不觉得你我一同有什么不对,居然要为这种小事绊住脚?怎么这样拘束?” “不是拘束,这叫思虑周全。” “那思虑周全如你,怎么净想着跟救命恩人花言巧语,不想着如何报恩呢?” “……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呢?没有前因后果更没有具体的指代,为什么不说明白,说不明白,我不想说。 江依琢磨起来,问道:“不喜欢我?” 我垂下头。 “不能不喜欢我。”她靠在我肩后,嘴唇碰上肩峰那块骨头,又低下头用力压上去。 右侧肩膀很重,江依闷闷的:“墨书文,你骨头真硬。” 她竟靠在我肩上不起来了。 西王母观音娘娘文曲星,寒冬腊月里袒露前胸后背,哪怕香火烧得再旺皮肉也是会冷的。 想耸耸肩膀都动不了,至少把里衣穿好,又怕磕到她。前几年在茶摊做工,有一回遇到了很不讲理的客人,但凡是个老弱妇孺或是身体残缺,让三文就让三文,左右不过一口茶而已,偏偏那位是个壮实汉子。一巴掌从脸上打过去,牙床一直冒血,不疼,好得也快,就是心里难受。 怎么也算半个内伤,碰到人总归不好。不过后来听说闹事的那人很快在家中内院暴毙身亡,天意如此,恶有恶报,真是好轮回。 江依脸上有点烫,紧紧贴在我身上……很想让她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年头放羊的都要寻个家里有牛的,院中打了口井,身价要往上抬,有两架石磨就得配一双黑驴,保媒拉纤的哪怕收了十万两金也得先看过门户再思量着牵绳。我与她真的很不相配。 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做过这样不切实际的梦,那时心智游移,时常想不明白。只要沉下心来稍一琢磨就能知道我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那天夜里,寒风凛冽,我站在连廊上,听她和柳大人说话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说她藏得多好多高明,在暗中如何帮衬。 的确不是害我,却丝毫没有帮到我。 再如何帮衬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我不过是这个样子,自以为的好运也全是因为她在帮忙。平庸两个字是被人用得最多的名字,不会出什么差错,更好不到哪去。老天注定,既然知道做不成大事,就不去梦那样的梦。一辈子在这开个小店,入能敷出。这样简单明了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明白。 再说了,即便我情愿,她也一样,她家里人呢?非亲非故的女儿家,到时候她家里人还以为我是用的什么巫蛊之术刻意勾诱,一堆人围上来点上柴火把我活活烧死,死到临头被饿了好几天瘦成一把干柴,被捆在火架上,塞进猪笼里,死了之后投河下海,谁又能站出来为我说几句话呢? 要是走了,小桃一个人该怎么办? 思及此,不由得垂眼一看,江依趴在我肩上,还眨着眼睛,若有所思。 没睡着啊,没睡着就赶紧起来吧。我轻轻抬了两下胳膊。 兴许老天垂怜,白捡的女儿没有白养。小桃噔噔噔跑上楼,说街上来了一堆人,大马驼着东西全部送到门口了。 果然好使,江依一下站起来,装模作样地在创口上滚棉花球。她给我穿好衣裳,临下楼在我头顶摸了一把,“乖女儿。” 一点不夸张,一大堆人抬着箱箱罐罐一搬上桌。我把门前的几张桌子和长板凳摞到一块,搭在靠里的桌子上,门前腾出一片空地,正好能直接往地上摆。 我系上围裙招呼门外,打算给伙计们煮汤喝,被江依一把扯住腰上的绳结,“别忙活,我给了钱,你又不欠师傅们的,人家挣的就是这份钱。” “多少钱啊?”我擦了把手,悄声问。 江依凑到我耳旁:“关你什么事?” “买这么多吃得完吗?怎么不叫人送你那去?” “过年过年,我那冷清,前后院一个活人都没有,闲来无事不免来你这蹭吃蹭喝。做生意都不容易,不能白吃白喝,买点粮肉不成敬意。” 真会打算盘,话里话外都是她天降神兵,为救我这个可怜凡人一命将自家人手尽数让渡了。害自己吃了大亏,实则偷得浮生闲,不知道心里喜成什么样呢。 这话也不无道理,我从门前的柜子上提出一坛酒,拉着江依进了灶房。温水净手,掀开篦子,瓷盆里还在发面,绕开烧水的炉子,隔着门帘朝外喊:“小桃,收拾收拾别忙活了,姐姐做菜,宴请小江。” 她听了歪过头,笑道:“叫我什么?” “小江,你小小的,就叫小江。” “没大没小。”江依拍拍我的肩,“不知道是谁,见了我摸着裤腿干巴巴地叫姐呢。” “那天是你非要提一句年岁的事,比我大就叫姐嘛,你也可以当我姐姐。” 江依不置可否,在桌板上盯着案板上的面团。也是,又当娘又当姐,她才二十出头,挺累人的。我和面,往盆里抹油撒料,花椒粉末辅以碎盐粒。 “对了,你苏州人,怎么长着冀南的胃。” “不算偏好,偶尔嘴馋想吃,吃不到,自己学着做,熟能生巧,不做厨娘是怕抢了墨娘子生意,要是惹娘子伤心那罪过可就大了。” 我笑一笑,“哪那么狭隘,江依,头一次看我怎么下厨吧。” 似乎看得出神,江依静静在一旁站着,“对,你还挺讲究的。” “知道那个食为天吗,偷的老店牌匾,是个假门户。前年给人吃出病来吃死了。我家摆摊做起来的,都是用的最好的肉,馅料都是自己吃的,给你做的驴肉火烧卷饼馅饼也一样,外头许多地方以次充好,街头巷尾找人家收死老鼠,这种东西看不出源头,剁碎了煮熟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烂熟的肉沫包在面里,夹在饼里,炒在菜里。谁知道是什么,只要吃不出事吃不死人就能一直卖。我讲良心的,不糊弄人,也没糊弄你,一开始我就想,该怎么办呢,我什么都不会,要不就给你烙张饼吧,薄油葱饼卷炒鸡蛋卷肉,你还真喜欢吃。” 我转头,看见她在看我。 当时她像早有预知,闻着味儿就猜出来了。 江依学起我来,语气情态把控得极其到位,“你是那样说的,这样弓着腰,好像我要吃了你,‘姐姐,我只会烙火烧,一会儿给您卷张饼吧。’” “听闻墨娘子家乡最会做这样的行当,需将活驴置于后院,一边拉磨一边被宰,从打转的活驴身上片下肉来,再开火烫熟做成火烧。” “不,没有,都是从屠户手里买的鲜肉,不造那个杀孽。”我眨眨眼,跟她开玩笑,“看我做什么,是不是想夸我厨艺好,天赋异禀?” 冬日的白天太短,屋里早不早点了蜡,酒热好了让江依拿出去开封,她喜欢这个,一个人没人管着老是喝凉的,热酒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能暖胃。 小桃偷喝了酒,只一小杯就醉得满脸通红,趴在桌上睡着了。那是年前在东岗秋月堂买下的梨着水,二两要三贯,嫌贵,买了一坛。过年给江依备的,开了封放在锅里热上两回,我尝过,甜丝丝的,不辣嗓子。 “本来是给你的酒,八成让她当成冰糖煮梨水了。” 梨着水不醉人,江依告诉我的,北方酿米粮,她们那酿花果,清冽香甜不呛人,正有江南风味,可惜我不会弄。当时在摊子上看见了,正好拿一小坛给她赔罪。不巧她今日来,年关已至,本就应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用了药总是没食欲,只喝了两口酒就饱了八分,饭后靠在桌子上,江依在一旁拨弄起小桃的头花。 我抬起手摸上头顶,头发有些散了。我不会盘发髻,小时候我娘给我扎小辫,后来就自己梳起来绑根麻绳,平日只束一条辫子,不戴装饰,着实素净了些。江依有金钗银钗,金镶玉的步摇,金丝银丝盘就长结,尽管已经尽力洁简,还是脱不了一身富贵色。 我想起来,跟她说:“一开始你叫人送的那些东西我都没动,得你照应,好多好看的,太贵重了戴不起,二楼床下的铁边木头柜里,还是还你吧。” 江依神色微动,伸手给小桃编起两只小辫,似是而非地点了头,起身收拾碗筷。 我把小桃抱上楼让她好好睡下,下楼时江依已经在擦手了,“哟,江小姐什么人,要为我洗手作羹汤。” “几个盘子几个碗,两口大锅,好好数数,想想大恩大德要怎么报答?” “江小姐说呢?” 她微微一笑,“我困了,要睡你的床。” 16、凉风有信 江依讲起年少的经历,转而说到窗外如寒风吹叶般簌簌而下的雪。江南起的雪不像北方这么烈这么凶,手臂一挥,衣袖一舞,便柳絮一样飘飘散散往别处飞去了。 从前是我不知道,江南也会有雪。江依大概想家了。 外面刮起狂风,寒气透过窗缝不断渗入,被子压上一层,我的床窄,只能睡下一个人。她趴在我身上,温香软玉。 人家正难受呢,怎么能这么想呢。她埋头一顿乱蹭,我伸手轻轻揉乱她的头发,“嗯?怎么了?” 一头散乱发丝继续在我身上蹭着,她摇摇头,“你身上还疼不疼?” 我也摇头,发觉她看不见,才开口答话。 她说江南冬天不比此地好上多少,小时候柳仰时常装病不想起床,她也学,学不到精髓处,轻易被人揭了短,长辈围住她打手板。于是贪睡就不能起,不起就要挨打挨训,起了又好比上刑,书更是读不进脑子,世间两难全。我伸出手,探她额前温度,人从一出世便要面临抉择,这样的难题比比皆是,谁都有过举棋不定的时候。 温床和风霜对立,就像冬日护城河面上结的那层冰。水岸边缘的冰面很薄,一碰就碎,人不能站上去,它不会变得更厚重,也不会自己化开。只等来年开春,日暖气热,冰雪跟着消融,化成清水顺砖石缝隙流进河谷,一直向东。 我们之间也曾铺着这样一层冰。人心难测,这样轻易地将自己抛掷出去实在太过冒险,一颗心坠入别人的湖河中央,生与死都要拱手送人。真心滚烫,烫过铁水和红糖浆,一点一点砸开最后的冰层,波澜大圈小圈向四方荡漾开,把周围的冰掀起又抛下,最后沉到水底。 江小姐眯够了便悠悠转醒,直起上身对上我的眼睛,“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 “为什么喜欢我?”我问她。鬼使神差的,直截了当的,别的都不太想知道了,就想问她这个。东窗事发时曾经问过,她藏着掖着不说明白,近来旁敲侧击几回,也清楚了大概。 可我还是想问她,我不明白。想听听她怎么说,又是怎么想的。 “你家铺子的托盘,很是不一般。”她答非所问。 “嗯?”我不明所以。 “为防滑耐磨,在盘底一周打了几条糙木,故意做得四角倒刺斜连成排。” “你怎么知道?” 事实如她所说,我这不比对面齐整有序人手充足,人多的时候格外忙乱,碎个盘子碎个碗,运气好了碰上有教养有良心的,赔一点算进饭钱酒钱里。碰上无赖的,一文钱不给还要被逼着多听几个响。让人家赔也不是,不赔也不是。瓷碗更容易坏,碗沿一磕,坏一个缺口就成了乞丐碗,整只都显得脏旧。原本不必用瓷碗,用它是因为它好看,难受的时候看干干净净的碗心里也会舒服。 这种事出得多了才琢磨了这个主意,凡是陶的瓷的,贵的易碎的,顺着底下的圆形子口打木条,便宜的就不用。方才不论吃喝,用的厨具餐具都没动过。若非她早有打算,想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提前来我这摸了个透…… “招你惹你,难不成为了对付我,江小姐竟拖着病体孤身入敌营,不能吧?趁着蹭吃蹭喝偷看我家碗柜?” “那不能,我可是光明正大的。”她笑吟吟的,抓了我的手腕一把按进锦被里,随后抬腿跨坐在我身上。 “说说吧。”我不动声色,伸手揽上她的腰,以防她突然张下床去。 “早前去过你的酒楼。” 我对此事毫无印象,她那样的人物若是愿意赏脸光顾,我就提前买来最好最贵的毯子铺在地上,铺满了迎她。立在她身边,隔着店门老远搀住了往前走。总以为她一向觉得我粗浅鄙陋,不愿入我门楼一步。 “什么时候?”我问。 “从家出来,刚到开封的那天。这景致好,我坐不住,等安置好了住处就走到街上打发工夫,谁知日头上来,汴京竟也热得出奇。遥遥见了你家招幌就掀帘进来了。当时正午,人好多,场子又乱,我从前只觉得八九岁的孩子吱呀乱叫吵得人心烦意乱想要杀人,直到那日才长了见识,市井吵嚷亦非我所能忍。” 听她这样说着,我努力搜刮记忆,场景画面层层叠叠,男女老少来来往往,独独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不应该,记性还没差到记不清人脸的地步,兴许是往来人多事情杂乱,又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记不得也是常事。 “你嫌烦,还执意来此搭楼开铺,原来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她不睬我,自顾自说着:“那时候好忙啊,那样大的太阳,我只能挨在边上排位子,好在帘荫庇我,可纱薄透光,影子只遮到我裙下。你那时这边三言两语那边比划示意地应付来应付去,好吵。” 她毫不掩饰地看着我,眼中亮光闪闪,透过昏昏月光描述起当时的情景,“可当时那么吵,我们墨娘子却只管将袖子卷至肘间,伸出手去接盘子。手臂从我脸侧穿过,你看了我一眼。” “很短很短的一眼,几乎没有停留,视线飘过一瞬间。大概也看不真切,只是为了确认我站的地方正有个人立着。然后你歪过身子,手掌覆在那些粗糙木刺上。” “我知道那是你心细,跟我是谁没有半点关系。把盘子送出去之后,又转头高声应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跟谁嘱咐什么。再然后,你就看着我啦。” “你低头跟我说了句‘您好’,声音压得极低,却很是正式,总觉得你那样只是为了能让我听清楚。”她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脸上泛红,“像是专门对我说的。” “后来本想说要茶水,却不知你这是个什么规矩,生怕说多错多,再出了岔子惹人笑话,于是只说要一碗水。”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我的脸。 “你说水不要钱,请我随意落座,别的我就再也记不清了。” “晕死了!”她咧开嘴,乐得前仰后合,我看她翻过身靠在我一旁,对着我侧身躺下,用手托着下巴,满心欢喜地红了脸,“想我北上一趟,也许就是为了那一刻的目眩神迷。” “那么多人那么忙乱的时候你都那样大大方方的,和我独处却局促起来,我以为你喜欢我的。”江依的眼睛很亮,像天边清月。 我思前想后,居然不记得有这事,她的心思是白白浪费了。 江依喃喃:“可我本来也没多好,你自然不觉得我有多好。” “这么一算好像也没多久,等你走过一辈子再回头看,几年的光阴都算不了什么。” 我盖住她的手背,用掌心给她暖手,“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确实不好……名利场上来来往往,哪有那么纯粹呢,不过是看你好欺负容易拿捏,不想竟这么难弄,害得自己伤心断肠了。”她笑了两声,“前几天夜里就在想,你在山崖下捱了那么久,多半会发热,那我是不是就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睡一觉了。” 她低下头揉揉眉骨,悄声下床,走进去给小桃掖掖被角,回来时经过衣架,顺手把那道由衣裳盖成的隔帘拉起来,“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身形样貌已是极为出挑了,年纪也有,就没人和你说过亲?书文,你这么好,总有人喜欢你吧。” 窗纸透出一点银光,原以为是天上的月亮,我坐起来看,周围屋檐上盖了层厚厚的雪。 “是有,都回绝了。之前说过我就是个打杂的,不想那些。” 雪色透过来,瑶光照亮了窗前的被子,江依小心翼翼地拔下发饰,脱下腕上的两只镯子,“喀哒”一声将饰物压在我枕边。她披散着长发,岔开双腿跪在我身上。 乌黑细软的发丝缠绕在我颈侧,一根一根分明闪着云光,发梢轻轻垂下,散在我肩上。江依正凑在我耳旁,门旁的火炉噼里啪啦地烧着,散出一片火光。雪色和红光冲撞着,在她脸上酿成冷冽与柔和。 “墨书文。”她叫我,唇舌止动吐出气息,“你要不要□□我。” 我躺在床上,被她固在身下,下意识屈膝往后一退,后脑磕上了床栏。“砰”的一声,像一头撞进了寺庙的大钟,耳旁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被震晕了。心神相连一瞬间,拳头大小的脏器险些蹦出胸腔。我起身,靠墙跪起来,一把将她推到床边。 “你这人怎么!” 她垂下眉眼,煞有介事蹙眉,“你推我。” 我脸一烫,臊出一身的汗,“胡说什么荤话!你好不正经啊!” 我可是十六岁时就跟外朝三品大员说过话了,四舍五入面过圣,逢年过节常去城外施粥布善,也算是见过世面,竟被她一句荤话吓得呆滞,整个人红得活像条熟透的虾。 “墨娘子,你好正经啊!”她还学我说话,学得一点儿也不像。 “你喝醉了。”我抬手按脸,脸上烫,手也不凉,热气腾腾根本压不下去,“你醉了,江依。” 江依眨着眼睛,情态自若,无奈用掌根拍了拍额头,妥协道:“我喝醉了说胡话。” 她也不看我,只是重重点点头,仿若醉态,又弯起唇角,抬头复述一遍:“我是醉了。” 不等我作反应,她起身挪到床边,披起衣裳踩上鞋,逃也似的飞身下楼。不一会听见门栏被打开,一声过去,用力撞上。 推高木框抬开窗户,从缝隙里看去,她的身影从街上跑着穿过雪地,一瘸一拐的。江依腿不好,走路有些费力。手掌撑开衣袖拍到自家门前,我见她从腰间拎出一串钥匙,举起来映在月亮下,矮下身躯对着锁眼挨个试过。 家大业大也有不便之处,她这个主人家记不清哪把钥匙配哪把锁。试不到对的便气急败坏,只好站在寒风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17、指腹为婚 “姐姐?”小桃阖上门,见我着了魔似的自言自语,搓搓手背量我额头。我没病。晌午歇息时有人来敲门,说是小桃的家里人有下落了,家中祖母年迈,寻访不便,遣人送了一堆东西,就盼着年底和孩子团聚了。好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她过来帮忙收拾桌子,端了盆热水洗抹布,清扫的间隙问我是不是又和江姐姐吵架了。 “你又知道?” 小桃笑嘻嘻的,“江姐姐叫我,刚从对面回来。” “活都没干完就出去玩,也不看书习字,又去讨糖糕吃了?” 她眼睛一弯,木盆往岸上一放,“她有事找你,叫我传一下话。” 想到昨夜那个无言的氛围,实在不想打扰她,被小桃磨得不行,提了盒红枣过去。我敲门,江依绣手绢,手上穿针引线一边不忘抬头看我,“还知道来,坐吧。前几日不还痛恨得很,要回家去。” 我哪有家,我也没家。于我而言家是虚无,日子太难,比看到的还难,好在一路遇到的都是好心人,运气好坏都看命。我想说你对我最好,可惜不能说。 在山崖下,活这么多年头一回滚了那么长的路,头发一甩都是土,浑身都是折断的树枝跟碾碎的枯叶,当时想的是,倘若幸得上天垂怜,能从天上下来个神仙救我,我什么都答应。江依知书达礼,虽然跋扈,却不会勉强别人。她的确只是点点头,提了一把凳子让我坐下,问起屋墙之外好生热闹,最近京中可有什么大事。 要说大事,顶出天的大事,她是知道的。月初漠北大捷,将领们回京述职,头一个就是永阳侯府郡主,柳仰为此忙得半个多月见不着人。我以为于她而言朝中能出一员女将是好事。江依不以为然,她与柳大人相熟,自然知道人中龙凤的超卓之处,就是龙潭虎穴也入得,只是候女的命太贵重,年纪轻轻放着千金小姐不做,为了承袭爵位非去沙场磋磨,不说抱负志向,总有苦衷。倘若真拿了头一份封赏,最好日日礼佛求神,真遇上战事,不死在沙场就对不住圣上,不忠不义也愧对祖宗牌位,旁人不会在意她的生死,至于她自己,现下许是最风光。 这是什么道理?就算放到诗文里,花木兰也该是个好下场。有朝一日仗打完了,她便能自在逍遥。江依只说是官场,文武官员都有难处,得看各自的造化。她手上的线用完了,让我把针线筐递过去好重新引一条。 她用的针线都小,精巧,针眼比线绳要细,我之前用粗针粗线,大白线,缝好之后一扯就开,江依要带我去成衣铺子,又要花她的钱,我不肯,她就自己拿来针线。这样的手艺和耐性,活像位持家的妻子。这份极富毅力的恒心从来不该是用在这的。 我问:“你天生喜欢姑娘家?” 江依点点头,却没有应答,反问:“怎么问这个?” “我问你,就说是不是嘛。” “怎么,要告官把我抓起来?” “不如我帮你?”我提议。 “怎么帮?”江依朝我眨两下眼睛。 “过年了,上元节知不知道,好多人会去看花灯,不是河灯,是吊起来的,七彩色,比灯笼略小。难得热闹,城东张灯挂彩,街上很多小摊,专卖好吃的好玩的,到时候带你去看。” 江依眼神往下一垂,“不。” “我陪你去。”我拍拍她的腿,试着把那根细线引进针眼,“漂亮姑娘可多了,不去真的后悔。” “是吗,拢共就长了一双眼睛,到底让我看谁,怎么看得过来?”她突然迎上来,扣住我的手腕,仰起头,垂下眼帘,作势要亲吻。不知怎么又停住,张开眼睛观察我的神情,就听她问:“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嗯,没反应过来。”我不解,实话实说而已。 江依抿唇,只听一声叹息,又笑出来:“没事。” “你——”我皱眉,咧嘴。 她低头,将针线从我手上拿开,“你看不清,引不上就算了,发什么火,又不是有意逗你。只是时有好奇,什么样的佳人才能入得了你的眼。” 她重新拿起针线,对着那块方巾发愁,“月桃的爹娘有信了。” 果真是她擅自做主,原来正是为这事,“知道,白天有人来找过了。” 倒不是她自作主张,从前我们也找过,年岁太久,小桃受了些惊吓,跟家有关的事已经不记得了,既然一无所知,搁置便搁置了。我是个好姐姐,小姑娘跟着我不会受委屈。江小姐财大气粗,不过几个月就帮她找到了多年前离散的亲人,李月桃这个名字都是我起的,不能指望这些只言片语,单靠一点消息把一家一户筛出来,必定费了不少心血。 “哭丧个脸做什么,帮她找回本家是好事。你舍不得?又不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了,过些日子大可以过去看,怎么弄不明白什么叫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笨。” 是这样吗,我问:“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来日方长?” 她手上穿针,丝线飞舞,指尖突然散出一片红。 “我拿她当妹妹,怕她反应不好才没第一时间告诉她。这事却是你先提的,小白眼狼,要是知道能回家见着亲娘,肯定不认我这个旧娘了。” “年纪轻轻,瞎给人当什么娘,又不是被遗弃的,到了你手上,到了人牙子手上,于她血亲而言没什么差别,这家人姓唐,好些年了一直在找,律法严禁虐杀女子,掘地三尺找不出尸骸,就是被拐了,听说天冷时小孩难活,那些人好往南方走,于是沿官道去问。这些你都不知道。” “手流血了。”我提醒她。不知怎么,听她说话的语气总是觉得奇怪。 “小姑娘天真烂漫的年纪,乖巧可爱,你教得很好,可话说回来,她年纪那样小,不能一辈子无亲人照养,让她一家团圆,是行善事的。” 我说:“不让人团圆和法海有什么两样,只是……” 她问道:“只是什么?” 我说:“记得咱朝廷最新的律例,去年年初才将戕害妇孺写进去,在此之前,从无禁止。” 江依面色平和,摇头晃脑充儒生,张嘴就是狡辩:“蠢材,柳仰这个官是白做的吗,法令关乎国本,国之根本,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群臣百姓盯着朝堂,有人张嘴,一个两个三个口径一致就要上书,又得是明面上的政敌,不若落个结党罪名下来。默票,草拟,订立,这些要耗费的时日长了去了。我跟她什么关系,这又是大事,虽无功名在身,肯定比你知道得早。” 我似懂非懂,听了一头雾水,她又骗人,柳仰不会轻易和别人说这种事。分明是她记错了,记错了还嘴硬。一开始为了诓我,还把青梅说成陌路人,撒谎成性,已是连孩子都不如。 李月桃,淮河以北这么多人,怪不得你被拐走,这么大的事跟外人商量,拿家中对你比你亲娘都好的姐姐不当回事。 新雪总是白天化一点,夜里结成冰,一层一层,冬日里见不着太阳,每天守在巷子口把门槛前的冰敲下来。小桃杵着根铁棍在门前晃悠,拨开几块冰,问我在想什么。能想什么,太阳一出来,江文阁楼上的雪最先化开,一侧一侧挨着,等太阳晒完了,非要顺着地面流到我家门口。本来门这一块就是片洼地,现在都是冰,一踩一个跟头,厚得能盛下十几条鱼。 江依好些天闭门不出,我不去找她,她也不来看我,小桃来来回回走得勤,没事人似的,什么好吃的都从楼上往这边顺。江依的厨房都快叫她连根带叶整个搬过来了。 她把冻冰的手塞进我袖子里,“之前好几次也是愣神,一边愣着一边笑,傻了似的。我问你,你就说在想江姐姐。” 视线扫过窗户纸,我连忙摇头,毫不犹豫地否认道:“谁想她了!” 小桃搓搓手心,捂了捂冻红的脸颊,“还以为闹什么别扭了,看着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原来是琴瑟和鸣。” 我勾勾指头,让她低下头,小桃以为要听悄悄话,侧过耳朵却挨了一嗓子吼:“读没读过书!小小年纪,满嘴胡话。” 她弹回身,捂着耳朵扮哭脸,“什么胡话!你们不是指腹为婚?” “……”耳旁嗡了一阵,过了一会,“啊?” 江依也有只蓝线银丝小袋,和我的是一样的,是只信物,曾经亮出来让她比着看,说家中夫人和我母亲曾经指腹,可惜兄弟姐妹离散,失了消息,这些年才空耗了。 “她说来找你是为了守当年的约,怕你不喜欢不乐意,暂且瞒下,徐徐图之。让我不要告诉你。你们关系好,还以为早挑明了。” 什么跟什么。也就只有小孩会相信吧,话本一样,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两家根本就不在一个地方,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么多高山大河一座座一条条。即便离散,她家世代长在江南水乡,一个裹满土的小庄子是怎么跟那样的显贵攀上关系的? 小桃拿了纸笔,纠结着画小山包,规划出几条路线,“世代经商啊,说不定北上就和你家里人认识了。” 还是不对,“我娘从没跟我说过。” “那就是少有往来,淡忘了。” 我敲桌子,“怎么能淡忘。这是婚事,大事,没道理这么草率,总不能是过家家的玩笑话。” “那万一江姐姐就是对你情根深重,寻思觅活呢?非要找缘由也太不讲理了,要不你自己去问问吧。” 寻死觅活倒不至于,哭天抢地怕是已经有了,小桃一脸强压欣喜的模样,我敲敲桌子,“不太像关心我,你八卦吧!” “指婚……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好些日子了,还以为……”小桃踮起脚,手掌拢起来凑到我耳边,“还以为你们那么亲近,日夜黏在一块,早就成了。” 我跟她清清白白,何时亲近过,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着胳膊肘往外拐,本来打算过完年以后再送走,还得是亲娘才能管得住。 18、我甲我乙 实在放心不下,我与小桃多年相依为命,她还是个孩子,离得近不用人接送,从城里到禹州要走一段,该陪着去认认路,要是家里人对她不好不周到,我就是依仗,怎么也得把她原样带回来。不远,一两天,最多三四天就回来。江小姐被我叫醒,我让她张开手,把大门的钥匙递了过去。 江依左右晃晃脖子,还正犯困,“妹妹怎么样了?” “挺好,一顿能吃两碗饭,比你珠圆玉润。” 她倚着床沿,眨眨眼睛,“说谁胖?” “说你富贵,别较劲。” 我嘱咐她帮我看着大门,不日便回,不会耽误。刚要推门,江依叫住我,手指绞着一块方绢,懒散地坐在榻上,“人生无常,哪怕上一刻活蹦乱跳的,消逝只在一瞬,咱们平常人,天意不可违逆,聚散终有时,你要看开。” 我摆摆手,让她躺下,“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往后她成家,还要单给她备一份嫁妆呢。” 连下几级台阶,发觉房门似乎没关严,扒住栏杆跑回去看她。 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能自己做饭吗?后厨那么些人,饿了就提前叫她们送上来,半夜馋了连口新鲜吃的都没有。掌柜娘子要饿死了也是奇事。” 江小姐装腔:“舍不得就快去快回,难不成要我空着肚子等你回来?” 我在帘后收拾东西,小桃在前面喊:“叶夫人,又来打酒?” “桃儿这么早!原以为你们起不来呢。” 我回头,一个女人从拐角冒出来,走路带了风,裹得不严实,像是天生不怕冷,年纪不大却有那样教人捉摸不透的韵致,我起身,摆手打过招呼。 这个姐姐是苦命人,不知怎么流落他乡,嫁给京城显贵后一待就是十余年,出手很阔,前些年做了寡妇,从前愁云惨淡的,死了丈夫,发了几个月疯病,病好了倒潇洒快意起来,我们并不相熟,却很替她开心。 我擦干净手过去寒暄。 “路过,想着来看看,没想到你这么早,有空去我那坐坐啊?”她转过身逗小桃,“你觉得呢,让你姐姐卖身跟我做苦力,赚的钱都给你买糖吃。” 小桃亮出手腕上串着金猪的红绳,“看好,我可不是争一口甜嘴儿的小姑娘了。” 估算着她已年满十五,江依送她一个手绳,特意去寺里找大师求来的。 “今天不行,得陪妹妹回趟家。” “回啊,”叶夫人塞给我一个手绢捆的包袱,沉甸甸的银块在寒风里摸不出凉意,“找辆车送你们,天黑得早,夜里就冷了。” 小桃附和着喊路途遥远,累不死也要冻出病。我想也是,好容易回家一次,不能让她一路受着委屈走过去,就是要车接车送才好去见她家人。先搭一辆牛车,快到了就下车走一段过去。 牵手的时候摸到了她手腕上被红线绳穿心而过的小金猪,想起这是江小姐送的,又想起那枚深海一样的锦绣囊袋,钥匙原本放在里面,走起路来丁零当啷,现在轻盈不少。 我缓缓开口:“我放在枕边的钱袋其实不是信物。” “因为娘亲生病,我们被锁在一个从老宅分出来的小院里,不知怎么门从外面开不开,多亏赠我钱袋那人路过解困,一个男人,问清楚后确实是她家的人。我现在不信这个,小时候比你现在小一些,真以为是神仙,那么及时,还请了大夫给我娘治病。” 那物件极其精巧,两端的绳子系好拎住,深蓝的亮色便一圈圈在空中打转,我们家连棉絮都紧着大房的儿子们先用,这个却是上好的丝线一针一针绣了好几层,是蓝色却并不单调,层次分明,像湖海,我没见过湖海,文人作画会在墨中掺杂金箔来点缀,刺绣波涛泛银白,非寻常物,似有纹路的冰,隆冬腊月不及它一缕针线。 “好看吗,从那时起一直留着,从没见过一模一样的,直到有天江依换衣裳。”天上掠过几只鸟,我按住小桃的手腕,“单凭这个怎么佐证我与她指腹,八成骗人,不过是看你心智不全,好骗罢了。” 小桃盯着它,两边松开绳扣,把穿绳的窟窿圈来回捋平。她道:“江姐姐连你籍贯、生辰、喜好、口味什么都知道,就算不是天赐良缘……我也不懂,这谁知道。” 这有什么难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点道理都不懂。 “她都不认识你,这才几个月,就把你家人找着了。我打赌,复现儿时情境再放你四处去找,怕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家在何处。财大气粗,人脉又广,探听这个不是难事。” “那你推的又是什么磨?总不能是真的想和你成亲吧?” 我松开她的手,坚决否认:“不是,还要说多少次,我真不是。” “管你是不是,是她是不是,怎么这么迂腐?” 我迂腐,“那你说,她图我推什么磨?” 小桃思忖许久,挥着袖子一蹦一跳,辫子上垂下的流苏甩来甩去,不知怎么忽然停下来,她张大了嘴改用气声,“柳大人。” 我脚下步子一顿,似乎想到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摆摆手,“先说好啊,我可从来不觉得你和柳姐姐像,旁人见了你一两面,再去看她,肯定觉得有些地方相似……听你说的,她们离得很近,上同一个学堂,说不定还是同一个老师同一家门派。自小认识,又怎么渐行渐远了?一人专心仕途,一人独守空房,一别经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江姐姐腿不好,一到冬天就窝在楼上不出门,想必是怕冷的,既然怕冷,为什么非要在京中安顿?你想啊!” 闲书看多了就是不一样,好好的孩子怎么变得跟我似的。 不过细想还真有几分道理,不知道什么缘由,可那么大年纪了不成家,是要有个人陪着,不回自己家也就算了,连个贴身服侍的丫头都没有。她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几次行事荒唐也发乎情止乎礼,想来那次吃醉了酒,认不清人才说了昏话,难怪那样慌里慌张逃开了。 大约心中羞愧,觉得对不起心上人呢。大家族出来的,富贵荣华要什么有什么,竟能专情至此,那她为什么要来找我呢。真是为了推这个磨? 小桃一说,想起前些日子看过的一册话本,集市上摆着的,随看随走,已经记不清书名了,再无从翻阅。大致情节还在脑中,讲的甲男爱乙女,视之如皎皎清月,抬手便能拢住,然命运弄人,穷极一生无法碰触。甲男郁郁寡欢,家人费尽千辛万苦求来甲女,体貌举止无一不肖似乙女,便耗费金银留在家中供奉佛祖一般捧着,只当个影子看。起初没在意,江依在我跟前极力和柳仰撇清关系,却一直往来不断,见实在解释不清才承认,应该是怕我知道。 想到这里不禁长舒一口气,真要是这样,就太好办了。 想着想着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在车辙间的冰面上,薄冰易碎,踩碎一块就矮一头下去,小桃赶紧把我拽到土道旁,问我无缘无故傻乐什么。 我答,看上了江小姐送你的红绳小金猪,别以为我不知道,端水理应一碗端平,她该送我一条。 19、冷香浴灯 我不太会说话,不能居功自傲,没敢在人家家里多待,嘱咐好小桃便急匆匆回家。进门时天还亮着,街上风大,反正怎么也做不成买卖了,正巧上对面楼里给江依当使唤丫头。 江依懒散,见我进门才直起身,我没说话,她先问起来今早在街上穿紫袍系毛领的那家娘子什么来头,她不认得,从未见过。 叶姐姐。 “是个可怜人,本家在关外,和我算是相近,从前常来买酒,后来都是我送到她家府门。最近不怎么遇见,还以为戒了,可能天冷猫冬,不愿出门吧。” 她之前生了病,常来我这,说不上收留不收留的,都是女人,相互帮衬不用在意许多礼制,拿不出钱就赊账,不久痊愈,与我交谈数日,自然而然熟络起来。每次点的东西不多,只喝半碗肉汤,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她住城东,离着老远,来找我是走着过来,也许怕冷,入秋之后就不怎么见了。叶夫人日子富足,痊愈后帮了我很多,多亏了她我才能得以在此处站稳,一笔一笔都记着,租房是大头,赋税更多一些,抛去这两样,日常开销不算太大,用不到那么多,她夸我心善,执意要塞给我。兴许好人有好报,上天也要眷顾我。 她爱喝酒,说起这个,江依也喜欢喝,酒这东西难说,多少伤身,还是少喝为妙。自己酿造出售且不敢饮酒,喝了耽误事。 “你也少喝点酒,伤身,气血早晚被败光,不能总想着喝酒买醉,要我说,白水最好。” 江依冷着一张脸,神色淡然,却是一刻不歇紧紧看我。忽又记起她的伤心事,总觉得可惜。 她说:“你北方女子,酒桌上的本事还不如我。” 我笑她太刻板,真是听风就是雨,她家乡说不定也难找到像我这样温婉的。 江依满眼鄙夷,嘴上却应下了,“你最温婉,天底下翻腾个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贤惠的人来。” 江依闲来笑我,我便看着她笑,傻乐呵,深思熟虑想了许久,还是把事跟她说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我心里藏不住事,何况这事与她有关,应当知晓。 不久之前,有回给叶夫人送酒,在她家院中看到了柳大人,宁府那位侯女也在,正凑在一起聊天说话。江依听了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 不成,得点一点,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我看着,好像关系不错,格外亲近,你说,柳如清会不会跟那个……” 江依拿出一面团扇,正反看了两回伸出来戳我肩头,“看不出来,都敢在人背后嚼郡主舌头了。” 我躲开,抱住肩膀往后挪地儿,“问问嘛,装傻充愣,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依眯眼一笑,翘着腿往榻上一倒,柳大人她是知道的,从不会想情想爱。 不会吗,笑起来慈眉善目,平时的确冷冷的,跟谁都不亲。 “说起来,你很会哄女人开心啊……”江依话里有话,挥手摇着团扇,上面有她刚绣完的一簇花,大冬天不知哪来的热燥气,非要扇扇子。 那身上白衣如绸缎,也许就是绸缎,要薄一些,不那么厚重,滑亮,褶皱处凸起来的几道因月色泛起银光。 “哪里是哄,叶姐姐命苦,如今家里就剩这么一个人了。” “你不也是一个人?”江依说。 “我有小桃啊。” 听到这个,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江依显然愣了一下,我知道她总是很疼我妹妹,舍不得是应该的,把人送回去恰恰是她的意思。也许她并无半分不舍,只是觉得我孤单。 江依叹气,我顺她的背,“她家里人以为是走丢了,能平安回到亲人身边也多亏你,失而复得是喜事。” “再说了,我可不是一个人,这不还有你在。” 她闻言一笑,打开我的手,“花言巧语,不正经。” “我说错啦,依依?” 江依神色大变,怒道:“哎呀,学什么不好,别这么叫我,难听。” 柳仰一贯叫她的单名叠字,听说她们小时候就这样叫,一直这么叫下来,我觉得有趣,也学着这么叫她。 江依很不喜欢,拿扇子柄抽打我衣袖。 我捂着手腕逃开,“那我跟柳如清哪里比较像?” 江依微微蹙眉,端详几次后得出结论,“哪里都不像。” “是吗,别人都说像的。” 江依看我一眼,“身容相貌内外表里都不像,讨人厌的地方倒是像足了。” 好!柳大人的分量果然这样重,想来她是拎得清的。那就好。我又不是磨镜,充个数而已,讨她欢心,不算失节。 这天之后我开始写字,闲下来就去钻研柳仰的字帖,打她府上搬来两箱废书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么多眼睛盯着,她的身份不能太张扬,总是穿得很素,偶尔通身墨色,这个倒是好学,就是头发难弄,我仿着盘起来簪好,学做宫中女官式样。 江依很是欢喜,夸我的字越发清灵秀气,柳如清常常写诗,我也学,写一小沓表意不明的无趣酸诗送给她。 此后数日,不忙的时候就无事献殷勤,忙起来就只能晚上打烊了去看她。江依不解,却也一一受着,直到一日。 她看出我的心思,开始问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了好久总觉得过意不去,只好告诉她。 给叶夫人送酒去,我认得地方,都是自己过去,她家门庭冷落,宅子里除了她就剩两只猫儿了,一只黄灿灿的,圆滚滚,像毛球,另一只黑乎乎,通身皮毛亮得有如墨色绸缎。那天我是头一回在她门外看见了马车。柳仰听到声音出来迎我,巧的是宁侯也在,后来我和叶夫人在门外说些什么,看见柳仰站在院墙一角,将军跟她勾肩搭背,相谈甚欢。倒不是觉得别人言行有失,我也知道,不能在背后说旁人长短,只是有些难过。 江依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翻翻书,突然瞪大眼睛看我,问我为什么不乘马车。 “她们都有车子,你提着好几坛子酒,也不怕摔了。外头有的道上可尽是冰呢。怎么能走人呢?” “柳仰和侯娘子关系很好啊,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还是她从没跟你说起。” “她们关系再好官阶再高跟你有什么关系,越是没钱置办越要买一堆废品堆在家里,就数冬天的道最难走,这又见不得花费了,一点小钱抠抠搜搜。下回提前租顶轿子二八十六个人将你抬过去好了。” “人家成亲都没你这样排场……谁要坐你的轿子,你得知道,我在她家门前只看见一辆马车,很宽,你说会不会是……” 江南的风气吹到了长江北。 “不可能。”江依低头看书,“柳如清心硬得跟铁似的,水都流不进,别说放个大活人了。还有,怎么就江南风气,即便江南都是……女找女男找男,她也会是剩下的那个。书文迂腐,上一个这么说的还是我家那边年过六旬的学堂先生。” 我不是为了跟她争论这些,又实在怕伤了她的心,问得小心翼翼:“你不在意这些吗?” “你,是不是总看别人胡乱编写的小书,说我们那边姑娘家心眼极小,两个人当间容不下一粒沙,隔着一道针眼,只能穿一条线,每天为了跟谁一道吃饭吵个天翻地覆……假的!她爱跟谁玩跟谁玩,我又不在仕途,她的事我不懂。” 也是,她要是个会计较的人,就不会心里想着别人还来找我消遣了。亏我以为会伤心难过,哭天喊地一番,好硬的心肠。 “原来你待情义,是可以容下沙子的。” 江依仰头扭了扭脖子,扶住腰站起来,“也不是,她与我是至交,自然不会瞒着,既然没提起,多半只当同僚。” “兴许人家不这么以为呢?”我小声嘟囔。 “就算有些什么,那家再没落还是个侯府,郡主又是新贵,好歹是皇亲国戚,配她也绰绰有余了,何必操心。” 她大概困了,把书本反扣到桌上,散开头发一把将我拉过去。 “小姑奶奶快歇会儿吧。”江依托住我的脸,眨眨眼睛,“明日花灯,你说带我去的,京中美人如云如雨,咱们就往闹市走,让我也长长见识。” 花灯其实是挂在灯架上的彩纸糊成的灯笼团,正月十五热闹些,正应了这个题,听说南方会点起火把花放在河上,跟夏天放河灯似的。我们这太冷了,河面结了冰,火都点不起来。 不过冬景更添节气,桥头街上摆的、匾额上垂下来的、枯树枝头吊着的,都系红绳挂彩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都是纸做的,外面抹了油,里头的基座点上蜡烛能烧一宿。行人从木架底下挂着的谜面上抽题,都是多少年前的旧题目,答对就有奖,我们两个一边吃一边走,她掌灯,我提着东西,一时竟拿不下那么多。猜了半天,我没学问,她也不太懂这边的文字游戏,最后就只出了一只不太漂亮的小凤凰,江依用素钗子套上去,一并戴在头上。 “你好漂亮。”我说。 江依眼中有烛火万千,一对明灯般闪着光,“还要多亏了你的巧思,‘两只黄鹂鸣翠柳,我言秋日胜春朝’,都是些什么跟什么,这题给我我可答不上来。” “这么无聊的谜面都能博你一笑,该好好谢谢出这个字的酸秀才。” “甜言蜜语一两句也就算了,说了一天了,不是要带我来看漂亮姑娘吗,就知道挡着,碍事。”她张望四周,又咧开嘴冲我笑,灯火亮色照清她眉眼弯弯。 “看我一个人就够了,帮你挡风,怕你生病要我侍奉,麻烦。”我也算天生丽质了,是比她逊色一点,平日不施粉黛,好不容易画好妆容,面若桃花唇红齿白美得不可方物,灯影跃动更了不得了,当然只能看我一个。她若不看,我岂不白白打扮,我自己也看不见呐。 越过灯笼墙和纸做的艳丽繁花,我勉力笑得温文尔雅,大概与柳如清别无二致。江依出来玩耍,难得开怀,提着灯跟在我身旁,灯火照清她的脸,鼻尖都冻红了,还缠着我买冰吃。我说不如饮酒,好歹能暖一暖身子,她当真从袖子底下掏出一个小瓶,开盖喝了一口,拧好放起来,后来再握她手,是很暖和。 喧嚣散去,她便困倦了,回程的马车上枕着我的肩闭目养神,道:“你先回去吧,今夜我得一个人睡,明早记得叫我。” 也许是我不知道的习俗,明天正好月圆,那就明天再和她出来,说不定人更少一些,不会像今天这么挤,什么都看不清。 “送你上去。” “好。”她把灯杆放在我手里,四指交握四指。 我指着屋外一片白茫茫的雾,“过会儿皇城会放花,一年到头也就这个月能多放些,很好看,会放很久,整个天幕都能照亮,要记得看。” “知道了知道了,倒是回去啊,灯拿好。”她见我不动,靠墙合上一扇门,“不走?我沐浴,留在这看?” 江依今天心情很好,撒娇像在学堂拿了名次回家讨赏的孩童,脸不红心不跳,信誓旦旦的。 想起从前她那么多次拉住我的手,将我往门外推。今日元夕,早该做些元宵,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惯,小桃嘴馋,常常提前半个月肚子开始叫唤,没她在耳边聒噪,竟把这个给忘了。都这会儿了,现做也许来不及,那就不回去,灯笼靠在角落里,我一个人在门外的连廊守着,一会儿她听见响声推门出来,一眼就能看到烟火和我。 今天格外冷,远处雾蒙蒙的,江依洗得很潦草,很快回了卧房,我听她从书架上拿了本书。今夜月色正好,格外冷些就格外冷些吧。 可别翻两页就着了,还要看花的。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好好一个大小姐,为什么放着全家团圆不顾,在这跟我一块游游荡荡,才执掌一家酒楼就做起甩手掌柜,平日里似乎也没正经事做。 “书文!” 隔着一扇门听到她叫我,应是窗边影子暴露,让她知道了,推门推不动,嘎吱响了一声。我没出声,屋里静悄悄的,她哑着嗓子,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断断续续念起我的名字。 有时不带姓,有时念不到“文”就止住了,像有人掐着她的喉咙逼迫她吞咽。我能听得出,其中的情感不像是被强迫,由心而发却戛然而止。 偶尔偶尔,夹杂一些甜腻的黏欲,听起来就像粘连的藕丝。清脆的一声裂开缝隙,余下的细线却缠缠绵绵,无法绝断了。 完了。 就是傻子也能猜得出。 人之为人,不是木头做的大都有情欲,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但都静悄悄的,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叫,为什么要不听念我的名字。之后呜呜哭起来,一阵啜泣之后才睡下。她后来叫我很多声“书文”,声音端正俏丽,实在不能和那天偷听来的黏腻联系起来。 我没敢惊扰她,悄无声息逃走了,夜里睡不着,心脏咚咚咚打鼓一样,像卖货郎手上的拨浪鼓,好困,又睡不着,连心跳声都觉得吵,天快亮了才合眼,一直睡到了中午。 醒来之后在门前坐着,站起来绕着柜子转圈。 我入世几年,自问待人接物拿捏分寸,没有亏心的地方,即便有,即便有,即便有也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楼下的正厅前,阖着一块竖起的门板,这块儿是平时进客的门口。我真是莫名其妙,烧昏了头,脑中拟出一个幻象,就站在我面前的这块地砖上,江依晒得满脸通红,用手扇着脸上的汗,站在两米开外的地砖上。那个时候天热,边上还挂着薄薄的帘子,隔绝蚊蝇用,无意中为她遮蔽了一点烈日。 她说我那时很忙,场子太乱,根本顾不上她,她不说话,也不叫人,在太阳底下等着,等了有一会儿我才看见她,弯腰跟她说了声您好,声音很小,却很庄重。现在毫无印象,已经忘了是怎么说的了。 “您好。” “您好?” “您——好?” “您好!” 一阵寒气吹过,江依正巧推门进来,看我一脸凝重且正念着什么,吓得一个趔趄扶住门板。 20、烦而不绝 “明明答应我的,怎不做数了?”江依拉着我的手,撒娇似的扭扭身子,“哎,书文!” 她就喜欢这样,书——文——声音拉得很长。 我真的太想跑了。 “没有,就是起得迟了,现在收拾,不说我都忘了这事了。” 我答应过她回平江府老家,昨天出门时她还特意叮嘱过,一时给忘了。 我所擅长的交集是见了面说句话之后再无缘分,或是生意往来,不讲人情。非要跟陌生人走一道住一块,天天在屋檐下能看到要是相处几日熟络起来也就罢了,不相熟,见了面该不该寒暄该不该招呼,都是学问。小桃家中人丁尚且不算兴旺,我见了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何况她,要是她家里人问起来,将我层层围困,当间质问,答不出话就不让人走,不如杀了我。 我自小就不喜欢见生人,说话都不利索,嘴上一磕绊,手上也错漏一堆,做生意是没办法,另当别论。本来就不好应酬,去别处肯定更不自在。她说那好,那就不见,自家在外面有住处,就我们两个。这是我们商量好的,她真是很为我着想。 这下真的不如杀了我算了。 “不用带那么多衣裳,车上有暖笼,样样齐备,地方宽敞,都预备好了。”看她一脸欣喜,想必到时候去哪玩都安排好了,我不能回绝。 “要是太慢就换马匹,不急就慢慢赶路,到一个地方换辆车,走官道。”她扔我一袋沉甸甸的银钱,“一诺千金重,答应我了,不能食言。” 江依很好说话,她心肠好,予取予求,随意自在的性子,遇上认定了的事就开始刁蛮无理,像跋扈的宠妃。明明是她生辰,非要我跟过去,哪怕指腹,能遇到她实为幸事,已经是上辈子受了半生的罪吃了半生的苦好不容易换给我的,可眼下,江依真的有意,实在太不公平,怕是要辜负她了。 “不急着动身不是因为忘了,今晚月亮会很圆,本想带你去看。可惜。”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随便找个理由敷衍搪塞,实则已经怕得手心出汗了。 江依不以为然,“哪里可惜,想赏月,皇城脚下不如郊外,天地开阔,没了那些遮挡,在哪看都是一样的。这是新配的药,之前的吃完了吧,新开了几副,虽说特意避开了你癸水的日子,还是常备着,到了荒郊野岭再疼,大夫都找不着,可是我带足了器具,烧开热水还是够的。” 江依把纸包拎起来转了一圈给我看,塞进我装衣裙的包袱里,手都被吊药材的纸绳勒红了。我小时候太贪玩,抓药时好用一些药性极寒的,不跟别的药一样苦,我当零嘴吃,大概是这样落了病,或许是天生会疼,究其原因,我也不懂。 她不知从哪听说我会疼,就每月带药,我看过方子,一包一包拎起来有分量,效用也好,肯定不便宜。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我注意调养,她对我是真是很好。明知不能白白耗费她的心意,却想不透究竟该如何开口。 路上又生了蠢事,我找不着江依给我的那个包袱了,里面是几个钱袋,金棕的厚袋子,我自己的钱也放在里面,八成忘了拿。带的包裹都挨个翻找过了,最沉的是几盒点心,除此之外分文没有。我就知道,心烦意乱的时候不该理事! 我那时在琢磨什么,想着不能让她和我走得太近。包袱都想漏了。 我拍打车厢叫车夫停下。车前的帘子一挑,那人问道:“怎么了姑娘?” “没什么。”江依拦住我,叮嘱车夫再稳当些。 她同我解释,我们乘用的车马费已经提前给过了,不怕到了地方拿不出佣钱。不过现在穷困了,往后的路不知道该怎么走。我想折返回去,她没有顾虑,觉得既然出了城,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还是回去,应该就在门前的桌子旁,还是凳子。” 江依拍拍我的手,宽慰道:“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马车送到信陵就折返了,没钱怎么办?走过去吗?” 江依故意开玩笑,“就一路走过去也成,我知道路。” 她说这话云淡风轻,怎么能成,外面风大,夜里凉,找不到地方住会冻坏的,就是我能一步一步走到江南,她的腿也受不了这样折腾。 我从身上摸出了从前常被用来应急的笨玉,江依看清了我手里的东西,赶紧一把夺了走,“银子不是难事,不怕不够用,别打这个主意,到了城里能支钱。” “好歹是回家,怎么能让你受委屈?” 我摊开手,江依攥紧了手心不还我,把拳头藏到身后去,“你把它当了,还能记得赎回来吗,你母亲给了你的东西,不能这样糟蹋呀。” 我是真不知道还会出这种岔子,在外面没了钱如同上战场不带兵刃,全然失了依仗,我很害怕,急得掉眼泪。 “别哭。”江依拍拍我的背,把玉塞进我手心,将我搂在怀中,“好些日子没见过你哭了。” “谁哭了,我是着急。” 我从没在她面前掉过眼泪,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值得我这样。明明最怕因自己的疏忽大意害得旁人怎样怎样,偏偏还是会在这上头出错。幼时家中母亲对我管教很严,小到做饭大到管家,不许出任何差错,因为这个,我如今做起事来才会畏首畏尾,凡经我手的,就算再简单的账面也要再三查验。总是担心出了事担责,没想到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出门忘带钱,一共也没有几包东西,丢三落四丢三落四。 江依知道我心绪不宁,一直抱着我,给我说故事。傍晚到了信陵界,我们两个卸下随身带的东西,等着去钱庄支点钱款。天气阴冷,我找了一块空地生了一堆火,两个人坐在一边取暖。 江依膝盖支着胳膊,用手举着糕点架在火上,问我饿不饿。 我心情不好,摇摇头,看着火苗疾跃突发奇想,“问个事,我和柳大人掉水里了,你救哪个?” 她想了一下,问我:“落的哪池水,水势如何,你们离得近吗?” “平常湖水,很深,死水无湍流,离得很近。” 她吃完最后一口,拍拍腿上的灰,说是明白了,“那就喊她,让她救你上岸,我不会水。” “好吧。”我点头,用树枝拨弄石子,听到她憋笑的声音,隐约是忍了,可见没忍住,捂着嘴吭哧起来。 她矮下身子,抬头让我看她,皱着眉毛学我的表情,笑得格外放肆,最后哎唷哎唷捂着肚子趴在我肩上,又乐了好一会儿,脸都笑红了。我一样觉得她好笑,便也跟着笑起来,倘若此时附近的樵夫渔民偶然经过,说不定会觉得是两个笑死鬼在聊闲。我扶住她的肩膀,揉她因忍笑而紧绷的小腹。 “怎么这么好笑,是不是想让我救你?是不是啊?” “一定是了。”她脸上带笑,盯着我看了好久,而后静下来,细细耳语,嘴唇蹭过我脸颊,“我一定救你,不要命也要救你。” “或许我不值得你救呢。我做什么都做不好,你刚来的时候,楼门修得极好,很漂亮,富丽堂皇,正对着我。那个时候还粗略算过,哪怕只是空空的平地,我攒一辈子都攒不出来,你一来就什么都有了,我当时真的很嫉妒。” 算是常见吧,明明没本事,居然很会嫉妒。正月十六天阴,太阳刚落山,看不清什么圆月,江依说冷,让我抱着她。 “手伸出来。”我从兜里掏出小盒,旋两圈盖子拧开,“这个可好了,特别润,但是不掺水,你看,它都不流。不是那种油膏,抹开了就好,滑腻腻的。” “我小时候冻过手,之后就用这个。” “冻手?”江依问我。 “我家特别冷,活水在屋外面,深井里,到冬天会结冰,用东西凿开撬开,手冻了就骨头缝里发痒,发烫,越是烫还越是不能碰凉,整个手肿得拳头都攥不成。” “手一着了凉水,指甲跟鳞片似的一掰就断,涂这个也好用。” “书文。”她咳了两声,明显不高兴了,“别说了。” 江依心肠好,虽无缘殿试,却是个实打实的有出息有才学的文人,但凡沾一点书卷气的,大都看不得民生疾苦。她果真摸上我的手,按在掌心来回搓了搓,“放心,以后不会让你受这种苦。” 我又不是小时候了,怎么好端端的还会冻手呢。 “不用,把你送回家,贺了生辰,我就走了。”我站起来,遥望远方河畔,隐约可见游船飘荡,灯火照在水面上,船动,倒影跟着动,真是要到水乡了,这还隔着不知多少里地就已经能看见清风拂杨柳了,怪不得能生出她这么柔顺清丽的人。 夜里安置好,我一个人躺在客栈的棉铺上,都要睡了才记起来,原本想和她疏远一些,至少分房住下,我把钱忘在家里,还要麻烦她去取用自己存的吃利息的钱,已经很对不住她了。如今她手里掌钱,问我话时都不好不跟她亲近。 江依洗漱完推门进来,门一关,灯一吹,我很自然地翻了个身,哼出一个动静,她侧坐在床头盯了我许久,靠着枕头倒下来。我的眼睛是睁着的,依稀可见一只戴玉镯的手悬在我腰前,影子越过来,手指弯折又伸直,动作缓之又缓。一时间,心在胸腔里跃动,大喊别过来,她似乎能听到,最后静静收回去。 玉质滑面,不知映了哪的光亮,像一颗星月。能想到她把手臂支起来伸到棉被底下,玉环分明自然滑落,听着却声声凿她的骨。 一直落在我身上的一束视线也失了光源,被我枕在身旁。 总忍不住去想,想到她为了不知什么情所困,整个人忧心忡忡,才念着一个名字在床榻上放荡失礼,那镯子是温玉,倘若她连自己都暖不起来,入了冬会不会觉得身上发冷呢。 隔天摸她的手,才觉得她很瘦,我胳膊上是最不长肉的,腕骨已经很细了,她那个镯子被我拢着边套出来,竟是没有察觉。我合起掌心,一边暖着这死物,跟她说不如把这个换下来,她以为我喜欢,要给我挑一双更好的。 我说,是怕你冷呀。 21、沉月凭江 江南繁华地界,一年四季热闹非常,夜间灯火通明,游船叠荡,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江依带我去吃油酥面和花鼓鱼,街上店面半开半合,出入随意,点心式样繁多,可供食客蘸料作画,每个笼屉旁列开一排专用的细柄刻刀。 和店家说起以花入馔的食方,谈天误了时辰,闭城门前来不及赶完剩下的路,只好多在外面留一天。 江依丝毫不在意时辰早晚,出门前同我商量时一刻都不愿耽搁,这些日子可看出来了,就是出来玩的,一点不着急回家。沿路边走边吃,游船赏花,打春被耗成了上个月的事。包袱越来越沉,天渐渐回暖,近海处风也柔和,后半夜关好门窗,被子不用多盖,一床足够。 一人行路做不到这么自在,多亏大小姐挥霍成性,钱跟油矿一样开个口直往外冒,劝她省一省,不听,报复似的全花在我身上,好在大道通阔,官府陆运的专道造福了途径南北的商队和行人,往来便利,到哪都能雇到车马车夫,初春不冷不雨,缓慢行路。 江依仍旧以礼相待,不曾逾矩,上街出门吃饭住店都叫我书文……又叫书文,女娲娘娘兰质蕙心,心中巧思缠的是苏州绣线,福泽万代,泥娃娃出个声未免太过轻易。唇舌轻动两下,书文书文,每日要念一千零三十二遍,配套的神色端正纯直,我不好不应。 书文什么意思,天地沙鸥沧海一粟,兴许别人也叫这个呢,一听人喊就先在心里认了岂不自作多情。可我记性好,实在不想听见这两个字,应该换个名,或是换个称呼。 “不许这么叫我了。”我说。 “怎么叫你,墨娘子,好姑娘,掌柜的。”她在街上大喊,也不吵,放开嗓子踮脚叫我,故意让别人听见。不年不节的,一条街东西南北往哪边走都是人挤人,跑不开。 我说:“你小声些。” 江依凑到我耳边问:“之前谁说称全名显得很凶,马上要挨骂,偏让我叫这个,难不成要叫姐姐才显得恭敬吗?” “换一个。”人潮汹涌,我没转头,让她拉着手拽着胳膊继续往前走,“江依不也是全名。” 她想了想,抬头望天,忽然转过身,眼睛一亮“还不知道我的字吧,一会儿告诉你。” 苏州的旅店雅致,空给我住略显铺张,窗户外有龙头船,几只木舟连成长长的一条,上面放着灯,底下映出一条龙,贴着水面游来游去。 江依搬过凳子,拉起我的手,腿面当桌台,掰开手指在掌心划笔画。 “凭月,江凭月。” 几个月来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端详她,不远处摆着天青色的茶具,纹饰巧致,瓷器反光,她心烦气躁时会做绣工,蓄短点的指甲,上面涂了亮油,清透渐粉,也是澄莹透亮的。 “平白无故的‘平’还是萍水相逢的‘萍’?”我的掌面太钝,上半边茧子重,认不出描上的笔画。 江依正过身,腿挨着腿坐好,压上手心重新写了一遍。笔画很多,我的手不小了,莲花瓣一样的粉指甲一寸寸顺着掌心纹路往下走,心字底最下面的那道钩落在了腕脉上。 “心上冯,凭槛云还在,攀松鹤不飞。何曾有别恨,杨柳自依依。” “名字出自这个诗吗?” “我娘瞎取的。”江依眼睛亮晶晶的,笑着摇头,“好听吗,喜欢就叫这个。” “不会听不惯吗?”自我们认识,一直叫的名字,偶尔偶尔两声姐姐。 她搓搓我的手心,像把描上的笔画抹去,“叫一叫,叫多了就习惯了。” “那就,凭月?”逗她玩的,语调太轻佻,平时去巷子里看猫,喂食的时候也这么叫,一声调门高,之后小丘下坡,一声缓缓悠悠,最后往上一勾,小猫就竖着尾巴慢慢出来了。 “在!”她把一只胳膊抬得老高,掌心斜对屋顶。 “江依。” “在。”另一只手也抬起来。 “依依。”是友人常用的小名,她特别讨厌这个。 江依双手攥拳,隔空捶我,“不许啊,没大没小。” “如清姐姐能叫,我为什么不能?” “叫她还叫姐姐,怎么不见这么叫我?” 不提就是不想听,提了就是想听,想听自然要这样叫了,就这样叫了,叫多了叫少了也不行,嫌不够真诚。等爬上床,她已经靠着墙在等我了。捯过被子扶着她的肩,还没叫呢,江依背过身把脸蒙住,说要睡觉。 “不生气啊。” “如清姐姐大我们那么多,不叫不太好,你就比我大一点。” “就叫凭月吧。”我说,其实是在问她好不好。 没出声,就当答应了。 叫我书文,叫她凭月,这组字好听,有意境。书文是写字,凭月呢,凭栏望月吗?凭栏望月,书文写字,很像苏子瞻的诗啊,诗还是词啊,不太记得了。 她这个名字,又是依江又是凭月,可她向来只靠自己。 手心痒,又热又痒,擀了半个时辰饺子皮那么痒,隔着厚厚一层皮,里面的肉仿佛同时被蚊虫叮咬数千遍。用指甲掐,越挠越红,还是压不下去,等熬过去,不知不觉就不痒了。 书文写字,经年累月握笔的手擦磨出茧,擀饺子皮,用不了一炷香工夫手心就发痒,又红又烫。 子夜时分附近响动纷杂,有阵声音断断续续,偶而惊喘,如同溺水窒息时被人一把救起,劫后余生大口呼气。循声顺着狭长的走廊往里去,声音愈发清晰,周围噪声散去,能分辨出是谁,思及江依的病征,该是梦魇,于是撞门进去。 她怕黑,床头桌台前后各自亮着一柄明烛。风一吹火光摇曳,止步帘前,方才明白她出的什么声。 极细的蜡线闪着微火,一团白泪被烧得泛黄。几层纱薄雾一样,遮不住什么,她像水一样在榻上展开,昂着头,小腹推顶前胸一并起伏着。 许是冷风吹来惊扰了她,我的步声太重,那张脸忽然皱着眉转过来,惊魂未定,瞧见是我,又眉目舒展,满是饱足地吐出一团热气。 没有允准硬闯进来,不知谁该跟谁赔罪。她的视线扫得极快,我转过身在衣兜里翻找,“对不起,我没敲门。” 既来,是想放下东西转身跑开,身上搜遍了却什么都找不见,袖口也摸过,腰间领口都没有,全然忘了有什么东西要递给她。 她缓缓起身,活动筋骨跪坐到床边,两手张开梳拢头发,双腿垂下晃来晃去。 “一早提起过的心意,你知道的,不这样才不对吧。”她指指妆奁,伸出食指做噤声状,“各人尽各人的心,别往外说。” 这种事……我能说给谁听。她倒坦然。 江依侧过脸,笑到肩头抖动,“你心中所想,不无道理。” 我连连道歉,断不敢在心中说话了,越是提防,越是失控,胡乱蹦出许多声音,杂乱无序,绕成一团乱麻。她只管一动不动盯着我,注目半晌,四周静悄悄,最后也没争辩什么。 我的耳边静得出奇,床帏之下只能辨出人影,看不清她的眼睛,残烛跃动,照见那张脸上虚挂两行银泪。 春夏和初秋,下过雨后草地里爬出许多蜗牛,爬到墙上,大片的叶子,粗糙的石壁,留下一道道银白色的亮痕,应该是脚印,我骗小孩说那是蜗牛流泪,哭干了余下的泪痕。 她脸上的不一样,落而未干的树脂,粹利珠石一般,内里含光,萤火一样亮得显眼,却又微弱异常,火光一动,树脂珠石纷纷换了镶嵌,呈出新的影子。她就那么倚在床边,往后一仰靠在墙上,裹一身竹青色薄纱,是素贞娘子戏里青青妹妹的扮相,说话时宛如狐妖,喘息间口中腾起一小团烟雾,升起之后成了山水古画上胖瘦不一的高山云朵。 “墨书文。”听见叫我了,她悠悠一声,“到底什么时候能想明白,我是个女人,不念及你,哪还有慰藉可言呢?” 她的话水汽一般传声而来,我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看她将领口敞开,脖颈和胸前布满细密的水液,发丝绕成卷云,湿漉漉地贴缠在身上。如何是好,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她忽然开口,眼泪干成两道空印,蜡烛已经燃尽了。 她勾一勾指头,临到近处仍看不清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说话时,问我话时,先眨两下,然后歪头,没长成的小狗一样,更像狐狸。摄人心魄的狐狸,眼角带着颜色,天生那个样子,眼下看不清了,眉目间被不黑不白不明不暗的窟窿填平,成了平陆上的水洼,照出一块横着的云雾。 “想你抱我。”江依,她是一定抹了亮油,点上去为胭脂添色,下唇映出珍珠玉石一般大的白圆,随着光影左右移动,忽闪着,像她的眼睛。 四周落了一层纱帐,深深浅浅,窗外看不到车马行人巷,一片茫雾蒙蒙清寒厚重的野树林。 忽而雷声大作,将我从梦里拖出来,梦妖是个祸害,坐起来睁开眼才能认清不真实的虚像。楼外的伙计们正用滚轮车运货物,街上来了两排人,领头的打锣,破晓开始热闹起来。原来是梦,惊醒时恰好江依梦呓,她念:“书文书文。” 窗户被风刮开一扇,晨起要冷一些,原以为只有我热,水地就是这样,一年中大半光景湿热,江依穿得很薄,一样出了汗。颈上沾着头发,胸前衣领熨帖,一连坠到腰下盖住一半大腿,美人骨下五指,两侧用带子系到一块。 虚像荒谬,说话时胸前起伏,遮不住的肉就被那条细细的带子交叉勒住。 墨书文啊墨书文,你,我在心里叫自己,满脑子都是江依的声音,她平时就好这么叫,呼来喝去,我想叫醒自己,越叫越糊涂。算了,就当扳回一局,你来我往,打个平手。 晨起沐浴,江依懒得动,快到晌午才用上饭,最后一趟车送我们入内城,跨过两条街,遍地是水,我没来过水乡,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多这么深的水,夏末山林杨树叶榨成的汁,苍翠欲滴,桥下是流动的墨色。客乘舟渡,在桥上眺望船从远处移来,穿过小桥洞,漂到前头不知哪个街巷撑竿停下。 江依当街把包袱往地上一堆,自己上前敲门,宅门匾额没有她的姓名,从右到左写着“勤园”二字。 开门出来两个姑娘,姓陈,一个叫霜,一个叫雾。陈雾很安静,来回往屋里搬江依沿路买了又舍不得扔的东西,陈霜领我去自己的住处。石廊底下有流水,是条遮雨的长桥,越过两处园林,顺楼梯扶着栏杆上去,木窗下缘高出假山顶,二三层的模样。南北排布,东西都安了格窗,两面推开,人在卧房就能看见日升日落。 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地方留给我住怎么看都是虚掷钱财。 我点头道谢:“你家小姐真是有心了。” 陈霜沏了壶热茶,帮忙归置桌上的杂物,“远道而来的贵客,自然舒心最要紧。” “一起照顾小姐起居的另一个姑娘,是哑的。”陈霜扶住喉咙,“说不出话。有什么事叫我,就在前头。” 她往前一指,前面一院是有一排屋顶互相靠着。 来这住下已经叨扰了,不用我下厨房,陈霜说吃不惯再按着口味到外面酒楼里点,实在是将我同小姐一样伺候了。 陈霜似乎有话要说,思前想后突兀开口:“等休整好了,小姐能否跟姑娘同住一间?” 园子这么大,出了这院还有几处楼屋,睡床再大也不是非要卧在一处。 “看她,一会儿我过去问她。” 陈霜摇头,钗环泠泠响,“不是,是小姐问姑娘话。” 这是她家,她想住哪谁敢不让呢。 “随你家小姐高兴吧。” 陈霜低头,“更要先随姑娘的心意。” “我听她的。” 大门外有拱桥,流水两侧排列白墙绿瓦,黑压压的屋顶和阴天乌云融在一块,墙被黑水染上翠色,处处蒙上一层青纱。 这间楼构造奇特,底下有个红漆木搭起来的秋千,江依的住处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楼,上层的楼台挂起竹帘,风一吹来回飘荡,抻开卷起甩在气墙上。院内草木茂盛,许多流水,青石板到庭院深处联通假山,后有一圈曲水花园。我在一旁看了有一会,沿边走,不敢用鞋踩。 水中游鱼翻跃。好多东西,于我是不值当的靡费,江依不同,教养和荣贵用金银浇铸,她待过的一草一木,一粒尘土都是有花费的。 22、浮光跃金 门外的花架突然倒了,瓷盆碎的碎散的散,石坷掀在地上,大块小块咚咚咚顺着楼梯往下滚。我指向自己心口,食指戳点胸骨,陈霜不解,冲我眨眼睛。 是我,踌躇暧昧,左右流之,江凭月最好是钟情、最好非我不可。她像是真能听见我的心迹,几日来越发亲近。 挑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出去走走,这个地方一步一景,去到哪都要盯住一个景框看上许久才算不虚此行。从前江依不太管事,拨弄香粉,刺绣写字,书册满架,别的都交给手底下信得过的人去做,闲来只去人少僻静的地方,平日歇在楼阁,到点打烊。 起初笃定她笨,她的庭楼很亮,放在我们那条街上太显眼,一旦过了夏天,生意要走下坡路,谁家做买卖把高楼架在穷巷口。从前在紧里头的巷子喂猫狗,对面是荒地,她一来,画押定契手起刀落。我是对门的陪衬,以为这下生意难做,赶紧勤快起来多接点活好维持下去。过了半个月后知后觉,我这的常客根本跨不进斜对过的门槛,总在拐角侯着的几辆华贵马车从没在我们这边的阴凉地停过。我卖我的,她赚她的。 相隔不过一条街,走进门的却从来不是一拨人。最后捧着茶碗感叹,再添一句相逢陌路点题。 “分明是胃口不能相互迁就,吃饭用菜哪有贵贱高低。”江依弯着唇角训话,一边替我理好耳后的碎发。 “再说了。”她指着自己,“我不是你的食客吗?” 做买卖不容易,她在苏州好好的,怎么非要到处跑。 过几天再回去,入夏就得雇工了,一整个冬天跟她厮混,跑来跑去四处玩乐,正经事全抛脑后。原本是要交租钱的,年前的账算清之后赶巧了手上有余钱,赋税齐全没外债,头天夜里东家捎信出来有意把铺面送人,通读文书没有暗坑,按个手印就是我的了。 城里踏实肯干的年轻人街边一抓一把,我从小到大运气总是较旁人差些,前后一均,这回才能捡这么大便宜。前两年打着算盘过日子,拿定主意把大半生拴在这个小楼上,最差要供养妹妹上学,以后能交得起她的那份钱,我们亲人不至于离散。年前年后不过个把月,妹妹有了家,有了真的名字,我也受人照拂得了一处安定居所。 只须江依不把她的铺面和庭院盘出去,我们一辈子都能见着面。 江依绕出亭子站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太阳底下提起裙角转了半圈,说若是人手不够,她兴许能帮上忙。 我摆手,示意她赶紧下来,“算了吧,点个蜡都能燎着头发,回头把手给切了。” 江依矮下身子,一条腿垂下来,攀住石面上显眼的裂口就要往下跳。常人而言不算高的台子,两只手一撑,抬腿就能翻过去,江依不行,她要踩着边上去,小心谨慎地下来。 一直如此,说是医不好了。所幸不疼,骨头有问题,偶尔使不上力,走路会慢一些,跑起来勉强得一个平衡,还容易崴到脚,自小比别的孩子怕累,没几个同龄玩伴。 为什么选我呢? “嗯?说什么?”她拍打裙边和裤脚,上面沾了湿泥。 我回过神,改口道:“你的字很好听,什么含义?” “哪有含义,只图好听,你呢,要取字吗,那个年纪离开家,顾不得许多。” “我们家啊,我家里……其实之前想让如清姐姐给取个字,她不愿意。” 江依没坐回方才待过的位子,一旁立着,我话音未落,她皱起眉头,“她还不愿意了,她凭什么不愿意?” 我赶忙摆手,“本来就是家中亲长的事,她说自己太年轻,过些日子会给的。” 江依说不行,该由她来拿主意,指着我琢磨了半天,绞尽脑汁,一圈一圈点着指头挑字。 我不是良善之人,既离不开这样众星拱月的裹缚,又接不住满眼满怀痴心错付的喜爱。不敢直截了当说清楚,也不愿口出恶言违负自心,终于进退维谷,当真罪有应得。 “我刚才听见了。”凭月抬起头,眼睛弯起来,笑吟吟的,“不是说过了,那天在街上,一眼倾心,自然了,最初只想跟你亲近而已。” “假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早盯上我了,如清姐姐受你胁迫。不要总是找人家麻烦。” 被揭穿了,江依用愠怒掩饰,脸颊和耳朵晒得通红。让她说实话,一时答不上来,从地上捡起唇脂盒大小的圆石块打水漂,想了一会又说:“书文大步走路,下台阶的时候头发一跳一跳地飘。” 她说喜欢这个,问我信是不信。 我拿手肘碰她的胳膊,“正经问话呢。” “正经问话啊。”她像唱戏那样,轻轻缓缓摇了摇头,“都亲过你了,没躲,我记得你不要不认!” 是亲过,揽过肩膀,唇间红脂用力压在脸上,那时以为关系很近,南方姑娘和好友难道不是是这样相处?我戳自己的脸,很认真地问她:“亲脸怎么算亲啊?” 似是被我问住,江依愣了一下点头称是,我洋洋自得,看她气恼。江依思索片刻,唇角眉眼一下舒展,突然凑近了在我唇上点了两下,轻轻的,鼻尖贴着脸颊划走。明明不烫人,她却很快逃开了,装模作样端起茶碟,背过身,手掌遮在杯口,挡住朝我一侧的半边脸。 湖岸有一圈柳树,老的小的各自长出新叶,和她钗子上镶嵌的玉石一样翠嫩鲜亮。新绿都要带些黄,见了光才明快许多。夕照倒进水里,风起浪打,小块的碎光聚散漂去。当间大片刺眼的白,四周镶金边,打铁的火花水中明灭。 我家也有金色的场院,不比这里白光刺眼,秋来霜降前后,北风吹扫落叶,满地枯黄一片衰败,黄叶大都堆成小丘,偏向茶褐深浅的各样颜色,要么铺在地上,太阳一照染成灿金,行人走过带起几片。秋风不大,刮起叶片贴地飘走,车轮一样沿道路翻滚,既明亮又昏沉,像一地的金子在跳。 听闻宫里赏赐的珍宝也有金叶子,金子做的,脉络叶肉,肖似枯落的树叶。 金子长久,枯叶的命不好,要么飘进土里化成春泥,要么封在雪地上,连同最底下那层被来往行人踩实了的冰,春天一来化成一滩黑绿的脏水。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我绞尽脑汁,说了前人的古语,却报错作者姓名,很是窘迫。 一堆字像摊开的卷轴一样砸到眼前,刚想起来,是这样。我不是不知道,要是从头背就不会说错了,应该从起句背给她听。我真的背过这个,小时候和家中儿郎一起听讲,先生让背很多古文,听人家一遍一遍地念,字都认不全,也能流利地说下来。 江依拉过我的衣袖,小心靠过来,声音放得很低。她拍拍我的肩,像是在哄我,“前人随手一写,不全要背,古今典籍浩如烟海,光阴百代,前人著书心有所感,书文心境时有相似,我一样会混淆,对不上号,人之常情,不是笑你。” 读书人做派一向如此,明明是我说错话,羞红了脸,她比自己犯了错还紧张,手心出了汗,被我摸到就赶紧抽回去拿手绢攥住,虚靠在木栏上。 她心好,从不会看不起人,即便就我们两个人在,一样一点玩笑都不敢开,什么时候数落了我总要解释一番,生怕让人难堪。我必定不会是小肚鸡肠的人,她在意我,于是格外看顾。 眼前胜景,她有些怕水,不能乘舟,只坐在江湖岸边,“江南就是,青绿蓝墨掺萤粉,多少人想生在这都没这个福气,还往外跑。” 江依绕了一圈,歪头问我:“哪有粉?” 她翻过手背看了一眼指甲,“我吗?” “当然不是指甲桃啊。”往前一指,湖上日影金灿,“发光的粉,你院里的窗户正好,一格一格把这些框起来。” 勤园的院墙像侧切成片的绿顶小山,窗子选用木雕的红漆灯笼纹,上下一圈镂出大小不一的长方格,大窗框方方正正,组出模糊混沌的长灯笼形状,折几枝竹子桃花插好往桌上一摆,隔开窗木便一道入了画。旁人见过她的长相,应该能明白江楼和勤园雅致非常的缘由。 她问:“怎么不把你也框起来?” “不许打岔,问你呢,为什么去汴京,不许说那个。” “那个是哪个?” 我低下头:“我。” 江依摇头,自然不是了,早前查一件事,走了很远的路,吃了不少苦头。好了之后打算沿路往回走,都说京中繁华,在门前相中一块田产,城中不能种菜,干脆开个酒楼。 她说我知道她,不过问生意也不指这个挣钱,来客不多,能互相认识,是意外之喜。 我俩并不相似,也不相配。有些人娘胎里带了吝啬,一片铜板都得花在刀刃上,买卖没砍成价,贵了贱了,心疼十天半个月。十五六的岁数,头一回跟着几位娘子操办酒席,杂活摊到我身上只剩下剁案板,夜里的赏钱都有巴掌那么大一盒,世道这样,哄得了贵人开心,能办成事,钱财不在话下。 江依身上的天真稚气是锦绣富贵堆出来的,譬如答应哪月哪天陪她出去玩,她会奖我一件金银饰物。她好自由,活得畅快,在哪安顿都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缺钱财就是不缺单靠财力能买到的东西,怎么非揪着我不放呢。我问过,没有实话。 离开家门成了一个人,保险起见挣一贯花二十文,多年积攒的习惯改不了。要往外花的钱太多了,我的日子就像结在湖心的冰,稍不小心连塌一片。她是不知人间疾苦才会看上我。江依乐得教育,告诉我钱怎么花。两份钱,两人各管一份,装一个褡裢,该花就花。出门在外,诸多不便是有,也要学着自己疼惜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不是哪家女儿哪家娘子,妻娘姐妹,得把自己当成最亲近的人在意,人活着才能长久。 亲的是人,不是金银铜铁,江依一样愿意听我管教不乱花钱,两份钱,她不花,余出来的由我保存。知道她惯我纵我,自愿被弄得束手束脚,用过就丢的物什一概不看了,不买了,勤俭持家,由是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花费,是好事。 勤园的被子很薄,想起缩在楼上过冬的日子,江依坐起来,手掌拍在棉被上,打出一个软绵绵的坑。最柔的布料,里子套上新絮的棉花,分给我和妹妹一人两床,轻软和暖,天亮了也不想起。 江依开门进来,我合上眼,睡前还是装死,她吹灯爬上床,动作小心,细不可闻。良久一只手摸上来,盖在颈侧,收敛力道向下压,能听到皮肉里的血管跳动,胀出青筋,一边搏动一边向上够她的掌心。我的血波涛汹涌拍打礁石,江依的手掌迟迟不松开,心跳指挥着血流毫厘不肯让,搏动变成了擂鼓,欢快慌乱。我现在睡着,睡也不能,醒也不能。 刚想朝里翻个身,温热的手掌回了神,一下抬起来,不知逃向何处去了。 江依掀开被子躺下,往里枕,我恢复吐息,她轻轻靠近,我的枕头在响。 23、尔虞我诈 天刚蒙蒙亮,我被梦闹醒,床边无人,锦绣莲花的枕面只留下一块凹陷。窗外阴冷,室内昏暗。刚洗漱完毕,陈霜急匆匆赶来敲门,请我用过饭后到园中小亭与小姐商议要事。一觉睡得腰酸背痛,四肢加上颈背怎么拉扯怎么别扭,抬头望天,乌云蔽日,像是有雨。陈霜不知何时走出了院子。 这么好的小园,应当沿庭院的石阶绕远上廊道,学天宫仙子架起手臂挥舞水袖,端端正正地走过去。园中曲水极窄,轻轻一跃跨过卵石堆踏上青石板。池中静水一片,经风一吹才有些生气,江依一身素裙立在水边,拍拍掌心把喂鱼的干粮撒净。 我招招手,称她的字。见我坐在亭下,江依慢悠悠转过身顺好衣裙弯腰入座:“有什么想要的,还没正经给过你什么礼物。” 这么早叫我过来谈话,竟是为这些,不年不节要什么礼,她已经送了我不少东西。不等我问起,江依牵住我的衣角,说是打算先问清意愿,提前买好了等着送。 我说没有,谁要攒一堆愿望等着别人实现,她觉得新奇,凑近了问我:“长这么大,一个心愿都没有吗?” 有是有,大都实现了,没什么可以再许的了。 我想了想,说:“从前做梦都想要一个能出温水的池子好刷碗,后来就有了。我笨手笨脚,厨艺也不精进,总觉得配不上通热的,后来市面上兴起一个体系结构,造价低,别人都用,随大流安上了。是当地的能工巧匠为了冬天烧火做饭方便做出来的,平常用水不必单烧,只需添柴,灰烟跟炉灶锅灶用一条砖头管往上飘,在墙边挖出空洞做小水库,存住或冷或热的水,柴火不断,热水就不断。” 跟她讲完才发觉不对,江依不喜欢自怨自艾,于是转着圈圆回一句:“早就装好了,用着挺方便。” 她若有所思,又问:“行会呢,和别的掌勺娘子说说话聊聊天,哪天得了空咱们一起去看看?” “行会都是大酒楼,怎么会收我,人家她们有手艺,我连点茶都不太会。”街上人来人往,赚钱要紧,真正的文人雅士有几个会跑到闹市街头上? 江依听了,竟有些惊讶:“你不会点茶?” “不会。” 刚安定下来的那年春天什么都缺,图省事支了个茶摊,那时生意刚有起色,现在看来格外简陋,煮茶烧最普通的热水,捡地里人家不要的杆子和草皮,晒干进灶,木柴填进大锅底下,碎开茶饼热水冲好,分盏。 江依说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像是暂谋生路。的确,我没有精通的手艺,一时半会儿学不会别的,识文断字都是借的叔表兄弟的光。 我拍拍桌子边,“凭月,给你坦白个事。” 见我严肃起来,江依端坐,“什么事,别吓我。” “你绣在帕子上的那句诗其实是我抄来的,如清姐姐废掉的诗稿,她不要了。”朝廷法令,文官府内严禁焚书,废纸张卖不了好价钱,空占地方,扔了可惜,我说不要就给我吧。 那天我看她边引针边笑,模样并不肆意,单单盯着眼前一团死物止不住高兴,不知在看什么,我轻手轻脚绕到身后,瞥见手绢一角竖着一行小字,是她绣的诗文。 江依正过身,发现我在偷看,眼看事情败露藏不住了,她说是偶然看见,悄悄记了我的一句诗:暮饮长烟旧春,朝闻严雪玉碎。 我心虚,一把夺过她的针线,帕子也被拽走,“不绣这个,没什么意境。” “写得很好,凌秋寒,送冬晚,秦川揉艳归故里,飞土沉红,曲周枝头意。” 我想象那几行字以我的粗劣笔迹列在纸上的惨烈模样,脸都烫了,“你,你怎么都背住了?” “自然头一句最好,可惜朝朝暮暮,妄念罢了,你这个年纪懂什么,还朝暮,枝头意。”她笑得开怀,伸手抓回那道被我抢走的线绳。 “我根本没有文采。”那时不好意思说,现如今坦言,认真道歉也许不算太晚,“之前送你的诗和小词,其实是照着旁人前作写的。你一夸我,我就不好意思说,其实是抄来的。” 没想过她会那么仔细地翻看,她总夸我的字有长进,我岂会当真,只当是客套话,玩笑而已。起初说到文人风骨,才知道在她曾是中周横绝百世的栋梁之材,年少失意,错失了商门女子为数不多的机缘,江依口中羞愧至极的败笔,别人一辈子可望不可即。 要真会写就好了,一句诗能入她的眼,到底不算白识字。 江依宽慰我,摸摸我的头发,“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写的?” 我知道她哄我开心。 “难不成我梦中吟诗,叫你听见了,到处跟人说,说到人家书稿里,辗转一番重新回到主人手中……” 江依很会宽慰人,点头称赞:“答对!书文,要我说,还是聪慧二字最称你。” “真的假的?” “真的。” “那下次见了如清姐姐我要当面问一问。” “不信算了,骗你是小狗。” 就像这样,我一道歉,她马上找到因由借口矮我一头,说她记得那时我格外忙碌,忙得脚不沾地,她还总是缠着我不放,想来惹人心烦。哪有那么忙,那时身边能称得上知根知底的只有相依为命的妹妹,多个年纪相仿的玩伴是很好很难得的事,于我而言是很珍贵的情谊。 桌边放着笔墨,江依抬起衣袖把砚台挪到我手边,亲手研好递给我。接着问我这几天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我说是,她这样提问像是投石问路,砖头被一把扔了出去凿开两扇大门,便又问我愿不愿意一直这样下去。 江依的眼睛很亮,狐狸狗一样眨呀眨。认真说起话来,声音不似容貌那般俏丽动人,不老成更不庄重,像鸟鸣婉转,绵柔温软,她是很生动的女子,生气时如同池中红鲤跃出水面激起一圈浪,但也仅此而已。与其看她这样,我更愿意受那激浪般的怒火。 我们相识不过一年,此时谈论这些为时尚早,有商有量又显得太过功利。我们本是友人,彼此亲近许多。我怕她以后发觉不公,早晚要后悔。那些意思长了耳朵的都能明白,可我不愿,只好默不作声,无话可说。 我做人太差,倘若实在难以割舍又不甘于此,便由她来决断吧。 眼神躲闪已是礼貌回绝,不是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可我唯独忘了江小姐是江小姐,江小姐从不看人脸色。她很快从桌下摸出一幅卷轴缓缓展开,中间裱着一张契书形制的宣纸。 几行竖列的字,辨不出左右顺序,一张纸对折,以正中间的折痕为轴线两侧内容对称,方正的墨块,笔锋诡异,明显不是中原文字,笔画繁多而杂乱,刀一样挂在一起糊成一团,单个字看来也像胡乱拼贴,满张浓墨泼成的鬼画符。 左右看过一遍总共只认得两个字,靠下的边角留出了两块空地,一侧签的是江依正名,对应的另一边该由我来写。难怪要研墨,难怪要用笔,我们说话,只当桌上的笔墨是依照惯例布置的。 前几日做了一场凌乱的梦,睡久了猛一睁眼,连人带床都是晕的,晨起窗外大亮,江依揽着我的胳膊沉沉睡着。天道不公,我俩相识之初梦魇只找上她,鲜少逾越枕席,她如今心安,我却怪梦缠身。 见我不动,不多时,江依垂下了手臂。 她不说缘由,念不出纸面上的字,意思都不清楚,却执意要我签下那张纸。不知道陈霜陈雾去了哪里,空荡荡的园子就我们两个,既然是契约一类,偌大的宅子怎么会叫不出半个时见人。小巧的石桌挡在我们中间,被江依手腕上两只细伶伶的镯子来回敲打。 我不知要如何看她,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开了口又能怎么说,我说,现下还不能应允什么给她。 江依低声劝我,再想想,再想想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细镯吊在她的手腕上,一下一下不安地捶打石料上的细致纹路,我们两个对面叹息,任由那两块死物自杀自灭,敲撞演化为磋磨,声音越发尖利,最后连同气声将她的劝告一并压了下去。 江依还在劝我,玉石相撞,不必费什么力气,听一耳朵便能猜出她自己也没有底气。 江南湿暖,春日的石头却是凉的,今天没有太阳,石桌像一张用冰压成的饼,不时往外渗冷气,江依的拳头搭上桌面。我突然很怕她,心中莫名惶恐,我怕她泪如雨下撒泼打滚,抬头看,江依尽管神色如常,内里却是隐忍的,眉间微皱,容色悲戚。方才还在说笑,想求一求哄一哄,她不领情,摆摆手别开脸,眸子左右躲闪。 “你不愿意,也不要紧。”江依起身,不知怎么撞到石凳,险些摔在地上。她撑着地,晃着身体站起来,默默把桌上的东西卷好。 优裕殷实的家境总会让人忽视她的不便,端坐着念书写字或是立在一旁,一眼看上去身体康健,相处久了都明白她的周到,没有残缺不全的地方。她腿不好,异于常人之处是场难以疗愈的宿疾。 我不知该如何退场,这时她母亲找上门,这下绝非生路了。心里在想事情,挪不动位子,就待在原地等她母亲渐渐走近。我听见陈霜半拦半迎地走在前面带路,园中寂静,只有风声水声,我听得真切,她的母亲句句不离女儿,抱怨女儿归家这么久却迟迟不去见她。局面不能再僵了,我才想起来要躲,想要跑到假山后面,慌不择路时被江依的母亲叫住。那是一位和善的夫人,她很慈悲地无视了我们之间的滞涩氛围,先是拍拍江依的背让她挺直腰板,而后转身面向我,目不转睛地夸我素净好看,有精神有模样,近身寒暄时将银锭塞了过来,我低头一看,银色的重物闪闪发光。江夫人回头扫过一眼,小声叮嘱我不要告诉她家那位小姐。 我收下长辈赠予,不好在一边呆呆站着偷听她们说话,很快借口离开了。站在院墙之外,捂紧袖口,江依用官话和母亲说些家常,没有抱怨什么,我却明白的,我们不太吵架,更不会这样沉默散场,说是不欢而散也不为过。 我摸着手里的银元宝,蓦然想到,江夫人,好像不是戏里说的那种“给你十万两金离开我女儿”的坏婆婆。 这样的情绪很复杂,难以言说,我是很自私自利的人,没有养分也可以开出叶子长出花的劣种,既想要她待我如常,又不能轻易许诺,可她并不死心,夜里找到我,跟我赔礼道歉。 她从不逼迫我,承认今天是有些急了。虽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还是那句话,劝我再好好想一想。这明显是谎话。 “明白,意思我都懂,也许你误会了。”我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胡言乱语,我只擅长胡言乱语,“那样的心思,我不像你想的那么深。” 她注视着我,像旱地的苗草渴求雨水,“不用多深,一点就够了。” 我站起来,疾步走到窗户前,“我知道你……你想求得真心,可我对你绝不算钟情。” 江依长长地松了口气,双手撑在桌上,手指弯起来攥成拳,敲敲光滑的木板,“我不求真心,你先签下,几日而已,过几日不愿意了大可毁约。” 这又是何道理,过几天毁约,和一开始不答应有什么分别呢? 她什么都不缺,一门心思求得知心人,就该一刻也不让自己受屈。痴心归痴心,那就不是个容易办成的事,以为深井里逮住一只耗子那么容易,真心难得,海里捞针算好的,更多则是水中捞月,哪那么简单就逮到了,耗费半生光景都怕不够,那张纸契如此要紧,怎么偏要毁了呢。 两个人挨着坐在桌子一角,她给我道歉,见我不松口,索性熄了蜡烛。月亮很大,照得她身姿色彩鲜明,格外清晰。江依试探性按住我的腿倾身靠过来,她望住我,神情迷离,张眼闭眼间全是困倦,不小心要睡过去,还要重新睁开,低头抬眼盯着我看。 夜色如墨,她垂下眼睫轻轻笑我,“不会骗你,骗你做什么。” 我的手掌被她牵住,紧接着碰到她光洁的后颈。江依贴着我的身体,单手松开衣带,手指勾起拉下领口。暧昧不清的动作,她做得很寻常,就像睡前钻进棉被里躺好,枕着胳膊与我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无话不聊谈天说地。两个人之间的轮廓界限逐渐模糊,隐约交融。江依背对窗,正对我,贴着我的膝盖坐下,大腿夹住我的腰。忽然后颈一沉,江依的鼻梁骨贴上我的额头,来回轻蹭。 月光只打在我的脸上,其余则被她身体挡去。我想推开她,两侧肩骨扳不动,只管一个劲往我身上靠,抬眼去看,神智清明,没有酒气,她的声音极小,不时移开额头,灼热的目光一遍一遍在我身上扫。我很热,喘不过气,月光灼眼,我低下头撒了个谎,告诉她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我被她搂住,耳边尚有残留的喘息,面颊相贴,看不见对方的脸。我猜她脸色一定不好看,大概有些难堪。她像没听见,继续在我耳边喃喃,随后从我肩上移开,面无表情,目光向下移数寸,弓起脊背,轻轻吻住我唇角。 撒谎能被轻易看穿,我的耳朵一下就烫了,却仍坚持硬着头皮复述。好在月光太淡,她看不出什么,很快浑浑噩噩地醒过来。 “书文……”鼻音很重,她垂下头看向地板,腰背挺起,脚尖点地,两只手撑住旁边的空椅子,不敢站起来,曲腿挪过去。 她神智回笼,沉默片刻,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早了。” 毫无疑问江依是很有脾气的,平日使性子哭哭笑笑,性情娇纵十分,只准她笑我不准我笑她。那双迷蒙的眼珠重新清亮起来,滴溜溜转了一圈,停落我肩上,望出一句诗来,“花底离愁三月雨。” 能听清意思,我没有背过这首诗,从没听过,或是听说过却没有印象。她的愁绪自眉间舒展开来,复又生出怒意,见我默然不语,重复一遍,我知道她想让我对诗。 “我不会,没听过这个。” 那团萦绕在她脸上的愁云渐渐疏散,眼中两点明光隐约思索,一连盯着我看了半天,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像单纯愿意多看看我,要把我身上盯穿,烧出窟窿。 “没什么,偶然想到一句罢了。” 那语气分明在怪我,像是自责,更像是责怪她自己:江凭月,怎么能动了真情呢。 我站起来,转身磕到桌角。 谁都没再回话,只遥遥听见她“嗯”了一声,之后理好衣衫,舔舔嘴唇。好像从前什么时候见过她这副颓然模样,撑腰,扶额,满目苍凉,前后逡巡。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也许记不得了。 她问:“前几天不等我进门就睡下,是太累了?” 我装作自然而然,对答如流:“咱们赶路来回坐车,难受得厉害,困倦就要睡觉。洗漱洗那么久,熬不到那个点就困了。” 她不说话,捡起地上的簪子挽好头发,撞上门搬去了前厅,一宿没再回来。 窗外月光又亮了一些,满园银光散落,江依顶着一头松散的乌发在夜色中一颤一颤地走着,很少见她疾步生风,这回怕是伤心透了。 与此同时,我的心也在跳,我是不是不喜欢被她亲近,所以才这样呢。问不出答案。 重新打开那幅被卷轴包裹的纸契,在月光探照下摸着她的名字想了好久,心想,这座院落到底谁是主人家,我把她害得没地方去,只能挤在书架边的小床上靠着薄薄的垫子艰难度日。 24、自圆其说 陈霜说起江依的母亲,江夫人是临安城江家的千金,大家族的女儿,自小锦衣玉食,万事顺遂,世上难有十全十美,明珠一般嵌在玉冠上的点缀要为血缘身份付出相应的代价。江夫人原本有一位心上人,尚未许婚时两个年轻人私定了终身,那位公子出身不明,让她家里生生拆散了,再后来三书六礼,和江依的父亲定居苏州,有了一儿一女。 我提醒她不要乱说,在世为人,情路难免坎坷,主人家的是是非非怎么说得清楚。陈霜一愣,却说夫人从不忌讳这些。 江夫人不忌讳,容得下流言,假以时日,江依是不是也能渐渐放下?无从得知。 不过就近日来说,应该不行。江依像变了个人,从前一向很闲,做事不疾不徐,自从那天不欢而散,几乎每日都安排得满满当当,越来越忙,我不能过问,她不再执着于逼我就范,更没工夫和陈霜说笑。 权衡之下,我打算主动打破僵局,去厨房做了点吃的送到书案前,江依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让我操心这些,有更要紧的事要我料理。说完从房中搬出几样书,厚厚一摞,从中抽出册子,这些都是需要誊抄备份的。我拖着书箱离开,搬书抄书,照葫芦画瓢,埋头挥染,研墨,团纸,压书,装帧。 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连数日半句话也没说上。 这天起早去集市排队买了猪头,一半切片,一半剁碎,淋上拌好的料汁装盘,撒上芫荽。 回到勤园上她那敲门,本想好好道个歉。知道她忙,说句话就走,不会误事,一会儿给她做猪头肉卷饼,晚上再抄剩下的诗本。 敲了几回门,无人应答,屋里没人,香炉尚有余温。陈霜说江依去找我了,看来有戏,赶紧提着两盘猪头往院子里跑。 赶集回来快晌午了,路上用江夫人送我的银子为她女儿定了一对耳环,夫人赠与我的,借花献佛。 前些天收到小桃回信,她已经上了一阵学堂,很辛苦,天天早起,磨蹭课业到很晚,远不如从前帮工舒坦安稳,能学点东西也是好的,以前没机会刻苦,现在都要补回来,肯定比别人辛苦很多,这一阵过去就好了。先生称赞她算数不错,就是字太丑,她说这是和姐姐学的,娘亲过来把她训了一顿。 扒着栏杆跑上楼,推门一看,江依正坐在我的位子上,手上拿着那封被我垫在桌上的信纸。展开读罢,随即问我确认我妹妹的笔迹。我道歉,并非有意将她的住处泄露出去,初到勤园时写过一封信寄去了禹州,小桃不知我身在何处,自然按邮筒上的记名表将回信寄到这里,我只写过一次,大概只有她和家人知道。这几天江依都在忙正事,信寄来时经陈雾的手送到了我这。 变故由此,江依冷若冰霜,不容我解释,即刻喊人叫了一批府兵围住勤园,连我门前都时刻有人把守。 还好只是不让出门,我求人想办法把猪头肉和杂碎送了出去,陈雾陈霜她们赶紧吃,天暖和了,这种东西放久了容易坏,糟蹋了。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外面归于安静。太阳落山,飞鸟在暮云下结伴同游,展翅盘旋,一圈一圈地转,一边转圈一边向巢树飞去,三三两两落下,天幕上的黑影逐渐消散,不一会儿又来了一群转着圈飞上去,鸣响不绝于耳。 江依进了院墙,隔着窗子与我对望。门外的人很快被撤走,我回到卧房,胳膊一展倒在床上,她就站在外屋门边。 本来打算不言不语沉默攻击,实在忍不住,还是同她理论起来。 肯定不能听她解释,别想把我绕进去,四个女人住这个大的园子,有一队宿卫看守无可非议,今天这样无凭无据拘囚外人,目无王法。反正肯定不是因为我给小桃写信才发火的,这就是个幌子,只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天不答应就关一天,一辈子不答应呢,关一辈子不成?人各有志,我又不是她的物件,连一句解释也不听。 江依镇定自若,静静听我控诉,不予辩驳,让我等上三五天,这里一应俱全,白天黑夜有事敲门,一直有人侯着。条件只有一个,没她的准许不得擅自出入。 我出不去,旁人进不来,连眼前这扇门都不能迈出一步。 我说那好,你前脚走,我后脚从这翻下去摔死,省事又省心。 江依狡辩,这又不高,摔不死人,她家已经有了一个瘸子,不要再有第二个了。 真是一肚子火,烧得我像根木条一样猛地坐起来。搁别人身上早动手了,我不一样,我很窝囊,不想再起波澜,“到底几天?” 江依踱步至窗前,没有应答,默默望向落日,穿过窗框往外看,夕阳很美,雨季将至未至,水汽不足,少有烟雾缭绕。只看她的背影,身态窈窕,耳边晃着一支步摇,朱玉青绳,眼前空境清丽华贵,不似北方黄昏萧瑟冷寂。 她终于下定决心:“五天,且忍耐五天。” “五天之后呢?” 五天之后怎么打算,要杀我吗? 她低头,珠石碰响,“我会请人护送你回去。” 我抬起手,指着屋顶,“不用,我一头撞死,现在走,走了我半夜起来上吊,吊死在你家里。” 外宅闹出人命不是小事,我不信她会疯成这样连家人清誉都不顾。跟个门轴一样,固执,不会拐弯。 江依从床帐上扯下一条纱帘甩我怀里,没好气地说道:“撞墙现在就去撞。上吊用这个,桌子底下有凳子,你要悬梁是吧,结实的木头在书房,凳子放在书桌上,你这个个子够了。放血接个大盆,别弄地上。” 我站起来,据理力争:“我刚在外面的铺子定了东西,很贵重,不按时去取多半会被扔掉,你说怎么办吧。” 江依问起是哪一家,我们怎么商量的,她会叫人去取。我说我信不过你。她刚要说什么,还是把嘴唇闭上了,探出身子,合上正对着书桌的那扇窗,低头摸找什么东西,指尖在腰前挑了几下,递出一个贝壳大小的钱袋,约莫四指长宽。 “那就原数赔给你。” 我看了一眼,“太少,匀不开我的东西。” 见我不接,江依拉紧绳扣,硬将它塞进我衣服里,侧领一路掉到腰间,她说:“我的私印,写张字条自己去支银子,够赔了吗?” 我不能拿走这个,让她赶紧收回去,她不听,死按着不放。我扣住她的肩,她被我蹭着膝盖退向窗边,方才合上的那扇窗被一下撞开,江依背对回廊,四下无人,却因没了窗纹遮掩不便与我拉扯。她终于肯撒手,小臂交叠,撑在腰后攀住窗棂。 一番僵持,江依没有开口求我松开。 “不怕我失一手,将你丢下去?”肯定不会这样,我没想报复她。 她仍不做解释,仰头露出脖颈,让我伸手掐一掐。 单手贴上去,掌心摸到喉咙环住,我没用力,一边摸她的骨头一边扶住她。江依顺着我的手掌一厘一厘向后退,顶到头了,半个上身出了窗格,吐息不稳,不敢低头看。 “书文,之前问过你,给钱去赔人笑脸,你愿不愿意,你说可以,就当陪陪我吧。”江依神色不挠,让我赔她笑脸,轮到自己一句解释也没有,不来见我,反倒要关人。珠石响成一片,像汤锅里的浮沫,蒸腾着上升,挤在水面上撑开薄薄的屏障,粒粒破开,消散殆尽。 我不太清楚,总能估算出大概,她若愿意,没有花钱买不来的东西。 既然求我,我说那好,我也有条件要提,我要太阳。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跟我说,书文,日薄西山了。 我离家时十二三,身上没什么钱,一边给人帮工一边四处走走,住的小屋漏雨,用隔板盖起来,总见不到光,久居内陆却清楚身处寒潭的滋味。江楼富丽堂皇,少不了日月相照光辉添色,她肯定觉得阳光大道无比寻常,隔窗望去最不起眼。 我扶住她的肩,“行了,印子我收下,不要你赔我,等你放我走的时候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她走下台阶,手上胳膊上被窗木压出痕迹,深红一道,不知怎么,我的手心突然开始发痒,擀上半个时辰饺子皮那么痒。 终于轮到她心生慌乱,睫毛垂下犹犹疑疑,有些歉疚地看着我,“入夜多少会凉些,我送炭盆过来。” “不用,我不是怕冷。住了大半年,你应该知道对过拐弯那块是个斜三角,顶开楼上卧房的窗户往外看,除了你的小门,一年四季都能看见的还有太阳。” 江依定在原地,看不出情绪。她不敢对上我的眼睛,手心盖上来摸摸手背,良久长叹一声。 不通情理也就罢了,什么时候成了锯嘴的葫芦。 “你不知道我。”我抬起胳膊,点了点后脑,“时常幻想旁人对我很好,想想就很开心。只听我一个人讲,很难猜出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之前问你有其父必有其子,那有其母是否必有其女呢,你说不论母亲父亲如何,子本就是女儿,儿女,我惊了很久。” “那女儿怎么不和儿女一个意思呢,你说只要我想,那就是一个意思。” “她有时很坏,我就想自己有一个好娘,她一定对我满是希冀。半路捡来的妹妹是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总是惹祸,她让我做了好几年噩梦,见到她那天,我们被很多人举着棍棒追打,我抱着她躲起来,心都要跳停了,那是片平地,我们藏身的地方并不安全,光明正大一戳就破,好在最后安然无恙。要是在城里,离人多的地方近一些,就能抱着她跑去报官了,那个时候没办法,只能住在偏僻的郊野,没人主持公道。后来,我能进城了,和别人交往,不管多恭敬,哪个府里的都拿我立威立信,就我登门时不给饭吃。” “不说起这些是因为难免记起我娘,不敢跟别人说我娘不好,怕说了世上就没人护着我了。现在是无所谓了,有家也回不去。” “这么些年,唯独你对我好,自始至终一心一意对我好,跟你在一块不会担惊受怕,更没受过委屈。” 江依邀我去她家楼上,即便不说话,静静坐着也很心安。起初我也曾困惑过,完全不敢信,终于可以不用自欺欺人,不靠假想,不用付出就能得来的好。哪怕她时常撒谎,破绽百出,这条路由她亲手铺就,单凭她对我很好,就这一点,算账算到锱铢必较,照样不会把从前那些纰漏放在心上。 她那么委屈,我何尝不是真心实意。 我们小街小巷,街坊邻里都有家人,我没有。赶巧了有位同龄的姐姐孤身北上,不缺钱财货品,一辈子求不着别人,明明不用应付人情往来,还愿意冒着风险自寻烦恼,找机会跟我这样的人说话。我会跑来跑去给她送吃的,做很多驴肉火烧和面疙瘩汤,冒出油的肉片卷饼,米粥都要熬出浆来,让她吃好喝好,时常带她出去走走转转,到处看一看。 我们那边很是贫瘠,城里屋坊相接,没有江南这样错落有致的胜景,她就应该一辈子待在苏州,踏不出平江府半步。 “新鲜的熟食多好,可能你不大愿意吃,我手艺就那样了,香料柔和盖不住酒气,好几次知道你偷偷喝酒也没说什么。” 我不敢断言过往掏心掏肺,至少是真拿她当姐姐看待。她该早点过来,仔仔细细转一转,院子里围了一圈人,个个手上有刀有枪。弄猪头肉,我看你是个猪头!还加芫荽,不加芫荽全部挑出来就我一个人吃! 饿死我了。 “今天这么对付我,以后情谊全无,你就全然不顾?一点也不后悔吗?” 屋里很黑,一盏灯都没有,赶上黄昏入夜的当口,我不动,她像被水冻住,我们一句话都不说了。良久良久,久到天都暗了,外面来了人,用力敲敲门框弄出一阵声响,意在催促。 江依手上卸了劲,慢慢散开衣袖,一步一步靠过来,她弯腰低头,不是要亲我,掌心托住我的下巴,往上蹭蹭脸颊,从颈后绕过,一眨眼的工夫将我束发的簪子取了下来。那是我们在扬州府的时候她买来送我的。 头发散下来,有的披在身后,有的垂到胸前,被她拢起一缕用指尖细细捻了捻。 后来扪心自问,我的确有错。没有那么不喜欢她,我以为她要亲我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从始至终都是她在下套。 听说过守株待兔的故事,不知道是她等着我上钩大错特错,还是我洋洋自得撞得头破血流更胜一筹。手段不算高明,只是我没看出来。 人再差也好过畜生,她笨一些,至多不过被我耻笑,我笨一些,丢的是什么就说不好了。 “就知道哪有那么多人愿意帮我,多少年居无定所,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东家分文不要把长租的小楼送给我,半个多月叫不到帮厨,一夜之间不知从哪蹦出两个同乡过来应招,如清姐姐、李家哥哥、叶夫人……叶夫人头一天还病重要我接济,知道我有难处第二天带着一兜银子登门送谢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大概知晓道歉无用,她一句话也没说,擦去我的眼泪,解下一枚香铃双手捧给我。我不接,她只好放到桌上。 门从外面上了锁,江依绕到梁柱后面,低声叮嘱外面人务必恭敬守礼有求必应。桌上摆着我送她的发带,她留下让我束发用的。 起初我也常用宽布束发,她想求一个一样的,这个很简单,把绸缎裁出来,折成四指宽,左右缝好,翻个面缝短边,两端烫出窟窿缀银铃铛。那时我就说这个好看,江依的东西,哪样不是金丝银线,嫌吵就抵住这个槽按下去,小勺从里头把它托到顶上,自然不会动了。 从中间抓起来甩几圈,只有风声呼啸,叫我闭嘴。 凭什么,我跑过去扒住窗子大喊:“五天之后我要出这个门!” 院中看守都不禁一震,大概在想自家小姐竟然关了个疯子。 香铃里有一粒小香丸燃着,冒出格外显眼的微弱红光,整块桌布升起一大片烟,我不喜欢,把它上下拧成两半掐灭了。江依身上的小玩意做工精巧,两个半球要对得上纹路,我拿不准机窍,回拧几遍装不回去,索性不管了,就让它这样开肠破肚散在桌上。 入夜冷了一些,晚风清辉入室,我坐起来,这才发觉桌上泛起荧光,像书里写的人的魂魄一般。原是放香丸的铃铛下缀着一块状如水滴的玉石,握在手里刚刚好——我有一个一样的。 四下无人,爬起来拉起帘子点上蜡烛,两相对照,嵌在内里的细小纹路一一重叠。一个是用细绳编成的网兜拴住的,另一个顶上穿了小孔做成玉佩式样,垂在香盒下。 一个模子刻出来却又完全不同的两块玉。 我的是我娘留下的,玉器工艺再怎么精深,琢磨雕刻,内里的纹样都不能做得一模一样,它摸上去不像树脂。也许我跟她真是媒妁之言,她很聪明,只有我蒙在鼓里,我心狂跳,想到一件看上去绝无可能事实却并非如此的事,她或江夫人或许认识我娘,不知道她们互相许诺了什么,江依一句话都不敢提,只对我少不经事的妹妹放松警惕。 我没想过要从她的身上图谋任何。 江依走时叮嘱外面的人看好我,出了什么事先拖住我。我不会走。没人收留我,盘缠不够,唯有的一点钱财早上给她做了贺礼。逃能逃到哪去,我要留下来蹭吃蹭喝,一点活也不要干。 25、天其弗识 园内做好了戒严的准备,有人轮流巡查,我知道跑不出去了便躺回去睡觉,吃点果子,那些人在江依走后就不见了,也许是躲到暗处去了。 女使没换人,还是陈霜,这样很方便,和熟悉的人相处起来到底容易些。没有很伤心,装作很伤心的样子问了几个问题,陈霜只道小姐是为我打算。我从十二岁起就自己为自己打算了,一夜之间居然要将生死交由旁人定夺。 她很勤快,夜里送上炭盆和火烛,搬来凳子踩上去,走窗户递进来。我燃起一根蜡递过去,让她多加小心,弯腰的间隙看清她的裙式,腰上多了一块玉牌,没有钥匙。 她说来的时候打了灯笼,就在脚下,院中有明烛,不会看不清路。 实在是不可理喻,宁愿这么折腾也不给把钥匙,自己人都防。目前只能弄清一点,我必须待在这,在与不在于江依而言至关重要。还要五天,五天时间能做的事多了,屋里存了许多书,有一开始摆在架子上的,有从她书房搬来的。我翻出几册,挨个拎出来翻看,都很无聊,一个话本都没有,密密麻麻全是字。 就只有一本专门讲鬼神妖邪的,女娲、盘古、填海精卫、逐日夸父……从小听到大的传说,没什么新意。 隔天陈霜跑上来敲门,问我要吃些什么,木门严丝合缝,用料上乘,不管门内怎么撞,铁链纹丝不动,最多塞进来一张纸,还不能对折。 我推开窗户厉声控诉,陈霜跑到窗子下,仰起脸点头附和,只说小姐为了我好。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骗到千里之外找个宅子锁起来关住是为谁好,私心大得云彩蔽日都遮不住。 “听没听说铜雀台,她戕害我,把我逼死了你也不管?助纣为虐!” 看她一脸沉静,该是知道什么,为安抚我事先做了准备,“小姐原本可以陪伴左右,眼下有要紧事,片刻耽误不得的要紧事,这才绊住了,过几天会亲自过来赔罪。” 谁信她的鬼话还过几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见我不言语,陈霜跳起来挥手,拍拍窗框下的墙壁,“时辰不早了,吃点什么,姑娘?” 不能说话的陈雾姑娘也来了,搬来两个板凳,摞起来放在台阶上,扶陈霜踩上去。 怕她们看不到,我摆手,在窗前招呼:“不吃,绝食。” 陈霜为难:“姑娘不用餐食,小姐要罚我们的。” 我眼睫一跳,“这么对你们?” 她重重点头说道:“动辄打骂!” 转头看向一旁的陈雾,她也跟着点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这样了还不走,在这卖命?”算了,她们才多大,比我还要小,有些路不是自己能选的,立世好难,看她姐姐的情况,能有人家愿意留下她们已是恩德了。 可据我了解,江依的脾性不至于此,便是心狠手辣一点,对身边人算是不错了。做主人的宽和仁厚,不犯下大错便不会责罚太重。算不错了。 “你当我傻,你们一路的,干脆让我饿死好了。” 陈霜锲而不舍:“难道您就不想吃回本吗?我们小姐可是说了,姑娘要什么都成,不让怠慢的!” “那就随便吃点,烧鹅,烤鸡,馄饨不放醋只要葱花,加盐,鱼掌鸭掌熊掌,不甜的花叶糕点,米线不要醋,一丁点儿芫荽都不能放……” “等等,等等。”陈霜挥着手里的册子,说太快,得用纸记下来。 楼梯前的窗口开得格外大,流水,小桥,一草一木的风景尽收眼底,从上往下看,地上的台阶隔了很远,她们搬来两个凳子在楼梯上站着,还要仰头大喊。 咯吱咯吱,松散的木头在相互挤压。 她对着本子念字,抬头问我:“芫荽是馄饨不要还是都不要?” 突然觉得她比我要可怜,心想算了,何必难为人家,从小到大的这么可怜的一对姑娘,算了。 “逗你的,我不太饿,端一碗粥来,要米汤各占一半,再来一碟咸菜,萝卜腌的条,倒香油,不用勺子。” 陈霜记下来,被姐姐架着胳膊扶下去,一人一个凳子走远了。 我叫她们回来把凳子放下,一会儿还得踩着上来端饭呢。 怎么说服她放过我呢?等她再来找我,那个时候应该能被放出去了。 两位姑娘照旧隔着窗子和我说话,江依没再来过。 从陈霜口中问出了江依的生辰日,居然确有其事,踝骨的残疾也是真的,她曾溺过水。 想了好久还是琢磨不透,江依不择手段将我骗来,想必事先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倘若初春交租,必须预先备下银钱,我就算要歇也绝歇不了这么久,自然不会跟她来到苏州。我的小楼地段虽偏,徒步半刻也能走到寸土寸金的大街道,东家的地契写了是八月,我以为是他老人家想卖卖不出去揣在手里烫手才白送我的,如果她去买下,最晚要在我们刚认识的那两个月打定主意,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熟悉,偶有往来而已。 江依怎么这么舍得花钱? 园中没有别人,只能看到两个院子,前厅隔得太远,什么声都传不过来。能看到的活人只有陈霜陈雾。倘若小姐不在家,没人盯着,一般帮工的就算职责在身也绝无理由每日定时定点过来,饭里没毒,关不死人,到时候糊弄过去就是。我是什么样的人,总不会为了一顿早点一盘晚餐检举揭发跟人告状。 只有一种可能,江依在盯着她们,她一直在园中,借女使传话谎称自己早出晚归,只是找借口不来见我,虽说隔了几个院子,来回没有几步路,还是不来看我。也许是这样,谁承诺谁负责,到时候她甩手不管,对峙找不到人,两个姑娘不能无凭无据轻易把我放了。 这两天我表现得很安分,江依知道我不会跑,特准两位姑娘进门给我送吃食。陈雾带着钥匙,我支开陈霜,逮了个机会扣住她姐姐。 我知道她们是一伙的,可是这位不一样,平日里少言寡语,贵在有个妹妹。 我也有妹妹,不要以为自家妹妹听话懂事容易管教天底下的妹妹就都一个样。我被她们家小姐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宅院,妹妹还在千里之外的家中等我回去,见不着我可是要哭闹的。 陈雾不置可否,自己上好门走开了。 她走后我开始后悔,应该找个机会直接动手,她口不能言,呼救不得。解决了她直奔院门翻墙逃走,到时候想拦也拦不住。我是跑了,江依肯定不会饶了她。 江依再怎么跋扈也不会害我性命,陈雾要是被赶出家门,她妹妹也做不了工了。 求陈雾姑娘千万不要告我的状。 江依对我很好,不排除是演的。出门在外相熟的人不多,我宫寒经痛的事只有妹妹知道。去年秋天忘了日子,不知是去出去办什么事了,也许是游玩,我有规律,来之前会先疼上三五天,起初没在意,路上疼得受不了,走不动道。江依以为我吃坏了肚子,看见裙子上沾的血才明白过来,她让我坐在她腿上,搓热了手心揉按下腹,十指交错向下按压,凉痛逐渐热起来。不知道弄了多久,还是疼,这个病疼起来不能受风,夏天的热风也不行,周围满是游船商铺,没有遮蔽的地方,得赶紧回去。她不要我乱动,手心搓热,揽着我的腰继续揉。 疼不是那个疼法,全然不同于外力致伤,被利器抹了脖子也比它仁慈千倍万倍。无状的疼、阵痛、钝痛、绞痛、刺痛,胃里吞了个绞肉机,很沉,将胃囊吊到小腹的最底最底,上面覆着八万根针,剁出最碎的肉,不用手转就能作业,面团压成粉末,血肉复又绞成血肉,五脏六腑都搅散了。时而针扎一样,不知紧接着的一次痛发在这一瞬还是下一瞬。每月十几个时辰炼狱地宫,圣贤历过一番也要修炼成仙了,怎么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个可怜的人。 无药可解,根除唯有腰斩极刑。痛入骨髓想让人把肢体拆解干净,哪疼就把哪剁下来,我又不生孩子,长这个东西每月凌迟着提醒:不要忘了本分。 我说这样没用,她不信,我急着起身,用力挣开她的胳膊。太窘迫了,回头一看果真把她的下裙弄脏了。其实只有一小点,她穿银白,天蓝纹样的绣线被染成土色,我身上才叫糟乱。 江依脸色难看,却没有怨我,不怪我把她衣裳弄脏了,怕我伤病太重死在她眼前,许是怕血。回来的路上一个人一块布,围一圈在腰上,粗麻布硬挺地垂下来把血迹挡住,她就那个样子跑到谁家铺子买了一兜红糖。 五文一兜,有点贵,我让她退回去。江依很心酸地看着我,我都没有哭,她却要哭。 她怪我太蠢,哪怕我那没什么生意,一日下来赚得不少了,总不可能连五文都没有,觉得五文太多舍不得花,可要赚出一贯,要卖够两百兜,还得赶上来客都不还价也不再饶的,这样下来满打满算才有一贯钱,五文而已,比我的身体还要贵重吗。 她真的心疼我,为了这个找过大夫,花很多钱买药材,按量磨出来熬上许久。 细枝末节的小事都那样上心,如何舍得我受现在这种委屈。算算日子只剩一天,虽她不义,我是要守诺的,答应过的事一定办到,等明日晌午一过我就走,一刻都不要多待。 江依求我过来是为了给她过生辰,我也奇怪,什么生辰要提前这么久回去,转而一想她是千金小姐,商人重利,排场自然要有,来是一个人来的,京中友人不多,大都在官府任职,不能周全礼数,所以要我作陪,也说得过去。 前些年日日忙碌,我是不过生辰的,她从小桃口中打听到了,知道我不喜欢铺费的大场子,带我和小桃一起去了处静水,在湖心游船,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怕水,李月桃在船上蹦来蹦去。江依在竹篷下喝茶,外头是无风无浪的湖面,划桨到湖心,船体竟平白无故颠簸起来,险些翻覆,吓得她抱住小桌大叫。 晚饭过后我们和小桃放灯祈福,临走江依拉住我的手,在山上把各路神仙拜了个遍,求娘娘们无论如何佑我天天开心,一生顺遂。中原广博,信徒众多,江依看着心就不诚,娘娘们能听见吗?不得而知。 我可以下楼在院内四处走了,她真的很忙,这几日只是听说,每天马车接送,不知道要去哪,要么就困在书室半天不出来。 我想回家去,不知道小桃在家过得好不好,城中春色开到了几分,小巷尽头荒废庭院里的那口井水有没有解冻。 江依还是很忙,不见人影。 她就是这样,想来来想走走,赔个笑脸给点钱把人打发了。猜不透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但愿真能信守承诺说到做到,到时候赶快放我走。 有些事越是遮掩越让人心痒,谜底掀开摆在面上反倒没人看了,越是躲藏,越是不说,我越想知道。都是俗人,这事放在别人身上,谁会不好奇她这番行径的因由,我这几天也是,一直纠结着要问个清楚,做梦都梦见这些。不说就算了,她非但没一句实话还扯谎骗人,一两句谎话说出去,最后要编一筐去圆。说来说去太狭隘,本就陌路,因缘际会而已。谁会无缘无故对旁人细致入微视若珍宝,还是她当真用心不诚,表面照顾有加,私下另有所图? 何况女子之间,这个难说……丈夫求取妇人是为一炷香火,家族兴盛就差这一样祭品,既有所图,女人之间又是怎样的图谋? 祭品! 我连滚带爬跑回房间,窗子全部合上,两排书架移过去挡住窗框,上上下下翻拾许久,总算找出那卷被硬塞过来的契据。拉开卷轴,认识的两个字朱红色明显混了金粉,很喜庆,现在要解字,先把文本译出来,周围那些黑压压的符号能解出一两个就足够了。书箱捯空,每一卷每一册都细细翻过,地志上没有,全是中原文字,记录在册的古文字我都听说过,没有这样邪乎的样式。 忙叫陈霜过来,问了她几个字,她虽籍贯在这,一样不认识这上面的文样。至少不是当地消亡的古语,那些字的笔画像是杂草,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不同于中原文字的写法,像是叠上去,叠了很多层,笔墨厚到纸张吸饱了水无法承重,从中间某处张开裂缝。又像是长于田间地头能划伤皮肤的草叶,中间宽叶尖窄,有倒刺,就像是这种硬草割出来的,堆在一起拼贴而成。 南巫邪术吗?我瘫倒在地,满桌飞翻的纸页。 草木立契,从前忍不住去想,猜测江依说的思慕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到有人愿意为我动心流泪,我的心也被牵起来,流浸搏动。事出突然,缘由在我,小桃的来信让她张皇失措,只是个无辜的借口。她是怕我有还在联络的亲人,东窗事发,那封寄去禹州的信无疑是铁证。 留我一人静坐几天,思慕何如,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再问了。 凭月坦言去过很远的北方,比我的家乡还要偏僻。江淮,豫中,豫北,冀南,冀西北,再往北去,是塞外大漠高山。 雪山,河谷,大片飞沙,没有水源的荒漠,寸草不生。 26、千钧为轻 从后墙跳下来,跨过两座石桥往东走,没出两条街就被人跟上了,街上人语马嘶,我跑不快,很快错入偏巷,误闯了一片竹林。身后咬得紧,那个人故意把我往密林赶,偏远僻静的地方人烟稀少,已经看不到大路了。 我加快脚步,身后有恶狗扑食穷追不舍。想不出好办法,强作镇定装作看风景逛迷了路,左顾右盼。竹叶和树冠远不够遮天蔽日,晴天无云骄阳毒烈,这几天下楼荡个秋千都有人盯着,实在经不起这么跑,很快累出一身汗,腿都软了。 这片野林深远异常,能不能跑出去都不知道,该省些力气从长计议。我吐息几次,放缓脚步,跟我的人看出猎物逃不脱了,不再紧随,站在后方某处注视着。我不敢回头,更不敢贸然呼救,精挑细选出碎石多的土坡佯装绊倒,顺手将能用上的细长利石卷入袖口。 费力兜了好几圈,日头太大,口渴上火,舌头像被烈火燎了一把,水泡快要磨出来了。在地上蹲了一会,不停在拍打鞋底的湿泥,掌根抵住石块尖端,猛一起身沿着被人踩出来的土道往前跑。 失算,没跑两步开始头晕,额角一阵急烈的疼,神识都被抽干净了,腿一软跌在地上。不出所料被挟持了,怎么这么倒霉。 二三十岁的男子,身量轻,动作利落,头戴一顶斗笠,穿着极为诡异,短衫道袍,脚踩布鞋,背负剑匣。自始至终把脸藏得很好,比我略高一些,近身时稍稍垂下头。 我向上瞟了一眼,只能看到一点下巴。 他抽出一把剑,我投降,双手举到耳侧,刚捡的石头藏在袖口,“大侠如此风姿,能否让我死得明白些,是江小姐的人吗?” 斗笠点了点头。 我往他那边挪过一点,烈日骄阳,一身冷汗,“这么辛苦,她给你多少钱?” 那斗笠一歪,显然听不明白,持剑将我隔在身侧。那剑尚未出鞘,虚悬在我肩头,他离得极近,几乎靠在树旁。我摸出利器,转头越过剑柄,踩着爬出地面的根藤绕到他身后,石锥甩向他后脑。 小时候没少玩镖,细木枝晒干削剪两端,拇指压紧弹出去能打进树皮,我朝律例淫邪罪恶滔天,这么近容易出事,不当心闹出人命得一口咬定对方的罪名死不认账,荒郊野岭杀了人照旧招摇过市。许多镖行招女武师就是看中这一点,杀人不惹官司。 “让你来做什么?实话,不说宰了你。”吓唬他而已,我不会杀人,活十几年就宰过猪羊鸡鸭,不敢宰人的。 斗笠檐下被利石凿出一个钝坑,连帽带人掀倒在地上。没等我再问话,腕骨被剑柄架住挑起来,锋芒悬空须臾间闪到眼前。我躲不开,只能被它指着向后退了几步,倚在树旁连连道歉。 他抱臂直立,那把剑凌空垂下,直直插进土里,“江小姐的人,但不是来杀你的。” 我抬起头,斗笠下是他的真容,看着眼熟,年纪不大,不像武夫,一副清秀书生的模样。盘发的簪子很破,粗糙的木刺直愣愣地立着,像是在路上随意撅的枯枝。我赶忙捂住眼睛。 他伸手迎我起身,随后弯腰行礼,“在下东篱山弟子,第三代掌门人候选之一。” 真是大侠,我也弯腰给他行了礼,一手在前一手在后胡乱作揖,“刚才对不住,我太害怕了。” 听闻东篱山常年蛇妖盘踞,这个是不是正派人士还说不准,不好多问。只见他反手一挥,那柄银剑在空中转了两圈滑入鞘中。土都翻出来了,扬得到处都是。 我惊魂未定,让他再演一遍。 不用动手就能操控长剑,不是戏法就是邪术了。 他有些疑惑,来回打量我,“演?看戏持票入园,街头杂耍都要给个铜板叫声好吧?” 我颇为捧场,拍手叫好,掌心都拍红了给他看。他虽不解,还是照做了,长剑抽出来犹如清泉点石泠泠作响,放到土堆旁,倚着,倒着,靠树上,插土里。不论怎样放置,他隔开一段距离站定,手一挥凌空入鞘。 手指往上一抬,再一松,咔哒一声剑柄剑鞘脆声相撞,契口处大概附了磁石。 “够了没?”还没看好,被他一把夺回去。 只是普通的剑,细长轻便,模样很新,一看就知道刚买回来没怎么用过,做工极好,照映人像比铜镜还要亮。 我同他攀谈起来:“大侠会御剑飞行吗,踩上去会不会折断?” “不会。”大侠背过去,握住剑鞘的那只手背身朝向我,“那是神仙。” 还挺实诚,不会就是不会,要是遇上江湖骗子,肯定故作高深让人交钱了。 捕捉到身后一声失望的叹息,大侠有些不耐烦,转过来问道:“你想学?” 不想学,我没变戏法的天赋,贪于玩乐懒惰成性,遑论修身,只是突然想到江依。 江小姐让他来的,只管办事,说不定没当面见过。 “一个朋友,骨头上的毛病,平时与常人无异,走远了会累,治不好,不是后天伤病。要是这世上真有御剑奇人,就能借力遨游了。” “脚边,踝骨的问题。”我用力捶了两下树皮,“爬高都很费劲。” “你说江小姐?” 我点头。 他稍加思索,没说世间是否真有这样的奇人奇术,问我做了个假设:“万一你家小姐怕高,该怎么飞?” 我笑一笑,随口说:“不瞒你说我们是一对儿,我怕高,她一定不怕高。” 大侠抱剑干笑两声,“什么歪理。” “不是,”他又开口,“你们一对,怎么怕她叫人伤你,又为什么不辞而别呢?” 别在腰间的卷轴不慎跑掉了,就躺在不远处的地上,光猜没有用,总得求证一番。想到这位大侠士是行家,往前一指,“因为那个。”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弯腰捡起散开的卷轴,两端展开,一列一列细细打量,不时摇头点头。 我凑近了看,上面依旧是那些鬼画符,“能看懂吗?” “疯了。”他皱眉,那张纸被徒手拆了出来,边角都扯烂了,堆在地上,木轴原样卷好,他握住一端木柄磕在纸上划了两下,刨出一个土坑,“邪门外道,双方互赠寿数,补加取均值。简言之同生共死,卖命无异。” 我傻在原地。大侠见多识广,早就隐约猜到,真看见了还是不可置信,直叹没得救。 “难得她对你上心,要是为了这个也许说得通。”他语重心长,深深叹息,“在下世外修心,不能看她一错再错。” 原来如此,江依死活不愿意讲的,被他三两句抖个干净。鬼狐世界有除妖灭祟的道士,可他出自东篱,本家不正是妖魔的传人吗?兴许业内不太重视阶职品秩,传世的书册大都是凡人胡乱编写卖钱用的。 左右仔细察看一番,掏出一管火折子吹了两下,卷轴扣紧,从两柄木头开始,火光燃起很快吞噬布满杂色的黄纸,撕碎的纸张连同墨迹尽数成灰,土坑里仅剩两块木炭。 “我以为会捏一个诀,手指点火。” 他转过头,笑道:“妹妹,我也是凡人。” “上面还有她的名字,她怎么办?” “一方署名没有效用,你很担心小姐的安危?” 鬼狐世界里的道士最后可是要把妖魔抓起来施法念咒魂飞魄散的,这么说,江依岂非格外危险,我顿觉慌乱,连忙劝阻:“她没有害过我,多半是被蒙蔽了,你放过她吧,别抓她走了。” 有意无意,必定不是存心的,她也曾经犹疑不定过。他告诉我的这些话不能再清楚简练了,即便无人告知,靠自己猜也能猜出大概,揭开这层纱布已然明了。往事哀艳悲烈,竟是患了不治之症,从前那些浓重的香是她救命的药吗,那时以为江依生性喜香,看不出病态。她知道我不喜欢太浓烈的味道,掀开窗户散尽房中香气才会与我交谈。好几次见她孤零零坐在窗前,垂眸看着窗外街道,那样单调无趣的景象,北风急烈,寒气刺骨。 江依才学过人,满身光彩,是个人见过了都觉得她好。或许我是被什么东西左右了。 他一边点头一边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深林,“有道理,要不这样,你跟我一块回去,咱们好好劝劝她。” 我摇摇头,我要走了,不能跟他回去见江依,“之前不是没为她考虑过,听都不愿意听,你懂这么多,又是能人异士,方不方便跟她当面说清?她绝对没有害人之心,这些一看就是骗人的,她就是被人骗了。” 他笑我太过天真,江湖骗子无非图财,这可是要背人命的,人命关天,怎么能说算就算? 他的声音有些耳熟,我们似乎在哪见过。 我摆摆手,“斗笠遮面,是不便见人吗?” 新柳的叶片很硬,一压就断,他折下一段柳条夹在指间,在地上写写画画,最后指向我,“你,你当面跟她说,兴许能劝住。” 劝不住,要是能听我的劝就不会一直关着我了。 “大侠不出世吗,世道衰败人情淡薄,我偷跑出来,她寻不到人,我可要回家去了。我家不在江淮,在大名府以南,离苏州很远,往后也许就见不到了。” 他说这样也好,以后再无瓜葛。也好,我在他对面坐下,搓开烧焦的木炭,谈起苏州风物。想到去年这时候,玉兰花开了,端庄秀雅,清香远溢,冰种玉镯一样莹润的花脉,花瓣大得遮天蔽日,各种红的黄的紫的花也都跟着开了,早春花期短,最久也只开了十几天,又在一夜之间被裹着沙尘的大风刮得一干二净,春去,飘落一地。 一花一季,每年相差不多,那时还在做梦,天天想着一夜之间成为城中首富,就我这个资质,就是天上掉钱往下砸,能不能守住这份家业也不一定。现在真的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该想想后路,我不再想江依了。 南下一番没别的遗憾,最后只想知道我同这位剑客是否有过一面之缘。他有意搪塞,用木棍拨弄火灰,站起来踩灭火星,把灰烬和土踩到一起混好。他拍拍裤腿,扬起下巴往后一指,“来了。” 什么来了? 我转回身,朝前一看,头都没来得及扭回去就被他用剑鞘压住肩膀动弹不得。 马声嘶鸣,山木滚尘,江依大步走来扶我起身,弯腰替我拍打膝盖上的灰土,头也不抬跟男人说话:“说了不要动粗。” 身后的男子一脸笑意,我抬手抓抓头发,“你怎么通风报信的?” 他不理会我,将斗笠捡起来,竹条都开了,不忘给江依告状:“这姑娘是个高手,下手不知道轻重,差点弄死我。” 江依拉住我的袖子头也不回往回走,完蛋,生气了,要发火。 他看江依走路不稳,上前拦住,“妹妹,腿怎么了?我背你。” 江依默默走在土道上,拽着我的胳膊一瘸一拐上了车。 我往旁边一指,“他叫你妹妹。” 男人也跟着上了车,掀开帘子坐在另一侧。 “我兄长,单名一个誉,‘毁誉参半’的‘誉’,一个娘生的。”江依拽我衣领,掌心按上去,“一刻都待不住,不是叮嘱过了哪也不要去。” 我轻声回话:“从你关我那天算已经第五日了,院子里没人,就以为——” “你以为,得了准许能从正门走,为什么翻墙?”她把裙子撩起一个边,往里靠了靠,抬起脸正色看我,十分气愤,“也是,你要走,我不能拦着。” 她哥哥抿住嘴唇,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要我别跟她犟嘴。 我蹲下身,一手扶住她的膝盖,手腕贴揉她踝骨的伤处,“扭伤?” “不要紧,别跪。”也许是有别人在,她晃晃腿,不让我摸,催我起来。 “不跪着怎么揉?脚踝扭了又不是脖子扭了。” “这块都肿了,疼不疼?” “知道我疼就不要乱跑。” “那个贵吗,我带出来,刚让你哥哥捡起来烧了。”我比划一个框,左右一扯,给她看手上的碳灰,“要赔去找他赔。” “烧了好,反正用不到了。”她没有很在意,这么说是不打算解释了。 我攥住肿起来的脚腕,发绳没系紧,头发一散下来就往前飘,弄得哪哪都痒。 江依晃晃膝盖,“书文,起来。” “帮你捂捂。” “手那么脏,拿开。” 指尖沾了灰,手心没有啊。 她晃晃脑袋,有些困倦,“过来让我靠着歇会儿。” 马车颠簸,江誉低头清了两下嗓子。 我往边上倚,低声耳语:“你对不起我就是对不起我,去靠木板。” “一点也不温润。”她责备我。 就是不温润,我心里想。 江依的跟腱很漂亮,踝骨肿胀,这处的肉本来就薄,不知怎么肿起来的。一摸能按下去,她说不疼,但看着吓人,像反扣的莲瓣贴在竹木上。 不管我问什么,她从来不说实话,费劲解释一通也说不明白。可我还是不信她会害我。她要害我,一遍一遍念着我的名字,会害我,夸耀我抄来的诗句,因为要害我,所以夜夜难眠,架出一个空院子等着我来,因为要害我,所以锁链挂门不来看我。 我还是信她曾经左右摇摆过,一定是受人蒙骗,并不知晓内情。 江誉问她:“你知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江依听了静默良久,合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我的心跟着沉下去,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并没有加害于我,那张纸也烧毁了。 就这样吧。 “江家哥哥。”我缓缓点头,“有些事情旁人也许不放在心上,我一辈子记得,少时看护娘亲,她染了病,搬进家门外的一处果园。她病起来寻死觅活,大门不知被谁从外面锁上了,推不开,底下留出的缝只能跑黄鼠狼,我那时是很艰难。” 那时我的身量已经不矮了,骨头长成,钻不过去,土屋前面种的是果树,围墙很高,没有梯子。我拿着大扫帚把土全都堆过去,压实了放砖头,砖头不够用石子,大而方的堆在底下,细碎的铺在上头。 “就这个当口,有位小公子路过解了困,就是……”我很恭敬地抬手,复又收回。江依的兄长点头应下,他曾对我施以援手,就在我们庄子里的果园门外,那个小院,我和母亲窝在一起的那间土房。 江依抬腿朝我这踹了一脚,“墨书文你很吵。” 谁跟她说话了? “没人跟你说话。”我转过半个身子,背对她白了一眼,又被她拉住胳膊转过去。 江依颓然,眼神幽怨。 她哥看我俩要打起来,赶紧点她:“闹什么!” 她似乎赌气,“墨书文你真烦人。” “我,我……”打娘胎里带的毛病,我一跟人理论就好结巴,说话不利索。 江依还在跟我置气,“你你你,你闭嘴!” 讲不讲理啊?江凭月。 她哥哥如坐针毡,困在中间不停打圆场,“不要吵不要吵。” 27、别有人閒 江依和哥哥说苏州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晾我半天,一会儿歪着身子要睡觉,白天不睡夜里不睡,偏我说话时她要睡了,太阳还没落山就困得睁不开眼。一连几天忙公事,还把脚给扭了。 “到底是怎么通风报信的?”我问了,可惜无人应答。 “江依,说话。”我推她的肩膀,挨了一下就软了骨头往后倒,扶起来还不够,非让我挪到旁边当靠垫才肯坐稳。 肩靠着肩,她抱住胳膊,“说了你又不听。” “你不困了?”江依不爱跟人讲理,说不过就撒泼。 “困。”江依重新合上眼,仰头靠着木板一晃一晃。 我秉性差,质问一句,本来就是她不对,况且我们正拌嘴,姊们间闹别扭,你来我往谁也伤不着谁。本以为她又要说“你话真是很多”,我回一句“没有你多”,这样继续吵嚷下去,最好逼得她哥哥跳车逃走。 她眉心微微皱起,毫不羞愧,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带着不合时宜的委屈。 就像是,无数滚珠从珠帘末端的结口滑落,直直撞向地板,顷刻间火花四溅,封在蜡里的绳子一燃,爆竹火线般引到静水中。江誉捻碎那堆发黑的纸灰时,劝过我这么一句,也许要反过来看看。 即便不可置信,你该反过来看看。 “凭月。” “我真的很累。”她顿了一下,呼吸陡然停住,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木着神色停滞许久,吐息都发颤。随后低下头,眼泪一点一点往下掉,“真的想睡下。” 我彻底慌了神,想给她擦擦眼泪,袖口是脏的,里外沾了土,湿的是泥,怎么都蹭不掉。只能用手背给她抹了抹。我凑到她耳边,讨好她,求她别在这哭,你兄长在,他生气该怎么办?那么厉害把我踹下车按着打怎么办? 她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呛到口水咳个不停。手腕刮刮她的背,“一会背你走,不难受了,不要哭了,抱你睡行不行?” 厢内的帘子挂在钩子上,江依靠着空窗,手背压住半张脸。 我求江誉帮着说一说,江依让我闭嘴。 江誉无奈规劝,听不懂什么意思,看脸色和语调应该是安抚。大概血脉牵连有奇效,好歹收声不哭了,让我坐近一些给她靠一靠,路上好踏实睡一会儿。 车马在林间绕到对面,穿过长长的土坡走上大道,我都不记得在追赶中走了这么远的路。江誉往前给车夫嘱咐过小姐浅眠,车轮遛弯一样转着往回走,吱吱呀呀,一路行得很慢。窗外山桃花开,簇簇又白又亮,傍晚夕阳跑下山去,花瓣被映成大团黄落的鹅毛。 江依倒在我身上,枕着膝盖沉沉睡去。她这一路跑了不少地方,正热的时候太焦急,来不及换下衣裳就乘车到了这片林子,满身热气遇了冷,额头和耳垂都是凉的。脸颊更是,看着白里透粉,鼻尖还有没消下去的汗珠,急出来的,这会困倦至极,半点血气没有。 陈雾在府门前坐着,见我们的车来了赶紧过来把小姐接过去扶进院里,陈霜送来药油和手巾,问我到底跑哪去了,小姐急得要疯了。 我快步跟上去,“怎么摔了?” 她点好手上的药油,拧开之后排好号,“着急出门没注意脚下,找药的工夫,转眼没影了,跑车上去了。” 万幸没伤到骨头,我摸过了,只是肿。上台阶还好,下台阶会疼。江凭月太不沉稳,多大年纪了还这么莽撞,压根儿不拿身体当回事。 “药给我吧,一盆热水一盆凉水送来,先弄点凉的洗洗手。” 点了灯,陈霜去打水。回头撞上凭月的哥哥。我心虚,低头攥紧那几个药瓶往屋里窜。江誉在门外叫住我,说他家二姑娘娇纵十分,对付起来得哄着,多顺着她来,好好哄一哄自然没事了。 我点头应下,边赔笑边解释:“我跟她,我两个是好友。” “知道。”他点点头,笑得别有深意,摆摆手放我进去,“不用跟我说,看看她去。” 江依哭了个大花脸,翘着腿晾着伤处,不好好敷药,只顾着拿面巾擦脸。我掀开她的裙边,依旧单膝跪地。洗干净手给她过水擦药,热水过一遍,冰瓷敷上镇痛,药味很冲,闻着就疼。 江依大喊大叫,我让她小点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将她怎么了。还好在车上没着急给她弄这块,稍不注意把手上沾的炭灰按在这,肯定疼哭了,洗不干净还得生擦下来。 她痛得龇牙咧嘴,猛地往后一缩,脚跟撞在凳子腿上,“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我拽住她的脚踝正过来,地上看不太清,新点的蜡烛取了两盏,错开放到手边上,“不能让你家里人觉得我欺负你啊。” “你欺负少了?” “走路当心点,别跑那么急。” “嗯。”她看了我一眼,再看看门口。她想我赶紧走,吃饭睡觉出去玩干什么都行。我不动,就站在她身前。 她不明说,我怎么知道要不要出去,一句话不言语直接摔门出去,该觉着我嫌她了。 江依的哥哥在门口站着,江依叫他,我回头一看,他转过身张开手掌。 江依长叹一口气,“之前给你的章子呢,给他。” 她说的应该是之前要赔给我的私印,掌管钱库的钥匙或凭证。正带在身上,我从兜里找出来递过去,江誉接过印章,隔着空气打算盘,“多加五十吧。” “一百。”江依白了他一眼。 “一百五,她差点我把打死。” “再加一百,二百五,去吧。” “谢小姐赏赐。”江誉摇摇头,行作揖礼,掂着锦袋快步跑开了。 我愣愣回头,这才反应过来:“二百五十两?你还要雇他帮你做事?” 江依无奈,“你要不跑,我就不用花这一笔了。” “二百五十两,早跟我说,早说我就不走了呀。” 江依抬头看我一眼,十分滑稽地翘着脚。我闭嘴,又不甘心就这么闭嘴,“也是你不对,你先关我的。” “有什么事明天说,我困了。” 还困,车上躺那么久还困。 我不服,讨价还价:“今天。” “明天。”她望向门口,示意我出去,“回吧。” 她说明天就明天啊,我偏不,倚门上,打死不挪地方,“你睡觉,我就在这等着,到点儿叫你。” 江依皱眉,扶着床架站起来,“我更衣,沐浴,你也在这站着?” 困得不行了,疼得要死了,这样了还要沐浴,她家里那么大个桶,睡过去直接沉底了江依根本不会游水,放任她去跟故意伤人有什么分别? 我点头,“对。” 她拿我没办法,没成想真要换洗,松开衣带,丝线一蹭一响,件件脱下,我想背过身,可惜动作太大,只好转开脸。 “你不是困吗,不先歇会?” “你在这吵得人心烦,睡不好要折寿的。” 她嫌我身上脏,拽我过去一起洗。拿了合身的干净衣裳,热水在里屋,说话的工夫已经烧好了。我们隔了一道屏风,我着急,洗得快些,她那边没什么动静,挑个话头闲聊,这边说一句那边应一句,隔开这样一层屏障,脸对不着脸,江依困困的,声音都轻了很多。 头发梳顺,卷在手上拧干,换好衣裳出去,她还泡在水里,我踱步过去,伸手抓起她一只脚腕抬出水面。 江依身子一缩,收紧力道挣开我,浴桶压出水花,天本来就不凉快,热气一蒸,整张脸都红了,耳朵尖上抹了胭脂似的:“墨书文你疯了!” 我没疯,快让她吓疯了。 我拍开浴盆边沿的水,“刚上了药,这能着水吗?” 她说换衣裳的时候就蹭没了,平日都这么洗的。 “就因为老是这样才一直好不了,在热水里泡着,明天起来别想穿鞋下地了。好了叫我,重新料理一下。” “知道了。”她垂下睫毛,低头看水,“你先出去。” 原本是要出去的,浴房里又湿又热,香气四散,一刻也不想多待。可非让我走,我就不能走了。 我背过身,理顺她的浴帘,“咱们说会话,你没精神,睡过去了可怎么好?” 江依是相当柔软的人,柔软却不和顺,有时抱一抱就能得一个好心情,玉模样的安神香。我家入冬之后刮寒风下大雪,不是每天都下,偶尔遇上厉害的大风天,屋外能冻死人。大人给孩子们做棉袄,棉花籽挑出来,拔干净棉絮毛放碗里,棉花朵竖着撕开,碎成细条,柳絮一样满屋子飘雪花,再收拢起来压成窄面,棉絮裹在麻布里,两面缝合紧实,小小的棉袄鼓鼓胀胀蓬起来,穿上臃肿暖和,滚在雪堆里都觉不着冷。 孩童顽劣,不爱听话,跟一块玩的小孩互相追打,好不容易盼到的新棉袄裂开一道口子,大团白花从裂口里吐出来,稀稀拉拉滚在雪里打湿,捞起来再看,落水的狗毛一样贴在一块,手冻得通红,掌心攥着几道沾着雪水泥汤的湿棉花。 “水凉吗,我去舀点热水。” “不用,还热着,就快好了。” 我把木台阶拽过来当凳子,支了两个架子,坐在她旁边守着,边说话边把衣裳洗了。 屋里热得分不清水和雾气,江凭月沉在水中,长发浮在水面,莲花一般,她人是莲花,头发就是莲叶。现在耳朵尖也红了,脸也红了,几缕头发贴紧脸侧,头发上还有一堆没洗干净的梅香浮沫。 “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不喜欢我在你身前跪着啊。” 她耳朵一动,眉目流转,看向我的那双眼里浸满浓浓水色,竟像哭过一样。 我转着盆里的水,“小桃信一来,突然装都不装,闭门抄书的借口也不想用了,之前送她去见失散的亲人,曾祖母高寿啊,一屋子人十分康健。我记性不好,并非全然无知无觉,她归家那天,晨起还是早上,你叮嘱我的都是些什么话,分明是故意透露,不忍将我蒙在鼓里。可见你知道的事情里……这是我猜的,她应当早亡。不但如此还能知道确切的时段,只是具而细之有些出入,那天你看了信,她好好活着还能说话写字,你就以为出了岔子,一时方寸大乱。” 江依很沉静,跟那桶冒着热气的清水一样,她仰着头梳了梳头发,“怎么猜的?” “刻本,让我抄书,纸本形制都对不上,越写越不对劲,故意漏写,结果你一来,看都不看一眼就收走了。旁的就算了,你真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我字一般,不看就算了,但凡是你翻看查验都会仔细看全,你根本不是懈怠,是打定主意拿这些琐事拖住我。” 江依严谨治学,除非心不在焉,心思飞到房梁上,怎会对着个白本也要夸几句书法精进。 “你都知道。” “才猜着的,早说,早点告诉我又没人怪你。”我把衣裳捞出来,再过一遍,搓洗沉浮四五遍,拎出来滴答水,从上往下攥,鼓胀的长条一点一点被拧成干瘪的模样,水哗啦啦跳进盆里,“我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只会窝在房中睡大觉,谁要习字,白费纸墨。” “告诉你了,一样生气,还要和我绝交呢。”她笑了一下,“少冤枉我,咱们什么时候有过需要断绝的交情呢。” 我擦干手,拽过一条干净的单子,展开挡在她身前,非要让我信命,自己却不信,无非是不甘心。 “说实话,我拿你当姐姐,不会怪你的。” 她背过身淋了盆热水,从水里围上来,转圈把自己裹好,被我扶着胳膊搀到床边。 “你这么不恭敬,我要真是你姐姐岂不要气死了。” “上药。”我重新摆好那些小药瓶,倒在手心给她敷上去,江凭月,跟我敞开心扉能掉块肉下来。 药上好了,衣裳也换了新的,棉的,细线,一点都不磨。她翻身倒在床上,张开手臂要我过去,眯起眼睛嘟囔着:“书文哄我睡觉。” “还是不能说?” 她不回话,那只好继续猜了。 “你知道我活不久。” 江依睫毛一颤,扶着床沿坐起来,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只是紧紧攥住我的手。 那八成就是了。 街头窜出个道士拦住我说我短命自然不能信,可我信她,江依神仙一样的人物,非给她找借口开脱是受人蒙骗,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她知道我年岁不长,掐着日子给续上,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哪里用得着别人操心。 起死回生,家财万贯,她是妖怪无异。 我问她:“你是蛇妖吗?” “你是素贞娘子,知道素贞吗,有一版说她不喜欢书生喜欢青青妹妹的。” “不是。”江依对我的提问十分失望,不耐烦地躺下,又把手伸出床边,“热的,你摸。” 我没有摸过蛇,但是听说蛇是凉的。不用摸手,我当然知道是热的,“那是什么妖?” 她想了想,“狐狸妖怪。” “小狗。”我说。 她摇头,自暴自弃道:“那我是花妖好了。” “什么花?” 江依怒道:“什么什么花,我在你这连个人也不能当?” “你自己说是花妖啊。”她哥哥的修炼地也是妖山,她全家都是妖怪,这样就很好解释了。 难不成是神仙吗,能平白调度那么多人,会背书念文章,还会绣花,老家富得流油,还有对女儿这么上心的一家人,只能是神仙变出来的了。 “我是人,人,没听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要有利可图啊。把我这个死人拉出来奴役,亏本买卖了。解释是好解释,什么妖魔鬼怪有钱就能帮你活死人,不犯天条吗?” “一个小神,勉强也能算蛇妖,没见过真身。有次发愿,叫这位听见了,不过不是让你复生,只是拨转日晷,让我到从前来找你。” 她花了点时间才站稳,绕过屏风,走到桌前拿自己的香炉,我在时她从不点香,只拿起来闻一闻。 “也就是我信你,别到处跟人说,被当成疯子抓起来沉江流。说的是哪个话本吧?” “天机,从没跟人说起。” 我捂住嘴,指着她往后退:“泄露天机,不会遭天谴吧?” “会。”她用香镊夹走一根落在身上的头发,一样指着我,“现在告诉了你,要遭你第一个遭。” 我收了笑,那根是我的头发,她要拿去报复我了。 我躺回去,“不闹了,哪天做的梦混一块了吧。” 她那精神,原本就睡不好,记事有偏差也正常,我想逗她,“你那么愧疚,梦里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也有事要问。”她顿了一下,“你意中人,你跟我说实话,我也跟你说实话。我保证,只问这个。” “就想知道这个?” “对。” 我指了指自己,再去指她,“我说实话,你也说实话。” “嗯,说。” “凭什么?你先交代了,之前没少骗我,这回不行。我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现在配听你那些隐衷了吗?” 她低下头,掩饰一个藏不住的笑:“书文很聪明。” 我的玉天底下只此一个,她却拿了一模一样的,顶上穿了眼栓上绳在腰间挂着当玉佩。 不是妖魔鬼怪,不是神仙真人,难不成—— “难不成你真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 她将杯盏控干净,摸着合适了便斟茶给我,“不全是。” 入夜了还要喝茶,她根本就不想睡觉。 28、水中望月 “你前世的旧友?” 旧友,那和现在差不多,果然是白蛇报情的戏本,可她并不是妖怪,难不成借了神仙之力,可她并不认得神仙,如果真有神仙之力,求什么不好呢。 “那我前世是做什么的?” “一样。” 原来我这么没出息,再世为人还是办不成大买卖。 她捧着茶碗润润嘴唇,似乎觉得措辞不太准确,轻轻摇头,眼神闪烁:“不是前世。” 从桌上的盒里翻出两根筷子,并排竖在一起,一根靠下一根靠上,上下出头,中间贴合的部分约占一半。 “按日子算,左边短的是曾经的你。” 她支起一端,顺着筷子柄往上走,“大概走到这一段,右边这根是现在的你,一样走在这一段。” 筷子一并,中间部分重叠,“我走过的,是这两段。” 上下端详片刻,我看向最中间,“意思是我在这,你从这端走到中间,跳到这根底下重新开始,一路再到这。” 江依点头。 我大胆猜测:“但其实我也走过你先前经过的那一段,只是不记得你了。” “是。” 才不是,我笃定:“我看不是不记得。” 那根靠下的木筷和旁边一比明显短一截,联系她所说的,是我走过的路程,从前的岁月。 “之所以愧疚,是因为我死得早,或者这其中有你推波助澜的份。” 江依对这咄咄逼人的审问早有准备,点头笑起来,见我眉头紧锁,才收敛笑意。 “你喜欢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读本,有一类写心愿未了之人将能卖出去的所有物送去玄机所典当,许愿换取某样物件,有时是死物,有时是人,有时是流年,有时是重新来过的机缘。” “一定有人写,某某重活一世,不再重蹈覆辙,承继大统的,征战凯旋的,江山美人不可兼得也得了,中状元,做高官,老了致仕归隐南山。某与某几年几日重逢,一生一世一双人。其实不然。”她颓然轻叹一声,“我不是要和你一生一世,我想你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不知怎么,我问她:“哪来的筷子?” 江依拎出一个食盒,将碗碟一一摆开,“陈霜送的饭,用些吧?” 有小炒肉、火腿、猪肝和竹笋。我说哪来的香味,拿了碗饭坐到江依对面吃,这不是正经吃饭的地方,江依懒得走,盘子占了砚台的位置,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原本放在桌案上的物件只好乱糟糟堆在一起。 “人心不足蛇吞象,见与不见,我没有那样的执念。原本并不做他想,可是那天……”她想了想,很纠结,最后撂下筷子,抬手折下花瓶里的一枚柳叶,枝条的间隔长出新生的小芽,断处流出绿色的血。 “初见你那天,那天人真是很多,又乱又吵,要被烤化了,热得风也走不动,流水都停滞了,道路错综,我只问自己,怎么满城贩夫走卒都要从这条小街经过。好不容易见到你,我站在你眼前,当时在赌,我不说话,你忙你的,几时几刻仍不来搭话就折返回家,一拍两散。起初只围了两层人,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一滩死水动也不动,挤成这样居然还要排,后来才知道你家白水是不要钱的。怎么能不要钱呢?点一桌菜、几坛子酒,再不济凉菜小炒,这样算来每桌白给几碗水也就罢了,他们不要别的,就只要水,你这干净,又不要钱。之后才弄明白,是他们欺负人,后来我才发现,书文纯然良善,不是好欺负。那么多人围在一起,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毫一厘挪到你面前,分明离得那么近,你就是不看我,一刻都没有抬头,越到后来越心急,我气得要喊你名字了,还是没人理我。出门前精心梳妆过,站在日头底下,怎么会不显眼,没人理我,我就会想很多。我宽慰自己,好容易走到跟前了,我是客人,店家没有不接待的道理,我是能为你花钱的,你理应抬头看一看。” 毕竟是酷暑盛夏,活多,来往人就多,人多了自然生意兴隆。我那时在忙,估计也很狼狈。她在前面站着等,我这边招呼不过来,一样热,不知是汗珠还是手上带的水,从眉骨滑下来落在眼睫,我为躲这滴水冲她挤了下眼,抬手擦擦额头,瞬间而已,又看向别处。 江依说我怎么都不看她,第一次问她为何钟情,她说的就是这天的情景,我是一点儿也记不得,轮廓都画不出,她说的那些我都能想到,唯独缺一个人。 总觉得她在骗我,描绘得生动细致,好像我们真的这样见过。应该是我错了,我记不清了。早知有今天,我一定抬头,我一定记下。 “在那之前,见了面你总会低下头。那天见识了,你不认识我的时候,放眼平视四周,你看的是远处。我不做声,你一辈子不会看我。你连骨头都很漂亮,竹木一般,直直立在杂草丛间,日光一照,端丽醒目。” “恰在此时。”她抬头,看向我的眼睛,“你往我这边看了,几乎一眼就看到我。还说话了,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 她似乎等得很累很苦,很多年了,一直忍着,说到这句声音都哽咽。 “一直担心你太瘦。之前不曾在意,不知道你月事那么疼。我对你不好,还说你的字难看,用的香过时。” 她揽住我的肩,握着我的手,情绪激动到难以自控,“我求柳仰,我求她找机会让我能……插手外务。我就是想,其实这些年……我只是尽力做我觉得对的事,顺便补偿你。我只是很想你。” 眼波流转,她的眼睛像浅浅的小湖,极力想要说服我,又迫不及待,渴望得到答复。 她很慌张,我又不是真的要审问,不至于这么害怕,于是回握她手,拍拍手背,“先吃饭吧。” 我的香过时,可我一贯不用的,“她还用香?什么味的?” 她避开我的话,说些后来的事,“那时你还不像如今这样,日子过得孤苦,一样捡了小桃,你很好,聪明善良,坚决勇毅,我待你不好,因为一些误会长久地分开了。” 长久地分开了。这个结局真的很像话本,离奇曲折又合乎情理,即便如今我们坐一桌吃饭,她把她的宝贝书宝贝笔墨都摞在一块,给我腾地方,把火腿都夹我碗里,以后也还是要分开的。不论如何,往后一样要天南地北。 “想听吗,要听哪一折?这些年时常做梦,多少东西缠在一起,脑子都乱了,说不太清。也许是梦境,觉得荒谬也情有可原。”她顿了一下,拿起又放下筷子,四周静得出奇,“我只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哪比得上金石,嘱咐一句就开,是河里的珍珠蚌。 我抱着她肩膀轻轻拍了拍,情绪起伏不定,极不自然,想必这些事情埋在心里太深太久,憋出病来了。 “你不用这样,你不欠我的,过分苛责不觉得累吗?” 江依摇摇头,她不觉得累,但说我很像牡丹,牡丹花的牡丹,我问是不是大红色,她说没有那么艳丽醒目,像莲花一样平凡的浅色,□□粉白。 我这样粗糙,是泥地里长出的杂草,怎么会淡雅?每天要干活,外面不敢穿太白的,黑的布贵点,耐脏,不用往干净里抽洗,能穿很久很久。一样的布,染黑了显得料子结实,很新,哪有黑乎乎的牡丹? 江依解释说,世间奇异数不胜数,美这样东西是天赋难得,有些人几十年如一日修身养性为了一份若隐若现难以定义的谈吐。有的养护皮相,有的锤炼根骨,那些东西打娘胎里降下来就没有,后天再求大约是养不成了。从第一眼见到我,无论我穿什么用什么,如何梳妆打扮如何素面朝天,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一朵高挑着盛放的白牡丹。 我哪有那么招摇?牡丹太贵了,我喜欢桃花,那就桃花吧。 她埋头夹菜,又不说话了。我给她擦头发,擦干落在肩膀和锁骨上的水珠,夸我也没用,我偏要听她讲,死活不说只好站在床头当门神。 她把火腿分我好多,米饭勉强吃完一碗,剩下的我包圆,食盒空了往外一放。净手,漱口,江依坐到桌案前拨起香灰,不太情愿地讲了一些旧事。 头一次见我也在街边,但不是城中,京城郊外的某个岔路口,满地沙土滚石,茶寮支起纱帐遮挡沙尘,我那时在碾绣茶。 钱礼菲薄,雇不起人,内城不比乡下,什么都贵,我贵在便宜,跟上她身前侍奉,因而得了她的好。后来离散,我去了边关,颠沛流离,她说的时候我就想问,怎么会去参军?这草包如何护卫疆土呢? 的确,果真没能护卫疆土。 江依在生死关头舍弃了我,我没本事,阴差阳错丢了性命。这块她不愿细说,我猜应该是这样,书上都这么写,虽然不太实际但合情合理,能说得过去。 她香火给得太多,神佛垂怜,心意既诚,事与愿随。所以能来见我。 还有更好笑的,江依在我死后,该是得知死讯之后的几年间,渐渐悟出什么,寻尸骨未果,想给我弄个牌位,摆上香案放些贡果,小炉鼎点三炷香。照着从前见闻在脑中勾勒出冀州黑压压的祠堂,高门方鼎束缚活人,线香鹤云,棺材一样的死人牌位刷黑漆描金字,镇山太岁似的,再凶恶的死人魂魄一律堆放在这,谁也别想飘起来。后来又隐约记得我曾提起厌恶家乡,这个主意自然打消了。 她坦言记不清我曾经说过的话,并不十分确定,只是家人待我不好,所以猜测是不喜欢家乡的。 感慨万千,早年不将我放在心上,死人说的话表的态一概在岁月风霜里逐渐模糊,化成一堆拼不出形状的沙土。其实不能这么说,是我妄加揣测,她本就不爱记这些闲事,许是年深日久,不能确信。 人都死了,如何安葬并不重要,那个时候江依一定不太明白她,墨书文本人都不在意这些的,何况她死了。 好在没弄成,由江依亲自供起来,看得见摸得着,哪里要用那些黑乎乎的木头香火探查我的魂魄。 江依再度北上,行经冀州,一眼望不到头的宽阔土地,路过田间地头,乡里乡亲给故去的人送葬。棺木置于堂前,火盆,香烛,浓烟大股大股往外吐,烧黑的纸钱碎成片化作灰,随风飘起。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得出神。江小姐搞不明白墨书文怎么和她不一样,出身不好,既无天资又不愿勤勉,活该走到那个地步。可她愿意垂怜,真心可怜我。 那户人家的门外坐了个石墩子,旁边是个头小些的厚重石头,大石头中间夹放着一只铁桶,桶里塞砖头,立着放,砖块夹木棍,细看是刚栽下的新树,婴孩胳膊一般粗细,树干结口拴着草绳白幡。白纸上下开刀散下来,立成一株落了霜雪的小树,这就是跟别人说这家死了人。 几扇门内外大开,一群人走在前面,中间几位老人蹒跚而行,站得稳的搀扶哭得厉害的,有几个往外拉扯,就有几个扑上前去。扑得猛,眼看要落进火盆,很快被一双双胳膊攀堵着拽出来。 他们在哭,蜂群嗡鸣。白巾掩面。 “兄弟,俺那傻兄弟唉——” “俺那兄弟啊——” 那天是个好天,云朵似抽了丝的绸子,一道一道印在上面。说得还挺像回事,她想知道,如果我家里人得了消息,会不会也给摆上这么一场。 灵楼,香台,牌位,前面横放一口大大的棺材。亲朋凑上去。长风呼啸,人群哭喊:姊妹!俺那姊妹啊! 如此哭上一场。 江依去买了纸钱,一张一张扯开,点上烧成灰,熟练之后掐几沓随意一折,两只手攥着中间,掀扇子一样从底下把黄纸一分,顶着食指捻开,绽出一枝张张分明的黄花。 江依给我烧了很多钱过去。一个尖儿冒了火,整个盆子就被点亮了。 眼泪迟了数年才匆匆垂落,江小姐不知何故忽然垮了。她很痛苦,分明没有病症却难受得喘不过气,什么法子都求尽了,只好跪在神佛前,她以前从不信这个,逼着自己念那密密麻麻满篇满篇的慈悲经,求菩萨,求真人,求大罗神仙,一面赴死一面将自己碎尸万段。后来求仁得仁,当真碎尸万段,浑身血肉尽数剥离,骨头碎做千万片,神仙取走一小块,她便复了原身,重新回到苏州家中。 醒时头发还湿着,散在枕旁,尚未竖冠的哥哥过来擦拭她脸上的汗,女使挤满一屋,芳华依旧的母亲站在珠帘后厉声训斥,不准再近池塘半步,不若便将家中曲水抽尽。 29、一道山青 世上有神愿意帮她,代价是一片骨头。 寒冬时节的江南分外阴冷,她在水中醒来,万幸没有烧坏脑子,记忆无损。要知世上一日万象,常人无法跳脱俗世,年节流转,农商政务,最要紧的是灾情,再次是门里门外那些产业。江依头脑过人,数年间大事变动,书卷册目、军工谋略都有涉猎,大小决断凡是由她所出从没出过差错,由此耳聪目明,探查未知的异能有了合理解释,真能通晓过去、洞悉时事、预知未来。江凭月活生生的人,不是神仙妖邪,亲身走过一遍,头脑中难以磨灭的经验智慧让她脱胎换骨,隐于市井后变成如神一般的人物。 江依只知道哪年旱哪年汛,货运航船,织造盐场,哪一年什么最挣钱记得清清楚楚。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她要是记得自己何年何月因何染病,不知道少遭多少罪。 五六年前落水后醒来的头一夜,浑身发热,高热数日无论如何消不下去。病情反复,唇干舌燥,依旧憔悴,凝不住神思,只能在傍晚睡上一会儿,之后是夜夜无眠,整宿睡不下,隔天莫名掉泪,一双眼睛都要熬坏了。 想她那么爱哭,说不准是少时这场病给耽误了。 她这个人看上去,你去看一眼,就知道不像多结实的人,自己都不珍重。 “算是典当,当了什么?” “庙啊。”悠悠一声,还以为她在学小猫叫,“答应捐一座供奉。” 我低头看她腿边那处久治不愈的伤,她的故事讲得很模糊,我只听到粗略的大概,没太多渲染,原本以为是多么轰轰烈烈才让她念念不忘,其实也不过如此,若只是梦境,隔几日就忘却了。 “多惦记惦记自己,再有执念也不要从头来过,这样的奇遇跟我能有多大关联?是你厉害,如果墨书文还在,她绝不忍心看你自苦。” 江依无声颔首,神色如常。 我看着她的眼:“还有什么?” “什么还有什么?” “那个时候你肯定为难我了,到底是什么事?” 她知道瞒不过我,诚实交代了:“让你在心上人面前难堪了,很是难堪。” 只是这样不算什么大事,心上人,她竟是知道,知道还要问我。可我是不知道的,我磕她手肘,问:“谁啊?” 我们挨得很近,低头凑到她面前,她若此时抬头,大概能从我眼中看到她自己。 “你不知道吗?”她闻声抬头,反来问我。 我怎么会知道? 江依真的抬眼看我,我看见那双眼中映出的人:先是肆意的,明快的,随即僵硬呆滞,心中一块砖石凿地,我无力扇动睫毛,就像暴雨下的蝴蝶无力鼓动翅膀。江凭月的睫毛猛眨几下,她眼里住着的那个人仍在出神。 我意识到不对,轻轻转过身。 江依随后开口:“她对你不好,不用惦记了。差点忘了,你这两趟阅历不同,心境自然不同。喜欢的人自然也该是不一样的。” 原来那人不是她。我问:“怎么不好,你什么都不说,这样污蔑人家?就因为你对我——” 她面色如故,“去年见你一面,在那之前真的别无他求,在那之后的确别有意图。相处下来,唯有歉疚,至多如此,并无真情,既然打算各自安好,这些话还是少说。” 那她之前为什么…… 江依跑去一边,开窗望月,“没缘分就算了。你不愿意,总不能强人所难,我又不是坏人。” “你怎么不是?” “我怎么是了?咱们也有点交情,不能这么说我吧!” 当然是玩笑,江依不会是坏人。 “这些事应该早点跟我说,憋在心里不好受的。” “你太端直,不免认定我自私自利。” “怎么会,我很大度。” 江依笑起来:“是嘛!” 也好,佛家惧因,人畏果。我闭口不言。上天垂怜,她没有太过深重的执念,今后再不用担惊受怕噩梦缠身了。到此为止。 从前我们在京中,闲暇不多,就愿意陪她走动,劝她多出去走走,江依说她从不怕累,只怕看到的天和往昔的记忆叠不到一块去,她记性很好,怕有偏差,私心令她不能勘误。世事如流水,天地寰宇没有永恒,不存在亘古不变的事物,风常动,水自流,一切静物不静,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总要奔涌的。她也愿意出去走走,一路行至天海尽头并不要紧,只怕激流冲刷岩岸,哪粒浪花和从前的模样对不上,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她是人,人活着不能顺遂,剩下的一切就填满了忧虑。 这么说还挺有意思的,既然重新来过,滩边的浪花对不上形状,不一样也就不一样了,刹那之间,谁能跑过去把它们挨个叫停留在半空中拿出尺子细细勘测呢?没人会这样。 水流任她流,风吹就随她走。那日月回转,星河胜景,万流争先,竟也一模一样吗?如同活板印字,一雕一画,同一个字模刻出来,整本书上把这个字找出来裁剪成块互相比对,也不见得就是一模一样的痕迹。她还给我的那块玉,上面钻了个眼,摸滑打磨,全然不同。 世事不同,我和从前那个受她倾慕的我怎么会是一样的? 江依问:“你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我活得好好的,你那时有刻意害我吗?没有吧。” 必定没有,我追着她的否认一齐回答,两声“没有”砸在一起,既然没有,因缘际会而已,为这点事自苦,浪费光阴浪费眼泪,神仙看见了要生气,下次不愿意找她了。 “从前,没有肌肤之亲,手也没牵过。” 这些都是身外事,以为她误会我吃味,我只能笑笑,“我不在意这个。” “在不在意一样要说。”她好似如释重负。 说完一顿,又觉得自己有失公允,很快接下一句:“你不在意我。” “不在意你,手上的活都停了陪你回家,来了就走不来了。怎么才叫在意啊?” “不好意思书文,从没打算要关你那么久。”她一躬身,双手按在桌上。 我扶她坐好,“那怎么改主意了?” “东京出事了。” “战事?” 比战事还要糟,柳仰一桩旧事被人翻扯出来,幸而没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她曾违背上峰意愿行事僭越,牵连数十人,此前已被扣在宫中半月有余。江依胆战心惊日夜难安,前天亲眼看见手书才踏实下来。人是全的,没说下大狱但肯定受罪了,不知伤成什么样。 回府修养了几日,说最差不过削了官职外放回家。怕什么来什么,江依就怕这个,烂摊子一堆,两头顾不好,把我锁住是为了保全,其余时间都在料理如清姐姐的身困。 左支右绌,忙得焦头烂额,她总在给别人铺路,问我知不知道天底下哪条路铺得最顺当,是我的。谁敢想呢,一点银钱能让两个女子安安稳稳活够一辈子,只要没有灾荒战乱,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一样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岁岁年年。足够幸运,无病无灾地过下去;不够幸运,依旧如此日复一日,等一等天灾人祸。 人永远学不会知足,总是不知足,柳如清说她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江依远没有那么贪心。 她不愿意放手,一路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心中劝说不断,遂了我的心愿也不是多难的事,何苦死咬着不放呢?大概因为一旦走到那一步,之后的路再由不得自己了。她曾经有过掌控一切的经历,就再也不能把这项权力假手于人了。 很多年以前,在我完全不认得她、距离能见到她还隔着千万重山水的时候,我就已经身在她双手所及之处,山谷林地上,一只久久盘旋的鹰隼。 在见到我之前,江依的目的和困顿十分简单,弥补遗憾,换得心中安宁。只是因为见了我,仅有的匆匆一面,夏日盛暑,白昼长于黑夜,她恰好空闲,我总在忙碌,既然墨书文能钟情于女子,不曾婚配,那个女人凭什么不能是她。一念之差,火苗飞蹿,大火蔓延,烧尽南下的归程,让她留住江北半年之久。 她忧虑深重,本以为我不会轻信这种荒唐事。 我碰上的邪门事太多了,我不信她这些就解释不了。好多城中叱咤风云的人物,比如柳大人,将来是要青史垂名的,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不该由她操心,为了找上我不惜撒下弥天大谎。我太想挣钱,为了活计急着跟人家结交,来不及琢磨太多。 “你是真不会编故事,就我这身份,平白无故得那么多青睐,没道理。街边卖茶水,一碗一碗烫出来的,攒够三年的钱,东家不多过问,允我租了五年商铺,你财大气粗腰板硬,傻子才跟钱过意不去呢。亏我这么笨,真以为自己运气好得很,气死我了!” 她靠过来摸摸我的脸,“说不准真是走运!书文,我可以起誓,没让除书文之外的任何人关照你,威逼利诱都没有。” 她说完快速点了下头,“错了,如清。” 上天真那么仁慈,就该让我俩门当户对才好。她那么一说,随便听听。这几年在汴京,多亏旁人帮扶。开铺打点,往来食客,马场的过路钱。 书文,说起来我们还有一点缘分在。 我告诉江依,如清姐姐原先拟定的字就是书文,后来才换了,我从她那听来的。 柳姐姐好像考了很久才中,初入仕途那年尚未取字,她母亲给的就是“书文”二字,她嫌组起来难听,打死不叫,柳书文,多怪啊。母亲又说此去凶险,即便不愿卷入党争,庙堂之上绝无坦途,须得圆滑处世,望她不离本心,取字“如清”。 江依跪坐一旁给我编辫子,三绺拢紧,捆成细条。她听我絮絮叨叨,长长地“哦”了一声,意为原来如此。 看她这样就明白了,扭头便问:“不会是你的主意吧?” 她回过神,一边笑着,一边甩起发辫拨扫向我喉间。 “一猜就是,小小年纪还掺和长辈的事呢?” “猜得好准。”她把几条辫子拆开梳好,扶肩顺过几遍,“就快回来了。过几日,没那么快,说不准要到下个月了,到时候有人传信来,到时候和我去城外接一下,毕竟是回家。” “非亲非故,她家人会不会不高兴?”我们只是认识,并不相熟,江依想要人陪,我之前在正事上给如清姐姐惹过祸,怕不太合适。 江依从床边挑了把梳子,“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她父亲在江宁任职,要避嫌的,两个哥哥都分出家去,就姨母和咱们两个,再算上我母亲吧。” “你怎么让她关照我的?人家这么大的官还这么愿意听你的,只凭交情足够吗?” “我求她了。”她仰头垂眼看我,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八成是没有求。 其实不难猜,多半是人情买卖,何况她们是打小一块长起来的,同是出门在外的浮云游子,互相帮忙,相互照应。 江依说:“跟你说一件旧事,柳仰原来不叫这个,单名是‘杨柳堆烟’的‘杨’。” “那江凭月原本叫江凭月吗?” “是,没有变过。”她抬眼看我,很快垂下头去。 该说的都交代完了,轮到她来问我,只能问一句。她还是想知道我的意中人。 我的心上人:“明明。” “明明什么?” “就叫明明,两个扬声调,日月明。” 她盯住我,眉间似有微波,眨着眼睛往下看了一眼,问道:“你们有约了?” “算是。” 江依点头,道:“我记下了。” 只能问一句,她问了两次,我都答了,按理说应该再从她嘴里问出点别的,都说了那么多掏心掏肺的话,罢了。我没有长处,性情不好,本以为知道这些事情会很生气,少说要骂她一顿,如今却觉得她很好,比从前还要好。江依跟我说,她对书文,并无贪恋,盯住她那双眼睛,她的眼睛正陪她一同否认。 一个人,她的眼睛可以否定口舌。 我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强逼她将心中所想一口气尽数倾倒。听她说的,似乎为我杀了人,言语模糊,我猜不透原委。墨书文被欺负了,她气不过跑到边外给人家报仇。 我不是圣贤,不可怜那些人,我就是心疼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现成的饭晾在桌上都没见她抬手热过。这么矜贵的一双手落在黄沙漫天的荒漠中昼夜砍杀,不知图什么。为我报仇?如果真是为了给我报仇,大仇得报应该高兴,为什么还要愧疚?我想不出,或许是为求个心安。 我凭什么揣测她? 30、两乡月明 “在你走后我才开始认识你,认识了你才知道你大概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了你这个人,无休无止的后悔。亲长疼爱,家族器重,你活在世上,一样都没有,能在身边陪伴几年的就一个早亡的妹妹。那时我变得很艰难,各自烦恼,每每觉得自己不能如愿,便想起你。我们互相认得,就是彼此的故人,我应该帮忙,为你改一改这条将行的大道。” “从前那些日子,你都不跟别人生气,有一回知道跟谁发脾气吗?跟天。天不好,让你淋了雨,我没有留你,我应该留你。” “把你留下,等到放晴了,会求你消一消气。” 江依时常这样,突然很愧疚,盯得我浑身不自在,我问她:“那个时候不想见我了吗?” 江依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一个没人疼爱的孤女,在世间走了一遭,想要的全都见不到,听着是挺可怜的,江依属于无心之过,火上浇油,伤上撒盐。 “你放弃她,想必是为大局。” 江依静静摇头。我想到今天她躺在车上,枕着我的身体,风掀开绸缎制成的帘子,眼中日薄西山,枯败荒原。 也是,没必要非得杀浩瀚天地间一个小小女子。我问:“为了更重要的事……人吗?” 江依仿佛喝醉了酒,笑而不语。 “你不愿意说,那我猜猜看,你要学孙猴子下地府改一改我的命途,世事无常,几天工夫能出的变故太多,我一个人安好不代表不会应到别人身上。你担心柳大人安危,两头忙起来,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她似乎无可奈何,抱着胳膊深深叹气,“没什么事非要排你前头。” 她很焦躁,语速加快,只想反驳我,哪怕现在说一句太阳东升西落,她都要果断否决。 “我不是为了别的,单是为了你。在我眼里,你已经大了,你很聪明,可惜一次都没有抬头看。世人都有期许,我去找你,只想让日子长一些,再长一些。我没有私心,我不是贪图……” 我打断她:“我没那么想你!” “你先听我说完!你说什么都有价,晨起多放一斗米,晚上那锅饭菜的咸香就要大打折扣,炖肉,锅里多熬一块糖,下个月的租子就没了着落。拿到什么,都要用手里的东西去换,我也一样的,见到的摸到的,万事都有期限,是我的也不是我的。我每次睁开眼,只求这种日子再久一些。” 她说到激动处,眼中泪光闪烁。 “你说什么都有市,不分贵贱,一文不值的东西在别的地方也许就价值连城,推出门去总有人过来买,说不准的事情太多了,那是因为你总往好处想。我不行,太多东西超出掌控,一旦超出掌控,底线再难坚守,我不是女娲,无力补天,尽所能而已。我也是肉体凡胎参不透天意……今天寻你的路上已经想好,你出了什么事,我会自戕。” 她几乎哭了出来,我不能理解她的痛苦。 凭月将手腕抵在额头,神色懊恼,语气格外冷,像是真的跳出局中作壁上观,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怎么能这么想?”我挽起她的胳膊,轻轻划她的手掌,“不能这么想,你家人怎么办?” “你有家人,房廊屋舍,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我就算安然度过此劫,往后呢,明知道世事无常还要这样偏执,难怪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不能释怀。江依,不用可怜我,不用觉得我可怜。” 她说亲缘淡薄,不能留有子嗣。就因为我家中不睦,半句不提自己家事。 就是因为我,我没有求过这些,也没有求过她。我不该强迫她说这些,她很没精神,眼睛已经不再动了,像潭死水。 “血浓于水因为血原本就浓于水,没别的意思。亲长珍视是你走运,怎么能一直躲着呢。我怎么因为这个讨厌你?” “没有躲。”江依皱起眉毛咧着嘴哭,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我顺顺她的背,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我想了想,点着手指开始算,二四六八十,“诶——怎么回事?其实这么算,江依,你比我大出二十岁啊?” “哪有!”一听这个就来气了,她总算有了生气,说我不会算账,数都不会算还做什么买卖啊,气急,一把拍开我的手,自己掰开指头在我眼前晃,“十……十六,十五吧。” 我笑笑,“大点就大点,反正年岁都虚长的。咱们明天上街上玩,你去找个过路的,随便找个人,就问她,人家肯定以为你是我表妹,我是你堂姐。” “你怎么这么好占人便宜!”她又让我数了一遍,行吧,十五。 她说等我回京,我们还是要联系,会给我寄信。 江凭月的文章我见过,长篇大论,一连十几页,只匆匆翻过,没仔细看,几篇就占了一册。 让她来写信应该会留下很多字,会不会把书中的字都穷尽了?应该不是,数数算起,从一数到十也就十个字了,你我她,生与死,爱与恨,聚散离合,情与别……世上对字这么多,怎么写得完的?若是她写得久写得长呢?应该也是会写完的,直到有一天把人间的字都穷尽了,还能另外写些什么呢? 江依没打算睡觉,说点别的吧。 “你跟她呢?”我指了指我的心。 江依想了想,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认识不久,关系不远不近,从没红过脸。” “红脸?因为羞涩还是生气啊?” 江凭月回想着,手掌按住膝盖,“都没有过。” “那还算相敬如宾吧,江小姐这模样这么好,私产也多,她不算亏。” “谁是你……” 我打断她:“可能她没那个意思。” 她急切道:“可你送了我那块玉。” 那块又丑又不值钱,也表不了什么心意的玉。笨重,没有花饰,随意摔打,拿去当掉,她竟视若珍宝。 “她是当面说清楚给你的吗?” 江依不置可否,看来不是。这玉太笨重,系在腰上捆不紧多半要掉,她腿不好,更不便行走了,又是亡者遗物,不合时宜也不相称,只当信物并无不妥,传情的话,我送她绝不会送这个。 也有可能是墨书文那个时候没什么钱。好像也不对,推算年纪,墨书文和我一模一样大,应该买得起好一点的小首饰。 “会错意了吧,我送会送小巧些的,那个沉,看着不聪明。你拿着有失身份。” “是吗”她低下头,只是笑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谁送人东西会送这个,回去再攒两个月,能给她买更好的。 江夫人太过坚决,起初好说歹说动摇不得,兄长一天天拖着不成家,主母哪能厚此薄彼,于是两边都催不得。江依是后来才知道我在外面过得很好,自在极了,有勇有谋潇洒恣意,那时已经不做念想了,一门心思扑在别的事上,似乎是块旧心病,最好的机会在多年前错过了,她年岁渐长,虽说聪颖过人,却早不是少年心性,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游移不定。摆在面前的事一个不好的结果和一个更不好的结果,母亲忧心,让她快来见我。 从前噩梦心悸都不是假的,忧思损身,遇见我之后安稳许多,这几天不在她身边,怕是又犯了,脸色也不好。 我想陪她睡下,江依没有推拒,找了床被子盖上。她说没事,之前那么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就是想让我和她在一块,夜里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从前一直是一个人。 她洗漱干净,把我拦在床头。 要不是身上闻不出酒气,我真以为她醉了。 “你不走,是要给我贺寿?”我没搭话,她自顾自说着。 她衣衫太薄,好像只有一层,我一摸,能隔开料子碰见皮肉下面的那身骨头。 …… …… …… 她趴在我肩上缓了很久,一个人跑到浴房,回来时满身是水。 净手、漱口、梳发,最后照了很久镜子,回房时已经很晚了,她一边看书一边梳发,不多会也歇下了。我们隔开好远,被角蹭不到被角。江依还是睡不好,半夜起来轻手轻脚下床走到外面,又是镯子,她的镯子好结实,经得住这么磕打。 卧房和书房连着,中间屏风隔开,好大的屏风,有两匹马那么高,比一条街还要宽。 她走到最那头,影子被烛光打在屏风上,肩上有几只鸟雀,手边就是青山,她靠在墙上,走近书架。 张望着,蹲下来,撑着桌角起身,深一脚浅一脚,绕开桌子转圈。 肩膀抵在书架上,拳头也落在那一侧,砚台的响动清脆,和她的镯子一样。捶一下,那些书就交错着倾斜,像春天的竹笋闻雷声而动,浇灌几滴雨水便开始窜个子,如同飞在巷子里的风,沉重克制地穿街而过。 不同之处在于她来去自由,街角的风总是很勉强,有时太轻,有时太急,很艰难地塞进来,偶尔刮起一阵。要么就太过剧烈,梧桐叶乘风而起,飞上云天。 她没有回来,我坐在床上,看她在书房的屏风后点了两盏灯,挂上灯罩埋头写字,写一张团一张,不嫌麻烦,捡起来展开折好撕干净。 我跟她说过,写废了不能老撕,反过面画画算数都行,如清姐姐就喜欢攒着废书稿,一筐一筐撞齐了放好。 过了有一会儿,似乎实在写不下去,站起来把纸烧了,那些黑烟熏人,烧了两张改到屋外烧去了。外面谁家狗叫,传到前厅院子里,天上残月挂在枝头,江依关上门,坐回桌前。 怎么离那么远,还是能看出大概,她又蹲下了。我叫她,压着嗓子迷迷糊糊喊了两声,没人应,过会儿她回来,没发觉床帐被人动过。她身上有没擦干的水珠,是在外面用凉水洗了把脸。 把手搓热之后轻轻拍我,说是起夜,吵到我了,问我要不要水。 我摇摇头,抱着被子。 背过身睡会不会太冷漠了?我总是这样。于是翻了个身,膝盖顶到她的腿,额头好像碰到了她的肋骨。江依倚在床头,静静看了很久。 她心里好似在打赌,倘若我转过来,只要转过来,就要抱一抱我。我听见她俯下身,轻轻吻我眉间。 香气一散,她突然伸手,往我领子下面摸,吓得我一抖,衣裳早睡乱了,领口不知道松成什么样子。 …… …… …… 她拈起那根头发,自我怀中拽出来,那根头发那么长,好像嵌进棉线经纬间,我没睁眼,她扯住的当真是发丝吗。仿佛是将衣物的丝丝缕缕尽数扯开,取之无禁,热风从我身上撤下。一根发丝落地,声响微小,像蜘蛛结网,透亮无色的细丝缠住指尖。 倘若嵌进布料里,紧得好似融于一物,我没察觉是应该的。 江依将我领口合好,顺我的衣带,自己也躺下,抱住我的手臂与我额间相抵。 31、常在人寰 江依做了错事。起因是实在忍不了,她想看看从前那些藏在暗处的翻云覆雨手死前挣扎的丑相,死的是书文不是我,我不能替她评判,江依有本事,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愿意对她言听计从。 我把她给的那块玉石还了回去,原本挂的香铃让我掏空了,既然是书文给她的信物,应该物归原主。 可想一位吃了熊心豹胆的江南姑娘,和我一样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两三年前去到北方边境,黄沙戈壁,清月之下片刻极寒,日头上来火烤一般。江依徒步行路,弄丢了马匹,野风通天之势,卷起十几层楼台那样高的黄沙,只身走在荒野,一无所有时仅有那块温玉,被攥得要滴出水来。 她总是睡不好,睡沉了又是噩梦连连,我只能在一边守着。 夜里实在熬不住,困极了,眼都睁不开,后脑一抬离了枕头瞬间又落下,烛火跳动,直至燃尽,我把玉石放在手里暖热了,打开搭扣,环在她衣领下。 她一直想要,不怎么贵重,却是一样凭证。遥想母亲匆匆一生,如今整个家都散了,除了我再无人记挂她,现在多一个人想她,母亲知不知道呢。 母亲化成了鬼,她还能记得我吗?就像书文化成了鬼,她还会记得江依吗? 我翻出院墙,连累江依崴了脚,伤不算重,上过两回药走路已经平稳许多,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想出去转转。江小姐好折腾,闹个一天一宿不觉得累,精神头比七八岁的孩子还足,这时候看着是没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稍不当心又是伤口撒盐,可以拉个小车带她出去,又想到路上颠簸,久了容易晕。 还是决定走一走,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这会儿不走,一辈子都好不了。 江依在前,我紧跟身后。 她伸手捻碎一片草叶,无辜春日呈罪,“花开不过几日便败了。” 江依边走边数落,日头很长,脚下是泥土和青石桥,一条路有很远,宽窄不一,一连七八个拐弯,行人贴着水面过,流水被晒得发烫,风倒是凉爽,像不合时宜的秋意。路过水边,江依变戏法一样拈出一文钱币,非要跟我打赌。 我接过来对着方眼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声,“仙长,你要做法?” 江依遥指湍急的河流,江南水多,我并不知道这是湖还是河,她要用这个打水漂,一个水漂一文,两个两文,一连十几个就十几文。 我没带钱,打不了赌。在汴梁就该把钱存进庄里,那时我信不过他们存钱的地方,也没有远走的打算。 江凭月挥金如土的性子如今已是收敛很多,现在往里扔的可是铜币。要是扔金子,我就要淹死在水底化成水鬼一直陪着她了。 “没钱换点别的。”江依从容不迫大步向前,放高声量,“帮我折一朵花来。” 四周流水,岸上满是泥土砂石,再往远处是高高矮矮的草,我问:“这哪有花?” 水波印柳,湖风映光,天朗气清,我看了很远很远的路,都没见到花,浅淡的野花不行,红红绿绿的太艳俗也不行。平江府的桃花不知开在何处,或许天暖水温,早开过去了,大概要爬到山上找。 她看准了一道涟漪,就要往那漂铜钱,“那就河边新柳,取一节,放我屋里。” 这些树天一暖就生芽,这面临水,长得格外好,东风一吹就发疯般长起来,一夜之间长满大小不一的叶片,如今已经和湖水一样绿了。 太不公平,她临水长起来的,比这个我玩不过她。 江依瞄准水边往后退,被野草梗绊了一跤,打了个趔趄。 我近身扶住她,“您悠着点。” 她很神气,扬起袖子:“怎么,怕我让你把这些树全摘成秃的?” 我两手一撒,“怕你摔着。” 她站好,没有弯腰,从上往下到水里一投,响了一声,没有漂远,这一枚力道不大,钱币太轻,乘风落进水面,平躺着沉不下去,顺着粼粼江流缓缓漂走了。 这个不算。 她说她输了,使唤不了我,真可惜,走了。 我让她别动,在这等着,我去给她折柳条,往常没有折花折树的习惯,江依生于斯长于斯,这地方沾了她多少光,回赠一枝新柳而已,我欠她很多,现在是借花献佛,以后都要补上。 江依没有接,弯腰掀了捧水扬到我身上。 弄得到处都是,我睁眼,左眼睫毛上垂落一滴,它自己落不干净,得用手拨开。 江依嘻嘻哈哈地道了歉,抚着我的眼睛按来按去,本来只迷了眼,被她揉出泪了。 刚一睁眼,神佛在上,我像个瞎子偶然得报,竟是复明了。 我记起那天她站在我家门前,长长的白纱挂在帘外,将落不落的样子,一层遮不住光的薄影罩在她肩上,周围是吵嚷的人群,小桃把洗干净的茶碗砸在我肩上。江依好有耐心,眉眼弯弯面露笑意仔细看我手上的活,偶尔抬眼看我。 柳条上附着一层细密的土,大风刮来,沾了湖水变成泥,我的脏手按在她掌心蹭了一把,把树枝扔进她怀里,“你从前不这样。” 她甩了把手,“怎么?” “从前像朵莲花,风雨欲来飘飘摇摇,却很沉稳。” “现在不沉稳了?” “都好。” 她是一朵莲花,我是一小株飘萍,生于世上,所见所得大多过客而已。即分即合,不必有太多执念,那多久算久,多久算长久?十五年算不算久?到不了十五年,应该要等到我走后的两三年间……就按五年算,那剩下的十年算长久吗? 一定很久了,十年是很久了,人这一生几十年过去,十年是很长的一段,十年前我才八岁,字都不识一个,百以内的算术都学不明白,大概只有勤园某处假山最底下的那层石头那么高。 再久又能到多久?还想要多久?难不成做一块风化了的石头,盘古一斧子挥下去,直到天崩地裂? “你是怎么说服夫人放你远走的,定居汴梁时就不怕我是坏人,你胆子好大。” 她自己也挑了一根枝叶,抬起胳膊纡尊降贵地捋了两把,像是安抚,又像迷惑,趁其不备猛地一拽,扯下一层新绿,“你怎么出来的,我就怎么出来的。” 肯定不一样,我是因为家里都不要我了,她家里还是要她的。 这柳树可怜,我学着她的柔情做派轻轻拍了拍树干,“没明白。” “我掌家,多少流水从我手上过,谁敢说一句不是。你也一样,出门自食其力,家人不愿养你,谁能过来把你绑回去?你总在划界线,其实咱们是一样的人。” 是很有道理,母亲要靠她操持家业,家族没有别的可用之人,一时半刻离不了这棵摇钱树,她哥哥不务正业,对她也就那样。境遇差不多,她更厉害,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没人会说她任性。 我看看太阳,再三犹豫,还是说了。 “那也是因为你喜欢她,你喜欢她而已,对我知之甚少吧。” 江依笑了,胸有成竹,“问别的还真不知道,你问我这个?” “墨书文,祖上在肃州,本家姓的是‘莫衷一是’的‘莫’。”江依挥动柳枝,当空写字。 “河北东路广平府,女子,年十八,中秋夜八月十五,你是两月后十月十五生辰,少时离家出门闯荡,最早往南走,定在东京城郊,茶寮做起,连月巷拐角对街江文阁门前有一处产业,黑土轩。性情不温顺,收了个从拐子手里抱出来的妹妹,现已归家亲人团圆。咸口,爱吃馄饨,闻不得芫荽味,你家是京中独一家不进芫荽的食肆。还有,最爱驴肉焖子火烧,饮食清淡,生意好了奖自己一锅白米粥,胆子很大,杀鸡解牛不在话下。看得不那么清倒也无妨,你耳力极好,听见碎盘子声隔多远都会发抖。闲时喜欢看千篇一律的无趣话本,讨厌酒气香气,浓烈的一概不碰,胸无大志,只求安稳度日。” “不戴沉重的饰物,不用玉石,不蓄甲片,脸上有两颗小痣,眼尾一,耳侧一。”她越凑越近,审犯人一样来回打量,“别的不清楚。” 再向下看,眼神深得要探进血肉里将我剖开看个干净,慢悠悠补充道:“腕骨一,无名指骨二。” 她一抬头,对上我瞪大的眼睛,“送你的流苏簪子,这么喜欢啊。” 我抬手一摸,往一侧顺了顺。这个是挺好看的,还素,不束发就戴这个,一支通体细直的银管,尾端雕了暗纹,好温婉好漂亮,垂下来的银链细绳般环环相扣结成长条,条条分明,不会缠住解不开,撞在一块发出沙沙细响,听着很舒服。 “性情拘谨,待人谦和,难与生人相近,不会点茶,不会做糕,不会放风筝,最喜欢的口脂是,城东玉零斋前年出的点漆春酬,无香,色彩清淡,较寻常货品贵些。” 我抿抿嘴唇,“行了,再往下说老底都被你掀了。” “还有一样最要紧的,可惜说出来你绝不承认。” “你先说。” “除了这些七零八碎的,”她突然刹住,“凭什么告诉你?” 又唬我。 想起她之前描绘的北地风俗,丧葬场上,我的魂魄被她一丝一缕用绳线拉扯着和风搏斗,单手翻花系在身上。她能预查将来,说不准真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之前错怪她,已经道过歉了,原本就是她撒谎骗我,使性子又哭又闹…… 她突然开口,翘着柳枝点一点我的心口:“因为你不在意。” 说完看着我眨了两下眼,“你跟她……就是,你们。”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下意识开口拦她:“还没。” 江依眼睛很漂亮,晾在太阳底下格外巧丽,垂眸时能看到眼皮被顶起来,珠玉一般滚动滑至眼尾,“她亲过你没有?” 我看着她,点头。 “你亲过她没有?” “没。” 她思索片刻,眉目间有了细碎的光影,用手指勾住我的手,很痒,“那你想不想?” 我脸发烫,赶紧抽出手,“说了只能问一个。” 染了指甲桃的手又追上来,江依的眼睛张得很大,脸上红红的,不像问询,“你毛病真多。” “江依!” “说笑而已。”她往后一错,倚着粗壮的柳树,手掌压在脸侧,指尖一点,镯子顺着胳膊往下一掉,脸红得厉害,“这么喜欢她?” 讨厌鬼! “我很珍视的,你不要乱说。” “嗯。”她站直了身子,“我也珍视你,一样的,书文,能不能,什么时候能,先要问过你的。” 她记性不太好,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那你那天!” 江依反驳:“我很想你。” 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了,我也反驳:“可你这样就很招人讨厌。” “嗯……” “你觉得我下作,我也等了很久,我也不想让。”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没觉得她不好,她总是口无遮拦,我是觉得这样不好。 江依说完这句就转身离开了,不知道要去哪,我捡起地上的残柳,错开一段路跟在她身后,江依在周围街巷胡乱地绕,绕了两圈回家了。 江依很别扭,恰好我也很别扭。想了好久还是想不通,把打好的银耳环取来送她,她不要,说我不欠她什么,赶上要出门,不能败了她的风水。 这人只要上了脾气,仙女下凡也劝不回来,我才不要哄她。但是也不能全怪我不哄她,我哄过了,哄不来。 那块玉还了回去,她也还我一块,是要关我那天从我身上取走的簪子,路过扬州时买来送我的,那时怕我自戕,擅自抽走,还将我的头发弄散了。 这是玉,不是铁,这么钝,书页都捅不穿,怎么能划开皮肉?这是上等的好玉,我让她收回去,她无奈,抬手收进袖子里。 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把它抽出来举到半空,透过光亮观察细致文理,神情变得恍惚,捏死一只鸟雀般残忍松手,说扔就扔。我手快,凑近一步,像个变戏法的,细长的墨玉筷子一样在我手心来回跳,好不滑稽,所幸接住了。 第一次这么仔细端详勤园的房屋梁柱,很结实,大多有些年头了,唯独我住的地方是新建成的。陈霜请我去厨房,江依不让我动灶台,打下手都不行,估计也是怕出事,那几天正是紧要关头,她怕我死了,前车之鉴。 她不在,没人管我们,现在好了,我们做一桌吃的。在露台搭起小桌,周围摆一圈吃的喝的,陈霜耐心教我,上手快,三个人玩了一天牌。我,空手赚了四十六文,可惜最后一把输出去一半。 屋檐遮不住春光,太阳一冒头我们就换个地方,树上落了几只鸟,站成一排往下看,陈雾比划,陈霜才想起来过了这个点得接小姐回家。 她出去有正事要办,这会回不来吧,太阳下山还早呢。 陈霜说,江依是到山上庙里,也许是求神拜佛去了。 拜佛,她连阿弥陀佛都不会写,陈霜说不会有错,她经常去那,还见过那座神像。陈雾拍拍她的腿,像是不太乐意让我知道。 明白,江依不信佛,信邪。 闲聊的时候知道了,她们不是从小跟着江依的,今年年初才来的勤园,小姐三年前自己分出来住,一直一个人。 江夫人是亲娘都劝不住,找大夫给她看了一个月,精神还算可以,便随她去了。 陈霜说之前给勤园送东西传话,门外挂锁就是去庙里拜佛了。只是那个佛看不出是什么,有头发,没披袈裟,没有搭到肩上的大耳垂,眉心点了红点。 庙是古朴样式,遥见一排青瓦,离她家不远,大概几里地。山前路窄,地方不大还故意修个陡坡,行人过来不好走,要沿石阶一步一步登上去。顶上很高,人站在这衬得格外矮小,四下空无一人,门大开,殿内有位青衣姑娘靠在摞起来的蒲团上,正当间摆个小桌,酒瓶散落一地。 泥糊的台阶上放了个孤零零的小口瓶,被酒壶猛地撞一下,晃晃悠悠荡出几滴清酒。 仙长一杯我一杯,仙长一杯我一杯。 我把她拉起来,二十的人了,装的是三十多的心,不知道自己什么金贵的胃经得住这么灌。 醉鬼袖子一甩,被她拽得失了重心,两人齐齐跌坐在地。将那点酒从她手里救出来,让她看清我的脸。 她脸上很红,抱住我亲吻,连人带瓶倒在我身上。 江凭月喝醉了酒咬人。 我扶她坐好,起来抹了把脸,拎过酒一闻,完了。 一瓶落竹春,三坛敛声。佩服,不怕把自己喝死在这。 顶住上颚,舌尖泛苦,舔了下嘴唇,烈酒和胭脂混在一块,又苦又辣。 问她知道不知道哪能有水,身上洒了酒,得去洗洗,江依脑子还在,张手朝身后一指。循着她指的方向越过几道帘子向深处走去,身后又有动静,转身一看,醉鬼疯得不成样子,闭着眼伸手画圈,四面八方绕了个遍。 真是,我就不该跟你打交道。 大殿台上是一尊巨大的神像,周遭荒郊野岭,泥塑的人身蛇尾处处染尘,我踩上高台,将后面的红布拽过一道,绕过眼前,别在耳后。一道红布遮眼,就算江依出格冒犯,看不见总归好一些。 她正跪在地上,捂着心口咳,泪都出来了。 趴下没多久,起来要吐,殿内铺的是方正墨色地砖,我拽着她往殿外走,要吐不能吐在这。 一番拉扯,喝得只剩一个底儿的酒瓶不幸殒命,碎了个震天响。 迎着太阳走到这再爬上来,这么长一段路下来也没觉得累,这么一会的工夫闹出一身汗来。江依在杂草丛生的荒树根下吐了起来,我另找一块蒲团拍干净灰,跪坐殿前拜了三拜,“对不起对不起,马上收拾干净,对不起对不起。” 扔下她去别处找水,这里面修得很好,我是住过破庙的,夜里吓人,有人出没更吓人。这个小庙破落了些,可什么都有,一应俱全,倒像个供人留宿的家。 自山泉引下一处活水,圈成小池,看着挺干净的,接了一盆过去,从另一侧绕到殿前,神像身后的阴沟里摞了一堆东西,各色废铜烂铁,这是常年有水的地方,居然不生锈。我看不清,凑近了过去,是一座小山,碎瓦片碎瓷片,捡了几块拼不起来,山一样的,有的凹面上落了土,从里头那点凝成片的硬土里长出草叶,开出花。 一直往下刨,看见几片大的,又平又厚的是底,摔碎也只能碎成整个的,我拾了几块,一一反过来扣在地上,磕掉上面结成块的土坷垃。 底面雕着的,是江南十府各大酒窖的正名。 32、春泉活水 在这样庄重古朴的地方,江依喝得烂醉,在我身后念念有词。 刚把地上擦拭干净,旁边倒过来一条影子,江依满身酒气扑向我。 手边没有醒酒的汤药,给她喂了从泉眼口接来的清水。厨房的灶台没有点过火的痕迹,山上的野果像是刚长出来的,我没见过,尚不知是否有毒,能不能吃。 这些乱跑出来喝酒的,闲来无事关起门在家小酌几杯就算了,醉了好歹有人照料,跑到山上庙里喝,且不说被野兽叼走分食,稍不慎从这么长的台阶上滚下去也要摔个半死不活,本来都坏了半条腿了。 年前城南宝程嫂子死了男人,年关,人家都在家里待着,就她男人出去跟叔侄一伙喝酒。喝个烂醉拉回来,直接放他娘门口不管了,大门从里头抵上,没人给他开门他也不知道喊。 门外一层矮墙,内院太高,爬上去不能往下跳,迷迷糊糊踩着梯子下,房上哪有梯子,几根瓜藤顺着绳子结成的枯枝挂在墙上供他攀援,不韧,比干面皮还脆,手一松就摔了。 腿上挂着藤,头着地,地上淌的血都冻成冰了,他娘早上起来看院子里怎么躺着个人,一摸,早凉了!冻得像个石墩子。不知道是冷死的还是摔死的,但凡人清醒,摔一下肯定死不了,他是醉得站不起来了。 宝程带孩子搬过来住,年上出的殡,她姑请着喝的,把她姑给告了,叔伯堂弟这伙人全都告了,过年请人写状子,大过年的弄出人命官司。 只看江小姐表面,谁能知道她喜欢喝酒,藏得够严实,知道她能喝酒,不知道这么能喝。 不然也轮不着我专程过来给她洒扫空庙。 把别人锁屋里不准出行,自己跑出来跟神仙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她的头很沉,抵在我肩上。 “怎么了,难受吗?” “难受……” 我扶住她,醉成这样能不难受吗,要好好缓一缓才行,天黑之前要回去的。 她攀住我的胳膊抱上来,指背勾住头发,喉头压在我肩上,说话时一动一动的,“书文,你很好。” 江依彻底神志不清了,站起来都费劲。 “好想这样一辈子,又舍不得你受委屈。看我一眼就很委屈。”她没有哭,继续抱着我,“就受点委屈又怎么样?” 我躲开她的眼睛,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后背。 这样闹着,忽然抬手一抓,什么都没有抓到。她张开双手,呆呆地望着眼前一片虚无,上眼皮眨着眨着耷拉下去。 “你可千万别吓我。”我拉住她,太阳都快落山了也不知道回家,跑深山老林喝酒,这荒郊野岭,谁知道她是怎么琢磨的。 江依打了个冷颤,突然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跪在地上。 “难受,想吐?”我抱过她,手指着高台让她看神像,“别吐,冲撞了我跟你一块倒霉。” 她正过身,直起腰,我从身后抱住她,揉按小腹,跟她当时按我那样,十个指头交错着,一深一浅,软肉压下去,身体随呼吸起伏。 江依缓过来,张开手掐住我的手腕,我问她是不是失心疯,会传人的。 她松开手,黑着脸退开八丈远。 “是我。”我把她拉过来,“没事,我又不靠头脑吃饭,疯就疯吧。” “世上疯子多了,咱们俩都排不上号。” 江依颓然点头,想来我说的在理。 “书文。”江依叫了我一声,中邪一样盯着我,眼睛不眨一下,却是会动的。 江依的眼睛像夜晚的小猫的眼睛,总是很明亮,很漂亮,此时却空洞无神,仿佛面前覆了一道黑纱,视线被黑色笼罩,直至被人晃醒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江依半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边用手指着我,似乎抖了一下,我按下她的手,提她匀一匀花掉的胭脂,“坐好,别发疯。” 她照旧望着我,我往外走,她往外看,摇头晃脑,随着我转来转去。 她的眼睛又湿又亮,忽然笑了一下,幽幽说着:“许久不曾梦见你了。” 她以为现在是梦。 这是喝醉了,醉得不分昼夜,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只知道做了场美梦。 以为她那个死去的书文回来找她了。梦见死人,一点都不觉得晦气。我恰好长了一张和那位书文一模一样的脸。 她鼻子一酸,快要哭了,脸埋进掌心,我也委屈,好像我在难为她。 明明是她先难为我的。 我拍拍她的背,什么好话都说了,说尽了才给她把眼泪哄回去。的确应该顺着来,哄一哄仿若有奇效,总比一直别扭着怄气强太多了。 江依握住我的手,“从前想你真是很好的人,这个年岁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早晚,凭什么我不行?可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分量,会为我掉眼泪吗?能给我烧香纸吗?反正,你,你这人……” 她一边拍着地板一边指着我骂,眼泪也止不住。总是哭,一哭我就没办法。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不要哭,讲讲道理,拿眼泪能胁迫谁?” 她眼睛都红了,硬是把泪憋回去,“谁胁迫你了?是我的真心!” 我拍拍她的背,顺着她来,“好的!好的好的,我好好哄你,咱们喝醉了,不要哭闹行不行?” 她紧蹙眉头,心痛得无以复加,“谁哭闹了,我是在闹?墨书文!” “我错了,我说苦恼。”我指着她的嘴唇,点一下她的鼻尖,“苦,恼。” 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做错了,长叹一口气,把错处拽到她的身上:“你胃本来就不好,这么烈的酒,你多珍重。” 江依抹了把泪,冷着脸说:“我没病。” “没病也禁不住这么喝,一个人出来晚上醉得回不了家,你等着谁来接你?连个灯都没有,夜里乌漆一样。” “我不怕黑,也没有胃疾,骗你的。”她声量渐高,远处枝头上几声鸟叫叠在一起。 我一抬眼,她抿了抿嘴,低下头不言语了。 骗就骗了,又不是头一回。 我仰起头,去看那座被遮了眼的神,一样抬了声量回话:“让我可怜你是吧。” 江依自暴自弃,“是,怎么了?” “你对那些,一只猫一条狗,你出远门,临走之前弄点碎干粮往边上一放,跟它们说我要走了,你们好好的。我不装可怜,你会多看我一眼吗?” “人家猫儿狗儿什么寿数,你什么寿数,万一见不着了……” 话没说完就后悔了,怕她哭着质问“怎么这么笃定能再见着我呢?” “人家来去自由,萍水相逢,我们却是时时见着的。江依,我。” 江依坐在原处,拳头撑在地上,顶着一张哭花了的脸,眼里闪着泪光,相当伤心的模样。 眼泪一滴一滴滚下来,落在她的腿上,布料的花色,纹路,经纬,无一被她垂泪淹没。 我想问,她的眼泪是不是酒味的。 如果是酒味的,我是喝不来酒的人,我喝下她的眼泪也会醉酒吗? 也是,跟个醉酒的人,非要讲什么因果。 我拍拍她的脸,去闻她的泪痕,“不说了,哦,哦,狐狸狗,不要哭,姐姐带你回家。” 江依的脸快被我捏变形了,又伸出手指问她:“这是几啊?” 她不回答,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眼泪一掉嘴角就笑起来了,丑丑的。 “我就是不想说话,没醉。”她摇了摇头,裹着深色的外衫倒在我怀里。 原以为自己是简单寻常的人,最最平凡,最最无欲无求。只是她这么一倒,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在她眼里究竟是死是活,幻梦似醒非醒,偶尔寻知归处,也会混淆吗? 江依晃晃脑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抬头望着四方的顶,“这庙是你修的吗?” 江依枕在膝盖上,睁大眼睛,刻意地眨了两下算作回话。 “很适合乘凉,我就想要这种地板,颜色再浅一些。你不知道,城里会有人来查食肆,官府衙门的人,看看我那干不干净,亮不亮堂。” 我那是不太亮堂。我心想。 我问她是不是有点冷了,要不咱们早点回家吧。 她不想动,想让我陪她说说话。 我说好啊,跟你说说我是怎么动心的。她不想听,让我换一个。那我问她算术,二二得几,四,三三得几,九。四四得几,哦,那五五得几呢,她想了想说一十五。 蠢死了江凭月,我让她伸一个手出来,我张开两只手,算上她的,三只手,每个手上五根指头,三五才一十五,五五要往上再加一十啊,这都算不清楚。 她醉得不轻,胳膊提不起劲,伸着手就数不清数,我把手按在腿上,她跟着趴下来。用空闲的一只手点着指头数,数了一圈真是一十五。 她犹豫着说是,这样才对。 “我也想让你开心。”她捂住眼睛,手背磕在膝盖上,整张脸埋进去,“你就是不笑,和我在一起你都不笑的。” 怎么不笑?我现在就在笑。 “能怎么知道我不笑,抬头看看。”我真的在笑,她这样我笑不太好,神情也许很僵。 “你不喜欢。”她横起胳膊挡住眼睛,“也不在意我。” 她旧时染的指甲褪了颜色,凑近了看,甲面铺了水一样长出原本的样子,指尖开出桃花,花下堆了清雪,爬起来时没注意,磕了手肘,细镯子撞地,清灵一声脆响。 一十五。 她等过我一十五年。 这么作弄她是不是不太好。 闹过火了,起身时颠倒一动,给她盘好的头发便由此散落,瀑布一样挂下来,后脑和肩上多了一圈黑沉沉的光亮,较楼外流水还要深邃的墨青色,泉水浇流层层叠叠打在身上,末尾长出来的发尖蜷成小卷落到垫子旁。 看向我的时候,江依的眼神那样晶亮闪烁。很少见她笑得这样甜,她明明衣食无忧,还总是哭,总是掉泪。 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是去年秋,初秋,那时候刚认识,姑娘家,熟悉起来就有说不完的话,聊起天就停不下来,半夜三更老鼠都回窝里睡觉了我们还在说,说到儿时的事。 前几年不懂事,买衣裳一身粗布,拿手摸都得先在衣角揉两把,不好意思试,鞋上裤腿上尽是泥,给人家蹭脏了不好。拿过来双手撑着裤腰一比,差不多就好。 回来一穿果然大了些,分明能挽起来,可是冬天灌风,夏天沉厚,当啷着不好看。笨手笨脚当起裁缝,拿了把生锈的大剪子咔嚓两刀下去直接截断,捡了宝贝似的将碎布条一圈两圈环在腕上当头绳使。 我还以为自己过了长个的时候,人都说姑娘十一二往后就不长了,不用吃那么多,我那时吃得是少了,就以为再不长了。 可我还是长高了一点。 那条外裤现在挺好的,磨得跟棉布一样,夏天干活穿着特别舒服。露胳膊露腿又不丢人,穿上也挺好看的,反正我觉得挺好看的,就一直这么穿着了。 其实本就该往里卷,压一圈缝起来,裤腿短了再拆开,把那一圈放出来,不至于这样丢人现眼还舍不得扔。更不能拾给小桃,姑娘家穿就要穿新的。 江依听不了这个,还没等我说完就坐起来抹眼泪,她觉得我好可怜,她总是悄悄看我,早就发现了,裤腿老是比人家短一截,风一刮细骨伶仃。 我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怜。只是因为她可怜我,所以才觉得我可怜。 现在她醉得头昏目眩,话也多了,一个字一个字不要钱地往外吐。我们两个笑够了,双双低头,默默良久,林风吹来,江依吐出几声叹息。 我捏捏她的手指,“你冷不冷?” “方才饮了不少酒,你现在要是……”她趴在我耳边,耳语一句,狐狸一样眨眨眼睛,看着我熟透的脸倒在一旁笑成一团。 “你正经点吧!神仙看着呢。”我让她枕到垫子上,“满身酒气,熏死人了。” “书文,你真是倒霉。” 又不知所云了。 “不许叫我。” 她应下一声,接着补了一句:“我不说了。” “不来找你,是不是要一个人喝死在这?” 她笑笑,只是醉醺醺地晃晃悠悠,“不让说话,我听你的,我不说,你又要问话,到底答还是不答?” 躺得歪七扭八,头脑还挺清醒,“算了,不问了,酒醒再问。” 她点点头,掌心抚过我的膝盖,开始絮絮诉说什么。大概是很愧疚,让我受了很多苦,有死而已。 她实在言重,很是恳切,将我的衣带拽过去,干巴巴的嘴唇蹭蹭布料的边缘。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都过去了,明明——” “明明……”她喃喃自语,鼻尖一酸,用力抱住我,不让我再开口,说什么都不行。 江依像是,活脱脱变了个人。我从没这样轻易地看穿过谁的眼睛,她眼神里的欲望毫不遮掩,尽管已经再三克制,还是轻声问了我好几句可不可以。 为什么问我,不要问我。 她不让人说话,还要问可不可以。我让她不要说话,她却总在说话。 我闭上眼,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总觉得有灯亮着,睁开眼睛,眼前是高高的方顶,门外是暗而未尽的天,烛火一样的暖色是最后一点太阳照出的云彩。 她又落下两行清泪,被我轻轻抹去。 “怎么了?” 江依的发梢飘到我怀中,我听她说,她也不知道。 很难想象她那样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一两个字概括不完。我以为她是孤高的,谁都看不上,只是偶尔也会露出这种委屈的神情。 “我做错了什么?”我问。 我知道她口不能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摇头,还是摇头,下唇被她咬出牙印,泛白,泛红,再白,再红,我让她张开嘴,手指按在中间。 我说:“你指甲划我的肋骨,胳膊就疼,连着筋呢。” “对不住。” “可是书文,我想当你的小猫小狗,你摸我,还能跟我说话。” 有时候分不清她是真的皎皎清月还是那层泉水里映出的虚像。 她扯开我的衣领,换了地方用力亲吻起来。酒气真是很苦很苦,苦得咽不下去。又不能当着她面走开,只好受着,她不该喝那么多酒,我们勤园原本只有一个酒鬼,现在却占了半数。 回去一身酒气,我又是从不喝酒的,陈霜知道,回去该怎么解释。 那双手伸进去,急匆匆地将上衣剥了,她牵起我的手,打在她身上,“你摸,你摸一摸,书文。” 她在这上面见解独到,一身好本事,衣物不能尽然拆下,松松垮垮,留一件清透贴身的虚挂在身前,腿上也不能光着,下摆挡住大腿根,素白的袜腿扯松了挂在小腿上。 一处自山间引下的欢腾活水,细碎波纹冲散月亮的倒影,清泉搅动,涟漪朝我涌来,石岸有新添的绿意。凭月是翠色浓浓。 郊野临江,夜里刮起湿重的风,江依像一卷雪白的绸缎,乘风离地,浮泛飘展。 黄龙入海,几十年一改道,我不信有人一辈子初心不换。可她的钟情,真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膏肓之疾一拖十数年,早就深入骨髓药石无医了。 该怎么办才好。 33、濛山夜幕 她从前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 那时我们各自有事要做,我要养家,她是每日看不完的书信卷册,见面时间不多,不至于天天黏在一起。 真正能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的天数满打满算不过两三个月。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似乎可以用流水来形容,平淡不生波澜,光阴流走总会留下踪迹,如今回忆起来,是几场堪称滴水穿石的朝暮。 十年甚至更久的时光被这点流水渐渐冲淡。江依有一句话我是绝对相信的,她一定不是从我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喜欢我。 我死了,她才有可能回忆,要等到我死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回忆变得生动热烈,某月某日忽然有了心绪,开始做些从前不曾想过的打算。 那时天还很长,我们还没见过几面,有次出去给人抬东西,记不清是换匾额还是挂绸子,或二者兼有,正够着檐角擦灰,她从街上路过,不知怎么将我认出来了,走到门檐底下抬头喊我的名字,问我为什么登那么高。 其实只是搭把手,要不了多久,就快好了。 我招呼她让开,她却原地站定,叫我快些下来,胳膊一环抱住梯子,其实不是从那下的,我要踩的是旁边的木架,她仰头看我,脸上蹭了灰,整个人抵住梯子脚,像掩门的木楔。 那时我身上衣裳都不一样,站得又高,转过去甩着湿布擦除梁上陈灰。 她也没说上来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只说许是眼力好,或是两人有缘。 或是两人有缘。 她说这话的时候和我并肩同行,两个人慢慢悠悠一起往回走。不知道她出来做什么,江依空着一双手,身上什么都没带,一边脸上横着一道擦不掉的灰,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侧过头,眼珠滑至眼尾,缓缓张开望向我。 那时她是很诚挚的。走到空旷地,正对着光亮,恰好碰见粼粼波光入我眼底。 我和她总是很巧,经常能碰上,喜好也相近,我愿意陪着她,她一样安静待在我身边。江凭月从小到大娇生惯养,每一样都很好,我却恰好相反,是个没什么用处的人。 江凭月悠悠转醒,看见我时愣了一下,环视四周,揉着眼尾问:“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替你续了香。”我站起身活动筋骨,“天黑了,起来醒醒酒,一会儿背你回去。”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看她那模样就知道记不得了,还说没醉。 “一天没见人影,陈雾要来找你。”真行,叫哑巴拖着个醉鬼招摇过市,“你这几天不太好,我怕你出事,正好过来看看……” 江依一脸鄙夷,“谁用你。” 我指着自己的脸,“你还讲不讲道理?” 辛苦过来一趟保全她的名节,自己喝个烂醉,醒了又要怪我。 江依喉间一动,嗓子有些哑,忽然睁大眼睛,似是有所察觉,低头看看两只手,又摸了摸脸,茫然转身,挠挠头发。不知是晚风太热还是那块横起来的红布太过刻意,也许是身上太规整,让她看出了端倪。熟睡时我将她长发挽起来扎好,的确少了些风情。 她大约心下明了,按着后脑咒骂一声。 极短极促,声量不大,显然是骂我的。 风又刮过一阵,虫鸣声四起。 我扶住她,勉力让自己有些训导的意思,“再见你碰一回酒,等着吧。” “这样的酒,你睁眼看看,”她还喘着气,指向那些殿前零落的水痕,“一坛能有你巴掌大吗?” 我下意识攥起拳头,双手收到背后,“它烈啊!” “碍你事了?”江凭月站起来,被门外刮来的冷风吹得发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脸颓丧地将我推开。 她哼一声。 我又做错什么了? 我怕她醉着站不稳,扶住她的手臂,“还有力气推搡,方才还是一滩烂泥……” “墨书文!” 她满眼凶狠,嘴唇发颤,低声警告:“再多说一个字,把你头拧下来。” 我只好将双手平放在胸前,举过头顶,任由她训诫。 动不动卸人家脑袋,这样的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 江依不理睬,松开扣子露出一截腰,从一侧探进去,太紧了。我才知道江依内衣侧边的扣子要从最底下错开一个。 刚才是我给她穿的衣服,以为是一环一扣接上去,我看她的胸前,怪不得那么紧绷,总是合不上。 她理好衣衫,拍拍袖子,“今日之事烂在心里,敢往外说保你出不了这扇门。” 我点头应答,自行挑了一扇,站在边上越过门槛,背过身,脸朝外抱着胳膊。 夜幕四合,远处水湾有几盏渔灯,晚风一过,看什么东西都模糊,江依更是巧丽,五官点了水墨一般。 我只是想牵她的手,她便冷了脸开口骂我:“我不省人事,你也醉了?墨书文,你该死。” 她真是很不讲道理。 黄花翠柳,风一吹起来树就跟着摇晃。那时陷在春风里,险些站不稳,她迟疑着,问我想好没有。 总有人比我好。我不置可否。 她之前受的委屈我无力偿还,为了我背上人命实在不值得。理智被酒料侵蚀干净,她趴在我身上起不来,我按住她的背,强要问出个结果,这才得知她聪慧灵秀,到底没有动手伤人。 她醉得不轻,应该不是编谎话诓我的。 已经是万幸了,不要看江依做派柔和就笃定她不是刚强的人,现在两方安好,我也好好的,别的都无所谓了,没必要让自己陷进去。 她能为所欲为不是因为她多正直多厉害,听闻那些人久在边地,穷凶极恶惯了,天高皇帝远,自上而下另成一体,是碍于颜面才不能捆缚一个女子。 何况她尊贵,换个没本事没出身的早叫人一刀结果了。从前我总玩笑说她滔天富裕能不能分给我些,眼下怕是不成,不说金银俗物,平江府的山和水,少一粒沙土都养不出她这样没脑子的莽撞人。 就因为我不答应她,又擅自做主撞破了她醉生梦死的秘密,就说我该死。 “我不碰你,当心台阶,再这样喝迟早把身子喝垮了。” “我一向很好。”江小姐目光如炬,两鬓的碎发垂到肩上,一缕头发烤弯的细针一样挂在眼睫上,横穿瞳孔,“喝不喝都很好,醉不醉也很好。” “是,你很好。” 我已事事顺着她了,偏偏哄不好,又来了脾气,“你这样粗野,谁瞧得上你?” “嗯。”我点点头。 我想攥她的手,还没碰上就被甩开了,“你也配!” “我是不配。”我只是顺着她。 我低下头向后退了两步,江依有些无所适从,大概原意是想让我哄她,说话夹枪带棒的,知道说错话,又怕惹我不高兴,主动求和:“我矫情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别生气。” 我摇摇头,“知道你发愁,参政垮台——” “没有垮台。”江依纠正我。 我改口:“突遭贬谪,确实是大事一件。实在心烦就跟我们说说,好过一个人喝闷酒。” 稍等片刻,凉风让失去消息的神志短暂回归,江依舔了舔嘴唇,终于叫住我。 “我想明白了,旁的事上笨一些也就罢了,跟人过日子不能吃亏。” “无关紧要的琐事一堆,这几天让你寒心了,在我这受的委屈我自然担着,可你心中苦闷恐怕不是道个歉就能轻易偿还的。你想要什么,我力所能及,一定帮你办到。就当是欠你的人情,还清之后就一拍两散。” 江依这个脾气一阵一阵的,闹够了开始赔礼道歉,除了我竟还有活人愿意和她交游,由此可见柳大人也是心胸开阔的君子。 “什么都行?”我问。 江依迟疑,她一向谨慎,似乎在心中暗自厘定界限,道:“天上的星星,怕是不行。” “不要星星。”我抬头望天,“月亮给不给?” 江依拍了我一下,“再闹我打了。” 我笑一笑,说:“有的,只是你办不到。” 江依胜负心一起,显然不信,“只要你说,我一定想办法……最多宽限一些时日。” “你曾说过此事极为难办。且十分笃定,说是穷尽一切都——” “你说。只要你说!我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她勉力撑起一个坚毅的眼神,被我盯得有些别扭,于是眉目低垂,指尖掐住我的手心。 “改日再谈。”我让她别动,自己下两个台阶弯下腰,“上来,背你走。” “背?我这么高这么沉,你……” 我回头一看,刚想说她墨迹,她眼神一暗,话锋一转,“你愿意娶我吗?”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在原地。我弯着腰,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她很好,不会有人不喜欢她,只是没人愿意要一个……一个我。 深知她不愿意听这些,我磕磕绊绊,江依背过身吹风,随口换了个简单的。 “你来,怎么不叫车?” “我一个人。” “一个人也要叫一驾,这么远的路。” 这么远的路也不是我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谁先跑这么远的,反正不是我。江凭月金贵,青天白日跑出来喝酒,在深山老林里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想露宿街头非拉上垫背的。 如今能让人安安稳稳带回家,倒嫌我颠簸,不如马车宽敞舒适。 “陈霜她们在玩,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叫车。是我非要出来找你的,总共几里地,忘了你不太好走路。”我低下头,稍微看了一眼她的腿,还是想背着她走回去。 江依居高临下,“嫌弃我?” 什么话。我站得低,比她矮一截,要登上一阶才能牵她的手,“我怕你疼。以后一定记着。” “你还想有以后?” “那……没有以后。” “你不想有以后!” 有完没完了? 我在她前面蹲下,“赶紧的,上来,我背你走,咱们以后不生气行不行?你这样很吓人。” “用你来管束?” “我就该明知自己朝不保夕还要拖你下水吗,以后,将来,什么时候可以见你是我说了算吗?”她说完也知道自己无礼,语无伦次地道了歉,转身往回走,怕是又要一个人缩起来喝闷酒。 我拽着她,问她回去做什么,她微微侧过脸,如同那天在街上对我说或是两人有缘,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听清。 “避雨。” 她说避雨。 “哪来的雨,你不要吓我了。”我追上前问她,“江凭月,你要一辈子困在这?” “我想背你走,行不行,给个机会。” 江依背对着我,盯着前面的野庙,“我不想待在这,我想去一个小地方,我好难受。”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算计,越是小,越是寸土难挣,就这么小的一口井还有癞蛤蟆要争个你死我活。”我揽住她的胳膊,“你想清净,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天黑了,我们去前面那个池塘边。” “那叫湖。”江依转过半张脸,无可奈何纠正道。 “是吗?水那么浅,又是碧绿的,杨柳依依,我就觉得是小池。” “你有听过小池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我小时候偷偷跑到书堂,靠在门口偷听,先生说小荷不是荷花的花苞,是卷起来的荷叶,我就一直这么以为。” “后来不知道在哪听说,那就是荷花,荷花露出尖尖的花苞,我突然想起你的发钗。” 原本以为小荷才露尖尖角是荷花,后来被带上歧路,也跟别人说起这个谬误,我到底是对是错呢。求学问道,一样的道理,睁开眼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能只分对错。 人活一世,都是缓慢行路,只要愿意往前走,再遥远再艰难也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冲我点头。我跟她和好,逗她说:“你很像狐狸狗。” 江依揉揉眼睛,“是什么?” “又像狐狸又像狗,白色的,很大一只,一身的毛又滑又软。” “你才狐狸狗。”江依对这个形容物十分不满。 “狐狸狗很漂亮,耳朵粉粉的像个糖三角,还很听话,通人性呢。” 好说歹说愿意让我抱着,站直了张开双臂等着我搂,我可抱不动,拽住她两只腕子从肩后一扣,将她大腿攥牢。她问我可不可以留下,我没说话。 人跟人就靠那么薄的一点缘分才凑在一块,既贪恋她的好,就不能得寸进尺。她往前走一步,我就往后退一步,她往前走,尚有退路,我却不是。 曾经以为要和小桃相依为命一辈子,她到底还是跟我不一样。江依也是一样,自以为占尽天时地利,她和我总能在一起,如果真像她想的那样,书文不会死去,她们之前就不会分开了。 这样的道理,江依不明白也没关系。 不往前去,世间无非少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或许荡气回肠的故事,仅仅以此为代价,我却得以苟活。孰轻孰重,选择于我而言并无贵贱之分,然而人有私心,无可厚非,我也只能越过前面那座桥,就这样本本分分把她送回去。 方才的庙里住着江依供奉的神仙,神像上有一小行漆字,爬到高处细看才知道,她说给捐一座供奉,说到做到,真的捐了一座供奉。 “原来是祭神,你先前不信这个。来的路上我打算逮一个在山中游走的僧徒,问问他,看你心诚不诚。”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山野间空空荡荡,跑了一路,太阳还在,等这天真要黑了,暗得也快,真怕她被饿狼叼走。 “我的错。”她眼中光点闪烁,晚风吹干贴在额角的碎发,大概真的伤心,见我回头,从身后抱紧不让我看,贴在我耳边说着:“书文,你说的在理,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摇摇头,不该那么以为。我现在不觉得命里无时不能强求。 “书文。”她声音闷闷的,像在撒娇。我有时真的分不清她在作态还是真的苦恼,她一旦苦恼就会很可爱,摇头晃脑像小狗,但的确是格外认真的样子。 “怎么?”我也很哑,突然有点后悔,离开那座庙之前应该多喝点水润一润的。 “怎么办啊书文?” “你问我,我问谁?” “怎么说话的,谁知道那不是在梦里。”她用手指点我肩膀,提起方才做的荒唐事,“没太难看吧?” 不叫姐姐的话不算太难看,比我大上许多,还一个劲儿叫姐姐,谁是她姐姐,一点也不知羞。 “没有,你好漂亮。” 江依蹭蹭我的脸,叹气道:“我真是不好。” 我不是多迂腐的人,打心底不在意这个,“没什么,又没强迫我。” “你不喜欢?” “没有,就是觉得那样很丑。” 我是随口接的一句话,她好像被戳了死穴,扒着我肩膀质问:“我很丑?” “松手松手,掐得好疼!我说我自己。”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天还亮着,即便阴天下雨也不该将欲望暴露在天幕之下,更何况神明在上,好在来的是我。 哎呀,她真是毫无理智可言,酒,千年万载传下来的害人利器。 “你很漂亮。不骗你,只是看见你就听不进去别的话了。” 她回想“梦中”滋味,调笑道:“你力气好大……” 我停下脚步,江依抱着我的肩膀发誓不会再说了,不能真把她丢在这。其实我是累了歇歇脚。 江依晃晃胳膊,“要不我下来,咱们一起走?” 我摇头,指着前面,“路不好,等过了那个桥。” 前面不远就是一座石桥,两侧无遮挡,小河湍急,那座桥是一段支流分界,往前是老城街道,往后是荒败野林,过了桥就是坦途,来往行人也多了。 她又问:“那回去了,回去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你不说我不说,怎么会被看出来?”就说我们只是相互搂着说了话,她睡着之后,我没有逾矩,心慌什么。 记得小时候一堆半大的小孩一块玩,聊天说闲话,谁跟谁怎么样,越压抑的地方越混乱,我们都十几岁的年纪,就听说哪个小妮儿哪个小小子不是处了。我问她你怎么知道,你看过?这个怎么能看出来的? 后来才知道是看日常举止,做过的和没做过的是完全不同的,我还以为见了人就知道是不是呢。 现在想来很是荒唐,我当时是真的信了。这种事只要心里没鬼,旁人来看是看不出什么的。 那我想问,自渎之后跟人交合,前后两样又有什么分别,显然没什么分别,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瞎话,骗小孩的。 江依有点担心,“她们要是问起来,说怎么这么晚才回去……” “就说你喝多了。我没扯谎,你的错。”我说。 她当真沉沉睡了很久,害惨了我,自己一脸高兴的模样香沉入梦。 “书文,我。”她趴在我背上,一手食指敲打另一只手腕,“我原本想让你可怜我的。” “原本怎样?” 她凑到我耳边,声音极小极轻,我知道她只能趁着这点醉意说一遍,脚步放缓,认真听她说的。 她想让我不要管她,用膝盖顶她,那样我肯定觉得她好可怜。 这都什么跟什么。 “你满脑子……” 她紧追不舍,近乎是咬着我的耳朵问:“怎么样嘛,我伺候的舒不舒服?” 我脑子一白,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了,“真是梦了昏头,你的衣裳是你热了自己解开的,怕你着凉,心急才系错了带子,刚才咱们就是……完了之后,你趴我身上睡着了,我没有怎么样。”刚才那么生气,想来也是误会了,“你没占我便宜,除了你先亲的我。” 江依靠在我肩上,语气半死不活,话语偏偏又很动听,“不早说——” 原来她在意的是这个,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怎么,我现在还倒欠你的了是吧?” 我不看她,却知道她一定神情僵滞。谁知道到底做的什么荒唐梦,还到处往外说。她现在笑不出来,我却有些想笑,怎么这样啊。 “姐姐,我叫你姐姐,换一换措辞。” 江依拍拍我的肩,“嗯?怎么啊?” “你说话,你对我就是伺候,我,怎么到了我就是……我哪有那样……” 小年的时候,应该是那回,也那么问我,平白污人。我把她当花一样捧着,蜉蝣隔着荷叶得以窥见莲花边缘一角的花瓣,一个尖一道纹路,天地穷尽,不信还能有跟我一样待她如此的人。 “你还记仇,听都不好意思听,怎么好意思做呢?”她蹭蹭我后颈,好不要脸,“你说荤话真好听。” “江依。”我叫她,“把你扔这叫野狼叼走好了。” 从小到大有没有人教她周全礼数?这么大人,知不知道什么叫无媒苟合,知不知道野合两个字怎么写……大半年多少个日夜同床共枕,都是清清白白,能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她不闹我了,很柔顺地靠在我身上,一点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我没停步,她却真怕我丢下她,喃喃认错:“又不是同谁都这样说话。” 我问她:“知道你什么动静好听吗?” 江依凑到我耳边细语。 “不是这个。”又在乱说,总是没个正形,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我跟她说正经事呢。 “你说苏州话很好听。”我听不懂,就算骂我我也觉得好听。 江依一生平顺,时常辛劳,难免会淡忘很多事情。 前几天心绪不宁总是做梦,怕她将我连同那些旧事一起淡忘了。 “嗯,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要是当年没人葬我,你是不是得提溜一条铁锨过去给我圆坟啊?像这荒郊野岭。” “书文。”她照我肩膀捶了一下。 “别乱动,我就是逗你开心。” 江依突然收紧胳膊勒我,清清一声笑:“会不会说话?” 玩笑话而已,就是想到她莲花一样的姑娘,千奇百怪地缚个带子,拎个铁锨到坟场上扬土,怕是连怎么把松土踩实都弄不明白。那场面想想就好笑,她肯定又要哭了。 忘了也没关系,从前旧事,能放则放,人这一生好比蜉蝣朝暮,没有仙丹续命长生,她不忘却,日子全给了噩梦。 该轮到问我自己了,如果墨书文还在,她喜欢江依,明知没有结果,是想让江依记得呢,还是忘却呢? 蜉蝣朝生暮死,不能人言,答案是问不出来的。 34、明明如月 忽然发觉身上背的是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人,我很想劝她,真的为我好就应该停下来歇一歇。 若是冷血无情地疏远下去,所受苦痛不过两人各半,但要有所逾越,虽说已经开始了,却不能毫无底线地任由她陷落。但凡她将来有一丝一毫的悔意,我一辈子就完了。 人有私心杂念,我对不起她。要是她一直是我的就好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什么是专属于我的,曾经笃定的永远最后大都转瞬即逝,家、妹妹、钱财货品衣用穿戴,她要是愿意一直是我的,我什么都能做,可恰恰不是,偏偏不是。 从膝盖往下一晃,手指摸到她的腿,突然想起那处久治不愈的旧伤、那双含着热泪的失神的眼睛。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看我的,记不清,好早之前就忘光了,我比她更容易淡忘,或是从没记起过。 “凭月,听没听过京中女官上书?那时你应该还在江南家中。就咱们在汴京的地方,再往北走就是黄河了。” “长江金陵为界,北方女子有一项徭役,书文上说是全凭自愿,不乏许多姑娘被父兄和家族逼迫上战场,都不是去建功立业的,咱们做买卖的出去施粥布善,被人看见了官府记名,能少交点钱,她们也一样,牺牲一人,利便全家。这些机会跟梁红玉不同,女儿身扮男装进军营是大罪,但有了军功就能得到褒奖,在一个遍地是男人的地方,送去的女人再多,她们也不能有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一旦出了差错,即便是男人们的缘故,脏水往哪里泼只凭边外说什么,这些人命苦,何尝有机会辩解。女儿上营,河伯娶妻。” “知道人血包吗?一样多的血流出去,兵士多半会死,十之八九的刻度,救回来也是阎王殿门前走过一遭。女人不会,处理得当甚至得以永续,我说的是真的,你念书很多,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并非孤例,黄河域源源不断的供血线,中原单凭这个就能血流成河而寸土不让,源源不断,所以叫人料,这些女人专门有个称谓,叫人血包。” “知不知道什么叫扬州瘦马。”讲述时无知无觉,这几个字一出,悚然将自己吓了一跳,江依掐住我的肩膀,吐息加重,也被吓着了,“人料更像柴火,反着养,血越多越好,自然给足了吃喝。可天底下这万事万物,哪样是白来的?” 暮色四合,她怕黑,声都哑了,“别说了书文。” 江凭月命好,自小养在姑苏水乡富庶之地,不懂西北防线天寒之下政令无情。这些事少有人提起,她胆子小,不知道也不是坏事。 人血包的储量多少能左右一场胜绩的高低,中原地大物博,最不缺人,声量最小最好调度的是女人。血线补给甫一到位,哪怕遇上再无力回天的绝境军队也能同蚂蚁抱团过火原一般绝处逢生,反复多次,军防就能用极少的死伤平息战乱,要想捷报上好看,伤亡册目自然要无限近于无,丰功伟绩摆在明面班师回京。妇女损耗永远不会记录在册,就像草人借箭,冲锋陷阵的是那些被扎穿了的草扎人,谁会记得草扎人? 此等荒唐事能出来,一半是改革的弊端。改制伊始是牝鸡司晨大逆不道,祖宗规矩是一道坎,碰了要入鬼门关,要求完全不触及旧法便永无进步之可能,前朝党争不断,不多时朝中另有一番言论甚嚣尘上,主张男女共担护国之责,实则尊卑有序,前后相属,用女人的血供养男人的功勋。阴差阳错,以致有了荒唐的新解:力图改制的新党恰恰是不顾底层疾苦踩着女人尸骨上位的佞臣。 “说得有点乱,你就随便听听。这远不是党争反制,我这头脑都能想通,旁人怎么看不出来?血不是假的,她们像牛羊一样输送过去,一面屠宰一面受辱,东部海防向西北的商路不通,被多出来的几道输血线占了先机。柳仰瘦了一大圈,纠集一众有共同主张的女人们,什么主张我不能说,即便你我二人行于荒原也不能说。别人我不知道,柳如清真的动手了。” “我不懂,改制不是党派敌对,多的是高位者受尽褒扬,偏偏只有一小撮女官吃尽苦头,分明早就避开锋芒,还要一再打压。这是不是赶尽杀绝,还不能明说的那种?” 江依听得上火,冷哼一声。 我便继续讲下去:“不但拿了枪,似乎还动了刀剑,她太年轻,又是姑娘,不能服众,在女官里出类拔萃,迎上朝臣却处处掣肘,好在长街离殿内还有一段路,没闹到不可收拾的境地。敢在朝堂大放厥词,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如清姐姐二十多的年岁,只是副手,手下没个将领,她的话至多是句号召,可惜官阶在前,单凭这个态度已经足够激怒一众老臣了。 “京中的权贵,凡是年轻子弟,都来府门围堵。就是要让她难堪。几十年不挪地当个摆件看门的大鼎,吊起来挪上木板,用马匹拉来挨个砸在她门前。一是搬出祖宗礼法压她,二是,我们力弱,确实不比西楚霸王力能扛鼎,十个人站一圈,也动不了铜器根基分毫。” “看那个架势就是在说,不是愿意动武吗?女人怎么舞刀弄枪的?小小女子既然可以拿得起刀枪,必然也不畏扛鼎吧。” “柳大人长了个北方胃,我帮厨,恰好在她家后院。” 那天一早内院格外吵闹,府里人都说姑娘闭门不出,是外头出事了。岂止闭门不出,她身不由己,多一个字都不敢说。她的老师有很大的权势,却也不敢维护,一点都不心疼,都拿她当一支箭,要么万事如意,要么慷慨就义。 结果非但别无他法,这个时候还要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千年百年,此后万年,局势从来不会掌在几个女人手里。既如此,放她一马又能让别人受多大的委屈呢?那些人就是不愿意饶恕她,我这辈子没上过战场,怕得浑身发抖,好是好在有一屋子人陪着,不会一个人担心受怕孤立无援,坏也坏在这上面,一屋子女人,人质一样锁在里面。 青天白日,门外一直在撞,直到像攻破城门一样把正门撞开。 “她要低头做人,不能下场私斗,我可受不了这委屈,就推开门去,抄上掩门的长棍搬个凳子站上去,当街正对着门口的大鼎,沿边踩住,挨个踢翻,比八仙桌还宽大的鼎,老青铜器,里头混着矿铁石、香灰、枯枝败叶,乱七八糟滚得到处都是,满街狼藉。” 朝中人,他们当官的最厉害的不是见招拆招,是目不能视却能凭空猜出将有的趋势。柳仰为此冷待我许久,其实是为保全,我明白的。 灵智未开,人同走兽一般,偏偏启了灵智,还像个提线木偶。掌权者手起刀落,成千上万寻常人一概发配前线赴死,这些人大多连习文练武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下一条命,还要用所剩无几的性命替人征战,受尽万苦也不忘为门楣背上牌坊,好容易有了条出路,还要窝里斗,好好的出路如此这般堵死,再来互相攻讦,冤冤相报。 风光的时候,一个个凑上来殷勤讨好,京畿排到山海关源源而来,那时败落一瞬,竟要破门闯进人家家里——私宅女眷居所肆意泄愤。 一堆混小子好对付,前后嬉笑着,只是趁乱作势欺负女官,看我出来没敢近身,撂下话就走了。 一个莽撞的查不出名姓的女人,街上一抓一大把,我可不管别人,我最不怕身在高位的怂包软蛋,一群人读了十数年的书,不能说个个都是草包,生来独享权力附带的尊贵荣耀,越忌惮清流,越是巴不得成为清流,既然做不到最好,混个中不溜的也行,于是越忌惮清流的往往不乐意沾上脏污。 我是什么人,是市井村妇,乡野人家养出来的不懂规矩的粗俗女人,便是年纪轻,手腕尚且柔软,也是个招人恨的泼妇。 权贵膝下养出来的公子哥最是无用,他们要是敢动手动脚,无异于沾染弱者,我随意报官,只说“非礼”二字就能将他们尽数拉下水,这个就是代价,别人都怕,正巧我不怕。一个城里住着的,天子脚下耍个肠子横啊,柳如清一定要顾虑这个,我不用,所以她能成事。 “君父手下有天下俊杰,俊杰踩着家中姑母妻姐走上仕途,女官没有助力,唯有靠自己,薄薄的一排人用衣裙叠成出路,才显得我们这样的人最可怜。但是你想呢,我们这样的人,却是最无顾忌的,越是厉害,越多烦恼。你这么厉害还能事事如意已经比很多人要好了。” 丈夫们面对强敌毫无办法才得了主意用锁链对内牵制,女子行事,不能不谨慎,世人都说妇人心细如发,所以不能出错,出错便是故意为之,故意是刻意,刻意是别有所图。 于是笨些有笨一些的益处,柳姐姐从前只是一时藏锋,麻袋里刺出一根针,险些将自己的仕途葬送了。 那是官宅啊,匾额上的大字赵相亲笔。曾经见识过她家府门外的盛况,便能想到柳如清三个字终有一日位极人臣,仍得不到任何作为臣子应得的尊重,究其根本,只是因为她做了对的事。 可即便做人做成我这个样子,也不会甘心,自从踢倒了柳府门前的香炷,不管跟外头怎么说,反正我是打心里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求不来的。 知道她们不容易,得端着,必须端着,穷尽自己的青春、年华、心血和性命,只为博一个改制的将来。说到底我一个小民,不只是任宰的牛羊。 “你不用担心她,柳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况且人没什么大事,已经很好了,我们不信命,自然可以强求。” “连我都不怕,你这么好,总是自苦,畏首畏尾,一来二去把自己弄这么难看,大好春景逃到山里泡酒。” 背着她走出很远的路,已经离山很远了,我却不受控制、难以自抑地想起神像后的一摊、一堆、一座摞满碎瓷的黑山,碎掉的瓦片,白釉,内坯凹陷的底里风干泥土,草叶开花。 月亮挂在我身上。 我想着那座山,渐渐化成远处繁茂的树冠,心中一凉,五脏六腑下坠,惊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行于山野间,能看见的只有眼前的路和天边清月,不盈一握。 朦胧水色,朦胧树色,朦胧草色,朦胧山色。 命好又优异的人,本不该处处受困。对她,我一向是敬仰的。旁人喝醉之后不是说什么做什么吗,江依就不是,发疯有一套,现在连话都不乐意回了。 我可是认真规劝呢! “不是逼你回去重投科考,你有你的顾虑,我弄不明白,不过既然打定主意,肯定有考量。我也觉得当官没什么好的。就怕你这脾气去了,往那一坐叫人阴了都不知道,落得个不好的下场,说不定还不如柳大人呢。气焰正盛,你再给她捅篓子,她也很不容易……那些取舍,即便高官厚禄在前,天底下能有几个全身而退,不去也好,这样无端的苦无端的委屈,我们不用再受了。” “可话又说回来,我跟你说话呢,纵然可怜,也不能一直这样荒废下去,老天给你绵长光景,不知道珍惜呢,墨书文早死了你还在这喝酒。” “不如怜取眼前人呢。” “算了,你很好了,倒是我,若是一时多情,我受不起,我这种人……说于我有愧,怕我不信,夸得天花乱坠,我信,真信。你怕掺的这点愧疚让人曲解了心意,没有,反而踏实了,格外踏实。江凭月对我好是我应得的,是我天生配得上,不是一时兴起慷慨施舍……况且,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 “村沟里爬出来的,满身灰土的庶出的这样的,这样一个女儿,泼妇,什么都帮衬不了,从小没本事,剁案板擀面皮,勉强算个长处吧。” 除此之外呢,能背得动她抱得动她,因她本就不沉,轻轻盈盈,肩膀薄得跟什么似的,一身暄软的肉,玩闹的一掐都不能使力气。 “前些天你说我干这行不是本心,谁早不早立志到街上端茶送水蒸包子烙饼啊?糊口罢了,别的不会,我也不想给人当打杂的。是不是觉得我好假,觉得我不诚,没办法,我跟你不一样。” “不是炫耀,之前没跟你说过,那时候也有世家公子看上我了,我没娘家。没有家,江凭月,我没家就不好办。好久之前,但凡有,就凑合了,我不在家乡好好呆着,出来不回去就是流民,所以很小就流离失所了。” 她先碰了酒,我碰了她,就是一样碰了酒,酒劲上来开始语无伦次。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几年前还小呢,模样小,好多人过来逗我,摸完脸摸胳膊,他们问我卖不卖。” “后来个子大了,有正经营生,脾气也厉害,很少有人再问。之前逞意气出了名,现在只能这样了。没人喜欢我。” “你还知道我从前姓什么,真吓人,你太厉害了,和神仙一样。出家门那两年不懂事,起早贪黑累得快断气了,还把钱捆成包裹托人带回家里。心思太浅藏不住事,后来有妹妹照顾,必须自己留着,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就有家了。” “我得持家,时兴的桃花头绳没买成,就是尾端挂两个兔头坠子的,还是你来了对面之后给她买的,吃里扒外的丫头天天跟我说你。结果,你生生地把我们姊妹拆开了,她是走丢的,被抢走的,不是让家里人刻意丢在路边,更没掐死扔进井里,她们家里人和善,我不能怪她家,只能埋怨你。” “饮鸩止渴,疗疮剜肉。该是同一个意思,我想,倘若万一,万一我就是那副良药呢?每次你哭,发疯似的,我是心疼你。” 说到这想起她撒酒疯的模样,觉得很是好笑,握紧她的膝窝往上颠了颠,走这几步路,力气已经耗了大半。 江依喃喃开口:“你是在劝我吗?”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根本就是不喜欢我。”江依断言。 我笑了一声:“你还挺聪明。” 江依要报复,胳膊收紧,手肘压我的脖子。 我哑着嗓子求救:“松开——待会儿真死在这了。” 江依松手,凑到我耳边,“能不能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你刚还说我该死呢,从门口出来的时候你说的,你别不认账,我可记着呢。” 江依想起来自己的蠢样,仰着头看看漆黑一片的天空,也跟着傻笑两声。 我歪头,碰她脑袋,“你说你欠我什么,你以为呢?” “还知道心疼人了,我就是手上不长肉,掰腕子肯定掰不过我。走这么久,扛米扛面真不如扛你累人,找个地方歇会儿。” 谁知道她跑出来喝酒,还得背回去。走这么一段,费这么多口舌,跟个油盐不进的人。沉下心吐纳,只觉得口渴,方才从她那讨的那口酒有点功效,晕得脚步都轻了。酒不尽是坏事。 “你高高在上,总觉得别人都有路可走,到头来竟难为起自己了。”我宽慰她,“我不在意被旁的什么人低看一眼,你也别太在意我了。” 将我当什么都好,说了没事就是没事,不用弥补,不要你偿还。什么年头了还兴黄花大闺女,真的不在意,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不行,没说不行。 “唉,跟你相好,怎么能是我吃亏呢?” 起初发觉当真跟我有了什么,慌乱就要写在脸上了,出了山间才敢问我该怎么办。能怎么办,纵使做了情事,说了床话,来回只有那个神像在,还被蒙了双眼,谁能知道,谁会记得,我对她好,又不会报官让她下大狱。 不知道陈霜她们怎么想。前两天还剑拔弩张要死要活的,现在浓情蜜意了,势必要让人误会。 “其实说实话,人都有私心,实在怕你腻了。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跟你一比什么都不是,要真抽不了身,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不能那样,总不能求着你。” 我背着她,双手按住她的膝盖调了调姿态,“所以才一直问,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钟情,我不知道。反复逼问也不是为了得出答案,只是想问你。” “现在知道错了,我不该问,不该逼你剖心,我错了,我就想你好好的,不要太辛苦。往后就放心大胆做自己想做的,别总是困在原地喝闷酒。” “年关,我心不在焉,买了兜馄饨回家吃,热腾腾的,忘了小桃在不在,就我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往常都要先数一数里面有几个,那天忘了,想着你,就忘了,吃到一半想起来,悔得我,我没认真去想到底在悔什么,突然又记起你,那个时候特别高兴,对着碗傻笑。” “长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尽头,不要困着自己,其实就是个执念……”原本很累了,酸疼的那个劲一过去,力气好像用不完,走了一步紧接着就是下一步,一步一步不停歇,“我要是去边关,肯定是打仗,是不是还认识永阳侯啊?” “我肯定认识她吧!”算算北边上次的仗,年前差不多打完了,若要战死在今春,难说从前不是宁将军嫡系,这么一琢磨还挺风光的,怪不得江依故意说自己不认得人家。 “凭月?睡着啦?” 走走停停,叫了她几次,没应声,着了吧。 我耸耸肩膀。 自肩骨传来几声黏浊的“嗯嗯”,酒劲刚过,迷迷糊糊的,走着走着颠簸得睡过去了。不动还好,一动后肩明显湿了一片,不是汗,从外往里渗的。不记得她睡觉会流口水……娘啊江凭月要是敢吐我身上…… “喝吧,我让你喝。” “宝程家男人怎么死的听说了吗?大过年不陪妻儿老小跑出去跟人喝酒,喝酒就算了,跟你一样,醉得不省人事,知道什么叫不省人事嘛,第二天你猜怎么着?那天都没亮,他娘出去一看,院里一片狼藉,不知道还以为遭了贼,往地上一看,你猜怎么着……” 35、笔锋裁墨 勤园的石桌石凳藏在林荫之下,一旁是曲水。如清姐姐坐在对面,一边说话一边往池子里扔糕点碎,江依坐在另一侧,背对着我看她喂鱼。 “问你们怎么不说话?”柳仰回头。 江依与我互相看了一眼,双双低头对茶。 一炷香之前我们还在吵架。 大小姐脾气,自打从庙里背出来就成了哑巴,郊野坊市的分界是条河,桥后有块大青石,边停边走,怕她冷着,好心好意垫上我的衣裙。她从背上下去,肩上突然轻快了,挺直腰背,心口像是受了重创,长剑拔出,压了石头一样疼。 我往左肩一摸,问她是不是哭了。江依不说话,静静坐着,眼睛很红。问她冷不冷,也只是摇头。傻了,额头着了风,两边脸颊摸着不那么烫了。 江依想自己走,我扶着她,走走停停,牵着手不知走了有多久。姑娘们还在等,陈霜在厨房,陈雾趴在前厅的圆桌上。 当夜沉眠。 真是沉眠吗,说不上来。也许人非圣贤,万端经纬醉里真,所言所行皆作伪。 隔天放心不下,执意问她,山上的事她忘却大半,紧接着不见人影,被兄长拽到家去看望母亲。又过了一天,我说要走,她为我收拾衣物,好容易说上两句话,早知这样就不该多费口舌。 除了几身轻薄凉爽的衣物再加一串南红,还有两盒胭脂红掺了她喜欢的香料,叫我收起来放好,到时候带回去用。说完叮嘱道:“伯爵府的叶夫人,回去之后离她远些,最好不要再见。” 她语气不善,我问缘由,吞吐几次,才说来路不明,叶初珍原本是契骨人。 看她一脸沉静,像是有把握,不知从哪天开始查起的,“被你抓了?她对我很好的。” 江依把臂上搭的衣裳往我怀里一扔,“为什么对你好,不就是另有所图。” “你对我好不也是另有所图吗?非要拿族籍当罪令,你就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流落至此的?”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一辈子工夫用来排除异己。”江依手上一停,“就算把她杀了,烧成灰埋土里,那也是外族,跟你有什么干系?” “你还要杀人?外族固然如此,你还蛮夷呢,我正正经经的中原人也没对你动过刀啊。难怪了,那天一个文臣一个武将跑到那家园子里,你手眼通天胳膊伸到人家寡妇身上了。她能有什么企图,你喜欢我,她也喜欢我不成?” “墨书文!”江依把手上东西一扔,吼我一句。 惹她生气,又要数落我了。我急忙认错,说错话了,我不好,那也不能拿人性命说事。 生辰和家人一起,留我一个在这看门,不让她喝酒就冷情不少,难得说些话还吵起来了,她诚恳却也可恶,即便认准了是我刻意说些她不爱听的话也要给个机会让人改过。江依一哭,赔礼道歉的法子不顶用了,得自处极刑。 越忙越乱,柳姐姐招呼不打一声突然回来,陈霜跑过来叫人,说是大人早在前厅等着,王夫人和江夫人出门还愿去了,唐突登门还望海涵。 我求她别哭,还真就含着泪一路跌进柳姐姐怀里。此情此景,柳大人抬起胳膊敞开怀抱,望月感惭,以为妹妹忧心太过,想方设法给她逗笑了。 “问你呢。”柳如清侧过来敲敲桌子,看着我问,“给她开过荤没?” 怎么没有?我说一直都这样,嘴上正吃着半块糕,说话间吐出一口粉,呛得直咳。 如清姐姐听了我的话把胳膊搭在江凭月的肩上,笑得脸都僵了。原来在问她,说话时朝我这边转了下脸。 江依正色,照着她的手臂掐了一下,“说什么呢你!” 我这才弄明白,不是,这都什么人,把这个拿到桌上说。好在柳大人看我呛得满脸通红,想必是没有,便也不再追问了。 她掏出一把精巧的小钥匙穿在指尖,朝我伸过来,“旁的礼数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毕竟是进她们家门,不能太寒酸,我给你备了一份……就当礼钱吧。” 江依把手往前一摊,截住,作势要抢,“给我!” 柳仰把钥匙往后一藏,“官家发俸,散之于民,凭什么给你啊?” 江依抱着胳膊,头也不回,“她吃我住我啊!” 左右说不过她,只能把钥匙递过去,让她到柳家银库去取。 江依走后我挪了座,坐在她身旁,问:“有什么事不能让她知道?” 柳仰伸出食指朝天点了两下,“墨娘子,很聪明。” 江依走后,我们唯一的联结就断了,变得生分许多,我只好低头赔笑:“您太故意了。” 柳仰揪开一角点心面往池子里扔,“她没强迫你吧?” 表意不明,不好妄加揣度,是我自己跟来的,如今也到了走的时候。 “没有。”我摇摇头。 “别不好意思说。” “真没有。” “不愿意就来找我,她什么脾气,一阵一阵的,别的都好,就是……”柳仰用手点了点额头,“就是固执,中邪了似的。” 我摇头,像是要否认什么,“那是表象,她虽古板却并不无趣,怕羞还爱逞能,只是我跟她实在说不到一块。” “不见得吧。”她盖棺定论,含笑接过陈霜递过来的碗碟,低眉道谢。 “您误会。”我打好竹筷,并起来压住包子尖,“模样玲珑比饺子还小,汤汁浸透面皮却不至于满溢,不像京中那些淌得到处都是,勤园里的陈霜姑娘,心灵手巧。” 柳大人左胳膊一抬,随即砸到腿上,伸出右手接过去。被我强行掀开袖口,手腕上的几层纱布终于得见故乡天日。 她理好衣袖,示意我不必声张,“怎么看出来的?” “内衬惯用素布,从没见你穿这么深的。”通身墨色要受万人仰颂,而她一贯乌衣白领。有套衣裳我能穿,当官的不能穿,里衣的料子是黑的。 衣料出了染缸就定型了,谁都怕平白受污,乌黑墨色是个例外,沾了血也看不出。 如清姐姐犯了错,小半个月前挨了廷杖,放逐回乡终身不仕,两害相权,只能算计自己一条性命,太子的亲姑姑和她有些交情,赌了一把,好在成了。不算皆大欢喜,能保一命已是力竭。 “胁迫而已,披着那件衣裳死了,要有人遭罪。我知轻重,自己动手总比让人活活打断脊梁要好,只是……” 我问:“出什么事了?” “我死事小,借用宗室与旧党相衡,她深恶痛绝,不知道无所谓,知道了,往后免不了与我疏远,到时还要劳烦娘子帮我从中带话。” “江依不会怨你,你不知道她为你急成什么样子。” 我们谈了许久,多是她对我的嘱托,机缘偶得,从中明晰了江凭月为我做过的许多事。 从前书文的死归于边地,也许是守将管控不当,能猜出来是枉死。可惜人命也分贵贱轻重,女官没什么政治声望,江依身份不高,不能借用京官的名义号令兵士大肆报复。女人的命不值钱,湖边芦苇而已,另辟蹊径,若引导他们开罪军部,上面的人恼了,要杀几个不听话的部下泄愤,底下的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火气越旺越好,江凭月卧薪尝胆,辛辛苦苦当了半年芭蕉扇,总算扇起一阵风。 不知算不算兵法,鹬蚌相争挑拨离间,先是蛰伏,按兵不动,办得好有赏,事不成就惩处。等到那些人为了私利铸成大错,风言风语传进去,再请人劝解,再大的火要趁热疏散,出气筒早已备好,斩首和极刑,清算名册全由江小姐手笔。 好在凡她们刻意要害的都不是好人,这样说起来还挺解气,让盘古娘娘知道自己辛苦一遭开天地是为了迎那些畜生降世多半是要懊悔不已。 狼崽子长大了要吃肉,还要趁早断绝,凡姓名在册,家中男丁或斩尽杀绝或阉做人料。凭月菩萨心肠让他们自己选,有的宁为玉碎有的愿为瓦全,她不守诺,跟人家选的反着来,兄弟们的路还是兄弟们替代着走下去。这么看,心狠不是坏事,但我从不觉得她是心狠的人。 柳姐姐问我会不会觉得江依残忍嗜杀。 江依在我心里只是一个女人,我现在要学着把这些事情和场景同她这个人作联结,本来以为难以接受,其实还好,这是她的事,轮不到我管,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我不太明白大丈夫之道,于是选了另一头,自愿归在友人一队。那些人来回倒卖人料,从中牟取暴利,戕害同族姐妹的时候不记得自己也是个人,幸灾乐祸,自大无知到以为世道人心皆如此,除非天地颠倒不能更改。结果天道轮回,死到临头了想要求人怜悯,菩萨看了也要发笑。 江凭月做什么对什么,她是个女人,能有什么罪?若有罪,天就要塌下来先把个子高的男人们砸死以儆效尤。 柳如清倚在桌旁笑得如释重负,挥着她那只好手:“不要!公子少爷们活得好好的,咱们两个先进阎王殿了。” 我不怪她们行事阴狠,没惹火上身是凭了各自的本事。该死的死光了,往后的日子就能踏实些。江依是为了我才沾染这些,我不能不理解,更不能指责,对错由天证。 这些事原本可以不告诉我,她两个光风霁月,对我坦诚相待,我也并非器量狭小鼠腹鸡肠。 柳仰握住往外渗血的伤处,“刽子手光彩吗,手上沾血的事不好往外说,你不是三岁稚儿,理应知道一些。人与人相守,也是要看缘分的。若将来后悔,不必在意别人,有我护着你。” 我点头应下:“江依和我原本是萍水相逢,留到现在已经是缘分了。我是想问,天道轮回自有定数,若我活着会令大权旁落,你们还会执意救我吗?” “至少有人会和你站在一起。”她顿了一下,神情有些落寞,“书文姑娘生分了,我孑然一身,如今已是大权旁落了。” 我拍拍她的背,宽慰道:“随口一提。我明白,你们都有苦衷。” 柳仰探出身子侧了眼门墙,万分警醒地低下头,估摸着时辰尚早,勾勾指头让我别离那么远。 “想跟你说,京中最近,确有怪事。” 一位外地富商在风月场和贱籍堆里找一位姑娘,多大的年纪什么样的长相,给的都相当模糊,单知道花名叠字,找到了能赎身,但要当面看过验明正身,坊间传开,一时间城里多了两百六十四个叫这个名的姑娘。 柳仰刚被放出来,养着伤病不怎么出门,得了信心生不妙,好在那位姑娘还没有找落,赶紧往勾栏处塞了个细作去认,问起什么就溜边儿答,她不是一般人,手底下的姑娘也聪灵机敏,天生吃这碗饭的。 这也好查,拿出有章跟手印的文书来才行,官府就这么多,难就难在野的她管不着,好在这位富商毕竟是大商户,富贵人家里出来的,明面上没有太出格的偏好,人册堆里挑出了这个安排好的“舞姬”。 看来是了,甫一上钩,这个冒领的姑娘急匆匆描眉画眼,戴了幕篱就去了,人家家里的一眼没看,只是问话,找了女使看了看胳膊、后肩和腰腿。 那商户不是人贩子,不是敌党,也不是趁乱反叛的国贼。问明住址和喜好,一别多日无声无息,最后只遣人送来一封信。里面夹着两封银票,从措辞和笔迹上能看出信主人的诚挚,开篇是为卖弄词采,后来渐渐放弃了,换用白话书。 大概是要寻的这位女子勾了哪家小姐,信纸一张,开篇半句带格式的问候都没有,三篇双调七十六字,每篇用韵不同,密密麻麻铺了两张纸。 写了两页似乎也觉得没人乐意看,这才改成正笔书写,瘦硬端直,笔锋裁墨,仿若数百年前就看穿了这姑娘的不良居心。她们家里有钱,但一分都不会留给这家小姐,若贪图钱财,不必多此一举。 笔画逐渐敛去锋芒,字里行间柔和起来。砚台里点的水也渐渐多了,从浓重变得秀丽。书信这人说,能耐心隐忍一直读到这几页的兴许是个好姑娘,不会为难她。不知怎么,又从月亮开始谈,兜兜转转写到今年的新柳,剖出一颗心给她看,最后请求收信人洁身自好,知道风月地经营不易,说旁的太作伪,金银最为贵重,自然将最好的献上来,只是过往遗憾太多,日后所需,你写信来。 再看信中带的钱封,红极一时的花魁不过是这个价了,收了信,就比花魁还要珍重,不论是自己误入歧途还是受人胁迫暗害,如今都已得了这样一位良人的偏爱。不敢说上天垂怜,这家花了多少心血养出一位女儿,不是任由旁人糟践的。女儿的一颗心比金银财宝还难得,那些心事好似天上银河,求她千万珍惜。 不珍惜倒也无妨,写信这人兴许是母亲或姊妹,格外明白事理,知道情爱一事不能勉强,收信人若不愿,钱款不必退回,她家姑娘是个讲理的人,照常讲明就好,倘若倘若,万一万一,她不愿听你推拒以致妄图逾矩——照打一遍,不必思及旧情留有余念。 那信上说:你手上有茧,她手上也是,我手上也是,我们都劳作,诚如你眼见耳闻,她在家辛劳勤快,不是受宠爱的高门贵女,只是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半点灰草,念在她的好,你能否疼她惜她,爱其重其如珍宝? 你有真心,当真视她如明月,即便有些事不便开口也不要刻意欺瞒。她太愚笨了。 这人写到一半觉出不对,提了句:你若不识字,不愿找人代读,我别无他法,识得现钱、银票足够。 接着又写:她虽善解人意,可于情爱一窍不通,若为解贪尝鲜,求她不如求旁人,虽表面粗陋,着实难在伺候,倘若有朝一日相看生厌,望你留心,确保她在汴梁城中有容身之所立足之地,不若将她送到梁园开封府衙后街第一家官宅,会有人代为谢过。 柳如清翻到最末如遭雷击,这家可熟了。 这家姓柳。 起初觉得有人跟她玩闹,从怀疑被勾起的那一刻就让人给耍了。看了看那封长信又觉得言辞恳切,她是政员,从来不接救济风尘的活,万望寄信人的这家千金不被辜负。 不过数日,很快来了实证,汴京那些地方,原本没有一个女郎名叠字“明明”。 再回头看,字迹虽然愤懑潦草,虽然,虽然…… 江依的字其实还是好认的。 柳如清对上我的眼睛,她很聪明,猜出了始末,笑着说道:“你骗她了。” 此番陈说,惊魂未定,我心跳如雷动,不知该如何解释才算得当,总不能说江凭月很笨,虽笨,旁人不那么觉得,我说就成了污蔑。 “动静不小,为这点破事劳心费神。”柳仰话音刚落,外头来人了。她转过身喂鱼,我也很快挪回原位。 我不管,我就揣度了,我就要揣度。江依当时想的是,只要一丝机会,不求旁的,能在我身边就好。后来又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既然敬重,便不能藏掖,不能缩起头来做遇不得光的影子。再后来,短短几天工夫,她断定我的“明明”就在不远处,查遍这些行当的年轻姑娘,找出来,里外多照拂。 这些都是为了我。我没有她那么多心思,没有那通天的势力,不知道她会出此下策做到这个份上。 她明白我囊中羞涩又心胸狭隘,如果“明明”真的存在,这个姑娘大概不会过得太苦,至少比我滋润,端本正源,怎么也要五十两银票往上走。归因竟是我的交困。 没有娘家扶持,她不想我委曲求全,更不能任人挑拣。 这个没得治,江依是打娘胎里带的自负,总以为我没了她,那些生气和风骨就成了飘去无影的风。倘若心爱之人身困牢笼,我一样要散尽家财拿去换的。 剖心的信,笔墨纸砚凑成的书文里顾左右而言他,好容易寻到了,还是挚友精心部署,挖了个坑候着她往里跳。赔了钱,折了脸面,江凭月好可怜,心思全摊在纸上,快马加鞭塞进如清姐姐手里。 她不知道我会骗她,我也没去骗她。是她自作聪明,以为看穿了我,这个人能在我心上,必不是什么闺秀,是的话早说了…… 江依不会真的笨成这样,真是不知道自己明明如月? 犹记梦中凭月幽幽开口,跟我说,远近亲疏,人非草木,怎么我的书文将将长成,云雾交错,转眼间便失散了。 心性,骨头,哪个不是糙木铁板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就她的书文最要紧,旁的就都挤到紧后头去了。以至于她原本的家跟她家里的人,都不如我能被她放在心上。 我的脸很烫,耳廓也红,池中鱼跃,飞鸟争鸣,院外铃环相撞,步声一齐逼近。 “这可是,书文,这可是她的私藏,顺来送你了。这么大个箱子,都是你的!”江依抱了个小桌台模样的木箱侧身进来,眼睛对上才想起我们在吵架,于是把怀里的东西往上颠了颠,冷下面容直直向院里走去。 36、引针折叶 江誉来得不巧,他同柳仰有过婚约,私下会面要避嫌。于是我们几人围成一桌四角,我占着位置太碍事,带上柳姐姐吃剩的半碟小包子去厨房重新热好。 回来时看见凭月被江誉扯着袖子一角,双手扒住桌沿不肯松开,闷着嗓子半死不活道:“求你了,说我病了吧。” 她侧过脸,耳朵贴在桌面上,一脸心如死灰,抬眼看我站在院中,很快垂下眼睫错开视线。本以为会使眼色做口型:书文救我。然而没有。 她像扑腾翅膀的蛾子停在火苗边缘,眼珠左右一动,两只手有气无力地挣扎两下,扶桌站起身来和江誉争吵。 记得有天她约我出游,初冬的白日,门前的马车松了绳索,显然有人陪着,太冷了,不想凑那个热闹,让她早去早回,合上窗继续睡了。她被我回绝时也是这样,先垂下眼,大雪纷扬,倾斜的伞檐正过来,立时遮住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让她吃点东西再走吧。” “昨天睡得晚。”不清楚她这些天又在忙些什么,总不能说去喝酒了,随便找个由头,不能说他们家里的事,只好编个谎来凑数,“就上月抵京的账单,我妹妹说有些纰漏,让姐姐给看看,弄到后半宿,早上只喝了点粥,柳姐姐回来要休整,也没吃什么。” 饭篮放在正中间,小包子往前摆,“用不了多久。正巧,您也能尝尝我的手艺。” 江誉不吃,推着那盘包子往外挪,“书文,大姐姐不要的东西给我?怎么不给江大小姐吃。” 柳仰闻言也没说什么,万幸右手活动自如,一把将盘子和碗筷端到眼前。江依默不作声,眼神盯着空茶碗,看来不大想去。 柳仰催她:“去吧,早些回来,天要下雨,晚上请你喝酒。” 腕子上横一刀的伤口还没合上呢就跟人喝酒,她们家的人真是,太厉害了,一个比一个不像话。 江依摇头,长叹一口气:“我娘叫我过去。” 柳仰看看我们仨,后知后觉,“枫桥寺?” 江依寻思半晌:“不是,要我嫁人吧。” “明白了。”柳仰抬手撤了江誉的椅子,“来,你起开。” 他连忙站起来解释:“就过去看一眼。” 我问对方是谁。 江依说我又不认识。我当然不认识,告诉我不就认识了。 江誉往院外看去,“哪条街上,哪家公子吧。” 我说:“公子?再不济也要相个姑娘啊。” 江凭月喜欢姑娘的事已是人尽皆知了,她母亲应该是能明白的。 江誉晃了晃指头,纠正道:“对,女公子。” 不知怎么,我眼前墨字隶书的“人也”移形换影成了“女也”,看着是顺眼多了。 柳仰那只好手一下拍在江依腿上,“什么年纪什么相貌,打听了没?” “一手的油!”江依把身子一侧,双膝朝我并住,“问东问西,要先看过再说啊。” 我问:“这会儿就去?” 江依扬扬下巴,“没见他催啊?” 江誉直言没那么赶,我是远客,事急从我,晚点也行。 “成,刚好有话跟她交代。”我去牵江依的手,盯住她的眼睛,耳语嘱咐:“咱们出去一趟。” 她挣开我,头朝后一甩,“走不动。” 留在桌旁的一女一男相对无言,江誉冲我摆摆手,给柳姐姐行了个礼,先行出门离去。 是,单留两位在这是有些不合时宜,江誉一跑我才回过劲,拽着江凭月的手对柳姐姐弯腰:“思虑不周!” 柳仰咬了口包子,随后看向院墙,视线摇动,移回屋檐之下,意思是:你们可真麻烦,趁早出去就趁早回吧。 得了长辈允准,我拽着姑娘小姐往外跑,她用另一只手提起裙角,不知道要去哪,就这样跟着我跑一步是一步。门口遇到了她兄长,看见他就烦,这男的走得真慢。 我们继续逃窜,朝街道的另一头疯跑。早上有浓雾,接地三五米,不像冀州冬日浓烟密布难以行路,只是天上无云,或是云也成了迷雾。 我气喘吁吁,脑袋空空想不出什么要紧事,她却先开口,问我要不要看看铺面,虽不比京中繁华,只是养家糊口的话,大可以在邻水的街前置办几间铺子。 我很强硬,我说不要,她便不再提了。 “怎么想的。等到了日子,换上喜服,被花轿抬到哪一家哪一家就是了?你都不问吗,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江依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方和圈,前后连起来,像砖头上摞起来的鹅卵石,“忍着呗,你不也老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可不能去。”我也在地上画起画来,画一只小兔,画一只狼狗,“你最讨厌嫁娶了,你们家有什么把柄落他们手上啊?我陪你报官。到时候往那一站,一边卷状纸一边倾盆大雨,保准有用。” 江依笑了一声:“没有,母亲堵我,又不能躲到别处。” “我带你去出去躲一宿。” “你可真是……”她把手藏到身后,思绪纷飞,“之前想着能不能狠一狠心,将你夺过来养在身边,一直猜想小姑娘会不会叫姐姐。不知哪一年听兄长说,你已经比我高了。结果呢?” “无非是……当着人家的面,攥我的手一路跑出来,没有礼数,没有出息!” 看她揉着腕子顾左右而言他,有一瞬间,竟觉得圆满。 我摸摸她的手指,“我们不吵好不好?” “谁跟你吵?” “我错了。” “错哪了?”江依紧锁着眉头,“你不领情,还那样羞辱我。” 我将一双手腕露出来对在胸前,甘愿受罚,听她裁夺。 “生辰礼,欠我的要补上。”她拍拍小石狮子的脑袋,“从离京那日算起,你陪我这些天耽误了日子,当我花钱买你的工夫。” 我依旧维持着被公理捆缚的鱼肉姿态,反问她:“要你钱做什么?” “傍身用啊,你不收下我不安心。能给的又实在不多。” 我点点头:“你应当给我很多。” 江依不乐意了,“咱们出来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你讹诈。” “两个月还不算长久?四舍五入一年,五年十年,一百年了。” 她凶我:“你会不会数数?” “不会啊,你教教我。” 江依弯下腰,捡起石子打了一路水漂,“这么好的景致非要数数,春光虚度。” 我也学她,把树枝沉到江底,捡了块石头往远处漂,“就这么跑了,你母亲呢?她不怪你吗?” “管别人做什么?”她回身撞我,肩膀磕在我的胸侧。 “说话就好好说,火气这么大。”我也撞她。 “还有,不要信那些外门邪道,让人带进去被骗了都不知道。”我走到水边,用清水荡干净沾了泥土的手,“被骗了,一上钩,都给你卖了还给人家算账呢。我活不活死不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能不能先顾好自己?” “小声点,训狗啊?”她甩不开我,伸出另一只手,脸看向一边,“生辰,贺礼。” 不瞒你说,还真有,我将兜里摸遍了,再摸摸身上,没带多少钱,买根糖葫芦都费劲。再摸只摸出一块方绢,包着那对耳环。 之前给她她不要,我赌气,拿出来又收回掌心,垂下胳膊,“你不喜欢。” 江凭月摊开手顶到我胸前,让我交出来。 我只好乖乖递过去,“看看和平日戴的有什么分别,随便找的银饰铺,做工不好怎么办?” “就为这么点儿东西,把我叫出来说话。” “少啊?不少了,上次你母亲来找你,偷偷塞过来的,我可没现钱给你。” “不动声色,瞒着我变起戏法来了。”她侧身靠近,露出耳垂,“屈尊要你的东西,给我戴上,就不能要回去了,你可想好。” “想好。” 她退后两步,歪头捂住耳朵,“再想想。” 我当然要给她,本来就是要送她的,只当她不愿意,也许是看不上,手上的东西也不知道该放该收,“没说不给你戴。” 我想,她一定舍不得。舍不得,就总要回头,想必时常回头。比如初一,比如十五,比如三十,比如廿六,从她眼中就能看出,每一天每一夜,任意哪天都是开端,譬如秋夕,譬如上元,譬如乞巧,譬如今日昨日。 记得她说她兄长去过蓬莱洲,那里依山傍水,有仙人居住,喝一口泉水足以长生,那个一直想避开现世的美梦,她突然不要梦下去了,毕生所求竟只是在我家对面开间楼铺。可惜不能长留。 “江依,别总是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你总是嫌我不明白你的心,确实,我是不明白你,可你未必就能知道我,我最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不会怪你的。真的,哪怕你亲手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她点点头,照旧将露着的耳垂正对我。 我指着自己的耳垂,盯住她的眼睛,问:“能取了吗?” 江依点头:“你想做什么,不用提前知会我。” 我摸上去,向下按住,“疼不疼?” “刚打的时候疼,长好了就不疼。” 耳珰被卸下来,再上乘的的羊脂玉正经是块石头,做得太实,放在手里都觉得沉。 有我拽着,她走不了,不知怎么来了脾气,别开脸不让动,直至被按住后颈才转过来看我,露出一边颈侧。 她耳垂圆圆的,天生带着弧度,很滑。又没抹油,怎么那么滑,白里透着肉色,不薄不厚,上缘稍稍弯折,连接软骨,压折过来问她她也说不疼。似乎是能透光,倘若夕阳穿过,就是橘子瓣里放了棉絮,她腿不好,撒开了跑很是吃力,垂珠被风吹得有些凉,我探了她的耳廓,摸着却是烫的。 她被制着,只得仰头看我,耳垂白得跟餐盘上的鱼肉似的,当间有个小眼儿,粉亮亮,想必细针快利有锋芒,竟不觉得在肉上穿透一层有什么残忍。许是戴了太多年耳饰,环痕下方的一点,已被磨得有些发亮。 她动不了,就在我手上。忽然发觉口渴,喉间莫名吞咽,天朗气清少有云雾时从不觉得太晒,眼下天云阴沉,太阳似乎要落山,回光返照,我像一条醉倒在地等着被宰的鱼。 江凭月就这么让人盯着,耳朵和脸一起烫红了。 “你用了胭脂?”我没问她,自问自答。 显然是没有的,指腹稍一用力,摁下去的时候皮肉渐白,松开才慢慢有了血色,是被捏红、揉红的。 她抬手按住两侧脸颊,轻轻拍了两下,又反过来用手背镇一镇,问我:“怎么,脸很烫?” “我说这儿。”重新捏了两下没了饰物点缀的耳垂,她就明白了,立时眉头一皱,说我胡言,谁没事往耳朵垂儿上搽胭脂。 她一生气,就知道我说错话了,到处往身上抹添红粉该是取悦人时才会用的。我笑笑,却说跟我抱怨,真要生气就不会一动不动站在这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有次她为我上妆,无名指点在胭脂扣上,细细揉了几下,袖子一扬露出一截手臂,腕子挑起来绕着晨光转了两圈,对着镜子点在自己下唇抹开,再一点一点用在我脸上。 我摸上那一圈软骨,骨头起落支出一个弯,垂着那样周正、圆润、如玉一般的,任我揉搓摆布的。按年纪论,我得尊她一声,门第之见又是一层,将娇婉俏丽一类词强安在她身上,无论描摹什么都有些忤逆不敬的意思,不该。 我摸向她耳后,把那些堆叠在颈肩处的缠乱发丝一点一点往后拢。 不知自哪座山头刮来一阵风,一路南下不过初春,如今将要入暑,晚风跟着热燥起来,苏州的江风颇为歹毒,走路不带声响,轻飘飘刮起一阵,梳拢好的头发便又散开了。 好漂亮。 坊间诸多恶毒的闲话只用来规训姑娘家,若是个男儿又要憋出词来硬夸两句豪情。都说女人皮肉珍贵,发丝一样值得看重,行止要有规矩,乱糟糟散下来便是铁板钉钉的不正经了。 她如今鬓发凌乱,被我按住,半算强迫地戴上特意为她打的一双环扣。尖针捅开垂珠上的旧伤,动动腕子,指间还夹着一两根无人知晓的发丝。不是故作颜色,是跟着我跑出来的,散就散了,不能说没个正形,我就有正形吗。 刹那之间,真的是刹那之间,江凭月的眼睛眨了两下,我在这当间想了好多事,譬如当街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会不会有人看我们。 年前我们出游,晌午顶着烈日走在无人的宽敞大道上,偶有马车过路扬尘,我在前头,她背过身倒着走,肩膀顶着我的背,仰着脸,后脑胡乱贴在我身上,我俩的头发就蹭在一块。 那时没想过会不会让人瞧见。 疯了。 我问她:“你长我这么多,以后还能叫名字吗?” “随你。” 我心游移,眼神不知道该挪去哪,“有人看我们。” 她转过身环视四周,没见什么人。云一遮,铺天盖地罩上来,天上往下掉点儿了,我拽过她的手,拉拉扯扯不知道该往哪边拐。 37、阑风伏雨 一阵强风过后,天决绝地阴沉下去,我忽然难过,心中凄苦,像女子临盆前的绞痛。经痛也是如此,预兆一向尽职,提前三两日来,一阵一阵下坠,痛到不能再痛,紧接着见了血,剩下的是难耐的隐痛。 少时听经产的女人说,什么什么蛇,剥皮的兔子一样。后来什么都记不清了,唯独这一句一直印在脑中挥之不去。多少年过去之后才明白,是说刚出生的娃娃像剥了皮的兔子,没有毛发,直接看见粉乎乎的肉,年深日久,弄懂了又能怎么样,还是觉得生产与剥人皮无异。像被处理干净的蛇肉,心被摘走,内脏掏空,光溜溜躺在案板上,身子还在颤动。不是绵羊剃光皮毛,是把血肉拽出来,残忍翻面。很少有年长的妇人说起这些,我也只有这一个印象。 江依的手被我用力攥住,记得从前疼的时候就是她用自己的手抱住我来回揉按的,这些手法毫无效用,还是要吃药,想到她这样待我,心里就觉得暖。 我们这样像私奔,还被大雨浇了个透。 相识以来一直是她推着我往前走,头一回由我带她跑出来,她不用跑,甚至不必亲自行路,她有车马厢轿拉着,只有我在跑。 其实我想问,到底怎么办才好,拼命跑拼命跑,撒开了跑,不管多快都逃不脱,到底要跑多快才能追得上。 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想遇见什么样的人,问我,我一概不知,我是问不出答案想不出办法的空心人,和那些木偶一样,站在台上一命悬于线绳。 只凭自身想不出办法,只好向外求索。不能因为我本就可怜所以再可怜一点也没关系,分明不该如此,然而总是如此,我运气不好,日子平平淡淡,有如意的时候也有不如意的时候。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早知道带把伞了,我把手帕递给她,拍打肩上的水珠,“擦擦,走哪哪一滩水。” 她凑到我耳边,头发上的水滴答滴答落在我肩膀,“我们这样好像私奔。” 我心虚,不去看她。 她才不管,迎着雨笑开一团,“方才还送人定情信物呢。” 我纠正道:“生辰礼。” 她抱住胳膊,“好冷,我还是回家吧。” 又来。我握住一旁出口廊道前的栏杆,背对雨幕端详片刻,“要挟我?” “是了。”江依压不住笑,侧着身子冲我点头,雨水从屋檐滑落。 “你母亲……” 江依露出一个得逞的笑,伸手去接雨珠,“他胡诌罢了,你还真信。” 我就知道。 她一直看我,眼珠都不转一下,就是等着看笑话,我又不会因为这个跟她生闷气。 “行吧,那咱们回去!” 她手上收紧,一把拽住。 “干嘛?你要等雨停?” 江依点头,言辞恳切,“再等等,你不能淋雨。” 我回头,她勾勾手指,低声说:“你月事快到了,不能着凉。” 我皱起眉头:“怎么净记这些没用的。” 江依小声嘟囔着:“怎么没用了……” 来月事怎么了,是个女人大概都要来的。江凭月还特意掐着日子,掐我的日子,满脑子瞎琢磨什么。 想到今早她气愤到流泪的模样,我问:“书文是死在叶夫人手上吗?” 江依脱口而出:“你死在我手上。” 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之前说那么多都白说了,无奈白她一眼,“她要是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不要总揽到自己身上。” 江依问我:“那扪心自问,你会一心求死吗?” 会吗?境遇不同。反正我是不会的,按理说是不会的。 她在给柳姐姐的那封信中说了,倘若分开或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应当把我送到柳姐姐的官邸。 “你说,如清姐姐在京的宅邸能保留吗?” 江依望向绵绵而落的大雨,“她不久就会回去。” “京官外调啊,多少年都升不了了,怎么可能回去?除非朝局变动,你又不是圣上。” 江依冷冷地看着远处的雨,眼底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她在刻意沉默,等我的话。 “……” 难怪总觉得她瞒了我好多事。 “不是吧……”我被吓得连连后退,后背抵到墙上,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她该不会是—— 江依一步一步跟过来,我们颠倒了位置,我退无可退,靠在墙上。 她对着我的眉心弹了一下。 “猪脑子,这就是戏文看多了脑子都看钝了。”江依伸手过来,又要弹我额头,见我被赶到角落的怂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问你,妻子杀夫,戏文里怎么判的?” 我摸摸额头,用掌心盖住,“当斩。” “丈夫杀妻呢?” 搜肠刮肚,好像没这条。没听说过还有这个罪名,的确是不太公平,这些事情太多,不曾想到还能同政务联系起来。 江依叹惋:“且不说这其中的从属关系,高低贵贱,即便杀了赘婿,妻家都要血债血偿。当今便是如此,我并不似你眼见这般文弱。可要是真论起来,没有预谋,寸步难行,一朝事发,同样的事,我们去做,罪因罪果要比丈夫们重上许多。” 是,是这样,人们总是苛责女人,连律法也有偏私,规规矩矩做人说不定都有牢狱之灾,冒险行事,风险极大。 她的手心重重拍在我肩膀上,说话间也着重强调:“世道不公,妹妹。” “比你大出来的十余年不是白过的,借洞知未来的玄理开门敛财、烧香明义、觉察是非、惩恶扬善,靠的就是脑子而非蛮力。陌生男子侵犯与你,杀之,为民除害,进步之处且尽于此。可是不够,我有很多的仇要报,也有很长的路要走。真想踏踏实实成就一番事业,单靠诚心是远远不够的。” 风险极大,但为了这番未尽的事业,她有把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重重风险。话虽如此,可暗地里的罪行数不胜数,不能明刀明枪,免不了暗箱操作,所以她说柳仰能回去,不多日便回了。她不是寻常人,有些城府不算什么。 江依握住栏杆,探出半截身子向外张望,雨水从楼上的瓦檐滴落,不偏不倚打在她身上。 是我不好,非要拽她出门,眼下狼狈。 “书文——” 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我提前开口,求她别难为我了。 “叫都不能叫啊?”她低头,笑得很含蓄,“你以前不这样,都是向着我的。” “如今不向着你了?”我抬起手,替她挡一挡眼前的雨,“你说。” 算了,想问就问吧。我心里想。 她含笑点头:“谁是狐狸狗啊?” “都说了,狐狸狗很漂亮的。” “嗯,是。” 江依试图看住一片云或是一滴雨,眼神飘在空中,不远不近,情绪逐渐削薄,浓雾一般遇见日出便消散了,“你真是欺负人。” 她声音发颤,仿佛被人扼住喉管,原来方才那双湿润的眼睛里不是云雾雨水,凭月在哭。她为什么总是哭,总是为我哭。 “我这个人,过往的确没脸没皮惯了,可是你不该那样羞辱我的。” 这样在意我的过错,怕是真的伤心了,她做戏都会哭,更不要说真情实意。据理力争时杂着几分逗弄心思的言语之失都这样在意,若知道我刻意骗她,不论初衷如何,多半要闹翻脸。 “但凡有一丝一毫偏爱,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她很生气,无论如何无法平息。 是我错了,想生气就生气,打我骂我也行,不用委曲求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治好她的眼泪。 江依难掩低落,泪眼汪汪,水亮的眸子抬起来望着我,嘴角向下,看样子又要哭了。伤心就打我吧,怎么还带哭的。 我立时慌乱了,抬手替她抹掉眼泪,“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为了我好。” “给你买的胭脂也不用,花也不戴。”江依打开我的手,低头伤心。 “戴了。”我晃晃脑袋,弯腰给她看,“你挑的,你看。” “不是这个。” “你送的东西都收在小轩,难不成跑回去取吗?” “不是逼你用我的东西!” “那你这是……” “你也太烦人了。” 雨越下越紧,她吼我不是因为生气,也不是伤心难过,是怕雨声敲竹管,怕我听不清。我只能抱住她了。好容易哄好了,等了片刻,雨小一些,我便带她回去了。 兴高采烈地飞奔而来,淋了雨,落水狗一样狼狈地走回去,连把伞都没带,早知道应该带把伞,带着伞就不会这样了。 有避雨的地方,却不是多安稳的藏身之所,双双淋湿了衣裳。凭月回房沐浴,柳仰一直待在院里,她临走前叫住我。 洗漱完,门缝外就响了,回来那会儿在前厅草草吃了点东西,理应不会有人冒雨送餐。 “陈霜?”试探着喊了一声,外面没动静,我擦擦头发,点好几盏灯,过了好一会,门才彻底开了。 黑伞一抬,室内灯火摇动,照得她楚楚可怜。 “怎么过来了?不歇着?” 她指指房檐,“天不好,头发擦不干,帮我梳一梳吧。” 我将发尾拧在一起攥住,水顺指缝溢出来,汇聚在关节处滴下,意思是才洗好,也湿着。 她看了有一会儿,撑起伞往外走。 倒不是那个意思,我叫住她,擦了把手将她迎进来。湿就湿了,大不了相互擦一擦,两个人凑一块还能暖和些。 “这凉,坐床上,新换的单子。”要不说来得巧,刚收拾了床铺。 江依背对着我,头发散在我手上。 “在外面的时候,跟你说的话,有些重了。”她舔了舔嘴唇,“我从前对你……更难听的都说过,分明是我不好。矫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知道的。” “没有,伤到你就该道歉,你不原谅也是应当。” 又是静默,烛火燃烧的细碎杂音都比我们梳发的动静大。 江依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方才问你,不是想问狐狸狗的事。” 我手上一停,冷风把窗子破开,雨点混着寒气大股大股向里灌。 “我是想问……”她微微侧过脸,见我不言语,转而垂下头。 “我想问你真的看过我吗,你爱过我吗?可怖幽森地恨过我吗,如痴如醉地在意过我吗?那一瞬间我开始崩塌,好像这数年间被久久定在空中的雨水尘埃顷刻间锋芒对我,铺面而来。就像——” “就好像世间万物都在向前游走,一刻也没有停息,流水不可逆转地走向低处,唯独我被困在原地,走走不了,动动不得。像一只木偶,钉子嵌好扒牢,思想就此停滞了,从前的那些要将我每一根思绪拆解干净,穿透木板挂在墙壁上。待重新看过一遍,才发觉有些事情的确不能勉强,岁月也一样模糊了,恍惚间失了神智,我才想起来,忘却的不只你一人。时间就是这样,匆匆而来,不讲情面。我想弄清楚自己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当下也不知该如何梳理了。”她被风吹得有点冷,似乎抖了一下。 我逃一样,快步跃到窗边,捡起风挡,四方的小棍怎么也塞不进窗缝下留出的圆洞里。只好从书架上搬来厚厚的典籍。 江依徐徐抬眸。 “我看过你的手,一手握着刀柄一手压住鱼肉,在过了水的案板上剁,细细从左往右,再倒过来重复一遍两遍,最后不知道碎成什么样子,没注意看。从那时起,我就能从刀刃上看到你这一路走来,如此这般。也能从前路预见你将往何处去。为什么只有你这样,为什么只有我这样……想得明白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我放不下,不能看到你受苦,不想见你受委屈,只要一想到,你这个人站在这里,你的过去你的将来你的喜怒哀乐别人毫不在意我就怨恨自己!我受不了的。我受不了了!” 她的眼泪,晶莹的,剔透的,粒粒成线,仿若莲叶露水。 38、开笔纨素 事关从前过往,难怪我读不懂,难怪她伤心。 她又提及,有次约我出门,我睡眼惺忪,对着她皱眉,问她总是那样难道不腻吗? 我对此毫无印象,但不能说不记得。 “也许是没睡醒吧,”我拍她的背,分出一缕头发细细擦拭,“我笨笨的,别跟我一般见识。” 窗外阴雨绵绵,屋里彻底暗下来,不点灯什么都看不清,天还亮着,风小了些,合上窗户依稀能听见外面的雨声。江依靠在我怀中,手指关节敲打床楞,“帷帐不是这样系的。” 她攀着床木往前探一探身子,手中发丝便如流水般逆过掌心。 江依把绑好的绳结抽出一条,原本打好的两三个捆破竹一般挨个打散,拽过一道纱绳掀开帘子,拢到最外面的木框后挂好,那处有一只小钩,很牢靠。 “这样。”她轻轻拨弄起来,微微侧过头,指节不轻不重地敲打着,“解开再系上,来回折腾不累吗?” “没人教过我这些。”我说。 江依愕然,转过去把帐子散开,“没话找话了,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头发很长很细,软得像春风,密得像乌云,我的也沾了水,现在快干了,她怎么还湿乎乎的映着光亮,摸到她腰后攥了把发梢,水珠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往地板上砸。 我问她:“怎么不擦一擦再出来?” “没有,”她看向门旁淌着水的油伞,“雨太密了,我那又湿又潮,还很冷。” “睡这儿吧。”我的床很大,正好宽心歇息。 “没人教我,是真的没人教我,我不知道。”我点头。 别人知道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去找自己去学,不知道身上疼可以吃药治,一直觉得不读书没本事才是天经地义,我就该这样了,不知道省府考试,什么都不知道。 “原先玲珑阁旁边那条街,开了一间汤包馆子,固价,交钱随便拿,特别香,一整条街都是他家肉汤浇出来的,我想带回去跟妹妹一块吃,也想给你送过去,我喜欢吃的,你应该也喜欢。结果弄多了,一个碗里放不下,点名让我过去,拿油纸另外包上,别人都看我。” 真不知道,真知道就不拿那么多了,做熟之后碗都满了,放不开,又不好意思说不是一个人吃的,硬着头皮跟人家贫嘴。总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这样,很小气很寒酸。 她抱住我,掌心抚上我的背,“不说这个。” 深知此身凡间一粒尘,日子过得不太好,即便在旁人眼里窘迫又吃力,我尽力了,她是第一个让我不那么在意这些的人。我没有理会她,继续往下说,“我很愚钝吗?恐怕不是。上对下向来白刃见血,我不怕你,也不怨恨你,你很好,能遇见你是我积了福泽。” 莫名觉得人与人最亲密的时候就是梳发。低头就能看到她的头发,她的肩背,她的腰臀,身侧那个被迫错开的扣子。照常系好衣裳衣领会很紧,我不在意这一寸几分的偏差,她不行,喘气都勒,又要端庄,不好太过松松垮垮。 我家看不见水,没有海,没有湖,只有地里用大石头拦住的浇地渠子、黑乎乎的水沟和干涸的细流,一滩死水里漂着的叶子吸饱了便一沉到底,不知积攒了多少年,涟漪都没有。 今天江依站在桥上,按住拱桥上的小狮子骗我要往下跳,哪怕阴天下雨,处处都不好看,可我瞧见了,好景就在眼前,像桃花瓣。 怎么这么漂亮的。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世上人多,想出头就不易,能载入史册名垂千古的要是圣人了。一万个人里也出不来一个圣人,我不是圣人,没有子嗣,谁为我著书立说,世间种种,至多只有一人记得我。”我追着问,“你猜这人是谁?” 江依被我逼着躺在床上,一点一点向后退,眼睛失了焦,盯着我的嘴唇从左望到右,就是不看我,嘴上带着浅浅笑意,露出一点牙齿。 我扶住她的身体,“本来是想跟你说,我做了个梦。” 她的眼睛眨了两下,“什么梦?” 我拽过她的手,“那天,就那天,不知道你醉成什么样,也许不记得了,你压住我,伸进去摸我的腰。” “这些话不是临时起意,想了又想,实在是。” 梦里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嘴唇一如这般甜润,情热毁天灭地。 江依的眼睛湿润着,她连头发都没擦好,眉毛还带着水,已经入了夜,为什么要点染唇脂呢。 我凑上去,妄图匀一些下来。 “诶?”她稍稍抬开下巴,又往后退了几寸,只是为了避开我,“谁是狐狸狗啊?” “我。”我按住她的唇珠,蹭了抹胭脂下来。 江依张开嘴,舌尖蹭蹭我的手,“敢不敢这么摸我。” 怎么不敢。 等到真的亲手解开了她腰侧的扣子,我想亲她,又刻意报复,指尖顶上我胸前的骨头,用力往前推,“你,你这么着急?” 没有,绝没有非分之想,只想离她近一点。 一声重响落地,循声看去,风把窗户顶开了,地方图志被一把掀翻在地,书页哗哗翻起来。 江依神色清明地盯着地上的狼藉,缓缓转过脸。 “不要你的明明了?”声音太低,耳朵听见了也要在脑中复验几遍才能听懂,见我愣住,江依若无其事,环上来亲吻。她的嘴唇很润,抬眸时眼波流转,先是叹气,又摇摇头,只道无妨。 怎么无妨,世上有些东西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了。这个可不能糊弄,要算得格外清楚。 “不是‘明明’,两个扬声调,‘明明’。” “谁管她到底叫什么!” “那你重说。” 她面色一冷,恼怒地皱起眉头,“凭什么?” “凭月。”我盯着她的眼睛,指尖挑起,绕过她一缕头发,“你许过我一个心愿,从你这要求什么都行。说话算话吗?” 江依眼神躲闪,“手拿开。” 我不顾她的阻拦,“想跟你要一个人。” 她推开我的肩膀,“起来,捡书。” 她下了床,膝盖着地,书中夹带的大地图和简画散了一地,我过去帮她。 力所不能及的,我不能要求她,那别的呢,别的也不成吗? 江依还是不肯松口,“如今年轻,大可以说自己不要将就,三年五年之后呢?算了。” 我站在窗前,她伸手过来虚揽住我的腰,耳朵贴在我胸口,“算了,你说,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那我们回床上说,这凉。” 她搂着我,相互抱着躺在床上,“记不记得如清姐姐的字,那个杨柳堆烟的本名。” 江依手一撒,转开脸将我推开,“我们在床上,不提她行不行啊?” “听我说嘛!” “那时斗胆,给你起了一个。”越是说着话,悄悄改换气声,细不可闻,我勾勾手,她脸色不好看,还是歪过身子往前,侧耳听我。 见她听了之后一脸茫然,心里便开了花般,叶瓣猛地绽开,风吹雨打,外缘那圈大花瓣一颤一颤的。凑过去拢着手心说悄悄话,唇间一撞,她没戴耳饰,我却恍惚觉得这说话声弄得她的细银环响啊响的。 江依。 江凭月一定特别喜欢我,眼睛都圆了,拽过一道枕头砸在我身上,来不及躲开,于是挨了一下顺势倒过去起不来。 之后就是我被她不留情面地打了一顿。 “你以后有多远滚多远,别想跟我住一屋,别想跟我睡一张床!” 我继续装死,听她怒火中烧:“墨书文!” 我认真承认错误,面向她跪坐。 江依仰起脸:“其实我早猜到了。” 面对我的罪行,江依很仁慈,并未选择严惩,说是之前多多少少猜到一点。 是这样吗,江凭月原本就很聪明,我的私心都不算私心了。于是笑着坐起来,刚转过脸,迎面劈下一巴掌打在我颈侧。 “墨书文,你!” 我捂着刚刚被她打过的地方。 “人家扇人都扇脸的。你还舍不得啊?” “也就脸上看得过去,打不得,打了就暴殄天物了。”又一巴掌,这次拍在我背上。 “认识你真是倒了霉了,一辈子拢共认得那么几个字全都拿来作弄我了。”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江依躺下,从墙边拽过一条被子,许是掂量着打人不疼,扯开扔到一边。听她撕拉折腾,一下踹在我背上。 闹累了难得清静,我躺回她的身边。 从前羞于承认,横竖够不上她,干嘛非要自取其辱陪她玩乐呢。可眼下我承认了,一旦承认了,那些话就止不住,想跟她说,我梦见过她,我心爱她。 “我想你一直是我的。” “才不要。”她看向我,“只因为你对我有意,我就要一辈子讨好你吗?” 这叫什么话。 “随口一说,绝不会赖着你不走。自然,你行动自如,哪里要日日讨好我。我喜欢你,想跟你好,看你说话时各种神态,就想亲你。” “那你不亲?”她皱起眉毛,歪着头反问我。 “能吗?”我问。 “当然不能!”江依正色,斩钉截铁。 “你看还是啊。”但是其实也没有特别想亲她,只是想凑近了说说话。 她稍稍松口,斜我一眼,“求求我说不定就能了。” “不想委屈你,你心之所向放心不下的人其实不是我。值得你全心全意的人,也不是我。” 江依握住我的手,“书文。” 我回握她的手,“可算偿清了,你觉得对不起我,我也伤到你了,别再算旧账了。” 话虽如此,可是我也知道,人命,一句话如何偿得清楚?不管,反正我是这样认定了。 她靠过来,现在是我居高临下对上她的眼睛。 “你是美人。”我说。 “那你呢?”她问。 我,我什么都不是。 “我没骨气,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只要是个人,是个人,但凡有一些钱财,在城中有家,能对我好,对我妹妹好,就能把我娶走。”我不好意思往下说,重重垂下头,我没有要装可怜给她看,不知怎么心头发苦鼻尖发酸,“之前是,就在你面前装清高嘛。” 知道她的心意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跑,也不知道往哪跑,慌不择路当缩头龟,结果阴沟里翻船,一马车掉进路旁山谷下,还是她不顾艰险救了我。 “你愿意正眼看我,是瞧得起我。” 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应该多讲点开心的。 江依抱住我,紧紧抱住我,伸手勾住我的头发,从头顶沿着后背一路顺到腰,一遍一遍柔声安抚:“我对你好,我对你妹妹好,没事了,书文……” 被她抱住,好像回到了或是来到了经痛时,有重物压着我,尖锐刺穿我,钝刀割痛我的肉,绞刀被我一口咽下吞进身体里,一次一次的疼和无端下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迎来终点,只有她在的时候才能好受一些。 她一在,风也停,雨声见小,周围的躁乱归于宁静。 “你是最好,比旁人都要好。”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坚韧笃定,“所以我对你好,只喜欢你,只想要你。” 39、江墨吞声 我伸手捏捏她的耳垂,凑到耳边说:“谢谢你。” “谢什么?”江依躲开,耸起那侧肩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帮我,救过我,还喜欢我。” “那确实该谢,放任你不管,收拾包袱改去别处,指不定又要在哪条阴沟里翻了船。到时候你东家找不见人,以为你跑了。不找人抓你就算好的了。家里那个小楼还会是你的吗?是该好好谢谢我了!”她仰着头,手指抚平衣角的褶皱。 经她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抓住她的手,认真道:“我对你兄长,只是纯然感激,寥寥数面,我知道都是因为你,你洞悉一切,你让他去的,要不是你,我也不能受恩于他。那个蓝锦裁成的钱袋,我好好收着,就当是你送我的。” “但是你的确应该先跟我说实话,我不会生你的气,早点告诉我,就不会误会你了,白白令你伤心,也不是我的本意。” 拿家里驴肉火烧配方起誓,真的只见过几面,我也真的只是钟情她。 听我说傻话,江依拍着手掌大笑出声,算是开怀。我问她,过往说的那些当真没一句假话吗,不是质疑,虽然有理有据,我也信她,还是觉得不像真事。那些不知真假又无法佐证的奇遇,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她若有所思。 “奇遇还是梦境,不说一时之间分不清,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究竟身在何方究竟是梦是真,我也怕,所以不去想。越不想越想,可那是……一把刀一样抵在我心口,拔也拔不出来,好容易拔出来了,流出许多血。止不住喷涌,最后凝成一道疤痕,疤痕不牢靠,还是偶尔破开,江水奔流不息,滴水就成了寒山上的终年不化的积雪。那不是我身上的血。”江依捧起我的脸细细端详,用视线描摹出我的轮廓。 我吻住她,耳鬓厮磨,很热烈,一点也不柔情。哪有人这样的,白天还闹了别扭,这会儿就又亲手又亲脸的。 我按住她的手。妄想亲她,已经很冒犯。 …… …… …… 40、楝花抟风 ……… ……… ……… ……… 人从情欲里脱离,头脑懒散,所言却句句为真,意乱情迷才有甜言蜜语呢,如今我说肺腑,肺腑是什么意思,发于本心,不掺一句谎话。剖开我的心,所言所说一一照应,是可以相互佐证的。 江依总是说谎骗我,玩傻子似的。我因为钟情于她所以待她珍重,不跟她计较一二。 江依不是不怕冷,她房中总是很暖,天冷了会穿系带的里衣。秋冬时节盖厚厚的棉被,惯常只穿一件贴身的睡下,小小的裙子能盖住大腿和小裤。她穿得多,睡前到帘子后面一件一件脱下来叠好,里衣衣领敞着躺在我身边,倘若真要是抱着那种心思,也就说得通了。 只是她太从容,看不出是刻意为之。 我指尖捻她耳垂,按住肉,中间捏,压着她不撒手。 “疼吗?” 她没立刻回话,自己觉不出来好坏似的,自己抬手,仿照我的力道捏了两下,方才得出结论:“不疼,捏在这怎么会疼。” 不疼才好,圆圆的,想掐,又怕她疼。 “什么时候打的,疼不疼啊?” “早了。”她摇摇头,我知道肯定是疼的,往肉里扎个洞出来,怎么不疼呢。 我揉揉她的耳朵,低下头跟她认错,“早就想这样了……” 她偏头,微微错开一点,问道:“什么时候?” “也许前几天,也许上个月,或是更早的时候,我们刚认识不久,只是没跟你说过。” “不要脸……” “现如今后悔了?悔也没用啊凭月姐姐。”我搂住她的腰,从肩膀一路摸到腰,抑扬顿挫地逗她,气得大小姐弯着腰掐我手臂。 热闹之后自然而然地静下来,江凭月缓缓眨了两下眼,闭着眼,嘴角带笑,“你的心思,其实也好猜。” “在雨中那样盯着我,饿了三天的狼狗看上只肉兔子,才真是要将我生吃活剥了。”她晃晃脑袋,话里话外皆具深意。 哪儿那么夸张,我是一向内敛的。看她两眼就是打定主意要吃了她?才不是那样的人。 江依见我不信,睁大眼睛故作情态,学我的语气继续补充道:“眼睛一眨,里头写着,‘天哪,我年方二九,俏得跟朵花儿似的,即便不看容貌只说品性,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人了。江凭月你真的不要我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假的呀?’” “哪有啊,哎,没凭没据就瞎说!”这么一提醒,突然想起方才被我俩抛在脑后的要紧事。我直接坐起来,下床绕去隔壁屋里,从桌台上摸出了一把略显秀气的剪子。 她不明所以,问我大半夜不睡觉噔噔噔跑来跑去发什么疯。 把小线剪子跟自己的一缕断发递给她看,笑道:“忘结发了。” 江依呆愣着,被我剪去一小绺头发,剪子放了个安稳地方,两缕头发从中间对折打捆,系成结扣模样,一两根头发能系成死结,两绺不行,太多太厚打成结会弹开,散了就白剪了,多捆几下系成织片模样才紧实。 江依低头盯着我手上的动作,问:“能看这么清楚?” 当然能看见,又不瞎,不能这么说,说了又要生气,同我拉扯。 “怎么不早说。”她把那床堆在一边的薄被子拉上来盖住胳膊,“那岂不都让你看了去?” 原来是为这个?都同床共枕过,不会再同先前那样顾及这些私隐,情欲催人,不单是我,连她也一样,差点忘了这是个死要脸面的讲究人。 我憋着笑,勉力严肃,道:“还以为你很热。” 她气笑了,指着我骂我不讲道理。 联系她从前的言行,大概以为我眼力奇差无比,每每躺好要睡了才起来吹灯,两个人傍晚出门,入夜过后总惦记着要为我掌灯。 都是女儿家,之前也没见避讳这个。江依两条腿跨过我,捂着胸口飞身下床,跑到屏风前摸索着,找了一会无功而返,用被子把自己裹成米粽。可我知道,那件外衫分明就停在她手边。 我扑过去抓她身上的被子,弄出很大响动。见我起身,江依有点不好意思地坐起来,双腿并拢跪在床上,任我将她拆开,“之前那几次是我太急了,还不都是因为你!” “咱们两个到底谁不讲道理?” 江依嘴硬:“你,就是你。” 我点点头,“这时候了说什么都晚了,凑合一下,我顺你心意,就当没看见。好不好?” 她眨眨眼睛,心里显然是不服,此时灵光一闪,我对上她的眼,断言:“她骗你。” 我从没说过,也从没向谁展示过这样的缺陷,她从一开始就误会了,小桃不至于替我卖可怜,江家那位公子与我交谈甚少,顶多远远看上几眼,其余的眼线就是再多再密也没机会见到我深夜做事。 她肯信的、值得她信、不太撒谎同时与我关系甚密的人。那就只有一个了。 墨书文骗她自己在晚上看不清东西。 这个可不行,用我的脸我的身体卖可怜给谁看? 江依垂着头,也垂着眼。 “她怎么这么坏啊?骗你说我眼睛不好,骗你说我妹妹不幸,骗你让你觉得自己特别坏。” “不许说。”江依脸僵一瞬,抬起胳膊用力捶了我一下。 我装作很疼,倒在床上背身朝外,“天啊江依,她对你这么坏你还念着她,不如怜取眼前人呢?” 她盖上被子,用手把脸挡住,“烦你了。” 我握住她的腕子往外掰,“还没活到伉俪情深的年纪就要和我姐妹离心。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说呢?” 江依“哼”了一声,“找你的明明去。” “怎么又提,不许提。” 她闭着眼睛,眼珠隔着眼皮转动,“你先夸下海口,指鹿为马还只可意会,轮到我这便钳口结舌不可言传了?你凭什么?” “教训的是,我知错了,甘愿受罚,您随意惩处吧。” “装腔。”江小姐睁开眼,胳膊一揽,勾着我的脖子压下来亲,头发散下来蹭到一处,说我装腔。 “我们家分个主从高下,我得听你的。” “这么听话?不妨讲讲你的梦。” “什么梦?”我问。 “又装傻,那个梦,必须交代清楚,不说完不许睡。” 那个梦啊。我想了想,斟酌片刻:“和刚刚做的事差不多。” 她压住我的脖子,逼问我:“差多少?” 内容很简单,两三句话就能说完。我去找她,她闹别扭,又出了点误会,又解了误会,然后就,反正让我说实在说不出口,确实只能意会。她若会读心,那便让她读了去,可惜江小姐没学到家,浅尝辄止钻研不深。我不说就无从得知,这怎么怪得了旁人呢。 更何况梦里的江凭月,和她剖心,却不理会我。我都要急死了,她还在低头捡香灰,故意闹人,实在可恶。 威逼利诱之下润色了两遍,还是跟她讲了,江依爱听这个,我不行,臊得我,估计后半宿是睡不成好觉了。 氛围刚好,不冷不热,窗外风雨齐作,江依趁此机会坦诚起来。 “方才讶然,并非不愿赤身裸体地看着你。”江依把下摆拽上去,褪下一侧衣袖,裸出半边肩背,“身上有疤,怕吓着你,吓得睡不着觉又要拉我起来说话了。” 我去摸她的骨头,从后肩摸到指尖,没见什么异样。 “我怎么会被吓着?” “你连,宰头驴都不敢。”江依嘟囔着。 怎么不敢,不造杀孽怎么就不敢了,真是歪理一堆。 江依抬起胳膊,把手肘内侧送到我眼前,自暴自弃道:“反正不想给别人看。”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我握住她的手,从指尖向上亲吻,手腕内侧亲到肘臂内侧,小臂的关节处摸到了一条细细的鼓线,切面平整,伤口虽长却显而易见的浅,是利刃划伤。 “我知道不易察觉,还是怕你看见。你不好意思听,可我说的是真话,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每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书文不在意,书文不在意,书文不在意,就这样。你好像真的不在意。” “不在意什么?” 江依把袖子穿回去,重新系好衣带,大腿缠住衣摆,“我吧。”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我会想你,尤其入了夜,见与不见都想,我会一直想你,你不愿意抱我,我知道。” 她拽起我的胳膊,把手掌贴在她胸前,顺着骨头逐渐滑到小腹。 “这是极难堪的事了,都告诉你了,你不能笑我。” “不会。既然这么开诚布公,我也有事要说。” 江依抬头,“嗯,说。” “之前捡你吃剩的东西了。” 江依睁大了眼:“啊?” “收拾的时候看见了,我舍不得扔,你喜欢精肉,我做了有焖子的,那个也好吃,便宜是便宜,也因为好吃才给你,有一回看你吃剩下了,是把火烧打开从里头挑到托盘上的,舍不得扔,眼馋,背着你就着饼渣吃了。” “这就是你要坦白的?” “嗯。我从小的毛病,有个堂妹,那时候一块去庄上的学堂蹭课听,我们一起走,带俩干粮,她吃不了了给我一个,但是那段距离太近,我得赶紧吃,有时候噎得不行立直着身子往前蹦着走。” 我是觉得这个很好笑才告诉她的,江依一时语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舔了舔嘴唇,“其实很香,是我没吃过,以后会好好吃完的。” “不喜欢也不用强求,你挑。我吃你挑剩下的。”我抱紧她。还好今夜凉快,不然光是这样抱着就免不了要出一身的汗,蹭满床的水。 41、江清月近 次日睡到晌午,放纵至极,日上三竿了才悠悠转醒。陈霜说小姐提前叮嘱过,要同我商议要事,不能打扰。商议要事,议着议着跑床上枕一块睡觉去了,这撒谎话不打稿的功夫江依练得炉火纯青。 我都不知道她起那么早,陈霜说不是今早,前一天从外边回来之后小姐把她叫过去一趟,那时候嘱咐过的。 昨天。倒不意外,还是这样,江依天天算计我。 从最初不慎露出的翠纹深蓝锦袋到恰巧被我听见她们密谋,无意得知她们口中所谓了不得的期限,步步紧逼,要我陪同返乡也是为了远离乱七八糟的朝局,找一处偏僻的太平地方将我锁起来。 这么谨慎的人,除非故意想让人看出破绽,怎么也不会为一个外人刻意留门。 一招失慎深陷泥潭池水中,不想被人一把救起,天天想着怎么让别人记住她,最好记一辈子,偏偏对方无知无觉,想想还真是苦涩良多。 怎么能叫算计,这是用心良苦,良苦用心。 江依搞不懂的事很多,她问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动的心。这个难说,我也想不明白。 我说:“不是不想听吗?” “不想听你跟别人的!” “以后再说,慢慢告诉你。”还没想好该怎么坦白呢,怎么也得给点工夫打个稿吧! 她又问:“这都结发了,想过成亲吗,要不要成亲?” “跟谁?”我问。 “明明啊。”江依撕开菜豆的硬线,把嫩荚扔进竹箢里,“说真的,和我成亲,什么都分你一半,墨书文你发达了。” “勤园给我一半?” “嗯。” “江文阁也有我一半?” “对啊。” “真假?” “真!” “算了,我给你当门神还行。”我站在她旁边,大盆清水洗豆子和菜叶,“你家那么多场子,买几处田产商铺也就是随便写个字签张纸的事,我可不行,干嘛较那个真,夫人宽和,把我当客人来看,你怎么能真动这个心思?见好就收吧。” 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我愚蠢,可我原本就是胆怯的人。人们劳作才有了一民一官,一朝一代,天地辽阔,相互敦促着生生不息。我所见不多,一直期盼美好却苦于没有合适的心愿。我有迂腐一点的看法,天命如此不能强求,人与人与天与地彼此制约,在我所在,不能逾越。 “不愿意拉倒。”江依笑我。 “我说的不对吗,大张旗鼓反而束缚,你最恨不自在。求神拜佛都得不来的,当我求你了,咱们悄悄的。” 江依也洗了手,她喜欢抓我一缕头发捻发梢,我说痒,她说又不疼,疼了再叫,我说你这样不如养只小猫玩,它能让你摸,江依说她有猫,我竟不知道她还养猫。 跟她说了一些如清姐姐要我代为传达的事。 从外面淋雨回来,柳仰在前厅递给我一卷书,里面夹着一张黄纸,搓开木屑,朱笔列了一行字。免除北地妇人徭役一事已成定局,按柳仰的意思,她虽不在其位,等到尘埃落定,改制算是更进一步了。胜利,大捷。 我很高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也挺好的,早该这样了。江依没什么表示,似乎早就听到了风声。 我问:“既然如此怎么被认定违制还挨了廷杖?她要是有功,京官外调也不该这样。” “能怎么样全凭上头的一句话,如清仕途沉浮,就到此为止了。” “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可以让她回去的。” “那也得我愿意才行,两个月前她还圣眷正浓。国君知人善用,我才疏学浅,利国不能。顺遂自然,不蹚浑水。” “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入朝那么艰难,总不能甘心一辈子待在闺阁之中。”我说错话,拍了一下嘴唇,她现在也不在闺阁,“是因为我吗?” 江依摇头,轻叹一声:“累了,不想管那么多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改制本是进十退八,几年工夫不短,能把一样事做成便不枉此行了,至多凭这一样在史料上留个姓名,三十不到回家养老,喂猪喂鸭养鸡养鱼。算是不错的结果了,多少王侯求之不得,就别担心她了,她日子可比你滋润。” “那永阳侯怎么办?柳姐姐回家,她在京中彻底没有助力了。” “位份再高也是边将,况且还是个小姑娘,成不了气候,十年八年不出风头,旁人说忘就忘了,自然也不会有事。” 我在一旁听着,死灰复燃又成死灰,累满无数尸骨。饶是柳仰出身名门,在当地也算望族,书本纸册十余年堆起来的读书人,起用废弃不过一只手招来喝去。 江依自己口无遮拦,却总让我慎言,我知她心中一样愤懑不平,只怕比起旁人更深更重,何故劝我。 常说失了权,这些就不叫人命,成了路边草芥,有权势的无论境遇怎样都好,血脉家族是难以割舍的,只要不是塌天之祸,到死都有一重赶不走的庇护,要么不出事,出了事多半要全家陪葬,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江依掐了两捆野菜过来,一把一把摊在地上,满手湿泥,“少跟柳如清提咱们的事。” “为什么?”柳姐姐瞒不过的,她很聪明,或许早就知道,撒谎也不见得能轻易圆过去。 “人家将你当亲妹妹疼,知道我怎么了你,估计要发疯杀人。”陈霜提个篮子过来取菜,江依放低了声量,“再说走得近,改日约了,她要看出来,我说还是不说?我可正跟你闹别扭呢。” 不知怎么就是想笑,“你乐意是你自降身段,大小姐屈尊,我跟她没走那么近,她是最看重你的,旁人敢动你一下她就要吃人了,你母亲更别说。” 江依拽我袖子,悄声说道:“你又乱说,她只是不爱跟人谈笑。” 不知怎么,江依从未透露只言片语,我却认定她之前是在朝中任职,不过后来种种原因,或是因为我,权衡思量再三把理想和抱负舍去了。我们不能再年轻回去,这样同我蹉跎一生,来日悔不当初,照江依的脾气秉性,不会往外多说半个字。 “真不打算进朝廷吗?” “也得是个当官的料啊,回去做什么,要说为了生意,我这不缺银两,错过了省考和殿试,朝中没一个能仰仗的,回去也是受人摆布,何必自讨苦吃,找人受气。” “我倒觉得,事在人为。”我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也许正如别人口口相传,真是上天注定,可我总觉得那是骗人的,原本事在人为,那些话听得多了,就真成天注定了。 “不入仕是因为看清了许多陈年过往,跟你没关系,别听别人瞎说。”江依卸下镯子,卷起袖口,撕掉干巴的坏叶,指肚夹住菜苗的根,湿泥燥土一把捋下去,转个个儿,再划拉一回,两边侧里的弄干净,捻着根茎那一头叶尖着地搭到桌上,再拾起一根过去,“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自己猜的,不过柳姐姐说……”想了想,字句还是需要雕琢一下,“储君的姑母,似乎顺水推舟帮了她一把。” 柳仰不愿让人知道,本来不该我说,可她问起来,总不能刻意瞒着。江依应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可以理解这些难处,没什么能敌得过性命要紧。 她闻言沉思,举着菜叶看了我半天,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想着想着似乎想通了,胳膊往边上一甩,气得咬嘴唇,“也就是你,蠢得不轻叫人骗。” 江依告诉我,南下途中汴京传来的消息,长公主于今年初春就薨逝了。 没头没尾的事最吓人,何况还沾了死人,奈何头顶骄阳似火,眼下还是冒了一身冷汗。 “柳大人十天半个月音讯全无,突然满目春风现身苏州,之前迟迟不露面难不成是去刨了陆星旗的坟吗?”江依气急,恼怒地拆了卷起的袖子,“什么东西!” 我跟着她站起来,问:“现在怎么办?” 她看向我,喘息逐渐平复,理性分析道:“不顾死活也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倘若她为主谋,找人假冒宗室女,就远不是一人生死的事。我家不在她亲族之列,我是怕……” “担心什么?”我问,心中一片茫然。 她摇摇头,急得来回踱步,“再说吧,先去问她,看看是我错了还是她错了还是真有人诈尸了!” 江依喊了陈霜过来,手也来不及洗,边穿衣裳边吩咐:“让人备马,到前厅侯着。你在这待着,看好书文。” “我不在这,带上我吧!”我惹的麻烦,当然要陪着。原本没什么,非要让人盯着我,事情绝对不简单。 想尽各种办法劝解了一路,平心而论,世上的蹊跷事多了,我就不知道有国丧,自然了,公主亡故办不成国丧,规格不够却不至于一点信儿也没有,许是消息不太灵通。除此之外不是没有别的可能,现成的例证,我本来该死,江依执意逆转乾坤,世上许多事便更换了首尾,不似她设想的那般全然如旧。 好比说,她曾力排众议深入西北腹地,无心之举打通了某个关窍,正好让专攻不治之症的灵丹妙药流入中原,救了即将亡故的公主,虽说牵强附会,却并非全无可能。 江凭月让人去找王夫人,编了个由头在柳府院门前等着,只看日落之前柳仰会不会赶回来。 一直待到黄昏时,大约是去看伤了,柳仰回府之后被我们从头摸到脚,江依很仔细,两只手按住人家颌骨来回揉搓,我在中间打圆场,说是江姐姐太想念她,南北折腾一个来回人都见瘦了,正心疼呢。 两人摊开了说,江依问清了许多事,再三确认过是子虚乌有,她得了假消息,一直记到现在,误传导致的误会,公主没事,无人顶替,只是觉得柳仰人才难得于是出手相救。 我就说,重新来一次,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这样一来,日子会新鲜很多,同样的光景来回两趟,细枝末出些差别不至于太枯燥乏味。 离开苏州的前一天夜里,听闻我要走,江依的母亲来看我,她很和善,拉着我的手入座。 院子里的姑娘点了灯就各自忙去了。江依穿得单薄,披了条带绒的布毯,站在池边喂鱼。 “月儿自小娇生惯养,她的心思我能明白,只是不想别人家的女儿跟着受什么委屈,这些你先拿着,存进钱庄,日后回家也好,就在这住也成,找个铺面做点营生,不做买卖也是可以的呀,逛逛园子喂喂小鱼,都好的。” “夫人。”我推脱不掉,还是不太敢跟她家里的人多交往。 江夫人也爱说悄悄话,她用袖子挡在面前和我说话:“收着,来没带人,收与不收是一样的,月儿得了什么口风要回来,我也不好碍着两位年轻姑娘,收着嘛。” 她倚着长椅回望凭月的背影,将茶碗扣在桌上,起身折下一段枝条。 我把银票上交给江依,从她那换了点碎银子,刚好够我从这里乘车回京。 - 暮春光景,重新开张,当天就来了一位贵客。是个出手阔绰的同乡小姐,衣着简单,样貌不凡,也是冀南人,爱吃我做的驴肉火烧和咸食小饼,说是小时候经常吃,后来大了,出门在外多年没再吃过这么正宗的,她很开心,时常光顾,给了我很多钱。 她真的很奇怪,像江依找来的托,但言语格外诚挚,有段时间几乎每天过来,赶上人多就坐在一旁数花生豆,人少的时候看我不忙,会花很长时间陪我聊天,这么悠闲,一看就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的大户小姐,不像受江依之托每天到点过来送钱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几乎与我同一时间抵京的信,拆开只有一句诗:“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中间是空白,尾端写着:“书文,总梦到你。” 书信传情,江依的信在开头总是“书文书文见字如晤”,落款的边角写一个小小的“依”字,“依”字底下连着一轮当夜的月亮,只是等信交到我手里,月相往往变了。 这封像是方才写就,墨迹未干,内封沾上几道黑印。 不太懂书面式的古文,大概意思是明白的。江依鲜少自创诗文,读来第一反应是《江月令》之类的词句。查过了不是,我留了她家钥匙,可她不在家,不好直接过去翻她的书房。 又过了一两日,永阳侯也来数花生米,点了碗清汤小面。江依只和文人结交,跟这位不熟,想必也不是受托消费。 我认得她,挑了个话头问起官邮行速,最快也要数日才能抵达开封,她看到那句诗,猜想是发信人所在地连月阴雨,风气潮湿,封在竹筒,看似隔绝水汽,实则关了燥气的入口,邮筒装函,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于是一路潮着,无关行速快慢。 永阳侯盯着那句诗移不开眼,我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意思,她说:“似乎是,想你了。” 再见面时已经很热了。有个人点了一大桌,吃完不给钱想跑,我攥着擀面杖追出去打,跑得太快又一门心思讨债,没当心别的,那人慌不择路被堵在死胡同,破口大骂又是说我闲得没事又是责备我借题发挥,擀面木杖轮了两下脸才老实闭嘴,倒在地上哭。 料理完他,转身回头,江依一身青衣,玉簪盘发,碎发随微风飘动,就在不远处立着。 方才街上那么多人,那人一路狂奔,我在后边一路追打,还不知道惊动了多少,她恰巧在,跟过来探查。 我弯下腰把擀面杖扔到墙边,不知道该怎么走到她跟前去。地不平,擀面杖朝前磕磕绊绊滚着走。 “墨书文,跑一个。” 叫狗似的。 她招招手,“往我这跑。” 逗狗似的,经这么一说,脚底下更不会走道了,跌跌撞撞,一下扑到她身上,满手面粉按在江依肩膀,这可是新衣裳,她脾气暴,不打我算好的了。 江依让我松开,抬起一只手作势要打。 我连忙解释说:“跑太快,多跑两步卸些力气。” 顺着她闭眼往后躲了一下,说打也没打,只拍了两下肩膀,半是责备地问我:“闹腾死了,大街上叫唤什么呢!” 我回头,朝后边一指,“你都看见了,他没给钱。” 江依沉了气,拍我身上的土,“没给钱,就是摔了你的桌子也不能追出去打。” 我抬起两边胳膊,“不是啊,江凭月,我就在这站着,你跟我聊别人?” 江依一字一顿:“又学我说话!” 我拍拍手,袖子擦汗,“先回去,我到东岗一趟。” “干嘛去啊,什么时辰了!” “趁着天还早,想喝什么酒,我去打,路上累了吧。” 江依面露难色,舔舔嘴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家里那位管得严,别说沾酒,一口不让碰,闻闻味儿都不成。” 记恨到这份上了,也不怕别人笑话,“江小姐在外头这么威风,回家怕老婆啊?” “别演了。”江依歪着身子撞我肩膀。 “没有。”我用手拍她的胳膊。 “还笑,还笑!”江依把沾了血的擀面杖往远处一踢,眼看撞了死胡同的红砖墙,“走,回去吧。” 我回头看她,乐不可支,“真不喝啊?” “真不喝!讨打。”江依气笑了,“不是,我真想问你,有什么好笑的,一直笑,见过中邪吗,就是你这样的,没得治了。” “想到正月十五。”我忍着笑意,好容易才将这句话顺着说出来。 “十五怎么了。”她似乎想到什么,“书文,我都二十一了。” “十五那天,偶然碰见一个灯谜,想出了一个特别好的,一直想跟你说来着。”没有纸笔,我便伸手在她面前比划,“江小姐离家出走,打一诗句,猜出来有奖。” 江依轻笑,道:“你自己瞎编的吧,谁离家出走了,无趣。” “不是去了中都和汴梁吗?饱览名山大川,锦绣山河呢。” “猜不出,叫什么?” “叫,江南无所有。” “真的很无趣吗?本来想折春叶给你的时候说给你听的,可惜一直没去成,你好忙啊大小姐。”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依低声念着。 “热得要死哪有春色赠你。”她转头看我,立时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编排我!” 那天我真的送了她春叶,专门跑到水畔去折,她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回赠我一枝。只是我们各自藏了心事,一个字不愿多讲。 “墨书文!”江依在我身后大叫。 42、番外(一)上:洲枯墨见 阴云蔽日,万里无晴,春日将至,东京城飘下了入春前的最后一场雪。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两个都是文官,各司其职,何必非要分个上下,放着正事不做去争谁先谁后。”柳仰正襟危坐于堂前,厉声争辩。 “书文,你愚钝!”赵孟明老先生一脸不安地来回踱步,捋着胡子怒声训斥。 女子垂眸静气,轻声言语:“您先前教导过,学生须收敛锋芒,谨慎行事。” “成大事者通权达变,该争还是要争一把。她不来,你原本应当青云直上,而非为了当年一个轻轻飘飘的礼贤的由头背这么多年的骂名,而今朝廷内外能者居上,没人看重这些礼义,净叫人看笑话去了!她又没去考,你怎知道不如她!你妄自菲薄,驳的是谁的脸面,一个丫头而已嘛!” “有了结果才分高下。”女人颔首,“倘若当年江依打定主意应考,按年岁算,学生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赵孟明思忖片刻,叮嘱道:“下不为例,你根基不牢,暂且稳步,绝不能再输。” 黄昏已至,陈霜出门送走了赵相公,点起府内红灯笼。她大步从府门跑进前厅禀报:“大人,江大人求见。” 柳仰心事重重,合上眼睛一口回绝:“先生方才来过,就是为这事来的,暂时不见,跟她说我改日登门。” 开春前后,江依在京中听到了一些毫无根据的传言,说是柳大人在边地的军营里做些不得当的营生,但凡长着脑子一听便知是谣言,奈何传得妖。前后查探半月有余,总算得了准信。正欲将此事告知,柳仰公务缠身,闭门不见。 江依实在恼火,等不及动身,一路飞尘跑到西北大漠。在祁连山脚下的驿馆花高价换了匹最好的红马,支地的木棍化作细长的铜剑,挥舞生风,一道扬尘散去,不知打散多少野草枯藤。 边地驻营也分三六九等,有些营场治军不严,养出许多毛病也无人整治,近期时常有人以朝中女官的画像掩人耳目,以此联络军官聚集,说是集议,实则与人在帐中厮混,不乏银钱往来,暗通款曲,中饱私囊。 这事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皇帝都治不了的罪,犯了又能如何,无可厚非,一回两回,此后就成了挪不走的惯例。错就错在吃准了没人敢查,非要拿女官取乐,好比烟花之地风月场的人披了张人皮出来顶着政客们的模样与人谈笑,手法低劣,极其恶毒。 中原女子平白被污是件丑事,辩与不辩都实属无奈,倘若柳仰知晓,必定劝她待事态平息之后再来清算这笔旧账,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务比虚无的名誉要紧。大约世事艰难,无能为力,为官者尸位素餐,但凡能得一条生路的良家子谁甘心在那荒凉地被那般折辱呢,讨口饭吃罢了,假的真不了,只需静等谣言散去。 江依不以为然,朝廷要走程序,单说政令拟好,官员们挨个票出来还要搁置下去,最后才轮到圣上挑个吉日昭宣明德。战事方才平定,西北边陲就泼出了这种指向鲜明的脏水。 能走这种路子,对面居心昭昭若揭日月,已经到了不得不管的地步。 “接贵人下马!” 江依驻马,听见人喊,没见有人来扶,低头一看,马镫一侧跪着个人,额头贴着黄土,膝肘撑地,用背接她。那人额前长发打理不善,结了绺垂在地上,裹着黄沙的冷风打北边吹来,风沙掠过,就哆哆嗦嗦发抖打颤。 江依不忍,自另一侧翻身跃下,下了马,迎面走来一位武夫,看着办事说话不太牢靠,军中是有女人的,她孤身前来,应由女子接待。刚说怠慢,身后果真冒出一个女人。 领头的男子粗厚的一声指示,跪地不起的人抓着沙土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脸一抬,看见江依有如晴天霹雳,那张露着牙的朴实笑脸愕然一僵。 “愣着干嘛,赶紧扶进去!” 女人尚未站稳,帐前的守军上前掐住她的下巴,正对着江依,说这丫头是个跛了脚的,脸儿好看,清秀白净,展示货品一般,随即拽着颌骨将她拖到灯火架前,“贵人担待!” 脸长得白,素净,嘴唇干得起皮,上唇竖着几道细小的血缝,咧嘴时会牵扯血色发暗的伤处。她的右脸颧骨到下巴多了一道疤,利器划伤的,长好的粉肉照出火焰跳动的亮光,倒像隔开雾气看水中的剑影。 那双眼睛拥有西北域的风情,眉宇漆木点染,双眸暗如浓墨,打量一番,只有眼白的血丝和眼角的肉挂着些许颜色,与上唇鲜血相互映衬,这才有了几分生机。 江依凑上前去,学着营帐外的军卫,指腹并排,贴在她脸侧拍了两下,逗狗一样。庄稼人拍瓜看看熟不熟生不生,也要用手掌贴上去。那张脸上显露出的慌乱神色逐渐归于沉静,她弯下唇角,眨着眼睛将颈子垂下,宛如一只面对屠刀束手就擒的白鹅。 “原来坊间传闻,就是你啊。”两人进了一间空帐,帐内密不透风,炉火烧得极旺。 但凡是个陌生面孔,江依都不会如此时此刻怒气难消,“旧相识,我怎么没猜着,还以为是哪位好佳人天生丽质,借着俊俏容颜偷人家的名号做些……为旁人所不齿之事,险些做出了名堂。” 江依来回打量,对着那双缠了布的手细细端详起来,“怎么冻成这样?” 入冬干燥,水冷风烈,难免冻伤。墨书文把手一缩,垂着胳膊蜷进袖口。 江依见她一脸漠然,不解发问:“你不认得我?” 墨书文揉了揉眼睛,小声道:“夜里太暗,方才看不清明。” “第一次见是在京郊一个岔道的茶摊上,要是没记错,你还来过我家送过索唤。不止一次吧。” 墨书文点点头,道:“嗯,没忘。” “好,你做什么我不干涉,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提柳书文的名字?” 墨书文坚决否认:“从来没有,我原本就叫书文,没说过这种话。” “哦,这样。”江依连忙点头,“那旁人呢,他们给你冠姓,可曾反驳过?” “没有,我只是……”墨书文不知该如何辩驳,快速眨动眼睛,竖起三根手指,“我可以立誓,是受人蒙骗,不曾逾矩,没干过任何出格的事。” 江依耐心耗尽,这里的空气让她的鼻腔很难受,“把不相干的人名安在你的脸上就已经很出格了!” 入夜气温骤降,外面寒风呼啸,墨书文正低着头,江依在帐中无奈地踱来踱去。 “此事关乎大人清誉,你做事未免太没分寸。卖笑,让人踩着下马,就算有人明白你的苦处,那她,她的声誉,她家女眷,同乡同门我,又算什么,又是什么?你怎么理直气壮,怎么能心安?披着张人皮,以为能得什么好名声吗?这样自轻自贱,旁人知道了……不说旁的,你妹妹知道了又该作何感想。” 墨书文也明白误会太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开口:“小人有办法或能补救一二,大人要是愿意,可以带我回京,我自行请罪,我去跟他们讲清楚。” “不用这么麻烦,你要愿意放她一马,赶紧换个花名才是正事。” 墨书文十分执拗,别的都行,就这事不肯点头:“原本就叫这个,我不改。” 江依长叹一声,用食指骨节敲打着木桌,上面架着的一堆瓶瓶罐罐互相撞着作响。尖锐刺耳,听得墨书文心里发毛。 墨书文表情痛苦,夹杂着几分委屈,好像被人冤枉了,又找不出证据反驳,无能为力,双手去抓自己的头发,“我不明白,我只是作陪,最多喝酒而已……” 江大人眼前一亮,被点醒了,转过身,对着墨书文的眼睛森然一笑,反问道:“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江依气极,预感肺火就要一把烧上脑袋顶了,“我记性很好,你敢耍我。” 墨书文没什么底气,只道:“现在可以喝一些了。” 江依起身走到她身后,掀开厚重的帘布同门口守卫交代了几句话。 墨书文立时慌了,慌忙跪下认错,“没骗你,但确实是我有错。江依……” 她伏下上身,一个劲磕头,“我拿性命起誓!真的没有,你得信我!” 话音刚落,她很快就后悔了,不能这么说,倘若真死了就说不清了。 江依揉揉眉骨。 墨书文还在求饶:“我知你我往日不再,难有回旋余地,但情分……总是有的,一分二分总是有的!我认错,以后绝不再犯。” “我还知道!”墨书文又连磕了两个头。额头红了一片,身子一晃,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于是磕磕绊绊的,继续把这句话补齐,“你爱重柳仰,不会忍心让她知道的。” 江依视线下移,眼前这个女人,好恶心的神态,分明咧着嘴笑却比哭还难看的一张脸,上面刻印着畸形的讨好,这个表情她见过一次。 少时出游在桥头看到一位老人卖伞,她心善,禁不住劝说,掏钱买了两把,还多给了一些,真到用的时候发觉是次品,顶上油墨不匀,伞柄也都是腐坏的破旧竹木。 那时的她被人拽着衣袖苦苦乞求,迎面凑上来的也是一样的神情。 江依胃中翻滚,恶心得要吐了,下意识向后退开。上次这么恶心是墨书文未经准许在她书房支了片摊子吃饭。许是等久了,没指示的事不敢做,书案大,半开的屋子,不设窗,屏风挡着,抱着饭碗吃了点。 “你以为呢?能传到我耳朵里,沸沸扬扬,至于别人,八成知道了。” 墨书文想把自己掐死,她裹得极厚,罩个笨重的大袄,没有棉絮,麻布缝麻布,沉甸甸,里面又是薄薄的衣裳,夹层中空透风。平时很冷,沙土地的寒夜会冻死人,太阳一落山,季节就转到了冬天。自从江依进了帐子,外面开始增设围板,烤火,很吵,又热又闷,脸是烫的,手脚冰凉,喘不过气,耳鸣一阵一阵,倒不如赶快昏死过去。 她在心中复述:再忍一忍,只要再忍一忍,她很快就走了。 如此拖延片刻,厚重的门帘又一次被掀开,冷风刮过,悬在头顶的那把刀终于松开了。匕首,白绫,鸩毒,一时间什么都过了遍脑子,就是没想到接下来要问什么。 墨书文忍不住回头,江依只是从帘外的冷风里接过一壶冒着热烟的清茶。墨书文力竭,手在发抖,顿时瘫坐在地。 见她吓成这样,江依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尖声关怀起来,“你妹妹呢?没跟你来这享福?” 她像突然让人药哑了,弓着背,坐在原地默默良久。 “怎么不说话,多辩几句让我听听。” 墨书文万念俱灰,“死了。” 江依闻言一怔,不再问话,忽然之间,墨书文变得很可怜,这点心绪不宁促使江依重新想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既不知,自然可以若无其事仿佛无意提起,可她的确是刻意为之。 江依神色稍缓,言语不再尖刻,“念在旧相识,我便不计较,劝你一句,别再用这个名字。” 墨书文不敢言声,自耳后拢开头发,将一边脸用头发遮住。 江依伸出一只手。 墨书文没牵,她脸上又烫又凉,抬起手用掌心搓了搓耳朵。心中有声音问:你是看不得我伏低做小,还是看不得柳絮才高,高山仰止。 其实江依错了,越孤高才越像柳仰,墨书文不是那样,她谁也学不像,常人身处框架牢笼之中仍随心所欲安然自得,似乎轻而易举,可她永远学不来,学了这一处就放任另一处。所以才是东施效颦,倘若是个清亮如西施的佳人,做什么情态也无妨,又怎会平白惹人嘲弄。她头也不抬,小臂并起压在地上,把脸埋进去。 一连喊了四五声,墨书文一直不肯起来,江依急咳不止,很想踹人,鞋底擦过墨书文的头顶带起一阵风,她看着那双因为干燥寒冷而皲裂的手攥成的拳,手背纹路很重,小块小块肌理割成田地,零星几个灰黄的渍像烙印一样焊在她的关节处,一瞬心惊。 江依把腿收了回来,墨书文攥紧拳头,大概是帘没压严实,进了一阵小风。 “我让你起来。” 可我原本就叫这个名字。墨书文心里想,不能说,说了就是顶嘴。她不应该叫这个名字。 可是她自出生起就叫这个名了,假若柳大人及笄那年取字,那时的她已经七八岁了。既然如此,按时间走,谁在前,谁在后。 江依忍着躁火劝解道:“我不是故意为难你,我们在筹谋一件大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你呢,你生性最为正直,只要你说,你姓什么,自甘如此,和柳参政无关。那些传言,多难听的都有。” 墨书文“嗯”了一声,算是对她柔和语气的回应。 江依点头,“可我信你为人,若有难处,我带了些银两……” 她在灯下来回翻找,到腰间摸索。 墨书文忽然开口,不带情绪,像是指责她的怜悯:“我没拿过你一文钱。” 吃穿用度上匮乏过的人格外珍惜金银,固执地夸大财物里包含的真心,总想着投桃报李,涌泉以答,自以为真心换真心绝非亏本买卖,实则专陋,偏偏自己不觉得。年轻气盛又是一重因由,免不了做些蠢事。 她那时取了一大包铜板,用洗干净的白绳串起来,想把自己这些日子挣的都还给江家的姐姐,这位姑娘大有来头,送她的东西随便捡出一样就够她和妹妹花上几年。非亲非故,她不敢收,为防木头和银器撞出脆响,墨书文把饰物裹了几层布才放进食盒里,端正地抱在胸前,悄悄还回去。 这个姐姐自然不在乎她手里的仨瓜俩枣,为明自己的一份诚心,北方的小姑娘也有神情不明朗的时候,红着耳朵瞒住心跳,悄默声地把身家交出去,就是写明了不顾后路了。 那天日头狠毒,白昼很长很长,天黑了回到妹妹身边,哭着说把贵重的东西弄丢了,怎么都找不到,找了好几趟,来来回回所经之处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妹妹握住她的手把她抱住,说姐姐不要哭,丢了不要紧,我们以后挣大钱了买更好的。 从那天起,墨书文便真当做自己不慎丢了东西。 此时讲钱不太巧妙,江依把这句看似陈述的反驳当成不识时务,她俯下身,揪起墨书文贴身的衣领仔细端详,凑近了去嗅,这个动作很费力,她坐在榻上,胸前的毛领几乎贴到膝盖。 不识相的东西。 此地有人烟,不少是京中外放出来的,其实就是朝中弃子,真纨绔是来不到这的,那些人不知抱着仰慕还是亵玩的心思,看不起柳仰,却在暗地里遥遥迷恋着。有了前因,墨书文这个人才能被拉出来捧上台面。 身在营中,这是军防重地,由不得自己做主,她只是众多凡人里最平庸的一个。江依知道她的德行,怎么看她都一样,柳仰在朝为官,两人自小一块长大,实在不能辜负,女官遥在京城登高望远,她在冰天雪地里吃沙土,怎么还能固执地、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两个人到底有几分相似,这本就是,这怎么看都是…… 她盯上墨书文那张招人恨的脸,看见了一道长长的疤,自颧骨一路划到下巴,被头发遮住,藏在背光的阴影里。她抿起嘴唇,心都错了拍子,炭盆炉火加温,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墨书文想通了,一个头磕在地上,“我要了。” “什么?”江依有些晕,眼睛发疼。 “银子,我要了,你给我,这就换了名字。”说完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朝上,高过头顶。 江依没见过这样的,愣了一下,眼底心绪从茫然无措变得松快自在,她拖着重重的身体,头痛欲裂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还要忍着难受料理这些破事。 重新扯开系绳,点了两遍数,一下扔在墨书文手心。低下头时鼻尖一阵苦香飘过,恶心得要吐了,她问:“好节俭,怎么还在用这个?” 稍一闻便能闻出来,还是在汴梁城外,墨书文为了见她时香一些,把香包里的干草枯叶碾碎了抹在肩颈。 江依松开衣领。一路打马而来,浑身不知道多难受,眼睛疼得要炸了,本就不痛快,正一肚子火没地方撒。 “说起来,京城、蜀中、苏杭、百里秦川……商户小姐官家女子,普通人家寻常百姓,不必循朝廷礼制,用的都是当年当月最时兴的,当柴火熏衣裳,布艺缝制好要进染坊,两面刺绣佩在腰间,不是研碎了往身上抹,也没人一味香用到老。书文,万物生长要最新的血和气,一块木头丢了根系,攒多水汽便渐生腐朽,枯木逢春,大概要等十数年数十年,朽木是潭死水,再无复生之日,只能烂进土里,做世人仰颂的万年春泥。” 唇舌之间,意在点明她的出身,没有昌盛的母家,亲人的一条影子都摸不着,拖着一条这样不雅的断腿,十余岁出门,东奔西跑走街串巷,在小茶棚里给人接风洗尘,再到这黄沙枯骨堆出的营地,没了家就无人照管,她从来没用过什么好的香料,不通这个,胭脂水粉金银木簪也是无缘。说不准连字都认不全,认得也许写不出,写得出的不一定全对。胸无点墨,其人其名一丁点也对不上,这也罢了,与凄凉愁苦不太相称,皇天后土,万世明君,在这样好的日子里,连寻常人家姑娘的体面都不曾有过。 她也时常安慰自己,能够识得一些字已经很好了,有次去了江小姐修在京郊的府邸,宽敞明亮的书房,围着君子竹,青林木。她拘谨,低头看裙角的泥土,摸着手掌的老茧,江小姐什么都没说,让她坐在书案旁随意看看。 当时读了一首短诗,写的是边塞风物,那时觉得豪情壮志,字字胜仗,句句张扬。如今见到了猎猎长风与飞沙走石,反倒落下泪来。 书文点头,默不作声。光阴流转,如同山涧流水自高向低从砾石中淌过,滤过泥沙,与活水分流,溶于一片浑浊,时间就在这流水之中,痴嗔入地,步陷泥沙,呼号的野风卷起空中飞舞的沙尘一并落入河流,水泽奔涌万万里,岸边冲出大片滩涂,轻盈细小的泥沙随风浪翻滚沉到海底,沧海桑田,转眼间又成了一座大山。山脊凸起河谷凹陷,顶上终年白雪在夏日化开一半,用一整个春天的光阴割出几道清泉,泉溪汇成小河,河流奔腾入海。光景转瞬即逝,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一切似乎早有定数,好像她就该这样低头跪着,把心碎在这里,也成了随风而起的沙砾,融入天地之间,连气而动,迎风而逝。 听说过东南沿海一带有海葬的习俗,记不清了,尸身献给龙潭、河伯与海神,那些人是不是也存着这样的心思——白骨成灰,在海浪中飘荡,千年万年后立起一座高山,再随风与水,流入天尽头。 黄沙漫天,高高低低的小丘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有些来不及埋下的尸骨,就地天葬,喂给遨游的鹰,有时赏给走投无路的爬虫。中原繁华地葬不下她,埋在此地黄沙里,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到海里畅游呢。 她俯下身,额头陷进满是灰土尘屑的毯子里,看不清狼皮虎皮,并不柔顺,有些扎人,比身上不分经纬的麻布还要厚一些,触及的那一刻,直到全然将头低下去,几节颈骨仿佛不再承受一颗头颅的重量,其间过了万年。 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万年之久,久在一瞬。 沧海桑田。 涕泪横流,粘上了近地面的灰土,这下连头也不敢抬了。她将手腕贴近额头,衣袖遮挡眼睛,一张脸压在粗糙的麻布上。 43、番外(一)中:杨柳岸晓 困于田间老宅的墨书文畏惧母亲的轮廓,离家之后才发觉外面的女人都很和善,格外珍视女儿。再后来听说了变法,家乡隔得太远,荒凉偏僻,政令不达,阵阵好风不向西北,只往东南吹,没能传到那个小庄子,真要成了,母亲不知道该多喜欢她呢。真是时移世易了,说不准往后也能找个对自己好的知心人,住一块,过一辈子,即使不能有女儿陪在身边,也是值得慰藉的喜事。 她很勤劳,起早熬粥,大米粘稠,一碗两碗也好,富贵人家不稀罕这个,于她而言,却不是顿顿都能吃得上的,就怕米粒失掉水分,变成干枯的石头子,实在难吃,食之无味。立秋那天很热,晚起了一会,还没出摊,小桃原本的家人就找上了她。 送走了妹妹,无人相伴,了无牵挂,北方战事起,城郊门楼有将领在招揽士兵。好像上天垂怜,她突然得了机缘,想抓住时机做一做女官。 她个子大,相貌好,时常冲过去给贵人们当垫脚的下马凳,这些人有身份有地位,即便到了荒凉地生出几分作恶欲也不会轻易显露出来。可马儿就没那么懂事了,被强壮的草原种踢上两脚可不是几天就能养好的。墨书文学了一点驯马术。 今时今日,有如卫青死后。墨书文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彻夜未眠,晨起的第一缕光从地尽头伸出来。营地的马厩挣跑了一匹红色烈马,自在轻快,一跃而出,于无边荒野中奔腾,墨书文闻声跑出去,好在暂时无风,不起黄沙,便循着被马蹄踩下的痕迹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追去。 马儿不懂人间的规矩,一路飞腾误闯禁区,天边掀起一阵风,墨书文被沙子迷了眼,拼命抱住它的颈子,还是刹不住。边境的界限模糊,两面政权为了守住贫瘠的土地,只隔数百米便设下一处巡防点,排兵布阵交错开来。 驾不赢,僵持着,墨书文溺水一般疾声呼喊,眼观耳闻学来的那些皮毛根本驯不住马。远处的连弩对准她的胸腔,被一箭刺穿的身体晃悠两下倒在沙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热血溢出,渗入土壤。她竭力稳住呼吸,放声呼嚎,开弓哪有回头箭,军防营口不动如山,连活人嘴里吐出的一缕烟都看不到。她张开胳膊向那条用松土堆出来的模糊界限爬去,血痕歪七扭八湿了一地,马儿飞奔而去,扬下几根金棕的短毛。 江依还是谁,曾经提起过,天有异象,是人间要变法了,朝中几党已经找准了时机,早晚而已。今日若是交代在这,处在纷争中的地界将尽入敌方唇舌之间,墨书文无力起身,用拳头抵住伤口,胳膊蹭出了血,手肘一支便陷进黄沙里。百米的路途,那条线越来越近,手指伸去,却如隔天堑。 她想起道听途说,大人们的设想,活在闲人闲话里的政令。虽说放权,实则□□,几代文臣前仆后继,而今已是触手可及。那些瑰丽的想象,虽有悖人伦,不免遭世人白眼,可到底蒙不住天下人耳目喉舌,历朝历代都躲不过,如今给个不大不小的由头,让人能有选择的余地,即便现世诸多坎坷,并不如理想之所愿,但敢作敢为且能有所作为,总能落个所谓宽厚,广施仁政。 眼前景象渐趋荒芜,那条线越来越近,指尖的距离在她眼里发白发黑,幻化成翠绿的山水。这世间没什么不能变的,遇人不淑,和离,情投意合,结亲,是人都有机会勤学苦练,改制百年,女子也能参军,能习练,拿起兵器上阵舞枪说巾帼不让须眉。等到真立了军功,可不是什么血包血线血疙瘩,那是花木兰,黄河流水鸣溅溅。到时候谁能看不起她,谁能说她不好,都不能了。 事到如今,尽归一人之过,纵使不自重,也要自爱自怜。“重蹈覆辙”是轻飘飘的一张纸上几道浓墨点染的笔画,也是落在墨书文心上挣扎的枷锁。太穷乏了,被情之一字压得喘不过气,浓烈的心绪吞食寿命,一生一世太糊弄人了,得按天算,今日明日,如此推演下去。她握紧那根从身体里拔出的箭刺,眉目一沉,箭头便从颈侧推进去,血色喷涌,只一瞬间便后悔了。实在过于疼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无神的躯体浑浑噩噩地走向一片无人的荒原,一杆长□□心穿腹,仍旧无知无觉。至于心迹,当下想回一句:晴云铺影,冬病无春。 江依审问时的态度极为不善,墨书文撒了谎,她的反击是撒谎,谁能想到她的确失去了妹妹,只不过是送去了更好的地方,她自己都不敢想,更不要说别人。 一个人无法从他人那里得来真诚,是极其可悲的事,她以为这就是报复了。撒谎要付出代价,夜已深,整个人昏昏沉沉,脸上滚烫,心跳无端搏动,不顾她本人是死是活。这是骗人,嘴下不积德,一样是骗人,老天对苦命人总是更狠厉,结果就是第二日倒霉,十八岁的年纪,在刮着大风的沙场上折了命。 墨书文不止一次想过,如若不免如此,也可以装扮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她倒是无所谓。如果能和江依天长地久地走下去,脸面算不得什么,只是自己不比人家精细漂亮,怕是东施效颦了。 可惜她实在弯不下腰,弯了腰就装不成别人,头脑不灵光,被羞辱得满眼热泪,也只会以沉默应答。 非说要改,就只有一样改不了。苦一些无妨,命途如此,熬一熬总能熬过去,可有一样,家世血脉。断不能断,改不能改。有些东西出生时不曾有过,往后一辈子成个定数,守着这个定数安安分分蹉跎一生。 墨书文细数自己这一生,匆匆数年,总是一双膝盖骨着地,从很小的时候,车轮被牲口拉着往前走,墨书文跑过去拦住,趴在地上把车轮前的小猫和狗崽抱出来。听到别人赶她,不知说她还是猫狗,那人干哑的嗓子里挤出催促:“轧吧轧吧,没用。” 念书那会,没有纸笔,到先生的桌前默写厚厚一沓的诗文章句,桌子矮,她不敢坐,先是蹲着,很快跪在地上,转头挪地方,把膝盖磕坏了,再后来,她的腿断过了,就不太好跪。 不好跪,更不便起身,她总是低着头。 墨书文就是扒皮抽筋,重新练出一身钢骨,都不能说跟谁门当户对。有几次爬起来,半梦半醒间听声辨位都做不好,整个人迟钝了,睡眼惺忪时总是反应不过来,这时候才吓醒了,惊出一身冷汗,头脑都清明,顿悟了:原来我这天资是真的不如人。 每次想起这样的一层隔板,墨书文喉咙发干,猛喝水。这边鱼龙混杂,来来往往许多人,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因容貌和冷性,常被传些不能入耳的谣言,她竟渐渐信了,到了某个情境中,原本不屑借旁人的威势,无奈夜间苦闷,开始做起了白日梦。 当自己是个不入流的,痛了就是代价,欢愉时就是江依将她认作心上人,那条腿始终不敢动,一个劲绷着,她就闭紧嗓子,自虐一样演好本职,等着湿了一手,舒服得要睡过去了,又打起精神收拾自己,凉水洗干净,脑子一下也跟着醒了,猫儿一样舔舐余韵,擦干身子躺回去。 情欲是最能抚慰人心的一剂良药。她也总是预想或许如此能得一丝愉悦,可惜幸福从未光顾,每每望向月亮,心中惆怅汹涌,无处宣泄。 月亮,月亮。书文喃喃。 墨书文称得上可怜,自己不愿认,只是当真的看见江依坐在那里,她伸手过来,似乎可以被一把拉起来,正如无数次在脑中演练的情境。 一把骨头裹满沙砾,风吹不走。墨书文死时兜着几粒种子,偶然得来的,被放进香包里贴身带着,另一面塞满钱币和收集来的枯芽。种子脱水风干,养不住,沙土无肥无水,堆不稳,便是随尸身一起埋进土里,来年也开不出江南那样繁丽的春天。 孤寂的声音落地,随呼啸北风入了耳。自然奇观在此刻表现得没有任何欲想,无喜无悲。 墨书文觉得,许是自己和从前不一样,所以才让人误会。既然有了误会,不正巧羞辱一番,立一立威。还想着江依如能扇她几巴掌,凌虐时看到她身上的伤痕,自己再和盘托出,能再辩解几句。没有自轻自贱,只是天资不好,后天没等长成就断了条腿,即便是爬,总要比别人慢一些。 那要问起来就说,装装可怜,江依心善,一滴眼泪足以令她自愧终生。 可惜江依没给这个机会,要不说她不慈悲呢。听说她母亲信佛,信佛念佛,却不教自己女儿慈悲,可见江依的母亲与自己的母亲相比并没有好到哪去。都有不好的母亲,这样想着,两人中间的沟壑就这样被一道填平了。 大漠风天不饶,日照渐渐消去,暖光尽散,沙石细土不留余温,刺骨寒风无终无歇。 44、番外(一)下:江畔何年 守卫不力,营中马棚里的一匹汗血初来乍到百般不耐,似乎半夜跳栏远走高飞了,一地黄沙土块望不到头,不出半日便又自己跑了回来,即便如此还是误了江依的行程,回程赶上大雪封山,走到驿馆大病一场。天那样冷,马竟然跑出了汗,打在身上像染了鲜血。 江依回京之后深感此事办得不错,开春与柳书文通力解决了几桩大案,三年两次擢升。查封一家青楼时,有个姑娘不当心碰了江依的肩膀,侍卫拎着长刀将人逼得跪地求饶,江依弯腰将她扶起来,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脸讨好地望着她。此时天崩地裂,呼吸一滞,江大人忽然发觉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数年来几经磨砺,心气早不如当年那般,偶尔想起这事,就觉得墨书文可怜,是她怒气当头失了分寸,现在看来书文就是有错也并非罪无可恕,更不该拿出官威压人,由她那样逼迫。 江依给掌事的打了招呼,托人从西北边地赎出一位在那讨过生活的年轻姑娘,具体的驻扎营地记不太清,只知道姓是“文墨”的“墨”。江依在京任职的第三年,平江府老家收了一只商队,正巧去过边防营地,仔细问起来,都说没有这号人。 又过了许久,借出使通商之便,总算得了结果。那个书文姑娘不是贱籍女子,军名册上只留了一个姓,是汴京收编的女儿军。江依觉得怪,瘸子怎么能行军呢。问她现在何处,能否寻到。没有确切的答复,说是这姑娘走了。 走去哪呢。 这是许久以前的事,很多人都淡忘了。新得来的这几句话像是破开了一道口子,不提,墨书文便改名换姓活得好好的,但凡有一个坏念头钻出来,无异于定性,江依总觉得她过得不好,她过得不好,自己心中就要多忍一分挣扎。 四处打听,最后才从同样以徭役代赋税的女子那里得到只言片语。 找到尸首时领军的将士都吓着了,身上有一处细窄的贯穿伤,契骨的箭头好认,被这种箭打穿不至于立时没命。那箭身被生生掰断了折开,木刺掀翻,战场上杀人无眼的兵器原本就粗糙厚重,断掉的箭矢划烂了女人的颈子,刨了刨底下的沙子,大约失血过多,救治不及而死。 江依不太信。 那人说是,瞒不过您,到底不免有些出入,没法子,没人敢记这个,只是同营女子的见闻,给您回话都是复述,那些女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复述,人口相传,传上几个来回不见得一字不差。 她们说,出事的地方恰是两族交界,寸土之争,边地和中原大不相同,一毫一厘都要分个你死我活。我们的人死在了分界线的那道土缝上,不能认,只能装没事人,死的不是王侯贵胄,就那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没,再好不过。 要说凭什么认定不是他们掳走我们营地的姑娘抛尸妄图栽赃。话是难听了些,那条路常走,一群人结队,一根骆驼毛不是他们的他们也不敢摘,可若是一个女子,死不足惜,倘若为证一个公道,不太值当。千里长的一道防线,十数年严阵以待,真打起仗来,没的就不只是一个姑娘那么简单了。边地损耗都是银钱,再便宜再贱,积少成多,几千瓢凉水浇在朝廷开支上,等到揭不开锅,损耗们又化成了赋税徭役,那才是真疯了。 江依静静听女人们叙述,竟也可悲地被她们带着算起这笔账。她也觉得不太妥当。 江依没有过多去问,不去问她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去问在伤处不致命的情况下为什么折颈而亡。 江依喝了好多酒。她看不透墨书文因何而死。 想要荣光吗,要名号,孤身一人,死在契骨境内,而解释的权利不在死人口中。想要补偿吗,她妹妹死了,女子不入宗庙,家族谱系都不会提及半个字,之于冀南的地和广平府的天,不过化了一片雪而已。要留名要风光,只能靠显耀的丈夫和登科的孩子,墨书文没有婚配,半大的年纪,流落半边国土,又是为了谁。 等到多年之后才恍然大悟,彼时少女澄澈的眸子,小步踱过来,一双手悬在腰前,指头勾着袖口,隔着帘子望她。 墨书文活在市井,很早就自己养活自己,素日只会做活,学识不多,江依和下人说起老家的书塾难为人,墨书文知道个大概,开口劝了她一句,将老师叫作“夫子”。一院子人哄笑,墨书文愣在原地,脸都红了。女使捂着肚子前仰后合,许久才想起解释,好老的词,我们都说“先生”的。 墨书文脸更红了,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 江依有时想起来,发觉她身上有种坚韧的光,无论在哪都是亮着的,那双眼睛,许是掺进了异族血脉,草原荒漠无边,雪山高耸入云,那里有尚存于世的神明,书文大而有神的眼睛,许是受了腾格里的庇佑。 从得知确切死讯的这天起,像是对她不求甚解的惩处,她总能梦见墨书文。 看她守着一捧水洗衣裳,跟旁边的女人们说笑打闹。说到诗词歌赋,大漠孤烟,她用手背擦擦脸,跟她们说起自己之前游走汴梁,也曾读过一些书呢。 偶尔会打上照面,江依不全是愧疚,也会恼火,对着墨书文的脸生气。墨书文就会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一双杏眼给她卖可怜。有时会遇到哭诉,墨书文反问她,为什么,凭什么,知道什么叫口子吗,她身上被割出好几道口子,最后血流干涸,活活被耗死了。 有些事情能记得,更多的是忘却,刻骨铭心的情景不能太多,相处下来不过几个月,真算见面的时候加起来怕是三五天都不到。墨书文没有知心的人,话也少,有时陪她同坐,看她做些针线活,绣手绢上的花,正面绣完反面绣,最后写一小行诗。 墨书文也学着做些绣工,也在背面写一首诗,江依不喜欢被人模仿,何况还学了个四不像,随口说了她一句,墨书文便不再动针线了。 她们认识既是缘分也是赶巧。听旁人说起这位姑娘腿上残疾,带个妹妹讨生活,越是老实越是挨欺负,越是做不了正事,为一点钱从天亮忙到天黑,拉拉扯扯很不容易。 江依在茶字布幡下歇够了脚,盯着那位分茶的女子默默良久。谨行俭用的她头一次在外面落下东西,一个普普通通的钱袋,本来是想着柳仰让她多做善事,就算旁人不知菩萨也能看见,这个姑娘面善,有眼缘,举手之劳也算积点福德。墨书文傻了似的,举着那个被扔下的小布袋追了她一道,生怕有人不知道那是别人的东西。 头一次是有意似无意,之后几回就刻意得没边了。 江依让车马走快些,好抛下后面追赶的小木头。墨书文瘸着一条腿,跑追起路来很是艰难。 她掀开车帘往后看去,竟觉出了什么滋味。 隐约有些记忆,是墨书文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石桌石凳,找个不碍事的地方一等等上很久,为了亲手把饭菜交给江依。 江依对她无甚兴趣,却碍于面子不好回绝,委婉提醒她不用每日都来,府上养着厨子,天天跑来跑去很是麻烦,况且她腿上不好。墨书文的到访依旧很勤,只是待的工夫少了很多。 江依又梦见墨书文。 墨书文嘴巴张不开,空灵的回声絮絮问她,你是看不得我受屈,所以才来找我的,可惜没赶上,错过了。地界荒凉,连个马车都没有,一定是有的,就东边的岔道口,西北五十里路,有驿站,官道可以租借好几匹马拉的车。下马的时候,应该踩到我背上的。 毫无逻辑可言,江依听不懂,只是大声吼她,为什么要缠着我,我不想每天梦到你! 四周寂静,她话音刚落,只身来到了一片荒原,天黑了,风卷起沙子四面八方吹来吹去,旗杆底下光秃秃的一个个小丘。 这一次她梦到自己是位高而尊贵的公主,受君令去遥远的北方和亲,死局无解,杀了父亲还有兄弟和儿子,兄终弟及,父终子及,她站在枯黄的草原上,前方隐约可见一个守在营帐旁的俊逸女儿,心里想着,若能将自己继承给她,也可堪欣慰。 那女子看不清面容,收刀入鞘,起身闪开道,给她让出一条平陆,淡然道:“江依,你走吧。” 像是被这句话腿折,一路跌跌撞撞不曾回头,回到故地,回到苏州母家,发觉身后火光连天,柴火木枝在烧,燃起千丈高的烟。 江依醒时汗流浃背,此时三月天。 江南风景最好,只是不如北方浓烈。时间过得够快,日子越来越久,不要说情,记忆都淡成了死水。追忆许多却拼凑不出一个相貌,有时去看柳仰,不知道到底是看谁,怎也描摹不像,她总跟画师说,就在柳书文的脸上动吧,这里深些那里浅些,眉眼浓重,颧骨似乎没有那样柔和,说着只有毫厘之差,成像总是难以入目。或许从起笔就走错了,起势应当够锋芒,回笔却曲曲弯弯,烟消云散,如有遗恨在。 走过冀州一带,打听不到姓墨的人家。江依眠在客栈里,也见到街头巷尾有搭棚子卖便宜茶水的,稀汤,没有半点茶香,她不能将就,就见他们直接拿碗装,江依舀了一碗清水,多给了几文。小姑娘遥遥道了声谢,请漂亮姐姐下次再来。 几年间品性打磨,她竟也变得内敛,话都不愿意多讲。 她又开始做梦,梦里放了回狠话。话里有威胁,又像自嘲,自己孤身一人没什么可在意的,只能借别人的心意给自己的恶行蒙上一层纱遮羞,遮是遮不住的,只能掩一掩。江依本是来兴师问罪的,默然放这人一马,看着墨书文走出营帐,本也不该回头的。鬼使神差把人叫住,对方回身时一身落寞,脸上还有泪痕。 有时梦到天间云外,她低下头求着,一个一个下跪磕头,可惜人死如灯灭,大罗神仙也救不来。 也梦到在某天清晨收拾从京中返家的车马行囊,木箱里误入了一个小食盒,提手裹了一圈布。两层放着空碗碟,最底下的空隙被几串铜钱填满,中间躺着一块白玉。 又一次见到墨书文,江依实在无法忍受折磨,问道:“你有心愿未成?圆了愿就走,是不是?” 墨书文垂下头,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外走。 江依叫住她:“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什么都能给你。” 门前的身影停住,原本轻缓的脚步声已细不可闻,“真的?” 江依点点头。 墨书文琢磨着开口:“能不能为我打一副……我母亲有棺椁,我却没有,她曾经祈盼,希望我比她飞得高看得远,出门远行后,纵然身在下流,平日里装作清高,也盼着有人能把我捡回去,我想要个家,可惜……再见时只觉得惶恐,羞愧难言,不敢说什么情分,怕辱没了谁。如今我不在了,江依有钱,就赠我一口棺木吧。” 江依的嘴唇莫名开始发抖,“好说,可我连你的尸首都没寻着。” “不打紧,就是想要,简单点的,不必太精巧,大一些。”墨书文张开双臂,比划出床一样宽的框子。 江依又问:“你是怎么死的?” 墨书文摇头,道:“记不清了。” “是我害死你的?” 墨书文又摇了摇头。 江依的心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拧得血肉横飞,长痛犹如凌迟。她想:报复我,死了也不放过我。几千上万个墨书文摞在一起也不过是个小山丘,她可以轻易踢开,血流成河可以乘车碾过。何况她是活该,旁人何罪之有,被她那样自作聪明地轻易辱没,自比骄矜的红叶,不问土里的细沙。 “那凭什么缠着我不放!!!”她大骂一声,原本稳定的喘息被心脏处传来的隐痛激得无法维系,目光依旧有神,死死盯住那片魂灵,那片真实得宛如生人站在她面前的蝉翼。 江依眼睫垂泪,滴落时,清脆雨声依稀可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个灵秀的轮廓没有散去,清辉入室,墨书文的身上落满银光,语气焦急:“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江依合上双眼,凝神聚气,“想让我心生愧疚,想都别想,我一睁眼,你就灰飞烟灭。” 江依睁开眼睛。桌上一只小香炉冒着白烟,一缕一缕上升,打在房梁之后四散而去,湮没在空气中。 江依食言了,她骗鬼,先是拖了两日,不知道好歹的墨书文迟迟不来索命,本以为不照做,恶鬼一生气,早晚找她算账。只是两三年过去,再不重逢。 柳仰回到苏州,陪江依看望母亲,夜里人多,她们在桥边走散,当她从人堆里挤出来时,江依走在街面上,正路过一间棺材铺。 她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看那个匾额和长短不一的木板。白花花的木头肉立起来,一条一条规制齐整,像招魂的幡子。 柳仰追过来,“怎么跑这来了?” 江依望得出神,目不转睛地问道:“你说一个人,她生前与你结怨,死后托梦给你让你送一口棺材,是什么意思?” “北方有这样的说法,入葬一定要棺材,能聚魂镇魂,早日超生投胎,不然就成孤魂野鬼了,趁着魂魄尚未彻底散去,将其束住,说不定还能再见一见亲人,应该不是邪术。” 柳书文突然笑了:“谁啊,跟你结怨,为什么不入亲人故友的梦,偏偏来你这找不痛快。” 离开棺材铺,柳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想先送江依回府歇息,便嘱咐随行女使将新买的几样东西带回家。江依叫住走在前面的女使,将她腰间那块摇来摇去的大玉坠托在掌心。 柳仰接过来,仔细看过玉石,问道:“陈霜,这是从哪得来的?” 陈霜盯着那饰物,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在江大人府上。一个送饭的丫头不慎遗落,不过很是奇怪,谁会把这么贵重的物件放在食盒里,还有一点钱,也不怕米粥打翻了淋上汤水。 “什么时候?”江依问。 “好多年了,夏月里吧,您跟我们大人正说话呢,让我们打发走了,东西吃吃就扔厨房里,点心茶跟饭菜都凉了,姑娘们挑了几筷子,食盒最底下藏着玉跟铜钱。” “等拿上它出去追,还好那个姑娘腿脚不便,走不快,她说若我不嫌沉就送给我。” 江依颔首,魂不守舍。 墨书文真的不再来见她了,最后那场裂变好像在说,我的魂魄只此一片,轻薄无物,不能再来找你了。想到谈论物我两忘,墨书文曾经低下头,闷闷地叹气。 她沉思时的哼声那么长那么微小,如同深埋地底的寒蝉,用尽力气把细小的声响传到地面以上。没有灵魂的人又该如何思考呢,墨书文一身无趣的单薄躯壳。 又一次深陷幻梦,记忆中的画面反复出现,越想越模糊,越想越清晰。对过去的细化,尤其是在人消逝之后对过去的追忆和怀念已经变成了自我塑造的一部分。这段回忆不断去雕刻,翻新,颠覆,重合。 最后在想,这一段那一段,可能真的发生了,也可能是臆想出来的。但这么熟悉这么真实的景象,难道是假的吗?凭什么是假的? 江依读不懂洋文,而立之年从陆格生那听来一个很新鲜的西洋故事。海女是个人身鱼尾的漂亮妖怪,天生一副蛊惑人心的好嗓子,一日浮上水面救了坠海的侯爵,大概从没见过活人,一见钟情,那人醒后却不记得她,回到海底日日夜夜想念,向族中大巫求来了哑药,嗓子坏掉时鱼尾化作人的下半身,她像戴着镣铐踩在刀尖上。后来几经周折,只记得为情所伤都是愚钝,不分人与妖异,化成海上的水沫,一个浪头打过来坠于深海。 沫,气和水搅在一块激荡出来的,转瞬即逝的东西,怎么就化成了沫。 人与人彻夜缠绵一样相隔千里,不说夫妻之间,骨肉至亲都会疏远,互生嫌隙,离别经久,如何确定彼此心意呢,全无灵犀,更不要提血脉牵连。历代帝王世家大族,多少因猜忌酿成的祸事,人心难在相互看透,明知聚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只是两害相权,比这更难以为继无力转圜的境地才真是个要命的火坑。 八双蒲葵扇扑不灭,夏汛连夜的雨好比杯水,梦见昏昏白夜下,中原大地变作棋盘,织女动了手上的梭子,经纬相交划好方格,格子当间是方正的石桌青板,架住一只瓷碗,碗里盛着堆满死灰的眼睛,烈焰夺眶而出,不让这些旧年积攒的哀怨陷于青天白日里。 她记得很清楚。数年前一场夏夜,四周寂静无声,露台前的飞蚊蛾虫被浓烈香气熏得翅膀发沉。江凭月周身死气趴在书案前,提笔写到手都酸疼了,江洲水患,豫中大旱,眼皮悬梁,手肘刺股,天外山雀飞还,窗前野风摇竹。 墨书文支个胳膊在一旁静静陪着,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给你变个戏法。” 来不及反应,也不知道躲闪,眼看那截灌了风的窄袖向前一探,自怀中放飞蝶虫般亮出并好的二指,指端扬到天边擦过弯月一角,蜻蜓点水便缓缓收回了。月亮临边那朵点了墨的黑云被夜风推着游走于天地之间。抬头看过去,眼前霎时炸出大片焰火,灿金火树当空而起,与日月争辉的一瞬间。 墨书文腕子一横,挥扬手臂宛如仙人施法,穿堂风点到为止,像是书上摹写的做佛事时踏云追月的神女,分明挨得极近,忽然之间飘摇远去。 火花凌空炸开噼里啪啦散成一团烟雾,神女无声无息转过脸来,得意写在神色里。大概是很近了,那时她真以为世上会有人单门为自己的烦闷心绪不宁,跑到不知哪处街口遥遥燃起一束花火。 江依问她怎么弄的。 墨书文点点耳垂,“花炮往上飞,到空中炸开有一小会儿,仔细听能听出来。” 一贯无言,说完又想了想,睫毛忽闪两下,视线捻在指尖,大约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只好侧耳偏向那盏缺月,“很灵的,循声辨位,一次都不会错。” 45、后记 口味比较独特(土),自己割肉自己吃。从21.08写到23.08,很慢很慢,写得也不好,谢谢你来看。 21年4月突发奇想,只为写两个场景,番外一和正文“为什么喜欢我”这两小节(原本没想写那么多流水账,搞得修文这么痛苦tt) 为两片紫菜包了锅馄饨,想出两个可爱的女生和其她着墨不多的姐姐妹妹,谢谢她们。 作者其人十分怨恨香菜的味道,想到某些世界观如果一方的信香是香菜该怎么办,由此生发许多猜想。年代久远没有记录,但是可以确定这个故事的雏形。 首先两个女的有矛盾,一个吃芫荽一个不吃芫荽,在城中一角对门开馆子。妹觉得香菜好恐怖啊吐了,只消剁开一刀妖魔鬼怪的气息扰人神思断人性命,不像黄瓜苹果香蕉梨随便放哪都行,喜欢香菜的人喜欢得不得了,讨厌香菜的人也是真的非常讨厌。 这个妹家铺子不供香菜,芫荽禁止入内。只要闻到香菜味就很难过很悲伤,想死,要吐了。很生气,但是她日子清苦,比较穷,对门那个虽然是新来的,扛不住人家有钱,金碧辉煌格外刺眼,硬碰硬刚不过,都是正常经营。女主只能忍辱偷生,在香菜统治下艰难度日。后面记不得了,大概是这样。 到底怎么擦出火花的,忘记了,一些阴差阳错。后来觉得这个矛盾点太肤浅了,无意挑起两派争端引发大战,于是舍弃。在文中会出现几句小墨不吃香菜的言语交代,大都一笔带过,算作初始脑洞的彩蛋。 if线: 凶神恶煞小墨蛰伏数月,本来上班就烦,受不了了,噔噔噔过去,人家楼门大开迎客,一脚踹门槛上,把你们当家的叫出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本来打算吊儿郎当溜达过去揪着人衣领恐吓一番,看到对面是个和颜悦色的俏丽女子,登时愣住了。温声细语颔首低眉,努力不打磕绊,姑娘,能不能把你们芫荽叶往里收一收啊,我对面,咱们邻居,闻不了味,对对对我们家小妮子特娇气,身子不好闻了就头晕,吐得厉害,不剁那么碎也成,哎呦麻烦您了生意兴隆,不多叨扰了,哎生意兴隆,留步留步。 铩羽而归,小墨开始回想,哼,早就注意到了,这姐时常出入街对面的大门,好几次马车来回,认定是熟客,品味奇差奈何笑起来好看,眼睛亮晶晶的。 作者偏好很明显,酸甜口姐0高妹ppl,主角除江小姐外(设定是南方人所以总体上比其她人矮一点点对不起)全员170上下,如果志同道合真是太荣幸了! 下一本在同频道叫《漏景》,会写很慢,全部发出来遥遥无期但是可以先点个收藏![写得比这一本快很多,现在(24年初)已经存到125k了:-d] 顺便放一下身高设定: 墨书文172 江依165 宁深176 陆格生170 柳仰170 叶初珍168 阎听安176 经验总结: 故事在前年春(写于23年8月,前年为21年)已经基本定型了,去年秋天正文才刚开头就迫不及待写了很多番外。内容几句话就可以说完,因为是小说,即便流水线工艺也要用字数堆起来,要想办法把几句话大纲变成厚厚一本。思想贫瘠加上懒于做事,主要是懒,导致这个过程异常艰辛,大致路径已经确定,持续不断地修修补补添油加醋,总之比较失败。 懒得动笔是因为想看的只有这一点点,为了故事的完整性必须准备一大堆不感兴趣的文字内容做铺垫。第一次搞原创,确实不是写东西的材料,对我来说能写完就很好了。 教训总结: 最对不起的是女儿们。最好还是用第三人称,大纲不要太潦草,想到什么写什么后期修文很痛苦。针对“不感兴趣的内容完全不想展开”的问题,应该事先打好细纲。 自以为可以把第一人称写好,也是经过斟酌的,当时认为限制视角能藏得比较严实。简陋的小故事越写越长,没想到居然有人看,每次打开文档都会感到难以名状的幸福,似乎自己正被深深地爱着,于是内心得到了巨大满足。 谢谢^^ 46、番外(二)【现代】明月气旋 【评论区读者zhy宝宝想看现代番外,作者并不擅长,虽然是片段,还是尽量让它逻辑通顺一点】 时代不同,设定有变,依然是架空 小墨20,小江23,年龄差依旧 现代比古代好的一点就是进步,生产力和思想观念,太进步了,两个人都身心健全【?】 所在地点:汴京[首都]→大名[首都] 小江业务:餐饮、盐铁、织造→高新科技产业[高精尖社畜] 管你什么董事长老板大小姐,来我这一律变成打工妹。 千年巨变,只有墨书文小食铺里的火烧风味是永恒的。 —————————— 每天上午11点到下午2点是第一个点餐高峰,墨书文很忙,没有注意到门口蹭空调的两个女人,看她们没往里面走也没管,过了十几分钟,客人走了七七八八,那个女人终于离开了空调扇,踩着高跟走了进来。 很夸张的造型,拎着比a4纸还大的皮包,杏色高跟,黑色连衣裙,袖子宽大的红色v领大衣,大白珍珠短款项链。墨书文下意识看了一眼电脑显示屏的右下角,今天白天最高温度都奔40了。 像是想要重新确认一下,再抬头看向那个女人,她已经走到柜台前了。 她微微弯腰,向前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对面江峰国际的。” “不好意思,手上有油。”墨书文伸出带着手套的手,虚空一握,意思一下。 和她一起来的女生抱着几瓶冰水推门进来,绕到墨书文面前。 陈霜。 一瓶递给了江依,一瓶放在墨书文收款码旁边,自己留一瓶。陈霜热得扇风,跟她打招呼,“书文,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我们领导。” “哦,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墨书文笑着冲女人点头,“领导好!” 正常人搞这一出肯定是打趣,她不是,她真的喊得很认真,张着两只被塑料手套包裹的手,小幅度鞠了一躬。 江依一愣,这人好呆啊,又不是来视察的。 “不用叫领导,叫我江小姐就好,我叫江依,人衣依。” 墨书文点头,“嗯,江小姐。” 江依看清她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眼熟,问:“我们见过?” “我就在周围楼里跑外卖,可能打过几次照面。” 江依有些惊讶:“你这么忙了还要外送?” “不是专门送外卖的平台骑手,直接微信订餐或者电话订餐,近的话可以送到楼下。” 江依又问:“你家是哪的?” 墨书文视线下移,目光闪动,“冀州。” “为什么来大名不去申洲?” 公事公办的时候,江小姐看上去不太热情,有些严肃,这种条件筛选式的问话无疑让人招架不住。还能因为什么,只看物价就知道在申洲根本活不下去。 墨书文用了很客观的理由:“就近吧,万一气候不太习惯,肯定做不了事。” “你才20?听说这家店开了有几年了,这么早就不上学?” 墨书文摇摇头,有些拘谨,“家里不供我。” 陈霜在一边听得嘴都绿了,她家老板不能分不清面试和谈生意吧,幸亏墨书文脾气好,本来上班就烦,正常人谁愿意被没见识的低情商富二代这么judge。 几个回合下来终于查完户口,老板进入正题。 “我们打算邀请你去我们公司食堂。” 墨书文一头雾水,“为什么?” 江依从文件夹里抽出两张excel表,“这是投票统计结果,您先过目。综合评价最优,没有好评返现也没有电话催评,各个平台差评只有两个,是附近同类型竞品中唯一一家吃了不会闹肚子的外卖店。我们最近合并了几个部门,集中空出一层做员工餐厅,大家天南海北,考虑到不同地区的饮食差异,各个地方的家常菜都要包含,现在还有几个窗口没有填满,又拉了这张表,没想到第一就是公司对面这家,我没来过,今天有空过来看看。” “你说得很对,北方人会就近选北方大城市,有将近一半选了‘1’,意思是钟爱你的美食,然后这是服务评分,综合售后,结果都很好。就是这些,如果有这方面的意愿,想要加入的话,随时欢迎。” 墨书文这才反应过来是邀人入伙,想了想还是礼貌回绝了。 “谢谢您员工的肯定,但是我不能去。” 陈霜帮忙解释:“就是如果你有意愿,现在就可以谈薪资。” “对。”江依点头说道。 “我这边是个小二层,房租水电一万八起步……” “可以帮你一次性付清,我们发展前景很好的,不会做两年就倒闭。”江依边说边划手机,找出官方账号主页。 墨书文笑笑:“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是看着你们公司平地起高楼的,不是说公司不好,这边已经交钱了,合同一年一签,短期还是要继续开下去。” 江依不理解,门店可以交给家人朋友或者雇人打理,出售手艺也是技术扩张,相当于为品牌分店打基础。墨书文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已经付了钱而且退不回来,必须利用到极致,总之未来两三年还是要开在这。当然,她的沟通态度很好,以后要是有机会,肯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观念不同,谁也劝不动谁,这个只凭缘分,不能强求。陈霜要赶下一家,江依五点有一个会,离开之前和墨书文交换了联系方式。 - 隔天晚上收拾完店里,刚洗完澡,准备上床睡觉了,墨书文打开手机,发现江依一个小时之前发来一条消息。 江明月:【真的不来?】 aaa光华路阴面黑土驴肉火烧:【不】 单个字符的文本信息很难带有什么复杂情绪,单看这个黑体字,怎么看怎么跟小孩赌气似的,墨书文心想自己真是困晕了,撤不回了,该怎么办? 等过了一会儿,实在是不太近人情,文字没有感情,挑挑选选补了个颜文字。 aaa光华路阴面黑土驴肉火烧:【t^t】 十七分钟之后收到一条新消息。 江明月:【好吧:(】 江明月:【祝你生意兴隆】 aaa光华路阴面黑土驴肉火烧:【谢谢!江小姐日进斗金!】 - 半个月过去,受台风影响,华北局部地区天降暴雨。一连闷了好几天,热射病热搜一个接一个,这会儿刚打烊,大风大雨终于到了。墨书文挂了锁,回去收拾厨房,手机在一边放着鬼故事,她听得津津有味,忽然一阵铃声响起。 吓了一跳,墨书文手上还有洗洁精,点了好几下才接通,接听之后点开免提,对面似乎也在下雨。 “墨书文。” “?” “我是江依。” “我知道。” 雨幕模糊视线,江依观察了几分钟,看到对面灯箱上的发光字已经灭了,但室内灯还开着,心里燃出希望,“你还在店里吗?” “在,怎么了。” 轻柔冷静的声音伴随着窗外嘈杂的暴雨,江依莫名觉得安心。 “刚弄一个文件加班加太晚了,出门就遇上雨,我记得这几天有台风都是随身带着伞的,刚刚走得太急忘了拿。” 她咳了一声,鼻音很重,“回来取伞在电梯里困了半个多小时,现在才出来。外面雨越下越大,今天限行,没开车过来,这个点也没地铁了,打不到车。楼上锁门了,电梯故障我上不去,附近也约不到酒店,能先去你那等一会吗?” “别过来!” “……” 语气几乎是警告。江依闭上嘴,眼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茫茫大雨,太阳很久之前就落下了,这时抬头,天仍是灰暗的。 一时间没人说话,两个人都在通话中听到了从对面传来的清晰雨声。 “好……”江依心凉了半截,确实已经很晚了,人家要下班了。 “你在东边还是西边?我这有伞,我过去接你。” “啊?”江依没反应过来,问什么答什么,“就在正门口,保安室旁边,但是保安室没人,没有灯。” “我去接你。” 江依有点想哭,说话声音也变得模糊,“你别过来了,外边雨挺大的,还在刮大风。过来肯定也都淋湿了,我自己走过去。” “别,你先别动,我马上过去,你走了我就找不着你了。闷了一整天,吹了一天空调吧,晚上下雨,淋了雨在电梯里待那么久肯定感冒了,要是一头晕在马路上再出什么事。这大暴雨,现在是打不到出租,路上还有一堆车呢,先别过来。” 通话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咔哒”,墨书文噔噔噔走上二楼,开灯,手机扔在一边。 “你鞋码多少?”墨书文在喊,声音却小了很多,伴随着一阵翻箱倒柜,明显是开了免提,手机放在桌子上,人在屋里找东西。 “39。”江依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怕她听不清,又喊了一声,“39码。” 墨书文趴在地上从鞋柜底下抽出两个摞在一块的扁盒子,打开看鞋底,一双40,一双41,正好。 雨鞋用购物袋装起来,又拿了两把伞,最后去找手机。 江依躲在窄窄的檐下,耳边传来墨书文的声音,格外清晰,“行,正好有两双雨鞋,我现在过去,手机还有电吗,把手电筒打开。” 微信共享了定位,二十分钟之后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回到墨书文的门店,白瓷砖拼成的地板上留下了四排带水的脏鞋印。 马路中间有绿化和隔栏,不能横穿,要一直往前走,走到前面路口等红绿灯,穿过人行横道到对面,再往反方向走。 去的时候还好,这边一年里就“七上八下”容易刮台风,出门过马路走到对面这一段没什么大风,回来路上妖风四起,伞骨都要吹折了,两个人挽着胳膊往回走,顶着大风等红绿灯,踩了洼地就一块吱哇大叫,头发随风往上飞,悬在空中,螺旋桨一样被风吹着转上好几圈最后缠在一起。 暴雨天气雨从四面八方刮过来,伞不顶用,除了头顶哪都湿了,鞋里灌了水,一走一晃荡。 一开始还想慢慢走,稳当一点,后来踩了好几回水坑,心态爆炸,风是一刻不停,恰好这条大街是个风口,刮得人十进两退艰难行路,恨不得趁没风的几秒钟间隔直接冲回去。 上楼梯,墨书文住在二楼,楼上没有会客厅,一面有窗,没有阳台,一个小厨房,一个卧室,厨房改成了储物间,三平米的卫生间居然做了干湿分离。 暖光灯一开,卧室中间是两个沙发床拼成的大床,暴雨扑窗,室内就显得格外温馨。 目光所及之处凡是私人用品都备了两份,两双女士拖鞋,两个枕头,一床被子,一模一样的玻璃杯,连洗手台旁边的漱口杯也是一样的款式。 现代人没经历过战争,刚才这段路走得跟打仗似的,现在脑袋还是懵的。 江依很狼狈,身上在滴水,不知如何落脚,尴尬地站在一边看墨书文走来走去。 墨书文取出吹风机,去卫生间看了一眼,“热水差不多了,55行吗?” “可以可以。”江依弯腰点头,一整天都在倒霉,集中倒霉,很少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她打开水龙头,发现手背上趴着一只软体动物的小尸体,路上看到了,风太大,光线太暗,细长一条,像树叶的叶柄,甩了两下没甩掉,以为是被刮坏的树叶粘到身上。 江依异常冷静,没有惊叫,也没有很意外,她已经喊累了。把它送进下水道入水为安之后,自己身上还在滴答水,她抬起头,对着镜子里的人问:到底作了什么孽会这么倒霉? 江依突然很困,有个声音告诉她,她现在必须要出汗。 就在玻璃门旁边,热水器中间有个醒目的“56”。 墨书文拿来一件睡衣挂在置物架上,“先穿这个,这是牙刷,牙杯,饮水机那有纸杯,换下来的衣服放洗衣机,我找找有没有你能穿的内衣内裤。” 江依洗完,在床边吹头发,墨书文进去洗,快洗完的时候江依敲门。她关了水,躲在门后扒开一条缝,原来是送吹风机。 出来的时候看见江依穿着自己的大t恤,呆呆站在窗帘旁边。 她突然想起什么,翻了半天衣柜,最后取出来一个小箱子,收纳箱里有十六个格子,空格占一大半,最左一排放了四条内裤,最右有两双袜子,中间是空的。 墨书文让她自己拿,江依发现内裤被叠成了小方块,一双袜子卷在一起套成一个小球。 “这个都是新的,买来的时候已经投过一遍,自然晒干的,我没穿过。那个包里还有一次性的。”她往床头柜上一指,回头一看,“不好意思,好像没你能穿的内衣。” 江依站在原地点点头,“啊,没事,我就这样就行。” “需要护垫和卫生巾吗,别不好意思说。” “不用不用,真是麻烦你了。” 江依有点尴尬,拿上内裤和袜子到卫生间门外的夹角去穿。 正好是大床这边的视线盲区,墨书文心生敬服,南方人真讲究。 洗了澡真的舒服很多,热气腾腾的浴室里,身上不知道是雨水汗水还是水蒸气,头不那么晕了,眼眶也不疼了,还有衣服穿。 墨书文把两个人的外衣洗净甩干,内衣是江依手洗的,挂在储物间的空地,明天应该能穿上干净的。 江依又吹了会儿头发,把吹风机线收好,她想问一些问题,其间犹豫了很久。 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白亮的顶灯,昏黄的小台灯,窗外大雨滂沱,被子很软,褥子也很软,除湿空调开着,想起自己守在门口孤立无援的样子,现在能躺在这里仿佛劫后余生。 她眯着眼睛在被子里乱动,“你这个小屋还挺温馨的。” 墨书文笑着回应她:“是吧,不过你应该没住过这么挤的房子吧?” “面积有限,充分利用,不算太挤。”江依摇摇头,从被子底下把胳膊伸出来,伸出大拇指凑在脸边,“收拾得特别好。” “很温暖,很温馨,家就是这种感觉,你一看就是很热爱生活的人。” 墨书文叹了一声:“这的人都忙,每天上班,忙这个忙那个,忙不完,忙得都没工夫生活。” 江依往里一躺,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外面雨还在下,刚进门的时候冷得浑身发抖,在浴室出了点汗才缓过来,她突然忧虑:“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感冒,要是发烧该怎么办,发烧咱们俩就一起发烧了。” 墨书文倒是无所谓,“能怎么办?歇着呗,加班加到这么晚,奖励自己休息一天吧。” “我还有工作唉,好痛苦呀,好想睡觉……”江依裹紧被子,闭着眼睛笑了一声,“那你自己开店当老板是不是挺自由?愿意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 “那也得挣够了钱才行,谁不想天天躺着。” “嗯,对,也是,我也想天天躺着。” 江依笑了两声,感觉墨书文是很放松的状态,终于问出口:“嗯,你是,有女朋友吗?” 47、番外(二)【现代】天桥日落 墨书文没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懵了,茫然回头,看了一圈屋里摆放才知道是误会了,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是我妹妹,她在外省上学,放假的时候偶尔接过来跟我一块儿住。” 江依皱起眉头,从床上坐起来,长发垂下肩背,“你家里不供你,供你妹妹?” 她有点生气,墨书文做事很认真,周到细致,哪怕是在农村最贫苦的人家,都不像是完全不值得送去学校读书的孩子。 “不是,不是亲妹,跟那种认的差不多。她之前被人贩子拐了,好几年了,送到这边乞讨。小姑娘挺聪明的,知道求救,当时留了个心眼报警了,好几个男的在门口催,叫她买好了吃的赶紧走。警察还没到,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我装作认识她,拿上菜刀出去跟那帮人周旋,过了一会儿警察来了,一锅端。” 墨书文继续说,“她只记得妈妈的名字和一个旧电话号码,现在科技发达了,数据库基因库,相互匹配,找到她家人就送回去了,现在还在上学,平时就在家长那,放假的时候过来帮帮忙什么的。” 听到这些,想到楼下墙上那幅挂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的锦旗,江依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她抬手挡住脸,“有纸巾吗?” 墨书文拉开旁边抽屉,拿出一包没撕开的抽纸递给她,伸手探她的额头,“怎么哭了,淋坏了吧。” 江依摇头,墨书文给她擦眼泪,顺顺她的背,开口安慰道:“工作压力太大了,太辛苦了,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 “你人真好。” 墨书文笑了,“出门在外相互照应,也是你先看到了我,虽然不能共事,还是挺感激你的肯定的。你也太感性了。” 江依有点委屈,“谢谢你啊!其实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吹吹衣服,我身上都湿了,在电梯里体温烘干了一半,崩溃得想死。” 墨书文看着她现在披头散发的倒霉样子,突然想起来第一次正式见面时江依那身红色深v领大衣。 质感。人家都这么说,江依很注重形象,是很有质感很体面的人,想到她打电话求助时遇到的一系列倒霉事,也就自然灾害和科技背刺能把她打击成这样了。 正常人都受不了,她能做到冷静处理已经很不错了。 起初两人的关系极不对等,风雨交加的晦暗夏夜,火烧小妹站高了一个台阶,赫本coser换下了那双高跟鞋。 “找我求救肯定是因为信得过我,怎么好辜负你的信任?” 江依想到墨书文“a”字开头的长长的id,破涕为笑。 “不哭啦?” 她眼睛还红着,重重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那有男朋友吗?” 墨书文的反应并令人不意外,她没有任何感情经历,一直一个人,“唉,出来打工,哪有闲工夫搞那些。” “挺好的,一个人多自在,无拘无束。” 江依擦干眼泪,伸着胳膊往床上一躺。 她突然想到什么,朝窗帘看去,“诶?我怎么记得这种商住两用的其实是不能住人的……是这样吗?” 江依猛地转过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真是被吹傻了。还能因为什么呢,房租很贵,活着就是消费,消费需要收入,收入需要成本,通勤需要大把时间,像这种小吃店,正常情况下都要提前七八个小时备食材。早点铺更早,凌晨一点开车到店里熬汤、绞馅、擀皮。 墨书文的店要营业一整天,只会更辛苦。 她突然想起没有人供墨书文上学。墨书文很小就不读书了。 墨书文点点头,“要看商铺的经营类型,旧外环一楼仓库那场大火之后确实不让住了,不过最近两年消防检查很频繁,主要是用水、用电、用火安全,不太抓这个了。你安心睡。我这很安全的,食品级安全保障。” 江依点点头,“这样啊,明白了。” “大小姐。”墨书文拍拍被子,伸过一只手,“愿意陪我违规吗?” 江依笑了,手掌叠过去,“不违规,我现在还湿身躺地板呢。” 墨书文很好奇,“你没公司钥匙吗,可以爬楼梯上去。” “我回去干嘛,湿着衣服睡地板?” “你办公室没有卫生间和卧室吗?”墨书文很惊讶,“我以为你们这种大老板都在顶楼留个大平层,全市各区全国各地都有房产,天天到处飞。” 哪有那么夸张,江依听了捶着被子笑了半天,“你霸总娇妻文看多了吧!那种得是电视剧里才有吧!他们都不用上班的,每天在十万平米大床上睡到自然醒。” 墨书文笑她:“你怎么不给自己盖一层。” 江依伸手挡住台灯的光,被子上留下影子,“我觉得家和工作还是要分开,家肯定要温馨一点。” 雨声持续了十个小时,江依一夜好眠。 - 打开手机一看,江小姐发的消息。 江依:【突然想起来你长得像谁了】 aaa光华路阴面黑土驴肉火烧:【谁啊?】 江依:【小时候邻居家的女儿,比我大几岁,高中毕业就不怎么联系了,听说现在是公务员,好像也在这边】 aaa光华路阴面黑土驴肉火烧:【还以为你会说像哪个女明星】 江依:【想得美】 - 江依结束工作,推开店门,墨书文正坐着发呆,抬头一看,站起来用力鼓掌,高声欢呼:“江小姐驾到,通通闪开!” 江依吓得转头一看,还好没别人,丢死人了。 “你有病吧!” “这么早下班?” 江依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屏幕,“七夕呢,不跟我约会?” “七夕是人家古代女孩儿过的,咱俩约什么会?” “咱们俩就是女孩啊!” “哎呀走吧!你这一个人都没有,人家都出去过节去了,肯定都吃饭店,歇半天吧!” “饭点还没到呢。”墨书文敲了敲玻璃柜,“等下一个人进来,卖出去一份,咱们就走。” 江依点头,好主意,直接微信转账4元。 墨书文很欠揍地摇头晃脑,“诶我不收,你没我收款码——” “是吗?”江依“嘁”了一声,往柜台上一扫。 小音响的收款播报响起:“支付宝到账,四,元。” “走啦走啦!回来当宵夜吃。” “我穿这么普通,得打扮一下吧!” “你很美了,一会给你编个麻花辫。” - 进展迅速,第一场正式冲突如期而至。 江依订购了洗碗机,直接送货到家包安装,发消息给墨书文说签收之后什么都不用管。结果试水管试了很久,堂食顾客和外送订单都在催,原本的计划被彻底打乱,墨书文急得心焦,人家师傅在认真工作,精细活,不能催。 江依下班来到店里,她还在收拾,地方太小,哪怕是给了精确尺寸定制长宽也要预留出空地安装,占用插座,打孔不顺,柜台前的冰箱和玻璃柜要断开电源搬到其他地方。 墨书文很疲惫,江依原本开开心心的,见她这样很不好意思,也高兴不起来了。 “给你添麻烦了。” “我是看你太辛苦了,我家里都有洗碗机,你一个人要洗这么多……手洗会很累的。” 一人高的消毒柜,一层筷子,一层勺子,一层碗碟,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怎么还能把时间耗费在弯腰洗碗上。 “是我没跟他们讲清楚,应该挑你工作不忙的时间过来。” 墨书文明白她是好意,“谢谢,但是,其实我不太需要。” “我要是想要肯定会自己买。”墨书文打开手机,“不过肯定不能退了,师傅都帮忙装好了,多少钱我转给你吧。” “别呀!” “就当,就当是你收留我应得的报酬。”江依刚说完就后悔了,抿住嘴唇,这是什么话,人家愿意帮忙又不是为了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很辛苦……善良的回报!” 墨书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最后接通出水管试了一次,江依按步骤演示了一遍,洗得很干净,自动归位,自动风干。操作起来很简单,科技解放生产力。 看得出墨书文很传统,是有些排斥科技的,她会更多依赖双手,想到这里,江依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 书文:【还是谢谢你】 [转账]请你确认收款 江明月:【tt唉】 书文:【今天不是故意跟你生气的】 江明月:【嗯嗯,知道】 书文:【这一片都是商水商电,我怕机器洗不干净还浪费钱】 江明月:【很干净的,很方便,先试几天吧,实在不行这种大厨电也是可以退的】 书文:【你先把上面那个转账收了吧】 江明月:【tt】 书文:【收下吧】 江明月:【送你个东西好难】 江明月:【收了,以后一定会先跟你商量的!】 书文:【你还想有以后?没有以后!】 江明月:【你不想跟我有以后!!】 书文:【^^墨姐要睡觉,勿扰】 江明月:【▂▍█●墨姐晚安】 书文:【1】 - 江依:【需要平板吗,现在都兴平板点餐了】 aaa光华路阴面黑土驴肉火烧:【不】 aaa光华路阴面黑土驴肉火烧:【应该用不上】 江依:【我这有不用的,放着也是积灰】 aaa光华路阴面黑土驴肉火烧:【不要,给我我也不会用】 江依:【很简单,跟手机一样,多用几次就会用了】 江依:【不行我教你】 aaa光华路阴面黑土驴肉火烧:【……】 最后的最后,平板还是被送到了墨书文手上。 当然,一次也没被带到楼下。 刚拿到手,她仔细得像复活节找彩蛋的孩子。 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清空了,桌面背景图片保留了江依拍的日落,透过对面大厦的玻璃墙往外看,两侧高楼高高竖起,中间的街道变成了大峡谷。空荡的日落,车道交错川流不息,过街天桥行人不断。 系统自带的软件挨个点了一遍,录音机里有一条江依唱歌的片段。 它叫“新录音3”。 点开,江依的声音在唱:“无心过问,你的心里,我的吻。” 连着放了好几遍,墨书文听了好几遍,抱着它仰躺在床上,无声想到:“就像站在烈日骄阳大桥上。” - 书文:【敲敲】 江明月:【干嘛】 书文:【周末有空看电影吗?】 江明月:【no,加班】 书文:【好吧好吧,工作重要】 江明月:【(* ̄︶ ̄*)态度强硬一点说不定可以督促我完成任务】 书文:【周末有空看电影吗?m9( ̄. ̄)】 江明月:【等通知】 书文:【1】 - 江依高中毕业就出国了,墨书文只知道她比自己大几岁,一直以为是刚刚大学毕业,后来才知道已经是硕士了。家在苏州,家里有个哥哥,按她妈妈的话说是不务正业,去特效公司做动画,江依说他做的丑东西倒贴钱都没人要。 江依算是个不错的老板,卷别人不如卷自己,对工作很上心,来总部接手了一小部分业务。北方真的很痛苦,干得堪比沙漠,夏天热得冒油,冬天就一两场雪,一天到晚活在炒锅里,精气都蒸发没了。 墨书文买了一个加湿器送到她家里。 江依在大名的家没有想象中奢华,距公司五千米,每天开车来要花二十多分钟,晚上错峰快一点,十五分钟到家,坐地铁快很多,但要步行很远到地铁站。 工作忙,时间精力有限,只能压缩日常生活,她家里几乎不开燃气,每天都出去吃。 墨书文心血来潮学了几道苏菜,奈何血脉基因不太支持,难以掌握精髓,无缘给江小姐当厨娘。 - 江依很苦恼,标书排好版马上要送到印厂了,最后才发现折页清晰度不够,多处图注有误,字体字号不统一,一共三本,几十处明显错漏,摞在一起比砖头还厚。 之前的内容格式只统一了文本,图片要拉到软件里一张一张改,有的要重新画。 搬了电脑回家,和陆工打了通宵的视频电话,一个说一个改,存了满桌面的psd和ai。保存,更改格式,插入,替换,合并,导出,踩线交上去,半条命都改没了。一天没去公司在家躺着,头疼,手疼,摄入太多□□,心脏很慌,怎么也睡不下。 从第二天下午开始昏睡,凌晨梦醒,换了各种姿势,不管怎么躺都很难受,打电话给大洋彼岸的朋友。 听完她语无伦次且毫无重点的倾诉,对方问她:“你真的想要和她结婚吗?” 江依听到这句话,突然笑了一下。 “你真的在准备追她吗?” 江依闭着眼睛,头歪向手机,“宁深,你知道吗,昨天我跟陆星旗改了一宿标书,我也跟她说了这个事。你猜她说什么,她问了跟你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 “那你怎么说的?” 江依伸了个懒腰,“我说我很苦恼,太招人喜欢了,好痛苦。” “别跟我打电话了。”宁深皱眉,捂着耳朵把电话挂了。 江依没听到,对着黑屏的手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 人一旦过了22岁就不应该再熬夜了,然而人之为人,活在世上总要做出一些妥协,鱼与熊掌舍生取义,选了这个就不能再选另一个。一宿不睡会死吗?不会。所以不睡觉是没有问题的,熬夜也是没有问题的。 休息了两周才终于缓过来,江依这才想起和墨书文看电影的行程已经被她单方面拖了两周。 墨书文买了连座,影院还挺爱搞氛围,灯光很暧昧,主角也很暧昧。荧幕里的她们还在暧昧期,主客观因素暗中推动,阴差阳错被迫假结婚,所有人都知道她们不愿意,把这场婚姻当作对她们的羞辱和惩罚,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两颗心却不约而同怦怦跳动着。 下一个镜头婚礼进行曲响起,前排有观众在求婚。 墨书文突然攥住了江依的手。 江依正扒着前排靠背看热闹,转头一看,墨书文的目光死死锁住她,“怎么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 “什么呀?” “其实……” 江依打断:“不要!” 她有点紧张,“一会儿再说吧!” 四周是喧闹的人群。 电影还在继续,镜头前推,婚礼进行曲缓慢地弹奏着,两个女人在万众瞩目中一步一步走上红毯。 墨书文依旧坚持:“现在说吧。” 江依不看她,抬头盯着荧屏,台上台下都很热闹。 “我们家外卖平台的差评是因为我忘了给驴杂汤送香菜盒。” “……” 江依转过脸,“神经病。” 她有点生气,刚才积攒的那点紧张瞬间烟消云散,“这种事有什么讲的必要吗?” “当然有,我不吃香菜的,可我记得你是吃的。” 墨书文说这话时很认真,明眸善睐,顾盼生姿。 江依看着墨书文的眼睛,大荧幕的光将她的眼睛映得格外明亮有神。 你可以想象,在昏暗的影院里,声声入耳,字字留心,身旁正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江依耳边传来几声问询,很多人在问。 “你真的想要和她结婚吗?” 你真的想要和她结婚吗? 48、番外(二)【现代】红光散射 “什么事这么着急,还打电话?” 听筒那头传来呼呼风声,隔着漆黑的屏幕,江依雀跃着,“火烧云要不要看?” “火烧云?” 墨书文抬头看向门外。眼看太阳要落山,外面还是很亮,蓝天烧出余烬,一半粉红,一半火红。走到街上朝西边一看,果然是火烧云,层层叠叠铺在天上,像金色的浓烟。不光是天,整片大地都被照亮了。 来到这座城市这么多年,从没见过火烧云。对火烧云的印象停留在语文课本里,活这么大年纪,一次也没亲眼见过。门店在阴面,一年中大多数时间照不进光,墨书文专心做事,不太关注外面的光线。 日落时正忙,这条大道正对的天空可能的确有过火烧云,只是一次次被时间耽误,被树木和高楼遮挡,云彩随太阳西落,缓缓与天桥重叠,再到太阳落山,天黑下去,没有金色的云朵可以看了。 之前没人给她打电话专程请她去门外看一看天边的火烧云。 “来天桥看吧,好多人在拍照。你现在方便吗?” 墨书文点头,对着手机轻声回复:“好,等我一下。” 空调外机嗡嗡地响,挂断电话,推开门,店里还有两位客人正在用餐,不方便催促,她只好站在原地焦急地等待,祈求不要再有人推门进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很害怕江依在天桥的风中等得不耐烦,跑下来直奔店址推门叫人。墨书文走到门边,把亚克力板翻过面,“暂停营业”的那一面朝向玻璃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店里终于只剩她一个,她拿起手机锁上门,迎风跑上天桥。 她一步两个台阶,沿着缓坡阶梯奔上桥去,仿佛踩在梅花桩上。 人的确很多,大都站在天桥西侧,自拍的,摄影的,手机上视频的。一眼看不到江依,墨书文环视四周,还好附近只有一架天桥,她沿着栏杆走到桥中间,火烧云要结束了,现在的天边真的只剩余晖,像烧火棍上的火星,静置几秒就会熄灭。 “对不起,来晚了。”墨书文呼吸急促。为什么日落会是这么短的过程,转瞬即逝。 晚风吹开江依的耳发,她对着夕阳层云拍照,“不晚呀,正好!” “火烧云都快烧完了。” “人刚开始多起来,天黑的时候看才震撼。”她打开相册,滑到前面,“你看,刚才故意拉低亮度照出来的,这是现在,是不是好看多了?” 四周都是黑色,刚才火红的上层云彩变成深蓝色的灰烬,建筑和街道亮起各色灯光,一切人造的光源都抵不过一道狭窄的余晖,墨书文看向远方,掏出手机对着大道尽头拍了几张夕阳。 这是真正的夕阳。 凉风降下温度,这座桥上站着来来往往数不清的行人,平时背着各色的包边看手机边赶路,当下竟不约而同站定。夜幕如同遮光卷帘,天已经不再粉也不再蓝了。 远处的一道夕阳拉开长线,它是梯形的下底,绿化两侧车道是上底,左右两排建筑和茂盛的树冠组成斜边。 渐渐的,仅存的一点金黄消失了,街灯变得极亮,江依发丝纷飞,像发光的神仙。 人群逐渐散去,江依照完一圈街景,抬头拍下今晚的月亮。 墨书文靠在栏杆旁,仰着脸看她:“在这吹风好舒服呀,很凉快。” 江依转身,对准站姿歪七扭八的墨书文咔嚓两下。 墨书文张开手挡住镜头,“得p一下,你给我p一下。” 江依迎风笑着,低头调了下参数,走到栏杆旁,前置摄像头对准两颗脑袋,墨书文歪过头对着镜头微笑,在江依的头上比了个耶。 第一张合照保存成功,两个人的耳朵贴在一起,随风飞舞的发丝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就像台风那天,暴雨倾盆,雷声不止,四面八方的强风一股脑吹向脆弱的伞,伞下气流上升,两人的头发被吹得悬在空中,有的被伞骨卡住,有的缠在一起。 第四张合照即将完成,江依扭头亲吻她的脸颊,墨书文轻微躲闪,江依的鼻尖撞上了她的下巴。 只是一瞬间,江依有些惊诧,只觉得脸上很热,后背都要出汗了,风一吹发凉。 她放下手机揉了揉脸。 墨书文沉默了很久,最后摇摇头。 “为什么不行?”江依追问。 墨书文不敢转头,眨眨眼睛,“你不觉得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脚下车水马龙,天桥上摆摊的人往这边斜了一眼,挪着板凳坐远了两米。 她说:“哪里都不合适。” “你这么觉得?” 她点点头,“我这么觉得。” 江依刚要说什么,墨书文又摇了摇头,语无伦次,“但是,其实,我觉得我们必须还是……” 墨书文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像运气总是比别人差一点。 江依目光凝重,像是责备。她不敢抬头,胡言乱语,胡乱搪塞道:“要现实一点儿。” 江依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向后退了两步,“我明白了。” 墨书文局促地背着手,双手握拳顶着身后的栏杆,“我以后会更努力的,等我有一天追上你。” 江依面向自己的大厦,他很想展露出微笑,苦于情绪低落,实在做不出表情,“如果我不等你呢?” “也挺好的。”墨书文说得很慢,但态度诚恳。 江依更生气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气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天桥上的风又起了一阵。 - 讨厌的人:【现在还好吗?】 讨厌的人:【对不起】 讨厌的人:【我给你道歉】 讨厌的人:【江依,你在睡觉吗】 江依看了眼吵闹的消息列表,浏览了大概,调成免打扰扣在桌上,继续看着电脑啃炸鸡。 星旗说得对,这种情况就要冷一冷她,至少三天不要联络,谁先低头谁笨。墨书文连第一个24小时都没撑过去。 就这样还敢拒绝。 江明月:【别烦】 讨厌的人:【能打电话吗】 江明月:【就这么说吧】 讨厌的人:【打字太慢,说不清楚】 江明月:【不想和你通电话】 讨厌的人:【那你现在方便吗】 江明月:【不】 讨厌的人:【好吧】 等了有一会儿,手机没了动静,江依下定决心:如果她在十一点半之前打过来,就原谅。 十一点整,十一点半,十二点整,屏幕上不同头像的无数信息飞来飞去,墨书文没再发来消息,江依一个电话也没接到。 - 墨书文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早下班去对面一层大厅等人,江依没见到,见到了陈霜,问她江依在哪,说是老板已经提行李走了。 回老家了?什么时候走的? 没来得及问出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陈霜接了个电话,取走咖啡,抱起一摞文件歪头夹着手机回去了,墨书文看了看手机,抚摸沙发的皮革面料。 回去的路上给江依打了几通电话,没人接,不是没接到,全被拒绝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两天三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至于被人绑架,也不应该忙得连信息都回不了,之前也有很忙的时候,再忙也会回消息。 那就是不愿意再联系了。 墨书文咬紧嘴唇,就这样吧,没想到会这么快,早知道那天应该早点把手头上的事安排好,多陪她看一次完整的日落。十几二十分钟都腾不出来,就这样还想谈恋爱呢。 墨书文干活,擦桌子,墩地,墙上挂的小电视平时没人看,幽沉黑夜里,晚间新闻正在报道一起交通事故。 也不知道江依现在在哪,在做什么。 - 门敲了三回才有人应声,江依开门,一身丝绸质地的吊带裙,头发有点乱,像是刚睡醒。 江依顺顺头发,看见墨书文手里提的东西,“你来干嘛?” “当面给你道个歉。”墨书文晃晃手上的购物袋,“你走了好几天,听说昨天晚上回来了。是去散心吗?” 江依撑着门,挡在门口不让她进,“我去开会。” 墨书文咳了一声,楼道的声控灯重新亮起,“为什么不开车去?” 前期侦查工作做得可以,车都没放过。 “外地车牌,非名牌不能上二环主路,你不知道吗?我走着过去?” 墨书文笑着点点头,“我不知道。” 江依靠着门框深吸一口气,激素让人心烦,工作令人想死,再没力气伪装光鲜亮丽的大都市企业家,能躺下绝不坐着,能睡觉绝不睁眼,下床开门唠这半天嗑已经是上上恩典了。 左右僵持,江依不打算退让,墨书文不知所措,只能低头道歉,诚恳认错:“对不起!” 认识以来就没遇到这么尴尬的情况,工作的闲暇里,江依在想,几天不联系,等到再见面应该也是可以相互打趣的,只是离开几天,怎么两个人都变了。 没想到她会这么正式,江依明知故问:“怎么了,干嘛呀?” “我让你不高兴了。” “那天说那些不是真心的,也不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我想告诉你我做不到跟你一样好,一辈子也比不上你。我想让你先知道这些,你人很好,我也真的很喜欢。” “我想先说清楚我不好,这样由你来做决定,你做决定,如果在一起了,因为是你自己的决定,以后也不会轻易要我离开。我不想离开,这些话不是随口说的,我想了很久,表达得不好,谢谢你喜欢。” 言能表意,不论是否真心,眼泪做不得假。 江依擦去她的泪水,心想:原来她也会哭。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哭。 她“嘁”了一声,“谁说我喜欢了?” 墨书文轻轻点头,下意识想笑,又在哭,表情像个苦瓜,“对不起……” 江依松开门,抱着胳膊往里走,“进来吧。” 墨书文脸上还挂着泪,闻见味了,睁大眼睛问:“你喝酒了?” 江依点头。 墨书文说:“那,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说?” “我现在就很清醒。” “好。” 江依坐在沙发上,拿起抱枕抱在胸前,“还是我先说吧。” “嗯,你先说。” “被人当面回绝,我很受伤,还以为我们关系很好,气死了。反正你在我这分数很低。” “大概是多少?” 江依想了想,“五。” 墨书文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五分,并没有很低。 江依一笑,“满分一万,附加分没有上限。” 五分的确不算少,可要填满一万,需要两千个五分。 五分,宇宙尺度之下的一粒红豆。 知道江依是在玩笑,墨书文还是很可怜地低下头,“这也太少了。” 江依收紧胳膊,腿翘得老高,抱着抱枕仰躺在沙发上,警告她不准装可怜:“你都没有给我面子,我干嘛给你面子。” “那别人呢?” “什么别人?” “别的候选人有多少分?” 江依盯着天花板,“暂时没有,我下楼扔个垃圾说不定就有了。” “我帮你扔!”墨书文急于揽下跑腿活,站起来找垃圾桶。 江依指着沙发靠背后面,“不加分哦。” 垃圾袋的绳扣打结之前,墨书文记下了酒瓶上的英文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