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弄心房(重生)》 1、皇嫂 001 六月的天,像是偷饮了大明宫窖藏的佳酿,不知不觉红了脸颊,一点一点染出了醉人的晚霞。 宫女素妞偶然抬头时,也因晚霞余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是含圆殿钟声骤响,提醒她切不可怠慢半分,她也回过神来,赶忙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自四日前皇帝在迎娶新后当晚暴崩,临时停放他棺椁的含圆殿内,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敲响一次钟声,反复提醒来来往往的宫人,保持应有的庄严肃穆。 皇帝的丧仪乃是国之重事。 眼下,无论行走在大明宫内的哪一个角落,都不会瞥见四日前帝后大婚披红挂绿,一丝一毫的端倪。 穿过含圆正殿,来到侧殿的偏房,素妞给门口两个侍卫表明了来意,稳稳端好手里的饭菜,推门而入。 偏房里关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日前,才刚与皇帝行了大婚之礼的新任皇后,殷琬宁。 听到她进来,原本虚虚靠着墙倚坐的少女慌忙摆正,直直朝着冰凉的青砖石地面跪下,将素白的下裙压得死紧。 素妞见状,悄悄叹了口气。 殷琬宁这才抬起头来,那双比寻常人的瞳色浅上几分的杏眼长睫上,分明还挂着半干的水珠,樱唇微抿,似乎刚刚才偷偷掉过眼泪。 看殷琬宁连番慌乱的动作,显然是担心进来的是旁人,逮住她偷懒,没有如要求那般,为龙驭宾天的皇帝规矩恭敬地长跪守丧。 “娘娘,奴婢这次来,特意给您带了药油。” 放下托盘和饭菜,素妞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置于托盘之旁。 “王嬷嬷她,恐怕也是受了程公公的胁迫,才直接撤掉了娘娘您的软垫。娘娘……您是知道的,程公公是仇公公面前的红人,王嬷嬷万万开罪不起。” 殷琬宁抽了抽鼻子,并没有答话。 宫里的弯弯绕绕她并不了解,只听到“仇公公”三个字,眼皮又猛地跳了一下。 那晚帝后洞房,皇帝林驰只掀开了她的盖头,大呼一声“果然天命”后,便转头服了什么东西入肚。林驰还未及碰她一下,却突然面色铁青,双目通红,倒在龙床上,再也没有动弹。 殷琬宁从小养在深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又惊又怕,蜷在角落一整晚,才被早起侍候的宫人发现。 而权宦仇元澄,虽鼻歪口斜,貌丑如蛤,可只用那一只半瞎的眼瞪她一下,她便已被吓破了胆。 “皇后殷氏,实乃妖女,竟在大婚之夜蛊惑圣上。”仇元澄的嗓音粗陋无比,一句话便判了她的死刑。 之后,她便被强行剥了婚服,换上为林驰守丧的缟素,关在了这个含圆殿偏殿的小间之中。 守丧自然须长跪,殷琬宁身娇体软,半天下来便已不堪重负。 素妞也是实在同情这位长得像瓷娃娃一般、又面慈心软的新皇后,这才偷偷为她带来了药油,见她没有回应,又小声补了一句: “奴婢自五岁便入宫,宫内的体罚受过不少,这药油是我们私下里常备的。” 殷琬宁闻言,又拧着黛眉思考了片刻,才问道:“当真不会牵连到你?” 素妞摇了摇头:“娘娘放心,只是奴婢送饭时辰有限,这药油只能由娘娘自己上了。” 地面又凉又硬,自昨日王嬷嬷逮住她偷懒睡觉,撤了她膝下的软垫之后,殷琬宁便只能不断变换姿势,才好让自己这腰肢和臀腿,各自都有休息的时候。 房内的灯油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嬷嬷来添。 来的人里,除了在大婚前,便已经侍候了她几日的素妞,其余的她全不认识。 为免再多受罚,她也只好在她们面前,摆出温顺的跪姿来。 殷琬宁掀开裙子,双膝因久跪早已红肿不堪,只用指间轻微触碰,那疼意已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角。 “嘶……呜呜……嘶……唉……” 她本就娇弱无力,又顾着疼痛不敢下重手。但即使她已经用了最轻的力道,药油向双膝里面渗透,还是令她不自觉,发出了低浅的呻./吟。 痛苦面前,谁还管矜持。 殷琬宁只顾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药油,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门,已经在她无知无识的时候打开了。 又吸了吸鼻子,忽然听到一点鞋底摩擦地面的钝声,殷琬宁抬头,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蓦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如果说,权宦仇元澄丑得像蛤,皇帝林驰也长得稀松平常—— 那眼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好看的程度,简直像天上的谪仙一般。 他长着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薄唇连着下颌,都在隐隐紧绷。 殷琬宁瞪着杏眼呆了片刻,这才想起礼仪,自己不可在外男面前袒露双膝,连忙将裙摆匆匆扯下,把那空了的药油瓶子藏在身后。 “娘娘,可是跪得久了,身子不舒服?” 那人微微躬身,似乎在给自己这个皇后行礼,语气也无半分轻漫。 自那日被仇元澄判了死刑之后,除了素妞,再无人以“娘娘”称呼她,都只当她是即将为林驰殉葬的废人。 殷琬宁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素妞留下的饭菜上,小声回道: “多谢公公关心,我……我无事。” 仇元澄权势熏天,能在此时进入关她这间屋子的,想必也只有他手下的公公。 “不知公公你叫什么,我是将死之人,”殷琬宁又缩了缩双腿,始终没有抬头仔细看他,“不想连累公公,还请公公赶紧出去吧。” “我姓林。” 被当做公公的林骥本该恼怒,可眼前这个浅瞳浅发的少女又实在凄楚,堂堂周王、皇帝亲弟,竟顺着自己新任皇嫂的误会,认下了“公公”这个身份。 “林公公,”此时的殷琬宁还全然不知面前男人心中的翻江倒海,只单纯不想连累他,又急急低声说道:“我是妖女,要为先皇殉葬的……” “林”乃天家国姓,她连这都没有联想到。 而她应该真是急了,原本粉白的面色,竟然染上了一层绯红。 “娘娘,”早已胸有丘壑的林骥,被衬得更加气定神闲,也学着殷琬宁那样,低低安慰道,“你洪福齐天,必不会遭此大祸。” 然而对面话锋忽的一转—— “你这个林公公,看着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殷琬宁急得小脸又红了几分。 所有在她落难时不顾安危来关心她的人,无论是素妞还是眼前这个林公公,她都不想连累。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你再逗留下去,真的很危险。” 这样说着,她甚至还往前靠近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香气在林骥的鼻尖萦绕,他又迟疑了片刻。 “走吧林公公,”若不是实在不想站起来,殷琬宁甚至会直接上手推他,“即使不被我连累,你当差偷懒这么久,你的干爹恐怕也要责罚你!” 林骥终于按下翻涌的心绪,转身准备出门,听闻此言,又回头:“干爹?” “对啊!”殷琬宁一脸理所当然,“你们这些公公,不是个个都有干爹吗?你快别看了,走吧!”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林公公,又歇了片刻,殷琬宁这才发觉,原来膝上的药油起了作用,此时她已经没那么难耐了。 只是,她还要在这里被关多久呢? 听说为皇帝殉葬的后宫妃嫔,都会被赐白绫自尽,而自己被仇元澄扣上了“妖女”的污名,说不定,还不会那么轻易死。 据说被赐死,死相都是很惨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睡去,殷琬宁被惊醒时,面前却恭恭敬敬地站了几个嬷嬷。 她们又开始称呼她为“皇后娘娘”,前呼后拥地迎着她,出了那只有方寸大小的小黑屋。一应礼数,比她几日前刚入宫、还未与林驰行大婚礼之时还要周全。 殷琬宁全程封口锁唇,根本不敢问发生了何事,直到嬷嬷们将她带回了专为皇后准备的凤藻宫,又无一不妥帖地伺候了她沐浴更衣,她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在大婚当晚便一命归西的皇帝夫君林驰,年逾四十,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四子林衡之长到了五岁,被匆匆立为太子之后,不日便要继承大统。 林衡之生母早亡,殷琬宁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嫡母,在他登极后,自然便会被尊为独一无二的太后。 太后啊太后,自己也才十七岁出头,竟然就这样当上了太后。 但无论皇后还是太后,对她来说本来也并不重要,只要能好好活着,太皇太后她也愿意当。 凤藻宫内的陈设华贵非凡,殷琬宁随意晃了一眼,便将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张挂着软烟罗帐子的凤床上。 林驰的丧仪,她这个皇后虽不用费力操持张罗,但必要做的那些,也足够折腾人。这几日本就实在委屈,眼下难得可以好好休息,还不抓紧? 可刚朝凤床挪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几声沉稳的脚步,却是无人通传。 殷琬宁转身,看见了来小黑屋关心过她的,林公公。 怪不得没人通传呢,一个公公而已。 此时自己已经不是那小黑屋里任人宰割的可怜少女了,殷琬宁决定拿出点皇后应该有的架子,于是在林公公离她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率先开口: “林公公……你还能全须全尾地来见我,我十分欣慰。” 虽然她语气故作端方,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又自称“我”了呢? 初入宫那时,教引嬷嬷便教她,从此要自称“本宫”,憋了这么多天,她还是开口便是“我”字。 林骥不说话也不行礼,一双狭长的眸子,只直直地盯着殷琬宁。 早在一年前,他大哥林驰的元后裴玉容难产离世后不久,他便听说了林驰将殷琬宁封为皇后的消息。殷琬宁三岁起便被大德批过“天生凤命”,从此被养在深宅,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貌。 直到裴玉容丧期结束,林驰布告天下、风光迎娶这位新任皇后,彼时还在京畿附近微服寻医的林骥,也对她起了好奇的心思。 他承认,是含元殿里她那几声低低的娇泣,勾了他的思绪,引了他不顾叔嫂大防,也要入房见她一面。 只这一面,他也恍然明白了何为“天生凤命”,继而一发不可而收,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仇元澄及其党羽,好名正言顺地将她救出囹圄。 而根本按捺不住、说是“色令智昏”也不为过,想要再与她相见的林骥明明图谋不轨,在她那里,竟然被曲解成了,擅自向她请安的卑微示好。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 “多谢娘娘关心。”话到嘴边,林骥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谦恭。 这个游戏十分有趣。 而他的态度落在殷琬宁的眼里,便成了她示威成功。 她轻咳一声,觉得林骥的眼神令她不愉,两人又着实尴尬,便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转身朝凤床旁的妆台走去。 “我乏了,既然林公公无事,那就下去吧。” 这一次发挥良好,总算有点皇后的样子了。 好在妆台不远,殷琬宁佯装淡定坐下之后,拿起台面上的梳,开始为自己通发。 她从小便习惯了逃避,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也特别容易露怯,此时这个角度,从菱花镜里也看不见林骥的脸,还有他的目光。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她哆嗦着为自己通发时,他已经几步上前,站在了她的身后。 男人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殷琬宁手一抖,那嵌玉镶珠的金梳,便从她发间滑落。 但她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碎声。 原是那金梳被林骥弯腰接住,林骥顺势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学着她的样子为她通发。 殷琬宁天生浅瞳浅发,镜中的美人一身素白寝衣,与之格外相配。 头发没有温度,被柔柔顺顺地握在林骥的大掌里,她却忽然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是皇后,母仪天下,仪态万千,而他只是一个公公。 即使是与九五之尊的皇帝林驰洞房花烛那晚,她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热啊。 何况她还因为刚刚出浴,所以穿得十分单薄。 殷琬宁只能将双手僵硬地搭在腿上,不断搅着素白的抹胸睡裙,努力克制胸前那方波澜剧烈起伏。 宫内的娘娘,都是这样被公公们服侍的吗? 可是在大婚之前她被接进宫里来时,身边也只有几个宫女和嬷嬷服侍。那些公公们个个趾高气昂、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又怎么会做通发这样的粗活呢? 难道……和皇帝圆./房之前和之后的娘娘,待遇不一样? 此时的好奇心慢慢盖过了对林公公的恐惧,殷琬宁微微噘嘴,开口问道: “林公公,你服侍过大行皇帝多少娘娘呀?我看你梳头的手法,应该,挺熟练的吧。” 她知道林驰的后宫稀疏,看林公公的样子,说不定全伺候过一遍。 鼻间那熟悉的香味再次萦绕,还在细致为她清理发丝末端打结的林骥勾了勾唇角,语速缓慢: “从头到尾,只有皇后娘娘您一人。” 殷琬宁愣了愣。 或许是她身份尴尬,能不为林驰殉葬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指望他们给她安排服侍得力的人手? 再说,林公公生得这样好看,比林驰可英俊帅气多了,就算是日日放在身边,也足够她赏心悦目。 算了,她不计较他的无礼了。 “林公公可知道,大行皇帝后宫的其他娘娘,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需要为大行皇帝殉葬?” 但这个林公公寡言少语,殷琬宁实在不知怎么接话,便随口问道。 毕竟,本朝有先例,没有生育子女的后宫女子,都需要给死去的皇帝殉葬。 谁知她话音未落,刚刚还慈眉善目的林公公,却突然攥住了她的小尖下巴,将她的脸掰正,自己也倾身,与她真正对视: “娘娘,你可知你为何能活着走出那间屋子,还能以皇后的身份,参与大行皇帝的丧仪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殷琬宁错愕不已,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缓缓流到了林公公掰着她的拇指上。 宫里的公公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跟那丑得像蛤又凶神恶煞的仇元澄一样。 亏她还以为这林公公是个大好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虽然生气,可下巴还被他握着,她只好磕磕巴巴地回他: “林公公,你,你知道那些就告诉我呀,对我这么凶干什么?” 他并没有放开她:“我不是林公公。” 她想了想:“也是哦,听说公公们很多人入了宫会改姓,你原本应该……也不姓林吧?” 他下手却更狠,仿佛要将她下巴捏碎: “我叫林骥,外面的人,都称我为周王殿下。简单来说,娘娘那刚刚驾崩的皇帝夫君,是我的亲大哥。” 不知不觉,殷琬宁已经被林骥完全拥在了怀里,她的寝衣单薄,与他贴在一起。 亏她当时还在小黑屋里不停赶他走,害怕他会受她的连累、被他“干爹”教训惩罚 ——原来他明明有身份,是皇帝林驰的亲弟弟,却这样戏弄她! 她不要面子的么? 恍然大悟的殷琬宁后知后觉,香腮鼓起,不顾自己眼下的困局,提高了声量: “所以……我是你的,皇嫂?” 林骥满意点头: “德妃赵氏与仇元澄勾结,想要借妖女的名头除掉你,再将我那皇侄林衡之收养。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哪里有命坐在这里?” 殷琬宁顿了顿,若有所思: “那……我好像应该,谢谢你。” 林骥乘胜追击:“怎么谢?” 她陷入了沉默。 林骥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她实在是不敢多想。 眼前的男人既然轻而易举地救了她的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的命呀。 她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才不想给老男人林驰殉葬呢。 但林骥不等她回答,已越靠越近,说话时的嘴唇,已经与她的只相隔了咫尺。 殷琬宁话本子看的不多,此时已经口不择言: “我……我不会对你以身相许的!” 而林骥放低了嗓音,状似委屈:“可我救了你的命。” 他的热息沿着她的脖颈蜿蜒向下。 怎么办? 入宫之前,专门上了她家的教引嬷嬷说过,这样那样,是要生宝宝的呀!老男人林驰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而且现在已经死了,她这以后,要怎么见人? 殷琬宁咽了咽口中的津液,自以为已足够委婉: “你……再闹真的要出人命啦!” 谁知林骥唇角一勾,眸色蓦地加深: “不久之后全天下都会庆贺,大哥为你留下了遗腹子。我天家血脉,又多了一个正统。” 然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走向那张她垂涎已久的凤床: “自然也包括我。” 2、偷看 002 “不要!不要!” 殷琬宁突然撑开眼帘,看见了熟悉的帷帐。 四更天,月光荧荧,不仅让她看清了床上挂着的帷帐,也看清了床头矮几上,自己睡前才翻过的话本子。 那是今日自己十六岁的生辰,父亲如今的正房夫人冉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轻薄纱衣之下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殷琬宁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着满头满身的汗,这才开始让思绪回笼。 她还在殷府,在自己的房里,而不是在宫中。 所以刚刚经历的、过于真实的一切,其实只是一个噩梦? 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向不喜思考,深夜醒来,再一细思,难免头痛起来。 下床走出里间,外间里本该为她守夜的婢女小翠,果然又躲到不知哪里偷懒去了。 自母亲卫远岚去世之后,十三年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怠慢。 殷琬宁想了想,还是把小翠叫了来,为她备水沐浴。 小翠骂骂咧咧,小声抱怨着她这个大小姐昨日生辰,在生辰宴完毕后才沐浴完,怎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又要沐浴。 连浴水都胡乱准备,殷琬宁没入浴桶中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不过她向来逆来顺受,此时满脑子都是梦中之事,匆匆安抚了小翠两句后,便在桶中彻底安静下来。 三岁那年,她的生母卫远岚突然辞世,父亲殷俊为其办了场极其隆重的丧礼。而那个被请来做法的大德,看中了还懵懂无知的她,说她是难得的“天生凤命”,将来势必要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听起来很好,但那年新帝林驰已经二十八岁,也早已有了正宫皇后。那便是从林驰还是太子时,便已经做了太子妃的裴玉容。 殷琬宁之后便被殷俊养在深闺,因着她那命格,偌大的长安城,竟无一人敢来上门提亲。 昨日,她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宫里也传来消息,已年满三十五岁的皇后裴玉容再怀龙胎,林驰龙颜大悦,十分期待这个帝后唯一的嫡子出生。 林驰和裴玉容少年夫妻,天造地设,除了裴玉容接二连三生育又只能看着孩儿一个个夭折以外,这对帝后早就是全天下夫妻的表率。 只是……若梦境是真的话,裴玉容此次怀胎的结局便是母子俱亡,然后林驰会在裴玉容尚未入土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下旨封了她殷琬宁做皇后。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皇帝。 想到这里,殷琬宁不禁一个哆嗦。 然而梦境之后的走向,又实在太过离奇。 林驰娶她为后,又在洞房之夜暴崩,她被权宦仇元澄定了死罪,又阴差阳错落在了……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糟糕,梦里那个强迫她的男人,她看不清脸也就罢了,怎么连名字都给忘了! 殷琬宁又一次恼恨自己这不开窍的脑子,粉拳握紧,狠狠敲打了一下水面。 浴水泛起波涛,在她饱满的胸前起伏,她低头一看,却忽然想起梦里的情景,那个男人,似乎很喜欢她这里…… 殷琬宁不禁又一个哆嗦。 自己揉了两下,没什么感觉,梦里最后的一点点印象,又浮了上来,如另一道炸雷一般 ——她好像,不是殷俊的亲生女! 这一次她的脑子又好用起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叫谈承烨,现在已经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 甚至连谈承烨交给阿娘的定情信物收在何处,她都记得。 这一回,殷琬宁不哆嗦了。 一场梦,又长又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睡前看了太多话本子,所以才生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不如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殷琬宁梳洗完毕,便准备到前院里,先去寻那信物。 穿过回廊,迎面却走来了妈妈宫氏,一脸冷漠,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 宫氏原本是殷琬宁生母卫远岚的陪嫁。 殷俊当年入赘卫家,却在卫远岚离世后过河拆桥,不久便改换门庭,还扶了爬床上位的侧室冉氏为正妻。冉氏上位后,把府上的卫家旧人或遣或卖,宫氏则是其中唯一一个能留在府上的——因为,她在卫远岚刚刚去世时,便已暗中投靠了冉氏。 但,在殷琬宁的梦里,将她的真正身世和信物都告诉她的人,也正是漠视了她十三年的宫氏。 到底,哪个才是宫氏的真面目? 走到了跟前,宫氏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殷琬宁轻咳一声,左想右想,又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张口: “宫妈妈……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宫氏“嗯”了一声,只皮笑肉不笑: “昨日大小姐生辰宴,大小姐才见了奴婢,怎么这么快,便忘了?” 殷琬宁说完就后悔了,听了宫氏的回答,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宫氏的背叛和冷漠,也从不把她当做卫远岚留下的旧人。今天她一反常态,主动向宫氏搭话,本来便容易惹来怀疑,一张口,还说了这么蹩脚的话。 万一梦里全是假的,她突然向宫氏打探自己的身世,岂不是又把话柄递到了冉氏面前? 到时候怎么圆? 以她的智力,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对策。 殷琬宁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宫氏也不想费时间同她周旋,摆了摆手,就要擦身离去: “今日府上一早来了贵客,夫人可不敢怠慢,有好多事须得奴婢张罗,大小姐,恕奴婢失陪了。” “贵客?”殷琬宁下意识问道。 “嗯,”宫氏十分不耐烦,人已经向前走了两步,“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林骥。大小姐若是无事,便回你的闺房吧,别在这院中闲晃了。” 一直到宫氏走远,殷琬宁还沉浸在她刚刚那句话里。 周王……林骥…… 听着好耳熟。 到底哪里听过呢? 等等,这不就是那个梦里强迫她,她醒了却死活想不起名字的男人吗? 殷琬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说藩王都会前往封地就藩,怎么林骥这个时候会在长安? 在长安也就罢了,偏偏她昨晚刚梦见他,他今天就杀到了殷府? 不行,她要去看看,梦里她实在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究竟长了几个三头六臂。 *** 自卫远岚去世后,冉氏给殷琬宁身边换了好多波服侍的人。殷琬宁虽不聪明,却也知道冉氏的用意,故而与婢女婆子们都不亲近,走哪儿都独自一人。 像林骥这样的贵客,殷俊自然会在正厅郑重接待。 殷琬宁小时候贪玩,曾在这正厅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从这里向正厅里看去,虽然并不能完全窥见正厅全貌,但若角度合适,也能看清堂上人的脸。 幸好,现在府上的人都忙着招呼贵客,无人发现她已经悄悄溜到了那个角落。 直直看出去,殷琬宁自然先是看到了坐在下首的父亲殷俊。 殷俊今年三十有八,藏青色圆领袍一丝不苟,乌黑幞头挺阔服帖,羊尾胡顺滑水亮,一看便是保养得宜。 今日,本该好好待在潞州的周王林骥突然登门,殷俊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到底是官场老油条,他自诩也还算是应对得宜。 而殷俊对面的上首处坐着的,自然就是殷琬宁想要看清容貌的林骥。 林骥的身后,站了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一脸冷酷,生人勿近。殷琬宁瞧他那体格,明显超出殷府上的家丁不知多少倍,不由胡思乱想: 连林骥的手下都这么魁梧,那林骥本人,是比他手下壮,还是虚? 梦里的他那样对自己,怕是…… 殷琬宁摇了摇脑袋,努力把那些听起来乌七八糟的想法挤掉,稳定心神,定睛细看。 林骥此时正侧着身,没有说话,不知在做什么。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长袍,腰上环着玉带,虽然坐着,不知他身量几何,但下摆处曲起的长腿,已经说明了此人并不比他那魁梧的手下差。 殷琬宁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樱唇微张,竟然隐隐开始期待,那张脸转过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此时,正在俯身摩挲着殷府奉上来茶盏的林骥,忽然觉得,在他看不见的暗处,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来。 一向沉稳自持的他,莫名紧了紧衣领。 今日睁开眼,林骥发现自己竟然重回了二十二岁这年。 此时皇嫂裴玉容刚刚宣布第八次怀胎,朝堂上和地方上,也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他虽在六岁那年,便被已经做了两年皇帝的大哥林驰,匆匆赶去潞州就藩,十余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对皇权的极度尊敬、从不在未获召时私入长安,但暗地里,他为了寻访名医和方士,不知偷偷来过京畿多少次。 重生之时,他发现自己又在京畿附近。 前世,他虽然在林驰暴崩、林衡之即位之后迅速大权独揽,成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却也被私欲裹挟,酿成了之后难以挽回的大祸。 既然命运将年轮拨回了这一刻,他便不能再任由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皇嫂裴玉容是因为难产而母子俱亡的,此时她也已经有孕,林骥身为小叔子,自然不能随意插手皇兄宫闱私事。 林骥身份虽然高贵,却也颇有些敏感。 他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六岁那年便去了潞州就藩。在后来的十余年中,他剩下的两个、活到成年就藩的哥哥林驷和林骓却先后暴亡,俱是并未留下子嗣。 在此时这个当口,他和大哥林驰,已经成为德宗仅余的两支血脉。 林驰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林衡之活到了五岁,林骥虽已二十二,却一直没有娶妻,潞州周王府内,连稍微年青一点的女子都没有。 因而,若林骥突然未奉召入长安,对林骥早有忌惮的林驰,想必也会生出旁的想法。 但,林骥等不及了。 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他虽从未对殷琬宁动过心,但殷琬宁的“天生凤命”和她姣好的身子,都在不断引诱他,不管不顾登了殷府的大门。 前世,他图她的色和名,对她肆意占有。摄政王与新寡太后的绯闻,幽幽漫出了大明宫墙,在长安城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林骥不爱殷琬宁,她也同样恨极了他。偶尔事后餍足,他起了兴致抱着她想多说一些话时,她只会咬牙切齿,即使被指尖和薄唇造得面红耳赤,也绝不多吐一个字。 “殿下,”殷俊自然不知面前突然造访的林骥那些隐秘的心绪,见他凝着茶盏久久没有动作,额上已然沁出了一些细汗,“可是这茶太粗,殿下喝不习惯?” 林骥收回手指,并未转身,也没有答话。 殷俊又抬首看了一眼林骥身后同样面无表情的手下,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殿下久居潞州,微臣——” “周王殿下!” 却被正堂之外的另一个女声打断,原来是冉氏亲自端了几盘点心,不见自己夫君的面色,满脸堆笑,径自走到了林骥身前放下。 “这是臣妇刚刚才亲手做好的点心,请周王殿下品尝。臣妇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但好多吃过的贵妇夫人们,都夸臣妇的手艺好呢!” 殷俊面色一沉,额上的汗更重了,想要发作斥责,但又不好给林骥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骥只微微点头,仍是不动声色。 殷府的情况,他在前世便已经知晓。 殷俊虽出身落魄寒门,但一心埋头苦读,二十一岁那年,先是一举在春闱中了二甲进士第十名,有了入仕的机会,而后又被长安豪族卫家相中,做了上门女婿。时至今日,已官至从三品御史中丞,掌管整个御史台。 殷俊曾受卫家大恩,却在慢慢发迹之后过河拆桥。不仅在发妻卫远岚在世时,便与爬床的通房冉氏生下了两个儿子,卫远岚离世后,殷俊更是索性把三个子女的姓名,都改回了殷氏的字辈排行,并抹去了所有与卫氏有关的痕迹。 殷俊的人品为许多人不齿,林骥也只做表面敷衍而已。 但前世,在殷琬宁怀着身孕下落不明时,却又是殷俊主动密告林骥,殷琬宁乃卫远岚与外男所生,多年以来,他从未把这个秘密告知第二人。 明知发妻红杏出墙却一路隐忍,林骥也不由又对殷俊多了几分同情。 至于冉氏,这也是林骥第一次见。虽早已知晓冉氏出身不高,言行举止难免轻浮,但看着面前几盘油汪汪的点心,林骥仍下意识掏出巾帕,擦了擦可能被溅上了油点的手指。 不过,这举动落在冉氏眼里,却变成了周王殿下想要用手直接拿她做的点心品尝,她暗自窃喜,连忙接过宫氏递来的银筷,捧到林骥面前: “殿下,用筷箸吃,拿手多不方便。” 殷俊自觉尴尬无比,轻咳一声,准备将这“点心”的插曲盖过去: “周王殿下莅临寒舍,微臣阖府蓬荜生辉。只是,据微臣所知,殿下久居潞州,一向淡泊,微臣所掌之御史台又全与藩属无连,不知殿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贸然上门,是为求娶。”林骥不假辞色,肃然答道。 这短短八个字,不仅震惊了正堂上的殷俊和冉氏, 同样,也隐隐约约,传到了还在偷看的殷琬宁耳中。 3、莽撞 003 林骥的一句“上门求娶”,让殷俊把手中捻着的羊尾胡,直接生生扯断。 长安城中,多少人羡慕他。他年轻时因为长相出众被前岳父相中,现在虽盛年不在,但那一撇顺滑水亮的羊尾胡,也引来了不少名媛贵妇的欣赏。 那可是他悉心保养了近十年的胡子啊,就这么折了一半。 捂着下巴,殷俊痛得面目扭曲,对刚刚林骥所言的震惊,已经让他忘了礼数:“你……你说什么?” 林骥只冷冷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大乱的人,淡淡重复:“贸然上门,是为求娶。” “周王殿下,臣妇的女儿玥宁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她的两个哥哥也还未定亲,这么早为玥宁考虑,似乎……” 冉氏倒是十分想攀周王的高枝,但女儿实在太小,消息传到外面去,也不知会难听成什么样子。 “殷大人,您的长女琬宁,是否尚未定亲?”林骥只定定看着殷俊。 殷俊听闻此言,却觉得下巴越来越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才回道: “长女琬宁,定亲倒是不曾定亲,只不过……” 殷琬宁的长相和品行都还算凑合,现在拉出去,也没丢他这个便宜爹的脸,他倒不算白养她多年。只是因为她“天生凤命”,这几年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一直无人问津。 周王虽是德宗皇帝余下的唯二血脉之一、自然身份高贵,不过他与当今圣上林驰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按理说,周王林骥博闻强识,不应该不知晓殷琬宁的“天生凤命”,按照眼下的局势,最恰当的办法,自然是避嫌。 天下名门贵女众多,听说林骥不仅没有正妃、侧妃,身边连一个侍奉的姬妾都没有,有多少人眼红,挤破了头想入潞州周王府? 林骥但凡脑子清醒,稍微仔细一想,根本不可能求娶他那个“天生凤命”的便宜女儿殷琬宁。 看来面前这个看似气度不凡的年青藩王,也是个不懂何为韬光养晦的。 “不过什么?”林骥眸色未动,只从容不迫地追问。 “不过琬宁她……生来体弱,”殷俊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却是冉氏抢先一步开口,“潞州又山长水远,臣妇恐怕她……” 这一回,殷俊终于抓到机会,狠狠白了一眼自己这个不会说话的继室。 什么叫潞州山长水远? 这话不就是在讽刺周王,他的封地,离天子脚下实在遥远吗? 若是换了别的藩王倒也罢了,但林骥自出生起,便颇受德宗皇帝喜爱,否则也不会得了“周”这个封号;德宗皇帝在世时,承诺给林骥的封地,就在长安附近。是后来德宗突然驾崩,当今圣上林驰即位,才悄悄把林骥的封地,换到了距离河朔三镇极近的潞州。 即使林骥再拎不清,冉氏这样明晃晃的讽刺,他也必然听懂了。 果然,林骥眸色似乎暗了一些,嘴角明明微微上扬,殷俊却觉得他眼中的寒光,像是要把自己射穿一样。 “自六岁起之藩后,本王便一直安分留在潞州,也算是半个潞州人。”林骥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那早已凉了的茶盏。 殷俊的微汗又下来了。 “潞州离长安虽远,地处华北腹地,毗邻幽州和恒州,倒也不算苦寒。”这一句,又像是笑眯眯说的。 “殿下!”殷俊双膝发软,不自觉跪了下去。 这位周王殿下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但十分明确的是,周王若是因为冉氏的话而恼怒非常,他们全家恐怕都要受到连累。 早知道,刚刚开始迎客,就应该直接把冉氏关起来,免得她一直给他丢脸。 “拙荆口出狂言,冲撞了殿下,望殿下赎罪!” 而冉氏还不明就里,只能“啊”一声后,跟着殷俊跪下,见殷俊磕了头,自己也一并磕了头。 “殷大人不必多礼,”话是这么说,可林骥却没有要殷俊夫妇起来的意思,“本王不过是个贸然上门求娶令爱的莽撞青年,殷大人,这又是何故?” “莽撞青年”,殷俊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身冷汗。 看来林骥不仅算得清楚,还不怕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微,微臣,”在林驰处御前奏对时,殷俊也自问向来游刃有余,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在林骥面前如此丢脸,殷俊越想,嘴上竟然越不听使唤起来,“微臣,只是替,替琬宁高兴……虽然说,婚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但……” “殷大人你的顾虑,本王自然知晓,”林骥终于端了那茶盏,呷了一口冷茶,停了一下,才再开口道: “陛下那里,本王自会处理。” 殷俊闻言,悄悄舒了口气。 “本王很想见一见令爱,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听到这一句,连冉氏都吓得抖了一抖。 正堂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只是,这后面他们的一番对话,殷琬宁根本就没听见。 自从听到了那模模糊糊的“求娶”二字,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这正堂,先去找找那梦中的信物看看。 因为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昨晚做梦之前,她甚至不知道林骥这个人是谁。 入梦了,她不仅梦见了一个对她强取豪夺的男人,睁眼醒来后,这个男人还又突然上门,甚至直接开口说要娶她。 十六年来,可从来没有人上门提过亲。 现在对她来说,这个“勇士”林骥,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梦里那些林骥做的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院里有一间房,专门堆放了卫远岚留下的旧物。这间房在平日里无人洒扫也无人看管,殷琬宁偶尔实在情绪低落,会过来看看。 卫远岚留下的珠宝首饰,绝大部分都被冉氏慢慢以各种名义搜刮走了。即使后来,殷琬宁看着冉氏头上佩戴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也并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屋子里放着的,全是不值钱的东西。 殷琬宁清晰地记得梦里那个存放信物的首饰盒长什么样,不费半点功夫,便找了出来。 首饰盒里放着几支已经完全修不好的银簪,看似并无异常,但其实盒子的底部,有一个暗格。 按照梦里的方法,她真的找到了那个暗格。 “啪嗒”一声。 拉开,一枚青紫相间的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暗格之中。 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殷琬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场怪梦里的种种,之后都会发生! 一定是早逝的阿娘显灵了,怜惜她后来悲惨的结局,这才要托梦给她,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她再愚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个罪魁祸首林骥现在还在府上,既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若真的如愿以偿把她娶回家,她不就提前落入他的魔爪? 殷琬宁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收进了怀里,首饰盒放回原处,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府上来的那位周王殿下,竟然直接向老爷开口,说要求娶大小姐!” 殷琬宁收回了开门的手,稍稍后退了一步。 “求娶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想要见大小姐一面?” 殷琬宁惊得捂住了自己的樱唇。 “是啊,莫名其妙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这样急吼吼要见大小姐,这个周王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贵人的心思,我们两个婢女要是能猜到,人家还是贵人吗?我只知道,我们转了好大一圈了,都没看到大小姐的影子。” “唉,你说得对!找不到大小姐,夫人可是要重重责罚的!咱们再仔细找找,大小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见!肯定能找到!”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这间房门口。 殷琬宁心凉透了,双腿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完了,难道噩梦要提前上演了吗? 4、出逃 004 可惜,两个心急火燎的婢女,也并没有如愿在这间房中找到殷琬宁。 最后的时刻,殷琬宁咬牙,躲进了后面被细布盖着的软榻里。 这间房堆放的都是卫远岚的旧物,卫远岚又是殷府上下无人敢提的旧人,如果不是为了找人,那两个婢女恐怕连房门都不愿打开。 何况是进屋仔细寻找。 只是那细布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直到两个婢女关门出去了,似乎走远,殷琬宁才放心大胆地咳了起来。 咳完了,她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 为了不被冉氏逮过去见那林骥一面,她只能在这里一直藏着,至少要藏好几个时辰。 怀里揣着那玉佩,鼻间还浮着灰尘,殷琬宁再不舒服,却也根本不敢动。 只能强迫自己,再睡一觉好了。 她真的很爱睡觉,因为睡觉,也是一种逃避的好方法。 很快,她又开始做梦了。 被林骥强夺之后不久,殷琬宁真的怀上了“林驰的遗腹子”。 六神无主的她,好不容易趁乱出宫,回到殷府,却又恰巧听到了殷俊和冉氏,正在谈论自己。 殷俊从与卫远岚成亲那日起,便被卫远岚亲口告知,她已怀有旁人的骨肉。 这么多年来,殷俊虽不知殷琬宁生父究竟是谁,但一直装作不知此事,将她留在府上,也不过图她“天生凤命”。待她日后入主中宫,会给他和他的亲生子女们,带来无尽的权势。 但乐极生悲,殷琬宁嫁给林驰当晚,林驰暴崩,殷琬宁也被扣上了“不祥妖女”的罪名,殷府上下都差点受到牵连。 几日之后,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周王林骥,虽然迅速解了殷琬宁之困,但却与她传了许多绯闻,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 殷俊根本猜不准林骥日后会如何对待殷琬宁。林骥若只是玩./弄皇嫂,事后再胡乱安个罪名随意丢弃,殷府上下岂不又要陪葬? 割席割席,殷俊和冉氏商量,最好的办法,就只能和殷琬宁割席。 而此时怀着身孕、惊慌失措的殷琬宁,就这样听到了自己“父亲”对自己的绝情。 殷琬宁又被吓醒了。 这间屋子,因为平日无人,灰尘实在太重,她做梦又出了一身汗,现在黏腻得很。 悄悄探出身去,似乎外面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天快要黑了,肚子好饿,她必须要吃点东西。 好在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都没有碰见要抓她去见林骥的人。 匆匆吃了些小食,殷琬宁就迫不及待叫小翠给她备水沐浴。 这一次,小翠倒是不像半夜里那样骂骂咧咧,脸色也和缓了不少。殷琬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向她打听今日林骥上门之事。 那是“不本分”的表现。 她倒是一向惯于逃避,以为躲着藏着,一切都能轻飘飘过去。 过去的十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即便她没有从小翠口中听来风声,无论如何,这一次,她都躲不下去了。 殷琬宁缩进了浴桶,将脸沉到了浴水之中,企图让自己这不太聪明的小脑瓜,能被水清醒清醒。 怎么办呢? 无论是现在等着林骥上门提亲,还是一年半之后入宫做继任皇后,对她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殷俊和冉氏,一路都把她当做随意利用的棋子。十几年来,她在家中虽然吃穿不愁,可是旁的,几乎可以说没有。 殷俊和冉氏,才像是一家人。 殷琬宁就像是个外人。 虽然,现在明晰了,她也的确是外人 ——而她这个“外人”,已经到了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想到此处,她再也憋不住气,从浴水中钻了出来。 活了十六年,一直唯唯诺诺,不如干脆赌一把。 一不做二不休,投奔她远在幽州的生父,谈承烨。 家中没有一个人值得她真正信任,即使是梦里告诉她身世真相的宫氏,她也根本不敢去打草惊蛇。 既然要赌就赌个大的,这一次,她要独自上路。 子时初,当小翠又一次偷懒、没有在外间为殷琬宁守夜的时候,殷琬宁悄悄换好了衣服、卷走了所有手边值钱的东西,无声无息溜出了房门。 后院角落,有一个狗洞,虽然不大,但她身材娇小,应该能从那里钻出府。 这个狗洞,还是她先前偷偷躲在这里哭鼻子发现的。那时她又一次被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欺负,看到眼前的狗洞,还恨恨想过,要是那两个弟弟钻这狗洞,她一定要在后面踹上一脚。 没想到,钻狗洞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从狗洞里钻出府,比想象中容易。殷琬宁站在府外围墙之下,歇了片刻,使劲将身上的泥土全部拍干净了,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开始往外走。 明日一早,殷府上的人会会发现她人不见了。她必须要趁着今晚跑,跑得越远越好。 奈何想象很丰满,眼前的现实却很骨感。 今夜无月,几乎无人的街市,更是黑灯瞎火。 从小到大,殷琬宁出府的次数实在太少,她甚至连狗洞之外、这里在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么简单快速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脚步小,脚程也小。 也不知自己乱转了多久,等到终于筋疲力竭时,她的眼前似乎是一处荒废的破屋。 罢了,还是先歇吧,身子要紧。 等到她再次有力气起来、继续跑路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借着日光,殷琬宁这才发现自己确实不知身在何处,这一晚自己模模糊糊,好在也没有什么旁的危险。 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殷府里的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是不是立刻便出来找了? 赶紧出了那破屋,抱着一丝侥幸,在陌生的街市上走了片刻,殷琬宁略一扫视,却忽然心头一紧。 她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贴身丫鬟,小翠。 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明明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怎么殷府里的人,眨眼便追上了她? 别人也就罢了,小翠虽然对自己一直阳奉阴违、一点都不忠心,可是毕竟也伺候了她几年,对自己的身形,应该也算了如指掌。 四下看去,此时殷琬宁的身边,竟然连一个路人都没有,更无任何可以用来遮挡的地方。 眼见小翠离她已经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怎么办,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上,先前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而她再一瞥,小翠的身后,还跟了好大一群家丁和婆子,似乎正准备分头找她。 殷琬宁转头,发现一个惊喜:自己身后有一辆非常窄小、简陋的马车。 马车前面无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开走。 不管了,先躲上车再说,殷府里的人,难道还会来搜车? 车内只有一个软座,刚好盖了软布,可以把那软座下面的空间遮得严严实实。 殷琬宁只想了一瞬,抱着包袱便钻到了那软座之下。 自己都这样狼狈了,总不能再被找到吧? 果然,才刚刚定下,她便听到了车外,讨论自己的人声。 “你说,咱们家大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反正老爷下了死命令,人必须要找回来。” “大小姐又不受老爷待见,费那么大劲找她做什么?我可听说,她好像,甚至不是老爷的……” “现在不是嚼舌根子的时候,小心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夫人罚你!” “也对,不过,以大小姐那个脑子,我想,她应该也跑不了多远吧,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马车车厢很薄,外面的殷府下人,讨论她的声音清清楚楚。一句一句,语气都难免轻蔑,殷琬宁听来,更是又伤心又庆幸。 伤心的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终究却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 庆幸的是,这样的地方,她已经逃出来了,也绝对不会再回去。 这马车的软座之下虽小,殷琬宁蜷着,竟然也没觉得多拥挤。 她完全不敢出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身边人说话的声音,也慢慢越来越远。 才侥幸逃脱殷府捉拿的大小姐殷琬宁,又一次不争气地睡着了。 连马车什么时候上了乘客,开始动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头顶的软座上,似乎有一股压力袭来。 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恰巧此时,行驶的马车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小的石头,车厢晃得太厉害,没有抓手,殷琬宁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稳住自己。 一摸,外面有一双腿。 肌肉紧实有力,应该还是一双男人的腿。 殷琬宁还没来得及尖叫,软座上方,她感受到的压力之源,已经先“倒打一耙”: “谁?” 声音无比冷峻,听来也满是警惕。 完了,光听这一个字,她已经觉得自己,惹上了不该惹上的人。 她怎么总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呢? 只她收回手的一瞬间,那人已经站了起来,殷琬宁只好掀开软布,一点一点从软座下面爬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丝不苟的青莲色下摆,素面锦缎围着暗纹滚边,随着马车的晃动,扫过那双她刚刚才摸过的腿。 再往上看,视线扫过那人腰间的玉环,接着便是一双清冷幽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殷琬宁打了个寒噤。 5、相接 005 林骥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殷琬宁。 昨日他上了殷府,向殷俊提亲,意料之内得到了婉拒。 而之后他又冲口而出,说想立刻见到殷琬宁,又被殷府上下推三阻四。 罢了,他又不想见她,于是不消片刻,起身便走。 之后林骥入宫请旨,趁着林驰没有嗑/丹/药的难得清醒时刻,直截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藩王未奉召擅入长安,原本是重罪,林驰对他,也早就心怀不满。 但林骥却轻松说服了自己的这位皇兄。 理由倒是简单,说他近来夜夜梦见殷氏女,寤寐思服,实在难耐相思,便不管不顾千里奔来长安,求皇兄赐婚。 林骥向来淡漠,除了早逝的父皇德宗,他甚至连母妃都根本不亲近。 对一个身份暧昧的臣下女,即使前世纠缠,他也根本不可能动一点情。 但林驰却对他这番“爱大过天”的说辞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允了婚事,还把他留宿在大明宫内一晚,等着次日一早,去殷府宣旨的太监回来。 但事情却又横生波折。 今日,那宣旨的太监回来,说殷俊接旨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虽没有明着抗旨,但支支吾吾,显然有所隐瞒。 林驰听罢皱紧眉头,想到的,自然是殷俊的错处。 “六郎,看来你这位未来岳丈,并不满足于女儿只在周王妃这个位置。” 林驰的目光,落在林骥神色微凛的脸上。 他虽御下之术平平,却也对殷俊这样的臣下十分不满。 他的皇后裴玉容温柔贤淑,与他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如今裴玉容第八次有孕,不久后便会诞下他唯一的嫡子,将来长大,也会顺理成章继承他的皇位。 相比起来,殷俊那个所谓“天生凤命”的女儿又算什么,也只有自己这个一心追梦的六弟,才会如此重视。 “陛下,”林骥拱手,毕恭毕敬,“听闻殷大人向来恪尽职守,陛下旨意,他又怎敢违抗?” “不如朕现在宣他进宫来,让他向你我兄弟二人,当面陈述。” 林驰难得用“兄弟二人”,来共称自己和整整小他十九岁的六弟林骥。 “殷府有隙,若再叫殷俊入宫,恐更加六神无主,”林骥眼底略过一丝阴影,薄唇一角微收,“此事全因臣弟而起,陛下若不嫌弃臣弟莽撞,可以将此事,全权交由臣弟负责。” “也对,”林驰神色稍舒,“这毕竟,是六郎你自己选中的婚事。” 之后的林骥匆匆出宫,本来是要再去殷府的。 谁知,并没有行出多远,皇家的御辇却坏了。 林骥颇有些烦闷,不想空等奴仆们重新备车过来,便要下车自己走。 哪知负责车马的小奴却根本不敢怠慢,直说附近刚好有一个车行,如果周王殿下不嫌弃那些马车粗陋,他们立刻就能弄来—— 那车行雇来的马车也确实粗陋,不过是碾过一个石子,竟然把藏在他座下的殷琬宁,也给抖落了出来。 殷琬宁哪里知道先前的变故,眼下连自保都困难。 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便连忙起身,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马车空间狭小,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只能微微躬身。 他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凉薄如刀,也一直没有说话。 殷琬宁收回了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不由得暗叹,这人虽然看着很凶,但长得却很是好看。 甚至可以说,是她平素里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他有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也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颜色很浅,与他那幽深的瞳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眸子的颜色极黑极深,即使是用他的眸色将她自己的浅瞳染得一样深,也是绰绰有余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原本就畏畏缩缩的殷琬宁,更是连话都说不全乎了: “这位……这位公子,不如,不如您先坐?” 他微微弓着身子,压迫感更强。 但是面前的好看男人又盯了她看了片刻,这才动身,坐回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 这下剩她一个人站着,她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一定是因为他看人的目光实在奇异,她才发挥失常的。 此前,她很少见到外人,更别说外男。 殷琬宁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道一个弱女子在外,诸多不便,于是昨晚出府之前,她刻意梳了男子发髻,也换上了临时偷来的小厮衣裳。 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饱满的胸脯裹得严严实实。 一晚上狼狈,面对眼前男子的谪仙之姿,她很难不自惭形秽。 何况马车的空间狭小,她看来看去,竟然觉得他修长而曲起的双腿,才是适合她坐的地方。 她刚刚摸过的,那双腿十分结实有力,肯定能撑得住她娇小的身躯。 ……这是什么危险的想法。 殷琬宁微微红了脸,低下了头。 而那男子适时开口,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 “这位小哥,你是谁?又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他的话和他的眼神一样冷。 很好,他真的以为她是男人,这使得她放下了一点戒备。 “我……我之前被拐到长安来做家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逃出来……”不需要装可怜,殷琬宁自己,本来就已经足够可怜了,“被主家追拿,我情急之下,才只好躲到马车里,实在没有办法,公子,请公子不要为难我!” 林骥眸色微凛,只一直看着面前垂头撒谎的殷琬宁,面色不改,一样撒起谎来: “我也是从外地来长安做生意的商户。长安百年帝都,乃聚龙之地,达官贵胄云集,我也一心向往。” 殷琬宁抬眸看他,那双浅瞳的鹿眼,分明写着“好骗”两个字。 “听了小哥之言,长安城的深宅大院之中,竟然也有拐卖人口这样的恶劣行径,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那张前世里只会说拒绝的小嘴,能编出多少谎言呢? 殷琬宁眉心微蹙,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自己家牵扯了进来: “就是御史中丞殷家……这位公子,你不会是和他们家做生意吧?” 府中中馈向来由冉氏掌握,家中的财政如何,殷琬宁根本不清楚。 她只是心口有些发慌。 然而,偏偏是越怕什么越要来什么,只听那男子顿了顿,才道: “巧了,我这趟,也正是要去御史中丞殷俊府上。” 殷琬宁顿时双腿一软,恰巧此时,马车又碾过了一块颇大的石头,车厢摇晃,她站不稳,只能往前一扑。 好消息:倒也没有扑到那男子的怀里。 坏消息:因为先抓住了他的腰上的玉带,然后还不知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的面色瞬间十分难看。 挣扎着想起来,毕竟这莫名其妙的跪姿也令殷琬宁十分难受,但实在没有抓手,又只能顺势,在刚刚抓到的那里,又使了一把劲。 “若是有事相求,”目无凡尘的男子,语气里竟透出了一丝隐忍,“直接开口便好,何必行如此大礼。” 这下她更是又羞又急,只好顺势朝一旁翻身,靠着那马车薄薄的车厢皮坐了下来。 “公子,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从那殷府逃出来,”她轻咳一声,觉得刚刚的动作实在不像男子所为,又故意加粗了嗓音,“求求公子,千万不要把我再带回那里……也不要,告诉殷府里的人见过我。求求你了。” 眼前的殷琬宁羞红了小脸,也完全不认识自己。 她一身朴素至极的上衫长绔,胸前的波澜被紧紧束缚,浅色的发丝也被束得规规矩矩。 只是,哪家的小厮会有这样姣好的容貌,又有哪家的小厮,从小脸一路白到脖颈,一双玉手细皮嫩肉,一看就没有做过半点粗活。 眼下她一人在外,随便来个人,都可以肆意欺负她。 游戏既然已经开始,他便不会轻易叫停。 “我可以答应你。”林骥假装淡定。 前世里,她那张小嘴倒是求过他,只不过都是求他走开、求他快点、求他轻点。 但他又是谁,怎么会听她的。 “太好了!公子你真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殷琬宁面上的红晕化成了欣喜。 “那……既然你要去殷府,我肯定是不能再在车上跟着了。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找个偏僻无人处,把我放下来,好不好?” 那双鹿眼湿漉漉的,她的长睫和她的瞳色一样,颜色都发浅。 这样可怜巴巴地求,倒是比前世里多了几分真诚。 “好。” 说完,林骥擦着她偏坐的身子又站了起来,拉开前面的车帘,吩咐那跟车的小奴直接往城外走去。 那小奴其实隐约听到了一点车里的对话,但纵使好奇心冲破了天灵盖,也只能唯唯诺诺,多的一句不敢问。 毕竟是周王殿下,他要说什么,都自然有他的道理。 殷琬宁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却听林骥话锋一转,问她: “这位小哥,你既说自己是被人拐到长安来的,那请问,你老家又在何处?” 她抓着裤脚,又一次低下了头,想了想,才回答:“幽州。” 撒过一个谎,必然就要撒更多的谎来圆。 不过说是幽州,本来也没什么错。 毕竟她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幽州。 谁知林骥似乎低笑一声:“今天可真是,事事都凑巧。” 笑音入耳,勾起了一丝痒,殷琬宁不自觉抬首,向他看去。 他居然也会笑? 不得不说,薄唇笑起来也很好看。 如果眼神没那么凶,她一定会更加放心的。 “我从小在潞州长大,潞州离幽州很近。不过,我听小哥你的口音,似乎并不像幽州一带的,又是为何?” 殷琬宁呆住,只咽了咽口中的津液。 自己根本没去过幽州,又怎么可能会带那里的口音? 6、说谎 006 眼看着谎言又要被戳破,说殷琬宁一点都不紧张,必然是假的。 她真的很害怕。 她很想把他当成大好人……可是好人,不应该连笑起来,都让她觉得遍体生寒吧? 这男子若是发现她在撒谎,临时变卦,把她直接送回殷府,可要怎么办? 汗水从她额间悄然滴下,落在了被她揉得皱巴巴的裤腿上。 小嘴张了张,蹩脚的谎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一向是不擅言辞的。 说多错多,若是她不回答,又会如何? 想到这,殷琬宁又悄悄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陌生男子。 他已经收了笑容,目光也没有在她这里,而是平视前方。 从下往上的仰视,总能多生一些压迫感,尽管这么看,他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阴影,但她总觉得,他是知道了些什么。 明明刚刚还在逼问。 像早预料到她无法自圆其说,等待着她自动自发,揭穿她拙劣的谎言。 “我……到了长安有一些时日了,所以口音也跟着变了不少,这……很难理解吗?” 殷琬宁为自己的急智庆幸,不再攥着裤脚,而是长长舒了口气。 “理解倒是不难,”男子回答很快,让她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是你这长安口音太重,不说,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她又攥紧了裤脚。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表达。 总之,刚刚因为他能大方送她出城的庆幸和豁达,不仅迅速烟消云散,现在还多生了局促和窒息之感。 长安怎么这么大? 他们怎么还没出城? 殷琬宁不敢再开口,摇晃的马车里,她生生屏住了呼吸。 身上的衣服本就是府上小厮的细布,那裤脚被她攥着,快要生生戳出一个洞来。 车厢空间狭小,她双腿蜷缩着,尽量不让自己挡住他,但这样的努力没有用—— 肉挤肉,那双被她不小心摸过的、结实无比的小腿,只能被迫压在她之上。 还好他一动不动。 否则,她会立刻想起梦里的那个人,似乎也有一双这样的腿。 被这样的腿锁住,恐怕就算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是逃不掉—— 就在殷琬宁因为紧张,而开始不由自主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殿——” “下车。”男子抢白,自己却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殷琬宁却顾不得其他,从软座之下迅速拽过包袱,双腿绕过他的,急急忙忙,便跳下了车。 为了防止被他再逮回去,她连半个谢字都没说,用生平最大的速度,一溜烟,往出城方向跑了去。 而车上的林骥一动不动,只有依旧置于双膝之上的颀长手指,微微回收。 小腿上还残留了一点温度。 “殿下?”马夫哪敢计较周王殿下的抢白,车帘内迟迟没有动静,他忍了又忍,才小声试探。 “去殷大人府上。”林骥这才淡淡吩咐。 折返的马车比先前更快,即将到达殷府门口时,林骥掀开侧帘,却看见正要匆匆出府的殷俊。 殷俊今日一大早,便接待了从宫里来的传旨太监。圣上林驰亲赐恩婚,让他那便宜女儿殷琬宁,嫁给周王林骥做正妃。 这样天大的好事,殷俊喜不自胜,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坏就坏在,那太监入府来的一刻钟之前,刚刚有殷琬宁处的婆子来报,说大小姐卷走了所有财帛,已经在昨晚失踪了。 这下,好事就立刻变成了坏事。 天子赐婚,未来的周王妃却不见了,这不是把“抗旨不从”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他殷俊脸上吗? 殷琬宁可是身负“天生凤命”谶语之人。 殷俊可不想平白无故遭难,在第三波派出去找人的奴仆们回来之后,殷俊终于坐不住了。 为今之计,只能进宫面圣,先借口殷琬宁突然生了急病,病情严峻,拖延一些成婚的时日再说。 刚一出府,却恰好看见昨日登门的“当事人”——周王林骥,从一辆看起来十分破旧的马车上下来,似乎也是正要找他。 林骥昨日曾开口说要见长女,殷俊虽然觉得不妥,却碍于林骥的权势,实在拒绝不了。 哪知殷琬宁在关键时刻也不给他面子,他都吩咐人去找她过来见客了,却生生让林骥在殷府的正堂里,等了整整一刻钟。 殷俊对林骥拂袖离开时的神色记忆犹新,心想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就这样得罪了这个年青的藩王。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圣上赐婚,殷琬宁却彻底失了踪。 人还没找回来,倒是林骥再次主动上了门。 殷俊已经无暇细思堂堂周王为何会乘坐那样的马车,他捧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殷大人,”林骥的面色,倒是似乎比昨日要好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殷俊实在慌乱,竟生了错觉,“殷大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妙,可是出了什么事?” 殷俊拢了拢衣袖,努力忽略掉额上沁出的汗水。 “殿下……” 他还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先向林骥告知实情。 “本王失言了,”林骥却抢先一步,面色里竟然还带了一丝极为罕见的谦逊,“要不了多久,本王就该唤殷大人一声,岳丈大人。” 这一次,殷俊终于忍不住,掏出袖中的巾帕,反复沾了额头的汗水。 “殿下身份尊贵,微臣……微臣实在不敢造次。” 林骥负手,只瞧着面前殷俊的狼狈,微微躬身,将自己凑得近了一些: “既然本王与殷大人不久后便是一家人,殷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本王虽然不常来长安,但陛下眼里,到底还是有本王这个幼弟的,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便答应了本王的请婚。” 林骥身材高大挺拔,纵使是自诩长安中难得丰神俊逸的殷俊,在他的面前,也要感叹一句自愧不如。 昨日是自己小瞧他了,殷俊再一次追悔莫及。 林骥的话听起来谦逊,实则包含了许多的威胁之意。 殷俊本就理亏,林骥这样一说,原本混乱的思绪,更加理不清,他忍不住抬身,向面前意气风发的天子亲弟跪了下去: “微臣死罪!请周王殿下恕罪!” “大人,这又是为何?”林骥语带不解,却丝毫没有让殷俊起身的意思。 “是微臣管教不严,小女殷琬宁实在顽劣……今日,陛下赐婚之前,她便已经卷了财帛,偷偷跑掉了!” “哦?”似是惊讶,又似是疑惑。 “小女生母早逝,从小便养在深闺,微臣自忖对她仁至义尽……也许是她平日里实在无聊,看多了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话本子,不甘于嫁为人妇草草一生,才想着卷了财帛,到外面去闯闯。这孩子从三岁起便失了生母,微臣这个做父亲的,一心忙着为朝廷效命,体贴她生活起居之事自然交由拙荆冉氏。可能是冉氏这个后母做得不够本分,竟然连她何时生了这样忤逆的心思都不知,放任至今,她才闯出了今日这般大祸来!” 言语之间,尽是在推卸责任。 即使已知晓背后的部分缘由,林骥也十分不悦。 “本王愚笨,听起来,似乎令爱的携款失踪,与殷大人这个亲生父亲,并没有什么关系?”林骥便顺着殷俊的话语。 “这……”殷俊倒是不接茬,顿了顿: “事已至此,追究过错不是当务之急。微臣今早发现小女失踪,已第一时间派出了几波家中奴仆去找,却依然没有小女的踪迹。这等欺天大事,微臣实在不敢隐瞒,只能入宫面圣,望陛下——” “不必这么麻烦了,”林骥大手一挥,懒得听殷俊继续狡辩,“凑巧,本王已经知晓了令爱的行踪。” 殷俊听到此言,头顶犹如炸响一道惊雷,差点掉了下巴。 林骥早已知晓殷琬宁的动向? 殷琬宁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林骥一个久居潞州的藩王,是怎么知道她的? 还要突然上门求娶,二话不说就要见面。 难道这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暗通款曲了? 自己这个平时闷声不出的便宜女儿,居然这么有手段,能勾到林骥……而她那卷款私逃,也是林骥在背后安排? 然后林骥再装模作样上门,仅仅是想看他出丑吗? 难道他们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卫远岚的死? 殷俊的汗又一次滚落下来,他忍不住擦了又擦。 “令爱眼下很好,也确实如殷大人所言,想在成为周王妃之前,多在外面看看。” 林骥面带微笑,狭长的眸子却是极冷的: “至于陛下那边,本王也会替她说话,不需要殷大人你费心入宫;时机成熟,本王自然会将她带回来。” “可,可微臣毕竟是她亲父……”殷俊心口堵了一块巨石,脑海不断闪现各种可能,但却抓不住思绪的由头。 “微臣,微臣有权,知晓小女的行踪吧?”想了想,殷俊还是试探一般问道。 “陛下既已赐婚,殷氏女便是本王未婚妻,”林骥却是干脆否决,“本王不想让旁人知晓,殷大人虽是她亲父,也无权过问。” 谈话到底不欢而散。 离开殷俊,林骥又唤来了昨日陪他一并上殷府的手下,名叫飞鹏的。 只说让飞鹏入宫,代林骥将手书面呈林驰。 信上说,林骥在宫外偶遇了倾慕已久的未来周王妃,周王妃生性害羞腼腆,既然他一心求娶,自然不能委屈,想让未来的周王妃在婚前对他也同样心仪,便决定陪她游山玩水一番。请皇兄发布上谕,将这桩和和美美的婚事,传令天下。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一气呵成。 林骥是准备去找殷琬宁不假,但不过是不想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未来的周王妃,必须在他的身边,必须干净清白。 想必林驰接到信也不会起疑,他这出“爱大过天”,实在演得逼真。 *** 出了长安城后,殷琬宁已经走了不短的路,实在是太累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出过长安城,也不知相距千里的幽州,究竟是有多远。 冉氏所生的两个异母弟弟,一直说她是早产儿。 因为殷琬宁的父母,殷俊和卫远岚成婚不过七个多月,她便出生了。 是早产儿,所以她才生了浅发浅瞳,一身肤白赛雪,反应比他们迟钝,身子也比妹妹们娇弱不少。 现在想来,她既不是殷俊之女,更是足月出生,这“早产儿”的谣言,恐怕也是冉氏教他们讲的,只用来羞辱她。 但身子娇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靠着这一双腿,一路走到幽州去,即使殷俊不来抓她回去,她也要在半路出事。 这一次出门,她带了卫远岚留给她的全部现银,还有一些祖母乔氏在生前悄悄塞给她的珠宝首饰,也不知能值多少,够不够她一路到幽州去。 出门怎么就这么难呢? 又走了好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茶寮,殷琬宁难得休息,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商旅和行人,便起了搭车的心思。 但……她虽无经验,直觉却想来,似乎有些问题。 就在犹豫的片刻,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另一个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见她神色迟疑,张口便是自来熟:“这位小哥,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要去哪里?” 殷琬宁见那人容貌平平,不辨好坏,还是保有一份戒心,哑着嗓子反问:“你……又是要去哪里?” “雍州,”对方回答干脆,“据此也不过百里路程。” 雍州倒是近,也是前往幽州的必经之路,殷琬宁不疑有他,略略点了点头。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人雇车的话太贵了,咱们这些口袋里没几个铜板的,根本搞不起。”那人叹了口气,又指着不远处几个围在一起的马车,和正在四下里张望的车夫们,说起话来十分熟稔:“不如……我去问问,要是多几个人,咱们拼车,大家都少出点钱。” 拼车,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可殷琬宁毕竟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拼车全是陌生人,到底有些拿不准。 只见那人走了过去,似乎在讨价还价,又频频点头,说了好一会儿后,又向她走了过来。 “小哥,”正在那人马上要和她再次说上话的时候,后面又上来了一个人,叫住了他,“我们这边去雍州,已经拼好了一个车,刚好差你一人,上来的话,立刻就能走。” 刚刚那人果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又特意转头回来,目光落在了殷琬宁脸上。 殷琬宁呆了一下,还没及说话,那人已经做了决定,转身和后面追上来的人一并走了。 不行,若这样放他们几个拼车走了,留她一个人,要怎么想办法早点到雍州? 背上包袱,殷琬宁快步跟上了他们的步伐,急急说道:“我也去雍州,不如也加我一个?” 她身材娇小,一边走一边说,喘了好几口大气。 而那后来的人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也面露难色:“马车很小,三个人坐刚好,加你嘛……恐怕不太行,我需要去征求他们的意见。” 说完,还上下打量了殷琬宁一眼。 殷琬宁捂住朱唇,热气吐在小手上,多出了一丝虚汗。 只见那人又走到刚刚马车围着的地方,又过了片刻,才回来,说他们十分勉强,还是带着她一并同乘去雍州。 等到殷琬宁上了车,她才发现那马车确实是很小很挤。三个大男人,加她一个体格娇小的弱女子,一路去到雍州的大半日,勉强也能挨过。 但她包袱里还带着银钱和祖母留给她的珠宝首饰,可千万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车上的人倒也照顾她,说她看着就像第一次出远门,到了雍州地方再付钱,一路不用担心。 马车上是对坐的两排,因为体格问题,殷琬宁只能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挤在一处。 与陌生人同乘,她原本是打算一路紧绷心弦的。可奈何马车一路行进,从长安出来的疲惫席卷全身,她最终还是支持不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睡着了。 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 飞鹏走后,林骥唤来了另一个手下,名叫灰鹰。 昨日跟随林骥上殷府的飞鹏,已经被林骥打发入了宫,灰鹰先前没有露过面,林骥淡淡吩咐,重新备了车。 灰鹰正要领命离开,又听见自己主人补充了一句: “记住,从此之后,在外只能称呼本王为公子,绝不可暴露本王身份。” “否则,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灰鹰愣了一下,赶忙应下。 他跟了林骥十余年,一向最清楚自己这个主子的行事做派。 诚然,因为身份特殊,林骥绝少在外表露;但这一次,灰鹰却觉得,林骥和从前不一样了。 作为周王殿下最得力最出色的手下,灰鹰自然不会质疑主人的任何决定和命令,很快备好了马车,他便做了车夫,马不停蹄带着林骥出城,往幽州方向去。 路过第一个茶寮,歇息片刻。 “唉,可惜了,那位俊俏的小哥一看就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么容易,就上了骗子的当了。” 茶寮邻座,一个满面皱纹的商旅,突然叹了口气。 “劫财劫色,恐怕逃不掉咯。” 7、夫人 007 听到邻座的发言,灰鹰直觉不妙,竖起了耳朵。 他对面原本在闭目养神的林骥,也突然睁开了狭长的双目。 冷光寒澈,灰鹰纵是见惯了,却仍是不由得一激灵。 片刻之间,邻座上的两人不知这边变动,继续刚刚的对话。 “老哥刚刚说的,这是为何?” “这几个骗子都是一伙的,时常在这附近活动,专门挑那俊俏小哥一样的人下手。”那年老商旅又是一身叹息,摇了摇头,才接着说道: “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单独雇车走太贵了,一般负担不起。那几个骗子分工明确,有人先装作想要一起拼车,另一个人上来说车刚拼满,被骗的人以为拼车的机会难得,本来还在犹豫的,就这样稀里糊涂上去了,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结果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话一说完,却见灰鹰已经立于那邻座桌前,一身深青色劲装,高大挺拔,日头斜照的阴影,将邻座上的两人完全笼住。 “敢问两位,刚才谈论的骗子团伙,拉了人,可是往哪里去了?” 年青的商旅虽然从小迎来送往,见识广博,但灰鹰这样身形的青年,还是很少见。 何况他身后那位面色冷肃、衣着不凡的年青男人,一看也是不好惹的。 “雍……雍州方向,”那年青商旅咽了下口中的唾沫,“我刚刚听到了的,他们才出发不多久。” 灰鹰点了点头,正要言谢,却又听到对面说起: “不过,那帮骗子一向会把人先拐到偏僻的角落作案,路上如果分了叉的话,要找到人,便没那么容易了。” ***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不仅摇晃得太厉害,身上也莫名其妙越来越热。 实在是受不了了,殷琬宁突然睁开了眼,微微一动,却发现那与她挨着坐的大汉,肥臂弯曲,已不知不觉将她半抱在了怀里。 怪不得这么热呢,又热又臭。 这是个大汉,是外男啊。 就连殷俊,她从小和他也不亲,更不用说那两个只会欺负她的弟弟,她根本不可能和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稍稍抬起眼皮,对面那两个原本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男人,也都在看着她。 眼神让她不舒服,加上身边的大汉,就是三倍的不舒服。 “这,这位大哥,”说了第一个字,她才压低了嗓音,“这车厢里本来就闷,拘束得很,你靠我太近,我觉得好热好热,能不能稍微,拿开一点?” 还有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看我了? 可是那大汉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她都那样说了,却还是收拢了那条又肥又粗的胳膊: “拼车挤,本来就是这样,你也别太不识好歹,本来我们三个人坐车刚好,是你非要挤上来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殷琬宁不敢再看对面两人,也不指望他们能为她说话,稍稍往前一点,轻咳一声: “你看我这一身的臭汗……” 话音未落,她头顶却一阵酥麻—— 自己裹胸的那块布,突然松开了! 从昨晚收拾东西跑出来,一路辗转到现在,她根本没有机会整理那玩意。原本以为她手巧,裹得牢不可破,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危险紧张的关头,突然松开了! 再傻她也知道,面对几个陌生男人,如果暴露了女儿身,恐怕下场只会凄惨无比。 殷琬宁赶紧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死紧,躬下./身子,努力装成无事发生,镇定自若。 那大汉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反而爽朗一笑,将那肥臂收了回去:“大家都是男人,什么臭汗不臭汗的,出门在外谁还臭讲究,我们都闻惯了——” “他./妈了个巴子,你他./妈的会不会驾车?” 伴随着这声殷琬宁从没听过的怒骂,整辆马车急停,车厢内四个人猛地向前扑倒,差一点就要挤作一团。 幸好她在最外,死死抱住包袱的好处,就是看到三个人骂骂咧咧从座位下抽出长刀来的时候,没有被吓得哭出来。 长刀寒光四射,差点晃瞎了她的眼睛。 当然,图穷匕见,她像小鸡仔一样,被那个大汉拎下了车。 马车是被人截停的,而从对面那马车上下来的,却是那个早上将她送出城的“好心人”,来自潞州的公子。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潞州公子吧。 殷琬宁心跳如雷,脑子里刚刚被撞出的一团浆糊,更是把她的思路彻底堵死。 只有死死抱着包袱,弯着腰,防止自己再出差错。 林骥悠然下车后,果不其然看见了被四个悍匪包围的殷琬宁。 追人其实不难。 骗子团伙四人,会有一人扮作马车车夫,另外三人扮作拼车的,再加上殷琬宁,那破旧的马车自然跑不快。但赶车的人肯定想快点到达偏僻无人的位置,因而必然会比平常的车夫更加卖力赶马。 仅凭这一点,加上灰鹰超凡的车技,他们很快便追上了。灰鹰只须装作马受了惊的样子,朝着那辆马车冲过去,而那马夫也并非泛泛之辈,作势躲开,但到底技不如人。 “各位,实在抱歉,我的马突然受惊失控,冲撞到了各位。” 话虽谦恭,林骥却只负手而立,态度很是倨傲。 几个悍匪互相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作,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辆马车豪华异常,前面驾车的和说话的公子,俱是衣着不凡,英武赫赫,身上肯定不少值钱的东西。 是直接开抢,还是再试探试探? 可谁知他们还在犹豫,那被他们骗过来、刚刚拎下车的待宰羔羊,却突然大声说了一句: “说抱歉就可以了吗?刚刚停车那一下,马车都要翻过来了,我差点把舌头咬断呢!” 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殷琬宁悄悄抬眸,与那潞州公子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她突然觉得,他没有先前那样看她那么冷了。 两边都令她害怕,比较起来,至少潞州公子不会拿那明晃晃的刀来吓她。 他那眼神的意思,不就是让她主动站出来吗? 为了强调自己的怒意,殷琬宁还刻意挺了挺胸,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裹胸布已经垮到了腰间,便只能悻悻缩了回去。 这一下,几个悍匪也用眼神交流好了,同样放大了声量,对林骥说道: “对,道歉就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林骥给灰鹰递了个眼神,灰鹰便掏出一张银票,脚下却未动,没有交过去的意思。 “我赔给各位的,完全可以买下一辆比这好上十倍的双驾马车。” 大汉按捺不住,想要自行上前,先接过银票再说。 “但这张银票不止用来赔了马车,”只走了一步,又听林骥说道,“我有多余的条件,要你们手下这个人。” 目光似乎落在了身后的殷琬宁身上。 那开始将殷琬宁骗上车的悍匪,立刻将她往后拉了拉。 盯上她将她骗走,不就是为了劫财又劫色。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出手阔绰的贵公子,他们虽不知其底细,却也绝对不想轻易放过: “他是我们一路同行的小兄弟,与阁下何干?” 谁知殷琬宁急了,冲口而出:“我,我不是……” 后背一凉,有人悄悄用匕首抵在了她弓起的后背上,她大吸了一口气,生生将那辩驳咽了回去。 “看上去,几位好汉似乎还有所不知。”那潞州公子却丝毫没有理会她,而是冷冷开口: “你们口中的这位‘小兄弟’,其实是我家私自逃出的小厮。他拐走了我夫人刚为我生下的孩儿,我全家心急如焚。我亲自他抓回去,一是为了找回我孩儿的下落,二是要将他移送官府处置。” 殷琬宁瞪大了双眼,动也不敢动。 明明她才是被拐的那个,怎么到了他的口中,变成拐人的那个了? “各位好汉一看便是良家,与这拐卖婴孩的人渣一并同行,想必不是你们所愿,而是被他花言巧语诓骗。不过,”潞州公子顿了顿,眉头突然皱起: “我的孩儿生来就带热毒,极容易传染给旁人。这拐子抱走我孩儿,势必要接触一段时间,恐怕也早就染上了热毒。” “现在你们看不出来,他被衣襟遮掩的部分,已经生了不少烂疮,你们可能,早已被他传染上了。” 8、颠簸 008 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挣扎,原本围在殷琬宁身边的悍匪,齐齐快速闪开了。 腰间抵着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鹰这才将那银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银票上的金额,立刻喜不自胜,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他们便迅速上车离开了。 殷琬宁却只在回味刚刚林骥的那番话。 他应该……是在帮她,但为什么,要编一个如此恶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个身患热毒的孩儿,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确实心急如焚。 殷琬宁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几分同情。 谁知那潞州公子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躬身掀开车帘之前,顿了一顿:“我也要去雍州。” 这是……要载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马车宽敞,坐着也舒服,不用挤。”说完,他人已经进了车厢。 只有灰鹰眨了眨眼,强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惊。 跟了周王殿下十几年,他深知他为人淡漠疏离,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语,灰鹰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 带了一丝丝宠溺,和无奈。 何况面前这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没见过,他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先是在茶寮那里听了几句闲言便示意自己动身去追,追上那几个一看便很好对付的骗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说了那么多谎话来唬人。 周王这是在做什么?灰鹰看不懂。 不知道那个被周王打发进了宫的飞鹏,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而殷琬宁从同情里回过神来,想到那豪华的马车肯定比刚刚来的时候舒服,尽管眼角还挂着泪水,还是弓着身子,慢慢上了马车。 再次启程之后,车内的气氛,又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这位公子……不管怎么说,”殷琬宁不知道这潞州公子怎么又突然将脸冷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感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只闭目养神:“举手之劳罢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马车上?” “我也路过了那茶寮。”只这几个字的回答。 殷琬宁低低“哦”了一声,又挪了挪,压着嗓子说道: “萍水相逢,多谢公子……哦,我还不知道公子你叫什么,该如何称呼。” “我姓陆,名子骥。”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陆,陆公子,”殷琬宁只看着陆子骥笔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连带着早上的,我必须要谢谢你。” 陆子骥没有动。 “陆公子出手不凡,两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看陆公子通身的气派谈吐,与陆夫人应该也是琴瑟和鸣,”殷琬宁自顾自说下去, “陆公子的孩儿却不幸得了这样的病症,我深感遗憾,可惜了,我对行医一事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忙……” 陆子骥忽然抬了眼帘:“不妨事的。” 怎么这么吓人? 她抿了抿唇,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嗯,我,我十分同情陆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热症的孩儿,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卖到长安为奴的,又,又怎么会,拐卖别人的孩子?” 陆子骥眸色一凛,却依然没有说话。 殷琬宁只当他觉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觉加快了语速: “再说,我这身上哪里又可能有什么大毒疮呢?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说着,她便不顾自己眼下还只能抱着包袱掩盖胸前的波涛,就要伸出一只雪腕,拉开袖子,给陆子骥证明。 却不想,此时的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刚刚还在殷琬宁怀里的包袱,随着她伸手的这个动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时,从包袱里,掉出来一样东西,刚好落在了陆子骥那双几乎一尘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殷琬宁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环。 ……要命了,怎么会这样。 她现在可是从殷府里逃出来的奴,一个小厮,包袱里怎么会掉落出女人的耳环? 而那耳环掉落的位置太显眼,她去捡,肯定会引起陆子骥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脸红时,陆子骥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脚上的东西。 谁让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说话,眼神还一直牢牢盯着那玩意呢。 陆子骥弯腰,把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捡起,提着耳钩,敛眉仔细品看。 红宝石的光泽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像是暗夜里耀眼的星星。 但殷琬宁只欣赏了一瞬这张帅气的面孔,随之而来的惊惶,让她差点上手将那耳环抢过来。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认自己是女子。 承认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认她的真实身份了。 她记得陆子骥说过的,他和殷府有生意往来,稍有不慎,她这又是羊入虎口。 “这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吗?”陆子骥这句疑问,倒是十分礼貌。 她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个“嗯”的语调出来。 “这是什么?”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环。” 是女子用的东西。 这耳环是祖母生前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贵。 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一个小厮的手上。 “是是是,这确实是女子才能用的东西!”与其被质疑,不如自己果断承认了,“陆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偷了殷府里的财物才偷偷跑出来的,真的!” 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也不管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实,其实我是被殷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强迫我一个男儿身扮作女子,不仅梳女子发髻穿女子服装,她还强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谎话张嘴就来,殷琬宁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凑上了前,专门把那莹白的耳垂露出,给陆子骥看。 此时的马车又一个颠簸,和那莹白耳垂同时被送到林骥眼前的,还有她波澜起伏的胸脯。 不止,这萦绕鼻间的一阵异香,从早晨他们初遇开始,他便闻到了。 他又不喜欢殷琬宁,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香气,让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烦躁。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如半颗鲜嫩的东珠,即使上面那圆圆小小的洞,也并未破坏它的美感。 他记得,她胸口有一颗红痣。 还有她耳后那里的软./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颤栗。 然后他便会趁乱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换来她出声咒骂 ——“呜呜呜,林骥你是个大坏蛋。”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呢……” ——“林骥你混蛋,不许亲那里!” 想到前世,林骥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异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后更要保持冷静清醒。 一边的殷琬宁却根本不见他眼底的波澜,没听见他出声,只当他信了,又将自己收了回来。 低头,嘟囔着,继续为自己解释: “那,那殷府大小姐也是实在可怜,从小在家中被孤立,没人真心对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我,虽然,虽然她强迫我男扮女装供她消遣是不对,但她对我很好。后来,我告诉她我是被拐了卖到殷府的,她可怜我的身世,鼓励我跑出来,还把自己的首饰送给我,充作了路费。” 这样,好歹能保住一点“殷琬宁”的形象了吧…… 虽然她也不懂,为什么要在陆子骥面前保住“殷琬宁”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陆子骥的一声,似乎是疑问。 殷琬宁便只好又把刚刚的几句话重复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证,我说的话,真的句句属实!” 陆子骥却只摊开掌心,看了一眼置于其中的那只镶金红宝石耳环,道:“所以,这是殷府大小姐的东西?” 那耳环在他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小。 就好像她与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样。 “嗯。”一面说,她一面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环。 可他却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动,说道: “既是殷府的东西,当然要物归原主。” 这话听来颇有些刺耳,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于你——” 按照当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只要人被卖到了殷府,一日没赎回卖身契,她便一日属于殷府。 可是这卖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来不对,”陆子骥的眼神让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说着,又觉得不够诚心,便索性顺着那马车的软座,直直朝陆子骥跪了下去,“陆公子,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求陆公子可怜我,不要把我送回长安,送回殷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间,她既然跪着,更不能挺胸抬头。 “既然早晨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食言。”陆子骥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气。 “可是,我为了救你花了不少银两,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 9、卖身 009 尽管还在跪着,殷琬宁却开始认真思考起,陆子骥的这个问题。 钱,银两。 虽然不知道陆子骥给那几个贼人的银票价值多少,但既然他们那样干脆就放了她,银票上必然是不小的一笔。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银两,和珠宝首饰加起来,不知道……够不够还你。”她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还在陆子骥手里,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回来了。 虽然她很喜欢它,从前也经常戴着。 耳环珍贵,又是祖母乔氏专门为她打的。乔氏又是卫远岚去世之后,殷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无须如此麻烦。”良久,陆子骥才淡淡说了一句。 她屏住了呼吸。 其实殷琬宁自己,也并不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赔给陆子骥。 幽州山长水远,路上用到钱的地方还有很多,都赔给陆子骥了,她以后怎么办? 都怪自己蠢,这么容易就被人骗。 殷琬宁抬手,轻轻挠了挠耳屏前的小窝。 有点痒。 “我……可我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说话的时候,马车刚好碾过了一个巨大的石头,狠狠颠簸了一下,车轮辗转,也吞下了她说的,那最后的几个字。 “以身相许”。 不知道陆子骥有没有听见。 但愿没听见吧,她真的是冲口而出的,说完就后悔了。 那改变一切的梦境里,她记得的,禽兽林骥仗着他救了她的性命,步步紧逼,她口不择言,便说了“以身相许”四个字。 后来事情的发展令她难堪。 说起来,陆子骥可不像那林骥一样,陆子骥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更不会随意动手动脚。 也是正常,陆子骥有妻室有孩子,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是个正派君子。 陆子骥不答话,一时之间,气氛似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等等,她现在是男儿身。 “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被她一个男子说出来报答另一个男子,似乎更加不对劲。 这令她不得不想到了,只在话本子里见过的,龙阳之癖。 从小到大,她都被关在府上,几乎甚少出门,了解外界最大的途径便是书本。除了那些时人经学图仕读的四书五经,她最爱看的便是话本子。 龙阳之癖,也就是两个男子谈情说爱。 陆子骥这样的矜贵公子,与另一个男子搂搂抱抱,那画面闪过脑海,都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殷琬宁猛地摇了摇头,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陆公子,你也知道,我不过一介小奴,那些钱,光是买下我,都,都绰绰有余。” “嗯?”陆子骥尾音上扬,长指微曲,“所以,我这是亏了?” 亏了? 陆子骥是生意人,考虑是否赚钱,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不说买下她这个“奴仆”,就是她殷琬宁本人,从小到大,殷俊养活她,恐怕也没有花费太多吧。 她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比她能花钱。 如果真有人出钱,找殷俊买她,殷俊会同意吗? 反正梦里,殷俊只顾享受她成了皇后、太后的种种好处,她一旦出了事,他第一时间却只想与她割席。 “我,我,”她实在不知陆子骥究竟何意,一咬牙,干脆挑明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想怎么办吧?” “这一路出来仓促,”陆子骥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人,不如委屈你一下,做我的贴身小厮,何如?” “可我,我要回幽州……”殷琬宁又躬下了身子。 他说过他来自潞州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要去幽州的?”陆子骥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从长安出发,此处还不算远,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别别……”车厢不算很大,刚刚跪着的时候,她离陆子骥还有半步距离,眼下她着急,不管不顾,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结实有力,和早晨她摸到的手感并无二致。 “我可以,但,但,不是那种小厮……”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但这一次,陆子骥似乎有些恼了,眸光如刀,嗓音微扬: “我三番两次救你,为你花了大价钱,你不知恩图报,竟然还反过头来,挑三拣四?” “平白无故,污蔑我有‘龙阳之癖’。” “是谁给你的胆子?那个帮了你的殷府大小姐吗?” 这都能赖到“殷琬宁”头上? 他这个人看着正派,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呢! 但无论怎样,必须要在外人面前,保住“殷琬宁”的声誉。 她赶忙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不……” “陆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小厮,哪种小厮都可以!” “不不,只有一种,一种小厮!” “先起来。”陆子骥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香露太重。” “如果这也是那殷府大小姐要求你用的,以后在我身边服侍,不准再用了。” *** 殷琬宁哪里敢辩驳。 别说她现在女扮男装出门逃难,就算是平日在殷府上,她也从来不用香露。 何况一路连滚带爬,她还和那几个贼人同居一室,那么长时间,身上不臭已经是万幸,又怎么可能会有香味? 没想到,陆子骥长得这么好看,鼻子却是坏的。 实在可惜了。 不过好在,他先否定了她对他“龙阳之癖”的猜测,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 胸前的波涛晃得她有些心烦,重新回去坐好后,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抱紧,也学着陆子骥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次,睡得比先前踏实。 马车进入雍州城后,她便醒了。 雍州距离长安并不远,几乎是西进长安的必经之地,自然也跟着长安沾光,十分繁华富庶。 殷琬宁连长安城都没好好逛过,听见马车之外的人声鼎沸,也忍不住掀开马车的侧帘,用那双湿漉漉的鹿眼,悄悄四下里张望。 街上卖艺的、小商贩、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她原本看得乐呵,晃眼,却似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却又不见了。 回头,见陆子骥也醒着,犹豫了片刻,殷琬宁还是开了口: “仔细想想,那几个贼人倒是便宜他们了,白得你的一大笔钱,现在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呢。陆公子,你就这样放任他们吗?” 陆子骥敛了眉,清朗俊逸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淡淡说道: “我只不过是一介商户,捉拿奸犯之事,属官府,与我无关。” 虽心中有些愤愤,但陆子骥的话也没错,放下侧帘,殷琬宁没有再多说一句。 “你叫什么?”陆子骥好像才想起来问她。 “我姓卫,单名一个郊字。” 在四岁那年殷俊给她改名换姓之前,她确实名叫“卫娇”,听祖母说过,这个名字是卫远岚起的。 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如今她一人远离故土,取“郊”这个同音字,也十分恰切。 此时车已经停了下来,陆子骥岿然不动,只用眼神示意: “今晚你与我同住,灰鹰会告诉你,该如何伺候。” 10、小厮 010 殷琬宁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被“赶”下了车。 陆子骥和灰鹰主仆二人,似乎还有别的事,并未交代一句,便驾车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实在想拿回那只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她这就要撒腿跑了。 再忍忍吧,只要不出格,抱上陆子骥这条大腿也不错。 反正他的小腿都那么粗壮了。 马车停在兴泰客栈门口,似乎灰鹰在刚刚,已经向客栈老板交代过了。她只报了陆子骥的大名,便被那老板毕恭毕敬亲自领着,上了楼,去了整个兴泰客栈里最好的一间上房。 兴泰客栈是雍州城最好的一家客栈。 打开门之前,殷琬宁还抱有一丝幻想。 既然是最好的上房,那给她这个“小厮”的,会不会有单独的床呢? 事实令她失望。 这间上房的结构,和她在殷府里的闺房一样。里间宽敞明亮,还连着一个能望见繁华街市的阳台。 而外间窄小,只放了一张软榻。 这才是她该睡的地方。 叫了吃食上来,她也将那不听话的裹胸布重新整理好了,吃食的价格她没问,反正她现在是陆子骥的小厮,花多少,账都算在他的头上。 等到小食慢慢入肚,殷琬宁这才慢悠悠地,开始思考陆子骥留给她的那句话。 ——今晚,她与他同住。 ——灰鹰知道该怎么伺候他。 ——她可以去问灰鹰。 每一句,都像是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响,又震又碎。 口中含着的桂花酒酿丸子和灯影牛肉,瞬间不香了。 同住……意思可能是她履行小厮的职责,他睡里间,她睡外间。 但……灰鹰呢? 早在陆子骥与那几个贼人谈判的时候,殷琬宁便偷偷打量过灰鹰,器宇轩昂,高大威猛。 如果不是因为先见过了陆子骥,她可以说,灰鹰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俊朗的男子。 可是相比起陆子骥,灰鹰无论是身形、长相还是气度,都差了一截。 这样出色的男子,居然被陆子骥用来服侍他自己,殷琬宁根本无法想象。 怎么服侍?服侍到哪一步? 殷琬宁又夹了一口酸菜鱼,慢慢挑出细细的鱼刺。 陆子骥明明否认过,他没有龙阳之癖,他有妻有子。 从前在殷府,冉氏对她两个弟弟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防备。 因为冉氏,原本是殷琬宁的外祖母买来,充作殷俊和卫远岚新婚的婢女。 冉氏自己便是靠爬./床上位的,所以不希望两个儿子身边,有和她一样心怀不轨的人。 故而,从小到大,殷琬宁两个弟弟身边只有小厮,没有婢女。 小厮像婢女一样,贴身负责主子的饮食起居。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 想到这里,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鱼肉。 不过有惊无险,她也算顺利到了雍州,傍上了陆子骥粗壮的小腿,看上去,能让她少了许多路上的磋磨。 懒得再多想。 不如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先叫水进来,好好洗个澡。 胸脯失了倚仗,晃晃悠悠一天,让她十分难受,现在浸在水里,殷琬宁看着那颗红痣随着水面起伏若隐若现,轻轻叹了口气。 除了嘲笑她是早产儿外,两个弟弟还说过,她不长脑子,吃下去的那么多东西,都长到了胸上。 殷府上也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仆,会偷偷打量她那里。 不过平日里她少活动,倒也不觉得太过碍事。 她只要当看不见,逃避惯了。 但这次出逃,不一样。 裹胸布再细软,毕竟不是专业的小衣,摩摩擦擦,她很难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今日一半的时间,她都被勒得难受,加上步行了那么长一段路,她常常喘不过气来。 但是另一半的时间,因为那裹胸布的突然罢工,她便不得不提心吊胆,一路弓着身子。 脖子也酸,肩膀也酸。 最酸的还是腰。 殷琬宁忍不住用小手揉了揉,她力气不大,但光是这样,作用也算聊胜于无。 但梦里的林骥,力气可就不止这点了……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反复回忆那心惊胆寒的噩梦,从水下伸出玉臂,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 没有什么香露的味道。 很好。 这下她洗干净了,陆子骥应该不会,再嫌弃她了吧。 *** 太阳落山之前,林骥抵达了雍州城中的乾元钱庄。 灰鹰默默亮出了周王的腰牌,钱庄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上等好茶接待,却也不敢问周王殿下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今日可有人,用那有周王印记的银票,来你这里支取现银?”灰鹰自然是明白主人的用意,开门见山。 “不曾有。”掌柜想也不想,摇了摇头,立刻回答。 无他,那种银票特殊贵重,他们虽少见,但那东西身系皇家,他们根本不可能怠慢。 银票分为两种。 一种是市面上流通最广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旅人,皆可使用,且家家钱庄都可兑换; 而另一种,则是有皇家背书,有特殊印记,只能在乾元钱庄中支取的银票。 乾元钱庄也有皇家背景。 若不是行家,两种银票,很难被人发现细微的差别。 “殿下,”灰鹰看向一言不发的林骥,“现在已经快到闭店的时辰,今日那几个贼人,恐怕不会来了。” “再等等。”林骥将手中一直握着的、殷琬宁的耳环捏紧,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特殊银票是皇室为藩王提供的特权,他就藩十余年,几乎从未使用过。 使用那种银票,便意味着告知身在长安大明宫的皇帝林驰,他不老老实实待在封地潞州,而是全天下四处游历。 林骥虽心系庙堂,但在与林驰的关系上,一向慎之又慎。 游历是为遍访名医方士,他几乎从来不插手地方事,只作壁上观,韬光养晦。 同时,暗中与朝中一些大臣秘密往来。 否则,前世里林驰在与殷琬宁大婚当晚暴毙,权宦仇元澄趁机作乱,他林骥不会如此迅速便收到消息,秘密入宫,还能迅雷不及掩耳,剿除奸宦了。 这一次,他破例用了那特殊的银票。 他对殷琬宁没有感情,却不能容许有人企图玷污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 而他并未估错,那四个贼人得到这张巨额银票,最想做的事,便是立刻将其兑换成现银,一刻也不能耽误。 灰鹰驾车技术一流,即使追赶不上那四人的破烂马车,也必不会被落下太多。 乾元钱庄,又恰好隐匿在雍州城不太显眼之处。那四人入城之后,一定会先就近找寻钱庄兑换,多碰几次壁,遇到懂行之人,才会告诉他们这种银票只能在乾元钱庄兑换。 以逸待劳,最是稳妥。 有了他的授意,乾元钱庄的掌柜佯装检查银票的真伪,实际给他们上了有蒙汗药的茶。 等得久了,再小心谨慎的人,都会越来越暴躁。 何况这些骗子悍匪,本也不是多么智慧绝伦。 将他们拿下之后,林骥还十分耐心,等待他们苏醒。 明月渐渐升起的时候,林骥将手中的耳环放入怀里,才抽出了灰鹰递来的宝剑。 “……是你?”第一个醒来的大汉,看见了林骥寒光凛冽的双目。 林骥的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凹痕,并不答话。 “我就说这银票可能有问题,”大汉被双手反绑,只能狠狠啐上一口,“这几个孬种财迷心窍,非要抢着今天来这兑换。” “是你们心术不正,杀人放火抢劫越货,落到我们手上,是应得的下场。”灰鹰在一旁,冷冷说道。 “心术不正?”那大汉低低笑了一下,满脸都是嘲讽,“若不是我们被官府逼到走投无路,谁还会做这些勾当?你们倒好,出身高贵,生来嘴里就金饽饽,哪里会懂,被迫卖地卖妻,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感受?” 灰鹰只看了身旁的林骥一眼。 林骥神色肃穆,仿佛面前如犬狂吠之人,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但大汉所说的,灰鹰并不同意。 灰鹰与飞鹏同龄,从小便是乡里的邻居,一起玩泥巴长大。他们几岁时,一场瘟疫带走了所有的亲人,他们只能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还差点被高门大户的嚣张仆人打死。 是周王殿下救了他们,为他们起了新的名字,给了他们体面的身份,带他们入了武门,成为只忠心于周王一人的贴身护卫。 人不是被逼到末路,就只有作奸犯科这一条路可以走得通的。 还在思索间,却见林骥迅雷不及掩耳,只用单手,便已拧断了那大汉的脖颈。 “咔嚓”一声,清脆明晰。 倒地时的灰尘,溅在了大汉身旁,那驾车马夫的身上。 此时马夫已醒,眼见林骥出手极狠,也知自己求饶无用,下场只会更惨。 “既然你武功这么高强,在路上的时候,为何不直接对我们动手?” 马夫转头,发现另外两个同伙也已醒来,“哦~” 故意拉长了尾调:“原来是顾及那哥被我们骗来的娘们,对不对?” “那娘们嘛,长得倒是标致得很,”另一个贼人咂咂嘴,拉碴的络腮胡跟着动了动,“即使是女扮男装,也照样骗不过我。” “这样的娘们,我们做这行久了,倒是见过不少,”马夫也跟着□□一声,猥琐至极,“也尝过不少,我看她清纯得很,肯定还是个雏儿。” 灰鹰拳头紧握,若不是一早就被林骥嘱咐,他起先就会出手,让这几个大放厥词的贼人闭嘴了。 但林骥说,他必须亲自动手解决,灰鹰便只好忍耐了下来。 “那可不,”此时,剩下的一个贼人也开了口,“这位公子宁愿冒着把我们放跑的风险,也要保那娘们毫发无损,恐怕,还没破她瓜吧。” “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啊,”马夫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们这些公子哥,哪一个不是用完就扔?如果早就尝了那娘们身子,今天也不会这么麻烦,还专门给我们做这个局了。” “那娘们胸大腰细,脸也好看,一双细腿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骑在她身上,把她撞到说不出话,会是怎样销魂——唔!” 剩下的淫词浪语,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因为林骥的剑,已经直直刺穿了他的喉咙。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脏兮兮的前胸流下,不出片刻,粗布短褐已被染得透黑。 而旁边两个人,也并未来得及惊讶,林骥已抽出腰间短刀,将其中一人的胸膛刺穿。 另一人,则生生被林骥的掌风,震碎了头骨。 粉褐色的脑浆,从他已停止了呼吸的鼻孔中,缓缓流出。 血腥气瞬间弥漫,灰鹰递上巾帕,林骥慢条斯理,擦拭着指间沾染的点点血迹。 他其实很少杀人。 不是出于仁慈,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仁慈之人。 藏拙的同时,自然也要藏锋。 每一次出手,他心中那阴暗角落里埋着的那个人,便会被他杀死一次。 从六岁起,他只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姓甚名谁,身在何方,他从未探听过。 但他一心想让那人消失,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寒鸦飞过头顶,夜风吹拂,血腥气淡了些,林骥也觉得头隐隐有些疼痛。 是他熟悉的、喜欢的感觉。 “处理干净些。”吩咐了灰鹰,林骥正要转身走人,却听灰鹰急道: “殿下,属下有一事未明,实在需要殿下示下。” “叫公子。”刚刚在钱庄掌柜面前,灰鹰就叫错了口,他必须要纠正过来。 “哦,公子,”灰鹰抿了抿嘴唇,“若那卫小姐问属下,究竟要怎样服侍您,属下……该如何回答?” 既然那几个贼人都直说了,那他灰鹰也不再顾忌,称了她“卫小姐”。 他虽然不懂为何林骥不愿袒露身份,但林骥为了卫小姐大费周章惩治贼人,必然是十分看中她。 至于为什么要逼卫小姐做周王殿下的小厮,他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整个潞州周王府上下都知道,林骥身边不仅没有婢女仆妇,就连服侍的小厮太监,都几乎没有。 听周王府里的老人说,先前周王的生母、跟着林骥到潞州就藩的德宗皇帝贤妃范氏,无数次想给他身边塞人,林骥被弄得烦了,便连贴身服侍的小厮都遣散了干净。 这几年来,谁都没有近过林骥的身。 话音落地,久久没有回应。 灰鹰微微抬首,林骥眸光凛冽,紧抿的薄唇未动,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属,属下失言了……”额头一凉,是他出的虚汗。 主子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卫小姐看起来天真纯洁,美丽又善良,应该也是个好骗的,到时候她真的问起,还不是任他胡咧咧? “她姓殷,是御史中丞殷俊的长女,殷琬宁。” 灰鹰轻轻沾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听到林骥出声。 殷氏女——那岂不就是昨日里林骥带着飞鹏,亲自登门拜访的那家? 当时他和飞鹏都觉得奇怪,自己的主子向来低调稳重,怎么突然说起,要上朝廷命官府上去了? 这完全违背了林骥日常处事的原则。 联想到林骥执意隐瞒身份的行为,灰鹰恍然大悟 ——为什么飞鹏好端端的、并未犯错,会被林骥打发入了宫,不让他跟他们一并回潞州……哦不,幽州。 因为,飞鹏昨日在殷府露过面,说不定,还被殷小姐看见过。 原来如此。 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从未有过任何女子,灰鹰和飞鹏都一致认为,就算贤太妃娘娘再怎么着急,殿下都绝不会沾染女色的。 却不料,一朝碰见心动之人,殿下竟然变了副模样。 只是殿下先前,为了能让殷小姐毫发无损从那几个贼人手里脱困,编了谎言说自己已经成家生子,那殷小姐完全信以为真。 殿下现在可是主动追求,这种有碍发展的谎话,恐怕还要好好圆。 也不知道平日里不爱说话的殿下,为了哄殷小姐,会说出怎么样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反正,虽然现在接触还不深,但灰鹰很喜欢这个未来周王妃。 *** 留灰鹰一人处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林骥先独自回了兴泰客栈。 入了厢房的里间,第一眼,便看见殷琬宁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躺在本应该属于他的床榻上。 正睡得香甜。 地上还有水迹,她应该是沐浴过了。 但明显,她身上的香味并没有被洗干净,反而越来越浓郁。 一闻到那阵异香,林骥便喉头发紧,莫名烦躁。 上一世也是这样,异香害人。 林骥大步上前,走到床榻边,倾身,想要把熟睡的美人推醒,质问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吩咐听进去。 指间只差一寸,快要触碰到殷琬宁微颤的长睫时,她突然一个嘟囔,说了梦话: “林骥你走开,不许再碰我!” “痛!好痛!” “偷情生出来的孩子,是私生子……” 林骥的大掌,骤然僵住了。 11、脏的 011 从浴桶里恋恋不舍出来,殷琬宁想了想,还是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衣服。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她必须把胸裹好。 陆子骥的那张床,香香软软,诱惑力极强。 已经两日没有沾过床的殷琬宁,只犹豫了一霎,便脱了鞋,径直躺上去了。 现在躺一会儿,在陆子骥回来之前恢复原貌,应该问题不大吧。 但她又一次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睡着了,因为睡前好好沐浴了一番,梦里的她,也出现在了凤藻宫的宽敞浴池之内。 那是她被林骥强要的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林骥折腾了她一整晚,大明宫的晨钟响起,他神清气爽,毫无芥蒂,直直出了宫门。 而那一整天,殷琬宁都恹恹的,不顾床单上还落了红,只一直蜷在凤榻上,时不时掉下许多粉泪。 做皇后、做太后怎么这么难,她九死一生,最后还是落到了禽兽的手中。 可能全大明宫上下,都知道她和林骥的事情了。 叔嫂乱./伦,她是个笑话。 她是林驰的未亡人,却与林驰的亲弟林骥犯下了这样羞耻的大错。 躺了一天,好容易振作一点,刚在浴池里洗了洗身上的点点红痕,林骥又回来了。 凤藻宫是太后的寝宫! 林骥怎么能如此不顾廉耻,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周王府一样,出入自由? 此时的殷琬宁□□,纵然浴水里被灌入了许多牛乳和花瓣,可就水面上看去,她白皙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依旧十分明晰。 林骥面色如常,一身紫檀色蟒袍,连腰间玉带的暗纹,都精致华贵,尊靡无比。 他每朝她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但,浴池再大,始终空间有限。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泪水,就在这一进一退里,盈了她满眼。 浅瞳蒙上薄雾,每一次眨眼,都写满了害怕。 直到她退无可退,卡在浴池的角落,殷琬宁只好背过身去。 逃避可耻,但有用。 有水珠沿着微微凹陷的脊柱滑落,她听见了池水响动的声音。 是林骥的大掌入了水,接住了她即将入池的微汗。 下一刻,殷琬宁惊醒过来。 自己还睡在陆子骥的床上,满头大汗,气息纷乱。 她拍拍不断起伏的胸脯,瞪着朦胧的眼,看向房里。 可以望见街市的阳台上,陆子骥侧着,长身玉立,月光斜照,他笔挺的鼻梁更加丰劲有力。 听到她这边的动作,陆子骥侧身过来,目光落在她仓皇的身子上。 他高大的身形轮廓泛着光泽,俊朗的面部和笔直的脖颈,因为背光,一片模糊。 和她梦里的林骥,身形一模一样。 殷琬宁打了个哆嗦,不由曲了膝盖,往后退了一点。 后面却是冰凉的墙壁。 再也退无可退。 “你,你不要过来……”她蒙住双眼,以为看不见,便不会发生,“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而陆子骥并不说话,只移开灯罩,掏出火折子,将他面前那张檀木小几上的烛火点亮。 殷琬宁从指缝里悄悄探出视线。 陆子骥冷峻的面庞,已经染上了温暖的光晕。 他不是林骥。 说来也怪,梦见林骥好几次,她却从未看清过他的脸。 昨日在府上,那近在咫尺的机会,也被她碰巧错过了。 不过,不知道算是好事,她一心摆脱前世的结局,知道林骥的长相,对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反正林骥和陆子骥,根本就是两个人。 要是面前是林骥那个禽兽,即使她刚刚睡死过去,恐怕也早就被剥光了…… “对,对不起……”明白自己失态的殷琬宁,一面连连道歉,一面连滚带爬,从陆子骥的床上下来。 “我实在太累,想歇一歇,但一沾枕头,就,就睡着了。” “陆公子你放心,这张床,我帮你试过了,真的舒服!” 自己的谎话拙劣,她垂着头,不敢接他那凌厉的目光。 “未经允许,睡主子的床,这也是你那殷府大小姐教你的?” 陆子骥只冷冷看着她慌乱的动作,墨黑的眸子边缘,斑驳着房中唯一的光源。 他为什么总爱拿“殷琬宁”说事啊? 可是她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认识他啊。 难道因为陆子骥今天和殷府做了生意,也道听途说了关于她的流言,对“殷琬宁”印象奇差,甚至讨厌? 那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没有没有,”她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殷小姐大方得体,知书达理,怎么会教我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自作主张!” “你刚刚说,不能让我得逞?”陆子骥剑眉微蹙。 “啊……”殷琬宁轻掩朱唇,这才想起自己将陆子骥错认成林骥一事,“是我看错了,胡言乱语,陆公子你海量汪涵,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卫郊,”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这是我说你的第二次。” “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林骥右手拇指,胡乱摩挲腰间佩环的刻痕。 一定是她明知故犯。 他不该稍稍让步,给她近身的特权的。 “陆公子,可是我仔细闻过了,我身上,明明没有气味啊。”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砌词狡辩。 就像前世里她没了他连小命都不保,他只不过要她换个姿势回报他,她就扭手扭脚,满口都是拒绝。 日后娶了她回家,他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她身上到底是什么香露的气味,以后决不允许她再用了。 “去叫冷水来,我要沐浴,”林骥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辩驳,越听越火大,“马车的包袱里有我的寝衣,一并拿上来。” 他需要泡个冷水澡,压压火。 眼见着殷琬宁逃也似地离开,林骥又补了一句: “顺便把这卧具里里外外都换了,我不习惯睡脏的。” *** 殷琬宁转身就跑,匆匆下楼。 陆子骥说她脏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洗过澡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没换衣服,这一身,今天还钻过他早上坐的那辆马车的座椅,脏也是正常的。 快到一楼柜台,迎面碰见了灰鹰,似乎正准备上楼。 “灰鹰老哥,”看久了,她觉得灰鹰可比陆子骥和善多了,至少看见她,脸上还带着笑意,“遇到你正好,我有事想要请教你。” “卫……卫小哥,”灰鹰轻咳一声,“不要这么客气,叫我‘灰鹰’就好了。” 他可不敢让未来的周王妃对他如此客气。 她应该刚刚洗过澡,身上气息清冽,干净纯粹,一双鹿眼水汪汪的,瞳孔颜色虽浅,却也写满了旺盛的求知欲。 白天的时候,因为女扮男装的关系,她往面上不知涂了什么,整张脸有些发黄。眼下洗过澡,她大约是忘了,面颊白里透粉,像一朵待开的娇花。 灰鹰下意识侧了侧身子,垂下眼帘,再也不敢正视面前少女的脸。 “灰鹰,”殷琬宁浅浅一笑,“既然这样,那你也别叫我‘卫小哥’了,太生分,叫我‘卫郊’。” 她忽然有些恍惚。 周围往来的嘈嘈切切骤停,她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 卫郊……卫娇…… 从前她珍而重之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被人叫了。 “好,卫郊,”灰鹰抿了抿唇角,“有什么事问我,直说就好了。” “呃嗯,”灰鹰似乎刻意回避了她的眼神,她便只能盯着他群青色劲装上,那精致的暗纹: “你家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尽管与陆子骥算是相处了一天,可她对他,还是有些捉摸不透。 “怎么了卫郊,我家公子可是说了什么?” 看殷琬宁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家主子可能真的得罪她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殿下。 “倒也没有,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殷琬宁声音小小,“穿着身脏衣服,在你家公子床上睡着了。” “这样啊,”灰鹰轻轻倒吸一口凉气,“他有洁癖,这一点确实麻烦。但,我跟随他十余年,他平日里为人冷淡疏离,很少给人好脸色,今日为了你热心,也是难得。” 替林骥把好话说完,灰鹰似乎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 “不过,他身上有个隐秘的地方,你可要小心了,千万别碰到。” 12、隐秘 012 灰鹰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使得殷琬宁稍微晃了一下神,双耳紧闭,还在回味灰鹰的上一句话。 说陆子骥为人淡漠疏离,她很认可。 说他有洁癖爱干净,她更认可。 至于说他热心帮她…… 这倒有点难说了。 他的确帮了她,但却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边一样。 还反复逼问她“殷琬宁”的事。 见她皱了眉头,灰鹰便以为她听进去了,微微点头,抬腿便要走: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家公子那一处极为隐秘,就连我和他另一个护卫,都从未碰过。” “你要是一如往常,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 她这才听清了。 什么隐秘,什么危险? 她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灰鹰已经疾步走了。陆子骥这个人,一看便没什么耐性,要是在楼上房内等她等久了,估计又要阴阳怪气了吧。 罢了,下次再找灰鹰问个清楚明白。 殷琬宁去拿了要的东西上楼,进门的时候,陆子骥人已经坐在了浴桶里,正背对着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只稍稍松了口气,将给陆子骥拿的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随手放在了进门处,然后才开始动手,把自己刚刚睡过那张床榻上的卧具全部换下来。 但,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难。 殷琬宁在殷府,虽然被排挤了十几年,但她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只会看别人伺候人,自己却从未真正上手过。 就在她手忙脚乱之际,陆子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子,正在冷冷看着她。 “你被拐到长安,在殷府里做小厮,有多久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殷琬宁并未转身,只将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横竖看着对不上,轻声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长安这么点时间,口音就完全变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点将蜀锦的床单勾丝。 怎么一整天过去了,他还在纠结她的口音之事? 略顿了顿,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 “殷府里的丫鬟婆子、护卫小厮,几乎都说着长安口音,而且我后来又时常与殷府大小姐说话,自然就跟着改变了不少。” 背后有水声: “原来殷中丞的府上,对下人的管教如此不严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厮说这么多话。” 是啊,大小姐不仅跟小厮说了很多话,还强迫小厮男扮女装做她的玩伴呢。 殷琬宁越想,越觉得白天那个谎话漏洞百出,荒谬至极。 她轻咳一声,继续为自己圆谎: “因为我后来被调去大小姐那里当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怜,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主动与我说话。” “她心善?那又为何,逼你扮成女人。”陆子骥思维缜密。 “因为,因为……”殷琬宁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谎话的漏洞,强作镇定,却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丧母,继母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欺负她,她的亲生父亲,也并不重视她这个长女,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她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半跪在床榻上,并没有转身。 “平日里,没什么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个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的闺中密友,所以,才让我男扮女装的。” “但你真的、真的别误会,我和大小姐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卫郊虽然是一个虚构的人,可殷琬宁的处境,却是真实无误的。 说完,她害怕他继续抓她话里的漏洞,提高了声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铺床这种细致的活,实在做不好,还是让别人来吧。” 下意识想起: “我这就去叫灰鹰来。” 陆子骥的声音适时响起:“灰鹰驾了一天的车,别辛苦他。” 殷琬宁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这客栈里的人来弄。” 谁知还未翻身过来,又听见陆子骥的语带嘲讽: “我好歹也算你半个主子,不是任人观看的戏子。” 嗯?这话什么意思? 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只是眼尾余光里,忽然看见一座白花花的冰山,头顶青丝高束,狭长的眸子里,似乎还有愠色。 陆子骥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线条利落的肌肉,便无法阻挡、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了。 她甚至还看到,有一颗不知是汗水还是浴水的水珠,从他细致分明的下颌,滴落到锁骨,轻轻打了个旋,又沿着他劲实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长这样,也不出奇。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感叹:只是浪费了,他有这样好看的皮囊,却根本不会武功,还要灰鹰来保护。 房内其实有个十分精美的屏风,只是殷琬宁进来的时候,嫌拖动麻烦,便任由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现在把他看光了,她无比后悔,忽而想起他刚刚最后的那句话 ——不会吧,他不会是要让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楼回来的时候,还庆幸自己躲过了他脱衣服。 “寝,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里了,”殷琬宁指了指她先前随手放下的东西,“你应该,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气胶着,陆子骥似乎要发怒,她又急急忙忙,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我从前是做粗活的,从来就没有贴身服侍过人,笨手笨脚,怕把你弄伤了。” 说完,还未等陆子骥回应,又飞速下了床,开门夺路而逃。 给客栈里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后,殷琬宁又等了好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经重新铺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内的气氛,比她走之前要缓和了一些。 陆子骥穿着月白色的丝质寝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样一丝不苟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殷琬宁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还是走到墙边,将那早就应该拉过来挡住的屏风,缓缓拖动。 “那里有一瓶药,你来,给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听见陆子骥清清冷冷的声音。 紫檀木的屏风高大轻便,屏脚与地面微微摩擦,有极低的划声。 与陆子骥的声音,一冷一热。 殷琬宁将屏风摆好,看向了陆子骥所指的桌子。 那里开始被她用来吃了饭,摆了好几大瓷盘,热热闹闹的,现在却只冷冷清清,放了那一只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样大。 ——上药,上什么药? 只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药。 此时脑海里突然飞速闪过灰鹰在楼下时嘱咐她的话,灰鹰对她说,陆子骥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危险。 不会吧。 这么快,她就要触碰这个危险了? 殷琬宁半倚着那屏风,想也没想,就连连摇头:“不,我不会上药。” 陆子骥却紧咬不放:“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做什么?”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她一个都不会; 铺床也不会; 现在说上药也不会。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势和陆子骥的双重压迫下,才做了这个小厮的。 她究竟会什么呢? 琴棋书画,勉强拿得出手; 点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还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话本子,无数个奇异的怪想。 殷俊虽然将他的父爱,都给了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们,但他为了不让她在日后出嫁丢殷府的人,还是为她请过几次老师。 每一次学习,她都尽力把握住机会。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手漂亮的女红,那是从母亲卫远岚那里传下来的。 卫远岚在她三岁时便去世了,虽然她并没有亲自教过殷琬宁女红,但后来祖母乔氏被殷俊从乡下接到长安来住之后,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领悟和练习了。 笨鸟先飞,她知道自己不聪明,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勤学苦练,总能有一些收获。 而眼前这个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一个被拐卖到长安的小厮,心又虚了一截: “我嘛,我……担担抬抬,烧火洗衣,这些都能做的呀。” 陆子骥回应干脆:“但我现在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眼眶有些湿,殷琬宁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厮的人是你……” 她会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会。 谁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一个? 却听陆子骥言语依旧冰冷,毫不动容: “你拒绝过殷府大小姐的要求吗?” 微湿的鹿眼圆睁,殷琬宁从没想过,他这都能把话拐回“殷琬宁”身上。 他怎么这么喜欢纠缠这件事? 她从倚着的屏风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可以拒绝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陆子骥并不看她,又重新闭上了双眸。 这使得殷琬宁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下来,毕竟,她时常会害怕他的注视。 “我说了,我笨手笨脚,上药这种细致活,我怕会弄疼你。” 她的声音更小了。 “反正从此处到幽州,路程还长,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挟她,毫不拖泥带水。 像是笃定了她一定不会跑一样。 但是—— 只是区区上个药而已,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之事。 她刚刚联想到灰鹰的嘱咐,也许就是多虑。 面对陆子骥,她总是爱胡思乱想一些。 殷琬宁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药,是用来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来帮我。” 原来是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双眼,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什么疾病。 难道……他看不见? “还在想什么?”陆子骥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 殷琬宁擦着屏风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嗫嚅着:“在……在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哪里给他上药。 或者说,需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日里,长安城风大,沙子进了她的眼睛,让她泪流不止。 祖母乔氏那时还在,见她那样,自然心疼不已。于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过许多粗活的、粗粝的指间,轻轻张开她颤抖的眼皮,轻言细语地哄: “娇娇乖,别动,很快就好了。” “娇娇最听话了,是不是?” “我的娇娇是个好孩子,最讨人喜欢了,沙子不懂。” 说话间,她眼里的沙子,被一点、一点吹掉了。 祖母的怀抱温暖,她的手和气息温柔至极,还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气味,像秋日里的蜜桔,她至今都记得。 即使殷琬宁现在已经知道,乔氏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她依然只认,乔氏是她最敬爱的祖母。 毕竟,自己八岁那年,乔氏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抱过了。 梦里的林骥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发泄他的兽./欲罢了。 很显然,眼下的殷琬宁,不能让陆子骥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枕在她的腿上。 那个姿势对于男女来说,实在是过于羞耻、过于暧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药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后来。” 犹豫间,陆子骥已然起身,从床榻处绕过屏风,走到了那张桌子前,堪堪坐了下来。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与她擦肩并立之时,她只能到他的胸口处。 即使现在他坐着她站着,他也还是只比她低一点点。 殷琬宁的小手紧紧攥着那药瓶,依然对接下来该怎么办,茫然无措。 “陆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气味重,那,现在呢?” “没有变过。”陆子骥双手置于双膝,颀长的手指微曲。 “可是,”殷琬宁黛眉微蹙,“又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给你滴这药?” “殷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又来了。 殷琬宁沉默。 深吸了一口气,她揭开瓷瓶上那红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开的一瞬,一股清凉浸润之气,扑鼻而来。 她又吸了吸鼻子:“这,我要怎么滴?” “扶住我,撑开眼皮,滴进去。” 三个动作。 话音刚落,陆子骥笔挺的脊背稍稍后倾,头颅也随之后仰,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刚好抵到殷琬宁的前胸。 尽管她早就反复确认,那裹胸布包得紧实完整,从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触碰到了一般。 发髻上白玉的发簪横叉,只要他多一点动弹,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软温绵的胸口。 发髻是柔软的,但发簪却是冷硬的, 为防止这样不堪的事情真的发生,她只能赶紧托住他的头颅,不让他那发髻和发簪有任何可乘之机。 小手连着细长的手指,刚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后颈,指间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林骥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而殷琬宁却丝毫没有察觉。 因为她只顾着欣赏。 从这个角度看,陆子骥的这张脸,更加无懈可击。 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沿着他狭长的眸子旺盛生长,若只是晃眼一瞥,会加深他眼神的凌厉和冷倨。 他其实有着双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皱被隐匿了起来,只在眼尾与睫毛相连的地方,才浅浅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干净,甚至看不见一点红血丝。 是一双她从没见过的、漂亮而有攻击性的眼睛。 在殷琬宁的印象里,人的眼睛,分为许多种。 殷俊长了一双杏核眼,年轻时看着端正俊朗,现在因为上了年纪,眼尾耷拉,瞳孔变小,露出的眼白也越来越多,便愈发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则有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风情万种,即使她已经生育了两男一女,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也费尽了心力,那双凤眼如今看着,也依旧能勾人于无形。 冉氏生的两个弟弟,双眼都差不多,单眼皮,上眼睑肉多,两人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那上眼睑就已经把眼珠压到只剩下一条浅缝,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殷俊和冉氏的风貌。 祖母乔氏的双眼,虽与殷俊的类似,又有年轻时守寡、一人带大独子的艰辛留下的许多痕迹,但乔氏看向殷琬宁时总是笑着的,杏眼成了两弯新月,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只剩乌溜溜的眼珠,写满了对她的疼爱。 至于殷琬宁自己的,鹿眼浑圆,清晰透亮;瞳孔的颜色,却因为铜镜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只知自己瞳色和发色都很浅,因为这个,两个弟弟从小便嘲笑她,说她早产。 “还没有看够?”陆子骥的声音突然入耳,打断了她沉浸的回忆,他眸光一跳,音色严厉,对她似乎十分不满。 殷琬宁伸出右手,去够了那瓶刚刚放下的药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动,撑开了陆子骥左边的上下眼皮。 触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扎在她粉嫩的指间,有些痒。 眼皮被撑开之后,墨黑色浓重的瞳孔,与眼白的对比更加强烈,脆弱却危险。 而药瓶已经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只一个错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药金贵,撒出来一滴,便是千金。”陆子骥适时地提醒。 “哦。”这样,殷琬宁反而不紧张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只知道斤斤计较。 她屏住呼吸,从手掌控到指间,轻轻一抖,将那药水稳稳滴进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错觉,就在那药入眼的瞬间,她似乎觉得,他原本像墨一样浓黑的瞳孔,陡然变浅了一点。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状态转瞬即逝,她迅速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左右手互换,将那药又滴入了陆子骥的右眼之中。 但这样,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颜色,是否真的是变浅了。 停顿的时间里,他轻轻嗯了一声,从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转头看她。 那张薄唇轻启,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13、相抵 013 陆子骥的表情,像个教书的先生。 循循善诱,传道授业。 似引领了她入门,做了一件她根本不敢想、又很了不起的事一般。 “听话,一教就会,”他勾了勾唇角,满意继续: “以后,为我上药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殷琬宁朱唇微张,连去拿桌面上那红布的小塞子,手都是颤抖的。 盖好之后,她又听见他说:“药瓶,就先收在你那里。” 她恢复了许多清明,赶忙拒绝:“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要不起。” 谁知陆子骥大掌一抖,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眼熟的东西出来,幽幽说道: “刚刚,我自己穿衣服的时候,捡到了一枚玉佩。” 青紫相间,那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这一趟出来,投奔生父谈承烨的信物。 一定是之前两次落荒而逃,又或是洗澡的时候并未注意,才掉落了出来的。 没想到被他捡到了。 殷琬宁立刻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重要物件,陆子骥却眼疾手快,并未让她得逞: “这也是殷府大小姐,送给你,充作路上运费的?” “不,”她咬了咬唇,明显急了,“这是我爹给我的,你还给我。” 他即使坐着,人也很高,只微微握着玉佩抬了手臂,她便根本够不到了。 但她实在是很想要拿回来。 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前倾,腰胯相贴,她只顾着她的玉佩。 却不想触碰的身子越来越热。 林骥咳了一声,另一只大掌微收,在她的纤腰上轻轻捏了一把。 还是熟悉的手感。 几乎半倚在他怀里的少女这才意识到场面过火,羞红了脸,立刻从他身上弹开,像是炸开的炮仗一般。 从前她被他轻咬时,小脸比现在红多了。 但似乎,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气,不像之前那样让他难受了。 这让他的愉悦又多了一分。 “这枚玉佩就押在我这里,用来交换,你自然会小心保管我的那瓶药。” 一只耳环,一枚玉佩,就可以让她乖乖留在他身边。 是个划算的买卖。 林骥看着殷琬宁气鼓鼓又毫无办法的鹅蛋脸,莫名身心舒畅。 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知道的是,殷琬宁也和他一样,在外间那张软榻上安眠,一整晚都没有做梦。 没有再梦见林骥。 她醒来的时候,陆子骥已经洗漱更衣完毕,又站在阳台处,迎着早晨不算浓烈的光线,闭目养神。 她悄悄松了口气,他没有强迫她服侍他。 灰鹰恰好在此时来敲了门,和兴泰客栈的小二们一道,送了早点上来,服务周到。 这顿饭显然是给陆子骥一个人准备的。 殷琬宁心下一动,转头问灰鹰:“那你呢,你吃什么?” 灰鹰心虚地瞄了一眼他的主子,却见林骥一脸冷淡,只好实话实说:“我自己会到楼下吃。” “我能和你一起吗?”其实她只是不想再单独和陆子骥在一处而已。 灰鹰犹豫了。 未来的周王妃这是怎么了? 昨晚他已经很知情识趣了呀,又是提醒,又是把独处的机会留给他们。 两个人在一起一整晚,感情应该升温的呀。 可是未来周王妃半侧着对周王,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祈求。 像是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家主子不会哄人不成,却弄巧成拙了吧? 灰鹰又悄悄看了一眼林骥,林骥却已经面不改色坐了下来,只用银筷漫不经心、夹了一口小菜,似乎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 动作间,殷琬宁当是默许,已经先出去了。 楼下的饭桌上,她倒是自在了许多。 想到昨晚那气氛诡异的“上药”,和灰鹰语焉不详的提醒,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 “你听说了吗?今天一大早,官府报了个大案,说是有四个骗子团伙落了网。”隔壁桌却率先传来了说话声。 “什么骗子团伙?” “那四个人一直盘踞在长安到雍州这一路上,专门找一人上路的单纯好骗下手,劫财劫色,还要灭口。” 听到这里,殷琬宁心下一动,竖起了耳朵。 “这么缺德?幸好已经落网了!” “是啊,听说这次不是官府里的大人们出的手,而是一个不知名的好汉。那四个人是被好汉杀了之后报送的官府,每个人死状都不一样,惨得很呢。” “你说那四个人是吧?”又有另一个人加入了讨论,“我好早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了。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每一个被那四个骗子骗走的人,都直接失踪。官府应该早就想抓他们,却一直没有什么证据。多亏那义士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倒是好奇,那四个贼人,长什么样?” “外面官府已经把画像贴出来了,你想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的殷琬宁早就把刚刚想要问灰鹰的东西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胡乱吃了几口后,好奇心越来越强,就说要去看看官府贴出来的告示。 告示贴出来,是为了以儆效尤,看热闹的百姓也很多。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仰头一看,黄榜上被众多百姓指指点点的,真的是昨天的那四个贼人。 听客栈里的人说,他们骗走人后,不仅会劫财劫色,还会直接杀人灭口。 若不是陆子骥带着灰鹰及时将她拦了下来,她现在恐怕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 真是万幸。 但—— 怎么会这么凑巧,前脚她刚被人救下,后脚这几个官府一直头痛的贼人,就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杀了?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楼下遇见灰鹰时,他身上有隐隐的血腥气味。 一定是灰鹰终于看不下去,不能容忍那些贼人逍遥法外,这才悄悄出手,将他们都杀了。 陆子骥说着作壁上观,决不插手官府之事,这样的狼心狗肺,居然还不如自己的护卫有侠肝义胆。 而跟在殷琬宁身后暗中保护她的灰鹰,却突然发现,她回望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明显的钦佩之色。 殷琬宁将灰鹰悄悄拉到了一旁的无人之处,先左看右看一番,才放低了声音,问他: “灰鹰你老实告诉我,那四个贼人,是你瞒着你家主子,自己一人收拾的吧。” 烈日高照,灰鹰却觉得胸口有莫名的凉意。 其实昨晚,林骥只吩咐了他,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并没有让他多此一举,将他们报送给官府。 是灰鹰自己,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那四个贼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死到临头竟然还贼性不改,满口污言秽语,污蔑周王和周王妃。 周王殿下海量汪涵,不与这种小人计较,但灰鹰深受周王大恩,却根本不能忍。 犯了罪,无论人怎么死的,必须要报送到官府,才算真正惩恶除奸。 他虽然将此事做得足够小心隐秘,决没有暴露周王殿下的风险,但他依旧不能直接告诉未来的周王妃,其实一切行动计谋,都出自周王殿下。 否则,不听命令的后果,难以想象。 这下只能硬着头皮,冒领主子的功劳了。 “卫郊你好聪明,我以为我很小心了,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好事。”殷琬宁还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我很看好你,你可比你那主子要好多了,不仅能扛能打,还良心未泯。” 灰鹰心情垮了一半,只能尴尬一笑: “这都是主子教得好,我会这些算什么,主子他,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不用替他说好话了,”殷琬宁却执着得很,一脸轻蔑: “我都明白。你家主子应该根本不会武功吧,他除了长得比你好看、出身比你高之外,在其他方面,肯定是不如你的。” 眼看误会越来越深,灰鹰再不解释,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一吸气,却天降一物,刚好砸到他微张的双手上。 出于多年深厚的武功,灰鹰还是稳稳接住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精致无比的绣球,大红色底子,几个角上都坠有彩色的流苏,很是喜庆。 两人都有点发懵,还未反应,身旁却乌泱泱围上来了一大群人,几乎都是长相各异的男子,正对着还在看绣球的灰鹰,指指点点。 “这好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呐。” “我看他也不过长得平平无奇,怎么那个绣球不长眼,砸到了他的头上,而不是我的头上?”——“你也不看看你这副猪头样,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亏我为了今天妙荷姑娘这场抛绣球招亲,还特意准备了好久,结果全部没有用!” 抛绣球招亲? 七嘴八舌里,殷琬宁终于抓到了关键词。 刚想开口问,却又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三十多岁妇女,携了好几个清秀小丫鬟过来。起先围在他们二人身旁的那群男子,看到她们来,自觉为她们让出了一条道。 那妇女自称崔妈妈,见到灰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先是满口称赞。 而后又转为恭喜,说她家姑娘,是花艳楼头牌妙荷。妙荷姑娘今日抛绣球招亲,那绣球落在了灰鹰的手上,灰鹰就是妙荷未来的夫婿,三日后,正式拜堂。 “眼下,妙荷姑娘还在花艳楼等着呢,请公子跟我们过去吧。” 灰鹰攥着那绣球,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正声反驳: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更不知道这件事。这所谓招亲,我不会接受,请你们重新来吧。” 可崔妈妈却丝毫没有让步: “我家妙荷抛绣球招亲一事,整个雍州上下皆知。她之前放过话,这一次听天由命,无论绣球抛到谁的手上,她都接受,除非对方已有妻室。这位公子,请问你成亲了吗?” 灰鹰下意识回答:“没有。” 崔妈妈坦然一笑: “这不结了?公子你若拒绝了她,她这一次便没脸再见人,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寻短见。我看公子你器宇轩昂、仪表堂堂,想必也不是一个狠心摧花之人吧。” 灰鹰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开口拒绝,崔妈妈却已经指挥着手下那几个小丫鬟,簇拥着灰鹰离开,往不远处的花艳楼方向去了。 刚刚身旁的那些看客,大多也跟着走了,一时又从热闹转为了安静。 只留下殷琬宁一人在原地错愕。 她看到的,灰鹰走之前,似乎想和她说些什么。已经走出了几步,还回头,无奈看了她一眼。 他这是被赶鸭子上架,满心不愿意。 殷琬宁又呆呆站了片刻,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回兴泰客栈,找陆子骥商量。 而此时的林骥,正在阳台上肃立,端详着殷琬宁的那枚玉佩。 黄紫相间,莹润通透。 虽不是多么名贵的上品,她却万分重视。 上一世里,他不记得她身上有这样一枚玉佩。更重要的是,她昨晚说过,这是“父亲”留给她的。 父亲,哪个父亲? 她既然死活要离开长安,这枚玉佩必然不是殷俊所给。 只能是她的生父,谈承烨。 但,殷琬宁前世入宫做皇后的时候,并不知晓她生父另有其人,是后来趁他离宫巡视神策军的机会出逃时,才意外得知的。 他自己重生了,而她离开长安这番作为,像是已经知道了前世事一样。 比如昨晚,她的梦话里,直接叫了林骥的大名。 还是那个愤恨的语气,又急迫又可怜。 可更加奇怪的是,她却不知道,他陆子骥,就是林骥。 听到殷琬宁推门而入,林骥不动声色将那枚玉佩收到了自己的怀里,依旧满脸淡漠。 殷琬宁缓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灰鹰莫名被招亲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但陆子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略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态度令她无名火起: “灰鹰他明明就不情愿,你身为他十几年的主子,就一点都不想帮他?” “既然是青楼头牌招婿,自然不会亏待他。他心中欢喜,只是不愿当着众人表现罢了。” 此时的陆子骥,刚好坐在阳台内外分隔的区域里。 夏日的阳光总是爱骗人,初出清凉,让人误会没有恶意,却不知会在哪一个时间点,突然露出狰狞的爪牙。 陆子骥完美无缺的脸,在夏日逐渐浓烈的阳光里,半明半寐。 这使得殷琬宁更加拿不准他的态度,试探一般,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可是招婿,是成亲。以后,灰鹰就这样留在雍州了。你也没有别的护卫,去幽州的路上,万一再遇到昨日那般的贼人,又怎么办?” 他却眸色一凛,声音也凌厉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阳光热烈奔放,也烘不热他眼底的凉意。 殷琬宁有些害怕,掌心都被指尖掐痛了,还是咬了咬唇,回答他的质问: “你这么凉薄这么淡漠,你肯定不知道,灰鹰在昨晚上,把那四个贼人收拾了,还送去了官府,现在外面都还贴着告示呢,你可以出去看看。” 陆子骥拢了拢修长的臂膀。 见他不回应,她也逐渐放下心来,接着说道:“那四个贼人的刀,有那么长,” 说着,她还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那几把刀,昨日是结结实实让她吓了一跳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肯定也都是亡命之徒。灰鹰单枪匹马,就能把他们拿下,你有这样的护卫不懂得珍惜,再遇到贼人,你不得束手就擒?” 陆子骥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她: “我束手就擒,那你呢?” “我?”这一次,殷琬宁理直气壮,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如果你不去找灰鹰的话,我就不跟你一起上路了,所以,也不会碰上贼人。” 反正她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陆子骥依旧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在这个角度下线条更加分明: “你的玉佩和耳环,不要了?” 他总是不忘要挟她。 “既然你也说了,灰鹰的武功高强,如果他自己想要从那花艳楼里出来,就算是剑圣在世,恐怕也拦他不住。” 殷琬宁一口气憋在嘴里,气鼓鼓的,却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快要生生咽下去了。 “不如,我们打个赌。到今晚的酉时之前,如果灰鹰自己回来了,我就把你的玉佩和耳环,一并还给你。” 有这等好事? 她浅色的瞳孔里快速闪过了一道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那如果,灰鹰真如你所说,不回来了呢?” 总要想着坏处。 陆子骥眸色一沉,语带从容: “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能拒绝我。” 14、见识 014 高挂的艳阳,突然在此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日光热烈灼人,殷琬宁被刺到闭上了眼,抬手,用掌心挡住。 她还在回味陆子骥的提议。 若是她打赌输了,就要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他可亲口承认了,没有龙阳之癖。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殷琬宁默默转身,将阳台的那几扇门,一扇一扇,缓缓关上了。 阳光可以透过干净无尘的玻璃照进来,却因为多了一层遮挡,再也无法张牙舞爪。 这下满室冷静,她也可以冷静下来。 若陆子骥已看穿她的女扮男装,甚至看穿了她的身份,他应该直接戳穿。 而不是在这里似是而非吧。 “你,你要我做什么?”背靠在门上,头顶有被玻璃折射过的温暖阳光,给了她一点点底气。 “你先说,赌不赌。”这使得陆子骥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殷琬宁实在很想拿回自己的东西。 耳环,玉佩。 她在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多少牵挂和寄托,耳环是祖母乔氏留给她的遗物,玉佩是与生父谈承烨相认的信物。 她不能一直被陆子骥拿捏。 拿回来了,她才能掌握主动,若是哪天实在受不,不想继续留在他身边,自己随时都可以跑路。 再说,即使陆子骥是灰鹰的主子、自诩对灰鹰了无智障,她也不一定会输。 阳光照得她浅发暖融融,殷琬宁点了点头,最终同意了。 去叫客栈的人送午饭上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楼下大堂里,几个人讨论妙荷姑娘的事。 花艳楼,是雍州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青楼。 而妙荷姑娘,自从挂牌出山以来,便很快成为整个雍州城内勾栏瓦舍身价最高的姑娘。许多豪门贵胄、脂粉常客,一掷千金,都只为博美人一笑,与美人共度良宵。 但几天之前,花艳楼里突然传出风声,说妙荷已经自己攒够了赎身的银两。 她平生所愿只为脱籍,许一良人为妻,所以决定以抛绣球的方式招亲,绣球不管被谁拿到,只要那人未娶妻,都是她未来的夫婿。 之后,无论是盛大的婚礼、婚后的所有开销,都由她来出资,唯一的要求,只是他们的孩儿跟她来姓,其他种种,俱是无须考虑。 殷琬宁向陆子骥转述这些的时候,陆子骥正在慢条斯理用着午饭。 开水白菜和八珍豆腐盒,配一道红果木烤的肥美鸭子。 七寸六分长的银筷,方头烧蓝的梅竹双清纹饰,卡在他修长的指节里,为他更添了几分清冷。 她想,银这个东西虽冷,却不如玉,更契合他的气质。 但他偏偏又是个商人,最应该沾染金银铜臭。 “抛绣球招亲,实在猎奇,我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见到过,没想到今天,也能眼见为实。” 陆子骥却另起了话头:“话本子?你识字吗?” 殷琬宁点了点头。 “噢?”他却放下了那双银筷,目光落在了她理所当然的脸上,“是谁教你识字的?” “殷府大小姐?” 他们明明在讨论灰鹰和妙荷姑娘的事,怎么又被他转到“殷琬宁”头上去了? 但她之前已经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穷苦的出身,如果说她小时候就读过书,更容易露出破绽。 殷琬宁无奈点点头。 “这个殷府大小姐很有意思,”陆子骥顿了顿,“教人识字,是为了让他不被人骗,她怎么还让你看那些没用的话本子。” 提起话本子,殷琬宁不由胸中一热,这可是她过去孤独生活的快乐源泉,她容不得陆子骥这样污蔑。 “殷府大小姐就喜欢看话本子,她教我识字,把那些话本子给我看、给我讲,又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她的音量提高,也许是她的小脸涨得通红,陆子骥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回响清脆。 他让她坐下来,和她一起用饭。 “以后用饭,不必和灰鹰一起。” 殷琬宁拿过桌上另一副备用的碗筷,却并未开动。 “抛绣球招亲,此事风险巨大。如果那妙荷姑娘头脑清楚,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轻易托付终身。” 陆子骥绕回了最开始的话题:“除非,她有难言之隐。” 开水白菜汤底浓郁,夹起一片菜叶,滴滴答答挂着。 她听了他的分析,不由地点了点头。 “既然她有难言之隐,以灰鹰的优秀,她见到灰鹰,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 “你与灰鹰相识不过两日,连你都说,灰鹰心肠热,好打抱不平。眼前的美人向他哭诉难处,他难道还能坐视不理?所以,你输定了。” 一番分析,结论是她必不会赢。 殷琬宁用筷子捻了一点沾着肉松的豆腐,细白嫩滑,像她的皮肤一般: “那可未必,就算你推断是真的,妙荷姑娘确有难言之隐,灰鹰也想帮妙荷姑娘,却也不是只有娶她、只有一直待在花艳楼这一条办法,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陆子骥把视线从她的鹅蛋脸上移开,声音沉沉: “花艳楼是雍州城第一大青楼,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灰鹰从小没怎么接触过女子,难保不会乱了心智。” 豆腐沿着喉咙,经过胸腔,再缓缓滑入脾胃。 殷琬宁享受完极致的口感,这才发问: “你对青楼,十分了解,看来肯定是经常去的。” 陆子骥斜了她一眼,不辨喜怒,只反问道: “你呢?你觉得呢?” 她轻咬嘴唇,决定先不尝那勾引了她许久的果木烤鸭,直视他略显轻漫的眼: “你那么有钱,长得又好。话本子里都写了,你这样的公子哥,即使娶到的夫人国色天香、完美无缺,也一定不甘心一生一人,一身风流无处发泄,不仅美妾和通房成群,也时常流连秦楼楚馆,十天有八天不回家。” 林骥不曾想,她这小小的、漂亮的脑袋瓜,竟会装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从前的日子,她一定是十分孤独的,不然也不会看那么多话本子。 不想多费口舌,他只用三个字来否定:“你错了。” 但面前的鹿眼姑娘显然并不接受他的反驳,圆腮鼓起,长睫微张: “嘴长在你那里,你当然想怎么说都可以,不承认就算了。” 而生平不爱言语的林骥,却也鬼使神差多了几分好胜之心,难得端正,一字一句说道: “我陆子骥,敢作敢当。”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对青楼,这么了解?”果木烤鸭的清香浮油盈在她的樱唇上,鲜亮多汁。 堵住最好了。 压住胸中躁动,林骥依旧面色不改: “我是商人,行商时走南闯北——” 客栈的小二却在此时敲门进来,说有一封从花艳楼寄来的信,要亲呈陆公子。 待陆子骥接过信,客栈的小二适时离开,他才展开那染了脂粉香气的信纸,略微扫读。 “灰鹰请我晚上去一趟花艳楼。” “所以,我们两人的打赌,你输了。” 殷琬宁嘴里的烤鸭顿时不香了: “我输了……行吧,那你准备让我,为你做一件什么事?” 却不想陆子骥云淡风轻,将那封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还没想好,先欠着。” 这东西还有欠着的一说? 拖久了,他会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时候,她又要怎么办? 她果然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 刚刚还掷地有声的质问,一眨眼,殷琬宁只觉得一股委屈弥漫,压得她心口发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帘,任眼泪上涌,浸湿了那双可怜巴巴的鹿眼。 陆子骥却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一份: “既然你对青楼这么感兴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艳楼。” *** 出乎意料,陆子骥专门为她重新准备了一套成衣。 殷琬宁身材娇小,普通的成衣尺码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后,还是陆子骥出了三倍的价钱,让客栈的小二用一整个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终于买回了合适的。 潞绸的坦领外袍,窄袖修身,葱黄底配以如意云暗纹,穿在殷琬宁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贵公子之气。 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将发丝放了下来,准备重新梳一下发髻。 垂头小心通发的时候,她暗暗想到,刚刚自己又重新将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万不能再掉了。 林骥却在此时突然进门。 殷琬宁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也同样闯入了他的眼帘。 她的发色很浅,今日在阳光照射之下,泛着更加柔嫩的光晕。 前世里他们相见的第二面,在她被他救出来后的那晚,他为她也通了发。 她那时一贯天真单纯,还把他当成是“林公公”。 但没有哪个公公,会像他那样真正疼她。 尽管他不爱她。 她胸前的红痣,有和她的天真单纯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皇后才能睡的凤榻,她这样想要划分他们的泾渭。 林骥的父亲德宗皇帝、长兄林驰和另外几个已经早逝的兄长,都是天生发色浅,瞳色也浅。 她的发色和瞳色,比他们的,还要浅上几分。 而拥有着这样珍贵特质的殷琬宁,此时穿着他为她准备的男儿装,已将男子发髻重新梳好,正对着铜镜,看来看去。 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迷惑之时,陆子骥悄然走到她身后,长指微曲,亲手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发簪。 应该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贵的公子弯腰俯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佩环,又亲手在她腰间系上。 夕阳西下,除了燥热的日光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一呼一吸,连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脸,她以为他是林骥。 “这样,才配得上做我身边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专属于陆子骥的疏离。 殷琬宁却红了双耳。 “殷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头舒展,眸色微动。 “嗯?”她一时并不明白。 “走吧,带你去见见世面。” 早已过了酉时,两人步行,行至距离兴泰客栈并不远的花艳楼。 天色渐暗,夜色还不深,花艳楼所在的后罗街,此时却已经华灯初上。 后罗街是雍州城内秦楼楚馆的密布之处,勾栏瓦舍纵横,两人还未走近,已看到无数衣香鬓影。 耳边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纵调笑之声,还有笙歌燕语,丝管纷纷。 陆子骥的步伐很快,殷琬宁需要专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脚步急促的后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萦绕在周围的各类脂粉和无数香气,便更加迫不及待,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说道。 从来没有在这么香的地方待过。 但见陆子骥表情依旧淡漠,她还是生了点不满: “你总说我身上有香露的气味,可是我明明就没有用!” “现在,这里这么香,你怎么就不说了?” 却不想陆子骥面带疑惑: “有吗?可我还是只能,闻到你身上的气味。” 他没救了,鼻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不过,这多闻了一天,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说话间,陆子骥已经停在了花艳楼前,正抬着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殷琬宁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艳楼的门前,无论是客人的衣着打扮、举止谈吐,还是门口迎宾的姑娘们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们路过看到的那些,要讲究体面几分。 不愧是雍州城里排名第一的花艳楼,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点,恐怕会有更多贪欢之人,趋之若鹜。 一进门,便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迎了上来,打扮艳而不俗,说话语气软软糯糯,先是将他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然后笑着问他们,是要吃茶还是要过夜。 殷琬宁自然不敢忘记来此的目的,张口便想说找灰鹰,却听旁边的陆子骥,已经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间?” 一看就是熟客。 那妇女摇了摇手里的花绢,精致的口脂满满都是讨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静瑶姑娘弹琴,雅间一早便被订满了,二位如果不嫌弃,可以坐大堂。” “或者,楼上几个包厢还空着,看二位面生,不如我多叫几个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当是我水玲珑自掏腰包,私人请你们的。” 陆子骥却不为所动:“不用,大堂就好。” 两人坐定,几乎同时就上了茶,青花瓷盘里的点心精致名贵,只是卖相,就已经胜过昨日和今日,殷琬宁吃到的兴泰客栈里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两个茶盏都是建盏,曾经也是前朝皇室的御用茶具。 她将建盏捧在手里,自己的这只,挂着金属光泽的油滴釉,小至针孔;而陆子骥面前的那只,盏上纹饰像兔子的毛发,被称为“兔毫盏”,玄黑色底釉,毫纹细长柔韧。 殷琬宁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盏中盛的茶。 “碧潭飘雪虽好,但在这里,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陆子骥听闻,转头看她:“何以见得?” “碧潭飘雪产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顶级绿茶与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制而成。若放在寻常清淡的环境之中,茉莉花香与绿茶的浓香交融一体,原本是香气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现在嘛……第一,碧潭飘雪颜色较深,你我的茶盏也都是黑底,茶水与茶盏混淆,饮用之人恐怕都难以分清;” “第二,现在这满室凝香醉人,碧潭飘雪又以茉莉花香气见长,两味相冲,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一口气说完,殷琬宁的拇指与建盏光润的杯口摩挲,颇有些得意。 花艳楼的老板只急于展示财力雄厚,距离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终还是差了一截。 陆子骥闻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样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盏,呷了口凉了一分的碧潭飘雪之后,才幽幽说道: “是我从前小看了你,你不仅仅是会识字、看话本子的。” 直到此时,殷琬宁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编造的那个出身,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只能赶紧先为自己找补: “都,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里又敢在陆公子你的面前,班门弄斧。” 但她确实是存了卖弄的心思。 从前在殷府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又哪里会有人肯听她卖弄呢? 不过,幸好刚刚她留了一手,并没有卖弄建盏的知识,不然,估计真的就要圆不回来了。 陆子骥语音淡淡: “这些,也都是那殷府大小姐教你的?” 台阶已经铺好,殷琬宁连忙拼命点头。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还赶紧拿了筷子,根本没握稳,就夹了一口瓷盘里的莲蓉水晶糕,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作为大家闺秀,平日里的饮食她一向自控,细嚼慢咽,绝不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门贵女的做派。 这样,陆子骥就更不会怀疑她在说谎了吧。 却不想她还被那莲蓉水晶糕噎着,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陆子骥却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点点糖精,沉声道: “说说看,她还教了你什么?” 15、离地 015 陆子骥的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 抚她嘴角的时候,玉扳指的边缘,微微触到了她柔嫩的下颌。 冰凉彻骨,坚实硬朗。 他的拇指皮肤粗粝,明明生了老茧,触感却是暖的。 殷琬宁在那一刻凝滞,长长的、卷翘而浅色的睫毛颤了颤。 除了梦里的那个禽兽林骥,从没有哪个男人,这样亲密对过她。 嘴角留有余温,她不自觉伸了手,用细长的指尖覆住,像是要让它保留久一点而已。 可那始作俑者的眼神,分明比他的玉扳指还要冰凉。 他在犹疑在试探,故作亲密? 这样的环境下,她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又能怎么办? 她连哪怕一碟点心、一口茶的餐费,都负担不起。 “殷府大小姐……”她艰难回答着他刚刚的疑问,“她,她还教过我下棋。” 思来想去,下棋这件事最简单,应该不容易露出马脚。 “她真是个好老师。” 陆子骥偏了头,不再追问,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棋。 殷琬宁依旧心虚着,凌乱的目光乱扫,却不知为何觉得,四周有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瞄她。 大堂在一楼,并不算很大,前前后后放了二十余桌小桌,他们所坐的位置,刚好就在正中间。坐在这个位置,看一会儿的表演,倒是绝佳。 那被人持续关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解释了。 自己现在还是男儿身,虽然明面上,依然只是跟着富贵公子陆子骥的小跟班,但到底也不是昨天穿着粗布短褐的、只能做做粗活的小厮了。 再说,如果继续畏畏缩缩,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自己又是生平第一次来这种风月场所,岂不是惹人笑话。 轻咳一声,殷琬宁不再关注身旁压迫感极强的陆子骥。挺胸抬头,打量起周围的人来,更加明目张胆。 花艳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千娇百媚又清丽脱俗,长眉乌鬓皓齿雪肤,殷琬宁纵然从前对自己的容貌尚算自信,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佳丽,也顿感相形见绌起来。 但,那些满脸满眼色眯眯的嫖./客们,却让她的赏花之心一下堵闷了不少。 要了姑娘,人还没有上楼上的包厢,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们,就已经伸出油腻腻的猪手,在那几个姑娘饱满浑圆上来来回回了。 殷琬宁只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长袍之下那被裹得紧紧的胸脯,也像是被同样对待了一下。 刚刚狼吞虎咽下的可口点心,在肠胃间翻涌,差一点都吐了出来。 梦里的林骥,似乎也很喜欢她这里。 她蠢蠢笨笨的脑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胸脯不过多了二两肉,臭男人怎么就那么爱不释手,非要揉扁捏圆? 还有腰,不过是纤细了一些,握在手里,掐那么痛,又能如何呢? 殷琬宁不再敢细想,为了平复心绪,转头对着陆子骥感慨起来:“这些姑娘一个个貌美如花,但——” “怎么,你也想点一个?”却被陆子骥抢白。 这么说,他绝没有把她当做女子。 于是殷琬宁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消受不起: “你是公子,要点也是你先点,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陆子骥却在这个当口,突然调转话题: “所以我说了,灰鹰未必不是真的想娶那妙荷姑娘。” 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模样。 “那……我们什么上楼找灰鹰?”茶都凉了,糕点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 他们今天来,就是为了灰鹰找被招亲一事,可不能因为贪图玩乐给耽误了。 陆子骥声音冷淡,没有看她: “静瑶姑娘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很好,她其实也很想看看表演,陆子骥表面淡定,其实也想一窥这静瑶姑娘的风貌。 既然借着陪她见世面的名义,她就不戳穿他吧。 又吃了两口瓷盘里剩下的那点杏仁酪皮卷和如意玉露霜,还没有咽到腹中去的时候,大堂里的灯却熄灭了。 一室黑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还亮着。 嘈杂的大堂更加人声鼎沸,殷琬宁期待的心,一点一点,被她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偏头看向陆子骥,却依然得到一张冰块一样的脸。 装什么? 是他刚刚提议要看完静瑶姑娘的表演,再去找灰鹰的。 那位起先在门口接待过他们两个的水玲珑,在嘈杂声中不疾不徐走上了舞台,大方一笑,正正说道: “静瑶姑娘刚出道月余,胆子小,不喜人多。若大家再这般吵闹,静瑶姑娘今晚,恐怕要多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给大家弹琴了。” 声音不大,作用却极强,一时之间,大堂里的人迅速收拢了音量。 殷琬宁却听到陆子骥轻蔑地“嗤”了一声。 她实在不解,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竟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笑。 “原来风月比利益,更容易让人盲目。” 陆子骥的声音缥缈,像在故弄玄虚,又像是无端感慨。 但殷琬宁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陆子骥的话尾音未落,静瑶已经聘聘袅袅上了台,面上不见一丝笑意,只向台下微微福身,便婀婀娜娜坐下,开始了演奏。 静瑶穿着一身水绿色妆花缎长裙,对襟立领,琵琶袖莞尔,就连缓步间隐约露出的绣鞋,也是含蓄的海水江崖纹样。 她比殷琬宁刚刚见到的其他姑娘们,穿得都要严实,头上只以几支青玉发簪插髻,若是换个宴会的场合,与殷琬宁见过的大家闺秀无异。 那些姑娘们已经足够昳丽动人,在静瑶面前,却有些黯然失色了。 殷琬宁沉浸在静瑶的美色里不能自拔,良久,才想起转头,看看那一身风流情态的陆子骥,会是什么神情。 一定是如痴如醉。 但,她意外得到了一张闭目养神的冰块脸。 “静瑶姑娘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看?”殷琬宁压低了音量。 “看表演,自然是听曲的,用双耳足矣。”陆子骥漫不经心。 “你莫不是,怕看到美人动心?”激他一下试试。 陆子骥却连小指都没有多动一毫。 “你家夫人呢?是不是比她们,都要好看?”她得寸进尺。 这一次,陆子骥眉头微蹙,喉结动了动,狭长的双目睁开,黑瞳闪着点点舞台上清冷的反光。 他微微偏头,看她。 “我——” 却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个巨大的黑影掉落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生生将桌面上的瓷盘和建盏,拍得粉碎。 黄花梨木桌经不起如此大的冲击力,只一瞬,也碎成了好几块,木渣横飞。 殷琬宁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立刻如木鸡一般,呆立在原地。 只有林骥眼疾手快,迅速伸长了手臂,将殷琬宁虚虚护在了身后,又稍稍后退了几步,远离危险。 刚刚还静到只有静瑶琴声的大堂内,顿时一片混乱,耳畔呕哑嘲哳,说什么的都有。 等到灯亮起时,他们才看清,从天而降砸到桌子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再仔细分辨两边人的说辞,原来是二楼那天字号的雅间里,有两个纨绔子弟,为了争今晚静瑶表演之后的出台而开始互相攀比砸钱。 一方本来已经靠数量取胜了,开始让水玲珑通知下去准备,但输了的那一方面子上却过不去,于是手下的打手暗中出手,将那个赢了的纨绔直接从二楼的雅间窗口扔了下去,又正正好,砸在了林骥与殷琬宁所坐的那一桌上。 那个被扔下楼的纨绔身上多处骨折,口吐鲜血,应该是重伤。 而惊魂未定的殷琬宁,只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 这种场面,她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今天这一趟来花艳楼,也算是开了眼了。 眨了眨眼,旋即又想: 如果以后有机会,有男人也为了她而大打出手,到那时,她是会选择胜利的那一方,还是同情失败的那一方呢? 两边的骂战,从楼上蔓延到了楼下,似乎愈演愈烈。 而很多围观热闹的看客也挤挤挨挨,殷琬宁夹在他们中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能一直轻轻抓着陆子骥的袖子。 虽然面前这个人不会武功又铁石心肠,但他还算身材高大,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能借他的身子挡一挡。 见陆子骥面无表情,殷琬宁试探一般问道: “我们,我们直接去找灰鹰,好不好?” 陆子骥依旧不说话,却只朝花艳楼门口走去。 她无法,只能跟着他。 大堂内的场面实在是混乱,径直出门也根本无人阻拦。两人又回到了花艳楼门口,殷琬宁实在想不明白,问道: “说好了要去找灰鹰的,现在我们人都出来了,还怎么找?” 陆子骥却只是抬头,看着花艳楼上,那许多扇颜色各异的窗户,依旧冷淡: “没有说不去找灰鹰。” 殷琬宁错愕。 可陆子骥的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肢,双脚蹬地,便带着她飞身上了楼。 陆子骥的怀抱是硬的,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 温良而漫长的夏夜,擦身而过的拥挤的人潮,杂乱无章的耳畔嗡嗡声,还有空气里混杂了更多酒气的香味。 这些都让殷琬宁来不及激动,来不及仔细体会,生平第一次双脚离地的感受。 陆子骥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翻进了花艳楼顶楼的一间屋子内。 入屋,他把她稳稳放好,从头到尾,都没有多一个字的言语。 凝神屏息,回过神来的殷琬宁这才开始偷偷打量起来。 这间屋子比兴泰客栈的那间最好的上房还要大,陈设却是典雅古朴,和她根据读过的话本子里想象中的青楼,完全不是一样的。 而屋内的灰鹰,正坐在饭桌前沉思,突然看见自家主子带着未来的周王妃进来了,惊了一瞬,这才收起了情绪,问道: “殿……公子,你们怎么会从窗户进来?” 他明明给林骥写了信,他的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会翻墙走马、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谁知林骥的回答更加令他意外: “有人有眼不识泰山,说我不会武功。” 16、衣柜 016 房间明明很大,灰鹰却觉得听完林骥的话,一瞬间逼仄了不少。 昨晚,他没有按照林骥的吩咐,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不留痕迹,而是报送了官府。 这件事被未来的周王妃殷琬宁知道了,便误会,认为从杀掉那四个贼人到报送官府,从头到尾都是他灰鹰一个人的主意、一个人的行动。 不仅如此,她还联想丰富,除了认为周王殿下铁石心肠任贼作乱外,甚至还误会殿下,是一个丁点武功都不会的废人。 殿下这是终于忍不了了,要在未来周王妃面前露一手吗? 他灰鹰也不能任由这个误会这样继续下去,趁着现在误会还不深,赶紧认错吧。 话到了嘴边,灰鹰又觉得不太妥帖。 早上,还没接到那绣球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向未来的周王妃承认,那四个贼人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做的。眼下,要他当着周王的面反悔,殷琬宁恐怕会觉得,他灰鹰是碍于周王的面子,才突然反口的。 这样只会加深误会,周王的形象更低了。 而殷琬宁哪里又知道灰鹰的纠结,也懒得去仔细思考,为什么陆子骥能如此准确知道,这就是灰鹰所在的房间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因为那四个贼人的事,她是小看了陆子骥。 他身上那紧实壮硕的肌肉,也不是完全毫无用处嘛。 但她不过是调侃质疑他几句,陆子骥却这么急于证明他自己的武功,难道是因为,她刚刚在他面前,卖弄了对茶叶的理解? 实在弄不明白。 转头看向灰鹰,灰鹰也神色诡异,殷琬宁问道: “这……就是妙荷姑娘的房间吗?” 灰鹰只定定答道:“她的房间,在隔壁。” 而陆子骥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似乎轻笑了一声: “你让我们过来,不是仅仅为了炫耀你被大青楼的头牌相中,要招为赘婿一事的吧?” 语气轻漫,是有明显的调侃。 殷琬宁很难得听到陆子骥这样说话。 ——纵使灰鹰跟随周王多年,也很难听到,霎时就变了脸色,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垂头又抬起,嗫嚅着,才让林骥二人坐下。 刚刚灰鹰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又没吃完的菜肴,菜色丰盛,很是奢侈精致。 桌面上还有两幅都被人使用过的碗筷,两个空了的酒杯,和一壶青瓷的酒。 很显然,在他们进来之前,灰鹰是在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饮酒,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妙荷。 看到这里,再蠢笨,殷琬宁也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了,她不该跟陆子骥说那样的话。 灰鹰明显已经对妙荷动了心,招亲一事,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他们两人是郎才女貌,又你情我愿,她倒觉得,这种事也挺好的。 从前的话本子里,也有不少像妙荷这样的可怜女子,不甘一世为风尘下贱女子,拼尽全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只是不知道灰鹰叫他们来,是不是早已有了万全的打算,还是需要商量。 在三人短暂沉默时,忽然,门外却有脚步声起,紧接着是三声“咚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一女子在说话: “鹰哥哥,妾可以进来了吗?” 那把嗓子又娇又柔,像是软成了一滩水。 而听到妙荷的声音,灰鹰脸上的羞红更甚,又羞又急,用气声,对林骥和殷琬宁说道: “我……我……” “如果她进来看见你们,恐怕会很尴尬。” 而殷琬宁纵然满脸不解,却也学着灰鹰那般压低了嗓子,用气声问道:“尴尬什么?” 灰鹰哪里敢承认,他就是怕妙荷见到自家主子,比他更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会移情别恋到林骥身上。 原因不能说出口,他灵机一动,将林骥和殷琬宁往后推,推到了一旁的一个木制衣柜里。 关上门前,满脸羞愧,用气声说,他现在慌得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先让他们委屈一下,在这里躲一躲吧。 而那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妙荷,已经自己打开了房门。 *** 这个衣柜比较窄小,殷琬宁倒是还好,可陆子骥身材高大,只勉强挤进衣柜里,要从外看不出端倪,他就只能弓着身子。 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人,这里到底空间狭小,殷琬宁虽然是不需要弯腰的,但也只能把半个身子,都放在陆子骥那高大的怀抱中。 殷琬宁只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刚刚,陆子骥揽着她,把她提着带上这个房间的时候,她还觉得他的怀抱是冰冷僵硬的。 但这一次,两个人被迫紧紧挤在了一起,她却觉得潮湿闷热,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陆子骥因为弓着身子,他的下巴便只能搭在她小小软软的肩膀上。 好硬,好重,好痛。 可是她动不了。 陆子骥那灼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颈侧,一来一回,只让她觉得更加潮湿闷热。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越来越尴尬的境地,殷琬宁只好收敛心神,仔细去听,衣柜之外的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和陆子骥,在灰鹰的眼里,难道已经成了不能见人的? 她现在虽然处境落魄,但也没到需要躲在窄小的衣柜里,听别人壁角的境地吧。 但外面的动静,也让她渐渐懂了。 只听轻柔的脚步声近,应该是妙荷进来了:“鹰哥哥,妾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灰鹰的语气也透着十足的羞赧:“哪里,不久。” 别的不说,光是妙荷这一声声“鹰哥哥”叫的,连殷琬宁这个女子,一听都觉得酥掉了半边身子。 这衣柜门并不算严丝合缝,在殷琬宁的这个高度,刚好能通过那浅浅的缝隙,看到外面两个人的一点点动作。 妙荷很美,仅仅透过这一条窄缝里能够看到的,那一身的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也足以惊心动魄。 她穿着一条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内里的月白抹胸轻盈,浅浅包裹着翕动横波。浅雪一般的丝质长绔,腰间宽而繁复的洋红色腰带瞩目,配上反绾玲珑的双刀髻上精致不张扬的流苏,果然是花艳楼头牌,艳而不俗。 殷琬宁感慨之间,又听妙荷语音婉转,似有委屈不诉: “妙荷知道鹰哥哥家世清白,为人正派。在今日之前,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更遑论留恋花丛……” 瘦弱的肩膀抽搭,横波微颤: “要鹰哥哥放弃良家淑女,委屈娶妾为妻,是妾高攀了。” 这样的低眉顺眼我见犹怜,灰鹰哪里扛得住? 只见他又心疼又着急,握住妙荷还在颤动的香肩,赶忙安慰: “妙荷姑娘仙姿玉貌,又冰雪聪明,只是前半生飘零不幸沦落风尘,是灰鹰粗鄙,不敢高攀,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妄自菲薄了。” 妙荷不语,只用柔荑勾了那桌上的半壶酒,款款行了几步,引着灰鹰去了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坐下。 但相较于餐桌,那个软榻的位置着实有点偏僻,殷琬宁透着那个缝看,甚是勉强。 这一下,便只能看见一小半,二人在做什么了。 又听妙荷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温柔的讨好: “刚刚与鹰哥哥的酒令行到了一半,妾还是觉得,在这里卧着舒服一点。鹰哥哥,咱们继续,好不好?” 灰鹰却是轻咳一声,语带犹疑,似乎更加难为情: “酒令……酒令可以行,只是你说的那个惩罚……我,我刚刚又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不妥。” 谁知妙荷轻笑一声,又道: “鹰哥哥可是觉得,输掉的人除一件衣衫,这个惩罚太过粗俗?觉得这是我们风月场里玩惯的把戏,实在不适合,鹰哥哥你这样光风霁月的大好男儿?” 输掉的人就要脱一件衣衫?殷琬宁闻言,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今日真的大开眼界。 妙荷输了倒还好,即使殷琬宁是个软糯女郎,也是很想看看; 但万一灰鹰输了,她这样明目张胆看,是不是不太好? 而外面的灰鹰,也连连否认:“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妙荷嗓音娇柔,却又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说了,明明刚刚的几轮,是妾在输,妾已经脱了两件外袍和罩衫了,鹰哥哥你却一次未输过。妾不想那么快缴械投降,又回去添了一件纱衣,鹰哥哥不会怪罪妾,说妾作弊吧?” 灰鹰只能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的妙荷又语带乖巧:“那我们继续,好不好?” 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殷琬宁只能见到榻上的两人双腿交叠,穿着蜀锦绣鞋的玉足稳稳倚在灰鹰略显局促的小腿上,妙荷似乎已经坐在了灰鹰的怀里。 殷琬宁喉咙发紧,衣柜里明明是闷热潮湿的,她却只想喝水。 驱赶脑中不断泛起的遐思。 就在她滞了呼吸地当下,外面的两人,一个娇娇柔柔,一个紧张焦惶,但奇怪的是,妙荷又一次输了。 只见妙荷的小腿晃了晃,娇嗔着: “鹰哥哥好厉害,从前妾与别的客人行酒令,从来都没有连输三局的时候呢。刚刚妾提议要行酒令那会儿,鹰哥哥还百般推辞,却不想,鹰哥哥是个隐藏的高手呢。” 又听灰鹰羞愤难耐,满是局促: “我,我只是运气好,碰巧罢了。妙荷你不必当真,你……你不脱,也行的。” 妙荷又笑: “不脱那可不行,妾虽是风月场上的女子,却也不愿被小看,不会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妾愿赌服输。” 接着,殷琬宁便透过那条缝隙,看到刚刚妙荷穿在身上的那件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轻轻慢慢地落到了地上,两人交叠的腿,一丈之前的位置。 木制碰撞,似乎是妙荷端起了酒杯,笑道:“鹰哥哥,再来吧。” 灰鹰迟疑:“还……还来吗?” 明显还在犹豫。 妙荷声音娇柔,内容却毫不让步:“鹰哥哥与妾之间,还尚未分出胜负呢,鹰哥哥就这么快,认输了?” 而灰鹰嗓音低沉:“可我,可我担心你。” 话音未落,妙荷又开始新一轮的酒令,灰鹰无法,便也只能仓促应战。 这一次,终于轮到了灰鹰败下阵来。 妙荷得意轻笑:“鹰哥哥,你输了,你可要履行诺言,脱一件衣裳哦。” 灰鹰十分为难,连嗓子都沙哑了好几分,差一点听不清了: “妙……妙荷姑娘,你,你现在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我要脱,我这也不好脱呀。” 妙荷也学着灰鹰,放低了音调,柔柔嫩嫩,像是小猫咪的爪子在挠: “鹰哥哥不羞,脱衣服多简单,让妙荷来帮你好了。” 似乎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 之后,又有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顺着那窥视半爿的缝隙,低低切切地,流进了殷琬宁的耳朵里。 再一看,那两人原本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也比之前缠得更紧了。 她再蠢笨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两人是在做什么。 唇齿交缠,是不是就不能顺畅呼吸了? 所以她即使听到那样的声响,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耳根发烫,心口猛跳。 他们不会要…… 突然,殷琬宁的耳廓一热,潮湿的、带着几分愠怒的话语,随着陆子骥喷薄的热息,一点一点传得清晰: “卫郊,你的那位殷府大小姐,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叫非礼勿视?” 17、躲藏 017 殷琬宁倒吸了一口气。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经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圣人对君子的规劝。她饱读诗书,自然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她现在做的事,确实一点也不“君子”。 无论是身为一个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寄人篱下、低贱困苦的贫弱小厮。 但她就是听了,就是看了,况且,她又不能看清全貌…… 反应过来的殷琬宁,胸口憋了一股闷气,只低声反驳陆子骥: “你,可你也在看啊。” 陆子骥不动声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势: “我对别人的床笫之事,并没有任何兴趣,何况现在这件事的主角,是我的手下。” 殷琬宁咬唇,往一旁挪了挪,徒劳阻止他的钳制: “现在,我们现在怎么办?” 在这样下去,她不得不承认,外面这样的香艳情景,让她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梦里。 梦里和林骥的。 做梦,和亲眼所见到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梦是一样很模糊的东西。 梦里,不仅仅林骥的面貌是模糊的,还有林骥开始不管不顾吻她之后,究竟那些“不该发生的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也全都是白花花一片,模糊得很。 她自己也会像妙荷这样,陡然失了心智,主动去吻林骥吗? 还是会学妙荷这样,尽管千般不愿,也还要帮林骥脱衣服? 她统统看不清,也统统记不清。 她只记得,林骥最喜欢反复把玩她的月要肢和月匈脯,简直爱不释手。 就在殷琬宁头皮发麻的当口,灰鹰一声粗重的喘./息传来,外面的两个人,似乎停止了亲密的动作。 喘./息……喘./息…… 身后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陆子骥,似乎也在轻喘,呼吸浓重。 灰鹰连声音都是滚烫的: “妙荷,妙荷,你别这样……” 可妙荷却似天真烂漫: “鹰哥哥,你说哪样呀?” 灰鹰哽了哽,更是无地自容一般: “我、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那样……” 妙荷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嗓音却是娇柔的嘶哑: “鹰哥哥,你嘴上说着不嫌弃妾出身低微,不嫌弃妾人尽可夫、下贱卑劣,不嫌弃妾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但你现在的种种行为,却还是在实实在在地拒绝妾……” 后面的那几句话,明显带着哭腔,就连搭在灰鹰小腿上的那双足,也开始跟着抽抽搭搭。 娇软美人落泪,任谁都顶不住。 就算是殷琬宁这样的小可怜,也不由得对妙荷又多了几分同情。 妙荷再怎么冰肌玉骨、柳娇花媚又如何,灰鹰如果说了不要她,她也只能咽下苦泪,默默忍受。 心化了大半的人又何止殷琬宁一个,灰鹰也软了语气,连连哄道: “妙荷,你看你又在胡说。我灰鹰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便已经将你视作了未过门的妻子,又怎么会、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妙荷不语,只还在抽抽搭搭。 灰鹰有些慌了,只见他双腿微收,像是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哄住面前被伤透了心的美人: “从见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经认定了你。抛绣球招亲这样荒谬,却还是让那绣球砸在了我这个无关之人的手上,这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见妙荷似乎停止了啜泣,灰鹰继续说道: “妙荷,我之所以拒绝你,不是因为不爱你、或是看低你,恰恰因为你我即将正式成为夫妻,我若是在此刻轻薄了你,是在委屈你呀……” 妙荷未动,只低低“嗯”了一声,娇娇柔柔,断断续续: “鹰……鹰哥哥,妾的心口好痛。” 灰鹰一下便紧张了起来: “心口痛?怎么回事?刚刚我们行酒令时,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痛起来了?哪里痛?怎么痛的?” 妙荷夹着嗓子,嘶了一声,羞羞答答: “这里……这里……鹰哥哥,妾心口好痛,你来帮妾揉揉,好吗?” 听到此处,殷琬宁脑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断了,酥酥麻麻,如春雷炸响。 她虽然看不见他们,却也知道,妙荷是要灰鹰揉她的心口,至于心口在哪儿…… 殷琬宁前臂微抬,下意识想要捂住她自己的胸口,只一动,刚刚头顶炸响的春雷,变成了惊涛骇浪—— 她在离开客栈之前,反反复复确认,裹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的裹胸布,居然在这个极其关键又极其尴尬的时候,松了…… 松了! 虽然身处黑暗,但她此时脸色惨白,如同失了好几天的鲜血一般。 今日她穿在外面的,是陆子骥花了三倍价钱、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才买回来的合身的外袍,坦领、潞绸,布料是轻薄通透的。 可不比昨日她的那身粗布短褐,即使裹胸布出了问题,也勉强可以遮挡。 更令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一回,因为她在衣柜里关着,后面还站了个压迫感极强的陆子骥,听着外面的、念着自己的,她精神紧绷,那裹胸布不仅是松了,甚至已经垮到了腰间,捞也捞不回来。 其实,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衣柜门外的风云激荡,她心神不宁,又哪里顾得上反应。 殷琬宁想要抬手,好歹摸一摸究竟如何,却被身后的陆子骥反剪手腕,力道极大,动弹不得。 陆子骥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卫郊,你要是再乱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怒入骨髓,极其凶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陆子骥的唇贴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甚至下意识认为,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就会将她那不堪一击的耳朵,咬下来一般。 殷琬宁闭上了双目。 尽管这两日的接触,她知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可这也是陆子骥第一次,用如此骇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气息凝在口中,她不敢吐出,只能生生憋着。 在此之前,她只觉得陆子骥冷漠,又时常莫名其妙阴阳怪气,但细究起来,他对她其实也不算太差。 他救了她两次。 她虽然被迫做了这个小厮,但没有哪家的小厮,能像她这样,做得这么舒服吧。 可现在,是她的裹胸布松了、掉到了腰际,难堪的人明明是她,可是气急败坏露出狰狞面孔的人,竟然是她身后这个一直隐忍不发的陆子骥?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副吃人的嘴脸,让殷琬宁又一次想起了林骥。 尽管她费劲心思,从殷府里出逃、躲了梦里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为了躲开林骥,但她又在这个途中,反复深陷与林骥的纠缠。 梦里,与林骥做那些有违纲常之事; 白天,总是不合时宜想起林骥。 那个她只见过背影、只虚虚听过他说的八个字的男人,究竟要怎么样,她才能彻底摆脱他呢? 林骥,你这个大坏蛋、大淫棍,我恨死你了。 胡思乱想还在继续,第一场梦的后来,林骥在她的凤藻宫里留宿的第一晚,也是他强要她的第一晚。 林骥对她下手极狠,殷琬宁虽然是在是想不起来具体的过程,但最后,她身上那件纯白的、崭新的、为了给林驰服丧才穿的真丝寝衣,被林骥撕成了一块一块。 寝衣和她的下场一样,凄惨无比。 现在的她,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呀? 陆子骥身形高大,武功高强,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就锁住了她的胯,根本不让她抖动。 但她还是忍不住发抖,一直凝在眸中的眼泪,也倾泻而下。 冰凉的泪水,滴到了林骥紧锁她胯的手上,是湿的。 林骥被这衣柜里莫名的处境弄得心烦气躁,这几滴泪,似是浇熄了他冲天的谷欠火一般。 他很想冲出去,把灰鹰这个小子给撕了。 一步错,步步都错。 灰鹰和飞鹏,两人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跟着他。他一向严格要求自己,这两个人又俱是优秀懂事,也学着他,根本不近女色。 林骥原本想着,等这一次的事情彻底了了,周王风光迎娶周王妃、他的野心他的霸业事毕,他就给灰鹰和飞鹏两个人都挑可心的姑娘,让他们都成家立室,从此好好生活。 但天降绣球,事情拐上了另一条颇为奇异的轨道。 看灰鹰那不值钱的样子,明显对那妙荷动了情。 本来,林骥与殷琬宁到花艳楼找灰鹰就算是正事,灰鹰却不知是出于什么,竟然让他堂堂周王,躲在衣柜里听手下的壁角。 但也算鬼使神差,林骥居然默认了灰鹰这荒诞而离谱的做法,还跟他并不喜欢的殷琬宁一起,挤在了这么小的地方。 衣柜那道门的缝隙,只在殷琬宁那个高度上可以看见外面。他虽然看不见灰鹰和妙荷之间发生的事,但光是听那欲盖弥彰的声音,闻着被这小小衣柜困住的、他以为他已经逐渐适应的、殷琬宁身上那独有的香露气息,他已经快要疯了。 偏偏这始作俑者之一的殷琬宁并不老实,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在他的半个怀抱里,她还老是要动来动去。 他只是心烦气躁,按住她,让她别乱动而已,她怎么还哭了? 女人就是麻烦,幸好他不爱她。 不然,他肯定要像那不值钱的灰鹰一样,绞尽脑汁,用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肉麻话,低低地哄。 那个灰鹰也是,鬼迷心窍,色令智昏,明明知道他们两个人还在衣柜里躲着,怎么这么不知收敛,真要当着周王和王妃的面,表演一场活./春./宫吗? 殷琬宁胆子小、不谙世事,可不是什么都能看的。 这一次,先扣掉灰鹰半年的俸禄和所有休沐吧。 此时,衣柜之外的两人又传来了暧昧的声响,林骥眉头紧皱,狠狠咬了咬牙。 给灰鹰扣两年,两年以内一分钱都别想他发,也别想休息。 而让林骥近乎失控的声音,自然也被殷琬宁听见了。 压抑沉闷的空间、胸前的岌岌可危、外面那令她羞愤的暧昧,还有身后,陆子骥毫不讲理、粗暴又严厉的对待—— 都让殷琬宁觉得,委屈至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一切从前天那个梦开始,原本尚算平静生活的她,都不一样了。 她为了躲避与林骥的不合时宜的见面,躲在了殷府上那个堆放卫远岚遗物的房间内一次。 在有惊无险逃出了殷府之后,她在马车上,又躲了一次,之后便偶遇了陆子骥。 今天,这是莫名其妙,和陆子骥在这个狭窄闷热的衣柜里,又躲了一次。 中间还夹杂着被贼人诓骗,上了贼车,差一点就要被劫财劫色、死无葬身之地的惊险经历。 她的命,怎么会这么惨? 梦里、可能的前世,她被迫入宫,克夫守寡,还成了摄政王林骥的玩物; 梦醒后,为了逃避那可能发生的大难,她抛家傍路,独自出逃,但却不想,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 越想越委屈。 殷琬宁抽了抽鼻子,陆子骥的威胁还犹在耳畔,她也不想哭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全身都在颤抖。 她太想大哭一场了。 但却听到陆子骥似乎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轻声问她: “哭什么?” 语调轻柔,跟刚刚恶狠狠在她耳畔威胁她的,判若两人。 殷琬宁呆住了。 她不善言辞,也想为自己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了。 若她此时开口说话,露出哭腔,恐怕会被衣柜外的两个人听到吧。 “呜呜……”只能变成了简单的呜咽。 而下一瞬,殷琬宁却感觉到,陆子骥反剪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减弱了。 但他没有松开。 她试探着抬起手,陆子骥的手,也跟着她的,一并抬了起来。 殷琬宁顿了顿,继续动作,将自己的手抬到了胸口的位置,嘴里依然呜咽。 她的裹胸布掉了,这里空荡荡的,很不舒服。 她想向陆子骥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无缘无故哭的呀。 但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并没有把握好距离,陆子骥还握着她的手腕,坚硬的手背,似乎碰到了她柔软的地方。 殷琬宁霎时汗毛倒竖,原本微弓的后背,也绷得死紧。 陆子骥的声音适时传来: “怎么,你也心口痛,想让我给你揉揉?” 18、尴尬 018 一来一回,折腾了小一会儿,衣柜里的环境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潮湿,闷热,陆子骥在她身后,依旧喜怒无常,让她首鼠两端。 她曾以为他是君子。 毕竟她抓过他的腿、靠过他的腰、摸过他的耳垂,还撑开过他的眼皮。 他完全不为所动。 但眼下,外面春和景明,他们被迫挤在这窄小的空间里,他道貌岸然,竟然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这不是调./戏是什么? 而他刚刚似乎碰到了她,就在那时,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她原来是女扮男装了? 原来她过去的担心,一直都是对的。陆子骥确实没有龙阳之癖,又确实只对女子感兴趣。 那一句“帮你揉揉”差点掀翻了她的天灵盖,等到殷琬宁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堪堪收了眼泪,决定反击。 抬脚,向后,拿捏着距离,狠狠踩了陆子骥一下。 “嘶……”陆子骥吃痛,话从舌尖里蹦出来,“卫郊,你这是做什么?” 殷琬宁的回击,则不自觉带了几分娇憨: “你可不能趁人之危。” 林骥对这莫名的攻击十分不悦,正欲回击,却不想他与殷琬宁在衣柜之内的动静,彻底惊动了外面榻上,正在纠缠的两人。 此时的妙荷,全身已经只剩下了鹅黄色的小衣和与长绔同样纯白的亵裤,那小衣的系带完全松掉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缩在了灰鹰的怀里。 而灰鹰也自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那上半身的交领劲装,早就被妙荷打开。妙荷柔荑细长无骨,又涂了艳红的蔻丹,在灰鹰那宽厚紧实的胸膛游移,若有似无。 衣柜以内的异响传来,妙荷的手停住,只娇娇问了灰鹰一句: “鹰哥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灰鹰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迟早要有个了断,刚刚自己是被美色和谷欠望乱了心智,那几声异动,让他也恢复了不少清明。 灰鹰看着妙荷如秋水一般的眼睛,避开与她的四目相对,垂头,说道: “妙荷,其实,其实有件事……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妙荷双眼无辜,娇嗓也透着难得的纯真:“鹰哥哥,这是怎么了?” 灰鹰却不答她,从那软榻上起身,弯腰,捡起了妙荷掉落在地上的纱衣。又回身,将她小衣的系带认真而仔细地系好,把她捂得严严实实。 然后才整理自己的上衣,拉好,走到了那被他亲手关上的,衣柜的门前。 灰鹰打开衣柜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背对着他、抱着林骥的殷琬宁。 一头雾水的妙荷见状,尖叫一声:“鹰哥哥,他们,他们是谁?” 灰鹰自知羞愧,满面通红,嗫嚅了片刻,才对妙荷说: “这是陆子骥陆公子,我的主人。” 妙荷的面色凝住。 灰鹰只能继续: “我今日初见你时,已将身世托出。妙荷你知道的,我从小家破人亡,是陆公子不嫌弃我出身卑微,救了我,给了我机会。” “与你的婚事,虽然是我自己做的主,但到底我不能目中无人,我也需要征求陆公子的同意。” “中午的时候,我便写了封信,让陆公子过来花艳楼。却不想,他到的时候,你我刚刚在行酒令,我……我也实在不好扫你的兴,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让陆公子先委屈了一下,躲在了衣柜里。” 说完,灰鹰稍稍松了口气。 当然,这只是他明面上,给林骥、给妙荷的一个说法。 在林骥和殷琬宁来之前、行酒令的时候,他只当妙荷有心玩玩情./趣,所以把他们两人塞到衣柜,也只想着另一件事。 早上的时候,就在看了那四个贼人的黄榜之后,殷琬宁对他说了那么几句话。 未来的周王妃对周王有很深的误会,也对周王似乎没有什么好感。 眼下情况紧急,他把这两个人塞到衣柜里,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好好增进一下感情。 这样一来,周王还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感激他灰鹰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妙荷行为大胆,举止暧昧,眼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行酒令,最后要演变成不堪入目的苟且…… 而此时的妙荷,早已在灰鹰说话的时候,悄悄穿戴了整齐。 她走到了衣柜的面前,对着还抱着殷琬宁的林骥,袅袅娜娜施礼,丝毫不露尴尬: “陆公子安好,妙荷这厢有礼了。” “妾早就听鹰哥哥讲起过陆公子,对陆公子一直都心生敬仰,如今一见,果然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但林骥对这样的恭维显然并不领受,只面色铁青,半抱着殷琬宁,一个字都没有回应。 妙荷这才开始将注意力,放在面前器宇轩昂的公子,那怀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男装,梳的也是一丝不苟的男子发髻,虽然身材娇小弱不禁风,却应该也是个男人。 原来这位陆公子,好男风? 妙荷心下一动,不解问道:“这位是……?” 灰鹰看到这一幕,更是觉得尴尬无比,不由看向了他的主子林骥,林骥的眼神里,写满了“把他吃掉”这四个大字。 灰鹰轻咳一声,只能硬着头皮介绍:“这,这位是我家公子的小厮,叫卫郊。” 听到这里的殷琬宁,才稍稍转过脸,依旧不肯正对着她身后、刚刚被自己窥视的两人,只勉强打了个招呼。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被陆子骥抱在怀里的,只是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无论被谁看到了,都会产生极大的误会。 就在此片刻之前,在灰鹰走过来开门的脚步声里,殷琬宁慌了神,又急又恼。 她总不能一直双手捂胸、欲盖弥彰吧。 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她只能先转过身去,背对外面。 而转过身去的结果,就是面对陆子骥。 她与他隔了一点,并没有完全贴在他的身上。 而等到灰鹰走近,将那衣柜的门打开,室内明亮又暧昧的光线彻底照进来的时候,殷琬宁才悄悄看清。 原来陆子骥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难看到了极点。 身后的灰鹰自然不知这衣柜里的几番春秋,只瞄到殷琬宁那张半露的灰败小脸,关心问道: “卫郊,你这是怎么了?” 殷琬宁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妙荷见林骥面色不睦,温温柔柔打了个圆场: “困在这衣柜中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们了,无论怎么样,先赶紧出来吧。” 殷琬宁只稍稍往边上挪了挪,轻声对林骥说道:“你先走,把我挡住。” 林骥一滞,叹了口气,还是率先迈了步子,走出了衣柜。 殷琬宁则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也跟着出来了。 一旁暗中观察的妙荷,这才看清了这位小厮的容貌。 眉清目秀,鹿眼樱口,皮肤白皙,这小哥长得如此标致,看上去也十分纯情无辜,还被陆公子这样宠溺,可真是好福气。 想到自己早早便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妙荷依旧笑道: “早先,妾听鹰哥哥说起陆公子。陆公子收养鹰哥哥、培养鹰哥哥成才,妾就知道,陆公子宅心仁厚,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 “如今,亲眼见到陆公子这样温柔对待自己的小厮,更加坚定了妾的想法,鹰哥哥有陆公子这样的主子,真是他的福气。” 灰鹰却在这时插嘴: “我家公子可不是对所有人都温柔的,只是对卫郊那样而已。” 殷琬宁本来快放松下来了,突然头顶发麻。 妙荷想到陆子骥好男风,明知故问:“鹰哥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却听陆子骥声音一沉,对妙荷正色道:“妙荷姑娘,我与灰鹰有事要谈,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虽是询问,但话语里满是不容拒绝。 妙荷阅人无数,当然知道陆子骥这气派绝非善类,欣然同意,对陆子骥施施然行了个礼,又冲着灰鹰嫣然一笑,这才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转身离开了房间。 等到妙荷关好门,灰鹰这才回过神,关切询问殷琬宁: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面,灰鹰请林骥再次坐下,而殷琬宁摇了摇头,依旧不肯露面,只是还躲在林骥的身后,背对他。 灰鹰还想调侃,却听林骥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峻凌厉: “还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什么话都敢说。” 灰鹰表情暧昧,一心觉得自己得逞,小声嘀咕:“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林骥眼刀横飞:“实话什么?” 灰鹰缩了缩脖子,变了副戏谑的表情,笑道: “您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该先斩后奏,应下这个从天而降的招亲。” 林骥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转头,却发现殷琬宁早已经背过身去,根本没有在看他们。 “早上吵着要关心灰鹰的人是你,现在漠不关心的人还是你。卫郊,你如果不想留在这里,不想听的话,自己先回客栈去。” 殷琬宁哪敢自己走,她现在这副样子,必须要陆子骥的帮忙,才好不被人发现。 陆子骥明显有怒气,她也知道自己行为反常,想了想,稍稍转过了身,走到陆子骥背后,小手微微搭在他双肩,半扑在侧,怯生生说道: “你们说,我听着就好。相信有陆公子的英明果决,灰鹰这件事,一定能有个完满的收场。” 这话听着,越听越像是在挖苦和讽刺。 但林骥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弓起的后背、隐约而无意的触碰、她那张红得透彻的小脸。 她有了变化,而那一处,也是他前世的迷恋所在。 她满脸无辜,没有帮到他什么忙,又是那样惹他心烦。 一股无名火起,林骥冷冷质问: “哪有小厮一直躲在主人身后的道理?” 殷琬宁委委屈屈:“对不起……可我,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陆子骥不依不饶:“你在殷府大小姐面前,也这样?” 他为什么总爱提“殷琬宁”,一次,两次,无数次? 这是在针对她卫郊,还是针对她殷琬宁? 殷琬宁胸口闷得很,不自觉提高了语调: “对,就这样。她对我可好了,绝对不会忽冷忽热的。” 却听陆子骥似乎冷嗤一声: “嘴硬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殷琬宁气鼓鼓: “现在是在说灰鹰的事,我人在哪里,跟灰鹰的事没有关系吧。” 陆子骥:“有。” 殷琬宁:“有什么关系?” 陆子骥:“你总提殷府大小姐。” 啊? 还能这样? 这个人脸皮厚和倒打一耙的能力,着实让殷琬宁叹为观止。 她怒极反笑,咬着牙,终于忍无可忍: “陆子骥,你可不要倒打一耙,明明一直在跟我提殷府大小姐的人是你。” “我已经忍了两天了,现在我也不想管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总爱提她?”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是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才嫉妒我和她关系亲密,老是这样为难我的?” 第19章 掌心 第19章 掌心 殷琬宁的一番连珠炮过后, 房内的空气,死一样的安静。 灰鹰原本应该是今晚事件的主角, 但在这死一样的安静里,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他就像一个手捧鲜亮西瓜、默默看戏的观众,林骥和殷琬宁演一点,他便捧着西瓜狠狠啃一口。 再默默把瓜籽嚼烂了吞下。 未来的周王妃,这一次似乎真是怒了。 周王也是实在太过火,明知道周王妃就是她口中那个教她读书识字、给了她财帛、助她顺利出逃的“殷琬宁”, 不说着些好话哄人也就算了,还非要时不时用“殷琬宁”来提点周王妃,逼周王妃说些不情不愿、口是心非的话。 主子们都爱这么玩的吗?他跟了周王十余年,第一次发现他竟然有这样的癖好。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灰鹰是根本看不懂周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喜欢人家、陪着人家演戏,即使是不愿表露他真正的身份, 就好好去追、好好去哄, 不行吗? 就像他灰鹰哄妙荷一样。 但周王偏不, 他要剑走偏锋。 周王妃娇憨可人、天真可爱, 非要把她那瓷玉一样的小脸气到憋红, 水灵灵的鹿眼憋出委委屈屈的眼泪, 周王才欢喜、才爱不释手? 早晚会翻车的呀。 而这样如是两日, 周王妃也终于忍无可忍, 她刚刚一连串问出来的那些问题, 其实也是灰鹰这一路以来都想问的。 周王妃的那些问题,那样直白,这下周王想要利落收场, 怕是不太可能了。 想到此处,灰鹰心中那刚刚被狂风骤雨吹出来的惊涛骇浪, 也缓缓平息了下来。 同样激动的还有殷琬宁。 这辈子活了十六年,她从没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机会,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愤怒、自己的不满。 为了让自己的气势显得更加充足,那一连串的疑问,她一面说,一面从陆子骥的身后,冲到了他的身前来。 要当面,要直视他的眼睛。 但气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浇得冰冰凉—— 她现在可不是能随意动的呀,她那不争气的裹胸布早就垮到了腰间,若是挺胸抬头,岂不是被这两个男人占了大便宜? 随着头顶的冰凉逐渐向脚下延伸,殷琬宁也只好悻悻蹲了下来,就在陆子骥的斜前方,不情不愿地、她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这样一来,她虽然还是怒火中烧,狠狠瞪着陆子骥,可她好不容易架起来的旺盛得气势,明显就矮了好大一截。 而一直不动声色的陆子骥,如今则自动自发成了居高临下的那一个。 殷琬宁这几句令人难堪的质问,并没有动摇他分毫,他那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只轻轻在面前的桌案上,画了一个圈。 薄茧与细滑相贴,理应发出声音。 片刻,他才慢条斯理、有条不紊说道: “老实讲,在刚刚,” “我十分后悔,当初在马车上答应你的无理要求。” 这是要清算旧账了吗? 短短两日,他们之间就有那么多值得细细扒拉、回味、梳理脉络的纠缠不清了吗? 殷琬宁紧咬红唇,瞪大了眼。 她要看看,他又准备怎么样对她倒打一耙。 此时的陆子骥微微侧头,他今日穿的这身艾绿色绫缎长裾,把他那张清逸俊朗的脸,衬得更加完美无瑕,他看向她,说道: “昨日,我将你送出长安城之后,我去了一趟殷中丞府上。” “殷府上下很乱,连接待我都勉强,本来说好的生意合作,也匆匆不了了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殷府大小姐,失踪了。” 不疾不徐,有理有据。 刚刚从头到脚把殷琬宁泼熄的冷水,此刻已经随着陆子骥的一字一句,慢慢、慢慢冻成了冰。 她呆立在原地。 她想要缓缓,陆子骥的发言,冲击力太大。 所以……他第二次在那四个贼人手上把她救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殷琬宁”失踪了。 她却以为他浑然不知,在一次次露出马脚时,还非要欲盖弥彰、编了那些蹩脚的借口,说自己是受了“殷琬宁”的恩惠,才私自卷了财帛出逃的。 天底下怎么有她这么自作聪明的蠢人呀? 这无疑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到自己一次次地撞在了他的枪口上,双腿因为保持蹲下的姿势而渐渐升起的酥麻,再也无法被强行掩盖,愈发让她慌乱不已: “我……我……”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殷府里跑出来的时候,殷府的大小姐还是好好的呢!” 既然已经撒了谎,她只能一口咬定之前的种种都是真的,“殷琬宁”的失踪,和她殷琬宁没有任何关系。 陆子骥眸光凛冽,与她四目相对: “但是,你的确很可疑。” 殷琬宁强忍着双腿的发麻,小手死死攥住裤脚,不让自己露出半点慌乱: “我,我一个自身难保的小厮,差一点被贼人害死,你也是亲眼见到的。” “试问,我又怎么可能,会跟殷府大小姐失踪有关呢?” 陆子骥气定神闲: “是你先跟我提的她,而且也是你自己说,你与她很亲密。” 她彻底涨红了脸,确实没有办法反驳。 陆子骥接着说道: “她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如果能找到她,把她送还给……” 陆子骥顿了顿: “周王殿下,于我十分有利。” 殷琬宁却立刻抓住了那个刺耳的词语,提高了声调: “什么身份,什么周王?” 却不想这个十分焦灼的时刻,窗外却突然又翻进来了一个人,殷琬宁听到声响,下意识想要转头去看清来人。 但林骥的反应更快,轻轻在她后颈捏了一下,她便晕了过去。 还在沉迷看戏的灰鹰,正在感慨自家主子反将一军的能力,听到声音慢了半拍,却也看清了来人。 是两日不见的飞鹏,一身披星戴月,显然是一直赶路而来。 见到飞鹏,灰鹰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飞鹏被周王发配一事,正要开口嘲弄,却见周王林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意思是,小心隔墙有耳。 飞鹏机警,自然明白,目光落在灰鹰脸上,那里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灰鹰自知实在是鲁莽,幸而刚刚并未提到什么要害之事,立刻起身,去拿了房中早已备好的纸笔。 “刚刚主子你说起殷府,咱们陆家和他们家的生意算是彻底黄了,公子这一趟,千里迢迢去长安,就算是白跑一趟。”灰鹰从刚刚断了的话题继续,自然衔接。 而这边,飞鹏不能开口说话,只在纸上写道: “收到殿下的飞鸽传书,赶来雍州,刚刚才查到了一点妙荷的来头。” 灰鹰读罢,面色又沉了一分。 他确实是对妙荷动了真心,也切实相信了她所说的那些苦厄,他不想林骥将飞鹏几百里路召来,却是为了这件事。 两个护卫你来我往的时候,林骥也并没有闲着。 打晕殷琬宁倒是简单,他想了想,最终还是不想看她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就顺手把她捞起来,抱在了怀里。 想到她身上的窘境,林骥让她的头搭在了他的左肩,上半身也直接挂在了他的身上,这样他可以空出右手来写字,并不耽误。 她早就软成一滩春./水,碰到他时,绵软的触感,让林骥有些晃神。 额上青筋一跳,他还是对她太过放纵了,这样下去不行。 林骥这番动作自然也落在了飞鹏的眼里,前天周王吩咐他带信入宫时,他还与平日里无异,怎么今日,就成这样了? 飞鹏忍了又忍,知晓现在不是适当的时机,还是没有问出口。 林骥调整好坐姿,想着最后灰鹰的言语,一本正经说道: “长安乃我朝帝都,富庶繁华,纵使是河朔三镇、剑南蜀中,都难以及它万一。我们主仆从潞州那穷乡僻壤而来,自然是大开眼界,怎么又会是白跑一趟呢?” 一面说,一面在纸上手写: “妙荷的出身可有疑?” 灰鹰自然接话: “还是主子说得有理,是我欠考虑了。” “刚刚卫郊说起的那个殷府大小姐,又有什么来头?” “据我所知,殷中丞殷俊从前入赘前岳家,长安卫氏,借了卫氏的许多人脉和资源,从此平步青云。” “后来,殷俊的发妻卫氏病故,他翻脸不认人,拒绝承认卫家,还把三个孩子的姓名改回了殷氏。殷大小姐,是他与亡妻卫氏所生,在殷府之中的待遇,又确实与卫郊小哥所描述的相同,她也是个可怜人。” 与此同时,飞鹏也在手写: “妙荷身为花艳楼头牌,早就被雍州太守宋度看中。宋度年过半百妻妾成群,不日前想让妙荷彻底赎身,入太守府做姨娘。” 林骥看了一眼怀中的殷琬宁,继续说道: “灰鹰,看来你也是知道不少。殷俊当年入赘长安卫氏,这么多年来,倒是讨来了不少好处。你呢,这次是要入赘赎身的烟花女子之家,你真的想清楚了?” 这边,灰鹰和林骥手也没有闲着,同时书写。 灰鹰写道: “妙荷与我初见时,早已将宋度强娶之事告知,她也正是为了躲避宋度的强娶,这才趁他人不在雍州,赶紧招亲的。” 林骥写道: “此事恐怕有诈,飞鹏再探再报。” 灰鹰沉默了。 他还没写,林骥便已猜到了他可能的狡辩,他的考虑,从不会越过林骥去,一向短了一截。 又停了片刻,灰鹰才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窗户边的笼灯前,小心取下灯罩,定定说道: “妙荷身世悲惨,我与她,乃是天降的缘分。我本就是家破人亡、孤苦漂泊之人,所谓入不入赘这些的虚礼,我根本就不在乎。” 飞鹏见状,也偷偷瞄了一眼还趴在林骥肩上的殷琬宁,无声无息起身,拉着灰鹰一并,来到了他刚刚进来的窗户边。 他们所处的房间,在花艳楼的最顶楼。而一般房内设计的窃听,身在窗户边耳语,根本不容易被听到。 飞鹏打趣:“你小子,两日不见,艳福不浅。” 但灰鹰却仍然对林骥私自找飞鹏调查妙荷一事十分介怀,摆了摆手,不想再提。 他只想将矛盾转移到飞鹏身上,故作神秘说道: “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殿下发配入宫,不跟我们一同上路回潞州吗?” 飞鹏心思单纯,摇了摇头。 灰鹰用眼神示意: “殿下怀里抱着的那位,便是未来的周王妃,是你那日入宫,替殿下向陛下请旨的目的。” 说到此处,他又再次降低了音量,只用气声: “因为在前日,你随殿下一道去了殷府,殿下怕你暴露了他的身份,所以才把你遣走的。” 飞鹏皱了眉头,疑惑不已:“暴露什么身份?” 灰鹰抿唇,颇为自得: “殿下现在,是潞州的商户,名叫陆子骥。咱们在外,都只能称呼他为公子,绝不可以提任何与周王有关的事。哦不对——”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 “你应该也没什么机会演这出戏,因为殿下,是不会让你在周王妃面前出现的。” 飞鹏闻言,又回身,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他家主子。 林骥此刻正襟危坐,一双狭长的眸子怡然闭着,无关风月。 而未来的周王妃一身男儿装,缩在林骥的怀里,楚楚可怜、娇小可人。 倒是天生一对的模样。 在这件事上,飞鹏和灰鹰一样,根本想不明白,林骥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能顺从配合他演戏。 而正在迟疑之时,他又听到林骥张口问灰鹰: “与妙荷成婚之后,你便打算在雍州落地生根,不跟我回潞州了?” 灰鹰回答地自然而然: “雍州,雍州……雍州是妙荷的伤心地,若她愿意,若她喜欢,我便一定会带她离开的。” 而恰在此时,原本昏迷不醒的殷琬宁,在林骥的肩上动了动,却是悠悠转醒。 殷琬宁只觉得自己身子沉得像灌了铅一样。 头也是昏昏沉沉的,脖子后方传来疼痛,像是被人暴打了一般。 她甚至在那一瞬间恍惚,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是梦境,还是现实。 飞鹏见状,自然知道该退场了,赶忙翻身离开。 此时的殷琬宁,却已经发现自己居然在陆子骥的怀里,如碰了火炭一般,立刻弹开,指着陆子骥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张口就开骂: “你你你你,你在做什么?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也就在她伸出还不太听使唤的手时,突然发现胸前空荡荡的,这才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裹胸布,现在还在腰间呢。 殷琬宁连忙用双臂,将自己紧紧护住。 灰鹰人还在窗边,见到这样激烈的场面,也是顿时凝神屏息,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真的不想在周王和周王妃吵架的现场,当那个吃瓜的看客啊! 此时的灰鹰,只能看到殷琬宁背对着他的身影,那瘦瘦小小的身躯,还在微微颤抖。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气定神闲、眸色未动的周王林骥。 仔细考虑未来周王妃的那些指责,若是灰鹰设身处地为她着想,那么周王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居心不良的。 但只在这思考的一瞬,灰鹰则又一次低估了他的主子反将一军的本领,只听林骥从容不迫说道: “是你身子太差,在那衣柜里被闷久了,出来之后又情绪激动,突然昏厥。” “你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不过是扶你一把,你这又是做什么?” 灰鹰暗自发笑: 纵使周王殿下嘴上和脸上都毫不让步,但事实却是,飞鹏来得突然,他怕飞鹏的到来让他在王妃面前暴露了身份,才立刻将她拍晕的。 再说,以周王的武功,想要让王妃长久昏迷,完全不是难事。王妃之所以能这么快醒来,一定是周王心疼王妃,不舍得下狠手。 他虽不承认,但他超爱。 殿下呀殿下,你又是何必这样折磨你们两人呢? 这边的殷琬宁听到了陆子骥这番有理有据的解释,眉头微蹙,小手紧绷,犹疑了很久很久。 小脑袋瓜里像是灌满了浆糊,把那些她突然昏迷之前发生的一个个片段搅和在一起,偶然冒出一句话两个词,她还是抓不住最关键的要点。 她质问了陆子骥,是不是觊觎殷琬宁。 然后陆子骥说他其实去过了殷府,也知道“殷琬宁”失踪了;她自己努力反驳,说“殷琬宁”失踪这件事,和自己毫无关系。 至于那后面的,她确实再也想不起来了。 如果刚刚,是她在与陆子骥争执的时候,突然昏厥,倒在了他的怀里,以陆子骥那洁癖的性子,没有把她推开扔到地上,已经很不错了。 现在她却反倒不分青红皂白来指责陆子骥,确实是不对的。 何况,陆子骥既然知道“殷琬宁”失踪一事,她又确与“殷琬宁”交情颇深,他随时都可以把她供出来,或者交到官府,或者拉回长安。 但是他却没有。 这样,她就更不能得罪他了。 殷琬宁想着,将口中的津液咽下,又抖了抖肩膀,艰难而缓慢地,朝着陆子骥那张无波无澜的脸说话: “对不起,我不该指责你。” 态度恭顺谦卑,是她从前在殷府里时,面对所有刁难她的人,最惯有的样子。 无论对方是谁。 殷琬宁盯着自己的脚尖,只觉得双臂抱了太久,实在是又酸又麻。 陆子骥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 “灰鹰的事,已经有定论了,是时候回客栈去。” 殷琬宁如临大赦,又想起自己眼下的窘境,慢慢、悄悄挪到了他的身后,咬着嘴唇,讨好一般说道: “陆公子,你是大大大好人,能不能帮帮我?我真的,真的很需要你。” 陆子骥面上的阴云凝滞了很久,他只需要抬眸,便能看见她憋得通红的小脸。 她质问他,被他有理有据压倒,而后又污蔑他,再次被他反驳到哑口无言—— 即使这样,她还是厚着脸皮,求他帮她。 林骥无奈,叹了口气,说道: “罢了,我背你回去吧。” 最终妥协的人还是他。 于是片刻之后,这两个人就在灰鹰的目送之下,又从他们进来的那扇窗户里,又翻了出去。 林骥背着殷琬宁,连大路都没走,在后罗街到兴泰客栈这一路上的房顶穿梭,迅速回到了客栈内。 像……仙鹤一样轻盈。 但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和谐友爱、休戚与共,却被“谁先洗澡”这个问题打破得一干二净。 陆子骥虽然没有明说,可这一趟踏足烟花之地,他沾染上了一身的风尘气,有强烈洁癖的他,一定要先洗,越快越好。 殷琬宁自然是懂的,可她现在自身难保,想到要这样到客栈楼下去要水,一股强烈的反感充盈着全身。 一咬牙,她便壮着胆子,扒着陆子骥的肩膀,死活都不肯下来。 殷琬宁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一向是准确的。 她是陆子骥从马车上“捡”来的小可怜,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实在拿不出钱,只能给他当小厮。 小厮服侍公子,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突然不想干了,对于陆子骥,是绝对的无理取闹。 但……以她了解的陆子骥,能这样一声不吭把她背回来,而没有让她受那一路以来的罪,她隐隐觉得,陆子骥对她的态度变了。 因为她今天和他关在同一个衣柜里,听了灰鹰的壁角? 还是因为他说了,他早就知道“殷琬宁”的失踪,留她都是为了试探? 她确实想不明白。 “谢谢你,”她心虚,手指扣在他长袍那一丝不苟的暗纹上,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小心,“真的谢谢你。” “你就是这么表达感谢的?”陆子骥没动。 “你手脚利索,自己下去叫客栈的人送水上来,好不好?”她的小脸埋在他的肩上,不确定说话时,那气息有没有冲到他。 她现在不想考虑太多,眼下,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灰鹰这个突如其来的婚事。 陆子骥也并没有任何想要动她的意思。 放肆一点,能多给自己讨到好处吧。 “卫郊,”陆子骥的声音却冷了两分,挺直了腰背,手也不再规矩地托着她,“到底谁才是主子?”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一根一根、抠掉了她紧紧抓着他肩膀上衣服的手指。 失了倚靠,殷琬宁只能顺着他宽大的肩背,慢慢滑落,最终掉在了地上。 呜呜,屁./股超级疼的,一瞬间,委屈的眼泪便涌了上来。 再看陆子骥的后背,早已不是宽厚挺拔,反而是刻薄而讨厌的。 殷琬宁铁了心不想起来了,更不愿意下楼,去给这突然翻脸的陆子骥叫水洗澡。 陆子骥也不理她,只拍了拍肩膀和后背被她抓过的地方,掸灰一样,径直来到被月光洒满了半边的阳台,坐下。 又等了一会儿,殷琬宁知道陆子骥根本没露过目光过来,这才缓缓爬到了外间,脱下了上衣。 等到她小心翼翼把那早就垮在了腰间、皱成一团的裹胸布重新弄好的时候,她看着昨晚自己睡过的软榻,也觉得顺眼了起来。 罢了,她还是太娇纵,陆子骥到底不是她的谁。 站起来,重新整理了仪容仪表,正要出门,去给他叫水,又听见他跟她说话: “你想不去澡堂里洗澡,可以。” 按道理来说,以殷琬宁这样的小厮身份,是绝对不可能在主人的房内洗澡的。 兴泰客栈里,有专门为下人们准备的公共澡堂,她要洗,只能去那里洗才对。 但她还是女扮男装,洗澡,要去男澡堂还是女澡堂? 听到陆子骥难得的大发慈悲,殷琬宁正准备千恩万谢,话到了嘴边,又听见陆子骥的下一句: “有一个条件,你得先伺候我洗了。” 不行,绝对不行。 这是她的底线。 但她受制于人,自然不能直接反驳,咬了咬牙,还是没有留下一句话,开门出去了。 为陆子骥叫好了水,她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上限,之后,她却犹豫了。 她不能上去,也不该上去,上去之后,他真的要她服侍他洗澡怎么办? * 兴泰客栈天字号客房里,林骥看着小二把洗澡水送上来,又等了一会儿。 殷琬宁并没有再上来,似乎也并不想再上来。 她在躲他。 她去不去澡堂里洗,不关他的事,而她原本也应该服侍他的,他自忖,并没有提多么过分的要求。 她是他的妻,他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而今晚她的种种表现,本来就已经远远突破了他的底线。 他是周王,是皇室未来的新星,他不能再这样纵容她。 又等了一会儿,林骥知道她不会如愿,便自己默默洗完澡,换好了一尘不染的寝衣。 殷琬宁还是没有上来。 罢了,不上来就不上来吧。反正她那只耳环和用来与谈承烨相认的玉佩都还在他这里,她那么胆小,又毫无社会经验,根本就不可能跑的。 她离开他一会儿也好,他闻不到她身上那个让他烦躁的香露气味,习惯了一个人,之后也顺理成章地习惯。 上榻,闭眼,准备睡觉。 但是翻来覆去。 一定是今晚那个花艳楼里老板炫富用的碧潭飘雪太浓,让他久久都不能入梦。 之前不是这样的。 而说起碧潭飘雪,林骥便顺势忆起殷琬宁评价茶叶的那几句话。 有理有据,深入浅出,一听便是内行人。 没想到那个胆小如雪团一般的姑娘,还有这般见识。 胆子也是真大,敢什么都不懂就跑出来投奔生父,也敢对他这个陌生人,就那样信任。 不对,她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多眨一下,他的心就会莫名酸一下, 不好,不好 …… 最终,林骥还是睡着了。 梦里,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六岁那年的晚上。 那是他的父皇德宗林过驾崩的第三年,新任皇帝、他的兄长林驰,为他重新划定了藩地,又斥巨资,早早开始在潞州修建他的周王府。 从长安到潞州逾千里,一路披星戴月、夙兴夜寐,年少的他,第一次踏足兄长为他重金打造的、新的囚笼。 入府之后,林骥的生母、德宗皇帝贤太妃范英仪,松了松疲惫的眉头,说自己人困体乏,不和他一并用晚膳。 林骥一人惯了,独自用完晚膳之后,童时的好奇心泛滥,便谁也没带,自己在这间完全属于自己的、也是陌生的王府里,到处转转。 林驰为了给他修王府,确实上了心。 那时还年幼的林骥,只知道父皇对他真心疼爱,母亲范英仪教导十分严厉,林驰这个兄长,待他不如长嫂裴玉容温柔关切。 想来,天家的血脉亲情,恐怕也大抵是这样的。 残月被阴云盖住了光影,连寒鸦飞过都能留下踪迹,点点星光里,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范英仪的寝室门前。 他自小被教导礼仪孝悌,经过母亲的寝室,自然是要去恭恭敬敬请安的。 晨省昏定,耽误不得。 但他疲惫又沉重的双足还未动,却听到里面,母亲的说话声。 那是六岁的他,从未听过的、激动又欣喜的语气: “等了整整七年,我们终于重逢了。” 范英仪在他父皇面前,向来是冷漠又客气的,决不会放低身段去讨好。 接着,又有另一个陌生的男声,铺天盖地涌进了他的双耳: “英仪,七年了,你和当年我们在蜀中相识时,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样美。” 残月之夜的冷淡,突然在林骥年少的头上,炸响了一道惊雷。 之后的如洪雨水,和那寝宫里不断溢出的暧昧之声一并,生生将林骥淹没。 他是困在茫茫大海里、想要停船靠岸却又触礁沉没的孤舟,海水浸湿了他一丝不苟的衣衫,那是咸的、涩的味道。 他的父兄都少子嗣,一定是因为不耽溺于男女之事。 他的母亲,一个向来严厉教导他克己复礼的太妃,竟然因为耐不住深宫寂寞,所以才早早红杏出墙。 在孽海里浮沉的林骥从床上惊醒,满头满脸都是像海水一样的汗水,缓慢侵蚀,他头痛欲裂。 从六岁、他梦中那件事发生开始,他便已经习惯、并且享受这样头痛的感觉了。 他的祖辈他的父兄,个个都患有严重的头风之症,每每发作,惊天动地。 口里很干很涩,嘴唇也像旱了三年皴裂的土壤,林骥又躺了一会儿,才让殷琬宁给他倒水。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有陌生的脚步声,倒水的时候动作轻快,也不像是殷琬宁。 果然,林骥顺着那端来的瓷杯,目光上移,看见了另一张清俊、白净的脸。 是个小厮,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厮。 掌心有汗,他出手掐住那人脖子时,留下了更深的印记。 “她在哪儿?”林骥狠狠问道。 那人被掐住了脖颈,却依然不卑不亢,俊俏的脸上拧出一个极为油腻又极近讨好的笑容,掐着嗓子说道: “卫郊小哥被我家主子看中,此刻正在他府上好好吃酒呢。我家主子知道,陆公子和他一样,心疼我们这些小倌,离了公子你心尖尖上的卫郊小哥,肯定是不情愿的,这不,让小的来服侍公子,以做交换。” “小的名叫张路,和陆公子是老乡,也是潞州人。陆公子,你赶紧先放了小的,小的是来服侍你的,你掐这么痛,掐坏了,小的可不依的。” 掌心的汗更甚,林骥强忍作呕,稍稍松开了手。 而那名叫张路的人,哎哟哟捂着脖子上那紫红的印记,刚想要喘口气,却又被林骥一个反手,直接拧断了一只胳膊。 “哎呀呀哎呀呀,陆公子你,你这是做什么?”张路痛到俊脸扭曲,嘴上还不忘花言巧语求饶,“你把小的胳膊拧断了,小的怎么帮你弄?” “想活命,从实招来。”林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飞刀,他从不与这样的人客气。 “我家,我家主子是长史窦建宏,在这雍州城内,除了太守宋度之外,没人敢拿他怎么样。陆公子,我张路虽然出身不高,”张路到了这时,扭曲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狠厉的颜色: “但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服侍的。我家主子用我来换你的卫郊,那是大大抬举你了,你也不过是一介商户,可别不识好歹。” 林骥冷嗤一声,只一动作,又拧断了张百另一只胳膊: “窦建宏不过是仇元澄手下的一条狗,也配在我的面前狂吠?” 张路痛得跪了下去,满脸浑汗,牙关都咬出了血,沿着油腻的嘴角,流了下来: “陆子骥,你好大的口气,仇公公的大名,也是你配叫的?我家主子,也是你敢得罪的?” 林骥站了起来,高大挺拔的身躯,将张路身上那残余的月光全部挡住,只剩一片黑暗: “你的主子是条狗,你也是条忠心的狗,已经死到临头了,还在狐假虎威。” 这张路又哪里知道林骥的真实身份,又一向仗着窦建宏的权势在雍州城里作威作福惯了,正要口出狂言,舌头才碰到上颚,却已经被林骥拧断了脖子。 他又破了一次规矩,杀了一个人。 林骥掏出巾帕,在月光下仔仔细细擦了手,而重新去打探消息的飞鹏,也恰在此时赶来。 “殿下,王妃她,被那窦建宏抓走了。” 飞鹏跪着,林骥面色冷肃,居高临下睥睨他: “为何现在才来报?” 飞鹏汗颜: “属下无能,是属下在调查妙荷的时候,发现妙荷似乎与窦建宏家的官家有联系,想要去探访时,这才发现了王妃被抓。” “将地上那个人的尸首处理干净,”林骥收了帕子,“我一人去窦建宏府上便是。” 飞鹏迟疑,还是开口劝道: “殿下,那窦建宏是仇元澄手下最得宠的走狗之一,以殿下您的身份,在此时与仇元澄发生冲突,可能……况且,您这样单枪匹马去救王妃,是不是太过冒险了?” 林骥只睨着他:“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灰鹰的那张烂嘴?” 飞鹏颔首:“属下只是为殿下着想。” 林骥皱了眉,问道: “灰鹰呢?让他来窦建宏府与我会和。” 飞鹏为难: “他现在正沉溺温柔乡,恐怕……” 林骥提高了半分音量: “妙荷此人,绝非良配。你一向与灰鹰情同手足,就想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越陷越深吗?” 飞鹏汗颜:“属下,属下明白。” *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之前。 那时的殷琬宁,不情不愿去给陆子骥叫了水之后,她又在兴泰客栈楼下徘徊了好久好久。 今日月色平平,街上往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她也还是想好好洗个澡的。 当初出来着急,她身上没有带银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陆子骥亲手为她戴上的青玉发簪和佩环。 这两样东西,应该也能值不少钱,若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就拿那发簪换一晚上的房费,好歹能让她洗个澡吧。 女扮男装实在是太麻烦了,殷琬宁现在才知道,真真出门万事难。 如果有机会让她先恢复个女儿身,她一定会毫不犹豫。 出了兴泰客栈,走过了一条大路,殷琬宁左看右看,用心给自己物色一个合适的客栈—— 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两个一身劲装的冷面男子,说他家主子对卫小哥很感兴趣,想请卫小哥到府上坐坐,一叙前情。 他家主子?谁?她可谁都不认识啊。 殷琬宁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 奈何话到嘴边,却发现那两个男子腰间挎着的佩刀,比昨日劫持她的那四个贼人掏出来的,还要锋利。 寒光传柝,她只能封口锁唇,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了。 进了窦府,殷琬宁忙不迭观察,那府中亭台楼阁,草木掩映,比长安的殷府要奢华数倍 ——她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接待她的仆妇倒是客客气气,说他家主子这会儿正在见客,让卫小哥先到另一个厢房内歇息,更衣准备就好。 殷琬宁满头雾水:做客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更衣? 被长相清新秀丽的婢女带入了房,她不仅看到了木架上挂好的一身崭新的男装,房内还有宽大的浴桶和冒着腾腾热气的洗澡水,气氛实在是怪怪的。 看到洗澡水的那一刻,殷琬宁真的很心动。 她脱离了陆子骥出来,目的不就是为了好好洗个澡吗? 但……眼下这个环境,到处都是陌生的,她总是不放心。 “卫公子你好福气,我家少爷窦建宏对卫公子一见如故,知道卫公子清隽朗逸,唇红齿白,特意准备了这一身,能衬得皮肤白白净净的,都是全新的上等丝绸,卫公子,放心沐浴吧。” 殷琬宁挤着眉头,从牙缝里蹦出疑问: “你家少爷……如此贴心?” 不对劲,这下更不对劲了。 她现在分明是女扮男装,难道那个窦建宏,好男风,还看上了她? 正当她错愕时,那婢女已经笑着离开,临了,又特意留下了一句: “放心,我家少爷温柔体贴,可绝对不是一个粗俗残暴之人。” 殷琬宁咬了咬红唇。 她分明就是女子,若是直接跟她们说实话,他们应该……会放了她走的吧。 人已经冲到了门口,正要推开,又听见了两个婢女的对话。 婢女甲:“少爷他温柔体贴,这种烂话你也真是说得出口。” 婢女乙:“是你叫我去服侍他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若不那样,把那个卫小哥乖乖哄好,让他乖乖听话,难道我还要实话实说吗?” 婢女甲:“也是,但愿今天的这个卫小哥能乖一些,不要像昨天被少爷抓回来的那个小哥一样,拼命反抗,最后连命都没了。” 婢女乙:“唉,提到这个,你还真别说。早上,他们把那小哥的尸首从房里拖出去的时候,我还大着胆子去看过。哎呀呀,他那裤子上的血呀……人都已经死了那么久了,那个地上的血,红的一道道的,怕是洗都洗不干净,我现在想起来,还怕晚上要做噩梦呢。” 听到这儿,殷琬宁再也忍不住了。 说什么温柔体贴都是假的,她不行动,只有死路一条。 只要她承认了自己是女子,那个窦建宏就会放过她的。 手已经放在了门框上,她又听见两人说话。 婢女甲:“对了,今天少爷在花艳楼,为了那静瑶姑娘和人打架那事,最后的结果怎么样了?” 婢女乙:“啧啧,我也是听他们一并回来的人说起的。那个不长眼非要跟少爷斗钱多、争静瑶姑娘的,从二楼上被咱们的人丢下来,肋骨生生折断了三根,基本已经成废人,不中用了。” 听到此处,殷琬宁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窦建宏,就是今晚在花艳楼,他们听静瑶弹琴时,和人为了争静瑶出台而起冲突的其中之一…… 而那个被从二楼直接扔下来、砸到她面前的人,那血淋淋的惨状,直到现在她回想起来,仍旧是触目惊心。 眼下,被外面的两个婢女提起,她原本就汗毛倒竖,现在更是心惊胆战。 完了,这个窦建宏男女通吃,就算殷琬宁承认了自己是女子,也根本不可能毫发无损被放走。 怎么办? 怎么办? 她浑身止不住僵硬,挪步回到了房间里,只看着浴桶里还在氤氲着热气的水和一旁挂好的衣服,翻来覆去思考。 可惜,她本就不是什么聪明的人,眼下形势紧迫,她就更不可能想出什么奇技妙策了。 走到门口,悄悄将房门推开一条缝,殷琬宁看见了门外两个一身劲肉的守卫,便知道直接从这大门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别人也不像她这么傻。 房间里另有一扇半大的窗户,她又走过去悄悄将窗牗透了个缝,外面一片静谧,像是无事发生。 于是殷琬宁大着胆子,把那扇窗户小心翼翼推开,将头伸出去,四下张望。 外面几乎没有灯光,也没有发现什么人。 实在没有办法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不如搏一搏,翻窗户逃跑,然后见机行事。 好在一切顺利。 她拍着起伏的胸脯,庆幸自己生得娇小。 殷琬宁在窗下站定之后,看着眼前不远处的一片小密林,再次确定无人发现后,冲了进去。 刚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她正准备观察下一步的路线,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唉,真是可惜呀,今天原本是差一点就能得手了,却不想那个灰鹰,竟然还藏了两个人在衣柜里。” 殷琬宁头顶一片酥麻,这不是妙荷的声音吗?说的话,也是在埋怨灰鹰,和之前那个柔柔弱弱的形象,完全不同。 只听另一个陌生男声说道: “我的好嫂嫂,那灰鹰长相不俗家世也清白,嫂嫂你难道没有对他动真心?” 妙荷哼了一声: “动心?你这废油烂了肠子的东西,如果我不是为了给肚子里你的种找个便宜爹,我至于用抛绣球招亲这招?你个没良心的,以为我卖身做了风尘女子,就真是人尽可夫,什么歪瓜裂枣都能碰的吗?” 陌生男子软了嗓子: “我的好嫂嫂,我说错话了,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今天静瑶那个臭婊子又闹出了大动静,恐怕宋度那边,已经收到了雍州的消息,要提前回来。无论如何,明天之内,你都必须要得手。” 妙荷冷嗤: “灰鹰对我留了一手,我自然不会对他客气。他那个主子陆子骥,身边跟的小厮倒是长得唇红齿白,既然窦建宏也看上了,我正好借花献佛,也能帮你在他面前多得脸。” 那陌生男子笑了一笑,声音也淫./荡了起来:“我的好嫂子,还是你疼我。想当初,如果不是我那个短命鬼大哥娶了你又突然暴病而亡,这机会怎么又轮到我,尝到你的滋味?最可恨的,还是我大哥那个老娘,说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就是看你我如胶似漆,嫉妒你生得貌若天仙?老泼妇非要把你发卖了,你我明明相爱,现在却只能沦落到用这个地步!” 妙荷定了定: “没关系的,等事情成了,你我远走高飞,谁还知道我曾是你的嫂嫂?以后可别不用这样叫我了。” 那奸夫语中带笑: “嫂嫂叫惯了,别的称呼,都不如嫂嫂亲切。” 妙荷却一声娇嗔: “我肚子里可是你的种,嗯……你小心一点啊,可别在这儿乱来。” 听着越来越暧昧的声音,殷琬宁完全沉浸在震惊之中,只顾着自己瞠目结舌。 这个奸夫管妙荷叫嫂子,那他们岂不是叔嫂乱./伦?而且,妙荷那个前夫在娶了妙荷之后便死了,这两个人又迅速勾搭到了一起。 殷琬宁深想,浑身都在颤抖: 这,这事情的发展,怎么这么像她梦里的故事,她自己和林骥的翻版啊? 再仔细一想妙荷的话,妙荷应该是与这奸夫苟且后有了孽种,之后便想出抛绣球招亲这场骗局,灰鹰不过是个顶包的,为了给妙荷父子里那孽种做一个便宜爹罢了! 殷琬宁依稀记得,梦里她与林骥的第一次,林骥曾经暗示过,他们若是有了孽种,那孩子也会记在林驰的名下,算先皇的遗腹子…… 越想,她越觉得手脚冰凉,伏在密林里不动,这下更是浑身发软,根本站不住了。 突然,后背一暖,她跌进了一个怀抱里。 第20章 别闹 第20章 别闹 可惜的是, 殷琬宁身后的人,并不是来救她的林骥。 抓住她的, 是窦建宏府上的一个不知名护卫。殷琬宁从窗户里溜走,没过多久,便被没听到里面响动的婢女发现。 她人就在那房间窗外的不远处,被抓太容易了。 殷琬宁被粗鲁地对待,捆住了双手双脚,嘴也被绒布塞入, 完完全全堵住。那护卫把她往肩膀上一扛,径直往窦建宏的房里走去。 一路过来,殷琬宁根本不敢挣扎,只能暗骂自己蠢笨—— 忙着偷听别人的私密八卦, 结果完美错失了溜走的绝好机会。 她又想起了门口那两个侍女的讨论,这个窦建宏, 男女通吃, 是个真正的禽兽, 完全不配为人。 和他比起来, 梦里的林骥根本不算什么。 如果林骥现在出现在她面前, 她肯定, 肯定不再骂他了, 只会求他救救她…… 林骥, 会救她的吧? 就这样胡思乱想, 殷琬宁很快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屋子里雕梁画栋、奢华无比,满室陈设令人目不暇接,闻着醉人的熏香, 殷琬宁以为皇室最受宠的公主,恐怕也不过如此。 她被放到了房间内唯一的一张床榻之上。 床榻上方笼着软烟罗的帷幔缥缈, 榻上的蜀锦被单刺绣华丽精致,但清了眼仔细看,那上面又有点点刺目的血迹。 因为双手双脚都被捆住,殷琬宁只能在床榻上来回翻滚,极目看去,房内俱是绵软,根本没有可以解她绳索之物。 这一回,深重无比的绝望感再次袭来。 这般下场。 殷琬宁挣扎累了,软下来,颓然看着面前的一切,咸湿的眼泪,一点点把她被夜风吹得有些干燥的洗脸沾湿,再沾湿。 她该怎么办呢? 她吸了吸鼻子,暖风入腹,却看见窦建宏进来了。 和他一并入屋的,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与这房间里醉人的熏香混杂,让她忍不住又抖了一抖。 窦建宏的脚步有些歪斜,可朝她走来的方向,却一步未错。 殷琬宁颤抖着看他,害怕,颤栗,眼角的泪水更甚,顺着被酒气熏染的小脸流下。 窦建宏站定,淫./笑两声,狠狠抓住了她的下巴,说: “想跑?你还想跑?进了我窦建宏府上的大门,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吗?” 她的嘴里是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绒布,舌头打结,只能呜咽,屈辱和羞耻的眼泪彻底将眼眶浸湿,她的眼一片模糊。 那眼泪流到窦建宏油腻腻的手上,他放开殷琬宁,装模作样地把那沾了眼泪的手指含在嘴里,反复咂摸,啧啧连声: “味道不错,像你这样长得勾人的小倌,现在也不多见了。你就好好留在我府上,以后你在这雍州城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 她殷琬宁若是稀罕这些,大梦醒来,全当无知,等着嫁入皇家便好,又何必自讨苦吃,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她被封住了口,她不能说话,只能不断流泪,不停摇头。 见她这副样子,窦建宏面色一沉,挑眉: “怎么,不愿意?你还想着你的那个主子陆子骥?他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介商户,拿什么来跟我相提并论?” “在你眼里,我和他有什么不同吗?他好男风,我也好男风。他长得倒是凑合,我却比他玉树临风了数倍不止。但,我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明白吗?” 殷琬宁被伤心和失望淹没,手上身上失了力,再没有多一分挣扎。 她不是没想过,陆子骥来救她的。 但窦建宏说得对,陆子骥不过是个财大气粗的商户,在窦建宏这样的官宦面前,他没有任何优势、任何倚仗。 再说,陆子骥对她没什么好感,即使真的来救她,也不过是反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而已。 他是个凉薄且淡漠的人。 窦建宏见她不动了,知道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扯了扯领口,继续说道: “你放心,在把你要来之前,我也把我管用的小倌张路送给了陆子骥,估计他现在也正在爱不释手,翻云覆雨呢。根本没空想到你。” “你说说,他陆子骥怎么就这么好福气,先找到了你?跟你比起来,那个皮细肉嫩、唇红齿白的张路我都觉得糙了。在花艳楼里,我看他护着你的样子,怕是每晚在床榻之上,他都要索取无度吧?” “嘶……他喜欢什么花样?等会儿我让你说话的时候,你给我原封不动演一遍?” 窦建宏的脖子上有几道鲜明的抓痕,不知是男是女留下的。 丝毫没有一点羞耻之心,他一面说着不堪入耳的话,手已经放在了殷琬宁的脚下。 即使隔了几层衣料,殷琬宁只对那股猥琐不寒而栗,立刻滚向了一边,瑟瑟发抖。 窦建宏搓了搓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余温,与这房内的香气是不同的: “卫郊,既然你不肯,也没有关系。难得小爷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来强的,让你吃苦。” 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一粒小小的红色药丸,他扯下殷琬宁嘴里塞着的、早已被津液浸湿的绒布。 油腻腻的手指掰着她的下颌,将那药丸塞入,逼着她头向后仰不得不顺着口腔吞下去。 “别哭,这是让你欲/仙/欲/死的神药,一粒就价值千金,你可千万要表现好,莫要辜负我的这一番心血。” 价值千金……这个话怎么也听陆子骥说过。 那药丸的苦涩还在喉咙徘徊,良药苦口,可并不利于她。 殷琬宁呛了一口,用回了她本来的嗓音,娇娇柔柔、百转千回,对正在解她盘扣的窦建宏说: “你,你胆大包天,你知道,我,我是谁吗?” 断断续续,但她要保证,窦建宏都能听清。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即使不确定是否管用,她也只有自认身份这一条路,以窦建宏这样欺软怕硬的性子,也许会看在殷俊,或者林骥的面子上,放了她走。 谁知窦建宏放肆一笑,又解了她一颗盘扣: “那你又知道,我的干爹是谁吗?” 双眼因为流了太多的泪而粘黏迷蒙,她摆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我干爹乃神策军左大将军,仇元澄,仇公公是也。”窦建宏的话和他的动作一样,丝毫不拖泥带水。 仇元澄……仇元澄…… 这个名字,殷琬宁当然知道。 她对此人的印象极深。 在生辰那晚、第一场预知未来的梦里,她目睹了林驰嗑药暴毙,那个无缘无故说她是妖女祸国,给她判了为林驰殉葬死刑的大太监,就是仇元澄。 仇元澄鼻歪口斜,貌丑如蛤,有一只眼还是半瞎。 殷琬宁还知道,自永庆六年的甘露之变后,仇元澄便以神策军左将军、顶级权宦之身,把持着朝政和半个天下,至今已长达十一年之久,他手下的门徒走狗,不计其数。 眼前这个嚣张至极的窦建宏,也是其中之一。 殷琬宁瞪大了眼睛,但身体却越来越无力。 殷俊只是一个三品御史中丞,在朝中算是新贵,但与仇元澄比,根本就是螳臂当车; 而林骥,虽为天子林驰亲弟,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有位无权的藩王……纵使在梦里,林骥曾以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一般除掉了仇元澄及其党羽—— 可现在,雍州现在地处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周王林骥,也未必真的能管用。 也不知这窦建宏给她服了什么药,殷琬宁只觉得头越来越沉重,原本就不甚清晰的思绪,也越来越乱。 前途一片泥泞。 混乱间,窦建宏的脏手已经穿过了前襟、正按住她长绔上的腰带准备解开。 殷琬宁舌头打结,用了最后一丝清明,咬牙切齿,说道: “我,我是殷琬宁,御史中丞殷俊长女,潞州周王未婚妻……你,窦建宏,你不能动我。” 可谁知这番口齿不清的自我交代,传到窦建宏的耳里只是徒劳的挣扎,他停下了手指,看着殷琬宁越来越红的小脸,故意俯下./身去,低头,在她脸前问道: “小东西,你在说什么?什么御史中丞,什么未婚妻?” 殷琬宁恨自己不争气,头脑昏昏,越来越钝,她更恨窦建宏的明知故问,又提了一股劲上来想解释,却听见房门被敲响,是有婢女来,怯生生禀报: “大人,府上突然来了个黑衣侠士,说……说自己是奉了潞州周王之命前来,有要事相告,请大人务必一见。” 窦建宏胸中的邪火正盛,烦躁得很。 潞州周王……林骥啊,虽没有什么实权,但毕竟也是当今天子的亲弟,他知道,就算是干爹仇元澄,也要给周王几分薄面。 只是看着面前这渐入佳境的秀色可餐,窦建宏实在是有些舍不得。 压了压火,窦建宏冷哼一声,先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再次俯下./身,轻轻拍了拍床上殷琬宁已经红透的小脸,低着嗓子说: “小东西,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回来了,我好好疼你。” 随着窦建宏那并不愉快的关门声,殷琬宁的思维,也愈发混沌了起来。 她听不清那突然来的婢女说了什么,也根本猜不出为何,窦建宏会突然大发慈悲,放过了她。 她只知道从窦建宏离开的那一刻起,她浑身上下都在发热。 头也阵阵钝痛,脸上像火烧一样,还被死死捆住的手心和脚心,要喷火一般。 小的时候,殷琬宁曾出于好奇,偷偷溜进过厨房。 君子远庖厨,她只是个小女子。 被宰得整整齐齐的鸽子肉,随着文火的炙烤在砂锅里努力上下翻腾,偶尔与山药或红枣粘连,“啪”的一声,激起一层滚烫的热浪。 她现在就是那锅里翻腾的鸽子肉,随时都要冲破砂锅的桎梏,滚到地上,溅起一层层混杂着老油和碎末的、本不该至于此的灰尘。 然后,还有数万只蚂蚁,在她四肢百骸上,一点点爬,一点点搬运,尽情将她掏空—— 掏空,一定是被蚂蚁掏空的,她的隐秘之处,前所未有的空虚和酸痒,若能被填满,充盈,她只会感天动地。 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想解了这早已不受控制的身躯,羽化登仙,飞身寒风侵肌的冰天雪地。 令她宽慰的是,她渴望的冰冷,突然来了。 那是一双冰冷而细密的手,正在小心而又仔细地,解开她手腕上被死死困住的绳索,放了她一条生路。 殷琬宁满眼迷蒙,只顾着看自己被蹂./躏许久的腕子。 那里留下了极深又极刺目的红痕,是她即使徒劳、也要反复挣扎的证明。 殷琬宁万分欣喜。 她不知道来救她出深渊的人是谁,她只知道,那双手的掌心有茧,有冰凉的触感,是从天而降的珍贵无比的甘霖,是神祇体恤万民、特意恩赐于她的礼物。 她千恩万谢。 用尽全力翻了身,殷琬宁笑着抱住了那双手,细抚它上面的岁月留下的纹理,让它紧紧贴在,她烧得发红的脸上。 这样,她就没那么难受了。 她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为了表达感谢,又为了抓住这片生机,她贪婪地紧贴,那唯一可以解热的冷源。 骨节分明的长指,指端有微凛的薄茧,殷琬宁用它来细细描过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不画而黛的长眉、以及早已被泪水打湿的卷曲的睫毛。 她是漂亮的姑娘,她对自己的脸很满意,每一方寸,都应该被仔细对待。 她闭着眼,让薄茧与她细嫩的眼皮轻触,身上那难耐的火热被缓解,细看有隐隐红血丝的眼皮之下,那分明体会着因胡思乱想而翻动的眼球,光滑又微颤的抖。 然后,她带着那指尖落在她小巧而坚./挺的鼻梁上,又滑落至那因为沾了她热泪而黏腻的唇角。 最后,才是她红润饱满的嘴唇。 唇瓣有软滑的触感,湿的,沾满了她的汗和泪。 她从不嫌弃,她觉得救她出深渊的人,也绝不会嫌弃。 而想要一件东西,光是紧紧捧着、深深抱着,是远远不够的。 像海和山那样远远不够。 放进嘴里,让口腔与它完美贴合,生吞入腹,这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林骥在殷琬宁把他的手指放到她嘴里的时候,才终于皱起了眉头。 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他不过是恼她今晚实在不乖,逗了她几句而已,她居然傻到转身就被坏人给带走了。 这才区区几个时辰,她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两世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本就不爱她,在重生之后的求娶,不过是为了日后大业而未雨绸缪,为了她的“天生凤命”,为了她的生父,是已经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杀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倌张路,此前从未做过翻墙走马之事的林骥,看到殷琬宁这样,心底却蓦然泛起了一丝酸涩的怪异。 这丝怪异的感觉,在殷琬宁突然抓住他手时开始隐隐翻腾,随着她用他的手指描摹她此时那张红润饱满的小脸时愈演愈烈,终于,在她口腔的潮湿如浪一般拍打在他长指上微翳的褶皱时,毫无预兆地冲向了顶点。 山顶上是什么,是苍茫的云海,是煌煌烨烨的日光,是疾风如刀,是无法消融的烈焰。 他知道,此地不是久留之所。 林骥抽出了手指,擦过她贝齿时,有轻微的划痛。他的长指沾满了她的口津,还有深深浅浅的咬痕。 他用那手指,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殷琬宁被这突然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小脸上写满了错愕,她歪了头,想要挣脱他的掌控,只顾追着啄他的指。 但林骥哪里容她这般放肆,又多用了几分力道。 “说,我是谁?”他不管不顾,只想让她回答这个问题。 殷琬宁喃喃:“林骥……林骥……” 林骥心里孤独的弦,闪了一闪。 清醒时她认不出他,现在人被药糊涂了,反而能认得他了? 刚刚心头涌上的那丝怪异,顷刻间被另一重浪冲垮,心头荡漾的,只剩下汁液横流的放肆和酸麻。 他收回了手,放开了她。 却又听见殷琬宁说,含混无措,却咬牙切齿: “林骥……林骥我恨你,我恨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怪你,我才变成了这样……” 喔,原来她并没有认出他,也根本不清醒。 她只是单纯喜欢辱骂林骥罢了。 一向只得赞扬的林骥,忍不住皱眉: 这又是什么道理? 殷琬宁当然有自己的道理。 当热火将她全身烧遍的时候,混沌如她,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从她十六岁生辰当晚,那场莫名其妙的梦开始,她窘迫而又局促的人生,便因为“林骥”这两个字,走向了一条她完全控制不住的道路。 她总是梦见他,总是想起他,却千不该万不该,始终看不清那张模糊的面容。 在这个过于真实、背景却是虚幻无垠的梦里,她的双腕被他握住,被迫置于头顶。 再绵软再细密再温柔的布料,制成绳索都是硬的,都勒得人疼,因为上身暴露而生的浓重的耻感,让她不断挣扎。 “说,我是谁?”林骥锁住了她的细腰,那里早就因为他而不着寸缕。 殷琬宁嘤咛一声,嘴唇都被她咬破了,有点点鲜血,染红她皎白的贝齿。 今日是殷琬宁那便宜儿子林衡之的登极大典。 一国之君即位,乃国之重事,处处都极近庄严隆重。 林驰暴毙,林衡之也只有五岁。那日夜赶制的衮冕礼服不算熨帖合身,他好不容易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坐上了龙椅,一双浅棕色的瞳孔,怯生生地望着台下顶礼膜拜的群臣。 殷琬宁作为朝上名正言顺的太后,自然也是凤仪万千。 台下,林骥身着玄黑宽大襕袍,九章绣纹,通天冠綎上坠以九串冕旒,衣着逾制,站群臣之首。 剑步端然,他手持玉笏,向新帝、向太后行稽首大礼。 之后群臣叩拜,山呼万岁,无不恭顺持谨。 殷琬宁身上穿着的鸦青翟衣以龙纹滚边,抬手示意之时,头上那九龙九凤冠的博鬓微动,挑牌垂于双肩,随着她的惶惶不安而沙沙作响。 林骥在下,她在上。 可她不敢看向林骥,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只会让她无比心惊。 年青的太后为了不在这极近庄严的大场合露怯,只能调整自己的呼吸,将她那与新帝同样怯懦的视线,平等地分给台下的群臣。 那其中,自然有她的父亲,那个养了她十七年、终于得到了丰厚回报的殷俊。 殷俊如今已贵为国丈,在稍早的一日里,被林骥以新帝林衡之的名义封了个安定伯的虚衔,此时的他意气风发、站在林骥对面,大有林骥之下群臣之首的架势。 他的身边,也满满围着人,大多是趋炎附势的蝇营狗苟。 家中有女的旧勋把主意打到了殷俊两个其貌不扬的长子身上、想和他结个儿女亲家,而长相出众的年青才俊们,也都想通过巴结这位新国丈,走上新一路的捷径。 像当年殷俊做过的事一样。 殷琬宁想起家中的弟妹,只觉得讽刺。 谁知她向下的这一望,却换来了夜晚宫中宴饮之后,林骥的无度所求。 他宿在她的凤藻宫已是见怪不怪之事。 当晚,她的双腕被他捆住,他长有薄茧的食指顶端,一路从她的掌心,沿着光洁无物的玉臂下滑。 他质问她时,语气又是那样漫不经心。 他是谁? 他是她生生世世,都恨之入骨的人。他救了她的命又如何,不也把她带入了另一个更加深不见底、销魂蚀骨的深渊? 她只想逃跑。 像是小猫毛茸茸的脑袋被套上了布袋、鸵鸟把自己的头藏进沙坑,她一样要逃跑,不顾一切,横冲直撞,只为摆脱他。 都是他的错。 都是林骥的错。 现在,在雍州窦建宏府上、专门来救殷琬宁的林骥,是想起来也记得的。 她惯会无能狂怒,前世被他锁在怀里不得逃脱时,嘴上总是会挂着一句“都怪你”。 言之凿凿,万分笃定,像她这一世十数载年华,只认识他这一个坏人一样。 林骥不怕指责也不怕怨怼,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向来都视蜚语流言为脚底烂泥。 她骂他,她还是只属于他一个人。 为殷琬宁解下脚踝上捆着的绳索时,林骥看见了她双腿的红,沿着他为她准备的长绔,生生漏了出来。 而她一向白皙如玉的颈,也早就泛上了不寻常的绯红。 他为她重新系好了锁骨上的两颗圆润的盘扣。 抓过她双腕,把了脉,再顺势将她打横抱起,保证她不会再落入旁人之手。 环视一圈,林骥扯了一张透薄的纱巾,将殷琬宁的脸,轻轻盖住。 她浑身都软成了一滩水,但知道他是来救她的、他不是会欺负她的坏人,只死死环住了他的脖子。 她从未对他投怀送抱过。 “林骥,林骥……我好恨你……”嘴上却毫不相让,喃喃自语。 殷琬宁,你给我找了这么多麻烦,似乎该说恨的那个人,不应该是你吧? 强压下胸中早已烈燃的邪./火,林骥紧了紧怀里还在喃喃的女人,踢开门,出去了。 * 窦建宏府正堂。 飞鹏以周王林骥的亲随身份入府,虽得礼遇,但窦建宏明显只是虚与委蛇,丝毫没有半点要放人的意思。 原因其实也简单。 因为飞鹏抬出来的靠山不够,只说要交出陆子骥的人卫郊,并没有将殷琬宁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 这是林骥吩咐的,飞鹏也认为,这样才算是考虑周全。 毕竟身娇肉贵、尊宠无比的周王妃被区区一个雍州长史关于禁廷,这样的丑闻若传出去了,对周王和周王妃的名声,也实在是不好的。 因而,飞鹏便只说陆子骥与周王殿下情同手足,他要的人,窦建宏最好不要贪图一时的享乐,乖乖交出来,双方都能过得去。周王对陆子骥向来大方,知晓了此事,先给窦建宏一个自己改错的机会,如果他不识好歹、一错再错,尊贵如周王,未必不会对他这个小吏开刀,为兄弟狠狠出气。 而窦建宏只搓着手指上殷琬宁留下的余温,还在犹豫。 他虽然仗着干爹仇元澄的泼天权势在雍州作威作福,但他又实在没什么能力和手腕,对于仇元澄交代的正事,烂泥扶不上墙,而在长安的仇元澄,也早就不满他的狐假虎威。 陆子骥虽然不足为惧,但他背后的周王,窦建宏也确实是不敢轻易得罪的。 但……卫郊秀色可餐,都已经到他的嘴边了,哪有一口不吃,就放人的道理? 正在胶着的时候,林骥抱着殷琬宁出现了。 飞鹏为了把这场戏做足,自然是对林骥不甚恭敬的,依然保持着冷酷的面容,只一瞬不瞬看着窦建宏。 林骥穿着一身紫檀色暗纹长裾,头顶青玉发冠低敛,剑眉之间,几分怒气。 窦建宏看到来人,想起花艳楼里初见的陆子骥,虽对他通身气派印象颇深,但心思全都在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卫郊身上了。 也是妙荷会察言观色,看出了窦建宏这份别样的心思,提示他说陆子骥也是好男风的,可以用他身边的新宠张路,去陆子骥身边,把卫郊换过来,两边都得了新鲜、尝了好处。 但显然,事情的走向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窦建宏紧抿着嘴唇,神情复杂。 他在雍州盘踞多年,几乎人人都知他男女通吃。今晚有个不长眼的暴发户想跟他抢静瑶出台,他只动一动手指,便由手下将那人收拾了。 静瑶服侍完之后,窦建宏始终觉得不够刺激,而妙荷的适时出现,恰恰弥补了他心里对“刺激”的空缺。 卫郊是个新鲜又刺激的货色。 而他现在人就在陆子骥的怀里,窦建宏看了,想起卫郊刚刚在床榻之上的媚态,难免口干舌燥。 可是当他与陆子骥四目相对时,却又被陆子骥眼里那如利刃一般的凌厉刺得浑身汗毛倒竖。 陆子骥来捞人,如入无人之境,把他这堂堂窦府当成什么了? 却听陆子骥语气平缓,语意柔和: “多谢窦长史为我这个区区商户费心,你的人,我可是消受不起,还是还给你吧。” 窦建宏自然不满陆子骥如此轻蔑的态度,太阳穴猛跳,额头青筋暴起,正要发作—— 突然,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从天而降,“啪嗒”一声,掉在了窦建宏的面前。 那人头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翻落的角度,刚好对上了窦建宏的视线。张路死不瞑目的眼,那样如履平地般落在窦建宏的眼里,轻而易举便击溃了他心底最后的防线。 他平日里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最多也不过是把人揍到半残或是对有些不识好歹的小倌小惩大诫,被割下头颅这样恐怖骇人的场面,却是他生平里第一次见。 窦建宏稳住不停颤抖的嗓子,故意放大了声音来充实自己的底气,质问道: “陆子骥,你不过是周王殿下身旁的一条狗,你也未免太过胆大包天,敢在我窦建宏的府上为所欲为!” 恰巧此时,殷琬宁隔着林骥胸前的薄衫啜吻他的胸口,湿湿热热一片,林骥接住从殷琬宁脸上滑落的纱巾,拍了拍她微微颤抖的背,调整了她在他怀里的姿势,再重新为她盖好。 而这番亲密的举动,在色厉内荏的窦建宏看来,更像是一种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挑衅。他抽了身边用来防身的长剑,又看到林骥握住殷琬宁乱动的后脑勺,用完全不屑一顾的口气,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窦建宏,你也不过是仇公公在雍州养的一条狗。” “大家都是狗,我倒是可以轻而易举取你性命,而你,却连碰我一下,都做不到。” 话音未落,一个黑色的点从林骥的手中飞射,精准打在了窦建宏虚虚握住长剑的虎口上。那本就颤抖不已的长剑,立刻应声落地。 林骥并未多看窦建宏一眼,只抱着怀里的殷琬宁,转身,头也不回走掉。 从剧痛中恢复的窦建宏,捂住了他被吓得尿湿透的裆./部,这才看清了那个打在他虎口的东西,原是他先前用来绑住殷琬宁的细绳挽成的结…… 这样不堪一击的东西,在林骥的手里,也能有这样震慑山海的力道。 是他小看陆子骥了,此人不仅有周王做靠山,而且武功深不可测,怕是很难对付。 但……他窦建宏是一府之主,如果在这时候便轻易服软,以后他又该怎么立威?对着满室目瞪口呆的废物,窦建宏忍无可忍,厉声狂吼: “我平时是白养你们了吗?就这样放他们走?!” 可窦建宏话音未落,一直沉默不语的飞鹏却突然抽了剑,如闪电一般飞身落到了窦建宏的面前,那剑锋抵在窦建宏的喉咙,稍微多进半寸,窦建宏的小命就会保不住了。 而提了那张路的无头尸体进来的灰鹰,也刚好把力道控制在了快要掐断、那个上前想要阻止林骥出门的人的脖子上,对时至今日,眼前形势了然,还在犹豫的窦建宏说道: “今日窦长史与陆公子之事,本也只是小事,只有这张路的一条贱命而已。但如果我们手上没有分寸,多出了几条人命的话,无论有没有惊动到仇公公,对窦长史你,也不太好。” 窦建宏对那张路,原本也就只是皮./肉上的占有,张路死了就死了,他再找别的清隽小倌来享受便是,可不会为了这样低贱之人自寻烦恼。 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这三人来势汹汹,窦建宏颓然摆了摆手,最终让他们顺利离开。 林骥抱着殷琬宁走出窦府大门、下了台阶,准备回客栈时,殷琬宁正慢慢支起来,在林骥露出的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 她脸上的纱巾也不翼而飞。 林骥咬牙,垂头低声呵斥: “别闹,” “再忍忍,” “回去再说,乖。” 紧随其后的灰鹰和飞鹏,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等到四人快速回到兴泰客栈时,殷琬宁已经又在林骥的颈肩交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她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不断想要去拉开林骥的衣领,所有的跃跃欲试,都被林骥强行按住罢了。 飞鹏知道此事不寻常,仍红着双耳,担心道: “殿下,周王妃的表现不同寻常,不知那窦建宏使了什么腌臜手段,是否……要为王妃请一名大夫来看看?” 林骥摇头,只转头问面色沉沉、一语不发的灰鹰: “妙荷那对奸夫□□,你也一并抓住了?” 灰鹰顿时满脸涨的通红: “属下,属下抓到人时,妙荷她,她正在……” “唉,是殿下深谋远虑、神机妙算,早就猜到抛绣球招亲一事,多有蹊跷。” “属下色迷心窍、色令智昏,差一点就做了顶包的冤大头。” 林骥敛眸,握住了殷琬宁正要乱摸的小手,冷冷对半跪的两人吩咐: “灰鹰,那窦建宏与雍州太守宋度的两房小妾通./奸。今日之事,我虽不便以周王身份出面解决,但宋度此人,心胸狭窄又心狠手辣。” “妙荷与小叔子通./奸、企图用抛绣球招亲金蝉脱壳一事,也算触了宋度的底线。将他们几人都交到雍州太守府上,至于宋度怎么处置,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此时的殷琬宁,本就不满双手都被林骥握住,听到“周王”两个字,混混沌沌的小红脸“噌”地一下竖了起来,拧着眉,嘴里像含了发腻的糕点,问林骥: “周王?什么周王?” 林骥不回答她,只将她还在挣扎的脸按在了自己的胸上。 抿唇,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飞鹏说道: “明日一早,事情办妥我们便即刻出发,之后你便在暗处跟着我们。记住,你不能在她面前出现,”林骥的手停在殷琬宁纤细的脖子上, “你留在雍州多几日,如果宋度没有将窦建宏还有妙荷怎样,你知道,该怎么办,不需要再向我请示。” 飞鹏连连答应,抓着早就脚趾扣地的灰鹰,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就只剩下了林骥和殷琬宁两人。 林骥放开她,却还是听到她依旧不依不饶刚刚问他的问题,她撅着小嘴,阖着眼皮,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痕: “周王?周王在哪里?” 周王在这里,就在你的面前。 林骥用长了薄茧的手指捏了捏殷琬宁绯红的小脸,稳住了呼吸,说: “周王不在这里。” 殷琬宁展颜一笑:“那就好,不在就好,我可恨死他了。” 林骥追问:“你那么恨周王,那我呢?” 殷琬宁听到这个问题,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半眯着眼,原本小鹿一般的浑圆,此时也因为这个动作多了几分狡黠的情态。她浅色的瞳仁看向林骥,是探寻,是疑惑,还有几分恃宠而骄: “你,你是谁?” 林骥在心里嘲笑自己,竟然想过要跟这个笨蛋讲道理。 殷琬宁听不到回答,也不想再等待,眉头微蹙,嘤咛一声,又扑了上来,细软的双手勾住林骥的脖颈,撒娇: “呜……我好难受,浑身都不舒服,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窦建宏此人阴险,下手也重,喂给她的药,药性猛烈不说,剂量也着实不小。 这是要往死里折磨殷琬宁的打算。 林骥低头,将被她含过的手指再次放在了她半张的红唇上,喉头一滚,嗓音也低了大半,说: “娇娇不怕,哥哥这就给你解毒。” 20-30 第21章 娇娇 “娇娇”这个称呼, 林骥在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在意。 他并不会刻意着眼于这些细枝末节。 前世里, 殷琬宁与他在一处时,总是不会给他好脸。 星影黯淡,夜色朦胧,粉绡帐内的光线昏暗,如同蒙上了一层淡雾。 她只能看清他黑色的眸子,他却也只迷恋她湿漉漉地眼睛。 她与他的父兄们一样, 都有着那样一对令他着迷的、浅色的瞳孔。 那与他本人的,有着极其强烈、不容忽视的对比。 之后,闭了双眼,湿了掌心, 通往幽深之处的丛林蓊蓊郁郁,听觉便会比寻常的时候, 要更灵敏几分。 “娇娇……” “娇娇……” 殷琬宁被他压住, 他从后伸了长臂, 捂着她松软的、同样湿漉漉的嘴唇,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因为晃动而生了几分罅隙, 让她在窒息里, 得以微弱喘./息, 这几个字, 便从他的指缝中,扭扭捏捏漏了出来。 实在是含糊不清,乍听, 以为是什么旁的字。 后来听到的次数多了,林骥于某日想起, 用难得平和、温润的语气问她: “谁是娇娇?” 她缩了一下酸软的月要肢,裸着肩膀回身,看他脸上被她挣扎时抓挠出的、无法忽视的指印和血痕,鹿眼里噙满了泪,一次次沾湿她浅色的瞳孔。 殷琬宁红唇轻咬,并不回答他。 直到林骥顶着脸上的、脖子上的那些瞩目的抓痕去上朝,在勤政殿内与其他群臣,从容不迫地商议国家大事;之后他出京,巡视神策军、看他们巍然矗立、听他们山呼千岁,她终于借了这个难得与他分开的机会,溜之大吉。 他出宫找她时,依然是顶着那刺眼的痕迹,他来到殷府,单独见了她的父亲殷俊。 这才听殷俊提起,原来,她小时候的名字,叫“卫娇”。 她受不住他时,一直在喃喃自语的,是她自己的乳名。 至于——“哥哥”呢。 在林骥出生的前一年,也就是德宗宝历十七年,德宗皇帝林过,心中复兴先祖荣光的野心骤起,为了剪除藩镇势力,曾贸然发动过削藩战争。 很可惜的是,因为各方面条件都不够成熟,这场战争没有达到林过的本来目的,反而还引发了四镇之乱和泾源兵变。 叛军越过函谷关,铁蹄猎猎,直逼长安而来。林过只好带着几个子女和一众后宫妃嫔,仓皇逃离京师,在蜀州偏安一隅,避乱数月。 而后,风波平定,林过便又携众人重返长安、重入大明宫。 那位自入宫以来便一直受林过冷遇、在叛军即将攻入长安的最后一刻,才被另一位昭仪拉上马车一并加入避乱队伍的昭媛范氏英仪,也怀上了林过的最后一个龙裔。 大半年后,林骥出生,是为皇六子。因了他实在聪明过人,性情又沉稳如山,实在太得林过的喜爱,范英仪便由昭媛晋封为贤妃。 林骥是德宗皇帝林过的第六个儿子,上有五个哥哥,其中两人,刚活过了序齿的年纪,就已经早早夭亡。 而除了长兄兼地位不可动摇的太子林驰以外,林骥的另外两位兄长林骓、林驷早早之藩,在林过在世时与林骥匆匆见过几面,林骥对他们的印象,和林过林驰并无二致。 林骥还有几个姐姐,俱是生得姿容平平,在大明宫里养到了十五六岁,便做了政治联姻的工具早早嫁人,林骥对她们,也没什么深刻的印象。 ——“如果,如果我有个哥哥的话,” 在林骥又一次把玩殷琬宁月胸前那鲜艳的红痣的时候,她曾咬牙切齿地假设过,只因为她是家中长女。 林骥难得好奇,抬眸,问她:“会怎么样?” 殷琬宁瞪着他:“他一定不会允许我被你欺负,被你欺负成这样。” 因为,哥哥都有义务保护妹妹的。 但,他是她名义上的“弟弟”。 在殷琬宁嫁给林驰做继任皇后之后,她便是林骥名正言顺的皇嫂,她是他“弟弟”,可林骥却比她要大上整整六岁。 六岁,真是奇妙的数字。 在殷琬宁被卫远岚生下、并取名为“卫娇”的时候,六岁的林骥已经失去了父亲,踏上了离开长安、去往藩地潞州之途。 想到这些,林骥半撑着,用坚实的膝盖,丁页开她妄图合并的双月退,看她因为他的动作而重新漫上的泪痕: “你这一辈子,没有机会再叫别人‘哥哥’。” 其实哪止殷琬宁呢,就连林骥自己,也几乎没有叫过“哥哥”。 那不是属于天家兄弟的,惯常的称呼。 在林过驾崩之前,林骥与林驰的交集很少,偶尔在正式场合的见面,他一定要恭恭敬敬称一句“太子殿下”。 后来林过驾崩,林驰即位,“太子殿下”也自然升级成了“陛下”。 但强势如林骥,霸道如林骥,却一直都觉得,“哥哥”这两个字,从殷琬宁的口里娇娇柔柔地叫出来,带有一丝别样的味道。 只可惜,之后她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这两个字。 而现在,这两个字、这两个词,被林骥自己说出来,就在殷琬宁中了窦建宏的媚./药,一直纠缠着他,引诱着他,想要发生些他梦里、记忆里事情的当口。 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她身上在无端蔓延的谷欠火,也快要烧到了他的身上。 ——“娇娇不怕,哥哥这就给你解毒。”他安慰她,自然而然说出了口,并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妥。 殷琬宁却像是吸了猫薄荷的毛茸茸小猫,亮出了爪子,粉红了鼻头,一口咬住了林骥紧绷的下巴,问他: “解毒?什么解毒?我中什么毒了?” 从小便习惯字字珠玑的他,却突然觉得解释不清了。 好在他也并不想多做解释。 林骥虽然很早就开始不满足于潞州的方寸天地,开始满天下游历,寻访众多只在传闻逸事里出没的名医方士,他本人却一向极为克己守节,决不沾染任何风月之事。 在前世,在林过因为服食丹药而暴毙的那日,在他见到被关在小黑屋里许久的、楚楚可怜的殷琬宁之前,他甚至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与任何女子发生超过礼节的、哪怕一点点关系。 自本朝开国以来,天家百年血脉稀疏,只要不参与,就不会留下子嗣。 但林骥博览群书又颇通医术,也懂得风月场所的腌臜手段,自然知道窦建宏可能对殷琬宁做了什么。 这些,他不会讲给殷琬宁听。 她那颗小小圆圆的脑袋瓜里,不用装下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林骥用拇指轻轻掰开她小巧紧实的下巴,让她尖利的牙齿不再锁在他的身上,见她皱了眉头,作势要再往他怀里钻,他便抱着她,站了起来。 殷琬宁的呼吸,更加乱了。 林骥走了几步,到阳台那边,去拿放在房中的药瓶。 那是他众多珍藏中的一件。 得此药时,那个已经活过了百岁的隐居高人,正身处绝顶,背后烟云缭绕,他门牙早已脱落,嘴角遍布皱纹,但吐出的每一个音节,仍旧铿锵有力。 “此药,可解世上所有已知之毒。”这是那老人耗尽毕生所学,才炼就的秘方。 药丸小小一颗,又细又滑,从同样小小的瓷瓶中倒出,再顺着殷琬宁半张的樱唇、湿滑的香舌缓缓推入。 这一次,她没有再咬他那长了薄茧的食指,而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她的感谢,换做了吸吮。 林骥任由她这么做。 解药起效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也没有立刻把殷琬宁抱回床榻上去,只借着夏夜里清凉如水的月光,观察她脸上的浮晕,细看她面色的变动。 望,闻,问,切。 他虽不是医者,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自然懂得之所以这样做的深刻道理。 她身上的香露气味因为那媚./药而更加浓郁芬芳,林骥早已经习惯,她依旧紧含他的手指不放,而他在她脸上的绯红,慢慢变淡时,缓缓将手指抽了回来。 顺势为她把脉,听她的气息平缓。 很好,那个隐世的百岁高人并没有骗他,这个万金难求的药,确实能解世上已知的所有的毒。 若是不然,为了解毒,为了让她的身体不再受伤,他便只能在这里、在雍州、在没有任何前情的状况下,先与他的妻行一次周公之礼,然后…… 然后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发现已经被他趁虚而入,像前世里、他无数次事后时的那样,指着他的鼻子,恨天恨地地唾骂: “陆子骥,是我瞎了眼,原来你也是个人渣,是个大淫./棍,是个大坏蛋!” 他不想那样,现在她对他的态度,已经比前世里好上了太多。 他想要她心甘情愿,落入他织好的层层陷阱,即使他心里没有她,他对她也根本谈不上爱。 沉迷他的眼,攀上他的肩,用她小猫一样的柔软的、浅棕色的毛发轻蹭,求他疼她。 在他耳边浓情蜜意,发自肺腑,唤他, “骥哥哥”。 而不是现在。 还懵懵懂懂的小猫在月光下嘤咛一声,嘟囔着嘴,说:“好累。” 当然是累的。 小猫的双手挂在林骥绷直的脖颈上,觉得不够,两条下沉的月退,为了与他更亲密,只能越缠越紧。 这个姿势,前世里的他当然用过,只不过那时的殷琬宁绝无可能主动,林骥也根本不是现在这般温柔,只会硬生生握住她纤细的小月退,上移,架空,放在他双肘的弯曲处。 ——“双手环住我,对,这样,乖一点。” ——“乖一点,今晚就早点结束,好不好?” 那时的他第一次有着难得的耐心,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他抱着她、让她双脚悬空时,被她下意识一般搂住。 当然,等她从短暂的颤栗和震,颤中反应过来,小猫当然羞愧不已,自然又会放开。 放开的结果,是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只剩下一个支点。 现在的殷琬宁,可不止只有一个支点。 林骥用手掌稳稳撑住她的背,把她重新抱回了床榻上,平稳放好,看她逐渐平复的呼吸、舒展的眉心、嘴角也噙了笑意。 小猫总是贪睡的。 前世里的他,每日晨起上朝时,也会这样回身看她。她在睡梦里永远皱着眉头,撅着小嘴,总是皱巴巴的模样。 现在的小猫也是那样。 小猫咂咂嘴,嘟囔了一句: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呢?” 林骥笑,问她:“哪里,怎么荒唐了?” 小猫的鼻尖皱巴巴:“叔嫂乱./伦,灰鹰顶包。” 毛茸茸的褶皱,被林骥伸手抚平:“放心,一切都过去了。” 殷琬宁却不依不饶: “没有,没有过去……以后,我也要成为别人的嫂子,也会被自己的,被自己的小叔子强迫。” 以后?那是她的十七岁,不是现在。 小猫的皱巴巴,转移到了林骥的眉头之间: “小叔子……是你所说的,恨的,周王?” 殷琬宁翻了个身,面向他: “他是救过我的命,但不能仗着权势,那样强迫我。” 林骥的目光,落在她微颤的长睫之上。 果然,她确实是知晓了前世之事,但似乎也并不是了解全貌,至少,她完全不知道他就是林骥。 他继续追问: “你一个人,从殷府、从长安跑出来,就是为了要躲他?” 殷琬宁手臂微曲,并不规律交叠: “能跑就跑,惹不起他,我还是躲得起的。” “躲到天涯海角,躲到他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林骥哑然失笑: “林骥他除了强迫你,还对你做了什么?” 但此时的殷琬宁,早已经闭上了眼,薄薄的眼皮之下,那眼球不再转动,似乎沉入了无梦的长夜、睡得香甜。 林骥叹了口气,俯身,拉过被衾为她盖上,还未掖好被角,又听见她补了一句: “其实,其实我并不知道林骥到底长什么样。” “但是,我在殷府的时候,见过他身边的那个护卫,高大挺拔,人也俊朗。” “唉,就是想不开,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给林骥打工呢?” 林骥的动作凝滞。 他知道,她说的人是飞鹏。 飞鹏、灰鹰,这两个他身边的、在她面前出现的人,她都觉得他们顶顶好。 却恨他入骨。 那日他带着飞鹏去殷府提亲,原来他在那正堂上坐着时,感受到的怪异的视线,真的有可能来自殷琬宁。 但她却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看清了飞鹏的。 很好,飞鹏此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在殷琬宁面前露脸的机会了,无论他表现有多好。 又在那张本该属于他的床榻边坐了很久,等到林骥确认她彻底睡着了,这才起身,去了外间,睡在了昨晚殷琬宁睡的那张软榻上。 软榻早就被打扫干净了,林骥仔细闻了闻,没有闻到一丝她身上的香露气味。 周王殿下,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尊贵如他,居然被一个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女人,生生从里间的床上,给挤到了外间的榻上。 而那无比熟悉的头痛又在此刻发作,林骥合上眼,如往常一样,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痛,才好了。 除了头痛,身体也不知不觉开始发热,本来早已熄灭、不该烈燃的谷欠火,只在霎那间流窜全身。 砰砰直跳的心,蓦地抽痛了一下。 林骥起身,撩开了裤腿,右侧大腿外侧,那个熟悉的、令他厌恶的纹身,又一次出现了。 明明不该在此时出现的。 那是一只仙鹤,纤细、绵长、光风霁月,每一个词,都与他本人背道而驰。 仙鹤高洁出尘,林骥原以为,范英仪在他父皇林过驾崩之后给他纹上,是为了表达对他人品的崇高希冀。 那是他此生难得的天真时刻。 他屏着呼吸,掏出短刀,在那仙鹤的头上,划下了浅浅一道。 是不痛的,他最不害怕痛了。 殷红的鲜血随着他的刀锋汨汨流出,仙鹤在顷刻间,便被淹没了。 看不见就好。 * 第二日,殷琬宁从床榻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整晚都和衣而眠,被衾浅浅盖着,浑身上下,也没有任何不适。 但手腕上的红痕,清晰证明了她,昨晚在彻底陷入意识迷蒙之前,那些记忆都是真的。 她还是穿着这身衣服,这是陆子骥花了三倍的价格,让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为她买下的。 她和他一并去了花艳楼,欣赏了静瑶姑娘弹琴,目睹了两个嫖./客的争端; 还一起躲在衣柜里,听了一些不该他们听的东西; 之后回到客栈,就在这里,她赌气离开,却被窦建宏的人带走。 她在那虎穴龙潭横冲直撞,差一点溜走,又听到了妙荷抛绣球招亲的真相,之后再被捉回去—— 可按照窦建宏那样的德行,她绝不可能相信,是他突然良心大发,放了人。 所以,她是被谁救了……陆子骥吗? 恰在此刻,陆子骥进了房门,和昨晚他们分别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的脖子上、下巴上有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被人打了,又像是被蚊子咬了。 见她醒了,正在目不转睛看着他,陆子骥一如既往,语气冷淡: “醒了?去叫早饭上来。” 除了他脖子和下巴上,那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痕迹,殷琬宁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异常。 但……她昨晚可是睡在了他的床上,他又睡在了哪里?和她一起,另寻了别处,或者干脆,一整晚没睡? 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子骥眸光依旧凛冽,不容置疑,殷琬宁心里发毛,只能暂时收好这些疑惑。 下床,穿鞋,然后开门下楼,去叫了早饭上来。 准备上来的时候,碰巧又撞见了灰鹰。 灰鹰面色不佳,眼底泛着浓厚的青色。殷琬宁想起昨晚上在窦建宏府上听见的那些妙荷与奸夫的对话,眼看着灰鹰的憔悴,心里泛上了几分同情。 “灰鹰,你别伤心,有些事,确实是强求不来的。”他应该都知道了吧。 而这几句话,也是她从以前读过的无数话本子里,得到的她认为的很好安慰人的话。 而殷琬宁面前的灰鹰,见她神色如常,想到早晨自家主子的吩咐,只勉强一笑,道: “卫郊,你没事就好。” 殷琬宁心下一动,不由追问:“我……我怎么了?” 而灰鹰则期期艾艾: “你,你如果一定要问的话,就去问,问我家主子吧。” 殷琬宁心下一沉,顿觉不妙,一股无名火起,转身,蹭蹭蹭又奔上了楼。 推开门,见到陆子骥依旧一脸淡漠,她原本鼓起的熊熊气势,却莫名陡然降下去了不少,开口就问: “陆……公子,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而陆子骥悠然: “你一个小厮,占了我的床,还要反过来问我,昨晚睡的是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吗?” 殷琬宁气势又矮了一截: “是,我是占了你的床,可我明明记得,我被那个窦建宏给抓走了,他……他要对我不轨的。” “之后发生的事,我也不清楚,我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床上。” 陆子骥却另辟蹊径:“窦建宏,这个人是谁?” 她回:“就是昨晚在花艳楼里,为了静瑶姑娘而大打出手的,其中一个。” 陆子骥“哦”了一声,沉思片刻,复道: “你的意思是,窦建宏把你抓走,而我,救了你?” 殷琬宁见他如此反应,嘴唇微张,垂下了眼帘。 从前她误会陆子骥不会武功,没过几个时辰,他就亲自带着她,领教了他的厉害。 以陆子骥的个性,如果她真的是被他所救,他一定会以此为要挟,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但又似乎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她已经有点能摸透他了。 陆子骥说她不是被他救的,那就真的不是。 想到此处,殷琬宁决定换个方向: “那……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对于那段在窦建宏府上的记忆,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弄错的。 而陆子骥更是一脸无辜: “你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躺在我的床榻上了。” 殷琬宁觉出其中不妥: “你昨晚,不是已经洗过澡了吗,后来又出去了?去了哪里?” 陆子骥漠然:“无可奉告。” 僵持的时刻,恰好楼下送早饭的人来了,布好了菜,陆子骥展衣坐下,向她摆了摆手,大方示意她,和他一起用饭。 折腾了这么久,殷琬宁早就饿坏了,面对桌子上的几碟精致糕点,她决定暂时放下与陆子骥的对峙。 先填饱了再说。 片刻之后,她咽下了口中的鲈鱼白菜粥,问陆子骥: “我在楼下见到了灰鹰,他不是应该在花艳楼么?怎么会回来了?” 陆子骥仍在进食,没看她: “他不会去做妙荷的赘婿,自然,要与我们一同上路。” 放下了筷箸,殷琬宁这才稍微靠近了距离,看清了陆子骥下巴和脖子上的蚊子包……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这也许可能,不是蚊子包? 总之怪怪的。 回想灰鹰起先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子骥对窦建宏府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清楚,昨晚,妙荷又在那窦府出现…… 难道,陆子骥后来还是忍不住,去了花艳楼寻花问柳,而灰鹰瞒着所有的人,把她救回来了? 殷琬宁吸了口气: “那,我,我昨晚回来时,可有哪里有什么不妥的吗?” 陆子骥却也放下了筷箸,掏出巾帕,仔仔细细擦了嘴角。 然后才抬眸,看向她,眸光微凛: “你面色潮红,嘴里一直在胡言乱语。” 殷琬宁听完,脸上也开始泛起了潮红。 昨晚,在被那个窦建宏府上的人重新抓回去后,窦建宏确实是给她吃下了一粒药丸。 之后,她便开始浑身滚烫,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身上爬一样,再然后,她就意识模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头顶一扯,像是被人用渔网网住,她艰难抽身,思绪凝固,期期艾艾: “我,我可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来了吗?” 灰鹰这个人也是,明明都把她人救回来了,看见她那副不太妥当的样子,怎么能往陆子骥的床上放呢?怎么就不能,给她请个郎中来看看病呢? 这个问句落地,陆子骥却不说话了。 他那双狭长的眸子盯着她,让她更觉得头皮发麻。 她不由自主离了席,站了起来,像是小时候在饭桌上惹了殷俊的逆鳞,要等待他的训斥一般。 陆子骥道: “我颇通医术,所以不辞辛劳,为你把了脉。” “你的状况很不好。” “卫郊,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虽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像是回答了。 殷琬宁攥紧了拳头,脚趾也蜷了起来。 瞒你,瞒你的事情可多了。 她的真实身份、她之所以出逃的原因,还有昨晚上所遭遇的种种事情,窦建宏对她说的污言秽语、那些同样也在羞辱他的话,都是她瞒着他的。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又听见陆子骥幽幽道: “我没有那么好的耐性。” 是啊,既然她昨晚彻底丢失了记忆,他也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罢了,那就先说一个最轻的吧。 殷琬宁轻咳一声,组织了一下语言: “其实……妙荷抛绣球招亲,只不过是个幌子,她早与自己在卖身前的小叔子勾搭成奸,还怀有孽种。妙荷找上灰鹰,不过是想让他做个便宜爹,之后还要把他推出去,做奸夫的替死鬼。” 灰鹰是个顶顶好的男人,就像上次杀那四个贼人、又报送到官府一样,他肯定是默默行事、瞒着陆子骥,发现妙荷的真相和把她救出来,一定也是这样。 却不想陆子骥紧着嗓子: “这些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你瞒着我的?” 嘶……他居然知道? 喔,也许是他昨夜去花艳楼再度寻欢作乐归来的时候,灰鹰实在忍不住,把这些都告诉他了。 一直垂着眼帘的殷琬宁,稍稍抬起,与陆子骥四目相对。 他明明不动声色,她却总觉得他在逼她。 他的剑眉、他的星目、他高挺的鼻梁、他流利的下颌角……还有他下巴上的蚊子包,都在逼她。 殷琬宁真的不想说,可是,她的耳环和玉佩都还在陆子骥那里,再不甘不愿,她都要硬着头皮撑下去。 再说,万一她昨晚上胡言乱语,把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呢? 想了想,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咬牙: “其实,其实我是女子。” 陆子骥却没回答她,只又掏出了巾帕,将拇指上的扳指摘下来,仔细擦拭。 殷琬宁又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陆公子,我骗了你。” 陆子骥的语气却没有她想象那样锋利: “你身为女子,一人在外,扮成男子也是正常。” 她抿着唇,有些庆幸,又有些后悔。 后悔的是,这个她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还是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才从长安出来两天,就说了出来; 庆幸的是,陆子骥也不够聪明,并没有联想到,她就是殷琬宁本人。 但——之后怎么办? 而陆子骥的语气又进一步放软: “昨晚,我在给你把脉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他收起了巾帕,重新将扳指带好,指了指她刚刚离开的座位,令她意外的,难得一脸诚恳: “我不是医者,若之前因为不知你是女儿身而冒犯了你,我必须,向你道歉。” 殷琬宁简直受宠若惊,一时没有想到,陆子骥竟然态度大转,双眼不停眨,半张着小嘴,结结巴巴: “我……我……” 陆子骥却继续说道: “不知有没有人教过你,欺骗与隐瞒,都是不对的。所以,你真的与殷府大小姐的事无关吗?” 殷琬宁此时已经重新坐下,稳住了心神: “我之前同你讲的那些事,除了,除了我是女子之外,其他所有的,都是实话。” 饭桌上的早餐被她先前扫荡了一空,她看着瓷盘里留下的残渣,每一个白点,都在向她欢呼雀跃。 陆子骥却打断了她与食物的交流,态度又硬了起来: “你最好说的都是实话。” 殷琬宁心虚,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头脑发热。 “毕竟现在,殷府大小姐已经是未来的周王妃了,干系重大,你昨晚上不清醒的时候喃喃自语,似乎一直在提及一个人,周王林骥。” 她正在用喝茶掩盖心虚,听到他的话,差一点就被呛到。 拍了拍胸口,她急急问道: “我,我说什么了?” 陆子骥正了正辞色: “你说周王殿下是混蛋,只会欺负殷府大小姐殷琬宁。” 这话从陆子骥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怪的,她只能嗫嚅: “我,我……” 陆子骥继续说道: “我也是今早,才知晓了殷府大小姐会成为周王妃一事的。看起来,卫郊,你总是偷奸耍滑,对你的主子,你倒是一直忠心耿耿、念念不忘。” “你中毒那么深,烧成那样,都还要替她打抱不平。” 殷琬宁这下理清了思路,语速也快了些: “殷府大小姐于我有大恩,我自然,时时刻刻都要念着她。” 陆子骥反问: “那周王呢?你认识他?” 这是个极好的问题,棋盘上的车马炮,各自将了她丢士跑象的一军。 她现在,在陆子骥面前的身份,是个被拐卖到长安为奴婢的小女子,若说是她做梦梦见了林骥对殷琬宁那样,也实在是太过荒谬。 憋了半天,她都没找到合适的话来解释。 罢了,说多错多,与其扭扭捏捏,不如直接调转话题,殷琬宁说道: “你,你说我昨晚中毒颇深,那……我后来,又是怎么解毒的?” 陆子骥语音沉沉:“是我救了你。” 果然—— “陆公子,你两次救我于危难,我实在是……无以为报,无以为报……不如……” 她的小脑袋瓜飞速旋转着,怎样才能让当下这个奇怪的对话朝着她预计的方向发展—— 这也不是两三天前了,她可不能真的搞出那“以身相许”的一套,虽然前途茫茫,她还是希望能尽早、安全地,见到她那个传闻中的生父,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不对,不对。 昨晚在窦建宏想要侵犯她的危急时刻,她已经对窦建宏说了,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窦建宏听清了吗?他会不会再来把她揪出来,又或者将她的身份到处乱说,走漏风声? 一想到这里,她必须要有所行动,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 殷琬宁“噌”地一下,从那座位上弹起来,绕到陆子骥的背后,谄媚一般,不顾她曾经十分在意的男女大防,为陆子骥揉肩捏背。 他的肩背都好硬,她使了吃./奶的力气,仍然只能堪堪捏动一点,殷琬宁胀红了脸,接着自己刚刚的前言不搭后语,问他: “我,我虽然是女子,但,我也能和你一起上路的吧?” 陆子骥的声音,很难听出他到底是不是在“享受”,只粗重了些: “卫郊,你是殷府大小姐身边的人,她现在人已经失踪几日,我把你带在身边,始终是有风险的。” “你的耳环,还有你的玉佩,我都可以还给你。这两日,那个我们之间的赌注,你欠我的种种事情,我都可以算了,不计较了。” “我再送你点银两,帮你从正规的车行租车,从这里到幽州——” 殷琬宁慌了,连连摇头:“不不不——” 一想到窦建宏的人可能就在客栈之外,她就连这兴泰客栈的大门都不敢出了。 她很害怕。 害怕被抓回长安,害怕面对殷俊、林骥,也害怕再像昨晚一样,根本毫无抵抗,就被窦建宏的人再次抓走。 陆子骥既然相信了她的说辞,昨晚还为她解了毒,那她留在他的身边,应该……还是很安全的。 她来到陆子骥的面前,轻轻抓着他的衣袖,今日陆子骥穿了一身雪青色的纻丝长袍,袖笼宽大,被她两手并拢一拉,登时起了一点不小的褶皱。 “我欠你太多,要你一笔勾销,我的良心实在是难以安定……那些东西,就放在你那里,好不好?求求你,陆公子你菩萨心肠,可怜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郎,去幽州的路上,带上我,好不好?” 陆子骥垂头,看着被她拉住的衣袖,眉头也像衣袖一样皱紧: “可是毕竟,男女有别,我带上你,不方便的。” 见他松口,殷琬宁连忙乘胜追击: “陆公子你放心!我对你绝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求求你,求求你给我这个机会,报答你的两次救命之恩,好不好?” 也许是她求人的姿态太过谦卑太过热情,也许是她揉捏他肩颈让他真正产生了舒适的感觉,又也许,陆子骥本就没打算真正抛下她…… 一番往来的结果,是陆子骥勉强同意了她做他的婢女,饭后她自告奋勇收拾妥当,一行便马不停蹄出发了。 依旧是灰鹰驾车,速度很快,离开雍州之后,按照寻常的路线,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蒲州。 陆子骥上车之后便开始闭目养神,殷琬宁见他一动不动,应该也是昨晚太累,这会儿睡着了。 她昨晚虽然中了毒,但幸好陆子骥解毒甚好,她无梦无波,睡得十分香甜。 一想到昨晚,殷琬宁一直悬着的心总觉得不太踏实,灰鹰受了情伤、救了她脱困,现在却依然在勤勤恳恳驾车。 她是有恩必报的人,面对灰鹰,至少要有一次郑重的、正式的感谢,她才过得去自己那关。 从车厢里出来,外面官道上奔驰的疾风让她的脸有些吃紧,她爬到灰鹰的身旁,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坐下。 要和灰鹰好好聊聊。 而一直表面平和的灰鹰,自然是受宠若惊。 殷琬宁大大方方: “昨晚,我被那窦建宏的人抓走了,差一点就小命不保,谢谢你救我。” 灰鹰只手握缰靷,不为所动:“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但他内心的忐忑,只有自己知晓。 未来的周王妃、他以后的第二个主子啊,你最应该感谢的不是我这个只提了张路的尸体去窦建宏府上的手下,而是昨晚殚精竭虑、这会儿正在休息的周王殿下啊。 你被窦建宏那个坏蛋抓走之后,周王仅仅是被窦建宏拿来交换的小倌挖苦了两句,为了你,他直接就拧断了那个小倌的脖子。 跟随周王十几年,他其实很少动手杀人,这一次,才与你相见了三日,他就已经亲手杀了五个想要对你不轨的人。不仅如此,他为了保全你的名声,还费尽心思安排,不仅成功把你平安救出来,还巧妙隐藏了他自己真实的身份。 只为了能与你更坦然相处。 昨晚回到客栈之后,灰鹰和飞鹏离开时,两个人都心照不宣,以为周王和周王妃,可能已经把话说开了,他们两个以后也不用再像这两日这样,憋得这么辛苦,把自己都要憋出内伤来了。 但是今天早上,灰鹰再见到一身男儿装束的殷琬宁,还有周王那一直阴沉沉冷着的脸,便猜到了事情可能没有像他和飞鹏预计得那样简单。 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灰鹰对周王妃说了那样语焉不详的话,他以为她被自己惹起了好奇心,转头上楼去,会跟周王把话说清楚。 但事实上是,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 官道转了个大弯,被马车拐弯的力道差点甩出去的殷琬宁,趁势抓住了灰鹰的胳膊,问他: “灰鹰,你昨晚救我出来,为什么要把我交到你家主子的手上去?” 灰鹰心中鼓声大作。 不好,这是在兴师问罪了? 可既然她愿意跟他们一并上路,说明周王妃同周王的关系,还并没有糟糕到破裂的程度…… 在周王妃的理解里,周王没有参与去窦建宏府上救她一事,她被灰鹰救回,然后直接交给了周王。 然后周王再替她解毒? 灰鹰用手中的长鞭抽了一下骏马丰饶壮硕的臀./部,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殷琬宁的靠近。 他说: “我家主子在潞州,虽是世代经商,却也颇通医理。昨夜回来时,实在是太晚,你的情况又那样,我去找大夫来恐怕赶不及,便只能先将你交给我家主子了。” 旁边的殷琬宁顿了顿,若有所思: “谢谢你,灰鹰。这话虽然刚刚说过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谢谢你。” “昨晚上,你一定是因为在意妙荷、跟着她一并,才在窦建宏的府上看到了我,并把我救回来的吧。” 是他预想的那样,灰鹰只能尴尬点头。 殷琬宁继续说道: “我看你现在的样子,着实是有些沮丧的。妙荷这件事,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也属实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她再提起妙荷,灰鹰心头那一点淡淡的无奈和失落,慢慢漾出了一分苦涩,但这都是他自找的,他也不能在他们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 他道:“是我太天真了,太容易相信别人,你不用安慰我了,放心,我恢复几日,会慢慢好起来的。” 却听殷琬宁语带不屑: “唉,你这么伤心,你的主子昨晚却只想再去花艳楼寻欢作乐,真是——” 等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未来周王妃误会是灰鹰救了她也就罢了,怎么还会想到,周王不去救她,是去花艳楼寻欢作乐了呢? 要知道,周王在此前,可是从来不近女色的人,整个潞州城内,甚至是朝廷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灰鹰瞪大了眼,又握紧了手中的缰靷,急急忙忙,替周王辩解: “我家主子好洁,绝不可能再去花艳楼。” 殷琬宁此时又不像从前那般天真、他说什么便信什么了: “是么?可他昨晚在你去窦建宏府上救我的时候,人可不在兴泰客栈里。” 周王啊周王,你要向王妃撒谎,不承认是自己救了人也就罢了,怎么还牵扯出这么多离奇的故事发展呢? 周王人不在客栈……这要他怎么圆? 灰鹰正快速思考着,却又听殷琬宁言之凿凿: “他还能去哪儿?难道你说,他是实在睡不着了手痒,半夜找人打架去了?” 灰鹰:“啊?” 殷琬宁一副“你看我说得对吧”,梗了脖子撇了撇嘴,凑到他耳边,压低了音量: “不然,你看他脸上和脖子上那些蚊子包,是怎么来的?花艳楼里香气太浓,蚊虫又多,我去待了一个时辰,身上就被咬了好几处呢。” 灰鹰苦笑,扯了扯嘴角,心里暗暗捏了把汗: 还能怎么来啊,这些痕迹,不都是你干的?周王妃啊。 正当灰鹰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圆谎时,身后的车帘微微拉开,林骥的声音,幽幽传来: “改道,去武屏山。” 灰鹰如释重负,立刻答应下来。 殷琬宁回头,疑惑:“我们不是直接去蒲州吗?” 官道也不算十分平整,偶尔有大小石子遍布,马车舆轮碾过,摇摇晃晃,可林骥的抬帘的手,却永远稳如泰山。 他说: “是你求着我要立刻离开雍州的,现在,你要恢复女儿身,来不及在雍州给你准备合适的衣物。武屏山上有一座灵济寺,香火鼎盛,正好可以洗涤心灵、陶冶情操。” 殷琬宁却没懂他这样转折的道理,眨了眨眼: “我……我没做什么,为什么要洗涤心灵?” 灰鹰暗想:需要洗涤心灵的人,恐怕是我家主子。 但他只能默默替林骥背好这口黑锅,痛心疾首,差一点捶胸顿足: “这次妙荷的事,全是我色令智昏,是我,是我需要洗涤心灵,多谢主子替我着想。” 有道理…… 殷琬宁这才想起,刚刚陆子骥的那句话十分自然,她似乎已经忘了,灰鹰还不知道自己是女子之事。 “对不起,之前骗了你。”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我其实是女子。” 陆子骥人在她身后,她却向灰鹰致谢又道歉。 因为她对灰鹰的印象,一直都比陆子骥的要好,或许是灰鹰此人,让她觉得更加单纯善良所致。 没听到灰鹰的回答,陆子骥倒率先开了口,夹杂着管道上的猎猎风声,多了一丝干燥: “灰鹰现在需要专心驾车,你进来,我眼睛有些发涩。” 也不知道陆子骥什么时候醒的,刚刚她同灰鹰的对话,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殷琬宁心里犯嘀咕。 希望陆子骥不要为难灰鹰呀,灰鹰真的,好惨一个小护卫的。 重新回到了马车的车厢之内,殷琬宁眼看着车内,颇有些局促。 上药的姿势是个问题。 若是她没有交代底细,若是她还在女扮男装,她倒是可以强忍着不适,让陆子骥枕在她的腿上。 但是现在,她不能再任由陆子骥欺凌,纵使是她千求万乞,才让陆子骥勉强同意带她一起上路的。 她要尽全力和他保持距离。 正在殷琬宁踯躅的当口,却见陆子骥已经顺着马车那头的横座躺了下来。他身材高大,双腿颀长,被迫在狭小的空间曲着,这样委屈,倒是多有为她的窘境着想之感。 她是不是把陆子骥想得太坏了? 稳住和这颠簸的马车一样的心绪,殷琬宁掏出那瓶陆子骥交给她的药水,稍稍俯身,在他身前跪下。 距离如此近,她不仅能看清他紧闭的眉眼,看清他和她一样生得长长的睫毛,更能看清,他脸上和脖子上,那实在瞩目的痕迹。 她以为那是被蚊虫叮咬后留下的。 但,她这下看得真切,他下巴上,分明还有着清晰的齿印。 想到灰鹰的慌乱,殷琬宁忍不住问道: “你……昨晚真的是和人打架去了吗?” “怎么打你的人,还会咬你的下巴?” 第22章 翻山 从雍州出发前往蒲州, 山高路远,原本就需要翻山越岭。 山路蜿蜒崎岖, 他们所乘的车驾又稍长,每一个大的拐弯之处,都会引来车内的剧烈摇晃。 在殷琬宁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刚好又来了猛地一摇。 这动荡来得巧,掩饰了她的张皇,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她被车厢甩了一下, 距离陆子骥的脸更近了。 她生在长安、从小便长在殷府,一年到头来,也没有几次出府的机会。 昨晚在花艳楼,这不仅是她第一次踏足烟花之地, 同时,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打架。 缺臂断腿、鲜血淋漓, 若不是后来的变动太过曲折离奇, 她晚上一定会做噩梦的。 她的疑问出自真心—— 既然打架会缺臂断腿的, 那么咬对方一口, 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那个画面, 她有点不敢想象罢了。 试探一问, 毕竟她没有任何经验, 要非让她指认, 她依然认为那是蚊子留下的红包。 陆子骥就在此时睁开了眼, 那双等着她上药的狭长的眸子,冷冷看着她,像他的声音一样冷: “我不是殷府大小姐。” 殷琬宁根本不懂他突然的转折, 只下意识的疑问:“啊?” 他的目光依旧凛冽,像是要看透她: “殷中丞府上, 治下不严,让你这个婢女越界,妄议主人的事。我不是殷府大小姐,可以任由你品评。” 她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陆子骥是不想她继续谈论,他脸上那来历不明的痕迹。 既然……他如此恼羞成怒,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 昨晚上,陆子骥,那就是去花艳楼寻花问柳了。 一想到他们昨晚,第一次同去花艳楼时,他见到美若天仙的静瑶和妙荷时,那副刻意淡漠的表情,殷琬宁便觉得讽刺: 其实,他不过就是不想在她这个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是色中饿鬼一事罢了。 呵,男人。 陆子骥表面上看似光风霁月、冰洁渊清,实际和林骥这样强迫皇嫂的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他家中的那些娇妻美妾,知道他在外面如此风流吗?如果他们一路去往潞州,她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她们? 若把陆子骥寻花问柳的事情告诉他后宅的女眷们,她们会有什么反应?是欣然接受,还是嫉妒不已,一哭二闹三上吊? 殷琬宁虽然涉世不深,可后宅的争斗,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的。 就在她从小长大的殷府里,她的继母冉氏,是在她母亲卫远岚和殷俊刚刚成亲不久,就靠爬床上位的。 因为自己上位的手段着实不太光彩,冉氏也一向对殷俊身边的人严防死守。 但,就在她三岁的那年,彼时卫远岚刚刚去世,而冉氏也尚未由侧室被殷俊扶正,冉氏千防万防,殷俊还是接了小妾田氏入府。 殷琬宁虽然自知脑子不太灵光,但后来,冉氏和田氏在殷府后宅的明争暗斗,她不仅仅是有所耳闻,甚至还曾经被迫卷入过。 在卫远岚去世,而殷琬宁的祖母乔氏还没有被殷俊接来长安久住之前,田氏刚刚入府不久,因其比冉氏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情态,颇得殷俊的偏宠。 有一日,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殷玮宁和殷瑜宁,突然对殷琬宁这个长姐十分热情,说他们对新来的田姨娘十分好奇,想让她带他们,去田姨娘的房中看看。 父亲殷俊这样疼田姨娘,有没有给她单独送什么奇珍异宝呢? 其实,哪里是殷琬宁带他们呢? 她的大弟殷玮宁只比她小了半岁,二弟殷瑜宁也就比她小了两岁,两个人个子都比她生得高大,一左一右架住她,她便是想跑,也跑不了。 三人悄悄到了田氏的房外,因着伺候田氏的婢女和仆妇们都不在屋里,殷玮宁和殷瑜宁两人,便让殷琬宁在门口替他们把风,大摇大摆进去参观。 殷琬宁候了许久,还是不见两人出来。 其实那两个人早已悄悄翻了窗户溜掉,只留殷琬宁一人傻傻等在原地,等到逛街外出回来的殷俊和田氏看见她孤零零站在门口,还奇怪问她,为何突然要跑到这里来。 而到了第二日,田氏那张小巧可人的脸却莫名烂了大半,又红又肿。殷俊为美人冲冠一怒,下令府上仔细检查,最后才发现那田氏惯用的香粉里,被人掺了不少桃花的花粉。 桃花的花粉,这东西本来也无伤大雅,只是在田氏过门的那天,曾经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过,她那张脸有些娇气,不能触碰桃花和一切由桃花制成的东西。 更巧合的是,几日之前,五岁的殷琬宁才突然生了贪玩之心,在她小院中盛开的桃花树下,收了一些桃花的花粉。 而那日,她又无端在田氏的房门口徘徊,自然被殷俊认为是田氏烂脸的始作俑者。 她实话实说,又百口莫辩,却被严厉决绝的殷俊责打更甚。 殷俊手握细长却弹性极佳的藤条,这个名为“家法”的、令殷琬宁心惊胆寒的东西,一面狠狠抽打她细嫩的双臂和后背,一面如震雷一般训斥她: “琬宁,你作为长姐,不给两个弟弟做好榜样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把自己的罪责,推到两个无辜的弟弟身上?” 卫远岚去世后,她在府中本来就孤立无援,殷俊又向来只会偏袒两个弟弟。 殷琬宁笨嘴拙舌,不擅自辩,只能一直哭着求饶,哭到眼泪流干,哭到嗓子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娇娇,娇娇知错了……” “求爹爹,求爹爹放过娇娇……” “娇娇……” 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告饶,殷俊又一下藤条,落在她皮开肉绽的后背上: “你再说,你叫什么?” 她咬紧了嘴唇,身体逐渐麻木,越来越轻: “琬宁……琬宁知错了……” 在她后来卧病养伤的日子里,她才逐渐想明白,她下意识称呼自己的那句“娇娇”,像是一枚细小却尖利的银针,扎在殷俊的心口,提醒他过往上位的种种不堪和屈辱。 “卫娇”是卫远岚留给她的,即使殷俊刻意抹去,她也一刻都不敢忘记。 而之后的十年里,她只将这些事深埋在心底,若不是今天看到陆子骥,她根本不愿意再想起来。 不知怎的,心口和身上,因为这些突然的记忆,也莫名隐隐作痛。 殷琬宁想,若是她以后嫁了人,也能像话本子里那样,要求她未来的夫君,眼里、心里、身边,都只有她一个人吗? 她的母亲卫远岚,还有外祖父母,识人不明,把一身家业托付给了殷俊这个伪君子; 而陆子骥再好又如何? 做他身边的女人之一,边说是小妾、是通房了,就算是正室夫人、当家主母,她也不稀罕的。 她只要一心人。 更何况,陆子骥也并没有完美无缺,他明明一身的缺点。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殷琬宁手上的动作,已经不比第一次为陆子骥滴药时生涩,她沉默着盖上了那小药瓶的盖子,完成了他为她吩咐的工作。 隔了两日,她依然觉得,陆子骥那对像墨一样漆黑的瞳孔,在沾染了那无色无味的药水之后,颜色会变浅。 “你在家时,是谁给你滴的药?”她突然好奇,问他,“是你的夫人,你的美妾,还是……你的通房?” 陆子骥没有回答。 只见矜贵的公子从那横座上支起了身子,却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一个金灿灿的东西,递到了殷琬宁的面前,冷冷道: “这个,能不能堵上你的嘴?”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那只祖母留给她的金镶红宝石耳环。 少女的笑容瞬间绽开,赶紧收了过来,一双湿漉漉的眼,也漾起了笑意: “谢谢,谢谢你。” 陆子骥依旧冷淡: “在灵济寺内,男女施主会分开居住。寺内香火鼎盛,但其他香客的素质参差不齐,你的那些金银细软,最好妥善保存。如果丢了,没有人会为它负责。” 殷琬宁的眼里心里只有拿回耳环的喜悦,根本没听他说话,只顾着翻了她的包袱,欢欢喜喜把分别许久的两只耳环,凑成了一对。 做完这些,她有些乏了,既然现在气氛不妙,便也不想再和陆子骥说话。 最后瞥了他一眼,他面上也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正好,她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开始睡觉。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灰鹰已经驾着马车驶入了山林里,而不知不觉间,天也暗了一大半,暮色阑珊。 夜幕低垂,煌煌沉沉,随着这辆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疾驰的马车,一点一点侵蚀着少女逐渐焦躁不安的心。在这样空阔寂寥的山路上,马车辚辚之声寂然回荡,偶有寒鸦飞过,低鸣凄厉,却与之并不相融。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那些她曾在经书、在话本里读过的诗句,时至今日,她也能切身体会,而不是纸上空谈了。 殷琬宁轻轻挑起马车的窗帷,目之所及,只有幽深和更加幽深,深山茂林处,真的会别有洞天吗? 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远远可见山坳处灯光点点,或疏或密,映照着越放越大的佛塔古刹,森然矗立,一眼望去,让人不得不肃然生畏。 今日这一整天,除了那顿气氛不太美妙的早饭之外,她几乎是水米未进。 马车停了下来,就在陆子骥也终于从闭目养神中睁开眼、起身准备下车的时候,殷琬宁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咕噜”,“咕噜”。 陆子骥回头:“饿了?” 殷琬宁咬着唇点头。 从小到大,她虽然不受重视,却也是锦衣玉食,从来没有挨过饿的。从马车上再次睡醒之后,即使她刻意忽略,可还是不自觉,颇感头晕眼花。 陆子骥说道: “灵济寺给香客们提供了斋饭,只是现在这个时辰,早就已经过了饭点,吃不上了。” 殷琬宁只从其中,品出了独属于她的深深绝望:“啊?” 而陆子骥不语,等到马车彻底停稳,便躬身,率先下了车。 她紧随其后,晃晃悠悠走到了还在车前的灰鹰身后,听到他说: “我和我家主子,走南闯北,经常在外面这样跑,一日不吃饭、不睡觉,是常事。” 见殷琬宁的小脸还挎着,像娇艳的海棠失去了养分而蔫了大半,灰鹰又只好安慰: “下次上路之前,我给你带点干粮在车上,这样,你饿了,就来找我。” 海棠少女则瞬间泛起了生机:“谢谢灰鹰,还是你想得周到。” 等到灰鹰把马车在灵济寺的专门位置上停放好,陆子骥的身影早已不见,大抵是进了厢房。 殷琬宁和灰鹰一并迈过了灵济寺的大门,刚刚在小沙弥客气而疏离的指引之下,穿过了前殿和前殿所在的巨大合院,她的肚子就又不争气地叫了。 小沙弥面上沉郁,无波无澜: “陆施主刚刚已经吩咐下了,为卫施主备好了斋菜,送到陆施主的房中,请两位随小僧来。” 殷琬宁心头一暖,陆子骥还没有让她绝食到丧心病狂的程度,是她误会他了。 等到两人终于到了陆子骥的厢房,只见他指着房内一侧,架子上摆放好的一身女装,淡淡说道: “灵济寺内香火鼎盛,往来香客不断。这一套是之前的一位女香客留下的,从明天开始,卫郊你就换上。” 殷琬宁“哦”了一声,赶紧走过去看那身衣裙。 那是一套齐胸的襦裙,丝麻面料,并没有什么精致的刺绣,像是普通人家的女郎所穿着。 衣裙很新,似乎只被穿过一两次,却被随意遗落在灵济寺里,想想,也稍微有些可惜。 罢了,换回女装是她想做也是陆子骥想要她做的事,他能第一时间给她提供,已经十分不错了。 将那衣衫收进她紧紧攥着的包袱之中,殷琬宁一脸诚恳,向陆子骥道谢: “陆公子,谢谢你。” 恰在此时,送饭的小沙弥也到了,敲了敲虚掩的房门。 寺中修行,服侍人自然不是沙弥们的本职,殷琬宁还念着陆子骥给她点饭和准备衣物的好,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主动上前,去迎接那饭菜。 可那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 托盘上的几个朴实无华的碗碟,装着清粥豆腐,几个馒头,就连下饭的小菜,也没有哪怕一丁点油。 殷琬宁头顶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实在太饿,还是被这巨大的失望冲击得体无完肤。 理智回笼, 这是佛寺,如此清淡……是正常的。 何况她就算是再嫌弃,当务之急,也只能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冷漠摆好饭菜后,只见一直不发一语的灰鹰还如孤松一般立在身后,殷琬宁转身,奇怪问他: “灰鹰,你不饿嘛?站着不动作甚,过来一起吃呀。” 灰鹰心想:你们两人气氛如此和谐,我这个小人,又哪里敢横叉一杠子? 再说,自那日周王妃非要拉着他一起下楼吃饭之后,周王殿下便单独警告过他,从此之后,他决不能再和王妃同桌吃饭。 周王此时,正在冷冷等着他的回应,他只能尴尬一笑,捂着同样咕咕叫的肚子,尽力不露出任何端倪: “我不饿我不饿,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今天驾车一整天,确实有些累了,我想早点休息,就不和你们一同吃饭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 “不知道主子,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吩咐,需要属下做的?” 陆子骥只摆了摆手,同样语气冷淡:“去吧。” 灰鹰快速消失,而这个比雍州那兴泰客栈的天字号房间还大的厢房内,又堪堪只剩下了陆子骥和殷琬宁两人。 陆子骥吃饭,一如既往慢条斯理,入腹不多。而殷琬宁虽然对这样简陋的饭菜实在难以接受,但细嚼慢咽,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不少。 艰难咽下馒头时,只听陆子骥缓缓开口: “想不到,殷府里不仅是对下人管教不严,对下人的待遇,也比我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又来了。 陆子骥长得貌若谪仙、光风霁月,却总要针对殷府,说这种一听便是阴阳怪气的话。 殷琬宁心口一堵,原本对他积累的好感,本就在刚刚的艰难下咽中消磨了大半,知道他又在讽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忍,还是没忍住: “陆公子,我这个人笨嘴拙舌,脑子也不好使,奔波了一日,实在听不懂,你那金口一开,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陆子骥只乜了她一眼:“既然不喜欢吃,就别勉强。” 殷琬宁放下筷箸:“所以,你也不喜欢吃?” 陆子骥却一脸肃然,慢悠悠说道: “浅薄之人才逞口腹之欲,饮食,也不过是为了充饥而已。我们来佛寺,是为了修行,为了净化,为了清心寡欲。” 见他这般正襟危坐的高士模样,她憋不住低笑: “你也确实需要清心寡欲。” 陆子骥抬眼,第一次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她却不想戳穿他独自复往花艳楼的事,匆匆下了桌,拿了她珍贵的包袱,就去往属于她的厢房。 进了小厢房,殷琬宁长长舒了一口气。 昨晚上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今天又在路上奔波了一日,眼下,她最想做的,无外乎舒舒服服洗一个澡而已。 简单将包袱整理了一下,脱下身上穿了两日的金贵男装,把刚刚陆子骥给她的那身齐胸襦裙换上,她又仔细看了看。 不得不说,缘分之事也算凑巧,这身衣裙的上一任主人,和她的身型十分相像,她穿在身上,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而且上一任的主人还十分爱惜衣物,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所有的针脚和衣领袖口,平平整整,毫无任何使用的痕迹。 和这身衣裙在一起的,甚至还有一套白色的寝衣,压在衣裙下方,她刚刚在陆子骥的房里时,都还没发现它的存在。 灵济寺的香客,也会把这样贴身的寝衣留在寺内的厢房里吗? 殷琬宁不知道,这毕竟是她长到十六岁,才第一次进入佛寺这样的地方,总觉得有些怪异。 但她现在,早已没有多少闲心去考虑这些旁的了。 自己那颗想要好好洗个澡、蠢蠢欲动的心已经把她的思绪牢牢占据,收拾妥当,出了房门,沿着随处可见的指路牌的指引,很快,她便找到了专为女香客提供的澡堂。 灵济寺独占武屏山,规模宏大,往来香客众多,招待熟练,还专门开辟了为女香客提供沐浴的地方。 但是……就算是女澡堂,也是殷琬宁生平第一次,要和别的女子一同入浴,一想到要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赤,裸相对,坦诚相看,她那小小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打鼓。 眼下已到了戌时末亥时初,天色已然不早,不如让她先在这里等着,等到其他洗澡的人都离开,她一个人,也好逐渐适应一下这陌生的环境。 更衣的区域干净整洁,让她心中的忐忑减弱了不少。脱了外面所着,只剩下了里衣和亵裤,殷琬宁怯生生坐着,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悄悄打量其他来洗澡的香客。 不得不说,这灵济寺内香火鼎盛,而能在这里面寄宿的香客们,放眼望去,个个都是出身不俗。 殷琬宁坐了不到两刻钟,光是她能看到的几个千金小姐,香风缭绕,身侧都有清秀体贴的小婢女服侍。她们每一个人,无一不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贵气非凡,透着淡淡的矜贵自持、客气疏离。 当然,按照年纪,她们都还未出阁,普遍跟着自己的贵妇母亲,当家主母自然更是气度不凡,就连身边伺候的婢女和仆妇们,都要装腔作势许多。 她们从殷琬宁身旁呼啸而过时,又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目不斜视。 殷琬宁现在的模样,头上只松松挽了个髻,不饰任何钗环,娇娇嫩嫩的身躯也只用少少的衣料堪堪包裹着,在这些名门千金们面前,自然是相形见绌的。 殷琬宁虽从小被禁锢在殷府,可一年到头,也总有几回出门,参与长安城中达官贵胄宴会的机会。 那个时候,冉氏为了不让她出门丢了殷俊的脸,也总会难得大发慈悲,把她认真打扮一番。到了宴会上,名媛贵妇们攀谈交./欢,殷琬宁虽然几乎从不张口,参与任何讨论,但是那些对她或真心或恭维的夸赞美貌之声,从来是络绎不绝的。 她的容貌,比不过花艳楼的烟花女子,比不过妙荷和静瑶,殷琬宁是服气的。毕竟她也是帝都长安娇生惯养的千金之躯,不会那些妖娆勾人的手段和打扮; 但是眼下,被那几个明显姿容远远不如她的小姐们看低,殷琬宁的心底,多多少少有些不忿和郁结。 可是——纵使心中不舒服,又能如何呢?除了一年里那几次难得的高光时刻,她在殷府生活,不也是一直被冉氏打压、被殷俊无视、被两个弟弟以各种理由欺负吗? 眼下处境再难,她也绝不会考虑回头。 正垂眉想着,身旁一阵全新的香气扑鼻,袅袅娜娜,又来了一个千金小姐。 那姑娘满头的青丝高高挽起,斜插一只绿雪含芳长簪,不施粉黛,只用大大的巾子把月匈以下裹住,露出了光洁圆润的肩膀和玉臂。 本也算一眼春./色,只是她那不着寸缕的肩膀和手臂上,有着几处极为刺眼的红痕——这么看起来,很像殷琬宁今日在陆子骥的脸上和脖子上所看到的。 灵济寺处在武屏山腹地,高山林深,蚊虫多也是正常的。可能过不了多久,她自己也会被咬成那样呢? 待到那姑娘取下了身上裹着的那块大的巾子,殷琬宁这才看清,不止是那姑娘的肩膀和手臂,就连她小巧的前月匈和月要月复上,也有几个那样的蚊子包。 她不得不由衷感叹,这武屏山上的蚊子也太会找地方叮了,这几个被叮的地方,可是她依稀记得的梦里,林骥最迷恋之处。 嘶……原来林骥是属蚊子的,不然为何会同蚊子的癖好,都一个样? 看面前这位姑娘的举止做派和白皙的脸颊,应该也是个大家闺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姐会一个人过来洗澡,身边连一个贴身服侍的婢女都不见人影。 似乎是察觉到了殷琬宁的目光,那姑娘霎时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冷冷清清,开了口: “这个澡堂,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关闭了,姑娘若是要洗澡的话,别犹豫,别在此处等着。” 这是不想让殷琬宁在这里继续看她的意思,殷琬宁懂的。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过去曾在话本子里读过的故事情节,说是有许多的富家千金,会趁着和家人到佛寺、道观这种地方居住的机会,和心上人约会。 不知道……她会撞见吗? 而一想到先前躲在衣柜里听的灰鹰和妙荷的事,殷琬宁拨浪鼓一样摇了摇头。 罢了,她从善如流,听了那姑娘的话,快速脱下了身上仅剩的衣衫,拿上皂角巾子,头也不回地冲到了浴池之中。 泡在温暖而干净的池子里,少女早已忘掉了先前的不快,舒服得直打颤。 不枉费她等了这么久,一个人的话,还真是挺享受的。 洗完澡,一身惬意舒爽,殷琬宁独自回到房内。 一想到—— 自己再也不用女扮男装,为被人戳穿女儿身担惊受怕,还能有一个人住的地方,厢房所隔偏僻,不用老在陆子骥的面前晃悠,那惬意舒爽,便更添了好几分轻松飘然。 这灵济寺中,往来的几乎都是大户权贵,也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少香油钱,才够她和陆子骥他们,在这里住上一晚的。 少女的小脑袋瓜可不想去算这些,反正都是陆子骥的一手安排,她就当,不知道这些琐碎的事。 山高水长,鸟鸣春涧,这里景色宜人,适合隐世幽居,一切都很好——而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斋饭了,今晚在陆子骥房中吃到的东西,任凭她如何给自己洗脑,都实在是太难以下咽。 彻底沉入美妙的梦乡之前,殷琬宁还在惦记着吃食,希望明早看到饭堂里正式的饭菜,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呀 ——但很不幸,在她第二日醒来,梳洗完毕,踏入灵济寺饭堂的那一刻,在看到和昨晚并没有任何区别的、白花花的馒头和没有一丁点油水的清粥和小菜,她的心,比冬日屋檐上结的冰柱还要凉。 呜呜呜,她是个俗人,就喜欢沉溺于口腹之欲,就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美食。 在雍州的那两日,她跟着陆子骥,也吃到了好多好多好吃的…… 开水白菜, 八珍豆腐盒, 红果木烤的肥美鸭子, 莲蓉水晶糕, 杏仁酪皮卷, 如意玉露爽 ……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要是再想,她手里的大白馒头,可要彻彻底底吞不下去了。 心理落差巨大的少女开始左看右看,以图转移自己那绵薄的注意力。 现在她身处的饭堂宽大,来吃早饭的香客也非常多。但即使是这样,似乎是因了他们身处佛门重地,端正肃穆,所有人,都习惯了安安静静,并不喧哗。 殷琬宁并没有看见陆子骥和灰鹰的身影,却看见了昨晚上,自己在澡堂里最后遇见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半挽的青丝梳了个双刀髻,上插云脚珍珠卷须簪;缃色的交领上襦配了碧玉藤花玉佩,那昨夜被她一饱眼福的玉臂上,乖乖巧巧地挂着一对金镶玉镯子,娴淡清雅,很是得体。 这一次,她身后也还跟着侍奉的婢女,她正在默默吃饭,并没有看见殷琬宁。 而那姑娘身上的那些蚊子包……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了,应该会好了许多了吧。想想看,如果那个姑娘真的需要的话,她可以去帮忙找点药膏来给她擦擦。 陆子骥颇通医理,说不定他那里,就有那样的药膏呢。 这样呆了片刻,殷琬宁又把目光落回到了自己盘子里的清粥小菜上,她长叹一声,又咬了咬唇,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想吃肉,她想食山珍海味,她想得发狂,根本控制不住。 这是山里,自然淳朴,应该会有很多野味,若是能打一点回来,岂不是又好吃又好玩? 灰鹰啊,他那么好说话,肯定会帮她的。 越想越兴奋,殷琬宁匆匆忙忙起身,却在闷头迈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男子的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急忙道歉,“是我情急,一时没注意。” 却有一个温柔的男声入耳,殷殷切切,很是好听: “姑娘,你可有哪里碰伤了?” 殷琬宁这才抬头看清来人,应该是个公子。 他穿着一件葱青色素面圆领长袍,面容清俊,笑容和蔼,与陆子骥身上的冷和不近人情,完全不一样。 她呆住了,从小到大,她从未被男子这样温柔待过,此刻的她,心下一片柔软。 再娇艳再昳丽的海棠,也需要精心养护,才能开出动人的春色。 少女的情绪总是起伏,越是心中酸涩,越是不敢面对来人。 她垂头,紧抿朱唇,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要快步离开。 却被那位公子叫住: “姑娘留步,你有东西落了。” 殷琬宁仓皇回头,只见那人已经弯腰俯身,从地上将东西捡了起来。 她凑近了看,才看清,原来是自己的那只耳环。 今日一早,她起床梳洗的时候,为自己重新梳回了姑娘的发髻。 她看着这对失而复合的金镶红宝石耳环,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戴上了。 招摇吗? 昨晚她在澡堂里看到的那些大家闺秀们,个个都穿金戴银,珠围翠绕,她殷琬宁不是没有,只是之前并无机会戴出来而已。 一定是刚才她顾着走路,撞到面前的这个男子身上时,右耳上的耳环随着耳钩滑出来,掉在地上了。 她平复了下心绪,伸出手去接,这男子双手并拢,将耳环郑重放在了她的手心。 她笑着说了声谢谢,那男子也笑着回她: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姑娘别丢了东西就好。” 捧着怦怦乱跳的心,殷琬宁红着脸,一路来到了灰鹰的房门前。 敲了敲门,在等待灰鹰来开门的当口,顺势把那只落了的耳环,又重新戴上了。 灰鹰来开了门,看到她,大约是第一次见她作女子的装扮,怔了一怔,才问道: “卫……卫姑娘,怎么了?” 殷琬宁瞄了一眼隔壁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 “灰鹰你小声点,我可不想被你家主子听见。” 灰鹰乖乖听话,又一次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怎么了?” 殷琬宁笑着,脸上的红霞已然消了大半: “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个灵济寺了吧?” 灰鹰点了点头: “之前跟着主子,也上山来住过几次。” 她抿了唇,又一次放低了音量,试探: “你……觉得这里的饭食怎么样?” 灰鹰却一脸肃然: “主子早就教导过我,吃饭,不过是为了饱腹充饥,做人志存高远,不要贪恋口舌之欲。” 殷琬宁一听,头都大了,忍不住抓了灰鹰的袖口,低声求他: “可是,可是我受不了了。没有油没有盐,怎么吃得下去呀……” 见灰鹰脸色动摇,她继续示弱: “这里可是山上,肯定有许多野味。灰鹰哥哥,你武功高强,为人又体贴善良,能不能,能不能……求求你,帮我也弄点来?” 灰鹰听罢,却不由地提高了音量:“啊?” 殷琬宁赶紧拉了她,食指放在唇间,挤了挤鹿眼: “嘘,你小声一点,别让你的主子听见了啊。” 灰鹰收声,却是面露尴尬。 见他还没松口,殷琬宁继续低求: “灰鹰,灰鹰哥哥,你人那么好,怎么会不答应呢?” “行不行嘛?” “我真的好馋好馋,这寺里待着无聊烦闷,我又好想好想去外面转转。但你知道呀,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一个人去打的话,恐怕,会有危险……” 说完,她眨着眼睛看灰鹰,灰鹰呆立了半晌,才终于迟钝点头。 殷琬宁大喜过望: “那,一炷香之后,咱们就在后院山前,那个澡堂的门口见?” 灰鹰同意后,少女便像欢快的小鸟一样飞奔回了厢房,又稍微收拾了一下,掐算着时间,走到了和灰鹰约定的地方。 灵济寺很大,纵使已经住了不少的香客,但后院这边,却完全没有旁的人经过。 殷琬宁等了片刻,听到了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 是灰鹰如约来了,她兴奋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陆子骥的身影。 第23章 越岭 在殷琬宁凝滞的呼吸里, 有一群不知名字的山鸟,叫嚣着她听不懂的音调, 呼啦啦从左边的树梢,跳到右边的树梢; 而一直安静的夏蝉,也在此刻突然嘶鸣,一声一声,在少女的心底,揪起了许多烦躁。 现在虽然正处夏季, 但武屏山上着实凉爽怡人,根本不似山下的城中,那样使人燥热不安。 陆子骥穿着殷琬宁从未见过的玄黑色劲装,如松如柏, 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长着一张极为白皙的面容,过去露面的几天里, 始终穿着各类长袍直裰, 显得矜贵的公子文质彬彬, 清朗俊逸, 与下凡的谪仙无异。 却不想, 他身着武人才会穿着的劲装时, 竟也是英姿飒爽, 虎跃龙骧。 殷琬宁从微怔中回过神来, 脑中蹦出的念头却是——说好了和灰鹰一起进山, 怎么会,变成了陆子骥? 她转了转眼珠,直截了当, 用言语表达自己的不满: “怎么是你?灰鹰呢?” 陆子骥面色不改,绕过了她, 径直往前面走去: “灰鹰突然腹痛不止,应该是昨晚睡太深,着了凉。他既与你有约,就只能将事情交给我。” 听了解释的少女脚步却未动,只皱了眉头,喃喃: “可是我刚刚找他的时候,他神色如常,好好的,这才过了多久,这么快就拉肚子了?” 陆子骥也停下脚步,但身型如松,只直直朝前: “卫郊,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在山上这种地方,恐怕会引来很多虫蛇。” 嗯?什么意思? 他是在担心她? 这么好心吗? 殷琬宁并未完全触动,依然还是不解: “但,你也知道我约了灰鹰是要做什么吧。你,你昨晚不是言之凿凿嘛,绝不会贪口舌之欲,我都记着呢。” 陆子骥顿了顿,却是回答她的疑问: “好久没有打过猎了,手痒得很。” 挺拔的身姿迈步,像个从容不迫的侠客。 殷琬宁不由跟着他,惊诧,又是连珠炮一般的疑问: “你还会打猎?” “可是,你不是有洁癖嘛,打猎的话,会要在山林里钻来钻去的,你……不难受?” “再说,你不是说了,来这灵济寺里,是为了洗涤心灵、陶冶情操,打猎这种杀生的事,也与你的初衷,背道而驰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一前一后走到了山林边缘,陆子骥这才停了下来,沉了声,不容置疑: “如果你不想去,你现在就可以回厢房里休息,或者去大殿,今日衍空禅师难得出来讲经,多少人来灵济寺祈福修行,都是为了听他弘扬佛法。” 回去?她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会要回去呢。 殷琬宁立刻闭上了嘴,一想到她新奇又嘴馋的野味,就乖乖跟着陆子骥,往后山走去了。 而此时“腹痛不止”的灰鹰,正端坐在他自己的那间房里,默默吃着飞鹏从山下带上来的糕点。 飞鹏斜斜倚在门边,笑着看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兼兄弟,在这个古刹的厢房内,毫不顾忌地狼吞虎咽: “所以说,还是你小子有口福。这糕点是我刚刚才在山下的小镇上现买的,全镇最有名的一家糕点铺子,跑了一路上来,还只能趁热吃。如果不是我吃了栗子会上吐下泻,这样的好东西,哪里轮得到你?” 灰鹰哽了哽脖子,喝了好大一口茶,才把卡在喉咙的糕点咽了下去: “飞鹏啊,你还真别说,这东西的味道真是深得我心。你想想,之前咱们两个,跟着主子来这武屏山好几次了吧,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灵济寺里,吃到人吃的东西。” 飞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抱臂,满脸不屑: “你啊,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两趟上山,给周王妃又是送衣服又是送糕点的,主子却连面都不让我露一下。” 灰鹰闻言,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又顺势摸了把嘴巴,回瞪了飞鹏一眼: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人,分明就是你。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去殷府陪主子提亲,我就不该偷懒让你替我的。做跑腿的,总比做主子和王妃之间的夹心要强。你是不知道,刚刚早饭的时候,主子看到王妃对饭堂里那个捡了她耳环的男人笑,脸色是有多难看。” 飞鹏闻言,从门边绕到了灰鹰的身旁,在他左手位置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才指着桌上那空了的茶杯,说道: “你当我瞎的?就只在刚刚,我们都在你这房里的时候,王妃来找你。咱们的主子,听到她要你陪她去山里打猎的时候,他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吧?” “咱们的主子呀,口是心非,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难得与王妃独处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会让给你呢?” 灰鹰闻言笑了,冲飞鹏眨了眨眼: “不过呢,他们走了也好,你我乐得清闲,不是吗?到时候,说不定还有机会吃上主子亲手打的野味,这可是我们兄弟俩十几年了,想都想不到的待遇呢,全靠有王妃在。” * 这是殷琬宁长到十六岁,第一次进到深山茂林里。 一颗小脑袋,一双水灵灵的鹿眼,对身边所有路过事物,都写满了大大的“好奇”两个字。 山路侧边,盛开了五颜六色的各种野花,她忍不住弓腰,采了一些攥在手里; 还有鲜艳无比、一看便可口至极的蘑菇,俏灵灵湿漉漉地长在石头缝里和高大的树荫之下,她正想提着裙子进去采,却被陆子骥厉声制止: “卫郊,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乖乖跟在我的后面,什么也不要乱动。” 殷琬宁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右手保持着提裙摆的动作,奇道: “你是说,那里有危险?我身上的,你所谓的,香露气太重,会引来蛇虫?可是我刚刚又仔仔细细闻过了啊,身上,真的没有什么气味。” 陆子骥只冷冷回道: “那些蘑菇有剧毒,吃了会致幻,就算我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第二次。” 想到窦建宏给她下的毒,兴高采烈、好奇满满的少女只得悻悻:“好吧。” 两个人便继续一前一后往山林深处走去。 因为陆子骥那严厉的告诫,殷琬宁再也不敢多动,只能小心跟在他的身后。 陆子骥身高腿长,步伐很快,她看到山路边遍开的五颜六色的山花,十分欣喜,心痒痒的都想采了来,稍微迟钝片刻,陆子骥却已经走远了。 被丢下的少女支起了身体,噘着小嘴,略略不忿:“你,你能不能等等我呀?” 陆子骥倒是停下了脚步,回身,干脆回答:“不能。” 说罢,便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去。 她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牢牢攥紧手中已经采到的花,紧跟着陆子骥极速的步伐,不敢多一句言语。 这里的山应该不算特别高,透过密林顶端往外面看去,有孤峰耸立,显得颇有些落寞寂寥。 武屏山虽地处华夏大地的北方,但其间山林茂密,如今又值夏季,闷热潮湿,殷琬宁多有不适。 也不知又往前闷头走了多久,他们身边的景致,也从矮草小花慢慢变成了高木深林。阳光从阔叶残枝的间隙透了下来,散成了一缕一缕如光缎般令人心安的射线,耳边偶有鸟鸣蝉嘶和不规律动声,也提醒着正在穿行的少女,一切不过寻常。 随着两人越来越深的探入,殷琬宁砰砰直跳的心,也变得愈发颤抖不安,但见陆子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便不好再开口问讯,小手里攥着的、刚刚被采下来的新鲜山花,也几乎被她捏碎了。 终于,高大男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也不知从哪里,他掏出了一把银柄镶宝石的短刀。 殷琬宁不明所以,又凑得离陆子骥近了一点,往里望,才发现是前方,已经几乎没有山路了。 而陆子骥怔沉着脸,用那把短刀,清理掉前面的荆棘灌木,为他们的前路扫除障碍。 他手里握着的那把短刀,寒光森森,在这个夏日的山林里格外突兀,似乎,是他特意用来此行“打猎”的。 此前,她很难把他和刀剑联系在一处,眼下,又觉得并不突兀。 殷琬宁仍旧心神不定,一颗悬着的心不断怦怦乱跳,正当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就此放弃,叫陆子骥和她一并回灵济寺中去时,猛一抬头,却突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 她和陆子骥的身前,有几株似乎已有上百年树龄大树的枝干,茂盛繁荣,郁郁青青,把好不容易才落下来的阳光,遮得几乎不见了踪影。 而离陆子骥最近的一棵大树的主干上,竟然盘着一条青黑色的蛇,正吐着蛇信,缓缓,缓缓向她靠近。 危险前的静谧,最是让人着迷。 林骥这边,低头忙着清障,也突然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微微起身,转头看向殷琬宁,只见她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弹,只直直看着他侧边的大树,连气都不敢喘。 她鲜嫩欲滴的嘴唇微张,一双鹿眼受惊后,瞪得更加浑圆,长睫微颤,一路小跑尾随她而起了红晕的小脸,此时也更加红粉绯绯。 这是殷琬宁纯粹出于害怕恐惧的模样,是林骥两世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模样。 再一转头,他同样发现了那条小蛇,此时正一动不动,似乎也在和他对峙。 区区一条小蛇,林骥自然并未放在心上。只见他闪电一般一个箭步,已经滚到了那棵大树的下方。 那条蛇听见了如此大的响动,立刻弓起鳞片森森的身躯,摆出了战斗的姿态。蛇头朝向下方林骥的方向,双叉细舌不断吞吐,靠此,嗅着附近敌人的气息。 这条蛇的蛇头呈三角形,可能是条毒蛇。他们二人此时深处的地方并不算深山腹地,瘴气不会太深。 目睹一切变故的殷琬宁,惊得连呼吸都凝滞了,浑身僵似顽石,害怕她发出任何的响动,都会连累到树下那身手矫健的男人。 过去,她也曾读过一些杂书,书里描述过这样的场景,若是遇上毒蛇攻击,那断断就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大事。 若是陆子骥身先士卒,却被毒蛇咬死当场,她一个弱女子,要怎么办? 她没有多少“生死相依”的大义凛然,她真的很想转身就跑,可是身下的双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像灌满了厚厚的铅一样,她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而就在她着急出汗的当口,那陆子骥已经借了树干下茂密繁盛的树根的力,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了毒蛇的下方,一眨眼,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徒手便捏住了蛇头。 毒蛇的牙齿最是骇人,此刻毒蛇嘴部被陆子骥完全捏死了,只得用尽力气,将他粗壮有力的手臂缠紧。这条毒蛇看上去不算多么粗./长,但缠绕了陆子骥右手臂后,它的蛇尾还依旧能扫到他冷峻的脸上,似乎是要主动发起攻击。 蛇尾或许也带了毒,陆子骥扭头躲闪,却在这个时刻,一直牢牢扒着树干的左手卸了力,连蛇一起,滚到了满是枯木树叶的地上。 看上去,陆子骥应该是想直接将手中的毒蛇捏死,奈何蛇滑不留手,小小的身躯力气却是不小,没有那么轻易对付。眼下,一人一蛇,俱在地上僵持,仿佛谁也奈何不了谁。 殷琬宁浑身冷汗直冒,红唇微皱,呆立一旁,束手无策。 “卫郊,你可真是铁石心肠,眼看我在此进退维谷,自己什么都不做。” 陆子骥声音依旧清冷,却还在讥讽。 “我……我……”殷琬宁颤颤巍巍,娇柔的嗓子也因为害怕变了个奇异的声调,“可我,可我手无缚鸡之力,我,我能怎么帮你?” 却见陆子骥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火折子,精准丢到了殷琬宁的脚下,难得喘了口粗气,才说道:“点火。” 直到此时,殷琬宁才觉得自己的七魂六魄回来了一点,她捂住快要跳出来的心口,曲腿,颤抖着捡起了脚边的火折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问他: “这,这要怎么点?” 点火,火势纵横。 所以陆子骥的意思是,要她把他身旁的那些灌木和落叶都给点着了,那他自己呢?和那条蛇一起,同归于尽? 陆子骥此时正全身匍匐,似乎也是在保存体力,他的右手还掐着那毒蛇的头,左手也扯着毒蛇后半部靠近尾巴的地方,但毒蛇似乎并不甘心,依然在他的身上,不断扭动。 见殷琬宁没有动静,陆子骥皱着眉头:“过来。” 殷琬宁惊惶:“啊?” 陆子骥镇定吩咐,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敲响毒蛇的丧钟一般: “用你手里那些无用的花,再去捡点叶子过来,树枝,灌木,做成一堆,然后点燃。” 这一回,殷琬宁听懂了,连忙照做。 她一面匆匆忙忙地捡,还一面时不时回头看看仍然匍匐在原地的陆子骥。 陆子骥只凝视着蛇头,表情肃穆,无比专注,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完全就像书里所形容的那样,“不动如山”。 英朗挺拔的男子,未知幽深的山林,他的身躯是盘桓在危险之上为她遮风挡雨的山峦,他的眉眼是寂静无声的寒夜里为她照亮前路的灯火。 他似天神降临,似峥嵘琼琚。 她从未见过陆子骥这般认真专注的模样,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穷极一生,见过的最好的男儿。 远远胜过林骥。 殷琬宁难得手脚麻利,不多时,陆子骥吩咐的小草堆已经弄好了。她哆哆嗦嗦,努力尝试点燃火折子,成功之后,扔到那草堆之上,很快,草堆便起了一些颜色奇异的火,像山花一般。 火堆彻底烧起来后,自然是升了温度,陆子骥用手向后赶了赶,示意她走远一些。 只见他只靠着腰腹的力便从匍匐撑起,双膝跪行,来到火堆之旁。出手又一次迅猛如闪电,先是左手放了那条毒蛇的尾巴,然后立刻把右手连带着那毒蛇的蛇头,放在了面前还熊熊燃着的火堆之上。 毒蛇一感受到高温,立刻跳缠不止,陆子骥见状,登时松了右手。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刚刚被陆子骥收入腰侧的短刀已经再度被他翻了出来,直接插穿了蛇头,将蛇深深地扎在了地上。 毒蛇的蛇身又徒劳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彻底沉寂不动。 而一旁那刚刚还熊熊燃烧的火堆,也很快就燃尽熄灭了。 眼看着突发的危机解除,殷琬宁长长、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陆子骥也将那被他砍去头的蛇拎了起来,抖了抖,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去。 他似乎没有要回头、或者提出和她返回灵济寺的意思,殷琬宁根本想不出,他拎着那条蛇能做什么。 少女只能收起惊惶,跟在他身后。 像起先她做的那样。 毕竟,两人出来了两个时辰,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距离灵济寺已经是非常非常远,她一个人回去,恐怕也是要迷路的。 又走了片刻,穿过树林,两人来到了一处低洼的山坳。 有一条小溪从远处的山间汨汨流下,水势虽然远不如大江大河那般丰沛富饶,却很是干净清澈。 溪边有野花野草交杂茂盛,只有溪水哗啦啦流泻的叮咚之声,偶尔夹杂的鸟鸣蝉嘶,一切都好像殷琬宁从前在诗书上读过的那些山水诗句一般,美好静谧。 停了片刻,她跟着陆子骥也来到溪边。 只见陆子骥将那条蛇的尸体放在了一旁,蹲下来,在涓涓溪水边洗手。 男人颀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深厚有力的掌心,在这清澈见底的溪水里,那右手虎口与食指上的不对劲,才更加明显刺目。 那条蛇……看起来是有毒的。 陆子骥手上竟然有伤口,若是他刚刚捉蛇的时候,不小心把蛇毒沾到了伤口上,他岂不是,会有性命危险? 不行,不行不行。 殷琬宁急上心头,坐到了陆子骥的身边,将他的手从冰凉的溪水里捞出来,指着上面破了的皮肉和点点血迹,问他: “这是被那毒蛇咬的?” 陆子骥却难得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没事,皮肉伤而已。” 见他这样,她更是心焦: “我从前在书上读到过的,毒蛇之毒,可大可小。你这个伤口破了皮见了血,恐怕已经沾上了毒,实在太危险,必须要立刻处理。” 陆子骥问:“如何处理?” 殷琬宁想也不想: “得,得吸出来。” 第24章 溪水 武屏山脉绵延数百里, 层峦叠翠,人迹罕至。 此刻的山中鸟鸣春涧, 此刻的溪水清澈见底,此刻,也只有他们两人。 而在这鲜花烂漫、野草杂盛的溪水边,在这空旷寂静的山林里,即使稍微有些尴尬、生了旖旎的情绪,也在这静谧幽深的往所, 得了吸纳,得了消逝。 清心寡欲是每个良善之人应有的品德。 但是—— “吸出来”,这三个字,暧昧至极, 连舌尖顶着上颚的发音,都透着谷欠望靡靡。 何况殷琬宁因为心中油然而生的焦急, 早已忘记了男女大防, 与林骥坐得极近, 几乎被他那一双颀长的双腿, 完完全全拢住。 在把这手上完全不足挂齿的伤口展露给殷琬宁之前, 林骥便已经把身上那刚刚因为捉蛇, 而沾上的泥土和碎叶, 全部清理干净了。 他是爱洁的, 对她也是。 否则, 她靠他这样近,她身上穿着的、他特意嘱咐飞鹏去采买好了送上山来的衣裙,在她重新扮回少女、穿上的第一日, 就会沾上本不该属于她的污糟。 还有她身上的香露气息,熟悉又陌生, 早已盖过了此刻山里的清新。 林骥的手还被她握在她的小手里,她的裙摆撩过他的大月退处,隔着几层衣料,他却突然觉得,又有鲜血流出。 那是他前晚把她从窦建宏那里救回来、眼看着她在那春./药的作用下百媚横生而差点受不住的时候,亲手用短刀划在腿上的伤口。 昨晚上,他才检查过,那伤口明明已经结痂了。 而该引起殷琬宁注意的,也明明是手上,那刚刚他为了开路,披荆斩棘时不小心留下的浅浅的伤口。 至于蛇…… 他博闻广识,只一眼,自然知道这蛇是无毒的。 猎杀这条蛇,也根本不需要多么花哨的技艺,他只需动用一点点力气,便可轻易将其制服。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动了私心。 此前,林骥来过灵济寺几次,每一次来,都会到后山这边转转,几乎算是十分熟悉了。 有些路,清幽静谧,鸟语花香,是相会的良好之所; 有些路,干净无碍,景色平平,但胜在很快就能平安整齐、完好无误地回到灵济寺中。 这一回,林骥选择了另一条路。 而此时的殷琬宁,正垂着眼帘,那长睫微微颤动,认真而仔细得,观察着他的虎口。 未几,她抬首,与他四目相对。 少女那双浅色的瞳孔微缩,闪着焦急的目光,朱唇轻启,贝齿开阖,问他: “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若是毒液入体,即使华佗在世,都药石无灵。” 林骥只勾了勾唇角: “我感觉良好,并没有觉得,哪里有半分的不适。” 话音未落,殷琬宁却捧起了他为她而受伤的手,毫不犹豫地,放入了口中吸./吮。 这下,林骥腿上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伤口,彻底崩开了。 即便是先前,捉蛇的那一整套上树下滚、行云流水的动作,都没能使它崩开。 血肉入口的滋味,对于殷琬宁来说,着实不太好受。 她闻着鼻间充盈的血腥气味,猛吸了那伤处一口,登时眉头皱紧,转身,将那污秽吐在了一旁。 等她缓好了,再看时,那伤口处的颜色已经变好了许多,她的心,也跟着放宽了不少。 虽然她自忖,对陆子骥的好感并不深,但却也没有丧尽天良,想他因为一条毒蛇而就此死去…… 至少,至少在灵济寺这里,他如果真的突然死了的话,她可是连那高昂的香火钱,都掏不出来的。 更何况,陆子骥还切切实实,救过她两次性命。 他的大掌一直被她握着,从指间到掌心的薄茧,让她此刻莫名惶恐不安的心,多了一点安宁的保障。 为保万无一失,那毒蛇带的毒液不会随着他全身的血管流动而到处乱窜,殷琬宁再一次,垂下了头。 就在柔软的唇瓣,要再次与那伤口亲密接触的时候,陆子骥那只被她捧着的手,突然反客为主。 她错愕,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那拇指上的玉扳指,硬硬的,硌得她生疼。 他的声音,多了一分不容置疑: “如果真的有毒的话,你不去漱口,这毒液在你嘴里,你也会把它吞下去的。” 直到此刻,殷琬宁才意识到两人的姿态暧昧,而陆子骥态度强硬,她捏紧了拳头,红了脸,起身,去往溪边漱了口。 林骥不是不想继续享受殷琬宁的这份主动。 前一晚,在雍州,她中了春./药,意识迷蒙,纠缠着他,追着他的手指,在他越来越紧的怀里放肆。 过了两日的今天,她却是头脑清醒的,因为他为了她受伤。 受伤是有用的,人偶尔也需要示弱。 林骥强行按下了越来越不受控的想入非非,掏出了一瓶治疗外伤的药粉,正在往那被她疼惜过的伤口上撒着的时候,那个自告奋勇为他吸,吮伤口的少女,已经又走过来了。 “光这样撒药粉,药效应该不容易进去吧。我看书上说,”殷琬宁依旧语带关切,“是需要包一下的,这样对伤口有好处。” 林骥却不说话。 而殷琬宁一面说,一面左看右看,她今日出门着急,忘记了带巾帕出来。 要包扎,便要从自己的身上撕下一些衣料“付诸行动”,可奈何她娇娇软软,力气也实在是太小了,咬着嘴唇用力了老半天,身上的裙摆,仍旧是纹丝不动。 林骥在此时突然出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去到了殷府,跟了殷大小姐,才学会了读书识字的?” 殷琬宁还在努力,闻言抬眸,鹿眼里满是不解:“怎么了?” 林骥幽幽说道: “你说,你是在书上读到过,毒蛇留下的伤口,必须要把毒血吸出来,才能保住性命。那殷府大小姐给你看了多少书,书里,才会讲到这些东西?” 一针见血,殷琬宁霎时慌乱,期期艾艾的语气和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样,都不敢直面他: “呃……我只是记性好,小姐那里有许多许多的书,我看过了一遍,就……就没忘。” 她总是为了圆前面说出口的那些谎话,不断编造着新的、更加拙劣的谎言。 林骥闷声,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高大的身影前倾,为殷琬宁挡住越来越浓烈的阳光,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又是一如既往地不容置疑: “抓住,抓紧。” 殷琬宁不明就里:“啊?” 林骥哑然失笑,扬了扬撒了药粉的右手: “你不是,要帮我包扎吗?” 她只好乖乖听话,抓住了裙子的下摆。 右手有伤,林骥便伸了左手,沿着她抓住的裙子下摆的位置,稍一用力。 “嘶拉”的裂帛之声,在这样原始又自然的山间,虽然不大,却尤其突兀。 从前,他不是没有撕过她的衣服。 就在上一世,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当晚,也是他用了雷霆手段处理掉了仇元澄及其党羽、把她从被关的小黑屋里放出来,让她成为帝国大明宫,真正的女主人的那一晚。 那时的她,以为他林骥还是初见时候并未反驳的“林公公”,言语天真,眼神清澈,又强做女主之姿,要求他离开,抖擞着她的虚张声势。 只是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她身上那件精心沐浴过后才换上的,沾染了她独有的香气的,纯白的、崭新的, 为了给他大哥林驰服丧所用的真丝寝衣,便被他毫不留情,撕成了一块一块。 当日的裂帛之声,与今日的,何其相似。 只是那时,他撕一下她便哭一声,哭到娇嗓喑哑,他仍是不可能放过她,只会加倍惩罚; 现在的她,却专注于他的撕扯的动作,从他左手上抢下那被赋予了新的使命的长长的布条,自告奋勇,拉着他,为他右手上那并无甚大碍的伤口,包扎。 一圈,一圈,又一圈。 缠绕,打结。 殷琬宁满意看着自己的杰作,缓缓舒了口长气。 她可是打了好几个结,这东西,应该能撑到他们回到灵济寺吧? 陆子骥并没有说什么,只默默收回了手,走向刚刚放置蛇尸的地方,再次蹲下,拿起了那把银柄的短刀。 “这条蛇,死了就死了,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到这里来?”说话间,她人已经又站在了陆子骥的身后。 蛇已经去了头,变成一条一动不动的死蛇,她便没那么害怕了。 那不久之前还龇牙咧嘴、盛气凌人,把她吓到寒毛直竖的蛇,在陆子骥那双灵活又干净的手之下,已经渐渐褪去了鳞片。 锋利的短刀,刚刚才在丛林里毫不拖泥带水地切下了蛇头,眼下在这草熏风暖的溪边,划开一道尖利的横平竖直,那蛇身被开膛破肚,有腥臭气味,混杂着草地上绵延的湿气,扑面而来。 殷琬宁和陆子骥同时皱起了眉。 陆子骥放下蛇,转头,与殷琬宁四目相对。 “听说,你嫌弃灵济寺的饭菜没有油水,”他这才回答她刚刚的问题,“所以缠着灰鹰,让他带你进山打打野味。这条蛇烤了,倒也算是一道难得的佳肴,你平时吃不到。” 他说话的时候,阳光也随之越来越盛,夏日的阳光一惊一乍,照在头顶,却不明不白扩大了眼前的腥臭。 纵使她从前在殷府,完全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但吃毒蛇……她殷琬宁,实在没这个胆子。 想着,嘴上也迟疑了:“这毒蛇……能吃?” 陆子骥一脸坦然: “你都能为我吸出毒血,这收拾干净的毒蛇,又怎么吃不得了?” 而一想到刚刚与他的暧昧,殷琬宁不自觉小脸通红,也许是现在正值午间,烈日太晒,她被这日头毒得,浑身都起了一层无辜的燥意。 而反观溪水清冽,她刚刚在蹲下来漱口的时候,就畅想过在这溪水里嬉戏, 大约,应当,也许,是一件十分清凉舒爽的事。 尤其是……如果能把双脚放进去,汨汨流下的溪水穿过她白嫩嫩的脚趾缝隙,是有多好玩、多舒服呢? 反正现在,陆子骥还在那边弄蛇,出于礼数,出于男女大防,她自然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双足。 殷琬宁一挑眉,转身,便往清溪的上游,稍稍上坡一点的山上走去。 稍稍走了一小会儿,回头,发现陆子骥已经只剩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这才停下。 溪流的上游处是一堆大小不一的巨石,有的大如车盖,有的则小如累卵。米白色与深墨色交杂,虽然嶙峋佝偻,但一眼便能望到头。 此时的殷琬宁,满心都是可以戏水的兴奋和愉悦,弯腰,脱下鞋袜,顺手放在了一旁的乱石边上。 而刚好,有一块石头的高度,可以让她轻松坐着的同时,把双脚放到溪水里去。 殷琬宁手脚并用,终于够了上去,在自己那双白白嫩嫩的脚触到清凉的一刻,她舒服得闭上了眼。 头顶虽然依旧是那个烈日,可这上游的茂密树木挡住了不少灼灼阳光。 山风吹来,将她耳垂上稳稳挂着的那对金镶红宝石耳环吹得摇摇晃晃,牵连着皮肉,却没有痛感。 溪水里,有游鱼过境,浅浅触碰她浅粉色的指甲盖,又赶紧躲开,生怕她这个身量是它们数百倍的人,就此把它们脆弱的性命了结。 “脆弱”——这个词很少从她小小的脑袋里冒出来,因着她若是要这样来形容自己,她总会觉得,自己更加可怜无助。 苔花如米小,也有自己的盛开梦。 而除了沉溺于书海,她也很难有这样彻底放松的时刻。 过去十六年的胆战心惊,在殷俊、冉氏的对待之下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在祖母乔氏去世之后仍然受尽欺凌,即使在那个母亲卫远岚显灵、为她预知未来的梦里,殷俊和冉氏,也在知晓她与林骥之间的那些瓜葛和不./伦后,没有把她当做殷府的一员进而想方设法保她,而只是果断又绝情地,与她割席。 小人如殷俊,从一开始便知晓她不是他与卫远岚亲生,一直将她留在身边而不是送到乡下,也不过是为了她那玄之又玄“天生凤命”的命格 ——他之所图,无外乎在她成为皇后、太后的时候,为殷俊和他亲生的孩子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富贵和权势。 幸好她孤注一掷跑出来了,这场豪赌到迄今为止,尽管在路上遇到了好几次的性命攸关,但在最终,结果是有惊无险的。 又歇了好一会儿,浑身的燥意消退,殷琬宁掐算着时间,睁开了眼。 正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里,手旁的巨石上,正缓缓爬来了一只比她巴掌还要大上几分的蜘蛛。 蜘蛛可是有八条腿,每一条腿上都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毛茸茸,那物身上还泛着绿光,八只眼睛,张牙舞爪,浓黑的一团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像闪电一样,眼看就要爬到她的手边了。 殷琬宁尖叫一声,逃命一般从巨石跳到了草地上,拔腿就要开跑,却在转身时“咚”的一声,撞到了陆子骥的怀里。 他的胸膛……真的好硬,她在那刹那眼冒金星,小巧的鼻梁也被生生撞到剧痛。眼里被蜘蛛吓得凝在眼眶里不敢外溢的热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感,激得全部都流了出来,根本止不住。 陆子骥叹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问她:“怎么了?” 她绕到了他的身后,用他高大的身躯为自己挡住,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抖着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那那那……那边有个蜘蛛!好大,好大一个!呜呜呜呜,我要被吓死了,呜呜……” 陆子骥的后背笔直,顿了顿,似乎在用目光扫视,确认她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复道: “哪里有?我并没有看到。” 饱受惊吓的少女急得冒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就就,就在那边,那个石头上!” 陆子骥身体前倾,作势想要前去一探究竟,却被殷琬宁直直拉住了腰带: “别别别,你别走,别走好不好?我……我害怕。” 话音里带着哭腔。 显然,这长腿蜘蛛给她带来的惊恐,远远大于已经成为了盘中餐的毒蛇。 万一那个骇人的玩意,顺着这小溪畔,爬到她这里来,怎么办? 听到她真诚而凄婉的哀求,陆子骥便从善如流,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时间,除了溪水潺潺,便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两个人相对静止,又等了一会儿。 殷琬宁拍了拍逐渐平复的胸口,这才算惊魂已定。 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脚还光着,正踩在混杂着野花残片的草地上,那被溪水冲刷后白嫩嫩的脚趾,因为她这几下剧烈的跑动,上面沾上了深褐色的泥土。 ……要死了,刚刚她跑下来的时候,只光顾着害怕,却完全忘了男女大防这么重要的事。 而就在她面露羞赧,反复纠结的时刻,那双脚不由自主又动了动,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脚的脚踝迅速窜了上来。 “嘶……”殷琬宁忍不住低叫。 陆子骥没有回头:“怎么了?” 她扭扭捏捏:“我,我刚刚跑动太急,好像扭到了脚。” 他问道:“能动吗?” 殷琬宁试图往后退,才刚迈出左脚,右脚却因为这一下的牵扯传来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强忍不住,又“啊”地尖叫一声,手下乱晃,却狠狠抓了陆子骥的腰一把。 而这一下,一直背对着她的陆子骥却突然转身,伸手,把殷琬宁拦腰抱了起来。 第25章 伤处 在此之前, 殷琬宁受到过的,最粗暴的对待, 是殷俊用印了墨痕的手指狠狠掐她的手臂,用藤条鞭打她的身体,还有在窦建宏的府上,那几个捆绑和扛抬,窦建宏的几下打脸。 至于梦里林骥的那些暴行,虽然一切宛若眼前又真实无比, 却因为身在梦里,并没有切身的感受。 陆子骥突然的动作,本就惊魂未定的殷琬宁,被吓到面色惨败, 只有下意识的作祟,因为害怕跌落, 而紧紧抱住了陆子骥的脖子。 只是, 这一个动作, 却忽然让她, 有了一丝莫名熟悉的感觉。 转瞬即逝。 等到她缓过了劲来, 这才又羞又恼, 惊恐问道: “陆子骥, 你, 你这是要做什么?” 出于礼节, 殷琬宁很少当面直呼陆子骥的大名,这一下她被激到冲口而出,便不管不顾地, 想挣扎着从陆子骥的怀里,再跳回到地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 实在太可怕, 陆子骥本来好好在下面弄蛇,是在什么时候跟着她过来,而且她丝毫没有发觉的? 刚刚她被那大蜘蛛吓得花容失色,他替她看东西,她本来还觉得他十分体贴,只短短一瞬,他怎么又突然如此唐突了? 她根本拿他没办法…… 再说,这样拦腰抱起的姿势,对于她来说,着实是太过羞耻。她的脚上现在还光着,这几番挣扎的动作,更是让她面红耳赤。 稍微慰藉的是,陆子骥的手倒是规矩得很,可殷琬宁却又闻到了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是杀蛇留下的吗?仔细一回想,刚刚那下面,他身上似乎还没有。 直到她慢慢冷静下来,一言不发的陆子骥,终于出了声: “别乱动。” 是命令,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殷琬宁哪里肯,自然要为自己竭力争取: “你你你……你,你先放我下来。” 又开始挣扎,但终归是徒劳,刚刚流了几遍的眼泪,因着这令人难堪的羞耻又抢先一步溢了出来,缓缓滑到了她的唇角,她顾不得旁的,吃进去了一口,只感觉到又咸又涩。 和她现在的处境一样。 陆子骥的语意也随之平淡了下来,开始循循善诱: “脚踝脆弱,承着的是全身的重量,你刚刚奔下来时动作太着急,很有可能已经伤了筋骨,必须要好好检查一番。确认伤势之前,你的脚,不能沾地。” 自己伤了自己的少女闻言,立刻屏住了呼吸,但依旧试探: “有……有那么严重?” 陆子骥继续有理有据: “你如果不想断着腿回幽州老家,见你的父母亲人,现在最好听话,乖一点。” 听到“乖一点”这三个字,殷琬宁的小脸却突然热热的,不再说话了。 她任由陆子骥抱着她,往前走,先去她开始坐的那一堆乱石处,拿她脱下的鞋袜。 而眼见着他提着她那一双绣鞋,准备把她再次放回那堆乱石上时,殷琬宁再次惊叫一声: “不不不不不,这里有蜘蛛,我不要,我不要坐在这里。” 而陆子骥俊朗的脸上,严肃认真,对此全权负责: “我必须要仔仔细细检查,光是这样看,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但殷琬宁因小失大,对蜘蛛的恐惧远远胜过了对脚伤的担忧,她带着哭腔,拼命摇头: “有一只就有很多只,这些石头的下面,肯定是大蜘蛛的老巢。呜呜呜呜……我不要坐在这里,我不要坐在这里。” 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的胡搅蛮缠。 “此处地势低洼,又没有什么更好的地方,”陆子骥却难得温柔,“能让你坐下来,我好好给你检查的。” 陆子骥脸上和脖子上的红痕在殷琬宁的眼前晃荡,即使他的话再鞭辟入里,恐惧面前,她仍旧是不依不饶的: “我不,我宁愿腿瘸了,我也不要和蜘蛛在一起。”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对陆子骥的感情十分复杂,在这个颇为尴尬的时候,她也居然敢撒起娇来。 他见她吓得鼻头和眼眶通红,眼角又再次泛起了泪光,叹了口气,终于说道: “好,那就不坐在这边的石头上。” 又被抱着往前面走了好几步,殷琬宁为了掩饰自己刚刚颇为过火的言行的尴尬,只好主动找话问陆子骥: “刚刚,你明明还在那溪水边弄蛇,怎么会跟我一并上来了?” 陆子骥垂眸,与她四目相对: “你一个人,又是第一次进山里,万一又吃了碰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我不想再为你解毒一次。” 殷琬宁听到“再解毒”这三个字,自然是知道他所指的,是窦建宏给她下的那个毒,只能吸了吸鼻子,垂下头不说话了。 他抱着她走了一圈,也多看了好几处地方,眼下的两人正处在山坳的低洼地带,除了那片乱石以外,也着实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把殷琬宁放下了。 陆子骥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靠着微微的下坡坐了下来,双手提着她的月夜下,直接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殷琬宁的小脸红透,见他神色淡然,只能用小手将自己的裙摆不断往下拉,不让她和她的双月退,有任何春/光/乍/泄的机会。 而这些小动作根本没有入陆子骥的眼,他只顾着认真看她的伤处,那只薄茧的手掌刚一碰到她的脚踝,殷琬宁便已经疼得龇牙咧嘴,“啊啊啊啊”叫个不停。 林骥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受伤,她害怕,他不过出于基本的礼节,并未想过更多更深入的内涵。 而一直专注的他,听到她的娇嗓喁喁,温暖的大掌握着她白皙足上的纤细,却不自觉,想起了他们前世的初遇。 前世里,也正是在林驰停灵的含元殿,她那若有似无的低泣和呻./吟,彻底吸引了他林骥的注意—— 这才使得他在皇兄林驰暴毙、权宦仇元澄妄图完全掌控大明宫并彻底操纵皇位的废立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提前一步,冒着可能会暴露自己野心的、以及更多旁的风险,去见了那个传说中“天生凤命”的、被仇元澄以“妖女”之名关在小黑屋里的、他新的皇嫂殷琬宁。 那时,她是因为实在跪得久了,膝盖上才生了不少伤痕,痛苦难当,才忍不住低泣和呻./吟的; 而后来,当他已经完完全全占有她时,他却还是无数次,让她低泣,让她呻./吟,让她娇嫩的双膝,印上短期都难以消弭的印记…… 她的这双玉足,林骥从前也握过很多次,他偶尔会将其放在他的肩上,这样做,自然也能激起他更加深重的谷欠望。 自己身上那起先为了开路抓蛇,手上的一点皮肉伤算什么; 只有右侧大腿处,那个已经彻底崩开的伤口,宣告了林骥此刻难以自抑的心绪。 就连他,也都闻到了那不容忽视的血腥味。 “有这么痛?”他有点不解,又颇有几分无奈。 殷琬宁又哪里在夸张?她被这钻心刺骨,痛到连长长的睫毛,都粘在了一起。 被拿捏的少女听到他的疑问,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操着已经半哑的娇嗓,问道: “你……能不能,别碰它了?” 实在是太痛,而陆子骥又这样嫌弃她的惨叫,她怎么忍得住? “长痛不如短痛,若是不能及时治好,会留下病根。”陆子骥只看着她仍是红肿的脚踝,“今天出来,我没有将药油带在身上,现在只能先给你治一下,等下,在用清水冰敷。” 说完,陆子骥的手上便又加重了一分力道,殷琬宁随即的一声尖叫,快要把他的耳膜都给彻底掀翻了。 这下,陆子骥彻底冷下了脸,一双狭长的眸子,寒光如刀一般射出: “卫郊,你还记得前几日,灰鹰在抛绣球招亲时,你我之间的那个赌注吗?” 殷琬宁还沉浸在脚上无边无际的剧痛之中,闻言,愣了一下:“啊?” 陆子骥的声音同样冰冷: “那日你打赌输了,你还欠我一样东西,我也不需要你还了。” 殷琬宁依旧眼泪汪汪:“啊?” 陆子骥也依旧严厉肃然: “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治脚,你闭上你的嘴,不要再嗷嗷乱叫。否则,我就要亲你了。” “亲你”这两个字的尾音,还没完全进入殷琬宁的耳朵,陆子骥的手已经又多用了几分的力,为她揉捏扭伤地地方,专注而持久。 陷入痛苦的殷琬宁又哪里听得见、哪里分得清? 她顾着的,只有那酸麻胀痛,如排山倒海一般,从脚踝传向全身。 她身娇体软,原本就是一个很怕痛的人,稍稍的一点点皮肉之苦,都会让她痛到哭天喊地。 就像小的时候,卫远岚给她穿耳,一直哄着她顺着她,说娇娇不怕,不痛,不痛,根本不痛,但当那滚烫的银针刺入她粉珍珠一般的耳垂时,她依旧哭到连嗓子都快嘶哑了。 现在,陆子骥揉捏她脚踝的力气那么大,她天性使然,又怎么可能忍得住哭喊? 在这剧痛之下,殷琬宁的哭喊愈演愈烈: “啊啊啊……呜呜呜……我要痛死了……” 陆子骥咬着牙,又狠狠揉了一下她足下的红肿之处,在她的下一声尖叫出来之前,直接堵住了她的嘴。 殷琬宁的脖子被他的左手按住,想要挣扎离开的小脑袋被迫使前倾,承着他霸道而不容置疑的进攻,所有因为痛苦和惊讶而产生的尖叫,统统都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他撬开她紧闭的齿关,她用丁香小舌与他抗争,但只是徒劳阻止他的前进,脚上的痛和唇上的触感的双重刺,激让她的眼泪再一次控制不住,滚滚流出。 呜呜呜…… 殷琬宁脑海里只有绝望这两个字: 她,她居然被强吻了! 这个陆子骥道貌岸然,怎么能如此欺负人?! 又吻了一会儿,她的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陆子骥才放开了她,同时低头看了一眼被他完好治疗的脚踝,似乎颇为满意: “这样,应该好多了。” 他怎么能,怎么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殷琬宁转念一想,也对,再怎么说,他是男子,被占便宜的人,是她! 一股怒火“腾”地一下窜了上来,殷琬宁抬手,就要去掐陆子骥的脖子,却被他单手便抓住了双腕,合在一处。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挣了一下,果然是力气太小根本没有挣开的可能,她只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愤怒: “陆子骥!你这个无耻小人!你,你趁人之危!” 而还抱着她的陆子骥,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 “我刚刚已经警告过你了,是你没有听话。” 警告? 殷琬宁努力回忆,似乎,他好像确实是说了一番类似的警告,但她那时早已被痛到丧失理智,根本不可能,把他说的那些往心里去: “你,你那叫警告?我根本就没答应你!” “再说,这世上哪里有人,可以面对如此剧痛,而忍住不叫的?” 陆子骥垂眸看她: “不要试图把所有人,都想象得像你一样把一切都写在脸上,卫小姐。” 她知道,他又是在讽刺她。 看着他这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样子,她刚刚在胸口燃烧的怒气,更是直冲了头顶。 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最差,也是可以张出獠牙的小猫咪! 她再次挣了挣,手腕还在被他握着,她没法打到他。 而他下巴上和脖子上那鲜明的蚊子包,呼朋引伴,跃跃欲试,似乎提醒了她另一种可能 ——他真的能如他自吹的那样,忍住痛,不叫吗? 头顶的怒火还在持续,殷琬宁想也不想,伸了玉颈,够到高度,对着陆子骥的下巴另一侧,毫不犹豫,一口咬了下去。 发狠了,用力了,殷琬宁拼尽所有,可被她咬住的陆子骥,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就连,他握住她手腕和脚踝的力度,也丝毫没有任何起伏变化。 殷琬宁发泄够了,松开了口,仔细观察着他下巴上被自己咬了的位置,对比他另一侧的“蚊子包”,却只有空空留下的两排鲜红触目的牙齿印。 已经又隔了一个晚上,她昨天为他滴药时,看到的牙印已经消失了,不过这样乍一看,貌似,还是有一些眼熟。 殷琬宁忍不住嘟囔: “蚊子包和下嘴咬的齿印,还是不一样的……” 陆子骥淡淡发问: “什么蚊子包?” 殷琬宁手被他攥住,只能抬了抬尖尖的下巴,指了指他下巴另一侧的红印,说道: “就是你一个人去花艳楼寻花问柳,你身上留下的罪证——” 后半句,却突然被他抢白: “你说这里的红印?” “这些都是你咬的,卫小姐。” 第26章 弥彰 日头已不知不觉移了位, 斜照的阳光,洒在殷琬宁此时还湿漉漉的嘴唇上, 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少女的樱唇,被陆子骥狠狠吻过,继而又用尽全力去咬了欺负她的人坚硬又柔软的下巴,在此时的阳光之下,显得更加红肿。 都是拜他所赐。 听到始作俑者陆子骥那振聋发聩的言论,她又下意识舔了舔那里, 圆睁的鹿眼,直勾勾地说着自己的根本不信: “陆子骥,我读书少,你可别诓我!” 昨晚上, 她在灵济寺的女澡堂里,看见的那个小姐, 身上也有这样的痕迹, 这不是蚊子包, 还能是什么? 陆子骥眉目舒展, 丝毫没有计较她再一次直呼其名的不懂礼数: “卫郊, 我没有诓你, 我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诓你。” 难得认真。 但殷琬宁并不能就此接受, 这个令她难以自处的事实—— 她咬了咬唇, 与他四目相对: “反正, 我是绝不可能咬你的。” 陆子骥淡然却笃定:“你当时中了毒,意识并不清楚。” 有点道理,但道理不够。 殷琬宁又想, 却记挂起了另一件事: “我,我刚刚也咬了你, 我仔细看过了,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两人言至于此,陆子骥才放开了她的手腕和脚踝,但依然维持着把她拥在怀里的动作,认真而郑重,看她,薄唇轻启: “现在呢,脚还痛不痛?” ——呀,争论了这么久,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少女闻言,这才动了动已经被她忽略了好一会儿的脚踝。 不得不说,经过了刚才这一番的折腾之后,那个原本锥心刺骨的地方,好像确实没有那么疼了,余下的,只是浅浅的、隐隐作痛。 但那脚踝还是高高肿着,穿不进鞋,与白嫩的小腿和小脚比起来,太过惹眼。 殷琬宁很想感谢他,刚舔了舔嘴唇准备开口,却又一次想起了两人先前争执的话题。 不对呀,陆子骥明显就是心虚,他在说谎诓她,还试图用脚踝作饵,强行转移话题。 于是那感谢的话,到了嘴边,就又变了另一副模样: “陆……陆公子,你别以为你把话头扯到我的脚上,我就会忘了刚刚在说什么。” “你这红红的蚊子包,是你去花艳楼里寻花问柳的罪证,现在你奸行败露,你却反而倒打一耙,居然推到我的身上,说是我咬的,你居心何在?证据呢,证据又在哪里?” 这一回,陆子骥却旗帜鲜明地重复他的清白: “我没有去过花艳楼,也没有出去跟人打过架。” 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她的虚张声势绝妙对比。 少女却难得没有掉入他话里的陷阱: “你又在胡说,这些,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同你论的,是你脖子上的东西。” 陆子骥看着她,深黑的瞳孔里,似乎涌上了一道犹豫的光彩,又转瞬即逝: “是我救了你。” 为她解毒吗?他已经说了,她的记性还没有差到那种地步。 想到这里,她娇娇软软的嗓音里,就多了一丝底气: “我知道的,你为我解过毒的,我先前已经对你说过谢谢了。” 陆子骥的眸子又蓦地一沉,喉头滚动,每一个字都同样沉闷: “在从长安到雍州的路上,那四个企图对你劫财劫色的贼人,也是我亲手,杀掉的。” 殷琬宁鹿眼圆睁,难以置信: “你……你杀了人?” 在此之前,她只知他武功高强,完全不需要灰鹰的保护也能随意出入,但,说到底…… 他陆子骥只是一介商户,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他怎么能杀了人,还如此云淡风轻,便讲了出来? 他深不可测的眼里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震惊和疑虑,他又淡淡回答: “想了想,让他们那样的人逍遥法外,实在是对那些在路上被他们害死的人不公。” 道理是这样没错。 当日他把她半路上救走,他们刚刚进入雍州城的时候,她还曾经问过他,难道就这样放那四个贼人离开,任他们逍遥法外了吗。 陆子骥是如何回答的? 哦—— “我只不过是一介商户,捉拿奸犯之事,属官府,与我无关。” 转头,他又亲自出手,把那四个人杀了。 也是,他为了救她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商人图利,他不能为了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白白损失 ——所以,他都要讨要回来的。 殷琬宁咽下了口中因为颤栗而起的津液,只堪堪问道: “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脑子蠢笨,可她不是完全不会思考。 到达雍州的第二日,就在她和灰鹰在兴泰客栈的大堂吃早饭的时候,她对隔壁那些人的议论,听得清清楚楚: 那四个贼人的死相个个不同,但都十分惨烈,若都是陆子骥一手做的,那现在这个抱着她、给她治脚、刚刚还强吻她的潞州商户,岂不完全是一个心狠手辣、毫无底线的魔鬼? 思绪回笼,明媚的少女更加害怕,她想要从“恶魔”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却不了“恶魔”力大,生生按了回来。 他明明白白看透她的情绪,不忘继续添砖加瓦: “在窦建宏的那间房里,床榻上,挂的是软烟罗的帷幔,下面铺的是蜀锦的被单,而被单上的刺绣十分华丽,但仔细一看,被单上还有一些血迹。” “依照那血迹的颜色来看,应当不是你留下的,而是被窦建宏蹂躏的上一个人留下的,对不对?” 殷琬宁越听,眉头越皱越紧。 陆子骥所说的,都是窦建宏房内的细节,如果不是亲自去看过了,根本就不可能说出来。 所以—— 他的意思是,他不仅是后来替她解了窦建宏下毒之人,更重要的,他还是亲自把她从窦建宏的府上救出来的那个人。 她见识过他的本事,凭借他的武功,他确实能做到出入自如。 ……可是,既然他昨日不提、没有挟恩图报,为什么现在,又突然说了? 少女的黛眉,仍旧蹙着: “所以,真的是你救了我?” 陆子骥的回答,却在上一层: “你觉得灰鹰那小子,会告诉我这些细节吗?”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眼神还是呆呆的: “那倒是不会……可,可是你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陆子骥却在此时突然笑了一下,不辨喜怒: “告诉你,告诉你什么?告诉你,在你被窦建宏抓走的时候,我正在兴泰客栈的厢房里,杀人?” 刚刚还呆呆的鹿眼,又一次被迫大张,是少女的难以置信:“……啊?” 原来,她前天晚上,整整安眠了一晚的地方,死过人…… 在她洗过澡的地板,还是吃过饭的桌子,亦或者,是她香甜入梦的,床榻之上? 这才是陆子骥,昨晚没有责怪她鸠占鹊巢,让她离开他地盘的,真实的原因吗? 陆子骥继续还原着事实真相: “窦建宏,想用他的小倌来我这里交换你。对方的态度实在傲慢至极,我只是想让他闭嘴。” 殷琬宁再度陷入了沉思。 她依稀记得,在当时她被窦建宏喂下毒药之前,她确实听见窦建宏说过,用了一个他的小倌来换陆子骥身边的她。 但她还是难以置信: “你的意思是,你,你为了我,又一次杀了人?” 陆子骥语气淡淡,没有正面回答: “我只是不喜欢,被人侵犯的感觉而已。” 少女彻底不说话了。 任自己十六年贫瘠的人生,学到的浅薄无知的道理,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些完整的、合理的、说服自己当做若无其事的理由。 她虽不是无底线的大度宽宥,却也有自己的尺度。 始终是弱肉强食。 这样的情态,统统都被陆子骥看进了眼里,他却理所当然: “怎么,害怕了?” 害怕,殷琬宁当然是害怕的。 如果说,陆子骥轻描淡写说他杀了那四个为非作歹的贼人,还让她觉得他是在伸张正义的话, 那么他在兴泰客栈里,那样轻而易举地杀害一个可能是无辜的人,事后却一丝影响都没有,照样、如常、无事发生一般,在那厢房里吃饭睡觉—— 她才觉得,他很可怕。 他,他只不过是个商户……怎么能如此异于常人? 但她现在就在他手上,她不能反抗,她不想成为他下一个手下亡魂。 少女只得强作淡定,咬着樱唇摇头,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 “对不起,陆公子,是我误会了你。” “我,我卫郊明明是被你所救,我却还不知好歹,说你那晚上,是去花艳楼里寻欢作乐。”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陆子骥却还是那样云淡风轻,低低问道: “现在可是信了,我这是被你咬的?” 信吗?她将信将疑。 陆子骥的心思,她根本猜不透。 他用一个“杀人”“两次于危难中救了她”这样的大“秘密”来换取她自己相信他所说的“是她咬了他”,怎么看,怎么都不划算。 他是商人,精明算计,这不符合他行事的原则。 何况,他一定在开口前就已经想到了,他对她说这些,她便不能忽略事实,而去反复攀咬一个“猜想”。 “卫郊,”他拍了拍她还在颤抖的纤腰,像是在给她安慰一般,“你不骗我,也不害我,我为人光明磊落,是不屑于对弱者龇牙的。” 她的腹诽她的揣测,甚至早就在他的眼里。 “我之所以把实话告诉你,”他看着她,剑眉如竹叶,星目如灯河,“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到处说这件事,这对你不好,很不好。” 看似关心,实则威胁。 她读懂了。 少女心中惴惴,咬人这件事,她到了现在,也仍旧还是将信将疑。 也不知怎么的,她脑子一热,只探了头,又在陆子骥脖子上红痕的旁边,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次,她依旧用了大力,像是在报复他可能的报复一般,良久,松口一看,却依旧只有她留下的深深的牙印。 连续被咬两次,陆子骥终于忍无可忍,在她的腰上捏了一把: “卫郊,你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两次救你于危难,没有记恨你误会我就罢了,现在呢,你却在恩将仇报?你的害怕呢,这么快就不害怕了?” 害怕啊,她当然是害怕的,怎么能咬两口,就不害怕了? 只是,殷琬宁同样害怕,她如今被“害怕”这种情绪占据,露出更多的端倪—— 于是她只能强行,再强行,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咬人”这一件事上。 不能细想,不能深想。 从小到大,她一贯孤立无援,她早已习惯用逃避来解决问题,现在的强行转移话题,也不过是逃避的一种而已。 他语气不善,她也不能软下来,于是怕得要命的少女板起了脸,再次强做镇定: “你明明就在骗我,如果你这些痕迹是被我咬出来的,我已经证明了,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 陆子骥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浅浅的无奈: “卫郊,我不会骗你的。” 她似掌握了主动权,开始不依不饶: “我不信,我才不信呢,除非,你给我示范。” 陆子骥垂眸,剑眉难得微微轻挑,刚刚眼里的无奈,变成了欲言又止。 见他心虚,殷琬宁干脆横下了心,撩开自己的衣袖,把一条白生生如嫩藕一般的手臂,伸到了他的面前,理直气壮: “就咬这里吧,反正我今天已经咬了你两次,你现在给我咬回来,也算是,算是我还你了,两不相欠。” 陆子骥满脸不可思议:“你确定?” 好不容易掌握的主动权,她怎么可能轻易拱手让人? 只听殷琬宁梗了脖子,一番豪言壮语,干脆落地: “本来,我也是误会了你。你要是生我的气,也可以把怨气,撒在这里的。” 陆子骥却笑了: “我不会和一个小女人置气的,何况,她还坐在我怀里。” 他的声音和潺潺流水交融,多了一分磁性,少女小脸羞红,却故意用提高音量来掩饰她的虚张声势和色厉内荏: “反正,机会我给你了,如果你证明不了可以咬成那个样子,那我还是要当你在骗我。” 佳人在怀的林骥,早就心旌摇曳。 在他不断忍不住回想的前世里,在他怀里的她的身上,什么时候,没有他放肆之后留下的印记? 她的娇躯之上,又有哪一个地方,他没有反复端详过、抚./弄过、亲吻过? 她真是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若是将这样的好学之心诉诸经学致用,她何愁不拿个进士功名傍身? 而他作为她的先生,明明是不想再提这痕迹一事,她却非要求证到底,不找出真相,誓不罢休。 乖乖巧巧软软糯糯的小猫咪,也是胆小却好奇心颇重的小猫咪。 想到此处,林骥还是俯身,轻轻拉住小猫雪白的腕子,用牙齿轻咬,用舌尖微抚,用薄唇啃./吮。 前臂内侧,这里的皮./肉细嫩紧致,只要不是将袖子高高挽起,便根本不会被人看见这个过于暧昧的痕迹。 至于他下巴和脖子上的,再过一晚,应该就看不见了。 林骥多用了一分的力,殷琬宁吃痛,“嘶”了一声。 他这才放开她,指着那点点扁圆的红痕,定定说道: “你自己看,我有没有骗你?” 这一下,殷琬宁终于被眼前铁一般的事实说服。 但下一瞬,少女再一次看见了面前男人下巴和脖子上那被她纠结已久的红痕,联想到自己当日与他,究竟会有着怎样的拉扯、怎样的行为,她再一次沉默了。 他知她又羞又恼,不再追问这个话题,而是将视线,重新落在了她的裙子上。 陆子骥不语,只伸手找到了她裙摆处先前被他撕烂用来包扎的地方,甫一用力,便又撕下了好大一块。 这个动静让陷入羞恼沉思的殷琬宁惊叫:“你,你要做什么?” 他却是一脸正色: “你的脚踝伤处不轻,光给你揉还是不够。现在这个时段,刚刚扭伤不久,需要冷敷。等回到灵济寺之后,再打热水热敷,会好得快一些。” 说完,陆子骥将她放回了地上,头也不回,往溪水那边走去。 他仔细浸湿了那块衣料后,再走回来,在她脚踝处搭上,包紧。 脚上一片冰凉,少女微颤的心尖,却莫名生了一些暖。 冷暖交替,惊喜互依。 这之后,陆子骥继续处理那条蛇,又默默找来了木柴,生火,将那蛇肉烤熟,酥酥脆脆撕开,准备分给殷琬宁。 她可是见过这蛇张牙舞爪的模样,就算现在变成了一块肉,她依旧心有余悸: “陆……陆公子,这蛇有毒,你确定,我吃了无碍?” 陆子骥不语,只将那蛇肉放进了自己的口中,嚼了几下,才又重新撕下了一片,递给了她。 罢了,他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若是想要害她、想要杀她,根本不会用下毒这个十分复杂的方法。 仔细品来,这烤的蛇肉既没有油也没有盐,但殷琬宁吃着,就是比灵济寺里那清汤寡水的斋饭,要香了许多。 终于吃完,太阳也逐渐下落。 她脚上的那块布已经快干了,陆子骥为她重新裹好,背上她,便往灵济寺走去。 这一路摇摇晃晃,渐渐把她提着的心口晃得松散,晃得轻盈,又兼路长水远,被晃得轻盈的心,终是平静,她便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等到殷琬宁再次醒来的时候,浅发上、衣裙上都有些湿润,原来是天上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山雨。 此时,陆子骥的脚步加快,不出片刻,她已经能看见灵济寺后院的画栋飞甍了。 待两人进了后院,刚好有一阵雨风迎面吹来,将一张白色的宣纸,吹到了陆子骥的脚边。 紧接着,一个葱青色的身影追了下来,弯腰去捡那张背面朝上的宣纸。 殷琬宁在他的动作里,这才看得仔细,原来,这是一幅工笔完整、意境悠扬的水墨画。 而且,这画里画的,似乎就是这武屏山。 那个身穿葱青色长袍的男子将画捡起,抬了头,她才发现这就是今日一早在饭堂里捡了她耳环的那个人,四目相对,清俊的面容下明显也透着惊喜:“姑娘,是你。” 殷琬宁还被陆子骥背着,满眼都是那幅画:“原来公子你……你这手丹青如此不俗。” 被人欣赏夸赞自然是高兴的,那人拱手,恭敬而又温和地施了个礼: “在下姓阎,单名一个京字,表字伯俞,汾州人。” 他抖了抖手里的宣纸,继续说道: “这个,不过是在下信笔涂鸦,拙作而已,不足挂齿。” 殷琬宁笑道: “阎公子安好,我姓卫。今日与公子两次偶遇,实在凑巧,不知公子是来听衍空禅师讲经的,还是——” 很显然,这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把还背着殷琬宁的某个人放在眼里。 只听他打断了殷琬宁无聊的关怀和闲趣,语气冷淡,沉着嗓音: “脚踝还需要热敷,耽误不得。” 而阎京的目光,也自然顺势便落在了殷琬宁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只脚上,再一晃眼,那缺失的一只鞋,竟然是挂在了这位冷冷打断的男人的腰带上。 只有脚伤未愈的少女不明就里,根本没有发现陆子骥的后背发僵,只又对阎京笑了笑,自然而然说道: “阎公子,我受了些轻伤,这边恐怕要先行告退。” 阎京关切:“可……还是要紧?” 而陆子骥显然不想再听他们二人的你来我往,背着她,径直离开。 想起画作,殷琬宁心痒痒的,回头,粲然一笑: “阎公子,你画技超凡,得空的话,我一定来找你切磋一二。” 此时的殷琬宁根本不知道她寥寥几句会有什么后果,等到被陆子骥背回了她的厢房,被放在了床榻上,无知无识的少女这才发现了她“救命恩人”铁青着脸色。 他们两人之间,在这一次后山之行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柔荑搅着破碎的裙摆,她不得不想起另一些破碎之事: 面前的男人,在短短的几日之内,眼皮都不眨一下,杀了好几个人。 他一语不发,视线似乎一直留在她的身上,强压之下的惊惧重新席卷,她不敢回视,只怯生生问道: “陆……陆公子,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你也会杀了我,对不对?” 陆子骥的回答没有惊喜: “你最好不要骗我。” “我会有无数种方式惩罚你。” 第27章 丹青 正值黄昏时分, 夕阳西下,日落之前的最后一点阳光, 透过灵济寺这座千年古刹庄严肃穆的一砖一瓦,直直照落于这一间并不大、颇有些沉闷颓萎的厢房之内。 光与影有时候会起到反效果。 例如,那最后的阳光是暖的,为身形高大的陆子骥拉得越发长的阴影,却是又暗又冷。 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关上门, 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不算大,空荡荡的走廊之上,并无人经过。 不关门是好的—— 自从殷琬宁知晓了陆子骥在那兴泰客栈的客房里杀人之后, 还一切照旧一般,就寝, 吃饭, 她再回到这原本古朴干净的厢房里, 便总觉得无处不透着森森的冷气。 更何况, 他刚刚还掷地有声, 说她若骗他, 他会有无数种方法惩罚她。 面前的男人脸色铁青, 那双狭长的眸子比先前还要冷峻冽彻, 在说完那一句明晃晃的威胁之后, 又多了一点寒光。 从前天真无邪的少女知道,她可能再也无法像初识那般、用先前的单纯的眼光去看待他了。 何至于此呢,她把他当做一个随时可以踢开的靠山, 他带她逃离梦里那个只会不顾她意愿而欺负她的周王林骥 ——但靠山一旦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 她便如一只飞不出崇山峻岭的麻雀,只能疲于奔命。 事已至此,她又决不能后悔。 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长安跑了出来,堪堪摆脱了林骥和殷俊,决不能再入魔窟。 欺骗,诓骗。 她本人就是殷琬宁这件事……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分端倪。 更不能告诉眼前的陆子骥。 就算他再厉害,富甲一方、杀人不眨眼,但到底只是一个商户,在强权如天潢贵胄的林骥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等到那时,陆子骥不仅要惩罚她一直欺瞒他身份一事,等到他惩罚完了,还要把她再送回林骥的手上。 他也不怕林骥会报复他? ——不,不会的,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 思绪回笼,殷琬宁这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继续着两人的对话: “我,我怎么可能会骗你呢?” 奈何她似乎底气依旧不足,陆子骥嗤笑一声,反问了两个字:“是吗?” 似是而非,半信半疑。 殷琬宁低头,将脚上包着的布拿掉,顺手脱了另一只鞋,在床榻上收拢,拉过被衾,完全盖住。 自然而然,像是回答他的反问。 却听陆子骥有另一个疑问: “卫郊,你原来还会丹青?” 她的心口一紧。 面对阎京那精湛的画工,她又一次忍不住真情流露,她难得遇到这样画上的知音,有心与阎京切磋一二,却不想,她不设防的几番往来的对话,被陆子骥又抓住了她的痛脚。 与先前露出马脚时的慌乱不同,殷琬宁想到陆子骥的手腕,不得不更加强作淡定,解释自然: “殷大小姐也颇爱丹青绘画,我伺候过她,自然也跟着学了一点。” 陆子骥应该听进去了,没再说什么,只将她另一只鞋放下,转身就走。 当然,这一次,走的时候,他为她关上了房门。 她恍然,想起他没有提及滴药之事,既然如此,她自然就当自己也没想起来好了。 反正他又瞎不了。 而房中一下彻底安静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又饥肠辘辘了。 陆子骥为她烤的那条蛇,味道着实不错,但可惜再想吃,恐怕也有点难度了。 她应当是得罪了他。 继续枯坐了片刻,殷琬宁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在她身康体健时,没有婢女在侧,她可以照顾好自己;但眼下脚踝伤得不轻,狼狈至极,要如何自处? 这脚扭的真不是时候。 正掀开了被子,想要下床试试走路时,门口却传来了叩叩敲门声,接着是一点轻轻弱弱的女子声音: “卫姑娘,你现在方便吗?” 回忆了一圈,她自己上灵济寺中已有两日,除了与澡堂里那位姑娘说过一句话之外,并没有同任何女眷有过交集,这个时候,又会是谁来找她呢? 但,若一直把人留在门口站着,也完全不符合她一向和善的做派。 “我不方便过来开门,你可以自己进来吗?”她应道。 进来之人,是个婢女打扮的清秀小姑娘,端着饭食,温温懦懦地进来。 小姑娘把饭食放在了桌案上之后,还从怀里掏出了一瓶药油,继而低低说道: “卫姑娘的脚踝受了伤,这里有药油,姑娘若是饿了,可以先用饭,用完奴婢再为您上药。” 用词严谨,态度谦卑,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虽然有些羞怯,却应当是个伺候人的老手。 自从祖母乔氏去世之后,这八年来,冉氏作为当家主母,将殷琬宁身边伺候的婢女和仆妇换了好几拨人。每一次换人,那些伺候她的人对她的态度,便又要敷衍几分。 等到了她逃跑离开时、身边换到了小翠这里,那婢女几乎是对她连掩饰都不加掩饰的不耐烦。就连她想吃点好的点心,又或者是想在晚些时候洗澡沐浴,小翠每每都要先明嘲暗讽一番,才肯勉强糊弄。 面前的这个小婢女,虽然算不上十分贴心,但举手投足之间,让殷琬宁莫名有了一分亲近之感。 但……话又说回来,她如今的身份,不清不楚,不尴不尬,也算是陆子骥的半个婢女了,如果再有人来服侍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婢女察言观色,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又小声自报了家门: “奴婢名叫莹雪,卫姑娘不幸受伤,行动多有不方便,奴婢是专门来帮助卫姑娘的。” 这……还能有不请自来的吗? 一定是谁,在背后帮她。 陆子骥吗?可是陆子骥从背她回到了灵济寺开始,对她的态度就十分不好,嘴里满是不屑和威胁,她才不信,他会转头就为她考虑这么周全,对她如此好心呢。 如果不是陆子骥的话,那她就只能想到一个人—— 那个和她今日内两次相遇,还知道她脚受伤了的那个名叫阎京的人了。 没错,一定是他。 早上在饭堂里,其他所有的大家闺秀,身旁都多少会有三两婢仆,只有她殷琬宁孤身一人; 而刚刚,在后院处遇见时,她被陆子骥背着,两个人身边也没有旁的人伺候。 那清隽和煦的公子阎京竟然是个如此心细之人,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她的关心,可真是润物细无声。 但是,人家对她有这样的好意,以她今时今日的处境……好像也还不起? 罢了,她实在无心细究,眼前生活不便的困窘最为迫切,再一次掀开了被子,下床,对莹雪认真说道: “先吃饭吧,我早都饿了,你……你过来扶我一下。”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格外小声,像蚊子一样细。 而莹雪默默照做,殷琬宁下床起身的那一刻,才突然再次看见了自己裙子上那破损的一大块,心下一空,用手拉过另一侧的裙摆,下意识藏了几分。 她到底也是害怕露怯的。 也不知莹雪看见了没,从头到尾,她也只有一个表情。 来到桌前,再次看见桌子上摆着的、那和昨晚和今早又没有什么区别的清粥小菜,殷琬宁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怨气。 饭毕,莹雪又悉心为她揉了药油,手法娴熟,无比舒适。 而在这整个过程之中,殷琬宁在心里排演了无数种说辞,却还是始终找不到适当的话语开口,问莹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莹雪人如其名,冰雪聪明,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十分自然问道: “卫姑娘脚伤了,好几日都不能正常行走,奴婢也是专门为此来伺候卫姑娘的,卫姑娘若有什么话,尽管问奴婢。” 殷琬宁便避重就轻:“你……是哪家的?” 莹雪如实回答:“奴婢是蒲州太守姜辂之女,姜燕燕的婢女。” 殷琬宁若有所思,而后微微点了点头: “蒲州太守?蒲州不远,武屏山便是属蒲州辖。” 莹雪应道: “卫姑娘今日去了山上,想必也沾染了不少的尘气,尘气伤身,不如奴婢再伺候您去沐浴?” “再晚点吧,”殷琬宁干脆拒绝,“我昨晚也是第一次去澡堂那种地方,实在是不习惯,与其他的女眷赤诚相对。” 莹雪闻言微微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又开门出去了。 等到她再回来时,手里却捧着两套新的衣裙,不紧不慢,柔声说道: “姑娘今日所着的衣裙受损,穿着不便。这两套,是灵济寺内从前的香客留下的,奴婢估摸着,这和姑娘的身型差不多,于是自作主张,拿过来给姑娘试试。” 殷琬宁颇有些受宠若惊。 莹雪是太守之女的奴婢,如此细心周到,她在震惊之余,不免又一次对比起了长安的殷府。 御史中丞乃朝廷中枢的御史台之首揆,太守则辖一州之统,二者品级相同,都是从三品。 长安殷府的中馈一直都由冉氏把持,府中的仆妇和婢女们,自然也都是由冉氏一手管理。就殷琬宁这么多年来看到的那些,殷府之中,没有哪一个有莹雪这样的能力。 多么讽刺。 不过再如何比不过,她现在也逃出来了,名字也由“殷琬宁”改成了“卫郊”,长安殷府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了。 不知不觉,已至亥时两刻,与昨日她能独享澡堂的时辰差不多。在莹雪的搀扶下,殷琬宁慢吞吞去了澡堂,果然没见旁人,于是便放心沐浴。 不得不说的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悉心地服侍过了。 一身疲惫的少女整个人泡在浴池里,只露出香肩,莹雪跪在她身侧,用帨巾沾着浴水,一点点为她小心擦拭,白皙娇嫩的皮肤,在热气氤氲的环绕之下,被细致温柔对待,渐渐泛起了粉粉嫩嫩的微红。 她只觉得格外放松。 伤了肿了的脚踝,在热水的浸泡之下,也已经好了一些,今晚出去之后,应该能如愿穿上鞋了。 不过,她依然不能完全松懈。 在她脱下中衣,看到前臂上那一点点扁圆的、陆子骥留下的红痕时,猛然想起了昨日的见闻。 那个她在澡堂里偶遇、今日也在饭堂里见了一面的小姐,身上有许多她曾以为的“蚊子包”—— 现在她知道了,那哪里是“蚊子包”呢,其实是被人所咬的。 来历既然如此暧昧,殷琬宁想到自己的前臂上现在也有,自然小心翼翼护着,绝不让莹雪看见。 而那个姑娘,她却不敢再深想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敢对这样一个大家闺秀施暴呀? 人家的私事,她胡思乱想一番,终究是没有结果的。 她不方便打听,也更不可能到处宣扬。 这些秘辛极度暧昧也极度晦涩,她便只能将如此种种深埋在心底,从此不提也罢。 * 之后的几日,殷琬宁便一直都在厢房中养病,除了趁着最晚的时间去澡堂沐浴,几乎闭门不出。 莹雪的服侍细致周到,口风也极紧,不该问不该说的,绝不会多说一句、多问一句。 这期间,殷琬宁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陆子骥和灰鹰。 料想,他们应该真如上山之前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听衍空禅师讲经、为了陶冶情操洗涤心灵,才带她上了武屏山,在灵济寺小住。 不过,见不到那主仆二人,殷琬宁也是无所谓的。只要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他们帮她付了该付的香火钱,旁的,她什么都不会管。 而一连吃了几日莹雪从饭堂专门端来的饭,殷琬宁这个喜欢逞口腹之欲的少女,也渐渐对清粥小菜颇为习惯了。莹雪第一日送来的几套衣裙,虽然和第一天陆子骥给她的那套一样,并不是多么名贵的布料裁制,但同样,她穿着无比合身。 这一日,殷琬宁经过调养,也觉得自己的脚伤已无大碍。起床之后,环视熟悉了几日、也渐渐越看越温暖的厢房,终于觉得,整日闷在房里,实在是无聊。 尽管此时,她走路仍旧是一瘸一拐不能自如,但玩心作祟,她依然坚持出门,要去寺里面转转。 未施粉黛,也不饰钗环,只微微将她稍浅的发丝挽了个髻,她便从妆台前站起。 离开厢房,几步之后,仍然扶着她的莹雪适时问道: “衍空禅师今日继续讲经,卫姑娘,现在可是要去大雄宝殿?” 这几日,从莹雪的口中,殷琬宁也探听出了灵济寺的一二。原来最近来灵济寺内祈福上香的香客们,几乎都是为了听衍空禅师讲经而来。 但可惜的是,从长安这个帝国京师来的三品大员之女殷琬宁,对和尚和佛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无他,只因当年母亲卫远岚去世时,殷俊为了做表面的功夫,不辞辛苦,专门从洛阳白马寺请来了高僧大德为卫远岚祈福。 殷俊当年只是从五品之身,但卫远岚的丧礼,排场却极为重大、甚至颇有些僭越。 彼时只有三岁的殷琬宁,被套上了厚重的孝服,被牢牢摁在了蒲团之上,小鹿一样的双眼,只能看着面前她根本不认识的人来来往往,做着她也看不懂的仪式。 小小的她,早就哭到双眼干涸、挤不出多余的眼泪,可是作为卫远岚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她必须要持续、长久地痛哭,才能尽显孝道,尽显殷俊为人父的教导有方。 她实在哭不出来了,殷俊便把她拉到角落里,像从前她做了一点点错事而狠狠责罚她一样,使了大力掐她细嫩的手臂,让她痛到涕泗横流,再把她重新摁回那个已经塌了一半的蒲团之上。 而身着缟素的冉氏在一旁围观全程,见时机成熟,先用手中的巾帕蘸了蘸分明是干燥无比的眼角,再努力憋出了红眼,对她说话的语气,好似真的心疼她紧: “哎呀,娇娇这个孩子多懂事,多乖巧,多讨人喜欢讨人心疼。” “姐姐狠心抛下了你,没关系的娇娇,以后我来疼你,好不好?” 而也就是那一日,一直在卫远岚的灵前庄严诵经的大德,那位殷俊专程从洛阳白马寺请来的高僧圆清,披着黄红的袈裟,走过她的身旁,看她哭红的双眼,牵起她因伤痛和害怕而不断颤抖的小手,默默写下了一个“凤”字。 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天生凤命”的卫娇; 一年之后,“天生凤命”的卫娇被殷俊强行改名,成了“天生凤命”的殷琬宁。 灵济寺的衍空禅师,远近驰名,和当年给她批命的圆清大师,会有什么区别呢?既是所有人都趋之若鹜,或许,又会不太一样? 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殷琬宁同莹雪慢慢走着,却不想迎面一个风一般的女子飘过,她躲闪不及,刚好撞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那位女子“哎哟”一声尖叫,捂着被殷琬宁撞疼的肩膀,一张口,便是刺耳的指责: “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走路竟然这么不长眼。” 殷琬宁听出了她话里的讽刺,顿了顿,才缓缓回道: “这位姐姐何出此言?刚刚,明明是你先撞到我的呀。” 说话时,来人已经上上下下将殷琬宁打量了一番,又是一声冷嗤,才道: “路就这么点宽,你既看见我在前行,又为何不闪开?” 啊? 殷琬宁心中一抽,再次泛起了委屈,颠倒黑白的话,竟然还能这么说? 就算是从前在家中时,两个弟弟欺负她,也绝不会找这么蹩脚、毫不掩饰的理由。 面前这个身着彩绣云锦、头戴点翠步摇的女子,殷琬宁第一日到灵济寺时,是在澡堂里见过的。 那时候,她身边服侍的人很多,而今日,却只有两个年纪稍小的婢女,即便如此,她嚣张的气势,依旧很足。 还在犹豫时,却听莹雪福了福身: “莹雪见过封姑娘。这位卫姑娘不小心伤了脚,不利于行,刚刚她也确实看见了姑娘的身影,但实在是来不及躲闪,才冲撞了封姑娘,封姑娘海量汪涵,请不要见怪。” 莹雪的话,是在服软道歉,但殷琬宁并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道歉,还是她先道歉? 可是转念一想,对方来势汹汹、气足势大,莹雪又到底不是她殷琬宁自己的婢女,她更没有什么立场,在这个封姑娘面前,再演一出内讧。 此时,那位封姑娘,也朝向了莹雪: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不是燕燕妹妹的婢女吗?怎么现在,却在这个卫姑娘身边?” 莹雪回答自如:“卫姑娘不幸伤了脚,奴婢是特意来照顾卫姑娘的。” 封姑娘又是一声冷哼,满不在乎: “罢了,我也懒得同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一般见识,阿娘还等着我过去听经呢。” 等到她们那主仆几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殷琬宁才转头看向莹雪,莹雪面色不改,只当刚刚的小小龃龉并未发生: “姑娘,你可还要再去大雄宝殿?” 莫名吃了委屈的殷琬宁摇了摇头,心里的闷气还没完全纾解,不愿再去见刚刚那个颐指气使之人,转身,往另一个方向,慢吞吞走去。 又隔了一阵,她才开口问道: “刚刚那位姑娘,是哪家的?” 她知道莹雪认得。 莹雪如实答道: “那是商州太守封郁的二姑娘,名叫封秀云,与我家姜姑娘姜燕燕很早就认识了。” 殷琬宁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不再接话。 商州太守,和蒲州太守一样,都是从三品,与京官殷俊同级,且还是个地方长官,更比不上她的亲生父亲谈承烨,是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 若不是她现在是在是落魄无依,那个封秀云,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欺负她? 林骥,都怪林骥,现在她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是罪魁,是祸首。 暗自腹诽的少女又缓缓走了一小段路,待到心中的不满和愤懑完全平复,转角,却有一个松柏绿色的落拓身影,落入了她的眼帘。 只见那人面前一展大案,案上铺着三尺开外的宣纸,纸旁青青绿绿摆了几盏墨砚,身穿同样色系、松柏绿圆领窄袖的男子手持狼毫,正在那宣纸上挥毫泼墨,一笔一画,功力深厚。 真巧,又是阎京。 殷琬宁记得他的名字,而自己上次见到他时,他便在作画,那时她还向他许诺,说得空了,一定要与他切磋画技。 是她食言了,她不由愧疚,而今日偶遇,又当是缘分使然。 不过……也对,莹雪可能就是他贴心为她找来的,他既然知晓她脚上有伤,为她打算,自然并不会冒昧打扰。 此时的阎京正全神贯注,根本不知道殷琬宁已经悄悄来到了他的身后。 殷琬宁凑得近些,发现他提笔挥毫所画的,依然还是武屏山的山水,与上次她看见的那张草稿相比,这一幅的工笔更加细腻,晕染过渡也更加自然流畅。 也许是凝滞在不知下一笔该如何收尾,又也许是听到了身后之人终于屏不住的呼吸,阎京这才回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脸欣赏崇拜之色的殷琬宁。 四目相对,殷琬宁很快便垂下眼帘,问道: “阎公子,抱歉,是我打扰到你了吗?” 阎京只连忙放下手中狼毫,以礼相待: “不,是在下过于专注,不辨周遭,就连卫姑娘你到了在下身后,都浑然不觉。在下失礼,应该在下向卫姑娘赔罪。” 说完,拱手一礼,极为熨帖。 殷琬宁见他如此做派,再次颇为受宠若惊,只能看着那幅未完成的作品,转移话题: “阎公子所画,可又是这武屏山的山水?” 阎京笑道: “卫姑娘好眼力,正是武屏山。只是青山易得,气运难留。” 若换了旁人,恐怕难以听出阎京此言的深意,但殷琬宁知道他并非是过分自谦。 难得遇上知音的少女粲然一笑,那双重获光彩的鹿眼眨了眨,并不直接臧否阎京所言: “阎公子,可否允许我斗胆,为阎公子这幅画,尽力一试?” 阎京自然求之不得,只躬身,将刚刚放下的狼毫从笔架上拿起,双手递于她面前,坦言:“姑娘请。” 接笔的时候,她的柔荑却不小心碰到了阎京粗长的手指,只是那微微一下,少女的双耳,陡然地热了起来。 想到那个清朗俊逸、画技高超的阎京,似乎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看着她手里的笔,手下的画,她小鹿乱撞的心,更是越跳越快。 还没开始,怎么能露怯。 拍了拍胸脯,殷琬宁提笔蘸墨,只在心头默念了一句: “这一次,你不要再被看低了。” 在琴棋书画里,相对琴和棋,她的画技,明显算是最能拿得出手的了。 可惜,昔时她偶尔在家中挥毫,草就收笔,会拿着画作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可每当她转头想要让殷俊不吝夸赞两句时,殷俊却总是不耐烦地赶她走开。 那一回,再次被殷俊赶走,在回到她院子的路上,她又好巧不巧,碰上了散学归来的两个弟弟。 殷玮宁和殷瑜宁最擅察言观色,见她如捧珍宝,便当场不依不饶,要讨来观摩。 作为长姐的殷琬宁无法,只能答应,却眼睁睁看着她用心浇筑的作品,在两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的指指点点里,被蹂躏撕毁,成了一张废纸。 两个始作俑者毫不在乎地笑嘻嘻离开,只剩殷琬宁,流着热泪,看着手中根本无法复原的画作,一路跑回了房中。 往事如烟,她总想刻意忘记,却每每成为徒劳。 而念着往昔,再次手握画笔的殷琬宁,下笔也愈发轻盈。 只见她略用了寥寥几笔,在阎京先前那已经基本完成的青山脚下,又添了几抹五颜六色的山花。 那一日,她与陆子骥一同上山,她虽然意外扭伤了脚踝,却也见识领略到了许多,过去十六年里从未见过的风景。 看着她提笔挥毫,阎京在一旁忍不住啧啧称奇,听到了这样的肯定,殷琬宁心中一喜。 却不想,乐极生悲,她想移步施展,右脚却恰好煞了风景,一股久违的钻心的疼痛袭来,少女支持不住,就要向一旁倒去—— 但,阎京正好扶住了她,还是那张清朗俊逸的脸,此时已经写满了关切: “卫姑娘,你,可还好?” 语气比先前还要温柔似水,一双桃花眼,看向她时也并没有半分逾矩,殷琬宁匆匆一瞥,便低下了头,羞涩回道: “不碍事的,多谢阎公子挂怀。” 刚刚才勉强平复的心,又再一次怦怦乱跳。 只是,这样的插曲,不仅仅引发了眉目传情,终究,还会带来另一些白纸黑字的后果—— 她本来是正在画另一朵山花,刚刚这一滑一倒一扶,那原本还算完整的一幅画,已经被弄得墨汁乱飞,无法修补,只得当场作废。 见此情景,一股浓浓的愧怍油然而生,殷琬宁顾不得自己还满脸通红,急急对阎京致歉: “阎公子,实在很对不住。我原本只想献丑一二,我这脚却不听使唤,白白毁了你半日的心血。” 阎京依旧保持着微笑,还顺手为她从身后拉来了一把高脚木凳,示意她坐下歇息: “卫姑娘何必如此客气。卫姑娘画技精湛,想法更是卓尔不群,容在下妄揣,若这幅画是由卫姑娘你来画,想必会比在下所画,胜过千倍万倍。” 对她画技这样由衷的夸赞,殷琬宁这一生几乎从未听过,而这夸赞又是出自阎京这样一个清朗脱俗的大雅之人之口,即便过誉,她心中有数,不会太有失偏颇。 见她低头,似是对自己的夸赞羞赧,阎京另起话题,便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 原来,他是今年入京参加秋闱的考生之一,在上京赶考的途中路过蒲州,听闻武屏山风景宜人,便临时决定上山来小住几日。而来灵济寺,一方面也是为了听几年难得一遇的衍空禅师开坛讲经,另一方面,灵济寺所在正是武屏山景色最为绮丽之处,在听经之外,也还能采采风、陶冶性情,为接下来的秋闱,积攒灵感。 听罢,殷琬宁不由好奇,便问道: “可是,今日衍空禅师讲经,阎公子既来灵济寺,又为何不去?” 却听阎京浅浅一笑,桃花眼眼尾拂过春风一般的笑意: “说来也是巧合,昨夜在下曾做了一个梦。梦里,在这武屏山的层峦叠翠之中,有佳人款款走来。” “佳人眉目如画、妍姿艳质,向在下粲然一笑,在下的胸中,顿时生了无限向往之情。今早梦醒,在下便顾不得旁的,心中只有一事,提笔挥毫。” 梦里佳人,层峦叠翠…… 他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殷琬宁的脸又开始发烫,长睫低垂,只觉得阎京的灼灼目光,似乎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羞怯忸怩的少女哪敢回视,只能将眼神尽量落在远处,这一望,却望见了好几日不见人影的灰鹰,正在独自向她走来。 不知怎么回事,只这浅浅一下,她的心便陡然抽紧了。 一见到灰鹰,她便立刻想起了陆子骥,一想起陆子骥,她便觉得眼下开始如坐针毡。 慌乱不已的殷琬宁紧咬着樱唇,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拔腿就跑。 一瘸一拐回到了厢房,莹雪也很快便追了回来,回过神来、自觉失态的殷琬宁连忙问她: “我,我不告而别,阎公子可有说些什么?” 莹雪又哪里知道呢? 只见小婢女摇了摇头,喘了口气,才道: “姑娘你不顾脚伤也要跑,奴婢,奴婢的眼里只有姑娘。至于那阎公子究竟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话,奴婢一概不知。” 在莹雪的搀扶下,殷琬宁又重新坐回到了床上,眼帘低垂,黛眉紧锁,只一心懊悔着刚刚莫名的举动。 若是再回去,则只会显得她更加心虚。 可是,她又在心虚什么? 就在她伤脚的那日,是灰鹰答应了她要带她去后山上打猎,临了了,却突然腹痛,让陆子骥来顶替他 ——该心虚的人,明明应该是灰鹰才对啊。 而再说陆子骥,那日她知晓了他背后的心狠手辣后心有余悸,他质问她是否会丹青书画,她虽然是为了隐藏身份撒了谎,可他却也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留下,便一声不吭离开了。 他——现在在做什么? 林骥当然有他的事情要做。 此时的他,已经下山三日,在雍州太守宋度的府上,处理那先前没有完全解决的事端。 在此之前,飞鹏原本已经按照林骥的吩咐,将妙荷与奸夫之事、窦建宏与宋度的几房姬妾私通之事连带着那几个当事人一并交到了宋度的府上。 宋度匆匆赶回雍州,收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飞鹏的匿名信。 头顶青青草原的宋度怒不可遏,妙荷与奸夫根本无甚狡辩的余地,被宋度下令浸了猪笼,扔到了渭水之中,两尸三命; 而宋度自家的姬妾被宋度乱棍打死,血肉模糊的尸首,被拉到乱葬岗里喂了狗; 至于窦建宏,顾虑到他背后的仇元澄,宋度便只将窦建宏胡作非为的命根子打废,其余的,一切如常。 在下山的第一日,林骥并未有任何动作,只静观其变; 第二日,他以商户陆子骥的身份求见宋度,在预料之中,被宋度拒之门外; 第三日,他吩咐飞鹏再次亲笔手书,送进了雍州太守府,宋度想起窦建宏曾向他提起过周王插手一事,犹豫了两个时辰,为了保险起见,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封与告密信字迹相同的手书,才终于决定见一次“商户陆子骥”。 两人的会见虽在太守府之内,但十分低调,宋度甚至屏退了所有的侍从,单独与林骥见了面。 在最后一个侍从关上门后,宋度立刻起身,跪地伏首,向林骥行了大礼: “微臣宋度,有眼不识泰山,望殿下赎罪。” 林骥冷冷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宋度又跪了片刻,才勉强起身,说的每一个字,看似都是由衷的谦卑: “是微臣愚笨,在窦建宏向微臣提起殿下时,微臣就应该猜到,所有这一切,都应是殿下所为。” “只是,微臣疑惑,这内宅与勾栏瓦舍的风流之事,殿下乃天潢贵胄,尊荣无比,又怎么会……?” 若是宋度的记忆没有出错,他眼前的这位弱冠出二的天子亲弟,向来不近女色,几乎是朝野上下皆知的。 即使他几日前听说了周王向天子请求赐婚御史中丞殷俊长女之事,也不过是这位年轻的王爷,寻一个出身合适的王妃,装点他的亲王之尊罢了。 “本王久居潞州,”林骥的声音冷冽,“对朝廷对官僚之事从不过问。这一次贸然插手,不过是因为那窦建宏,妄图染指本王未来的王妃。” 宋度已经年过半百,那双在无数美人堆里泡得疲惫不堪的眼底,堪堪略过了一丝阴影。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两人的婚事这才刚刚公告天下不久,原来他们二人,私下里早早便有了勾连。 以周王林骥,天子亲弟、先帝血脉这样的尊贵之身,居然能低调至此,全为未来王妃的名誉计,苦心孤诣、殚精竭虑,实在令宋度惊讶不已。 回想他自己,年过五旬,姬妾成群,他只贪美色,女人无论再美再娇,也不过都是他的玩物; 像妙荷这样低贱的烟花女子,虽容色上佳,他也不过是图个新鲜热辣,却不想这个贱./婢在背地里,竟然还偷偷同许多人勾搭 ——思绪回笼,宋度保持着多年官场里不动声色的状态,对林骥说道: “早两日,微臣也才听说了陛下为殿下赐婚一事,殿下为王妃周全,拳拳爱妻之心,微臣羞惭,自愧弗如。” 林骥只眸色微敛: “宋太守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应当能猜到,本王将那几人交予宋太守,本不该过问太守你如何处置。” 宋度见他意有所指,想起了今日府上收到的消息,放低了声音,回道: “殿下……可是指,那窦建宏将他受的惩罚向仇元澄仇公公通风报信,妄图得他庇护之事?” 林骥玩弄着拇指上的扳指,只做默认。 宋度眼珠一转,沉吟片刻,道: “不瞒殿下,若不是考虑到了仇公公这一层,窦建宏的这条命,微臣是断不会留下的。只是微臣没想到,他竟如此不识好歹,以为搬出仇公公,仇公公就会不顾微臣这雍州太守的位置,私刑处置微臣了。” 林骥单拳握起,抬眼,那双一尘不染的眸子又多了一分冷峻: “宋太守乃一方太守,而雍州,又是西进入长安的必经之所,位置何其重要。残害同僚的骂名,本王是不会让太守你来背的。” 宋度动了动嘴角,反复思量周王这句话的含义,又沉吟了片刻,才重新开口: “微臣妄度,殿下您的意思是……?” “窦建宏此人,不识好歹,”林骥沉声,这一次,竟然多了一丝波澜: “他不懂何为安分守己,非要越过雍州太守您的次序去。这件事,就当我林骥帮宋大人一次,若他日我有难,还望宋大人能不忘今日之事。” 饶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早就油得滑不留手的宋度,在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年青藩王面前,依旧冷汗涔涔,前后衣衫都湿透了。 周王殿下,刚刚对他自称了自己的本名,话语里明明是谦恭低逊、却处处不是透着恩威并施,让他无法反驳。 眼下,除了接受这个“人情”之外,他还能有第二个选择吗? 但……纵使狡猾如宋度,也实在想不明白,他欠一个远离朝政的周王人情,究竟对周王,有什么好处? 林骥自然有林骥自己的好处。 前世里,在卢龙节度使谈承烨、也就是殷琬宁的生父起兵造反之后,林骥曾亲自带兵,东行平叛。 大军行至必经之路雍州,却被首鼠两端的太守宋度,白白耽误了两日的进程。 听着宋度的唯唯连声,林骥知道目的已达成,面不改色,起身准备离开。 突然,眼前竟然又一次浮现了他六岁在潞州周王府里见到的情景,林骥咬牙,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微扶住了额头。 宋度见状,连忙关切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林骥摆了摆手,示意他不需要送自己出府,做戏要做足。 然后一直铁青着脸色,出了宋府,叫来了已静静等候了多时的飞鹏。 这个殷琬宁,可真是不让他省心。 看来,他不在她身边才区区三日,她就又要出事了。 第28章 耳环 不得不说, 远在雍州的林骥,对身在武屏山上殷琬宁的预感, 竟然真的十分准确。 就像上一次殷琬宁被窦建宏的手下抓走,林骥却在梦里梦见了小时之事,而突然惊醒一样。 就在那日的下午,殷琬宁与阎京往来切磋了画技、又骤然看见灰鹰因此落荒而逃回到房间的不多久,那原本被莹雪紧闭的房门,突然就被粗暴地打开了。 莹雪还未及走到门口, 却听那为首的仆妇嗓门奇大,先声夺人:“给我搜!” 话音未落,几个打扮俏丽的婢女和仆妇便冲了进来,直奔这间厢房之中, 孤零零立在一旁的木柜而去。 殷琬宁被眼前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只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一言不发。 前几日, 她和陆子骥主仆一同、还未上山来的时候, 陆子骥曾经告诫过她, 灵济寺内虽然往来的都是贵胄大户, 但香客众多, 难免鱼龙混杂, 一定要将财物妥当保管。 当时, 第一次到这样地方的殷琬宁, 虽然对陆子骥的态度极为不满,但却实打实,将这句话听了进去、放在了心底。 故而, 无论是先前她一个人居住时,亦或者后来莹雪过来服侍, 那个装了她所有贵重财物的包袱,都被她藏在了床榻之上。 眼前的几人,很快便搜索完毕空空如也的木柜,不由得面面相觑,而殷琬宁正要松一口气,门外,忽然又传来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尖细,嚣张: “你们统统都上上下下,搜仔细了吗?” 随着人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殷琬宁也彻底看清了来人。 不是别人,正是在今日不久前,与她在去往大雄宝殿路上“狭路相逢”的那位,名叫封秀云的。 自从那几个仆妇随意搜索便一直沉默不发的莹雪,此时也终于看不下去,站了出来,向封秀云福了福身,问道: “封姑娘,如此大动干戈,这是要做什么?” 言语之间,多了几分难得的愠怒。 那封秀云只挑了挑细长的眉毛,柳腰轻摆,跨步走入了这间厢房,也不回答莹雪的疑问,只用巾帕半掩着紧闭的、颇有嫌弃之态的嘴唇,来来回回审视了一圈。 莹雪见状,声音不由再一次加大,怒色难掩: “封姑娘,这里是卫姑娘的厢房,封姑娘这样,似乎于理不合。” 封秀云眼皮都没抬,只对着那几个早她一步进来、已经为她让开了一条路的丫鬟和仆妇说: “可是都搜遍了?” 那领头的仆妇毕恭毕敬,垂首回答:“小的们都仔仔细细搜过了,没有。” 封秀云一声冷嗤,又再一挑眉:“是吗?” 那仆妇噤声,却见封秀云粗指一伸,直直指向了殷琬宁: “那她呢?她的身上,你们搜过了没?” 呆若木鸡的殷琬宁,被封秀云这道凌厉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不自觉低下了头,却见自己裙摆的褶皱处,挂了一个小小的闪动。 取下来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只耳环,与祖母乔氏留给她、她前几日还戴着上山去的金镶红宝石耳环,有九成五相似。 而殷琬宁的这一举动,自然而然也落在了封秀云的眼里。 封秀云动作奇快,趁着殷琬宁还未反应,立刻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而她手指捻着的耳环,也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侵犯,吓到坠落。 完完全全已经手到擒来的封秀云,只得意洋洋说道: “看,这贼人经不住搜,自己就先把贼赃暴露了吧。” 殷琬宁只一头雾水,浑然无知,那双水汪汪的鹿眼满满都是不解: “封姑娘,你在说些什么?什么贼人,什么贼赃?” 这只耳环她根本没见过,又是什么时候挂到了自己的裙摆上的? 已经过了多久了,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封秀云又是一声冷嗤,捏着殷琬宁手腕,又多了几分力。 娇花哪堪摧折,她疼得热泪滚滚,又听封秀云恨恨说道: “妹妹呀,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早上的时候,你可是故意撞到了我的身上。那时候,我还以为你平白无故只是看我不忿。”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你火眼金睛,远远便发现了我戴着的这对耳环价值不菲,故意撞在了我的身上,原来就是为了盗走。现在捉贼拿脏,人赃并获,你还在装糊涂,妄图抵赖?” 殷琬宁闻言,热泪滚烫的双眸再一次圆睁。 这人怎么能够如此不可理喻,大张旗鼓,居然是在怀疑她偷盗? 且不说,她殷琬宁好歹也是个平头正脸的大家闺秀、长安贵女,平日里见过的用过的好东西,并不会比她们这些地方大员的千金要少。 就算她现如今落魄无依,也只能隐姓埋名、被迫做了陆子骥这个商户的半个婢女,但她自视高洁,也绝不是见财起意、偷鸡摸狗之人。 被冤枉的滋味,殷琬宁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受过。 那年两个弟弟在冉氏的暗暗授意下设局诬陷她害田氏烂脸,殷俊不分青红皂白将她一顿毒打,那种委屈和无助,直到十余年后的今日,她仍旧记忆犹新。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完全不懂如何为自己辩驳,殷俊的偏心,也是她后来才逐渐醒悟; 而现在,在这举目无亲的灵济寺,封秀云毫无预兆的诬陷如同当头一棒—— 从小备受无视和欺凌的殷琬宁,现在已经逃出了殷府、逃出了长安,再要让她面对冤屈而隐忍不发,多少太难为她了。 一想到这些,一向委曲求全的她,用尽全力挣脱了封秀云的桎梏,尽管她还是被疼得又涌出了热泪; 她将那只“贼赃”耳环捏在手里,努力摆出冷静的模样,愤愤说道: “这耳环是姐姐你的吗?如果是,那就是早上你不小心撞了我,它不慎滑落到了我的身上,仅此而已!这,又哪里可能是偷?” 殷琬宁的挣脱用尽了全力,原本还盛气凌人的封秀云,被这奋力一推身躯直直向前,险些摔倒,她扶住了身旁的几案,这才勉强稳住。 封秀云回过身来,那张盖着精致妆容、却难掩憔悴的脸此刻也多了一分诡异的扭曲,堂堂商州太守之女,掐尖了嗓子、拔高了音量,像泼妇一般吼道: “你推我?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居然敢推我?” 这一句,让殷琬宁彻底清醒。 对方反咬一口、胡搅蛮缠的本事,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几分。 从前在殷府时,她偶尔会旁观冉氏和田氏为了争宠而斗法,两个被困于深宅大院的女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只在言语上往来交锋,但最多不过是私下里的暗潮汹涌,绝不会在众人面前如此失礼。 眼前这个封秀云,大约也是在家中被实实在在宠坏了,习惯了无法无天、作威作福,才将那不依不饶的低劣脾性,带到这外面来。 若是她,从小也被殷俊捧在手心里,娇宠着长大,会不会也养长这样不讨人喜欢的脾性呢……? 殷琬宁不得而知。 孤立无援的她只知道,就算是此刻她如实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像上次面对窦建宏的蹂./躏和暴行时那样,搬出林骥和殷俊来为自己撑腰,她恐怕也难以保全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 面前的封秀云如此来势汹汹,惊惶过后,委屈和无助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殷琬宁的眼眶一热,滚滚清流在霎时便流了满脸。 她不想示弱,示弱无用,忍不住抽噎一声,她的胸口起伏,她鼓起勇气,朝封秀云啐了回去: “我没有偷你的耳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此时的封秀云,似乎也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眼见着厢房之外,看热闹的人确实越来越多。 既然人赃并获,她便绝不可能容许这个名叫卫郊的破落户丫头,只用寥寥几句话就把这偷盗的罪名洗刷干净。 自诩大气端庄的太守之女稳住了心神,恢复了先前颐指气使的模样,款款说道: “清者自清,到底有没有偷鸡摸狗之事,搜清楚了才知道!” ——“住手!” 正在封秀云手下的仆妇们,要再一步去往殷琬宁所在的床榻继续搜索之时,一声恫吓从门外传来。 声如洪钟,海沸山摇,让即使见惯了高门大户里各种手段的仆妇,也不由得一个震颤,堪堪停在了原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殷琬宁先前见了,便莫名其妙拔腿就跑的灰鹰。 只见灰鹰一身劲装,俊朗的脸上阴云密布,此时光是人矗在门口,已经让许多围观之人心下多了几分震颤。 在他之后来的,还有收了画笔、面色不愉的阎京,以及姗姗来迟的姜燕燕。 封秀云自然也同样被灰鹰的大喝给镇住,回过神来,才忍不住不动声色打量。 她面前的来人,虽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可他一身从头到脚,竟然没有哪怕一点昂贵的衣饰,封秀云心知,一个无名小卒,根本不可能真正拿自己如何,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 有了底气的封秀云轻哼一声,挑了挑眉,轻蔑说道: “这位公子,不知你在何处高就?官居几品?我怎么……没见过?” 而灰鹰只沉稳如山,对答如流: “封姑娘的耳环丢了,应当报到官府。官府审案,自然是需要人证物证俱在才会定罪,而不是随随便便几句‘人赃并获’,便可以如儿戏一般的。” 封秀云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架住自己的气势: “公子的意思是,本姑娘堂堂商州太守之女,会大张旗鼓,来冤枉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香客?” 灰鹰抱拳,依旧不卑不亢: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搜证查赃一事,一向是由官府的人来做的。即使眼下,真的被姑娘你搜出了所谓的‘贼赃’出来,姑娘是此案的利益相关人,这样的证据,又有几分说服力?” 封秀云闻罢,略一思忖,接着莞尔一笑: “报官?公子你提醒了我,这倒是个很好的办法。此地距离蒲州城不过十余里,报到蒲州太守姜大人处,不过也只是半日的功夫,是不是,燕燕?” 而还在门外一直冷眼旁观的姜燕燕,突然听到封秀云点了自己,怔了片刻,才以帕掩口,轻咳一声,道: “若是,若是秀云姐姐要报到我爹爹那处去,我,我可以代劳的。” 封秀云却趾高气昂摇了摇头,很是体贴: “此案的原告是我,怎么能让燕燕妹妹代劳?” 可说话间,她却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姜燕燕的身上,一个箭步,冲到了殷琬宁坐着的床榻旁,掀开了她手边的枕头。 今日早上,因为一些小事,封秀云的母亲封夫人无端训斥了她一番。 她离开厢房去往大雄宝殿路上时,人还在气头上,而眼前这个卫郊走路又不长眼,非要往她的身上撞。 被训斥、被撞,两重怒火早就烧穿了封秀云瘠薄的头顶,而当她再看清眼前这个把她撞疼了的姑娘时,更是怒不可遏—— 这位在姜燕燕的婢女莹雪口中的“卫姑娘”,虽然穿着打扮寒酸至极,但那双清澈纯净、楚楚可怜的含情双目,那一身雪白、没有半点杂色的玉缎肌肤,那前凸后翘的身段、盈盈一握的腰肢,只这一下,便把她封秀云这个自恃艳绝无双、高贵典雅的太守之女,衬托成了浮夸又无知的东施。 就在先前,她的母亲因为她沉迷梳妆打扮而误了去听衍空禅师讲经怒不可遏,将她狠狠斥责;她这张精心描画、却被母亲训斥的,华丽又繁复的精致妆容,在面前这位不施粉黛的小家碧玉面前,又成了极大的嘲讽,等她回去之后,再发现一边的耳环不翼而飞。 封秀云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给这卫郊一点颜色看看。 过来找茬之前,她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她事先已经将另一只耳环藏在了袖笼里,无论是否能在卫郊这里找到那只不见了的耳环“贼赃”,她都能在搜查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另一只耳环放到卫郊处,成功嫁祸,到时候,无论卫郊再怎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铁证如山面前,她都只能乖乖伏法。 可谁知,封秀云准备好一切的左手刚刚掀开了那卫郊的枕头,右手上深深捏着的耳环还没有眼疾手快放下去,右边的腕子便狠狠一疼,她整个人前倾的趋势,都被生生拉住了 —— 封秀云回头一看,却是她以为的无名小卒纸老虎、那个身份不明的高大男子,一手握住了她,让她根本使不出多余的一分力,更遑论把右手藏着的耳环放下、完成她的“陷害”手段了。 腕子上钻心的疼让封秀云忍不住湿了眼眶,同时,一股怒气直冲颅顶,她正准备向面前这个反应奇快的无耻之徒发难,混乱中眼角的余光里,却发现了那个被她掀开的枕头下面,有一对她无比眼熟的东西——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而这边,殷琬宁显然也并没有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属于她的那对金镶红宝石耳环收起。 这对耳环,在她扭伤了脚踝之后的几日里,她都再没戴过,为求安心,她便将它们放在枕头下面,日日枕着。 此时,灰鹰也放开了封秀云的腕子,莫不恭敬拱手施礼: “是在下心急,冒犯了封姑娘,望封姑娘海量汪涵,不多计较。” 封秀云哪里顾得上斥责这个无耻小人,揉着被捏痛的手腕,上前一步,拿起那对与她耳环有九五分相似的耳环,在卫郊惊惧的目光里,自信回身,朝着满脸探究和好奇的众人,高声说道: “看看,我说什么了?这卫郊偷我的耳环,如今证据确凿,她还能抵赖不成?” 而殷琬宁眼睁睁看着祖母乔氏留给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人如此污蔑,又气又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因为急火攻心,脚踝上未好全的伤处疼痛,差点身型不稳,被赶来的莹雪急急扶起。 满心满眼都是祖母遗物的少女瞪圆了鹿眼,褪去委屈后只剩愤愤,对封秀云提高了音量: “封秀云!你不要上下嘴唇两瓣一碰就要血口喷人!你手里的那对耳环,是我祖母留给我的遗物,怎么可能会是你的,更不可能是什么贼赃!” 封秀云挑了挑眉,此时却多了几分大局已定的泰然,指着手里那对价值千金的耳环,不紧不慢说道: “你说什么,你祖母留给你的遗物?这对耳环可是由深红透明的红宝石打造,由纯金镶嵌,你看看你这寒酸的模样,就连一个婢女,你都要从燕燕妹妹那里去借,这样价值千金的首饰,你说是你的,你问问大家,有人信吗?” 说完,封秀云的目光扫过众人,不出所料,每个人的眼里都是犹疑之色。 “你……”殷琬宁胸口一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即使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封秀云的指责,在当下的这个环境里,确实半点破绽都没有。 她身为“卫郊”,凭什么、又为什么可以拥有这样华贵的首饰? 若是此时,封秀云手下的那些人,趁着这个缺口再搜她的床铺,找到了她包袱里别的金银细软,她又该如何解释? 恐怕,当初对陆子骥的那番说辞,是无法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说服的。 毕竟他们不是陆子骥,也不会像他一样挟恩图报。 见她已经涨红了脸,封秀云自然一脸得意,进而步步紧逼: “怎么了卫姑娘?现如今,人赃并获,我看你不如省省力气,跟我到蒲州衙门里,再好好砌词狡辩吧?” 而一旁的灰鹰再也忍不住,开口为殷琬宁辩解: “封姑娘,你这样草率定罪,所谓的‘人赃并获’,恐怕是难以服众的吧?据在下所见,封姑娘手上拿的这对耳环,又确实是卫姑娘所有,在来武屏山之前,我便见她戴过,而就在前几日,这灵济寺之中,我也见她戴过,我灰鹰可以以身家性命担保。” 封秀云却冷嗤一声,面不改色,朝着灰鹰乜了一眼,依旧底气十足: “就凭你,你为她作伪证?你和这卫郊一同上山,刚刚又为她强出头,冒犯了本姑娘。你给她作证的这些话,又如何信得?如何服众?” ——“刚刚封姑娘是说,那挂在我裙子上的耳环,是你所有?” 值此胶着之际,殷琬宁却开了口,小脸上虽仍挂着委屈的泪痕,面色却镇定了不少。 封秀云见她嘴硬至此,倒也冷静,并没有被她捉住话语里的漏洞,直直回道: “什么挂在你裙子上的,那是你偷我的。” 殷琬宁面色不改:“也就是说,这只耳环是你的,对不对?” 她摇了摇手里那个最开始、从她裙子上摘下来的,早上无意撞到封秀云身上时滑落在她身上的耳环。 封秀云眼珠一转,不想同她废话,只梗住脖子,厉声喝道: “你偷盗财物,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什么?” 殷琬宁却视她的虚张声势如无物,镇定说道: “我虽然比不上封姑娘你出身高贵,有个太守大人父亲可以随时为你做主,但不说别的,这看金玉宝器的眼光,我可能还要胜过封姑娘你一筹。” 封秀云那张盖着精致妆容的脸,不自觉闪过了一丝疑惑,她下意识便开了口:“卫郊,你这是什么意思?” 却听殷琬宁侃侃而谈: “封姑娘你的这只耳环,虽然看起来和我的那副,有九成九的相似,可是仔细一辨,这只耳环所镶嵌的,并不是红宝石,而是红玉髓。” “而耳环的其他部分,也并不是由纯金打造的,仅仅只是镀金,至于其内是铜还是银,我这双眼睛这双手,无法得知如此精确一事,但若交给懂行之人,一眼,便可发现其不同。” 少女的声音虽柔,可字字句句皆是道理,像是绵软里突然探出的银针,一扎一刺,便轻易将封秀云的虚气耗尽。 此时的封秀云,面容灰白,虽然仍在苦苦强撑,可黯淡的眼色并不会骗人。 殷琬宁悄悄松了口气:幸好刚刚在危急之时,她并没有慌乱到六神无主、只盼他救,而是再一次低头看向了手中那只封秀云的耳环,电光火石之间的智慧,这才被她发现了破局的法门。 莹雪紧紧搀着她,缓缓朝门口围观的众人走去,殷琬宁将那只耳环交到了面色凝重的姜燕燕手中,先微微福身,才道: “想必蒲州太守之女姜姑娘,必不至于当众徇私。不如,姜姑娘对比一下这两只耳环,便可分辨清楚,我所说的句句属实,还我一个清白。” 姜燕燕微微颔首,接过了耳环,又朝着一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封秀云,款款说道: “秀云姐姐,你手中的那对耳环,可否再借我一览?” 众目睽睽,封秀云被架得下不来台。 刚刚她还口口声声,与姜燕燕“姐妹情深”“报官处理”“秉公执法”,眼下姜燕燕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她除了照做之外,无论再怎么使官家小姐的脾气耍无赖,都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 无奈,封秀云只能悻悻照做。 全场沉寂片刻,又听到了姜燕燕的声音,温柔却坚定: “我仔仔细细看过了、对比过了,这两副耳环确实用料不同。想来,卫姑娘所言不虚,秀云姐姐,你确实,冤枉了人家——” “燕燕!各位,”封秀云却立刻抢白,丝毫不给姜燕燕面子,“你们可别被这卫郊的花言巧语给骗了,那副真材实料的红宝石耳环就是我的,是卫郊偷梁换柱,砌词狡辩,才让你们都被她给蒙蔽了!” 殷琬宁惊呆了。 封秀云如此蛮不讲理,真是世所罕见。 灰鹰的眼里,已经满满都是不屑,他却必须要以理服人: “封姑娘,我劝你不要再妄图颠倒黑白了。我刚刚就说过,这副红宝石的耳环,几日前我就见卫郊戴过,绝对不会出错!” 封秀云后院起火,咬了咬牙,转身斥道: “这位公子,我刚刚也说过了,你和这卫郊是一伙的,你的话,根本不足为据!” 恰在此时,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却是一直在旁,默不作声观局的阎京: “那——我呢?我做的证,可否为信?” “三日前,我在饭堂里,不小心撞到了卫姑娘。那日卫姑娘的耳环也同样不巧滑落在地,我捡起来看过,看得清清楚楚,也正是封姑娘你,从卫姑娘枕头下找出来的这副。” 封秀云万万没想到,在她看来,一向沉稳自持、遗世独立的阎京,居然也开口为这个妖孽一般的祸水卫郊说话,而且他还同样提到了三日前的事,更加具有说服力。 但,令封秀云更加头痛的还在后面。 只听姜燕燕再次轻咳一声,还是持着那温柔的声音,给了封秀云最后一击: “其实我……我也可以作证。三日前,在饭堂里,我同样见过卫姑娘,戴这副耳环。” 这一下,刚刚还都持着中立态度的围观众人,议论纷纷,你一句我一句,言说着封秀云仗势欺人,她的耳环只是不小心挂在了卫郊的衣裙之上,却被封秀云污蔑侮辱至此。 如今的这个局势,以封秀云商州太守之女的身份,最好是去向被无辜扣上“盗窃”帽子的卫郊郑重道歉,此事,才算是和平解决。 听到旁人的议论,封秀云涨红了脸,刚刚还嚣张不已的气焰,早就在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里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有她强撑的贵女尊严。 封秀云跺了跺脚,眼泪凝在了眼眶,正不知该如何收场之时,却听人群之外,又有一声严厉的女生: “秀云,你闹够了没有?” 众人闻言转头,看到了一派雍容的封夫人,正肃然走来。 见到自己的母亲,封秀云刚刚还未溢出的眼泪,便像洪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母亲这样当众训斥,并未给她兜底,看来,她必须要向卫郊致歉,今日的这场闹剧,才能彻底结束了。 但道歉这种行为,对于从小到大被父母捧在手心呵护的封秀云来说,实在太过为难。眼下,她连话都开始嗫嚅: “阿娘,阿娘,女儿我……” 却听封夫人冷冷说道: “秀云,你身边的常嬷嬷手脚不干净,换了你不少珍贵的首饰,是这边刚刚起了口角,她眼看着瞒不住,才向我自首的。” 封秀云闻言,知道是母亲在为她找补说辞,羞愧难当,只能咬着唇,讷讷点了点头。 封夫人面不改色: “你这个不肖女,闹了这么大一场,惹了大祸,等回到了商州,我看,你阿爹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你。也是他从小把你宠溺太盛,让你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说完,微微侧身,向封秀云瞥了一眼: “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跟我回去?” 台阶已经为她铺就,封秀云未有片刻的迟疑,匆匆站到了封夫人的身旁。 在封家人即将一并离去之时,封夫人却留了步,转向灰鹰,面上难言怒色: “刚刚可是这位……” 灰鹰知晓封夫人这是在清算旧账,可惜他不能暴露身份,只牙关紧咬,保住他尚算清明的理智,恭敬回道: “在下灰鹰,见过封夫人。” 封夫人却是盛气凌人的态度,丝毫未减: “刚刚可是你,冒犯了我家秀云?” 这话说得严重,来者不善,灰鹰眉头紧锁,又顿了顿,才拱手回道: “刚刚,是在下一时情急,为证卫姑娘清白,这才无意冒犯了封姑娘……” 封夫人却不置可否: “我那里有从商州带来的上好的西湖龙井,不知这位名叫灰鹰的公子,可否赏光一饮?” 众目睽睽,他刚刚又确实做了那逾矩之事,实在难以推脱。 灰鹰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手中那从封秀云手里拿到的另一只耳环,微微颔首,跟着封家人一并离开。 走到门口,他还特意看了正一脸自持的阎京一眼,坚毅双眸中的警告之色,无论是谁,想必都绝无可能无视。 前三日,灰鹰原本是跟着周王林骥下山,去雍州处理窦建宏那件事的后续的。但意外的是,就在昨日傍晚、宋度还并未松口见周王时,被周王提前赶了回来。 灰鹰夜行了一路,今日一早才匆匆赶到,却发现在这几日里,周王妃似乎并没有安安心心在房内养病,反而拖着半瘸的腿,和那个他们起码在饭堂里见过一面的白面书生有说有笑,甚至还一起作画,言笑晏晏。 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 那时,他正要过去制止,却发现周王妃似乎用力过猛,拉到了脚踝的伤处,身子不小心歪了一下 ——阎京这个不知好歹的恶徒,胆大包天,竟然还趁此机会,过去扶了周王妃一把。 王妃啊王妃,你在脸红什么呢? 这个阎京,除了长了一张小白脸,嘴上像抹了蜜一样会哄人之外,又有哪里比得上文武双全、天潢贵胄的周王半根手指头? 不行,他灰鹰再不出手,王妃恐怕要犯糊涂了。 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王妃一见到他,却不知为什么,小脸更加通红,甚至连招呼也不打,拖着残腿,便一瘸一拐跑掉了。 不过,跑掉也好。有些话,他单独对阎京这个登徒子说,则反而更加方便。 见他明显来者不善,刚刚在殷琬宁面前还冷静自持的阎京,勾唇一笑。 他依旧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风度,指了指桌案上那被刚刚的变故搞得一团乱麻的画作,怡然道: “看来,这位公子也十分喜爱丹青,在下感怀,公子可否与在下切磋一二?以画会友?” 灰鹰却根本不想与他虚与委蛇,只沉着脸色,冷冷回道: “阎公子,刚刚那位卫姑娘,可不是以你的身份,能够招惹的。” 他以为他的话说得足够清晰明了,但阎京的回答,更令他意外: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公子你也钟情于卫姑娘,不如和我,还有另一位带他去后山的公子,一较高下,来个公平竞争?” 真是愚蠢至极。 做周王殿下的亲卫十余年,灰鹰走南闯北,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阎京这种登徒子他也见过不少,他并不想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反正明日,周王殿下便能回来,他们也会立刻带周王妃离开此地。 有些东西,他并不想完全捅破。 谁料,他们二人还在僵持,便听见有人议论,说周王妃那边的厢房里,似乎起了不小的争执。 无论此去封夫人可能会如何为难自己,灰鹰心想,只要阎京老实本分,旁的,他也无所谓。 * 而这边,待围观的众人尽数散去,莹雪重新扶了心有余悸的殷琬宁坐回了床榻上,阎京也站在厢房门口良久,才终于小心入了内。 阎京立在进门处,看着还在慢慢从一场惊变之中缓过劲来的殷琬宁,不由关切问道: “刚刚,那位封姑娘狠狠抓了你,卫姑娘,你的手腕还疼吗?” 殷琬宁缓缓回神,看了看手中差一点点就要被当做“贼赃”的耳环,视线下移,腕子上有封秀云抓了后留下的一点点痕迹,并不明显,她摇了摇头。 这等细节,阎京竟然能注意到,殷琬宁心中一暖。 而阎京又问: “那……卫姑娘的脚踝呢?现在,可还有不舒服的?” 这样密实的关切,她受宠若惊,再次摇了摇头,对阎京微微一笑,礼貌回道: “多谢阎公子如此挂怀,我很好,我没事。” “这一次,我真的是要多谢你,如若没有你替我说话,今天封姑娘这场来势汹汹的诬陷,我恐怕真是没有办法,做到全身而退了。” 阎京摆了摆手,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况,也不止我一个人为姑娘你作证,就连姜太守家的姜姑娘,也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为你说了话。” 殷琬宁抿唇点头,“是的,这份恩情,我一定要当面谢过她。”继而朝向了一旁立着的莹雪: “说起你家姑娘,我记得我第一次在澡堂里遇见她时,还觉得她冷冷清清不近人情,没想到,她也是个如此通情认理的。” 可是这句话说完,她却见莹雪面露尴尬,略一思忖,殷琬宁才发现自己不应当在阎京这个外男面前提起“澡堂”这个地方,立刻强行转换了话题,对阎京说道: “说起来,先前,我还弄坏了阎公子的画。再加上刚刚这个忙,阎公子,你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让我给你再画一幅来赔罪。否则,我欠你这么多,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阎京叹了口气,嘴角依旧噙着笑意: “既然卫姑娘如此热情,那在下,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其实,在下若能得姑娘的一手妙笔丹青,求之不得,又怎么会拒绝呢?” 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原本还轻松自在的殷琬宁,突然眉头一皱,面露难色: “可是我,我捉襟见肘,没有可以画画的笔墨纸砚……” 阎京淡淡一笑,眼角的桃花纹深显: “姑娘这话,还不简单?用在下的东西,在下为你找好地方,行不行?” 这一来,殷琬宁再无顾虑,欣然同意: “好吧,那我卫郊,这就与阎公子做一个约定。” 送走了阎京,莹雪关好房门,平心静气的殷琬宁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莹雪,谢谢你。你我本不是主仆,但你在今日这样的状况之下,仍然能坚持为我说话。” “你,和你家姑娘一样,都很让我意外,很让我感动。” 莹雪眼里闪了闪,只道: “已经伺候了姑娘几日,奴婢知晓姑娘的为人。何况,封姑娘污蔑栽赃的手段着实太过低劣,奴婢虽人微言轻,也实在看不下去。” 殷琬宁笑着长舒了口气,又莫名想起阎京在她眼前,那温柔如水的笑意,心中那个萦绕了好几日、一直没有落实的猜想,也又一次浮了上来。 这一回,她再不想隐下去,而是直接开口问道: “对了,那位阎公子,向你家姑娘讨了你来照顾我,你可知他花了多少银钱?这是我欠他的人情,我可要还的。” 莹雪却是大吃了一惊: “姑娘,你在说什么?奴婢是刚刚,那位被封夫人叫走的灰鹰公子,向我家姑娘讨来的。就连给你治脚的要由、那两身衣衫,也都是他给我的。” 第29章 偶遇 当日向晚, 夜风吹拂,没了白日里呕哑嘲哳的鸟鸣蝉嘶, 寂静的人间,但凡多一点点响动,都能引发无数令人心动的猜想。 而偏偏,这里是灵济寺,佛光普照,众生平等。 灵济寺规模宏大, 寺内有为香客早晚礼佛专门辟出的厢房,内供普贤菩萨金像,灯火常年不灭。 这一晚,菩萨又见证了一对情到浓时的男女, 莺歌浪语,娇, 啼连连。 菩萨见此旖旎, 也忍不住阖上了双目。 厢房内室的床榻之上, 一身香汗的姜燕燕, 倚在阎京不算宽厚的肩膀之上, 葱白一般的手指滑过赤, 裸着起伏的胸膛, 任他咬她耳朵, 听他提起了从卫郊那里, 听来的事情。 从阎京口中吐出的热气,一股,股喷在姜燕燕耳廓: “原来, 你早在前几日,便在澡堂里见过了她。” 姜燕燕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对待, 嘤咛一声,狠狠掐了一手阎京月要上的浮肉: “伯俞,你现在有了新欢,眼里便没有我姜燕燕这个旧爱了,是不是?你呀你,勾搭姑娘的本事,可是一如既往卓尔不群呢,这么快,就连女澡堂里的事都知晓了。” 阎京一下吃痛,反手拍了拍姜燕燕的臀,低道: “若不是因为宝贝你浑身上下都敏,感得不得了,这一身被我弄出来的青紫红痕让那卫郊看见了,我会出手搭讪?不去好好套套她的话,怎么能让宝贝你放心,确定她不知道你我二人这些事?” 姜燕燕闻言,嗤笑一声,柔荑在他的颈上游弋,一面嗔怪道: “明明是你阎京阎伯俞见色起意,却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这个卫郊,确实清丽脱俗,那一张脸出来,可比我见过的任何高门贵女都要好看数倍,我都移不开眼。” 话未完,指着阎京的鼻尖,“她呢,虽然是来历不明,但你这私事公办的态度,很难不让我,怀疑你的动机。” 阎京低头,含住了姜燕燕指着他鼻尖的手指,等到她缩了回去,才眼含旖旎说道: “怎么,我的燕燕宝贝吃醋了?卫郊这样招蜂引蝶的浪./货,又哪里比得上,燕燕你这贴心小宝贝呢?” 说着,阎京低笑,在姜燕燕光滑的肩上又留下了一点红痕: “你看,你连她胸口有一颗红痣,这样私密的信息都肯告诉我,要是换了旁人,指不定得像宝一样藏着掖着呢。” 姜燕燕不语,从阎京的身上起来,探出身去,准备去捡自己被阎京一来便扔在了地上的小衣: “早早告诉你,就是怕你惦记。你阎伯俞不会以为,天下所有身家清白的姑娘都像我一样,被你勾一勾手指,就乖乖上钩、任你采撷了?” 阎京媚眼如丝,看着姜燕燕的双手向后,是要系上小衣的系带,便熟练搭了把手: “燕燕,你这又是什么道理?把卫郊的好处告诉我,是为了怕我惦记她?你也不怕,我被你这句话勾得忘了魂,即便霸王硬上弓,也要去瞧瞧你说的那些,究竟是真是假?” 系好了绳结,阎京顺势反复摩挲姜燕燕背上细滑的玉肤,引得了她一阵颤栗。姜燕燕咬唇转身,拍了他作乱的手,嗔道: “郎君心无旁骛,奴家欢喜得很。今天的那场可笑至极的闹剧,若不是郎君抢先一步为卫郊作证,我这个事不关己之人,才不会开这个金口呢。” 说完,又弯腰去捡起了同样被扔在了地上的中衣,姜燕燕继续说道: “封秀云呀封秀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妄想用这样愚笨的手段就能栽赃嫁祸成功,我看,她是在这灵济寺里住太久了,被那狗屁衍空禅师给洗脑了,才会做出这样蠢笨不堪的事。这下可好了,偷鸡不成倒蚀把米,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胡搅蛮缠的人,都替那娇滴滴的卫郊委屈。” 听出她话里浓浓的厌恶,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阎京笑着,眼角的桃花纹蓦地加深,手上为姜燕燕披上了中衣,穿过月要侧,去勾系带: “怎么,燕燕你不忿?你不是平日里最看不惯封秀云,但依然还是假装和她要好吗?这一次,她当众出丑,你没有拍手称快,怎么反而,还要替她抱不平了?” “我姜燕燕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平时装得贤良淑德,有好戏看,岂不妙哉?本来嘛,我看她们两人狗咬狗看得乐呵,”姜燕燕系好了衣带,冷哼一声,继续说道: “但封秀云好死不死,非要点我一下,拉我出来给她背书,我可不愿意。眼看她大败收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只是……” “只是什么?”阎京又趁机在她耳上啄了一下。 “只是,不舒服那卫郊竟然可以真的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你呢,你又在明面上那样支持她……”姜燕燕转头,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 阎京假装吃痛,皱着眉回答: “我的燕燕,你还说你没吃她的醋?你呀,你就是见不得她好。” 姜燕套上外衫,细眉一拧,干脆利落撕下了自己难耐的伪装:“对,我就是吃醋了,我就是看不惯她,郎君,你说怎么办吧。” 而一直温柔体贴的阎京,沉吟片刻,突然拽过了姜燕燕的下颌。 姜燕燕霎时吃痛,徒劳挣扎,只见阎京的那双桃花眼里,写满了她根本读不懂的情绪: “那还不好办?设个局,诱她上钩,让她名誉扫地,让她彻底身败名裂,尝尝从顶峰坠落到深渊里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 而同一时间的殷琬宁,也因为彻底探清了莹雪的来历后,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莹雪既然是灰鹰请来的,灰鹰的背后,一切都是陆子骥的手笔。 这个人的想法,她即使是卧龙在世,也实在是想不明白。 从那个天降一般的初遇开始,他便时不时欺负她,让她吃亏,让她哑口无言; 但转过身,他又十分体贴关心,比如在雍州城里,专程带她去花艳楼里见世面一事,又比如他去窦建宏府上救了她又瞒着她一事。 若是,今日被封秀云污蔑时,陆子骥在场的话,他会像阎京那样为自己说话,还是……任由她被其他人诬陷,甚至被带走去官府呢? 时常稀里糊涂的少女想不明白,此时此刻,她的小脑瓜里满满浮现的,都是那日他为她烤的那蛇肉的香酥爽口。 她躺在床上,不断咽下泛起的口津,这几日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吃习惯了灵济寺内的清粥白菜,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到了第二日,殷琬宁惊喜地发现,她的脚踝竟然基本大好了,思前想后,便打发了莹雪回到姜燕燕的身边,独自去找了灰鹰。 灰鹰告诉她说,原来陆子骥这几日都一直不在寺内,是有急事下了山。等他再回来时,他们就一并出发,继续赶往幽州。 而殷琬宁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告别了灰鹰,她这才想起,来灵济寺里这么多天,却一直都没有正儿八经去听过衍空禅师讲经。 今日,便是讲经的最后一日。那些不远百里赶来的高门大户们趋之如骛,今日她有这个机会,赶个晚集也不错。 于是她收敛心神,转身,便往大雄宝殿而去。 行至殿外,殷琬宁远远便闻见了殿内缭绕扑鼻的香火之气。 她不得不再次想起,当年在母亲卫远岚葬礼上的种种。 一定要三跪九叩、茹素斋戒,佛祖才会保佑,心中所愿才能成真吗? 她眼下所求的,只是能平安到达幽州,与她的生父谈承烨顺利相认 ——至于陆子骥,或者阎京,都随缘去吧。 进入大殿,只见纯金塑身的释迦牟尼佛像巍峨高耸,宝相庄严,座前已有几位身披彩色袈裟的僧人,正在默默诵读经文。 大佛两侧,各有几排专为香客听经而设的长凳。在长凳的尽头,一位面容和煦、古井无波的僧人手持木槌,一下一下敲响着仪案上那古老而圆润的木鱼,清脆如铃。 视线下移,殷琬宁很快便见到了坐在长凳上、最靠近殿门的姜燕燕母女。 趁着此时衍空禅师的讲经还未正式开始,她步履款款,走到了她们身前,对着姜燕燕和姜夫人,盈盈施礼: “小女卫郊,见过姜夫人、姜姑娘。” 姜夫人面容整肃,只略微点头后便不再说话;而一身清雅素淡的姜燕燕则立刻站了起来,向殷琬宁同样盈盈回礼: “卫姑娘,昨夜可休息好了?” 殷琬宁柔声回道: “有姜姑娘为我仗义执言,我自然安枕无忧。姜姑娘菩萨心肠,卫郊感激不尽。” 姜燕燕笑着,拉住了殷琬宁的小手,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身旁,忱忱看向殷琬宁的娇靥: “实在是举手之劳,卫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何况,清者自清,封姑娘与我自小便相识,她的脾性我再清楚不过,也本就是个收不住脾气的。你若是觉得委屈了,我可以出面,替你做主。” 殷琬宁哪里敢? 姜燕燕和封秀云,你们两人从小相识,父亲又都是一方大员、一州太守,我身份特殊,躲你们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出来贸然得罪? 难得清醒的少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姜姑娘这句话,卫郊已经是感激不尽。” 而此时,衍空禅师已经从后殿里出来,端正肃穆,如身披圣光,只见他袈裟一挥,幽幽坐于释迦牟尼宝像正下方。所有人立刻停止了窃窃私语,俱是凝神屏息。 姜燕燕也同样端着贵女的姿态,听经讲佛,无比专注。 但谁也看不出,这个表面和善的清丽佳人,此时心里正在想的,却是另一番龌龊腌臜之事。 昨晚,偷偷神不知鬼不觉回到自己的厢房之后,她特意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写了一封言辞温婉、极近缠绵的表白信。 那婢女的字迹粗陋,但也堪堪能用,她让她趁着灰鹰尚未从封夫人处离开、厢房左右俱是无人之时,悄悄塞在了灰鹰的枕头下面。 灰鹰这个人,虽然同样来历不明,但爱慕卫郊之心,昭然若揭。 她姜燕燕不过是推波助澜,让他们早日互明心意罢了。 而恰好,在她刚刚收拾妥当、准备来此听经之前,被灰鹰要去给服侍卫郊的莹雪回来了,顺便告诉她说,卫郊在将自己打发走之后,又单独去灰鹰的厢房里见了灰鹰。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很好,一切都如她和阎京昨晚计划的那般顺利开展。 等一会儿,只要卫郊一离席,她便会跟上,亲自送这一对芙蓉泣露、感天动地的野鸳鸯上路。 而姜燕燕身旁如芒刺背的殷琬宁,对即将到来的算计和危险毫不知情。 此时的她,只在心里默默盘算: 自己果然与佛家无缘,毫无慧根,灵窍不开,衍空禅师圣名在外,可这佛经佛法嗡嗡入耳,只让她觉得吵闹无趣。 再加上,股下那不知用了几十年的木头长凳,坐着实在太不舒服,她身娇体弱、腰酸背痛,不堪于此,用耳语同姜燕燕打了个招呼之后,便起身,独自离开。 刚出了大雄宝殿,只行了数步,便在拐角之处,又碰见了脸带笑意的阎京。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殷琬宁想起阎京并不是贴心为她找来莹雪照顾自己的人,昨日那满满当当的好感,似乎也下降了不少。 但因为阎京翩翩君子和高超的画技,她依然对这个温柔体贴的书生,十分欣赏。 见到她的第一时间,阎京便拱手,主动打了招呼: “卫姑娘,这么巧,我们又在此处相见。” 知情识礼的少女盈盈笑道: “今日是衍空禅师讲经的最后一日,我空了这许久,正好也来凑个热闹。阎公子,你呢?衍空禅师已经讲了好一阵了,你怎么……姗姗来迟?” 阎京的笑容不疾不徐: “今日阳光灿烂,在下起床之后,见着后山浮岚暖翠,水碧山青,实在是挪不开步子,看了好一会儿风景,这才来迟了。” 对壮美风景十分感兴趣的殷琬宁一听,鹿眼里便多了几分熠熠的神采: “是这样吗?那我也要去看看,是不是也像阎公子你说得那样,有没有夸大其词。” 阎京却在此时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步,一双桃花眼,满满都是真诚: “在下不才,又何时骗过姑娘?若姑娘去瞧了,便知道我所言非虚,不如……就履行了昨日你我的约定,为在下画上这一幅绿水青山?” 殷琬宁心下一动。 听刚刚灰鹰的话,陆子骥应该是快要回来了。若等他回来、同他一并上路,她欠阎京的这幅丹青,恐怕再无机会弥补。 想到此处,她点了点头,欣然同意。 与阎京一前一后,行至半路,殷琬宁闻见了自己身上那在大雄宝殿里沾染的、浓郁的香火气息。 这样的气息令她不悦,她皱着眉头,叫住了前方的阎京: “绘画磨人,也需要穿窄袖方便。阎公子,你可否容我回去换一身衣裳,再与公子同行?” 两炷香之后,殷琬宁便跟随着阎京,来到了后院一处颇为隐秘的厢房之外。 阎京推门入内,她朝厢房四下看去,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厢房里,除了入门处供奉的普贤菩萨像,不见任何画笔工具,只有一张小几、几把木椅。 面对眼前的场景,殷琬宁满心疑惑,对阎京奇道: “这是……要我怎么作画?” 每一个字,都不由得小心翼翼。 但阎京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反应一般,指了指她的身后,一双桃花眼,又开了一片笑意: “在下于大雄宝殿之外临时偶见卫姑娘,自然没有准备。在下这就立刻回房,去拿画笔和工具。” 见殷琬宁面露不解,他又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姑娘,你的身后有一扇窗,将其打开之后,你便能看见我所说的、后山的景致。这间厢房,偏僻清净,无须受风吹日晒,给姑娘用来作画,甚好。” 一面说着,阎京已经准备出房,临了,又指了殷琬宁身侧那小几上的茶壶: “这壶里刚刚添了热茶,姑娘若是口渴,可先倒上用用。” 阎京走后,殷琬宁又默默等候了片刻。 一想到山水、一想到画画,她走到那扇阎京所指的窗前,解锁,推开。 窗牗之外,别有洞天,青山绿水,鸟语花香。 沉溺美景的少女不由粲然一笑,举目四望,只觉心旷神怡。 此时此刻,她内心澎湃汹涌的画画之瘾已经快要喷薄而出,少女拍了拍胸口,又回身看着小几上的茶壶,又走了回去。 在这个时候,先为自己倒杯茶,喝上一口,润一润,待到一阵间阎京把作画的工具都拿了来,她便可以心无旁骛,一气呵成。 茶汁清清泠泠,被殷琬宁倒入了瓷杯里,那茶水热辣滚烫,热气氤氲,缥缈在她眼前,与这间厢房里的一派冷肃之气,格格不入。 殷琬宁伸直了柔荑,扇了扇瓷杯。 自己与阎京在大雄宝殿之外算是偶遇,这间房里的茶,却恰好是滚烫的,像是专门在此,等着她来一般。 罢了,她知道阎京对她上心。也许,只是他想多留住她一会儿。 殷琬宁端起了瓷杯,轻碰朱唇,准备将那杯中茶一饮而尽。 却在突然,有一只熟悉的大掌,将那瓷杯按住。 大掌的主人,语气也还是那样冰冷,一如往昔: “卫郊,你还想再中一次毒吗?” 第30章 狼狈 在殷琬宁有限的印象里, 陆子骥对她的说话言辞,从来没有温声细语的时候。 就像他现在, 悄无声息、如松如柏地立在她的面前。他背后有夏日灼热的阳光,但他那双她熟悉而又陌生的狭长的眸子里,似乎在森森冒着冷气。 多么和谐。 炽热的光晕构成了这个突兀重遇的全部背景,他像一把来历不明的利剑,深深楔入,剖开给她看。 陆子骥将她连手带杯, 重新摁回了小几之上,在她脱离了瓷杯之后,又毫不怜惜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嘶……” 她吃痛,昨晚那处被封秀云抓过、被阎京关切过的地方, 在这个擅闯者的手下,还是发出了钝痛。 陆子骥却没放开她, 声音也沉闷: “脚呢?你的脚还在痛吗?但我看, 你现在走路也算健步如飞, 我给的药油, 效果应该不错。” 明明是关切, 语气也理应温暖如春, 却又处处在炫耀他的“功绩”。 这样的陆子骥, 只能让殷琬宁更加生气, 张口也是不善:“你, 你跟踪我?” 回答她的,是另一个动作。 陆子骥一把便揽住了她的楚楚纤腰,一个箭步, 便带着她从刚刚那被她亲手打开的窗牗里,转身翻了出去。 这样的剧变, 原本应当引来她厉声的尖叫 ——可是这空旷的后院后山里,除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之声,旁的,一概不响。 是他把她的惊叫堵在了唇里。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殷琬宁头昏脑涨,她不过是质问了他,他怎么能这样? 他陆子骥怎么能这样?! 如果说,上一次他带她进山,他强吻她,是因为要为她治疗脚踝上的伤处—— 那么这一次呢,又是为了什么? 分明就是在趁人之危。 虽然,在遇到他之前从未与外男如此亲密的少女,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叫陆子骥的矜贵公子,很会接吻。 他的牙齿坚硬,他的薄唇柔软,那总是说着令她生气的话的嘴里,竟然……是甜的。 他先前总是时常嫌弃她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可他自己呢,为什么嘴里像吃了蜜糖一样,是甜的? 这间厢房的窗牗之外是一个低矮的小坡,陆子骥搂住她稳稳站定,这才稍稍将她放开。 心跳砰砰的少女被吻得七荤八素,早就忘掉了刚刚自己脑中那番“嘴甜”的猜想,更把她在房内质问他“跟踪自己”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的她,只顾着直愣愣地盯着这个冒犯了自己的男人,白皙娇嫩的小脸,胀成了一颗鲜红多汁的苹果。 陆子骥被她又愠又怯的眼神盯得勾了勾唇角,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了捏少女柔嫩的脸颊。 只是他拇指上的扳指把她硌得疼,她樱唇撅起,扭开了脸。 她的模样娇憨可人,林骥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她,此时也忍不住软下了语气,问:“你在气什么?” 周王殿下那逃婚已久的娇妻垂下了眼帘,声音闷闷的: “人消失了好几日,突然回来,坏我好事不说,还一见面,就,就对我这样。” 林骥只笑,明知故问:“对你怎么样?” 可从不敬神佛的殷琬宁此时也搬出了挡箭牌,用余光环视四周,确认没有被人瞧见: “佛门重地,岂容陆公子你如此放肆。” 林骥倾身,她浅色的发丝,在他鼻间来回撩动: “你呢,你和那个姓阎的私下相约,可又有想过,这里是佛门重地?” 他语气戏谑,毫无尊重,殷琬宁不满他这样的态度,抬头,瞪圆了鹿眼看他: “关你什么事?” 但他一贯云淡风轻,拿捏她,易如反掌: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卫郊,你现在的身份,可还是我的半个婢女。” 殷琬宁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我为你上山猎蛇,差点中毒,”他继续,“你脚受了伤,我一路背你回来,还给你专门请了人来照顾。你呢,你做什么了?” 她的气势骤降,怯怯嗫嚅:“我,我没有……” “你可是转头就和别的男子相谈甚欢,甚至还允许他像我扶你这样,这样碰你?” 一面说,那锁在少女月要间的大掌又使了浅浅一分力,她被他带得进了一分,湿漉漉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正不情不愿地对着陆子骥那正因为义正言辞而滚动的喉结。 她连双耳都红透了热透了,快要听不清了。 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碰她? 喔,她眨了眨眼,昨日,她在画画的时候,曾经因为突然的脚痛一个趔趄,也确实是阎京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她还握着狼毫的手臂。 她必须承认,当时,她也同样是心跳如雷,自己容易外显的神色,肯定不自然。 但是这些,他陆子骥不在寺内,他又怎么知道? ——哼,肯定是灰鹰那个嘴巴不把门的小子告的状! 一想到此处,殷琬宁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底气,柔荑微移,放在他箍着她的手臂上,发狠,捏了他那粗壮硬实的手臂一把。 嘶……他同步用了力,她居然捏不动。 殷琬宁咬着牙,冷哼一声: “好,即使我是你的半个婢女,你陆子骥也并没有任何立场,限制我与旁的人交往。” 没有被她惩罚到的陆子骥却突然凑近,他高大的身影如山一般压下,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刚刚深吻过她的薄唇,此时离她的樱口,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他突然嗓音低哑,逼她直视他的眼眸: “我确实没有什么立场,限制你与旁的人交往。只是,卫郊,你也需要好好看看,那个人,值不值得你交往。” 虽然听不懂,但殷琬宁却莫名再一次心跳如雷。 不得不说,他们两人之间,从一起上山的那日起,似乎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她垂下眼帘,不遂他愿,又忽而想起了他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以及他堪堪阻止她喝茶的举动,这才问道: “陆子骥,你刚刚说,‘又’中毒,这是什么意思?” 还箍着她的男人伸出长了薄茧的食指,抵住她被他吻过、此时还泛着水润光泽的朱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幽幽说道: “这一场好戏,才刚刚开场。” 殷琬宁却不甘被禁,右手握住他的手指,向一旁拿开,急道:“什么,到底是什么好戏?” 陆子骥这才松开了她的月要,回身看了一眼,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矮坡下方。 然后,他轻轻牵住她的手,避开她腕子上的伤处,一面向上坡走去,一面回答她的问题: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如果说明白了,你可就要演得不够自然了。” 殷琬宁不明就里,被他拉着,还是跟着他的步伐前进: “你在说什么?这些好戏,又怎么会和我有关?” 此时心有丘壑的林骥回身,四目相对,从来不可一世的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卫郊,你记住,无论等会儿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有任何事的。” * 另一边,大雄宝殿。 灵济寺内几乎所有来长住的香客,此时都汇聚此处。 今日是衍空禅师开坛讲经的最后一日,也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即,灵济寺会向所有的香客们,赠上由衍空禅师亲自开光的经书,以答谢诸位香客,多日来风雨无阻,潜心听经。 此时的小沙弥手捧经书,一份一份亲手呈到香客们面前。香客们则双手接过,口念“阿弥陀佛”,虔诚无比。 而坐在第一排、姜夫人身旁的封夫人颇有些疲累,但一心求佛的她在拿到经书之后,还是第一时间翻开。 这一翻却发现,里面被塞了一封信。 那信上说,有人不知廉耻,在佛门重地乱搞男女关系。就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大雄宝殿潜心听经的时候,那两人正在后院处的天甲厢房里忘情苟合,希望有人能出面,当场逮住这对不顾礼义廉耻、无媒苟合的狗男女。 信纸上,告密的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在刻意隐瞒自己真实的笔迹; 而翻看整封信,信上没有署名、也没有提及涉事之人究竟姓甚名谁,只有“后院处天甲厢房”这个确切的信息,言之凿凿。 封夫人身为三品大员的正房夫人,自然是经历过许多风雨的。 但这样突兀的惊涛骇浪,却让她有些为难。 捏着这并不大的信纸,封夫人手指微微颤抖,眉头紧皱。她在心里面反复衡量,到底是应该听之任之,还是要以商州太守夫人的名义,依信上所言,走这一趟。 而就在她犹豫间,她身旁紧挨着她坐的封秀云却早已注意到自己母亲的行为异常,趁其沉思,一把将信夺了过来,匆匆一览,便忍不住尖叫一声: “这,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母亲不去捉,岂不任由他们在这佛门重地,风流快活?” 即使封秀云已经刻意压低了音量,可是这样的动静,在这坐得挤挤挨挨的香客中间,仍然十分尖利刺耳。 封夫人则立刻捏住了封秀云不安分的手,低斥道: “秀云,你昨晚才闯出大祸,我替你艰难收局。今日,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再横生事端。这种事,” 封夫人用眼神指了指封秀云手里的告密信,又把音量压到最低,几乎耳语,“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好奇什么?传出去,可对你的名声,没有半点好处。” 封秀云一身的反骨被压住,撇了撇嘴,正在想措辞反驳,而封夫人另一侧身旁坐着的姜夫人却稍稍近身,一脸关切,问道:“封夫人,看你脸色不妙,可有何事?” 封夫人于是将手中的信交给了姜夫人,姜夫人阅毕,蹙着眉,温柔却坚定说道: “既然有人告密,在佛门重地之中滋事生非。如若不去看个究竟,任流言四起,终归对灵济寺的名声不好。以后你我,还如何能带闺阁中的女儿上山来?” 而恰在此时,她们的身后也有了一阵骚动,原来不止封夫人,还有其他的几名香客,也收到了这封一模一样的匿名信。 眼见兹事体大,不可能就此不了了之,封夫人端正了容色,从长凳之上起身,带着近身的奴婢,便去找了释迦牟尼金像之下另一侧,那个正两耳不闻殿内事、一心只闭眼专注诵经祝祷的灵济寺住持衍明。 封夫人将信上内容转述,并言说此事有关灵济寺的声誉,她一人不能做主,还请住持衍明出来,看看该如何妥善解决。 衍明住持捻着佛珠,整整转了两圈,这才吐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吩咐小沙弥将师弟衍空送回后殿安置,这才带了一众香客和寺内管事的其他僧人,一同前往告密信上所说地方。 今日,此事必须要辨个清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众人走到大殿门口,姜夫人才看了一眼身旁,低声向她的贴身婢女问道: “燕燕呢,她说去更衣已经说了许久,怎么还不回来?” 那奴婢如实回道: “姑娘已经走了有一阵了,奴婢会再回去催催的。” 姜夫人攥紧了手中的巾帕,道: “罢了,你让她好好待在厢房里,无论这边有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而另一头,眼看着殿内起了波澜,人群也浩浩荡荡从大雄宝殿里走了出来,林骥便拉着殷琬宁,也装作同样刚刚从大殿里出来的样子,悄悄混在了人群的后面。 一路上,殷琬宁才听见前面有人低声议论,提起什么“天甲厢房”“男女私通”,心里便有些打鼓。 她悄悄看向林骥,林骥却只对她眨了眨眼,示意她不必惊慌,一切如常。 一路走去,越看越觉得周遭熟悉,衍明住持并着封夫人、姜夫人等,带着人群,竟然走到了她刚刚被阎京带去的那间厢房的门口。 而除了走在前方的封秀云之外,其他未出阁的高门小姐们,已经全部都被她们的母亲,强行送回了各自的厢房之中。 为首的,是封夫人的贴身奴婢夏莲。 夏莲朝着身后的封夫人看了一眼,正要请示她是否直接推开这厢房的房门,突然,里面却传来了几声刺耳的女乔喘。 “郎君,你轻点呀,好疼……嘤……” “宝贝,你这么娇,我怎么舍得弄疼你?” “呜呜,那你别咬那儿呀……” 这一声一声,清晰无比,门外所有听见的人,俱是面色各异。 几个佛门之人紧闭双目,不断捻着手中的佛珠,默默祷念经文;而平头正脸的几位夫人则无一不是沉着脸色,牙关紧扣,死死掐着各自的掌心。 随着淫,词浪语不断入耳,殷琬宁下意识抬头望向了站在她身侧的林骥。 此情此景,她再是蠢笨,也很快便联想到了当日两人在花艳楼的衣柜里躲着、偷听妙荷与灰鹰壁角一事,羞红着双颊,严严实实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而为首的封夫人也立刻便捂住了封秀云的双耳,用口型训斥她: “早就说了,让你不要掺和这样的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非要过来,传出去,名声怎么办?” 可谁知,封秀云不管不顾挣脱了她的母亲,一个箭步上前,挤到了夏莲的身侧。 脸色铁青的姜夫人来不及拉住她,那道在婢女夏莲的手下犹豫再三、并未被推开的房门,最终,还是被封秀云“唰”地一下推开了。 开门之后,里面的动静则更加大声,就算是姜夫人想要这样,如此众目睽睽,她也根本无计可施——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了她。其中,与姜家交好的,除了封家以外,还有几位夫人,也都听出来了那里面姜燕燕的声音。 封秀云则勇往直前,率先踏足了厢房,试探一般问道: “燕燕妹妹,是你吗,燕燕妹妹?” 封夫人则紧随其后,一把将姜燕燕强势拉在了身后,并让婢女夏莲将她直接拖了出去,无论说什么也再不能进来。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都前后进了厢房。 只见佛龛处供奉的普贤菩萨像,对面内室里那张专为香客休憩的床榻之上,一对白,花花的年青身影交,缠在一起。地板上,男女衣物混杂纷乱,连同两双歪歪倒倒的鞋子一并,诉说着战况如何激烈。 而在床榻上,被压在下面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借口更衣、从大雄宝殿里退下许久的姜燕燕。刚刚封秀云进门的时候,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喊了姜燕燕一声,她只顾着沉浸在番羽云,覆雨之中,神色迷茫,扭头,向众人看去,丝毫没有被捉,女干在床的哪怕一点点羞耻。 而心急如焚的姜夫人几乎晕厥,拼尽了全力才勉强撑住,尖叫一声: “燕燕,你在做什么?” 而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却彻底惊醒了还趴在姜燕燕身上的阎京,此时他那张自诩俊朗无双的白皙面颊早已因为谷欠,望像烧得通红的炭,双眼也满是猩红,他看向众人粗,喘一声后赶紧退了出来,在其他人还被眼前的乱象惊呆、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踉踉跄跄滚下了床榻,胡乱抄起地上的衣物,便从那扇被殷琬宁打开的窗牗之上,狼狈而果断地翻了下去。 封夫人见状,瞪大了双眼,连忙一声高喝: “快,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而这边如天塌一般的姜夫人,强忍着涌上喉头的怒火和绝望,也快速捡起了地上属于姜燕燕的衣物,为姜燕燕赤,衤果的身躯徒劳遮盖。 在这一刻,姜夫人才看得清楚,自己那一向视为掌上明珠、未来定要高嫁做当家主母的宝贝女儿,身上竟然青青紫紫,全是男又欠,女爱之后的触目痕迹。 原来,姜燕燕一直不让她、也不让别的婢女同她一并去澡堂伺候她沐浴,是因为这个。 但现在,再来追究这些,早已经为时已晚,自家女儿被当众捉女干在床,且不说清誉全毁,恐怕就连活着,都会是一件很大的难事。 此时的厢房门外,听到里面各种动静的殷琬宁则好奇不已,脚步微动,想要进去,却被林骥微微侧身挡住了。 殷琬宁小声问道: “我,我就想进去看看,眼见为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骥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回道: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想知道的话,等会儿便会一清二楚。” 其实,联想到她见到过的姜燕燕身上的那些红痕,殷琬宁已经隐约猜到了一点事情的原委。 告密信、捉奸在床……太阳穴微微跳动,她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另一点—— 若是没有林骥及时出现,把她带离这间充满危险和陷阱的厢房,现在被这样当众捉奸的,恐怕就是她殷琬宁自己了。 阎京……阎京…… 没想到他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内心却是腌臜孑孓,心如蛇蝎; 而姜燕燕,昨天还在帮她仗义执言,今日在大雄宝殿里,还与她言笑晏晏、把手言欢,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随后不久,在灵济寺后殿的正堂里,那穿戴整齐、终于被姜夫人一巴掌扇得清醒过来的姜燕燕,也很想问这同样的问题。 在今日,不久之前,她眼看着卫郊离开了大雄宝殿,心知一切顺利,便借口回自己的厢房更衣,同样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她已经提前写好了告密信,还刻意将笔迹弄到歪歪斜斜,料想无论是谁,都看不出她的笔迹。 而她之后需要做的,只用在厢房里找到灰鹰,告诉他卫郊因为脚疼又一次摔伤了,便可以把关心则乱的灰鹰,引到那后院的天甲厢房之中。 而那里,已经被阎京哄骗着服下了烈性春./药的卫郊,自然不可能会放他走合,又欠交,颈正是被捉奸在床的大好时刻。 到时候,她姜燕燕功成身退,便只需要美美躲在姜夫人身后,看那边高,潮迭起大快人心,自己就装作清纯淑女,懵懂无知就好。 谁知道,她人刚匆匆出了大雄宝殿,正要往灰鹰的厢房方向走去,后颈却是突然一凉。 再之后,她昏昏沉沉,不辨周遭,犹似梦中,只凭着本能,摸到了阎京那熟悉的、火只烈的身躯。 再再然后,便是姜夫人那厉声的尖叫,和众人复杂无比的眼神了。 而大戏的另一位演员,光着身子被灰鹰捉了回来的阎京,也好不到哪儿去。 自己衣衫不整跪在堂下,听姜夫人不顾大家主母之仪、破口大骂的时候,阎京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 计划里,是他把卫郊骗到后院的那间天甲厢房,然后卫郊会因为口渴喝下那掺了烈性春./药的茶水,他只等众人来捉奸便好了,怎么到头来,是他自己和姜燕燕情不自禁、滚到了床上去的? 一定,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将计就计,不然他引诱卫郊到那间厢房、顺利出门时,就不会突然眼前一黑,记忆像断了片一样了。 众人齐聚的正堂里,封夫人此时正坐在鬓发微乱的姜夫人身侧,摇着手里的巾帕,轻轻拍了拍姜夫人的肩膀,安慰道: “姜夫人呀,气急伤身,阎京这样不知廉耻的登徒浪子不开口又如何,咱们一个个亲眼所见,他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姜夫人听到封夫人的这句话,心口又是一堵: 是啊,个个都是亲眼所见,她的宝贝女儿,也是这样被大家“亲眼所见”了! 若不是不敢同商州太守一家彻底撕破脸皮,她肯定会回手一个巴掌,把这个幸灾乐祸还装得善良体贴的封婆娘打得皮开肉绽! 此时,封秀云也“噗嗤”一笑,摇着手帕,一脸得意。 她想起昨晚上自己在卫郊那里吃的瘪,那时候姜燕燕落井下石,非要跟她作对,站出来替卫郊做伪证。现在,一报还一报,姜燕燕昨日再是铁面无私,也要有今日这受千夫所指、颜面尽失的一天。 眼看着这正堂里众人面色各异,却无人来打破眼下颇有些胶着的僵局,封秀云轻咳一声,转了转眼珠,这才刻意掏出了一副怜悯至极的神色,说道: “依我看,不如干脆让燕燕妹妹和阎公子成亲好了,才子淑女,佳偶天成,岂不美哉?” 封夫人不想让女儿再出头,板着脸拍了拍封秀云一直摇晃的手绢,正色道: “秀云,休得胡说!这是人家姜太守和姜夫人的事,你一个外人,在这里胡乱插嘴做什么?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此时,早已经颜面扫地、心乱如麻的姜夫人,根本无心无力去回应封秀云母女这明显“一唱一和”的羞辱。 她攥紧了手里的巾帕,竭力克制着颤抖,指向跪在堂下、一言不发的阎京: “我知道,你是汾州去往长安,参加秋闱的考生。看你眉清目秀,斯斯文文,却不想你竟然是个恬不知耻的登徒浪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强迫我家燕燕,做下这等丑事!” 堂下跪着的阎京,并未抬头。 这样的指控,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早已麻木。 每一个气急败坏的母亲,在面对女儿这样的“丑事”时,都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承认,只能把男又欠,女爱的所谓的“罪责”都推到他一个人的头上,以为这样,她家的宝贝一样的贵女就还会是所谓冰清玉洁、洁身自好的模样,转头还能嫁予高门贵婿、做当家主母,再生儿育女、弹压后宅,重复她母亲曾经做过的事—— 呵,这世上,哪有这么好处都占完的事呢? 阎京想到这里,决然抬头,一声冷嗤,令在场所有人无不心惊胆寒: “强迫?我强迫?姜夫人,蒲州太守夫人,你不如问问你的宝贝女儿,是和我在一处开心,还是和你在一处开心?” 姜夫人没想到,这个欺侮她宝贝女儿的无耻之徒竟然大言不惭,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多年来温肃自持的教养让她说不出、也想不到该如何回击,只徒被气得浑身发抖。 而姜燕燕则缩在一旁,一直只顾着低低啜泣,听到阎京的这句话,也不由得转头,看向了盛怒之下的姜夫人一眼。 与无耻之人缠斗,只有谁更不要脸,谁才能取得胜利。 看着女儿的泪眼婆娑,姜夫人忍无可忍,一手捂着被气到剧烈起伏的胸前,一手攥着巾帕直指阎京无所畏惧的厚脸皮: “大胆阎京,无耻之徒,你引诱良家妇女,在佛门重地白日宣,淫来人!把他押到蒲州太守衙门,交给官府处置!” 一直看好戏的封秀云以帕掩口,捂嘴偷笑,却见堂下,被姜府家丁包围的阎京,突然暴起,用那双猩红的、早已扭曲的桃花目,一点一点环视着堂上神色各异的众人。 姜夫人见他突然面带决绝,害怕他再做出什么狗急跳墙之事,急急忙忙提高了音量: “你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无耻狂徒拿下!” 姜府的家丁们这才一人一边,锁住了阎京的手腕,按下阎京还在蠢蠢欲动的肩头,却不料阎京又是一声大喝,字字掷地有声: “在这灵济寺内,与我阎京阎伯俞有无耻苟且的,又何止姜燕燕一人!” 话音未落,在众人尚未反应之际,他只直直看向了角落里、还在目瞪口呆的殷琬宁: “她,就是她,这个昨晚上还因为偷盗之事在风口浪尖的卫郊,也是我的月夸下之宾!” 林骥反应奇快,先一步挡在了殷琬宁的身前,可殷琬宁本来还只沉浸看戏,突然听到这样的惊天指控,根本无所适从。 怎么回事?怎么又关她的事了? 她只顾着惊慌失措,掐紧了掌心,却还是徒劳阻止热泪汹涌而出,断断续续,为自己辩驳: “你,你血口喷人!我不过,不过是与你切磋过画技,怎么,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变得那样,那样不堪……” 林骥也眸光凛冽,冷冷告诫: “阎京,你若是想要活命……” 如疯狗一般胡乱攀咬的阎京哪里肯收手,眼下有了说话的机会,自然是要赶紧抢白: “卫郊,昨晚封秀云污蔑你偷盗,我为你仗义执言,你感恩戴德,所以以身相许,这么快,就把风流快活之事忘了吗?我可有证据。” 阎京言之凿凿:“你的胸口上,有一颗红痣,如果你我没有肌肤执勤,此等隐秘之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殷琬宁闻言,下意识便捂住了胸口。 糟糕,这下,恐怕是百口莫辩了。 30-40 第31章 回溯 灵济寺后殿的正堂, 原本在姜夫人下了死令,押送阎京下山去官府之后, 陷入了一阵诡异而默契的沉默。 但很快,阎京接下来这几句惊天之语,“轰”的一声,如炸雷一般,迅速引发了议论纷纷。 这是因为,不仅仅阎京看见了, 很多人也都看见了,殷琬宁在听到阎京的那句十分明确的“证据”指控之后,下意识便捂住了胸口。 这,难道不是心虚, 不是在自曝其短? 阎京见状,歪嘴一笑, 正要得意发难, 却又听见林骥的声音, 如刺破苍穹的利剑那般锋利: “阎京, 你已是丧家之犬, 毫无翻身的可能, 再凭空污人清白, 对你有什么好处?” 阎京尽管冷汗涔涔, 却依旧保持着明面上的毫不退却, 并没有落入林骥话里的陷阱: “我说的,句句属实,怎么就是凭空污人清白了?如果我不是已经和卫郊私定了终身, 我又怎么会知道,她如此私密之事?” 林骥只是看着他, 那双狭长的双眼,像黑夜里不费吹灰之力追踪到猎物、即将飞身咬断喉咙的孤狼: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若是想要活命,闭上你的狗嘴,什么也不要说。” 直到这一刻,尚未完全丧失理智的阎京,这才终于确认,原来自己和姜燕燕精心设计的一局请君入瓮,到底是为何会中道崩殂、演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的。 是眼前这个名叫陆子骥的男人干的,看灰鹰对他俯首帖耳,想必,他才是那个在灰鹰背后,找姜燕燕讨了莹雪来的人。 那一日里,自己无意撞见他背着卫郊回到灵济寺,从他看向自己的冰冷目光里,他读出了男人嗅到情敌气味后那难以自抑的愤恨 ——只是可惜,这几日里都没再见陆子骥,阎京便以为他早已经离了灵济寺,灰溜溜下了山,所以才会把构陷卫郊的另一个对象,选成了灰鹰。 是他棋差一着,是他技不如人。 但他不是束手就擒、引颈受戮之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即使无法将陆子骥拉下水,光是毁了卫郊的清白,对他来说,也是大快人心之事。 姜燕燕曾斩钉截铁告诉过他,卫郊的胸前有一颗红痣,十分瞩目,这铁一般的事实,任谁如何狡辩、抵赖,都根本无法抹去。 想到这里,阎京自信一笑,那双曾经迷倒过许多姑娘的桃花眼里,多了一分狠狠的挑衅: “怎么,当众知道我和你心爱之人有了肌肤之亲,羡慕我嫉妒我,是不是?心里面有没有恨死我,恨不得一刀杀了我,再把我拆骨扒皮?啧啧啧,” 阎京半眯着眼,故作轻蔑,“可惜了,徒劳就是徒劳的,她卫郊在我月胯,下哭着喊着不要不要的风骚模样,你永远都不可能见到——” 可他这番侮辱的最后几个字还哽在喉咙,嘴里已经满是鲜血 ——是林骥的掌风利落如刀,一拳就把阎京打倒在地。 阎京艰难爬起,朝地上满不在乎地吐了一口,吐掉了嘴里被打碎的几颗牙齿,捂着已经青紫难辨的俊脸,才勉强又扯出了一个色厉内荏的笑容: “陆子骥,你打我,再狠狠打我,就算你今天把我打死,你也不可能证明卫郊的清白,因为,她原本,就没有清白,哈哈哈哈哈哈……” 林骥的身后,在阎京轻蔑又张狂、近乎疯魔一般的笑声里,殷琬宁的心口刀刺一般锥痛。 慌乱而绝望的泪水不断下落,她像个突然被从头淋了暴雨、却无任何一瓦遮头的、狼狈不堪的瓷娃娃。 她即使再蠢笨再无知都知道,阎京所说的“证据”,千真万确、无可辨驳——她胸口的红痣在,那他与阎京那所谓的“奸情”,就会在这灵济寺众人的眼中,彻彻底底坐实。 只是,她身上的痕迹,这么私密的事情,他阎京又是如何知晓的? 但她眼下早已无暇顾及这些,望向一旁一直不发一言的灵济寺住持衍明,哽咽着诉说着委屈: “衍明法师,我卫郊生性愚鲁,没有慧根。来灵济寺中小住,也从未虔诚拜佛、研读经书。只是,只是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过识人不清、被阎京不俗的画技吸引,却要凭空遭遇这样的诬陷,我,我实在是……” 殷琬宁哭得梨花带雨,但大堂里的众人,个个都面色凝重,除了林骥和灰鹰之外,似乎根本没人信她这番情真意切却似狡辩的说辞。 就连衍明住持,也依旧手捻佛珠,表情平和淡然,只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不置可否。 这一下,殷琬宁彻底绝望。 原来,自己从小与佛无缘,到了今日,在这个千年古刹里,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无人能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洗刷冤屈。 而此时,沉默了许久的封秀云,突然提高了声量,在相对沉默的大堂里,尤为震耳: “卫郊,你究竟有没有?” 想到封秀云昨日与自己的那番深切的恩怨,殷琬宁不由得心下一抖,这个问题太过模糊,她又首鼠两端,只能嗫嚅:“我……我……” 而封秀云却似将她的话当做了耳旁风,利落站了起来,径直朝殷琬宁走来,一面说道: “想知道阎京有没有污蔑你,这还不简单吗?” 封秀云心如针尖,恐怕是难得逮到机会,要向自己报仇来了。 殷琬宁心跳加速,赶忙朝后退了几步,哆嗦着说道: “封,封姑娘,昨日之事都是误会。我,我求求你,别再火上浇油了,好不好?” 封秀云步步紧逼,充耳不闻,只像昨日那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朝着众人说道: “阎京究竟有没有信口雌黄,我一看便可知分晓。是黑是白,容不得抵赖。” 殷琬宁力气小,像昨日那样,根本挣不开封秀云。她被拉着,就要往身后的侧间里去。 完了,这下已经彻底完了。 封秀云会借机把她胸口上有红痣之事坐实,到时候她和阎京的“奸情”,就更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慌乱之下,殷琬宁四下乱看,却对上了陆子骥那一向波澜不惊的目光。 她原本猛烈的心跳,又是一沉。 看来,连陆子骥也信了,自己在他不在灵济寺的这几日里,已经和阎京发展到了那样不堪的地步。 她本就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却在关键的时刻,被所有人,毫不留情地抛弃。 就像她过去的人生一样,生母卫远岚早早离世、而唯一疼爱她的祖母乔氏,也在护了她仅仅三年之后,就把她一个人丢在了世上。 带着如临深渊一般绝望的心境,即使与封秀云二人独自进到了房内,殷琬宁仍然在痛哭不止。 泪眼婆娑里,她见到殷琬宁伸出了手,还是立刻挡住她月匈前的衣襟,要给自己留最后的体面。 “我……我……”她抽噎着,祈求对方能明白她的暗示。 却被封秀云抢白:“卫郊,你放心。” 这几个简单的字,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从封秀云的口里说出。 香肩隐隐颤抖的殷琬宁抬起了鹿眼,疑惑地看着封秀云。 封秀云并不理会,只定定说道: “昨日之事,是我自私,是我不对,我欠你一个郑重的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的莽撞冲动。今日,此事事关女子清白,如此郑重,我也只会说我亲眼看到的,别的,一概不知。” 殷琬宁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依旧没有回话。 两人沉默着僵持了片刻,封秀云却突然转身,出了房门,之后毫不犹豫,直接走向了住持衍明和封夫人、姜夫人处。 而留在原地的殷琬宁错愕了一下,然后胡乱整理了一下刚刚被自己揉皱的上衣,甫一踏出房门,便听见了封秀云的声如洪钟: “衍明大师,姜夫人,阿娘,我刚刚已经亲自看过了。卫郊根本就不是那阎京所说的那般,想必是阎京眼看自己要被押送官府绳之于法,非要拉一个无辜之人和他共同沉沦。这等卑劣小人,必须严惩,断不可让他逍遥法外!” 殷琬宁捂住了口鼻,脚下却觉得无比虚浮,此时身侧莹雪突然出现,将她稳稳扶住。 而那边,封秀云此话一出,堂上虽无人再多一句言语,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只写上了“深信不疑”四个大字。 无他,因为这里有许多人昨晚看了热闹,也围观了封秀云对卫郊的污蔑偷盗事件。 若说封秀云此人,在整个灵济寺里最痛恨、最想除之而后快的人是谁,卫郊敢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如今,就连封秀云都说,卫郊的身上根本就没有阎京所说的东西,那必然就一定是没有。 而一直得逞奸笑,只等封秀云将卫郊一锤定音的阎京却彻底慌了,又一次暴起,狂吼而出: “不可能!她的胸口就是有!我看得真真切切!” 封秀云却一脸正色,毫不留情反驳: “你的意思是,我封秀云徇私,还是我的眼睛坏掉了?阎京,凭空污蔑良家女子清白,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们在场所有人,都要被你耍得团团转?” 说完,却是封夫人喝了封秀云一声:“秀云,莫要口出狂言!” 封秀云眼见大局已定,阎京翻盘无望,这才收了脖子,不再说话。 ——“没错,阎京此人丧尽天良,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作奸犯科了!” 此时开口说话的,是一直没有发言的灰鹰。 只见他从林骥身后走出,自怀中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大纸,几步来到姜夫人和封夫人面前,恭敬呈上。 灰鹰一边看她们认真读着纸上的内容,一边向其他好奇但不明就里的看客们,大声解释: “这是我从阎京真正的老家并州那边淘来的官府通告,阎京此人在并州时,便已经引诱过几名良家姑娘,其中有一位,甚至因为事情被揭穿而无颜面对众人,最终选择了悬梁自尽。事发之后,阎京在并州早已声名狼藉,他参加科举的资格也早已被取缔。只不过,是他后来花了重金买通了关系,才把籍贯从并州改为汾州,重新伪装,瞒天过海,一路行骗至此。” 恰在此时,一直倚在姜夫人身侧,默默啜泣、不发一言的姜燕燕也早已经凑了上来,借着母亲的手读罢通告,更是哭倒在了姜夫人的怀里。 姜夫人和封夫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便又把灰鹰呈上的那封通告,递给了住持衍明。 这一下,原本还心存侥幸的阎京,彻底偃旗息鼓,面如死灰。 灰鹰转身,低头看向了披头散发、早已颓败不堪的阎京: “我本来是想给你留几分面子,直接把这封通告交给蒲州太守衙门的。谁知道,你这逃逸的罪魁死性不改,死到临头了还想要拖清清白白的姑娘下水。这下,证据确凿,依照我朝律法,你是死罪难免了。” 当初,阎京正是因为贿赂了并州处理此案的官员,才能顺利从并州全须全尾独善其身,逃之夭夭;可是好巧不巧,这一次阎京惹上的,不仅仅是周王这个天子亲弟,还有那之后负责审理此案的,更是姜燕燕的父亲、蒲州太守姜辂。 而上一个妄图欺负未来周王妃的无耻之徒窦建宏,已经在昨晚,被周王林骥悄无声息灭了口,伪装成了不堪受辱而自尽的模样。 林骥算无遗策,早已知晓被打废命根子这样的事,窦建宏就算哭断长城,仇元澄这个阉人也绝不会为他做主。让窦建宏伪装成不堪受辱自尽的模样,都还算给他留了一点最后的体面。 而在灵济寺内的这场风波,林骥却也是颇有些防患于未然的意思。林骥带着他们主仆三人下山,原本是为了处理宋度、窦建宏之事的后续,但是早在刚刚下山的时候,林骥却已单独向灰鹰吩咐,务必要仔细查清楚阎京此人的真正底细。 等到灰鹰昨晚从封夫人处回到厢房,发现那封一看就不是未来周王妃所写的表白信时,他便已对周王殿下的未雨绸缪,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立刻下山,截住了走到一半的周王,将他先回到灵济寺所见之事如实告知。最后,是周王运筹帷幄,一番操作,不仅仅保全了周王妃的清誉,更是将计就计,把阎京、姜燕燕这对奸夫□□的恶行曝光。 这其中,灰鹰唯一没有想到的,大约就是阎京还会狗急跳墙,攀咬未来的周王妃。 但好在,虚惊一场,这一切都有了圆满的结局。 丧家之犬阎京,此时已被姜府的家丁押着,带离后殿正堂。 路过林骥身边时,林骥却有一声警告入耳,虽低不可闻,却如锥心利刃: “这就是你觊觎她的代价。” 而在阎京离开之后,堂上众人一时索然无味。林骥也适时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声如洪钟: “各位,今日之事已有定论。为两位姑娘的闺中清誉计,陆某自当三缄其口,从踏出这殿门起,绝不会向他人提起。”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又有其他全程围观的高门贵妇,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也纷纷附和。 姜夫人面上的阴云,在此刻才终于纾解了几分,又听封夫人对封秀云说道: “秀云,你呢,管住你的这张嘴,保证不会说出去。” 封秀云点了点头: “阿娘放心,说出去了,对女儿的清誉名声,也没有任何好处。” 待众人各自散去,日头向西,已近黄昏。 殷琬宁着实累极,并未同林骥、灰鹰等打招呼,自己就先回了厢房。 今日早饭之后,原本以为寻常,却莫名开始波折重重,她光是细想,就已经惹来了一阵难耐的头疼。好在脚伤经此,已几乎痊愈,她胡乱换了一身衣裳,枯坐了一会儿,这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去了饭堂用饭。 相比于早上的“高朋满座”,此时的饭堂却人烟稀少、冷冷清清,大约是衍空禅师的讲经已经全部结束,也有可能是先前那场闹剧之后,许多人家为了避嫌,连夜收拾了细软,下山归家。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封夫人和封秀云母女。 直到所有的事务都准备妥当,夏莲本分而熟练打帘、母女二人相对沉默着坐上了马车,车轮滚滚,向山下驶去; 封夫人还是不忘提醒封秀云,今日姜燕燕与阎京一事,绝不可对外提及分毫。 坐得歪歪斜斜的封秀云也颇有些不耐,点了点头,开始闭目养神,不想再同自己那反复念叨的母亲说话。 但封夫人显然对自己这个娇纵任性、莽撞冲动的女儿不太放心,见她如此漫不经心,皱眉拍了拍她的手,道: “阿娘跟你说的话,你认真听进去了没有?你和罗家公子的婚事本来就岌岌可危,若是此事传了出去,被远在长安的罗尚书知晓了,那这婚约一事,便是不退也得退了。” 说到了要害之处,封秀云这才睁开了双眸,看着关心则乱的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自家不听话的女儿终于端正了态度,封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想起今日一路都凝在心中、还来不及说出口的疑问,于是放低了声音,问道: “秀云,今日你是怎么了?你自小便同姜燕燕交好,为何从一开始,你就对姜燕燕一事,如此主动,如此上心呢?” 封秀云只在心中暗自腹诽:上心,上心,自然是要上心的。 今日一早,本就是衍空禅师讲经的最后一日,她洗漱梳妆,依着时辰出门,要去往大雄宝殿,却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个风姿隽爽的身影,登时便将她拦了下来。 那人自称姓陆,举手投足满是威严,却不报家门,开口便是要她封秀云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要保证卫郊的清誉无损。 封秀云着急赶着出门,自然是觉得莫名其妙,拒绝的话才蹦出了几个字,对方却拿出了昨日她本要栽赃卫郊时用的那只耳环——堂堂商州太守之女,从污蔑到栽赃嫁祸,可能就差这一只耳环为证。 封秀云正要出言辩驳,又听对方似乎是猜到了她的下一步动作,只从容淡然,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却都在直击她的命门要害: “你父商州太守封郁,与现任户部尚书罗参原本是同榜进士,私交甚重。二人当年一同入仕,封郁一直都更受朝廷和上峰的器重,你与罗参之子罗应通也从小相识,青梅竹马,罗参便顺水推舟,提了你与罗应通的婚约,封郁也点头答应。” “今年初,罗参因为找到了门路,顺利投靠了仇元澄,便被提拔连升两级,从邓州别驾入京任户部尚书,虽只比封郁高半个品级,但尚书大人却立刻翻脸不认人,指使罗夫人一并,想以你娇纵任性、不堪一家主母重任之由退婚、为罗应通另攀高枝,是不是?” 封秀云被说中心事,怔怔片刻,才咬牙反问道: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那来人玉立如松,衣袂飘飘,人虽不动如山,却是句句大势在握: “答应我,只要保下了卫郊,你的婚事自然会顺顺利利。否则,” 他再次摊开大掌,展示着她可能的“罪证”,隐隐威胁道: “你封秀云,商州太守之女,恐怕就不仅仅是被退婚这么简单了。” 那时的封秀云,对未来之事理所应当的一无所知,与要找卫郊报仇雪恨相比,显然是顺利嫁入罗家、嫁给她自小便心心念念的罗应通更为重要。 下山归家的马车里,想到此处的封秀云,反手握住了封夫人温暖的手心,笑道: “姜燕燕与我从小相识,交好多年,她的事,我不上心,谁又来上心呢?阿娘,别再为女儿的婚事担心了,女儿有预感,我与罗应通的婚事,会顺顺利利的。” 听到女儿如此信心满满,封夫人无奈又宠溺一笑,拍了拍她的小脸,道: “怎么,昨天晚上还哭得撕心裂肺的,眼下我们下了山,却又拨云见日了?” 封秀云也笑着,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喃喃道: “因为,女儿有佛祖显灵,有贵人相助呀。” * 对所有变故一无所知的殷琬宁,在匆匆洗漱完毕之后,拖着疲惫不堪的娇躯,便躺上了床榻。 莹雪已经离开,不再在她的身边了,而今天她经历的这许多事,也实在不堪回想。 好在她人困体乏,小脑袋只沾了枕头不过片刻,便已经沉沉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她久违地,又梦见了林骥。 那是有大朝会的一日,殷琬宁身为小皇帝林衡之的嫡母、一朝太后,自然要端坐于林衡之身后,做好“垂帘听政”的本分。 不过,那些朝政、军机大事都与她并无实际关联,群臣上奏朝务,摄政王林骥统领全局,对所有决策拍板定夺,小皇帝林衡之都只需要走个过场,点头同意即可。 奈何那日,似乎是已经被封了安定伯的殷俊飘了,又似乎是有人实在想拍这位风头无俩的国丈爷马屁,继而便把目光放在了他的女儿、已经贵为太后的殷琬宁身上。 “太后娘娘,温慧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备,四教弘宣,久昭淑德于宫中①,”有人手持玉笏,徐徐陈奏,“请陛下,为太后娘娘加徽号,为天下孝行作表。” 而这个在礼部任职的上奏之人,似乎在先前,并未与林骥通过气。 林骥闻言,面色一沉,半侧着身子,冷冷问道:“既是上徽号,礼部之事,你可已有备选?” 而那人胸有成竹,侃侃道: “微臣翻阅典籍,私以为,‘庄敬’二字,最为妥帖。” “庄敬”—— 在那个不置可否的大朝会之后,夜幕沉沉,凤藻宫中,林骥让殷琬宁单手扶着他专为她打造的鎏金落地镜,攥住她不堪一握的月要月支,逼她直视镜中的自己时,这样说: “‘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②’,琬宁,你身上的道路,倒是通顺得很。” 她被他狠狠一,幢差一点便扶不住被鎏金丹凤所盘绕的镜框,双目紧闭呜咽一声之后,在他下一番行,径之前勉强捡回了一丝清明,断断续续说道: “貌,貌丰盈以庄姝兮③……” 林骥听闻,低低笑了,食指向前摸索,稳稳找到她月匈前红痣,按住,问: “那‘敬’字又何解?你,敬的是谁,心里又是谁?” 殷琬宁哪里编得出那么多衬他心意的话,又实在耐不住他的纠缠,正想要迁移,忽又被他紧紧箍住,在这样的一来一回里,首鼠两端的皇嫂余光里难免有落地镜中色,而这落地镜映照的,不仅仅只是人本,态不堪的两人—— 还有早已经死去多时的林驰,她名义上的夫君、他血统和名义上的大哥。 林驰有一双和她相似的、浅色的瞳孔,正透过落地镜,绿莹莹阴森森地看着她。 林驰满脸愤怒,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开口就是致命的问题: “说啊,殷琬宁,你敬的是谁,心里又是谁?” 不不不,林驰是她的君是她的夫,她没有对不起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被林骥逼迫的,她不可能接受他,更不可能恬不知耻地享受—— 殷琬宁大哭着醒来,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捂住微痛的月匈口回身,看着早已被自己的眼泪浸湿的枕头,惊魂未定。 捉奸,捉奸…… 是啊,梦里那样的窘境,无论她起初是不是被林骥强迫的,在外人、在所有人的眼里,那都是板上钉钉的“奸情”,是不./伦,都要被捉拿,被指摘,被问责…… 今日在灵济寺中的这场乱局,她被迫卷入,最后侥幸毫发未伤,可为什么到了晚上,会让她再次梦见未来之事? 殷琬宁缓缓、缓缓长舒了一口气,还是捂着胸口和怦怦乱跳的心,转身下床,穿鞋,披衣,开门,在屋外透透气。 今晚的灵济寺,比先前的几日都要格外安静。 偶有几声蛩鸣,叫一句,便莫名多了几分凉意。 连接前后的廊庑上,有长明的灯火,深山古刹之内,每一丝光明都稀有而珍贵,煌煌烨烨,像是在引领她去往新的福地一般。 不知不觉,殷琬宁已经走到了后院天甲号厢房的门口,今日之种种的事发之地。 离了喧闹不已的人仰马翻和轰轰烈烈,这扇房门与其他厢房的,并无二致。 而恰在此刻,她刚刚梦里的画面却再次浮现,虽然,殷琬宁永远都看不清林骥的面容,但对林驰那张阴森恐怖、怒火冲天的惨白面容,她却是记忆犹新。 鬼使神差,她推开了这间厢房的房门。 当时,在众人还手忙脚乱地捉奸之时,她对于前事的害怕远远战胜了好奇,始终都没有再次踏足此处。 而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再次仔细回想,如果阎京和姜燕燕需要制造一个“捉奸”的混局,那么陆子骥同她言有所指的“中毒”一事,就必然是指的,那杯她也觉得出现地十分怪异的茶水,那里面,放了可以制造“奸情”的东西。 月色朦胧,纵使那扇朝着后山、曾被陆子骥带她翻越的窗牗到了现在还依然大开着,但殷琬宁却看不真切,只能摸索着, 前行来到那个原本放了茶壶和茶杯的小几上。 几上空空如也,果然,都已经被清理掉了。 她的心莫名一沉,正要回身,从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殷琬宁,你为何半夜会来这里?” 第32章 摊牌 窗外的夜色朦胧, 和殷琬宁刚刚进到这个房间时的,并无不同。 可是, 仅仅一句话,短短数个字,那突如其来的言语,却让她陡然遍体生寒、如坠冰窖,仿佛从炎炎夏日转眼便踏足酷寒。 一直怀揣着费解和不安的少女又惊又怕: 惊的是,为何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千年古刹里, 会有人知晓她的本名,还这样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怕的是,早在这个人出口的第一个字开始,她便已经听出来了—— 是陆子骥, 是他在说话。 他这个人,总是来的不是时候, 又似乎太是时候。 殷琬宁屏住了呼吸, 劫后余生的她再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缴械投降的懦夫, 现在她需要做的, 是打起精神, 最后再垂死挣扎一下。 于是, 她鼓起勇气反问: “你, 陆子骥你呢?你为什么不睡觉, 跑到这里来跟踪我, 还要莫名其妙,倒打一耙?” “殷琬宁,”陆子骥却保持了他一贯气定神闲的风度, 月色清朗,他的声音也疏朗无比: “你掩饰自己心虚的样子, 可一点都经不起细看,我不过是诈你一下,你就露馅了。” 她呼吸一滞。 诈……是什么意思? 是她的脸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原原本本将她早早出卖,还是她始终算计不过他,脑子出走,害她又一次上当受骗了? 她不知道,她想不清楚。 她根本来不及辩解,只徒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起初那个真实无比的噩梦,她流了太多的眼泪,现在嘴唇还是干的。 而就在她错愕的时候,那个声声质问她的男人却几步上前,大掌张开,捧住了她的脸,迫使她在皎洁的月光下,与他对视。 他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清冷的月光下更加清冷,而他的话语,棱角分明,根本不带一点多余的温度: “会品茶,会丹青,分得清茶盏的类别,辨得出珠宝玉器的真伪,博览群书,身上带着价值不菲的金银财帛,自称是从殷府里跑出来的、殷府大小姐的婢女……殷琬宁,你可真厉害,你还想准备骗我,骗到什么时候?” 字字句句,全是她的破绽。 她无可辩驳。 哑口无言的少女慌了,只徒劳地摇了摇头,而刚刚字字珠玑的陆子骥另一只手按在了她试图躲闪的月要际,让她退无可退,只好胡乱否认:“我,我不是殷琬宁。” 陆子骥大权在握:“还在嘴硬?” 她却凑不出半句完整的辩驳:“你……你……” 陆子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看穿的? 回想到今日她所经历的种种,那从天而降的帮助、突如其来的捉女干、莫名其妙的指摘,以及从昨日到今日态度大变的封秀云,难道,难道都是陆子骥的手笔? 他哪里可能有那样通天的手腕? 喔,不对不对,昨天,就在封秀云污蔑她偷盗的时候,为了自证清白,她曾经当着所有围观的人的面说过,那对耳环,是祖母留给她的遗物…… 陆子骥虽然人并不在灵济寺内,可他还有他的眼线爪牙灰鹰,随时都可以,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嘴硬,还在嘴硬……” 陆子骥薄唇轻启,喃喃着,却突然俯身吻住了殷琬宁。 她不是第一次被他亲吻,他也早已熟悉了她的朱唇,堪堪与她纠缠,不断在她口中攻城略地,她被他堵着,再有力的辩驳,也变成了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末了,他眸色微凛,满是餍足: “这里,明明很软。” 伴随这样令她羞惭言语的,是他抚弄她樱唇的长指,那上面有一层薄茧,粗粝,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对待。 她承认,在陆子骥的面前,她永远都溃不成军,早已输得心服口服。 “是,我是殷琬宁,”少女哽咽着,“长安殷府,御史台御史中丞殷俊,就是我的父亲。” 也不知是不是到底被他逼迫太甚,这寥寥的几个字,却让她再次流下泪来。 殷琬宁,是她真实的身份,也是她过去的身份,这一层桎梏,她早早就像挣脱,做“卫娇”就好,她只属于疼她爱她的卫远岚一人。 陆子骥的手背还停留在她的嘴角,那溢出的热泪流到了他粗长的手指上,他只顺势换了拇指,为她拂去,语气也比起初软了不少: “哭什么?刚刚你在看见我的时候,你的眼睛就是红红肿肿的,怎么,是做噩梦了所以睡不着,才想到要到这里来的?” 尽管被他说中了,殷琬宁仍旧只事摇头,看向窗外朦胧的月亮,并不回答他。 “告诉我,不好吗?”陆子骥现在的语气,和刚刚逼问她时,分明判若两人,“一直要藏在心底,说一百个一千个谎话,还要不断去为之前的圆谎,多辛苦,嗯?” 殷琬宁心乱如麻。 她根本不想同他纠结这个问题,两个人的关系,也压根没有亲密无间到这样的地步。现在,既然她已经自己承认了“殷琬宁”的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如此重要,也就不是他陆子骥能随意拿捏的了。 她清了清喉咙,正色,想要与他划清界限: “陆子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她面前的男人却眸色一沉: “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 殷琬宁听不得这样的玩笑,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要花言巧语,混淆视听。” 陆子骥也收起了难得的戏谑: “聪明如你,请好好回想一下,你对我究竟撒了多少次谎,说了多少胡编乱造的东西,而那些话,又是多么拙劣?” 他是对的。 她承认。 哑口无言的少女咬着被他沾湿过的嘴唇,垂眸,并没有接话。 却听始作俑者继续分析,头头是道: “琴棋书画,谈吐品性,这些东西,都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速成的。如若你先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就只在殷府大小姐的身边伺候了一年多,即使是日日都朝夕相处,也不可能真的,把这些都学成你自己的。” 殷琬宁撇了撇嘴,陆子骥这是在明晃晃地看低她的学习能力。 “所以,”他不为所动,谈吐行云流水,“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都不问,你在幽州老家的情况吗?” 这个问题倒是新颖,她想不到答案,立刻抬眸看他。 “怕你又不知道该怎么编,”这个掌握全局的男人,嘴角似乎噙了一丝笑意,“编得太离谱,闹出笑话来,也是徒增你的烦恼。” 确定了,他就是在拐着弯嘲笑自己的蠢笨。 被连续打击的少女噘着嘴,准备从头清算旧账,先轻轻推了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一把。 这下,陆子骥笑得更明显: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殷小姐?” 殷琬宁却难得清醒,开始回溯他的所作所为: “你既然早早猜到了我的身份,这一次,明知阎京和姜燕燕要设计害我,又为何不直接戳穿他们的局,反而要借我过桥,将计就计?” 陆子骥也敛了笑意,黑色眸子里反射的月光,愈加冰凉: “因为若只是揭穿,他们很有可能会逃脱制裁,高高拿起、轻飘飘放过。只有正本清源、抽薪止沸,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法子。” 殷琬宁鹿眸一转: “那……封秀云呢?昨日,她明明是恨极了我,今日却……” 陆子骥只道:“她要拉你单独见面之事,我也是不曾料到的。” 可话已出口的殷琬宁这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这么说,就已经变相承认了阎京所说的那“胸口有红痣”之事是真的。 但这如此私密之事,现在也被陆子骥知晓了,会不会…… 殷琬宁的脸,霎时便红透了。 觉察到她变化的陆子骥只轻咳一声,顺势掩盖了过去: “是我预判了阎京和姜燕燕,可能会在被当众捉住后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才提前布了个局。” “封秀云再怎么说,”她黛眉微蹙,“也是堂堂商州太守的女儿,你怎么就能保证,她一定会护着我?” 陆子骥却封口锁唇:“无可奉告。” 被好奇心占满的她竟然得到了这样的敷衍,红晕未销的小脸,气鼓鼓的,像一颗半熟的、鲜艳的苹果:“你……” 矜贵的公子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 “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原委,知道了之后,对你也并没有多余的好处。” 半熟的苹果此时也抖了抖身上新鲜的露水,向将她粗暴采摘下来的人证明,自己本应该站得更高: “那,当初我还在掩盖身份时,你便不断拿‘殷府大小姐’来压我、来逼问我,现在真相大白,你呢,是不是应该向我道歉?” 谁知这个人竟然厚颜无耻,满脸无辜,反问她:“我做什么了,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殷琬宁心口一紧,太阳穴也猛地跳了一下,努力捋清自己反诘的思路: “因为,因为……你,你借我自己,‘殷琬宁’,来欺负我,我平白无故,因此多受了好多好多委屈。” 陆子骥顿了顿,伸出那长了薄茧的手指,轻轻将她被夜风吹得颇为散乱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殷琬宁,你还记得那日我背你下山时,你问我的话吗?” 她一时不知该错愕于他的动作还是语言,只能不解:“啊?” “让我来,帮记性不太好的殷小姐回忆一下,”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颜色微浅的发丝上: “那日你问我,如果你骗了我的话,我会不会,也杀了你。” 他的动作温柔,语气舒缓,说出口的话,却只让她心惊胆寒。 他这么一说,她便想起来了,那一日最后,两个人是不欢而散的,之后他消失了好几天,再出现,便已经是稳操胜券,为她破局。 而她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自然也一滴不落地入了陆子骥的眼,他知道她已经想起来了,嗓音沉沉,说道: “那日我也回答了你,欺骗我,我会有很多种办法,来惩罚你。” 被他的疯言疯语刺得头皮发麻的少女,只剩下瞠目结舌:“我,我……你……” 可陆子骥的疯,却似乎点到即止了: “你既有你的道理,那我现在大发慈悲,之前那些得罪你让你受委屈的话,就当是惩罚你了,好不好?” 她收起了微张的樱唇,眼帘垂下,不断思考着他说的那些话,内在的逻辑。 他却并没有给她多少沉吟的时间,张口,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这一次,阎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送去蒲州,证据确凿,姜辂不管是不是为了女儿,都不会放过他,他定会伏法。但是姜燕燕……” 他的停顿,他的欲言又止,无声胜有声,却分明是“大权在握”四个字。 殷琬宁突然急了,冲口而出:“陆子骥,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33章 反诘 整整一个晚上, 都在被陆子骥牵着鼻子走的殷琬宁,又一次误打误撞地, 找到了令她费解的、似乎关系重大的盲点。 若说,在去雍州城的路上遇到的四个贼人,和被窦建宏用来交换而塞到兴泰客栈的那个小倌张路,都一样没有身份,低贱卑微,他们轻易死于陆子骥的手下, 她还可以相信,是他手段干脆、武艺高强的话; 那么姜燕燕再不济、再落魄,也是堂堂从三品蒲州太守、一方大员的女儿,他陆子骥, 难道还能易如反掌地一手遮天,如此左右对方命运不成? “我, 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商户, ”面对她如此严肃的诘问, 当事人陆子骥, 却依旧云淡风轻, 丝毫不为所动, “来自潞州, 仅此而已。” 殷琬宁见他这般情态,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黛眉一拧,语塞:“那,那你为何?” 起先在她脑海中回荡的, 那些更诡异更骇人的猜测,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左思右想, 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委婉,这样两个连续的疑问,聪明如他,睿智如他,应该能明白她那番语焉不详的,确凿的言外之意。 可他给她的回答,却是另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 那只掌握全局的大掌,突然把她抵到了身后的窗牗之上,那清冷的月光洒在她惊惧错愕的脸上,同时,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也因为这样的月光而变得半明半寐。 殷琬宁柔嫩的月要被身后的窗沿硌得生疼,可是她此时在道理上占了不少的优势,因而不像从前的那般委屈巴巴,反而大起了胆子,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陆子骥这才开口,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你是未来的周王妃,我为了保护你,自然是需要使一些手段的。” 当日在花艳楼里,她还是“殷琬宁”的身边一个身份特殊的小厮时,她曾质问他为何每每以“殷琬宁”这一层来逼迫,他的回答,口口声声都是“殷琬宁”如何如何重要。 现在,真相大白,她本人就是那无比重要的“殷琬宁”,那么,他还是会如当初承诺的那般,亲手、立刻,把她再送回到周王林骥、她的未婚夫的身边,对不对? “你既知道了我身份特殊,”眼看着他居高临下,离她越来越近,原本气势汹汹的少女,声音却无端越来越细,“又为何,为何要对我这样……” 视线如烈焰,灼热而清晰,陆子骥明知故问:“哪样?” 慢慢被夺了主动权的殷琬宁被看得红了脸,只能轻轻,指了指自己还红润的樱唇: “我,我可是天子赐婚,要嫁给周王林骥,做正妃的人……” 他却面不改色,叫人分不清说话的真伪:“若不是刚刚才诈了你,我也不敢完全确认。” 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一双湿漉漉的鹿眼眨了眨,想等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继续,他却非要让她事与愿违。 两人之间,忽然有了意味不明的沉默。 良久,殷琬宁捧着一颗越跳越快的心,试图掩盖她的思绪万千: “你,你也不怕我将你这登徒浪子的恶行,如实告知周王,让你,你这个色胆包天的商户,落得和那阎京一样的下场吗?” 陆子骥却不为所动:“殷小姐,你会说吗?” 她的色厉内荏和她的话一样,都凝在了口中。 他怎么就那么聪明,那么笃定,知道她心里藏了许多的秘密,根本不会想见到林骥,何况是将她、将他们二人这一路之事告知林骥。 可她不能这么快缴械投降:“陆子骥,” 他的嗓音沉沉:“嗯?” 她不理他,只管把心中的话,发泄一般,像箭一样发射: “到底……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她不是在胡搅蛮缠,胡言乱语。 他真真切切地救过她三次,但他也对她并未完全“敬畏”,来来回回,东一笔西一笔,她根本就算不清楚。 “对你,”他却说得坦诚,“我问心无愧。” 她语塞,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违心,说着一些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话:“嗯……谢谢你一路以来的照顾……” 却被陆子骥适时抢白:“殷琬宁,你为什么要离开殷府、离开长安?” 他总是习惯掌控全局,单刀直入。 可是这样的单刀直入,并不能如愿而顺利地剖开她的心,把她深埋的秘密一点一点翻出来,她抬眼凝视他,像从前凝视她房中一成不变的死物一样,凝视着他: “学你那句话,我,无可奉告。” 那十六岁生辰那晚的曲折离奇、稀奇古怪的梦她不会说,从小在家中受过的欺凌和委屈,她也不想说。 他不过是个过客,是个半路与她偶遇的旅人,凭什么能探听她? 但他的威胁却直白得很:“那我就只能把你打晕,连夜送还到长安的殷府了。” 殷琬宁小嘴一撇:“我知道,你不敢的。” “我连杀人都做得出,又有什么不敢的?”陆子骥的眼底略过了一丝阴影,仿佛是在嘲弄她的幼稚,嘲弄她对他的根本不了解。 “殷琬宁,你扪心自问一下,到了周王殿下的面前,你不提我不计后果三次救你于危难、一路护你的周全,你就那么笃定,周王殿下他,会因为我曾经、可能的,对你过甚,而转头是非不分,就要我死?” 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徒劳的邀功,被质问的她,根本分不清。 她心乱如麻,踩着他一缕一缕扯出来的、两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妄图找回原点:“可是,你对我的桩桩件件……” 他披上了虎皮:“不知者无罪。” 她气恼:“你现在明明知道了。” “对,我知道,”再次掌握了主动权的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密的谋划,“我还知道,你并不想嫁给周王殿下,对不对?” “你!”再次被戳中心事的少女紧咬着嘴唇,只能提高音量,徒劳反击:“陆子骥,你大胆!” 被月光的清冷衬得眼底的火焰更甚,他呼吸灼热,把每一个字都烧得滚烫: “对,我是胆大包天。可是未来的王妃,你难道也同我一样胆大包天,不是吗?明知天子亲赐恩婚,你却敢独自一人上路,千里迢迢从长安赶往幽州,你也不怕路上出现了任何闪失,不怕连累你远在长安的家人?” 他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 殷琬宁偏头,再不敢与他对视,她怕了,退缩了: “这些,都跟你陆子骥没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他却毫不相让: “你先前为了隐藏身份,对我说的那些谎,除了要去幽州之外,其余的,统统都是假的,对不对?” “陆子骥,你既知道我是逃婚出来的,”既然已被他全部看穿,她索性承认,逃脱现在这样进退维谷的禁地,她微微舒气,“那,我能不能得寸进尺,让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带我去幽州?” 如若激怒了眼前的男人,以他过去做事的做派,她很难猜到他究竟会去做什么。而现在他已知晓了她的身份,她必须把他牢牢抓住,否则,她很有可能,会完全前功尽弃。 那些梦里的囚笼,所有粗暴的对待,受制于人的徒劳的挣扎,她都不想在现实中一一实现。 从来都只会逃避问题的殷琬宁,难得鼓起勇气,勇敢面对近在咫尺的困难。 可陆子骥,显然不会那么轻易就束手就擒,任她拿捏: “殷琬宁,你撒谎成性,又忘恩负义,对我这个大恩人态度倨傲。” 这样干脆果断的拒绝,让她的进步在一开始便举步维艰。 “求求你,”慌乱的少女眼角一酸,软话张口就来,“陆子骥,我求求你,好不好?” 可他态度坚决,哪里是两句软话就能改变主意的? “我没有看到你的诚意。”他眼里的灼热,早已被寒潮席卷,变成了彻骨的凌霜。 孤鹰一般的目光并未落在她处,像是在等待她的进一步妥协,他的薄唇紧绷,随时都可能说出再伤害她的话来。 她和他,在今晚的月光下,近在咫尺。 被逼至了死胡同尽头的殷琬宁,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她再一次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心一横,踮起双脚,轻轻在他仍然紧绷的薄唇上,蜻蜓点水一般,轻轻贴了一下。 她是无比大胆的。 但她也不是盲目行动的。 刚刚在纷纷扰扰的思绪里,她突然找到了经纬纵横,想清楚了一件事情。 结合陆子骥此人与她相识之后的种种表现,这几日来几次对她各种理由的“情难自禁”,有一个大胆而狂妄、放肆而破釜沉舟的想法,在她的心中萌芽: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时常对她凶凶的、把她逼得无话可说,可是她却觉得,他喜欢她。 她虽然从未经历过一丁点的男女之恋,但她从前读过的无数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没错,她的猜想一定没错,他就是喜欢她! 陆子骥,你可真是个花心大萝卜,家中明明已经娇妻美妾如云,却管不住你的心,还要在外面拈花惹草! 可恶,着实可恶! 在最初的新潮汹涌之后,转念一想,殷琬宁反而平复了下来。 反正,她又不会喜欢他,更不可能对这样三妻四妾的人以身相许、做他众多女人之中的一个。 她要的是唯一。 所以,除了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对花心大萝卜陆子骥来说廉价至极、并不算多么珍贵、多么来之不易的感情,并且利用这份感情,顺利到达幽州、投奔生父谈承烨之外,旁的,她也不会再多付出一分真心。 河朔三镇,卢龙、魏博、成德,名义还属本朝地界,却早已经长期与中央朝廷脱离,自给自足,自成一方天地,卢龙又是河朔三镇之首,实力雄厚。 即使到时候,她的生父谈承烨真的不同意她逃婚,要让她老老实实接受天子林驰的赐婚,嫁给林骥做正妃,有了谈承烨这个卢龙节度使的亲生父亲,殷琬宁也能够完完全全挺直腰杆,林骥便不可能再如梦里那样,对她随意拿捏,她的日子,肯定会好过不少。 而对于眼前这个全程护送她的陆子骥,无论他对她,究竟有没有超过本分的心思,她只需要到时候,在谈承烨,或者林骥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说上一些好话,他一个来自潞州、有财无权的商户,还能怎么样? 自然也是会有无穷无尽的好处在手。 这样双赢的局面,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怎么看怎么都是大好。 但殷琬宁自认算计精明,却没有算到陆子骥真正的态度。 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主动的吻,他似乎根本不买账,只一动不动,冷如冰霜: “周王妃,你这么做,好像是于礼不合?” 难道她猜错了? 不可能。 第一次这样主动的少女红了脸,小声反驳他的问讯: “可是,可是这样,难道还不足以显示我的诚意?” 陆子骥却严肃地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周王殿下向来不近女色,王妃若只这样对他,他恐怕也并不会为王妃所动。” 原来他误解了她,以为她把他当做林骥,要早早从他身上学会并掌握,如何讨男人喜欢的手段。 他这个先动心的人,倒是嘴硬得很。 她只好顺着他的困惑:“那……那要我如何?” 陆子骥的长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并不沾染: “需要我越俎代庖,来教教王妃吗?” 罢了,他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若她再依了他,他难免会再像过去一样,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来。 想到此处,青涩的少女再次咬了咬唇,伸出一双玉臂,主动勾上了面前高大男人的脖子,再一次,吻了上去。 细滑的丁香小舌,缓慢敲开了陆子骥的齿关,她笨鸟先飞,十分努力,而馨香盈怀的陆子骥只愣了一瞬,很快便化被动为主动,揽住了她的楚楚纤月要,和她放肆亲吻起来。 很快,初出茅庐的殷琬宁便招架不住,贝齿轻咬了正在细细品尝甜食的男人一下,陆子骥吃痛,放开了她。 她月匈脯起伏,仍然不忘自己的目的,只看着他依旧深不见底的眼睛,克制着自己的纷乱的呼吸: “怎么样,这样我的诚意,够不够?陆子骥,你要不要答应我,好好把我送去幽州?” 食髓知味的男人却还是笑,把“风流倜傥”写在了眼睛里: “王妃,你是天子赐婚的人,我只是区区一介商户,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把你送到幽州,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微微后仰,与他浅浅拉开距离: “事成之后,自然会有你的好处,你就说,你到底愿不愿意?” “王妃,你在勾引我,”他垂眸,不再看她,可说出来的话却如滚烫的热流一般,放肆而决绝,“勾引我这个循规蹈矩的良善子民,闯下弥天大祸。” 他说得这样严重,一顶大帽扣下来,她还能如何? “是,又怎么样?”不如干脆果断承认。 刚刚还缠着她的陆子骥却突然放开了她,走到这间厢房里,那普贤菩萨金像对着的、今日那阎京和姜燕燕被捉女干时缠绕着的、现在早已经恢复如初的床榻之上,堪堪坐下。 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大月退,示意还倚在窗边、立在月下的她过来: “既然是勾引,那么王妃,你做得还远远不够。” 第34章 制衡 殷琬宁并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异母的,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其中年纪最大的两个弟弟, 殷玮宁和殷瑜宁,因为殷俊的偏爱和冉氏的无限纵容,从小便十分顽劣,时不时就要在府里面闯祸。 她现在还记得,就在殷玮宁十岁那年的元宵节,长安城里, 如往年一般灯火如昼。 殷俊和冉氏带着殷玮宁兄弟和彼时只有四岁多的妹妹殷玥宁去看街市上的各色花灯,外面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而他们回来之后,殷玮宁却仍然不尽兴, 吵着闹着还要在殷府的院子里放焰火,殷瑜宁也跟着哥哥附和, 被殷俊随意而敷衍批评之后, 冉氏为了堵他们的嘴, 便转身找了宫氏, 又出府去买了许多焰火回来。 那时候的殷琬宁, 自然是没有任何资格, 参与他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共同外出游玩的“其乐融融”, 只能偷偷躲在自己小院的院墙角, 抬头, 仰望着被殷玮宁和殷瑜宁一支一支点燃的焰火,升空,高飞, 纷纷在殷府的上空依次炸开,五颜六色, 璀璨夺目。 而伴随着两个弟弟放肆开怀的笑声和妹妹那口齿不清、咿咿呀呀的欢呼声,萧索落寞的殷琬宁,只默默流着眼泪。 却不想,他们乐极生悲,殷瑜宁那拿着烟火的小手不稳,稍微一抖,下一颗原本应该被炸上天空的火弹,却歪歪斜斜地打在了他们身后的树梢上。 元宵的冬夜,天干物燥,本应小心火烛,很快,那火势便一发不可而收,熊熊欲烈,燎原不息。 在这个十六岁的夏夜,殷琬宁同样遇见了火,是离她不远的陆子骥,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而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刚刚的一切所作所为,此刻都像是当年殷瑜宁手中不慎脱轨的火,不仅烧到了陆子骥的眼里,最终,也会把她自己烧伤。 但火焰熄灭,本来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陆子骥显然,并不想让这火熄灭。 “刚刚,王妃主动勾引了我,”他越来越像个无赖,和她的关系多近一分,他的胆子便大一分,“若是我将王妃送回长安,再将……” “长安”两个字,现在成了她摆在明面上的软肋,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的殷琬宁,三步并作了两步,小跑来到了他的身边,直直看着他。 黑暗里的陆子骥似乎嘴角微勾,再次拍了拍自己的大月退,沉声:“上来。”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殷琬宁咬着牙,乖乖听话。勾着他的脖子,双月退并拢,坐到了他刚刚拍下的位置。 “王妃可还记得,”见她乖顺,陆子骥自然态度也和善了许多,“我在王妃那里,留有一样东西?” 她却反客为主,尾音轻扬:“我也有一样东西,还在你那里。” 那枚谈承烨的玉佩,是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物件。 关乎她的所有前路。 他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并不敷衍:“等到了幽州,我自然会完璧归赵。” “那……”她沉吟,勾着他脖子的小手微蜷,“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再多的,她不敢给了。 大权在握的男人将她的小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了下来,长指摩挲她手心至指节,为她伸展,再拉着她,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薄而凌厉的眼皮上: “以后,就用这个姿势给我滴药。” 眼皮之上,是他如剑一般的眉,她好奇:“不怕我伤了你?” 从前没有怕过,是因为她被他拿捏得死死。 至于现在怕不怕…… “王妃,”他这么叫她,听不出是刺耳还是圆钝,“你我之事,你不说,我不说,这世上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有道理。 殷琬宁红着耳朵点了点头。 “我虽然知晓你的身份,”他一字一句,“但为了安全,你依然还是卫郊,是我的远房表妹,家在幽州。你我从前并不相识,在长安偶遇,我此去幽州采办,顺路将你送回家去。” 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她的鹿眼眨了眨,低低说了声好。 “你既然同意的话,”不知不觉,他的语调也轻快了不少,“那我,就要改口了,叫你娇娇?” 娇娇…… 少女微微抬眸,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向了别处,同时收回的,还有仍然放在他眼皮之上的手。 见她并未回应,他忽然叹了口气,重新捏住了她的指尖,并不用力: “卫郊,并不是你随口编出来的名字,对不对?据我所知,你的生母,也就是殷中丞的发妻,娘家姓卫。当年你父亲殷俊是入赘……” 她却用指尖覆住了他的唇,不让他再说那些令她难堪的、不忍回首的话语。 他揽住她的纤月要紧了紧,不说话,在等她。 窗外忽然一声蛩鸣,打破了他们之间莫名的沉默,她这才重新点了点头,嗫嚅着刚刚未完的话题: “已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叫过我‘娇娇’了……” “娇娇,”他从善如流,依然看着她,“我是你的表哥,你又准备怎么称呼我?” 殷琬宁怔住:“不,不还是陆……” 这张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看的脸,却蓦地一沉。 “你……”终于意识到他想讨一个更亲密的称呼,“骥……骥哥哥?” 说出来,她自己的心,也莫名跟着跳了一下。 殷俊是独子,出身又是低微的寒门;卫远岚是独女,但卫家早已人丁凋零,否则殷琬宁的外祖父母,也不会想到招殷俊为赘婿。 她从没有叫过谁“哥哥”,乍一出口,颇有些为难,又垂下了眼帘,重新为自己刚刚的口出狂言,寻找理由:“你,你又不肯告诉我表字,我实在是想不出旁的称呼……” 被叫了“骥哥哥”的男人眸色一动,将她揽得更近,轻轻啄了一下她害羞的樱唇,嘴角也满是笑意: “我没有表字,‘骥哥哥’这个称呼就很好,是娇娇的骥哥哥。” * 当晨钟敲响,夏日的阳光逐渐清晰照进房内的时候,殷琬宁从自己的床榻上醒来,莫名觉得一身轻松。 仔细一想,原因倒也简单。 昨晚,虽然她的真实身份,在陆子骥那里彻底曝光,但他并没有如她当初所料想的那般、不顾她的反对把她送还到长安殷府,反而郑重答应了她,不暴露她的身份,好好将她护送到幽州。 他是提了一些过分的要求,她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耳朵热热的,但至少,她能在他面前恢复身份,从前有些难堪和委屈,今后统统都不会再有了。 昨夜两人也说好,按照计划,今日他们便会启程,离开灵济寺,路过蒲州,直接赶往晋州。 正要翻身下床,殷琬宁却听见了笃笃叩门,和熟悉的女声: “卫姑娘……我,我可以进来吗?” 没想到竟然是莹雪,而这个昨日还帮了她的婢女,原本细嫩白皙的额头上一片血红,伤痕累累,很是刺目。 殷琬宁以为,莹雪早就和姜家众人一起,在昨晚就下山了呢。 她正不知该如何说话,却见莹雪入内之后,突然在她脚下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还痛哭流涕: “是奴婢,是奴婢多嘴,将姑娘的私密之事告知了姜燕燕,这才导致了昨日的那场本可以避免的闹剧!” “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但求求姑娘原谅奴婢,给奴婢多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姑娘宅心仁厚,奴婢求求姑娘大发慈悲,求求姑娘了!” 殷琬宁一头雾水,呆呆坐在床沿,久久没有说话。 又等了片刻,她才想明白,莹雪话里面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昨日,在被阎京当众污蔑之时,她曾有一瞬间深深的疑问,自己胸口上有红痣一事,究竟是怎么被阎京给知道的。 因为实在不习惯,加上那几日她又确实有脚伤,每一晚,殷琬宁都是最后一个才去的澡堂。除了第一日见到了姜燕燕等其他大家小姐之外,她便再也没有在澡堂中碰见过旁的人。 是姜燕燕看见了,才告诉阎京的? 可是再仔细回想,殷琬宁她自己来到灵济寺的第一天,也就是在澡堂里、见到姜燕燕身上有红痕的那一日,她明明是穿着整齐的,姜燕燕根本不想看见她,还表现得十分明显,都只顾着自己躲,又哪里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穿戴整齐的她身上呢? 一一细细琢磨、盘查下来,唯一一个可能将她胸前的红痣暴露出来的,那也只可能是每日服侍她沐浴的莹雪了。 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殷琬宁也不得不再次暗自庆幸: 就在莹雪来照顾她的第一晚,那日的白天,她与陆子骥上山,她纠缠着陆子骥那些“蚊子包”之事,后来陆子骥为了演示他说的都是真的,在她的手臂上也留下了红痕。幸好,那晚沐浴的时候,她遮遮掩掩没有被莹雪看见手臂上的,否则,若是早早被姜燕燕知晓,她恐怕要在灰鹰和陆子骥都不在灵济寺内的情况下,提前被他们设局诬陷了。 这样想着,她脚边的莹雪还在磕着头,木地板上,甚至还因此有了点点的血痕。 殷琬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莹雪在现在,见到自己之前,就已经这样不停地磕过一次头了,额上才会那样血肉模糊。 她叫停了地上的婢女:“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而莹雪仍伏跪着,没有抬眼看她,只一面哽咽,一面说道: “陆,陆公子已经将奴婢从姜夫人的手上买来了。奴婢,奴婢从此以后,就是卫姑娘的人,奴婢求求卫姑娘,给奴婢一个机会。” 殷琬宁只微微点头:“原来,都是陆公子的手笔。” ——当然,只能是陆公子的手笔,仍然跪着的莹雪暗暗想来。 若是没有“陆公子”,即使已经完全灰头土脸的姜燕燕回到蒲州之后不会有什么多么好的下场,她莹雪跟着主家老老实实离开,也最多不过是维持现状。 但事与愿违,当她亲眼看见灰鹰有条不紊地向一心急忙率领姜府众人离开的姜夫人讨要自己时,莹雪便知道,他们早就猜到了背后的缘由,是要找她来算账了。 莹雪怕极了,只能不断回溯过往几日自己的种种作为。 即使她自己在卫姑娘被封秀云诬陷、被阎京攀咬的时候扶住了彼时完全六神无主的她,自己曾向姜燕燕告密一事,这样的背叛,也依然没有可以用来抵消的东西。 她自知自己对于卫郊,完完全全罪无可恕。 因此,在被灰鹰关在厢房之内好几个时辰不见天日、水米未进继而即将绝望的她,在好不容易见到陆子骥时,即使对方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只是冷冷肃立,她还是只会不停不断地磕头,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将所有犯下的过错招认,只希望,这位神秘而出手不凡的矜贵公子能大发慈悲,好歹放她一条生路。 但这位令她又敬又怕的陆公子,一开口,却说了一句让她实在是摸不着头脑的话: “原不原谅你,不是我能做主的,你需要得到的,是未来周王妃的原谅。” 莹雪转动着眼珠,惊讶地抬起了头,嘴唇还在颤抖:“周……周王妃?” 矜贵而神秘的公子只把玩着拇指上的戒指,并没有看她: “卫郊卫姑娘,本名殷琬宁,乃御史中丞殷俊的长女,当今天子,赐婚给潞州周王的正妃。”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他所说的事虽然大出意表、惊奇万分,却一定是真的。 越是这样,莹雪的心越是沉闷。 是她不知好歹,远远小看了卫姑娘,哦不,未来的周王妃。 这位看起来羞羞怯怯、不谙世事的绝世美人,竟然有这样的出身。 “那……那……”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的莹雪期期艾艾,多余的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如果卫姑娘是未来的周王妃,那么,面前的陆公子—— “不错,”林骥这才将目光飘然落在了她的身上,似是看穿了她的无数猜想,“本王确是周王林骥。若不是本王,你猜,今日你家姜姑娘姜燕燕,还会不会当众出那样的丑?” 原来,一切都是他在背后铺排。 谋划好了全部,只等着阎京和姜燕燕上钩,自己主动,引爆自己身上的火雷。 这位先前几乎全然不显山不露水的矜贵公子,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竟然会微服出现在这古寺之中…… “奴婢,奴婢对姜姑娘一事,”既然周王提到了先前那掀起了惊涛骇浪的陷害,她便必须要为自己申诉冤情,“确实全无知晓。” 而这话,本来也不假。莹雪本就不是姜燕燕的贴身婢女,平日里,就连近身服侍的机会,都几乎没有;若不是她自己被灰鹰借去照顾了卫姑娘,姜燕燕眼高于顶,根本就不可能主动找她说话。 显然,周王也听懂了她的意思,语气中凛冽的锋芒微敛: “这些话这些冤屈,都只管对王妃说。本王既然没有直接要你的命,自然有本王的打算。” 听到此处,一直紧绷着心弦的莹雪,似乎大胆地看见了一丝生机,她连忙再次磕头: “殿下,殿下仁德万方,奴婢感激不尽。今后,奴婢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王妃,服侍殿下的。” 周王只垂眸看向他拇指上的扳指: “除了忠心之外,本王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莹雪感激涕零: “能为殿下和王妃做的,就是要莹雪这条命,莹雪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王妃为人宽厚善良,单纯天真,”说起王妃,周王冷厉的语气里,多了一分温柔和宠溺,“她还懵懂,根本不知道本王的真实身份,以为本王只是一个普通的潞州商户。希望你,能够替本王保守这个秘密,守口如瓶,时机未到,万万不能暴露,否则的话……” 周王乃是天潢贵胄,在阎京与姜燕燕一事上,莹雪也领教了他的狠厉和谋断,他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小小的婢女莹雪,又哪敢拒绝?只能连连点头答应。 “另外,”周王适时补充,“你也要装作并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一般,依旧称呼她为‘卫姑娘’。对外,她只是本王的一个远房表妹,与本王并无任何瓜葛,亦无婚约在身。” 能够保住自己的小命,能够从一个太守府里小奴婢成为王妃身边的近身奴婢,莹雪自然是感恩戴德。对于她来说,像周王和周王妃这样位高权重之人究竟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根本不重要,也不需要她弄个清楚明白,只要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因此,面对周王妃,她必须要足够真诚,忏悔道歉,才能够完完全全抓住这次机会。 而周王妃也确如周王所说,宽厚善良,单纯天真,在看到她不断磕头、痛哭流涕的样子之后,她很快便于心不忍,亲自上前拉着她,将她拉了起来。 殷琬宁掏出巾帕,轻轻拂去莹雪额头上的斑斑血迹,心疼说道: “莹雪,你原本就是姜姑娘的婢女,来照顾我,也不过是姜姑娘收了钱财,只是暂时的。你忠于姜姑娘,姜姑娘向你问起我,你如实回答,本身也没有什么错,这是你忠心为主的体现,错的,只是她居心不良,借机陷害我而已。” 额上的伤口让莹雪疼痛难忍,但殷琬宁的话,却让她心中再次一暖: “姑娘大度,莹雪佩服得五体投地。莹雪自知罪孽深重,罪无可恕,但莹雪必须要向姑娘澄清,陷害姑娘的事,莹雪实在是不知,莹雪绝对不是那个为虎作伥之人。” 殷琬宁却拍了拍莹雪的手,摇了摇头:“罢了。” 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阎京和姜燕燕这两个作恶之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恶有恶报,她也不想再为难莹雪,她也不过是一个根本无法自主的、小小的婢女。 因为冉氏的关系,殷琬宁从小在殷府里过的生活,身边甚至连一个信得过的婢仆都没有。若是这一趟,她不远千里跑到幽州去重新开始生活,身边也能有个可以倚仗的、可以自由说话的可心人,她也是十分情愿的。 更何况,她原本就是平头正脸的官家小姐,独自一人跟着陆子骥和灰鹰两个大男人去往山长水远的幽州,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到底是十分不方便的。 莹雪的到来,恰好能补齐这一点不足,两个人在先前已经磨合过好几日了,而因着姜燕燕一事,她再也无须担心莹雪对她是否绝对忠诚。 这一切,都是陆子骥的铺排。 想到他为了她,考虑如此周全,这也更加笃定了昨晚她与他摊牌时,那脑海中灵光乍现的猜想—— 陆子骥都这样了,还说不是喜欢她?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无疑更是加深了她这个猜想的正确性。 就在她完完全全原谅莹雪、接纳莹雪之后,莹雪照着之前的样子,服侍她洗漱完毕,她却在那时发现,她的癸水来了。 灵济寺内常年会招待来自各地的女香客,因而除了专门的女澡堂之外,当然也有月事布这样应急的准备。 她癸水的日子向来不太准,而这次的癸水来得突然,却也正是时候。一切都有惊无险,她甚至开始庆幸,幸好早在他们从雍州出发的时候,她就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女子,否则的话,她若到了现在,还是陆子骥身边那个委委屈屈、做事笨手笨脚的小厮,那来癸水这样颇为麻烦的事情,可真是不好解决。 而这凡此种种,在她当日被预知梦和那枚真实存在的玉佩所震撼、贸然决定要女扮男装离开殷府去往幽州的时候,是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的。 现在看来,也幸好她遇见了陆子骥,否则,这么多的破绽,她不会安然度过至今。 但人活一世,也并不总能事事都称心如意—— 就比如,殷琬宁的老毛病,那来了癸水后会肚子痛的,又毫无意外地犯了。 人身子不舒服,便不适合上路,于是她又顺势,在灵济寺里再多住了几日。 莹雪照顾她十分积极而贴心,每日为她不间断地灌好几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确保她酸胀坠痛的小月复随时都能暖融融的。见她因为不适而脸色惨白,又为她拿来了一个小小的药瓶,说是吃了能温经止痛,她依言服下之后,果真舒服了不少。 陆子骥曾经说过,他颇通医理,殷琬宁便问莹雪,那止痛的药丸,是不是陆子骥给的。 莹雪毫不犹疑点头。 而除了这些,殷琬宁甚至还能在厢房之内正大光明地吃上荤菜,那些逾矩的菜肴,菜色和口感,虽然比起在雍州的客栈、酒楼来说实在是差了不少,但好歹也是油水,对于一连吃了数日清粥白菜的她来说,已经算是仙品了。 尤其是那用小砂盅炖的鸽子汤,鲜嫩柔美,汤汁顺滑,用来弥补她来癸水的流失,十分滋养舒适。 吃吃喝喝,养精蓄锐,殷琬宁也不由好奇,问莹雪,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灵济寺可是一座远近驰名的千年古刹,她自己毫无慧根、不敬神佛也就罢了,难道如此明目张胆在寺中破解,那些高僧大德,没有人会出手管管吗? ——被逼在寺外重新搭了个灶台的灰鹰心想:是的,美丽可爱善解人意的周王妃,现在可没人敢管周王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因为厨艺比灰鹰要好上那么一点,就被迫在除了里里外外打探消息的、为王妃上山下山跑腿的、收拾周王不便出面的残局的身份之外,又增加了一个庖厨身份的飞鹏,也是万般无奈的: 让他一根一根小心清理鸽子毛,简直比让他五百步穿杨,还要难上数倍。 两个昔日一同从困顿中走来、成了周王林骥左膀右臂的好兄弟,现在竟然一个日日忙着烧火,另一个天天绞尽脑汁、变着法为未来的周王妃做着各种好吃的,曾经的飞檐走壁刀枪不当的身形,早就被困在了七尺灶台之内。 这两个人,彼此早已心照不宣: 周王到底什么时候能和王妃摊牌、什么时候恢复往常的身份啊,他们两个,真的不想再做夹心了! 而每日定时去山里愉快打猎的林骥,则明显对两个手下的敢怒而不敢言视而不见: 这么好的机会,发展一下你们别的技能,难道,不是在锻炼你们吗? 灰鹰和飞鹏只能果断附和:殿下深谋远虑、老谋深算,属下钦佩不已,望尘莫及! 而只有到了夜晚,武屏山的深山茂林再一次陷入沉寂,林骥发现自己月退上的纹身又一次出现的时候,那种久违的厌恶和心痛,才如决堤的潮水一般,终于再次将他完全淹没。 自从四岁,他的父皇德宗皇帝林过驾崩那年、母亲范英仪给他纹上这纹身开始,他便慢慢发现,这仙鹤的纹身,会在他皮肤上出现的规律。 在他全身发热的时候。 那一晚,被他以“送还长安”而威胁的殷琬宁大胆至极,竟然主动吻了他,他极力克制,等好不容易回到厢房时,还是发现了那纹身早已赫然在侧。 上一次,在他为她解毒的那晚,他自己用短刀划出来的伤口,崩开之后,才刚刚又重新愈合。 但他控制不住,不得不继续这么做。 被热浪拍打的周王林骥,熟练掏出了身上的短刀,就在那刚刚才重新愈合好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 那把刀极其锋利,他顿时血流如注。 但,被自己这一番完全违背惯常的行事准则和脾气秉性的行为完全支配的天潢贵胄,根本不在乎身上多一刀,还是多几刀。 他现在,只在乎一个问题: 当日在幽州,殷琬宁中了窦建宏那烈性的春./药之后,他曾经问过彼时已经意识模糊的她,为什么会那么痛恨自己,恨周王林骥。 那时她的回答,同样含混不清。 她只说她恨他,他欺负她,害她至此。 而现在,他隐忍了多日,终于按捺不住,逼着殷琬宁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也确如他最初设计的那样,乖乖求他,求他将她送到幽州。 只要他愿意逼问,逼问她为什么会在解毒清醒之后说,周王殿下是混蛋,只会欺负殷府大小姐,她就再不能如当初那般语焉不详、模糊重点、推三阻四,而是必须要告诉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是,他却始终问不出口。 林骥,你为什么不敢问她? 你究竟在害怕、在逃避什么? 第35章 晋州 因为突然来了癸水, 又在厢房里整整休息了四日之后,心情已经愉悦了不少的殷琬宁, 才终于又恢复了饱满的精气神。 在过去的几日里,她再也没有见过陆子骥和灰鹰,也不想去关心,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还是自己要紧。 而不得不说的是,陆子骥那止痛的药丸效果十分明显,服用之后, 她的小腹不仅再也感觉不到痛感,甚至连一贯的腰酸一类的毛病,也都一并得到了很好的缓解。 停了四日,也终归需要启程。莹雪为殷琬宁收拾妥当之后, 他们于这日早上,便准备开启新一段的旅程。 从厢房走出寺门, 一路看来, 整个灵济寺内都空空荡荡的, 除了偶尔露出的钟声和僧人们虔诚而低沉的诵经之声, 几乎看不到多余的一个旁人。 但现在的殷琬宁, 早已经无心探究这些原因。在重新坐上了马车之后, 她第一时间掀开了车厢侧边的窗帷, 眼看着青山绿水、郁郁葱葱在身边飞驰而过, 也一直没有回头, 再同陆子骥或莹雪说一句话。 其实,虽然并不想承认,但她打内心底很想再像那日一样, 再去一次山里,哪怕真的遇到一点点危险也好, 能完全置身于壮美的河山之中,多少也是值得的。 但,目前看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很快,他们的马车便驶入了蒲州城内,这一次在武屏山上待了好多日,原本计划里是要在蒲州落脚的,现在也改成了路过看看。 不过,仅仅只是路过,也是有收获的。 短短几日,蒲州城里已经到处都贴满了官府的通告,说是罪犯阎京诱女干良家妇女,证据确凿,依律,当处以绞刑。 但是,尽管阎京此人罪孽深重,被关入大牢后,仍然在狱中不思悔改,日日破口辱骂,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根本不似昔日端方君子的作风。 就在昨日,他因不愿当众受刑,留下了一封辱骂无数人的遗书之后,便在狱中吊颈,畏罪自杀。 听到阎京的下场,殷琬宁除了拍手称快之外,又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记得当时灰鹰曾经说过,阎京能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从并州顺利脱身,正是因为贿赂了并州那边的上下官僚。骥哥哥,” 在唤他唤习惯了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觉得“骥哥哥”三个字,如一开始那般令她难为情,“你说,那些人,会因为阎京在蒲州伏法,而被一并牵扯出来吗?” 陆子骥却还是过去那副矜贵自持的神情,黑如点漆的眸子微阖,回答她的语气,颇为敷衍: “娇娇,官场灰暗,如一池浑水,深不见底。激浊扬清,惩恶除奸,并不是你想象当中那么容易。” 被叫了乳名的少女只得悻悻,知道他一贯是这副事不关己的疏离模样,于是封口锁唇,不再理他。 一行四人又赶了五日的路,才终于在这日的黄昏时分,顺利进入了晋州城内。 刚刚入城,只行了片刻,一直在驾车的灰鹰才回头,拉开了车厢的前帘,看向陆子骥: “属下在昨日便已经向谢公子传书,他这几日人也正好就在晋州,一定邀请公子去谢府上住几日再走。” 陆子骥的眼底有横波涌动,看了一眼还在四下张望的少女,回道: “难得这么巧,既然谢珣谢学琛开了口,盛情难却,我们自然就要恭敬不如从命了。” 殷琬宁这才回过头,眼看着陆子骥的姿态难得如此放松,心想,他大约也是与他和灰鹰正在讨论的这位谢公子十分熟稔。她自知身份,不方便也懒得多问,便又转过头,继续看着来来往往的街市。 不久后,灰鹰驾驶的马车行驶过了一处门庭恢弘的宅邸,他们绕着宅邸从正门缓缓走到了侧门,灰鹰才堪堪将马车停下。 殷琬宁跟着灰鹰和陆子骥,从侧门进了那宅邸,垂花门后,只见其内层楼叠榭、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比长安殷府和雍州城里的窦建宏府,都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宅的侍从引他们又走了片刻,一位身着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的公子迎了上来,此人生得风流潇洒,长手长脚窄肩瘦腰,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满是笑意,远远便开口,一面向前一面说道: “彻之,昨日我接到你的信后,我整个谢府便已经为了欢迎你的大驾光临而做足了准备。就在刚刚,我还在同尔姝说呢,眼看着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你们还没来……” 说着,他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殷琬宁的身上: “咦,这位神仙似的妹妹,从前怎么没见彻之你带出来过?” 殷琬宁被那人看得颇有些羞赧,仔细一思忖,又觉得他这个话像是在调侃自己和陆子骥。 陆子骥从前,一定带过许多女人来这里,否则他定不会这么说。 一旁的陆子骥却正色道:“什么神仙似的妹妹,这是我远房表妹卫郊,娇娇,”他侧身看向她,温柔说道: “这位是谢珣,谢公子。” 殷琬宁款款施礼:“谢公子安好。” 那谢珣却摆了大袖,勾唇一笑: “可别叫我谢公子这么见外。我表字学琛,这虽然实在有些拗口,但也是我家老爷子起的,他人都已经下了九泉,我也只能遵循他的‘遗志’。娇娇,你要是觉得实在叫不出口,学外面那些人一样,叫我‘东桓先生’,也是可以的。” 这一连串的问候和信息如珠一般打在了殷琬宁的耳上心上,她上一次被这样热情对待,还是那灵济寺里的登徒子阎京,想到阎京,她又不由地将目光移到了身侧的陆子骥身上。 这微小的动作却被谢珣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戏谑说道: “娇娇,你看他干什么?难道,你怎么称呼我,还要听他的不成?” 陆子骥只冷冷对谢珣:“娇娇可不是你叫的。” 收到警告的谢珣低低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拱手,向殷琬宁施礼: “对不起卫姑娘,是我谢珣冒犯了。刚刚那些,你要是一时实在是叫不出口,也没有关系的,慢慢来就好。对了,你平时又是如何称呼他陆彻之的?” 殷琬宁却想起当日她与陆子骥摊牌时,他曾经说过,因他并没有表字,故而她以大名唤他“骥哥哥”。但是听谢珣唤他“彻之”,似乎在证明他说了谎。 她只能斜了眼,再度看向他。 陆子骥好似看懂了她的犹疑,皱着眉头说道: “你别听他胡说,我没有表字。那个所谓的‘彻之’,是他胡乱为我起的,也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叫我。” 谢珣却只打趣,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 “是我在跟卫姑娘说话,陆彻之你插什么嘴?这个表字,是我给你起的又如何,好听,我觉得好听就行,卫姑娘,你觉得好听吗?” 说话间,他们几人已经步行至一处凉亭。那凉亭正对着这所私家园林之中面积不小的池塘,有衣着整齐的仆人正站在他们面前的乱石上向池塘中喂食,池塘里,金红色的鲤鱼聚集一处,与池塘边那错乱堆砌的假山相映成趣。 见此景致,殷琬宁的唇边也泛起了点点笑意: “从前我是不知道的,骥哥哥原来还有这样的表字。东桓先生,你起名的水平,与令尊可不相上下。” 谢珣闻言,也跟着笑起来: “这神仙似的卫姑娘不仅长得好,连说话都这么讨人喜欢。彻之呀,怎么我之前没有听你提起过,你有这样一位远房表妹?” 陆子骥甩了后围,在凉亭的石凳上端正坐下: “你我相识多年,一年都难得见一次面。你们陈郡谢氏,旁枝众多,想来,你也有不少表姐表妹吧。” 谢珣也招呼着殷琬宁坐下,不忘回怼陆子骥: “好端端的,你提她们做什么。谢家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老爷子留给我的,除了这大宅院和用不尽的家财以外,我是什么都没有,到现在也还孑然一身呢。” 陆子骥却直截戳穿谢珣的表面抱怨实则显摆: “大隐隐于市,你谢学琛的神仙日子,多少人羡慕不来,竟然还这样有脸和我说得这样悲惨?对了,你的那位红颜知己呢?” 谢珣只淡淡一笑:“她呀,她知道你陆彻之大驾光临,自觉乱发粗服,不配见人,先梳洗打扮去了。” 陆子骥轻轻摇了摇头:“一年没见,你谢学琛的这张嘴,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谢珣微微挑眉:“不用进步,也比你厉害得多,你陆彻之,可是事不关己不张口的。” 此时,侍从才将茶水和点心送了过来,一一摆在了石桌上,谢珣将精致摆盘的点心往殷琬宁面前推了推,说道: “与姑娘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卫姑娘是哪里人,既是彻之的远房表妹,可是来自潞州?这个,是我们晋州最具特色的小食,汾西枣糕,酸甜可口,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殷琬宁微微颔首:“谢谢东桓先生,我是幽州人。” 谢珣闻言,又用余光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子骥一眼: “幽州,幽州啊——所以,彻之,你这次是在从长安回来的路上,才接到卫姑娘,还要特意多绕几百里路,好把卫姑娘送回幽州的?” 陆子骥的四指并拢,指向殷琬宁面前的茶盏,根本不搭理谢珣: “娇娇,你来品品这个茶。” 正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发言有些发懵的少女,又慢慢收敛了心神,她知道陆子骥此举,是在暗指当日花艳楼里,她的那番关于建盏和碧潭飘雪的大论,便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只默默呷茶,像陆子骥不理谢珣一样,也不理陆子骥。 谢珣却看不下去了: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主人家放在眼里呀?” 陆子骥的音色一沉,说出的话让殷琬宁听不懂:“手痒了?” 谢珣一副了然于胸状:“我就知道你,” 一面说,一面朝他身边的侍从点了点头,然后才继续: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这手琴艺,你我也不会相识,我谢学琛当即引你陆彻之作了知己,有好多年了,直到现在。” 说着,已经有两位婢女,分别抱了两把琴过来,在侍从先为陆子骥和谢珣重新抬上来的琴桌上,稳稳放好。 陆子骥和谢珣俱是笑着,坐在了琴前,而陆子骥则先说了话:“我久未练习,疏于弹奏,不如还是学琛你先?” 谢珣当仁不让,双手略一撩拨,便微微垂身,开始弹奏。 与陆子骥相识一场,殷琬宁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身材高大的他,端坐于琴桌之前,双手置于双膝,目光疏疏懒懒落在他身前那一看便已有数百年历史的琴上。 而他身旁不远处的谢珣,手下不停,一曲《高山流水》,他的弹奏也恰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而高妙,比之在殷琬宁幼时殷俊为她请来教授的琴师,也丝毫不相让。 谢珣此人,虽然长得并不如陆子骥那般高大威武,面容阴柔雅俊,也多有风流不羁之态,不如陆子骥那般巍峨庄肃,但其抚琴之时,广袖嫳屑,随着琴音忽前忽后,即使容色稍逊,却也凭空多了几分天上谪仙之姿。 很快,一曲终了,如听仙乐的殷琬宁忍不住轻轻拍掌,那双小鹿一般的浅色的瞳孔,写满了对谢珣的崇拜和欣赏: “东桓先生的琴技,可算是我见过最佳的。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但对于东桓先生来说,远在天边,却是近在眼前。” “卫姑娘,你可别这么夸我,”谢珣笑意盎然的脸上藏不住得意,“不然我被你夸到天上去了,吹得越高,等会儿你骥哥哥把我拽下来,我就摔得越狠。” 殷琬宁闻言“噗嗤”一笑,忍不住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要转头看向陆子骥,却听谢珣又道: “他对你,当然是温柔似水,对我,那可就不是了。” 那边的陆子骥并不参与他们二人的对话,只收敛了心神,垂头,开始自己的弹奏。 陆子骥的手指修长,又骨节分明,在蚕丝所制的琴弦上轻拢慢捻,手下一曲《广陵散》,与《高山流水》的细密绵长截然不同,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闻之忘俗。 而他在弹奏之时,那张被天神眷顾过的、俊朗精致的面容,却丝毫没有波澜,只有衣袖和手指的摆动,在说明琴音出自他处。 明明他是在弹琴,殷琬宁却无端想起了许多旁的事。 他曾带她上山,为她捉蛇,替她查看伤势;他还揽住她,带她体会何为飞檐走壁,也曾在佛门重地亲吻她,抚弄她的唇。 他们相识的日子并不算很长,但也算经历过许多足以刻骨铭心之事,她曾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他,原来,也不过是区区的冰山一角而已。 一曲结束,她却浑然未觉,只呆呆地看着他。 “彻之啊彻之,”一旁的谢珣则先一步连连拍手叫好,“刚刚你还在自谦,说自己琴艺生疏,你看,你那神仙似的妹妹可是看呆了。” ——“陆公子琴艺上佳,能被陆公子弹琴看呆的,可不止卫姑娘一个。”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正从凉亭之外袅袅娜娜走了进来,步履款款,向陆子骥盈盈施礼: “见过陆公子,好久不见了。” 来人穿着一身绯色云纹绉纱罗裙,鹅黄色的披帛与蜀锦茱萸纹裙边相得益彰,镶了粉色珍珠的妆花鞋头精致无比,头上的随云髻梳得巧妙,却只懒懒斜斜地插着一支并蒂海棠花步摇,一张芙蓉面上长眉乌鬓,尽显风流情态。 见到她,陆子骥只微微点头回礼:“杜娘子,好久不见。” 而谢珣见殷琬宁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也赶忙介绍: “这是我的……内人,她姓杜,名叫杜尔姝。” 杜尔姝撩起了耳畔纷飞的发丝,盈盈一笑,自然而然坐在了殷琬宁的身边,顿时香气缭绕: “你可别听他胡说,我只不过是他的妾,又怎么敢忝居‘内人’高位,卫姑娘,你可以和陆公子一样,唤我杜娘子便好。” 殷琬宁只怔怔点头:“杜娘子安好。” 杜尔姝回礼: “卫姑娘长得这样好看,又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陆公子,你可要好好疼惜,莫辜负了卫姑娘。” 听出了杜尔姝调侃之意的少女霎时脸红了透彻,不想被他们误解两人之间的关系,连忙争辩:“我……我不是……” 而陆子骥正色也立刻正色道:“娇娇还小,你们别胡言乱语,”又转向笑意盎然的谢珣: “怎么样,我也就抚琴这么一个附庸风雅的爱好,比起你自诩风流名士的谢学琛,并不逊色吧?” 谢珣只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看向脸还红着的殷琬宁: “卫姑娘觉得呢,我和你骥哥哥,哪一个弹得更好?” 她眨了眨眼,顿一顿,才道: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琴艺一事,一静一动,你们二人,自然也是难分伯仲的。” “不行,”谢珣却是不依不饶,“我一年才见你骥哥哥一次,难得比试比试,可一定是要分出高下的。” 陆子骥也放下了手中饮了一半的茶盏,语气温柔:“娇娇,不如你说说看?” 被两个大男人这样期待似的看着,殷琬宁今生还是第一次,颇为受宠若惊,只能垂下头,咬着唇,悄悄看向杜尔姝,心一横,说道: “我,我饿了,想吃饭……” 谢珣却哈哈一声大笑,用指尖叩着他们面前的石桌,道: “看来,我这汾西枣糕并不太合卫姑娘的口味。没关系,我谢家的庖厨团队是专程从大江南北各个地方找来的,各地的美食几乎他们都能做,包你能吃到合你口味的饭食。” 谢珣这样的海口,的确没有夸大,当他们随后移步饭厅,殷琬宁看到一桌子几乎见所未见的山珍海味时,自己那颗热衷于美食的心,又一次蠢蠢欲动起来。 陆子骥与谢珣好久不见,自然要喝上几杯,一旁的杜尔姝显然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在两人不停谈天说地时,为他们斟满酒盏,并偶尔适当插话。 而对于殷琬宁,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合,看谢珣和杜尔姝颇为亲切,倒也没什么不自在。桌上的珍馐美馔已经足够使她目不暇接,只管埋头苦吃便好,他们说的一切,统统不入耳。 而一桌正酒酣兴尽时,灰鹰却进来了,向神色微霁的陆子骥耳语一番,陆子骥蓦地脸色一沉,向桌上旁人示意了一下,便跟着灰鹰离了席。 陆子骥走后,殷琬宁看着离了挚友还在一杯一杯独酌的谢珣,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疑问: “我与骥哥哥,虽然是表兄妹,各自的家中,却已有十数年没有往来过。这一次若非长安偶遇,我也不知自己还有这样一位表哥。听说,骥哥哥家中娇妻美妾无数,东桓先生,你们相识多年,肯定见过她们,可知道她们,是否也个个都光彩动人?” 被美酒熏染得面红耳赤的谢珣闻言,捏着小酒杯的手指,重重将酒杯置于桌上。 他与杜尔姝对视了一眼,杜尔姝也放下吃了一半的筷箸,接过了话头: “卫姑娘,看来你与陆公子这个远房,确实有些太远了。陆公子他今年二十有二,一直没有成家,我们与他相识多年,也从未见过他身边有女子,你是他带来的第一个,所以,我们才这样格外高兴的。” 第36章 薄醉 一顿饭毕,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酒酣兴尽。 谢珣是尤其高兴的,即使已经喝到走路都是偏偏倒倒的,被杜尔姝勉强扶着,仍然还想着要拉陆子骥继续再饮。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①,”谢珣连一双桃花目, 都从里到外红得透彻,仍然摇摇晃晃过来,想要拉住陆子骥的手,“彻之, 我谢学琛一生放浪形骸,久居江湖, 无所建树, 但为数不多, 能称得上自豪的事, 就是你能交到你这个真心的朋友!来, 我们再干一杯!” “学琛, ”被死死拉着衣袖的陆子骥颇有些无奈, “你今日, 实在喝得太多了。” 谢珣胡乱摇了摇头:“哪有, 我明明才喝了一壶,这汾酒佳酿我谢学琛从小喝到大,哪是那么容易就把我谢东桓喝醉的?” 眼见谢珣不愿撒手, 杜尔姝颇为无奈地轻柔握住了他的手腕,转头, 朝陆子骥和殷琬宁尴尬一笑: “没想到,今日公子如此失礼,我来照顾他就好。眼下,夜也深了,你们舟车劳顿了一日,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两人闻言照做。 殷琬宁跟着陆子骥离开了饭厅,见他背脊挺立,依旧如平时一般如松如柏,便猜想,他应该并没有多少醉意。 行走时,无须掌灯。 谢珣的宅邸大而奢靡,连廊两侧都各自有点点灯火,夜空上又有如钩的明月高悬,与灯火一冷一暖,恰似正在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人。 谢珣和杜尔姝为他们安排的厢房离得很近,等默默到达了分岔口,殷琬宁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前方的陆子骥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她: “喝了点酒,眼睛有些疼。” 月光下,他那一向黑如点漆的眸子,确实泛起了一点点深红色的光晕,她自然知道他意有所指,只浅浅“嗯”了一声,便还是去往了自己的厢房方向。 吃罢了饭,又沾了一身的酒气,殷琬宁重新换好了一身衣裙,拿上了陆子骥的那小小的药水瓶,离开之前,对身后的莹雪说道:“不用等我了,你先睡下吧。” 在这几日,他们的旅途之中,她每晚都会依照先前与陆子骥的约定,去到他那里,去为他的双眼滴药。 每一次,她都是坚持着独自前往。即使在这几日的相处之中,她已经渐渐开始把莹雪视作了体己心腹,可与陆子骥这样逾越礼制的“私会”,她虽然是问心无愧的,却也仍然不敢、不愿在莹雪的面前,表现得稀松平常、坦诚无比。 独自出行的少女,有时候也会对自己关上心扉。 而听到殷琬宁悄然关门、兀自离去之后的莹雪,一面继续整理着这几日林骥为殷琬宁采买的各式各样好看的成衣,一面还是忍不住暗自腹诽: 他们明明是天子赐婚,天造地设又郎情妾意,为什么还一定要互相隐瞒身份、背地里偷偷摸摸呢? 今日,她一直都在暗暗观察谢家公子的模样,谢公子虽然与周王相识多年,但他与杜尔姝,应该都不知晓周王的真实身份。 越是这样,作为除了灰鹰和飞鹏外唯一知晓周王身份的人,她便越要小心谨慎,可千万千万不能露出半点可能泄露的端倪来。 这边,殷琬宁乘着月色,依约来到,推门,进入了陆子骥的厢房。 这间厢房朝南边的轩窗,是罕见的圆形,如钩的明月,此时正漏挂在轩窗的一角。 月光清凉如水,斜斜洒在轩窗下静坐的高大男子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薄薄浅浅的纱衣。男子面前的桌案上,孤零零摆着一盏香茗,茗烟袅袅,将男子如孤峰一般凌厉的侧脸和婉柔的月光堪堪割开。 此时,若殷琬宁的手边有纸有画笔,她一定一定不吝提笔挥毫,在画纸上记下这如此赏心悦目的一幕来。 “一年多没来,谢学琛府上的茶,已经是越来越差了。”那个名叫陆子骥的男子,却亲自打破了这份宁静。 遗憾自己并无纸笔的少女走近了他,在月光下仔细端详他的脸。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这原本是一张极其凌厉、棱角分明的面容,因为多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的红晕,便恍然生了些错乱张扬的美感。 他先前从来不曾这样。 陆子骥的交领外袍衣襟半开,修长的指节微曲,浅浅置于身前桌案之上,联想到他与谢珣斗琴时的模样,殷琬宁竟然第一次,把他和从前认为八竿子打不着的魏晋风流名士,联系到了一处。 他到底有多少面,没有被她看清过呢? 可是才刚刚想到此处,她又只能暗自摇头。 他陆子骥可是个藐视律法、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又怎么会真如魏晋风流名士那样不问世事、耽溺清谈玄学、整日只图求仙问道呢? “茶好不好,我不知道,”她的视线落在了那被他嫌弃的茶盏上,“能为你醒酒醒神,倒是也很不错。” 陆子骥一伸手,便将她拉进了怀里,高挺的鼻梁置于她光滑的颈间,喃喃: “娇娇,怎么你的身上还是这么香。” 这些天来,两人点滴的相处,不断反复证实着殷琬宁先前的猜想,陆子骥喜欢她。但是,她原先因为知晓陆子骥早已成家,妻妾成群,便也从不动心,只将陆子骥对她的喜欢当做他廉价又频繁的一时兴起。 今晚,听了谢珣和杜尔姝言之凿凿的话,不知为何,她现在再与他相处时,心中却莫名生了暖意。 但,这样的暖,这样的欢喜,却在她被他抱住时,又一次转瞬即逝了。 原先,他也时常借着她根本闻不见的“香气”来为难她,每每听见,她便只会反驳;这一次,随着他那逾矩的动作,那起初还只是淡淡的酒气便越发浓郁,萦绕在鼻息,让她很是不舒服。 “你满身酒气,臭的很,离我远一点。”少女在他面前也大胆了不少,单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推开。 一面说,一面便挣扎着,要逃离他的怀抱。 但陆子骥又哪里是那样好说话的人,到手的,怎么会轻易将她放走?只见男人轻轻握住她的纤月要,加重了语气: “嫌弃我了?” 他的眸子还是那样红红的,也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因为灰鹰在他们吃饭的途中将他叫走、他听到了什么不太好的消息。 见识过他的狠厉,殷琬宁知情识趣,只能软下来,柔荑轻置于他宽厚的肩膀,嗓音低柔: “我,我怎么敢嫌弃你?你是富甲一方的公子,是武艺超群的旅人,如果没有你陆彻之,我殷琬宁,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的大掌收紧,话语也同样收紧: “还学会讽刺我了,谁说不是嫌弃?” 她只避开他,不由他四目相对: “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经醉成了这样,我刚刚就……” “谁说我醉了?”他的拇指停在她紧抿的嘴角,一如既往抢白: “是他谢学琛不自量力,非要与我同饮。还有,娇娇你不要学他,叫什么‘陆彻之’。” 唇峰靠近,热息喷在了她的领口:“叫骥哥哥。” 陡然生了痒,殷琬宁受不住,悄悄躲开,不自觉嗔道: “还说自己没醉呢,你明明和东桓先生一样,醉了,偏要嘴硬不承认。承认了又能如何?不胜酒力,有损你陆子骥那无坚不摧的形象了?” 被她毫不留情调侃的男人抬起了头,刚刚放下的手指,又一次覆上了她娇嫩的脸颊,言语间,似乎还确乎有些恼怒的味道: “小娇娇,再说,我要亲你了。” 他怀中的少女抖了抖。 曾经的那几次强吻,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管不顾起来的可怕后果,悻悻然收了声,只从袖口里掏出来给陆子骥滴的药,在月光之下熟练攀上了他的脸,顶着他不容忽视的、深沉而又炽热的目光,完成了他一早便交代她做的事。 “我一直都以为,”为了缓解他们之间逐渐怪异的暧昧,殷琬宁主动说了话,“骥哥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清冷、孤傲、不擅与人交际,却没想到……你还能有东桓先生这样深交的朋友。” 他看着她反射着清冷月光的鹿眸: “我是商人,除了唯利是图、无商不奸之外,走南闯北,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随机应变,都是我们的必修课。” “所以……”她一面将那小药瓶收起,一面若有所思,“你之前在我面前如此寡言少语,都是装出来的?” 晚上那餐饭,她偶尔还是听进去了几句。而想起陆子骥与谢珣在饭桌上的高谈阔论,虽然主要都是谢珣在说,但陆子骥却也少了许多先前在她印象之中的倨傲模样,总会在谢珣所言所讲的关键之处,一针见血。 “我再怎么装,”他一贯熟练地反客为主,“也没有你殷琬宁,又是女扮男装、又是信口胡诌,说自己是千里迢迢被拐去了长安,装得那般厉害,连我,都差点被骗了。” 而说起“欺骗”,自知理亏的少女被戳到了痛处,正要偃旗息鼓,忽然又想起了旁的事,振作起来。 “你,你也骗我不少啊,”殷琬宁撅起了小嘴,“当初,你还说你有家室有夫人,连孩子都有了。结果呢,你不过也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虫,为什么,当初没有反驳我?” 陆子骥的眼底却掠过一层阴影,沉了脸色,反问她:“是谢学琛告诉你的?” 她得意一笑:“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不想,得到的答案令我大吃一惊。陆子骥,先前是我骗了你,但你也骗了我,我们两个,算是扯平了。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拿我的身份说事?” 他握住她的指尖摩挲,只回顾着上一个问题: “娇娇,你怎么会问他,关于我的问题?” 她不敢细想,也不想去深想,反复推演过去的心境,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 她只想沉溺当下和未来。 嗫嚅着,殷琬宁用拇指轻轻回抚他的,他的扳指温润,让她稍稍舒了心: “是因为我仔细算过,你的琴,并没有他弹得好,但是你有家有室,在这方面胜他一筹,我才那样问的。” 陆子骥的手掌收紧:“胡说八道,谁说我的琴没有他弹得好了。” 见他颇有些愠怒的架势,殷琬宁凝住了呼吸。 关于琴艺,刚刚本来也是为了躲避他的追问而强行胡诌的,眼下他又要刨根问底,她便只能实话实说: “对对对,你的琴是比他弹得好,只是,他谢东桓佳人在怀又琴瑟和谐,你陆子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还是算和他打平了,行不行?” 真是没想到,她这个不擅言辞又习惯逃避的小姑娘,竟然也有费尽心思哄一个大男人的时候。 被她一番配平言论微微安抚的男人,却并不满足,只得寸进尺,剑眉微锁,看着她慌乱的眼睛,沉沉开口:“我头痛。” 殷琬宁松了一口气,以为今晚这多余的纠缠即将结束: “头痛的话,醒酒茶喝了,就早早睡吧。” 却不想面前的陆子骥,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只抓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太阳穴处: “醒酒茶并不管用,药也不管用,要娇娇你亲自按按才行。” “我们当初可是说好的,”她以为自己足够理直气壮,“只有滴药,这一件事情。”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却渐渐沉了下来: “这是我的老毛病,头痛起来,我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第37章 头痛 现在的陆子骥, 是颇有些耍无赖姿态的。 而他这样的欲言又止,却让还在他怀里的殷琬宁, 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她第二次与陆子骥相遇、被他从那四个贼人手上救出来之后,她也被半推半就,逼着做了他的小厮。那时他不知道她是女子,理所应当让她与他共处一室过夜,而她,还曾经虚心请教过灰鹰, 究竟该怎么服侍他。 那时的灰鹰,曾脸色十分严肃地说起过,陆子骥的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地方,危险万分, 她可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能碰到。 在后来的相处里, 一向丢三落四、瞻前不顾后的她已经几乎将这件事忘记了, 而今日他的表现, 才忽然让她警醒过来——原来, 灰鹰口中这个“隐秘的危险”, 是指陆子骥的头痛。 危险, 危险…… 陆子骥的危险, 她早已听闻过, 也亲自领教过。 他为刀俎, 她为鱼肉,她不能轻举妄动。 心中顿时翻江倒海的少女悄悄一声叹息,言语间多了几分乖顺:“好吧……可是这样坐着, 我不好帮你。” 心满意足的男人从善如流:“都听你的。” 于是两人便移步到了房中的软榻之上,那软榻宽敞舒适, 躺下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殷琬宁斜斜靠在了上面,让陆子骥平躺下,头枕在她的腿上。 她纤细白嫩的柔荑轻轻按住他跳动的太阳穴,自在如飞羽,灵动而温柔。 还带了一分薄醉的陆子骥闭眼享受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 “娇娇,你为何会这个?” 心跳加快的少女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如实回答: “我的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也整日头痛不已。我见她痛苦难当,便只能悄悄去学习了按摩的手法。那个时候,我虽然也才只有几岁,但祖母每次被我按完,都会很舒服、很有效。” 陆子骥睁开了眼,倒着看她: “我也会时常头痛,以后每次发作,我能不能也找你?” 她只干脆拒绝:“不能。” 陆子骥皱眉:“为什么?” 殷琬宁却起了玩心,指尖点在他高挺的鼻尖,笑道:“你头痛,这是你先前总是欺负我的报应,我又不傻,我才不去做那个解铃之人。” 之前很多次,她为他滴眼时,都已经习惯了正面看他,如今他倒着,那滚动的喉头,在美酒和她的话语熏染下,多了一点霸道的滚动: “被封秀云诬陷偷盗的那对耳环,就是你被我在路上救起来却从包袱中掉出来的那对,也是你的祖母留给你的?” 被他说出来的话,虽与前言不搭,却让殷琬宁心中暗暗吃惊。 他竟然连如此细节之事都记得。 还在他太阳穴上按揉的指尖停了下来,她顿了顿,才小声回答: “嗯,祖母出生农家,早早守寡,吃了很多很多苦,辛苦了半生才把我阿爹拉扯大,后来她被接到长安享福时,也保持着一贯节俭自持的良好品性,她去世时,也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陆子骥低低“嗯”了一声,又道: “我记得,你家中还有别的弟弟妹妹,若是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可都不如你,在你祖母那里受宠?” 果然,很多家中的相处和细节,说给外人听,外人总是不能感同身受,只按他们预计的常理那般,说出让她羞恼、让她心口发堵的话。 但这也不怪他们,过去的生活,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评判。 “因为,”她缓了好一会,才重新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几个,有的是人疼爱,不需要多祖母这一个。” “那你呢?”他却立刻追问,“难道没有人疼你?” 这下,她刚刚还在心中为他的冒犯而辩解开脱的话,一下都成了更加刺痛她心上伤口的利刃。 即使从不愿承认,可性子怯懦的殷琬宁,最大的郁结,便是家中事。 他要问她,她甚至不愿像当日编造自己从幽州被拐到长安的谎言那样重新编,涉及殷府家中之事,她连纠结措辞与他继续斡旋的心思都没有。 心烦意乱的少女只胡乱又按了几下,连招呼都没有打,起身便落荒而逃。 一夜安然无恙,第二日,殷琬宁在吃着可口早饭的时候,才被打扮一新的杜尔姝,告知了陆子骥临时离开的事。 杜尔姝见沉迷美食的少女一脸的无所谓,忍不住打趣道: “卫姑娘,你都不关心关心,你的骥哥哥去了哪里吗?” 殷琬宁只专注细嚼慢咽,顿了顿,才说: “他一向有自己的打算,我也只不过是他的表妹而已,即使知晓了他的行踪,也并不能如何。” 杜尔姝笑: “你不担心他抛下你,去找别的妹妹们?” 殷琬宁放下筷箸,用巾帕擦拭了嘴角:“这一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哪有那么多心思去考虑那许多旁的事情。若是能平安顺利回到幽州,于我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这话有道理,杜尔姝便也没有再多纠缠,重新拉起殷琬宁的手,笑道: “再过几日,便是七夕。晋州裕王爷的独女平康郡主,今年大手一挥,要在汾河畔举办花宴,邀请城中所有的未婚男女参加。到时候陆公子若是在,你们正好可以一并去玩玩。不过,他到底去了哪里、几日才能回来,我和公子都不清楚,他走的时候,只对公子说有急事要离开晋州,托我们好生照拂你,让你放心在这里住下便是。” 林骥当然是不可能告诉谢珣他们,他的真实动向的。 昨晚,灰鹰在他们晚饭的时候找到他,告诉了他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 前段时间一直不在潞州的贤太妃范英仪、也就是林骥的生母,突然间有了行踪,看她动向,像是已经得知了林驰赐婚林骥与殷琬宁的消息,要不管不顾往长安方向去。 林骥对自己的这个母亲了如指掌,当然知晓她若要往长安去,自然会路过晋州。 所以他才要立即动身,匆匆去截住她的脚步。 但,很可惜的是,就在林骥和灰鹰天不亮便披星戴月离开晋州往东赶路的同时,贤太妃范英仪的车驾,却已经缓缓驶入了晋州。 晋州是裕王林迈的封地官署所在。 裕王林迈的六世祖、初代裕王,与当今天子林驰的七世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裕王与德宗皇帝林过的血缘相隔太远、也早已出了五服,但细论起来,只比林迈年纪小上三四岁的天子林驰,却还是要称林迈一声“叔父”。 而这一回,范英仪作为潞州周王的生母、德宗先帝的贤妃,自己独子的婚事,却是被突然告知的。即使这婚事是天子赐婚,但性子愈发暴躁的她哪里还坐得住,听说消息的当晚,便风风火火想要往长安赶去。 匆匆路过晋州,她原本是不打算停留的,却意外收到了裕王林迈的邀请,说是如今天家血脉稀疏,他们这些仅存不多的外地藩王,也理应多多往来,恰好此时临近七夕,裕王的独女平康郡主听闻了她的行踪,热情非常地欢迎范英仪这位叔娘亲自来她的花宴坐镇。 范英仪出身不高,十六岁入宫,成为德宗皇帝林过后宫众眷之一,初封昭媛,几乎无宠。十九岁坐上了最后一个跟随林过躲避战火幸蜀的位子,二十岁为他生下第六子林骥,得以被封贤妃。四年后,德宗驾崩,她又被新皇林驰加封“贤太妃”;再两年,她随六岁的林骥一并就藩潞州,直到今日,整整二十六年。 范英仪对自己的身份一向都是清醒的,无论如何,她都永远只是德宗林过的“妾”。而裕王林迈的这封邀请信言辞张扬,又十分僭越,但不知为何,原本一腔盛怒前往长安的范英仪,在看见“叔娘”这个字眼时,突然有了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林过的元后、林驰的生母敦献皇后,早在范英仪入宫前便已经薨逝,至此之后,林过再没有立后;林过驾崩之后,依着本朝祖上定下的先例,那些没有为皇帝诞育子女的妃嫔们只能殉葬,范英仪因为生下林过最后一个皇子而幸免于难;在这之后漫长的十几年里,那些和她一样因为有过生育而得以颐养天年的妃嫔们,都一个个先后病逝,长埋黄土。 在这深不见底、如囚笼一般的宫廷生涯中,她范英仪是唯一一个胜者,无论是当初欺负她无宠的、见她孤苦无依而给予帮助的,还是后来因为她生下的林骥颇得林过喜爱而来虚伪巴结她的,统统都已和林过一样踏上了黄泉之路。 只是今日,再也无人可以指摘,平康郡主对她这个“叔娘”的称呼,有多么大胆多么僭越。 范英仪顺利折返,进入晋州城,来迎接她的车驾排场不小,她也顺理成章,接受了裕王林迈的邀请,入住了晋州城中首屈一指的裕王府。 不过,在那些独属于皇亲国戚们的客套终于结束之后,她还是颇有些无聊,便随口问了事无巨细接待她的裕王府官家,晋州城里,可有什么热闹的、好玩的去处。 同样无聊的还有殷琬宁。 吃罢早饭之后,她又在杜尔姝的陪同之下,把整个谢宅完完整整参观了一番。 杜尔姝善解人意,早早发现了殷琬宁心不在焉,于是便拿出了半个主人的架势,好心询问她,是不是觉得谢宅虽大,一直闷着,还是有些无聊。 殷琬宁一向把心事都写在脸上,既然已被看穿了心思,索性直截了当: “杜娘子,我想出去逛逛,你可有什么好地方,推荐推荐?” 杜尔姝看着眼前少女那张明媚又天真的脸,笑着问: “卫姑娘,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对吧?” 殷琬宁闻言点了点头。 杜尔姝以帕掩口,又想了想,心下一动,问她:“赌场里好玩又新鲜,你可想去赌场里?” 于是,殷琬宁和莹雪便都不饰妆环、只做了很普通的装扮,在杜尔姝的指引下,来到了晋州城内的赌坊茶寮聚集之地。 在拥挤的窄巷中穿行,徘徊了良久,殷琬宁才决定随便找了一家。 赌坊从外看起来都差不多,还未及掀开门帘入内,从里面有骰子摇晃的哗哗声,竹制马吊碰撞的噼啪声,还有人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喝彩声,声声入耳,勾得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殷琬宁,心痒痒的。 进到赌坊之内,三教九流,男女老幼,各色人等或多或少围在不同的赌桌之前,挤挤挨挨,热闹非凡。 在完全光线不足、十分阴暗的堂子里,那些手握不同大小银两的人们,一个个俱是眼冒精光,全神贯注,就连殷琬宁不小心撞到了他们,也根本毫不在意,仿佛魂魄都早已被赌桌上庄家手里的赌具完全抽干,那一具具犹豫着准备下注的躯体,只是空壳而已。 看了一大圈,殷琬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玩起,低头小声问莹雪,同样第一次来的莹雪自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殷琬宁想起来,走之前杜尔姝告诉她的,若是不知道玩什么,就从摇骰子赌大小开始,最简单,也最容易上手。 于是殷琬宁便拉着莹雪,找了个赌徒们相对较少的赌桌,拿出临走时杜尔姝给她们的碎银两,买了几把试试。 不出所料,输多赢少。眼看着小手里捏着的碎银子越来越少,殷琬宁也忽然明白了她刚刚看到的那么多赌棍,为何会如此沉迷。 输了,会感慨自己时运不济,一定要再来一把,只要再来一把,就一定能翻身,把之前输掉的统统都赢回来; 赢了,便满意自己鸿运当头,赌神眷顾,那就再来一把,也一定表现超群,比现在这把赢得还要多。 而殷琬宁身边这位珠围翠绕、气度不凡的贵妇,显然也正是被赌瘾冲昏了头脑的人之一。 她斜着眼悄悄打量,这位贵妇四十出头的年岁,面容白皙、保养得宜,略施薄粉后,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多添了几分凌厉,线条勾勒清晰的朱唇紧绷,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风采。 不知为何,她的长相,莫名让殷琬宁觉得眼熟。 但错愕之后,她便只顾着感叹这位贵妇的运气了,属实是比她的还要差。 今日的幸运之神,并没有降临在这个贵妇身上。 从殷琬宁注意到她开始,她押大,庄家便开小,她连续押了好几次大,庄家便连续开了好几次小;但等到她不信邪,转而押小的时候,那摇骰子的小盅里,又立刻开了大。 就这样,一把一把接一把,殷琬宁光顾着看她,自己都忘了下注,而那贵妇气得上了头,每一次下注,都比前一次要多。 很快,她身上的现银就已经用光了。 那贵妇身边的婢女见状,小声在她耳边说道: “夫人,奴婢今日出来着急,并没有带银票在身上。若夫人还想继续玩,奴婢得让人回去拿来。” 贵妇斜斜睨了婢女一眼:“回去一趟,需要多久?” 婢女想了想:“应该是大半个时辰。” 而此时,就在她们身边、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殷琬宁,心下一动。 她原本不是一个会多管闲事之人,但也许是因为内心期待着这场由眼前这个贵妇上演的好戏继续,身子微微向前,主动开了口: “夫人,若是你手头紧,也许我可以帮帮夫人。” 而那贵妇闻言,却也只淡淡扫了一眼莹雪手里的钱袋子,微微摇了摇头。 殷琬宁大约猜到了这个贵妇的心思,小心补充道: “这里只是一些碎银,我身上还有银票,也可以借给夫人急用。” 不等那贵妇回应,她转头又对莹雪说:“把骥哥哥给你的那张银票拿来吧。” 莹雪捂着钱袋,却面露难色: “可是,这是公子留给奴婢,为姑娘防身用的……” 殷琬宁笑着,大大方方拿过了钱袋,从最里面掏出了一张叠得小小的银票,一点一点展开: “你也说了,骥哥哥留银票给我,是为我救急防身用的。现在这位夫人有急,借给她救急,又有何不可?何况,这位夫人雍容华贵出手不凡,一看便是诚实可信之人,难道,我们害怕夫人借了钱不还不成?” 说着,那银票已经递到了范英仪的面前。 十几年来已经习惯了被人阿谀奉承的范英仪,对这送到眼前的银票,暂时还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便随意接过。 她原本还只是想看看银票上的面额,却忽然被她发现了银票上那独属于周王、自己儿子的印记。 第38章 出手 赌坊之内,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热闹非凡。 但对于此时的范英仪来说,在她看清了手中那张银票上的特殊印记之后,耳边的嘈杂、周遭的热闹,忽然都化作了心中的惊与怒,顿时如烟一般,消散殆尽, 不留痕迹。 不为旁的,皆因这样的银票,只可能出自她的独子、周王林骥之手。 而她面前这个容色昳丽非常却打扮极为朴素的姑娘,却能轻而易举、毫无顾忌地拿出来, 还大剌剌地说,要借给她救急。 更不要说她嘴里亲昵的、轻而易举的, 那口口声声的“骥哥哥” ……… 但范英仪对面的殷琬宁, 又哪里知道她面前这位气度不俗的贵妇那心中翻滚汹涌的波涛呢? 殷琬宁见范英仪面露迟疑, 只怕是对方不信任自己, 又接着补充道: “我住在城西谢宅, 东桓先生的府上, 夫人若要差人送还, 去那里即可。” 但她的好心, 并未被眼前的贵妇受领, 那贵妇只浅浅“嗯”了一声,便用那两只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轻飘飘捏着银票, 又重新递还给了她: “多谢姑娘的好意,这银票, 还是姑娘自己收好吧。” 殷琬宁尚未回复,那贵妇就带着婢女,施施然离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留下。 没有细看,殷琬宁还是颇有些失落的,在重新收好银票之后,她好奇的目光,终于还是再次被赌桌吸引。 她今日来此,可是为了玩的呀。 也不知是因为她刚刚好心出手相助,还是因为她站在了那贵妇的身边、吸走了她的全部好运,殷琬宁重新开始参与赌骰子的大小之后,几乎是押什么,那摇骰子的小盅,便开出什么。 一把,两把,五把,十把…… 不知不觉,她面前堆着的碎银子越来越高,而周围许多好奇围观的赌徒们,也纷纷跟着她来下注。 赌桌另一头的庄家,见此情况便一直黑着脸,每开一次结果,那些跟着殷琬宁下注的赌徒们,便高声欢呼一下,因为他们果然没有跟错,自己又赚得盆满钵满。 又玩了好一会儿,殷琬宁赢得有些累了,看看眼前,也知道自己今日的收获颇丰,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了,于是决定见好就收。 招呼完莹雪将她面前赌桌上赢来的银子收好,两个人揣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嬉笑打闹着,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赌坊。 玩了一整个午后,此时已经接近了黄昏,晋州的街市上人来人往,殷琬宁却无心流连这看起来颇为热闹的街市,一心只想早点回到谢宅,将今日在赌坊之中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杜尔姝。 谢宅在城西,与赌坊之间的距离,刚好是两个人步行便可到达的。今日午后,两人从侧门出来,傍晚,也正好要从这里回去。 可谁知道,她们刚刚转角,眼看着侧门近在咫尺,却有几个身着粗布短褐、面色狰狞可怖的陌生男子,右手持木棍,一下一下往左手的虎口敲打,一面敲,一面慢慢向前挪步,完完全全挡住了殷琬宁和莹雪面前的路。 她们往后转身,才发现身后也跟着几个同样衣着、手持木棍的陌生男子,在两面夹击之下,她们主仆二人如同被狼群围攻的羊羔,根本无路可逃。 危局突现,莹雪立即反应过来,堪堪将殷琬宁护在了身后,两个人背靠院墙站立,瑟瑟发抖,眼看着来人将她们彻底围死。 “你们是什么人,”莹雪壮着胆子,兀自提高了音量,“竟敢对我们如此放肆?” 有了周王林骥先前的吩咐,莹雪拼死也要把殷琬宁保护好,到了必要的时候,她也必须要亮出周王妃的身份来。 奈何,莹雪音量再高也终究只是个女子,那领头之人轻轻松松,一把便揪住了莹雪的衣领,将她狠狠拖拽到地上,莹雪手中的钱袋被迫滚落,又迅速被其他几个跟班喽啰捡了起来。 莹雪又哪里甘心,伸手想要去捡,却被那领头的人一跺便踩住了手,莹雪一声凄厉痛叫,听见那个人说: “赢了钱,就想这么轻易从赌坊里走?如果个个赌坊都这么开,我们是要喝西北风了吗?” 这一下,殷琬宁才明白,原来自己起先在聚宝赌坊里那样高调地赢了钱,还带了另一帮赌鬼雪上加霜,其实,早早就被赌坊里的人给盯上了。 如果在赌坊里的时候,她后面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直赌下去,可能那些赢来的钱,又会统统输掉,最后两手空空地离开,这倒也罢了; 但是,像她这样赢得盆满钵满,还懂得适当进退审时度势的,最后的下场,却是被这样明目张胆地“追回” ——难道,每一个在赌场里赢了钱的人,都要被这样“追回”? 怪不得,她曾经在话本子里读过的那些赌徒们,绝大多数,都是家破人亡的下场,若不是因为这些开赌场的人如此黑心,他们是真的不会见好就收吗?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一个对世道了解绝大多数都出自话本的少女,眼下只想着,她赢来的钱,不能就这样被再次夺走。 “这些钱,是我们正大光明赢回来的,”想到此处,殷琬宁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咬着牙争辩,“你们,你们凭什么拿回去?” 那领头人闻言,歪嘴一笑,朝着殷琬宁身边还围着的几个喽啰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随便一伸手,就把她手里握着的另一个钱袋,轻轻松松抢走了。 被抢了钱袋的殷琬宁自然眼巴巴要再抢回来,但她人小力小,哪里又办得到? 那个抢了她钱袋子的喽啰,还挑衅而轻漫地转手拍了拍她又惊又怒但强作镇定的小脸,狂哼了一声,道: “凭什么?凭这聚宝赌场是裕王爷开的,凭裕王爷天潢贵胄、顶天立地,就你们这些人想要招惹裕王爷,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清冷但不容置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领头人回身一看,是谢珣带着几个谢府的家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侧门的门口。 谢珣此人,虽并无官职在身,但陈郡谢氏乃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就算是裕王爷林迈在此,也要给现任谢家家主谢珣几分薄面。 见到是谢珣,领头人立刻收起了嚣张的神色,换上一副恭敬至极的舔./狗嘴脸,说道: “原来是东桓先生,打扰到东桓先生您,实在是小的没有预料到的。”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完全在避重就轻。 而一见到谢珣出来,殷琬宁绝望的眼睛顿时一亮,正要开口呼救, 但忽然又想起,她们现在这是在谢府的地盘,杜尔姝又郑重说过,陆子骥曾托付了谢珣二人好生照拂她,若是在这里、谢珣的眼皮子底下,她都能被面前聚宝赌坊的人随意欺负,又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心中大定的她,生平第一次沉稳了下来,决定按下不表。 巍然矗立的谢珣只一脸沉肃淡然,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也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那领头人到底摸不清楚谢珣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卑躬屈膝: “这……东桓先生,小的也是奉了上面的指使办事,丝毫不敢懈怠,一心也只想着办好了差事回去交差,却不想误闯了谢府的地盘。东桓先生,也请您看在裕王爷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小的。小的,小的这就带人,换个地方。” 说着,他正要挥手,示意手下的几个喽啰把殷琬宁和莹雪都一并带走,却听见谢珣终于再次冷冷开口: “我说了让你们带人走了吗?” 那领头人小心翼翼试探: “东桓先生,您也是知道的,小的,小的们是聚宝赌坊的人……” “这两位姑娘,”谢珣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将那领头人的奴颜婢膝,刺得更加剔肤见骨,“是我谢东桓的贵客,你们在抓人之前,有问过我的同意吗?” 那领头的这才又移了目光,悄悄打量起了殷琬宁和莹雪。 这位刚刚才被抢了钱袋的姑娘,虽然长得仙姿玉貌国色天香,但其穿着打扮朴素至极,实在与这晋州城中一向豪贵华靡、穷奢极侈的东桓先生谢珣,完全不搭边。 他有些迟疑。 正在胶着之时,那领头身边一个身材矮小的喽啰却眼珠一转,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悄悄在领头耳边低语: “大张哥,这姑娘与咱们赌坊贵客说话的时候,我好像隐约听见她说起过,她是住在城西的谢宅。” 那领头的登时瞪圆了眼睛:“确定没错?” 矮小喽啰又一沉吟,重重点头:“确定没错。” 那领头的心下大恸,这才忙不迭向其他喽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将殷琬宁和莹雪放开,又立刻换了一副比狗还要更加恬不知耻的面孔,对谢珣说道: “是小的白长了一双狗眼,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东桓先生您的贵客,小的这就滚,这就立刻滚。” 说着,一面用眼神示意那几个喽啰,赶忙一并离开。 “这就要走?”谢珣看着几个人的丑态毕露,只不动如山。 同时,谢珣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呼啦啦上前,一下便把那几个试图溜之大吉的小人给拦住了。 趁着前方的乱局,殷琬宁也赶忙上前,去把刚刚被那领头人欺凌、此时还在地上挣扎着的莹雪扶起来。 她这才看见,莹雪那双原本还算细嫩白皙的双手,因为被那领头的人脚下猛踩,踩到血肉模糊。莹雪吃痛,一直流着眼泪,那双眼又红又肿,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那边,那领头人一看谢珣这样的架势,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数年的他,也知道自己这趟,是注定无法全身而退的。 想着,他双膝一软,朝着谢珣,立刻就跪了下去: “东桓先生饶命,东桓先生饶命!小的,小的真的只是奉命办事,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东桓先生您的贵客,请东桓先生大发慈悲,手下留情!” 而此时,他后面的那些喽啰,一看自己的领头都如此奴颜婢膝、屁滚尿流,也跟着扑通扑通跪了一片,口口声声的,都是向谢珣卑微低廉的求饶。 他们现在这副比狗都还不如的低贱模样,和刚刚那对着自己趾高气昂的人上人状态,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殷琬宁眼见着,恨恨地想。 这时,被那些狗一样的喽啰顶礼膜拜的谢珣,缓缓抬起了眼帘,看向了她,眼神却是平和温柔的:“卫姑娘,你说,要怎么办?” 殷琬宁瞧着还在因为双手的疼痛而默默掉泪的莹雪,愤愤回道: “莹雪何其无辜,却被他们伤得这么重。东桓先生,你若说要轻易放过他们,我第一个不同意。” 谢珣微微“嗯”了一声,垂头,看着还匍匐在他脚下、那个哆哆嗦嗦的领头人,又换回了冰冷刺骨的语气: “这位小哥行走江湖多年,想必你从前也听说过,我谢东桓的为人。我呢,气量狭小,睚眦必报,既然你伤了卫姑娘婢女的手,你自己的这双手究竟做过多少恶事,恐怕连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说着,谢珣的侍从又递上来了一把匕首,谢珣只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匕首刀柄,松松垮垮,那刀尖便对着下方那领头之人铺在地上的、大张的十指,不断摇晃。 越是摇晃,那领头之人的虚汗便越像瀑布一般狂流。置于地面的十根粗糙的手指,很快也被涔涔汗水浸湿,徒劳地压抑着他不断又无助的求饶: “东桓先生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小的眼拙,不识先生贵客,求求东桓先生,放过小的一马!” 但谢珣姿态轻漫,这一片的求饶之声只做充耳不闻,握着刀柄的长指状似不小心一松,那匕首便“啪”的一声,直直落在了那领头之人地上手指的正前方,只差不到半寸的距离,就要生生将其中指拦腰切断。 “你伤了人的手,”谢珣的话语寒似冰泉,“我要你三根手指作赔,不过分吧?” 这样血腥残忍的惩罚,却由谢珣如饮水吃饭一般稀松平常地说出,殷琬宁声声入耳,只半抱着莹雪,身上不由抖了抖。 那地上的领头人更是抖得像筛子,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却还是根本不敢接谢珣的话。 又凝固了片刻,谢珣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听起来,颇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匕首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尚能决定要赔哪三根手指;但,若匕首在我的人手里,那可就说不准了。” 说着,一直站在谢珣身后、起先为谢珣递上匕首的仆从,便曲膝俯身,想要去拿被谢珣“无意间”掉落的匕首。 这样风声鹤唳的场面,那领头之人又哪敢把主动权再交给别人,当下眼疾手快,拔了匕首,却仍还在不住瑟瑟发抖。 “怎么,”这下,谢珣也即将彻底失去耐性,“还要我在这里陪你耗多久?” 直到这一刻,殷琬宁才彻底想了明白,为什么看起来明明光风霁月的谢珣,会和陆子骥成为多年的好友。 这两个人看似出身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是游离在权贵全、名利圈之外的怪人,一个事不关己自命不凡,一个光风霁月倜傥不羁,但本质上,他们都是隐忍不发的疯子。 亲眼目睹了谢珣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样子,殷琬宁也不由地想象陆子骥: 他也曾为她杀了好几个人,是不是每一次动手取人性命的时候,他也都是这样? 而还在地上跪着的、被逼到了绝路的领头之人,又哪里顾得上猜测,他们得罪的究竟是谁。 眼见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余地,那领头之人把心一横,左手置于地上,右手颤抖着,举起了那把匕首,手起刀落,他左手的小指、无名指和食指,便被那锋利无比的匕首,一瞬间同时切了下来。 “啊——” 锥心蚀骨的痛楚,从左手的断指之处迅速蔓延全身,那领头人一声凄楚无比的痛叫,匕首“哐当”坠地,右手捂住左手的伤口,身旁两个喽啰上前,才勉强将其扶住。 “记住,”这样的血腥当前,谢珣却视若无睹、面不改色,“你们的小命,是卫姑娘替你们求情保下来的,现在,还不去给卫姑娘磕头道谢?” 那些人又哪敢多发一个音节,只顾着连滚带爬,就朝身后的殷琬宁连连磕头求饶。 “对了,”谢珣薄唇轻启,又适时补充,“你们夺了本就属于卫姑娘的钱袋,可还了没有?” 那几个喽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刚刚从殷琬宁主仆二人身上抢来的钱袋收齐,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颤颤巍巍地,将那钱袋呈到了殷琬宁的面前。 殷琬宁心中大快,面上仍是平心静气地收了钱袋,只用眼神向谢珣示意,谢珣自然也颇觉无聊,便宽宏大量,将那些人尽数放走。 殷琬宁只拉着莹雪,缓缓走到了谢珣的身前,感谢之语还未出口,台阶上的谢珣却是先摆了摆手: “别再在外面了,先进去吧。” 几人刚从谢宅的侧门进了府邸,殷琬宁却听见前方一直沉默的谢珣突然开口,是一句疑问:“你怎么出来了?” 听那语气,有几分责备,有几分心疼,还有几分饶是殷琬宁也摸不透的……宠溺? 她自然好奇,循声看去。 只见谢珣的面前,站了一个清新秀丽的小姑娘,身量比殷琬宁都还要娇小一些,与人高马大的谢珣站在一起,就像一只老鹰和一只鹌鹑。 那个小姑娘梳着姑娘的发型,双丫髻,两边都只分别插着一只蝴蝶金簪;耳垂上光光的,并无任何饰品,似乎连耳洞都没有穿;身上的鸭黄色襦裙齐胸,款式虽然保守,却是时下最盛行、最被名媛贵妇们追捧的雨丝锦制成。 在来晋州的路上,陆子骥也为殷琬宁采买过一套雨丝锦的衫裙,因为布料实在太抢手,他足足出了高出市价五倍的高价,这才顺利让那套衫裙被她穿上了身。 那边,小姑娘被谢珣训斥,红着脸,低着头,细嫩的手指搅着樱花白的披帛,怯生生说道: “我,我也是听见墙外有不寻常的动静,说到了什么赌场之类,听公子你似乎又很是着急,我这才想着,出来看看……” 谢珣见她这般羞怯,似乎是怒意全消,嘴角含着点点笑意,自然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语气也慢慢软了下来: “都没事了,你先回去吧。太阳下山,天气凉了,小心起风,对你的身子不好。” 那小姑娘低低应了一声,乖乖听话,转身准备回去,临走,却偷偷打量了站在谢珣身后不远的殷琬宁一眼,这才带着她自己的婢女,慢慢离开。 而此时的谢珣,早已褪去了刚刚在宅院的门外,逼迫那举报赌场的领头之人自切手指时的满身邪气与戾气,风流倜傥的双眸里,只剩下了无尽的温柔缱绻,完全不顾上身后的殷琬宁,一直目送着那小姑娘离开。 等到那小姑娘的身影完全在视野里消失,殷琬宁这才缓步上前,问意犹未尽的谢珣道: “东桓先生,我的婢女莹雪,手上还有伤,不知……” “喔,是我疏忽了,”谢珣恍然大悟一般,“谢秦,” 他嘱咐自己的近身是从,“赶紧带莹雪姑娘去包扎伤口,如果伤势实在严峻,务必要请郎中来看看。” 等到莹雪也被谢秦带走,殷琬宁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小姑娘之事,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声问谢珣道: “刚刚那位,可是东桓先生的……妾?” 这句话,她思前想后,依然是问得小心翼翼。 经过昨日与今日,短暂的相处,她早已将杜尔姝视作了谢珣身边唯一、这偌大谢宅真正的女主人,尽管杜尔姝并不以当家主母的身份自居,还一早便清清楚楚说明,她自己只是谢珣的妾。 那么,刚刚这个与谢珣关系一看便不太寻常的小姑娘,自然,也只能是谢珣的……妾。 谢珣的眸色一凛,顿了一顿,才道:“还不是。” 一个小小的“还”字,里面却包含了无数隐藏的深意。 看来,陆子骥的这个知己好友,本质也还是一个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的富家公子。 不知道还尚未婚配的陆子骥,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第39章 花宴 殷琬宁此时的面色复杂, 她又一向把什么都直白写在了脸上,看在谢珣的眼中, 大约也将她那心底那深深浅浅的思绪,猜得七七八八。 为了不让远在天边的友人被无端妄揣,谢珣赶忙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主动交代了自己的事: “她名叫采露,才刚刚及笄不久。她本来, 也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可惜她亲爹滥赌,赌得家徒四壁、家财散尽,为了还欠下的不菲赌债,采露和她的亲生母亲, 都被她爹卖到了青楼。” “她的母亲因为不堪屈辱,没过多久, 便在青楼跳楼自尽;采露因为目睹了母亲受辱, 也差点紧随其后, 被我及时救下。” 回想采露的模样, 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鲜妍多姿, 又是正值青春貌美的豆蔻年华, 谢珣将她救下、把她带回府中养着, 为了什么、所图什么, 不需要特意说得清楚, 殷琬宁也能想明白。 她悄悄叹了口气。 自己心中那因刚刚被聚宝赌坊的人为难、欺凌而生了的惊惧和愤慨之情,到了此处,却莫名变成了对采露的同情和爱惜。 被亲生父亲卖到青楼沦为娼./妓、亲眼见到生母跳楼而亡, 这与从小便被知道她真实身世的殷俊利用、被继母和弟妹们欺负的殷琬宁,多多少少有相似之处。 她殷琬宁, 可以凭着一腔孤勇逃离殷府、逃离长安,又十分幸运地遇上了肯帮助她的陆子骥,虽然事有诸多磋磨,但幽州和生父谈承烨离自己越来越近,在可见的未来之中,一切都是光明而又充满希望的; 可是回想采露看着谢珣的眼神,有胆怯、有惊惧、有不安,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能够绝处逢生,应该满是希望才算寻常,可采露,又为何会生了绝望呢? 不难想,大约还是因为谢珣。 而一想到此处,殷琬宁又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珣一眼。 谢珣这时哪里知道她心中那些弯弯绕绕,只当她还在联想着陆子骥的私事,颇有些尴尬,便急急道: “卫姑娘可别担心,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看人的眼光,多年来如一日,总是不会错的。你家骥哥哥陆彻之志存高远,可不会把我这身随意卖弄恩德、广结善缘的纨绔习气学了去,他对你一心一意,断不会再有旁人的。” 此时谢珣再提起陆子骥,明显是在转移话题,殷琬宁却并不想再接他的打趣之语,不顾双耳通红,微微正了脸色,连忙将话题再次转了回去: “东桓先生,不知为何,我看那采露姑娘颇为面善,但,她似乎恹恹的……” 谢珣眸色一动:“嗯?” 殷琬宁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继续说道: “我和东桓先生一样,只是这么远远一瞧,心中对她便生了无限的怜惜和疼爱。不过,恕我大胆直言,采露在东桓先生这里,似乎是不太开心?” 谢珣只摸了摸鼻子,尴尬道: “看来,还是你们女人最了解女人。尔姝也总是说,采露看起来不大高兴,可我却觉得还好。我已经给了她所有我能给的,天长日久,顽石点头,她也总会高兴起来。” “若东桓先生不介意我插手你的私事,”殷琬宁此刻也逐渐大起胆子来,“能不能,给我行个方便,允许我和她认识,和她聊聊?” “嗨,”谢珣神色稍舒,一双桃花眼底,尽是自如的笑意: “这哪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不是他风流倜傥的陆彻之,我难道还担心,卫姑娘会把采露拐跑了不成?” 于是,就在来到晋州、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的第二晚,殷琬宁便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殷琬宁原本是打算,以凑热闹、散散心的心态,出席明晚平康郡主在汾河畔举办的花宴的,本就是可去可不去。但在晚饭时,他们却意外收到了平康郡主言辞恳切的请帖。对方如此正式,看来极有可能是因为午后那聚宝赌场的事,层层叠叠,最终还是井道了裕王府那边。 所以,对待明晚的花宴,便不能随随便便了。 第二件事则是,丰盛可口的晚饭之后,殷琬宁便在杜尔姝的指引下,去了采露的那单独的小院里,试图找采露说说话。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在正式进门之前,因为考虑到杜尔姝的特殊的身份,殷琬宁还特意问过她,是不是也会陪着自己一起,但美丽大方的杜尔姝只微微摇了摇头,温柔如东风般一笑,说道: “采露这孩子性子内向,她又是被亲生父亲卖到了青楼、眼睁睁看着生母跳楼离世的。她虽然被公子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救下了,但这些日子以来,却一直都沉默寡言,从来不主动。我曾尝试和她聊过许多次,她却始终对我客客气气,并不亲近。” “卫姑娘,你心地善良,又如此真心实意,有你去找她,我又何必要在你们一旁干坐着,妨碍你们两个小姑娘说体己话呢,是不是?” 杜尔姝虽然只是谢珣的妾,但在这谢宅之中的地位,也几乎与当家主母无异。殷琬宁自小也算是见惯了后宅之中的明争暗斗,像杜尔姝这样大度善良、丝毫不计较枕边之人有了新欢的,殷琬宁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不过,现在却不是和杜尔姝探讨为一家主母之道的时候,她微笑着与杜尔姝告别,转身,便进了这个谢珣单独为采露辟出的小院里。 时值傍晚,夕阳已落,夜风吹拂,小院里零零落落的花草随风摆动,莫名更添了一分空阔与寂寥。 步入房内,只见一室清净,布置简陋,比之殷琬宁在长安殷府的闺房,还要萧索沉静几分。 而此时的采露,人正半倚着软榻,聚精会神地绣着手里的香囊,孤孤单单,身边也并无婢女。 房内的灯火还颇有些昏暗,殷琬宁怜惜采露的双眼,轻叩房门,低声问道: “我……可以进来吗?” 听到门边的声响,采露这才抬起了头,一见是殷琬宁,赶忙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起身,匆匆迎了上来: “卫姑娘,是你,你怎么来了?” 殷琬宁看着她那张倦容淡淡的小脸,微微一笑,问道:“你知道我叫什么?” 采露却低下了头,小声回道: “起先,是我听见了院门口有争执,便心急出来看看……” “可是因为,”既然知晓了采露的身世,殷琬宁便猜了个七七八八,“与我产生龃龉的,是来自赌场的人?” 采露这下便将头埋得更低,并不回答。 果然,她的猜想没错,“我来找你,也是专程来向你道谢的。” 既然这算是她们两人相识的引子,她便自然借着这个打开话题。 “道谢?”采露抬头,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疑惑。 “没错,是道谢。”殷琬宁只笑着点了点头: “因我实在是好奇,便从杜娘子那里,知道了你的过去。不想,你曾深受赌场戕害,却在我被赌场的人为难时不忘关心,还想要尽己所能出手相助,这样好的心肠,又怎么不值得我,专程走这一趟?” “卫姑娘,你这样实在是……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采露双颊绯红,满满都是赧色,“你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我除了担忧和彷徨之外,着实是帮不了你什么的。有能力搭救你的,也是公子,不是我……” “有能者与有心者,本来就不是对立而生的,”此时的殷琬宁,已经被采露引着,到了房内的小桌之前坐下,心下一片宁静,“你有心帮我,在我心中,已经是十分感激了。” 而到了这时,采露才想起自己并没有给殷琬宁倒茶,喊了一声婢女的名字,就被殷琬宁拦了下来: “我不渴,与其叫婢女进来倒茶,不如把屋内的灯点亮一些。你做的这女红着实费眼,若是持续光线不好的话,以后伤了眼睛,会恨容易看不清的。” 却不想,采露只能尴尬一笑,目光游移不定:“原先在家中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不碍事的。” 采露的亲爹,沉迷赌博,赌到家财散尽,卖妻卖女,想必那些最后捉襟见肘的日子里,采露也一定经历过许多殷琬宁从来没有经历、也无法想象的困窘生活。 还是她太天真,太想当然,欠考虑了。 永远怀抱善良的殷琬宁,不由心生愧怍。 也许是因为,她又习惯性地把所有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被采露读懂,敏感细腻的采露为打破尴尬,便主动问道: “卫姑娘,我可以叫你卫姐姐吗?” 殷琬宁莞尔颔首: “当然是可以的,听东桓先生说,你才刚及笄不久,真是巧了,我也就比你虚长一岁。” 见好不容易多了一丝生气的采露,又因为“东桓先生”四个字,那张干净无邪的小脸上又闪过了微微复杂的神色,不想重新陷入尴尬的殷琬宁,连忙拿过了采露手中的女红,问道: “这……是做给谁的?” 那香囊上绣的,是几只并排飞行的大雁,雁过留痕,在普通的绣纹样式之中,并不算是十分常见的。 采露紧抿着嘴唇,只红着脸,片刻之后,方挤出了一个“他”字。 这香囊是送给谢珣的,上面的绣纹却是高飞的大雁,看来殷琬宁猜得并没有错,委身于谢珣,确实并非采露心中十分情愿的。 其实,对于殷琬宁来说,自己与陆子骥都还只是半路相识的旅伴,谢珣又是陆子骥多年的好友,谢珣的后宅私事,殷琬宁根本没有任何立场插手。 但善良的她,又实在不忍心。 眼见着采露这个小姑娘意志消沉,殷琬宁又从小到大都从没有什么闺蜜知交,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和采露投契。 曾经被大雨淋湿过的人,也自然要为他人撑伞。她很想帮帮她。 “过几日,便就快要到七夕了,”殷琬宁安安稳稳放下那个香囊,郑而重之地说道: “明日,平康郡主会在汾河畔举办花宴,我也收到了邀请的帖子。采露,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原本还有些低迷的小姑娘闻言,眼前一亮,但似乎是瞬间想起了什么,旋即又恢复了那个怯生生的、失落的样子来。 “席上会有很多未婚的少男少女,”见她动容,殷琬宁继续劝道,“你我同去,我也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宴,好不好?” 采露抿着嘴唇,仍然还在犹豫:“那……” 殷琬宁自然是大致猜到了她的所思所虑,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交友机会的她,只能顺势撒个小谎: “东桓先生说了,他生性高冷不羁、不屑于交际往来,实在是不喜欢凑这种热闹,杜娘子自然也是要留在府上陪他的。所以,就我们两个人去便可。” 最终,在殷琬宁的不懈努力之下,采露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 次日,陆子骥依旧没有回来,也丝毫没有任何音讯传回来。 殷琬宁又哪里顾得上他,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从早上开始,便只一心一意赖在采露这里,陪她说话,陪她一起绣香囊,为她精心挑选今晚赴宴的衣裙和首饰。 殷琬宁从小便孤身一人,在采露的身上,她看到了从前羞羞怯怯的自己,尽管她们这份情谊来得突然、未来又是可以想见的短暂,但她既然能抓住眼下,便只有奋力抓住。 而出乎殷琬宁意料的是,谢珣和杜尔姝,其实为采露置办了许多颇为精美华贵的首饰,但除了她第一次见采露时,采露的双丫髻上插着的那对金蝴蝶之外,别的首饰钗环,无论多么精贵多么巧夺天工,统统都被采露锁在了柜子里,多一眼都没有再看。 殷琬宁再仔细一问,原来,那对金蝴蝶是采露被谢珣救回来的那日,杜尔姝从自己的头上取下来,亲自为她簪上的。这么久以来,采露的头上,便只会戴那一点首饰,绝不会多。 两人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殷琬宁又再为采露美美画了个淡妆,采露难得会心展颜,也颇为愉快地,与殷琬宁结伴上了谢宅的马车。 但下一个瞬间,殷琬宁昨日为了劝她来而向采露撒的慌,还是瞬间被戳破了——谢珣穿着一身象牙白的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发髻一丝不苟,头顶青玉冠威然,早早便已经在马车里候着了。 采露见状,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上车,与殷琬宁一同乘车出发。 殷琬宁自知理亏,主动拉着采露和自己坐在了车厢的一侧,而对面的谢珣一身清贵,一字不发,只斜斜依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见采露的眼中又是犹疑又是不忍,殷琬宁便只能硬着头皮,向她解释道: “昨晚我决定要赴宴的时候,东桓先生是明确说了,不会一同来的。只是,采露你也知道,昨日那聚宝赌坊之事……东桓先生陪我们走这一趟,也还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没有什么旁的。” 当着谢珣的面撒谢珣的谎,殷琬宁多少有些害怕,声音越来越小。 “卫姐姐莫要胡说,”采露却没有发现她的端倪,又惊又怯地瞥了对面的谢珣一眼,只微微握住了殷琬宁的手,那里冰冰凉凉的,“公子为了卫姐姐,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殷琬宁想了想,终究还是沉默了下来。 马车辚辚,他们很快,便到了汾河边的花宴现场。 此时已至傍晚时分,夕阳几乎落了一大半,偌大的花宴现场,早早便已灯火通明。几排只能容下三四个人的宴桌上,摆好了瓜果和点心,桌与桌之间,错落有致地拼着几盆不同的花卉,一早便已经到场的许多名媛淑女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因为手握平康郡主专门的请帖,殷琬宁三人并未多做停留,很快便在专人的指引之下,坐在了花宴另一头、靠主座并不远的位置。 殷琬宁心系采露,让她与自己并排而坐,谢珣则自动自觉地坐在了靠殷琬宁的这边。 好茶好点心旋即被摆上了桌,座上三人却颇有些尴尬,谁也不动,只各自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 有谢珣在,因为隔着太近,殷琬宁便不好拉着采露畅聊。她偷偷地观察,只觉得采露虽然清纯漂亮并不输旁人,可一双眼睛,总是怯怯的,偶尔偷偷瞟向谢珣,又迅速收回。 而谢珣呢,也并不像昨日她在侧门处初见采露时那样,对采露嘘寒问暖。也许是他在外面,要保持着自己出身世家、清贵公子的风度,不屑于对采露这个小姑娘表现得过分亲昵;也许是因为有殷琬宁这个“护花使者”一直在从中作梗,谢珣那双风流得意的眼,便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花宴上的其他人。 但是很快,三人的沉默便被打破了。 原来,是隔壁桌上,来了几个年轻的姑娘,看着衣着打扮贵气不凡,应当也是出自高门大户的小姐。 她们四个,虽然议论声很小,但那些蜚语流言,却还是断断续续地,传到了殷琬宁的耳中。 姑娘甲:“咦,这不是东桓先生吗?他可是向来不喜交际的,怎么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会来这平康郡主的花宴?” 姑娘乙:“这还不简单?陈郡谢氏,祖上再怎么煊赫荣耀,如今也是人丁凋零、朝中无人。裕王爷王妃和平康郡主乃是皇亲国戚,他们的面子,谢东桓多少都是要给的。” 姑娘丙:“嗯……有道理。那姐姐你看,他旁边坐着的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是谁?我可听说了,就在不久之前,谢东桓才从那青楼里救了一个刚刚及笄的姑娘,一直都藏在谢府上,从未带出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两个姑娘里面。” 姑娘甲:“在不在,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东桓先生的风流名声远近驰名,别说在谢府里养一个,就是多养十个八个的,他也完全做得出来。把门一关,想玩什么花样就玩什么花样,反正他二十有四了还没有娶妻,有多少身世凄惨、沦落风尘的美人愿意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奇怪?” 听到这里,采露的双耳红透,把头低了又低,甚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殷琬宁自然也十分难堪,正后悔着不该把采露带出来、让她无端置身于这流言蜚语之中,又听见谢珣轻咳一声,人虽然是朝着对面的无人处,却也故意放大了音量,以保证隔壁那桌能听见: “我已经大半年没出来参加过晋州城内的宴会了,想不到只过了区区半年,晋州的名门淑女们谈论的内容就已经如此放浪不羁,不注意的,我还以为自己身在什么勾栏瓦舍、秦楼楚馆,置身莺歌燕舞之中呢。” 那几个讨论正欢的小姐们,自然知道谢珣是在含沙射影,出于体面,不好发作,便只能封口锁唇,悻悻作罢。 这边好不容易消停了,花宴也正式开始。 年过四十的裕王走在最前,一身鸦青色金龙暗纹缂丝锦袍,腰缠玉带,头顶金镶宝束发冠,虽衣冠楚楚,但久浸声色犬马的眼,疲态尽显; 他身后并排着的,是保养得宜的裕王妃和平康郡主,平康郡主一身花鸟绣纹立领缂丝衫裙,飞仙髻上插着的,除了能衬托她身份的九展凤翅金步摇外,还特意簪了红红绿绿好几朵鲜花,配合着她的衣裙和今日花宴的主题。 就在距离殷琬宁这桌不到五丈外的主座,与裕王爷他们一并入席的,还有一个仪表不凡的贵妇,虽然只有匆匆一个背影,但殷琬宁却越看,越觉得那人的身影很是熟悉。 而这时,那刚刚消停了很久的隔壁一桌,又开始响起了讨论之声。 姑娘丙:“你们看,那个就是潞州周王的生母,德宗皇帝的贤妃范氏。我也是今日一早,才听说她也要来参与这花宴的。” 姑娘甲:“潞州周王?就是当今天子唯一在世的皇弟林骥,对吧?我记得,他才与御史中丞的长女殷氏定了亲,传言里说,是周王殿下亲自去求的天子赐婚,千里迢迢,从潞州到长安,这个殷氏女,莫不是隔了千里,给周王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姑娘乙:“嗯……不瞒你们说,想当初贤太妃为了给周王殿下寻一门满意的亲事,还专门向我阿爹递过请帖,想邀我去潞州相看。只是听说,周王殿下将所有贤太妃安排的相看全部都推掉了,所以呀,我才失了这个成为周王妃的绝佳机会。听说了天子赐婚一事之后,我还特意差人,在长安那边打听过。说是这个殷氏女,平日里深居简出,在长安的名媛贵妇圈子里根本就不出名,也没什么朋友,但是见过她的,除了说她美以外,还说她美得特殊,想必也是个狐媚子,不然,怎么能勾到千里之外的周王殿下?” 这些话,在谢珣和采露听来,不过是普通的皇家八卦,不甚感兴趣;但当事人殷琬宁早已经脚趾抠地,但面上,却只能硬生生装作若无其事一般。 当她听到“贤太妃”三个字时,也只是觉得头顶的巨雷轰然炸响,心跳猛烈如钟,而她心中那仅存的侥幸,也在主座那处、那个身影极为眼熟的贵妇堪堪转身时,被击得粉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看得真真切切,昨日她在聚宝赌坊里遇见的、还差一点接受了她好意的贵妇,竟然刚好就是是林骥的生母,贤太妃范氏! 在确定了这个令她崩溃不已的事情之后,殷琬宁便再也坐不住,只视采露和谢珣惊异的目光如无物,放低了音量,颇为不顾仪态,咬牙切齿问道: “我,不知我突然怎么回事,腹痛不止,咱们,咱们能不能先行回府了?” “卫姐姐,从这里回到谢宅,还需要车行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呢,”采露满眼都是不解和关切: “你的腹痛可忍得住?为了保险起见,不如你先去这旁边、其他女眷们去的便处解决,可好?” “没事没事没事,”殷琬宁却连连摇头,“我可以,我能忍到回了谢宅,只是我扫了你们的兴,实在是……” “是卫郊卫姑娘吗?”殷琬宁的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殷琬宁头皮一麻,转身,发现是个打扮考究的婢女,只能无奈承认了。 旋即,那婢女便毕恭毕敬: “贤太妃娘娘有请,卫姑娘,请跟奴婢来。” 第40章 对峙 这一句简简单单而又不容置疑的问讯,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彻底将殷琬宁萦绕在心头的侥幸, 劈得粉碎。 此时的她,只恨自己刚刚多犹豫了片刻、没有早早离席,非要等到这死到临头、毫无转圜余地的时候,才来悔不当初。 而她对面的那个来请她的婢女,见到她霎时脸色惨白,也自然而然十分关切, 问道: “卫姑娘,你……你还好吗?” 好呀,好呀,她能好吗? 又气又急的少女只能咬唇不语, 飞速思索,犹豫接下来的行动。 如果自己现在应下了, 硬着头皮过去, 那贤太妃顺势把她殷琬宁的身份指认出来了, 她要怎么办? 这一趟, 自己从长安跑到了晋州这么远的地方, 完完全全都是白费; 但—— 如果她死咬着不去, 她又能怎么办呢?是撒腿就跑吗?能跑得过裕王府的家丁侍卫们? 在这花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 周围的所有人, 可是都看见她被贤太妃请过去了, 如果撒腿就跑,又能跑到哪儿去? 再说,就算是真的让她侥幸跑掉了, 这之后从晋州到幽州这么长的路程,又该怎么办?还能指望再遇到一个陆子骥这样的人, 带她平平安安离开吗?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倒是能侥幸跑掉了,和她一起来参加花宴的谢珣和采露又该怎么办,要因为这样,而连累他们吗? 电光火石之间,殷琬宁难得冷静地飞速地思考着,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却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硬着头皮去见贤太妃,然后无论她们谈论什么,她死活都不能承认,她就是周王林骥的未婚妻殷琬宁。 她只能是卫郊,幽州人。 既然下定了决心,她便立刻答应。 跟着那婢女的脚步,殷琬宁一路低着头来到了花宴的主桌那边,却不想,刚刚从远处看还坐着贤太妃的位子上,此时,竟然是空空如也。 这样的变化让殷琬宁错愕不已,就连向身边的裕王等人行礼,她都一时忘记了。 而此时的裕王和裕王妃的身边,正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体面仆人,靠得极近,向裕王夫妇低声说着些什么,裕王夫妇眉头紧锁,眼里应该根本就没有这个正手足无措的殷琬宁。 他们身旁坐着的平康郡主,则不动声色地上上下下扫了殷琬宁一眼,又冷冷淡淡,只挥了挥手,打发她回去: “贤太妃贵人事忙,临时有旁的事,没有空再见你,你先回去吧。” 殷琬宁这才确定自己真的逃过了一劫,柳暗花明,好不容易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和狂喜,又想起了昨日是平康郡主,专门派人到谢宅送了请帖请她来的。 虽然,现在即刻便想要拔腿就跑,殷琬宁依然还是要循着从小便受到的高门贵女的礼节,向平康郡主盈盈施礼: “郡主昨日特发邀请,民女卫郊惶恐承恩,此行特来,向郡主请安。” 说起来,这话也实在是违心得很。 若是她确乎真心想要对平康郡主表示感谢,早在花宴的一开始,她便应该自己过来的。 但因为在开宴之前,她听了隔壁那桌贵女们议论谢珣和采露的话,自己又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与过这种大型的宴会了,她那小脑袋瓜转不过来,实在是忘记了许多的繁文缛节。 由此种种,这才有了与平康郡主这样尴尬的会面。 但很显然的是,裕王夫妇那边那她尚不知缘何的不快,也影响到了平康郡主本人。 郡主听完她的话,直皱着眉头,连客气都懒得,只让她快快下去。 于是,殷琬宁便撑着最后一丝体面,依旧徒劳而又恭恭敬敬的向裕王和裕王妃行了个礼,这才装作了名门淑女一般,一路循规蹈矩,直到回到了同谢珣和采露的那一桌。 虚惊一场的她终于长舒了口气,也不管旁的那些礼仪规矩,拉着那两人就离开。 一路上,殷琬宁一面忧虑着将来,一面暗自庆幸今晚这虚晃一枪。但庆幸了之后,她的心中也不由有些疑窦: 贤太妃才说完要召她去见,怎么只转头片刻的功夫,贤太妃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贤太妃范英仪,当然有更重要的事。 今日依着先前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的邀请,来到汾河畔的花宴现场时,她隐约看见了一个人。 就是那个昨日在聚宝赌场里,把印有周王专属印记的银票,大剌剌借给她的小姑娘。 听裕王妃说起,那姑娘名叫卫郊,家住城中名流谢珣的谢宅之中。 但,对卫郊的真实身份,范英仪早就有了自己的猜想。 既然有缘再见,范英仪自然要把她专门召过来见一见,可不想恰在此时,那张银票原本应该归属的主人、她已经有好久没见的儿子周王林骥,突然差了手下飞鹏过来,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说一定要现在与她相见。 从小到大,林骥一向都不受她的教导和管束,而自从他们母子二人由长安之藩潞州没两年,他更开始我行我素。 习文、练武,这些天家子弟的必修课自不必说,即使林骥的兄长们都还在,他也依旧是其中的翘楚、甚至远远胜过他的天子长兄林驰。 而林骥每年,都总有一大半的时间并不在潞州,具体去了哪里游历、又经历过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他也从来不向她这个母亲清楚秉明。 因为范英仪自己也常常不安于室,母子二人的感情从很早之前起,便愈发淡漠疏离,以至于一年到头,两人同住在潞州的周王府上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但,如此种种,都并不代表着林骥可以完全不同她打招呼,自己便把自己的婚事做了主,一直到最后,才来通知她这个母亲。 更何况,林骥私自做主定下的这个周王妃的人选,她根本就不满意。 与林骥见面的地点,在一个距离汾河花宴并不远的酒楼里。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后,范英仪便在飞鹏的引领下,幽幽站在了这个酒楼的顶楼包厢的门口。 “为何不直接在裕王府上相见?”想起这个,范英仪一早便开始不满,“是怕与裕王扯上联系?无论血脉亲疏,他林骥见了裕王,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叔父’。” 身侧的飞鹏,微微躬身,一脸恭肃谦卑:“太妃娘娘,殿下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您好。” “什么叫为了我好?呵,如此冠冕堂皇,”范英仪忍不住挑高了眉,音量也大了些,“飞鹏,这么久不见,现在连你也敢用这样的态度同我说话了吗?是谁给你的胆子?” ——“是我。” 包厢里适时传来了林骥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而沉肃。 范英仪乜了体态恭敬但言语冒犯的飞鹏一眼,不想再和他一般见识,便头也不回地进入了包厢。 包厢内,窗明几净,陈设装饰并不算多。窗台处不远,一扇落地的屏风挡住了沿着窗牗照入室内的所有光线,而屏风上绣的海棠春睡图,正在被林骥凛冽萧索的黑色身影,堪堪分成了并不情愿的,好几份落拓。 听到了范英仪的脚步声近,林骥却并未从窗台处的座位上站起来,甚至面对自己的母亲,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周王殿下,”范英仪见状,自然也没有好颜色,“您的架子是越来越大了,见到亲生母亲,尊驾连动,都不肯动一下。” 林骥毫不相让: “贤太妃娘娘凤仪万千,一场汾河花宴,晋州城中的无数名媛贵女们趋之若鹜,以你为尊,向你顶礼膜拜,也根本不需要,多一个你本来就没放进眼里的我。” “六郎,”范英仪像小时候那样唤他,这个怒气冲天的母亲,还是先一步稍稍服了软,“你特意把我找过来,难道就是为了专门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惹我不高兴的?” 说完,对儿子尚抱有些微期待的范英仪,便自己先在屏风之前的另一个位子,坐下来了。 但此刻的母子二人,依旧隔着一扇绣制着海棠春睡图的屏风,谁也没有要跨越的意思。 “娘娘,”很显然,林骥一开口,便是让范英仪无比失望的,“你千里迢迢要往长安去,不也是为了找我吗?” 林骥一面说,一面回身,从身后的窗牗向下看去。今日的汾河花宴,也算是晋州城内最顶级最难得的名流聚会,他选的这间酒楼,距离花宴的地方很近。 身处顶楼,他也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刚好,挂着谢府旌旗的马车,从酒楼的楼下缓缓驶过,摇摇晃晃,向城西的方向去了。 林骥在向东奔袭了整整一日后,才接到了消息,说范英仪的车驾与他错过,早早便到达了晋州。 联想到他走前在谢宅的那晚畅饮,谢珣和杜尔姝都向他提过的平康郡主的花宴,若是范英仪此时也刚好就在晋州,那么,她和殷琬宁,便很有可能会共同出现在那个花宴上。 希望他的所有作为,都还来得及。 “如此迫不及待把我叫过来,不过是为了阻止我见你的那个未婚妻殷氏,对不对?” 林骥所有的动作和身影,透过这扇薄薄的屏风,都刚好落在了范英仪的眼中。 对于这个已经二十有二的儿子,她一向是无法拿捏的,既然做不到拐弯抹角规训,直来直往、开门见山,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果然,她话音未落,那屏风之后的身影明显一滞,林骥的声音,冷冷飘了出来:“既然,你都已经知晓了,又何必——” “在我的心目中,能够做六郎你王妃的女子,不仅仅是要出自名门、教养良善,”范英仪急急抢白,先一步抢占母子这场不可避免的交锋的制高点: “而且,她还要温柔勤谨、端淑大方,这个殷氏女,除了生得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以外,她又有什么资格,能够做你的王妃?” “你已经见过她了?” 林骥敏锐抓住了要害,说话的时候,那原本不动如山的高大身躯,却微微前倾。 “我不仅见过她,”知道他这是急了,范英仪暗暗嗤笑了一声,“我还知道,她就在裕王开的那个聚宝赌场里肆意挥霍,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为未来周王妃的一丁点体面。” “殷氏女,除了她那头浅发和那双浅瞳之外,又有哪一点,和我们天家扯得上关系?六郎,我知道你从小——” “你向她表明身份了?”这一次,轮到了林骥抢白。 “没有。” 眼见儿子对殷氏女的关切溢于言表,范英仪心中原本缓缓平息的火苗,变得越来越旺盛。她的太阳穴突突猛跳,用巾帕捂着的胸口剧烈起伏、努力保持着自己多年来的教养和贵为太妃的款款威仪: “她,她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我也不过是因为她拿出了有你周王印记的银票,这才推测出来的。” 好端端的,她为何会拿银票出来?是因为太笨不懂规则,在赌场里输个精光,这才必须要用到银票了? 林骥眸色一凛,但旋即抓住了要害: “既然是她拿了银票出来换钱,那银票,又为何会落到了你的手里?你又不是庄家。” 范英仪一凝,却不想这就被林骥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缓缓咽下口中的津液,太妃的气势虽然仍然在,但已明显是强弩之末: “是……是她见我把现银输光了,于是慷你的慨,想把你留给她作防身之用的银票借给我,暂时用着。” “流连赌场、大肆挥霍?”林骥冷嗤,话语更是毫不留情,“到底是谁不配高位?范英仪,你每次大言不惭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真真正正反省过,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林骥!”被彻底激怒的范英仪不顾仪态,猛一拍桌面,“你不称我‘阿娘’也就罢了,为了区区一个殷氏女,居然目无礼数到斗胆直呼我闺名的地步!殷氏女到底有什么好,让你堂堂周王如此鬼迷心窍?” 林骥垂眸,并没有为范英仪的激动言语动容半分。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每一次,我向你提起成家娶妻之事,你都总是敷衍、拒绝,说你根本没有成家的打算。我也勉强信了,信你想以大业为重。但万万想不到的是,转过身,你竟然敢违背祖训,外地藩王未奉召而私自入京,就为了……就为了去向你皇兄请求赐婚?” “她值得。” 林骥的淡定,与范英仪的激动,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这下,范英仪更是气到连攥着巾帕、涂满蔻丹的手都不住颤抖,再一次拍了拍胸口,她勉强找寻着自己的理智: “她值得,我这个做你亲娘的,就什么都不值得了?你不过就是一直都不满意我从前为你安排的那许多亲事,又何必这样拐弯抹角,拿天下、拿你的皇兄来打我的脸。” “贤太妃娘娘,”面对言语无状的母亲,林骥依旧保持着淡然,“从六七年前开始,你便动了心思,要往我的身边塞女人,也一直都期盼着我早日成家,为你开枝散叶。现在,陛下亲自赐了婚事,请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还是那句话,”范英仪拢了拢垂下的发丝,“她不配。” 林骥的回答也干脆利落:“她是我的女人,不容你来置喙。” “你的女人?”这几个字又像是戳中了范英仪本就摇摇欲坠的脊梁骨,她柳眉倒竖,“难道,她就不是我的儿媳了吗?” “你只管游历天下、纵情山水,”身旁小几上的茶已经凉了,就像他毫无一丝生气的话语一般,“我的后宅之事,不需要你来操心。” “林骥,”这一回,范英仪也对着儿子直呼其名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为了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的女儿,你便可以一直这样放浪形骸、耽溺于享乐吗?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你九泉之下的父皇,对你的殷切期盼了吗?” “贤太妃娘娘——” 林骥并未饮那盏茶,只是将手中的茶杯,再次放回到了小几之上,一声清脆的闷响,像是要将范英仪此时越来越失去理智的发言,稳稳拆分、击碎、毫无复原重组的余地一般。 恢复了少许的理智,范英仪抖了一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颓败的颜色。 但,她从不会轻易认输。 即使儿子在屏风那侧看不见她,她依然轻抬下颌,借此稳住了自己的心神,眼角却还是不住抽动: “六郎,你就舍不得叫我一声母亲吗?” “潞州周王的亲生母亲范氏,也同样放浪形骸、榴莲赌场……”林骥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恳求,句句诛心,“殷氏女对外,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想必太妃娘娘,您也是知道的。” 范英仪撇了撇嘴。 “但,太妃娘娘,你不一样,”他不紧不慢,“你是今日汾河花宴的重要嘉宾,受万众瞩目,是众人的焦点,却依然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在人龙混杂的赌场里滥赌,甚至还能,把自己所带的现银都输光了……” “林骥,”范英仪隔着屏风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已经过去的事,你不必拿出来羞辱我。” 话音刚落,又听见林骥的话锋猛然一转:“这次未奉召入长安,你所如何为?” “我,”范英仪被突然哽住了:“我不过……” “天子一言九鼎,”林骥也蓦地提高了声量,“皇兄亲赐的恩婚,难道还能收回成命吗?收不回,也没有关系的,您大可以先到长安那殷中丞的府上去,以您贤太妃之尊、殷氏女未来婆母的身份,去给殷氏女先来个狠狠的下马威,以后,她殷氏女就能方便你随意拿捏了,对不对?” 范英仪闻言,登时便站了起来,面向屏风,却始终没有要绕过去的意思,而是直接图穷匕见: “是又如何?如今,还未正式成婚,你便这样护着殷氏女,等到她将来嫁入周王府,成为你名正言顺的王妃,日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身为她的婆母,你周王林骥觉得,我会让她好过吗?” 面对如此赤./裸的威胁,林骥却丝毫未动: “周王府的女主人,理所应当属于周王妃。而贤太妃娘娘,则会因为周王府地潮不适,自愿搬离周王府,另起别墅独居。” “六郎,我还记得你只有三岁的时候,”范英仪一声凄厉的冷笑: “那时你父皇还在,你便在他面前说过,为人君父者,当以江山社稷、天下万民为己任,克己复礼,鞠躬尽瘁,绝不可学商纣周幽汉成隋炀之流,因耽于女色而致使江山拱手。没想到,那些曾被你父皇满意夸耀过的优点,过了这十几年,统统都烟消云散。为了一个殷氏女,你竟然不孝不悌到要把我赶走,为了给她腾地方?” “太妃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林骥好整以暇,把玩拇指上温润的扳指,语气也保持着温润,“我不过,是为了完成你从前一直都希望我完成的,那成家立室、开枝散叶的宏愿而已,我与王妃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不是正合你意?” “本王已经着手,在潞州郊外寻觅到了僻静之所,专门为您营建新的别院。到时候,您从周王府搬过去独自居住,一定会很满意的。” 听到此处,范英仪早已仪态全无,只用那双涂满了蔻丹的手扒着绣制海棠春睡图的屏风,直视自己的儿子林骥,那双仍旧波澜不惊的眼睛。 林骥这双狭长的眼,和范英仪的凤眼,有六分的相似。 母子四目相对之时,却是一双眼居高临下、凌厉狠烈,另一双眼节节失势、颓败尽显。 “林骥,你我到底是母子,”最终,还是范英仪服软,“我怀胎十月将你生下来,一点一点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反过头来把我逼上绝路的。” 自小便聪慧过人、习惯于掌控全局的林骥,自然是听懂了范英仪的言外之意,他丝毫没有退却: “有本王在,你不可能拿她怎么样。对你贤太妃娘娘来说,现在最好的去处,便是同裕王夫妇体面告辞,回潞州去,安心等本王大婚的消息。到时候,本王接你来长安,你作为婆母接纳新妇,大家都欢欢喜喜。” 范英仪被逼到死路,却仍然选择负隅顽抗:“如果,我非要拿她怎么样呢?” “太妃娘娘,你到底是不满殷氏女,”林骥那双眼,仍旧是波澜不惊,“还是不瞒我并未征求你的意见,直接让皇兄,为我做主赐婚?” 范英仪却眼神游移:“我的事,不需要向你周王殿下一一交代清楚。” “贤太妃娘娘,”这一次,换了林骥一声冷嗤,“您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您长期不在潞州,真的是为了我的前程吗?又或者,您,有没有胆量问问,刚刚在您口中,那位对我期许甚高、现在已经长眠于地下十几年的父皇,您真的,没有私心吗?” 仍然扒着屏风的范英仪,明显多了慌乱,语速加快:“我在和你说你的婚事,你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 林骥眸色一凛:“有些事,不上秤,都没有二两重;但若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你……”范英仪用手指着那对自己威逼利诱的儿子,心虚的她,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回潞州的车驾,本王已经通知裕王,给您备好了。” 一想到前世里自己母亲在危难时刻做出的那些事,林骥心中原本就淡漠至极的母子情谊,更是分毫不剩,“体面告别,对于您贤太妃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吧?” 范英仪咬牙切齿:“我,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疯子……” “母亲大人,”第一次这样恭敬称呼的林骥,脸上却挂着与恭敬完全相反的、邪魅的笑,“我们,彼此彼此。” 谈话又一次不欢而散,出这厢房门的时候,范英仪已经稳住了心神,又斜斜睨了一直牢牢守在门口的飞鹏一眼,嫌弃说道: “这家酒楼一点都不好,茶和点心,都远远及不上裕王府上的万一。” “裕王爷贵为天潢贵胄,”飞鹏只保持着一贯的恭敬,“他府上的东西,自然也是万里挑一的。” 范英仪不愿再多逞口舌之辩,一心只想离这令她不悦之所远些。急急向前款步,她的贴身婢女,也从身后跟了上来,但飞鹏也跟着,仍然保持着恭敬送人的姿态。 “你不必再送我了,”范英仪颇有些不耐烦,“我知道要怎么回去。” 飞鹏却面色不改,脚步未停:“周王殿下吩咐了,贤太妃娘娘乃万金之躯,此去潞州,路途遥遥,必须要属下亲自护送到位,他才能放心。” * 这一次回来,林骥依旧选择了从侧门进入谢宅。 并未着人通报的他,人还没有走近,便听见了那日他与谢珣斗琴的凉亭里,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仔细一看,原来是他逃婚的王妃殷琬宁,正在和并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好友谢珣对弈。 谢珣身旁,亲亲热热地挽着杜尔姝;而殷琬宁的身侧,也坐了一名林骥并不认识的清丽少女。 不知谢珣说了些什么,殷琬宁便笑倒在了那个少女的肩头,但那双闪着星星的鹿眼,一直都没有从谢珣风流俊朗的脸上移开过。 联想到今日的种种,林骥突然觉得,把殷琬宁带到晋州来,是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 40-50 第41章 质问 在凉亭中对弈嬉闹的四个人里, 杜尔姝是第一个发现,陆子骥已经突然回来了的。 今日, 原本是谢珣带着卫郊和采露去汾河畔、赴那平康郡主办的花宴,但回来的时辰,却比她预计之中要早得多。 但是,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回来的三个人之中,竟然是陆子骥的表妹卫郊的脸色最差。 而卫郊身旁的采露, 似乎真的在卫郊的努力之下,恢复了不少生气,在看向谢珣时,也不再那么怯生生的了。 当然, 久在风月场混迹的谢珣,自然也能看出卫郊大约是心情不好。他们从花宴回来的路上, 卫郊便向他和采露说起了昨日之事。 原来, 在她手气大增赢了许多钱并因此得罪了聚宝赌坊之前, 她还偶遇了一个贵妇, 彼时对方因为身上的现银输光, 她还曾试图出手相助。 卫郊本以为, 这就是小事一桩, 也从未向谢珣他们提及, 却不想那个仪表不凡的贵妇, 竟然是今晚被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邀来花宴的贵宾——潞州周王的生母,贤太妃范氏。 按照常理来推断,卫郊与贤太妃萍水相逢, 又在不知对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慷慨解囊,贤太妃在花宴上想要单独见她, 自然是为了表示感谢,她应该高兴才对。 但,看卫郊的模样,非但没有被太妃召见的欣喜雀跃,反倒满眼都是忧虑和慌乱,这样的反常,即使是自诩智计卓绝的谢珣,也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的。 不过,他谢珣谢学琛毕竟已二十有四,又是早早便开始放浪形骸、在万花丛中过的风流之人,对于探听女子的真心实意,他也自认游刃有余。 但另一方面,即使是他的那位知交好友陆子骥并没有把话挑得明白,谢珣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卫郊是陆子骥看中的女人。两个人在现今,即使对外还是以表兄妹相称,谢珣这个外男,也万万不能对卫郊表露超出分寸的关心。 人嘛,总是要学会变通的。 不问缘由,却可以知其解法。三人回到谢宅之后,谢珣便对迎上来的杜尔姝使了眼色,主动提出,要与卫郊对弈。 看得出,卫郊对采露也着实贴心,即使自己还十分闷闷不乐,也照样是先征求了采露的意见,才同意要与谢珣对弈的。 哄女人开心,这是风流公子谢珣的拿手好戏。何况他答应了陆子骥要好好照拂卫郊,若是卫郊在他这里住得不舒心,他也根本不好同陆子骥这个多年知交好友交代。 于是,谢珣便也舍了世家公子惯有的清贵矜持做派,满口诙谐俚语,把卫郊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逗得喜笑颜开。 一局棋,谁赢谁输,根本就不重要,反正杜尔姝、卫郊和采露,三个女人都在他的把控之下,个个都是言笑晏晏的—— 但,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是陆子骥突然出现,阴沉着一张脸,硬生生闯入了他们四个人之间持续了许久的欢愉的气氛。 杜尔姝出身青楼,也最会察言观色,最先开口,打破了眼前这颇为尴尬的沉默: “陆公子,你回来了,怎么,都不提前派人通传一声?” 殷琬宁彼时正贴着采露圆润的小耳朵,为她整理蓬乱发髻上即将掉下来的金钗,听到杜尔姝的言语,赶忙回头,急急向林骥说道: “骥哥哥……” 没有惊喜,甚至有些惊吓。 林骥却只冷冷地看向她对面的谢珣,剑眉微紧,那尖锐而刺骨的语气,与这棋局之上欢愉融洽的气氛,完全格格不入: “谢学琛,我有话同你说,你跟我过来。” 待两人离开了凉亭数步、保证那边已经听不见他们两人的对话时,林骥这才缓缓将心中一直提着的气舒出,冷冷道: “谢学琛,我不想打你。” 谢珣难得一愣,以为陆子骥是因为看见了卫郊与自己正相谈甚欢,所以吃醋了,连忙开口解释: “今晚我们从花宴回来之后,卫姑娘她——” “你为什么要让她去赌场?”林骥二话不说抢白。 到了如今,谢珣依旧不想让陆子骥知晓卫郊被聚宝赌场找上门来、还差点受了欺凌之事,于是,只轻描淡写: “你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在我这里住着,实在是烦闷无聊。尔姝心疼她喜欢她,也知道她涉世不深,对很多事情都充满了好奇,所以这才提出,她可以去赌坊里玩玩,没别的意思。” “好奇?”林骥剑眉紧蹙,“好奇就可以哪里都去吗?赌坊是什么地方,卫郊她不谙世事不知轻重,你久经风月的谢学琛还不知道吗?” 好友这样的态度,谢珣也很难保持风度,他反问道: “赌场怎么了?只要她去了赌场,高高兴兴回来,这不就足够了吗?你难道,是不想让她高兴吗?” “你根本就完完全全,完完全全没有替她考虑过,”听到谢珣这么说,一向自持冷静地林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去赌场,可能存在的危险可太多了。因为杜尔姝她自己出身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她觉得没什么,所以才觉得卫郊也没什么所谓,是不是?” 这话很重,也与陆子骥多年来与谢珣相知相交的冷静沉稳、不苟言笑的形象大相径庭,谢珣脸色一变,道: “陆子骥,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的女人,请你收回,收回刚刚所说的那句话。” 林骥却仍然紧咬着牙关,良久之后,话语中仍旧是火力不减: “如果我不知道,后来那个聚宝赌坊的人曾经找上了门来,还差点伤了她的话,我一定会向你道歉的。” 听到这里,谢珣更是沉了脸色:“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林骥提着气:“我不说,你谢学琛,是不是就不准备主动告诉我了?” “本来,事情都已经完完全全解决了,”谢珣的眼色,慢慢也恢复了清明,“告诉你做什么,都只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而已。” “谢珣!”却不想,看起来沉稳如山的林骥,在此时突然双手握拳,拽住了谢珣象牙白袍子的衣领,“你不会是——” “我怎么了?”谢珣毫不相让,这两个人相识这么多年,他见陆子骥如此反常,原本就不占道理的他,心中不免也被激起了怒火重重,“陆子骥,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在我面前发什么疯?我答应了你的事情,又有哪一点,没有做到?” 林骥却只冷冷看着自己的好友,手上的力道,一点都没有轻下来,继续捏着衣领死紧:“你只管坦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 谢珣见状,也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冷笑一声,复道: “是又怎么样?你的表妹卫郊天真可爱,单纯善良,就只有你陆子骥可以喜欢她?” 林骥的眼底掠过了一丝阴影,语气也多了犹疑:“我没有……” “还说没有?”谢珣的直觉敏锐,“那你现在,又在发什么疯?看到她和我一起下棋,笑得畅快自在,吃醋吃得你乱了分寸,开始发疯了?” 林骥语塞,这时才反应过来,自觉自己的失态。 他松开了谢珣的衣领,仍旧皱着眉头,向自己的好友拱手施礼:“对不起,学琛,是我失礼了……” 宽宏大量的谢珣并不计较,只反手拍了拍林骥: “我与你虽然已相识多年,但我到底比你虚长两岁,在情场上,也算是过来人。男人嘛,为心爱之人冲冠一怒,我完完全全可以理解的。” 但从容如林骥,此时也嗫嚅着矢口否认:“我,我没有……” 谢珣笑了,风流公子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欣慰: “你呀,别不承认了。从这一次,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已经认定她了。你对她的那份心思,能瞒得过自己,也不可能瞒得过我和尔姝的眼睛。承认吧,承认了又不会有损你陆子骥威严伟岸的形象,对不对?铁汉柔情,我谢学琛,反而更要引你为知己。” 林骥却沉着脸色,依旧没有说话。 “那个赌场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郑重道歉。”谢珣把话说开,“不过,既然你也知晓了,我也实话实说。那聚宝赌场是裕王爷开的,裕王林迈现在又跟朝内的大权宦仇元澄走得很近,你我虽富贵逼人,但到底无权,裕王爷那边,你也千万别去招惹。” 林骥却说:“想不到,你谢学琛口口声声不问朝堂、处江湖之远,却依然对朝堂之内的变动,了如指掌。” “扯我干什么……”被说中心事的谢珣尴尬一咳,“刚刚我说那些什么,喜欢卫姑娘的事,都是为了气你才那么说的,一点不能当真,你也可千万别把我视作情敌。另外,我也必须再跟你解释清楚,今晚从花宴回来,卫姑娘便开始闷闷不乐,我也是为了让她高兴起来,才和她下棋的,尔姝和采露都在,坦坦荡荡。” 林骥点了点头。 作为过来人,谢珣继续向林骥传授着他的男女之道: “女人是要哄的,不哄她,她便要跟你置气,你们相处不和睦,最后还是白白给自己添堵。明晚的花宴,我就不去了,你带着卫姑娘单独再去。实在不想去也成,反正今晚我已经去看过那花宴了,没什么特别大的意思。后日晚上,那花宴会改在游船画舫上举行,那日又刚好是七夕,乞巧祈福,你也顺便能多点机会,好好哄哄她。” “但如果这样的话,”林骥没有反驳,只陷入了沉吟,“我们恐怕就要再在晋州多叨扰你几日——” “不不不!可千万千万不能再耽误行程了!”突然,殷琬宁的声音,从两人的身后传来。 林骥闻声转头,只看见他的逃妻满脸焦急。 一身杏黄色雨丝锦衫裙的少女正站在距离他们两丈外的地方,随云髻配着那对她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多添了俏皮和灵动。 但,少女此刻白皙的脸颊通红,鹿眼微湿,显然是因为刚刚他们的话而十分激动。 林骥心下一沉,他与谢珣的对话,也不知道被殷琬宁听去了多少…… “卫郊,你过来干什么?” 殷琬宁被他的这句话镇住了。 他的语气实在是太凶,就好像是正在和挚友密谋,说了好一些不该被她听到的话,但却突然发现被偷听到的恼怒和羞祚一般。 殷琬宁骤然被吼,一阵委屈急急泛上了心头,眼眶一热,眼泪便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 第42章 哄人 此刻的殷琬宁, 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至极。 今天晚上, 她原本是想带采露去那花宴上看看玩玩,凑个热闹,采露多接触不同的人,心情也应该能愉快不少。 但,殷琬宁一路还算上乘的心情,从在花宴上听见隔壁那桌的几个所谓高门贵女口中的流言蜚语开始, 便已经被破坏殆尽、变得一发不可而收了。 更何况,不久的后来,那差点就要直面她生平最恨的人——周王林骥,他的生母、贤太妃范氏的侥幸, 已经让她不得不开始反复在心中祈求,祈求陆子骥能快快回来, 她必须要他尽可能快地带她逃离晋州, 到达幽州。 谈承烨可以是她的保护伞, 但陆子骥不是。 她必须要这么做。 多留在此地一刻, 她便多了一分暴露的危险。 因而, 在陆子骥阴沉着脸突然再次出现在谢宅之内、他们正在借着对弈而笑闹的人身后的时候, 殷琬宁当下的第一个反应, 其实是欣喜的。 但令她失望的是, 陆子骥只冷冷看了她一眼, 便将谢珣单独叫走了。 殷琬宁一向不是多么主动之人,既然如此,她也可以多等一会儿, 等陆子骥和谢珣把专属于他们两人的知心话讲完,她再去求, 求陆子骥立刻动身带她离开,也不是不可以的。 所以,恬静懂事的少女,选择了稍稍离陆子骥和谢珣远一点点,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等。 她可以发誓,自己真的没有故意想要去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即使是看到了陆子骥一反常态,突然狠狠地抓住了谢珣的衣领,她也只是焦急,焦急他们两个大男人,什么时候能够和好。 总不可能会像她一样闹别扭吧。 可是,当听到陆子骥口中说出的“留在晋州多几日”时,她还是慌了,惊慌无措。 她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想趁着这二人还没有把这个决定彻底定下,赶紧自动自发,直白表达自己的诉求。 可是,她不过是急切了一点、紧迫了一点,他陆子骥怎么就突然恼羞成怒,那样凶那样恶狠狠地吼她? 他好凶。 他的剑眉紧蹙,他的鼻梁高挺,他那双从灵济寺开始,便对她多了几分并不加掩饰的温柔的、狭长的、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此时此刻,也并未有多半分的怜惜。 他,他不是喜欢她嘛?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亏她还盼了他好久—— 虽然,那点期盼,并不是出于对他陆子骥本人的,而是盼着他快快回来,能让她在他那里稍稍示个好,他便会从善如流,尽最大的可能让她避免被贤太妃范氏、甚至是被林骥本人抓住,从而避免先前的所有努力,全都功亏一篑。 嗯……就算不是期盼他本人,可是她对他,也并不完全是绝情和利用呀,这样的一腔热忱,却不想换来的,竟然是他的一声吼? 那么凶的一声吼…… 随着殷琬宁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流淌,那两个起先还在争执不休的男人,也各自都变了脸色。 陆子骥的面上,似乎还仍然写着不耐烦:“我与学琛谈正事,你先回去。” 连“娇娇”都不肯叫她一声了,语气冷如冰窟。 谢珣却没有再接话,只是拍了拍陆子骥的肩膀,轻声说了一句“好好哄”之后,便默默离开了。 而殷琬宁呢,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明明已经听到了他的解释,那眼泪却还是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根本就收不住。 是愚笨如她,都能听出他话里的那般不耐烦的敷衍? 还是那差一点点就要与贤太妃范氏正面交锋的劫后余生,在听到他如此简单粗暴的拒绝之后,彻底化作了孤立无援的委屈? 殷琬宁啊殷琬宁,你可真是不争气啊,明明以为已经能够拿捏他了,却被他这样一个简单粗暴的动作,立刻就被吓得现出了原形。 但是,她必须要倔强一次。 她不能就此走开,她的目的还完全没有达到,即使再委屈再失落再伤心,她必须还是要尽快地告诉陆子骥,诉说她的缘由,让他立刻带她启程。 ……要是实在不行,就再像那日在灵济寺中摊牌时那样,主动一点,求求他? 所以,即使陆子骥此刻的眼神还是那般阴晴不定,她依旧坚持着艰难向前挪了几步,离他近了一点:“骥哥哥……” 这一句软软糯糯、湿湿嗒嗒,每一个音节,又都分明透着不情不愿的“骥哥哥”,仿佛在天寒地冻的雪野里,熊熊燃烧的篝火上,那突然被从天而降砸进去的一团软雪,堪堪略过了冰化水的过程,直直凝结成了水汽,缠缠绵绵,将林骥的心瞬间笼住。 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晋州,又有惊无险地处理了行事张狂放纵、差一点就酿出了大祸的范英仪,回来看见对这所有的一切根本一无所知的殷琬宁,正在和谢珣言笑晏晏也就罢了,怎么,他因为她的偷听而说话语气重了一点点,她就能哭成这样? 是因为本来就没有他的那其乐融融的氛围,被他突然的出现所破坏,所以伤心难过了? 还是因为,看见他对谢珣动了手,心痛谢珣委屈受伤了? 反正,总归都不是因为他。 自从重生重遇了她之后,她在他的面前哭,也不是一次两次之事了,而其中大约有不少的次数,都真真切切地因为他。 但是这一次,她却没有。 谢珣走的时候,还大剌剌说了要他去哄女人,她现在这副样子、也没有为了他而哭泣,又有什么,值得他来哄的? 就这样想着,林骥不耐烦地揉着皱了的眉心,并没有搭理殷琬宁的那句呼唤,转身就要走。 他想一个人静静。 “骥哥哥……”却不想,殷琬宁竟然主动拉住了他的袖口。 她人小,力气也小,只这样轻轻拉住他的袖口,他当然是可以挣开的。 但那一向胆小、绝不会主动的小姑娘,竟然沿着他宽大的衣袖摸到了他的手腕,两只小手堪堪握着他僵硬的手指,柔柔嫩嫩。 夏日的夜晚潮湿,她的小手也是微微湿润的,那指尖滑腻,又像是沾满了琼浆玉露,就连他一贯硬挺的扳指,在她的手下,也变得格外温润似水。 “骥哥哥,”殷琬宁明显还在强忍着抽噎,自己一点一点往他那处靠,“我有话,要跟你说。” 林骥叹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抚上她早已湿漉漉的面容,粗粝的拇指点在她因为哭泣而又红又肿的鹿眼上,叹道: “有什么话,非要哭着说的?” 却不想,此话在殷琬宁听来,又是在责备她胡乱宣泄委屈。 少女心中因为主动向面前男人示好的委屈,则毫无意外地更加汹涌,反应在了眼泪上,那便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根本就收不住。 但即使她哭成了累人,那两只抓着林骥不让他离开的手,依然没有一丁点要放开的意思。 她到底想要求他什么? 难道,他一路以来几次为了她除困纾难,都比不上他离开之后,这短短两日与谢珣的相处吗? 但林骥已经来不及理智思索和气恼了,现在,一贯高高在上的周王殿下,唯一想要做的,不过是让眼前委屈又可怜的、明明只能依靠他的小姑娘,止住哭泣而已。 高大俊朗、芝兰玉树的男子俯下了身,轻吻她面上不断涌出的热泪,那咸湿的金豆子入口苦涩,他却不管不顾。 薄唇一点一点向上,最终,停在了那决堤泪水的发源之处——那双总能莫名吸引他的目光停驻、但他却总是隐隐讲不出缘由的浅瞳鹿眼之上。 “别哭了,好不好?”林骥吻完了一只眼,又去吻了另一只。 他把大掌从她的小手里抽了出来,再轻轻将她的小手安在了自己的胸口,揽住她的纤月要,让她靠自己近一点。 但被他吻住眼泪的殷琬宁,仍然沉浸在他先前那无比恶劣的态度里,见到他这般动作,又气恼他非要她主动一点,才肯服软。 可是,明明是他喜欢她呀,怎么,他还能让她主动呢? 于是,被他越抱越紧的殷琬宁,心里反而还更加委屈了。 “殷琬宁,”林骥见她并没有因为自己这番完全超出他过往做事限度准则的让步而收敛,反倒是越哭越凶,心里便就像顶了一块巨石一般,咬着牙,问她—— 但“殷琬宁”这三个字一入耳,泣涕涟涟的少女便觉得他这是又要拿她的真实身份来威胁她了,同时也更加恼了,含着哭腔说道 ——“你是不是又准备欺负我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两人的问话同时说出了口,又同时听到了对方的问话,一时间,双双愣住了。 但殷琬宁的泪水,却并不像话到嘴边的言语那样,能轻而易举地收回,僵持之间,最后一滴浅粉色的珍珠,从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我又哪里敢要你怎么样呢?” ——“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哭了。” 又是同时,两个人,都回答了对方在面前的问题。 但听完陆子骥的那句话,殷琬宁还是莫名心口发酸,大约是想到了他竟然似乎真的是在哄自己,那眼泪仿佛真如停了他的话一般,戛然而止。 而就眼前的形势来看,自己今晚的主动,也应该到此,戛然而止了。 他的唇还尽在咫尺,尽管他确乎实在哄着她,但到底,他还是会用“殷琬宁”这个身份来威胁她。 想到贤太妃范氏此刻仍然还在晋州城、随时都有可能把她叫走,即使陆子骥曾经答应过她,要在不暴露她真实身份的前提下、把她平安送到幽州,她依旧是不能肆意挥霍,他难得的这份耐心的。 “我听谢学琛说了,”在殷琬宁还在思考的当口,他却先开了口,“那聚宝赌场的事凶险……他们,有没有伤害到你?” 既然他提了,大抵也是心疼了,殷琬宁的心下一暖: “我倒是没事,幸亏有东桓先生及时出手,不过,莹雪的那双手……” 陆子骥又仔细用手擦了擦她小脸上的泪痕,见她仍然垂着眼帘,长长浅浅的睫毛因为被泪水沾湿,此时被夏夜的洒满了月光的清风一吹,竟然颇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怆然。 他忍不住,再俯身,又亲了亲她倔强而湿漉漉地睫毛: “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再出这种事了。” 殷琬宁被他亲得发痒,稍稍躲了一下,一面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而陆子骥却伸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勺,不让她稍微离开他的视线: “今晚你们去那平康郡主的花宴,你为何要闷闷不乐?” 这一问,反倒是正中了殷琬宁的下怀。 但她突然又不想那么快,就把自己的全部诉求和盘托出,依现在陆子骥对她的“关怀备至”,她大约、可能、也许,可以多讨到一点好处。 “今晚花宴,我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自然是闷闷不乐。”她娇娇软软地回答他的问题。 “是关于谁的?”他敛眉。 “好多,好多都有。”她撅着小嘴。 “那就一个一个说。”他极有耐心。 她语气轻缓:“刚刚,我与东桓先生对弈的时候,坐在我身侧的那个小姑娘,骥哥哥,你看到了吗?” 还抱着她的男人想了想,淡淡点了点头。 殷琬宁故弄玄虚:“骥哥哥可知道,她是谁?” 陆子骥的眼底,掠过了一丝阴影:“你说。” “她叫采露,她的生父因为沉迷赌博,弄到家财散尽、家徒四壁,”殷琬宁顿了顿,“最后,为了还赌债,竟然把她和她的生母一并卖到了青楼。她的生母不堪受辱,当着她的面,跳楼自尽了。” 两个人,此时还站在起先陆子骥与谢珣谈话的地方,远离最开始时对弈的凉亭、正靠近池塘边。他们的身后,便是一块巨大的山石,容下两人闲坐,完全绰绰有余。 于是,在殷琬宁说着话的时候,陆子骥便已经松开了怀抱,自己先一步,坐在了颇为凉爽的石面上。 正要拉她一并坐下,却见殷琬宁面露犹疑。 他似笑非笑:“怎么,怕这里也有蜘蛛?” 这也能被他看穿了心事,颇为羞怯的少女低头,想要松开一直被男人牵着的手。 谁料,他铁了心要继续与她在这月下池边谈心,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有我在,你怕什么?” 还没等她回答,他已经将她再次拉到了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 即使是身处谢宅、他好友的私家住所,这池塘的四周也都应该没有人,但眼下到底不是能看见四面墙的室内,随时都可能会被人撞破两人这大大逾越礼数的互动。 殷琬宁顿时心跳如雷,忽然生了一种“偷情”的羞愧和愤愤。 “陆子骥,”她直呼他的名讳,勉强才忍住了压在口中的惊呼,低斥,“光天化日,这,这不是在山里……” 那始作俑者却根本无视了她的抗疫,淡淡询问: “娇娇,你刚刚在说什么,跳楼自尽?” 但经过他的这一番动作,殷琬宁差点就要忘了,自己一直牢记于心的、想要向陆子骥所求的正事。 慢慢回过神来的少女眼珠一转,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道: “对……采露的生母,在她面前跳楼自尽了,采露则因为被东桓先生及时救下,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嗯,”陆子骥颇有些无关痛痒的意思,“所以呢?这跟你在花宴上听见流言蜚语,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他疏朗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下意识舔了舔朱唇: “采露,采露被东桓先生养在了家中,名义上是救命之恩,实际上,她以后,却要成为东桓先生的妾……” 这话,他听着却颇不是滋味,不由问道: “怎么?你不想让谢学琛再纳妾了?” 第43章 请求 他们身处的池塘边。 夏夜的月光朗润, 如钩的银月,倒映在此时宁静的水面上, 与殷琬宁此时此刻的心境一样,被水面那不知名的小虫惊扰,泛起了一层又一层无来之处、也无归之所的涟漪。 “你不想让谢学琛再纳妾了?” 这是陆子骥刚刚对她说的那句疑问。 意思,倒也真的是她本来的意思,但她却总觉得,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有一种莫名的古怪的味道。 是,她必须承认,她刻意先不提自己想要立刻离开晋州、躲开贤太妃范氏的目的,确实是为了阻止谢珣纳了采露。 但, 陆子骥的重点——似乎是在,以为她不愿意, 谢珣的身边, 再有旁人? 他, 他怎么会这么想她, 以为她钟情于谢珣? 原来在他的眼里, 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见一个爱一个吗? “是, 也不是。”面上最初的愠怒消散之后, 殷琬宁便想通了。 她心如明镜, 并没有对任何人多情,也根本不在乎陆子骥怎么看她,反正, 她又不在意他,她只把自己的思量说出: “采露这个小姑娘身世凄惨, 我与她相处了两日,发现她应该是并不想给东桓先生做妾的。但,因为有东桓先生的救命之恩在先,她一个已经举目无亲、毫无依仗的可怜女子,除了对东桓先生以身相许之外,也并没有旁的办法,来报答这份恩情。” 此时,陆子骥那温柔了许久的眸色,才突然一凛: “娇娇,你的意思是……让我,我去和学琛说,让他把那个叫采露的姑娘,放了?” 听他这么说,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图,殷琬宁松了一口气,粲然一笑: “骥哥哥聪明过人,是这样的,不错。你是不知道,我在那花宴上,听到那些人议论东桓先生的后宅,说的有多么难听,简直就是,不堪入耳……” 陆子骥却偏偏抓住了其中的小小一点,说道: “就因为有人议论谢学琛,所以你才闷闷不乐的?” 发现他又一次把话绕回到了自己和谢珣的身上,这莫名其妙的关联,殷琬宁颇有些恼怒,用柔嫩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硬邦邦的肩头,黛眉微蹙,正色道: “采露这个小姑娘招人疼,我只是,不愿看她囿于这方小小的天地。谢东桓呢,又和你陆子骥一样,后宅里从来都不缺女人,又何必勉强一个不情不愿的小姑娘——” “我还没有成亲,”他却急急抢白,“更没有所谓的妾室、通房,怎么就和他谢东桓一样了?” 殷琬宁却不想与他争辩此事,只撇撇嘴,随口说道:“现在不一样,以后也还会是一样的。” “殷琬宁,”他似乎恼了,“你这样——” 但不料“殷琬宁”三个字甫一出口,她的头皮一阵发麻,赶紧仰着小脸,轻轻在他紧绷的薄唇上啄了一口,又急又羞地说道: “骥哥哥,别叫我的真名呀,小心隔墙有耳……” 他只低低笑道:“那你也不许再提三妻四妾之事。” 殷琬宁从善如流,点头如捣蒜: “好,你和东桓先生不一样,你陆彻之洁身自好、从一而终,你绝不会让你的后宅起火,有损你英明神武的形象……” “我与谢珣,是君子之交,”他捏了一下她的掌心,颜色恢复如常,谈话的内容也拉回了正轨,“娇娇,你提的这件事,说到底,是他后宅的私事,我一个外男若是开口干涉,怎么讲,都始终不太方便的。”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可心地善良的少女仍然不愿就此放弃,垂眸道: “采露与我的经历有几分相似,我一看见她,便是心有戚戚。我很想帮帮她,可我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只能来求你。若是,连骥哥哥你都不去向东桓先生说,恐怕……” “什么几分相似?”却不想陆子骥的眸色一凛,“你,你可是朝廷三品大员的长女,从小锦衣玉食软裘快马,又怎么会和她……” “骥哥哥,”他要拐到她的身上,她却不愿意再纠缠他的疑问,赶忙再拐回去,道:“你真的,不愿意去向东桓先生开口?” 他正色道: “你同我讲的这些,既然是他们二人之事,无论你我如何插手,始终都是外人。若要解决,不如……把问题,再交还给他们?” 嗯?交还给他们? 殷琬宁沉吟片刻,才复道: “可是……无论如何,采露都永远是被动的那一方,你说要交还给他们,不就还是把主动权又交给了东桓先生手上么?那样,和现在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和采露姑娘聊过了,”他将她耳边的碎发别住,循循善诱,“那些不愿意跟着谢学琛的话,都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那倒是没有,”她垂眸,不自觉咬唇,“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那……”陆子骥嘴角噙着笑,点了点殷琬宁小小的鼻尖,“娇娇小姐,你在让我帮你忙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探听探听清楚,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她若有所思,重复着他先前的那句话: “把问题交还给他们……可是,可是来不及了呀。” “嗯?”他轻声。 对话并未如她预料那般进行,曲折回环,少女颇有些犹豫,不敢看他探究的深邃的眼睛: “其实,骥哥哥,我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难得剑眉轻挑:“也与花宴有关?” “嗯,”少女一面点头,一面在心中感慨他的料事如神,“不仅与花宴有关,同样,也与那聚宝赌场有关。” 林骥自然是已经猜到了殷琬宁所指的是什么,但他不说,他需要等她自己主动说,于是面上便仍然保持着冷静: “娇娇,说说看。” “昨日的午后,在那聚宝赌场里,我其实,是先遇见了一个出手不俗的贵妇。”已经同谢珣和采露讲过一遍经过了,殷琬宁的语速很快,“那个贵妇不知怎的,运气极差,一直在输钱,最后输到现银见了底,仍然是不过瘾的。” 林骥想起了今日见到范英仪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忍不住一声冷嗤。 “骥哥哥,”她眨了眨眼,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此时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赌场那种地方?” 林骥这才迅速收敛了可能外溢的神色,一直放在她月要间的大掌轻轻拍了拍:“没事,你继续说。” “我呢,我也是好奇心重,”殷琬宁顿了顿,“这才想到骥哥哥走之前留给莹雪的那张银票,想着,借给那贵妇应个急,还会继续有好戏可以看……” “好戏”——原来,范英仪那自以为高贵典雅、无懈可击的一番操作,在殷琬宁这个她未来儿媳的眼里,仅仅只是一出娱人误己的“好戏”而已。 早已经知晓结果的林骥,并不担心那张最后并未兑现、还安安稳稳被莹雪收好的银票会暴露他周王的身份,反而因为殷琬宁那“好戏”的言论而莫名地心情舒畅。 他眸色微动,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所言的问题所在: “所以,我留给你用来防身的银票,就被你这样胡乱造作,用去换取不认识的人,演的好戏了?” 被他一语中的的少女缩了缩脖子,也自知自己这么做实在是不对,只能急急说道: “但是,但是最后没成嘛,那银票已经被我们收好啦。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曾想……今日的花宴上,我才知道,原来那个贵妇不是别人,正是周王林骥的生母、贤太妃范氏!” “哦——”林骥眼角一松,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也就是,你未来的婆母?” 这几个字果然刺痛了她,殷琬宁红着脸反驳: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谁说她是我未来婆母的……如果,我真的情愿她是,我,我还跟着你做什么?” “所以——”林骥又故意拉长了尾音。 一想到范英仪、林骥,那些梦里或真或假的可能的危险,还有今晚在花宴上听到的、关于自己和林骥的种种传闻…… “所以骥哥哥,”殷琬宁忍了许久,还是决定直截了当,把她本来要找他所说的最终诉求说了出来,“咱们,能不能,明天一大早,就离开晋州,快快启程,继续往幽州去?” 早就洞悉一切的林骥,继续循循善诱、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这么匆忙赶路?是晋州不好玩?” 殷琬宁张着眼睛,那双从一开始便哭得又红又肿的鹿眼,此刻仍然红着,又因为她不加掩饰的急迫,多了几颗在高原山地上,才能看见的漫天星星。 星星一闪一闪,却和她的话语一样,满是娇憨: “我……我已经在贤太妃那里露过脸了,即使,即使我仍然保持着卫郊的身份,但她到底也是周王的生母,万一我一不小心暴露了……” “你在花宴上,与她再见了?”林骥问道。 殷琬宁十分欣慰地摇了摇头:“阴差阳错,我差点就再见到她了。所以你刚刚提我的名字,我才赶紧让你别说了……骥哥哥,我害怕,若是真的就这么暴露了,那我可真就……” “害怕,你害怕什么?是贤太妃范氏?”太阳穴突然猛跳,林骥不自觉一顿,最终,还是继续: “还是——周王林骥?” 殷琬宁却丝毫没有发现,与她相隔咫尺的男人,双眸蓦地黯淡了好几分,她只沉浸在自己焦急的世界之中: “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我,你这个帮我逃脱的人,你也很危险,不是吗?骥哥哥,你可别问这么多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出发,好不好?” 林骥忍不住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脸,那上面,都还有一些干了的泪痕: “小花猫,既然有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跟我讲?” “因为,采露的事情,”殷琬宁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在我眼里,同样那么重要……” “嗯?”这一次,林骥确实有些疑惑。 “骥哥哥现在答应了我,明日一早,便去向东桓先生说,”她对自己的安排无比满意,“两件事,都说,就……正好合适嘛。” 林骥被自己天真善良的逃妻,那如意算盘珠子崩了一脸,俯身轻轻啜吻她异想天开的唇角: “我与谢学琛确为知交,但——若真就这么做,我还是依然会很担心,他会就此不认我这个朋友。” 借着月色,她轻松找到了他的另一只手,拽着衣袖,轻轻摇了摇: “骥哥哥……你,你就同意吧,好不好?” “我可以答应你明天就走,”他正色,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但,关于采露姑娘,我确实是爱莫能助。” 闻言,殷琬宁抿着唇,又一沉吟,而后突然眼前一亮: “那……不如我今晚找采露再谈谈,明天,我们启程的时候,我自己去向东桓先生提?” 林骥将她的发丝后挽: “娇娇,现在你明明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为何还一定要用尽全力、去想着帮助别人呢?” 这一次,心情雀跃的殷琬宁却趁着他不注意,挣脱了他的怀抱。 活泼灵动的少女刚跳到了地上,马上便笑眯眯对他说道: “因为呀,我可不像你,你是个黑心肠的坏哥哥,只会欺凌弱小,比如欺负我。” 说完,还没等他再次回话,便小跑着离开,重新回到了凉亭之内。 林骥被她剩下,留在原地,笑着摇了摇头,心道: 若我真是你口中那黑心肠的坏哥哥,早在发现你逃婚的第一日,便就会像前世那样,直接将你绑回去成亲了,哪里还会隐藏身份陪你一路胡闹,直到今日? 落了馨香满怀的林骥这才站了起来,感受着即使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下,也愈发火热不减的身躯,微微叹了口气,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而得到了承诺的殷琬宁欢欣雀跃,却是连自己的厢房都没有回,径直去到了采露的小院之中。 采露又在绣着那送给谢珣的香囊,见到殷琬宁来了,却早已没有了初遇时的那般局促和羞赧,反倒满眼都是欣喜。 想着自己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开,也不知下次何时还能再来晋州,殷琬宁心下一动,便提出了要和采露一同就寝的请求。 采露怔忪了片刻,最终,还是欣然同意了。 于是,两个年纪只差了不到一岁的闺阁小姑娘,就在殷琬宁前期的单方面示好和强求之下,虽相识日短,却已经能够一并躺在一张床榻之上,亲密无间。 而直到闻见了采露身上那淡淡的、少女才有的香甜气味,殷琬宁这才恍然,陆子骥从前总缠着她说她身上香气扑鼻,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只有当事人才浑然不觉。 可是一想到陆子骥,她便再次想起了明日与采露即将到来的分别,颇为不舍、心事重重的少女,在黑暗之中,悄然叹了口气。 但旋即,便被采露给捕捉到了: “卫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是那个陆公子,惹你不高兴了吗?” 回过神来的殷琬宁这才想起,采露似乎并没有见过陆子骥。而在陆子骥刚刚回来那阵,自己在凉亭之中匆匆与她和杜尔姝分别、跟着陆子骥和谢珣走了之后,杜尔姝,一定也向采露介绍了陆子骥。 今晚,她的终极目的,是为了要向采露问个清楚明白,当然不能多地把话题往她自己身上引,便只能先说: “因为,一想到明日就要与你分别,我心里呀,十分不舍。” “明日,这么快?”采露不免错愕,“可是,刚刚,卫姐姐同公子对弈之时,都根本没有提起这件事呢。” 殷琬宁又叹了口气: “是陆公子与我,刚刚才定下的。这一走,我便要回到幽州老家去,也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你,会是什么时候,又会在哪里呢?” “哪里?”采露却对她的言外之意懵然无知,“左不过……还是在这园子里吧。” “你……”殷琬宁决定直白一些,“就没想过,要出去吗?” 采露不明就里:“出去?” 殷琬宁顺着说道:“不再跟着东桓先生,做他的……妾。” 最后那个字,她还是犹豫了好久,才终于说出口的。 说完之后,她也十分不安,借着这一室的黑暗中那从窗牗上透下来的点点月光,悄悄观察着采露惆怅郁结的神色,也不知她是否会因为这个称呼,而有所变化。 采露却只闭上了眼: “不跟着东桓先生,我又能去哪里呢?不满姐姐说,其实……我曾经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他的父亲,曾经与我的父亲是至交。” “只可惜,后来我父亲染上了赌瘾,不仅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就连过去的往来之交,也统统都断了。就在我和我的母亲被卖到青楼的当天,我的那个未婚夫,也刚好迎娶了后来才认识的新妇。” 听到此处,殷琬宁伸手,拍了拍采露十分单薄的肩臂:“你……曾经很爱慕他吗?” “卫姐姐你是说,那个未婚夫?”采露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出身不高,眼界也窄,除了阿爹阿娘,也从未对谁动过真心。抛弃我,或者说抛弃我们一家,是他们趋利避害的正确的选择,我既然对他从没有动过心,又何谈怪他们呢?” 面对采露的这番答非所问,殷琬宁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既然,她从未动过真心,那么,对谢珣,自然也只有报恩了。 听到殷琬宁的低叹,采露又接着说道: “除了会做女红之外,我并没有任何的一技之长……而就算是这个女红,卫姐姐,你也是见过的,并不算是多么精巧,若真是要出去,又哪里有本事谋生呢?” “你的针黹女红比我都要好上不少,”殷琬宁急了,“怎么又在妄自菲薄了?” 采露却顿了顿: “能被东桓先生救下来,已经是我的幸运,我一个小小的孤女,又哪里敢奢求什么旁的。” 殷琬宁黛眉紧蹙: “可是,报恩也不仅仅只有以身相许,这一个办法呀?” 这一次,却换成是采露伸手,反过来,摸索到了殷琬宁细嫩的手腕,小声道: “卫姐姐,你也别劝我了,你的好意,其实我都明白的。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我虽然年纪小,却也分得清楚的。” 采露把话说到了这里,殷琬宁即便再不识时务,自然也明白多说无益。 采露这个姑娘,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娇娇小小又十分沉闷,但实际上,她认定了的事情,谁都左右不了。不然的话,就以杜尔姝对采露的用心程度,采露会不对杜尔姝的真心敞开心扉? 原来,很多事说到底,都不过是殷琬宁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第二日,殷琬宁从采露的榻上睁眼,一想到自己可以离开晋州、离开落入贤太妃范氏之手的可能,早早便翻身起了床。 匆匆洗漱完毕,穿好衣裳,只随意挽了个髻,便离开了采露的小院。 但是却不想,她怀抱着一颗兴冲冲想要赶紧离开晋州的心,却被正在气定神闲与谢珣对弈的陆子骥,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上来: “娇娇,你的棋艺也实在是太差了,昨日与学琛的这盘残局,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到了堪堪打平。” 谢珣也只在一旁低笑: “陆彻之,你自己棋艺不佳,怪你妹妹做什么?等到晚上的花宴,她不给你好脸,看你怎么办。” 第44章 出街 在这个夏日的清晨里, 阳光还并没有浓烈到令人生厌的地步,而对弈的凉亭, 又正对着池塘边,谢宅的仆从正站在老地方,喂食着池塘之中的锦鲤。 金红不一的锦鲤游来游去,咕噜咕噜冒着泡,像初升的旭日一般,鱼尾一摆, 鱼头一窜,便滑动出新一日的生机。 而凉亭里,正在对弈的两个容貌俊美的矜贵公子,一人着粉, 一人着青,与手执的棋子一黑一白, 堪堪分出了两个毫不相同的世界。 着粉的风流公子手执黑子, 棋风进取, 以攻为守, 手起刀落, 几步之间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攻城略地; 而着青的清隽公子手执白子, 棋风稳重, 能保守的时刻绝不贪多冒进, 面对对方的猛烈进攻, 看似是落于下风,实则游刃有余。 看到眼前这样的局面,又有谁能想到, 就在几日之前,他们两人手弹的琴曲, 还一个是款款悦耳的《高山流水》,一个是慷慨激昂的《广陵散》呢。 不过,这样和谐静谧、静中有动的对弈画卷,却被殷琬宁这个身着缃色襦裙、满头青丝略显凌乱的少女,一声怒气满满的娇啼所打破了: “陆子骥,你昨晚上答应过我什么?” 而她的面前,身着青衣的清隽公子面色未动,似乎殷琬宁口中所唤的,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只见他又稳稳落下了一枚白子,骨节分明的长指蜷起,这才缓缓回头,看向了被欺骗被冷落、眼眶还因为昨晚的泣涕涟涟颇有些红红肿肿的少女: “落下这枚棋子之后,我算是帮你把昨晚上那必败的棋局赢回来了,娇娇,你准备怎么答谢我?” 而他对面风流斜坐的谢珣只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才道: “彻之你先说,你昨晚答应你妹妹什么了,她今日一大早起来,就对你发这么大的火?” 殷琬宁却不想当着谢珣的面提及立刻就要离开晋州之事,又上前,拉了拉陆子骥的衣袖,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像是在怨怼,又像是在看着能拯救自己的天神。 而此时,对面的谢珣却再也看不下去了,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懒得去梳理那一男一女之间的暗潮汹涌。 反正,从一开始,他便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这个多年知交、从前以为永远都不可能成家立室、孑然一身的陆子骥,在遇到了这个娇娇软软、纯真可爱又十分讨人喜欢的远房表妹之后,算是彻底栽了。 而随着谢珣的脚步声渐远,陆子骥这才敛了眉,换了一种他从前罕有的、颇为宠溺的语气,对仍然还在盛怒之下的殷琬宁说道: “我昨晚,已经连夜让灰鹰出去打听过了,那花宴之后,贤太妃范氏便已经离开了晋州城。” 殷琬宁闻言,顿时又惊又喜:“真的?” “都已经到了这里,”陆子骥还是那般一如既往地沉静,“我还能,把你拱手让出去不成?” “呃嗯……”但殷琬宁难得保持着将信将疑,完全忽略掉他的话里有话,“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骗我……” 他捏了捏她已经皱成一团的小脸,唇角微勾: “不然,我怎么可能还会有闲心,在这里和谢学琛下棋?” 殷琬宁这才有了多余的心思,去看那盘从昨晚到现在都还没下完的棋。 她自知,自己的琴艺和棋艺俱属拙劣。 昨晚上从那花宴回来之后,谢珣察言观色,也知道她闷闷不乐,又不好细究原因,这才提出了要与她下这一盘棋。 但是,原本就棋艺不佳的她,又及一直在反复思考、担忧着贤太妃范氏之事,手下本就不堪的棋局,便更是雪上加霜。 陆子骥回来的时候,其实就还差两三步,殷琬宁便会彻底无路可走、只能投降认输。却不想,这样一个几乎已成定局的败局,在今早,陆子骥的手下,居然能一步步扭转败势,甚至从堪堪平手下到对面的谢珣那边毫无招架之力,陆子骥的棋艺之精湛,可见一斑。 见殷琬宁的脸上难掩欣喜,他又道: “娇娇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我帮你赢了这局棋,你准备怎么答谢我?” 莫名其妙,这是明明没有需求,自己给自己创造需求呀。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小声抗议: “可是,一开始,我也并没有请你帮我下这盘棋的呀……” “那今晚就不去花宴了,”他倒是直接跳过了她的追根溯源,“我们一起去外面逛逛街,可好?” 面对陆子骥的提议,一向需要多花脑筋的殷琬宁,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前日,她自己在聚宝赌坊之中的种种表现,虽然颇为出格,但也应该不至于暴露她的真实身份; 而昨日,在花宴上,贤太妃范氏邀她过去,那请人的婢女也只称呼她为“卫姑娘”,暂时也还没有任何已经看出她是殷琬宁的迹象…… 若今晚再去那汾河花宴,无论带不带采露一并、要不要跟着陆子骥,她都难免会再次听到那些令她、令采露都十分不适的流言蜚语; 何况,又因为贤太妃范氏的关系,昨日自己与那裕王夫妇、平康郡主的会面也根本不能用“愉快”来形容,若是今日再见,恐怕也难免尴尬。 想到此处,自觉思虑周全的少女心下一动,道: “逛街可以,但,我要带着采露一起。” 于是,在等到午后的阳光终于黯淡了不少的时候,天朗气清,林骥和殷琬宁便带着采露一并,又一次三人同行,来到了晋州城中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 想到贤太妃范氏人早已经在昨晚便离开了晋州,殷琬宁也彻底放心,因为明日便是七夕了,城内在白天,也十分热闹。 此时的大街上,还有江湖人正在卖艺,围观的大小市民们好大一圈,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殷琬宁听到和看到这些,小猫的好奇心自然是蓬勃旺盛,根本走不动路,拉着兴致缺缺的采露,便使劲往人堆里面钻。 自从上街之后,林骥便只能看着殷琬宁和采露两人,像牛皮糖一样黏在一起,两个小姑娘钻进了人堆,他自然也必须跟上。 于是,殷琬宁站中,左边是高大挺拔、为她完全挡住了身旁可能的视线的林骥,右边则是清清淡淡、勉强提着兴趣陪她一起看表演的采露。 表演的卖艺之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幼,像顶碗、滚灯、隔空抛花球这样相对普通一些的杂技演艺,几乎都是由他们其中的几个看起来只有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完成的。 殷琬宁心地善良,怜惜她们几个小小年纪便要出来漂泊谋生,于是,在那个差点被滚灯溅出的油给烫到眼睛的小姑娘,端着那破破烂烂、每每敲击尽是杂音的锣来向他们讨钱时,殷琬宁毫不犹豫,便将身上所有的现银,都往那个破锣里放。 而一下子收到这么多打赏的卖艺小姑娘,自然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作势就要跪下来给殷琬宁磕头,殷琬宁连忙拉住她纤瘦到与枯骨无异的手腕,心疼地说道: “拿着钱,多买点吃的吧。” 在那小姑娘一蹦一跳地离开之后,殷琬宁身旁的陆子骥却幽幽说道: “你给的那些钱,大头自然都是进了那些领头之人的口袋,你给了她那么多,最后能分到她头上的,可能不足二十分之一。” “那……”殷琬宁立刻抬头看他,“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他们一起出来卖艺,这些小姑娘又都这么可怜,看她们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破破烂烂的,估计是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对于失去土地和生活倚仗的人来说,”陆子骥的面上仍然是平静无波的,他口中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能活着、有一口饭吃,已经是上天垂怜了。若是有条件、有的选,谁又愿意去做这低三下四、卖艺卖笑的营生呢?” 说这话的时候,殷琬宁也看着卖艺人那边,果然有个领头人,正在喜笑颜开地数着那小姑娘送去的打赏。 心善却涉世未深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娇娇,”陆子骥却在低头看她,认真和热忱,“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你心地善良,会得到好报的。” 这样的宽慰,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一想到昨晚上采露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再看向身旁一直凝着表情、一语不发的采露,那些什么刀枪不入、胸口碎大石、吞刀含剑之类等等惊险又猎奇的表演,在殷琬宁的眼中,便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心中烦闷的少女摇了摇头,便牵着采露的手腕,又慢慢从人堆里挤了出去。 心头的难言的酸涩,并没有因为离嘈杂喧闹的人群越来越远而逐渐消弭。 殷琬宁和采露并肩,又默然走了一会儿,眼前的商贩和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她却仿佛置身世外,直到—— “这位姑娘,老朽看你天赋异禀,将来必是要大富大贵的。姑娘,可否,为老朽留步?” 耳边传来的说话之声口音浓重、含糊不清,若不是刚好清晰的“大富大贵”四个字戳到了她的犹豫彷徨之处,殷琬宁是根本不会停下脚步的。 一转头,原来那是一个半百的老头,靠着支摊算命为生,又黑又瘦的身躯,站直了都未必会比身材娇小的殷琬宁高出多少。 那老头穿着一身又脏又旧到看不出颜色的短衫,配上那几乎半瞎的眼,若说此人不是骗子,就连涉世未深的殷琬宁,都很难相信。 不过,江湖中人最擅察言观色,殷琬宁光是这“留步”的一个动作,便足以说明,这老头的话术,多多少少是起到了作用的。 “老朽看姑娘的瞳色异于常人,”既然笃定了要骗,自然是越夸张越好,那老头摇头晃脑,故作高深: “不仅仅是大富大贵,恐怕还是要——” “恐怕什么?”被殷琬宁甩开了几步的陆子骥这才赶到,先声夺人。 这样大的阵势,老头自然不可能忽视。 他用半瞎的眼斜斜地乜了一下自己面前这个高大如山的男子,原本还算高亢的气势,也瞬间萎靡了不少,但他不能就此罢休,只能继续说道: “要嫁入皇家,起码能做个网页的侧妃。若是时运到了,就算是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也丝毫不为过。” “天生凤命”这四个字,困住了殷琬宁的前半生,她好不容易才挣脱桎梏、逃离命运来到了这里,却偏偏又在最不该听到的时候,再次听到了这样的说法。 “胡说八道。” 此时的她,难得展现生人勿近的怒火,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后,连采露都没能顾得上,拔腿就走。 谁知,那老头不知自己已触到了逆鳞、还自以为自己的胡诌得了逞,一面穷追不舍,一面提高了音量: “姑娘!姑娘未来若真如老朽所言那般飞黄腾达,可千万别忘了——” 但这说话的最后几个字,却被林骥堪堪挡住了。 那双在酷热的盛夏里,仍然冒着寒澈冻地之气的眸子,再多看那老头一眼,都像是随时都可以把老头不如胳膊粗的脖子,拧断了一般。 那老头见状,只得再度缩回了自己岣嵝的身躯,也知道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大约也真的是撞上了根本惹不起的人,正准备悻悻回身,又听到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矜贵公子,冷冷说道: “再多嘴,小心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语毕,老头的手里也多了一锭银子,光是这封口费,就足够他好几个月吃喝不愁、不出摊骗钱了。 拿人手短,将那银子揣进了脏得不像样的衣领之中,老头便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收拾了摊位跑掉。 而那边,被这接连之事扰得心绪不宁的殷琬宁,在多走了几步之后,也被匆匆赶来的采露追上了。 采露见殷琬宁的脸色奇差,不由关切问道:“卫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殷琬宁又哪里可能把心中的忧虑和不安都说出来,只摇了摇头,道: “本来,带你出来,是想让你多高兴高兴,到最后,却不想败兴的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 采露闻言,紧抿着嘴唇,片刻,才忽然说道: “卫姐姐,前面有个卖糖画糖人的,如果你实在心中郁结难舒,不如,去吃点甜的?” 而她所指的那个卖糖人的摊子空空荡荡,老板一见到这两个小姑娘,便热情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指着面前一排已经做好、穿好的糖人,笑着说: “两位姑娘看看,想吃点什么?这边有现成的,若是没有你们喜欢的样式,我还可以现做的,都可以。” 殷琬宁随意看去,只见那用竹签插好的一排小小糖人,勉强能看出是垂髫孩童、兔子、老虎、牛、马等等,都不是她喜欢的。 “姑娘,你不喜欢小的?”那糖人的老板自然也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看殷琬宁的眼神飘忽,便知道这位主顾大约是心不在焉的,“大的,大的我也能画,龙章凤姿,龙飞凤舞,画出来又大又好看。” 龙?凤? 殷琬宁心下更是一沉: 为什么今天出来,老是遇见这些让她不高兴的东西呢? 本想转身就走,又顾及这是采露让她来吃的,若是不买一个算作交代,似乎也会让采露不高兴的。 这种糖人,其实并不是客人说画什么,老板就会画什么的。那摊位上,有一个小小的转盘,在客人付了钱之后,需要自己去转那个转盘,转到指针指向什么图案,老板便会画什么图案。 但很显然,这老板一见殷琬宁和采露两人衣着不俗,谈吐大方,便是主动提出,要依着殷琬宁的喜好来画。 “可,可不可以,”殷琬宁尴尬回身,这才随口一说,“画一个仙鹤呢——” “蜘蛛你要不要?”却是陆子骥在她的身后又一次抢白,话音未落,高大挺拔的男人便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殷琬宁原本就心情不佳,听到陆子骥突然还要在这种时候,拿她所恐所惧来开玩笑,更是怒火中烧。 一日都不顺的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作势就想要离开。 陆子骥当然不可能这样放她走,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腕,又直直对那老板说道: “仙鹤不好,蜘蛛也是我胡乱说的。老板,你擅长画什么,就给他们画什么便好了。” 但,又被强行拉住的殷琬宁一股无名火起,抬起被陆子骥拉住的手腕,举到嘴边,一张口,就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的大掌虎口处咬了下去。 “嘶……”陆子骥吃痛,却反而越握越紧,“娇娇你做什么?” 那糖人老板摆摊了许久,也是个见惯了各类场面的,心知这三个衣着不俗的客人,今日无论如何都会帮衬他的生意,若是还能把他们哄高兴了,说不定,这一单买卖,就够他吃上好几个月的。 心下当即雀跃,那双重新点燃柴火、熬制精美糖浆的手,也愈发熟练自然。 小小的铁锅里,那栗色的糖浆还泛着同样雀跃的颗颗气泡,唯一精致的长柄汤匙在黏黏腻腻的糖浆中翻搅,旋转,上下起伏,每一次翕动,都连带着粘黏不断、如丝如缕一般的拉扯拼合,像极了殷琬宁现在,与陆子骥这莫名其妙又藕断丝连的关系。 “老板,你放下,”殷琬宁突然开口,颇有些赌气的味道,“这个糖人,让他来画,不用你动手了。” 她根本是并不想搭理陆子骥的“挑衅”的,但她突发奇想,有了更好的办法。 而她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是指他面前的这位仪表不凡的公子了——意识到此处的老板惊了一下,手里的汤匙都差点打翻。 画糖人,是多么上不得台面、不入流的东西呢,眼前的公子鳌里夺尊龙章凤姿,一看,便根本不可能做这不入流的活。 这样的猜想,在那老板的脑中一闪而过,却不想,登时便又听见了那位公子开口: “好,就我来画。但是,无论我给你画什么,你都必须接受,好不好?” 而殷琬宁则先撅起了小嘴: “但是蜘蛛不行,万万不行,只要你敢画,我就敢糊到你脸上!” 陆子骥笑着捏了捏她微红的脸蛋: “刚刚逗你的,你还当真了。” 说完,一身青色纻丝直裰的清隽公子便放开了殷琬宁,绕过这萦绕着糖浆清甜香气的摊位,站到了刚刚那个老板所站的位置上。 “我要猫,我要小猫咪,你必须画得很像很像,画得栩栩如生,否则,我可是不认的。” 在陆子骥还盯着那一锅香气四溢糖浆的时候,殷琬宁便率先提了要求,一双水汪汪的鹿眼终于转怒为喜,好像成功让他这个眼高于顶的公子放下身段、在这繁华闹市的大庭广众之下为了她纡尊降贵去做一个用糖作画的手艺人,便能横扫荡涤她刚刚接连遇到的所有不快一般。 “好。” 陆子骥只沉沉稳稳地回答了这一个字,便埋头,提起那一只被用得精光锃亮却又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汤匙,准备试一试需要多少剂量的糖浆,才能将他心中为少女想好的猫咪,一气呵成。 作糖画的案板是米白色的,上面残留的点点糖渣早已在刚刚被那老板顺手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一张任君挥毫的空白,等待着这位纡尊降贵的公子随意发挥。 “姑娘——” 此时,却有另一个陌生的男声,从殷琬宁的侧后方传来。 是一位身着靛蓝色暗纹袍子、身材清瘦的公子,双手持着一枚青玉,似乎是想要送给殷琬宁。 而一心都扑在陆子骥手上那汤匙的殷琬宁满脸错愕,瞪着一双毫无防备的鹿眼,尚未及反应,又听见眼前的公子满眼驰骋、毫无顾忌地说道: “在下名叫王慎行,表字用麟,是这晋州的本地认识,家住城东。昨夜,在汾河花宴上,在下远远便瞧见了姑娘,一眼难忘。” “但见姑娘彼时与东桓先生同行,不敢冒昧叨扰,只能将对姑娘的思慕之情深埋于心,只待良时上谢府求见。却不想,时隔一日,便又如此凑巧,在此处巧遇姑娘。既是缘分使然,在下便冒昧斗胆,在下手边无物,唯有这一枚家传的青玉佩足以匹配姑娘华姿,若姑娘不嫌弃,请一定收下。” 恰在此时,陆子骥用那汤匙与糖浆作画的猫咪,也刚好完成了。 第45章 聚众 从前, 殷琬宁还在殷府的时候,一年里也偶尔会有机会跟随殷俊和冉氏, 去到长安城内的其他高门大宅里,参与那些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交际的名流聚会。 其实殷琬宁对这些本就不感兴趣。 又因着她自从三岁起,便已有“天生凤命”命格的说法,故而即使她生得比长安的一般名媛千金都要娇媚动人,却一直都无人敢来上门提亲。 在宴会聚集这样的场合里,长安之中的王孙公子、豪门贵胄们, 最多也不过是因为她实在夺目的容色而多看上她几眼。 但是,像今日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冒昧的表白心意,却是殷琬宁活了十六年, 第一次遇到的。 就连上一次在灵济寺内,那个色胆包天的无耻之徒阎京, 当着她的面, 说的那些足以撩拨她心弦的情话, 也最多不过是弯弯绕绕、旁敲侧击而已。 听到那个名叫王慎行的人如此大胆, 殷琬宁原本还白生生的小脸“唰”一下便红透, 只莫名心虚一般看了一眼正在往那糖画上插竹签、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的陆子骥, 根本不知道, 现在该不该接。 大庭广众, 私相授受, 也许本就不太好吧……但她又向来是一个不懂拒绝的人。 而那名叫王慎行的公子却根本不见她眼中那明显的局促,以为是自己实在过于冒昧、态度又不够谦卑,于是又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双手仍捧着那枚祖传的青玉佩,弯腰拱手, 正准备再行礼,劝一次他心仪的少女。 却听见那糖人画的摊位后面,他一直并未放在眼里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个清冷的男声—— “卫小姐,你要的糖画好了,趁热吃。” 王慎行好奇抬头,只见那摊位之后,高大俊朗的青衣公子正面色温润地看着这位他心向往之的、并未接过他家传玉佩的姑娘,骨节分明的长指紧紧捏着一根竹签,那竹签上,串着一只用糖浆画就的狸花猫。 狸花猫憨态可掬、栩栩动人,而那最是灵动的尖头猫耳朵,此时就被那个姑娘含进了樱桃小口里 ——这下,别说是接他王慎行的家传玉佩了,就连多的一眼,这姑娘也再没有看过来。 咬下了那甜脆的猫耳朵之后,殷琬宁便顺势接过了竹签。而陆子骥也适时从袖笼里掏出了一方巾帕,小心拭去了她嘴角沾着的点点糖浆。 见王慎行仍然还呆立原地,陆子骥一面顺势擦着手指,一面毫不在意地,对王慎行说道: “王公子,既是你家的家传玉佩,自当留给你王家的人。” 说完,陆子骥便拿出了一锭银子,交给了一直在旁吃瓜看戏、好不愉悦的糖人摊位老板,然后不经意间揽住了殷琬宁的腰,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并没有体会到起先的波澜壮阔的殷琬宁,只沉浸在糖画甜津津的滋味里,哪里又顾得上周遭的变化,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轻轻揽住了腰,因为早已经习惯了陆子骥的触碰,她也根本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而这个刚刚才对陌生的、异想天开妄图染指有主之花的大胆狂徒宣示了主./权的男人,侧身下倾,就着少女的柔荑握着的那穿了糖画的竹签,张口便咬掉了另一只猫耳朵。 甘甜入味,心旷神怡。 殷琬宁见状,先前心中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忍不住笑道: “好吃吗?这可是你陆彻之亲手给我画的。” 陆子骥又靠近了几分,就在她的耳边,但并不触碰,只吐气如兰: “如果,你不跟我闹别扭的话,我还是觉得,你更甜。” 有的时候,自己的脾气和心情,确实是由不得自己来完整控制的。 陆子骥和采露,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过往,也自然不知她这样无故发火的真实原因。 但,他们并没有因为她的无理取闹而翻脸或干脆不理她,反而大方包容了她。想到此处,一面品着甜津津糖画的殷琬宁,一面心中也泛起了层层的羞赧。 因而,她自然没有心思再去回味,陆子骥这暧昧不清的话,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意思。 而就在她手中的糖画被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不知不觉,这前前后后慢慢走着的三人,却也行到了汾河畔,也就是昨日平康郡主举办花宴的地点附近。 日头西下,距离今晚花宴的开始,还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但这周遭却根本不似殷琬宁所料想的那般、各色仆人婢女忙前忙后井井有条,反而是混乱不堪。 停下脚步,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前方有人正在闹事,动静不小。 多听了一会儿,把周围那些人指指点点的信息一拼凑,一个完整的事件始末,便呼之欲出。 裕王林迈的世子林骅,仗着自己是天家宗亲,裕王又比天子林驰的辈分要高、还早早便与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宦仇元澄勾结,从不满十岁起,便开始在晋州城里作威作福。 林骅十分好色,远近驰名,他虽然早已经娶有世子夫人,裕王府内也早就被他塞满了各色姬妾,但好色如命的他却根本不知足,对许多已安安分分嫁为人妇的良家子,都垂涎三尺、屡屡闯祸。 昨晚,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都在汾河的花宴这边,林骅对这种虚与委蛇的无聊交聚根本不感兴趣,便趁着无人束缚的时候,翻墙进了一户他垂涎已久的、美貌少妇邹氏家中。 那邹氏的丈夫原是晋州太守衙署的一名小吏,此时,正因为花宴被调去做了协助准备的工作,家中便只有邹氏一人。 林骅早早便喝醉了酒,有如此大好的机会,他根本就不会错过,提了纨绔,当即便行起事来—— 谁曾想,那邹氏的丈夫因为遗落了物件,正好在此时回家,推开门,便看见了自己捧在心上的爱妻,正在被晋州城中首屈一指的恶霸林骅欺凌。 怒火攻心的小吏哪里可能忍得下如此大的屈辱,当即便抄起家伙,便要与林骅拼命。 那林骅喝醉了酒,也正恼怒好事被突然破坏,自然起身迎拳—— 但,这两人互殴的结果,却是那小吏被林骅随身带着的锋利匕首,一刀刺中了要害,当场毙命。 那邹氏先是因为过人的美貌被林骅强./暴、后又亲眼目睹丈夫被林骅杀死,她生性刚烈果敢、根本就不可能白白咽下这口气。当晚,邹氏便找到了晋州太守向敏实,请堂堂一方太守,为自己做主。 但裕王一脉自六世祖、初代裕王起便就藩晋州,在晋州之地早已有了上半年的历史,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如今又有朝中权宦仇元澄撑腰,那胆小如鼠、永远都只会做裕王手下走狗的向敏实,又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小吏之死而得罪裕王? 丈夫尸骨未寒,邹氏实在是走投无路,自然也知道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今晚会继续在汾河边办花宴,于是,便在几个愿意为她伸冤出头的邻里和她亡夫衙署内的兄弟支持下,披麻戴孝,来到了汾河边,一定要让裕王夫妇拿出个说法,给她、给大家一个公道。 殷琬宁和陆子骥他们站着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那邹氏并着几个气势汹汹的百姓,各自手里紧握的竹竿上挂着几缕白布,在这姹紫嫣红的花宴之前,显得极为讽刺和醒目。 眼见着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那邹氏带领的闹事之人也越说越激动,殷琬宁则忽然想到,昨晚在花宴,她被那贤太妃范氏临时召到主桌的时候,裕王和裕王妃也正面色凝重、听着一个仆人的禀报。 推算一下时间,也差不多正是邹氏之事案发的时候。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正这样想着,却只见那边的花宴现场终于有了反馈,裕王府迅速派出了数名精干的家丁,二话不说,就要直接驱赶正怒发冲冠、要讨个公道的人们。 但这些人也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大约是早已经猜到了裕王府内这样的态度,就在那短暂的推搡之间,却个个都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武器。 那些虽然不是什么多么正规的兵器,菜刀、杀猪刀、砍柴刀等等,但毕竟刀剑无眼,这一下,原本还围着的一些看热闹的人,立刻就朝四下散去。 而更加令人想不到的事,相对于裕王府的家丁那般的人多势众,那邹氏所带来的人不多,原本应该是势单力薄、无从招架的,但几下交锋之后,却不知从哪里又好像忽然混入了一些或浑水摸鱼、或早就因为裕王父子在晋州多年来横征暴敛而怨声载道趁机作乱的人,一同与他们来对抗裕王府中的家丁,两边的混战,本来早早该分出胜负,但一时之间,竟陷入了胶着。 尖叫声、打骂声、兵器碰撞声,声声猎猎,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他们头顶的巨雷,随时都可能擦枪走火,从而引发后果不堪设想的血光之灾。 而这样的场面,陆子骥自然是要护着殷琬宁后退、不让她受到伤害的,他高大的身躯将她挡得严严实实,但殷琬宁却一心都记挂着采露,探头出来,却发现采露竟然和他们反着方向,朝正在激烈冲突的两群人走去。 “采露!你干什么!那里太危险了!快回来!” 殷琬宁急得抓心挠肝,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呼喊,可也不知是这周遭实在是太嘈杂、她呼喊的声音实在是太小,还是采露一心向前、根本听不见殷琬宁那急切的呼唤,她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还不顾一切、越走越深。 殷琬宁只顾念着采露的安危,正要自己上去拉,被陆子骥深深拦住: “你也知道危险的很,你不要命了吗?” 可是殷琬宁眼见着采露越走越远,根本不想理这个男人的唠叨,混乱之中,他的怀抱又实在是挣脱不开,便只能急中生智,一口咬在了陆子骥的坚硬的手臂上,趁着他突然吃痛卸力的时候,她便从他手臂之下的空隙钻了出去,直奔采露而去。 幸好,在这十几步路上,殷琬宁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然而距离采露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有一名手持菜刀的中年男子,正在和裕王府的精壮家丁肉./搏,刀光剑影,若是采露再这样不顾一切往前走的话,恐怕是很难保全—— 想到采露是在自己的坚持之下才肯出来的,若是她因此受了伤、甚至有了性命之虞,她不仅无法向谢珣交代、自己也会陷入无限的自责之中。殷琬宁不想也不愿任凭灾祸就在眼前发生,不管不顾,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伸尽了手臂,才堪堪拉住了采露的裙摆。 然而,尽管她已经足够幸运,背后那两个早就杀红了眼的男人却依然没有任何要躲开她们的意思,那长剑和菜刀噼里啪啦,火光四溅,眼看就要朝一直用手臂护着呆呆发愣的采露的殷琬宁身上砍来—— 陆子骥到底是武艺高强之人,即使在片刻工夫下被殷琬宁侥幸跑脱,也立刻便反应了过来,赶在危险临近的咫尺边缘,将殷琬宁和采露都救了下来。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一直等到陆子骥护着两个姑娘,一直快步离开,在距离那一批混战的人群已经有相当长的路程之后,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殷琬宁则一心记挂着采露,他停下来之后,第一时间便看向采露那明显麻木的小脸,关切问道: “采露你怎么了,我刚刚一直在拼命喊你,你却完完全全充耳不闻。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 采露却只怔怔望着前方,一片狼藉之处并没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地方,她那双呆滞的眼,不断流着清澈的眼泪,在殷琬宁又一次的呼唤之下,这才回身,看她: “卫姐姐,你……你受伤了吗?” 殷琬宁不明就里,仍然仔细感受了一番,身上并无任何不妥:“没有呀。” 采露皱着眉头:“可是,我,我闻到了血腥气味。” ——“是属下无能,属下来迟了!”突然,今日并未跟随他们三人一路出来逛街的灰鹰出现了,人就在他们的背后,殷琬宁还未及转身瞧,却又听见灰鹰继续说话,满满都是愧怍: “主子,你怎么受伤了?” 嗯?陆子骥受伤了? 怪不得采露能闻见血腥气味,可殷琬宁却什么都不知道。 而冷峻如霜的陆子骥并没有任何挟功自怜的模样,只微微摆了摆手,对灰鹰说道: “不要紧,先回去吧。” 待几人终于平安回到了谢宅、确保再不会有任何差错之后,今日出门所见所闻的一切风波,才堪堪算是尘埃落定。 陆子骥的伤口在后背腰处,要处理伤口、包扎等等,都需要除去衣衫,殷琬宁和采露自然不便留看。 有灰鹰服侍陆子骥,殷琬宁便更无甚在意他,一心都只在采露今日甚为反常的行为之上,拉着采露的手才走到了陆子骥这厢房的屏风处,便已经忍不住问道: “采露,告诉卫姐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卫姐姐,”采露则愧疚不已,一直在默默地掉着眼泪没有停过,“是我一时糊涂,这才连累了你差点受伤,还连累了陆公子……” “我没事,”见采露这般模样,殷琬宁心疼不已,双手捧起了采露的小脸,不断用自己粉嫩的拇指拭去采露汨汨涌出的热泪,说道: “你也别管他受不受伤,不用自责。现在,我只想问你,为何你明知危险,却还要那样冲到人群里?” 采露在她的掌心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这话让本就心急如焚的殷琬宁,更加火上心头,她黛眉紧蹙,捧着采露小脸的手,并没有放开: “这样下去,让关心你的人怎么办?你知道我看见你有危险的时候,心里有多着急多心痛吗?” “对不起,”采露只是不断流泪,“对不起卫姐姐,都是我的错,我,我是多余的那个人,是我破坏了你和陆公子,就像,就像我……”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破坏?”殷琬宁忍不住揉了揉采露的头发,“他陆子骥是心甘情愿救的我,就像,我心甘情愿救你一样——” 而此时,从动乱开始便一直沉着脸隐忍不发的男人,正大光明“偷听”到了此处,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咳了一声,颇为咬牙切齿: “卫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给我过来!” 第46章 七夕 此刻的时光让人无法流连。 向来胆小怯懦的殷琬宁, 之所以敢当着陆子骥的面如此口无遮拦,不过是她凭着过往的种种, 渐渐生了些许的娇纵和侥幸,也一再笃定他喜欢自己,会无限纵容自己。 因而,她笃信,即使她当着他的面,用不经意向采露说话那样去拂他面子, 在他好友谢珣的女人采露面前,陆子骥也并不真正地发作。 是她太天真了。 陆子骥的那句话出了口,殷琬宁立即联想到当初他们二人在长安刚刚认识的时候,以及之后他的种种作为, 不由又开始发怵。 而这偌大的厢房之内,剩下的三个人, 也随着陆子骥的那一句话, 立刻变得格外安静起来, 就连一直泣涕涟涟的采露, 都不敢再抽鼻子呜咽了。 殷琬宁心弦紧绷。 恰好此时, 灰鹰为自己的主子伤口包扎完毕, 绕过了屏风出来, 面对颇为尴尬的两人, 彬彬有礼地对采露说: “这一趟, 采露姑娘想必也受惊了,不如,让我送采露姑娘回去?” 今日出门, 殷琬宁和采露都没有带婢女跟随,此时的采露, 也渐渐回过了神来,大约读懂了那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当即,她从善如流,跟在灰鹰的身后,离开了这间暗藏着汹涌情潮的厢房。 灰鹰十分知情识趣,走时,还特意为自己的主子,紧紧关上了房门。 但一室静默之后,殷琬宁早已经脚下生根,并没有再过去的意思。 忐忑惴惴的少女人只站在屏风的背后,看端坐于床榻之上男子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透过这扇挡住她所有视线的屏风,影影绰绰地显现在她的眼前。 两人又这样僵持沉默了片刻,才听到陆子骥一声无奈的叹息: “娇娇,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让你过来。” “骥哥哥你受伤了呀,”思前想后,殷琬宁始终觉得自己的理由十分恰切: “灰鹰为你包扎,你的伤处在背后,那肯定是脱了衣裳的。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我这个未出阁的小女郎,自然不方便过来。” “那你主动亲我的时候,”陆子骥又一向习惯于冷静地语出惊人,未得停顿: “可有想过男女授受不亲?嗯?未来的周王妃,殷琬宁?” 后面的那几个字,仿佛是一把打开她双脚之下重锁的钥匙,逃婚的王妃最听不得他用这个来威胁自己,只能鼓着香腮,不情不愿地缓缓绕过了屏风。 而首先映入她眼帘的,不是陆子骥那张俊朗无双的脸,而是他那宽大挺阔、不着寸缕的胸膛 ——大约是他赤./裸./胴./体的冲击实在是太大,殷琬宁立刻用小手捂上了双眼,刚刚的气势汹汹,也在这瞬间便化作了羞赧,小脸红成了熟透的苹果,脚下也变成了比蜗牛还要慢吞吞的挪步。 “你,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红苹果姑娘艰难地表达着自己的抗议之情。 “伤口刚包好,眼下还不能穿。”他有理有据地拒绝。 “那……”她只好转过身,既然“非礼勿视”,那就不看他,“你有什么话,就这么对我说吧。” 但回答她的,是男人突然的动作—— 她站得离他太近,他那颀长的腿一勾,配合着沉稳有力的双手一接,她还在惊叫的时候,人便已经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依然是滚烫的,但又与从前的,不太一样。 这一回,因着他背上的伤处,她连他坚硬有力的脖颈,那连着一路向下的、跳跃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坚持着“非礼勿视”的红苹果少女,受不得这样的视觉冲击,再一次阖上了自己的双眸。 而他却扶住了她的楚楚纤月要,让她在他的怀里坐直。 这下,她不得不睁开鹿目,发现自己的视线,刚好落在了他平直宽厚的肩线上,一呼一吸,都只能让她觉得更加暧昧。 她只下意识想要推开,又一瞬间想起了过去的无数次经验,眼前的男人只不过是偶尔心软,本质依然是个阴鸷腹黑、不可一世的矜贵公子。 这样的他,没有达到目的,是根本不可能放自己走的。 “陆……”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姿态还不够低,立刻改口,“骥哥哥,你要同我说什么呢?我都听着呢。”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生无可恋。 “你,”他呼吸一顿,“就没有话想要对我说的?” 对他?有什么话呢? 即使现在人还在他的怀里,但她总是忍不住牵挂起那跟灰鹰走了的采露,满脑子都是采露今日那奇怪的表现,根本挤不下他,于是顺势说道: “你说,采露她到底怎么了?怎么还会有人明知前方危险,还要一股脑往上冲的?” 她是认认真真,想要同他探讨这个问题的。 谁料男人的大掌忽然在她的细月要上捏了一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尽知道说别人,你呢?你不也是明知前方危险,也还要一股脑往上冲的?” “我,”她微微偏头,看他挺拔巍峨的侧脸,每一处无可挑剔的细节,现在也写满了无数的嘲讽,不自觉气恼他此刻的无理取闹、混淆是非: “我和采露能一样吗?我是为了采露,采露又是为了谁?” “可我是为了你。”他朗声笃笃。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重,也依然保持着陆子骥从前,那一贯的冷静沉肃、古井无波的态势。但,仔细品咂着这几个字其中的滋味,愚笨迟钝如殷琬宁,也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 “什么叫为了我?”眨着鹿眼的少女小心试探着。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 抱着他的男子突然切换了话题,毫无预兆一般,谈起了正事: “但我估计裕王那边,平康郡主要办的分化上画舫花宴,却应该还是会照常进行的。” 人的后背受伤,为了尽可能地包扎到位,免不了需要将那纱布从肩头穿过固定。被抱着的殷琬宁实在找不到支点,便只能用柔荑尖头撑着陆子骥肩头的纱布处,并沿着他刚刚的话,继续说道: “我只关心,那个被裕王世子林骅欺凌的可怜的邹氏,究竟能不能顺利讨回公道。” 陆子骥又顿了一顿,这才伸了手,将放在他身后那干净的中衣拿起,那件染了伤口血的,早已被灰鹰处理掉了。 “裕王一脉的势力,早已在晋州盘踞了多年。” 他冷静地分析着,客观到冷血的地步: “仅凭邹氏所带的那一群乌合之众,根本就无力改变晋州的局面万一。今日,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冲动而为,能够不被晋州太守衙门以扰乱治安之罪逮捕,就已经是十分幸运的结果了。” “这些姓林的,”见到了中衣,殷琬宁眼前一亮,自然而然伸手去,帮还□□着上身的陆子骥披好,“怎么一个个都这样仗势欺人、鱼肉百姓?” 他明显动作一顿:“姓林的?” “没错,”心情大好又嫉恶如仇的少女,重重点了点头,“这个裕王世子林骅,还有周王林骥,都姓林,而且还是同辈,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未落,心直口快的殷琬宁这才想起,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向眼前的男人透露过她千里迢迢逃婚去幽州的真实原因。 她的身份尴尬,这样直白辱骂林骥,确实不妥。而直到此刻,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这才匆匆忙忙找补: “我,我也是——” “所以,”却不想,这样的停顿,已经被他先一步抢白,“这就是你坚持要隐姓埋名、逃婚去到幽州的缘由?” “什,什么缘由?”她只能索性装傻。 陆子骥却正色,喉头滚动,嗓音朗润: “若是非要对比的话,周王林骥毕竟是先皇德宗血脉,从小生在长安、长于大明宫中。皇子的教养卓绝,与林骅这种生来就只为了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藩王世子,根本就不一样。” 但殷琬宁心下越发抽紧,忽然黛眉紧蹙,捂住了他义正言辞的嘴,就连他说的那最后几个字,都尽数喷在了她湿湿软软的掌心。 “我不听,我不,”颇有点掩耳盗铃的少女只不住地摇头,“我不想听你讲他……骥哥哥,你今天为我受了伤,我应该向你道谢才对。” 被捂嘴的男人叹了口气,颇有些哭笑不得: “是你先提起的周王……也就罢了,小没良心的,为了强行转换我们谈论的话题,这才想起来要谢谢我,嗯?” 被完完全全看穿心事的殷琬宁鹿眼一转,旋即主动环住了佯装愠怒的男人的脖子,垂眸说道: “谢谢你,骥哥哥,真的谢谢你。是我一心只有采露,忽略了你,你可是身强体壮武艺超群百步穿杨飞檐走壁,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却又一次在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场乱局中为小女子而折戟……” “什么折戟?”听出了她话语里嘲讽的男人轻轻捏住她尖细的小下巴,迫使她必须看着自己,“怎么就折戟了?” 殷琬宁低低地笑,只能认真回视他波澜四起的眸子,任他看向自己时,那掩藏不住的汹涌: “今天,骥哥哥做的那糖画,娇娇很满意,画得很好,糖也很甜。” 然而他并没有放开她,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还有呢?” “还有?”她眨了眨眼,连鸦羽长睫,都写着“想不明白”,问道:“还有什么呢?” 他不回答她,只将手从她的下巴处松开,按住她那并不安分的后脑勺,让她能够完完整整地、毫无保留地与他唇齿相依: “以后,要是再有什么王公子张公子李公子的,无论他们是谁、什么身份、要送什么家传玉佩什么旷世奇珍给你,统统不准犹豫、看都不许看,只能头也不回走开,听到了没有?” 陆子骥的语气颇为凶悍,在被他彻底吻住之前,几乎呆住的殷琬宁,根本就不知道他所指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他按住她的后脑勺,不断加深这个带了几分怨气和怒气的吻,沉浸在陆子骥那混合了药气、血腥气和他身上本就自带的松木竹柏气的殷琬宁,这才稳住了自己那摇摇晃晃的心潮,想起了在那个糖画摊前,那个她连名字都没记住的、要给她送玉的公子—— 喔,那个人好像确实是姓王的。 过去,她只知道陆子骥喜欢她,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地照顾她、纵容她各种无理的要求; 现在看来,他对她,可能,不仅仅是喜欢这么简单。 但是这深一步的,又会是什么呢? 涉世未深的殷琬宁,根本不知道。 就像是第二日、也就是七夕当天,他们也收到了消息,那平康郡主在汾河的画舫花宴照常举办一样,殷琬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不要去凑这个热闹。 陆子骥先前的推测十分准确。 无论昨日那邹氏带人闹的事有没有闹大、最后有没有妥善解决,为了向整个晋州表明裕王的势力稳固、永远不会受到分毫的影响,这场最后在画舫上才彻底结束的花宴,不仅要继续办、还要办得比之前预计得还要盛大、还要隆重才对。 这一次,是杜尔姝出面,温言细语,劝殷琬宁好歹再去凑一次这个热闹: “夜晚乘画舫游江,水清山碧,放灯祈福、乞巧许愿,一年一度的盛事,又为何不去看看?” 游江、放灯、乞巧,这些殷琬宁一听便心痒痒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会轻易错过? 几乎是立刻,她便点头同意了。 这一次的热闹也要拉上采露一并,但陆子骥的态度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只自言自己有更重要的事,画舫游江这样的浪漫,他便不去参与了。 当然,这个向来口是心非的人,顶着背上那并不算太深的伤口,依然郑重嘱咐了玩心大起的殷琬宁:千万千万不能离船舷太近,一定要注意安全。 对于陆子骥来说,更重要的事是什么? 殷琬宁才不想深究、也懒得理会,反正没了他在她身边,她与采露两个人,倒是更乐得自在。 林骥当然也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自己暗地里吩咐了灰鹰,做的是什么事。 前世里的裕王林迈,曾经在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突然起兵造./反之后,暗自勾结过河朔三镇其余的魏博和成德两个藩镇节度使,并在林骥东进出兵受挫时不念同为天家宗亲的关联,落井下石,致使林骥险些腹背受敌。 对这五毒俱全的蠹虫裕王父子,林骥从来是不加掩饰地深恶痛绝。 这一次,他也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那位邹氏的可怜遭遇,又恰好为林骥送上了一个绝佳的契机。 倒卖私盐和私铁、私铸钱币、私开赌场妓./院、强抢民女致人死亡等等,裕王父子的罪行,罄竹难书。 而林骥吩咐灰鹰做的,是不留痕迹地保下邹氏,并安排邹氏假死、再暗中协助邹氏去往长安,蛰伏下来,等待时机,将裕王父子的所有罪证合并,最后狠狠告裕王一状,让他们得到作恶应有的下场。 到时候,裕王手下的那个聚宝赌坊欺凌殷琬宁的这笔账,也算是让他们彻彻底底还清了。 * 七夕当晚,当殷琬宁带着手伤初愈的莹雪、并着勉强同意前往的采露一并来到汾河畔的时候,天才刚刚擦黑。 昨晚的花宴桌椅已经全部撤走,只留下了点点尚未完全搬离的花束。 渡口上,停着几艘船型巨大、美轮美奂的三层画舫,碧瓦朱甍、雕梁画栋,比之陆地上的层楼叠榭,都丝毫不逊色。 而渡口之外的不远处,层层叠叠摆了好几排的香案,其上置有用通草、芝麻、米粒、色纸等不同材料制成的各种各样奇巧好玩的贡品,还有瓜果、鲜花、胭脂水粉、刺绣女红、小型鞋衣等等现成的贡品,琳琅满目,洋洋大观。 九州各地七夕乞巧的习俗并不相同,殷琬宁从小便一直都在长安,卫远岚和乔氏教留给她的乞巧方式,也不过是对月穿针、祭拜织女而已。 只等了片刻,很快,那渡口的画舫上便陆陆续续开始登船上人。画舫有三艘,居中的那艘规模最宏大、装潢最奢靡,想必也是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所乘的。 殷琬宁想到昨日和前日之事,下意识拉着采露避开。 等到那艘最大的画舫上满了人,缓缓启程之后,她才与采露、莹雪上了后面那艘相对小一些的。 那画舫掌舵启程之后,天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今夜,只有一弯残月,环绕着星星点点,却也完完全全被这汾河之上的三艘画舫夺去了全部的瞩目。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①。 殷琬宁所乘的画舫上,来来往往的女郎们全是她昨日并未见过的生面孔。而她们调笑和议论纷纷的,也无非都是昨日与那裕王世子林骅相关的、或远或近的荒唐事。 殷琬宁并不感兴趣,只与采露并坐在那三层画舫的顶层里早已摆好的茶桌之侧,品着滋味上乘的点心和好茶,看着眼前疾驰而过、陌生又静谧的江岸,好不惬意。 但,今日既是七夕,也自然有七夕的习俗。 这围坐在顶层的高门贵女们,各自也都带着听话懂事的婢女,结了彩线,无论相互之间是否认识,呼朋引伴,都招呼着一起来对月穿针斗巧,讨个头彩。 殷琬宁自忖,并不多擅长女红针黹,但是这样热热闹闹地乞巧祈福,也是她生平头一次。 透过顶层船舱华丽而繁复的窗牗,刚好可以看到天上莹白漏挂的残月,那七孔的长针如一道通往坦途秘境的桥,柔荑捏着彩线,从每一个通透的孔中灵巧地穿过,每一次过,殷琬宁便在心中默念一个愿望: 希望自己能平安到达幽州; 希望自己能顺利与生父谈承烨相认; 希望谈承烨不要责怪她任性逃婚之事,做她的保护伞,让她不用依照天子的赐婚嫁给周王林骥; 希望那些被裕王父子欺凌的百姓,都有好的收场; 希望裕王父子得到应有的惩罚; 希望采露能快乐起来,得到她真正想要得到的; 希望陆子骥…… 嗯,没什么好希望陆子骥的,她的心里已经装了许许多多的人,并没有可以给他的位置。 只这么短短一刹那的错愕,原本还穿针领先的殷琬宁,便已经被其他的姑娘们迎头赶上。 听着耳边一阵阵的欢呼雀跃,殷琬宁收敛心神,小心把最后一个孔穿好,收回,打结。 只要她的心愿能够成真,这斗针的输赢,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穿针乞巧结束,便是放河灯与孔明灯了。 一个是往水里,一个是往天上。 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的殷琬宁,当然是两个都不会愿意错过的。与采露一并从楼梯下到了底层的船舱,她看着江面上已经漂起来的几盏花灯,鹿眼里满满都是兴奋。 小小的花灯是用竹纸制成的。 竹纸层层叠叠,折成了莲花的形状,中间插好一截短短的蜡烛,烛火莹亮,花灯漂在这并不湍急的江面上,像是照亮前往了黑夜无边无际的深渊一般,听着耳边的涛涛江水,莫名多了几分渺小却又恢弘的力量。 这样瑰丽奇异的景致,殷琬宁自然是不能错过的。待燃亮了手中的花灯之后,她便趴在了半人高的船舷上,随着画舫在偶然的波涛处颠簸而精心一抛。 那花灯稳稳落在了水面上,似乎没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只见它摇头摆尾,往黑暗的江心处去,向她不断炫耀着自己的前路康庄。 殷琬宁先是把下巴搭在双掌叠放之处,尔后又偏头,右耳贴住右臂,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被她抛入水中、与她越来越远的花灯,看着它被江涛拍打,看着它走向它的归途,也看着它,突然被另一只无名的小舟绊住。 那只小舟的船头恣肆,滴滴答答的江水落在了花灯中心的明明灭灭的火烛之上,差一点,就要将其浇熄。 小舟上并没有燃灯,只有月光和这边画舫微微灯光映照的黑暗里,那撑着船桨的挺拔男子和站在船头、看不见面容的熟悉身形,影影绰绰。 画舫上的少女颇有些恼怒,再一次支起了螓首,恼怒那属于她的花灯,即将折在这一对主仆的小舟之下了。 陆子骥,你不是说好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么? 这样黑灯瞎火地跟着她们,难道,就是所谓更重要的事? 第47章 汾河 在这样一个愉快而又充满着新奇经历的七夕夜, 殷琬宁并不想被口是心非的陆子骥,破坏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好心情。 因而, 即使是看见了不远处小舟上的他和灰鹰,她也面不改色,完全视若无睹。 采露并没有凑热闹一并放花灯,只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了陆子骥和灰鹰这个小小的“插曲”,殷琬宁也暂时无暇去关切采露此时的所思所想, 只一心要再回到顶层的船舱里,去放那可以上天的孔明灯。 而两人再次回来时,船舱里已经有几位女郎,或生或熟, 一面看着自家的婢女熟练研墨,一面笑着讨论, 到底要在孔明灯上写些什么, 天上的牛郎织女才能收到。 工具都是现成的, 空白的孔明灯也是一早便提前备好的。这一次, 是莹雪第一次侍候殷琬宁书画, 研墨的动作并不熟练, 她们几人, 自然也要比别家的进度要慢上不少。 殷琬宁捏着狼毫笔, 眼见身旁的采露一直心不在焉, 便问: “采露,是已经在想,要在孔明灯上写些什么了?” “这……”采露又愣了一下, 才摇了摇头,小声回道:“我这也是第一次放孔明灯, 而且,我只读过一点点书,哪里又比得上别人,出口成章……” 殷琬宁轻轻揉了揉采露的头发,用手中狼毫的另一头,点了点采露面前的那个孔明灯: “那,卫姐姐可以越俎代庖,帮你写这盏灯吗?” 采露缓缓点头:“卫姐姐,你对我实在是……” “说什么呢,”大约是猜到了采露可能又要提一些妄自菲薄、自暴自弃的话,殷琬宁先一步打断了她,“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最重要的,是我们都能过得开心快乐,不是吗?我发现呀,你今晚,似乎也还没有笑过。” 采露一直紧抿着唇角,又呆愣了片刻,才回道:“有……吗?” “你看,”殷琬宁笑得温柔和煦,“你一路哭丧着脸,若是这样写下的祝福,用孔明灯飞到天上去,恐怕天上的仙女天神们,都不会理睬你呢。” 采露则将头垂得更低:“是,是吗……” “骗你的呢,”想不到也有她能骗人成功的一日,殷琬宁挤挤眼,“我信口胡诌,你也听进去了。你放心,只要诚心实意,天神都会收到的,也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话音刚落,她的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也不管这船舱里其他的女郎们都在讨论些什么,笔尖蘸墨,一手蝇头小楷,很快便在那用黄纸扎成的孔明灯上,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等到最后一个字完成,殷琬宁才提着这有她半人高的孔明灯灯罩最顶端,从头至尾,将她这几百字的祝词默默念了一遍。 莹雪看着殷琬宁颇为得意的神情,虽然不懂,也忍不住附和: “姑娘的字这样好看,想必天神收到姑娘的祈福,也会最先满足姑娘的。” “我从小读的书杂,自认为文章诗书都不入流,”心快飘起来的殷琬宁将笔放下,越看越觉得满意,“第一次一气呵成一篇,也算是虔诚了。至于采露的这一盏,我刚刚也想好了,不如就画一幅汾河山水上去,心诚则灵,采露你说……” 刚要转头,问问采露的意见如何,她的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再一寻,却看见采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船舱之外的船舷上,双眼直直望向了前方的黑暗,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采露,”殷琬宁想起了陆子骥对自己的嘱托,“外面风大,等我把你的孔明灯画好,我们再一起出去放,现在先回来,好不好?” 采露却充耳不闻。 江风吹拂,采露鬓边和后颈的青丝,缠缠绕绕地随着江风飘在了一处,她衣衫单薄,怆然独立,此时更像是一朵盛开在悬崖上、傲雪凌霜的寒梅—— 而这朵寒梅,也似乎在此刻,终于听见了殷琬宁朝她说的话,只翩然回头,凄凄楚楚地看了殷琬宁一眼。 殷琬宁的心蓦地抽紧,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在她的脑海里蹦开。 可是,她到底也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眼疾手快这一类的词汇,向来、一贯都不是用来形容她的—— 在采露纵身往汾河水中跳下的一瞬,她也只堪堪抓住了采露的裙角。 但,这画舫顶层的船舷太矮,只堪堪不到殷琬宁的腰际。 因为太心急要抓住采露、抓住她如彩云般易逝的性命,心焦如焚的踊跃少女,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自己的手上。 因此,一心救人的她不但没拉住采露,连带着自己,也一并落入了汾河之中。 随着“噗通”“噗通”两声连续的落水声,莹雪的呼喊,也响彻了整个汾河水面:“采露姑娘!卫姑娘!快来人呐!有人落水了!” 画舫上很快传来了尖叫和骚乱,几盏已经先一步升空高飞的孔明灯,却根本照不到此时一片混乱的水面。 旋即,一直在画舫之后小舟上的林骥和灰鹰,立即便跳入了水中。 在这几个短短的瞬间里,殷琬宁想到了许多许多事。 在过去的短短十几年里,她与水最大的接触,不过是三尺的浴桶里,每晚的浸泡沉溺,即使偶尔翻起的波涛,也只是溅出桶外,洒了一地,然后再被前来收拾的婢仆们抱怨。 但汾河与浴桶,到底是两回事。 整个人砸进滔滔河水的时候,她曾短暂地痛了一下,紧接着便是那冰冷的河水汹涌,拼命地灌进了她的口鼻,彻底扰乱了她的呼吸 ——她,她一定是快要死了,否则,怎么会在落水的几乎同时,听见身后那原本荒无人烟的河岸上,有烟花升天炸开的声音呢? 七夕佳节,缺月漏挂,明灯升天,江水涛涛。 再加上漫天的烟火。 原本,应该是多么壮观多么绮丽的景象呀。 可惜,她没有眼福,再也看不见了。 而她沉浸的水,与那烟花的火,又是多么对立的存在。 被河水包裹住的殷琬宁徒劳地扑腾,只为逃离绝望,那烟花盛开之处,应该是她的希望之所吧—— 但是,她根本不识水性,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她只能无助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持续不断、无法遏制地不住往下坠落。 黑暗与冰凉,是深渊的同义词,今晚,她向天神祈求的愿望,到底是不能实现了。 是她的错。 是她不够虔诚。 是她太贪心。 那么,在结束匆忙而委屈的一生,走上黄泉之路、见到早早就在九泉之下等她的卫远岚和乔氏的时候,这两个最爱她的人,会不会怪她一厢情愿、怪她非要不顾一切去改变这可笑的命运呢? 她不知道,毕竟,她们已经将她留在人世、孤零零地生活许多年了。 她想要等等看。 此时,已经游到了殷琬宁身边的林骥,却是根本不可能等的。 今晚,七夕之夜,他原本是想给她一个惊喜,让她能夜游汾河的同时,多一重美好体验的。 画舫上可以放花灯与孔明灯,但是能在黑夜的天空中照亮世界、五彩斑斓炸开的,却只有那转瞬即逝的烟花。 在他仍然记忆犹新的前世里,他们也一起看过一场烟花。 那晚,同样也是一个七夕,沉肃端持的大明宫里,第一次为了这个节日而举办宫宴。 作为太后的殷琬宁,一直都兴致缺缺,除了强颜欢笑附和着那帮赴宴的群臣、听着他们无限吹捧林骥在掌权之后的无限功绩之外,她连多一口的珍馐美馔,都不想进。 宫宴结束时,天早已经黑透了。 大明宫的北侧有一座五层的高楼,顶上是一方巨大的天台,略含薄醉的摄政王,便不顾年青太后无言的抗议,执意带她上了楼。 已经与他夜夜相处了多日,她早已习惯了他的霸道和不讲情面,因而,在被他压在那天台上早已备好的软榻丝绒的暖垫上时,她只是紧闭着双眼,不回应他的任何一句逗弄。 服侍太后与周王殿下的宫人,早已对这两人的不./伦行为习以为常,因而在他们的身影双双落下之后,知情识趣的宫人们便早早退下了,方圆几十丈之内,就只有他们二人。 他熟练地将她的双腕合拢,举过头顶,压住,她的山峦会因为这样的动作而会聚,盈盈矗立。他用右耳贴住,她愈发慌乱的心跳极为动人,他忍不住,低声问她: “大明宫百余年从未有过因为七夕而设的宫宴,今年本王却破了例,太后可知,是为了什么?” 被欺到头上的她仍旧紧紧闭着眼,咬牙,不让自己的颤抖早早暴露,溃不成军: “周王殿下富有四海,大权独揽,九州四海、天下万民皆仰仗您的雨露恩泽,不过一场小小的破格的宫宴,您只要一开金口……” 他却因为她的嘲弄衔住了眼前的衣襟,狼一般的男人,无论在朝堂上宴会上多么衣冠楚楚、端肃庄敦,尖利的獠牙也不会放过任何一片阻他挥霍的衣料。 殷琬宁止不住地流泪。 林骥不管不顾,拉过她仍然在颤抖的小手,覆在了她自己的那颗红痣上,他的大掌覆住她的小手,说出口的话,每一个字,都想是一把能将她干净利落割开的刀子,决不浪费: “听听,听听你的心,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你什么样子本王没有见过,现在本王特意带你来到这里,你又在装什么烈女贞妇?”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天空上,忽然绽放出了无数的烟花,五光十色、五彩斑斓,像是要照亮他们一般。 他们原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还有他。 但若一切都以谷欠望为注解、为发端,为遮天蔽日的隐匿在身份背后、用无穷禁忌的包裹住的绝望,那么她,从第一次遇见他开始,就不该被他救赎。 让她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吧。 反正与现在,也没有任何区别。 “林骥,”她的泪水将眼前绚烂的烟花折射得更加炫目多姿,“我殷琬宁早就是你的人,任你放肆,任你胡来,你为何要这样……这样来羞辱我?” 那时的他,权势欺天、不可一世,根本无暇、也不屑于去思考这些深入骨髓的问题。 他只承认自己占有她为了谷欠,为了她那可怜的、从三岁起便成为她深深桎梏的命格,为了她皇嫂的身份,还有那隐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绝对不可能透露给第二个人知晓的执念和心魔。 先前纵容着言语羞辱她的唇,在此刻放肆地深吻她。 就像从他得到她的第一天起那样,做得毫无保留,做得淋漓尽致。 反正,她永远都逃不出他的掌心,永远都会心甘情愿臣服他、做他的女人,无论是否名正言顺,无论是否光明正大。 他的女人,必须只属于他一人,不管他对她,到底只是疯狂的占有谷欠,还是比谷欠更浓厚的、不可控制的情。 可事实上是,无论前世还是今世,无论他是否承认,无论他与她并肩前行到了何处,他都从未真真正正、完完全全拥有过她。 她小小的心是自由而宽广的,但里面却从来没有属于他的、哪怕一点点的立锥之地。 一起看烟花的那日,他欺着她,她说的那句“我早就是你的人”,其实,才是最大的谎言和讽刺。 可以随心掌握江山和天下的男人,独独掌握不了她。 而重生时至今日、几次都差点失去她的林骥,在滚滚的汾河水里,终于把冰凉的她拥在怀里的时候,胸膛左边那跳动如雷的心,也一下一下,似针锥似刀刺,痛彻心扉,痛到他差一点乱了阵脚。 而这熟悉的、窒息的心痛之感,让他终于幡然醒悟、不再自欺欺人。 在前世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当他正与范英仪为了他的心魔而争执不休时,突然听闻她因为难产血崩身亡的林骥,也同样有这样销魂蚀骨的心痛。 那个时候,直到刚才,他都一直以为,他是恨她的。 恨她怀着他的骨肉仍然要不辞而别,恨她为了躲他不远千里从长安跑到了幽州,更恨她为了报私仇,将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变成了一朝与一镇之事,打破了天下微妙的平衡。 她恨他,他也恨她,这都是理所应当,是人之常情,是被皇权、人./伦和谷欠望裹挟之下,不断滋生蔓延、盛开了溃败了、汹涌了消弭了的,难以自持的纠缠。 可是,他若真恨她,又怎么会在发现自己重生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加倍报复她,而是不顾危险和他一直以来蛰伏的低调,也一定要名正言顺地求娶她、让她没有机会再像前世那样入宫、嫁给林驰,成为他的皇嫂? 他若真恨她,又怎么会在发现她与前世行迹不同、独自一人冒着重重困难也要躲开成为周王妃的时候,下意识在她面前完美伪装,只为了护她周全、让她安心上路? 林骥,在你做这些的时候,你可有想过为什么? 承认吧,你早已经将她视作了心里眼里身体里,生生世世的唯一。 不可替代的唯一。 不能失去的唯一。 你深深、深深地爱着她,从前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便是如此,直至今日。 托着她越来越冰凉的身体,在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河岸边上,他专门为了她而燃放的烟火,正开得灿烂。 她刚刚,看见了吗? “林骥……林骥……” 他听见怀里冰凉的人,在无意识地呢喃。 她竟叫着他的真名。 “嗯,我在,我一直都在的。” 林骥一面回应她,一面加快了速度,急急向河岸游去。 “我殷琬宁,这一生,到头,终究没有嫁给你……真好啊,我也算是,干干净净了。” 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在涛涛的江浪声和簇簇的烟火声里,她最后的几个字,更加虚弱无力。 林骥的口中却突然涌上一片腥甜。 是血。 第48章 急救 当林骥带着已经彻底昏厥的殷琬宁上岸的时候, 灰鹰已经先将采露救了起来。 此时,灰鹰正冷静机敏地, 在飞鹏点燃的火把之下,为采露做着溺水之后的急救。 而林骥口中,被殷琬宁最后的话语激到翻上喉头的急血,最终,也还是勉强被他自己给控住了。 保住心爱之人的性命要紧,至于她是不是到死都在恨他, 只有等到两两坦诚的那日,他亲自问个清楚明白。 她若还要继续恨他,就千万千万要醒过来,醒过来了, 才好再继续好好恨他。 他让她恨。 恨比爱长久而深刻。 灰鹰和飞鹏皆是训练有素,虽有男女大防, 但这边的河岸四下无人, 采露的性命也比清誉更加紧要。因而, 他们两人也并没有因为旁的顾虑, 而多耽误片刻的急救。 林骥接过了飞鹏递来的火把之后, 再一探鼻息, 殷琬宁的呼吸已经明显越来越微弱。 她的身体本就娇弱, 乍一落水, 根本经不起这样的磋磨。 他不能让她死, 她必须要好好活着。 林骥颇通医理,强行按下心跳如雷和浑身的颤抖,他冷静了下来, 此时为她做及时有效的急救,至关重要。 在快速清理了殷琬宁口中的杂物之后, 他便将她反身置于自己曲膝的大腿上,让她的头朝下,使他按压她背部时那先前被她吸入腹中的江水能够顺利倒出。 做完,他又迅速将她平放,捏着她的口鼻,对她口对口呼吸,配合着有力而规律的双手按压,再探鼻息时,她已不像最初那样微弱。 但,她的手她的脸,都还是那样冰凉。 他依然随时都可能会失去她。 飞鹏是林骥早早交代在此处的。原本的安排是,飞鹏等到殷琬宁他们所乘的画舫行船至前方差不多的位置时,便依照他先前的吩咐,点燃烟花,给她一场美丽的惊喜。 却不想,就在飞鹏以为一切顺利、回身点燃烟花的同时,画舫上却突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林骥根本不知道、也无暇去思考那好好的画舫之上究竟出了什么事,才会让殷琬宁和采露双双落水。 他只知道,眼下虽然是夏季,可江水刺骨冰凉,几人从江水中脱出后,在这夜间江风的吹拂之下,仍然能感到一丝寒冷。 何况是早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殷琬宁。 飞鹏备好的马车上有大氅,林骥和灰鹰分别抱着两个落水的女子上车后,为她们裹上大氅,林骥仍然能感受到怀中的殷琬宁,在隐隐地瑟瑟发抖。 “林骥……林骥……” 在焦急的回程时,意识早已混沌、早已含糊不清的殷琬宁,还在不断地喃喃自语。 只念着林骥的大名。 而在车内一并照顾着的飞鹏,在听清了未来周王妃的这番呢喃之后,看向自家主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同情和疑惑。 真是一对怨侣。 但,林骥再不多说一语,只将殷琬宁抱得更深、更紧,这样,她才不会被冷气入体,才能好好地继续活下去。 灰鹰驾着马车一路飞驰,回到谢宅后,林骥一路将殷琬宁抱回了厢房。紧随其后的灰鹰则抱着采露,只说两个姑娘在游船时落水了,让谢宅的人赶忙找大夫来看。 谢珣和杜尔姝只一头雾水,尤其是谢宅的主人谢珣,见到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自然要找他的好友问个究竟。 但一心扑在殷琬宁的安危之上的林骥,哪里又有可能搭理此时谢珣的“无理取闹”? 倘若放在今日之前,他尚且有余暇耐心细致地回应谢珣的质问;但今日,当他反复忆起前世事、也终于明白自己对殷琬宁的心意之后,他的眼里,便再没有旁的。 殷琬宁落水,浑身湿透,需要婢女来为她擦身并换上干净的衣衫。她虽然是林骥的未婚妻、前世二人也早已有了夫妻之实,但此时的林骥,仍然不能留在房内。 不舍地退了出去,披上了大氅,林骥再次碰上了谢珣,也便终于想起前事,对他说,自己其实也对今晚画舫之上的事,一无所知。 此时的谢珣,也早已经恢复了冷静,那双桃花眼里写满了担忧和同情。 他拍了拍林骥还湿着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 “彻之,你不如先去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大夫应该即刻就到了,卫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林骥凝着面色,默默摇了摇头。 谢珣只当他还在恼怒自己先前的关心则乱、口不择言,又软了几分语气: “对不起彻之,是我起先实在太冲动了。尔姝说得对,我冷静下来也知道,如果今晚没有你们,恐怕采露的这条命,也根本救不回来。” 林骥却依旧眉头紧皱,始终不发一言。 恰好此时,灰鹰在他们身后的出现,旁边还并着谢珣的利仆谢秦和一名匆匆赶来的大夫。 将他们都引进去后,灰鹰才转身对林骥关切说道: “主子,你背上还有昨日的新伤。为了救卫姑娘,你泡在河水里那么久,你要不要,也顺便让大夫看看?” 林骥还是摇了摇头,目光直直落在殷琬宁的房内:“我没事。” 他不可能有事的。 实在大不了,他那里还多的是灵药,背上的区区小伤,又哪里有她的性命安危重要。 几乎是与此同时,那在变故发生时还留在画舫上的莹雪,此时也被接了回来。 莹雪仍然惊魂未定着,对所有急于知晓事故缘由的众人,断断续续将今晚发生之事,如实告知。 拼拼凑凑,事情也大约有了全貌。 原来,是采露想不开,一心求死。殷琬宁关心则乱,奋力冲上前、想要拉住采露,却被顺势也一并带入了江水之中。 原本应该祈福乞巧、福泽万物的七夕,偏偏变成了这样。 * 剧变之后的殷琬宁,反复做着一场深深、长长的梦境。 梦里的她,只有小小的一点,被高大威猛的谈承烨抱在怀里——虽然,她其实从不知道谈承烨究竟长什么样,但她知道,这如珠如宝一般抱着她哄着她的俊朗男人,一定不是殷俊。 因为殷俊,永远只会忽略她做的好事,放大和痛斥她所犯下的错误,甚至将弟弟妹妹们的过错,无端扣在她的头上。 何谈这样如珠如宝地抱着她。 而卫远岚看他的眼神,则又是另一个明证—— 在年幼的殷琬宁那为数不多的、卫远岚同殷俊共处的记忆中,卫远岚永远都冷冷淡淡,绝不会将目光停留在殷俊的身上,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温柔笑着对殷俊说: “我们的娇娇粉雕玉琢,等你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到时候,大把的男儿上门求娶,可要把阿娘和我们娇娇给愁坏了,唔……要选谁好呢?” 三口之家,和和美美,谈承烨,卫远岚,卫郊。 要是从一开始便是这样,该有多好呢? 可牙牙学语的殷琬宁尚未来得及开口附和母亲对于未来的无限畅想,她眼前的人和事,就忽然换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 她长大了,和现实的自己一样,亭亭玉立,我见犹怜。 她被关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阴森,黑暗,没有一丝太阳的光亮。而地牢里有满满的水,她的半条小腿都只能被迫浸在水里,黑水冰凉刺骨,她衣衫单薄,瑟瑟发抖。 “殷琬宁,”有人在牢外唤她,她实在是看不清面容,但知觉告诉她,这个人是林骥—— 果然,那个人的下一句话,便立马十足映证了她的猜想: “怎么样,本王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还满意吗?” 她娇嫩的柔荑只好扒住那潮湿生霉的木杆,每一个触碰都令她作呕,可她不得不这样,继续对林骥咬牙切齿: “林骥,你放我出去,你必须放我出去!” 但向来不可一世的摄政王,怎么可能放过到手的猎物? 只见他优哉游哉走到她的身前,粗粝的手指穿过地牢的幽暗阴森,穿过令她作呕的、潮湿生霉的木杆,毫不怜惜地攥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视他模糊的面容: “殷琬宁,你不是想跑吗,你还想跑去哪里?” 她力气小挣不开,腿下又是冰凉刺骨的水,让她牙齿打颤: “就算,跑,跑到天涯海角,我,我也要跑,去到你再也找不到我,我的地方,不行吗?” “喔——”林骥的拇指覆上她发抖的唇瓣,用力摩挲,像是在品咂着独属于他的旷世奇珍: “你是我的女人,想跑,你又能跑到哪里去?没用的,没有用的,别再做这些无谓的挣扎了。无论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把你关起来,就像现在这样,让你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此时一个黑影突然闪过,按住殷琬宁唇瓣的手突然卸了力,林骥被那黑影掐住了脖子,生生逼退。 是陆子骥,他怎么会出现,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殷琬宁又惊又喜,眼见着陆子骥与那个她永远看不清面容的林骥迅速缠斗在了一起。 她早就知道,陆子骥的武艺高强,几乎可以算是顶尖的高手了,但没有想到的是,那林骥也毫不相让,即使最开始是被陆子骥偷袭而稍稍落了下风,但迅速调整过来,也能沉着冷静应战。 还在那地牢冰冷刺骨的水中泡着的殷琬宁,不自觉用手死死捂住嘴唇,捂住自己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影响到此时并不占优势的陆子骥。 而那两个身形极为相似的男人,赤手空拳也打得难分难解,第一次见到这样情景的少女屏住了呼吸,在心中不断默默祈祷。 不知不觉里,在她的梦里,第一次有了陆子骥的身影。 他奋不顾身,他鲜血直流,他披荆斩棘英雄救美,他是把她从恶魔林骥手中救出来的、同时怀抱大慈和大狠的天神 ——但,天神最终失败了,天神打不过恶魔,就像死亡临近时,她什么也抓不住一样。 只有最后的赢家林骥,如狼一般看着她。 要加倍对她的惩罚。 惊醒过来的时候,殷琬宁发现自己完完整整地躺在了谢宅里属于她的那间厢房之内,身上盖着蜀锦的衾被,干净,明朗,温暖,和梦中那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牢,完完全全是相反的两个世界。 额上有一滴虚汗缓缓淌下,是为了她这次更加不着边际、不敢深想的噩梦—— 思绪回笼,她才慢慢开始回想,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究竟在经历些什么。 七夕,汾河,画舫,花灯, 是一路沉默的采露突然纵身跳进了河里,她心急如焚,上去想要拉住她,却被她一并带进了滚滚的汾河水里 ——喔,还有在彻底坠入河中前,在她眼角余光中看到的,那对面漆黑如洞的河岸上升起的,那五颜六色的烟花。 多么璀璨夺目,却又是转瞬即逝。 她现在能这般完好无缺地静静地躺着,那,采露呢? 恰在此时,莹雪打开了房门,见到殷琬宁正在准备下床,自然是欣喜不已: “姑娘,姑娘你醒了!你醒了就好!” 殷琬宁下床的动作未停,继续急急穿鞋: “是不是采露也被就起来了?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莹雪却面露愁色: “姑娘,你对采露姑娘真是关怀备注,刚一醒来就说要去找她……不过,姑娘,要有心理准备。” 采露的床前,是神色疲惫的杜尔姝在守着,见到殷琬宁过去,也是喜不自胜: “卫姑娘你醒了?可还觉得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殷琬宁轻轻摇了摇头,一心只在床榻上躺着的那个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采露身上,小声问道:“杜娘子,采露她,怎么样了?” 杜尔姝微微垂头,一声长叹之后,才从袖笼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了殷琬宁。 殷琬宁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自己第一次同采露说话时,采露手里正在绣的那个香囊。 墨绿色的香缎做底,绣的花纹,是一排高飞的鸿雁。 香囊已经绣成,里面却没有半点香料,只有一封信。 采露的字很是稚嫩,歪歪扭扭,看得出,写的时分吃力。但看殷琬宁看完全信,心中萦绕的,就只有对采露的万分心疼和怜惜: 原来,采露自从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跳楼身亡之后,便一直都不能安稳,浑浑噩噩,惶惶度日。被谢珣好心救下之后,她知道自己除了以身相许之外,并没有任何办法报答谢珣的恩情;而她本人,也确实在与谢珣的日常相处中,发现了自己对谢珣那不可遏制的爱慕。 但,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这廉价的爱慕更加罪无可恕。谢珣与杜尔姝,名义上虽然不是夫妻,但却与寻常的夫妻无异。采露眼见着他们恩恩爱爱,便认为是自己的出现,成为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条刺。谢珣和杜尔姝对她越好,她就越是愧疚不已,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也对不起他们的好。 既然这样,她不忍心看着他们难受,反正她也本是一个该死之人,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早早了结罢了。 原来,采露早就有了从容赴死的心,否则在那日的乱局里,她就不会不顾殷琬宁的声声呼喊,一心要往刀剑上冲了。 殷琬宁悔愧不已。 是她一厢情愿,是她自作聪明。 她死死捏着信,如同捏着采露此时薄如蝉翼的生的希望那般,任凭脸上的滚滚热泪落下,仍是紧张朝着杜尔姝问道: “大夫来看过了吗,大夫是怎么说的?我都能安然无恙,采露她,应该也能逢凶化吉吧?” 满眼都是疲惫的杜尔姝又是一声长叹: “大夫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采露究竟能不能活下去、醒过来,都要全靠她自己的求生意志……但,但我们后来找到了她的这封遗书,也知道也许这个对她来说……” 殷琬宁闻罢更是心乱如麻,在她有限的知识和回忆里不断翻找,努力为采露的性命出自己的一份力。 忽然,她的脑中灵光一现: “我记得陆子骥他也颇通医理,他那里有许多的灵丹妙药,说不定,能将采露救活呢” “灵丹妙药?”杜尔姝的神情微妙,“若是真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陆公子第一个,就要用在你的身上,也不会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了。” 殷琬宁黛眉微蹙:“昏迷不醒?他怎么了?” 陆子骥身强体壮,就连蛇毒入体都不怕的他,怎么可能会昏迷不醒呢? 这个疑问令杜尔姝不解又惊异,不由扬高了声调: “怎么,你还不知道么?那晚你与采露落水,是陆公子跳进河里,这才把你救起来的。之后,你昏迷不醒,他一直都在不眠不休地守着你。” “但是,前几日,那几个被裕王世子林骅欺凌的邹氏带着人闹事的时候,他为了救你而被人砍伤的伤口,却因为泡在那浑浊的河水里面太久,感染溃烂了,现在也还高烧不止,一直昏迷不醒……我以为,你过来之前已经去看过他了,原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 一直到来到了陆子骥的床前,殷琬宁都还没从杜尔姝说的那番话里,完全回过神来。 救她……落水……再救她……溃烂……高烧…… 他又一次自告奋勇地做了她的救命恩人。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付出的代价,实在是要高得多得多。 值得吗?为了她这样一个人值得吗? 采露的那封信,不仅仅是宣告了采露一直以来那从未磨灭过的求死之心,更是狠狠打了自以为是的殷琬宁的脸。 或许,没有自己的那番“强求”,那番“逼迫”,采露不会这么早便心生了越陷越深、终于无法回头的绝望? 她是谁啊,她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罪人。 她是母亲卫远岚婚前与旁人私./通生下的孩子,生来便没有了父亲; 她是殷俊留在身边的累赘,什么都做不好、学不会,总不能讨人喜欢; 她是祖母乔氏千般万般都护不住的废人,蠢笨不堪,做事鲁莽,几次都差一点弄丢了乔氏留给她的遗物; 她是在前世里克死天子的妖女,是今生永远都无法摆脱林骥魔爪的逃妻,不仅自己受苦,还要连累陆子骥这个无辜之人,为了救她,性命危在旦夕…… 她不值得的,她殷琬宁不值得的。 而一直守着自己主人的灰鹰见到了殷琬宁这样泪流满面地进来,单纯直爽的他一时错愕,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面前这梨花带雨的姑娘。 即使已经跟随着主子林骥走南闯北了很多年,也前后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许多事,灰鹰在七夕前夜,知晓了七夕当晚林骥要安排飞鹏在河岸上为王妃放烟花、自己还要悄悄跟在王妃她们的画舫之后时,他是根本没有想过,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的。 他的主子,几乎从来没有生过疾病。 大夫第一次来看病时,便说了王妃因为得到了及时的救助,基本没有什么大碍,平安醒来会是早晚的事; 但周王林骥依然没有放下心,一直穿着那身在浑浊不堪的河水里泡了许久的湿衣服,不眠不休、水米未进地守在王妃的身边,直到那背后完全没有做任何处理的伤口一点点溃烂、发炎,最后,一向活龙鲜健、如铜墙铁壁一般的他,终于不支倒地,昏迷不醒。 看到未来的王妃喁喁哭泣,灰鹰很想直接告诉她,殿下为了王妃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完全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安危。 他灰鹰是个小人,根本不清楚殿下与王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王妃一直记恨殿下,也请看在殿下一心一意为了王妃这一点上,原谅他,和他好好过,行不行? 可惜,这些话,灰鹰只能牢牢憋在心里,万万说不出口。 因为,就在林骥倒地不支、几乎昏迷的时候,他仍然撑着一口气,对灰鹰郑重嘱咐过:他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所以,在那如浪潮一般翻涌的急切渐渐退去、彻底冷静下来之后,灰鹰只能忍痛,将早上大夫来看时说过的话,再同未来的王妃说一遍: “卫姑娘莫要担心。大夫说了,虽然主子这伤口溃烂发炎,处理起来有些棘手,但,他现在正在发着的高热,也正是身强体壮之人面对伤口感染应有的表现。只要这阵高热过了,主子就会无碍。” 此时的殷琬宁,仍然在不断流着泪,无法分辨灰鹰究竟是在安慰她,才故意把陆子骥的病情说得这般轻巧,还是陆子骥真的并没什么大碍,用不了多久,就会醒来。 因为伤口在背上,又在溃烂发炎,此时的陆子骥正朝下躺着,背上的伤口处露在外面,是专门在薄被上掏了个大洞。 殷琬宁忍着害怕,用巾帕轻掩口鼻,凑近了细看。 那伤口处显然又经过了十分精心的处理。里里外外撒了一圈白色的药粉,上下皮肉红肿、沁出不少黄色脓液,而伤口里外的血红色深浅不一,光是这样看,已经使她的心头,一阵抽痛。 难以想象,他为了她忍受了多大的痛楚。 她再将目光移到了陆子骥正侧头枕着的面容之上。 因为发着高热,他本就白皙的脸,透着淡淡的粉色,但神态仍旧是沉着安静的,和他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两样。 不,还是不一样的。 如剑一般锋利的眉,此时是舒展的; 如潭一般深邃的眸子,此时是紧闭的; 如山峦一般高挺的鼻梁,在静静地沉睡; 薄唇不再开阖,那些从前欺她、逗她、哄她的话,都被他吞进了腹中,再也不发一语。 ——“未经允许,睡主子的床,这也是你那殷府大小姐教你的?” ——“你如果不想断着腿回幽州老家,见你的父母亲人,现在就最好听话,乖一点。” ——“你最好不要骗我,否则,我会有无数种方式来惩罚你。” ——“你也知道危险的很,你不要命了吗?” ——“小娇娇,再说,我要亲你了。” 都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现在他不。 矜贵的公子就这样安静地睡着,谁知道他这一副睥睨天下举世无双的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一颗令殷琬宁害怕、根本不敢窥伺深渊的心。 但心潮澎湃的少女还是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抚摸他微微颤动的长睫。 柔荑还未触碰,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第49章 推诿 殷琬宁着实吓了一跳。 就在刚刚, 凝视着陆子骥的睡颜时,她仍然还在流着泪, 而他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眸,让她抖了抖,那最后的一颗眼泪,又刚好在他的眼前滑落。 像是偷偷查看被束之高阁的旷世奇珍又被逮住的少女,她本想要离他远一些,但他却哑着嗓子, 只说了两个字: “娇娇……” 她忍不住心软了。 殷琬宁身后的灰鹰和莹雪见状,自然是知情识趣,立刻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再去向谢珣和杜尔姝报喜。 “你……是为我而哭的?” 因为人在趴着,手臂自然不能像其他姿态那般活动自如, 陆子骥又是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眼里, 也少了许多往日的那般凌厉和寒锋。 只见他缓缓将手臂移到了与肩膀平齐的位置, 这样, 他便能勉强握住殷琬宁那局促不安的小手。 尽管他一直都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可他的那个问题, 她却根本回答不了。 为了他而哭…… 说是为了他, 可她也为危在旦夕的采露和几乎万念俱灰的自己; 说不是为了他, 可她又想起了两人从前相处的种种,眼见他为了自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又实在是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和残忍—— 就这样想着, 眼泪又滴了两颗,刚好落在了他还微微发烫的手背上。 “你醒了就好, ”殷琬宁哽咽着,“醒了,我心中的愧疚,也就少了许多……” 陆子骥眸光一动:“只是愧疚?” “当然,还有感激,我由衷的感激。”她依照着自己的心,说得真诚无比,“谢谢你,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是我一意孤行,是我非要自作多情,想着能改变采露,结果却弄巧成拙,害得她和你,都成了这样……” “那封信,你也看过了?”他依旧没有移开视线。 “采露是钻了牛角尖,”殷琬宁缓缓点头,“她……她怎么能这么想呢?什么破坏了别人,什么不配活在世上……” 想到那字字锥心的信,想到七夕那晚在画舫的船舷上、江风吹拂下采露最后回头看向自己的眼神,想到采露此时躺在床上那毫无血色和生机的小脸,殷琬宁双手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娇娇,娇娇。” 林骥温柔地唤着殷琬宁的乳名,嗓音沙哑。 但她并没有止住哭泣,反而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那呜呜的连声,让林骥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抽紧。 心上被她泪水浸湿的泥泞,一塌糊涂。 “我现在还在病着……”林骥艰难地用双掌平移,挪动自己的身体,想往床榻之外的殷琬宁那里靠过去。 但,他背上的伤口还十分严重,仅仅林骥这不顾一切的工作,牵连到了痛处,他不由发出了“嘶”的一声。 但他只顾着说: “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亲你,哄你劝你,让你别再哭了。” 听到这一句心软的话时,他已经挪到了自己的身前,近在咫尺。 殷琬宁这才松开了脸,看着他的半个上身都探出了床榻,那身上原本好好地盖着的被衾,也因为他的动作而胡乱搭着。 此时,他的上身赤./裸,只有一只左手的手臂可以碰到她,他的伤处,也大约是真的很痛,他的剑眉紧锁着,可仍然是只顾着哄她…… 他越是这样,殷琬宁便越觉得羞愧。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龙章凤姿,高洁出尘,倒了血霉遇到了她,还冒着身死抄家的极大风险,把她这个已经被当今天子下旨赐婚给了周王的中丞之女平安顺利送到幽州,还不断地满足着她许许多多无理而过分的要求。 可是,她却什么都回报不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她仍然还在哭着,一抽一抽地说话,“是我太自私,永远都只想着自己……” 眼见他又要动作,她只能一面哭泣一面握住陆子骥裸,露的上臂,将他提起来,想要让他回到昏迷的时候,那相对舒适的姿势。 却不料,他实在是太沉,又一心只想止住她的哭泣,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那微烫的手掌,将她冰凉又源源不断的泪水压下。 “采露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他一字一顿地说。 殷琬宁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他的,想要把他扯开,让他老老实实躺回去: “骥哥哥……你先趴好,好不好?” 但终归是徒劳的,他说:“你这个样子,我又怎么能安心?” “可是……可是你若不能好起来,我只会更加内疚。”她重复着心底的话,丝毫没有察觉,这像是个死循环一般。 “我不要你的内疚。”他嗓音低哑。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她只顾着喃喃,“我这样的人,内疚感激,都是不值钱的,你不要也很正常。” 他却用他的拇指,按在了她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眶上,叹了口气,才道: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此时的殷琬宁却并没有因此动容,沉浸在她的世界和逻辑里,抽噎了一下,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你……你先躺回去,好吗?我有事想要对你说。” 就在这番胡思乱想的当口,她悄悄做了一个决定。 但陆子骥仍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躺回去。” 她为难:“骥哥哥……” “一直这样趴着,我的脖子有点疼,”他似乎终于想通,换了一个话题,“不如,你让我坐起来,我们好好说,行不行?” 平日里睡觉,她自己应该都是侧着蜷着或者平躺,起先她也忘记了问灰鹰,不知道陆子骥究竟高烧昏迷了多久,一直趴着、那样扭着脖子,应该确实是不太舒服的。 是她欠考虑了。 于是,心里加倍愧疚的少女便在厢房内重新找了几个软垫,用手掸去了那上面可能的灰尘,又拭了拭软度,这才先在陆子骥的床头,堆放在了一起。 他干净的中衣挂在了厢房内的木架上,殷琬宁又先拿了过来,在扶着他慢慢坐起来的时候,她仍然能感受到陆子骥身上,那并未减褪的伙热。 但此时的他,眼神十分清明澄澈,想到他颇通医理,殷琬宁便不再于此处纠结。 这是她第二次直面陆子骥赤,裸的躯体。 他露在外面的肌理和轮廓,都同他此时的面庞一样,原本是白皙的,却因为不断的高热,而泛着淡淡的红色。 从前他衣衫笔挺的时候,尽管从外面看,他的身形高大、身姿挺拔,但那衣衫之下的躯体,却是瘦不见骨、肌遒肉劲的。 殷琬宁不敢再多看了,“非礼勿视”这几个字,即使早已经心乱如麻,她依然要牢记于心。 将陆子骥扶坐好,为他披上备好的中衣,她顾及着他后背的伤口,小心问他: “这样坐可行?若是会拉扯到你伤口的话……” 他只淡淡摇头:“我无事。” 殷琬宁坚持:“你虽然有着傲人的铜墙铁壁钢筋铁骨,可人到底是血肉之躯——” “习武之人,”他打断了她,“伤筋动骨的事是常有的,我一直都有分寸,你不必多虑。” “多虑?”她抓住了令她心寒的词语。 陆子骥在出口之时,也隐隐悔恨,急急弥补: “只要是你的忧虑,那都是有用的,是我,是我高估了自己。” 她轻轻嗯了一声:“骥哥哥,谢谢你。” “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他替她回忆,自己拉进距离,“你我之间,也不用这样谢来谢去的。” “不,不是‘谢来谢去’,”殷琬宁却执着反驳,“从头到尾,我都并没有帮过你什么,反而一直在给你惹麻烦。说‘谢谢’的话,只有我谢你,你又哪里有需要谢我的时候?” “娇娇。”他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 “嗯?”少女抬起了湿漉漉的眸子。 “你刚刚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他替她重新捡起了话头。 “嗯,嗯。”她开始措辞,要从何说起。 “怎么不说了?”他问她。 “骥哥哥,”她的嗓音又软了一分,自己却不敢看他,只垂下了眼帘,“我,我的那枚玉佩,你能不能还给我?” 陆子骥登时皱起了眉头:“在我这里放着,不好吗?” “在,在你醒之前,我认真想过了……”她越说,越是吞吞吐吐,“其实,这一路以来,包括,包括从我们在长安相遇开始,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在勉强。” “勉强?”他重复着她的话,眉头锁得更深。 “嗯,”她重重地点头,这才重新与他四目相对,“你在长安,还有自己的事吧?在遇到我之前,也应该都还没有做完的吧?这一路以来,你也几次单独离开,我想,若是没有我的话,你肯定已经做成了好几件大事了……” “所以呢?”三个字的深底,竟然隐隐透着试探。 “是我勉强了你,”她承认着自己的自私和错误,“勉强你送我到了这里,勉强你让我认识了东桓先生、杜娘子和采露,勉强你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 此时的陆子骥,那张泛红的俊脸已经越来越差,终于耐心耗尽,突然抬起了手臂,握住了她的后脑勺,让她被迫和自己靠近: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心绪如麻的少女根本不敢直视他,但因为这样近的距离,她再一次闻到了他身上那混合着药气、血腥气和他本来就自带着的松木气,气息缭绕,馥郁氤氲,就像也是在逼迫着她一般。 殷琬宁闭上了眼,这一次,再没有眼泪流出了。 既然,话已经到了嘴边,再去逃避也无甚作用,不如索性趁着现在把话说开,先不用去想可能的后果。 他又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骥哥哥,”她的喉咙粘黏,和她现在的话语一样凝住,“你,你就送我到这里吧,余下,那些去幽州的路,我自己一个人走就行。” 她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话音刚落,那按住她后脑勺的力道加重,她被迫又距离这个芝兰玉树的男人那松柏一般的气息,又近了几分。 “你再说一遍?” 陆子骥的声音,和他摩挲她耳后的拇指一样粗粝。 “骥哥哥,”她忍不住哽咽,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闭着眼睛,重复自己刚刚的话,“我,我真的不想再连累你了,你把我送到晋州,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什么叫连累?”他似乎在咬牙切齿。 “抗旨逃婚,抛家傍路,”她说的这些,没有半分夸大的意思,“若是被抓住,是要杀头的,可能,可能还会株连九族……” “殷琬宁,”陆子骥怒极反笑,那张俊脸,第一次与“狰狞”这二字起了紧密的关联,“都到了这个时候,你现在才知道这些吗?” “我知道我知道,”她这才睁开了眼,以为他误会了她的笨拙,急急为自己辩解,“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但除了这些,遥遥路途,本身就充满着危险和变数。即使没有被抓,我也很有可能会连累到你,骥哥哥,你是无辜的,是被我强行拖下水的……” 但这番辩解却是越描越黑,面前本就躁动不安的他突然倾身,咬住了她的耳垂。 殷琬宁一声尖叫,想要躲开,不料,他的伤口发炎着、身体也高热着却还是动作迅速,单手便能握住她的双腕,拉着她,不让她动。 之后,这个突然变得像狼一般的男人还咬住了她的耳垂狠狠一拉,继而松开,目光停驻,欣赏着他在她莹白圆润的耳垂上留下的齿印,如同旷世佳作。 “殷琬宁,”他仍停留在那处,话语间的热息喷在那齿印上,“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咬我的吗?” 她只能摇头,自己那时中了媚./药,怎么可能记得,可话到嘴边,那刚刚被他啃,咬的耳垂的下方、那连着的玉颈处,又传来了滚烫的湿意,是还对她敷衍的回答不满的他,在沿着那处一点一点向下吻去…… 他的另一只手,也早已按住了她的香肩,不让她有分毫的动弹,而他身前原本被她拿来盖住的中衣,早已经因为他的这番动作而悄然滑落。 他赤,裸的月匈膛上青筋微微凸起,仿佛和现在的他一样,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怒火冲天。 “连累?你知道什么叫连累吗?” 陆子骥霸道的吻最终停在了她颤抖的肩窝,尔后,他才终于又抬起了头来,与色厉内荏都算不上的她四目相对。 “我……”她哪里敢表达自己的抗议,只能嗫嚅着,“我也是为了你好。” “那就让我来教教你,”他的话语如利刃一般锋利,“什么,才叫作连累。” 说完,陆子骥又俯下了身,就要朝着殷琬宁月匈前前的衣料而去。 殷琬宁此前也才昏迷了几日,醒来时,一心着急着看望采露,随手便拿了一件交领的上衫胡乱套着。 而此时,因为他先前的动作,她挣扎过,那交领早就混乱不堪,隐隐露出了其中的里衣。 她直往后躲,但双腕和肩膀都还在他的手里,又能躲到哪里去?只不过是徒劳挣扎罢了。 却不想,狼首在距离她那红痣之处不到一寸时,忽然停了下来。 她心下侥幸,以为他清醒了,不再要做这万劫不复之事。 却不想,他如狼啸一般的声音,猎猎传入了她的双耳: “连累?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 “然后我们一起上官府报官,就说周王林骥那逃婚的王妃殷琬宁与商户陆子骥通./奸,证据确凿。” “要死,我们就一起死,好不好?” 第50章 逼迫 殷琬宁以为, 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在听到“林骥”“逃婚”“通./奸”等等刺耳字眼的时候,她那刚刚被陆子骥咬到的耳垂, 霎时红得滴血。 短短时间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向来怯懦习惯逃避的少女,此时,更加不敢继续深想下去了。 如果说,现在这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占有气息的陆子骥,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的话, 那么从前那个对她动不动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陆子骥,就简直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见识短浅如殷琬宁,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狼的样子。 就连生平里唯一一次进山,都是他带着她去的。 但, 若要她用那贫瘠的想象力动起来、形容一下的话,那么书上写的那绿眸獠牙、油毛利爪的苍狼, 一定就是陆子骥现在的模样。 趁着自己尚有一丝清明, 她必须要制止他。 “骥哥哥, ”她的目光落在了眼前他颇为凌乱的发髻之上, “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话一出口, 觉得自己像含着又甜又涩糊糖的少女发现还带了哭腔, 双眼也涩涩的。 “我怎么对你了?”他反问她。 “我, 我不过是在为你着想、减轻你的负担, ”她努力把思绪从头梳理,找寻着自己的支撑,“你又为何突然变了一个人?” 陆子骥却嗤笑一声, 在她的交领开处,又落下了一个轻巧的吻。 殷琬宁浑身战栗。 “怎么就变了一个人?”那糊糖现在又含在了他的嘴里, “这样?” “我,我不知道……”她呜咽着。 那些逾矩的动作和过火的语言,她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而她面前的男人仿佛听不懂她的抗拒,那只原本紧握她肩膀的手,忽然停在了那刚刚被他吻过的交领之下、她的里衣边缘。 并未触碰,却像火一样炽热。 “还是——这样?” 他故意问她,像是料定了她的反应一般,嗓音郁郁沉沉。 是啊,他此刻说得很对,他说得对极了,他要想得到她,她根本反抗不了什么。 只要他现在攥住那里衣的边缘,轻轻向下一拉,她便会再无颜见人…… 身处绝境,她最后一次再挣扎一次:“骥哥哥——” “其实你这里的这颗红痣,我早就看过了。”却不料被他抢白。 徒劳自救的殷琬宁登时愣住,浑身僵硬,血气上涌,又仿佛有一道惊雷,将她原地劈成了两半。 “什,什么?”她颤抖着问他,一定要问清楚。 “你以为,”他却一面说,一面将手松开了,还细致而体贴地为她整理着早已凌乱不堪的交领,“是我把你从河水里救出来的,为了让你能够活下来,我可是做了许许多多事。” 自从落水之后,自己几乎立刻便失去了知觉,最后到底是谁救她的、怎么救的,殷琬宁一概不知。 但,陆子骥这个如此笃定的语气,让她从僵硬又慢慢回温的身体,再一次遍体生寒。 “小娇娇,”大约是看到了她霎时变了的脸色,他又一次握住了她的下巴,抬起来,话语流利: “你不是从前最爱看话本子么?你可知道为什么,那些话本子里写的,闺阁小姐们若与男子一同落了水,下场,就只能是嫁给对方么?” “我,我不知道……”她张着鹿眼,期期艾艾。 这话不假,她确实不知道,从前,她也确实十分好奇过。 只可惜,没有人能解答她的这个疑问。 “因为,”陆子骥又突然放开了那另一只攥着她双腕的手,放到了她的月要间,隔着衣料摩挲,“在水里湿透的人,和没穿衣,服并没有两样。” 什么……竟然,竟然是这样? 那,他救了她,岂不是也…… 殷琬宁本就粉扑扑的小脸霎时通红,像一颗鲜艳欲滴又熟透的苹果。 “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对溺水之人的急救,需要好多好多步骤。” 此时的她浑身再次陷入了僵硬,即使没有他的钳制,也根本就如被施了蛊下了咒,动弹不得。 “这里,”他的拇指停留在她紧绷的唇角,“我要嘴对着嘴,朝里面吹气。” “这里,”他的掌心贴在她的小月复,“我要用膝盖顶住,往上推,才能让你腹中的河水吐出来。” “还有这里,”他的掌心又向上来到了她红痣的位置,“给你吹气之后,我要反复按压,才能保证那些气进入了你的身体,让你的小命,不被阎王爷收走。” 说完,他的掌却没有移开,即使隔着几层衣料,殷琬宁仍能感受到那张着一层薄茧的掌心,炽热的余温。 “我,我……”她仓皇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那些在她脑海里胡乱游移的话,到了嘴边,就像那晚被浑浊的浪花一股一股拍散的气泡,词不成词,句不成句。 她应该恨她的。无论她是不是周王林骥的未婚妻,作为一个尚未定亲、尚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与外男这样超越界限地亲密接触,他已经是玷污了她的清白。 可是,她又怎么能恨他呢?如果没有他,她早就死了很多回了。 “不错,我是很卑鄙,是很无耻。”说话间,他的另一只手却放在了她的后背,与他前面覆住她红痣的那只手,一前一后,像是在按压一块薄薄的巨石,又或者是一块正在缓缓融化的,傲寒的坚冰。 她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即将融化的坚冰,水一般流淌。 她因而无端想起了从前在话本子里读过的一些江湖故事。那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客们内力深厚,若他们在意之人受了内伤、亟需诊治,他们便能通过手掌,将内力传输给他们。 而陆子骥也是这样武艺高强的人,虽然他现在自己也正受着伤,但…… 他会不会也这样对她呢? 殷琬宁又一次浑身战栗。 面前的男人大权在握,仍在不停口出狂言: “当初在灵济寺,那个无耻狂徒阎京,曾经想要借你身上的印记来污蔑你。现在,我也在做着和他同样的事,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 原来,“无耻”和“卑鄙”是指这个。 “不,骥哥哥,你不会的。” 她逃不掉,只下意识否定他。 “我会,我做得出来,”可他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回给她,“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不是不想连累我吗?嗯?” 殷琬宁摇头:“不不,这不一样。” 可他的下一句,却反手给她扣了一顶巨大的恶毒的帽子: “殷琬宁,你同样也是个无耻之人。” 她呆呆凝住。 他嗓音低哑,继续宣布着她的罪行: “你从一开始就在扮可怜利用我的同情心——” “不,我没有。”这一次,终于轮到她来抢白。 他却不恼,只靠近她,那只按在她后背的大掌上移,再一次按住了她惶恐的后脑勺,逼迫她与自己呼吸相闻。 “你有,你很有,”他不急不躁,仿佛她的罪行真如他所说那般罄竹难书: “说什么自己被殷府大小姐逼着男扮女装和她一并玩乐,说什么好不容易偷跑出来,若是把你再送回殷府,腿都会被管家打断。” 殷琬宁痛苦地闭上了眼,尽管她知道他有些话明明是在胡编乱造,可她的唇齿发冷舌头打结,反驳的言语卡在了喉咙里,只能咕噜咕噜,再被她生生吞回去。 “喔,这些都还没有结束,”他明明举重若轻,说来的话却似夏日午后突然而至的暴雨,一颗一颗敲打着危如累卵的土地,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的意思: “在你女扮男装被我识破之后,你还仍然坚持着说自己是被拐到了长安,甚至在你的真实身份实在藏不住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嗯?” “你说你就要得寸进尺,就要我将你平安送到幽州,说你一介孤女如何胆大妄为,平生所求,唯有这一件事情而已。你还主动献吻,要巩固我们之间本来就脆弱的关系——殷琬宁,你还敢不敢摸着你的良心,说你不是个无耻之人,说你没有在利用我的同情心?” 桩桩件件,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被说透的少女,小脸也彻底红透了。 “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陆子骥仍旧在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她喘息的余地,“你利用我完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开,你还说,你不是无耻?” 殷琬宁只能期期艾艾解释: “我,我明明是为了你好……” 什么叫达到了目的,什么又叫无耻利用? 她若真像他说的那般无耻,势必要等到他平安将她送到幽州、她顺利与生父谈承烨相认之后,然后再向谈承烨夸大他对她的无礼和轻薄,让谈承烨肆意惩罚他,最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她明明没有。 他又为什么要这样羞辱她? “殷琬宁,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他又连名带姓唤她,咬牙切齿,根本不似君子的做派,“你以为,我是谁?我可以随意任你踢开?你若是敢,刚刚我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我现在也可以做给你看。” 什么,什么话? 呆滞的少女突然头皮一紧,就连十指指尖,都隐隐透着酥麻。 “骥哥哥……骥哥哥……” 到了紧张的时候,她只会不断唤他。 她知道他喜欢她,也喜欢听她这么唤他。 娇娇软软柔柔嫩嫩,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放过她? 谁料,他却依然没有丁点改变的意思,拉着她还在发麻的手指,放在了他仍然赤,裸的月匈月堂上。 那里的肌理细腻光滑,不似他的掌心那般粗糙厚重。 “求我,”他的嗓音也是粗糙厚重的,“求我继续带你去幽州。” 他的不可理喻,让她只能凭借本能,低低唤着那三个字:“骥哥哥……” 他却只再将她的手背压紧,逼她紧贴他的心跳: “感受到了吗?若你不求我,等会儿,它会跳得更快,更狠。” 深受威胁的少女只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总是徒劳,反被他紧紧按住。 他这样地步步紧逼,她再一次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已经哭得太累太累了。 她不过是想了一个让他们两个人都好的办法,仅此而已,他为什么非要这样? 这世上,又哪有逼着别人求他的? “我之,之所以逃婚,”红肿的双眼再一次哭得梨花带雨,已经有了微微的痛意,她保持着一贯地断断续续说话,“就是因为,我知道周王林骥会强迫我,他衣冠楚楚禽兽不如——” “所以呢?”他咬牙切齿地抢白。 殷琬宁心如刀割:“若,若你也像他一样,会不顾人./伦,逼迫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那你和他,又有什么两样呢?” 此刻的她像是跌落在无底深渊的野兔,横冲直撞,找不到任何上岸的方法,只剩下了筋疲力竭。 而居高临下、手握缰绳的他,却因为她这句实在是逼不得已的真话,松开了绳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放: “你是说,周王林骥,他不顾人./伦,曾经逼迫你做了不愿意做的事?” 死死抓住缰绳的绝望少女依然在流着泪,不语,只当是默认。 而在殷琬宁看不见的地方,林骥也在迟疑。 这个向来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天潢贵胄,在最如水月镜花的情爱面前,不得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被抽空了理智和无懈可击的自尊。 只是,他尚还可以仗着自己体力的优势和诡辩的技巧,逼着他心爱的女人,做出那些勉强顺他心意的选择。 但任凭他心无旁骛、手段通天,他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控制,她说出口的话语。 是,若真的细究起来,上一世的自己,确实做过那些事。 可是今生已经重来了,他明明已经回到了他与她相识的一年多之前。 对前世事,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怎么会知道的? 而那些他一直逃避的、明明事实胜于雄辩的问题,也终于在他不停地逼迫她之后,即将迎来独属于他的答案。 他不敢说爱她,甚至连承认自己就是林骥的勇气也没有。 活了两世,这么长的时间,林骥第一次深刻而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原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想到这里,那些因为她突然说要抛下他离开的恼怒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他现在只念着那些刨根问底的话,根本收不住,迫不及待地冲口而出 —— 他问她:“你见过他了?他到底都对你做过些什么?可以,可以告诉我吗?” 50-60 第51章 剖白 但很可惜的是, 最终,鼓足了勇气、准备面对那些问题答案的林骥, 并未真正等来他的避之不及。 因为,就在殷琬宁揉着再一次哭得红肿不堪的双眼,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想要认真回答他的那个疑问的时候,莹雪突然来敲了门。 莹雪并未进来,当然也并不会看见房内姿态暧昧的两人, 就站在厢房的门口,却宣布了另一件大事—— 在被灰鹰及时救了起来、上岸后又及时做了溺水后急救措施的采露,在床榻上昏迷了数日之后,最终, 还是撒手人寰了。 这一下,殷琬宁的所有焦点, 自然而然便转移到了年纪轻轻便溘然长逝的采露身上。 林骥刚刚才退下了高热, 此时的伤口仍然还在发炎, 并没有第一时间下床, 去慰问好友谢珣。 但已无大碍的殷琬宁, 匆匆整理了自己凌乱的衣衫, 便抛下了他, 头也不回地去了。 谢珣已经先到了。 对于这个谢宅主人的态度, 殷琬宁又始终有些捉摸不透。 她自己昏迷了多久, 这期间采露主要是谁在照顾、谢珣有没有多去看采露几眼,她统统都不知道。 现在,即使想追究, 她既没有立场、也没有方法去追究了。 但到底,采露是为了谢珣而死的, 这个与陆子骥萍水相逢又多年来引为知交的风流公子,殷琬宁细细想来,对他,她其实是知之甚少的。 他曾惯混迹于风月场,杜尔姝也并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未经人事的采露,遇到谢珣这样的风月老手,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怎么能不沉迷不沦陷? 但,她殷琬宁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谢珣呢? 她自己,才是最应该为采露之死负上责任的人…… 如果没有她一意孤行,没有她非要带着采露出门,让采露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看到无家可归只能卖艺求生的可怜的孤女们、看到邹氏因为貌美被林骅欺凌之后的下场…… 每一个无端而怀抱恶意的碰撞,都无疑是在向身心都本就羸弱不堪的采露,狠狠捅刀子。 倘若没有她带她出门、没有那些遭遇,也许,采露现在还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谢珣为她准备好的天地之内,不会想到赴死这一条路。 再一想到这些,心如刀割的殷琬宁便忍不住扑到了已经盖上了白布的采露,那冰凉的身体上,失声痛哭: “是姐姐害了你,是姐姐自作聪明害了你……” 一旁的杜尔姝又惊又怜,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赶忙将还跪着的殷琬宁拉了起来: “卫姑娘,快起来,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殷琬宁此时摸到了采露冰凉的小手,那里没有一丝的温度,和采露决然跳入汾河之时的心,一模一样。 “是我,”她悔恨不已,“是我一厢情愿想要让她认清自己,是我一厢情愿想要劝她离开,我以为,她是被强迫才要留下的……” “谁知道,她老早便起了轻生的心思,我以为带她出去散心,能帮她疏解压抑,”一想到那些,殷琬宁的心口便一阵一阵钝痛,“但……外面的风言风语,更是将她压垮了……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卫姑娘,”此时,一直沉默的谢珣开了口,“采露就这样走了,我们都很伤心,但你也不用这般……这件事,说到底,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殷琬宁哽咽,这才回头朝上看向了高大的谢珣。 谢珣那双惯是风流潇洒、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子的桃花眼,布满了红血丝,眼角下垂,除了疲惫之外,也满满都是悲伤。 “东桓先生,”看见他这样,殷琬宁忍不住把先前自己没有说的话,索性说了出来,“若……我在七夕之前问你,能否放采露自由出去,你,会如何答我?” 一旁的杜尔姝用手中的巾帕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听到她这么问,也不由一惊。 很显然,谢珣也同样没有想到殷琬宁会在这时说这样的一番话,那疲惫的双眼,直直看向还被她握在手中的、采露那毫无血色的小手,又凝视了很久,才缓缓道: “我谢学琛,从来没有逼迫过女人。” 殷琬宁颓然,不知该回什么话。 她分不清,谢珣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即使是真话,他口中的“逼迫”与采露理解的“逼迫”,也许本来就不是一个意思。 她是那个枉做的小人。 谢珣为采露办了一场极为奢靡又十分庄重的丧礼。从方圆百里请来了数位高僧大德,日夜为采露诵经超度;整个谢府,无处不高挂白绸、不表达着谢宅的主人,对这个早逝女子的无限哀思。 但祭祀的灵牌上,并未将采露与谢珣联系到一起,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名字。 孑然一身而来,孑然一身而去,不再多沾染哪怕一分的尘埃。 采露穿着极为华贵但清丽至极的衣衫,被放入了金丝楠木的棺椁中,浑身上下纯白无垢。 那些她生前不曾被佩戴的、谢珣和杜尔姝精心为她置办的金银钗环,也重新郑重装点了她。还有那个她绣了许久、送给谢珣装下她遗书的香囊,也被殷琬宁珍而重之地配挂在了她的腰间。 即使明知是徒劳,仍旧要做得圆满。 裕王府里也派了人上门吊唁,以表重视和哀思。 七夕当晚,花宴画舫之上,殷琬宁与采露一同落水,其实引发的动静极大。但谢珣考虑着两个姑娘的清誉,并未对外透露过此事后续的半分消息,直到谢宅发丧,晋州城上下,才知道原来当日两名落水的女子中,有一名已经不治身亡了。 而殷琬宁则几乎一直都守在采露的灵前,不说话,谁来劝都没有用。 人与人是不同的,自然也无法互相共情,他们并不知晓采露对于殷琬宁这个从无知己的人来说,是多么特殊的存在。 更何况,在她的心里,即使不是她害死了采露,却也是导致采露早早轻生的极大得推手。 她再也不能为采露多做些什么了,那么,就让她守她几日,陪着也同样孤苦伶仃的她走完最后的路程吧。 这样,已经在黄泉路上踽踽独行的采露,也会少怪她这个才认识了几日的姐姐一点吧。 等到第七日、来诵经超度的高僧大德们都尽数离开后, 殷琬宁忽然叫了莹雪,为自己准备了丹青所需的纸笔和颜料。 采露已经躺在了冰冷的棺椁里,以后葬入黄土,期年之后留下的,也不过只有孤独的墓碑。 没有人还记得她生前那羞怯却勇敢的样子,没有人记得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也没有人再讲起她的故事,说起她这短短一生十五年里,无数的悲惨遭遇。 但,殷琬宁不想任由这样的事发生。 她擅丹青,却极少画人像,曾经在祖母乔氏过身之后,她为她画过一幅,裱起来之后,偶尔也会拿出来看看。 这一次逃婚,她不方便带画出来,但乔氏的音容笑貌,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一回,她要在采露的灵前,为采露再画上一幅。 留个念想也好。 青丝、发髻,脸庞,黛眉、杏眼,采露在殷琬宁的笔下渐渐活了过来。 殷琬宁盈着泪光,看着画纸上跃然灵动的小姑娘,从几日来的缄默不语,慢慢,像敞开了话匣一般。 当此时,为采露停灵的堂上,退去了几日前的喧闹,正是空无一人。 落日的余晖即将散尽,太阳被黑夜渐渐吞没,晚霞氤氲,水静人定,一切都仿佛和七夕那晚,没有任何区别。 但到底变了多少,人心会知道。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①。 即使是夏日的虫鸣蝉嘶,此时也变得多了几分惆怅的喑哑,随着殷琬宁笔下的采露越来越栩栩如生,那些来自堂外的、非人的杂音,也便越来越细,越来越小。 她只顾着同画中的采露说话。 “我从前在书上在话本子上读过,说是人死之后下了黄泉,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会忘记所有的前尘往事,听阎王爷的安排,去进入新一轮的轮回转世。” “忘记……忘记了也好。你虽然会忘记我,但让你忘掉从前在家中的那些日子、忘掉被亲爹卖去青楼的屈辱、忘掉亲娘在眼前跳楼自尽的痛苦,也是极好极好的事。” “至于东桓先生和杜娘子……你想忘记,或不想忘记,我不知道,决定要你自己做,相信你做的每一个决定。” “再投胎转世的话,希望你能幸运一些,生在一个和谐融洽的家庭里,父母双全,兄弟姐妹融洽和乐,从小在幸福中长大。有人为你遮风挡雨、为你保驾护航,让你不用小小年纪,便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 说到此处,早已动容的殷琬宁不由得一顿,长睫沾湿,殊不知自己不知不觉又落了两行清泪: “不要……不要像我一样,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我……我殷琬宁其实并没有什么资格关心你,做你的所谓引路之人……因为,我看似锦衣玉食,其实从小,我也是永远被忽视被欺凌的那个。” “我的父亲殷俊是入赘到卫家的。他和我的母亲从始至终夫妻失和,父亲在家中从不给母亲留情面,他们成亲不足月,他便开始夜夜宿在了通房冉氏那处。” “后来,我与冉氏所出的弟弟相隔不到半年出生。父亲与冉氏、与弟弟殷玮宁更像一家人,而只有我的母亲卫氏,独自抚养我,也只有她,视我为珍宝。” “喔,不对,那时殷玮宁还并不叫‘殷玮宁’,依着卫家的字辈排行,他叫‘卫泓文’。” “还有那个比他晚了一年半出生的弟弟殷瑜宁,那时,也叫‘卫泽文’。” “而我自己呢,在母亲还未突然病逝的时候,我就叫‘卫娇’了,这是母亲亲自给我起的名字。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这是她对我的爱和期望。” “在她突然病逝后不久,我的外祖父母也相继离世,卫家的所有资源和关系都统统落在了父亲殷俊这个赘婿的手上。” “只是,他并不知足,光是在内宅里的威严和话语权远远满足不了他。他不仅仅要将那个靠踩着我母亲上位的冉氏扶正,还要将原本的‘卫府’改成‘殷府’,把我和两个弟弟的名字改回殷姓玉字辈,并且从此,极力抹杀了母亲在府上留下的几乎所有的痕迹。” “那时我并不知道,注定在府中孤立无援的我,从小不被殷俊所疼爱、看入眼的我,为何没有被他扔回乡下去,任我自生自灭呢?” “直到,我在不久前做的那场梦,才给了我答案。” 说到此处,手上也刚画好了采露衣摆上的最后一道褶皱,这幅人像,便工工整整地完成了。 墨迹未干,像是殷琬宁说起自己时的盈盈热泪,似诉非泣。 端正放下了画笔,她又长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继续说着先前的话题: “因为自小被欺凌,我是向来都不敬神佛的。所以在我母亲丧礼上,那个来自洛阳白马寺的高僧大德圆清法师为我批的命,我也根本不信。” “他说我‘天生凤命’,注定要入主中宫成为皇后,可当今天子与元后裴氏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多年,这皇后之位,又怎么可能轮到我的头上呢?” “但,我却梦见了一年多以后发生的事。原来,皇后娘娘裴氏现在所怀的这胎不好,孩子尚未足月,便伤筋动骨,皇后娘娘母子俱亡。但天子又在娘娘的一年丧期刚满便迎我入中宫为后,但却在我与他的大婚当日,暴毙驾崩。” “之后,我被权宦仇元澄诬陷克死天子,要去为大行皇帝殉葬,却是周王林骥救了我。但,天下又哪有只进不出的好事?” “天子唯一的幼子即位,我为太后,林骥为摄政王,但暗地里,我却成为了他的禁./脔,日日被他淫,虐……” “不仅如此,在那场梦里,我还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我并不是殷俊亲生,我的生父另有其人,就是远在幽州的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梦里的殷俊,在我几度落难时从未伸出过援手,他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把我养在身边,也不过是图我‘天生凤命’,等到日后我入主中宫,好让他捡一个便宜国丈做做、恩荫他的那些亲生子女们罢了。” “这,也是我一定要逃婚出来的理由。” “留在长安,留在殷府,嫁给周王林骥,与梦里发生的那些事,又有什么区别?” “自从出来了之后,我也时常午夜梦回,见到很多前世的片段。我虽然从来都看不清林骥的那张脸,但我知道,他前世里和未来,对我做下的种种兽./行。” “我恨梦里那些事,我更深恨他。我不想嫁给他,我死也不要嫁给他,即使逃到幽州,我不能顺利与谈承烨相认,这一回,我也必须要赌一赌。” “采露,你说,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能赌到吗?” 看着自己画上的采露,那张清雅昳丽的芙蓉面,殷琬宁忍不住呢喃。 “至于,至于骥哥哥……” 她又长长叹了口气。 “他是我被天神眷顾才能遇到的大善人,我也知晓,他钟情于我。” “我是自私得很,明知道他的心,却只想着利用他的心,让他心甘情愿带我去幽州,去验证我的这场豪赌,究竟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说我说得一点不错,我就是恃宠而骄,我就是卑鄙无耻。明明对他没有感情,面对他捧出的真心,我不仅仅心安理得接了,还装出了感恩戴德的模样。” “可我,我本来就不能对他人动心的呀……他为什么连这都不懂?还说什么,要拿我去官府来威胁我。” “无情无义之人,本就是最不可能被威胁到的。” “等你正式下葬的那日,我送你的路上,我就会悄悄走,自己去幽州,不带他了。” “我不想再与他虚情假意了。” “只是,不能见你顺利入土,你会怪我吗?嗯?” 与世长辞的采露当然不会回答她,她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椁里,等待着人世间最后几日的归途。 但,听见殷琬宁这番肺腑之言的,却也不止采露一人。 还有站在堂外许久,准备给殷琬宁送些吃食的林骥。 第52章 离开 谢珣为采露选定的万年吉壌, 并不在城外谢家的祖坟里,而是另一处, 距离晋州十几里外的矮山丘陵之中,风水先生跑了很多天,才最终定下的地方。 听杜尔姝说,那里依山抱水,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如果她自己也能寿终正寝的话, 她一定会让谢珣把她也葬去那里。 既是距离晋州城有十几里,那么自然需要乘马车前去。 因为早早便计划好了要在此时路遁,殷琬宁也早已做好了准备,让手上的伤处已经完全康复的莹雪, 收拾好了她们主仆二人的所有行囊,在为采露下葬的头一天的晚上, 悄悄藏在了谢府为她们主仆已经备好的马车里。 到时候, 她只需要在大队人马刚刚出发的片刻后便佯装腹痛, 又托词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采露安葬的吉时, 顺势让大部队先行出发, 她去追赶。 但实际上, 她是要重新雇马车, 直直东奔、往幽州方向去。 而等到在车队里骑马前行的陆子骥反应过来时, 她与采露, 应该已经走到了下一处城池。 追不上她了。 千万不要怪她不告而别、翻脸不认人,她的初衷,也是为了陆子骥好。 那日陆子骥刚刚醒来时, 他们两人的对话,让她反复思量、深深相信, 以他的行事作风,是根本不可能就这么放了她走的。 她实在是不想再做这虚情假意的功夫,心安理得放任自己越陷越深。对陆子骥,她就要像当初在那聚宝赌坊里接连赢了大钱之后一样,保持头脑清醒,及时止损。 反正,以陆子骥这样的机敏多智,也能明白她这好聚好散的意思。 他肯定会明白的、也是能够想通的,否则,在她做下这偷偷离开的决定之后,他断不可能将那枚关系到她能否顺利与谈承烨相认的玉佩,主动交还给她。 对他,她到底还是心有愧疚的。 因而,在送采露入土为安的这日清晨,天还不亮的时候,一行人准备出发,她才主动找了一直凝着脸孔与谢珣低声交谈的陆子骥,单独说了话。 陆子骥也算是大病初愈,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算不上多好,从前那凌厉着看她的眼神,也少了很多锋芒。 “我听杜娘子说,”她逼着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眸,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不辞而别感到半分心虚,“为采露安葬的地方在山里。山中多蚊虫,又兼瘴气多、湿气重,骥哥哥你背上的伤才刚刚大好,可是……已有防备之策?” 与她四目相对的男人难得温柔一笑,道: “既然已经扛过了高热,后续自然不会再有大碍,娇娇放心,我不妨事的。” 殷琬宁闻言,难得乖巧点头:“那就好。” 恰巧此时,灰鹰提着一个竹篮过来,陆子骥顺势说道: “此去路程颇远,今日又是早起,你应该没吃什么东西。这些糕点你带在车里,路上饿了就吃,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 先前他们从雍州去往武屏山的路上时,一路没停过,殷琬宁又确实因为他挨了一路的饿,那时他只让她受着,理所应当,从没有半分关心。 想不到,仅仅过去了月余,他也变得细致周到了不少。 只是,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想到这可能是二人之间最后一次的“私相授受”,殷琬宁心头莫名一酸,赶忙让莹雪从灰鹰手中接过,怀抱着十分的真诚和明媚的善意,对陆子骥说了一声“谢谢骥哥哥”。 另一边,谢珣和杜尔姝都担心路途遥远、路上有变会贻误良时,于是大队人马,便比预计中还要提早,出发了。 而对于殷琬宁来说,这些并不重要,反正,她铆足了劲来演这突然腹痛的戏码。 杜尔姝见状关切不已,殷琬宁只一心挂念着采露的吉时,直直催着他们快快出发,她不需要请大夫,应该很快就能自己好转过来。 等到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殷琬宁这才与莹雪上了早已备好行李的谢宅的马车,开口,便让车夫带她去晋州的租车行里。 那车夫并未如她预料那般,表现半分的犹疑或是拒绝,点头说了声好之后,马车便缓慢地开动了。 知道自己的计策大成,殷琬宁稍稍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来,这才打开了陆子骥让灰鹰给她的竹篮里,那小小的精致的食盒。 是一碟莲蓉水晶糕。 这是当日,在雍州的花艳楼里,她很喜欢吃的一样点心,还一连吃了好多。 那时的她,刚刚才与陆子骥认识了两日,自己也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厮,为了证明自己的粗俗不堪,吃这莲蓉水晶糕再困难,也要表演狼吞虎咽、囫囵吞枣; 而现在的她,已经在陆子骥的面前恢复了“殷琬宁”的身份,但她即将要做的,却是与他一刀两断。 水晶糕入口,香甜四溢,与记忆中那日的口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只是,殷琬宁的心境,在经历了这段时日的种种之后,却是恍若隔世。 昨晚的她,因为今日即将到来的不告而别实在太过紧张和担忧,几乎一整晚都没有入睡,现在坐上了车,那压抑在身底的困倦,便毫不留情地扑面而来。 红日初升,清晨的阳光透过车帘一点点洒在她疲惫不堪的美人面上,加上这谢宅的车驾行驶得实在是过于迟缓,殷琬宁摇摇晃晃,竟然在不知不觉里,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一枕黄粱,庄周晓梦。 这一觉,漫长无垠,她睡得十分香甜,就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以至于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依然还在恍惚不已。 睁开眼,殷琬宁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床帷,她想揉揉模糊的眼看个清楚明白,却发现自己,似乎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坐着谢宅的马车,想要去找晋州城内的租车车行,好悄悄撇下陆子骥,一人独自上路去幽州吗? 大约,是她睡得实在太沉,之后被他们发现了,最后又将她带回了谢宅? 但眼前的天花板,又确实和先前在谢宅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此刻,不应该是在谢宅里。 还有,即使她再身娇体弱,也不可能一觉睡醒后全身酸软无力到手臂都抬不起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一头雾水的殷琬宁想要努力翻身、让自己看清楚眼前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时,一声开门的“吱呀”,打破了她此刻尴尬的处境。 “醒了?” 这清新朗润,尾音带着些许沙哑的,不是陆子骥的声音又是谁的? 即使自己现在几乎是动弹不得,但只穿着寝衣,与陆子骥这个外男共处一室,她仍然能分出几分的心力,去为自己的名节担忧。 几声脚步后,陆子骥那张英俊无暇的脸,便出现在了她狭窄的视野里。 “我……我这是在哪里?”因为身上完全绵软无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慢吞吞的。 陆子骥的神色,也还同过去那般的波澜不惊,可她看到了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陆子骥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俯身拉过了她身上的衾被,盖住她因为刚刚自己的乱动而露出的肩膀。 他的拇指上那枚扳指,刚好硌到了殷琬宁寝衣之下的锁骨处,有些硬,有些疼。 “我们已经到达并州了。”他这才缓缓回答。 “并州?”少女的嗓音虽小,可心中的震惊却大,“怎么,怎么会在并州了?我……我究竟是昏睡了几日?” 陆子骥又悉心替她掖好被角:“这是娇娇昏睡的第六日了。” 变化来得实在迅猛,中间经历的过程太多,殷琬宁的小脑瓜里,一时竟由轰鸣的惊雷炸出无数乱作一团的思绪,不知从哪里深想起问题的发端,才能让她彻底弄明白,这所有的一切。 “为何要撒谎骗我?” 但陆子骥并没有给他足够思考的时间,用那只戴了扳指的手拍了拍她此刻颇为僵硬又苍白的小脸,从事情的源头,同她一一整理起来,“还想要丢下我一个人,偷偷跑?” “我……”殷琬宁嗫嚅。 其实,不需要深想,也应该知晓,她自己既然昏睡了过去,那被陆子骥发现她想要偷跑,不过是迟早的事。 “先前,你把我的玉佩还给我,”她依旧慢吞吞,一字一句说得含混不已,“我以为你已经明白,我那日同你说的那些话了,你要放我走。” 谁知他却明知故问:“什么话?” “我,我身份特殊,”那些反复说过的话,都被她视作了至理名言,此刻即使她身不能动,她也始终认为自己的底气充足,“此行又十分危险,我……我不想再连累你了。” 却不想,陆子骥闻言一声冷嗤:“是连累?还是虚情假意?” 因为浑身无力,四肢百骸感官更加敏感,他出口的几个字甫一入耳,殷琬宁便头皮一麻,那浅色的瞳孔微缩,心下登时大骇: “虚情假意”这四个特殊的字眼竟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难道,他已经知晓那晚她对着采露自言自语说的话了? 可恶,实在是可恶,她当时以为根本不可能有人,才那样放心大胆、毫无保留地吐露真言的! 陆子骥似乎是看出了殷琬宁的惊惶,那只刚刚拍了她小脸的手并未移开,反而捧起了那处,让粗粝的掌心与她娇嫩的脸蛋紧紧相贴。 “没关系的,完全没关系的,”他的言语慢条斯理,看向她的眼里,又分明有光焰烈燃,“反正,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即使你真的对我虚情假意,我也不会放任你一个人独自去涉险的。” 而到了这时,迟钝的殷琬宁才终于恍然大悟,她的眼睫微张,逼着自己鼓起勇气,继续凝视他的目光灼灼: “所以,你可不可以回答我,我身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睡一个觉,会让我全身无力?” 居高临下的男人此时却好整以暇,反问她: “小娇娇如此聪明伶俐,为什么不猜一猜?” 如此态度,坦诚而无耻,殷琬宁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拼尽力气吼道: “陆子骥!你怎么能如此卑劣!我,我殷琬宁,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最后的几个字声嘶力竭,她即使浑身酸软,仍然感到震颤不已。 “小娇娇,”与之相对的,是被她怒吼的男人,波澜不惊的双眸,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边缘,轻声说道:“你,真的想知道?” 这话却把她问住了,刚刚还顶在脑门的怒火,像是陡然从七月的盛夏到了腊月的寒冬,冷锋过境,只能苟延残喘。 想吗?……她不想的。 那日,陆子骥刚刚才从高热中苏醒过来时,他们已经为此吵过一次了。 话她都知道,道理她也明白。 她不想再听他说一遍,料想,他越说,便越会激起他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意。 “那日,我哄你吃下的那一碟莲蓉水晶糕里,我加了迷药和软骨散。”他似笑非笑,“食用软骨散之人,浑身软若无骨毫无力气,行走坐卧皆需要旁人扶持,与废人无异。” 与废人无异……这样的滋味,仅仅从醒来到现在的片刻时光里,殷琬宁已经充分感受到了。 她不想这样,她要堂堂正正站起来,然后,再趁着这个疯魔起来不管不顾的男人不注意的时候,伺机卷铺盖再跑,绝不会回头。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是让他相信,自己已经真心实意知道“错了”,先对她放松警惕。 想到此处,习惯在他面前撒娇讨饶的少女,立刻便服了软,换了副面孔,娇嗓故意拖长了尾音:“骥哥哥……” “嗯?”他果然很受用,“还说,我怎么了?” “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哥哥。”求饶夸赞的话,她说得清甜,脸上也配合地勉强笑着。 “现在才知道?”他的嗓音清冽。 “娇娇,娇娇好难受,”自己叫自己乳名,这也是她撒娇最惯用的伎俩,“骥哥哥,要解药……” 她以为自己足够真诚,嘴也足够甜,与他相处多日,他一见她撒娇,无论如何都能转圜态度。 谁知这一回,他又铁面拒绝:“不给。” “呜呜呜……”她真的快哭了,实在是不敢想,这样下去要怎么办,“可是,可是我这样,没办法自理了呀……” 谁料,陆子骥眸色一沉: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反正这几天,也都是我帮你的。” 第53章 承诺 仍然躺在床榻上、浑身绵软无力的殷琬宁, 以为自己双耳也出了问题,听错了。 什么叫……帮? 帮什么?怎么帮的? 虽然现在的她浑身无力, 连翻身、抬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可到底面上的表情和湿漉漉的眼睛,都是会说话的。 而她的这番惊愕难忍,自然而然,全部落在了始作俑者的陆子骥眼里。 目无下尘的始作俑者施施然俯身,在殷琬宁的眉心落下了一个轻巧的吻, 可她的眉心还是皱着的,他似乎并不知足,又吻了一下。 “是在发愁,应该怎么对付我, ”他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居高临下的圣者, 从不让大权旁落, “还是在胡思乱想, 我刚刚说的那些话, 是什么意思?” 被猜中了心事的少女不想再多泄露半分, 紧紧闭着朱唇。 正在二人略显僵持的时刻, 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是莹雪。 见到殷琬宁已经彻底醒了, 婢女莹雪自然欣喜不已。 但床榻上的殷琬宁瞥了一下后却将眼神收回, 并不愿多看莹雪一眼。 不得不说,陆子骥对她似乎有着读心术一般。见她这样的反应,他先是淡然吩咐了莹雪拿一些软糯的稀粥来, 等莹雪走后,又刻意俯低了身体, 与她那圆润的、当日被他狠狠咬过的耳垂只近在咫尺: “小娇娇,看到莹雪,你是不是在想,是莹雪出卖了你,才把你在晋州要偷偷跑路的消息,向我通风报信的?” 她闻他此言,缓缓地翻了个不属于高门贵女该翻的白眼,贝齿紧咬,说道: “也对,莹雪是你为我买来的婢女,她听你的话是最自然不过的。怪我遇人不淑,识人不清,把她当做了自己人。” “不对,不对,”他又一次拿出了那传道受业的先生模样,循循善诱,引人入胜,“我对你,哪里需要用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法,杀鸡焉用牛刀。” “你……”因为被他拿捏而怒上心头的殷琬宁,旋即自嘲一笑,“对,是我太笨,你看不上我,也很正常。” 他却在她说完后,轻轻将她额上的发丝梳理:“娇娇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看不上你?” “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她的语气也渐渐恢复了平缓,“你也知晓我,我一文不名,没有什么值得利用的。而你呢,你英明神武富可敌国,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偏偏,你就不愿意放过我?” 陆子骥那刚刚为她整理发丝的拇指和食指微微捻了捻,道:“再多夸几句,我喜欢听。” 他这样要求,她偏不应。 就不张口。就不。 “你是不是在想,”但他却不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我刚刚所说的那句‘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殷琬宁那双浅色的鹿眸圆睁,娇嗔一般瞪了他一眼。 这一瞪,不知又触动到了他心上的何处,只见他俯身又在她的光洁的玉颈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小娇娇,若趁你人事不省对你作恶,不像是我君子的作风。” “呸,”她忍不住啐了一口,“君子有四德,其中可不包含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药。” 自诩为君子的男人,果然气定神闲,丝毫没有计较她的无礼,幽幽道: “但君子会感激他的救命恩人,不会对救命恩人冷嘲热讽。” 这言外之意浅显,再愚笨的人都能听出来,殷琬宁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那日,你在采露姑娘灵前所画的那幅画,”他却另起了话题,“谢学琛问我能不能送给他,彼时你已经沉睡,所以,我便替你做主了。” 这话有些突兀,她理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 “所以,你是故意把玉佩还给我,让我以为我的计划进行顺顺利利,然后又暗中不动声色,引我吃你下了药的糕点?” 陆子骥却突然将食指抵在了少女柔软的朱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让君子来教你,这些都是阳谋,不是阴谋。” 良久,仿佛看出了她还有别的话要说,长指便又松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吃那碟糕点?”她出于好奇。 “那是在雍州的花艳楼里,你几乎整碟下肚的莲蓉水晶糕,”他的嘴角噙了笑意,“你可是小馋猫,怎么可能会忍得住不吃?” 又被拿捏的殷琬宁舔了舔嘴唇,这才缓缓舒了口气,道: “采露她……可都安葬好了?” 陆子骥点头。 “到底是我自私,”想起这些,她的眼前似乎渐渐起了一层白雾,“原本就应该好好送她最后一程,结果,非要趁着这个机会离开。现在落到了你的手里,是我自己的报应。” “采露她不会怪你的。”他出言安慰。 “那幅画,”她慢慢、慢慢地眨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睛,“送给谢东桓,也不是不可。虽然,我并不知晓他对采露用情到底有几分,但……我自认为,在这件事上,我也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怪他。” “怪他?”仿佛永远知晓全貌的他,难得露出了疑惑。 “你们这些男人,”她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嫌弃,“风流成性,三妻四妾,在万花丛中过……可怜采露要守着谢东桓那一点点的爱惜和怜悯,到最后,还认为是自己破坏了他与杜娘子。” 陆子骥面露不悦:“说他就说他,不要用‘你们这些男人’来一杆子打死所有人。” 说话时,他那闪动的眼神,又一次回到了当初那个凛冽锋利的模样。 是威胁。 殷琬宁读懂了。 但,一想到他当日听到她说要一个人上路去幽州的话后,发疯一般说的那些话,自己的这几日昏迷不醒,难道还能有什么好的下场? 罢了,她着实不敢细想,只能囫囵吞枣、一叶障目,选择她从前最擅长的“逃避”来解决问题。 她不想再与他纠缠了,毕竟在采露和谢珣的这件事上,她与他,本来就立场不同。要让陆子骥完全明白她与采露的想法,本身就是天方夜谭。 此刻的她,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于是,殷琬宁不仅是闭上了嘴,同时也闭上了双目。 在这间并州的客栈厢房里,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了陆子骥颇为浓重的呼吸之声。 闭上了口和眼,殷琬宁还真想有个什么东西,来直接将她的双耳也堵住的呀。 可事实却是徒劳,她甚至还清晰听到了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此去到幽州,马不停蹄,也应该还有十余日的路程。”与动作相反,他的言语倒是正经至极,“不过,算算日子,你会在这途中来癸水,到时候赶路辛苦,也还是要停下来歇息几日的。” 听到此处,殷琬宁便再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你……你怎么还把这些都记得?” 毕竟,有的时候,就连她自己,也是会弄错日子的。 但她的视线里却陡然出现了那枚信物玉佩,是他拿着它,在她的眼前左右摇晃: “你不远千里也要山长水远去到幽州,是因为你的生父,就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对不对?” 即使已经深吸了口气,她也难得对他也这般不耐烦:“你既然那天都已经听到了,眼下又何必再来向我确认。” “若是,他不与你相认,你该怎么办?”他继续问。 这回,她的回答变成了嗫嚅:“再……再说吧。” “那么还有,即便他与你相认,”陆子骥一面说,一面将那枚玉佩要缓缓收了回去,“但是不同意你逃婚,还是要让你领了圣旨,老老实实与周王林骥成婚,你又该怎么办?” 殷琬宁却不假思索: “卢龙乃河朔三镇之首,脱离中央的管辖已经有了近百年。我身为卢龙节度使的亲女儿,即便真的要做周王妃,谅他周王,也断不敢再欺侮我。” “原来,”陆子骥剑眉一挑,“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 殷琬宁尚未回应,却听见了莹雪敲门入内。 莹雪的手中托盘里已经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她自然而然地摆在了殷琬宁床榻前的小几上,正要开口,却听陆子骥直截了当: “我来喂她,你先出去吧。” 莹雪如应再次关上房门后,殷琬宁的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了一下,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分外刺耳。 “饿了?”他明知故问。 她撅着小嘴:“我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能不饿嘛?” 陆子骥那凌厉的眼角这才又爬上了笑意,将她从衾被里捞了出来,依靠在他的半边肩膀上,再用另一只长臂取了那粥碗上的小瓷勺,舀了粥,先吹凉,自己尝着可以入口了,再喂给她。 那是生滚鱼片粥,熬得滋滋入味,入口即化,若不是因为现在身上实在是绵软无力,殷琬宁很想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那只碗,直接大快朵颐。 可惜,她不仅抢不了,还要听着陆子骥一面喂粥,一面无情地嘲讽她: “啧,等会儿我让莹雪来替你好好沐浴吧,这么几天都没洗,身上都有点臭了。” 臭?他居然还有脸嫌弃她! 再一深想,从前都是他嫌弃她身上用了香露太香,虽然她自己根本就闻不到,而这一回竟然变了过来,多少甚至有几分生趣。 但即使这样,她依旧气鼓鼓嗔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完成了喂食任务的陆子骥却放下碗,顺着刚刚的姿势,将她继续抱紧: “我如果不用这种手段,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姑娘,可要抛下我,一个人去投奔你的生父了。” 殷琬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继续咬着牙,并没有接他放软的态度、明显的示好: “哼,刚刚你自己也分析了,我,我这次去幽州,也算是前路茫茫。我这不是抛下你,我是在为你提前做一个了断,到时候,我在幽州遇到的所有困难,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连累到你的。” “放心,”他的语气倒是轻松写意,“我有预感,到了幽州,你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殷琬宁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可是,即便如此,对你来说,这也不过是个拥立之功而已。” 此话一出,陆子骥却不知为何又笑了: “按我朝律令,士农工商,一旦定下,世代相传。我就算是把家里的生意做到了九州万方天下第一,在你们这些官家子弟面前,也照样是低人几等的。娇娇,你瞧不上的区区‘拥立之功’,对于我来说,也许就是改变我此生命运,唯一的机会。” 这话有些过重,而显然,这又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如此功利的一面,殷琬宁若有所思: “那……既然我对你改变命运如此的重要,你怎么还,还要这样对我?” 她当然是指软骨散这件事,不用说明白,想必他也是清楚的。 但他的回答却是直白的:“脚在你的身上,你是会跑的。” 说完,他又亲了一口她浅色的鬓角: “为了防止你这只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当然只能出此下策。” 殷琬宁毫不领情: “你不是嫌我身上臭吗?怎么现在,还不放我?” “莹雪再伶俐,也只是个弱质女流,”他清润的声音一字一句灌入了她的耳,“要她一个人伺候你沐浴,恐怕有些困难。” 只一刹那,她便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因为想起了他先前说过的那些话,唇舌也开始哆哆嗦嗦: “你……你不会真的,真的要?” “嗯?”他又将嗓音压低。 “不如,不如你就把解药给我,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再动抛下你的心思。” 既然现在变成了陆子骥非要上赶着来送她,那么,她心中对他的那点小小的愧疚,在他这连番的操作之下,便已经荡然无存了。 到时候,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不仅要连累他,她还要狠狠连累他。 “不够,”他似乎看出了她眼里的狡黠,依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为了惩罚你的不告而别,光是答应我这个,是远远不够的。” 但她又实在忍受不了继续像这样浑身绵软,便急急说道: “我发誓,如果我抛下你陆子骥独自去了幽州,那我与生父谈承烨,永世都不会相认!” 这样的毒誓,让这个男人很满意,他点了点头: “乖,真乖,但还是不够的。” 她黛眉一拧,颇有些气急败坏:“还不够?” 尾音都在颤抖。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娇娇答应我一件事,我立刻就把这软骨散的解药给你。” 罢了,毒誓都发了,还有什么她做不到的? 殷琬宁的语气,颇有些慷慨赴死的味道:“说,你说吧。” 他幽幽说道: “以后,若你知道了我不得不欺骗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有自己的苦衷。” 心急得到解药的殷琬宁哪里会分心思去想陆子骥那话中的深意,斩钉截铁地点头之后,便欢欢喜喜让他给她喂服了解药。 一直等到重新泡在了浴桶里,感受温热的浴水濯洗掉身上和头上的污垢和尘埃,殷琬宁这才开始回想起他的那番话。 他,欺骗她,苦衷? 她思来想去,仍然是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在采露下葬之前的几日里,她曾找到了杜尔姝,单独说过一晚上的话。 采露的自尽,对杜尔姝也有深深的打击,也许是和殷琬宁一样觉得自己间接害死了采露,也许是采露的遭遇让杜尔姝也忍不住心有戚戚。 彼时的殷琬宁,连自己的心都无法平静,又因为一直将自己对身世和对前途的忧虑都深深埋在心底,杜尔姝说起这些,她又如何能安慰?最终,不过是两个人抱头痛哭一场罢了。 哭完之后,她们还说了很多旁的。 杜尔姝虽然出身青楼,可她性格温柔大方,从不会拈酸吃醋,她并不是谢珣的第一个女人,也知道以谢珣的脾气,她也绝不可能是谢珣的最后一个女人。但当下,只有她一人有资格陪伴在谢珣的身边时,她便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余的,一概不去多想。 而到了此时,殷琬宁也忍不住好奇,问杜尔姝对谢珣究竟有没有感情,若是有,又怎么能如此大度地容忍谢珣这样? 杜尔姝抚摸着她头上那颜色稍浅的发丝,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杜尔姝的美目闪烁,明明也只二十出头却仿佛看尽了世间的沧桑变化,只说人的烦恼通常都是因为经历太少而想得太多,这些事,本就与她卫郊无关,她又何必自寻烦恼? 对啊,自寻烦恼。 反正陆子骥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她听不明白,若真的到了需要明白的那一天,她再去想再去明白,就好了。 但此刻身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在窗牗前的林骥,却很明白自己在要殷琬宁承诺什么。 前世,在殷琬宁失踪之后,林骥曾经四处寻找她而最终不得。 彼时的他,根本不知道、想不到她人会在何处,也不相信一个手无寸铁还身怀六甲的小女人,怎么会在短短数日的时间内,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但他那时用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找寻殷琬宁,便稍微放松了一点统治的铁腕,先前被他强力镇压的仇元澄一党中有几名余阉死灰复燃,妄图再次夺权。 这件事并未闹大,也很快被林骥再次解决,却不想,远在帝国东边的卢龙节度使谈承烨却趁此机会,突然以“扫除朝中奸宦”为名义起兵。 □□国祚一百五十余年,到了德宗文宗朝时,边防早已废弛,各地藩镇雄踞一方,只是名义上听命于朝廷。朝中能自由调动且真正有战斗力的,也不过是神策军的几万人而已。 谈承烨起兵之后,帝国东边的防线节节败退,林骥亲自带神策军东进讨伐,路上因为宋度、裕王等人的推诿耽误了数日,快要到达前线时,却收到了来自谈承烨军中的一封书信。 那封信并未落款,而写信之人,却说殷琬宁已经与自己成亲,她腹中的孩子,日后顺利降生,也只会称自己为“父亲”。那封信从头至尾由殷琬宁亲笔书写,她的笔迹,林骥认得,绝不会错。 此番重生之后,终于要再次带殷琬宁面对幽州谈承烨一系的实力,林骥眉头紧皱,望着天上的明月,手中不断摩挲着她作信物的那枚玉佩。 那封信的口吻究竟是谁?而当时的殷琬宁,是心甘情愿为了气他写的,还是被逼?前世之事,到底如何? 一切的一切,也许会在此次去幽州后,找到答案。 第54章 幽州 之后发生的一切, 都确如陆子骥在并州时所料的那般。 殷琬宁与他们一行四人,一路往东北方向的幽州赶去, 绕着北边,避开了成德藩镇的势力。 在他们正式进入卢龙辖内之前,殷琬宁的癸水也如期而至。身体不适下,他们又原地停留了四日,才重新出发。 这期间,陆子骥对她并未逾矩, 两人白日里在车上时相对静默,偶尔闲谈几句。只有到了晚间歇息时,殷琬宁才会依照先前的约定,前往他的房中, 为他滴眼。 陆子骥抱着她的时候,眼神却一日深邃过一日, 殷琬宁看在眼里, 并未过问。 直到, 他们正式进入幽州的前一日, 忍了许久的她终于按捺不住, 问他, 才听到他的回答: “等到你正式被你的生父认回, 有了堂堂卢龙节度使这个亲爹撑腰, 我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 想抱你就抱你的了。” 想到一路的辛苦终于要拨云见日,殷琬宁心下喜不自胜,并未回答一语。 幽州是帝国东北部的边防重镇, 自古以来,便因为靠近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地盘而有重兵囤聚。□□开国后不久, 为了巩固边防,高宗皇帝仿前朝在边地多城设立节度使。节度使们手握着重兵,与朝廷的关联本就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而近百年前一场由河朔三镇牵头爆发的巨大动乱,彻底将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捅破,昔日盛极一时的帝国荣光也因此一落千丈。 这场动乱,到最后虽然未能撼动林氏的江山,却让各地藩镇彻底掌握了辖内的军权、司法权、财证权等等,各地藩镇节度使名义上还受天子委任,但在藩镇势力之内,实际则是或父死子继或夺权上位,基本与家天下无异。 各地藩镇中,以当年引发山河动乱的河朔三镇实力最雄、与中央朝廷的关系最薄;河朔三镇中,卢龙无论是兵力、财力还是土地,都是其中当之无愧的翘楚。 而无疑,谈承烨将幽州治理得很好,街道井井有条、街市一片繁华,不说晋州、蒲州、雍州等地远远不及,就连长安这座历经千年的几朝古都,在许多地方,都比不上幽州。 百姓们安居乐业,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就连接待殷琬宁一行人的客栈老板,脸上都洋溢着富足的劲头。 这样的景象,让殷琬宁更加对立刻与谈承烨相见相认,跃跃欲试。 不过,在初时那种“终于”的激动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她还是决定,单独带着莹雪,去拜访城中的节度使衙署。 毕竟,她自己一介弱女子,若有陆子骥在旁,实在不好博取谈承烨的同情。而且在相认之后,有些话,她也不愿意当着陆子骥的面,同谈承烨说。 不得不承认,她的思量是有几分道理的。 到了衙署,那门禁处的差役一见是两个弱女子求见节度使大人,并未直接拒绝,只说进去通传,让殷琬宁和莹雪二人,在前堂稍事等候。 没有上茶,一心念着生父的殷琬宁也并不计较这些细节,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谈承烨,却等来了一个娇俏的女声,由远及近: “她就在这儿是不是?你们可别管我,我就要先会会她。”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樱草色襦裙的豆蔻少女,便出现在了殷琬宁的面前。 这少女穿金戴银,身量很小,但看向殷琬宁的眼神却颇为凌厉,直直瞪着她,仿佛恨不得要把她看穿一般。 而这少女的身后还跟了两名男子,初看皆是舞象之年,只是一个满身少年气举止热烈,另一个则翩翩公子相对沉稳。 殷琬宁实在不知他们是何人、这又是何意,也被那少女看得有些不耐,只缓缓站了起来,微微施礼:“阁下是……” 且听那少女一声尖细的冷哼: “就是你,说你要求见我爹?你又是谁?” 她叫爹的,自然是指谈承烨了,看来,这也是谈承烨的女儿。 想到此处,殷琬宁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出言张狂、眼高于顶的少女。 她有一双杏眼,一弯银钩一般的细眉,脸若银盘,口如含朱,虽不是什么大美人胚子,但再长几年,应该也能出落得亭亭玉立。 也不知,这少女与谈承烨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既然是谈承烨的女儿,自然也就是殷琬宁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自然要客气一些。于是,又朝着少女再一施礼: “妾姓卫,单名娇,冒昧求见谈大人,是想……与他父女相认。” “父女?” 这话却是由那少年气的男子问出的。那少年浓眉大眼,疑惑起来,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颇有些好笑。 不过此时的殷琬宁哪里顾得上笑,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刚刚自己的话: “不错,妾……确是谈大人失散多年的亲女。” “不可能!”那少女登时便瞪圆了杏眼,目眦微张,“我爹在与我娘成亲之前根本没有女人,他怎么可能还会有女儿,比我还年长?你肯定是个骗子,说,冒充我爹的女儿,究竟有什么目的?” “兰兰,”那公子模样的男子却按住了少女的衣袖,语气颇为宠溺,并不失分寸,“莫要失礼。” 而后,又向明显僵住的殷琬宁微微点头,道: “在下容向钦,这位,是谈大人的三公子谈会英。刚刚言语冒犯卫姑娘的,是谈大人的独女谈会兰。兰兰年纪尚小,不懂事,失了礼数,在下先代兰兰向卫姑娘道歉了。” 说着,容向钦换成了拱手礼。 殷琬宁只能耐着性子回礼。 又听那容向钦不疾不徐,继续说道: “刚刚卫姑娘说,你是谈大人失散多年的亲女,凡事口说无凭,敢问卫姑娘可有……凭证?” 殷琬宁看出,这个容向钦大约是个讲理且说话有分量的,便立刻从袖笼中掏出了那枚玉佩: “这是我爹,谈大人当年留给妾的阿娘的信物。妾的阿娘已经过身很多年,妾也是近来,才知晓妾的生父另有其人,这才赶到幽州来认亲的。若谈大人见到此物,一定就会明白的,妾之所言,句句属实。” 那枚玉佩放在殷琬宁的手中,她暂时还不想将它交给那三人,但那谈会兰却眼疾手快,就连身旁的莹雪都没拦住,那玉佩,就被抢走了。 “一个劳什子玉佩而已,”谈会兰轻蔑地打量着手中的玉佩,冷哼了一声,“谁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阿爹这几日带着大哥和二哥出城了,并不在幽州。不过,他回来了也没有用,因为你,” 说着,谈会兰突然将手中的玉佩往地上用力一掷,狠狠说道: “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见我爹,你本来就是假的,我阿爹这一世,都只有我阿娘一人!” 那青紫相间的玉佩不堪折损,登时便碎成了两块,殷琬宁眼见自己一路小心护着、不远千里带来与谈承烨相认的信物就这么被摔碎,又气又急,立刻蹲下身,要去捡那碎了的玉佩,不想谈会兰又动脚轻轻一踢,便将其中一半玉佩,生生踢出了两丈开外。 这样的奇耻大辱,殷琬宁哪里受的?泪水瞬间便决堤而下,莹雪也气不过,对谈会兰高声说道: “谈姑娘真是好教养,纵使你对我家姑娘的话全然不信,也断不能如此无礼!” “兰兰,”许久不发言的谈会英,此时也觉得甚为不妥,不由语气加重了一点,“人家卫姑娘,又没做错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谈会兰细眉一拧,看着此时泪流满面的殷琬宁捡起了地上的半块玉,轻蔑一扬: “她是个来冒充我爹女儿的冒牌货!哥哥们,我为什么需要对她客气?” 殷琬宁已经拾好了玉佩,在莹雪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一面强忍哭泣,一面对身量还矮她一截的谈会兰说道: “我,我不是冒牌的!我若说了半句假话,自有天来收拾!” 梦境里,她曾在从林骥手中逃出来后,随卫远岚的陪嫁宫氏一并到了幽州,她知道她的身份,断不会出错的。 而容向钦也跟着脸色一沉,正要再说什么,却不想谈会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只留下一句“谁稀罕”之后,转身便走。 留下的容向钦满脸抱歉,又一施礼: “卫姑娘,兰兰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如果实在冒犯了卫姑娘,我再代她向你赔罪。” “其实,这也不怪兰兰不讲理,”一旁也还在的谈会英定定说道,“整个幽州上下都知道,我爹与我早逝的娘亲鹣鲽情深,娘亲走后,他这么多年,都再无旁人。卫姑娘,你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来说,他原来还有个这么大的私生女,不说兰兰,就算是我……我也很难相信。” 这两人虽态度温和,可话语的内容并没有半点信任她的意思,殷琬宁不禁又淌了泪,为自己强调: “可是,可是我说的,句句属实……” 容向钦见状,眉头深锁,又沉吟片刻,才复道: “兰兰有一句话是没有说错的,谈大人眼下,确实不在幽州。他是今日早晨才走的,这一去恐怕也要好几日才能回来。若卫姑娘想与谈大人当面说,可以在五日之后,再到这里来找我,我平日里,都在这衙署里办公。” 得了容向钦的一点体谅,回到客栈后的殷琬宁,依旧止不住掉着眼泪。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的自己已经受惯了委屈,出来之后,受了委屈,还是要忍不住哭哭啼啼呢? 而此时,陆子骥又刚好不在客栈里。 殷琬宁一直坐在厢房里枯等,等到自己想通了,止了眼泪洗了脸,陆子骥这才推门而入。 但,她那双红肿的鹿眼自然瞒不过陆子骥,他只看一眼,便开门见山: “小花猫,是不是在节度使衙署里,碰了一鼻子灰?” 自己受了这样的委屈,却还要被他这样调侃,殷琬宁心底那好不容易才勉强压下的难过,又再翻涌了上来,再次开始抽抽搭搭。 陆子骥见状,叹了口气,上来就把啜泣的少女抱住,轻吻她的额头,温柔问道:“怎么了?” 殷琬宁缓了缓,才把自己在衙署里被谈会兰刁难的事一说,陆子骥将她额前的碎发理至耳后,复道: “小娇娇,你还是太心急了。你前脚带着莹雪刚走,后脚我就听客栈的其他客人说,说是谈承烨一早便出城去了,要几日才能回来。” 被他的马后炮噎住的殷琬宁鼓起了香腮,说起自己的急不可耐: “可我,我就是想早点把事情了了,谁知道,谁知道居然会被欺负成这样……” 再想到那枚被谈会兰摔碎的玉佩,那可是卫远岚生前一直悉心留着的心爱之物,就这样被毁,殷琬宁更是悲从中来: “玉佩这么重要的信物,被他们这些无知之人贬得一文不值,我,我怕万一谈承烨他不认我,怎么办?” “不怕,娇娇不怕,”陆子骥俯身吻住她那又变得湿漉漉的眼睛,“有我在,不怕的。” “光说这些来安慰我,有什么用呢?”这一次,捡回了丝丝理智的殷琬宁却躲开了,又从怀里把那碎成两半、被她小心翼翼收在巾帕里的玉佩拿出来,呈给陆子骥看,“这玉佩是我阿娘留给我的,现在被摔碎成了这样,又怎么办?” 他的大掌接过,仔细看了看,定定说道: “明日一早,我去找幽州城里的金玉铺子给修一修,争取在谈承烨回来之前修好,好不好?” 这话殷琬宁听着舒心,顿了顿,倏尔点头: “但,但我心里面依然在打鼓,害怕真的……” 清俊的男子只俯身吻住滑落在少女唇角的泪水,又拍了拍她因为害怕和担忧微微颤抖的脊背,说: “放心,我早就说过了,一定会顺利的,嗯?” 殷琬宁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了。 陆子骥见状,又捏她鼻子,问: “小娇娇,你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的骥哥哥。你也不问问,在你走之后到刚才,这么长的时间里,我都去做什么了?” 被说到哑口无言的少女,只能不屑说道: “你可是向来神出鬼没,我与你又无甚瓜葛,才——” “我是去帮你打听谈家了,”他习惯性地抢白,“你不想听听?这可都是与你的未来,息息相关的。” 一说这个,殷琬宁自然来了兴趣,水汪汪的鹿眼眨了眨,欣然同意。 原来,谈承烨的节度使之位,是从他的岳父鲍良杰手中接过来的。但是整个卢龙上下,却没有人认为谈承烨靠裙带关系上位,也无人不服他。 这其中的因由,除了鲍良杰当年三子皆丧、只有一个小女儿鲍思昕嫁给了谈承烨外,更重要的是,鲍良杰的这个卢龙节度使之位,本来也有谈承烨一半的功劳,在鲍良杰死后,他继承,完全合情合理。 而谈承烨也确如谈会兰、谈会英所说,一生只娶了鲍思昕这一个夫人,两人十分恩爱、举案齐眉,成婚后不久鲍思昕便有孕,但生下女儿谈会兰后却突发急病亡故。一年后,鲍良杰也意外去世,谈承烨顺利继承了节度使之位,受到了朝廷的委任认可,年仅二十九岁。 同一年,谈承烨在北上巡视与突厥边防的时候,在那里收养了三个因为被突厥人劫掠而家破人亡的男孩。他依着他与鲍思昕的女儿谈会兰的字辈排行,按照长幼顺序,给他们三人分别起名为“谈会荣”“谈会芳”和“谈会英”。 除此之外,谈承烨的身边还有一对父子,容蔚和容向钦,与谈承烨关系密切。这父子二人的身份也很特殊,是与当年鲍良杰和谈承烨发动兵变夺权、杀害上一任卢龙节度使栾越有关。 容向钦与谈会兰兄妹四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与谈会兰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谈承烨与容蔚在此事上十分默契,虽未正式为两人定亲,但整个幽州城都知道,日后两人会成为夫妻。这两人的年纪差了四岁,谈会兰今年刚满十三,等到十五及笄时,便会与容向钦完婚。 陆子骥听来、整理来的这些内容算是潦草,还直接省略了谈承烨当年在长安、与卫远岚分别后是如何在幽州这边发家的,可殷琬宁听得稀里糊涂,仍然觉得十分难以理解。 反正,谈承烨的三个儿子都是他在北境收养的,人尽皆知;只有女儿谈会兰是亲生,谈会兰有一个竹马,两人感情甚笃,日后一定会成亲。 而今天,她已经在节度使衙署里见过了亲女谈会兰、最小的养子谈会英和与他们关系密切、谈会兰的竹马容向钦。 谈会兰娇纵任性,谈会英心直口快、大大咧咧,至于容向钦,不仅容貌出色,年纪青青的行为做事已经极为稳妥周到。 想到还有谈会荣与谈会芳这两兄弟她素昧谋面,谈承烨也不知会不会顺利认下自己,殷琬宁的心中,仍旧是十分惆怅。 只有一个玉佩,也许真是缺乏了说服力,谈会兰他们不认,也不算太过胡搅蛮缠。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陆子骥送给她的另一重惊喜和天大的助益。 就在那枚被谈会兰摔碎的玉佩用镶嵌金银的方式修复好、重新回到殷琬宁手中的同一日,陆子骥领了另一个人,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卫远岚的贴身婢女、如今还在冉氏身边伺候的妈妈宫氏。 第55章 往事 宫氏对自己现在的真正处境, 十分清楚明白。 二十多年前,她原本是殷琬宁的生母卫远岚的婢女, 很小就到卫远岚的身边伺候,与卫远岚相处十余年,也对卫远岚与谈承烨之事了如指掌。 也正因为如此,在当年卫远岚突然去世时,作为唯二知晓事情原委的活人,为了保守秘密, 她不得不主动投靠了爬床上位的通房、后来被扶正做了殷俊正室夫人的冉氏,甚至,还主动协助冉氏做了恶,交了投名状, 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而她,也是在卫远岚身死、冉氏上位之后冉氏对卫远岚留下的旧人的全盘大清洗下, 唯一的一名幸存者。 十几年来, 她刻意对殷琬宁冷漠和无视, 并不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背叛了卫远岚, 她的内心, 也一直忍受着无底的煎熬和痛苦。 走上了这条路, 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她在等, 等一个机会, 可以将卫远岚之死旧事重提的机会, 不辜负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忍辱负重的机会。 因此,当周王林骥突然上殷府向殷俊求娶殷琬宁、而后天子又迅速下旨赐婚时,宫氏知道, 这个机会来了。 殷琬宁做了名正言顺的周王妃,为母报仇, 便多得是机会。 但宫氏想不到,殷琬宁却在赐婚那日突然失踪,从殷俊的反应来看,又似乎对此事不太紧张。殷府这一个多月来气氛怪异,正当宫氏颇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进一步探听消息时,她却在出府的事后,突然被打晕了。 再次醒来,她已经被捆住手脚,日夜不停往东北方走了十多日。带走她的人她认得,是那日与周王林骥一同上殷府来提亲的周王的护卫。 宫氏心中大惊又大喜,看来,事情比她预料中还要顺利。 她在进入幽州前,再次见到了周王林骥。林骥还如当日突然上殷府提亲时那般目无下尘,尊贵无比的周王殿下对她却只有一个多的要求,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要暴露他自己周王的身份。 忍辱负重十几年的宫氏,才不会花心思去考虑这天潢贵胄的目的,她只想帮卫远岚复仇、帮殷琬宁认父。在她看来,周王既携殷琬宁至此,那么便根本不会计较殷琬宁复杂的身世。在幽州之事顺利,她的最终目的才能得以实现。 卫远岚留下的唯一的骨肉,在殷俊和冉氏的阴影下委屈了十几年,终于有幸等来了这个真心疼她爱她的人。 宫氏十分宽慰。 果断应下林骥这并不过分的要求后,作为真心向主的回报,她便对他说起了当年,卫远岚之死的蹊跷。 时隔快要两个月,再见殷琬宁,宫氏百感交集。 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宫氏这才将当年卫远岚与谈承烨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殷琬宁。 原来,谈承烨与卫远岚相识,是在卫远岚与殷俊已经定亲之后。 彼时的谈承烨,已经因为德宗宝历十七年那场四镇之乱和泾源兵变,而失去了从十岁起便教他武功和读书的师父。 他在京畿一带独自游荡了几年,镖局、钱庄、还有部分小地方的衙署里他都去当过差,但是始终因为缺乏门路而不受重用,郁郁不得志,也并没有成家娶妻。 卫家虽是望族,可到了这一辈人丁单薄,卫远岚的父亲卫祁和母亲袁氏一直疼惜女儿,在她的亲事上慎之又慎,直到她快要十八岁,都未给她定亲。 就在那年的科举发榜之后,他们很快便相中了刚刚高中进士、出身寒门的殷俊做赘婿。为了让女儿卫远岚婚后日子更加舒心,卫祁和袁氏便着手重新在长安买了一处新的宅院,上下修葺一新,好留给卫远岚和殷俊婚后所居。 刚好此时,还在游荡的谈承烨也主动抓住这个机会,做了那新宅子的护卫之一。谈承烨不仅长相出色,而且武功高强,为人冷静又颇有胆识,进了卫府后短短几日便很受器重。自然,他也被派去,做了保护大小姐卫远岚去到长安郊外的惠德寺上香的几名护卫之一。 而那日很不巧,就在卫远岚一行进入了惠德寺不久,寺内突然闯入了一伙山匪,扬言要将寺内的香客和僧众们扣做人质,用以抵抗剿匪的官府官兵。 是谈承烨,凭一己之力巧妙布局、冷静安排,这才在寺内只有长安卫府来的几名护卫会武的情况下,成功保全了所有人。 不仅如此,他还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冲到大火里,救出了危在旦夕的卫远岚,两人也正是在那时,擦出了熊熊的爱火。 卫远岚是卫府独女,深受卫祁和袁氏的宠溺爱护。她虽然也是从小受大家闺秀的规训长大的名门贵女、外表温良贤淑,但实际上,她的内心十分叛逆,也从心底十分抗拒卫祁和袁氏为自己定下的这门亲事。 既然心中已经认定了谈承烨,即使对前路究竟如何一片茫然,即使明日就要永坠无间地狱,卫远岚也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和她心爱的男人做一回快,活的鸳鸯再说。 因而,也正是卫远岚的坚持和主动,谈承烨才抛下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和卫远岚即将出嫁的事实,冲破心中的犹豫和枷锁,勇敢与卫远岚在一起。 但,现实残酷依旧,那时的谈承烨虽与卫远岚耳鬓厮磨、海誓山盟,却并没有任何能力带卫远岚远走高飞。这一点,卫远岚也十分清楚,于是她决定放手让谈承烨出去闯荡,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不会永远屈居人下。 谈承烨在走时,承诺过自己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到时候再回来,若卫远岚仍然对他有情、愿意与殷俊和离后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娶卫远岚过门;但如果卫远岚已经将这段不能见光的感情淡忘,与殷俊夫妻恩爱和睦,他只会安静离开,绝不勉强她。 之后不久,卫远岚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刚烈如她,深深爱着谈承烨,绝不可能委屈自己与殷俊相处。 于是,在新婚当晚,卫远岚便直截了当同殷俊说,自己已经怀了别人的骨肉,她也知晓让自恃才高的殷俊做卫家的赘婿实在委屈了他,从此以后,他们夫妻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图个清净痛快。 头顶青青草原的殷俊彼时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出身寒门的进士,就连功名都是刚登极不久的天子林驰看在卫家的面子上多给的,他自然不可能拿婚前便“红杏出墙”的卫远岚如何。 但男人受到如此奇耻大辱又怎么能自我排解和消化,转头,殷俊便与一心上位的通房冉氏搅在了一起,因而,冉氏所生的长子殷玮宁才只比殷琬宁小了不到半岁。 而卫远岚,一面悉心抚养她与谈承烨的爱情结晶,给她取名“卫娇”,一面静静等待着谈承烨信守承诺归来。 但世事无常,就在殷琬宁三岁那年,一直身体康健的卫远岚却突然一病不起,药石无灵,很快便撒手人寰。而一直到她死前,她仍然抓住宫氏的手,说自己从不后悔当初之事,她也坚信谈承烨一定会出人头地,她虽然看不见那一天,但请宫氏一定要替她的女儿,等回真正的父亲。 再之后,宫氏便投靠了冉氏,一面远远守护着卫远岚留下的幼女长大,一面一直留意着各处的动向。仅仅一年后,也就是刚刚在卫府被殷俊改为殷府、殷琬宁姐弟三人从卫姓改回殷姓后不久,外面传来了朝廷册封新任卢龙节度使的消息。 宫氏暗地里打听过,那卢龙节度使名叫谈承烨,名字、年纪和籍贯都与卫远岚到死都仍然深爱着的谈承烨对的上。 世事无常,若是卫远岚能再多活一年,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但宫氏并未就此彻底放弃,因为殷琬宁在卫远岚的丧礼上,被殷俊专程从洛阳白马寺请来的高僧圆清法师批了命,她以后一定会入主中宫、当上皇后。 殷琬宁有了这块护身符,在殷府上的安危自然不需要担心,宫氏也彻底蛰伏下来,静静等待时机,告诉殷琬宁她身世的真相。 这一等,就是十三年,直到今日。 殷琬宁听完自己父母的故事,不由百感交集。原来自己那看似温良贤淑、不争不抢的母亲卫远岚,内心里竟然隐藏着如此多事。 眼下,自己与宫氏把这十几年的话说开,但是时隔十几年,谈承烨到底也已经重新娶妻生子,能不能接受她这个女儿,她却真的万分忐忑。 但因为有了宫氏,殷琬宁便多了七八分的底气。到了第二日,听说了谈承烨回到幽州的消息,她思前想后,还是只带了宫氏一人,再次前往节度使衙署。 这一次,谈会兰和谈会英都不在衙署内,只有容向钦一人在职,如那日约定的那般,礼貌地接待了她们。 而再次见到这位姓卫的姑娘的容向钦,却莫名预感到了,她很有可能真的是谈承烨的女儿。因此,在会客厅内安顿好她们主仆二人之后,他便急匆匆来到了后面谈承烨的书室。 刚刚从东北边的檀州巡查回来,有很多事都需要谈承烨亲自处理,听到容向钦的脚步声,谈承烨的心中难得烦躁。 毕竟,容向钦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为踏实稳重的,怎么今日也如此不识时务,专挑他忙的时候过来打扰? 但,容向钦进门来一开口,就让正在奋笔疾书处理公务的谈承烨,彻底僵在了原地: “大人,外面来了位姓卫的姑娘,说是……您失散多年的亲女儿,您,见还是不见?” 容向钦因为父亲容蔚的关系,自幼便在谈承烨身边,又因着谈会兰这个小青梅的身份,他看谈承烨,有看半个父亲这样的厚重。因此,在询问这有关谈承烨私事的问题时,他也格外小心翼翼。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那个疑问说尽之后,他面前这位坐在书案前,向来如山一般沉稳巍峨的谈大人,那双如鹰隼一般凌厉深邃的眼,竟然红了,还隐隐泛着……泪光? “快,”这个字,谈承烨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快让她进来……不,她在哪儿?我要亲自去见她。” 话音未落,那个在阵前指挥千军万马仍然游刃有余的节度使大人,竟然从大椅上深深一个踉跄,是容向钦眼疾手快,才稳稳将他扶住了。 此刻他才发现,谈大人,竟然还在微微颤抖。 另一边,在会客厅里坐了只片刻的殷琬宁,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重却急促的脚步声。跟那日的忐忑完全不同的是,此时的她虽然也心跳如雷,心情,却是格外平静。 但,在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出现在她视野里的一刻,那维持了许久的平静,突然便化作了决堤的泪水,汹涌而出。 “谈……谈公子,”谈承烨出现,殷琬宁身后的宫氏却先一步上前,向谈承烨问安,“谈大人,十几年不见了,你……还记得奴婢吗?” 谈承烨却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眼里,现在只有这个几乎在他越过门窗看见她的同时,转头看向他的少女。 这张脸,和十七年前他一见钟情的、十几年来深埋在他心底的,那明媚又娇艳的脸,有七成的相似。 初见她时,长安刚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卫远岚在宫氏的伞下款款下了马车,正要进入卫府,不知从哪里,突然撞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五岁男童。那男童一声抱歉未讲,转身就要跑,被眼疾手快的谈承烨抓住。 原来,这是个小偷,惯用这样撞人又迅速偷跑的方式偷人腰间的佩环和钱袋。谈承烨幼时走投无路也曾做过小偷,本来犹豫着想要放了他,却听那如仙女下凡一般美颜不可方物的卫大小姐,轻飘飘说了一句:“先关起来。” 那时的他想,卫府的掌上明珠美则美矣,可惜不懂人间疾苦,这小娃娃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做这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勾当呢? 当晚,他又从别的护卫那里得知,原来卫远岚并没有虐待这个孩童,反而给了好吃好喝,让卫府的大管家看看他哪里有天赋,将他收在了卫府,至少能学个一技之长。 原来,是他小人之心,曲解了这位卫大小姐的一番好意。 这之后,他的目光便再也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直到他将她从火海中救出,她在主动探望他的伤势时,突然吻向了他为她灼烧的伤口: “谈郎,我早就注意到你了,我想你也是的,对不对?” 那是身上第一个为了她才有的伤口,从此以后,身上每一个刀剑留下的痕迹,都是他为了建功立业后回去找她,披荆斩棘的勋章。 纵使时隔十七年,谈承烨依然能忆起她说的每一句话,说每一句话时,动人的模样。 眼前的姑娘,是她的女儿,是她给他留下的至亲骨肉。 粉泪婆娑,泪眼迷蒙,像极了当年他们分别的那日,她哭着握住了他的手,最后又狠心推开的样子。 “谈郎,我会等你回来,我会一直在长安等你。” 这是卫远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满怀热忱的他还不知道,这也将会是他们二人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常常为此痛不欲生。 又停了一瞬,谈承烨这才看向了少女身旁那另一张熟悉的、也和他一样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霜后变了不少的脸,顿了一顿,才沉沉回道: “是,是我对不起岚岚,是我对不起岚岚……” 这一刻,殷琬宁自然明白谈承烨这是将自己认下了,他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慈爱。终于苦尽甘来的她,也再难自抑,上前几步,就扑到了谈承烨的怀里。 谈承烨还穿着一身软甲劲装,衣料硬硬的,但他回抱她的动作,却是温软如火。 那是慈父对儿女最深情、最真挚的拥抱。 也是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她从未在殷俊那里感受到的,不掺杂任何一丝杂念的拥抱。 “阿爹……女儿终于找到你了……” 殷琬宁泣不成声。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娘,也是我对不起你……” 终于怀抱亲女的谈承烨,也第一次老泪纵横。 这一幕太过动容,宫氏以帕掩口,喁喁哭泣着,就连一旁从头至尾都端静自持的容向钦,也忍不住心下戚戚、软了眼神。 “等了十几年,奴婢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宫氏不禁感慨,“小姐她泉下有知,该是多么高兴多么宽慰,不枉她临终时,对这段往事一直念念不忘……” 父女二人抱着哭了一会儿,谈承烨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一面轻柔但笨拙地帮女儿擦着眼泪,一面问道: “阿爹还不知道,岚岚给你起了什么名字。” “卫娇,”殷琬宁收了泪水,努力咬着每一个字,“是娇小的娇,这个名字,确实是阿娘为我起的。” 谈承烨闻言,又是一声长叹: “离开你娘之后,我便也离开了长安,北上延州谋事业。那时候,辗转听说你娘生了个女儿,我还以为……” 还以为,卫远岚与殷俊婚后夫妻和睦,很快便将他忘了。 “阿爹,你也有你的苦衷和难言之隐,”殷琬宁抽了抽鼻子,“女儿不是阿娘,不能替她原谅你,也厘不清你们之间的那些事。但女儿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是有她的,对不对?” 谈承烨重重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复道: “心中有,和付诸行动,本就是两回事。是我亏欠你们母女太多,女儿,你不必安慰我。其实,在你娘过身之后,我人虽已经在幽州,也一直留意长安那边的消息,原来殷俊他……” 提到殷俊,便不得不提后来家中的变故、自己的变故,殷琬宁眼看还有容向钦这个外人在场,心中纵有千般委屈万般无奈,也不愿在此时多说,只与宫氏对视一眼,低头说道: “阿爹,这次女儿从长安过来,能平安见到您,全靠一位公子仗义出手,一路护送。” 如若能顺利见到谈承烨、与谈承烨父女相认,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是陆子骥与殷琬宁提前已经商量好的。 她毕竟是个外来者,千里投奔,已经有十分的艰险和难得,若是再第一时间便将她从小在殷府的遭遇和与周王林骥的婚事和盘托出,恐怕即使是谈承烨不想,谈家的其他人,也会觉得殷琬宁这是有所图谋。 事情是需要一步一步来办的。 因而,在她将陆子骥引荐给谈承烨时,她也对这一路上的几次命悬一线轻描淡写,只说了陆子骥带她游历之事。 殷琬宁从小几乎很难有机会出门,这一趟来,长了不少见识、开了不少眼界,又丝毫没有半点舟车劳顿,这一切的功劳,都要归属于陆子骥。 但,从几岁起便在江湖摸爬滚打、精明老辣如谈承烨,又怎么会对殷府之事毫不知情呢?当年殷俊入赘卫府,便是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不已的事,后来谈承烨即使从延州远赴幽州,也时常派人打听卫府之事,自然对卫远岚去世后殷俊的一番过河拆桥知之□□。 只不过,彼时卫远岚早已撒手人寰长埋黄土,谈承烨也以为她留下的女儿是殷俊的骨肉,自己这个“外人”若是再插手别人的家中事,反而会污了九泉之下的卫远岚的清名。 现在,他知道了她留下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迫不及待想要谈家上下,知晓他认回了女儿一事,那是他一生挚爱与他的骨血。 但这样的突如其来,谈家的其他人,都并未如谈承烨那般欣喜若狂,反而是反应各异的。 而其中,最不能接受殷琬宁到来的,自然是谈承烨的另一个女儿谈会兰。 就在那日当晚,谈承烨立刻安排了在谈府之内的这场家宴。 家宴席上的除了他与殷琬宁,还有他需要介绍给殷琬宁认识的谈会荣、谈会芳、谈会英三兄弟,女儿谈会兰,心腹容蔚与容向钦父子,还有将殷琬宁平安送到幽州来与谈承烨相认的、那个来自潞州的商户陆子骥。 谈会兰因为刚出生不久便不幸丧母,从小便格外受谈承烨的宠爱和骄纵,加上三个哥哥和竹马容向钦围着她转、对她几乎百依百顺,她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便已一身大小姐脾气。 已经到了开宴的时候,除了容向钦和容蔚父子外,其他几人皆是面色灰青,但依旧入座不语。 只有谈承烨的主座旁,那个一贯是谈会兰专座的位置空空,大小姐还在自己的房里发脾气,扬言绝对不会参与。 一桌沉闷尴尬,殷琬宁被安排坐在了谈承烨手边另一侧,小心地看着座上所有绝对陌生和相对陌生的脸,又因着谈承烨因为谈会兰的不配合面色铁青,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动都不敢多动。 只有陆子骥看她的眼神,让她心中的惴惴不安多了几分底气。 再怎么样,陆子骥会保护她的吧? 八人又沉默着等了一会儿,最终,在又一次去请谈会兰入席的婢女被谈会兰一个掌掴甩上脸,顶着脸上鲜红的指印,强忍着哭意回来向谈承烨禀报的时候,谈承烨终于勃然大怒,徒手便轻而易举地捏碎了餐桌上的瓷质小酒杯,狠狠说道: “你去告诉谈会兰,若是她再不过来,明天就收拾东西滚出谈府,我谈承烨只当没有她这个女儿。” 那婢女明显被吓傻了,呆愣了片刻,才又哭哭啼啼地去了,席上坐在谈会英身旁的长相平平的男子,小心说道: “阿爹,你要这么说,兰兰就算是来了,恐怕心里面也……” 谈承烨大手一挥,将那酒杯的碎片随手扔在了桌下,道: “我就是从小太溺爱太娇纵她了,才让她现在愈发不懂事,她就算心里对我有气又如何?我是她爹,她难道不应该听我的?” 说着,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凝神屏息的殷琬宁说道: “娇娇,阿爹都忘了跟你介绍,刚刚说话的这位是你二哥,谈会芳。他右边这位,是你大哥谈会荣。” 殷琬宁循着谈承烨的手指所向看去,那谈会荣虽然衣着颇为考究,但一脸莽夫之气,应该武艺不凡;而长相平平无奇的谈会芳,衣着最为朴素,与同桌的其他人十分格格不入。 “大哥好,二哥好。”殷琬宁依着谈承烨的话乖乖向两位哥哥问好,那两人也淡淡回复,并无不妥。 接着,谈承烨又指了指坐在谈会芳左侧的谈会英,说道: “这是你三哥谈会英,他旁边的这位是容向钦,他们两人年纪相仿,都只比你大一岁。” 说完,谈承烨又指了容向钦身旁的中年男子: “容向钦是这位容蔚叔叔的独子,他与你的哥哥妹妹们从小在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他表字‘景希’,不过我们是武人之家,没那么多讲究,都以大名相称。你可以像你哥哥们一样叫他大名,也可以像兰兰那样,叫他‘希哥哥’。” 因为早已经知晓了容向钦与谈会兰的关系,殷琬宁又怎么可能再学谈会兰那样叫人,平白生了嫌隙?稍稍收敛了心神,她小声唤道: “容叔,三哥,向钦哥。” 那三人也都微笑示意,并没有人提起前几日他们早已见过、还生了并不愉快的插曲,只轻轻巧巧揭过了。 恰好此时,那一直赖在自己房里不出来的谈会兰也终于不情不愿地来了,一双杏眼哭得又红又肿,刚走到桌前还没坐下,容向钦便开口说道: “兰兰不哭了,明日,我带你去城外放风筝,好不好?你最喜欢放风筝了。” 谁知还在抽抽搭搭的谈会兰并不领情,嘴里嘟囔了一句“不去”,又立刻挽住了仍然面色不虞的谈承烨,嗓音软软: “阿爹,你真的不要兰兰了吗?” 听了这话,谈承烨原本还凌厉的眼里却瞬间软了不少,转头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女儿,叹了口气,道: “先乖乖坐下,让大家这么多人等你这一个,兰兰,你自己说,像什么话?” 谈会兰这才慢吞吞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停在了一语不发的林骥身上,不由抬高了音调,道: “阿爹,我只知道家中多了一个外人,现在看来,不止一个,是两个。” “兰兰!”坐在谈会兰对面的容向钦小声唤她,向她眨了眨眼,示意她好好说话。 谈会兰轻轻哼了一声。 这两人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谈承烨的眼睛,他只视若无睹,冲着其他还在尴尬的众人说道:“先开席,菜都要凉了。” 刚动了筷箸,谈承烨又指着迟疑的殷琬宁,对谈会兰说道: “兰兰,这是你姐姐娇娇,以后你有姐姐了,要好好向你姐姐学习,别再这样娇纵。” 但谈会兰却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夹起了面前的清蒸鲈鱼,施施然放入了口中。 谈承烨沉下了脸,忍了忍,又继续对其他埋头吃菜的人说道: “娇娇姓卫,以后,你们也都这么唤她便好了。她旁边的这位公子,是来自潞州的陆子骥,这一次,也是全靠他,娇娇才能平安顺利回到我的身边。” 被忽视了许久的林骥,这才向众人浅浅施礼: “在下陆子骥,祖籍潞州,表字彻之。区区一介商户,能一下认识如此多的豪杰俊才,是在下的荣幸。” 谈会荣三兄弟和容向钦闻言,纷纷举起了面前的酒杯,一人一句,对林骥好一番夸耀。 只有谈会兰一人,又毫不留情面地翻了个白眼。 餐桌上,有一道红木烤鸭,需要和着黄瓜丝和葱丝,蘸着甜面酱,裹在面皮里一并吃。 谈承烨爱女心切,顺手为殷琬宁裹了一个,放入了她还空荡荡的碗里,笑道: “这是幽州的特色美食,娇娇你来了这几日,也不知道吃到过没有。” 殷琬宁只能装作没有吃过,满脸幸福,笑着说了谢谢。 而在她一旁刚好也裹了一个,也同样准备放在她碗里的林骥,只能愣了一刻,又硬生生把烤鸭卷塞回了自己的碗里。 前两日,他早已经带她去过这幽州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楼外楼里吃烤鸭了,那时一直给她包烤鸭卷的,可一直都是他。 现在她身边有了亲爹,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 第56章 掌掴 不过, 现在还不是他吃醋的时候。 收回了思绪的林骥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正准备给殷琬宁夹点旁的菜,又听见她身旁的谈承烨说道: “娇娇,眼下谈府上没有合适的地方给你居住,这几日,只能委屈你先继续住在外面的客栈里。等我让管家谈彪把兰兰那间小厢房收拾好了,再让你搬回来住, 好不好?” 殷琬宁尚在迟疑,谈会兰却先瞪圆了杏眼,抢白道: “阿爹,那小厢房是我专门用来挂衣衫放首饰的, 怎么能让给外人住?” 谈承烨却没有挑谈会兰话里的刺,只道: “对, 那间放实在太小了, 让你姐姐住在那里太委屈她。所以, 我已经跟谈彪吩咐过了, 他会立刻着人在东边我的卧房附近, 为你姐姐盖一间新的, 到时候, 那边盖好了, 你再把衣衫首饰搬回去原来那间就好了。” 殷琬宁闻言, 立刻摇了摇头: “让阿爹为我破费,专门修房子可不行,我不需要那些, 能在谈府里有瓦遮头,有容身之所, 已经是我天赐的福分了。” 这话虽也是出自本心,可到底含了几分以退为进,入了谈会兰的耳,她便立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咪,完全不顾大家小姐的礼仪,将手中的筷箸朝桌上一扔,指着殷琬宁的脸,怒道: “你可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让阿爹为你专门盖房子,你也不看看你这个野种,到底配不配?!” 纵然是从小到大都被冉氏和两个弟弟明里暗里欺负,殷琬宁也从未被人指着鼻子辱骂过,何况“野种”这两个字,更是刺耳无比、是对母亲卫远岚的极大不敬和狠狠的羞辱。 屈辱和愤慨涌上心头,两行热泪簌簌滚落,殷琬宁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嗫嚅着:“兰兰,我,我没有……” 身旁的林骥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正要开口替她反驳,又听见了谈会兰的辱骂,像雪片一样飞来: “兰兰也是你配叫的?你还有脸哭?以为自己掉几个豆子,所有人就都会同情你站在你那边?你一个野种,有什么资格坐在我阿爹的旁边?”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拍打之声,将饭桌上所有的人统统惊醒。他们全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统一默不作声。 “谈会兰!”狠狠打了谈会兰一巴掌的谈承烨并未消气,咆哮道:“你小小年纪,是从哪里学会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谈会兰捂着被亲爹一巴掌扇肿的脸蛋,震惊之后,陡然哭得梨花带雨: “阿爹,你居然打我?从小到大,你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我说过,到现在,你,你居然为了这个野种打我?” 谈承烨怒不可遏,听到谈会兰挨了教训却依然是口不择言,又一次高高扬起了巴掌,吼道: “她是阿爹我的亲女儿、你的亲姐姐,现在,立刻,乖乖向你姐姐道歉,否则,别怪阿爹无情!” “我不,我就不!”捂着脸的谈会兰嘴上毫不放松,那混杂着涕泗的声音竟然比谈承烨的怒吼还要高昂: “整个幽州城上下都知道,阿爹你与我早逝的阿娘鹣鲽情深,阿爹这一世,也只有我阿娘一个女人。我虽然从未见过阿娘,但她已经走了这么多年,阿爹你用你的实际行动告诉了我,让我对此事一直都深信不疑。” “现在,突然冒出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说她是阿爹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女儿,还要我认她作姐姐,我,我……阿爹,你这是在逼我认清楚,原来我从小到大都深信不疑的东西,竟然都是假的?” 听到女儿的这般发自肺腑的剖白,谈承烨放下了手,但说话的语气仍旧僵硬: “兰兰,无论如何,你冒犯了你的姐姐,你必须要向她道歉!” 但谈会兰只死死地咬着牙,瞪着又怒又悲的谈承烨,未几,任凭着眼泪流了满脸,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兰兰!”容向钦见状,立刻离席,追了上去。 而刚刚教育了女儿的谈承烨僵在原地,眼神发直,须发尽颓,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尴尬时,桌上那清隽儒雅、一直没多说过话的容蔚开口,劝道: “大人,你从小就把兰兰捧在了心尖上,作为你唯一的女儿,她一时接受不了自己还有个姐姐,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她。当众被亲爹打耳光,对她这个从小娇宠长大的小姑娘来说,又太过残忍。依我看,你还是亲自去安慰安慰她,如果一直就这么僵着,对你、对兰兰、对卫姑娘,都不是什么好事……” 谈承烨剑眉紧锁,知晓容蔚这番话不无道理,又沉吟了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丢下饭桌上的众人,起身往谈会兰的闺房去了。 一顿认亲饭,不欢而散,没有任何结果。 最后还是谈会芳出面,把殷琬宁和陆子骥送出了府,送回了客栈。 而其他的人,估计都去哄那被打了一巴掌的谈会兰去了。 这让千里迢迢来认亲的殷琬宁,如何不伤心? 但陆子骥却没给她多余的伤心的机会,刚将她送入了厢房,顺手关上了房门,就突然将她抵在了冰冷的墙面上,攥住她的下巴,冷冷说道: “小娇娇,陪你吃这顿饭,我很不开心,你说怎么办吧?” 殷琬宁那双湿漉漉的鹿眼写满了惊诧。 她这个当事人都还没说伤心委屈,他反倒还先不高兴上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恼了,伸手推他肩膀,却发现还是推不动,便只能别过眼,不看他黑如点漆的眸子,嘟囔着: “不开心就不开心,关我什么事。” 但这不高兴的男人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双指指腹攥得更紧了: “怎么就不关你的事了?嗯?小娇娇,我看到你有了亲爹之后,再也没有多给我一个眼神;我看到你被你那妹妹欺负还还不了手,你那委屈又只能隐忍的样子;还有,从此以后,也不止我一个人要叫你‘娇娇’了,你说说,这不都是与你相关的事吗?” 这番话,明面上说的是他的不悦,实际上却在点她的伤心事,殷琬宁的眼前不由得浮现了谈会兰那张扭曲悲愤的脸,忍不住想起那些,眼泪便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又刚好滴在了他还攥住她下巴的手指和扳指上。 看着她这样委屈,陆子骥那山一样高大的身躯又往下压了些,阴影在她的身前完全紧密包裹,想给她更多的安全感,他说道: “怎么了,哭成这样,我说我不高兴,这是终于舍得心疼我了?” 这是浑话,明知他可能在故意逗自己,流着泪的殷琬宁仍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嗔道: “谁要心疼你,你高大威猛英俊潇洒芝兰玉树风流不羁——” 那胡乱夸赞的话还没说完,朱唇却被他衔住,他只浅浅地品尝,像是在品尝着用最新鲜最醇厚的牛乳制成的酥酪,勾得殷琬宁第一次在与他的亲吻里,有了“享受”这样的感觉。 在她浅浅的印象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吻过她了,今日突然如此,也许也是为了再哄哄她。 到了此刻,倔强如她,也不得不承认,若当初自己坚持要抛下他独自来幽州,没有宫氏的襄助,没有他这个坚定的靠山,孤立无援的殷琬宁很难想象,自己究竟会遇到多少困难、最后又该如何一一化解。 “能把你哄好,还真是很不容易。” 见她终于止住了眼泪,陆子骥吻去了她眼角地最后一滴泪,笑道。 知道他又在取笑自己,殷琬宁狠狠掐了一下男人的手臂,却发现是徒劳,一点用都没有,恼着嗔道: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男人的话就是信不得。” 被扫射的男人奇道:“小娇娇,这话又该怎么解?” “宫妈妈说,”长长叹了口气,殷琬宁这才将心中纠结的思绪一一梳理,“阿娘到死都相信,我阿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可结果呢?算着年月,当年他在幽州已经有点小成的时候,他就已经将阿娘抛到了脑后,根本没想过要回长安找她。而且,他还为了功名,娶了自己上峰的女儿,夫妻恩爱到这幽州城里人尽皆知,他在这幽州享受着香车宝马、美人在怀的时候,可有想过还在长安苦苦等他回去的阿娘?” “还有,我再一深想,其实,他为了能顺利接任节度使之位,娶了上一任节度使的女儿,这,这与殷俊为了顺利入仕娶了我阿娘,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不,不,”陆子骥眉头紧锁,“他们是不一样的,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比性。” 殷琬宁则黛眉一挑,道: “那你说说,怎么又不一样了?” 陆子骥正色: “第一,你阿爹他并不是入赘鲍家的赘婿;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阿爹手里的这个卢龙节度使之位,最初本来就有他一多半的功劳,这和空手套白狼的入赘行为,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有那么两分道理,殷琬宁不说话,只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再说了,当年他为何要娶谈会兰的阿娘,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陆子骥继续分析,条理清晰,“我们作为晚辈和外人,我们也不知道。娇娇,你又何必要用如此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些陈年旧事呢?” 殷琬宁只蹙了黛眉,撇了撇嘴: “难言之隐,陈年旧事……反正,你们都是男人,男人可以为了难言之隐不得不被逼无奈另娶他人。女人呢,女人也只能为了难言之隐,忍受心爱之人的背叛……” “娇娇,”他将她额前的碎发轻柔拂到耳后,“你这又是把话扯到哪里去了?” 但此时的殷琬宁,还在反复品咂着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越想越气。 人有时候陷入了认定的事情里,旁人再来劝说,只会越陷越深。 “娇娇,”她眼底渐渐升起的怒意也落入了他的视线,他继续劝道: “你阿爹又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你竟然拿殷中丞同他对比?殷中丞宠妾灭妻过河拆桥,将卫家吃干抹净后又几乎抹去,你阿爹他可有薄待过他的恩人?再说,他与谈会兰的阿娘伉俪情深,对自己的夫人深情又专注,在她死后再也没有纳过旁人,这些,难道还不够?” “哼,”殷琬宁听出了他的偏心,从鼻子里表达自己的不满,“在你们男人的嘴里,一生只有一个女人,难道还成了这般夸耀的优点了?” 他嘴角一勾,道:“不是优点,难道还是缺点吗?” “我说不过你,”到了此处,她的气也消了大半,又顺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反正你的道理是最多最全的,横竖都是你对,我认,我认还不行吗?” 陆子骥忍不住在她翘起的小嘴上啄了一口: “什么叫你认,我说得都是道理,你反驳不了,是因为你没有我有道理,你说是不是?” “那,先前又是谁,”她懒得同她纠缠这有理没理的话题,干脆另起炉灶,“强烈反对我和东桓先生‘彻之’‘彻之’这么叫,今天呢,又主动在我那几个哥哥面前说自己表字‘彻之’的?” “本来,”知道她意有所指,他刻意清了清嗓子,“谢东桓这么叫我,我很不喜欢,但听娇娇叫多了,越听越顺耳,我就觉得拿来用,也挺合适的。” “不要脸。”殷琬宁嗔怪道。 “看今晚谈府的动静,这一次,你的到来,着实影响不小。”陆子骥恢复了正经的神色,沉沉说道,“之前你一直都在担心的逃婚的事,现在已经顺利与你阿爹相认,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 殷琬宁沉吟了片刻,复道: “之前你说得对,如果我刚一见面便把一切和盘托出,难免会被怀疑是别有所图,我想,想再等等……” 毕竟他们真的都很在意谈会兰,无论她究竟有没有因为这个心生怨怼。 “但,你也不能等太久。”他说道。 她疑惑:“这话又怎么说?” 她面前的高大男人,轻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看你阿爹今日的举止,我猜测,他应该是想将把你认回之事公告天下。你若不抢在他行动之前将逃婚之事告诉他,消息传出去,周王那边恐怕会让你们措手不及。” “再说了,把你平安送到幽州,看着你与阿爹相认,我的任务也顺利完成了,是时候,该走了。” 第57章 真相 房内的烛火, 适时地摇晃了一下,就好像殷琬宁听到陆子骥的这番话时, 那突然摇晃的心旌。 而窗外,又传来一声浅浅的蛩鸣。 “怎,怎么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一时间接受了太多信息的少女,实在想不明白,不由得期期艾艾。 “当初,你与我约定的事, 便是我平安送你到幽州,”陆子骥从头到尾分析,一字一句,并无偏颇: “你阿爹这里, 有三个哥哥保护你,还有谈会兰的那个竹马容向钦, 我看也是个温柔解意的良人。挺好的, 有他们在, 你也并不太需要我了。” 这是什么话?殷琬宁眨了眨眼, 只觉得面前突然飘来了一阵淡淡的酸意。 “可是, 可是我与他们都不甚相熟, ”她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好好挽留他, “骥哥哥, 你就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我害怕……” 毕竟,那谈会兰一看, 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不想孤身作战。 摇曳的烛光里,她面前的男人, 似乎勾了勾嘴唇:“娇娇在害怕什么,他们又不会吃了你。” 还在认真思考、权衡利弊的少女低下头,并没有答话。 “怎么,舍不得我走?”见她不语,他又一次追问。 但此时,殷琬宁却已经在心里将所有的事情粗粗盘算了一遍,开口,还是没有回答他的追问: “骥哥哥你说得对,本来,你也是迟早要走的。当初,我想一个人来幽州,幽州这里的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的瓜葛,强留你在这里陪我,本来就不对……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高大男人的眸光霎时便黯淡了下来,开口说的话,又多了几分清冷: “几日,或者十几日,只要你好好在这里,我也能放心下来。” 殷琬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没有对他即将离开,表露出半分不舍,满心都是自己的事: “那,那我明日就先去同阿爹说这逃婚之事,希望……希望他不要怪我。” 第二日,殷琬宁再来谈府时,谈会兰刚好不在。 听府上的婢仆们说,谈会兰是昨晚受了太大的委屈,容向钦为了哄住她而答应了她,今日才抛下公事,陪她出城去放了风筝。 真是让人艳羡不已。 而日理万机的谈承烨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节度使衙署,而是留在了府内,亲自与管家谈彪商量着,要怎样安排,为殷琬宁新盖的厢房,才能兼具外观之美与功能实用。 殷琬宁找到了谈承烨,与他单独在书房中深谈。她将这些年自己在殷府的遭遇和之所以逃婚的前后缘由,稍稍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说完,谈承烨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仍然对她口中那振振有词的、做梦梦见周王林骥的兽行之事有着很深的顾虑。 殷琬宁见状,便也学着昨晚那谈会兰向慈父撒娇时的样子,揽住谈承烨粗壮的臂膀,轻轻摇了摇,低声道: “阿爹你再想想,若没有这场梦,女儿就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会不顾危险,千里迢迢来与阿爹你相认,是不是?” 见谈承烨的表情有所松动,殷琬宁继续说道: “女儿一直都相信,是九泉之下的阿娘,不忍女儿受到那样的对待,才在女儿生辰那晚,将一切托梦告诉女儿的。阿爹,你,你不会因此,怪女儿意气用事吧?” 经历了种种艰难,才与亲生女儿相认的谈承烨,又怎么可能会怪她的勇敢和无畏?慈父只轻柔地摸了摸爱女的头,道: “娇娇,你能在这样小小的年纪做这么大的决定,并历经艰险真正实现,这样的勇气,和你阿娘当年,完全是如出一辙的,阿爹又为什么要怪你?” “那,阿爹,你能不能,”见谈承烨明显松动,殷琬宁也稍稍松了口气,一步一步说道: “先不要对外宣布我们的父女关系,就只有府上的人还有哥哥他们知道,不外传呢?毕竟,被朝廷的人还有周王知晓我逃婚到了幽州,对阿爹你,还有整个卢龙,都不是好事。” 谈承烨认真地看着这双充满期待的鹿眸,略一思索,仍旧不忍心道: “可这样,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的,”殷琬宁赶忙连连摇头,能达到目的,她委屈一点也无所谓的,“能顺利见到阿爹,能在阿爹膝下、这样抱着阿爹,已经是女儿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了,至于以后的事,我们……再慢慢来从长计议,好不好?” 谈承烨看着眼前这个与卫远岚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又一次想起了当年,那些他终身难忘的事。 联想到爱女这些年在殷府的遭遇,对她的愧疚,便是更甚从前。 “昨晚,”这样想来,他便忍不住用那饱经风霜、长满了老茧的大掌,轻轻拂过女儿眼角那点点隐隐的泪水,说道,“见到我们那样宠着兰兰,娇娇,你心里面,是不是不舒服了?” 殷琬宁只懂事地摇了摇头: “兰兰也是阿爹您的亲生女儿,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和我一样,从小便没了母亲,她能得到你们的宠爱,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哪里又会不舒服?” 纵使她嘴上不承认,久经人事的谈承烨又哪里不知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不愿再在此事上多纠缠,只拉了一张小凳,让殷琬宁紧挨着他,与他坐在一处,轻轻将女儿揽入了怀中,认真说道: “娇娇,你阿爹我蹉跎多年,这一生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但至今并不后悔的,就是与你阿娘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对外,谈承烨是镇守一方、拥兵自重的卢龙节度使,手下有千军万马、城池无数,只要他一声令下,有多少人会为了他前赴后继、将生死置之度外; 对内,他却只是一个孤独的父亲,无人知晓他当年无数次在一无所有时,仍然拼着最后一口气奋力厮杀,心中念的,不过是那个不嫌他一文不名、在长安苦苦等他回去接她的明媚身影。 此时的殷琬宁,静静靠在父亲谈承烨的胸前,听他幽幽说起往事。 “娇娇,能知道岚岚给我留下了你,我欣喜万分。”谈承烨满足地低叹,“看见你,我仿佛又再见了她……有一件事,为了不让你多想,我也必须要告诉你。” 殷琬宁闻言抬起了头,看着慈父的脸,不忍说道: “阿爹,真的,你真的不必为女儿考虑这么多……” 谈承烨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十四年了,如今在世上,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也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本来想着,将来等我死了,我便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里,永远不再让第二个人知晓。但是,你来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若我再不告诉你,就是对你最大的不公平。” 殷琬宁眨眨眼,知道谈承烨这是心意已决,便紧闭双唇,再也没有说话。 谈承烨看着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那曾如鹰隼一般凌厉的双眸,渐渐红了。 这个一手遮天的节度使大人一声长叹,又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 “其实,我与兰兰阿娘的婚姻,只不过是一场平等自愿的交易,兰兰她,也并不是我的女儿。” 殷琬宁大吃一惊,生生捂住了自己的小嘴。 谈承烨却像早已料到了她的反应一般,并未停顿,反而继续幽幽说道: “当年,我跟随兰兰的外祖父鲍良杰,一起从延州到幽州来,从头开始打拼。很快,我们有了根基,招兵买马,北击突厥、南进魏博,为当时的卢龙节度使栾越,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后来,栾越忌惮我们的势力一步步做大,我们与栾越的矛盾也日渐激化,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于是,兰兰的外祖父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发动兵变,夺取卢龙节度使之位。事情倒是顺利,可惜兰兰的二舅鲍思明在兵变中被栾越的手下所杀,因此,兰兰的外祖父,就只剩下了兰兰的阿娘鲍思昕这一个亲生骨肉。” “等到兰兰的外祖父坐稳了卢龙节度使之位后,他自然会考虑继承人的问题。当年,愿意抛下延州的一切,跟他在幽州这里从头再来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几番作为之后,他的心腹便只剩我一个人。” “兰兰的外祖父很器重我,并未要求我认他作父、改做鲍姓,只提了一个要求,将他仅剩的小女儿嫁给我。但我因为一直念着与你阿娘卫远岚的誓言和情分,并未松口答应。本来,此事僵持不下,也不算什么坏事,但很快,兰兰的阿娘单独找到了我,告诉了我她的想法。” “兰兰的阿娘与她的表哥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惜因为两家多年前的积怨,他们竟然被兰兰的外祖父棒打鸳鸯。但她那表哥对她情深义重,竟然与家中断绝了关系,一路跟随他们,从延州到了幽州。兰兰的阿娘也知道我早已心有所属,绝不会另娶他人,她爹器重我,所以她提议,我与她做一对表面夫妻,这样对谁都有了很好的交代,她也能放心同她心爱的表哥厮守。” “为了这个卢龙节度使之位,我同意了,当时我想的是,只要等着兰兰的外祖父驾鹤西去,或者一切稳定下来,我就先去长安找你阿娘,然后再与兰兰的阿娘和离。成婚后,我与兰兰的阿娘‘相敬如冰’,所有的夫妻恩爱都是假的,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也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我与你阿娘的约定。” “很快,兰兰的阿娘便有了身孕,而你阿娘在长安病逝的消息,也传到了幽州,我当时几乎万念俱灰,差一点随她而去。但兰兰的阿娘有了身孕,我不可能完全抛下她不管,更加不巧的是,兰兰的生父本就身体不好,抛下了延州家中的所有跟随兰兰的阿娘来了幽州之后,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不出几个月,便撒手人寰了。” “兰兰的阿娘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早产生下了兰兰后,留下一封遗书,也随着她的表哥去了,把还在襁褓中身娇体弱、只会哇哇啼哭的兰兰一个人留给了我。兰兰的名字‘会兰’,就是她阿娘在那封遗书里起的,‘兰芳相会’,是她生前对她的爱人来世最大的期待。” “但,我看她,便总会想起你的阿娘。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天意,‘会兰’,也是我想与九泉之下的岚岚相会的意思……她们二人,都是追求真爱的勇敢的女人,又都英年早逝,她只留下了这个小女儿在我身边。于是,我便只能将心中对你阿娘的亏欠,也全都倾注在了兰兰身上……这么多年,一直娇她宠她,连同她的三个哥哥还有容向钦,都把她给宠坏了……” 听到此处,心潮澎湃的殷琬宁还是忍不住再度湿了眼眶,喃喃着: “原来,原来是这样……阿爹,其实……女儿在知道阿爹来了幽州后另娶他人、有了新的骨肉,还将兰兰那样捧在手心疼爱的时候,女儿虽然知道,这就是人之常情,却仍然很难过……” “宫妈妈告诉过女儿,你与阿娘曾经山盟海誓,你也对阿娘许下过重诺,阿娘在嫁给殷俊之后,没有一日忘记过你,直到死都没有……但,但你还是为了功名另娶他人……现在,你告诉了女儿真相,女儿知道,是女儿错怪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谈承烨只将殷琬宁抱得更紧,听到她不断诉说着抱歉,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不不不,阿爹没有骗你,是阿爹自私,阿爹对不起你阿娘。若阿爹当初能早一点回长安去找她,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的阴差阳错……” 说到此处,谈承烨似是下了决心一般,再次正了语气: “是阿爹从前太贪心,害得娇娇你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所以,天子赐婚周王一事,你不用担心,即使朝廷的人来我这里拿你,只要你说了不嫁,谁都不可能把你从阿爹身边夺走,阿爹向你保证。” 有了谈承烨这个坚强的后盾,殷琬宁心中压抑了许久的郁郁,终于疏解了不少。 可是,一想到谈会兰的真实身世、想到这些年种种的阴差阳错,晚上回到客栈之后,她仍然忍不住向陆子骥,说起了对谈会兰那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些许的嫉妒。 彼时,两个人正在月光下对弈。 自从在晋州,殷琬宁见识过他的棋艺之后,到幽州的这一路上,她白日里坐车不算太过劳累的时候,晚上便总会缠着陆子骥陪她下上一局。 好学的少女虽然棋艺不佳,总是很快便节节败退,但他却依旧会大发慈悲、时不时对她下棋的章法指点一二,一来二去,她的棋艺也似乎有所长进。 不过今日,尽管陆子骥早已手下留情,而仍在回想着谈承烨今日同她说地那番话的殷琬宁,一点都不似之前那般,几招下来,便彻底宣告投降认输。 “怎么了,”矜贵的公子早就看出她的魂不守舍,“是你阿爹训斥了你逃婚的自作主张?” 殷琬宁黛眉紧蹙,柔荑仍然捏着棋子,摇了摇头: “他不仅没有,他还说了,只要我不愿意嫁,他拼了这条命,也要让天子的赐婚作废。” 陆子骥闻言,淡淡说道:“那……你今晚又为何如此心不在焉?” 想到自己还是脸上藏不住事、将喜怒哀乐都挂得清清楚楚,经过这一路,殷琬宁对眼前男人的人品也大抵有了认知,他既为了她能专程将宫氏从长安带来,也必不会将她这私密的家事外传。 因此,她便将今日谈承烨同她所讲的谈会兰的真实身世,完完整整地告诉了陆子骥。 说完,仍旧陷在淡淡哀愁里的她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继而道: “谈会兰和我一样,虽然也从小没了母亲,父亲也明知与自己没有血缘,可她的养父却对她无比宠溺和纵容,有三个同样没有血缘的哥哥围着她转,还有一个竹马容向钦不分青红皂白都要以她为先……我呢,我从小到大,若是能有她一半,哦不,三分之一的待遇,就算有那个梦境,我可能都不会如此决绝,说走就走,毕竟逃婚是要连累家人的……” “娇娇,”他认真地看着她,“往事已矣,不可追也,你在殷府的遭遇与谈会兰无关,你既然已经人情,就要好好向前看,不是吗?” “可是,可是她便宜占尽,”这样说着,少女的眼里又多了几分盈盈的水汽,“还想要一直独占阿爹的宠爱,阿爹又不是她的生父,本来,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亲生女儿啊……” 眼见她似乎又要委屈落泪,陆子骥赶紧扔了棋子,绕到了她的身后,将这已经开始抽抽搭搭的少女抱进了怀里,小声哄着: “你阿爹既然愿意告诉你这些,自然是会加倍补偿你的,娇娇,不要再去想这些了……你说,谈会兰有三个哥哥一个竹马围着她转,你也还有我呀,我这么大个人,是被你吃了?” 殷琬宁听到此处,又不由撇了撇嘴: “他们从小生活在一处,十几年了,我与你相识才多久?再说了,过几天,你也要走了,你又怎么能跟他们比?” “那……”他的话锋一转,“为了能让我多留下给你撑撑场面,娇娇,你就不能求我留下来陪你?” 第58章 弄巧 今晚的月光清凉如水, 这方不大的轩窗下,俊朗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殷琬宁, 被月光斜斜一洒,又平添了几分清冷和孤高。 但,这样的清冷和孤高,与他当下眼里难得的狡黠完全不同,他那张如孤峰一般凌厉的侧脸,让她又一次看不清了。 在殷琬宁的眼里, 陆子骥虽然值得信赖,可到底心思深沉又诡计多端,他的话语这样开头,也不知会说出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她实在想象不出, 却也不想听之任之。 “你?”殷琬宁顿了顿,反诘道。 却不料, 他的眼底狡黠更甚: “论外貌, 论才气, 论武力, 论智慧, 论手腕, 我陆彻之, 哪里不够给你撑场面了?” “我看……”她确实在认真思考他的这几个词语, 一点一点考量, “容向钦就比你好。他才只有十七岁呢,前途不可估量。再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 你本来就已经为了送我耽误了你的正事。今日,我也有了阿爹的承诺, 我想,你应该也能放心让我留下来了。” 月光下,陆子骥的俊脸一沉。 “只是,”她仍在认真说着自己的想法,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唯一让我还是心有芥蒂的,便是谈会兰的态度。一时半会儿,她肯定也并不会接受我,若是她再像昨日那样撒泼放肆,对我口出狂言,我能不能……能不能……将她的真实身世告诉她,好彻底灭了她的气焰?” 听完她这样说,他的眼底又浮上了浅浅的笑意: “想不到,灭人气焰这样的话,有一天,也会从娇娇的嘴里说出来。” 殷琬宁知晓他话中的调侃之意,嗔道: “你,你这是在取笑我活该被人欺负吗?” 男人笑着,用长指点了她小巧的鼻尖: “娇娇现在可是卢龙节度使的女儿了,给我十个胆,我又怎么敢取笑你?” “敢不敢,和你心里想不想,本来就是两回事。”她张着鹿眼,眨了眨,颇为自己没有落入他言语的陷阱而得意,继续道: “哼,再说我也没那么弱的呀。想当初,在灵济寺里,我被那封秀云诬陷偷盗的时候,最紧要最迫切的关头,我也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发现了扭转局势关键的要点,这才咸鱼翻身的。是我让封秀云诬陷不成,反倒成了众人的笑话,靠我自己。若是,若是谈会兰真把我惹急了,我可就……” “可是,”陆子骥轻吻着她的额头,“谈会兰和封秀云,到底是不一样的。即使你与谈会兰并没有血缘,但对外,她仍旧是你阿爹的亲女儿,是你阿爹的掌上明珠。你阿爹选择这么多年从未对外人说起此事,便是为了她、她的亲娘和亲爹的声誉考虑。” 温柔地分析利弊的男人,继续说道: “即使,你才是他唯一的亲生女,他也根本不可能完全割舍掉谈会兰的,是不是?既然如此,从情理上来说,你与谈会兰便还是姐妹。她那真实身世的秘密,如果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以她的性子,难道不会更加记恨你?你们日后想要和睦相处,恐怕是再也不可能了。而且这样,也会让你阿爹难做的,是不是?” 他的分析合情合理,她反驳不了,只能嘟起小嘴,从另一个方面幽幽抱怨: “再过两日,我就要正式搬回谈府了,我住的那间厢房就在谈会兰的隔壁。到时候,与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有龃龉,而我,我又是个管不住嘴的人……” 陆子骥正色: “谈会兰还小,又从小都被宠坏了,教育她的事,万万不能落到你的头上,这件事,她总能渐渐明白的。更何况,我的娇娇又乖又软,讨人喜欢,你连采露这个萍水相逢的妹妹都能迅速相处和睦,何况是谈会兰,对不对?” 一提起采露,对比着如今的谈会兰,殷琬宁的心里更加酸楚: “嗯……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总要是懂道理的人受最多的委屈?” “娇娇,”认真的男人将少女的小手攥在了手里,轻轻捏了一下,“你肯把谈会兰的身世秘密告诉我,说明在你的心里,还是信任我的,对不对?这件事,你暂且先忍一忍,让我来想想办法,行不行?” “你?”好奇的殷琬宁将鹿眸瞪得浑圆,“你一个外人,你会有什么办法?” “先跟你卖个关子,”陆子骥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小脸,“到你验收成果的那天,再想法子奖励我,好不好?” 于是,在第二日的楼外楼包厢里,容向钦虽有些意外,却仍旧赴了约。 他面前的林骥一身石青色湖绸长袍,形容如松如柏,即使见过不少富家公子,他也仍然忍不住暗叹这如谪仙下凡一般公子那超凡出尘的气度。 刚刚坐下,略微整理了衣衫,林骥便自如笑道: “令尊与容公子在谈大人身边十余年,深受谈大人宠信,容公子也是小小年纪便开始接手衙署中的诸多重要工作,成绩斐然。” “听说,坊间有许多想巴结令尊、巴结谈大人的宵小都想请容公子吃饭宴饮,但容公子从来都是一概拒绝。我陆彻之区区一个潞州商户,竟然也能请到容公子赏光,真是三生有幸。” 对于这陆公子的自谦和恭维,容向钦保持着一贯的泰然自若、不露声色,只看着面前的茶盏,回道: “陆公子,不瞒你说,在不知陆公子真实身份时,看陆公子这举止气度,我容某也只当陆公子你是世家大族出身的王孙公子……陆公子又年长我整五岁,刚刚那番妄自菲薄的话,陆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对容某说了,容某领受不起。” “容公子是聪明之人,”林骥这才端起面前的茶盏,淡淡呷了一口,复道,“应该也能猜到,我特来拜访容公子,所为何事。” “左不过是兰兰与卫姑娘之事。”容向钦微微颔首,“听闻陆公子与卫姑娘萍水相逢,却一路将卫姑娘护送至此、还为卫姑娘找回了当年她生母的陪嫁作证,这样的爱美之心,真是令容某自愧弗如。” 林骥抚弄着手上的扳指,并未避开容向钦的直视: “你我同为男子,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之心,不需要刻意夸耀。谈姑娘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容公子视她为一生挚爱,想必,也不忍心看着她为了家中之事而劳神伤心、与谈大人父女生了嫌隙吧?” “这是自然,”容向钦自信一笑,“但……不瞒陆公子说,这些说到底也都是他们谈家的家事,我作为外人,若插手太多,难免会——” “谈家的三兄弟,”林骥适时抢白,“与容公子你从小一起长大,也亲如兄弟吧?容公子是令尊的独子,而他们三人都是谈大人当年收养的,在这幽州城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谈家的三位公子,仪表不凡,又俱是能文能武,在下有个疑问,他们为何又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仍然没有定亲?” 果然,容向钦眸光一凛:“陆公子,你这是何意?” 林骥只浅浅笑道: “从来疏不间亲,这些话,我作为一个外人,自然不当说。只是,没有亲缘关系的人,即使从小以兄妹相称,未来也不是没有可能换一种关系相处。谈姑娘与卫姑娘之事,容公子你不出面说合,谈姑娘的三个哥哥,无论从关系亲疏还是说话的分量,都优于谈公子你,到时候谈姑娘与卫姑娘姐妹深情,在谈大人和谈姑娘眼里,恐怕最大的功臣,一定不是容公子你……” “我明白,”容向钦微微抬手,制止了林骥越来越直白的话,“看着兰兰为了此事劳心伤神,容某心中自然也是十分难受。事情总归要有个了断,不如,我今日就去好生劝劝她,若能顺利消除了她心中的芥蒂,卫姑娘在谈府的日子也会顺遂许多……” 容向钦君子端方,答应了林骥的事,自然会依言做到。 只是,他在这小聚结束后便立即去往谈府找谈会兰,出乎意料的是,在自幼娇纵惯了的谈会兰那里,竟然起到了反效果。 就在容向钦以为自己哄好了谈会兰、满意离开之后,独自留在院中的谈会兰,却越想越气。 道理倒是简单,因为她发现,一向不论谁是谁非、谁对谁错都只站在自己这边的容向钦,竟然也开口帮那“野种”卫娇说话,若她松口,承认了这个“便宜姐姐”的身份,那以后在谈承烨和其他人那里,她肯定更没有立锥之地了。 而这样的心思,更是被她的乳母发觉,那乳母为着自己的利益,一顿明示暗示的撺掇。谈会兰倏尔怒火攻心,便不管不顾,一路从谈府中冲到了节度使衙署,冲进了谈承烨办公的书室里。 谈会兰从小便被谈承烨宠坏了,也是娇纵惯了的人,即使在节度使衙署内大喊大叫、横冲直撞,也根本不会有人敢阻拦她。 而此时的谈承烨,正在因着颇为棘手的军务发愁,见是她来,也放下了公文,认真又慈爱地问道: “兰兰,这又是怎么了?谁惹你了?” 见谈承烨的态度仍然和蔼、与从前的慈父并无两样,谈会兰想起了乳母在她临走前,对她的悉心嘱咐:父亲是天,她能否顺利将卫娇排挤出府,全靠谈承烨的一句话,可不能再耍小姐脾气、像前几日那样,惹谈承烨心烦了。 于是,勉强稳住了心虚的谈会兰乖乖巧巧地绕到了谈承烨的身后,伸出一双小手,放在了谈承烨宽厚雄伟的肩膀上,轻轻按揉,乖巧说道: “没有人惹兰兰,兰兰只是在府上,听刚从衙署里回来的三哥说,说阿爹你因为军务烦心。兰兰体恤阿爹辛苦,又自知资质平庸愚鲁驽钝,不能为阿爹分忧解难,所以……只能赶来,为阿爹舒活舒活筋骨,阿爹你说,好不好?” 谈承烨闻言,淡淡一笑,拍了拍谈会兰正在努力为自己揉肩的小手: “阿爹如今公务繁忙,但到底,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儿女的将来谋划。你呢,不要听你三哥那张大嘴胡说,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你还不知道?你呢,现在就好好回府待着,明日,你姐姐就要搬进来了。到时候,你要好好给她赔礼道歉,你们姐妹日后也要好好相处,这,便是对阿爹最大的孝道了,知不知道?” 谈会兰只懂事地点头,却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 父女二人相对静默了片刻,谈会兰这才复开口,道: “阿爹,前几日你不在幽州,女儿倒是听闻了一件稀奇事,阿爹你想听吗?” 谈承烨正在批阅公文、奋笔疾书,随口说道:“说说看,是什么?” 谈会兰舔了舔嘴唇,开始努力回忆乳母同她说过的话: “说的是,有个有夫之妇与外男私通,还珠胎暗结。那丈夫老实本分,对此毫不知情,只把那孽种当做了自己的亲生。” 说到此处,谈会兰还故意停下来,观察了一下谈承烨此刻的表情,只见他放下了手中的笔,但并未对此发一个字的言。 “谁知道,有一日他抱着那孩子,”谈会兰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天降暴雨,路上湿滑,他狠狠摔了一跤,他和孩子都磕破了皮,血流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心疼,却发现雨水中两人的血并不相融,这才心生疑窦,回家质问妻子,妻子哑口无言,这才自己将红杏出墙一事告诉了他。阿爹你说,这事,怪不怪?” 此时,谈承烨的脸已经慢慢冷若冰霜,他当然知道,谈会兰这番话在暗指什么,不过是说卫远岚腹中的骨肉、现在来千里投奔他的殷琬宁,并不是他的亲生而已。 这样想来,谈承烨缓缓握住了谈会兰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强压住心中陡然而生的火,问道: “兰兰,这些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谈会兰心虚,不敢看父亲那突然变得严厉无比的眼神,垂下了头,小声嗫嚅着: “就……就是和希哥哥在楼外楼吃饭的时候,听,听隔壁桌讲的。” 谈承烨不动声色: “你和向钦去楼外楼吃饭,可从来都只坐在包厢里的,怎么还会有隔壁桌?” “我……我……”被戳穿谎言的谈会兰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阿爹我也是今日才偶然知晓,”看着谈会兰如此心虚慌乱,谈承烨的语气也渐渐冷了下来,“就在我带你大哥二哥出发去檀州的那日,你姐姐便已经来了衙署找过我。那日,是你和你三哥接待她的,你不仅对你姐姐无礼至极,甚至还把我送给她阿娘的信物,那玉佩摔碎了,是不是?” 一听此言,谈会兰便知晓此时的谈承烨还一心想着卫娇,心中那一路被自己强行压抑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 她狠狠地看着宠爱了自己十几年的父亲,不管不顾,厉声吼道: “对,我就是把那劳什子玉佩摔碎了,又怎么样?她卫娇本来就不是阿爹的女儿,是冒充的,就算阿爹当年与她那个水性杨花的阿娘有情,那又如何?她阿娘可以有阿爹这个情郎,难保不会再有旁人——” 谈会兰的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是谈承烨有一次忍不住出手,掌掴了他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听着她这样侮辱自己的一生挚爱,他的怒吼,如山一般咆哮而出: “不许你这样侮辱岚岚!” “岚岚?”谈会兰捂着再次被谈承烨掌掴的、痛到火辣辣的脸颊,咬着牙质问。 事到如今,再对谈会兰隐瞒下去,对日后谈家的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既然不该说的话已经说出了口,谈承烨长叹一声,干脆向谈会兰坦白: “没错,娇娇的阿娘也叫岚岚,好巧不巧,你的名字,是你阿娘自尽时,留给我的遗书里写的……” * 此时的谈府里,因着明日殷琬宁即将正式搬进来,管家谈彪正在带着她四处仔细参观,好提前熟悉府内的格局和家中的众人。 殷琬宁原本是不想来的,但思及昨日陆子骥对她的承诺,料想以他的智慧和手腕,让谈会兰转变态度接纳她,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所以,即使心下并未做好再次与谈会兰相见的准备,殷琬宁依然还是在谈会英的邀请下,来到了谈府。 正好,来的时候,谈会兰并不在,说是有事,急匆匆去了节度使衙署找谈承烨。 不过,殷琬宁的庆幸并未持续很久,就在谈彪即将带她去看看她马上就要入住的小厢房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尖叫: “卫娇,你给我站住!” 一回头,只见双眼红肿的谈会兰正怒气冲冲向她走来,银盘一样的脸上,两个鲜红的掌印分外惹眼。 殷琬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被气势汹汹的谈会兰吓得愣在了当场,只喃喃:“兰兰……” 但在殷琬宁的身后、见势不妙的宫氏和莹雪俱是护主心切,一左一右挡在了谈会兰的身前。 宫氏正色道: “谈姑娘有什么事找我家姑娘,大可以慢慢说,我家姑娘胆子小,可经不得这样的……” 却不想谈会兰小小年纪一身的力气,一左一右把两人推开,伸着食指,狠狠戳着殷琬宁的前胸: “你这个野种,你,你到底给阿爹施了什么法术,他、他居然……” 殷琬宁看着被推倒在地的宫氏和莹雪,心中的怒火,助长着底气慢慢滋长,她也学着宫氏正色道: “阿爹居然如何?兰兰,当着大家的面,你把话说清楚。” 但谈会兰的脸色却陡然一变,又沉吟了片刻,才突然一把抓住了殷琬宁的衣领,将她生生拽拖到了后面数丈开外的地方。 临走时,还对着一众想要跟上来的婢仆们吼道: “我和卫娇有话单独说,你们要是敢过来偷听,看我不割了你们的耳朵!” 等到确认了四下无人,谈会兰这才狠狠放开了殷琬宁,趁着殷琬宁还在整理衣衫,一个耳光便招呼了上去: “阿爹被你下了蛊施了咒,连续两日打了我,你这个野种,你得逞了是吧?他,他为了你,居然说,居然说——” “他是不是说,”到了此刻,殷琬宁也再顾不得陆子骥对她的分析和嘱咐,捂着火辣辣的脸抢白,“说你并非他亲生,他这一生,只有我阿娘一个女人?” 第59章 言和 此时的谈会兰, 早已经没有了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和沉稳,一向被父兄们宠坏的她, 就像一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果然,从节度使衙署回来,她忍了一路、没有再同任何一个人说起的秘密,被这个她向来看不上的私生女卫娇说出来,这火星子稍稍露出了端倪, 炮仗如她便噼里啪啦炸了开来: “你这个野种,在我阿爹面前乱嚼舌根子,这些鬼话,都是你编的吧?嗯?你和你那水性杨花的阿娘一样, 以为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就可以到处勾引人, 是吧?” 说着, 谈会兰已经再次扬起了手掌, 准备朝正在咬牙流泪、一言不发的殷琬宁扇去, 但到底还是忽略了自己比她足足笑了三岁的身量, 那只手臂被殷琬宁突然握住, 而后, 自己的另一半脸, 也被殷琬宁伸了另一只手, 回敬了一掌。 声音震耳欲聋,振聋发聩。 “谈会兰,我不许你这样侮辱我的阿娘!”掌掴完, 殷琬宁仍旧愤懑难当。 而谈会兰没想到,这个看似娇弱、从未反抗过的女人, 竟然也敢伸手打自己,生生呆愣了片刻,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恰好此时,远处仍在围观这里动向的婢仆们却突然齐声喊了一句“老爷”,谈会兰转头,便看到了正大步向自己这边走来的谈承烨,抢先一步,哭着跑进了他的怀中。 “阿爹,她打我,卫娇她打我……”她止不住哭喊,先发制人,总是没错的。 目睹了两个女儿“自相残杀”的谈承烨心乱如麻,拍了拍怀里哭得泣不成声的谈会兰,皱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对一旁默默流泪的殷琬宁道: “跟阿爹一起到书房去,阿爹有话对你们两姐妹说。” 最终,这场因为千里认亲而引发的风波,在谈承烨从书架最下方、那个保存了十三年都并未开启的箱笼里拿出了鲍思昕当年的那封遗书之后,才终于算告一段落。 白纸黑字,将谈会兰的真实身世写得一清二楚。 而谈承烨同时也向谈会兰保证,有了殷琬宁之后,对她的宠爱并不会减少。以后,若是谈会兰主动提,他会带她去她的亲生父亲的墓前尽孝,鲍思昕留下了一些两人的遗物,都交给她。而谈会兰的真实身世,出了这个门以后,也再无旁人会知晓。 两个互相掌掴打脸的姑娘勉强握手言和,冷静下来之后,也学会互相体谅,承诺以后不再生龃龉,也不给日理万机的谈承烨添麻烦。 从今往后,她们会慢慢相互了解,即使不能做无话不谈的姐妹,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会慢慢亲近起来。 第二日一早,殷琬宁便从客栈里正式搬入了谈府。虽然因着逃婚一事,她的身份对外并不便透露,很多人甚至都不知晓她来自长安,在谈府内也暂时只称“卫姑娘”,但一切走到了这一步,也算是差强人意。 殷琬宁的心中,唯存有对陆子骥的一点怨念。 因为,若不是他非要揽下这劝解谈会兰的重任,可能她还不需要同谈会兰闹那丢人现眼的一场,事情就能解决。 因此,无论是搬入谈府前还是后,她俱是怀着怨气,甚至都再没有主动找过他,说过话,心里也想着,反正他都说好了要走,也不在乎这最后几日的相处。 时值中秋,秋高气爽,谈会荣作为大哥,感慨难得的一家团圆,便向谈承烨提议,去幽州郊外的燕山围场打猎两日。 谈承烨也认为,这是帮助殷琬宁融入这个大家庭的好机会,于是欣然同意。 临行前,见殷琬宁这几日都没有把陆子骥带到谈府来,谈承烨便主动问了她,要不要叫上陆子骥一并围猎。 殷琬宁看着正蹦蹦跳跳向容向钦撒娇的谈会兰,想也不想,淡淡说道: “他又不会骑射,跟着我们出去打猎也是只能干看着,没什么用;再说,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出门,他一个外人来,能做什么?” 谈承烨见女儿似乎对那千里迢迢送她来的潞州商户还生着气,作为长辈,他也不想干涉儿女们的自由,便由得殷琬宁随心所欲了。 一行人从谈府出发,出了幽州城,一路向西北方向又行了半日,才终于到达了燕山脚下的围场。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正是骑马狩猎的大好时光。 谈承烨见此情形,自然心情大好,午后大家用完了简餐,他便招呼众人,带着谈会荣、谈会英和容向钦一并往山上的猎场深处走去,说今日与三个小辈比赛,看谁先猎到五彩的麋鹿,谁就是胜者。 而谈会芳则推脱自己骑射技艺不精,不愿丢人现眼,让谈承烨和兄弟们取笑,便自愿留下来陪殷琬宁和谈会兰守在围场边等待结果,充当两个妹妹之间的调和剂。 秋日艳阳高照,围场边也有专门为女眷们搭好的凉亭,遮阴挡风。 殷琬宁听着遒劲的秋风将山脚下的红树林吹得沙沙作响,看着碧蓝如洗一望无尽的天空,吃着手里谈会芳为她们姐妹两人细心剥好的砂糖橘,只觉得这样惬意的日子,如口里的橘瓣,一样甜蜜恣意。 “兰兰,”心中舒畅的殷琬宁,主动开口和妹妹闲谈,“这是我第一次,跟你们来这郊外活动。你说,阿爹和几个哥哥们,谁会赢?” 谈会兰的脸上,那被连续掌掴的印记还未完全消除,此次出来,她还特意蒙了半张面纱,只露出一双杏眼,为了吃橘子,才勉强摘下。 她笑道: “姐姐别看希哥哥在他们里面年纪最小,每一次出来打猎,他都能拔得头筹……但,如果他不在的话,肯定还是大哥更厉害。” 一旁的谈会芳闻言,适时插话: “兰兰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娇娇,你可别听她这偏心之语。其实,在他们那几个人里除了我,在打猎这件事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孰优孰劣。” 殷琬宁鹿眼一转:“那……阿爹呢?” 谈会芳笑道: “要是真论起骑射来,我们谁又能是阿爹的对手呢?可是,他作为咱们的长辈,总不能回回都以经验胜晚辈的吧?所以,他一贯都是让着我们的。” “二哥,你才是在胡说八道呢,”谈会兰听不下去了,“希哥哥年纪最小却能与大哥和三哥不分伯仲,还不能说明他厉害吗?姐姐,你别信二哥的话,二哥这个人,就是喜欢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得罪罢了。” 殷琬宁看着手里的砂糖橘,笑而不语。 谈会芳见状,又压低了嗓音,趁机关切一般问道: “娇娇,你觉得呢?三个哥哥里,你最喜欢谁?” 这个问题一落地,谈会兰也来了兴趣,不由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橘瓣,凑过来,好奇地看向了殷琬宁。 幽州地处帝国东北,天干物燥,今日的郊外山下,因为这遒劲的秋风又格外干燥,殷琬宁捧起了面前的茶杯,学着谈会芳,同样也一碗水端平: “你们都很好,我都喜欢,都喜欢的。” 说完,逃也似的猛喝了一口茶水,完全不像是个娇娇女郎。 三个哥哥…… 谈会荣最是英武,可是空有一身武艺,头脑反应迟钝,像个莽夫一般;谈会芳脑子灵活又能说会道,虽长相身材俱是平平,但却是兄妹几个里最像水一样、浸润大家关系的存在;谈会英年纪轻,一身难以掩饰、喷薄而出的少年气,也是兄弟三人中长相最为出色的,不过他时常说话不假思索,惹得大家尴尬。 要真实而严谨地轮起来,刚刚殷琬宁的那番端水之言,并没有多少违心,即使知晓三个哥哥都是真心欢迎她回来、也愿意像对谈会兰那样对她好,她仍旧说不上,对他们有多少的“喜欢”。 “喜欢”这个情感太重,胆小如她,不敢轻易给出去。 而她身旁的谈会兰抿着嘴唇,正要指责她如此敷衍时,突然马蹄声哒哒,却是容向钦一手持着缰靷、一手持着弓过来了。 “今日运气好,我们刚进了林子不久,三哥便发现了一头颜色十分绮丽的麋鹿。”等骑着马走近了凉亭,容向钦这才利落下马,对亭中注视着他的三个人说道。 谈会兰心疼自己的竹马被秋日的艳阳晒了许久,自动自发、乖乖巧巧地倒了茶递上去,容向钦笑着接过,还顺手揉了揉谈会兰的头发,一饮而尽后,才接着说道: “我们已经约定了,谁先猎到那头麋鹿,谁就是今日的赢家。我本来是在最前面的,但我运气不好,今天骑的这马,踩到了山里猎人放的陷阱。这马腿虽然没有受特别大的伤,但我也必须回来换马。” 一听到有五彩的麋鹿,谈会兰雀跃不已,一脸向往地拉着容向钦的衣袖,央着容向钦带她一起上山看看。 容向钦早就猜到了谈会兰会有如此反应,伸了长指,自然而然地将谈会兰坠在一侧的面纱拉起,替她戴好,笑着说道: “这是你说的,但如果我因为载了你分心,没有猎到那麋鹿而输了,你可别偷偷掐我。” 谈会兰的双眼都笑成了两弯月牙,即使知道容向钦话里的宠溺和调侃,仍旧笑道: “知道了知道了,希哥哥,咱们快出发吧,可别让阿爹和大哥三哥,趁着这个机会抢先了!” 很快,那两人一马的身影,便小到看都看不见了,殷琬宁目不转睛地望着,更是心痒难耐。 在此之前,她都只跟随陆子骥进过一次山,不说见麋鹿,除了那条毒蛇和蜘蛛,她什么都旁的野兽都没见过。 还有骑马,她更是只见过别人策马扬鞭,也不知在马上驰骋纵横,究竟是怎样肆意豪放的滋味。 谈会芳最擅察言观色,此时也自然看出了殷琬宁的心动,于是主动问道: “怎么,娇娇也想一起去看看?” 殷琬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谈会芳闻言,一面笑着叫手下也牵了匹马来,一面接过那手下递来的马鞭,言语间不无宠溺: “二哥可以带你一起进山,但二哥的骑射功夫不好,若是追不上他们,娇娇可别怪二哥没用。” 心已经跟着谈会兰飞走的殷琬宁哪里顾得了这么多,连连点头,也学着谈会兰那样,自然而然地催促谈会芳赶紧上马。 于是,生平里第一次骑马的殷琬宁,在与谈会芳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共骑之下,也勉强感受了一次行如风的滋味。 同骑一匹马,难免会与谈会芳紧密相贴,他的身上并不像陆子骥那般,有着难以忽视的、凛冽的松柏之气,只是清清淡淡,殷琬宁在前方悄悄红了脸,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身侧那些疾驰而过的红树林上,倒也颇得自在。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妹妹的鼓舞,这一次,谈会芳紧赶慢赶,并未花多少工夫,便在密林深处追上了其他人,而此时,那麋鹿也还未被猎到。 先来一步的容向钦,紧紧抱着怀里的谈会兰,见到谈会芳与殷琬宁很快赶上来了,也难得轻松打趣: “平日里,二哥与我们几个赛马,一直都是最后一名。今日,带着卫姑娘,居然也快马加鞭赶上我们了,可真是难得难得。” 一旁,那箭袋已经空了大半的谈会英,也跟着笑道: “是啊二哥,你知道我一向出门要多带两张弓的。你们既然都来了,不如,我给你一张,带着娇娇,你若能赢了我们,那才真叫我们大开眼界呢。” 不远处的谈承烨看着这群儿女,笑而不语,只有谈会英身侧的谈会荣,沉着脸,随着大家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并未开口附和。 面对众人善意的取笑,一向沉稳而能言善辩的谈会芳居然一字不回。 只见他双腿一夹马腹,正要带着殷琬宁一并远离这“是非之地”,却不知是因为他想着大家的取笑心下慌乱,还是他骑马的功夫实在不佳,那马刚前进了两步,他扯着缰靷胡乱一拉,马却突然向侧边一倒,马上的谈会芳连带着殷琬宁,眼看就要一并狼狈落在地上。 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在殷琬宁即将落地前的一瞬,将她重新拉了起来,抱在了怀里,而后,又在谈会芳摔马的旁边空地上,稳稳落地。 殷琬宁惊魂未定,闻到那熟悉的松柏之气的同时,也听见了谈会英的高声惊呼: “陆公子,怎么是你?” 第60章 雄竞 就在陆子骥将怀中的殷琬宁放回地上时, 那从马上狼狈落地、摔得结实的谈会芳,也适时站了起来, 不断拍打着身上沾着的尘土和落叶,自嘲一笑: “我这个人呀,就是太容易得意忘形,让大家见笑了。” 一直沉着脸色的谈会荣,却转头对着满眼欣喜和崇拜的谈会英,冷冷问道: “燕山围场是我们节度使衙署的地盘, 历来都是守卫森严,怎么还会容许外人随意骑马进入?” 谈会芳却丝毫没有当众丢人的愧赧,一面翻身上马,一面自然说道: “大哥你忘了吗?这围场只给咱们几个人用实在太过浪费, 阿爹去年便下了令,撤了这边的守卫。附近的猎户都能经常进来打猎, 不然, 向钦之前那匹马踩中的陷阱, 又是谁放的?” 而那边谈会英的目光, 却一直没从殷琬宁和陆子骥的身上移开, 即使两个哥哥说了那许久的话, 单纯的他仍然忍不住称赞道: “陆公子, 刚刚你从天而降救下娇娇的功夫, 没有十年八年的苦练, 根本做不到。而你应该一直都骑马跟在我们身后,别说二哥了,就连我们几个都无人发觉, 这样的骑射功夫,我谈会英只能说, 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容向钦也在一旁由衷附和: “是啊,刚刚陆公子那一下,我也是看得眼花缭乱,自愧弗如。” 但容向钦话音刚落,他怀里坐着的谈会兰却细眉一拧,隔着面纱,仍旧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子骥这才从后面牵了马、取了马鞭,向众人拱手: “在下打听到各位今日来此秋猎,也很久没有练手,不请自来,你们,不会怪我这个不速之客吧?” “陆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谈会英自如笑道,“你是娇娇的恩人,我们也从来没有人把你当成外人,既然陆公子骑射功夫了得,不如,也借此加入我们的比试?” 说完,谈会英从马鞍后方又掏出了一张弓,扔给了陆子骥: “我们每人匀你几支箭,应该也够了吧?” 此时的谈承烨哒哒着马蹄姗姗来迟,一见陆子骥一身劲装,眼神也颇为欣赏: “我这里箭多,从前的围猎,总是我们这几个人比试,今日来了新人,你们几个——” 一面说,谈承烨一面用弓梢一个一个点了这几个小辈,豪迈一笑,“可要给我争气,别让陆公子看了笑话!” 说着,谈承烨又从身后拎了一整个箭袋,扔给了陆子骥,陆子骥稳稳接过,又听谈承烨试探一般说道: “陆公子,让你带着娇娇一起,不算是欺负你吧?” 陆子骥揉了揉殷琬宁的头发,对谈承烨自信说道: “谈大人放心,即使负重前行,我陆彻之也有自信,可以拔得头筹。” 说完,他便拎起了殷琬宁的纤腰,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飞身上马,坐好后,再回头对那其余几人说道: “那,比赛正式开始?” 谈会荣阴沉着脸,马鞭狠狠一抽,一句话不说,率先朝前疾驰。 陆子骥载着殷琬宁,与其他几匹马,同样紧随其后。 很快,在这片茂密的红树林里,便再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和马鞭声,当然,还伴着时不时的箭簇射出与落地之声。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陆子骥便载着殷琬宁超过了谈承烨、超过了谈会荣,一马当先。 因为陆子骥的马速度太快,殷琬宁便不能像起先与谈会芳共骑时那样相对轻松,而是僵着身子,一双小手紧紧抓着前鞍桥,绣鞋软软地踩在铜制鎏金的马镫上,被身后男人高大的身躯半拢在怀里,鼻尖萦绕的都是他身上特有的松柏之气。 陆子骥胯,下的马,在他的操纵指挥之下,跳过了许多她以为根本过不去的地方,她也每每因此心都快要跳出来。还未喘息,他又突然拉马停下,根本看不清动作般迅速,张弓,将箭簇对准了远处。 眼前尽是茂密的树林,殷琬宁什么也看不清,一面趁机拍着胸脯,一面将她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你,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箭簇射出,如闪电一般一闪而过,陆子骥听着响动,片刻,摇了摇头,放下了弓。这才贴近了仍然心有余悸的少女,那莹润的耳廓,吐气如兰: “娇娇有了三个哥哥,就不要我同你出来了?” 殷琬宁被他的热息痒得双耳红透,低着头,小声嘟囔: “我还气着你上次说劝解兰兰结果弄巧成拙之事呢。再说,你之前就说过要走,我以为你都已经走了……” 谁知,男人又不知足地亲了亲她那一侧的耳垂,嗓音喑哑: “上次那件事是我不对,可你也没有给我向你赔礼道歉的机会,不是嘛?是不是娇娇巴不得我走,嗯?你现在多了那么多哥哥宠你,嫌我在你身边碍事?” 这样的热意,殷琬宁实在是受不了了,连忙偏头躲开,又向上,看向他深如深潭一般的眸子,小嘴撅着,嗔道: “那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走?我好给你大大方方摆个践行宴,够不够?” 谁知,陆子骥却是眸光一凛,突然又从身下摸出一支箭簇,电光火石,便张弓射出——这一次,箭簇的入./肉之声,再不会错。 他并没有回答她那如赌气一般的问题,只在她新认的哥哥们面前,轻而易举地拔得了这次秋猎比赛的头筹。 但也不知为何,在听到谈会芳和谈会英对陆子骥那由衷的、毫不夸张的夸赞时,殷琬宁的心中,还是不由得漾起了小小的得意。 可是陆子骥那张俊朗无比的脸上,却也始终是波澜不惊。 只有谈会荣沉闷地下了马,解了马鞍,另一手牵着缰靷,一声不吭地往围场边的马厩处走去。 “大哥,大哥,”谈会芳敏锐地觉察到了谈会荣的不满,及时将他叫住,“前两日,这燕山里下了场秋雨,大哥你骑的那匹马,马蹄铁应该有些打滑。” 谈会荣粗眉皱成了一团,不耐地点了点头。 “依我看,去山里比试,多少也有些运气的因素在,谁知道,这麋鹿会往哪个方向逃窜?”谈会英不停地为自己的大哥找着合理的借口,“趁着这会儿天色尚早,我们又对陆公子的骑射功夫深感好奇,不如,我们就再比试一场?” 一听到“比试”两个字,大大咧咧的少年谈会英双眼“噌”地亮了,毫不迟疑地附和道:“比比比!要比要比!二哥你说,怎么比?” 容向钦没有猎到那五彩的麋鹿,谈会兰自然也是不服气的,马上接了话: “不如,就在这草地这边,我来拟定规则,何如?” 谈会兰这样说了,谈承烨和其他人,自然由着她来。 而谈会兰一拍脑门,定下的规则是这样的: 这几个人重新挑选配马,各自骑在马上,就在这圈定范围的草场里,人与猎物相隔数十丈的距离,在同时放出大小、毛色都不相同的数十只动物来,但参与比赛的几人只能去射杀做了标记的松鼠,若是射中其他动物的,则直接淘汰。 此时正值未时末刻申时初刻,夕阳斜照,那形形色色被放出来的动物,更是让人眼花缭乱,何况相隔有数十丈的距离、目标的松鼠又只有拳头大小。 这个比赛的难度,不比进山猎到五彩麋鹿要小。 谈承烨做裁判,殷琬宁与谈会兰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围观,好不热闹。 首先,自告奋勇第一个上场的谈会芳,一箭出去并未射中任何一物,等待下一轮; 第二个跃跃欲试的谈会英,虽然射中了猎物,但射中的那却是一只突然窜到了目标松鼠身前的狍子,谈承烨也当即宣布了他淘汰; 第三个上场的,则是被谈会兰寄予厚望的容向钦,但也许是他过于谨慎,等到胯./下的马已经踩过了能射箭的范围,他仍然未将手中的箭射出,只能遗憾等待下一轮; 第四个则是摩拳擦掌的谈会荣,从出发处开始,他那双精光毕露的双眼便一直盯着那目标松鼠不放,可惜的是,就在他有十足的把握、已经射出了长箭时,才突然发现射中的松鼠虽然与目标松鼠生得极其相似,可并没有目标松鼠身上那被谈会兰亲自画下的那浅浅的一道绿色的印记,尽管十分遗憾,谈承烨还是只能宣布谈会荣淘汰。 最后,则是陆子骥上场,策马,张弓,瞄准,射出,每一个动作行云流水,虎虎生威。 让在场众人目瞪口呆的,不仅仅是他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射中了那隐藏在众多动物里的那只目标松鼠,而且那支箭还直接射穿了目标松鼠所趴的那块巨石,上前去查看的谈会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那支箭拔出。 “好!好!好!”谈承烨拍手大叫了三个好字,继而忍不住感叹道: “古有李广射虎,今有陆彻之射鼠,陆公子,看来我谈承烨到底还是小瞧了你,敢问,你这骑射功夫师从何人?” 陆子骥淡淡一笑,先拱手向其他对手恭敬施礼,这才正色,回答谈承烨刚刚的问题: “陆某一介商户,家父让我从小学武,不过是担心日后出了突发情况,能防身而已,今日取胜,也不过只是侥幸。” 谈承烨又是豪迈一笑,上前拍了拍陆子骥的肩膀,对神色各异的众人道: “刚刚谁还在说,在山上密林里猎到麋鹿,是陆彻之的侥幸,现在,重新比试的结果出来了,你们个个,是不是心服口服?” 其余众人点头称是,唯有谈会荣,铁青着脸色,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谈会芳见大哥面色不虞,又一次主动出来打了圆场: “额嗯,说陆兄猎到麋鹿是侥幸的话,刚刚是我说的。这样吧,反正咱们也好久没有出来打猎了,不如晚上,到镇上的酒楼里点一桌好酒好菜,我来给陆兄好好赔个礼道个歉,可好?” 前几日,因为殷琬宁的突然到来,谈府里几乎是鸡飞狗跳,如今过了短短几日,孩子们又能玩闹到一处,谈承烨自然是乐见其成。 不过,他到底是个长辈,也知道这样饮酒谈心的场合若是他在的话,小辈们多少会拘束,于是便只说自己年纪大了累了,他们自己去酒楼就好,先回了小镇边缘的别院。 于是,一行七人,在稍稍换回了便装之后,便一齐来到了这附近小镇上最出名的酒楼。 包厢里一桌坐好,谈会芳长袖善舞,点好了酒菜,珍馐美馔上桌之后,除了窃窃私语的容向钦与谈会兰,剩下的人里,吃菜的吃菜,发呆的发呆,喝闷酒的喝闷酒,都相对沉默,一时之间,气氛颇有些尴尬。 今日的陆子骥出尽了风头,风光无限又似乎成了众矢之的。殷琬宁也仍然一心想着与谈家之人拉进距离,于是便难得主动开了话题,问起了谈会荣与谈会芳两个哥哥的亲事。 谈会荣和谈会芳分别年长殷琬宁三岁和两岁,今年也不过一个十九一个十八。 谈会荣冷冷淡淡,只说自己一心只听父亲的安排,谈承烨认为,先立业再成家,所以都并没有给他们兄弟三人早早定亲。 碰了一鼻子灰的殷琬宁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只能低头呷了一口酒,霎那间辛辣扑鼻,她忍不住咋舌,陆子骥见状,一把按住了她的小酒杯,对谈会芳说道: “谈二公子,卫姑娘与谈姑娘都是女子,让她们喝这么烈的酒,是不是有些不妥?” 谈会芳闻言,一拍脑门:“哎呀哎呀,是我疏忽,是我疏忽。”说罢连忙起身出去,叫了小二上了温酒。 而与此同时,又沉默了许久的谈会荣也突然主动,看向了陆子骥的方向: “若谈某没有记错的话,陆公子今年二十有二了吧?难道,陆公子也没定亲?” 陆子骥又看了一眼身旁还在猛灌茶水的殷琬宁,正色回道: “家父早亡,家母倒是一心想让陆某早早成家。不过,陆某多年来都一心扑在家中的生意上,又常年不在家,也没定下婚事。” “是吗?”谈会荣尾音一扬,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以陆公子你的才貌和年纪,不应该这样孑然一身的。像我幽州,虽然靠近突厥蛮夷,但这边,稍微有家世才情的公子,俱是早早定亲。很多人,在陆公子你这个年纪,不仅家中姬妾成群,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好几个。但陆公子你却连亲事都没定,真真稀奇,真真稀奇!” 一旁的容向钦听出了谈会荣话里的刺,赶忙解围道: “也许,陆兄不仅仅是一心扑在生意上而无暇顾及婚事,更重要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对不对?” 陆子骥沉吟着尚未回应,只听谈会荣又道: “陆公子你专程千里送娇娇来幽州,这份恩情,我谈某感激不尽。但恩情到底是恩情,娇娇也是家父的掌上明珠,她的婚事,一定会慎之又慎,绝不可能轻易许诺给来历不明、出身太低的人。若陆公子想在卢龙谋取个一官半职,只要陆公子开口,谈某也会尽力去向家父争取的。” 这回,陆子骥终于面色淡淡地举起酒杯,敬向了一番高谈阔论的谈会荣: “谈大公子这番好意,我陆彻之心领了,只是自己的事要靠自己争取,我将卫姑娘送到幽州,纯粹出于善心,并无所图。” “陆子骥,刚刚大哥说你什么?”但他身旁的殷琬宁因为又一杯温酒下肚,却突然看向了他,脸上红粉绯绯,口里期期艾艾,显然,最开始那杯烈酒的酒意已经让她渐渐混沌,“你在家中姬妾成群,孩子都有几个了?陆子骥,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现在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几句话落地,在座的其他几人更是有些尴尬,谈会兰见状,玩心一起,便让身后的婢女拿了一个小木盒出来,努力转了话题: “这是我最近刚从集市上讨来的好玩意,叫什么‘真心话与大捉弄’,今天人多,正好可以来试试到底怎么样,那个卖家有没有诓我。在座的,咱们每一个人都要抽签,看这签对应的骨牌上写的是什么,真心话与大捉弄,这两者之间必须选一个,否则,就只能罚酒。” 最爱凑热闹的谈会英立刻附和了小妹的话,随手抓了盘子里的煎饼啃了一口,大大咧咧说道: “既然咱们在座的有七个人,人人不落空,按照年纪大小从长到幼依次抽签,如何?” 60-70 第61章 真话 谈会兰这个提议, 很快也得到了谈会芳和容向钦的附和,于是十分顺利便被采纳。 此时, 距离开席已经过了很久,谈会荣在对陆子骥说完那番话后兀自喝了一会儿闷酒,谈会芳人是半醉但依然口齿伶俐,谈会英、殷琬宁和谈会兰都微微薄醉,只有陆子骥和容向钦最是清醒。 这个游戏,按照年纪长幼排序, 第一个抽签的,便是时年二十二岁的陆子骥。 他抽到的那张签上,对应的骨牌上所问的那必须要说真心话的问题是,这辈子有没有害怕的时候。 陆子骥的长指握着骨牌, 目光渐渐从上面的刻写下的字升起到环视着一圈所有等待他答案的人,停在了殷琬宁的面上, 最后, 才稳稳地说了一个“有”字。 “曾经, 有人几次差点丧命——”而当他认真说着这话的时候, 他身旁的殷琬宁, 却早早将那骨牌从他的手里抢去, 无聊得把玩着, 似乎根本没有用心在听。 他顿了顿, 这才继续说道, “我在救她的时候,心底其实隐隐在害怕,害怕……会就此失去她。” 非常简单而圆满的回答, 无人继续追问。 殷琬宁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第二个抽签的则是时年十九岁的谈会荣,他抽到的那张签, 对应骨牌上的问题则比较豪放,问的是这在座的人里,是否有他心悦的人。 谈会荣若有所思地看向众人,殷琬宁也好奇心乍起,期待他的认真回答,直到目光辗转的谈会荣终于与她四目相对,才郑重说了一句“有”。 话音刚落地,一向爱起哄的谈会英自然好奇不已,连忙追问谈会荣所指的人是谁,谈会荣深吸了口气,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张口直说。 “兰兰,你当时买这玩意的时候,”却是谈会芳突然抢白,看向谈会兰,“他们有没有说过,抽签的人,只需要回答骨牌上的问题,追问的不算?” 谈会兰想了想,还是摇头:“不接受的。” 虽然,她其实也很想知道谈会英追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但转念一想,万一等会儿轮到她自己也被追问,现在开了口子、允许大家追问,到时候若是自己也这样,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于是,谈会荣便侥幸逃过一劫。 第三个抽签的是谈会芳,他抽到的签上,对应的必须说真心话的问题是,在座的人里,有没有他恼恨的人。 谈会芳一刹那尴尬不已,又赶紧去翻了那骨牌的背面,那背面写的是让他当众跳支舞。这下,谈会芳又只好自嘲一笑,抱歉一般说道: “嗨,我武艺平平,舞艺更是平平,这‘彩衣娱亲’的事,实在是太为难我了。” 于是,拒绝回答问题和拒绝当众跳舞的谈会芳,自动自发地罚了五杯烈酒。 第四个抽签的是容向钦,他抽中的签与谈会荣的一样,都是问他在座的人里,是否有他心悦之人。 容向钦当然不是谈会荣,他的答案也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只见这年轻的公子一面笑着大方承认自己有,一面举起面前的酒杯,碰了碰谈会兰面前的那个。 这个并不出格却十分自然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于是大家都举起酒杯来,共饮一杯。 第五个抽签的是谈会英,他抽中的签上,所对应的那个问题比之前其他人的还要刁钻,问的是如果他和自己的好兄弟或好姐妹同时喜欢上同一个人,他是会平等争取还是放手让爱。 这个问题,对于现在才十七岁的谈会英来说,着实有些难度。只见少年的他俊脸一红,不自觉地看向了谈会荣和殷琬宁,又沉吟片刻,仍旧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他就只能将那骨牌翻过来看反面,反面上写的是,让他当众高歌一曲。 见状,谈会英只能无奈挠了挠头,说道: “我这个破锣嗓子,让我来唱歌,恐怕受折磨的是你们这些听的人,实在是过于丢人现眼。哥哥妹妹们,我这次出来,刚好带了短笛,用吹一支短笛曲子来代替唱歌的惩罚,行不行?” 谈会荣摆摆手,表示同意了,容向钦也笑道: “这两日,看到三哥时不时拿短笛出来练习吹奏。我也知道,三哥对这短笛上心,既然带来了,我和兰兰也想听。” 既然无人反对,谈会英便掏出短笛,稍微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便开始认真吹奏起来。 这是一首殷琬宁并没有听过的北地小调。 曲子悠扬婉转却富有苍凉的诗意,她单手托腮,沉浸在酒意的半醉半醒和短笛乐曲的缥缈无垠中,一直听到一曲终了、桌上的其他几个人忍不住拍手称赞,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三哥,”仍旧沉浸在笛曲中的殷琬宁意犹未尽,“其实,陆公子他也弹了一手好琴,我刚刚在想,若是短笛配琴,你们二人来一次合奏,应该也是赏心悦目的吧。” 放下短笛的谈会英看向陆子骥,又是一脸惊喜说道: “想不到陆兄这样骑射功夫如此顶尖的高手,也能藏一手好琴,娇娇的建议,不知陆兄你意下如何?” 陆子骥不置可否,只举杯向谈会英敬去: “陆某有机会,一定与谈三公子切磋一二。” 这下,席上的男子都已经抽完了签,便只剩下了殷琬宁和谈会兰这两个年纪较小女子。 先是轮到殷琬宁抽签。 当此时,因为前前后后的几杯酒,她的醉意也更深了,在拿到那张骨牌后,看来看去,又多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看不清。 但,与其说是看不清,不如说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骨牌上面的问题,才下意识想要用“看不清”来逃避。 问的是,如果她发现最爱的人欺骗了自己,是会戳穿对方的谎言,还是选择装作不知情,隐瞒下去。 即使现在,她已经醉得意识模糊,殷琬宁却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在并州时、自己昏睡五日后醒来的那晚,陆子骥以软骨散的解药,来要挟她答应他的事。 那时候,他说: “以后,若是你知道了我不得不欺骗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有自己的苦衷。” 苦衷……欺骗……都会是些什么呢? 是刚刚谈会荣所说的,他陆子骥其实欺骗了所有人,包括谢珣和杜尔姝,其实,他在潞州的家中确实早已姬妾成群,就连孩子都有几个了? 还是一些更深、以她的见识和阅历,根本不敢想象的旁的事? 殷琬宁的柔荑不断把玩着那骨牌,迟迟不肯回答,也并没有要翻过来看看背面的意思。 一旁的谈会兰却已经等不及了,正要开口催促这个姐姐推进流程,却忽然听到大圆桌对面“咚”的一声巨响。 原来,是谈会芳因为起先连续喝了太多烈酒,这会儿实在不胜酒力,一个没坐稳,直接滑到了桌子之下。 这一下,在座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都去了谈会芳那里,准备离开这尚算酒酣兴尽的宴饮。 再无人在意殷琬宁手里那张牌,到底问的是什么问题。 只有她身边的陆子骥,在跟随众人一并离开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实则仔细看清了,那骨牌上的字。 此次秋猎的地点,在燕山脚下的小镇上,从酒楼里出来之后,眼看天色已晚,谈会英便做主,邀请陆子骥和他们一并,都住到谈承烨的别业之中。 应下的时候,陆子骥多看了一眼已有六分醉态的殷琬宁,此时的她,正在被莹雪稳稳扶着,上了马车,多一句话都没有给他留下。 这间别院,比起幽州城内的谈府都要大上不少,男女的厢房分开,殷琬宁和谈会兰住的地方在西,陆子骥跟着谈会英和容向钦扶着已经烂醉如泥的谈会芳,向东走去。 北地的秋日夜晚,没有了秋阳映照,多添了几分苍凉与肃杀,尤其是酒后,晚风一吹,殷琬宁也自然颇有几分头痛。 她生平几乎没怎么喝过酒,寥寥几次,也是先前在殷府中时,偶尔参加长安中的宴饮,才不得不浅酌几口罢了。 今日,酒楼席上的烈酒和温酒相佐,不仅使她头晕脑胀、昏昏沉沉,更是平添了几丝难以言喻的烦闷。 因而,在她已经洗漱完毕、正要换上寝衣准备就寝的时候,陆子骥的出现,才会使她多了几分暴躁。 伺候她的莹雪和宫氏一看是陆子骥来了,自然知情识趣地退下,只留下殷琬宁半倚在轩窗下的妆台上,多一眼都不愿意给他。 铜镜里照着的她,青丝散乱,不饰妆环,双颊酡红,那双小鹿一样的眸子,正在闪动着恼人的光采。 “陆子骥,这里是谈家的别院,你漏夜擅闯深闺,成何体统?” 心里烦闷的她,开口就是带刺。 但她其实也并没有说错什么,毕竟陆子骥从前的种种逾矩行为,若是被任何一个旁人知晓,这“有违男女大防”的罪名,她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他却只款步走近,站到了她的身后,如松如柏,如峰如峦,清泠的嗓音,从她的上方传来: “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一定要来向你,问个清楚明白。” “正好,”她就着铜镜,与他清泠的眸子四目相对,“我也有一事。” 趁着自己今日饮了不少的酒,趁着自己现在还没有恢复理智,有足够的勇气。 但她又一次低估了他,他显然是个掌控局势的高手,手掌只松松垮垮地搭在她单薄的双肩上,光这一下,她就忽然恍惚,觉得自己又被制住了。 她屏住了呼吸,只听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为什么在席上,你不回答那骨牌上的问题?” 她长睫微颤:“什么问题?” 他尽在掌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她不自觉垂下眼帘,躲了他的目光,“你偷看那张牌了?” “那时候,”他比先前还要泰然自若,每一个字,都重重咬着尾音,“你只顾着关心你那不胜酒力的二哥,骨牌便随意扔在了桌上,我离得近,为什么就不能看了?” 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咬了咬朱唇: “看了就看了,这不过是个游戏罢了,已经过去了,计较这个做什么。” 此时,陆子骥那搭在她肩上的右掌侧移,那带着薄茧而又炙热的掌心,抚住了她光洁的侧颈。 殷琬宁头皮一麻。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他却始终不依不饶,“为什么,你不肯回答那骨牌上的问题?” “我,我,”她到底败下了阵来,彻底阖上了眼睛,“我不想被欺骗——” “最爱的人,”却是他低声抢白,“被最爱的人欺骗?” 心乱如麻的少女想要挣脱这男人的桎梏,但刚刚一个动作,他的长指又顺势箍住了她的下颌,那里有微弱跳动的脉搏,像极了,她此时想要挣扎但终归是徒劳的心。 “那,那你呢,”她挣脱不能,便只能试图反客为主,“当初在并州时,你又是怎么跟我说的?我发现了你的欺骗,现在提前露出马脚,所以你这个人先下手为强,但,其实恼羞成怒了?” 陆子骥的手指收紧,铜镜里的那张举世无双的俊脸,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我骗你,我骗你什么?” 惯会说谎的人,轻而易举地拿捏了从来真诚的人。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你,你手眼通天,你所向披靡,”她乱了方寸,只能徒劳地堆砌词藻,以此发泄她再一次被掌控的不满,“从你出现开始,每一个地方,你都有可能骗我的……我,我从未感受过你的真诚。” 那居高临下的男人,用另一只手绕过她正在微微颤抖的香肩,稍稍下滑,只剩两只长指: “所以,你承认了,你最爱的人是我,对不对?” 被掌控的少女眸光闪动,咬着牙,不让她此刻湿润的眼眶露出怯懦的端倪,“胡说八道。” 什么最爱,什么他,统统都是胡说八道。 男人却仍旧泰然自若:“若只是你口中的虚情假意,又何必这么在乎?” 殷琬宁再次睁开了眼,与他隔着这铜镜对视,鼓起勇气,学着他先前的口吻,反问: “所以,你承认了,你就是有事在欺骗我,对不对?” “最爱”的前提,就是“欺骗”。 可他偏偏伶牙俐齿,只抓着她的疏漏处:“你答应过我的,你会相信我。” “不,不,”她胡乱地摇头,努力排挤着他对她深刻的影响,“我反悔了,现在我有别人为我撑腰,我,我不再需要你的保护和你那打着保护旗号的占有了,我不需要了。” 他手下却蓦然多了几分力:“可是,你爱的人是我。” 殷琬宁恍然,更是硬了心肠: “我早就承认过了,你也知晓的,对你,我永远都只有虚情假意,只有利用……现在,就连这利用,都已经不需要了……” 但被她言语羞辱的他并不会坐以待毙,先前还文质彬彬的男人,突然俯身,张口咬向了她一侧那圆润如珍珠一般的耳垂。 殷琬宁低声惊呼,又被他顺势捧住了脸,这一次,她只能与他真实对视。 再次被钳制的她想要用手推开,但又被他察觉,他轻而易举便一手握住她双腕,露出了他尖利的獠牙: “谁,谁能保护你,为你撑腰?是那个武艺不精脑子空空却永远自命不凡的谈会荣?还是那个油嘴滑舌满肚子小人心思的谈会芳?又或者是,只会冲动任性、做事毫无章法的谈会英?” 列举了她身边之人的种种罪行后,他仍旧不知足: “殷琬宁,你可真厉害呀,刚来幽州、与你生父相认了没几日,这三个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先前从未见过的哥哥,便都能替你撑腰、为你做主了,是不是你金口一开、一声令下,他们就都会上刀山下祸害、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反正,你也不会真的改名换姓,是不是还想着,嫁给谁,都比嫁给我要好?” “他,他们,”被迫与他对视的殷琬宁鹿眼圆睁,鸦羽长睫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愤怒,“他们是我的哥哥,我怎么可能嫁给他们?陆子骥,你别说这种混账话,不要用你那肮脏的头脑,来玷污我们纯洁的兄妹之情!” “肮脏?”陆子骥那原本波澜不惊的眼底,掠过了一丝阴影,他一声冷嗤,“对,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龌龊不堪,满脑子除了想你要你没有旁的。” 话音未落,这快被她逼疯的男人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这间厢房并不大,高大如他,只需要几步,便将她抱到了床榻之前。 被粗暴对待的殷琬宁气急,学着他的模样,趁机张口咬住了他的耳垂,只听他“嘶”了一声,便狠狠将这个给他带来疼痛的女人扔在了床榻上。 殷琬宁头晕脑胀,但此刻却意外多了几分清明,落在床榻上后,她一个翻滚,拉住衾被将自己盖上。 但站在床前的男人却俯下了身,只用双臂撑起,便轻松地将她锁在了衾被里。 他那深不见底的黑瞳里谷欠火灼烧,靠近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的更加深,更加重。 进退维谷的殷琬宁忍不住啐他:“陆子骥,你这个大骗子大坏蛋!” 他却好整以暇: “就算是大骗子大坏蛋,也是你最爱的人,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她的眼里写满了拒绝,“你这个大骗子,除了骗我还会自作多情,还会拉别人下水!我和哥哥们纯洁的兄妹之情,在你的嘴里变得如此肮脏不堪!你就是这个世上最大的骗子,最大的坏蛋!我才不会爱你呢,永远都不会!” “纯洁的兄妹之情?”他抓住了她话里短短的几个字,反攻起来,高效又迅猛,“殷琬宁,你可真是天真烂漫单纯善良啊。你若是想要知道,不妨可以试试,现在若是将我换成他们三个的任意一人,看到你这副模样,你猜猜看,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她才不要去顺着他那无聊的假设细想,她只着重与眼前,“大骗子,放开我!不然我真的要喊人了!” 男人却并不为她这番无用的要挟所动,反而将身躯俯低,那混合着强烈松柏之气的面容,与她挣扎的热息交错,呼吸相闻。 “说,”他一字一句都咬得清晰明了,“你最爱的人是我。我不仅现在会马上放开你,明日一早,我就会去向你父亲提亲。” “你这个骗子,”她紧紧咬着嘴唇,绝不会被他的胡言乱语妥协,“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先把你对我隐瞒的事情告诉我,我再考虑旁的。” 他却凝着眼眸,在她倔强的朱唇上啄了一口: “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 她只移开目光,强调自己的结论:“你是个大骗子。” “那……”他终于不再纠缠,顿了顿,换了个话题,“你喜欢你那三个哥哥?” “喜欢又怎么样?”她被他激得几乎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随便找个人嫁,也比嫁给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大骗子要好!” 男人的眼底,再一次掠过一丝阴影。他终于稍稍松开了压住她衾被的手,轻柔地、如珠如宝一般地捧起了她的脸,再一次郑重地开口,言语温柔至极,就好像刚刚那个粗暴对待她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在这些你随便找的人里,也包含了,你要逃婚的周王林骥?” 第62章 不告 烈酒混着温酒, 本就更容易让人喝醉。 从那镇中的酒楼回来的路上,秋日的晚风一吹, 再加上陆子骥这不速之客的突然闯入和无端纠缠,殷琬宁因为杜康而混沌迷糊的头脑,更加乱了分寸。 以至于,在话题的一开始,他说着“嫁不嫁”这样端重的字眼时,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 当初是为了逃避天子的赐婚,才千里迢迢来到这幽州投奔亲父,而又因此有了许多新的兄弟姐妹的。 他耳聪目明,她眼里的犹疑自然逃不过他, 只听他接着上面的问题,继续问道: “怎么, 是被我说中了?你宁愿嫁给你口中那禽兽不如的周王林骥, 都不愿意考虑我, 是吗?” “大骗子大坏蛋, ”她紧紧咬着樱唇, “别试图转移话题。什么嫁不嫁的, 真是巧言令色, 你若不把欺骗我的话说清楚, 我就拒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在这句话说出口时, 殷琬宁其实早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若是她的话真把他惹急了、做出什么出格过分的事,她撑不住,大喊就好。 这里到底也还是谈家的地盘, 他不可能不顾及到谈承烨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果然, 压在她衾被上的力道松了下来。 甚至,陆子骥悄然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她知道,他这是彻底心虚的表现,他对她隐瞒之事的重要程度,已经远远大于了他想从她口中听到的那句话的渴望。 在这戛然而止的混乱后陡然陷入了一室的静谧之下,殷琬宁顶着一波又一波涌上头的混沌和晕眩,慢慢蜷起了已经不太受控制的身子,开始一点一点思考起刚刚,自己那与陆子骥争执的问题。 他说,她的三个哥哥都喜欢她,她宁愿随便找个人嫁了,也不会考虑他。 那三个哥哥真会这样?即使,他们之间并无血缘相连,可他们到底是兄妹…… 周王林骥那边的婚事,也迟早要有个了结的方式,若是她真的很快便嫁予旁人,那有了谈承烨的保护,林骥那边,会不会就此作罢了? 可……若真是这样的话,她又会考虑嫁给谁呢? 反正,不可能是陆子骥。 反正他也是要走的人了,反正他还抵死不愿将一直隐瞒她的事告诉她……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想着,酒意上头,殷琬宁也胡乱地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宿醉的难耐并未消减,殷琬宁却在早餐的时分,从容向钦的口中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在一大早,所有人都还未起身的时候,陆子骥突然说自己家中出了急事,向谈承烨辞行,飞速地离开了幽州。 果然,他这就是做贼心虚。 从长安初遇至今,他已经这样不告而别了好几次。殷琬宁对此本应该习以为常,可等到她彻底醒了酒,她才发现,这一次和之前的几次,还是有不同之处的。 第一,他刻意向谈承烨辞了行,说是自己家中有要事,从前的他从不说明离开的缘由; 第二,他把灰鹰也带走了,幽州这里,便只剩下了殷琬宁、莹雪和宫氏这三个从外地来的人。 也许,轰轰烈烈的告别是为了挽留为了再次重遇,而悄无声息的离开,才是真真正正的“再也不见”。 罢了,与他,本就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强留它来做什么?徒增烦恼耳。 在回程的路上,也许是她面上的阴郁实在太过明显,就连一向不善言辞、沉默黑脸的谈会荣,也忍不住在众人停马休息的时候,主动来找了殷琬宁说话。 “娇娇,”谈会荣粗犷的眼里,还是写着满满的关切,“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大家出来了一趟,这么快就又要回程,不高兴了?” 殷琬宁兴致缺缺:“是有些太快了。” “那……不如,”谈会荣顿了顿,试探一般说道,“大哥明日,再带你出来玩?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殷琬宁却只觉索然无味,淡淡摇头: “阿爹说了,这么快回去,是因为你们几个都有公务在身,当然还是公事重要。我和兰兰留在府里,有别的事情做,也并不会觉得烦闷无趣。” 这话不是在敷衍谈会荣。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事情做。 哥哥们都很好,在幽州的新生活,也比她曾经预想之中的,还要轻松写意。 才不会想起哪怕一星半点,某个不告而别之人的好处呢。 但,此时此刻正在八百里加急,往长安赶去的林骥,却在恨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巧合。 他不是不可以逼她,但她那个思维异于常人的脑子,也不知他逼得太紧,她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他了解她,也因此,在那晚离开了她的厢房的同时,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立刻向谈承烨提亲的。 凭借着周王的手腕和魄力,他当然可以把自己这商户的身份伪造得滴水不漏;若谈承烨还不放心,他林骥甚至可以暂时委屈自己,也学殷俊那样,做一做谈家的赘婿。 只要,她愿意嫁他,不枉他从一开始便精心安排的骗局。 是个骗局又如何?她若这一世只能被一人算计,那算计她的人,也只能是他。 但奈何,飞鹏传来的消息,却让他不得不立刻动身,赶回长安。 一方面,是晋州的裕王林迈并不安分,可能是当初裕王世子林骅与邹氏之事闹得动静太大,即使自大如林迈,也隐隐后怕,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地慢慢销毁掉他们父子的所有罪证; 而另一方面,是那个被林骥安排假死后远赴长安,伺机准备状告裕王父子的邹氏越来越心浮气躁,耐不住性子等待,甚至冲破了看守、自己跑到了长安的街市上去,险些就被仇元澄的党羽发现。 告发裕王父子一事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而这件事又必须要作为周王的林骥亲自出面,因而,他便只能暂时将幽州的殷琬宁之事放下。 短短一两个月,只要没有周王逼婚的任何动向传到那边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 他对此十分自信。 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几日之后,林骥便躲过了仇元澄的耳目,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长安。 近来的长安,几乎风平浪静,林驰依旧沉迷在炼丹修道的无尽空虚之中,多的心力,都在皇后裴玉容和她腹中逐渐长大的骨肉身上,大部分的军政大事,仍然由权宦仇元澄把持。 有了先前那次突然进宫请求赐婚,这一次林骥再次突然出现在长安、又突然进宫,林驰其实并没有那么意外。 令他意外的,反倒是这个上次连进宫辞行都不顾上、一心忙着追着他心仪的未来王妃去游山玩水的幼弟林骥,时隔两个多月再次来见他,却仍旧是孤身一人。 “六郎,你好不容易进宫来看望本宫一次,本宫已经十分满足,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本宫并不缺的。” 裴玉容小腹已经凸显,看起来气色尚好,这一次陪着林驰见了这个已经有多年未见的天子幼弟,温柔典雅的她,满眼都是自然的恩慈和关切。 裴玉容出身河东裴氏,族里自前朝起便时常与皇室互相联姻,历经几百年。到了裴玉容父亲这辈,虽然已经没落了不少,可裴玉容自出生起不久便已经被先帝林过看中,更是刚一及笄,便被林过封了太子妃,是当之无愧的一国之母。 她小林驰五岁,在嫁给彼时还是太子的林驰时,林骥也刚刚年满周岁、获封周王。裴玉容与林驰成亲的头三年,那时先帝德宗林过还在,林骥也因为年纪太小一直在大明宫中养着。 裴玉容先是流产失了一子,后又艰难产下一女却不久夭折,因而,在多次生育却膝下始终无人的裴玉容看来,林骥虽名为林驰的幼弟、应该称她一声“长嫂”,实际却更像她的子侄一辈,所以她待林骥,更多了几分疼爱。 两个月之前,久居潞州的林骥突然进宫来,要求林驰赐婚殷氏女时,裴玉容刚刚发现有孕不久。她已经快三十六岁了,也是第八次有孕,怀胎的头两个月格外要紧,林驰为了保险起见,让她只能卧床将养,她因而并没有见到入宫来的林骥。 但,她很快便从伺候的宫人处听闻了赐婚一事,很是为这个终于“开窍”的幼弟高兴。后来,她又看了林骥差人呈给林驰的书信,更是对这位让一向不近女色的林骥夜夜寤寐思服的殷氏女十分好奇。 可是这一次,见到林骥又是孤身一人进宫,裴玉容自然是失望的。 “娘娘从前待臣弟亲厚,娘娘对臣弟的大恩,臣弟从不敢忘。”林骥嗓音朗润,“这些带给娘娘的礼物,也并不是多么贵重之物。只是这次,与殷氏女游历时,臣弟见着稀奇,便想到带来给在长安静心养胎的娘娘掌掌眼,博娘娘一笑罢了。” 裴玉容温柔笑道: “既然六郎提到了殷氏女,你那位寤寐思服的未来王妃,今日怎么没与你一并入宫来?” “这一趟,舟车劳顿,”林骥面不改色侃侃而道,“她自觉粗鄙,不配面见陛下和娘娘。” “六郎,”听着林骥的话里有刺,裴玉容细眉微蹙,“我和你大哥都认为你对她情深似海,这样的话,可千万别在她面前提起半句。” 见时机成熟,林骥便以殷琬宁为由头,将此次进宫的目的,徐徐展开: “殷氏女从小便被殷中丞养在深宅中,几乎从未出过殷府大门,更遑论走出长安。这一趟,她虽然是开了不少眼界,倒也惹出了不少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裴玉容果然关切又好奇问道。 “就比如,”林骥继续: “这次,我们路过了裕王所藩的晋州,听闻裕王世子林骅强抢民妇,还失手杀死了对方的夫君。那民妇纠集了许多百姓,在裕王的独女、平康郡主的花宴上公然挑衅闹事,殷氏女便不顾臣弟与裕王的宗亲之因,非要臣弟为那可怜的民妇出头,向裕王父子讨个公平合理的说法。” 听到此处,一直表情淡漠的林驰,却骤然变了脸色。 同样变了脸色的,还有原本微笑着的裴玉容,雍容典雅的一国之母皱起了眉头,问道: “六郎,那你又是如何处理的?” “本来,各地藩王都是天家血脉,裕王一脉虽与陛下相隔五代,但裕王到底是臣弟的叔父,臣弟不敢怠慢。可是殷氏女不懂事,见那被林骅强抢又死了丈夫的民妇邹氏实在可怜,便一直在臣弟面前央求,臣弟拗不过她,只好违背了祖训,绕过了晋州太守向敏实,私自查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不查不知道,一查……” “说吧,”林驰的脸上不怒自威,做了十几年的天子,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里尸位素餐,可到底是九五之尊,“今日在场的,都是家人,六郎你放心说。” 林骥顿了顿,这才从袖笼中掏出早已备好的裕王父子的罪状,毕恭毕敬地呈给了林驰: “这是臣弟草草搜集到的裕王父子的罪证,裕王一脉在晋州盘踞超过百年,一向欺男霸女、草菅人命。而当今的裕王父子倒卖私盐和私铁、私铸钱币、私开赌场妓./院,桩桩件件,都是有案可查的。不止如此,裕王世子林骅强抢民女、民妇之事也并非只有邹氏这一个孤例,早在五六年前,林骅便已有致人死亡的前科。这一次,亏得殷氏女动了恻隐之心,坚持保下了邹氏,否则,这邹氏恐怕也要被裕王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陛下若是不信臣弟的一面之词,殷氏女也已经将邹氏带来了长安,邹氏此时,人就在宫外候着,随时可以传召。” 眼见着林驰接过罪状,看着那些白纸黑字一条一条的脸上阴云越来越重,林骥再一次沉声补充道: “另外,臣弟还发现,裕王那边,似乎同仇公公,暗自还有不少的往来……” “罢了。”林驰却突然抬手,止住了林骥接下来想说的话。 就连裴玉容,也面色沉沉地看向林驰。 “六郎,裕王之事关系慎重,朕仍需要仔细斟酌。”林驰幽幽说道,“倒是你,这一次既然带着殷氏女回了长安,不如赶紧定下你们的婚期,就在长安把婚事办了。反正,咱们皇家也好久没有喜事操办,何如?” 第63章 归来 这一回, 原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藩地潞州、天子林驰的幼弟周王林骥,违背了祖上定下来的那“之藩亲王未奉召不得入京”的规矩, 光明正大地在长安,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林驰和裴玉容一心想让林骥赶快彻底定下与殷琬宁的婚期、成家立室,但林骥却用了种种理由虚与委蛇、推脱阻挠,这众多的理由中,最让林驰和裴玉容无法拒绝的,便是远在潞州、那林骥的生母贤太妃范英仪, 此时仍然还在病中。 这话不假,范英仪确实病了。 自从那七夕前夕在潞州,她意外与亲子林骥私自请婚来的未婚妻殷氏女相见,之后又因为这殷氏女与林骥起了不小的龃龉、两人又彻彻底底地谈崩, 她被林骥强行送回了潞州之后,范英仪便实在是气闷郁结、心烦难耐, 甚至卧床不起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最近, 才勉强出了一次周王府。 这样的身体情况, 若是林驰和裴玉容将她强行从潞州接到长安来参加林骥与殷琬宁的婚礼、喝殷琬宁敬的媳妇茶, 恐怕很有可能, 会让喜事变成结果不好的坏事。 因而, 即便林驰和裴玉容催得紧, 林骥依旧没有松口, 只说等贤太妃的身体再好一些,再来定婚期也不迟。 当然,林骥面不改色扯下的谎又不止这一个。 裕王父子之事关系重大, 彻底解决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林驰为了林骥在长安住得安稳, 便将林骥的皇兄、已故的襄王林骓当年之藩前在长安中的府邸特赐给了林骥。 除了林骥的近身护卫飞鹏和灰鹰之外,并无旁人知晓,林骥口中因为“身体不适”不便见任何外人的未来周王妃殷琬宁,此时根本就不在林骥的身边、甚至都不在长安。 林骥有自己完完整整的打算。 等到裕王之事彻底尘埃落定,他便会立即动身,再一次赶去幽州。 毕竟,这位为了迎娶王妃大费周章的天子亲弟,想要的,只是那口是心非的王妃殷琬宁,亲口答应嫁他为妻。 如此而已。 但长安毕竟是帝国的首都,潞州周王收集晋州裕王罪证、又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打击裕王父子势力的消息,很快便在城中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已经许久不见长女殷琬宁踪影的御史中丞殷俊,更是很快便成了这场舆论风暴的中心。 毕竟,在一众外人的眼里,他这位当今的御史台首揆,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当年的他,便曾经在高中进士后被卫祁和袁氏夫妇相中、入赘卫家在仕途上走了捷径;曾经为他提供了无数资源人脉的老靠山、正牌夫人卫氏在去世后,又给他留下了“天生凤命”的长女做倚仗。 这个长女,在卫氏死后的十几年里被养在深闺,虽最后无缘中宫,却能嫁给天子亲弟、潞州周王做正妃。 周王六岁便离开长安,往潞州之藩。在此番作为之前,早已蛰伏多年,一出手便是不俗,天子借他的手除掉裕王的势力,毫不拖泥带水。 恐怕,不久之后,这位年轻有为的亲王,就会在朝中与权宦仇元澄分庭抗礼,殷俊平白得了这样的女婿,何愁不更加平步青云? 但,只有殷俊自己知道,在长女殷琬宁和卫远岚当年留下的陪嫁宫氏接二连三突然失踪之后,他脑海里对自己和冉氏当年联手做下的恶事被旧事重提、被翻案的恐惧,早已经远远超过了即将成为亲王岳父的喜悦,整日都生活在诚惶诚恐、惴惴不安之中。 最终,在他的再三递帖恳求之下,殷俊才有机会,进入到如今被亲赐给周王居住的府邸,见上这个未来的女婿一面。 他央着林骥的理由合情合理,说是有两个多月不见长女,十分想念。但,一直到了最后离开的时候,他都没有机会见到殷琬宁。 林骥说起殷琬宁的病情时,倒是面容温和,与殷俊旁敲侧击问裕王之事时那冷厉严肃,完全截然不同。 但最终,当殷俊再次提起给长女殷琬宁请了长安的名医看看时,林骥还是彻底冷下了脸。 他说,宫里的太医们已经来为未来周王妃瞧过了,她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长途跋涉、没有休息好罢了。殷俊若是执意要自己请大夫来看,那便是质疑宫中太医的医术,传到天子耳中,恐怕对殷俊自己也不好。 话已至此,殷俊还能说什么呢?他与冉氏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加紧人手,再好好搜寻一下宫氏的下落罢了。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还在后面。 不出几日,天子林驰突然公告天下,说裕王林迈与世子林骅内勾权臣外设私法,在晋州欺男霸女草菅人命,证据确凿罪无可恕。裕王父子被褫夺封号、开除宗籍,包括尚未定亲的平康郡主一道,全家即刻问斩,晋州裕王的藩地,也全部收归朝廷。 但,本来与裕王无瓜无葛的殷俊,竟然也会因此被牵连。 起初,是丢了两个儿子殷玮宁、殷瑜宁已经定好的亲事。 这两门亲事,都是在两个月前、天子突然将殷琬宁赐婚给周王林骥之后,巴结勾连的人迅速上门定下的。但殷俊没想到,这两家又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同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便主动上门退了婚事。 这之后又没过几日,户部尚书罗参联合朝中其他几名仇元澄的党羽告发殷俊,说殷俊身为监督朝中官员的御史台之首揆,却与其他官员暗中勾连,私相授受、党同伐异,根本不配为御史中丞。 殷俊这还没定下的周王岳父,并没得到多少实际的好处,反而受到了这场由裕王一案引发的牵连,由手握实权的从三品大员一下被贬至空有头衔的散官正五品朝议大夫,地位一落千丈。 要知道,当年卫远岚病死、殷琬宁被算出“天生凤命”时,殷俊也才是个从五品。过了十余年,宦海浮浮沉沉,殷俊几乎又被打回原形不说,在他被弹劾、向未来女婿周王求救时,周王非但没有帮他说话,反而还落井下石,向原本应该是周王政敌的仇元澄一党提供了更多殷俊私相授受的证据。 裕王与仇元澄有勾连,周王此番算是补偿给了仇元澄,一手鞭子一手糖。 而被未来女婿开刀、只作了彰显铁面无私工具的殷俊,回府后,面对冉氏的泪如雨下,这才终于想明白,自己当初对卫远岚和卫府所做的一切,不是没有报应,而是报应,终有落到他们头上的一日。 难道,他殷俊踏入宦海十几年,就要这样坐以待毙吗? 但在朝堂上风驰电掣的林骥,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照顾这位“未来泰岳”的心情。 处理完裕王之事,收拾殷俊是顺手的,至于最后,如何处置殷俊和冉氏、还有那些所有曾经欺负过殷琬宁的人,必须要当事人殷琬宁自己做决定,才好彻底了了这算是家宅后院中的、连绵十几年来的恩怨。 不过,这个“当事人”,却并没有让林骥半点省心的意思。 因为,就在殷俊被贬谪的同一日,长安的周王府里,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幽州的信。 同前世时、最后在两军交战前线上林骥收到的信相同的是,这一封信,同样没有署名,是匿名告密信。 但同样的,信上都言之凿凿地书写了一件令林骥无比恼怒之事—— 就在他离开幽州的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从长安殷府逃婚至卢龙幽州的未来周王妃殷氏,已经答应了,要嫁给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的长子谈会荣了。 林骥强忍住将信一把撕得粉碎的冲动,立刻通知了飞鹏和灰鹰启程赶往幽州,就连再次进宫向林驰辞行的规矩,都完全抛在了脑后。 回头,就说范英仪突然病情加重,他来不及进宫了吧。 骑上快马,星夜赶路的林骥,也第一次在灰鹰和飞鹏的面前,展露了恼羞成怒的一面。 殷琬宁,你可真是出息啊,我才走了这么点时间,你转头,就要嫁给别人了? * 幽州谈府,已经慢慢习惯了新生活的殷琬宁,倒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嫁给谈会荣的这个决定,有多么的不可理喻。 在陆子骥突然不辞而别之后的这一个多月里,凭着殷琬宁的努力和用心,即使是一开始最不能接受她这个“外来之人”的谈会兰,也早就与她打成了一片,甚至还主动提出要让她搬到自己的闺房里,两姐妹同吃同住,感情甚笃。 他曾经评价她的那句“我的娇娇又乖又软,讨人喜欢,你连采露这个萍水相逢的妹妹都能迅速相处融洽,又何况是谈会兰?”也到底没有说错。 只是,这个正确评价了她的人,自己没机会看到了而已。 因而,“讨人喜欢”的殷琬宁,接受谈会荣以“长兄”身份的不断示好,也并不算什么。 骑马、打猎、爬山、放风筝,从前与陆子骥一同做过或者没做过的事,谈会荣都尽力陪她做了。 不仅如此,知晓她酷爱各类美食,从不沾染烟火气的谈家长子还一头扎进了庖厨,变着法地学做了各地美食,稍微有所成就,便第一时间来给她尝鲜。 和这些好处比起来,陆子骥做过的那些,又算是什么呢? 他虽然为了她,得罪了雍州的地头蛇,可最初的时候,他逼她做了他的小厮,对她呼来喝去; 他虽然为她精心布局,破了灵济寺之中的“私通”构陷,可转头他便逼她承认了真实的身份,还要她主动勾引,才肯继续带她走; 他虽然带她见了挚友、为她放了满河的烟花,可他在知晓她有断绝之意时,为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竟不惜骗她吃下了软骨散,几日都不能动弹 ——更不要说一次次地占她便宜,动不动亲亲抱抱,也不管她是否愿意了。 当然,她后面所说的这些,都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发生的事。在外人面前,陆子骥可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谁人看了,不称赞他善良体贴、慷慨大方,不远千里将来历不明的她平安送到幽州来投奔生父? 那宫氏和莹雪,就是典型的例子。 在知晓殷琬宁同意了谈会荣的求娶之后,这一老一少两个婢女,分别前前后后劝了她好几次,说嫁人是女子一辈子的事,需要慎之又慎,不能因为谈会荣现在对她的好,就忽略了所有成亲后可能的风险。 风险?风险是什么? 是她殷琬宁明明是周王的未婚妻,却敢如此正大光明嫁给节度使之子吗?没关系的,早在询问她是否愿意嫁给谈会荣时,谈承烨便保证过,天子的赐婚,她不必放在心上,凭心做决定即可。 又或者是,谈会荣现在对她算是无微不至,在谈承烨百年之后,可能也会像当初的殷俊一样,翻脸不认人? 可是,这个风险,即使放在了那个屡屡不辞而别、一封书信都没有给她留下的陆子骥身上,也同样存在的呀? 因此,殷琬宁并没有理会宫氏和莹雪的反复劝阻,反而与听说了此事后十分兴奋的谈会兰一起说说笑笑,还给谈会兰画了一幅,十分生动好看的人像。 而她早前又重新给采露画的那幅,已经仔细裱好,被她珍重地收了起来。 这门婚事,虽然嫁娶都在谈府,但谈承烨对待自己这个唯一亲女的婚事,仍然万分看中,一切都以最隆重的样子来办。 三书六礼,一个都不能少;给殷琬宁的嫁妆,准备了一百二十八抬;不仅如此,为了让新婿新妇婚后住得自在,老父亲又特意着手添置了一间新的宅院,就在距离现在谈府的不远处。 这样的安排,婚后的谈会荣与殷琬宁,既有自己新婚夫妻的空间,又能时常过来与父亲与弟妹们团聚天伦,可谓是用心良苦。 问名和纳彩过了之后,便是纳吉与定婚书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谈府上下专为此礼做了精心的准备,提前算好了黄道吉日与吉时。 身着华贵新衣的谈会荣与殷琬宁,向既是公公又是泰岳的谈承烨行了简单的礼之后,才将目光,落在了谈彪呈上来的聘书上。 谈会荣的脾性,自从在谈会芳的鼓励和怂恿下,决定放手追求殷琬宁以来,便沉稳冷静了不少。 从前,他虽是谈家长子、是小辈们的大哥,但他到底武艺才艺俱是平平,无论公事私事,在父亲、弟妹们面前,难免忙中出错,时常口不择言,引起尴尬和龃龉。 而眼下,在一次次不怕拒绝厚着脸皮示好、并慢慢得到殷琬宁的回应之后,他也渐渐明白了如何为人夫之道,学会宽宏大度,不去计较即将嫁给他的殷琬宁从前与那陆子骥之事,只待将来。 因此,那封装裱精美的聘书呈到面前时,谈会荣几乎片刻也没有等待,拿起笔,便在那新婿处,签上了“谈会荣”三个大字。 而正当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即将嫁给自己的、娇美无比的妹妹,等待她也在那新妇处签上“卫娇”这个名字时,堂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大喝: “娇娇,不许签!” 令谈会荣又惊又怒的,是被那突然点到名字的妹妹,竟然真的立刻放下了笔,和众人一并,向堂外看去。 而那里,如迅雷一般冲进来的,竟然是哪个已经杳无音讯了快两个月、他以为已经彻底消失的,潞州商户,陆子骥。 第64章 抢婚 一时间, 鸦雀无声。 就在满堂上下之人,包括今日的主角殷琬宁都仍处在惊愕之中时, 身着劲装、一路风尘仆仆的陆子骥,已经冲到了殷琬宁的面前。 下一刻,早就是毫无矜贵公子仪态的他,一把便抢过了她原本准备下笔签字的婚书,看都不看一眼,毫不留情地撕了个粉碎。 然后, 这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又立刻朝着早已经目睹一切、怒不可遏的谈承烨单膝跪下,拱手,慨然而无比诚恳地请求: “谈大人, 请恕陆某斗胆,请谈大人将爱女卫娇, 许配给陆某!” 谈承烨尚在迟疑、并未开口回答, 被这一番变故当众羞辱的谈会荣早已反应了过来, 登时怒发冲冠, 拎起陆子骥的衣领, 一拳就要打过来, 却被同样反应迅速、立刻冲上来的容向钦生生拉住了。 “陆子骥, 你算是什么东西, 竟然敢来搅和我的婚事?”即使被容向钦拉住, 恼羞成怒的谈会荣,仍然没有半点要放过陆子骥的意思,抬起腿, 就要朝仍然跪在谈承烨面前的陆子骥踢过去。 哪知陆子骥眼疾手快,即使那双凌厉的眸子一直在恳切地看着谈承烨与殷琬宁, 在谈会荣的狠狠一脚即将落在他腰部时,这个武功盖世的男人仍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双臂猛然接住那条腿,并借着谈会荣踢来的势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谈会荣一把掀翻在地。 “陆子骥!”到了此时,沉默了许久的谈承烨这才怒道,“这里是谈府,由不得你嚣张放肆!” 被掀翻在地的谈会荣也赶忙狼狈地站了起来,不顾仪态,抹了一把被嗑出的鼻血,对陆子骥吼道: “你,就你还有脸说什么,口口声声向阿爹求娶娇娇,你也配?当初,你一声不响离开的时候,可有想过娇娇,向她交代过自己的行踪?你,你可有把她当成自己人?” 陆子骥看了那一直一语不发的殷琬宁一眼,她此时樱唇紧闭,一双鹿眼惊恐地闪着犹疑的光彩,眼眶微湿,不知是在担忧谈会荣的伤势,还是在感动于他如此大胆的抢亲行为。 “我从前为了娇娇,几次舍命相救,反观你谈会荣呢,你又做过什么?”陆子骥不慌不忙地反驳,只见他倏尔眸色一凛,不顾谈会荣想要抢话的意图,继续说道: “你做的那些,不过是些讨巧卖乖的小伎俩罢了,不是吗?而你又知不知道,与娇娇成亲,会负上巨大的代价?你这个懦夫,有没有想过,如何面对这些问题?” 果然,谈会荣闻言面色大变,本来是要张口反驳的,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这样的反应也十足地说明,关于逃婚之事,殷琬宁和谈承烨,根本没有同谈家其他人说起过。 “娇娇,”此时,谈会荣再质问殷琬宁的语气,便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不信任,“你到底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在这样一个黄道吉日、纳吉定亲的好日子,被自己的大哥兼未来的夫君当众怒斥,殷琬宁自然手足无措,又惊又惧,凝在眼眶的热泪也在不可遏制地汹涌,她嗫嚅着,只能求助一般看向谈承烨。 而谈承烨见眼下的场面颇为难堪,只挥一挥手,准备让婢仆们先扯下,将此事从长计议时,谈会荣却忽然梗着脖子,对陆子骥说道: “不管娇娇究竟怎样,既然你陆子骥回来,男人之间,公平起见,为了争夺心爱的女人,都免不了来一场决斗。只有赢了的人,才有资格与娇娇谈婚论嫁,你,敢不敢和我比?” 陆子骥冷冷扳动手腕,点头表示同意: “上次在燕山围场,你两次输给我,手下败将,这一回,你以为你就能赢我吗?” 于是,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演武场。 此时的秋日,正是阳光明媚、秋风猎猎的时候,但这一回的几人,神色却各不相同,心中的所思所量,更是各异。 谈会荣提前换上了一身劲装,来到了陆子骥的面前,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说出的每一个词,都满满写着“胜券在握”四个大字: “今天,我们还是比射箭,如何?” 陆子骥见状,淡淡问道:“是要比射穿这枚铜钱吗?” 只见谈会荣那张粗犷的脸,轻蔑一笑,道: “不错,不过有条件。你我都蒙上双眼,让娇娇站在百步开外的位置,手持这枚铜钱。我们两人轮流比拼,谁先将手中的箭矢准确射穿这铜钱的方孔,谁便有资格,迎娶娇娇,何如?” “大哥,你疯了吗?”听到此处,谈会英忍不住了,率先出声反驳,“你这样,会伤了娇娇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谈会荣乜了谈会英一眼,并不搭理,只直直看着陆子骥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眸,挑衅一般说道: “自上次在燕山围场上败给了你,这两个月以来,除了好好陪娇娇之外,余下的时间,我都在勤力练习。我既然敢提出这样的比试,自然是有万分的把握,绝不会伤到娇娇,你呢?陆子骥?你若是不敢跟我比,便是自动认输,娇娇嫁我为妻,你决不能再行阻挠。” 陆子骥不语,只看向了站在一旁沉默着的殷琬宁,问道: “娇娇,你敢如你大哥所说的那般,站在百步开外、手持这枚铜钱吗?” 被点到的殷琬宁,怯怯地环视着众人,再想逃避、犹豫不决,也知晓已经到了该自己表态的时候。 被迫处于风暴中心的少女,又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一般,这才终于说道: “只要……你们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这不是在交给命运。 但所有的事,都不能无疾而终,须得有个结尾。 最终,再踟蹰了片刻之后,殷琬宁这才收敛了心神,依照谈会荣的话,慢慢走向百步开外的位置,停了下来。 而那两个为了娶她而大打出手、几乎你死我活的男人,在她如今的视野里,都只能隐约辨出身形。 高大伟岸的那个是陆子骥,而谈会荣怎么看,终归是差了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想些什么。 想着过去与两人相处的点滴吗?可是,嫁给谁这件事情,本来就应该由她自己做主; 想着盼望谁能赢下比试吗?事到如今,她仍旧没有完全从惊变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甚至,从几个月前她生辰之日的那场梦的开端起,她便一直浑浑噩噩,没有清醒。 没有清醒……没有清醒…… 因此,即使在陆子骥不告而别的最初那段日子里,她再也没有梦见过林骥,却反复在梦里,与他相见。 梦里的他,还是那样冷那样矜贵,他的身边姬妾成群,他有子女绕膝,他们一起笑话她天真,他说什么她都相信。 醒来后,她又以“不清醒”做掩饰,不断反复告诉自己,他终究有离开她的一日,然后转头,接受了谈会荣的示好。 可是……那些好,和陆子骥的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当初在长安,是他答应了她的无理要求,将她带出了城、躲过了殷府的寻找; 在去雍州的路上,是他用了巧计帮她从那些歹人手里脱出,最后还帮官府解决了这些为非作歹之人; 雍州城里,是他带她开了眼界,也是他排除万难,将她从窦建宏的魔爪里救出来,为她解毒,始终以君子之礼待她,并未趁人之危; 灵济寺的亲吻,汾河边的烟花,他把她从死神的手中抢回来,还因此伤口发炎溃烂、高热不退 ——哦,就那个伤口,也是为了她的横冲直撞、差一点受伤,白白受的一刀。 他早就明白地表达了对她的爱慕,而她呢,她多残忍呀,一次次花言巧语,一次次用“虚情假意”做挡箭牌,拒绝回答他有关“爱”的问题。 是她真的不爱吗? 没有清醒……没有清醒…… 若是她清醒,便能立刻从这自欺欺人里摘出来,撕开她用惯常的伎俩、企图蒙混过关的心,让一贯逃避又善于逃避的她,彻底看清—— 即使她害怕承认也不敢承认,他不辞而别前的那一晚,他那个让他们最终不欢而散的问题,真正的答案。 是,她最爱的人是他,从头到尾,都是他。 醒悟过来之后,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太真实的。 殷琬宁心乱如麻。 比试的那边,谈会荣已经蒙上了双眼,第一个射出了那支箭,箭簇顺利穿过她哆嗦着举的那枚铜钱。但,她被惊出的一身冷汗,竟然比她的后知后觉来得还要自然和迅速。 身体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 就像过去的两个月里,谈会荣曾几次以各种方式试图抱她、亲吻她的手背,都被她找了各种理由推开一样。 曾经的她,天真地以为,她只是被迫接受着陆子骥对自己的种种逾矩行为,但原来,这些都是她不知不觉,动心的证明。 因而,在她再次看向已经蒙上了眼、张弓搭线准备射箭的陆子骥时,她便逼着自己看清他的每一个动作,极目而视,绝不再逃避选择。 从来不敬神佛的她,也忍不住不断地祈祷,相信她深爱的人,一定有这个能力,也和谈会荣一样,射穿她手中的这枚铜钱。 但变故却来得这样突如其来。 就在陆子骥自信的右手即将松开的一瞬,他身旁脸如寒冰的谈会荣,却出其不意地一脚踢向了他的膝盖。 陆子骥全神贯注都在手中即将射出的箭簇上,躲闪不及,被迫单膝跪下,那手中的箭也刚好松开,偏离了最先他预计的路径。 百步之外的殷琬宁,也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时一心只想着陆子骥安危的她,随手便扔掉了手中的铜钱,以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直直冲向了他,扑到他还未及站起的怀抱里,毫无顾忌地抱住了这个她日思夜想的男人。 “骥哥哥,你没事吧?”又惧又喜的殷琬宁泪如雨下,仔细看着他,“自从你走后,我,我其实一直都在想你,我好想你……是我任性,是我错了,差点害你又一次受伤……” 陆子骥也摘下了蒙眼的布条,紧紧回抱怀里已哭成泪人的少女: “没事的,娇娇,哥哥没事的……让你担心,都是我不好……” 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谈会英跑了一圈,重新跑了回来,他手里握着的,是陆子骥刚刚射出的箭,上面,竟然还穿着那枚铜钱。 谈会英微微喘着气,仍然忍不住感叹道: “陆兄的箭法,是愈发厉害了,竟然这样,也能射中。所以……这场比试的结果算什么,两个人打平了?” “不,不!”殷琬宁从陆子骥的怀里起来,不顾盈着泪的鹿眼,连连阻拦,“不用再比试了,我心意已决,这一生一世,都只嫁骥哥哥一人。大哥,” 她又朝着怒火中烧的谈会荣说道: “如果你因为我的鲁莽和冲动,受到了伤害,我,我……” “大郎,”此时,一直默默观战、一言不发的谈承烨发了话,“你为了得到胜利,竟然不顾娇娇的安危。阿爹一直都没有说话,并不代表阿爹支持你这样糊涂的行为。现在,娇娇亲口做了选择,你也并没有赢了陆子骥,是时候,该收手了吧?” “阿爹!”谈会荣那满是戾气的脸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我才是你的儿子,你,你怎么能帮外人呢?” “还有你,”谈会荣转头,又朝着陆子骥吼道,“你说什么,娶娇娇会负上巨大的代价。语焉不详的,那代价到底是什么?你,你敢不敢说出来,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是不是你为了威胁我,不择手段危言耸听的?” “大郎!”谈承烨却突然一声震天的怒吼,在场所有人都一个激灵,“此事已成定局,你再闹下去,阿爹要对你不客气了!” “谈大公子,”此时的陆子骥已经站了起来,虚虚揽着还在流泪不止的殷琬宁,对已经恼羞成怒的谈会荣,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不容置疑: “那件事,并非我危言耸听或是纯粹无中生有。我陆彻之为人光明磊落,也绝不会拿娇娇的事情行这下作的手段。只是,这终归是我与娇娇之间的事,并不需要,向你这个外人交代。” 秋风里,他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不容质疑。 “外人”“内人”,又是如此张扬地宣示着主./权。 这日的晚上,在谈府谈承烨的书房里,来了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那来人身材颀长,挺拔伟岸,峨冠玄面,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如刀一般锋利,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不知藏了多少秘密—— 正是今日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谈承烨的爱女殷琬宁,那口口声声说着今生今世,都只爱他一人的,陆子骥。 “坐下吧。”老父亲并未流露半点的惊讶之色,只淡淡说道。 谁知,这来人单膝突然一弯,毕恭毕敬,向谈承烨行了一个大礼: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今日行事实在过于鲁莽,小婿之错,罄竹难书,请岳父大人责罚。” 烛台昏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在谈承烨的脸上,这个今年四十有一的男人,那双原本如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此时也多了复杂的隐忍。 他置于膝上的食指微动,深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开口: “陆子骥,今日之事,我稍后计较你的过错。曾经你送娇娇来幽州与我相认,想必也定然是知晓的,娇娇从长安逃婚出来,究竟背负着什么……” “事到如今,小婿再不敢瞒岳父大人,”仍旧跪着的男人毫不犹豫,沉声说道,“其实,小婿就是潞州周王,林骥。”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那绝不可能被复制的、代表周王的腰牌,双手呈给了谈承烨。 但谈承烨只摆了摆手,并没有接过的意思。那双眼底掠过一丝阴影,言语间沉稳如松,却丝毫没有半点意外: “不瞒你说,早在娇娇提起你、我第一次见你时,我便已经起了疑。虽然我始终也查不到你真正的底细,但我也早就料到,你的出身并不简单……否则,今日就凭你,一介商户,你能阻止得了大郎和娇娇的婚事吗?” 林骥颔首,话里话外,无不是由衷的钦佩和恭敬: “岳父大人殚尽竭虑、全为娇娇一生幸福计,而小婿却暗地里用着不入流的手段,小婿简直自愧不如。” 谈承烨波澜不惊,那只大掌一面不自觉摩挲手中的镇纸,一面说道: “林骥,既然你主动承认了身份,那……我也不妨开门见山。你可知道,娇娇为什么会逃婚吗?” 林骥面不改色: “知道,她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因为我。” 谈承烨眉头一皱,手里的动作暂停,等着林骥继续说话。 “她所说的那些梦里的事,”林骥干脆直白,没有丝毫隐瞒,“确确实实,都发生过……是我对不起她,她不愿意嫁给我,完全事出有因,完全合情合理。” “可是……”一向果决、从不拖泥带水的谈承烨,听到林骥的这番直白,也开始犹疑不已,“娇娇说过,梦里的她会在当今皇后崩逝后入住中宫,但,现在明明……” 明明都还没有发生。 “那些都不是梦,是未来,实实在在会发生之事。” 尽管知晓此事说起来诡异至极、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林骥还是努力凭着自己,让眼前这位镇守一方的慈父相信他所说的,接纳他的一切。 “岳父大人,不管您相不相信。娇娇梦里的那些,都是小婿亲生经历过的,是……前世之事。小婿是重活过一次的人,也许是上天怜悯娇娇前世结局凄凉,愿意给小婿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才让小婿,回到了一切发生的两年之前,现在。” “若……你说的都是真的,”谈承烨仍旧皱着眉,不断摩挲着镇纸,“我又怎么能相信你,是心甘情愿改过自新、真心实意为娇娇好?” * 林骥与谈承烨深谈良久。 在他离开之后,接受了太多信息的谈承烨,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祖上虽然曾经是名门望族,但在谈承烨出生之前,谈家便早已没落,连多一个人口吃饭的余钱都拿不出来。 三岁,谈承烨的父母相继去世。 他被迫流落街头,和尚、乞丐、道士、小偷、放牛娃,在他十岁遇到师父之前,为了生计,他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都做过。 后来,他遇到了肯收他并教他武功和读书的师父,并就此安安稳稳过了八年,但在德宗宝历十七年的四镇之乱和泾原兵变之后,他失去了师父,并开始在京畿一带游荡谋生。 与卫远岚不顾一切地相恋相许、海誓山盟之后,谈承烨北上延州,很快又遇到了新的贵人,鲍良杰。 鲍良杰是在延州、汾州一带有名的镖局头目,专门与当地的官府合作,负责押送那些出自官家、北上与突厥互市的商品。 原本,谈承烨有机会以此做跳板、寻求更多与官府合作的机会,然而,在那几年里生意越做越大的鲍良杰,却频频在出事时被官府推出去做背锅、挡枪,平白损失了许多,对官府的积怨也越来越深。 直到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鲍良杰忍无可忍,这才下定了决心,带着镖局手下的兄弟,去河朔三镇重新闯荡。 而刚好,鲍良杰有个从前认识的知交好友,名叫容见徐的,人就在卢龙,颇有点资源。 去幽州有人介绍,算是多条门路。 作为寥寥几个愿意破釜沉舟、抛下一切跟随鲍良杰去幽州从头再来的人,本就出色的谈承烨,便更受鲍良杰的器重。 到了幽州后,鲍良杰在从前的好友容见徐的举荐下混了个小官,而他枭雄本色,有了谈承烨这个武力、智力俱是不凡的心腹为臂膀,很快便纠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马。 他们北上与匈奴抢地盘、南下与成德和魏博的藩镇势力周旋,逐渐蚕食了不少土地和城池,在当时的卢龙,很快声名鹊起。 而就在鲍良杰的野心逐渐膨胀时,当时的卢龙节度使栾越,也对他们这股势力愈发忌惮。双方很快便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整个幽州都风声鹤唳之时,鲍良杰果断决定快刀斩乱麻,在毫无预兆的背景下发动兵变、刺杀栾越,之后,兵变成功,鲍良杰也正式夺得了卢龙节度使之位。 之后,为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鲍良杰不仅杀光了栾越留下的所有手下,还亲自带人血洗了他们各自的府上,全部家眷,包括婢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上位的手段如此残忍恶劣,鲍良杰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不仅因为害怕走漏风声、而失手杀掉了当初举荐他来幽州的好兄弟容见徐,在兵变时,他还在关键时刻果断放弃了三个儿子里唯一长大成人的鲍思明。鲍思明从小便跟着谈承烨出生入死,为人颇有胆识、文武双全,鲍良杰早已将鲍思明视为日后板上钉钉的接班人,但这一次的放弃,使得鲍思明最终被栾越所杀。 在尘埃落定后,鲍良杰自知一生为了上位作恶太多,恐怕寿数不长,将来必不得好死。因此,他才没有勉强谈承烨认他作父、甚至入赘为婿,只求谈承烨用心对待他唯一剩下的骨肉、小女儿鲍思昕。 谈承烨因着与鲍思昕私下里的约定,在鲍良杰面前扮演了快一年的恩爱夫妻。只可惜,天不假年,鲍思昕的情夫表哥很快因病去世,鲍思昕也在生下谈会兰后殉情。 鲍良杰并不知其中的缘由,只当自己当年作孽都报应到了子女的身上,就在文宗元庆六年、谈会兰出生仅一年之后,鲍良杰在一次酒后驾马时突然浑身抽搐,从马上跌下,当场毙命。 谈承烨虽为鲍良杰心腹,可一生光明磊落、从始至终反对并没有直接参与鲍良杰的暴行。接手卢龙节度使之后,他也在容见徐的独子容蔚的辅佐下,改革正事、摒除积弊,治理卢龙刚柔并济,卢龙在他的手里一片繁荣。 他这一生,对得起贵人鲍良杰和鲍思昕,对得起被鲍良杰失手杀害的容见徐和他的子孙容蔚父子,更对得起鲍思昕留下的女儿、被他捧成了掌上明珠的谈会兰,独独对不起在他离开后默默等待、独自抚养他们女儿的卫远岚。 想到此处,谈承烨摩挲着那块被谈会兰砸碎、后来又勉强靠着镶嵌手艺修复起来的玉佩,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岚岚,我们的女儿长大了,有了深爱她的、和她深爱的人。她和你一样,都那么讨人喜欢,也可以为了爱大胆追求。今天,我这个缺位已久的父亲,替她做了这个决定,若是真的有错,你就来我梦里找我,好吗?” * 就在谈承烨书房的不远处,刚刚盖成不久的厢房里,谈承烨唯一的亲女殷琬宁,也在默默垂泪。 但不同的是,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 嫁给陆子骥,明明是她当着众人、亲口做下的决定。可是当夜深人静,她独自凝望着天上清冷的明月时,她的心下又开始隐隐惴惴不安。 是后悔吗? 她不会后悔的,其实早在她看见那聘书上的“新婿”二字时,她却突然恍惚,把那“谈会荣”三个字,看成了“陆子骥”。 是担忧吗? 谈会荣由此的记恨、谈承烨无尽的纵容,还有与陆子骥成亲之后,被周王林骥知晓时可能的波谲云诡…… 殷琬宁一生都胆小怯懦,做的第一件大胆的事是逃婚,第二件,就是不顾一切,选择与陆子骥成亲。 既然如此,她也必须要拿出面对一切、承担一切的勇气。 可眼下的情绪,不是后悔不是担忧,会是什么呢? 一声长叹之后,她却突然被满身松柏之气的男人,抱入了熟悉的怀里。 这个一向不守规矩的陆子骥,怎么又这样明目张胆夜闯她的香闺? “娇娇怎么哭了?”不请自来的男人借着月色看清她略微红肿的鹿眼,轻柔问道,“是……不愿意嫁给我?” 殷琬宁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觉得,与你成亲,做你的妻子,有些太不真实,我实在不敢相信……” “是啊,”他俯身吻住了她湿漉漉的眼,“在那辆马车上,你从我座位下钻出来的时候,我又怎么会想到,你就是我未来的小妻子?” 谁料,她却听到“小妻子”三个字颇为刺耳,朝后稍稍躲了一下,又掐他手背: “什么大妻子小妻子的,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这一生都只会有我一个女人……” 男人任凭她如何用力掐,都一动不动,那双向来凛冽的双眸里,写满了柔情: “是是是,是为夫失言,没有什么‘小妻子’‘大妻子’,生生世世,都只有你一个……” 殷琬宁面颊潮红,听到这样的承诺,也忍不住主动搂住了满口甜言蜜语之人的脖子,小脸埋在他的胸口,瓮声瓮气地说道: “骥哥哥,你那时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就走?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还有还有,我都已经答应要嫁给你了,当初你欠我的问题,还是没有回答我呢。你说,你逼不得已要欺骗我的,到底是什么?” 第65章 成亲 月光缥缈, 月色朦胧,林骥的心下也一片柔软。 能再一次这样放肆地抱着她、听她斩钉截铁说着此生只愿嫁他一人, 是他自从重生以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事。 但,越靠近他的目标,他便越要沉着冷静,决不能再出半点纰漏。 他不能再一次失去她了。 因此,他便不能将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潮汹涌, 向此刻软在他怀里的少女和盘托出。 他确实迫不得已。 早在从长安接到那封告密信开始,他便知晓这其中的复杂,不仅仅是他的真实身份这一件事情。 还有前世里,在谈承烨起兵之后卢龙的风云突变、波谲云诡, 都是眼前这心思单纯又天真善良的少女,万万承受不起的。 若所有的事情不期而至, 又会给她带来多么大的震慑和困扰呢? 因此, 他只轻轻拍着殷琬宁的后背, 一字一句, 继续编造着他言不由衷的谎言: “潞州的家中出了急事, 我必须赶回去处理, 来不及跟娇娇说, 是我的不对。” “这一次回去, 我也向我的母亲说了我们之间的事。我早就想, 在回来时向你阿爹提亲,所有求亲所需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就想给你个惊喜,谁知道, 我刚回到幽州,就听闻了你的婚讯……” 殷琬宁闻言,原本软软的身躯突然僵了一下,这才复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骥一眼,又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你,你走了之后杳无音讯,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恰好此时,大哥他,他又对我示好,我想着……” “想着什么?嗯?”林骥佯装恼怒,长指轻轻捏了一下她的纤腰,“想着我走了,不要你了,随便抓一个男人陪你,也无所谓?” 她痒得直躲,嘻嘻笑道: “哪有随便抓一个男人这么离谱……唔……大哥,大哥他真的很好……” 谁知这话真的惹恼了他,他突然攥住她的小腿,一路往下,将她脚上的绣鞋脱下,长指逡巡,作势要挠她的脚心: “到了现在,还在跟我提你大哥的好是不是?嗯?都是要嫁给我的人了,嘴里怎么还有别的男人?” 进退失据的少女蓦然想起了当日在武屏山,她因为害怕蜘蛛而扭了脚、最后被他强吻一事,赶紧低声下气,软软求饶: “骥哥哥、骥哥哥宽宏大量,娇娇以后再也不会在骥哥哥面前提别的男人了,好不好?骥哥哥快放过我吧。” 她是真的很怕痒也很怕痛。 男人闻言,勾了勾唇角,将少女的玉足握在手心,轻柔说道: “好,好,以后都听娇娇的,好不好?至于周王那件事,你阿爹虽然拥兵自重、手眼通天,卢龙在这边,也是家大业大,可我们也不能太自私。成婚之后,我们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不做连累他们的事,好不好?” “好,”心下暖融融的少女仰起了脸,在男人□□的下巴上主动落下一个湿润的吻,“看山,看海,日出日落,草原湖泊,深林雪野……骥哥哥你可不能食言,我身子娇弱,到时候,走不动了,你可必须要背我!” “背你还不简单?”他啄了一下她诱人的樱唇,“上次在武屏山,背你一路下山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趴在我的背上睡着了,小呼噜一打,口水也淌到了我的领子里……” “唔……”少女满脸娇羞,赶紧捂住了男人陈述事实的薄唇,“你,你怎么都不能记住点我的好,尽记着这些记着我丢脸的时候了……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听到没有?” * 有了谈承烨的鼎力支持,殷琬宁与陆子骥的婚期,定在了半个月之后。 其实,原本为殷琬宁与谈会荣所定的婚期,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东西也早早就开始备下了。后来,要结亲的新婿换了,原本所有的事情都应该重新拟定,但陆子骥一心要早早成婚、自己都不介意,谈承烨和殷琬宁,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这期间,骑马、打猎、爬山、放风筝,这些曾经谈会荣陪着殷琬宁做过的事,陆子骥又陪着她做了一遍。 不同的是,他们会趁着婢仆们远远跟着不敢靠近、四下无人的时候,紧紧相拥,然后亲密拥吻。 另一面,陆子骥又常常与谈承烨单独深谈,一谈就是一两个时辰。谈会芳和谈会英等人,谁都不知道这对未来的翁婿究竟在谈些什么,这两个心怀天下的男人,左不过博古论今、针砭时弊,谈承烨也并未对众人说起过在卢龙会给陆子骥任何一官半职,只有容向钦,默默在谈会兰面前感叹: “我怎么觉得,在大人面前,我要失宠了?” 转眼便到了婚礼的前夕,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即使谈家没有主母,谈承烨作为父亲,还是为殷琬宁请来了专门的教习嬷嬷。 教习嬷嬷的作用,主要是教导殷琬宁,如何与夫君正确进行夫妻生活,以及,日后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当家主母。 不过,殷琬宁的身份虽然并未在幽州和卢龙公开,但这教习嬷嬷察言观色、大概也明白一些。 节度使的女儿不需要做宽宏大度的贤妇、操着当家主母的款子尽心尽力为夫君弹压后宅考虑子嗣,唯一需要好生教导的,不过是怎样在由少女成为少妇的初./夜,多懂一些知识、少吃一些苦头罢了。 因此,那教养嬷嬷才在把那些图册郑重交到殷琬宁的手上之后,又好生仔细地讲了一番。 “新婚初./夜,第一次会疼是难免的。姑娘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了,一定要向郎君开口撒娇,郎君顾惜姑娘的身体,会疼姑娘的。” “事前和事后都要仔细清洗,到时候外面伺候的人必不会少,姑娘可千万不要嫌麻烦。” “为子嗣考虑,今后的房,事也不宜过频,若姑娘来了癸水,可千万要拒绝郎君。” “看姑娘身娇体弱,怕是容易留下痕迹的,若郎君控制不好,姑娘一定要提醒他,若是弄到了衣衫遮不住的显眼处,被人看见了,平白惹人议论,对姑娘不好。” 最后这句话说完,殷琬宁还未来得及翻看那册子上画的究竟是什么,小脸先腾地一下红了。 红痕……蚊子包…… 这还是当初在雍州和武屏山时,自己闹出的笑话呢。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她就又要重新面对这个问题了。 那嬷嬷看殷琬宁脸红了,面上也并无多一分表情,习以为常地指了被殷琬宁僵僵攥在手里的画册,说道: “姑娘先看看画册吧,若有哪里不懂的,不要怕羞,立刻提出来,奴婢会给姑娘讲明白、讲透彻的。” 而早就羞愤不已的殷琬宁,只好胡乱翻了几下手里甚至有些发烫的画册,映入眼帘的每一页上姿,势和角度都不一样,那画上交,叠的男女面容沉醉,她随意一看,竟然不自觉替换成了自己和陆子骥的脸…… 可刚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她便更觉得自己已经堕落到如此淫,荡不堪,“啪”地一下阖上了册子,像扔烫手山芋一般,生生塞回给了那教习嬷嬷,胡乱说道: “多,多谢嬷嬷指教……这,这些,我都明白了……若,若是日后还有不懂的地方,我会再专程去请教嬷嬷的。” 那嬷嬷自然也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有哪家待嫁的姑娘会不为此事脸红心跳的?若是在这时候强行灌输,对方也根本听不进去,浪费时间。 于是,教习嬷嬷便施了礼,缓缓退了出去。 而在殷琬宁身旁,一直默默听着的宫氏,见她仍旧红着脸,青葱的柔荑不断翻搅着手中的巾帕,柔声安慰道: “姑娘,陆公子是个会疼人的,姑娘大可以放心。” 而此时,依旧羞涩的少女,突然想起了什么,抬眼,与关切她的宫氏四目相对: “妈妈,当年阿娘成亲之前……是不是,也被教导过这些?” 站着的宫氏心想,教导,当然是教导过的。 只不过,当年卫祁和袁氏早早便开始为卫远岚的婚事做准备,请教习嬷嬷也很早。 卫远岚心中抵触,只能硬着头皮学了,本来是深深厌恶此事的,却在几日后见到谈承烨,将这些所有学过的东西,主动用在了谈承烨的身上。 虽然已经时隔十几年,宫氏仍然清楚记得,在谈承烨被卫远岚邀请、留在她闺房中过夜后的第二日,自己在伺候卫远岚沐浴时,看着卫远岚胸口那唯一的一块新增的红印,听着卫远岚口里低低念着“谈郎”,宫氏虽从未经人事,也明白卫远岚这一次,并没有看错人。 而这一回,卫远岚的女儿卫娇,也并没有看错人。 只是宫氏还不知道,为了心爱的女人费劲手段的周王殿下,究竟准备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隐瞒到何时。 第二日,大吉,宜婚娶。 殷琬宁早早便起床,开始梳洗打扮,从头到脚,无不喜气洋洋。 她身上的嫁衣是十几个绣娘日夜赶工缝制的,头上遮脸的盖头,是她与谈会兰一起在灯下绣的,一针一线,都是姐妹两人对婚后的美好期盼。 虽然两宅相隔极近,陆子骥依然头冠簪花、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谈府门前迎亲,催妆诗念了一首又一首,谈会英、谈会兰等人,才肯放他进门去接新妇。 三十二抬的大轿差点施展不开,为了彰显派头,陆子骥特意骑着马、带着坐在花轿中的殷琬宁到幽州街市走了一圈,这才回到了装饰一新的新宅之中。 而等到与谈承烨、与宾客的繁复流程走完,殷琬宁终于可以坐在婚床上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同牢合卺、解缨结发,需要新婿将新妇头上蒙着的盖头挑开。 戴了凤冠快要整整一日的殷琬宁早已脖子酸痛,一听到陆子骥熟悉的脚步声,便立刻沉着娇嗓说道: “骥哥哥,我好累……能不能,我们先行了礼,你再出去,向宾客们敬酒?” 话音未落,男人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前,郑重将她头上的盖头挑开,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精心装扮的面容。 满心富足的矜贵公子俯下身,正准备亲吻独属于他的新妇,却不想她凤冠上的珠翠挂住了他的青丝,再一动,让他这一丝不苟的高髻,瞬间便多了凌乱的端倪。 殷琬宁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又撒娇道: “骥哥哥莫要急,先帮我把这凤冠摘了,好不好?” 男人依言照做,凤冠被摘下、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他又迫不及待回来,轻轻攥住她小巧利落地下巴,向她甜甜笑着的朱唇吻去。 “姑爷……”已经改口的莹雪,还是被迫在他们耳鬓厮磨的关键时候,出来做了丑人: “外面的宾客已经在催了,大人也说,姑爷先去敬了酒,回来再行礼,可好?” 心潮澎湃的林骥也知道,此时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为了避免她的口脂粘在他的嘴上、出去了又被善意的取笑,恋恋不舍的男人只温柔地在他的小女人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拍了拍她交叠在一处、略显紧张的双手,说道: “等我回来,很快就回来。” 在外面等着把林骥灌醉的宾客,绝大部分,都是卢龙上下的人。为了掩人耳目,林骥早早就在谈承烨的同意下,专门安排了人来假装他“陆家”的人。 至于之前向殷琬宁主动提起的“母亲”,则因为身体不适,待在潞州无法过来。等到他们婚礼结束、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会带她去潞州,见自己的母亲。 当然,深知范英仪脾性的林骥根本不会这么做,在见皇室之人之前,他必须要先让她接受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新婚的他需要考虑的,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面前这些一个一个排队祝贺他迎娶佳妇、向他不停敬酒的宾客们。 当然,这个里面,并不包括差一点就要和殷琬宁定亲的谈会荣。 早在那日比试结束、殷琬宁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出这一生都只嫁给他之后,谈会荣便借口操练兵马,日日宿在了幽州城郊外的军营里。 即使今日,谈家因为林骥与殷琬宁的婚事一片喜气,谈会荣也只打了一声招呼,并没有回来。 不过林骥才不会考虑谈会荣半点。 等到那些灌酒的宾客们终于放过了他,自恃海量的林骥也难免有了几分薄醉,回到新房时,脚下竟然生平第一次有了虚浮的感觉。 进门后,只见他的娇妻虚虚地倚靠在拔步床里侧的床柱上,铅华洗尽,又换上了一身大红的寝衣。 听到他的脚步声,略显疲惫的少女立刻惊醒,从床上走了出来,指着屏风前的东西,娇娇说道: “婚礼婚礼,礼没有行全怎么行?骥哥哥,你食言了,让我等了好久好久。” 林骥赶紧牵起她微凉的小手,唤了莹雪进来: “是我不对,给夫人赔不是了行吗?” 于是,同牢合卺、解缨结发,即使带了几分薄醉,他依旧与她郑重完成,一点没有纰漏。 等到所有婢仆们退下,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坐在大红婚床上的林骥,才又突然握住了殷琬宁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心口,哑着嗓子道: “夫人,还有一个礼,没有全……” 知晓他所指为何的新妇一刹那面红耳赤,扭过小脸,小声嘟囔着: “哪,哪有什么礼没全,都全了呀……” “是吗?”他追着她红透的耳,吐气如兰: “还有周公之礼呢,娇娇忘了?” 第66章 检查 此时, 陆子骥身上的酒气太重,比那日他们一行刚到晋州谢宅、他被谢珣拉着喝了几乎一整个晚上时, 还要浓重了几分。 而这身酒气,早已盖过了这个矜贵公子的身上,那原本仿佛自带一般的浓烈的松柏之气,他靠近殷琬宁时,便让本就心慌意乱的她,更添了许多紧张。 面红耳赤的少女推着他厚重的肩膀, 想起了昨日那教习嬷嬷的嘱托,讷讷道: “嬷嬷说了,之前……和,和之后……都要仔细清洗才行。” 谁知, 半压在她娇躯之上的男人,听她此言, 只在她光洁的玉颈落下了一个吻, 笑道: “娇娇这是在嫌我不干净了?” 她被这湿, 热弄得有点痒, 连忙伸了小手徒劳地盖住, 双眼只盯着大红的喜帐子, 期期艾艾: “是, 是我害怕了……” 男人却轻轻压住她的腕子, 不让她再乱动了: “害怕什么?害怕我口, 乞了你?” 一想到她那随意看了几眼的册子上,那些令她无比脸红心跳的动作也会发生在她和面前穿着大红喜服的男人身上,殷琬宁早已红透的小脸颜色又深了几分, 小声补充道: “嬷,嬷嬷还说了, 会很疼……” 他反驳她的方式很特别。 “小娇娇,乖,”她的大红寝衣是对襟的款式,有一排竖着的盘扣,正被他从下至上,一颗一颗地解开,“听哥哥的话,不会疼的,哥哥这是在爱你,乖……” 双腕被他按住,能跑路的月退也被钳制,寝衣的前襟大开,抹月,匈式的里衣便毫无保留,展露在了这个正在低声哄着她的男人面前。 刚好,那颗曾被他们提起的红痣,就在那里衣的最上方,伴随着她因为颤,抖而浅浅浮动的玉波,此刻也若隐若现。 娇羞不已的少女这才扭头看向他,这个一向自持端静、波澜不惊的男人,因着一身大红的喜服,那从来深不见底的眼里,也多了一抹狂纵的猩红。 就在觉察她的注视之后,这个她无比熟悉又顿感陌生的男人,突然吻住了那颗红痣。 深稳,腆饰,每一个接触都让她浑身蘸栗,她婴宁一声,不由压着嗓音喃喃:“唔……好痒,好痒……” 男人却得逞一般低低一笑,放开压了她许久的双腕,握住了她纤细的邀支,将她从卧着提了起来。 但这样,那件早已前襟大开的寝衣,便彻底随着这个动,作而被主人遗弃在了床榻之上。 与那件寝衣同样可怜的,还有这个新婚的少女。此刻的她,只剩一件摇摇欲坠的里,衣而这裡衣的系带,就在她光倮的戟背上,只需要轻轻一拉,她便只能在她的新婚夫君面前,毫无保留、暴露无遗。 无尽的耳止感上涌,她只能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不让他的目光再于那处逡巡,谁知这个动作落在他的眼里,却变成了另一层意思。 男人又低低笑了一下,在她的耳边放肆呢喃:“娇娇这就受不了了?这么主动,想要哥哥好好藤伱?” “呜呜呜,哪有,哪有……”百口莫辩的殷琬宁只能将这个为非作歹的男人抱得更紧,那两抟阮雪因此而被迫挤着,令林骥心旌摇曳,他用大掌扶住她不着寸,缕的邀际,呼吸埋在她井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沉的沙哑:“没有?那娇娇抱着哥哥这么仅做什么,馋这么仅,哥哥怎么舍得不好好藤伱?” 他的渾话越来越不堪入耳,眼看着那大掌逐渐上移,就要去拉开她那羸弱不堪的系带,殷琬宁灵机一动,探身口,勿住他滚动的喉结,撒娇:“唔……娇娇已经沐浴过了,可是骥哥哥,你还没有……” 谁知,这个举动让林骥觉得自己又月,长了一圈,滑,腻的手指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拉,便拉开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系带。 里衣落地,闻此剧变的殷琬宁一声惊叫,想要抱紧他,却被他沃住,丰瀛太盛,一手不能掌沃,只能堪堪拢住一端,佳在指缝之间。她白皙的脸颊霎时宏得像滴了血一般,闭上眼不敢再看他,从上到下僵硬至极,只当自己死了,偏偏他那张薄唇,还在说着她根本不敢细想的阆话:“哦?是已经沐浴过了?不如让哥哥好好检查一下,冼干净了没有,好不好?” 眼看又要被他放回那大红的床榻上,正儿八经来仔仔细细“检查”,殷琬宁连忙捂住了他的双眼,急急说道:“我,我突然尿急,好哥哥,让我先去湢室里方便一下,你,你再慢慢来,好不好?” 说着,趁着陆子骥那片刻的失神,面红耳赤的她抓起刚刚被放下又被压住的寝衣,跳下了床,胡乱披好,逃也似的躲进了湢室。 关上了门,殷琬宁就一直站在那扇薄薄的门之后,久久都没有动静。 又过了片刻,她听见了陆子骥向外的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 大约是去别处沐浴兼醒酒,即使他带着几分薄醉,也终归没有将她逼得太紧。 抚着逐渐平稳的心跳,殷琬宁这才稍稍安顿下来,思绪不由乱飘。 可恶,真是可恶,明明已经是两情相悦,她也知晓伦理纲常,他对她做那册子上的夫,妻之事,本就是再自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何况,以他的脾性,既然答应了她不会把她弄藤,便一定不会真让她不耐,只要她喊了停,即使再难耐,他也必会收住。 但又为何,她依然觉得心里有一道微微的屏障,正在悄然阻止着她,彻底向他敞开? 是她心底最深处那仍然埋着的、时不时会自己跳出来的,对林骥的恐惧和担忧? 对,她明明是林骥的未婚妻,现在却与他人定下婚事、成了婚礼,甚至已经到了圆,房的地步? 若林骥完全知晓了她做下的这些事,是会看在谈承烨的面子上放过她,还是像梦境里的前世时那样,动了他泼天的权势,把陆子骥杀了,然后把背叛他的她囚禁,让她彻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此处,殷琬宁不禁抖了抖,却忽然觉得小,腹一阵坠痛…… 这熟悉的感觉,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了? 直到确确实实看到了亵裤上的点点暗红,殷琬宁心里的侥幸,才彻底被击碎: 当初拟定婚期时,宫氏还特意留意了她的小日子,说是新婚之夜,这样不太吉利。 却不曾料到,她刚刚一番作弄,不仅仅加深了自己对圆,房的恐惧,还把这癸水催来了,也不知她是该哭还是该笑。 殷琬宁长叹一声,又磨蹭了一会儿,换上了湢室里备着的月事带,重新把寝衣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好,刚打开湢室的门,陆子骥也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寝衣,头上青丝微湿,眼神也比先前离开时要清明许多,一看便是刚刚沐浴过。 见她出来,男人迈着长腿几步便来到她的身旁,二话不说,便将她打横抱起,埋首在她井间,深深吸了一口,方道: “娇娇又用香露了?还是哥哥曾经最喜欢的那种。” 殷琬宁只把小脸埋在他的月,匈口,等到他把她小心地重新放回了床榻上,长指要往她的亵,绔处探去,她才赶忙捉住了他: “骥哥哥……我,我刚刚,小日子来了……” 见他面色霎时凝滞,她以为他仍然要坚持,又抬出了昨日那教习嬷嬷的嘱咐,小声说道: “嬷嬷说过了,若,若是我来了癸水,可千万要拒绝郎君……” 可他却只将大掌覆住她的小月,复那温暖的掌心传递热源,很快便让她多了几分舒适和放松。男人认真地看着她,眼里溢满了温柔的关切: “殷姑娘,你把你千挑万选的夫君,都当成什么人了?嗯?” 被点了名的新妇羞红了脸,喃喃: “只是,我听说,新婚之夜来,来那个,不,不吉利……” “胡说八道。”男人低斥,然后俯身衔住了她红润的樱唇,继而与她唇佘,交馋。 若说起来,在所有的“周公之礼”里,有哪一样最让殷琬宁不害怕不抵触,那便是接吻了。 而陆子骥,又是个步步为营的猎手。早在对她动心的时候起,他便开始铺垫与她的亲密举动,以至于现在,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曾经最为“逾矩”的接吻,反而成了最能让她舒心的亲密。 亲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开了她的唇,又轻轻拍了拍她有些苍白的脸,宠溺着说道: “乖乖等我一下,这就回来。” 原来,他是出房门去拿她吃过几次的那温经止痛的药剂,顺便吩咐了宫氏和莹雪,为她重新烧开水、灌汤婆子。 眼下已经快要到冬月了,他穿着寝衣躺在她身边时,高大挺拔的身上,也难免多沾了一层寒气。 但,男人的大掌和唇,却还是温热潮湿的。 那被他解下的里衣还在地上静静地躺着,他从后面抱住她,一点一点稳着她的后井,将汤婆子按在她隐隐作痛的小月,复上后,又继续向上,隔着薄薄的寝衣,重新奉住了他刚刚未来得及检查的丰瀛之处。 “骥哥哥……”她的双耳红透,又被他从后蓦然口,交住耳珠,在齿尖细细研磨。 “咱们就寝好不好?今天从早忙到晚,你……你不累吗?”这倒是实话,虽然婚礼的仪式都在傍晚,可需要忙活的事情太多,殷琬宁也一早便起来梳洗装扮,若不是紧张这圆,房之事,她恐怕早就累得昏死过去,没精神同他继续讲话。 可谁知,身后的人活龙鲜健,虽然一句话未答,却一点都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那仔细检查的手不仅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抓住了要害轻,柔慢捻。“唔……”毫无招架之力的她又是一声樱柠。 “娇娇这是怎么了?”始作俑者还在低笑,“哥哥用这双手赢下了比试,好不容易把你娶回来,还不能帮娇娇检查检查?” “睡觉吧睡觉吧!”她咬着牙呜咽,一点都不想回应他不怀好意的逗弄,“明日一早,我们还要起床去给阿爹请安呢!” “不用担心,”那要害与盘扣混做一团,他也将解和压的举止混作了一团,“我已经让莹雪他们到那边说去了,你身体不适,阿爹不会怪你起晚的。” 眼见着如此合情合理的借口都被他糊弄过去了,羞愤欲死的少女彻底恼了,转过身,正对着他身上那浓郁的松柏之气,说道: “我,我要睡觉了!你不要再对我动手动脚!” 他轻轻捏住了她的小下巴,问她:“不舒服了?” “不舒服”这个形容,实在太过笼统。 若要她说是的话,那确实因为癸水带来的小月,复坠痛,在止痛的药剂起效之前,让她还是无法忽略; 但若要她说不是的话,他方才的那番“检查”,仔细体味,其实,她还是觉得舒服的,但……她是女子,应该娇羞怯懦,怎么能主动说这种话呢? 于是,她只能小心睁开他的手指,抱着怀里的汤婆子又往床榻的里侧缩了缩,嘟囔道: “反正,反正你别乱动了,骥哥哥,咱们来日方长,我人都已经嫁给你了,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面前的男人噗嗤一笑,伸手把她捞回了怀里,这一次,不带任何的情,欲只是温暖的宠溺: “瞧瞧,你都把我说成什么了?好好睡觉,等你的小日子走了,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最终,这个热热闹闹的新婚之夜,殷琬宁还是被陆子骥抱着,深沉而安定地,进入了梦乡。 但很不凑巧,在陷入沉睡之后,她竟然又一次梦见了林骥。 与这个面目模糊的衣冠禽,兽见面时,她竟然是一丝不,寡的。 彼时的林骥正鸦在她身上,动作具体,和她在那册子上看到的描绘,完全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她虽然是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离开她的身,体时她却将,他那幅躯,体上的全部细节,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还想看清,我是怎么药你的?殷琬宁,想不到你看起来羞答答的,其实在这件事上,还是个如狼似虎的。”林骥一面沃住她的脚踝,一面如他口中所说的那般,重新整理自己的动,作像个听话的圣人。 而这一翻,却让她陡然看清了另一个东西——林骥的右侧大月,退上有一个纹身,图案是一只欲飞的仙鹤。 仙鹤品性高洁,是脱俗出尘之鸟。 却被林骥这样的人堂而皇之地纹在身上,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第67章 取暖 早上醒来的时候, 殷琬宁仍然还在陆子骥的怀里。 她那来了癸水的小月,复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他从武屏山那时起便为她准备的止痛药剂,还是那样管用。 窗外寒风呼啸,他的怀抱却温暖如春,在靠近她原本的不适之处,隐隐有一团火,热的温度, 他按在她后月,要的大掌,也比昨晚她睡着的时候,更加滚烫。 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烤火取暖。 再一睁眼, 殷琬宁立刻便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正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咦……他醒了有多久了?又这样那样, 看了她多久了? “早, 早……”从小到大都向来是一人独眠的她, 第一次要面对晨起时与旁人一并醒来之事, 也不知道, 其他的新妇在新婚第一日晨起, 会如何处理这样尴尬的局面? 尽管心悦, 但这样亲密共眠, 她到底还是有些羞赧。 “娇娇终于醒了,昨晚……睡得还好吗?”晨起的他,嗓音也多带了几分沙哑。 “嗯……还好吧。”她讷讷点头, 尚未完全清醒。 “是吗?”他语带疑惑,仍然在认真地看着她, “可是,我听见你说了好多好多的梦话,是梦见什么了?” 梦话? 殷琬宁这才后知后觉,原本还沉浸在晨起尴尬的混沌,陡然间浮现了昨晚入眠不久的梦境。 那是一个深深的、令她遍体生寒的梦境,只需要回忆一个角,也足够使她立刻清醒过来。 梦话……她不会,将那些都喊出来了吧? “我……我……”殷琬宁一时之间慌乱不已,找不到合适的话语,“骥哥哥,我梦话里,都说什么了?” 只见男人沉了面色,一脸不情不愿地说道:“你喊了别的男人。” 她迟疑着,仍旧抱有侥幸,“是——” “对,就是林骥,”却被他抢白,“你喊了他的名字。” 昨晚上,是她与陆子骥的新婚之夜,她却做了好久好久不着边际的梦。 她不仅梦见了林骥,还梦见了与林骥没羞没臊地做着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 脸皮再厚,心中的愧疚早已满溢,殷琬宁悄悄红了眼眶,连忙伸手,紧紧抱住了面前略带愠色的男人,呜咽着: “对不起骥哥哥,对不起,我,我,我梦见他……” “你梦见他什么了?”他的嗓音又沉了几分。 “梦见……梦见……”实在对那羞愧的源头无言以对的少女,不得不将自己棉签这名正言顺的夫君搂得更紧,用以掩饰自己红透的脸颊,又嗫嚅了两句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这才小声说道: “梦见他,他,他对我做,对我做那夫妻之事……还有,还有他那里……我都看到了,好,好大一包……呜呜呜……骥哥哥,我对不起你……我,我都嫁给你了,但我还梦见了别的男人……梦见了别的男人对我那样……呜呜呜……我对不起你……” 她清冷又温热的泪水,很快沾湿了他胸前的寝衣,她嘴里断断续续的话语,也彻底让这进退两难的林骥生生僵住。 一向足智多谋、游刃有余的他,面对这样的局面,第一次感到那因为束手无策而深深的无力。 原先他想着,自己慢慢把这娇妻的心融化、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距离他能真正对她承认自己的身份,应该也不会太远了。 因而,即使昨晚该做的那事,因为她的突发意外、临阵退缩而并没有做成,他也是不着急的,再过十天半个月,该完成的事总能完成。 她的全副身心,迟早都会是他的。 所以,在天还没亮便醒来时,纵使身,下的斜火快要将他烧旺烧尽,纵使他想趁着她尚在熟睡,先一点一点、慢条斯理地品尝她,但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谷欠望,这个以完全伪造的身份与自己的未婚妻成婚的天之骄子,强行按下了心中咆哮的恶狼,只静静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睡颜。 “林骥……林骥……” 她又在梦里唤他的真名了,林骥哭笑不得。 回想上一次这样,还是她被采露牵连跌落入了汾河,被他从浑浊的河水里捞出来,生死难辨、意识模糊不清的时候。 那时的她浑浑噩噩,嘴里念的是什么? 喔,是“我殷琬宁,这一生,到头,终究没有嫁给你……真好啊,我也算是,干干净净了。” 现在呢,她已经嫁给了“他”,却不知道嫁的人就是“他”,在梦里,仍然还要咬牙切齿地唤他的名字。 而她梦中之事,甚至比他现在做的那些,还要激烈百倍千倍。 多么讽刺,多么狼狈。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孽是他亲手造下的,梦是他控制不了的,除了能让她彻头彻尾地爱上他、越来越离不开他之外,一向智计卓绝如林骥,也必须要承认,现在的自己,束手无策。 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 但林骥的手还没放在她已经哭到颤抖不已的脊背上,她嘴里的话,又一次令他心震难耐: “还有,还有,我……我甚至看到,林骥的右侧大腿上,有,有一个仙鹤的纹身……清清楚楚,是一个仙鹤的纹身……呜呜呜……骥哥哥,这些都是假的吧?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吧?我真的真的恨透了林骥,我,真的不想再梦见他了……” 假的,怎么会是假的? 那个仙鹤图案的纹身,是范英仪在他四岁父皇驾崩那年,专门找人给他纹上去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纹身甚至只会在他浑身灼,热的时候,才会赫然出现。 也就是他与她情到浓时、行周公之礼的时候。 林骥的头顶,狠狠抽痛了一下。 但眼看他新婚的娇妻越哭越厉害,强忍住眩晕和咆哮的冲动,无可奈何的林骥还是只能轻柔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温言安慰: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哪个正经人会在身上纹那样的图案?况且,娇娇又没有见过他,怎么会看到那些东西?都怪我不好,昨晚明知你来了小日子,还是折腾了你,害你半夜里胡思乱想,梦见了那个禽,兽不如的林骥。娇娇放心,他不会找到你的,我也更不可能让他欺负你,别哭了,好不好?” 最终,在他一声一声绞尽脑汁的低哄里,殷琬宁这才渐渐止住了哭泣。 林骥轻吻她颇有些红肿的双眼,无奈地长叹一声: “你看你现在这样,等会儿见了阿爹,阿爹一定会说,是我欺负了你。” 殷琬宁抽了抽鼻子,无力地反驳道: “哪有,我自己跟他解释去。” 他却笑:“你这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我,我能嫁给你太高兴了,”她不断给自己找着蹩脚的借口,“我喜极而泣,还不行吗?” 然后,为了不听他善意的嘲弄,她又赶忙催促: “快,快起来吧,虽然你昨晚已经跟阿爹打好了招呼,我还是不想过去太晚的。” 匆匆洗漱完毕后,虽然距离很近,但陆子骥依旧召来了轿夫,将殷琬宁拉回了谈府。 谈承烨与谈会英、谈会兰早饭吃了一半,看到新婚的夫妇手牵手进来,满眼都是欣慰和喜悦。 “姐姐姐夫,你们不用这么恩爱吧,”谈会兰率先打趣,“都进门了,手还牵着呢。” “天气冷了,”陆子骥的回答倒是淡淡的,“你姐姐身子不适,我牵着手,更放心一些。” 话音未落,殷琬宁却自己先把手松开了,款步来到谈承烨的身前,向他郑重施礼: “阿爹,女儿来晚了,本来是该给您敬茶的……” “没事的,”谈承烨的眼角都是笑意,一脸慈祥,“昨晚上,彻之已经让人给阿爹说了。你身子不舒服,不宜久站,先赶紧坐下吃饭吧。” 于是这对新婚的夫妇依言坐下,已经几乎吃完的谈会英,看着殷琬宁眼底淡淡的青色,不由地关切问道: “都说娇娇身子不适,是怎么不适了,可需要看看大夫?” 上一次,殷琬宁来癸水时,刚好碰上谈会英和谈会芳都被谈承烨派到蓟州去了,一去便是十几日,对她当时连续躺在床上几日没有下床,根本不知情。 不过,谈会英从小在几乎全是男子的环境中长大,又到底没有成亲,甚至连亲事都未定,不懂女儿之事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殷琬宁也并不想在此事上过于纠缠,便主动扯开了话题,问谈承烨道: “阿爹,大哥他……还是没有回来吗?” 谈承烨淡淡地摆了摆手:“别管他,等他想通了,自己就会回来的。” 谈会兰也赶忙接话,在这个大喜的早上,不想太多糟心之事: “说起来,马上就要到冬月了。阿爹,等过几天下了雪,雪厚起来,我们还要不要像往年一样,一家人,去燕山上滑雪冰嬉?” “等下了雪再说吧,”谈承烨顺势回道,“今年,是个暖冬,估计下雪,还要再等些时日。” 谈会兰若有所思: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大哥都还没有回来,不如,咱们就以这个由头叫他?” 说到此处,谈会英也立刻点头同意:“我觉得甚好,别看大哥的武艺不算咱们里面最强的,但他在冰上的实力,绝对是一骑绝尘,就连陆兄……” 话音未落,他自觉对妹夫称呼错了,赶忙改口,“哦不对,彻之,我可以打包票,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是吗,”乖乖妹夫淡淡一笑,往妹妹的碗里夹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蒸饺,“那,我可要再次好好与大哥切磋一番了。” 谈会兰忽然又想起什么,接着说道: “燕山的腹地里,还有一处温泉,等到下雪天去,赏山赏雪,那可是美得很呢。” 一听到“温泉”两个字,殷琬宁湿漉漉的眼睛一亮: “温泉?这还是我从前只在书上读过的,原来,幽州附近也有吗?” 谈会兰笃定地点了点头: “燕山里有好几处温泉,阿爹为了让我们每年都能去山里温泉疗养,还专门修了一个别院。我在里面种了几株红梅,等到下雪的时候,泡在温暖的池子里,看那白雪映照红梅,可是人间一大乐事呢!” 被勾起了向往之心的殷琬宁,闻言转头看向了谈承烨,低声问道: “那……女儿斗胆,阿爹,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和骥哥哥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去开开眼界?” 谈承烨点头安抚:“别急,等到了时候,一切都会有的。” 一顿饭吃完,殷琬宁便与谈会兰回到了她们的闺房里说悄悄话,陆子骥则跟着谈承烨一并去了节度使衙署,看起来,似乎谈承烨已经准备将一部分手头的工作,安排给陆子骥了。 晚饭之后,新婚的夫妇二人才一并回到了他们的新宅里。 一进房,殷琬宁便换了一身更体贴舒适的居家衣衫,正准备去湢室清理沐浴,却发现她的夫君一声不吭,转头便出去了。 他很少有这样不交代的时候,殷琬宁心中惴惴,不由问他:“骥哥哥,你去哪里?”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不安,陆子骥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你先不要沐浴,等我片刻回来,好不好?” 殷琬宁自然乖乖听话。 果然,不出半柱香的时间,陆子骥便又回来了,粗壮结实的手臂上,还挂着一件银灰色的狐皮大氅。 她不知何意,蹙眉问道: “眼下虽然马上到冬月,幽州也比长安更加靠北、气候酷寒,但这个天就要用这样的大氅,若是再冷了,怎么办?” 他只将大氅盖在了狐疑的她身上,裹紧,打横抱了起来,道: “再冷有再冷的办法,我只知道你现在特殊时期,受不得寒,必须要穿暖和了。” 殷琬宁被他抱着出了房门,走到了他们这新宅后方的小院里,只见这因为进入深秋而花草凋敝的院落里,不知何时,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 秋千……别看这只算是寻常人家的玩意,其实殷琬宁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从小到大,却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 陆子骥将满眼欣喜的她放在秋千上,她从大氅的袖笼里伸出双臂,握住那秋千的绳索,不由奇道: “唔……我记得前天我来这边院子时,还没有看到这个玩意,这是你什么时候弄的?” 陆子骥揽着她的腰,小心调整她在秋千上的姿,势道:“今天白日里,我让灰鹰弄的,让他务必做得牢靠,结实。” 说着,他便站在了她的身后,左右两手覆住她抓着绳索的小手,轻轻用力,她便前后荡了起来。 上一次,双脚离地的快乐,还是当日在雍州的花艳楼前,他突然说要带她去见灰鹰,然后揽着她直接上了那花艳楼的顶楼。 这一回,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他专门叫灰鹰来为她搭了这个秋千,让她能随时享受这样的快乐。 而就在她已经荡了几下之后,他又绕到了她身前的空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几支焰火,擦亮火折子,点燃。 冷焰火泛着半青半蓝的光亮,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在这样的焰火映照之下,凭空多了几分温暖却落拓的谪仙之姿,更是好看得要命。 殷琬宁在这一荡一荡里,不由得看呆了。 是不是因为前世的自己,经历太过悲惨,所以上天怜悯她,这才派了他这样的夫君来,弥补她过去所受到的种种不公和委屈? 沉浸在无尽的感叹里的她,眼角突然滑落了一滴泪,却是生平第一次,满是幸福的泪水。 她面前的男人却不知她落泪了,只见她笑得灿烂,于是温柔说道: “上次七夕,在汾河画舫的那日,本来,我给你准备了许多上天的烟花,但不幸后来有了那样的变故,你应该什么也没看见……这幽州城地势较高,没有河边放烟花那么壮观,今天先给你玩了这焰火,等到我们一家人去燕山里泡温泉的时候,我再给你放个大的,好吗?” “好,好,”殷琬宁双脚小心擦地,让自己停了下来,“骥哥哥无论怎么安排,娇娇都觉得好。那个焰火,可以给我也玩玩吗?我不怕烫手的。” 陆子骥便举着焰火来到她的面前,递给她,然后又趁她看着那焰火满足把玩时,一把将她抱起来,自己坐在了秋千上,再把她放在腿上。 “灰鹰这秋千做得结实,”男人心下一片柔软,“咱们两个人这样荡来荡去,也没有任何问题。” 少女的芙蓉面在半青半蓝的焰火里笑得灿烂,他这才看清了,她的眼角似乎还有泪痕,当秋千再次荡起、她手里的烟火只剩最后一小半时,他轻柔地吻住了她冰凉却圆润的耳垂,问她:“怎么又哭了?” 她只盯着手中尚未燃尽的烟火,下意识反驳:“没有呀。” 男人低低地笑: “没有就好,我以为你实在觉得,嫁给我委屈了,只能玩这样的小玩意。” 此时,焰火终于熄灭了最后的点点光亮,她扔掉手中已经烧得光秃秃的木签,回身,抱住了他结实有力的劲腰,喃喃道: “我是因为太幸福,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才不小心流泪的。” 男人低头轻吻她的鬓角,佯作愠怒: “不许哭,这才刚刚开始呢。” 殷琬宁也看穿了他的把戏,笑道: “嗯,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又主动攀住了他的肩膀,就在他不知不觉荡得越来越高的秋千上,吻向了他说不完甜言蜜语的薄唇。 在高空中的接吻,多了一丝刺激和激动,以至于她不小心咬破了他的嘴唇、闻到了一点点血腥味时,甚至更加兴奋。 不过,因为尚在小日子里,这样的亲吻,最终也只能止步在亲吻里了。 回到卧房的两个人,尽管意犹未尽地缠在了一起,却依旧没有再进下一步。 “再等两天,再等两天就好了……”看着自己新婚夫君那再一次猩红的双目,殷琬宁也勉强褪去了一点昨日的羞赧,小手甚至主动向他的邀下探去、好奇地想要一看究竟,行程才过了一半,就被他握住了腕子。 浑身燥,热难耐的林骥艰难地控制着自己,一想到她昨晚上的梦境,心底的理智便慢慢占据了上风。 “乖,睡吧,睡吧,不急在这一时……”林骥轻拍她月要后的月事带,慢慢将自己也完全放平。 再等等吧,再等等。 一室静谧,他的娇妻呼吸也终于逐渐匀停,又一次在他宽大的怀抱里沉沉进入了梦乡。 只有林骥自己,依然心乱如麻: 纹身之事,他思前想后,还是无法找出完美的对策,来解决这个巨大的麻烦。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觉还没睡醒,便又有了一个新的麻烦。 殷琬宁在睡时又说了梦话,只是这一次的,实在含糊不清,他根本听不出来她说的是什么。 她只是伏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哭泣,眼泪顺着他的胸膛一路滑下,甚至打湿了他整个前襟。 终于,在林骥忍不住想要把她叫醒、问个清楚明白时,她先睁开了那哭到又肿又胀的眼,发现自己在他的怀里,便连忙环住了他的脖子,不断喃喃: “骥哥哥,我,我又梦到前世了……” 他顺着她的后背轻抚,小心翼翼地问道: “梦见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少女仍然还在啜泣,一边抽抽搭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梦见我被关在了一个房里,无人搭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我肚子好大,是怀孕之人才有的,里面是林骥的孽种,我浑身上下到处都在流血,肚子也好痛好痛,可是根本就没人来救我,我挣扎,一直挣扎,但是越挣扎就越痛,流更多的血……” 林骥闻言,浑身僵硬,心如刀绞。 前世里,在她不辞而别之后,他始终没有机会再见她任何一面。所有关于她的确切消息,都只有那封他现在已经完全确认出自谁手的信,以及他与范英仪争执不休时,外面报信之人传来的那句“难产血崩而亡。” 她是被他害死的,若他在一开始便没有强要她的话,她就不会有孕、更不会因为有孕血崩而亡。 现在的他,追悔莫及,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事后徒劳地安慰,一遍遍说着“假的”“都是假的”而已。 他对她亏欠的太多,越是亏欠,便越是不能承认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圆房不就是为了绵延子嗣,而绵延子嗣,也就是会导致那样的惨状,对不对?”她从他怀中抬头,婆娑着泪眼问他。 他轻柔拭去她嘴角的泪水,顿了顿,才回她: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都这样……” “可是,我记得的,”还有大半沉浸在噩梦里的她,努力捋清自己的思路,面色戚戚,“梦境里提过,当今的皇后娘娘裴氏,未来也会因为难产而崩逝……就连皇后娘娘这样的万金之躯都难逃这样的命运,恐怕,恐怕我也……” 林骥忍不住将她抱紧:“没事的,娇娇不会有事的……” “骥哥哥,”殷琬宁瓮声瓮气地说,“娇娇有一件事,想要求求你。” 林骥吻住她红肿的眼皮,心疼说道: “什么求不求的,无论娇娇说什么,哥哥都答应你。” “我,我,”殷琬宁期期艾艾,“我一想到那梦境就害怕得要命,既然,既然圆房之后就会有孕,那……那我们不圆房了,好吗?” 第68章 偷听 眼下, 除了答应,林骥实在也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要消弭怀里早已经哭成泪人的殷琬宁, 那心中的深深的恐惧。 毕竟他不是她,他不能钻进她的梦里去改变什么,也不能体味她因为身为女子,而比男子多的那些痛楚和磋磨。 其实,自古以来,因为生养一事而落下了终身的病根、甚至丢了性命的女子本就是不计其数的。 即使是在金尊玉贵、得体服侍的皇家, 皇后、妃嫔、公主、命妇王妃们,也有不少人将性命折在此事之上的,又何况是其他的人。 早知失子兼王母,何必当初盼梦熊①。 林骥所图, 只不过是心爱的她能过得舒心,过得高兴, 至于子嗣至于生养, 既然她已经提出来了, 他又怎么可能在乎呢? 就连她的生父谈承烨, 也并不是个看中这些的人。要让一个心甘情愿把妻子“红杏出墙”留下的孩子当做掌上明珠抚养十几年的男人, 做那个催生催育的长舌妇, 未免将他本人的格局看得太小。 何况是重活过一次的林骥。 因而, 林骥与殷琬宁在这新婚之后的七八日里俱是恩恩爱爱, 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根本无人置喙什么。 除了那个终于回了谈府一趟,又刚好看见殷琬宁在给甜蜜新婚的夫君画像的,谈会荣。 “姐姐, 你给姐夫画像,需要这么写实吗?”一旁围观的谈会兰很是兴奋, 说话也十分不讲分寸,“姐夫那受了小伤的嘴角,也要画上去?” 殷琬宁只淡淡笑着,下笔却依旧没有丝毫的保留: “这是必须要画的,还要画得仔细,这伤口可是姐姐我的得意之作,怎么能不画得清楚写实?” “嗯?是姐姐弄伤姐夫的?”谈会兰眨了眨好奇的杏眼,正想要问这语出惊人的姐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光里,却看见了面色铁青的谈会荣走近,高声叫道: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谈会荣仍旧是冷着一张脸,只淡淡回道: “嗯,回来给阿爹送个东西。” 殷琬宁闻言,赶忙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向谈会荣温柔问好:“大哥。” 也几乎是同时,她对面的陆子骥也冷冷开口,说了句同样的“大哥。” 谈会荣愤怒而吃味的目光,扫过这对默契十足的新婚眷侣,强行压住了心中的无名火,“嗯”了一声后,转身便离开,一刻也并未多停留。 从谈府里出来之后,尽管有了谈承烨那再三的叮嘱和语重心长的劝说,谈会荣仍然气恼不已。 他本就不是宽宏大度之人,眼看着当日自己受尽屈辱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这谈府他自小生活了十几年,现在却像做贼一样被“赶”出来,心中的不忿更甚。 带着这样的不忿,原本就应该直接回到郊外军营里的他,又刚好碰见了同样许久未见的二弟谈会芳。 “大哥,”谈会芳仍旧是一如既往地关切口吻,并未有丝毫的改变,“我看你面色不虞,今天……可是回去了?” 谈会荣淡淡: “二弟你最是聪敏机智,大哥有什么事,从来都瞒不过你的眼。” 谈会芳却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识趣地拍了拍谈会荣的肩膀,道: “大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我是十几年的亲兄弟,这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改变的事实。我早就说过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只会站在你这一边。” “今日休沐,”谈会荣见状,那紧绷的体态也放松了不少,“二弟,你也没有什么要事吧?大哥现在,心中实在是烦闷,既然在此相遇,不如二弟赏光,陪大哥我来喝上一杯?” 于是,这各怀心事的兄弟二人,便并未去那谈会兰最常光顾的楼外楼,而是就近找了间酒肆的包厢,直直点了不少烈酒和下酒菜,吃喝起来。 几杯闷酒下毒,谈会荣很快便红了脖子根,嘴里含混不清的话,也越来越放肆起来。 “二……二弟,你说,”谈会荣皱着眉头,打了个浅浅的酒嗝,“当初你火眼金睛,看出了我对卫娇有意,你怂恿我追求她、向阿爹厚着脸皮求娶她,到底错没错?那日的比试,也是你提前给我出好的主意,但大哥无用,大哥再怎么勤力练习都是接不住的,最后白白让所有人都看了笑话,弄得大哥有家也不能回,到底错没错?” 谈会芳连忙又拍着谈会荣的肩膀,安慰道: “大哥你哪里有错?错的是那陆子骥,当初的不告而别就是放弃,他脸皮够厚,还敢恬不知耻回来,在大哥你与卫娇定亲的那日当众让大哥下不来台。阿爹……阿爹也是偏心到了极点,大哥你是他十几年的养子,他居然,宁愿帮外人也不帮你!” “没错,没错,二弟你完全没有说错!”听了谈会芳这番肺腑之语,谈会荣心里的邪火更是理直气壮起来,不免越说越多,“我们三个,从被收养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不是卢龙节度使大人亲生,努力学着乖巧懂事、摆正自己的位置。但,大哥我,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我虚长你们几岁,所以多年以来,也早就视自己为阿爹真正的长子,我给自己暗中定下了不少的目标,最重要的,就是做好阿爹的左膀右臂、尽己所能为阿爹排忧解难。但是,但是,二弟,你知道吗,阿爹他偏心,他从我们小时候就偏心,不是一日两日了!” 谈会芳先一口闷了一大杯酒,咂着嘴巴长叹,又紧接着谈会荣的话,狠狠说道: “大哥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那容蔚父子,除了因为当年鲍良杰与容见徐之事、阿爹对他们愧疚之外,他们道貌岸然的,还有什么?那容向钦样样都不如我们,但就因为兰兰钟情于他,阿爹待他,就比待我们兄弟要亲厚不少。” “没错,没错!”谈会荣酒劲上头,说话的舌头都在打结,“还有三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在我们两个哥哥面前拿腔拿调,他凭什么?二郎,二郎……大哥也不怕跟你说句实话,在阿爹的面前,原来就有容向钦、有三郎,我这个大哥做得实在是艰难,现在呢,又平白来了个商户陆子骥,费尽心思和手段抢了娇娇去,眼看着阿爹对他的器重与日俱增,大哥,大哥恐怕……” 谈会芳握紧了拳头,也越说越是激动: “大哥你快别说了,二郎都懂得!你为了阿爹、为了谈家、为了整个卢龙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他陆子骥一来就是捡现成的,谁人能不寒心?看阿爹现在的状况,他心里所想的意思,说不定他想等他百年之后,把靠我们兄弟几个才打下来的卢龙基业,全权交给他陆子骥呢!到时候,小人上位,你我可还有何立足之地?” 话说到这里,谈会芳按住了谈会荣再一次伸向酒壶的手,压低了声音,认真说道: “大哥,既然你已考虑到了将来,那有些话,二弟我憋了很久,也不得不在今日告诉你了。” 说完,谈会芳起身,出了包厢,也不知道同外面的店小二说了什么,又转身回来,看着明显已经有些失控的谈会荣,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缓缓开口: “大哥莫要心急,等二郎我慢慢讲来。” “大哥,”重新坐下之后,谈会芳又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换做了一副秘而不宣的口吻,问道: “已经过了这么久,你再仔细想想,即使你曾经都快要娶娇娇为妻了,你知道,她的真名,究竟是什么吗?” 谈会荣早已猩红的双眼,闪过了一丝犹疑。 谈会芳察言观色,直到谈会荣已经动摇,又继续说道: “我们除了知道她从长安投奔而来,是阿爹与从前的情人所生的女儿之外,其余的,统统一无所知,对不对?” 谈会荣没有答话,只是又喝了一口闷酒。 见时机差不多成熟,谈会芳才将他隐藏了许久、等待时机成熟一击即中的秘密,幽幽说了出口: “其实,早在我们一并去围场秋猎那时起,我便已经觉得有些不妥了。后来,他陆子骥回来抢亲的那日,又口口声声说什么‘代价’什么‘背负’,煞有其事,而阿爹也并未反驳,我便更是觉得不对劲。所以,我老早就偷偷派人去查了娇娇的底细。这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是吓一跳。娇娇原名叫殷琬宁,是御史中丞殷俊的长女……这些,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四个多月之前,她刚被那天子林驰下旨,赐婚给了潞州周王林骥为正妃!” 谈会荣闻言,惊地张大了眼:“潞州周王?” “没错,潞州周王,”谈会芳笃定地点了点头,“那可是当今天子唯一还活着的弟弟。在知道了这些之后,我仔细想过,阿爹和那陆子骥应该够知道这些。所以,娶娇娇为妻,便是与那潞州周王作对,大哥你因祸得福,也是一件好事。” “周王……周王……”谈会荣酒劲上头,却仍旧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卢龙与朝廷一向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阿爹为了娇娇,竟然不惜得罪周王……这件事,要是被周王和朝廷知道了,那对抗的后果,无论如何,我们岂不都是白白牺牲?” 谈会芳彻底冷下了脸,定定说道: “大哥说得没错,我也没想到,阿爹居然为了娇娇,这样对我们……不过,从知晓此事之后的那天起,我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后着。不久前,我就已经将娇娇在幽州一事写了密信、告知了周王,周王对我还有回复,说阿爹身为卢龙节度使却私藏他的未婚妻,一定会来幽州讨个说法的。算算日子,已经隔了有一段时间,想必,周王人也快到了。” 谈会荣皱起眉头,眼珠左右乱摆,用这被杜康浸润的脑子,不断思索着: “可是,二弟你这样做,岂不是把我们所有不知情的人,都给卖了?” 谈会芳则一声冷嗤: “大哥,你先别担心。你想想看,阿爹这样对我们,难道就没有想过因此而莫名其妙得罪朝廷之后,我们这些无辜之人的下场吗?只需要把娇娇和那陆子骥交给周王,想必,周王也会看在我们的告密和投诚之功,对我们网开一面的。” 耳根子都红透的谈会荣,仍然还在迟疑:“那……阿爹呢?” 谈会芳只循循善诱着: “诚如大哥方才所说的那样,阿爹又可为我们考虑过?他既然一意孤行、根本没有为我们考虑零星半点,我们又为什么要为他考虑?所以,我其实早早便与魏博那边的人有了联络,而你我自小长在卢龙,不如就效法当年鲍良杰所做的事,找个机会,发动兵变……” 谈会荣的脸色骤然一沉:“兵变?这可是父子相残,二弟,二弟你疯了吗?” 谈会芳却一脸镇定,毫不动容: “我疯?这可是当年他们做过的事,他们做得,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得?再说,那周王的人手很快就会来幽州,兵变之后,我们擒拿了那陆子骥和娇娇,把他们交给周王,既可以向周王邀功,又可以趁机诛杀了所有挡道的人,这卢龙,不就完整地落到了大哥你的手里?” “你……你……”谈会荣脑瓜子嗡嗡的,一时半会完全没从这谈会芳的惊天之语里彻底抓住思维的脉络、思考的时间,“你让我想想。阿爹当年,在北地将我们兄弟三人领回,认我们为子、为我们改名换姓、教我们武艺和做人的道理,纵然他今日偏心旁人,但,但他到底是我们的阿爹,让我这样对他恩将仇报,我,我实在是——” ——“大哥,大哥你在说些什么?” 却不想,那一直紧闭的厢房门不知何时大开,门边立着的,是努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的谈会兰。 刚刚在谈府里,她听见了谈会芳身边的小厮来报,说谈会芳在一个小酒肆里与大哥谈会荣喝闷酒,烈酒酒劲太大,他身边也没有解酒的药剂。 单纯的谈会兰想着,自从姐姐与姐夫定亲之后,大哥便一直都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便也想趁这个机会多与大哥说会儿体己话,重新缓和一下关系,于是同那小厮说了,自告奋勇亲自来这酒肆为二哥送药。 不想,她刚走到那指定的包厢门口,悄悄推开了一个门缝、想要给两个哥哥一点点惊喜时,他们两人猩红着双目所说的什么“兵变”“父子相残”“诛杀”等等无比刺耳的话语,就完完全全落入了她的耳中。 小小年纪的谈会兰怎么也想不到,纵使知晓这两位哥哥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可从小一同长大、也一直和阿爹一样视她如珠如宝的他们,竟然背地里,残忍决绝到这个程度! 谈会兰只觉得天要塌了。 不行,她必须要回去,告诉阿爹,让阿爹来定夺! 但谈会兰再怎么手脚灵活,毕竟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身量娇小,又哪里是谈会荣和谈会芳这两个武艺不俗的大男人的对手? 眼看事情还没有眉目便要败露,谈会荣飞奔起身,毫不犹豫,一掌便打晕了这个企图逃跑的便宜妹妹。 在重新关上了厢房的门之后,酒醒了大半的谈会荣,头脑中的理智再一次占了上风,对一旁面色阴沉的谈会芳说道: “二郎,不如……不如等兰兰醒了,我们就和兰兰一同,去向阿爹认错道歉。就说,就说我们两个小人之心,嫉妒那陆子骥,喝了闷酒说了些胡话,阿爹对我们一向心慈,料想他一定不会为难我们的。” 谈会芳摇了摇头,无奈嗤笑道: “大哥,你自己摸摸自己的良心,刚刚那番话,说给阿爹听,阿爹他会信?阿爹是久经沙场之人,又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何况,你在第一时间打晕了兰兰,本就是做贼心虚,阿爹又一向偏宠兰兰这个亲生女,你出手伤害了她,阿爹还能放过你吗?” 这下,谈会荣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连连打翻了桌上好几个酒杯,不由向自己的二弟求助: “那,那现在这样,我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谈会芳只稳稳按住了谈会荣的肩膀,说出口的话,如定海神针一般: “怎么办,既然老天爷已经替你我兄弟二人做了决定,那么,箭在弦上,就不得不发了。” * 次日一早,殷琬宁同之前的几天一样,照常从新宅回到了谈府。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过来,倒不是陆子骥突然转性不陪她了,而是听说城外的军营里莫名生了变故,半夜里,他便被谈承烨叫走,紧急出城替谈承烨办事,直到现在尚未回来。 而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不止是军营里有变,就连这已经风平浪静了许久的谈府里,也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谈会兰自从昨日离家之后,一夜未归,所有人都急疯了。 谈府上的人说,谈会兰在昨天替谈会芳送解酒的药剂之后,便一去不回,谈会芳和谈会荣早上一并赶了回来,也说他们昨晚与谈会兰在那酒肆里见了面之后,谈会兰并没有停留的意思,只说自己要去给容向钦买东西,便没让两个哥哥送她回到谈府。 也就是说,在酒肆与谈会荣和谈会芳见面之后,便再也无人知晓谈会兰的行踪。 谈会兰是这卢龙节度使的掌上明珠,这在整个幽州都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她向来出门都非常随意,因为从小到大,根本没人敢拿她如何。 除非,对谈会兰不利的人,并不是出自幽州、出自卢龙……而是来自外部。 想到此处,殷琬宁的心莫名一紧。 果然,正在所有人沉默胶着、绞尽脑汁想办法时,谈府的大管家谈彪进来,说在谈府的大门上,刚刚飞来了一支箭,上面插着一封信。联想到此时谈府里为了谈会兰的风声鹤唳,谈彪片刻也不敢耽误,赶紧将那箭上的信呈给了谈承烨。 谈承烨快速读罢了信,面色凝重地看了殷琬宁一眼,说道:“娇娇,你看看。” 殷琬宁也赶忙接过信,粗粗读罢,两眼一黑,差一点就要站不稳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封勒索信上,言之凿凿,说谈会兰已经落在了对方的手里,而让谈会兰平安归来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殷琬宁和陆子骥,两人去城外换她回来。 而这封勒索信的落款上,名字不是别人,正是殷琬宁此生最恨又最怕的人,周王林骥。 第69章 掉马 “林骥,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殷琬宁死死捏着手里的那封勒索信, 恨得银牙咬碎,仍旧不解气,“男人大丈夫,有种就自己来找我抓我,把兰兰一个弱质女流捉走来要挟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旁的谈会英和容向钦二人, 对此一头雾水,互相疑惑地对视了一眼,仍旧疑窦丛生,谈会英忍不住开口问道: “娇娇, 你在说些什么?谁是林骥?是……是捉走兰兰的人吗?” 失踪的人是谈会兰,又怎么会跟卫娇有关系呢? 但怒火中烧的殷琬宁, 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向他们这几个完全不明就里的人, 去解释这其中复杂的来龙去脉, 只直直看向谈承烨, 道: “阿爹, 既然林骥是冲着我来的, 那只有我去见他。此事, 本来也是因我而起, 不能让我一个人, 连累了大家。” 谈承烨眉头深锁,满脸都是忧虑: “娇娇,不如等彻之回来, 周王的意思,本就是你们二人……” 殷琬宁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他昨晚上便被您叫走了, 也不知郊外军营那边的事情处理得如何。既然这封勒索信已经送过来了,想必,以林骥这小人的耐心,不会有机会让我们犹豫太久、再做部署的。林骥小人,用旁人的性命做要挟,真不愧是恶贯满盈的衣冠禽兽!” 尽管不知前路究竟如何,也不知林骥这个罪恶滔天的人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一个胆大妄为的逃婚新妇,殷琬宁仍然不想再连累,这谈家上下任何一个真心爱她护她之人。 从离开殷府、离开长安开始,她就已经自私很久了,不能再这样任性下去。 想到此处,殷琬宁将信放入怀里收好,屏住了呼吸,双膝跪地,郑重向谈承烨一拜: “阿爹,当初你承诺过女儿的话,女儿到现在,每一个字都还记得。但事到如今,若要阿爹拼上整个谈家乃至整个卢龙的性命,来为女儿的私心做赌,女儿愧不敢当。女儿既没有这个脸要,也不会让阿爹做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女儿此番前去面见林骥,是生是死都尚未可知,若万分不幸,女儿一去不回,请阿爹,请哥哥们保重,不要记挂我……女儿,也在此许下重诺,无论如何,会拼尽全力,也要把兰兰完好安全地换回来。” 大大咧咧的谈会英,虽然并不明白自己这个千里奔亲而来的妹妹与谈承烨此事讨论的究竟是些什么,但听闻了殷琬宁这样诀别一般的话语,仍旧心下戚戚,不禁道: “娇娇,怎么,怎么突然……” “没时间了,来不及了。”殷琬宁一面拂去脸上汹涌的泪水,一面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而她身后地宫氏则拦下了莹雪,一个人跟了上去。 谈会荣见状,也紧随其后,说道: “阿爹,就这样让娇娇一个人去涉险,我,我不放心……” 谈承烨凛冽的目光扫过了堂上这面色各异的几人,皱着眉头说道: “罢了,既然彻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郎,你先远远跟着吧,机灵一些,伺机而动。” 谈会荣点头,与谈会芳对视一眼,便追了出去。 出门之后,心急如焚的殷琬宁,一心想着用自己去换谈会兰回来,按着那勒索信上所写的见面地点闷头快走,没多远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刚一回头,却见阴沉着脸的谈会荣,二话不说,一掌便将还未喊叫出声的宫氏打晕在地。 谈会荣的功夫,虽然远远比不上陆子骥和容向钦他们,但对付两个弱质女流,仍然是绰绰有余的。殷琬宁也未及惊叫,谈会荣便点穴封住了她的口,无法说话的殷琬宁,便只能任由谈会荣将自己五花大绑,再眼睁睁看着他把她们主仆二人,带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院落里。 宫氏被打晕后便捆绑了起来,一直都不省人事。而谈会荣则不知为何,选择解开了殷琬宁的穴道。 殷琬宁还念着林骥的勒索信、生死未卜的谈会兰,绞尽脑汁,对谈会荣的这番做法全然不理解,但现在也不是内讧的时候,她仍然放平了心态,同谈会荣讲了道理: “大哥,之前我隐瞒了你的,也就是这周王林骥之事,我是被赐婚给他的,但我逃婚了,这才来了幽州。我承认,隐瞒你是我不对,我也是不想连累你们……现在事情到了紧要的关头,林骥的勒索信上指名道姓要让我去换兰兰,骥哥哥又刚好不在,那林骥是个禽兽不如的人,若是再耽误一点,还不知道兰兰在他手里会被怎样。你,你赶紧把我放了吧,让我去林骥那里换兰兰回来,好吗?” 谈会荣的眼神,却像是在看傻子一般,只见他嗤笑一声,轻蔑说道: “娇娇,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舍得跟你的大哥说实话了,嗯?这个秘密,是非要等到大祸临头了才肯从你的嘴里吐出来,是不是?还有谈会兰,十几年了,这个妹妹的眼里都只有容向钦没有我这个大哥,我又为什么,要在乎她的性命?” “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借周王林骥的手来除掉陆子骥和你,就是因为你们,谈家上下,现在才成了这样。只有除掉了你们,我们谈家,才能恢复到原来的规矩和次序里。” 殷琬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嘴张着,半晌才能开口说话: “是……是你?是你向那林骥通风报信的?” 谈会荣却不置可否: “如何?现在才知道,被信任之人出卖的滋味,好不好受?我现在捆了你,把你放在这里,陆子骥才好乖乖上钩,等我把你们这对奸夫□□一网打尽,一并交给周王,也不迟的。” “你……你……”殷琬宁眼见着谈会荣将门关上,越走越远,浑身还被绑住的她,却毫无办法。 这院落的位置是在太过偏僻,她用尽全力喊了两声,又等了一会儿,也还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回应。 殷琬宁心乱如麻。 她原本以为,林骥是终于发现了她人在幽州的蛛丝马迹,这才匆匆杀过来,逼迫她、要让她给一个交代。却不想,这其中的缘由,竟然是看起来最老实可靠的谈会荣,将她和陆子骥彻底出卖。 想不到,谈会荣一身的莽气,竟然也是个因爱生恨、得不到就要彻底毁灭的人。 还有可怜的谈会兰,现在就在林骥的手里,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 谈会荣处置好了殷琬宁,再往谈府去,人还未走近,却见谈府已经被重兵重重包围,那些陌生的面孔一看到他的身影,便立刻围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甚至口口声声,称他为“节度使大人”。 这个节度使之位,虽然是谈会荣从被谈承烨收养时起就梦寐以求的,可在他与谈会芳的计划里,并没有提过要伤害谈府之人的性命,就连谈会兰,现在也正好好地躺在谈会荣另一处隐蔽的小院之中,并没有受到分毫的伤害。 这场变故是谈会芳一手策划、谈会荣半推半就赶鸭子上架行事的,他对这个二弟的许多想法都并不完全清楚。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与谈会芳生嫌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谈会荣尽管心中充满了疑惑,面上也不能完全表露出来。 刚好,谈会芳从谈府里面款款走出来,也和其他人那样,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大哥,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安排好了,现在就只等陆子骥上钩,一切都会大功告成。” 谈会荣则依旧眼含不解,在众人的目光里,他也只能压低了声音,对谈会芳耳语道: “咱们不是说好了,只把卫娇和陆子骥捉住交给周王的吗?二弟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谁知谈会芳反而拉高了音量,再一次向谈会荣恭敬地行了礼: “节度使大人,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逆贼谈承烨、容向钦、谈会英等人擒获,只等您的发落了。” 罢了罢了,“节度使”这样的高帽,现在谈会荣是想摘也摘不掉了。于是他只摆了摆手,与谈会芳一前一后,走进了谈府。 谈府的正堂上,这刚刚几人收到周王的勒索信时讨论的地方,谈承烨、谈会英和容向钦纷纷倒地不支,一看便是因为误服了迷药所致。 谈府内的其他婢仆,也被谈会芳早早安排好的人全部制服了,整个谈府,眼下都尽在谈会荣兄弟二人的掌握之中。 “大哥,”谈会芳依旧恭敬,并无半点得意之色,“一切都进行顺利,所有人都唯您马首是瞻,等到您的进一步指示。” 谈会荣长叹一声,目光扫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三人,皱着眉头说道: “先把他们都绑起来,我去关卫娇那边,先埋伏起来,等着陆子骥自投罗网。等先把那对奸夫□□打发走了周王,再来决定,下一步要怎么办。” * 小院的这边,谈会荣前脚刚刚走,殷琬宁还在原地着急,究竟该如何出去时,忽然听见了外面院中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 原来,是谈会荣的手下过来了,正在将这小院团团围住、看得死紧。 殷琬宁心急如焚,恰好此时,被扔在地上的宫氏悠悠转醒。宫氏一睁眼,见到主仆二人如今的境地,定定地说道: “姑娘放心,奴婢之所以当时拦下了莹雪选择独自陪伴姑娘,便是已经预料到了可能的情况,早有准备。” 说完,只见她艰难从背后的衣衫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利落地扔到了殷琬宁的脚边,道: “姑娘先用这个,把我们身上的绳子解了,咱们俩,再来从长计议。” 殷琬宁一见那匕首,悬着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下来,再加上宫氏那一切都尽在掌握的眼神,于是便强忍住满心的好奇和慌乱,捡起了那匕首,小心地割开了主仆二人身上的绳子。 谈会荣自信的很,以为她们一定没有后着,房门并没有落锁。而院中的那些守卫,殷琬宁根本就没有见过,个个都来历不明,主仆二人若现在出去,只能是自投罗网。 于是,她们便只好小心趴在窗边,耐心而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些守卫的兵勇,很快便百无聊赖,放松了警惕,开始闲聊了起来。 士兵甲: “想不到节度使大人这个好不容易人回来的女儿,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不仅让咱们大公子丢了魂、闹出了比武抢亲这样的事,她本人,竟然还是那朝中的天子赐给周王殿下的未婚妻。” 士兵乙: “这有什么?人家长得倾国倾城,你我看了都把持不住,咱们的大公子喜欢,也正常得很。只不过呀,这大公子因爱生恨,就一定要把事情做绝,要将卫姑娘和陆公子交给周王泄愤。” 士兵丙: “你们说,卫姑娘私自婚配嫁给陆公子,他们二人这下要落到了周王的手里,周王会怎么对他们?” 士兵甲: “怎么对待,还能怎么对待?这是夺妻之仇,换做是你,你能轻易放过?周王是天子近亲,从小就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什么时候、怎么可能受这样大的羞辱?我恐怕……” 耐心听到此处,一直凝神屏息的殷琬宁,脸色又渐渐沉了下去。 与她紧紧挨着的宫氏却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道: “姑娘芳心,眼前的困难都会过去的,那些人都在胡言乱语,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殷琬宁仍旧心下惴惴,刚想问宫氏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可尚未开口,那小院之中,却突然响起了刀剑摩擦之声,兼有倒地之声和咒骂之声,似乎是有另一方的势力,与这院内谈会荣留下守卫的兵勇们厮杀。 殷琬宁稍稍立起了身子,沿着窗外看去,便看见了那院内突然出现了陆子骥身披战甲的高大身影。 只见她的夫君,剑风如火,所向披靡,即使身边一瞬间围了十数人,也只面色不改,冷峻的眉眼寒光微动,手起刀落,那些挡路之人便纷纷倒地,满院散兵,根本无人是他的对手。 是她一生钟爱的、不顾一切也要嫁予的男人,是与她经历过生死的男人,也是骑着高头大马、予她十里红妆的男人。 现在。他踏碎凌霄,穿云破月,来救她了。 她终究没有看错人,他拼尽全力,也不会舍得她受半点委屈。 当此关键时刻,殷琬宁最应该做的,便是静静地等待。毕竟,她与宫氏两个人,只有那一把小小的匕首,若是此时贸然出去,让正在专心杀敌的陆子骥分心不说,可能还会误伤了自己。 “姑娘,姑娘!”殷琬宁正在逐渐稳定下心神,而她身旁那一直沉着冷静的宫氏却突然惊叫起来,“起火了起火了!” 殷琬宁一回头,才看见身后的房内突然窜上了熊熊的大火,炙烤灼烧的气味扑鼻而来,那火势也越来越旺,眼看就要烧到门边的主仆二人了。 一定是有人看着陆子骥势如破竹,干脆破罐破摔,用这火攻之法来逼陆子骥就范。 这下,是不该出去,也要出去了! 她们先前的顾虑果然没有错,两人刚打开那房门冲出来,在房门之外大约一丈远距离的一个兵勇,便立刻注意到了她们,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眼看马上就要抓住这颇为仓皇的主仆二人,用以要挟正在浴血杀敌的陆子骥。 而宫氏反应迅速,早有准备,刚发现那扑上来的兵勇,便眼疾手快,将殷琬宁往外奋力一推。 “周王殿下!保护王妃!” 就在宫氏手握匕首、准备与那握着剑的兵勇拼个鱼死网破的同时,在这关键的时刻,她再也顾不上当初林骥对他的反复叮嘱,直接冲口而出。 紧接着,她便迎面撞在了那士兵的剑伤,一条白净的脖颈,瞬间便已是鲜血淋漓。 等到殷琬宁被那战甲上沾满鲜血的夫君稳稳接住,回身再看去时,那个想要抓她的兵勇已经被赶来的灰鹰所杀,但舍命救她的宫氏,却也倒在了血泊里。 她的耳边,那兵戈之声都已经停了,而那间被熊熊大火所吞噬的屋子,也渐渐偃旗息鼓,彻底安静了下来。 为了这场因为她的自私和一意孤行带来的无妄之灾,有人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其中,便有忍辱负重十余年、将所有的身不由己都深深埋在心底的宫氏。 殷琬宁用尽全力挣脱了抱着她的男人,扑到前面的地上,去抱起了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宫氏,看着她仍然鲜血直流的脖子,赶忙伸手,想要用这简单的方法,替她止住鲜血。 “姑,姑娘……别费心了,”宫氏吐露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力,“奴婢这一生,作,作恶太多,不得,不得好死是应该的……” 殷琬宁却只觉得肝肠寸断,痛号出声: “不!妈妈你不过是为了保护我才投靠了冉氏那个毒妇,我和阿娘,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宫氏只勉强挤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精疲力竭地说道: “能,能为了姑娘而死,算是,弥补了奴婢,奴婢的一些罪恶……当年,姑娘祖母的,她服的慢,慢性毒药,也是奴婢每日,每日亲手下的……殷俊与冉氏,作,作恶多端,他们也必须,必须像我一样,接受惩罚……姑娘,周王殿下,他,他为了姑娘你做了太多,太多了……奴婢,奴婢求姑娘别再怪他,一定,一定要为你枉死的阿娘和祖母报……报仇……” 说完最后一个字,宫氏便阖上了眼。 只留下还抱着她的殷琬宁恍恍惚惚,任由伤心的泪水将小脸淹没,回过神时,却也只用那沾满宫氏鲜血的手,胡乱擦了一下。 脸上的泪痕与血痕,乱糟糟交织在了一处。 周王……林骥……陆子骥…… 她仍然还未完全从这震撼无比的消息里回过味来。 怎么回事? 不如,这冬日的天上落下一道惊雷,将她劈死在原地好了,这样,她就不需要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一思考,左边胸口的心房,便忍不住抽痛。 而且,被劈死了,她便也能跟着宫氏一并去九泉之下,见她的母亲和祖母,让她们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的噩梦。 是噩梦,醒来就好了。 “林骥,林骥——”她仍旧抱着宫氏冰冷的身体,口中胡乱地喃喃。 “娇娇,我在的。”林骥就在她身后几步的位置,听到她在唤他,立刻回答。 “周王殿下——” “你,你疯了吗?” 第70章 前事 冬月的幽州, 虽还未迎来初雪,但深秋的寒风凛冽里, 早已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看不真切的肃杀之气。 这使得仍旧跪在地上、怀里抱着那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宫氏的殷琬宁,本就单薄的背影,又平白添了几分根本不该属于她的萧索和落寞。 她似乎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踌躇着,林骥的脚步也还是凝在了她身后堪堪两尺的距离。 因为她那句“你疯了吗”之后,她又颤抖着, 接了一句彻头彻尾、毫无保留的自我否定: “不不不,该疯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是我该疯……” 林骥又哪里听得下去, 一向能言善辩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十分苍白, 他只会:“娇娇, 你听我说……” “事实摆在眼前, ”殷琬宁一面摇着头, 一面抢白, 不留任何余地, “林骥你还想解释什么?这一次, 这么大的动作, 是不是你联合着大哥做下的局, 绑架了兰兰、闹得惊天动地,只为让我主动发现,你那再也隐瞒不住的身份?” 她恨自己, 她明明是愚笨至极的呀,可是此刻的推理判断, 突然如此清晰。 而林骥果然顾左右而言他: “娇娇,你先起来,跟我回去,我们慢慢来说,好不好?” 语气和从前“陆子骥”的,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可一切都变了。 都不一样了。 “回去,回哪儿去?”殷琬宁声音突然尖利,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谈家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你家姓林,这天下大片大王土,都是你家的!” 而林骥身后,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的灰鹰,也忍不住插嘴道: “王妃,莫要失言,小心祸从口出。” “我不是他的什么王妃,”殷琬宁被触到逆鳞,激烈反驳,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大,“从我决定逃婚的那天起,我和‘林骥’这个名字,就再没有半点瓜葛!” “娇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林骥如钟一样矗着。一直没有旁的动作。 “哼,”殷琬宁只回以一声冷嗤,仍旧不看他,“又有什么区别呢,嗯?你把我骗得团团转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有今日?” 林骥自知理亏,只能好言好语地讲理: “作恶之人,不止谈会荣一个,你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阿爹他们,全都处在危险之中?” 听到“阿爹”这个称谓,殷琬宁这才转过身来,狠狠瞪着林骥,银牙咬碎: “林骥,你不要再拿旁人来威胁我!” 而此时的林骥,也不再犹豫,殷琬宁只见到他突然向自己而来,却不见他出手的这一下,仍然在怒火中烧的自己,便已经失去了知觉。 然后,林骥便将晕厥的殷琬宁打横抱起,亲了亲她还沾着血的苍白的小脸,对身后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出现的飞鹏说道: “为宫氏好好入殓,我要把她带回长安归葬。至于王妃……务必看好她,在本王处理完这谈家的变故之前,她若有任何一点闪失,” 林骥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飞鹏,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林骥又稍事修整了一番,很快,便带着亲兵,离开了这一片狼藉的院落,重新往谈府前进。 而刚好,他就在重重重兵包围下的谈府门口,与从谈府内匆匆出来的谈会荣,短兵相接。 谈会荣对刚刚那关押殷琬宁院落那边发生的一切都毫不知情,只当一切顺利,看到了只带了几个亲兵的林骥,自然并不放在眼里,放肆地大笑一声,对林骥喝道: “陆子骥,枉我还费尽心思到处找你,你就这样自投罗网,怎么,想早点被我送上黄泉路吗?” 林骥云淡风轻,并未因为谈会荣这低劣的挑衅而动怒半分,只剑眉紧蹙,佯装并不知晓谈府内的兵变一事,好奇问道: “大哥,你可否先告诉我,这谈府外围着的重重士兵,到底怎么来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谈会荣闻言,又是一声大笑: “陆子骥,你死到临头了,还想关心谈府?谈府是你个小小商户也配踏足的地方?你陆子骥,与周王殿下的未婚妻殷琬宁无媒苟合,抗天子赐婚,胆大包天。周王殿下命我捉拿你们二人,他的人马也早已经在城外守株待兔,你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关心跟你毫无关系的谈府?” “所以,”林骥骤然沉下了脸色,拔./出佩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时满满都写着杀意: “这就是你投靠周王、出卖父亲兄弟的理由?” 谈会荣见状,当然不甘落后,也拔出了佩刀: “陆子骥,别以为凭你那点武功、那点人手,就可以在我卢龙的重甲军士面前为所欲为!你以为,你真能硬闯?你又可知道,他们的小命可都在里面,只要我一声令下,火种一点,这谈府里的所有人,就都会化为灰烬吗?乖乖束手就擒,否则我一把火把这谈府都给烧了!” 而话音未落,谈会荣的身后突然飞射出了一支箭,即使谈会荣如今身披战甲、头戴钢盔,那如闪电一般的箭簇,仍旧深深射入了谈会荣的头颅,刚刚还大放厥词的谈会荣,连痛叫都没有说出口,便立刻应声倒地。 在倒地之前,谈会荣却分明看见,那早已被谈会芳用迷药迷晕、被自己困住的养父谈承烨,手持弯弓,面带愠色,披星戴月而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谈承烨恭恭敬敬,朝着谈会荣此生最最痛恨的、低贱至极的商户陆子骥施礼: “周王殿下,所有作乱之人均已尽数拿下,听凭殿下处置。” 不过,倒在地上的谈会荣,已经等不到属于他的“处置”了,一生都才貌平平的他,到死,都没有闭上那双并不甘心的眼。 林骥却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谈会荣那已经逐渐僵硬的尸体,向谈承烨微微点头: “岳父大人何必如此多礼,今日能顺利擒拿逆贼,全靠岳父大人的精心铺排,小婿不过是做个配合罢了。” 谈承烨面上并无半点喜色,反而满是忧郁,只长长叹了口气: “要我亲手射杀养了十几年、一直都视为己出的儿子,谁人能狠得下心来?” 他又哪里只有不舍呢? 在林骥当众抢了谈会荣与殷琬宁的婚事那日晚,来到他书房时,林骥不仅仅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将他养子的真实身份告知了他。 林骥早有先手,除了娶他的女儿,还拿出了完整的方案,希望他提前布局。 老父亲心如刀割。 这段时日以来,谈承烨一直都在暗中观察他们,也隐隐希望,林骥查探到的消息是错的。 这样,他便能继续维持着谈家上下十余年来一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了。 但很可惜,最终,谈会荣与谈会芳,终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迈出了那万劫不复的一步。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就在不久前,谈会荣跟着殷琬宁离开了谈府之后,谈会芳如惯常一般,发挥着调和剂的作用,为了让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几人冷静下来,给大家每人都倒了些茶。 一心记挂着周王勒索一事的谈会英和容向钦根本不疑有他,略说了声谢谢,便一口饮下。 只有谈承烨趁着谈会芳转身不注意时,悄悄将茶水倒在了袖笼里。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谈会英和容向钦便相继倒地不支,谈承烨见状,也立刻顺势装做昏迷,和他们两人倒在了一处。 尔后,谈会荣回来,与谈会英的对话,谈承烨都听得一清二楚。 当他发现这一向如莽夫一般的谈会荣,只想对付殷琬宁和林骥、对他们旁人还留有一丝余地时,谈承烨也稍稍有了欣慰。 可当时机已然成熟,他用身上早已藏好的刀片割了绳索、并成功制服了谈会芳时,他算准时机,走到了谈府门口,却刚好听到了谈会荣对林骥说的那番话。 只可惜,被利益冲昏了头脑、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谈会荣,为了威胁林骥,还是说出了要一把火将他们全部都烧死的话来。 谈承烨只有一声长叹。 和林骥一前一后回到府内,谈承烨叫上了已经服下解药后转醒的谈会英和容向钦,再次来到了关着谈会芳的暗室内。 此时的谈会芳自知大势已去,丝毫没有慌乱,向来为人低调、衣着质朴的他,那双无比精明的眼,也第一次向他们展露了猩红的眩目。 “谈会芳,”林骥淡淡开口,“哦不,栾况,现在你奸计败露、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谈会芳只一脸坦然: “是我技不如人,我栾况无话可说。不过,” 他话锋一转,兀自提高了音调,“你陆子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道殷琬宁是周王林骥的未婚妻,非要拉上整个卢龙与朝廷作对,两败俱伤。论起自私自利,你的脸皮,才是天下第一。” 林骥眸色一凛: “自私自利?这样不知羞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写信给周王通风报信的时候,就一丝一毫没有想过,这卢龙上下的安危?” 说着,林骥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在谈会芳的眼前,徐徐展开,让他看得清楚明白: “栾况,你也不过是想借周王的势力排除异己,独占卢龙,何必把自己说得如此高尚?” 谈会芳却瞪直了眼,满脸不可思议: “这,这,这封信,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因为,”林骥依旧云淡风轻,一面说,一面将那信拿到了一旁的烛台上,看火苗将那封他早就想撕毁的告密信一点点吞噬,“我就是你通风报信、以为能做你靠山的,周王林骥。” 此言一出,跟在林骥与谈承烨身后的、一直阴沉着脸的谈会英和容向钦俱是惊愕不已,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正迟疑着准备行礼,被林骥抬手挡下。 这番动作自然也落在了谈会芳的眼里,只见他被气得干笑了好几声,这才缓过了劲,强忍下颤抖说道: “周王殿下运筹帷幄、智计卓绝,我栾况自愧不如,今日,成你手下败将,我输得心服口服。” “二郎,”却是谈承烨满脸愧怍和无奈,“如果,如果你早告诉我,你是当年那卢龙节度使栾越唯一留下的孙子,我待你,也会像对待向钦父子那样……” “谈承烨,你别在这里假惺惺了!”回应他的是谈会芳的一声怒吼: “即使当年,你并未跟随鲍良杰一并血洗栾家,你今时今日所得到、掌握的一切,又哪一样没有归功于当日鲍良杰心狠手辣的斩草除根?那年我只有四岁,目睹了全家被屠尽,如果不是被我的乳母塞到水缸里逃过一劫,我今日哪有机会与你说这些?你知道,我这十几年来都是怎么过的吗?没有哪一日,我不梦见他们的血泪,没有哪一日,我敢忘记我发誓要为他们报仇雪恨的使命。若我此生都安安稳稳、心安理得做你的养子,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惨死的家人?” “可是,可是二哥……”谈会英也满脸不忍,想不到这样的悲剧,竟然也会在他们之间上演,“我们兄弟,这么多年的感情。大哥他单纯,你就怂恿他走上兵变的不归路;兰兰还那么小,你却舍得将她绑架、用来威胁我们。你在做这些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们兄妹四个十几年来几乎日日相处的感情?” 谈会芳却撇开了视线,一脸淡漠: “没有,我才不像你一样,那么重感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只能让我日日煎熬。” “二哥,”容向钦也叹了口气,“仇恨真有那么重要?你看看我,我——” “因为你容向钦是懦夫!你和你那个爹,都是懦夫!”谈会芳却激烈地抢白道: “若当初没有容见徐,他鲍良杰能这么快在卢龙站稳脚跟、扩大势力?可他鲍良杰又做了什么呢?兵变当晚,容见徐根本没做什么、也没打算做什么,鲍良杰仅仅因为他首鼠两端、害怕他真的去向我爷爷通风报信,就反手将自己的恩人杀了?” “若要我说,你们父子对他们一家的仇恨,应该比我还要深得多吧,可你们呢?你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鲍良杰和谈承烨的特殊照顾,你容向钦就更厉害了,还要娶仇人的女儿为妻。” “还记得秋围那晚,我们在镇上的酒楼里,谈会兰让我们玩的那个真心话游戏吗?我那天抽的问题,问的是在座之人里,有没有我恼恨之人。其实哪里没有呢?我最恼恨的就是你容向钦,我宁肯像现在一样拼命过、输了,含恨而死,也绝不会做和你们一样,卖亲求荣的无耻之辈!” 林骥伸手阻止了谈会芳继续大放厥词,“栾况,你勾结魏博、绑架幼妹、谋杀养父,证据确凿,你也无从抵赖,死罪难免——” “殿下,”谈承烨却开口拦住,“若,我说我想留他一条性命,殿下可否……” “谈承烨,我不要你的假仁假义!”谈会芳根本不领情,只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不杀我,你就能善终了吗?你的夫人红杏出墙、为情夫殉情,你却还把她的女儿当成宝;你一手养大的三个好儿子,有两个都背叛了你,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还有,你那个从长安来的亲女儿,一心只想着利用你来逃婚,根本没把你的安危放在眼里,你……” 话音未落,林骥却已经抽出了宝剑,一把便刺穿了谈会芳的喉咙。 和先前的谈会荣一样,谈会芳死时,也是闭不上眼。 这是这对自作聪明的兄弟,应该得到的下场。 四人沉默着走到了屋外,谈承烨看着头顶的秋阳点点,久久没有说话。 忽然,他手捧胸口,浑身一抖,一口鲜血便“噗嗤”一声坠落在地,像绽开了一朵邪恶又妖冶的血花。 林骥等三人赶紧上前搀扶,问他身体如何。 谈承烨却只摇了摇头,看向了扶住他的林骥,勉强说道: “殿下,娇娇还不知道,你就是周王吧?赶紧去看看她,这里有三郎和向钦在,不用管我。” * 殷琬宁又梦见了前世。 那是她作为太后,参与自己的“便宜儿子”林衡之的登基大典的那日。 年青的太后凤仪万千,身上穿着的鸦青色翟衣以精美的龙纹滚边,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牵连到头顶的九龙九凤冠,那博鬓微动,挑牌垂于她勉强端直的双肩上,随着她的惶惶不安而沙沙作响。 林骥在下,她在上。 这个身着玄黑宽大襕袍的男人,剑步端然,手持玉笏,向新帝、向她这个太后行稽首大礼。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抬起了头,身上的衣着逾制,九章绣纹和通天冠綎上的九串冕旒,都只有帝王能穿着。 她也终于看清了他。 是陆子骥的脸……是她夫君的脸…… 他们,他们怎么能合二为一? 从这不断重复的梦境中醒来,殷琬宁第一眼便看见了守在床头的他。 一向喜洁的他,脸上还有并未擦净的血痕。 兵变……绑架……囚禁…… 她恍惚间又一次忆起了晕厥之前发生的事。 “娇娇,”这个一直看着她的男人,却率先开了口,长着薄茧的拇指,停留在她的脸颊上,“莹雪伺候你不尽心,你看你脸上,还有宫氏的血迹。”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两个的脸上,就都还有别人的血了。” “是天生的一对。” 70-80 第71章 害怕 殷琬宁天生胆小怯懦, 生平短短的十六个春秋里,有过许多的害怕时刻。 譬如, 小的时候,因为或对或错的行动,被殷俊责打; 譬如,在不久之前的十六岁生辰那晚做的大梦,醒来之后,害怕梦里的种种真的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又譬如七夕当夜的汾河被那浑浊的河水冲刷淹没, 譬如“陆子骥”为了争夺她而蒙上双眼、却被谈会荣暗算,譬如谈会兰被人绑架、生死未卜…… 可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明明身处在这温暖、甚至燠热的衾被之中,却无法自抑地遍体生寒—— 因为她面前的男人, 让她根本看不明白。 不,不, 她是根本不想看明白。 刚刚睁开眼的一瞬, 看到他的脸, 身体的反应是最不能骗人的。 她的身体依然是从前的她, 她下意识想要扑到他的怀里, 却在还未挺, 身的时候, 后知后觉, 反应了过来—— 他是谁啊, 他就是那个她从前最害怕、最痛恨的周王林骥呀,她怎么能主动投怀送抱呢? 他骗了她。 他骗了她很久很久。 从一开始,她为了躲避殷府的人追捕, 躲进他的马车开始,他便早已经把她认出来了。 可他还假惺惺听着她编造的拙劣的谎言, 先是不断用“殷琬宁”这个她编出来的人逼她,等到她终于承受不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他又假装宽宏大度,听着她诉说着对“林骥”的种种痛恨,一副爱她疼她、事事以她为先的样子,诱她入局,让她主动说出悦他爱他、一生都只嫁他一人的话来—— 他可真是不愧那些卑鄙无耻、禽兽不如的评价呢。 想到此处,殷琬宁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 她明明是有机会早早认清这一切的。 在他突然上门提亲的当日,她明明也躲在那殷府的正堂后面偷听、偷看,她和他明明只隔了一个角落的距离。 她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就差一点点,就可以看到他的脸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没有再多看几眼,直到看见他这张脸呢? 殷琬宁无比痛恨自己。 如若当时她就能看见,那么在那马车上与他相遇的时候,她就根本不会对他说的所有话深信不疑、之后再落入他精心编造的骗局,一点一点和他纠缠至今。 纠缠,纠缠。 她怎么就这么天真,这么愚蠢,他说什么她都信他,愿意一直与他纠缠呢? “林骥……”她的樱唇轻启,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唤着他的名字。 守着她的男人却一脸自得,薄唇似乎还挂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像是满意终于能以真面目对她:“嗯,我在呢。” 这样的语气,就好像她先前戳破他真实身份一事,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本来就是“林骥”,“陆子骥”只是一个泡影。 他的面上有血迹,甚至一向爱洁的他,连那血迹旁都尚有一点点的土痕,身上的衣衫并未换去,还是那个踏碎凌霄、为她披荆斩棘的男人。 可是,她再愚蠢再天真,也不可能找到一瓶忘情的灵药,正正好好,让她忘掉他想让她忘掉的这一段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凭什么又要忘掉,又凭什么是她来忘掉呢? “真的是你……”只是短短几个时辰而已,殷琬宁却觉得自己仿佛过了一生一样漫长,她自嘲一般地轻笑,“林骥……” 他却只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一直都是我。” “好玩吗?”那双瞳色浅浅的鹿眸里,生平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嘲讽的光采,根本掩饰不住。 “嗯?”可他的眼神坚定。 “我问你,我这是在问你,”她努力克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再哭,她就是彻底甘拜下风、再也抬不起头来的那一个,“你,你把我耍得团团转,这件事,好玩吗?” 他难得垂下了眼帘,躲避她的直视,“这,这一切不是在玩笑……” “每天听我骂你,讲如何对你恨之入骨,”生平第一次,她在二人之间充当着咄咄逼人的角色,重复第一次开口的那三个字,“好玩吗?” 男人也被她这样的架势和自己的心虚逼到嗫嚅:“娇娇,你知道我——” “我说梦话骂你,”她抢白,又是一声嗤笑,“不是一次两次了吧?听着我梦里都要说那样的话,这滋味好受吗?” 她自己以为自己难得占领了道理上和情感上绝对的高地,就连本应该安稳度日的柔荑,此刻也在不自觉微微颤抖。 可回答她的是另一番光景。 明显理亏的男人只能仗着自己高大的身材,轻而易举便欺身上前,堵住了她不断攻讦他的口。 被他反复羞辱的殷琬宁激烈地挣扎,不断推搡着他那不知好歹越靠越近的肩膀。 可这个刚刚才在外为了她杀红了眼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让她成功推拒? 他只需要区区单手,便可以将她制住。 握住她的双腕,压过头顶,她被衾下被盖着的双月,退便只需要他半条月,退的力道,就可以死死按住。 连呼吸都困难的殷琬宁,绝望地承认了一个事实: 她一直都是他砧板上的鱼肉,一直都是。 林骥还在与她接吻,只是再也不似从前那般轻柔缱绻,他的舌像是他为了她出鞘的利刃,明明是轻软的,却那么坚韧有力,霸道地堵住她想要反攻的势头,遍尝她口中每一寸写着拒绝和厌恶的领地。 “嘶……”他忍不住放开了她。 是她终于抓住了机会,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他仍旧不知足的舌根上。 林骥用空闲的那只手,抹了一把流血的嘴角,她的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一清二楚: “林骥,你禽兽,你活该!” 就在刚刚那有血溢出的嘴角,她前天晚上放肆轻咬的伤口,也还赫然在目。 那时候,他还以“陆子骥”的身份,扮演着她的温兄佳婿,享受着她的恣意缱绻。 而无知无识的她咬了他,还要特地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笑嘻嘻地看着。 “明天,明天我给你画幅肖像吧,”对未来的变故全然不知的她,放肆地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之中,仿佛每一个字,都裹着味道甘美的蜜糖,“就把你这破烂的嘴角记下来,这可是我留给你的军功章。” 得意的少女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轻啄了那是她“始作俑者”的伤处一下。 而那半抱着她、却已经被她完全安排的男人丝毫没有反抗,只不断隔着她所着的薄薄寝衣摩挲着她纤细的月,要肢,闻言,低头在她的耳畔呢喃: “画,娇娇想怎么画都可以,哥哥不在乎的。但哥哥有个条件,要娇娇让哥哥好好看看,行不行?” 他不用说得太直白,她也明白他想要看哪里。 不过是之前的几日里,她都来着癸水,尽管时常与他动情缠稳,但最后他想彻底除掉她身上的遮蔽,她便又开始忸怩,始终不肯。 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再不肯,便说不过去了。 最后的最后,当然是她自觉先将他吃干抹净,理亏不已,在他的盈盈目光注视之下,一点一点,自己解开了寝衣前襟的盘扣。 里衣是他帮她除去的,长指的指间上薄茧淡淡,不经意的轻触,动作极其柔缓,像是在先行欣赏一个旷世奇作,不敢有半点的亵渎。 “娇娇,你好美……”他忍不住喟叹,目光像是带了神奇的魔法一般,停留在哪处,哪处便平白被勾起了一道伙,让本就半推半就的她面红耳赤。 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挡,挡住这无尽的齿感,挡住被仔细凝视的羞赧,即使这个凝视她的人,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但霸道如他,偏不让她这么做。 他只需要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双腕,压过头顶,压在和她一样柔软的枕头上,她便只能让他一览无余。 就像现在、仅仅过了不到两日之后,身份忽然变换、更加肆无忌惮的他,对她所做的一样。 不过,此时的她衣衫完整,脸上还斑驳着别人的血迹,看向他时,那浅色的瞳孔里,早已没有了当时的爱慕和羞赧。 只有源源不断的恨意。 “我活该,”他重复着她对他的指责和控诉,“我活该什么?” 殷琬宁的双手抵在他的胸膛,奋力与他保持着距离,口里仍然是发了力: “活该被我骂得狗血淋头,活该……活该你听我骂你,但是什么都不干做,最重要的,你根本不敢承认你就是林骥……” 他却重重吮着她红肿的眼皮,语气淡然,“是吗?我不敢?” 仿佛被她指责的人不是他一般。 “男人大丈夫,”她被他这样对待,自然更恼了,“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宣之于口,你这算是什么?” 林骥却丝毫没有被动摇,只淡淡阐述着事实:“是你千挑万选的夫君。” “我没有你这个夫君!”却不料,她的反驳更加激烈透彻,“当日婚书上签下的名字,写的是‘卫娇’和‘陆子骥’,不是‘殷琬宁’和‘林骥’!” “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他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看穿她此刻失控的外表下,内心底至深至浓的厌恶和胆怯,“‘殷琬宁’和‘林骥’的婚书,很快也会有的。” “你做梦!你休想!”她与他的淡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根本不会嫁给你!” 此时,林骥也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她,但却拉着她的仍在微微颤抖的小手,一并与她覆住她心脏所在的那处,道: “娇娇,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真的不爱我,不愿意嫁给我吗?” “呸!”她直白地否定他,“那是我天真愚蠢,落入了你精心布下的圈套,若我早知你的身份,又哪里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着,少女就要用那空闲的手,趁他气着,掌掴面前男人那仍然沾着血迹的面容。 “啪”,清脆的一声。 她的掌心已经火辣辣地痛了,他却面不改色。 “你……你……”再怒火冲天,此时也多生了几分犹疑。 而他只把她的手心按在他刚刚被她掌掴的面上,那仗着薄茧戴着扳指的拇指,盈盈地摩擦着她细滑的手背。 “娇娇……娇娇……”他似乎有一声低叹。 “我问你,”她总算找回了一丝清醒,努力克制着自己,“兰兰被绑架,大哥他告密又转身把我关起来……这些,这些……” 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 “是我,”他大方承认,毫不拖泥带水,“是我早早知晓了你二哥,不,栾况的真实身份,所以就和岳父大人一并,将计就计,做下的局。” “栾况?”这两个字对于不知全局的殷琬宁来说,完完全全是陌生的。 “当年,”他只像从前一样,耐心细致地为她讲来,“谈会兰的外祖父鲍良杰,为了夺取这卢龙节度使之位,对时任卢龙节度使的栾越,发动了兵变。事成之后,他还带人血洗了整个卢龙几乎所有上层的人家,你的二哥谈会芳,便是那栾越仅存的亲孙栾况。” 她被这其中的复杂弄得有些糊涂,半眯着鹿眼,黛眉微蹙:“所以……所以他?” “他早早就与魏博勾结,又秘密查到了你的真实身份,”这一回,胸中的丘壑早已层峦叠翠的他,每一个字,都说得云淡风轻,“自以为能向本王告密、以此邀功,又教唆着你的大哥谈会荣一起发动兵变夺权,本王和岳父大人,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可是“本王”这个自称,早就宣告了他的与众不同。 殷琬宁只觉得脊背发凉。 他从头到尾,都在算计她。 见她仍然咬着牙,那紧蹙的眉头无异于与“疑惑”二字画上了等号,林骥又继续补充道: “娇娇放心,他们都已经死了,这里,再没有人怀着不轨的心思,也再没有人会伤害你。” “放屁!”她生平第一次口不择言,“放屁放屁放屁!” 林骥不恼,反而嘴角噙了笑意,“娇娇,你怎么还会说脏话了?” “脏吗?”殷琬宁回以一声冷嗤,“我说的话即使再脏,也没你林骥脏吧?还说什么,说什么怀着不轨的心思,不会伤害我……放眼整个谈家上下,除了你林骥,谁还会这样对我?” 男人狭长的双眸,永远保持着神采奕奕,就连话语也不再是冰冷的:“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你。” “是吗?”她的回复犹如连珠炮,认认真真反击他的每一个字,“可是你把我骗得这么惨,到了实在瞒不住的今天,一句轻飘飘的‘没有想过伤害我’,就企图让我原谅你?嗯?林骥,你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像我一样,随随便便就可以糊弄过去了吗?” 被一连串反问环绕的林骥,只将她越说越激动的手拿了下来,放在唇边,反复啜吻: “娇娇聪明伶俐,见微知著,是我实在可恶,实在狡猾,用了下作的手段欺骗了你。” “所以,”殷琬宁又一次发现了新的问题,一直尖利的声音,也莫名变得嘶哑,“依照你的意思,阿爹,阿爹他一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还一起帮你,瞒着我?” “是我为了让他放心将你嫁给我,主动承认的。”为了不让她怨恨谈承烨,他把过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阿爹……阿爹……”她却丝毫没有变化,只觉得更加遍体生寒,“原来他一早就知晓,却还是允许你这样欺骗我!” “那日,你为了我悔婚,不再看那谈会荣一眼,”他始终保持着冷静,似乎从前那个为了她吃醋发疯的“陆子骥”,已经随着他身份的彻底暴露,而完全消失了,“岳父大人他,知晓你对我情根深种——” “放屁放屁放屁!”最后这几个字却触到了殷琬宁的逆鳞,她再一次不顾从小的大家小姐教养,口出狂言,“我是被你骗了,才会做出那样傻的事!我再说一遍,林骥,我殷琬宁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给我立刻滚出去,滚出幽州,滚出卢龙,我这一辈子,从此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 面对这样的羞辱,林骥没有丝毫的愤怒,正色道: “你是我向皇兄请求赐婚的王妃,等再过几日,我会把你带回长安。我们重新举行大婚典仪,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林骥名正言顺娶回家的周王妃。” “滚!”她的态度依旧没有任何转圜,“你做梦吧!” 林骥却没有说话,只掀开了她身上紧紧裹着的衾被,不顾她仍然持续着的激烈反抗,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直到此时,看清了林骥眼里烈焰的殷琬宁,心底隐隐泛起了害怕,忍不住不断惊叫: “林骥你要做什么?!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大权在握的他只微微偏头,在她耳边低语: “你以为,这里有人会真的听你的话?” 殷琬宁闻言,这才狠狠地瞪着他,突然停住了叫喊,像哑了一般。 “没错,”他一面说,一面抱着她挪步,“莹雪,还有为你挡剑殁了的宫氏,都一早便知晓了我的身份,她们都瞒着你。” 她的心中凉得透彻,动了动唇瓣,却始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林骥却已经抱着她打开了湢室的门,和她一并入了内。 湢室里热气氤氲,原来早在她醒来之前,他就已经吩咐了莹雪,预备好了所有的热水。 “你……你要做什么?”她的嗓音早已不复起先那般尖利,如同被流水磨平了棱角的卵石,沉钝而迟缓。 林骥将她放在了那浴桶旁的木凳上,轻柔说道: “娇娇和我,身上都脏兮兮的,我怎么忍心,不好好帮娇娇洗洗?娇娇最爱干净了。” 第72章 大梦 从小到大, 林骥都是一个做事干脆果决、从不拖泥带水之人。 刚把自己的想法对着新婚的娇妻说完,长指微动, 便要帮殷琬宁除去这身经历了太多的衣衫。 早上,她匆匆出门的时候,因为彼时尚不知晓从一开始便是林骥与谈承烨联手做下的局,以为他真的是因为城外的军营中临时出了事才被谈承烨急急叫走的,所以去谈府时穿的这身衣衫,也是胡乱套了一气。 后来, 她便穿着这身衣衫,听闻了谈会兰失踪的噩耗、收到了“林骥”的勒索信、下定决心独自承受灾祸、与谈承烨含泪诀别、被谈会荣捉去囚禁、目睹了宫氏为了保护她含笑九泉……最后,也见证了他的自爆身份。 殷琬宁的天已经变了。 她被他打晕之后,不知是被谁带回了这与他共同生活了不到十日的宅院, 在这张与他同床共枕的床榻上,糊里糊涂做了那有关前世的梦。 梦醒, 她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不仅仅是梦而已。 晦气, 真是晦气。 眼见他慢条斯理地解着她本就乱七八糟的衣扣, 殷琬宁突然冷冷开口:“我饿了。” 这话并不是敷衍, 不是拖着时间, 也不是什么临时起意。 从早上醒来到现在,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个时辰了, 她几乎是水米未进。 对, 她也确实是不想和他待在一处,她也在赌,赌他还愿意听她的几句话。 没想到, 她真的赌对了。 这个在她的梦里一向如狼似虎、现世里只要有机会便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竟然真的立刻放开了她, 只俯身亲了亲她紧绷的嘴角,转身便打开了湢室的房门: “那就先吃东西,晚上再来洗。” 两人的饭,依然还是在这间他们从新婚至今,一直共同生活的卧房里吃的。 殷琬宁已经趁林骥不在的时候兀自洗漱了一番,重新换了衣衫,林骥也算是知情识趣,只独自在其他地方,做了同样的事。 饭桌上,有一道幽州的经典美食红木烤鸭,需要和着黄瓜丝和葱丝,蘸着甜面酱,裹在面皮里一并吃下去。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这道美食,是林骥和殷琬宁第一次来幽州的时候。 彼时的她,刚刚在谈会兰处碰了壁,他知晓她酷爱美食,为了哄她高兴,第二天便带她去了楼外楼,点了一桌子幽州的特色美食,每一个鸭肉卷,都是他亲手为她裹好,放在她碗里的。 而现在,他还想像之前那样为她做这些,她却拒绝得毫不留情: “我不会吃你的脏手碰过的东西。” 脏手。 林骥那戴着扳指的手在半路停了一会儿,他也并没有再多一句狡辩,只好再灰溜溜收了回去。 两人又默默吃了一会儿,殷琬宁放下了筷箸,拿出巾帕沾了唇角,只看着面前的残羹冷炙,突然说道: “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林骥果然停了下来,认真看着她:“娇娇怎么了?” 殷琬宁依然没有移开视线,仍是只看着那些残羹冷炙: “在那个梦里,我是在当今的皇后娘娘裴氏难产崩逝、孝期过了的一年之后,才入宫为后的,然后就在被惩罚时阴差阳错遇到了你……可是,现在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怎么,怎么你……” 怎么你会和那梦里发生的一切不一样,会突然出现在长安,又突然向殷俊提亲,说要娶我? 林骥仍然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没错,那是我们的前世。前世里我最后失去了你,而我在赶去看你的路上,被冷箭射中,生死未卜,再醒来时,却是回到了两年之前。” “所以……”她再强忍,也忍不住内心的震惊和好奇,“前世之事,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不相信,她一直与梦做着反反复复的纠缠,梦中有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难道,每一件都是真的,都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求我,”说话的男人,眼看着再一次掌握了主动权,唇边似乎噙了笑意,“求我我就告诉你。” 殷琬宁又再移开了目光,咬紧牙关,再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而刚刚还笑着的林骥却起了身,突然将她从那餐桌旁的凳子上提了起来,却并不是往床榻方向去,而是绕过了那床榻前的落地屏风,来到了窗牗下的书案前。 那书案她用的次数并不算多,最近一次使用,是前日她在谈府里为他画的那幅画像,晚上将画带回来后,她又在这张书案上,再次精雕细琢了一番。 而现在,那幅画还挂在书案旁的黄花梨木书架上,画中的他,却早已不是现在的他。 林骥用结实的手臂一把扫开了书案上凌乱摆放的物件,将还在挣扎的殷琬宁放在了那书案上,扶住她的月,要不让她离开,而后又俯低身体,在她耳边喃喃: “娇娇,在前世里,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原来‘娇娇’也是你的名字。” 殷琬宁只咬着牙,不说话。 他站在她的面前,用自己粗壮的月,要阻止她的双月,退并拢,让它们盘住他,让她动弹不得。 多么羞耻的姿市。 “没关系的,你不愿意求我,”他的话也带着满满的无耻,“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会告诉你,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动弹不得的殷琬宁,便只能闭上眼。 林骥沉浸在回忆里,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你还是我的长嫂呢。对,你的梦里那些都是对的,你确实是在当今皇后难产崩逝、孝期结束之后才入主了中宫,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只可惜,你与我大哥林驰大婚的当晚,他便暴病而亡了。” 殷琬宁闻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林骥只沉声继续说道: “你被那权宦仇元澄定死做了克死我大哥的妖女,他要你为我大哥殉葬,把你关在了停灵的偏殿小屋里,让你日夜都只能跪着。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正撩开了裙摆——” 一面说,林骥也一面将面前殷琬宁的裙摆撩开,那大掌停留在她置于他邀际的膝盖上,他也在不疾不徐地继续: “这里,你这里跪得又红又肿,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胆大包天的宫女,敢给你送药。你以为这种事情,根本就无人知晓,就给自己这里擦药。” 殷琬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所说的那些内容,和她在十六岁生辰当晚,梦见前世的第一场梦里一模一样。 林骥侧头亲了亲她冰凉的耳朵,继续说道: “小娇娇,你那时候好可怜,比现在可要可怜多了。我听见你给自己擦药时喘的声音,我就忍不住想要见你的面。我进了那个房门,看到你孤零零地坐在那冰凉的地板上,就已经在想要怎么才能得到你了。坐在我邀上,坐在我敛上,不比你坐在那地上好?” 听到这里,殷琬宁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气结到几乎失语:“你……你……” 林骥只揉着她已经微湿地掌心,勾了勾唇角: “我什么?” “你无耻!你下流!”她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从前到后,”可是,能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的男人,又怎么可能会为了她的辱骂而动摇呢,不过大方承认罢了,“从开始到现在,我一向,都对此毫不遮掩,不是吗?” 殷琬宁又气又恼,恨得咬牙切齿,却根本挣不开他的束缚,依然维持着那羞耻的姿市。 她越是这样,他反而愈发兴奋,话也越来越多起来: “娇娇你自己说说,那个时候你才不到十八岁,而我那个大哥林驰已经四十二了,和你亲爹一样的年纪,他凭什么可以在我长嫂孝期刚过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地把你立为了新的皇后?嗯?幸好,他大婚当晚没有把你如何,把你完完整整地留给了我……不过,就算不是这样,也无所谓的……我从来都不在乎你有没有过别的男人,就像,如果当日我从长安赶回来时,你已经与谈会荣成亲了圆房了,我也只会毫不犹豫提刀杀了谈会荣,然后把你抢到我的身边来一样。” 殷琬宁实在不想再听他的疯言疯语,于是深吸了口气,重新又拐回了起初的话题: “天子,天子他……在大婚的当晚,他是因为服了丹药,才,才突然倒地的……” 梦里的许多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哦,这样吗?”林骥的语气,不辨喜怒,“这倒是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和我的父皇,便都有那头风的毛病。即使是看遍了天下的名医,都是没有办法根治的。所以,他们后来,就都沉迷于炼丹修仙,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们头风发作时的痛苦……” 殷琬宁却不说话了。 “娇娇,”林骥用指背轻抚她柔嫩的脸颊,像看稀世珍宝那样看她,“第一次见我时,你以为我是那仇元澄手下的‘林公公’,还害怕我因为去探望了你而被责罚,拼了命地让我赶快走赶快走。你说,你连你自己都保不住了,还想着不能牵连旁人,这么温柔善良,我怎么舍得让你再受委屈?所以,我干脆捧你坐上太后的位置,在外,你是一国之母的太后,我是网页,我要向你磕头行礼、俯首称臣;在内,我也是你的裙下之臣——” 说着,他竟然已经将她的裙子解开,垫在了她的屯月,退与那坚硬的桌案之间。 “前世的时候,我与你有过很多姿市,但就是没有这样的。宫里议事的正殿、我接见群臣的地方,都有这样的、比这还要宽大的大案,但我,却没有机会和你这样……” 他按住了她的后背,逼她和他靠得更近,殷琬宁被这样的齿感激得湿了眼眶,银牙咬碎,恨恨说道: “林骥,你千方百计骗我,不就是为了我与你这样?” 这样,不过是她曾经梦里与他做过千百遍、可现世里从未真正与他到那一步的,夫妻之事。 他只衔住了她的耳垂品尝,末了,仍伏在她的耳边低喃: “若真是那样,在我发现你逃婚的第一眼,我便要直接向你表明身份了。” 强取豪夺,他最擅长做的事。 何至于陪她跑了几千里,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殷琬宁只觉得厌恶,偏头躲开,冷冷说道: “不要用你的花言巧语来哄我,前世里你对我造下那样大的孽,现在你又骗了我这么久,让我对你回心转意?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林骥却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漏洞,乘胜追击: “回心转意……小娇娇,回心转意这四个字的前提是什么,你冰雪聪明,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言多必失的少女只能咬紧牙关,并不理睬得寸进尺的他。 “回心转意,”他的笑像是暖春煦风中松柏,“那便是先前对我有意……当日,你以为我被那谈会荣所伤,飞扑到我的怀里,那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我可还都记得。撒谎的人,可是要接受惩罚的,嗯?” “那,那,”她心慌意乱,“那也是过去……” 但不知怎么回事,越是心慌意乱,她便越是觉得眩晕无比,话音未落,头却似灌了铅一般,直直往林骥的身上倒去。 再然后,殷琬宁便从混混沌沌中醒来,自己却觉得像是飘在了空中一般,眼里见的,竟然真的是前世之事。 前世里,已经怀了林骥骨肉的她与宫氏一并,同样千里迢迢从长安逃到了幽州,因为有了宫氏这个人证,她便十分顺利地与谈承烨父女相认。 从谈会荣到谈会兰,谈家的五个人对于殷琬宁的到来,反应各不相同。彼时的他们,只知道她是谈承烨与从前的情人生下的女儿,却对她的真正身份和她有孕背后之事一无所知。 同现世里一样,谈会荣对殷琬宁的到来十分欣喜,从一开始便不停地献着殷勤,对她也是倍加关心。 谈会兰则依旧是难免嫉妒,打一开始起便想方设法针对殷琬宁。不过,容向钦安慰谈会兰,说殷琬宁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又是大着肚子来投奔谈承烨,已经十分可怜了,谈会兰又即将嫁给他容向钦为妻,实在没有必要将心思都放在殷琬宁的身上。彼时的谈会兰毕竟已经十五岁了,心智已经成熟了不少,即使心中仍然存有不满,也并未表现得那样明显。 只有身世隐秘的谈会芳小动作最多,也同样地,对所有人的反应都洞若观火。明面上,他不与任何人亲近,对殷琬宁,也没有表现得如谈会荣、谈会英那般殷勤;暗地里,则悄悄拱火,让谈会荣趁着殷琬宁此时刚刚来幽州、对所有事都并不熟悉的时候,直接向谈承烨提出要迎娶她之事,做她那腹中骨肉的便宜老爹。 不仅如此,谈会芳还已经暗自查明了殷琬宁的全部身世,也知晓她与摄政王林骥在朝中的纠缠,强行按下不表。 而另一方面,殷琬宁则将林骥强占她、逼她怀上孽种一事向谈承烨和盘托出,谈承烨为了这个唯一的女儿怒发冲冠;几乎同时,谈会荣也在谈会芳的暗示之下,向谈承烨提了果断起兵的建议,谈承烨为了女儿向林骥报复,冲动之下拍案而起,当即做了这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决定。 反正,现在的天下本来也并不安定,卢龙又在谈承烨的经营之下蒸蒸日上,兵强马壮,趁着中央朝廷因为皇权的更迭和宦官的斗争激烈动荡,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不做这个偏安一隅的藩镇,转而谋取天下。 起兵谋反的伊始,卢龙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其中,又以谈会英和容向钦所带的两支先锋部队,最为勇猛,向前推进最快。 而相反的是,气量狭小、脾气暴躁的谈会荣,则因为贪功冒进,指挥失利、屡屡受挫。 谈会芳惯常以弱示人,这一次谈承烨起兵造反,他也并未出头,没有单独带领一支人马。此时,他已经知道时机成熟,于是便以心疼大哥的姿态,为谈会荣出谋划策,将早已伪造好的、容向钦与魏博私下里串通勾连的证据交给谈会荣,让谈会荣到谈承烨面前告密,并让他再次提起了容向钦的祖父容见徐与鲍良杰当年的恩怨。 时机恰好,就在他告密之前,谈会兰又因为嫉妒,在谈承烨面前说了殷琬宁不少的坏话,谈承烨气恼不已,糊涂之下,便相信了谈会荣对容向钦的构陷和污蔑,勃然大怒,收回了容向钦的兵权,把容向钦从前线紧急召了回来,还暂时将他和谈会兰先关了起来。 谈会荣尝到了甜头,决定再次向谈承烨求娶殷琬宁,谈承烨自然要征求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的意见。因为先前殷琬宁被谈会兰排挤欺负的时候,谈会荣曾经挺身而出,之后他又屡屡献殷勤,殷琬宁被谈会荣一时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再加上,她身怀六甲又确实需要人体贴照顾,于是便欣然同意。 但事实上,谈会荣对殷琬宁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感情,殷琬宁腹中的骨肉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尤其是在她已经与他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这婚后短短的几日里,他发现她总是心不在焉、似乎一直都还在念着那腹中骨肉的亲生父亲,又加上谈会芳适时地将自己查到的、殷琬宁与林骥之事添油加醋地告知了谈会荣,谈会荣便更是觉得自己头上绿云盖顶,想要发疯对殷琬宁人身不利,又被谈会芳劝阻下来。 当然,谈会荣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殷琬宁也都统统看在了眼里,她也逐渐意识到了谈会荣此人十分危险。恰好此时,她又偷偷听到了谈会荣与谈会芳密谋陷害了容向钦与谈会兰之事,准备向谈承烨揭发他们的罪行,却不巧被谈会芳发现。 谈会芳知道,留下殷琬宁的性命,不管是对谈承烨还是林骥来说,都十分有用,于是便与谈会荣合谋,将殷琬宁悄悄软禁了起来。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迟早有被谈承烨发现的一天,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做一个了断。于是,谈会荣便在谈会芳的不断拱火之下行事越来越疯魔,甚至借着向谈承烨汇报军情的机会,将谈承烨也当场毒死。 而与此同时,才从前线赶回来的谈会英,却发现自己明明离开了不多久,幽州大本营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于是,他便难得沉着冷静,分别找到机会,单独见了容向钦和殷琬宁,两方都说,是谈会荣主谋搞得鬼做的孽。 谈会英正要找谈会荣理论,却发现就连谈承烨竟然也已经被谈会荣毒死,当即勃然大怒,与谈会荣兄弟阋墙、缠斗起来,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谁也没有将谁彻底拿下。 而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谈会芳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其实是个文武全才,根本远胜谈会荣与谈会英,但多年以来,他为了自己的终极目的,一直都在众人面前隐藏着自己的真实实力。他只一出手,在几招之内,便与谈会荣一并,将谈会英当场杀死。 面对谈会芳突然爆发的武力,谈会荣反应过来后,十分错愕,但正是这个当口,他又被谈会芳直击要害、一招毙命,在临死前,他才听到了这位隐藏在背后的终极赢家,说起了自己多年筹谋的布局,还有真实的身份。 之后,谈会芳又依次杀掉了容蔚、容向钦和谈会兰,只留下了还有利用价值的殷琬宁。 谈会芳知晓殷琬宁对林骥的感情复杂,便逼着她亲笔写下了书信,送到了中央军的前线、林骥的手上。书信的内容,却是冒充了已死的谈会荣的身份,说殷琬宁已经嫁给了“他”,她肚子里的骨肉,出生以后也会认“他”做父亲,让林骥单独来相见。 而殷琬宁被迫写完,谈会芳却在临走时,将外面变天的所有事一一告知了殷琬宁。 单纯天真的她,认为是自己的到来害死了所有的人,悲痛欲绝,动了胎气,血崩而亡。 大梦一场,看完了前世所有人结局的殷琬宁,才终于晃晃悠悠醒来。 原来前世之事,竟然到了如此惨烈的地步。 哪里都没有太平。 而她来不及感慨,刚刚一睁开眼,便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娇娇醒了?”是林骥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荡。 “你……你……”大梦初醒的殷琬宁迟疑着,仍旧是没有完全确认下来。 “没错,是我。”林骥承认得毫不拖泥带水。 “我给你的饭里,又加了软骨散。” “你既然不肯跟我回长安,那我也只能,再用一次这样的办法了。” 第73章 绝望 殷琬宁只觉得深入骨髓的绝望。 上一次林骥对她这样, 她还企图用撒娇求饶的方式,让他放过她。 彼时的她, 仗着自己的身份比他高,也知晓他一贯不会真的拿她如何,便可以恣意娇纵。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两次,两次她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就连她从前寄予厚望的生父谈承烨,原来也早已经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和他一起瞒着她, 让她乖乖地嫁给他。 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除了顺从他。 “林骥,”她的语气难免清淡,“你这样对我,阿爹他……她知道吗?” 她当然是指用软骨散这件事。 “他不知道。”林骥的回答干脆, “但他知道的是,你一时难以接受, 只让我好好哄你。” “那, 那你还敢……”殷琬宁迟疑着。 “我怎么不敢?”他狭长的眸子里光焰闪烁, 似是有烧不尽、灭不完的火,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 到了这一步, 又有什么是不敢的?” 殷琬宁被裹在衾被里, 因着那软骨散的作用, 并不知晓自己那衾被之下究竟是什么样, 她也不敢放宽了心思去真切地感触,反正以他的脾性和发了狂一般不管不顾的样子,大概, 他已经趁着她昏迷时,将她…… 想到此处, 从发现林骥的身份直到现在,一直都强忍住没有流泪的她,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到底什么都没有留住。 “对,你敢,你什么都敢。”她根本不可能停止嘲弄的语气,好像天生以来,所有的大胆嘲讽,都是为他预留的一般。 “你可以给我下药,让我成为你的奴,和前世里,你对我做的事一模一样,你都可以的。” 他本就不是她以为的他。 “你先前对我承诺的,什么不圆房、不要子嗣,统统都是假的,你已经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我很快也会和前世一样,身怀你的孽种,然后被关起来,因为对你恨之入骨,所以专门写一封信,字字句句,都是对你的控诉和指摘。” “信?”林骥一直不语,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没错,”殷琬宁眯着眼睛,“既然你是重生之人,那在前世里,你应该也收到了我亲笔写的那封信吧?” 林骥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 殷琬宁见状,也终于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那封信明明是谈会芳逼着她写的,可这前世之事,又有谁能够作证?她混淆视听来报复他那用心险恶的欺骗,又有何不可? “你想得没错,那封信是我主动写的。”她继续用那些歪曲的事实激他,“我因为你的强占痛恨你至极,大哥他对我很好,又主动求娶,我为什么不嫁他?我既嫁给了他,让你的骨肉认他作父,又有什么问题?” 林骥的拳头越握越紧,那张世间罕有的俊朗的面上,竟然第一次青筋四起。 他向来是波澜不惊的,但若这泓静水一旦“惊”了,便是惊涛骇浪。 殷琬宁适时地闭上了眼。 她既然敢撒谎,说出这谁也证实不了的事,大不了,便也是同他鱼死网破。 他因为这件事恼羞成怒,杀了她也好。 下一世,她变成了旁人,就再也不会与他纠缠不清了。 可谁知,殷琬宁在黑暗和浑身动弹不得里又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她以为的、落在身上的“惩罚”,反而是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 原来是林骥出去了。 殷琬宁那凝在眼眶中、一直没有流出去的热泪,也终于沿着她光滑细嫩的脸颊,缓缓滴落,留在了枕巾上。 湿哒哒的一片。 可是她才从梦里醒来不久,此时也再睡不着,她便只能盯着头顶的帐子发怔,却不想刚刚魂飞了天外,耳边忽然又传来了一阵破窗之声。 她因服了软骨散,根本无法转头,只在那之后顿觉一股寒风从那破窗之内吹入,继而,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她的上方: “娇娇,是我。” 原来是谈会英。 这个只比她年长了一岁的少年,浓眉大眼,清俊疏朗,永远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着他尚未完全成熟的线条。 到了此刻,殷琬宁也不得不承认,和林骥相比,她的这三个哥哥,各有各明显的短处。 只有林骥看上去最完美无缺。 样貌、出身、才华、手腕。 但他却最不是个东西。 “我知道,我这么来看你是不对的,”谈会英的脸上有诚恳的羞赧,“但,但我就是忍不住……娇娇,你是不是也是才知道,陆兄,陆兄他……” “对,”殷琬宁苍白一笑,“我也被他骗了,我被他骗得团团转。” “娇娇,”谈会英语气突然沉稳起来,“你……认我是你三哥吗?” 殷琬宁不明白他突然这么说的意思,沉吟片刻,也同样认真地答道: “我从小便是家中的长女,只有弟弟妹妹,没有哥哥姐姐。来幽州,与阿爹相认,有了你们,我自然都当你们是我的——” “可是我不想做你的三哥。”谈会英却突然抢白。 一想到昨晚梦见的前世之事,殷琬宁霎时鹿眼圆睁,嘴上却是迟疑:“三哥,三哥你……” “昨晚上,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我忘了是如何开始的,只知道,我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从头到尾看了一出完完整整的大戏。醒来之后,大梦恍然,我又想起大哥和二哥都已经死了,我们昨日经历的一切,与梦里那些,又全然不同……” 殷琬宁眨了眨鹿眼,期期艾艾地问道: “三哥,你是梦见了阿爹为了我起兵对抗朝廷,而二哥他,怂恿着大哥作恶,最后二个把所有人都杀死了,是吗?” “对,对,”谈会英眼前一亮,“娇娇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殷琬宁只看着雪白的帐子长叹一声,“那不是梦,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前世,是真真正正发生的事……” 她以为独独她自己梦见了,却不想连谈会英也梦见了。 除了谈会英之外,还有谁,大家都梦见了吗? “你,你是说,前世?”谈会英仍旧半信半疑。 “是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你。三哥,”殷琬宁顿了顿,“我也正是因为预知了前世事,这才放下了长安的一切,来到幽州投奔阿爹的……” 谈会英的眼中闪过了复杂的神色。 “三哥,原来你也梦见了吗?”她越想前世的梦境,越觉得恐惧和后怕,以及深深的、无法遏制的愧怍,“前世的结局都是我一意孤行的恶果,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 若没有她,谈承烨不会冲动起兵,被谈会芳钻了空子,最后害死所有人。 她才是那个罪人。 却不料,一直关切地看着她的谈会英,突然握住了她留在被衾之外的手,说话的语气,竟然微微颤抖: “这怎么会怪在你的头上?是大哥愚钝、二哥用心不纯,这才造成了最后一切无法挽回的结局……娇娇,我,我知道你是被陆兄蒙蔽,我也不知道他都对你做过些什么,有一件事,我,我今天,必须要亲口告诉你。” 殷琬宁心下一沉:“三哥,你说。” “其实,我……”谈会英的俊脸通红,“我也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只是,先前见你与陆兄夫妻恩爱,又有大哥为例,我,我自然是不能说什么……娇娇,你还记得秋闱那晚,我们一起玩兰兰带来的那个真心话游戏时,我抽中的那张牌吗?” 殷琬宁缓缓眨了眨眼。 此时的她,依然沉浸在谈会英这突如其来的表白之中,根本顾不得其他的。 何况当日她醉沉了好几分,现在想来,也只记得谈会英吹的那只短笛的曲子。 “娇娇,”见她迟疑,谈会英面不改色,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不记得没关系的,可我一直都记得的。当时,那张牌上的问题问的是,如果我和自己的好兄弟同时喜欢上同一个人,我是会平等争取,还是放手让爱。” 这一下,再反应迟钝的殷琬宁,也忍不住心中一颤。 “我早就知道,大哥钟情于你,而我,我又何尝不是呢?”谈会英继续说着,看着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真挚,“只是,有大哥,有陆兄,我又算什么,你会多看我一眼吗?” “三哥,我……”面对曾经的兄长这样的话,殷琬宁只能嗫嚅。 “现在大哥他犯了大错,得到了属于他的惩罚,他死了,你呢,你又接受不了陆兄的身份……”谈会英顿了顿,“可不可以,也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只要你点头,我就带你走,我不怕他们的,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的,我们私奔,好不好?天涯海角,到处都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可是,现在的殷琬宁,早已不是过去的殷琬宁了。 若是放在从前,面对这样一番突如其来但真挚热情的告白,她会欣喜,会自得,会感慨也有人真正欣赏她爱慕她。 可现在的她,在那初初的一片被冲刷得体无完肤的空白之后,慢慢浮上心头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愧疚。 谈会英是多么干净和纯粹的人,知道大哥谈会荣对她有意,他为了十几年的兄弟情,便将情感藏了起来;当初她与林骥大婚时,他又一路笑着祝福,从没有生过什么破坏的心思。 一直到现在,她与林骥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他这才鼓起勇气,想要用自己的热忱和直接,来改变她这被人掣肘的境遇。 他不像林骥,他不会逼她,只会说“只要你愿意”,让她做出从心的选择。 是她不配,配不上这样的好。 “三哥……我……”所以,她更不忍心伤害他,可她大脑混沌,不知该如何拒绝。 但她还来不及把后面要说的话说出来,那双一直握着她手的温暖,却突然松开了。 是林骥。 林骥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谈会英的身后,又悄无声息地将谈会英打晕。 那么,他也一定听到他们兄妹之间的对话了。 他听到谈会英对她的告白了。 眼看着他冷冷抽出了短刀,殷琬宁忍不住惊叫: “林骥,你,你别!” 林骥的眼神比他手中的短刀还要锋利,看向她:“我别什么?” 她心乱如麻,目眦欲裂:“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不要伤害他!” 她不能再连累无辜的谈会英了。 尽管现在,谈会英已经是谈承烨膝下唯一的养子,碍于谈承烨的情面,林骥也许并不会把事情做绝。可是,以殷琬宁对林骥脾性的猜测,他既已听到谈会英说了那样的话,他恐怕真的会杀了他。 “殷琬宁,”林骥的话语,也第一次暗含了嘲讽之意,“这是你知晓我的身份之后,第一次求我。” 她只咬紧了嘴唇。 “但却是为了别的男人。”是失望,还是指责? “阿爹已经失了两子,”她努力维持着不让自己崩溃的情绪,“若是你再……阿爹他,阿爹他不会原谅你的!” 林骥闻言,仍然握着那短刀,却欺身上前,攥住了殷琬宁颤抖的下颌: “那你呢,你会原谅我吗?” 语焉不详,含糊不清。 “我本就恨你入骨,”这样的耻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的泪水满溢,“若你再因我,伤了三哥,我,我当然——” 林骥却轻柔而不可推阻地堵住了她早已混沌不堪的樱唇,品尝着她口腔里的苦涩,恣意放纵,末了,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拇指放肆地揉着她的唇珠,让她生了疼: “既然求我,那你是不是,应该拿出求我的姿态?” “我……”她知道,他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好,我答应你,我跟你回长安。” 林骥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这才放开了殷琬宁,当着她的面,将还倒地不支的谈会英五花大绑了起来。 末了,他才转身对她道: “我把你的三哥带上,让他跟我们一起去长安,让他代替阿爹,见证你与我的大婚,如何?”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谈会英明明是他的“情敌”,他却要这样像人质一样将谈会英绑在身边。 “你,你,”殷琬宁气结,“你这样对三哥,阿爹他不会原谅你的!” 林骥却嗤笑一声,并不回应,只将尚在昏迷的谈会英带了出去。 片刻后,他回来,把殷琬宁从衾被里捞了出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穿着寝衣,衣衫完好,不像是被欺负过的样子。 “你心疼他了?”他的言语冷,可眼神确实炽热的。 “你这么做,”她只就事论事,不想陷入与他新一轮的纠缠之中,“实在是太过分了!” “你就是心疼他了,对不对?”他捻动她耳垂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他明明知道你都嫁给我了,却还敢这样闯入你的房里,作为一个外男,见到你在这榻上的样子……你说,你自己说,他是不是该死?” 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反驳: “可是,你,你曾经也对我做过同样的事……” “有吗?”林骥剑眉微蹙,顿了顿,“喔,是有的,但那又如何?你我早有婚约,你迟早会嫁给我,但是他谈会英呢,他有什么?仅仅是因为他钟情于你,所以你就可以原谅他对你做下的这些越界的事?” “你……你……”她不得不承认,他的兴师问罪,有几分道理。 于是只好再用口齿不清来掩盖心底的心虚。 “不过,”林骥却并没有穷追不舍,只亲了亲她的鬓角,“你能答应,心甘情愿跟我回长安也是好的。谈会英他从小长在幽州,去见识帝都的繁华、开开眼界,你觉得,阿爹会不同意?” “那是我的阿爹不是你的阿爹!”她咬牙反驳。 “娇娇,”他不满足地又亲了一口,“你何必嘴硬?你说什么前世,主动写的那封信来气我,嗯?其实,昨天晚上,他们所有的人都梦见了那前世之事,阿爹也告诉了我,那封信,是谈会芳逼着你写的,对不对?” 原来,不止谈会英和她梦见了,他们所有的人,都梦见了…… 像是给幽州的一场漫长的、夹杂着无数前世因后世果的闹剧,画上一个匆忙却交代清晰的句号。 这一世,因为她的逃婚和林骥的重生,一切都变了。 结局变作了未知。 而这尚能改变未来的砝码,刚刚才因为她妥协了他,而被她狠狠扔了出去。 殷琬宁咽下了口中难耐的津液,缓缓道: “林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林骥却怒极反笑: “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你是我的妻子,我与你在定下婚书时便说过的,生同衾死同穴,我为什么要放过你?” 殷琬宁不说话了,只又一次,阖上了眼帘。 “你如此恨我,有想过你自己吗?嗯?”他的话语凌厉。 殷琬宁不明所以,依旧没有开口。 “你还记得你的宫妈妈死前,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吗?不仅仅是你母亲的死,还有你那祖母乔氏的死,你都忘了?” 殷琬宁骤然睁开了眼。 是啊,这两日来,她都只顾着生林骥的气,宫氏临终时说的那些话,她统统都忘了! 她可真是不孝啊,刻骨铭心的杀母之仇,她怎么能就这么忘了? 就连刚刚,谈会英提起要带她私奔,她竟然有那么一刻动摇,想过真的要和他一起离开,挣脱林骥的掌控。 “没关系的,娇娇,”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和动摇,林骥亲吻她的眼睛,“她们都不会怪你,只要你好好跟着我,这些仇,你一样一样,都能报回来的。” “林骥你卑鄙无耻!”发现他企图的她再一次忍不住破口大骂,“竟然,竟然想用这样的方法来威胁我?你以为,我殷琬宁离了你,我自己不能报这些仇吗?” “可是,你的身份,本来就是周王妃。”他还是那样泰然自若。 “不,我不是。”能与他撇清关系的所有努力,她都要尝试。 “对,你不是,”林骥难得从善如流,“我和你并没有关系,你爹只是你爹,你娘也只是你娘,你再孤身一人回到长安去,不是周王妃,只能再做殷俊的乖女儿。” “我……”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了。 到了这个时候,殷琬宁也不得不承认,林骥说的话,都是对的。 不做周王妃,她还能做什么呢?在长安公开,她不是殷俊的女儿,而是谈承烨的女儿?那么卫远岚呢,当年红杏出墙还珠胎暗结? 她不可能让九泉之下的母亲忍受这样的骂名,再说,若她真与林骥翻脸,即使谈承烨愿意为她撑腰,在长安这样的地方,林骥的地盘上,可以想见,为了报母仇,到时候的局面,一定会弄得两败俱伤、不可收场。 所以,虽然她现在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谈承烨,她也大约猜到了谈承烨的想法: 林骥名义上还是殷俊的女婿,让林骥出面来惩罚殷俊和冉氏,是最好不过的事。 也许,谈承烨和他们一样,在梦见前世那起兵造反之后的最终结局后,也一样选择了更为温和的方式吧。 为了卫远岚、为了乔氏,她也必须再与林骥虚与委蛇。 “骥哥哥。”她甜甜糯糯地唤了他。 “嗯?”他的眼角都因为这三个字而带了几分笑意,“终于舍得改口了?” 她吸了吸鼻子,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 “你,你把这软骨散的解药给我,我们,我们圆房吧……” 第74章 出发 尽管因为那软骨散的药力, 殷琬宁现在根本就动弹不得,可她自己知道, 现在的她,早已满脸羞红。 她万万想不到,主动要求圆房,这样的话,在她的有生之年里,竟然真的能从她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就在不到十日之前, 她还在哭着主动抱着林骥,说既然圆房之后就会有子嗣,可她害怕因为生育而带来的痛苦,求他忍一忍, 暂时不要和她圆房。 那个时候,他说的是什么? 那时他还叫“陆子骥”, 还是她的“骥哥哥”, 他的目光和声音, 俱是温柔到能够掐出水来, 而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又都是无比令她安心: “娇娇说什么, 我就听什么, 娇娇什么时候想要哥哥了, 哥哥随时都可以给的。” 原来, 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却不是以她心甘情愿、欢天喜地的方式。 她知道林骥图她什么,也知道他对她动了些许的感情, 现在的她,只需要稍微主动一点、勾一勾手指, 他便能够俯首帖耳、按照她想要的方式去做。 她多贪心啊。 他们两人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的。 从前史书上、话本子里,史官们秉笔直书,写的那些耽于酒色的亡国之君,不都是这样的吗? 尽管她再不情愿相信和理解,她自己也是那以色侍人的祸国妖女,从今往后,都永远匍匐在他之下,最后替他去背负那亡国灭种后、千夫所指的骂名。 很好,很好。 是她遇人不淑、识人不清,是她因为从小缺爱,遇到伪装精致、步步为营的他,便奋不顾身地交了这颗心。 都是她应得的,都是她应得的。 那在她心里早已被口诛笔伐了不知多少笔墨、现在也恨不得用眼神杀死的林骥,听完她这不情不愿的“圆房之语”,用长指掰过她的脸,与她四目相对: “能听到娇娇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我十分欣慰。” 一字一句,分明就是对她加倍的侮辱。 眼角的泪珠仍旧是不争气地滑落,只需要刹那便快要流到她的唇角,他却突然伸出了佘头,像猫儿一样,忝得很干净。 殷琬宁忍不住浑身颤栗。 “要圆房?”他砸着嘴,似笑非笑,“可是我现在又不想了。” 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林骥现在的样子,像是一只食髓知味的猎豹,猫儿虎儿一类的野兽凶猛,也最擅捉弄猎物,会将其玩得死死的,然后才慢慢品尝。他慢条斯理地说: “反正在前世里,我早就把你吃过无数次了,我都数不清,先前我答应了你的,并不急于这一时。” 听到他这样说,本就羞愧不已的少女更是气急:“林骥你——” “怎么,”他却只用长指,止住她想要破口大骂的樱唇,“又不叫骥哥哥了?是骥哥哥叫得又不顺嘴了,不好听?” 见她的那双会说话的鹿眼又满满都是愤怒,胸有丘壑的林骥,反而更加气定神闲: “我和你,还有一场大婚,我要把你留到那个晚上,到时候,会让娇娇吃饱的。” 收回了手指,趁着她还在错愕,林骥又是微微一笑: “明早,我们就出发回长安。本王已经叫人通知宫里了,等到从幽州赶回去,马上就可以定下婚期,很快的,会让娇娇饱饱的,娇娇可千万千万不要着急。” 末了,他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潞州那里,确实有本王的母亲,你在晋州也是见过她的,贤太妃范氏。这一回,本王也把她从潞州接了,一并到长安去,作为长辈,她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 林骥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他便与殷琬宁一道出发了。 林骥并没有给她服下那软骨散的解药,而是独自上手,细心为她穿戴整齐,然后直接把她抱到了灰鹰驾驶的马车上。 那昨天擅闯殷琬宁卧房的谈会英早已被林骥放了,他自知自己胆大包天又唐突无礼,在殷琬宁面前说了那番放肆的话,自觉羞愧无比。于是,在得知林骥能同样让他跟着一并去长安时,他很感慨林骥的宽宏大量。 既然身为殷琬宁夫君的林骥都并不担心谈会英跟着去会如何,那么,多一个人保护她,谈承烨更是乐见其成,还说正好让他跟着,去开开眼界。 临别的时候,谈承烨、谈会兰和容向钦都来相送。 因为身上还有药性,殷琬宁不便动作,她靠在马车的窗边,莹雪为她将马车的侧帘掀起来,让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可以自然地同他们说话。 殷琬宁也猜到了,林骥并不会主动将软骨散之事告知他们,她为了能让林骥替她达成复仇的目的、也自然不可能再这个时候挑起争端,话里话外,都只说自己因为那谈会荣和谈会芳挑起的兵变被吓得生了一场大病,前两日一直都卧床不起,临到头了,也没有机会去向他们辞行。 谈会兰和容向钦都来到了马车的面前,容向钦虚虚地揽着谈会兰,谈会兰则眼圈红红,抬着脸,无不诚恳地对殷琬宁说道: “姐姐,前世里,因为我的任性,间接害死了你,也害死了我们大家……” 殷琬宁当然知晓,谈会兰现在所指的,不过是前世里她向谈承烨进谗言一事,只摇了摇头,温柔劝慰道: “兰兰别想了,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过去了那么久,你再想,也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对不对?” 谈会兰眨眨眼,抬手胡乱抹掉了落下的泪珠,复道: “姐姐此番进京,可一定一定要保重。我虽然不懂事眼界也不够广,却也知晓京城长安里藏龙卧虎,到处都是构陷和危机,姐姐你原来的家……” “别多想,兰兰,”容向钦适时插话,阻止了谈会兰的发散,“有殿下在,不用担心。” 殷琬宁笑着附和道: “是啊,兰兰,你就留在幽州这里,好好陪陪阿爹。经过了这么多事,我们大家,都憔悴了太多——” 此时,她又把目光移到了身在远处并没有上前来和她说话的谈承烨身上,继续说道: “尤其是阿爹,大哥和二哥的事,他一定一定很伤心……” 这话戳中了小小谈会兰的心窝,她也含着泪点头: “姐姐你放心,你们都走了,这里就只有我和希哥哥在,我一定会努力的,绝不会让阿爹失望!” 短暂的话别之后,林骥便带着一行人,踏上了奔向长安的路途。 谈会英和飞鹏骑马,灰鹰驾车,马车之内,就只有林骥、殷琬宁和莹雪在。 因为要赶着时间,这一次出发,便比来的时候行得更快、路上停留的时间也更少。 第一天,刚出幽州城不久,林骥就让殷琬宁服下了解药,殷琬宁想着这一路到长安的舟车劳顿,也就暂时没了心力去和林骥计较那沉重的欺骗之事,只安心闭目养神。 当然,到了晚间投宿的时候,他们二人作为“名正言顺”的夫妻,自然还是宿在了一处。同一张床榻,同床异梦,谁也没有动谁。 既然林骥忍得住,她也再不想做那低贱讨好之事。 一路快马加鞭,几日之后,他们便又回到了晋州。 对于殷琬宁来说,晋州这方土地,给她留下了太多刻骨铭心的回忆,这一次,不需要她主动提及,林骥却让灰鹰在入城之前,驾车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是采露的长眠之地。 当日,殷琬宁借着给采露送葬的机会,想要摆脱还是“陆子骥”的林骥独自上路去幽州,因而并没有送采露最后一程,她的心中一直都有愧疚。 那幅她在幽州谈府里重新为采露画好的肖像,似乎莹雪出门的时候,也一并帮她带着。 这一次来,她在采露的墓前停留了很久,想了很多事。 谈会英因为不知林骥与殷琬宁先前的诸多恩怨,只从这墓碑上刻的名字里,隐约推测出故人是个少女。因为先前谈会荣与谈会芳兵变之事变得沉稳了许多的他,便一字不问,跟在殷琬宁的身后,默默矗立了良久。 后来,他们重新回到了主路上,进入了晋州城,路过曾经的裕王府门前时,殷琬宁这才发现门可罗雀,煊赫一时的裕王府早已凋零。 林骥看着她望着曾经的裕王府门口出神,定定道: “那晚我不告而别,不为旁的,只为赶回长安,向皇兄状告这裕王父子的罪行。好在一切顺利,他们这些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蠹虫,才全家一起被问斩了,还了天下一个公道。” 殷琬宁这才放下了侧帘,却也只斜斜地乜了一眼林骥,并没有开口答话。 曾经她问他,那从长安到雍州路上几个想要对她不轨的歹人该如何处置,他嘴上说着自己是“区区一介商户”、管不了那么多,回头,却干净利落地将那几个歹人一并收拾了; 而回想当初在晋州,面对裕王世子林骅的罪恶盈天,他却劝她不要多管闲事、要明哲保身,但背后却又直截了当地做了许多的事,甚至不惜暂时放弃与她相处的时日,风驰电掣一般回到长安,直接将裕王这个在晋州百年来盘根错节的势力连根拔起,手段可谓顶级。 这么想,她看不懂他,又或者说,她从来都看不懂他。 看不懂也无所谓的,这些对于她来说,本来,也没那么重要。 她是身负家仇的人。 马车再一次停在了谢宅的门口,只是与上回不同的是,他们面前的不再是谢宅的偏门角门,而是谢宅的大门。 许久未见的谢珣和杜尔姝亲自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到来,很显然,在来之前,林骥已经向他们亮明了身份。 只是不知,当一向放浪形骸、不羁于世的谢珣知道自己这位多年知交的故友非但不是出身低贱的“商户”,反而是当今天子唯一在世的亲弟时,内心会有着怎样的波澜。 但殷琬宁并不太关心这些,她只与杜尔姝坐在一处。 “陆子骥”的真实身份是周王林骥,那么很显然,“卫郊”的身份则无疑是天子亲赐给周王的王妃殷琬宁。 即使殷琬宁并不算多么敏感,可她也明显能够觉察,她身旁的杜尔姝的拘谨,和讨好之意。 这个“知心姐姐”,终究还是和她有了些距离。 但在这谢宅之内的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表现和先前大相径庭、有了一些距离的,又岂止杜尔姝一人? 即使如谢珣一般、一贯风流写意的浪荡公子,在这个宴会上却连连称自己最近染了严重的风寒,不宜饮酒,生疏而客气地,回答着林骥的几番普通的关心之语。 但最终,几杯宴酒下肚,林骥却还是突然按住了谢珣的手,认真而诚恳地说道: “学琛,如果你以为,我来晋州只为了给你摆王爷的谱拉王爷的款子,那你我,便枉做了这么多年的知交好友!” 谢珣闻言,连忙放下了颤抖的筷箸,就要跪下认错: “殿下,殿下抬爱,草民实在惶恐!” 林骥伸手拦住了他,又将他重新按回到了宴席上: “学琛,你仔细想想,在你的面前,我何时又称过‘本王’?我既专门在晋州停留,除了要带娇娇去给采露祭扫以外,更重要的,是为了你。” 谢珣这才抬起了眼,难得与林骥的目光对视: “殿,殿下……” “我知道,”林骥眸色微凛,循循善诱,“你为何多年来为何一直都在消极避世、一直都在放浪形骸虚度光阴的理由,若是我来,我告诉你,可以有办法实现你的理想抱负,你愿意,跟我一并去长安吗?” 谢珣满眼都是躲闪: “殿下既知我的选择,又何必,何必——” “不,”林骥抢白道,“正是因为与你相交多年,我既知你本性,也知你有辅弼大才。这些年来,你空顶着陈郡谢氏的名头消极避世,你可敢扪心自问,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你又有何面目,见那当年对你抱有无限期望的父亲?” 谢珣听着字字锥心,只能泪如雨下:“彻之,我,我……” 话到嘴边,才又想起面前的人不是“陆彻之”而是周王林骥,又匆匆改了口: “殿下,朝堂的水太深太浑,我这种独爱孤芳自赏又不容于人之人,倘若真是为殿下带了麻烦,我,我实在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见老友动容,林骥的眼眶却也微微湿润,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目的,“哪一个,不是你的夙愿?难道你谢学琛不信任我,你不愿意相信,跟我回长安,可以一起开创这空前绝后的太平盛世?” 此话着实太重,不仅仅是谢珣,杜尔姝、谈会英,就连一直默默吃喝的殷琬宁,也被惊得直直看向了林骥。 “我既向你表明了身份,”林骥丝毫不为所动,一字一句,“想要劝说你跟我一并回长安,我还有一事相求。你我多年知交,我也不怕向你告知实情,我身边的这位谈公子,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的三子,而娇娇的生父,也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谢珣与杜尔姝对视了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阴影,并没有接话。 林骥见状,自然继续: “我身为藩王,与藩镇勾结,乃是死罪。我将这样要命的把柄亲手交给了你,学琛,你可还愿意信我?” 话已至此,谢珣再无言语推脱,只能从凳上起来,伏地叩首: “殿下隆恩,学琛没齿难忘。” 林骥赶忙将他拉了起来: “既是如此,此番你与我一同入京,谈公子便扮作你的亲弟,你为他伪装一个新的身份,何如?我记得得,你原来确乎是有……” 谢珣也连连点头: “殿下并未记错,原本,我也有一个与谈公子年纪相仿的胞弟,可惜他早早夭折,我便成为了父亲的独子。殿下已这样真诚待我,我为谈公子伪造一个新的身份,又有何难?” 说着,他又转了实现,看向了谈会英: “我的胞弟,大名‘谢珂’,字‘学瑛’,谈公子你大名‘会英’,与他也算是有几分缘分的。” 等到来事已了,谢珣和杜尔姝这才终于恢复到了上次殷琬宁和林骥来时的模样,席上也开始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到了高,潮时,曾经殷琬宁提议的林骥抚琴、谈会英吹笛的合奏,也在其他人起哄之下,统统都变成了现实。 好不容易,酒酣兴尽,自然要下榻休息的。杜尔姝知晓殷琬宁与林骥已在幽州成亲,便贴心地为他们安排了共宿的厢房。 刚好,是上次林骥来时,他住的那一间。 殷琬宁整个晚上都几乎在回想着上次来晋州之事,一直到此刻,看到那朝南边的圆形的轩窗,看到漏挂在轩窗一角的如钩的明月,才恍恍惚惚,回过了神来。 又是一个残月之夜,再一次来,她与先前的心境,已然是大不相同了。 莹雪最擅察言观色,早早便为林骥准备好了醒酒的茶汤,正正好好,摆放在拉那轩窗之下的桌案上。 茗烟袅袅,恰如孤峰耸立,可是无论是这盏茶的主人还是这间宅邸的主人,都已经不可挽回地,走向了一条浑浊入世、不再孤芳自赏的道路。 林骥轻叹了一声,牵起了殷琬宁的手,和她一并坐在了轩窗之前,那清凉如水的月光洒在了他穿着并不厚实的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薄薄浅浅的纱衣一般。 晋州城里前几日刚下过雪,这两日,天气回暖,残雪化了大半,如今已只剩下星星点点。 林骥又将殷琬宁抱在了怀里,埋首在她的颈间,嗅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殷琬宁却十分不耐烦,偏头,低低说道: “既然喝了酒,就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便又要启程赶路。这次,把东桓先生和杜娘子一并带上,路上所需的时间,可能会更久。” 林骥的目光落在她优美精致的下颌线上,并不回应她此刻的“克己复礼”,只沉湎过去: “娇娇,害记得你我上次在这里,这样坐着是,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吗?” 殷琬宁屏住呼吸,她并不想回答他。 但她忍不住,却已经在回想了。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很多,他的酒量、他与谢珣的相识、他的琴技……当然,还有他曾经欺骗过她的事。 初初相识时,他说他早已有了家室,家中妻妾成群、好不热闹。在她被谢珣和杜尔姝告知这一切都是他的谎言时,她曾经天真地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欢喜。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对他动情的。 而大梦一场之后,现在看来,她却宁愿他是那样骗她的。 至少,他不是“林骥”。 若“陆子骥”仅仅是“陆子骥”,而不是“林骥”,一切都该有多好呢? 房中并不明亮的烛火,在此刻突然“噼啪”炸响,而殷琬宁也因为深溺于悲伤,悄然滑落了一滴泪。 “哭什么?”他从她的香气中抬起了头,借着清凉的月色看她,“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殷琬宁不言,正要抬手去抹掉那滴出卖了她的眼泪,却被他按住前臂。 男人轻柔地吻去了泪水,不由喟叹道: “今夜的月光很美,但依旧没有你美丽万分之一,娇娇,不许再哭了,好不好?” 她偏头不看他,不看他的眼睛,不看他的脸。 他反复欺骗她、又在他暴露之后对她威逼利诱,现在,连她悄悄落泪都不允许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理? “眼泪要省着点,都流干了怎么办?”他不顾她明显的不满,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说完,那双既能弹琴又能杀人的手,突然向她的邀下探去。 她猜不到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与他“久经沙场”的她,只隐隐约约感到危险临近,自然是要从他的身上起来,却又被他轻而易举地按住。 他今晚劝服了谢珣,又自然是喝了不少的酒,即使已经饮了醒酒茶,身上也依然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被这样的他一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就像着了魔一样,理智和勇气都渐渐消散,真的就不再挣扎,一动不动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 林骥将她的双臂打开,再环住他的脖子,用手掌微微将她的双月,退分开越过冬日里有着毛茸茸厚度的裙摆,停留在她那早已一塌糊涂的所在。 眼泪不从眼中流出,还有别的去处。 “娇娇,”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又得意又满足,“我刚刚在回来之前,已经仔仔细细地净过手了。” 第75章 婆母 殷琬宁慌了, 申上也不由自主地阮了。 随着先前那从未见过或听过的触感排山倒海一般地袭来,作为新手的她实在忍不住, 发出了一些自己听来都觉得奇怪的声音。 似呢如喃,非泣非诉。 这世上,有许多柔阮的东西,像餐桌上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像丝绸锦缎的被衾、冬日里紧紧包裹全身的熨帖,又像少女的皮肤, 仿佛随便掐一下,都嫩得能沁出水来。 而到了现在,殷琬宁仍然是这样的少女。 只是,作乱之人, 根本不会承认这是在对她的“欺零”,深渊似是无底无尽, 只想让他不断申入探寻。 但林骥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因为一点薄薄的祖艾, 他不想就此破坏。 清冷幽寂的月光之下, 殷琬宁的小脸因为种种而憋得通红, 在秋日里熟透的红苹果, 也不过如此, 但苹果却没有她这一双鹿眼, 在雨水丰收之下, 愈发水光潋滟。 同样水光潋滟的,还有他那长了薄茧的长纸,邀带之下的布料都被她打湿, 她艰难地想要往后挪动,堪堪离开他的掌控, 却早已意识混沌,怎么可能逃得掉? “林骥……林骥……”她只能不断重复着他的名讳,嗓音缥缈,不得要领。 “嗯?娇娇怎么了?”他得逞一般地低笑。 “你,你要是,要是想要我,我,我现在就宽衣解带……”少女无奈控诉,每个字都碎成了一片一片,“呜呜呜……我绝不要你这样……” 她的衣衫明明完好无损,身材纤弱的她,因为那样的播蓝而被迫斜斜地倚在他宽大的月,匈膛上,微微出着气,思绪渐渐清明,她知道的,在这皎洁清冷的月光之下,他刚刚对她做了多么令她不齿的事情。 “不不不,”林骥的那张俊脸,仍旧是古井无波的,只有眼眸里偶尔闪出的亮色,出卖了他此刻心底的油然而生的邪恶,“是娇娇想要了,哥哥让你宝宝的,不好吗?” “你……你无耻至极……”殷琬宁早已卸力,耳边是他的这番轻薄之语,更是觉得完完全全无地自容。 “无耻吗?”他嗓音一沉,却突然申出了那两跟水琳琳的长纸,趁着她还在张着樱□及促地呼吸,毫不留情地径直鳃了进去。 “唔……”尚未完全复原的她,被这更加越届的动做吓得鹿眼圆睁,□中有不属于她的东西,兔又兔不掉,雪上加霜的是,他还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她胡乱挣扎的后脑勺,强迫她这样品尝自己。 “是不是很甜,娇娇?嗯?”那两只首纸与她的香佘纠馋在一处,仿佛搅动情天谷,欠海的戟,稍一上下,便引来了更加忷永的狂风骤雨。 即使再不情愿,在他的反复倾轧之下,她也又下了一场雨。感受到衣袍更诗的他,又浅浅一声满足的低笑,趁着她的神志混沌,在她耳边说道: “娇娇明明喜欢得很,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呢?我早就说过的,不会提前和你圆房,但你若是想要,我就会想方设法来满足你的,哥哥是最爱你最疼你的了,过了这么久,娇娇难道还不知道吗?” 然后,说话放肆的男人,便将那首纸从她的□中撤出,替换上的,是他自己的唇。 “尝尝,哥哥也要好好尝尝,”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滚滚的烫意,“娇娇的申上,哪里不是甜的?哥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看看,娇娇是不是糖做的,嗯?” 殷琬宁自己都不记得,这一晚到了最后,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了。 她只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林骥早已神清气爽收拾妥当,而她神色恹恹,和所有的人再次一起,踏上了奔向长安的路途。 从晋州开始,虽然多了谢珣和杜尔姝同路,但他们二人同乘的是另一架马车,殷琬宁想要多和杜尔姝说说话,都只能在中途休息或夜晚投宿之时。 一行人又再次路过蒲州,在蒲州当地最有名的酒楼歇脚吃饭时,又听闻了一件事。 原来,是当初与那无耻之徒阎京合谋陷害殷琬宁的蒲州太守之女姜燕燕,不日,彻底出家为尼。 下山之后,姜燕燕曾经也有好几门上好的婚事,只是茶余饭后谈论这些的百姓们都不知为何,这些婚事到最后全都无疾而终。 武屏山就在蒲州的辖内,在场知晓姜燕燕出家真相的,也不过就殷琬宁、林骥、莹雪和灰鹰飞鹏而已。 殷琬宁回忆起当日在灵济寺内的种种,仍旧唏嘘不已。 事情一旦发生,便迟早都会有个了断。 再次出发,他们没行三日便已经快要抵达雍州。 在距离雍州城还有几里路的时候,驾车的灰鹰,先向林骥递上来一个消息: 由于林骥在从幽州出发时便已经放下了消息,林骥此番回到长安,是从潞州带着大病初愈的范英仪和一直在潞州周王府内为范英仪侍疾的殷琬宁一起准备行大婚典仪的,因此,雍州太守宋度也早早便收到了消息,已经将比林骥和殷琬宁早出发的范英仪先接到了。 林骥听完,淡淡地“嗯”了一声,又看向了殷琬宁一眼,先打发走了灰鹰,这才伸手握住了她膝上的小手,道: “别怕,有我在,贤太妃她不可能把你如何的。” 此时已近申时末刻,马车辚辚,因为即将进入雍州城而行驶缓慢、摇摇晃晃,夕阳的光亮被那同样摇摇晃晃的侧帘打得斑驳不堪,殷琬宁无心温存,反倒因为灰鹰的这番禀报想起了当日在晋州花宴上发生之事,冷冷问林骥道: “当日,贤太妃差一点就要与我见面了,是你从中作梗,她才没有机会戳穿我的身份的?” 林骥坦荡承认:“是,是我做的。” 殷琬宁继续追问:“那她当初连夜离开晋州,也是你做的。” 林骥点头: “没错,所以我那时才会让你安心待在晋州过完七夕,只不过,没想到后面——” “我可真是蠢,”殷琬宁咬着牙恨恨道,仔细一比对,更是忍不住感慨自己,“我怎么会那么蠢?那日在那聚宝赌坊里,我与贤太妃偶遇,我都已经觉得她长得十分眼熟、和一位故人相似了,却死活没有想到,与她相似的人就是你。” 殷琬宁看着林骥的眸色微动,继续说道: “若是,我在发现她就是周王的生母贤太妃时立刻就联想到你,我又怎么可能,会被骗到和你成了亲才知晓真相?” 林骥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道: “是我处心积虑,你骂我可以的,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都已成定局,你再生气,也是与过去的自己作对,没必要这样的,乖,听话好不好?” 她低低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只盯着自己的绣鞋。 林骥见她似乎听进去了,正色继续说道: “她虽是我的生母,也随我一道之藩潞州,可是我与她的关系,从小就很不好。你既是我的王妃,我自然会护你周全,娇娇放心。” 可是新媳与婆母,又哪里是那么容易便不产生龃龉的? 雍州太守宋度,亲自出城迎接周王林骥一行,把所有的排场摆尽,一直到来到了太守府前,殷琬宁却仍然是心下忐忑的。 对外,范英仪是大病初愈,又是林骥长辈,自然不可能出来迎接,宋度提起时,也说是贤太妃舟车劳顿需要休息,她早早就吩咐过了,若是林骥一行到了,也不必去通报她。 但出于礼数,殷琬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拜谒的。 毕竟,林骥对外早就放出了风声,他们两人是一直都待在潞州给范英仪侍疾的,若是这前后脚到了雍州太守府上,她却明知范英仪舟车劳顿而不去关怀,岂不平白惹人非议? 她还想要靠着“周王妃”的名头,彻底为卫远岚和乔氏复仇呢。 范英仪被安置在了太守府内单独的一个僻静小院之中,算是迎合着她“病患”的身份。殷琬宁特意先换了一身衣衫,只带着莹雪一人,拐过这小院内的通幽曲径,来到范英仪已经居了两日的厢房门前。 来人通报,只请了殷琬宁一人入内,隔着屏风,她便只能隐约瞧见里面那斜斜靠在软榻上的妇人身影。 之后,房内的全部奴仆,便都自动自发地出去了。 殷琬宁心下惴惴。 “来了?多少还知道点规矩。”范英仪的声音懒懒散散,却也透着点点的病态,“站在门口做什么,过来吧。” 殷琬宁无法,只能慢慢挪步,绕过那屏风,停在范英仪斜躺着的软榻之前。 只犹豫了一瞬,她便双膝一软,完整而又恭敬地,向自己这位未来的婆母,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民女殷氏琬宁,拜见贤太妃娘娘。”她努力咬清每一个字。 “抬起头来。”范英仪只懒懒说道。 殷琬宁依样照做,与范英仪四目相对。 这个小小年纪入宫为皇帝妃嫔、原本就生得雍容典雅的妇人,与当初在晋州的赌坊里相见时相比,确实憔悴了不少。她那双与林骥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凤眼,眼角随着年纪的增长不可遏制地微微向下,也似是承受着无尽的疲惫。 “你这一下打扮,”待到范英仪也将她看清,便干笑了一声,道: “却比上次在晋州见你时,要美貌动人许多了,怪不得六郎他如此看重你。” “美貌”“动人”“看重”,这些词在殷琬宁听来,刺耳得不得了。 诚然,范英仪这样说话也没什么错。当初去赌坊时,她为了保持低调,可以挑了一身最不显眼的装束;而与林骥重新上路之后,她作为未来的周王妃,吃穿用度比之过去好了十倍不止,即使是今日,她为了见范英仪还是专门选择了低调的衣饰,与当初相比,也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娘娘谬赞,”殷琬宁只得淡淡回复,“民女姿色平平,又哪里敢与太妃娘娘的国色天香相提并论。” 范英仪扯了扯嘴角,却仍然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我老了,年轻时我便不得先帝的宠爱,若不是因为生了六郎,又哪里会有今日?当日,在晋州的赌坊与你相遇时,你便看我囊中羞涩仗义出手,想必,六郎如此看重你,除了美貌之外,也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对不对?” 想到当日,殷琬宁只觉得尴尬,顿了一顿,才勉强回道: “当日在赌坊,民女不识好歹,贸然想要为娘娘慷慨解囊,那时不过觉得是举手之劳而已,实在不足以让娘娘牵挂至今。” “殷氏,”范英仪似乎冷笑了一声,“你是六郎亲自去求陛下赐婚的王妃,这一别数月、音讯全无,我这个六郎的生母,又怎么能不牵挂?” 殷琬宁再愚笨,也知晓范英仪这是在点她与林骥人并不在潞州、以范英仪生病做掩护之事,当日的任性逃婚、她本来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的亲女、她与林骥“成亲”一事,都是万万不能让旁人知晓的,于是她只能继续坚持保持着对外与林骥一致的口径。 “是民女贪玩,”她再次低下了头,根本不敢与范英仪对视,“民女央了殿下陪民女放肆,完全没有顾及娘娘您一人在潞州。过去的种种,都是民女的错,是民女害殿下玩物丧志的。” 一面说,她一面掐着自己的掌心,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明明一切都是林骥的错,是他非要缠着她,而今到了他的母亲面前,她却要主动将这些“罪责”统统揽在自己的身上。 还是幽州好,还是父亲谈承烨好,即使谈承烨对她隐瞒了林骥的身份,他也事事为她考虑周全,根本不可能这样来为难她。 殷琬宁心中酸酸的。 “机灵又心善,”范英仪拢了拢发丝,又干笑道,“懂得替六郎遮掩,也不算是朽木不可雕也。不过,在晋州当日,你既已与六郎在一处,为什么明明在赌场里与我相遇,却在事后没有主动,像今日这样来拜谒我?” 殷琬宁心中抽紧,又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仍旧没有抬头: “是……娘娘,实不相瞒,是,是民女当日并不知晓娘娘您的身份,殿下,殿下他也并未将这些告知民女。至于第二日,那花宴上娘娘照民女相见,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这些,也是民女根本就不知晓的……” 什么不知情,什么阴差阳错。 这个殷氏女,长得倒是有几分过人的姿色,可惜脑子也不太好使,这样错漏百出的辩解,也好意思提?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就连晋州的裕王一脉都已经被连根拔起了,除了吃这个哑巴亏、认下了当日的种种错漏,谁还能做谁的证? 不过,就算范英仪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殷氏女,这殷氏女事后知晓了范英仪的身份后,害怕她对她的磋磨,于是便使了狐媚的招数,让她那个色令智昏的儿子,出面将她这个做母亲的强行带走。 是真蠢也好,是扮猪吃老虎也罢,她当初的预感总是有几分道理,她并不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殷氏女都配不上她的六郎。 但范英仪自己,因为上次与林骥的那场激烈的争吵,已经在潞州大病了一场,现在的她,也更加懂得了韬光养晦的道理,不到时候,绝不会露出狰狞的爪牙来。 比如现在。 范英仪用力假笑,这才伸手,将在地上跪了好久的殷琬宁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软榻边边,闻着这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看着她被衣衫紧紧包裹着的不堪一握的腰肢和比芙蓉还要娇艳的面容,范英仪强行压下了心中的厌恶,又换了个温柔的语气,说道: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从小久居深宅,向往府外的天地本就不是什么错事,有六郎陪你,我也是极放心的。只是,你难道就不好奇,当日,我又是怎么发现你身份的?” 当日? 殷琬宁鹿眼一转,讷讷思考了半晌,仍是不能抓住事情的原委,便只能无奈摇头。 范英仪见状,将她的双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说话时也满是柔情蜜意: “因为,六郎给你的那张银票上,有周王特殊的印记。倘若当时,你不因为心善想要帮我将那张银票拿出,我又怎么会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银票?殷琬宁的太阳穴不住一跳,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 第一是,她记得自己初初与林骥相识时,那四个从长安到雍州路上的歹人,林骥也是同样给了他们银票,她以为他就此放过了他们,现在才知道,原来那银票可以用来标记、找人; 第二是,既然在晋州时林骥给莹雪的银票上就有周王的印记,那么他也许早已做好了随时暴露身份的可能,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了,拖着拖着,拖到了谈会荣与谈会芳兵变那日。 见殷琬宁面色苍白,范英仪自然是不会知晓她心中所想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只当她懵懂、惊愕于皇家的种种特./权特殊之处,又笑着补充道: “琬宁,你与六郎相处的时日尚浅,他身上有许多的事,只有我这个做娘的和他才知晓。你从小便没了生母,可怜得很,若是六郎欺负你了,你大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会替你做主、为你撑腰的。” 刚刚还是“殷氏”,现在,故作亲昵,又换成了“琬宁”。 殷琬宁听到这两个字,心下却又是忽然一阵冰凉彻骨。 是啊,重新以“殷琬宁”的身份回来,那么属于幽州、属于卫远岚和谈承烨的“娇娇”,便真的只存在于林骥的口中了。 毕竟,殷俊为了抹去卫家、卫远岚的影响,强行为她改了名字,即便殷俊和冉氏偶尔对她和颜悦色时,也只会唤她“琬宁”。 至于范英仪,她到底是林骥的生母,林骥又亲口说过,从小便与她关系不好,这样的一个未来婆母,她怎么可能真正指望? 现在的殷琬宁,早已不是初初从殷府里逃离、无论什么对一切都全盘相信、天真懵懂的长安贵女了。 在过去短短的几个月里,她经历了太多太多,她长大了。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她也扯出了极为敷衍的假笑,与范英仪假对假,“殿下待民女极好,又怎么会欺负民女?这几个月的事,真的是民女怂恿着殿下放肆,娘娘才刚刚大病初愈,民女万万不敢再让娘娘忧心。” 见她态度良好,范英仪心里要立下的这个下马威,也总算是到位了。 不过,她对这个未来儿媳的警告,可不止有那么一点点,只听她又和颜悦色地慢慢说来: “说忧心当然是太重,不过呢,这场病下来,我也的确算是脱了层皮。旁的不说,就说这饮食,明明也已经在潞州生活了十几年,还是什么都吃不下,即使好不容易吃下了,过不了多久,也会尽数吐出来。” 见殷琬宁神色如常,范英仪又继续说道: “这两日来,也许是赶路的舟车劳顿,我也觉得病态复发。琬宁,你既心善,伺候我这个病秧子婆母必定是尽心尽力的。我闲来无事,听闻说,从前有些孝顺的媳妇,婆母因为身体不适呕吐不止的,媳妇会眼疾手快,亲自用手去接,你说咱们是皇家,事事都有人伺候,孝顺而已,根本不需要做成这样,这样太过了……” 第76章 酒后 后来的殷琬宁根本不记得, 自己是怎么从范英仪那里离开的了。 范英仪虽然还在病着,人也是在那榻上半卧的放松姿市, 可无论是她看她的眼神,有意无意拉她的动作,还是说出口的那些话,都让年青的殷琬宁事后重新回想起来,胆战心惊。 句句说是体谅她与林骥、不想为难她,可哪一句, 又有放过她的意思? 先帝德宗是林骥的亲父,比林骥整整年长了四十余岁,殷琬宁没有机会见到林骥的这个亲父,光是与他的生母之间的短短交锋, 她便隐隐已经找到了林骥身上的诸多特点的来由。 阴狠,冷厉, 表里不一, 伪装到位, 面慈心狠…… 殷琬宁现在只希望, 林骥能早早帮她报了卫远岚与乔氏的仇, 这样, 她便再不需要与林骥、与范英仪这样的人虚与委蛇。 她只想活得简单而已。 晚上, 宋度在太守府里准备了丰盛异常的接风宴, 范英仪对外仍是抱病, 不需要参加,谈会英、谢珣和杜尔姝,对着宋度, 则都只是假意逢迎。 林骥是天潢贵胄,有这样的机会巴结讨好, 谁会不竭尽全力?所以,他们也并没有鄙视宋度的意思。 殷琬宁也一直都沉浸在对范英仪的后怕之中,草草应付了宋度的恭维,食不知味地闷闷吃着,等到终于好不容易接风宴结束,她才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安心回房歇息。 从现在开始,她曾经千里逃婚投奔亲父、她与林骥之间那曾经成婚之事,便再没有人能提起,她也可以不用每晚和林骥挤在同一张床榻上,又非要同床异梦。 虽然,身体的反应,总是比脑子要迟缓半步。 她偶尔早上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还像从前那样依偎在他的怀里,而那个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的男人,也会带着不明的眼神,一直看着她。 也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了。 每当这时,她总会一言不发狠狠推开他,兀自下床,不理他晨间的那些,带着他独有松柏气息的好言好语。 真是好笑,她又为什么要理他? 那晚在晋州的谢宅,在月光之下,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她虽然根本不想再想起,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而每每想起时,她还总觉得身上那处也有奇异的感触,再去瞧那亵裤之上,竟然和他当晚的首纸一样,波光粼粼水光潋滟。 他也许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因此,才最懂得如何拿捏她,如何折磨她。 叫她生不如死。 在他的手下,她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荡./妇,她不再单纯天真,而竟然真的会为了那种短暂的耻辱而动情。 殷琬宁越这样想,此刻在浴桶中泡着的她便越觉得自己肮脏不堪,龌龊不已。 明明每日都要用心沐浴,她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却还是要用力揉搓,能多搓出一点,便多了几分自我救赎的慰藉,让她不能再沉溺于与他的纠缠,重新做回那个身心都干干净净的自己。 直到精疲力竭。 莹雪伺候完她换上寝衣,也被她打发出去了,她一身疲惫地走向落地屏风之后的床榻,却罕见地发现,那四周的帷幔,不知何时落下了。 现在已经处在了冬月的末尾,房内虽然有地龙烘烤,可床榻上到底不贴地,莹雪有时候提前铺好床后,也会将四周的帷幔放下,好多为这床笼保留一些余温。 想必今日也是如此。 却不想,细嫩的柔荑刚刚拨开那柔软细腻的帐子,一阵酒气旋即扑面而来。 同样扑面而来的,还有躺在她的床榻上,一瞬不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林骥的脸。 她已疲惫至极,实在不想浪费时间,与他在睡前这最为舒适惬意的时刻来回拉扯,脚下立刻连连后退,正要转身,他却及时弹起、拉住了她的手腕—— “娇娇,别走。”就连他的嗓音,都带着浓酽的酒气。 殷琬宁这才看清,他的身上也穿着月白色的寝衣,也不知是在哪里换下的。 而她显然,并不会因为他换了衣服而对她耐烦,冷冷说道: “周王殿下,今日下马车前,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为了避嫌、为了不让别人发现端倪,从现在到我们大婚那日,我与你再不能宿在一处。” 要干干净净的吧。 也不知林骥是否酒醉入脑,他现在却颇有点不依不饶的味道,拉着她并未松手: “可是,我后悔了。” 她气恼他的毫无信用,腮帮子气鼓鼓的,换成了激将法: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又与她靠近了几分,语气更软:“娇娇,我很想你。” 被他握着的少女,却还是不为所动: “想我?我们刚刚才一起吃了宋太守的接风宴,你那时一心都在那宋太守的身上,满耳听着的都是他的阿谀奉承,也没见你怎么看我。” 他狭长的眸子里溢上了笑意:“娇娇这是吃醋了?” “我没有原谅你,”她依旧语气冰冷,“我也根本就不会原谅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谁知林骥轻轻一拉,便将殷琬宁拉着坐在了床榻的边缘,她双脚着地,他从背后微微环着她,下巴放在她的肩窝里,难得温柔说话: “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接受我,娇娇……” 身处桎梏的她却当头一泼冷水砸下来: “做梦吧,不可能原谅,永远也不可能原谅,我在你的身边,每一刻都让我无比厌烦。” 林骥丝毫没有气馁,反而握住了她颇为冰凉的小手,问她: “那今日,你还要主动去拜谒贤太妃,我的母亲?” 连他自己都懒得去敷衍。 “你自己撒下的谎,”她偏头,躲开他的热息,“我还要配合你脸不红心不跳地演。”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立刻回道。 却不想,这话在殷琬宁听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样倒打一耙算是什么意思? 她刚要发作,林骥又立刻将她抱得更紧,半点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这些的……我之所以这次理了宋度,是因为之前我们在雍州,那妙荷与窦建宏之事,他刚好欠我一个人情,娇娇,你不要多想,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你呢,你去见贤太妃,她可有为难你?” 殷琬宁又想起了范英仪说的那些话,翻了个白眼,不无讥讽道: “她说你不孝,你把她独自抛在潞州一人养病,自己却是在和我这个红颜祸水风流快活;等到事情瞒不住的时候,又拿她生病来当幌子,她说等我嫁给你之后,一定要好好服侍她。” 范英仪也是个讲体面的人,怎么可能直白地对她说这些,不过是她心中有气,再将范英仪的那些长篇大论过度解读一番,再夸张地用来气气他罢了。 “不用理她,”可被严厉指责了“不孝”的林骥,只亲了亲她的耳垂,“以她的身份她的脾性,她是不可能不帮我们隐瞒的。她这个人最好面子,说出那事情的真相来,对她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殷琬宁却不再想与他纠缠下去,一心只想赶他走,长叹一声,道: “我累了,想就寝了,周王殿下,你可以走了吗?” 但好不容易能与她温存,林骥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只当没听见她的话: “还记得我们上一次来雍州,发生了哪些事吗?” 路上的歹人、被迫成为他的小厮,他第一次教她如何为他滴眼,还有从天而降的绣球、第一次去风月场所开眼界、与他共同被关在衣柜里被迫欣赏艳事…… 虽在两三日之间发生如此多,但桩桩件件,她其实都记得的。 只是在这个时候,根本就不是一个与他回忆那共同往昔的绝佳时机,他身上的酒气过浓,早已盖过了那该有的松柏之气。 还有,即使是隔着这层薄薄的寝衣,她也知道,他在发烫。 “我忘了,”对他的询问,她淡淡回复,“我一向记性不好,那些东西,都不记得了。” “可我还记得,”在这些事上,林骥是一贯的固执,“我连与你前世的事都记得,今世与你相处的每一日,又怎么会不记得呢?” 说罢,他便就这这个从背后环抱她的姿市,将殷琬宁直接抱到了温暖舒适的床榻上,殷琬宁尖叫一声,反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林骥,”这一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低低哀求,“你想做什么你就做,我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好吗?” 林骥却又一个翻身,平躺在这雍州太守府为贵客准备的厢房宽大的床榻上,面朝顶,继而把眼含热泪的她,重新捞回了怀里。 “为什么说,我在折磨你?”林骥低低问她。 殷琬宁却趁着他卸力时起身,半跪半坐在他的身前,实在难以说出完整的话:“你……你那晚对我那样……” 她指的是在晋州的那晚,他也自然知晓的。 林骥抬手,反复柔揑着她的小手指,指节柔弱无骨,像是天生为他所准备的,他低低地笑: “小娇娇,那不是折磨,哥哥是在服侍你呀,哥哥让你舒服让你满足,你难道没有?” “没,没有,”她涨红了脸,每一个字都溃不成军,“根本,根本就没有……” “别撒谎了,小娇娇,”他的手臂上移,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语气是宠溺的,“哥哥知道你喜欢的,承认吧,承认了又有哪里不可以?你承认了,哥哥就会加倍卖力服侍你的,你会更舒服……” “林骥,林骥你快别说了,”她根本听不得这些,小脸红透,捂住双耳,阻止他的继续放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小撒谎精,”他轻轻一拉,她双手便捂不住耳朵了,只能听他继续,“不喜欢还硫那么多?你硫那么多要给谁看的?隔着两三层,都差点把哥哥也打诗了……” 殷琬宁这下更是羞愧难当,无尽的齿感上涌,她会做的,只能是不断求饶: “林骥,你如果是为了羞辱我,这样,这样——” 林骥却已经按住了她的背,把她重新按回他宽大的月,匈膛里,这样,他说出口的话,会比刚刚的,声音还要炽热几分: “上一次,我把你从窦建宏那厮的府上救回来时,你中了剂量不低的春,药你的脸红得不寻常,比现在的你,还要红上了好几分——” 一想到那时,自己思维意识完全混沌,也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之后那些关于林骥脸上脖子上红痕的“纠缠”,殷琬宁不敢再说话了。 “其实那时候,”他继续沉溺于回忆当初,“为你解毒,最好的方法,便是要了你。” 想到当时那样的场景,想到之后他的身份,殷琬宁浑身未动,只是瓮声瓮气地说道: “反正,反正你也早就知道我是谁,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在回忆里翻找,她倒是宁愿他这么做。 这么做,她至少不会被他欺骗感情。 感情上的欺骗是最深刻最可恶、最不容被原谅的。 林骥音色沉了几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才道: “小娇娇,猜猜看,哥哥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拿解药来解你身上的毒?”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依旧埋着不起来。 “因为,哥哥那个时候,是个狂妄自大的蠢人,”他由衷地喟叹,毫不掩饰对从前自己的鄙夷,“那时才迫你做了哥哥的小厮,还没有享受到你对哥哥的服侍,若是真那么做了,哥哥不得对你负责?” 殷琬宁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要他对她负责而已,听起来就像是要了他的命一样。何况,他想要的“服侍”,她从头到尾都没正儿八经有过。 林骥把玩着她后背上散乱的青丝,继续说道: “当日为你解毒的药,是我游历天下,在一处世外高人那里寻得的,说的是,可以解世间的所有毒。此去长安,也许会免不了许多凶险之事,我会把那解药悉数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说起前路,殷琬宁也提了点点的精神: “即使再多凶险,龙潭虎穴我也得闯,否则,阿娘和祖母,都不会原谅我的。” 林骥的大掌一路向上,停在了她的后颈,闻言,微微将她抬起,让她与他四目相对: “我也希望,你能原谅我接受我。” 殷琬宁不回答,只微微施力,挣脱了他的掌控,想要从他身上起来,他却仍是握着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娇娇,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她却只是一声冷笑: “你狂妄自大惯了,以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是吗?但实际上,我受到的伤害才是最深的。” 那是被最爱的人彻底背叛的滋味。 她每每想到都会心痛。 “我控制不住……”林骥长叹,“我一想到你知道真相后会离开我,你要和别人在一起,我就控制不住那样……娇娇,相信我,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他的另一只手,便去解开了自己的库带,听着这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声,殷琬宁不耐地闭上了双目。 她知道他要给她看什么,不就是那个。 那个,她在与“陆子骥”的新婚之夜时已经在梦里见过了,好狰狞好可怕,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突然被那恶龍侵害双眼。 “娇娇,你看看。”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紧张而产生了不该有的幻觉,殷琬宁竟然发现,林骥的声音,是颤抖着的。 她不敢深想,仍然保持着双目紧闭,再次不耐烦地说道: “你,你若要与我圆房,你做就是了,何必非要让我看。” “我们大婚当晚,宫里的嬷嬷会来,会有人检查你是否落红,这都是宫里的规矩……”他耐心为她解释着自己的行为,“娇娇,我说过的,我不会提前做。” 这样,她只又更加不耐烦:“那你是要让我看什么?” “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他的语气从未带过这般的“哀求”。 殷琬宁前所未有地心烦,白日里一直赶路又诸多应付,她早就想结束与他这一整晚的纠缠。于是,她下定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掀开了眼帘。 并不如她所想,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她在梦里曾经清楚见过的,那仙鹤的纹身。 林骥的皮肤白皙,腿上这样的地方又常年被衣衫包裹,更是白得发亮,虽然他现在浑身微红,可那仙鹤的纹样仍然十分刺眼夺目。 可再仔细一看,在那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的仙鹤之上,还有一层深深浅浅的刀痕,有些已经只剩下了疤痕,有些却像是新鲜刻画上的,甚至此时,能看出渗了血液。 “娇娇,你看见了吗?”是他看见她眸中的惊讶和疑惑,哑着嗓子问她。 殷琬宁轻掩朱唇,内心翻涌,句不成句,问他: “这,这些伤口,是怎么回事?” 这样私秘的位置,又刚好将那玄青色的仙鹤纹身覆盖,这些伤口,绝不可能是外人下手做的。 更何况,他武艺高强,谁又能近身对他伤害? 只可能是他自己干的。 “再看清一点,”他闷闷地解释,“这些,不是伤口。” 不是伤口,又会是什么? 殷琬宁又调整好了呼吸,瞪大了鹿眼,再稍微凑近了去看。 突然,一个晃神,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陡然传遍了全身。 那不仅仅是一堆伤口。 而是用一刀一刀的伤口,写成的“嬌”字。 是她的乳名。 第77章 刀刻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诡谲、不可捉摸的事呢? 用刀刻的伤口写出的“嬌”字实在太过震撼, 如五雷轰顶一般,有那么一瞬间, 殷琬宁以为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她从前只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爱她悦她,却不想,他竟然爱她到了这样的地步。 在身上刻下她的乳名,一刀一刀,都是他亲自做的。 可是再一细想, 他既然爱她如此,又为何要做出欺骗她的事来呢? 难道,欺骗她伤害她,也是他爱她的方式之一吗? 她想不通, 她蠢钝愚鲁,她浑浑噩噩。 她想不明白, 她甚至不敢想明白。 她只知道, 她的眼泪在彻底看清那个“嬌”字的时候, 已经无法阻挡地汹涌而出。 殷琬宁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 不让自己痛哭出声, “呜呜呜”的声音之下, 却是林骥此时变得格外冷静的声音: “娇娇, 腿上这个字的第一笔, 便是上次在这雍州时刻下的。你还记得, 我们新婚那晚你做的梦吗?老天在捉弄我们,你也好聪明,你自己先梦见了这个纹身, 那时候我哄你,我说正经人谁会纹这种纹身, 没错,我就是在骂我自己。” 她仍在哭泣,他也仍在说着过去,为她悉心的解释: “但,这个纹身并不是我自己纹上去的。在我父皇驾崩那年,贤太妃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巫医,给我纹上了这个纹身。这个纹身,在平日里是从不显现的,只有当我体温升高时,它才会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样的怪事,就算殷琬宁从前读过不少的话本子,也是第一次听说,到了此刻,她才终于把视线从他那骇人的纹身上,移到了林骥的脸上。 她的眼泪斑驳,他的俊脸也跟着被泪水斑驳,她有些看不真切。 “没错,”他解释着回忆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坦然而诚恳,“我每次想要你的时候,就会像现在一样,体温升高,这纹身便会出现。我把你从窦建宏手里救回来的那晚,你因为中了药一直都缠着我,我知道那并非你的本愿,但……我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忍住。后来,我好不容易喂你服下了解药,让你能躺在我睡的床榻上安然入眠。我被你挤到了另一处,我躺在那里,便又看见这个纹身出现,鬼使神差,我抽出了短刀,在腿上划下了‘嬌’字的第一刀。” “嬌”字浮于纹身的上方,他想用她去压住自己的母亲强行留在他身上的、难以除去的东西。 知道其中缘由的殷琬宁泪如雨下。 “娇娇,”他仍在说着,“后来,我每一次想你的时候,我都会在腿上划,不然,你这个‘嬌’字有这么多的笔画,我又怎么会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就写完了呢?” “林骥,林骥,”纵然她心中的浪涛翻涌,嘴上,她也只剩下期期艾艾,“你……你真的是个疯子。” 除了用“疯子”来为他盖章定论,她还敢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要细细扒开他的心,端详那些为了她而跳动的纹理,有多么疯狂多么热烈,再一个个追根溯源吗? 她胆小如鼠,她什么都不敢。 林骥却突然按住了她的后背,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定定说道: “疯子,疯子也好,是爱你的疯子。” 她却仍然是习惯性地逃避,绝不在口头上给他可乘之机: “不,不,你是喝醉了,酒后说了胡话。” “可是,你也没有拒绝我,不是吗?”他却又按住了她仍然在颤抖的后背,轻轻下压:“你和我从前一样嘴硬,娇娇,你是个小撒谎精,永远也不会承认。” 眼看场面即将失控,殷琬宁那仅剩的清明早已被那“嬌”字带来的震撼冲刷得一干二净,她现在唯一还能控制自己做的,不过是闭上眼。 眼不见为净。 林骥却只长叹了一声:“娇娇放心,哥哥不会逼你的。” 可是,嘴上说着不逼,他却捏住了她的手心,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刚挣扎着睁开了眼,便对上了不该她看的地方,一瞬间面红耳赤,又赶忙闭上,小声地表达着自己的反抗: “林骥,我,我不想……” 林骥的嗓音,却不知从何时起哑了大半,低低道:“可是哥哥想了,我的好娇娇,能不能帮帮我?” 然而,他又哪里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呢?他的牵引不容置疑,即使她被那暂时并不属于她的伙热刺得只想躲开只想逃离,他却根本不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 “乖,帮哥哥拿一下,”他仍在低声哄她,“就拿一下。” 什么叫拿?拿那是一动不动的呀……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另一番光景。 生平第一次,殷琬宁突然觉得自己不该生了这双手。一直摆在同一个位置,重复着同一个进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何况,她根本不敢睁眼去看,怕这可怖的东西再一次入到她的梦里来,让她无路可逃、让她必须面对。而闭上眼睛的代价,那听感和触感便会加倍,双首越来越酸嫲的同时,那本就不清明的头脑,更是混混沌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长的深夜里,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却是窗外响起了冬雷阵阵。 只可惜,在雍州这样的地方,没有冬雨,只有冬雪。 殷琬宁的敛上,也在那雷声响起的同时,溅满了雪花。“嘤……”这样的年溺她根本不敢细想,只觉得浑身的力气用尽了,那娇娇弱弱、不受控制的小身板再也支撑不住,向着他不在的一边倒了下去。 黛眉紧蹙,小脸还朝着顶上的帷幔,不让那年溺落地,只堪堪停住。 林骥满足地喟叹,又赶忙翻身下榻,去湢室里取了帨巾浸满了热水,回来为她仔仔细细地擦脸。 芙蓉玉面,又恢复了干干净净的模样。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她已经累到睡着了。 想到前世里他们每次在一起时,她几乎总是还没过半便已体力不支,只能挂在他申上喃喃咒骂,林骥心下一片柔软,俯下了身,在她此时仍然泛着红晕、挂着泪痕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翻开她两只小首鲜红的掌心,林骥凝视了片刻,才道: “这么快就想和我圆房?小撒谎精,你会受不住的。从幽州到长安赶路已经那样辛苦,我不想把你累坏了。” 为她盖好被衾,拢好她凌乱的发丝,让她能安稳入眠,尽管有些不舍,林骥仍然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 * 雍州距离长安很近,一行人第二日一大早出发,才堪堪过了午饭的时刻,便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回到长安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入宫。 在已经重新整理好的周王府内稍微修整了一番,林骥便携殷琬宁与范英仪一并入了宫。 马车行至大明宫门,早早收到消息、守候在那里的小太监谄媚着笑道: “陛下与皇后娘娘念着太妃娘娘大病初愈,不宜长时行走,特赐了轿辇予太妃娘娘。” 于是,范英仪便被抬着,从宫门一路往里,而殷琬宁则只能跟在林骥的身后,慢悠悠地踱步。 大明宫雄伟巍峨,红墙碧瓦、雕梁画栋,于这层层宫墙中踽踽行走,更容易使人产生渺小之感。 来往的宫人们,纷纷对林骥和殷琬宁行礼致意,殷琬宁想起梦里的前世事,她能记起的绝大部分,都发生在了她已经入宫、成为下一任皇后之后。 至于之前的,她上一世里第一次入宫时的情景,她却根本都不记得了。 见她步履有所迟疑,林骥特意放慢了脚步,侧头看向她时,眼底也多了几分温柔: “以后,我们会常来的,到时候我带你四周到处去逛逛,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即使恢复了身份,他在她面前也从不称“本王”,依旧是简简单单的“我”字。 殷琬宁还记着在雍州那晚他对她所做的事,心中不由得泛起了气恼和酸楚,低低地“哼”了一声,趁着他的脚步渐停,赶忙超过了他,兀自朝前走去。 但人高马大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就这么被她越过去?不过三步两步,他已与她并立,还伸手牵住了她的小手,丝毫不顾及周围宫人们的眼光。 可殷琬宁到底是一个女儿家,这又是她第一次入宫,光天化日接受他的亲昵,面皮薄如蝉翼的她瞬间便面红耳赤,急急低声斥道: “林骥你做什么,别人都还看着呢,快放开我。” 林骥只是笑: “娇娇怕什么,整个天下,谁不知道你是我专门向皇兄求来的?前两次入宫,你都没有在我身边,本来大家就好奇你究竟长什么样子,就算我不牵你,难道宫人们就不会看了吗?” 他越是这样说,她便越觉得四周向他投来的目光太多太杂,她浑身都不自在,只能再低低地咬牙切齿回他: “要不是,要不是为了我的母亲和祖母,林骥你以为——” “嘘——”却是林骥用长指止住了她的樱唇: “娇娇要明白,何为‘祸从口出’,你我二人之事,不要让旁人有机会探听。” 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长安这里是“龙潭虎穴”,殷琬宁也自知失言,只能又转头瞪了他一眼。 林骥浅浅地笑:“手心可还疼吗?” 那晚之后,不止是手心发红发月,中手背、手指都酸酸嫲嫲使不上力气,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却是毫发无损,反而居高临下地关心他造下的孽。 一想起那晚,殷琬宁的心中又泛起了涟漪,腕子上使了力想要挣开他,却依旧只是徒劳。 她低低斥道,不想完全让他将便宜占尽:“你,你再敢对我那样……” 林骥却并不接她的话,只同样将嗓音压得极低,回道: “乖,别让宫人们都觉得,你这个未来的周王妃恃宠而骄。” 她转念一想,毕竟是第一次入宫,又确实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自己再不在乎他,也不想给天子和皇后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于是只能忍了又忍,只好封口锁唇,任由林骥牵着她,一路走到了天子与皇后接见他们的含元殿。 范英仪因为乘了轿辇,早早便已入了宫殿正殿,林骥和殷琬宁入内的时候,他们三人正客气地说说笑笑。 但通报的太监声音一来,便都停了下来。 林骥在入殿之前,便放开了殷琬宁的手,让她在他侧身微微落后一点的位置,两人几乎相同的步伐,来到了林驰与裴玉容的身前,款款行礼。 礼毕,殷琬宁这才敢抬头直视天颜,却在对上那身着龙袍的双目时,愣了一下。 很显然,林驰和裴玉容,也都有小小的惊讶。 林骥见状,适时地开口,缓解着这小小的尴尬: “臣弟第一次见殷氏女时,也同陛下和娘娘现在一样惊讶。殷氏女向臣弟说过,她的浅发和浅瞳都是从出生就有的,臣弟觉着新奇,这分明是与我天家有缘。” 裴玉容赶忙轻轻拍了拍还在怔忡的林驰,笑道: “是啊,这不就是与我天家有缘?若走在外面不知情的,甚至还以为,殷氏是我天家的公主呢,对不对,陛下?” 那同样浅发浅瞳的林驰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回笑,移目看向了林骥: “刚刚你母妃才同我们夸了你与殷氏女,说她这次大病,全仰仗你们的悉心照顾,才能这么快复原。殷氏女尚未正式过门便如此孝顺贤惠,六郎,你亲自挑选的王妃,果然很有眼光!” 既然范英仪已经选择了在林驰和裴玉容的面前替他们遮掩,殷琬宁便也不再觉得羞愧,又盈盈一拜,道: “能得周王殿下的青睐,是臣女的福气,臣女结草衔环,也难报周王殿下的知遇之恩。” “悄悄,琬宁这是说的什么话?”裴玉容闻言笑道,“不久咱们就是一家人,‘报恩’两个字挂在嘴边,也未免太过隆重。身为天家的媳妇,最重要的自然是要为天家开枝散叶,像本宫——” 她指了指自己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 “一直都没能为陛下诞育皇嗣,陛下也待本宫多年如一日,本宫心中多年来一直十分愧疚,只愿这一胎生下来,是个健康的男孩……” 一想到裴玉容这一胎最后的结局是母子俱亡,殷琬宁心有戚戚,只能默默转头,向林骥看去。 恰好,林骥也在看着她。 林驰一见二人当众这般缠,绵的情态,轻咳一声,当即换了个话题: “这一次,急急召你们入宫,除了要与太妃叙叙旧外,自然也是为了正事。钦天监已经为你们拟好了几个婚期,今日太妃也在,朕也专门叫了殷俊来——” 话音未落,小太监又刚好在殿外通报,说朝议大夫殷俊已经到了。 数月未见,殷琬宁这才从小太监的口中得知了殷俊头衔的更改,但现在显然不是她表露端倪、刨根问底的时候,便兀自收回了落在殷俊身上的目光,只淡淡听着他入内,向众人行礼。 而林骥对殷俊的态度,对比对谈承烨的,也完全是天壤之别。 殷琬宁心中暗自松快。 很快,有小太监便将钦天监拟好的婚期呈上,有好几个日子,与此时的距离长短不一。林骥凌厉的目光扫过那托盘上的几个日子,最终,用长指捡起了其中一个,交给了另一个太监,呈给了林驰。 林驰匆匆看罢,不由道: “距离现在,仅有一个月,六郎,这婚期会不会太仓促了?” 原本,那最近的日子,便是钦天监有些凑数的敷衍,林驰想不到林骥这样等不住。 裴玉容也在一旁附和: “是啊,虽说宫里早已经开始备下了,但婚姻大事,到底是女子一生最大,六郎你这般匆忙,也不怕委屈了琬宁?” 想到裴玉容腹中的骨肉,殷琬宁自然知晓林骥这么决定的用意,连连开口说道: “婚姻之事,臣女不敢妄议,一切都听陛下和娘娘做主。” “你看看,”裴玉容却皱起了眉头,“琬宁明面上不说拒绝,心里面,肯定是不满的。” “是臣弟心急,”林骥缓缓解释道,“先前已经耽误了太多时日,现在一心想早点与殷氏女正式结为夫妇。” 眼看被误会,殷琬宁也只好再次补充: “娘娘,臣女绝对没有半分不满的意思。臣女既要为天家妇,一切听从殿下的安排,是最最基本之事。” 话已至此,林驰身为一国之君,便果断拍了板: “行了,既然六郎这么说,殷氏也并不反对,日子就这么定了吧,仓促是仓促了些,但也不算委屈,殷爱卿,你说呢?” 这样的场合,这决定不过是通知殷俊一声罢了,他又哪敢置喙半点?连连点头表示没问题后,又听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范英仪,也点头同意。 于是,周王与王妃大婚的日子便定下了。 商量完了正事,林驰又留了众人,在宫中用罢晚饭再走。 晚宴之前,皇后裴玉容,单独把殷琬宁叫到了她休息的偏殿里说话。 裴玉容的身孕已经有八个多月了,腹部高高隆起,那张雍容典雅的脸上也尽是疲态。她身上绛紫色的凤袍上有用金线绣成的万寿纹,头上的朝云近香髻只斜斜地插了两只偏凤,因为身孕已到了后期,面上身上都难免浮肿,殷琬宁走近偏殿时,两个小宫女正伏在她的腿边,一点一点为她难以行进的小腿按摩着。 “琬宁,过来,到本宫的身边来。”裴玉容的声音温柔似水,举手投足,半点都没有皇后的架子。 小太监很快便在裴玉容那半卧着的美人榻旁为殷琬宁放好了凳子,她依言乖乖坐下,视线刚落在裴玉容那神采奕奕的眼眸里,又一下便收了回去。 “怎么了琬宁?”裴玉容看出了她的躲闪,关切问道,“是觉得,在本宫这里不自在?” 殷琬宁又怎么可能将她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能轻咳一声,为自己找找借口: “臣女,臣女只是见娘娘凤仪,惭愧不已罢了。” 裴玉容慈爱地笑道: “琬宁不必不自在,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说起来,本宫虽然名为六郎的长嫂,按照年纪,他却是本宫从小看着长大的。先前我们一直都以为,六郎从来不近女色,此生恐怕都要孑然一身了,却不想他转头就像陛下求旨要娶你,我们都很高兴。” 殷琬宁以为裴玉容这个长嫂要像范英仪一样讥讽她勾引了林骥,连忙提前为自己矢口否认:“娘娘,臣女没有……” 裴玉容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 “本宫没有什么旁的意思,更不是在怪你。琬宁,是不是因为外面有什么关于你和六郎的风言风语了?你不用往心里去,那是她们在嫉妒你,能被六郎这样的男儿捧在心上,是她们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千万不要多想。” 能得到裴玉容这样的宽慰,殷琬宁只能连连点头。 见她神色稍舒,裴玉容又道: “本宫知晓,你三岁丧母,父亲又很快将侧室扶正,甚至改了你们家原来的姓氏。你父亲的侧室、你的继母,待你如何?” 殷琬宁万万想不到,堂堂一国之母的裴玉容,竟然也会关心自己这样的问题,她下意识地瞪大了眼,又旋即想到了“家丑不可外扬”一事,便只好垂下头,沉声回答:“她,待臣女如同亲母。” 谁知裴玉容也看穿了她的躲闪: “再如亲母,到底也不是亲母。琬宁,你不用多讲,本宫也明白的。算起来,你的生母卫氏若是还活着,应该年纪比本宫还小,对不对?” 一提到卫远岚,殷琬宁的眼眶不由湿了,她顿了顿,调整了自己的心绪,才复道: “娘娘如此关心臣女,臣女,臣女惶恐……” 裴玉容仍旧温柔似水: “生来便没有母亲,琬宁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六郎如此看重你,本宫也算是欣慰。本宫今日单独叫你过来,除了刚刚那些体己话,自然还有别的事。” 殷琬宁回:“娘娘请说。” 谁知,裴玉容轻轻抚了抚隆起的小腹,那眼中的和蔼慈爱,却多添了几分往事如烟的感慨: “本宫很小的时候,便被先帝看中,及笄之年,本宫嫁给陛下为太子妃,转眼已经二十一个春秋过去了。这么多年来,本宫与陛下恩爱如初,陛下为了本宫,后宫也甚是稀薄,连四妃的位子都没填满。但是,本宫又实在是不争气,怀胎数次,为陛下诞育的龙裔,不是出生不久便夭折就是胎死腹中……若算了这件事,本宫实在是愧为这个中宫皇后。” 殷琬宁又一次想到了裴玉容不久之后的结局,十分不忍:“娘娘……” “正是因为陛下爱重本宫,”裴玉容握住了殷琬宁冰凉的小手,继续说道,“本宫才更觉得,对不起他。琬宁,你还年轻,本宫也相信你与六郎在婚后一定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繁育子嗣必不可少,也是你身为王妃的责任。” 殷琬宁皱起了眉头:“娘娘的意思是?” 裴玉容仍旧温柔,看不出一丝神色的变化,只听她继续说道: “在你们回来之前,本宫已经先斩后奏,为六郎物色好了。四个美人都是良家子,出身都不高,容色也完全比不上琬宁你。若是你同意的话,今晚,你们出宫之后,本宫就先做主,把她们送到周王府上安置去。” 第78章 殷府 之后的宫宴, 索然无味。 即使宫宴上,除了一起在殿内决定大婚婚期的人外, 还有现在权势正值煊赫的权宦仇元澄,殷琬宁都并没有打起十二分精神,谨言慎行。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裴玉容向她苦口婆心说的那番话罢了。 她的脑子很乱,理智告诉她,皇后这是在为她好、以林骥这样的身份, 有正妃之外的美人成群也是再正常不过,但她心里面就是堵堵的,很不舒服。 而明明是她最后自己答应了裴玉容,今晚就把给林骥准备的四个美人送到周王府上, 但她越看,越觉得林骥的这张俊朗无比的脸, 可憎可恶。 一转头, 又看到依然诚惶诚恐的殷俊, 想到殷俊和冉氏做下的那些事, 殷琬宁只能在心中默念: 忍, 再忍忍, 眼前的一切, 不过是为了复仇的大计忍忍。 大不了, 事情了了, 她便向林骥提出和离,或者再想办法来个路遁,跑到天涯海角, 让他再也找不到她。 凭什么他就可以美人在怀、与不同的女人生儿育女,而她就只能守着他这一个男人过一生? 这样的表现, 自然也落在了林骥的眼里,就在宫宴结束、他们结伴出宫的路上,趁着夜色之下的众人视线不佳,林骥才悄悄问了她: “娇娇怎么了,自从你单独见了皇后娘娘,你的脸色便不大好。” 那四个美人的话到了嘴边,殷琬宁又觉得那“惊喜”最好是让他收到的时候知道才好,便只能生生忍下,闷闷说道: “今日要回去殷府,面对殷府的众人,我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黑暗里,他拉了拉她的手,定定安慰道: “你全当不知道那些事,放心,有我做你的靠山,他们再不敢欺负你了。” “对了,”她忽然又想起了旁的,正色问他,“殷俊贬官一事,可是与你有关?” 林骥淡淡一笑:“娇娇聪明。” 她却眉头一皱: “此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像裕王那事一样。” “你了解我的,”男人语音淡淡,却挡不住的自得,“我一向默默做事,从不会邀功。” 知道他这副态度,殷琬宁“哼”了一声,眼看也快要到了宫门口,便甩开了林骥的手,迎着已经在宫门等候了多时的莹雪走去。 在回到殷府的路上,殷琬宁并没有与殷俊同乘一车,她的马车是林骥专门为她准备的,前方悬挂着“周”字的旌旗,即使在夜色朦胧的长安城中行驶,也算是颇为张扬的。 不过,她从小便被欺负惯了,也一直都被殷俊藏匿于这殷府的深宅大院之中,如今有了张扬的资本,又为什么不用呢? 到了殷府的门口,殷俊先下了自家的马车,但他却没有先入府,反而吩咐了门子好大一通,等到殷琬宁在莹雪的搀扶下下车时,冉氏带着殷玮宁、殷瑜宁,后面跟着小妾田氏,已经乌泱泱围在了殷府的门厅,就等着她来,好不热闹。 见殷琬宁走近,冉氏赶忙上前,先是不动声色地将莹雪挤到了后面,又状似亲切地挽住了殷琬宁的手,拉着她便说道: “琬宁这一走啊,好几个月呢,让阿娘想你想得紧呢。” 后面的田氏也适时插话: “刚刚琬宁是从周王殿下的马车上下来的?早早听说,周王殿下待琬宁如珠如宝,今日一见,外面的传言果然不虚。” 殷琬宁只看了一眼冉氏满脸堆着的粉,强忍住了没有翻白眼,只淡淡回道: “我不过一声不吭外出游玩了好几个月,让你们好找,本不必这样来迎我的。” 却听殷俊说道,语气颇为严厉: “再过一个月,你便正式嫁入皇家,是名正言顺的周王妃,大家来迎你,你受着便是。” 果然,一回到了家中,殷俊便又恢复了那“一家之主”的尊严和威仪,仿佛先前在林驰他们面前点头哈腰的,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一想到殷俊已然被林骥使了点手段贬了官,现在也只是个正五品散官的朝议大夫,也就只剩“一家之主”这点可怜的自尊,殷琬宁倒是更觉得好笑起来。 “是啊是啊,”挽着她的冉氏也赶忙附和道,“这成亲之后,我们再去见琬宁,都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了,可不得趁着现在,多亲近亲近?” 殷琬宁假装听不懂冉氏那话里的讥讽,只转头看了后面跟着的、一言不发的莹雪一眼,又对冉氏道: “这次,我外出游玩好几个月,却没有半点想到要为夫人、为你们带任何伴手礼,你们……不会怪我只顾着玩吧?” 这其实是她故意的。早在雍州的时候,林骥便问过她,是否需要他出面、是否需要专门为殷府的人准备礼物,那时她还并不知晓殷俊被贬官之事,也之事果断地拒绝了。 她是个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的人。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啊,”这个油腻腻的声音,来自冉氏的长子、她的大弟殷玮宁,“我们殷府上下,是那种贪图小小礼物的人吗?以后有了姐夫,我出去的时候,脸上也能多沾一点姐夫的光,这已经,是对我们最好的礼物了。” 她的二弟殷瑜宁也跟着附和道: “是啊是啊,学堂里的人,听说了我未来姐夫是周王殿下,即使先前阿爹被姐夫的手下弄得贬官……” 话音未落,冉氏便狠狠地瞪了殷瑜宁一眼,殷瑜宁也自知失言,赶紧悻悻闭嘴。 殷琬宁却只觉得好笑。 回想当日在幽州,自己与林骥几乎决裂的时候,林骥反而提醒了她她还有大仇未报。彼时,她还曾天真地想过,即使与林骥彻底割席,凭借着谈承烨撑腰,她也能回来殷府,杀个游刃有余。 事实证明她错了。在长安这个地方,恐怕谈承烨的名号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反倒是天家近亲的林骥,只需要抖一抖,她便能借他那一点点的威风,在殷府里享受她从前根本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又是一番虚伪的客套之后,殷琬宁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旁人,可冉氏像死皮膏药一般,紧紧挽着她的手臂,看样子,是不把她送回闺房不罢休了。 大小姐想到此处,心下有些烦躁,却突然心生一计,前前后后看了看冉氏的身边,装作十分好奇十分不解一般,问道: “奇怪,怎么没见夫人身边的宫妈妈?” 宫氏的灵柩,早已被林骥秘密送回了长安,只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在卫远岚的墓地附近寻个风水宝地安葬,让这对主仆能在地下长伴。 但对于长安这边的人来说,宫氏的真正下落和归宿根本无人知晓,林骥也曾对殷琬宁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透露半点知晓宫氏下落的意思。 果然,她一说完,冉氏的眼里便闪过了一丝慌乱,但冉氏到底不是什么毫无城府的小姑娘,眼珠子一转,便旋即淡定下来,自然笑道: “宫妈妈说,她家中出了急事,回乡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唉,她跟了我十几年了,我有多少事经她的手,她自己不知道吗?眼看着琬宁快要出嫁,殷府上上下下多了多少事,她就非要不懂事,这个时候走。” 不说殷琬宁早已知晓了宫氏的下落,即使不知晓,冉氏这话中的水分有多重,她也是一听便明白的。 宫氏是卫远岚的陪嫁,因为无父无母从小便被袁氏收养、放在卫远岚的身边,又何来的乡下家里? 冉氏用这样漏洞百出的话来糊弄自己,不过是以为她殷琬宁还像从前一样,是个任由冉氏搓扁捏圆的软柿子罢了。 她并未发作,等到冉氏真的将她送回了闺房里,殷琬宁看着一室全部都重新置办的家具,忍不住无奈道: “夫人实在太破费,我待嫁的日子本就不多了,用那些旧的家具便好,何必……” 却不想,冉氏又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五六名完全面生的婢女,跟在从前殷琬宁身边的大丫鬟小翠的身后,鱼贯而入。 “琬宁,”冉氏自然而然说道,“你不久后便要做王妃了,身边只有两三个人服侍可不行。这几个,都是阿娘我专门挑来伶俐的,以后你在这府里但凡有哪里不舒心,可一定要告诉阿娘我。” 不舒心,殷琬宁看那小翠便是头一个不舒心的。 自卫远岚死后,她的身边换过好几波服侍的人,这些人一波比一波不尽心,就这个小翠,连她半夜起来叫水洗澡都要骂骂咧咧;而当初,她从院子后墙的狗洞里爬出去之后,躲在大街上、差点被殷俊喊来的人给抓回去时,在那其中,小翠便是抓她最卖力的几个人之一。 殷琬宁向莹雪使了个眼色,莹雪便带着她施施然坐下,她并未开口说法,那冉氏却以为她这是完全同意这样安排的意思,正要对小翠开口,殷琬宁却突然发话: “小翠就不必了,她又聪明,手脚又麻利,从前便是她伺候我的,说到底是委屈她了。” 冉氏正要坐下,听到她竟然破天荒地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动作也不由地一滞。 殷琬宁又指了指莹雪,笑盈盈对冉氏说道: “夫人,这是莹雪,是周王殿下特意为我找来的婢女。她虽然粗粗笨笨,眼里也没什么活,但最要紧的就是听话。有她在,小翠就不必要委屈来伺候我了。” 任小翠从前再跋扈再嚣张,也听出了殷琬宁这秋后算账的意思,闻言,赶忙“噗通”一声跪下,伏地求饶道: “是奴婢愚钝,是奴婢偷懒,从前怠慢了姑娘,求求姑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而那些跟着小翠进来的婢女们一见这个阵仗,虽心中有万般的不情愿,也只能跟着齐齐跪下。 冉氏并没有说话,殷琬宁的视线扫过那一排姿色各有千秋的面容,又停了片刻,才复问冉氏: “夫人这是准备让我,将她们都带到周王府里去?” 冉氏的眼珠一转,笑道: “一般来说,高门嫁娶,新妇自然是要带自己的人到新婿府上的。毕竟,用自己的人,也比用那新婿府上的,要更加得力贴心——” “夫人的意思,”殷琬宁抢白道,“是王府里的人不好?” “不不不,”冉氏连连摆手,瞪着眼珠,“瞧我这张嘴,琬宁你可千万不要多想。阿娘为你准备这些,不过是想你到了王府里,能多几个帮手。毕竟,周王他未来一定会再纳侧妃、美人的,在王府的后宅,琬宁你是女主人,若是你能早做打算,也好为你多争一点。” 果然,在殷琬宁发现这些婢女们个个都颇有姿色的时候,她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裴玉容在晚宴之前单独同她说的那番话。 若说裴玉容这个长嫂,是为了林骥繁育子嗣着想,那冉氏这又是为何?这些出自她手的婢女们,万一日后真被林骥看中,一朝得宠,飞上枝头变凤凰,最后她们要感谢的,也还是那个“培养”了她们的冉氏罢了。 毕竟,婢女爬床成为通房,这可是冉氏的传统保留项目。 一想到此处,殷琬宁的心中陡然便升起了一股恶寒,她以帕掩口,又反复看了几眼那在地上跪着的一排婢女,方笑道: “夫人为我的前程殚精竭虑、考量周全,我殷琬宁感激不尽。只是,殿下早与我有约定,此生断不会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如若他违背了誓言,自然是会眼瞎耳聋、无后而终的。” 这话实在太重,不仅地上跪着的婢女们个个都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冉氏,也低低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拍着胸脯,举着巾帕摆了摆手,让小翠带着那些婢女们,赶紧下去。 殷琬宁以为,冉氏这是知晓她现在不好惹了,她与莹雪对视一眼,正准备松口气,却见冉氏在无关之人退下之后,并没有一并离开的意思,反而又神神秘秘地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殷琬宁面前的小几上。 见她面上难掩疑惑,冉氏这才以帕掩口,故意放低了声音,道: “琬宁,你这次和周王殿下一同出游了好几个月,又马上要嫁周王为妃了,有些东西,我这个做娘的,也好现在拿出来。” 说完,她油腻腻的眼神在殷琬宁的身上又来回逡巡了好几回,才复又故作神秘地说道: “周王殿下爱重你,自然也是图你容色的,这一路上,他可忍得住?” 见她眸光一凛、正要变了脸色,冉氏又赶忙继续补充道: “琬宁,你不用说得清楚明白,阿娘都懂得的。阿娘可是过来人,你要明白,阿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别看着小小的一盒,可是价值千金呢,寻常人在外面即使出了高价,也根本买不到的。” 此时,站在身后的莹雪按捺不住,开口替自家的姑娘问道: “卖这么多关子,夫人给姑娘的这个,究竟是什么?” 冉氏不疾不徐,拧开了盒子上的盖子,里面是粉粉嫩嫩的药膏,盖子甫一打开,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见主仆二人面色微动,冉氏脸上不免得意,又故意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开口道: “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就连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少年夫妻,也少不了纳几房妃子美人,就连唯一的皇子,也是个小宫女所生。阿娘给你准备这个,也是为了长久之计,夫妻房,事太过频繁的话,那处呀……可是会松泛的。与其等到殿下厌弃你,不如未雨绸缪,趁着刚开始,先用起来。这东西,阿娘我用了很多年,你爹他可喜欢了。” 第79章 打翻 什么松的紧的粉的黑的, 即使殷琬宁并未与林骥真正走到圆房、行周公之礼的那一步,因为先前有教习嬷嬷的指引, 她也立刻明白了冉氏这话的意思。 没想到,这个已经做了殷府当家主母十余年的冉氏,竟然还是如此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方才冉氏在她的胸口和腰间反复端详的时候,她就很想发作了。 她知道冉氏的心里面考量的、盘算的是什么。 冉氏以为的,不过是她靠□□了林骥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无论林骥是不是“忍得住”,有没有和她早早便突破了未婚男女的底线,她都是林骥那“以色侍人”的禁./脔,也迟早会因为色衰, 而被林骥厌弃。 就像冉氏当年对殷俊,殷俊后来又反过来对冉氏的一样。 殷琬宁光是想想, 便已经觉得可笑至极了。 任她再痛恨林骥、没有接受林骥的反复示好也好, 她与林骥之间的关系, 又怎么是冉氏这种井底之蛙所以为的“皮./肉./滥./淫”所能概括的? 想到这里, 对着那仿佛在讥讽自己的“天价药膏”, 殷琬宁本来是要当场发怒、指责冉氏不知好歹的, 却因为忽然生了别的想法, 而生生咽了下去。 她向莹雪使了个眼色, 继而仍对着冉氏笑道: “多谢夫人百忙之中忧心挂怀, 这样的好东西,我就却之不恭了。” 殷琬宁心知肚明,今晚回到殷府, 所有人对她都态度大变,是为何。 他们真的会反省从前的所作所为, 知晓她从小被忽视、被排挤、被各种欺负,都是不对的吗? 不,他们只在乎自己,在乎未来的利益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先前,林骥借着打击裕王“顺便”牵连了殷俊,让殷俊如今空有周王岳父的名头却在朝内事事如履薄冰,殷琬宁这个耳根子最软、最容易拿捏的小姑娘回来,他们可不就像苍蝇见了蜜糖一样,一拥而上?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殷俊之所以会有今日这般尴尬的境地,全都是林骥为殷琬宁出气所致,找殷琬宁来求情,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卫远岚和乔氏的仇一日未报,殷琬宁便不能完全和那些鼠辈们撕破脸,反正现在的殷府上下几乎唯她马首是瞻,刚回来没两日,她便主动提了,要去城外卫氏祖坟那边,为卫远岚、卫祁和袁氏扫墓。 这么多年来,就连清明的时候,她都不是能每年能定期去为母亲和外祖父母祭扫的。 在出嫁前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一般人,都只当殷琬宁是思念亡母和已故多年的外祖父母,根本不会想到,她在点卫远岚之死。 只有冉氏二话不说,演得卖力,当着众人的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便抱住了卫远岚的墓碑。 这次祭扫,林骥因为有公事并不能同来,倒是谈会英念起了谈承烨临走时的嘱托,特意派人来向殷琬宁递了话,说要一并前来。 于是,看到冉氏抱着卫远岚的墓碑哇哇大哭,谈会英自然是不明就里的。 殷琬宁只麻木地看着冉氏表演,听她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断哭喊: “姐姐啊姐姐,你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呢?姐姐啊,当年妹妹还小,过了这么多年,姐姐可还记恨妹妹?姐姐的姑娘琬宁也要出嫁了,要嫁给周王做正妃,姐姐留下的女儿这么争气,妹妹也替姐姐高兴呀!” 殷俊耷拉着脸,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冉氏从卫远岚的墓碑上拉下来,殷琬宁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先用自己的巾帕仔仔细细擦那被冉氏抱过的墓碑,然后沉默地上香、烧纸,听殷俊向谈会英念叨,当年卫远岚、卫祁和袁氏先后离世之后,他是有多么不容易,才保住了卫氏祖坟这一块宝地。 是啊,不容易,都不容易的。悄无声息地毒死卫远岚不容易,把卫远岚留在府上的所有痕迹抹去不容易,将长安卫氏所有资源吃下去、消化透彻,更是不容易。 殷琬宁只是沉默,对着卫远岚的墓碑时,心中暗暗发誓: 阿娘,这些害过你的人,统统都会加倍还回来的,时机,再等待时机吧。 回去的路上,见谈会英生得俊俏伟岸,冉氏自然又动了些心思,在马车上,主动与谈会英坐在了一处,场面颇有些滑稽。 “谢公子仪表堂堂,”冉氏的脸上都写着谄媚两个字,“今日与谢公子第一次见,便已知谢公子不俗。不知,谢公子今年贵庚?” 谈会英如今的身份,是陈郡谢氏当家谢珣的胞弟谢珂,谈会英知道保守自己身份的秘密十分重要,片刻也不敢忘记,便大方回道: “回殷夫人的话,学瑛过完年便十八了。” “学瑛”是他现在的字。 “十八呀,十八可是个好年纪,”冉氏眼珠子一转,笑道,“家中,可已为你安排了亲事?” 谈会英摇了摇头: “不曾的。学瑛幼时身体孱弱,家父曾几度以为,学瑛活不下来,便早早将学瑛送到师父处练武修行,直到家父去世,祖上都未曾为学瑛定下亲事。” 这个说辞,也是谈会英一早便与谢珣商量好的,毕竟陈郡谢氏在江湖上、朝堂上尚有一定的影响力,只有这个说法,才能让谈会英这个“谢珂”的横空出世,合情合理,不那么引人瞩目。 冉氏微微点头,一脸得意之色,又复问道: “这次,跟着你哥哥来长安,谢公子你可有留下来扎根的打算?” 谈会英看着殷琬宁,又将目光从一言不发的殷俊脸上扫过,这才定定回道: “学瑛在家中,都听兄长的话,若兄长有意要长留长安,学瑛自然要跟随兄长。” 冉氏又继续顺着谈会英的话说道: “谢公子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们兄弟二人跟随周王殿下来长安,是一直都住在周王府内的吧?看样子,你与琬宁也应当是熟人,得空了多来殷府上吃饭如何?殷府上的庖厨虽然比不上周王府,但在长安之中也算是有名的,像玮宁、瑜宁他们,也跟我提到过,很想跟你这个小哥哥学学武艺呢,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谈会英又看了殷琬宁一眼,这才敷衍回道: “得空一定,得空一定。” 谈会英原本也只是客套,却不想冉氏竟然将他随口的客套当了真,除了当晚留他在殷府内吃了饭之外,还不断鼓励怂恿着殷玮宁和殷瑜宁缠着谈会英教他们武艺,谈会英十分不耐烦,但面子上实在抹不开,又想借机多看看殷琬宁几眼,便答应了之后每晚都到殷府上来吃饭。 不过,谈会英不知可殷琬宁却知道的是,这一下,原本在殷俊被贬官之后便门可罗雀的殷府,又平白多了许多拜帖,只需要让莹雪稍微一打听,便知晓,那些送上拜帖的人家,多半家中有适龄婚假的少女。 只是不知道,他们都是冲着先前婚事黄了的殷玮宁和殷瑜宁来的,还是冲着谈会英这个林骥的好友谢珣的胞弟“谢珂”来的。 又过了几晚,在殷俊和冉氏的再三请求之下,林骥带着范英仪,也终于来到了殷府吃饭。 两人自然不是空手来的,为殷府准备的礼物也算丰厚,几日不见,范英仪的精神气色也比先前入宫那日好了不少,又加上殷俊和冉氏的极尽谄媚之能事,范英仪也很是受用。 几番寒暄之后,自然是要上席的。 殷琬宁被安排和林骥坐在了一起,自从那晚宫宴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林骥,此时当着众人,她也实在不好借机讥讽他那裴玉容送给他的四个美人消受如何,只能默默吃饭。 刚刚开席,管家便又为殷俊递上了新送来的拜帖,殷俊在席上便开了帖,粗粗扫读一遍之后,又半是抱怨半是炫耀一般说道: “自从贬官之后,玮宁和瑜宁的婚事也被退了,家里再也无人问津;是殿下带着琬宁回来之后,家里的拜帖才突然多了起来的,一天也不知道要收多少……可是,老夫也只不过是个五品散官,和老夫结交,有什么用?不过实在羞辱老夫罢了。” 范英仪当时虽然人在潞州,对朝内发生的大事却也仍然是洞若观火,明白是自己的儿子在拿捏殷俊,此时的殷俊也是借机旧事重提,便笑道: “六郎,殷大人离开之后,现任御史台首揆是何人?” 林骥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筷箸,定定道: “是仇公公手里的人暂代中丞,但尚未彻底定职。这一次,谢学琛来了,本王也有意,让他现在御史台历练历练。” 仇元澄虽然势力被瓦解了一些,可仍在朝中占据绝对的优势。谢珣又是林骥的心腹,林骥的话虽然并没有说死,可言下之意为何,在场众人皆知,态度明确,无人再敢置喙。 一时间气氛尴尬,殷琬宁心如止水,只顾着埋头吃菜,殷俊小口酌了闷酒,却听范英仪又突然说到: “六郎,你既待谢学琛如心腹,不如娘亲替你做主,将皇后娘娘赐给你的那四个美人,也送给谢学琛?反正,她们留在王府上,也不知道会碍多少人的眼,依娘亲所见,谢学琛带在身边的那个杜娘子,既不是他的正妻,做不了他的主,也不是个容不得人的。” 这一下,席上所有人黯淡的眼睛似乎“噌”地一下亮了,像是闻到了什么八卦的火苗,一下都往林骥和殷琬宁这边看过来。 还未成婚,皇后娘娘却亲自给林骥送来了美人,这不是在给殷琬宁这个未来王妃下马威? “太妃娘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林骥泰然自若,长指捻起一颗花生,亲手剥开它的饱满圆润,“当初宫里送人来的公公可是说了,皇后娘娘特意提前问过琬宁,琬宁也同意将人送到王府,这你情我愿的事,人又是皇后娘娘赐下的,岂能说送人就送人?” 殷琬宁知道林骥这话里话外都在点她,在桌下狠狠踩了林骥一脚,这才对范英仪礼貌笑道: “太妃娘娘这是当着臣女阿爹阿娘的面,批评臣女容不得人呢,幸好皇后娘娘确实特意问过臣女,宫里的公公和殿下都能作证,像殿下说的那样,将美人送走的话,岂不是拂了皇后娘娘的好意?” 说完,殷琬宁却突然想起前几日自己刚回殷府时,冉氏想要通过给她塞婢女、继而未来给林骥塞通房一事,当时她可是言之凿凿地拒绝,说林骥曾立下了誓言,此生绝不可能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若是违背,自然也会眼瞎耳聋、无后而终的。 今日好端端的,范英仪却突然在冉氏面前提起裴玉容送给林骥的那四个美人,岂不是在打殷琬宁的脸? 果然,殷琬宁前脚话音未落,后脚冉氏便开始发难: “说起来,老爷在被贬官之后,这家中的中馈是一日不如一日。唉,我也知道,是我昏聩无能,掌握不利,眼看着下个月琬宁就要出嫁,我给琬宁的闺房换了一整套的家具就用了不少银两,然后呢,凑吧凑吧,为琬宁准备的嫁妆,也才堪堪二十大抬,对比长安城中其他家嫁女,还真是拿不出手。” 说完,她随意扫了众人一眼,嘴角一垮,又假惺惺掏出巾帕沾了沾眼角,接着说道: “琬宁也是孝顺,知晓家中境况艰难,从不想过给我们添麻烦,本来,我还给她新准备了好几个婢女,跟她一并到王府上去伺候,琬宁一心想着我们,竟然没收。今日,既然太妃娘娘来了,我便借花献佛,把那几个婢女,送给太妃娘娘。” 说着,没等范英仪只言片语的回应,冉氏便兀自叫了那几个婢女过来。那些婢女在范英仪的身后一字站开,一时也算有些排场。 冉氏见此情景,不无得意道: “太妃娘娘可看看看,这些都是极伶俐极俊俏的,若是太妃娘娘不嫌弃,今晚就带回王府吧。” 这是以为从殷琬宁这里塞人塞不进,想从范英仪这个婆母身上想办法呢。 范英仪也同样抽出了巾帕,慢条斯理地沾了沾嘴角,这才缓缓回神,扫了一眼那几个明显比普通婢女打扮花哨、此刻也正含羞脉脉的婢女,笑着说道: “我在琬宁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入了宫,做了先帝的女人。宫里的规矩,伺候人的宫女可不能这么伶俐,有狐媚惑主之嫌。何况,我这次回长安,这几日实在是无聊,也听闻了许多长安城内的旧事,原来这些年里,长安的高门大户之中,有不少什么奴婢背主爬床、家主宠妾灭妻之事,周王府上下清明干净,可不能出这样的事。六郎要纳侧妃、侍妾、美人,也只会看中高门贵女,或者收皇后娘娘送来的女人,其他的,六郎也看不上。” 这话明摆着在讽刺冉氏当年的爬床之事,在座其他人也都听得出来,殷俊这个头号“宠妾灭妻的家主”更是觉得没面子,眼看着冉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赶紧偷偷朝冉氏使眼色,冉氏便急急挥手,让那几个婢女下去,从此再也不敢提往林骥处塞人的事。 等到最后一个婢女走远,殷琬宁心下一动,便从怀中掏出了前几日冉氏送给她那装药膏的小盒子,放到了范英仪的面前,道: “太妃娘娘,臣女的阿娘做了错事,臣女这个做女儿的,自然要为她赔上不是。这一盒药膏,是阿娘美容养颜的秘方,据说千金难求,阿娘只想着臣女这个做女儿的保养好自己,却私自藏了这样好的东西,不给太妃娘娘。太妃娘娘见多识广,未必瞧得上,但臣女以为,当以最好的东西献给太妃娘娘,往太妃娘娘不计前嫌,笑纳此物。” 冉氏一眼便看出了那是盒什么药,脸色骤然一沉,却又根本不能发作,只好攥紧了锦帕,顺着殷琬宁的话赔笑道: “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哪里又配得上什么‘千金难求’,琬宁这个丫头,都要嫁人了,说话还这么没有分寸,太妃娘娘见笑了。” 是啊,刚刚冉氏还在林骥和范英仪面前哭穷,说自从殷俊被贬官,家中的境况艰难;转头,她便又是送婢女塞人又是送什么“千金难求”的药膏来,这么言行不一的事,即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羞愧难当。 不过话已至此,范英仪出于礼数,不好直接拒绝,便也随手拿起那小小的盒子,准备给殷琬宁和冉氏一个面子,在手上涂一涂。 哪晓得她刚拧开盖子,背后却突然一阵疾风,将她半个人带着药盒狠狠推了一把—— 却是殷俊与小妾田氏的幼子殷瑞宁,不知为何突然开始调皮,远远跑了过来,直直便撞在了范英仪的身上。 殷瑞宁尚不满八岁,又和两个哥哥一样十分调皮任性,在家中是个小霸王一样的人物,人人都怕他。 也正是因为如此,为了避免他闯祸,这次邀请林骥和范英仪来殷府上做客,田氏带着殷琪宁和殷瑞宁才根本没上桌,反而躲得远远的。 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小儿的行为最是难控,早早预料到的祸患却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殷俊站起来,便大声斥责了匆匆跟在殷瑞宁后面的乳母,殷瑞宁并不知晓自己究竟闯了怎样的大祸,但看满桌的人神色尴尬,自然也不敢造次,很快便在乳母的带领下,灰溜溜从桌后跑掉。 而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的范英仪,这才有机会看清,那已经全部被扣在饭桌上的药膏是什么。年轻时的她,也是德宗的后妃之一,对禁宫中流传的、后妃为了争宠上位所使用的各种违禁药物也几乎是了如指掌,只一眼,便知这东西的作用。 这一看,她心中顿时一股无名火起:自己是个孀妇,对外一直恪守妇道、安心守寡,这当着众目睽睽送她这样的东西,是在侮辱她早已没了丈夫吗? 但看送礼的殷琬宁面色淡定,满眼都是那珍贵药膏被浪费的心痛,范英仪猜想,若殷琬宁早就知道这药膏真实是用来做什么的,以她那浅薄的城府,恐怕根本不可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当众将这药膏当宝一样送给她; 而如果,是那冉氏借殷琬宁的手来反过头羞辱自己,也是不可能,毕竟,冉氏不会预判到今晚她拒绝收下婢女之事、提前将那药膏送给殷琬宁。 思来想去,思前想后,都只可能是一场误会。 于是,范英仪便只能生生将这口恶气咽下。 林骥眼见着范英仪明显面色不睦,也猜到了事情或许并不简单,只是他懒得追问,只清了清喉咙,这才对着殷俊,重新起了个话头: “说起来,这一次来殷府,除了想见见琬宁之外,还有一件关于我们大婚的事,本王要与殷大人商量商量。” 在他身边的殷琬宁,这才将目光从那药膏上面移开,只淡淡地侧头落在林骥身上。 这个人果然还是要准备为难她了,殷琬宁桌子下面的小手握成了拳头,绣鞋抬起,随时准备再狠狠踩林骥一脚。 而林骥又难得用如此正经、并不轻漫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殷俊额上沁出了微汗,急急正色回道: “殿下请讲,微臣领教。” 林骥不疾不徐地说道: “娇娇本姓卫,这次出嫁,本王想让她从卫府出门。到时候,那个拜别父母的环节,她也只会拜别卫氏一个人的牌位。不知本王这样安排,殷大人可有异议?” 殷琬宁的绣鞋轻轻放下了,拳头也不自觉松开,眼帘垂下,悄悄用余光打量殷俊。 而对殷俊来说,“异议”是什么,他哪敢有什么异议呢? 即使现在朝中的局势并不明朗,自己这个未来女婿林骥也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他殷俊便只能立刻从御史中丞的高位上滚下来,这嫁女儿这样从头到尾都被安排的事情,他又哪里说得上话? 林骥这样的说法,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通知”更好。殷俊最怕的除了丢命丢官,还有便是当年卫远岚之死的旧事重提,此刻的他不顾斯文礼节,用袖口反复擦干了额上的汗珠,连连回道: “不敢不敢,不敢有半点异议,一切都听殿下的安排。” “如此便好,”林骥只云淡风轻地满意一笑,未有半点失仪,“明日,本王便着人开始修葺卫府。卫府已经荒废了许久,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有些仓促,但加班加点,工期也肯定来得及。” 后来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这顿饭才匆匆结束。 散场之后,林骥跟在范英仪的身后,马上要离开时,忽然听到有小女孩的哭声。 回头,却看见是与他们同桌吃饭的殷玥宁。 殷玥宁是殷琬宁的妹妹,是冉氏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刚满十岁,她并不算标致的脸上挂着深深的泪痕,口中也还在喃喃: “阿娘你说了,这个药膏价值千金,现在它被扣在桌上如此浪费,为什么我捡那面上干净的往脸上抹,你还要打我?” 冉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说道: “这不是给小女娃抹的!更不能抹在脸上!” 之后,她们母女两人再说什么,随着林骥脚步的走远,他也听不见了。 殷琬宁这边,好不容易才散了饭局,有惊无险的她乏累异常,带着莹雪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便马不停蹄洗漱泡澡,准备早早上床就寝。 先前冉氏想往她房里塞人的企图始终没有实现,能近身和在入夜之后服侍她的,始终都只有莹雪一人。 泡在热腾腾的浴水里,思绪渐渐回笼,她又忍不住回想这顿饭席上所发生的事情。 首先,范英仪虽然摆明了不好相与,可她竟然帮着自己杜绝了冉氏往王府里塞人的企图,而且还不顾先前殷俊和冉氏的几番极致恭维,仍旧是当众戳了冉氏的肺管子、说冉氏是爬床的通房; 其次,殷琬宁自己扮猪吃老虎,转手将那不堪的药膏送给了范英仪,算是再借着冉氏的手又羞辱了范英仪一番,范英仪咽下这口哑巴亏,想必未来也不太好借这件事来为难自己,她算是一箭双雕了; 再然后,没想到林骥心细如发,竟然帮她考虑,想到了让她从卫府里出嫁的这一层,十足十不给殷俊半点面子,回想当时自己听到林骥的话时,在今晚这一席一地鸡毛的算计里,竟然不自觉心口顿时一暖。 殷琬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是不是在想我?”可是哪知说曹操曹操就到,她那光./裸的后背突然被人触碰,殷琬宁吓了一跳,刚刚转头,便对上了林骥深不见底的眸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惊恐地问道。 “我想我的娇娇了,来看看你,不好吗?”他自然回答。 第80章 夜访 不好, 不好,这当然是不好的事情了。 此前, 林骥作恶多端,已经夜闯香闺很多次。那些时候,他们不在长安也就罢了,毕竟地方小,人也少,这种逾矩的事情, 本也不容易被发现。 可现在他们身在帝国首都长安,在殷府里,即使有莹雪习惯地里应外合,林骥这样做, 若真是被人发现,那冉氏所以为理所应当的那些、她殷琬宁“以色侍人”的事, 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多冤枉啊。 想到这里, 她便忍不住后退, 双手挡住自己, 不让春, 色外泄, 就连方才才想到林骥的那些好, 也统统都烟消云散了, 只化作了一句冷冷的拒绝和驱赶: “不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趁着你还没被人发现,你赶快出去, 出去。” 林骥似乎心情很好,并未听从她的命令, 而是在她的浴桶前半蹲了下来,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清冷倨傲,只笑着对她说: “娇娇在躲什么?” 他这个人,是给一点点颜色便要画出一整幅锦绣山河来的,若是她再多与他说几句话,免不得要惹上他些什么。 因此,殷琬宁便干脆转过身,移到浴桶的另一处,小巧的下巴搭在那湿漉漉的玉臂上,以背影来回答他的问题。 片刻,却听见他在身后又笑: “娇娇今晚出尽了风头,哥哥来邀功论赏来了,你却用这个闭门羹给我,这可不是你的待客之道。” 殷琬宁只微微转动了香肩,依然没有要转过身来的意思,不回答他。 见她如此坚持,林骥仍旧笑着: “不过,你下载躲也没什么用,你的申上,我哪里没有见过的?就算是让我现在给你画一幅画像,不用多看你一眼,我也能画得十足十。你如此酷爱丹青,这间闺房里,肯定也有绘画的工具,为了证明我所言不虚,我决定,现在就去给你画一幅。” 说着,殷琬宁便听见他起身的声音,脚步在她的闺房之中徘徊,似乎是打定了心思,要为她画上一幅—— 会是一幅什么画,不用他挑明,她也早已心知肚明。眼看着他真的已经走到她平日里常用的桌案前,开始摆弄她作画的工具,即使已经羞赧得面红耳赤,殷琬宁也不能不管不顾,急道: “林骥,你别胡闹。” 林骥立刻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反问她: “怎么,这是不相信我的画技?” 眼见他仍然坚持着胡搅蛮缠,殷琬宁紧紧扒着那浴桶的边缘,腮帮子鼓鼓的,一双鹿眸里全是惊恐,尝试着稍稍放软了语气: “你真的别闹了,好吗?” 林骥还在笑: “我的画技虽然比不上你,但是把你画出来,应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见她脸色又一次变差,林骥高大的身躯几步便踱回到殷琬宁的面前,揉了揉她的头发,才说: “逗你一下,看把我的娇娇吓得。” 她不耐烦的躲开他的触碰:“你走开,夜深了,该就寝了,回去吧。” “那我现在回去,”他的语气换成了试探,“刚好,有皇后娘娘送的那四个美人陪我。” 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她们? 殷琬宁转头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再回去,依然没有说话。 林骥剑眉微蹙: “还没有正式成亲,你就这么着急把我往别的女人那里推?小娇娇,小撒谎精,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 “皇后娘娘说了,”面对他的试探和微微的不满,她轻咳一声,目光落在地上被自己渐出的点点水痕,以最正经的姿态说着自己该说的话,“身为王妃、妻子,我要为你的子嗣着想。既然,她都早就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美人,我便顺势替你收下,这有何不对?” 林骥又半蹲了下来,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她的浴桶之外,由下到上认真地仰视她,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片刻才道: “你若是不紧张不吃醋,眼睛红红的是为了什么?” 他怎么老是爱逼问她。 “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她逃避他的责问,瘪了瘪嘴,赶紧换回先前的话题,“你现在待在这里——” “那四个美人,”他抢白她,“我做主,把她们都遣散了,好不好?” 殷琬宁的黛眉不由一跳,闷闷回道: “那是送给你的女人,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需要来征求我的意见。” 林骥只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仍是笑着: “你方才自己都说了,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周王后宅的主人,这些事,本来也该由你管的。” 后知后觉的殷琬宁,这才发现了他话里的圈套,又转了个身,从他的视线里沉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这才说道: “林骥,你知道的,我答应跟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男人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在浴桶外唤她,意味不明: “娇娇……” “回到长安,回到殷府,”她仍是躲着,努力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一字一句从浴桶中传来,似乎也沾了浅浅的湿意,“因为有了王妃这一重身份,我确实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待遇。从这一点上来说,林骥,” 她深深吸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我要谢谢你。” 很显然,这并不是个谈论沉重话题的好时候,他敲了敲她的浴桶,语气轻松: “你那送给贤太妃的药膏,又是怎么回事?” 话题一下转到了药膏之上,殷琬宁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但思绪回笼,旋即又惊了一下。 林骥竟然开口问了此事。 那药膏啊…… 少女的双耳霎时通红,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药膏的前因后果,干脆“躲”字为上,更是蹲在那浴桶里不愿意出来了,停了好半晌,才小声说道: “我在席上说的话,并没有半句虚言,那药膏,确实是冉氏给我的。” “如果这样的话,我又为什么看见,”林骥干脆利落地表达着自己的疑惑,“你妹妹用那药膏来涂脸,被你的继母给狠狠训斥了?” 嘶……涂脸……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她不由得心下又是一惊月,匈口发麻。 这个问题,细究起来着实太过羞人,她生平第一次使用了“算计”这项技能,更不可能直接承认自己就是故意要让范英仪难堪的。 她有些不知所措,刚探出小脑袋,想要再胡乱辩解一番,却看见林骥不知何时,已经捧了沐浴完后擦身的宽大帨巾,在浴桶之外等着她了。 “水早就凉了,”他的语气淡淡,并没有半点谷,欠望的痕迹,像是说着最寻常不过的事,“马上要到腊月,你可不能着凉,赶紧起来,到床榻上去。” 说着,那帨巾便已经披在了她的肩上,他熟练地将她像粽子一样裹好,再从浴桶里面直直拎起来,亲亲她绯红的小脸,趁着她想要张口反驳,先道: “我先帮你擦好了,你再给我好好解释,那药膏是做什么的,好不好?” 殷琬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但是人已经被他包了起来,又确实没有办法挣脱,只能任由他把她打横抱起来,先故意绕过她的书案,又绕过那床榻前的屏风,这才慢悠悠地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申体一触碰到床,她便自然而然想要朝里面滚,至少不用再直面他。 可这样明显的动机瞬间便被他捕获,他只需要按住她露在帨巾之外的肩膀,便能轻而易举地阻止她。 “现在说吧,”林骥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那药膏,究竟是做什么的?” 殷琬宁回视他探究的双眸,那凌厉的鼻峰和面上流利的线条,在她这个少女的闺房里,竟然有了别样的疏朗之色。 而她也在此时陡然生了勇气,心下一横,便说了实话: “那药膏,是女子用来保养的……冉氏以为,以为是我色,诱了你,才能让你这个尊贵无比的亲王,向天子亲自求赐姻缘。她想让我多保养保养,这才送了那个可恶的东西给我。” 不料,这番话说完,见多识广的林骥竟然愣了一下,旋即忍俊不禁,然后俯低了深底,将下巴放在了她的肩上,低声道: “你以为……你没有色,诱我吗?” 天地良心,真的是天地良心。 除了当日在幽州,她被他下了软骨散走投无路,实在是想求他圆,房之外,她哪里又做过半点逾矩的事情? 她再普通再愚钝再无能,也是自小便深受大家闺秀教化的,虽然大胆逃婚,可反思她一路以来的所言所行,又哪里可以用风月女子“色,诱”这样的下作手段,来侮辱她? 殷琬宁越想越气,转头便与他对视,狠狠说道: “林骥,说话要讲道理,在你的口中,我和那冉氏,是同一类人?” 被她这样的气势微微镇住的林骥,伸手把玩她落在肩下的青丝,片刻之后,还在笑着: “好娇娇,别生气了,是我用词不当,没有‘色,诱’、没有‘勾,引’,统统都没有。原本你就对我不屑一顾、避之不及,是我死皮赖脸缠上你的,一路都是。你是全天下最漂亮最高贵的姑娘,你只需要对我笑一笑,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裙下之臣,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他们根本就不懂你……” 殷琬宁紧抿着樱唇,憋了很久,才让自己忍住没有笑出来。 她可千万不能笑出来,他先前犯了那么大的错,她现在可还在生他的气,也并没有要原谅他的意思,怎么能被他逗笑呢? 心里的那道防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这样攻破。她又顿了片刻,勉强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才复道: “那个药膏,我也是为了让冉氏出丑才拿出来的,没有旁的意思,若是因此而冒犯了贤太妃,我……” “她吃了哑巴亏,不会迁怒于你。”林骥笃定道,此时才抬起了头,戴了扳指的拇指,摩挲着她浴后清新却仍旧泛着微红的小脸,接着她的话说道,“你在她们的眼里,善良天真胸无城府,根本不可能做下这扮猪吃老虎的事情。” 殷琬宁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至于那样的药膏,”他继续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嗓音清冽,语气却颇为沉重,“以后也不许用,知道吗?那些下作的手段,你不需要用在我的身上,娇娇,我也不许你把心思放在那个上面。” 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她殷琬宁也是个一心铺在内宅争斗,为了博得丈夫那一点点怜悯和宠爱,不惜不择手段的人吗? 何况,那样的东西,卑微讨好之意太甚,她即便真的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做那样的低贱之事…… 只有自尊自爱,他人方才尊你爱你。 殷琬宁越想,心下便有一股无名火起,回他的语气,便变得无比生硬粗糙、尖利刺耳: “我当然不会,对你周王来说,反正以后有侧妃、有侍妾有美人还有无数的通房,有的是人上赶着来讨好你伺候你,我要用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林骥自然是不知道她为何这样恼怒的,只当她小小吃醋,亲了亲她红润的耳珠,认真说道: “早就向你承诺过无数次,我这一生都只有你卫娇一人,你怎么就是不信我?” 他这样戏谑的语气,她怎么能消气?偏头,仍是硬邦邦回道: “谁说的?我与你本就是场错误,我之所以允许你对我如此放肆,还不是因为交易并未完成,等到——” “等到什么?”他的长指突然覆在她的红痣上,再往下,便是早已被他端详过的粉白山峦,“娇娇,依我看,从你接受皇后娘娘的建议开始,你便早有预谋,你要把我往外推,推得远远的。” 殷琬宁胸中烦闷,阖上了双目,并不看他: “林骥,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没有你,我不可能有机会报从前十几年的仇怨。” “所以,”林骥得寸进尺,手下又多用了力,“你对我就只有‘感谢’吗?” 宽大的帨巾仍是裹着的,殷琬宁的手脚被束缚,俱是动弹不得,就连先前试图滚到一边,都只能任由他的掌控。 他总是步步紧逼,嘴上说着讨好的话,行动从不手软。 “你曾经,”越来越绝望的她咬着牙,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你曾经欺骗了我的感情,但你现在帮了我,一样抵一样——” “我以为,”男人又是习惯性地抢白,“在雍州那晚,你见过我的纹身和我刻的字,你已经……” 一提到那骇人的纹身,她便想起了那混乱的夜晚,震撼和惊讶过去之后,她仍旧恼怒于他的言行不一。 “不,不,”她胡乱地摇头,坚持着自己,“感动和震撼,不可能变成爱。林骥,要我真心实意接受你,从此心甘情愿做你的王妃,我再麻木再无耻都好,我不可能做得到的……” “小撒谎精,”忽然,林骥掰过她的脸,习惯于用力气征服,逼迫她与他对视,“你说你没有爱,那你现在在哭什么?” 他可真是这天底下最会察言观色的人啊,明明自己只是眼眶微湿,仅仅因为他说的这几句逼迫的话,那眼泪就莫名越来越多,一滚,便滚落了下来。 沾湿了他苍劲的指尖。 为了不想再溃不成军任他拿捏,殷琬宁强忍住自己真的哭出来,这样,含在嘴里的话,便变成了瓮声瓮气: “我哭我自己,我哭我自己,可以吗?……要和陆子骥成亲之前,他什么都答应我的,无论是在幽州、在卢龙,还是在天下的其他地方,他可以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就我们两个人,没有斗争,没有烦恼,不会有人想要算计我攻击我……但是,这些承诺统统都是假的,根本就不可能实现,根本不可能。” 比得不到还要痛苦的,便是明明得不到,偏偏要给假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林骥颤抖着吻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眼帘微动,似是也有所触动,“我不该承诺你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可她的眼泪决堤,他的安抚根本不起作用,她控诉着,每个字都裹上了苦涩的泪水: “回到长安,处处都是算计……我一点、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劳什子周王妃,人前风光至极有何用?统统都不如那晚陆子骥给我做的秋千,陪我放的焰火,那晚天上每一颗星星的亮度,我都还记得的。” “对不起,娇娇,对不起……”他只能徒劳地辩解和安慰,苍白如纸,干涩似砂,“我那时候只想着讨好你,明知道我做不到,我还是只能用你最喜欢的方式来暂时稳住你。陆子骥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本就不存在,那些他口中给你描绘的美好生活,可能,他一辈子都做不到……” 殷琬宁只觉得自己眼泪流干,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卫娇也不过是你生命里的一场插曲罢了,等你真正得到我之后,你又会放多少心思在我的身上?你会和你大哥一样吧,林骥,即使你不会像裕王父子那样做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蠹虫,你也会变懒变懈怠的吧?求仙问道,清谈玄修,这是你们家祖传的手艺,现在的你还有理想有抱负——” “娇娇,”到了此处,林骥实在听不下去,“你扯到哪里去了?” 她只将视线停留在床头的帷帐,说着自己的结论: “陆子骥对卫娇是独一无二的,但林骥对殷琬宁却不是。” 林骥颇为无奈,又一次重复着自己的承诺: “我说过,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我发誓。” 这根本不是有没有女人的问题,她说的那些,和他无关。 自从与范英仪短兵相接开始,每一天,她都过得很不好,她不能再像在幽州时那样自由自在了,她很不开心。 她闭上了眼,慢慢放松自己: “林骥,我好累,我也好羡慕谈会兰,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在幽州的生活,尽管一开始充满了坎坷,但之后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今日,即使我答应你好好做你的王妃,那些日子不也都像流水一样,根本回不去了,不是吗?” 兄弟姐们玩闹一处、老父亲一手遮天,过了今日不管来日洪水滔天的日子,像上瘾的蛊,轻飘飘摧毁所有的努力和现实的残酷。 她只是接受不了罢了,现在,她尚有机会回头,她又为什么非要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 凭他的花言巧语吗? 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了。 林骥只能不断吻着她的泪水,一点一点柔声哄着: “对不起,娇娇,那一段日子也是我过的欢喜的日子,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是天赐给我的。” 殷琬宁无奈地吸了吸鼻子,方道: “但陆子骥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林骥,我从头到尾爱的人都只是陆子骥而已,连你自己都忘了吗?当初在你的面前,我都是如何骂林骥的?” “给我个机会好吗,”他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语气诚恳,“重新给我个机会好吗?陆子骥最开始也在迫你做了你不情愿做的事,你一开始,不也想离开他妈?现在,和当初的情形一样,娇娇,你能同样给林骥一个机会吗?” 过去时,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即使她发现了他身份的欺骗,他也从未像今日这样,低三下四地恳求。 他是天之骄子,他是天潢贵胄,即使她再不情愿,她还是只能嫁给他—— 话本子里那些经历挫折最后大团圆收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故事,本来就不存在,不是吗? 是她太天真,总是舍不得告别本就虚幻如泡影一般的过去,等到被迫面对现实的时刻,她又首先想到逃避。 殷琬宁默默地流着泪,对他所说的一切都不置可否。 而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上的帨巾已经被除去,细密的稳落在她刚刚洗得一尘不染的娇区上,他轻轻按住她的手臂,用这样的方式求得她的原谅。 她只觉得僵硬,仍旧是盯着那床帷,再也不发一言。 终于,诗意向下,来到那藏在深深浅浅的茂密之所,她回过神来,抬起玉卒,想要将他踢开,远离即将到来的危险—— 但终究是徒劳的,在他的力气面前,她什么都不是。 只听男人的嗓音沉沉,温柔似水,和先前求她时一样,并无二致: “娇娇,再给林骥一个机会吧,今晚来看你之前,他已经仔仔细细漱过口了。” 80-90 第81章 落雪 殷琬宁的眼睛有些疼痛。 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太久太伤心, 还是这一天太过漫长她耗费了太大的力气,在他捧起她的那一刻, 她忘记了拒绝,只堪堪再次闭上了眼。 如果说,这也是虚幻泡影的一部分,那她甘愿抵死再得过且过一些。 至少在这个地方,他还算信守承诺,不会伤害她。 殷琬宁是个酷爱美食的人, 煎炸煮烤炒烩闷,她都能品出个头头是道来,而其中她最爱的,从始至终都是软软糯糯的甜食。香甜入口, 松软绵密,无论她吃东西之前有多么不愉快的心情, 甜食之后, 都总能缓解过来。 原来, 他和她一样喜爱甜食。仁体构造奇妙, 佘的顶端对甜味的感知最甚, 他便多用佘尖品尝, 连锋利的牙齿都不舍得有一点点的触碰。 她听见有甜酒入喉的声音。 可是奇怪的是, 杜康这样的饮品, 本应该是辛辣无比的, 又怎么可能和甜扯上关系呢? 偏偏他还爱不释手,她越想越奇,裂开的石鳯忽然有泉浆喷涌, 他用干净的手抹了把脸,还不忘回味淳上残留的甘甜。 殷琬宁无地自容, 只能双手盖住自己发丈发铯的眼睛和口鼻,不让他看清。 “娇娇,娇娇……”被糖水灌饱的男人低低地唤她,热息自下至上,重新落在她的红痣上,“你会继续给我一个机会的,对吗?” 羞愧难当的少女放下了一只手,只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双眼,闷声回他:“我,我不想让你得逞……” 他以轻吻那颗红痣来回报她: “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让那些不该你操心的事情来烦扰你,什么礼节什么往来,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她知道他还在将思绪回拉,谈论着两人刚刚争执的话,现在的她早已软成了水,哪里又提得起精神与他抢夺失地? “唔……林骥,”她口齿含糊,“你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 大哭一场之后,她有些怅然若失。 林骥拉过她身旁的衾被,为她盖上,拢好: “等到卫府修葺好了,你就先搬过去。成亲之后,你若是不想待在周王府里,也随时可以回去住。” 殷琬宁恍然,这才想起他在晚饭时向殷俊提起的、在他们大婚时拜卫远岚牌位之事,自己便又往被衾里钻了几分,只在外面留一个脑袋,看着他: “林骥,这样不给殷俊他们面子,难道,你不怕打草惊蛇?”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柔嫩的小脸,似痒非痛,他认真地看着她: “打草惊蛇和引蛇出洞本就同出一脉,这样做,主要是想要让你高兴,娇娇,你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殷琬宁又吸了吸鼻子: “上一次在幽州成亲时,我还想过,若是阿娘还活着,该有多好……” 他眉尾微挑,唇角敛了笑意: “人死不能复生,你阿娘看你如今过得幸福快乐,她一定会很欣慰的。” “林骥,”少女只眨了眨水汪汪的鹿眼,“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闯入我的闺房了可以吗?我现在,还在害怕。” 害怕被殷府上的其他人发现。 他却不置可否: “你也累了,睡吧。在大婚之前我都会很忙,而且,仇元澄的势力蠢蠢欲动,为了防止他们对你不利,即使你出府有飞鹏和灰鹰保护你,你也最好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可是按照礼节,”她黛眉微蹙,嗓音软糯,“我需要经常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骥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阻止她的皱眉: “刚刚你也自己觉得累,不是吗?繁文缛节没意思,以后都免了。还有,我早就跟贤太妃说过了,成婚之后,她会单独居住,你也无须考虑伺候婆母这样的事。” 他为她妥当安排,熨帖合理,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微微发怔的少女搓了搓被衾之下的柔荑,几息之后,方才开口:“林骥。” “嗯?”他也温柔缱绻。 又停了几息,她才缓缓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 “你求我的那件事,我再考虑考虑吧。今日我太累了,你记得出去的时候,一定一定不能被别人发现了……” * 一夜安眠,这一晚的殷琬宁睡得格外香甜,一点梦都没有再做。 睁眼醒来时,早已过了早饭的时辰,她一直都不需要在府中向父母每日晨省昏定,本也应该懒散,但忽然又想起,似乎今日该入宫去向裴玉容请安。 走到窗牗边,她才发现外面一片银白。原来,昨夜在林骥走了之后,便下了一整晚的雪,将一切好的坏的不同的景致,全都包裹在了冰凉刺骨的、厚实的雪中。 林骥昨晚也说过的,以后她不愿意去宫里,便不去了。 身子舒爽,人也任性,在慢悠悠吃早饭的时候,莹雪才来告诉她,原来今日一早,范英仪便在京中的其他几个大员夫人的陪同下,出发去终南山赏雪了,也不知几日才能回来。 尽管在昨晚的宴席上,范英仪与冉氏闹得并不愉快,但考虑到挽回殷俊那岌岌可危的前程,冉氏还是厚着脸皮一起陪同了去。 难得这样悠闲,范英仪人又不在周王府里,殷琬宁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去周王府探望杜尔姝。 谢珣他们几人同到长安也有几日了,除了谈会英之外,她再没见过谢珣与杜尔姝。 去周王府的路上,听莹雪说起,原来谢珣确实被林骥安排去了御史台,先从一个从五品的散官做起。他与杜尔姝两人带着伪装成“谢珂”的谈会英,也准备在长安置办新的田宅产业,但最近都只能暂时先住在周王府里。 除了刚回长安那日在林骥的带领下在这周王府里换过一次行头,殷琬宁这几日都并未再踏足周王府。 杜尔姝远远便迎了上来,两人在连廊的暖阁里点了新进的檀香,炉火噼啪,看着被木栏切成大小不一块状的轩窗外一点一点落下的晶莹白雪,殷琬宁只觉得难得这般惬意。 捧着半是暖手半是解渴生津的香茗,她不由感叹道: “晋州的雪与长安的雪,杜娘子,你觉得哪一个更好?” 杜尔姝用长指一颗一颗地拾取果盘里的蜜柚,笑道: “从前,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会离开晋州,于是每一年看雪赏雪,时间久了,自然腻了。却不想,这离开了晋州后,或许再也没有多少机会回去,回想起来,晋州的雪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差。” 殷琬宁偏头看她: “这么说,在长安的日子,杜娘子过得并不舒心?” 杜尔姝仍然笑着,那张美艳娇柔的脸上,却平白多了一分失落: “先生他,有先生自己的抱负和追求,既然他答应了殿下一同来长安,自然是要肝胆相照、全力以赴的。” “不过,我倒是觉得,”殷琬宁也将果盘中的点点蜜柚放入口中,酸甜爽口,很是清凉,“这周王府没有晋州的谢宅好,偌大的长安城,也并不是处处都高人一等的。” 她从小在长安城中长大,却对这座古老的帝都知之甚少。 虽在幽州只有短短数月,她却早已把幽州视作了故乡。 而向来善解人意的杜尔姝自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看向她,笑得温柔: “有些烦恼当然是人往高处走后才有的,殷姑娘,你是殿下未来的王妃,和我考虑的,始终不太一样。” 殷琬宁是不太喜欢这声“殷姑娘”的,撇了撇嘴: “杜娘子,你这么说便是与我生分了。你……你若是有什么不舒心的,不妨摊开讲讲?” 一息之后,杜尔姝才长叹一声,又盯着外面的雪景看了片刻,复道: “先生这次才复出,有许多人都听闻了风声,自然知晓先生后宅的情况。从前的先生风流名声在外,现在只有我一人在他的身边,那些想要巴结先生、继而巴结殿下的人,时刻都在探听,光是各种宴会,我已经拒绝了不少了。” 这个处境,是殷琬宁从来没有想到的。 那些探听情况的人,想必也已经知道,杜尔姝出身青楼。她是谢珣公开长期待在身边的另一半,虽然是以妾的身份,但长安之内许多想要攀上谢珣这朝堂新贵大树的,就必须要考虑杜尔姝这一层。 殷琬宁抱着茶杯沉吟了一下,方才小心问道: “他们探听也是人之常情,树大招风,杜娘子你自己呢,准备直面这些变化了?” 杜尔姝一双美目淡然: “先生长留长安,后宅必须安宁。他若要娶妻,我自然会安安分分地做个良妾,先生的路还很长,他若是因为我连累了前程,我便是对不起他这么多年对我的好。” 想到在采露刚刚自尽、他们离开晋州前杜尔姝同自己说过的话,这么久以来,杜尔姝的心态都从来没有改变过。 殷琬宁不由一凛,难道,是自己太贪心? 杜尔姝也看出了她脸色地变化,不愿继续细究,便自然转了个话题: “殷姑娘你不一样。皇后娘娘给殿下送来了四个美人,听说,还是你首肯的?” 自己与林骥之间的问题,三言两语实在解释不清。但经杜尔姝这么一提醒,殷琬宁倒想起来那四个美人现在人还在周王府里,她作为这个周王府未来的女主人,是不是也应该做些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没来得及回答杜尔姝的问题,莹雪却突然进来,禀报道: “姑娘,户部罗尚书之子罗应通的夫人求见。” 殷琬宁满是疑惑: “这是哪家的夫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莹雪倒是回答自然: “就是……就是当日在武屏山灵济寺,商州太守封郁家的那位,封姑娘,封秀云。” 原来是逃婚路上遇过的故人,殷琬宁冲杜尔姝淡淡一笑,向莹雪摆了摆手: “既是封秀云,想必她也是知晓了我的身份才贸然前来。今日有雪,在外久站会被吹得发寒,就让她进来吧。” 与在灵济寺时相比,封秀云清瘦了不少,一身衣饰倒是华贵了些,只是配合她的清瘦,反倒更有一种萧索之感。 不仅如此,她从前在灵济寺时那无比嚣张的气焰,现在也几乎是消失殆尽。封秀云的眼底有着深深的恐惧,那是她短暂地与殷琬宁对视时,殷琬宁敏锐地捕捉到的。 道理倒是也简单,封秀云此番来,并不是简单来与殷琬宁叙旧的,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诉苦是祈求、是想要寻求殷琬宁的庇佑。 封秀云说话时,不忘一边拿出巾帕抽抽搭搭、沾点泪水: “当日,多亏了周王殿下,妾才能如愿与夫君完婚……只是,妾的公爹当初也是因为有了仇公公的扶持,才能从邓州别驾直升了户部尚书,眼下仇公公又逐渐与殿下势同水火……” 她这么一说,殷琬宁这才恍然想明白,当日封秀云明明对自己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为何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就态度大变,主动帮她为阎京的胡乱攀咬做伪证、让她能在灵济寺内保住自己的名声。 原来,确实是林骥在背后做的一切,而他用来要挟封秀云的,无非就是封秀云的婚事。 见殷琬宁因为自己的这番剖白变了脸色,封秀云以为此计得逞,于是乘胜追击,语气更加哀婉: “妾与夫君青梅竹马,原本就感情甚笃,妾的夫君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妾与他不愿参与到这复杂的政斗之中。何况,妾自嫁入罗家之后,罗家人跟红顶白,待妾怠慢至极,即使妾的夫君事事为妾做主,他也根本无法从根源上改变什么……这一次来,妾不为旁的,只望殷姑娘你念及当日灵济寺的种种,若他日大厦将倾,可以救妾夫妻二人于水火……” 对此,殷琬宁并未明确说过任何答应或拒绝的话。她连自己未来能否继续站在林骥的身后、低头做好这周王妃都尚不清楚明白,又谈何保人? 再者,罗应通身为罗参之子,既已享受到了尚书衙内的种种特权,罗应通与封秀云夫妇眼看罗参可能晚节不保,这便打着“淡泊名利”的幌子要果断割席,天下又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除非,是像殷琬宁与殷俊这样的情况。 殷琬宁这次回来长安的主要目的,无非是为卫远岚和乔氏报仇,旁的枝节,她也一概不想生的。 打发走了封秀云,杜尔姝自然是好奇她口中的“当日灵济寺的种种”究竟指的是什么,殷琬宁挑了重点讲了讲,杜尔姝长叹一声,方才道: “先前看殿下与殷姑娘相处,只觉得殷姑娘好脾气。却不想,你们之前也发生了这种事,殿下为姑娘计深远,我可真是羡慕呀。” 殷琬宁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淡淡笑了笑,又听杜尔姝话锋一转: “殷姑娘,那皇后娘娘送来的四个美人,也不是全不知礼数。那罗夫人刚走,我好像看到她们的身影,已在这暖阁外候着了,你现在见还是不见?” 殷琬宁依言朝着轩窗外看去,只见四个披着四种不同颜色斗篷的妙龄女子,俱是立在暖阁外刚刚盛开的寒梅之下,初雪里的美人如玉,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只是,她不敢细看。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闪烁的犹豫,善解人意的杜尔姝又温柔笑道: “既然还没想好如何面对,那便罢了,反正以后这周王府都是你的,想怎么处置她们,都是你的事。没必要现在还没成亲,便在这种事上给自己添堵,是不是?” 殷琬宁明白她的意思,便叫来了莹雪,吩咐道: “回殷府上去,我先前几日闲来无事,画了几张花笺,给她们一人送一张,若是她们识字,就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莹雪点头照办。 殷琬宁心中仍旧是涟漪点点,便也掀开身上盖着的厚厚毡毯,下了软榻,走出暖阁,来到了那仍立于雪下的四个美人身前。 那些美人一见她如此,自然赶忙跪下,齐声道了一句:“给王妃请安。” 声音清清泠泠,听起来倒是悦耳的。 但殷琬宁一向不善言辞,此刻她更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些皇后裴玉容主张、她自己应下的,直白要送给林骥扩充后宅的美人。 且看她们这一张张脸清纯无辜,不知是否也是真心实意要为周王殿下做妾室呢? 这么想来,殷琬宁突然觉得自己不知好歹起来。 林骥除了身份高贵之外,外貌、胆色、武艺、智计统统都是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个,天下有多少妙龄女子,她们都想成为林骥的女人,也不算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 偏偏她殷琬宁倒好,阴差阳错让林骥换着身份追着她跑了几千里,为她殚精竭虑、一次次救她于危难,但她只因为他的欺骗,到现在都不肯真正答应和他好好在一起。 而他嘴上说着惩罚,好像确乎要对她做出多么越轨多么出格的事,但细细想来,他其实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她可真是不知好歹啊,这样都没有珍惜。 可是,她又为什么一定要珍惜? 世间的女子千千万,是他非要非她不可,若她像其他爱慕他的人那样不顾自尊地讨好、满足,她还是她吗? 这是殷琬宁自从梦见前世、并选择果断出逃之后,想的最多最深刻的问题。 她必须是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她,她不是因为是林骥的女人才独一无二,即使她离开了他,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殷琬宁。 这样想着,她便也多在那盛开的寒梅之下立了片刻,杜尔姝也追了出来,在她身后笑道: “今日殿下与先生都不在,谢公子也出门去了。我以为,他也会很晚回,却不想还没到午饭,他便一个人回来了。” 殷琬宁反应了一下,方才想起杜尔姝口中的“谢公子”指的是谈会英,余光里,谈会英从晋州出发起便带在身边的小厮,已经出现在了廊庑的尽头。 她回身道: “今日我那继母跟着贤太妃她们一行去了终南山,谢公子傍晚应该不会再去殷府了。” 杜尔姝顿了顿,又半是调侃半是感叹般说道: “还是你那个继母懂得先下手为强,最近几日递到这周王府里的拜帖,用雪片来形容,都毫不过分。” “都是邀请东桓先生的?”殷琬宁问。 “不止,”杜尔姝依旧站在她的身后,“有很多都是冲着谢公子来的。谢公子这般横空出世,是先生的胞弟、殿下的心腹,前途无量又刚好没有定亲,殷姑娘你说,那些闻风而动的权贵之家,怎么可能放过他?” 她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懂得,他们兄弟两人,现在都是抢手得很。只是三哥他,原本就是为了我才来的长安……” “嘘——”杜尔姝却突然轻轻地捏住了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殷姑娘,王府内可不比晋州谢宅,说话要当心。” 即使那四个美人早已经退下,她们二人的身边,就连婢女都退得远远的,但杜尔姝的这几句话,还是让殷琬宁的心里猛地一抽,她缓缓转头,才对杜尔姝微微颔首。 但,即便是话不能放肆说,待在没有林骥没有范英仪的周王府里,也是比待在殷府要轻松自在很多的。 和杜尔姝用了午饭,殷琬宁又继续在暖阁之中午睡了很久,再起来时,雪已经彻底停了。 白雪落在淡淡绛色的寒梅上,枯枝婉转与雪泥交融,即使周王府内的花草只剩寒梅与箭竹、松柏挺立,也别有一番傲气在。 杜尔姝已不在暖阁里,谈会英避嫌,也一直都并未出现,莹雪办完了殷琬宁吩咐的差事也已经回来了。殷琬宁穿上斗篷,又重新在周王府内闲逛,胡乱看看,脑子也彻底放空。 直到她看见了后院里,一架高高的秋千。 先前那次只因为临时换衣收拾,来过一次周王府时,她人只走到了前堂的不远处,从未进过这内宅之中。 周王府原本是林骥的皇兄、已故的襄王林骓当年之藩前在长安中的府邸,林骥带着他们回到长安的日子很浅,周王府中应该基本保持着原貌。 所以,这秋千是府上本来就有的,还是林骥来了之后重新立的,殷琬宁远远看,根本找不出端倪。 不过,看到秋千,她玩心一起,上前便将秋千的坐垫上铺着的厚厚白雪扫开,刚转身坐下,她便发现了这秋千的打结、捆绑的手法,与当初在幽州的新宅时几乎如出一辙。 幽州新宅里的那个秋千,是林骥吩咐灰鹰新做的,那么眼前的这一个,想必也是出自灰鹰的手了。 拽着那秋千两边的绳索,她自己使了点力,也摇摇晃晃地荡了起来,殷琬宁却不由得想起了那晚,与林骥荡秋千的场景。 那时候她对一切都毫不知情,只看着他为她燃放的点点焰火,听他对她的承诺。 不仅仅是他的承诺,那时候说好的,全家去燕山上冰嬉、温泉,统统都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了。 物是人非,仅仅有这相同的秋千,又有什么用? 又荡了两下,殷琬宁的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是谈会英。 他是她的兄长,是幽州的谈府里疼她爱她的人,也曾经不顾一切闯入她的地盘,说若她不愿意与林骥生活下去,他也可以带她走。 即使她没有同意他这样大胆的念头,他仍旧是义无反顾地跟来长安保护她,还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每日都去殷府上敷衍冉氏的用心不纯,只为有机会多看她几眼。 但是她却什么回报都给不了他。 殷琬宁心中微动,抓着秋千的绳索愈紧,看见谈会英脸上疏朗的笑意,忍不住喃喃:“三哥……” 语音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周王府内可能隔墙有耳,若谈会英的身份暴露,等待他们所有人的,都将是万劫不复。 她不能再自私,也不能再多连累人。 她只能强行忍住了话语,喉头酸涩,眼泪如泉涌一般簌簌落下,她虚虚地坐在这飘飘荡荡的秋千上,只能默默与谈会英对视。 纵使,她真的很想告诉他: 三哥,若待在长安实非你所愿,娇娇不需要你这样舍弃自己来保护我的…… 还没想完,却在泪光朦胧里见到谈会英脸色微变,他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后。 她转头,却看见面色阴沉的林骥,如松柏一般负手而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第82章 白头 雪后的庭院, 安静得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 谈会英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周遭的一切, 便只剩下了殷琬宁人还在秋千上,那“吱呀”“吱呀”的摇晃声。 见林骥人未动,殷琬宁也知晓大约现在自己的样子粗鄙不堪、见不得人,便从怀里掏出了巾帕,正要擦下脸,却听见林骥淡淡的声音: “别擦了, 等我一会儿给你好好洗洗,小花猫。” 她最后一滴眼泪凝在长睫上,却也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悄然落下。 林骥怎么不像他了。 他竟然没有因为她如此丢人而发作?先前最爱吃醋的他,让她眼下有些无所适从。 挣扎着想要从秋千上下来, 林骥却先一步走到了她的身后,双手分别握住她攥紧秋千绳索的双手, 问她: “娇娇想要荡得高一点, 还是矮一点?” 殷琬宁抽了抽鼻子, 闷闷说道: “殿下想如何便如何吧, 妾都可以的。” 他亲了亲她的鬓角, 手下便使了几分的力道: “今日娇娇如此礼貌, 我可真是不习惯。” 是呀, 若不是因为想着这周王府里藏龙卧虎, 她肯定…… 不过她也来不及再深思了。 他一次一次地推她, 秋千越荡越高,每一次飞起每一次下落,她的心都要空悬着重重颤抖一下。 终于, 她已觉得自己只剩下空虚,惊呼一声:“林骥我害怕, 快,快放我下来……” 尾音都是颤抖的呜咽。 林骥一把便稳住了那飘荡的秋千,从后面把惊魂未定的殷琬宁提了起来,打横抱在怀里,笑着说: “还是危机时刻最暴露本性,先前你叫我殿下,我都不习惯。” 殷琬宁垂下了眼帘,脸上还残留着因为秋千飞得太高而起的红粉绯绯,她嗫嚅了几息,方才慢吞吞说道: “我说过给你机会,可不是……可不是要给你机会把我晃晕的。” 林骥低低笑着,并未回应,说话间,他已经抱着她来到了他东苑的卧房门口,他推门而入,自然说道: “等会儿的晚饭,让他们送进来吃,谢学琛也已经回来了,你别管他们三个,咱们自己吃。” 殷琬宁被他放在了他主卧耳房的软榻上,这里也烧了浓浓的炭火,暖融融的,她将身上的斗篷摘下,看着林骥走进主卧,对他的背影说道: “可……我不能在周王府待得太晚,回去太晚,殷府里的人又要说我闲话。” 片刻之后,林骥拿了热水浸湿的帨巾过来,高大的身躯弯腰俯身,一点一点帮她擦掉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然后又仔仔细细帮她擦了手,这才开口说话: “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瞧把你吓的。” “不会怎么样”五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殷琬宁是有一万个不相信的理由的。 昨晚上,他对她做下的那些,今日她起身走路都隐隐觉得有怪异的感受滋味,此刻又听到他这样说,心中的警铃拉响,立刻黛眉紧蹙道: “林骥,我说过要给你机会的话,随时都可以收回的。” 林骥笑着将那帨巾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半蹲在她的身前,轻轻捏着她发红的掌心,认真问她: “为什么要对着谢公子流泪?” 原来,他当时看了很久。 也许,她与谈会英默默对视了多久,他就在她的身后看了多久。 她内心坦荡,无论什么时候问起,她都会说,她对谈会英,从来没有过男女之情。 他是那时没有当场发作,隐忍到现在,才来兴师问罪了吗? 可是她不能因此而连累谈会英,急急想要为他解释,张口,就是: “三哥,三哥他……” 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将她拢在他的阴影里,突然直了双膝,倾身衔住了她打结发麻的嘴唇,温柔地吻,一点一点品尝她口中怪异的甘甜。 话还没有说清楚,她不想与他在此刻纠缠,双手撑住他的月,匈膛不让他继续靠近,他却又忽然放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 “外面有人在偷听,小声说话。” 殷琬宁立刻紧紧抓住了林骥的衣袖,鹿眼圆睁,一下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原本杜尔姝提醒她,这周王府内也许并不安全,她也信得透彻,只是不想她与林骥在房内,外面探听虚实的人,竟然已经猖獗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她尚在沉吟,又听林骥的声音倏尔放大,语气也变成了质问: “谢公子他丰神俊逸光风霁月,现在外面想要与他交好、攀亲的人那么多,你都要做周王妃了,与他那么亲近做什么?” 亲近?她连和谈会英说话的冲动都忍住了,仅仅只是与他默默处了一会儿,怎么到了林骥的口中,就变得那么不堪? 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心中的无名火霎时便已燎原,殷琬宁有的是话刺他,回复他时,也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越说越大声: “还没成亲呢,你都有四个美人了,以后侧妃、通房多得是,你怎么还有脸指责我?我与他怎么了,不过多看了一眼——”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咚”的异响,眨眼间林骥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殷琬宁下意识往后蜷缩了身子,只听见外面有女子颤抖的求饶之声: “殿,殿下饶命……” 之后还有什么,她便再也听不见了,她也并没有多么大的兴趣出去看,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又等了一会儿,林骥仍旧没有回来,反倒是王府里伺候的仆妇们进来为殷琬宁送了饭。 她随意吃了几口,仍不见林骥的踪影,她不知道为何,只觉得自己愈发没了胃口。 那为首的仆妇自然看出了殷琬宁的局促,自然解释道: “那皇后娘娘送来的四个美人里,有一个是仇公公派来的奸细,刚刚竟然想偷听殿下与姑娘说体己话,被殿下抓个正着。现在殿下就连着其他三个可能有问题的美人一并处置了,已经出了府,姑娘放心,殿下不久就会回来的。” 殷琬宁放下了筷箸,看向那说话老实的仆妇: “既然殿下还有正事,我便先回殷府吧。” 那仆妇不紧不慢地回道: “殿下走前,已经吩咐了奴婢,给殷府那边通报说了,姑娘今日在周王府里淋了雪,染了点风寒,今晚就宿在周王府上,明早王府会着人把姑娘送回去的。” 这不容置疑的口气,一想到两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刚好今晚冉氏也不在殷府之中,殷琬宁仍旧是心神不宁的,实在不愿计较,也只能同意了。 吃完饭,再考虑到王府之内可能还有奸细,殷琬宁便也不想出门,就一直待在了林骥的卧房里。 周王府内自然有林骥专门的书房,即使身不用去,想来也知晓,里面都是一些跟他忙的正事有关、她不感兴趣的东西。只是殷琬宁不曾想,就在这间巨大的卧房里,竟然也还有一角,摆了书案和书架。 走近细看,才发现那书案上摊开放着的,竟然是当日在谈府内时,殷琬宁为还是“陆子骥”的林骥画的那幅画。 之前从幽州离开,收拾行李她没有过问,最多也不过吩咐莹雪带上自己画的采露那幅,至于这幅没有彻底完成的作品,她的本意是想直接留在幽州的。 现在,这幅画不仅被装裱好了,还放在他的卧房的书案上。 他闲来无事的时候,会过来看自己的这幅画像吗? 那上面她还极度写实,当初她啃伤了他的嘴角,她还一五一十照直画了下来。 殷琬宁站在书案前良久,用指尖轻抚那画上的伤口,宣纸的凹凸淡淡,就像她此刻淡淡起伏的心绪。 她曾经用真心为他画像,只是这画上的“陆子骥”,终究也只是他的一部分而已。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吩咐莹雪准备了点清水,研墨,洗笔,在丹青绘画这件事上,她有足够的自信。 她不过是想在这幅画上再涂涂改改,加点东西,让这个“陆子骥”更加不像原来的“陆子骥”而已。 掩耳盗铃,她玩得顺手惬意。 比如胡须,比如皱纹,比如青丝变了白发,再比如他那时看向作画的她时,眼里根本掩藏不住的绵绵情意。 她都要改的。 一面改,这个自得其乐的少女也忍不住嘴角弯弯:“陆子骥”很快就在她的笔下,真真变成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 他能活到那么久吗?倘若他真是活到了那么久,是不是会真如她笔下画的这样? 把无趣变成有趣,也算是一种本事。 这样想着,却忽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是在门口处侍候的莹雪,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 是林骥回来了。 殷琬宁刚刚画好的东西还没干透,她赶紧放下了笔,不想让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的作弄,想要迎上去—— 谁知,她人还没从书案前走出,他就已经看见她了。 为了防止他再往里探视,殷琬宁便主动开口说话,装作自然而然: “事情都解决了?” 林骥笑着点头:“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说话间,她人已经挪步到了林骥的面前,故意挡住了她的视线,半是玩笑半是感慨一般地说道: “想不到那仇元澄仇公公的势力如此无孔不入,就连皇后娘娘赐给你的美人,其中也有奸细。” 林骥微微倾身,用戴着扳指的拇指轻轻在她的下颌摩挲,语带关切: “娇娇没有被吓到吧?” 殷琬宁自然摇了摇头: “当初大哥和二哥作乱,那尸山血海的大场面我都见过了,只是一点点捉拿奸细而已,并不算什么。” 她以为这番对话,林骥的注意力已经从她身后的书案转移,正想拉着他去旁的地方彻底逃开,谁知他忽然蹲下去,从背后直接将还在庆幸的她提抱起来,大步来到桌案前,直奔那幅她刚刚作乱的画而去。 作弄使坏又被人抓个正着的羞愧瞬间盈满心头,殷琬宁连忙双手撑住桌案,直直挡住了画上被自己改掉的几个地方,画中的男子,便只有腿脚露了出来。 林骥的声音难得带了戏谑: “挡什么,什么是我看不得的?” 心虚的殷琬宁只能死死捂住,说话都带着颤抖:“没,没什么。” 他的吻立刻落在她羞红的耳后和微颤的玉颈上,用这样的攻势让她服软。她想躲开他,便只能将两只小手移开,这下他得了逞,单手便锁住了她的腕子,让她没办法再重新捂回去。 林骥盯着那画中早已面目全非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殷琬宁在他怀里背对着他,不知道他此时究竟作何表情,以为他彻底恼了,便垂下头,小声说道: “我,我就胡乱玩玩……” 林骥却将她放在了地上,依旧保持着这个拥着她的姿市,亲她的耳屏,沉沉说道: “白发人,在娇娇的心里,是想与我共白头吗?” 共白头?哪有那么浪漫的事? 她只不过是想整蛊,谁晓得他惯会顺杆爬,竟然曲解成了这样? 她都还没有说过要原谅他的话,怎么还扯到一起白头上了呢? 殷琬宁轻哼一声,用指尖轻点那画中人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这才回身看他,道: “我不过是生气,生气你要在那细作面前作假,却选择了对我那么凶,所以先让你在画上变老一番罢了。共白头共白头,这画上根本没有我,谁要跟你共白头了?” 林骥收拢臂膀,将她重新圈在了怀里,低头用鼻尖蹭蹭她的,才说道: “对不起,可是我看到你和你三哥相对垂泪,我还是……娇娇,为什么会哭,是昨晚我让你不舒服了?” 一提到昨晚,殷琬宁唰地一下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不知道是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他怎么能堂而皇之地问她这种问题? 少女的羞涩也被林骥尽收眼底,他移了目光,与她认真地对视,先前那戏谑的语气收束,换做了试探和恳切: “是因为……那个秋千?” 这样被他看穿,她也不好意思承认,双臂一抬,想要离他远一些,转过头,不再在他面前暴露脆弱,定定回道: “我也知晓,往事已矣不可追……杜娘子提醒我说,王府上可能隔墙有耳,我,我因为看到和那幽州新宅里一模一样的秋千,又刚好看到三哥站在那里,便不由自主喊了‘三哥’,之后还害怕因为那句连累到他,所以,所以才那样流泪的……” “都会好的,”林骥追着她的小脸,亲吻她的鬓角,只是柔声安慰:“以后都会好的,娇娇,信我,信哥哥。” 她却想到了旁的,忍不住说道: “我与你之间的事,不要牵连到其他人,好吗?” “你三哥他,”他嗓音清沉,依旧认真无比,“私下里早就跟我说过,他承认对你的情分不改,但如果你无意于他,他也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殷琬宁听罢,只轻轻摇了摇头:“我这个人,不值得他这样的。” “娇娇,”林骥轻拢她的发丝,长指微垂,继而轻揉她的耳珠,彻底温柔下来,“你这幅画,我很喜欢。我比你年长六岁,等我老的时候,你也一定是容颜依旧的。” 殷琬宁只嘟囔着:“谁要和你一起变老。” 他仍旧将她圈紧,狭长的眸子深不见底,却不是毫无波澜的: “从前我答应过你的事,可能没有办法全部实现,但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再忙,每年都至少抽出两三个月来陪你到处玩、到处游历,行不行?” “话都被你说完了,”少女嗓音清冽,内容不置可否,“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以后要和你一起生活。你不是还会有那么多侧妃美人侍妾通房嘛,一寸光阴一寸金,有那么多人陪你,我哪敢让你抽时间陪我呢。” 她还可以咬重了“那么多”三个字。 “娇娇,”这一回,那双狭长的双眸里闪过了愠色,“我都把皇后娘娘送来的美人给料理了,你怎么还是拿这个说我?” 她却不直白回答他的质问,只叹了口气: “可惜了我今日刚送给她们几个的花笺,我画一张需要好久呢。” 林骥又故作惊讶:“娇娇,你对她们,出手竟然这么大方?” 殷琬宁眼帘轻抬,乜他: “人是我做主收下的,我难道还要像别的当家主母那样处处为难?再说,我又不爱你,我送花笺给她们,不过是出于对貌美女子的自然欣赏,这怎么能叫‘大方’?在你的眼里,女子就只能争风吃醋了是吗?” “你说什么,”他嗓音骤沉,“再说一遍。” 殷琬宁抬眼看他,却见他似乎又有愠色,比刚刚还要深,而那双眸子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她只好咬了咬樱唇,又重复: “人也是我做主收下的,我对她们,不过是出于对美貌女子的自然欣赏——” “不对,”他却抢白,“还有一句。” “我,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又不爱你——” “你”字的尾音,却紧接着一声惊叫,原来是林骥将殷琬宁打横抱了起来,那突然双脚离地的恐惧,让她猛然想起了荡得高高的秋千。 很快,她便被他抱到了他那挂了暖洋缎帐子的拔步大床上,他急急地抽去她的邀带,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粗鲁惊愕,赶忙胡乱说道: “林骥,你,你说过的,大婚之前,我们不会圆,房的。” 谁知林骥解衣的动作未停,他又是个熟能生巧的高手,很快她的衣衫尽数落地,他却是穿戴整齐。 而情况转瞬之间便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他的眼神徘徊在她不着寸,缕的申上,他的稳轻柔而绵密地落下,白玉盘上很快开出了独属于冬日的红梅,和原先就点缀着的樱红混在了一起,她想要伸手去挡,却被他用她的邀带将双臂展开,分别捆在了他大床的立柱上,这下她更是慌乱异常,直觉只能用力踢他,谁知他竟然连脚踝也准备一并捆住,她只能被吓得连连求饶: “别别,骥哥哥,骥哥哥最好了……” 他握住那纤细的脚踝,长眸与她惊恐万分的鹿眸有两尺的距离,但她依然能被那深潭中的寒光刺痛,她听到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有时候,我真想一直把你这样捆住,捆在我的身边,让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眼,看到你的心。那晚,在幽州的郊外,你抽到的那张真心话的骨牌,我逼问你是不是你最爱的人,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殷琬宁连连摇头。 她不太记得了,那晚喝得太多,印象里与他大吵了一架,谁也没让谁,然后第二日她酒醒了起来时,他便已经一字不留离开了。 “来,我帮你回忆一下,”他仍旧握着,语气清冷沉肃,“你那时候吼我,说我是个大骗子,心里藏着秘密却不肯与你坦诚相见……现在呢,我将自己的全部毫无保留告诉你,你还是不愿意说实话是吗,小撒谎精。” 殷琬宁尝试着微微动了动,立刻被他发现了端倪,他的桎梏更紧,她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 硬碰不现实,趁着他还没有做更加过分的事,她只能不情不愿地服软: “骥哥哥,骥哥哥,你这样逼我,我也说不出实话来,对不对?” 这样的姿太实在是屈辱,就算她不想哭,眼眶却早已经湿湿的了,她故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专门眨了两下鹿眼,期望他能像过去一样,很容易心软。 谁知道,林骥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瓷瓶,瓶颈纤长,只有拇指粗,瓶腹圆滚滚的,恰如弥勒佛的肚腩。 他将那瓷瓶捏在大掌之中把玩,并没有接她的眼神,像是在自言自语: “昨晚说,可以考虑给林骥一个机会,今日连共白头的画都画好了,可是话锋一转,又说根本不爱我,小撒谎精,你为什么会这样反复无常?” 无端的恐惧蔓延,殷琬宁的心口狂跳,一片空白的大脑唯一想到能做的,就是赶紧求饶: “骥哥哥,你先放了我,我慢慢跟你讲清楚,好不好?” 林骥这才将目光落回在了她的脸上: “现在这样,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我不舒服呀,”她胡乱而苍白地回辩,“不舒服,就会乱说话呀……” 他却忽然掰开,细长的瓶口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他明明嗓音沉沉,言语间却似乎有挡不住的兴奋: “别着急,会让娇娇舒服的,这样,娇娇才会说实话,不是吗?” 第83章 实话 实话, 实话是什么? 实话就是,从她昨晚大哭一场开始, 她便已经开始动摇了,之前自己过不去自己的那一关,也只不过是在跟林骥较劲而已。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疯了,他为了她那句“不爱他”而疯了,她便不能将这样的话说出来,让他奸计得逞。 殷琬宁越想越觉得委屈。 他不过就是比她力气大、比她不要脸、比她花样多, 凭什么每次妥协的都是她? 她闭上眼,不想感受那危险的逐渐临近,只能哑着嗓子回他: “哪里……哪里舒服了,我可从来没说过会舒服。” 谁知, 说话间瓶口已经接近幽深的鳯隙边缘,她忍不住想要躲开, 却听见他同样沙哑了嗓音: “小撒谎精, 哥哥现在就在为你证明, 你究竟说了多少谎话。” 殷琬宁深吸了一口气, 还想出言狡辩, 林骥却俯下, 身来, 另一只手捧住了她略显苍白的小脸。 “骥哥哥……骥哥哥……”声音娇娇柔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 他的化名为什么要叫“陆子骥”呢?“陆”姓与“林”姓毫无关联,“子”字又半是敷衍半是认真,只有这个“骥”字与他的真名重合, 偏偏最开始,是他让她叫他“骥哥哥”的。 原来, 从最初起他便留了这个心眼,因为即使他的身份暴露,她叫他“骥哥哥”,也并不会错的。 “乖,”林骥的稳从她的眉心开始,滑过她精致的鼻梁和小巧的鼻尖,在落在她的唇上之前,他又补了一句: “终于舍得改口了,小撒谎精。” 然后便是由浅入深的热稳,他用一只手便可以将她完全掌控,而那瓷瓶还停留在危险里可进可退。他的稳极有章法,她很快便快要飘上云端,呼吸的间隙,她突然听见了雨落的声音。 长安白日里才下过了雪,这会儿怎么会有雨? 他却放开了她,轻轻摇晃着那肚腩一样的瓶身,低笑着: “还说没有舒服,这里是什么?” 少女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却用刚刚捧她脸的手,在白玉盘上落下深深浅浅的指印。 樱桃是夏季的应季水果,在这年关将近的冬日里分外珍贵,他忍不住慢条斯理地品,刚刚的羞赧飞逝,在此时此刻,她也只余下了呜咽。 那瓷瓶里的来源,一直没有停歇。 殷琬宁快要疯了,始作俑者的林骥却仍不满足,又解下了他自己的邀带,替她蒙上了眼。 视觉暂歇,听觉和触觉便格外敏感。那瓷瓶被拿开,她如释重负一般合拢,手上却忽然一阵凉意,原来是他将那瓷瓶塞进了她的手心。 “这么多,全是娇娇撒的谎呢。” 男人的声音如以往那般沉肃,可每一个字饱含的深意,却分明都是恬不知耻的捉弄。 殷琬宁心尖一抖,紧紧咬着嘴唇,坚决不回应他。 谁知这个男人却将头颅靠近她的耳廓,热息吐出时,半是剐蹭半是牵引,他的问题十分简单,简单到只有几个字: “娇娇爱哥哥吗?” 浑身战栗的她哪敢顺着他的话说?“不,不”两个字在樱唇里含了半晌,最终还是吐露出来。 “还在撒谎?”他的热希萦绕在她的耳屏附近,她以为他要对她羸弱的耳朵下手了,直直往旁边躲,却不料他将她被迫握着地瓷瓶抽走,将她那只空空的手牵起,放在了离他的唇齿很近的地方。 殷琬宁尚在错愕,自己的那只手忽然被她放在了他的侯结上,隔着薄薄的皮肤,触着淡淡的青筋和跳动的脉搏,他说话的嗓音,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 “哥哥将娇娇的谎话喝下去,以后,娇娇不要再对哥哥撒谎了,好吗?” 她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那瓷瓶仰倒的声音,有水流在瓶身的肚腩里翻涌,“哗”地一下,而被她被迫摸着的侯结,也在不停地上下滚动。 “咕嘟……咕嘟……”他真的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四肢百骸仿佛都不属于自己,双眼被蒙着,余下的与世界相连之处,竟然只剩下她抚摸着的侯结。 吞咽的声音低沉,像是早已被束之高阁、普度众生的咒语,他穿过时光将尘封的秘辛打开,只为念给她听。 “骥哥哥,骥哥哥……”最后一口下肚的时候,林骥听见这被他无耻禁锢的少女,颤抖的声音。 男人将她葱白一般的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唇边细,嫩的指尖摩挲着他诗润的薄唇。 那是她的雨水。 “乖,有什么话就跟哥哥说,哥哥在呢。”他自觉轻言细语。 “我……我此生,再不会有旁人……”少女的脑中早已纷乱,像是炸开了无数转瞬即逝的烟火,飘逸的粉尘将她包裹,在眼前形成了永远散不去化不开的薄雾。 她不敢说“爱”这个字,这个字太沉重,像是要带她彻底坠入无底的深渊。 但这个承诺甫一落入男人的耳,他却如得到世间最珍贵最易逝的无价宝一般,倾身上前,将她的唇再次堵住。 不用再说了,万一她的下一句,是再出口什么伤他的话呢? 他实在卑劣至极,手段用尽,却也总算听到了想听的话。 暂且功德圆满吧。 林骥的唇齿间还是她谎话的味道,入侵透彻,比那在晋州时的浅尝辄止还要深入骨髓,他说她是糖做的,浑申都是香甜的,她却只觉得黏腻混沌,就像是她对他的感情,根本无法理出头绪。 可他也分明就不想让她神思清明,这个稳绵密悠长,步步为营,他几乎阻止了她全部的呼吸,才在她即将窒息的时候,堪堪放开了她。 摘下蒙住她双眼的布条,再去松了那将她手腕捆住的细绳,他将她半捞起来,让她半躺在他干净清爽的怀里。 “对不起娇娇,疼吗?”男人心有愧疚,亲了亲她仍然紧皱的眉心。 此时的殷琬宁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一双鹿眸水雾迷蒙,她在他的怀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不想理他。 为了让她给他承诺,他竟然可以这样对她。 林骥探身,从拔步床内侧的小抽屉里取出装有药膏的小盒子,拧开盖子,抠出一点点,先置于掌心,用掌心的温度将药膏化开,然后再覆住她手腕上的红处,辅以轻轻的按揉,直到那药膏被完全吸收。 出自他手的药,总是效果奇好。先前的解毒药丸、为她缓解癸水腹痛的药剂,就连这治疗跌打损伤的寻常药膏,吸收下去,她也很快便忘记了不适。 只剩下深深的倦意。 林骥又抱着她亲了一会儿,这才将她重新放回床榻上,细致地拢好了被衾,方才认真说道: “还有十多日,我们就要大婚了。但是之后的日子我会很忙,抽不出时间去看你。外面很危险,尽管灰鹰他们会保护你,但你还是哪里都不要去,再过几日卫府便修葺好了,你先搬过去,安心待嫁,好不好?” “嗯。”即将进入梦乡的殷琬宁,低低闷闷地回了一句,翻个身,背对他。 林骥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又直直地看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这才放下了床上的帷帐,起身离开了卧房。 守在外面的仆妇,一见周王出来,身上穿戴整齐、与回府时无异,眼里霎时写满了惊讶和疑惑。 林骥自然知晓这位久经历练的老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淡淡吩咐道: “今晚本王去偏房睡,把殷姑娘的贴身婢女莹雪叫进去伺候吧。” 那仆妇低低应了,便赶紧叫来了这几日惯常伺候周王的小厮,来应对今晚的变化。 * 从周王府回到殷府之后,确实再未起什么波澜。 冉氏在几日之后才回到长安,殷琬宁偶尔见她时,才发现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想必,舔着脸去参加陪着范英仪的这次终南山之行,让她吃了很多瘪,因为殷俊现在的身份尴尬,冉氏也根本不能在外发作。 殷琬宁才懒得去计较分析,范英仪回来了,为尽礼数,她也要专程上周王府拜会。 这一趟范英仪应该算玩得愉快,对殷琬宁,竟然连言语刁难都没有。而回到殷府之前,殷琬宁又顺道与杜尔姝聊了聊,方才知道谢珣已经带着她参加过几次长安之中的宴饮。彼时谈会英也一并去了,不过这“两兄弟”表现一致,都没有接受任何人家的邀请、任何媒人的相看。 对外传达的意思很明显。 又过了一日,来人说卫府已经修葺完成,殷琬宁便立刻让府里的几个信得过的得力仆妇们收拾准备搬家一事,就在当晚入夜之前,彻底离开了殷府。 殷俊和冉氏自然好一番挽留,奈何婚期越来越近,殷琬宁的耐性也越来越低,她随意敷衍了几句之后,便上了周王府内专门来接人的马车。 在殷琬宁的印象之中,当初,卫远岚还没去世的时候,她是经常带着已经有了长久记忆的自己回到卫府中去的。有时是早上去晚上回,有时是小住几日。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卫远岚总是喜欢待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看书、写字、做做女红;殷琬宁则由卫祁或袁氏带着,在卫府的院子里玩闹。 经历了这么多,殷琬宁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卫远岚喜欢待在闺房里,不是因为念旧,而是因为那里,有着她与谈承烨美好的记忆。 这一回,重新修葺的卫府为殷玮宁准备的待嫁闺房是另一间。一进门,却见到全是熟悉的家具,都是她逃婚之前住在殷府时,自己在房里用了十多年的。 冉氏在她回长安之前,把那些家具都一并处置、换上了全新的,原来是林骥暗中出手,接了下来,又都给放到了这里。 殷琬宁只觉得感慨万千。 第二日,她还是入宫去向裴玉容请安。 因为上次送到周王府的四个美人里竟然有仇元澄的细作,裴玉容对殷琬宁也有些愧疚,态度便更加亲和,也决口不提往周王府内再送人之事。 算着日子,在殷琬宁与林骥成亲之后不足半月,便是裴玉容的产期。裴玉容比之前更加憔悴,可是对腹中骨肉的期盼又远远胜过身体的不适,即使每说一句话都已然十分费力,她依然强撑着,与殷琬宁说了好一会儿话。 想到前世里裴玉容在难产后崩逝,殷琬宁心下戚戚,于是便主动提出,要为裴玉容画上一幅肖像。 因为林驰很早便开始沉迷炼丹修道,宫廷的画师早已被遣散了很多年,也无人再提,裴玉容的画像还停留在她十八岁刚刚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 不过,裴玉容因为有孕自然不能长坐不动,殷琬宁说起自己画像时并不需要画中人时刻在眼前,只需要多观察,便可以下笔。 那一晚,暮色四合时,殷琬宁才终于将草图画就,后来考虑到天色已晚,便将那幅画带回了卫府,承诺画好了再亲自呈给裴玉容看。 大婚典仪的前两日,宫里的教习嬷嬷也来到了卫府,亲自指导这位即将嫁入天家的周王妃。 不同于在幽州时的,宫里的嬷嬷显然更加严厉也更加事无巨细。她们在殷琬宁面前一张一张翻开那绘有各种男,女之伦的画册,每一张都仔细讲解,即使殷琬宁已经彻底面红耳赤,也依然没有任何要放过她的意思。 那些在幽州的教习嬷嬷曾经嘱咐过的话,宫里的嬷嬷也都只字不提。 对于她们来说,王妃伺候王爷,一切以王爷的喜恶为准,是再正常不过的。 包括,如何让王爷舒适、如何听王爷的话、如何为王爷物色让他满意的女人……以及,如何调理服药,快速为王爷诞育子嗣。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教习嬷嬷,殷琬宁一身疲惫,斜斜地靠在床头,问仍在忙碌的莹雪: “你说,要做这天家的媳妇,怎么就这么难?” 莹雪放下了手里正在忙碌的活,看着自家姑娘明显有退缩和懈怠之意,赶忙安抚劝慰道: “姑娘放心,宫里的嬷嬷只是依照规矩办事,殿下待姑娘极好,绝不可能让姑娘受半点委屈的。” 殷琬宁胡乱地点头,然后又不顾仪态,颓然倒在了床榻上。 她知道她不应该胡思乱想,可最近因为见不到林骥,心里的忐忑,反而越来越重了…… 腊月十六,周王林骥迎娶殷氏女琬宁,长安城内难得有次盛事,里里外外都跟着热闹了好一番。 尽管这次周王大婚在时间上略显仓促,但上上下下依然筹备得井井有条、一点都没有敷衍之意。大明宫外、周王府内外以及通往卫府的路上全部挂满红绸彩带,就连担抬大婚用品的力士,都是精挑细选,个个模样端正、身高身材整齐划一。 更不用说周王骑去迎亲的汗血宝马,乃西域特供,此等品相的良马一年都只能产出不足五匹,天子林驰特意从其中挑了品相最好的一匹,赐给周王,以表自己这个长兄的看重。 周王妃姓殷,却是从母亲卫远岚的娘家卫府出嫁,即使在帝国的首都长安,也仍然是稀事一件。殷府上上下下,包括殷俊、冉氏、殷玮宁殷瑜宁等人,统统都只能站在卫府的门口守候。 因此,在林骥的迎亲队伍到时,再无人像当初幽州谈府时那样,热热闹闹,想方设法阻拦。 就连当初拦门的谈会英都已经成为了“谢珂”,从娘家人变成了婆家人,他和谢珣杜尔姝一起,都只能等在周王府里。 殷琬宁从太阳未升起时便已经起床,隆重梳洗打扮。她的喜服凤冠等等全是宫中最好的绣娘珍娘赶制的,虽然华贵无比,但她细细摸着上面精致的刺绣文案,却总是想起当初与谈会兰熬夜绣盖头的场景。 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来了。 因为卫府门口无人阻拦、无人刁难这位未来“家婿”,林骥在卫府门前下了马,径直就走入了卫府。 盖上盖头之后,殷琬宁的视线便只有脚下的一点。闺房之内,服侍的众人都已经提前知晓了林骥已入府,从进门到这里,也不过须臾,因而个个都凝神屏息。 终于,熟悉的脚步声近,莹雪的声音最为欣喜激动:“殿下。” 新婿周王却几步上前,殷琬宁透过盖头下浅浅小小的一方天地,看见他的长靴朝里,每一步都分外坚定。 他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认真地握住了她不断搅着巾帕的手,沉声说道: “娇娇,这一次,还愿意给林骥一个机会吗?” 第84章 大婚 卫府的正堂最正中的上首, 早就恭敬严肃地摆好了卫远岚的牌位。 自卫祁、袁氏在卫远岚突然离世后也在同一年相继去世,他们三人的牌位便被摆进了卫氏祠堂, 虽然也有专人供奉,可是殷俊到底势力越来越大,卫氏祠堂不过是个空架子,几乎无人踏足,卫氏的香火也断了。 直到上次林骥在殷府的席上提起要在大婚这日拜卫远岚的牌位,卫氏的祠堂, 这才在周王府的势力下重新运作起来。 现在摆在那正堂正中、等着林骥和殷琬宁这对新婿新妇上前拜别的卫远岚的牌位,是殷琬宁特意提前从卫氏祠堂请回来,在昨晚又亲自动手,仔仔细细擦拭了好几遍的。 她此时虽然蒙着盖头, 只能在林骥的牵引下堪堪看清脚下的路,不知正堂上围观的众人表情如何, 但在与林骥同时诚恳恭敬向卫远岚的牌位下拜的那一瞬, 仍有几颗晶莹的泪珠从她早已湿润的眼角滑落, 倏然滴在了同样刺绣精致的蒲团上。 卫府之中的礼仪顺利齐备, 两人很快就离开。行至卫府门口, 殷琬宁要上那站满了整条大街的六十四抬的花轿之前, 忽然听见殷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卑微至极, 像是在苦苦哀求: “琬宁, 求你看看你的阿爹和阿娘吧,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在这里等你很久很久了。” 殷琬宁愣了片刻,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林骥却又一次握住她冰凉的手, 对着她身后说道,毫无任何多余的情绪: “当日种下什么因,今日结下什么果。殷大人,别忘了,这一切都是你亲口答应下来的。” 之后,迎亲的队伍便径直入了大明宫,殷琬宁在入宫时由轿换乘马车,与林骥一并行至太极殿,接受天子与皇后的召见。 册封礼行完,林驰又不痛不痒地嘱咐了几句之后,殷琬宁见再无他事,便小声召来了一路侍奉的莹雪,将她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亲手呈给了裴玉容。 是那幅几日前就给裴玉容画好的画像。 裴玉容当着林驰和林骥的面打开了画,只见上面的女子温静贤淑、笑靥如花,比现在形容憔悴的裴玉容,要貌美可人不知多少。 那是她初初的样子,健康,温柔,娴静,心中向往无数,却永远保持着谨言慎行,是普天之下最当之无愧的国母。 裴玉容的视线停留在画中女子上很久,直到林骥问她,她方才回过神来,眼含泪意,笑道: “琬宁的这幅画很得本宫的心意,几乎是本宫生平最满意的一幅了。谢谢琬宁,本宫会小心收着的。” 出了大明宫,自然是向周王府去。王府上上下下和围观的宾客早已等待了许久,终于见到迎亲的队伍前来,无不躁动。 在周王府中最重要的礼仪,自然是向贤太妃范英仪敬茶。 范英仪也早早就准备好了,今日的她,一身浣花锦缎的吉福上是满绣的牡丹长寿纹,高梳的抛家髻平整端肃,左右各插一只缧丝金凤,十个指头都涂上了鲜红的蔻丹。 范英仪虽已四十有二,看起来却与三十出头的美妇并无区别。 周王府的东苑正堂之内,范英仪坐上首,前方跪拜敬茶的蒲团早已分别放好。仆妇端来两只一模一样的建盏,内里茗烟袅袅,先呈给周王林骥,林骥沉着脸敬给范英仪,范英仪微笑着饮下; 之后是殷琬宁双手呈茶,那句“请阿娘用茶”落地良久,却并未见范英仪有丝毫的动作。 此时的殷琬宁仍盖着盖头,眼里能见的也不过是膝下的蒲团,双手过肩、一直端着那建盏并未听到范英仪的回应,耳边倒是响起了无数的窃窃私语。 ——“太妃娘娘先前在潞州病了许久,听说一直都是由王妃亲自侍疾的,婆媳两人的关系应当十分要好,怎么今日却又有了这么一出?” ——“也许是周王自己做主将皇后娘娘送来的美人退回,惹得太妃娘娘不快了呢?太妃娘娘盼着周王早日开枝散叶,这便迁怒到了无辜的王妃头上。” ——“听闻王妃还亲自为皇后娘娘画了一幅小像,皇后娘娘十分满意,难道太妃娘娘是不满这个,想要王妃也给她画上一幅?” 在这些低低的窃窃私语里,忽然传来了许久不说话的范英仪的一声轻咳,众人登时偃旗息鼓,她的话便更加刺耳: “这盏茶还没端过来,我便闻到了里面的霉味。忘恩负义、刻薄寡恩之人经手的东西,都有一股霉味。” 此话一出,刚刚还鸦雀无声的正堂又想起了窃窃私语,比先前的声音高了好几分,众人讨论的内容,无非是周王力排众议,非要让王妃从废弃的卫府出嫁、拜别亡母卫远岚的牌位、将父亲殷俊和继母冉氏统统排挤在外之事。 只不过,这些事都是由周王林骥做主做的,范英仪心中早已积蓄了不满,却在这大婚如此重要的时刻,当众发泄到了殷琬宁的身上。 殷琬宁的指尖狠狠扣着建盏的边缘。 范英仪与殷俊和冉氏的关系并不好,即使殷俊和冉氏再努力,也不可能在这短短十几日的时间内便修复到范英仪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为他们出气的程度,范英仪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为了她自己。 前期的温和、柔婉、善解人意都是范英仪装出来的,她要做的,不过就是在关键的时刻,给新嫁的殷琬宁致命一击,让她下不来台。 殷琬宁端着那茶盏已经到了极限,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抖,脑子却在飞速旋转,努力想出一个能有效回击、又不丢了大家颜面的做法。 “飞鹏,”突然她手上一暖,是林骥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早已酸软的手臂压了下去,不让她再受累,“立刻去卫府,将卫氏的牌位请过来。” 殷琬宁愣住了,整个人都凝在了那蒲团之上,就连林骥直接将她手中的建盏夺走,她都尚未反应。 周王这样的态度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围观的众人便又开始了窃窃私语。范英仪的脸上挂不住,涂了蔻丹的十指不断翻搅着手中地巾帕,严厉地问林骥道: “六郎,你这是何意?” 林骥却一直轻轻拉着殷琬宁的手,嗓音端肃严明,毫无一丝温情和敬意: “既然太妃娘娘不愿饮这杯茶,那我们就只好将茶敬给愿意饮的人了。” 飞鹏的动作很快,不出片刻,便已经抱了卫远岚的牌位过来。林骥向他淡淡使了个眼色,他便将那牌位径直摆在了范英仪身旁的桌案上。很快,仆妇重新备好了茶,在范英仪和众人的目睹之下,林骥拉着殷琬宁,重新给范英仪的牌位敬茶。 先前在卫府上时,两人只做拜别礼,如今又先后奉茶,意思不过就是,从此夫妇二人,眼里只有已故的卫远岚这一个母亲。 一向高傲又极好面子的范英仪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明明气得咬牙切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挽回,在二人的敬茶仪式还未完成时,便愤然离席,一字未留。 很快,这场闹剧便有惊无险地收尾,已是名正言顺王妃的殷琬宁,被送入了焕然一新的新房,准备等到周王招呼完外面的宾客,再回来行那些专属于夫妻二人的礼节。 王府内为了招待宾客,早已摆满了宴席,范英仪作为周王的生母,本应当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却因为周王公然下了她的面子实在气愤难当,便一句话不通知,直接缺席。 回到王府西苑、专属于范英仪的这方天地之后,这个装了许久、隐忍不发的太妃终于按捺不住,先是不顾婢女仆妇们的阻拦,将房中所有的装饰古董摆件统统砸碎,然后又在这一地的碎片狼藉里,召来了自己最贴身的婢女,朝她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 那婢女显然被她的吩咐所震撼,杏眼圆睁,小口大张,劝阻的话已然到了嘴边,却想到自己伺候了面前的太妃多年,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此刻若是不满足她的要求,恐怕她会再做出更出格的事。 于是,在半个时辰之后,一位身高八尺、容貌俊朗、穿着得体且已年过四十五的男人,正大光明拿着请帖,与其他宾客一样,从周王府的正门进入,状似参加婚宴。 不过,他只在宴席上停留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摸到了范英仪所在的西苑。 今日周王大婚,各项事务繁琐庞杂,这样的小细节本不应该被人注意,但就在此人进入西苑之后的片刻工夫里,灰鹰便耳语了还在大方自如地与宾客们敬酒的林骥,将西苑的这位“不速之客”告知了他。 见林骥的眸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之色,灰鹰再次小声请示: “今日主子大婚,太妃娘娘如此不顾主子情面,可需要属下出手阻止?” 林骥收在袖笼中的拳头早已紧握,面上却依然不懂声色,淡淡回道: “早几日,他便已经秘密入京,这也是忍了许久,才终于在太妃面前露面。今日是本王与娇娇的大喜之日,为了他这个不值当的人触了霉头,实在没必要。” 灰鹰依言,老老实实退下。 他跟随周王十余年,除了王妃的这件事外,只有范英仪与旁人私通之事,周王的表现最为令他费解。 记忆里,从他和飞鹏被林骥收养时起,他便从蛛丝马迹里推测,林骥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母亲范英仪的不忠和出轨。 但这十余年以来,对范英仪时常以“拜佛”“郊游”等种种理由名为外出实为偷情的做法,林骥只表示知晓,从未有过任何过问和干涉。 甚至,灰鹰和飞鹏早已将那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随时都可以向林骥交底,但每每要提起时,林骥却总是摆手让他们退下,一副并不愿意深究的态度。 所以时至今日,林骥都只知晓有这么个男人存在,至于对方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却一概不知。 今日,对方已经公然行事到了林骥大婚当场的地步,机会难得,明明可以当场抓获毫不费力,林骥却和先前的态度一致,永远选择隐忍不发。 灰鹰想不明白,但眼看着主子与王妃经历种种波折才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一路看过来的他,还是有更多的欣慰和由衷的高兴。 新房里端坐着的殷琬宁,却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全不知情。 此时的她,一心还记挂着那卫远岚的牌位之事,心中的激荡和震撼仍在,即使林骥在应付宾客的间隙回来摘了她的盖头、小心帮她取下凤冠,她仍然还沉浸在浅浅的担忧之中,回不过神来。 她心思单纯,又一向把情绪挂在脸上,林骥也自然轻易看穿,这位身着大红喜袍的天之骄子,当着房内伺候的众多婢女仆妇、宫里来的嬷嬷的面,用已是他王妃的殷琬宁手里的锦帕,亲自为妆容精致的新妇,一点一点拭去面上半干的泪珠。 “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呢。”在她的面前,他从不自称“本王”。 她抿着樱唇与他对视,片刻之后,才讷讷地小声说道: “对不起,今日大婚,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却还是掉了很多很多的眼泪。嬷嬷说了,这样,是不吉利的……” “我们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林骥的拇指在她涂了口脂的下唇上轻轻摩挲,“哪有什么不吉利的?” 两人并未温存太久,很快外面的宾客便又开始催促,林骥起身走时,特意吩咐了宫里来的嬷嬷: “为王妃卸妆洗漱吧,她若是饿了就自然吃,不必拘礼,她吩咐什么,你们都照做便是。” 已经料理过许多次婚礼的嬷嬷,眼看着周王将那染了口脂的拇指自然放入口中,心中便更为惊讶。 从前她们只听说周王宠爱周王妃,即使先前被皇后娘娘派来给周王妃婚前教导,因为周王并不在场,她们也并未觉得周王妃特殊,一切都以常规待之。 直到今日,眼看着周王的种种不合规矩的行为,她们这才肯定,周王这个尊贵无比的天子亲弟、天潢贵胄,与别的达官贵人根本不同,那周王宠爱周王妃的传言,半点水都没有掺。 不过,即使心中再惊讶、再心绪翻涌都无所谓,嬷嬷们久经人事,面上,仍旧是恭敬谨慎地回道: “奴婢谨记殿下的吩咐,一切服侍,都以王妃示下。” 林骥走后,眼看着夕阳西下,从晨起便一直紧绷着的殷琬宁,也终于松了口气。 伺候的仆妇和嬷嬷见她那张芙蓉玉面疲态尽显,心中谨记着周王临走时的嘱托,于是一个个主动提出,要为王妃更衣卸妆、伺候王妃用膳。 殷琬宁转头看了一眼那早已被压在火红的被褥下方、只露出了浅浅一个角的白色喜帕,心中的烦闷稍舒,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而等到终于将全部的宾客招待完、已经在偏房里更衣洗漱完毕的林骥回来时,殷琬宁已经穿着大红的寝衣,斜斜靠在了拔步床里,翻阅最近新买的话本子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近,殷琬宁连忙将话本子反向扣在了床头,几乎同时,林骥出现在她的身前,她只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啦。” 温柔自然,就像早已相处了多年的寻常夫妻。 此时的她,早已卸去面上的浓妆,长发披散,柔柔顺顺地顺着她脊背的曲线坠落于月,要际,身上的大红寝衣是交领系带的款式,不知是不是莹雪伺候她穿上的,那系带收得很紧,将她曼妙诱人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林骥伸出手,亲昵地捧起她的小脸抚摸,然后才转身对跟上来的仆妇和嬷嬷说道: “把东西呈上来吧。” 同牢合卺、解缨结发,这些他们身为“陆子骥”和“卫娇”时曾经行过的礼,在他的身份转化后、在他长安的周王府里他们的新房之中,又行了一次。 礼毕,房中所有服侍的人自觉退下。林骥这才一把将他新婚的王妃抱过来,让她坐在他的月,退上双月,退绕过他的月,要她正面对着他。 这样的姿市实在羞赧,殷琬宁一瞬间便想到了教养嬷嬷那图册上的东西,小脸比身上的寝衣还红,垂下眼帘,不敢直视他。 “两次,”林骥由衷地感叹,“两次婚礼,我林骥终于娶到你了。” 她只能咽下口中的津液,低低回道:“让你得逞了。” 回想当初,她可是在赐婚的圣旨还未下时便出发逃婚了,但兜兜转转了好大一圈,她还是只能嫁给他。 是命中注定吧。 “刚刚看的什么话本子,”他不接她话,在她的黛眉上落下一个吻,“看得这样入神?” 想起了那话本子上的内容,颇为应景,殷琬宁眨眨鹿眼,笑道: “是一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前世里阴差阳错不能在一起,两人死前约定来世必要相聚,为了防止忘记对方,还特意在彼此的身上留下特殊的印记。” “哦?”林骥的眸子闪过了好奇之色,“那么,他们来生相见了吗?” “还没有,”她摇头,“我刚看到留下印记那里,你就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停留在她月,要际的大掌前移,想要直接解了她寝衣上的系带。殷琬宁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又顿了几息,方才小声但郑重地说道: “等一下,有个疑问萦绕在我心中很久,今日你我也已成为了正式夫妻,你必须坦白回答我。” 林骥果然停下,低低地笑: “娇娇随便问,哥哥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抿着唇,又思索了片刻,重新认真开口: “其实,早在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和他一样,都是浅发浅瞳,当时陛下和娘娘都很惊讶,你说这是我与天家有缘的证明。” “前几日,我去给娘娘画画时,听她无意间提起,原来你的几个兄长也和陛下一样,都是天生的浅发浅瞳。但,林骥你不是,你和其他人一样,深色的瞳孔、深色的头发,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偏偏,我身上有着‘天生凤命’的谶语。前世里,我也确实做了中宫的皇后,只是结局不好。” 眼见着林骥的深色瞳孔里闪过复杂的颜色,殷琬宁又顿了几息,方才继续说道: “林骥,你看上我,千方百计要娶我,是不是因为这些?” 第85章 实说 周王府东苑的新房之内十分安静, 在殷琬宁认认真真问完心中的疑问之后,更是安静到, 只剩下这对新婚夫妇的彼此砰砰心跳声。 纵使是自诩聪明绝顶、几乎从来都掌握全局的林骥,也不得不在此刻承认,殷琬宁的这个问题,直直击中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永远都不想告诉第二个人的隐秘心思。 该怎么回答她呢? 两人的新婚之夜,她已经要完全属于他的时候,她却突然翻了旧账, 问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便动机不纯。 他可以回答“是”的,这是一切的开端。 早在前世里听闻林驰在裴玉容丧期刚满便娶了一个“天生凤命”的新皇后时,他便已经生了无限的好奇, 一直在心中萦绕,久久不歇。 直到那日在林驰停灵的含元殿里见到她的真容, 除了为她独特的美貌所倾倒, 他也不得不承认, “天生凤命”这四个字, 对于一直有勃勃野心的他来说, 是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但他又不能简简单单回答“是”。毕竟, 那是前世对她无来由的占有, 被她骂做的“禽兽不如”的行为, 若他只是图她那些旁的, 这一世为了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他不愿让她这样想他,他也不甘让她这样想他。早在七夕那晚汾河水上、目睹她无端坠入河中他差一点点就救不回来她的时候, 他便已经看清自己的心了—— 一开始他的心思确实是龌龊至极的,可他后来追着她做的那些, 没有哪一样不是出自他的真心。 但,这份真心背后更加隐秘的心魔,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爱她,刚好她也爱他,两人白头偕老,一切便足够了,不是吗? 看着眼前专注无比,双臂环着他的脖颈,羞羞怯怯的等着他答案的殷琬宁,林骥自认平素巧舌如簧,也不自觉期期艾艾起来: “不,不是……若真要想来,那,那也一定是你身上自带的幽香,前世和今生都一样,我一闻到那阵香味,我便控制不住自己。” 殷琬宁闻言,黛眉微蹙,疑惑地眨了眨眼: “真的有香味吗?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在身上用过任何香露、香膏,骥哥哥,你却总说我身上太香。” 林骥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靠自己再近一些,微微前倾,埋首在她的颈间,深深地呼吸: “这个香味也许只有我能闻到,所以这不就代表着,被你吸引,是我林骥天生的宿命吗?” 这话太重,她呆呆怔住了,久久都没有再回答他。不知为何,他的答案明明是天衣无缝,她却总是觉得他左右躲闪、轻轻揭过了什么。 不过现在的她也早已没有心力去仔细思考他话中的可能的漏洞,第二次新婚的男人早已按捺不住,沿着他刚刚嗅过她的地方,鼻息不断往下,呼吸越来越重,手指也摸到了系带上,拉开之前,他微喘着问她: “今日,不会再来癸水了吧?” 殷琬宁红着脸摇头,这一次洞房的时间刚刚好,她的小日子前几日才走呢。 不过,尽管与他经历了那么多次试探的边缘,真正到了真刀真枪的这一刻,她仍旧紧张不已,心里就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一般—— 而这样的紧张和羞赧,也在他彻底拉开她寝衣系带时,达到了顶峰。 因为,这回她连里衣都没有穿,寝衣落地的同时,那雪白的春,色便一览无余。 林骥的低,吼压抑在侯咙,传到她耳边的便变成了意味不明的声音。他强忍住强要将她狠狠欺凌的心,颤抖着稳向那颗诱人的红痣: “娇娇,那晚的瓷瓶,有没有弄藤你?” 殷琬宁抱住了他的头,早已闭上了双目,嘴里的话像是答非所问一般: “骥哥哥,要记得轻一点哦……你,你那么,大娇娇可是怕痛得很……” 林骥只能深深吸了口气: “娇娇,你现在这么会,怎么办,哥哥真的好想糙,亖你。” 前世时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勾引人不要命的小妖精呢? 林骥心跳如雷,一心只想快点到达正题,自己已经忍了两个多月,到了今晚,也终于不用再忍了。 但豪言刚刚放出,林骥的手才从她光,裸的月,要间下滑,门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看来,那来人穿过了耳房,来到了内室的门口,这敲门声才会如此震耳、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周王的新婚洞房,谁会如此不识好歹打扰? 但紧接着,那来人所禀报的话,却让意识混沌的新婚夫妇顿时清醒了过来: “殿下,王妃,宫里派人来传话,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刚刚薨了!” 林骥很快便收拾妥当,出门准备入宫,临走前,不忘揽着还在怔忡的殷琬宁温言宽慰了一番。 留下她一人在满室鲜红的新房里,只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 皇后薨逝,国丧一年,正是因为前世经历过同样的事,林骥才如此心急带她回到长安、将两人的大婚办了。 前几日,她进宫向裴玉容请安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裴玉容的神色越来越憔悴,一心都想着大婚之后还有些日子,即使知道无法挽回,仍还是想在裴玉容既定的命运发生之前好好陪陪她,陪她度过生命里最后的日子。 所以,她才会那么用心,为裴玉容画上那幅肖像。 只是今日,她亲手将那幅画呈给裴玉容时,因为自己还穿着大婚的吉服、头上还盖着盖头,所以只能听见裴玉容看见那幅画时欣喜的声音,并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她的笑靥。 没想到,这一次见面之后,却真的成了阴阳相隔。 殷琬宁一人在房内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忽然又想起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她是否也应该入宫,这才披衣套上了斗篷,来到王府的院中。 范英仪所居的西苑里也是灯火通明,想到今日敬茶时的矛盾,殷琬宁尚在犹豫,该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向范英仪开口问询,但她身前的连廊上的灯光突然一闪,她的眼睛一眨,却忽然看见似乎有个高大的男子身影从西苑的外墙下一闪而过,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过王府的外墙,一看便是个轻功极高的人。 王府守卫森严,竟然有刺客,或者说,范英仪的西苑里竟然有刺客? 殷琬宁本想出口惊呼,但又思及林骥曾经对自己的叮嘱,眼下的朝局波谲云诡,林骥现在不在王府内,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轻举妄动,可能会招来更多未知的祸患。 于是,她忍了下来,决定谁也不去提及,也不再去找范英仪,而是转身回到了新房。 莹雪拿出了早就备好的丧服,殷琬宁换好衣服后,又在房内等了几个时辰。 直到天空翻起鱼肚白的时候,宫里又来了人,说依照惯例,皇后丧仪,周王妃作为命妇,也必须要入宫为皇后守灵。 上了宫里来接人的马车,殷琬宁才知晓,原来在半夜的时候,范英仪就已经先她一步入宫了。 只是没有来叫上她一起而已。 而在路上,宫里专门来接人的嬷嬷,也将裴玉容突然薨逝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下。 原来,在午后林骥和殷琬宁入宫接受册封礼、殷琬宁向裴玉容呈上那幅人像之后,裴玉容便实在太过高兴,对那幅画反复端详、爱不释手。到了晚膳的时候,她便开始腹痛不止,专职的太医一看,便知晓她到了该要生产的时候。 但裴玉容年纪偏大,这一胎的胎位又一直不好,所以一直生了好几个时辰,她腹中的胎儿不仅没有生下来,她还直接大出血,最后太医无力回天,母子俱亡。 难道,裴玉容比前世里更早离世,是因为自己那幅用心画就的画作? 殷琬宁不敢细想,若真是如此,那她岂不是反倒还害了这个温柔贤淑的长嫂? 含元殿里,围满了穿着孝服、为裴玉容守灵的女眷。除了林驰的后宫妃嫔之外,还有长安城里其他公侯伯爵们的正室夫人,无论有没有被封诰命,个个都是形容憔悴,显然已经在这里呆了大半晚了。 在那些女眷之中,殷琬宁还看到了前世里与仇元澄一并污蔑她为妖女的德妃赵氏。 赵氏比裴玉容小了七八岁,入宫多年却也一直都没有为林驰诞育过子女,甚至连一次有孕都不曾。 又小心张望了片刻,仍是不见范英仪的身影,殷琬宁自小被殷俊养在深闺,与长安城中的名媛贵妇们接触甚少,甚至绝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她,因着林骥先前的告诫,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她更不敢主动与陌生人攀谈,只一人默默在角落里,和其他人一样安静地跪着。 到了午饭之后,她才听说,范英仪因为是皇室现在唯一在世的长辈,半夜里来宫里守了一会儿之后,林驰便念在她的辈分高,让她在午饭之前便出宫回了府。 一听到这些,殷琬宁暗暗松了口气。 但因为宫中丧仪这样的大事男女分开,她也一直都没有机会见林骥或其他外男一面。 不过不见也好,反正到时候丧仪结束,出了宫,他们两人关起门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好好说话。 就这样过了六七日,殷琬宁与其他女眷们日日跪在裴玉容的灵前,除了吃饭、轮换歇息之外,几乎没有做过任何旁的事。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平稳度过,却不想再第七日的时候,上下缟素的含元殿里,突然闯入了一大波穿着盔甲的士兵。 为首的人,殷琬宁也认得,那便是前世里害她差点为林驰殉葬、现在也依然手握神策军的权宦,貌丑如蛤的仇元澄。 含元殿里尖叫声此起彼伏,可那群士兵并不是对每一个女眷都无差别攻击,动作迅速,似乎很有针对性。 当然,鉴于林骥与仇元澄在朝上早已势同水火,殷琬宁也自然在那被抓的几个女眷之中。 第86章 宫变 这几日, 林骥也一直都陪在林驰的身边。 裴玉容与林驰少年夫妻,恩爱二十一年, 裴玉容又先后怀胎八次,其中有胎死腹中的也有幼婴早夭,这一回,终于熬到了足月生产,却不想非但没能为林驰带来盼了许久的嫡子,反而母子俱亡, 若说林驰丝毫不伤心,那是假的。 但帝王之爱,在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缥缈不定、不能指望的。 更何况林驰早已沉迷修道炼丹多年, 对朝政都几乎不太过问,更遑论关心与他夫妻多年、早已平淡如水的皇后。 若林驰真如世人所以为的那样, 将裴玉容这个发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那么在前世里, 他就不会在裴玉容的丧期刚满之时, 便迫不及待将“天生凤命”的殷琬宁封为新任皇后了。 这一点, 林骥十分清楚, 于是在入宫奔丧的这几日里, 除了敷衍林驰之外, 他更多的, 是感慨自己这个视他如子的长嫂,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前世里母子俱亡的命运,没能等到元庆十九年的大年初一。 因宫中早有规定, 这种丧仪大事男女分开,林骥也不需要刻意关心, 每日都会有宫人到林驰的面前,将女眷那边的情况汇报,宫人当着林骥的面,自然也会将才新婚的周王妃的近况补上几句,说王妃生性腼腆,基本独来独往,从不与其他女眷一样背后议论他人的是非。 但到了第七日,那汇报的宫人却不来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这丧仪好几日里都没有任何动静的仇元澄,杀气腾腾地进了殿来。 仇元澄与其他人一般一身缟素,但已年近半百的他气吞万里如虎,那一只半瞎的眼快速扫过林骥后,这才恭恭敬敬,用早已沙哑不堪的嗓音,向林驰禀报: “启禀陛下,时值大行皇后丧仪,微臣本不该在此时嚣张,惊扰陛下对大行皇后的哀思。然微臣所查之事牵扯太大,事关社稷江山,若陛下不及时处置,其后果微臣根本承担不起!” 仇元澄言之凿凿,句句都是“事关重大”“被逼无奈”,即使是早已被裴玉容的丧仪弄得无精打采的林驰,也不由得重视起来。只见他疲惫的双目狠狠一挤,才高声回道: “当着众多公卿的面,仇爱卿究竟想要说什么?” 仇元澄又狠狠瞪了林骥一眼,这才收敛气息,郑重回道: “微臣,斗胆状告周王林骥,未恪守藩王本分,狼子野心,勾连藩镇,企图谋权篡位!” 林骥眼皮微跳,正要开口反驳,却听身后有人率先站了出来,声如洪钟: “仇公公,你与周王殿下不睦已久,大行皇后丧仪在重,周王与陛下棠棣情深,你却无凭无据血口喷人,究竟,谁才是狼子野心?” 仇元澄却丝毫没有将那人的反驳质问放在眼里,整了整袖袍,继续镇定自若说道: “陛下,微臣既敢在此时开口,自然是证据确凿。微臣已经查得很清楚,周王林骥与卢龙节度使谈承烨不仅私交甚密,将谈承烨的义子谈会英扮作陈郡谢氏早已夭折的后人谢珂混入长安、以图长留,好染指朝政,而且更甚的是,昨日才与周王林骥行了大婚之礼的周王妃殷氏,其生父根本就不是前御史中丞殷俊,而就是卢龙节度使谈承烨!” 此话一出,不仅太极殿上下轰然,就连早已昏昏沉沉的天子林驰也骤然清醒,仇元澄话音刚落,他便从歪坐在龙椅上的姿势直立起来,身体前倾,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周王,仇爱卿所说,是否属实?” 在其他的公卿们面前,林驰从不唤林骥“六郎”,如今最疼爱林骥的裴玉容也已薨逝,林驰生性多疑、凉薄寡恩,也再无人能温言劝阻。 林骥紧咬后牙,双手平举过额,又屏了几息,方才定定回道: “启禀陛下,仇公公所指,部分属实。臣弟确与卢龙节度使私交甚密,臣弟的王妃殷氏,也确为其亲女。” 仇元澄闻罢,冷笑了一声,道: “自高宗为巩固边防、仿前朝在边地多城设立节度使起,便已同时立有严旨,禁止藩王、朝臣与节度使往来,如果违旨,视同谋反!周王,就在不久之前,你还因为一己私欲,捏造罪名构陷晋州裕王父子。其实,你才是那个狼子野心图谋不轨之人!你既已亲口承认,事实胜于雄辩,还不——” “陛下!”林骥抢白道,“臣弟与卢龙节度使之事,仅仅出于臣弟与王妃的婚事之因,臣弟无能,将国事与私事混为一谈,臣弟甘愿领罚。但仇公公所指之狼子野心、以图谋反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臣弟对陛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望陛下明察!” 仇元澄沙哑着嗓音,依旧丝毫未动: “周王,事已至此,你还想狡辩?什么国事私事混为一谈,天家的婚姻大事本就不是私事,你早已知晓周王妃的身份,却一直秘而不宣,若非今日我冒死向陛下指出,你恐怕就要一直隐瞒下去了吧?陛下,” 他又转向了面色铁青的林驰: “微臣斗胆,既然周王口中句句对江山社稷、对陛下赤胆忠心,微臣恳请陛下,给周王一个当众证明的机会。” 林驰拳头微曲,左眉一跳,冷冷道:“仇爱卿,你可有何对策?” 仇元澄向林驰微微拱手,朝身后的手下自若吩咐道:“带上来。” 未几,殷琬宁和其他几名公卿夫人,都被带上了太极殿。入殿之后,她们几人微微瑟缩,尚不敢有任何动作,身后押着她们的几名士兵,便已经直接将她们按在了地上。 “仇公公,”林骥的眸色微凛,嗓音也多了一分沉肃,“后宅女眷从不参与朝政之事,实在无辜,仇公公若是要用她们来威胁——” “周王,”仇元澄高声抢白,“除了王妃之外,剩下的几名夫人俱是这次你还朝后追随你的公卿内人。你既口口声声狡辩说,与卢龙节度使勾连全因王妃的婚事,想必,这几位公卿,也必不知你与卢龙节度使的关系,若让他们都为你而死,也是无辜的,对不对?” 听到“卢龙节度使”几个字,一直不敢抬头的殷琬宁,心中登时大骇,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微微用余光看向扔与仇元澄对峙的林骥。 千防万防,这颗雷却还是炸了,而且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在这个关键的时候。 林骥立如松柏,微微侧身,提高了音量: “仇元澄,你究竟想做什么?” 仇元澄眼见此时优势在手,自然很是肆意: “很简单,周王,你既一心忠于陛下、忠于江山,根据我朝祖宗之法,就必须要斩断与藩镇的勾连。周王妃是你亲自向陛下求娶的,昨日也才刚刚大婚,若你要证明自己的忠心,唯有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取了王妃的性命,方才算斩断了与藩镇的勾连、给天下一个交代。” 果然,大殿之上又是一片哗然,殷琬宁被惊得鹿眸圆睁,先看向仇元澄,又看向林骥,许多话都凝在了喉头,却根本不敢随意开口。 这样的时候,但凡是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驰对仇元澄的半提议半威胁不置可否,恰好小太监在此时送上了他惯服的丹药,珐琅彩托盘的橙黄色丹药,被林驰捻在指尖揉搓,他又听林骥说道: “陛下,当众弑妻实为不伦,陛下刚刚失了皇后,应该明白臣弟——” “大胆周王!大行皇后母仪天下,王妃实乃私生女,又岂敢与大行皇后相提并论!”仇元澄大声喝道:“你勾连藩镇无从狡辩,如今当众手刃王妃、以示忠心已经是对你网开一面了,你还想得寸进尺?” “罢了,”刚刚将丹药服下的林驰皱着眉头摆手,“六郎,事已至此,你若再多言,朕都不会相信你——” “陛下!”林骥高声唤道,“臣弟——” “周王,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仇元澄话音刚落,已经有三个小太监分别端了托盘上来,其中分别置了白绫、药瓶和匕首。 “白绫、毒药还是匕首,周王,你自己选一个吧。”仇元澄胜券在握,不无得意,“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你,看你亲自送王妃上路。” 那三个端着托盘的小太监站到了殷琬宁的面前,隔着几个人影,殷琬宁也看到林骥正在定定地看着她,不过几息,又听见仇元澄嘲讽而自得的声音: “死到临头了,不如也让王妃来选一个?看看你们夫妻,是不是心有灵犀——” ——“毒药!” ——“我选毒药!” 是周王与周王妃同时开口,真如仇元澄所说的那样,二人选择了同一个死法,剧毒的鹤顶红。 仇元澄用沙哑的嗓子大笑三声,方才道: “周王与王妃伉俪情深,想我仇元澄一介阉竖,也真是艳羡不已。” 而后,这貌丑如蛤的仇元澄霎时沉下了脸,那只半瞎的眼里满满都是狠厉之色,对着二人说道: “既已选定毒药,那就快动手吧,周王,江山与美人,你必须只能选一个,所有人都在眼睁睁看着你们呢!” 林骥大步来到了殷琬宁的身前,那高大挺拔的身躯蹲了下来,拿起了托盘上的药瓶,取下上面的红色塞子,凝了几息,仍不由喃喃: “娇娇,娇娇,对不起……” 殷琬宁早已又惊又惧,此时也粉泪婆娑,任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反手也握住他微微颤抖的大掌: “殿下待妾如珠如宝,数次救妾于危难,尤其是雍州的那次,妾永生难忘……” 她的眼泪流到林骥粗粝的拇指上,被林骥一点一点擦去,到了这个突然要离别的时候,一向巧舌如簧的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他要亲手杀了她,即使再华丽再悦耳的言语,也不过都是苍白无力。 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眼见他仍是满眼不忍,殷琬宁缓缓沿着他的衣袖,找到了那瓶已经开了盖的鹤顶红,从前灵动活泼的少女,此时却挤出了一个极为勉强极为刺目的笑容,她的鹿眸婉转,一字一句却分外从容: “到底是妾害了殿下,妾不需要殿下亲自动手……” “娇娇!” 伴随着林骥的痛呼,殷琬宁已将那瓶鹤顶红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药瓶落地,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她的鲜血也在同时,溢满口鼻。 她捂住胸口,盯着林骥的眼眸里写满了万般的不舍,但几息之后,毒药入体,即使再不舍,她也只能撒手归西,彻底没了半点生气。 周王林骥在所有人的面前,亲自结果了自己最心爱女人的命。 整个太极殿上下,已然是鸦雀无声。 “仇元澄,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是不是?还满意吗?”林骥仍是紧紧抱着殷琬宁的遗体,冷冷开口。 “为了活命手刃发妻,说起无耻来,周王,整个太极殿内,无人敢望你项背呀!”仇元澄满满的嘲讽,正要再向林驰开口下一步的处置,忽然听到这原本应该尽在他掌握的太极殿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兵戈之声。 仔细听来,还有刀剑摩擦、铁甲震震,其间呼喊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仇元澄,你害我痛失爱妻,便宜占尽,还妄图活着走出这太极殿吗?” 几乎同时,仍旧抱着周王妃遗体的周王,厉声质问,如同穿云破月的剑戟。 “林骥,林骥你——”反问的话语还未出口,仇元澄连带着他带进大殿的所有手下,都被新入殿的人马快速拿下。 “陛下,”林骥看向龙椅上那面色铁青的林驰,“仇元澄内连重臣、外结藩王,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天下惶惶,苦仇宦一党久矣!今日,臣弟以发妻性命冒死向陛下进谏,陛下扫除奸佞,重振朝纲,只在一时!” “林骥!你不过也是个为了保命手刃发妻的小人,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被绑得死死的仇元澄仍是不断破口大骂,“扫除奸佞,重振朝纲……你问问那个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人,这些年,若不是我苦心孤诣为他主持朝政,就凭他这沉迷炼丹修道、荒废朝政的天子,这个国家,还不知会烂成什么样子!” “仇元澄!”听到昔日权宦如丧家之犬般的肺腑之语,林驰再也无法维持天子的威仪,一脚便将面前的御案踹翻,毫无人君应有的气度教化,“死到临头,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天子的态度如此明显,仇元澄已再无任何翻身的可能,不等林骥下令,飞鹏“噌”的一声拔出利剑,在仇元澄的不断咒骂声里,一剑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之后,殿上的许多曾经依附于仇元澄的公卿,也纷纷束手就擒。 林驰扶住了自己颇为凌乱的皇帝金冠,看着扔抱着已经冰冷僵硬的发妻遗体的幼弟,哑着嗓子道: “六郎,你,你……”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改口唤了“六郎”,而不是“周王”。 “臣弟与藩镇勾连在先,隐瞒陛下在后,绞杀仇逆只为将功赎罪,其余的,臣弟分毫不敢妄求。”林骥的回答滴水不漏,却也不留一丝多余的感情。 林驰紧咬后牙,拳头握紧又松开,片刻之后,才缓缓道: “传旨,封皇长子林衡之为太子。周王林骥扫除奸宦,于社稷有大功,封其为镇国周王。一应典仪,均在大行皇后丧仪之后,由礼部筹备,择日进行。” “陛下圣明,臣弟身为人臣,自当恪尽本分、辅佐圣君!”颔首行礼之后,已贵为镇国周王的林骥,抱着用性命换来他荣耀加身的王妃,转身便离开了太极殿。 一时竟无人敢阻拦。 第87章 守候 长安这座千年古都, 历经数朝,早已见惯了飘摇帝国的风风雨雨。 对这几日城内的骤变, 也早已见怪不怪。 就比如,这周王府,在七日前还披红挂绿,到处都透着喜气洋洋。然而,皇后裴玉容在周王与王妃大婚当晚薨逝,王府内的下人在那晚便迅速拆去了府内所有的喜庆装饰, 统统换上了沉肃庄严的缟素,以表王府上下对皇后薨逝的哀思。 然而这一回,周王府内的缟素,却并不仅仅是参与国丧这么简单。 皇后薨逝那晚, 周王、贤太妃、周王妃相继入宫,第二日午后贤太妃安然归来, 又过了几日, 周王也终于归来, 怀里抱着的, 却是王妃冰冷的遗体。 大明宫内发生的种种变故很快便传遍了长安。王府上下, 皆知周王因为擒贼有功, 被破格加封为了“镇国周王”, 但如此殊荣的代价, 却是周王亲手杀死了自己曾经向天子请求赐婚的王妃。 周王府东苑的主卧, 自从周王将王妃的遗体抱回来之后,便已下了严令,除了莹雪、飞鹏和灰鹰等心腹之外, 谁也不许靠近,包括周王的生母、贤太妃范英仪。 三天三夜过去, 周王水米未进,一直守着王妃的遗体,极少踏足室外。 主卧之内,一片静谧,日光与月光交错从窗牗的缝隙流泻进来,却是徒劳的助益。香烛燃尽,烛泪在烛台上胡乱地堆叠,像是随着风雨飘摇的浮萍,又像是燕儿们一口一口筑成的巢穴。 拔步床上一动不动躺着的殷琬宁,从那日在太极殿上当众服下剧毒的鹤顶红、口吐鲜血之后,便早已没了半点生色。 唇上的血迹,在那日回来时,便已经被林骥擦拭干净,就连她身上为裴玉容守丧的孝服也被林骥换掉,换成了旧日里她穿过的明媚和干净,即使是最朴素最淡雅的衣裙,她穿起来,也会是人群里最耀眼夺目、让他根本无法抽离视线的一朵娇花。 她出身坎坷、从小受尽欺凌,却从未改变过善良的底色,即使处境再艰难,也绝不拖累无辜之人,明明是他害她身处险境,她却仍然为了他选择了慷慨赴死。 她这么好,他何德何能拥有她? 林骥看着她似坠入无尽深渊的睡颜,呼吸凝滞了片刻,方才剑眉紧锁,再一次去探她的脉搏,长指刚触到她的手腕,却见那已一动不动了三日的柔荑,忽然跳了一下。 他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接着,少女的眼帘缓缓张开,长睫像扇一样扑在仍旧迷蒙的鹿眸之上,她眨了眨眼,这才哑着嗓子轻唤:“林,林骥……” “我在,我一直都在。”一滴眼泪从林骥的面上悄然滑过,他连忙倾身,与她直白对视,像是生怕少看一眼,她就要飞走了一般,“三天了,我守了你三天……” “骥哥哥,你怎么为我哭了?”她的语速依旧迟缓,仍是勉强扯了扯嘴角,像是在嘲笑他,“我以为,我主动要求服下毒药时,你就已经知道我的安排了。” “我知道,我当然是知道的。”林骥的手掌停留在她的鬓角,温暖的内里透过掌心源源不断给她,“我之所以会选择毒药,也是因为我有把握可以让你不死。娇娇,我为了让皇兄相信我,保下我自己的命,选择当众杀了你,你……你会怪我吗?” 再怎么解释,也难掩他行为的卑劣,即使是诚恳的道歉,迟来的补偿,到底是他高风亮节上的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勾连藩镇,本就是因我而起,”她在他的掌心轻轻摇头,目光却像当时服下那瓶鹤顶红时一样坚定,“害你被那权宦构陷,我本就惭愧不已……骥哥哥,这一次,我终于学会了未雨绸缪,怎么样,配合你演的那场戏,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他微微垂首,在她还略显苍白的唇上啄了一口: “娇娇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姑娘,在你无端提起雍州时,我便知道你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娇娇,这一次,你怎么就想到要未雨绸缪了?” 殷琬宁双肘微曲,肩膀施力上抬,林骥连忙将她扶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听她得意地解释: “那晚你进宫之前,特意嘱咐我要见机行事,我在房里守了一整晚,快要天亮时,忽然想起你上次在雍州时同我说的话。那时候你给我解毒用的药丸,也可以解世间百毒,所以在进宫时,我便随身带着了。” “说来也巧,被仇元澄突然抓捕的那日早晨,我在例行换衣服的时候,不巧看见了宫里的士兵变多,都是这几日不曾见的生面孔,我担心有什么对你对我不利的事,所以便将药丸提前藏在了手心,之后吃早饭时,悄悄混在了饭食里吃了下去。” 风云突变、横生枝节,茫茫的前途和碰撞的恐惧,无端的入侵和凶狠的对待,被她简简单单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只有林骥知道,与他历经千辛万苦才修成正果的姑娘,有多么聪慧多么勇敢。 他又是多么爱她。 心潮澎湃的男人再次俯低了头颈,薄唇靠近,与她呼吸相闻。 尽管如今虚弱不已,殷琬宁仍旧抬起了双臂,主动环住了他。 “娇娇,辛苦你了。” 在这个吻落下之前,林骥由衷地喟叹。 少女尚未来得及回应,他便如过去那般霸道地堵住了她的唇齿。 起初,只是一点一点地吮稳,温柔而又细致,给她支撑,给她足够的呼吸,让她彻底放松,慢慢软在他的怀里。 之后,随着她的香佘主动撬开他的齿关,隐忍了许久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将她的小佘拖到他的领地,每口,及吮一下,她的佘根便酥麻一下,他的齿峰刮过她柔软的纯瓣和佘尖,仿佛要将她一口吞下—— 一时间,满室只剩下两人唇齿交,缠的声音,但突然一声“咕噜咕噜”的低叫,在这暧,昧的氛围里,分外突兀。 是她饿了,躺了好几日,也该饿了。 林骥笑着将她放开,又重新放回到了床榻上,为她拢上衾被: “我去让厨房准备些吃的。” “你并未死这件事,除了莹雪和飞鹏灰鹰,不会再有人知晓。为了保险起见,你暂时还不能露面,只能待在这里。娇娇,又要委屈你一段日子了。” 周王守了王妃的遗体整整三日三夜,即使终于肯开口说要吃饭,那饭也必须是要守在王妃的面前吃。不知其中原委的王府下人,一时也不知是该感叹周王这迟来的深情,还是恐惧周王那明显超出常人的、对王妃的深切眷恋。 要是周王一直这样下去,不让王妃入殓,周王府会变成什么样子? 王府的下人们可根本不敢想象,但因身份地位实在悬殊,周王又一向独断专行、难以接近,根本就无人敢去劝阻。 湢室之内,亲手为“诈尸”的王妃喂了饭食,又亲自为她擦身沐浴的周王,一直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他保持着惯常的语态,与殷琬宁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试图彻底分心。 殷琬宁背对着他,趴在那用汉白玉砌成的宽大浴池的边缘,任他仔细为自己擦背。 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满眼氤氲的少女,急急开口: “骥哥哥,我假死之事,三哥他们知晓吗?” 在他们大婚之前的三日,谢珣便带着谈会英、杜尔姝,终于搬离了周王府。才新置办的谢宅,距离周王府只有一条大路之隔。 “他们不知情,”林骥的嗓音嘶哑,“这种事,自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他不是故意想要骗她的。 当日,仇元澄在林驰及众人的面前,将林骥与谈承烨之事全部曝光,谈会英的身份也同时暴露,林骥为了做戏做全套,于是便趁着谈会英与谢珣出府时,当街刺杀了谈会英。 为了让自己与谈承烨彻底割席,林骥还直接让执行刺杀任务的飞鹏,当着众目睽睽,将谈会英的尸首拉出了长安、扔到了长安城外的乱葬岗里。 但其实,飞鹏刺杀谈会英的那柄剑里另有乾坤,所谓的“刺杀”,也不过只是点穴而已。 林骥原本以为,以谈会英的文韬武略,自然会明白他这番安排的用意,但谈会英对殷琬宁的深情,又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日谈会英与谢珣还在谢府中时,便已经知晓了林骥“手刃”殷琬宁之事,“刺杀抛尸”的当天晚上,谈会英就曾经夜探过周王府,要林骥必须给他一个说法。 但林骥是不会让谈会英有机会见到殷琬宁的。 “哦,”殷琬宁闻言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而是转过了身来,抱住他握着帨巾的大掌,极其小声地问他: “那……哥哥想把我金屋藏娇到什么时候?” “还有事情尚未解决,”林骥的嗓音不自觉又哑了几分,手中的帨巾已不知在何时脱落,“娇娇……别勾,引哥哥,哥哥会忍不住的……” 吃饱了饭又彻底休息良好的殷琬宁,此刻可以说是生龙活虎,立刻雀跃地反问道: “为什么要忍?哥哥不是一直都很想要?” 一面说,两只小手一面握着他的大掌,已经在朝着半隐在浴水水面之下的雪锋探去。 在这件事上,从前一贯都是他迫着她,自从那晚的瓷瓶之后,她就像是被唤醒了什么似的,完全变成了摄人心魄的小妖精。 “现在是国丧期间,”刚一触碰到诱,人的绵阮,林骥便猛地收回了手,“再说,我怕我控制不住,动静太大,要是被王府之内的人发觉,是要走漏风声的。” 殷琬宁却鹿眼一转,忽然便从那浴池里站了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径直便扑到了林骥的怀里,娇娇软软地嘟囔着: “要哥哥陪着我这个死了好久的‘尸体’睡觉,又不能越雷池半步,真是委屈死哥哥啦。” 她明显不怀好意,那一身湿漉漉的浴水尽数扑在了他月白的寝衣上,一下子他也变得半湿,寝衣粘在皮肤的肌,理上,那原本可以成功藏匿的变化便无处遁形,偏偏她还故意往那里蹭,小手乱扌,莫非要解开他寝衣的系带。 一向掌控全局的男人,哪里受得了她这样反客为主的壮大?在她即将让他也不着寸,缕的前一瞬,他单手就将她提了起来,重新放回了水雾氤氲的浴池里。 “乖,”林骥忍不住捏了捏她鼓起的小脸,“如果不想再被瓷瓶伺候,现在就老老实实地给我把澡洗了。” 一听到“瓷瓶”这两个字,殷琬宁霎时便安静了下来,手脚置于水下,乖巧地任由他悉心地摆,弄。 她知晓,他的这个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就在入宫为裴玉容守丧之前、她翻找那瓶包解百毒的药丸时,在那拔步床最靠里的抽屉里,她还看见了上次的那个瓷瓶。 这个人最懂怎么拿捏她。 不过,这也只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趣罢了。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日,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外,在其他人看来,刚刚被天子亲封了镇国周王的林骥一心沉溺于丧妻之痛,与爱妻的遗体共处一室数日,谁来也不见。 所有人都以为,他经受不住这样天际深渊的刺激,已然疯了。 包括一直都在周王府西苑里住着的贤太妃范英仪。 这日,趁着林骥短暂离开东苑主卧的当口,范英仪果断将林骥拦在了连廊的抱厦处,一开口,便是严厉的质问: “林骥,殷琬宁已经死了,你还准备疯到什么时候?” 林骥只是冷冷回她,目光并未停留在她面上一刻: “太妃娘娘先照顾好自己的事吧,王妃的丧仪,我自然心中有数。” 范英仪细眉一拧,嘴角忍不住扯出了一个极为难看又极为尖利的弧度,像一把聒噪的利剑: “你有数,你真的有数吗?你以为,区区‘镇国周王’,就能保你一生安枕无忧,可以让你任性妄为,两耳不闻窗外?林骥,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白白丢了你多年来辛苦经营的基业,你现在怎么如此幼稚了?” 利剑到底是有作用的。 范英仪口中的“基业”二字,敏锐地刺到了林骥的神经,以他的了解,他知道眼前的生母可能会说出其他会被可能得隔墙有耳听去的话,便只能沉默着,将她带入了自己的书房。 一进入书房的内室,范英仪没等林骥开口,便自动自发地稳稳坐在了那张专属于王府主人的林骥的太师椅上,对自己儿子说的话,还句句透着得意: “六郎,既然你懂得避嫌,自然也知道,阿娘想对你说什么。” 在她心情不悦之时,会唤他“林骥”,反之,则是“六郎”。 林骥听得出来。 “那日你大婚,你非要替殷氏做主下阿娘的面子,阿娘也不同你计较了。其实,阿娘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你一向拒绝阿娘为你选定的亲事,理由说的是要先立业,可你却又突然向陛下赐婚。” “殷氏女籍籍无名,她的父亲殷俊,也不过是个靠入赘泰岳才换来御史中丞之位的一介寒门,那殷氏女哪里配得上你?原来,殷氏的生父是卢龙节度使,你早在向陛下请求赐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我范英仪的亲生儿子,怎么可能是会为了区区一介女流丧了理智的人,殷氏女又‘天生凤命’,你娶了她才对,才是占尽了先机。” 一顿连珠炮,将范英仪心中的种种算计,一字不落地抖落了出来。 难看得很。 林骥又顿了几息,等到范英仪已将要说的话彻底说尽,他方才抬眼,冷冷地直视着这个满脸得意的女人,根本不像在看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说够了没有?” 范英仪没有丝毫计较他的无礼,只回以一声冷笑,复道: “阿娘这是在夸你,六郎,你怎么还不识好歹?” 未等林骥回复,她还是继续说道: “不过,想不到那阉竖仇元澄会先下手为强,竟然趁着裴皇后丧仪的机会发难,你为了自保当众手刃殷氏,能屈能伸,怎么就不值得阿娘夸赞了?” “只不过可惜了,阉竖太早发难,你手刃殷氏,卢龙节度使和整个卢龙,已不可能为你所用。阿娘知道,从小到大,你的野心都一直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小小的亲王,即便是‘镇国周王’又是如何,行事处置,也一样要看天子的脸色。” “他林驰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先帝长子又是嫡后郭氏所出,才有了今日鞭笞天下的九五之尊。论才能论手腕论勤奋,他又哪里是你的对手?六郎,阿娘知晓,那日太极殿上所发生的一切,他林驰也只不过是想借你的手产出阉竖仇元澄罢了,否则的话,你立下了如此大功,他怎么会先立那宫女所生的长子林衡之为太子,而不是把你立做皇太弟?” “他只有林衡之这一个儿子,以他现在的寿数,裴皇后又刚刚母子俱亡,六郎,若你狠下心来,阿娘未必不会为你出一臂之力。卢龙虽是河朔三镇之首,实力雄厚,但成德之力,也足以——” “贤太妃,”听到此处,林骥才不由得眸光一凛,“你不过是先帝后妃,久居深宫,你怎么,你……” 闲适坐着的范英仪,又是自如一笑,回答他的语气,如同鸿毛一般轻: “六郎,这么多年来,你不也是早就知晓了吗?” 第88章 懦夫 林骥生平第一次, 逃也似的离开了本属于他自己的书房,将生母范英仪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不, 但转念一想,这并不是他的第一次逃之夭夭。 在前世里,造成他在飞驰的骏马上被冷箭射中、生死未卜的结局的主因,除了突然传来殷琬宁难产血崩而亡的消息之外,便是他与范英仪的争执。 彼时的林骥,几乎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用雷霆手段扫除了仇元澄一党, 以摄政王的名义将林驰唯一的皇子林衡之推上了皇位、扶皇后殷琬宁成为太后,再用权势和威逼霸占了这个他本应当唤一声“长嫂”的女人,林骥原本大权在握,俯瞰天地, 是想一扫海内疲弊、重振朝纲,大展一番拳脚的。 神策军乃中央朝廷直接指挥的心腹部队, 从仇元澄手中夺回神策军的指挥权之后, 林骥首先要做的, 便是将早已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腐烂不堪的神策军重整旗鼓。 出京去检阅神策军的前一晚, 他得知了一个喜讯, 被他霸占了多时的太后殷琬宁, 已经怀有身孕。 不过在去检阅神策军的一路上, 他都尚没有彻底决定, 要让殷琬宁腹中的骨肉成为先帝林驰的遗腹子, 还是直接从林衡之手中夺了皇位来,再让殷琬宁重新成为皇后。 但是,等到他检阅完神策军, 回到大明宫时,却发现殷琬宁竟然趁着宫里的守卫放松, 跑得无影无踪了。 长安城和京畿附近,林骥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殷琬宁的半点踪影,他又恨又气之际,仇元澄的余党势力又刚好反扑,他正在着手解决时,东边又突然传来了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突然起兵造./反的消息。 天下的其他藩镇俱是作壁上观,无人肯吃力不讨好、做这个出兵勤王的人,林骥便只能亲自带领神策军,东进剿灭卢龙叛军。 路上,他们先后遇到了雍州太守宋度、晋州裕王林迈的重重阻挠,终于快要行至两军交接的前线时,林骥收到了那封由谈会芳逼迫殷琬宁、以谈会荣的名义写来的辱骂信。 原来殷琬宁一路跑到了卢龙,甚至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的骤然起兵造./反,也很有可能与殷琬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时他根本就不可能知晓卢龙内部发生的种种变故,只以明面上的两军实力对比,林骥手上的胜算很低。 何况,殷琬宁腹中所怀的是他的骨肉,卢龙的人明目张胆以殷琬宁威胁他,他便不得不考虑这一层。 就在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单枪匹马潜入卢龙军内部、将殷琬宁救出来的时候,本应该在潞州好好待着的范英仪却突然出现,将即将上马的他生生拦了下来。 范英仪冷静睿智,为他仔细分析了局势。 神策军本就腐朽不堪,又因为长途奔袭战斗力匮乏,军需供应也处处受到朝中的仇元澄余党掣肘,若林骥非要与卢龙硬碰,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不如先退一步,与成德联手。 可是,与成德联手击败卢龙,本也就是个饮鸩止渴的做法,后患无穷。 但林骥显然已经失去了大半的理智,不愿反驳范英仪提出的方案,反而是第一次鼓起了勇气,质问范英仪,为何要以成德的名义来劝他,她与成德究竟有什么关系? 范英仪也终于承认了她的“不忠”。 原来,当年她随德宗林过出逃幸蜀时,曾经阴差阳错,与一个外男春宵一度。几年过去,她在随林骥之藩潞州之后,又迅速与那人旧情复燃。那个人,后来做到了成德的首席军师,成德节度使对他几乎言听计从,若要成德出兵与神策军联合对付卢龙,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一切成败,都尽在林骥的一念之间。 当年,范英仪正是在跟随了德宗幸蜀之后,才怀了林骥的。 而到了这个时候,即将要翻开那血淋淋的真相时,林骥却仍旧没有勇气质问范英仪,自己究竟是不是德宗林过的亲生血脉。 还有那个人姓甚名谁、和他可有几分相似。 他只能转身,落荒而逃。 就像现在一样。 踉跄回到卧房时,殷琬宁穿着樱草色的寝衣,正靠在床头安安静静地读着话本子。 听到林骥开门地声音,那一头青丝披散着的小脸立刻便探了出来,小手上还捏着话本子的一角,语气不无埋怨和撒娇: “骥哥哥出去了好久,我再等都要等睡着了。” 可映入她眼帘的,是林骥苍白的面色,她与他相识了这么长的时间、又成了两次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一向高大挺拔、如山如海一般坚不可摧的男人,眸子里,竟然写满了脆弱和逃避。 殷琬宁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话本子,从拔步床中出来,几步飞奔,扑到了林骥的怀里,展开双臂,紧紧地抱着他。 “骥哥哥,”她也变得紧张无比,言语里有着小心的试探,“你,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林骥只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故作轻松一般,道: “无妨,哥哥只是头疼得很,没什么大碍。” 殷琬宁这才想起,他们二人第一次在晋州时,那晚他和谢珣都喝了不少的酒,他与自己后来独处的时候,却突然说起他头痛,非要她为他按摩。 那时候他讲过,头痛是他从小到大都有的毛病,每次头痛发作起来,他恐怕都控制不住自己。 后来,殷琬宁才知晓,原来这叫头风,是天家从祖上便有的疾病,无论是当今天子林驰、天地德宗林过还是之前的许多任皇帝,都有这个疾病。 因为头风发作时实在是疼痛难忍,所以很多人才会选择服用丹药,以谋求暂时的缓解。 殷琬宁从林骥的怀里挣脱,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房内她偶尔小憩的软榻之上,让他得以平躺在上面,她则从房内另一侧取了一方矮凳过来,坐在了他的身后。 林骥从善如流,那双闪烁着复杂颜色的漆黑的眸子,也在她坐定之后,彻底闭上了。 殷琬宁的按摩手法,是当年为了让祖母乔氏舒适而悄悄自学的。如今乔氏已经去世了很多年,她的手艺生疏了许多,上一次拿出来,也就还是在晋州时为头痛的林骥按摩。 那时候,他尚不知晓她从小在家中的种种境遇,还拿乔氏的疼爱开过玩笑。家中事,确乎是殷琬宁的逆鳞,被冒犯到的她,还在心中暗暗发过誓,即使他以后痛到几乎死去,她也绝不会再帮他。 不曾想,时过境迁,现在的她,主动要为他缓解疼痛。 冷峻如寒冰的面庞倒挂,他的剑眉微锁,薄如蝉翼的眼皮之下,那转动的眼球也在诉说着他此刻的万分痛苦。殷琬宁伸出了纤细白嫩的柔荑,轻轻按住他跳动的太阳穴,自在如飞羽,灵动而温柔。 不仅是她需要他,他也是需要她的。 “娇娇,”两人就这样相对安静了片刻,林骥却突然开口,嗓音嘶哑,竟然带着几分迟疑: “若,若有一天,你发现我明知有个困难,却始终不肯鼓起勇气面对和克服,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懦夫?” 林骥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睁开眼。他面上的表情无波无澜,与他平日里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那“懦夫”两个字的尾音颤抖,殷琬宁甚至以为,他并不是在谈论如此重要的事。 少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十指微微施力,扶住了他的头颅,垂首,樱唇在他的眉心落下了一个吻。 蜻蜓点水一般,不带一丝眷恋和停留。 “骥哥哥,”又相对静默了片刻,她方才开口,“其实有一件事,我……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她又顿了顿,似是在拿出足够的勇气面对: “那日,你突然上殷府来提亲时,我其实,人就在殷府的正堂里。我躲在暗处,你们都不知道、也看不见的地方,我很想看清你。但当我听见你说要娶我的时候,我紧张又害怕,那时我刚刚梦见了前世与你的纠缠,根本不敢想象,嫁给你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所以我本来再多往前迈一步,我就能看见你的样子的,但是,我习惯性逃避,我拔腿就跑……” 此时林骥缓缓睁开了眼,盯着天花的上方,并没有接她的话。 殷琬宁也顿了几息,努力回找着自己逐渐丢失的言语,继续温柔地说道: “事后想来,若我那时便看清了你的相貌,是不是之后的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可我没有,我因为逃避和害怕,甚至连面对‘林骥’的勇气都没有……即使,后来到了大哥和二哥兵变的时候,我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我的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也是跑,跑,跑得越远越好……” “我,我把你当做了危险的源头,一心想着,只要能离开你,就什么都好了。可是,这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呀……谁没有逃避和害怕的时候呢,骥哥哥,你为我除困纾难,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若让我就此把你当做无所不能的天神,因为你的缺点和软肋而怨怼于你,那我岂不是,真的是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再说了,我,我——” 话音未落,一直看似轻松的林骥却忽然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反身正对着殷琬宁,拉住了她的手,又盯着她此时水光潋滟、浅浅的鹿眸好几息,这才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郑重说道: “娇娇,我骗了你。” “我不止骗了你,我也骗了我自己。”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头痛,从来都没有。” 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怪诞之语弄得疑惑不已的少女歪着头,对面前的男人眨了眨,等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认真地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的浅瞳,看那瞳孔里映照的自己: “头痛头风是父兄和祖辈们代代相传的毛病,我小的时候曾经疑惑过,为什么他们都有,我却没有?每次这样想,想久了,仿佛真的会有一种痛意袭来,明明应该是痛苦难当的,我却,反而觉得快意……于是,我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我时常幻想我在头痛,痛起来了,我就和我的父兄们,没有什么区别了。” 虽然根本就不懂他为何会幻想自己头痛、还因此获得快意,但身为与他携手白头的妻子,此时此刻在殷琬宁心头萦绕的,只有如何让他度过“愧疚”这一关。 少女挺直了腰肢,轻轻捧起了他的脸,像他从前对自己那样,温柔却坚定地说道: “没关系的,骥哥哥,痛就痛吧,无论是真痛还是假痛都好,我永远都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会为你缓解疼痛……” 林骥闭上了眼,在她湿润的手心轻蹭,问她: “娇娇不觉得,我是个怪人?” 她回以婉顺缱绻的眼神: “小的时候,因为我天生发色浅、瞳色浅,殷玮宁和殷玥宁还一直当着背着我,说我是早产、不长脑子和心眼子。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殷府里上下许多人,都觉得我是我阿娘留在这个世上的怪人。怪人配怪人,哪里又不好了?” 他屏住了呼吸,双臂伸长,这才将这个费尽心思安慰他的妻子尽数揽入怀中。她听见那熟悉的有力的心跳,还有他出口的话语,在那如雷一般的震动里,一点一点清晰而深刻地传来: “我林骥何其有幸,能娶你为妻……再忍忍,娇娇再忍忍,很快了,我要把这个天下都送给你,你身上那‘天生凤命’的谶语,很快就会实现。” 但其实,殷琬宁并不想要林骥口中的那个“天下”,因为这个“天生凤命”,自从三岁起,她便过上了和别人都不相同的人生。 可是,她并没有反驳林骥,她猜到的,他大概也还有心结未解。 他不主动开口向她坦白,她便不会强迫他,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随时都会在他的身边支持他。 那一晚,他们两人挤在小小的软榻上,彼此紧紧相拥,无关情谷欠,天地之间,都只有他们彼此。 第二日一早,林骥便被召进了宫里。 临走之前,林骥又反复宽慰了殷琬宁,说自己一定会平安回来,让她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灰鹰会留在周王府内,随时都会保护她的安全。 但不知为什么,自林骥从容离开之后,殷琬宁便总觉得不妥,心中惴惴。 全是不祥的预感。 第89章 鹤年 林驰召见林骥的地方, 在太极殿偏殿的暖阁里。 自从十几年前他学着父皇和祖父,第一次体验过服用丹药的快乐愉悦之后, 林驰便日日沉溺在这暖阁里,用炼丹炉的袅袅青烟和一句一句佶屈聱牙的青词,打发消磨他作为天子本应该寸寸金的光阴。 而相比于上次林骥带着殷琬宁的“遗体”离开时,林驰显然气色已经好了不少。 在林骥看来,即使范英仪再不堪、再不体面,她昨日对自己的那番分析, 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林驰心胸狭隘又敏感多疑,明明治理国家的能力平平,仅有的算计和计谋,几乎都用在了玩弄权术、操纵自家人的手上。 就比如, 先帝德宗在临终时提过,想要让林骥长留在长安、不去之藩, 但林驰刚刚登极之初, 便马不停蹄地下令, 为只有四岁的林骥在潞州兴建周王府。 潞州周王府用料豪奢、极具恢弘之能事, 而等到王府正式建成的时候, 赶林骥去之藩, 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这些年里, 林骥虽然一直都在天下游历、明察暗访、遍访名医, 但每每来到京畿附近, 都是小心再小心的。 而上次太极殿的兵变,林驰的态度,则分明就是在借他林骥的手除掉权宦仇元澄。若他当日没有那番证明自己忠心的行为, 以林驰惯常的凉薄手段,迎接林骥和殷琬宁的, 恐怕和裕王一家没有任何区别。 但即使这样,林驰依然是他的大哥,是他的长兄,是父皇林过唯一指定的、合情合理合法的接班人。 要他背叛他,林骥实在做不到。 “听说,六郎你回去之后,一个人守着王妃的遗体,整整三日三夜不吃不喝?”当着林骥的面,林驰又服下了一颗丹药,待丹药穿过他疲惫的喉咙、彻底滚落入腹时,才缓缓对林骥开口。 林骥听他的语气,似乎有意提点当日之事,稍稍屏息,只认真回答道: “先前将王妃之事隐瞒陛下,是臣弟的错。臣弟以王妃的性命为担保,臣弟对陛下的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听他又一次表了忠心,林驰面色不露,淡淡开口: “王妃的丧仪要办得隆重得体,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王妃一直没有入殓,沉湎于过去,对六郎你这样胸怀大志的男儿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朕是过来人,作为你的兄长,六郎,朕必须得好好劝劝你。” 大抵是有几分长兄对幼弟的真心,林骥受宠若惊,只能拱手施礼:“谢陛下挂怀,臣弟谨记。” 而他对面的林驰,龙袍下的食指和拇指微微捻动,继续说道: “长安城之内,不少公卿大家的女公子,早早仰慕你的才貌。六郎,王妃殷氏已逝,人死不能复生,除了安抚好卢龙节度使之外,最重要的是,镇国周王的身边,不可没有王妃。” “陛下,”林骥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殷氏刚刚过世,现在谈论这些,未免……过于凉薄。” 谁知林驰毫不在意他明显的抵触: “六郎你正当壮年,不吐故纳新填充后宅、为我天家开枝散叶,难道这些,还指望朕不成?襄王兖王,你的这两个皇兄早早崩逝,走时都没留下子嗣,朕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父皇这一脉,全靠你六郎了。” “你呀,你可千万不能像朕这样,要学习咱们的父皇。父皇与贤太妃有了你时,父皇已经年过四十了。你是父皇四十岁时有的,你身强体壮活龙鲜健;朕也是四十时与先皇后玉容有了子嗣,最后的结局,却是母子俱亡……” 林骥听他似乎颇有感慨之意,沉溺往昔,连忙开口劝阻:“陛下——” “说起来,也是巧合,”却被林驰抢白,幽幽说起了当年事,“其实当年在父皇幸蜀之前,贤太妃还只是个昭媛,一直都不得宠。在幸蜀的几个月之后,她却突然怀了你……” 听到此处,林骥的眼皮一跳,不自觉握紧了袖笼中的拳头。 林驰低不可闻地咬紧了后牙,顿了几息,方才继续说道: “本来,生育之事也有很多巧合,当年父皇没有想过旁的可能,朕自然也不会想。但不凑巧的是,朕今日收到一封密信,信上却说,” 林驰又是一个停顿,似乎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说,六郎,你是贤太妃在当年跟随父皇幸蜀时机缘巧合下与旁人私通所生,而你真正的父亲,现在已经是成德节度使的首席军师。他姓陆,名旭,字鹤年。” 姓陆,字鹤年。 一道惊雷在林骥的胸口猛然炸开,那一直被他强行隐忍下的,对那个人的种种信息故意的不了解,就这样被林驰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毫无修饰,愣生生地推到了他的面前,逼他看清。 在逃避这一点上,他向来做得不露声色,而又不留任何余地。 在这个方扣,他仿佛被突然抽离了全部的精气。 林骥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在了林驰的身前,伏地长啸: “陛下,臣弟,臣弟……” 可林驰却丝毫没有因为他失态的动作而动摇半分,质问的语气,更加冰冷: “若朕没有记错的话,在父皇驾崩之后不久,贤太妃便专门找了巫医,在你的身上纹上了纹身,那个纹身的图案,就是一只仙鹤,对不对?还有,这些年里你时常在外游历,用的化名一直都是‘陆子骥’,而你的生父名叫陆旭,这难道也是巧合吗?” 眼见林骥跪在地上,貌似无比的谦卑恭敬,对自己的声声质问居然一个字反驳也没有,只有身躯微微的颤抖,林驰心中那原本只有五分的猜疑,霎时便涨到了九分。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眼下的他,心头究竟是那种情绪占了上风。 林骥是先帝林过的幼子,比他小了整整十九岁,按年纪,完全可以做他的儿子。林驰的生母,是先帝的元后正嫡、敦献皇后郭氏,他也是在刚刚出生时便被立为了太子,从小以一国储君的标准来培养,早已习惯将所有人都视为他的子民。 但奇怪的是,自从林骥出生时起,林驰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林驰自小深习孔孟之道,自然以君子端方为行为准绳,全力控制着自己,不可以嫉妒自己的幼弟。 然而,在一次次听着跟红顶白的宫人们对小小年纪的林骥的不吝夸赞,一次次从先帝的眼中读出的过分的宠溺,以及一次次听到先帝为了林骥而处处逾制时,他心中熊熊燃烧的妒火,根本就不可遏制。 尤其是当先帝册封林骥为“周王”,甚至打算违背祖宗规矩讲林骥长留在长安时,林驰差一点,就要提着剑从东宫杀到林骥的面前,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杀了这个过于得宠的幼弟了。 是那时刚刚与他新婚的发妻裴玉容拦下了他,这么多年来,也是裴玉容多次温言相劝,加上林骥之藩之后实在低调、并无半点逾矩,他才渐渐收了妒火。 但是今日,那一封来历不明的告密信,再一次将他心中的火瞬间点燃。 理智告诉他,出身是不由自己所能控制的,即使眼前才刚刚为了向自己表忠心而手刃发妻的林骥不是先帝林过的血脉,他也不应该迁怒于他。 但林驰就是控制不住。 他是一国之君,是万民的君父,他富有四海、统率天下,宽仁、大度、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些才是他本该拥有的品质,而不是龌龊低劣,非要针对一个本就与他无关的幼弟。 如果林骥确乎不是先帝的血脉,那么自己这二十几年来对他的种种猜忌和嫉妒,背后所耍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又算是什么呢? 更何况,天家血脉,本就容不得他人的哪怕一丁点玷污。贤太妃范英仪本该为先帝殉葬,却因为有了林骥这个倚仗,而在这十几年来享尽了天下的供养——可是,这个倚仗,本就不是先帝的血脉,她又凭什么,林骥又凭什么? 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在得知自己的女人红杏出墙、还生下了孽种之后,能够云淡风轻。 即使作为先帝的嫡长子,林驰也怒不可遏。 父皇他是天子啊! 一想到此处,林驰又一次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御案,御案上的笔墨纸砚、各类御用摆件滚落一地,刚磨好的墨砚滚到了林骥的脚边,那墨汁喷撒在林骥的竹青色湖绸下摆之上,瞬间便开出了黑色的墨花。 可林骥仍伏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以这样的方式,嘲弄他这个天子的失德与失仪。 林驰越来越怒火中烧,一把便拎起了林骥一丝不苟的衣领。林骥身材高大挺拔,常年习武又正值壮年,林驰如今已四十有二,多年来疾病缠身,即使他尽享了天下最好的名医良药,在拎起林骥的一瞬,他仍旧是感觉十分吃力。 于是,他便只能用怒吼掩盖自己的虚张声势: “林骥,回答朕,刚刚朕所说的,你是否毫不知情?” 他对他的称唤,还是由“六郎”变为了“林骥”。 林骥那双与范英仪有五六分相似的狭长凤眼,此时也第一次在林驰这个兄长的面前,展露出脆弱和逃避的情态。只见他的薄唇轻颤,向来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气势,也被无尽的痛苦所取代: “陛下,臣弟,臣弟对陛下所说的一切,都毫不知情……” 林驰也实在是拎不动林骥,那右手不自觉松开,可严重的厌恶和猜疑,早已顺着他干涸的皱纹,爬满了他未老先衰的脸。 他因此而更加恼怒,为自己的无能羞愧: “让朕赐婚,求娶卢龙节度使之女;自己的生父,则实为成德节度使的首席军师,你手握河朔三镇其中两镇之力,还敢说自己忠于朕、终于朝廷?你不是向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吗,今日怎么哑巴了?还是你早就狼子野心,面对铁证如山,终于要承认了?上一次,朕借你的手除掉了仇元澄之后,朕就不该心软,而是直接把你杀了,你既默认自己的种种罪行,今日,朕必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大明宫——” 可林驰狠毒的话语未落,忽然“嗖”的一声,一只长箭穿云而来,紧接着,便直直射穿了林驰的喉咙。 这位二十三岁登极称帝、执掌国家十八年却毫无建树的天子,就这样,倒在了他平日里最爱炼丹修道之所的太极殿内。 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而林骥从林驰那死不瞑目的双眸中抬起头,却正好对上了另一对双眸——来人年纪四十有五,身高八尺,容貌俊朗潇洒,穿着得体,步履如风,手上还握着一把精致的连弩。 而那来人的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骥的生母,范英仪。 范英仪冷冷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林驰,涂满了口脂的嘴角上扬,向那男人说道: “鹤年的箭法,多年如一日地上乘。咱们的儿子,也是继承了你这优秀之处,听说他当日在幽州与人比武抢亲时,也是用了这一招。” 而她对面的林骥,几乎目眦尽裂: “范英仪,是你给陛下写的告密信,自己告自己红杏出墙?” 范英仪淡定自若地轻哼一声,自然而然从陆旭的手中拿过那柄连弩,上下把玩了一番,方才回道: “是,阿娘做了就不怕承认,昨日与你摊牌,你一心守着你那死了那么多天的殷氏女,根本就不将阿娘放在眼里,阿娘不下猛药,怎么能逼你面对现实?” 陆旭凝住眼神,一向在成德之中说一不二的他,语气不需要重,便已经颇具威严: “骥儿,那你也别怪你的阿娘,即使她不这么做,我成德大军也已距离长安不过二十余里。如今,京郊的神策军腐烂疲弊,根本不可能抵挡住成德大军。杀死林驰,本也是早晚的事。” 林骥紧咬后牙,死死盯着陆旭那不怒自威的双眸,几息之后,方才缓缓问道: “你,你就是陆旭?” 陆旭那深邃的眼眸里,漾起了一丝得意,丝毫不计较亲子对他的不礼不逊: “当年我在蜀州之时,恰逢人生的低谷,机缘巧合与你阿娘相识,然后就有了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你,我知道你外出游历时化名‘陆子骥’,而你的生父我本就姓陆,这便是你我父子血浓于水的明证。” “我化名姓陆……是因为,”林骥的薄唇微微颤抖,是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喷薄而出的怒火,“我在先帝的皇子中排行第六,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陆旭,我不是你的儿子,多年来你与范英仪屡屡越界,我从来都是知晓的,只不过考虑到九泉之下的父皇,我便一直隐忍不发,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放过你。” 他对面的陆旭云淡风轻,与他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骥儿,你以为你不承认,你就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了吗?你之藩多年以来,你游历天下、遍访名医,想必你也知晓滴血认亲之法吧?你若是非要看个清楚明白,阿爹可以成全你,现在就来。” 滴血认亲……滴血认亲…… 荒谬至极…… 尽管头痛欲裂,胸口自林驰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开始便早已抽痛不已,但此时的林骥,仍是运气闭口,掌中聚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便挥拳向陆旭打去。 陆旭生得人高马大,他虽为军师,但多年来的军旅生涯也让他练就了一番过人的武艺,面对林骥的来势汹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反而应付得游刃有余。 而就在这两人打得你来我往的同时,范英仪却已经吩咐了贴身婢女,准备好了一碗清水。 在她看来,自己的这个儿子虽然从小便武力超群,几乎从未遇到过对手,但今日与生父相见,他早已乱了心智,只在这出手的几招之间,便破绽尽显。 果然,就在婢女将清水呈上的同时,陆旭也刚好从腰间拔./出了佩剑,一下便刺穿了林骥的左肩。 林骥的竹青色袍子上,原本就沾了许多林驰发怒时从御案上跌翻的墨汁,刚刚林驰被陆旭一箭射穿喉咙时,林驰的鲜血已经喷溅在了他的前襟上,而眼下,那属于林骥自己的鲜血,也在陆旭刺穿他左肩的剑伤处,一点一点滴流,很快便将他本就污糟不堪的袍子,彻底染得血红。 “陆旭,”即使痛楚遍布全身,林骥也仍是咬牙坚持着,“我的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先帝德宗林过,若要我认你,不如你这把剑,就再往下刺上一寸,杀了我便好!” 陆旭并不回答他,那深邃的眼眸寒光冰冷,他将佩剑从林骥的肩头拔./出,霎时,鲜血四溅,落在了那婢女正在端着的、颤抖的清水碗里。 林骥捂住还在汨汨流血的伤口,半跪了下来,肩上的剧痛、头痛、胸口的抽痛交织在了一处,眼前渐渐起了一片黑雾。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仍然能够看清,陆旭又重新从身上掏出了一把干净而锋利的短刀,在自己完好无缺的左手上划了一道,走到那碗清水面前,手掌微微倾斜,让自己的鲜血,也滴流在那碗清水之中。 “骥儿,眼见为实,你是不是鹤年的亲子,很快便会见分晓。” 范英仪的嗓音尖利,如同宣判着一个人最高的德行。 而林骥却突然胸口一甜,喷出了大口的鲜血。 然后,在彻底看清那碗清水里两人的血是否相融之前,直直倒在了地上。 第90章 夜宫 月黑风高, 在距离新年只有几日的时候,长安城内外却没有半点新春的喜悦和憧憬的气息, 取而代之的,则是家家关门闭户,几乎俱是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处处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一身夜行衣的谈会英,又一次摸黑入了城。 很快, 他便来到了周王府宅院的外墙,翻墙入内,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东苑的主卧。 他的轻功极好,除了周王林骥和他身边的两个护卫飞鹏和灰鹰之外, 几乎无人可能会发现他的踪影。这个周王府,他先前又住过一段时间, 找到可能藏匿殷琬宁的主卧, 对于他来说, 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上次他来时, 是林骥将他挡在了门外。 那时他刚刚被林骥派了飞鹏当街“刺杀”, 之后在城外的乱葬岗中, 飞鹏向他简单说明了林骥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委, 但彼时的他, 已经知晓了林骥在宫中为了自保亲手杀死殷琬宁之事, 又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那晚的林骥抬手便将怒火冲天的他制服,说殷琬宁人还未醒来,不允许他去见她。 谈会英并不死心, 质问林骥为何突然将他们出卖,还非要给两人都弄上“假死”这一个毫无退路的招数。 林骥的回答不容置疑, 只言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需要再忍耐一段时日,自会云开月明。 今晚,谈会英又一次听闻了大明宫内那被完全掩盖的剧变后漏出的一些风声,他便再也坐不住,一定要见到平安无恙的殷琬宁,当面和她说上几句话,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这一次,拦住他的人是灰鹰。 “周王进宫,两日没有音讯,”谈会英搬出林骥,想要劝服眼前冷心冷面的侍卫,“灰鹰,你就忍心让王妃一直在这里苦等?” 但灰鹰丝毫没有动摇: “主子走时便吩咐了,无论如何,都务必要保证王妃在府内的安全。” “听说,天子遇刺,周王被扣在了宫里……”谈会英又开了个头,却听主卧耳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莹雪的脸,从门缝中漏了出来: “谈公子,你说,殿下被扣在了宫里?” 谈会英微微颔首,一个他极为熟悉的女声,又恰好从莹雪背后传来: “三哥,你刚刚说的,可都是真的?” 看来,就连殷琬宁自己,也是坐立难安。 既然是王妃自己做下的决定,灰鹰便不能再阻拦,只能让谈会英也进了那连接主卧的耳房之中。 房门一关,便见神色憔悴的殷琬宁泪如雨下,那双从前会说话的鹿眸,此刻写满了担忧和哀婉。 她穿着一身秋香色的素面衣裙,小手攥着巾帕,一面捂着胸口,一面不断拭泪,哭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道: “骥哥哥走了之后,我一直心里便一直觉得不太踏实,胸口也一阵一阵抽痛,服了药剂都不管用。骥哥哥一去,便是彻底杳无音讯,三哥你刚刚又说宫里发生了剧变,我,我……” 谈会英抬起了臂膀,想要为面前这个泪眼朦胧的少女拭去泪珠,但旋即念及了自己的身份。 他只是她的三哥,没有任何资格做这样的事。 于是,那手臂发力一半,又被他生生忍了下去,换做了言语安慰: “娇娇,无论有什么事都好,三哥都会帮你的。” 殷琬宁先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灰鹰,又抬手沾了沾眼角的泪水,这才对谈会英道: “三哥,娇娇求你,能不能带我进宫?我要去找骥哥哥。” 灰鹰则尽职尽责地阻拦: “王妃,殿下临走时说过的,无论如何都请您好好待在周王府内。眼下宫里的情况不明,若贸然进宫,王妃遇到哪怕一点点的危险,属下也不能向殿下交代的。” 殷琬宁吸了吸鼻子,始终难忍哭腔: “可是,让我一直这样等下去,何时才是个头?我与骥哥哥是夫妻,夫妻自然要一体同心。虽然,虽然进宫可能我帮不上他什么,但若他是真的有危险,与其让我枯等,不如,我来与他共同面对。” 她的这番情真意切显然已经说动了灰鹰,可他职责所在,还是只能一脸为难:“但是,但是……” “灰鹰,灰鹰大哥,”此时的莹雪也跟着帮腔,“算我也求求你了。自从殿下走后,王妃每日以泪洗面,寝食难安,短短两日便瘦了整整一大圈,若真不让她见到殿下,我,我恐怕……” 眼看灰鹰即将动摇,谈会英便又加了一把: “灰鹰,你与我一并入宫,两个人一同保护王妃,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最终,灰鹰也实在耐不住三个人的反复劝说,但见王妃形容憔悴,一心只记挂着周王。作为这两人一路感情的见证者,灰鹰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好。 所以,又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还是同意了。 平日里,大明宫的守卫绝大部分都和如今的神策军一样,几乎都是酒囊饭袋。但这一次与往日里不同,即使谈会英与灰鹰一身绝佳的轻功,带着完全不会武功的殷琬宁,也需要多费些心神,才能躲开明显比先前更加坚固更加森严的守卫来。 好在,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在最初适应了守卫巡逻的节奏之后,很快两人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带着殷琬宁,隐入了大明宫夜色沉沉的红墙碧瓦之中。 而夜晚的大明宫里,也与宫外的长安城一样,极少有往来的宫人行走,眼前所见的,几乎都是巡逻的守卫。 谈会英与灰鹰在此前都并未来过大明宫,反倒是殷琬宁因为向裴玉容请安、参与裴玉容的丧仪而来过几次,但眼前的情况实在不甚明朗,林骥究竟在宫中的何处,还是只能一点一点追索蛛丝马迹。 最终,他们才从两个小宫女的口中,听到了关于周王林骥的事。 宫女甲:“周王殿下,还没有醒来吗?” 宫女乙:“没有,他当时在太极殿内吐血不止,我都以为他死定了,能熬着,已经很不错了。” 宫女甲:“太妃和那陆大人,是一定一定不会让他死的……但我听问过诊的太医们说,以周王的身体,他是肯定能够醒来的,如今一日一夜过去了,他之所以不醒,是他不愿醒来……” 宫女乙:“不愿醒来?这又是何意?” 宫女甲:“你忘了吗,那陆大人什么身份……” 陆大人? 殷琬宁的脑中一瞬间便想起了林骥曾经的化名“陆子骥”,再也按捺不住,咬着嘴唇,用眼神催促着谈会英二人,赶紧沿着这两名宫女可能活动的路线,找寻林骥的身影。 果然,就在不远处的长乐殿偏殿里,他们找到了林骥。 那房间是个偏殿之中的侧间,小巧精致,陈设华丽,似乎是裴玉容生前曾经用来午休小憩之所。房内并无任何侍从宫女,林骥静静地躺在绣有海棠春睡图的立屏之后的床榻上,上身裸着,肩上包裹着纱布,那左肩的地方,还隐隐有血红色透出。 一见到林骥,殷琬宁便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心里了,直直地扑向了床榻。而浑身警惕的谈会英与灰鹰对视一眼,默契地避到了房间之外听不见房内任何动静的地方,默默等待。 灰鹰自然是知晓“非礼勿听”的道理的,当初在雍州的花艳楼,他因为机缘巧合被周王夫妇躲在衣柜里听了好久的“活./春./宫”,如今情况翻转过来,他自然是要第一时间避嫌的。 而对于谈会英来说,即使知晓殷琬宁与林骥情比金坚,已经强迫自己熟视无睹,但让他亲耳听到两人的耳鬓厮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他自问没那么大度宽和。 不如不见。 房内,寂然无声,只有殷琬宁轻轻的叹息。 在她的面前,他静静地躺着,沉默得犹如一尊被高高供起的神祇。 因着少时的经历,她是向来不敬神佛的,但此刻又不得不合拢双掌,以多年来像流水一样被浪费掉的虔诚,祈求他平安无事。 他的长眉似剑,他的鼻梁丰挺,长睫的阴影落在眼下的位置,又像是给这向来坚如磐石的男人,增添了许多不属于他的愁绪。 外面的小宫女说,他曾经在太极殿上口吐鲜血后一直都昏迷不醒,而他之所以不醒的原因,是不愿意醒来。 他为什么又会不愿意醒来呢? 他是个欲望和追求都无限满溢之人,无尽的精力和体力,可以用一天的时间做完寻常人三天都做不完的事,双脚踏遍天下、看尽多少浮沉旧事,满腔海晏河清的抱负,怎么会不愿意醒来呢? 何况,他还有她,他知道她还在等他。 殷琬宁将小手搭在他的额头上,那里平淡得像他面上的表情一般,没有高热,她松了一口气。 又凝着泪眼看了他几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小药瓶,打开瓶盖,倒出其中小小的药丸,然后轻轻拨开林骥的唇齿,将那药丸送了进去。 那是她在临走之前,特意装在身上的药丸,上次也是全靠了它,她才能毫不犹豫地当众饮下那剧毒的鹤顶红。 希望这能解百毒的药丸,助他早点醒来吧。 她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也想要对他说,他若是一直不醒,她又该怎么办? 自己这次是冒险进宫来看他,又是已经“死”了多日,自然谁都不敢惊扰。除了喂他服下药丸之外,她能做的,也就只能守着他。 临近年关的时节,长安城中北风呼啸,屋内此时紧闭的窗牗在北风里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抬眼向窗外望去,原本灰蒙蒙的夜色里,竟然又开始飘起了如柳絮一般的小雪。 殷琬宁不敢去窗边细视,起身绕过床榻边的立面屏风,便瞥见小几上的博山炉内袅袅青烟正飘,她心下微动,揭开香炉的上盖,将几上早已凉透的茶水浇在了仍冒着青烟的檀香块上,熄灭房内的熏香。 再回到林骥的床榻前时,却忽然发现,他原本平放在身侧的长指,微微跳了一下。 殷琬宁连忙扑了上去,抓起那只为她做过无数事的大手,轻轻放在她再次被眼泪打湿的脸侧。 温热,熨帖,和他醒着时并无二致。 又等了片刻,床上的男人剑眉一皱,那双永远深不见底、不可窥见其中奥义的星目,也终于重新张开。 “骥哥哥……你终于醒了?”殷琬宁的尾音微颤,是欣喜和雀跃。 “娇娇,娇娇……”林骥的嗓音嘶哑,像还凝了血一般,不清不楚。 “我在呢,我就在这里。”她上身前倾,急急试图找到他视线的落点。 “你点灯了吗?”却听他语带犹疑,“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的?” 90-94 第91章 心魔 林骥瞎了。 在他目睹了大哥林驰被陆旭一箭射穿喉咙、又被迫与陆旭大打出手之后, 在即将看到他的血是否会与陆旭的血相融之前,他急火攻心, 晕厥了过去。 他明明武艺高强、身强体健,却连四十有五的陆旭都打不过,被陆旭一剑狠狠刺伤了肩膀。 是他的心魔作祟,让他早已不似从前那般自如操控一切,反而进退失据、处处掣肘。 在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不用面对那碗清水的同时,他生平第一次, 做了一场极为漫长又极为真实的梦。 梦里的他还是呱呱坠地的婴孩,凭借着本能缩在温暖的襁褓之中,母亲范英仪抱着他,亲自为他拭去嘴角不自觉流下的津液。 “鹤年, 你看,骥儿不满一岁便这般威武, 长大之后, 必然和你一样, 是个文武双全、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范英仪的眼里写满了柔情, 一面感慨, 一面将视线移到了她身后那个拿着拨浪鼓走来的男人身上。 年轻的陆旭眉宇间多是浩然英气, 见到林骥在盯着他, 一张薄唇勾起, 将拨浪鼓置于林骥那乌溜溜的眼珠前, 轻轻摇晃,随着那拨浪鼓两侧的垂珠轻敲鼓面,“咕咚咕咚”沉闷的两声, 如粉面团子一般的林骥,也发出了“咿咿呀呀”的笑声。 “我与你的孩子, 又怎么会差呢?”陆旭自得笑道。 可是一转眼,抱着林骥的范英仪又换了一身宫装,从头到脚佩环琤鸣华贵无比,她坐在十六人抬的御辇上,从容而自信地目视前方,前方几丈高的丹陛尽头,是一身龙袍、面容沉肃的天子林过,范英仪施施然下了御辇、登上丹陛,笑盈盈一步一步走向林过,林过也回以真龙天子由衷的感叹和承诺: “贤妃为朕诞下骥儿,实在功不可没,骥儿聪明伶俐、深得朕心,将来这江山,朕可要全权托付给他!” 范英仪紧了紧怀里的婴儿林骥,向林过盈盈福身: “臣妾谢陛下慷慨,待骥儿荣登大宝之日,这天下,也将改姓为陆了。” 尚在襁褓中的林骥,却突然看不见林过的任何表情了。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只剩下他哇哇的啼哭。 他用啼哭掩饰听到林过在范英仪如此惊世骇俗之语后的暴怒,就像他用昏厥,来掩饰自己可能会看到的、关于他的生父究竟是谁的真相一样。 而掩饰最终的下场,便是他即使睁开了双眼,眼前也依然只是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只有手心的触感熟悉,那是他的女人,那在发现他已经醒来后欣喜的泪水。 还有她在听到他说他看不见了之后,微微颤抖的小脸。 林骥的目力和耳力都极好,即使骤然失明,所有的感官集聚又分散在了听感和触感之上,他也比这世间任何人都要冷静。 甚至是坦然,是宽慰。 在短暂的适应之后,他已经能快速感知身边的方位了。 肩上那被陆旭刺穿的伤口已经没有了痛觉,他手臂微曲,支起了半边的身子,殷琬宁以为他这是无法接受眼盲的事实,连忙扶住他坚实的手臂,关切问他: “哥哥想做什么,我去帮你。” 他顺着她的声音,找到她微乱的青丝,轻轻揉了揉,淡定得不像话: “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待在王府里,怎么想到要入宫来的?” 殷琬宁见林骥如常对待自己,心里反倒起了疑惑,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他:“你……你能看见了?” 林骥摇头: “是看不见的,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但我凭声音就知道你在哪里。娇娇……回答我,为什么要冒险入宫?” 殷琬宁这才将自己的身子俯低,轻轻柔柔地往他的胸膛靠近,林骥的鼻间溢满了独属于她的清冽的香气,自然而然回抱住她。 两日了,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在终于能与他相拥的这一刻,才彻底安定下来。 即使他不似他从前那般所向披靡,即使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困在了宫里,即使他一夜之间双目失明。 她都不在乎的。 她只想要他。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闷闷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我想你了,我好想你,你走了之后我心里面总是不太安定,吃不下睡不着。后来,我的胸口越来越痛,我猜,我猜你肯定遇到了困难……所以,我就更坐不住了,就求了三哥和灰鹰他们,带我入宫来找你……” 林骥微微一怔:“你三哥?” 殷琬宁在他的怀里点头: “是,三哥今晚摸到了王府里来,我才知道,你也让他假死了……是我求着三哥和灰鹰带我入宫来找你的,骥哥哥,你可千万不要怪他们。” “对不起,”他却只是垂头,亲亲她的头顶,温柔说道,“害娇娇担心了,都是我的错。” 她心满意足,只将他搂得更紧: “我们在外面到处找你的时候,听宫女说,你是因为在太极殿内吐血不止,又受了伤才昏厥的……我记得那日,是陛下召你入宫的,怎么后来会变成那样?那个陆大人,又是谁?” 男人的大掌沿着她的头顶,一路滑到了她的脸颊和下颌,他轻轻挑起她,让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他的双眸还是那般深不见底,但那每每看向她时的目光灼灼,早已经随着他的失明,而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莫名心悸。 “娇娇,”他的嗓音清沉似树叶上凝结的第一滴晨起的甘露,“对不起,我对你撒谎了。” “撒谎,”与他对视的殷琬宁张大了鹿眸,满满的不解,“哪里撒谎了?” 他们明明在谈论他入宫以来遭遇的种种艰险,他怎么会突然提到“撒谎”? 却听林骥一字一句,和她一起回溯: “我们大婚的那日,在你我行礼之后,你曾经问过我,从前世纠缠你开始,究竟是为了什么,娇娇……你还记得吗?” 撒谎……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原来失去目光所换来的,是他彻彻底底的坦诚相待。 殷琬宁这才眨了眨眼,讷讷回道: “记得,你说的是,是因为我身上独有的香味,尽管这个香味,我自己却闻不到。” 他似乎屏住了呼吸,又顿了几息: “是我那时撒谎骗了你,是我的错,我那时……即使到了前两日入宫的时候,我,我依然没有办法不讲这个谎话。娇娇,你的猜测其实一点都没错,因为你与我的父兄们都生了一样的浅发浅瞳,所以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时,我便想占有你。我想占有你,但却与你本人无关,娇娇,是我的错。” 他这样坦诚,推翻自己先前的谎言,在这个前途不明的时候,殷琬宁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愠怒。 人生的前途不明,可他们的感情却是愈发明朗清晰的。 人有七情六欲,也不是为了谁而生的,他曾经面对她时有私心,她并不觉得奇怪。 就像,在她意识到“陆子骥”对自己有特殊的感情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利用他对她的感情。 殷琬宁脱下了鞋袜,将林骥背后的靠枕垫高,让他能稳稳地靠坐在床头,然后再重新钻到他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贴住他挂了纱布的左胸,听着他如雷的心跳。 这样的动作,无一不是在告诉他,她并没有计较他前世最开始对她动机不纯的占有心思。她在乎的,永远是当下的他,是不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她而已。 她是个一旦开启热情的机关,便如洪水一般倾泻爱慕的姑娘。 “在我六岁之藩潞州之前,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在这大明宫里长大的日子,我的父皇对我这个幼子十分疼爱,屡屡为我逾矩。后来,就在我带着贤太妃到达潞州的同一晚,我,我……” 林骥停顿了好久,剑眉眉心跳闪,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喉头滚了一滚,方才继续说道: “我,我无意间撞见了贤太妃,与另一个男人私通……那晚的记忆太过深刻,他们发出的声音,即使我用尽手段捂住双耳,仍旧能刺穿心脏……在那晚的混乱不堪里,我忽然意识到,我与父兄们是多么不同,他们发色浅瞳色浅,他们从很早起便都有了头风之症,而我呢,我健康结实,我什么都没有……我会不会,不是父皇的儿子,而是贤太妃她红杏出墙,与旁人私通所生?” 殷琬宁这才从他的怀中略略抬首,此刻的林骥,面色一如既往地沉肃认真,只是那微微跳动的眉心,出卖着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她想起他前几日在入宫之前向她提起过的,明明没有头痛、却幻想自己头痛一事。 那时,她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奇异的、完全与常人不同的毛病,时至今日,他说起他对自己身世的怀疑,反而一切都想明白了。 “所以,”她故意将声音压低,试探他,“曾经那些滴眼的药水,递到你的眼里会让瞳色短暂变浅,是真的?” 林骥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又一次重新靠回了他的怀抱里: “每次为你滴眼的时候,我总能发现你的瞳色变浅。很多次了,每次我都以为是我自己的错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这样微小的细节,她从来不敢开口问他。 又沉默了片刻,她听到了他的一声长叹: “自从开始怀疑我的身世,我便用尽一切寻找自己和父兄们的所有共同点。这些年,我遍访天下名医,一直想找到能让发色变浅的办法,可惜始终无果;至于那滴眼的药水,也是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那个名医说过,那药水也只有在入眼的短暂一瞬间会起效果,之后就消失了。但,这对我来说,已然是足够。” 林骥怀中的殷琬宁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方才道: “所以,你当初哄我给你滴眼,难道也是什么迷信,因为我就生了浅发浅瞳,所以经过我手的药水,效果更好?” 他在黑暗里准确地找到了她的额头,沉溺一般吻了一下: “娇娇聪明,我就是有那样的执念。” 又顿了几息,他方才接着说道: “不止是这些,还有子嗣。父兄他们子嗣稀薄,父皇能在四十岁时有了我,已经是很罕见的事。为了和他们保持一致,我自然是多年来不近女色的。” “哦?”殷琬宁听到他这样诚实的话,骤然松开了环住他脖子的手,从他的身上拉开,问他: “所以你主动不近女色,不是因为不爱女色,而是因为你怕你的姬妾们,会给你生一堆孩子?” 少女的粉白小脸因为他突然的口出狂言而瞬间胀得通红,尽管他此时双目失明,看不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可她骤然提高的音调和主动远离他的动作,已经把“我生气了”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始作俑者的林骥找了一下,终于还是找到了她的小手,捉住,放在了自己的胸前,贴紧: “我当然爱女色,不过我爱的女色,只有娇娇一人而已。” 殷琬宁轻轻哼了一下,显然没有接受他这个略显苍白的解释,嘟囔着: “我不信,也许哪天你又……哎呀!” 原来,是林骥拽着她的手腕,又像从前那样,强势而霸道地将她重新拉回了怀里。在她错愕之际,他却已经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她的耳畔,热息喷涌,让她一阵颤栗: “不信?那当初你做主收下的四个美人,我怎么又无动于衷了?” 她慌忙躲开,却反而被他越箍越紧,他即使肩上有伤、先前吐血昏迷了整日,可他的力气仍然不容她拒绝。 他的解释还在继续: “前世霸占你时,我确实是存了私心的。我想,我若替我的大哥要了你,你生下和你一样浅发浅瞳的孩子,是不是就证明了,我本就是父皇的亲生骨肉了?我不在意那个骨肉能不能认我做父亲,我只在意这能证明我……” “娇娇,这便是我从小到大,永远都挥之不去的心魔。每每,每每有事与这心魔冲突时,我总跨不过去,包括,当日在太极殿,我被仇元澄逼迫时……娇娇,你也知晓我早有后着,即使不用当众承认与卢龙勾连、承认你的真实身份,我也能将仇元澄一党一网打尽,但,但我……” “但你永远真心实意,忠心于陛下,是吗?”她难得抢白他,“你若不向他表明自己的忠心,那就是直白的背叛。这样,你就不仅仅是背叛了你的兄长,你还背叛了你的父皇,是吗?” 林骥将长指插,入她的青丝,揉了揉,才复道: “对……对……所以我选择牺牲了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我血统的纯正……若,若我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我又凭什么可以号令三军、统率天下呢?我的理想我的野心我的抱负,又凭什么实现?就凭我背叛了父皇,凭我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吗?” “私生子”三个字,像三支锋利的箭簇,霎时便穿过了她的耳膜,直直射向了她的新房—— 她殷琬宁,也是个私生子呀。 眼泪瞬间汹涌,滴落在他捧着她脸的手上,听出了她抽噎的鼻音,他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语无状: “娇娇,我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粗粝的拇指胡乱地为她擦着眼泪,他道歉悔过的话语,因着他此刻早已杂乱不堪的心绪,而变得毫无章法,根本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对不起娇娇,我真的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你知道,我的眼睛是为什么瞎的吗?贤太妃带了那个男人来逼宫,先是杀死了大哥,然后又逼我认那个男人做父亲……滴血验亲,两血相融即为父子,我是个懦夫,不愿面对那碗清水里的真相,血气上涌,竟然让我双目失明……” 她仍旧流着眼泪,听他一点一点,重新捡回了思绪: “我做了好多好多反反复复的梦,梦里也不愿面对生父的真相。但我醒过来,我知道你为了我不顾一切来找我陪我的时候,我,我突然就想通了……我们都是私生子,娇娇,我们都是私生子,前世时我一眼看中了你,与你纠缠两世,因为我们都是私生子,天生就是一对呀……” 都是私生子,是天生一对。 对呀,对呀,他们两人的“父亲”,都不是真正的“父亲”,只不过她的“父亲”一早就知道她非亲生,而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怀疑过而已…… 从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殷琬宁的眼泪还挂在腮边,她却轻咳了一声,嘴角含着笑,在他的掌心蹭了蹭: “骥哥哥,所以我们都是私生子,你现在身败名裂,眼睛也瞎了,作为你的夫人,我什么也没有享受到,是不是有点亏了?” 此刻的林骥,剑眉微锁,喉结凝了几息,方才说道: “不不,我是不会让你——” 然而,他那番想要向她承诺地话,却被她突然堵在了口中。 从前,惯来是他强吻她,每次他的目光落在她鲜红饱满的樱唇时,总是忍不住在她一张一合地发表看法的间隙,倾身堵住她,和她分享呼吸。 这一次,却是她直起了纤月,要大胆而勇敢地强吻了他,她的丁香小佘主动撬开了他的齿关,在他双目失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这样的引,诱和豆弄,分明就是加倍的次激。 刚刚才将心魔全盘交底的男人,又哪里受得住她这样的主动,反手便将她的后脑勺扣住,在只有听感和触感的世界里,不断加深这个吻。 最后,是她彻底瘫软在他的怀里,哼哼唧唧地轻蹭他,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即使哥哥身败名裂,人也变成了瞎子,可娇娇依旧爱哥哥,无论哥哥怎么样,娇娇都会在哥哥身边的……” 林骥掐住她,想要将她扶正,让她远离他蠢蠢欲动的危险: “乖,回去吧,回到王府里去,耐心再等等,等哥哥解决完事情安稳回去了,再来好好藤你。” 谁知她柳月,要一摆,反复挑战着他忍耐的极限后,还不知足,沃住他发趟的大漲,从她早已凌乱的短袄下摆伸进,去一路向上。 林骥的嗓音米且了几分,想要收回手,却反而被她按住,越按越紧: “娇娇不要回去,就要和哥哥在这里。” 第92章 双眼 长安城冬日的夜风, 从未如今晚这般肃杀遒劲。 那紧闭的窗牗被吹到不停地哀鸣,“呼啦呼啦”的声音, 忽大忽小,偶尔伴随着窗外越下越密、越下越大的雪,从房檐支出的参差里整块砸在窗牗浅浅的凸起上,发出“噗哒”一声,房内越来越热的温度,才堪堪被打散降了下来。 身上的衣衫是殷琬宁自己除去的。 想着林骥如今眼盲, 自然不方便做这些,又看不见她早已红透的脸颊,因而即使仍是羞赧万分,她的动作也并未有多余的迟疑。 在里衣和亵库落地的时候, 殷琬宁竟然罕见又莫名地生了小小的庆幸: 若是他看得见,她一定是乖乖任他宰割, 才不会让自己拿浅薄的面皮变得越来越厚, 做这样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的左肩和前月, 匈上都还裹着纱布, 左肩上有红色血迹, 自他醒来之后, 一直没有洇出过, 但她仍旧小心避开那处, 在他的肩线上撑着手掌, 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娇娇,”林骥似乎感觉到了她难以掩饰的紧张,“别……别勉强……” 她却充耳不闻, 只顾着紧盯他的天赋异禀,额上早已沁出了微汗, 仍旧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 不如……把心一横? 有了这样更加大胆直白的想法,殷琬宁轻腆樱唇,伸出手去,沃住想要比划一下。 顿时又惊又惧。 糟糕,比起他们二人在雍州,他给她看她月,退上纹身的那晚,似乎还要米,且长了不少。 但在她这样的试探之下,林骥的侯龙里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她一抬头,才看见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看似平静无波的俊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是……是他难受了? 他受了伤、又瞎了眼,在她的一意孤行和强烈要求之下非要在这里行事,现在,她因为初出茅庐,竟然还让他难受了。 殷琬宁的心中又泛起了阵阵的愧疚。 罢了,既然铁定是要藤的,轻藤重藤,早藤晚藤,结局不都是一样的? 这样想来,心中越发紧张的少女舀紧了后牙,正准备抬起自己重新找回位置,她面前的男人却突然沃住她的细邀,眨眼之间,便一个翻申将她鸦在了申下。 “你,你不是看不见吗?”她的鹿眼圆睁,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分,开她的男人。 林骥却微微俯低了申体,十分准确地找到了她的耳畔,一口舀在她发陡的香煎上,说话时,嘴里似乎含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前世里早已经行过那么多次了,我即使现在瞎了双眼,对你,还是熟悉得很,我又怎么会,怎么会舍得让你来藤?” 殷琬宁正沉浸在煎榜上那突如其来的痛意里,被他锁着的地方却骤然被挤,紧接着,便是陌生的酸月,长她忍不住乌夜,刚一出口,便被他彻底堵住。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多稳了她几息,他便放开了她,又有汗珠从他的额前滚落,落在她微张的樱纯上。 因着那陌生的、说不出的挤,此刻的她仿佛失去了味觉,不觉得那汗珠咸了,她的眼里全是他,他即使早已忍得肩背青金汢起,双臂撑在她的两侧,仍旧是并未多动的。 心意相通,她知晓他的心思他的意图。 他不想伤害她,也不忍心伤害她。 即使这件事,早在他们上一次成亲的时候,他就应该对她做了。 耳边是两人交错的舛息,她手脚无措,不自觉地胡乱摸索,却突然触到了他右侧的大月,退上那深深浅浅的刀痕。 还是那个“嬌”字,还是那个他每次想她想得快要入了魔,便亲自动手,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的证据。 殷琬宁心下翻涌,主动伸出了玉璧,再次环住他已经被汗水彻底沾湿的脖颈,又艇直了后被,在他深锁的眉心,轻柔地落下了一个稳: “骥哥哥,娇娇爱你。”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林骥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亲稳她。 回应她的,是他身处一片寂寥无垠的黑暗,仍旧丝毫不减的活力和动力。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了,她的指甲扣着他精瘦健硕的济背,她在恍惚之间,莫名想起了长安城的上一场雪。 那场雪里,她坐在秋千上,他站在原地,一次一次地推她,不用花费多少力气,就能让她一次比一次荡得更高、荡得更远。 就像她现在一样,瑶晃,荡样。 最后的时候,他忽然沿着她的眼角一路稳下去,仿佛她的面上做了标记,他即使看不见,也能循着方向找到一般。 “娇娇,”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彻底哑了,在她根本算不清时光流淌了多久之后,他也对她,说了最发自肺腑的告白: “哥哥也爱你,此生,来世,生生世世,都只爱你一人。” 殷琬宁迷蒙着双眼,看见他左肩上的纱布,突然洇满了血迹。 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尽管她早已累极,可因着此处在陌生又充满处处危险的禁宫中,她又是偷偷跑进来看他的,在最初的乏力和酸阮一波一波袭来之后,她仍旧是努力吊着精神,不让自己彻底失去知觉。 果然,一切结束并没有过去多久,窗外的天空已经翻起了鱼肚白的时候,门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殷琬宁立刻从他的身上起来,林骥也醒了,她快速穿好衣服,四周看了一圈,最终,还是决定躲进衣柜里。 在衣柜门合上的同时,房门也打开了。 林骥扯过衾被,将床榻上所有凌乱的痕迹全部挡在了下面看不见的地方。 进来的是范英仪,身后没有跟任何人,关上了房门之后,她径直便来到了林骥的床榻之前。 却是林骥在她站定的同时,率先开口: “范英仪,你把你自己的儿子逼瞎了,很好,这确实是你做得出来的事情。” 范英仪的目光迅速扫过林骥上下,只见他清俊的面孔泛着微微的红色,从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略有凌乱,左肩上那被陆旭刺穿的伤口,已经完全越过了她亲自包扎的纱布、将浅红洇成了深红。 而林骥那双与自己生了有五六分相似的眼眸,眸色冷厉,正一瞬不瞬地凝着前方,似乎与“瞎了”这样的惊天噩耗,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范英仪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在林骥的眼前晃了晃。 可林骥的眸色,丝毫没有动摇。 她的这番动作,被林骥自然察觉,他只冷声说道: “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会用示弱来达到目的,眼瞎一事,也不会是骗你的。” 范英仪沉默了良久,手中地巾帕被越攥越紧,直到有明显的裂帛声传来,放才复道: “我会给你请来全天下最好的名医,骥儿,你不会一直这样失明的,你会再看见的……” “我记得,”林骥的话比窗外的飞雪还要冰冷彻骨,“你从前只唤我‘六郎’或者‘林骥’,自从跟那个男人正大光明在一起后,你也学了他。” 范英仪也倏尔严厉了起来: “什么那个男人,鹤年是你的亲生父亲。” 林骥只回以决绝的否定: “我的亲生父亲是德宗林过,不是区区成德的什么军师陆旭。” “骥儿,”范英仪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被自己扯出口子的巾帕,终于还是决定苦口婆心,好好劝导自己这个固执的儿子,“阿娘我之所以会对林驰写那封自己告自己的告密信,不过是为了让你认清现实而已。” “你的身世根本不可能为林驰所容,你又杀了殷氏和谈会英,彻底与卢龙决裂,若不利用你的生父陆旭的成德,你会身败名裂……骥儿,你根本毫无胜算。” 林骥反问: “你从一开始,就知晓我的来历、我的亲父是谁,所以才专门让巫医给我纹了那个根本去不掉的纹身,对吗?” 陆旭字鹤年,所以纹在林骥身上的图案,是仙鹤。 仙鹤品性高洁,哪有他们那般低劣龌龊。 “没错,”范英仪倒是回答干脆,“反正那个时候,林过已经死了。” “我身上的伤口是你包扎的?”林骥换了个问题。 “阿娘舍不得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假手他人。”都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林骥眉心一动,放才说道: “那,你也应当看到了,我的月,退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范英仪抢白,音调提了好几分,“你为了一个小小的殷氏,竟然能做出如此不可理喻之事。骥儿,醒醒吧,殷氏是你当着众人亲手杀死的,她已经死了,你也必须要向前看。你的父亲陆鹤年膝下无子,林衡之也在昨日被他所杀。如今帝位空悬,各个藩镇的势力都在虎视眈眈,同时掌握神策军与成德,你只要肯点头,向天下承认你的父亲是陆旭,等到你父亲登基称帝的那一日,你也将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林骥却嗤笑一声,满满都是嘲弄: “太子……我什么时候觊觎过区区太子之位。再说,我要是承认了,不也就承认了你这个先皇太妃,当年红杏出墙?” 范英仪的目光坚定,即使她知道林骥看不见: “只要能看着你登基称帝,阿娘我不在乎的。” 与之相对的,是林骥的嗓音更沉: “若是我不肯配合你呢?” 范英仪一咬牙,刚想用手指指向他,忽又想起他看不见她这样的失态,堪堪忍了下来: “那你就会是弑兄杀气的罪人,受天下人的唾骂和耻笑……哦对,等鹤年登极称帝,我也依然会将你的身份公开,然后再过继一个听话的儿子来做太子。你不是眼睛瞎了吗,我也不会找任何人来为你医治,我会把你永远困在这里,让你体会永远不得见天日、即使能侥幸出去,也会受天下人唾骂的痛苦。” 林骥只抓要害: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他陆旭的想法?” 范英仪不置可否。 余光里,她唯一的儿子嘴角似乎挂了一抹嘲弄的笑意,但语意笃定,根本不容她有一丝一毫反驳的余地: “若论癫狂和执迷不悟,你我母子二人,彼此彼此。” 余音未去,她只能沉着眼眸,又用复杂的视线扫过自己这个永远都不肯低头的儿子,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离开了房间。 而一直躲在衣柜里的殷琬宁,听到了关门的声音,这才终于支撑不住,从那衣柜里翻了出来。 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昨晚的那些荒唐,尽管开始时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她也是最先主动的,可被他翻转过来之后,她就只能任他予夺,予求,直到彻底没了生息。 邀上和双月,退都太软了,若不是刚刚害怕被范英仪发现她这个“诈尸”的王妃,她早就撑不住要从衣柜里跌出来了。 而就在她落地的同时,林骥也翻身下床。 可他到底双目失明,这间房也是他第一次踏足,在撞倒了床榻前那绘有海棠春睡图的屏风之后,他又撞向了那方矮几,将她昨晚用茶水浇灭的博山炉,撞得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一向运筹帷幄、进退有据的他,竟然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因此,殷琬宁觉得自己身上那因为落地的疼痛忽然消失不见了,她毫不费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扑到还在寻找她的身影、想要把她扶起来的林骥身上。 在申体相贴的一瞬间,两个人似乎都有轻微的忏抖。 “我在这儿,我一直都在这儿。”她的眼眶不自觉酸涩了起来。 他按住她的后被,紧紧将她按往怀中,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一般: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娇娇,对不起……” 在衣柜里听到他与范英仪的对话时,她有想过要好好劝他的。 好男儿能屈能伸,向陆旭和范英仪服软,能为他换来许多实际的好处。 比如,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对双眼的有效治疗。 但她思前想后,却还是把那些劝阻的话都生生吞了下去。 她了解他,既然身世是他的心魔,他又怎么可能向陆旭和范英仪低头,哪怕一点点呢? 他的高傲他的龙章凤姿他的不可一世,与他的血脉和身世根本无关。 世上独一无二的林骥,天生就该如此。 想到这里,她从他的怀里抬起了头,认真地回视他漆黑的眼眸,尽管知晓,他并不能真正看见她。 但他能听到,她坚定而勇敢的承诺: “骥哥哥,过去总是你护着我,现在,也该换我来护着你了。” “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好不好?” 第93章 夺回 范英仪现在的住所, 在内宫城的凤藻宫中。 这里原本是林驰的生母、林过的元后敦献皇后郭氏生前居住了很长时间的地方。 自敦献皇后崩逝之后,一直到林过驾崩、林驰即位, 裴玉容执掌凤印,也依旧将凤藻宫中的一应陈设,保持在敦献皇后生前居住时的样子,并且时不时代早已沉溺在炼丹修道之中不能自拔的林驰,焚香沐浴后、隆重而虔诚地过来祭扫早已亡故的生母。 范英仪原本是德宗林过众多妃嫔媵嫱中的一员,除了颇有姿色外普普通通, 她入宫侍奉林过时,敦献皇后早已去世多年。 从前,即使是范英仪生下了林骥、被破格由昭媛加封为贤妃,她也依然没有任何资格踏入凤藻宫半步, 一窥这里美轮美奂的雕梁画栋。 而如今,因为和陆旭正大光明在一起了, 她不仅可以自由出入凤藻宫, 她还能在此就寝, 随意处置宫中的任何陈设、物件, 和自己的地盘无异。 这样, 比从前她在潞州周王府、长安周王府时, 都还要快意百倍千倍。 在长乐殿林骥那里吃了瘪之后, 回到凤藻宫正殿, 范英仪心中的怒火, 久久难以熄灭,于是当着所有服侍的宫人,又一次将昨晚才布置好的寝殿, 上上下下摔了个稀碎。 站了满满一室的宫人,根本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满室鸦雀无声,连掉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在执行这毫无国母威仪的一系列与撒泼无异的动作之后,范英仪微微有些喘。 毕竟也是四十有二的人了,不比年轻时精力充沛,那时候,即使漏夜与陆旭私会到天亮,仍旧能摸黑回到德宗幸蜀的别院,再继续与他的后宫妃嫔们争奇斗艳一整日。 又过了片刻,待彻底平复之后,范英仪才抬手,叫来了一直跟随着她的贴身婢女: “去,去把罗姑娘叫来。” 罗玉莲是前任户部尚书罗参最小的一个女儿、封秀云的小姑子,早先罗参因为攀附曾经权势滔天的仇元澄,才得以从邓州别驾连升两级入京成为户部尚书,仇元澄一党被林骥干脆利落地连根拔起之后,罗家上下受牵连,都被没入了罪籍。 而罗参的幼女罗玉莲却在抄家之人抵达罗府之前,一个人悄悄翻出了院子,来到路上,截停了正要与陆旭私会的、贤太妃范英仪的马车。 范英仪一眼便看中了这个姑娘。 罗玉莲虽然年纪很小,但眉宇间却有着范英仪当年的气度,高傲、不服输,比林骥那千娇万宠捧在手心的殷氏女不知要强多少倍。 正好,罗玉莲家中遭难,范英仪身为周王生母自然不可能出手帮助周王的政敌,但收留一个小小的孤女罗玉莲,倒也不过只是举手之劳。 反正,殷氏女已经被林骥亲手所杀,他的身边,也迟早会有新的女人。 前天晚上,林骥刚刚在太极殿吐血倒地昏厥之时,听闻了消息的罗玉莲立刻就求到范英仪的眼前来,说想要贴身照顾周王,为周王包扎伤口、换洗衣物,一直守到他醒来。 范英仪拒绝了,回想林骥在殿上与陆旭的对峙,一向活龙鲜健的他,竟然因为陆旭的出现和区区一个滴血验亲,而口吐鲜血当场昏厥。 若此时让这个她尚不能完全有把握操控的罗玉莲对林骥趁虚而入,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但是现在,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她与林骥彻底摊牌,母子两人,又一次将所有的话语和出路,都发挥到了剑拔弩张、毫无转圜余地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需要一个像罗玉莲这样的温语绵绵之人,来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罗玉莲片刻便到了,范英仪毫不留情面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让她即刻去后殿沐浴,重新换了一身衣饰。 袒露的□□,紧紧扎着的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的腰封,还有沐浴完后从头到脚涂抹的香膏,以她这样刚及笄不久的年纪,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但,范英仪这是什么意思,不需要张口明示,罗玉莲自然知晓。 她感恩戴德。 早在父亲罗参还没因为仇元澄被牵连时,她便对周王林骥起了深切的仰慕之心。 芝兰玉树,龙章凤姿,他是天生的王者,是全天下最高不可攀的凌云。 但他可以为了王妃殷氏,将皇后娘娘亲赐的美人尽数送走,也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让王妃从本姓的卫府出嫁。 那日周王大婚,围观着周王对那千娇百媚的王妃的百般呵护、为王妃顶撞生母,罗玉莲说不出自己心中的确凿感受……是羡慕是嫉妒,还是有隐隐的幻想,若王妃是她、站在周王身边的人是她,她定不会让周王如此为难。 罗家抄家和周王手刃王妃的消息同时传来,罗家上上下下都会被没入罪籍,可罗玉莲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对未知前途的深深恐惧,而是那周王身边的位置,为了她空出来了。 她比任何时候都无比渴望得到,因为那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因此,在去往周王所在的长乐殿的路上,尽管范英仪表情严肃、冷若冰霜,时不时的几句叮嘱刺耳无比,她也丝毫没有在意。 罗玉莲满心雀跃,只想快点见到周王。 周王所在的房里没有旁的侍者,到达门口之后,范英仪用凌厉的眼神示意,让罗玉莲先去敲门。 里面纵使没有人应答,她也会主动推门入内。 但出乎罗玉莲意料的是,在“笃笃”声后片刻,她竟然听到了里面的脚步声。 是女人的脚步声。 她心下纷乱,还没来得及整理面上的表情,房门已经开了。 是周王妃殷氏,当日在太极殿,早已被周王亲手杀死的周王妃殷氏。 她,她不是死了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 早上,在范英仪走后不久,灰鹰便带着谈会英,一并进入林骥所在的房中。 昨晚的时候,谈会英在将殷琬宁送来后又守了片刻,便独自一人离开,留下灰鹰一人守着,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变化。 天亮之前,谈会英又回来了,面上的表情比昨晚潜入宫时已然轻松了不少,也不知他究竟去做了什么。 来到林骥的面前,是谈会英先开的口: “我都探听清楚了,大明宫内实际兵力应该不足千人,等到我卢龙大军一到,谢公子在长安城里接应,大明宫上下的成德士卒个个无比骁勇善战,也不过只做困兽之斗而已。” 飞鹏过去向谈会英提过,雍州太守宋度曾经欠林骥一个人情,这一次卢龙大军悄悄来长安勤王,也多亏了有宋度在雍州那个距离长安十分重要的关口,帮忙瞒过了成德军的耳目。 谈会英这一次进宫,本就是带着目的的,不仅仅只为带殷琬宁来见林骥而已。 尽管,他在看到她为了担心林骥而哭成泪人时,心中难忍隐隐抽痛,瞬间便已经想好了之后该如何应对。 房里,林骥听谈会英话时,一直握着殷琬宁的手,语气淡然: “这一回,辛苦你们了。” 灰鹰却已经瞧出了他的端倪:“主子,你的双眼……” 林骥并为将此视为塌天之事,只摇头道: “不足挂齿,一切都安排好了,自然都会迎刃而解。” 接着,林骥便让谈会英和灰鹰藏匿于房内,殷琬宁则如无事一般守在他的身前,很快,房门外传来动静,听声响,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 殷琬宁紧张不已,作为已经“死”了很多天的王妃,这突然的上门,仿佛要撞破她当日的作假。 少女不自觉双掌微微颤动,林骥只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自如道: “去开门吧,别怕,有我在。” 待稍稍稳定了心绪后,她便施施然起身,走到房门口前,又回头看了林骥一眼。 说好了要做他的眼,自然要和他共同面对一切可能的风暴。 门开了,一阵突兀又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她素昧谋面、打扮却是异常艳丽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后面两步处站着强忍惊惶的范英仪,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婢女。 所有人都对眼前殷琬宁的出现目瞪口呆,房门内外皆是静得出奇,似乎,只剩下了殷琬宁从容不迫的呼吸声: “给贤太妃娘娘请安。不知……这位姑娘,找殿下有何贵干?” 意料中的怒吼、尖叫和狂风骤雨都并未袭来,又是片刻的沉寂之后,突然有金甲碎裂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卢龙大军到了,就在一切被推上顶点、根本手足无措的时候,卢龙大军如神兵天降一般到了。 长安城中有谢珣接应,大明宫城中也有谈会英的里应外合,谈承烨亲自带兵,不仅很快就将大明宫内负隅顽抗的成德军尽数剿灭,还活捉了陆旭、范英仪,以及依附在他们身边的罗玉莲等人。 待一切稍稍落定之后,殷琬宁才挽着失明的林骥,慢慢地走出了长乐殿,迎接他们的是披坚执锐、虎虎生威的谈承烨。 她站在正殿台阶的尽头,看着已经许久不见的亲父,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昵而又欢喜地叫了一声: “阿爹,阿爹!竟然是你亲自来了!” 谈承烨将手中本来沾满了成德兵勇的鲜血、但已经重新擦得锃亮的佩剑,“唰”一声收回了剑鞘之中,对爱女微微一笑,道: “娇娇有难,阿爹自然义不容辞,只是周王这一出苦肉计布局太深太精妙,就连远在幽州的兰兰和向钦,都差点被他给骗了!” 苦肉计……苦肉计…… 这话听起来并不像是玩笑,以殷琬宁对谈承烨的了解,他也根本不是随意玩笑之人。 眼见身旁的林骥又恢复了以往云淡风轻、江山在握的面色,当着众人的面,殷琬宁自然不好直接质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面上装作无事发生,寸步不离林骥的身边,做好他的一双眼,陪着他做完了接下来所有该做的事。 比如善后收尾,比如请太医来为他的双眼诊治,比如将谈承烨和容蔚都妥善安置在周王府,然后再把谢珣、谈会英和杜尔姝叫到了周王府里,大家第一次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庆功宴。 一直到该忙的事情忙完了,两人回到先前那停放了殷琬宁“遗体”很久的卧房,她才突然将林骥的手甩开。 已经过了一日一夜,林骥已经完全适应了没有任何视线的生活,这主卧他又生活过不短的时间,即使殷琬宁突然撒手、选择不做他的眼,他也能算自如活动,从门口,一路听着她的脚步声,走到内室的拔步床里。 殷琬宁则心烦意乱,一坐上床榻,随手便去翻那床头反扣着的话本子。 自从那日林骥被召入宫后,她寝食难安,原本想借着读读话本子来消磨打发时间、消化她对林骥的担忧,可是读来读去,她甚至连这话本子的主人公姓甚名谁都没记住。 不过,就算是最难以卒读的话本子,也是为了取悦她、让她稍微松快一点,心中的闷气仿佛化作了那画本子上一行一行像蚂蚁一样乱爬的字,她随意翻了一下,在身后的脚步声停止前,突然转身。 林骥与她就只隔了一步的距离,但似乎她转身也有微微的声响,一瞬间,他也同时停住了。 “娇娇,”他声如陈泉,“你今日这是怎么了,自从阿爹带兵平叛之后,你似乎一直都不在状态。” 殷琬宁轻哼一声:“没有,你胡说八道。” 林骥又一抬步,停在了她的身前,弯腰,俊脸却与她保持了一尺的距离:“累了?” 房内的炭火充足,即使还有几日便到了新年,在这暖融融的房里说话,也必不会像在外一般,每一句呵气都挂着白白的雾。 现在的他,吐出的只剩下热息,虽与她仍有一尺地距离,她却交杂着心烦和惶恐。 心烦的是,谈承烨那句“苦肉计”,让她觉得自己也同样被他耍了,昨晚与他的情真意切,恐怕根本就没有几分的真心; 惶恐的是,即使他真的是有意骗她,以他现在重新执掌一切的架势,她根本就不可能将这个脾气完完整整地发出来。 殷琬宁用手掌轻轻推开他越靠越拢的右侧胸膛,将小脸移向别处,硬硬说道: “不累,说好了要做你的眼,我不会出尔反尔。” 他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按住了她的手: “意思是,我出尔反尔了?” 她仍旧不回头看他,尽管他根本看不见: “我可不敢说你,现在的你,有卢龙加持,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万一我说错什么话,被你抓去砍了怎么办?” 说话间,他已经在她的身侧坐下,仍是握着她的小手,用膝盖碰了碰她的膝盖:“生气了?” 殷琬宁不说话,想要把手抽出来,奈何林骥即使眼睛瞎了,但力气也依旧是当仁不让的,她徒劳挣了挣,终于才闷闷回了一个“嗯”字。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得了她珍贵的豁免一般: “让我来好好猜一猜,娇娇为什么会生气……是因为贤太妃想要给我塞女人?不对,之前裴皇后塞的美人,你也大大方方收下了……是因为我瞒着你,联络了阿爹,让阿爹亲自带着卢龙大军过来解围?不对,你第一声叫‘阿爹’的时候,欢欣雀跃,可是恨不得蹦到阿爹的怀里去……哦,我知道了,因为阿爹说,我这是一出苦肉计,差点把所有人都给骗了,是不是,嗯?” 被他轻而易举地戳中心事,殷琬宁很快便小脸通红,所幸他看不见她的困窘,可回答他的音色到底变了: “没……没有……” 林骥又一次靠近,鼻梁贴在她的耳屏之前,这房内本就有些燥热,他的气息,更是让她汗流浃背: “还说没有?不管嘴上怎么说,你就是觉得,我在骗你,对不对?” 殷琬宁则向后一仰,直接躺倒在了床榻上。她料定她这忽然的动作,让失明的林骥短时间内无法确认她确切的方位,于是便趁着这个当口,用力甩开了脚上的绣鞋,脚背抵在他的右肩,防止他的进一步靠近。 这样做好了,她才放下心来,开始一字一句地细数他的过错: “对啊,你就是在骗我,说什么你有心魔作祟,不愿面对那滴血认亲的结果,还说你对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龌龊的占有,因为我生得你们林家人才有的浅发浅瞳,把我骗得团团转……平叛之事,既然你早已经与阿爹他们将事情商量好了,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这番话说完,林骥并未动,只是叹了口气,笃定: “娇娇,我并没有骗你。” 殷琬宁又是轻哼一声,脚上蹬着他的右肩,毫不松动: “还说没有骗我?明明你有能力出来,还是要任陆旭他们把你关起来,对贤太妃放那些狠话,让我以为你已经彻底没了倚仗,只有我才能在你身边——” “你没有错,”是林骥突然握住了她白净细嫩的脚踝,抢白道: “从头到尾,我都只需要你一个人在我的身边,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一切就都足够了。” 一面说着,那生有薄茧的手已然沿着脚踝向上,她今日在马面裙内穿了一层薄绒的衬裙,此时在房内越来越高的炭火里,她的一双月,退早已起了微微的一层汗,被他沿着光滑细腻的肌理,一点一点抹去。 感受到危险临近,殷琬宁下意识将未被他侵略的另一条月,退翻过来,这下,他的手便被她夹在了中间,颇有些进退失据的味道。 但为难的却是她。 若不放开,他的长指微曲,只需要一点点用力,便能给她带来许多的痒;但若是放了,她彻底丢盔弃甲不说,依照他惯常的脾气,定是要加倍惩罚她的“自作主张”的。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窘迫,林骥也适时地低低笑了一声,方道: “范英仪她自己向陛下写告密信,告发她红杏出墙、我非德宗血脉之事,我自然是不可能预料到的,我只知道,早在你我大婚之前,与范英仪私通的男人便已经悄悄潜入了长安。” 殷琬宁忽然想到了他们大婚、也是裴玉容难产崩逝那晚,她在周王府东苑墙下见到的那个男人。 应该就是陆旭。 “在进宫之前,我确实已经与阿爹商量妥当,若我能顺利铲除仇元澄、将长安城附近早已埋伏好的成德势力一概清理,那卢龙便不会现身。” “那日入宫,我也没想到陛下会收到告密信,自然也没想到陆旭竟然胆大包天,直接当着我的面射杀了陛下……” 他的语调清冽,身上独属于他的松柏香气,也随着殷琬宁的逐渐动摇和心软越来越浓郁。 她松开了他,他也顺着那侧躺在床榻上的身躯,找到她仍是发烫的小脸,双臂撑在她的两侧,俯身一点一点亲吻: “至于心魔一事,我并无半句虚言,这件事我并未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娇娇,你是第一个知晓我软肋的人,你怎么会觉得我在骗你,我骗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殷琬宁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又屏了几息,才说出了心头浮上的、难以掩映的实话: “好处嘛……好处就是,你骗我主动……主动与你……” 最后的那几个字,低得像是蚊子在叫,她越说越觉得昨晚的自己根本不像自己,将小脸深深地埋进了身前叠好的衾被里。 林骥又轻轻吻了一下她因此而伸长的玉颈:“娇娇。” 她只能闷闷回答:“嗯。” 他重复昨晚他们说过的话:“你忘了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她从衾被里转头,回视他,他的黑眸里虽然不见了光彩,但她能从他的瞳孔里,看见她自己。 就像他所说的,她也肯定的,他们是天生一对,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胸口突然抽了一下,有眼泪滑过脸颊,可是他根本看不见。 谁知只在她的呼吸之间,他又开口:“哭什么?” 原来他连这个都能听到。 殷琬宁顿时觉得心中酸涩难耐,胡乱抹了一把脸,又推了推他右边的胸膛: “我信你,我信你了……但仅限于这一次,以后,都不许你有事瞒着我,行不行?” 林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啄: “好,哥哥答应你,只要你提的,都答应你。” 于是,殷琬宁用另一只手臂撑了床面,让自己重新坐起来: “去沐浴吧,出了一身的汗,身上黏腻得很。” 他却意味不明:“一起?” 第94章 报仇 即使已经成亲了两次、与林骥同床共枕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这一次也仍旧是殷琬宁第一次给他脱衣。 昨日在那长乐殿中,虽说是她主动的, 可那时的他上半身因为肩伤包扎着纱布不着寸,缕下半,身的衣衫也早已因为先前两人互诉衷肠而在不知不觉里凌乱不堪、一击即离,要让她从头到脚为他悉心宽衣解带,殷琬宁依然是难掩羞涩的。 当日宫里来的教习嬷嬷为她上课时,曾经郑重地教导过, 身为王妃,主动伺候王爷穿衣戴履、沐浴焚香乃是分内之事,但在此刻,殷琬宁才恍然意识到, 过去的许多时日里,都是他在伺候她。 甚至, 在她被迫假死的那几日之中, 就连她的发髻, 都是他亲手给她梳的。 初时她疑惑不已, 他那一向挥舞惯了刀枪剑戟的手, 怎么还会灵活自如地为她通发、梳简单的发髻? 他只笑着说, 当初在幽州婚后的那几日, 她虽然来着癸水, 但总是比他早起一些, 她在妆台前坐好、任莹雪为她梳头的时候,他便一直在身后静静地看着,看的次数多了, 自然也学会了那些简单的技法。 而现在他双目失明,即使他真要主动为她做些什么, 她心里也只会觉得歉疚不已。 中衣和中库卸去,入水前,她先仔仔细细地为他检查了左肩上的伤口。 不得不说,这个人真是极为罕见的身强体健。 即使不论七夕那次他的伤口被浑浊的汾河水浸泡后溃烂高烧,那日他在太极殿上因为急火攻心吐血三升,肩头的这处剑伤几乎是被一剑贯穿的,可是这也才刚刚过了两日,那伤处便已经结痂,说是十日前的,都没有任何问题。 德宗林过四十五岁驾崩,林驰在两世里都在四十出头的年纪暴亡,林骥的两个活到成年的兄长林驷、林骓,皆是在大婚后之藩不久,便突然崩逝,并没有留下任何子嗣。 若林骥真是林过的亲子,那他也大约活不过四十岁,又哪里有可能,和她共度这今后几十年的漫漫余生呢? 幸好,幸好,他并不是林家的血脉。 一面想着,手已经来到了他亵库的系带之处,柔荑与那同样不堪一击的系带甫一触碰,她却被他抓住了小手,听到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害怕就别动了,我自己来,我能自己来。” 大约是从刚刚她为他除去其他衣料时,那短暂而浅浅的触碰里,他已经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和害怕。 但她坚持不能退却,仍旧攥紧那系带,抬头看他: “习惯就好了,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双目失明的林骥循着她说话时的声音和气息,找到了她下颌的位置,他的手掌宽厚,捧起她时,有源源不断的暖流传达。 他低沉而坚定: “这世上没有什么你该做的事,若说真的有,那就是乖乖被我宠着爱着。” 殷琬宁却急了:“可是,你——” 可是你现在瞎了,我得帮帮你呀。 这些话她根本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这个可以以息辨位、以声辨位的男人,已经俯下了背济,轻而易举地将她堵住。 从前,他们很少有这样站着接稳的时候。 他身材高大挺拔,她即使站得笔直,眼睛也只能看到他月,匈口的位置,他若是想要亲她,便会直接将她提起来,或者两个人找坐着的地方,他把她放在他的月,退上。 这一次,她伸手环住了他俯低的脖颈,踮起赤倮的双脚,努力承住他的呼吸。 他已经为她做过了太多的事,她也需要投桃报李。 她从小深受礼仪教化,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 失了视觉的感官,多少会在别的地方努力补偿。 殷琬宁虽然并不能深切体会到双目失明的体验,可与他无声地交换着津液,她也不自觉闭上了眼,学他一样,把申心的所有重心,都放在和他交,缠之处。 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他们二人一般。 不过,尽管再沉迷,殷琬宁也并没有忘记,她和他进了这湢室是要做什么的。 自打午前卢龙大军平叛成功的消息从宫里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周王府上下便早已开始忙碌了起来,先前为“死去”的王妃殷氏结挂的缟素悉数撤下,东苑里也全部重新布置了一番,在他们回来之前,莹雪也带着人把这主卧上上下下好生收拾,就连湢室里的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完全就是焕然一新。 意思很明朗,一切的挫折和困难都已经过去,他们都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浴水是他们进屋之前一刻才刚刚烧好放好的,此时的温度完全适宜,考虑到林骥左肩上的伤口不能沾水,殷琬宁小心带着他、让他慢慢浸入那浴池的浴水中,保证伤口不会沾湿。 他全程耐心地任她摆弄,嘴角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 她为了给他擦拭后颈和背济,稍稍跪在了浴池的边缘,那汉白玉的冰凉和坚石,更实在难耐,跪不了片刻,她便想要换个让自己更加收放自如的姿市。 忽然想起前世时,她与他初次见面前,也正好是为暴崩的林驰守灵、跪了好几日,那膝盖又红又月,中若不是宫女素妞冒险为她送来了治疗的药油,她恐怕都撑不到林骥将她救出那小黑屋,开启两世的纠缠。 殷琬宁单膝贴地,正要准备柔柔那侧的膝盖,浴池里的林骥忽然转过了身来,准确地沃住了她另一侧的脚踝,沉声:“过来,坐下。” 她以为他让她也下水,立刻拒绝:“不,这样我不方便给你洗。” 他湿漉漉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踝骨,那沾满了浴水的薄茧,仿佛带了不着痕迹的寂寥,她听到他说: “坐下来,乖,坐下来。” 殷琬宁不得不承认,从他们两人相识的起初开始,她便很难拒绝他的话,无论是质疑、是陈述、是温语轻哄,还是霸道命令。 他像一座山,为她生了青翠松柏,也为她立了天地玄黄。 她如他所言那般坐在了浴池的边缘,双脚落在池里,池水淹没到小月,退的一半,在她伸手去够放在一旁的帨巾、想要继续为他擦申的时候,却见他移了位置,脚步停在了她双脚的下方。 整面掌上的薄茧,连带着混合了艾草苦味的浴水,都覆在了她大月,退最靠上的位置。 她明明处在他的上方,却好似什么都还是任由他来操控一般。 她惶然:“太医们都说,你的双眼其实并无大碍,也许等到这段混乱的日子过了,你自然就能看见了。” 为了缓解心头又一次悄然升起的、预料之中但完全出于本能的齿感,她突然说起了他的眼睛,却在话语出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哑了。 “不碍事的,瞎了就瞎了吧。反正,我有你这双眼,什么都可以的。” 他的语气倒是平静,如果没有看到或感受到他靠近的温度,大约根本不会想象得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记忆力惊人,对她申体每一处的位置,都分外熟悉。 就像现在,他捧住了她,她下意识按住他的头颅,想要把他推开,但他执意向下,她推拒无效,便只能将柔荑叉,入他也被满室水汽熏染的青丝里。 殷琬宁实在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感觉了,因为她根本无法思考。 为什么明明应该她为他做,到头来,他只需要两句话,便成功夺回了主动权。 即使他身处在水深过月,要的浴池里,脚底的落点,比她要低上好多好多,他也能应对自如。 浴池的水满满当当,并不需要她多出什么水,他从不让她浪费,总是尽数吞下。 在站栗的时候,她努力控制了自己,不能踢到他左肩上的伤口,再给他带来新的麻烦。 她恪守本能。 幸好,她最后的一丝力气,都用在了这件事上。 * 在新年之前的这几日,已经扫除了所有障碍的林骥,分外忙碌。 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比如,处置被生擒的范英仪和陆旭。 林骥将他们分开关押在天牢里,绝不让两人有任何交流的机会,甚至在一开始,便下令将陆旭毒哑。 眼看着他似乎仍旧并未下定决心如何处置他们,殷琬宁也就选择不提及一言,陆旭和范英仪是他的亲生父母,是他的心魔源头,她知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可能会是生平最艰难的决定。 又比如,早在谈承烨带领卢龙大军进入长安的那天,便一直龟缩在殷府内的殷俊和冉氏。 长安城的局势初定,林骥登基称帝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殷俊和冉氏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冒一次险,躬身求到了周王府里。 他们先是提前恭贺林骥逐鹿中原、成为九五之尊,又顺着殷琬宁理所应当做皇后的话,求她看在过去他们多年来养育的份上,放整个殷府一条出路。 殷琬宁那对他们根本不加掩饰的冷漠,也在谈承烨出现的时候,彻底变成了扭曲的快意。 早在仇元澄当众将殷琬宁的身世公布之时,她便已经想通了。 少女时的母亲卫远岚,选择义无反顾地爱上父亲谈承烨,当初若不是谈承烨考虑到两人私奔后他实在不忍她陪着他颠沛流离,以卫远岚刚烈的秉性,是一定不肯再委屈嫁给殷俊的。 所以,殷琬宁不需要再对自己的真实出身讳莫如深,她选择了在众人的面前热情而亲昵地唤谈承烨“阿爹”,她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卫远岚与谈承烨的女儿,殷俊什么都不是。 见谈承烨沉着一张脸,那双如鹰隼一般的厉眼直直地盯着跪在地上不断颤抖的殷俊,殷琬宁率先打破了堂上风声鹤唳的沉默: “阿爹,这两人,交由你来处置?” 谈承烨久经沙场的手,不断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嗓音粗粝,丝毫没有对怒火欲盖弥彰: “前晚你的阿娘托梦给我,让我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女儿,别让她沾染了这些肮脏之人的血,晦气。” 于是,殷俊和冉氏,被分开审问。 对这两人布下的说辞是一样的,两人之中,谁先把当年毒害卫远岚之事和盘供出,谁就能免除死罪。 显然,到了这个时候,再多的遮掩和算计,都已经变成了徒劳。 对于成为囚徒的殷俊和冉氏来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在大难临头的当口,果断出卖对方,还能有机会展开翅膀飞一飞。 因此,当初究竟是谁先开口提了要直接将卫远岚痛快毒死,便因为两人的互相甩锅推诿,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在重新被拉到一处问罪时,早已丢了当初相互扶持的恩爱和甜蜜,即使他们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共同孕育了两子一女。 到了此刻,殷琬宁也十分庆幸,她并不是殷俊所生。 殷俊那骨子里的欺软怕硬和刻薄寡恩,半点不在她的身上出现。 若说殷俊给她带来的唯一的好处,便是他有个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乔氏。乔氏正直善良,殷俊得势之后,将她接来长安居住,她也完全没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小人得志,反而处处克勤克俭、低调谦逊。 在殷琬宁遇到林骥、让林骥带她到幽州投奔谈承烨之前的漫长时光里,乔氏是整个殷府上下唯一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人。 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在殷府中的待遇实在太过可怜,乔氏因着偏疼她,几乎对殷俊的其他几个子女都十分冷淡。 不过讽刺的是,殷琬宁才是唯一那个与乔氏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不过也没关系,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她自然也要为乔氏当年的死,找出罪魁祸首,让那人认罪伏法。 地上跪着的殷俊和冉氏还在互相攀咬,坐在上首的殷琬宁呷了口茶,茶盏未落时,忽然开口: “冉氏,当年殷俊的母亲乔氏,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审讯时的语气和动作,都是林骥提前教给她的,说是一定要保持着漫不经心高高在上的姿态,她越是镇定不露声色,被审讯的人就越是猜不到她究竟知晓多少内情,便越会慌乱,从而露出马脚。 今日林骥并没有到场,而是留给她整个舞台来控场表演。 这是她的杀母之仇,也自然该由她亲自来给一切一个收尾。 而殷琬宁突然的问话没头没尾,冉氏却瞬间脸色大变,挤了挤疲惫的双眼,连忙摇头道: “婆母是因病去世的,此事,此事没有任何疑问。” 殷琬宁则故意放慢了语速:“是吗?” 冉氏不敢抬头看她,只能直直点头:“千真万确!” 殷琬宁这才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手边的几上,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自己柔弱无骨的手指,方才道: “可是,祖母她一向身体康健,自从与你有过一些不痛不痒的龃龉之后,在殷俊几乎事事都亲力亲为的奉养之下,她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这些,难道都是巧合?” 此时,一旁的殷俊再也听不下去,二话不说便拎起了冉氏的衣领,厉声质问道: “阿娘,阿娘是你害死的,你快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理所当然的严厉和凶狠,仿佛先前卑微地祈求殷琬宁放他一条生路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到底曾经是一家之主,是冉氏费尽心思才攀附上的人中龙凤。 而冉氏的一身衣衫发饰,早已因为一整夜的审讯而变得肮脏凌乱,她的面上还粘着本不该属于这个贵妇的灰扑扑的尘土,嘴角带血,和她的否认一样干脆: “殷俊,我与你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今日他人一句故意的挑拨,你就全信了吗?” 到了这个时候,冉氏仍然嘴硬,殷琬宁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立即开口道: “挑拨?宫妈妈为你隐瞒此事,隐瞒了八九年,到头来,你却因为嫉恨我可以嫁给周王,将怨气发泄在宫妈妈身上。若不是殿下为她提供了可靠的庇佑,她又怎么可能放下芥蒂,将当年你如何毒害祖母的手段,一字不落地告诉我呢?” “你,你说,”冉氏的眼神也终于露出了慌乱,“你说宫氏她,在你那里?” 殷琬宁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错。人在做天在看,既然当初昧了良心犯下恶事,就自然会有曝光于世的这一日。宫妈妈告诉我,当初是你看不惯祖母对你的几个子女冷淡,又因为殷大人对祖母言听计从、总是呵斥你,你才狠下了心肠,通过宫妈妈的手,日日在祖母的汤药里下了慢性的毒药,最终使得她毒发身亡了。” 殷俊是个孝子,在乔氏去世后,时常感念乔氏对他的辛勤养育之恩,感慨“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得知母亲是被他无比信任的枕边人设计毒害的,又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殷琬宁的话音刚落,这位从前考场上春风得意、官场上也历来从容不迫的中丞大人,突然狠狠掐住了妻子冉氏的脖子,不出几息,冉氏的脸已经泛起了青紫。 一旁的谈承烨从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话,只冷漠地看着这对丑态尽显的夫妇;而眼见殷俊快要当场将冉氏掐死,谈承烨身边站着的谈会英似乎有所顾虑,正想出言阻止,却见殷琬宁微微抬手: “阿娘向阿爹托梦,说不能让我沾这肮脏的血,可是我已经为今日忍耐了很久很久,若要我避而不见,我无颜面对九泉下的阿娘。” 很快,殷俊便真的将冉氏当场掐死,冉氏的尸首倒地时,那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从眼眶中崩裂,面皮青紫,舌头还挂在残留了血迹的嘴角上,殷琬宁只多看了一眼,便让灰鹰赶紧叫人来带下去。 而亲手杀了两任妻子的殷俊,在盛怒过后,也逐渐将所余不多的理智回笼。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那双眼便一直死死盯住谈承烨,像是要把对自己无能的满腔怨气,全部发泄在谈承烨的身上一般。 殷琬宁死死扣住了木椅的扶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保证自己没有因为这如狂风骤雨一般翻涌的情绪,而彻底崩溃失控: “殷俊,我来问你,” 从前乖巧懂事、事事为他人考虑的女儿,从来不会当面直呼父亲大人的名讳。 事到如今,她还是忍不住哽咽: “若我当初没有被那圆清法师,批下‘天生凤命’的谶语,我的结局,是不是会和阿娘的一样?” 第95章 成长 第95章 成长 尽管殷琬宁早已知晓答案,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开口问这样的话。 在她曾经一直视为亲父、却是杀她母亲卫远岚的罪魁祸首的殷俊, 已到了穷途末路、根本没有任何生的可能的时候。 大抵是因为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抵是回首从前的十几年岁月,那些被冷落被欺侮,眼看着父亲与别的女人和她们所生的孩子其乐融融、阖家团圆,而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的绝望和懊丧,如今被她重新忍痛翻出来, 仍是不甘心地要为它们找到一个被好好安放的理由; 大抵是和林骥从相识到相知相爱的这些日子里,是他给了她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勇气。 殷俊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他也根本不屑于探察殷琬宁突然的发问,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只图自己痛快, 对此的回答,果然不带一丝犹豫: “是, 当然是, 我会毫不珍惜将你也毒死。你是卫远岚与旁人私通生下的孽种, 我每一次看见你, 都会想起被妻子红杏出墙还要得意炫耀的屈辱, 想起卫家人的白眼, 想起朝堂上许多人看我复杂的眼神、当着我背着我的窃窃私语。” 殷琬宁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 滚烫却又清澈透明, 像极了她如今的心境: “我好后悔, 后悔曾经真当你是我的亲父,在每次被你冷落、被他们欺负的时候,我总是先怀疑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做得不让你满意……其实, 我无论做什么,在你的眼里, 都是错的,对不对?” 不需要殷俊那确定的回答了,一旁的谈承烨心痛亲女曾经的遭遇,早已经忍无可忍,“唰”的一声,拔剑就将殷俊的喉咙,划出了鲜血淋漓。 让殷俊和冉氏一起,永坠无间地狱。 * 殷琬宁回到卧房时,才发现林骥午睡早已经醒了,正如松柏一般直直地坐在床头,双眼微阖,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他的手指微动,她却是抢先开了口,阻止他: “别动,我过来。” 声音闷闷的。 林骥果然不再动作,殷琬宁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拔步床里,飞快地甩掉了脚上的鞋袜,扑到了他的怀中,抱紧,再抱紧。 “事情都办好了?” “嗯,事情都办好了。” 林骥的手抚住她的后颈,也不再多一句言语,任她环抱他的劲月,要微微地颤抖。 片刻,他的前襟已然被她的泪水打湿。 “哭出来吧,想哭就哭出来,在哥哥面前,你不需要隐藏任何的情绪。”他轻轻拍了拍她,像是鼓励安慰,也像是从容的慰藉。 殷琬宁果然不再强忍下哭泣,在他温暖而又宽大的怀抱里,彻底嚎啕大哭起来。 漏刻滴答,平静得与她的崩溃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一直到胸中闷了好久好久的怨气彻底平复,她才重新抬起头,看着他此刻变得温和无比的眉眼,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已经为阿娘和祖母报了仇,除了该有的痛快之外,我却还有那么多的痛苦?” 林骥又一次准确地找到了她的脸,拂去她凌乱的泪痕,笃声朗朗,像是救赎世间的神明: “因为你惋惜她们早早结束的生命,因为你痛心过去不知真相时为殷俊付出的期待和渴求,因为……娇娇,你长大了,成长的真相和代价,往往很残酷很现实。” 可是与成长伴随的,也有遇见此生唯一的憧憬和幸运。 她突然倍感欣慰。 “嗯,”她的心头暖暖的,在他的掌心微微颔首,又轻蹭了一下,“骥哥哥,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妩媚春山里,淙淙流过的清泉,“在为你报仇这件事上,我并没有做什么。” 他这个人,从来都不会居功自傲。 从前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如若没有被她发现端倪、主动问他,他根本就不会提起。 殷俊这里也是一样。 若不是他为了她在殷府上下拿回了颜面、又坚持让她从卫府里出嫁,对全天下宣告她对他的重要,殷俊和冉氏才不会在一切局势都基本明朗的时候,孤注一掷、主动求到她这里,让她有名正言顺的机会,来执行这个报仇的动作。 她怎么能不谢谢他? 殷琬宁微微挺申,主动抱住他的脖颈,轻啄他不知从何时起便紧绷的下巴: “好哥哥,你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林骥叹息,似乎还颇有些无奈之意: “娇娇,你是我唯一的女人,我不对你好,难道还要对别人?” 这话却成功地逗笑了她: “嘻……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敢对别的女人好。” 他的手置于她的后月,要隔着衣料,他缓缓摩挲: “不敢,不敢,要是被你咬死了怎么办?” 脸上还挂着点点泪痕的殷琬宁倏尔红了,垂头,低声: “我,我什么时候舀过你?” 除了他们当日在武屏山,为了那些他脸上脖子上的红痕争执时,她舀过他之外,之后那些,一直都是他在舀她。 什么时候,他还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倒打一耙了? 他的大掌移到了她的后颈,让她埋进他被她哭湿的月,匈膛里: “那晚在宫里,娇娇,你一直都在舀我……” 殷琬宁的脸更红了,所幸他看不见,她只直觉反驳: “我,我哪有舀你……” 明明那时,最初的酸月,长过去之后,便是一波比一波更加凶悍的浪巢,她只顾着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又哪里可能去舀他? 只听得这个男人低低笑道: “我的娇娇,可不止一张小嘴会舀人呢……” 殷琬宁再也忍不住抬手捂了他满是吟词阆语的嘴,为了威胁,口出狂言: “别,别再说了,再说以后都不,都不舀你了……” 她几乎羞死过去。 谁知林骥在她的话音未落时便压着她向身侧倒去,她在慌乱之间松开了手,便听见他认真问道: “那晚,有没有弄藤你?” 这几日里,顾念着那晚两人如被困锁的斗兽,她是初次,他又双目失明不能照顾得周全,林骥便再也没有真正和她再度行事。 只是像刚回来那次、在湢室中一样,他多时只为她欢愉的。 殷琬宁刚沉默地摇了摇头,又想起来他看不见,于是轻轻拉住他的领口,让林骥把耳朵凑下来,听她亲口否认: “娇娇喜欢,喜欢被哥哥藤,一想到可以和哥哥做一辈子的夫妻,娇娇就格外欢喜……” 说话间,他已经开始了行动,诗透的亵库被他扯开,转眼之间,那个在长安城的上一个雪夜里让她无数次差点死去的小哥哥,已经原地待命,只需要她的首肯,便可以再次执行横冲直撞的任务。 在开始之前,林骥还是不忘舀住她的耳珠,闷声征求她的同意: “那哥哥的小哥哥就要拜访旧友了,娇娇会开门欢迎吗?” 她放在他兼上的柔荑无意识蜷缩,听到“小哥哥”这个词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也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 “娇娇说了没问题,只是,哥哥记得跟小哥哥打声招呼哦,拜访旧友,可千万要徐徐图之呀……” 话音未落,那串门的家伙便已经按捺不住,在初初的礼貌致意之后,很快便露出了凶悍的本性。 这几日,殷琬宁时常都在反复地怀疑,他的眼盲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 若说他是装的,可是在不是与她独处的时候,他那毫不掩饰的、对周遭的陌生和对她这双“眼”的依赖,根本就装不出来; 可若说他不是装的,每每触及她的申体,他又是那样轻车熟路,好像在他的心里,早已经将她的每一个细节,都描画得清晰透彻、根本不需要眼睛一般。 他究竟有多了解她? 她不知道,可她因为怀疑而产生的片刻分神,在她的双璧缓缓落下的同时,又被他敏锐捕捉,回以一个深鼎: “是不是在想,我的眼盲是装的?” 在意识被幢成她最爱吃的豆腐渣之前,突然上来一个念头,牢牢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索: 他是有读心术吗?这都能被他看穿? 而林骥也停了下来,又顿了几息,方才说道: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能看见,看见你为我绽放为我沉沦的样子,又怎么会是装的?” 她怀疑他,他自然要加倍惩罚,在越来越浓烈的精疲力尽里,她实在忍不住哀叹: 双眼看不见时他都已经如此凶悍,若是能看见,她还不知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早知道,刚刚就不立下那番豪言壮语了。 * 腊月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林骥和殷琬宁却一大早起来,往关押陆旭和范英仪的天牢里去。 上了马车,她与他并排坐好,在马车缓缓前行时,她掀开了马车的侧帘,往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道: “对比起我们刚出宫的那日,今日长安的街市,已经热闹了许多了。” 与来来往往、逐渐恢复如常的人们一样,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 林骥并无任何光采的视线并未因为她的说话而动,置于双膝的长指微曲,沉声说道: “娇娇,‘崇德’这个年号,你认为如何?” 殷琬宁这才将手中的侧帘放下,回身看他: “拟定年号是礼部的事,我也只是粗通文墨,这种东西……” “娇娇,”他却抢白,“不要妄自菲薄,说说看你的意见,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要获得她的认可,比什么都重要。 殷琬宁低低“嗯”了一声,又沉吟片刻,方道: “‘崇’者,山高而大、兴盛者也,‘德’者,良好品行、仁爱者也;这两个字的意思,是君父以德行治天下,从而使天下兴隆昌盛,又以德规训己身,从而做天下之表率——我,” 她顿了顿,看着林骥疏朗的面孔,扬声:“有没有曲解你的意思?” 谁知林骥浅浅勾了勾唇角,似乎是自嘲一般说道: “表率,表率——我这个德行,又哪里配做天下之表率?大多数时候,世人越是缺什么,便越是要彰显什么。” 他指的是昨晚与她说的那番决定,如何处置陆旭与范英仪。 她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有所指,连忙握住了他的双手: “他们是你的生身父母,又是你从小到大的心魔所在,如何决定,你从本心出发即可,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 高照的冬阳,将瓦缝沟壑里的残雪,一点一点融化。 很快便到了天牢,两人先去见了被单独关押的范英仪。 短短几日,范英仪已经瘦了一大圈,不过林骥早已吩咐过牢里,不能对她的生活苛待。而范英仪尽管此时身陷囹圄,也依然保持着一个太妃应有的体面和尊荣。 体面在,尽管过去了好几日,她从来都没有让任何人给林骥传过话,求他来天牢里见见自己这个可怜的母亲; 尊荣在,当林骥和殷琬宁已经站在那木栏之前时,她也依旧端坐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唯一的小窗之下,永庆十八年最后一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将她烘成了一座高不可攀的神像。 见此,殷琬宁恍然想起,她曾经也用“神像”来形容过林骥,就在她偷偷潜入宫、守着还在昏迷的他的那晚。 又僵持了片刻,话题最终,由林骥开启: “范英仪,本王即将登基称帝了。” 对他的母亲,他直呼其名,还用了“本王”这个自称。 范英仪的反应则冷冷淡淡: “很好,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你的父亲,你靠你费尽心思讨来的夫人,也可以君临天下,阿娘恭喜你。” 林骥又道: “本王君临天下,你也会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但范英仪却不置可否,反问他: “你要尊鹤年为太上皇?” “不可能。”林骥否定坚决。 “你始终,”范英仪顿了顿,“不愿意认他为父,对吗?” 两厢又沉默了片刻,安静到殷琬宁听见了他们的呼吸声,林骥才忽而道: “在我六岁那年,我与你一同之藩潞州的当晚,你和他旧情复燃,我便已经知晓你们的关系了。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管教严厉到了极致,口口声声对我寄予厚望,可你却红杏出墙,又不顾自己的身份到处放浪,你说,你有何立场来规训我?” 他曾经也是个孩子。 但他的母亲,却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是你的母亲,严格教导你,是我的责任。你有今日,还不是因为我当初狠得下心。” “对,”林骥坦然,“我弑父囚母、受天下唾骂,都是因为你的严格教导。” 果然,这样的话才成功激怒了范英仪,只见她咬牙切齿道: “你……你毒哑生父囚禁生母,你做下这些禽兽不如的事,现在又还想统统怪到我的头上?” “我早就说过,”与之相反,林骥倒是淡定自若: “若论癫狂和执迷不悟,你我难分高下。” 范英仪忽地站了起来,从那光束中移步,向林骥和殷琬宁走来。 但林骥的话语,却并没有因为她的脚步声而停止分毫: “我知道,你与那陆旭纠缠至今,也不过是图他子嗣丧尽又手握成德,可以为我日后称帝大爷提供实际的助益。至于他究竟是张旭李旭陈旭,还是陆旭,根本就不重要,对不对?” 说话间,范英仪已经来到了两人的面前,她的目光仍旧落在了林骥那双不能视物、比深不见底的黑潭还要幽深的双眸上,又沿着他挺拔流利的线条,落在了他从踏足这天牢的地界开始、就一直与殷琬宁紧紧牵着的手上。 片刻之后,范英仪方才开口,话语里难掩落寞: “六郎,你的父皇有那么多女人,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他从一而终?” 林骥并没有正面回答她: “可你却把我当做了父皇,要我像他一样,除了正妻之外还要拥有无数的女人,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女人里,也会有人和你走上同样的道路——” “不!你和林过不一样!”范英仪慌张抢白,与先前端坐于光下的沉稳淡定,完全判若两人,“他只是我要侍奉的君,但你是我的儿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看你妻妾成群、子孙满堂,这才是对你好的事!” 林骥拉起了和殷琬宁紧握的手,笃定万分: “我不会如你所愿,我的一生,都只会有娇娇一人。” 范英仪的眼神,又落寞了几分。 眼盲的林骥,自然看不见他面前的生母细微的表情变化,只继续像当日她宣告他与陆旭是亲生父子一般,宣告自己对她的处置: “范英仪,你不爱我父皇,也不爱陆旭,你自私自利,以你认为对的方式来养育我,从没有听过我的意见……你是我的母亲,我不能杀你,我可以将你请出天牢,尊你为独一无二的太后,以天下供养你,你要养多少面./首,我都不会过问……但是,有一个条件。” 到了此时此刻,范英仪除了拿生母的天然联系做要挟,赌林骥还顾念一丝母子之情外,她早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这个亲生儿子对自己的评价,永远是那么一针见血。 不愧是母子。 范英仪将手撑在阻隔了她与林骥、殷琬宁的那道早已腐败不堪的木栏上,攥紧,指甲缝中都有潮湿的霉气,她深深叹息,方才颓然道: “什么条件,你说。” 林骥定定道: “对你来说,很简单的事,” 他又顿了顿: “亲手杀了陆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