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不到》 1、回国 “东浦机场实在太大了!” 陈谨悦跟着人潮走在行路上,听着周围人的抱怨,她心想确实,怎么从下飞机到现在,也走了有十多分钟了,这通道却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东浦机场以前有这么大吗? 当然是有的。但她好些年没有回来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脑子里问了自己愚蠢的问题。 她缓步站上传送带,停在上面,等着履带把她送往下一段路——实在懒得走了——陈谨悦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20寸登机箱,和周围人也有几分格格不入,国际长途飞行,就算不拿辆行李车,再不济手里也有件托运行李。她却像个局外人,拎着小箱子独自一个人回国了,明明到达了目的地,却还有几分心神不定。 格格不入的又何止这个行李箱。 「呵……」她撇撇嘴角,自嘲地轻哼一声。 终于到了出关口,做完例行检查,陈谨悦紧了紧手里的握杆,跨步走了出去。 “悦悦——!”才刚走出去没一会儿,就听到乌泱泱的接机人群中,有人叫她的名字。 妈妈总是有这种本领的,能在人潮中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孩子,不管到底多少年没见过。 陈谨悦寻着声音望去,看到了激动地朝自己挥手的妈妈,她眉眼早就笑作一团,嘴里还喊着“这里——!这里!” 她小跑过去把妈妈抱进怀里。“终于舍得回来了!” “是啊,这不是太想你了吗!”她松开怀抱,笑得颇为俏皮。眼神不着痕迹地往四周飘了飘。 没来啊。 “就你嘴甜!怎么就带这么点东西回来啊?”陈芳伸手想接过她的行李箱,被谨悦往边上撇了撇,这么个小箱子本就不打紧。 “带些换洗贴身衣物就够了,其他再买嘛。再说,和妈妈在一起,要什么没有啊。”她说着又是凑着在妈妈脸上啄了一口。开心当然是真的开心!都说了有妈的孩子像块宝,那点不甚明朗的失落不提也罢。 “诶——声声啊!这边这边!”陈芳又是和刚才接谨悦时候一样的肢体动作,原本挽着她的胳膊也因为这个挥手被牵着带起了一些幅度。 陈谨悦听到这声响,蓦地侧过头——终于瞧见了。 站在十几米开外的林韵声。 她那个明明没有血缘关系,但陪着她长大十几年的姐姐。 对方左手放在驼色大衣口袋里,浅棕色的长款内搭循着刚站定的主人还有些飘摆。快要拖到地上的黑色长西裤将高跟鞋盖去了大半,挽起的长发散了几缕在耳边。右手拿着一瓶矿泉水,看起来还没有开封。 ——那应该是给我的。谨悦想 “不好意思来迟了,刚停好车。”林韵声说着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 “她才刚到。”陈芳接了话,又转头说“悦悦,快和你姐打招呼。” 她才终于回过神。放开撑在拉杆箱上的手,笑着望向韵声,然后伸手抱了上去。 韵声明显也顿了一顿,但没过很久仍是回抱了,还在耳边轻轻说了声“欢迎回家。” 这人好像是小跑着过来的,贴着她的身体,感觉气息并不那么平稳。脖颈间还带着点寒意。她还喷香水了,是淡淡的木质香。 陈谨悦吸了口气,听见自己说:“谢谢声声姐。”语调含笑。 而后先松开了对方。 林韵声领着她俩往停车场走,一路是她走在前面,陈芳和谨悦跟在后面,那瓶没有开封的水倒是一直捏在林韵声手里。 她停在一辆白色奥迪车尾,倾身按开了后备箱。顺手接过小谨的行李,放了进去。 “我来开车吧,悦悦还没看过我开车呢,去年刚考的驾照。”陈芳兴致勃勃拿过韵声手里的钥匙,然后示意她俩坐到后座去。 “知道了,妈,科目二一把就过了呢!”林韵声也跟着调笑起来。 陈谨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正想坐进去时却又停住了——一条巴宝莉的围巾散在后座,和她脖子上这条多有相似。只不过车上的看起来有些旧了,被主人潦草地扔在了后座。 彼时在另一侧拉开门的林韵声自然也看到了这条围巾,她微微一愣,又不着痕迹地拿起它,再坐了进车里。 林韵声不疾不徐地叠好围巾,又往后撩手,把它递入了后备箱。等小谨坐定,她又伸手放下中央扶手,微妙地设定了边界。 还有那瓶水她终于舍得放下了——嵌进了靠近小谨的杯架里——却还是没有多说一个字。 陈妈妈车开得很平稳,一路不少炫耀自己的本事,什么一年0事故啦,高架入口大战插队男司机啦,尽管林韵声和谨悦没有单独对话,但车内的气氛还算和睦。 “悦悦啊,跟妈老实说,你到底交没交男朋友啊?我看你朋友圈那个da..da什么来着,和你关系很好啊。” “david.”陈谨悦接了话,笑着望向后视镜和妈妈来了个对视。 “哦哦,david..这名字还挺洋气的。” 谁说不是呢。 “嗯,是我男朋友。”她又补了一句话,这次是望着林韵声说的。 后者感受到视线没给什么回应,头反倒是又偏了几度望向了窗外。 “那好啊,真好,我看小伙子长得干干净净的,你什么时候带回来让妈妈看看。”陈芳的情绪又往上抬了几分。 “他干干净净的,意思是我不漂亮咯,妈,我才刚回来,你就不夸我啦。” “喔唷,谁敢不夸你啊,我们悦悦现在是大姑娘了,漂亮得很,要不我刚才一眼就看到你呢。你说是不是啊,声声。” 车停在红灯线前,依着惯性后排两人都是往前微微一倾。红灯的光铺进了车厢里,被叫到名字的人笑得温和,伴着这光线显得尤其温柔。 “是啊,小谨当然漂亮。” “是吗?声声姐,你也这么觉得吗?” “人人看到你都会这么觉得。”韵声像是被裹挟着,无法避开对方一直没有挪开的眼神。她抬手把散落的头发别过耳后,又轻声回应着。 陈谨悦看起来是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她撑上扶手架,往韵声的方向又逼近了几分,“我是在问姐姐呢。” 林韵声终于没有再逃开的空间,她只能望进对方的眼睛。她想小谨确实是长大了不少,看起来成熟了一些,就连略有愠怒的时候也不再是无理取闹地要一个说法了,但恶劣的性格好像更甚。 红灯的读秒结束了,车厢里铺上了绿色的光,但很快又消失。这个对话实在不应该停在这里太久。她想。 “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最漂亮的。”她的笑又加深了几分,模样还是温柔得刺眼。却分明感受到听这话的人轻哼了一声,像是不屑。 陈谨悦重新坐正,失了兴致一样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头也望向了窗外。 呵,这算什么。 2、山药炖排骨 冬季里天总黑得特别早,车驶入小区地库的时候才七点钟,但夜色和低温撞在一起,总让人觉得这是在深夜里。 陈谨悦知道这房子是两年前买的,但她又没来过,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的。车是新的,房子是新的。连人也像是新的。 不过人有「旧」这个说法吗? 林韵声对她来说「旧」过吗? 她又在胡思乱想。 …… “悦悦,换鞋啊,别愣着。”陈芳接过她的行李箱,把她领进门。 她回了神往四周看,房子看起来还算大,比起小时候的家已经是天差地别。 “诶,你过来,这是你的房间。”陈芳说着打开房门,房间布置得简单但干净,有一张新的床,里面还摆着以前在老房子里她的书桌和两个储物箱。 “这都是声声给你留着的,还有这个衣柜啊……”陈芳又说了些房间里物件的细节,谨悦已经没有再听。 她回头对站在走廊的韵声说“谢谢姐姐,姐姐有心了。” 她笑得真漂亮,声音也清甜。林韵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亲姐妹会这么对话吗——这到底是礼貌还是生分,或者她就是想单纯嘲讽点什么——可她从来也不知道亲姐妹是该说些什么的。 她觉得陈谨悦该是和以往一样乖张,不然一如离开时那样恨她,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礼貌周全好像她们真的是一对寻常姐妹。 “应该的……洗个澡休息会儿吧,我先去做饭。”韵声说完转身脱了外套,朝客厅走去。 “诶,韵声啊,我来做饭吧,你忙了一天,也怪累人的。”陈芳说着也跟着韵声过去。 “没事,妈,我……” 后来的对话被谨悦关上的房门隔绝在外,她靠在门上,叹了好长一口。时差反应好像一下子全来了,她突然觉得又困又疲惫。眼神飘向了那几个旧箱子上。 她走过去,抬起右手食指轻轻撩开了顶上面的封盖,扫了一眼才彻底挪开遮挡物。东西果真全部被妥善收纳好了,想也知道都是林韵声做的。只有她才会事无巨细地为她做这些事。 她探手进去把箱子里的相簿拎出来,摊在桌子翻了几页——是空的。 「呵……怎么还偷东西呢。」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又合起相簿把它扔回了箱子里。转身拿出化妆包和睡衣,挪步去了浴室。 陈谨悦泡在浴缸里时脑子都是钝的,好像再不睡觉人就要猝死了,她泡在浴缸边沿,闭着眼睛想,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就回来。这根本没有意义。 但,现在在林韵声的房子里想这些事,就有意义了吗。 她在氤氲的雾气里睁开眼睛,又叹了一口气。 “悦悦啊,洗好啦?你去沙发坐会儿,马上就吃饭。”陈芳还在厨房没忙完,估计是担心油烟大,关着厨房的推拉门,她扯着嗓子对谨悦说话,生怕她听不见。 陈谨悦干脆就擦着头发往沙发去了,坐是坐不住的,实在太累了,只想躺着。可头发还没干透。她就干脆把头枕在了沙发扶手上,把头发撩在一侧让它们垂在空中。 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她知道是林韵声。对方站定后没开口说话,像在等什么。陈谨悦也懒得睁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小谨,去吹个头发吧,别感冒了。”站着的人终于温声开口,陈谨悦想她要是睡着了,这蚊子一样的声音保准就错过了。 “嗯。”她嘴上应着,却还是眼皮都不抬,人也不动。 林韵声又站了十几秒,便不再继续说话了。她拿起遥控器,把暖气又调高了两度,再拾起沙发另一边叠着的小毛毯,轻轻盖在了谨悦身上。又转身回到了厨房。 这毛毯怕是林韵声平时自己会用的,全是她木质香水的味道绕在周身。等意识到这点,陈谨悦终于睁了眼,她吸了吸鼻子,捏着毛毯一侧的边角, 把脸也一并罩了进去。 陈谨悦感觉自己是睡了一会儿的,被妈妈叫醒的时候,头昏沉得像灌了铅。她揉着太阳穴走到饭桌边坐下,又强行打起了几分精神。 “悦悦啊,是该累了,吃完就直接去睡觉吧。”陈芳把盛好的米饭递过来放在她的面前。厨房的推拉门也被打开,林韵声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是山药炖排骨,也放在近前。随后又拖开椅子,坐在了陈谨悦身旁。 “不着急,我都多久没吃到家里做的饭了,可得好好吃一顿。”她说完就拿起筷子往自己碗里夹了块鱼肉。这话是不假,国外呆了六年,吃了六年的白人饭,可白人饭那能叫饭吗,那最多是维持身体机能不得不吃下去的糠。 陈妈妈笑得开心,顾着让她多吃点,乐得合不拢嘴。 “你试试这个,你声声姐给你做的,都还记着你喜欢吃山药炖排骨呢。”陈芳说着,拿手指在空气里朝着这道菜的方向点点 “嗯。”谨悦又是应声,但不动筷子去夹菜。 “声声啊,待会儿吃完了,你也去忙,你不是还有个会要开吗?这些就我来收拾。”陈芳一边说着,一边把盛好的韵声的那碗饭也递给她。 “好,谢谢妈。” “诶,这有什么好谢的。还有这周六要请江海涛来家里吃饭啊,你别忙忘记了。我可是麻将都不跟小姐妹打了啊。” “江海涛?谁啊?”谨悦先接了话。 陈妈妈脸上挂着笑,陈谨悦感觉这一整天她妈嘴角就没下来过,不过这次她还笑得有点贼兮兮的。“就你姐一朋友,之前我不是去医院做检查吗,他还帮衬了点呢。挺好一小伙子。” 看着这副模样,谨悦心下也了然,这个江海涛八成就是之前她和妈妈视频时,提到的郎有情妾有意的「高质量男性」 真行啊——林韵声。 “你听见没啊,声声,别忘记了。”陈芳还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 “知道了。”林韵声这次不仅答了,还是笑着答的。 你可真行啊——林韵声。 陈谨悦微蹙着眉头不想说话,她感觉时差反应还是战胜了自己对家乡美食的渴望。突然只想赶紧吃完这顿饭就蒙头大睡。 可林韵声好像察觉不到,又或者她其实察觉到了吗,她心里的这一点不悦?她也拿不准主意了,可她为什么夹了块排骨放进自己的碗里。 陈谨悦偏头去看她,可林韵声没给她眼神,好像只是稀松平常地做了这么件帮忙夹菜的事情。 但陈谨悦又分明像是听到她问 「怎么不吃这道菜,不喜欢吗?」 「以前不是最爱吃了吗?是特意给你做的。」 像以前那样哄着她。 ——是的,已经不喜欢了。 陈谨悦在饭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芳讲话,陈芳知道她也累了,也没多聊什么,又叮嘱一遍让她吃完快去休息。 刚回家的第一顿饭,她小半个小时就吃完了。放下筷子的时候,时间才将将八点半。 “吃好了,我去睡了,有点撑不住。” “诶,好,你好好休息啊,这时差要倒几天的。房间冷的话跟妈说啊。” “嗯。”说完,她就走向浴室了。 那副碗筷规整地摆在饭桌上,排骨突兀地沉在碗底,尤其扎眼。 陈谨悦一口也没碰过。 整个饭桌上好像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就剩碗底那块排骨,哦不——应该还连同着那一整盘菜,甚至是这一整天,都在嘲弄林韵声。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挺可笑的,先前怎么会觉得陈谨悦会和她变成一对寻常姐妹。 不是吗? 明明继续恨她才是合理的。 恨才是多么绵长又深刻的情感。 3、围巾 出租车转弯驶进小路,喧嚣的人潮也已不在。道路不宽,车又开得慢,一盏一盏昏黄的路灯把光映在女孩儿漂亮的脸蛋上。她呼吸清浅,阖着眼倒在林韵声肩头,手还不忘搭在她的掌心上。林韵声低过头去看她,她酒劲还没散去,脸颊还微微红着。看起来好乖。 一个没预料到的颠簸,让两人身子都有些不稳,林韵声赶忙抬起右手护着谨悦的头,生怕她摔下去。等驾驶平稳了,这手却再也没松开。她就这么护着陈谨悦,一动也不动。 陈谨悦感觉自己是被她手心的温度烫醒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过了会儿才意识清明,她仰着头望向韵声,“你好热啊……” 林韵声轻笑一声,手指在她脸颊摩挲几下,又轻轻捏了捏,才收回手。 “林韵声……”,刚睡醒的嗓子说话还有些黏糊,她把搭在对方掌心的手翻了个面,挤进了对方的指缝里。 “嗯?” “喜欢你……” 林韵声紧了紧被握住的手,算是回应。 “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林韵声又低头去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几千块钱的价格不是小数目,谨悦说她把攒了好多年的钱全拿出来了才买上这么一条,要庆祝她升职。 这条围巾她自然是用不上,用上了好像也差点能搭配的衣服。但她心里甜得一句责怪小孩儿乱花钱的话也说不出。出租车里车窗紧闭,暖气足得要人再解开两颗衬衣的领扣才好,但这条围巾她还舍不得摘。 “嗯,喜欢。”她对着陈谨悦柔和地笑,抬手理清她额前的碎发。 陈谨悦原本想买两条围巾,但钱不够,她多少还有点委屈。但她想等以后自己赚钱了,再补一条给自己也不迟。林韵声总归是不会跑的。 现在她听到她说喜欢,心尖就像点燃了烟花,头还是晕乎乎的,但已经想对着夜空高悬的月亮,还有路边每一盏灯,甚至是途经的冷风来炫耀她的幸福。她撑起身,一瞬不瞬看着对方。 “……” 没等林韵声开口,她就抓住她的围巾一口亲到对方脸上。 她想,围巾是她的,这个人也是她的。 围巾送出去了,还想连着自己也送给林韵声。 这下轻吻没有停留太久,她松开对方的时候,还不忘抿抿唇给她看。这下好了,车厢里脸红的人,不只她一个了。 她望着林韵声傻傻地笑。 又做梦了。 陈谨悦已经习惯了梦到这些过往,有些事她觉得早已模糊了细节,但梦里分明是记得比谁都清楚的。 温柔的林韵声,从来不拒绝她的林韵声,站在校门口撑着伞等她放学的林韵声。还有,那个质问她的林韵声…… 她坐起身来,头还有些疼,她揉揉脑袋,按亮了手机,刺眼的光逼着她眯起眼睛,上面显示凌晨三点钟。 明明睡觉前因为时差困顿得不行,现在又是因为时差,怎么也无法继续入睡了。 她索性起身穿好拖鞋,「要是可以删掉这些梦就好了。」她走去厨房想给自己倒杯水,脑子里又是这样不着四六的话。 可真有得选,她大概又是第一个舍不得的人。 陈谨悦还没走到厨房,就看到客厅落地灯是亮着的,她眨眨眼,看到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的林韵声,她一手放在笔记本键盘上,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电脑边还放着半杯红酒。 后者显然也没料到能在这个时间看到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你……饿了?”她试探地开口。 “嗯。”陈谨悦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就往厨房走,她觉得深夜的气氛总是怪怪的。 但刚打开冰箱她就后悔自己那声「嗯。」,那盘山药炖排骨被装进小食盒里,好整以暇地立在冰箱第一层。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看起来能吃的熟食了。 ……陈谨悦翻了个白眼,想着回旋镖怎么老砸到自己头上。 偏偏林韵声这时候也走过来,“我煮面给你吃吧,番茄鸡蛋面可以吗?”话里是避开了冰箱里的那盘菜,谁也不提。 兴许是刚才那场梦的原因,谨悦的心还是软着的,突然不忍心欺负林韵声了,也不想再怨她了。她支吾了一下,“就用这个做浇头吧……”,说着指了指那碗被冷落了一整夜的炖排骨。就怪不自在地去了客厅。 可陈谨悦转身的时候分明听到了对方轻笑出声。 烦!她怎么还是这么容易满足。 陈谨悦学她坐在地毯上,明明背后就是沙发,但只当它是摆设,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有几份pdf,是林韵声工作的文件。她抱着自己的腿绻成一团,眼睛往厨房那里看。 她想夜晚是有一些好处的,仗着自己在暗处,就能这么肆无忌惮望向她,看她松垮扎起的头发,和纤瘦的背影。忙活着,在为她煮那一碗面。 她真的还在戴那条围巾吗…… 陈谨悦觉得有些难受,说不上为什么,夜里也不全是好处,至少她觉得这份多愁善感在白天肯定是不会出现的。 她把头埋进臂弯,她想这个人再往前的几年也是这样的,在夜里哄着她,要什么都给。她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碗面就想落泪。 这都怪林韵声。 厨房门被推开,林韵声端着面,又顺手抽了餐垫走到客厅,没叫谨悦去餐桌吃饭,反而是送到了茶几上。 “别烫着……” 然后又坐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和陈谨悦肩靠着肩。神态像没事人一样,又抱着电脑忙了起来。 陈谨悦也不说话,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林韵声做的山药排骨就是全世界一等一的好吃……」她想。 她现在心情很是愉悦,只要在这夜里,借着暗淡的灯光,她就能假装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和林韵声哪怕真的只是做这几分钟的姐妹,她就着这碗面把一切吞在肚子里,她也觉得餍足。 她甚至还想主动和林韵声搭上一两句话,问她怎么忙到这么晚,怎么加班还喝酒…… 但宇宙是能量守恒的,中国人常说的乐极生悲就是这么个道理。她想她在国外是不是呆太久了,怎么老祖宗的话全给忘了。 就有人不让她好过——她看到屏幕右上角弹进新的微信消息,发送人:江海涛。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林韵声看到推送竟然也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她右手停在触控板上,没去点开。转头望向谨悦,对方也完全不掩饰盯着那行推送的眼神。 “……我们一起在忙一个项目。”她轻声说,语调怎么还让人错觉有些慌张。 “你忙呗,和我解释干什么。”陈谨悦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刺又都长出来了,这夜也不会再继续好下去了。 她望着碗里还剩的那点面,索性一口全都吃光,然后将筷子整齐摆好。抽了张纸擦干净嘴。“面很好吃,谢谢声声姐。”说罢起身要走,连把碗筷收拾进厨房也不想做了。 林韵声皱着眉,一个字也没说,也没留她。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一下子全涌上来了,她想自己为什么要休长假,孤注一掷飞回来,为什么要在这里被时差折磨。烦透了。 “小谨……”林韵声在她要走出客厅的时候,又轻轻叫她名字。 熟悉的人都叫她悦悦,只有林韵声会叫她小谨,她喜欢这个小名,最喜欢林韵声这么叫她。但现在却是烦得一个音节也不想听下去。 “林韵声。”她转头凝着坐在地上的人。 “你还在戴我送你的那条围巾吗?” “为什么去接我的时候要特意取下来?” “你和江海涛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你不会还没走出来吧?” “林韵声,我早就不把过去当回事了。”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转身就走,没给对方一点反应的机会。她看到林韵声在她的话音里嘴唇轻颤,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挤不出一个字,整个人像被言语撕碎一样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她突然觉得舒服了。 对,我俩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她抬手在黑暗里抹了自己的眼泪。 4、发尾 从陈谨悦有记忆开始,她的生活里就有林韵声这么个人了。她叫林韵声姐姐,印象里,她和姐姐相处的时间比和妈妈还多,妈妈很辛苦,常忙得脚不沾地。她不知道那些没有姐姐的人是怎么长大的,如果她没有林韵声,那生活里很多细节都是空白的,她任凭想象也不知道会是如何的场景。 但林韵声是怎么长大的呢?她一无所知,她有时候觉得林韵声会不会从一出生开始,就是个大人了。 等她再大一些,她会好奇问妈妈,为什么姐姐姓林,她姓陈。妈妈说因为姐姐随爸爸姓,而自己随妈妈姓,但姐姐就是姐姐,没什么不一样。 后来她知道,自己的妈妈也是林韵声的妈妈,但林韵声的爸爸只属于林韵声一个人。 小时候的陈谨悦不喜欢自己的姐姐。喜欢姐姐的人太多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就连妈妈也更偏爱她。常要夸她懂事、让人省心。谨悦当然不服气,叛逆的心思膨胀得比林韵声清早起来给她蒸的馒头还大。她老想欺负林韵声,想把对方不露声色、云淡风轻的模样打碎了,一同拉入她所处的流俗人间。 她心情好的时候管林韵声叫「声声姐」,有脾气的时候就直呼其名「林韵声」,一点没有小人6岁的妹妹模样。但林韵声从来不对她发火,可要是不小心被妈妈听见了,就免不了一顿责骂,她心里想欺负林韵声的想法就更滋长一点。 还在读小学的陈谨悦那时候贪玩得不得了,仗着妈妈不知道,下课了也不回家,和同学窜在市井小巷里疯玩,在被叫卖声淹没的天井里分享同一串用紧巴巴的零花钱买下的炸里脊肉。 她仰头看着纵横交错的老旧电线,有炒菜的浓烟从几户人家的窗户飘出,熏着这个天空也变得焦黄。「到做晚饭的时间了啊。」她心里勾着一点快要得逞的坏笑。 “笑什么,陈谨悦”任筱筱晃晃她的肩膀,炸串的酱汁糊得她满脸都是,陈谨悦嫌弃地从包里抽出张纸,“你擦擦吧,难看死了。” “哦……”她早就习惯陈谨悦这幅态度,接了纸巾把整张脸都擦了一通。 “诶诶诶,你姐来了。”只见任筱筱眼睛盯着谨悦,但埋在纸巾里的脸不断往小巷另一头示意,动作不好做得太大,但又生怕面前这个人不能一下子就找对方向。 陈谨悦往巷子头望去,果然是连校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林韵声。 校服没换下,但书包却不在了,估计是下了自习课回家没见到人,又赶忙着出来找她了。 林韵声的高中和她的学校离得近,不过走路五分钟的路程,但离家里就不止了,这一来一回就算骑车,也得要个四十分钟呢。要不她怎么到现在还有点喘着气,又下意识抬手抹掉额头上的汗。 陈谨悦和任筱筱一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路看着她走过来。任筱筱是不敢动,陈谨悦是不想动。直到人走到身前,她还稳坐钓鱼台。 “回家了,小谨。” 你看,就是这样,林韵声根本不会生气,她不问你为什么贪玩不回家,为什么坐在地上弄得刚洗干净的校服又是脏兮兮的,又为什么要吃路边不干净的小吃,她好像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她眼里只要看到你了,那这件事好像就还过得去。她就能轻声轻语地叫一声你的名字。 陈谨悦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又被忽视了,林韵声其实根本不在乎她到底怎么样。她要是跟妈妈一样没事还骂她两句,她没准就不这么恼了。 她处心积虑计划的如意算盘,最后总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气得要命,正要开口说,不回去,还没玩够呢。结果不争气的任筱筱先站了起来。 “声声姐好,我,我也要回家了,姐姐再见。”说着就提起了自己的书包,陈谨悦气得翻了个白眼,心想好你个任筱筱,之前说好的要一起玩到七点钟,这还没到一半,你一看到我姐就又心花得找不到方向了,说话都结巴了。 “我送你回去吧。” “送什么送,她家就在这楼上!”陈谨悦烦躁得要命,也跟着站起了身,说着就往外边走。 “诶,诶,声声姐,我家就在楼上,谢谢啊,我,我先走了……” “好,筱筱再见。”她一边说着,一边腿也迈开,生怕再晚一点陈谨悦又不在视线范围内了。 可陈谨悦还能往哪儿去,她气鼓鼓站在路边,守着林韵声的那辆破自行车,“林韵声!你怎么慢吞吞的,我饿死了!” “那今天去外面吃吧,还没来得及买菜。”林韵声踢开自行车脚撑,侧过身去看小谨。看她不说话,又补了一句“麦当劳?” “不。” “我今天要吃肯德基。” 陈谨悦最爱的就是麦辣鸡腿汉堡,难得一次吃麦当劳的机会,今天偏偏就是拧着那股劲,送到嘴边也不吃了。 “好……”林韵声看她气鼓鼓的样子,没忍住笑,轻轻泄了声。 “你笑什么!林韵声!” “你不准笑!” 她踩着脚踏,把自行车带了起来,扬起的风吹过她的脸再掠过陈谨悦的身旁,把对方那点火气也留了一些在原地。 陈谨悦抬起右手扶上姐姐的腰。她看天要开始黑了,今天的脾气就发到这吧。累了。 …… “骑慢一点,林韵声!” “好~”她又是笑。 陈谨悦坐在自行车后座,看林韵声载着她绕过马路小巷,看林韵声被风吹起的发尾,偶尔扫到她的脸上,觉得痒痒的。她干脆腾出手来,将它们轻轻拢到一起,举着左手给她圈着,右手又乖乖退回去抱着姐姐,手还不忘抓着对方校服的衣角。 夜市的摊主们三三两两开始出摊,天色也渐渐暗下来,街道变得局促和吵闹,她就这么举着左手坐了一路,生怕不小心扯到了林韵声的头发。 林韵声……连头发都是漂亮的。她眼神又暗下来,她想姐姐招人喜欢,妈妈喜欢她,任筱筱也喜欢她,全世界都喜欢她。她也喜欢每个人,她还要送任筱筱回家,可陈谨悦觉得不高兴……她小小的脑袋瓜里想不明白,她也不那么能看懂林韵声的温和还有脸上的笑意。可她就是闷闷的。 可万一……万一要是自己真出什么事了,林韵声会冲她发脾气吗?她捏着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让那一团皱得不像话。 她那时候不知道,后来,夜晚的暴雨把老房子的窗户冲刷了一整夜,连着林韵声眼里要落不落的眼泪,她才终于后知后觉读懂了答案。 5、指纹锁 时差反应照说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但这夜从十点钟躺上床,陈谨悦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晚她冲林韵声发完脾气后两人已经好几天没有交集了,常常她醒着的时候,林韵声在工作;等林韵声回家的时候,她又已经睡着了。 她不知道林韵声是不是真的这么忙,偶尔到深夜才会回家,前天她半夜被梦扰醒,惯例又去厨房给自己想倒杯水喝,果然没再见到如那日一样缩在客厅的林韵声,她又佐着无以名状的心思去玄关看了一眼,便知道她还没有回家。 她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为什么要像应激的猫一样对林韵声说出那些话,对方难不难过她不清楚,可就算为自己着想,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把戏,到底有什么好处。 何况林韵声怎么也不是她纯粹的「敌」 再不济……也算爱过的敌人…… 而且她和江海涛到底怎么一回事,她都还没听林韵声亲口解释过。 不对,也不算解释吧,她现在算哪根葱,轮得到林韵声特意来向她解释自己的情感状况。 可要是林韵声因为自己搞得有家不愿意回来,每天要在外面加完班摸着黑回家,她心里当真是不太舒服。 真是一团乱。 正想着,突然听到了大门咔哒被打开的声音——是人回来了。 陈谨悦不知道怎么了,跟着紧张起来,明明自己好好呆在房间里,谁也管不着她,但她还是不自主屏住了呼吸,生怕被林韵声发现这人还醒着,像变态一样在黑暗里听着她一举一动。 林韵声有意放缓动作,把换下的高跟鞋放进鞋柜里再慢慢合上柜门,还有被挂起的车钥匙,她还不忘用手去轻轻接一下,不要它和钥匙扣碰得叮当响。 没在客厅停留,她趿着拖鞋径直回了房间,又拧着门锁关上了房门,生怕发出多余的噪音。直到这时陈谨悦才记起要呼吸,随之而来的是不受控的大喘气。 「……我到底在干什么」她忍不住腹诽自己 果真是一团乱。 她就在这么静谧的夜里睁眼躺着,房间里有淡淡的月光照着她聊胜于无的睡意,她会有些瞬间恍惚自己到底在哪。 国外的黑夜,和此刻的黑夜有什么不同吗?和上千英里的距离比起来,现在的林韵声近在咫尺。 但,有什么不同吗? 一整夜她的脑子里都是这些有的没的。到底有没有睡着她自己已经不得而知了。感觉睡着了,可分明时时刻刻都是清醒的;但要说没睡着,她再去看时间已经早晨六点半了。 她干脆拉开房间窗帘,决定看一看蓝调时间。比起热烈的日出,她更喜欢这一刻天空还没有苏醒的感觉。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这是被林韵声带出来的习惯。 约莫过了大半个小时,索性就不再继续睡了,她起床洗漱,涂了点防晒,挑了一身卫衣牛仔裤,在妈妈和林韵声都还在睡觉的时候,戴上鸭舌帽就出门了。 她对这个片区确实不太熟悉,别说片区了,对整个城市都有些陌生的感觉。出了门才想起里自己连手机流量都没有,又找了家营业早的小店办了新的话费套餐,一切弄好了之后,决定去吃点早饭。 陈谨悦沿着街道慢悠悠地走,今天是周六,周末的清晨不如工作日热闹,除了大爷大妈,基本看不到年轻人的影子,她就毫无方向地走着,想找家小摊吃早点,硬生生走了快两公里才在不起眼的巷子里找到。 她给阿姨说好要吃的东西,刚付完钱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悦悦啊,你出门啦,一大早去哪了啊。” “嗯,正在外面吃早饭。”她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垫着脚踩在小方砖块的格子里,往前三五步又再回头,就这么绕着圈。 “哦,那你别走丢了啊,你这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叫上妈一起。” “哎呀,丢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要吃早餐吗,我给你买回来……” “不用不用,我们在家吃。” 她本意是想让妈妈顺口再问问林韵声要不要吃,这家鱼糊粉看起来很不错,但既然妈妈这样说,她也索性就闭嘴了 “你吃完早点回来啊,过会儿你姐朋友要到了。” 话里说的是那个江海涛。 “知道了,先挂了啊。”陈谨悦按掉电话,没锁屏,又点开了地图app,在周围划拉了两下,看到附近还有个公园,她决定吃完早饭去那里溜达一下。 不然回去那么早干嘛呢。惹人心烦。 她一路晃晃悠悠,到了快十点,才开始往家里走。结果在要进门之前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录过指纹也不知道门锁密码,她看着门铃,恍惚生出了种自己才是客人的感觉。 说客人是好听了,其实是像局外人…… 她抬手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妈妈。 “悦悦回来啦,哎呀,来来来。”妈妈把她牵进屋,她看到了刚从厨房走出来的江海涛。 “海涛啊,你来得正好,这是谨悦,声声的妹妹。” “小谨嘛,我知道。” “小谨,你好啊,我叫江海涛,是你姐的朋友。” 听到对方这么叫她,她下意识地皱了眉头,她看着眼前的人,没之前想的那么老成,她以为她姐三十了看上的人怎么也得成熟稳重,没想到是个乐天派小伙子的感觉。穿着灰白色的毛衣和牛仔裤,看起来很年轻。长得是中规中矩,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也没什么特别。 不搭。毕竟她姐从小漂亮到大,如果站在她身边的不是自己,那这男的怎么也得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看,才能勉强配得上。 但最好是林韵声身旁永远站的是自己才最搭。 ”我姐提过我?“ ”提过呀,你出国之前我就知道你了,哈哈。“ 没想到她们认识这么久了。 江海涛冽着张嘴对她笑,她没接话,转头对妈妈说回房换身衣服,就径直离开了。进房间前看了眼厨房,林韵声在里面不知道忙活什么。 等她再回客厅的时候,三个人都坐在沙发上了,茶几上摆了水果盘,江海涛捏了片橘子往嘴里塞。 要吃不会自己做吗?林韵声刚才在厨房忙活什么劲。她翻了白眼走过去。 林韵声看她过来便站起了身,示意她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自己反而走到衣帽架那取了大衣。“小谨,今天有想吃的菜吗?我去买。” 奇了怪了,客人在这她不问,反过来问陈谨悦。她侧过头去看江海涛,对方倒是什么反应没有,又拿起另一块苹果,往嘴里塞。 这是林韵声这几天来对她讲的第一句话,她忍住了夹枪带棒的冲动,只是说都行,不挑。 “好。” “走了,江海涛。” “哦哦,来了。”这男的嘴里还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又赶忙站起来。 原来是要一起去买菜才没问他。呵,果真自己才像那个客人。她脸上表情开始变得不好看,林韵声看着她,然后往玄关那走。 “过来,小谨。” 她不知道林韵声这时候叫她干什么,但她只能臭着张脸跟过去,没想到林韵声牵起了她的手。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有点震惊,瞪大眼睛看着林韵声,只听到对方领着她往门外走了两步,说 “录指纹……” “哦。” 牵手的时间很短,但确实是牵住了。而且林韵声注意到她刚才是怎么进门的了。陈谨悦心里又甜又酸,刚还臭着的一张脸现在就变成嘟着下嘴唇低头望着门锁了。 指纹要换着角度录好几遍,这期间林韵声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她已经换好了高跟鞋,整个人比陈谨悦高出了一些,陈谨悦猝不及防被她的香味环绕住,脸还不受控制地有点红了起来。 “小谨。” “嗯……”她一边按着指示录指纹,一边应她。 “密码是你生日。” ……啊 陈谨悦这下真的愣住了,只能从喉间发出短促的不受控的音节。她抬头看着林韵声,呆呆地微张着嘴唇,她有好多想问的话,但问不出口。她又试图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点什么,可一无所获。 你到底什么意思,林韵声。 “指纹3,录入完成。”门锁发出结束指令。对方也因此没再停留,这场短暂的、不明所以的旖旎,在这声系统音里结束。 林韵声给自己戴上围巾,是陈谨悦没见过的一条,侧过身准备出去了。 旁经她时,轻蹭到她的肩膀。 “别不开心了。” 她听到林韵声这么说。 6、脚踝 林韵声和江海涛一前一后走进电梯里,她按了楼层,然后对旁边那人说“你别惹我妹妹。” “我惹她?我连你都不敢惹,我还敢惹她呢。” “我只敢在那一个劲儿地吃水果!” “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淌这趟浑水……”江海涛在这抱怨,电梯里这会儿功夫说的话比刚才在家里半小时说的都多。 “行了……吃完饭你就说要忙得先回去了。”林韵声说完把脸埋进围巾里,跨步走出了轿厢。颇有翻脸无情的味道。 可陈谨悦这边还在状况外。她坐在沙发上,脑子里全是林韵声刚才牵她的手,对她说的话,还有那个密码。 到底什么意思…… “诶,悦悦啊,你觉得海涛怎么样啊?”陈妈脸上又是贼兮兮地笑,坐得离陈谨悦又近了几分,说话还压低着嗓子,搞得好像这间房子里还有第三个人在,生怕给人听去了。 “我觉得他挺爱吃水果的。” “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妈,我哪知道啊,我跟他总共才说了没两句话。” “那你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观察观察,这小伙子我看人挺好的,你当初出国,你以为那三十万你姐找谁借的啊。” “什么意思,江海涛借的?”陈谨悦停下了去拿苹果的手,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妈妈。 “是啊,三十万可不是小数目,说借就借了,而且声声和他认识都这么多年了,我感觉小伙子挺靠谱的。” 陈谨悦不接话了,她觉得她一夜没睡,早就超负荷了,脑子一下处理不过来这么多信息。江海涛到底是什么人,当初借了三十万让自己出国读书。 该不会是老早就暗恋林韵声的富二代吧,借着由头把自己送出国,还落个好名声!陈谨悦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心里闷得慌,她觉得她得找林韵声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林韵声两人提着几个大塑料袋回家的时候,陈谨悦心里已经幻想了八百种可能性,但没一个靠谱的。 陈芳走过去想接过菜,被林韵声拒绝了,“不碍事,妈,今天我来做饭。”陈芳寻思着这饭毕竟是做给江海涛吃的,让声声下厨也好,就乐得答应了。转而说去给林韵声打下手,两人又一起去了厨房,留着江海涛和陈谨悦在客厅里大眼瞪小眼。 江海涛可能是觉得尴尬,这茶几上的果盘也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他索性拿出手机开始打游戏,陈谨悦不知道他在玩什么,但落个清净也好,她继续捡起刚才被打断的思绪,开始研究第八百零一种可能性。 这期间时不时朝江海涛扔眼刀,或者闭上眼睛对着虚空翻一个白眼,整个人气场非常严肃,搞得江海涛在旁边一动不敢动,就听见手机里一直传来声音“youhavebeenslain.” “你声音小点,很吵。” “哦哦,好,好。”然后他索性把手机给静音了。 过了艰难的四十分钟,厨房门终于被拉开,陈芳走出来说可以吃饭了,江海涛感觉那不是陈妈,是天神降临,他赶紧按灭了手机就溜了过去。 陈谨悦也慢慢走过去,带着一肚子问题,她想呆会儿要怎么问林韵声才好,不管怎么说,得问个清楚。 她望到一桌子菜都是自己爱吃的,要不是江海涛在这,她当真会觉得是林韵声特意为她做的。她坐定下来,和陈芳坐在一起,而林韵声在对面。 一顿饭家长里短地聊,陈芳时不时要旁敲侧击一下打听两人的进展,陈谨悦听着倍觉焦躁,但又什么都不好说,侧过头看到江海涛就一阵烦闷,于是开始拿着筷子不让他好过。江海涛筷子头往哪儿落,她就跟着走,俩人抢了几次菜,搞得江海涛吃也不是,放下筷子也不行。 她看着江海涛有口难言的样子,觉得有些微复仇的快意,虽然这「仇」目前还不明朗,但她不想管那么多了。 但没曾想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林韵声突然给她夹菜了,这又弄得陈谨悦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想说谢谢,可林韵声从头到尾没看她,只是看着菜,然后夹了一筷子,又看着她的碗,再把菜稳稳地放了进去。一气呵成,没有感情。 但陈谨悦却有一股耀武扬威的胜利者姿态,这快感比欺负江海涛还浓厚了一百倍。林韵声永远是这样的,她知道怎么让自己好受,如果自己不好受了,那林韵声肯定是故意的。 她心情大好,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说不了谢谢也得做点什么。她把腿伸过去,脚腕一勾,蹭到了林韵声的脚踝。她也学着林韵声的样子不看她。可明显感觉对方顿了几秒。她勾着那处慢慢地磨,轻轻地蹭,像眯着眼睛的猫,立着尾巴刷过主人的肌肤。她在心里偷偷地笑。 她乖乖地把林韵声给她夹的菜送进了嘴里,只是这菜还没咽下去,陈芳又开口了“声声啊,你别老顾着你妹妹啊,你给海涛也夹点菜。你真是。” 陈谨悦心想这还没成你女婿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我不是你亲女儿吗,她冷着张脸看江海涛。 江海涛心说你看我干什么?话又不是我说的,陈妈这下子不是他天神了,像恶鬼索命来了。他连忙给自己夹了点菜,说“谢谢阿姨,我自己来就行,呵呵呵,我自己来。”说完,又添了一筷子。 “诶,诶,好啊。不过你别嫌阿姨啰嗦,我们声声呢,她平时工作也忙,也没什么时候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你啊……海涛,要是你……你能照顾照顾声声,那阿姨就放心了呀。” 这话说得看起来委婉,但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摆上明面在问江海涛对林韵声有没有意思,两人进展到哪一步了吗?今天这样虚虚实实试探了好几次,陈谨悦就算插不上话,但也听得不耐烦了,正想阴阳怪气说两句,但——林韵声总有办法让她听话——对面的人反过来蹭着自己的小腿,把脚踝往前送了送…… 「别分心。」 这三个字不是林韵声说的,林韵声只是扫了她一眼,甚至没有停留,但她却分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陈谨悦脸蹭地一下就红了,她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不要叫任何人发现这饭桌下的小心思,还有她颤抖的小腿。 她腿抖得有些不成样子,想抽身回来,又有点舍不得,只能继续在那里任由林韵声摩挲。她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筷子也会拿不好,她觉得林韵声真的太反常了,怎么会这么做。但她哪有精力去细想。她想一点点把腿收回来,却被对方勾得走不掉也逃不开。她索性把筷子放下了,拿起手边的玻璃杯,给自己灌了一口水,还借此望了一眼对方。 可她还是面色如常。甚至还抽空看了一眼江海涛。 林韵声,你到底在干什么…… “阿姨,你放心,我自然是想照顾韵声的。韵声确实也比较忙,她需要时间,你让她考虑考虑。”江海涛说这话时放下了筷子,语气郑重了不少。 陈芳一听这话心里有谱了,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是哇,声声,在考虑了哇?” “嗯……妈,你给我点时间。” 这话像盆冷水从头到尾浇到陈谨悦身上,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林韵声,想着你嘴上这么说,桌子下还蹭着我的腿算怎么回事。 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安抚好我,然后心安理得地说出这句话,告诉我你确实在考虑这段关系了吗?让我不至于在饭桌上控制不好情绪搞得大家都难堪吗? 这真的挺可笑的。 她强硬地收回了腿,把林韵声的身体也小小地带动了一点幅度。饭桌上的人除了她,都在兴头上,谁又会注意这点小事。 她强忍着愤怒等这顿饭收尾,期间没再说一句话,等大家都吃好,陈谨悦放下筷子径直去了洗手间。 陈芳开始收拾碗筷,江海涛也跟着帮忙。林韵声知道小谨在气头上,犹豫些许,最终还是决定在这时候去看看她。 她缓步走到洗手间门口打算等对方出来,尽管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这一切。但没料到洗手间的门先一步打开了一点缝隙,陈谨悦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进去。 这算是今天第二次牵手了,只是这一次暴力了许多。陈谨悦关上洗手间的门,把林韵声困在洗手台前,右手还捏着她的手腕。 “疼……”林韵声先低低地开了口。 陈谨悦松了点力,但不愿意放开。 “什么意思,林韵声。你和江海涛到底怎么回事?是假的是不是,你俩认识这么多年了,要谈恋爱早就谈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不是说我和他怎么样不关你的事吗?”林韵声语气里竟然有点逗她的意思,并且还趁她松了劲,抽回了手腕,拿另一只手覆在上面,轻轻揉那片红了的皮肤。 “林韵声!” “妈说我出国的钱是他借的,是真的吗?” “嗯……”她有点惊讶她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心里也明白这是迟早的,毕竟她能嘱咐得了江海涛,却嘱咐不了陈芳。 “那是不是他逼你了,让你和他交往。”陈谨悦开始想自己脑子里那八百零一种可能性,她继续说“那个钱我能还上啊,你给我点时间,我在国外工作已经攒了点钱了” “我前两年已经还上了。不过工作上……”林韵声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陈谨悦哪还有心思等她说完,立刻就抢了话,“工作上?什么工作上?他拿这个逼你了?职场潜规则?” “不是,我是他上司。” 陈谨悦终于反应过来,她就是故意的,故意在这里逗她。她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如小时候一样,自己在这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林韵声总是这么游刃有余,让她更气不打一出来。 “林韵声!你好好说!”话音才刚落,门外有脚步声靠近,紧接着门被敲响了。 “悦悦啊,你在里面吗?” 林韵声慌忙把小谨拉到身前,右手捂住了她的嘴。 “妈,是我。” “哦,声声啊,怎么没见到悦悦呢?是不是下楼了。” “不知道,我一会儿去看看。”她还在撒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扶着妹妹的腰,让她身体僵硬,不敢乱动。 “诶……好。” 直到脚步声走远,她才松开陈谨悦。后者已经忘了刚才聊到了哪里,这下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 “小谨,就是字面意思。”,林韵声先拾回话头。 “我在考虑。” 陈谨悦的眉头又拧起来,“考虑和他在一起?” 其实林韵声话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但她还是像不死心一样,要抓住一点自己误读的可能性,要她再把这话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但我确实在考虑。” “小谨……”她说着要去牵陈谨悦的手。 被对方躲开。陈谨悦把手缩在自己胸前,她感觉自己眼泪要掉下来了,但她不想哭,她望着林韵声,这是两人少有的对视的时刻。她还是看不懂林韵声的眼神,可她想自己的眼睛里一定是赤//.裸着的难过与痛苦,还有被人施予希望又无情掠夺的愤怒。 她想了八百零一种可能去给林韵声一个可以脱身的理由,但林韵声告诉她不是。答案早已摆在了明面上了——没有什么理由和难言之隐,她就是在考虑进入一段新的关系而已。 “你别再叫我小谨。” 她在自己眼泪掉下来之前,无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自顾打开了门,也不管会不会撞见妈妈,让刚才撒谎的林韵声难堪。可不管怎么想,现在更难堪的人都是自己才对,这一整天被撩拨得七上八下的心绪,她觉得自己好像个小丑。 一整夜没睡的副作用冲击着她的神经,她好困,超负荷运作的大脑已经有一些扛不住了。 也不想再面对这一切。 她回自己房间,锁好门。倒在了床上。 7、雨伞 梅雨季节的夏天,整个城市就像浸泡在雨水里一样,衣服都是粘乎乎的,永远也干不透。妈妈在工地里干活,每周能回一两次,有时候忙得厉害,半个月才能见上一面。林韵声也忙——大学课没高中那么多——但她还有两份工要打。读初中的陈谨悦已经习惯了独自出门上学再一个人回家的日子。 六岁真是奇妙的年龄差,她读小学的时候只觉得林韵声是个比她成熟得多的大孩子,但现在却已经是大人的模样了。「大人模样」的意思是她有除学习以外其他要忙的事情了,陈谨悦也很少再收到其他人让她转交给姐姐的情书了,少年少女间幼稚但明亮盛大的爱意早就追赶不上她。要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大人和小孩儿间的对话,已经不像以往那样流畅自然地进行下去了。 这是陈谨悦心里的裂缝。 林韵声教会了她骑自行车,之后晚风就鲜少有机会再扬起林韵声的发丝扫过她的脸颊。还有已经十二周没有一起散过步的夜晚,那样趴在天桥上看看车流再回头看看安静的林韵声的日子,变得如同天桥底下无法掉头行驶的车辆一样一去不复返。 这些细碎的感受,像前些年惴惴不安的少年们跑到她面前,求她帮忙递交的情书那样,被她悄悄地藏起来,永远不见到天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姐姐只能是她的姐姐,她不接受任何人试图掠夺这份关系。一如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强烈的伴随着「失去感」的心绪。 她从小就听着身边的人夸她和林韵声漂亮,但她们是不同的。陈谨悦漂亮得活泼张扬,林韵声却是安静内敛的,无意间树起的高墙让人觉得她遥不可及,无法触碰。她第一次听到高年级的同学这样谈论林韵声时,只觉得荒唐。林韵声当然不是这样的。 林韵声会在她初潮的夜晚,比妈妈更早一步教红着脸的她怎么使用卫生巾,睡觉时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告诉她这都是正常的。会在她闹脾气说肚子饿的深夜,穿上棉服给她煮一碗番茄鸡蛋面。在周末的清晨跑到她房间里叫她起床,失败了就索性也挤到她的被子里一起再睡上半个小时。 还有考试不及格要家长签字的时候,她捏着林韵声的手甩甩,求着她说“不要告诉妈妈,我保证就这一次,你替我签了嘛,姐姐。”的时候,林韵声无可奈何地拿起笔,再不算苛责地要一个下次一定考好的承诺。然后改天接她放学的路上从口袋里变出热气腾腾的烤红薯,问她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 不是压力太大了,只是林韵声太好了。 这样的林韵声,怎么会遥不可及。 但更不能接受的是,这样的林韵声,怎么会有一天让她也觉得触碰不到了。 “你上午去店里上班?”陈谨悦一早起床,就看到了刚把早饭做好摆上桌的林韵声。 她一面把粥盛出来让它凉得更快一些,一面冲小谨点点头,说“嗯,吃完就出门了。” “哦,那你下午呢?”她本意是想问林韵声有没有空今天去接她放学。 “下午,有实验课要回学校,不确定几点结束呢,结束得早就去学校接你。” “好……”她这才坐下来,放了点咸菜到自己的碗里,又把它们和粥搅在一起。 “小谨,这是甜粥。”林韵声说完没忍住笑了。 “你不早说……”她撇撇嘴,但还是舀了一勺吃下去。 林韵声赶时间,早饭吃得快,没一会儿就站起身拿上包要出门了。“下午有雨,你记得带伞,我先走了哦。” 等林韵声换好鞋出门,陈谨悦也快速扒拉两口,收拾收拾桌面,把碗筷叠在一起放进洗碗池里。 她透过厨房布满油污的老旧玻璃和木质窗框,看到走出单元楼的林韵声。 还有一个在等她的男生。 这个人她在家楼下见过两次,一次是像这样的早晨,一次是放学回家偶然遇到刚结束工作的林韵声。后者没解释对方是谁,她也就没主动问。 滴答—— 滴答—— 大概是林韵声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水滴从里面渗出来,打在还没来得及洗刷的瓷碗上。 她看着林韵声和那人走远,又低头望着水龙头,她把手搭在上面, 滴答—— 滴答—— 好怪,这声音好像渗进了她身体的缝隙,让她有奇怪的说不清的感觉滋长出来。 她转头看看林韵声提前给她放好在桌边的折叠雨伞,眼神空了两秒,然后手指用力去拧水龙头。 滴答—— 原来不是林韵声没拧紧,是水龙头有些坏了。 她松开手,回身取了书包,径直就出了门。 “这节课我们讲语句扩写,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三十二页。” 陈谨悦目光漂浮,跟着把书翻开,可心思全不在课堂上。 林韵声和那个男生到底是什么关系……感觉有点太亲近了,前前后后一共见过三次,还都是在家楼下。 20岁的林韵声就算真的谈恋爱,也无可厚非,可14岁的陈谨悦还不打算接受。她犹豫要不要问问姐姐,但该用什么口气,又该怎么自然地过渡到这个话题上。她在脑子里预演了一整天。 “陈谨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啊……?她被老师的声音拉回神,木木地望着站在讲台上的人,呆了两秒又缓缓地撑着桌子站起来。 “以「其实雨不大」为开头,续写这个句子。”老师把她点起来自然是发现她在走神了,手指一下一下不耐烦地点着讲台。 ”也不小……“ ”什么?“ ”……其实,雨不大……,但……也不小。“陈谨悦说完自己也抿着嘴低头不好意思看老师了,教室里爆发出哄笑,她自知自己理亏逃不掉… “陈谨悦,你到最后一排站两节课!”果然。 她认命地站到最后一排去,心里又给林韵声记了一笔。 像林韵声说的那样,下午开始下雨了。雨滴溅在窗户上,一点点变大。她站在教室后方分心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望着窗外已经被雨水扭曲得看不清的景色,心里又想起那把被遗留在桌边的伞和坏掉的水龙头。 滴答—— 你带伞了吗?你现在该去学校了吧。 有人和你一起吗? 谁在撑伞?你像照顾我一样照顾他吗? 滴答—— 雨越下越大,天黑得比以往都早,直到放学了还没停下。 陈谨悦拎着书包肩带,往楼下跑,没看到林韵声。 ——骗子。 “陈谨悦!你干嘛?!” 她在同学惊讶的声音中一头扎进雨里,往家里跑。她其实可以再等等的,林韵声迟早会来接她,只用等她回家看到那把伞。 但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这么做到底是生气还是故意。如果是生气,她到底在气什么,如果是故意的,那又是为了什么。 她只觉得水龙头里一滴一滴从早上落下的水珠,没有流进油腻阴暗的下水管道,而是全部积累在她身体里,现在已经没过了她的喉咙。 她背着因为雨水而愈发沉重的书包跑跑停停二十多分钟,终于停在了巷口——她看到了撑着伞匆忙出门的林韵声。 林韵声没有朝她的方向跑,而是选了通向大马路的那边,大概是要出去拦出租车。 “林韵声!”她开口喊出她的名字。 她看见林韵声错愕地回头,急促地停顿让她没来得及避开水坑,一脚踩了进去。陈谨悦不再继续说话了,她望着林韵声,一步步朝楼道走去。 “你怎么淋雨回来了啊?我回家看见你忘记带伞了,你再等等我就去接你了。你为什么要淋雨啊?你感冒了怎么办?”林韵声跑过来,拉住她的手臂,话说得着急,语气有些凌乱。 陈谨悦没回答,这几句话把她问委屈了,她只觉得想哭。借着擦雨水的理由,把湿透的手往眼睛那块儿带。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谨?” “你说话啊,小谨……” “陈谨悦……” 陈谨悦甩开林韵声的手,自顾自地上楼梯,到了家门口,又在湿透的书包里找钥匙,被林韵声先一步拿出自己的钥匙开了门。 林韵声见她不回话,也保持沉默,关上门就拿过还滴着水的书包放在椅子上,然后把人往浴室里带。 “先洗澡,我去给你拿睡衣。” 但她还是站着不动,直到林韵声拿着睡衣折回来,她也没有要洗澡的意思。 “陈谨悦……到底发生什么了。” “先洗澡好不好,你不要生病了。” 她说着蹲下身开始焦急地去解她校服的领扣,却被陈谨悦按住手,就定定地按在胸前。 心跳也被跟着传递了出去。 “姐姐……” “嗯?”林韵声抬头看着她,眼里全是关切和不解。 已经黑透的天突然在逼仄的浴室里闪了光,她知道再过几秒就会有轰隆的雷声落下。她想了一天也没有想好该用什么语气问出这句话,用什么话题自然地用作过渡。 “那个男生……是谁啊……” 她伴着雷声,把这句话问出口,积攒在身体里的水滴好像被拉开了阀门泻下。还有一些渗出了眼眶。 “什么?谁?”林韵声抽出被按在她胸前的手,往自己身上擦了擦,又抬手去抹她的眼泪,但这眼泪却越掉越多,停不下来。 “……” “我先洗澡吧……” “……好。有事你叫我。”林韵声退出浴室,关好了门。她站在过道里终于意识到小谨说的是什么。 她去厨房煮了姜汤,温在灶台上。又站在浴室门口等小谨洗完澡,再吹干头发。直到对方拉开浴室的门,她才放心。 她牵起换上干净睡衣的妹妹,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确保已经吹干。领着她往自己房间走,让她在床上坐好。再喝掉那碗温热的姜汤。 “小谨……” 陈谨悦的手被林韵声牵住,她回避对方的眼神,乖乖地坐在床上不说话。 “他是我的同学,是他介绍我去那家店里打工。我们有时候会同路。” “你是因为他,生姐姐的气吗?” 林韵声开始拿手摩挲她的指节,陈谨悦知道她在安抚自己。 “如果你生姐姐的气,姐姐给你道歉,但你要跟我说,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和安全开玩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看到你没拿伞,想着你肯定又要一个人在学校等我很久。急忙下了楼。” “结果你自己先跑回来了,我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如果你是因为我到晚了出了什么事,姐姐怎么办?” “如果路上被人欺负了,怎……怎么办?”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和轻颤,陈谨悦抬头看见她湿润的眼眶里,将落不落的眼泪。 “小谨……” 她抬手抚上陈谨悦的脸颊,用指腹轻轻地抚摸她“是我不好,让你觉得自己被忽视了。” 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了一句他是谁,林韵声却全明白了。 林韵声对她的关心似乎永远凌驾于一切之上。不合时宜的矛盾也好,年轻幼稚的举动也罢,林韵声一如往常不会责怪她,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错,还给她道歉。 这样的林韵声在眼前,她怎么可能不贪心地祈求更多。 “林韵声……” “你可不可以,一直是我的……” 她想她这一秒实在是太脆弱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可下一秒她被林韵声揽入怀里——这个拥抱实在是久违了。她怀念这个体温和气味。 “林韵声……”她把鼻尖往她脖子里蹭。 然后她听见她说——“当然,你是我最宝贝的妹妹。” 「啊……」 窗外的闪电照得她无所遁形,在这亮堂了一秒的黑夜里,她晦暗不明的心思被明晃晃地剖开。她似乎有点明白,被水滴滋养出来的诡异情绪到底是什么了。 姐姐,这不是我要的回答。 雷声顺势落下,她还在林韵声的怀里。她好卑劣,怀着这样的心思,却理所当然贪恋这样纯洁的怀抱。 她忽然想起了语文课上的语句续写。 其实雨不大,只是雨夜里的城市太静了,绵绵的灰色再将心底的叫嚣覆盖,就只听得到雨声了。它冲刷着旧楼的泥污,让水渍也变得浑浊不堪。一如我心底淌过的小河,卷起的漩涡,你无法踏入,我也不能走出。 滴答——。 8、红酒肉桂 陈谨悦睡醒时,房间里漆黑一片。她隐约记得自己入睡时才下午一两点,但当时天光大亮,现在醒在这幅光景里,也会徒生出一种被时间抛弃的错觉。 房间里很安静,走廊的灯也是黑着的,没有光从门缝里渗进来。家里应该是没有人了。 她在黑暗里躺了几分钟,又一点点捡起中午积压的情绪。坐起身来去摸手机,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在过去的六个小时里,只有一个人给她发了信息。 「回国这些天怎么样啊,今晚见一面?」任筱筱。 陈谨悦和任筱筱做了十二年的同学,比九年义务教育还再多三年,要不是她高中毕业就出国了,这个时间不好说会不会更长。 她读书的时候是学校的人气王,本身就活泼漂亮再加上性格大方,身边总是围着不同的人。但这么多年留在身边的也还是只有一个任筱筱。更不说出国六年,完全没维护国内的交际圈,只是偶尔在国外心情烦闷了,还有一个任筱筱跨着时差陪她说说话。 她想着反正也没事情做,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点开对话框,回复了「好。」 「你舍得回我消息了,我刚吃完饭!」 「我刚睡醒,那要不去喝酒吧。」 「行啊。」 她开灯往客厅走,结果没想到林韵声在。 和上次一样,她亮了盏暖黄的落地灯,自己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那条毛毯被揉在她怀里。今天没有办公,捧了本书在读,茶几上也没有酒,取而代之的是一瓶矿泉水。 林韵声看到她不像上次那样错愕,这让陈谨悦觉得她在等自己。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客厅来干什么,或许只是想去阳台吹吹风,又干脆只是晃悠两步。但她看到林韵声坐在那里,就决定不过去了,回身折去了厨房。 “小……” “你醒了。肚子饿吗?” 她有时候觉得林韵声像一个笨拙的长辈,她可能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因为各种原因还开不了口,她表达关心的方式,是问你饿了吗。 “不饿。”她没停,背对着林韵声继续走。在厨房拿好玻璃杯,给自己到了杯水。 这世界不只有战术性喝水,有时候战术性倒水也是必要的一环。 然后她拿着杯子回身往房间走,余光里看到林韵声已经站了起来,“我们聊一聊好吗?” “妈呢?”话题被强行转移。没什么好聊的,也不想聊。 “……打牌去了。”这几个字的时间已经足够她走到房间。 “嗯。”说完她关上了房门。 陈谨悦不是要摆脸色给她看,但她想着回国的这一周,不仅睡眠时间没有稳定,情绪也没有稳定过。她本来就质疑自己回国的决定,顺便还逃避着给自己一个再次离开的期限。她不知道林韵声会和她说什么,她一点都不想再冒险,去听到一句她在考虑任何和其他人的关系。 谁会想几经周折回来,为了听一句确定的「我在离开你,离开我们的过去」呢。 没必要吧。 她简单梳洗化了淡妆,挑了件慵懒松垮的毛衣和宽松牛仔裤,再拎上小挎包就算好了。再出房门前竟然还深吸了一口气。——希望林韵声不要和我说话。 她快步走到玄关,蹲下换鞋。 “你去哪?”老天看来没听到她的愿望。 “喝酒。”她系好鞋带,起身开门,再关门,一气呵成。 这是今晚林韵声第二次被留在了原地。 她走到马路上瑟瑟发抖,心想这么冷的天,就应该在家叫好车,再出门。要不是林韵声,她也不至于在这里挨冻。 随手拦下的出租车停在了身前,她开门坐到后座,报完了地址,整个人还止不住发抖。 见到任筱筱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她和任筱筱这么多年也只是视频通话过几次,大多数时候还是微信聊天。但她一下车,看到一个穿着长裙大衣的女孩儿背影,就几乎确定是她了。 她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方回头粹不及防一口烟吐在她脸上。 “任筱筱!”她抬手把烟散去,瞪着对方。 “干什么,谁让你正好这时候拍我肩膀!”任筱筱把烟灭了,扔到街边的烟蒂收集筐里,又朝她看了两眼,说“你就穿这样来见我。” “没带什么衣服回国。走吧,进去了。”说着抬腿就往酒吧里走,任筱筱赶忙跟上去,挽着她。 两人今天不是要去夜场寻欢作乐,任筱筱选了家好说话的清吧和她喝酒。店里人不算太多,散台竟然还有空座。也是,毕竟谁会在周六的晚上八点半就坐在酒吧里呢。 两人挑了张小桌坐下。 任筱筱翻开菜单“给你点杯热红酒?我看你刚才冷得哆嗦。” “好。”陈谨悦觉得很奇妙,就算这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俩人之间的气氛还像昨天才刚吃过晚饭一样熟悉。 任筱筱扬手叫来服务生,翻着酒单说“一杯热红酒,再要一杯,嗯……僵尸吧。” 她又翻到最后一页,“你还没吃东西吧?” “没吃。” “那再来一份炸鱼薯条。谢谢”说完她合上酒水单,递给了服务生。 “你神经啊,炸鱼薯条……”陈谨悦翻了个白眼给她。 “怎么,要吃点家乡特产。那你早说啊,我们去大排档,吃烤里脊肉喝青岛纯生。还给你挑上了。” 她发现这么多年不见任筱筱,她阴阳怪气的本领是随着年龄在指数增长的。尽管除开自己被揶揄的时候,她都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事实上她很喜欢任筱筱的自我。 “你老实说吧,回来干什么来了?” “你说呢……”明知故问。 任筱筱是她身边唯一知道她这些破事儿的人,虽然是从她和林韵声之间出现问题后才开始的。但多亏了任筱筱,不然在国内最后的那段日子,她都不一定能熬过来。 “然后呢?” “不太好。” “哼——”对方轻哼一声,拿起手机解锁,从屏幕右上角拖出下拉框,点开勿扰模式,然后锁屏把手机反扣在了桌上。 “倒是不意外。偏偏爱上自己亲姐姐。” “不是亲的。”陈谨悦小声挣扎一下。 “要我说啊,是亲的还好点呢,怎么也有个断不掉的东西在那儿。或者就和普通人一样,分手了做陌生人。你们这算什么,纠缠一辈子啊。” 服务生把酒端上来了,陈谨悦趁着劲儿,灌了一口,把自己还烫到了。 “慢点喝,酒量又不好。再说薯条还没上呢。哈哈哈”任筱筱看着她傻笑,陈谨悦不理她。 “不聊我了,你呢。” “我什么我,忙工作啊,还能有什么。” “不谈恋爱啦。” “偶尔谈。” “挺好的,选择真多。” 她停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接下半句想说的话,毕竟她刚把话题转出去,但又实在忍不住,她像叹气一样出声——“不像我。” 任筱筱挑起吸管,在杯子里搅了两圈,五颜六色的分层酒精一点点融在一起,“其实你也有很多选择的。只是每次都选了林韵声。” 陈谨悦不置可否,她看着飘在酒杯里的肉桂,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像不知道何去何从的自己。她觉得很失落。“但她每次都没有选择我。” “这可……不,好,说。”任筱筱语气古怪,先是有些犹豫,然后一字一顿吐出来。 陈谨悦等着她迟迟未到的后半句,却感觉对方眼神挪向了别处。 她跟着望过去。 看到了手里拿着大衣外套,独自一人走进来的林韵声。 9、如意郎君 她想如果自己不认识林韵声,她会像酒吧里零零散散的其他人一样目光追着她,或者和同伴挤眉弄眼说刚进来的这个女生好漂亮。 但哪有如果,陈谨悦几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腐败下沉的肉桂,酸苦并且想逃开。 林韵声当然也看到她了,酒吧里人还不是很多,但她没往这边走,而是独自一个人去了吧台的单人座。 “这是……什么情况?来找你的?”任筱筱玩味看着对面的人,手里像夹烟一样夹起一根薯条,假装抽了一口。 “我怎么知道。”说着她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林韵声才坐下没一会儿,酒单都没打开,就有男的上去搭讪了。陈谨悦只觉得这夜晚真烦。不止,这一天,每一天她都烦躁得要命。 男人没有停留太久,说了两句话就转身离开了。随后林韵声把还没翻开过的酒单退给调酒师,顺带说了句什么。她自然是听不到。 陈谨悦想,说不定她是这里的常客,说不定是碰巧来这里遇见,说不定她也不想看到自己。 “你姐挡搭讪挺有一套的嘛。” “是吗?我能猜到她说了什么。”陈谨悦没卖关子,“她会说她有男朋友了。” “那这个借口挺烂的,不过有用就行。” “不是借口。”她说完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什么意思,真的恋爱了?!” “马上是真的了。”陈谨悦也不想承认,说着「不把过去当回事的」是自己,但实际往前走的却是林韵声。 “你因为这个才回来的?” “嗯……” 她想到上个月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吃完晚饭,给妈妈发了个视频邀请,想问医院检查的事情怎么样了。没想到陈芳当时正好在医院排队的空档,她点击接通前,特意把视频转了通话。 “悦悦啊,妈正在医院呢。” “嗯……问问你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可能是前阵子打麻将熬夜厉害了,哈哈哈……”她说到这里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做个具体检查好放心。” “没事就行,等你回家我再……” 她话还没说完,听到了那边有人对她妈妈说话。 “阿姨,科室说结果出来了,我们过去吧” “诶诶,好,声声呢” “她在楼下接电话呢。” “好,今天麻烦你了呀,海涛。” “没事阿姨,声声的事就是我的事。” “谁啊,妈?” “哦,你姐一朋友。”说完她似乎能感觉她妈妈把手捂在嘴边,头还稍微偏了偏,小声补充道“挺好一小伙子,你姐和他走的挺近的。”又闷声笑了两下。 “先不跟你说了啊,见医生去了。” “行。”陈谨悦挂断了电话。 她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知道这一天总是会来的。总有人要先往前走,唯独可惜了那人不是自己。 她把碗筷简单冲洗,放进了洗碗机里。添加洗涤块的时候手指下意识抵着粉末揉搓。 她冷静得出奇,甚至还想,是不是能祝福林韵声了。 厨房看起来乱糟糟的,她把用过的调料归位,拿出抹布开始擦拭台面。 祝福还是办不到。六年时间能让我接受事实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想。 她走到客厅按开扫地机器人的启动按钮。 不过林韵声,才六年,你就都忘啦。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看扫地机器人慢慢地移动,遇到障碍了再试探着换个方向。 不是我非要计较,但你这样,显得我很笨啊,不是吗? 她摁亮手机,解锁,滑动两下,又锁屏,无意识重复几次,像一种动物的刻板行为。 我没有一定要你爱我,林韵声,我也没有奢求你像我忘不掉你一样想我。但为什么你又丢下我。 她把手机放到地上,眼泪不知道为什么会流出来,她扪心自问真的没有那么难过。 屋子里的暖气让她觉得透不过气,她穿着短袖就走到室外。才刚下过雪的阳台,积雪还没来得及铲掉,冷空气刺得她鼻腔生疼,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密不透风的云压在头顶,月亮也被遮住,照不到她通红的鼻尖,也照不到她发抖的手。 这晚她没有按时上床睡觉,一直等到半夜两点,国内时间的下午,她坐在沙发上,给妈妈又拨了个视频通话。 这次接得很快,背景是在家里。 “悦悦啊,你怎么还没睡啊。” “刚忙完,问问你最后的检查结果。” “吓死我了你,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检查结果都正常,别担心妈,啊。” “没事就行,你上午说的那个人是谁啊。”她想尽量自然点,但这真的不容易。 “哦,你说那个啊”陈芳往边上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往往前走,走到自己房间里,关好门,才露出藏不住的笑。 “你姐可能是要恋爱咯——” “是吗?”陈谨悦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口藏在里面的酒。 “就是说呀,你看我这次去医院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我自己么,去医院挂个号等两天也是可以的呀。结果你姐还找人来帮忙,她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你说是不是。” “嗯。” “结果那个小伙子啊,可上心了,忙前忙后的,说他爸是这里的主任,帮个小忙不打紧。” “后来你姐接了个电话说要去忙了,还是他把我送回来的,都没问我地址在哪,直接就到家了,你看看。” 陈芳的嘴角已经咧到耳朵了,陈谨悦看着觉得分外刺眼。 “行,那挺好的。” “我去睡了。” “哟,我差点忘了你那里几点了,你是得睡了,你眼睛都熬肿了,以后少熬夜!” “别说我了,说你自己吧。挂了。” 啪的一声,她把笔记本合上。 在静谧无声的夜里呆坐了几分钟。许是酒精的缘故,她觉得胸腔里早前的不甘心越烧越旺。 深冬没过膝盖的雪,漫长无止尽的夜,想你到发疯了又不得不克制住的爱和恨交织的暗涌。这六年到底换来了什么,她把手边堆成小山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可笑,等来一句对你如意郎君的夸赞吗? 林韵声。 10、泛红 一杯酒喝完,肉桂和香叶颓沉在杯底,来往的人已经不少,酒吧变得热闹起来,尤其是林韵声那块。三不五时就有人过去说两句话,再悻悻走开。 任筱筱有绝佳的视角对着吧台,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林韵声。但陈谨悦不是,她既看不到也不想看,索性扬起手去点第二杯酒。 可惜一直没有人注意到她这里。任筱筱手托着下巴冲她笑,一副看她好戏的样子,她虽然有些晕乎但还没有醉,“别笑了,你去帮我点一杯吧。” “自己去呀。”她朝吧台挑挑眉毛,“就在那。” 去就去,她又不心虚什么。她翻了个白眼,随后往吧台走。在距离林韵声三五米的地方找酒保要到了酒单,点好后再扫码付了钱。 没和林韵声打招呼,对方也没正眼看她。 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背靠着吧台等酒,心想调酒师动作再快一点就好了。 “美女一个人吗?” 陈谨悦反应半拍,才意识到来人是和她在讲话。 “不是。” “一起喝一杯吗,我请你。” “不……”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走过来,帮她把话补全了。 “不用了。”自然是林韵声。 不管是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还是站在旁边的林韵声,她都不想面对。刚点的鸡尾酒来得正是时候,她转身拿起杯子径直就走了。 这是今晚第三次,她晾着林韵声。 陌生男人起初以为这人是她的朋友,但看她连这人也没搭理,瞬间来了兴致。跟着陈谨悦一起走到了她的小桌边。 “刚那个美女是你朋友?” 她算陈谨悦哪门子朋友,好笑。 “不是。” “那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我们加个微信?”男人说着没等应答,就自顾自点开自己的二维码递到面前。 她自然是不想加,她转头去审视这男的,余光还看到了往这边走的林韵声。 ——可不可以不要再管我了。 “悦悦。” ——你叫我什么? “好啊。”陈谨悦点开自己的微信,结果手被林韵声按住。 “不要加。”她甚至还霸道地按灭了陈谨悦的屏幕 “为什么呢?声声姐。”她抬起头,眼神直直地望向林韵声。喝了酒有些迷蒙的眼睛也挡不住眼神里的嘲弄。 你到底用什么立场来管我啊,该不会是要扮演一个好姐姐的角色吧。 “陈谨悦……”林韵声无法回答,对方充满敌意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早就丢失了说任何一句话的资格。只能带着一些请求的意味,叫她的名字。 谨悦还看着林韵声,眼神不闪躲,但委屈的情绪升腾了起来。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为什么啊……林韵声……” 她声音开始染上酒精的气息,这次再问,竟让人觉得有些摇尾乞怜。 祈求林韵声施舍她一个理由。让她能心甘情愿被牵着走。 最好是因为你嫉妒,再不济也是因为你在乎。 林韵声还按着她的手,眼神闪烁。 她被这样的陈谨悦看得透不过气来,酒吧里热闹非凡,推杯换盏的声音淹没着彼此。 她回应不了这样的期待。 “不是有david了吗?”她无法面对陈谨悦再露出任何因为自己而受伤的表情。她说完这话,皱着眉头移开了眼神。 自然也没有看见陈谨悦一瞬间就被击垮的模样。 还有当了一整晚观众的同样也愣住的任筱筱。 陈谨悦绝望地把头低下去,这真是自己应得的,她想。给了林韵声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来伤害自己,六年前就是这样,六年后也毫无长进。 她把手抽出来,起身拿上自己的包,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你去哪?”任筱筱也起身,要跟上她。被陈谨悦拦住,她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坐着,不要跟来上。 林韵声慌了神,急忙回身去自己的座位拿上大衣,然后又走到任筱筱身前,取出钱包,来不及数一个合理的数字,掏出几百块放在桌子上。“对不起,筱筱,没办法送你回家了,你自己打车回家,注意安全。”然后赶紧闪身朝门外走去。 任筱筱有些惊讶林韵声还认得她。她望着桌子上的钱,又看到跟她一样状况外的陌生男人,觉得有些好笑。 “你还站在这干什么?” 直到男人离开,她的眼神也跟着黯下来。挪步去了吧台——孤身一人就不再霸占这个小桌了——扬手用这钱点了今晚的第二杯酒。 “悦悦——” 她听到这个声音,毫无缘由回想到那天在机场,妈妈也这么叫她,当时她有多期待,现在就觉得自己这个决定有多荒唐。 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林韵声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抓着她的手臂迫使她停下来。陈谨悦不愿意看她,她就绕身过去,才发现对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方寸全乱了,一边把手里的大衣摊开,披在她身上,一边去擦陈谨悦的眼泪。 陈谨悦开始哭得喘不过气,被迫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她觉得好丢脸,她一点不想在林韵声面前这样,但眼泪根本不听话。 “悦悦……悦悦,我们回车上。” 林韵声牵着她要往停车场走。 被陈谨悦死死地抵抗着。“你……,你放手。”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气息不受控地抽动。 她实在没办法了,把陈谨悦拉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跟她道歉。 陈谨悦在她怀里挣扎得厉害,她只能用力抱得更紧。肩头被混作一团的眼泪和鼻涕洇湿了半片,就这么在冷风里抱了十多分钟,她才止住了哭。 林韵声慢慢松开她,看她被眼泪打湿的睫毛,还有哭红的鼻子。她总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不是喜欢上自己,陈谨悦本不该有这么多眼泪。 她手往下滑,牵住了对方,带着她往停车场走。这次陈谨悦没有挣扎了,她哭得太累了,这一刻对什么都可以放弃抵抗。她明明想却又摆脱不掉的何止眼前这一个林韵声。 她心里计划着离开。 林韵声拉开副驾的车门,把她送进去。自己再坐进主驾,启动车辆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她打开扶手箱,拿出护手霜挤了一点在手里。 “过来。” 陈谨悦偏过头去看她,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林韵声左手扶住她的脸,把沾在右手的护手霜一点一点抹在她的脸颊上。 “林韵声你干什么……这是护手霜。” “知道。车上没别的了,先用一下,待会儿脸皴了怎么办。”她话说得认真,动作也认真,慢慢把膏体在她脸上晕开。好像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 “林韵声……我不喜欢你这样,装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对不起……悦悦。”她把手收回去。 “我其实是想好好和你聊聊的。” “不想聊了。林韵声,我觉得好累,我想我不应该回来。”陈谨悦的神态冷静得过分,毫无波澜的眼神对上了林韵声。 “你……又要走?”林韵声的眼里流露出几分受伤。 她没有立刻回答,就这么看着林韵声,直到对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自己的心也跟着沉。 “我总要走的。” 林韵声沉默了几秒。 “好……” “我理解,你有要回去的理由。”她移回侧着的身体,规规矩矩坐回了驾驶位上。 陈谨悦不知道林韵声是不是故意的,其实这句话很能挑动她的神经,什么叫回去的理由,这个说法真是荒唐,她不想今晚第二次听到她再提david. “是假的。” “没有david,也没有男朋友。”当初说出来只是心血来潮,就着妈妈的话想试探林韵声的反应。对方当下偏过头望向窗外的那一秒,她就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独角戏罢了。那现在说出这个事实,也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 陈谨悦听到这个回答先愣了一秒,然后又自嘲地轻笑两声。 “我本来就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她心里觉得恼火,但脸上却挂着笑。 “小时候和现在,又有什么差别呢。” 林韵声没回应她。然后有些自说自话地出了声。 “陈谨悦……你说要走了,我一颗心终于又放下了。” “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你回来的那天,明明是重逢,但为什么我一直感受到的是另一场离别。” “现在我理解了,它本身就是一场离别。” 说完林韵声脚踩到刹车上,准备起步。手落下准备换挡时,她说了最后一句话“这次你走,我会送你的。” “林韵声!” 陈谨悦抓住她准备换挡的手,死死地捏着。“你故意的,你为什么要一遍一遍说这些话刺激我。” 林韵声不回答她。 “你看着我,林韵声。”可对方仍然低着头。 陈谨悦被激怒得彻底,她起身翻过控台,掐着林韵声的脖子跨坐到她身上。逼迫对方看着自己。 林韵声有双漂亮的杏眼,右眼眼尾还点着一颗痣。如果这双眼睛还正巧轻微泛着红,那在陈谨悦的心里就是天下无双地好看。 这样的眼睛,她前十几年一共看过两次。现在是第三次。 她掐着林韵声的脖子,让那双泛红的眼睛无处可逃。 林韵声被她掐得不受控制地咳起来,眼睛红得更加厉害。 她狠了心没有松开手。 “我走那天你没去送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有多伤心。林韵声,你为什么非要一遍一遍撕开我的伤口。” 11、脱轨列车 海城的冬天冷得刺骨,却很少下雪。 有时你甚至能听到呼啸而过的风,这个声音是带着温度的,逼得行人裹紧外衣。 陈谨悦坐在车里,温暖的空气,还有林韵声细碎的低吟,以及她的愤怒、混乱、孤寂都隔着这层玻璃将她环绕。她无数次觉得自己是恨着林韵声的,她想在这样紧绷的夜里寻找这份痕迹。但仍然无法笃定这份恨与爱毫无关系。 掌控林韵声的人是她,但她却觉得自己此刻才是那只濒死的鸟。 林韵声的右手攀上陈谨悦的手腕,左手吃力地伸到车门边按下车窗控制键,露出一点缝隙,让空气流入。她的脸已经因为呼吸困难而产生不寻常的绯红,她被压着靠在座椅上,但眼睛仍是看着陈谨悦,没有挪开一秒。 陈谨悦知道自己永远等不到回答,她泄了力,手还搭在对方身上,但低着头不想再看她了。 林韵声因着突然涌入身体的空气而剧烈的咳嗽,她松开握着陈谨悦手腕的右手,用手掌撑住自己眉间,有些难受地闭了眼。等再睁开时,眼睛里已经闪出了泪花。 末了,她又重新去牵住陈谨悦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还这么冰。” 陈谨悦很快把手抽了出来,头还是垂着的,“没意思。” 说完撑起身想回到自己的座位。却被林韵声伸手按住了小腿,她刚腾起的身体,又跌落回去。 “悦悦……我没有要激怒你。对不起。”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陈谨悦牛仔裤的裤腿里,把裤脚往上推,隔着袜子掌住了她的脚踝,不让她走。 “不重要了。”陈谨悦的声音露出盛怒之后的疲惫。 「是亲的还好点呢,怎么也有个断不掉的东西在那儿。」她脑子里忽然响起了任筱筱在酒吧里对她说的话。 “如果我们是亲姐妹就好了。” 林韵声一怔。 “那我们……我们身体里会流着一样的血,你和我会是全世界最亲密的人,我会用连你也无法怀疑的理由和立场去霸占你。” 她稍稍抬起了头,去看林韵声被她掐红的脖子,红色蔓延开来,依稀还能看见手指印。她将右手抚上去,轻轻地摸。 “疼吗?” 她并没有真的在问林韵声,也就不等待回答。 “我也觉得疼。” “但我难受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会和我一样难受吗?” “如果是亲姐姐的话,说不定你就能感受到了呢,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她说完又垂下头,整个人毫无生气。 “有没有血缘关系,我们都已经是全世界最亲密的人了。”林韵声抬起右手去找陈谨悦的下巴,轻轻地托起,让自己能看到她的眼睛。 “而且……你早就霸占我了不是吗。”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握着对方脚踝的左手开始隔着袜子轻轻地蹭着突出骨。 “我知道你总是要走的,但我听到你亲口说出来,有些……不想面对。” “我不想你走,但我也没有理由留住你,悦悦,我……” “你不要再叫我悦悦了,我不喜欢。”她打断林韵声。说完她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因为她实在不想听到林韵声说「是你不让我再叫你小谨了。」这样的话。 陈谨悦事实上是被这样轻声细语的,温柔的林韵声弄得有些无措,剖白来得太突然,她怕等到对方讲完,已经没有去回应的话语。 林韵声的嘴巴被捂住,也就不再说话了。车厢里静谧得过分,就连偶尔扬起的风也停止了。 她左手探进她的短袜边沿,直接碰上了外踝骨。揉着那块又轻轻地按。 痒。 她终于愿意抬起头和林韵声对视。看她被捂住的嘴巴,和明明没有流泪却湿润的眼睛。她仍然觉得自己是那只濒死的鸟,林韵声的眼睛轻而易举剥夺她的感官,徒留脚踝上那一丝无法疏解的痒。车里借着路边零星的灯光能看清彼此,可林韵声背后巨大的荒芜,让她产生强烈的不真实感,是她熟悉的,从林韵声身上散发出来的未知与挣扎。 明明要走的是我,但总让人觉得抓不住的是你。 她松开了手,可还不想挪开眼神。 她借着暗淡的光看她,她也不躲。车里安静得像在和时间对峙,她仿佛能听到林韵声细瘦的手指摩挲她皮肤的声音。 “你今晚喝酒了吗?” “没有。”林韵声乖乖回答她。 陈谨悦跨坐在她身上,让她要微微抬起头才能对上目光。 林韵声贪恋这样的时刻很久了,日思夜想,不愿意浪费任何一秒钟。 一秒,她眼波流转,好像酒精还在她身体里作祟; 两秒,漂亮的灯光反射进去,旧日时光都亮在她眼眸; 三秒,她眯起眼睛,你忽然觉得看着她,你也有些醉了; 四秒,你听见她鼓噪的心跳,和自己的一样; 五秒,“你今晚喝醉了吗?”你听见自己这样问。 你看她摇摇头,顺便挪开了眼神。 “如果你喝醉了就好了。” “什么?” “你喝醉了就会不记得事情。”你轻笑了一声。 “……”陈谨悦不知道怎么回答。 “如果你不记得,就最好。” “但就算你记得,我也没办法了。” 你伸出食指去点她的肩膀,让她轻轻靠在方向盘上。你在她不解的眼神里,抬手遮住了那道目光。 她很乖,有些错愕,但没有挣扎。 “我很想你,小谨……”你把所有的情感揉进这六个字里。你怎么也没想到是自己先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你倾身,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你熟悉又陌生的记忆里——轻轻吻上了她的嘴唇。 你温柔地试探,却不敢流连太久。红着脸,伴随剧烈的心跳又拉开了距离。 呼啸的风不知何时又刮起了,你把捏在她脚踝的那只手移开,彻底关上了车窗,不让这个气氛被风卷走一丝一毫。 你看着仍然不愿意睁开双眼的陈谨悦。 你想起凯瑟琳说「我是希斯克利夫,他是我,我们的灵魂是同一个。」 而此刻,你是眼含秋水的哑巴,她是目不忍视的瞎子。你是她,你们的世界又沉沦在同一片深海里。 你抬手把她抱进怀里,靠在座椅上。 ——海城的冬天冷得刺骨,却很少下雪。 ——我身体里行进的列车又一次开始脱轨。海城没有落下的雪,却总在我心里发生。 12、自白书(林韵声 · 一) 我叫林韵声,这个名字是我妈妈给我取的。 她没读过什么书,怀着我的时候找发小借了本字典,天天翻,翻出了韵声两个字。声声悠扬,韵绕梁间。可如果是男孩儿,那就改一个字,叫韵盛。 或许是我自己叫这名字叫了许多年,我觉得女孩儿的要好听得多。 不过这些事情,不是妈妈亲口告诉我的,都是她的发小在我小时候偶尔讲给我听。 她讲的时候总是带着惋惜和难过,我会觉得她的伤心比我多得多,我知道这有些奇怪,但我从没见过我的妈妈——她在我出生的那天因为子宫破裂,出血过多而亡。 妈妈的发小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但总会帮忙照顾我,有时候我们一起并排坐在老屋门口的竹椅上晒太阳,她会捏着我的脸说,韵声长得真像妈妈,眼睛和鼻子都和她一样漂亮。 是吗?我回到家里,翻出我仅有的妈妈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和爸爸的结婚照,一张是她和发小坐在秋千上的模样。我看看照片又看看镜子。其实我不知道像不像,我只觉得很陌生。 我被我爸爸带着生活,他是现在人们嘴里常说的老实人,不善言辞,但没什么坏心思。没活忙的时候,就呆在家里找活。有活的时候,他在工地里打工,每周会回来一天,给我带些俏皮的哄小孩子的玩意儿,然后给些钱给我奶奶,用来照顾我。有时我会听到我奶奶催他再给我找个妈妈,他只会回答说“不着急。” 「不着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年纪小的我不知道,但我听着奶奶和他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我能感受到,这不是什么应该被我听到的对话。我能做的只是不吵不闹,乖乖吃完手里捧着的那碗饭。 再后来我被送到镇上读小学,同学笑我是没妈的孩子,更过分的说是我克死了妈妈。我不愿意被人这样讲,我就和他们吵架又挥拳头。可回到了家里,我又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还不敢太大声,怕被奶奶听见了。我又翻出妈妈的照片,我看着那个年轻的,笑着的女人,我的眼泪滴在上面,我在心里悄悄问,真的是我克死你了吗?你会怪我吗?对不起…………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小学二年级,直到有天我回家,在家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剪着短发,看起来很朴素,手边还牵着一个走路都不顺当的小孩儿。 “声声啊,这是你陈阿姨,叫人。” 我抬头看着爸爸,又看看脸色不太好的奶奶,不知道叫还是不叫,只能小心翼翼说出“阿姨好”三个字。 陈阿姨很温柔,她走到近前,摸摸我的头发,说“声声乖。”又俯身去把小孩儿抱起,教她说:“悦悦,叫姐姐。” 小孩儿不说话,只是瞪着圆溜儿的眼睛看着我。 夜晚我听到爸爸和奶奶吵架,奶奶质问她,为什么要找个离了婚带拖油瓶的回来。她声音很大,我想谁都能听见。 我知道拖油瓶是什么意思……我听同学这么叫过我,我想起那个还在咿呀学语的小孩儿的眼睛,觉得她和我一样可怜。 第二天一早我睡醒,发现陈阿姨在厨房给大家煮了面条当早餐,奶奶也有份,但她不愿意吃。我坐在爸爸身边,陈阿姨怀里抱着小孩儿,我们四个人坐在折叠木桌边上,面前是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 “声声啊,陈阿姨是爸爸在工地认识的朋友,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块儿了,悦悦是陈阿姨的女儿,以后也是你的妹妹,你做姐姐了,要学着多照顾她。” 我听见爸爸这么说,倒是不意外。所以陈阿姨就是我的新妈妈了,可我有些叫不出口,我只是又笑着喊了一声“陈阿姨”,再摆出一副懂事的样子,朝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说“妹妹好。”让他们知道我接受了,尽管我并没有其他选择。 因为奶奶的极力劝阻,我爸和陈阿姨没有领证,可我们顺理成章生活在了一起。 之后,陈芳就不再去工地打工了,在家里照顾我和陈谨悦。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变得很多,我知道我这么说不太好,但比起奶奶,我更喜欢陈芳,她总是温柔又有耐心,会关心我去上学的路上冷不冷,要不要给我再织一件毛衣,还问我喜不喜欢吃她做的菜。 奶奶经常为难她,她也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有时候我看不下去,想帮帮她,尽管能做的也不多,毕竟我奶奶也不是很喜欢我。但陈芳会拦着我,故意支开我让我去照顾妹妹。然后在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说“声声乖,没事的。奶奶也过得不容易。”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我感受到了一点人们对「妈妈」的描述。 与此同时,我和所有人一样,认为这样不算完美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美好的日子,会停滞在某一个陈芳宣布她怀孕的日子里。如果恰巧再是个男孩儿,那一切都会被改变得彻底。说不定奶奶也会因此喜欢她。 但没有。 我们一起生活了两年,直到陈谨悦已经能清晰地喊我「声声姐姐」,变得异常粘着我的时候,陈芳都没有给这个家带来第三个孩子。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这不是个坏事。 可什么才是坏事呢,坏事是猝不及防掀翻你生活的,你从未料想的发展。那天我还在学校上课,就看到班主任匆忙进教室把我喊了出去,我看到了面色沉重的叔叔,他说我爸爸出事了,他来接我回去。 直到我到家,看到哭天抢地的奶奶和缩在一旁抹眼泪的陈芳,我才知道不是普通的事故,而是爸爸没了。我听到从工地过来的同事说,林成建高空作业没有做好防护措施,不慎摔落,当场死亡。请家属节哀。 我的眼泪唰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在角落的陈谨悦看到我哭,脚步蹒跚地过来,还险些摔倒。她抓着我校服的裤腿,叫我声声姐姐,声声姐姐…… 我蹲下来搂着她,一边哭还要一边帮她擦眼泪。陈谨悦太小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她的眼泪是看到妈妈哭,看到我哭,而跟着流出的。 但我的眼泪一半给爸爸,还有一半是给自己。 后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去上学,在家里跟着大人处理后事。气氛变得凝重又微妙。有街坊讨论陈芳马上要离开再嫁,有人说我可怜,没了妈妈又死了爸爸。我分不清到底哪句话让我更受伤。 奶奶经受不住打击,变得异常地尖狠,她一连哭了好几天。从白天到黑夜,饭也不怎么吃,看到我的时候,骂我害死了自己的妈妈又克死了她的儿子,说我是扫把星,赔钱货。我被骂得狼狈,但心里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我是不是天生就没有心的,我的情绪让自己也琢磨不透。 但陈芳第一次顶撞了奶奶,是为了我。 “你骂她干什么!她是你孙女!”她把我护在身后。 “谁想要她?!当初她妈那边的亲戚也不要她,林成建才养着的。呵,要不是我,她能长到这么大吗?恩将仇报的东西!” 陈芳转过身来,看着我,抖着手去抹我脸上的眼泪,说“不是的,你爸爸很爱你,他没有不要你。” 这些我自然知道,可我没有说话。 “陈芳,你带着你的拖油瓶赶紧滚出这个家,你不要在这里演戏,赔偿金你一分钱也别想要。你要是喜欢这个赔钱货,你尽管带走,成建就是被你们一起给克死的!” 陈芳没有理会,可我看到她脸上的犹豫,我知道我总要面对这个时刻的。我转身要回我的房间,可陈谨悦抓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她应该是被这样大声的争吵吓到了。我低头看着害怕得缩瑟成一团的小小的她,我心里五味杂陈。最终还是狠下心掰开她的手指,将手抽出。 我听到她的声音从呜咽变成哭喊,我也没有回头,关上了房门,把一切都隔绝在外。 七天之后,爸爸下葬了,葬在妈妈的墓碑旁边。这几天我避免和陈芳有过多的交流。在爸爸的墓前磕完头之后,我又一个人躲在房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抓着自己的头发把头埋在膝盖里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又一次把妈妈的相片拿在手里,我想我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像浮萍一样活着。我看着照片,看着这张理应是全世界我最熟悉的,可事实上却无比陌生的脸,我觉得好痛苦。 我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结果陈芳这时候敲响了房门,我让她进来,我不掩饰自己的眼泪,但尽量表现得坦然。我估摸着她是要走了,她和林成建没有孩子,也没有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林成建一走,那一切就都中断了。 我故作轻松地问她“悦悦呢?” “在房间睡觉。”她走到我身边,陪我一样缩在角落里,我抱着膝盖蹲着,她则是坐到了地上。 她看到了我手里的照片,轻轻抽了出来,我没有拦着她。她问我是不是想妈妈了。 我没有回应。我甚至有点希望她快点把话说出口,让这一切做个了结。等待靴子落地的过程对我而言就像是尖刀在凌迟。 要真说有什么舍不得,我舍不得陈芳,也舍不得陈谨悦,最舍不得明明握不住也抓不牢的,甚至不属于我的一点家庭的温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旁人来说唾手可得的幸福,离我总是这么遥远又轻而易举地消散。我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爱是牢靠的,更不觉会降临在我头上。我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 陈芳伸手去抹我的眼泪,我变得有些抗拒,我觉得这些都太残忍了。 她把相片塞回到我手里。我轻飘飘地接住这张纸,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声声……”她先是叫了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听到谁这么温柔地叫我。 “继续做悦悦的姐姐好不好?” …… 我错愕地抬起头看她,她也望着我,眼里是包容和认真。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理解错她的这句话。 “我带你一起走吧。”她继续说。 我再也忍不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梦,但我的眼泪像潮水汹涌得无法抑制,我扑进陈芳的怀里,泣不成声,音节断续,我说“好。” 再等了一个多月,爸爸的赔偿金下来了,一共是十二万,我觉得人命真便宜,几沓纸币放在桌上,就换来了人这一辈子。陈芳以带走我为条件,拿了其中的一万块。后续又帮我办了转校,在城里找了间小破屋子临时住着。 离开村子的那天,我们统共只拿了两件行李和一些零散的杂物。陈芳两手都被占着,我一手帮衬了一点,另一只手牵着我的妹妹陈谨悦。 我们坐上车,把行李放好,我把妹妹抱在怀里。我看她灿亮的眼睛,嘴里甜甜地叫我声声姐姐……她为这趟旅途感到兴奋。 我亲亲她的脸,我不知道车会开往哪里,但没关系,陈芳知道,我会跟着她走。 那时我九岁多,还不到十岁。我看着我怀里的妹妹,我知道陈芳爱她是本能,但爱我是选择。 我永远感激这份选择,我能做的很少,只有再多爱一些我的妹妹。 想着,我便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13、出差 陈谨悦在床上醒来时,时间刚到早上九点。她花了两分钟捡起昨晚的记忆。她记得在酒吧的任筱筱和林韵声,记得流眼泪的自己,记得林韵声稍纵即逝的吻…… 还记得她说希望自己喝醉了什么都忘记。 昨晚结束得不明不白,一个突如其来的吻搅得她心烦意乱,陈谨悦忍着宿醉带来的头疼,起床给自己换上家居服,出了房门。 在厨房忙活的陈芳见她起床了,让她赶紧洗漱过来吃早餐了。 等到她坐下时,碗筷都已经摆好,鸡汤小馄饨飘在碗里,熟悉的味道散出来,让她觉得分外亲切。 “姐呢?”桌上三只碗,但始终没看到林韵声的影子。 “说是下午临时要出差来着,刚去车上取东西了。这会儿也该上来了。” “出差?”陈谨悦眉头一皱。心想怎么这么巧。 “是呀,她工作很忙的。”陈芳撩起一粒馄饨,边说边朝它吹气。 「咔哒——」机械锁的声音响起来,林韵声推门而入,她穿着简单休闲的毛衣长裤,头发随手挽起,看起来也刚睡醒没多久。手里拿着先前被她撂在汽车后备箱的围巾。一周过去了,终于又重见天日。 她不紧不慢换好鞋,把围巾放在客厅沙发上,才走过来坐下。 “声声啊,你记得多带两件衣服,北城可比这里冷多咯,前几天才刚下完雪。” “好。” “你几点走?飞机还是高铁?”陈谨悦开口问她,语气不是太友好。 “三点飞机。”林韵声回答她,语调从容。 “这么着急?这才星期天就要飞过去?” “分部出了点事,今天去,周一一早能直接开例会。”她应对自如。 陈谨悦把最后一粒馄饨送进嘴里,勺子哐当一声落到碗中。她有些气恼,她觉得林韵声是故意的,昨晚的事情没个交代,今天又临阵脱逃,哪来这么巧合的事情,睡醒了就被通知要出差,几个小时后就要走。 她吃完没有离开,坐在那里刷着手机,时不时瞥一眼林韵声,对方不看她,慢条斯理吃着馄饨,不疾不徐,颇有享受早餐的意思。陈芳在场她也不好发难,按灭了手机,说吃好了,回房补个回笼觉,就离开了。 坐在房间里当然是不可能睡着了,她拉开窗帘,整个房间被照得亮堂,美中不足是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充分的阳光温暖一下自己凉透的心。 她撇撇嘴,把暖气又调高了一度。想不明白林韵声怎么总爱做这种事。 「咚,咚,咚……」门被敲响了,礼貌的三下动作,不带催促意味。会这样敲门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陈谨悦懒得走过去开门,“干嘛……”她没说进来,反而要对方给个理由。 “给你看个东西。”林韵声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门没锁。” 林韵声推门进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陈谨悦撅着嘴看她,上下瞧瞧,她手里就拿着个手机,其他什么都没有。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你说要给我看什么。” 林韵声走近,把手机递过去,是早就被调整好的界面,是一段聊天记录。 群名「商分大家庭」 08:12李广圣:@林韵声,韵声,北城分部的项目出了点问题,你方便过去一趟吗? 08:27林韵声:今天? 08:27李广圣:最好能今天,周一一早例会他们会做复盘。 08:35林韵声:行。 08:35李广圣:辛苦。@徐成,帮林经理订一张今天下午飞北城的机票。 08:36徐成:好,林经理,我稍晚私聊你。@林韵声 08:36林韵声:谢谢。 几行聊天记录,花不了几秒就能看完,林韵声偏偏等着她,不说话。 陈谨悦把手机递回去,不看她,说:“我又没说什么……” “是吗?那是我多想了。”林韵声歪着头去找她的眼睛,逼着她不得不看自己。 她被看得不自在,索性低下头去望拖鞋,耳廓泛了点红。小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周二晚上就回来了。” “哦……” “一起去?” “……什么?” “小谨,你的袜子好可爱。”林韵声跟着她的视线去看拖鞋,结果被妹妹的毛绒袜子抢走了注意力,乖乖的小兔子图案,还会竖起两只耳朵。 “哦……你喜欢给你也买一双。” “不是,你干嘛转移话题,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袜子可爱。”说完这句,林韵声没忍住自己笑了出来。 “林韵声!”陈谨悦瞪她,这人坏的要命。非让她再问一遍。 “我说,要不要跟我走?”她把脸上的笑收起来了,一字一句缓缓说出。尽管她一定早就知道答案了,可这句话还是问得郑重又真诚。 “好……”陈谨悦被她撩拨起情绪,来不及多做反应,忘了先前的不愉快,也忘了要自持。目光追着拿到答案就准备离开的林韵声。 “收拾行李吧,我帮你订机票。我们一点出发。”她把手搭在门把上,提醒她。 “好……身份信息你都有吗”陈谨悦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真的好幼稚,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你说呢?”林韵声没有多停留,说着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林韵声走到厨房,和妈妈打了个招呼,说带着妹妹也去北城玩两天。顺便问她要不要一起。 “这么突然啊,我可去不了,我约了小姐妹打牌的。” “那你照顾好悦悦啊,别让她影响你工作。” “知道了,没事的。”林韵声拿起在沙发上的围巾,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到时间了,林韵声拖着自己的小登机箱敲她的门,这次她很快就把门打开,看到换了身行头的林韵声。 黑色的外衣和休闲裤,还有黑色皮靴。身上唯一的彩色,是那条她送的围巾。悠悠地挂在脖子上。头发披下来,散在背后。陈谨悦看到她戴这条围巾,望着她出神。 “走了,别发呆。” “等我一下,很快。”她去衣柜里找出自己那条围巾,也轻轻绕在脖子上。 虽然不是一起买的,但好歹也是同一个品牌同一个图案,不同年设计的细微差别可以忽略不计,她心情好得出奇。像回到那个她送出围巾的夜晚,那个她下定决心长大赚钱了再给自己补买一条的夜晚。 “走吧。”陈谨悦语调轻快,去挽姐姐的手。 还有很多问题在心里没有得到答案,但此刻都不愿意再管了。 时差和距离都可以克服,重要的是,跨过七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更重要的是,此刻林韵声也看着她笑了。 14、相片 陈谨悦先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把那瓶被人遗忘的未开封的矿泉水取了出来,像把那天撒的气,放到了今天,终于被安抚。然后才坐到了副驾。 虽然林韵声从头到尾没讲过这瓶水是给她的,但现在她看到了,也没说不是。 那就是了。 拧开瓶盖,虽然一点也不渴,但咕噜咕噜先灌了两口。还不够,还要递给林韵声。 林韵声看着她递过来的水瓶,不接。就这么看她举着。“我渴了?”她问。 “……”陈谨悦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有些尴尬。 林韵声轻笑一声,自顾自地说:“你怎么知道。”然后接过水瓶也喝了两口,再递还给对方,陈谨悦把瓶盖拧紧放入杯架,才心满意足露出得逞的笑。 林韵声是个特别安静和陈旧的人,一路放的歌都是慢节奏的老歌,也不怎么说话。陈谨悦要承认她喜欢这种氛围。她看着路边倒退的街景和行人。她生出和小时候一样的感觉——希望这趟旅程永远也不要结束。 如果她坐在林韵声自行车的后座,那就让下一个转角来得更晚一些。 如果她和林韵声一起坐上了回家的巴士,那希望这辆车永远也不会到站。 而现在,她想留住这个相比起六年时间刻度来说,短暂的,来之不易的温和瞬间更久一点。 尽管这趟旅途明明才刚刚开始。 周日中午的交通还算通畅,大概半个小时就到机场停好车。没有需要托运的行李,两人直接办好值机进了关。 “喝咖啡吗?”林韵声先开口问她。 “想喝甜的。” “好。”登机时间还早,林韵声领着她往饮品店走。 老实说,陈谨悦抬头看到屏幕上的菜单是震惊的。六年没回来,不知道国内餐饮业已经发展到让母语者都完全看不懂的水平了。 “……” “两位好,请问喝点什么?”服务生先开了口。 陈谨悦半天没回话,林韵声疑惑地偏过头看她。 “……什么是……芋泥啵啵。”对方面露难色,小声地问林韵声。 林韵声凑过来,到她耳边说:“我,也,不知道。”说完笑了一声,就不管她了。 她确实不知道,她不爱喝甜的,偶尔有需要请喝奶茶的时候,也是让组里的小朋友一并点了,她来报销。 “你好,我要一杯声声乌龙。” 索性全都看不懂,不如点个熟悉的名字吧。 “半糖少冰可以吗?” “可以,谢谢。”她说完对着林韵声笑,问她要不要喝什么。 林韵声摇摇头,又拿出手机自然地付款。 奶茶出品快,才两三分钟就到了陈谨悦手里,她尝了一口发现盲点的饮料口感也不错。她递到林韵声嘴边,让她也试试,林韵声偏过头,说不爱喝这个。 哦。 陈谨悦悻悻收回手,把吸管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声声。 两人到达登机口时,旅客已经排起了队,林韵声从包里拿出钱夹,去取身份证。 “等等……”陈谨悦一眼扫过去好像看到了什么,拿着饮料来不及换手就去拦住林韵声的动作。还猝不及防冰到了对方。 “嗯?” 只见她重新撩开林韵声的钱夹,双面开,几张银行卡整齐地摆在卡槽里,最下面的照片窗里——是她和林韵声几年前的合照。 是那张她到家第一天,就去翻过了相册,发现不见的照片。 是当初半夜辗转难眠,起身闹着林韵声去看日出,路人帮忙拍下的照片。 拍立得就这一张,只此一个瞬间,现在被放进了林韵声的钱包里,她好生保管了许多年。 林韵声有些觉得难为情,因为她是真的忘了这件事,如果她记得,她不会让陈谨悦发现,但现在想这些已经有点晚了。 “小偷……”陈谨悦微微嘟起嘴,像撒娇一样指责她。 登机的队伍缓慢移动,林韵声借着这个档口取出身份证,把钱包合上又放进了包里,“是你不要的……”轻轻说完,就跟着队伍往前走了。 陈谨悦那句话是撒娇,林韵声这句听起来可是真的有些怨怼。 她说完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没有把控好语气,听起来有些认真,但这不是她的本意。只是硬要说的话,当初确实是陈谨悦不要这张照片,没有带走,她才在收拾她房间的时候一下发现了,又自己藏起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陈谨悦,发现她又低着头,脸上蔓延出一些委屈。 走过廊桥到了机舱,林韵声先把行李放了上去,又等着陈谨悦过来,帮她也放好行李,再挪身让她先坐进靠窗的位置,自己再跟着坐到中间。 两人再没有说话。 陈谨悦低头看着手里的声声乌龙,觉得这个声声冷冰冰的,那个声声也是。 自己不要的只是一张照片,可你呢,你当初不要的是我……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可冷冰冰的林韵声还是不说话。 她状似不经意地转过头去看她,却看到林韵声拿出手机,滑开了摄像头,调好前置,轻轻举了起来。 “干什么……” “赔你一张。”她说完,望着镜头就按下拍摄键。 “我还没准备好!”照片里的陈谨悦还嘟着嘴,气鼓鼓地看着林韵声,就这样被记录下来了。 “重来!” 陈谨悦把手机抢过来,重新摆好了姿势。 “你笑一下,林韵声……” “好。” 林韵声靠过来凑近她,把头歪在她的肩上,头发垂落下来,散在陈谨悦的胸前。 「她好香——」她想,浑身又被木质香味包围。 “你……好像很喜欢这个香水……”她呆呆地说。 “嗯。”林韵声没有否认,又顺手把陈谨悦握着奶茶的手托起来,直到进入了相机画面。 “这个声声也一起。”说完她对着镜头笑了。 「咔嚓——」相片拍好,瞬间被定格。 林韵声没有再抬起头,她还靠着陈谨悦的肩膀,闭上眼睛,她说:“有点困了。” “嗯……”陈谨悦低声回应她。 前往北城的航班座无虚席,经济舱的座位也异常拥挤。但这份距离留给她和林韵声却正好,正好挤掉那些不愉快的瞬间,像把气泡排出了身体,只剩下了熨贴好的依恋。 林韵声靠在她的肩头,呼吸清浅,她偏过头轻轻去看她,连呼吸也不敢用力怕扰了她的梦。 这趟旅程总会到尽头,但这一刻,连同钱包里的拍立得,手机里的合照,陈谨悦姑且把它们当作崭新的永恒。 并祈祷它再晚一些到站。 15、赵曼 北城的积雪比想象的还要厚,还没来得及除雪的地方,看起来松松软软,一脚踏进去能没过脚踝。 尽管体感上不像海城那样冷得刺骨,可风却吹得起劲儿,陈谨悦不愿意把手移出大衣口袋。 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陈谨悦跟着林韵声下了车,对方伸出手拢了拢她的外套,又问她:“冷吗?要不要扣起来。”绵白的雾气从嘴里散出,说出的话也是温暖的。 “不冷,我习惯了。”在国外的那几年,每年有长达七个月的冬天。最冷的那一两个月,大雪封门也是常有的事,读书的时候学校总在这个时候发邮件通知课程取消。后来工作了,又常常因为雪太大被迫在家办公。 就连这次回国的航班,都差点因为暴雪被迫改期。好在最后雪停得早,她才得以按时回国。 她是真的习惯了。 可这话听进林韵声的耳朵里,就有些奇怪了。 过去六年她没和自己妹妹有过联系,陈谨悦本身不爱发社交动态,更不提朋友圈早已把她屏蔽。她对她在国外的了解,都是从陈芳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如果陈芳不说,她不会去问。 她想象过陈谨悦的生活。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新的朋友,学会做饭了吗?钱会不会不够用。她问不出口,也无处可问,她上网了解过那里的气候、文化,看到视频网站里有人发布关于这座城市的介绍视频,也会点进去看两眼,想着会不会在某个一晃而过的镜头里看到熟悉的脸。 末了又会收回眼光,觉得自己很傻。 这样的六年,还没来得及找机会去填补时间的缝隙,就听到了一句「习惯了」。 原来早就被盖棺定论。 “嗯。”林韵声垂下眸,转身往酒店走。 正值晚饭时间,酒店大堂进出的人多,陈谨悦跟在她身后,还没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情绪。就听到有人叫林韵声的名字。 “韵声。”声音从左前方传来,林韵声站定不动。 陈谨悦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酒红色大衣,化着淡妆,长卷发的漂亮女人挥手朝这边走过来。 “赵副总监,你怎么也在这。”林韵声笑着问她。 “别这么叫我,你正常一点。”女人说着往林韵声肩膀轻轻推了一下,表示不满。 “我过来配合你们部门啊,你们分析结果出来,我们马上就要跟着改投放策略了。”她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也在这,话里是陈谨悦听不懂的东西。 林韵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回到前面的话题,说:“赵副总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升职。” 是陈谨悦的错觉吗?她觉得姐姐和这个女人关系很亲近,不只像职场同事关系。 “收到啦,谢谢。这位你不介绍一下?”她的目光落到陈谨悦身上。 林韵声莞尔“我妹妹,陈谨悦。” “你好啊,小妹妹。赵曼,你姐的同事。”说完她伸出手,陈谨悦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这是要握手。她着实不习惯这套流程。 也学着样子把手伸出来,两人轻轻碰了碰。“赵副总监好……” “林韵声,瞧你教的。”她斜睨一眼,又看回陈谨悦说:“叫我名字就好。” 女人笑得好看,还没等人再开口,就从口袋里拿出个什么,递给陈谨悦,说:“拿着吧,你手好冷。” 是片一次性暖手宝。 她有些意外地接过来,“谢谢。” “不客气。”赵曼再偏过头去问林韵声“你们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林韵声眼神扫过被捏在手里的暖手宝,没做停留,又回答她:“好啊,我请,当庆祝你升职了。” “说好不提这个了。行了,那我在大厅等你们,你们放好行李就下来吧。” 说完,林韵声和陈谨悦一前一后去了前台登记,接待员与她们确认预定。 大床房,一间,两夜。 陈谨悦原本以为她会给自己再单独开一间,但既然没有,她也就不主动去提了。 拿好房卡,一路从电梯再到房间,林韵声都没有说话。 「咔哒——」,房门被关上。空间陡然静谧下来。 林韵声把两人的行李放好,停下想了一会儿,又单独把陈谨悦的行李箱拎出来,问她“你要不要再加件衣服?” 陈谨悦有些不解,“不用,我不冷。” “手呢?”林韵声走近她,从容地握上妹妹的右手,放在手里揉了揉。 温度正常,就算谈不上暖和——也没到要用暖手宝的程度。 她便松开陈谨悦的手,“走吧。”转身往门边走去。 两人再回到大厅的时候,陈谨悦先看到了坐在沙发一角,安静看着手机的赵曼。大厅里人来人往,只有她好像是静止的。 酒红色的大衣配上暖黄的光,表情也是淡淡的,十分和谐。 赵曼好像注意到两人走近,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站起身笑着问陈谨悦:“妹妹想吃什么?” “我……我都行。”陈谨悦转头去看林韵声。 “日料吧。”话说出口是陈述句,但眼神却看向赵曼,等她一个应许。 “好呀,我打车。”赵曼话接得快。 北城夜晚的风吹得人脸生疼,三人朝外走,陈谨悦低头把脸埋到围巾里,两手插进上衣口袋,把自己封得严严实实。 赵曼走在最前头,她和林韵声并排跟在后面。 陈谨悦的臂弯忽然被身旁的人拉住,她偏过头去瞧林韵声。只见林韵声稍稍用力把她的左手从口袋抽出,十分自然地牵了上去,再一并揣回了自己的口袋。 “……你冷?”陈谨悦轻轻问她。 “嗯,我还不习惯。” 林韵声还不习惯。 不习惯北城有雪的冬天,不习惯不需要她照顾的陈谨悦。 还有一点不甚明朗的情绪,她自己也没有读出,只当是这天太冷了,脑子也变得迟钝。 说完,她把口袋里的手又捏紧了一些。 日料店里人不算多,赵曼找店员要了榻榻米包间,三人脱好鞋坐下。 “刺身能吃吗?”赵曼拿着菜单,翻了两页,头也没抬就问出口。 有点沮丧,毫无缘由的。 陈谨悦想起姐姐刚正式工作那会儿,带妈妈和自己去吃日料,她第一次尝刺身,像模像样地夹起一片三文鱼,沾点酱油,喜滋滋地往嘴里送。说好吃,等自己赚钱了也请姐姐和妈妈吃更好的。 很久远的记忆出现得没什么征兆,只是林韵声一定又和许多人一起吃过日料,而她再等到这一天,竟然已经过了八年。 “能的,你看着点就行。”林韵声先说了话。 “行。” “那喝酒吗?”这次她是看着林韵声问的。 陈谨悦手放在桌下,扯扯姐姐的衣角,“想喝……”说话声音轻,但清楚传到了对方耳朵里。 林韵声把手探过去,顺着手腕摸下去,把她的手从衣角移开,大拇指悬在陈谨悦无名指的骨节处慢慢打着圈。 “可以喝一点。”林韵声回话。旋即又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 菜还没上,赵曼就着茶水和韵声聊起工作。 “你有没有想过是你们城市分级出了问题,导致项目卡住了。” “应该不会,分级参数是我自己调的。” “你看过了?” “嗯,可能是历史数据有问题。”林韵声说完这句话,拿起茶杯,意味深长看了眼对面的人。 “那你明天会议上直说呗。林经理”赵曼笑得风情,身体还稍往前倾。 林韵声放下茶杯,眼风扫过去“只怕又要听到人说市场部赵曼和商分组沆瀣一气了。” 隔间门被推开,服务员委身把刺身和酒先送了上来。 赵曼摆好三个杯子,倒了酒。 两杯七分满,等倒到第三杯,“少倒点,她喝不了多少。”有人先开了口。于是才有三分满的酒杯被递了出去。 “慢点喝,小妹妹,这个后劲儿大。” “好……谢谢赵曼姐。”谨悦闻声把酒接过来,好好放在面前。 “都说了这么久了,还怕再说一次啊?林经理。”赵曼把酒杯直接放到林韵声的身前,又端起自己那杯,和她碰了一下。 “恭喜晋升。以后谣言改成我高攀。” “哈哈哈哈哈哈,那正合我意。”赵曼笑得眼尾都眯起来,两人佐着这声笑,喝完了第一杯酒。 陈谨悦愣愣地坐在旁边,那个感觉又上来了——赵曼和林韵声关系匪浅,不只是同事。 她既听不懂她们在聊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司会传两个女人的谣言。她感受到林韵声在工作场合的运筹帷幄,对事情十拿九稳但又轻飘无谓的语气。 她没见过这样的林韵声。 以前的林韵声对待工作,哦不,对待任何事情,都是细致入微,谨慎温柔的。也不爱和人这样开玩笑。 是林韵声变了,还是和赵曼在一起的林韵声变了。她没有答案,只觉得酸涩。 陈谨悦端起酒,一口喝到见底。 “你慢点……”柔和的声音荡到她耳边。 “嗯……”她短促地回应,却伸手去拿酒瓶,给自己重新满上。 “不是不能喝吗?”赵曼觉得有趣,使眼色问林韵声。 “……”被问的人一时语塞。好像是自己之前给了错误答案。 “没事,我在这呢。”她又补了一句。 菜陆陆续续上齐,陈谨悦在仍然不怎么听得懂的对话里,慢慢喝完了第二杯酒。 赵曼很关心她,问过几次还撑不撑得住。 酒劲儿一点点上来了,染红了脸,她顶着这幅模样说:“我没事,你们继续……”逗笑了赵曼。 林韵声听她声音已经有些飘了,谈话间把手默默绕到她背后,手掌撑在榻榻米上,手肘贴着她的背,怕她倒下去。 陈谨悦盯着桌上最后一片三文鱼腩,没人动筷子,孤零零地躺在碎冰上。无人问津。 「这片鱼肉如果懂我的心情,还会和八年前一样好吃吗?」她不着边际地想。 到底谁是鱼肉。 ——我是。 陈谨悦是。 她不熟悉的林韵声是俎,一整晚她听不懂的话是刀。没把她切碎,但心像被顶细的刀尖缓缓扎了一轮,没有流血,却不适得厉害。 她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那片没人要的刺身,娴熟地沾上酱油,闷进了嘴里。 味道一般——一股晾了八年的味道。 林韵声看她放下筷子,对赵曼说:“我去买单,你在这等一下。”说完扶一扶陈谨悦,确定她能坐住,才站起了身。 “去吧。我在这看着她。”赵曼懒懒地应声。 等人推门出去,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陈谨悦。 “陈谨悦?” “嗯?”她抬眼去看对面的人,发现赵曼看着自己,脸上挂着笑。 “哪几个字?” “什么……?”酒精让她有些迟钝。 “哦,谨慎的谨,高兴的悦。” 赵曼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笑,从桌角拿过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送到陈谨悦面前。 是她的微信二维码。 “加个微信?” “……好。”她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姐姐的同事,趁着还没醉,划开手机,扫码、添加。再让手机归回原位。 林韵声重新推门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票据,还有一瓶旺仔牛奶。把它悄悄放到陈谨悦的手心里。 还是温热的。 “走吧。”她拉着妹妹起身,提醒赵曼别落了东西。 陈谨悦脚步虚浮,她想她确实不怎么能喝酒,柔身挂在姐姐身上。 林韵声一边搂着她,一边帮她整理围巾和衣领。 “我帮你。” “没事,你帮我拿下我的包吧。”她眼神专心看着陈谨悦,把话留给赵曼。 赵曼手上拎着三个包,叫了车。 一路上司机开得小心,天空又飘起了雪,这在北城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车里姐妹两坐在后排。陈谨悦倒在她身上,头晕得厉害,就算藏在昏暗的车厢里,也能看到脸色绯红。 “你们姐妹两感情很好啊,真难得。”前座的赵曼扭头去看她们。 “嗯……”韵声没有否认,低头看她,又抬手护着头,怕她撞到哪里。 “她是你表妹?”赵曼问得探究。 “啊……”她抬眼去看赵曼,对上眼神的一瞬间,竟然觉得心有点乱。 “不是。” “是我亲妹妹。”她眼神闪烁。 赵曼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把话头咽了下去。 回了句“挺好的。”又转过了身,朝向前方。 她一路陪着两人回到房间,确定没事了,才离开。 林韵声扶着妹妹,倒在床上,松了口气。 手机响了,她点开,是赵曼的微信,「早点休息,明早见。」 「你也是,晚安。」 她锁屏,把手机扔在一边,看着侧躺着的陈谨悦,轻轻把她挪正,扶着她的脖颈给她取围巾和项链。 手机又震动了。 不是床边那部。 在陈谨悦的口袋里。 她停了两秒,扫了眼时间,十一点半。 心里有点犹疑,但还是探手进去,把手机取了出来。 和她一样的微信推送,甚至,和她一样的发信人。 消息内容被隐去了。 林韵声呼吸滞了两秒,眉头蹙起来。她侧眼去看安静躺在床上的陈谨悦,又看看手机屏幕。 不知道两人是什么时候加上的微信。更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产生联系。 手机又短促地震了两下,是面部解锁失败的提醒。 林韵声维持着这个动作,至少一分钟,时间淌得慢,慢得心里有裂痕。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放回了床头柜。 手机旁是那瓶没喝的,已经冷掉的旺仔牛奶。还有一片没拆封的暖手宝。 两者叠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多余。 她不习惯。 飘雪的深夜,高度数的酒精。 还有和其他人产生联系的陈谨悦。 她都不习惯。 她被时间织成的网罩住,靠细小的缝隙维持着呼吸,灰尘从鼻腔进入,挠得她喉头发痒。 她站在窗边,开始怀疑,明明什么东西都会过期,为什么因为陈谨悦而升腾起的焦躁,时过境迁,却还是这样掌控着自己。 这夜的雪什么时候会停? 她无法留在这样的时间里,哪怕只再多一秒。 16、止痛药 闹铃准时响在早晨七点。 林韵声一夜都睡得不踏实,以至于手机一响,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按了关闭。避免吵到她怀里的陈谨悦。 昨晚她的脸被酒精烫得生红,但身体却是冷的,热量散失得厉害,林韵声调高暖气效果也不明显。她简单帮陈谨悦卸了妆,脱掉外衣外裤就往被子里送。 等林韵声自己洗好澡回到床上,陈谨悦整个人又调转了方向,头朝着床尾,险些要掉下去。 她赶忙把人挪正。前半夜除了心绪纠结,还要分出神来照顾妹妹,担心她冷,又怕她吐。 喝醉的陈谨悦睡觉不老实,喜欢乱动。冷的时候又把自己缩成一团,蜷成一只虾,让林韵声不得不用一种非常怪异的姿势靠近,再把她抱进怀里,手覆着她的手,慢慢等她觉得舒服了,再一点点展开身体。 一直这样折腾到后半夜,陈谨悦的心跳速度才恢复正常,整个人也安静下来,窝在她怀里平稳地睡着。 林韵声缓缓把自己被枕了一夜的手臂抽出来,轻手轻脚下了床。洗漱化妆,换好衣服准备去公司。 临走前她绕去床头柜,按亮陈谨悦的手机,刻意忽略那条还挂在屏幕上的微信推送。先打开勿扰模式,然后用自己的手机,花五分钟给她发了条消息。确认消息送达了,才离开。 等陈谨悦睡醒时,早就不知道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处何地。按惯常的宿醉流程是:先回忆自己在哪里,再掀开被子看看自己是否衣着完好,最后想一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北城的酒店里。 衣着完好,甚至澡都没洗。 和林韵声还有她的同事,叫——赵曼,去吃了日料,喝了酒。 其他全忘了。 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再也不喝酒了。」她心里暗暗发誓。赌注是少吃一顿林韵声做的山药炖排骨。 她强迫自己坐起来,靠在床头。伸手去够手机,拔下充电线。屏幕上闪出两条微信推送。 第一条来自林韵声:「睡醒了告诉我。」 看了眼时间,三小时前发的。 这条消息在对话框的最上面,是阔别多年,林韵声的第一条消息。 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像明知错位的时空,被刻意掩盖,你拼命努力要回到正轨,语气佯装轻快地说出「你好」,但任谁都能看到你苦笑的脸。 不知道林韵声发这条消息的时候,是怎么点进对话框的,搜索了她的名字吗?有没有顺手点进她的朋友圈?有没有看习惯那条表明被屏蔽的灰线? ——有没有 像自己一样,因为一条消息六个字,胡思乱想了三十秒。 她甩甩脑袋,「刚睡醒。」打完字,又退了出来。 再点进第二条,赵曼:「早点休息,明早头痛的话,我有止痛药。」 消息是昨晚发出的,她看到赵曼的名字又有些皱眉头,这人到底和姐姐是什么关系?她主观感受上是喜欢赵曼的的,她漂亮又热情,还会照顾人。可一想到林韵声和她之间……不免得心情又会有点复杂。 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决定先放一放。 林韵声的消息进得很快。 「好。我给你点了排骨粥,天气不好可能会送得慢。」 看到这条消息,她才想起去拉开窗帘,突然的强光刺得她下意识眯起眼。天光大亮还出了太阳,整个北城银装素裹,还没来得及化成水的白雪,干净又漂亮。 她心情也因着这个景色变得明朗了一些。「谢谢姐姐。」她回复道。 「头痛吗?」 痛。 但她想着林韵声这会儿在忙吧,说了这些徒增她的烦恼,何必呢。 「还好,没事。你继续忙吧。」 之后十分钟,没有新消息进来。 她放下手机,去浴室洗澡。 这次知道乖乖给自己吹头发了——她实在不想让自己头痛变得更严重。 不过雪天的通勤难度比她想的还要更大,一个小时过去,外卖还没有送达。她饿得有些恍惚,眼神飘过床头柜的旺仔牛奶。 ——十分诡异。 怎么会有一罐旺仔牛奶立在这里。国内的酒店已经配备这样的饮料给房客了吗?这里又不是儿童房。 她拿起易拉罐仔细检查,确定是没有问题的——至少看起来没有。索性拿纸巾擦了擦,拉开拉环,喝了下去。 外卖送到已经是半小时后,如果不是靠这罐牛奶撑着,不好说被头疼折磨死或者饿死在酒店,哪一个先来。 头痛得好像随时会被重重砸在地上,她没吃两口外卖,就终于忍不住划开手机,点进了赵曼的对话框。 「谢谢赵曼姐关心,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找你拿一颗止痛药。」 「醒啦。头痛?」对方回复得很快。 「嗯。」 「好,我正好要回酒店了。到了给你送过来。」 彼时在另一边,长达三个小时的会议刚结束。林韵声惦记外卖的事,一下会就刷新app,看到已送达,终于放下心来。 切回微信,陈谨悦的消息停在一个多小时前,没有后续。 她正想着要要不要确认一下外卖的事情——真实送达了吗?有没有胃口吃下去?还没来得及打字,被身后的人拍了肩膀。 是一脸疲态的赵曼。 “你下午还参加规划会吗?”她一边按着手机,一边问她。 “参加啊,你不去了?” “我这部分都差不多了,就算了吧。” “那你回酒店?” “嗯,我昨晚没睡好。”她说着还像模像样打了个哈欠给林韵声看。 “不过我本来说下午在北城逛逛,刚下完雪的梅园应该很漂亮吧。顺便叫上你妹妹。” 林韵声皱皱眉头说:“你让她在酒店休息吧,外面太冷了。” “哎呀,就算你同意她也不会同意咯。她说她头痛。” “什么意思——?”不是说没事吗?林韵声吸了口气,音调往下沉。 “宿醉头痛呀,还能有什么意思。”赵曼把还亮着的手机屏幕给林韵声看。 消息气泡正巧往上挪了一格。陈谨悦最新一条消息挤了进来,她说「谢谢赵曼姐。」 赵曼感觉到手机震动,把屏幕转过来对着自己,回了她「不客气。」 林韵声没再说话,她看回自己的手机。那条还停在一个多小时前的置顶对话框。 摁了锁屏键。对赵曼说“好。那我先去吃饭了。” “嗯,我走咯,拜拜。” 旋即转身离开。 17、雾气 门在大约四十分钟后被敲响,比陈谨悦预想的要更快一些。她撑起倒在床上的自己,走过去开门。 是赵曼。她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 没有多余的开场白,她摊开手,手心里是被裁减过的双铝药板,四格胶囊位,有一颗已经被打开了,剩下三颗还乖乖待在塑封壳里。 “诺,止痛药。先吃两颗,八小时后还痛的话,再补一颗。” 她说着又抬起左手,看了眼腕表,补了一句“嗯……晚上十点吧,十点后还痛的话,就再吃一颗。” 陈谨悦喜欢赵曼这样直来直去的性格,省去不必要的寒暄,但照顾人的心思还是藏不住。“谢谢赵曼姐。” “不客气,我先走咯,你好好休息。” “你回去上班吗?”陈谨悦多问了一句。 “我?没有,我回房间休息。”赵曼歪歪头看她。 “好的,赵曼姐再见。” “嗯。” 说完,陈谨悦往门外扫了一眼,再轻轻把门关上。她以为林韵声会一起回来呢,结果只有赵曼。 药效起来之后,她又倒回床上昏睡,一直到傍晚六点半,还没有见到人回来。林韵声比她想的还要忙得多。 不过好消息是头不怎么痛了,她抬手按开了床头灯,环顾一圈。她在这个房间里一个人待了一整天,其实早该习惯这个感觉了,但此刻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有点没想明白,自己跟着林韵声来北城干嘛,她忙成这样又顾不上自己。 正发着呆,手机响了,是赵曼的消息。 「小妹妹,头还痛吗?」 「好多了,谢谢赵曼姐。我刚睡醒。」 「饿不饿?我定了外卖,一起吃?」 她退回到聊天列表页,看到被公众号和免打扰的群消息挤到下面的林韵声——还是没有任何新消息进来。 她犹豫要不要发条消息问一问,你还在忙吗?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等你一起吃。 发吧。 「姐姐你忙完了吗?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打完这行字,她守在屏幕前等。没几秒,就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提示闪出来。 可是闪了几下,又回到林韵声三个字。 陈谨悦觉得奇怪,继续等着。 输入状态下一次再闪回去,消息就很快跟了进来。这次没怎么犹豫。 林韵声说「我还在忙。你和赵曼一起吃吧,她点了外卖。」 原来是这样。 止痛药阻断的可能不只是痛觉,还有多余的情绪吧。她想。 干脆地回复了「好。」 再回到和赵曼的聊天框,说「是有点饿了。我来你房间找你吧,赵曼姐。」 「好的,我在8606。」 陈谨悦起床简单洗漱,换了身衣服,就过去了。 敲了敲门,赵曼应得很快,门打开的那瞬间,一股浓郁的玫瑰香味从房间里迸出,冲进陈谨悦的鼻腔里。 她下意识用手蹭了蹭鼻子,说“打扰了,赵曼姐。” “你别老叫我赵曼姐,我听着感觉自己年纪可大了,我只比你姐大一岁。” “那……”陈谨悦有点犹豫。 “非要叫姐的话,小曼姐听起来是不是好一点。”赵曼笑着说。 “好……小曼姐。” “乖。”赵曼又逗她。 赵曼的床看起来乱乱的,没有整理,应该也是刚睡醒不久。陈谨悦目光落到上面,被赵曼捕捉到。她一边站在桌边拆外卖,一边说:“我这有点乱,你别介意,你是韵声的妹妹,我就不见外了。” “嗯……没关系的。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对,喝了酒就睡不好。你呢?” “我……我还行,我应该是喝醉了。没什么印象了。”陈谨悦撩撩头发,觉得不好意思。 “我姐呢?” “嗯?” “她睡得好吗?呃……不是。我是说,她今天在公司状态看起来怎么样?” “她啊,感觉是有些没精神。应该也没休息好吧,你喝醉了,她得照顾你。”赵曼把菜在桌子上摆好,又拆开两份饭,叫陈谨悦过来坐下。 一桌子四个菜,全是她爱吃的。 想也知道是谁在背后出主意了。 不过就赵曼和自己两个人吃,“是不是有点太多了。”陈谨悦问她,一边拉开椅子坐下。 “还行,三个人。还有你姐呢。” 赵曼拿出一个新的一次性饭盒,装了点菜进去,和一旁另一盒没拆封的米饭叠放在一起。就算帮林韵声把饭留好了。 陈谨悦把筷子咬在嘴里,没吭声。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人也像多余的。 “吃吧,别愣着。” “嗯……” 陈谨悦边吃,边和赵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偶尔抬头看赵曼。看她没化妆的脸比昨晚要素雅得多。长卷发散在身后,时不时因着低头从两边垂下来一点,她又把它们别到耳后。次数多了,她是没反应,倒是把陈谨悦看得没了耐心。 “皮筋要吗?”她问赵曼。 赵曼愣了愣,冲她眨眨眼。“要。你有吗?我的好像弄丢了。” 陈谨悦从右手手腕脱下自己那根发绳,递过去给她。赵曼很快把头发捋在一起,利索地扎了个丸子头。 好看。陈谨悦得承认。 “我之前都不知道韵声有个妹妹,还是亲妹妹。”赵曼打开了新的话题。 亲妹妹?陈谨悦看着对方,想了想该如何接这句话“我姐昨晚跟你说的啊?” “嗯。”一个音调上扬的回应。 “我之前在国外,刚回国。”估计是自己喝醉的时候,林韵声说的吧,她早就没有印象了。 “噢,这样啊。” “回国了还习惯吗?北城是不是怪冷的。” “还好……我住的地方也经常下大雪。比这里大得多。” “是嘛?”赵曼看她有时候顾着说话,不夹菜,伸手舀了一勺鸡蛋羹搭在陈谨悦的米饭上。 “是啊……啊,谢谢小曼姐。” 陈谨悦斜着筷子把鸡蛋羹铺平,又一下一下在米饭上戳着窟窿。 “那下雪天都做些什么?” “嗯……如果雪不大的话,我喜欢下着雪的时候出门散步。” 赵曼听着,冲她笑,说:“你好像挺感性的,和韵声不一样。” “是吗……”她把话顺着接下去。 其实林韵声也是感性的。不止感性,她在陈谨悦眼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浪漫的」。 一种独属于林韵声的方式,不着痕迹地说着爱你的浪漫。只不过后来不常见到了。 陈谨悦抬头去看赵曼。 所以你们是什么关系呢?话都聊到这里,陈谨悦有点忍不住想直接问了。 “我感觉你跟我姐关系挺好的。”她试探性地问出口。 “嗯,是挺好的。不过,”赵曼还想继续说点什么。 「叮咚——」门铃响了。 她止了话头,放下筷子走过去开门。 是林韵声来了。身上还背着包——是直接过来的。 “吃完了?”她眼神眺到后方先看了一眼陈谨悦,又收回到赵曼身上。 “差不多了。你的饭给你留着了。” 陈谨悦背对着门,闻言把最后一口饭咽下。放下筷子,把桌子收拾好。 “好。”林韵声好像是习惯了和赵曼之间这样的交流,很自然,连谢谢也不用多说。 她走到陈谨悦身前,看她吃好了。温声开口说:“回去吧。”又伸手去拿那两盒打包好的饭菜。 “要是冷了你记得热一下再吃呀,别又胃痛了。”赵曼叮嘱了一句。 “知道了。” 陈谨悦站起身,“小曼姐,我帮你收拾一下,把垃圾扔出去。” “没事,你放着吧,我自己弄就行。” “好……,谢谢小曼姐,那我先走了。” 两人走到门口,林韵声拉开房门。“好,再见小谨。”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一声小谨,门口两个人的心都是一沉。 回到房间,林韵声规规矩矩放下包,又把身上的大衣挂在了衣橱里。瞥见了被陈谨悦刚脱下的扔在床上的外套,她走过去拿起来,把它挂在自己大衣旁边。 末了,又从包里拿出香水,对着陈谨悦的衣服喷了喷。 两人突然陷入了一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气氛里。有些不舒适。 碰巧林韵声的电话这时候响了,她接起来,往窗户边走。陈谨悦在一旁偷听了两句,好像是跟工作有关的,干脆就拿了睡衣,去洗个热水澡。 等她洗好澡出来的时候,林韵声已经放下电话,连打包好的饭菜也已经吃完收拾了起来。 她开着电脑坐在书桌前,见陈谨悦洗好澡,说:“过来。” 陈谨悦乖乖过去,刚洗完澡整个人都泛着潮湿的红。林韵声抽了张纸,把她被水沾湿的发尾撩过来,“怎么头发没扎好。”她问她。 是脱了衣服才想起来,发绳在赵曼那,干脆拿了酒店的一次性浴帽罩在头上洗了澡。但浴帽松得很,总有几缕头发跑出来。 陈谨悦没搭话,默默看着林韵声。 看她温柔地帮自己把发尾上的水擦干,陈谨悦眼神追着她,可林韵声好像没看到。反倒是轻声问了一句:“你把旺仔牛奶喝啦?” “呃……嗯。你买的啊。”还有这茬呢,陈谨悦自己都快忘了。 “嗯。” 怕你冷,所以买了。 明知道牛奶并不解酒,但还是顺手买了。 最重要的是,想起你小时候爱喝,所以买了。 有点幼稚,但要承认……接电话的时候看到垃圾桶里的空易拉罐,又下意识去看了眼床头柜,那片没拆封的暖手宝还躺在那里。 林韵声的心情竟然是亮了一点,像拂掉了一层灰。 “哦。” 林韵声拍拍她的侧腰,说:“去床上躺着吧,别着凉了。” “你呢……”——你又要忙很久吗? “我快好了。” 林韵声说快好了,就不会让人等她太久。 不是——谁等她了呢——陈谨悦自然是不承认。 大概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林韵声就合上电脑,去了浴室。 氤氲的雾气漫开,在淋浴房里,在陈谨悦的心里。 水溅在石灰华地板上,声音闷闷的,一点点拨着她脑子里的那根弦。 她在这样飘忽不定的心神里游荡了不知多久,直到林韵声推开浴室的门走过来,水雾缭绕,生动又纯净。陈谨悦只看了一眼,又慌张地回到手机屏幕上。 她关掉了房间的灯,只留一盏在床头。她散着热气,进到被窝里,躺在陈谨悦的身边。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了。」 两人心里都是这句话。 敞开着的浴室门,把房间的温度也跟着抬高了两度。不止吧,不止两度,不然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热。还靠在床头的陈谨悦想。 林韵声却直接躺了下来。 “困了吗?”她问姐姐。 “还好。” “我昨晚是不是闹你了。”她又问。 林韵声好像想到什么,弯着眼睛笑了一下,这声音跟着雾气飘到心里,竟然浮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让她轻轻一颤。 “没有。” “不睡吗?”她又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 “我……我睡了一整天。” “头还痛吗?” 忽然抛出的一句话,让陈谨悦愣住了。她试图去解读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姐姐知道她头痛了,也自然知道赵曼给她送了药。 “嗯……找小曼姐拿了药。”她如实回答。 “嗯。”她看到林韵声纤长的眼睫毛在灯影下不明显地颤动,分明又流露出几分失落。 “我不想麻烦你,你在工作,你很忙……”陈谨悦不受控制地作了补充,想接住那点不明显的失落。 “所以就去麻烦赵曼了?”失落是接住了一些,却没料到还长出了埋怨。 她看着林韵声,扁了扁嘴,说:“你不是也让我和她吃晚饭吗?” 她声音小下来,藏了点委屈送进去。 “我以为你不想麻烦我。” 她以前怎么不觉得林韵声是这样不饶人的。 “你麻烦我吧。”这声音又像羽毛,伴着夜里暖黄的光,挠得她心痒。 “嗯?” “你听到了……”四个字用气声吐出。林韵声伸手抽掉妹妹手里的手机,锁屏放在了一边。拉着她的手臂,慢慢把她带下来,裹进了被子里。 抱在了怀里。 “我说,你麻烦我吧。”这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进心里。 “姐姐……”陈谨悦心跳快得失去了节奏。 在静谧的夜晚,扑通扑通,震着耳膜。 感官又撞进木质香水的味道里,她不受控制地往林韵声脖颈边蹭,呼吸打在上面,把香味散开,又汇拢。 “姐姐……”她轻颤着呢喃,挪手攀上林韵声的衣领。抓着它一点点地摩挲。 她想止痛药的药效应该已经过了吧,痛觉跟着散了。可五感却清晰地拥着她,比过去六年任何一个夜晚都强烈。 林韵声由着她乱动,呼吸也有些快起来,她把妹妹抱得更紧。嘴唇一下一下,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发顶。 林韵声深吸一口气。 声音有些不自然地紧绷,她说:“睡吧,小谨。” 18、自白书(林韵声 · 二) 我很爱我的妹妹陈谨悦。 爱她还咿呀学语就叫我声声姐姐的时候。爱她五六岁时跑着来牵我的手,一整个手掌太大,她只捏着我两根手指头的时候。还有她调皮捣蛋,变着法惹我生气,想引起我注意的时候。就连她撒娇胡闹,非得我低声下气去哄她的时候,我也还是满心满眼地爱着她。 我懂得整日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生活的感觉,害怕稍有不慎就听到伤人的恶语。伤害我实在太容易了。他们只需要提及我的妈妈,再攻击我的性别,最后补充一句是我耽误了我爸再娶一个老婆。 尽管以上三件事,没有一件是我自己选择的,也没有一件是我能改变的。 如果不是陈芳最后带走了我,我想能伤害我的事情,会再多一点。 我能想象这样的生活。 所以我近乎偏执地不愿意陈谨悦经历这之中任何一点。我不要她因为不一样的家庭而变得自卑,也不想她因为肚子饿多吃了半碗面条就被责备。 我不需要她整日去审视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她哪里都好,她永远会是我最亲爱的妹妹。 我溺爱她,我想她在爱里长大。陈芳作为妈妈的爱,而我作为姐姐的爱。 可这一切没有如我的意。 它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当时情绪还有些后怕和焦躁,我想到我在家楼下第一眼看到浑身湿透的陈谨悦时的感觉,我怕她生病,怕她出意外,怕她被人欺负了。 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倒不是害怕陈芳的责怪,而是恐怕在这之前,我自己就已经承受不了了。 我的眼泪堆积在我的眼眶里。我看着坐在床上的妹妹,她低着头,不愿意看我,又或者是不敢——没有缘由的,我竟然觉得是不敢。 然后我听见她叫我。她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叫我姐姐。 她抬头看我了,她眼神沮丧得可怕,我的心也跟着揪起来。接着她说:“你可不可以,一直是我的……” 那一刻的感受我无法形容,我只觉得脑子里的弦断掉了,有不该出现的想法闪过。我忽然理解了她为什么要问我那个和我同路的男生是谁,尽管他根本不重要。 她此前到底是不是不敢看我,我已经无暇顾及了,我只知道这个瞬间,是我不敢让她把话说完。 我忙慌地抱住了她。 她在我怀里轻蹭,我们亲昵得过了头。她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说:“当然,你是我最宝贝的妹妹。” 说完我不敢松开怀抱,我不敢面对她的眼睛,也不敢确认她的反应。直到她告诉我她要睡一会儿了,我才匆忙离开。 那天晚上陈芳照例在工地忙活,没有回家。 我的情绪一整夜都没有平复下来,窗外的闪电让我心悸,有些想法一旦出现了,就盘根错节地扎在了我心底,忽视不了一分一毫。 我先是觉得荒唐,否认了我的猜想。等到那些她拥抱我,触摸我,这些无法忽略的细节布满我的神经时,我选择了将这一切合理化,我找她的年龄为借口,找她自我误读的爱为托辞,我抓着这近乎微小到不存在的可能性为救命稻草,在黑夜里挣扎。我拼命编造和放大这一切的积极属性,以自我说服。 却又失败在她的眼神里。 我无可奈何,我仍然无法面对。在所有自骗性防卫机制里,我最终选择了压抑与分离。这是我擅长的事情。 只是我没想到,我的妹妹,她颇有几分像我——她做了和我一样的选择。尽管她不如我这么熟练。 之后我很快意识到,我能照顾陈谨悦,是她让我照顾,喜欢我照顾。而不是必须我照顾。 她不再问我的时间安排,也不用我再早起为她准备好早饭,不问我这道难题怎么做,更不撒娇问我一起去散步。我配合着她,不说一语。 陈芳回到家的时候总觉得很欣慰,说悦悦长大懂事了,不要人操心了。陈谨悦听到这话呵呵直笑,眼神已经能轻松地看向我。 被困住的——好像只有我。 如果把「她不再需要我」称作懂事的话,那我没有辩驳的余地。 是我让她长大了吗?用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这和我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 我们像这样,亲密又疏离地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聊些日常但无关痛痒的话题,说些状似长辈和晚辈间看似重要但实则无人关心的话。 直到她高一下学期课程结束,在我以为这件事已经永远被埋葬在时间里的时候,我心里那点无以名状的失落和迷惘又被她卷起。 那天我替陈芳去参加妹妹的结课家长会。家长和学生挤着坐在一张课桌旁,陈谨悦自然是挨着我的。 她成绩一向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差。合乎规矩地漂在中游。这样的场合我不是第一次来了,我以为同以往没什么不一样,老师简单叮嘱几句我们就可以回家。毕竟陈谨悦不会是那个被拉出来当典型的孩子,我作为「家长」,也合乎规矩地漂在中游,乐得自在。 可我忘了这是高中了,也忘了她们16岁。学业紧迫,情窦初开。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字句严肃说起早恋问题,嘱咐学生对学习保持专注,告知家长注意防范。 我觉得有些尴尬,尽管我从来没有和陈谨悦开诚布公谈过这个问题——当然也不可能谈——可我没有来由地心虚。 我侧过头去看她,碰巧她也看我,我们很久没有这样的对视了,明明是在一个这么严肃的场合,同教室的学生家长都皱着眉头,而陈谨悦目光如绸地望着我。 “你呢……有喜欢的人吗?”这句话我还没讲完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后悔。我不应该问,可我面对她的眼神,嘴巴比脑袋先做了决定。 “有。”我不知道她为何能如此坦荡,没有一点要隐瞒的意思,语调还如此轻松。 我没有再说话了,我敢问,却不敢追问。 “是女生可以吗?”结果陈谨悦却追着给了回答。 我顿时警铃大作,可我没有其他的话能说。“可以。”我佯装镇定,给出一个「家长」该有的,对青少年性取向的正确反馈。 她听到我说这两个字竟然笑了,这一笑,我心又沉了。我猜她是否意识到其实我知道她喜欢的是谁? 我不敢看她,我的眼神一定会出卖我。我发现她的情绪亮了又暗,在这短短的几秒里。 她又说:“但是太累了,已经不想喜欢了。” 我沉默,我又一次感觉她在离开我。我短暂地闭起了双眼,她也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又同那个雷雨的夜晚一样,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但我的情绪已经完全不同。我一遍遍读着她说的那句“但是太累了,已经不想喜欢了。” 我说不清,当初那句“一直是我的”和如今这句“不想喜欢了”到底哪一句让我更觉恍惚。 凌晨两点,我的房门被敲响。是陈谨悦。她已经近两年没有这样过。 我的心又咻地一下提到嗓子眼,我深吸了几口气,才有办法平缓地说出“进来吧。” 她推开门,没有进来。她说饿了,问我可不可以给她做点吃的。 我自然不会拒绝。我穿上棉衣,起身去厨房给她煮面。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我明明看不见她,但我确定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没有移开过。 一定是白天的那段对话,让她起了疑心,我暗自懊恼,为什么要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让这一切又有了苗头。 我煮好面端给她,准备回自己房间,她却把我拦住了,问我能不能陪她吃完。她知道我不可能拒绝,我也不会拒绝。我说:“好……”。便留在她对面,如坐针毡。 她在吃面,我却没什么可做的。只是看着她,借着不怎么亮堂的灯光。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专注地看她了,原来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吗?我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眸上,翕动的嘴唇上,然后是泛着红的耳廓上。 她真的长大了,漂亮、大方,可是不像小时候那样粘着我了。我看她看得出神。 她却突然抬头捕捉了我的目光,我的眼神已经来不及挪开,只好和她对望。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的耳朵也和她一样,一点点转红,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那一处聚集。 她就这么看了我很久,唤我:“林韵声……” 不妙。 她又这么叫我,我逃不开。 “你怎么不好奇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她笑着问我。 我能说什么?她没有直接问「喜欢的人是谁」我想已经是网开一面,放我一条生路了。 “是什么样的呢?”我故作镇定地问她,并且强迫自己挂上笑。 她放下手里的筷子,说:“细腻、温柔、坚强又漂亮,全世界一等一地好。” “我试过了,就算她对我变得冷漠,我也没办法离开。” 这一定是她早就预想好的答案,字字句句都是我。什么肚子饿了要吃面,都是借口。 可我很想解释,我没有变得冷漠,但我不能说出口。 我又一次要逃跑,我说:“高中了,要以学业为重。” 话说出来了,但不敢看她。 她却又叫我的名字:“林韵声……” 我不得不重新面对这场棋局。尽管我已经快要输了。 她看着我,眼波流转,我觉得这夜晚怎么如此漫长。我溺在这样的眼眸里,不甚迷茫。 她落下倒数第二子,“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有。」 “没有……”我认命地回答。 她落下最后一子,“可以是女生吗?” ——「是女生可以吗?」 ——「可以。」 我与她角色对调,这场棋局的胜负早就分出了,我想。从我第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开始,从我意识到她在离开开始。 我擅长压抑与分离,而她懂得怎么征子与试探。 我心里天人交战,但奈何她早已胜了我不止半子。我不愿意看到她离开,不想承认她不需要我。 ——我很爱我的妹妹陈谨悦。 ——我想她在我的爱里长大。 我想她回来。 棋到终局,我投子认负,宣布了她的胜利。 我轻启牙关,说:“可以……” 在这两个字之后,我便像与恶魔签订了契约,坠入了我难以预料的深渊。 陈谨悦一直觉得是她先动了心,可实际上,是我引诱出了这份爱。如果不是我默许了她继续,不是我给故事设置了开始。 或许不是陈谨悦需要我的爱,而是我满足于她需要我的幻象里。 我想这份爱,是不应该出现的。 19、乱糟糟 忘了昨晚是怎么过去的,陈谨悦只记得自己躺在林韵声的怀里,数着她一下一下轻拍在自己背上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哄自己睡觉。 等陈谨悦醒来时,又只剩自己一人在房间里了。 她自认为不是觉睡得沉的人,昨天没醒,或许是酒精作祟,但今早又没醒……有点说不过去了。 其实不是很喜欢这样一个人醒过来的感觉,在国外还好,可回国了,尤其是在北城,和林韵声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两夜,她都没有在睡醒的时候看到她。 明明昨晚还抱得那么紧密…… 陈谨悦将手伸到枕头底下去找手机,摸了半天没有摸着。又起来,半撑着自己的身子,把整个枕头都拿开也没见着。 只好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抬眼去床头柜上找,果然手机在林韵声那侧的柜子上,和昨天一样充着电。 床头柜离她远,她又不想起身过去,就在床上一点点去够,够不着就挪一挪继续够。陈谨悦有种和自己较上劲儿的感觉,明明已经花了比直接起身去拿更多的力气,可她就是不愿意结束现在这个动作。 咚—— 失败了。 她一下没撑住,在就快要碰到手机的时候,砸进了床铺里。砸到了林韵声的枕头上。一声闷响。 烦得要命,怎么拿个手机也这么费劲。 但情绪又一下被安抚了——好香,全是林韵声的味道。 索性就不起了,手机也不想拿了。把自己埋在枕头里,均匀地呼吸两口。 「咔哒——」房间的门突然被刷开。 林韵声推开门,没急着开灯,走了过来。就看到陈谨悦睡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姿势,头埋在自己的枕头里。 酒店的地毯确实质量太好了,以至于陈谨悦在发现门被打开前,一点都没有听到林韵声的脚步声。现在她用这样一个难堪的姿势趴在床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的脸是埋在枕头里的,林韵声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干脆假装睡着了吧,睡着了做的事,谁说得准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睡成这样的。 这很合理。 陈谨悦强迫自己平稳呼吸,手脚不要乱动,就维持这个动作,等林韵声移开脚步,她再佯装被她开灯、推门、打开水龙头……随便吧,随便什么声响,哪怕是林韵声呼吸的声响也行,总之就是被吵醒了。然后她不着痕迹地翻身,坐起来,故作惊讶地说:“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完美。她计划好了。 可是等了好久,林韵声都不动,就站在床边,陈谨悦看不到她,自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觉得快撑不住了,这个姿势腰酸得很。 “起来了……”她听见林韵声哂笑着说出这句话。 发现了?不应该啊。她明明没有动! “耳朵都红了……”林韵声回答了她心里的问题。 要了命了,忘了耳朵还露在外面。 陈谨悦对着枕头叹了口气,不得不咬着嘴唇坐起身来。「林韵声,你最好不要问我为什么睡成这样。」她心里祷告,虽然语气听起来并不怎么虔诚。 林韵声确实没问,但一直看着她笑,让她更觉得害臊。“你……别笑了……”话说得一点气势都没有,耳朵红了,染到了脸颊。 她看见姐姐走过来,靠近她,抬手一下一下帮她捋顺乱糟糟的头发。“刚睡醒?”她问。 “嗯……” “你怎么……回来了。”陈谨悦因着她靠近,呼吸也变得不顺畅了。 “没看手机?” 不提手机还好,提它就来气。“还没……” “你是不是不想我回来?”林韵声逗她。 “不是啊。我没有,我……”说着说着语气变得急躁起来,但又觉得是不是中了林韵声的圈套,她打住。抬起头去看林韵声。 对方因为对上了这个眼神,也停了手里的动作,轻轻把手搭在了她的头顶。 她坐在床上,脸还是红的,林韵声站在身边,房间里没开灯,只有一点从窗帘渗进的光让她看清眼前人。 “姐姐……”陈谨悦又是不自主地开口叫她——像昨晚那样。 “嗯。” 林韵声揉了揉她的头发,移开了手,走去窗户旁,拉开了一点窗帘,让房间更亮一点,但还不至于刺眼。 这点光把旖旎的氛围照得烟消云散。“起来吧,我下午没事,我们出去走走。” 哦。 她终于乖乖下了床。 等出了酒店,陈谨悦才发现,天空飘着小雪。她喜欢这样的天气。 林韵声偏过头看她,像洞察了她的心思,问她:“喜欢吗?” “嗯。喜欢。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步。”陈谨悦语气甜蜜。 一旁的人眼笑但眉不动,转回了头,没再回话。 林韵声带着她走到了酒店隔壁的早茶馆,决定把早饭和午饭放在一起全都解决了。 点了一盏茶,几样点心,林韵声抬头问她:“这样够吗?” “够了……感觉有点太多了。” 林韵声合上菜单,递给服务员,说:“先这些吧,整桌免香菜。谢谢。” 又回来对陈谨悦说:“没事,我们慢慢吃。” “嗯……” 陈谨悦自觉不是对情绪那么敏感的人,至少不及她姐姐那么敏感。可是几句话,几个神态,就让她觉得林韵声现在兴致不是很高。 “你下午不用工作吗?”她其实是想问:你是不是担心我一直在酒店里,所以推了工作来陪我,可又觉得有些问不出口。 “嗯。”林韵声低着眉眼,冲了茶盏,倒好了两杯茶。 “那你要不要吃完饭在酒店休息一会儿,这几天你也挺累的。” 林韵声把陈谨悦的那杯茶推过去,抬眼看她,轻轻笑,说:“酒店一点退房,我去哪里休息?” 一段话聊得七零八碎,一点没沾到当初想表达的意思的边。 但林韵声越是笑着对她,她却愈发觉得她心里有事。可如果她不说,她也就不问了。 一顿饭两人吃得沉默,话很少,谁也没再主动聊些什么。陈谨悦觉得十分别扭,好像昨晚温情的,今早在房间里揉她头发的林韵声,都是她的幻觉,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一下又一下戳着碗里的虾饺,觉得闷得慌。 “别戳它了。” “哦……” 她从小就有这个坏习惯,喜欢玩碗里的食物。陈芳看见了就会说她两句,可如果是姐姐看到了,就会顺手拿过她的碗筷,一边喂着她把饭吃完,一边说玩食物是不好的,下次不可以了。 从结果来看,林韵声说的话没起到任何作用。 虽然玩食物不好,可姐姐是好的。喂她吃饭的姐姐,那是最好。 可现在。 总不能叫林韵声再喂了吧。她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林韵声问她。 可她连海城都不那么熟悉了,哪谈北城呢。陈谨悦摇了摇头。 “我带你去梅园走走吧,现在梅花开得很漂亮……去吗?” “好。” 林韵声买好单,又拦了出租车,两人坐到后排。 她想起陈谨悦喝醉酒的那天,也是在这样的出租车里。车内明暗交错,不像现在这样天光大亮。妹妹靠在她怀里,也不是现在这样沉默不语。 “你……好像不开心?” “不想跟我去吗?”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轻开口。 陈谨悦被问得一愣。 又是这样的感觉,她回国还没多久,为什么好几次从林韵声身上读到受伤的情绪。 而且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明是她觉得林韵声不开心,却反过来被问,是不是自己不开心。 陈谨悦去牵姐姐的手,说:“没有……” 林韵声没有接话。她索性挪挪身位,倒在了对方腿上。 陈谨悦枕着她的腿,眼神往上看,又轻轻拉了两下林韵声的围巾,让对方低头看自己。 她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想霸占它——让它眼里只有自己。 她说:“林韵声……你开心我就开心。” 20、红绳 北城的梅园确实像林韵声说的那样漂亮。小雪飘在空中,落到梅花上,一点点叠起来,叠在淡红色和白色的梅花上,看起来宁静又和谐。 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人不多,陈谨悦牵着姐姐在梅园里慢慢走。 这雪应该飘不了太久了,有一点阳光慢慢透过云层洒下来,云已经快散了。但现在这样阳光照在雪花上,闪闪发光,像无数小钻石一样,还是让人忍不住感叹这场景美得深远。 更何况林韵声也在她身旁。 “是喜欢像这样散步吗?”林韵声问她。 “嗯……”陈谨悦停下来,低头看刚被雪盖起来的步道,走过的行人不多,还没有露出黑灰的石板路。她一脚踩在纯白的雪里,留下一个清晰又可爱的脚印。“像这样。”她说。 “在国外也是?” …… 这是第一次,林韵声主动提起国外的事情。她差点以为林韵声可以一直假装不过问,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在这样的氛围里,不愿意提起这件事的人,似乎变成了陈谨悦。 如果非要聊到国外,那能聊些什么呢,全是她的怨怼与孤单。只感觉梅园都变得不那么漂亮了。 “嗯。”她仓促回答。 可林韵声好像不愿意就这样结束。“一个人吗?”她又挑起话头。 为什么要突然问这个呢,姐姐。 陈谨悦搞不懂她,你难道不明白我是不是一个人吗?我身边还能有谁,还装得下谁,林韵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想看林韵声的脸,移开脚步往前踩,有些冷淡地说:“我一直是一个人。” 换来的是一长段时间的沉默。 所以为什么要问呢,我给了你回答,你又不说话,你为什么要问呢。林韵声。 陈谨悦开始有些烦躁。 她想起周六那天,林韵声认真地说着「在考虑」,要开始新的生活。结果到了晚上,又在车里给了她一个稍纵即逝的吻,这些事情全压在陈谨悦的心头,她短暂地逃离,不想去面对。 这些事难道她不想问个清楚吗?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北城的回忆可以更纯粹简单一点。 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挑现在呢。 “小谨……”林韵声在后面这么叫她,追了上来,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 “我只是,”她叹了一口气,似乎不知道怎么把下一句话说出口,“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你在国外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问才不冒犯你。” “好像只要我问这个,怎么都是冒犯,不是吗?” “小谨……” 林韵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完又把头垂下去,但不愿意松开拉着她的手。 异样的感觉又升腾起来——感觉她是受伤的。 陈谨悦弯下身去找林韵声的目光,让她看着自己,她轻轻问:“那你想听什么?”,语调温柔了一些。 “不问了……”她撇撇嘴。 噗——陈谨悦没忍住笑了出来,此前不舒服的情绪被扫空了大半。怎么林韵声都30了,还是会像少女一样露出委屈的表情啊。 真的好可爱,她在心里叫嚣。 “那就不问了。” “我们去前面的纪念品商店。”她反手握住林韵声,这回牵着她往前走。 梅园的纪念品商店不大,但纪念品都特色十足,她逛到钥匙扣和冰箱贴那一列,说:“好漂亮啊,这些小玩意,可以买一点回去送给朋友。” 林韵声听到这话,刚刚散开的委屈又变成难过回来了。 回去,回哪里去。 海城还是国外,她脑子里想到她那晚说的「我总要走的」,整个人周身的气场又暗了下去。 林韵声不愿意停在这里,兀自往前走。在转角看见了卖发饰的货架。 全是古色古香的物件,如果放在妹妹头上,一定很漂亮。 她回头去找陈谨悦,她正好往这边来,“买个发绳吧。”她对妹妹说。 “嗯?”陈谨悦没反应过来。 “昨天不是洗澡的时候头发都打湿了吗?”林韵声看着她。 哦,对。陈谨悦想起那条借给赵曼的发绳。 “好,那你帮我挑一个。”她说完晃晃姐姐的手。 林韵声抬起手来,指尖划过一条条发饰,丝线垂在她手背上,让她看起来优雅又感性。 她挑中一条长发绳,红色的,上面挂着坠珠和银铃,尾巴吊着流苏。“这条吧,很漂亮。” 林韵声把她取下来,放在陈谨悦头上比划。 “好,现在就戴上吧,很适合这里。” “嗯。”林韵声走去收银台结账,末了让妹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她上前去帮她扎头发。 很多年前,林韵声也是这样帮她的。林韵声不仅不会让她的头发紧得拉扯着头皮,还会花心思给她编小辫,她那时候靠着漂亮的头发,让好多同学羡慕,任筱筱有时候缠着她,让她喊林韵声也帮她编一个,陈谨悦说:“不行啊,声声姐姐说她只愿意给我编。”说完还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给人看。 林韵声哪里说过这种话。一时不知道是林韵声更会编头发,还是她更会编瞎话。 可陈谨悦才不管。 林韵声很快就帮她把头发扎好。可能是在梅园的缘故,也可能是自己刚刚说这个发绳适合这里,林韵声给她编的头发也像古时候的人那样,只绕起一鬏头发,挂上红绳,其余头发还散在身后。 “小谨要是生在古代,也一定漂亮得不得了。”林韵声望着她,嘴角藏不住地笑。 陈谨悦牵着她就往门外走,重新走到梅花枝桠边,问她:“这样好看吗?”她把脸凑到梅花边。 当然好看,早在她刚回来的那天,她就说过了「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最漂亮的。」 她看红色的发绳绕在她的发丝上,垂在肩头,背景里灿白的雪和嫣红的梅衬得她干净又明亮。陈谨悦澄澈的眼睛含笑,一瞬不瞬望着她。 林韵声想,哪怕此刻这里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她的眼里也只会有自己的妹妹陈谨悦。 她取出手机,说:“拍张照片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 陈谨悦歪着头冲镜头笑,林韵声忽然不忍心结束这一刻,她按下快门,又偷偷调到了视频模式。“喜欢这样吗?小谨”她藏在镜头后面问。 “喜欢——”,镜头里她笑得开心。 「喜欢吗——」 「喜欢我吗——」 她把小心思藏进了相册里。 把没有宣之于口的情绪捏在手中,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她把手留在衣服口袋下,大拇指和食指一下下擦着陈谨悦的发绳。 那根原本在赵曼手里的发绳。 -- 林韵声今天和往常一样忙得脱不开身,一早上两个会议,都是和赵曼在一起。赵曼坐在她身侧,两人本来除了工作,也没空再聊其他事。可是第一个会议结束的时候,赵曼手滑过来,递给她一个发绳。 “什么?” “小谨的。她昨天借我,你帮我还给她。” 林韵声接过发绳,想起陈谨悦昨晚被淋湿的发尾。 “走了,去204。”赵曼叫她,她才回过神,站起来和她一起往下一个会议室走。 “小谨一个人在酒店?” “嗯。” “诺,看,外面下雪了。”赵曼左手拿着咖啡,右手拿着电脑,只能仰起下巴朝窗外的方向点点。 “嗯?”林韵声不懂她的意思。 “你妹妹不是喜欢下雪天散步?我看现在就正好。” “哦……是。” “赵曼,你先进去,我待会儿过来。”林韵声开口,停在了走廊。 “好,我帮你占个座儿。”赵曼说完就先进了会议室。 林韵声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捏住那个发绳,看着雪往下飘。 ——不喜欢赵曼叫你小谨。 ——不喜欢你和赵曼之间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不喜欢从赵曼口中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好像在过你们的二手时间。 我心里泛酸。 我嫉妒得要命。 林韵声摁开手机,找到上司李广圣的电话,拨过去,说有些私事要处理,今天剩下的会议参加不了了,她会找人帮忙做会议纪要,回海城再追进度。 印象里林韵声很少请假,反而别人下班了,她还在工作才是常态。李广圣看她急成这样,自然立刻就准了假,还多说了一句,如果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林韵声道了谢。可到底谁能帮上忙呢,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谈什么帮她。 她没再进会议室,回到工位拿了包就走。坐进出租车的时候还在想,自己好傻。 在陈谨悦没有告诉她的,喜欢的,飘着雪的冬天里,她就算不甘心,也还是没有停下去追逐她的脚步。她甚至祈祷这场雪不要停,在她和妹妹离开之前。 明明这不是你给我的答案。 就连到底该去哪里,她也满脑子都是赵曼昨天说的那句「刚下完雪的梅园应该很漂亮吧。顺便叫上你妹妹。」 你会喜欢吗?赵曼的选择。 你会的吧。你好像更愿意和她说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自己好傻。 -- 拍完照的陈谨悦笑着跑过来,挽住了林韵声。 “回去吧。”林韵声开口。 她不知道是不是天色开始暗下来的原因,林韵声的兴致又跟着往下掉。 她想,等从这里离开,取好行李,就要往机场去了,北城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她没有多喜欢北城,却舍不得北城。舍不得北城里纯粹的她和林韵声,没有那些让她心烦意乱的回忆。 她舍不得这一天结束。 她拉住林韵声的手,两人停在被梅花簇拥着的小道中间,雪还在落,洒在陈谨悦的红绳上。一粒一粒,好像盐块。 “姐姐……”她看着林韵声的眼睛,喊她。 “你抱抱我吧。” 雪没有如她此前所想一样停下来,反而跟着垂下的夜幕变得更大了些。 她想这一天能停留得更久一点。 天黑得再晚一点吧。 林韵声没有让妹妹等太久,她把她揽进怀里,手在背后一下一下勾着绳尾。 雪也落在林韵声微颤的睫毛上,视线模糊。她想这一天到底有什么是属于她的,只属于她的呢。是这根红色的发绳,还是天空飘下的雪,又或者是这座古朴的梅园。 她们都好漂亮,但都不是我和你的…… 她又想起赵曼。 「啪——」梅园的灯忽然开了。 景色顿时又明亮了起来。陈谨悦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老天是听到了她的愿望,让这天再黑得晚了一点。 她兴奋地挣开怀抱,去看林韵声。暖黄的光铺在梅花上,铺在雪堆上,照得两人周身温暖洋溢。 “林韵声,这里好漂亮。” “我刚刚在心里说,希望天黑得晚一点,然后灯就亮了。” “你看到了吗?” 她抬头望向梅园里的灯,雪在光束里被风吹得绕了个圈,再轻轻落下,竟让她觉得柔情。 “为什么天要黑得晚一些?”林韵声问她。灯光点进她的眼睛。这一秒,树影都变得好看。 林韵声笑。 她牵起陈谨悦的右手,扬起来,举过头顶,悬在高处。 她手腕一转,陈谨悦踮起脚从臂弯下绕过,转了个圈。她扬起的发尾和红色发绳,摇晃的衣摆,伴着落下的雪和倾泻的光,美得林韵声心颤。 她拥身抱起自己的妹妹,脚边踩碎的雪被带起。 她紧紧抱着她,把脸埋进她的肩头,发绳尾部的流苏被风吹起飘荡,像命运的红绳牵着她们俩。 “陈谨悦……” “嗯?” “喜欢吗?” “喜欢。” 21、白眼 出完差回到海城后,林韵声又变成了忙得脚不沾地的状态。 真的那么忙吗?陈谨悦没在国内工作过,但偶尔也能刷到新闻,说国内卷成996。 可林韵声这比996还夸张啊。 “姐姐一般几点出门上班啊?”陈谨悦抓着手里的馅儿饼,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抬头问妈妈。 陈芳站在桌边给她倒牛奶。想了想说:“声声啊,她一般七八点就出门了” “那也不是特别早啊,怎么总见不到她人。”她嘟囔。 牛奶咕噜咕噜地从瓶子跑到玻璃杯里。陈芳把杯子递给陈谨悦,随后又拉开椅子,坐在旁边。 她看了自己女儿一眼说:“哎哟,不早啊?你每天睡到十一二点起来,说你姐姐出门不早啊?” “妈……”陈谨悦只好开始撒娇。 “我难得回国休息,你又说我。” “你在北城有没有打扰你姐姐工作啊?”陈芳抬手拿起一块馅儿饼。 北城…… 应该没有打扰她工作吧,但自己和她…… “问你话呢,悦悦。”陈芳拿手在她面前晃晃。 陈谨悦回了神,“啊……没有,我哪有打扰她。” 她撇撇嘴,把手里吃完的馅儿饼纸袋揉成一团,起身扔进了垃圾桶。 “妈,我待会儿去任筱筱家,晚饭应该不回来吃了。” “行啊,我下午和小姐妹去打牌,那我再续一场。”陈芳倒也自在。 陈谨悦转身进了房间。没两秒,又拧开门,把头探出来,对妈妈说:“那你多赢点!” “得嘞。”陈芳哈哈直笑。 等到任筱筱开车来接陈谨悦的时候,她正好换好衣服,拎上包就直接下楼了,一点没耽误。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左右瞧瞧。“看什么呢?”任筱筱问她。 “你这车和我姐的好像啊,白色,奥迪。不过我只认个标,其他我不懂。” “是吗?” “骗你干嘛。不过看内饰,感觉连型号也是一样的。” 任筱筱没再继续搭理她,“哦。现在去哪?” “直接去你家吧?” “诶,你有墨镜吗?太阳还挺大的。” 任筱筱把车顶的眼镜盒翻下来,里面安静躺着一副金丝边墨镜,“戴这个吧。” 陈谨悦伸手取下来戴好,“要不先去买杯奶茶吧。” “刚问你去哪,你说直接去我家。”任筱筱隔着墨镜翻了个白眼。 “哎呀,你别凶。我请你喝奶茶。” “你确实该请我,上次把我一个人扔酒吧里。”她想着就气不打一出来。 陈谨悦抬手扯过安全带,给自己系好,“错了错了,我们出发。” 店是任筱筱选的,在商场里。 她停好车,和陈谨悦两人一起走进去,问她想喝什么。 陈谨悦抬头一看菜单,巧了,和前些天机场那个是同一家。于是她想也没多想:“声声乌龙,半糖少冰。” 任筱筱一听这名字就笑了,笑完还有些嫌弃地嘁了一声。 “笑什么,这个好喝,不信你也试试。”她心虚地回了嘴。末了又向点单员补充说:“两杯,谢谢。”然后掏出手机付款。 “诶,任筱筱,我刚才看你开车,觉得你好像个大人啊。”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俩都24了,你想什么呢。” “24怎么了,我印象里你还是那个吃饭糊嘴的小孩儿哈哈哈。” 任筱筱扬手要去捏她的脸,被她笑着躲开。“不过我都走了6年了,有点变化也是正常的。我知道我知道。” “6年能发生好多事儿呢。”任筱筱一边去拿做好的奶茶,一边回了她。 也是。 六年呢。 她撅了撅嘴,伸手接过筱筱递过来的奶茶,放进嘴里。 又咬了一口声声。 “味道还行。” 陈谨悦伸手去挽她,“对吧,我都说了还不错了。你还笑我。” “走吧,上楼。” “啊?上什么楼。” “回家啊。” “啊?你家住商场里啊。” 任筱筱又翻了个白眼,“商场楼上的的公寓!” 哦。 今天好凶。 她委屈巴巴地跟着任筱筱进电梯,看她按了26楼。 她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小时候,任筱筱是跟在她身后的那个,被她“欺负”的那个,现在轮到自己被凶了。 没想明白。 「叮——」电梯开了,她跟着身前的人走,看她指纹开了锁,领她进了门。 “哇,你这房子看起来好棒啊。”房子不大,是个单身公寓,上下两层,比普通的loft更宽敞一些。客厅有一整面落地窗,房子楼层高,城区视野一览无余。 “还行,家里出钱买的,不然我也住不起。” “哦,密码是091916,你要想来住,自己来。” “啊?” “门锁密码。”任筱筱换好鞋,往沙发走过去,路过陈谨悦,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呜呜呜呜呜,任筱筱,不枉我读书的时候罩着你,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任筱筱翻了今天第三个白眼。 陈谨悦跟着她过去,歪在沙发上。 “你今天怎么有空陪我啊,你不上班?” “早上起不来,用了调休。然后你就发短信过来了,说很无聊。”她拿起遥控,按开了电视。 随便挑了个综艺,开始播放。 “那天晚上,你俩还好吗?”她冷不丁地切入正题。 陈谨悦一愣,“啊?” 任筱筱不接话,转头去看她,冲她眨眨眼,等她反应过来。 “哦。她……” “她亲我了。” 这次轮到任筱筱绷不住了,“什么?!” “你俩和好了?” “没和好。” “那这算什么?” “不知道啊,就是亲了我一下,就没了……” 陈谨悦把奶茶放到茶几上,身体倒在任筱筱腿上,叹了口气。 “那你跟她在北城……”任筱筱视线往下,去看她。 “……什么也没发生。”陈谨悦又叹了一口气。 “一张床上睡了两夜,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真行。”任筱筱没忍住笑了。 陈谨悦扯过沙发上的抱枕,抱在怀里说:“你别笑我了,你说说,她是什么意思?” “你直接问她呗,我哪知道。” “任筱筱。” “嗯?” “我要跟你说了,你别骂我。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比我预想的好一些了,所以我不敢问她。” “就是,林韵声她……愿意抱抱我,还关心我。好像六年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已经觉得知足了。” “我怕我问完,连个抱抱都没了。” 她说完拢了拢怀里的抱枕,不去看任筱筱。 对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如果只是你俩之间的问题,这么做也没什么。可你那天不是说,她快要恋爱了?” 是哦,还有个江海涛横在中间。 陈谨悦把头埋进抱枕里,传出一声闷闷的“嗯……”。 任筱筱说的也没错,这事还涉及第三个人呢。就算她愿意和林韵声保持这样暧昧不明的关系,林韵声那头不一定等她。 她倒是也不指望林韵声为了她,说考虑了一下,不会和江海涛在一起了。她要是会这么想,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天。 那要是就在这个暧昧状态里,哪天林韵声突然说考虑好了,接受江海涛了。她岂不是比六年前还可怜,这次真的是被抛弃的娃娃了。 好烦。 任筱筱把手放在抱枕上,轻轻按了按,扯出点缝隙,省得陈谨悦把自己憋死了。 “你这个情况,换谁都是一头包,我有限的阅历确实帮不了什么。” “不如我们……” “什么?”陈谨悦抬眼去看她,觉得她能给出些什么有效建议出来。 “看综艺吧。” “任筱筱!” 她气不打一处来,抽出抱枕就朝对方打去。 任筱筱笑着调大了综艺音量,耸了耸腿,示意躺在她腿上的人换个方向,面朝电视。 两人看着综艺,胡乱聊天,谈谈以前的老同学,又聊陈谨悦在国外的生活,没人再提林韵声。 「再说吧。」积极逃避,是人生重要生存法则。陈谨悦这么想。 一直在沙发上窝到六点多,房间里暖气足,她险些睡着,又被电视里的综艺音效惊醒。她偏过头去看任筱筱,看她手里拿着手机,一直在上下滑动。 “你在干嘛?” “点外卖。辣子鸡吃不吃。” “吃。” “水煮牛肉?” “吃。” “……,你有什么不吃的吗?” “不吃香菜。对了,再加一份酸辣土豆丝。” “哦。” …… 两人又坐在地毯上,就在茶几上把外卖吃完,任筱筱问陈谨悦要不要留宿,陈谨悦说不了。心想万一林韵声今天回家早呢。 但这话可不能说,第一是说出来怕不灵了,第二是不想再看到任筱筱翻她第四个白眼了。 “行吧,那我送你。”任筱筱转转手里的车钥匙,拿上外套,和她一起下了楼。 22、七八点 任筱筱一脚油门把陈谨悦送到了地下停车场才走。其实送到小区门口就好了,陈谨悦自己走两步,结果任筱筱说不行,天黑了,又冷,直接到停车场安全点。 “那我上楼啦,你开车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消息。”陈谨悦叮嘱她。 “知道了。” 任筱筱没停留,往前绕圈掉了个头就开走了。 陈谨悦找到林韵声的车位,还是空着的,一看手机九点多了——还没回来。 数数日子已经有两三天没见到了吧。 「声声啊,她一般七八点就出门了。」她又想到妈妈这句话。 七八点,七八点…… 她打开手机,点进闹钟app,往下滑着时间,线性马达精确地随着时刻表震动。七点,她定在这个时间上,点击了保存。 上楼,指纹开锁,进门。这次顺畅得多,不像之前还要傻兮兮地摁门铃。 陈谨悦换好拖鞋,看到陈芳坐在沙发上看综艺。 “你打完牌啦?还挺早的嘛。” “嗯,坐久了腰痛。” 陈谨悦坐过去靠着妈妈。“真的?是不是输钱了。” “去去去,打牌么,输输赢赢不是很正常吗?”陈芳瞪她。 果然是输了。陈谨悦没忍住笑。 陈芳拿起茶几上的一包瓜子,伸手意思意思递给自己女儿,虽然知道她不爱吃这些。 “自从跨完年,今年这个牌运就不是太好。”她抱怨道。 陈谨悦冲瓜子摇摇头,她也没犹豫,又把一包瓜子拿回自己跟前,比起真的询问,更像是走了个过场。 “你别说,你和你姐小时候,我打牌,不夸张哦,我……” “是是是,次次都赢。”陈谨悦没接瓜子,但接了她的话头。 陈芳一拍自己大腿,“诶!就是说啊,要不是打牌,工地那点钱,哪够养活你们啊。还是老天眷顾啊,老天眷顾。你说是不是。” “是,老天眷顾,后来我俩长大了,你就不怎么赢了。”陈谨悦戳她痛处。 陈芳斜了她一眼说:“呸呸呸,你别乌鸦嘴,我明天还要打牌的。” 陈谨悦靠在沙发上笑她。伸手把妈妈的头发拢到一边,并拢五指在她的颈肩出一点点捏。 陈芳偏了偏头,“诶——,左边一点,对对,就这里,这里老酸。” 她加了点力道,帮妈妈按。 心想哪里有什么老天眷顾。 老天眷顾就不会让妈妈年轻的时候那么辛苦,那时候妈妈在工地干活儿,林韵声还没多大就学着照顾她和自己,再后来高中毕业了,林韵声也去打工补贴家用。 陈谨悦自己倒是没觉得童年不幸福,虽然大手大脚花钱是办不到,但陈芳和林韵声从来也没苦过她,要什么都尽力满足,以至于同学们一直觉得她生活在富足的家庭里。反倒是自己,高中一毕业就拿着家里的钱出国待了六年,虽说这钱是「借」的,她会还。但其实都是当时刚工作没两年的林韵声在承担这个压力。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不自在。 「但这也不能全怪我吧,是林韵声自己不要我的。」她不自觉地撇撇嘴,手上泄了力。 “你是不是玩累啦。”陈芳扭头问她。 “还行吧。” 陈芳抓住那个在她肩膀上按捏的手,放在自己左手心里,用力拍了一下。“你看你姐姐每天忙成这样也没说过累,你还玩累了。” 陈谨悦不说话,撅着个嘴看她。嘴撅得特别高,能挂油壶的那种。 “行了行了,你去洗个澡休息吧。” “哦。”陈谨悦起身去了房间,一进房又拿出手机,找到之前订好的闹钟,「06:30」,她改了时间。 这一夜没怎么睡好,做了两次明觉梦,梦里又是她和林韵声小时候。明觉梦能控制走向,她在梦里试图激怒林韵声,可还是办不到,林韵声总是很快就能缓和气氛,让她又软下来,什么都不管了,只想讨要一个抱抱。 闹钟响的时候,她很快就惊醒,并按了关闭。她不想林韵声听到这个声音,发现她的小心思。 六点半整,一到时间,她就睡不着了,异常清醒,竖起耳朵听房子里的动静——结果什么也没有。 「是不是还没起来」,她想。约摸过了十几分钟,才隐约听到响动。 林韵声房间有独立卫浴,陈谨悦虽然没进去过,但知道构造。她躺在床上眨眨眼,心里琢磨,等林韵声开门的时候,理论上就是什么都准备就绪,是要直接出门了。 推理可得,一听到门拧开的声音,她就去立刻跟出去,这样就能见到林韵声了。林韵声大概会在一两分钟内就离开,那么她佯装自己是去厨房给自己倒杯水的时间跨度也是合理的。不会显得太刻意。 完美。她又计划好了。 她就这样全神贯注地听着隔壁的动静,这房子哪里都好,唯独一点比不上老房子,就是隔音太好了。她听得十分费劲,比跑了一场八百米还累。 终于过了四五十分钟的样子,听到门锁被拧开的声音。 陈谨悦立刻掀开被子起身,穿好拖鞋,跑去自己门前,手搭在把手上。 深吸一口气,「三,二,一」,拉开房门走出去。 你看果然,这样能见到林韵声,她正巧往厨房走。 可是不对,她为什么还穿着睡衣! 她怎么会磨蹭了四十多分钟了,连衣服还没换好?! 陈谨悦愣在了走廊上,林韵声看见她也觉得奇怪,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 林韵声看着她不说话,满眼都是疑惑。 “啊……我,我口渴出来倒杯水。”她晾不住心虚,自己先开了口。 林韵声顺手拧开手边的矿泉水,倒进玻璃杯里,递给她。“给。” ——不是,你别动作那么快啊。 陈谨悦心里哀嚎。 “哦。”她只好把水接过来,又看林韵声把剩下半瓶矿泉水倒进咖啡机水箱里。 ——原来是出来做咖啡。 她有点生自己的闷气。但又不知道现在该去哪。 回去吧,有点不甘心。 继续待在这吧,那得找些事情做。 她索性走到冰箱旁边,先顺手打开了冷藏层。青菜、饮料、鸡蛋和陈芳昨晚放进去解冻的鸡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打开干嘛呢?谁都知道我不会做饭,也没人要在早上七点半做饭!」 林韵声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太痛苦了。 她又拉开了冷冻室的门。这里面有什么,能不能有点让我看起来正常一些的东西,求求你了,冰箱。 挺好的。 这里面有冰块,冰淇淋,和冻好的鸡肉。 真行啊你。真行啊,你这个冰箱。 陈谨悦两眼一黑。思考冰块和冰淇淋,哪一个能让她的举动看起来稍微正常一点。 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了,室温都感觉冷了两度,是她心理原因还是冰箱开着的缘故,她已经不得而知。 「要么吃个冰淇淋吧,就说……就说突然想吃了。」她叹了口气,准备破罐子破摔,正要开口。 “喝咖啡吗?”林韵声说话了。 “啊……啊,喝,喝,确实想喝。” 陈谨悦分明听到林韵声的轻笑了,但她不能发难,只好装作没听见。 “拿铁?”林韵声按开机器预热。 “嗯。” “牛奶。”她把手伸向陈谨悦。 “啊?” “牛奶,在冰箱里。”她点点那个刚被关上的门。 “哦。”她气得牙痒痒,又去把冷藏室的门打开,拿出了牛奶,递给姐姐。 然后就躲到厨房的角落里,这下可以光明正大看林韵声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虽然这个祸有点始料不及,但结果来看总是好的。 林韵声把咖啡粉压进机器里,回头看陈谨悦,只是看她,又不说话。陈谨悦总是没来由地心虚。 林韵声对她眨眨眼,“干……干嘛?”她磕磕绊绊地开口。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对方问得直接。 “没有。” “哦。”咖啡萃取完毕。林韵声又转过身去,再过了一两分钟,两杯咖啡就做好了。 她把陈谨悦那杯递过去,“谢谢……”,然后林韵声就自顾自回了房间。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通勤的衣服,陈谨悦那杯咖啡也已经喝完了。 她往玄关走,陈谨悦目光跟着她。“林韵声。” “嗯?”她打开鞋柜,拎出一双高跟鞋,比划了一下,又放回去,换成了马丁靴。 陈谨悦低头去看残留在杯壁的咖啡渍,问她:“你今晚……几点回来?” “还不确定,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她把咖啡杯放进洗碗池里,回身往房间走。 “开车注意安全。” 她关上了房门。约莫过了一分多钟,听到了大门开合的声音。 她倒在床上,一看时间,刚好八点。因为喝了咖啡,也不指望能睡回笼觉了。 烦躁。 说不清是因为计划失败出了洋相,还是因为林韵声今晚又会回得很晚。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早上,气不打一处来。 23、坏草莓 陈谨悦一天无所事事,陈芳去打牌了,她索性傍晚一个人去超市,买了点水果,闲晃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 陈芳正巧回来了,这次喜滋滋的,看起来是赢钱了。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还哼着小曲儿。 陈谨悦拎着水果走过去,“看来赢了不少嘛。” “哟,你回来啦。去哪了?” 她把手里的塑料袋拎起来,在陈芳面前晃了晃,算是答了话。又把水果放在料理台上,拿出一盒草莓,泡起来。 陈芳简单做了两菜一汤,招呼陈谨悦洗好草莓出来吃饭。她把草莓从水里撩出来,又冲了两遍水,放到果盘里,转身去了餐桌。 陈谨悦小时候经常和林韵声一起吃饭,又或者三个人坐在一块儿吃。反而像现在这样只有她和陈芳的时刻比较少。 她又想起林韵声,现在正是饭点,她每天忙成这样,吃饭是怎么吃的呢?“林韵声每天带饭去公司吗?” “别没大没小的,那是你姐。”陈芳把饭放到她面前,又说她。 “哦,姐姐每天晚饭吃什么?”她重新问了一遍。 “她说和同事一起吃,或者点外卖。哎呀,我跟你说,所以才想有个人照顾她呀,你知道外面那些东西,吃起来肯定没有家里的好。” 陈谨悦听到这话又扁了嘴。“有个人照顾她,她不也是要上班的吗?不也是要忙的吗?这跟有没有人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你看那个江海涛,他跟你姐一起上班,有个自己人照应不是好多了吗?” 陈谨悦不接话,提到江海涛,她就心烦。 她想林韵声整天忙成这样,是不是也有江海涛的原因,毕竟自己在家里,她也没法好好谈恋爱,那在公司,怎么说还能和江海涛待在一块儿呢。 再说,是不是在公司还不一定呢。 她想着有点气愤,又在米饭上戳窟窿。 「咔嗒——」门打开了。 陈谨悦和陈芳同时往门口看过去,是林韵声。 “哦哟,声声啊,今天回来这么早,怎么没提前说。正好刚吃饭呢,快过来。” “哦,妈,正好会议临时取消了,就回来了。我吃过了,你们吃吧。” “哦,那行。” 林韵声换好鞋,拎着包路过餐桌,陈谨悦一直没用好脸色看她。 ? 她心里觉得有些莫名,「我早上理解错了?」她想。 林韵声回房间换上舒适的衣服,洗了手。又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瞥见了手边洗好的草莓,以为是妈妈买的,就顺手一起拿着,到餐桌坐下了。 坐到了陈谨悦身边。 陈谨悦眼风一扫,瞧见自己洗好的草莓被林韵声这么端上来了,想也没想就说:“草莓是我买的。” 语气还有点傲娇,意思是我买的,你怎么不问我就自己吃。 “说什么呢,什么你的我的,好好吃你的饭。”陈芳先开了口。 她甚至怀疑,要不是现在自己长大了,陈芳下一秒要拿着筷子抽她的手了。 林韵声在一旁没吭声。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又滑开手机不知道忙些什么。 陈谨悦特别烦现在这样,就是林韵声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是不仅不说话,甚至连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的时候。 那就干脆都不说话了。她又去戳米饭,戳着戳着,发现陈芳眼神扫过来,只好停住——不能让陈芳在现在又说自己吧。 她伸手去夹菜,埋着头把饭吃完了。 放下筷子一看,嘿,林韵声一杯水喝到快见底,但这草莓真的就一口都没再吃了。 她又看了一眼林韵声,对方还专注在手机上回消息。没给她一点关心。 “我吃好了,回房间了。”她没好气地说。 然后站起身,撂了筷子就走。 “小谨怎么了?”等陈谨悦离开,林韵声问妈妈。 陈芳吃好了也放下筷子,脸上带着疑惑和不满说:“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 …… 哦。那就是不满意我回来太早了? “妈,你把碗筷放着吧,我来洗。”她拿起杯子喝完最后一口水,也站起身。 没等陈芳拒绝,就拿着餐具往厨房走了。 说是自己洗,其实就是用洗碗机,只是陈芳平时总觉得几个盘子也不打紧,老舍不得用。 但这样一来,洗碗机不也跟着白买了吗。所以每次林韵声干脆把活揽下来,给家里一些不常用的电器活络活络。顺便让陈芳别那么累。 她把碗碟冲洗好,放进洗碗机里,倒好洗碗粉,蹲下身来按了开始键。 没有立刻离开。她就蹲在洗碗机前,又发了会儿呆。 抬腕看看时间,8:22。 八点半还有个线上会议,她起身,路过餐桌时,那盘草莓还在那放着。 她伸手挪了挪,放到了正中央,然后也回了房间。 陈谨悦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 她情绪起伏真的好大,刚刚还生气,现在竟然还有点委屈了。 但仔细一想,到底在气什么,无非是妈妈提到了江海涛,她再一通脑补,就把气撒在了好不容易早回来的林韵声身上。 林韵声难得早回家,这明明是自己想了好几天的事情,现在竟然就这样搅黄了,还是被自己搅黄的。 可是林韵声干嘛不吃那个草莓啊。自己有没有那个意思,她难道不知道吗?越想越委屈。 她听到林韵声回房间的锁门声,她想林韵声今晚是不是不会再出来了。 她要是因为林韵声忙,所以没见到她,勉强可以接受。可要是因为自己做错事,导致自己明明可以见,却见不到,那…… 她的委屈又化成沮丧,她把脸捂进被子里,不想面对。 「都怪你,坏草莓。」 她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时间一路到夜晚十点,陈芳关了电视,准备回房睡觉,就连陈谨悦都觉得困了——她今天起得太早了。林韵声都没再出过房门。 不是没想过去敲林韵声的门,可敲开了说什么呢,她只能作罢。 她悻悻起了身,拿上睡衣,准备去洗澡。 等她洗好澡再出来,走廊和客厅的灯都关了。她看了看林韵声还紧闭着的房门,她觉得自己就算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哭出来,也不是没可能。 陈谨悦低着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 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不圆,缺了好大一块。 她想起在国外,自己也这么在房间里,望着月亮。 她看着月亮,心里想着林韵声,想她要是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现在她还是这样,望着同一轮月亮,林韵声还在她心里,可这次近多了,她却连跟她说句话的理由都没有。 或许不应该说是理由。是林韵声一旦不来哄着她了,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林韵声…… 都快十一点了,林韵声…… 「咔嗒——」听到了隔壁房间门打开的声音。 是姐姐! 陈谨悦赶忙坐直了身体,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会不会是去厨房倒水。 ——我到底要不要出去。 现在竟然不像是今天早上那样坦荡了。 「咚——」自己的房门被敲响了。就只有一下,轻轻的,脆生生的一下。 她听到林韵声走路去了客厅。 「啪——」是落地灯被按响的声音。 林韵声在等她。 陈谨悦心跳频率一下就被带起了。她站在门边,和早上一样「三、二、一」深吸了几口气,才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又是和之前一样:林韵声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只亮了一盏落地灯,茶几上放着笔记本电脑。 林韵声真的在等她—— 从她出来的一瞬间,姐姐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了。她对着这个目光,竟然觉得又带点羞愧和不好意思,她移开眼神去望别处,看到了餐桌上的草莓。 规规整整地摆在桌子中间。 「都怪你,坏草莓。」 她走过去,拿起盘子,回到客厅。 在林韵声的眼神里,把它摆在了茶几上。 她站在茶几旁,不动。 她觉得自己不是24岁的人,她在林韵声面前永远是那个小孩子,是想惹她生气,但又怕她真的生自己气的小孩子。 “过来。”林韵声柔声开口,轻轻拍了拍身旁空着的地方。 陈谨悦才走过去,慢慢坐下来,又靠在姐姐肩膀上。 “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林韵声轻声细语地问她。 “我等了你好久……”陈谨悦又把嘴巴撅得老高。 林韵声轻笑,伸手去捏她的嘴巴,“要等妈妈睡着。” “哦……” “那……那你先抱抱我……” 话刚说完,她就被林韵声抱起来挪了个方位,被她从背后圈在了怀里。 林韵声把头搁在她肩膀上,贴着耳朵问她:“为什么不高兴?” “没不高兴,就是想到点事情,所以……” “我以为你不想我回来这么早。”林韵声和她靠得太近,呼吸都打在耳廓上,她感觉血液都涌到了头顶。 “不是啊。我哪有,我已经好几天没见你了。”她说起来竟然语气又不自觉地变得急躁。 林韵声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笑。 “林韵声……” 好痒。 她还想着怎么解释今天的情绪,结果电脑屏幕亮起来了。 这夜怎么总是这么巧合——又是江海涛的新消息推送。 陈谨悦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冷了下来,江海涛真是阴魂不散! 她抬手要移开圈着她的手臂,那句“你先忙吧。”已经到了嘴边,还没说出口,却被林韵声按住了。 “不要动。”她的语气竟然带着一点央求。 林韵声左手紧紧环着她,用了点力,让她站不起来。右手放到了触控板上,点开了消息提醒,当着妹妹的面。 23:15江海涛「数据脚本我发你邮箱了,记得查收。」 林韵声右手按了几下键盘,回复了「好」,就收回了手,抱着自己妹妹。她不说话,就这样让屏幕亮着。 如果陈谨悦想,她可以再抬抬眼皮往上看,之前的聊天记录,也全都是和工作相关。 林韵声坦荡得很,倒是显得她小气了。 “小谨……” 林韵声一下一下蹭着她的脖子。 “嗯……” “想吃草莓。” 她怎么能用这么蛊惑人的声音说出这样日常的四个字。 “好……” 陈谨悦短暂地逃开,半跪起身,去拿茶几上的草莓。回身的时候转了个方向,面对着林韵声,跨在她蜷起的双腿上。 她左手拿着盘子,右手替她挑了个看起来最饱满漂亮的草莓递给她。 林韵声不接,看着自己的妹妹。 月色是柔和的,灯光也是。 可林韵声的眼神不是。 陈谨悦觉得林韵声的眼神在烧着她。 ——安抚物 她想起小时候,邻桌小孩的兔子玩偶,她总抱着它,和它形影不离。 那是安抚物,是让人觉得有安全感的东西。 她知道这很奇怪,但她小时候,林韵声就是那个让她觉得安心的人。 ——她的安抚物,是林韵声。 她抬手把草莓送到姐姐嘴边,林韵声没有移开眼神,望着她,吃掉了草莓尖。 咬掉了她的一点理智。 果然是挑了颗饱满的草莓,汁水渗出来,沿着陈谨悦的手指往下滑。 林韵声伸出食指去追那滴水。从手指,擦过手心,一直抚到手腕处。 惹得陈谨悦起了鸡皮疙瘩。 追到了,她轻轻往上一挑,止住了水痕。 然后把手指送到了自己嘴里。 她含着自己的手指,还望着陈谨悦。 这眼神烧得陈谨悦快没了理智。 她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眉眼低垂,停在嘴唇那一处。 ——安抚物的使用法则: “林韵声……” 她的声音又低又抖,像要说出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我可不可以吻你?” 她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变得贪心了。 24、新月 笔记本电脑因为长时间没有收到操作指令,屏幕转黑。客厅的亮度也因此又暗了几分。 黑暗让人的视听抓捕力变得尤其敏锐。陈谨悦的心跳鼓噪而出,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仍然不敢抬头看林韵声。 林韵声或许没想到妹妹会这么直白,她手指悬在嘴巴里,没了动作。 过了几秒,她的手轻轻垂下来,摘下陈谨悦左手的草莓,放进盘子里,又取过果盘,放到了地毯一边。 可她仍是不言不语。 陈谨悦觉得自己快要跪不住了,大腿有麻木的感觉,一直沿着她的身体爬,爬到心尖,连着被拒绝的羞耻心,一直侵袭着她的大脑。她一整夜没有落下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盛在了眼眶里。 林韵声像是察觉到妹妹有些发抖的腿,她握住她空闲下来的手,轻轻扯了扯,让她坐了下来——在自己腿上。然后她偏头去找毛毯,伸手取过来,慢慢地展开,披在了妹妹身上。 “只许一下。”,她温声开口。 没给陈谨悦反应的时间,她手抓着毛毯,把人往自己怀里带。身体也跟着往前倾,接住了妹妹的吐息。 吻了上去。 “啊……”,陈谨悦没有准备,下意识叹出了声,她瞪大眼睛,盛了好久的眼泪也跟着滑下来。 林韵声说一下,就真的只有一下,她很快拉开距离,在暖黄的光里,看到妹妹的眼泪,“怎么哭了……” “林韵声……” 陈谨悦哪还有心思去解释这滴眼泪是怎么回事,她伸手去抓林韵声的衣领,要去追赶这个吻。 林韵声离开得实在太快了。 这不公平。 她甚至都没有尝到她嘴里的草莓味。 “姐姐……”她撒娇。 林韵声右手抚上了她的脸,擦掉了那滴眼泪。没让陈谨悦再靠近。 “林韵声,我不。” 她就是这样,有求于林韵声,就唤一声「姐姐」,发现不能得逞了,又直呼大名,撒泼耍赖。 她手抓着衣领,身体在姐姐腿上晃,像小孩子一样发出没有如愿就夸张的哀嚎。 林韵声没有办法,在刚才那滴眼泪被擦掉的位置又轻轻啄了一下。说:“乖一点,妈妈还在家。” 这是什么理由。陈谨悦撅着嘴看她,问:“难道妈妈看到我这样坐在你的身上,就没事吗?” 原本只是一句随口说出的埋怨,却没料到林韵声眸子都暗下去了。她偏过头去,不作声。 好像是今天第二次说了不该说的话。 陈谨悦赶忙去抱住林韵声,不亲就不亲了,但不想让她不高兴。 “那是不是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就可以。”她趴在姐姐身上,语调有些委屈。 林韵声不回答,伸手抱住了她,又像以往那样,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安抚她。 “林韵声……”,她轻轻叫她的名字。 她在这样宁静的夜里觉得安心,尽管那个吻只有片刻停留。 “嗯?” “我也很想你。” 她说「也」,是想到了那天在车上,林韵声遮住了她的双眼,在吻她前,说了那句“我很想你。” 回应晚了好多天才传到林韵声的耳朵里。 其实哪只几天。是好几年,跨过了山海几万里,才说给你听。 陈谨悦探着脑袋看悬在窗外的月亮,一弯新月,就算缺着一块,也因为林韵声的吻和拥抱变得圆满。 她想着又抱紧了姐姐一些。 她或许可以这样挂在林韵声身上一整天——如果不是客厅的亮度陡然高了一些的话。 她被重新亮起的电脑屏幕吸引了注意力。可林韵声,她慌乱地直接松开了手,过了半晌才意识到只是电脑亮了,而不是有人按开了灯。 陈谨悦回头去看电脑,有新的消息进来了。这次不是江海涛,而是赵曼。 她松开了手,从姐姐身上下来,把林韵声短暂地还给工作。 她抱着自己的腿坐在一旁,赵曼传了一份文件给林韵声,又说了些什么,让林韵声花了点时间去回复。 「嗯,是挺好的。不过,」那天她试探性地问赵曼是不是和姐姐关系很好,对方话没说完,就被回酒店的林韵声打断了。 不过……,不过什么呢? 她在等着林韵声忙完的这十多分钟里,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直到林韵声回复完消息,重新把注意力给她,她还维持着这个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她把头枕在自己膝盖上,偏过头去看林韵声的眼睛。 “你和小曼姐,关系很好吗?” 林韵声看了她一会儿,眼里是陈谨悦读不懂的情绪,好像不意外她会这么问,但也不怎么喜欢她问。 “你对她好像很感兴趣?” 陈谨悦皱了皱眉头,她想过林韵声会给一些模糊不清的答案,但没想到会这么反问她。 “什么意思……” 林韵声这次不再等电脑熄屏了,她回身合上了电脑。 “你好像很喜欢她。” “她有什么地方让人不喜欢吗?”陈谨悦没弄懂她的问题。 “没有,她挺好的。” “赵曼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 “嗯……关系很亲近的朋友?” “是的。”林韵声说完这句,就站起了身。她低头看着还坐在地上妹妹,说:“不早了,回去睡觉吧,小谨。” “哦……”满屋的旖旎又消散得不见踪影。陈谨悦把毯子放到沙发上,也跟着站起身。 林韵声瞥见了她脚边的那盘草莓,于是俯身把瓷盘拿起来,那颗被自己咬过一口的草莓还留在上面。像破败的红花。 她拾起这颗草莓,送到了陈谨悦嘴边,对方乖乖张开嘴含进了嘴里。 然后林韵声先一步离开了客厅。 被留下的人又抬起头去找那轮月亮,却发现它藏进了乌云里。 她咬掉那半颗草莓,已经不如当时那样汁水四溢了。 好像过期了一样。 之后的几天,林韵声还是非常忙,不过偶尔一两天会早些回来,和陈芳还有陈谨悦一起吃个晚饭。 她取消了早晨六点半的闹钟。一并展开的,是那晚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通常林韵声吃完饭就回自己房间了。 陈谨悦时常会觉得回国之后的好几次情绪漫溢是因为自己的过度解读而产生的。缠绵和暧昧是否真的发生过? 可每当怀疑自己,她又能想起那两个吻。还好吻是真实存在的,哪怕它们都短得来不及品味。 陈谨悦在这样的情绪里彳亍,她数数日子,自己已经回来大半个月了,再过半个月是春节,再之后……,过期的就不只是草莓,而是自己了。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回头想想,其实她并不知道回国之后的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好像总是在林韵声的掌控里,她的喜怒哀乐都跟着姐姐走。林韵声的一个拥抱和亲吻就让她心甘情愿不去计较那些本来应该被好好计较的事情。 不知道如何开始,就不知道吧,她也不愿再去扑风捉影。可如果不知道是如何结束的……这事她算有经验。一如六年前那样。 但正巧就是有着经验,所以不能,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 她吸了吸鼻子,拿出手机,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周五。她点开那个又被冷落了好久的林韵声的聊天框。 「姐姐今天几点忙完?我去接你下班吧。」 她按了发送键。 25、自白书(林韵声 · 三) 在我俯身凝望深渊的那晚之后,如我此前所说,恶魔的契约就被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身上。不过,我的妹妹陈谨悦终于回来了。 她几乎一夜之间就变得鲜活起来,又重新开始缠着我,叫我声声姐姐,问我忙不忙,要我去接她放学。 我再一次被「她需要我」的感觉包裹,实在是久违了。我沉溺其中,竟觉得这场交易也算不得全然失败,甚至还尝到了一些甜头。 尽管我早已回答过她「没有喜欢的人」,可我时常感觉陈谨悦在试探我,比如我去接她放学时,她一见到我,就会跑着过来,牵我的手,不管不顾背后任筱筱对她说的那句“再见”。我会替我不懂事的妹妹向筱筱道别,然后再同她一起回家,一路上她都不会再放开我的手。 还有那个说不清到底是「一夜之间就变难的课题」还是「她突然变得不聪明的脑袋」,导致她总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教她做题。我题目看得认真,脑子里全是解题过程,毕竟高中的课题对于我一个刚大学毕业的人来说,算不上容易。相比之下,她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她只是看着我。 是的,无论我在那道题目上停留多久,她都会一直看着我,一下都不移开。我浸在她的目光里,浑身不自在,我让她看题目,别看我。她会笑一笑,但并不理会我说了什么。 次数多了,我就不愿意再做那个掉进圈套的好老师,我放下笔,也看着她。她的眼睛会弯起来,好像在笑我怎么变聪明了一样,然后靠在我肩膀上,和我说说话,再顺手合上习题册。 没有人再管那道解不出的题。 小谨身上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她把对我的情感释放得彻底,连带着前面两年的克制,加倍地呈现在我面前,偶尔会让我无法面对。 因为我总是小心翼翼活着的那个人,瞻前顾后,思虑良多。细细想来,那句「可以」已经是我人生中说出的最出格的两个字。 可她的天真,不正是我想要她成为的那样吗? 想到这里,我又会再纵容她一些。 那时候我还是刚进职场的新人,时常会被有点资历的老员工扔来一些本不属于我的活儿,但我会听话地完成,不去计较,也没有资格计较。 这份「起点还不错」的工作,是我这些年拼了命地学习才换来的,我早就失去了我的议价权,我想陈芳早点轻松起来,我的妹妹也能过上不太为钱发愁的生活。 那天,新来的主管批评我没有做好数据清洗的基础准备,导致工作进行到分析阶段了,又花时间回去查错,耽误了两个人天的时效。 我急忙道歉,说今晚就会重新弄好。并且暗自祈祷这个离谱的错误不要影响我的季度奖金。 我回到工位先给陈谨悦发了消息,说今天会忙到很晚,让她不要等我。 她过了几个小时才回复我,问我「还没忙完么?」,我猜想她已经下了晚自习了。 我说是的,可能还需要两个小时,冰箱里有饭菜,她饿了可以热一热自己吃,做完作业就先睡吧。 我一路忙到深夜十一点半,不仅重新清洗了初始数据,还按着当前已有的项目进展,全部重新做了演算。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盯着屏幕,眼睛发酸,还饿着肚子,心想这次一定不能再出错了。 等一切都忙完,我按下了邮件的发送键,时间早就过了十二点,我躺倒在椅子上,仰头长舒一口气,可算忙完了。我收拾收拾,下了楼。 深秋的海城已经凉得不能只穿一件单衣了,这个时间的街道上早已没什么人,我走出写字楼大厅,只想赶忙拦辆出租车回家。 可马路边缩瑟着的,穿着校服的身影很快抓去了我的注意力。 是陈谨悦。 她靠在电线杆旁,正好打了个哈欠,结果看到我,赶紧闭上嘴巴,笑着跑过来。 我一点都笑不出,我皱着眉头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接你下班啊。”她笑得灿烂,好像理所应当。 我看她还背着书包,所以是九点半下了晚自习就直接过来了。 “为什么不听话先回家?” 她歪歪头说“最后一班公交车,如果我不直接来你这里,先回家的话,就赶不急了。” 我问的是这个吗?她惯会转移重点。 秋风吹得我一阵颤栗,“下次不许这样了,这样很危险。” “你生气了?” “没有。” “那我下次还来。”她又笑,我一时无语。 我说:“那你下次去大堂访客区等,不要站在外面。” 她倒还委屈上了,她指指楼里的保安,说:“他不让我进去。” 我回头看到兢兢业业守在前台的王叔,心想下次要给他打个招呼才好。 「咕咕——」我肚子叫了。 “没吃饭?”她问我。 “你呢?” 她不回答我,牵着我往旁边的便利店走。顺手还塞给我一瓶带点余热的柚子茶饮料。 她拿了一份卤肉饭,又挑了几样关东煮去收银台,我付了钱,和她一起坐在靠窗的高脚椅上,吃有时差的晚饭。 她还有点记仇地把柚子茶饮料拧开,非要我喝一口,说:“特意给你买的,都快冷了。” 我只好拿起来喝了一口,仰着头把饮料倒入口中的时候,我的眼神还是望着她,没有离开。这样满意了吗? 她当然是满意,转而用手撑着下颌,看我吃饭。 “不要一直看着我……” “今天是不是很累?”她不理会我说的话,她总这样。 “还好。” “姐姐……” “嗯。” “我好想快点长大。”她说完,捻起我垂下的发丝,轻轻别到我的耳后。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她的妹妹,而她是照顾着我的姐姐。 “你……不用长大。”我实话实说。 她最好能一直需要我。 她不说话,看着我笑,眸光清澈见底,更显得我心思怪异。 “就算长大了,我也还是你的妹妹。” 我沉默。有些被她看透的感觉,有些不被掌控的慌乱。 她总算回头去吃她那杯关东煮了,还挑了个牛丸放到我碗里。 “你吃这个够吗?” “够了,我在学校吃了晚饭的。” “嗯。” “姐姐。” “嗯?” “我们去看日出吧?” 这又是哪一出。 “今天不行了吧……” 我为什么在末尾加了个不确定的音节,因为我想如果她坚持的话,我也还是会毫无原则地答应。 “周日清晨吧?那天我没有课。” 我想了想,陈芳周日下午才回来,时间上不冲突。应了声好。 陈谨悦脸上露出得逞的笑,我补了一句:“那你答应我,下次不能像今天这样偷偷等我下班了。” “好。”我们做了不等价交换。 周六那天晚上,陈谨悦洗好澡吵着要和我睡,理由是,明天一早得四点多就起床去海边,她怕我起不来。 我听到这话,一时不知道从何吐槽。我没有赖床的习惯不说,就算有,怎么也不该让一个经常撒泼耍赖到了休息日十点都不肯起床的人来监督我。 我看着她不说话,看她的嘴巴一点点撅起来。 她下一步该撒娇了。 “求你了……姐姐。” 我就说吧。 我叹了口气,说好。 她喜滋滋地跑到我的房间,钻进被窝里。 前半夜,她睡得不老实,翻来覆去地换侧身方向,时不时还要深吐一口气让我听到。 “睡不着吗?”我如了她的愿。 “我冷。”她立马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开口。我感觉这几个字早就含在她嘴里了,就等我问一声。 我伸手捻了捻她的被角,别让风灌进去。 她不满意,说:“你现在都不愿意抱我了……” 我一时语塞,被她吃得死死的。把手放过去,搭在她腰上。她像得了默许,往我怀里蹭。 她还不满意,又说:“你拍拍我。” 这是她小时候我哄她睡觉才做的事。我闭起眼睛不再看她了,手却是听了话,一下一下轻轻扬起又落在她身上。 她这才心满意足睡去。 等闹钟响的时候,窗外还是漆黑一片,陈谨悦难得地没有赖床,一下就起来了。 我们奢侈地拦了辆出租车去海边,观景点有零星几个和我们一样来看日出的人,看着都是大学生模样。 我和陈谨悦站在一边瑟瑟发抖,明明已经特意多穿了一件衣服,可还是扛不住深秋清晨的海风。 陈谨悦一下把我抱在怀里,这个怀抱竟然让我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它不像以往我们任何一个拥抱一样柔和缱绻,也不像我几个小时前在床上抱着她那样纯粹——至少从我的角度来说是纯粹的。 哦,对了,我想到了,是「强势」。 我在她怀里没有动,我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快和我一般高了。 我靠在她身上。在我与她的生活里,很少有让我们同时这样“放肆”的时刻。更多时候我被迫要循规蹈矩,而她也不那么有侵略性。 但我不介意,反正早已来不及。 我们抱了一会儿,天空开始从黑转为静谧的蓝。比起日出,其实我更喜欢现在这个时段,空气清新还很凉,世界也不吵闹,朦胧的蓝色时隐时现。 远处的天和地也没有明显的区隔,它们交融在一起,界限模糊。像此刻的我和陈谨悦。 可惜蓝调时间很短,大概一刻钟。人人都喜欢天明,但我期盼它晚一点到来。 让这蓝色多包裹一会儿我的秘密。 我让陈谨悦松开怀抱,我拿出手机,想帮她拍几张照片。 她安安静静靠在石台上,眼睛不看镜头,却看我。天色还很暗,我按下快门,镜头成像没那么好,照片里她被包裹进深邃的蓝色里,而她的眼眸望向我。 我不敢多看,熄屏按灭了手机。 天将明,太阳一点点冒出了头,光很柔和,不刺眼。我听见身旁的人发出一点惊呼。确实很漂亮。 我回头去看陈谨悦——吵着要看日出的人,现在却浪费着时间看我。 说真的我有点后悔回头了,因为她的眼神让我挪不开。 她一点点靠近我,我心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埋下的欲望的种子,跟着这颗初升的太阳,一点点冒了头。 她的眼神像充满渴望的镜子,照得我无处藏身。 我怯懦,可她偏偏顽固。 海风一吹,我身旁的空气蠢蠢欲动,像我摸不着的低语游荡在耳边。 我被迫将它们吸入我的鼻腔。风明明是凉的,可我却感觉在被灼烧,充满了罪恶。 而我却在为这份罪恶里抑制不住地颤抖。 ——别再这样看着我了。 我苍白地乞求。 天快要亮了,我拖不到这份心绪到那时。 我拉她过来,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同她今日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怀抱一样,这个吻,是我对深渊的献礼。 陈谨悦没说话,她抱着我,我听到她的心跳,合着浪花的节拍,一下一下冲击着我的脑神经。 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日出的观礼到了尾声。 身旁几个陌生人走过来,问要不要帮我们拍张照片,我想她是不是误会我们是情侣了,我有一点慌张。 “好呀。”陈谨悦抢先我一步答了话。 她揽着我在她怀里,对镜头笑得肆意。我浅浅勾起嘴角配合她。 「咔嚓——」闪光灯也跟着亮了。 我没理由地心慌。 镜头像冷视的恶魔审判着我,等天光大亮后,将疯子的罪行公之于众。 我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拍立得,道了谢。 对方说:“不客气,两位很般配哦。” 我在这声音里,开始下坠。 26、香烟 「今天会很晚,有团队聚餐。」 林韵声回得很快,照例没有让她等太久。 陈谨悦把手机扔到床上,再把自己砸进去,余波还让她在床上小幅度地抖了抖。 今天不行就改天,一两个月等不了,一两天总是行的,她安慰自己。但脑子里停不下来一直想和林韵声之间的事。 「嗡」,手机又震了。她拿过来看,对方追了一条消息进来,问她「你要来吗?」 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给了回复,「来。」 「好。七点钟,赵曼会来接你。」 七点,还有三个小时。 陈谨悦先拨了通电话给妈妈:“喂,妈。” “悦悦啊,什么事啊,七筒。” “我晚上跟声声姐一起吃饭,她团队聚餐,就不在家吃了。” “团队聚餐啊,诶诶,放下放下,杠!好的啊,那你们早点回来。” “好,挂了。”陈谨悦摁掉电话,拿起衣服就去浴室,过了两秒又折回来,想起先给手机充个电。 洗澡、化妆、挑衣服,不满意搭配又再换。总共没带几件衣服回来,现在是肠子都悔青了,但无力回天。 几件衣服排列组合也就那么几个选择,最后拿了件长袖德绒衫打底,外面套一层学院针织衫,配上咖啡色的灯芯绒长裤…… 只能这样了。 陈谨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的,一点不像姐姐那样成熟。站在她旁边一定怪怪的,她想。 转头一看时间,已经六点五十了,她赶忙理理自己的头发,拿好包,捏着手机,双腿并拢坐在沙发上,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赵曼来的很准时,七点整的时候发来消息说「到你家楼下了。慢慢来,不着急。」 「好的,小曼姐,我马上到。」 她三步并作两步去了玄关。对了,把鞋给忘了。 林韵声今天一定穿的高跟鞋,如果自己再搭运动鞋的话,那不是更像小孩子了吗。 不行不行。 她打开鞋柜,想找一双能临时穿着的,眼睛扫到了林韵声那双马丁靴。就你了。她拎起鞋子放到地上,脚一蹬,鞋带一系,赶忙出了门。 陈谨悦上车的时候,赵曼正巧在接电话,她乖乖坐进去没打扰她,系好了安全带,又是那副刚才在沙发上整装待发的模样。 赵曼觉得她可爱又好笑,一边接着电话一边露出大白牙笑她。 “你紧张啊?”对方挂了电话,省去寒暄,直接问她。 啊?这么明显吗? “有一点。”那干脆就别藏了。 赵曼发动车辆,一边打灯等汇入车流,一边说:“别紧张。是你姐的团队,人没那么多。” “哦,这样啊。难怪她没空来接我。” “是咯,那我当一下司机。” 陈谨悦赶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小曼姐……” 赵曼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伸过去揉揉她的头发,说:“开玩笑的,轻松点。” 哦。 车开到聚餐地点,是家西餐厅。赵曼说她还有个重要电话要打,所以让陈谨悦先进去。 她听话下了车,结果马上就看到了在门口和人抽烟的江海涛。 陈谨悦翻了个白眼,想绕路自己进去,结果江海涛眼尖得很,马上就注意到她了。 “诶——!悦悦。”他招呼亲热。 陈谨悦想我跟你也不是很熟,你不会叫我全名吗? 她不回话,直接走过去,江海涛立刻灭了手里的烟,跟身旁的同事介绍,说这是林经理的妹妹。 “我带你进去吧。”江海涛说 “嗯。”对方身上的烟味臭得她直皱眉,她刻意走慢两步,跟在他身后。 林韵声和几个同事坐在二楼,聚餐还没开始,她们坐在一起闲聊。陈谨悦看到姐姐,立刻快步走过去,把江海涛扔在身后。 走到跟前了,林韵声才注意到她,对方抬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后面的江海涛,心下了然。 林韵声仍是坐着,她牵起妹妹的手,放在手心里捏一捏,笑着引她坐到自己旁边的空位。 江海涛也跟在后面,相中了陈谨悦旁边的位置,正准备坐下…… “这个位置给赵曼留着。”林韵声开了口。 “哎呀,赵总监也来啊。”江海涛说完,就自觉换到了另一个空位。 陈谨悦偷偷数了数,和林韵声之间隔了五个人。 还行,勉强满意。 “这是我妹妹,陈谨悦。”人不多,林韵声简单开口做了介绍。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表示欢迎,夸她可爱,说她和林经理一样漂亮。 陈谨悦咻地红了脸,她低头去看林韵声的鞋,果然是双细高跟在脚上。 ——还是姐姐漂亮得多。 赵曼是大概半个小时后才回来的,餐点已经差不多上齐。 她到的时候很自然地就坐在了陈谨悦的身边,和其他人打招呼。那些人说她来得正是时候。她乐呵得直笑。 陈谨悦记得赵曼是市场部的,姐姐在商业分析中心。团队聚餐,赵曼也跟着一起来,大家还见怪不怪,看来是真的关系非常好。 “喔唷,赵总监今天坐不到林经理旁边的位置了。”陈谨悦不知道名字的女同事先开了口调侃她们。 “你们不懂,小谨可比你们林经理可爱多了。”她说完又揉了一次陈谨悦的头发,还凑过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还紧张吗?” “不……不紧张了。”她也轻声回答。 林韵声在这时松开了手。 陈谨悦偏头去看她,她没有回应。 “啊?我嗑的cp这就be啦?”调侃一波接着一波过来,都是绕着林韵声和赵曼的,陈谨悦在中间偶尔出场做个工具人。 “但林姐你不要伤心,你看看我,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坐在长桌对面的女生这话一说,场面上又是一阵起哄。 赵曼立刻接了话茬:“嘿,小姚,你算盘打得可真响,可惜你们林姐钢铁大直女,跟我可不一样。我吃不着,你也别想。”她说完还贱兮兮举起手边的红酒杯,伸过去碰了一下,俏皮地说了一句“干杯。” 林韵声在旁边笑。 陈谨悦却因为这句话愣住了。 什么意思? 赵曼是弯的?而且在职场公开出柜了? 那她和林韵声到底怎么回事? 她脑子里一堆问题,没来得及收拾,又有人走过来要跟林韵声喝酒。 林韵声端起酒杯也站起来,对方说了几句林经理今年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就碰杯饮尽。 她只抿了一口酒,没有多喝,也没着急坐下,转身对着桌上的人说:“过去一年,大家都辛苦了。还有新加入团队的两个小朋友,年底太忙了有时候没顾上你们,但我很感谢你们选择了我。” 她冲那两人笑笑,接着说:“有些时候业务变动太大,导致我们一遍一遍被动响应,一部分是因为我还没有在管理层拿到足够的话语权去影响她们的决策,希望大家给我点时间,明年我争取让大家不用这么痛苦。” 底下的人跟着笑,她停了两秒,继续,“快过年了,我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明年我们一起加油,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和支持。” 林韵声把话说,举了举酒杯,下面有人喊了一嗓子说:“林姐是我遇过的最好的领导!干杯!” 大家纷纷站起来做了回应,端起酒杯和她一一碰过。 陈谨悦明明没有喝酒,却感觉要醉在这样的林韵声的语调里了。 她的姐姐林韵声,谦逊又温柔,话里不卑不亢,也没有一丝傲慢。强大还闪着光。 ——好羡慕你们和她一起工作。 ——好嫉妒她对你们说明年一起加油。 ——好喜欢她。 陈谨悦也跟着站起身来,伸手要去拿自己的酒杯,没想到林韵声明明眼神在别处,却一下子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 意思是她不用喝。 赵曼手也快,赶忙不着痕迹地推过来一支装着果粒橙的高脚杯,于是她就在一群人端着红酒的场合里,略显尴尬地端起了一杯耀眼的果粒橙,和人碰杯再喝下。 赵曼在一旁低低地笑,她也无可奈何。 在这之后,林韵声就顾不上她了,团队十多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和她聊,再轮流上前来和她碰杯。林韵声喝了不少酒,但看起来兴致不错。 陈谨悦暂时把姐姐让给这些人,自己老实吃着面前的牛小排。时不时和赵曼搭两句话。 “闷吗?”赵曼凑过来问她。 “嗯?” “要不要陪我出去抽根烟。” 陈谨悦先去看姐姐,她还站着和人说话,便答了“好”,起身跟着赵曼往外走。 正好她也有话想问问赵曼。 她跟着对方一路走到阳台吸烟区,没有其他人,就她们俩站在风里。 赵曼兀自拿出一根细烟点上,没问陈谨悦「你抽吗?」之类的话,反而展开了手里的外套,披在了陈谨悦身上。 “你会开车吗?”赵曼的话题实在有些跳跃。 “啊?我……我没有国内驾照。” 她朝身侧吐出一口烟,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格外好看。“那待会儿得帮你姐叫代驾了。” 她话又说到林韵声身上。 “嗯……” “小曼姐。” “嗯?” “那个……”陈谨悦稍显迟疑。 “你问。”赵曼侧眸看了她一眼,哼笑。 陈谨悦觉得她应当是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了。 “你是……弯的?” 对方透过弥漫的烟雾,笑着看她。 “嗯哼。”她掉出两个音节,表示肯定。 陈谨悦手指捏了捏搭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一角,犹豫着怎么开口问下一个问题。 赵曼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弹了弹烟灰,再把烟蒂浅浅咬进嘴里。 “那,你和我姐……?”她问这话时,低着头,不敢看她。 赵曼原本身倚着墙,听到她这么问,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手垂到身侧,向陈谨悦靠近。 “你想什么呢?”赵曼噗嗤一笑。 “我跟你姐只是朋友。” 这下该陈谨悦脸红了,“哦……我就是觉得你们关系很好……” “嗯,我跟她都认识六年了,能不好吗?” “不过话说回来,都六年了,我现在才知道她有个妹妹?这合理吗?” “啊……”怎么又绕到自己身上。 “那你们是工作认识的吗?”陈谨悦赶忙把话题又牵回去。 “是啊,我在你姐还是个职场菜鸟的时候就认识她了。” ——好羡慕她,能认识职场菜鸟林韵声。 “你姐以前不像现在这么游刃有余,能自己端起酒杯和人喝酒了。她以前喝吐了都是我带回家照顾的。” 羡慕又变成心疼。 “我工作这么多年,就你姐一个知心朋友,我想她也一样。我跟她两个人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彼此信任。结果你还问我跟她有没有什么?” 赵曼笑得好大声,陈谨悦怀疑连里面就餐的人都能听到。 “不好意思啊……小曼姐,我就是好奇。”她连忙道歉好止住她的笑。 “你姐不容易,你回来了,要多照顾她。”赵曼语气突然低了下来,用没拿烟的那只手拍拍陈谨悦的手臂。 “嗯……” “陈谨悦。”突然被叫名字的人一愣。 “啊?” 赵曼抬起脚用高跟鞋的鞋尖点点她的鞋面。 “怎么偷穿你姐的鞋?” 这话一说,陈谨悦的脸又红了。她正想着怎么解释才好,怎么赵曼连鞋也认得出。 一阵响动吸引了人的注意力——阳台的门又被推开了。 两人目光同时看过去。 是林韵声。 她头发披在身后,发丝被风带起,显得有些凌乱。 她瞧见陈谨悦身上披着赵曼的外套,低头两只脚碰在一起。 她的妹妹陈谨悦,靠在绿植木栏上,明明没有喝酒却脸颊微红, 她看见赵曼手里还燃着的半支烟,把空气也染成烟草的味道。 没有原由的,林韵声突然想把它拿过来,也抽一口。 27、高跟鞋与马丁靴 小小一个抽烟露台,站了三个人。 林韵声踩着风走过来,擒住赵曼的手腕,把烟拿下来,在手里停了几秒。 “在聊什么?”她问。沾了酒的声音,有些慵懒。 “聊你呀。”赵曼笑嘻嘻地回答,被抢了烟也不恼。 林韵声看了妹妹一眼,往旁边挪了挪,抬手掐灭了烟,扔到垃圾桶里。 “怎么把我一个人留在里面。”她说这话时,谁也没看。 她好像有点喝醉了,陈谨悦想。姐姐平常不会这么讲话的,现在尾音勾一勾,哪还敢不牵着她走。 “哎呀,那不是看你忙着嘛,我们现在进去。” 赵曼挽着林韵声先走,陈谨悦跟在后面,她把外套取下来折在手臂上。林韵声好像真的有些醉了,脚步不那么平稳,轻轻靠在赵曼身上。 脚步间,她低头回眸,意味不明地看了身后的妹妹一眼。 三个人回到席间,林韵声很快又被其他人借走,陈谨悦早就没了吃饭的心思,坐在位置上安静地看。 和她差不多安静的,还有江海涛。 陈谨悦也分了几个眼神给他,江海涛只是坐在位置上和左右两个同事聊天,没上前去和林韵声有什么接触。 直觉告诉她,大家不知道她俩的事情,又或许是林韵声确实还在考虑?她没有答案。 真要说的话,这俩人cp感还没她姐和赵曼强呢。虽然不管哪种,陈谨悦都不喜欢。 正想着,身边的赵曼起了身,手又放在陈谨悦头上,这次五根手指立在上面,稍稍使点力,陈谨悦被带着扭头去和她对视。 “我得走咯。” 陈谨悦跟着站起来。 “你姐就交给你啦,她喝醉了。” “好。” 赵曼离了座位去和人打招呼,说先走了,临走前还给了林韵声一个拥抱。 没多时,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周五的晚上,想续摊的自然玩在一起,要回家的,也乐得自在。 林韵声回了座位,人已经醉得说话都拖了长音。陈谨悦赶忙挪挪椅子,上前去护着她,怕她倒下去。江海涛在旁边看着,没过来。 “回家吗?姐姐。”陈谨悦凑在耳边问她,去牵她的手。 “好……”说完歪头倒在妹妹肩膀上。 陈谨悦拿出手机找了代驾,app用得不熟练,花了点时间才叫好,期间林韵声一直看着她的手机屏幕,时不时笑一下,想把手机拿过去自己操作。 “别闹……”又被陈谨悦制止。 代驾来得很快。接到电话的时候,陈谨悦扶着姐姐起身和身旁的同事道别,江海涛这时想过来帮一把,送她们去车上,陈谨悦没答应,说自己来就行。 心里祈祷林韵声能乖一点,别让她在江海涛面前出糗。 回身拎了包,带着林韵声去了停车场。 上了车,林韵声一路都倒在陈谨悦怀里。 她喝了酒的眼睛,像含着春水,裹着陈谨悦在里面荡漾。汽车后排的中央扶手自回国第一天被放下后,终于有了机会再折起。 边界也跟着消失不见。 陈谨悦搂着姐姐,在全是属于林韵声味道的车厢里,无端想起那辆凌晨四五点的,放着老歌的日出计程车。 她低头过去,用脸去蹭对方的鼻息,林韵声抬手搂住她的脖子,像小猫一样发出满足的轻叹。 “喝醉了吗?”她的声音埋在温热的气息里,湿润黏腻。 林韵声的嘴唇找到她的耳朵,把声音轻轻送进去。 “嗯……” “没有……” 语焉不详,但惹得陈谨悦耳膜鼓震,耳廓也跟着泛红滚烫。 她说完把头向后仰去。 那个感觉又找上陈谨悦, ——「希望这辆车永远也不要到站。」 一如每一次和林韵声的旅途一样。 车平稳驶入车位时,林韵声的眼神已经清明了大半。 陈谨悦下车陪代驾师傅取出后备箱的小电动车,又回到后排座位,牵姐姐下车。 按好上行键,两人等在电梯前。 “醒了吗?”陈谨悦问她。 「叮——」 电梯门开了,林韵声不回答。 走进轿厢,伸手按了一楼。才说:“还差一点,陪我走一会儿吗?” “好……”别说是深冬了,就算外面八级台风,她也不会拒绝。 一走出这栋楼,林韵声就先问了话:“冷吗?” “还好……”陈谨悦拢了拢衣服,撒了谎。 林韵声歪歪头看她,问:“赵曼说你和她聊我了?” 醒酒是假的,想问这句是真的。 “她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嗯?你不信我说的?”她轻笑。 “呃……我只是,刚刚才知道她是弯的,所以,” “你喜欢她?”林韵声很少这样打断别人说话,但今天却显得有点急躁。 已经是她第二次这么问了。 陈谨悦想到前几天晚上的情况,这次终于读懂了林韵声的问题。 问的是你喜欢她吗? 心里想的是「那我呢?」 “我喜欢谁你不知道吗?林韵声。”陈谨悦站定在风里,清澈的眼睛望过去。 她不喜欢误会,话要在今天就说清楚。 “我不喜欢她。” 她看到林韵声眼眸温柔,嘴角微微扬起。 “我原本以为你们之间有朋友之外的感情。” “说了只是……” “不过现在,”这次轮到她打断林韵声了。 “有些事情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陈谨悦声音变得认真。 “林韵声……” “为什么今天让她来接我?” “因为我在忙。”林韵声很快回了话。酒醒了大半的人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柔软了,又变得有些疏离。 “我可以打车的。” 她停顿几秒继续,“北城那晚,为什么告诉赵曼我喜欢吃什么,为什么让她和我一起吃晚饭?” “还有为什么说我对小曼姐感兴趣?” 好多个为什么一下子全扔出来,话说完,陈谨悦自己也变得更肯定。 这次她不想再等林韵声的回答了。 答案早就晒在了月光里。 “你以为我喜欢她?”她有些咄咄逼人。 林韵声轻轻撇开了抓着她袖口的手,把手藏进大衣口袋里,往前继续走。 深冬的树木早就没了叶子的点缀,无云的长夜里,月光都变得有些刺眼。 陈谨悦跟在后面走,她继续说:“或者你想我喜欢她?” 林韵声听到这句话,终于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只是留给陈谨悦一个有些孤独的背影。 “你想我喜欢她。”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变得确定。 陈谨悦走到了对方身前。 “但又害怕我真的喜欢她。” “是吗?”她逼着林韵声看自己,眼睛里全是雾气。 “所以你又会告诉我,可以麻烦你。” “还会从热闹的饭局里抽身去找我们。” “你好矛盾,林韵声……”陈谨悦说到这里已经沮丧得要流眼泪了。 林韵声听完,呼吸有些急促,她绕过自己妹妹,又想逃。 陈谨悦抬手拉住她,用她挣脱不掉的力气,圈住她,“你别走了……” “林韵声,你为什么会对我的爱这么没有信心。” 还有半句,她咽了下去。「和六年前一样。」 话说完,眼泪就滴了下去,她一点不躲,她要林韵声看到自己的眼泪。 “小谨……” 林韵声抬手去抹她的眼泪,可叫完她的名字,又失了语。 眼泪掉得太快,林韵声怎么擦也擦不完。陈谨悦往后退了一步,自己抓着袖口在脸上鼻涕眼泪一把抹了,妆都蹭在衣服上,好笑又可怜。 林韵声追着她的脚步,把妹妹拉入怀里——像在酒吧的那晚一样,也是抱着她,也是在这样冷的风里,等她哭完平复下来。 ——「如果不是喜欢上自己,陈谨悦本不该有这么多眼泪。」 风又起,吹得林韵声的思绪散乱漂浮。 “说点什么……林韵声。”陈谨悦在她怀里求她。 “对不起……” “林韵声!”她眼泪又要掉下来。 ——「别哭了。」 “以后不会了,小谨。” “真的?”陈谨悦的眼泪安静下来,她撅着嘴问她。 “真的。” “那你亲我一下。” 林韵声好像没听见一样,伸手去擦妹妹脸上的泪痕。 “啊——你亲我一下。”她耍赖,说着还蹦两下。 对方还是不动。 好烦,不等了。 陈谨悦抓住还抚在她脸上的手,手指交缠进去,垂在身侧,左手揽过林韵声的腰,双眼一闭,把吻留在姐姐脸上。 她们站在树旁,光秃的枝桠悬在空中,半圆的月亮透过缝隙,偷看这里一眼。 陈谨悦想自己其实真的很好哄,哭过了,有了林韵声的一句「以后不会了」,她就又好了。 她嘴唇离开得很快,正要说自己不生气了…… 林韵声两只手又攀上她的脖子,绕成圈,把她领回来。这次结结实实吻到了妹妹的嘴唇上。 她的气息乱得一塌胡涂,陈谨悦为这个意料之外的,再也不是浅尝辄止的吻感到诧异。 林韵声加深这个吻。像不受控制一样,轻轻颤抖,她说:“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她好像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可还有一句,说过一次了,还想再说一次。 「我好想你,就算现在你在我怀里,我也还是觉得不够。」 但她把时间留给了这个吻,把这句想念一点点揉进了呼吸里。 陈谨悦尝到她呼吸里的酒味,手指摩挲着她的腰,送出自己潮湿的爱意。 “林韵声……” “林韵声……” 到她觉得气息用尽,才被松开。陈谨悦喘着气去看姐姐,对方面红耳赤倒是像真正喝醉了一样,要不是漂亮的眼睛还有一点动情的余波没有散进这夜里,陈谨悦也会怀疑自己。 “现在酒醒了……?” 林韵声哪还理会她,转身就往回家的路走。 陈谨悦笑着追上去蹦到她背上,“姐姐……” “下来。” “不要。” “干嘛偷穿我的鞋。” “啊……好看吗?” “可爱。” 林韵声伸手绕过妹妹的膝弯,把她往上抬一抬,“抱紧。” “好。”陈谨悦傻笑。 马丁靴离了地面,跟着步调荡一荡,月亮也跟着害了羞。 28、汇报演讲 房门被人流于形式地敲了两声,没等还在梦里的人清醒,就有人擅自拧了门把手进来。 对方流程熟悉,一气呵成。她先是走到窗边,一下把窗帘甩到底,顿时天光大亮,床上的人皱着眉把头埋进被子里。 但没用。那人接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强迫她睁眼,她只好抬起手臂搭在眉骨上,稍微做一点抵抗。 “几点了,还不起来!” 然后听到那人踱步到衣柜旁,柜门被拉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十几秒之后,有东西被扔在被子上,不重,但衣架磕碰的声音响了两次。 陈谨悦等这套流程走完,终于意识回笼,她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妈……干嘛着急叫我起床。” 陈芳在一旁也没闲着,把她昨晚乱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叠好放在一旁,“都快中午了,快起来,你姐难得在家一起吃早饭。” “哦。”她揉揉眼睛,窗户外晴空万里,难得的好天气。低头一看手机,才「中午」九点。 林韵声斜着靠在门框边,左脚撑着身体,右脚轻轻往左边一搭,脚尖立在地上。她手里端着杯咖啡,喝了一口,笑着看陈芳和陈谨悦斗嘴。 陈谨悦想到昨晚的吻,心里还是甜的,她伸个懒腰,用手轻轻蹭了蹭自己的鼻子,下床去了浴室。路过林韵声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腰,算是对她说了句「早安」。 早饭是从外面买回来的烧卖和蒸饺,是陈谨悦高中时候常吃的、学校边的那家。她拉开椅子坐下,林韵声从旁边把咖啡推到她面前,是杯热拿铁,上面飘着一颗歪七扭八的心。 陈谨悦没忍住笑出声,“好丑的心哦”。林韵声不理她。 她转了转杯子的方向,把心尖尖对着自己,从那处开始喝。拉花是丑了点,但怎么也是姐姐给她的,她要保留得久一点。 陈芳端着自己的豆浆坐在两人对面,“声声啊,你昨晚团队聚餐啊?” “嗯。” “那你后面是不是就没那么忙了,要过年了嘛。”陈芳说着,夹了两个烧卖在盘子里递给陈谨悦。 “嗯,下周会轻松一点了。” “妈我自己来。”她伸手从陈芳手里拿过自己的餐碟。 “对了,妈,今年过年有想去的地方吗?” “你问她。”话音一落,陈芳和林韵声同时看过来。 「看我干什么?」 陈谨悦记得小时候,每年过年,都是三个人挤在老房子里,妈妈做几样平时吃不到的菜,电视机开着看个春晚,这个年就算过了。 她们没什么旁系亲戚,但三个人的年夜饭她也吃得满足。 长大了一些后,每年寒假结束,听到同学们讨论压岁钱,再顺便抱怨家里的亲戚。她想红包她是有的,但烦人的亲戚没遇到过。陈芳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林韵声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 她是海城第二小学里最幸福的小孩儿。 陈谨悦拿筷子破开烧麦,挑了里面的糯米放进嘴里,嚼一嚼说:“去漠河吧。” “啊?” “国外还没冷够啊?”陈芳眉头拧在一起不知道自己女儿出的什么鬼主意。 林韵声端起咖啡的手笑得一抖,抿了抿嘴唇说:“去南城吧,南城暖和。” 说完看了一眼无厘头的妹妹,对方拿筷子戳着烧麦,也在低低地笑。 陈芳斜了一眼陈谨悦,不知道两个人在打什么暗语。 其实也没什么暗语,就是一些心血来潮、不着边际的玩笑,林韵声刚好听得懂而已。 春节的计划很快就定下来,陈谨悦心情特别好,一半是因为好多年没有好好过春节了,另一半是这次春节里有林韵声。吃完早饭,她就迫不及待拉着姐姐去客厅,要做出行计划。 这下沙发可算有用了。再也不是坐在地上了。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陈谨悦眼睛一眨一眨,脱了鞋把腿缩在沙发上问她。 林韵声调出工作日程,划动两下,“嗯……年二十九?” “好!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这次她歪着头,探着身子去看姐姐。 林韵声眼睛弯成月亮笑着看她,伸手去捏妹妹的鼻子,“你想什么时候?” “初五吧,初五好不好?” “好。”她笑着答应。 “那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都行,你安排一下?”陈谨悦探过身来的发丝落在林韵声的腿上,她用手指一点点把妹妹的头发梳好。两人距离太近,对视的时间又长,她无端想起昨晚的吻。 微微红了脸。 陈芳还在厨房里忙活,林韵声清清嗓子,站起身,对妹妹说“交给你咯?” “好!” 海城深冬的周末,太阳难得勤快,满满当当照了两天。城市像从冬眠里醒来了一点点,街道也变得有了生气。 任筱筱打来电话,约陈谨悦出来吃饭。她话语里藏不住笑,说不出来了,有事要忙。 她一个刚回国的人,除了任筱筱一个朋友都没有,她能忙什么。 对方一听她上翘的尾音,就知道和林韵声有关,也罢,奚落她两句重色轻友,便故作无奈地挂了电话。 陈谨悦浪费这稀有的阳光,把时间放进了造梦里——造一个一星期后,和林韵声的,在南城的美梦。 连新年都变成点缀。 周日晚上吃过晚饭,陈谨悦拉着林韵声不让她走,“你坐在这儿等一会儿。” 她跑到房间去,把电脑拿过来,给林韵声看她花了两天时间做的春节计划。 密密麻麻好几页——易读性极差。 林韵声一双笑眼轻轻一扫,抓了几个关键字,「初三,早上八点,付记早茶。」 她看看身旁今早九点起床都不情不愿的妹妹。 可落地性——有待商榷。她心里又加了一个判断。 一篇不怎么合格的报告文件,一场不怎么正式的汇报演讲。 但一个她很喜欢的汇报对象。 好棘手的情况。她职业病犯了。 林韵声手撑着头,看送到她眼前的屏幕。汇报人坐在她旁边,离得近,汇报热情极高。 “年二十九,我们下午飞,到了之后,我们去一家叫金城山的酒店吃晚饭,这家店是吃南城特色菜的。好不好?” “好。”林韵声眼睛看着妹妹的耳朵。 是前天晚上被她染红的那一处。 “年三十,营业的店不多,我们就在酒店吃早饭和自助午餐,晚上,南城的海滩有新年烟火,我们早点过去,占个好位置跨年。” “好。”眼神挪到了藏在衣领下的锁骨。 是她呼吸的延伸,缠绵曾盘踞的沟壑。 “大年初一,有一个当地政府办的新年集市,专门用来吸引游客的,我查过了,很大,我们可以在里面玩上一整天。去不去?” “好。”然后是一张一合,口齿伶俐的嘴巴,字字句句吐出来都是幸福的韵脚。 是她吻过无数次的地方。 “大年初二,我们去海边,你带我去骑海上摩托吧!妈妈的话,她不适合这项运动,她可以去玩舟筏钓。” “好。”眼神落进了妹妹漂亮的双眸。 深冬里竟然还点着春光。 “林韵声!”陈谨悦终于发现她在走神,单方面暂停了这场汇报。 “你别看我,看屏幕!”她抱怨。 话音一落,怎么这话自己也觉得熟悉,好像七八年前,林韵声也是这么对她说话的「你别看我,看题目。」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跨时空共情了。 ——原来这么气人! 她气鼓鼓的,带一点点心虚——可能要对以前的林韵声说声对不起——但这不是你不尊重我劳动成果的理由。 “我在听。”林韵声的声音温柔地传出来。 “那你怎么只知道说‘好’,也不提意见。”陈谨悦撅嘴表达不满。 “你安排得不是挺好的吗?我没什么意见。”她轻轻一笑。 ——在职场可从来没有这样偏心过。 “那初三呢,初三我们去庙里拜佛!” 林韵声听到这话,笑得有些压不住嘴角,心想「初三不是八点起床去吃付记早茶吗?再说南城哪来的寺庙。」 但她不拆穿,说:“好啊。” 陈谨悦瞪她,“初四我们在酒店里躺一整天!” “也好。” “林韵声!” “你变了,你现在会欺负我了。”陈谨悦干脆终止汇报。 以前是她合上练习册,现在还是她合上电脑。 林韵声看着妹妹,能感受到她这两天为了这趟旅行有多么兴奋,陈谨悦还是那样,满心满眼都是她。 想到这里她有一点幸福,又有一点酸涩。 手还撑着头,她调了调角度,越过妹妹的肩膀,看了一眼在客厅沙发上看综艺的妈妈。 综艺好吵,但她的陈谨悦很安静。 「三、二、一」 她小幅度挪动身体,在陈谨悦脸上印一个吻,轻轻的一声「啵」,纯情又好听。 还顺便落下一句匆忙但甜蜜的“我都听你的”,说完便起身去了客厅,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陪陈芳一起看电视。 汇报对象极其不负责地离开了,会议没有不散场的理由。 被留在餐桌上的人,脸颊上有一处烫得她移不开身。嘴角也不听话,不自主地往上扬。 「林韵声今天怎么这么甜……」她想。 突然又喜欢新年了,比小时候更喜欢,比期待放假更期待。 她压住嘴角起身,拿上电脑回房间。 失败的汇报就先放在一边吧。毕竟甜蜜的办公室恋情,谁不钟意呢。 谁人不知南城没有寺庙,不懂礼法的信徒却早已在心里祈祷了千百遍——「上天啊,这样的心动可不可以永远没有尽头。」 29、不放手 林韵声在这年的最后一个工作周终于恢复到了朝九晚五的工作状态,陈谨悦每天缠着她再对对行程的细节,机票订哪一班,酒店住哪一个。 陈谨悦觉得自己是数着秒数等过这几天的,她老早就又把自己的小行李箱摊开在房间里,每天放点东西进去,一点点填满。 等到出发的那天,正正好好塞满空隙。她抬指一推,锁扣啪嗒一响——出门过年了。 说来真是奇怪,在国外的时候心里想着海城,回来了,却总期待离开海城。 飞机难得准点到达。 一落地,陈芳就要往机场洗手间去换衣服——实在太热了。二十四度的气温,她穿着毛衣秋裤实在忍不了再多一秒。 “都跟你说了少穿点,披个羽绒服在外面就行了。”陈谨悦一边陪她往洗手间走,一边笑她。 陈芳斜了一眼自己女儿,把自己的行李箱推给她,让她一并拿着走。 “海城太冷了,多穿点到这边再换就是了。”林韵声在一旁接了话,顺手把妈妈的行李箱再从陈谨悦手里拿过来。 “就是。”陈芳答得快。 好女儿林韵声又出现了,陈谨悦心情好,懒得跟她斗嘴。两个人站在洗手间门口,林韵声说:“小谨,酒店套房到时候你和妈妈睡一间卧室,我睡另一间。” “啊……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间。 “你和妈妈那间比较大。”林韵声顾左右而言他。 “哦。” 陈谨悦想,算了,一间套房里的两间卧室,怎么也比直接订两间房要好一些。 等陈芳出来,林韵声又去租车行取了车,这次是姐姐开车,她和妈妈坐在后座了。 南城一年四季的风都是夏天的风,温暖咸湿吹在人脸上,陈谨悦脱了外套只剩一件单衣,她按下一点车窗,让风吹进来,全是自由的味道。 时值六点,正好是日落的时间,半片天空都被染成金色,夕阳洒进车里,温暖明亮。 她们背对着落日行驶,一小颗圆圆的太阳落在后视镜里,陈谨悦回头去看它,看它和自己一样也穿梭在南城的高楼之间,明暗闪烁,一呼一吸。她抬头在后视镜里找姐姐的脸,林韵声正巧也看到她。 在金色的暖风里,她冲那人偷偷眨了眼。 甜蜜。 车一路开到酒店。 酒店套房如林韵声说的那样,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她把自己和妈妈的行李放到房间,就坐到阳台的靠椅上等林韵声。 阳台面朝着大海,前面是一整片酒店的私人海滩,陈谨悦回想起小时候的新年,哪有这样舒服的阳台和漂亮景色。 “小谨,餐厅订的几点?”林韵声换好衣服走过来,两只手背到脖子后面,给自己戴项链。 “啊?什么” 这个反应八成是没有,林韵声低头看着妹妹,愣了愣,然后笑了。 她蹲下来,和坐着的陈谨悦变得一般高,“帮我戴一下。”她背过身,等妹妹接过项链的两头。 “哦……你刚说什么几点?” “我好像忘记提醒你,金城山人多,要提前订位置。” 陈谨悦扣好项链,把姐姐转过来,瞪着大眼睛看她,“那现在怎么办。” “我打个电话问问。”她站起身,在app里找到商家电话,拨过去。 电话响了十几秒才被人接起,背景声一片嘈杂。 「喂,你好,请问现在过来吃晚饭,需要排队吗?」 「您好,现在晚餐现场取号得等大概三小时。」 「好的,谢谢。」 林韵声在妹妹的眼神里挂了电话。 “对面怎么说?” “他说一个月前就订满了。” “我们换一家吧。” 哦。 陈谨悦把头垂下去。 正巧妈妈也走过来阳台。 “哟,这个风景,真不得了啊。悦悦,你给我拍一张,来。” 说完她背靠着阳台栏杆,把丝巾展开了。 陈谨悦拿着手机给妈妈拍照,脑子里还在想刚才餐厅的事。 “妈,晚上想吃什么菜?”林韵声问她。 “我啊?我都行,不挑的。诶悦悦,你说我这样好看吗?” 陈芳又把丝巾绕在了头上。 林韵声看着她俩笑,把位置留给她们,挪步去了客厅。刷了下app,重新找了几家还营业的饭店,打电话过去确认,终于挑到一家满意的。 等着陈芳拍到尽兴,再过去跟她们说可以出发了。 也是家南城本地菜。不过是家小店,不算热门,在搜索结果靠后的地方。林韵声查看了好几个评论,发现是本地人爱去的菜馆,正好还不排队,就相中了。 从酒店到饭馆,陈谨悦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了,她在和自己闹别扭,自己做了两三天的计划,怎么第一个就出问题了,还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 吃饭的时候也闷闷不乐,陈芳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吃不惯南城菜。 她说不是的,一边说一边又拿筷子戳米饭。 “对我挑的店不满意咯。”林韵声调侃她。 “我哪有。” 姐姐颠倒黑白。 “满意就多吃两口。”她笑。 “吃完我们去海边吧,附近有个小海滩。” “好啊,过去消消食,我正好吃多了。”陈芳心情倒是蛮好的。 南城菜海鲜用得多,一顿饭吃完,鲜味还在嘴里散不去。饭馆倒是挑的挺好的,非常好吃,陈谨悦一边不开心,一边吃完了两碗饭。 ——林韵声就是做什么都比她更好。 三个人一起往海滩走去,是个不出名的小海滩,人不多,陈谨悦左边是妈妈,右边是姐姐,两个人都挽着她。 夜里的大海其实是有些吓人的,你能一遍遍听到朝你扑过来的海浪,但看不见海的那一头有些什么,虚无会一直罩着你。 陈谨悦在国外生活在一个海岛城市,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在深夜开车载她一起去海边,那里的海和这里不一样,那里的海是在悬崖边的。对方把车开到矮崖上,把速度放慢,松开油门,脚悬在刹车上,让车辆怠速继续往前开,一直到车灯打不到地面,落到悬崖下,才轻轻踩住刹车。吓得一旁的陈谨悦呼吸停顿。 她会在这样的夜里,坐在车里和朋友一起发泄坏情绪,海水阵阵拍着石崖,激起高浪。直到车窗上长出雾气,她们再挂上倒挡回家。 她是有些害怕夜里的海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妈妈和林韵声在她旁边,海水融会贯通没有变化,可安全感在心里发了芽。 比起深夜的海,更害怕的是林韵声不在身边吧。她边想着,边把两人往零星路灯旁没人坐的长椅上带。 太阳落山了,可海风还留着点余温,吹在脸上,有些发痒。陈芳拿出手机,要自拍,说要发给小姐妹。 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三个人同时在海边。 和林韵声的话,是……第二次。 林韵声把妈妈的手机接过来,从斜前方抬起镜头,陈谨悦顺势靠在姐姐肩膀上,轻轻一笑。 “怎么还不高兴啊?”照片拍完,林韵声把手机还给妈妈,问妹妹。 她不说话。 “你就算打了电话也没有位置呀,他们说提前一个月都订满了。” 你看林韵声总是什么都知道。 “那不一样。” “我要是你,我就不烦这个了,我比较担心初三的事情。”林韵声挑挑眉毛,看她。 “初三?初三怎么了?”陈芳把照片发在了群里,加入对话。 “妈,小谨初三给我们安排去庙里拜佛。”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把这句话说出来。 啧。 林韵声! 陈谨悦瞪她。 “啊?南城还有寺庙吗?”陈芳用十分不解的眼神去看女儿。 “现在建也不一定来得及。唉。”林韵声竟然还装模作样叹一口气。 陈芳这下听懂了,哈哈直笑,声音穿透力极强。 陈谨悦白了林韵声一眼,歪头倒在妈妈的肩膀上,撒娇说哎呀,你快别笑了。 蛾眉月悬在海上,淡淡的月光照着三人。谁也不说话了。 海浪一下一下卷着她的心潮,陈芳也变得感性。 “声声啊。” “嗯?” 海风把陈芳丝巾轻轻带起。 “这一年你也挺不容易的,忙里忙外。” “说什么呢,妈。”林韵声温和一笑。 “妈有你们两个女儿,这辈子都值了。” “嗯……” 这声是姐姐发出的,陈谨悦还靠在妈妈肩膀上没说话。 陈芳的手机这时候响了,是小姐妹回她微信了,她喜滋滋点开,小姐妹说「陈姐真是好福气啊,大过年的女儿带着出去享福。」 她得意洋洋地亮起屏幕给林韵声看,说你看吧,大家可都羡慕我。 陈谨悦望着天边的月亮,想起酒店阳台的风景。 「小时候的新年,哪有这样舒服的阳台和漂亮景色。」 这都是因为林韵声。 小时候没有这样令人羡慕的新年,可她一直都有令人羡慕的姐姐。 陈芳也有让人羡慕的女儿。 她侧眼去看林韵声。 月光沉在她脸上,安静又好看。她手撑在腿边,低头看着脚边的细沙。 陈谨悦伸手去寻姐姐的手,林韵声没有躲开,让她轻轻牵着。 现在是真的和妈妈还有林韵声共享着这一刻了,不是在梦里。她想。 她慢慢晃了晃手指,让姐姐回头看她。 陈谨悦好像等待这一刻许久,她眼如秋水,爱意绵长。林韵声沉默的温柔包裹着她。 海浪和月亮作证,这次真的不想再放手了。 30、自白书(林韵声 · 四) 我与陈谨悦在这样心照不宣的默契里继续生活在一起。 在陈芳偶尔回家的时候,我会变得尤其谨慎与僵硬,我生怕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泄漏出我见不得人的爱。 陈谨悦似乎也是这样,她没有执意去点破什么,也没有要一些让我脱离「姐姐」这个身份的承诺。她好像因着这件事变得更成熟了一些——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至少比我想象中的更成熟。 这一年她读高三,成绩还在中游飘着,但比以往努力了不少,我感觉她眼里总有灿亮的星点,对未来有无限期待。 我知道那星点是因为我。 我偶尔有空去接小谨放学的时候,我们坐上公交车,会经过9站路,21个红绿灯。运气好的话,我们能逮到一个座位,我让我妹妹坐下,我护在她旁边。要是运气不好,那我们会和一大群晚归的学生一起,挤在逼仄的车厢里,像沙丁鱼罐头一样。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因为陈谨悦会自然地把我抱在她怀里。和所有挤在这车厢里的沙丁鱼们一样,我们紧贴着彼此。 但我是最幸福的那一个。 那时我们还租住在松林路的老房子里,松林路在海城老城区,市井气息非常浓厚。 狭窄的街道和错综复杂的小巷混着嘈杂的声响。等我们回家的时候,霓虹灯的招牌早就亮起了,五彩斑斓的光罩着每一个穿行的人儿。我还会闻到飘散在空气里的隔壁烟熏火燎的「王记烧烤摊」的味道,孜然和辣椒迸裂进炭火里,飘出一点只属于铁签烧烤才有的气味。 我会牵着陈谨悦在这样的空间里穿梭,路过一些商铺时,我问她饿不饿? 她会说饿,但只想吃我做的夜宵。 她永远都会这么回答,我乐此不疲永远这么问她。 再给这样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只属于夜晚的小插曲以一句「好。」来作为结束。 陈谨悦虽然不找我要什么承诺,但她常常会抱着我一起说一些未来。 比如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她会悄悄跑到我身后,抱着还在切菜的我。一直到锅里的水都烧开了,她还不放手,也不说一句话。 我只好关掉灶台的火,暂停这顿饭的进程。我擦擦手,转过身去面对她,我背靠着灶台上已经有裂痕的瓷砖,把手搭在她脖子上,问她:“怎么了?” 她看着我笑,问我累不累。我抬手去刮她挺翘的鼻子,说:“不累,就是这厨房太小了,你一进来我就挪不开身了。” 她望着我,我们离得很近,我甚至能从她漂亮的瞳仁儿里看到我自己。她说:“以后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装修一个大厨房,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我总觉得她像我在职场那个爱给我画饼的新老板,那个人总跟我说“小林啊,你很有潜力,跟着我好好干,三年五年,要什么有什么。”我站在他的办公桌前,会说一声「好。」,然后谢过方总,回到工位之后便不把这些话当回事儿继续卖命干活。 可我听到小谨这么对我说,我也会说一声「好。」,然后把这些想象放到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想我比任何人都更想它实现。 我不是要一个写我名字的房子,也不是不愿意做这一顿饭。 我要的是一个她会给我做一顿饭的夜晚,和一个到那时还存在着的我们的关系。 我投入她的怀抱里,锅里沸腾的水慢慢平息下来,我的思绪却像冒着泡一样,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 之后那年的春节,我年终奖拿了一些钱,我给陈芳买了一套不算昂贵,但已经是我能力限度内最好的颈肩按摩仪。她在工地打工,身体劳损得厉害,常常靠些膏药和止疼片缓解。我知道按摩仪也不起什么大作用,但能让她舒服一些。 “妈,明年就不去打工了吧,我明年应该能升主管了。”我在年三十的晚上,这么对她说,顺便把礼物交给她。 陈芳收到礼物开心得不得了,但对于不去打工这件事还是有顾虑,她说:“再看吧,悦悦明年读大学呢,到时候再看情况。” 我没再说什么。陈谨悦到底会考到什么样的大学,我没有太多的期待,她能尽力就好。我不想给她压力,也不想逼她去成为拿奖学金的好学生,或者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 想到这里,我又不自主地嘲笑自己,我这种人以后可当不了好家长,一定会把孩子给教坏。 又或者我其实已经把陈谨悦给教坏了吗?我不知道。 陈谨悦正巧这时候从房间出来了,我便把口袋里的红包拿出来,给她,祝她新年快乐。 她一脸笑意地接过去,声音清甜,像小时候那样说:“谢谢声声姐。” 我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我问她怎么手这么冰,她说刚刚在房间里没穿外套。 我心里突然又生出念头:明年,就明年吧。我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过春节。 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一年的春节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照例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幸福又温馨,一些生活的艰辛,被盖在团圆的气氛和对未来的憧憬之下,好像也无足轻重了。 之后没多久,我就要回公司复工了,陈芳会比我晚几天再离开,她说她要提前给悦悦把生日过了再走。 哦是的,我的妹妹陈谨悦,出生在一个非常浪漫的日子里——2月14日。 当然起初只觉得浪漫,因为这是情人节。但现在它的意义变得更暧昧了些——因为我和她。 那天是我的工作日。刚刚收完假的职场,不会一下就进入快节奏,有些同事老家离得远,还会再多请半周假。我趁着这个不太忙碌的时段,一早就全神贯注地把手头的活儿忙完,就等着能准时下班。 时间一到,我就合上电脑,拎着包下楼了。 我先去了趟花店,站在花架前,选了半天,也不知道送什么好。 店员走过来问我有什么需要,我突然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讲,只好问:“过生日送什么花合适呢?” 然后年轻的店员继续问我,是同事,还是朋友,或者恋人? 这下我彻底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既不想撒谎,也不想把这份关系说出来。 其实我哪里需要店员的帮助呢?最合适的就是玫瑰啊,最好是我眼前这一捧,花瓣上还挂着水珠的红玫瑰。 但我不能选它。 “要那捧满天星吧,谢谢。”我狡猾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给出了结论。 我把满天星抱在怀里,又不舍得去挤晚高峰的公交和地铁,尽管这个时候应该没有平日那么拥挤,可我不想冒这个险。只好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地址是西南路的一家ktv.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陈谨悦和她的朋友们玩得正开心,一看到我进来,她立马冲过来抱我,还问我这捧花是不是给她的。 明知故问。 我把花放进她的怀里,祝她十八岁生日快乐。 陈谨悦从小就有很多朋友我是知道的,可在场这些人里,我也只认识一个任筱筱。我为了不打扰她们的兴致,便坐到了任筱筱身边,偶尔和她说几句话,其他时间乖乖做个听众。 年轻的孩子们唱孙燕姿和周杰伦,唱的是她们的十八岁。我靠在沙发上轻轻跟着哼。 再过几个月,她们会参加高考,会进入新的阶段,人生朝气蓬勃又充满希望。我看着和同学闹作一团的陈谨悦,想起我的新年愿望——「希望妈妈身体健康,妹妹幸福平安。」 任筱筱起身去拆蛋糕,点燃象征十八岁的蜡烛,大家围作一圈,说着祝福的话。我想十八岁象征得实在太多,她们不止说生日快乐,还有新年快乐,情人节快乐,高考顺利,还有以后毕业了也要常联系。 她们什么都说,好多的话都揉进了这个小包间里,揉进了一个平凡普通却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的她的生日里。 陈谨悦站在蛋糕前,在朋友们的生日歌里十指交错,闭上眼睛许愿。我不知道她会许什么愿望,只知道自己舍不得错过这个瞬间:我看着我的妹妹陈谨悦,在跳跃的烛光里,嘴角挂着笑,眼睫毛微颤着闭眼片刻,再睁开,轻轻吹熄了蜡烛。她的朋友们鼓掌欢呼,她在蜡烛熄灭后飘散的烟里,对我眨了眨眼。 有人开始给她递礼物,方形的盒子外包着五颜六色的礼品纸,礼物一件件摞在桌角,年轻男孩儿的脸红得就算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也藏不住。他把手里的礼品袋递给我妹妹,嘴里磕磕绊绊说着祝她生日快乐。 少年们没藏好的自以为隐秘的暗恋,徐徐展开在面前,我津津有味地看着我的妹妹,看她被人爱着,是友情的,或者是浪漫的。我都觉得可爱。 ——毕竟会喜欢她,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陈谨悦接过手拎袋,像对其他人那样,给了男孩儿一个拥抱,说谢谢他。 ktv又重新热闹起来,我看见陈谨悦起身拿过话筒,点了切歌,屏幕上闪出字幕: 我爱你——王菲。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听这么老的一首歌,和她朋友们的歌曲好像差了一个年代,但我实在是喜欢。 屋角的灯球闪烁速度变得很慢,她在缓慢颓靡的前奏里,走到屏幕前。 光线明明灭灭,时不时打在我的眼皮上,我在这样旖旎、暧昧的光里,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的妹妹。 陈谨悦把话筒放到嘴边,她开始唱。 …… 多简单,爱情 像就做完的梦 清楚,模糊 多简单 像第一次问你爱不爱 你说 爱,爱 …… 身旁的朋友还很吵闹,她们在聊些什么,我早已不在意。 我与她在长达一分多钟的对视里,把柔情爱意倾诉完整。我温柔地笑着,对她比口型,我说「生日快乐」。 还有三个字,被她藏进了歌名里。而我不敢说,我早已悄悄把它们放进了那捧满天星里。 那天散场之后,陈谨悦抱着那捧花,我帮她拎着其他礼物,又一次坐进了出租车里,我们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下车了她拉着我往出租车开不进来的巷子里走,我在垃圾桶旁瞥见了不知被谁丢掉的,似乎还沾着水滴的玫瑰花。又看看我的妹妹,她把我的那一捧好好护在怀里。 我追上她的脚步,打开了房门。 家里静悄悄的,陈芳前几天提前帮她过完生日便离开了。 我们谁也没有开灯,我把礼物放在鞋柜上,在玄关和陈谨悦对望。 我在她的眼神里,理智一点点被蚕食。她把花放在那堆礼物上,伸手抱住我,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 通常我们只拥抱,不接吻。 可今晚,她看着我,欲望的光点在眼眸里,我想那是在黑夜里也永远不会落下的星星。 她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分明在等我。 我总是先控制不住的那一个,向来如此,多这一次也无妨。 我在黑暗里抬起她的下巴,吻到了她的唇上。 “小谨……”我情难自已。 她的回应比我想象的还热烈,我很快就尝到了她舌头上还留着的一点奶油蛋糕的甜美。 她攀着我,我顺势把她抱起来,往我房间走,我仍然没有去开灯。我和她吻的忘情,我坐在床边,她跨坐在我身上。 我感觉空气都要被我们吻尽了,我在她的目光里,尝试读懂这份欲望。 我开始触碰她,带着前十几年都未曾沾染的情欲。直到她的声音都变得潮湿。 我沉醉,我腐烂,我像在被焚烧。 我最后一丝理智快要被烧断了。 陈谨悦忍不住开始轻哼,她叫我:“姐姐……” “姐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揉着她,不敢再多一步,又继续去吻她。 我轻轻叫她的名字。 “小谨……” “生日快乐……” “………啊,” “……嗯…………” 她突然紧绷,之后倒在我身上,开始大口喘气。我愣了几秒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想过在体外也会这么容易。 她平复了两分钟,又开始吻我,还轻声呢喃着说:“我爱你……林韵声……” 我用余光看着窗外的夜色,漫天的星星是点缀,月亮又一次剖开我的心绪。 陈谨悦的十八岁。 在我疯狂滋长的爱意里,我与她之间的秘密又多了一个。 我们是守护着同一个秘密的两双眼睛, 我们是交叠钉死的十字, 我们是自相矛盾的帕洛克希亚, 是无视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傲慢爱侣。 我又想起那句她唱出的歌词。 …… 散,散落 那些忽而现,又有时隐而不见的飞 散,落 那些抓也抓不住的 才是真的 …… 31、烟花 陈谨悦是在南城刺眼的阳光里醒来的,睡醒时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她一个人在床上躺成大字型,陈芳难得没有催着她早起。 她刷完牙,趿着拖鞋走出去,看到林韵声和妈妈坐在阳台的小靠椅上喝茶,悠闲又自在。 林韵声先注意到了她,端着精巧的小瓷杯回头看了她一眼,“起来啦?” 陈芳也跟着回头,“哟,蛮早的嘛。”陈谨悦也听不出是真的假的,就看见林韵声在一旁又笑了。 “几点了?”她问。 “快十一点半了!”陈芳站起来,从小矮桌上拿起来一个方形打包盒,递给女儿。 “你姐给你打包的早饭。” “哦。” 她接过来,拆开一看,两个芝麻饼和一颗白煮蛋。 林韵声起身,拿着小茶杯,背靠着阳台栏杆,示意妹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她还是那副模样,身体重心都在左腿上,右脚往左边轻轻一搭,背着阳光,看陈谨悦坐下,拿起鸡蛋敲敲桌子,一点点把它剥开。 陈谨悦被看得不是很自在,说:“你老这么站着,容易脊柱侧弯。” “……” 林韵声听罢,用右脚去点陈谨悦因为翘着二郎腿,而悬在空中的那只脚。意思是「大家谁也别说谁」。 陈谨悦在心里翻个白眼,把腿放下来,乖乖坐好。 林韵声也跟着动,她把重心换到右腿上,左脚再轻轻这么一搭,和此前如出一辙。 这样就能弯得对称了。 「幼稚。」陈谨悦心想。 “悦悦啊,今天我们什么安排。”陈芳问她。 “没什么安排,在酒店吃饭,待到晚上去看新年烟火。” “这样啊,那我下午去海滩晒晒太阳。” “行啊,我跟你一起。”陈谨悦说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就着茶水把白煮蛋吃了下去。 林韵声拿出手机上下划拉两下,说:“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我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处理。” 陈谨悦皱皱眉头,心想都大年三十了,还要忙。依萍,你做的到底是什么工作啊。 她表情不好看,挂在脸上,林韵声又补了一句:“忙完就马上去找你们。” 她心里才舒服点,又狠狠咬了一口已经软掉的芝麻饼。 早饭不紧不慢吃了半个多小时,林韵声就这么站在她对面,一杯茶喝喝停停,竟然还没有见底。 南城的冬天让人觉得有些热,她藏在姐姐用身体投下的阴影里,微风吹一吹,远方的棕榈树叶摇摇晃晃,让她又有些犯困了。 她头往后仰,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再去睡会儿。” 她抬头看看姐姐,说:“都十一点半了,算了吧。” 林韵声又笑了一声,慵懒随意。她按亮手机屏幕,朝陈谨悦面前递。 「09:46」 陈谨悦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怪自己,怪自己——怎么不长记性还听信陈芳的报时。她站起身来,把这两个人留在阳台,就往房间走。 “诶!你去哪?”陈芳在后面问她。 也被她一并甩在脑后,不回应了。 一路睡到午饭时间,才怏怏起身,三人一起去吃了酒店中规中矩的自助午餐,没有过高的期待,但也说不上失望——至少不用提前预定呢,她腹诽自己。 再回到房间的时候,林韵声直接就拿着电脑开始忙活了,陈谨悦帮妈妈涂好防晒霜,自己又换了身适合海滩的衣服,拿着毛巾跟妈妈下了楼。 海滩嘛,其实都差不多,细沙和白浪,遮阳伞与椰子汁。 她和妈妈把鞋子留在躺椅边,换上凉拖踩在沙滩上——不然还真的有些烫脚。 陈芳看着前面一位女士的脸基尼,左瞅瞅右瞧瞧,觉得这个东西不错,正要开口问女儿这玩意儿哪里能买到。 “不行,买了就跟你断绝关系。”知母莫若女,她先一步斩断后路。 “哦。”,陈芳心想,要是声声在这,准不会对她这么讲话。 俩人走出了几百米,实在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又折回去找最开始的那个躺椅,闲适地坐上去。 陈谨悦递过一条毛巾给妈妈,随便她垫着、盖着还是用来干什么。自己则是把毛巾卷了卷,靠在了脖子后面当小枕头。 “悦悦啊。” “嗯?” “生日快到了,今年想怎么过啊?” “都行吧,我都快二十五了,不爱过生日。”陈谨悦回答得有些冷淡。 她也没撒谎,确实不爱过了。说起生日总免不了想起那时候的林韵声,当时有多幸福和动情,现在就有多逃避和责怨。 可陈芳大概不这么想,陈芳觉得小时候还没来得及给两个孩子过过像样的生日,俩人就长大了,悦悦更是去国外呆了六年,生日连见都见不着,最简单的陪伴都没了。 现在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且不说呆多久,既然正好撞上生日了,那没有不过的道理。 想到这里,她又问:“你这回来都一个月了,你在那边工作还好哇?” “还行,我请了两个月假。” 但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都一个月了。 陈芳没再继续问什么,但这个话题在陈谨悦脑子里止不住地往外蹦。 还剩一个月。如果,她是说「如果」,她能和林韵声把话讲清楚的话,那她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她大不了辞职回国,挂一个海归的头衔重新就业。 六年前的事情就算没说清楚,那怎么也是六年了,那时候自己十八岁,如今二十四——是当年林韵声的年纪,她或许能理解林韵声了呢? ——如果林韵声也愿意让她去理解的话。 那她们就能像六年前一样生活在一起……甚至还能更好——她长大了,可以租间房自己搬出去,连妈妈这个因素也不再过多担忧了。 拥抱、亲吻,还有更亲密的事情,她们都可以来日方长,一点点填满过去六年的缝隙。 ——如果林韵声愿意的话…… 陈谨悦把自己藏进遮阳伞的阴影里,抬手把头顶的墨镜滑下来,耳边是陈芳和她的小姐妹视频的声音,远处的海浪是大海的呼吸,一层叠一层,在沙滩上留下白色泡沫。 「如果能这样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又歪着头睡了个午觉。 再醒来时,是被林韵声的恶趣味给弄醒的。她食指放在妹妹摊开的手心里,轻轻挠,挠得她发痒,不得不在梦里换个姿势。这样一次两次,终于让眼前的人睁开了眼睛。 刚睡醒的陈谨悦,把墨镜搭到到自己鼻梁上,整个人眼神还蒙着一层海雾,喉咙像被粘住了一样,她咽了咽口水。 想到林韵声之前说忙完就来找她们,现在真的来了。还带着两个开好口的椰子在一旁。 她呼吸里带着刚睡醒的一些疲倦,侧过头去看妈妈,她也还睡着没醒。 她望着林韵声,吐出黏糊糊的两个字:“抱抱……” 没睡醒的声音迷糊得很,说什么都像在撒娇。尽管她确实是在这么做。 可林韵声只是笑,像海边和煦的风,却不回应她。 她点点妹妹的鼻尖,又把墨镜给滑上去归了位。便转身叫醒了妈妈。 陈芳大概没料到自己也会睡着,被叫醒的时候,闪了一个激灵,赶忙问:“哎哟,怎么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了。”陈谨悦坐起来煞有其事接了话,顺手拿起一个椰子喝起来。 “啊?这么晚了啊,那我们赶紧走了。”她赶忙掀开搭在身上的大毛巾,起身。 林韵声很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说:“没有,妈,才四点。” 陈芳手上的毛巾还没叠好,一听到这话,就干脆不叠了,一下子抽到陈谨悦身上,说:“嘿,你这个孩子,怎么老逗你妈呢?” 陈谨悦被打了还咯咯直笑,心想这不跟你学的吗? 但她识趣地没讲出口,抬手拿起另一个椰子递给妈妈,借花献佛,让她消消气。 南城的新年烟花一共两场,一场在中心海滩,晚上九点开始,持续半个小时。第二场在在绕海大桥边,新年凌晨开始,城市中心区域的高层房屋都能看到。 陈谨悦和妈妈回到房间,冲了澡,又换了身衣服,准备出发去中心海滩逛逛,顺便等第一场烟花。 南城的大年三十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因着是旅游城市,每年的冬天都是热门避寒胜地,再加上新年长假,其他地方街上空无一人的时候,这里倒是热闹得用它独有的方式作着庆祝。 林韵声一行三人开着车到达中心海滩的时候,早已是万人空巷的场面了,停车位都找了十多分钟才停好。从停车处到中心海滩,有一段不足两公里的长街,这里白天是商业街,晚上摇身一变就成为夜市。 林韵声挽着身旁两个人,找了一个小摊坐下来吃晚饭。之后便走走停停一路晃悠到了沙滩上,反正好位置已经没有了,不如轻松点。 最后寻着一处,在棕榈树边的小土坡上,不算最好的位置,可胜在人不多,很清静。 离烟花开始还有半个小时,林韵声让妹妹和陈芳在这里坐着等她,她去买点果切过来。等她一去一回,烟花就正要开场了。 林韵声把一小盒菠萝拆开,递给妈妈,另一份切好的番石榴撒上酸梅粉,留给自己和妹妹。 第一簇烟花绽放的时候,陈谨悦正把一块果肉往嘴里送,她吓得一激灵,又赶忙抬头去看空中像鎏金一样的花火线束。 烟花的巨响,喧哗的人声,明明是在这么吵闹的环境里,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林韵声的轻笑。 她侧过头去看她,红绿灿亮的光忽明忽暗映在她脸上,烟花在她光亮的瞳孔里绽开,竟让人觉得比天上那处的更好看。 她看得入神,直到自己的视线被姐姐发现。 林韵声莞尔一笑,抬手轻推她的下巴,笑着说:“看天上,别看我。” ——可天上的哪有你好看。 陈芳举着手机录视频,身前的情侣在灿烂的烟花下接吻,陈谨悦的心里全是林韵声。 她偷偷伸出手去碰她,林韵声捏住她的食指指节,过了一会儿凑过来问:“去那边看,好不好?” “好……”陈谨悦不知道「那边」是哪边,但没关系,她会跟着姐姐走。 林韵声牵着她挤进人潮,走到几十米远的椰子树下,她靠在树旁,看着自己的妹妹。然后轻轻展开双臂,冲她笑。 陈谨悦一下就扑进她怀里。“晚了好几个小时……”她语气软糯地埋怨。 说的是下午在沙滩躺椅上那句没能得逞的「抱抱。」 “记仇。”林韵声浅笑,把头埋进妹妹的颈窝里。 “林韵声……”陈谨悦又开始忍不住蹭她,这里实在不是一个接吻的好地方,她知道。但在这样的气息里,也实在有些难耐。 她抬起头去看她,就轻轻一下。她想。 在林韵声默许的眼神里,她覆上她柔软的嘴唇,一碰到就又变得贪心了。 怎么能只有一下,她轻轻舔她,像呜鸣的小兽,不愿意走。 烟花炸开在耳边,没人再去管天空里一年一次的壮丽图景。盛开的是烟花,火灼的是陈谨悦早已被引燃的,想一直留在姐姐身边的念想。 她尝到林韵声唇角梅子粉的味道,又酸又甜,像她眼前的这个人。 陈谨悦松开对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重新回到那个怀抱里,一直到烟火结束。 之后这一路她都很少再说话,回去的路上人潮汹涌,她只是挽着林韵声,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事。 直到回到酒店,三人坐在沙发上,跟着好多年没有看过的春晚倒数进入新年,陈芳打了个哈欠,去浴室洗澡。陈谨悦便再也坐不住了,她又一次缠上林韵声,用眼神送出邀请。 林韵声牵着她到自己的房间,锁好门。 南城的第二场烟花在窗外响起。 陈谨悦再也忍不住一分一秒,她焦急地吻上去,边吻边往窗边走。林韵声被她的热情推得有些喘不上气,她隔开一点空隙,说:“小谨……只有,只有十分钟。” “那就吻我十分钟……”她答得快。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她又封上她的唇。 她主导着林韵声,窗外的烟火似乎比先前那场更热烈盛大,闪白的光总是比声音先一步抵达她的眼底。 她一边忘情地吻着林韵声,一边无端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光比雷声先一步落下的夜晚。 她在那个夜晚,看懂了其实早已存在的但并没有被承认的暗涌。 那现在,林韵声,这一次,我们可不可以把我下午所想的「如果」变成「现实」。 把我梦里的思念变成这一刻的喘息,把我六年来只增不减的爱封进这个缠绵的吻里。 梅子粉的酸味没有了,只剩下甜。 林韵声。 烟花灿烂,岁岁年年。 ——如果你愿意的话。 32、美梦 「这次不想再离开了」,这样的想法一旦生出来,就让陈谨悦止不住琢磨如何开始这段倾诉。 连耐心也跟着一起变差,上午想着自己的假期还有一个月,深夜里却把执行时间从「回海城」变成了「明天」。 还连带着安慰自己,在新年第一天就把话说明白,接下来的一整年都会顺遂、如意。 陈芳在身旁已经睡着,陈谨悦却翻来覆去,不安宁。她偶尔听到隔壁房间的响动,林韵声也还没睡,她伸手去按亮手机,刺眼的光铺满漆黑的房间,她狭着眼睛去看时间,凌晨三点。 她睡不着,是因为林韵声。而林韵声为什么失眠,她不知道。 彼时在另一边,林韵声坐在电脑前,手边是两个空掉的矿泉水瓶。 她有些急躁,拿着笔在酒店的留言纸上写着些什么,又不耐烦地划掉。 屏幕上弹出新的消息,是江海涛,他说「按你下午给的那版思路查过了,还是不对。」 林韵声看着这句话,把笔扔在了桌子上,人往后倒。 第二条消息追进来,他继续说「恐怕我们得和赵曼一起当面对一下。」 林韵声站起身来,把喝空的水瓶扔进垃圾桶里,思考着要不要打电话给前台再送两瓶。 江海涛的第三条消息像追杀的利刃,没给她留下最后一丁点侥幸的空间,「最好在复工前。」 林韵声重新坐回电脑前,「知道了,你先休息吧。」,她敲完这几个字,合上电脑,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南城灿烂的新年烟花才消散没多久,而她的新年美梦就跟着一起飘散在风里了。 她一夜没有睡着。 清晨八点,她听到隔壁的响动——应该是陈芳起床了。林韵声跟着坐起身,洗脸刷牙,化了个淡妆。 走到客厅,看到了站在阳台做拉伸的妈妈。 “妈。”林韵声走过去。 陈芳跟着手机广播,正好做到环肩颈部分,“声声啊,起来啦,怎么不多睡会儿。” 林韵声抬手拉了下椅子,轻轻调转了方向,斜对着陈芳,她说:“妈,我可能要先回海城了,工作上出了点问题。” “啊?”陈芳赶忙停下动作,把手机里的广播按了暂停。 “怎么这么着急,大年初一要回去?” “问题严重吗?” “不是很严重,就是比较着急。” 陈芳也低下身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陈芳习惯了早出晚归的林韵声,但春节这样还是第一次见。节日是小,她担心林韵声那边出了什么事儿,却不告诉她。 “中午吧。” 陈芳皱着眉,点点头,没说话。 “我去叫小谨起床,我们一起吃个早饭。” “诶,好。” 林韵声起身走去卧室,站定在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声。她等了两秒,再推门进去。 陈谨悦还睡着,因为推门的声响,不耐地翻了个身,但没醒。 林韵声走到床边,没急着叫醒她,靠在米白色的折纹墙纸上,想着该怎么开口。 怎么开口才能让妹妹不要那么失望。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难过? 林韵声正想着,陈谨悦眼皮轻轻颤动了一下,她好像感觉到有人在旁边。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一个人影,她睁大眼睛眨了眨。 “啊——!”陈谨悦吓得一抖,赶紧坐起身,下意识夹着被子往床另一边爬。 过了两秒才冷静下来,“林韵声!你怎么在这?”她嗓子还是哑的,音量却不小。 林韵声被她逗笑了,赶忙说:“叫你起床吃早饭。” “现在……几点?” 林韵声抬手看了看时间,如实说:“嗯……八点三十二分。” “怎么这么早?”她开始觉得不对劲。 林韵声果然不说话了,她在床边坐下来,因着陈谨悦刚才连滚带爬地挪开了一些,导致她牵不到妹妹手,只好低头去看自己的鞋面。 “小谨……” 对方不讲话。 “我的一个项目,出了些问题。” 陈谨悦还是沉默。 “我可能得先赶回去,处理一下。” 她不懂,怎么同样一件事,面对陈谨悦的时候,讲出口就要难上千万倍,字字斟酌,语气委婉。 一句话停了两次才说完,她抬起头去看妹妹,对方倒是没生气,就是肉眼可见的委屈从周身溢出来。 “那你今天就要走吗?” “嗯……可能吃完早饭就要走了。” 陈谨悦松开被子,往这边挪了挪,去牵姐姐的手。 “那你还回来吗?” 她知道应该是不回了,不然林韵声早就说出来安抚她了,但她总是不死心。 “应该不回来了。对不起啊,小谨,我知道……” ——你挺期待这次旅行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陈谨悦打断了。 “不要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或者责怪林韵声呢,如果不是她这样努力工作,哪来的南城跨年。 林韵声听到她这么说,不免一愣,随后心底就软得不成样子。 她把手指缠进妹妹的指缝里,和她十指交握。 “抱抱……” 陈谨悦听到这两个字,还以为是自己说出来的——可分明不是,竟然是林韵声学着她昨天的语气在讲话。 ——好可爱。 如果她难过,那林韵声一定比她还不好受。 她赶忙过去,从背后抱住林韵声。 结果林韵声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她从这个角度也看得一清二楚,是江海涛的电话。 怀抱还没捂热,她就只好又松开。 林韵声站起身来接电话,陈谨悦听不清对面说什么,只知道姐姐简单讲了两句「今天下午」、「嗯」、「知道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看林韵声没有再坐下的意思,也就跟着起身下了床。 “以后我们再把这次的旅行补上……”她听见林韵声说。 “好。” 如果林韵声说有以后,那就是有以后,她怎么会骗自己。 她因为这个小小的承诺心情明快了一点。让事情有盼头不就是最好的情况吗? 林韵声永远都是她合格的安抚物。 她又想到昨晚辗转难眠的那点思绪,偷偷在心里把执行时间放到了「回海城」。 等回到海城,一定找机会和林韵声好好聊聊。她修改了计划。 吃完早饭,陈谨悦和妈妈送她送到酒店停车场。 “车我得开走还去车行,剩下几天你们打车吧,安全一点。”她嘱咐。 “你别担心了,你回去了记得好好吃饭啊,这几天海城怕是点不到外卖。” “没事的,妈,我和同事一起。” 陈谨悦又想到江海涛那个电话,所以林韵声这几天也会和江海涛待在一块儿。 她想着觉得不甘心。 伸手过去抱住了林韵声,说:“下次我们再一起来南城。” 林韵声没想到突然被抱住了,先去看了眼陈芳,然后才收回眼神说:“好。”便松开了。 等林韵声一走,陈谨悦立刻就没了精气神。 她挽着陈芳回房间,“今天我们干什么?”陈芳问她。 “逛集市。不过我想先睡个回笼觉。”她打了个哈欠。 陈芳由着她,拿出手机找到之前的广播,准备继续早上没做完的部分。 大年初一,南城艳阳高照,空气里都卷着热浪。 林韵声却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一头扎进了两千公里外海城的冷风里。 她在短暂的飞行中,终于合上了一夜没闭的双眼,做了一个关于未来的,和妹妹的,在南城的美梦。 33、潮水 “喂,妈。” “诶?悦悦,你醒啦”陈芳躺在沙滩躺椅上,和昨天同一个位置,只是这次没再睡着。 “你在哪啊?” “在楼下海滩呢。”她边起身去穿鞋,边被暴露在大太阳下的沙子烫得一缩脚。 陈谨悦听到这句,松了一口气。她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两点半了,赶忙爬起来找人,结果偌大的套间里,林韵声不在,连妈妈也不见了。 “这都几点了,你怎么不叫我。” “哎哟,我不是看你睡得挺香的没打扰你吗?” “你午饭吃了吗?”陈谨悦咂咂嘴。 “没呢。” “哦,那你现在回来,我们去集市吧。” “来了来了。”陈芳抬脚抖抖鞋里的沙,往酒店走。 南城的新年集市不比昨晚的烟花热闹,人没那么多,气氛也不那么热烈。倒是纵横交错的街道小巷都满满当当地开发上了,规划了一条完整的步行路线。 刚走到集市入口,就有志愿者把一个小宣传册递到她们手上,陈谨悦翻了翻,上面简单介绍了集市活动,然后就是各个盖章点的位置,像本小的集邮册,每到一个地方戳个章,一路逛下来,章也就盖满了。 “我们每人都可以领一本邮戳收集册的哦,两位一共需要几本?” 陈芳对年轻人的玩意儿兴趣不大,正要说一本就好,就听见女儿开口了:“两本,谢谢。” 陈芳看了她一眼,陈谨悦自己拿一本,另一本塞进妈妈手里,她说:“一本也是盖,两本也是盖,多拿一本回家给姐姐。” 志愿者往她们身后走去,继续给别的游客做介绍,陈谨悦拿起册子随手一翻,看中一家店。 她挽起陈芳的手,问她吃不吃椰子鸡火锅,陈芳说行啊,吃了几天海鲜了,换换口味。 就是不知道这三点半的一顿火锅,算午餐还是晚饭,或者只是一顿南城的下午茶。 这个时间的店里果真没什么人,陈谨悦坐下没多久,就有服务员拿着几盘小碟过来帮她们调蘸料。 “两位有什么忌口吗?” 她扫了一眼,没有香菜,便摇摇头。 服务员娴熟地把酱油、沙姜、朝天椒和青金桔混在一起,做了两碟蘸料,放到两人面前。陈谨悦觉得新鲜,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你说姐姐到了吗?”她随口问。 “应该到了。” 又补一句,“你可别打扰她。” 陈谨悦撇撇嘴没说话,心想我没打扰她,万一她打扰我呢。 她拿着筷子在蘸料里点了点,放进嘴里,用舌尖尝尝味道。 酸得很。她眉头拧在一起。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点开手机看看几点了,有没有消息进来。 陈芳问她老看手机干什么,她说看看几点了,集市六点收摊,不要吃得太久。 脸不红心不跳。 等两人手里捧着椰子再回到集市,时间快到五点。 太阳已经不那么刺眼,但西晒却一样毒辣,晒得人脸上泛红。大部分游客学着本地民俗穿上了海岛花衬衫,脚上夹着人字拖,草帽遮住他们淌汗的大半张脸。 摊位排得紧凑,声音在空气里交织,陈谨悦挽着妈妈的手,走马观花逛一逛,偶尔买点纪念品,还不忘捎上一份给林韵声。哪管她到底需不需要,喜不喜欢。 印章盖了几个,就被抛在脑后,谁也不再提了。反正已经走不完这一整趟,便把它们随手扔在了某一个纪念品拎袋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陈谨悦把插在椰子里的吸管咬进嘴里,问妈妈:“去不去海边看日落?” “那走呗。” 两人又临时改道,往另一个方向走。说来好笑,海城的行程好像没有哪一天是完全按她的计划来的,她大概不擅长做计划,索性就跟着海风走。 太阳开始往下沉,又是大半片天空被染成了金色,和刚到那天时一样。 那天的太阳会偶尔藏在楼宇里,今天却大方了许多,只是沉在海岸的那一头。 她找了个石阶和妈妈一起坐下来,散乱的纪念品被堆叠在一边。她有些想念那个在日落大道上,从后视镜里捕捉到的林韵声的眼睛。安静却缠绵。 咸腥的海风吹到她脸上,陈谨悦人往后倒,手也往后挪撑着自己。看了半晌,又掏出手机,把落日、椰子树、波光粼粼的海面放进取景框里,按下快门,定格。 天空恢宏壮丽,哪会在意落日底下的人那一点小心思,这之中七分美丽,三分遗憾,只有她最明了。 “妈。” 陈芳回过头看她,看她的发丝乱得快挡住了眼睛。 “你喜欢南城吗?” “还行吧,就是没牌打。”陈芳眼神古怪地看着她。 陈谨悦笑得肩膀跟着抖。 “你喜欢啊?”妈妈反问她。 “还行吧,没海城好。” 南城的暖风像一场她偷来的梦,她在这海风里思绪飘荡,突然觉得无味,想念海城的高楼大厦和逼仄弄堂。 想念那个冷风被驯服的夜晚,林韵声在家楼下吻她。 那个她把爱意系在马丁靴鞋带上,跑着跳到姐姐背上,被对方牢牢接住的时刻。 那些还没来得及说的,原本计划在今天就要告诉林韵声的那些话,堵在喉咙口,一直渗透到胸腔。 鼓噪。直到这太阳落下,才得以平息。 她和陈芳在夜幕垂下的街边拦了辆出租回酒店。司机是个上年纪的中年男人,放着老旧的歌,陈芳偶尔跟着哼一两句,心情舒畅。 她一直等林韵声的消息,直到晚上和陈芳躺在床上,她还三不五时点进微信里,猜她此刻忙完了没有。 在困意刚攀上她眼皮的时候,想了一天的推送终于来了,她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把陈芳吓了一跳。 林韵声问她「今天玩得开心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把海滩边的照片发给她。 过了一会儿,又把椰子鸡火锅的照片也传了过去。她说「这个很好吃,我们下次一起吃。」 林韵声说「好。」 「你吃过饭了吗?」 对方学着她的样子也发照片过来,背景是家里的餐桌,上面摆着一份煎好的牛排。 「正准备吃。」 陈谨悦一看时间,十一点多了。「那你赶紧吃吧,吃完早点休息。」 「好。」 约摸过了两分钟,林韵声的消息又进来,这次她回复了海边的那张照片,说「很漂亮。」 陈谨悦看着手机傻笑,陈芳问她在看什么,她不说话。 她伸手去撩自己的长发。等房间完全安静下来,似乎还能听到不远处海浪的声响,一阵一阵扑在她心上。 海水好像蒸发过一样,被风一带,飘到了房间里,又缠绕进她的发丝。脖颈好像黏糊糊的,她下意识抓了抓。 她抬眼去看半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妈妈,问她:“你想不想打麻将?” 陈芳拧着眉头,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陈谨悦耳边突然响起夜晚出租车里的老歌,林忆莲用轻渺细腻的声音唱着, 你掌心的痣, 我总记得在哪里。 她在心里改了歌词,不是掌心,是那双浸在夕阳里的,林韵声温柔的眼眸,和眼尾勾走她心神的那一颗痣。 她继续说:“我们提前回去吧?” “啊?” 陈芳的眼神里有一点错愕,过了一会儿又散去。 她眼尾延伸出的皱纹是岁月沉淀的,陈谨悦来不及读懂的痕迹。 34、雨雾 陈谨悦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爱上海城的冬季。 十几个小时前,陈芳瞪着眼问她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她抱着妈妈不撒手,先是撒娇,说南城好没意思啊,大海沙滩,蓝天白云,看了好几天了,腻了。 然后动之以情,问妈妈,你难道不想打牌吗? 最后开始耍赖,说初二之后就没做计划了,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你也知道南城并没有寺庙可以拜。 陈芳经不住磨,最后在女儿的强盗逻辑下点了头。 然后陈谨悦赶着趟儿,立刻就改签了机票,初二早上九点飞,生怕妈妈反悔。 从不爱早起的人,也顾不上再睡一个懒觉了。 此刻她们坐在从机场回家的出租车里,海城的天气不如南城那样讨喜,不仅冷,还飘着小雨,前挡雨刮一下一下把水渍擦干净,视野变得清晰起来,又等雨滴静静落下,乐此不疲。 倒也不那么让人觉得讨厌。 她没有告诉林韵声自己回来了,不去探究是怕打扰她,还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或许都有吧。现在正是午饭时间,她的心情好得像是奔赴一场真正的团年饭。 她拖着行李箱,等电梯门关上再打开,先陈芳一步抬脚走了出去。站定在家门前,拇指指腹碰到指纹槽,「咔哒——」,熟悉的机械锁调动声,她把门把手往下轻轻一压——终于回家了。 她推门进去,探着脑袋左右看,先看到了鞋柜旁林韵声的拖鞋,然后是规整的还立在客厅的行李箱,安静地靠在沙发扶手的侧面。 不在? 她换好鞋,往房间走,路过厨房时又扫了一眼,也没人。 「咚咚——」,还是不死心地敲了两下姐姐房间的门,自然是没有人应答。 陈谨悦坐在自己床上,兴致丢了大半。用脚踢了踢自己的行李箱,万向轮反应灵敏,直到撞到衣柜才停下。 陈芳这时候过来,问她中午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随便吃点。” 陈芳横她一眼,“鸡蛋面吃不吃?” “好。” 说完便倒在床上,把手机掏出来,犹豫要不要给林韵声发个消息问问她在哪。 又转念一想,要不吃完饭,直接打个电话,去找她吧。 陈芳煮好面来叫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差点睡着,被妈妈没好气地叫起来。 从昨晚一直兴奋到今早,困意终于找上她,她揉着眼睛起身,走到餐厅,问陈芳:“你下午去打牌吗?” 陈芳扬起手中准备递给她的筷子,做出一副要抽她的模样,说:“大年初二我跟谁去打牌!” 陈谨悦悻悻地笑了两声,说:“哎哟,对不起嘛。” “你下午准备干什么?” “我啊……我想去找姐姐。” “她肯定在忙呢,你别去打扰她。”陈芳语气十分无奈。 陈谨悦撇撇嘴说:“我不打扰她,我就去看看她。” “我去之前,打个电话问问她行不行,好了吧。” 陈芳皱着眉头斜看她一眼,毫无办法。 她草草两口把碗里的面吃完,再接过陈芳的碗筷,像示好一样把用过的锅碗瓢盆洗干净。然后擦擦手。 她背靠上料理台,也学着林韵声,用一只脚撑着身体,另一只脚往旁边轻轻一搭。划开手机,在她和姐姐的聊天框里停了几秒。上一条信息还是昨晚的那句「很漂亮。」 此刻那张漂亮的日落是南城美梦的纪念章,催着她别忘了给自己的许诺。 她按下语音通话键。 林韵声过了会儿才接起电话。 “小谨?”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姐姐,你在哪?” “怎么了?” “哦,我和妈妈回海城了。没看到你,你在公司忙吗?” 电话那头是长达五秒的沉默。 “怎么回来了?” 陈谨悦的两个问题,林韵声都没有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新的给她。 “哦……南城,已经玩得差不多了,就想先回来了。” 对面还是沉默 “你在工作吗?我可以来找你吗?” “我不吵你,就是来看看你。” 她有些着急地补充。 「你和谁在打电话?」那头有声音传过来,是赵曼。 「小谨。」 电话似乎被人抢过去了,一阵响动。 “小谨,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小曼姐。” “你和我姐在一起忙工作吗?” “是呀,我们在江海涛家里。” 陈谨悦的心陡然一沉,终于知道为什么林韵声三番两次没说自己在哪。 电话交还给了林韵声。 “我能过来吗?”她语气强势了一点,只觉得这下更要过去了。 她听见林韵声叹了一口气,说:“好,我把地址发给你,你到了跟我说,我下去接你。” “没事,我自己过来,不用接我。” 林韵声没再说什么,她挂了电话。 过了两分钟,定位发过来了。她看着「远茂府邸」四个字,心里一声自嘲的笑。 就说为什么得来接她,要是这儿的话,那也说得通了。 就像人们虽然住不起汤臣一品,但不妨碍人人都知道这四个字代表什么。远茂府邸就是海城的富人区,老钱们的聚集地。 她又想起江海涛借给她出国留学的那三十万——还真是富二代。 她出了厨房,重新拿上外套,陈芳看着她,问她去哪。 “去找林韵声。”她声音冷淡,也不想听妈妈再说她去打扰她之类的话,又加了一句“我打电话问过她了,她说可以过去。” “哦。” 但陈谨悦烦归烦,心里总是觉得对不起妈妈的,把人骗回来,又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变成留守妈妈。于是她就站在陈芳面前,挡住了她看电视的视线——用一个非常奇怪的表情——她眉头是因为林韵声皱着的,嘴巴又因为妈妈鼓起来。 “干什么啊?”陈芳很嫌弃地看向自己女儿。 “晚上就回来陪你!”她过去朝陈芳的脸亲了一口,就赶忙往门口逃跑了。 海城还飘着小雨,她没有拿伞,一头跑进预约好的出租车车厢里。 雨水把车窗变成水波纹玻璃,透过这层去看窗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车停在远茂府邸前,已经是二十分钟后。她被拦在用「恢弘」来形容也毫不过分的大门外,一旁保安厅的年轻保安问她是不是访客,她说是的,对方又问哪一户。 她不知道。 她说:“业主叫江海涛。” 对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然后说没有接到这一户有访客的通知。 “那你打内线过去问问。” “对不起,女士,这个不符合我们的规范。” 陈谨悦开始有点烦躁,正巧这时,赵曼的消息进来了,她问「你到了吗?」 「刚到,我在大门口。」 「好,我下来接你,你等我一下。」 「谢谢。」 她往保安厅里面站了一点,不让雨水落到头上,看了一眼保安,说:“有人下来接我。” “好的,女士。祝您新年快乐。” “谢谢,你也是。”她抬头看着天空,雨像丝线往下飘。 赵曼很快找到她,领着她穿过园林道,进入主楼大堂。这里年初二也有人值守,全是西装革履,看到有人进来了就向业主鞠躬问好,她也向对方微微欠身。 赵曼刷开了入户电梯,陈谨悦跟着走进去。是个很奇怪的电梯——她没见过的——里面没有按钮,全靠赵曼手里那张卡,刷完就自动升上去了。 电梯门打开,是入户楼道,大门开着,她看到林韵声坐在很里面,她觉得甚至有一百米那么远,她跟着赵曼走到玄关处。 ——这房子真的太大了。 她换了鞋,这次看林韵声看得稍微清楚了一些。她坐在客厅的真丝地毯上,像在自己家一样,背靠着沙发,手里拿着电话,和人在聊些什么。 再继续往后看,是像天幕一样广阔的江景阳台,因着冬天的小雨,雾气弥漫,看不清景色,只让人觉得不知身处何方。 偌大的客厅只看到林韵声一个人,她缩在地上,感觉只有小小一只。陈谨悦走过去,不明白为什么才一天没见,她就变得这么憔悴。 头发潦草地挽在脑后,看起来十分凌乱,脸上没有化妆,黑眼圈也显了出来,额头上新长了两颗痘。 她站在一旁,一直等林韵声讲完电话,这期间对方皱着眉头没有抬起头看她。 赵曼把阳台门推开一点走出去,风灌进来,吹得林韵声的凌乱的发丝飘摆。赵曼按开防风火机点了根烟,隔着阳台的玻璃看她们。 林韵声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来问她:“吃饭了吗?”,眉头还是皱着的,没有其他的问候。 “吃过了。” “妈呢?” “在家……” “嗯。” 林韵声往门口的方向走,陈谨悦跟着回头,才发现背着玄关的侧面,是一整面红酒墙。 她看着她走过去,拉开其中一面玻璃门,娴熟地拎出一瓶红酒,倒在杯子里,又在餐桌上取了一瓶矿泉水。 林韵声左手拿着酒,右手提溜着塑料瓶瓶盖,朝愣在原地的妹妹走过去。 她把那瓶水递给陈谨悦——分明比上次热情了不少。 陈谨悦想起回国第一天,林韵声也是这样拿着一瓶水的,但到最后也没有递给她。 现在更热情了不是吗?可感觉差得太多了。 “你先坐。我还有一个电话要打。”林韵声牵起妹妹的手,把她往沙发上带。 陈谨悦陷进皮革沙发里,茶几上的电话又回到了林韵声手中,她仍然坐在地毯上。 陈谨悦看向阳台外站着的赵曼,那人混在烟雾和雨雾之中,看不清眼神。 海城阴沉的天气好像倒过来的海,望不见远处,瞧不见深壑。 原本计划里的大年初二,她会和林韵声一同去骑海上摩托。现在她在这里,坐得四平八稳,可一颗心却反复下坠。 海城的一切都如同被颠倒的南城。 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她问自己。 35、四十六步 那杯倒好的红酒,林韵声只在坐下前浅浅喝了一次,便留在茶几上没再碰过。 现在她坐在地上,右手握着电话,手肘撑在膝盖上。 左手一下一下无意识摩挲着右臂。 赵曼抽完烟从阳台进来,身上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没有被风卷走的烟草味。她站在林韵声的身侧,拿起红酒杯,喝了一口,她听到林韵声对着电话那头说:“徐经理,我知道现在这个时间提要求有些冒昧,如果可以的话,你们把参数发我,我可以自己做处理。”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让林韵声把头又往膝盖里埋深了一点。看起来沮丧又疲倦。 赵曼把手伸到她面前,轻轻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把电话给自己。 林韵声犹豫了两秒才把电话递过去。赵曼接过来,语调立刻往上提,“徐经理啊,新年好,我是赵曼。” “诶,对,我们这边项目出了点问题。但不急啊,你看空了找个对接人联系我,我们想看一下春节项目的覆盖情况。” “是是,那不打扰你了。” 她挂了电话,脸上的笑也跟着消失了。她拿起酒杯喝了第二口红酒,然后满不在乎地把手机还给了林韵声。 “你这样,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配合我们。”林韵声看着赵曼,有些无奈。 “你以为那边无辜啊?要配合早配合了,我们才是甲方。”赵曼嗤之以鼻。 林韵声叹口气不说话了,赵曼突然笑起来,说:“再说了,这事儿在我头上,你怎么比我还着急。大不了我走呗。” “你的数据不是我给的吗?你走了,我逃得掉吗?赵副总监。”林韵声语气冷淡。 “哇,你好冷漠,你就不能骗骗我说是为了我吗?”赵曼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给她看,可对方头也没抬。 但赵曼不尴尬,她只是苦中作乐罢了。 尴尬的是那个坐在沙发上插不上嘴的人。陈谨悦拧开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小谨,你怎么从南城回来了?”赵曼又把话题引到她身上,这下她更尴尬了。 她从侧后方看着林韵声,对方没有回头,她轻轻开口说:“玩了三四天就差不多了,所以先回来了……” 这话是经不起推敲,但也只能这么说了。 “哦,一回来就来找你姐啊,感情这么好。”赵曼逗她。 林韵声这时候抬头看赵曼了,她说:“你要是没事做,就把你们前几年春节的投放方案整理给我。” “哦。”她弯身把手里的酒杯放回原处,酒已经没剩几口了,在高脚杯里轻轻荡漾。 不知怎么的,陈谨悦从姐姐这句话里读出了点不愉快。话是对赵曼讲的,但不愉快是留给自己的。 真难得,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林韵声。 她偏过头不想再看了。耳边是妈妈那句「你别去打扰她」。 赵曼坐到陈谨悦身旁,烟味变得更加清晰。她拿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年初二有没有门店营业。 找了一会儿,她用脚背轻轻碰了碰林韵声,说:“有家新疆菜在营业,吃吗?” “好。”对方接过她的手机,上下滑动,点了两个菜,然后回头问妹妹:“我帮你点份小食,你再吃一点。” “好……” 赵曼突然侧着头对走廊大喊了一声“江海涛!” 没人应声,她便又喊了一次。 过了一会儿,陈谨悦听到脚步声,她偏过头去看,江海涛胡子拉碴的,穿着睡衣就走过来。 黑眼圈比林韵声还要更重一点。 “点菜。”她冲着还在林韵声手里的手机挑了挑眉。 “悦悦来了啊。”江海涛没回应赵曼,先给陈谨悦打了招呼。 她知道她该说些什么。大年初二坐在别人家的沙发上,好歹要讲一声新年快乐,但她怎么都不想。 陈谨悦点点头,说:“你好。” 江海涛看着也像习惯了陈谨悦这个态度,没再说什么。他在林韵声旁边蹲下来,等她点完菜。 林韵声正好问他:“查到哪了。” 他打个哈欠,说应该快了,今晚应该能好吧。 林韵声点进饮料栏,加了两瓶饮料到购物篮里,说:“辛苦了,请你喝一瓶沙棘汁。” 然后笑着把手机给他。 “哦,你请他喝,钱我来付。真是好买卖啊,林经理。”赵曼在一旁吐槽。 陈谨悦只觉得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不想听她们说自己听不懂的话,也不想看一脸疲惫的林韵声对江海涛笑。 从她进这个房子开始到现在,林韵声正眼看了她三次,对她笑的次数是零。 她站起身,说想去洗手间。 江海涛说:“走廊到底,右转第一间就是。”,说完还拿手指了指。 陈谨悦朝那边走,走廊两侧挂着漂亮的油画,尽头摆着一个瓷瓶,她全都看不懂只觉得贵。 右转,站在洗手间门前。一共四十六步,从客厅到这间客卫。 「还挺累的,住这里不得配个平衡车吗?」她心里哂笑。 陈谨悦锁了门,透过窗户去看外面模糊的江景。 她藏在里面半个多小时,直到林韵声过来敲门,问她怎么这么久,她才回过神。 打开门,和她一起往回走。又经过同一条走廊,看一遍相同的画。 林韵声什么都没说。 陈谨悦想,吃完外卖就离开吧。 一个小时后,外卖被西装革履的人送上来。江海涛接过外卖,招呼她们来餐厅。 她走在最后,看林韵声去拆外卖包装。两瓶沙棘汁,一瓶递给了江海涛,一瓶放在一旁——应该是给自己的。 几个大的食盒摊在桌子上,揭开盒盖,林韵声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去看自己的妹妹。 陈谨悦看到这个眼神,往前走了两步。哦,每样菜上都铺了好多香菜。 但她没说话。 林韵声去拿外卖袋里最后一样餐品,鼓囊囊的一小包,像个汉堡。应该就是先前说的给她点的小食。 她撕开锡纸,去检查,也有香菜。 林韵声叹了口气,“不好意思,我忘记提醒赵曼了。” 赵曼问怎么了。她回答:“她不吃香菜。” “哎呀,这有什么,我把他们挑出来。” “没事,小曼姐,我自己来。”忘了就忘了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哪有让赵副总监屈尊降贵给她挑香菜的道理? 她伸手去拿林韵声手里的那份,嗯……她看了一眼,不知道叫什么,感觉有点像肉夹馍的东西。里面的香菜碎得很。 林韵声没给她,说:“我帮你挑出来。” “不用。” 林韵声看着自己的妹妹,手里的动作停了。她就这么看着她,脸上是陈谨悦琢磨不透的表情,她还是不说话。 “我自己来就行。”陈谨悦又一次伸手去拿。 “小谨,别闹脾气……” “我哪有。”她笑。终于把那包东西拿到了自己手里。身前是那瓶沙棘汁。 她们四个人坐下来,又开始聊工作的话题,林韵声这次很少搭话。陈谨悦在一旁,像玩儿似的,开始挑香菜,不疾不徐,小心细致。 一顿饭快吃了一半,她什么都没做,没喝一口饮料,没吃一口菜。 就拿着筷子,一下一下,跟香菜玩儿。 林韵声只看她,但不说她,反而是赵曼几次给她夹菜,她笑着回应:“谢谢小曼姐,我吃过午饭了,我不饿。” 等所有人吃完,她手里的吃食也就只咬了两口,便跟着剩菜垃圾,一起扔到了垃圾袋里。 她站起身来,说差不多要回去陪妈妈了。 林韵声没留她,转身去客厅拿包,翻了两下,找到了车钥匙。 她再走回来,把钥匙递给赵曼,说:“你帮我送一下她。” “好。”赵曼把车钥匙接过来。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好。” “现在不好打车。”林韵声的语气好像不容置疑。 “好打的,姐姐。我来的时候也很快就打到车了。” 林韵声没有回话,她往厨房走,很大的一个厨房,旁边甚至有像货架一样的东西,上面堆着些不需冷藏的食材和礼盒。 她挑了两个,拿下来,说:“江海涛,这两盒东西先给我吧。” 江海涛注意力在手机上,头都没抬,就漫不经心地回复,“你拿呗。” 林韵声走过来,把两个礼盒也一并给赵曼,“麻烦帮忙给我妈妈。” “林韵声,我可以自己回去。”陈谨悦语气冷得好像掉进了冰窖。 这话一说,赵曼愣住了,江海涛也跟着抬头。 她说过她不喜欢,为什么让赵曼替她挑香菜还要送她回家。 不是说过下次不会了吗?林韵声。 她用眼神质问对方,对方不予回应。反而也变得固执起来,重复一遍:“让赵曼送你,路上注意安全。” 然后拿上沙棘汁,转身就往客厅走。 陈谨悦一秒也站不住了。海城的雨雾快要蔓延到她的眼睛里。 早上还觉得不让人讨厌,甚至还有些喜欢的海城的冬天,这一刻全变了。 她也转身就往玄关走,和林韵声背着方向。赵曼拿着车钥匙和礼盒,追上去。 其实不用追,她能走多远呢? 她又一次开始讨厌冬天和下雨。 讨厌没有署名的沙棘汁。 讨厌她不够格进入的住处,被拦在保安亭告知“这不符合规范”时丢失的自尊心。 连现在一气之下走出门,却没有能力打开的电梯也分外讨厌。 她被困在这里,她不得不等着赵曼,不得不和她坐上姐姐的车一起回家。 而那个一回海城就变了一副模样的林韵声,你最讨厌。 36、阳台 陈谨悦坐进这辆还谈不上熟悉,但已经见证了她几次情绪起伏的车里。 开车的人知道她心情不好,友好地保持着沉默。只是在某一个漫长的红灯处,还是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她。 然后试探性地讲:“你姐她……因为这次的事情压力很大,你不要跟她置气。” “我知道,小曼姐。谢谢。” 陈谨悦给了公式化的回答,赵曼便明白了她不愿意多聊,把注意力又放回了读秒的交通灯上。 「我能说什么呢?」,陈谨悦看着再次往后倒退的街景,她问自己。 说:不是这样的。不是我跟她置气,是林韵声在不开心。 还是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林韵声。她从来不对我不耐烦,也不会这样强势地对我讲话。 无论哪一句说出来都显得自己可怜兮兮的,索性就一起保持沉默。 车里只有电台在响。没人知道为什么大年初二的音乐电台会播一首这样似是而非的歌。 她唱 …… 我是这部车 第一个乘客 我不是不快乐 天空血红色 星星灰银色 你的爱人呢? …… 这首歌唱完,赵曼正好把车停稳。陈谨悦先下了车,领着对方上楼。 她站在电梯里才真正看清这两个礼盒是什么,一盒坚果,一盒燕窝。怎么看也不是非得特意来送一趟的东西。 「咔哒——」,她打开门,又回到自己熟悉的空间里。 房子就该这么大才合适——这样她一眼就能看到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的妈妈,并且看见她脸上因为自己回来得这么早而产生的惊讶。 她给身后的赵曼找好拖鞋,然后带着人向妈妈介绍:“妈,这是姐的同事,赵曼。” 陈芳连忙站起身走过来,“小曼啊,你怎么来啦”。她认得她。 “阿姨,新年快乐。韵声在忙,我送小谨回来。” 陈芳听这话,就看着陈谨悦,“我就说了别去打扰她吧。” 陈谨悦没说话。 赵曼见状急忙把手里两个礼盒递出去,说这也是韵声让我带过来给您的。 “喔唷,谢谢小曼。这几天你们都在一起忙吗?是不是公司出什么事了?” “嗯,是出了点事,但问题不大,能解决。” “哦,这样啊。那你们这几天好吃饭哇?反正我也回来了,要不阿姨做饭给你们送过去,不碍事的。” “没事的,阿姨。我和韵声这两天都在海涛家里,比公司舒服点,不担心吃饭的问题。” “海涛?江海涛啊?”陈芳一听这名字眼睛都亮了。 “是的。” “那好那好。”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邀请赵曼留下来吃晚饭。赵曼说不了,坐会儿还得回去继续忙。 陈芳说行,那我去给你洗点水果,你在沙发上坐着歇会儿。随后去了厨房。 陈谨悦和赵曼一起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着气氛欢乐的综艺,两人就这么看着,不说话,也不笑。 末了,陈谨悦先开了口,问她:“抽烟吗?小曼姐。” 赵曼一愣,“你要抽?” “我不抽,我是问你。” 这话哪是问她,分明就是让她去阳台。“抽。”她站起身说。 果然陈谨悦也跟着起身,拉开阳台门,先走了进去。 既然都站在这里了,赵曼就当作是陈谨悦愿意说两句话了。 “心情好点了吗?”她点了烟,迎着风站在下风口处。 没有,但陈谨悦有点事想问她。 “嗯,好点了。” “小曼姐,你们这次项目出什么问题了吗?” “还在查。这个时间出事,没人响应,查起来比较慢。” 赵曼很老练,没有直接回答她。 一根烟的时间并不长,陈谨悦不想浪费时间在打太极上。她继续追问:“能和我讲讲吗?” “嗯……简单说就是公司每年会有一个项目来保证春节期间的商业运作,今年这个项目在市场投放侧出了问题,也就是我这里。” 她看着陈谨悦,手里夹着那根点燃的女士香烟,没有放进嘴里。 陈谨悦想起在北城第一次见到赵曼,林韵声问她为什么在这儿,她说「你们分析结果出来,我们马上就要跟着改投放策略了。」 所以林韵声和她是上下游关系,如果赵曼这里出了错,很容易就会追溯到林韵声身上。 “造成的影响很大吗?” “不小。几百万是有的。” 几百万…… “姐姐是因为这个才焦虑?” 这声姐姐你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她在叫赵曼。 讲到这里,赵曼把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神情也变得认真了些。她说:“不是,是因为她不甘心。” 陈谨悦隔着这层二手烟看对方,等着她继续。 “我才刚晋升,是她费了老大的劲把我送上去,结果这就要被干掉了。”她说完,嘴角挂上自嘲的笑。 陈谨悦不说话,看着把话藏了一半的赵曼,烟在她细瘦的手指间燃烧,叠了一些白色的烟灰在上面。 如果故事太长,她不想继续,那不如从头开始。 “小曼姐……我想知道你和我姐是怎么认识的。” “我如果不告诉你呢?你是不是就叫我赵曼?”她笑着反问回去。 陈谨悦看着她,咽了下口水。赵曼在说刚才她语气不善直呼林韵声大名的事情。 对方是笑着的,可她竟觉得有些紧张。不知道如何回答。 赵曼没有太为难她,她用没拿烟的那只手,去捏陈谨悦的脸蛋,力道轻轻的,语气也温柔,她说:“你不要欺负你姐。” “……嗯。”陈谨悦把头低下去,觉得有点难过。 烟快烧到尾巴了,这其中一小半被赵曼抽掉,一大半是被风带走了。赵曼把烟放进嘴里,很重地吸完了最后一口,烟头那个红点明明灭灭,莫名像刚才那个漫长的红灯,一闪一闪,看着两人各怀心思。 她缓缓把飘渺的烟雾吐出,开始讲这个很早以前的故事。 “没有特别复杂,我和你姐就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偶尔一起开个会,不熟。” “你姐总是在认真干活,不爱和人说话。” “我一开始不是特别喜欢她,她太闷了,好像全世界除了工作,没有什么能吸引她的事情。” “而且她那个小领导,就欺负她,她根本不反抗。我不喜欢逆来顺受的人。” “不过我有一天发现她其实也不那么沉闷。有一次情人节,我正巧撞见她准时下班出现在花店里。” “我当时在花店对面和人聊天,我看她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捧满天星,然后她拦了辆的士走了,应该是去约会了。” 陈谨悦听到这里,转身趴在了栏杆上,偷偷红了耳朵。 赵曼继续。 “后来我拿这件事调侃她,我问她是不是恋爱了?” “她怎么说?”陈谨悦没忍住接了话。 赵曼被突兀地打断,她眨眨眼,说:“嗯?她说没有。” “哦。” “而且那阵子,她情绪变得不稳定,很沮丧。但至少不是之前总那么沉闷的样子了,碰巧我们有个项目在一起,我和她就变得熟悉起来,我也会安慰她,尽管我一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谨悦把头埋进手臂里,发出闷闷的一声“嗯”,衣服蹭在阳台栏杆上,沾上一片此前留下的雨滴。 “我跟你姐熟了之后,我发现她生活压力很大。之所以很少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是为了保住这份工作。毕竟不管怎么说,作为普通人,能进这家公司实属不易。” “你还在听吗?”她看着把头埋在臂弯里的陈谨悦。 “因为我要讲重点了。” 陈谨悦站直了,耳朵竖起来,“在听,怎么你还人工划重点……” “怕你错过你姐的高光时刻。”赵曼很爽朗地笑了一声。 “我们这样相处了几个月后,到了年中晋升季,你姐虽然那阵子状态不好,但因为之前的产出都有目共睹,所以被提报晋升主管了。” “我有时候觉得,在职场少交点朋友是正确的,不然感情这种事啊,会影响人的很多决定。” 陈谨悦侧过头去看她,还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姐那个老欺负她的小领导,姓王,叫王成帆。在一次会议结束之后,对我说了些暧昧不明的话,你可以简单理解成性骚扰。” 陈谨悦眉头拧在了一起。 “我性格比较火爆,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我就向上级反映,但我和你姐在两个大部门,领导们处理这种事情,你知道的,一群男人,他们只觉得说了两句也没少块肉,何况搞不好是我误会了呢。再说我也拿不出实质性证据。” “索性我就准备离职了,觉得这个破地方也没什么好留下的。” “结果你姐拦住我了。” 赵曼停下了。 “然后呢?”陈谨悦觉得和个人为什么总是话说一半,钓在那,快把她急死了。 “我口渴了。” “……” “你等着。”她赶忙回到室内,去厨房拿了瓶矿泉水,又顺手取了件外套。在陈芳不理解的眼神里,急匆匆地再一次回到了阳台。 她把水递给赵曼,还将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像上次她们在西餐厅的露台上那样。 赵曼很得意地喝了一口水,继续。 “你姐说‘你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走?’,我说我知道我没做错什么,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结果她说她有经验。” “对,我当时的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样。” “我瞪大了眼睛,我以为王成帆这个王八蛋是不是对她也做了什么。” “还好,不是。” 陈谨悦松了一口气,顺便在心里又吐槽了一遍赵曼一句话分两次说的坏习惯。 “你姐说,她办理入职那天,好多新人坐在一间大会议室里。人事负责人走进来,说今天在座的各位,如果男生还没有收到体检报告,请登记,后续出结果了,记得补交。如果是女生,我需要说声抱歉,你们需要推迟入职时间,直到体检报告出来。”赵曼怪腔怪调地学着那个人事负责人说话。 “为什么?怕怀孕?” “对呀,你没在国内上过班,你也应该听过这种事吧。” “嗯……然后呢?” “然后,你姐是有体检报告的那个,她顺利入职了。但她竟然在年底集团的调查问卷里写了这件事。” “我们公司是有女性权益保障部门的。虽然我说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是个男的也挺讽刺的,但大公司嘛,你说他这不好那不好,可他们表面功夫会做好的,而且很害怕舆论风险。那现在有个人这么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们就会意识到有人记得这件事,尽管他们不一定是真的和你同一立场感到愤怒,但他们会害怕这件事蔓延到互联网上。” “所以大概半年之后,当时我们的人事总负责人就离职了。” “你姐觉得这个结果,和她那张问卷有一些关系。不确定,但她想再试一次。” 陈谨悦心里有一块地方软了下来。 “但我不想。” “我觉得很麻烦。而且,她在晋升期,一个连自己都不怎么保护的人,现在为了保护我,冒这么大风险,我怎么好意思。” “结果你姐对我说,帮我就是帮她自己。然后她和我一起写了那封给集团的举报信,署了我俩的名。” “我还记得那个电子签名是怎么签上去的呢。” 赵曼边说边在手心里比划,“我的名字在这个位置,‘赵曼’。她签在我旁边,‘林韵声’” “然后我比较‘好运’,集团那时候有个子公司在筹划上市,对于舆论草木皆兵,所以这封信又一次引起了他们的重视,他们做了很多匿名调查,从结果来看他们认为我说的是事实,我猜有其他女生也经历了类似的事情并且说了出来。” “最后王成帆被降职到片区做一个小负责人,再不久就离职了。” “怎么样?酷吗?”她又喝了一口水。 陈谨悦点头。 “后来我跟你姐的关系就变得非常亲近了,她升了主管,开始带团队了,她招人总是只招女生。之后我公开出柜,于是这个事情发展成了我和她之间有了不可描述的关系。” “就像你一开始认为的那样。” “……” “对不起……小曼姐。” “哈哈哈哈哈。那你现在知道了?”她又一次笑得很爽朗。 “嗯……你们都很厉害。” “是的。我们都很厉害。” 陈谨悦趴回栏杆上,她看着眼前这一片城市景观,没有远茂府邸那样寸土寸金的漂亮江景,但给人感觉亲切又伟大。 赵曼又一次捏上她的脸颊,说:“所以你不要欺负你姐姐,如果你欺负她,我就会欺负你。” “嗯。” 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街灯亮了。 她想起小时候坐在林韵声自行车后座的自己,也有那么几次目睹了灯亮起来的瞬间。 陈谨悦曾以为那样的瞬间很快就会过去,直到今天——灯又一次亮了,她才发现那些星光点点漫长地留在了自己的记忆里,和沸腾的血液中。 她感觉自己心里有些地方被林韵声被撕裂,有些地方又被她缝合。 37、屠龙熟女 林韵声坐在地上,短短半个小时内打了三次喷嚏。 到第四次时赵曼终于坐不住了,从餐厅径直走过去,二话不说把手探到她的额头上试温度。 “干嘛?”刚碰到没一下,林韵声就往后躲。 “看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赵曼就着刚才那下的感觉——应该是没发烧,弯身拿着林韵声的电脑往餐厅走,“别坐地上了。” 林韵声没制止她,也没有立刻跟着站起来,而是整个人倒在地毯上,躺着。 她眯起眼睛看着挑高的屋顶,一盏水晶灯挂在上面,棱角分明,晶莹剔透。她数数日子,今天是回到海城的第五天。 赵曼将电脑放在用餐的长方桌上,又折回来,躺在林韵声身边。她没说话,一下一下听着对方的呼吸。 半晌,她问林韵声:“你知道我们现在这事的故事版本是什么吗?” 林韵声闭起眼睛,说:“知道。” “屠龙少女变成恶龙的故事。”她拎起嘴角。 赵曼噗嗤一笑,“那我们这也不算少女了啊,我们得叫熟女。小谨那个年纪才称得上少女呢。” 林韵声没有接话。 自那天陈谨悦赌着气离开后,她们已经三天没见过了,期间也没有任何联系。 初三凌晨,林韵声回了一趟家。不过太晚了,或许她们都睡了,她把那个留在客厅的行李箱提回了房间,稍微整理了一下,洗澡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在两人醒来之前,便又离开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她回来过。 林韵声心里乱得很。 不止乱,还有一点心慌。 从南城陈谨悦那个突然的拥抱开始,在得知她提前回来时达到高潮,一直延续到现在。 这些天里她感知时间的刻度是:忙碌、焦躁、想念陈谨悦,愧疚与不受控的慌乱混杂在一起,最后重新选择变得忙碌。 她不知道陈谨悦是如何说服陈芳提前回来的,她害怕陈芳发现任何不寻常的端倪,又害怕伤害到陈谨悦。虽然后者或许已经是事实了。 林韵声微微睁开眼睛,她问赵曼:“那天送小谨回家,她还好吗?” “都三天了你才问我,我还以为你不在乎你妹妹呢。” 她偏过头去看躺在自己身旁的人,眼睛里透露出一些无奈。 “她有些不高兴,但我想过了几天,该好了吧。” “要我帮你问问吗?” “不用。” “那你还生她气吗?” 林韵声正要说,她没有生妹妹的气,她气的是自己。话没说出口,江海涛拿着电脑冲出来了。 他火急火燎跑到客厅,结果看到两个人躺在他家地毯上。眼神还在对望。 “……” “感情你们在这谈情说爱,就我一个人在里面忙活是吧。” 林韵声和赵曼赶紧坐起来,说只是休息会儿。 江海涛翻个白眼,把电脑放在矮茶几上,打开电视投屏。屏幕上是赵曼看不懂的代码。 他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带着林韵声走了一遍数据解析流程。 “我一直在查是不是数据解析步骤出错,或者异常值定义出现问题。” “结果每个模块都是合乎逻辑和标准的。” “嗯。”林韵声眼神跟着屏幕走,看得认真。 “后来我开始反查每个模块的逐级代码。结果问题出现在这里。” 光标停在结算模块,江海涛对着其中一行代码画圈。 “有人在这里人工插入了一行值?”林韵声的眉头皱起来。 “是的,就一行值,在这个非常不起眼的地方。它非常精准地让清洗过后的数据重新脏了起来,并且引导市场部给出了今年需要降档的决策。” 江海涛说着打开另外一份文件,这次赵曼看得懂了,是市场部过去几年春节期间的投放逻辑。 “我重新跑了一版数据,如果没有这个异常值,今年的覆盖率按现在的情况看,能到88%,但现在我们只有47%.” 赵曼的表情也开始变得不好看,她补充说:“而且降档导致我们的单屏单价涨了30%.” “是的。所以成本数据也变得很难看,财务年后一定会找你们。” 林韵声向赵曼投去同情的眼神,转而又问,“查过操作记录了吗?” “嗯……” 他顿了两秒,“徐明博。” 林韵声眼神里流出惊讶。 “徐明博?谁?” 江海涛向赵曼解释:“去年第三季度从业务团队转过来的新人。” “新人?上次聚餐,韵声说的那个‘小朋友’?” “是的。” 林韵声赶忙站起身来,往餐厅长桌走。她按开自己的电脑,调出员工档案。 她的眼神随着在屏幕上的停留时间变长而越显嘲弄。 抽了张纸,打了第五个喷嚏。 她拿纸巾擦擦鼻子,抬头看向已经坐在她对面的两人。“你知道徐明博之前是哪个团队的吗?”她问江海涛。 “知道,华南的。” “再之前呢?” “不知道了。华西?” 林韵声摇摇头。 这次她看向赵曼,轻轻一笑,她问:“你猜他是谁招进来的?” 赵曼不明白为什么问她,心想「我应该知道吗?」 林韵声没有继续卖关子了。“是王成帆。”她一字一顿,慢慢吐出。 赵曼立刻就从椅子上弹起来,骂道:“我靠!王成帆?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能和这个王八蛋扯上关系呢。” 兴许是事情终于有点眉目了,林韵声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她吸吸鼻子看着眼前蹦起的人,说:“但王成帆已经走了这么久了,这事儿市场部和任行广告公司应该都有人在配合吧。” “市场部……那还能有谁,就我那个缺心眼贪污上司呗。我俩把他弄走了,现在我又坐上他的位置,不搞点事儿才怪了呢。” 林韵声低低地笑,“故事版本可以更新到‘屠龙熟女铲除余孽’了”,她合上电脑,站起来。 然后对赵曼说:“商分和市场部历年的参数复盘我都整理好了,你看一下然后查查市场部的问题吧。” 赵曼点点头。 “突然有点困了”,林韵声抬眼看看时间,上午十一点,“我去睡一会儿。” 说完便往客房走。 留下两人在餐厅,其中一个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江海涛打断她,问:“你俩是屠龙熟女,那我呢?” “你?你是屠龙小跟班。”说完又继续骂了起来。 林韵声躺在床上,在闭眼前拿出手机,点开和陈谨悦的对话框。 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的地址分享——远茂府邸。 她在这里呆了五天,南城的跨年好像已经过了几个月那么遥远。她头昏沉得厉害。 海城的雨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停下的。现在只剩下阴沉的天,让整座城市都变得没有活力。 林韵声闭上沉重的双眼,她在虚无里一会儿看到和煦的阳光,一会儿又是下个不停的雨,浇得她浑身湿透。 她头更昏了,仍然在想自己或许不应该这么风声鹤唳,陈谨悦一定难受了好几天。在她陷入睡眠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睡醒了就回家见见妹妹吧。」 好想她。 38、发烧 林韵声不知道自己是饿醒的还是疼醒的。她撑起身一看,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没有人叫醒她。 窗外还是阴沉沉的天,她忍着浑身酸疼,穿好衣服往门外走。赵曼一个人坐在早上的位置,看起来一直在忙,没有停过。 她看见林韵声走过来,说:“你醒啦?你睡了好久,我都不忍心打扰你。” “江海涛呢?” “在他房间呢,可能也在睡觉。” “哦……”林韵声靠在墙上,她用手扶扶自己的额头,感觉离赵曼很远,她没有力气再把声音传过去。 赵曼看着她闭眼的样子,停下手里的事,一脸严肃地走过来。她再一次探手去碰林韵声的额头,这次对方没有再躲了,也可能是没有力气和空间再后退。 果然是发烧了。 “我知道,发烧了。”林韵声先说了话,不愿听对方埋怨。 “我送你回家吧,剩下的事情我和海涛对。” “嗯……” 林韵声站在原地不动,赵曼离开去帮她收拾东西。 她站了一会儿便站不住了,靠着墙往下滑。她蹲在地上,双臂叠在一起,把脸埋进里面。 像衰败的太阳。 赵曼轻轻走过去,她左手拿着林韵声的围巾,手指上勾着车钥匙,右手是她的背包。她站在林韵声身前,低头去看对方,看她乱得没有章法的快要垂在地上的发丝,看她头顶上倔强的发旋,看她似乎因为呼吸,有些轻颤的身体。 赵曼把手里的东西往墙边一放,拎拎裤脚,也蹲了下来。她把林韵声的头发别在她的耳后,柔声问她:“是不是很难受?” 林韵声抬起头,眼睛已经红了,她看着赵曼,然后闭起眼点点头。 生病的人当然脆弱,可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林韵声。赵曼膝盖贴到地面,跪下来,把眼前的人抱进怀里,慢慢摩挲她的背。 她还没来得及穿上外套,借着充足的暖气,一整天只穿了一件单薄的t恤在身上。林韵声在她怀里微微颤抖,她感觉肩上有一小片地方被洇湿。 赵曼有些话,很早就在心里成了形,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真的全都是因为工作吗? 直到林韵声主动脱出怀抱,她望着对方,她的眼睛红得更甚。眼泪已经被胡乱地擦过,几根发丝黏在她的额角。 赵曼伸手去理顺她的头发,她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说:“韵声……” “你和你妹妹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林韵声用一双红眼看着赵曼,泪水又一次快速聚集在眼眶,她稍稍仰起头。 发烧带来的头疼和肌肉酸痛,在这一刻变得清晰,甚至耳边也响起了耳鸣。她在这样的这样的鸣响里,思绪开始倒退与坍缩,那些她以为的合理的距离,甚至以为用「亲妹妹」就能合理化一切的托词,原来都是徒劳无功。到底是她爱得太多了,还是演技太差了。 她没有回答,仰头靠着墙壁,认命地闭上眼睛。 眼泪被挤压出来,滑过太阳穴,落入耳廓。冰凉的,火热的,重叠在一处。 赵曼伸手去擦那几滴滚烫的眼泪,她没有再说话,她抹掉眼泪,抹掉这之中的答案。 她牵起林韵声,给她戴好围巾,自己拿了外套穿上,一路沉默着去了停车场。 这一切与那天她送陈谨悦回家时已无二致,没人在乎那点飘渺的雨,阴沉的天笼罩着整座城市,漫长的红灯在薄雾里,凝望着心照不宣的两人。 电台里主持人说:“今天正月初五,迎财神的日子。祝听众朋友们财源广进,福气多多。此外,初五俗称破五节,此名来由是许多平日禁忌此日皆可破,愿各位新的一年坦荡心胸,勇敢前行。” ——坦荡心胸。 林韵声眼神闪烁,她望着窗外已经渐渐忙碌起来的城市,春节就快要过去,过些天便是陈谨悦的生日,再之后……再之后她不愿再想。 电动车在狭窄的行车道上,贴着机动车驶过。这座城市已经没什么人再骑老旧自行车通勤,后座载着的,曾经是她踩着脚踏愿意去任何地方的理由。 不过已经被时间抛在脑后,一去不复返。 她抬手关掉了电台,让一切重回无声静谧。 赵曼把林韵声送进家门时,只有陈芳一人在客厅看电视,厨房里煮着饭,有香味溢出来。 “妈,我回来了。” 陈芳赶忙过来,说怎么没提前讲一声,早知道今天多买几个菜了。 赵曼将手里的东西放到玄关一角,说:“韵声有点发烧了,我送她回来休息。” “发烧了?”陈芳语气变得紧张起来,赶紧去试她额间温度,猛地收回手,发现烧得不轻。 林韵声换好鞋往沙发走去,赵曼轻车熟路去厨房帮她倒了杯热水,放到她面前,说:“那我走咯,你好好休息,有事和我打电话。” 然后意味深长看了眼前无精打采的人一眼。 “嗯。” 赵曼四周看看,没有看到陈谨悦。她向刚找好额温枪的陈妈妈说再见,又补充,如果明天没转好,需要去医院的话,记得联系她。 陈芳说好,谢谢你送声声回来。便送她出了门。 「嘀——」 屏幕上显示38.7摄氏度。 “声声啊,你今天吃东西了吗?” 她摇摇头。她想问陈谨悦去哪了,不在家吗? 担忧和自责在陈芳的脸上散不去,她说:“你这几天肯定没休息好,也没吃好饭,我应该每天和你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的。” “没事的,妈。我们晚饭吃什么?” “我给你做点清淡好消化的,吃完我们就去休息。” “好。” 陈芳转身去厨房忙活。 林韵声朝手里的热水吹口气,蒸发的水汽扑到她脸上。那句妹妹在哪,她最终也没问出口。 陈芳念着她生着病,动作很快,没耽误太久。她把菜端到桌上,又着急去敲陈谨悦的房门。 “悦悦啊,起来吃饭了。” 房间里传出迷迷糊糊的一声“好”。 原来她在家,只是睡着了。陈芳走回客厅,说:“她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心不在焉。今天我起来了,她才睡下去。” “你俩都让我操心。” 林韵声笑笑,从沙发上站起来,陈芳先回了厨房。她没动,她站在原地,等着陈谨悦出来。 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六年她都能忍住不联系妹妹,现在才三天却觉得难耐。 她想起被草莓汁水润湿的夜晚,陈谨悦靠在她肩膀上,就在当下她站着的地方旁边,她说那句「我等了你好久……」时,是不是也是现在这样的心情。 「我等了你好久……」 「你怎么才来。」 陈谨悦睡眼惺忪地出现在走廊,还打着哈欠。一瞥眼看见沙发那里站着的人,朦胧的双眼一下变得清醒。 她揉揉眼睛,想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刚才梦里的人此刻怎么会站在那里。 她走过去,眼睛里有好多想说的话,却只是嘴唇轻轻张开,发不出声音。 林韵声的眼神里好像氲着那杯热水的水汽,迷朦又温柔,她们互相望着。 陈谨悦在这眼神里回忆起了新年她急躁的吻,每一寸都是眼前这个人。 你为什么吻我,为什么那天要对我冷冰冰,现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讲话。 为什么总弄得我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宁。 她又觉得好委屈。 林韵声牵起她的手,往颈侧带。她轻轻把她的手按在那里,她说:“我发烧了……” 陈芳还在厨房。林韵声想,就这一次,她生病了试试温度也是合理的,就放肆这一次。 陈谨悦用手掌感受温度,她感受陈谨悦。 片刻停留后,她又不着痕迹地松开手。陈谨悦问她吃过药了吗? 她摇头。 对方再也顾不上委屈了,转身去找药箱。 拿回退烧药的时候,林韵声已经坐在了餐桌旁。她神色憔悴,虚弱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上回喝醉了也没见这样。 她把药放在桌旁,说:“吃好饭,喝这个药。” “好。” 陈芳问她,明天还要去江海涛家忙工作吗? 林韵声垂眸,知道赵曼把该说的话都带到了。 “不去了,明天在家,后天去上班。” “好,那你明天在家好好休息。” “嗯……” 陈谨悦坐在她身旁,三五秒就看她一次,看她有没有好好吃碗里的饭,喜欢吃哪个菜,偷偷给她夹过来。看她温柔漂亮的姐姐怎么变成现在这幅病弱的模样,额头上的两颗痘几天了还没消。 林韵声放下筷子时,陈谨悦碗里的饭还有一半没吃完。她有些撑不住了,她说:“我洗个澡就去睡了。” “诶,好,你赶紧休息。”陈芳催促她。 二十分钟后,她从浴室出来,房门被准时敲响,好像有人等着她一样。 林韵声打开门,是陈谨悦站在门外。 她端着一杯温水,手里是没拆开的两颗药。 “你忘记喝药了……” 林韵声把它们接过来,乖乖吞下。然后她左手扶着门锁,身子靠着门框,将头往旁边轻轻一歪。 问她:“还有吗?” 还有……还有很多要说的话。 有她从南城就要说却一路等到现在的那些话,那句「可不可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在喉间酝酿了好几天。 可她无法忽视这一秒姐姐眼底的疲惫。 林韵声的房间没有开灯,她一半身子藏在漆黑里,陈谨悦悄悄蹭过去,在她还挂着淡淡笑意的脸上留下一个吻。 对方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都要陷入黑暗中。 “好好休息。” “嗯。” 林韵声关上房门。 这间因为陈谨悦短暂的到来而透进光亮的房间,又因着她的离去重新变成一间暗室。 赵曼问她的问题,她没有答案,也无法面对。 39、未寄出的信 陈谨悦有一点不安。 她坐在地毯上,这是她回国后跟着林韵声一起养成的坏习惯。同样的,只亮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在身侧。 差别是她的面前没有放电脑,取而代之的是两本纪念小册,和一支笔。 纪念小册来自南城的新年集市。她当时想着走完全程,盖满章之后送一本给姐姐,也算是留念。可惜因为半路更改路线去看了日落,这本纪念册最终只盖了四分之一的印章,其余部分除了册身自带的简笔印刷画,便什么都没有了。 一本册子是合上的,在一旁。另一本摊开了,放在跟前,上面写了些字。 陈谨悦有一点不安。 因为林韵声往后退了那半步。 她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林韵声生着病,她可能只是没站稳。况且这是在家里,她因为担心所以往没有光亮的地方躲藏一些,也是合理的。 道理她都懂,可是感觉不一样了。 此前在远茂府邸的事情还没有说法,她没办法不多想一些。 所以现在,她一个人坐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把想说的话写下来。她不愿再推迟了。 这些原本在新年第一天就应该说出口的话,从南城辗转回到海城,不能够比她的生日更晚了吧。情人节也算个好日子,不是吗? 她开始写下这些字,没有腹稿,全凭感觉。 她写: 林韵声,好久不见。 我不是说这些天,而是指那六年。 我需要向你坦白,我回国全都是因为你。 因为那通偶然的和妈妈的电话,因为你八字还没有一撇的新恋情。 我觉得你好狠的心,怎么会六年都没有联系我。 该生气的不是我吗? 可想你的也是我。 我看月亮升起的时候想你,潮涨潮落的时候也想你。 我觉得生活好困难,我不明白该怎么度过没有你的每一天。 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吧,我住的地方是美食荒漠。 我吃不惯他们的饭,我学着自己做,怎么都做不出你和妈妈会做出的味道。 回国的第一天,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吃那一口山药炖排骨。 我像想你一样,也想念它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在写什么,好像全是废话。 等我说给你听的时候,我会尽量让它们听起来有逻辑,有意义一些。 这里全是我写着玩儿给自己看的。 你别在意。 我想和你谈谈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你愿意吗? 你一定有你的顾虑,那时候我太小了,你怕我不理解,所以没有告诉我。 现在我二十四,快二十五了。 哦不对,在我和你说这些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二十五了。 其实我很喜欢过完生日,但还没到你生日的这段时间,好像我和你之间的年龄差,就会从六岁,偷偷变成五岁,这样我好像离你更近一点了。 我会因此更懂你一点吗? 我总好奇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呢?你又没有这样好的姐姐。 扯远了。 林韵声,我都二十五了,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是不是那时我太莽撞,只知道爱得热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管,让你觉得害怕?所以你才要结束它。 我理想化了很多挫折,你一定承担了许多,全都是我不好。 你接受我的道歉吗? 如果你不想聊过去也没关系,我可以和你只聊聊现在。 我一直觉得那六年我都好恨你,可我一回来,我看到你动情的眼睛,还有我们接吻时你止不住的颤抖。 我见过这样的你,你分明还爱着我。 等我发现这一点后,海城的寒冬也像盛夏了,对视也是接吻了。我想,连恨你也都是爱你了。 我甚至怀疑,我是否真的恨过你? 或许我只是爱你爱得特别吃力,错把它当成了恨。 那我现在意识到这些,算晚吗? 我有点紧张,我希望不算太晚。因为我快没有时间了。 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快呢,姐姐。 我只剩两周就要收假回去工作了。 我不想走,姐姐。 我有无数个想为了你攀上月亮的时刻。 如果你也爱我,为什么我们不能试一试呢? 我知道你有很多担忧,它们不是我在这里写下这几个字就可以说明白的。 可为什么我们不试一试就放弃呢? 我可以继续爱你吗? 你可以让我继续爱你吗? 我们可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吗? -- 陈谨悦看着眼前这篇不明所以,洋洋洒洒快写满整个小册好几页的东西,心更乱了。 她又一次捏好笔,她想在末尾再加上一句…… 「咔哒——」她听到卧室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走出来。 现在是凌晨三点。 她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呼吸都停住了,她听着轻轻的脚步声——是姐姐。 “你……怎么醒了?”她急忙合上面前的册子。 她坐着,林韵声站得离她有些远。 “我出来喝点水。” 时空好像被倒置一般,回到她刚到家的那一天。 也是这个时间,林韵声坐在这里,问她是不是饿了。 她当时也会像自己现在这样紧张,连呼吸都停滞三秒钟,等待那个人从走廊走出来吗? 陈谨悦站起身,说:“我帮你拿,你坐一下。” 林韵声没推辞,转而往沙发这边走。 过了两分钟,她端来一杯兑好的温水,递给坐在沙发上的人。 “你好些了吗?” 陈谨悦抬手去摸姐姐的额头,林韵声借着喝水的动作,巧妙地避开了。 然后传出一声沙哑的“嗯”,算作回应。 陈谨悦坐回原处,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她脚上穿着此前被姐姐夸过可爱的毛绒袜子,小兔子图案,还竖着两只耳朵。 真微妙。 她染上了坏习惯,坐在了地上。可教会她的人,倒是不动声色地陷在了沙发里。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睡不着……”,她心里有事。 “那是什么?”林韵声眼睛看向茶几上的两本册子。 陈谨悦赶忙把它们收过来,放在手里。说:“这个,呃,是南城集市的纪念册。两本都是一样的,我本来说给你带一本……” “那给我吧。”林韵声打断她。 又继续说,“两本一样的?” 她伸手去拿放在上面的那本。 被陈谨悦按住,说:“是一样的,但你拿下面这本吧。” 她把下面那本递过去给对方,另一本偷偷放到了身后, 林韵声没有过多的好奇和探究,接过册子,潦草翻了两下,就拿在手中不动了。 其实没事的,陈谨悦想。你拿走的那一本,和我身后的这一本,最后都是你的,我会再念给你听。 你再等一等。 两人之间已没有什么话要说,林韵声既不看她,也不劝她要早点睡。她微微仰起头喝水的时候,眼睛里仍然没有什么神采。 “姐姐。” “嗯……” “我前几天是不是打扰到你工作了。” “对不起……” 林韵声的呼吸因为生病变得有些重,在夜里尤其清晰。她用指尖一下一下摩挲着玻璃杯壁,淡淡地回应她:“没有,不要道歉。” “那你生我的气吗?” “也没有。” 陈谨悦偏过头,靠在姐姐的膝盖上,又是长久的沉默。 人好像会被曾经渴望的东西困住。她多少次想要这样安静的独属于她与林韵声的时刻,现在却被这份沉默困扰。 她的焦虑在这个夜晚,是有度量的,它随着玻璃杯里的温水减少而增多。直到最后一口被林韵声咽下,这安静的夜里她甚至能听到水流过食道的细碎声响。 杯子被轻轻地放在茶几上。陈谨悦闭起了眼睛。 她听见声音从上方传来,“我要去睡了。” 陈谨悦移开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袜子,不作声。 林韵声站起来,没有多余的话,她脚步轻轻踩在地毯上。陈谨悦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针尖密密麻麻地戳了一遍,那针尖上面还挂着盐粒。 陈谨悦现在不止一点不安。 “姐姐。” 她抓住她的手,抬起头来,对上对方黯淡的眼眸。 林韵声的手很凉,她下意识要抽走,被陈谨悦按住。 “我可不可以今晚和你睡。” 林韵声眼神躲闪,说:“今晚不行。” 她没有对这个答案太过意外。她早说过,自己不是情绪敏感的人,可要是连自己都能感觉到不对劲,那事情或许已经到很严重的地步了。 她不甘心,她想到林韵声偏过头不让她碰的那瞬间。她站起身来,逼近她,牵着她的手,让她无处可退。 她伸手碰到姐姐的额头——好转了一些,但还在发热。 陈谨悦用幽深的目光看着姐姐,她说:“今晚我照顾你。” 她想自己真是拙劣,用林韵声的身体作借口,为了平息自己的焦虑不安。 林韵声抽回手往房间走。 她继续开口:“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比拙劣更甚的是卑劣,在凌晨三点,她用自己逼林韵声就范。陈谨悦没有追过去,她知道林韵声不会忍心再往前走了。 果然,她停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妹妹。 这个眼神却让陈谨悦心里更难过。什么时候我只是想和你睡在一张床上,都需要用这么下作的理由,来换取你的同意。 林韵声回过头继续往前走,身后的人没有再等她的答复,她只是跟上去,跟着林韵声的脚步,顺理成章进了她的房间。 回国一个多月,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里。 林韵声没有开灯,她坐到床边,轻声说:“明早你就回自己房间。”然后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好。”陈谨悦没有多停留,跟着上了床。 林韵声背对着她。她便凑过去,把她抱进怀里,右手轻轻抚着她的手腕。 对方的呼吸很久都没有平复下来,陈谨悦在她耳后轻轻地说:“赵曼和我说了很多你们以前的事……” “什么事?” “入职手续的事,还有……还有王成帆的事。” “你好厉害,林韵声……” 她紧紧抱着林韵声,吻着她的发丝。 林韵声沉默了良久,很冷淡地说:“不厉害。” 陈谨悦身体一僵。 “厉害什么呢?” “我们用这个体系去改变自己的处境,诉诸不当权威,利用更大的不合理来解决问题。本质上改变了任何事吗?” “我有能力去改变任何事吗?这一点都不厉害。” 林韵声语气嘲弄,给自己下了结语。 陈谨悦不懂为什么一个睡前的闲谈换来了这样认真的驳斥。 她心头的火一时有些压不住。林韵声对她闪躲和回避,都可以。但为什么要连自己也跟着一起否定。 林韵声不应该否定她自己,她不能接受。 她侧起身,用力掰过林韵声的肩膀,逼她看着自己。她拾起她的双手,将她两只手腕掐在一起举过头顶,问她:“为什么不厉害?” “你已经尽全力做到最好了,为什么还要因为没办法改变体系而苛责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护自己已经不容易,你甚至还保护了赵曼。林韵声,你告诉我,这为什么不厉害?” 陈谨悦因为争执而急促的呼吸在黑夜里无法被忽视,今晚没有月光,房间里漆黑一片,只能简单辨认出身形。 她看不见林韵声泛红的双眼,和快被自己咬破的嘴唇。 她只能看着她的轮廓,像凝着一片寂灭。 半晌,林韵声用分外苦涩的声音说:“我保护不了任何人……”然后挣开双手,再一次背过身去。 陈谨悦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心里的不安到达了顶峰。 她没法再继续说什么,她躺下来,又一次把林韵声揽进怀里。怀里的人竟然在颤抖,推拒着她,又一次想挣脱。 陈谨悦不愿放手,她死死禁锢住对方,说:“林韵声。后天,情人节,我们聊聊。” 她不说生日,只强调情人节。 时空倒置的何止在客厅那一处。从来要找对方聊一聊的人,也从林韵声变成了自己。 陈谨悦等不到姐姐的回复,那就不等了。可这个日子,她一分一秒也不愿意再推迟,无声的崩溃好像在逼近她。 窗外空荡寂寥什么也没有。 她和林韵声,一张床上,两个梦。 小册子上还没来得及补上的最后一句话,那场在南城编制好的浪漫,让她现在进不得,退不了。 ——「我们可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吗?」 ——「月亮和烟花都会祝福我们。」 40、月光海 闹钟响在清晨六点,陈谨悦先姐姐一步起身按停铃声。 她坐起身醒神,捻捻被角,不让风透进去。回头看了眼同样被吵醒的林韵声,眼睛里还有很多疲惫,看起来昨晚没睡好。 也是了,从四点到现在,不过两小时。 她抬手去摸林韵声的额头,这次对方意识还未清明,来不及躲。 “好像好点了……”她哑声说道。 “嗯。” “那我走了。” “嗯……”林韵声有气无力,音节慵懒。 陈谨悦望着她,看不懂她眼底的雾是因为没睡醒还是昨晚情绪的蔓延。 她低头在林韵声额头上轻轻碰一下,便下了床回到自己房间。 再醒时,是上午十一点,陈芳敲门喊她吃饭。 她洗漱完毕,先去找了药,拿着放到餐桌一角,和昨天一样,嘱咐林韵声吃完饭记得喝药。对方点点头没说什么。 陈芳问她好些了吗?顺便把鸡汤里的鸡腿夹出来,放进韵声碗里。 她淡淡一笑说好多了,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能准时去上班。 陈谨悦没说话,心里想的全是后天的事。 正巧陈芳问她:“悦悦啊,生日打算怎么过啊?” 她一愣,好像心里的事情被点破。沉默一会儿,说:“在家过,一起吃个饭就行。” “好嘞,那我好好给你做顿饭。”陈芳好几年没给女儿过生日了,心里乐呵。 林韵声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把煮烂的鸡腿肉撕开,和昨晚一样,没有给这个话题任何反馈。 “姐姐有空的吧?会不会要加班?” 陈谨悦目光直直看过去,却没想到被陈芳插了话,“哎哟,你生日日子特殊,声声啊,你要是有其他事情忙啊,不打紧的。” 这话陈谨悦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她放下筷子,不算轻,和瓷碗一碰,发出清脆一响。这点不明显的脾气到底发给谁看,她自己也说不清。 林韵声一愣,低声说:“妈,我没什么其他事要忙,我们一起给小谨过生日。” 她说这话时,从头到尾没有看身旁人一眼,陈谨悦拿到承诺,便也不计较,只当是她还病着,精神不佳。 一顿饭各怀心思,很是沉默。 林韵声先吃完饭,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着痕迹拿走了在桌角的药片,说自己回房间去休息了,很久没再出来。 陈谨悦的不安有增无减,但她不愿意在生日前过多地打扰她,徒增两人烦恼。 她压制着自己迫切想得到答案的心,给林韵声时间和空间去理清这一切。 她想爱本就是反复的,是今天我爱得热烈无他,而明天又瞻前顾后,只觉寸步难行。 她理解,她只是祈求,林韵声能再有一次沦陷的可能。 下午她打电话给任筱筱,问她这两天是否有空。 不巧对方还在老家过年。 “你想干嘛?” “我……我想你陪我逛街买点东西。” “哦,情人节呀。”任筱筱一下就拆穿她。 “嗯……” “那行,那我后天上午回海城,我们一起吃个中饭,当给你过生日了。然后下午去逛街。” “好。” 陈谨悦挂了电话,正巧看见陈芳从林韵声的房间出来。手里拿着额温枪。 “多少度了?” 陈芳走过来,把电子屏给女儿看,三十七点五,差不多好了。她站起身,也准备回房间,不料被妈妈拉住。 陈芳问:“干嘛非逼你姐回来给你过生日?” “我哪里逼她了?” “你刚才那个态度就是不高兴,你姐跟江海涛这个情况,不得趁着情人节好好发展一下吗?” 情人节。 就算不谈生日,这个情人节也不是非得和江海涛过,和自己也行。 陈谨悦不理会,说:“反正姐姐已经答应了。” 她起身往房间走,看不到陈芳失神的脸,末了又补一句:“妈,你不准去游说她。” ——我已经想好要再次踏入这片海流,除了林韵声,我不想再有任何变量。 陈谨悦怀抱着这份固执,一直到生日当天。 这两天她的焦虑似乎已经快到临界点。她脑子里总会想起叔本华的那句话,「动物在死亡中认识死亡,而人类是有意识地一小时一小时走向死亡」。 她在接近答案的过程里变得执着与不理性,她想她确实踏入了这片海流,同时也在海流里无法挣扎。 任筱筱见到她时,陈谨悦正坐在餐厅里走神,连她迟到了二十分钟,也没有心思去责备。 “怎么啦,小寿星,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来者身上还带着点室外的寒气,一把抱住陈谨悦,大衣上冰凉的排扣碰到对方的脸,冻得身前的人一哆嗦。 陈谨悦挣开怀抱,看着对方,严肃地说“我准备今天告白。” 没有一点要绕圈子的意思,将告白两个字砸向对方,让她自行消化。 任筱筱许是太惊讶,呆滞了好几秒,两个眼睛忽闪忽闪,问她:“不是。我的进度还在你俩在北城什么都没发生,怎么现在就要告白了?” “这才几天?” “发生什么了?” 陈谨悦翻开菜单,早不动玩不动,偏偏这个时候要开始点菜,急得任筱筱在一旁张牙舞爪,坐立不安。 她不疾不徐点好菜,合上菜单,说:“这顿你请,我生日。” “我请,我请,你快点继续说。” “我们去南城跨年了,接吻了,不止一次。我觉得她还……还爱着我。” “嚯,那这是好事啊,你愁眉苦脸干什么?” “偏偏她工作出了点问题,大年初一就提前回来了,我紧跟着年初二也回海城,可她的态度变得有些微妙。” 陈谨悦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工作出问题?什么问题?” “这是重点吗?任筱筱,你什么毛病。” 对方翻了个白眼,说:“不是重点你提它干什么?快说呀,什么问题?” “好像是春节广告投放出了问题……” “哦,广告投放呀……”任筱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服务员这时候开始上菜,打断两人的对话,第一盘菜上就有香菜。陈谨悦才想起自己忘了说忌口。 她开始有点烦躁,又想起远茂府邸那天因为香菜而产生的不愉快。 人果然会在非常焦虑的时候忘掉这些细节,哪怕是自己的事。 林韵声当时是不是比她此刻的心情更复杂? 她拿起筷子,一点点挑香菜,边挑边皱着眉头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回海城后对我的态度有些疏远,或许是工作的原因,但我直觉上认为不是。” “疏远?你们住在一起,还能怎么疏远?难不成你们家房子和远茂府邸一样大?” 「啪」,陈谨悦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撇,引得邻桌侧目。 任筱筱吓了一跳,问她:“你干嘛???” 陈谨悦没好气地看着她,“还真和远茂府邸有关!” 任筱筱更疑惑了。 “就是林韵声她工作出问题了,和几个同事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加班。” “加班地点在同事家里,同事家里是远茂府邸。” “我都服了,任筱筱,你这张嘴为什么变得这么厉害。” “啊?你姐和住远茂府邸的人一起上班?这人图什么?体验生活?” “我不知道,而且这人还是我之前告诉你的,她绯闻对象。” 任筱筱瞪大了眼睛,心想,那这真是个很强劲的情敌。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觉得林韵声跟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哦,你觉得。你觉得他们什么都没有,然后你觉得她还爱你。那干嘛要有这个男的出现。” 「啪」陈谨悦第二次把筷子摔到桌上。 “好好好,你继续,你继续。” 任筱筱接过她的筷子,替她挑香菜。省得她再摔第三次。 “烦死了。就是林韵声从回来之后,对我很冷淡!不碰我了,还有点躲着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白?” “……” “因为我……我根本控制不住继续爱她,我不想走了……”陈谨悦垂着眼,看着面前菜碟上冒出的热气。 任筱筱作为一个第三视角,听这些事,冷静得出奇。好像总有预料一样。 她慢悠悠地挑完最后一片香菜叶,勾勾唇角,说:“诶,陈谨悦,以我对你姐有限的认知,她要是愿意吻你,或者接受你的吻,那应该是还爱你。” “那个男的,我们先不讨论。但你们六年前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她突然要结束,你知道了吗?” “不知道。” “那六年前没解决的问题,现在能解决了吗?” “她要是愿意告诉我,说不定能。”陈谨悦话答得心虚。 “啧,你这样好被动啊。” 她撇撇嘴,说:“是啊,好被动啊。” 任筱筱把筷子还给陈谨悦,让她先吃饭。 “不过呢,我是支持你去把话和她说清楚的。你都二十四,哦不,二十五了,大家需要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陈谨悦把筷子尖咬在嘴里,本身就烦闷的心情,因着这段对话更觉沮丧。她想林韵声或许早就有自己的答案了,不是现在,而是六年前。 可是林韵声,是你先吻的我,六年前和现在都是。 是你先撩拨起了我的心绪,你不能再一次放任我不管。 任筱筱见她实在低迷得厉害,随即转移话题,问她:“你等会儿想买什么?” “想去调一瓶香水。” “行,正好这里有一家调香室。” 她哄着陈谨悦把饭吃完,又结好账,领着她去了商场。 一走进调香室,任筱筱就带着她走到了冷调木质区。“喏,你姐是不是喜欢这个。” “你怎么知道?”陈谨悦满眼惊讶。 “哦,上次在酒吧闻到了。”她面不改色,从一旁柜台上抽出两张配方表给她。 陈谨悦看着面前一整墙的基础香料,准备耗上一下午在这里,选出林韵声可能会喜欢的香味。 她的焦虑从心底蔓延到鼻腔,每一瓶都觉得不甚满意。 任筱筱在一旁安抚她,说:“你调成什么样,她都会喜欢的。” “我不要她是因为我喜欢,我希望她是真的喜欢。” “你好贪心哦,陈谨悦。”任筱筱眼眸低垂,接着说:“偏爱才是至爱啊,你懂不懂。” ——是啊,谁都知道林韵声偏爱她,可她为什么这么害怕。 她拿出配方表,在主香调那一栏写上:柚木。安心定神,是姐姐喜欢的。 紧接着,中调:海洋。南城的梦也放进去。 然后是,前调:麝香。浓烈又深邃的爱。 最后一栏,尾调:夏夜晚风。美好的期待悄悄放一些。 ——你会和我一起过这个夏天的吧,林韵声。 她拿着表格去操作台,将所有的期待都投射在成品上。 如果它好闻,那今晚一定有一个好结果,她偏执地想。 陈谨悦小心翼翼地配比、过滤、装瓶,最后加入一点淡银色染料。 她在打印标签上郑重地手写上「月光海」作为它的名字。 在装盒前,她把任筱筱拉到身前,喷了一点在闻香纸上,问她:“好闻吗?” 任筱筱轻轻嗅了两下,清雅,干净。“好闻,很符合你姐的气质。” “真的?” “真的。” 陈谨悦笑得开心,她小心谨慎地把香水放到礼盒里,封装好,落袋为安。 任筱筱带着她往商场地库去,路过b1层的鲜花店。陈谨悦停下脚步,在这里驻足良久。 “我还想买束花。”她说。 “哪种?” “不知道,进去看看吧。” 情人节的花店,花架头几排全是玫瑰,店员问她,是买来送给恋人的吗? “是的。”她说。 “那我们有象征热恋的红玫瑰,还有寓意初恋的粉玫瑰。” 她顺着看过去,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微卷起来,层层叠叠,生动又漂亮。 总有一天她能顺理成章买一捧玫瑰送给林韵声的,她想。 “我想要一捧满天星,谢谢。” 店员有些犹豫,说:“嗯……满天星的花语是愿做配角的爱,您确定吗?” 她甜蜜一笑,说:“没关系,就要满天星。” 只要满天星。 要那个六年前被迫中断的故事,在今夜重新开始。 她带着这样的心情一路到家门口。 她捧着花,拎着香水礼盒,收到任筱筱一个大大的拥抱。 对方难得正经,柔声说:“生日快乐,今晚一切顺利。” “嗯,谢谢。” 陈谨悦目送她进了电梯,然后拧开了门锁。熟悉的菜香味飘过来。 她换好鞋,深吸一口气,开心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她看见背对着自己,从容自若地坐在餐桌旁的林韵声。 面前摆着漂亮的生日蛋糕,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她看见妈妈正巧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最后一盘菜,是她喜欢的山药炖排骨。 陈芳脸上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好像比寿星本人还要开心。 「‘生日快乐’?我应该快乐吗?在这一刻。」陈谨悦在心里问自己。 “悦悦啊,回来得正好,快来坐。”妈妈招呼她。 她走过去,捕捉到林韵声眼底因为看到这束满天星时一瞬间的错愕。 陈谨悦轻轻把花放下,挨着一旁那捧刺眼又幸福玫瑰。 玫瑰真漂亮,花瓣上还有水珠。 她失笑,林韵声也不说话。 是的。 我从来不抗拒再次踏入这片碎满月光的海流,可惜这月光从来没照在过我身上。 如果你准备失约,我想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刻,我便不会再奢求什么。 她想。 41、自白书(陈谨悦 · 一) 我当然没有蠢到觉得那束玫瑰花是送给我的。 但我心里还存着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希望它不是林韵声的,至少……至少不是代表一份新恋情的。 可妈妈脸上的笑实在太浓烈,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玫瑰花刺眼,还是她的笑容更刺眼。 我坐在林韵声身旁,侧过头去看她,如果不是她刻意回避我的眼神,我差点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可你怎么连看都不敢看我呢,姐姐。 妈妈坐下来,说:“我们悦悦也收到花了呀。” 我觉得真讽刺,这花是我自己买的,而属于我的那捧,早在六年前就被我在争吵中摔到了地上,花骨朵散了一地,哪还有满天星的样子,反而像是一地鸡毛。 店员说得没错,满天星代表的就是配角的爱,它衬得那捧玫瑰娇艳得无出其右。 我把情绪咽下去,应了声“嗯。” 陈芳好像没发现不对劲,她接着说:“我们先吹蜡烛,给悦悦过生日!” 蜡烛盒在林韵声手边,她闻声拿到手里去拆包装盒。 她手真漂亮,纤细流畅,指甲整齐。她拎起那根简单的蜡烛,仍然不看我,把它稳稳地插在蛋糕里。 妈妈开始领着拍子要给我唱生日歌,我赶忙叫停,我说直接吹蜡烛吧。我看我身旁的人没心思唱,我也没心思听。于是妈妈便起身,站在顶灯开关那,准备关灯了。 她手快,在林韵声划亮火柴前房间就暗了下来,黑暗里的两秒,是我进到这间屋子后,最轻松的两秒。 「嚓——」火柴燃着了,林韵声的脸先被点亮了,暖黄的光,和先前好几夜的落地灯一样,好像她还坐在地毯上等我,而我还怀抱着能和她重新开始的妄想。 蜡烛被点燃了,没想到闪出的是像仙女棒那样的花火,我闭上眼睛,双手交叠。我装模作样停顿五秒,我不知道许什么愿望——祝林韵声幸福,我办不到。而祝自己幸福,已经不可能了。 干脆就让愿望轮空吧,反正它从来也没实现过。 只是我好奇,林韵声,我闭眼的这五秒,你会偷看我哪怕一眼吗?还是就连这时候你也仍然不敢? 我吹灭蜡烛,光熄灭了,我的心也跟着下沉。 陈芳很快打开灯,光亮又填满整间屋子,我的情绪跟蜡烛消散的烟一样,不动声色地收起来。 妈妈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她说:“今天可真好啊,双喜临门。” “什么喜呀?”我语气轻快地问她。 “你生日呀,还有你姐,你姐和海涛在一起咯!”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狠狠地砸到地面上,弹都不带弹一下,像腐烂的死猪肉。 “是吗?那要恭喜声声姐了。”我赶忙起身去拿桌上的橙汁饮料,拧开倒进三个杯子里,我要和林韵声干杯。 这瓶饮料让我想起去参加她团队聚餐的那天,其他人都喝酒,而我拿着一杯果粒橙。 那天晚上林韵声光彩照人,那天晚上她在家楼下深情地吻了我许久。 玻璃杯清脆的一声相碰,她被迫要看着我,而我眼睛里全是笑意。我说:“我替声声姐开心。”声音雀跃,差点连自己都骗过去。 我坐下来没再多说什么,我挂着笑吃完饭,又象征性地吃了两口蛋糕。 整张桌子上,恐怕只有陈芳是真的开心的。 而林韵声,她到底是不开心,还是不敢开心,我忽然也不确定了。 我沉默着起身,抱着我可怜的配角满天星,还有无人在意的香水回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和林韵声一样,不开灯。 我浸泡在黑暗里,我想我或许是失望极了,反而呼吸都慢了下来。就好像人饿过头了,会突然一瞬间觉得不饿了一样。我抽出心思,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说过了,林韵声有一双漂亮的杏眼,她看起来冷静自持,却偏偏在眼尾点着一颗勾人的痣,矛盾又迷人。如果这双眼睛正巧泛着红,那在我心里就是天下无双地好看。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摄人心魄的眼睛,就是在我十八岁的那晚。 我和她那样热烈地接吻,几乎要耗尽周身的氧气才能维持住我的呼吸,我坐在她身上,她抚摸我——我从小到大被她这双手触摸过太多次,却是第一次感受到情欲带来的刺激。 我整个人变得黏腻和失控,我搂着她的脖子,望她,和她接吻,再望她。 我借着月光看向她的眼睛,我被情潮冲击着,而她却红了眼。 ——太美了,天下无双。 我们在寒冬的深夜里交换汗水。我开始颤抖,我至今不知道,是她的那双手引得我剧烈喘息,还是那双眼睛,勾得我先失了三魂七魄。 我想那是我十八岁生日最美好的礼物,她排第一,她送的那束满天星,排第二。 我餍足地躺在床上,撒娇说明天再洗澡嘛,我身上全是我和她的汗水,还有一些我说不清的液体。脏兮兮的,可我好甜蜜。 她拿我没办法,哄着我睡下去。我抱着她,一夜无梦。 等天光大亮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床上了。我猜想她去工作了,而我因为寒假还剩几天,得以好好恢复精力,重新被饱胀的爱意填满。 那天我等着她到很晚,她似乎格外地忙,我给她发的消息都没有收到回复。我记得快到夜里十一点时她才回家,我看到她回来,像一刻也离不开一样,跑去玄关抱她,蹭她。 她却不回应我了。 她说有点累了,洗好澡就回房间休息,留我一个人睡觉。 我不知道怎么了,只当她是真的忙了一天,没有精力再和我卿卿我我。我想没事的,第二天是休息日嘛,我压下自己的不安,我们有的是时间。 结果她的恢复期比我想的要久得多。直到第二天,她还是冷冰冰的模样。 不要说是暧昧缠绵之后了,哪怕前十几年,她都没有这样过,我无论如何无法再说服自己。 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她当时站在洗衣机旁,好像是要晾衣服,听到我的话,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吸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说:“小谨,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 她说这句话的神态和语气,我至今忘不掉,疲惫却决绝。它像梦魇一样,在无数个我睡着的深夜里重演,折磨我。但我那时不知道。 我听到她说这句话,立刻警铃大作,我急切地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只是淡淡地回应我,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觉得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叫不应该?又为什么现在才觉得不应该? 我当时就急了眼,抓着她的手腕,我心里害怕极了,可出口的话都变成了质问。 她强硬地挣脱了我的手腕,只是给了我一个要结束的结论。 我怎么可能同意?我不依不饶地和她吵,歇斯底里,面目狰狞。 我在无止尽的嘶吼,和永远等不到的回应里,将那束满天星摔在了地上,我的心也像碎了一样,我蹲在地上哭得站不起身。 我哭了好久,她都没有安慰我,直到我重新拾回一点冷静,她才将我扶起来。她的眼睛又红了。 ——和前天晚上一样。 我觉得真残忍啊,怎么会这样呢。那双因为动情而泛红的眼睛,如今却是在诉说离开。 她问我:“非得什么都要得到才满意吗?” 我又一次哭得喘不过气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你怎么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满足我想要的一切,最终在这件事上告诉我,并不是什么想要的都能得到。 她狠心地回房间拿了些东西,离开了家。只留我和那些被洗衣机甩干过后皱巴巴的衣服在家里,无人问津。 那天之后,林韵声就很少在十点前回来了,家里永远都是黑暗和死寂。 但她仍然会照顾我,她早起做好饭,或者在夜里把菜都备好,吃或不吃,就是我的事了,她好像也不在意。 我试着再在清晨或深夜讨要一个说法,但她的拒绝无隙可乘,断了我最后一丝念想。 我走投无路开始像小孩子一样,通过出格的行为来博取注意力,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学习,她都不再过多干涉。 终于,我后知后觉生出了这段关系真的破裂了的实感。 不久之后,妈妈的工地项目收尾,她没着急跟着包工头去下一个项目,而是说我高考在即,要回来照顾我。 林韵声却变本加厉,更是绝情,以最近工作忙为由,搬出去住了。 陈芳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她说,忙完了就回来。而什么时候会忙完,全凭她说。 我开始见不到她,我心灰意冷,我这辈子从没和她分开过这么久。我的心像被人活生生剜掉一块,血流如注,无药可医。 我有时去她的写字楼楼下等她——为了看她一眼——我还是靠着那根电线杆旁。我第一次在那里等她深夜下班时,她着急得不得了,生怕我出事。 可现在,她看到我在那里,会假装不认识我一样,挽着另一个同事,有说有笑地离开。 我与她之间的距离,还不及她与她的普通同事了。 我无法在这样的事实里生活了,我在这个家、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拥有和林韵声的回忆,浪漫温暖,更遑论我那么爱她。 我和妈妈在饭桌上长谈,我说我不想参加高考了,我的成绩上不了什么好大学,我想出国念书。 我想走,管它出国念个什么东西,我不愿意再待在这了。 陈芳思虑良久,她告诉我,家里的存款东拼西凑也只有不到十万,留学实在难度有些大。 我最后说,可以问问姐姐的意见。 我不否认我说这话时的私心,我最后那一点侥幸心理作祟,我想如果林韵声你出面留住我,我就不走了。 但她可真狠心啊。 她不仅没有留我,还给了我一张银行卡,里面存着三十万,密码是我的生日。她告诉妈妈,暂时只能借到这么多,一年的学费生活费应该够了,后面她再想想办法。 我接过那张卡。 我觉得我好恨她。 之后几个月里,我申校、备考、签证,我想如果赶不上秋季开学,那就赶冬季,总之我一定要走。 结果连老天都在帮我,因为我申请的不是顶尖名校——反正我也申不上——所以过程尤其顺利,我很快就把手续全都办妥。 直到拿到贴签护照的那天,我一共见了林韵声三次,都是在家里。两次陈芳叫她回来吃饭,我们的交流聊胜于无。 还有一次是她回家来拿东西,我们不期而遇,我想她那时挑的时间,是指望我不在家。可碰巧那天我生病了,在家休息,她看着我,眼里有话,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我们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在我们曾经拥抱和亲吻过的屋檐下。 那是我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她。 后来我在机场和妈妈告别。我一个人坐在候机室里,哭完了一整包纸巾。坐我隔壁的阿姨以为我是舍不得离开家的小孩,一直安慰我,说要坚强,慢慢就习惯了,以后还能再回来。 我潦草地回应她谢谢。可我怎么再回来,我不懂曾经那么爱我的林韵声,为什么这么绝情,对我不闻不问,甚至没来见我最后一面。 ——全都回不去了。 我在恨意和眼泪里接受这个现实:这个世界,有些东西不是我想要就会得到的。 这是个多美丽又多遗憾的世界。 美丽是你,而遗憾是我。 42、几时几分 陈谨悦猛地睁开双眼,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她胸腔起伏,头上冒着薄汗,仿佛又一次经历六年前的绝望与离别。 她在黑暗里借着暗淡月光,去看放在桌上的花和香水。碧玉佳人,伤痕累累。 沉积在心里好多天的不安,还有好些年的不甘愿,在过去短短几个小时被暴力地撕扯出身体,情绪变得空荡,找不到依附。只剩下疲惫。 其实她早有预感,只是不愿意面对,更没想到会如此直接。现在接受了,反而觉得一切都合乎情理。 林韵声是抛弃她的惯犯,而自己是不长记性的傻子。 谁会在乎深海底的裂缝呢,她沉到那一处。悲剧重演第二次,她想自己应当学会些什么了。 她要好好结束这个故事。 她要开始她漂亮的二十五岁,而林韵声也可以全心全意经营她的新恋情。 陈谨悦拿起那束花和礼物,晚上十点半,登上她生日的末班车,带着决绝的心,敲响了姐姐的房门。 「咚、咚、咚——」 门锁被拧开,开门的人好像并不惊讶深夜的到访者,没有过多的为难,侧过身让对方进来。 陈谨悦第二次进入这间房,也或许会是最后一次。 林韵声似乎总习惯把自己抛入黑暗里,她总是不开房间的照明灯,此刻也只有一盏小夜灯亮着,堪堪让人看清这间房的陈设,和眼前人的轮廓。 主卧房间自然比陈谨悦的要大一些,床、书桌、书柜,还有一个全封闭的小阳台,摆着两个单人沙发。 而那张床,上次她睡在那里,和林韵声同床异梦,如今梦终于破灭,显得尤为嘲弄。 陈谨悦背靠着门,没有放下手里拿着的东西。林韵声离她几步之远,手背过去撑着书桌,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陈谨悦想,或许她需要做这个先开头的人,毕竟林韵声已经决定往前走了。而心里还念着给故事一个结尾的人,是自己。 “林韵声……”她低低开口,没叫对方姐姐,想要一场平等的对话。 “嗯……” “是真的吗?你和江海涛。你可不可以亲口告诉我。” 林韵声低着头不回答。 “你放心,我不会大吵大闹。很晚了,妈妈需要休息。我也……我也很累了。” “我不会像六年前一样吵着要一个说法了。” “你放心……” 她好像真的长大了,变得礼貌又识趣。 林韵声却被这份懂事刺得心痛。 “干嘛啊,林韵声。敢做不敢认啊。” “我只是要一个结果都不行吗?”陈谨悦轻轻一笑,尽量让这气氛轻松点。 哪管这笑比哭还难看。 “嗯。”她终于肯出声。 陈谨悦抿着嘴唇,用力捏了下手里的拎袋挂绳。 “‘嗯’是什么意思呀?”她追问得好可怜,像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小丑,唱这一出独角戏。 林韵声深吸一口气,握紧放在身后的手,说:“在一起了。” “哦……是真的呀。” “我晚上说替姐姐开心,也是真的。” 她还挂着笑,调整了一下怀里满天星的位置,往林韵声那里走去。对方见状,移开身往后退了几步。 陈谨悦只当没有看见。她走到桌前,把花和香水放下——一旁仍然是那捧漂亮的玫瑰。 她甚至刻意让两束花挨在一起,配角就要有配角的自觉,不然怎么衬托? “你别紧张。” “你还记得我说想和你聊聊吗?” “嗯。” 因为往前迈出的几步,陈谨悦得以看到窗外高悬的明月,月球近地面和环形山同时在她的眼前。而晒在月光里的林韵声,却像死寂的白矮星一般,幽静又沉默。 “那你还愿意听我继续说吗?” “说吧……”她终于愿意给自己妹妹一句回答,而不再是一个音节。 陈谨悦想起她写在纪念册上的那些字。还有她当时心里那句「这两本都是你的,我以后会念给你听」,只是可惜,纪念册只是纪念册,而那些话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开头是什么来着,她想了想。 ——「我需要向你坦白,我回国全都是因为你。」 “嗯……其实我是因为你才回来的,我当时以为你要恋爱了。” “不过没想到,误打误撞,真的见证你要重新开始了,也算……没白回来吧。” ——「我看月亮升起的时候想你,潮涨潮落的时候也想你。」 “其实我在国外经常想你,毕竟你是我的姐姐嘛。” ——「我不明白该怎么度过没有你的每一天。」 “我一个人生活了才知道好多事情做起来不容易,你照顾我这么久,应该挺辛苦的呢。” ——「我想和你谈谈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你愿意吗?」 “六年前的事,我知道我不成熟,你做事有你的原因,就像今天一样,我一定让你为难了。” ——「你接受我的道歉吗?」 “对不起啊,林韵声……我那时候太不懂事了。希望你不要怪我,反正你都要开始新生活了,就别和我计较了,好吗?” 陈谨悦心情平静得出奇,可眼泪莫名其妙地堆积在了眼眶里。 她清清嗓子,希望维持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我一直觉得那六年我都好恨你。」 “我以前觉得我有点恨你。哎呀,小孩子嘛,没有得偿所愿就会这样。”她低头笑笑。 ——「或许我只是爱你爱得特别吃力,错把它当成了恨。」 “不过现在应该不重要了,我确实觉得有点累了。嗯……我可能不想恨了,也不想爱了。” 林韵声终于舍得抬起头看她。 陈谨悦只能借着背光描着她的轮廓,还是无法清楚看清对方的表情。 但她想,爱与恨此刻一定都在她们的眼眸里。 而她还有时间,她会忘了她的眼睛——那双她觉得天下无双的,泛着红的,瞳孔里只有自己的漂亮眼睛。 ——「我只剩两周就要收假回去工作了,我不想走,姐姐。」 “嗯……你不用太担心,我很快就要回去了,最多两周,也有可能提前,具体我得看看机票。”她笑,用手去摸摸自己的鼻子。 “陈谨悦。” 她被林韵声打断。她停顿几秒,结果只换来了沉默。 于是她不问她怎么了,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我们可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吗?」 “嗯。林韵声……”陈谨悦没收住眼泪,它啪嗒一声落到地板上,又沉又重,声音好响。她没忍住哽咽的声音。 “我……我真的替你高兴。你不要觉得这束满天星有负担。”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真的。六年时间,一捧满天星换得红玫瑰,这是多好的事呀。” “尽管……尽管我今天在花店,希望我会有资格送一束玫瑰给你,可是我,真的,我没骗你,我也接受,你拥有自己的玫瑰了。” 眼泪又一滴落到地上。 “我们从那束花开始,就当我今天把它还给你,作为结束。你别不要。” 陈谨悦胡乱抹掉自己的眼泪,抬头去看林韵声。 ——「月亮和烟花都会祝福我们。」 “这瓶香水,嗯……是我自己调的,也不知道你,你和江海涛喜不喜欢。” “我放了一些夏天的味道进去,哎呀,我希望你和他有个愉快的夏天。” 她伸手去拆那个礼盒,拿出香水,没有闻香纸,便朝着空气喷了两下。 香味散开来,她问林韵声:“喜欢吗?” 像当初在梅园,林韵声问她的那样「喜欢这样吗?小谨。」 她答「喜欢——」。 可她此刻不愿意等林韵声的回答了。她赶忙接上一句,“希望你喜欢吧……姐姐,如果不喜欢也不要怪我,因为我调的时候……” 想的是你和我。 她咽下这几个字,吸吸鼻子,说“因为我调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呢,对不起呀。” 任筱筱说这个味道适合林韵声,她现在一闻,哪里适合,在这样被悲伤包裹的夜晚,在她荒腔走板的爱里。 哪里好闻,简直是糟糕。 陈谨悦说完自己要讲的话,又一次听到眼泪滴到地板上的声音,可这次不是她的。 她往后退了几步,她从来没看过林韵声流眼泪,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愿看到。 她只愿记住她漂亮的眼眸,也只愿忘记它。 她庆幸微弱的光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得以自欺欺人地逃避。 她退回到门口,重新背靠着门。 “姐姐……” “我说完了。” 陈谨悦松了一口气,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尽管她背弃了给自己的承诺——那些从南城辗转回到海城的浪漫期待,最终没有实现。转而变成了她对林韵声的祝福。 陈谨悦转过身,朝着门口,手搭上扶手,准备离开。 她久久不去拧开门锁,眼皮湿热战栗,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林韵声……”她紧闭着双眼,深呼吸,又一次颤抖着喊她的名字。 “都是假的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哭腔。 “你拥抱我,亲吻我,跨年夜十分钟的缠绵……” “都是假的吗?林韵声……” 她没有回头。 让房间陷入除了眼泪滴落在地板上,再无其他声响的酸楚沉默里。 良久,她继续开口,“林韵声,我替你说……” “这些都是真的,你就是爱我。”她声音哽咽。 “你在夜里抱着我,你先吻了我。然后你不要我。” “你别在意我说这些胡话。我就是觉得有点不甘心,情侣分手,尚且能问对方一句‘你爱过我吗?’,可我和你,不算分手,而我知道你爱我。” 她自嘲地轻哼,随后拧开门锁,走出去。又小心郑重地关上门,没有多余的声响。 陈谨悦终于不像六年前那样大吵大闹,离开或许不总是有盛大的仪式。而真正的告别,连关门的声音都是轻轻的。 南城的浪漫化为一场泡影,她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将告白变成离别。 她再一次躺回自己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打湿她的头发和枕头。 她在夜里安静地哭,却意外能听到隔壁房间传出的,压抑着的呜咽。 陈谨悦不愿意面对,她找出耳机,随机播放歌单,调大音量。 顺便看一眼时间,2月14日,23:47。 她想起自己轮空的生日愿望,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吗? 「我希望林韵声幸福。」 她闭上眼睛,向神明讨要一份眷顾。 什么给故事一个结局,都是假的。有结局的是故事,没结局的是人生。 而林韵声,在今晚变成一个标志,一个符号,一个她永远未曾到达,如今只能返航的彼岸。她启发了自己的爱,如今又收回这份爱,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她始终没有想明白的回国的意义,在这一刻也有了结论。她想她回来,就是为了结束这一切,重新开始自己的二十五岁。 耳机里的歌声,盖过这夜饮泣的咽喉,低沉沙哑的声音唱着, …… 我和她就这样安静地停止了这次的回合 此后就要再等,下一次流星雨带她启程 每次我看着夜空都会觉得有点笨 她已经跟着别的星球一起离开了 我还是依旧记得,依然知道她出现的天文特征 是几时几分 …… 43、如常 陈谨悦站在洗漱台前,脑子里想着昨晚淌在眼泪里的决心「要开始自己漂亮的二十五岁」,此刻眼前是镜子里肿得比灯泡还大的眼睛。 二十五岁的第一天,不仅不漂亮,还很可笑。 她长叹一口气,只能认命。 林韵声去上班了,只有陈芳在家。她和小姐妹开着视频聊天,说这个年过完了,牌局也该再组起来了。 陈芳说她随时都行呀,脸上还是挂着藏不住事的笑,小姐妹果然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呀? 她喜滋滋地说:“哎呀,我们家大女儿,谈恋爱咯。三十岁了,头一遭。” 陈谨悦面无表情走到客厅阳台门前,「唰——」一下把半掩着的窗帘拉开到最大,吓了陈芳一跳。 “太暗了,这样亮堂点。”陈芳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她兀自解释起来,随后腿一翘,坐在了沙发上。 陈芳挂掉了视频,看看自己女儿,问她:“你眼睛怎么了?” “昨晚看电视剧看哭了。” “什么电视剧啊,眼睛哭成这样?” 陈谨悦眯起眼睛,说:“别问了,你不喜欢的题材。” “哦。” 她拿出手机,在旅行app上开始查看机票。她住的地方从海城没有直飞,票价、飞行时长、转机次数,全都要细致地考虑一遍,工作量不算小。 她边看边通知妈妈一声,“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哪知道陈芳一点没有挽留和不舍的意思,说:“行啊,反正年和生日也都过完了,是可以收收心回去了。” 陈谨悦把踩在地毯上的脚抬到妈妈腿上,问她:“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女儿啊,你怎么一点都没有舍不得我。” 陈芳拢拢她的脚,说:“我怎么没有舍不得啊?那你不总是得回去工作的吗?哦,你要我现在哭给你看,眼睛肿得跟你似的。” 陈谨悦撅着嘴,嘁了一声,注意力又回到手机上。 正巧任筱筱的消息进来。 「昨晚进展如何?」 「挺好的。」 「成啦?」 「她成了,我没成。」 另一头的任筱筱蹙着眉,一双手在键盘上打打删删,思考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谨悦看着输入状态弹出许久都没有新消息进来,索性补了一条过去。 「她和远茂府邸恋爱了,我准备回去了。」 没过几秒,手机界面显示任筱筱邀请视频通话。陈谨悦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往房间走,按了接通。 “干嘛?” “你没事吧?哎哟,你这个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我没事。” “真的?” “真的,可以好好祝她幸福。”陈谨悦往床上一倒,还送出个笑脸。 “那你什么时候走?” “嗯……不知道呢,还在看机票,有合适的就提前走。” “哦,那你要是这两天心情不好,就来找我,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要来安慰你了。” 任筱筱说的是六年前,林韵声突然喊停之后,她满心郁结没地方说,最后没忍住和对方交了底。 哪知道任筱筱没有表现出她想象中的震惊,也没有批判她。就只是安静地陪着陈谨悦,安抚她,在她哭的时候给她递张纸,一直到最后离开。 但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明明讲的话做的事都是在照顾人的,可偏偏说出来就是要戳人一下痛处,十分别扭。 陈谨悦冲她翻了个白眼,说:“真没事,昨晚哭过就好了。” “行,长大了。那你好好的。” “嗯,等我时间定了请你吃饭,挂了。” 手机重新退回到聊天界面,陈谨悦顺手滑去朋友圈,难得看到了赵曼新发的动态。 一张对着电脑屏幕拍下的照片,背景看起来像在一间会议室。远景被虚化的地方,坐着一个穿了一身黑衣服的人。 模糊成这样,五官都看不清,她也一下就能认出来,是林韵声。 她两指一划,把图片放到最大,看了几秒。随后长按,点击了保存。 这条动态的配文是:总算有点进展了。 陈谨悦猜想是项目的事情吧,于是点了个赞。然后锁屏,把手机扔在了一边。她躺在床上看着惨白的天花板,什么也不想,犯了点困意,又慢慢睡过去。 生日那晚之后,林韵声又不可避免地忙起来,很少在晚饭时间回来吃饭了。这感觉陈谨悦似曾相识——六年前的那次争吵后,林韵声也是能回多晚就多晚,周末也不例外。直到最后她选择搬出去。 不过现在总不能再搬出去了吧,毕竟这房子是林韵声买的,她要是搬出去那像什么话。也太滑稽了。 好消息是,陈谨悦过不久就要走了,这对两人来说都是值得松口气的好事。 之后有天夜里十二点左右,陈谨悦靠在厨房岛台上喝水,一边喝着,一边环顾四周,觉得这厨房现在确实是挺大的。 她以前说要装修一个大点的厨房,这事算是林韵声替她实现了。后半句她说要给林韵声做饭,反倒成为了一句被留在老房子破旧厨房里的无效承诺。 不过当时说的时候还是挺真心的呢,世事变迁,谁能预料。也怪不得自己。 她抬起手喝完了杯底的最后一点水。 她正要回房间时,大门被打开了,林韵声从外面走进来。她看到刚走出餐厅的妹妹时,明显有些局促不安。 陈谨悦倒是神态自然,好像没看到对方的那点无措。 “回来啦。”她耸耸肩,先开了口。 “嗯。” “吃饭了吗?” “嗯。” “行,那你早点休息。”说完便转过拐角,往前走了两步回到房间。 ——倒像是一对寻常姐妹了。 她也想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接受事实了,不像六年前那样不甘心。思来想去,结论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林韵声爱她。 如果林韵声因为不爱她,而抛下她。她可能会胡搅蛮缠去要一个说法,觉得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忘了,才六年而已。 可林韵声分明爱她,却仍然选择了其他人,那这件事还有什么解法吗?她要是心里有连「爱」都无法克服的阻碍,那陈谨悦也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做出改变的能力。 没想到有一天「爱」会比「不爱」更伤人,那不如就算了吧。 她这么想着,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大人模样了。 陈芳开年的第一场牌局定在了周六,从午饭到深夜,她想着给自己讨个开门红的好彩头,让自己一年都牌运大旺,还特别郑重地戴上了红手绳。 陈谨悦和她说再见的时候,说了两句好听的,让她多赢些钱,她就乐呵得哼着歌去了打牌的地方。留陈谨悦一个人在家里,百无聊赖躺在沙发上。 她身上披着那件毛毯,只是木质香味已经散了许多。 在又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她狭着眼睛拿起一看,是许久不联系的小曼姐。 对方问她「小谨,在干嘛呀?」 陈谨悦微微有些愣住,下意识觉得赵曼有事找她,应该和林韵声有关。 「小曼姐好,没干什么,在家休息。」 「这样啊,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出来散散步?」 她拿着手机,犹豫了好久,因为不确定对面是不是只有赵曼一个人,或者林韵声也和她在一起? 赵曼反而像洞察了她的心思,接着说「我想去湖滨公园很久了,可惜没有人陪我。你应该也没去过吧?」 陈谨悦扫了一眼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下午一点。 「对呀,我没去过。小曼姐想今天去?我可以的。」 「那太好了,我三点过来接你?」 「没事的小曼姐,我这里打车过去很方便,我们三点在公园门口见吧。」 「可以。」 赵曼很快发来了定位信息,避免她找错地方。 陈谨悦磨蹭两分钟后坐起身。和任筱筱出门可以不修边幅,随便穿点。但和赵曼,可能还是要稍微注意下形象。 她想着,便往浴室走去。 洗好澡,化了个淡妆,再挑好外出的衣服。她在镜子前看看自己,还行。 着手整理梳妆台的时候,她拉开抽屉看到了放在里面的红发绳——在梅园买的那条。现在绕成一团正躺在角落里,远不及当初系在她头上那么活泼。 她拾起发绳一端,把它拿出来,长长的一条,坠珠和流苏相应垂下。她晃晃手腕,发绳上的银色小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现在这么看着,也还是觉得挺漂亮的。她眼神却黯了一些。 陈谨悦扬起手,将发绳放在自己头发上比划。转转角度看了五六次,然后将它绕了几圈,挽起头发扎了个马尾。 不像在梅园那样让它垂在身后,而是干净利落地扎了起来。看着倒也顺眼。 她看看时间,两点过十分,也差不多了。拎上包,出了家门。 44、灼烧 海城城东有一片漂亮的城中湖,占据小半个市辖区,湖岸线曲折,被整个湖滨公园环抱。 陈谨悦下车时,正巧看到站在阳光下的赵曼。她穿着黑色针织开衫上衣,灰色阔腿裤,长卷发随意地散在身后。手上拿着一个纸杯托,两杯咖啡嵌在里面。 对方注意到她,笑着冲她挥手。 陈谨悦快步走过去,也晒在了阳光下。 “小曼姐好,是不是等了很久?”,身前人的眼睛被藏在渔夫帽檐里。 赵曼稍微仰起头,接触到陈谨悦的眼神,说:“我也刚到。”然后将手里拿着的两杯咖啡往前一送,“抹茶拿铁还是美式?” “嗯……抹茶拿铁吧”,赵曼便把其中一杯拿出来递给她,然后挽着她往公园入口走。 “小曼姐,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陈谨悦停下脚步,头往旁边一歪,“就是看起来酷酷的。” 赵曼咧开嘴一笑,说:“周末嘛,就穿得休闲一点了。” “你好像心情不错?” “嗯……”陈谨悦拖出长音,不置可否。 她重新迈开步伐向前,然后补了一句:“不算差。” 赵曼沉默,心想该如何切入正题。 陈谨悦却冷不丁来了一句,“小曼姐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散步啊。” “只是散步吗?” 既然都问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必要再打马虎眼。 “在这儿坐会儿吧。”赵曼指了指湖边的长椅。 陈谨悦听话地坐上去,没想到赵曼的意思只是让她一个人坐着,自己却站着靠在了湖边的护栏上。 但这样也好,原本被渔夫帽挡住一些的眼睛,现在因为视差,正好能完全看到了。 “刚注意到你的发绳,挺漂亮的。” “是吗?嗯……是上次在北城梅园买的。” “嗯?你还去了梅园呀?什么时候?”赵曼挑挑眉问她 “就是回海城的那天。” “和你姐一起呀?” “嗯……她那天正好下午有空。” 赵曼唇角勾起玩味的笑。 那天赵曼把陈谨悦的发绳还给林韵声,然后林韵声就休假,没再出现,手机消息也不回复——原来是去梅园了。 不是前一天还告诉自己,梅园太冷了,别去打扰陈谨悦吗? 有意思。 她没打算拆穿什么,可对那根发绳实在好奇。 “小谨。你借我的那根发绳,我还给你了吗?我有点忘记了。” “什么?”陈谨悦反应半晌,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没有……没关系,一根发绳而已。” 有些事情在赵曼脑子里串了起来。 ——「林韵声啊,林韵声。」 “我能抽根烟吗?小谨。” “可以的,小曼姐。” 赵曼靠着栏杆,点燃一根女士香烟。 “你和你姐最近还好吗?” “……”这个问题问得陈谨悦心里有些没底。她不确定林韵声有没有对赵曼说过什么。 “挺好的呀,怎么了?” 赵曼吐出一口烟,弯下身子凑近她。“真的?” 陈谨悦下意识吞咽的动作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 赵曼再次直起身,说:“她最近有点奇怪,所以我想着问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怎么了?” “嗯……她好像变得有些急躁和……怎么说呢,激进?有侵略性?” 赵曼拆开手里的咖啡纸杯,把杯盖反扣在一旁。她食指点点烟身,然后将烟灰弹在了咖啡杯里。 “她和我吵架了。” 陈谨悦的眉头拧在一起,“怎么会?” - 项目出问题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些进展。 周五上午,商分中心和市场部两个一级部门负责人、hr、财务、法务,再加上林韵声和赵曼,七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商量后续处理事宜。 法务部同事先开口说:“两个主要执行人和参与方,公司会做损失追回并开除,同时公司法务部保留法律追诉权利。” 大家没有异议。 紧接着是市场部hr:“其余协助方:林经理下属成灿,非主观意愿参与,作降职处理。赵副总监下属,李成闵、刘瑞数据检视不当,取消今年奖金配额,冻结两年晋升窗口。” “我不同意。”林韵声很快接了话。 “我要求以上三个人全做开除处理。” “还有王成帆,他离职了,我要求报案调查。” 这话说完,在场六个人都沉默了。 赵曼当然要站出来救场。“林经理,协助方的事情,我们再讨论一下。” “不讨论,这是我的要求。”林韵声目不斜视,盯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李广圣,讲出这句话。 “小林啊。首先成灿的问题属于工作疏忽,不到开除的程度。至于市场部的处理方案,我们商分不插手。” “我不接受。”她一点面子都没有留给对方。 “你不接受?林韵声,你没有管理不当的责任吗?”李广圣质问她。 “我有啊。开除还是降职,悉听尊便。我的要求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李广圣「啪」地一声合上电脑,说今天这个会先不开了,跨步离开了会议室,市场部负责人紧跟其后。 林韵声也起身要走,被赵曼拉住,等其他几个人都离开,问她:“你开什么玩笑?开除你?为什么讲这种话?” 她把赵曼的手甩开。“我没开玩笑,我就是有管理责任。” “那我也有咯?” “我没说你。” “成灿的事我不插手,但市场部两个人没到要开除的地步。职场新人需要机会。” “新人?机会?谁给我机会?” 赵曼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件事给我造成的损失,谁给我机会来弥补?” 林韵声语气变得十分不友善,赵曼挡在她身前,说:“项目损失公司承担,我们不过赔上一个春节,好在事情很快就有了结论,真没到那个程度。” 林韵声听到这话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她冷笑一声:“赵曼,只不过赔上一个春节?如果不是这件事,我本来不需要提前从南城回来。” 赵曼抓住对方的手臂,“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和小谨……”,她话没说完,就再一次被对方推开,力气不小,赵曼差点跌坐在椅子上。 林韵声拿起电脑,没再多说一个字,离开了会议室,门「砰」地一声被关上。 - 赵曼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她倚着栏杆,视线从上方落在陈谨悦身上,风将吐出的烟雾带进她的发丝。 “所以小谨,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陈谨悦没有说话。 “我有点担心她。” 太阳开始慢慢往西沉,原本坐在阳光里的陈谨悦,现在有一半身体藏在了树阴里。 陈谨悦抬头看着赵曼。 “小曼姐……” “我和她之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但我没办法和你说……”她不想撒谎。 “而且我……说真的,我也不懂她那句话的意思。”讲到这句的时候,她莫名有些沮丧。 她是真的不懂。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差别只是晚几天回海城,她们或许可以在南城自欺欺人的泡沫里多相处几天,但这能解决任何问题吗? 不能吧。只是让问题再晚一点出现。 除非……除非有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和好奇心去解谜了,如果林韵声不愿意说,别说六年了,再过十年她也不会讲的。 陈谨悦哂笑一声。 赵曼把烟扔进咖啡杯里,看那点星火一点点堙灭。 她想起大年初五那天林韵声的眼泪,和没有被回答的问题。 她有一些关于林韵声和陈谨悦之间的模糊猜想,还没有被证实,但可以确定的是,眼前神情落寞的陈谨悦,不会比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好过。 她抬手轻轻去揉陈谨悦的头发,忽然觉得今天叫她出来也不算一个正确的决定。 “那我们不聊这个了……” “去那座拱桥上看看吗?”赵曼手往西边一指。 陈谨悦顺着方向望过去。 海城面积六千平方公里,人口两千万,公园景区不胜枚举。 湖滨公园,四条不同的步道,三种可选的游历方式。 一天二十四小时,现在下午五点钟,微不足道的一刻。 在这样一个时间与空间叠加的概率下,到底有多大的可能,会在这里遇见林韵声。 答案是百分之百,因为它确实发生了。 ——烦透了。 林韵声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朝她们走过来,面无表情。身旁跟着江海涛。 气氛忽然微妙到极点。 又是赵曼先开口:“啊……这么巧……” “嗯。” 其实挺甜蜜的,不是吗? 湖滨公园是陈谨悦在国外的时候才新建的,约会当然就是要从没去过的地方开始——先占领记忆的高地。等感情有了基础,再去一点点覆盖前人的回忆。 ——好聪明啊,林韵声。 “你俩这是?”赵曼看看林韵声,又看看江海涛。 江海涛立马接话:“聊工作,聊工作。” 赵曼将信将疑。 “你们也在?” 陈谨悦听到这四个字,有一瞬间恍惚,她几天没和林韵声讲过话了?或者讲过了,但只换来一个单音节回应?一个冷冰冰的「嗯」。 “是啊,我和小谨来散散步。” 林韵声沉默,她看到飘在黑咖啡上的香烟,鼻腔里是周身若有似无的烟草气息。眼底是扎着那根红发绳,坐着不说话也不看她一眼的陈谨悦。 陈谨悦吸了一口气,抬腕牵住赵曼的手。她站了起来,没有看身旁的两人。 “走吧,姐姐。”她牵着她往旁边走,和林韵声擦肩而过。 “哦……哦。” “小谨……”林韵声叫她。 她不愿意停下来。 赵曼边走边前后看看,和江海涛一样选择不加入这场对话。 “陈谨悦。”她音量高了一些,让人觉得焦躁。 被叫名字的人牵着赵曼站定在原地,没有回头。等待对方的下一句。 “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陈谨悦继续等待两秒,没有后续了,应当是讲完了。她没有回应,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真的烦透了。 她不知道林韵声会在她身后看多久,她一点都想面对林韵声,也不想和她产生多余的交集。 她确认过对方不在,才来赴赵曼的约,却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她和江海涛。 看来真是要躲到国外去才能清净。尽快离开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赵曼被她牵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小谨……”过了许久,她才悻悻开口喊她。 “嗯?” “我送你回去吧?”她看起来情绪糟糕到了极点。 陈谨悦松开对方的手,叹了一口气,说:“不好意思啊,小曼姐,我刚才有点没控制住。” “嗯……”对方没有多问什么。 “我自己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那我送你去地铁站?” “好。” 赵曼挽着她,往停车场走。两人到达地铁站门口时,周六的日落已经进行到尾声。 她将车停在路边,在陈谨悦离开前,很郑重地对她说:“你要是想找人聊天,可以找我。” 她眉头略微皱起。陈谨悦看到了浅浅一笑,手伸进渔夫帽帽檐,把那处抹平,“没事的,小曼姐。谢谢。” “嗯……” 随后她下了车,一个人进了地铁站。 她在售票机前犹豫许久。最终没有点击回家的那一程,选择去了就近的中心商场。 ——陈芳不在家,就不要回去吃饭了吧。何必要互相折磨呢? 她在商场负一层,选了家小店一个人慢悠悠地吃过晚饭。又去顶楼电影院挑了一部贺岁档爆米花电影,打发时间。 一直到十点多,她想陈芳差不多该打完牌回家了吧……有点后悔之前没问妈妈具体几点结束。 她从影院的直达电梯下到一楼,商场已经关门。她拿出手机看到林韵声的消息,对方两个多小时前问她「还回来吗?」 她没有回复。 切换到打车app,叫了回家的车。 夜晚的海城又回到了冬天的模样,萧瑟又寂静,不像早上那样在阳光下衬出些对春天的向往。 车停在家楼下,她下车后抬头往上看——客厅灯没亮,房间灯也是暗的。林韵声或许是睡了,又或者出门了。 但不在家总归是好的。 她上楼,只想赶紧洗好澡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打开门,先闻到了从餐厅散过来的菜香味。她没有开灯,越过玄关朝餐桌看过去,上面摆了几个菜,其他就看不清了。 空气中影影绰绰飘着烟味,她想是赵曼留在她身上的味道还未散尽。 陈谨悦换好鞋,往房间走,忽然她顿住脚步,不可置信地往阳台看去,风从那一处灌进来,猩红的光点在暗处明明灭灭。 ——是烟。 她呼吸无法抑制地变快,胸腔起伏。她往阳台走去,恼怒的感觉从后背一直延伸到头顶。 她将只开了一部分的阳台门彻底拉开,站在那处抽烟的人轻巧地吐出一口烟,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悠然自得。 “你回来啦。” 陈谨悦低头看到地上三个烟头,“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比这天气还冷。 她听见林韵声笑了一下,然后说:“我以为你喜欢这样的。” ——「她好像变得有些急躁和……怎么说呢,激进?有侵略性?」 她仿佛能听见烟丝灼烧的声音,明灭的红丝在她胸前烫出一个洞,直接烧穿她的心脏。 “喜欢啊,我不止喜欢这样的,我还喜欢烫卷发的。最好比我大七岁。” 林韵声歪歪头看着她,笑得温和,说:“嗯,我知道。然后叫她一声‘姐姐’。” 手里的烟熄灭了,她松开手指,让烟头掉到地上,旋即去拿烟盒。 陈谨悦一把抢过来,捏在手里,将纸盒挤压得变形。她只觉得眼前这个隔着烟雾的人好陌生。 “你疯了?!林韵声?” 夜风吹起两人的发丝,连带着陈谨悦发绳上的银铃也跟着飘出些微声响。 林韵声看着妹妹那双死死盯向自己的眼睛,里面装着愤怒和不解,幽暗且湿润。 她靠在栏杆上,身子往后仰,好像要坠下去一般。 良久,她说:“我是疯了,才会绕这么大一圈把你从国外骗回来。” “陈谨悦,我早就疯了。” 45、孤寂月亮 陈谨悦凝着浓黑夜色里的姐姐,鸡皮疙瘩攀上了她的肌肤。是冷的,或者是被这句话给击穿的。 她瞳孔皱缩,问林韵声:“什么意思……什么叫把我骗回来?” 林韵声还是刚才那副体态,她仰着头,看星子明月——多登对。 “你说话……林韵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风里发抖。 “我让你说话!林韵声!”她一头撞进对方的烟雾里,用力抓住她的衣领,逼迫她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陈谨悦的眼泪啪嗒啪嗒滴在手上。林韵声伸出手要帮她抹掉,被陈谨悦一掌拍开。 “你别碰我……” 林韵声的眼睛凝上一层霜,“你好像回来之后一直在因为我流眼泪。” “我感觉自己好失败,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小谨……”她语气淡然,透着绝望。 “你今天才觉得失败吗?林韵声。” “过去六年,哦不,是六年半,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为你流的眼泪你过问了一句吗?” “你回答我……什么叫把我骗回来?” 林韵声重新抬起那只被拍开的手,隔着妹妹的袖子捏住她的手腕,从衣领上带下来。 “我一直知道你为什么回国……” 陈谨悦愣神好几秒,“你故意的?” ——「是假的。没有david,也没有男朋友。」 ——「我知道。」 ——「你看我这次去医院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结果你姐还找人来帮忙,她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你说是不是。」 ——「嗯。」 过去的对话在陈谨悦的脑子里连成一条线,开始一点点缠住她。 然后这线又断成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林韵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利用我的爱?” 倘若她还在国外,有些伤口就算没有痊愈,但你不去碰它,就还能自我麻痹地生活在伪装里。 可林韵声不仅要提醒她伤口还在这里,甚至要大费周章哄骗她,然后再撕开她的结痂。 “你把我骗回来,就是为了肆无忌惮地伤害我吗?” 她哭得脱力,抽出自己的手,蹲下身子抱着膝盖,“……你知道我总会忍受的,从我回来的那一刻,你就知道我根本放不下你,是吗?” 林韵声站在她身前不说话。 她此前所有用于告知自己理性客观的教条都哭碎在眼泪里,回想自己在海城的这一个多月,她的纠结、忐忑、希望与憧憬,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而她的姐姐林韵声,从她回国的第一天就是游戏的掌控者。 林韵声知道她会回来,也知道她还爱她。 简直错得离谱。 陈谨悦的眼泪洇湿了衣袖,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然后抬起头,看林韵声。月亮挂在她的身后,而她不再是那颗死寂的白矮星,她变成了能把一切吞噬给自己的黑洞。 糟糕透顶。 她凝望着黑洞,强迫自己找回冷静,她说:“随便吧,林韵声。我早就习惯了你的沉默……” “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不,我会……我会尽快就走。” “我痛苦得要命,却还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合理的,这是正常的,这是你的人生,你有选择的权利……” 她声音越来越小,头又一次垂下去,她以为林韵声不再给她任何回应,可对方在听到「离开」后,却像失去理智的暗星,引力在她的四周坍缩。 “陈谨悦,你是不是早就做好要离开的准备了?”她声音居高临下地从上方传来。 蹲在地上的人不看她,她抹掉眼泪,脸颊那块在冷风里变得生疼,像要裂开一样。 “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总会走的。” 陈谨悦起身准备离开,林韵声暴戾地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走一步。 “放手。” 林韵声不理会她,眼睛红得更厉害,却像不管不顾那样对上妹妹的眼神。 陈谨悦气极反笑,“你是不是不甘心?” “你说什么?” “是不是我放弃这一切本不在你的计划内?你不甘心对吗?” “林韵声,我也要开始我的新生活。” “新生活?”她用力拉了一把陈谨悦的手,让她离自己更近。 “是的,新生活。太累了,已经不想喜欢了。” ——「太累了,已经不想喜欢了。」 这句话将林韵声带回妹妹高一下学期的家长会,历史总是不断重演。 她因为这句话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夜晚,那个凌晨两点被敲响房门要去煮一碗面的夜晚。 她允诺了一句「可以……」,让一切名正言顺获得默许的夜晚。 ——「我想这份爱是不应该出现的。」 她紧紧捏住妹妹的手腕,不管她疼得出声。嘴里吐出荒唐的话来:“陈谨悦,太晚了。过了九年你告诉我太累了?” “我一直觉得,你对我的爱是被我诱导出来的。那时你还小,你分辨不出。它本来有机会回归到它该有的位置,是我,是我给了你信号继续下去,让这一切再也回不了头。” “太晚了,陈谨悦,已经没有‘不想喜欢’这个选项了。” 她说完,就不讲道理地吻上妹妹,濒死的挣扎夹杂在她的气息里。 陈谨悦猛然挣脱她,就着推开她的力气,让自己也重重地砸在了阳台门上。 “林韵声?!你确实疯了!” 她又一次开始流眼泪,“你有男朋友……你把我摆在什么位置?” 林韵声语调失去平衡,“你说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一遍一遍提起他?” “什么都没有?上次你这么告诉我,紧接着下一句是‘你在考虑’。我像个傻子一样等你考虑,妄想你会选择我。林韵声,我到底等来了什么?” “一个错误你要我犯几遍,下次等来的会不会是你要结婚的消息?” “林韵声,就算你结婚我也可以祝福你了,你怎么连我和赵曼出门散个步都不许?”说到这里她竟然被这荒唐的事实气得笑了一声。 她撕碎了彼此最后那点体面,让伤口清晰可见地在黑暗中抽动。 林韵声已经没有耐心再站在阳台与她理论自己毫无胜算的荒谬行径。 她钳住妹妹的手,拖着她穿过客厅,打开房门。 ——陈谨悦第三次进入这间房,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 房间窗帘大开,在月色里勉强看清路径,陈谨悦挣扎着,怎么捶打对方都不起作用。林韵声狠了心锢住她,打开主卧浴室的门,挑开龙头开关,清冷水流从那一处冲出。 她抓着陈谨悦的两只手,抹上洗手液在冷水里冲洗。随后将她带出浴室,摔到床上。 林韵声走去门边,反锁住门,「咔哒——」一声响。陈谨悦在这声音里,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她沉入旧梦里,梦里是林韵声自行车后座飞扬的发丝,是雨天的那把伞,是她小时候第一个冲出校门去找等她放学的姐姐的期待。 还有梅园漂亮的梅花,它们现在该落了吧? 南城今天的天气还好吗?海风还是那么温和吗? 眼泪划过她的眼角,她仍然不睁开眼,她感受到床在下陷,林韵声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用没有波澜的声音问她:“林韵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换来了她习以为常的沉默。 她缓缓睁开眼,双手抚上眼前人的脸,林韵声的眼睛又是红红的。 眼尾那颗痣啊,勾走她的心神,藏匿的她爱意。 “你知道吗?”她又问。 林韵声的眼泪忽然滴下来,滴在陈谨悦的脸上,和她的眼泪溶在一起滑落。她这辈子第一次看林韵声落泪。 ——「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愿看到。」 结果最后连这点小事都没能如愿。 她颤抖着手替她擦掉泪水。这件事,林韵声为她做了太多次,而她是头一回。 她听见林韵声用她受不住的哭腔叫她:“小谨……” 她心软,她恨自己又心软。 陈谨悦深吸一口气,眼泪卧在眉眼间,她伸手去解自己的领口,然后第二次抓上姐姐的衣领,把她带下来,在眼泪里和她接吻。 ——世间哪有两全法。 ——林韵声。你荒唐,我活该。 ——我们天生一对。 林韵声左手和她十指紧扣,折在肩侧,右手一点点触碰她。她手指冰凉,惹得陈谨悦一阵颤栗。 “……继续,林韵声……”她低喘着在耳边催促。 继续——像她十八岁那个夜晚一样,用爱意包裹她,让她觉得幸福来得这么简单又轻易。 她是一汪因为林韵声而重新沸腾的潮湿。 她再次和她唇齿交缠,她不愿意清醒——在这样扭曲的爱里放纵。 陈谨悦眼神开始失焦,林韵声俯下身去找她脆弱的脖颈,轻轻地吻。 ——「我很爱我的妹妹陈谨悦,爱她还咿呀学语就叫我声声姐姐的时候。」 也爱她现在这样语调嘤咛,讲不出一句完整话的时候。 ——「爱她跑着来牵我的手,一整个手掌太大,她只捏着我两根手指头的时候。」 还有她像现在这样用另一种方式占据我右手的时候。看她漫溢,看她落水。 林韵声轻轻引着妹妹翻过身,世界在月光里是黑白的,只有那根红色发绳亮着灼人的颜色。 湖滨公园的阳光似乎还缠绕在上面——她不喜欢。 她抬起黏湿的手将发绳从妹妹的头上取下来,陈谨悦的长发倾泻而下,散在光洁的后背上,落到皱起的床单上。 她将冗长的发绳折起,坠珠与流苏垂在下方。 ——「陈谨悦牵起赵曼的手,对她说‘走吧,姐姐。’」 一下,坠珠在后背弹开,声音细碎。 “嘶——,疼。”她想逃,却被林韵声按住了腰。 两下,流苏掠过肌肤,浮起红痕。 “林韵声,你别……别这样。”她开始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三下,在梅园扬起过欢愉的银铃,响得沉闷。 “你叫我什么?小谨……” 四下,分崩离析,珠线溃散,滚在地板上,弹起两下,又归于沉寂。 陈谨悦感觉背上被液体沾湿,刺得她后背灼热疼痛。她回过头去看林韵声,见证她的眼泪第二次落下。 为什么疼的是自己,而流泪的是她。 林韵声从后方低下身来,停在她耳边,她将眼泪蹭到陈谨悦的耳廓上,问她:“你叫我什么……” “姐姐……”她哽咽着回答。 林韵声抬手绕过她的肩侧,去擦妹妹的眼泪。 她避开痕迹,抱起陈谨悦,往封闭阳台的沙发走去。她把她圈在怀里,轻轻偏过身,借着月光看她身上的伤痕。 “疼吗……” 陈谨悦红着眼睛不说话。 那一刻她发现悲伤是有形的,它是一条一条浮起涌现的红绸,声音是银铃坠珠夹杂着哭泣落下的闷响。 越听越遗憾。 「咔哒——」从玄关传来大门被打开的声音,是妈妈回来了。 陈谨悦抬起头去看姐姐。 她的眼睛沉入她的双眸里,她又看到林韵声脸上挣扎的模样。 “林韵声……” 她忍着疼立起身来,变换方向。她面对着林韵声,像此前很多次那样跨坐在她身上。 陈芳走过客厅。 “林韵声……你别让我走。” 她声音颤动惹人怜惜——已经不愿意第三次被抛弃了。 脚步途径主卧门前。 “今晚你让我留在这,好不好……” 她去吻她,找她要一个应允。 「咔哒——」次卧的房门被关上。世界又只剩下她们两人。 “嗯……”回神的林韵声,送出她今夜最温柔的一个吻。 陈谨悦的心情重新被安抚。 她享受这个吻带给她的错觉。在这错觉里,她有一瞬间的恍惚——窗外这一刻是否有升腾起的绚烂烟花,这个吻是否又如同跨年夜一样充满希望? 她分心往窗外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只剩一轮孤寂月亮。 她听见林韵声唇齿间的声音,她轻轻问她:“小谨,留下来……好不好?” 不是今晚留在这间房间里,而是不要再离开她了。 如今林韵声低声呼唤她,直到即将分别的时刻,才感知到爱里不可接受离别的浓度。 陈谨悦没有回答。她想:林韵声啊,你怎么会变得这么贪心又自私。 她又一次抚上姐姐的指节。 “你背上会疼……” 她继续吻着她,哑声说:“那就轻一点。” ——比起这点疼痛,心早就麻木了。 身体的索求再一次被唤醒,然后它杀死了陈谨悦的爱,让这一切变得庸俗。 天边的那一轮月亮,我想你已经见证了太多,见证这份爱从至纯落入凡俗,见证我的眼泪从不甘流向释然。 月亮啊,你会原谅我的吧? 爱与恨,渴与求,在这一夜被模糊了边界。 宇宙的顺序发生颠倒,大爆炸发生在了黑洞诞生以后,证据是林韵声疼痛的欢愉——而陈谨悦是她爱欲里诞生的污点。 苦苦哀求对方留下的人是曾经一贯的上位者,而即将狠心离去的人成了她自己。 “啊——” 她在无法回避的结局里,仰着头溢出一声娇媚。 46、离岸 谁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 她同自己的姐姐林韵声,像物理学中的抽象双摆,任何初始条件里的微小差异都让结果变得难以预料。 四个小时前,她独自一人在林韵声的床上醒来——和十八岁的第一天那样——当然她早已不期待什么甜蜜的早安吻,只是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觉得可笑。好在她不必忐忑等到明天,才知道自己被置于何种境地。 意外的是没过多久,房门被敲响,没等应答,林韵声便自顾自地走了进来。 “啊……你竟然还在家。”陈谨悦先感到惊讶。 “嗯。”只见对方走到衣柜旁,挑出两件衣服,看起来是准备要出门了。 “妈妈刚好去超市买菜了,小谨……你现在起来吧。” 啊。 原来是心思细腻的姐姐,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能放心逃避呀。 “你怎么这么怕啊,林韵声。”陈谨悦笑她。 “姐妹俩睡在一张床上也很正常啊。” 她全然不顾昨晚发生了什么,把「正常」二字说得云淡风轻。 林韵声没有回应她,拿上衣服,进了浴室。 陈谨悦撇撇嘴,回到了自己房间。她躺在冰凉的被子里,睡意早就消散。身上还有两处在疼着,结果始作俑者不闻也不问,她心里不是滋味。 没过几分钟,她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林韵声又走了。 但怎么说呢,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也接受这一切,所以才让昨晚的爱意坦然发生,如今也不全怪林韵声。 可道理是道理,情绪是情绪。 两个小时前,她买好了下周离开的机票,以及四份今晚八点出发的旅行团套票。 此刻她坐在餐桌旁,家里只有她和陈芳。面前是刚吃过午饭留下的碗碟。 “妈,我下周走。”她说着把机票信息给陈芳看。 陈芳眯眯眼睛,看了下日期,“周日啊,行啊。你走之前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哇?” “我的遗愿啊?” 陈芳停下正在收拾碗筷的手,作出要抽打她的姿势,让她好好说话。 “哈哈哈,开玩笑的嘛。不过有啦,我想去江镇。” “江镇啊?行啊,你想什么时候去?” “今晚。” “你干嘛这么着急?我今晚还要打牌呢。” “正好旅行团做活动,我就买好套票了。”她不着痕迹地滑动屏幕,上面的信息从国际航班变换到了江镇旅行团。 “啧,你票都买好了啊,那我得跟我小姐妹说打不了牌了。” “没事,可以打。我买了四份。” “啊?”陈芳看着自己女儿,不明白她在耍什么花招。 “哎呀,要不你们先去?反正旅行团也就四天四夜,你们都不用上班的,应该能走得开的吧?” “那你呢?” “我过两天就来找你嘛。那个折扣买的时候只剩四份了,我看看这两天还有没有。” 陈芳这才明白女儿动的什么心思,她听着她的胡话,白了她一眼,说:“你让我想想”,然后拿着碗碟往厨房走。 陈谨悦看不清妈妈脸上的表情,感觉不是开心,也没有不开心,她耐心等待了大概一小时,直到听见妈妈给小姐妹们打电话的声音,她才知道这事儿成了。 将陈芳送到高铁站和旅行团汇合时,她的三个小姐妹已经到了。脸上都开心得不得了,说谢谢悦悦啊,悦悦破费了。只有陈芳不说话。 “妈,你好好玩,过两天我就来找你。”她向陈芳道别。 “诶,行,悦悦啊,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妈。阿姨们再见。” 她摆摆手离开,随后拿出手机,拨通了林韵声的电话。 电话接起的时间比以往久一点,“小谨?”她的声音传过来。 “在忙吗?” “还好……怎么了?” “今天可以早点回家吗?” “……”她不置可否。 “妈妈和朋友们出门旅游了,我刚送她们上高铁。你可以早点回来吗?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 “……” 林韵声沉默良久,压下心头的疑问,说:“好……” “谢谢姐姐。”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她在地铁站售票机前买了张去购物中心的单程票。 一个人慢悠悠在商场吃了点东西,然后去内衣店挑了两件睡衣和一些其他小物件。 不紧不慢,反正这夜晚还很长。 等她回家时已经快十点,打开门的时候,客厅那盏熟悉的落地灯又亮起了,昨晚和她无比贴近的人也坐在那儿。 她心情明快。 “你回得比我还早呀。” 这是自然,她七点多打了电话,自己却这么晚才回来,她才应该被问责。 林韵声坐在地毯上,面前放着电脑,她停下打字的手,轻轻说:“我刚回来。” “好,我先去洗个澡。” 她将新买的睡衣过了两遍水,便着急扔进了烘干机里。洗好澡就直接拿出来穿上——真丝吊带,肌肤裸露。 陈谨悦拉开浴室门,披散着半干的头发,再一次走进昏暗的客厅。在林韵声的注视里向她靠近。 她坐在姐姐身侧,靠在她的肩膀上,等着她的问题。 “妈妈她……为什么突然去旅游了?” 陈谨悦阖着双眼,说:“在南城的时候,她玩的不尽兴嘛,我就让她和小姐妹们再一起出去玩两天。” “她没说什么吗?” “没有呀,都挺开心的。” 林韵声便不说话了。 陈谨悦睁开双眼,问她:“你还要忙多久呀?姐姐。” 明明问了,却不等回答。 她抬起身合上电脑——这夜晚不允许任何人再打断——她膝盖触地,跨在林韵声身前,说:“待会儿再忙,好不好?” 明明在征得同意,却无视对方的意见。 话音刚落,就着急去吻她,比昨晚要急切得多。 她抓着林韵声的手抚上自己的腰,“你抱抱我……” 她看见林韵声发现她除了这件睡裙外,再不着一物时惊讶的表情便觉得有趣。 林韵声想将她抱起回房间,她柔声拒绝,说:“就在这嘛。” 然后从身侧拿出小方盒,取出两片,为她戴上。而后在呢喃细语里起伏。 直到她深夜被林韵声抱在怀里入睡,她问她:“请假陪我几天好不好?” 她又缠上她的脖子,轻哼着说:“求你了,姐姐。” 她知道她总会如愿的。 她会在这些偷来的时光里,拉着林韵声去超市,买够三天不用再出门的食材。 她会逛到无人的货架旁,偷偷和她接一个就算被发现了也不惊慌的吻。 她要悄悄拿上两瓶酒,在林韵声制止的眼神里,撅起嘴说“你好霸道啊,林韵声。”,换来她无可奈何的同意。 她还要在路过蛋糕店的时候,不讲道理地买上一个小蛋糕,并告诉店员要配上18岁的生日蜡烛,不管林韵声的眼神是不是逃避。 她要一进家门就把这些东西都扔在玄关的地上,才刚关上房门,就将林韵声迫切地压在门上同她缠绵。 她要将林韵声变成只属于她的天才——昨天还莽撞不得要领,今天就轻车熟路让她沉沦。 末了,陈谨悦攀在姐姐的肩头,喘着气说:“好累啊……站着……” “你好着急。” “就是突然想了嘛。”她侧过脸亲一口姐姐的脸颊,随后移开身去浴室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她一直睡到日落时分,直到林韵声抱她起床吃晚饭。她固执地拿出蛋糕,摆在桌上,用手指挑出一点奶油,抹在林韵声的嘴边,看她轻轻舔掉。 然后使坏地说:“是我的,你不准吃。”,等林韵声听之任之,她就再抹上一点,和她接一个奶油味吻——你有没有想起我的十八岁? 直到吻得林韵声面色绯红,低声说:“先吃饭,小谨……” “不要。” 她坐在她的腿上,缠着她在餐桌上再来一次。 人类是否有一种超感官知觉叫做「预感」,若将它运用在离别上,便像眼睁睁看着沙从指缝落下,却无能为力。谁又能挽回已经失去的东西呢? 林韵声看着又一次在她手中颤抖的妹妹,看她嘴唇翕动,脸颊上还蹭着一点白奶油。她将语不成调的陈谨悦抱在怀里,但仍然觉得遥远。她在超市同她一起装满购物车,回到叫做家的地方,却还是感觉不真实。 北城的雪,海城的雾,南城的风,它们一同在离去,她身处无依之地,没有了四季的概念。只剩夜晚还泛滥着潮湿。 陈谨悦将买睡衣那天一并买好的项圈挂在林韵声脖子上时,眼睛里透露出满足。 “干什么……”林韵声黏糊的手摸上自己颈间的皮革,上面还挂着一个小铃铛。 “绑住你呀。”陈谨悦轻笑。 林韵声不顾妹妹的不满将它取下来,套在了对方身上。 她低声说:“是你需要被紧紧攥住。” 陈谨悦不说话,由着她让自己坠入翻涌中,让铃铛响一整夜。 两人变成了反抗潮汐的动物,她们在夜里亢奋,在白天昏睡。 世界也只剩下四件事:吃饭、睡觉、接吻和表达爱。 陈谨悦执拗地要让这个家的每个地方都变得同她一样湿漉漉的。 地毯、玄关、客厅、厨房,她要让林韵声在以后的每一天,在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都记得自己曾为她倾吐过的爱意。 她在意识消散前,在最后的颤抖里,说想去看看日出。 于是她坐上凌晨五点去追逐太阳的车,车内温暖干净,她们再也不用里外裹上三层,在日夜交替之时去拦一辆的士。林韵声车开得平稳,六十公里的距离好像也不觉得累。 她还是放着她老旧的歌单, …… 从头开始,多多一次靠你我来重演 多多一集,上集就如排练,就让剧情缓缓改变 从头饰演,饰演一个更信爱情人选 相恋之道,上集未能完善,耗尽热情重来一遍 …… 陈谨悦将车窗降下来一点,冷风打在她脸上,吹乱她的头发。 “不冷吗?”姐姐问她。 “嗯……想多感受一点。”她生出这几天难得的疲倦和认真。 林韵声将车开到无人的岸边,她们坐在车里安静地等待光亮。再也不需要一个蓝调时间来隐藏秘密和汹涌爱意。 她们在车里自然地接吻,陈谨悦又如常坐在林韵声的腿上。她摩挲她的脚踝,说:“真的好想把你拴起来。” 陈谨悦不想接话,她去扶手箱拿出那盒小东西,让林韵声继续。 她在海雾里用光洁的后背迎接日出。她的喘息变成车窗上的雾气,又被她用颤抖的手抹掉,变成水滴。 她在天亮前按住林韵声的手腕,平息了好久,说:“林韵声……” “我……我想拿回我的东西。” ——「人类是否有一种超感官知觉叫做‘预感’,若将它运用在离别上……」 她不回话,扯开妹妹的手,偏执地继续。 “别这样……林韵声,啊——” 她置若罔闻。 陈谨悦忍着混乱意识,伸手去拿姐姐的钱夹。 林韵声手上变得没有章法,眼睛却开始流泪,她甚至腾不出手去替自己抹掉。 “你停下,我求你了……” 理智可以听从劝告,但被冲动伪装起来的害怕却不能。 她抽出手,掌住妹妹的下颌,在粘稠的触感里和她接吻,不让她喘息。 陈谨悦被迫向后靠,不小心压到方向盘上的喇叭,一声刺耳的鸣响,终于让眼前流泪的人回神。 “你别哭……”她伸手去擦林韵声脸上的泪水。她想她何德何能,前十几年不曾见她哭过,现在短短几天却发生了三次。 “我只是想要它。” “你别哭,林韵声……它,它本来就是我的。”她竟然也有些哽咽。 “当初是你不要它。” “我没有不要它……” “你怎么没有?” 她已经分辨不出林韵声口中的「ta」到底是什么了。 她不想再进行无休止的对话,她打开钱夹,抽出里面那张拍立得,到这时才发现林韵声给它套上了覆膜,怕有划痕。 她紧紧捏着拍立得一角,整理好衣服,回到副驾驶的座位上。 “飞机上……飞机上拍的那张,是你的。”她说出根本不具备安抚意义的话,妄图停下林韵声的泪水。 她看着窗外散不尽的雾,早已过了日出时间,可云层太厚了,竟是透不出一点光。 林韵声没有再说什么,她在沉默里驶上回家的路。 音响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 …… 何时开始,多多一次看你我如何演 多多一部续集用来如愿,命运或能完全改变 然而现况,是各自各一边 但愿有天会真的跟你结实暗恋热恋多一遍 …… …… 陈谨悦一直睡到下午一点才醒来,入睡前林韵声同样在她身旁,这次却没再抱她。 她起身去寻人,发现家里只剩自己了。 ——也好。她原本也是计划今天离开的。 她看着手里的那张拍立得,十七岁的自己笑得肆意,漂亮的日出与她的姐姐一样美好,她一直很怀念林韵声那个想忍却没忍住的吻,那个她与林韵声不说一语却明确彼此心意的浪漫瞬间。日出都像她们的开场礼。 如今她早已登上了离岸的船,不祈求靠岸。她碰过了林韵声情欲的吻,便断了接起红绳的执念;尝过她失神的眼泪,也就不再奢求延续。 她轻轻一笑,觉得脖子好痒,像那根黏湿的皮革还在她颈侧,她伸手去挠,哪还有什么东西在上面。 47、任筱筱 二十寸的行李箱,来时是它,去时还是它。 陈谨悦又一次把它塞满,东西倒是没多多少,一张照片总不占地方。 房间里原本打包好的她以前的物件,她还没来得及全部拆开。衣柜边放着几个手拎袋,里面是在南城买的纪念品,看着它们,陈谨悦才意识到,从南城回来后,一直事赶着事,一件一件叠上来,到现在才终于有机会松一口气。 既然之前没来得及送出去,现在就留在那生死由命吧。 她合上行李箱,干脆利落地扣上锁扣。 站在客厅中间,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好冷清。 突然生出对老出租屋的一些怀念。拥挤、吵闹、陈旧、亲密,不知道那里如今住着谁,或者它还在不在?被拆迁重新建了新楼也说不定。 墙缝裂痕里储存过的旧时光,全都一去不复返。 七步,她走到玄关。换好鞋,轻轻关上门。 驻足良久,又按开指纹锁,关上,又打开,再关上。 第三次——最后一次——她唤醒密码键盘,输入生日。「0214」,锁又打开。 ——「密码是你生日。」 ——「别不开心了。」 原来是真的。 第三次关上门,想想还有什么没有拿走吗?应该没有了。还有下一次再打开这扇门的理由吗?应该也没有了。 她下楼拦停一辆出租车,报了任筱筱家的地址,在阴天的迷雾里,越行越远。 去往江镇的高铁照旧在晚上八点,她得空几小时先和任筱筱告别——像之前说好的那样。 她拖着箱子按响门铃,门打开后,任筱筱正举着锅铲,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开门,不是早就告诉过她密码了吗? “有吗?” 任筱筱翻个白眼,懒得计较。随后料理好厨房的事宜,擦擦手陪她坐在沙发上。 电视里播的仍然是综艺,和上次是不是同一部就不得而知了。任筱筱拆开点好的奶茶,递给她,她看了一眼标签,还是声声乌龙。 “你心情好点了?” “没怎么不好。” 任筱筱挑着眉看她一眼,“到底怎么回事啊?” “就是她和远茂府邸的同事在一起了啊。” “诶,远茂府邸不会是为了追她才去上班的吧?” 陈谨悦耸耸肩,表示不知道,也不怎么感兴趣。 “那你们这几天在家相处得还好吗?这次你走,她还送你吗?” “挺好的,做了。” “做了什么?” 陈谨悦不说话,冲任筱筱眨眨眼睛。 “啊???”对方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算什么?!” “算我贱得慌呗。” 这回换任筱筱不讲话了,她撇撇嘴把自己的背包拿到腿上,掏出钱包,递了张卡给陈谨悦,“你要的三十万,密码是我生日。你不会忘记我生日吧?” “忘不了。”她伸手接过卡,说:“谢了啊,要得这么着急。两年内肯定还你。” 她说完还摸摸自己的鼻子,怪不好意思的,两年呢,语气却和「过两天还你」一样。 “无所谓咯,反正也不是我挣的钱,都是家里的。” “好羡慕哦,你们这种一出生就不会为钱发愁的人。”她往任筱筱肩膀上一靠。 任筱筱拿出手机,边刷短视频,边说:“羡慕什么?我小时候也羡慕你有个好姐姐。” 话甫一出口,才发现不合适。随即噤了声,连呼吸都变轻了。 “嗯……”陈谨悦应她一个单音节,表示自己不介意,但属实不愿意再将话题绕回到林韵声身上了。她歪着头顺着任筱筱的节奏一起看这些不知所云的短视频。 「注意看,这个女人叫小美——」 “任筱筱,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啊?”陈谨悦咬着吸管问她。 “哎呀,就是打发个时间么。”她将屏幕朝向她,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说:“你看像这种内容,就还挺有意思的,比如……” 话还没讲完,有新的推送进来的。发送人「林韵声」。 任筱筱悬在空中的手指僵住,忘了要收回。空气一凝,连陈谨悦也忘了该作何反馈。 过了几秒,在推送通知消失前,任筱筱当着对方的面,点进了对话框。 林韵声「好的,谢谢。」 她镇定地回复「不客气。」 然后将屏幕留在这个界面,偏过头对陈谨悦说:“是工作。” “你们有工作交集?” “嗯……本来没有,但她不是最近项目出问题吗?那家任行广告公司,是我叔叔的。所以……我们就联系上了。” 陈谨悦坐起身来,问她:“她联系你的?” “嗯……不是”,任筱筱抿抿嘴唇说:“我找的她。”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陈谨悦看着对方,突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哎,就是你上次说她项目出问题了,还是投放侧,我一直知道她们公司和我们有合作,我就试着查了一下公司的文档,发现确实是和她有关。” “我就打了个电话过去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没提过你,也没聊过你,聊天记录都在这儿,要不你自己看。”她说着把手机递给陈谨悦。 陈谨悦没接,手里捏着那张银行卡,大拇指指腹一下下划过卡身边沿。 几秒后,她选择结束这个诡异的气氛。 “那现在工作的事解决了吗?” “哦,哦,差不多了。” “那天我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她说有,我也挺意外的,我一直以为她不爱麻烦别人。” “王成帆,你知道这个人吗?” “知道。” “她就问我这个人是不是在任行就职。” “我查了下,说在的,在做华东区的业务负责人。” “她问我能不能把这个人开除了……” “这合规吗?”陈谨悦想起赵曼给她讲的事。 “怎么说呢,我问了下事情细节。稍微找点办法查一下王成帆的话,是能开除的,就是比较刻意,因为他的情况属于,你不过问,就不会发现问题的那种。”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话题戛然而止,客厅里又只剩下吵闹的、永不完结的综艺噪音,里面活泼的人们好像从不会有烦恼。 只不过,确实很奇怪吧。两个一直没有交集的人,突然产生了联系,并且谁也没主动对她提过。 更不谈她们的话题里根本没有陈谨悦。 “任筱筱……” “嗯。” “那时候,我跟你说我和林韵声的事,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啊?” 她抬眼和她对视,想要一个诚实的答案。 任筱筱从沙发上起身,说:“五点多点了,我先去做饭,省得你晚点。正好让我想想该怎么和你说。” “好。” 她又一次咬上奶茶吸管,但感觉已经尝不出其中的味道了。 她的思绪飘荡到小学侧门旁逼仄的小巷,在油炸小摊的叫卖声中,她和任筱筱一人一口一起吃完一整串炸里脊。 初中的时候她编上漂亮的头发去上学,任筱筱说好羡慕她啊,她的妈妈只会把她的头发一股脑地全扎起来,还说这样最好看。 高中……高中陈谨悦成绩一般,可任筱筱不是,她总是年级前几名,聪明漂亮,但嘴巴却开始变得很坏。直到自己站在她面前哭成泪人的时候,她才又变成贴心朋友的模样,安慰她,陪她流泪。 再之后她去了国外,国外生活没有那么容易。陈谨悦一边要争取奖学金——这对一个学习常年漂在中游的人实属不易——一边要在规定时间内打工,不争馒头争口气,她总不能再去找林韵声要钱。这之中的苦涩、烦闷,她也都只能和任筱筱讲。 她是当真觉得,如果没有任筱筱,她不一定能撑过出国前的那段时间,一直到自己大学毕业。 ——可现在, “过来吃饭了,陈谨悦。”餐桌旁有人叫她。 “好。”她起身走过去坐下。 ——可现在,她需要重新刷新一下她的记忆。 她坐在餐桌边,任筱筱给她端来一碗鸡汤,里面放着一只鸡腿。 对方取下围裙,坐到对面,说:“汤要凉一会儿,现在烫。” “好。” “好了,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就是我为什么不惊讶。” “嗯……其实我惊讶的,不过是因为你们竟然要结束了,而不是你们竟然在一起过。” “我很早就感觉你们之间不对劲了,她对你有点好得过头了,而且你也太粘着她了。你每天会在我面前提八百遍林韵声,但如果我说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做点什么,你就不乐意。” 陈谨悦拿勺子撇掉汤面上的浮油,舀出一点,轻轻吹一口,问:“就是感情好不行吗?” “是可以啦,但问题就是……” “高中的时候,我也很想见到林韵声。” 陈谨悦看着她,屏住几秒呼吸,没有接话。 “我觉得,我可能是喜欢过你姐姐的……” “所以我很期待见到她,但你比我更期待,我先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然后意识到了你们之间的不对劲。” 任筱筱说到这里,放下了筷子。“等一下啊,陈谨悦,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想过要跟你姐怎么样,你别听了给我在这发疯不开心。” “你先保证,不然我不讲了。” “烦死了,你继续说。” “我才烦呢。这些事我本来没必要告诉你的,因为它不重要,它就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思。” 陈谨悦喝下第一口鸡汤,觉得有点淡。 任筱筱抿抿嘴唇,继续:“我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啊,因为她离我太远了,我其实不了解她。可能我放了很多想象在她身上。” “啧,所以我更倾向于说,我真的很羡慕你。我家就是有点钱,但我没被这样爱过,要不是见过她这样对你,我可能也不相信会有人这么好。” “你羡慕我不为钱发愁啊,要放到高中那会儿,我觉得我愿意跟你换。” “不换。”陈谨悦低下眼眸,喝第二口汤,又觉得有些酸。 “哦。你愿意,她也不一定愿意,无语。搞得跟人口买卖似的。” “高中的时候,你只要提前整理好书包,我就知道林韵声来接你了,我就跟着你一起出校门,好家伙,你牵着她就跑,也不和我说再见。” “但你不说,林韵声会跟我说,她一句再见,我开心半天。” “你出息。” “哎呀,你不懂,你经历过少女思春期吗?你没有,你18岁以前都过得太幸福了。”任筱筱翻了个白眼给她。 “现在不是都还回去了吗?” “哦,那也是的。你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我也特别心疼。” “我要再说一遍,我对你姐的感情,只是一种很模糊的喜欢,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明白吗?你是最重要的。”她反复强调。 “知道了。”第三勺汤入口,好喝。 “那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不知道啊,我就是偶尔会想起她,尤其是我感情不顺利的时候……” “诶对了,我还挺惊讶那晚在酒吧,你姐认出我来了。” “是吗?我不记得了……” “哎呀,那时候你已经走了,你姐留给我几百块钱,让我自己打车回家……就跑出去追你了。” “那晚之前,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啊?” “你十八岁生日啊。说到这个,那晚我真的紧张死了,你姐坐我旁边,我一动不敢动。” “然后你对她唱情歌是吧,你俩含情脉脉对视几分钟,我觉得你们俩能地老天荒了,谁知道……” “谁知道是天各一方。”陈谨悦自嘲一笑。 “哎……” “我觉得,虽然我只有点小钱,但你既没有钱,也没有爱了,好惨啊。” “我靠,你闭嘴吧任筱筱,汤凉了,喝你的汤去。” 两人吵吵闹闹把饭吃完,任筱筱松了一口气,生怕一个没聊好,让陈谨悦误会了什么。 而坐在椅子上的陈谨悦还在想那句「既没有钱,也没有爱」,觉得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吧——任筱筱的爱是爱,陈芳的爱一样是爱啊,怎么能没有一个林韵声,就说她没有爱了呢。 有失偏颇。 她拎着行李箱再一次坐进任筱筱的车里时,这次无比确认了,它和林韵声的那辆是同一款。 “不是吧,任筱筱,你故意和我姐买一样的车。” “神经病,完全是凑巧。那天我要送你去停车场,就是为了看看到底是不是一样的,要真一样,那也算有缘分。可惜你姐当时还没回家。” “???” “好你个任筱筱,我那天还以为你怕我冻着才送到停车场的,我感动了好久。” 她挂挡起步,瞟了一眼身边人,说:“那确实也有怕你冻着的成分在啊,你别老这么非黑即白。” 完全是狡辩。 车辆驶入海城的夜幕里,她坐在这辆熟悉但全然不同的车里,想到她一整天都没有再收到林韵声的消息,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自己离开了。也许发现了,但也选择了让一切停在这里。 路上任筱筱问她:“你后悔吗?” 她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是后悔和林韵声开始,还是后悔回国这一趟。 但答案都是一样的。 “不后悔啊。” ——反正不管再来几次,都还会是这个结局。 ——我会爱上她,她会抛下我。 霓虹灯的光落在来往的车辆上。 有些人总是相遇,有些人总是错过。 任筱筱将车停在高铁站出发层时,陈谨悦突然心生好奇,问她:“诶,那时候,你喜欢林韵声,却还要分出心思来安慰我,你是不是也挺难受的?” “没有啊,我其实真的挺心疼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很爱她。” “这样啊。” 陈谨悦松开安全带,下车去取行李箱。 “不过……我那时候确实有点担心。” “嗯?” “我会想,林韵声身边有人像我陪着你一样,陪着她吗?” ——世界募然被按了暂停键。 室外大屏正轮播着车次信息,a16正在检票,b4准备发车。 屏幕绿光洒在这片区域上。 她站定在风里,回过头去看排着队进安检的人们,不知哪一条队列是她该去的。 她忽然又觉得好难过。 ——所以有吗?林韵声。 48、坏运气 陈谨悦在难以名状的心情里同任筱筱做了最后的告别,坐上了前往江镇的高铁。 或者说,坐上了离开海城的列车。这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困难,至少她这一刻没有流眼泪。 夜里的旅途让靠窗的座位形同虚设,既没有漂亮的自然风景,也没有灯火通明的城市景观让人欣赏。造价昂贵减速车窗,丧失了抑制光畸变的功能性,此时看起来只像一面普通的镜子,映射着车厢内惨白的光,和她挂着浓重黑眼圈的脸。 她又一次刻板地摁亮手机,解锁,滑动两下,又锁屏,无意识重复几次。 上次她这么做,是在妈妈去医院,她第一次得知江海涛这么号人物的时候。 陈谨悦最终还是点进了和林韵声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当时没有回复的「还回来吗?」 时空有一种交叠的错觉。这条消息,她现在给出答复竟也不迟,「不了。」 但她当然不会神经兮兮地去回复什么,她转手点进头像,小心翼翼地,避免触发拍一拍功能,不然真的会很尴尬。映在她眼前的仍然是空空如也的界面,挂着毫无温度的「仅三天可见」字样。 列车行进至隧道,敏感的鼓膜感受到气压压迫,随即发生耳鸣,她摇摇头想甩掉这种感觉,但于事无补。她回退到消息列表页,取消了林韵声对话框的置顶,然后左滑,删除聊天记录。 列车正好到站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几次隧道的穿梭中便过去。偏远小站,一起下车的人不多,她拖着行李箱走到月台,身旁是趁着几分钟到站时长,下车偷抽一口烟的中年男人,烟被风带过来,她不喜欢烟味,于是立刻迈着步子上了手扶梯。 这趟车的下一站会去哪里,她不知道,它载着一片月光和陈谨悦删除的数字信息,总之是离开了。 她到达酒店的时候,妈妈果真正在和小姐妹们在打牌,也好歹不算辜负她买四套跟团游的心思。 她站到桌边打了个哈欠,告知一下自己到了。陈芳在麻将机洗牌的功夫分出眼神看她,又看看她手边的行李箱,说:“明天旅行团就返程了,你今天晚上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有点事耽误了所以来晚了嘛,我们多待两天再回去就是了。” 说完和阿姨们打打招呼,拿卡先回了自己房间。 等陈谨悦洗好澡,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陈芳提早结束了牌局,开着电视等她。 “你饿不饿啊?” “啊?不饿。你们这几天玩得还好吗?”她走过去坐在妈妈身旁。 “你现在知道问了。” “啧,不是忙嘛。” “你忙什么呀?你有什么可忙的。” 陈谨悦不接话,撩一撩头发,躺到了妈妈腿上。 陈芳低下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你怎么看起来有点不开心啊?你输钱了?” 结果陈芳一反常态,既没有瞪她,也没有让她少说晦气的话,她反问自己女儿:“你最近开心吗?” 人总是这样,不被问倒还好,突然在这夜里母女情深的时候,被这么一问,容易把人的委屈给问出来。 她翻个身,面朝着电视,说:“还好吧。” 陈芳开始自顾自说起来:“时间好快呀,你都二十五岁咯。” “嗯。” “竟然一转眼在国外待了六年了。你一去国外,就像突然长大了一样。” “嗯……” “不过,妈,没想到你六年都没来国外看我一下诶。” 陈谨悦偏过头,看自己妈妈一眼。 “机票贵呀,又折腾人。再说,现在又不像以前,偶尔能视频一下也不觉得你离家特别远了。” “哦。” “我真是很不像你亲生的。” “林韵声比较像。” 陈芳一巴掌拍到女儿的侧腰上,“又说胡话。” 陈谨悦没忍住笑了一下,“小时候你就因为这个打我。” “你现在说,我也打。”说完便又是一下。 陈谨悦小的时候,陈芳不像现在这么好说话,她对陈谨悦有些严厉。 不可以和同学在外面玩得太晚,不可以用零花钱去小卖部买没有意义的玩具。不能吃饭的时候分心,不可以拿筷子戳米饭。 不准给林韵声添麻烦。 陈芳照顾她的时间不多,但如果碰上了,那就少不了一顿数落。 刻板印象里的严父慈母,换到她的身上,对照成了陈芳和林韵声。 陈谨悦小时候觉得自己不喜欢林韵声。因为她太好了,人人都喜欢她,和她比起来,显得自己尤其不可爱。 但林韵声总是由着她欺负,不告状也不为自己说话。于是她把在妈妈身上积攒的不满统统发泄给林韵声,以换得心里的平衡。 陈谨悦五年级的时候,班上莫名风靡起了抽奖游戏,五角钱一次,戳开其中一个格子,获得一件奖品,最好的那一格可以兑换一只有半个人那么大的娃娃。现在想来,这大概是最初代盲盒。 她放学了就和任筱筱一起走到小卖部,一人五角钱,买定离手,听天由命。陈谨悦总是运气不怎么好的那个,一版游戏80个格子,她总选不到令人满意的那个。 那天,她同往常一样,将潦草的奖品放进衣服口袋里,忘了今天是妈妈回家的日子。陈芳洗衣服时清理口袋,发现她又乱花钱,把她叫到跟前来教训一顿,说不准再花钱买这些玩意儿了。她顶嘴说:“大家都在玩,我为什么不可以!” “不行就是不行!不许乱花钱。” 她气鼓鼓地回到房间里,把门重重关上。那时候租住的房子还只有两间小卧室,她和林韵声住在一起,一到房间里,林韵声就看着她,说明天去接她放学。 她哦了一声,就不再和人讲话了。 第二天,林韵声骑着自行车赶到她学校的时候,正巧碰到她和任筱筱站在小卖部门口。 任筱筱问她今天还去抽奖吗?她扁扁嘴,说不去了,妈妈不让。但可以陪她选一个。 结果对方说,不要你陪我选,你运气不好。 气得她够呛。 林韵声站在一旁,问她,想玩吗? 她说:“想啊,但妈妈不让。”,语气里是不服气和委屈。 林韵声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硬币给她,说:“那再玩最后一次,以后就不玩了,好不好?” 她眼睛眯起来去看姐姐,问:“真的?”,她看对方点点头,于是得意地把硬币拿过来,递给小卖部老板,说:“老板,我要抽四次!” 说完晃晃脑袋,冲任筱筱嘚瑟。 只可惜这个嘚瑟,维持了不过两分钟。毕竟运气不好的人,抽一次和抽四次的差别不会太大。 她又一次将潦草奖品塞进口袋里,气鼓鼓地坐上自行车后座,回了家。 等第二次再被妈妈发现这些玩意儿的时候,后悔自己太过粗心已经为时过晚。 陈芳语气比上次更加严厉地训斥她,陈谨悦抿着嘴巴不说话。但林韵声先开了口,说:“妈……是我给小谨买的,你别怪她。” 陈芳不管,还是责备陈谨悦。 她被教训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到了极点。小小年纪,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它会比刀子还伤人。 她哭着说:“我买的你要怪我,姐姐买的你也怪我,你就是偏心。明明我才是你亲生女儿。” 这话讲完,站在一旁的林韵声,用指甲掐进手心里,没说话了。 陈芳却是气得更盛,一巴掌打到陈谨悦身上,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巴掌接二连三落下来,这是陈芳第一次打她。 陈谨悦差点哭得喘不过气来,林韵声又挡在她身前,说:“妈,小谨不懂事,你别打了……” 这才止住了这场闹剧。 她连忙把妹妹带回房间,撩起她半边上衣,给她轻轻揉着红起来的地方,问她疼不疼。陈谨悦只管哭,哪有力气再回复她,哭得眼泪鼻涕都吃进嘴巴里。 哭到最后累了,才抽抽噎噎地说:“本来运气就不好,什么都没抽到,还要被妈妈打。” 好像全世界都不站在她这边。 林韵声用袖口帮她把鼻涕擦干净,抱着她,哪管她此前说了什么混账话,轻声安慰:“全是骗人的,那一版里面都没有好奖品,不是你运气不好。” “真的?” “真的。而且我们小谨的好运气要留在其他地方。”她揉揉她的头发,可算止住了她的眼泪。 “真的?” “真的。” 林韵声的语气太过笃定,好像一个读过命运的人,提前将答案泄露一点给对方。 陈谨悦信以为真。 她在旧日的回忆里,感到唏嘘。 ——「而且我们小谨的好运气要留在其他地方。」 她那时不知道,好的、坏的运气,早就注定了全都是她眼前的这个人。 陈谨悦难得在应该睡觉的时间里生出疲倦,她坐起身,伸个懒腰说想睡觉了。 陈芳在临睡前多问了她一句:“你姐一个人在家里吗?” “嗯,是啊。” “她还好吗?” “好啊,有什么不好的。”说完便回了房间,躲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清早,陈芳起床送三个姐妹上了回海城的大巴,她和女儿继续留在江镇。 天公不作美,江镇下起了雨,陈谨悦拿雨声当白噪音,一直睡到了中午十二点。 在酒店和妈妈吃完午饭后,就在阳台坐着,欣赏山景,哪里也去不了。 “你东西都带上了?”,陈芳问她。 “嗯,星期天一早,高铁回海城,然后你回家,我去机场。” “那总是要回海城的,为什么不周六回家,收拾好行李,星期天再去机场?” “哎呀,我想陪你在江镇多玩两天嘛。” 陈芳嘁了一声,“想陪我,那早干嘛去了。而且现在我们就坐在这阳台,看雨啊?” 陈谨悦笑笑不作声。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陈芳惦记着林韵声,说打个电话问问她一个人在家还好吗。陈谨悦听到了,便起身,说阳台有点冷,回了房间。 不多时,她听到陈芳说,声声好像太忙了,没接电话。 雨到晚上才转小,陈谨悦和妈妈一起到江镇中心逛逛,找了家本地菜馆吃饭。江镇的笋干特别好吃,陈芳就着方便,找店家买了点新鲜的竹笋,说带回海城,给林韵声做笋尖炒肉尝尝。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林韵声到现在还没有回复她的微信消息。于是又打了个电话过去,依旧没人接听。 陈芳开始有点担心,她问陈谨悦:“你姐这几天是不是特别忙?” 陈谨悦走在她前头,说在忙吧,过年那个项目的事情。 心想,自己逼着她请了几天假,估计这些天忙着把之前的事给补回来。 周五上午,陈谨悦是被陈芳给叫醒的,她问她有没有赵曼的联系方式。 陈谨悦迷迷糊糊揉着眼,房间很暗,空气感觉异常潮湿,像梅雨天那样。她往窗外看去,雨又下了一整夜。 她说:“有啊,怎么了?” 陈芳让她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林韵声在不在公司? “干嘛啊?妈。” 陈芳眉头拧成一团,“你最后一次联系你姐是什么时候啊?” 她想了想,就是周三看完日出的那个早晨,林韵声和她一起睡觉,但没有抱着她。“周三上午啊,怎么了?” “你从海城来的时候,她没送你吗?” “没有啊,她应该去上班了吧,任筱筱送我去的高铁站。” “什么叫应该去上班了?” “你姐到现在还没接我电话,你给赵曼打个电话,问问她去公司了吗?” 陈谨悦不想打。她说林韵声三十岁的人了,工作又忙,没来得及回复也是正常的啊。 陈芳全不听她讲,语气开始有些焦急:“你打个电话问问啊,你姐从来没这样过!” 她无奈拨通了赵曼的电话,对方很快接起来:“喂,小谨?有什么事吗?” “小曼姐,不好意思啊,就是问一下,我姐今天在公司吗?” “嗯?韵声啊?她不是休长假了吗?” “……” “你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那你知道她在哪吗?” “她没说啊,你联系不上她吗?” “嗯……” 赵曼沉默了两秒,说:“我给她打个电话,有消息我和你说。” “好,谢谢赵曼姐。” 她挂了电话,突然也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赵曼说她休长假了……” 陈芳立刻急红了眼,开始去客厅收拾东西,说要现在就回海城。陈谨悦跟着跑到客厅,让她冷静点,说这个时间没有回海城的列车了。 “那就租车开回去!”陈芳一刻没有停手上的动作,她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往里塞。 陈谨悦忽然生出怪异的感觉,她不敢相信自己脑子里下意识生成的信息。 她走到陈芳身侧,深吸一口气,喊她:“妈……” 她心跳如擂,犹豫再三问出了下一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看见陈芳顿住了,维持着整理行李箱的姿势,几秒没有动静,随后抬起头看她。 害怕的情绪从脚底升腾起来。 陈芳的眼睛已经蔓上了红血丝,她艰难地作出吞咽的动作,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幅度地摇着头说:“我真的不应该留你们俩单独在海城。” 陈谨悦不受控地张开了嘴巴,眼睛里聚起水雾,她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自己过去五分钟里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 可她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再也动不了一点,她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害怕变成巨大的恐惧感笼罩住她,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她用力咬紧牙齿,来识别这一刻到底是不是噩梦。 陈芳拉开行李箱的夹层,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房间里太暗了,阴雨天透不进阳光,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那个她在某天夜晚藏在身后,不让林韵声选走的,之后又因为她跟着林韵声回房,而遗忘在客厅的——南城纪念册。 如果人类有时光机,她想她不需要具备三年,或三十年倒转时光的能力,她只需要三十秒。 她开始后悔三十秒前问出的那句话——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秘密的指令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她看见陈芳把手里的衣服随手扔进了行李箱,随后长叹了一口气,说:“悦悦,妈和你聊聊。”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49、自白书(陈芳 · 一)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女儿,那本册子摆在我和她之间。我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她双手叠在一起抱着杯身,低头不敢看我。 她不像声声那样长大,她简单得多,也莽撞得多。我极力把很多创伤终止在我身上,不波及到她,因此很多事情她未曾得知,但我觉得我需要告诉她了。 悦悦很小的时候也曾好奇过她的亲生父亲,我只说我们离婚了,分开就再无联系。她对此不会过多地探究,因为她似乎从未觉得过她的家庭不完整,而这多亏了……林韵声。 但实际上,我是逃出来的。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穷困的农村家庭,当然这份穷困对于农村来说再正常不过了。我是家里的大女儿,之后相继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姐」这个身份天生就是被赋予了要照顾人的责任,照顾弟弟妹妹,照顾父亲母亲,天经地义,我从不质疑。 我读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当然农村本就没什么教学质量可言,但我在当时那群学生里,是最被老师喜欢的那一个。我中考时,考了全镇第一名,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一共读过八年书,小学五年,初中三年。我只当这个第一是我的结业勋章。哪有什么然后?镇上没有哪家的女儿是读完初中还要读高中的,读书无用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谁都清楚。 后来我一毕业就去市里打工了,借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不用付房租,但偶尔会帮他们料理家务,同时照顾一下他们的小孙子。 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他们其实并没有待我不好,我也算不上寄人篱下。我只是觉得我的神经太紧绷了,在家里也不得放松,不可避免地要察言观色,看人脸色生活。 所以在我遇到陈伟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就跟他走了。 哎,那时候我太年轻了。陈伟长相帅气,他们家虽然谈不上有钱有势,但也算不错,比起我来,那更是天上地下。再加上我本身就想离开我亲戚家,他一追求我,我上赶着就答应了。 他是他们家的小儿子,上面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后来听他说,一个姐姐送人了,另一个姐姐出意外死了,所以现在只剩两个了。他说这话时,用着无所谓的语气,好像在讲别人家的故事。我听起来也觉得无所谓,因为这在我们那时候,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和陈伟是在婚前发生关系的,这件事一落定,我不需要任何仪式、承诺、法律许可,就自动为自己升等了,从女朋友到妻子。这导致他后来怎么打我,我都没有离开。 甚至在我们领结婚证的那天,他都打得我满身是血,我还是从地上爬起来,洗了把脸,把自己捯饬干净,从没想过这婚不能结了。 打人不也是很正常吗?家暴啊,男人们都是这样的,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可比我们女人多得多。我们只是照顾家里这片小天地,但他们是要出去挣钱的。 我小时候看到爸爸打妈妈,现在经历陈伟打我,这是必经之路,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安抚自己。 我“顺利”地和他结了婚,之后很快便怀孕。那时候已经不让验胎儿性别了,他们仍然执意给没出生的小孩起了男孩儿名,叫陈谨。 转念一想,那时候如果还能验的话,如今悦悦丢失的恐怕不只是姓名,而是性命了。 孩子在陈伟全家的期盼里出生,只不过一天,又全变成冷言冷语。 给孩子登记姓名的时候,我问陈伟,我说名字后面加个「悦」字吧?开开心心的。何况之前的名字太像个男孩了。陈伟说随便我。 也是的,他哪当回事,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女儿。 我的日子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过着,陈伟有赌博的坏习惯,一不顺心就回家打人,这都是我的家常便饭了。我在之后一年里,又陆陆续续怀孕了三次,但因为政策原因,不能生,我就去社区医院打掉。直到第三次,医生看不下去了,没和我说,擅自给我上了节育环。手术结束了我才知道这件事,我不懂,只知道以后不用再遭这个罪了,稀里糊涂地说了好。 生活总还是要继续。我等啊等,等着陈伟回头变好的那天,这日子真难熬啊,我常听人说要等到四五十岁才会变好,四五十岁啊……,要那么久吗? 也可以吧,我真的打算等。 可陈伟的家暴倾向越来越严重,我怀疑我的身体是否真的能撑到我四五十岁。 有天夜里陈伟又是带着浑身酒气回来,我知道我又免不了一顿打,可我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放过。悦悦那时候连话都还不会说,他发酒疯抓起裹住孩子的被子,往地上砸。 “陈伟!你犯什么病!”我赶紧爬过去把我的女儿护在怀里,她爆发出惨烈的哭声,止也止不住,我只祈求刚才那一下只是疼,不会给她摔出什么毛病来。 “我犯病?就是因为你生出这么个包袱,我才会被朋友有笑话!连陈军都能压我一头!”他开始吼我。而他嘴里的陈军,是他亲哥。陈伟从小到大都欺负他,仗着自己是小儿子,仗着全家人都溺爱他。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输啊,是因为陈军有儿子了。多可笑。 我又被打的不成人样,一边躲,一边还要护着怀里的陈谨悦。我头一次生出,这日子不能再这样下去的念头了。有点晚了,我知道。我也恨自己不争气。 可我能到哪里去呢?我想我自己家已经不再欢迎我了,而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钱,我能逃到哪里去? 我想了很久很久,这期间陈伟又有两次要对悦悦动手,我勉强用自己护住她,心里明了再不跑,陈谨悦迟早会出事。 于是我计划了一些时日,在某一天他又出门去喝酒的日子,偷了全部我能找到的钱,用一个麻布袋子收拾了点东西,抱着陈谨悦去了火车站。 我看到临行的那辆车,是开往海城的,我赶忙买了票挤上去,再也没有回头。 说来真巧,悦悦那时候刚刚十个月大,她在那辆列车上,第一次支支吾吾地吐出不明确的音节,我听到她用不清晰的声音喊了我“妈妈。”我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我心里发誓,这辈子要让她好好长大,我经历的那些,她全都不用再来一遍,我要她真的像她的名字一样,开开心心。 我到达海城后,东躲西藏,害怕被找到——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们可能在所有失去的东西里,最在乎的是我拿走的钱吧。 而我住招待所还要照顾陈谨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我找了份在工地的工作。人家一开始不要我,我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又干不了重活,力气也没男人大。是当时有个人替我说了两句好话,指了条好路子,他们才勉强答应。那人便是林韵声的爸爸林成建。 林成建是个很普通的好人,没什么坏心思,有时有点懦弱——像我以前一样。熟悉之后我知道他还有个七岁多的女儿,在海城边郊。林成建似乎想和我一起过日子,我才刚逃出来,不愿意踏入任何新的婚姻关系,直到有天他问我,有没有想过悦悦没有户口以后怎么读书? 我以为他是拿这个怂恿我,结果没想到,他是想交换。他说他有门路帮我弄好户口的事情,他想我跟他回家照顾他的女儿和母亲。 我当时没有答应,我想等悦悦长大到要读书的年纪还有几年,说不定会有其它转机呢? 直到后来有天晚上,陈谨悦突然发高烧,我带着她去医院,林成建陪着我。我发现没有身份信息,连挂号都麻烦重重,而小孩发烧可大可小,一刻也拖不得。那天又是他帮我,才将事情搞定。他说他没什么别的本事,但是在海城生活了几十年,有一点野路子在。 那晚之后,我开始考虑他说的话。 没过多久,我便被林成建带回了他家。 我第一次见到林韵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好早熟。她说话做事都会看人脸色,在叫我之前,先看她爸爸,再看她奶奶,然后小心翼翼地喊我“陈阿姨。” 我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观察,因为我也曾经是这样的。可那时候我住在我远亲家里,我不得不这样,但她呢?她住在自己家,为什么也会这样?她当时才七岁多。 我觉得她聪明,但并不敢信任她。 可是悦悦却相当黏着她,动不动要被她抱在怀里才开心。她从来不拒绝,什么都由着陈谨悦。不过我不放心,我怕这也是她迎合大人的方法,所以总是会多留个眼神在她们身上。 不久之后,我拿到了我的户口本,户主是自己,婚姻状况那一栏写着离异。第二页便是陈谨悦,与户主关系那一栏写着子女。我一颗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林成建之前问过我要不要给女儿改名字,我想了想,说不改了。但她的姓从那一天起,是陈芳的陈,不再是陈伟的陈了。 后来我离开工地,留在了林成建的家里,替他照顾他的家里人,扮演一个类似妻子的角色,他有两次问我愿不愿意结婚,或许再生一个小孩,我都以现在还太早为由拒绝了。 我在和声声的相处里,渐渐窥探到了一些她的内心。她再成熟也只是小孩子,有些事情哪能完全藏得住。 我瞥见她极强的分寸感,不在于不被他人冒犯,而是不愿意冒犯到他人,让其他人不愉快。因此我每次表达关心时,她总是会拒绝,我问她我做的菜好不好吃,她永远说好吃。我问她那今天想吃什么呢?她会看一眼家里现在有的菜,按着那些菜来说话。 我问她冬天冷不冷,要不要再给她织一件毛衣?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不用了,谢谢陈阿姨。但我还是给她织了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我想她犹豫的那一会儿,是不是很想说「要」?只是最后她又说服了自己拒绝。 而陈谨悦一天天长大,黏着她的次数已经快要比对我还多。她整天「声声姐姐、声声姐姐」地喊,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走。林韵声怕她跟不上,就站在原地等她,有时候干脆就坐下来,坐在地上陪她玩儿,我说地上冷,你坐到椅子上去吧,她说没事的,这样悦悦比较好看着她。 我对她的信任是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后来有一天她为了我差点顶撞她的奶奶,我知道她是真的喜欢我了。她一直以来都谨小慎微,为了让自己活得稍微顺当一些,那时却为了我,小小年纪的她生出了想保护我的心思。我感觉我倒真的像是多了一个女儿一样。而林成建他妈妈的那点冷言冷语对我来说,其实根本没什么。 这些微妙的平衡,最终被林成建的意外给打破,我听到消息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随后声声从学校赶回来,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悦悦本来在我的脚边站着,结果看到林韵声流眼泪,立刻就跑到她身边去,抓着她的裤腿,喊她的名字。我想她一定是被姐姐的眼泪吓坏了。 之后我冷静下来,我知道我又一次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我到那时经历过多少次抉择,结婚、逃跑、住进林成建家,下一步是什么?我整夜难眠,我知道我一定会离开,只是我又动了恻隐之心,没了林成建,然后我再走了,林韵声她会怎么样? 林成建的妈妈一连好几天都在骂声声,无视事实,只管发泄,我甚至觉得那是情感虐待了。我看不下去,第一次为声声说了话。结果她要我带走林韵声。 我沉默了。 而林韵声在我的沉默里,转身回了房间,陈谨悦去抓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抽了出来。她在陈谨悦的哭声里关上了房门。 等安葬好林成建,我想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应该要走了。那天我哄着陈谨悦先睡下,睡前她问我,声声姐姐呢?我说她在家呢,你先睡,睡醒就能看到她了,乖。 我不忍心告诉她,以后可能见不到声声姐姐了……我要是有余韵,我一定毫不犹豫带她走,可我自己都前路未卜,还要带着一个三岁多的陈谨悦生活,我哪能啊? 我敲响了她的房门,决定告诉她我要离开的消息。她开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眼泪,随后她蹲在了墙角那里,问我悦悦呢?我说在睡觉。她就不再说话了。 我走过去,模仿她平常和悦悦玩耍的样子,也坐在地上,坐在她面前,她说的对——这样比较好看着对方的眼睛。而当时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我想伸手去抹掉她的眼泪,她拒绝了我,她好像希望我能快一点直接将答案告知于她,让她好做个了结。 我看到她手里的照片,是她的妈妈。她应该从没见过她吧,那一刻我觉得好悲恸,她应该是没有人再去诉说这份难过了,她会拿着那张照片对她妈妈说些什么呢?会不会问她,为什么要生下她又离开她,问她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是这样的,明明已经尽全力做到最好了,却还是没有人爱她? 我想到这里心就揪着疼。 我想到了十岁时候的我,我最小的妹妹那时候刚出生,我还在读书,我生在不公平里但不自知,全当是傻人有傻福吧。可声声呢,我在她七岁时遇到她,她就已经是克制、内敛的模样了。过去两年里一点平常的关心,你就能感觉到她的满足,她这么懂事,实在不该到头来以泪洗面,除了一张未曾谋面的妈妈的照片用以慰藉自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我再也说不出口要离开的话了,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她的手里。我人生第二次这样冲动。 上一次是决定跟陈伟走,我输得一塌糊涂,差点赔上自己和陈谨悦的人生。这次我决定让林韵声跟我走,我说悦悦需要一个姐姐……我在她错愕的眼神里变得笃定。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还能差到哪里去?但我如果带她走,她一定会好上许多。我又一次对命运下了赌注。 好在这次我是被眷顾的那个。 我说被眷顾,不是指金钱上。从功利的角度说,林韵声替我将悦悦照顾得很好,家里大小事她都能帮上忙,从不让我操心,尽管我一直告诉她要以学业为重,但她总说照顾妹妹她不觉得累。 而唯心来讲,她给我了生活的希望,让我觉得继续这样下去,什么都会变好的。她让悦悦在爱里长大,而我倾其所有对林韵声也视如己出。 我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叫我「妈」时的场景。那天她可能是累了,我到家的时候,她趴在吃饭的折叠桌上睡着了,碗都没来得及洗,我叫醒她,让她去床上睡,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揉揉眼说:“妈,你回来了。” 我和她都是一愣,她说完这话瞬间就清醒了,脸也开始变红,我则是嘴角压不住地笑,我说:“诶,回来了。” 我是打心底里开心,日子过得贫苦艰辛,怎么都比不上心里有希望,我就是抱着「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信念走过来的。我带着两个女儿,自然也就放弃了再婚的念头——并且也不需要了——我回到工地打工,偶尔打打麻将竟然也成了我的收入来源之一。 我看着她们姐妹俩长大,感情比亲姐妹还要好,陈谨悦哪怕是在叛逆期调皮,林韵声也还是全心全意爱着她,照顾她。她对我也一样,我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女儿,我为我当时一念之差而改变的决定感到庆幸。 我希望看着她们就这样和和美美到我退休的年纪,她俩未来选择结婚、单身怎么样都行,我始终没有忘记我对那个「悦」字的期待,她们开心快乐,就是我最大的追求。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发生了改变?我至今都回避再想起那个夜晚,我回到家时看着敞开的大门,鞋柜上有礼物和花。 卧室里传出了让我不可置信的声响,我无论怎么试图让它听起来合理,都无法说服自己。 此刻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一晚我和声声在黑夜里紧张的呼吸和对视的眼睛,我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陈谨悦的十八岁啊,我想问问我的两个女儿,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如今七年过去了,我终于避无可避。 50、青山雨雾 早已凉掉的水,和仍然摆在两人中间的那本小册,静止、沉默。嘈杂的雨声混合着陈谨悦的哭泣,全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桌角摆放着的陈芳的手机,一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微信消息停留在已发送的状态,她再一次检查信号,满格,却没有新的通话进来。 陈芳面对着自己的女儿,她想她刚才说了太多,那些关于自己的和林韵声的过往,陈谨悦从来不知道,她需要时间用眼泪去消化。她起身,重新将一瓶新的矿泉水倒入烧水壶里,按下开关,等着它沸腾。 然后陈芳问女儿:“喝不喝热水?” 对方摇摇头,没有说话。于是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茶,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陈芳的眼睛也是红着的,但没有流泪。她看陈谨悦的哭声稍微平息了一些,犹豫着是否要开始下一场对话。 “对不起……”陈谨悦抽噎着吐出三个字。 “悦悦啊,妈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觉得愧疚。你不需要对不起,这些事里,你没做错什么。” 可除了对不起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从前觉得幸福很简单,没想过真实面目竟是这样。她的幸福是跨过了陈芳还有林韵声两代人,带着自己的伤痛为她编织起来的。 陈芳同林韵声之间似乎早就达成了无需多言的默契——关于怎样让陈谨悦长大。而她是享受爱却目不见睫的被惯坏的小孩儿。 只是这其中唯一的变数是她爱上了林韵声。 陈谨悦伸手把桌面上的那本小册子拿到自己身前,抹了抹眼泪,然后翻开它,里面有一句「我知道你有很多担忧,它们不是我在这里写下几个字就可以说明白的。」结果到头来,她能给的还是只有轻飘飘的几个字。 痛苦若能被想象,那失控便也不复存在了。而林韵声的失控与克制,到底是如何在这之中一遍遍自我凌迟,无法估量。 “妈……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嗯。” “你们聊过吗?” 陈芳哽咽着摇摇头,说:“不敢聊,只当它从未发生过。” 陈芳端起茶杯,朝茶面吹了一口气,仍然太烫了,没法喝。 她放下茶杯,说:“那晚工地出了一点小事故,场地封闭,通知休息三天。正好是你生日,我想那我回家一趟,顺便给你一个惊喜。然后……” 陈芳闭起眼睛,藏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你……你怎么会和你姐姐……” 陈谨悦低着头,右手撑着额头,手指抓进头发里“然后呢?”,她只觉得自己这一刻已经丢失了羞耻心,也忘了此前的恐惧,迫切要知道答案的欲望已经胜过了一切。 “我忘了我在椅子上坐了多久,我没有开灯,然后你姐从房间出来,她关门很轻,怕吵醒你,然后她看见了我。” 陈谨悦低着头,绝望地深吸一口气,喉间止不住颤抖。 “她站在原地不动,过了很长时间,她叫我‘妈’。我没有回答,然后起身离开了。” “我走了三个多小时,回到了集装箱房,我花了两周时间去冷静,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直到我下一次回家,这期间我没有和声声联系,她也没找过我,我假装没有事情发生,只当那晚是我的错觉。”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说:“等我再回来时,就什么都变了。” 陈谨悦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滴下来,她背对着窗户,身后有雨,身前是泪。她被夹在中间,一点点溶化。 时隔七年,她听到这样粗略的表达仍然觉得透不过气。 “然后你说因为我要高考了,所以回来照顾我,姐姐就搬出去了……” “是的,她搬出去后,我和她也很少联系,只有两次我叫她回来吃饭,她回来了但变得和我、和你都非常疏离。她变得像她七岁时,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十七年啊,花了十七年才建立的情感,好像突然又没了……” “你真的爱上你姐姐了吗?”陈芳像心死了一样问出这句早就有答案的话。 陈谨悦伸手抽出两张纸巾,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她抬起头,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的,她看着陈芳,说:“妈……我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我只知道这一切都是从我开始,你不要怪她。” 她没有回答爱或不爱,她只说是从她开始的,从很早就开始了。 陈芳脸上挂起无望的笑,“我怪你,怪她,有意义吗?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如怪我自己。” 刚擦干净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滑,连着陈谨悦的肩膀也开始跟着颤抖。她右手握成拳,指甲陷进肉里,“妈……妈,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对不起……” 陈芳没有说话了,她端起面前的茶,凉了一些,她浅浅喝一口,又苦又涩。 她想起她一个人回到集装箱房的那晚,邻床的大姐被她吵醒了,问她怎么这个时间回来。她支支吾吾地说,啊,没事,你继续睡吧。然后躲进被窝里。 她拿出手机,搜索「同性恋是病吗?」 屏幕上显示:不是。世界卫生组织(who)在1990年已经将同性恋从疾病诊断中删除,而在2001年的《中国精神疾病分类方案与诊断标准》中也同样删除了同性恋这一条目。 她暂时松了一口气,又点进搜索框,想继续,她想问…… 她在那里删删改改,屋子里暗得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她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还有不断往下落的眼泪,她边打字,边擦眼泪,弄得屏幕上都是水,然后又把屏幕往被子上一擦,水痕便暂时少了一些。 她写,亲姐妹,不对,删掉。又写不是亲姐妹,但一起长大的,又删掉。 一家人,是一家人啊,怎么会这样。 她把手机往手边一扔,小小的搜索框根本写不清她的绝望,写不下她乱成一团的思绪,她连智能手机都用不利索,怎么在这样复杂的情况里试图让它来告诉自己一个答案? 屋子里连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眼泪往下淌。她连哭都是安静的。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你出国之后,过了几个月,我才去找她,我让她搬回来住吧,我不忍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我们谁也没有提这件事了,她也不和我聊起你。” 陈芳用力闭起眼睛,好像觉得很难受。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六年都没去看你,你说我要是去了,声声她是来还是不来?来了又节外生枝怎么办?我怕啊……” “然后六年过去了,她有了要恋爱的对象,你恰好说你要回来。你还告诉我你有了男朋友。我抱着侥幸心理,期望这件事是不是能就这么过去了,像真的没发生过一样。” 陈谨悦终于弄明白了江海涛的事情,不只是为了把她骗回来,还要骗过妈妈,冒这样大的风险才让她回来这一趟。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但我确实在考虑。」 ——太晚了。眼泪全是滞后的。 陈谨悦将面前的小册子合上,她说:“要是那晚我小心点是不是就会好一些。” 只好一些,因为被推迟发生的结局,迟早还是会发生。 陈芳轻微摇摇头,没说话,伸手去拿手机,再检查了一次是否有新消息,手机信号是否完整。全都和此前一样。 她回到刚才的话题,到底会不会好一些,不会。 陈谨悦如何藏得住。她一个忍不住的拥抱,就换来林韵声害怕地望向陈芳的眼神,让陈芳一个人在沙滩上心绪翻涌又继续骗自己。 她看着手机里和林韵声的聊天框傻笑,然后说想回海城,不顾无法退款的酒店和昂贵的机票改签费。 她一回海城就着急去找林韵声,过不了多久阴沉着脸被送回来,一并回来的还有赵曼,送上两盒不算重要的礼物,顺带告诉陈芳一声,林韵声在江海涛家里。 她逼着林韵声回来陪她过生日,她听到江海涛的名字就不开心。 清晨六点,两扇房门一开一关的声音,陈芳就算看不见,也知道是谁从另一间房出来,跑回了自己床上。 陈谨悦如何藏得住。 只是这本小册子,逼得陈芳面对了现实。 “你过完生日之后,你俩又吵架了吗?”陈芳问她。 “没吵。” “比吵了还糟糕……” 她后知后觉,原来那天在生日的餐桌上,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开心的。 过了几秒,陈谨悦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她抬起头问:“妈,你是不是对姐姐说过什么?” 电话在这时突然响了,陈芳一看,赶忙拿起来,是林韵声的电话。 “喂,声声啊。”她语气焦急。 “妈……” “不好意思啊,我……我前面有点忙。”林韵声的声音传过来,听着异常疲惫。 “你在哪?” “我在温城。” “你一个人?” “嗯,没事,我过两天就回来,别担心。妈你还在江镇吗?” “在呢,你还好吗?你在温城哪里,我来找你好吗?” “没事,妈,我没事。”她对着听筒,朝陈芳笑了一下。 “妈,我先挂了啊,不用担心我。” “好……” 陈芳挂了电话,看着陈谨悦。她早在看到来电人的那一秒就跟着站了起来,她问:“她在温城?” “嗯。” “在温城哪里?” “她没说,她没事就好……”陈芳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来。 她忽然觉得和生死安危比起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她状似站在人生的又一个岔路口,只是它荒诞不经,可一旦细想,又与她无关。 陈谨悦在生日第二天顶着肿起的双眼,云淡风轻地解释是因为看了电视剧才这样。而她问是什么电视剧,她女儿回答「是你不喜欢的题材。」 是。她不喜欢的题材,不接受的内容。但是是她的两个女儿。 这是她人生最大的难题吗?比当初是否要带走林韵声还要难上一万倍。 如果她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还会带走林韵声吗? “妈……我想去找她。” 陈谨悦还站着,她拿起手机给林韵声发了条微信「你在温城哪里?我想见你」,然后将手机扣在桌上。 “你不是后天就要走了吗?”陈芳望着女儿的眼睛,这双眼睛像她,如出一辙,却少了好多自己当年的软弱。 “所以更要去,妈……”她眼泪又流下来,“要把话说清楚再走……”她把眼泪吃进嘴巴里,咸得发苦。 瓷杯里的茶越泡越浓,陈芳端起喝下最后一口,也苦得她皱起了眉。 她拿手指了指陈谨悦的那本小册子,她说:“我看到这本东西那天,你姐她还病着,我拿着额温枪去给她量体温。” “我开玩笑对她讲,她不在的这几天,你总是心不在焉的,还跑去影响她工作。而她又忙,恋爱也没有时间谈,所以我想让你提前回去了。” “什么……” 她站起身,热水壶里的水还温着,她又将茶杯倒满。 “然后她抓着我的衣服,说‘妈……没有啊,小谨没有影响我,她不是还有两周才收假吗?’” “后来,我出了她的房间,看到你坐在沙发上。我问你,为什么要逼着你姐给你过生日,你姐要过自己的情人节。你脸色变得特别难看,你说你没有逼她,而且不允许我去游说她。” 陈芳端起杯子,往前走,没有继续回到座位的意思,这场阔别七年的对话似乎快到了尾声。 “悦悦啊,如果你问妈妈,接不接受。” 空气凝固三秒。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接受。” “你长大了,我和你直说,这有违常伦。” 她走到房间门前,打开门,面前是此前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而如今走或不走,又走去哪里,她突然没了想法。 “但你要问我管不管得了,你妈妈我糊涂了一辈子,这次也稍微清醒了一点——我管不了。” 她关上房门,留陈谨悦一个人在门外。 她端着茶杯走到窗户前,雨还在下,青山雨雾,看不清远处的景色。 那六年里有一次林韵声高烧不退,她在家照顾她好几天才痊愈。 她烧到快四十度的时候,陈芳一夜没阖眼,守着她。听见她在梦里昏昏沉沉地说:“妈妈……” “我觉得好累……” 不知道为何过了这么多年,这件事陈芳还没有忘记。那声「妈妈」到底叫的是谁,她想,应该是声声的亲生母亲。 像林成建下葬的那天,她拿着妈妈的照片流眼泪。 她当真是没有人能说上这些话了。 而过了十几,将近二十年,林韵声还会在梦里叫着自己的妈妈,或许仍然想问她为什么生活这么辛苦?为什么一直在失去,从未有获得? 爱到底是有条件的吗? 陈芳想到这里,心像被生锈的刀剜出一片,比二十年前的那天更痛。 ——如果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还会带走林韵声吗? ——我会的。 如果没有林韵声,她孤苦一人带着陈谨悦长大,赚不到钱,也顾不上照顾女儿,陈谨悦会长成什么样,自己的生活又是否还有希望与期待,她都不得而知。 而常伦是什么? 是那个年代无才便是德,辍学离家打工,然后赡养家里,等出了事,换来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是贞节牌坊立在这里,有了婚前性行为便是遭人唾弃的荡//.妇。 是生了女儿便成不了人,生下儿子才配拥有名姓。 是等儿子终于娶了老婆,便更换了精神性别,从此成为有权打压她者的人上人。 所以常伦到底是什么? 她想自己没读过什么书,连同性恋是否正常都要上网搜索一下才知道答案。再深层次的呢,若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就再也寻不着了。 她人生的第三次冲动,是说出「我管不了」。老一辈常讲儿孙自有儿孙福,而她两个女儿,有属于自己的功课。 陈谨悦的「悦」到底该如何实现,她想她已经帮不上忙了,由她们去吧。操太多心,不如多打几场麻将,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个世界到底有无条件的爱吗? 她哪里知道。 只是林韵声下一次痛苦时,会不会叫她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她希望声声——唉——不要再经历这样的痛苦了。 不要流眼泪,不要觉得人生一趟没有牢靠的爱。 她再一次望着眼前的图景,青山逶迤云雾缭绕,这场雨它停或不停,山总在那里。 51、空酒瓶 陈谨悦不出所料地没有收到回复。 那条干瘪的「你在温城哪里?我想见你」,被晾在了孤独的聊天框里,她此前删除了上文,而现在等不到回应。 她先给赵曼去了电话,说林韵声在温城,让她不用担心。随后给自己买了两张高铁票,一张今晚从江镇去温城,另一张后天从温城去机场。 然后陈谨悦鼓起勇气敲响了陈芳的房门,对方让她进来。 她推开门便看到坐在床边的妈妈,手里还拿着茶杯,但已经喝到见底。 她走过去,轻轻将茶杯从她手里抽出,放到了床头柜上,她说:“妈……我想今晚去温城。” 陈芳抬起头看她,末了又闭起眼睛,无奈地深吸一口气,摇着头问她:“声声告诉你她在哪里了?” “没有。” “我没有时间等她答复我了,总之先去吧……后天,后天中午我会从东浦机场起飞。” 她没有问陈芳会不会来送她。 她觉得羞愧。 沉默在房间里不知道蔓延了多久,陈芳捋了捋自己额角的头发,问:“你今晚几点走?” “九点发车……” “那吃了晚饭再走吧。” 她想这是长辈表达原谅的方式。陈芳真的如此前所说的「管不了」一样,随着她去了。 而她这次没有再掉眼泪,她说:“谢谢妈。” 至于谢什么……实在太多了。 四个小时后,她和陈芳一起离开饭馆。两辆出租车,一辆去往高铁站,一辆回酒店。她送陈芳上车的时候,挣扎了一会儿要不要讨个拥抱,毕竟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短时间内最后一次见她了。 但最终也没说出口,她想她需要找个机会,和妈妈再来一次坦诚的沟通,而不是现在用一个拥抱来安抚自己。 等陈谨悦又一次登上江镇的月台,距离上次整整过了四十八个小时。而过去这两天里,她接收了太多信息,足以让她对「爱」的认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前那辆载着月光和删除的数字信息的列车,如今到了哪里?而即将到站的列车,将把她送往何种结局,谁也不知道。 只是她无法在这样的自责,和对林韵声的伤害里独善其身,自私地离开对一切置之不理。 列车缓缓停在面前,她站在黄线后,发丝被列车带来的风卷起。而那轮月亮,今晚不在,没有到场见证她不安却果决的心。 她仍然坐在靠窗的座位,玻璃再一次映出她的眼睛,她望着其中的自己,想起林韵声流泪的双眼。 她见过三次,却不敢想象在她看不见的时刻,林韵声到底流过多少只有自己才知晓的眼泪。列车穿过没有预料的隧道,耳鸣又一次发生,她拿出手机,打开和林韵声的聊天框,一遍遍按住界面下滑,再松开,试图刷出一些新的东西。可依旧什么也没有。 她知道林韵声看得到,只是没有回复,因此没有直接打电话过去逼她和自己见面。 她想她可以等过今晚。如果林韵声愿意,那么是她的转机,如果不愿意,则是她的终局。她也会接受。 陈谨悦到达温城时,已经是夜晚十一点,她拦好出租车前往酒店。温城没有下雨,而天气预报显示明天是晴天,这是一整晚她眼里唯一的好消息。 等她到达酒店办好入住后,拍了张房间照片,发给妈妈,告诉她自己到了。 陈芳和林韵声,两个对话框在列表最上方,这一晚谁也没有回复她任何一句。 此后她一夜睡不安稳,六点多便早早醒了。第一件事又是查看手机,还是没有消息进来。 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再过不久太阳就会升起,云层很淡,看起来确实会是一个大晴天。 这是她第一次来温城,其实也不止是这里,而是这一次回国去的每一个地方,她都是第一次去。北城的记忆是纯净,南城是浪漫,江镇姑且算作困苦,温城……温城兴许会是遗憾。 她想着,太阳就慢慢升了上来,新生的太阳很柔和,多好的光景,好像都要被浪费了。先前她告诉自己若这是终局,那也接受,可突然又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哪怕只是给阳光一次机会。 她再次打开手机,将自己的机票信息发给了林韵声。 与此同时,她与这座城市的相处时间,只剩二十四个小时。 太阳光开始变得刺眼,而手机在二十分钟后发出一下短暂的震动,这一下又重新激活了陈谨悦的心脏。她急忙点开消息,是一串地址,后面跟着房间号。发送人「林韵声」。 她急忙回复了「我马上到,你等我」,然后退房、叫车,在清晨的阳光里奔赴一场临行前的忏悔。 等陈谨悦站定在姐姐门前,她没有犹豫,很快便按响了门铃。忐忑的心情却在铃响后,后知后觉地腾起。 她听见门后靠近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揭开防盗锁链,然后压下门把手,门开了。 林韵声见到她,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她轻轻将门靠在了门吸上,以免它自动合上,随后转身朝办公桌走去,末了她靠在桌子旁,手撑在背后,看着自己的妹妹陈谨悦。 好像她生日那晚,她们在房间里的那场对话。 陈谨悦看到她穿着黑色的毛衣和宽松西裤,头发好生夹在脑后,像准备出门的样子。她向前走,关上房门,把行李箱留在墙角。 她时隔多日又一次和林韵声对望,她一步一步走近她,每一下都像踩在自己心上,直到她站在林韵声身前。 熟悉、陌生、受伤、疲惫所有的感觉都杂糅在一起从眼前人的气息里散出。最要命的是——冷淡。 她突然有些慌了,她问:“你这几天还好吗?” 林韵声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她,没有说话。而她不说话,陈谨悦便不敢动了,只是悄悄红了眼眶。 “明天走吗?”她的声音很低,语调没有起伏。 “嗯……” “为什么一定要来呢?”说这话时,她把头低了下去。她看着自己的鞋尖,面前是妹妹的白色帆布鞋。 “我有话想和你说……” 林韵声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时间,说:“好,不过我半个小时后要出门。” 陈谨悦此刻觉得自己好像她在工作场合的访客,没有了占据她私人时间的资格,也丧失了讨价还价的权利。 然后她听见林韵声很无奈地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三天前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林韵声……” “对不起。”她的眼睛又止不住地漫出水气,而对方看见了却没有安抚她,更让她觉得难过。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小谨,你没有对不起我……” ——她与陈芳所说的话如出一辙。 ——不需要感到抱歉。 “我不知道半个小时够不够,可能不够吧,你很着急吗?你要去哪里?” 林韵声又是沉默,好像不愿意她参与进来。 而她在沉默里,心被一点点剐碎,疼却无力,还有一点觉得自己活该。 眼泪快掉下来了,她连忙抬起手抹掉。然后问林韵声:“或者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今天都可以等你。”——再久的话,恐怕就不行了。 她哪知道林韵声见她如此,其实比自己更难受。 林韵声看着自己的妹妹,看她既要决绝地离开,拿走那张照片,抽走她最后一丝念想,为什么时隔几日又出现在她面前,摆出这副模样。 她自认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一遍遍在崩溃里自愈,只是这次花的时间久一些,但不代表不会为陈谨悦再一次起波澜。 更何况波澜哪有那么容易平息,她看到机票信息时,背对着陈谨悦走到办公桌旁的那几步里,还有瞥见妹妹的眼泪这一刻——波澜从来就没有停歇过。 “我要去净山寺请香。”说完,林韵声变换了姿势,右手抱住自己的手臂,仍没有看眼前的人。 而一提到寺庙,陈谨悦就想起了南城无厘头的那句「初三去寺庙拜佛」,但此刻她已经没有信心去问她来这一趟,是否与此有关。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她怯生生地问。 “嗯。”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答应了。 林韵声走去床头拿上自己的手机。陈谨悦眼神跟过去,看到了床头柜边两个空掉的酒瓶,柜子有一瓶褪黑素,以及……她调的那瓶香水。 等对方回身时,她还没有收回自己的眼神。 林韵声自然知道她全看见了,但她全不隐藏。空酒瓶或香水,存放她这几天的情感,落寞或者像死了一遍的难过,这些情绪在那场没有见到太阳的日出之后,或许都已没有了意义。 而她并不知道陈谨悦大费周章跑来这一趟要说些什么,只是明天她又要离开的事实并不会改变。 从陈谨悦进门的那一刻起,林韵声既没有问她什么时候到的温城,也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来。 一时间连自己都跟着恍惚,对于明天,她到底是期盼还是逃避。 而妹妹的第二次离开,会带来解脱还是又一次坠入漆黑潮湿、望不到尽头的夜?她似乎已经放弃挣扎,只等时间碾过她,该成什么样,就成什么样。 “走吧。”她拿上房卡,走在了陈谨悦前面。 52、靠岸 净山寺是华东有名的寺庙,坐落在半山腰,陈谨悦费了些力气才和姐姐一起走到。不知道今天是有什么大型请愿活动,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周六,来往人群络绎不绝。 四周古木参天,伴随着漂浮在空气里轻微的烟香味,让陈谨悦心里也跟着变得肃穆起来。 事实上她没信过这些,也从没听林韵声提过烧香拜佛的事宜。 她一向觉得,与其祈祷,不如争取。可如今她姐姐,似乎与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法——放弃争取,选择祈祷。 她迈过石阶苔痕,跟着林韵声跨过山门,去一旁僧侣处请香火。那人说三炷香为自己祈福,六炷为两代人祈福。林韵声垂着眉眼,数了六支香。 她回身问妹妹:“你要吗?” 陈谨悦摇摇头说:“不用,我陪着你就好。” 林韵声用火烛点燃线香,缓步走向香炉,四周是一并来祈福的人们。有人自己带着佛香来,香体粗长烟雾缭绕,想必有非常重要的愿望在心里才做如此大阵仗。而林韵声比起他们,则要简单得多,她作揖过后,便将香插进了香灰中。 陈谨悦看着香炉旁乌泱泱的人群,心想人世间是否真的有这么多人们无能为力的愿望,要祈求神明来帮忙实现。 而林韵声的愿望是什么? 她看见林韵声走到殿内,安静地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巨大的佛像,显得林韵声尤为渺小。 陈谨悦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姐姐,陡然觉得她好孤单。身旁有人愁容满面,有人挂着笑,而林韵声只是淡淡地跪在那里,她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凝着她的背影,等待着她拜身。没想到林韵声却在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四周好像都没了声响,而这个世界里仅剩她和姐姐,以及那尊佛像。陈谨悦屏住呼吸,在这眼神里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随后林韵声转过头,仰望着佛像许了愿,拜身叩首,停滞几秒,旋即起身。 好像那个回眸只是意料之外的差错。 林韵声从口袋里取出香火钱投进了功德箱,然后走向自己的妹妹,说:“好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问她:“今天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 “我们去吃饭?” “嗯……” 林韵声说完便往山下走了,陈谨悦想去牵她,可她的手一直放在衣服口袋里,没给任何试探的机会。 两人没走多远,在山下选了家小饭馆就餐。陈谨悦倒茶水,林韵声则是点菜。她没有多问妹妹想吃什么,自己做主点了三个菜,最后告诉服务生“不要香菜,谢谢。” 陈谨悦低下头,右手紧紧握住茶杯,被烫红了也不移开。林韵声看到了,把手伸过去轻轻将她的手挪开,揉了揉她的手心,问她“你怎么了?”,语气仍然十分平淡。 “就是想到远茂府邸的事了……当时还为了香菜不开心。” 话音落了,没有人再继续。 半晌,她说:“姐姐,那天……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提前回海城?” “你怕妈妈发现不对劲,是吗?” 林韵声愣住,看着妹妹的眼睛,然后问她:“你从哪里来的温城?” “江镇。” 她其实不意外,毕竟和陈芳通完电话没多久妹妹的消息就进来了,问她在温城哪里。 但如果陈谨悦突然这样提起大年初二的事情,她便开始感觉到微妙的不安。 她拿起茶杯,开始思考下一句话该如何问出口, 却被陈谨悦抢了先,“周三你睡醒就直接来了温城吗?” “嗯……” “为什么先走了?” 林韵声轻轻笑了一下,问她:“非得总是看着你走吗?”然后换来了眼前人的沉默。 她又补了一句:“结果哪知道你又跑来这里……” “你已经不想见我了吗……” 她喝了一口水,选择不回答,随即问:“所以你来这里……想对我说什么?” 服务员正好端着菜上来,打断了对话。碰巧陈谨悦也不认为现在是聊这个的好时候。 “先吃饭吧。” “嗯……” 她夹了一片藕到林韵声碗里,对方抬头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干嘛……夹个菜要这样看我。” “你今天好怪。” 她撇撇嘴埋下头吃饭去了。 阳光落在山脚下,整个温城都冒出了春天的感觉,好像云在等待升温,土里的种子都在想发芽。 她吃过饭和林韵声走在阳光下,问她还有想去的地方吗?对方摇摇头。 “你来这边,只是为了去寺庙吗?” “嗯。” “那你许了什么愿?” “不能说。” 哦。 风也被太阳晒暖了,混着山脚泥土的清香,酝酿在陈谨悦的鼻息里。 她停下脚步,拉了拉林韵声的臂弯,她说:“姐姐……” “妈妈和我说了一些事。” 林韵声赶忙回头看她,吃饭时的那点不安,又重新绕了回来。 “说了什么?”她试探。 “嗯,说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 “这有什么好说的……” “还有……” “还有什么?”她开始有点急躁。 “我能先抱抱你吗?” “什么?” “可以……抱一下吗?” 林韵声莫名觉得现在像她给高一结课的妹妹开完家长会的那晚。陈谨悦一句一句都想好了应对,而自己没有被赋予给出否定回答的天赋。 她把自己送到陈谨悦前面,没有伸手,任由她抱住自己。 “还说了什么?” 陈谨悦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把姐姐圈在怀抱里。“你紧张?” “小谨,别闹了。” “说了十八岁生日那晚的事……” 她说完感觉怀里的人身体开始变得僵硬,然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气息不平稳的音节,最后想要挣开怀抱。 陈谨悦庆幸自己是抱着她的,因此很快拥有了安抚她的机会。她连忙说:“林韵声,你别怕……你别怕。妈妈没有怪你。” “你不要怕。” 她讲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开始掉眼泪了。 她想林韵声的人生里有过多少觉得慌张的时刻,有没有人这样抱着她,说不要害怕。 ——「林韵声身边有人像我陪着你一样,陪着她吗?」 她其实早就知道答案,所以那时才觉得难过——她当然没有。 她缓缓松开怀抱,看到了姐姐的眼泪。她赶忙伸手去替她擦,“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你别哭,姐姐。” 陈谨悦的眼泪也掉得厉害,她顾不上为自己擦,继续说:“对不起,以前我不懂事……” 她把袖口捏在手心里为姐姐擦脸上的水渍。 林韵声用一双泪眼望着她,问她:“为什么会聊到这件事?” 她甚至自己都没有和陈芳聊过这些。 “你不要哭了,你这样我好难受……” “就是妈妈联系不上你,她着急,聊着聊着,就告诉我了。” “不哭了,好不好呀……” 林韵声的眼泪根本就不听她的话。 “那……妈妈说什么了吗?”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慌张,还有乞求。 陈谨悦再一次把她抱进怀里,她说:“没有……你别慌,她不会离开你……” “那你呢?” “……什么?” “你会怪我吗?” 她明明先问的是会不会离开她,等第二遍再来时,却改口成了会怪她吗? 陈谨悦右手抚上她的发丝,轻轻揉着她的头发,说:“我怎么忍心怪你,我恨自己都来不及。” “……” “我也不会离开你。” 她在阳光里抱着自己的姐姐,等着她平息。像她小时候抱着自己那样。 而人们常说太阳平等地爱着世间的每一个人。那林韵声这一刻是否能感受到——在阳光里被摊开的怀揣多年的阴霾,拂去旧日的尘埃,终于得以见到天日。 她和林韵声之间还有许多未能说清楚的话,都将在寺庙的山脚下,等来她虔诚的忏悔与告白。 她让阳光把彼此的眼泪晒透。 然后又一次慢慢松开怀抱,看到眼睫毛湿成一缕一缕的林韵声,哭得鼻头红红的,说:“不要恨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反过来回应这一句话。 “那你不哭了……” “嗯……” 她牵着林韵声的手,和她一起回了酒店。到达门口时,林韵声要抽出手去拿房卡,她牵着不让,问她卡在哪里,然后伸手替她去拿。 刷开门,又用脚轻轻带上,直到牵着姐姐坐到椅子上,才愿意松开。 “干什么,我又不会跑。” “因为好不容易才牵到。”她靠在窗台边,背对着阳光,看着乖乖坐在那里的林韵声,安静的、沉默的,让她心疼的。 陈谨悦将自己和妈妈的对话原原本本告诉林韵声,还有那本被她遗忘在客厅的纪念册——实实在在的一本导火索,如今也不好说当时的粗心是福是祸了。 林韵声听完了久久没有回应。 而此刻,她讲完这个故事,终于意识到林韵声的爱比她要伟大的多。 她爱她,是因为她具备这样的能力,她在爱里长大,获得爱又付出爱。 可林韵声爱她,是因为她为自己建造了这份能力。她幼时没能瞥见过爱,长大后陷入爱里,惊慌忐忑,最后靠着牺牲自己来爱陈谨悦,笨拙又赤诚。 陈谨悦蹲下身来,坐到地上,重新牵起姐姐的手,“你还生我的气吗?那几天……”她掌着她的手,印到自己的脸颊上。 那几天她残忍地掠夺林韵声的爱意,在每一个身体的起伏里,将它们挥霍在情欲中,让珍视过的爱变得一文不值。 她那时候觉得自己痛,现在终于明白——林韵声看着自己小心雕琢的爱被这样的方式亵渎,才最痛。 “我没有生过你的气。” 可她永远是这样温柔。 “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总是想惹你……” “怎么会不知道……你有段时间特别不听话。” 陈谨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但现在,又好怕你真的生气……” “现在你也不是很听话。” “啊……是吗?”她偏过头靠在姐姐腿上。 “别坐在地上了。” “不要,这样比较好看着你。” “……这都是哪里学来的?” “不知道啊。”——可能是跟小林韵声学的吧。 她感觉快十年没有这样纯粹地和她讲过话了。 她问她现在有觉得轻松一点吗?林韵声点点头,光洒在她脸上,将瞳孔变成深褐色。 直到她们在房间里共同欣赏温城漂亮的日落,她拿出手机点了外卖,吃完饭,又拉着姐姐去楼下超市买点喝的。 “今晚还喝酒吗?”她站在货架前问她。 林韵声挑了一瓶低度酒,说:“再喝一点吧……你呢?” “不喝了,明天要早起。我要这个。”她拿手指点了点旁边的旺仔牛奶。 好奇怪的小超市,怎么会把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东西摆在同一区。 等付好钱,她又牵着林韵声回房,一下都不想放开。 “这几天是不是都没睡好觉?” “嗯……” “那今天早点休息。”对方没有答话——她有点舍不得。 “不过你怎么会来温城请香呢?”陈谨悦钻进被子里,从背后抱着姐姐,问她。 她的呼吸打在林韵声的脖子上,让她不自主缩了缩肩膀。 “因为南城没有寺庙啊。” 啊。 陈谨悦左手绕过她的脖颈,把怀里的人圈起来,说:“你好可爱,林韵声。” “所以到底许了什么愿望啊?” “真的不能说。” 哦。 她左手手臂痒痒的,低头去看,林韵声的枕头底下有一根红色的线头冒出来。她伸手去扯——是那根发绳。 如今没有了那些让她疼过的小物件在上面,看着倒真的像一根缠着命运的红线了。 “林韵声。” “嗯?” “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呀?那么不容易。” 怀里的人翻了个身,和她面对面。她伸出手去点妹妹的鼻尖,陈谨悦便正好将手里的红绳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 “没有不容易啊……不是遇到妈妈了吗?” “妈妈她真的很爱你啊,你不要害怕她不要你了。” “嗯……” “那晚你见到她,后来哭了吗?” “哭了好久。”她难得说了实话,没有隐藏自己的脆弱。 “你走了之后,我觉得难熬的不是时间,是……怎么说呢,是一些无法再挽回的事情,让我……难受。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还有妈妈。” 她说着,眼睛又红了。 陈谨悦倾身去吻她的眼角,“……你知道吗?我那时候觉得人生有遗憾,因为不明不白的结束。” “现在觉得更遗憾了,我错过了好多为你擦掉眼泪的时刻。如果我早点发现你的害怕和孤独,我能陪着你就好了。” 她把绕在手指上的红绳取下来。问她:“可以吻你一下吗?” 林韵声没说话,闭上了眼睛。她凑过去轻轻舔她的嘴唇,柔声叫她:“姐姐……” 等松开后,再帮她把湿漉漉的嘴唇一点点擦干净。 “你真的信佛啊?” “你……干嘛在亲完之后问这种问题。” “就是想到了嘛。” “嗯……也不是很信。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我的愿望没实现怎么办。信吧,信一点。” 陈谨悦被她逗笑了,说:“差点以为你要出家。” “出不了啊。” “嗯?” “七情六欲根本断不了……” 也是。她又上前去亲她一下。 “我也不怎么信,我感觉你已经像我的信仰了,活了二十几年,全都是你……” “啊……但我,不怎么好,不要把我摆到这么重要的位置吧。” 陈谨悦拿鼻尖去碰姐姐的鼻子,“嗯……可以不那么好,不用完美。如果你落下了,我就接住你,好不好,林韵声。” “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了。” 她如今触碰着的人,像时光转换了二十多年,再与她重新相识,重新认识她的挣扎与破碎,不完美与痛苦,当然还有爱。 林韵声之所以能成为她的安抚物,是因为把自己纯净无言的爱全都给了她。 她又去和她额头相抵。 “我感觉现在好像在做梦一样。” “嗯?” “我有时候,不敢太幸福,有一种害怕被发现的感觉。”林韵声目光缱绻地望着妹妹。 “但那时候和你在一起……真的好开心,像梦一样,然后就被命运开了玩笑。” “现在又是这种感觉。” “那你现在梦里还有我吗?”陈谨悦问她。 “有啊……一直都是你。有时候还在梦里和我吵架。” “那对不起嘛。” 林韵声笑了一下,说:“我前两天好难过,我就想,我这辈子还会不会爱上其他人啊,会不会轻松一点。” 陈谨悦立刻就瞪起了眼睛,“什么啊,林韵声,你都开始想这些了啊。不行。”然后有点霸道地吻上去,说:“不要抛弃我。” “那你还走吗?” 陈谨悦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然后赶在失落沉到林韵声心间之前,抬起住她的手腕,将手里那根红线轻轻系了上去,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但我的线在你手里。” “我等你把事情理顺好不好?” 林韵声红着眼睛点点头。 所以,她的姐姐到底被困在了哪一年呢? 是意识到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被爱的七岁,还是被生活又一次剥夺希望的十岁,亦或是更早。 陈谨悦不知道自己手上到底有没有可以解救她的钥匙,但她明白林韵声需要时间去和自己和解,和妈妈沟通,然后才有可能心无旁骛地成全自己的爱。 她不要林韵声是破碎的,她要她圆满;不需要是完美的,因为不完美也同样让她心动。 她被林韵声和妈妈的爱滋养了这么多年,长成如今「完整」的模样,而她想她和自己一起变得完整,一起站在阳光下,没有患得患失,也不要自我责备。 而无论林韵声最终变成什么样,她都清楚自己的爱不应该牵绊她,不可以停滞她。 此时失眠的常客,早已记不清入睡的要领。褪黑素在这一夜不被需要,疲惫的两人,都成了想睡但舍不得睡的那一个。 陈谨悦又缠着林韵声问了她好多好多问题,比如她小时候真的会和人打架吗?自己调皮的时候她到底有没有被气到?现在两人到底谁比较高呢?甚至要问那辆老式自行车到底好不好骑呀? 林韵声都一个个耐心回答完,等后来身旁没有回应,她以为是妹妹睡着了,抬头去看她,发现她正笑着看自己。 “……怎么了。” “姐姐……” “嗯?”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爱。” “……”林韵声在这么简单的告白里偷偷红了脸,她重新把头埋进陈谨悦的怀里。 “……那,那你还有要问的吗,天都快亮了。” 忘了,已经忘了要问什么,但是没关系,答案永远都是林韵声,永远都是很爱她。 她坐起身,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那瓶香水。她拿过来打开,朝空气喷了一下,问她:“你喜欢这个味道吗?” “喜欢。” “我是说真的喜欢吗?不是因为我。” “嗯,真的喜欢。”——但怎么样排除妹妹这个变量,她也真的不知道。 陈谨悦笑,她往窗外看,已是破晓,此前离岸的人,恍惚自己又一次靠岸了。 她回头看自己的姐姐,看她紧张又敏感的灵魂,而自己先前说她像她的信仰,似乎也没什么错。她是陈谨悦允许其坠落的神明,而她带给了自己永远的关于爱的启蒙。 她低身吻了一下姐姐的额头。 陈谨悦拖着行李箱离开前,将那本纪念册留在了床头柜上,并用那瓶香水郑重地压住微微翘起的封面。 她走出酒店前厅,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回过头隔着玻璃与姐姐相望。林韵声向她挥手,她看见那根系在手腕的红绳也跟着飘摆,比在梅园的那天更加灵动。 她拿出手机,对着玻璃后的林韵声拍下一张照片。 存下她新的永恒与期盼。 53、自白书(林韵声 · 五) 我看着陈谨悦一个人拖着那个小小的20寸行李箱上了出租车,到底还是离开了。我低头瞧见我手腕上的红绳,倒也没那么难过。 我回到房间时,那本纪念册被她放在床头柜上,我翻开它,里面夹着那张拍立得。 ——她好狡猾。 她带着所有的答案来到温城找我,又在阳光里抱着我说:“你不要怕。”,然后温柔地吻我,说给我时间把一切理顺,好像她真的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最后将这张照片还给了我。 我看到她在册子上写的那些字,原来她真的很早之前就在准备告白了。 我一点点认真读完她写的话,她最后问我「你可以让我继续爱你吗?我们可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吗?」那些字有几处沾过她的眼泪,字迹被晕开了,纸面也变得不平整。我用指腹抚上去,想跟她说“别哭。” 我又翻到最后一页,原来她还加了新的内容啊。笔迹是新的,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在来温城的高铁上吗?或者就在这个房间里,趁我不注意的时候。 「给自己一次机会好吗?林韵声。」 ——她真的好狡猾。 我合上册子,轻轻将它放回原处,随后打开香水朝枕头边喷了一下。 好困,我决定先睡一觉。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到了我的小时候。 梦里,我在老房子的门外,和妈妈的发小坐在竹椅上晒太阳,她的怀里抱着自己还没足岁的女儿。我在阳光里伸了个懒腰,听到她轻轻问我,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发生吗?我木讷地摇了摇头。 她又问我想不想妈妈?我又将头点了两下。 然后她转过身用很柔情的目光看着我,重复那句她说了好多遍的话,她说:“韵声长得真像妈妈,眼睛和鼻子都跟她一样漂亮。” “是吗?”,我也跟着她笑。 不一会儿,有个小小的人儿扑到我怀里,大概四岁左右的样子,她抱着我,喊我:“声声姐姐,声声姐姐。”我低头去看她,手指略过她还没长成的眉骨和鼻梁,然后我大拇指和食指一捏,让她肉嘟嘟的脸鼓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踮起脚,把两只手往我眼睛前一搭,奶声奶气地说太阳太亮了。 我轻轻一笑,牵着她的手,我说那我们进屋吧。我正起身,就听到屋子里有人喊我:“声声啊,快来洗手吃饭了。” 我回头望过去,是陈芳。她正将一碗汤端到桌子上,有些烫,她放下后赶忙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来了。”我应声。我手里牵着的人走路很慢,可我肚子有些饿了,索性把她抱起来,她的眼睛因此变得和我一样高。她又叫我:“声声姐姐。”然后吧唧一下,亲在了我的脸颊上。 我突然想起,我还没和妈妈的发小打声招呼呢,我再一次看向门口,想和她说句再见,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那也行吧。我肚子真的好饿哦。 我回神往餐桌走去,家里突然变了一副模样,不再是陈旧的老屋了,而是我现在买下的那套房。而我怀里的人竟也跟着不见了。 “愣着干嘛?吃饭了呀,林韵声。”我循着声音望过去,是二十五岁的陈谨悦坐在那里。然后陈芳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别没大没小的,那是你姐。” “哦。吃饭了,姐姐。” 我走过去,坐在陈谨悦身旁,热气腾腾的家常菜摆在我眼前,陈芳端给我一碗鸡汤,里面有个鸡腿,我下意识把它挪给陈谨悦,她拦住了我,说:“这碗是你的。” “啊……谢谢妈。” 我忘了我在这个梦里沉了多久,等我睡醒时,眼睛又是湿润的。我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好像变得很爱流眼泪。 我缓了一会儿情绪,坐起身来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小谨的航班应该已经起飞了。我犹豫半晌,拨通了陈芳的电话。 “喂,声声啊。” “妈。你在哪里?” “我在回家的地铁上呢,我刚送完悦悦。” 我猜小谨应该很开心吧,妈妈最后去机场送她了。我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吃饭了吗?” “吃了呀,你呢?” “我待会儿去吃。” “你还在温城吗?” “嗯……再过两天就回来。” “好,那你提前跟妈说。” “好。”得益于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用藏着我的笑。 而窗外今天也还是大太阳,春天似乎真的快来了。不然为什么我觉得蓝天白云搅乱了我的心脏,一些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两天后,我回到海城,不过说真的,陈谨悦当时的目的确实全达到了。 好烦。我从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想她了。我在这间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不受控制地想念她的声音、气息和触感。 真的全都乱套了。 我强迫自己回到原本的节奏,将自己投入工作里。倒是赵曼,三不五时用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我。我后来受不了了,请她吃饭,我在饭桌上说:“你之前不是好奇我和我妹妹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嗯?” “陈谨悦不是我亲妹妹。” “这样啊!”她好像恍然大悟参透了什么一样。 那么剩下的话我就不说了,她也没多问。我想她应该都猜到了。 我转变话题,问她部门里那两个新人还在吗? “在啊,你又想干什么?”她给我一个警惕的眼神。 “不干什么……还在就好。”其实我当时在会议上确实有点失去理智了,四面楚歌,执拗地将脱离我掌控的一切怪罪到这起工作事故上。我总觉得如果我还在南城,陈谨悦就不会提前回来,也不会被妈妈发现端倪,导致最后的一切。 细细想来也不过是我掩耳盗铃的拙劣手法。还好赵曼拦住了我。 不过王成帆还是得开除的,这个多亏了任筱筱帮忙。上次我说想请她吃个饭,她借口有些忙抽不开身,下次再说吧。到现在也没有回信。 而在这件事情解决后,我花了些时日补齐工作进度,重新让团队回到正轨。李广圣没追究我什么,只是又给我画了个饼,让我接着好好干。 好吧。 这期间我没有和小谨联系,也没有和陈芳提起过任何事。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但我觉得,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她说。 既然陈谨悦说给我时间把一切理顺,那就仔细认真一点,让我把这一切都想好了,再重新爱她。 一个月以后,海城也慢慢步入春天的气息里。 那天我坐在工位上审批邮件,有点累了,便靠在椅子上,从19楼的落地窗往下看。看繁忙的十字路口,人小得像蚂蚁一样,成群地从马路这边走到另一边。看阳光很暖,追着草坪上摇着尾巴的小狗跑。 我数着那盏红灯读秒,三、二、一,然后排在第一的那辆公交车,唰地一下起步,一路开到我看不见的道路尽头去。车上应该载着许多人吧,她们心情好吗?在充满希望的春天里。 ——「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发生吗?」突然想到了梦里妈妈发小问我的那句话。 我自顾自地点点头,我想有的。 李广圣坐在我对面,他的眼神绕过电脑屏幕看我,好像在奇怪我的动作。我顺便就说:“我想请个假。” 他眉头一皱,意思好像是,怎么又请假?之前长假还没休息够? “就今天半天。” 我看他松了一口气,准了假。 随后我去了赵曼的工位,想在她那里找本书,结果翻来翻去都是些团队管理、市场营销之类的,摞在她的办公桌旁。好无趣。 “干嘛?” “想找本打发时间的书。” “你都不忙的吗?” “请假了。” 她斜睨我一眼,用手指了指另一摞,说:“找找这里。” 我的目光随后停在那本名叫《荒原》的诗集上,我将它抽了出来,说:“过几天还你。”,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然后我买了两束花,开车去了妈妈的墓地。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从后备箱取出了一把折叠登山椅,然后把它架在了太阳下,我坐上去,翻开这本书,读了一下午。 这本书实在是……阴郁又晦涩,大段的隐喻和抽象描写,但我还是津津有味地读了大半。 太阳打在我身上,十分温暖,我脱了外套留在车里,身上只穿了件毛衣和小谨送我的那条围巾,风偶尔让它摆一摆,我就用手拂下它,让它安静一点。 等我合上书时,太阳还没到要落山的时候,春天果然将白昼进行了延长。我起身去车里拿出那束花,委身放到了妈妈的墓前。我坐在地上,看看她的墓碑,又看看爸爸的。心里其实想问,你们现在住一起吗?说真的我不是很懂当时为什么要葬在一块儿。 问得有点越矩了…… 我重新看回妈妈的墓碑,我说妈妈,老看到网上说人要花一辈子去治愈童年,但我的一辈子难道只有三十岁吗?因为我感觉,我好像快好了。 我最大的病症或许是认为不被爱才是安全的,在我的大脑学会运算的阶段,这便是我的课题。我熟悉于不被爱的过程和结果,习以为常人们的离开,你也好,爸爸也好,还有……我的另一个妈妈陈芳。不过运算过程好像被陈芳给更改了,她没有离开,她把我带走了。 妈妈,你在天上如果看得到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吧。你会怪我吗?不过怪也没办法了,已经发生了。 其实我对「爱」这件事真的很没有自信,一来觉得它们终究要离开我,二来觉得我有揣摩他人心思的坏习惯,总是不自主地表现出迎合,所以那些映射在我身上的爱,真的是给我的吗?或许是给了一个我伪装出的表象。 但怎么办啊……我觉得陈芳和陈谨悦好像都是在爱那个真正的我。我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不堪了。 唉,陈芳要是没有对我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或许我就不会这么纠结了。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有点心硬的人,就像爸爸出事的那天,我的眼泪有一半是为自己流的。 说到这里,我看了一眼爸爸的墓碑,小声讲了一句:“对不起。” 但是陈芳她……她在爱我这件事上一直毫无保留。我不愿意看到自己成为破坏这份爱的人,有那么多爱都离开我了,只有她留在我身边,我实在不应该伤害这一切。 我逃避了好多年。有点惭愧,没想到最终又是她出面更改了我的运算结果。 我做了这么多年商业分析师,整天和数据打交道,永远执着于一个唯一解和最优解。但她,总是出来告诉我,生活和爱不是这样计算的。 好像拓扑学一样——一个圆环和一个咖啡杯是可以等价的,而我也配得上她给我的爱。尽管我罪大恶极爱上了陈谨悦,但她还是会在联系不上我的时候着急得流眼泪。 好难啊,妈。你说是不是。人生如果只是像数字游戏一样简单就好了。 我想我真的需要和另一个妈妈谈一谈了。 我站起身,从车里拿了湿纸巾,擦干净两人的墓碑,随后把地上那束花摆正。我说:“下次再来看你们。” 然后在日落里回了家。 陈芳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回来,她当时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到我还有点惊讶。我走过去,把手里那束康乃馨递给她。她愣住了,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在耍什么把戏。 我看她不接,就只好放在茶几上了。然后我坐到她身旁,靠到了她的肩膀上。我和她其实通常不会这么亲密,我好像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我知道她也不习惯,因为我立刻感觉她背都挺直了,僵硬得连手里的瓜子也不嗑了。 “妈。” “啊?” “我今天去扫墓了。” “哦……”我们常常比喻一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原来是真的——那一刻,我感觉陈芳就是在漏气的,她肩膀都往下沉了一点。 我在这一点下沉的距离里意识到,在这段主动选择的母女关系里,害怕失去的不止我一个。 我伸手挽上了她的手臂,我说:“我跟她们讲,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陈芳没说话,皮球好像被充进了一点气。 “还有一件事就是……” “小谨走之前,告诉我你身体里有节育环啊。” 我抬起头去看她。 “……啊,是啊。” “我们找个时间去医院做个检查,能取的话,就把它取出来吧。” “会不会有危险啊?我们以前有个街坊取这个的时候,大出血没救回来。” “所以先做个检查嘛。” “哦……那行吧。” “妈,这件事其实是小谨的主意。” 她看着我。我继续说:“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我先带你去。” “你想要你妹妹回来啊?”她了然。 我没有逃避,我说:“嗯。” 陈芳把手里的瓜子放回果盘盒里,然后站起身,说:“我先去做饭” 我也跟着站起来,还顺便抓了一把瓜子,重新放到她手里。我让她继续坐着,今天我来做。 “妈,千不该万不该,这件事是从我开始的,你不要怪小谨。” “我……我现在已经三十了,你和小谨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人,我谁都不想放弃。” “其实……七年前的那个晚上,我最大的恐惧,是害怕你不要我了。发生这种事,你还愿意把我当女儿,我不敢奢求更多。” 我说到这里,感觉又要哭了。便停止了对话,转身往厨房走,决定先做晚饭。 等后来我把菜端出来的时候,发现餐桌上摆着我送的那束花。陈芳把它放进了花瓶里,还修剪了花枝末端。 比我放在墓前的那束白菊要鲜亮得多。 饭桌上,陈芳对我说:“她回不回来,你们自己决定吧,我是真的管不了了。我想着我要不要过些日子和我离了婚的小姐妹搬到一起去住算了。” “妈……这些都再说吧。” “那就再说吧。”她夹了块排骨放进自己碗里。 等我们吃完饭,她放下筷子时,她叫我:“声声啊。” “嗯。” “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初跟我走啊?” 怎么陈芳直到现在还在问我这个呢?我是不是真的做得很不好? 我起身收拾碗筷,因为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根本不需要我停下一切,以示郑重。 我把碗碟摞在一起,说:“你带走我的那天,5月26号,我一直把它当作我的第二个生日。” 然后我便拿着脏兮兮的碗筷去了厨房。 我回到房间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我坐在小沙发上,继续翻开那本诗集,想把它读完。 有一段诗说: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给予人的不过是一点点醒悟。 醒悟不在时间之中,但只有在时间里,玫瑰园里的时刻,雨中花亭里的时刻,雾霭笼罩的大教堂的时刻,才能被记起。 才能与过去和未来相联系。 只有通过时间,时间才被征服。 等我把整本书读完,已经快到午夜了。我算了算时差,小谨那边是下午一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忙。 我有些等不及了,没有发条消息先问她,而是直接拨通了电话。 忙音只响了一声,就被挂断了…… 我给陈谨悦拨通的第一个越洋电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气结,把书放在一旁,站在窗户前,看那一轮傻兮兮的大月亮,如今她照着我,欣赏着我对她的冒犯与不安分。 我的思绪开始飘荡到几个月前,决定把陈谨悦骗回来的那晚。 她好像从来也没问过我,为什么六年都能忍住,却突然动了要她回来的心思。 不过没问也好,她就算真的问了,我也只会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毕竟我会觉得……有点难为情。 其实我想要她回来,和她最终决定回来的理由是同一个——我以为她要恋爱了。 我是无意看到了她给妈妈的微信,有一张她在派对上的照片,而身旁一个男生和她很是亲近。 我几经周折去查看了她的领英和脸书,最终找到了那个人,他叫david. 碰巧他最新的动态里轻巧地放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和我妹妹单独的合影。 唉,当时我感觉到我的不甘心在胸腔鼓胀,甚至还蔓延出来一点生气,我保存了照片,靠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我想,六年了,我从来没好过。 我收回我的思绪,按亮手机。 ——距离她挂掉我的电话已经过了7分钟,而她还没有回电。 我接着想。 后来她回来了,说真的,我不是为了和她再发展些什么,我只是想见见她。 只是见见她,就这么简单。 我那时清楚我和小谨之间早就没有可能了,她走的时候那么恨我,而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我为什么要结束。 但我同样清楚,我的想念像漫长的落在泥土地上的雨,没有声音,却让我六年来的每个夜晚都变得潮湿。我无法言说,唯有忍受,直到它变成我像呼吸一样的本能。 那么我只是见见她也好,让这场雨短暂地停歇。 于是我在她挑衅地问我她是否漂亮时,凝望她;在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不理我时,用眼神描绘她。我以为我会满足于这样,但我实在是太贪心了。 我贪恋牵起她的手,让她去录指纹的那几秒。迫不及待告诉她密码是她的生日,这是我隐秘的告白。我也享受和她在桌下瞒着所有人摩挲脚踝的欢愉,像我对她见不得光的感情本身。 可为什么还是不够? 直到我不受控地吻了她,那一刻我明白「只是想见见她」是我自欺欺人的妄想。 没错,想念是一场漫长的雨,它不仅不会短暂地停歇,反而越落越凶狠。 我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或者说是命中注定地——被唤醒了爱她的本能。 好烦。 明明六年都忍过来了,结果才几天就功亏一篑。 ——11分钟了,手机还是安静得像被人取了电池。 没电了吗?我看一眼右上角,82%. 真的好烦。 我说陈谨悦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再不回我电话,我就快把我们这辈子的事情都回忆完了! 烦得要命。 54、姐妹 所以为什么手机「唤醒钱包」和「挂断电话」的手势都被设计成了连按两下锁屏键。有人知道吗? 这样设计的初衷是什么呢?难道工程师和产品经理觉得「花钱」与「看到想要挂断的电话」共享了同一种心情吗? 那她们有没有想过付款的时候接到喜欢人的电话,要怎么办。 心情甜蜜的受害者陈谨悦此刻站在咖啡出品台,压着嘴角思考这个问题。 至于要不要立刻回拨回去——当然不要。 她才刚付好钱,接下来还要做的事情是花十分钟等她的那杯拿铁做好,三分钟找一个靠窗的单人高脚椅坐下,两分钟看着窗外的雪景,一分钟喝下第一口咖啡。 而在这全部过程的十六分钟里,都还要分心来做另一件事:将自己得意雀跃的心情调整到能用正常语气回拨这个电话的水平。 此刻天空还飘着雪,这个地方每年长达七个月的漫长冬季,会在下个月迎来尾声。窗外是积着雪的公路,汽车开过去,留下有点污渍的车轮印。街对面有一家麦当劳,雪堆在m形logo的顶端,好像给它戴了两顶小帽子,好可爱。可惜这里的麦当劳不售卖麦辣鸡腿汉堡。 陈谨悦用眼睛记下这些不知道还能再看几次的场景。冬季将在下个月迎来尾声,而尽管她还没有拨通电话,可她想她应该会对春天缺席了。 她喝下第一口咖啡,口腔里变得温暖。她猜她一向冷静自持的姐姐,这一刻也会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清了清嗓子,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很快被接起,林韵声从来不让她等太久,只是这次还有点着急。 “喂——”陈谨悦笑着先出了声。 那头沉默了好几秒,然后说:“你在忙吗?” “没有,我在买咖啡。” “哦……你好慢啊,花了十六分钟。” ——原来数时间的不止她一个。 可是林韵声好没耐心哦,才等十六分钟就要抱怨啊,陈谨悦心说这通电话,她等了快七年。 她很温柔地笑了一下,说:“那等我回来了就给姐姐道歉。”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都不邀请我吗?” “……” “那请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哈哈哈哈哈,林韵声,你现在会讲烂笑话了。” 林韵声在另一边,听着她的笑声,眼睛也弯成月亮。 “我看看机票再告诉你,很快。” “好……” “最近过得开心吗?”她问姐姐。 “开心。” “你开心我就开心。” “那我挂了哦。” “好。” ——再见。 陈谨悦含着笑眼喝完手里的咖啡,她算算日子,这一趟她回来了五十三天,接近两个月。她复工没多久就提出了离职,公司花了一个月招到新人,并由她带了两周后,顺利完成交接。 出租屋里的东西,已经打包得七七八八,这通电话结束,她就可以找航运公司寄回国内了。 好像确实没什么要做了的。毕竟她很早以前,就是那只等待迁徙的候鸟了。 她起身,再看一眼这场雪,再看一眼麦当劳。和它说拜拜,说对不起,虽然吃了你六年,但还是更爱卖辣鸡腿汉堡。 “东浦机场实在太大了!” 一周后,陈谨悦跟着人潮走在行路上,听着自己心里的抱怨。怎么从下飞机到现在,也走了有十多分钟了,这通道却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她急忙站上传送带,拖着箱子在上面走,好让自己速度更快一点。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两个大行李箱——这次终于像长途飞行客了。 终于到了出关口,做完例行检查,陈谨悦给自己拿了辆行李车,推着赶忙走了出去。 “悦悦——!”才刚走出去没一会儿,就听到乌泱泱的接机人群中,有人叫她的名字。 妈妈总是有这种本领的,能在人潮中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孩子,虽然也才两个月没见。 陈谨悦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激动地朝自己挥手的妈妈,她眉眼早就笑作一团,嘴里还喊着“这里——!这里!”,她身旁是挂着笑脸的林韵声。 她小跑过去把妈妈抱进怀里。“我回来啦!”,然后亲了一口妈妈的脸颊。 等松开怀抱,看着一旁的林韵声,两人都是抿着嘴,想笑又尽力憋住。 上一次回来时,她还能假模假样给个拥抱,现在碍于妈妈在场,反而什么也不敢做了。 只能让眼神缠在一起,这次没有惊慌失措,只觉得安稳又踏实。 她眼神往下走,看到林韵声背着的小包,那人将红绳系在了提手上。 这下真的有点藏不住笑了,她低下头,咧开了嘴角。 陈芳在一旁撇着嘴,看不下去。迈着步子往前走,边走边佯装恼怒地说:“还不走!都快十点了,我待会儿还要打麻将。” 林韵声接过妹妹手里的行李推车,跟上去。落在队尾的陈谨悦抬头一看航站楼的时钟,才晚上七点四十二。“妈,你等等我。”她小跑着追上和她有两个小时时差的妈妈。 今天又是陈芳开车,但她没说为什么。陈谨悦和姐姐坐在后座不对话,把手藏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摩挲,她轻轻挠姐姐的手心,被林韵声抓住手,不许她再乱动。然后她翻过手腕,手心对着手心,和她十指紧扣,这下俩人都安静了。 一直到吃过晚饭,都没怎么单独说过话。她主动起身把碗碟送洗,随后陈芳说要出门打麻将了,陈谨悦讨好地补了一句:“多赢点。”这次没有换来妈妈的笑,她摇了摇头,横了一眼两个女儿,便出了门。 陈谨悦靠在岛台上望着林韵声,叫她一声“姐姐。”这次笑得十分灿烂。 她缓缓张开双臂,等那人从餐桌走过来,然后紧紧抱住她,将鼻子藏在锁骨那里,深吸一口气。 “姐姐……” “累不累?” “有一点。”她把下巴搁在林韵声的肩膀上,手指绕到背后去卷她的发丝。 “等我找到工作,我就搬出去住吧。感觉妈妈还是有点为难。” “嗯。” “今晚可不可以和你睡?” “嗯……” “好。”她松开手,往主卧走去。 林韵声赶紧追上去,说:“诶,你等一下。” “嗯?” 她拉住妹妹的手,提了脚步先打开了房门。末了,又停在那,说:“算了,你自己进去吧。” “什么啊……林韵声。” 陈谨悦推开门。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一小捧玫瑰花摆在桌子上。她走过去把花抱在怀里,数了数,十朵粉玫瑰,周围环着满天星。 “粉红色是初恋呀,你知道吗?”她笑,看着门口红了脸的林韵声。 “不知道。” 她放下花走过去,说:“林韵声,你好狡猾呀,怎么先送我花,怎么玫瑰和满天星都在一起。” 面前的人歪过头,用手指点了两下她的肩膀,问她:“喜欢吗?” “喜欢。”她吻住林韵声,扶着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 七年前那个幸福到不敢祈求更多的夜晚,陈谨悦下出租车后,怀里抱着那捧满天星,牵着姐姐走过狭窄的小巷。林韵声瞥见巷口垃圾桶里不知被谁丢掉的漂亮玫瑰。 两个多月前,林韵声在妹妹离开房间后,流着眼泪将那捧自己买的玫瑰花也扔进了垃圾桶。 她那时想,这两捧被扔掉的玫瑰,哪一位的主人会更伤心?是被踩碎真心的那个,还是明明伤害了别人,却心也跟着一起被打碎的自己? 倘若七年前花店的年轻店员能再问一次自己:“是同事,还是朋友,或者恋人?” 她终于可以不用犹豫地说出是恋人,并让对方将那捧最漂亮的玫瑰包起来。 她哪里狡猾,她只觉得晚了七年,而她已经等了好久。 林韵声牵着妹妹把她送进主卧浴室,随后自己去了客卫洗澡。 一小时后,她抱着陈谨悦在床边,一点点占有她细密的呼吸。 那人却不满足,变换了身位,说:“我还欠你一个十六分钟的道歉。” “没关系。” “有的,有关系。”她分心找到小盒子,取出两片给自己。 “小谨……”声音绸缪。 “我也想你。”她全都知道。 她越过起伏,带着姐姐一起坠入原始。 去找在春夜里,有晚风升起的山壑,比南城更温润的海洋。 此前她觉得身体的索求杀死了爱——不。当她看见这样的林韵声,潮红、婉转,美丽得不可方物。 而她的姐姐,根本不需要月光的洗礼,她就像月亮本身。她是她,而自己被她照耀着,比起欲望,先一步触碰到的是她的灵魂。 “林韵声……”她低声唤她。 “林韵声……下辈子我做姐姐,好不好?” 对方哪还有余韵回应她。 她使坏,强行夺回注意力。 “好不好呀?林韵声。” “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了……” “你抱抱我……小谨”她像溺水一样呼救。 陈谨悦俯下身去吻她,将呼吸停在她的耳边,温情的话还没有停留几秒,又转诨。 她说:“你现在叫我姐姐,我……我记住这个声音,下辈子……很快就能认出来。” “——嗯啊,” “陈谨悦……你,” 她伸手捂住面前人的嘴巴,让她不要再胡说八道。 可哪里捂得住?不消多时又本能地攀上妹妹的背,哭腔漫溢出来。 “怎么哭了……” 她低下头去看姐姐,好撩拨的一双眼睛,里面盛着委屈的眼泪,但今晚的眼泪真漂亮。 她忍不住抽出手来帮她擦,哪管她越擦越脏。 林韵声被她留在半空,眼神还未得清明。“你……” 陈谨悦褪下手上的东西,抽了纸把姐姐的脸擦干净。 她看着她坏笑,又同她耳鬓厮磨,叫她:“姐姐……” “小谨……” “嗯?” “你说呀。” 没有人搭话。 “你现在……真的很像一个坏小孩。”她偏过头去不看她。 陈谨悦追过去吻她,说:“林韵声,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要什么……” 她几时说过自己想要什么? 陈谨悦要是真想教会她,也不该是从这件事上开始,完全是作弊…… 她重新找出两片戴好,咬着她的耳朵,问她:“要什么,姐姐……” 她怀里的人缩着身体,鸡皮疙瘩浮上皮肤,她用不连贯的音节说:“继……继续啊……” “好。”她又吻下去。 只是说到这种程度,她也已经满足了。时日还多。 她再一次让林韵声包容着她,与以往不同,可她尤为沉迷。 “声声姐姐——”她突然喊出小时候的称呼 “……哈——” “我是坏小孩,那你呢……?” 她看见洇湿的发尾缠在她白净的脖颈间,单薄又艳丽。 此前她多次听到林韵声说,是她引诱出了这份爱。 可若要说引诱啊—— 她手指往上一挑,听到醉人的声音。 要说引诱啊—— 那如今也是共犯了。 她将姐姐送入春天的浪潮里。 从今往后,没有时间的概念。只剩这晚以前,和共谋以后。 陈谨悦看着双眼失神的姐姐,原来还有比泛红双眼更迷人的景色。 “你今晚好漂亮。”她柔声说着,将人揽入怀中,在额头落下一个纯净的吻。她落入窗外静谧的夜里,春风一吹,今夜是何夜? 林韵声在潮涌中倚在妹妹肩头,闭起眼睛,感受她一下一下轻轻抚着自己的腰侧。 倏忽间,她觉知温城的阳光好似打在了她身上,温柔细腻。 ——那人说三炷香为自己祈福,六炷为两代人祈福。 她数了六支。 待她跪在蒲团上,望着眼前的佛像。 她虔诚地说: 第一个愿望,希望妈妈身体健康; 第二个愿望,小谨生活幸福; 而第三个愿望,她早已有了打算——下辈子和陈谨悦做一对寻常爱侣。 可一念之差,她又回了头。 她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恍惚她仍然是那样小小一只。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就要向她跑来,跟在她身后一遍遍喊她声声姐姐……仿佛都在昨日。 而芸芸众生在身旁踱步,人世间的疾苦与快乐啊,寻常爱侣便会好一些吗? 那下辈子自行车后座要坐上谁呢?谁再给她一次对于日出的期盼? 她看着妹妹的眼眸,看她背身阳光不自主地朝自己走来。 林韵声回过头,像时间来不及了那样,闭起湿润的双眼,执迷不悟地许下第三个愿望——神明啊,我身后那个人,下辈子不要让我与她走散。 ——我们还做姐妹。 ——做亲姐妹。 她拜身叩首,不容置疑。晨光里,殿内庄严肃穆,烟雾缭绕周身。 晨钟暮鼓之间,她又听见那句「声声姐姐——」。 ————全文完———— 55、番外 · 制菜秘籍 “鸡蛋、排骨、芦笋……”,陈谨悦用手点点购物车里的东西,心想还有什么忘记买的吗?老觉得还有点什么,但就是想不起。 下次一定一定拿备忘录把购物清单列下来,她在心里叮嘱自己。 抬腕看了眼时间,三点半,还早。她索性又推着购物车,在各个货架间穿梭几遍,试图唤醒溜走的记忆。 今天是她刚搬完家的第一个周末,妈妈和林韵声会来吃晚饭。她提前好几天在网上搜罗了各种做菜视频,今天绝不能掉链子。 “哦!对了!醋!”,终于想到差的那一点是什么了,她下意识右手握拳往左手手心捶了一下,像一锤定音那样,事情终于落听。 陈谨悦脚步轻盈地在收银台结完账,随后提了提在手里不算重的两袋东西,考虑要不要放弃打车,干脆走回去。 正值六月初,再往后数数很快就是夏至了。之后海城就要迎来最热的那几个月。 到底有多热呢?是阳光会穿透你的皮肤,烧进鼻腔,让呼吸也跟着发烫。是你看着孜孜不倦输出冷气的空调,也会在心里不由自主地说一句你辛苦了。 还有拥挤的公交车里,就算人满为患,也不会有人去坐的,晒进阳光里的塑胶椅。 陈谨悦小幅度地抖抖自己的肩膀,尽管她已经六年没有经历这样的夏天,可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身体发热。她轻轻把腿从建筑房檐的阴影里伸出去,阳光打在小腿上——很温和。还没那么吓人。 那么就走走吧,她迈步踏进阳光里。 她记得高中时,从学校到家里的那趟公交车,会经过9站路,21个红绿灯才将人送到目的地。车厢里永远吵闹,永远人满为患。 而如今她住在海城城东,从超市到家里,不到两公里的距离,树木葱郁,她大部分时间得以藏在树荫下感受微风。有些刺耳的蝉鸣,藏进热浪里,听得她直皱眉。 她边走边数,26分钟,5个红绿灯。道路宽阔,可惜地砖有些松动,下雨天一定不能走,不然一踩一个准,水怕是要溅一身。 倒是途经了一家闻起来很好吃的包子铺,她打算改天把林韵声骗过来尝一尝。 陈谨悦走进单元楼电梯,按下9楼,盘算着该先做哪道菜。 等电梯门再打开,她看到独自一人站在楼道里打电话的林韵声,怀里又抱着一束花。 她愣了两秒——没想到她来得这么早——才走出轿厢。随后将手里的两袋东西放到地上,把花先接了过来。这次是捧百合。 她学着姐姐靠在墙上,同她面对面。而她又是那幅站姿,左腿撑着身体,右脚轻轻一搭。 林韵声右手拿着电话,看到眼前的人,便加快了通话节奏。她看到妹妹的眼神从那捧花上,落到她脸上,最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右脚。 哦。她心领神会,重新站好——避免脊柱侧弯,她记得。 “好的,那我们剩下的周一再聊。”这句话音一落,林韵声便挂断了电话。 陈谨悦看着她笑,问她:“这花是给我的吗?” 她真是太爱玩明知故问的游戏了。 都已经自作主张接过去了,还是要问。明明过去每一周都会收到花,但仍然佯装状况外。 可无所谓,反正林韵声会配合她。 “嗯。” “那这次晚了两天哦。”,她得寸进尺。 一个多月前她收到第一捧玫瑰的时候,还要嗔怪一句姐姐太狡猾,现在却明晃晃追溯起时效了。 林韵声只是看着她笑,没说话。 “到很久了吗?” “刚到。” “你干嘛不进去?” “嗯?上次你给我录指纹了吗?” “不是有密码?” 林韵声歪歪头看她,问:“好像也没告诉我密码。” “是吗?”她眨眨眼,把姐姐牵到门口,唤醒按键,说:“那你现在试试。”,一边将地上的两袋东西重新拎起来。 林韵声想了一会儿,然后键入了妹妹的生日,门锁背光闪烁出红灯,密码错误。 “试你的呀,好笨——”,然后她听见姐姐轻轻笑了一声。在第二次输入密码前,先伸手捏了捏妹妹得意的脸。 「咔哒——」门锁被打开,两人走进这间还不算熟悉的三十平小房子里。 这里比起林韵声上次来,已经干净整洁了不少。上回搬家时,堆了好些个纸箱子,人在房子里差点走不动道。她陪着妹妹一点点把东西取出来,顺便跟着这些物件,把对她在国外六年生活的想象,也稍稍补齐。 此时隔了一周再来,房子看着已经有模有样了。 “感觉这个房子,比我之前推给你的那套要小一些?” “是小一点,但我喜欢这里,你来。”她又牵着林韵声往阳台走。 彼时已经快到日落时分了。她用手指指眼前的河流,“漂亮吗?你看这条河,波光粼粼的,水也干净。” “嗯。” 她继续炫耀,好像这条河的流淌她出了一分力,“而且,这条河继续往后走,会并到思柳河去,思柳河会流进浦江。然后浦江呢……” 她笑眯眯的眉眼望向姐姐,“浦江经过入海口,会到达我们看日出的那个海边。是不是很棒?” “这关系也太远了……” “哎呀,远不远无所谓嘛,反正总是会到达的。” “最最重要的是,你待会儿再过一个小时就能看到了,日落会沉到那两栋楼之间,映在这条河里,红彤彤的,特别浪漫。” “你现在更喜欢日落了?”藏了半句「那日出呢?」她没说,毕竟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小孩子气。 “喜欢呀。” 陈谨悦说着在姐姐脸上亲了一口,问她:“妈妈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她说打完牌自己过来,大概七点吧。” “哦,那我要赶紧去做饭了。” “你真的行吗?我帮你吧。” “哎呀,先不用。我尽量行……”她用手指蹭蹭鼻尖,语调软塌塌。 林韵声持怀疑态度,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进了浴室,将手洗干净。然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看妹妹还缺点什么。 比如这个淋浴房玻璃,时间久了会留很多水垢,得先备一瓶软化剂。她又顺便走过去了看了下玻璃防爆膜是否按标准张贴。哦,对了,还得配一个扫水拖把。 随后她又走进妹妹的卧室,床铺还是乱的,既没有叠被子,也没有整理好换下的睡衣,还有这把书桌的椅子,上面全堆满了衣服。 不是才搬过来一周吗?她有点无奈。 林韵声走过去,全替她整理好。有些脏衣服没地方放,她便再记一条——还差一个脏衣娄。 等这些全都做完,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她坐在椅子上,准备将刚才说要买的东西先放入购物车。 陈谨悦的房间看不到日落,但调色盘的笔触已经将半边天空染成了橙色。 林韵声在暖光里抬眼看到书桌上立着的三联相框。一张是去往北城飞机上的合照,中间那张是南城沙滩边一家三口的自拍。最后那张——她眯了眯眼——是陈谨悦离开温城时,隔着酒店玻璃拍的她。 傻乎乎的。 她抽了张湿巾,将相框擦干净,又轻手摆回原位。离开时用手指点了点飞机上那张笑着的妹妹的脸。 ——「长大了」,她心里想。 日暮光芒在窗外变得更加绚丽。太阳直射北回归线的时刻越来越近,夏天要来了。而她会像陈谨悦此前期待的那样,和她拥有一个久违的夏天。 林韵声轻轻带上房门,经过这个小小的拐角,便能看到厨房。 而她转过这个弯,就回到了七年前—— 「以后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装修一个大厨房,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房子现在她有了。 此前出租屋里的后半句承诺,如今在另一个出租屋里即将得以实现。 她走过去,像当初陈谨悦抱着她一样,从背后将妹妹环住,问她:“做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呀……炖着呢。”锅里是生死未卜的山药炖排骨。 “做饭可真不容易啊。我昨天肚子饿了说给自己下一碗番茄鸡蛋面,结果没有鸡蛋。后来看见冰箱里放着土豆,我说那做个酸辣土豆丝吧,土豆丝都下锅了,发现家里没有醋。唉……” 林韵声在身后憋着笑,气息扑在妹妹的脖颈上,让她想伸手去挠。 末了她松开怀抱,将陈谨悦散在身后的头发拢起,从口袋里变出一根皮筋,温柔地帮她扎好。 陈谨悦拿开锅盖,一阵香气扑鼻的水汽腾起。她看着锅里的排骨,感觉有些不对劲。于是拿起一根筷子戳了戳,肉还是紧巴巴的,又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跟自己在家里吃的不太一样。 她回头去看林韵声,不说话,就冲她无辜地眨眨眼。 “火候不对呀……” 林韵声伸手去将火调小,“火候要小,要,慢,慢,来——”,几个字被她说得意味深长。 陈谨悦不知道怎么了,听她说慢慢来,心里竟背道而驰地扬起一些冲动,被弄得有些磕磕巴巴,“还……还有点不入味。” “有糖吗?白砂糖。”姐姐笑着问她。 “嗯。”她伸手从头顶的橱柜里拿出一个没开封的白砂糖罐,拧开递过去。 里面没有小勺子,林韵声索性拿手指镊出一点,撒进锅里,“要加一点白糖,知道了吗?” 这样真像小时候。 姐姐还教她做功课的那些时光,又回到了这个小小的厨房里,在升腾的水汽里变得饱满。 她抿了抿嘴唇,唇瓣沾上水光,“嗯……”,微微应一声。 林韵声看着她,觉知几粒白砂糖还黏在自己的食指上。她抬起手将它们一颗一颗粘上妹妹的唇角。 ——窗外日落进行时。橙红色的天空,与镶着金边的云在无边际地泛滥。 “小谨……” “……嗯?” ——太阳是否沉入了那条河里?空气的热浪翻过9楼的阳台栏杆潜入了家中。 “比起日出,更喜欢日落吗?”实在是太小孩子气了,可她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陈谨悦在夕阳余晖里反应了几秒,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嘴角的白砂糖有一粒掉在了地上。 ——幼稚。 她抱进姐姐怀里,将她抵在料理台边吻她,让她把自己置于那处的白砂糖一点点舔掉,再化成甜丝丝的味道,蔓延在两人的唇齿间。 日出和日落,到底更喜欢哪一个? 现在是感情稳定了,不和人较劲,便去吃同一颗太阳的醋了。 陈谨悦加深这个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白砂糖而变得尤其甜腻的吻。 没人再去管炖在锅里的山药排骨了。 火候与白砂糖都被坏学生拿来另作她用。 海城的关键词,这一秒是——好甜蜜。 而日出与日落的选择题,她心里已有了答案——爱在日出前,接吻黄昏后。 我们,慢,慢,来。 56、番外 · 初秋 林韵声站定在902门口时,时间才刚到早上九点半。她左手拿着一杯咖啡,无名指勾着一个食品塑料袋,里面兜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此前她和妹妹晚饭后散步,路过这间包子铺,妹妹说它闻起来好像很好吃,下次一起来吃早饭吧。 结果在这之后的两个多月,陈谨悦都没能在休息日的十点前起床——她工作之后变得十分忙碌,周末通常都需要好好补一觉。 林韵声索性今天就开车过去买好,再给妹妹拿过来。不然这件事继续拖下去,又要到冬天了。而冬天周末的早晨,永远只属于她和陈谨悦温暖的被窝。 沉入热恋的人有自己冬眠期。 她抬手准备按开指纹锁,犹豫了一下,转而唤醒了键盘,按下密码,弃简从繁。哪管什么效率,只看自己喜欢。 林韵声轻轻关上房门,妹妹果然还在睡觉。她走到小客厅去,低头发现沙发前新铺了一张地毯,旁边又架起了一盏落地灯。 她将早餐放在茶几上,伸手试了试那袋包子的温度——还有些烫——或许还能让妹妹再睡上半小时。然后拿出过去一周断断续续读了一半的书来,准备在这个周六的早晨,将它结束。 林韵声坐到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将书翻开时,才发现又忘记放书签了。 昨天读到哪里来着?她循着记忆翻了两页,终于找到了。 海城今日万里无云,燥热的夏天已经过去,秋天来为这座城市做一个短暂的衔接,天气终于不那么热了。再之后便又是刺骨的冬天。 但冬天也没什么不好,毕竟那条旧围巾,她实在是喜欢。 今年冬天要再去一趟南城吗?她好像承诺过「以后再把这次旅行补上……」,这次她得好好想一想。 神游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卧室的门就被打开了。 小房子就是有这么一点好处——没有长长的走廊,门一开,就能和客厅对望。 陈谨悦从门后探出一颗顶着乱糟糟头发的脑袋,冲姐姐笑。她的声音还没睡醒,但语气雀跃,“你来啦。” “嗯。” “你等我一下哦!”,说完便匆忙溜进了浴室。 十分钟后她坐到姐姐身旁,讨要一个属于周六的早安吻。 林韵声嘴里尝到她草莓牙膏的味道,耳朵听见她说:“我好想你,这周实在是太忙了,都没空和你见见面。” 手里拿着书的人低低地笑,让她这周末好好休息。 她答:“好。”,末了又补一句,“再亲一会儿。” 于是两人又陷入长久的亲吻中。 林韵声心里惦记着快要凉掉的早餐,终于舍得打断她,让她先去吃东西。自己也好坐在一旁看起书来。 刚读到哪里来着? 她又找了一会儿,哦,对了,是这里——「唯一与人类和宇宙相称的艺术,」 “你知道吗?银杏树叶已经开始变黄了。”陈谨悦嘴里嚼着东西,嘟嘟囔囔地说。 她放下书,问妹妹:“那今天想去看看吗?” “好呀。”,说完便又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 她重新回到书上。 「唯一与人类和宇宙相称的艺术,」 “这家包子真的很好吃耶,你尝过了吗?” “没有,我在家和妈妈吃过早饭才过来。” “哦,那你要尝一口吗?”,陈谨悦把手里的包子递过去。 林韵声摇摇头,说不要了,早上吃得好饱。 “那好吧。”她回过头,又喝了一口咖啡。 林韵声没着急回到书上,她等了三十秒——避免阅读再一次被打断。不过陈谨悦似乎结束了她的闲谈,没再起什么话头了。 于是她第三次拿起书,「唯一与人类和宇宙相称的艺术,」 “不过我觉得啊……” “小谨。” “嗯?”,陈谨悦侧过头,眨着眼睛望向自己的姐姐。 林韵声原本想说,好好把早餐吃完再聊天,不然这句话她真的永远也读不完了。 却瞥见妹妹嘴角沾上的一点食物碎屑。她抬起左手去帮她擦好,又想起没地方扔,于是手指一绕,又探回妹妹的嘴巴里,干脆让她直接吃掉。 “你刚要说什么?”陈谨悦舔了舔姐姐的手指,问她。 “……没什么,你呢?” “我忘了……”,陈谨悦冲着她傻笑,随后跑去浴室漱口。 林韵声终于得空将这句话继续读下去——「唯一与人类和宇宙相称的艺术,唯一能够引导她胜过星辰的,」 她正要翻页。 陈谨悦又跑回来,钻进她拿书的臂弯里,毛茸茸的脑袋横在她与书之间,又要同她接吻。 这次的吻,是薄荷味。书页再一次被打乱。 “不看书了好不好呀?和我聊聊天。”她撒娇。 “那你让我把这一章读完。”她有一点和自己较上了劲。 “好。”陈谨悦挪挪身位,躺在姐姐的腿上,乖乖闭起眼睛。 可视觉一旦丢失,听觉就变得异常敏锐。 林韵声刚翻到那一页,就又听见妹妹说:“你的肚子好像叫了,咕叽咕叽。” “……” “是你压到它了。” “是吗?咕叽咕叽,你听到了吗?” “……” “没有,可能是你靠得太近了。” “那我再听听”,说着她便又往姐姐的肚子上靠了靠,将耳朵贴在上面。 “是真的,咕叽咕叽的。” “……” “消化本来就是有声音的。” “是吗?那你要不要听听我的。” 怎么还有这样奇怪的要求? “……不要。” 哦。 陈谨悦坐起身来,喝了两口咖啡。 撅着嘴说:“不读书了嘛,好不容易才见一面。” 林韵声想她哪有和自己妹妹讨价还价的本领。她颇有无奈,只好把书拿起来,将那一页展开在妹妹面前,说:“那你帮我记一下书页,我忘记带书签了。” “好。”陈谨悦脸上露出满足的笑,低头去看页脚。 192页。 随后她眼神往上瞟,好奇林韵声整天在看些什么呀? 她看到那句「唯一与人类和宇宙相称的艺术,」 「啪——」林韵声不等她读完这句,就把书合上,小小的报复心得到了一点满足。 “干嘛不给我看完?” 林韵声看着她笑,不说话。 “你好小气呀,林韵声。” 她将姐姐手里的书放到一旁,引着她跨坐到自己腿上,再与她交换吐息。 早晨的第三个吻,是咖啡味的。 当亲吻有了味道,记忆便跟着有了关联。往后每一次她都会在这样的味道里,想起那句没读完的话,以及她和姐姐在周六早晨的缠绵。直到记忆被下一次「爱的表达」刷新。 所以说人类表达爱意的方式为什么这么有限? 陈谨悦一边仰着头舔湿姐姐的嘴唇,一边想:掠夺你的呼吸,占有你的身体,还有吗? 可不可以让你捏紧我的心脏,让你看看海城有四季,但这里却总是因为你装着春天。 你感受到了吗? 她用指尖送出颤抖,然后抱着姐姐在怀里平息。 “姐姐……” “嗯?” “你喜欢这张地毯吗?” “……嗯。” “好像有点弄脏了……” 林韵声闭起眼睛,卧在妹妹怀里不再理她。等待意识回笼,而后起身进了浴室。 当她再出来时,那个打乱她一早计划的始作俑者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等她。 陈谨悦见姐姐重新整理好了自己,便跑过去牵起她的手,问她:“去小时候那个天桥走走,好不好?” 当然好。 于是林韵声开着车,穿过小半个海城,驶入旧时光里。 老旧的出租屋早已被拆除盖了新楼,一旁在建的新购物中心或许明年就会变得热闹。曾经的远郊地区,竟然也慢慢有了一点新城的味道。 只是唯独这座天桥,像凝固住了时间,架在这个繁忙的十字路口,风雨不改。 林韵声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天桥的栏杆上,看着眼下的双向八车道——车水马龙、连绵不断——拥堵的交通和交替闪烁的信号灯。人们总是像这样忙碌,没有目的地,只剩中转站。 初秋的阳光洒在她和妹妹身上,马路两旁是种满银杏树的人行道。转黄的树叶在秋风中晃一晃,一路艳丽到天边。 她将头靠进臂弯,歪了歪角度,去看自己的妹妹——她正在接一通电话,好像不怎么愉快。 想来,她如今神经不再那么紧绷,有时间慢慢去读一本书了。而陈谨悦却是变成了大忙人。原本计划周五晚上见面,又临时因为她的会议,改到了今早。 不过随她去吧,她的妹妹有她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 反正林韵声总会在这里陪着她。 她在清风里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再悠悠地数了三个红绿灯,终于等到了这通电话结束。 陈谨悦有点气鼓鼓地站在她身旁,好像含了一肚子委屈在嘴里,就等姐姐问一句「怎么了?」,然后她再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林韵声改用右手撑着下颌,问她:“不开心呀?” 然后看着妹妹开始了她的抱怨。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事呢?” “说好不改了。业务方案已经敲定了,我们都加了两周班重新做了调整,怎么又说数据不对。” 她幽幽地看了一眼林韵声,“我们公司的数据部门真的好不靠谱。” 林韵声轻轻地笑,心想:怎么这么不争气呀,同行们。 “而且,我们连加班费也没有,只有调休。都攒了好多天了,也不给我用。” “我想和你去杭市嘛。” “我同事说,现在从海城开车过去,一路都能闻到桂花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再加班,再加班的话,秋天都快过去了。” “上次……” 林韵声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陈谨悦,突然觉得好踏实。 她想,四季还会流转,她与她的妹妹阔别多年,又再一次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所以若是错过了这个秋天的桂花,她们还有下一次去弥补遗憾的机会。 那就不要再慌慌张张了——有些人总是错过,而有些人注定重逢。 光落在陈谨悦的脸上,她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可脸侧细小的绒毛却让人觉得青春可爱。 她有一肚子委屈,和一胸腔的爱,在这一刻同时发生。 “而且,这个项目真的这么着急吗?我看晚几天上线也不碍事呀。” “你说对不对?” “再说了……” “小谨。”她兀自打断了妹妹的抱怨。 “……嗯?”,陈谨悦还没来得及收回脸上不满的表情。她皱着眉头,又鼓着脸颊。唯独是眼睛,因为看向了姐姐,变得柔和了一些。 她话才讲了一半,可姐姐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同她说,她只好压下话头,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我的书到底读到哪一页啦?”林韵声问她。 “……啊,192页。”她记得清楚,可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这当然重要。 ——这是这个瞬间我好想吻你,而绞尽脑汁找到的借口。 “记得好清楚呀。”她凑过去,在妹妹的侧脸落下一个吻,算作奖励。细小绒毛或许还像青春期时一样,跟着颤抖。 陈谨悦便什么也不想了,也不再抱怨了,抱着姐姐,又同她接吻。这次是海城初秋的味道。 这里没有桂花,但它会有铺满金黄树叶的大地,漫漫亦灿灿。 林韵声抚上妹妹的侧脸,不想停下这个吻。 这个世界偶尔有些无趣,你看那些等在红灯前难耐的车,不合时宜的总是打扰你的工作电话,还有怎么都读不完的那本书…… 可总有固执的人—— 在生活的缝隙里,决心探求一些浪漫。 那张她仅仅扫过一眼的书页,在匆忙中补齐了她读了四五遍的语句,那之后还跟着三个字——「唯一与人类和宇宙相称的艺术,唯一能够引导她胜过星辰的,是爱欲。」 那么就在这一刻,用充满爱与欲望的吻,为永远忙碌的海城做一个甜蜜的示范。 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