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东宫有梨树》 第一章重生归来 十载官场沉浮,一朝城门斩首。 我身穿灰白的囚服,双手反剪于身后,被两个官差压上刑场。 仵作在一旁磨着刀,虬须密布的脸上满是不屑,那磨刀声吓得我双股打战,身体一直往下瘫软。 “六监掌事女官,清河许梨,栽赃谋害前朝太子周恪己,罪不容诛,即时问斩。” 我有一万句委屈堵在胸口,我有一万句疑惑卡在喉头,我入宫十年,压根不认识什么周恪己,我哪里来的什么罪名谋害一个不认识的人? 然而,没有人听我的委屈。一块菜叶子砸在我脸上:“就是她害死了温贤太子!杀了她!” 我寻声看去,那么多穿着粗布衣服的庶民恨恨地看着我,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了。 ——温贤太子?我根本不认识温贤太子啊! 然而现实由不得我争辩。 “午时三刻已到,罪妇许氏,问斩!” 一道竹签落在我身侧,仵作一脚踩上了竹签,手中提着一把闸刀一步一步走向我 “许姑姑,把头低下来,咱一刀给你个痛快。” · 我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忽然生出一片穹窿,又生出日月各占一边,而我脚下则似万物生灵长出血肉般生出丰饶土地,禾穗低垂、黍稷丰收。 忽然,一片大水没过我,也没过了百里平原。 我仿佛突然回到了清河县水患那一年,那年浑浊而黑黄的大水就是这样吞噬了清河县周遭百里。巨大的恐惧让我在水中张开嘴大喊:“娘!” “温贤太子,是救命恩人啊!”“多亏了温贤太子,清河县得救了啊。” 洪水忽然退去,我听见周遭嘈杂的人声鼎沸。一艘百里长的粮船从我面前驶过,周遭百姓均跪拜在地:“谢谢圣上,谢谢太子啊!”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背后想起:“阿梨。” 我忽然瞪大眼睛,匆忙回过头:“娘!” 那是娘的病榻,她依靠在墙上,脸则隐没在一片黑暗中:“阿梨,你想去参加女官选拔,娘旁的没有交代你的,唯有一件事,不可忘记温贤太子对清河县的恩德。然而十年过去了,你却连温贤太子都不记得,娘实在是,无比失望。” “娘,娘!您别走!我不认识温贤太子啊!我不认识他啊!我一个微末的小女官,我怎么能帮得上太子呢!娘!不是我忘记了!我帮不了他啊!” “彼苍者者,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阿梨,娘亲当初教养你的东西,你这十年,都忘了啊。” 我追着黑暗奔跑,在黑暗中想要找到娘亲:“娘!娘!我没有!我没有忘记!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这样的贫苦人家出生的女官,我怎么可能帮得上被贬为庶人的太子呢?娘!您听我的解释啊!” 娘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阿梨,娘问你,你所说的万般无奈,有几分为了自己的前程,有几分是真的无奈!”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行眼泪从眼角滑落:“娘,女儿只是想要自保,只是想要在宫里生活下去……难道这也错了吗?” 黑暗里一颗颗砂砾汇聚成一片海市蜃楼般的繁华宫中美景,我扭头看向周遭,只听背后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声:“父皇,儿臣深知老国公乃国之重臣,北境大防。然而清河水患,儿臣不忍看民生凋敝,况清河乃天下粮仓。儿臣愿以性命相保,求父皇出粮赈灾清河。” “温贤……太子。” 我转过身,却见温贤太子抬起头恰与我对视上,面若冠玉,眉宇清贵:“儿臣自以为太子当为民生大计,万死不辞,故上书请命,求父皇三思。” 那明月清朗的容颜就这样融化在一片黑暗之中。 就仿佛从一片混沌的梦中将要醒来那样,娘亲的声音在即将破晓的天光之中于虚空之中传来:“娘问你,你说的万般无奈,多少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 “阿梨?阿梨?” 我猛然回过神,就发现司膳女官游莲歪着头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阿梨,你这两天怎么一直在发呆啊?”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恰好站在在前往六监寝向膳食堂和司药监的路上,两旁都是高耸的红色宫墙绿柳。 我叫许梨,清河县人,自幼在家中药房做事,爹娘和离后我跟随娘亲生活,一年前娘亲因病去世,我便孤身一人踏上了赴京的道路,想要凭借自己的一身本事成为一名女官。三日之前我们刚刚通过的女官选拔,经过层层考核终于进入了负责皇宫衣食住行内务事宜的六监,我目前在司药监当差,游莲则在膳食堂。由于膳食堂和司药监门对门建在东直门前方,眼下每日卯时我们都会一起从寝室出发去报道当值。 “无妨无妨。我就是前些日子考核实在是太疲倦了,眼下总算通过了,心里这根弦就好像一下松下来似的。”眼下是卯时晨会刚散,恰好膳食堂与司药监靠在一块,我们边在步道上走着,边聊天散心,“虽说好不容易进来了,眼下也就是堪堪入门罢了。你那边司膳大人可严厉?” “司膳大人这几天忙得不像话,我们都还没见过她呢。”游莲凑近我耳边小声嘟囔,“据说是太子,太子最近总发脾气,一旦看到自己膳食里面有那位喜欢吃的,就要狠狠责罚几位姑姑。人吃五谷杂粮,哪有完全不能重复的?他也只会跟我们这些下人发脾气,圣上面前可是一句话不敢有。” 我左右警惕地看了一圈,拍了一下游莲:“别瞎说!那位大人的事情说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也就和你说说。”游莲拽着我,亲昵地靠上我的肩膀,“旁人问起我都说不知道的。你也要小心,据说那位已经病了好久了,圣上不许太医院看诊,弄不好这事儿最后还会轮到你们司药监。” “我知道,咱们都得多小心。”说着,我叹了一口气,“怎么就偏偏弄了这么个多事之秋进宫呢?” 许多话我无法对游莲明说:我重生了,重生在我通过司药监资格考核的那一夜。前一世里我为帮母亲争一口气,立誓要在宫里混出个名堂,于是我选择巴结当朝太子周恪礼。十年时间里我确实收获了大把好处,当上了司药监的掌事,官至五品。但是先皇薨逝、太子登基的第二年,六皇子恪法却忽然发动兵变,以谋害先皇为名斩杀新皇,而我作为新皇势力中的一个小喽啰,在叛乱发生的次月,被推出正玄门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我自始至终都难以忘记当年就在此刻,六皇子曾经对我抛出过一次橄榄枝,但是我彼时只顾着讨好司药监的司药大人,哪里顾得上理会那个不起眼不得宠、在后宫无人在意的皇子? 我隐约记得在重生之前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具体内容却有些不记得了。眼下只记得上一辈子自己最后栽了的原委——这辈子我多少都要去看看上辈子把我害死的温贤太子是什么人物。要不然八竿子打不着他十年后都得给我使个绊子。 自六监女官住宿的六监寝出发向正阳宫走个一盏香的时间便到了司药监和膳食堂,两处恰好挨在一起。我与游莲在膳食堂外分别,我去司药监报道,她去膳食堂点卯。 眼下我刚刚入宫三日,工作目前还只是清点药材,配药煎煮之类的活儿还轮不到我。 我正在点三七的数量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掌事姑姑喊我的声音,一转头就看到她有些为难的站在药房门口:“阿梨,等一会儿再点,你且出来一下。” 我看见掌事姑姑背后的六皇子,心里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六皇子,这位是九月里刚刚来司药监的女官许梨,眼下司药监事务繁忙,唯有许梨刚刚来几天,还有些闲暇。不过许梨尚未在宫中看过诊,只在老家清河县行医。恪己大人身份尊贵,只怕这小丫头的医术……” “姑姑,这就不是你担心的事情了。眼下皇兄病重,我也是万般无奈,姑姑愿意引荐在下已经感激不尽。” 掌事女官叹了一口气,似也有些无奈,转头对我叮嘱道:“阿梨,六皇子说想让司药监帮个忙,眼下唯有你和阮柔有些空闲,你看看时间是否宽裕?若你没有空,我便去找阮梅问问看。” ——阮梅? 一些之前未曾察觉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我隐约记得上一世,六皇子有一位妾室正是掌药女官出生,而入宫后,被直接册封为梅妃。而当时宫里曾经流传过一条传闻,说被废黜的太子最后被幽禁冷宫,六皇子虽为他求情让司药监派了一位年轻女官去看诊,但是太子已经积重难返,不过月旬便溘然长逝了。 几个线索忽然串联起来,我隐约意识到不对劲。前世我此时谨言慎行,生怕自己哪里没有做好便被赶出宫,而忽略了病在冷宫的太子恪己,眼下重新回到这个时间,一些新的想法却涌上心头:“空是有些空的,但是不知是什么事情?” 司药大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倒是六皇子背着手高兴地笑了起来:“有空便好,有空便好。自然是治病救人的事情,姑姑还请莫要推辞。” · 我带着药箱跟六皇子一路小跑,虽然心里已经对目的地有了几分准备,面子上还是不得不装出一些一无所知的架势:“六皇子,这是要去给哪位大人看病啊?咱们带的这些药够吗?” 六皇子笑而不答:“快了,许大人何必着急。” 我看着他那个阴阳怪气的样子就怵得慌,心里吐槽要不是为了我十年后的一条小命,谁愿意跟着这种人做朝不保夕的缺德事。 “许姑姑入宫不久吧?” “考核通过才三日。六皇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入宫几年的人,大抵都闷着头不出声,看起来就挺无趣的,哪里会像许姑姑这样心性单纯、心直口快?”六皇子转头笑道。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着实让我有点接不上,满脑子都是我十年后的悲惨结局,那门楼处满地的尸体,空气里全是血腥味和烧焦的味道。 “姑姑怎么不走了?”六皇子转头看向我。 “我……不是,草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一抬头便恰好看见了温贤阁三个字的匾额,“草民……” 六皇子顺着我的目光转头看去,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姑姑是被这三个字吓到了?” 我心里一沉——虽说自己早有准备,但是真的看到三个字的时候一股恐惧依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由得喃喃出声:“太子的……” 电光火石间,我猛然惊觉自己居然说错话了,连忙跪在地上,一下将额头磕在冷硬的砖块上:“草民失言!草民失言!是,恪己大人!” 六皇子站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地俯身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浅笑:“许姑姑,何必那么害怕?” 我将额头抵在砖块上,戏还是要做全套:“草民身份低微,怎敢、怎敢为恪己大人看诊?” “兄长已被父皇贬为庶民,不日可能还要流放西北苦寒之地。姑姑乃是司药监掌药女官,专事后宫方药事宜,有姑姑为兄长诊治,乃是兄长的福气,姑姑何来身份低微一说呢?” “草民——” 我还未曾解释,却见六皇子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姑姑,你不会不认可父皇对兄长的责罚,还觉得太子之位应该属于兄长吧?” 没想到一口锅还没摘干净,又一顶大锅直接砸了下来,我哑口无言惊慌失措,只能再一叩首,差点没把自己磕晕过去:“草民失言,草民失言!求六皇子责罚!” “姑姑,你愿意替小子为兄长诊治,是小子该谢谢你才对,何来怪罪一说呢?” 我仰头战战兢兢望向周恪法,他恰好挡住了身后的阳光,在这阴寒的步道之中,他的阴影笼罩着我,隔绝了我和阳光。我无法看清他埋藏在黑暗中的表情,就像即使重来一次,我依旧无法看清自己的前途:“姑姑,快快请起,随我去看看兄长吧。” 第二章竹焚玉碎 温贤阁,哪怕那时我只是清河县一个小医馆人家的女儿,也对这个地名不陌生。当朝圣上子嗣一直稀少,其中还以公主为多,直到而立之年才终于与皇后诞下嫡长子。圣上大喜,于周岁便封嫡长子为太子。不过,虽然圣上对太子关爱至极,却也以严厉的态度教育培养太子。在正玄门兵变前,太子的贤明一直有口皆碑,而太子居住的温贤阁也成为皇宫内不少寒门子弟的庇护所。太子会在此宴请宾客、畅谈政事,而圣上对此居然也颇为支持。 但是,那些觥筹交错的美好场景,此刻都已成为过去的幻影。我眼前所能看见的,只有一座荒废、破败的宫室。 “……” 六皇子从我身边走过,似乎也有些感慨:“不过短短几个月,琳琅满目的珠宝黄金就变成了这满地的落叶灰尘,实在是物是人非……许姑姑,随我来吧。” 我跟着六皇子走到后院,却见到一旁躺着一堆已经腐烂的肉块,吓得不由全身发抖:“这……” “那是兄长养的犬儿,唤名脱脱,兄长喜欢其活泼之姿。那日抄查温贤阁的时候,脱脱护着兄长咬了侍卫一口——”六皇子说到此处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叹息一声,用脚扫开落叶,“脱脱被吊在一旁那棵樟树上,侍卫长有令,不得取下、不得埋葬,说这就是不识时务的狗的下场。” 我看着那一团被落叶覆盖的黑色阴影,心里不安更甚——原本是为了不得罪六皇子才假意听话,谁曾想眼下却反而把自己推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之中。 在庭院内部的卧室显然遭过一场劫难,一片厚重的门板倒在门框上,萧瑟的秋风呼啸着吹得另一扇门板吱呀作响。还未曾进入室内,我便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转而便是呕吐声,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浑浊的酸腐味道。我本能有些作呕,用手抵住鼻尖,聊胜于无地抵挡着那一股味道。 那是常年无人照应的病人才会发出的气味,其中糅合了太多难堪与尊严扫地。就在将要进门的时候,我却忽然有些踟蹰。 ——一想到这些气味的源头,那咳嗽声的主人就是曾经被天下赞为“至贤至孝”的太子,便不由自主生出一些不忍。 六皇子已经快步走进室内,回头时表情有些不悦:“许姑姑这是做什么?进门看个病人也这般难吗?” “六皇子,可否劳您先提草民检查一番恪己大人的衣着。男女有别……恪己大人毕竟身份尊贵,草民不可逾规僭越。” 我低下头不敢看六皇子的表情,他似乎是盯着我头上的官帽好一会,才转头进了屋内:“许姑姑思虑周全,劳烦在此处稍等,我唤你进来你便进来。” 我老老实实低头等候吩咐,大约过了几分钟,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好了,许姑姑你进来吧。” 此刻即使是我这般大咧咧,也知道情况对我而言极为紧张。我整理了衣袖衣角,低着头不敢有丝毫逾越地走进屋内,跪地便拜:“民女清河许氏,司药监从八品掌药女官,叩见六皇子,叩见恪己大人。” 六皇子没有回话,倒是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自病榻方向传来:“滚……都滚……” 我全身一阵战栗,那声音阴寒冷冽,丝毫没有半分传闻中的柔沐和煦,六皇子倒是耐心:“兄长。兄长你起来,让掌药姑姑给你看看,你先起来。” 我只听到一阵碗碟破碎的声音:“滚,都滚出去!没有本王的命令一步也不许进来!” 我吓得不敢吱声,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爬了好几步,只听不远处传来肢体扭打的声音,偷偷抬眼望过去。便看到床褥上满是脏污,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倒在床上,灰白交杂的发丝遮住他的面容,看起来居然好像已经是垂暮的乞丐那般落魄:“你若还当我是兄长,你若还顾念往日情谊!就带着这个女官出去!出去……” 他瘫坐在床褥上,气喘吁吁地蜷伏在破旧的木板上,语气里带着颤抖:“就留我一个人……一个人……” “皇兄。”六皇子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床边,“皇兄!求皇兄让这姑姑帮忙看看吧。” 我额头压在地砖上,稍有些好奇地用余光望向跪在地上的男人——这个六皇子也是奇怪,太子这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再搭上他的一身病骨,在这四面透风的房子里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可都说不准,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与掌药女官联合下毒谋害太子呢?要不是我早就知道后续发展,眼下看着他这情真意切的模样,怕不是要真的以为他们兄弟情深此生不离呢。 “今日看了明日如何?明日活过去后日又如何?”男人疯疯癫癫地笑了出来,“我早就死在了正玄门……眼下众叛亲离,连脱脱都被他们给吊死在树上。六弟,你看看兄长,你看看我还称得上是一个人吗?” “兄长!来日方长,兄长何苦如此?” “何苦……”病榻上疯疯癫癫的男人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凄厉,“说得好听!眼下偌大一个皇宫,多少人等着盼着想我死,六弟你不知道吗?不要说别人,就是父皇,都日日盼着我的死讯讷。这个皇宫,就是一个魔窟……” 太子蜷缩在床上,笑得全身都颤抖起来:“我们的父皇,当今圣上,就是这个魔窟里最大的恶鬼。早先他吃了母亲,如今,轮到我了——哈哈哈哈哈!” 忽然,太子侧着身倒在床铺侧面,一口沾着红色的浓稠液体从喉咙里呕出来,恰好落在我身边,继而就是一阵令人惊心肉跳的咳嗽声。 我侧脸打量了一眼那一摊黑红的呕吐物,吓得连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六弟,你不是想当皇帝吗?眼下唯有你还愿意关心我这废人,兄长教你个办法——”太子压低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宫室里面,那声音缥缈得仿佛是鬼魅在窃窃私语,“你把兄长杀死,然后装作意外报给父皇,父皇必然对你另眼相看,那个恶鬼最喜欢看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你若能杀了我,他一定对你青睐有加。” 六皇子忽然站起身,他惊疑地望向太子,一咬牙低头忽然拽着我的官帽,逼我抬起头来一把佩剑架在我的脖子上:“皇兄不愿看诊,我便把这小女官杀了给皇兄陪葬!” 我头发被扯的疼痛还没反应过来,这一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吓得我说话都哆哆嗦嗦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到六皇子这一番话,我真是如五雷轰顶,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却被拽住发髻抵在冰冷的剑锋上:“殿下?殿下恕罪啊!” 六皇子却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瞪着太子的方向:“九泉之下孤单,皇兄既然不愿苟活于世,那么六弟就给皇兄送个伴儿下去,到了阴曹地府有个医官侍奉,也算六弟尽了做兄弟的义务!” 我瞳孔地震,正欲挣脱,就觉得发髻一阵发紧。六皇子阴冷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兄长,六弟知你于心不忍,但是六弟所说绝非戏言。眼下这个小医官听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难保不会告诉别人。这宫里谁不是步步为营,我断不可能留她。一旦兄长病逝,那么这小丫头有什么留下的道理?” ——你骗人!你明明把阮梅都留着了!为什么换成我就是断不可能留下了? 我有万般委屈,眼下却一句都不敢说,脖子上的冰冷触感提醒我这一切不是在开玩笑:“六殿下……求六殿下饶命……” 六皇子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眼底明明一点笑意也没有,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许姑姑,你可是聪明人,你此刻应该求我嘛?” 我愣了片刻,随即转身面向病榻上的男人,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石砖上:“求恪己大人允许草民看诊!求恪己大人允许草民看诊!” 阴冷的视线像一团浓稠的阴影在身后笼罩着我,求生的本能让我在身后六皇子发话前根本不敢停下,只能一下一下磕在地上,眼前开始一点点模糊黑暗。脑海里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念头:倘若今天太子不允许我给他看诊,今天死在这里的就是我了,而在这偌大皇宫之中,死了我这么一个小女官,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求,恪己大人允许草民看诊!求……”我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差点没栽在地上,立刻又深吸一口气,跪直了身体:“求——”“恪法!” 一声嘶吼打断了我的祈求声,我噤若寒蝉,胆怯地偷偷瞄着病榻上的男人,他发丝散乱,在这潮湿的宫室之中宛如一只困兽:“滚!统统滚!”他一边这样嘶吼着,一边将床榻上所有东西都打翻在地,本就破旧的棉絮褥子直接砸在了各种呕吐物上面,我吓得一动不敢动,游移又不敢确定地望向他。 六皇子在我身后沉默良久,半晌,毫无感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继续求他,许姑姑,求到兄长答应你为止。” 我不敢有丝毫怠慢,瞬间又撞在石板上,哆哆嗦嗦地又一次开始重复:“求恪己大人允许草民看诊!求——” “六弟!你就这么恨哥哥吗?你就这么恨我这个做哥哥的吗?”太子从床上笨拙地扶着床栏坐起身,他身体摇摇晃晃地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一头杂草般黑白灰交杂的发丝遮住了面容,却在发丝之中滚出两行眼泪,“我往日未曾怠慢你,我往日也一直呵护你。你就看在……看在兄弟一场,你放过我,由我这么走了,给我留下一点点尊严可好?你让我干干净净走,可好?” “干干净净?你现在拿什么和我说干净!”六皇子转身急促喘息几声,最终没有忍住,转过身指着床上的太子,“周恪己!你身上还剩下一块干净的吗!你名声里还剩一块干净的吗!你拿什么说干干净净!你装着善良,对这个女官于心不忍,你这伪善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若是真的不忍,就该用你一条烂命救她一条性命,要不然,她今天就是走不出你的温贤阁!你看着办吧!” 我绝望了,一下瘫坐在地,小声呢喃:“为什么……” “问那位温良敦实的太子去吧!”六皇子瞪了我一眼,表情轻蔑,“他惯会做好人,如今却为了自己早些解脱甚至对你的性命视如草芥,到了阴曹地府去,你去找判官阎罗为你主持公道去吧。” 眼见着已经再无回天之力,我反而生出些脾气:“我没问恪己大人!我是在问六殿下您!就因为您点了我来看诊,我便活该死在这里吗?” “……你这是,觉得本王错了?”六殿下笑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我,“许姑姑,那些待了些时日的女官都知道躲着这件事情,你年纪小,没预料到,该是你的命。” 我直接从地上爬起来,脑袋晕乎乎的跟喝了醉酒似的,只留下那种愤怒的情绪:“什么狗屁我的命,是你害我性命,是你拿我做要挟!是你杀我,凭什么是我的命!” “你!” 剑尖就这么抵在我脖子上,我惊得一阵寒战,眼见着一点回转之势都没有,闭上眼硬着头皮把话继续说完:“你杀吧!反正我算看明白了,我今天就是走不出去了!我到了阴曹地府,我见了判官阎王,我就说是六殿下临淄王周恪法杀的我!” 六皇子怒极反笑,缓缓收回手中佩剑,电光火石之间,以雷霆之势向我刺来。 我吓得闭上眼睛,心里暗自抱怨这次这么比上次还倒霉,却不想背后忽然被一拽,我顺势倒在一个干瘦的怀抱里,剑尖则穿过我的发丝,钉在墙壁缝隙中。 我又惊又怕,抬头朝救我的人看去,便看见在发丝散乱间露出一对黑色的眼睛,那神色就仿佛终日生活在仙境之中的神鹿一般平静纯粹,就好像这世间所有忧烦嘈杂,都在在这目光中化为乌有。 “恪法,我治。”我听到他喟然叹息,“别再伤害无辜了,我治就是了。” 第三章午夜宫变(上) “阿梨,你总算回——阿梨!”游莲看见我,愣了片刻匆忙跑过来,手指颤颤巍巍在我脸颊上小心地扶住了,踮着脚尖看我的额头,“你的额头怎么了!” 我脑门一块淤血红肿,午膳时候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磕坏脑袋了,本来就郁闷得不行,一见到游莲就跟见到了亲人似的,立刻趴在她身上委屈兮兮地开始哼哼唧唧:“我今儿可算点背了阿莲,我就早上去点了个卯。你看我的额头!是不是肿得跟馒头似的?” 游莲颇有些好奇,伸手戳了戳我脑门上的肿块,不由得啧啧称奇:“不得了,你这都快成獬豸了。” “别提了,要不说在这边办事就是提着脑袋干活呢。”我委屈得托着下巴,用力指着自己的额头,“我今天啥也没干啊,这就是俩贵人闹吵架把我牵扯进去了,弄得我磕头磕成这样了。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你就这么磕成这样的啊?”游莲捂着嘴难以置信,抽了一口气轻轻戳了戳我额头上的包,“多疼啊,你下次用额头磕手背嘛,干嘛往石头上撞?” “你以为我不想哦!你没看到当时那个情况!”我说得委屈至极,恨不能声泪俱下控诉那对兄弟,“我跟你说,我当时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人头落地了。” “没那么夸张吧?你这到底是……”游莲笑了起来,有点好奇地上下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模样,“你这是去见谁了啊?” 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便听到一阵喧闹声,不少和我们一般的女官都匆忙向门口跑去。游莲拦住了其中一人:“小檀,你们去看什么啊?” 典衣女官汪月檀眼睛亮亮的,脸颊绯红:“你们还不知道啊!宣威将军要入宫啦,等会儿从东直门进来面圣,恰好要从咱们这边过去呢,大家都去看了,你们要不要也去?” 游莲愣住了,片刻喜出望外地捂嘴笑出声,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宣威将军?可是唐家那个小将军唐云忠?” “不是他还能是谁?你们快点啊,再晚就只能爬到房顶看啦!” “是小唐将军!是小唐将军!”游莲兴奋得跺着脚,拽着我就往外跑,“阿梨快一点,晚了就看不到了。” 我一边跟着她跑,一边还在疑惑这个所谓“小唐将军”到底是谁。游莲是京城东市市长家的女儿,见识甚广,而我家乡远在东南沿海的清河县,对于京中不少达官贵人实在不甚了解。 等到我们在人堆旁选了一个位置站定,我看着远远过来的唐家军旗,拽着游莲小声问:“游莲!小唐将军到底是谁啊?” “你真是清河县来的!唐小将军都不知道!”游莲痴迷地望着从步道尽头的转弯口的红墙外靠近的军旗,脸上流露出羞怯的笑意,“小唐将军是开国公唐镇山的孙儿,和唐老将军一起管理唐家军。小唐将军治军有方、又擅长音律,身高九尺、英武俊朗。京中哪有不想嫁个小唐将军的女子啊!” 我眨眨眼,心说这么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我上一世怎么不知道——哦,我想起来了,上一世的今天我今天忙着给六监管事的刘大人送礼去了。 不过眼下不管是刘大人还是司药,都没有好好活着来得重要,我这一辈子可不想再牵扯进那些麻烦事里面了。这般想着,我转头看向游莲,就见她脸色绯红,痴痴地看着转角处,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游莲?掌膳女官游莲姑姑?”我促狭一笑,从侧面戳了戳她的脸蛋,“你眼睛都看直啦!怎么?已经想到未来要为小将军做什么好吃的了?” 游莲半羞半恼地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跟我咬耳朵:“坏东西,你怎么就知道打趣我!” 我凑到她耳边小声笑:“怎么了?未来将军夫人要治我的罪了?要治我什么罪啊?” 游莲拽着我的衣角咬牙切齿地小声笑道:“治你,三天不许吃我带回来的点心的嘴。” 我们还在说悄悄话打闹,却听得内侍一声传令,大约是队伍中间的宣威将军终于过了东直门,现在离我们六监只有一条街了:“宣,忠义贤良宣威将军唐云忠觐见!” 打头的将士都已经过了转角,可这声音才在东直门响起,按照我在礼书中所了解的,这唐将军的仪仗大约有八十人以上,这进了城门还有八十人的仪仗可真是不多见,看来果真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 一声脆响从拐角传来,那是马蹄铁踩在石板路上才会发出的声音。 “据说这宫里除了圣上只有三个人可以骑马呢?老国公、唐小将军、还有詹太师,圣上可真是偏爱唐家。”“就是不知道,唐小姐的婚事……”“别说了,你不要命啦!”“就是,唐家是唐家,圣上与唐老将军君臣一心,哪里轮得到我们说三道四。” 一道白色的身影自转角出现,城楼落日的余晖中,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迎着夕阳款步走来,马上的高大男子一身行伍打扮,形容俊美,虽还是少年的年纪却已经是一身的贵胄气派。只不过似乎遇到什么忧愁之事,眉峰间微微蹙起,倒是平添了几分稳重。 两侧女官均不敢出声,就这么默默看着仪仗在中间走过,而马上的小将军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就这么不偏不倚走在官道中央,只要过了我与游莲站的这棵歪脖子梨树,也就算走完了六监寝了,前面就是秀宫与三司卫,后面就到了中阳殿,那是陛下会见朝臣的地方,我们是不能进入的。 那高头大马自我身侧擦肩而过时,却忽然停了下来。我一开始还纳罕是看见了什么,却不想一撇头就发现小将军正在上下打量我,我一惊,下意识跪在地上,将还留着红肿痕迹的额头藏在叩礼之下:“叩见将军。” “抬起头来。” 第四章午夜宫变(下) 他勒紧缰绳,侧过脸仔细打量我,“你头上这是?” 我见无处可躲,也只能抬起脸看向唐忠云:“回将军,臣女粗心,今日干活时不慎摔倒,故而撞到额头处。” “是你自己摔的?” 我心如擂鼓,面上还要硬撑着摆出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是臣粗心所致。” 唐小将军思忖片刻,倒是忽然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甚是好看,端的是一副恣意潇洒的少年模样:“小将也时常有粗心的时候,原本想着这沉闷的皇宫里每个人都不出错,一举一动都得体刻板也挺可怕的,你倒是有趣,居然能在皇宫里把自己摔成这个样子?” “袁叔!”他扭脸带着笑喊了一句,侧过身持缰绳眉眼弯弯地看向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儿?在哪里干活?” “臣司药监掌药女官许氏。”我一时把不住这小将军到底要做什么,也只能老老实实报上姓名。 “袁叔,把我们从北境带来的活血化瘀膏给这位许姑姑包一点。”小将军说完,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看我,“这活血化瘀膏乃是北境苦寒之地冬日治疗手脚皲裂所用,也有活血化瘀功效。我在那地方打仗时候可离不开它。分你一点用,不够就来唐府找我。” 言罢,小将军骑着马就继续往前去了,而一旁沉默的老者则递给我一个小瓶子:“许姑姑,这是药膏,您收好。” 我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接下药膏,有些拘谨地望向面前的老者,拱手拜谢:“臣女许氏,谢宣威将军恩。” 老人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踟蹰,刚毅的眉眼舒展几分,透露出几分年长者的和蔼慈祥:“许姑姑不必多想,小将军乃是性情中人,自幼随老将军在军营长大,习惯了直来直往,姑姑就安心收着药膏便是。” 我局促地笑了笑,略有点不好意思地一低头,向宽慰我的老人道谢:“多谢。” 看着手里的小瓶子,我忽然想起今天看诊的时候,太子的手上似乎有许多开裂的裂纹,甚至伤口已经开始渗血了。回忆着那双满目伤痕的手,我默默捏紧了手里的小药瓶——下一次去司药监查一查有没有常见的治皲裂的药膏,如果还有机会去看诊的话就偷偷带一点过去吧。 游莲倒是有些闷闷不乐,直到晚上都没有什么兴致,我晓得她心里所想,却也不知道怎么办。谁想得到小将军居然会在乎额头上的一个包呢? 如此我们直到入寝也没有好好说话,我心说着如果明天她还不理我,我就得找个机会把话说开。小将军那一点点就跟那小瓶药膏一样无足轻重,无论如何不应该为了这点小事情生了嫌隙。 却没想夜半时分我早一步被游莲摇醒了。她见我睁开眼,便小心顺着被子偷偷爬到我床上,和我睡在一块儿,眼神里有些愧疚地看着我:“对不起……” 我装作对晚上她自顾自生闷气的行为一无所知:“什么对不起?” “我看……小将军跟你说话,还夸你,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所以我晚上连……桂花糕都没有给你。”我刚想笑她,却见到游莲难过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慨。 “一瓶药膏罢了,你若是喜欢我就给你。反正咱们冬天里谁不要用护手的膏药呢?”我犹豫了片刻,“不过阿莲,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小将军啊?你和他分明不认识啊?”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认识。我爹爹是东市市长,唐老将军家三夫人乃是京城第一典当行家,天下第一富商钱同文的胞妹。我父亲曾带我去过一次唐老将军的家宴,那时我们在末席,我一眼就看到了小将军坐在最前面,意气风发的模样特别好看……可惜,末席到主桌好远啊。我生怕坏了规矩,所以连话也没说上。” 我心里腹诽这不还是不认识吗,面子上倒也装出理解的模样:“原是如此。” 不过游莲这京城人士倒是确实比我了解太多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可以和她问一问傍晚听到的那句话:“游莲,我问你个事情。唐家和前太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 游莲表情变了变,左右看了看无人在意我们,才趴在我耳边小声说:“唐小将军的姐姐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 “什么?” 游莲点点头,示意我附耳继续听:“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唐小姐是京中第一美人,般配得很,本来很早就要完婚了。但是五年前皇后娘娘薨逝,太子守孝三年不事嫁娶。两年前又说要完婚,但是北境边关吃紧,唐家军驰援八百里,死伤惨重,圣上下旨令京中贵胄三年内婚丧嫁娶需自降三级而办。太子娶亲不是小事情,不能逾制又不可以显得寒酸,后来就又拖到现在……我估计小将军这次回来,可能就是为了太子的事情。” 我听着直摇头:“造化弄人啊。” 游莲似乎也挺惋惜:“谁说不是呢?不过眼下也好在没有完婚,退亲虽然不好看,好歹也是退路。不然太子三族并罪的罪名还得加在唐家身上,到时候就更难办了。” 我们还在讲小话,却忽然听得屋外一阵喧闹:“走水啦!走水啦!” 游莲与我对视一眼,着急穿上衣服。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去其他隔间挨个叫人起来:“别睡了!快别睡了!外面喊走水了!” 一片喧闹彻底打破的皇宫的宁静,走水的喊声还在此起彼伏,那一边侍卫抓刺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有人行刺太妃!抓刺客!有人行刺太妃!” 我一边喊人一边穿衣服,咬牙切齿地想上辈子哪有这些波折,到底是哪里发展得不对了才让我连一个好觉也睡不上:“快别睡了,都起来先。” 女官们哈切连天地起来,胆子小一些都不敢往外看,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对游莲点点头:“阿莲,你喊大家把衣服穿好。我去门口看看。” 门外动静已经快把天给掀翻了,我给自己打了气,壮着胆子拉开门,一抬眼便看到一抹黑影正站在六监大门上方,身形修长,而他背后,恰是一轮圆月挂在城楼飞檐之上。 我呼吸一窒息,一把拦住还要往外跑的其他人:“回去!别到门口来!躲到房间暗处!” 那黑衣人就这样看向我,映着午夜惨白的月光,我站在门口,不敢有任何举动,耳边侍卫的声音越发靠近,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与铠甲碰撞发出的声音:“他往这边跑了!分两队走!” 那些声音从东直门的方向传来,看起来是守夜的侍卫已经封锁了大门了。 我屏息凝神,与那道黑影对视。在火光与步道外墙亮起的一瞬间,我尖声大喊起来:“刺客在六监!刺客在六监!”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刺客并未有丝毫慌张,他自腰间取出一把弓弩,抵在自己的臂弯上,银亮亮的箭尖就这么直直地对着我,映着冰冷的月光。 第五章求医问药(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肩膀一阵剧痛,耳边是游莲从屋内传出的尖叫声:“阿梨!” 我扶住肩上的箭矢,身体抵在门口滑坐下来,明明是性命攸关的危急关头,我却似乎冷静得仿佛置身事外,那道黑影背对着月光,看起来似乎是一名成年男性,他使用的是弓弩。我看着他再一次默默地为自己的弓弩装上箭矢,一种没由来的怒气冲淡了所有恐惧,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我与那刺客的对峙。我张开嘴深吸一口气: “——刺客在六监寝!” 虽然那人离我甚远,但是我却隐约感觉到他大约在面罩之下发出一声嗤笑,就好像在嘲笑我的呼喊不过是螳臂当车。那些急于搜查的侍卫的脚步声依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嘈杂着,对我的喊叫声毫无察觉。他蹲下身,压低自己的身形,将弓弩搭在手肘处,仔仔细细地瞄准抵着门口的我,整个步骤不紧不慢,仿佛在调香插花一般。 我没由来地怒火攻心,那姿态就仿佛我是什么小鼠幼兽似的,供他肆意玩弄——十年做低伏小,今朝回到原点,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卑躬屈膝、供人取乐、最终哪怕自觉已经成功,莫名其妙就没了性命。这一世更好,兄弟争执,却是我在中间倒霉受伤。那些贵胄世家没把我当人,这天杀的刺客也不把我当人:“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我告诉你今夜你是出不去的!上半夜你杀了我,下半夜你自己也得走!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透过弓弩上方的缝隙看着我,就像是打量猎物一般,又或者像是玩赏什么物件一般。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官,你杀了我又如何,不杀又如何?你和我在这里对峙有什么意义!你看我觉得可笑,我看你便不是吗?一次也好,十次也罢,蝼蚁就是蝼蚁,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知。你现在盘算着要不要杀我有什么意义?我区区一介蝼蚁的死活,今夜除了我自己谁会在乎!”我声音越说越大,耳边一直听着侍卫的动静,“来啊!再来一箭啊!我们今夜前后脚走,你以为我很怕你吗!” 一声飞矢破空声,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片黑影挡在身前,我只听一声脆响,箭矢撞在铠甲之上,弹开不少距离。 唐小将军一手拦在我眼前,一手扶着门,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抬头只见飞檐白月,那道黑影已经消失无踪。 “他怕不怕你我是不知道,”小将军转动手腕,心有余悸地看着小臂上方的一颗崭新的坑娃处,一边摇头一边望向我,眼神里满是惊奇感慨,“我是真怕了你了——那么大声挑衅刺客?你这是把脑子撞坏了吗?” 火光逐渐靠近,方才被小将军直接破开的大门处跑进来不少侍卫,我眼见着周遭火光,惊魂未定地靠着门板。 唐小将军左右看了一圈,接过一根火把凑近:“你肩膀伤得不轻,我找个人送你去太医院。” 此刻,我总算知道自己是安全了,身体顺着门板一点点滑坐下来,劫后余生的松懈中,肩膀受伤处那刺骨的疼痛就像是一根钢针扎在我的心上。我想要扶住受伤那一侧,却不料半边身体似乎都已经完全脱力:“好痛……” 唐小将军蹲下身,仔细看了我一眼,忽然侧过头捂着脸笑起来:“你倒是有意思,我刚刚听你喊得响亮,以为你胆识过人,还想拉你去唐家军做事,却不想一转头你又怕成这样。”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柔和不少,“方才幸亏你一直喊叫,我们才能发现此处。如今东直门和正玄门的内卫都去追他了,保管还你一个公道。” 我瘪着嘴,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掉得更多了。此刻也顾不上丢人,瘪着嘴点点头。 唐忠云站起身,一剑劈向我身后的门栓,用剑尖推开一道缝隙朝里面喊道:“都安全了,来两个人扶她去太医院。” 我糊糊涂涂的脑子下意识想到游莲那点不可告人的少女心思,坐在地上哼唧了一声:“阿莲……” 游莲战战兢兢从里面走出来扑在我身上,我拿生命给她创造的好机会,她一眼都没看她的心上人,跪在我面前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此举之不争气恨得我咬牙切齿,满心都是要是这左手还能动,我一定给这不开窍的家伙一拳。喊她出来是让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来吸引小将军,而不是现在这样蜷缩在我旁边跟个秋天的地蛋似的,涕泗横流一脸狼狈,还全擦我衣服上。 “哼——” 就不该叫她出来!她居然还在拿我的衣服角擤鼻涕! 枯藤老树昏鸦,半夜看见傻瓜。我被俩女官扶着摇摇晃晃往太医院去,脑子里混混沌沌在吐槽抱怨那个不解风情的游莲。随着时间流逝,肩上也是越来越痛,箭矢还没有拔出去,我每一步都觉得脚上的动作带动全身筋骨就像是拿钝刀子不断剌伤口一样,疼得一直嘶气:“我就不能坐轿子吗……我都这样了……” 游莲扶着我,听我哼哼唧唧说胡话,还能耐心解释:“不可以的啊,阿梨。我们是八品女官,皇宫里只能走。你坚持一下,还有三个转弯口就到了。不然我背你好不好?或者我跟月檀可以一个人抬你上肢,一个人抬你下肢,这样你会不会舒服点?” 我幻想了一下自己宛如待宰杀的年猪一般被两人抬着送到太医院的场景,不由得眼前一黑:“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汪月檀看起来比游莲稳重,但是也只有看起来的程度。这对卧龙凤雏给三个月的女官选拔平添了多少快乐只有我自己知道,刚才脑子糊涂完全按照亲疏关系选了她俩,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后悔。 我缥缈的视线落在宫墙之上,思考着自己万一走步道上挂了,该化作厉鬼潜伏在哪间宫室吓唬人。 “啪!”一巴掌忽然扇在我脸上,打醒了我美滋滋的幻想。 “月檀!你为什么要——”游莲震惊地看向汪月檀抬起的手。 “不可以睡!阿梨你不能睡!”我自发丝缝隙里抬起头,透过模糊不清的视线望向噙着眼泪的汪月檀,“阿梨,你现在要是睡着了你就死啦!你不可以睡!” ——我真是脑子磕坏了在生命最后一刻请这俩活宝拿我当道具演情景喜剧。 “月檀!月檀你看看前面转角是不是有人,你去求求看能不能帮帮我们?”游莲眼睛尖,一眼就瞧见转角的火光,她把我压在肩膀上,跟愚公移山那俩力士一样,脚步沉重地往前挪。 汪月檀眼神清澈坚定,对着游莲点点头:“我去问问!你坚持住。” 第六章求医问药(下) 就她俩这智商我真是怕不够杀的,刚想抬手阻止,却牵扯到伤口,倒吸一口冷气,摔在游莲背上奄奄一息。游莲看我这样更着急了,一边掉眼泪一边催月檀:“快点快点,阿梨她好像真的要不行了。” “我这就去这就去!不能让阿梨睡着,只要她想睡觉就要把她扇醒!现在千万不能睡着!” “放心,我一定会让阿梨醒着的!你快点去!” 我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憋着一口气心说今晚我就是不活了我也必须撑到太医院,不好好骂她俩一顿我死不瞑目。 也不知道是不是愤怒直接把我硬生生给气清醒了,我居然好一会都觉得意识分外清明。不远处还能听到月檀喊人的声音。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今夜……情势不同,阿莲,你让月檀,回来。” “不要紧,不能再走了。再走下去你会死掉的……”游莲擦了擦眼角,扶住我的上半身,“小将军真是的!为什么不送我们去太医院……万一你死掉怎么办?明明如果是话本小说里面,他一定会把你横抱到太医院了。” 我抽抽嘴角,虽然气若游丝也不能忘了吐槽:“小将军与侍卫身上均是三十斤的铠甲,刺客还没有抓到……怎么可能特地脱了铠甲送我去太医院?能给我们三个人今晚撤了门禁,已经很不容易了。” “话虽如此,但是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游莲擦着眼泪委屈兮兮地啜泣着,“明明是你保护了我们,是你让他们找到了线索,为什么连一台轿子也不给你?” 我有点无奈,内心里我早比游莲多活了十年,许多事情我早已经经历过一次:“可能因为,我们是奴才吧?在皇宫里,只有那些大傻X才能坐轿子。”我脑子里糊糊涂涂,白天才磕了半天头,晚上肩膀又中了一箭,现在理智已经在一点点抽离身体,说话也越发肆无忌惮,“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十年就该知道。我生下来是粗布裹着的,他们生下来是绸缎裹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不同命。” “那些话本里面的女主角,大抵都要是金枝玉叶才能得到怜惜,而我这种只是逞一时英雄的小女官,最多不过死的时候得了个好狗一条的美名。” 游莲看着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可能是我们入宫时几个月到处求人道谢的选拔,也可能是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唐府赴宴,却只能在末席看一眼梦中情人的无奈,默默抹着眼泪。 “但是我才不要当好狗!”我忽然瞪大眼睛提高声音,嘴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我要是死在步道上!我就化作厉鬼!就住旁边那间宫殿,我要搅和得所有人不得安宁!人有高低贵贱,我还不信鬼也得分个三六九等!” “这可不行。”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一扭头,看到了游莲噤若寒蝉的侧脸。 视线一点点抬高,最终我终于在侧面的位置看到一个身着玄色圆领袍的男人背手望着我,那脸怎么看怎么眼熟:“这里是我在宫中暂居的宫室,你要是变成鬼来打扰我,我还得请人做法把你打得魂飞魄散,许姑姑。” 我眼前一黑——居然是六皇子。 · “你们这些废物!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圣上就是养你们这帮人到底有什么用!连药材都点不清楚,你们是怎么通过选拔的?” 我沉入一片黑暗,扭头看去,是已经成为六监掌事的我,穿着五品官服责骂刚刚入宫的小女官。 “去把药书抄三遍!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情状告到我这里,你们就等着被赶出宫吧!” 我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从这个视角看过去,我妆容精致,一身绫罗绸缎,眼神里写满了算计,脸色没有一丝鲜活的神色。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会无缘无故这样用自己的身份打压旁人吗?我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那个地步的?即使最终我没有死在六皇子手上,即使一切风波都没有发生,那个六监掌事许梨真的是我希望能成为的模样吗? 说到底,我到底为什么入宫的?就是为了爬到某个不高不低的位置,一边给那些贵人当牛做马,一边享受着旁人或真或假的奉承吗?就是为了光耀早已和我没有关系的清河许家的门楣吗? 我明明记得,不是这样的。我明明记得,我还有更笃定的更远大的志向。 那个志向是什么来着?我怎么好像记不清了呢? 在浓郁的煎煮药材的味道里,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侧过头便看见烛火透过床帐在轻微地摇晃,一股朴拙的药草味道透过朦胧的热气飘过来。我扭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被包扎好的肩膀,伸出完好的右手捂住脸叹了一口气:如此看来我命还挺硬,成为六皇子寝居闹鬼传说主角的那点野心算是彻底告吹了。 躺了一会儿,我扶着肩膀一点点坐起来。肩膀看起来有些时候不能有大动作。我扶着手臂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除了抽筋扒皮的生疼之外,万幸动起来倒是没啥太大影响。可能也是那箭位置好,没真的把我手臂废了。如果可以静养一两个月的话,大约能恢复如初。 “只是马上年关将至,不知道一只手能不能忙过来呢。”我叹了一口气,自顾自抱怨道。 “眼下就是再忙,也不用姑姑忙了吧。”布帘被拉开,一位捧着汤碗的年轻太医朝我一颔首,“许姑姑,你可算醒了。” 我略有点局促,周遭一个熟人没有,坐在榻上猛然来了一个陌生少年,即使知道是医生难免也有些怕生:“多谢先生关怀,请问先生是?” “在下王谏王书言,师从太医院左院判刘大人。这是补血安神的汤药,请姑姑喝下。”说罢,他将汤碗放在床榻边的矮凳上。 我用右手端着碗,抿了几口。一边喝药一边好奇地张望着太医院内间的陈设:“请问王大人有看见送我来的两位女官吗?她们现在何处?” “姑姑昏睡了一天多,两位女官已经被叫走当差了。”王书言此刻大约是没有什么事情,找了个离我较远的位置坐下,“不过送姑姑来的是六殿下,殿下交代了,若姑姑醒了,便差人去告诉他。姑姑可要做好面圣的准备。” 我一听有些发懵:“面圣?” 第七章领赏面圣(上) 王书言见我还有些弄不懂情况,连忙解释:“前日夜里那个刺客在皇宫西北侧的鯀山抓到了,虽然已经摔死,但是姑且能确定不是宫中的人。六殿下与唐小将军抓捕刺客有功,两人均提到姑姑前夜的英勇行为。若不是姑姑当时高声呵斥引起侍卫注意,只怕那贼人就要偷偷溜走了。” 我本意是保护同寝的姊妹,却不想事情居然惊动圣上。上一辈子我不过在三皇子继位前夕才能有机会偶尔为圣上配药,这一世居然如果三天就已经要去面圣了,或许这也是一种无心插柳。 王书言大约是看我神态惊惶犹豫,轻声安慰道:“姑姑不必惊惶,眼下姑姑是帮助抓到刺客的贵人,即使去面圣也是去领赏的,只管磕头谢恩便好。” “多谢王大人宽慰。不过许梨还有一事不明。眼下已经过去两日,不知是否已经查明那刺客身份?那夜许某看见的刺客分明在皇宫东南侧的六监寝,而鯀山在西北侧宫外,距离实在遥远,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古怪。” 王书言听完莞尔一笑:“此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那么各种事宜便不是王某职责分内之事。姑姑是掌药女官,虽然牵扯其中,但是追查刺客之类的事情自有内侍负责,还是不要过多纠缠才好。” 我闻言一愣,赶紧道谢:“多谢王大人提醒,许某知道了。” 王书言颔首微笑,听见外面的声音站起身向外张望几眼:“似乎是叫我们了,许姑姑你再休息一会,等你休息好了便喊我来包扎伤处。就可以暂时回去歇息了。” 午时三刻,我肩膀上顶着两块树皮站在六监寝门口,脑门上也被包了块纱布,乍一看都不知道我是回来当值的还是来看病的。 “阿梨!”我刚准备跨进门槛,就听到背后有人喊我,一扭头便看到游莲的小脑袋在膳食堂的大门外面冒出来,忽然又消失了,“阿梨回来了!阿梨回来了!” 她这一喊别说膳食堂,司药监这边都跟着热闹起来了,掌事姑姑都从里面跑了出来,到我身边上下打量一番,见我除了肩上伤口处倒还安好,方才松了一口气:“许梨,那夜你在六监寝帮助捉拿此刻,保护了同僚,此事我已经听说了。你有勇有谋,保护了咱们六监不少姊妹,做得不错。” 我听着也有点高兴,这杨姑姑不苟言笑,得了她一句表扬可不容易:“谢姑姑夸奖。” 游莲拽着两个小姐妹一头向我创过来:“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伤得好重的,为什么不多休息休息?” “我这几天手还是没办法动的,但是太医院都是太医,我一个女子睡在那里怪不自在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捂着脸,“反正也是要休息,我就想着回来休息休息。姑姑,我这几天可不能爬梯子了。” 杨姑姑抚摸着我的脑袋,轻轻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谁要你这两天干活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养不好一辈子遭罪,也不急着这几天干活的。这半月你就在六监寝负责给大家打扫打扫吧,等两周后我看看情况再给你派点活儿。” 我一想到接下来两周的美好生活,乐得没憋住笑:“多谢姑姑体恤。” 我们正在围着一圈说话呢,就听到路口忽然传来通报声:“临淄王到,宣威将军到,膳食堂、司药监女官叩拜——” 话才讲了一半又得跪,我想想都有点炸毛。我翻了个白眼,眼见着又一队仪仗从转角处要过来了,拿右手扶着墙跟其他女官一起跪下:“干脆把我这俩小腿折了算了,进宫几个月波棱盖都跪出老茧了。” 杨姑姑回头拍了我一下,我立刻老老实实伏地上了。刚才说笑都忘了疼了,现在那股子疼痛麻木又跟烈火一样烧上来了。 俩熟人自转角款款走来,今天周恪法和唐云忠均是一身便装,看起来总算有点弱冠之年的王孙子弟模样。见我们齐刷刷跪了一片,周恪法特地扫了一圈,方才点点头:“都起来吧。” “喏。”两边的掌事姑姑先站了起来,转头又交代我们,“大家都起来吧。” 游莲先站起来,然后跟拔萝卜一样拽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拔起来。我我们俩还穿着官服,笨拙程度半斤对八两,我被拽得疼了,小声跟她碎叨叨:“疼疼疼!你少点劲儿好不好!你就是拔右边左边也不是不动啊!” “那你先起来啊。”游莲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已经把目光锁定在我们身上的六皇子和小将军,拽紧我的手臂努力得脖子都爆了青筋,“他们看到你了!” 我委屈死了,心想看到就看到,我又不是自己想受伤的——脑门上那纱布咋回事别人不知道六皇子总不能也不知道吧:“那你也慢点!我就剩一只胳膊好着了你再给我拽折了!” 好一番折腾,我才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站在小将军和六皇子面前,略感不安地低头等待对方说话。 周恪法环视一周后笑笑,语气轻松随意:“没什么事情,我与云忠今早去东直门外练兵,回来时候恰好听说前夜里与刺客对峙的女官回来当差,便顺道来看望一番。这位是许姑姑吧?” “臣女清河许氏,多谢六殿下关心。”我答应得拘谨,不敢有什么表现。 倒是唐云忠唐小将军姿态挺随意的,他搭在周恪法肩上,好奇地自上而下打量我一番:“果然是你!我现在是信你真的能把自己额头撞成那样了——六弟,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女官。她跟手持弓弩的刺客对呛?还说什么……今夜我们前后脚走?你敢相信吗?她这么小跟个小麻雀似的,她居然喊着跟那么穷凶极恶一个匪徒前后脚走?” 我当时也是血气上涌才喊的那些话,回头被提及起来自己只觉得万分羞耻,脸上火烧一样烫,小声为自己辩解:“小的当时也是……口不择言,只想着能够把侍卫引到六监寝来。将军就不要再取笑臣女了。” 六皇子点点头,难得脸上也有了些笑意:“你临危不乱,擒贼有功,本王遣内务府给你送些奖赏。你可有什么心仪的东西?” 我脑子飞速旋转,最后有点笨拙地跪地叩拜:“为民为臣,能有如此机会已经是感激涕零,臣女别无所求。在往日教习当值中,六监的各位姑姑经常教育我们虽身为女子也勿以位卑而失大志,前夜之事,臣女只是恰好站在门口,若换了我们六监任何一人,都会以擒拿反贼为重,以个人安危为轻。忠良之心何其多也,而表露之机不常有,六殿下若因此希望能奖励臣女,臣女只觉惭愧。” 我叩首跪拜在地。说实话十年司药监我也不是白混的——眼下谁不知道此事是我做的,我何必连鸡毛蒜皮的利益都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些皇亲国戚随便夸几句倒是轻松了,回头我还是要在六监当值,现在帮着抬大家一把,他日对我的不满便也少几分,更何况,我还有俩礼拜不用干活呢,不能太拉仇恨。 片刻后,我听到六皇子的笑声:“本王知道了,倒是个聪明的,本王知道你们六监虽只事吃穿用度等诸多杂事,但也尽心尽力,忠心可表——你们扶许姑姑起来。” 我被人拽着站起来,低下头不说话。 从余光看到杨姑姑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心立刻放下了一半。 “都回去吧,过几日自有些奖赏送到六监,到时候各领一例去。”我也正欲谢恩离开,却见六皇子转头看向我,“至于许姑姑,就跟本王走一趟,关于前夜之事,父皇有些话想从许姑姑这里了解一二。” 我呼吸一滞,周遭几位女官也回过头大气不敢出地望着我。 这是,真的要去面圣了…… 第八章领赏面圣(下) 前世我第一次面圣是成为司药女官隔月,乃是圣上五十寿诞万人席上,我们于正玄门外叩拜圣恩,我穿着崭新的官服,跪在六监众人第二排,暗红色的礼袍、崭新的官帽还有那个意气风发的许梨。我望着六监掌事的背影,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日我要取而代之。 而今生我第一次见圣上,却是狼狈不堪,肩膀上夹着两块树皮,头上顶着纱布,战战兢兢地跪在纱帘外。 一个雄浑低沉的声音自纱帘后传来:“恪法,扶许女官起来,赐座。” 我伏在地上如履薄冰叩首谢恩:“谢圣恩垂怜。”等一旁端上了板凳,才拘谨地扶住六殿下的手腕勉强站起身,坐到一旁内侍端上来的板凳上,只觉得浑身没一处自在的。 “不必拘束,朕从恪法和云忠那里听说了,你忠勇可嘉不亚于军中男子,朕甚是欣慰。”纱帘后沉稳的男声停顿片刻,端起茶盏浅抿一口,方才继续说道,“恪法已经带你去认过那刺客的尸首了?可是那夜你瞧见的?” “回圣上,那夜刺客站于房梁上背对月色,且以黑纱蒙面,单从相貌臣女实在认不出。然臣女大约知道对方身形,却与发现的尸首相差无几,且那夜刺客向臣女射出弓弩时,臣女观察到刺客对弓弩的使用十分熟练,那刺客食指与虎口均有厚茧,也符合刺客的特征。” 纱帘后的圣上捻须点头:“你说话谨慎,却也能有自己的判断,善矣。如此看来,在鯀山发现的黑衣人确实是那日行刺太妃的刺客——恪法、云忠,你们领兵有功,朕要好好赏赐你们。” “多谢圣上。”唐云忠俯身叩拜,抬起身时与一旁的周恪法对视一眼,片刻犹豫后便又扭头望向圣上,“但是云忠此番不想要赏赐,只想对圣上说几句话。不知圣上能否原谅云忠的冒昧?” 纱帘后的男人姿态依旧端着一副帝王做派,语气倒是冷了一些,似乎对两人想要讲什么依旧有了预感:“说罢,你若说得在理,朕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唐云忠额头在殿前连叩三声,方才抬起身抱拳说道:“这刺客乃是千姓堂的教徒,我与临淄王已经在刺客身上搜到了令牌。太妃遇刺实乃大不幸。罪人周恪己……” 拍案之声自纱帘之后传来,我吓了一跳,从凳子上差点摔下去,连忙跟着身边所有奴才侍卫一起跪下,霎时间室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只听圣上声如洪钟,只听声音就能感到金刚怒目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朕就知道你们打着这个主意!既然知道周恪己是罪人,为何还要为他在朕面前说话?是觉得朕对那逆子太过残忍吗?” 六皇子立刻跪在唐云忠身侧,声音里带着哀求之意:“儿臣不敢!周恪己虚伪狡诈,存违逆之心,犯下九死难平之罪!父皇慧眼如炬,识破其阴谋,又有仁人之心,不忍伤其性命,乃为天下垂范!只是这千姓堂出了名的难对付,又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此番刺杀太妃极有可能是想要借口太妃之死扰乱民心,若这当口上周恪己再出意外,民间难保没有有心之人凭空生出谣言,将逆贼杨家的衰败做阴谋论调,嫁祸于当朝诸位忠臣身上。父皇,周恪己不可死于此时,即使他该死,也不能死在太妃遇刺这几个月内。” 我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得周遭安静得如同冰窖一般,连各自的呼吸声也极其轻浅。 圣上沉吟片刻,却掀开纱帘径直走到六皇子身前,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再开口时已经是和蔼的慈父语调:“你像极了你的母妃,心思缜密却又能毫无保留地相信朕,朕甚是欣慰。” “父皇……能得父皇此言,儿臣死而无憾。” “你死了,这恪礼身边实在是再无可信之人了,朕要如何合眼呢?”圣上这话已经有些寻常父子相互打趣的亲昵意味了,“都起来吧,来个人扶下许姑姑。” 我被两个侍女扶着坐回凳子上,这才感觉自己连腿都吓软了。在厚重的官服下面不自觉地痉挛打颤。 “恪法,你说说你想怎么?” 周恪法这些似乎也有了底,拱手回答道:“回父皇,眼下最重要的是让罪人周恪己活过冬天,等明年秋天风声过了,便可随他去。但是这照顾又不能大张旗鼓,不然更是节外生枝。儿臣有一建议,眼下不如找一名官职低微忠心可嘉的医官照顾罪人,等太妃遇刺一事风平浪静,便把医官撤走。父皇以为如何?” “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这医官……” 看见现场几人思考沉吟的姿态,我忽然间脑中警铃大作,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官职低微、忠心可嘉、宫中医官,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设这么熟悉呢?你们干嘛看我啊?直接报我名字得了呗! 我低着头眼睛一直转,只恨自己还是纯良,土埋了半截身体才意识到掉坑里了。 “父皇,这位小女官为八品掌药女官,忠勇可嘉,且为清河县人士,在京城中并无亲友往来。儿臣以为,由她来照顾罪人周恪己再合适不过了。”六皇子拱手一锤定音,嘴角挂着的微笑在我看来实在是刺眼无比。 “如此甚好。”圣上欣慰地点点头,转身和蔼地看向我,“许女官,你可知你要去照顾谁?” 这话虽然语气如沐春风,却让我生出寒芒刺背之感,我刚刚想要跪下回答问题,便见到那九五之尊的男人轻飘飘一摆手:“你还未痊愈,就不用跪了,只管回答朕的问题便是。你可知自己要去照顾谁?” 我低下头拘谨回答道:“臣女蒙受圣恩,得掌药女官一职,从不敢有所怠慢。既然为医者,臣女便只认得病,不认得人。臣女只知道,宫中但凡臣女服侍的,都是臣女职责所在,只需竭尽全力看护其身体便可。” 圣上转过身,一对虎目目光矍铄,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转身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胡广生,你去安排赏许姑姑一些公主常用的首饰玩意儿。”圣上转过身慈祥地对六皇子点点头,“老三心急,眼下我怕他操之过急反受其乱,此事由你决断,若有不明确之处便来与朕商议。” “儿臣遵旨。”六皇子躬身间瞟了我这方向一眼,眼光颇为意味深长。 第九章受任危难(上) “云忠,我知道你回京城是为了什么。”皇上交代完一边,转头亲切地拍了拍一旁唐云忠的胳膊,“朕知道你像极了老国公,重情重义。但是此事,朕的心痛比你更甚,北境眼下还算安定,若老国公不嫌弃,你便在宫内暂住一段时间,正好最近小九闹着要和你比齐射,你留下在宫里玩一阵,等年过完了再回去。” “圣上如此安排,小将只能遵命了。” “哈哈哈,你啊,打小长在我们身边,你抗旨也不是一次两次啦,现在又装什么乖巧呢?” 两人就这么和和睦睦地走了,身后呼啦呼啦跟了一大队人马。六皇子背着手走到我身侧,俯视着坐在板凳上的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走吧,许姑姑,我们正好去看看你的病人。” 我空口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回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六皇子,您就、您就非得紧着我一个人薅吗?” “姑姑这话什么意思,前夜可不是本王让姑姑逞英雄的,怎么成了本王不放过姑姑呢?” 六皇子说着话呢,转头看到旁边。皇帝身边的胡广生捧着一个托盘小跑过来,“着圣上吩咐,赐八品掌药女官许梨彩蝶绒花两朵,鎏金雀影金钗一支,玛瑙兔绒抹额一块。许姑姑,领赏谢恩吧。” 我无奈,只能又笨拙地跪下磕头:“臣女许梨谢圣上恩典。” 赏赐拿着小木盒揣好了抱在怀里,我吊着一条胳膊跟在六皇子身后一路小跑,一抬头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温贤阁,也只能默默叹了一口气:“果然啊……” 一阵风吹过,屋内几棵梧桐生得高大粗壮,金黄的落叶飞出高高的宫墙,像漫天纷飞的金雨般落在我身上,我伸出手一抓,便捏到一片绿黄相接的扇形的梧桐叶。 六皇子背手侧身立于梧桐枯枝之下,金色的落叶在他身侧纷纷落下。他甚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能捱一年是一年,树如此,人亦如此,只盼着今年不要那么冷……让兄长能挺过去。” 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我明明记得上一世年关前,大皇子周恪己就因为重病去世了。莫不成,大皇子的死并不是六皇子有意为之? “你还等着做什么?”六皇子推开温贤阁的门,转头招呼我,“快来,你去好好给兄长请个安,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的命,和皇兄的命,是拴在一处的。” 我吓得咽了一口唾沫,默默点点头,踏进室内。 四周很是安静,就仿佛早已荒废无人居住一般,我注意到后院落满枯叶的树下,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包,那粗糙的形态不像是用过工具,倒像是徒手堆出来的。 就在我还看着土包的时候,就听得后院居室内传来六皇子的惊呼:“皇兄!皇兄!” 我心头一紧,抱着受伤的胳膊匆忙向少了半扇门的寝宫跑去。 进门依旧是一股陈腐的气息,空气中浮动着大颗粒的灰尘,我呆站在门口,就看见六皇子跪在床榻边,床上只穿着里衣的人毫无回应,手臂从床榻一侧滑落,上面是一片近乎于黑色的红。 那一片已经变得黯淡的红色灼伤了我的视线,我匆忙丢下手上的落叶,也顾不上僭越礼仪,冲到床榻一侧直接跪下,伸手摸向床上人的耳后,沿着骨头一点点摸过去,好不容易才摸到皮肤下方缓慢的跳动。我松了一口气,顾不上自己肩上的伤:“六殿下,快帮我看看血止住了没有?” “止住了,伤口已经干了。”六皇子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怎么样了?” 我闻言稍松了一口气:“恪己大人身体孱弱,反而救了他一命,不过眼下他耳后脉象微弱,情况凶险。六殿下,劳您快些去太医院那些十全大补丸,再挑上一根二十年以上人参,拿上这些之后若恪己大人可以请到太医,便请左院判刘太医带针包来一趟,若不可请您再带一些其他补血的药回来,当归、红枣、阿胶您先抓着,再带个秤和煎药用的炉子。” 我看六皇子眼神发愣,呆在原地,越发着急起来,不由得声音都提高了:“快啊!不要愣着啊!” 闻言,他惊惶地看我一眼,随即扭头跑出寝宫。 我转头继续看向床上的前太子周恪己,心中忧虑纠结半分未曾淡去——前世也是这般凶险吗?阮梅也经历了这些吗?还是说其实太子就是死在了今日,但是温贤阁偏僻无人问津,他去世的消息蒙了几个月才让所有人知道。 枯草一般的发丝间,明明是一张姿容端丽的脸,纵使眼下落了难面上消瘦得只剩下骨架,也能看出往日尊贵仪态 我恨得咬牙切齿,顾不得姿态,趴在地上抬起他的手放在身侧:“好端端的一条性命,偏偏不珍惜……真是活该的!”我瞪了一眼床上的病人,忍着疼把固定的树皮扯下来,脱下了外层加绒的官服,门板窜过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我全身一个哆嗦,小声骂了一句,把官服盖在床上人的身上。 这一切都好像是本能所为一般,我几乎下意识就做了这些,我知道自己的性格,我从不愿看人真的死在我面前,哪怕有诸多波折,我起码也想要竭尽自己的全力去救一次。更何况,这是曾经传闻中至纯至善的太子,曾经在四海之内人人称赞其贤明的太子:“你为什么会流落到这般地步?”我一边把衣服披在他身上,一边哆嗦着揉着他的耳垂后的穴位。 “一个人真的能在一夜之间完全不一样嘛?或者说那些传闻都是假的?”我摇摇头,手一直在他的人中和耳后用力摩擦着,背后风一阵一阵窜过来,我只能拿自己的身体挡住风,“不像啊……都说人落魄的时候最暴露本性,如果太子真是会弑父杀君的人,为什么那一天他都已经一心求死了,还是愿意为了保护我而接受医治呢?我和他本来就是素未蒙面,我也能看出他并无非分之想,那一日,明明只是为了让六皇子不要为难我……” 我一个哆嗦,咬住牙关,心里泛起一丝不忍,小声抱怨起来:“你可知道,上辈子你死后十年,还能把我害死了?” 忽然,床上的人轻哼一声,睫毛如蝉翼般轻轻颤动。我见他终于有了些意识,心中大喜,着急地趴在他脸侧,小心扶着他的侧脸:“恪己大人!您可以听到我的话吗?恪己大人!” 半晌,他才懒倦地微微睁开眼,眯着眼睛目光恍惚无神地望向我:“……” 第十章受任危难(下) 我见他嘴唇微微张开,却无任何声音,便四下张望着想找到一些水喂给他。可环视了一圈,也只发现了一旁地上搁了一个小壶,我胳膊疼痛站不起来,干脆手脚并用跑过去,但是脸还没凑近便被一股腐烂酸臭的味道熏得移开脸:“什么味道啊!” 仔细看看,那确实是饮水用的水壶,也不知道里面的水放了多久:“这也不能喝啊……” 转过头,就看到大皇子依靠在草籽填的麻布枕头上,强撑着看我一眼,又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复又睁开眼,似乎只是这个动作,都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我放下水壶,爬回他旁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挤出一个笑脸:“恪己大人,我是来照顾您的医官许梨,我们见过的,您还记得我吗?眼下我先给您找点水来,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的目光顺着我的额头落到了肩膀上,眉头微微蹙起:“……” 我听不清那细若游丝的声音,只能附耳靠过去:“什么?” 一直到我的耳朵几乎贴在他嘴上,一阵羸弱缥缈的热气顺着那孱弱的声音呼在我的耳垂上:“可是,六弟?” 我没由来闹了个红脸,捂着耳朵赶紧直起身,匆忙摇头:“不是不是,是皇宫里出现刺客,刺客伤了我,不是六殿下做的,六殿下还送我去太医院了呢——我给您找些水来啊。” 说着,我用一条胳膊撑着床沿,吃劲地站起来,个中狼狈反正我也算是习惯了。整个后院唯有墙角有一条小沟,但是里面的流水早已枯竭,我前院后院跑了一圈,又不敢离开太远,毕竟这附近我是真不熟悉,贸然去其他宫室敲门讨水喝也不是很好。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却忽然看见院子里一颗树上结了一个果子,我看向院子角落树上的果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剩下一条的胳膊:“……真希望别给我把这半边胳膊也摔了。” 我抖了抖胳膊,一只手拽住树干,笨拙地趴在树杈中间,一边抽着气缓慢地挪到树枝旁边抱着树杈去够那个果子:“真是,疼死了。” 等到好不容易把果子捏到手里,我才发现居然是一个拳头大的梨子,再抬头去看那棵树居然有了些熟悉的感觉:“这边居然还有棵梨树?” 不过眼下也容不得我犹豫,我拿着唯一发现的一颗梨子跑进室内,实在是跪得膝盖疼干脆蹲在地上,用衣服袖口上上下下把梨子仔细擦了一遍,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便送到周恪己脸旁边:“院子里有棵梨树,我看见上面还剩下这个果子,恪己大人你要不要咬一口吃一点先?” 周恪己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小幅度摇摇头,沉重的眼皮似乎怎么都睁不开。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果子,不由得有些着急,向门口探头望过去,连风声都听得分明,唯独没有六皇子官靴的脚步声:“那恪己大人,你这里有水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去哪里找水?还有碳!我们得先让这里暖和起来。” 太子又轻轻摇摇头,他侧脸依靠在破旧的枕上,侧面线头断裂处流出来一些草籽,他似乎是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我的棉袍,冷极了似的打着颤:“别找了。” “风刀霜雪……严相逼,艰险苦难……不,堪,活。”他说到话尾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嗓子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目光透过我,不知道望向哪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阵朔风自门板破裂处袭来,一瞬间漫天梧桐叶向天空飞舞而去,纷纷扬扬仿佛漫天金雨。 周恪己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金色的落叶,他大约是想笑,但是干涸皲裂的嘴唇只是抖动了一下,好在那笑意似乎已经印在了他的眼底:“金雨相送,不忍受……风雪,我若死了,你也能解脱……吧。” 我愕然愣在原地,他忽然的清醒让我仿佛看到了许多,那突然的清明、释然的神态,就好像娘亲去世前。 她也是这样的,我一直记得,腊月十一那天中午,病了好些时候的娘忽然能坐起来了,她还说自己想要吃山楂糕,又对我说了好多好多亲昵的话,然而当我匆忙跑出去买山楂糕回来后,她已经靠在床上走了。 ——那是回光返照,是人在离世前最后会忽然清醒起来,跟身边人好好道别。就好像是那些从来铁面无私的判官阎罗唯一的慈悲。 我脑子嗡得一声,便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想让他死,我不想再看到人这样走在我面前。 就好像只剩下一个想法牵引着我的行为,我爬到床铺上,从身后把他干瘦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手摸索着拽着官服裹住他的身体。 面对着周恪己惊异的眼神,我咬了一口手里的梨,在嘴里嚼了嚼,扯着他的下巴让他对着我的脸,哺到他嘴里:“六殿下去太医院拿药去了,我一定得让您把这一小段时间撑过去,此番行为只为救人,并无其他办法。多有得罪了。” 说罢,我又咬了一口梨,在嘴里嚼得碎碎的,就像是母亲对待幼儿一般拽着周恪己的下巴,抿着嘴把汁水喂到他嘴里。 我伸手托住他的脖子生怕他呛到。看着他咽喉下意识一动,我总算松了半口气,接着伸手按住他的丹田手沿着腹腔中线,从膻中到丹田一下一下顺下去。 还真他娘的有点用处,这厮居然还有点力气挣扎了。 “别动!”我本来就冷得瑟瑟发抖,这厮还给被子打风,为我本来就不保暖的人生平添几丝冷风,我语气里都有点不耐烦了,“御寒的东西不够,眼下没有其他办法,恪己大人就暂时忍耐一下吧。” “……男女授受不亲。”没安静两秒,我听到周恪己哼哼唧唧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看起来梨汁倒是有点用处,他说话的声音我居然已经可以听见了。我拽着自己的被子,感觉周恪己的胳膊一点点暖了起来,这心才终于落了地,语气也轻松揶揄起来:“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恪己大人读了这么多圣贤书,难道都是读一半忘一半吗?” 周恪己未曾说话,发丝间的耳垂倒是红得仿佛要滴出血一般。 第十一章山雨欲来(上) 我见他似乎意识恢复了一些,从背后爬到床沿,哆哆嗦嗦地搓了搓手,也不想继续站着,干脆挤在床位边边上搓着手:“不成,第一件事情就是得把门板修好,不然别的不提,再过个十几天一阵风吹过来就是身体康健的成年人也撑不住。那些水也不能要,必须得换干净的热水,再添两床厚实的毯子,不出月旬就能痊愈了。” 窗外落了满地的黄色枯叶,我哆嗦着搓搓手,手在胳膊上搓了搓,扭脸看着躺在我旁边的周恪己:“好一些了吗?” 他靠在枕上点点头,眼眶周遭因为有些发热而泛着红,我伸手按着他的手腕:“脉象轻缓,乃体虚亏空。好好静养就能养好的事情,何必闹得这么吓人讷?啊——逑!”我打了个喷嚏,破有点无奈用衣服擦了擦鼻子,吸了吸鼻涕,心想这还真是半点形象不剩了。 六皇子还没有回来,窗外除了黄叶便是枯枝红墙后的一片蓝天,天高云淡的明亮天色,映着暗红色的宫墙和一树黄叶。我顺着破碎的门板看过去,默默感慨往日里,这里是多么风雅的一个地方。山石流水、盆景草木、红墙金瓦,肯定还有满屋琳琅满目的物件摆设,宾主尽欢的欢宴清谈:“恪己大人。” 我一声叹息,看着门外的暮秋庭院:“臣女愚钝,恪己大人遭遇之事臣女难以想象。但是……臣女身为医者,总想着倘若未到不得已之时,便不能挥霍自己的性命。这世上有很多人求康健不得,多少爹娘抱着自己的孩子想要一命换一命,多少老人苦劳一生却倒在清闲之前,多少人正值风华正茂却罹患重疾,最终一切都成幻影。恪己大人,活着是不容易的,应当珍惜。” 我说完便低下头,将手窝起来,慢慢往里面哈气。 周恪己没有说话,他可能是累了,只是躺在那里,蜷缩在我的衣服里面,看着我的目光也慢慢转向屋外一片肃杀的秋景。 “我看到恪己大人给脱脱做的坟了。”我小声说,“我看到那个土堆的痕迹就知道,恪己大人是不是从来未曾做过这种事情?是拿手刨了一个坑儿,然后埋了一个小土堆就了事的。这又不是什么画本故事,白事也是手艺活,您埋了半天,但是我一看就知道,随便下点雨准就塌了。” 周恪己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颤抖几下,片刻微微提起嘴角,声音细弱地辩解了一句:“我堆了一天一夜,这里没有趁手的工具了,我只能用手刨了很久。” 我打从进来便已经看见,他葱白一般纤长的手上沾满了淤泥,还有些擦伤红肿:“我明日来帮脱脱做个正经的坟头,您在旁边看着。可好?不然就这么放着,冬日雪一化,这坟上黄土沾了水,往下一坍又没了。” 我搓搓手,小心地看了一眼周恪己的方向,伸手搓了搓自己受伤的胳膊,加了一句:“好不好?” 也不知道这句话如何伤到他了,周恪己缓缓闭上眼,轻声抽了一口气,一行眼泪从闭上的眼角划过,滚落在枕头上。 他不回答,我也不多说话,半晌,才听到空气里轻得像是雾气一般朦胧的声音:“你明日还来?” 我转过头,语气里有些压抑不住的高兴:“我来的讷,我为什么不来?” 周恪己愿意和我说话,他愿意提到明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只要对明天有些盼头,便不愁今日过不去:“这里不行,得好好弄一弄!无论怎么样,生活都要过的呀吃穿用度哪怕不用那么好的,总要有的啊。” 他的眼神顺着一片顺风而起的梧桐叶飞向高空,忽而停滞在那里,玉石一般的瞳仁里面映着湛蓝的天空。 周恪己看了好一会才收回视线:“梨……” “什么?”我搓着手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泥?” “梨。”他重复了一次,耳根有些红,默默转开视线不看我,“我好久未曾饮水了……” 我看向床上还剩下大半的梨,方才冲动之下的行为一点点重现在眼前,只觉得耳根烧得慌,结结巴巴道:“这,这个梨啊?” 他点点头,手握起来指着床边一个黑色的小物件,小声道:“那里,有匕首。” · 远远地一阵马蹄声,我抬起头探了一眼,确定只有一个人的脚步之后干脆连起身也懒得起来了,转心对付手里的梨:“又片下来一块!恪己大人你拿着抿着。” 我颇为得意,递过去的一片给周恪己,让他含在嘴里。 周恪法的脚步越来越近,马靴上金属的挂饰一路上都琳琅作响,他一进来又带进来一股寒气,弄得我怨念丛生,打了个寒战之后满脸不满地望着他,尊卑都忘了:“怎么这么慢啊!” 他把手上包袱放下时表情不还有些不善,扭脸望向周恪己,确定对方情况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耽搁了一会儿,你这走哪里还弄来一个梨?” “树上摘的!后院有棵梨树。”我着急在一堆药材里翻人参,只剩下完好的一只手,翻东西格外难受,“人参你放在哪里啊?我手不方便你来翻一下啊!” 六殿下没理我,走到床侧边一声跪在地上,再开口时候声音里面已经只剩下哽咽声:“兄长……” 周恪己点点头,手在床榻上挪了挪,被自己兄弟小心地攥在手心里:“兄长向自己挥刀之时,及时曾经想过弟弟的感受?几时想过尚且关心你的人的感受?” 我回过头略感无奈地看着那俩男人,在包袱里面翻了翻,总算把人参从底下翻出来了,拿出方才周恪己床边的匕首,在人参皮上左右擦了一下,切下两片对着光比了一下厚度。 若是往日,太子用药肯定是需要无比精细,起码三位太医一位院首来核定用量品类,不过眼下只剩下我这么半个赤脚大夫。我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左右刮了刮外皮,能从人参透过去恰好看到光:“哎呀就这样吧!” 我爬起来,把人参片递到太子嘴边:“含在嘴里。” 周恪己薄唇轻启,我直接给人参片怼在他嘴里,又观察了一会他的脸色,确认暂时大约是没有性命之虞就开始满地找水:“六殿下,哪里有水?我们现在需要热水。” “这里往太医院去的路上靠着后面偏殿后面原本有一口井。”周恪法倒也不多抒情了,站起身就开始找盛水的器具,“我去打水,你看护着兄长。” 我知道他俩估计还有点话想要单独说,赶紧拦住周恪法:“别了别了,我去打水,六殿下您在这里看护片刻。” 眼下能用的盛器除了那个已经开始长黑斑点的水壶也就只剩下六皇子带回来的药罐子。我提上药罐子,打算顺便去进旁边看看能不能找到木桶:“六殿下您陪恪己大人说说话吧,打水的事情我也熟悉的。” “唉,等下。”六殿下却忽然叫住我,“你就这么去?你官服呢?” 第十二章山雨欲来(下) 我一愣,方才冷得都已经忘记了这回事,这才想起自己里面穿的还是一身里衣,目光下意识落在周恪己身上。周恪法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想来周恪己方才已经病得迷糊了,完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盖着我的衣服。眼下吃了点梨又含了一会儿人参,他也一点点回过神来,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温暖来自哪里,脸色一时尴尬起来。 “本王去吧,也能多提点。”六皇子率先打破了尴尬,起身把自己斗篷解下,盖在他的兄长身上,顺便把我的衣服抽出来递给我,面色难得有些局促,“姑姑穿好了衣服可以先把火生起来。” 我接过官服,越发后悔方才僭越的行为,低着头答应了一声,宫室里什么都没有了,也没地方躲藏,我只能背过身把衣服又穿上。 好在这种尴尬也没有持续一会儿,我穿回朝服之后没敢再看周恪己。蹲下身开始拿着六皇子带回来的火笼思考使用办法。蹲在地上用右手就这么先把断枝枯叶垒了一个尖顶,又翻去找火折子点火。 就在我终于把火笼点起来之时,门外一阵喧闹之声。 我站起身下意识挡在病人身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倘若是六皇子一个人回来,那里会有这么大声响? 果不其然。不多时破门之声便自温贤阁宫门外响起,只闻外间传来内侍一声尖锐的通传声:“太子殿下莅临,众人,跪——” ——太子? 倘若是此时的太子,那不就是我上辈子鞍前马后好不容易才讨好的三皇子周恪礼吗? 我一阵头皮发麻,上辈子某些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此人虽然贵为太子,却与前太子周恪己大相径庭,他喜怒无常、手段狠辣,服侍他的人一旦有不如他意的地方,动辄便是惩处刑罚。我们每天在他手下做事,都是提着头万般小心,然而就是这样了,一旦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依旧是逃不过的。 我记得在我当差第六年,有个侍女因为上错了茶被太子责罚,无意间抱怨一嘴太子苛待下人。结果不知道被谁告密,下个月她被调去打扫太子驯养猎犬的狗圈。而就在她打扫的第二天,那些猎犬忽然发了疯一样冲上来撕咬这位侍女。此事经内务调查乃是侍女身上的脂粉惊扰了猎犬,算作意外处理了。然而此后半年,宫中人人自危皆不敢提起此事。 我认命的跪下身,紧张地把额头贴在手背上。 小一会儿,只听一声略带沙哑的抱怨声自门外响起:“这破地方才过了几日就这般腌臜。什么如玉储君、圣人太子,离了这身份,看起来和流民又有什么区别?胡赖!我教你把那条狗拴在这树上呢?” “小的栓了,只怕是哪个不长眼的又私下里取了下来。” “这条恶狗,真是便宜了。”那人冷哼一声,一脚踏进门槛,阴影拉长落在我身上,遮蔽了屋外晴朗的些许阳光,“好久不见,兄长。” 我跪在地上仗着无人看见翻了个白眼——前世用狗害人,这辈子害人用狗,这人真就一点长进没有,难怪最后被六皇子蛰伏十年谋权篡位。上一世我是真能忍,在这厮前面都能唯唯诺诺那么久,最后还落得个人头落地的结局。 我隐约感觉那人似乎在我面前站定了:“六监女官?抬起头来。” 我抬头看了三皇子一眼,赶紧又低下头在地上磕了一下,这次倒是没响,毕竟额头上还蒙着纱布呢:“臣女六监司药监八品掌药女官清河许氏叩见太子,太子圣体贵安。” “六监事宫中药食事宜,这周恪己已经被贬为庶人,你为何在此?” 我心如擂鼓,不敢抬起头:“回太子的话,臣女只是一介医官,圣上宽仁慈厚,命小女为罪人诊治。” “嗯,你抬起头来。”周恪礼听完,声音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么应了一句,见我抬起头,背着手走到一旁,与病榻上的周恪己对视,“胡赖,掌嘴。” 我眼睛一下瞪大了,脑内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三皇子身旁的宦臣答应了一声,走上前扶住我的肩膀,一个巴掌重重扇在我脸颊上。 我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着,却也不敢丝毫怠慢,立刻拖着一条胳膊战战兢兢又向着太子跪下:“太子恕罪,臣女愚钝,笨嘴拙舌,求太子宽恕。” “胡赖,你告诉这位姑姑,为什么要打她。”周恪礼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声音里倒是带着一丝笑意,他上下仔细端详了周恪己一番,“不然,这姑姑怕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喏。”宦臣答应了一句,转头看向我,一脸皮笑肉不笑的阴冷表情,“弑父杀君,乃是大罪,为千古不容。君王仁厚,但礼法不可变,周恪己被贬为庶民,已经是圣上仁厚之举,可罪人却行苦肉计蒙蔽君王,试图卷土重来。万幸太子明察秋毫,早就算到罪人有此番算计。姑姑见君王之仁,却不见罪人之罪,该罚。” 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这才明白无论我刚刚回答什么,最终都躲不过一巴掌,也知道他们之间接下来的对峙,此刻已经没有我参与的余地。 “兄长,我说的是吗?你惯会扮可怜,骗父皇、骗朝臣、骗天下人,你让他们觉得你是好人,是明君。你这副模样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我。”三皇子俯身凑近兄长,眼神冰冷中透着厌恶,“那些书里的道理我们都知道是放屁的东西,成王败寇才是我们之间的真理。兄长,你怎么把自己也骗进去了呢?” “不是……” “什么?”三皇子大约是听不到周恪己那细微的声音,又凑近了一些。 “你不信,不是它错了。”这次,连跪在一旁的我也听到了那句话,我偷偷抬起头,望向对峙的二人,明明是一头灰白如枯草的头发,明明已经落魄到这般地步,可是,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位仁心大义的太子。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行谋逆之事呢? 第十三章人百其身(上) 三皇子一愣,继而大笑起来,表情阴狠了不少。一旁胡赖得了眼色,立刻呵斥一旁的差人去温贤阁前厅的东旭殿等着。三皇子余光见那些人慢慢退下了,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直起身俯视周恪己:“兄长,你还记得四年前清河水患吗?那时唐家需要粮草,清河需要赈灾。那是每年必然给老国公的分例,就是半点用不上,也是父皇的态度,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粮草拿去救几个无关紧要的流民百姓。可是,你却绝食十日,上书说要为清河百姓哀悼祈福。最终这事传到了民间,民心所向,父皇被迫分出一半粮草去赈灾,老国公大怒。你知道父皇那夜对我说什么吗?” 他凑近周恪己耳边,低声道:“父皇说,太子至善,无国君之才,不可留。” 他们之间还在试探对峙,但是三皇子那番话却忽然当我如遭雷击——清河水患,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场噩梦。 四年前夏夜,滚滚洪水袭来,百年难遇的水患吞噬了清河县周遭十多个村落,我们身在县城也岌岌可危。好不容易七月水总算退下去了,但是粮食都已经腐烂败坏,牲畜尸臭冲天,到处都是疫病。那一年秋天,曾经被誉为南方米仓的下河一代饿殍遍地,一副人间炼狱的凄惨模样。而我那不成气候的爹,在那年秋天梨树成熟的时候,看着已经无法经营的药铺,他忽然提出,要把我卖去勾栏。 那年夏天,下河还没有几户人家会干出卖女儿的事情,但是几个月水患之后,这地方所有的人情、礼仪、道德都已经荡然无存。前日是前门米铺的女儿,昨日是桥边茶摊家的小姑。我吓得说不出话,满脑子都是这厄运终于还是到了我头上,明日我也要插着花,去勾栏里卖笑。 我哭了一夜求了一夜,爹打了我一夜,娘骂了爹一夜。 第二日,一切忽然都好起来了。朝廷赈灾的粮草白银到了清河县,我跟着所有百姓一起对着官船一起跪谢圣恩,那是我唯一一次真心实意地叩拜。 只不过月旬,娘便和爹和离了,而我跟着娘继续学习外婆外公留下的医书,两年后清河县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而我和娘也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药铺,那一刻,我好像总算从那个噩梦般的夏天走出来了。 我看向周恪己,心中乱作一团麻——我终于仿佛从内心深处意识到,那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是救了清河县的人。即使他不知道,但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本该死在四年前的一条命。 “兄长,你糊涂啊!水患之事和你太子有什么关系?那是天不让清河好过,连父皇也打算搁置不去处理。你却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得罪了唐家,让老国公放弃了辅佐你,可真是因小失大。眼下你若有机会,这魂魄飘出了宫,你且去看看街头巷尾还有几人称赞你是圣明仁厚?”说罢,三皇子笑了起来,“你糊涂啊,兄长!区区口碑,等你上位之日,哪里还是得不到的?老国公的垂青才是助你登基的不二法门。你与父皇老国公之间的嫌隙当时已经埋下,你现在想要后悔可也是来不及了。” 我忽然生出一种没由来的愤怒,我想起了那遍地的淤泥,淤泥里躺着的人和牲畜,我想起了那么多母亲抱着孩子拍着门求我们给一点药,孩子有些都已经臭了……可我们闻不出来,当时的清河县,那股尸臭弥漫在街头巷尾,我们已经完全闻不出活人和死人的区别。还有米铺家的小婉,她早我几天被卖到勾栏,等到被赎回来的时候面如死灰,一年后她爹娘商议着要把她嫁给一个屠夫做续弦,那屠夫家之前的女人被自己丈夫卖到了勾栏,一个月不到就病死了。小婉听说后,第二天就被发现挂在了他们家门梁上。我当时正好去送药,她的身体随着风一摇一晃地摆动着,眼睛瞪得很大,两行血泪从眼眶流到下颌,一滴一滴滴在门槛上。 ——我们的那些苦难,在他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吗?我上一世就跟着这样的人吗? 我捏紧了拳头,用全身的力气把自己钉在地上,才能不冲出去拦在周恪己面前,保护这个为我们三万清河县人带来一线生机的恩人;才能控制住不用自己的拳头,砸在那个轻飘飘诉说着我们清河县苦难的畜生的脸上。 “兄长,你可后悔?” 周恪己轻轻摇摇头,他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精神又一次陷入了疲倦与混沌之中:“恪礼,社稷即为禾,民生乃国之本……仁君,爱人以爱天下,不可,短视……”周恪己分了两次才将一句话说完,躺在床上喘着气,眼神迷离涣散地望着现在的太子。 那样坦然引颈就戮的姿态显然更加惹怒周恪礼,他瞪大眼睛,先是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仰头大笑起来,片刻后忽然瞪着周恪己,咬牙切齿大喊道:“胡赖!庶人周恪己不敬太子,出言狂妄,赏二十板立立规矩。” “喏。” “——不可以!” 当我听到那声凄厉的阻止声音回响在宫室里,才恍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居然已经拦在周恪己身前,无力又无用地阻挡着胡赖和太子。我明明有一万种理由旁观,我明明有一万种办法以待来日,但是当我听到周恪己那句“爱人以爱天下”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无法对他坐视不理。 我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坚定了不少:“太子,臣女知周恪己罪孽深重,但是今日不可再罚!” ——我完了,上辈子我还多活了十年,这辈子就今天了。 太子万万没想到我还敢这样说话,皱眉转头看向我。 我拜在地上,心里反正也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坦然了:随便吧,反正上辈子唯唯诺诺也没啥好处,反而尽心尽力服侍了一辈子这个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极尽嘲讽的混蛋。这辈子短就短吧,总算能在死前为自己救命恩人做点贡献,也不负母亲的教导了:“太子,臣女受圣上之命照顾罪人周恪己,在圣上允诺之前,若罪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臣女免不了要被问责。臣女知罪人鲁莽,冲撞太子,但是他身体已然是强弩之末,禁不起再多责罚。臣女斗胆,求太子放过罪人。” 面子上虽然惶恐,但是我一低头又在咬牙切齿:六皇子!你打水是掉到井里去了吗! 第十四章人百其身(下) 宫室内安静了片刻,接着我头上嗡得一下,被踹得一下撞在卧榻上。眼前黑了几秒后,又强撑着身体赶紧跪好。 “我看这皇宫是翻了天了!连一个八品女官也敢违逆孤!胡赖,把这女官拖下去杖毙!居然想用父皇来威胁孤!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闭着眼睛,心说好赖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却未曾想一只胳膊忽然从床榻上垂下,拦在我的肩膀上:“不可。” 我扭脸看去,却发现周恪己手臂撑着床铺,单手拦在我肩膀前,我恰能看见他的侧脸,那沉静柔和的脸上难得露出怒意,一直如水般温柔的脸上此时却忽然多了几分曾经东宫之主不怒自威的气势:“温贤阁不是你放肆之地!你若敢在此害人性命,孤……” 他话头忽然止住,眼中流露出一丝彷徨无助,下意识看向我,嘴虽然微微张开,却再无半句话可以吐出。 “孤?哈哈哈哈,兄长,你现在还下意识自称孤吗?你现在是个连庶人也不如的罪人!我今天以伙同前太子谋逆的罪名取这小女官性命,你能拿我何?父皇又能说半句不是?这女官愚钝,接下这么个掉脑袋的差事不说,还想着拿你当一般病人……不对。”我被一把扯住脸,拽着发髻被迫仰起头,“这脸上,分明是少女爱慕之情。” 他盯着我的脸,促狭地笑了起来:“兄长可真是不得了,都说兄长是天人之姿,今日才懂这话所言非虚。都已经落难到这般地步,还有女子只一眼便愿意为兄长舍生忘死,弟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眯起眼,上下打量我一番,“小女官,你可知你这般样貌家世,若放到几个月前,莫说是与兄长共度春宵,就是求兄长看你一眼也是够不上的。如今你赶上了兄长落魄,可真是赚了啊。这么一看,是不是觉得倒也死得其所?” 我看着周恪礼那邪佞的笑容,知道自己已经万事休矣,大约是看不见明日的好天色了。 然而,我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 我扭头看向周恪己,我在定罪后,在也不知会回到原点,还是就此安息的眼下,对着他喊了出来:“……四年前清河水患蒙受太子恩情,许梨有幸报恩死而无憾。臣女代清河县三万灾民,谢温贤太子救命之恩!” ——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母亲最后到底告诉我什么了。母亲告诉我,当年赈灾粮船,是温贤太子上表求来的,太子斋戒月旬,只为清河水患祈福祷告。母亲告诫我,倘若有一日可以报答太子的恩情,必要全力以赴万死不辞。母亲聪慧成熟,是不是早就已经猜到了太子会因为清河赈灾蒙受冤屈? 而我上一世,却因为怕事、争权夺利,而忘记了她唯一的教导。我总觉得我这样的小喽啰只能依附权贵而生存,为了讨好获取些许所谓的权势,我把自己贬成了一个奴才。我忘了母亲的话,我以为我这般低微弱小之人在皇室之争中绝无办法做任何事情。可我错了,我起码还能做一件事情,起码要告诉这个曾经为了清河水患而忤逆圣上的太子,他所做的一切是有人知道的,是有人为此心怀感激的。除了那些权贵皇室,我们这样的市井小民也是活生生存在着的,我们也是有感情的,也是有生命的。 他的付出,从来不是无关紧要。 周恪己直直地看向我,眼睛不由自主地缓缓瞪大,里面影射出温暖而惊喜的神采,不过片刻,那流光溢彩的眼中却忽然泛起氤氲的水气,一粒豆大的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凝结在下颌上。 “好一出君民情深的戏码!”三皇子怒极反笑,“周恪己,四年前你救了这女子,四年后,我让你看着当年你救的人如何死在你面前!” 就在我被提着发髻要站起来之时,只听外面内侍一声通传:“临淄王到!四品以下,跪——”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打水打到鯀山去的人可算回来了。 · 又是一阵马靴挂饰相撞的清脆声,六皇子的脚步声极其匆促,我扭脸看过去,就看到他皱着眉停在不远处,扫了我们一圈,接着一拱手,脸上露出些笑容:“三哥,这是怎么了?” 太子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松开拽着我发髻的手:“六弟怎么会来此?莫不是,到了如今六弟还与这罪人有联系?” 六皇子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接着对着太子恭敬一笑:“三哥说得哪里的话。臣弟来此,不过是受父皇之命,送这女官来为周恪己诊治罢了。”他扫了一眼我,故作无意地说道,“这小女官前夜里不顾危险助内侍捉拿刺客有功,父皇甚是赏识,特地着胡大监赐她绒花金钗。怎么一转眼就得罪了三哥?” 太子面上微愕,拧紧眉头笑了起来:“父皇倒是仁厚。” “父皇有仁厚之心,亦有筹谋之才。”六皇子凑上前左右看了看,附在三皇子近处压低声音道,“太妃杨氏在宫中遇刺,天下悠悠众口,不可不防。此时倘若周恪己作为杨氏余孽又出了意外,于老国公无益。” 太子抿着嘴未曾说话,半晌垂眼笑了笑:“父皇到底深谋远虑,怪不得着人来照顾这庶人。” 我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事情总算能过去了,却不想才抬起眼,便发觉太子正隔着六皇子盯住我。 他眼神落在我身上,虽然嘴角带笑却目光阴冷:“误会解释清楚便好。如此说来,擒拿刺客这么大的功劳,父皇应当大赏许姑姑,几件首饰怎么足够呢?孤替父皇分忧,今日就赏许姑姑一门姻缘。”他扭头抬手,“胡赖,你手下不是有个好汉么?你觉得配许女官如何?” 我懵了,下意识看向病榻上的周恪己,却见他表情不善。 “回太子,奴才手下那个儿子胡汉天生神力、做事利索得很,依奴才看这小女官是配不上的。”他继而跪下,提高了声音,“但是若能得太子殿下赐婚,那对两人来说也是无上荣光,大抵也能成一对伉俪。” 我感觉自己仿佛要吐出来了,眼前这人见杀我不能,便在我的婚丧嫁娶上做文章。 “三哥,这……” 周恪礼抬手打断了周恪法的话:“六弟,我是在赏赐她啊。一个清河县曾经的难民姑娘,眼下能得与东宫掌事的干儿子婚配,是莫大的赏赐啊。” 六皇子被堵得说不出话,他无助时候下意识地总会看向病榻的方向,然而那里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帮他了。 “胡汉我是知道的,是个好汉子,就是手上没个数,平常不醉的时候倒是好的,醉了手里便有些没有轻重。正好能杀一杀你的脾气。”三皇子微微俯身看向我,“嫁给他,你荣华富贵是不必担忧的。但是须要收敛性格,学习为妻之道,莫要忤逆了他。如此这般,你们才能长长久久。” 我俯身一拜:“臣女,恕难从命!” 第十五章千钧一发(上) 太子勾了勾嘴角,垂眼看向我:“女官入宫时均无婚配,你为何拒绝?可是看不上东宫的掌事?” “臣女不敢,臣女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胡大人!臣女求太子收回成命!”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你当真以为孤是与你商量吗?” 我的手指尖死死扣在手心里面,肩膀疼得仿佛要断了一般,如果能堂堂正正赴死倒也罢了,现在这算怎么回事?一个宦臣的干儿子,嗜酒家暴,想把我埋死在所谓男女姻缘之中吗:“臣女已有心上人,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孤今日为你指婚,你可是要抗旨不成?” “臣女心有所属,不可辜负,虽万般无奈,但是不得不抗旨。”我深知他今天反正是不打算让我好过了,那么便来看看今天最终到底能是个什么局面吧,反正左右不过掉脑袋,又不是没掉过。 “女官在宫中要侍奉五年为一期,入宫前都要验身查明身份来历,你却说你早已经心有所属。你真当那些审查都是吃白饭吗?你若真有意中人,你还入六监供职,就是你自己愚蠢!”三皇子一拂袖,讥笑道,“我看你不过是找些由头来拒绝孤。伺候了两天周恪己,便觉得自己也不是奴才了?便觉得当有个天人之姿的良配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居然还对太子的赏赐挑挑拣拣。” “你这样出生的女子,这一辈子能有个有官职的丈夫,你就该感谢上天恩典了!清河县流民?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跑到皇宫里面来撒野!这是由着你性子胡来的地方吗?” 我被一脚踹到床边,捂着肚子不敢出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能当太子?将一个为民请命的太子抛弃,换了一个这般低矮猥琐之人,这就是所谓皇室算计得出的结果嘛?他们天天算来算去,算出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吗?前面那么多所谓机关策法,最终得的,就是这么一个心胸狭隘的残忍之人吗? “六弟,你也看见了。这小女官看不上东宫掌事,为此不惜欺骗太子也要违抗赐婚,孤一片好意均付之东流。怎么能不让人伤心呢?”太子故作沉痛地摇摇头,“六弟,我眼下赏她,你可有不服?” 我听到六皇子呼吸一滞,接着抱拳低下头:“臣弟不敢。” 三皇子提起嘴角冷冷一笑,瞥了我一眼,旋即背身离开:“胡赖,把你儿子喊来把许姑姑带走,今晚就教教他夫人规矩。今后他二人都要在东宫当差,这般莽撞怎么得了,别弄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胡赖倒是答应得飞快:“喏。”转头看向我,上下颇为促狭地扫过去,露出晦暗不明的笑容。 我望着低下头的六皇子,笑容猥琐的胡赖,以及背手走到门槛处的三皇子,最终目光落在了宫室内一根褪色的梁柱之上,那黯淡的赤色就像是在召唤着我,我注视片刻,接着咬紧牙关欲站起身体。 “住手!”就在我正欲爬起身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抱住我,拢在我的肩膀上,我还未能站稳就被带着往后摔,坐在床榻上的同时后背撞在周恪己瘦削却开阔的胸口,一片灰白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我仰起头,恰能看到周恪己目光如炬地望向胡赖。 “兄长?” 我只看他眼里流过一丝凶狠决绝之意,牙冠紧咬。片刻,他低头轻若无物地小声说道:“对不起。” 复抬起头:“我与许姑姑已有夫妻之实!我就是再罪孽深重,圣上也未曾夺我的姓氏。你现在将周氏子弟的内室赐给一个宦臣,你是何居心!” 什么意思? 我脑袋一片空白,不亚于直接一头戗到柱子上。 拦在我身前的手臂此时正在微微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因为病痛、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害怕。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变化,莫说是太子,就是六皇子也未曾反应过来。半晌,太子怒极反笑:“好好好,周恪己,孤的兄长。你只剩下了周姓这一点依傍,却还想着能靠你仅剩的那点资本妨碍孤么?你要这女官来日怎么办?他日她不成家了?她守着你这堆骷髅架子过一生?你说出这话,又比我高明到哪里去!你说得倒是好听,最终还不是要把她往火坑里面推吗?” “他日只有他日的道理……”周恪己身体似乎有些摇摇欲坠,我着急伸手扶住他,,便见他发丝间望了我一眼,目光里浸透着愧疚与悲哀,“但是今日你想要以赐婚之名害她性命,不行。” 三皇子背着手,他从怒气中冷静下来:“兄长,你知道我为何讨厌你么?因为你虚伪。” “就像你方才那段话,明明是再虚伪不过的话了,你为了阻止这女官嫁给我手下的内侍,居然说她是你的内室。你看起来是随了她的心愿了,你得了她的心的,但是结果呢?跟着我的内侍,她好赖也能得了一条命,跟着你却只有死路一条。他日你死了,你要她怎么办?不如给你殉葬如何?” “……她有情有义,才智过人。你配不上,何况你手下之人。”周恪己的呼吸已经不自然地粗重起来,他身体几乎压在我的背上,已经无力坐直身体,却也依旧奄奄一息地反驳道。 “兄长啊,兄长你真糊涂。”三皇子勾起嘴角,“女人,宫里的女人也好,宫外的平民女子也罢,都是软骨头,你别看她们现在说得刚烈,都是没有被管教过的,带回家多教训几次自然就懂了规矩,她们也就温良识大体了。我就是厌恶这女官心高气傲不识抬举,我也给了她一条生路,你说着她有情有义,却连条活路也不给她,咱们兄弟俩到底谁才是善,谁才是恶啊?” “你将她逼到悬崖边,若不愿意跳下去便要抽筋剔骨,这就是你眼里的借刀杀人吗?”周恪己小声说道,撑起一口气望向周恪礼,无力地笑了笑,“若要做你理想中的帝王,习得一身借刀杀人的本事,你还有得学呢。” 此话却让三皇子怒火更甚,我下意识伸出完好的胳膊拦在周恪己面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将军!将军!您不能进去!” 第十六章千钧一发(下) “滚你娘的!敢拦我?你算什么东西!”忽而,一阵铠甲作响之声自室外不远处传来,接着便是洪钟一般的声音,“周恪礼!周恪礼!他娘的你当了两日太子真当自己是个玩意了?周恪礼!你给小爷出来!” 我一听到那有些熟悉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心说大概真的能休息了。反手撑着周恪己的身体小声叮嘱:“恪己大人您稍微扶着点,臣女胳膊动不了,只有一只手有力气。” “周恪礼!”铠甲一阵脆响,一个九尺着铠甲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只往里看了一眼,便蹙起眉头,几乎毫无犹豫地抽出腰间佩剑,扭头便瞪向胡赖:“他娘的,又是你这个搬弄是非的狗东西!今日我就砍了你这条嘴里装不下的舌头!” 胡赖方才还一脸笃定戏谑看我的热闹,此刻吓得一下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往三皇子身后蹭:“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 “唐云忠!你是反了天了吗?”三皇子震惊地看了一眼跪在他身侧的胡赖,抬起头骂道,“孤乃是东宫太子!你居然敢叫嚣着要杀东宫掌事?” “这狗东西在宫里欺男霸女,惯会媚上欺下。我身为唐家军副帅,往后要掌铜虎金印,为何连这条狗也斩不得?”唐云忠小将军提着剑走近三皇子身侧,他本就身形高大,眼下还着金甲,一身行伍气势慑人得很,“三哥如今是还未登基就想着压制我们这些忠臣良将,任由宦臣把持朝政吗?” “孤尚未登基,你唐家就想反吗?” “太子放任宦臣作恶,小将清君侧有何不可?”唐云忠倒是没有一丝一毫畏惧,上前在周恪法面前站定,“不然今日我们便去中阳殿说个明白,我倒也好奇,太子殿下千金之躯不在东宫学习处理政务,跑到温贤阁找一个庶人讨什么不愉快。莫不是都已经得了太子之位,却还心怀嫉妒?” “你!” 唐云忠瞪了回去,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仿佛空气都跟着凝固。 半晌,三皇子一声冷哼,拂袖转身吼道:“胡赖,我们走!” 我撑着周恪己的肩膀,有些好奇地探头看了看,眼见着三皇子带着那个胡赖走出门,这才松了一口气:“恪己大人,恪己大人?似乎是安全了?” 几声之后,却没有任何回应,我只感觉肩头忽然一阵沉重,压得我直往后倒:“大人?!” 白发披散在我的肩头,忽而便感到脸颊擦着我的耳垂也耷拉下来,我下一声还没有喊出来,便感觉怀中身体一阵不自然地剧烈抽搐,背后随即粘稠潮湿了一片。 “大哥!”六皇子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隔着一层水雾。 我伸手摸着后背,颤抖着将手心举到眼前,一片刺目的红色让我彻底呆住了。 · 我他妈真的好累哦。 我顶着歪歪斜斜的两片竹篾重新站在六监寝门口的时候,甚至连当值的女官都已经回来了,要不是六监寝有宵禁,我估计我我还得值夜。从未时一直到现在天都黑了,这么多个小时里面大喜大悲,两次从死亡线上把周恪己拉回来,走回来的时候我好几次都觉得有些虚脱,身体控制不住要往地上滑。 “……早知道昨天就该让刺客一箭把我送走拉倒。”我走得实在累了,蹲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小声抱怨起来,“活着怎么能那么累呢?” 远远地,就看到六监寝门口亮着一盏小灯笼。在暮色西沉的步道中散发着一点豆大的光亮:“那是?” 没曾想,却见那盏灯笼朝着我摇摇晃晃跑过来,近了才看清是游莲:“阿梨,你去哪里了?” 她映着火光的鼻尖有些红红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有内侍来报说你今后一年负责去温贤阁服侍大皇子。那不是被废的太子吗?你今日明明是去领赏的,怎么忽然成了这样呢?”她叽叽喳喳说着,一边说一边在衣服里套了半天,摸出一个油纸包给我,“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桂花糕!今日走了二十几份,有七八个娘娘那边给直接退回来了,我就特地偷偷带了一份给你。” 我低头看着油纸,鼻子微微发酸。 游莲不明所以,只把油纸递上来更近了一些:“快吃吧!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还没吃!说实话,我本来还以为你可能会吃了再回来的,就是再怎么落魄,那也是大皇子,应该还不错啦?就想着如果你今天吃不下可以放着等明天吃,没想到还真是带对了!” 我没有听下去,伸手抱住了游莲的肩膀,趴在她肩上压抑不住地哭了起来。 所有的惊吓委屈,似乎到了此刻,才如决堤洪水般涌出来,我单手抱着她的脖子,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嚎啕大哭,抽抽搭搭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游莲愣了一会,有点不确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柔柔软软的:“阿梨,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委屈了?” 她顺着我的衣服看过去,目光落在我肩上的血和满身的灰尘上,眼睛微微瞪大,张开嘴却没有说出任何话,只是伸手抱住我:“没办法,阿梨,我们身在皇宫里面,遇到什么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为什么是你去照顾呢?人人都知道那个差事是烫手山芋,怎么就偏偏是你呢?” 我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抽噎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但是我又觉得,倘若不是我,倘若是阮梅重演十年前的覆辙,今晚是不是周恪己就熬不过去了。 委屈、难过、后怕、庆幸、茫然,那么多种情感交织在我心中,我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是默默掉着眼泪。 游莲了然地拍着我的背,小声安慰道:“不要哭啦,阿梨。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嘛?你现在哭的话,明天眼睛会肿得好像青蛙一样啊。我给你倒点热水,你吃了点心睡觉吧?” 那种柔声的安慰却让我越发难过,皇宫的风格外凛冽刺骨,夜色里唯有宫室外点着一两盏灯笼,黑暗得怕人。 阿莲安慰我说明天都会好的,可是我还有明天吗? 第十七章深宫晚秋(上) 第二日,我没能准时去到温贤阁。 肩上的伤口恶化,加上半夜我发了高热,第二天我躺在床上身上都在冒烟,迷迷糊糊之中我觉得那一股股白色的轻烟就跟我的魂魄似的,从我的身体里冒出来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不过我也算是个操心的劳碌命,心想着就是我不去,周恪己目前的情况身边也离不开医师,哪怕不是我,好歹要托付一下。 这样考虑着,我顶着月檀担忧的目光默默爬起来,一点一点穿上衣服。又带上了一些常备药。把游莲留给我的几块糕点也拿上了。还拿了一个汤婆子和一个水袋。 “阿梨,你要搬家啊?”游莲去当值了,月檀正在帮我收拾包袱,掂量了一下重量,“你现在不要紧吗?还要背这么重的东西?” 我脸色乌青,浑身发冷,把包袱缠在自己右肩上,顶着一脑门菜色咬牙切齿地看向屋外:“……我要是变成鬼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在宫里飘来飘去吓人,大喊凭什么八品女官不能坐轿子,我就不信我吓不死人。” 步道漫长,万幸月檀为我准备了一根手杖。她原本想要陪我去的,却奈何收到掌事早在六监内说过此事。为了撇清和周恪己的关系,六监除了皇上钦点的我,其余人不许靠近温贤阁,我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孤立了,其他人似乎都还在往日的工作里,而我需要做的事情,却成了人人避不之不及的隐患。 从六监寝到温贤阁,我在路上歇了三次,走了快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到了。昨儿经过太子一通破坏,温贤阁显得更加落魄了,我背着我的小包袱慢慢挪进去,踩着落叶一步一步往后院移。 结果还在努力移动中,里面急匆匆就冲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许梨!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我有气无力地抬眼瞟了一眼六皇子,是连下跪也懒得跪了。我估计我现在要是丢了手杖下跪,我真就能瘫在地上:“回六殿下,小的病了。” 沙哑的声音跟破锣一样,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周恪法惊讶地上下打量一番我,一时也找不到继续埋怨的词汇:“怎么病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嘛?” 好好个铲铲!先是脑门磕坏了,然后是肩膀中箭了,昨天一通惊吓之后又受了风寒牵动伤口,我今天还能这么站着出现在你面前都要感激娘亲小时候喂的稻米饭够多,我身体底子够好:“回殿下,受了风寒,伤口发炎。能来这里已经实属不容易了。” 六皇子看着我,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最后抿着嘴点点头:“嗯,看出来了。” 说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居然隐约察觉他捂着脸下意识挡住了憋不住的笑。片刻,六皇子故作镇定地咳了几声:“小将军昨夜回了兵营,眼下我也要去一趟父皇那里帮忙处理政事。兄长暂且就交给你了。昨日之事无法交给其他人,三哥的事情不方便让父皇知道。眼下父皇只允许你一人照料,便也只能由你一个人照料。” 我认命地点点头,可能倒霉着倒霉着我也麻木了,这未尝不是一种成功驯化吧。 “兄长早些时候醒了一次。”六皇子语气忽然带了些轻快的味道,甚至好像有些促狭,“他问我什么时辰了?我说辰时已经过了,他只是看了看四周也没说什么,后来又昏睡了过去。若是他醒了,劳烦许姑姑看着能不能喂他吃些东西?”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周恪法,怎么听怎么感觉他说话奇奇怪怪的:“我等会儿煮点粥吧,得亏我带了些吃食来。” “水昨晚我和云忠打了两桶放在墙角了,其他就劳烦姑姑了。”周恪法停顿一会,特地加了一句,“兄长现在郁郁终日,姑姑心胸豁达,倘若有机会可以多和兄长说说话,说不定兄长也能看开一些。” 我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了,心说伺候你们这帮祖宗,不心胸豁达也没办法啊。 · 因为我也在生病,干活自然格外慢。烧了一个小炉子一边烧水一边在旁边辨认药材,慢动作把需要的药材挑出来先放在旁边:“先煮粥还是先煮药呢……”我一边碎碎叨叨,一边把脸靠在门栓上,冰冷的金属质感让我脸上的热度也能稍微降下去一点点。 “连生病了也不能休息,好累啊……”我揉着额头,晕晕乎乎地看着火,“……想睡觉。” 晕晕乎乎等坐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把人参水倒到碗里,吹了吹之后用勺取了一点舀到小碗里,抿了一口。因为生病,我嘴里也尝不出味道,只是嘴唇碰了碰温度适合。 抿了一口人参水温度适合,我拖着一具病体慢慢移到床边。周恪己身上蒙着一层新褥子,他烧了一夜,浑身都是虚汗,额头上搭着一条冷水泡过的毛巾,嘴唇已经从嫣红色转为惨白。 我不忍看他这样,想起昨天无意之间知道的清河水患真相,再想起我对他不闻不问的上一世,想到最终周恪己大抵就是在三皇子的嘲讽讥笑中去世,心里只剩下愧疚:“殿下,殿下您起来喝点水。” 周恪己不安地皱了皱眉,好一会身体一阵发颤,撑着眼皮慢慢看向我。 他嘴唇颤抖了一下,我知道经过昨天一番惊吓,他身体状况又恶化了,大约是说不出话的:“我扶大人起来喝点水,这是人参薏米枸杞煮的水,等会儿再吃点粥,不吃东西便会耗得更严重。” 眼下也顾及不得男女大防,我坐在榻上扶着周恪己让他依靠在我身上,将装水的小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用勺子舀了点水送到周恪己嘴边,看着他张开嘴,把那一点点浅黄色的药汤喝了进去。 如此喂了小半碗下去,我也松了一口气。原先我就怕周恪己吞咽成了问题,如此看来,只要还能吃下去东西,这个年纪就还有救命的机会。我帮他把鬓角一缕发丝拢到耳后,伸手摸了摸碗外壁的温度,心想着要不要去在热一下:“我得了几块糕点,里面有山药牛乳,等会儿我拿水把糕点煮化了,殿下您再吃一些吧。临淄王说等晚一些他回来,” “你说,你是清河人?”太子喝了些水,也终于能说出话来,依靠在我身上气若游丝问道。 我纳罕周恪己为何此时提起这个事情:“是,臣女家中是清河县开药铺的小贩,去年娘亲去世了我便靠着几分抓药的本事参加了女官选拔。” 周恪己点点头,他歇了好一会,头依靠在我身上歇了不少时候才继续说道:“清河,如今如何?” 第十八章深宫晚秋(下) 我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到底问了什么,忽觉心中有些酸涩。 “回殿下,赈灾粮到了之后我们情况变好转不少。大约半年后又到了几笔钱款,清河县不少大户听闻了风声也捐出不少银钱。县令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专门负责采买药品抑制时疫。如此,一年后我们便已经能好好生活了。底下农人要更加艰难一些,田地里都是淤泥,腐烂败坏后需重新开垦。不过因为有赈灾的粮食,倒也没有多少人饿死了。大约两年新的田地也已经开垦出来种植粮食。” “……时疫呢?” “莫约半年就好转了,县里雇了许多壮丁处理淹死的牲畜,又雇佣我们采药在施粥的时候分药汤。很快就熬过去了。” 周恪己松了一口气,嘴角欢欢勾起,微微点点头:“如此,便好。” “太子……” “许姑姑,恪己……没有帝王之心,难承天下之大。”他的目光顺着肩头向屋外看去,那一树梧桐已经几乎落了干净,满树金色的叶子扑在石台上,只剩下干枯的枝丫依旧孤高地立在半空中,“昨日,恪己听到许姑姑所言,心中甚是欣慰喜悦,听到姑姑说起清河水患现已无恙,便……” 他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半晌咳得全身都在抖,好一会才静下来,声音弱了几分:“便更高兴。” 我未曾说话,眼眶酸涩难忍,半晌才抽了一口气,勉强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眼下,清河很好,请太子放心。” 周恪己勾了嘴角,睫毛就像是蝴蝶一般颤抖着:“恪己,已经不是太子了。” “说来惭愧,在过往艰难时,恪己也曾自问当时所做是否值得……恪己也曾生出龌龊阴暗的心思。”他望向门外,望向蓝天,“但是姑姑昨日,终于解了恪己的彷徨。恪己未曾做错,那些粮草,送到清河去是值得的。” 不知不觉地,一滴眼泪砸在他肩上拢着的被子上面,晕开一摊水渍。 我把勺子放在碗里,不想让周恪己发现,默默擦了擦眼角,又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水:“殿下,再喝一点吧?等会儿我去为殿下做吃的。” “你也歇一歇吧。”他细弱的声音里似乎透着些愧疚,“我知你,病了,今早都未按时来。想来……昨日也是又惊又怕。” 窗外一阵秋风起,我抱着被子全身一阵寒战——这一刻,我第一次恨我出身微寒,我恨我只是清河一个平民女子,我恨我人微言轻、只能任人摆布,我恨我除了这些聊胜于无的东西,什么也帮不了他。 此后几日,终于得了一些喘息的空闲日子,我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周恪己的身体也见天得恢复起来。 我坐在火炉边上,把游莲给我的乳香薏米桂花糕放在水里煮,煮化了之后就会呈现糊糊状,许多刚刚生产过的娘娘没办法食用整块糕点,都这么吃,她们吃的时候还会撒点桂花滴一些蜂蜜。 奶香味顺着白烟钻到我脖子里,我拿勺子搅和了几下,看着奶白粘稠的米糊在砂锅边缘处冒着小泡,自觉相当满意:“我现在折腾这个水和米的比例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皇宫里面哪怕是边角料也比清河县能吃到的好很多。我在清河县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牛乳,在我们那地儿最好的东西就是鸡蛋了。但是到了宫里,不提那些山珍海味,就是甜点都多得数不清,吃法更是花样百出,每次游莲带了些什么回来,都是我最期待的时候。 “锵锵锵!”我用小碗盛了一碗出来放在周恪己旁边,相当隆重地向他介绍,“这个啊!是把乳香薏米桂花糕煮化了之后新的吃法!殿下可试过?” 周恪己好心配合,嘴角带着点笑躺在枕头上摇摇头。 “这个啊,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吃法!煮过之后奶香浓郁,米浆醇厚,加上桂花的清甜,热乎乎地特别适合这个季节,绝对是宫中冬日里不可错过的一道美食!”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愉快一些,想用这点微薄的快乐感染病榻上的人,“恪己大人往日里不知道,今日来尝尝可好?” 见他点点头,我才满心欢喜地帮他摆了两个枕头在背后。喝了人参水又休息了一会,周恪己便可以坐起身了,我将他扶着靠在枕头上,坐在床沿边拿唯一的一只手喂他:“殿下还是年轻。要我看,今儿好好吃些东西,明日应该就能自己拿着碗了。再过个月把,就当痊愈了。” 周恪己就着勺子抿了两口,唇上沾了些白色的米浆,浅浅笑了笑:“痊愈了之后呢?” “痊愈了之后,就好好生活嘛。”我愣了一下,回答得结结巴巴的,“虽然眼下处境确实不好,但是总有办法的是不是?” 我本以为周恪己会嘲笑我,却不想他只是点点头:“你说得有理。” 眼见着小碗里的米糊也快吃干净了,我很是高兴。兴许是今天总算平稳到了现在,也兴许是病到了中午总会好一些。眼见着午时将至,我感觉自己的高热也退下去不少,递给周恪己一条温热的巾帕让他自己擦了擦脸,从怀里掏出我自己准备好的饼就着水吃了起来。 大约是睡了一天,周恪己此刻没有什么睡意,自己擦了擦脸也不想睡下,倚靠在床边看我:“姑姑就吃这些?” “我们要在六监当差的话,是有专门的膳堂的。”我说完愣了一下,抿嘴话头一转,“但是不好吃,比起宫里那些贵人差远了,我可不喜欢吃,我喜欢吃银丝面,可惜京城没有。” “银丝面?” 我点点头,咬了一口手里的冷馒头,兑了一口热水顺下去才继续说:“银丝面可好吃了,我娘不常做,所以我每次都馋得慌。面细得就像人的发丝一样。取一钱猪油,用盐、蒜调味,浇一勺热汤把猪油化开,再将开水汆过的细面搁在里面,烫两颗青菜,搁一个鸡蛋,面汤上飘着油花,最后撒一把葱花。那滋味,是什么珍馐美味也比不上的!” 周恪己仿佛是认真在听着,又仿佛将我当作一副与他无关的画这般看着,我扭过头问他:“恪己大人呢?恪己大人有没有喜欢吃的东西?” “和你一样。” 我一愣,下意识问道:“银丝面?” “是娘做的吃的。”太子靠在床头笑了笑,“母后生前,最喜清河莲藕,每年夏末时节,清河县都会送来百来斤上好莲藕。母后会遣两个姑姑帮忙,把莲藕里面塞了糯米,用红糖熬汁浇在上面。把我叫到她跟前给我吃,若我恰好忙于政务教习,她便会叫内侍送到温贤阁来。” 我听得有些难过,却也找到些共鸣:“世间再好的珍馐美味也比不上娘亲做的,娘亲走后,我就是再吃面,也吃不出往日的味道了。” 第十九章金玉其外(上) “可我却觉得都一样呢。”周恪己抬手指了一下门外,顺着指尖看去的目光里透着温和又愉悦的神采,只不过由于虚弱,手指很快便又无力地放下,“你看那边,有一塘枯死的莲花,往日里每到这个夏末,我就找人从里面挖些莲藕出来做给我吃。莲藕不是清河的莲藕,做莲藕的人也不是母后,但是甜却是一样的甜。母后并不是希望我自她走后再也吃不到好吃的糯米糖藕,不是希望我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想,她大约是希望我每次吃到藕,就想起小时候那份高兴吧?” “我若是把全天下其他的藕与母后做的藕隔阂了,那么我便是浪费了母后的苦心。所以对我而言,天下的糯米糖藕,都是好吃的。” 那番话却让我忽然回忆起母亲时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她一边忙,一边骂我不知道做事情,成天就知道看药书。但是等到把面端上来,她又会说:“不知道我们阿梨以后能不能找个良人,愿意替娘给阿梨煮面吃讷?” ——这个周恪己,尽会招我哭! 我一下转开视线,咬了两口馒头把脸颊塞得鼓鼓的,故作一副噎着的模样:“那是恪己大人您没吃过难吃的糯米糖藕!您若是真的吃过了难吃的,才不会这么说呢!” “那你倒说说,有多难吃?” “清河夏天的藕就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噩梦,好多天都在吃。偶尔吃到一次糯米糖藕,那个糯米不知搁了几年,糯米里面芯子都发苦呢。又舍不得放糖,又苦又甜的,那真是别提了。” 我叽叽喳喳地抱怨着,又聊起来清河夏天的荷花茶就是附庸风雅的假把式,聊起来清河秋天江上的鱼肉多鲜美,最适合熬汤。 窗外一塘残荷早已枯瘦得不成样子,水塘已经干涸,露出一大片黑色的淤泥。一片斗笠大的荷叶在芯子上残了一点点绿,随着秋风左右摇晃,最终枯瘦的杆子一折,叶片歪倒在烂泥塘里。 大约申时前后的样子,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我正在煎药,抬头往门口看了看,就看见六殿下一身暗红色,额上还黏着汗水,进来一挥手免了我行礼,急匆匆跑向床边:“兄长?你怎么坐起来了?” 周恪己看着他笑了笑:“多亏许姑姑悉心照料,精神好些了。你可是和云忠去了何处?” “兄长真是料事如神,我与云忠……”他忽然一顿,扭头看向我,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低下头识趣地站起身:“那我先去前厅坐一会?” 六殿下正欲点头,周恪己却出言阻止:“恪法,眼下也不早了,你先送姑姑会六监寝,等回来再跟我说。” 确实也不算早了,六监基本酉时就可以回去了。我今天白天虽然好了些,但我心里知道到了夜里估计还有一场高热,早些回去休息对我这病能快点好也是有帮助的。 六皇子倒是还算听话,答应了一声。 我收拾了一些东西便和周恪己告别,他坐在床上对我微微颔首:“恪法,劳烦你明日去六监寝接姑姑过来。她胳膊伤着,走上半个时辰太累了。若明日身体还不见好,我这里一日也不打紧,你放心休息着,你叫恪法传个话回来就好。” 我眼里周恪己一点点开始佛光普照,到刚才那句话的时候我已经真的快感激涕零了,差点都没给他跪下,匆忙赶在周恪法反驳之前谢恩:“多谢恪己大人体恤!” 一扭头就看到六皇子一张无奈的脸,略显嫌弃地瞟了我一眼,转头埋怨地看向自己哥哥:“臣弟知兄长良善宽厚,但是这许女官看起来身强体健的,就这么每日接送多麻烦啊?” 屁的身强体健,我可没忘了我额头还疼呢! “恪法。”周恪己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些,不赞同地摇摇头,“昨日若不是许女官,我今日都不可能还有机会与你说话,你这般推拒,着实伤人。” 六皇子哽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地拱手答应道:“送就送嘛,多大的事情?兄长何必说得那么严重。臣弟尊重,明日一定准时去接许姑姑。” 我心里一阵狂喜,嘴角差点都没压住——皇宫里坐轿子唉!我这辈子还没想过呢! 老实说,若是我这几天没有在步道里九死一生,我可能还没有那么期待坐轿子,但是压抑了几天之后,眼下终于可以不用自己走来走去,我实在是很难不心潮澎湃。 周恪法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走吧许姑姑,我先送你。” 然而,我没想到这回六监寝的路没有一天是顺利的,才走到温贤阁正殿东旭殿门口,就看到唐小将军一身铠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见我匆忙把我往身前一拦,给我晕头转向直接转了个方向:“快让她找个地方躲起来!” 六皇子一脸茫然,看着转了一圈面朝他的我:“云忠你这是……” “金玉来了!你快让她躲起来!”唐云忠语气焦急。 我还在晕晕乎乎地想金玉又是谁,结果没想到六皇子更是如临大敌,拽着我完好的胳膊直接拉开东旭殿的大门,把我一下塞进去。只交代了一声:“等人走了再出来。”便莫名其妙又关上门。 我站在布满灰尘空无一人的东旭殿里一脸茫然,却也不敢贸然推门——金玉?所以金玉到底是谁啊? 没过一会儿,只听那熟悉的通传声又在门外响起:“安阳郡主唐氏到!六品以下,跪——” 唐金玉,我站在昏暗的宫室里一阵回忆,终于响起来这个名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紧闭的大门:“那不是原来圣上钦定的太子妃吗?”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唐家就要断了婚约,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温贤阁? 喧闹嘈杂之声在门外响起,我听着那熟悉的乱纷纷的脚步声忍不住一阵白眼——这帮人到底多不希望病人得到静养啊,昨天一出今天一出,不知道还以为他们轮流来熬鹰呢。 但是我最无奈的是为啥要把我关在这里。这破地方连个坐的凳子都没有,满地都是灰尘,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这帮人真是半点也不知道什么叫尊重医者……周恪己除外,他是身不由己,其他都是混蛋! 外面吵吵闹闹的,一个尖锐的女声隔着门给我吓得一个激灵:“周恪己!周恪己!你出来!” 第二十章金玉其外(下) “金玉!金玉!兄长现在需要静养!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们还没有退婚,他刚被贬为庶人多久?居然就亲口承认已经和一个女官有了夫妻之实?我还不能来讨回公道了?我唐家小姐,安阳郡主等了他三年多,他无数次推辞以为我看不出吗?我本以为他不近女色,但是这是怎么回事?这落魄了反倒方便了是吗?” 我听得啧啧称奇颇有趣味,还在想那个女官是谁,结果脑子转了一圈,瞬间便觉全身如坠冰窟: 那个女官不会就是我吧? “阿姊,弟弟昨日就在现场,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恪己大哥是为了救那女官才承认的,并无男女绮念!”“闭嘴,你这卑贱出身的庶子!你真以为爷爷现在看中你,我唐家便是你的了?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 那一个响脆的巴掌声吓得我一抖,不由得瞬间蹲在地上,半点出去的意思都没有了。 原先我在清河的时候总觉得富家子弟大抵都是礼仪周到说话周全之人,等入宫才发现,其中八面玲珑的固然不少,却也有着不输市井小民的泼皮氓流。听这巴掌的响儿可不输给我们街上卖鸡蛋那家的赵大娘,一看就是多年经验积攒出来的攻击。 “我还不知道六监那些妇人丫头的脾性吗?一个个的长了不知道多少眼睛耳朵就等着机会爬上主子的床,满脑子都是龌龊的心思!太子的时候她们攀不上,眼下你落魄了便趁虚而入是吗?” 这话说得我有些生气:六监确实有些女官心术不正,但是大部分都只是兢兢业业干活罢了。凭什么每次提起六监,便要把那几个心术不正的摆在前头,我们这多数老实干活的反要背着她们的错处?虽然我也不过干了几天活,但是几个月考核看下来,已经不知道气了多少回。骚扰女官而无果就骂我们不识抬举,等到瞧见有人识了抬举又骂心术不正,好赖反正都是这帮人有道理呗。 “一帮坏人!”我忿忿地嘀咕了一句,找了个灰尘少一些的地方垫了一块帕子坐下来。 眼下这情况我也不适合出现,还是乖乖在东旭殿等着他们什么时候吵完吧。 一阵打砸喧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有点开始担心内殿仅存一半的岌岌可危的大门,震天的声音还未消歇,就听周恪法包含着怒意的声音:“前些时日兄长一朝被贬为庶人、饱受欺凌,几个月来惊惧交加、缠绵病榻的时候唐大小姐你去了哪里?眼下他蒙受他人恩典,好险恢复了些身体,你却又跑过来摆什么架子?倘若你真的非兄长不嫁,为何几个月杳无音信,未曾对兄长有过半分关心?倘若你只是有意做太子妃,此刻又跑来做什么样子?我兄长眼下一介草民,就是要与旁人接亲,关你安阳郡主什么事情?” “周恪己意欲弑父杀君,罪不容诛!临淄王这意思好像是在说本郡主应当和乱臣贼子沆瀣一气,枉顾君臣之情!” “恪法绝无此意,郡主可别污蔑了恪法。”六皇子声音里面透着一丝冷淡的戏谑,“郡主身为唐氏后人,忠良可表天下,私情罔乱大体,恪法实在是佩服。那么请问郡主今天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还带了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兄长与女官的事情?若叫旁人看了去,怕不是要误以为郡主在嫉妒那莫须有的女官与兄长鹣鲽情深?” 我一拍脑袋,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周恪法纯就不想要我好过呢。 他们或许是走到内殿去了,声音也就远了不少,我这里可以听到的只有唐金玉偏向高昂的声音,连周恪法的声音都听不清楚,更不要提周恪己需要仔细听才能听到的声音了。 既然听不清我也就逐渐有些困倦起来,依靠在柱子上打着哈切进入了浅眠之中。东旭殿几个月无人打扫,空气里净是一股陈腐的味道,这股味道有点像我和娘的家里那种疏于打理的空气,所以我反而觉得有些安心。后来不自觉昏昏沉沉地就靠在柱子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声像是鞭炮爆炸一样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激灵,从梦境陡然惊醒:“!” 忽然的惊醒让我的伤口和胸口一起如擂鼓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好一会我才缓过来,眼神四下扫过,发现自己居然还在那间昏暗的充满灰尘的宫殿之中,门外侍卫点燃的火把和各种灯笼透过灰黄色的油纸投入这件破败的宫殿之中,照得周围的一切蒙上了一层带着古旧色彩的光晕。 倾斜的案几、破碎的灯台、撕裂的绸缎帷幔、倾倒在地上的酒盏、还有最中间东宫主桌背后一扇色彩已经脱落的屏风,它的表面似乎不是用油画或者雕刻做成的,我走过去蹲在屏风前面,伸手拂过落满灰尘的屏风,出乎预料毛茸茸的手感让我掌心忽然一阵酥麻,那一面屏幕,居然都是用斑斓的羽毛绣成的。 眼见着宫室里一切奢华都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一个问题却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温贤阁处于皇宫东北角,分内殿外殿两处,颇为奢华。若按照以往规矩,圣上应该先将大皇子软禁到西北角诸多小宫室中间,再让三皇子搬入温贤阁,改名并重新修缮宫殿。为何太子已经被废了几个月,然而还是恪己大人住在这里呢?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想起六皇子的只言片语、想起他们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语,又想到几年前轰动天下的杨家一案,还有前些日子曾经有过的关于科举考试的风言风语,一个危险又诡异的想法在我脑海中渐渐成型。 “恪己大人,真的是因为意欲谋反才被贬为庶人吗?” 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绪,只听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干什么!我就,我就看一眼,为什么要抓住我!” ——游莲! 第二十一章木石对峙(上) 我眼睛一下瞪大,着急地蹲下身,从门缝向外看去。 两个侍卫架着游莲的胳膊:“郡主,这个小女官在前面路口处探头探脑的,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们看她可疑,便把她抓来问话。” “我,我就是路过……”游莲还在小声辩解,我从缝隙里恰好可以看见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解释自己的来意,“我远远看到这边好多人,就想来看看热闹。是奴才不知天高地厚,奴才再也不敢了。” “热闹?”唐金玉款款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游莲一番,“宫里也能看热闹?六监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瞧你的打扮,是膳食堂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唐小姐分清楚了膳食堂和司药监,最多也就是责怪几句,大抵出不了大事。 却不想唐金玉一步凑近:“你是来找那个负责温贤阁的司药监的女官的是吗?不然六监寝在东直门前,你怎么会跑到温贤阁来?” 游莲吓得一愣,慌忙摇头:“我……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还是有意隐瞒?现在宫中人人都知道,被贬为庶人的周恪己和一个女官私通,你们六监能不知道?” 我抽了一口气,心说这事儿多半比我想象中更加严重了不少,这玩意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呢。 不过眼下比起我那一堆烂摊子,显然游莲的情况更为紧急。眼下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唐大小姐这就是冲我来的,打定主意要装糊涂装到底:“回郡主的话,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是膳食堂的人,今日当值结束后小的见时间早,就想随处逛逛,结果不知怎么就到了这边。臣女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郡主明察。” 后面唐小将军倒是跟着出来了,左右看了一眼便朗声笑道:“我当是谁冲撞了姊姊,不过是个六监的小丫头罢了。起来吧,叫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们唐家在宫里欺负下人呢。”他抬手在游莲手肘下方虚扶一下,看着游莲站起身才转头对着安阳郡主抱拳道,“弟弟知道姐姐看不惯我们这些下人,但是事关唐家,弟弟还是要提醒一句,这里是皇宫,姐姐就是再着急也不该带着这么多人来这儿兴师问罪。眼下还将这小女官扯了进来,别到了后来越发说不清楚,还是先回去吧。” “说不清楚?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哪曾想这话却如火上浇油一般让唐金玉怒火更甚,“本郡主还要担心一个小女官说本郡主的不是?几时有过这样的规矩?” “几时都有这样的规矩。”六皇子自内室走出,背手走到游莲身边,挡在她同安阳郡主之间,姿态倒是一副高傲的王贵贵族做派,声音里都透着不耐烦,“宫里是讲道理的地方,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安阳郡主今天该砸的东西也砸了,该骂的话也骂了,该发的脾气也发了,本王不与你计较那些死物件是看在老国公的情分上。但是眼下郡主若还要为难宫里官差,本王却不能坐视不理了。” “一个鬼鬼祟祟在皇宫乱晃的女官,本郡主提六监教她规矩。临淄王也要袒护吗?” “六监宫女犯错自有六监管理,莫说郡主,本王也无权逾规责罚六监女官。再者说,倘若不是郡主硬是要拉着这女官进来,自申时六监落锁闭门到酉时点灯闭户之间的一个时辰,本王记得是允许宫中差人自行活动的。除了正阳殿外,这小女官走到哪里也不奇怪,她何错之有呢?” “在宫里看热闹,难道这也不算错?” 六皇子仰头笑了起来,继而摇摇头,眼神冷淡地望向安阳郡主:“宫里规矩那么多,本王也未曾看到过一条说不准看热闹的。有些宫人有眼力见,知道不要看热闹,但是也有些没有,这算不上什么错处。若说今晚真的有什么错处,也是郡主在宫中违反郡主规制携仆役十六人来温贤阁生事。” 唐金玉那花容月貌的脸上露出不屑于隐藏的怒意:“周恪己,你的意思是,本郡主错了,这女官反而没错?” 周恪法摇摇头:“怎么是本王说的呢?明明是宫里规矩白纸黑字定的,安阳郡主尊公主礼制,在宫内除重大事宜外只能携仆役四人。明明白白写的东西,郡主却看不见吗?” 安阳郡主沉默了一会,却忽然歪着头笑了起来,她本身生了一张珠圆玉润的美丽脸庞,这样一笑却有些邪气:“好,你不是跟本郡主讲礼制么?本郡主就跟你好好讲讲。来人,把那小女官压在地上,宫中规矩,欺上瞒下者,可送监理院。这小女官明明认识那位掌药女官,却骗本郡主说不认识,犯欺瞒之罪。这临淄王总无话可说了吧?” 周恪法一步拦在游莲身前,转头怒视安阳郡主:“唐金玉,你非得把事情闹到父皇那边去吗?” 一旁一贯笑得挺开朗和蔼的唐云忠也冷了脸色,默默走上前拦在几人身前,声音都凛冽了不少:“姐姐,个中后果你可要想清楚,这里可不是唐府。” 我紧张地吸了一口气,格外希望事情能在此打住。游莲关心我傍晚未归,特地来温贤阁寻我,才卷入了这一场无妄之灾。 我实在于心有愧。 “傍晚走了半个时辰来这里,探头探脑却说只是看热闹,你们真当我好糊弄吗?我今夜就是要把那个掌药女官揪出来,我就是要处罚这个包庇同僚的女子。治她们,是为皇室立规矩,不然以后这爬床通房成了寻常事情,那宫里不是乱了套了。”唐金玉一番话言之凿凿,她朝着周恪法一笑,“恪法,扯虎皮说漂亮话谁不会呀。今儿我找个由头罚她们,合情合理,你能怎样?” 我呼吸一滞:那监理院是什么地方谁不知道? 在宫里但凡提起监理院的名字,可以说人人自危。监理院主理与周氏有关的一切事宜,掌事官职为监察中丞,正三品。由于是司礼周氏大小事宜,故以重刑苛罚出名,进了监理院的门,再能完完整整出来的可以说百不存一。唐金玉说要要将游莲送到监理院,摆明了就是在迁怒。 外面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我紧张得咬着手指尖,恨不得自己冲出来让唐金玉不要再为难游莲了。 第二十二章木石对峙(下) 游莲噤若寒蝉,但是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也没有说一句关于我的事情。只是下意识躲在周恪法和唐云忠背后,跟小老鼠一样哆哆嗦嗦着不说话。 不得不说,万幸唐小将军和六皇子都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不得不说,唐金玉说话确实是叫我火大的,我们这些女官,虽然进了宫是微末的奴才,但是能经过这一层层选拔筛选,在各自专业技术方面哪一个不是十年磨出来的?唐金玉这话说得像我们进宫就是为了一朝得宠的,弄得像我们多不堪一样,多伤人啊。 话虽如此,我却是一句也不敢说,眼下唐金玉有意刁难,我们区区两个八品女官难不成能反抗? 唐金玉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甩手指向游莲:“没听到我说话吗?把这女官押到监理院去!” 我越看越紧张,却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奇怪,为什么觉得好像唐大小姐出来之后情绪更不好了?难道周恪己对她又说了什么?” 游莲吓了一跳,竟然一下跪了下来,慌不择路地拽住了六皇子的衣角:“我我我我,奴才不是故意的!求六皇子明察!” 这一举动让我暗道不妙,虽然那种情况下游莲除了六皇子再无旁人可以依靠,这摆明了唐云忠唐小将军是那唐大小姐半点主意没有,但是游莲这一求,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六皇子还未答应,唐金玉直接上去自己拽着游莲的肩膀把她拖拽在地上:“你还说你不认识那个女官!你们就是一路货色!真以为周家是那么好进的吗?” “你们六监,膳食堂、司药监,制衣阁、御撵府、宠物所、草木堂,你们哪一个不是心思叵测!哪一个不是包藏祸心!来人,把这个意欲勾引六皇子的女官给我送到监理院好好审一审!” 唐金玉一挥手打开了周恪法的手腕,怒视着他:“你便告去吧!你就是告到圣上那里去也是一个结果!皇室子弟和微末女官勾结私情,你当真以为是什么好事吗?我帮你们肃清了未来的祸患,圣上奖励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我。来人,送她去监理院!” “本王今晚在这里!本王看谁敢!” 我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想着无论如何绝对要阻止唐金玉,又深知此刻要是我打正门出去会有多么尴尬。 “周恪法!你此刻跟我摆临淄王的架子,我倒要看看等会儿你是不是敢去圣上面前摆架子!” 我挠了挠头皮,又悔又恨,心想今晚就不该听那俩的话躲这个破东旭殿里面,眼下把游莲扯了进来真的万般不应该。 外面一片沉默,片刻寂静之后我听到唐金玉冰冷的声音:“那个掌膳女官,本郡主再问你一次,最后一次。你若说出来了,本郡主就饶了你。那个掌药女官到底是谁?她现在人在何处?” 透过缝隙,我看到游莲跪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半晌,她却满满放缓了呼吸,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摇摇头:“……小的,小的真的不认识,求郡主明察!” 唐金玉愣了一瞬,接着仰头大笑起来:“好好好,你拿她倒是当过命的好姐妹了!来人,给我把……” 我一咬牙,心说横竖逃不掉了,干脆大家一起面对面吧,一把拉开大门,故作镇定地看向院子里众人。 院子里一片火光,枯败的院落里,所有的目光一起落在我的身上,游莲脸上的泪痕映着火光,让我没由来皱了眉头,无视了六皇子不赞同的目光,转头看向唐金玉。表情忽然不耐烦起来:“谁啊?!” ——演戏而已,谁不会啊。 “六殿下,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眼下戌时到了吗?恪己大人的体温可还正常?” 周恪法与我对视一眼,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出口立刻变了态度:“胡闹!这是安阳郡主!你这拎不清的下人!兄长好心让你在东旭殿休息,你当真睡得昏天黑地了。” 我捂着受伤的胳膊装作迷迷糊糊地样子跪下:“臣女六监司药监八品掌药女官清河许氏,见过唐大小姐。” 这一下子倒是给唐金玉弄得愣住了,她扭头看向东旭殿破败的殿门:“你方才就睡在这里?眼下已经是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敢还在温贤阁!” 我跪在地上装作语气迷迷糊糊地解释:“回安阳郡主,臣女确实是负责温贤阁的医官,昨日六殿下夜间发现恪己大人高热不退,今日告诉臣女,再测脉象的时候却已经大好。臣女想着可能是风寒,到了夜间才会发作,故留下想等着今夜看看情况。内室为恪己大人休息之地,臣女不便久待,遂在这废弃的东旭殿休息以等待戌时再看看大人的情况。” 我一番话说完,现场有些冷寂。连唐金玉都似乎一时找不到错处,火气反而下去了一些,扭头看到一旁跪着的游莲:“你认识她吗?” 我淡淡扫了一眼,又有点好奇打量一番:“这位是膳食堂的姑姑吧?确有点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六监寝见过?” 游莲低着头没说话,一副被吓怕的样子。我坦坦荡荡地抬起头,恭恭敬敬给唐金玉一叩首:“回安阳郡主,我确实眼熟这位姑姑,应该是跟我一起进六监的,不过之前未曾说什么话,我进宫没两天就被调到温贤阁办事。” “这么说,便是不认识?” “同僚。”我承认得简短,跪在地上打算沉默着把这会儿熬过去。 唐金玉冷哼一声,却又没挑出什么错处。卡了半晌之后眼睛忽然一亮:“既然你就是那个女官,你就是和恪己哥私通的掌药女官?” 吵架这个事情最忌讳泄气,方才唐金玉已经泄了气,眼下她就是自己又把这个事情提了出来,仗着尊位压制我,底气也比不上刚才那么足:“你和周氏子弟私通,这可是死罪。” 坦坦荡荡的外表下,我脑子转得飞快:昨日那般凶险,万不得已之下周恪己选择了用自己的事情搪塞我的婚事。而昨日种种,其实理亏的则是身为太子的三皇子,他强迫我嫁给他手下仆役,这事情虽说不大,却也不光彩。所以圣上那边三皇子是不敢说的。看起来唐大小姐今天这番闹腾很有可能就是三皇子引起来的,既然是三皇子引起来的,他便不会把全部都告诉唐大小姐,毕竟这个事情由一大半全是他逼迫的。 所以眼下,我只需要抵死不认就好,反正搜身的话我也是占理的。 “回安阳郡主,臣女虽地位低贱,却也是从小学习药理长大的。郡主为何要这样污蔑臣女!” “本郡主几时污蔑你了?” “莫须有的事情不是污蔑又是什么呢?”我仰头装得坦坦荡荡,“臣女来为大人诊治,行得正坐得端,坦坦荡荡。旁人嘴里就是有什么流言蜚语我还能句句去回应吗?” 第二十三章以话套话(上) “你是说,本郡主在污蔑你?” “不敢,但是总有人不分青红皂白乱说。”我抱手诚恳地望向唐金玉,“臣女虽刚刚到温贤阁当差,但是臣女也知道各种厉害。郡主心性纯粹、对恪己大人有故人之情,自然关心则乱。眼下难保没有人起了心思,意欲以传闻蒙骗君主,从而耽搁恪己大人的治疗。请郡主明察。” 安阳郡主倒是沉默了下来,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见她上下扫了我一眼,忽然勾起嘴角:“起来吧,本郡主知道你的意思了。”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着这事大概总算是蒙骗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些不安之情隐隐作祟。 就在我站起身之时,却也是第一次和唐金玉面对面注视彼此,她如牛乳凝脂般的皮肤映着背后的火光,面色若中秋晓月,一双含着笑意熠熠生辉的杏眼里面似乎盛满了琳琅珠光,脸颊边一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唇角微翘,唇色在这深秋宫中就像是一抹破了时节的春桃,端的是一副天下富贵养出的千金之姿。 我愣了愣,心中有些被她的美貌倾倒,心里也有了几分释怀。这般家世容貌,千金贵体,脾气差一点倒也不算得什么坏脾气了。 短暂的视线交错,背后晃动着火光,我还未回过神来,只看她眼里忽然流露出一抹狠厉,抬手一个巴掌便落到我脸上:“嘴里没有一句真话!若我刚刚没有见过周恪己,你骗骗我倒还可以。眼下我已经进去看过了,你且告诉我,倘若你们真的毫无私情,他为何那么宝贝你做给他喝的粥?若你们真的清清白白,大大方方便好,为何我问起什么,他都不回答,只说着莫要为难你?” 我捂着脸一阵茫然,心里下意识想着眼下要演这出是几个意思? 周恪己就是再周全,大抵也是太子的周全,他做低伏小的戏肯定演不熟,这下倒好,这唐大小姐是确定了我与周恪己之间不清白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一时有点没主意,原先我想着坦坦荡荡把这个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我就不信三皇子敢把事情本末清清楚楚告诉安阳郡主。他俩一个当朝太子一个太师孙女,信息不对称他们自己回去算去,窝里龙虎斗可别再牵扯我才好。结果没想到周恪己有意为我说话,却坐实了唐金玉对我们的怀疑。 就不该那么早就冒出来,自己落得个骑虎难下的尴尬局面。 不过,无论我心底里多后悔,眼下却是半点不能退,说到底那些也不过是唐金玉自己推断出来的,周恪己可没说过一个字,我要硬气就得硬气到底:“那是恪己大人良善,昨日……臣女被人欺侮,差点丢了性命,幸得大人相救。恪己大人体恤小的,小的感念于心。” “只有感念于心?” “回郡主,只有感念于心。” 唐金玉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可真好看,露出些洁白的贝齿,脸颊边陷进去两个小酒窝:“你别骗我了,倘若你真的半点心思没有,你早吓得跪地求饶了。眼下你不卑不亢,我问一句你就能答一句,这哪里是无辜人的姿态,明明是算准了本郡主抓不到你的错处。” “我打小在将军府长大,什么样的女人我没见过,你这样的最不好对付。冠冕堂皇的样子做得足得很,叫旁人一看就以为你行事光明、受了委屈,便心生怜爱,总想着要补偿你。我阿娘告诉我,对付你这样的人,可千万不能和你争辩,你是最会争辩的。对付你,就该趁你还未起势快些斩草除根,否者一朝让你逃过去,未来的麻烦多着呢。” 我脸上表情冷了几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放过我,也不愿意放过自己。她不愿意与周恪己同甘共苦,却又希望周恪己为她守身如玉,一旦有些不确定的事情,便跑来撒泼打滚。但是真说起那太子妃的事情,她却又半点声音没有,这叫什么呢?这又算什么呢? “安阳郡主,素来听说将军府管事夫人有贤德之名,治家有方京城无人不知。但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这儿是皇宫不是唐家,温贤阁乃是罪人周恪己幽禁之地,不是郡主大展治家之术的地方。臣女是六监八品女官,不是唐府上的仆役下人!郡主想来这里治家,倒要先成家再说,不然,除非郡主找皇上撤了臣女职位,臣女该做什么就得做什么。这是臣女自有自己的职分。” “说得倒好听,你对周恪己就没有半分私情?” 我都有些被她气笑了,脾气也在一点点上来:“小的觉得挺荒唐的,郡主为何一定要证明臣女对恪己大人有私情呢?郡主到底想证明什么呢?郡主心里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听不得旁人的话,那臣女说多少都是无用。心中坦荡要如何证明?难不成要臣女把心挖出来吗?” “谁允许你这样和安阳郡主说话的,你这不知羞耻的奴才连规矩也不懂吗?” 我从唐金玉耳边恰好能一旁的六殿下,他忽然对我微微点点头。我抿起嘴,心里瞬间就有了主意,声音立刻硬气了不少:“臣女是堂堂正正考进来的掌药女官,即使官职低微也是臣女自己考上的!臣女老实配药、老实当差,老实当值,怎么到了郡主嘴里都成了不知羞耻的奴才了?” “你知不知羞耻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的那些龌龊心思本郡主看在眼里,你妄想着一步登天,本郡主偏不能让你如愿!” “什么一步登天?”我忽然意识到机会来了,躬下身微微弯起嘴角,“小的只是按照吩咐照顾恪己大人,哪里来的一步登天的机会?郡主这话说得真是让人听不懂!” “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装傻充愣?你当你是什么货色!竟然意图肖想太子!敢这样和我说话?不过是区区六监……”安阳郡主话头打住在嘴里,面上一愣,立刻捂着嘴自知失言。 第二十四章以话套话(下) 四周一片火光,一时没有人敢说话,但是从那些侍卫低下头的姿态就能看出,这院子里每一个人都已经听到这句话了,尤其是其中那句“太子”,包括游莲、周恪法和唐云忠。 安阳郡主咬牙切齿瞪向我,目光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一般:“你就等着我说这话呢!你就等着本郡主心急失言呢!你居然给我下套!” 我默不作声,也不多解释:我确实等着她心急失言,却没想她真的能把实话说出来。倒不如说可能唐金玉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她想要的东西却被旁人夺走的情况,因为实在气愤,所以才会一时失态。 唐云忠这下表情也凛冽了不少,他接着这阵死寂拦在我与唐金玉身前,表情严肃了不少:“姐姐,我们回唐府。” 语气里已经没有多少忍让温和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命令语气。 唐金玉咬住牙,用手指捂着嘴,忿忿地看向我:“许姑姑!我记得你了!” 我拱手一拜,却不做回答,打定主意要让我这边的话语停在方才唐金玉说错话的一瞬间。反正原本她也不打算让我好过,还不如眼下撕破脸,反正撕破脸这种事情,大抵伤害的是她这样的上位者,而不是我这样的下位者。 唐金玉眼眶红了一圈,低下头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由唐云忠扶着,回头恨恨道:“今夜之事,只是开始……别想着耍心眼。” 唐家就这样浩浩荡荡又退出去了,六皇子微微松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着腿软已经彻底跪在地上的游莲,眼神略带些鄙视。不过他倒也没有出言讥讽,只是往一旁退了几步,扭头吩咐我:“许姑姑,扶这位姑姑起来。” 我顶着我绑着树皮的胳膊和周恪法面面相觑,一阵夜风从我俩之间打着旋飞过。 半晌,他撇撇嘴,俯身将手中折扇递过去:“姑姑扶着扇子叭。” 游莲眼眶里还包着眼泪,她天生生得一对大眼睛,因为家中娇惯着,所以有些微胖,脸色粉妆玉砌的活像一个雪娃娃。眼下一抬头泪汪汪地看向六皇子,弄得他怪不自在地扭过头,等到游莲扶着扇子抽抽噎噎站起来之后,周恪法方才背过手轻咳了一声:“你这女官,虽然胆小,却有几分情义,面对安阳郡主也能不卑不亢。本王甚是欣慰。” 我翻了个白眼,心说啥不卑不亢,阿莲就差没吓得屁滚尿流了……真不愧是姓周的,瞎话张口就来。 好在阿莲可比我好对付多了,她抽抽搭搭地擦着眼泪,嘴里含含糊糊跟六皇子道了一声谢,扭头一脸泪痕地望向我,直接扑过来抱住我。闷了一晚上的哭声这才放出来:“阿梨!阿梨刚刚真的吓死我了!为什么要吓我说把我送到监理院啊!我真的以为我要死掉了!” 她哭得打嗝,抱着我的肩膀身体一抖一抖。关键是她每次打嗝就下意识压一下我的肩膀,三下之后为了我未来还能行医,我默默用右手把她从我身上剥下来:“好好说,我求求你了,你再压我伤口我胳膊真的废了。” “我,我只是怕嘛……”她话也说不清楚,一边拿衣袖擦眼泪一边擤鼻子,我仔细观察了一眼——还是拿的我的衣袖。 “不怕不怕。”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歪着头小声默默补充道,“反正多来两次也不用怕了,我已经习惯这种头首随时准备分离的好日子了。” 六皇子大约是听到了,略带鄙夷地斜了我一眼,抱着手臂叹了一口气:“许姑姑还真是好胆量,居然敢策安阳郡主。” 我和周恪法打第一天就不对付,我默默抬头瞟了一眼他:“今晚这个情形下,我就是做低伏小她也不一定容得下我,倒不如把话说开了,也别叫旁人觉得我六监都是软柿子随意拿捏。六殿下觉得这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六皇子倒是闲适,打开扇子立于身前颇为雅致地扇了几下,扭头看向游莲,“那个膳食堂的小女官,你叫什么?” 游莲乖乖在我背后塌腰跪下,大抵是之前被六皇子护着让她心里生了些亲近的意思,这次她只是跪下的时候腰都没挺着,大抵只是做了个样子:“回六殿下,臣女六监膳食堂八品掌膳女官,京中游氏,叩见太子。” 周恪法示意让她起来,歪着头扫过她身上的小包裹:“你藏的这是什么?” 游莲将布包从怀里扯出来,打开露出层叠的油纸,一股混杂着油香的热气蒸腾着冒出来。游莲脸上红扑扑一片,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油纸默默拢回自己手心里:“今儿膳食堂做了桂花烤鸡,我把自己那一份留了一条腿,想带给阿梨吃。但是看着申时过了一半阿梨还没有回来,实在是担心,就想着远远过来看一眼。”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小声地委屈嘟囔,“谁想到居然就惹祸了……” 六皇子倒是个会双标的,微微颔首,声音都柔缓了一些:“今日之事不怪你,你无需自责。” 我心里知道六皇子这会儿不会为难游莲,也就不太担心这边,倒忽然想起来内间的周恪己不知情况如何:“六殿下,我去内间看看恪己大人状况如何,殿下是否需要陪同?” “你且去吧。”六皇子指了指内间的入口,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方才之事还是不要告诉兄长了,今日唐金玉一番闹腾,他怕是又要休息几日才能好些了。” 我得了应允,拱手一拜,和游莲叮嘱了一句便熟门熟路径直走入内间。 内间一片暴雨过后的萧条,一扇窗户被人从外打破,让本就破败的宫殿更加破败。 我看着破损的窗户纸心有戚戚。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病榻上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声,半晌,是周恪己迷迷糊糊的呼唤:“六弟?” 我走到周恪己身旁,答应了一声:“回大人,六殿下在东旭殿。可要叫他?” 室内没有烛火,唯有浅白色的月光透过破损的宫门,落在周恪己的床前,他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藕色的手背在月光映照下更显冷白:“姑姑怎么还没走?可是见到金玉了?” 第二十五章互生嫌隙(上) 我眨眨眼,抿着嘴勾起嘴角:“看见了,素闻安阳郡主天姿国色,一见果然不凡。郡主没有为难我,请恪己大人放心。” 周恪己缩在被子里咳了几声,眼睛微微眯起,眉头却皱得很深。他埋在被子里的声音又含糊又虚弱:“我了解金玉,你莫要,骗我。” 我没由来感觉心里平静了不少,连声音也柔缓了不少:“那就是郡主确实为难了臣女,却没有叫臣女为难。” “又骗我……哪里可能不为难?”他小声斥责道,忽而又柔和了语气,眼睛温温柔柔地落在月光中,轻轻眯着望我,“唐家只手遮天,你家中若遇到困难,眼下我帮不了你,你可以先找六弟,也可以去找云忠帮帮忙,倘若他们不好说话的,便去找詹太傅,我可为你写个帖子。” “回大人,臣女随娘亲生活已有好几年,父亲母亲几年前便已经和离,眼下臣女孑然一身并无牵挂。” “那也要小心着。”他略显着急地打断了我,“你难不成一辈子不成家了?你但凡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便也多了牵挂,唐家未尝不会从这方面下手叫你不畅快,你心里多少要有杆秤的。” 忽然间,一股冲动抵着我,就像是海流一般把我往一个未知的方向推:“那都是以后,臣女眼下只想着先把大人的身体照料好。” 周恪己忽然目光一顿,半晌,无言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感情,他默默闭上眼,未曾接话:“自贬为庶人之后,恪己早就是个死人了,眼下只是苟且偷生,不值得旁人性命相托。” “可!” “恪己累了,还请姑姑回去吧。”他说罢,便默默扭过头,将被子扯了扯蒙住自己的半张脸。 一股不服气和悲苦自我心中升腾而起,周恪己只给了我一个裹在被褥里的背影,却无半分回应:“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应做他想。殿下放心,臣女自会恪守规矩,不作半分逾越。” 周恪己没有回话,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在地上轻轻磕了一下,伸手无意拂过眼角。脸上挤出一个苦笑,语气又随性起来:“这话只当臣女未曾说过,恪己大人还请伸手,让臣女诊脉。” 一只细瘦的手腕从被子里伸出来,搭在床沿上,手指本能作捻指姿态。我伸手按在脉象上,却意外发现那脉象微微有些快,却不是急病的那种快,而是情绪郁结于心的压抑。 我未曾说话,只是默默放下他的手,俯身跪下:“恪己大人身体稳定些了,臣女明儿把方子里面药的分量再做调整。如此,臣女告退。” 就在我俯身之际,却忽然听得周恪己冷淡的声音自病榻间传来:“金玉说得不错。我就是被贬为庶人,我就是被夺了太子之位,我也是周姓子弟。许姑姑,你……你只是清河县无父无母的寻常女子……还请自重。那日我对三弟所言,只是为了保你性命,却无半分男女之情,还希望姑姑不要误会。” “误会?大人觉得臣女误会什么了?”一股没由来的恼羞成怒让我忽然提高了一些声音。 被褥间没有声音,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擂鼓一般敲打在心上。 “夜深了,姑姑回吧。往后恪己身体若好了起来,也无需姑姑这样悉心照顾了。”良久,被子里传来打发我离开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一丝感情。 我低下头未曾说话,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一时间分不清楚。不过被人戳着脊梁骨这样说出生,我还是觉得心里一沉,眼里都有些酸涩之感,俯身一拜回道:“臣女谨记。” 走出内间之时,我依旧有些怅然心不在焉。 东旭殿外,周恪法和游莲坐在落了灰的台子上,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游莲笑得连仪态也忘记了,拍着手仰起头像个不倒翁一般摇摇晃晃。似乎月光落在他们身上都变得格外柔和。 “阿梨?阿梨太……恪己大人怎么样了?”游莲从台子上跳下来,小跑到我面前,一把捧住我的脸,“阿梨,你怎么啦?” 我想要躲开,却被她紧紧抱住脸颊,只能目光躲闪装着笑意:“没什么,后怕、后怕而已。” 游莲看着我,眉头下意识皱起。片刻后,她踮起脚抱着我的肩膀,颇为疼惜地拍了拍我的后背:“阿梨自从来当差之后,总在哭,肯定受了好多委屈。” 六皇子抿着嘴在背后看向我,半晌默默转开目光,低声道:“你们等我一会,我去差人抬轿子过来,早些把你们送回去。” 我原以为周恪己应当有些动心的,我明明有了那种错觉的。我总觉得我的重生、诸多巧合、就是温贤阁那颗梨树都在说着我们应当是有机会心悦彼此的。但是我忘记了,他就是再普度众生、慈悲为怀,他到底也是依照天下贵子养大的。他不是爱我,他只是爱每个人。 喜欢上一个这样的人,这大概就是在报复上一世,那个只知道爱自己的许梨吧。 · 第二日,我照例去温贤阁照料太子,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墙上的光影。而我也不说话,只是专心眼前煎药的事情。 浓厚的药味充斥着四面透风的宫室,沉默中,整个宫室里面只有烧火还发出些动静。 我总有些错觉,以为周恪己说那话应该是违心的,他大抵是不愿意拖累我。但是我不想去求证——我活到现在,能以女子身份考入皇宫,依仗的除了好记性就是一身硬骨头,就是委屈到死也咬住牙,不能真的让自己连魂魄也成了一个无需尊严的奴隶。 上一世我以为有了钱我就有了尊严,几次弯腰自取其辱,结果最终落得身首异处。 眼下,我不想那这种微茫的可能性去赌,周恪己自然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他依旧是至善至纯温贤太子,他不喜欢我,不妨碍我依旧喜欢他,无论报恩,或是爱意,我都要好好看护他的身体。 我叹了一口气,低着头跟个傻子似的和炉子对视,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火。 第二十六章互生嫌隙(下)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副药煎好了,我拿个碗装了起来,小心端到周恪己床边,也不看他,转头就端着药罐子去冲水,只有意无意提醒了一句:“这是今天第一副,您等会儿放凉一些喝。” 说完我又觉得有点怪,好像我特地在跟他闹脾气似的: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何德何能跟温贤太子闹脾气?一想到这里,我扭头挤出一个笑容:“今儿中午我给您做个水蛋羹,您可以试着吃点精米了。” 说罢,我就出去洗我的药罐子去了。 一阵风忽然吹过去,吹得殿内枯枝吱呀作响,我被吹得拿手背挡着脸,腾不出手架着官帽。女官的官帽里面要把头发束在顶上,用夹子将官帽牢牢固定在头上。然而日日卯时就要去当值,六监逐渐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非节日典礼,日常作业里面官帽只需要束着头发就可以,不用做那些繁琐步骤。 但是这阵怪风一过,我的官帽却被一下吹得飞出去砸在地铺上。吓得我匆忙回头,只见周恪己并没有看我的方向,只是侧头研究着自己的手指落在墙上能摆弄出什么模样。我松了一口气,却见他的倒影不远处,自己的倒影也是披头散发。 他就是看着倒影也应当看到了,不过他没有回头还是让我七分安心,三分失落。 我将药罐子放在地上,跑过去捡起官帽,躲在门后熟练地将头发挽在自己虎口处再将官帽压在头上,确认压实了才松了一口气,复捡起地上的东西,随手扯了一块门口的麻布,就出去了。 六皇子大约忘记打水了,我无奈,只能自己提着桶准备去找一下那口井在哪里。 刚刚从温贤阁出来,还没走多远,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便落入我耳中,我一愣,下意识顿住脚步。 只听在转角背阴处那男人声音清晰:“本宫使了那么大的力气劝父皇许你去照顾周恪己,父皇怎么可能不许?” ——是太子周恪礼? 我一时察觉不妙,此刻是恰好刚刚午时,宫里大多都在各殿休息,就是六监此刻也会歇一个时辰,此刻太子在这温贤阁不远处做什么? “回太子殿下,臣女已经和管事姑姑多次提起此事,然而杨姑姑向来不知变通,她居然替我回绝了说温贤阁这边已经有了一个许姑姑,无需这么多人。” 我皱皱眉,总觉得这个女声有些熟悉。 片刻,陌生的回忆却忽然涌上心头:这是前世梅妃的声音!是前世负责照料太子的薛画梅! (18) 薛画梅,六皇子登基后除皇后任氏外册封的第一位后宫妃嫔,若不是薛画梅出生微寒,六皇子应该打算将她直接册封贵妃。而封妃的诸多制式,也越级按贵妃制式处理。 我在回到现在之前一直以为是薛画梅帮助六皇子周恪法铲除了周恪己,以此消除周恪礼心中大患,由此让周恪法在圣上面前谏言,擢升临淄王为广王,管理海边三省一部。这也让周恪法离开京城,有了自己带兵的条件。正是有了广王的名号和地盘,周恪法才能在周恪礼继位第二年就起兵造反。 我原先都把这事情给忘记了,眼下想起来却觉得处处都透着古怪。 而其中最古怪的当属周恪法登基后,赐薛画梅入住逢春宫,但是却特地给宫殿改名为“白雀殿”,当时看起来是极为吉利的,然而六皇子后来又册封一位妃嫔,居住在另一侧的宫殿,也将宫殿名改为“紫云”。东西两侧一侧是白雀,一侧是紫云,紫云殿居住的是唐家二夫人的女儿,早些时候一直被唐金玉压得死死的唐竹兰,另一侧宫殿里住的就是薛画梅。 唐竹兰我不熟悉,但是我只知道,当年大皇子周恪己死后,唐金玉便嫁给了六皇子又做了太子妃。而在她封后第二年,广王起兵造反,以诛杀温贤太子之名带兵攻下皇宫,唐金玉死于正玄门外,而周恪法则在她死后第二天下旨将其抛尸乱葬岗。 白雀、紫云特地改名相对,不就是想要告诉所有人他能够登基倚仗这两位女子吗? 若按照常理推断,那么大皇子薨逝与薛画梅脱不开干系,而唐家军倒戈则与唐竹兰必然有所联系,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六皇子应该打从一开始就存着让我帮助谋害周恪己的想法,他又怎么会几次三番救周恪己于水火之中呢?倘若他不出手,只凭我的力气周恪己早死了,他何须出手? “手持双白雀,头上戴紫云”乃是造反之证,这东宫白雀与西宫紫云相对,也就是薛画梅一定出了力气的,但是上一世的周恪己明明据传眼下已经死了,只是等到了一月才发丧。那这薛画梅究竟出了什么力气?为什么仅仅是我与薛画梅之间发生了变化,却仿佛整个皇宫都波谲云诡起来。就仿佛一摊死水又被搅动起来。 “画梅,本宫是极其信任你的。”三皇子的声音极易辨认,他嗓子大约小时候受过伤,有些哑得慌,“周恪己是本宫的兄长,长兄如父,若非万般不得已,本宫何必动他?” “太子殿下。” “画梅,你知道你们司药监那个掌药姑姑许氏吗?你知道你跟她差在哪里吗?”三皇子笑了几声,“论胆识,你虽为女子却敢向本宫自荐,你这胆量哪里是那个清河流民能比得上的?论样貌,你肤白胜雪、如冬日落梅?论出生,你乃是京中第一药谱永康堂的千金,除商贾出生外,你与官家小姐有何区别?你缺的,只是运气罢了。” “这宫里,运气都是自己挣来的,画梅,你看到哪种人眼下照顾着周恪己一天天好起来,万一圣上哪天善心大发,或还能再封周恪己个王做做,那那个许氏可就是王府的人了。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太子,臣女不敢奢求。” “但是你是值得得到这一切的,你细想想你与那许氏之间,那万般荣华、绫罗绸缎,你和她之间谁更值得啊?” 薛画梅没有回答,我站在墙背后默默捂着嘴,默不作声地踮起脚,趁着两人发现前赶紧提着衣服跑开,却也不敢去打水了,提着药罐子一路生怕洒着赶紧回了温贤阁。 第二十七章无望之人(上) 周恪己卧在床上,见我神色慌张,张口正欲问些什么,却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又扭过头看向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 我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却不知如何开口。 无论上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遭我倒是真的看明白了:周恪礼想要撺掇薛画梅将我顶替,换自己来温贤阁侍奉,以此找机会神不知鬼不觉谋害周恪己。 “累了吗?” 我还在想着事情,忽然觉得有什么声音从耳边划过,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寻声看去,周恪己坐在床上也不知道能把自己的影子看出什么花来:“……回大人,臣女不累。不过跑了一圈没找到水井,有点担心。” “那就等恪法来……”他话忽然卡住,半晌没有继续,不知憋了多久才语气冷淡地说完下半句,“那就放那里。” 他转头却恰好与我对上视线,目光不知看到了什么又有些慌乱恼怒起来:“叫你放在那里,你没听到吗?摆出,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什么样……”我嘴巴动了动,下意识问出声,声音却失魂落魄一般。 周恪己秀眉一蹙,险些把自己身上被子都掀开:“你还问?这几句话受不住你还怎么敢在温贤阁当差?赶紧换个人吧!”话到最后,他忽然语气一抖,吸了一口气才缓过来,“在温贤阁当差就是要死的,我活一年,你不早些走,以为一年后是等着赏赐吗?” 阳光落在周恪己身上,将他包裹得朦胧一片,而他的眼角似乎闪过一抹短暂的金光,仿佛幻觉一般,须臾就消失了:“眼下我的苟活是运气,如果你还当差,当到我死那天,我的诸多秘密唯有你知道……到时候你就是,你就是我的人殉。是有这样的先例的!我亲眼见的!” 我望向他纠结、扭曲、不安的面容。忽然生出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想法。或许真应该学上辈子压根不要认识他,认识了之后,怕是十年也过不了了:“一年,多少事情能有所转机,为何恪己大人只觉得这是死局?若一年后真的再无回转,若真的如恪己大人所言,臣女也算试过了,他们要殉,那就拿臣女去殉吧。臣女不是殉你,臣女是殉自己的道。不行吗?” 我嘴里跟他吵着,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情:薛画梅和周恪礼不可能特地跑到温贤阁附近来给我表演大声密谋,他们既然特地到了这里,那么必然事出有因。 想到这里,我打算无论如何还是要先告诉周恪己小心此事,却不想一抬头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恪己……大人?” 周恪己不知受了什么委屈,胸口都因为气闷而一直起伏着。他皮肤本来就白,眼圈微微一红颧骨便生出一小片杏色,就好像雪地里平白多出片红梅林一样。我脑子里微微转了一下,在谁又欺负他了和他哭着可太好看了两者之间横跳片刻:“大人,这是怎么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气得手连着肩膀都在抖,我是头一次见他这么生气,“你……跪下!孤叫你跪下!” 我彻底懵了,我刚刚不就是驳了他几句吗?我这是做了什么坏事?他连太子的架子也摆出来了? “大人?”“孤叫你跪下!” 他喊完之后一下用手撑在床沿上,咳得声嘶力竭。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去扶他,却见他忽然用手掌拍了几下床沿,嗓音里带着撕裂的沙哑:“跪!” 我被喊得一愣,最终还是一下跪下来,还是有点茫然,确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把他气成这样:“我跪了,恪己大人您要不要先喝点水?” “孤让你跪,是在罚你。” 我现在只是顺着他,生怕他再吐一口血出来吓人,一听这个话,连忙用额头抵着手背跪在地上:“臣女认罚,臣女认罚。大人莫要气坏了身子。” “孤罚你,你不知道孤在罚你什么,也不在乎孤在罚你什么吗?你平日里这么当差的?” 他声音还是很生气,我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伏在地上回答:“回大人,臣女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臣女今后不会如此僭越地反驳大人了。眼下大人的身体要紧,臣女这些小事大人就别放在心里了。” “你,你!”周恪己咬牙切齿的,“你的聪明呢?你的机灵呢?你要孤怎么跟你说才能明白?六弟跟我说了,他告诉我了,你昨儿是怎么回金玉的。早些时候你已经惹了三弟,眼下唐家也不放过你,你要怎么办?你若想要我不生气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你怎么盘的这个局?你若想让我不生气,你就告诉我,你给自己留了几步棋?” “大人……”我茫茫然地望着他,忽然有些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孤替你回答,你没留!你从来没考虑过以后的事情,你只觉得这日子一天天的都会这样,我永远会在温贤阁,这样不死不活地等着你。”周恪己拿手背猛得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再看着我的时候眼眶又红又湿,“许姑姑,我是因为宫变被贬谪的太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辈子我注定不得善终,史书上我不忠不孝,罄竹难书。前朝煦和太子,史书上怎么写的?十二年冬,薨于东阁,先帝感念父子之情,殉侍从宫女九人,葬于何陵。你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是什么结局吗?还是你觉得一个被废的太子,还能从哪里寻一条生路?” 这话听得我忽然一愣,一幕幕往事忽然浮上心头,那一些细节中的不对劲终于串联起来有了答案:“所以,大人从没有和六殿下讨论过以后?我从一开始便觉得不对劲。六殿下才十八岁,从母妃那里接出来就去了北境与唐家同出同入,眼下没有谋算千里的能力倒也罢了,温贤太子就是再善良敦厚,也是在太子之位长大的。您怎么会不知道宫中计谋总是一环扣一环?您打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事儿有希望?” 周恪己没说话,半晌,他望向窗外枯枝:“我小时候跟着太傅读书,太傅送给我一句诗:郎朗晨光现,天生我君子。太傅欣赏学生,因为学生懂四书五经。然而这些年太子做下来我才懂得,这正阳殿里最不需要的就是道理了,我应该学习的是世家平衡之道、舍小取大之道、借刀杀人之道,而不是天下太平之道。天下那么大,就是百姓哭得再大声,传到朝堂之上也都微不可查了。他们终日里便是这么十多人聚在一起,相互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懂了彼此意思。而那十几人以外的事情,就好像怎么都不重要一样。” “孤……打从一开始就走错了道,打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孤败得不冤。”周恪己叹了一口气,“此事未尝没有一丝偷安的可能,但是孤要那一丝可能做什么?眼下你想让孤去找新的希望,也是在破孤往日之志向。孤是万不可这么做的,这么做的话,那才叫一切都付之东流了。” 第二十八章无望之人(下) “往日的志向?”我嘀咕了一声,坐在六监寝外面的石凳子上面,托着下巴望着院子里的枇杷树,一轮残月在树影间若隐若现。 看了半天,树影还是树影、月亮还是月亮。我觉着无聊,索性低下头给自己捡了几颗瓜子磕着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先活下来不成吗?先把自己整活了再去想什么大道理不才是常态吗?他这闹的哪一出啊?” 月亮不回答,月光皎皎,清冷寡情。 “啥世道都一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高低先捡一条命才是正经事吧?”我呐指甲抠开了一颗瓜子,掌心里又攥着几颗,就着瓜子灌了几口飘着渣滓的茶水,“我台阶都给他了,好赖道理都跟他讲过了。韩信胯下之辱典故都搬出来了,还要怎么样?” 不过,抱怨归抱怨,我也不得不说,周恪己越是那个样子我就越没办法抛下他不管,那睫毛跟蝴蝶一样拍在人心口上,真是半点道理不讲就想被他勾着走:“哎,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不对,好像他才是襄王……” 不知不觉,我照顾周恪己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风平浪静得不像话,我原本想着就太子也不可能不生点是非出来,却没想到一个月了,唐金玉也好周恪礼也好还真就半点消息没有。我早上跑到温贤阁,晚上从温贤阁跑回六监寝,在这来来回回中间,北风将至,天气一日比一日肃杀,我添了两件棉衣。每日缩着脖子去找周恪己。不知不觉间,胳膊上的夹板也能撤了,除了雪天会有些酸涩疼痛倒也没有什么不便。 今早宫里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也是我入宫的第一场雪,因为恰好是腊月初一,宫里不少娘娘久违地出来赏雪。邱美人抱着皇帝最小的皇子由几个嬷嬷看着在御花园玩闹,小皇子才三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邱美人是三皇子母妃的侄女,跟我也是一般大的年纪,眼下宫中夺嫡已成定局,她因祸得福无需工于心计,除了寂寞些,眼下日子倒是安逸的:“宝宝,宝宝不要跑。” 她围着一圈狐白围脖,抱着手围跟着小皇子后面跑:“宝宝!等等阿娘!” 眼下他们还没有到需要端着皇家架子的年纪,一声阿娘让我不由自主转过头,却见到她弱柳扶风一个小姑娘,却把孩子吃力抱起来去够树上的腊梅花:“宝宝,你看,这是香香的梅花,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宝知不知道呀?”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忽然有些走不动路了,大约天下大多数关爱子女的母亲在孩子年幼时都曾这样抱过自己的孩子。我看着她,却忽然想到我的阿娘。 “腊月后面就是新春……阿娘如果在的话,这时候家里已经要开始置办年货了。” 我有些怅然,转头继续朝温贤阁走。 这一走神,到温贤阁的时间就略迟了一会儿,进去了就发现周恪己站在东旭殿外面,他没有厚衣服,旁人若给他衣服不免被怪罪,他便终日里裹着床榻上的东西。恰好他又出不去,只能一直这么狼狈地画地为牢:“大人,怎么出来了?” 周恪己没有说话,他只是隔着门往东旭殿里面看,好一会没有理我,过一会才垂下眼,侧过脸瞟了我一眼:“我躺得乏了,想寻两本书看看。” 之前一个月周恪己又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又不愿意做别的事情,终日里就呆呆看着自己的影子,我都担心他傻了。他愿意看看书当然是好的:“那臣女帮太子找吧?是在东旭殿吗?” 东旭殿小半年没有人打理,木质的门都有些变形,推起来格外艰难。我走过去,用膝盖抵着门,暗暗使劲好一会才把门撞开。 结果光还没透进去呢,一股子灰尘先扑面而来,我赶紧往后躲了半步在空中扇了扇:“……怎么积了那么多灰啊,下次我帮大人打扫一下吧?” 周恪己跟在我身边,裹着被子就要往里走,我赶紧把他拦在门口:“大人,大人眼下就一床被子,沾灰了怎么办?大人说书架在哪里,我去拿吧?” “也行,东北角凤凰盘尾五色琉璃盏后面的檀木柜子上大抵有几册,劳烦姑姑拿来吧。” 东旭殿还是我上次躲进去的模样,除了更加破败倒没有什么变化,我提着衣摆慢慢挪到角落里,就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一低头才发现是一片破损的凤尾,哪怕灰尘已经把尾羽几乎埋在其中,一点点琉璃的光华却也极其亮眼。我有点心痒痒,最后犹豫了半天还是捡了起来,虽然已经破碎,但是也能看出工艺非凡:“真好看。” 后面黑桌子上果然摆了几册零散的书卷。我拿起来掸掸灰:“《孟子》《礼记》……这厮怎么连书也这么无聊啊?” 饶是我胆子再大,周恪己此刻就在门口,我也不能超级大声地吐槽他的读书品味。 再说照道理说他看的倒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喜欢看闲书的我,现在怎么看闲书的在嫌弃看正经书的。我拎着两本书出来,在石头缸子上用力拍了拍灰。好在这几个月干旱,书里面虽然有点发黄却没有生出霉斑:“我看还能看,就是墨有些晕开了。”我把书卷递给周恪己,“大人您看看呢?” 周恪己接过书卷,瘫在手臂上翻了几页:“能看清就可以。” 见他看书去了,我乐颠颠地跑去摊开手给他看:“大人,大人我捡到这个可以给我吗?” 周恪己转头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眼睛微微瞪大:“这是?” “在东旭殿地上捡到的,刚刚拿水洗了洗。”我就着自己的衣服擦了擦,举到周恪己面前,“喏,凤凰的羽毛,做得真好看!” 周恪己回忆片刻,表情逐渐从疑惑变得有些怅惘:“这是,凤羽琉璃盏的碎片吧?” “啊。”我这才惊觉自己做得不太地道,这东西无论好坏,都是周恪己当日从天上落入泥淖的艰难时刻的见证,我此刻拿着它,不也是在提醒着周恪己曾经发生的事情吗,“我,我觉得不用了,我等会儿丢回去。” 周恪己却对我后面说的话视若罔闻,只是从我手里接过那个小挂机,捧在手心里找了找:“这里有个针孔,看到没有?” 我顺着周恪己纤白的手指尖看过去,就见到靛青色的羽毛形状的琉璃上面确实有个微不可查的小孔:“真的哎。” “原先,琉璃盏上的凤尾是用金线穿起一百八十八片这样的琉璃羽毛,眼下估计都碎了,这片还算完整,你可以拿线穿着这边当个小吊坠。” 第二十九章荒唐之人(上) 我看得有些高兴,不知不觉凑近了一些:“我回去找月檀要根红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不好。”周恪己摇摇头,微微一笑,将那一小片琉璃放在我手心里面,“这个琉璃毕竟是用来挂灯盏的,边缘有些粗糙,若是带在脖子上万一割伤了就不好了,不如做个坠子配在腰间吧?” 我好奇地举起手里的小片琉璃尾羽:“我之前看过我们那边有些书生喜欢在腰里挂一个东西,那就是坠子吗?” “一般挂在腰里的都是玉佩,不过也没那么讲究。女官的官服也是需要穿带銙,我之前见过不少你们六监的女子都喜欢在腰里别点各种装饰。” 我低头看过去,我腰上的带銙上面一格一格的方形皮革中间是可以调节松紧宽度的布料,在右边靠后的位置汪月檀还帮我和游莲各绣了一朵小花:“确实是可以挂在上面啊,我回去问问月檀。” “汪月檀是,制衣局的吗?” “是的,大人,怎么了嘛?”我把小琉璃片收进包里,抬头纳罕周恪己怎么忽然说到此事。 周恪己摇摇头:“你若得空,便提醒她一句,腊月里各宫要送宫衣,倘若有人叫她去准备贵华殿的皇子新衣,她务必要万般留意。” 我不知道周恪己为何忽然这样说,他这么说着就好像有人要害九皇子那样:“大人是说,有人要害九皇子?” 或许我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冒昧了,周恪己横了我一眼,表情甚为严肃:“千万不可胡说,我如何告诉你你便如何告诉她就好,多一字都不可以。” 我鲜少见到他这么严肃,关键总觉得那一下气势有点怕人,不像是我平时把他惹恼了那种生气,却好像一下子触了龙鳞的那种天子之怒,一时间有点发憷,下意识提着药罐子借口煎药就想要溜:“知道了。我……臣女去给大人煎药!” “你跟我再说一遭。”他还是不放心,见我要跑,居然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别跑!这句失言了可不是小事!你跟我再说一遭。” 他这样我有点不习惯,我俩半冷战一个月,也不咋说话,一天很多时候都没有几句话,眼下终于有机会说几句话,我以为好歹缓和一些,结果又弄得气氛好糟糕。 “你听我说,腊月里宫里要准备各宫室新衣,孩童娇嫩,加上九皇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务必多留心他的衣服是否合身,布料是否柔软都要仔细看过。九皇子的衣服是今年顶容易出事情的,所以制衣局有些经验的女官一定会把任务推给新人,所以我才叫你提醒那位汪女官多留心。记住了吗?” 我皱着眉点点头,手一点点从周恪己手碗里挣脱出来,低头答应了一句:“喏。” 周恪己的手慢慢松开,他在我头顶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语气又温和疏离了不少:“我去看会书,你药要是煎好了端过来就好。” 我答应了一声,心里难免有点怅然,刚才还以为能吵起来呢,我这人是不怕吵架的,吵了才能解决问题。结果没说几句又来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真是憋屈死了。 · 不过说归说,周恪己的提醒我倒也觉得有点道理在,既然周恪己说要提醒月檀,我当然也得把话传达到。 差不多申时了,我也打算从温贤阁回六监寝,却没想到一打开温贤阁大门,迎面撞上一位紫衫老者。 来人虽须发全白,却精神矍铄,一副壮心未已的君子风度,我见他捻须垂眸瞟了一眼我,连忙跪地:“臣女叩见大人。” “你是六监女官?” “回大人的话,臣女乃是六监司药监八品女官许氏。”我自报家门,一抬头看着老者虽然有些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老者听了我的名字,忽然微微一笑,伸手虚扶:“许姑姑请起,劳烦许姑姑进去通传一声,就说廖先生求见。” ——廖先生?眼前莫不是当朝太师廖大人! 我一时间有些惊讶,反应过来后连忙答应了一声,小跑又回了内室:“大人!恪己大人!廖大人来了。” 周恪己本来捧着一本《孟子》借着窗外最后几缕天光翻着,一听我说这话,猛然抬起头,神色有些愕然:“师父?”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廖先生来了?” “这,许姑姑,还有水吗?”周恪己一瞬间有些慌张,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脸,不由得焦急自语起来,“姑姑!你有簪子吗?我这样狼狈不堪,怎么能见师父呢?” 我听着也是一愣,毕竟这么多天,我早就习惯了周恪己裹着被子披头散发在我面前,猛然回过神才发现周恪己这样的打扮真的实在是太有辱斯文了:“这,恪己大人您等一下!” 我把官帽摘下来,拔出里面的发簪丢给床上的周恪己,自己把头发卷了几圈用官帽勉强箍住:“我去喊廖大人,您赶紧把头发盘一下。” 廖清河已经年逾古稀,乃三朝帝师,为当世天下读书人垂范。 我有些犯怵,在前面一路小碎步也不敢说话,倒是廖清河环视着院内光景,转头与我搭话:“掌药大人,这院落里眼下已经无人打扫许久了是吗?” “内室好一些,东旭殿这边太大了。臣女实在是有心无力。”我战战兢兢回答。 “掌药大人没必要太拘束。”我本来以为廖清河大抵是老学究那种类型的书生,还有些战战兢兢,却没想只是个乐呵呵的体谅人的老爷爷,“你和恪己的事情大多恪法都已经告诉老夫了,老夫应该替已经故去的皇后娘娘谢谢你对恪己的照顾啊。” “臣女实在惭愧。” 廖清河一路走进来背着手目光逡巡四周,待看到久违的学生时颔首微微一笑:“掌药大人没有什么可惭愧的。” 周恪己姿态有些匆忙,他身上也没有适合的衣服,还穿着秋日里抄捡剩下的长衫,头发随便盘在头顶上,表情在惊喜之余又带了几分心虚羞愧:“师父,弟子眼下实在是……有辱斯文。” “君子之行,不在一冠一服,在德行也。你如今落魄,却仍旧知道见师父应当衣着得体,这是好事,你却比几个月前好了许多。不过,”廖清河不紧不慢说到此处,别有所指地斜了一眼我的方向,“把簪子还给姑姑。那簪子一看便是女式的,戴着像什么话。” 我与周恪己对视一眼,立即又难堪又羞愧地低下头。 第三十章荒唐之人(下) “师父……是学生方才慌乱,披头散发实在难以面对先生,情急之下才……”“莫多解释了,老夫看着你长大的,能不了解你的为人吗?到底还是年轻,事情稍微多一些都藏不住。” 廖清河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抬眼在我和周恪己之间扫过去,语气却稍严肃些:“不过恪己,老夫还是得多关照你几句,若是在往日里,许大人如此忠厚,你们经历了这些风波,生出亲昵的心思未尝不可,你若想多纳一个侧室倒也无妨的。但是眼下情形不同,许多事情还是得从长计议。” 这话一出,我原本还有几分羞赫的心情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瞬间冷静清醒下来。 周恪己一瞬间也没有说话了,他默默把簪子取下,放在床榻旁的凳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小幅度点点头:“学生明白。” 一瞬间,我觉得有些没趣,有种自己一头热干了不少蠢事的无聊和烦闷,左右看了看什么都觉得不得劲,干脆拿起板凳上的发簪,朝廖大人行礼:“臣女知太师与恪己大人之间必定有不少话要说,臣女就不打扰了。” ——因为忠厚所以可以赏一个妾室?因为忠厚可以赏一个妾室的名分? 我扶着墙,往前看着无人的步道,咬牙切齿地小声骂了一句家乡的糙话:“放你娘的狗屁!三皇子也好、六皇子也罢、还有廖太师……当老娘是什么东西,动不动就赏一个妾室、赏一个侧室的,真以为谁都稀罕被关在院子里足不出户的日子了?” 一旦骂开了,这嘴就有点停不下来,阿婆经常骂我和我娘一个性子,用清河方言来说就是“刺头一个、铜豆子一颗”,旁人说好说不好都是不顶用的,心里不知道多少个主意正得不行:“这一帮官老爷,贵大人,一个个的都觉得给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给两间牢笼遮风避雨,那妇人就该感恩戴德。我们这帮妇人就跟窑厂里的瓷器似的,生下来就在身上烙一个印章,什么官窑宫窑出来的便应该被精细摆在梨花红木柜子上,我们这种便只能随便找个柜子放置着。他娘的,真是女子白长两条腿,走不得跑不了的,活得忒没意思……” “老娘就是来报恩的,报完有命活着咱就回老家再开个药铺,咱去地里捡个女娃娃好生教养给咱养老送终。没命咱就光明磊落走得坦坦荡荡,也算是死得其所。什么狗屁的妾啊、妃啊,少拿来碍眼,就是什么正妻不还得坐家里等着丈夫回来,天大的能耐就是管死他娘的四四方方一间院子里的事情。有什么好的?他娘的,真是越想越生气……” “气不过我请你喝酒啊?” 一个声音忽然从我背后响起,吓得我一个激灵,一步窜老远出去,瞪大眼睛回过头,就看到唐小将军歪着头上下打量我,一脸讳莫若深的笑意:“半月多没见,许大人肩上的伤看起来好了?” 我瞬间拘谨了起来,默默往后退了半步拱手行礼道:“臣女见过将军。” 唐小将军一歪头,高马尾的从左肩滑到右肩,接着叉腰低下头好奇地看了看我:“方才听你骂人还挺带劲的,眼下怎么又客气起来了?” 我拱手不说话,心里略有些无语:我是有脾气又不是没脑子,刚刚也是一时被气糊涂了,不然我哪里敢在宫里直接骂出来,再说了,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啊。 “你刚才骂得挺中听的,干嘛不继续啊?我可以陪你一起骂啊?” 我惊呆了,抬头不慎与唐小将军目光撞上了,就看到他特别无辜一脸阳光开朗地看着我:“怎么?小爷这次回来也憋疯了,这地方谁说话都恨不得拐三个弯弯绕,他娘的听着不知道多刺挠。天知道小爷这一天天过得什么日子!你要骂什么都行,小爷陪你骂,成不?” 我抽了抽嘴角,一种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无奈让我差点没直接坐在地上。在诸多问题闪过脑中的当口,我犹豫着开了口:“唐将军,臣女能冒昧问您一件事情吗?” “说罢。” “您……到底听到了多少?” 唐云忠抵着下巴思忖回忆了片刻:“嗯,大概就是从你骂的那句放你娘的狗屁开始吧?前面的没听着了。” ——那不就是一句话没落下全听了吗? “怎么样?如果这边骂起来不方便,不如等姑姑沐休的时候,小爷请姑姑去鯀山登高远眺?” 不说别的,出去散散心确实挺合我的心意,尤其无论怎么说,唐忠云一番话确实让我虽然有些尴尬却也是真的放松了不少。然而游莲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微微一愣,接着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将军关怀,但是臣女与将军男女有别,理应注意。将军心思清清白白,但是旁人难免不起误会之心,恕臣女不能同将军单独出行。” 唐云忠歪歪头,似乎也并不意外:“姑姑真有意思,你怎么知道小爷心思是清清白白呢?” 我一瞬间哑口无言,心说这北境长大的文化确实有点差异:“那就更不能了。臣女身边有友人对将军甚为爱慕,君子不夺人所好,臣女恕难从命。” 这句话似乎让唐云忠生出些不解和疑惑,他手按着自己的脖子,很有些好奇:“你是怕友人嫉妒吗?” “不,臣女不愿她为难伤心。绝缨之宴楚庄王宽赦唐狡,将军应当懂得臣女心意。” 唐云忠一愣,继而捧腹大笑起来:“有趣有趣,你自比楚庄王,将你那好友比作唐将军,而将小爷比作许姬……真是有趣。” “……将军不是想听臣女骂人吗?臣女骂过了?” “你这呛人的小女官,那些人欺负你,你骂小爷做什么?小爷又没欺负你!”唐云忠插着腰,似乎眼下就非要跟我讨个说法。 我大约是被他周遭气场影响了,倒也不很怵他:“唐将军若不觉得将自己比作美人是侮辱,我自然没有贬低唐将军,若唐将军觉得将男子比作女子,将女子比作男子是一种侮辱,那臣女也没有什么办法。将军愿意怎么理解全凭着将军自己的意思。” 第三十一章沐休出游(上) 唐云忠歪着头想了想,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笑了起来。 我见他也没有留我的意思了,便一拜打算离开,没想到小将军两步追上来:“沐休,别忘记去鯀山玩啊!” 我有些哑然:“可是……” “我找恪法一起呗,你把朋友也叫上,咱们多几个人出去玩,总挨不上事情了吧?” 见我表情有些古怪,唐云忠不紧不慢怼了一句:“怎么?难道在许姑姑眼里只需你的友人唐将军有自己的心意,不许我这个可怜的许姬也有自己的心意?君子虽然知道不夺人所爱,但是也应当知道义气不为私情所动,还是说许姑姑觉得自己的朋友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心眼?看见你和小爷说句话都得这辈子老死不往来?” 我哑口无言,看着忽然伶牙俐齿的唐云忠,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那臣女,多谢将军邀请了。” 自先皇开始,我朝民风较之前朝便更为开放,虽然读书世家大族中男女规矩依旧是森严的,但是不少年轻男女也会自发组织踏青游玩,多数时候是四五人结伴出游,再跟随着几名仆役,这样玩的人多了,倒也没有多少人会诟病非议。虽然将军皇子邀请女官略有些出格,却也不算什么难得一见的大事情。 “唐小将军邀请我们沐休去骑马?我?”游莲猛得转过头,糕饼屑甩了我一脸。 我撑起袖子默默躲过她的糕饼攻击:“嗯呢,就是下次沐休腊月十八。你那天当值不?月檀你呢?” 汪月檀虽然对唐将军也有几分兴趣,不过更多不过是跟风而已。她娘亲是京中有名的绣娘,这次进宫入六监也是为了继承她娘亲的衣钵。她抬起手里的小幅刺绣,对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方才咬断线头:“你们去吧,制衣局冬日里实在是太忙了,我们这边姑姑已经说了,等到新年过了才休,这宫里大大小小多少衣服都要添置的,根本没时间。” “我那天也是沐休!我要去!”游莲算了算日子,高兴地摇头晃脑,“阿梨,唐小将军怎么会请你去玩呀?” 这事儿我还不打算细说,含含糊糊打着马虎眼:“我那差事你们也是知道的,难保不跟他们说话,一来二去的不就认识了。小将军在京城起码得待到明年四月,眼下他无聊得很,天天想找人撺局玩儿,这不就找到我了吗?” “好羡慕啊……”游莲趴在桌子上,委屈兮兮地哼唧起来。 我抽了抽嘴角,发出两声干笑:“羡慕?天天脑袋别裤腰带上走钢索,我早晚有一天吓死在这宫里。” 汪月檀摇摇头,继续研究她手里的刺绣如何走针:“我可不羡慕,感觉我要在那个环境里面呆久了走针都不稳了。而且阿梨你现在手也不稳了吧?” 我有点无奈地伸出左手,只要抬高一些手便会下意识地抽搐发抖:“毕竟肩上中了一箭嘛。还好我不用给人针灸,眼下就配药的话影响也不大。只能说倒了霉了呗。” 游莲有点郁闷地看着我的胳膊,小声嘟囔:“这样不是颠勺也不行了吗?” 我眼见着气氛有点沉重,反手一个栗子敲在她脑门上:“我右手颠行不行?再说了我一个掌药女官原来也不会颠勺啊。” “哎,那阿梨你要不要跟太……就是那个,温贤阁那位大人说一声?” 我一愣,连汪月檀也抬起头,先是看了看游莲,又犹豫地把目光转向我:“阿梨,你要不还是说一声吧?” 这句话却让我一时有些接不上,四周变得格外安静。 ——我沐休和谁去玩,这种事情还需要和周恪己说吗?我是照顾他的女官没错,但是沐休的时候不照顾他也是当然的吧。眼下周恪己身体已经逐渐恢复,我们俩平日里一天说不上两三句话。 “我,就跟那位大人说我沐休呗……”我低头含糊了一句,继而耸耸肩添了半句解释,“要说我出宫玩,还会平添大人的烦恼。” 游莲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也是啊。” 倒是汪月檀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小声问道:“最近怎么了?” 这话说得我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汪月檀,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回答:“恪己大人本人是良善的,相处起来能有什么问题?” 汪月檀和游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由于她俩对视后发出的笑声委实过于猥琐,让我很有点生气:“笑什么呀,你俩真奇怪。”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些高兴的事情。”汪月檀噗嗤一笑,对我摆摆手,“然后你们是打算去鯀山底下的围场吗?” “嗯,去那边骑马。”我这两天小脾气见长,小声逼逼叨叨,“离了谱了,清河县流民一朝进宫,这野耗子也能骑御马了。” 汪月檀一个没憋住,直接给笑得趴桌子上了,手攥成拳头一直捣桌子:“啊呀,阿梨你,你说话注意点。” 我这次是真茫然了,转头看着她相当郁闷:“又笑什么啊?这次我真没瞎说,我就自嘲?” 汪月檀从臂弯里伸出一只手,带着绣娘老茧的手指摇摇摆摆指着我:“阿梨,你这人你……你说话忒暧昧了!野耗子骑御马……野耗子骑御马……哈哈哈哈。” 游莲左右看看,耳根子却跟着红了起来,嘴巴刚刚张开又闭上了,脸蛋子上像得了高热一样红扑扑的,半天没忍住,噗一下把糕饼屑喷了出来,赶紧用手帕捂着脸瞪着眼看我。 “我……”我哑口无言,佯装生气地一拍桌,“大胆,你这八品女官思想怎如此污秽!” 汪月檀终于不忍了,抬起头促狭地笑了起来:“啊呀啊呀,你要是听不懂干嘛说我啊!我可是一个字都没加啊!” “我这么光明磊落我懂什么?你这笑我一看便知道这话又给听叉了!” “咳咳咳。” “你别管我了阿莲呛到了!” “还不是你说奇奇怪怪的话,阿莲我教训她,你自己拍拍顺下去啊。” 第三十二章沐休出游(下) “大人,我三天后沐休一日。”我把药碗放在周恪己床边,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开口说道,“只休息一日我便回来了。” 我们有些时候没有多说话,本来气氛就不算好,加上那一日太傅的话之后我更加不知道如何和周恪己说话。不过好在周恪己却也没有为难我,我活依旧干着,一个人把温贤阁上下工作都包揽了,最近还在试图涉足一下建筑维修行业。 我本以为我说一句,周恪己也不会多问别的事情,却没想到他难得从书里抬起头:“沐休打算做什么?” 他若不问,这话题也没有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周恪己一问,我却生出了几分心虚:“唐小将军和六殿下约我们去鯀山下面的围场骑马。” “云忠么?”周恪己语气微微一顿,随即又温和地笑起来,“去玩玩也是不错的。你们自从来了京城,似乎一直都在六监,也没四处走走过。鯀山下面的金元围场风景宜人,你去看看风景纾解心情,不用总是面对着我这个病人。” 我皱皱眉:“大人这话叫人不舒服,臣女只是……” 我还没说完,周恪己便已经自己先摇头道:“是我失言了,就当我方才没有说过吧。” 空气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我觉得背脊有点刺挠,好像是因为实在是太尴尬,身上感觉各个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就在我刺挠的时候,周恪己似乎先整理好了心情,朝我说起了围场:“金元围场的金元是世祖小公子的乳名,可惜小公子很早便夭折了。金元围场风景秀丽,湖光山色应有尽有,你若这季节去的话,虽然有些萧瑟,但是湖面应当已经可以打冰球玩,或者冰钓,你到时候去找围场里面的管事问问便知道了。” 这话题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围场,不只是打猎吗?” 周恪己笑了笑,目光里带了些怀念:“打猎自然是最重要,骑射也是皇子考核的一项。不过归根结底即使是帝王家也不可能天天只想着五经六艺权谋争斗,总要有些地方放松放松。那边可以玩的东西是很多的,等你去了可以多问问云忠,他最喜欢在那边玩了,小时候都是他带着恪法玩俩人经常滚一身草回来,也不知道哪里滚的。” 我一想到那地方好玩,心情便好了一些,用力点点头脆生生答应了一句:“好!” 终于可以出去玩的快乐还没持续多久,我看着周恪己身上的毯子,早已疏于打理的头发,还有已经有些枯瘦的身体,忽然又生出些莫名的惆怅。 曾几何时他估计每年都要去玩的,虽然肯定没有多闹腾,但想象中,大约也是马上潇洒的少年公子,如今却只能一个人缩在这个被遗忘的狭小宫室里面,等待着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死期,甚至连我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官,他也只能等着我我每日来。光是替他想想,我便有些难过起来。 如此一番想来,虽然我确实没做错什么,却也免不了觉得告诉他这些的自己有点过分,眼下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补救。我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鬼使神差地问道:“恪己大人,需要带些什么回来吗?” 周恪己本来正在低着头似乎陷入了回忆,却忽然惊醒,慢慢抬眼看向我,目光里有些疑惑和犹豫。 “就是,我也算难得能出宫一趟嘛?像什么烤肉串、糖葫芦、还有御前街的马奶糕,这些宫里没有,我可以给您带点回来。” 我走过来蹲在周恪己床边,给他数我在女官考核期间在御前街吃的各种零嘴:“都可以,您想要什么都行,好不容易轮到能出宫的沐休,不容易呢。” 周恪己笑着靠在垫子上,放下手里的书摇摇头:“不用了。” “那我不如买点小玩意?总这么闷着也不是回事儿啊?咱们自己找点乐子不好吗?” 周恪己哑了一会,慢慢勾起嘴角:“梅花吧。” “嗯?” 他转开视线,露出有些哀伤的神色兀自笑了起来:“如果许姑姑真的要带点什么的话,就去问问金元围场那几棵红梅还在不在,帮我折一支梅花回来吧。” “还可以吃烤肉?”游莲一声惊呼,把我从慢悠悠的思绪里面拉回现实。 她抱着个圆鼓鼓的汤婆子还围着一道看起来就暖和的杏色围脖,将她本就粉面桃花一般的面颊衬托得更加娇嫩:“那咱们今天能吃烤肉吗?” “那还得看云忠今日的准头了。”六皇子这厮,跟我见面没两句话,见着我次次没几句话,见着游莲就一幅和蔼可亲的好模样,“云忠哥,我们今日吃什么,可都看着你那张弓了。” 这话让一旁忙着绑手指上的布条的唐云忠抬起脸,满脸委屈:“哎呀,临淄王若这么说,吓得小将怕是弓都拿不稳了。” 唐云忠身旁叠放着两张半人高的弓,我上马车前好奇想拉开来看看,结果还没抬起来差点被弓带着绊倒在地上,别说拉弓搭箭,我就是把弓抬起来估计都困难。 “许姑姑想吃什么肉?要不小将捕一只鹿,咱们烤鹿肉吃?” 我倒是不太喜欢杀生的画面,不过也不好败几人的心思:“我和阿莲今儿顶多就能看着炉子,殿下和将军捕到什么咱们就吃什么呗。” 游莲蹭过来挽着我的袖子:“我和阿莲带了药膳用的草药还有调料,今儿只要有火,做吃的事情便只管交给臣女好了。” 周恪法笑了笑:“游女官不必拘束,宫里有规矩,但是眼下咱们是去玩的,年纪又相仿,你无需自称臣女。” “这,这多少有些逾规了……” “不打紧的。”周恪法安慰着游莲,还不忘背刺我一下,“倘若不自称臣女便是逾规,你旁边那个许姑姑怕是早就该被本王治罪了。” 一个月相处下来,我知道周恪法就是在开我玩笑,咧开嘴格外敷衍地给了他一个笑容:“多谢六殿下提醒,臣女以后一定注意。” 游莲目光在我和周恪法之间转了好几圈,有点不安地拽着我的袖子,好一会才鼓足勇气抬头对六殿下说道:“殿下恕罪,阿梨就是这样的,她就是嘴硬心软,她心是极好的。您不要怪罪她。” 此话一出,我、周恪法、唐云忠三个人的视线都一下集中在游莲身上。 第三十三章围场游冬(上) 她左右有些不安地看着,下意识拽住我的袖口,耳朵一点点红了起来:“你,我……臣女只是说一些自己的,看法……”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就仿佛蚊子哼哼一样,“殿下别,别对阿梨,存着偏见……” 还是周恪法最先没憋住,一下子笑出声,唐云忠也捂着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许姑姑,这位是你同僚?怎么与你性子一般模样?” 如果方才游莲还是耳尖子红透了,眼下便是从脖子一路红到脸颊,被唐云忠逗了一句之后她直接呆住了,一下创在我的衣服上,给我创得差点没翻下去:“哎,你!” 我哑口无言,也不好把她那点少女心思戳穿。看着埋在我衣服里的脑袋,略有些无语地跟拍皮球一样拍了拍那个脑袋瓜:“行了行了,起来吧游姑姑,你下次再给我创死算了……我也不用伺候了。” 提到这个,周恪法倒是像想起来什么:“兄长那边知道吗?” 提起周恪己,我语气好了不少,点点头:“我和恪己大人说我沐休一日,跟你们去围场玩玩,他说了不少围场里面好玩的事情,还托我折一枝红梅带给他,我回去前可不能忘记了。” “大哥倒是话多了些。”周恪法松了一口气,语气里有些欣慰感慨,“眼下一日好过一日,这是定好的事情,万事总归会有办法的。” 但是一旁的唐云忠似乎难得有了些心事,沉默片刻后笑了笑:“倘若有一日恪己大哥能回到太子之位上那便是最好了。到时候金玉姐姐重新成为太子妃,一切都恢复最应该的模样了。” 这话说得我一时有些愣,倒是六殿下似乎对此还颇为向往:“此话不能乱说,但是……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事情本来就该是那样的。” 倒是游莲立刻反应过来,转头看了我一眼。 周遭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周恪法才意识到什么,话里忽然一转:“不过,如果兄长能重新当上太子的话,后面除了太子妃,还要扩充后宫,加上他心性纯善……”“六殿下。” 我打断了六皇子的话,语气有些生硬:“没着落的事情,多说无益。真到了那一天大人天命加身,臣女自然为大人高兴,也好讨个由头得些赏赐衣锦还乡。不过眼下时局诡辩四面楚歌,臣女倒还不敢妄想那种美事儿。” 周恪法没搭腔,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是啊,何必想以后呢,今个儿捕猎还不知能捕多少呢。” 我点点头,略有些嗔怒地看向唐云忠,而他只是默默看着我,最后憋出一个笑:“今儿想吃多少都行,小将这手艺你们还信不过吗?” · “阿梨。”游莲拽住我的胳膊,小声凑到我耳边嘀咕,“我觉得那个马,我爬不上去……” 我感同身受地点点头,跟她小声咬耳朵:“原先看那些侍卫,也没觉得马这么高呀?这马鞍都快过我的肩膀了。” 几匹高头大马就这样慢悠悠在我们面前踱步,我俩还在咬耳朵呢,只听得一阵爽快地笑声从右侧传来,就看见唐云忠与一个平民打扮的壮汉有说有笑走进马厩:“小将军又来咱们这边帮忙御马咯。眼下正好有一匹性子暴烈的,顶翻了三四个御马的。要是将军不来,咱就打算等开春把那匹马宰了,要不然明年开春围猎,这马要惹了祸咱可就惨咯。” “哈哈哈,那本将军来得可真是时候。”唐云忠手上从手臂到虎口全部缠上布条,膝盖处到脚踝也缠了不知道多少布,硬生生粗了一大圈,“两位姑姑,你们先到外面去等着吧,里面等会儿可尘土飞扬着呢。” 游莲本来就有点怕这些高头大马,一听意思等会儿是要驯烈马,实在有些害怕,拱着我往外走:“阿梨我们去围栏外面看嘛,它们太高了我有点怕。” 别说游莲,我也怕。我最高纪录是骑过一回牛,但是牛这种牲口温顺亲人,动起来慢悠悠,也没有那么高。头回儿真的看到所谓的“御马”,我心里也是真的怵:“那小将军,我们出去等您咯?” “反正等会要驯马也是在外面,你们出去找个白栅栏外面的地方站着。”唐云忠眼里满是兴奋的神采,眼睛扫过马厩,最后锁定在后面那挡板围住的马厩上,渐渐露出一个笑容,“看起来小美人单独住了一间呢。” 那汉子听到这话朗声大笑起来:“性子烈、动不动尥蹶子,咱不单独给他放一间,这小少爷把能把这马厩给掀翻了。” 我和游莲忐忑地跑到外面,跑了好一段相互对视了一眼,她先没憋住笑了出来:“阿梨,我想看小将军驯马哩。” 我抿着嘴点点头:“我也想看,咱俩找个地儿看吧,自己骑有些怕,看别人还真的挺好玩的。” 说话间,周恪法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慢悠悠走过来,看了一眼马房,旋即了然,从马鞍上跳下来:“怎么,云忠又犯那驯马的瘾了?” 我俩点点头,游莲见周恪法牵着的黑马极其温顺的模样,忍不住偷偷顺着鬃毛摸了摸:“这马好漂亮呀。” 提起自己的爱驹,周恪法颇为得意,亲昵地拍了拍马儿的侧脸:“这是我的马,名为关山。性子好,耐力强。可惜没有大哥的马快,许姑姑,等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兄长的爱驹。” 我还没答应,只听背后一阵尖叫,回过头便看见背后烟尘飞起中,一抹黑衣驾驭着一匹烈马从沙暴中冲出,烈马一声嘶鸣,前腿高高抬起,而背上之人紧紧拽住缰绳,弓起身牢牢地钉在马上。 “将军小心啊!” 背后有人仓皇喊着,我的心也不由紧张起来,却见唐云忠轻蔑一笑,眼神没有丝毫离开过座下的烈马。手腕一翻,用虎口死死拽住缰绳。 马驹一路奔跑,左右不断摆头,似乎誓要把背上人甩下去为止。然而唐云忠却没有丝毫慌乱,他压低身体,几乎伏在马上,任由马儿带着他在围栏之中横冲直撞了好一会,才忽然直起身体,一下拉紧手中缰绳。 马儿腾空跃起,像是几乎要翻摔过去一般。背部与地面形成一座高峻的峭壁,若换了一般骑手,只怕是早已经摔在地上。 然而唐云忠却露出胜利在望的笑容,夹紧马腹。身体随着马驹跃起的姿态自在地舒展来,只听得一声马蹄落地的脆响,方才几乎掀翻整个马场的烈马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背上的唐云忠拽住缰绳尝试左右让马儿转向,那马驹便依照指示前进,就仿佛生来便是一匹听话的好马一般。 马场内一时安静下来,除了一人一马还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方才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唐云忠骑在马上,束发有些凌乱地黏在脖子里,他扭过头姿态潇洒地看向我们,似乎是想要装作矜持的模样。半晌还是没压住嘴角,眯眼大笑了起来:“唉,看到没?小爷厉害不?” 我对着有些距离的唐云忠大幅度地拍了拍手,还没回话呢,就感觉胸口被大骨棒狠狠锤了一下,直接把后半句话堵回嗓子里了。 ——什么时候游莲能改掉这个一害羞就用头槌砸我的毛病就好了。 第三十四章围场游冬(下) 唐云忠弓起身在马上奔了一圈,风把他的马尾高高吹起,他侧过头看着我们,眼睛亮亮的,改单手持缰绳,拇指食指咬在牙间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放下手咬着牙冠笑得眼睛亮亮的,一扯缰绳在我们前面停下:“怎么样?早就说了,在小爷这里就没有烈马!” 我怪羡慕他的姿态潇洒,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戳一下马,结果没想到手还没靠近呢,马打了个响鼻躲开了。我有点委屈,又凑过去,马果然又躲开了:“不是,为什么呀?” 游莲壮着胆也把手凑过去,那马儿打了个响鼻凑上来,居然有些亲切的意味,好一会,将脸贴在游莲的侧脸上:“哇!它好像很喜欢我!” 这种差别待遇难免让我有点郁闷:“为什么啊?这马怎么还看碟下菜呢?” 唐云忠牵着马绳走了一圈,低头拍了拍马脖颈。抬起身安慰我:“应该不是人的问题,许姑姑在司药监工作,天天要抓药熬药,手上难免不会染上几味气味较重的草药的味道。而游姑姑在膳食堂,手上多少有些麦麸谷物的气味,马自然就喜欢。” 周恪法牵着他那匹黑色的马靠在一旁,语气里难免有些揶揄:“唐将军还真是处事周到,一个也不得罪呢。” 唐云忠拽紧了马缰,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似乎察觉出座下良驹的不耐烦:“什么周到不周到,有话直说罢了。恪法,你带关山来跟我跑一跑?咱俩猎两只兔子回来一起烤着吃。” 周恪法也是少年性情,听到这话随即翻身上马:“那便比一比,等会儿可别哭鼻子,让她们看了笑话!” 唐云忠眼里也冒出些好胜心切的光彩,扭头耐着性子匆匆交代了我们一句,便和周恪法一前一后骑着马飞奔出老远。我靠在围栏上一声感慨,把手拱起来举到眉毛的高度,眯着眼睛看远处围场上的两个黑点:“年轻可真好啊,你说是吧,阿莲姑姑?” 游莲刚刚还在入神地看着唐云忠的背影,听我说的话气得给了我一巴掌,也不疼,打在肩膀上跟小猫挠似的:“我才没老讷!我不过比小将军大一岁!” 我在心里给她默默盘算,比小将军大一岁那就是比六殿下大两岁,好家伙要不是当女官,那是实打实到了婚配的年纪了:“阿莲,你家里给你婚配了吗?” “之前倒是找了一门亲事,只说着叫我们先相互说说话。那位秀才大概是京城六品侍卫的二子,比我略大些,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只是觉得乏味。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事情?” 我托着下巴,没由来回忆起一些烦心事:“我娘过世后,我三个舅舅,还有我爹那老东西总想着占我的药铺子,他们想着给我找门亲事约束我的性子,也好霸占我与娘的家产,弄得我很是头痛。咱们这女官三年一到就可以回乡,即使继续当差也能婚配,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真是头疼。” 游莲是知道我家中的复杂的,不由得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再说了你眼下同将军皇子关系都好些,不如趁早向他们讨个面子。” 我点点头:“我也确实这样想的。眼下我除了宫里的事情,最担心的就是我家的药铺……阿莲,你说凭什么男人给女人许了一门婚事,便能拿捏了女人呢?我与娘攒下的产业,为何一旦我嫁了人,这产业要不随了夫家,要不随了娘家,怎么都不是我的呢?” 游莲没有说话,她虽然心性纯粹,却也知道我在烦忧些什么,便拍着我的背劝我:“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了,今儿出来玩,老想着那些烦心的事情做什么?说起来,太……恪己大人是不是托你带什么的?” 提起这个事我便低头叹了一口气,打进了围场我就在找红梅,不曾想一圈看下来什么都看到了,什么木兰、白梅、桃树、竹林,唯独没有看到红梅:“我这看了一路,怎么一棵红梅都没有看到?换了白色、绿色倒也罢了,这红色如此出挑,但凡有一棵也不能看漏了,怎么就半点踪迹看不到呢?别不是恪己大人在耍我啊?” 游莲也跟我探头探脑地找,那俩打猎上头的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自然指望不上:“你不能这么说恪己大人,阿梨,我觉得大人是好人来着。你不也说嘛,当年正是恪己大人主张拨粮赈灾,清河县才能度过一劫。恪己大人说有红梅,就一定有红梅,我们仔细找找去嘛。” 我撇撇嘴,心中自然有一番对周恪己的不满,却不能和游莲剖白:“那正好,由他们俩耍去,咱俩去那边湖边上看看风景,顺便找找能不能找到梅花。” · 金元围场风景果然如周恪己形容得那般美丽,鯀山冬日的山色倒映在湖中,湖畔或高或低错落着形成崎岖的地势,冬日里能见的绿色已然不多,加上前几日下了一场小雪,淤泥湿滑,我用巾帕垫着,把游莲拉到湖边坐下看风景,今年或真的有些偏暖,湖面上只有薄薄一层冻,靠近岸边的地方甚至还没有上冻,看起来今年这个天气打冰球是不行了:“今年冬天暖呢。” “暖冬粮食不好收啊。”游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父亲多年在京城管东市,所接触的也都是市井百姓,连带着影响她也格外注意这些,“这虫害冬天冻不死,来年可是要成问题的。” “但是,如果真的来一场大雪……不知道温贤阁顶不顶得住呢。”我眼见瞄到一个东西,没忍住蹲下身扒开淤泥挖出来一截断根,拿在手里扣掉上面的泥巴块,炫耀一样提起来在游莲面前晃了晃:“喏,这边居然长了细辛!这根已经枯了不知道多久了,来年六七月可以过来收一些,这个季节泡脚可暖和了。” 游莲似乎有点不想碰泥巴,摆摆手往旁边躲了一步:“我不要呢,等会洗手要生冻疮了。不过所以说恪己大人真的是老天爷都舍不得他受苦呢。今年怕是最暖的一个冬天了,但凡再冷一些,那个四面窜风的屋子也不知道顶不顶得住。可能老天也垂怜大人曾经为百姓做了那么多事情,想要让他挨过这个冬天呢。” 第三十五章一枝红梅(上) 一提起周恪己,我也只能叹息。虽说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帮他,不过我也只是一个小女官,左不过能帮他调理身体,最近虽然刚刚点了一些修缮房屋之类的技能,但是手艺实在有限,最多也只能把那个破败的宫门给装起来,还免不了漏风。而且周恪己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任谁都是心知肚明,眼下能帮周恪己的不是我这点小聪明,而是真正的权势,除非老国公或者圣上有回转之意,不然暗杀太妃一事的风波一旦彻底过去,周恪己依旧难逃一死。而这种忧虑,远不是我能解决的。 就在我一边玩泥巴一边想事情的时候,坐在石头上看风景的游莲忽然有了发现,她拽拽我的衣角,颇为兴奋地指向湖另一侧:“阿梨,那边是不是梅花啊?” 我抬眼才发现不远处水面旁的葱茏墨绿中隐约透出几丝冷艳的红,再细致瞧过去,才发现是一支梅花从树丛中钻出来,弯曲到贴近水面。我觑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看真切那枝不敢寂寞的梅花如何从树丛中伸出:“真的?怎么那么远啊!这……” 眼下,我是真的有点怀疑周恪己在消遣我了。 不过答应了他的事情我自然要做到,何况他天天闷在那不得见人的小屋子里,连件能见人的衣裳都没有,眼下难得问我要点东西,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但是我这回应得给他。眼下我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人,我的态度多少会影响他的意志,我得尊重他,好让他早日振作起来。尽管我也不知道振作起来对眼下的周恪己是否有用处,但是我总不愿看他消沉下去。 想到此处,我直起身拍了拍两只手掌上的泥巴:“哎哟,真会给人找事情……” 游莲此刻倒是有些担心了:“阿梨你真要去找那枝么?我们再找找吧?那枝离水也太近了,有些危险。” “也不知道等会儿能不能看到了,总不能让六殿下和小将军等我们吧?我就去看看,若是不好摘我自然不勉强。”安抚了游莲后,我便径直走到水边,脚上倒是沾到不少淤泥,大概今天是非要洗鞋子了。 梅树的根系生在几棵灌木之中,我试着踩了踩,鞋尖瞬间就陷在淤泥之中:“走不过去啊。” 我不愿折返,左右看了看想要寻个法子折一枝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水上看到一枝距离不近不远伸手勉强够得到的梅花,上面还有四五个花苞,形态也很雅致,看起来简直就是为了“折一枝梅花”而生的一样。 我搓搓手,攀上旁边的树枝,伸手去够梅树的枝杈,指尖恰好能碰到分叉处:“啧……差一点。” 就在我全身都在用力全神贯注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声如洪钟的一声:“小心兔子!” 身体本能地下意识想要躲开,却一步滑在青苔上面,在看着水面理我的脸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就知道这玩意长得那么好摘一定是陷阱! 塘边上水倒是不深,但是一滩一滩全是烂泥,我一下摔在泥巴塘里面,好悬把梅枝抬起来居然没落地,只是膝盖和手肘连着棉裤一下子全部都砸在了烂泥里面,瞬间浸透了泥浆:“哎哟……” 我有点郁闷也有点窝火,深知不应该但是还是忍不住吐槽唐云忠没事喊什么。 衣服吸饱了泥水很是厚重,我一步想要站起来居然没成功,又滑跪倒回去。远远地游莲在喊我:“阿梨,阿梨你没事吧?” 我还在想怎么回答她,却被一只手从背后拉住,像是提小鸡一样直接把我从泥潭里拔了出来:“啊?” “别喊啦,是我。”唐云忠略带无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他小声补了一句,“你怎么那么不禁吓呀?我就喊了一声,兔子离你好远呢。你居然就摔在泥潭子里面了。” 我哼哼唧唧,苦于被提在手里一时不敢说话,等到唐云忠把我放在一旁平地上我立刻插着腰反驳起来:“哪有你喊那么大声的呀?而且石头上还有青苔,我又不知道兔子在哪里,摔下来不是很正常吗?” 我仰着头试图跟他理论,结果还没把气势顶上来,一阵风窜过去,我两条腿冷得就好像灌在冰桶里一样,瞬间气势就下去了一大半,哆哆嗦嗦抖了抖脚在地上踩了几下:“冷死了……” “阿梨?”游莲终于跑到这边,她看着我和唐云忠,好一会对唐云忠微微欠身,急忙跑向我:“阿梨你还好吗?” 见到游莲来了,我顺势将手里完好的梅枝递给她,脚上着急忙慌一直在蹦跶几下保持温度:“阿莲快帮我拿一下这个!快冻死了!我得去找人借一身衣服!” 听见我们这边的动静,周恪法也骑着马赶过来了,拉紧缰绳停在我们身边,左右看了一圈也没有多问:“许姑姑,你可还走得动?那边马房里面有换的衣裳,本王先骑马去找人找一身给你。” 我提着湿哒哒的衣服,攥着下摆用力挤掉了里面的泥水,好让衣服轻一些:“有劳六殿下了。” 就在我打算自己跑过去的时候,忽然感觉被人抱住了胳膊,脚下一轻直接离开地面,一声尖叫之后,手下意识就抱住了唐云忠的脖子:“将军,您这是?” “我害你落水的,自然要把你送回去。”唐云忠颠了颠我,歪着头感慨了一句,“别说,泡了水之后是挺沉。” “那是泥!”我火大,提高了声音跟他解释,“因为沾着泥才这样的!还有这个袄子本来就重,小将军您怎么那么冒昧呀?” 他憋着笑往前小跑:“泥,好,是泥重!毕竟是围场,深一脚浅一脚的。让你自己走回去天都黑了,等会记得赔我一身衣服啊,原先只有你一个倒霉蛋要换衣服,现在倒好,小爷也得换一身衣裳了。” 我哼哼唧唧反驳他:“那你不吓我,我也不至于摔在池塘子里面啊。这种事情论起来的话,还是你责任比较大。” 第三十六章一枝红梅(下) 唐云忠走得倒是很稳,就是现在身上多了一个我的重量,也比我自己走还快了不少。我从他肩上扭头去看游莲,她提着裙摆跟在我们身后,手里拿着我递给她的梅枝,看得出兴致倒是没有一开始那么高了。 大约是发现了我在地头看着,唐云忠倒是先提起了这一茬:“这位姑姑就是你一直提起的心悦在下的那一位?” “她很含蓄的,都怪我多嘴,还跟你讲了这么一茬。”我有心帮游莲拉拉好感度,便说起来了游莲和唐云忠的缘分始末,“她爹是京城东市市长,之前小时候见过你一次,但是当时唐家高门大户,而她只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只能远远看你一眼,多可怜啊。” 唐云忠听完,也不多做回答,只是一笑:“那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一愣,没有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情,遂回忆起来:“你十岁那时候的话,大约就是清河水患那一年吧?我当时忙着采药,水患的时候伤患病号都很多。我们这些开药铺的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那不就结了。游姑姑当年确实可怜,但好歹也是京城东市市长的千金,在她赴宴吃饭的时候,你在清河县过着的生活大抵比她更加苦楚,你又何必心疼她?” 这一句轻飘飘的讥讽却堵得我无话可说,其他劝说的话语全部都卡在嗓子里,一句都说不出来。 唐云忠走了好一会,大概是发现我没声音了,低头关心了一句:“怎么了?” 我有点郁闷,从自己出生一直跑马灯跑到现在,最后叹了一口气:“没啥,就是回忆过往发现自己真的挺倒霉的。你是不知道,清河县那几年确实挺苦的。” 唐云忠闷着声笑了笑,声音却忽然沉了下来:“姑姑,今后此事也不用多说了,世间来去匆匆那么多人,有缘分就是有缘分,没有缘分你也不需要强求。姑姑听着游姑姑的话,便觉得小将是应当喜欢游姑姑的,这是一种傲慢。小将也是有自己的好恶,有时候也不是三句两句便能解释清楚。姑姑若是强求,非要小将说出个所以然来,便没有意思了。” 我小声辩驳:“臣女没有那个意思……” “姑姑心悦恪己大哥,便觉得小将的示好是一种负担,恰好此刻发觉游姑姑对小将有倾心之意,便觉得倘若小将可以与游姑姑两情相悦,自己心中的负担也能化解。不是如此吗?”唐云忠的声音里除了往日的轻快飒爽却增加了几分不着痕迹的冷峻讥讽,这让他显得格外有些陌生,“姑姑一看便是未经历过真正大事的人,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圆满团圆?都是相互迁就的含糊其辞罢了。姑姑觉得那种处境圆满,不过是姑姑的一厢情愿,方便了自己罢了。倘若姑姑真的有心,这事情便不用再提了。” 我沉默了一会,知道再继续纠缠下去也不会再有结果,更何况我确实因为看中游莲而忽略了唐云忠,是我的不是。尴尬之下,我无意撇到了马棚的屋顶,总算找到了机会借口离开:“唐将军,你要不要放下来让我自己走啊?我看着马房屋顶了。” 唐云忠闷声一笑,倒也没有继续坚持,把我放在地上:“那小将就在这里等姑姑了?” “你等我干啥啊。你也去换件衣服啊!那泥巴不也粘你身上了吗?”我跺跺脚,朝他摆摆手之后便焦急地跑向了马房——无他,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 · “后来马场给我找的衣服是驯马师父的衣服,我穿着不大合身。今儿好不容易把之前弄脏的衣服捶打干净了,还好我是来温贤阁当差,查得不是很严格。要是换了一般的掌药女官,今天是应该穿朝服的。冬季就发了一套,我就只能穿春秋两季的了,那可真是要冻死了。” “太胡闹了。”就在我洋洋得意地说完一大堆之后,周恪己却面露愠色地摇摇头,“怎么能为了一枝梅花走到离水那么近的地方?” 我正在整理花瓶,对周恪己的敏感很不以为意:“不是大人您说的带一枝梅花回来吗?那边红梅可难找了,我在水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棵。大人就不能说一句好吗?” “我说倘若方便便带一枝回来,我哪里知道一年过去围场里面地势也生了了变化。腊月的湖水冰寒彻骨,你还未曾出阁,身体单薄,这样摔在水里,,又在围场吹了半天风,这膝盖腿脚哪里受得了?你现在倒是不在意,可万一寒气入体,你这腿脚还要不要了?还有你肩上的箭伤才好了多久?便又这样折腾,肩膀是不是也摔在地上了?” 周恪己一反常态碎碎叨叨,我都给梅花插好了他还没说完,我难得真的有点烦他了,只觉得耳边嗡嗡嗡的没完没了的训斥,心里很是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什么也不告诉他才好呢。本来也就是说出来跟他打趣笑笑玩闹罢了,顺便看看能不能让他心情好一些。结果现在平白无故被训了一个上午,眼见着还没有头,我是真的忍不住了,站起身有点无奈地看着他:“大人,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多多注意,我肯定不去水边玩。这次不也是一时不察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您就别训我了。看看我带回来的梅花夸几句不好吗?这也是臣女好不容易带回来的,你一句不说感动就罢了,还见天的训我,多寒心啊。” 我就这么万般无奈地和周恪己对视片刻,终于他转过头,服软地叹了一口气:“梅花甚美,嫣妍娇嫩。不过,为了一枝梅花大费周章,实在是不值得,尤其这季节风寒流行……” 我看他又要继续,赶紧手动按停:“好啦好啦,臣女真的知道啦!您就行行好,别念我啦。” 周恪己大约也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反复唠叨,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几声:“还有,云忠是个好孩子,他忠义良善,不过在军营多年,行事作风大抵是唐家军的做派。你莫要因为他吓着你便觉得他与你不和睦。眼下时局诡谲,六弟很多事情不方便出面,你若需要打点帮助,还是要多倚仗云忠,千万莫和他生了嫌隙。” 我知道周恪己这也是为了我,乖乖点头答应:“臣女知道,多谢大人提醒。” 周恪己这才放心点点头,终于端详起来那枝梅花:“三九腊月迎风生,千里白雪一点红。这颜色鲜妍中沉淀着墨色的底,着实好看。眼下上面还有七八个花苞,看来今年守岁,我倒是得了个花友作伴。” 我见周恪己还是高兴的,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高兴起来。今儿六监寝忙碌,姑姑托我帮忙打扫院子,我和周恪己打招呼,酉时不到便打算回去了。。 待我要离开时,周恪己罕见地要我带些笔墨给他,我知道他大约是想写写画画,这是好事,我一口应允,心里盘算要从哪里凑出来文房四宝才好。 就这么想着回到六监寝,一边吃游莲带回来的酥饼一边想办法。正玩闹着呢,汪月檀铁青着脸走进来,见着我只把我拉到一旁,声音发抖:“阿梨,那个,我跟你说个事情,我眼下没主意了。” 我见她表情不对,也有些紧张:“你说?” 第三十七章制衣风波 “我不是分去准备九皇子的新衣么?”汪月檀脸色惨白。 “你告诉我大殿下让我多注意,我便多留了心眼,每件衣服都仔细检查过,今儿我在九皇子的小袄子的领尖里面发现了细针,我原还想谁这么粗心,针都没有缝好,差点酿成大祸。但是我查了一下领口的走线,那针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扎在那里的!我一时害怕就将它带了回来,也不知是谁做了这样的事情,我、我眼下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游莲凑过来,瞪着眼也紧张起来:“还能怎么办?快跟姑姑说啊!有人要害小殿下,这可得了?” 我一把拽住游莲:“怎么可能啊!现在谁也不能说啊!” “阿梨你在讲什么讷?这是谋害皇嗣啊!我们不赶紧报告怎么办?”游莲急了起来。 我皱着眉摇摇头,和周恪己相处这些时间里,我也多学多问了些知识,眼下两辈子加起来的阅历早已经超过同僚不少:“月檀、阿莲你们别冲动,先听我说——这皇宫冬衣都是制衣阁一件一件过手的,这可不是什么围场冷箭,来自外人……这大可能是皇嗣之间相互斗争啊。更何况制衣阁竟然能让这件衣服转过几道手到月檀手里,那就证明制衣阁里有人接应……月檀,你若去报告,若事情查出还好,若未查出,你恐要为人所害啊!” “这!”汪月檀脸色都白了,“阿梨,那我怎么办?这烫手的山芋就甩我这里了,我,我怎么做都错啊!” 我也有些头疼,之前周恪己提醒我的时候我还没想太多,这下可算明白过来了:月檀这波是被人当替罪羊推到最前面了。她是监督冬衣制作的最后一关,若她没查出这根针,小皇子穿上衣服被刺死,那么对她是杀头之罪,但是即使她找出了针,也要连坐前面经手衣服的姐妹,最终恐被人记恨;而如果她把针偷偷处理了,那么下毒的人也能知道是她不老实,还心怀叵测,可能已经知道了对方奸计,怕也要害她。 “我一下也想不到怎么办……” “阿梨!”游莲忽然想起了什么,拽住我的袖子,“这不是大皇子让你提醒月檀的么?你去问问大皇子和六皇子如何?我们着实没有办法了,动辄就是杀头之罪啊!” 我没有多犹豫便点点头,眼下虽然周恪己不可能出面帮助我们,但是他在皇宫里待了二十年,对付宫里这些阴谋诡计可比我们这些小喽啰强多了。即使眼下他被困在温贤阁,但是能请他给我们出出点子也是好的。 兹事体大,事关月檀的性命,我也不能继续和周恪己矫情,第二天一早便着急赶去了温贤阁。 我与周恪己说明情况后,他表情也严肃了不少,不觉摇摇头,低声感慨道:“竟然真的动手了……” “大人知道是谁?”我都想不到到底谁会在这个当口害一个与世无争的九皇子,却没想到周恪己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周恪己微微点点头,沉吟片刻后:“你去一趟六弟的寝宫,就跟他说下午请他与小将军来温贤阁一叙,注意不要走漏了消息,旁人若问起你来只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这事关系重大,也不敢随便问,周恪己这么交代我便连连点头。 倒是周恪己看了我一会,不知看出了什么,坐在床上朝我招招手:“许姑姑,你来。” 我本来正在准备煎药,闻言小跑到他床榻边蹲下:“大人可是有什么事情方才没有吩咐?” 周恪己摇摇头,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俯下身凑近了些许。最近许梨帮周恪己打理衣服,周恪法又送来一些换洗的,周恪己往日里就极其注意仪表,自己用香草烧制后以热气熏烤衣物,既能保证衣物整洁干燥,又能使布帛带上草木香气,甫一靠近,一阵草木清爽的香气便扑面而来:“许姑姑,可是好奇?” “臣,不敢好奇。”我说完,眼巴巴看着周恪己,不由得有些紧张。 他被我逗乐了,眼睛微微眯起来,示意我坐在榻边上:“平日里你什么不敢?眼下分明是赌气。这事情眼下和姑姑已经脱不开干系,我不告诉姑姑,反而容易害了姑姑。姑姑且附耳过来——” “其实在下被贬为庶人这一年,应当是宫里最安定的一年。”周恪己披着斗篷,手指蘸些杯盏中的凉水,在案几上写下“父”“母”“将”“臣”四个字。 “三弟母妃乃是当朝贵妃,自我母后去世,且母族杨氏被流放北境后,三弟的母妃在后宫一家独大,却又不至于到外戚干政的地步,而若说武将,唐老国公目前已经弃我而转去支持三弟,唯独或许文臣上三弟有些缺憾,一直无有与臣子结交,不过文臣帐下无兵,左右不过做几篇文章讥讽,是不值一提的阻力。在父皇、母妃、武将三者的支持之下,三弟的太子之位是极其稳当的,更何况三弟无有远志,虽跋扈却无主见,往往唯父皇马首是瞻,父皇纵使不满他短视内弱,却也不至于再废太子。所以按照道理来说,除非内廷大乱,不然没什么情况可以动摇三弟的皇位。” “这……”我听得有些迷糊,“但是这些和九皇子有什么关系?这是有人要害九皇子啊!” “邱美人是三弟母妃的侄女,这许姑姑你是知道的。” “是,他们同宗同源,照道理来说……”我没敢继续说下去,只是有些困惑又有些忌惮地看向周恪己。 周恪己自然看出了我的疑惑:“照道理来说,邱美人的九皇子与三皇子本就是堂兄弟的关系,两人又差了十五岁,是断不会妨碍的彼此的。未来若三皇子能坐上皇位,九皇子还可封侯于西南富庶之地,帮兄弟镇守边疆,培养自己的势力。也就是说,按照常理来推断,这害九皇子的人绝不会是三皇子及其母妃。许姑姑是这么想的是吧?” 我点点头:“可是,这宫里似乎又没有旁人?” “所以我才会冒险叫六弟来此。” 我仔细琢磨片刻,瞬间脸色苍白,吓得下意识跪在地上:“大人,六殿下,六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周恪己先是一愣,忽而哑然失笑,扶住我的手,语气亲切了不少:“我以为六弟寡言骄傲,许姑姑应当与六弟不和睦的,如此我放心多了。” “六殿下确实对我有不厚道的地方,但是他本性率直刚正,不会做出兄弟相残的事情啊!” 周恪己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心情不错,他微微点点头,虚扶起我:“六弟秉性刚直,我自然知道。许姑姑愿意如此相信六弟,我甚是欢喜。地上凉,快坐过来说话。” 我被扶着站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战战兢兢顺着床沿坐下。 周恪己安抚似的停顿片刻,等我缓过来才摇摇头轻叹:“但是我知道有什么用处?父皇多疑,不愿轻信于他人,眼下倘若九弟在宫中遇害,势必为宫中之人所为。我一介罪人是做不了什么的,三弟九弟的母妃出于同宗同姓,何况三弟已经贵为太子,自然也不必怀疑。所以无论真相指向何处,这事情一旦暴露,第一个被怀疑的一定是六弟。” “六弟母妃出生寒门,本就不得宠爱,六弟励精图治,才能得父皇这些许信任。不过我出事后,六弟因和我亲近本就引起父皇猜忌,倘若再牵扯上什么事情,我怕他也……此番,我恐是有人要以九弟为文章,陷害六弟。” “殿下以为,是有人想要一箭双雕,既害九皇子性命,又能诬陷六皇子的名声?” “不错。”周恪己点点头。 “那,那宫里能这么做的不就是?”一个名字忽然浮上我的的心头,我忽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大约是看出我的胆怯,周恪己肯定地点点头:“不错,事出何人手,当看谁多利。在此人算计中,九弟年幼殒命,六弟与父皇离心,顷刻间二龙折损,得利者自然是三弟。虽说眼下我还没有没有实打实的把握,但是此事大概率确实是三弟所为。” “那,不对……那三皇子到底图什么?” 周恪己忽然笑了起来,他时常是温和的,所以嘴角那一抹带着运筹帷幄傲气的笑容看得我有点发愣,好像一下不认识他似的:“许姑姑,你以为我今日喊六弟来是为何?” “……自然是,提醒六殿下小心?” 周恪己摇摇头,笃定地笑起来望向窗外:“非也。早先我便说了,三弟的皇位眼下稳如泰山,父母将三者均倾力支持他。眼下他只需勤修政事,招揽民心,总有一日会登临天下。眼下皇宫应该是极其太平的,却在最该太平的时候发生这件事情,许姑姑以为是为什么?” 我有点想不过来,脑子转了好几圈,最后居然被问住了:“对啊,三皇子没理由这么做啊?而且这事情万一暴露了,还有可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啊?难道真的不是三皇子?” 周恪己笑着摇摇头,他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笑意:“我知这几年民间确有些声音反对父皇。但是民间就是要做什么,也应该对着三弟六弟这样的周氏肱骨,而不是对一个深宫里的孩子发难。九弟即使真被人所害,也大可以下书说其幼年病弱夭折,根本做不了什么文章。害九弟的人必然是血亲骨肉。” “……可是,如果没有理由还增加风险,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才是我找六弟来的真正原由——父皇首肯、母妃得宠、老将支持,已得三者的三弟本是不用以身犯险的,但是他却如此做了。那么只能是因为……” 我茅塞顿开:“因为他这个太子之位没有我们预料中那么稳定,一定在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让他需要去铲除其他可能成为威胁的皇子。” 周恪己赞许地点点头。 我低头思忖片刻,忽感到仿佛拨云见日一般,不由得也笑了起来,下意识抓住了周恪己的手:“那也就是说,大人您也可能还有机会?” 周恪己笑了笑,未做回答,只是轻轻瞟向一旁的药炉:“姑姑先煎药吧,待会你便以我这里衣饰破旧为理由,遣姑姑去求六弟施舍些衣物来。” 第三十八章转机将至 一旦周恪己和我说明了情况,他今天的种种反常也就有了解释——三皇子的举动乍一看是阴谋算计,实际上却暴露其或存内弱的可能,这反而激励了周恪己,让他那几乎被冷宫蹉跎的志气忽而又仿佛遇到了一丝阳光得以复活起来。 虽然眼下这还是一种渺茫的可能,但是一旦存了这种可能,仿佛也得了些许希望。 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难保不能救周恪己出冷宫,一想到这种可能,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周恪法和唐云忠在周恪法那个不大的寝宫里讨论兵书,两个人推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我进去的时候两人正要吵起来:“你这三千人怎么过的江?两岸都是平原,若要走山路绕道,夜里几个时辰怎么够!” “怎么不够?是殿下没有注意水流宽度吧?上游此处水流虽略湍急,但是宽度远远窄于下游平原地带,我这些人只要过了江,便可潜伏于山坡上草木丰茂处,等第二天入夜联合渡江大部队偷袭你的营寨。” 我看他们还在吵,焦心早上的事情,也顾不上僭越,跟着六皇子一个近侍小跑到台阶前的地铺处,我特地又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个跪着不疼的地方浅浅一跪:“臣女参见六殿下,参见小将军。” 六皇子被唐云忠那个飞渡的先锋部队气得不轻,只斜了我一眼,看我神态如常,直接应了一声转头又锁着眉头去研究怎么才能阻拦三千人,只留了个侧脸给我。倒是唐云忠还算友善,转头看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我水:“你跪那地方有白石灰,沾鼻子上了。” 这俩人没一个有紧张感,我深觉汉室危矣。 我跟猫挠脸一样用袖子囫囵擦了擦鼻尖,按捺住情绪朝两人一拜:“周恪己大人冬衣过少,最近只能裹着被子取暖。大人特命令我来请六殿下看在往日情谊上赠几件冬衣熬过冬天。” 周恪法这人做事还算谨慎,身边侍从往往也就带着四五人,但是具为信任之人,他在自己宫里说话行动也就放肆不少,听闻我说这话立即转过头,表情带着几分惊讶几分忧心:“大哥衣服不够?” 这下总算把六殿下的人唤回来了,就是神还走着呢,反应也慢。 我挺无奈的,拱手一拜:“是啊,大人衣着单薄,制衣阁也不批新衣服,臣女没有办法才想着来六殿下这里讨几件旧衣。” “啊……”周恪法愣了好一会,这才回过神来,摆出一副鄙夷的姿态,“既然,既然如此,念在罪人周恪己曾经是本王的兄长,本王就去送几件衣服给他吧。云忠,你在此等我片刻。” 唐云忠一边收拾案几上的兵书一边笃定地看向我:“我当然跟你去,我想大哥可能还是挺想我的。对吧,许姑姑?” 我连连点头,六殿下的目光在我和唐云忠之间狐疑地转了一圈,不过好在没有说话,只吩咐底下人赶紧找几件旧衣服准备带到温贤阁去。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周恪己已经煮了一壶茶,内室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周恪己一边拿扇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火,头上自己绑了一个略有点狼狈的发髻,额前挂下几缕碎发,颇有些山野隐士的做派。他最近精神恢复不少,心态好到我都替他赞叹,不仅开始正常饮食努力恢复身体,还学着分担不少琐事,帮着我减轻负担。原先宫苑里面伺候他的人不谈上百也有几十,眼下只剩下我一个人,许多事情一旦顾不上周恪己也就学着自己来,比如怎么点炭炉,怎么梳头发,怎么洒扫屋内。 我仿佛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复活,那一日我看到周恪己在修剪自己的头发,修剪头发不是小事,他只敢随便打理,头发中间那一截是灰白如杂草一般,但是再新长出来的居然又是乌黑的颜色了,他坐在塌边盘发束冠的模样不由得让我想起曾经有个算命先生说起的卦象——潜龙在渊。 “六弟,云忠,你们来了啊。”周恪己见我们仨一起回来,便招呼我们坐在他他边上,又用三个大小形制不一的茶盏分别给我们倒了一杯茶。 他引着我我坐在靠近床头的位置,又递给我一杯茶,这时候我才发现只有我手边有一个床头时常摆放的小柜子,我手要是烫着了就能把茶盏先放在柜子上。 我一阵心跳,本想着这事情大约无人在意,就悄悄自己窃喜而已,却不想六皇子探头看了看我这边,很有些愤愤不平地灌了一口茶水:“皇兄好偏心!怎么只让姑姑那边有个地方放东西的。” 经过这些天我也摸清楚了,大抵是长兄如父,六皇子在和兄长的相处中时不时能暴露出几分小孩子争宠的醋性,大概这也是他日常看我有些不爽的原因之一。我本以为周恪己不会回答,却没想周恪己抬眼颇有点促狭地看了六皇子一样,用眼神似乎就已经谴责了他还是小孩子脾气:“姑姑是女子手指纤弱,你们俩常年骑马打仗还怕一杯茶水么?” 六皇子蔫了,郁闷地不说话,我偷偷朝他龇牙咧嘴,暗搓搓地发泄脾气。 周恪己坐在我们身边,顺便打断了我和周恪法的眼神战:“我特地拜托许姑姑去喊两位弟弟,确有一事要与两位商量。” · “三哥,如今倒冲着我来了?眼下皇兄你身陷囹圄,他还嫌不够,要把我也牵扯进去么?”周恪法听完后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很伤感地摇摇头,“……走到这一步,有什么好处呢?” 唐云忠也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德行有缺,再难信人……三殿下这么多年将自己的品性走歪了,于是视野也就狭窄了。” 周恪己似乎不愿多谈这个问题,勉力笑了笑:“三弟如何想的,倒也不甚重要。不过眼下无论形势发生何种变化,对于已经身处谷底的在下来说都是契机。”他说着,忽然站起来,拱手朝周恪法和唐云忠行一个大礼。 两人具是一惊,慌忙站起身,唐云忠更是直接跪在地上,仰头看向周恪己:“殿下这是做什么?” 周恪己扶住两人,目光依旧是那么温和,却带上了一种鲜明的坚韧:“我之前混混沌沌了好一段时间,多亏两位六弟和云忠在旁鼓励,加上许姑姑悉心照顾,才能苟延残喘至今。如今我久居这冷宫中,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人未到死,其志不可更改。我既然发愿希望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便应当竭尽全力而为之。为保全名节舍身求死,只能徒留虚名,非君子之行。三弟与父皇均重世家而轻民生,如此下去,世家越发壮大,民生更加凋敝,三朝则衰五代则灭,届时民不聊生,天下只会说我们周氏自取灭亡。恪己虽无有百年之寿,亦不愿见百年后天下真如恪己所料,故召云忠恪己来此商议,纵使当真落得人头落地的下场,总好过枉博得几声同情与唏嘘。” “云忠,恪法,我……”他忽然望向我,目光中带着火一般的情感,“我,知天下已经易主,却不愿把天下拱手让给无德之人!你们,愿助我否?” 唐云忠和周恪法惊疑之下对视一眼,倒是唐云忠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恪己哥!你,你愿意重新去争夺太子之位?” 周恪法即刻反应过来,跟着跪下来,居然一时都没说出话,眼眶便红了起来。 周恪己扶着二人,轻轻摇摇头:“不,我不是重新要去争太子。太子由父皇选出,自然是合父皇心意者当之,父皇起势于世家扶植,便希望太子也能和世家大族各行方便。在父皇手下做太子,非外厉内荏之人不可当之——自我知自己难袖手旁观天下之难那一日起,我便知道,我做不了太子,也做不了父皇的好儿子。” “……” 别说周恪法和唐云忠,我都被这话的内中含义吓到了,差一点没有端稳手里的茶盏。周恪己乖顺端庄了二十年,重获新生第一件事就是提出了一个哪怕只有我们仨外人在都不敢接茬的计划。周恪法下意识有几分忌惮地看向唐云忠,唐云忠复又有几分担忧地看向我,我特别不理解地又急又没办法地盯着周恪法。 我们仨眼神打架了好一会,周恪己倒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好模样,似乎一点都意识不到刚才他说出了多么可怕的话。 “云忠,我知老国公甚爱你,但是老国公已经年逾八十,虽武力不减当年,但是人寿数有定,老国公一旦去世,云忠可有十足把握拿到执掌铜虎金印?” “这……”这似乎问到了唐云忠的软肋,他不由得目光游移一阵,喟然摇头道,“我唐家军以军纪严明闻名于天下,军纪严明绝非朝夕能够做到,祖父虽有大能,但……云忠辈分地位,又是旁支所出,早已惹人妒忌。铜虎金印大抵会被叔父收入囊中,叔父乃庸才之辈,大抵难担得起帐下主帅之责。” 周恪己点点头,又转向周恪法:“六弟,我知你有鸿鹄之志,且有经天纬地之才能,比起愚兄也更懂朝堂权谋之术,今你亲近愚兄,势必惹三弟怀疑,三弟睚眦必报,等其登基后必要加害于汝。” “皇兄所言不假,三哥气量狭小,非帝王之才,一旦三哥登基,六弟恐要追皇兄于地下。” 周恪己左右看看两人,唐云忠愁眉不展,周恪法也是一脸阴霾,他不由得笑了笑:“你二人情同手足,何不联手破局?” 直到听到这句话时,我才终于明白周恪己到底为何要将两人请来,不由得喃喃起午间周恪己说给我的那些话:“父、母、将、臣……” 这话被他们听到,周恪己朝我微微一笑:“许姑姑倒还记得恪己的浅论……六弟,欲为君者,应时时注意父母将臣。六弟母妃出身微寒,故不得支持,然而若我们联手……” 父、母、将、臣——老国公自然是国之肱骨,但是唐云忠小将军是唐家军下一代可能的主帅;而周恪己手上又还握着太师在内一众文臣的支持。只要他们可以联手,再让陛下在六皇子和三皇子之间游移,那么两人居然就旗鼓相当了? “皇兄的意思是?” 周恪己点点头,扶着六殿下的侧脸,神态带着兄长的和蔼:“六弟,你想不想争一争?若出了事,大可推在愚兄身上,反正愚兄已经是半死之人。” “皇兄,我……”周恪法虽然平日里看着胆大,但是毕竟一直受限于母族式微,靠着自己才好不容易封了个临淄王,一下提起天下之事,他反而倒比周恪己踟蹰起来。 唐云忠倒是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周恪法的手腕:“恪法,我,我也不想这么糊糊涂涂就把唐家军让给只会在都城献媚之人!只因为我出生旁支,我便不能掌印么?我听恪己大哥的,要去搏一搏我这命。你呢?” 周恪法目光在两人之上扫过,目光逐渐变得笃定起来,最后却化为一个笑容:“往日不知,兄长有如此魄力,还只觉得兄长样样都好,只是略显优柔寡断……皇兄既然愿意出谋,臣弟亦愿往之,九死无悔。” 这话让周恪己眸光微动,生出几分宽慰,一时间自幼一同长大的三人不由得相视一笑起来。 他们仨感情戏演得正好呢,我却很没情调地想起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恪己大人,恪己大人,我打扰一下!我以为今天喊六殿下和小将军来是为了九殿下冬衣的事情的……那,那个事情怎么办啊?月檀那边现在吃不下也睡不着,大人们图大业之前能不能先给月檀指个明路啊?” 周恪己看着我微微一笑,起身坐回我们对面一把椅子上:“我正要说起此事,想要父皇态度有所变化,关键在于如何让父皇不相信三弟。我有一个想法,想要与几位商议。” 我跟着好奇,也就凑近了一些。 ——真刺激,上辈子努力到最后也就混了个六监管事姑姑,这辈子直接混成核心团体了,这档次提升可不是一点两点。 第三十九章兵不厌诈 “许姑姑,你前几日告诉我,司药监的女官阮氏与三弟来往颇密,我们恰好可以借此机会设局,通过阮氏误导三弟。许姑姑,你明日不要来温贤阁,趁着午膳的时候同阮氏说话,话语里透露一些关于我如何颓唐的细节,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为我编造些癔症之类的病灶。让阮氏误以为我在温贤阁内已经混混沌沌,一旦阮氏将这个消息告诉三弟,他势必派人来探查。” “阮梅!哎,咱们一起吃饭去吧!”我总算盼望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随即就从转角冲出来,装作热络地扒上去,“真是的,我入宫就被单独派了活,眼下没几个同僚跟我一起吃饭,你约没约人?我们一起去吃吧?” 阮梅素来独来独往,下意识想要避开我,但是她一躲我立马凑过去,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你别啊,别人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大家都有好朋友了,就我这段时间都没找大家玩儿……你就跟我吃个饭嘛?” “你不是,在温贤阁做事情吗?”阮梅拗不过我,被我拽着往膳堂去了。 “是啊,不过哪里现在啥都没有,连吃饭都比不上咱们六监。”我有些唏嘘地摇摇头。 阮梅似乎犹豫了片刻,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那位大人眼下如何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拽着阮梅的袖子:“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委屈都不知道和谁说才好,那位大人倒是善良,只不过经受了这番打击,整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居然有点疯了。时常披头散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还会忽然窜出来吓我一跳,也有清醒的时候,偶尔还会说点书里的道理,只是这样的时候少得很。我整日担惊受怕,自己都快不正常了?” “那位大人,疯了?”阮梅小声问我,片刻后忽然摇摇头,补了一句,“这,前段时间不还说好好的么?” “我哪里知道疯了没?眼下他只能见着我,我这点医术也就能治治风寒感冒……哎,阿梅,你可千万别和别人说啊。我虽然烦那位大人,但是他毕竟对清河县有恩,算我救命恩人,我,我怕别人知道了他疯了,可能要加害他呢!你千万别和别人说,好么?” 阮梅点点头,安抚一般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放心,我嘴紧着呢。” 我点点头,手拽了拽她的手背,接着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命该如此,怎么就摊上这么多事情了呢。” 我们便说便走着,就听到前面一阵喧闹,一阵杂乱马嘶人惊从转角处传来。我不顾阮梅,小跑两步凑过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便看到唐云忠飞快跳下马,困扰地盯着被马惊到摔倒在地的汪月檀:“你这小女官!走路怎么跌跌撞撞的?” · “除了要误导阮氏之外,明日里最重要的是要在阮氏的眼皮下把九皇子的衣服送到邱美人宫里。许姑姑,你叫那位汪姑姑注意着,与唐小将军配合演一场戏。明日午时,待许姑姑与阮氏靠近时,云忠你便装作骑马吓到了那位汪姑姑,导致她手里的衣服散落在地上,许姑姑你听到动静便带着阮氏靠近。” 汪月檀手里抱着一沓衣服,眼下衣服散了一地,恰好地上大约是洒扫留下的水渍还没干透,衣服便四散落在水洼中。汪月檀跪下身,慌慌张张地磕在石砖上:“臣女鲁莽,求小将军恕罪!” 我快步跑过去,看了看地上的衣服,又左右打量两人,这才匆忙跪下:“臣女八品掌药女官清河许氏许氏,叩见唐小将军。” 阮梅也小跑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了落在地上的衣服,愣了一瞬才跟我一起跪下:“臣女八品掌药女官阮氏,叩见唐小将军。” “起来吧。以后在这宫里做事情谨慎点,搬着这么多东西往前走,路也看不见,你这实在太莽撞了。”唐云忠从马上跃下,有点无奈地看向这一地狼藉,“这地上东西收拾收拾吧。” 汪月檀看着散落一地的冬衣,憋了好一会眼眶总算薄薄红了一层,我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拍在她背上:“你干什么,你别哭,憋住了!” 小将军不明所以地左右看看,语气柔缓了不少:“怎么了这是?” 我们这边还没定论呢,只见路口又走过来一道高挑的身影:“这是怎么了?” · “六弟,等到你察觉时机成熟,便自转角处出现,我知你说话谨慎,云忠做事莽直,地上衣服到底是什么由他说出恐惹人怀疑。你帮助把话引到此处,让阮氏知道地上的衣服就是九殿下新制的冬衣。三弟钻精于宫中小手段,目光狭隘,若我没有猜错,倘若此事真是三弟所为,阮氏在其中必然已经出力。那么那些衣服中是否藏针阮氏应该早已经知道。” 只见六殿下背着手朝我们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校官打扮的士兵:“云忠?你在这里做什么?” 汪月檀铁骨铮铮,都快把自己脸憋红了都没哭出来。我蹲下身狠狠在她大腿上掐了一把,硬生生给她疼出一些泪花,她抽了一口气,才带着一丝微微哽咽拱手:“回六殿下,臣女不小心冲撞了小将军,求大人宽恕。” 我看着衣服散落一地,还沾上了水渍,偷偷想要帮月檀收拾,却被六皇子一下抓住:“这地上衣服是什么?看尺寸是九弟的冬衣?” “求殿下恕罪!求殿下恕罪!”汪月檀慌慌张张在地上用力磕了几下,牙齿打颤。 “你先别忙着磕头,本王问你,地上这些究竟是不是九弟的冬衣?” 汪月檀一时没敢说话,好一会才又磕了几下,小声回答:“回殿下,是的。这是九皇子新年要穿的衣物,臣女方才一时失察,犯下大祸,求殿下恕罪。” 唐云忠故作无辜地走过来:“什么冬衣?” 周恪法有点伤脑筋地看着散落一地的冬衣,挠挠头发:“你还说呢,要不是你在宫里跑马,哪里会有这种意外。冬日里各宫都要安排冬衣,这一套恰好是九弟的,眼下泡了脏水,怕是肯定不能穿了。” “哪在换一套呗?库房没有?” “你以为制衣所的冬衣是你们唐家军那边的库房,随便哪一件都可以啊。这都是提前订做的!南面丝绸都是通过官商运过来的,哪里这么容易!你倒是轻松了,等会拍马走人,你要她一个小女官怎么办?” “这怎么好?”唐云忠挠挠头,感觉似乎有点演不下去了,特地背过身,朝着周恪法吐了吐舌头,“我久在塞外待得实在太久了,眼下这状况可怎么办?” 周恪法职业素养良好,除了嘴角微不可查抽了一下没有任何问题:“怎么办?你问我我问谁啊?” · “最后一步,六弟你需要好好记住,你可带着汪姑姑去郭美人宫里赔罪道歉,然后由汪姑姑提出要把衣服拆下来,换掉里面包裹的棉花,六弟你在旁附和。如此,则六弟嫌疑可解。”周恪己琢磨了一会,忽而兀自笑了起来,“不对,还有一件事情我们未曾确认,这还要劳烦许姑姑做上这最后一步——我们既然要设计,就要探一探鱼到底对饵上不上钩。” 六皇子低头看向伏在地上的汪月檀,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新衣本是晚宴上要穿的,眼下肯定穿不了。云忠在宫内奔马,本来也有你的闪失。这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那个小女官,你且先起来,我领你们两位去郭美人那里道歉,顺便帮你们说个情,你们给郭美人赔个不是,然后咱们跟九皇子的嬷嬷商量看看怎么办。这个小女官你回去找制衣阁掌事姑姑领罚,云忠你去备点边塞特有的礼物,这几天送给九弟。你们看这样可好?” 两人连连答应,连在一旁围观的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扯了扯阮梅:“好像没事了,咱们走吧?” 阮梅踟蹰片刻,默默瞟了一眼六皇子的方向。 我了然地笑了笑,凑近她耳边咬耳朵:“你也想知道后续怎么发展的是吧?” 阮梅目光躲闪片刻:“这,这好吗?” “这有什么?我都认识呢!”我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背脊,小跑两步跑到前面六皇子面前,朝他一拱手,“六殿下,我和这位阮姑姑恰好看到这里的情况,能否允许我二人陪同,这样倘若郭美人宫人问起来,我们也算是见证者,说话也比较方便。” “哦,许姑姑啊?”六皇子对我点点头,沉吟片刻后微微颔首:“也好,你们就一起跟着吧。” 我们一行人就这般商定,一同去了郭美人的宫殿,六皇子在外唤了很久,门才被打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不大耐烦的脸色在看到六皇子的一瞬间忽然转了表情:“哎呀,这……六殿下何故到此啊?” 这举动倒是有几分怪异,我顺着那嬷嬷的肩膀看过去,就见宫室内草木荒败,似乎久已无人打扫,郭美人抱着孩子吃力地往外走,语气与上次御花园惊鸿一瞥一般迷蒙无害,透着几分茫然“是谁啊?是不是姑母啊?” 第四十章意外发现 我之前听过一个半真半假的传闻,据说这位郭美人虽然是天姿国色,但是心智却如同稚童一般,虽然谈不上寝食不能自理,但是行为举止皆仿佛孩童一般。上一次遥隔梅花相望时我只觉得她瘦小年幼,并未想起那些流言。如今再听她说话,才觉得似乎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郭美人长相酷似三皇子的母妃,但是更加年轻可爱,她抱着九皇子神态娇憨地从宫室内小跑出来,神态迷迷糊糊的,倒是真有几分传闻中儿童心智的感觉:“不是姑母吗?” 这下别说我,连六皇子也不由得一愣。他和唐云忠交换了一下眼神,跨上前一步:“郭美人,恪法打扰您与九弟休息了。” “恪法,是谁?”郭美人眼神有些怯怯的,最后茫然之下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嬷嬷。 宫里的美人哪个不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金枝玉叶?郭美人心智不全、懵懵懂懂,到底是怎么进入后宫的?而且看这幅样子,周恪法唐云忠居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周恪己都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奉郭美人的嬷嬷仿佛死人一般站立着,也不说话,只是沉着脸垂眼看向我们,仿佛生来就带着一股暮色将至的冷气:“娘娘,这是圣上第六个孩子,您可以称呼他为六殿下或临淄王。” 郭美人讷讷地点点头,朝着周恪法微微躬身,动作规矩得仿佛什么仪器一般:“妾见过六殿下。” 这是很不合规矩的,郭美人即使位份低微,但是论起来也是周恪法的长辈,即使是行礼也应该是周恪法向郭美人行礼。周恪法似乎也觉得不妥,刚想阻止郭美人,便听到那个仿佛没有魂魄的老嬷嬷出声制止:“六殿下,您且让郭美人行礼吧,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便会越发失态。” 周恪法微微一怔,转头对我几人说道:“汪姑姑你且留下,其余人皆可回去了,今日情形休得与旁人提及,否则我自将问罪诸位。” 那嬷嬷微微躬身一拜:“多谢六殿下。” 周恪法对着那位老嬷嬷恭恭敬敬一拜,从身后引介汪月檀:“嬷嬷,小子冒昧打扰实属无意,往郭美人恕罪。不过今日我却有一事必须叨扰嬷嬷,可否请我与这位汪姑姑进殿小叙?” 那老嬷嬷看过汪月檀手里捧着的衣物,大约已经明白了几分,侧身让出门来:“二人请进,容老奴先去奉茶。” 眼下显然不适合我们继续看热闹了,唐云忠抱拳向郭美人一拱手:“小将唐突前来,请郭美人恕罪,眼下这就离去。” 我和阮梅也一拱手,匆匆忙忙就想离开这个有点脱轨的戏剧。 但是郭美人忽然抱着九皇子回过头,目光带着几分孩童天真地望向我们,从我们三人身上扫过去,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见过你,你之前在御花园看到我和宝宝玩,你好像很羡慕的样子。”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当初御花园一瞥,居然也被郭美人发现了:“……美人说笑了。我见美人与九殿下玩乐,不由得想起年幼时承欢母亲膝下的时光,回忆起当年快乐之景。” “那你娘亲现在在哪里?” “……已经病逝三年了。” 她眼里浮现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同情与怜悯,微微侧过头将脸贴在九殿下肉乎乎的小脸上:“那你一定很难过。” 我被她一句话说得有些触动:“孺慕之情,无以替代,每逢想起,心如刀绞。” “娘娘。”老嬷嬷的声音从宫里传来。 郭美人仿佛得了命令一般转过身便要回去了,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扭过脸看着我:“那你下次可以跟我玩,不要一直远远看着我们。” 郭美人这句话说得我既有几分惊心,又夹杂几分辛酸,以至于那宫室大门在我们面前缓缓关上之时,我还在傻傻地看着那片暗红色。唐云忠背着手走过来,也好奇地望向我看的方向:“看什么呢?”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颇有几分感慨地摇摇头,“我只是,有些感慨……算了,我也没心情用饭了,眼下我想回六监寝休息。” 唐云忠似也有几分感悟,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最后摇摇头:“我……罢了罢了,我且回营中吃酒去吧!这事情闹的真是!”他转身嘱咐周恪法带来的五六名亲随,“你们在这边好好等六殿下出来,等六殿下出来了便派一个人来宫外神武营内找我,这事情毕竟也是我在宫中奔马而导致的错误,我总不能有始无终。” 几人应允后我和阮梅便同唐云忠一同离开。 大约半个时辰后,阮梅便有些坐不住了,我躺在一旁假寐,便听她和我打招呼说去司药监帮忙。我装得迷迷糊糊应了一句,她便匆匆离开。 我算着时间,过了没一会便绕道去了司药监,问杨姑姑要了一些温补的草药,来回找了一圈,阮梅果然不在。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匆匆赶去了温贤阁。 · “郭美人,似心智不全?这……实在太过古怪了……”周恪己斜坐于榻上,沉吟片刻,朝我摇摇头,“郭美人乃是贵妃郭氏侄女,两人都是郭氏一族的女子,郭相出生礼部,曾是圣上内臣,侍奉圣上于左右,善卜喜巫。” 忽然,周恪己似乎意识到什么,表情微微一变,抿上嘴不再说话了,神态顷刻间居然有些戚戚然。 我看着他的表情越发好奇,拖着我的小板凳跑过去坐在他床榻边上:“大人,您这是想到什么了吗?能否讲给许梨听听看?” 因为温贤阁大部分时候就我们俩人这么大眼瞪小眼,我现在是越发放肆起来,打探皇室辛密就跟问村口八卦似的,别说周恪己,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稍微收敛点。毕竟皇宫里不少事情打的就是信息差,这个人知道点这个,那个人知道点那个,最后散乱的线索汇集成真相。 周恪己看了一眼我的方向,目光中透着几分无奈与嗔怒,我原本以为他终于打算跟我这个唯一的下人整肃一下宫规了,却不想他语气照旧还是温温柔柔的:“你啊,跟我这般说话也罢了,一旦出了温贤阁的门,还是要记住谨小慎微,不该问的千万别问,不该看的千万别看。多少宫里人就因为多嘴丢了性命,你这个样子如果到了外面去,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周恪己天生大概就是狠不下心来的性子,我都这样僭越了,他还是没有半点要教训我的意思。 不过虽然他不提及,我自己也该知道分寸,答应一声后便也不继续追问,心想着不然去拿中午拿的药材为周恪己煮些汤药喝着健体保康。正想着呢,却听得身旁传来一声半是无奈半是戏谑的喟叹:“你说你要听,眼下又要跑去,怎么,我还得追着你说不成?” 我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瞬间转过头小跑两步蹲到周恪己榻边,连连点头:“要听要听,这么好玩的事情谁不想知道?” “也就你看得少还觉得好玩呢。这里听的一切出了门只当全不知道,若发现有什么异样也不要擅自行动,凡事先告诉我,记住了吗?” “记着了记着了……那个郭相国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郭美人是他……侄孙女吧?” “郭相国本名郭虞,郓城人。当年因为善杂耍戏法而被少府监收为义子,此人本来是在少府监帐下当差,后因能解闷娱人,被父皇提拔为正四品太常少卿。后被擢升为大行台尚书令,待郭美人进宫后,父皇便加封其为相国。此人并无大能,却善酷吏用刑手段狠毒,又极其善于媚上欺下,替父皇分忧不少不好染指的腌臜事情。” “这人这么坏呢?” “……清河水患一事,本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但是郭相国瞒报灾情,克扣赈灾粮款,又向父皇谏言应以老国公为重,最终才导致父子决裂。”周恪己思及此处,微微叹了一口气,“此人早年在民间游历时学习了不少巫蛊之术,编纂成一本《玄妙万通录》,父皇喜爱此书,常手不释卷。我当年曾略翻过几次,其中便有一条名为‘借福增寿’,记述的是当年有一曾姓乡绅年老体弱,其子女为其张罗一门亲事,娶了邻村一个豆蔻年华患痴傻症的女娃娃,后来这曾老爷身体不知不觉便恢复了,一直活了一百多岁依旧面色红润而精气十足。” “什么?这,这不是妖法吗?”我一惊,郭美人的模样和那个故事里居然完全相合,“这,这也太……” “我亦希望,父皇不至于如此糊涂。”周恪己叹了一口气,眼里浮现起一抹浓重的哀伤,“从前,我只觉得父皇与我隔阂虽有,但是我父子都是为这天下殚精竭虑,如此,最终总可以相互谅解,然而倘若父皇与我本就不同心……我又如何是好呢?巫蛊何其可怕,眼下世家并起,百姓本就难以维生,倘若我们这些皇室之人还弄起巫蛊之术,任用奸臣……后世将如何写我们啊。” 这话问得我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摇摇头:“……这,我也不知道。” 周恪己微微叹了一口气,似乎也没有打算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只是摇摇头,写作在榻上:“我宁可自己猜错了。倘若只是因为父皇年老昏聩,见郭美人貌美年轻,不由得心向往之,那倒也还好。若真的是郭相国怂恿父皇行巫蛊之术以延年益寿……那接下来我要如何是好呢?” 一阵凉风吹过,周恪己鬓角碎发被轻轻吹起,我坐在小板凳上,跟着冷风打了一个颤,低下头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了。 第四十一章欢饮之宴 第二日我去温贤阁的时候,周恪法和唐云忠都已经到了,看着已经说了有一会了,不过比起昨日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我坐下听了一会才意识到,周恪己那个关于巫蛊之术的猜想并没有说给周恪法和唐云忠。 “虽然那郭美人有些古怪,但是照顾郭美人的嬷嬷倒是个心细的,后来我们与她说了情况后,她拜托我们将衣服送去制衣所重新清理,也未曾怪罪什么。昨儿傍晚我顺道去六监寝打了个招呼,那时候许姑姑还没回来呢。我见着阮氏恰好也在,便告诉那位汪姑姑罚她一个月的俸禄,命她这几日与制衣阁几位姑姑一起把衣服拆下来重新揣棉花。” 唐云忠端着酒盏,脸上带着几分戏谑:“那阮氏表情如何?” 周恪法晃了晃茶盏,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强作镇定,我看她模样便知,三弟的计策她必然知晓,眼下我们只需按兵不动,且看他们要如何反应便好。” 说罢,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周恪己看着二人,颇为欣慰地点点头:“恪法、云忠,此事多仰赖二位了。许姑姑,可否帮我们三人温一壶酒,前面东旭殿柜子下面或许藏了几坛,你且帮我去找找,今儿中午我们小酌一杯如何?” 温贤阁难得有些愉快的事情,我们几人都没有败兴的意思,虽然眼下在温贤阁喝酒确实有点过于嚣张,但是人也不可能一直憋着情绪:“那行,我正好再准备几道小菜。” “那我先回一趟神武营,早上这帮崽子们也不知道训练得如何了,眼下都腊月二十了,离新年筵席就剩下十天,这帮兔崽子一点点紧迫感都没有。想也是,这京城什么花红柳绿的玩意没有,连兵营都一副松散模样,一个个打着仪仗倒是像那么回事,只可惜内里空虚性子柔软,又过分顺从。一旦真有什么大事,怕是什么用都顶不上啊……难怪陛下这次要我多留几个月来训练这帮不成器的兵蛋子。” 唐云忠弱冠之年,行伍十二载以上,据传闻还没断奶呢就被老将军抱到北境手把手调教,才二十岁的年纪已经对军规兵法信手拈来,一双手伸出来是厚得火都烧不透的茧,有时候他说话就像是一阵粗放的带着砂砾的风,像我这样矫情的江南人总觉得情感一旦热烈到这个程度,仿佛就应该是假的,是装扮出来的,因为在清河,大家做什么事情好像都是淡淡的,没什么变化的,思虑周全的。 所以最初我仿佛也不是那么理解唐云忠,我总觉得他似乎别有些目的,但是现在我逐渐不这么觉得了。 可能他或许就是能做到那么热切的同时又是真诚的,只不过,从前我没有理解过这种生活。 忽然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被吓得一缩头,就看到唐云忠戏谑地看着我:“许姑姑,一脸严肃地想什么呢?” “啊,没,我想着中午弄点啥呢!这儿啥都没有,要不我去膳食堂弄点吧?” 周恪法一边收拾自己身上的锦袍,一边站起身:“这个不用姑姑烦,我午时提个食盒过来,就着带两三个菜抿一杯高兴一下,照顾着兄长身体就好。” 他俩说罢,也不久留,匆忙先各自去忙了。我把人送到门口,回头看到周恪己还坐在床上,温贤阁又只剩下我和他两人:“殿下……没有告诉六殿下和小将军巫蛊之事?” 周恪己表情肃穆不少,微微摇摇头:“眼下只是揣测,告诉他们也是徒增困扰。” 他未曾告诉周恪法和唐云忠,却告诉我了。虽然这大抵也是因为除了我他身旁再无旁人可以倾诉,不过我还是升起几分欢欣的情致。 · “今儿我在父皇殿前看到三哥了,三哥这表情可难受了,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似的。居然向父皇告状说出了昨日之事,父皇自然责怪我,不过也只是说了几句。后来父皇试探我是否知晓郭美人之事,我便装糊涂,只说和嬷嬷说了话,未曾僭越直接和郭美人说起此事。父皇似乎很满意,也不再追求了。” “这周恪礼可是糊涂啊!他若眼下不说,后来东墙事发还能和你掰扯掰扯,眼下他直接把底撂了。圣上知道此事,若银针之事被抖出来便不会再怀疑恪法,这不反而得不偿失么?” “三哥这人,见小利而忘命,从来都是如此。”周恪法眯着眼睛抿了一口下去,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眼下我也陪过罪了,我倒是期待三哥下一步棋打算如何下呢。” 周恪法和唐云忠撞了一下酒盏,颇有一副奸计得逞的快活,“果然不出大哥所料,三哥这下坐不住了。” 周恪己看着他俩但笑不语,端起茶壶为我也添了一杯茶水,“六弟主动把衣服送到郭美人那里赔罪,也算把自己身上的嫌疑甩了出去,即使后面再东窗事发,主动提出重新填棉絮的六弟也不会惹人怀疑。而且这下经手的人又增多了。到时候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出错了。眼下三弟估计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只需等着他下一步棋打算下在何处。”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左右看了看,想到月檀这下总算没事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事情后面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唐云忠倒是想得开,他和周恪法偷偷带了一壶酒,两人弄了个温酒的吊壶在那边推杯换盏了不少下去,眼下脸颊都有点红扑扑的,“按照兵法来说,我们现在就应该按兵不动,看下一步他们怎么走我们依据形势将计就计就好。” 周恪己喝不了酒,和我分一壶茶,他带着几分慈爱看着两个小不多少的弟弟,还时不时拦一下两人的酒盏,“你们都少喝点,等会儿还得各自回去,要是被人发现那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我们就分一小壶。”周恪法脸上有几分红晕,晃了晃脑袋,一对桃核一般的圆眼睛迷迷瞪瞪地睁着,和平日那种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态比起来倒是可爱生动了不少,“对了,许梨,等会儿我有个东西给你,你……你帮我带给那位游姑姑,就说是,新年讨个彩头。” 我还没说话,周恪己先笑了起来,他笑得动静很小,喝得有些迷糊的周恪法都没有发现。我扭头看向他,就见周恪己眉目舒展,温柔和蔼地看向两人,待发现我的目光后,便微微转过脸低头看向我:“六弟也差不多到这个年纪了,这次是大约是动了心思的。” 我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声,抱着茶杯又喝了一口,转头却发现唐云忠一个人举起酒杯,神色晦暗不明地歪着头看我:“……这种事情,彼此都要有意才好。” 这话说得我根本没法接,低着头装作抿茶水的模样,一时间周围有些尴尬。 也不知道是不是两杯薄酒下了肚子,唐云忠蹭一下站了起来,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过来,颇为僭越地扶着周恪己的肩膀:“恪己大哥,云忠问你一件事情,你真心回答,可否?” 周恪己看向他,微微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酒后失言是常态,云忠若真的有事情想问,等清醒了再问。” “不,不不,现在才能问出肺腑之言。这里只有我……我们,我们情同手足,我在这里才能问出来。恪己大哥,你……你!”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唐云忠所说的话,却和我所担心的没有半分关系:“唐家军世世代代乃是周氏天下的铁骑,它并不是靠着唐家血脉而延续,他是一代代主帅将士筚路蓝缕建设而成的。唐家军在,则北境匈奴不犯,唐家军无,则北境危矣。恪己大哥,你一定要努力啊!” 我松了一口气,也觉得忽然自己颇有点把儿女情长放得太重要了,不由得有些羞愧之意。 不过唐云忠这般肺腑之言却也能让我理解一二。唐家军眼下虽然仍然是老国公坐镇,但铜虎金印已经由唐云忠叔父安国将军唐揆荣代管,但是因为安国将军一直生活在京城,纵情酒色,营帐内除去几个粮官几乎没有人真正服他。如果说朝堂里是否真心顺从还能通过利益去调节,那么军队之中倘若主帅不能服人,军心涣散,后果将是极其严重的。北境八万里全都仰仗着唐家军,倘若唐家军有失,那么域外匈奴难保不对我们虎视眈眈。 “云忠,我知你心中所想。”周恪己扶着床缓缓起身,弯腰扶起不知不觉跪在地上的唐云忠,甚是慈爱地擦了擦他的眼角,“但是无论我计是否成功,你都要努力争取唐家兵权,不可将期待只放在我这戴罪之身上。老国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将帅更迭古来便是难题,北境大防总要易主,将来皆需仰仗云忠一人。” “许姑姑呢?”唐云忠忽然转过头,目光有些晦暗不明地看向我。 我愣了一会,也不知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用意。思忖片刻后,朝他们拱手一拜:“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许梨能参与此事不甚荣幸。眼下唯愿三位大人心愿成真,世家门阀不再苛捐杂税,天下重回海清河晏。” 周恪己与唐云忠均是一愣,片刻后相视一笑。 第四十二章京城偶遇 这几日宫里不少人都回去过年了,游莲腊月二八就回了家,顺道把我也接回去给她父母认识了一下。游家夫妻老来得女,溺爱得很,桌上满满一桌子都是各式佳肴,游莲把六皇子送给她的一盒银罂装着的面脂偷偷藏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她如何想的,我们就是感情再好,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互通有无。 尤其这事情吧多多少少跟我有那么点小关系,我冲上去八卦的话真是显得要多没趣有多没趣。 回头一想我们几个人真有意思,几个人在这儿拉旗唱大戏呢。 游夫人生得富态和蔼,一个劲往我碗里堆菜,话里话外都是对我的赞赏之情,我有点招架不来,吃着菜故作淡定,说话间又被塞了一根鸡腿到碗里。就这么拉家常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我揣着游莲父亲送给我的一盒糕点打算回宫,告别了游莲与游家父母。 好久没有在宫外逛一逛,我看着离卯时还有一会儿,便想着要不在正和街上逛一逛。结果我只是好奇看了看,便被正和街的物价吓到咋舌,连看起来最朴着的茶楼门口都写了茶位费五两一位,我这些时日攒下来那点家当估计就能在这里拍个黄瓜。 我正逛着呢,眼前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还以为是唐云忠,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和唐云忠一样打扮的神武营将士。那人看起来比我们都年长一些,神态倒是憨厚可亲。见着我身上穿着官服,还打了个招呼:“前面可是六监姑姑?” 我回了礼,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在下司药监掌药女官许氏,阁下可是神武营将士?在宫外遇到真是缘分。” “许姑姑。”对方客客气气打了声招呼,“我之前见过您呢,您可还记得?” 这说起来我反而有些迷糊了:“这……在下一时间……” “嗨,您记不得也正常,在下是唐小将军身边尉官赵敢,那夜我俩打过一个照面的。姑姑面对奸贼也能毫无惧色,真乃是女中豪杰也!” 那一天我被一箭刺伤了肩膀,隐约记得唐云忠身后确实是站了几个人,不过那日情况紧急,我甚至没太注意,眼下这位将士忽然提起,我也一下恢复了记忆:“您是那日跟随小将军身后的壮士?真是太巧了。” 他捻起手边一朵绒花,朝我有些羞赫地笑了笑:“我告假一日来给我家婆娘买礼物,等春假回一趟家,顺便把东西送给她。只是这绒花虽然好看,却要二两银子,这也太贵了……” 我一听这话有些乐了,示意他先将手里绒花放下:“这正和街不愧是京城第一街,我方才也想买些东西,看了看价格还是望而却步了。赵壮士的心意属实难得,不过如果要买东西,还是应该去西市。那里走卒商贩颇多,价格比起正和街实惠不少。” “多谢姑姑指路!俺一个大老爷们,着实不知道要买些什么,要不是姑姑指路,俺连去哪里买都不知道,就在这街上傻转呢。去年媳妇给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俺常年在神武营当差,家里的事情都要她劳烦,自觉对她不住,想买点好东西送她。这世上女子哪个不喜欢金银首饰的?我就想着买一点,哪里想到小小一朵绒花就要二两银子。” 赵敢说话直爽,那愁眉苦脸的表情逗得我直乐:“先贺喜壮士得此麟儿。不过这您要这么买东西,令夫人虽然也高兴着,却不一定实用。” “哦?姑姑这话什么意思?” “这绒花虽然华美,但是饰品乃是衣物的点缀,你就是买了几件好的饰品,若令夫人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相配,岂不是只能把视频放在盒子里束之高阁?要我说,还不如将打算买礼物的钱拿出来合计合计,配一身新衣,这样一整套气派好看,又能穿着走亲访友。岂不更加实用?” “哎呀,姑姑提醒得对啊!”那赵敢擂了一下拳头,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俺就是单买了几件首饰,那婆娘配着粗布衣服传出来不更让人笑话,是该配着一身才好!” 这话说得却让我有几分好奇,神武营里面将士大多数是世家子弟旁支,进去混日子或充军功的,也正因为如此,神武营军纪才如此混乱。不过眼前这位赵敢既然能做到唐云忠的尉官,那么职位必然不低,但是听其说话却像是平头百姓出生:“赵壮士,恕在下冒昧。壮士言辞平易近人,又看得出乃是披肝沥胆的实干之才,却不知是何出生?” 赵敢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哦,哈哈哈哈!姑姑可别看不起人,俺本是下野村一农夫,当年北境征兵俺一腔热血去投了唐家军,幸好身子壮实,被老将军看中成了尉官,眼下随军出征八次。前年陛下问老将军要人说要肃清唐家军军纪,俺因为离家久了,就被调回来,这才进了神武营。这次小将军回来,俺还是觉得跟着唐家军爽快,神武营里面各个都难得罪着呢。” “下野村在?” “京城以北一百二十里就是下野村!俺们那边有个大瀑布,下面有个水塘子叫麒麟渊。好看着呢!——不过,嗨,姑姑是贵人,肯定对那个小水塘子没兴趣。” 相似的出生让我在这个满是世家大族的京城找到了一丝亲切感:“谁说我是贵人,三年前南方大水最严重的清河县您知道不?我差点就成了清河县流民!我家里开了个小药铺,后来我娘亲病逝,我就自己上京考女官来了。” “噫,那你有出息讷!” “内臣罢了,都是些伺候人的活儿。怎么比得上你们唐家军在北境抗击匈奴镇守一方的功绩啊?” 赵敢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亲近过头,居然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在下和姑姑真是一见如故,不如咱们寻个铺子吃酒去?” 我一愣,慌忙摆手:“吃酒就算了就算了……” “哎,别客气啊!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弄他给一壶热酒,好好叙叙旧!” 我还在尴尬呢,就看见一只手拍在赵敢肩上,一个无奈的声音打背后传过来:“大敢,你这是干嘛呢?” 我一回头,就看到唐云忠插着腰穿着一身红色暗纹圆领袍歪着脑袋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无奈上下打量我们:“还有许姑姑,我帐下将士怎么跟你混在一起啊?” 赵敢回头看到唐云忠,立即露出一个热切的笑容,抱拳喊了一声:“将军!方才属下想给家里婆娘买点礼物,正头疼呢,恰好许姑姑路过,给我提了不少建议!要不然俺哪里知道怎么买!” 唐云忠点点头:“大敢说的可是你家去年九月出生的孩儿?” “哎,将军还记得呢!” 唐云忠爽朗一笑:“我为你家孩子取名的,我能不记得?赵义,字昭勇,我还是第一次帮人家取名,可翻了不少字典讷。你这家伙跟在我身边七年,你被调到神武营我还不习惯呢,结果你倒好,一年回家两次,乐不思蜀的,转念就弄出一个大胖小子,可羡煞原来那帮兄弟了!” 赵敢笑得既得意又有几分羞怯:“哎呀,我那婆娘也是乡下人,吃饭哐哐哐的,喊我那声音村口都能听到,有什么好羡慕的…… “要让我那小义子知道你这样调侃他娘亲,怕是不能放过你啊!” “他得的福分还不是老子拿命挣的!将军愿意给那小子取名还受作义子,那是我赵敢有福气……”赵敢连拜了几下,语气中显示出一种粗放的油腔滑调。 唐云忠笑了笑,用力在赵敢肩上拍了一下:“你跟我摆什么谱?老实说,是不是要讹我的赏钱?” “哎哟,将军您这话说的,将军给是我家那婆娘三生有幸!”赵敢脸上浮现出一个一半带着谄媚一半透着豪爽的笑容,“我顶多跟将军讨点赏,哪里敢真的讹将军呢?” 唐云忠哈哈笑了起来,自然地走到我身边:“你这么说,我要不掏点钱出来,今后我那义子怕是要嫌弃我小气了。走吧,许姑姑带路,咱们一起去买点东西。” 我也不知道自己随便逛逛街怎么又掺和进这么大一滩事情里面,连忙推拒:“将军!这卯时皇宫可就闭门了!” “这怕什么?你们六监今明都沐休,以为我不知道啊?”唐云忠推着我往前走,“知道你舍不得恪己大哥,但是我俩大男人的能买啥?你当个参谋不行吗?要是关门了,我给你在正和街要一间房间,你明儿上午回去不就行了?难得我出营玩一玩,干嘛这么扫兴啊!” 我被推着往前踉跄了好几步:“不是,不关大人的事情……我这人天生胆小呢,住外面不习惯。” “偶尔嘛,一年也就这正月前后一个月时间和七夕开夜市,这京城夜市你看过?” 我讷讷地摇摇头:“这倒没有。” “这京城夜市可跟你们村县里的不一样,好多新鲜玩意呢,整日坐在宫里有什么意思,本将军正好带你去看看世面。走着走着!” 他就这么一路推着,我被他推了好一会,回头望向宫门,终于还是没忍住对这繁华京城能有什么夜市的好奇:“那,臣女多谢将军了!” 第四十四章一夜鱼龙舞 赵敢最后挑了一套绛红纹暗绿花样的广袖裙,我又帮忙挑了一件披帛,和绣娘讨价还价好一会约定再送两对绒花。 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挑出来的成果,赵敢很是得意,抚弄过成衣细密的针脚:“噫,俺那婆娘那配得上这种好东西哟,俺们那边就是举人老爷家的夫人也没穿这样的啊,真是便宜她了!” 虽然话语里是半点不留情面,但是那喜上眉梢的表情可骗不了人,他粗糙的手好几次恋恋不舍地抚摸过布料,嘴里一边喃喃道“浪费”“不值得”,脸上却连笑容也压抑不住。 等我们打包好衣服走出店门,西市早已上灯,天上飘着薄薄一层雪花,映照着红色的灯火越发显出热闹温馨。我搓搓手哈了一口白气:“这下好了,宫门怕是早就关了,我可真是回不去咯。” “本来就是喊你来逛夜市玩的,别老想着回去。”唐云忠笑嘻嘻地背着手走出来,也看到了漫天纷飞的雪花,“啊,真是好大一场雪!” 赵敢抱着衣服如履薄冰地走出来,才听到一个尾音,下意识说起好话来:“将军这诗写得好!好文采!” 唐云忠被噎在嗓子里,脸都跟着红了起来,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踹在赵敢屁股上:“滚你娘的!挺清楚了吗就拍马屁!小爷就感慨一句雪挺大的,算个屁的诗!” 我跟在旁边没忍住,笑出声来,一边搓着手一边看向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真是好大一场雪,苍茫百里兆丰年。穰穰满仓军粮足,可教单于惧中原……勉勉强强也能写嘛!” 我偶尔文艺心情爆发,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搓了搓自己的脸,想要把刚刚那一刹忘掉:“好了好了,咱们寻个地方小将军请客如何?” “可教单于惧中原……哈哈哈。”唐云忠仰头大笑起来,朝旁边挤过来挨在我的肩膀上,“许姑姑这诗是送给唐家军的?” “既然是唐小将军起的头,自然是送给唐家军的。”我拍了拍手上落的雪花,探头好奇看向天空,“清河难看到这种能被风吹起来的砂砾一样的雪,真新鲜。” 唐云忠往下走了两步,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仰头看向夜空:“这就大啦?那是你还没见过北境的大雪呢……一旦下起来几百里看不到一点点人烟,天地都是白茫茫的,那个风吹到脸上就像是刀子刮的一样。在那边,要是躺在外面不过一会人就凉透了。苦得很,难怪唐家嫡系那些少爷公子一个都不愿意去。” “……可是北境在那里啊,怎么可能不去呢?” “是啊,唐家军在那里,那里总要有人去。你说人分什么庶嫡呢?他们躺着都能继承唐家军,又哪里来的狠劲把自己流放到北方去陪那些士兵同吃同住?” 唐云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也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我们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宫里,最能察觉世道变迁,唐家后继无人,文臣不敢上谏,世家门阀横行乡里,前几年已经有百姓在抱怨苛捐杂税,不少地方也已经出现大批流民。眼下周恪己因莫须有的谋反罪名被囚禁于温贤阁,而即将继位的周恪法又是无谋狠辣之人,而且当今圣上还有可能在行巫蛊邪术。 “其实,四年前我讨厌过唐家军的。”我摩擦着袖子,忽然说起过去的事情,“当时清河水患很严重,我爹想把我卖到勾栏去,那地方去了就出不了,多半没几日就死了……那时候赈灾粮怎么都没有来,后来我听说,粮食紧缺,要先紧着北方唐家军的军饷。当时那些赈灾粮在我眼里不是粮食,是救命的东西。只有赈灾粮来了,我才能活。” 唐云忠回忆了好一会,忽然瞪大了眼睛:“你说的是,四年前的南方洪灾?” 我点点头:“清河县受灾最严重,那一年到现在都是我的噩梦。我未尝不知道军饷重要,但是我看着隔壁的姑娘被拖走,我看着她吊死在门口,我看到城外堆得死人越来越多,我真的没办法不害怕。后来是温贤太子请命,赈灾的粮船才来的,我们才得救。” “这样啊。”唐云忠干涩地答应了一声,低下头用官靴在地上划了几下,“那你真的很难喜欢唐家军,这种事情轮到谁的身上,都是受不了的……” “其实我不应该讨厌唐家军,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让我们遭受了那种劫难,只能嘴里骂几句,其实我心里是甘心的。我总在想,难道我也要空乏地去咒骂我们的命,麻木地去认同我们清河就该遭此一劫么?”我接了一片雪花,搓搓手让它化在手心里,“一直到那一天,三皇子对恪己殿下说‘那些粮草每年必然给老国公的分例,就是半点用不上,也是父皇的态度,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粮草拿去救几个无关紧要的流民百姓’,我忽然就明白了我的恨意应该向着谁!” 那句话或许对三皇子来说只是一句理所当然的陈述,但是那句话对我这个清河的亲历者来说仿佛是一剂毒针,他说出那句话的神态、语气、嘴角的笑容,都牢牢印刻在我的心中,让我这么多年彷徨的恨意终于找到了出口,终于找到了答案:“从来不是清河的流民和北境的将士比较,而是老国公的情分和清河乃至南方万千百姓的比较。我在理解三皇子那句话的时候有多么愤怒,小将军可以理解吗?” 唐云忠看向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我身旁。 “所以,我只是想告诉将军。”我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我可能不是将军期待的女子,将军觉得我有几分性格又乖戾张扬,所以对臣女有几分兴趣。但是臣女自己不可能欺瞒自己,我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我不是将军所期待的那种活泼泼辣的性子,也没有什么雅趣情致,将军若是想要找一个一同欢笑畅游边塞的洒脱女子,那么臣女必然不是。” 唐云忠没有正面回答,他缓缓摇摇头,半张脸被红色的灯光映出暖黄色的阴影:“那你自己觉得自己是怎样的?” “……我想明白了,三殿下能毫不顾及地当着我的面都敢说这个话,就是打定主意我们这帮蝼蚁奈何不了他们半分,那么我就要试试看,能不能蚍蜉撼大树。好让他见识见识,哪怕是灾民,哪怕是白身,也不是随便由着他欺负的!这就是我的性子。” “好。”唐云忠点点头,就在我以为他听懂了的时候,他忽然上前一步,隔着袖子在暗处抓住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抽了两下又没有抽开,只能带着几分疑惑不解地看向他:“将军?” “许梨你何处都好,就是唯有一点,你总觉得天下除了恪己大哥旁的男人都是俗物,这是哪里来的歪道理?”他隔着袖子拽住我的手,好一会才放开,“你怎么知道我到底要什么?只因为我当年在北境监军,未曾为清河发一言,你便觉得我这人也俗气么?” 我一时语塞,连忙解释:“不是,当然不是。” 唐云忠摆摆手,示意我不用继续说了:“罢了,眼下我说什么你也只是敷衍我,来日方长,小将心意姑姑自会看清的。” 忽然,一阵霹雳吧啦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只见一朵火星伴着一声尖锐的爆鸣窜入夜空之中,炸开一小片浮光跃金的火花。周围不少人都停下脚步,还有人大声喊着:“唉唉唉!看烟花嘞!都是新鲜玩意,也就京城夜市能看到咯!” 我仰头向空中望过去,好一会,又一颗火星子窜入天空,迸出七八片明亮的火花,伴随着巨大的爆破声,在空中划出好几条明亮的火线。 赵敢小跑到我们身边,递给我一根烤番薯:“来来来,将军和姑姑先弄一根烤番薯填填肚子!这玩意刚刚我一看就知道好吃,里面焦香甜腻的,你们都尝尝。” 我接过烤番薯,道了一声谢,剥开一点皮小口小口咬了起来,烟花还在不紧不慢地升上夜空,我追着火光往空中看过去,梗着脖子追逐空中的烟花,雪花映着漫天鎏金,每一朵火花在空中绽放,就引起一阵欢呼。好一会,我在拥挤的西市街道上听到身边传来一个轻浅的声音:“烟花可好看?回了清河可就看不到了。” 我看向身侧,一朵烟花恰好在唐云忠背后炸开,一大片金色的花火映着他英挺的面容,表情带着几分严肃和游移:“一切尘埃落定后,不如还是留在京城吧。更何况……” 嘈杂的人群和烟花的炸裂声让我没有听清楚他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只是捂着耳朵凑近了一些:“那我要想想!” 想想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唐云忠说得对,三年为官后,我的友人、我的姊妹、我的事业都在京城,我何必为了和周恪己划清关系而非要回清河呢?各种选择,我确实该更理性地想想。 第四十五章新年贺帖 我一边抄贺帖一边看着药炉,昨日在集市上我发现了几本农耕造物的书,想着曾经在东旭殿废弃的书柜里看过类似读物,便买来带给周恪己,他果然如获至宝,已经手不释卷从午时看到寅时了。我抄了几个时辰的贺帖,手腕酸疼,晃动着手腕一边观察药煎得如何:“恪己大人,等会可以准备喝药了。您要不要歇一歇?明儿再看也是可以的。” “哎呀,这书真好。”周恪己看着书页连连称奇,招招手示意我过去陪他一起看,“你看这里记载的几种开田浇灌的办法,比我前些年在宫里看的又要改进不少。这种新的水轮机,比起之前的改进了槽口,这下就能用水力推动灌溉。而且这里还提到要提醒农户常清理淤泥,疏通沟渠,证明这书确实是用来指导农人干活儿的。倘若当地官员可以依照这书的内容教授治下百姓,教他们如何疏通沟渠,制作小型水车,那么不仅能防治水患,还可以提高粮食产量。真是不错啊!我当初就和父皇请奏说应该让地方官员教当地农户如何种植,这样既能彰显圣上抚恤天下之恩德,又能使仓廪充足,百姓丰衣足食,想不到我虽然落难至此,这奏表倒是真的派上用场了。” 我跟在旁边看得云里雾里,不过听这话忽然想起书摊老板说起这书的来历。 那书摊老板是个落第的秀才,原本按照前些年的科考他是能做个举人的,却不想这几年为了让更多世家子弟能进入朝野,科举开设的名额逐年减少,那秀才考了三次心灰意冷,从此弃仕从商,在西市盘了一间狭窄的店面买些四书五经实用读本之类的书籍,生意还算可以,勉强能够度日。 这本《今时农经》是他一个月前收的旧书,据他所说是前朝温贤太子欲推行“官督民种”,于是便刊印了一批书籍,后来温贤太子正玄门兵变后被囚禁于温贤阁,这批书也就放在库房未在启用,前几天接到上面的命令说今后大抵也用不上了,趁着年尾处理掉,这才让这批书流落街头书摊。 “许姑姑?”这一声唤回了我的神智,我这才惊觉方才自己想事情太过专注,居然忘记了自己就在周恪己身边,“许姑姑,为何忽然眉头紧锁?” “没有,没有!就是忽然想起些旧事,跑神罢了!” 周恪己看了我好一会,目光里多了几分落寞,他犹豫了片刻,语气笃定地开口了:“是法令没有推行下去,是吧?” 我见瞒不过他,也不多编瞎话,伸手安慰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清楚,但是这书摊老板是个落第秀才,他说似乎不是很顺利,国子监正在处理这些书,他觉得很可惜,就收了一些想着以后或许能用得上。” 周恪己闻言,表情落寞地低下头,手指不住摩擦着书页:“我也能料到,父皇三弟的心思都不在此处,我一旦没有了势力,他们何必干这种费时费力的事情……何况这事情由我打头,他们就是干好了,多半功劳也不会算在他们身上,这么一想,推不下去也是正常。” “……恪己大人。”我有点担心地喊了他一声。 他转头看我,勉力勾起嘴角:“放心,许姑姑,恪己既然说了要为天下百姓而争夺,便不会再意气用事、自戕其身。这些事情恪己早有预料,虽然难免伤心,但是眼下还不至于被这点小事折辱。” 我沉默了片刻,隔着袖子拍了拍他的手背:“大人仁厚,遭此大难则必有后福。” 周恪己垂眼晃神片刻,朝我笑了笑:“借许姑姑吉言了。” 说罢,大约是为了转化一下轻松些的话题,周恪己看向我刚刚在写的那一堆贺帖:“那是贺帖么?今年六监要写贺帖?” “啊,那个啊……”提起那一大沓子贺帖我还有几分小尴尬,“那不是我要送人的,是小将军。” 周恪己愣了片刻,扭头看向我:“云忠?” 我乖乖点点头:“嗯,我前几天得罪他了,他就让我给他抄贺帖。这么多张都要一张一张抄,可烦人了!” 周恪己片刻没有说话,过不一会,扶着床沿走过去拾起一张我刚刚写好的贺帖看了起来:“这么多都叫许姑姑一个人写?云忠未免也太懒了吧?” 提起这个事情我真是抱怨连连,天知道我本来就是不喜欢写字的,偏偏还被拜托写了几十张贺帖:“我认字读书本来就是自学出来的,这字也顶多就算能让人认识罢了,又潦草又难看写得还慢,可是小将军非要我写,我都怀疑他是故意给我找不痛快呢。” 周恪己提起桌上的笔,我赶紧喊住他:“恪己大人,您不能写!” 他有些不解地看向我,神色似乎隐约间:“我帮姑姑写几份也写不得了?” 我连忙摆摆手:“不是的!恪己大人书法甚为优秀,这些贺帖发给将军帐下将士,万一让人看出来……” 周恪己微微一笑,将笔从右手换到左手:“姑姑谨慎,我换了左手来写。”说罢,右手拢着袖口,左手蘸取些墨汁,直接就在红色的贺帖上写了起来。 我惊讶万分,双手小心地拿起周恪己片刻便写好的贺帖:“大人左手写字也这么好看?” 周恪己笑眯眯地望向我,将毛笔放在笔搁上,直起腰歪头看着我手里的字帖,片刻后颇有些感慨地摇摇头:“有些时日不练了,总归难看不少,看来以后还是应该勤加练习。” 我沉默地看着手里的字帖,又看向自己刚才写好的:“……我这些狗爬的字真的能送出去吗?” 这也不知道哪里戳到了周恪己的笑点,他抬袖笑了几声,蹲下身俯身认真地看起我写的字帖,不由得又一声失笑:“姑姑不说还不觉得,这么一说,确像小狗踩梅花讷。” 我见连周恪己都笑我,很有点郁闷,都不想继续写了:“我就说我不要写嘛,还偏偏让我写。我自小颠簸,苦于生计,哪里来的时间学习琴棋书画?” 周恪己闻言,在我身边跪坐下,取过一张贺帖又写了起来:“当年老师经常夸奖恪己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四书五经无一不通,但是恪己自知才智平庸,若非生在帝王家,如何习得这么多学问?遥想儿时,每日需学上六个时辰,有二三十位学士教授恪己功课,天下哪有第二人有这般福气?姑姑少时经历坎坷,却能勤勉律己增益自身,如今更是入朝为官,现在又何须妄自菲薄?” 我哼哼唧唧几声,顺手磨了几下墨,直接就改行给周恪己当书童了:“大人要是才智平庸,那这天下怕是没什么聪明人了吧?” “天下有能之士何其多哉?只是他们多出生市井,不得重用,往往只能空乏其志。”周恪己提起这个,似乎有些怅惘,“况且,世族之内也并非无有人才,只不过能够躺着受祖先荫蔽,又有几人愿意挑灯夜读、尽忠直言、披肝沥胆、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就看那唐家子孙,哪一个不是大腹便便?如此之人,如何能领导唐家军?唐家有老国公坐镇尚且如此,如杨氏、郭氏等辈更是不堪入目。如今这风气愈盛,朝堂上一旦有人忧思社稷,旁人便群起而攻之,唯恐今后不能再过这坐享其成的好日子。这江山眼见着成了一潭死水,鱼儿不得活于死水,便纷纷跃出,初一两条,后则如沸汤翻滚,则天下危矣。” “我在清河曾听私塾先生说过,恪己大人善待寒门学子,用人不问出生。先生盛赞,还说若是他年轻个三四十岁,定要去投奔太子!” 我这话本想安慰周恪己,却不想他似乎看起来更加忧郁,撇过头轻声叹息,接着摇摇头:“百姓誉某过甚,是天下人心中有忿……绝非善事。” 我跪坐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指在桌上划了几圈:“我娘说,她们小时候有一段时间,风气很好的。不曾想不过三十多年,便到了这般境地。” 周恪己手一抖,一摊墨滴在贺帖上,他笔尖悬停在半空中,神色黯淡地看着贺帖。好一会我才意识到他大约写错了,伸手想帮他换一张贺帖:“我帮您换张新的吧?” 他忽而笑着摇摇头,顺着那一摊墨渍一笔划过去,不过寥寥几笔,那一摊墨痕就已经变成一丛枯瘦的树枝上唯一一朵花:“梅花?” 周恪己搁下笔,双手捧起贺帖递给我:“是梨花,不过随手画出来的小玩意,姑姑若是喜欢就收着吧。” 我珍惜地接过贺帖,只见清瘦的树枝上凭空晕开一朵墨色的花,那明明应该是枯枝败叶的干瘦枝丫上却突兀生出一朵饱满的花,居然显出几分不切实际的生机。 忽而,一阵敲门声打乱了我们的话,我向外室看去,有几分意外:“是?” 周恪己愣了愣,随即开始收拾贺帖:“姑姑快去开门,恪己将这些先藏起来。” 我不知道门外是谁,忽而听到敲门声难免有几分紧张,匆忙点点头,站起身向外殿小跑去。 打开宫门的一瞬间,一张熟悉的苍老且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倒是一个我意料之外的人物:“您是……郭美人殿里的嬷嬷?” 老妇拱手朝我一拜,身体佝偻成一棵弯曲的老树:“许姑姑,老身特来拜托大皇子救命,求姑姑引介。” 第四十六章郭府密事 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周恪己已经散了头发,跪坐在床上,嘴里不知道喃喃些什么。 我一愣,即刻意识到周恪己在装疯,连忙拉住老嬷嬷的手:“嬷嬷,恪己大人不堪多次折辱,患上癔症,如今已经疯疯癫癫有不少时日了。” 老妇人眼中本是黯淡昏聩,在看见周恪己的一瞬间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手指都抖了起来,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就看她瞪着眼不停喘气:“温贤太子,这是疯了?” “嬷嬷?您这是?”我隐约觉得不对,匆忙扶着她坐下。 她连连摇头,忽而声泪俱下泣涕不止:“温贤太子无法助我。瑶瑶,命该断送啊!” 我生怕她一口气背过去,连忙倒了两口凉水送到她嘴边帮她拍着胸口送下去一些:“嬷嬷?嬷嬷何出此言?瑶瑶又是谁?您此番来找……找恪己大人,究竟所谓何事?” “瑶瑶就是郭美人。”嬷嬷坐下身,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再望向蜷缩在床上的周恪己,兀自摇摇头,“瑶瑶从小便被郭妃算计,后来又被送到宫里,不得见人。眼下还有人想要害九皇子性命,我本欲求救于温贤太子,不想太子竟然……竟然已经。” 我偷偷看向周恪己,却见他似乎有几分想要起身的意思,我抢在他之前扶住老妇:“嬷嬷所说的算计,可是‘借福增寿’?” 老妇人一阵震惊,下意识指向我:“姑姑,你!你如何知道!” 我微微一笑,扶着肩膀让她背对床榻:“嬷嬷有所不知,恪己大人的疯病时好时坏,一见着生人便会发作,与臣女独处时偶尔会清醒一两个时辰。此‘借福增寿’正是清醒时恪己大人对臣女所说。那日臣女见得郭美人尊容,甚是好奇,便不慎说与恪己大人,本想大人已然神志不清,就是听了也无妨,不想大人却恰好清醒过来,只说了一句话。 ——此乃‘借福增寿’之祸,《玄妙万通录》该烧。 便又不清醒了。臣女虽不解其意,却也知道话中必有玄机,便将此话记下来,没想到嬷嬷居然会找到温贤阁来。” 老妇人拽住我的胳膊坐起来,神态焦急:“如此说来,温贤太子还存着几分神智?” 我微微摇头:“时好时坏罢了。” 嬷嬷长舒一口气,片刻抬眼朝我又是一拜:“那便还有希望!那便还有希望!姑姑,老身求姑姑一事,倘若太子清醒,可否为老身转达一事?” “嬷嬷何必客气,若是事关郭美人性命,许某必定要转达!” “多谢许姑姑,多谢许姑姑!”嬷嬷伏地又拜,我扶着她好一会这才直起身,轻轻拍打着我的手臂,似乎与我亲近不少:“老身姓管,本是郭相国的同乡,因为儿孙不孝,好赌成性,老身只能去相国门上讨一门差事。相国夫人念在同乡之情,将老身安排在乡下一间别院照顾相国侄子郭琰夫妇,如今已经有三十年了。郭琰老爷是个老实读书人,极其重视同宗情谊,当年正是他赶考才将叔父相国大人带到京城。后来相国大人步步高升,可惜郭琰老爷却因为屡次落第郁郁不得志,最终与夫人在京城外买了一处宅子,两人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莫非这位郭琰老爷便是郭美人生父?” 管嬷嬷点点头:“不错,郭琰老爷正是郭美人生父。老爷夫人均为人和善,又伉俪情深。夫人虽仅出一女,老爷却没有半分不满,反而于我们这些下人说,他已得天下至宝,还给女儿取了闺名叫‘瑶瑶’,爱之如掌上明珠。瑶瑶也很是聪慧,一岁多便生得活泼灵巧,见人便乐呵呵地笑,三岁就能背诵诗歌,而且她长相伶俐可爱,又对待我们如何家人一般亲昵。那时候全家哪个不喜欢瑶瑶?就是门口牵马的董武,见了瑶瑶都下意识轻声细语的,生怕吓着她。” “可惜啊,好景不长。大约瑶瑶四岁时,彼时郭妃已经进宫,虽然为皇上诞下三皇子,却不怎么得宠。那年夏季,相国来郭琰老爷住处四五次,后面两人不知道商量了什么,老爷同意了两家一起出游登高。我本以为他们秋天就回来了,却不想这一别,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只能等到老爷的灵柩了。郭琰老爷和夫人双双坠崖去世,瑶瑶受了惊吓,从此变得痴痴傻傻,不时尖叫哭闹。后来相国老爷唤我去继续照顾瑶瑶,我心疼她的遭遇便跟去了相府伺候,将她看作亲生女儿一般。” “老爷夫人出事过于巧合,我从来都有所怀疑,便在伺候瑶瑶的时候多留了一个心眼。一日无意中,我听到了‘借福增寿’这种妖法,让年老男子娶年轻且患有癔症的女子豢养于后院中,便能延年益寿。后来相国将瑶瑶献给当今圣上,我才恍然大悟,哪里有什么意外,都是郭相国为了自家女儿讨好圣上而设的诡计罢了!我们瑶瑶定然是被他算计才变得痴傻的!” 我扶着管嬷嬷的肩膀,示意她小声一些莫要激动:“叔父算计自家侄儿,实在让人唏嘘。不过嬷嬷既然说有人要害瑶瑶,那么便是最近又出了什么意外吧?究竟是何事?” 管嬷嬷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一声叹息:“姑姑聪慧。老身原本已经觉得此生无望了,却不想瑶瑶竟然生下九皇子。眼下随着九皇子一日一日地长大,聪慧伶俐,深得圣眷,老身本觉得这样倒也总算是平息了,却不想那日又生出变化。九皇子冬衣沾湿,只能拆开布料换里面的棉絮,老身亲自到制衣阁去换棉芯,却在领口缝线处查出毒针两枚!何其歹毒!竟对一牙牙学语的稚儿也要下杀手!” 我装作惊讶地吸了一口气:“怎么会……眼下朝中后宫大事均已成定局,如今还有谁要害郭美人?” 管嬷嬷抬起头,表情愤恨:“还能是谁?自然是郭相国和郭妃!” “可是,三皇子不已经是太子了么?而且再怎么说,郭美人和郭妃也是同宗同源,如何自家相残呢?” “这……”说到此处,管嬷嬷却忽然踟蹰了起来。 “管嬷嬷,事已至此无需犹豫了!您既然说唯有恪己大人能救郭美人,那么便把您知道的一切告诉在下吧。您想啊,您守着郭美人,我守着恪己大人,我们立场多么相似,眼下若不能互通有无,难道还能一边相互猜忌,一边去面对那些强大百倍的敌人么?” “姑姑说的是。”忽然,一个沉稳的声音自我们身后传来。 我和管嬷嬷一愣,我转过头去,就看见周恪己拿起枕边的一根发簪,将头发盘在头顶,接着站起身拱手一拜:“罪人恪己,见过管嬷嬷。” “恪己大人?” “目下生存不易,唯有试探一二,如今既见得嬷嬷忠心,恪己也无需再多伪饰。”周恪己目光清亮,声线温润,他屈膝半跪在管嬷嬷身前,“恪己已将再无保留,嬷嬷能否将方才言辞间含糊之事也倾囊相告?” 管嬷嬷瞪大双眼,片刻后一行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手指悬空不住颤抖:“温贤太子?当真是您?当真是您?” “恪己早已不是温贤太子,管嬷嬷快请起。”周恪己扶着管嬷嬷的肩膀,将她引到一旁坐下,“恪己虽不再是太子,但若有可以帮忙的地方,还请您告知。恪己自当竭尽全力。” “好,好!既然太子这样信任老身,老身便也和盘托出一切——其实,在九皇子出生后,郭美人神智一点点在恢复,眼下九皇子才一岁多,但是郭美人已经从当初无法说话到现在可以流畅表达了。” 闻言,我下意识看向周恪己,就见他微微皱起眉,看向我的目光有几分疑惑:“姑姑,可听过此事?” 我躬身一拜:“臣女医术微薄,不敢妄言。但是此事却有可能——若臣女没有猜错,当年郭美人之所以患上疯病,大约并非是仅仅是受了刺激,而是被人喂了药。时间一长,毒便自愈。孕妇在生产前后身体会有巨大变化,或许正是这种变化反而加快了自愈,郭美人便一天天神智清明起来。” “确有可能!”管嬷嬷连连点头,“我仔细回忆,在进宫之后瑶瑶便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最初不明显,待生了孩子之后才让旁人意识到。” “这么说来事情便明了了。当初郭美人被相国养在家中,在膳食中下毒方便,进宫之后所有事物都要过膳食堂,自然不容易。”周恪己也明白过来,“待到郭美人怀有龙嗣后,饮食都是专人伺候,再想做手脚难保不被发现,由此才一日一日好了起来。” “原来如此!”管嬷嬷摇摇头,“老身想了那么久,想不到姑姑和太子一瞬间便想通了!郭美人好起来之后,郭妃便对其越发忌惮起来,毕竟郭琰老爷和夫人就是死于相国之手啊!况且虽然三皇子与九皇子之间相差十六岁,然圣上正当壮年,未来未尝不是威胁。我想,她一定是想要趁着瑶瑶病愈前赶尽杀绝!” “原来如此……”周恪己沉吟片刻,“可是眼下虽然清楚情况,要如何才能保护九皇子和郭美人呢?” 这话让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我看向周恪己和管嬷嬷,两人均是一副愁苦的模样。 我偷偷拽了拽周恪己的袖袍,压低声音:“恪己大人,您说圣上到底是不是默许了郭相国的行为?” 周恪己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指着我好一会没说出话。一扭头对管嬷嬷一拜:“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眼下温贤阁非久留之地,管嬷嬷还请回去,明日我请许姑姑代我去郭美人殿上与您商议破解之法。” 我抿嘴一笑,便知道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第五十二章从长计议 “不行,我绝对不能答应!”周恪己拍案而起,难得怒目圆瞪,连一旁的周恪法都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上盘着的一个新打的仿古玉韘弄掉在地上,“云行本就体弱,加上与我相貌如此相似,安排他面圣岂不是要我把自己的兄弟往火坑里推?绝对不行!”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就是不听嘛……”唐云忠小声辩解了一句,那又委屈又战战兢兢的模样像极了夹在婆婆和媳妇之间的可怜男人。 我幻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时候与周恪己同父异母的周恪法就不太好说话了,只能坐在在一旁皱着眉毛,手指玩玉韘的姿势倒是暗示他现在真的还挺着急的。 讨论陷入了僵局,眼下他们三个人各执一词。周恪己的意思大概是即使他自己不活了也不会再让失而复得的弟弟受苦,关于要用杨云行对抗郭相国的计划持绝对的反对意见。而周恪法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很显然更加关心周恪己,所以才会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焦躁地等待着某个突破口。唐云忠则最为进退两难,他和我都已经见过杨云行,那种真实感让他既想要保护对方,又不能完全将杨云行看作是一个任他们安排的人偶。 现在的唐云忠主打一个里外不是人,怎么都是他的错,自己都觉得两头都有道理地在这里为难。最关键的问题是我知道杨云行真的说动他的那句话他压根没办法说给周恪己听——“如此,云忠哥哥将表哥置于何地?” 眼下唐云忠怎么做都是个错,怎么做总要对不起谁,最终结果就是他从刚刚就开始捣糨糊。周恪己咄咄逼人他就在中间打圆场,打了圆场又不知道继续怎么办,我们一群人就僵在这里半天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不是啊,恪己大哥……云行真的很坚持,而且他一下子都猜出来了,那万一后面出了什么事情,就是没事,只要你现状没有改变,那他就觉得是自己捣乱了我们的计划。你也知道他本来就多愁善感、心思又细腻。你说后面伤心出什么病来怎么办?” “哎,糊涂啊。我的遭遇岂是他一句话两句话改得了的?那是多年嫌隙积怨已久……他就是再白白耗费一条命我也不见得有什么变化。眼下为了郭美人的事情把云行扯进来,我决不允许!云忠你把云行接到你私宅,再帮他找找医生看看眼睛可有法子恢复。旁的我自有打算,不需他操心。” “那郭美人呢?眼下再找一个神棍怕是反而突兀……”周恪法还是没憋住,着急地问了一句,“皇兄,其实若好好保护的话……” 周恪己大约本来是想发怒训斥,在对上周恪法焦急的眼神后情绪缓和了不少,他坐下叹了一口气:“恪法,不是别的,但是我母亲家,整个杨氏,只剩下一个孩子了。如今他还双目失明,不知受了多少苦。要是他再出什么意外,你让我有何脸面九泉之下面对生母呢?” 这话一说,周恪法虽然目光黯淡不少却也不意外,只是叹了一口气不说话,别过头看向窗外。 我一早上没说话了,本来这事儿也就是应该由着他们一同长大的孩子互相掰扯,整件事情就好像老天爷特地开了个玩笑一般,让他们在这样独特的情况之下重逢了。 不过已经从三天前吵到现在也没个准数,做也好、放弃也罢,总不能一直这样干耗着:“大人,我可以说几句吗?” 周恪己抬头看向我,半晌点点头:“姑姑请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人咱们若是被发现了,都是难逃一死的,纵使一时保下命来,今后也未必有余力安顿杨家的后人。大人不必说,您处境最危险,六殿下与您生死与共兄弟一心,今后太子断不会容他,同室操戈在这后宫中何其常见。小将军或可免于一难,不过倘若太子继位,您也说过,唐家军还是会回到嫡系手中,届时小将军若幸运些会被送到北境做个先锋将军,若唐家不容人,他的处境未必比六殿下好。我更不必说,大人若死,我作为臣子殉葬已经几乎为定局,除非大人还有翻身之计。否则我此生是走不出这皇宫的。” 周恪己听我这般说着,眉头下意识皱了皱,却没有反驳什么。 “所以大人,有想好托付的人吗?到时候我们树倒猢狲散,死的死逃的逃,让他一个看不见的孩子怎么办呢?” “……我在一日,便保他一日。” 我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大人这话,看似仁厚,实则无情。” 唐云忠在周恪己身后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得这般直接,要是换了平时,周恪法早就阻止我了,但是今天没有。他顺着我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周恪己。 周恪己愣了愣,我从没对他说过重话,这还是第一次:“姑姑……” 第五十三章千秋节 二月初五惊蛰时节恰好是千秋节,也是当今陛下的寿诞,这一天各地都会进贡奇珍异宝,宫里自然也是热闹得不行。今年据说比起往年都更加热闹,因为是圣上大衍之年,阵仗格外吓人,礼部早从去年六月就在鯀山修建祭台,初三子时祈福仪式便已经开始,从六监都能看见鯀山上浓烈的火光彻夜不熄。 六监这两天压根没有时间做平日的工作,连休息也顾不上,每日寅时不到又是一匹马车送到六监先清点,在往里面送去宫里,珍贵的便送往大盈库,若是普通些的就再送到宫外库房里。也有些大家世族坐着马车来送礼物,不过他们一般会从正玄门的偏门进去,我们这东直门大抵进来的都是各州府送来的贡品。 我揉着脖子一个不留神,从小马扎上翻了下去:“哎哟!” 杨姑姑坐在最前面的小板凳上无奈地看了我一点:“阿梨你慢一点,这么毛毛躁躁让宫里管事的看了多不好,你们扶她一下啊。” 两个同僚捂着脖子跟半身不遂一样站起来打了个晃,还不忘身残志坚扶我一把:“这捡礼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那边去拿个膏药贴一下!”姑姑看我们这一帮人都一副霜打的茄子的可怜模样,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抻了抻胳膊,“快了快了,据说就剩下最后三个州府的东西在路上了,都是山高路远的,想来东西也不至于很多。” 我们这几日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开始检查药材,都是各地上供的进补珍品,需要一份一份看过去。汪月檀那边更惨,布料成衣堆得比山都高,这两天看见制衣局的都气若游丝。不过我们都还好,六监眼下最惨的是宠物所,各地进贡的各种活物天不亮就开始叫,好些水土不服的叫得格外凄惨,加上排便喂食的问题,这几天宠物所还没到门口就是冲天的臭气,她们还要挨个笼子检查有多少死了有多少还活着。 短短几天功夫,宠物所已经累倒了七八个女官了。 唯一不用面对寿礼的膳食堂也没好到哪里去,每天都有各地世族轮番进宫拜寿,寿宴还不能马虎,都要是极其有派头的功夫菜,御膳房和膳食堂的灯每天亮到半夜,游莲天天顶着一身烟熏火燎的油烟味道回来,倒在床上一句话没有就睡着了。 “正玄门又来了一帮域外使臣呢。”太医院也跟着过来一起挑拣,其中一个话多些的年轻医官干活顺道说起了早上听到的八卦,“好像是高昌的使臣,带了好大一个笼子,里面坐了一个美女,说是要献给圣上的宠物。” “怎么能拿人当动物呢?”我身边一个同僚摇摇头,似乎对此很不满意,“尚书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应该爱人敬人,才能国祚绵长啊。” “他们那边才不讲这个呢。那边就是谁力气大谁就是老大,能把底下的人当牲口。”小医官似乎也不太看得起这种行为,不由得摇摇头,“不过咱们圣上太威风了,正玄门那边百国来朝贺寿,那可壮观了,据说蕃坊都住不下,只能把西市里面几个酒楼租下来,朝廷给钱,把使臣安排在那里住着。” 这几天不只是各地的奇珍异宝被送进了大盈库,还有各地的奇人异士也被送到宫里供圣上娱乐。若说当年我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没有什么认识,这几天的极致奢侈却让我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举国同欢、万邦来朝。 一阵尖锐仿佛杜鹃鸣叫一般刺破了其他礼乐,我们均被一惊:“这又是哪里啊?这动静也太大了吧?” “好像是草原那边的。”消息最灵通的太医被吓了一跳后又低下头去,“前天我听说有一伙人到了京城,各个膀大腰圆的,手上还拿着一种羊哨,说是草原赶羊用的,吹起来的声音方圆十里都能听到。” 我身边的同僚瞠目结舌:“那么响,不把羊吓死了?” 身边人一直捡拾药草,忍不住也加入了聊天:“据说那边人可少了,只有响才能让人听到,声音小了可听不着。说起来,那个部落好像还是个女首领呢,真是新鲜。” 正说着话呢,正阳殿那边声音越来越响,好像还开始擂鼓了,锣鼓喧天不知道有多热闹。我猜可能是博戏表演之类的,毕竟每次草原上有使臣过来都免不了演一场 正低下头打算继续分拣药材呢,就听到外面一声大喊:“许姑姑!” 我纳罕抬起头,就看到赵敢穿着一身神武营铠甲在司药监门外探头探脑:“许姑姑,你可在吗?” 赵敢照道理怎么也不会到六监来,我本能觉得有些奇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灰,走到门口一拱手:“赵尉官,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杨姑姑跟我一起走出来,见赵敢一身神武营打扮,恭恭敬敬行了礼:“军爷贵安,不知军爷特地来司药监所为何事?” 我两边一看,连忙为赵敢介绍:“这位是我们司药监的掌事杨姑姑,赵尉官有什么事情大可和杨姑姑说。” “哦,是掌事姑姑,那就更好办了。”赵敢从怀里抽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支断掉的箭,只留下了箭头的部分,“姑姑可否帮我们看看,这箭头是否有毒?” 杨姑姑和我具是一惊,一时间不敢说话。赵敢把箭头又递过来一些,声音又低了不少:“这是早上送到小将军帐中的,我估摸着是挑衅我等。” 我有些担忧:“小将军现在何处?” “正准备与草原勇士博戏,这次来的草原部落似乎叫契骨,他们的可汗崩逝后由太后辅佐小可汗,那位太后可不是好对付的。我来神武营之前数次与她手下勇士交手,极其不好对付。小将军骁勇善战、屡建奇功,我怕这太后会接着这个机会加害小将军。” 杨姑姑闻言也严肃起来,她接过箭头凑近闻了闻:“倒是闻不出什么。”接着犹豫了片刻,手指在箭头上轻轻按了一下,略带些忐忑送进嘴里,扭头就把吐了出来。 我连忙进屋拿了水袋出来,杨姑姑接过水袋又吐了好几口。我扶着她的肩膀,有些担心:“姑姑,可是乌头毒?” 杨姑姑捂着嘴,好一会没有说话,半晌才微微摇摇头:“味道像,不可大意。这事情需要赶快告知陛下啊!” “早上小将军已经发了迷信去正阳殿了,我这是拿到密诏才来的。今天这么多使臣都在这里,贸然怀疑随意处理的话,场面不好收拾,眼下只能先让你们司药监和太医院处理着。” 我和杨姑姑对视一眼,也明白此事不好处理。杨姑姑向来办事沉稳麻利,她拍拍我的手臂:“阿梨,你与小将军原先就认识,眼下你先带着药箱去小将军那边候着,要问起来就随便找个理由搪塞掉。军爷麻烦再去太医署跑一趟,找太医鉴王书言,王大夫虽年轻,对药理颇有研究,您找他先看究竟是不是乌头毒,我在这里安排下,随后赶到。” “如此安排甚好,我这就先赶去太医署。”赵敢一抱拳,复又朝我点点头,“小将军就拜托姑姑了。” 我背着一个小药箱一路小跑顺着偏路绕到正阳殿后面,两个内侍带着一堆神武营兵士在那里拦着,看到我连忙叫住:“你是哪边的?前面不能去了!” 我点头哈腰:“两位大人贵安,小的是六监司药监司药女官许氏,神武营的赵尉官方才来司药监说唐小将军要和草原勇士博戏,咱就带了药来,防止两边受伤。” 那内侍瞥一眼我,神态漠然:“可有唐将军手信?” “未曾,皆为口谕。” “那咱不能放您过去。”他收回目光,看都不看我一眼,“兹事体大,姑姑没有手信,咱哪里敢放行呢?” “那劳烦二人大人帮忙通传一下可否?” “哎哟,咱这边离不开人呢。”他们上下打量我一番,半侧过身:“姑姑回去等手信吧,若姑姑事情真的要紧,后续手信自然会传到你手里的,到时候咱再给您放行。” 我急得嘴皮子上火,心里知道这两人是堵在这里要银子呢,可我身上一时间没有带,眼下就是一身干活的粗布打扮。 就在我左右为难之际,忽然眼尖地看到里面六皇子从殿旁走过,我着急地喊了一嗓子:“六殿下!六殿下!” 内侍恼羞成怒,直接把我推得倒在地上,药箱都翻倒撞在我自己额头上:“混账东西,谁允许你在这里高声喧哗的?” 话音未落,就听到六皇子声音传来:“什么事情?”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冕服,,头上戴着冠帽,那布料不知道哪里定制的,在阳光下居然能隐隐反射出暗色的纹路。我平时见他们几个人穿着圆领袍居多,乍一看他这么像模像样的我还有点陌生:“六殿下!” 第五十七章寿宴欢饮 “父皇早就想见一见城外两位道人了,所以臣弟早先就和父皇通过气。明日云行与师父就会跟着礼部尚书进宫面圣。” “云行口齿伶俐,我自然是不担心的,但是他与我长相相似,难免圣上不起疑心。” 唐云忠却早有准备:“恪己大哥放心,这几日我们已经去再三试过,云行虽然和大哥乍一看极为相似,但是眉眼却区别甚大,明日面圣的装扮已经准备好了,云行遮住下半张脸,再依照术士打扮散发浓妆,我前几日已经盯着看过,确看不出相似之处。” 我跟在旁边点点头。唐云忠为了保险特地找了我去把关妆容,当时杨云行画得跟鬼似的,别说唐小将军,我看了半天都未曾看出周恪己和杨云行的血脉联系。 “如此,这件事情便也妥当。”周恪己思索了片刻,“明日云行在圣上面前进言要好生呵护郭美人及子嗣,郭相国必将其视为大患,待出宫后如何安置云行与其师父,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六皇子点点头:“明日礼部郭文大人带两人见过父皇后,臣弟将带十五名神武营将士,于正玄门外接应两人,随即送到京城一处私宅。这私宅本是臣弟表兄的一处产业。表兄前年因病早逝后,其子嗣回乡生活,宅院便一直空着。” “眼下一时间远走反而惹人生疑,而且山高路远,若郭相国真的想要对付云行,在官道上反而好下手。臣弟打算先带云行在此小住月旬,由云忠安排神武营亲信保全安全,郭相国在父皇眼皮下也不敢妄动。等几个月后,再将云行送往下河,那一带世族众多,田地富庶。臣弟可借用关系帮云行讨一个新身份,好在那里安身立命。” 一番计划听得周恪己微微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赞许之情:“六弟做事踏实而仔细,这般计划考虑周全,为兄不及也。” 大约是因为打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唐云忠也好周恪法也罢,对周恪己都有一种类似长兄如父的依赖,尤其是周恪法,在母妃低微的当时,据说连教皇子读书的老师都对他格外怠慢。好多时候都是周恪己点着灯教他读书,帮他温习功课。这种想法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周恪己若呵斥两人,两人便心虚,周恪己表扬他们,那效果甚至也不亚于圣上的谕旨赞许。 不过我后来想想倒也能理解,我自己的爹是个不成事的玩意,我打小就更依赖娘亲。尤其还在年幼遇到那场大水,在那场天灾里,多少女儿妻子被这些男人抛弃、变卖,而等到时过境迁他们又重新娶了妻子生了儿女。那些当年哭喊哀求的声音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这般经历让我打小对男人就存着几分蔑视,总觉得这些大丈夫嘴上说着敢为人先,那前提都也是有利可图,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都是先抛弃子女,再变卖妻子,后杀死父母,一个家里倘若只有一个人活着,那多半就是那个男人。 那一场灾难让我眼里的伟丈夫一夜之间全都崩塌了,后来也难对人再生出敬畏之情。即使进了宫,我心里倒也清楚,这帮人说着好听的话,实际上有几个不是酒囊饭袋绣花枕头?天子、相国、老国公、以下诸臣子,哪一个不畏惧死亡,哪一个愿意忍受贫寒,哪一个不是斤斤计较算计着自家的得失。而这看似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争,到底不过就是由这些怯懦而耻辱的情绪堆砌出来的游戏罢了。 我这种虚妄的心态纵使在见到周恪己后略有缓解,却也已经深入骨髓之中。到了今日,我也还是说不清,能坦然去相信且爱慕敬重旁人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但是唐云忠和周恪法与我不同,虽然我们这位当今圣上确实有点一言难尽,但是好在他们还有个好哥哥周恪己。周恪己这个人,做君王百姓舒服,做兄长弟妹舒服,做夫君想来妻子也应该舒服。总之他行为方端,无论什么身份与他相处,都是极其舒心愉悦的。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落难吧?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即使落难后也有人前赴后继地愿意等待他,惋惜他,甚至不顾危险帮助他,包括我在内。 周恪法得了表扬,虽然面子上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神态却不骗人地得意了起来,微微晃了晃脑袋,哼唧了一会拱手正经道:“皇兄谬赞。” 唐云忠抱着手臂,好一会还是没憋住,踹了踹周恪法的板凳:“哎,你怎么不跟恪己大哥说神武营那部分都是我安排的?邀功呢?” 我坐在床沿上目瞪口呆看着周恪己一边安抚一个,颇有点感慨地托着下巴,嘴里不自觉的吐槽出声:“不得了,越来越像我姥姥了。” · 第二日我本以为是没有我什么事情的,没想到由于我前一天受了伤,被一道圣旨请到了正阳殿去看演出。唐云忠跟我解释说圣上一早就知道箭头的事情,便看穿了我的小计谋,昨日里靠着我这一箭与乌木太后好生纠缠一番,眼下心情大好。 我以圣上怜恤伤病的名义得了赏赐,除了二十两纹银外还有些首饰。游莲羡慕得不行,但是再一看我胳膊上一大片擦伤,又跟着心疼担忧:“哎,阿梨你赚的那点钱我是半点不羡慕啊。” 我这真的是苦功夫换来的赏钱啊,我坐在唐小将军身边心酸地想着。 今天大约就是按照昨天的位次移到室内,唐云忠偷偷把暖炉推到离我近一点的地方。我不用坐小板凳了,可以跟他一样坐个软垫子,唐云忠偷偷跟我说跪坐累了可以盘会儿腿,我们坐在末席位置本就有点乱哄哄的,加上我换了官服,把衣服铺开遮着腿根本看不出来。 说起来其实略有点尴尬,我做的位置大约应该是唐云忠未来夫人的位置,一开始我还以为会给我安排到更后面一些混坐在一块那一片,没想到安排位置的内侍给我直接指引到唐云忠边上落座了。 “主要是为了好看,”唐云忠倒是见多识广,努努嘴示意我看向对面,对面是一对武将夫妻,再往旁边看过去,基本上有座位的都是夫妻同时出席,倘若只有小将军一个人坐在这里确实不大好看,“今天多是朝中大臣,场面上要好看些,我旁边放个你,看起来起码更和谐。” 我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一直好奇的一件事情:“说起来,小将军和恪己大人好像成亲都挺迟的啊……将军今年可是已经十九了?” 唐云忠点点头:“我和恪己大哥差三岁,跟你一般大。” “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婚配呢?” 说起这个,唐小将军似乎有几分无奈:“还不是庶出的事情……爷爷希望我能娶个高门贵女,而家里那些叔伯恨不得我随便在唐家找个丫鬟。京城里爬得高看得清的人家都避着我,毕竟我不知道哪一天就马革裹尸,这唐家军一旦归了本家,他们的女儿也跟着倒霉。但是若随便找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方面我知道家里这一摊烂摊子着实是折磨人家,另一方面圣上和爷爷都希望我能另立门户,这样既能保证唐家血脉又能保北境大防,所以他们希望我能找个能支持我这单独一支的世族门庭。” “这么复杂啊?”我咋舌。 “姑姑要是嫁给我就没这么复杂了。”他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挑了点点心吃下去,转头又看了好一会南方送来的舞姬跳舞,“怎么样,不考虑考虑,我们策马北境也不错啊。” 我斜觑他:“上一刻才说着你们唐家内部势如水火,你自己的处境也是两难,下一秒就说这种话。怎么,这是嫌我现在还不够倒霉的,要我跟着你一块倒霉去?” “再怎么倒霉我也是堂堂宣威将军,能亏了你呀?你跟着我不知道有多风光呢!”唐云忠撞了撞我的肩膀,“你说说你,坏脾气老大,还喜欢皱眉,看起来又严肃又老态龙钟的,没趣得吓人。是不是怪气人的?” “……我气人你还说要跟我成亲,什么意思呀。” “气人的人那么多,你气得最好,行了吧——”唐云忠是真的无聊了,玩着盘子里的瓜子,看舞台上婷婷袅袅的舞姬眼神就跟放空了一样,好一会打了个哈切,又捣捣我,“你昨儿,为啥去温贤阁啊?” 我无奈,心说这问题还真是过不去了。不过我素来坦荡,要我真的在里面捣糨糊我还真学不会,唐云忠问,我就照实回答:“我昨儿没想到那么点毒性也挺猛,就有点恍惚,后来走着走着就觉得迷糊。” “迷迷糊糊就想着去找大哥了?”唐云忠哼了一声。 “迷迷糊糊就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这宫里感觉没一处安全的,后来不知不觉就走温贤阁去了。”我坦坦荡荡地说完,撇撇嘴,“反正就这么个情况,随你说去吧。” 没想到我说完这后半句唐云忠却反而不说话了,但是刚刚还皱着的眉头却忽然舒展开,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样点点头,老神在在来了一句:“这倒是,恪己大哥身边确实安全。” 我还没回话呢,就听乐声停歇,内侍在宫外宣召:“宣礼部侍郎郭文进殿贺寿!” 听到此言我连忙捣了捣唐云忠,示意杨云行终于要来面圣了。 第五十八章天官拜寿 两人还未入殿,一股幽深的草木香气却已经缓缓飘入殿内,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清脆的铃响,礼部侍郎郭文带着两个巫师装扮的人自殿外缓步走入。 一只纤白的脚赤裸着从门槛跨入,落地的一瞬间脚踝上的银铃环又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道穿着五色薄纱的细瘦身影从门外缓步走入,霎时间,几乎整个宫殿都陷入沉默。 杨云行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披散在身后,一直垂到几乎落地的位置,发丝间编入了多股香草鲜花,佝偻身体的老人扶着他,那一截藕色的手臂微微抬起,白若凝脂的素手搭在老人枯败褶皱的手腕上,就好像老树又长出新芽一般。那素净且柔美的脸上此时画着紫色与朱色糅合的花纹,大片浓墨重彩的颜色顺着裸露的脖颈一直勾勒到背脊处,那没有神采的眼睛微微眯起,眼中一片黯淡与恍惚的混沌却激起他人怜惜与珍爱的呵护之意,眼尾顺着色彩的方向轻挑,倒为那如山间懵懂小兽一般的乖顺模样平添一分薄雾笼罩的神秘。 他每走一步,脚上铃声便一声响。 正在末席坐着的文官多看了几眼,便羞怯地转过头,却又偷偷抬头看去,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小声感慨:“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当真是妖孽……”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小声暗骂。 这个出场几乎可以说是光华无二,当真像是什么山中灵秀的精怪误入朝堂,连我也恍惚了好一阵子,无怪殿上端坐的圣上也是连连点头,甚为满意。 郭相国坐在离圣上不远的位置,脸色格外难看,捏着酒盏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中。他行了一辈子巫蛊妄诞,心里比谁都清楚巫蛊之事,多少就是靠着这巫师本来的模样去唬人,若是说得不好听,跟后宫以色侍人也没什么区别。眼前这少年的姿态,就是神仙下凡也不过就这般了,何况他气质清绝,眼下无论他说什么,大抵皇上都会信个四五分。 师父带着杨云行战战兢兢跪下:“老道与徒儿,见过圣上。” “起吧。”圣上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二人,“你们就是最近在京城闹得声势浩大的道家子弟?你们在宫外好好的,怎么还入宫了?” 老人模样战战兢兢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回圣上。我师徒二人算到近日麒麟落地紫云蔽日,乃是罕见吉象,多方打探方知是圣上寿诞。便托人问到郭文大人府上,求大人带我师父二人入宫,为圣上祝寿。” 圣上点点头,朝一旁还跪在地上的礼部侍郎笑道:“郭文。朕从前便嘱咐你等,朕从不信这怪力乱神之言,怎么郭爱卿却半句记不得呢?朕的寿诞你就带两个自己找上门的道人来敷衍朕,莫不是囊中羞涩不愿给朕准备礼物了?” “圣上,臣实在惶恐!”郭文一抱手,低头磕在御阶之上,“这两位道人来到微臣府上,说天有吉象,当今天子受命于天,洪福人世不可全见,他们意欲解天意于御前,好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明了圣上恩德。臣见此二人言辞恳切,深为感动,方才带此二人来御前祝寿。此事乃是臣疏忽怠慢,臣深感愧疚,请圣上赐罪!” “今天这样好的日子,朕罚你做什么?这样的事情只此一次,朕不罚你,以后若还有再犯,朕就要治你的罪啦。来人,赐座。” 郭文这才站起身,躬身又是一拜:“多谢圣上宽恕。” 圣上的眼神又转向台下:“你们这般打扮,信的是什么神仙?你们又为何要来我御前拜寿?” “回圣上,我们师徒二人为道家门徒。” “既然是道家门徒,为何不拜三清?反而一副南方巫术打扮?” “回圣上,老朽是下河米良县人,因样貌丑陋行走不便被家中抛弃,机缘巧合得一位归隐道长相救,在其门下修习多年,待师父羽化登仙后,我又捡到这孩子,见其目不能视,便心生怜爱,带他上山修习。我师徒三代以鲁国先哲哀骀它为尊,绝非怪力乱神之人。” “哀骀它为何人?” “先贤哀骀它乃是鲁哀公手下大夫,他虽容貌丑陋,却有经世之才,深得国公信任。我师父在世时常以先贤之事迹劝勉徒弟,拳拳教诲,至今不敢忘怀。这般装扮,乃是仿春秋时代国之祭祀而作,并非民间巫术。” 圣上格外满意,连连点头:“如此看来,你二人虽然与寻常儒释道所信略有不同,却也能明辨是非善恶,且能以史为鉴,善于学习,绝非什么巫蛊之术。” 这话一说,四下立即窸窸窣窣想起一片应和之声:“是啊是啊。”“此二人绝非是巫蛊术士,圣上圣明啊。”“圣上以宽仁治天下,开张圣听,广容天下之声啊。” 四周一片赞颂之声格外和谐,等到声音暂时停息后,圣上略一抬手:“我朝自高祖起便以仁爱宽厚治理天下,才有如今海清河晏万邦来朝。朕深以为然,从不妄断是非,而顺应民意。今二位道人虽然出生微寒,但是师徒之情更胜一般父子,又能以古之大贤为尊,虽学问并不深厚,却能观其志向端正。如此看来,事必躬亲方能定夺,决不能以是否出自民间而论其是否为巫蛊之术,诸爱卿以为如何?” 满朝皆跪拜:“圣上圣明。” 圣上抬手笑了笑:“诸位平身——朕听闻你二人有堪舆卜卦的本事,你们既然来到御前,就为诸公展示展示吧。” 杨云行又俯身一拜:“圣上承袭天命,我等不能妄堪,还是请圣上摆上三炷香,等我们先请过庄惠二贤。” 很快,摆着香炉的供桌被抬上来。杨云行站起身,接过老人手里的象牙笏,另一只手从腰间拽起一根细长的铜棒,在铜棒敲击处微微鼓起来一个圆球,只要杨云行手指微微抖动,铜棒就会跟着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 “尧帝起于唐兮日月出,武王出祁山兮人德成。”杨云行四肢舒展似是发狂似是舞动一般,一句念罢,随即大开大合地用手中的铜棒用力敲击了一下象牙笏板,一声钟鼎之声惊破了他脚上清脆的铃声,在殿中久久回响,绵长不绝。 “王统天下兮道德生,群贤并出兮山河存。” “声色五感兮空妨人,金玉满堂兮守不能。” “天地长久兮不自生,天下至善兮在不争。” “妄诞自然兮发梦言,归无何有兮栩栩然。” 最后一声清脆的击笏声如杜鹃鸣叫一般,像是要惊破一场昏沉的白日梦。杨云行此时头发已经有些散乱地落在肩头,他放下手中礼器,在案前恭敬跪下:“小子不才,可否解人主之行于御前。若可,请案上檀香自熄。” 忽然间,一阵劲风蓦然倒灌入殿内,风湿汹汹,一时间不少人均捂住眼睛蒙上口鼻。我坐得离门口不远,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连忙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视线,差一点倒在唐云忠身上。连唐云忠也半遮住自己的脸,自顾自皱巴巴一张脸在那里嘀咕:“这什么风啊?邪了门了,哪有往屋里灌的道理啊?”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我隔着袖子好容易整理好碎发,方才把袖子放下,却见杨云行依旧跪在御前,神态虔诚而恭敬。而面前香案上三支香在刚才一阵强风之下均依旧熄灭,只留下三缕白烟袅袅向上。 满朝鸦雀无声,连圣上也似乎受了些惊吓,惊疑不定地看向那被风熄灭的香案。 此刻,殿内已经一丝风也不剩下,余烟甚至笔直向上,没有半点歪斜,方才那阵风仿佛就是专门为了应答杨云行的话一般。又跪了半晌,杨云行才缓缓直起身:“香可灭否?” 圣上这时却是第一个回答的,语气里都带了几分急切。“香已经被风吹灭,道长可速速道来。” 杨云行被扶着站起身,几个内侍飞快撤走香案,两个侍从搀扶着他向前一步,杨云行正想再次跪下,却听圣上连声阻止:“道长目不能视,无需再跪。来人,为两位道长赐座。” 唐云忠朝我挤了挤眼睛:“云行可以啊。” 我也有点被吓到了,我从来都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但是刚刚那阵风真就除了邪门没有半点解释可言:“我也快搞不懂了……” 杨云行坐下后顺着朝圣上拱手一拜:“天既然允小子解人主之命,小子也当义不容辞。可否请陛下将珍爱之物借小子一用,小子自当有解。” “自然可以,快去取我腰间常佩戴的双鱼佩环来让道长观之。” 好一番兵荒马乱之后,一块坠着红穗子的玉佩被送到杨云行面前,杨云行接过玉佩,上下抚摸许久,忽然在一片寂静之中压抑出一声抽泣。 我和唐云忠相看,彼此都似乎对这情况有些意外。 忽然,就见杨云行爆发出一声痛哭,身体直接翻倒跪在地上,抱着玉佩一连磕了三个头,仿佛杜鹃啼血昆仑玉碎一般凄婉地哀鸣:“圣上!求圣上恕罪!” 第五十九章计划大成 “这……道长这是怎的?” 杨云行流着泪浑身颤抖地直起腰:“小子不该堪破天命,小子合该受死罪。” “道长为何哭泣?可先言之,孤断不会责怪道长。”圣上有些着急了,见杨云行只是垂泪不语,还慌忙补上了一句,“无论善恶可尽言之,孤天下之主,气可吞日月,道长一句话两句话断是伤不了孤的。” “圣上,小子已向天地神明祈问,若避而不言,则违背天道。”杨云行擦了擦眼角,他混沌的眼里因为沾着水汽更显得楚楚可怜,“想来可能是上天愿圣上珍重,才因循机缘让小子到此告知天意。今日小子便以天道所愿,若圣上不悦,小子愿引颈就戮。” 圣上也有些着急:“孤岂是睚眦必报之人?道长可尽言之。” “圣上起势于危乱之中,扶大厦将倾。不知圣上是否记得,您即位之初,曾立誓要将寿数换国祚绵长,上天感您有包容天地之德,遂许之。后来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均为圣上功德。然而,大越国运蓬勃而欣欣向荣,您自己的寿火却黯淡且萧瑟。” “这,孤年轻之时,性如烈火,却曾经发此愿于先祖祠前。道长如何知道?” “天下安定、社稷丰足、兵强马壮,此皆本王心中所愿,亦为苍生心中所愿。本王愿以自身寿数换天下太平,苍天在上,可鉴本王拳拳真心。” 圣上忽而一愣,抱手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分惶恐:“这番话在下未曾与任何人说过。道长是如何知道?” “圣上向上发愿,天既然听见,小子受恩于天,自然知道。”杨云行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圣上,小子有一言不得不问,圣上膝下是否有一未满周岁的幼子?” 九皇子目下未满三岁,尚且养在后宫之中,除了宫里照看的人大多不知道:“确有一子,眼下大约即将满岁。” “我观有一团暗火,笼罩于圣上之上,虽然稚嫩黯淡,却以微弱之力佑护圣上。观其命格,似乎是父子之恩。一般来说,都是父母用命格护佑孩子,但是这孩子倒是奇怪,才这么小就用自己的命格替父亲挡灾。” “小九确实是讨喜的,孤每次见到他,都对着孤咯咯咯地笑,很是娇憨可爱。依道长所言,这孩子不仅是孤的福星,还品性高洁,知晓父子之情?” “他命里便懂这个。”杨云行笑了起来,似乎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小孩子,“实在是不错的好孩子,我看他虽然幼年多坎坷,但是未来命途一片光明。圣上能得此子是上天体恤,大约是天也感动于圣上恩德,所以才把这个懂事的孩子赐给圣上。” “难怪孤觉得这两年身体好了不少……小九和他母妃,都是忠良纯粹之人啊。” “圣上可尽信此母子,在我观之,这母子二人心思纯净而无阴霾。圣上只需对其道德稍加约束,这母子便可护佑圣上。须知,此母子二人皆为圣上而降生,乃天赐洪福。” “天赐洪福……”圣上沉吟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微微颔首道,“道长真乃神人也,不知当如何照拂二人,才能不辜负上天赐福呢?” 杨云行掐住手指策算片刻:“首先,需要在每日申时,在两人宫殿中北边角落处点上安神香,香不可断。其次需在院落之中栽种一棵海棠树,要命人时时刻刻浇灌照顾,树越繁茂越好。除此之外,就是需要注意母子二人身体康健否,他们身体康健,对圣上的护佑便越强,他们若身体羸弱,圣上的命格便无护佑。旁的便无其他。” “可需为九儿封王?” “无需。” “可需晋美人位份?” “无需。”杨云行摇摇头,朝圣上拱手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天地万物,与我如一,世间的功名利禄不过尔尔,有何区别可言。此二人以命护佑圣上,圣上亦呵护二人性命,这便足矣,为何要将那些世俗的名声混入其中?” 圣上捻须微微摇头,片刻后轻轻点头:“道长此言何其善也,令孤茅塞顿开。功名利禄本就是过眼浮云,孤当以真心关照子嗣,以全父子之情,不仅仅对待小九如此,对待孤每一个孩子,孤都应该多多照拂。来人,遣大盈库挑礼物,为孤每一位儿女都准备一份。” 周恪法在一旁反应极快,当即跪下身:“多谢父皇恩赐,若父皇需要,儿臣自当万死不辞。” 三皇子眼见着被抢先了,连忙跟着跪下身:“多谢父皇恩赐,九弟之心亦为儿臣之心,天地可明鉴之。” 圣上乐呵呵地点点头:“道长,你可否再看看孤两位儿子的命数?我这两个孩子都是好的,你看看他们将来的命运如何?” 杨云行微微一拜:“若圣上应允,小子请摸两位皇子面。” 六皇子先凑近了,杨云行的手从他的眉眼摸过去,又摸到了挺直的鼻梁:“眉目刚健,性情坚毅,乃王佐之才。” 而摸到三皇子的时候,杨云行停顿了一会,好一会才笑着说下去:“眉眼开阔,温良宽厚,有明君之相。” 这下所有人都不得不佩服了,圣上第一没有说太子就在其中,第二更没有暴露二人身份。两位皇子均没有说一句话,仅仅是摸到了五官,杨云行居然就直接将两人身份摸了出来。 一个老臣跪下就着这几句好话美言:“圣上,太子殿下有明君之相,临淄王有王佐之才,乃是我大越的福气啊!” 圣上跟着笑眯眯的,心情大好:“常言道,五十当知天命,孤五十岁得道长此言,分外愉悦。多年夙兴夜寐,终于有所收获,上天知孤心意,怜恤孤之不易,乃孤之福报。来人,赏赐两位道长黄金宅院。” 杨云行俯身一拜:“小子乃修行之人,平素应节制欲望,圣上的赏赐小子心领神受,若圣上不弃,圣上可将赏赐小子的金银用来在京郊建一座膳堂,救济罹患不足之症的穷苦人。小子目不能视,知他们生活艰辛,圣上若能怜恤他们,小子平素之愿足矣。” “道长真是修行之人啊,如此善良淳厚。”圣上语气一顿,不由得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面色不虞的郭相国,“修行乃是修德,倘若修出了满堂金银珠宝,怎么还能算得了诚心呢?” 这话几乎就是指着郭相国的鼻子在骂,不过眼下他除了憋屈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能恨恨地瞪了一眼坐在御前的杨云行。 · “云行真的是太牛了!怎么做到的啊?说风来风就来了,一摸就摸出不一样了。照理来说就是他见过恪法,也不该这么清楚啊?”唐云忠腿翘在桌上,“大哥你真没看到郭相国那个憋屈样子,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被圣上指着鼻子的骂成那个样子也只能受着,他真是活该的!” 连六殿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今天他那个表情,真是看着都痛快!” 周恪己笑眯眯地坐在榻上,眼下他彻底被放养在宫里了,也不知道到底圣上在打什么主意,说是此生不得再出,但是自从二月来似乎态度已经有所缓和。这次寿诞却还特地送了一份与其他皇嗣相同分例的礼物来温贤阁。宫里又是一阵人心波动,不少人都猜测是不是三皇子执掌东宫这半年多次出错,皇上有意让温贤太子再出冷宫。 周恪己经历这一番变迁,心性更加沉稳,面对这种缓和,他只是忧心忡忡地告诫我们不可高兴过早,眼下困难才开始呢:原先三皇子已经当他是强弩之末,可以随意处置欺负,完全不当回事。然而圣上态度缓和后,最为警觉的莫过于郭妃与三皇子,他们必然又会绞尽脑汁来对付周恪己。这样想来,今后的日子确实只会更加困难艰辛。 不过这些都是明日,今日我们计划如此顺利,也是时候好好庆祝了。周恪己坐下对两人点点头:“如此,圣上有说要如何安置郭美人和九弟吗?” “臣弟今天下午去找嬷嬷打探过了,父皇特别遣了亲随去重新安排郭美人与九弟的衣食住行,虽然位份未曾变化,但是其规格晋升不少。昨夜,父皇还特地去了郭美人宫中过夜,据说心情格外愉快,今日还赏赐了不少首饰到郭美人宫中。” 周恪己闻言点点头:“如此,郭美人那里边暂时安全了。不过此事远没有就此结束,其余波必久久而不得平息,我们要做好准备啊。” “臣弟知道。” 此番好好锉了郭虞的锐气,唐云忠和周恪法都是一副极其快乐的模样,我最开始还在旁边看他们喝酒说笑,忽然间发现周恪己好久没有说话:“恪己大人,怎么不说话?” 周恪己看着饮酒玩笑的两人,默默摇摇头,片刻才微微叹息:“我只是想到云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练就了那么一番长袖善舞的本事,想来就有些心疼。” 我心中跟着一动:“过去之事叹息也无益。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大人可将云行接到身边好生照料。” 周恪己微微抬眼看我,勉力笑笑,轻轻点点头:“真希望那天快点来到。” 第六十三章归期未有期 我炸毛了好一会,总算解释清楚我真的不是“因为唐竹兰的出现忽然意识到我对唐云忠已经情根深种不能自已”,说实话,我甚至不知道三个大男人为什么一瞬间思维就会跳到那种话本里面去。 “你们到底怎么想的啊?思维怎么老是拘泥于小情小爱的?”我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敲着案几,“我这么着急肯定是大事啊!” 唐云忠挤着眉毛一脸半写着无语一半脸写着无奈,找个小马扎撇开腿坐下,撑着脑袋一声叹息:“白高兴一场……那你说那个梦是什么?你也有预知卜卦之能?” 周恪己微微咳嗽了几声,耳尖有点微红。 周恪法狐疑地看了看周恪己,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表情索然无味正托着下巴发呆的唐云忠。无奈地一声叹息,坐下来看向我:“可是之前姑姑说给兄长听的那个梦?兄长和我说过一次,据说姑姑梦到了未来?” 我点点头,算作默认。 此刻我要是和他们说,我多活了十年,怕是没人信的,倒不如把往昔遭遇说成一场梦,他们愿意信便信,他们不信……我就唠叨到他们信为止。 “那姑姑就说说那个梦吧?” 我吸了一口气,将我那曾经十年的经历缓缓道来:“这是我刚刚通过女官考核的时候做的一个梦,仿佛是真实发生过一般,那是场历时十年的黄粱一梦,梦是从六殿下您来找我给恪己大人看病,我没有应允,是女官薛画梅去的温贤阁。从此后,一切都与现在不一样了。” “腊月未过,恪己大人病逝于温贤阁,复过了几年,我勤勤恳恳在六监干活儿,我竭力讨好明昭太子,我努力为自己的仕途而日复一日劳作。后来,六殿下您被明昭太子举荐,封为广王,去了南面。我又努力了好几年,终于坐上了六监掌事的位置。圣上崩逝,明昭太子继位,薛画梅和唐家姐妹被纳入后宫,唐金玉为后,唐竹兰与薛画梅为妃。就在继位第二年,六殿下您起兵杀回都城……而我,被您以‘谋害前朝温贤太子’的罪名斩首于正玄门前。” “如此,一场大梦,恍如隔世。等到再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白天,黄叶未曾落尽。” 我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面前三人,又略有些局促地补充:“虽是一场梦,却助我许多,倘若没有这场梦,我是不会来温贤阁做事的,所以我总觉得这场梦或许是天可怜我。眼下情势危急,故告知三位大人。” 周恪己微微点头,朝我柔和地笑笑:“哪里是天可怜姑姑,分明是天可怜在下。” 周恪法没有被打乱节奏,直接接过我的话:“照姑姑这么说,是有危急之处才会告知,这段梦境里何处有危急之处?” 唐云忠也连忙点头:“是啊,说来说去怎么没我什么事情啊?” “哎。”本来我还有点恍如隔世,被这么一打岔情绪也没了,托着下巴无奈地看向唐云忠,“就是因为没出现小将军您,才奇怪啊!” “哦?” “上一世明昭太子登基后,册封唐竹兰和薛画梅为妃,将她们居住的宫殿改名为‘紫云’与‘白雀’,手持双白雀,头戴紫云冠,这二女若依照常理推断,应当是做了同样的事情。薛画梅是我同僚,依照我猜测她应当是在温贤阁做事的时候帮着三殿下出了力的。但是唐竹兰我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我在梦中一直生活在宫中,对于唐家一无所知。如果我的梦确实是有些预兆在其中的,那么唐竹兰到底为太子做了什么,才能被册封为妃,入住紫云宫?” 唐云忠微微一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说,周恪礼登基后恪法造反了?” 我点点头。 “我一直未曾出现?” 唐云忠直起腰,在原地囫囵转了几圈:“……他娘的,三皇子一直以来亲近的就是唐家尚在京中这些废物,边关哪个服他的?若他想登基,我不可能坐视不理,这梦里没有我,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已经……” 周恪己皱着眉抬手把唐云忠最后一个字堵了回去:“云忠莫言,先议事。” 他一番碎碎叨叨,转头走到周恪己身边:“恪己大哥,虽然许姑姑说这是一场梦,但是内容合情合理啊!我只想着他们或是要巴结我,却未曾想到这一层。我看他们根本不是要巴结我叫我回本家,这分明就是要害我!” 周恪法在旁思忖片刻:“或两者皆是。先拉拢,待拉拢不成便要加害。” “确如恪法所言。”周恪己点点头,“安国将军一脉在京城已立三十年,借父之名拉拢各方。时至今日,唐揆荣虽未在边关建树一功,其势力却在京中盘根错节,其深厚莫说云忠,就是老国公可能也为能见其全貌。云忠,你常年驻守边关,不知朝堂凶险,凡事要多加小心。如今看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暂时远离唐家,绝不可冒进。” 唐云忠点点头,却忽然叹息一声:“只是,成亲一事我怕爷爷不知深浅掺和其中,爷爷性情刚直笃定,若他认准了一件事,旁人劝阻只怕不易。大哥可有办法?” 周恪己想了想,示意唐云忠靠近一些,唐云忠附耳过去,只听两人窸窸窣窣了好一阵,忽然唐云忠瞪大眼睛看向周恪己,紧接着两个人不知道干嘛就笑了起来,还不是那种特别爽朗的笑,甚至略带点不怀好意的味道。 “行,这话好!我就听大哥的。”唐云忠嘿嘿一笑,在周恪己背上拍了一下。 周恪己笑着点点头:“云忠只记着一条,老国公心中总归是唐家军重于唐家。若他老人家有意撮合云忠与堂妹,那便是觉得云忠与堂妹成亲,既能本家和睦也能边关安宁。老国公想要的是两全其美,而非舍大义而利小家。这一点牢记心中,其余的见机行事便可。” 唐云忠抱拳拱手,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 周恪法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云忠走后,大哥这边危险只怕更多……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出了这温贤阁,否则待在这里,仿佛活靶子似的。” “眼下天时不在我,还需屈身守分。”周恪己安慰了一番周恪法,“六弟也无需每日都将心思放在我这里,可多和廖太师走动,师父算无遗策,自会明白我的意思。届时师父或可能带着六弟多与朝中官员聚会攀谈,六弟亦无需推辞,可多多拉拢官员。” “皇兄……” “眼下三弟将心思全部放在如何对付我身上,一叶障目,未有全局之远见。六弟可趁此机会多多拉拢人心,我知六弟从前未曾有过这般机会,一直势单力薄。眼下正是六弟发展自身的好机会,不可错过啊!” “这……”周恪法微微皱眉,“皇兄厚意臣弟心领,但是此举仿佛将皇兄当作挡箭牌一般,臣弟实在难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并非弟将兄当作挡箭牌,无论如何三弟都对我们忌惮有加,此状非六弟能解,与其白白蹉跎时光,不如把握时机。你我兄弟一心,无需分割彼此,此番机遇弟绝不可不用,否则反而才是真的辜负了为兄。” 周恪法沉默良久,方才微微叹了一口气:“就依皇兄所言吧……” 我听着门外有动静,小跑过去,就看到游莲手腕上勾着一个包袱,怀里抱着一个酒坛子,表情又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不安:“阿梨,我来啦!” 我左右看看没有,抱过她手上的酒坛子:“快进来,别叫别人看见了——恪己大人,游姑姑把酒送来了,咱们可以为唐将军请酒送别了。” 周恪法有点局促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唐云忠倒是个顽皮的,偷偷把周恪法的冠帽勾了一下,一边看他着急整理碎发一边在旁边坏笑。 周恪己无奈地看看两人,微微摇摇头,复看向游莲,微微拱手:“原想着在这温贤阁中怕是没办法为云忠请酒送别,多少有些遗憾,昨日听闻游姑姑愿意为我等送来好酒,着实欣喜。此番,多谢游莲姑姑。” 游莲还是第一次和周恪己说话,局促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慌慌张张摆摆手:“不要紧的!一坛酒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周恪己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在背后匆忙整理冠帽的周恪法,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转头嘱咐我:“许姑姑,帮忙在那边加个椅子,游姑姑也坐下与我们喝一杯吧。” 我看向周恪己目光所指的方向,恰好是周恪法旁边,不由得笑了起来:“如此,我先去找个凳子——阿莲,你帮忙去把柳枝准备好,还有酒盏。就在桌子那边。” 游莲听了我的话,把包袱放下来,扭头去找柳枝,和六皇子错身的时候两个人下意识瞥了一眼彼此,又急匆匆移开目光,倒是看得旁边的唐云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没笑倒还好,一笑游莲脸愈发红,气得周恪法拿着柳枝追在后面戳他。 第六十四章佯狂避世 唐云忠离开京中后约一个月,日子平静得仿佛古井无波。 周恪法正在廖太师的帮助下暗中发展朝堂势力,最近一段时间,若非要事,绝不与周恪己联络,我只帮忙在中间送过两封信。 就这样到了四月底的样子,皇宫池塘里莲花也开了,日子还是这么慢悠悠地过着。由于两年间没有天灾,加上北境匈奴不敢来犯,边关安稳又加之年丰时稔,圣上有意要举行祭祀,感念天地之厚恩。在五月初一再一次召见杨云行后,圣上又和郭相国商量几日,便定下九月要出巡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这是三弟被册立为太子以来的第一次封禅大典,三弟必然会好好把握这番机会。”周恪己微微摇头,颇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恪己大约可以猜到圣上的意思,三弟被册立为太子后并无服众之能,总要为他造势的。” “都一年了,三皇子还未曾坐稳东宫的位置吗?”我这话问得有些畅快。 周恪己大约看出了我在讥讽三皇子,也未曾多劝阻,只是笑着摇摇头:“去年曾派三弟去统管京中粮食税收,这本是个好差事。京中不会差钱,在京中能当差的官员也都是一等一的机灵敏锐,说到底就是奔着让三弟快些建功立业去的。” “据说,三弟本来得了不少帮助,囫囵吞地也算做完了,该收的该散的都做得差不多样子。可惜当时在朝中汇报的时候,户部侍郎裴琦裴公道却凭着几句话查出不对,当朝便上奏要求重新查账。就这重新一查,不仅是去年的账簿查出了问题,原先数年的烂账也一并查出不对,三弟好好的一件功劳,反而成了过失,还惹人耻笑。” 我有点不理解:“这,三皇子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将上任第一件事情做砸了呀?” 这话却似乎问到了周恪己心头:“此事恪己最初也不明白,眼下却得了答案,姑姑且听恪己解释。姑姑以为,京中贪官污吏多?还是地方贪官污吏多?” “这……”我一下愣住了,刚想下意识回答京中,却忽然察觉到一丝古怪,“大概是京中?毕竟京中多是世家子弟?” “不错,但是古往今来若举义起兵,从来都是从边陲之地反起。姑姑又想过为何?” 周恪己这一问倒是问住我了,我明明也觉得京中是贪官污吏最多的地方,怎么古来这蠹役之祸往往起于边陲呢?而且这京中明明藏了那么多贪官,却依旧繁华无比,又是为何?莫非只是因为京中有神武营? 我想了半天,眉毛都打结了也没弄明白哪里不对,最后只能摊手放弃了思考:“许梨想不明白,大人就说了吧!” “因为天下财富,也聚集于京中。粮食多了,便不在乎多一两只硕鼠。”周恪己坐到我身边,说起这些事,似乎颇有些感慨,“京中的贪官污吏,是最合时宜的贪官污吏,他们的世族有能力让他们立于天下最富庶的地方,那都是一等一的聪慧。” “边陲之地、穷乡僻壤本就贫寒,若再强征暴敛,百姓很快便会难以生存,自然就反了,然而京中多富庶之人,自然安定。”我点点头,大约理解了,“不过,这和三皇子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三弟就是吃透了在下方才所说的东西,京中从前便是明面上一套规矩,暗地里一套规矩,三弟接了差事后,便立即自作主张延续从前,该做假账的依旧照着前一年做假账。他自以为这样便合了京中从来暗中的规矩,却忘记了明面上的规矩他根本过不去。” 我点点头:“三皇子从来喜欢与世家大族沆瀣一气,枉顾王法天道,他会做此决定倒也不算意外,不过圣上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非也非也,朝堂之事,不可观一日之举,一家之言,需纵览天下,静察累岁,才能弄清楚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周恪己在我边上坐下,一边玩着素净的木头簪子,一边细细解释,“京中之所以不好管,是因为各家都是世家大族,其中利益盘根错节,但是京中也是最好管的,因为谁家都不想被踢出这个天下粮仓。所以,他们是很会配合的。” “圣上想让三弟建功,三弟就该好好地抓一抓烂账,那帮人是一万个会配合的。毕竟今年不贪,他们明年还能继续贪。况且这是太子第一次做事,谁不愿意去送个人情?谁曾想三弟眼界如此狭窄,毫无帝王魄力,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也想不透,最后报告时又被揭发出来。” “这下可好,朝堂上直接揭发,这无论如何也要彻查一番。三弟这番做法,自以为合了暗地里的那些规矩,最后却既得罪了京中世族,又叫圣上挂不住面子,还失了民心。” “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过来,忽然感觉浑身一阵发冷,“大人,这些都是知道的?” “知道,是为了不被害,不被利用。”周恪己笑了笑,样子分外洒脱,“从前,我总觉得自己总是要执掌天下的,应该以仁厚治理天下,故对阴谋诡计避之如蛇蝎。但是经此一难恪己终于想明白了,旁人若用此计害我倒也罢了,若有人以毒计害我子民,我却不能堪破,便亦该同罪。用不用在自身,却不能不知。” 一阵带着暑气的微风从院里扫过,吹动那又生出绿叶的梨树的枝丫。周恪己出神地看了好一会那面带着斑驳的红墙,片刻后喟叹一声:“姑姑,你觉得恪己变了吗?” 我仔细想了想,转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周恪己比起我第一次见他变了许多,第一次见他,我恍若看见了以身饲虎的落难仙人,难忍心中可怜敬佩,眼下他一身粗布衣服却难掩光华,眼神有力而坚定,虽然仿佛还是那副模样,却似乎更为坚韧而质朴:“大约是变了吧?” “从前觉得大人像是庙里的神像,慈悲为怀,看着就忍不住想拜一拜,现在觉得大人仿佛不是泥塑像了,是可以执剑守天下的真英雄。香火说不尽百姓的委屈,撼动不了奸佞的权势,总归还是应该从庙里走出来。” 周恪己忽然笑了起来,片刻后他看向我,目光里带着几分异样的水光,仿佛有什么浓烈的情绪全部融化在这个目光中一般:“若恪己有命可以出去,哪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脸,话锋一转:“若能出去的话,真应该好好谢谢姑姑的。” · 六皇子的第三封密信是在端午后到的,这次周恪己看完后特地喊我一起去看了内容,上面极为简短:“三哥四处打探兄长消息,宜佯狂避世。” 我看了一眼周恪己:“三皇子终于要行动了?” 周恪己将密信放在火上一点点烧干净:“恪礼看起来心思深沉,然而其行为却处处有所图谋,近来圣上一定有意重新用我,或许正跟此次泰山封禅有关,这转机必然于我有利,三弟才会在眼下贸然出手。我们几个月前布下的线索,终于可以开始准备收网了。” 我当然理解周恪己的意思,之前我和薛画梅抱怨,由于处境的巨大变化,周恪己心智上出了毛病,在生人面前会突发癔症:“大人,那我是否要再做些准备?” 周恪己沉吟片刻:“三弟是个急脾气,既然六弟已经探查到他的动静,不日他必然上门来探真假。这两日姑姑不如告假,给三弟一个机会。” “啊?”我连连摇头,“那怎么行?那不是要大人孤身涉险吗?” “眼下三弟是来探我是否真的患有癔症,见到生人便发疯,绝不可能伤我杀我。但是姑姑若在,三弟保不准以姑姑威胁在下,三弟虽不能害在下,却难免不害姑姑。届时只会功亏一篑。” 我想了想,虽然仍旧放心不下,却也不得不无奈承认,眼下放周恪己一人面对明昭太子才是明智之举:“如此,我便回司药监向掌事杨姑姑告假,就说在京中附近有个远方表亲多年未见,想去探望一番。再尽可能让薛画梅知道此事,以此诱三皇子上钩。” 周恪己点点头:“如此甚好。” 计策虽然定了出来,我却半点也不得轻松,尤其一想到周恪己要独自面对三皇子的欺侮试探,还要不断装疯卖傻,便觉得分外担忧,整个人都如坐针毡:“大人,这……纵使我出面无益,当真不用提前告知六殿下吗?起码派几个人在暗中保护,不是更好吗?” “此番凶险乃是必要,断不可有丝毫闪失。若告诉六弟,他护我心急,难免不会引起三弟的怀疑。”周恪己叹了一口气,“我知姑姑心中替恪己担忧,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能劳烦姑姑稍作忍耐,恪己自会保护自身。” 我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担心地手扶着榻沿捏了一会:“如此,我便相信大人。大人可一定不能说谎诓我!” 他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这是自然。” 第六十五章下野村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我就是再怎么不识时务,也知道此刻我可不能打乱了周恪己的计划,遂在告假后便自行出宫。之前恰好听说赵敢大哥的妻儿在京城以北一百二十里的下野村,我便谎称自己也有个远亲在下野村,多年未见,打算去拜访一番。赵敢大哥一听甚是欢喜,说恰好这几天有个老乡来京中讨生活,打算回乡,可以捎我一程。我遂拜谢,顺道帮赵敢大哥捎带了好些京中的点心、礼物回去。 此番唐云忠原想带赵敢回边关驻守,后来考虑到他一旦离开,周恪己的安危实在令人担忧,便只能赵敢再一次留在神武营。赵敢虽然有些郁郁,也知道自己是得了将军信任才会被安排在神武营看护温贤太子,自唐云忠去北境以来,赵敢月旬便会以密信告知神武营变化。 我最近当了几个月信使,多少有点职业素养出来了。 下野村山清水秀,背倚群山,良田百亩,眼下正是农忙时节,田里不少农人在准备收第一茬的水稻。见我们的牛车过来,地里还在劳作的人甩着汗巾挥挥手:“哎!回来啦!” “回来了,等秋天再去。” “这趟可挣了大钱了?” “啥挣钱,讨口饭吃罢了。改日来我家吃酒啊!” 我坐在牛车后面,听着这种质朴的对话,不由得心情都轻松起来。一路上为周恪己提心吊胆的,眼下到了这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总是感觉歇了一口气,虽不说完全放心,却也因为美景而宽慰不少。 牛车缓缓停下,一个抱着襁褓的健壮夫人在村口探头张望着,看着我咧嘴一笑,黑且厚的手高高抬起来:“哎!可是许梨姑姑!” 那声音吓了我一跳,声如洪钟、势若奔马,当真比起小将军也毫不逊色。我原本还以为赵敢是在特地埋汰他家妻,眼下一看,倒还说保守了。 我跳下牛车,提着衣服小跑几步,对着妇人一拱手:“夫人可就是刘大姐?” “啥夫人不夫人的!”赵敢的妻子刘大姐颠了颠手里的小娃娃,粗放质朴的脸上露出一抹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爽朗笑容,“姑姑说得俺都不适应呢,叫俺刘大姐就好。一路上累着了吧?咱家里已经凉了绿豆汤,咱先回去吧。” “哎,多谢大姐了。”我被拽着走,倒是也挺高兴的,这种踏踏实实仿佛踩在泥土上的热络光是接触起来都仿佛是安全的。一路两旁水塘里面都是荷花,从水里伸出的茎上生长出一个个挺拔的花苞,粉色的尖处时不时停下一只蜻蜓。 路上还有好一会,我不由得好奇起妇人抱着的孩子:“大姐,这孩子莫非就是唐小将军的义子赵义,赵昭勇?” 刘大姐提起这事笑得见牙不见眼,很是骄傲的模样:“可不就是这小子!要不说还是他老子能来事讷,颠颠请小将军给这小子起个名字,顺势就拜了个义父。这下这小子可厉害了,那他干爹可是唐戬小将军!等他长大了可不用在这里待着咯,让他奔干爹去,爷俩一起为唐家军效力,那真是风光得没话说。” 说罢,刘大姐似乎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下意识看了我一眼,表情略有点尴尬:“哎呀,姑姑您看我这个脑子……真是啥话都说出来了,您别见怪啊。这小子既然拜了小将军做干爹,那您就是干娘,您对他就宽容点哈。” 我原本听着还想笑呢,忽然一口唾沫差点卡在喉咙里:“嗯?” “噫,这有啥不好意思的!”看我表情惊讶,刘大姐脸上都带着些促狭,“他老子什么都说了,姑姑没必要不好意思!俺刚刚看到姑姑的姿态,一眼就看出来姑姑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生,那气度真的是金枝玉叶,一看就是要做将军夫人的!这小子早晚要喊姑姑一声干娘,早喊晚喊不都是喊吗!” 我哑然失笑,踟蹰片刻,既想要好好解释,又顾及着不想说出太多事情:“……什么金枝玉叶,大姐真是说笑了,我出身寒微,断断配不上小将军的。” “哟,姑姑说啥讷?您这模样哪里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呢?”大姐挎着我,亲热得不得了,神态里带着七分质朴豪爽,三分狡黠谄媚,“这就是读书人家的姑娘也少见这种气度啊!怪不得他老子说姑姑把小将军魂都要勾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上上下下思索了半天,既没看出我有半点狐媚子的天赋,也没有看出小将军有半点色令智昏的预兆,再一转头,看到的却是刘大姐谄媚的笑容。 不过想来也是,刘大姐是村里妇人,朴质热忱是真,见识短浅也是真,她眼下无非想要讨好着我,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可以说,她将自己知道的好话都说了,我何必苛责呢? 这般一思量,我忽然心生感慨。 上一世我去讨好后宫那些妃子,不也只翻来覆去那么几句话吗?说出来的无非也就是“花容月貌”“德行高洁”最后左不过就是为了引出那一句“必定盛宠不衰”,于是那些后宫的妃子美人也就心情大好,赏我一些什么东西。 那些话曾经充斥了我的世界,我颠来倒去试图把这些话说得更好听一些,好讨个好生活。然而我似乎很久没有想到那些东西了。现在听到,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重来我这一遭,怎么就仿佛这世界忽然就不一样了?竟然好像天地豁然开朗一般,我在乎的我喜爱的都翻天覆地。究竟是我变了,还是世道变了? 这么想着,我居然有点怀想温贤阁了。倒不是担忧,单纯就想回去,跟周恪己说说今天又发生了什么。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从小在这种不得章法的溢美之词中长大,还能保持清醒的。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仰头看向路边的丰茂的水塘,水上时不时泛起一阵波澜,多半是草鱼游到靠近水面的位置吃水上的虫豸:“这里,真好看啊。看着这种景色我就想起我家,出了县城也是这般良田鱼塘。” “这塘子还不是哪里都有,有啥稀奇的。”刘大姐把孩子抱着颠了几下,跟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有些不解,“这塘子里面养了不少大鲤子讷,等我下午来这边跟他们买一条,回来给姑姑炖汤喝。要是等到个七月八月还能摘藕,眼下荷花都没开,就是绿色的叶子,忒没意思。姑姑见过的稀奇东西多了去了,这村里的水塘子泥地有什么好看的?” “我等会儿去找找表叔在哪里,要是找到说不定还要在他家用一顿便饭。大姐还是不要破费了。”我摆摆手,又看过去,那浑圆而薄的荷叶在水上浮动着,枯瘦的、饱满的混在一块,没有宫里那种精雕细琢的精致,却带着一股自生自息的自在,“看看叶子也不错啊,生机勃勃的,再想想夏天就能赏荷花,秋天能摘藕,多好。” “嗨,这不稀奇的东西。” 我看向那一池鱼塘,不由得想起了周恪己宫里那一池残荷,越发觉得亲切:“不稀奇的东西不代表不好看啊。就像咱们唐家军也不是一个小将军就够的,总要有着无数赵大哥这样忠勇的将士,这唐家军才能是咱们大越北方的铁壁。小将军的忠勇固然可贵,可是无数赵大哥这样的唐家军战士的忠勇难道就不值得称颂了吗?” 刘大姐听着,沉默地在我身边走了好久,都快看到赵家的房子了,她忽然在我身边点点头,小声地嘀咕:“是呀,他老子是真的好样的!姑姑你都不知道,他老子就是脖子这边有老长一条疤,就是为保护老国公留下来的。” 刘大姐指着自己的脖子跟我说,忽而叹了一口气:“要不怎么老国公把他老子安排给小将军做尉官呢?还不是知道他老子是靠得住的!那时候小将军才多大啊,九岁吧?他老子回来说唐家真狠啊,还没剑高的小孩就到前线去,吃穿用度都跟普通士兵在一起。” “正是因为和普通士兵同吃同住,军纪上下如一,唐家军才能有如此战绩啊。”我脑子里闪过那个没有剑高的唐云忠,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酸的同时还有几分想笑。 “谁说不是呢……小将军可是好样的!”刘大姐笑了起来,声音分外豪爽,“能给唐家军干活,这不知道怎么修来的福气呢。” 我见话题总算被带走了,也算松了一口气:“良将盼勇士。小将军也常跟我说,能得到赵敢大哥这样的壮士在帐下,也是他的运气呢。” “哎哟,姑姑真是会说话的。”刘大姐低下头,微微摇摇头,半晌把孩子往怀里一砸,“不成!咱可不能亏待了姑姑,今儿下午咱就去买动作摆席!娃他老子好歹是个军爷,这点钱可不会没有。要是怠慢了姑姑,别说他老子,我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唉!真不用!大姐!” 我慌张地阻止着,一番兵荒马乱之下差点被背摔,被拽得脑子都颠得疼——我就想帮唐云忠拉拢下下属,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第六十六章麒麟神龛 下野村附近有有一潭麒麟渊,据说风景是有点不错的。 晌午时分,我推脱不过在刘大姐家里吃了好一顿农家菜。因为菜色本就是很新鲜,加上主人家又极其热情,最后总归还是吃多了,肚子都有些胀痛。 于是我借着寻亲访友的名号说要去四下打探,实际上则是想要去消消食。去找远房亲戚本来就是我的一个借口,我怎么可能真的找到不存在的亲族呢?于是我只能漫无目的在村里晃,拍着肚子想要快点消化免得积食。 不过总走在村子里难免有些引人侧目,我这才想起来赵大哥说起过村子附近有一口深潭叫麒麟渊,据说有点什么典故在里面。我一来有些好奇,二来确实也要找个地方去,遂决定去麒麟渊探寻探寻。 问了三四个人,大约走了一个时辰,脚下只剩下泥泞的野路,头顶上藤蔓交织遮蔽了阳光,时不时就必须捂着口鼻穿过一阵在空中乱飞的一团毛蠓,我已经有些后悔了起来。这四周看起来仿佛是没有人的,虽然脚下确实被踩出来一条小路,但是也可能只是必须进山去讨生活的劳苦的百姓,并非是什么文人雅士非要去探险游历留下的足迹。 这样想着,我不免有点打退堂鼓,正在思考从哪条路退下来比较好的时候,却忽而听到隐约的水流轰鸣声。循着方向扒开一丛灌木,一道反射着阳光的银练自陡峭的山崖上垂直而下,灌入底下不知深浅的黑色的水潭之中——我居然就这么找到了。 四下很是安静,这无人看管的深林与那成百上千仆人时时看护的围场大有不同,大约是因为没有人的缘故,总比起外面冷一些,似乎空气里都有一股子抛不开的寒意。我对这种地方亲近,是因为小时候要跟着外公采药。外公起先带母亲采药,后来母亲嫁了人,需要在婆家的药店里做事情,他就不能带母亲采药了。好在我那爹爹一家子都不大看得起我这个小姑娘,也不太管着我,我说要去外公家吃饭,他们就立刻答应,好省下来一碗饭。 于是外公就开始带着我采药,大多数时候是清晨。但是他觉得晨露未干的时候太冷了,对我有些苛刻,便总是等到日上三竿才带我去山里。那时候已经不冷了,我又在家吃了馒头之类热乎乎的东西,总是撒丫子满山跑。他就跟在后面追。 我当时总觉得外公仿佛是什么山魈之类的精怪,因为他很瘦又很黑,总是佝偻着矮小的身体,手掌粗糙又宽大,眼睛总是微微眯起,很高深的样子。 这导致外公去世时我都不太伤心,因为我觉得仿佛他这样的人大约是不会死的,虽然他躺在棺材里,但是那都是假象,他一定是要去什么地方归隐或者成仙去了。 我找了一块临水的石头坐下来,四下一片寂静,偶尔响起一声鸟鸣,尖锐而突兀,很快又会消歇下去。周围的湿意很是浓郁,我坐了没一会,手在附近石头上摸过去,便摸到了一些附着在冰冷石块上的水渍。 “哎,想娘了……”我坐了好久,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不知道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仿佛什么都无需多言,话到嘴边最终只变成了一句叹气,“娘肯定想不到我真的遇到温贤太子,她一定想不到我真的有能力帮上太子。” 从前我只觉得母亲一旦离去,我便再没有家了,但是没有家到底是什么,我却是混沌的。上一世的时候我没有太深的感触,重新来这一遭我却分外感慨。很多时候,我仿佛是想要找个人说什么的,我仿佛是想要找一个人想念的,可是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眼下自己只剩下寂寞。 “倘若母亲在的话,这些东西都可以跟她说呢。”我拔了一根草在手里晃着,“我多厉害啊,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有些事情,我觉得我自己是做不到的,可是我还是做到了。但是又受了好多伤,疼了好多次,我觉得难过委屈,但是我总不能和他们耍性子。” “还有嫁娶大事,娘不在了,都没有人参谋,也没有人说悄悄话。”我觉得有些憋得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微微叹了一口气,看向那一线而下的瀑布,“好安静啊,娘这辈子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吧?” 四下无人回答我,只要簌簌的风声吹起枝叶:“娘啊,京城的日子真的没有那么好。很多人看不起我,恪己大人的老师说我这样忠厚,应该赏赐一个妾室的身份。那些话虽然都是真的,但是我听着好难过啊娘……” “但是我也不想换个好出生呢。如果我出生在大户人家,我就不是娘的闺女了。我宁可要做平民人家的姑娘,也要做娘的闺女呢。” “只不过,旁人家的娘亲都要看着儿女长大的,娘怎么舍得那么早就抛下我呢?连重来一遭,也没有能再见到娘一次。十几年了,我都快记不得您的模样了。” “娘,我这次,没有辜负您的嘱托吧?” 四下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飞瀑的水流不断倾泻入深潭之中。我坐了好一会,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灰,对着飞瀑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说麒麟渊有麒麟,我也没看到嘛……看来是只有点不喜生人的麒麟。” 回程路上路照样难走,我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一回头才发觉地上一座低矮的神龛大约只到我的小腿,被草木完全覆盖,已经完全荒败了。我蹲下身,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下意识地扫开遮住神龛的杂草,只见里面供奉着一尊手掌高的麒麟塑像,前蹄扬起,看起来颇为威风,只不过枯草早已爬满了神龛,甚至缠住了麒麟的脚。 我愣了好久,不由得失笑:“也算是奇遇吧。” 感慨一番后,我左右端详着被遮蔽在树木丛中的小神龛,上下打量一番后,开始拔神龛附近的杂草,“小麒麟,我帮你拔草清理神龛。你要多多保佑宫里的温贤太子哦!他是好太子,不该一辈子被关在冷宫里面。” 我一边碎碎叨叨,一边把周围杂草一点点清理干净,好些直接连根一起清理到旁边去了。忙活到太阳都有些西斜,才直起腰,满意地看着面前格外显眼的神龛,香炉都被我摆了出来。我嫌弃供桌空荡荡的不好看,在怀里摸了很久,正好摸出来半块桂花糕,便摆在了不足手臂长的供桌上:“我也就这点东西了,将就着吧。” 说罢,我又觉得仿佛那麒麟有些朴素了,在怀里又摸了好久,最后摸到一个穗子,正是我当时在东旭殿捡到的琉璃尾羽碎片。我在麒麟塑像上比了好久,觉得仿佛分外合适,将穗子放在麒麟脚边:“这东西也给你,毕竟是神兽,多配点漂亮装饰多好。” · 我回到刘大姐家里,便只说似乎认错了,不是自家的亲戚。刘大姐听了也替我惋惜,拍着我的手背安慰我放宽心,总能找到的。 唐云忠的干儿子还未满周岁,倒已经能看出是个行军打仗的好材料,在床上爬得飞快,哭起来的大嗓门隔着一个院子都能吓我一跳,连吃奶都分外卖力,就好像咬牙切齿憋着劲要长大似的。我试着抱了抱,跟个大秤砣似的:“我的天,这长得也太好了吧?” “吃穷我了!”刘大姐笑得咬牙切齿的,“早点送去唐家军去!这小子看这模样就是能混出模样的。姑姑你看,哪家孩子吃奶能吃得这么多的?” 我啧啧称奇,有点想笑。把赵义抱起来吃力地颠了颠:“这么小就不哭?还一副豪气模样,看来二十年后唐小将军帐下要得一员猛将了。” 小住两天之后,我早已归心似箭,想来给三皇子的时间也够多了,便匆匆拜别了刘大姐,跟着马车赶回京城,紧赶慢赶在申时总算赶到东直门回了宫。急匆匆找杨姑姑报道后,我怎么都静不下来,还是赶在酉时前小跑去了温贤阁。 虽然这话说得略有些儿女情长,但是这还是我认识周恪己以来分别过最长的时间。大约是因为他最初就是我的病人,一旦看不到我最先的想法就是放心不下。反正我放出的消息应该是今日归明日上工,就是周恪礼要做什么大约也早做了。 温贤阁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我确认没人之后一路小跑溜进去:“恪己大人!” 周恪己披着被单,听到我的声音背影微微一滞,半侧过脸有些躲闪的意思:“许姑姑?怎的今天就回来了?” “原本也就是明早上的事情,刚刚回宫怎么都觉得心不安,所幸就来先看看殿下。”我放下药箱,想看周恪己的脸,又被他一个侧脸躲过去,“大人?” “说好明天回来,怎的今天就来?”周恪己又躲了一下我的目光,将左半张脸藏在我看不见的阴影里,我动他就跟着动,“也不提前说一声,这……这般毛毛躁躁的,总要吃亏的。” “若是分内劳苦的事情,那我能多躲一个小时便是一个小时,谁会这么赶紧地来找活儿啊?但是大人的事情怎么能放到一起去讲呢……恪己大人你能不能别转啦?你脸怎么了!” “无妨。”他还在躲我,“姑姑看过了,恪己无碍,姑姑可先回去了——姑姑!” 我一个飞扑把周恪己按在墙上,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僭越地捏着他的下巴,手指用力把他一直藏着的半边脸扭过来:“我是大人的医官,大人躲什么!” 眼前的伤痕让我微微一愣。那上好白瓷的皮肤上忽然多了一大片擦伤,从颧骨一直蔓延到下颌,几乎遍及整个左脸:“这是……” 我微微一思索,即刻意识到这伤口是脸颊在粗糙之物上繁复摩擦而留下的。那么周恪己很可能是…… 我微微吸了一口气,不由得闭上眼。努力不去想周恪己被人按在地上,脸反复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的情境。难怪周恪己想要藏起这个伤口,这内里的屈辱和折磨又有多少人能接受呢? “姑姑,为何不看在下?”周恪己看没躲过,反而大方起来,语气里甚至带了点宽解我的笑意,“伤口丑陋,姑姑可是嫌弃?” “怎会嫌弃大人。”我深吸一口气,低头错开目光,“不过是臣女眼下神情不好看,不想让大人看到而已。” “姑姑。”一声喟叹忽然在我耳边响起,紧接着我被揽入怀中,头抵在他的肩上,一瞬间便无法看到彼此了。周恪己手臂微微颤抖着,他似乎在和自己较着劲,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心情,只是能从手臂上的力道察觉出他的心绪,“如此,虽然僭越……便暂时相互看不见了。” 第六十七章波谲云诡 “正阳殿本应该是这世间最光明正大的地方,真龙天子端坐其中,天下英才汇聚于此,应当是半点阴霾都没有的地方。”周恪礼抬起头,望向正阳殿的鎏金牌匾,“可是,本宫每一次来到这里,怎么都会觉得浑身发冷呢?” 廖清河与唐镇远早就候在殿前,两人之后文臣武将依位次并列。他们几乎年轻时候就不和睦,眼下虽然谈不上水火不容,但是也远谈不上和睦。两人神态都极为肃穆,就像是两座塑像,只是微微躬身等待着正阳殿早朝。 “这两只老狐狸,都装着一副昏聩而糊涂的模样。”周恪礼看见这两位老臣,心里本能地一阵惶恐与憎恨,“他们自以为我看不出,他们是看不上我的,甚至看不上父皇。他们虽然不说,心里可等着周恪己卷土重来呢。” 唐老国公自己虽然有的是血性与骨气,唐家那帮不成器的玩意却是不用担心的,尤其铜虎金印一旦正式交到唐揆荣手里,这唐家自然也就为他所用。唯一有点难办的就是唐云忠那个反骨小儿,不过这点小小的威胁大可以交给唐家关上门自己解决。 廖太师虽然聚集了一帮门生处处和他作对,但是诚不足为惧。那个迂腐的老儒生早年丧妻后连儿女都没有留下,膝下唯有一个义子,据说也是个不成器的玩意,眼下似乎在南面做个小官,好像是从七品还是正八品来着,连名字都没有什么记录的必要。没有子女便没有势力的延续,等他作古后自然没有后患。 从前,周恪礼总觉得老国公肯定是厌恶周恪己的。老国公的唐家子孙众多,在京城权势颇大,老国公就是为了自己的子嗣也一定是站在世族这一边的。周恪己不识时务,非要去削世族的权势,早就被不少世家大族记恨在心里,唐家只要多加争取必能为自己所用。抱着这种笃定的认识,周恪礼总觉得自己只是缺了一个机会,一旦周恪己地位动摇,便是他改天换日之时。 但是当机会真正来到面前的时候,周恪礼却倏忽间发觉,一切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原先总觉得,拿到老国公的支持是易如反掌,毕竟老国公本身也是支持世族这一派的。一直到老国公亲自回京在圣上面前跪拜求请退婚,他都觉得,这世道终于是偏向他了。 ——但是,当真如此吗? “你当真以为我爷爷看得起你?他老人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庸才,唯有靠我唐家的支持才能坐稳帝位,你凭什么跟我吆五喝六?怎么你真以为没有我唐家数万铁骑的支持,你自己就能做出来的?”周恪礼微微吸了一口气,唐金玉尖锐的话就像是细小的针从他的皮肉扎进去,嵌入血肉之中。 朝阳是这样冷,在他背后一点点上升。 周恪礼觉得自己又坐回了新年时唐家的家宴上,他借着几分醉意倒了一杯酒讨好地走到老国公面前,逾越礼制地递给白须老人,仿佛是本能一般说着好听的话,周遭其他唐家的人都那样附和应承他,但是老国公坐在主位之上,像是一句雕塑,那些流淌着蜜糖的好听的话粘在他身上变得硬邦邦又黏糊糊的,半点看不出好处。 “快给我回应啊。”那酒如此辣如此烫,“快给我回应啊!” “快点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是比周恪己那个废物强的啊!你这个老畜生快说话啊!你要是不觉得我比他强,你为什么要退婚!你为什么要把金玉嫁给我!你自己自认钢筋铁骨,但是你生了孩子啊!孩子又有了孩子,你自己都因为这些多子多福、承欢膝下变得软弱不堪,为什么还要这样沉着脸?为什么要教出唐云忠这个反骨?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上——朝——” 侍从一声拉长的呼喊将周恪礼从无边际的黑色泥淖里忽然拉回现实,他浑身一抖,惊觉太阳早已升高,将他的影子拉长而落在正阳殿的门槛之上。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打开,和煦的阳光照进殿内,周恪礼看见了自己的父皇端坐殿中,看起来是那么风光威严。他微微低下头,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手中的奏折此刻显得那么轻巧,仿佛可以带着他一同飞起来一样。 ——只要切断所有人对周恪己不切实际的期待,那么他们就能收起那令人作呕的心思了。是时候让大家都看看眼下那个万民敬仰温贤太子是如何凄惨了。 · 这几年年岁确实不错,没有什么旱灾水灾,眼下朝堂之上也就是工部户部在那边互相打算盘。等到前面例行内容结束后,便是正题“泰山封禅”大典的相关事宜打算如何安排。 礼部为这个事情头都疼了,多少年没有举行过泰山封禅大典,礼部官员换了都不知道多少茬,眼下可能也就廖太师几人是真的参与过前朝“泰山封禅”的。礼部上下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眼下见天在地翻书在找前朝有什么可稽考参照的。 朝堂上心知肚明,都知道这次封禅不过就是为了新太子造势,若不是为了周恪礼,何必弄得这样大张旗鼓。 不过圣上的一番良苦用心落在不少人眼里反而成了新太子无能的佐证,虽然朝堂上自然没有人敢讥讽太子,但是民间多的是好事之人,就是拿砍头下狱去吓唬人,也免不了奚落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甚至传到了周恪法的耳朵里。 这些还巴望着温贤太子的无知小民,他们知道温贤太子染了疯病吗?这天下何时可以有一个有疯病的皇帝了? 周恪礼回忆起那浅白色的仿佛上好白瓷的脸如何在地上摩擦,嘴角压抑不住地勾了起来。 “父皇,儿臣有一言请奏。” “哦,太子有何想说,不妨道来。”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儿臣虽知此言冒昧,不过想起兄弟往日之情深觉不可不言。父皇既然已经大赦天下,望父皇能宽赦罪人周璟。”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死寂。廖清河神态微微变化,默默看向周恪礼的方向,随即垂下头并不多言语。 一阵沉默之后,只听得御座上一声轻笑:“太子往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却不是这般宽柔性格。怎么今日倒为那罪人说起话来了?” 周恪礼听闻圣上语气中没有嗔怒之意,暗自松了一口气:“儿臣近日深觉往日治学不足,遂研读《易经》《尚书》,以效先贤之德。前些日子儿臣见《易经》中有一言‘君子以赦过宥罪’,深以为然。周璟之罪,虽九死而不得偿,然兄长之智,却也实在非常人所能企及。儿臣既接下东宫之位,便要为天下生民而计长远。周璟为不世之才,让其幽禁于冷宫之中而不得用,着实可惜。” 圣上讳莫如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一会轻声笑了起来:“太子良顺,我甚是欣慰。那周璟乃是静言庸违,象恭滔天之人本不该宽赦。然而既然太子宽仁,我也便把这人情送给太子做了。即日起宽赦周璟之罪过,允其在京中行动,待朕察其确有悔改之意,再作宽赦。” 周恪礼欢喜地一拜,欣然答应:“父皇厚德,天地亦感念于心。在此厚恩之下,纵使千古罪人也当改头换面。”后排诸官员见太子如此,随即也站起身俯身叩拜谢恩。 圣上在御座上朗声大笑起来:“不是只有朕的宽赦便是万事大吉,既然是你打头要放了周璟,你就要负责约束他。从前他是兄长你是胞弟,但是眼下你是太子他是罪臣。若他再有什么不臣之举,我可要治你的罪啊。” “儿臣谨记在心。” · “真没想到明昭太子居然会为温贤太子求情。”“是啊,当初温贤太子落难,他多次喜不自禁,怎么的眼下便善心大发了?”“人无常恒,莫非经过这一段时间,这明昭太子成长了些许,心境也开阔了?” 裴公道微微摇摇头,拱手朝廖清河一拜:“老师,明昭太子此举着实突兀,又恰在泰山封禅大典之前,晚辈恐其中有诈啊。” “公道所言极是。”廖清河在主座上微微点头,捻须思忖片刻,“明昭太子素来不容温贤太子,温贤太子被禁足后还曾多次去温贤阁折辱其兄长。此时明昭东宫之位未稳,却又为其求情,着实不大合理。” 裴公道仔细思索,抬手建议道:“眼下我等在此思索也不得法,正好圣上下令解了温贤太子的禁足。老师乃是太子太傅,出于师生情为温贤太子洗尘也合乎礼数。不如老师借此机会同温贤太子商量此事,或可得解。” 廖清河欣慰地点点头,目光里很是欣赏:“与其自顾自猜测不如光明磊落借机商量。此法甚好,便依公道之言。如此,待圣上诏书颁布后,我便以昔日老师之名为恪己在私宅中办一场洗尘筵。眼下温贤太子还是戴罪之身,此事不宜铺张,诸位不可同来,只公道、子帆二人即可。” 席间一片应答声。 廖清河捻须微微叹息一声,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柔和的怜惜之意:“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此番温贤太子也是真是遭了九死一生之难啊。” 第六十八章如鸟上青天 我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诏书,半天了也仿佛看不清那些字一般,努力看了好久,仔仔细细看过去,用力盯着那个“宽赦”好一会,终于没忍住笑,“恪己大人,您真的不用被禁足了!这,这不是我在做梦吧!” 周恪己坐在榻边,带着一抹笑意看我拿着诏书转圈:“天哪,普天下哪有进了冷宫还能出去的太子!大人合该是要得天下的!” “天下不是得的,民心自有定夺。”周恪己笑着摇摇头,大约是看不下去了,隔着袖子拽着我的手,把我拉住了按在他边上,“姑姑都这么转了一早上了,恪己看得头晕眼花,真是替姑姑累得慌。纵使高兴,也不能过度,否则也伤身体呢。” “为何高兴还不能过度?这般好消息就是纵观古今也没几个人遭过如此大起大落,如今大人绝处逢生,就是大醉三日也不足为过,为何不能纵情高兴着?” 周恪己仿佛是要说什么的,却忽然和我对上目光,我便看他话到嘴边化作一抹笑:“好,那姑姑便替恪己把那份高兴一起发泄了吧!纵使怎么高兴都是不过分的。” “对吧!是应该高兴的!纵使出去之后还是要谨小慎微,但是这也是不得了的一步啊。该高兴的时候不高兴,反而时刻心惊胆战,长此以往身子都要给苦坏了?大人想,天下哪有不会笑的英雄啊!” 周恪己没忍住,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隔着案几虚点我的额头:“你这歪理啊……” 我看他总算是笑了,也不说话,只是乐呵呵地盯着他。好一会,周恪己笑眼微眯着看我,似乎是克制了一会,又转过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啊……” 不过除了替周恪己高兴外,我心里总归还是有几分别样的情绪,尤其是周恪己要出这冷宫了,从今往后便是柳暗花明。我们本就是因为落难才会相识,从今往后怕是要越走越远了。 不过眼下我倒是很会宽解自己。虽说扪心自问我心中绝非没有绮念,但是我这般竭力尽心,多半也是为报当年清河水患的救命之恩。倘若周恪己真的有机会重新做回太子,甚至坐上皇位,我倒也不用拘束于儿女之情,大可出宫去自谋个生路,到时候与旁人吹牛起来,还能说我曾经救过当今圣上的命,想来也是件美事。 一想到我未来的好生活,我这种高兴便更加具体起来。 “对了,大人今天下午便能出宫了,可想好要去哪里?”我一拍手,兴致昂扬地提建议,“我拿出入宫这么久的积蓄请大人去正和街上搓一顿?” “老师给我递了请帖,洗尘宴自然是去老师家中。” 我一愣,这才切身地意识到周恪己一旦从冷宫出来,身边大约再也不会沦落到只剩下一个我的情况了:“啊,廖太师啊……那,那大人吃好喝好!” 周恪己略带些促狭地看着我,片刻后笑了一下,朝我微微招招手:“姑姑自然应当与我同去。我还在想着见老师总归不能太不体面,不过我到底不擅长此事,还要劳烦姑姑帮忙找一身衣服了。等换好衣裳,咱们一同去我老师府上赴宴。” 我顿了顿,片刻后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来:“嗯,同去!” · 我收拾了一些东西之后,回头便看到周恪己倚靠在温贤阁外的红墙,目光顺着步道向皇宫深处延伸过去,半晌略带惶惑地垂眼,好一会都未曾说话。 我把小包袱折了好几下:“大人怎么了?” “忽而有些陌生了。”他执意接过我手中的包袱背上,虽然谈不上落魄,但是衣饰装扮倒也素净朴着,粗麻布的衣服着实没有昔日温贤太子的气派。不过好在周恪己本身是好看的,这一身打扮反而有几分洗尽铅华的气度。 “从前天天走倒不觉得稀奇,眼下一年了未曾出过温贤阁,忽然就觉得往日哪怕是随处可见的景致也是弥足珍贵的。” 我知晓他心中感慨,不由得笑了起来顺道调侃他几句:“那大人这一路上可要好好看看,都是新鲜的景致呢。” 我本以为周恪己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这一路上他当真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走一路跟我感慨。我甚至还帮他买了一串山楂糖葫芦,看着他相当生疏地小口咬着山楂,一会儿顾不上掉下来的糖碎,一会儿又接不住掉下来的山楂。最后在堪堪吃了两颗山楂之后踟蹰着跟第三颗大眼瞪小眼:“这东西好生难捉摸,怎么吃都会往下落,莫不是应该拿帕子接着?” 我抽了抽嘴角,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我示范。等到周恪己看向我的时候,我便张大嘴一口咬住一颗山楂,就仿佛抽刀拔剑一般用牙齿咬着山楂从签子上撸下来一颗,嘴巴塞得满满的看着他,示意他也有样学样来一颗。 周恪己沉默了片刻,默默自己找了一块帕子出来在山楂底下接着。 就这么走到廖清河府上,大约已经是申时了,我估摸着今天我是回不去六监寝了。不过我这人可能打从一开始路线就走得过于自由散漫,今日我去告假的时候反正也是一路畅通无阻,连神武营都没有拦我。有时候我都有些心生点狐疑:我编制应该还在六监吧?每个月还得领俸禄呢,这事情可不能马虎。 廖清河的私宅倒是朴素整洁,周恪己眼下虽然得了些许自由,却仍旧是戴罪之身,便没有从正门进去,反而领着我去了后门。后门亮了一盏灯笼,一个模样清秀的书童早就在后门外面等着了,见我与周恪己来了,便赶紧将我们迎进门。 庭中水榭之上早已经点上灯火,借着影影绰绰的水光可以看到三个人影似乎早已攀谈许久,听闻我们进来的动静,那三道人影晃了晃,匆匆从庭轩之上站起身疾步迎出,走在最前面的白须老者险些一个踉跄,被周恪己飞快扶着手肘:“老师。” 这一声呼唤便让老人眼眶泛红,他嘴唇颤抖了好一阵却未能说出一句话,最后只看着周恪己微微摇头:“哎,怎的如此清瘦?” 周恪己笑了起来:“上次只匆匆一面,着实狼狈不堪回忆。仔细算来除那匆匆一面也有一年未见了,老师看着憔悴不少。” 廖清河颇为感慨地闭上眼摇头,用力拍了拍周恪己的手背:“往事不可追,休要再提罢。你遭此劫难却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必有后福啊。” “他日自有他日的打算,今儿也就是来陪老师吃饭的。”周恪己笑了笑,目光看向廖清河身后,微微颔首,“子帆兄,公道贤弟。” 工部侍郎魏郃年纪稍长,阔面刚目,须眉苍劲,生得庄重沉稳。他神态微微一动,随即躬身一拜:“大人尊贵,子帆受之有愧。” 户部侍郎裴琦看起来年纪与唐云忠不相上下,是两年前名冠京城的探花郎,当时连远在清河的我也知道这位风流才子。眼下第一次见到,生得一对丹凤眼,顾盼生辉极为灵动,确实是叫人眼前一亮的人才。只见他眉眼带笑,拱手一拜,衣角都跟着翻飞:“子帆师兄到底是老古板,进了老师家的门,我们便该以师兄弟相称。如何受之有愧?” “君臣先于师生,公道莫要僭越尊卑。” “出了老师家的门自然是君臣先于师生,但是眼下在老师家中,倘若还是君臣先于师生,那师兄可是嫌弃老师未曾先跪拜尊客?” 魏郃一时被架在火上,堵得哑口无言,连礼仪也顾不上了,扭头咬牙切齿指着裴琦:“裴公道啊裴公道!你分明是拿师兄开涮,眼下便就紧着你那能言善辩欺负我这笨嘴拙舌!” 廖清河和周恪己听着那不对付的师兄弟相互拆台,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与感慨。师生复对视一眼,不由得也笑了起来,笑声和着夜风吹皱了池水,揉出一池粼粼的灯花。 厅中已经准备好了酒宴,倒也不是很奢侈,都是些家常菜,食材也谈不上昂贵,好几道都是新鲜的绿叶菜。周恪己坐下时倒是有几分高兴:“老师倒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这些芦蒿这季节已经不常见了,老师这是去哪里找的?” “你吃东西精细清淡,说是好应付,实际上不知道多挑剔呢。”廖清河抱怨了几句,自己为周恪己捡了一碟子脆生生的芦蒿,“可不容易找呢,今天多吃点。” 周恪己喜欢吃素我倒是知道的,他对食材本身要求不高,但是到底打小是在宫里长大的,细节上却挑剔得不行。虽然周恪己这人从来不在言语上挑剔,但是平时看他吃饭我都习惯了他下意识会把菜细细分开,长得不好看的、叶子黄了的、根茎瘪了的先飞快吃掉,就跟梗着脖子硬塞进去一样,留下一点点好看挺拔爽脆的留在最后,一点点慢慢地吃。 他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往我这边瞟了一眼,小声反驳廖清河:“大丈夫连饭食都挑剔像什么样子?再说,学生什么时候挑剔过?老师怎么当着……的面揭学生短呢。” 廖清河还没回答,我咽下一口菜下意识反驳:“怎么能说揭短呢?人有个喜欢不是很正常么?我都知道殿下您吃饭的习惯,菜都只喜欢吃好看的呢。” 周恪己抿着嘴有点无奈地看着我,旁边的裴公道忽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我倒是有点茫然——好端端的怎么感觉这人在笑我呢?我说错什么了? 第六十九章接风洗尘 周恪己无奈地摇摇头,转头问起了裴公道:“公道,我听闻你为我得罪了三弟,眼下要被远调南方?此事可已经定了?” 说到此事,裴琦倒是笑容轻松:“确已经定了,十月就走。” 周恪己有些惋惜地摇摇头:“我已经听老师说过了,这事,你不该那么冲动的。纵使是为了我,也不该得罪三弟……” “怎么能说是为了师兄得罪太子呢?账簿有问题,查不出就是我户部无能。倘若今后查出要再追责,必然要推罪于我等小吏身上。琦心中明白,此事不可能久瞒,出事则祸及户部大小官员,哪里是能顾及是否得罪太子的时候呢?” 廖清河赞许地点点头:“公道向来聪慧。恪己,你也不用自责,纵使没有此事发生,太子也断容不下我等。” 周恪己微微叹了一口气,端起酒盏:“恪己连累诸位,实在心中有愧。” “殿下说的哪里的话。”魏郃端起酒盏与周恪己碰了一下,“我等追随殿下,乃是感念殿下之志向,企是单单为了自己的前程?” 师徒四人吃着饭,气氛正好呢。没想到几人闲聊起来,倒聊到了我身上:“这位就是六监司药监的许姑姑吧?久仰大名了。” 我仗着周恪己不大吃荤腥,偷摸偷地在他筷子的绝佳配合下拔了一根鸡腿回碗里,正在奋力撕咬。被忽然点到名差点骨头戳着喉咙,又惊又疑地抬起头,就见裴琦以酒盏掩面,不由得笑了起来:“啊呀,本想说话解闷的,倒是打扰了姑姑的饕餮雅兴了。” 我梗着脖子把一口鸡肉咽下去,暗自腹诽:这个裴公道,说话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一副聪明到讨人嫌的模样。 廖清河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捻须对我颔首:“我已经听恪己说过,多次危急关头均是许姑姑出手相救方能化险为夷,如此女中豪杰,老夫也深感佩服。” 我连忙拱手回礼:“太师谬赞,臣女实在惶恐。” “哎,何必过谦——吃菜、吃菜,怎么的一个个到老夫家里筷子都不拿着了?” 我刚刚又捡起一筷子菜,正吃着呢,就听得廖清河在旁语气中带着笑意感慨:“恪己,许姑姑如此忠厚深情,你不可辜负。一旦真的到了柳暗花明那一日,无论如何都是要善待姑姑的,纵使正室略有不便,也不能将姑姑当作一般侧室那般对待。你如今也大了,也是到了当考虑广播子嗣开枝散叶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还是早些打算好啊。” 廖清河说得殷切又慈祥,周恪己脸色表情却忽而生出几分僵硬尴尬,不知道是想起来什么。 我筷子一滞,已经将要咽下去的一口饭食都显得索然无味起来。 “大人,我用好了。”我这脾气当真是要不得,廖清河还没有说完,我便觉得自己分外没趣,甚至不顾礼数放下竹筷。好不容易在按着自己,总算还是顾及了几分礼节,微微一拱手,“我想出去走走。” 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郁闷:怎么能有我这样气性大的人?也不是金枝玉叶长大的,也不是被宠溺着长大的,怎么脾气就能这么大? 廖清河表情都有了几分不快,放下手中茶盏摇摇头:“恪己,纵使许姑姑对你有恩,但是也不能事事都这般不识大体。从前倒也罢了,今后你若有意让姑姑管家,你们还是应该琴瑟和鸣夫妻和睦才好。今后总要开枝散叶,如此怎么行呢。” 第七十章出巡泰山 周恪己要去泰山?周恪己如何去的了?眼下他还是戴罪之身,纵使终于得了点自由,也只能屈身守分,他要怎么没去泰山封禅? 我一边拿杵子研磨药粉,一边颇有些好奇地想着。 不过此事周恪己看起来极为笃定,他本就不是武断之人,若都能拿出来同我打赌了,必然是起码有了九分打算。但是他到底哪里来的打算? 我头疼,想不明白。 不过眼下倒有一件小事颇有几分尴尬,就是我现在到底应该干什么。眼下周恪己既然已经被解了禁足,我大约也就没有必要单独去温贤阁了。不过周恪己解禁后又没有诏书来安排我,六监管事的姑姑也摸不准上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敢随意把我直接调回六监,只说让我自己看着安排。 我眼下得了便宜,当然不能老是卖乖。自己安排基本就是去温贤阁玩两天再回六监干两天,真忙起来我倒也义不容辞,但是若是遇着什么六监全员需要去开会的无聊时刻还可以让周恪己出面捞我去温贤阁躲懒。如此,我白得了好多清闲日子,一时间好不快活。 我对此理直气壮:此番清闲怎么想都是我应得的。从前周恪己处境危机,我差点连命都没了,干活更是什么都得做着,往往在温贤阁从早到晚没有片刻闲暇,眼下他稍好了一些,我可得过几天舒服日子。 不过想来倒也是心酸,旁人说的好日子起码要锦衣玉食,我这也就是躲了几次晨会,每日能多睡会,少干点活,已经满足得不得了了。 “画梅!”杨姑姑从里面走出来,急匆匆四下找寻着,“阿梨,你可看到画梅了?” 我直起腰,把剩余的药粉扫到纸包里:“没啊,姑姑找她吗?” 自从上次寿宴一事后,杨姑姑便和我有些要好:“里面找到一批三七大约是没有晒透,长了霉斑,上次是嘱咐画梅晒的。最近她总是心不在焉,什么事情都不放心上,眼下那么多三七都晒坏了,我可得好好说说她。” 我把药粉整理了一包出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整理了一遍仔细叠好:“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不也经常犯些错误吗?” “你生性大大咧咧的,犯几个错谁能怎么你了?也不是说了你就会改的,就是说了也是我白费口舌罢了。画梅不一样,她从来都是细心又谨慎的,最近却总是心不在焉,弄错了不少事情,你说我不说说她怎么行。” 我又捡了几根草药,仔细观察着品相,一边打理着根须一边和姑姑闲聊:“一直未曾出错的人偶尔犯错便要被责问,但是平日里总是犯错的人却不需要被苛责?姑姑偏向许梨许梨自然高兴,但是咱们司药监上下一体,不患寡而患不均,姑姑还是一视同仁的好。” 杨姑姑琢磨了一会,在我背后拍了一把:“真没白跟着那位大人这么久,虽说医术没啥进步,这为人处世倒是真的有些境界了。” “您就别埋汰我了。”我乐呵呵地干着活,“这段时间不是已经重新练起来了吗?之前有一段真是没时间,手都生了,好多药材一段时间不碰就给忘了。哎,我也到了记忆力不好的年纪了呀!” “净瞎说!你就是疏懒了。”杨姑姑骂了我一句,办了个板凳坐到我边上一起干活,“其实我也不是想责怪画梅,只不过我总觉得她最近心不在焉的,而且看起来似乎很焦急,仿佛遇到了什么难处。我总想着能不能问问她,看看有没有法子帮帮她。” 我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了薛画梅最近心情不佳时常走神大约与三皇子有关,杨姑姑虽然是宫中人,但是两辈子我看下来,她都不大擅长堪破人心,如此去问若薛画梅如我一般理解杨姑姑倒还好,就怕此刻薛画梅误以为杨姑姑别有用心,反而对她生出敌意。 “姑姑真有意思,您又不是画梅的爹娘,她的难处哪里能告诉您呢?” “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我不就问问嘛?她若觉得不合适自然可以避而不答。画梅性子内敛,我就怕她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一个人瞎使劲。” “姑姑是这么觉得,可惜听的人不一样这么觉得。姑姑你说若是有个什么暗生情愫之类的少女心思,姑姑你这么一问,画梅岂不是要像惊弓之鸟似的?有些事情啊,您就是问那么一句,都是多事呢。” 杨姑姑瘪瘪嘴,话里话外有点抱怨的意思:“阿梨你忒没意思,我是好心呢,你说得我仿佛特意给人不愉快似的。” “您是好心呢,可惜对方愉不愉快主要要看画梅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然您好心也是给她不愉快。”我示意杨姑姑把旁边的研钵递给我,“要我看,您如果真的挂心画梅的事情,倒不如先仔细观察一阵子,若她在宫里一切如常,只是心情烦闷,您可以问问她是不是家中遇到了什么变故。若是她这反常出自宫里,我看您还是别多话咯……” 杨姑姑愣了一会,忽然了然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心眼忒多了。不过你倒是提醒的在理,咱们都是宫里的奴才,确实还是要处处留心。” · “薛画梅反常?”周恪己从书里抬起头,斜倚在榻上颇有几分随性的潇洒,他扶了一下肩上的披帛,“确实,三弟最近可想着办法再探我的情况呢,薛女官想必也想在其中帮三弟做些什么吧。” “虽说要佯狂避世,大人也不能一直装疯卖傻啊?”我托着下巴坐在周恪己旁边,“你这装傻充愣打算到啥时候啊?赵大哥都通传了七八次发现有人来温贤阁探您的情况了。” “赵壮士倒是粗中有细的。”周恪己还不忘夸一句唐云忠的尉官,“不愧是唐老将军特地为云忠选出来的,当真是能做大事的。眼下云忠那边危机四伏,待我这里情况稍缓解后,我自当修书与云忠,让他将赵敢壮士调回身边。” “大人当真对小将军如同兄长一般。”我不由得感慨一句,还很有点感慨,“小将军待大人也是如同兄长一般,看得人好生羡慕啊。打小一起长大,成年后又能性命相托,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能遇云忠,乃是恪己的运气。”周恪己喟然一声长叹,“倒也不怕姑姑笑话,我当年还是温贤太子时,时常幻想今后继承大统,北境有云忠捍卫,南方有恪法制衡,朝中营造事宜有魏师兄监督,宫中府中账目有裴师弟过目,而选拔贤才、教养子嗣则有老师从中决断。每每想到如此,便忍不住心里雀跃,不由得期盼那一天……” 我听着也觉得很有些激动:“若真能如此,天下必然可以海清河晏、盛世昌平。” 周恪己睫毛微微颤动,垂眼低头讪笑:“不过如今说起来,都仿佛是梦幻泡影黄粱一梦。我过去还是天真了,总觉得仿佛事情会按照最好的方向发展。” 我沉默了一会,笑了起来:“好的事情想到的东西都是好的,落魄的时候想到的东西都是不好的,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大人不曾经也看什么都不顺意吗?” 周恪己耳尖微微发红,从前我说他什么他都笑眯眯地认了,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总喜欢反驳我,尤其我调侃他点什么:“我哪有?” “大人怎么没有?是谁去年十月躺在榻上说:”我轻咳了一声,摇头晃脑模仿周恪己的语调,“风刀霜雪……严相逼,艰险苦难……不,堪,活。” 周恪己耳尖红得仿佛要滴血似的,他咬着牙冠埋怨地抬眼瞪我,随即转开视线:“那日又不算得……你真是个冤家!” 我见把他逗恼了,瞬间高兴得都颇有几分得意了。 就这么闹了一会之后,好险周恪己还记得正题,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最近薛画梅姑姑一定会来套话,姑姑只需记得,恪己的疯病是人多便犯,人少则无恙,没有规律,最近似乎好了一些。旁的便说什么都不知道。” 周恪己这般交代,我自然一一都答应了。果然不出周恪己所料,大约四五天后,薛画梅便找到我这边有意无意问起周恪己的情况,我便将周恪己嘱咐我的话就这么和盘托出。她听完后第二天便被三皇子那边招去送药。 事情发展到这个当口,我心里有了几分主意,也逐渐明白过来周恪己为什么要和我打赌泰山封禅一事。 三皇子想让周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那么封禅大典就是最好的机会。万众瞩目之下,既能让周恪己的疯态被所有人看见,打消旁人对他的期许,也能借着弄砸了封禅大典一事做文章,一举把周恪己彻底打倒。 而周恪己让我放出消息说自己已经又好了起来。也是借此机会引导三皇子不要迟疑,要把握住这个机会陷害他。 果不其然,在封禅大典前一个月左右,三皇子周恪礼上书进言,说封禅大典多年未曾举行,实属难得,希望所有皇子可以一同跟随前往。 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愣,手里的草药都不慎掉落在地上,明明是按照我们的计划发展的,我却不知道为何升起些许不安:也不知道三皇子又要耍什么花招。 第七十一章路途艰难 “……天杀的,我要灭了这天下。”我又爬上了一块石头,跌跌爬爬地好不容易找了一块平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嘴里没忍住小声骂了一句。 王书言在我旁边站定,这白面书生的体力比起我也是不遑多让,此刻早已经气喘吁吁,拍着自己的胸口感觉都快要呕出来了:“就该走水路啊……” 我和他气喘如牛地对视一眼,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土坡上面:“王太医……他们说……今晚得爬到那边的驿馆。” 王书言差点眼睛一翻晕过去。 封禅大典最终定于重阳节九月初九举行。为了确保能准时举行,我们八月十五日刚一过完中秋节便出发了,由于太医院不少老太医本身已经年逾七旬,这一趟简直就是要他们的命,最终经过商量,决定从我们六监抽一部分人出来。而我不出意外又被选中了。 当时被选中的时候我还有几分高兴,毕竟如果我不跟过去,在宫里提心吊胆一个月多真的是寝不能安,如今可以跟去,多少是个照顾。可是我当时真的没想到,我们这些随行人员是纯靠脚走啊。目前我们已经走了七八天了,每天也就前进大约四十里,慢一点的时候三十里也是可能的,遇到官道平原一天五十里也就是极限了。眼下我们已经走了三百里出头的样子,距离目的地还有约一半路程。 这事儿吧,归根结底怪不了任何人,圣上登基以来虽然有过四五次出巡,但是规模都不算大,基本上随行加上也不过一百多人,而且一般都是往北境去,只去过一次南面,走的还是水路,基本也就是四艘船就足够了。这次泰山封禅前后大约有一千两百多人跟随,而且水路走不通,只能走陆路。原本说着都坐马车,后来礼部合计了半天,如果所有人都坐马车也就是起码还要多配三百名马夫和一千多匹马,而且这么多马一起走的话,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险情。 最终讨论了半天,结论就是一百多名皇家与世家子弟坐马车,三百多名亲随、仪式的主要官员、神武营将士骑马,而我们这八百多人就只能靠着双脚走。又因为速度不一致,所以队伍就变成骑马的在最前面开道并提前拜会各地官员,马车在中间慢悠悠地前进,而我们这些人屁滚尿流地跟在后面赶,前面大约每三天会找地方停靠等我们一次。 关键因为是皇家仪仗,我们即使是走路也要注意仪态,不能辱没皇家颜面。所以纵使不用穿官服,我们也要保证姿态端正举止尊贵地赶路。弄得我半夜腿疼到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寻思,被流放差不多也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就这么前后赶了十多天,大约九月三日的时候,我们终于追上了先头部队,远远地看到了泰山脚下早已修缮好的东岳寺的飞檐。 我才想感慨一句,忽而感觉旁边似乎有什么人在看我,就见到草丛里躲了两个孩子,吃着手指看我们,浑身都是落魄的流民打扮。 我们这帮人管理较为松散,也没有太多人注意路边,王书言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也是吓了一跳:“怎么这里还会有孩子?不是附近应该都已经清场了吗?” 我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东岳寺山门:“可能是山上的流民,府衙没有注意到……这边离寺庙这么近,万一被神武营抓到就不好了。” “圣上在此,就是这么小的孩子,要是被抓到了免不了也要被当做刺客处理掉。”王书言也流露出几分不忍,“我去说说让他们早点下山吧?” 我拦住他:“我去吧。大人在这边稍微等我一下。” 说着,翻到石阶外面,穿过草丛走向两个小孩子。那两个孩子黑瘦黑瘦的,嗦着手指瞪大眼睛巴巴地看着我,说不上怕人还是不怕。我蹲下身挤出一个笑容,从袖子里摸出几块早上放在里面的白面饼,连着油纸一起递过去:“你们是哪家孩子?家里还有人吗?” 稍微大一些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打量一番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把白面饼接过去,随即紧紧抱在怀里:“家里还有个哥哥。”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 “杀鸡的,哥哥进山杀鸡,也杀猪,还有好多东西。” 我一听心中了然,大约是哪个猎户家的孩子,父母不在了便兄弟姊妹在山里讨口饭吃:“好孩子,你们回去和哥哥说,最近泰山不能去,往南面去城里住一段时间,最近这边有很多人,万一找到你们就会把你们抓走。” 小女孩似懂非懂看着我不过到底是贫寒人家早慧的孩子,随即点点头:“谢谢姐姐。” “乖,一定要告诉你们哥哥啊,倘若你们家附近还有住在山里的其他人,也告诉他们一声,最近这里可不能住人了。”我说着,怕他们没钱去县城居住,在怀里摸出荷包,看了看里面只装了几块碎银,加起来可能也就二两。 犹豫片刻后,我把荷包递给他们:“如果哥哥说咱们没钱下山,你就把这个荷包给哥哥,记住了吗?” 小姑娘接过荷包,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快走吧!”我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站起身的时候就看到远处站着一个裹了缠头的农户打扮的人,一直盯着这里看,“那是你们哥哥吗?” 两个小孩回过头,随即点点头。 那人背对阳光,加上站得挺远的,我倒是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觉得仿佛是挺小的年纪:“那你们快去找哥哥吧,千万别忘了我交代的话。” 小女孩答应了一声,转手拽着更小的妹妹就往男人那边跑了过去。我远远地朝他拱手打了个招呼,只见他也远远地一抱拳,便总算放了心,又翻回大路上。 王书言目睹刚刚一切,倒是有几分调侃的意思:“许姑姑还真是心善啊。” “看到了就忍不住帮一下,左右也就是为了自己心安罢了,这哪里谈得上心善。”我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巴,指了指山门,“走吧走吧,这都快日暮了,也不知道一千多号人挤在这里,会给咱们分到哪里去。” · 我就知道好事总轮不到我的!我还颠颠地想到底今晚睡哪里呢,没想到今晚没得睡,不少皇室中人和世家子弟都因为舟车劳顿病倒了,一到东岳寺住下来就开始传唤医馆,一开始我还能坐在柴房里煎药,没想到到了午夜不少人又开始跑肚发烧。连我一个主司药的女官也要被拉去给人看病。 第七十二章隔窗而望 虽说一起到了泰山,但是实际上我和周恪己自从出发那天就没有见过了。周恪己眼下已经被默认恢复了皇子身份,自然是跟着马车的队伍走,我每天两条腿紧巴巴在后面赶路,最初几天我还想着能不能抽空看看他,后来实在是太累了,只能把这事暂时搁置着,却没想到眼下居然在禅院隔窗望着了。 周恪己比我高一些,我要扒上去的窗框他却能稳稳地看着我这边,上下打量我好一会之后,只见他轻轻摇摇头:“怎么跟着出巡反而倒瘦了不少?” 我一只眼睛盯着药炉子,忍不住了要跟他抱怨:“能不瘦吗?你们倒是坐马车舒舒服服颠到泰山,我可是跟着侍从一路走过来的!都走了十来天了!”为了防止周恪己看不懂我的辛苦,我将手特地摆在他眼前晃了好久,“十多天,我手指都不够数!” 他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难免语气倒有些调侃:“可是我看着姑姑倒是挺精神的呢,想来十来天迁徙步行似乎对姑姑来说也不辛苦吧?” 我一瞬间卡在嗓子里了,周恪己素来是最善良的,随便说点什么都能讨几句他的软话,什么磕碰了啊,什么劳累病痛啊,反正我只要能找个由头出来,总归能讨几句软话。我对此乐此不疲了好久,眼下他怎么也变得坏心眼起来了? “大人!”我佯怒喊道。 我话音未落,便瞧见周恪己从窗框缝隙里伸过来几根手指,上面似乎败了一个什么东西,我拿起来看了看,却是上好的山核桃:“核桃?” “我们马车上多少准备了一些干果糕点,这个核桃据皮薄如纸,里面果肉也饱满,我在车上坐着也是无聊,到这里前剥了不少。不过当时没想着能见到姑姑,所以下午都给恪法吃了,眼下翻了翻,只找到这一块完整的,姑姑先吃吧。” 我接过核桃抿到嘴里,脸微微发烫,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敢看周恪己:“大人好悠哉,我们在外面长途跋涉,大人在马车里没事做,剥核桃聊以消遣。” 周恪己那边传来闷闷地一声笑:“是我的不是,忘记了姑姑还在外面吃苦。姑姑快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我本就留了点心时不时盯着炉子看一看,听周恪己这样嘱咐,又看着小跑过去揭开药炉的盖子,挥开热气看了看,又放心地把盖子盖回去:“大人放心,我留心着呢。” 周恪己点点头:“九弟现在可好?” “小孩子生病,大约是不打紧的,不过我等在这里等两个时辰瞧一瞧,要是还发热不退,我就得去请太医来看看。”我转头看了看禅房的侧墙,“郭美人爱子心切,把孩子裹得太紧了。本来九皇子就害了热毒,再裹得那么紧,可不就更严重了吗?眼下我先给他把领子解开散散热,再煎一些温和的药材让他吃着,只要不吹风,大多数时候也就好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周恪己点点头,“这次还要多劳烦姑姑照料,眼下在宫外,保不齐有人生出不轨的心思,如今郭美人身边不像宫中保护得那样森严,姑姑还要多多烦心。” 我自然理解周恪己的意思,旋即点点头:“我等会儿也将大人的忧心告诉管嬷嬷,这里人多口杂,我们只能处处留心。” 周恪己点点头,隔着漏窗上下看着我:“多多珍重,眼下我与六弟无暇顾及姑姑,若有任何危险,姑姑需赶快找到我们商议。” “好,大人也要保重自身。”我点点头,“三殿下不会善罢甘休,虽然也是我们的计划,但是毕竟他一定存了害您的心思,不能不防啊。” “恪己自然谨记在心。” 我忽然想起当时在麒麟渊发现神龛的奇遇:“当初我去赵敢壮士的下河村,在麒麟渊边上偶遇一个二尺高的小神龛,供奉麒麟神像。我还许愿希望神像保佑大人平平安安,脱此困境,想来有神兽护佑,必然能万事顺顺利利。” “好,万事都顺顺利利。”周恪己点点头,沉默片刻后笑了笑,“我们都不要逞强,可说好了,都要平平安安回宫里去。” 我点点头,伸出手臂搭在窗框上:“那我们拉钩。” 周恪己哑然失笑,却也顺着我的姿势,隔着漏窗跟我勾了勾小拇指:“那就拉钩,说好了要保护好自己,若保护不好,回去可要不理你了。” “我还当皇兄跑到哪里去了?”忽然,一个凉飕飕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我吓得一瞬间把手指抽回去,探着脑袋看向周恪己身后,就看到周恪法一脸无语地插着腰站在那里,“春天的山楂都没有这么酸掉牙。” 周恪法这人有意思,他也不管到底是周恪己做的还是我做的,反正统一算在我头上。这点上我们态度极其一致,忽略周恪己之间中门对狙,他阴阳怪气我,我也以相同的态度反馈回去,呲着牙跟他发脾气:“堂堂临淄王还偷听呢?” “多新鲜,本王在自己院子里溜达,怎么就偷听了?再说了,若是姑姑当真没有半分心虚,又何必在乎什么偷听不偷听?” 我在漏窗这一头咬牙切齿,恨不得顺着墙爬过去跟周恪法干一架。倒是周恪己在中间笑着和稀泥:“好了,你们俩真是,三句话说不到就针尖对麦芒的……恪法,我们回禅房歇息吧,今日是为兄不好,瞧见许姑姑在隔壁,便出声喊住她,今后为兄一定更小心着。” 周恪己这么一说,周恪法自然也没什么脾气,撇撇嘴先离开了,临走还不忘回头嘱咐我一句:“好好照顾九弟啊,这段时间我们可照顾不到他。” 周恪己见六弟已经离开,急匆匆回头和我告别:“那姑姑保重,恪己也先回去了。” 我扒着窗框朝他挥挥手,看他急匆匆地离开了好一会,才怅然若失地回去煎药,看着药炉好一会,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明明只是隔了一个禅院,却见不着面……归根结底我们还是没啥关系嘛,要是有什么办法不用分得这么开就好了。” 思及此处,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里自己觉得自己怪好笑的,人家老师都说得明明白白,我是断断不能嫁作正妻的,怎么自己还总往这边拐呢。而且这么多次,周恪己都未曾说过半句,也未曾给予什么承诺…… 我咬着指甲对着火炉扇了几下风,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愤懑。照理来说这么久了,周恪己无论怎样也该给个定数吧?几句空头话,几句好听的漂亮话?总之多少应该给一些的,怎么到现在为止周恪己半点没说过呢? 我抽了抽嘴角,暗自嘀咕:“该不会周恪己不稀罕骗我吧?” 这么想起来,就有点矫情的意思了,思考了半天便觉得分外没有意思,干脆努力扇火做事,反正不管怎么讲,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泰山封禅平平安安度过去才好。 我在这边煎药呢,只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过头便发现是郭美人,她神态懵懵懂懂的,难得没有抱着孩子,而且有点局促地走到我身后,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似的咬着手。 我示意她可以坐在我身边,两人一起围着火炉烤烤火。她乖巧地坐下来,白里透着粉红的脸上露出娇憨而茫然的神态:“我,不是故意把宝宝裹得好多好多的。” “我知道,”我点点头,意识到她的手足无措来自哪里,“不过下一次如果有类似的情况,您就快点找太医好了。” 她闻言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笑起来,微微点点头:“我们一起去爬山玩,很好。” 她对我一直有种我不能理解的信任,这很独特。明明我们两人中,她要更加年幼,心智则更偏向儿童,但是她又是为人母的那个,而且郭美人真的非常在乎她作为母亲的职责:“九皇子被照顾得很好,白白胖胖的,贵人真是个好母亲。” 她歪着头思考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我在夸她,随即捂着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笑声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清脆:“我是九儿的好阿娘!” 我点点头,掰开柴火丢进了灶膛里面,和郭美人一起靠着等药煎好。 · 大约歇息几日后,大多数世家子弟总算勉强恢复了精神,封禅大典总算堪堪可以如期举行。 九月初九重阳节当天卯时,太阳刚刚从泰山背后开始升起来的时候,鼓角声便已经在登山口的位置沉闷地响了起来。 我们大约丑时不到就已经出发,沿着山路一路排列上去,我是登到了南天门的位置,就在那里和其他太医御厨一起等着日出之后的封禅大典。 更深露重的山上寒冷异常,没一会我们这边就开始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连我也觉得自己大约受了风寒。这会儿总算听到了鼓角声,不由得有种终于得救的感激涕零。 前面跑来几个内侍,一路跑一路喊:“两边文武官员列队而立了!封禅大典要开始了!” 伴随着一阵格外雄浑的轰鸣之声,一轮磅礴的红日自平原之上探出一抹红色,几乎就在片刻之间,周遭便瞬间由昏暗转为光明。 第七十三章麒麟现世 绚烂的日光一点点笼罩着泰山上早已设好的封禅祭坛,祭坛面北设玄色旌旗七帆,面南设赤色旌旗七帆,东西方向则各置靛蓝色旌旗与白色旌旗七帆,外围则分列六十四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皆仪容端庄而身形高大,他们穿着玄色皂袍,手持玉圭,头戴枣色高冠帽,头发被高高束起。 礼官外围则恭敬地站着文武大臣,这一次随行的官员中武官位份最高的是唐云忠的叔父,唐家军下一任主帅唐揆荣,文官位份最高的则是郭相国,他们分立于祭坛两侧,身旁各站着一位礼部侍郎,负责举华盖。在祭台靠近山崖的一侧站立着七位少年,手上分别持长戟、勾钺、招风信、竹竿、玉琮、朱幡,最中间的少年手中捧着一把宝剑,头微微低垂,维持着捧剑的姿势。 “吉辰已到,百官跪伏——”我们听到了这个声音,即刻开始沿着山道两侧跪下。此刻抬头是极为不恭敬的,我们必须要跪到圣上携诸位皇子走上祭台为止。 不一会我便感觉背脊有些酸胀,却不敢有半分造次,这个场合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可真是要被问斩的,眼下就是有些难熬,也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大约没一会,我听着上面似乎有什么骚动,跪在我旁边的女官偷偷转头看了一眼,小声跟我嘀咕:“上面有个老先生晕过去了,他那么大年纪哪里跪得住这么久啊!”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确认四周没有脚步声之后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脖子有点酸了。” “我小腿好像抽筋了。”左边又传来一声抱怨。 我趴在石头上一声叹息,思考着自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爬起来,实在是太难熬了,我干脆开始背药谱,好不容易背到龙葵的时候,就听得脚步声从我身边慢慢过去,从我低矮的视角只能看见一双黑色绣暗纹金丝边的朝靴从我身前缓步走过,衮服下摆露出的一小截白色略带飘逸的里衣与外层厚重的下裳倒是相映成趣。在天子之后就是皇子与两位公主,两位公主我具是没有见过的,颇有些好奇,只不过此刻也不敢贸然抬头。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总算是听到了一声:“大典将行,百官免礼——” 我憋着一口气缓缓先站起来,眼前一阵青一阵黑的,缓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地扶着石砖站了起来。我身侧的同僚大约是起来得太着急了,加上从夜里丑时便没有饮食过,只在东方显露微白的时候喝了几口水,眼下忽然起来差一点一翻身倒下去。我好险拽着她,几个人挤挤攘攘颇有些狼狈地相互依靠着,大约半点所谓尊礼大仪也谈不上。 不过好在封禅大典眼下已经只剩下祭台上的周氏子弟们,我们这些人如何狼狈,只要不破坏了典礼,也就没人再来管我们了。 庄严肃穆的鼓角声自高台上传来。 在祭坛正中的供桌上,早已摆放好稻、黍、稷、麦、菽五谷与香炉。我们又被指挥着分列两侧,眼下祭台上虽然是天下最盛大的祭典,我作为其中少数可以参与的人,却没有半分高兴,反而只觉得无比疲倦。 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清河还是天下米仓,很是富庶繁华,我被爹娘抱着去看庙会展览,男女老少都热乎乎地挤在一起,最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有些冷,后来被左右挤了好久,就觉得背脊上都蒙着一层汗。 县城里的大集味道总归不好闻,什么人都在里面挤着,半年轮不到换衣服的,做小本买卖一身尘埃的。只偶尔会闻到些香粉的味道,那就是未出阁的姑娘溜出来玩。我小时候总喜欢黏着这样身上香喷喷的小姑娘姐姐们,她们也是好的,会咯咯地笑着把我抱起来——想来,她们大约已经做了谁家的夫人谁的娘亲了。 哪怕是一个农村大集都是很有意思的,如果遇到社戏就更加有意思了,踩着高跷的状元,戴着花的媒婆,架在半空中的神仙,还有些舞龙舞狮之类最活泼的项目。那狮子会凑近了去吓唬孩子,要是小孩子被忽然凑近的狮头吓到了就爆发出一阵哭声,周围便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笑容,有时候舞狮人会从狮子底下偷偷伸出手,手里面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些零嘴,多半是炒豆子小肉干之类的东西。小孩子接了东西多半破涕为笑,场面便更加和乐了。 我不由得陷入了回忆,略微有几分怀念,不由得又生出几分无聊。那时候是多高兴啊,神仙也高兴人也高兴,眼下虽然被称为泰山封禅,天下第一大典,我却觉得有些无聊,甚至于经常得靠着走神来调动自己的情绪别乱动。 如果上天真的连仪式本身都要格外折磨下人,这样的上天又怎么真的能做得到仁厚呢?我小时候听阿娘说,说原先灾年的时候,需要在村里选出一对童男童女,用她们祭天,丢到江水之中,这样就不会受灾了。 我很是疑惑,我问阿娘,如果我是神仙的话,一定不会允许穷苦人用自己的孩子作为代价祈求平安,一个可以接受这种手段的神仙,它心肝就不应该是善良的。 娘沉默了很久,却只和我说,这到底是太复杂了。 复杂什么、什么复杂,我至今不知道。 眼下我站得腰酸背痛的,顶着我厚重的官帽,身上先是遭了风,后面又热得不得了,饶是如此,还要这般恭恭敬敬地站立着,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的仪式。而且最为可怜的是,我根本看不到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我恭敬地肃立着,但是这天地浩渺大德的祭典,又似乎与我毫无关系。 仔细想想,我们这些立在石阶上的人和脚下的石阶何其相似,不过都是垫脚石罢了。虽然祭典在我们头上举行,却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左右不过是搭高台的石头块子罢了。 要是有些什么不得了的好玩的事情发生就好了,我有点小困乏,不由得略带僭越地想到。 上面也不知道进行到哪里了,那浑厚的鼓角声跟催眠似的,听得人昏昏欲睡,别说我,旁边一个同僚也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抬头略不耐烦地看向遥远到望不见的祭坛,眼神里写满了对仪式结束的期盼。 “请太子登坛祈福!”远远地就听到高台上传来嘶哑的声音。 旁边女官松了一口气,微微往我这里靠了靠:“总算快了,太子之后就是诸位皇子。然后这仪式总算可以结束了。” 我微微点点头,心里总算是有了点盼头。 “请临淄王登坛祈福!”这会儿就是到六皇子了。 两位公主不会单独祈福,就在我以为这事情大约要结束的时候,忽然听到台上又是一声传令声:“请皇子周恪己登台祈福。” 此话一说,莫要说我,就是身边其他同僚也是一阵窸窸窣窣,不由得下意识相互对视起来。几个月前还是囚禁冷宫之人,怎么如今还能参与封禅大典呢?眼下圣上到底对周恪己是个什么态度?怎么这样阴晴不定呢? 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大喊:“快看,麒麟!” 我寻声望去,就见天边白云相连,在空中缓缓拟画出一团形状,最初看去仿佛是麋鹿,但是尾部忽然又凝聚出一团白云,仿佛逐渐长出一条龙尾,头上又慢慢生出两条龙须,竟然是一只麒麟神兽。那云端的麒麟形状极为清晰,几乎占据天边,两脚抬起,有奋起矫健之姿。 “麒麟?”“当真是麒麟啊!”“这是吉象啊!” 我又惊又喜地看过去,却见麒麟蹄下一片炫目的光华,仔细看去,那一小片浮云却呈现出微微的碧色,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仿佛有一些熟悉。麒麟飞跃,蹄下生碧…… 忽而,麒麟渊旁与神龛的短暂回忆忽然复苏,我倒吸一口气,再看过去,那姿态分明就是那神龛里的麒麟塑像,而那一片碧色的流云,恰似我留下的那一小块琉璃:“……麒麟?” 我本是感慨一声,却不想忽而一阵疾风裹挟着空灵的鹿鸣声,就好像在回应一般,忽而又是一阵劲风,吹得我们一时睁不开眼睛,我捂着脸躲了一下,再放下袖子的时候,云端的麒麟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几缕缥缈的流云在天河之上浮动。 “麒麟?”“刚刚确实是麒麟吧?”“真的是瑞兽啊!” 我亦有些恍惚,一时间也分不清刚刚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冷静了好一会之后,我忽然抬起头,这才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刚刚麒麟在天边出现的时候,不正是周恪己在登坛祈福的时候吗?这不就是祥瑞之兆吗? 我眼睛一转,下意识抬头望向高处,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窃喜:莫非这神兽当真为了报答我为其神龛打扫祭祀一事,应允我当时无心之言,现世来帮助周恪己了? 第七十四章预备返程 “那位大人莫非当真是天选之人?”“嘘!休得胡言乱语!等会儿再被听着了怎么办?”“但是那也太离谱了吧?大家都看着那只麒麟了对吧?那是真的哎!” 我窝在膳堂的角落里和几个女官将小话,不知道谁抓了一把瓜子,我们几个一边嗑瓜子一边这么聊八卦。我混在其中不说话,只是努力嗑瓜子。 旁边的同僚捣捣我:“哎,阿梨,你之前不是去温贤阁当差吗?那个大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这也太玄乎了吧?” 我跟仓鼠似的又剥了两颗瓜子,全情投入到八卦模式里面:“哎呀我哪里知道啊?你们看我这样就知道,这段时间也就是把大人当病人看护,我今天不也被吓了一跳吗?你们说那么大个麒麟云,不会真的是什么瑞兽现世吧?” “难讲呢。”宠物所的一个女官摇摇头,“阿梨,你就真看不出那位大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吗?我们这些人也没见过那位大人,只知道从前风评还是挺好的,怎么就?” 我挠挠头发,假模假式地回忆了半天:“这这这,我想想啊……那位大人长得还是很好看的,虽然我见他的时候已经落魄了,但是那姿态也是病若西子胜三分,让人忍不住就心生怜爱之情。旁的话,他脾气比起一般人要好不少,就是遇到些什么错处,从来也是不太罚人的。就是偶尔觉得是否有些温和太过了,旁的从前倒是真的没有注意过。” “确实听说过那位大人脾气是很好的,这在皇宫里可不常见啊……”几个人不由得感慨起来。 “漂亮也是出了名的,不然唐家大小姐如何能非他不嫁呢?当年真可以说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之前不是还闹得和太子不愉快吗?” “阿梨这个看不懂好赖的人都说好看,那估计是真的好看了。” “哎!说话就说话,埋汰我干什么?” “不是说那位大人像极了杨皇后吗?那可是北川杨氏家族的第一美人,我都不敢想象有多好看,估计就是十分继承了一分也好看得不行了吧?” 凑在一起讲这种皇室八卦虽然危险,但是实在是好玩,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如果一个在宫里当差的人当真感觉身边没有人讲八卦,那只能是因为这人人员不咋好,还没人愿意和他讲八卦呢。 眼下封禅大典差不多也就结束了,虽然这么说颇有几分不太合格的感觉,但是除了那麒麟现世我还有几分参与感,其他的诸如拜东岳庙祈福请神我倒真的是半点参与感都没有,想想都有些灰心丧气。 礼部今天来了两位大人通知,大约预计九月十二日回程。我心里有些发苦,本来就劳苦了十多天的腿还没有恢复,后天就要再接受一场劫难,不由得感觉皮肉筋骨又都难受起来。 我原本想着我跟着来一起出巡,肯定参与感是很强的,却没想到出了温贤阁之后,森严的皇室规则将我和周恪己很鲜明地分在不同的处境,他顾及不到我,我也帮不了他。 这么一想,我就多了几分郁闷。恰好眼下没什么事情,我就在东岳庙外面找了个小塘子打水漂玩儿,偶尔能遇到两个同僚,封禅大典结束后,人心多少有些涣散,不少官员打了招呼去山下买点特产准备打回去,还有些齐地出生的昨儿就告假回家去看看。我坐在这边打水漂,还时不时能遇到一两个下山玩去的同僚打个招呼。 眼下周恪己的情况必然是一日好过一日的,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心里总是五味杂陈。说不上心情好还是不好,只是觉得复杂。 我与周恪己,相逢于苦难之中,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系,都是一种暂时的岌岌可危的平衡所维系着。一旦离开了眼下的困境,那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必要需要继续维持着微薄的联系呢? 我往水塘子里面丢了一块石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下次见面先把钱要到吧……我才不要做官呢,做官累死了,天天还得卯时爬起来担心自己的脑袋。我就要钱,以后我可以睡在银子上最好,到时候再去南馆里面买几个温顺体己的享受享受。” “此刻皇兄大概也想不到,姑姑在想着这种事情吧?” 背后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微微一愣,对着湖面翻了一个白眼,转过头一脸无奈:“六殿下怎么还有空来找我呢?” 周恪法穿着一身朝服,背着手在我身后略带鄙夷地摇摇头:“皇兄倒是时时刻刻顾念姑姑,怎么姑姑反而在这里想着风月之事呢?” 我蹲在地上转过头不理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向水里:“我哪里是想着风月之事?我不过是想着我未来的好日子呐。怎么,事成之后我当真不能享受享受了?” “皇妃岂可入风月场所?皇兄半辈子积攒的好名声,可不要被你败坏了。” 我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皇妃?我如何做皇妃?且不说一个平民出生的皇妃到底能给他多少帮助,你皇兄那些幕僚同道能不能容得下我这个皇妃。即使做了皇妃又如何?围着男人转一辈子,不得自由,还和旁的女人争夺宠爱。有什么好的?” 周恪法撇撇嘴,他向来对我是极其不服气的:“还好阿莲不像你,总归是明事理的。也就是皇兄还算受得住你的性子——你说你想的那些有什么用处?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开枝散叶本就是皇家职责,难道你还指望皇兄一身只有你一个人吗?历史上的明君贤后,至多不过专宠,何曾看过连侍妾都没有的?” 我觉得挺茫然的,盯着水面看着仿佛镜子一样的小池塘:“六殿下喜欢阿莲?” 周恪法没有忸怩,点头承认:“本王心悦阿莲,若可以的话,也想让阿莲做我的皇妃。眼下确实不是那么容易,不过好在母妃本就出生不高,阿莲家中毕竟也是京中当差的。如此争斗一番大约也是可以实现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所以你应该知道,皇兄待你是如何好了……也就是皇兄善良吧,你怎么还能玩弄皇兄的感情呢?” “哎。”我叹了一口气,油然而生一股无力感,“六殿下那我问你,若男子爱一女人,两人结为夫妻,男子可否允许女人与旁的男子欢好?” “这……自然不可?” “若与该女子欢好的男子为家中下人,世代为奴,也不行吗?” “什么也不行吗?那便更不行了!” “既然女子不可与家奴欢好,那男子为何可以与侍妾欢好呢?” 六殿下哑然了一瞬间,我微微摇摇头:“别急,我还有一个问题也想问问六殿下,殿下以为,结为夫妻的男女之间是否应当相互爱慕?” “你这话岂不荒唐?若不彼此爱慕,为何要结为夫妻?” “那爱慕之人与旁人欢好,心里会生出妒忌之情岂不是常理?” “这……” 我见周恪法一时说不出话,捡起一块石头丢到湖面上:“男子瞧见旁人觊觎自己妻子,往往怒发冲冠还能被传为美谈,妻子却要被要求着不可嫉妒,要允许男子开枝散叶,广播子嗣,若妻子因此生气,就是善妒。” “如此看来,同样是爱慕,男子可以因爱慕之情据有妻子,而妻子却不可因爱慕之情独占丈夫。如此两厢对比,何谈公平?”我拔起一根水草,放在手心里把玩着,“阿莲未曾想过这些,那是她的福气,六殿下应该珍视这种单纯,而不是挥霍消磨。等到当真不吃醋,不惹事,不麻烦的那日到来时,往往爱意也就被消磨了。” 周恪法沉默良久,就在我以为他要生气离去的时候,他忽然神态认真地对我点点头:“虽然旁日里总是看不惯许姑姑,但是这话确实有些道理。恪法记下了,多谢。” 这下轮到我有些愕然了。从前我对周恪法确实存着些敌意,即使没有什么大矛盾,我也总觉得,倘若游莲跟了他,是必然要受苦的,但是我忽然又觉得未必会这样——我做事情总想着尽善尽美,眼里又容不得沙子,这未必是好事。游莲有游莲的迟钝,周恪法有周恪法的狡猾,他们有自然契合的地方,总是彼此间或存了一些争吵的可能,却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或许是我上一世对非我的世界追求太多,这一世反而被所谓对错拘束了吧?我不由得有点怅然地想着。 周恪法没有继续和我聊那个话题,反而转了话茬:“皇兄处境不错,之前天空中麒麟吉兆让父皇也有些将信将疑。眼下父皇可能有重新为皇兄封侯的打算,我觉得皇兄不应该急于处理儿女情长之事,皇兄婚配不定,唐金玉那边势必会给三哥惹不少麻烦,对我们极为有利。” 我自然懂六殿下的意思,撇嘴点点头:“放长线钓大鱼嘛,我懂。我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人,再说了即使没有唐金玉,我和周恪己多半也就这样了。” ——那时,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第七十五章突发情况 明天就准备出发返京了,眼下我在收拾东西,我这大通铺禅房可算睡得够够的了,眼下只想回京请个几天假,奢侈一把去京城酒店开个上房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 提起回京,我兴致盎然,小包袱收拾起来比谁都积极。就在我一边考虑要不要跟同僚下山一起买点本地特产回去带给游莲他们的时候,忽然一个内侍走到禅房外面,对我恭恭敬敬一拱手:“可是许梨,许姑姑?” 我有些茫然,拍了拍手走过去,一拱手:“正是,大人这是?”我顺着目光看过去,对方穿着像是皇帝身边的内侍,这让我略有些不安。 “圣上要见姑姑,姑姑只管跟着咱家走便是了。” 这一句话一出,我心仿佛跟着沉到冰窟里去了:圣上要见我?莫非是什么事情败露了?是杨云行的身份吗?还是周恪己又要被发难了?或者是他们龙虎斗了半天实在觉得寡淡,终于打算拿我这个小虾米祭天了? 该来的躲不掉,我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思跟着内侍走了,大约拐了好几个弯之后,我们在天王殿外面停了下来。带领着我的内侍对着里面毕恭毕敬地一躬身:“圣上,许姑姑带到了。” 一声低沉而透着威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让她进来吧。” 我一听这阵仗越发感觉不妙了,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撩起殿门口的竹帘。入眼便是恭敬地跪在圣上正前方的周恪己瘦弱的背影,而几位随行伴驾的官员则分坐于两侧,在最末席坐着的正是我之前见过的魏郃。 我战战兢兢跪下来,把额头抵着地面,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司药监从八品掌药女官,清河许氏,叩见圣上,圣上洪福康健。” “抬起头来。” “谢圣上。”我有些忐忑地抬起头,直着腰跪在地上,等待着不知道结果如何的发落。 上一次我还是隔着帘子,这一次终于得见尊容。圣上确实和周恪礼长得最为相似,虽然绝对称得上仪表堂堂英伟过人,但是眉眼之间总有些阴鸷的感觉,似乎城府很深的样子:“从之前便觉得你是个伶俐的好孩子,如今看来,确实很不错。”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下意识先跪拜谢恩:“圣上谬赞,臣女无以为报。” 圣上一摆手:“眼下先不说这些虚话——许姑姑,你家中亲人眼下何在?” 我一听,慌得差点没直接瘫坐下来,这是要株连九族的意思吗。只勉强才未曾失态,再开口都带着一丝根本压不住的哭腔:“臣女父母早已和离,并不知道家父现在何处,外公外婆均已亡故,两年前臣女娘亲病逝后,臣女便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参与女官选拔。” 若只是我一人之命,丢了就丢了,也算死得其所,要是要牵连其他人,这要我怎么说才好。 “如此,你舅舅可在?” “多年未曾走动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心想着我也没干啥缺德事,怎么就是连舅舅也要搭上了。 圣上摇摇头:“倒是个可怜的出生,难怪心性如此坚毅——你舅舅可愿来一趟京城?” ——可愿来一趟京城? 我忽然如梦初醒,这语气听起来确不像是要连坐问罪的意思:“可愿来?这?” 大约是终于看出了我的踟蹰,圣上甚至有些欣慰地笑了起来:“看起来恪己当真是没有跟姑姑说起过半点——” 我实在是有些茫然,左右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经历什么事情,又不敢贸然开口,只能略带彷徨地左右看着,局促地在袖子里扣着手。沉默又无措地跪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什么反应。 圣上似乎很喜欢旁人的恐惧,我这样战战兢兢他反而高兴了起来:“你这丫头,如此胆小做什么?孤当真如此可怕吗?” 我弓着身体越带讨好之意地回答:“圣上天威尊严,臣女望之生畏。” 他点点头,很满意地对一旁的郭相国感慨:“倒是诚实的,孤看着觉得倒是个适合过日子的孩子,郭相国觉得呢?” 郭相国不怀好意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去,盯得我毛刺刺的。好一会,他用羽扇掩住口鼻,轻笑一声:“圣上真是折煞臣了,事关重大,微臣岂敢妄言?” “哎呀叫你来便是来参谋参谋的,畅所欲言便是了,如何跟孤这般客气呢?” 郭虞晃着头捻须,故作高深地思索片刻:“那臣便大胆言之——臣之前在宫中走动,倒也从宫里下人那边听说过这位许姑姑,为人刚直,做事稳妥。臣以为,这位许姑姑的性格当世不错的,就是这出生……却也是个问题啊。” 我隐约听出点意思了,不由得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周恪己的背影,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下河郡清河县平民出生,父母和离。这出生的确有些落魄了,郭相国的担忧不能不说没有道理啊。”圣上捻须沉吟片刻,目光从周围众人身上划过。 空气里充满了相互算计的难熬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魏郃一拱手打破了那难熬的沉默:“圣上,微臣有一言请奏。” “魏卿请讲。” 魏郃走到我身边,挺直腰跪下:“许氏出生市井,若当真应允其与北川侯成婚,难免不合礼法,恐被天下人耻笑。” 我脑子嗡一下像炸了一样:我成亲?和谁?北川侯?北川侯又是谁? “然此事若能成,可遍传美谈于天下,百姓听闻圣上如此宽宏,必定深感圣上仁厚。”魏郃顿了顿,“眼下圣上及诸卿所虑,无非是许氏出生微末。不过圣上及诸公或许有所不知。当时许氏进京之时,曾与当朝廖太师有过一面之缘,太师见其聪慧伶俐,引为义女。只不过此事未曾声张,唯有少数几人知晓。” 我又成谁的义女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哦?”圣上似乎早就堪破一切,却只是微微笑了一声,不曾戳破,“这么说,这位许氏虽祖籍为清河县,眼下实际上却是廖先生的女儿?” “正是如此。”魏郃神态如常地一拱手,完全不像是说了一堆瞎话的心虚,“廖太师对许氏视如己出,日日记挂在嘴上心里,就是亲生女儿大约也不过如此了。” 那老头看我贼不顺眼了,就觉得是我带坏了周恪己,天天说我坏话还差不多吧! 不过我的内心戏倒是没有一个人在乎,圣上捻须微微点头,环视一圈诸位臣子:“如此,若是廖太师的女儿,倒也相配。诸位以为如何?” 唐揆荣乐呵呵地一抬手,他明明五官与唐云忠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却因为臃肿而显得格外奸猾谄媚:“臣以为乃是郎才女貌、佳偶成双。圣上如此宽厚,不仅顾念父子之情而宽赦北川侯,还为其张罗婚配之事,当真乃是仁厚之君啊。” 这句话总算让我听出点端倪:宽赦?这么说,北川侯就是周恪己?我要和周恪己成亲!什么鬼东西!怎么忽然就跳到这一步了! 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眼下还完全弄不准情况的我,他们倒是自顾自安排起来了。 “圣上,依微臣看来,这婚事还是不可大张旗鼓,北川侯乃是罪臣,纵使陛下仁厚宽赦其罪过,天道昭昭也不可全然谅解,只低调些完婚便好。”“不然不然,臣以为应该高调操办。这桩姻缘能成,足见圣上宽仁慈厚之大德,应在普天之下广而告之。”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讨论了半天,我再也听不下去一个字,满脑子只有数不清的问题——周恪己怎么忽然就成了北川侯了?还有我怎么忽然就要和他结婚了? 讨论了半天大约还是没有得出个结果,圣上听得有些腻烦了,摆摆手示意今日这话题便作罢:“眼下还有些时日呢,何须如此着急着?这事儿且按下不表,待回朝后再细细讨论——眼下各自回去整理东西去吧,明天便要起驾回宫,众卿不可延误。” 一片齐刷刷的答应声,我连忙跟在里面跪下应了一声,便混在人堆里出了那间让人倍感压力的佛殿。周恪己早一步出来了,站在一旁似乎也有些局促,我愣了愣,望着他的侧影,犹豫片刻后走上前:“恪己大人?” 他点点头,微微撇开目光:“姑姑可愿来禅房一叙?” 我心里有些忐忑,不过倒是从来没有防备他的意思,何况我现在满肚子都是问题,便点点头:“请大人在前引路。” 我们回到周恪己与周恪法同住的禅房。我走在后面一些的位置,特地回头隔着门缝确认没人跟着,才放心地把门带上。终于能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语气里也带了点抱怨:“大人,我现在真是一头的雾水,这到底是什么……” 忽然,一声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碎碎叨叨,周恪己在我面前反复再也撑不住身体一般忽然跪下,身体带着几分颤抖地俯身压在地面上。他开口时,那一向清朗舒缓的声音里带着紧张的颤抖:“恪己,恪己一时冲动……不想导致这般结果,请姑姑赎罪!” 第七十六章互白心意 我吓了一跳,连忙拽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提起来:“大人,大人您先别这样!你先起来把情况给我说明一下可以吗?我现在完全就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您先给我解释一下好吗?——要不然您先起来呢?我感觉您给我下跪我可能会折寿哎。” 我拔萝卜拔了半天,总算把萝卜从地上拔了起来。赶快把周恪己拽着在院子里坐下来,自己从旁边拽了个石墩子坐下来:“您先讲讲怎么回事吧?”我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挤着眉毛看向对方,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句,“您总得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想着原谅不原谅的,对吧,北川侯大人?” 大约是听出我的调侃,周恪己略带几分局促地搓了搓手,难得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哼唧了几声,好一会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我找圣上赐婚了……” 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是还是在周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捂住额头,用力在太阳穴揉了两下:“……什么时候?” “方才圣上赦免了我的谋逆之罪,将我封为北川侯。圣上欲将母族旧地北川词与我做封地,我知不日我便应当启程前往封地,不知何时才能回京,故情不可止失口乱言。”说着,他微微侧过头,沉默了很久,“对不起。” 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我扶了一下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所以,我们被赐婚了?被当今圣上?” 周恪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全做答应。 我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压抑,比起高兴或者如愿以偿,更多地涌上来的确实一种出离的愤怒。 虽然,我无法欺骗我自己,我曾经不知道多少次期待过今天的赐婚,我从来未曾否认反驳过我对周恪己的情谊,然而偏偏是眼下,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为什么,要忽然做出这种决定?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没有回旋的事情?” 周恪己没有回答,他的躲闪增加了我的愤怒,因为他明白我,他才会躲闪,但是他明明明白我,为什么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前面躲躲闪闪的,忽然之间却又求圣上赐婚,从头到尾大人可曾问过我的意思?我总觉得大人是尊重我的,是不会替我做出这样的事情的,莫非是我想错了?为什么要忽然求圣上赐婚?” “阿梨想听实话?”过了很久,我听到周恪己有些干涩的声音。 我点点头:“嗯。”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极为复杂,含混着愧疚、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我从前未曾回应阿梨,并非我真的嫌弃阿梨出生,那时我身陷囹圄,多一个承诺对阿梨来说反而多一分危险。那时候我断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了你,所以我只能忍耐,我只能不去回复,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我不能骗阿梨,我也害阿梨……我还能怎么做呢?” 周恪己微微攥住衣袖,似乎有些紧张:“那时,我便只能将心思藏匿心中,只愿自己还有一日可以重获自由身,便,便要将这,心思全部倾诉于伊。” 他越说语速越快,声音里彷徨越甚,以至于尾音都带了几分哭腔:“今日圣上赦免,又封我为北川侯。我本应回到禅院再做打算,徐徐图之。可,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很糊涂,我从来没有那么糊涂过……我害怕圣上会一纸诏书直接把我派往北川,届时我又怎么与你见面,我又想到一旦我封侯,那么你就要从温贤阁撤走,我要如何和你打算将来?我还想着,我还想着云忠……” 说到这里,周恪己似乎更加羞愧,语气都带着一种艰难的羞耻感:“云忠性子活泼爽利,与我这古板迂腐的性子大相径庭,你生性活泼,纵使眼前顾念往日之恩,又、又岂能长久陪伴在我这无趣之人身边。”他说着说着,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 周恪己犯过错吗?或者说,周恪己做过他自己觉得不齿的事情吗? 大约很少吧,他这人知行合一,光明磊落,纵使知道暂时粉饰太平依傍世家便能换来好处,他也未曾动摇过半分。纵使不知道他往日为人,单单看眼下他紧张地咬着手指,不知所措的模样,也知道他旁日大约极少因私心而乱行。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猜测,那么匪夷所思的嫉妒,就不受控制做出这么混账的事情,擅自决定了你的人生……”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终于是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情急之下匆忙撇过脸,用袖子掩面胡乱擦了擦。 最初出离愤怒已经慢慢消歇,我的理性和思考也开始回炉,一个诡异中透着几分自恋的的想法一点点浮上我的心头:“大人,当时也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 周恪己点点头:“万不该如此,未曾与你言明心意,却以圣旨要挟,我怎会如此糊涂?” 这话听到我耳朵里却成了另一番意思:周恪己知道这般做是不对的,他素来未曾僭越礼仪冒犯他人,然而他还是这么做了,不是因为他心思龌龊另怀鬼胎,而是因为他控制不住。他控制不住什么? 思及此处,我微微用袖子捂着脸,偷偷挡了一下,生怕他看到我居然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种心情格外复杂,我眼下的感觉就好像黄连混着冰糖拌辣椒,一起塞到嘴里,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应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 墙头停了两只鸟,挤挤挨挨地靠在瓦楞之上,肥嘟嘟地仿佛两个棉花玩偶左边的叫一声右边就跟着叫一声,模样又滑稽又聒噪。我看着心更烦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非要我说出一句“我又不是愿意的”,我又说不出口。 ……好难办,我好怀念那个刀斧加身不改其志的自己。 “廖太师该气死了。”我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最后摩擦了一会手里的布料,哼哼唧唧地说出了一句话,“他本来就不喜欢我,眼下魏大人稀里糊涂给了他这么大一口黑锅,回去以后可别把他气得闭门不出才好。” “老师并非不喜欢,他只是担忧我的未来。”周恪己也似乎冷静了一下,我们有点尴尬地隔着一个石头桌子这么坐着,“眼下他必然助我。” “我看他必然骂我。”我扶着额头,神神叨叨地嘀咕了一句。 周围凝固的空气似乎一点点溶解,我能明显感觉周恪己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偶尔还会怀着忐忑偷偷瞟一眼我的方向:“之前没有听阿梨提起过舅舅的事情?” “舅舅在隔壁镇上居住,只偶尔走动。他们均是良善之人,但是平常人家自己顾着自己都管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去照顾我?”我憋了一会,没忍住抱怨了一句,“我方才还以为自己要被株连三族,心想着这不是造孽吗?还把舅舅他们拖下水了。” “子帆师兄已经派人快马回京,早一步把你户籍从清河移到京城,我知道你不愿意牵连无辜,但是眼下你也是局中人,怎么都逃不脱的,唯有斩断与过去的联系,才能保护你真正的亲人。从今往后,你就是太师养女了。” 我有些恍惚,觉得仿佛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似的:“……真是,荒唐啊。” “普通人家的孩子,最幸福的时期莫过于洞房花烛,亲人在侧,邻人贺喜,高堂欢颜。可惜我连自己的出处都没有了。”我揉了揉手里的袖子,“我从前没想过这个事情居然这般复杂,如今当真落到了身上,心里却没有喜悦,只剩下怅然。” “……姑姑,可是不愿?周恪己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我原想的也不是这样的,我倾慕姑姑,愿结百年好合。我想叫姑姑高兴的,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好一件事情却被我做成了这样。” 我纠结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我说过,我不愿意吗?” 周恪己忽然抬起头,望向我,耳尖红了红,小心翼翼试探一样偷偷看我:“愿意?” 我撇撇嘴:“不愿意!” “不愿意?” 我怒了,一拍案站起来,看向周恪己的瞬间又有点绷不住:“谁不愿意?” 周恪己愣了好一会,忽然噗一声笑了出来,他方才情急下可能掉了些眼泪,眼下一笑一点点粼粼的水渍在眼角闪烁着,微红的眼眶妍丽非常。好一会,他站起身,凑近了一些歪着头看我:“阿梨不愿意?” 我有点无语地抬眼看他,没忍住发了个白眼,心想周恪己这话说得就好没意思了:“不和你说了,烦得很!” 他被我骂了一句,就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真的从来没看过周恪己笑成那样,有点犯傻,看起来半点聪明都没有,笑着笑着眼里还有了几分泪光,就这么呆了很久很久,他笑得眉头忽而皱了起来,神态很是感慨:“夙夜之愿得偿,苍天恩厚恪己。” 第七十七章返京赐宅 “大人你再怎么安慰我都没有用,廖太师一定会把我皮剥了的。我都能想到他要骂我什么了。”我顶着一脑门汗,把手里的条凳放下来,心有戚戚地说,“他一定会骂我是红颜祸水、火锅妖姬……怪我把你带坏了,虽然这件事我最多占了一分责任,但是他一定能说成全是我的错!好可怕!” “是祸国妖姬,火锅是两川民间的一道美食。”前太子,现北川侯周恪己无奈地转过身,看着满脸愁容的我,“打从我们要回来那天你就开始碎碎念了,我本意是想着我俩高高兴兴的,你这成天胆战心惊地也不是回事啊。” “哎,都什么时候了大人还有空揪我的错别字……”我一脸忧愁地挤着脸颊。 “此事是我决定的,是我专断独行,谁敢怪阿梨?”周恪己无奈了,甩了甩手里的水珠,“如此忧虑下去怎么好?再这么发愁怕是要睡不安稳了。” “哎呀大人您不懂我的心情!”我摆摆手让周恪己离我远一些,他就是再落魄也没怎么看过旁人脸色生活,大概是怎么体会不到我现在的忧愁了。 我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要能坐个马车舒舒服服地就好了,回来倒是真坐上马车了,这么一看还不如不坐呢,我一路都如坐针毡,什么风景也顾不上,满脑子都是在盘算回京后有多少人得找我清算。 结果偏偏回来得还特别快:去的时候我走了接近二十天,前面马车总要休息等后面的人,回来的时候前面马车的队伍倒没有等人的打算了,只跑了十天就回了京城。我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继续跟着大部分慢悠悠晃回来。 可惜我现在跑不跑的也不由我决定了,眼下我莫名其马成了准侯夫人,吃穿用度的标准瞬间就被拔高上去了。 周恪己被赏了京城一套民居住宅,是三进三出规制的宅院。并没有挂侯府的匾额,也没有送丫鬟佣人过来,周恪己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和我解释大约圣上和郭相国都有意让他早点回封地北川去,并不打算真的让他在京城久居。 我觉得我们这皇帝,周恪己这爹也是挺有病的,虽然这么想实在过于冒昧,但是不用这种词形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人—— 原本有个好儿子等着继承皇位,自己设了个局说好儿子谋反,直接监禁起来,扶植了一个不咋样的新太子。要是他就这么一条道走到黑也没什么,关键是发现新儿子虽然听话但是能力不行,又摇摆心思,最后甩了个饵出去又被原来的太子放出来。原本觉得他可能是希望两边弄点良性竞争,结果又是要把周恪己发配到北川去。 北川什么地方啊?出城往北再走个二十多里就到乾门关了。那里可是唐家军的大本营,也就是咱们大越的北境线了。 把周恪己调到那里去,摆明了就是想让他最多做个闲散王爷呗。 所以圣上到底这一通折腾是什么意思呢? 我转头看过去,就看到周恪己以拇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微微低头,我疑心他也在想着我所疑惑的事情,有意要找他问问。却没想我还没开口,他先转头问道:“我虽然已经派了一架马车去请你舅舅,但是眼下实在拮据。只带了些寻常礼物去,阿梨你舅舅可会觉得我唐突冒昧?” 我沉默一瞬,差点把怀里的盆摔在地上——你刚刚那么严肃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以为大人在想什么要紧的大事呢!” “婚嫁岂非大事?”周恪己反倒埋怨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姑姑怕不是本就看不上恪己,不过是碍着情面说不得罢了。” “不……我!”我一时哑口无言,满脑子都是怎么他还委屈上了? “姑姑若当真心悦恪己,为何这数日间从没有提及婚嫁安排?也没有问过聘礼如何置办?也未曾问过还准备何种仪仗?反而盯着些没头没脑的事情见天犯愁?”周恪己委屈地一瘪嘴,背身一挥袖,“这不是看不上恪己,又是什么缘故?” “我哪里,哪里为了没头没脑的事情发愁,这不都是有原因的吗!”周恪己最近越发阴阳怪气起来了,心情好的时候就喊我阿梨,心情一不好又叫回姑姑,听得我毛毛的。 “有原因?那姑姑说来听听?” “廖太师年高德劭,如今你我在婚嫁之事上自主主张,他如何不气?” “正因为老师为大德之人,故不会当真生气。纵使一时生气,那也不过是气恪己鲁莽行事,我作为学生理应领罚,断不会因此折损师徒之情。” “可从前筹谋计划之中,席间所提及的唐家大小姐一事又要怎么办?” 提到那件事,周恪己卡了一瞬间,看起来此事的麻烦倒是真的存在,不过也就卡了一瞬间,他又有了道理:“那事,我已经细细考量过了。纵使要筹谋隐忍,也应该以儿女私情动之,不然,恪己成了什么人了?这事情,也并非坦坦荡荡做不得,为何要牵扯那些人心算计?” “眼下局势,多一分胜算多一分生机,大人做事一向稳妥,怎么这事反而未曾与任何人商量?纵使不与我商量,也该和魏大人现行商量啊!那日要不是魏大人解围,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周恪己也急了起来,难得声音提高了不少:“与师兄商量暂缓两日,与老师商量又缓两日,见着时机不是再加拖延,一日、一月、一旬、一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要成大事,如何能忍不住了呢?” “什么大事?若当真是天下大事,虽刀斧加身也是无所惧的。但是这朝野蝇营狗苟又算什么大事?连自己的情感也付诸阴谋诡计,便是今日讨了便宜,他日如何不后悔?” 我说不过他,急得想跳脚:“可是,可是……也不至于这样着急啊?就,就是大人真的想要给我一个交代,我虽,虽……”我脸上一烫,这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含糊过去了,“但是也太突然了,别说太师,六殿下都傻了。” 提起周恪法,我下意识抽了抽嘴角,这厮眼里他大哥周恪己就是天上有人间无的千古完人,眼下看我更是一百二十个不爽,上次还偷偷趁着周恪己不在刁难我,问我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先是迷惑了唐云忠,眼下又迷惑他哥哥。 我被他说得挺无语,但是回头一看又真的开始反思自己行为是不是哪里真的有点有失妥当,不然怎么就我被搅和进这个烂摊子里面。 “等?我等着,阿梨会陪我等着?” “大人这话说得,我不陪着……”我对上周恪己的视线,忽然理解了他这句话的真实意义,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周恪己不是问我会不会站在他这一边,而是我还会不会喜欢他。 见我不再言语,周恪己了然地点点头:“我早说了,阿梨是潇洒的人,不会被任何东西拘束住。阿梨今日因为我往日善行心悦我,明日便可因我犹豫多疑不复当年弃我而去。那般计划,纵使阿梨未曾质疑,但是我也知道,一旦真的开始,阿梨便再不可能如今日这般陪在我身边了。” 我琢磨了一会自己的心思,不由觉得有些可怕,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但是顺着周恪己描述的场景想过去,我又再想不出自己还会有什么其他选择。 我想不出反驳之词,一时有些尴尬,不由得挠了挠头发,埋怨一般嘀咕了一句:“大人说得我仿佛格外善妒似的。” 周恪己却认真摇摇头:“我知,阿梨不是善妒。从前我听师父说过一个神话,说清水塘里原来有一种练霞鱼,后来有人喜爱其美,便带回家养,然而未曾成功。有当地村人便告诉此人,需清澈之水,此鱼方能养活。” “若水不清,此鱼则远之,乃鱼之天性也。” 说罢,周恪己也不多解释,只是坐在石凳子上看着我。我无话可说,带着几分被说中的不好意思低下头,装作听不懂:“……我可不是那种鱼,我好养活得很。” “金银养小人,德才育君子。”忽然,一个苍老带着些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吓得一个激灵,匆忙回头,就看到廖清河在裴琦的搀扶下恰好走到后院门外,果不其然板着一张脸,一看就是来清算的。 我硬着头皮跟在周恪己身后小步跑过去,恭恭敬敬跟在周恪己身后行礼,是一句话不敢多。 周恪己拱手一拜:“老师登门来访为何不派人通传?眼下这般仓促,学生也未曾到门外迎候,真是失礼。” 廖清河哼了一声,目光不咸不淡地从周恪己身上扫过去:“为何通传?恪己在外面给为师认了个女儿,也未曾通传为师啊。” 一句话说得我真是汗流浃背,这人都快八十岁了怎么阴阳怪气起来还是这么得心应手啊! 第七十八章婚前学习 “老夫早知你沉不住气。”我和周恪己一起低着头乖乖接受批评。 虽然我有点委屈,但是想想分个周恪己的锅也无妨,背黑锅这事儿我可熟悉了,上辈子背了更大的呢,直接给我干到现在了。 “老夫又不是那些迂腐儒生,当然知道这儿女私情也是天道人伦,你们既然年轻,情投意合,生出这样的心思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你怎的这样冲动呢?”裴琦站在廖清河后面看热闹,挤眉弄眼的,就差没拿点瓜子磕着玩了。 我后槽牙都咬住了,暗自吐槽自己怎么第一眼见了裴琦还觉得他仪表堂堂呢。 廖清河说得情真意切似乎真有些且怒且哀的意思:“恪己,你是老夫最为钟爱的学生,老夫虽谈不上桃李天下,却也教授三朝皇室,却未曾见过一人有你半分才华风度。今日,怎么因为一己之私而忘形失态呢?” 这话说得周恪己确实有几分羞愧了,不由得一拱手,语气里带着惭愧地喊了一句“老师”。 裴琦还出来活跃了下气氛:“老师,学生就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忘情失态。” 没想到这句话跟点了炮仗似的,廖清河气得用力跺了一下手中的拐杖:“你怎的还好意思说?你倒是不会因一己之私……你是更加过分,怎还好意思提这一茬!” 这话说得有些微妙,我偷偷递了个眼神给周恪己,周恪己瞥了一眼正在教训裴琦的廖清河,示意我附耳过去:“契兄弟。” 我被这个消息说得懵了一会儿,反应片刻才不由得小幅度摇摇头——等等,如果裴琦是那个世界的人,那他之前说起廖清河义子廖季岳的神色…… 我偷偷瞟了一眼还在训斥裴琦的廖清河,不由得微微抿上嘴,深觉这世道实在是太为难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家了。 ——再等等!廖清河好像一生也未曾娶妻生子,难不成…… 我正在遐想呢,就感觉衣服脚被人拽了拽,循着动静看过去,就看到周恪己略带不赞同地看着我,先偷偷瞥了一眼廖清河的方向,随即小声斥责了我一句:“休得发散想些失礼的东西。” “……大人如何知道?” “你脸上都写着呢,这毛病得早些改改,不然想个什么事情都叫人看明白去了。” 我瘪瘪嘴,心说谁跟你们皇家这些人精似的,我们老百姓就是心里有啥脸上是啥的。 好容易廖清河总算把裴琦骂完了,回过头就看到我俩说小话,又过来继续教育我们,这一会儿功夫,他老人家跟个熟透的豌豆夹似的,到处喷豌豆仔:“怎的在这里嘻嘻哈哈,半点不肃穆端庄,哪有半分君子仪态?” 周恪己低头认错,我有点委屈,心说我一不是官宦人家出生,二也非朝野男子,六监里面大家都是窸窸窣窣的,怎么连碎嘴子也要说我。 这般想着,我就更确信自己不过是个帮周恪己分锅的倒霉蛋,遂反而放松了不少,由着廖清河教育去——反正说的也不是我。 “还有你,许女官!”忽然老爷子话锋一转,忽然转过头怒叱一声。 我被吓得一个激灵,从脚趾到头发丝都跟被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下意思循着往日习惯脱口而出一声“啊?”。 “世家教养出的女子,仪态端庄、神态持重、秀外慧中而落落大方。你瞧瞧你,这般邋遢粗放的模样,眼下做了北川侯侯夫人,身份尊贵,你若还这般模样,怕是北川侯的名声都要被你坏了!从即日起,你当修习礼仪,多学礼法,习六艺而通晓诗书,方才能不负声名。” 我愣了好一会,转头求助一般看向周恪己:怎么我还要上课的啊!不是我不要上课啊!我一点点都不喜欢读书写字那些东西,大人救我啊! 周恪己接受到我的求救信号,匆忙上前:“老师!我与阿梨均不是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的人,阿梨率性自然,我甚为喜爱,不愿她有所改变。从前她自由烂漫,往后若与我成亲却要枉受这些俗礼羁绊,那么岂不是辜负了我们在一起的心意?” 我跟在旁边点点头:我才不要学习礼仪! 不过廖清河看了看我二人,却低头兀自笑了笑:“糊涂啊,真是糊涂啊!恪己你也真是,当日里你与为师说什么,大丈夫生当立于天地,女子应柔顺而温婉。夫刚而妇贞,夫文而妇从。眼下你可还记得?” “此一时,彼一时……”周恪己脸色多了几分羞赫。 廖清河捻须轻轻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北川侯是怕老师用些虚无的礼法拘束了夫人。学成之后,虽然做得到礼数周全,却不若今日真挚活泼。”廖清河仿佛看穿了他一边无奈地笑了一声,转过头从裴琦手中接过包袱,交到周恪己手中,“恪己,你这是关心则乱啊。老师何时是那般迂腐的人物了?” 周恪己接过包袱,打开便看到几卷书,不由得有些疑惑:“老师?” “无缰野马生性自由,你只知其快,却不得驾驭。良善刚直虽为万世美德,若没有韬略之志向经纬之才,纵使生来良善,却也不堪大用。”廖清河表情严肃了不少,“先修习四书五经,以明千载人世之道,后博览史书,知兴亡盛衰之常,以谋远见,辅之以古今政论文章,以通晓论辩之术。此外,修习六艺,尤其需弥补骑射技艺,以自保其身,再加之阅读学习古今贤妇道德之言,以思进取,方才能称得上垂范天下妇人之表率。” 我听得昏天黑地的,差一点就要拽着廖清河的袖子问起来:“廖太师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你要不还是把弄个什么三从四德来祸害我吧!你听听看您说的那些,我像是那块料吗?还文体兼修,我还要学骑马?” “恪己,从今后你要去往北川,为一方诸侯,你我是不大担心的,但是许女官这般模样见识,你们如何共成大业?若你当真心悦此女子,便该知道,你今日所说的任由她本性发展,不过是将她当作寻常玩物一般,打算养在后院不出大门。不然,你这般放纵她,而不思进取,便是存心要害她今后丢丑。” 周恪己一愣,似乎他也未曾想到很远的事情。 “可,可廖太师……许梨生下来便长在民间……” 廖清河默默地瞥了我一眼:“出生微末,不是理由。不思进取,药石罔救。这民间所习得的一切应当化作你能屈能伸不畏艰苦的骨血,而不是你懈怠散漫的借口。今日,你既然要做了侯夫人,便就是凭空也该捏造出几分贵气。你夫君是北川之主,你也应当让北川知晓,你是当得起北川侯夫人这个身份的。” 我低头看向周恪己怀里的那一堆书,四书五经,还有几分韬略兵法,加上几卷文集。估计要不是史书实在是太厚了,廖清河能把史书一起搬过来。 “许女官,老夫知晓这进取需得劳苦心智,常人畏难,实属常理。然而老夫这几日思前想后,恪己与许女官既相从微末,相扶相助,从今往后,也应该如此才好。为此,总要早做打算,而不应事到临头才知自己力所不及,反而悔恨。” 那一堆书在我的视线里堆得不算矮,一想到我要把他们全部都读完学习完就更觉得高耸。然而我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廖清河不是让我做周恪己的贤内助,他是真的希望我从今后还能如同今日这样辅佐周恪己,他才会整理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劝我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也就勉强认识几个字的小女官专研学问。 都说父母为孩子计长远,大约因为廖清河这辈子并没有自己的子嗣,他便把这种关心倾注在了他的学生身上。眼下即使对周恪己的决定有一万个不满意,廖清河想了这许多天,想的居然还是要怎么为我们的以后做打算,甚至为此愿意带着书来收下我这样一个女学生。 期间的赤诚关心,却让我都有些感动了。 我跪下俯身一拜,再起身时拱手看向廖清河:“多谢太师指点。学生愚钝,愿勤能补拙,望太师勿要嫌弃,学生自当努力学习。” 周恪己还有些犹豫,小声喊了我一句:“阿梨?” “太师所言,拨云见日。许梨从前只知道护着大人,而然只有此心,而无能力,与空谈何意?眼下太师愿指点迷津,许梨安能错失受教的机会?” 廖清河闻言微微一笑,随即点点头,眉眼倒是柔和了许多。走上前扶起我:“可不要忘了,这帮混小子给老夫挖了老大一个坑,眼下许女官你早已经是老夫的义女,你就是当真不愿意,老夫大可以拿着父亲的架子,压着你去学。” 这话倒是说得有几分亲切了,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此事只怪魏子帆大人,臣女白得了一个爹,大人白捡了一个姑娘,他日我总要找他算账!” 裴琦眉眼带笑:“倒不用来日,今晚魏师兄答应了请大家吃饭。姑姑你大可以找他理论个明白。” 裴琦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工部魏大人到——” 我们相视片刻,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第七十九章围场偶遇 ——这跟我想象中我与周恪己的婚礼前夕完全不一样啊! 我本来以为自己不用去六监当差了,现在可以享受一下世家小姐妇人的美好生活,起码能睡到个自然醒了吧? 结果,我起得更早了。 每天寅时我就要被喊起来先背书,可怜我这半吊子司药女官,最多也就是认识几个字的,眼下开始重新学习开蒙的千字文,打着瞌睡背论语。 等到廖清河早朝回来,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上午是讲《孟子》《韩非子》《商君书》,下午是讲史家选读,偶尔还会有随机抽堂考试,例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结合我朝礼制解释应当如何理解明德、亲民、至善之间的关联”。 我怀疑廖清河不是要给周恪己找老婆,他是在带我备战今年科举考试。 我痛苦,我难受,但是我都说了我要努力帮扶周恪己,又不能言而无信。周恪己倒是也没闲着,廖清河嫌弃他之前一年多在温贤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射术剑术都疏懒了,眼下每日把他发配校场,联系骑马射箭。 “大人,来年科举啥时候?我去考个明经,大人去考个武举算了。”周恪己背着弓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桌前奄奄一息,手里的《春秋》砸在脸上,“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婚前生活!我原来还能赖床到卯时前,眼下居然寅时就要爬起来读书,这造的什么孽啊!” 周恪己倒是很快适应了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把弓斜放在门口:“阿梨今日在看什么?老师可讲了什么新鲜玩意。” “新鲜玩意……”我额头抵在桌上哼哼哼一阵冷笑,“我每日所学,都是些作古了千年的老黄历东西,哪里来的新鲜玩意。” 周恪己哈哈一笑,拿起桌上的书看过去:“颍考叔借鸮献计,郑庄公黄泉认母?”他似乎是别有所感地摇了摇头,“初看不解其中真意,再读却感慨万分啊。” 我知道他大约是想到了父子离心的时期,但是我确实看着没啥共情能力,仔细揣摩这事也可能是我家阿娘打小独立,家里人丁稀少,实在没什么可让我共情的空间:“我昨日读了《刺客列传》,倒是很喜欢。但是廖大人不许我多读,叫我好好学习《郦生陆贾列传》,叫我学习陆贾的姿态与话语,因为北川地处边境,所以希望我能多多学习如何与异邦使臣交流。” “老师说得很有道理。” 我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和这俩这师徒俩一般见识。哪里知道周恪己居然来了兴致,从旁边匆匆拖出来一个小板凳:“你说起这个,倒是颇有些趣味。书可还在手边?我们可一同看看其间内容,读书讲究兴观群怨,我们一同讨论,或许能得一些趣味。” 我极为震惊:“大人?” “怎的,阿梨可是不愿意。” 我撇撇嘴,虽然谈不上不愿意,但是还是有点挠心挠肺地难过自己美好的婚前生活怎么就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大人可知,倘若今后真有史官要对您今日之言行做记载,做故事以传天下。这一段虽发生在侯府内院,却实在无聊,大抵是天下百姓都不乐意看的。” 周恪己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 翌日,廖清河总算放了我一天的沐休,我一大早就准备好了包袱,生怕过了早朝他改主意来抓我,匆忙带着行囊就出了门。 几天就和游莲约好了要一起去围场玩,虽然未免要看到六殿下那个挂着脸的家伙,但是能看到游莲,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自从我身份变了之后,眼下就再也不好再继续去六监当差了,眼下虽然没有完婚,但是我也没有旁的居处,最后只能糊里糊涂地暂且住到了北川侯的府邸,不过出于礼节,完婚前我和周恪己还是分了两边厢房住着。 廖清河安排了两三个下人丫鬟伺候,也就帮我们做做饭打扫打扫家里。我知道廖清河也是防止我们婚前僭越尊礼,但是我更希望他能好好观察一下他到底给我布置了多少功课,就他目前对我和周恪己的监督,我俩能睡个饱觉都是奢侈了,哪里还想得到什么风花雪月。 今日难得得闲,我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好些日子闷在家里读书,我现在可想死游莲他们了。 等赶到约定的东直门侧门,大老远就瞧见游莲和月檀在马车外等候着。我随即高兴了起来,朝他们小跑了几步,跳起来挥了挥手:“阿莲!月檀!这边这边!” 眼下已经是十一月末,又到了穿冬衣的时节,游莲一向是生得粉面桃花的,穿着一套浅粉色的棉服,脖子上还裹了一条白虎尾巴做的围脖,看起来仿佛是什么软糯的糕团子一般,见着我,她高兴地挥挥手:“阿梨!” 月檀难得出来玩,见着我也是笑了起来,她今儿穿着鹅黄色的棉服,衣角绣着早春的黄鹂,看起来活泼明艳,与游莲站在一起更是一派和乐融融的美景。 我一声喟叹,心下就觉得赏心悦目得很。最近我这日子过得可太寡淡素净了,天天不是对着书页就是对着廖太师,不是看着流水簿子就是听着古旧先生,恍惚觉得自己越发苍老。眼下再看到他们这么活泼开朗,一下就觉得自己又青春活泼起来:“我好思念你们啊!” 粉团子游莲朝我冲过来,就在我以为要来个拥抱的时候,她一个头槌又给我创得后退两步……噫,真好,她还是那么爱头槌。 这次我们还是去金元围场,毕竟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去玩的。游莲和周恪法在后面眉来眼去的,我托着下巴一阵恍惚——对哦,男女情感的暧昧期不就应该这样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侬我侬,像被黏在一起似的。 为什么会有人婚前在备考今年科举啊! 我痛苦,我抑郁,我羡慕得头疼脑热的。 因为我最近学习了一段时间马术,眼下已经可以驾驭性格温和的马匹了。游莲眼馋了不知道多久,一见我可以上马了朝我伸着胳膊,像抻直身体的圆滚滚的狸子:“我也想上马!阿梨你带我好不好!” 汪月檀在旁边小范围踱步,两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都在眼巴巴等着我带着骑马呢。 金元围场倒也不是没有专为女客安排的驯马师傅,但是她们一般也都是侍奉公主小姐的,我们身份毕竟不同,也不好让人家为难。 眼下游莲和周恪法虽然打得火热,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礼嫁妆洞房花烛都还没有齐备,他俩就是私下约会再怎么捣鼓,也不可能在皇家围场共骑一马。 “阿梨,带我带我!”游莲着急地挑了挑,看样子不知道憋了有多久了。 我犹豫了一会,牵引着马头走到马凳边上:“那,那你上来慢一点哦。我也才学了一个月,之前也没有带过人。” 周恪法在不远处拽着关山的缰绳,略带些紧张地看着我们的方向,不过倒也没有阻止,大约是知道游莲兴致确实很高。 好一会,我才觉得背后一沉,游莲趴上来贴着我的背,左右转了好几圈,语气里满是新鲜:“我,我真的上马了!月檀!我真的上来了!” 汪月檀朝我们摆摆手:“你快点玩快点玩,等会儿换我上去跑两圈哦!” 我翻了个白眼——我费劲吧啦请了四五天,求爷爷告奶奶地祈求廖清河给个一天的小长假,最后跑出来给人当马夫了,这我上哪里说理去。 “阿梨,你能不能跑一圈啊?”游莲眼巴巴趴在我背后,探出半个脑袋,“你就策马奔腾一下嘛!就是那种好帅的。” “……我才学一个月,祖宗!”话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小心地夹了一下马腹,牵着缰绳带着马往围场中间走过去,虽然眼下带着游莲跑马不太可能,但是溜溜马还是可以的。 结果马走起来游莲又开始吱哇乱叫:“阿梨阿梨阿梨,它真的开始走了!” 我控制着缰绳,眼下作为新手我还不能信马由缰,一边走就要一边微调方向。本来手上眼睛就忙,还要忙着应付阿莲:“嗯嗯嗯,是是是,这马会走,好新鲜啊。”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没有没有,岂敢岂敢,我哪里敢敷衍我们家宝贝阿莲啊。”我说着,绕到周恪法的马边上,着重咬字强调了一番宝贝阿莲。 周恪法略带无语地看着我,牵着缰绳停住马:“哼,幼稚。” 忽然,就听到背后一阵喧闹声,似乎是一大波人过来了,我勒住马绳转了一圈,就看到背后浩浩荡荡一大片世家子弟:“怎么那么多人啊?” 游莲抱着我的棉服,探头看了一眼,随即有些不安地缩起脖子:“阿梨,那个、那个人是不是唐金玉啊!” 我寻声看过去,辨认了一会,不由得眼前一黑——那粉白娇艳的,可不就是唐金玉吗? 第八十章老国公唐忠 我抽了抽嘴角,下意识扯了扯手里的缰绳:“要不我们走吧。” 游莲对唐金玉也有些心理阴影,一听我在催促,连连点头:“走吧走吧,再待着被她发现了。” 唐金玉这人我接触不多,但是却格外了解。她实在是太过于典型的京城中的豪门贵女了,我在过去的十年中不知道接触了多少这样的人,从一开始也会被他们纷繁复杂的言语所震慑,到最后已经再也不会惧怕他们,期间经历了无数的委屈。 我知道无论唐金玉面子上如何泼辣大胆,如何恣意妄为,她的胆子总归是小的。那种怯懦是刻在她魂灵之中的真正内核,是她所有任性妄为背后最核心的目的,更是她一切行为的源头所在。我虽然想跑,但是面对她倒也不是特别担心。眼下的周恪己可不是数月前的周恪己,她再怎么想为难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不过是不想听她叨叨躲躲晦气罢了。 就在我悄摸悄往反方向去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前面可是北川侯夫人?” 我循声看去,心理不由得一沉——居然是唐老将军。 老国公唐忠唐镇远,此人从父亲手里接过唐家军,历经两朝四十载,将唐家军训练成我大越第一道铜墙铁壁。从前匈奴凶猛,屡犯我朝边境,但是最近三十载大小战役之中,唐家军几乎战无不胜,逼得那些可汗也纷纷来求和。 不过,和功劳相比,老国公的私生活似乎一直有些令人诟病。老将军生来风流成性,就比如唐云忠这一脉来得就极为不光彩。老将军当年征讨漠北之时,与军中俘虏的一个异邦女子生下孩子,后来不方便带回本家,便在北川城中帮这个孩子独立了一个门庭,后来这孩子又再娶妻生子,便才有了唐云忠。 外面风流,家里自然更加放肆,唐老将军光是妾室就有十五位,据说就此打住的最大原因还是前朝皇帝最多时后宫除了皇后也就只有十六位嫔妃。 唐家子女数量众多,然而大部分成年后也不过赐了些宅子田地便自立门户出去了,最后在京中只留下了唐揆荣一支作为正统。 ——只能说虽然年轻玩得比较花,但是后期自己处理善后起来也是毫不留情。唐家若是没有唐云忠,当个普通世族再消耗三五代总是不愁的。这一点上倒也算不上他过于溺爱子嗣。 眼下唐镇远和廖清河一文一武为国之肱骨,不过两人虽能力具格外出众,性子和行事却南辕北辙,一个武将世家,膝下子孙环绕,一个科举文臣,一生未曾娶妻。这俩人据说从前朝吵到现在,如果他们命再长一点保不准还能吵到下一朝……真可怕。 我慌了一下,有点局促地想要找个马凳跳下去:“臣女见过老将军,臣女马术不佳,不大会下马,请老将军恕罪,容臣女去寻一个下马凳。” 唐镇远单手勒住缰绳,姿态看起来极为放松,明明已经年近八旬,但是就光是他那巨大的块头,都雄壮得仿佛一座山一般,衬托得他座下御马小巧可爱:“许女官,许梨?”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从何处知道的我的名字,一时把不准对方的态度,只能微微点点头。 “老夫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从云忠那里。”唐老将军说到此处,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有些感慨,“第二次听说你,便是听说你要做北川侯的夫人。可怜云忠,到底缘分这个东西,都是强求不来的。云忠那小子没有这个福分,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最终才会空留下这许多遗憾。” 说着,老人和蔼地笑了起来。 但是那话语间含糊不清的意思却让我诡异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居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低着头讷讷道:“臣女惶恐。” “我一辈子虽然身在世家但是也算长在兵营里,说话惯是个大老粗的性子,夫人不要怪罪。”唐镇远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惶恐,相反还挺享受我这种战战兢兢的模样,“云忠,我多半知道是会在感情上吃亏的。他不像我,我生下来什么都有,所以我不在意女人,多一点就当热闹点,何必守着一个人两个人不放。所以我觉得云忠怪糊涂的,为了一个女人碎碎叨叨的,实在是不像话。” “不过老夫后来看了北川侯,心里也就释然了。周璟这孩子是什么样的我如何不清楚,到了现在问老夫的心里话,老夫都是觉得这孩子比他兄弟可强太多了。”唐镇远摇摇头,神态间似乎有几分遗憾,“不过那孩子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看不上我们家金玉,我打从从前就意识到了,一直担心着她嫁过去不幸福。” “眼下明昭太子虽然比不上温贤太子,但是要保孙女一世无忧大约是不成问题的——当老夫听说那个温贤太子会主动在这个时机上奏请求赐婚的时候,老夫便知道云忠昏头也是正常的。你这人就是不简单。” “周璟都对付不了的女人,云忠那个傻里傻气的臭小子拿什么去对付?”老国公忽然笑了起来,吓得我坐下的马都倒退了两步,我也跟着勒紧缰绳,心里如擂鼓一般。 “您真是,折煞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肱股之臣,我对着廖清河虽然抱怨连连,但是总觉得他不至于害我,所以在背后嘀嘀咕咕坏话也是心安理得,但是对着唐镇远,虽然他眼下半句重话没有,但是我总觉得他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把我拖出去斩了…… “金玉让我来帮她讨回公道,她说你抢走了她的恪己哥哥。”唐老国公忽然想到什么,哈哈笑了起来,“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这种事情居然要找我来出面。倘若我真的为难你一个小丫头,那么外面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这个为老不尊的呢。再者说,她这孩子到底是被揆荣养坏了,眼界不行,这其中弯弯绕绕,哪里是你和她的事情呢?” “可惜,她哭得那样伤心,众多子女中,我唯独疼爱这一个孙女。我能怎么办呢?到底也只能腆着老脸来跟你叨叨话,回去应付她罢了。” “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壮着胆子回了一句,抬眼望向老国公,“我们每个人都选择了自己应当走的路,既然如此便不该后悔。得陇望蜀这样贪得无厌的事情,我这样市井出生的民间女子是万般不敢想的。” “是啊,选择……选择谈何容易呢?我多年行伍,甚至倘若要出斥候或先锋兵,不同人家甚至贫寒人家的孩子是最适合的,他们等着建功,不大顾惜自己的性命。越身居高位,越难以选择,唯有最下面的人,才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下面人也是怕死的,怕的不比上面人少。” “怕死,但是更贪功。” “怕死,但是没得选,他们可没有好的爹娘将功劳替他们算好,唯有自己拿命去争。” 唐镇远抬眼上下扫了一圈,不由得笑了一声:“确实是廖老头会欣赏的,他惯会用这种虚假空乏的话术骗人,弄出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可惜,北境不是这个规矩,你这样幼稚,只是因为你还未曾见过北境古战场。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你若是见过了那些场景,你就不会同情任何人。” “臣女没有见过古战场,但是臣女见过天灾人祸。饥民更比饥鸿多,结队成群来不断。瘟疫肆虐、牲畜腐烂、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你跟老夫讲道理……” 我低下头:“不敢。”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忽然,远远地一声斥责:“许梨!你在做什么!”我被吓得差点夹了一下马肚子,险些马匹失控,惊魂未定地扭头,就看见廖清河站在围栏外面,背着手,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先……义父!” 好险,我没忘了现在我是廖清河义女。 他沿着围栏在一个我没见过的书童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你好大胆子,见了老国公还不下马?”说着,廖清河还对着唐镇远一拱手:“镇远公。” “清河兄好情致,怎么还来围场了?”唐镇远撇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学生陪我来走走,恰好就看到着不成器的女儿了。”廖清河仿佛听不出话里有话似的,转头又骂我,“还不下来!要老夫请你吗?” 我委屈死了:“我,我下不来,我现在没有马凳下不来!” “那就去那边下马凳!一直在马上和唐将军说话像什么话!”廖清河又呵斥了一声,恰好也就给了我一个机会逃离现场。 我匆忙借坡下驴,有点笨拙地扯着缰绳往马凳的方向遛马小跑过去。背后的游莲嗯哼唧唧地抱着我的腰:“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也心有余悸,小声跟她商量:“等会儿咱们去街上玩吧,这围场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就在我俩以为事情就过去了的时候,忽然背后传来月檀的喊声: “阿梨,快避马!” 第八十一章马场风波 还未回头便听着一声嘶鸣,一大片阴影笼罩在我身上,哪怕是一向温和的马,在这突兀的攻击之下也瞬间失控,我吓得一把扯住缰绳,只来得及喊一声:“阿莲抱紧!”便觉勒住缰绳的手心一阵刺骨之痛,胯下方才还温和的马一瞬间便提起前足,要将我们掀翻下去。 我腰间的手臂一下就环紧了,本来我就这点小技术眼下还带着一个阿莲,真的要了命的:“啊啊啊啊!阿莲你不要松手啊!” “我不松我不松!呜呜呜呜!救命啊!” 马儿已经失控地跑了起来,眼下依靠别人帮忙肯定是指不上了,我只能靠自己停下这匹马。这不仅仅是我的事情,眼下游莲也在这里。 思及此处,我不由得骂了一声。手沿着缰绳又绑了一圈,由着马儿跑了一段——我记得周恪己跟我说过,这些马都是宫里的御马,一时受了惊吓只要努力让自己不被甩下去,它过一会自己差不多就能冷静下来,千万不能慌张,你越慌张马儿反而越失控。 就这么几乎沿着围场围栏跑了半圈,我一点点察觉到速度大概是下来了。等到靠近湖边的时候,马儿已经从跑变回走。我还是不敢松开缰绳,心跳得仿佛擂鼓一般。 远远地,周恪法骑着马过来了。他跑到近处飞身下马,等我将马儿终于勒停下来,小跑两步来到马边上,也顾不上礼节:“阿莲,把手给我。” 游莲又惊又怕,下马的一瞬间没站稳就要往地上倒。我这才松开缰绳,才发觉缰绳的皮革上面都已经印进去了深色的血迹,再一摊开手,手心里分别一道被缰绳剌出来的血口子,刺痛得很:“怎么会这样。” 周恪法也想把我扶下来,我远远看着唐金玉和身旁那几个世族子弟,其中大约有一个人就是方才惊我的马的人,单手执着缰绳在那边挑衅一般转着圈。 我对周恪法摆摆手,虽然有点疼,但是我眼下可没有下马的打算。虽然是唐金玉打算的,但是眼下廖清河和唐镇远都在,他们居然敢如此戏耍我,分明就是当我好欺负去了。 ——唐金玉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从前我身边没人撑腰,名不正言不顺还能诈得她匆忙退却,眼下我难道真的会怕他们不成? “我要去会会他们。”我接过游莲递过来的手帕,看向不远处的几人。 游莲吓了一跳:“老国公还在呢!阿梨你疯啦!” 我朝她笑了笑,示意她放心:“老国公不在,我还懒得与他们掰扯呢。阿莲放心,我去去就回。” ——这帮拜高踩低的家伙,今日就是不给点教训,想来他日也不会另眼看我,眼下我不能总是躲在周恪己身后,拿着女官的身份为自己挨了欺负却不敢反抗做辩解。 我骑着马缓缓走过廖清河身边,在他担忧的目光里微微低头喊了一声:“义父,我无妨。” 他没有说话,目光从最初惊魂未定和担心到一点点似乎平静下来,最后微微对我点点头:“没事就好,去看看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我低头答应了一句,拽着缰绳缓缓朝着唐金玉几人的方向去了。 我还没过去呢,刚刚吓着马的锦服青年便一拱手,牵着马上前:“哎哟,才发现居然是北川侯夫人,僭越尊仪真是不好意思,还望夫人勿要怪罪。” “侯夫人据说德行贤淑,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与人计较呢?” 廖清河在一旁皱眉,似乎是要开口教育。我微微一抬手,在马背上躬身一笑:“哪里哪里,妾身微德薄,岂敢怪罪贵人?想来贵人也是因看着围场内只有在下这微末之人,才会策马而奔,以至于惊马,险些酿成大祸。” “哎呀,侯夫人这话岂不是折煞在下了?夫人乃是千金之躯,在下区区一小小中郎将,岂敢冒犯夫人呢?” “你既然是中郎将,怎的会到这皇家猎场奔马呢?” 年轻的武官神态狡黠地谄媚一笑,拱手故作恭敬:“这夫人大约有所不知,在下虽然官职仅为中郎将,但是乃是北川江氏子弟。相国大人器重江氏,破例特批我等可偶尔来此游玩,我等甚以为荣幸。只不过——” 年轻武官上下打量一番我:“却不知夫人为何在此?可是迫不及待要做侯夫人,一时间恍惚居然忘记了还未曾行嫁娶之礼?” 这话说得真是又刺耳又难听。我拽住缰绳,上下打量一番那年轻武官,不由得拱手一笑:“大人通晓礼节,妾甚是佩服。不过大人有所不知,臣女乃是廖太师的义女,得了应允今日来这里散心放松。” “什么太师义女,分明就是下河郡的流民!”唐金玉在背后嗤笑一声。 “金玉,不得胡言。”唐镇远慢慢走过来,呵止了唐金玉。 我勒紧了缰绳,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理会唐金玉,而是继续对着那个江氏出生的年轻武官:“不过,我听大人的意思,似乎的确是看不起在下,故而才会奔马以至于差点害得我与友人坠马,不是吗?” “啊呀,夫人何必咄咄逼人,围场那么大,我如何看得清谁是谁呢?惊了夫人那纯属是无心之过,还请夫人恕罪。” “这么说,江大人并没有看清那人是我,只是无心奔马而至于此咯?” 那中郎将笑嘻嘻的,仿佛打定主意我没办法拿他怎么样:“怎么可能是奔着夫人去的呢?确是无心之失,还请夫人恕罪。” “哎呀,那就不好弄了……”我忽然笑了起来,“您若是冲着我来的,我就是有几分不服气,也只能憋在心里,毕竟我身微德薄。但是您说您是无心之过,那这问题可就麻烦大了,我也解决不了了。” 四周一片寂静,好一会,那年轻人猛然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皇家围场,居然在此奔马冲撞女客,还说自己是无心之过。中郎将,倘若你不是存心要撞我,那刚刚万一站在那里的不是我,而是后妃公主,你该当何罪?”我勒住马,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方才绝不是为了和您置气,只是想给你个托词,你就是想着如何欺负在下呢,这样也好洗刷您大不敬的罪名。哪里晓得您言之凿凿,只说您是故意在这皇室围场之中奔马,真是……” 我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看向对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围场内一片静寂,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青年人仓皇地抬起头,随即翻身下马跪在唐镇远的马边:“老国公明鉴!都是那妇人下套,以言语诱导卑职!卑职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怎么敢冒犯皇室威严!老国公明鉴啊!” “许梨!你在我爷爷面前,怎么敢……!”唐金玉咬着牙单手指着我,恨不得给我脸上戳出一个窟窿。 我不理会她,看着她生气我还有点小高兴——多在这个如履薄冰的宫里多活了十年,谁不是人精一个了?当真以为我能爬到六监掌事是纯靠运气啊。 “退下!”唐镇远板着脸,牵着马挡在我和唐金玉中间,他上下打量一番我,不由地摇了摇头:“……年轻人说话总归鲁莽,老夫替他们向夫人道歉了。” 我微微一拱手,既然唐镇远都说话了,我也不是打算今天在这边开战,自然就跟着各退一步:“如此,臣女便退下了。” 就在我勒马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许女官。” 我转头看向唐镇远,只见他眼神上下扫过我,讳莫如深地笑了起来,一抱拳躬身道:“对不住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我颇有些茫然,也只能以为是老国公在替小辈解围,微微躬身一低头,便朝着马凳的方向去了。廖清河已经在那边等了我一会儿了,感觉走过去就要挨一顿骂。 我虚持缰绳叹了一口气:被骂就被骂吧,反正我娘走后多少年都没人骂我了,眼下听着还挺亲切的。等会儿再把手心摊开,求求饶,看看这段时间抄书的任务能不能就给我省去了。 当时我还没把唐镇远那句不起眼的“对不住”放在心上,大约一个月之后,我才终于明白当初那句话背后,有着怎样的打算。 ——腊月初三早朝时,唐镇远参了两本帖子,都是关于周恪己的。第一本是说北川之地世族多叛乱,希望北川侯可以早些出发去往北川治理。而第二本则是关于原定要在来年二月开春举办的婚礼。 老国公以为,周恪己曾犯下深重罪孽,纵使他已经知道要悔改,也不应该这么快地为他操办婚礼。然而周恪己总归是皇室皇子,倘若婚礼过于简陋,恐为民间耻笑。所以老国公请奏将婚事暂缓三年,三年之后,看其北川治理如何,再做打算。 这消息传回侯府的时候,周恪己一句话没有说,他只是背着手回了书房,在里面坐了很久。我隔着很远看着书房漏窗的灯火,郁闷地趴在书桌上内心把唐镇远骂了不知道多少遍。 过了很久,周恪己从窗口探出头,隔着院子对我招招手。 我小跑去他那边,只见桌上摊着几封信。他立于窗边,目光里带着几分胆怯:“阿梨,你还是和我去北川吧?” 我看着晃动的烛花,心里也渐渐从那种一下的失落中恢复过来,暗自下了决定:“三年就三年!忍忍不就过来了!” 第八十二章又一年春来 “结,结,结,结个鸟婚!”我侧躺在榻上,形象全无地翘着腿,嘴里骂骂咧咧。 周恪己抱着书路过我,被我嘴里的粗鄙之语吓得停下步伐,半晌之后用书页在我额头敲了一下:“阿梨不可言辞如此粗鄙。” 第二天,我这情绪倒是平复下去了,反正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呗,我还能为这点破事不活了?然而情绪平复了往往怒气就上来了。这是我的毛病,不好,得改正才是。 我改正了一口气那么久的时间,还是从榻上弹了起来:“不是,大人您说唐老将军是不是多少有点毛病啊!我们俩的婚事关他什么事情啊!那廖太师都同意了怎么他上赶着来当恶婆婆啊!真是的!”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走到我旁边,帮我扇了扇风:“……虽然不知道到底老国公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眼下还是要谨慎才是。恪己心里也委屈万分,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稍作忍耐了。” “我忍不了啊我忍不了啊!”我捂着脸哼哼唧唧。 周恪己闻言脸上微微一红,抿着嘴微微一笑,身体朝我靠近一些,手里暖融融的汤婆子塞到我膝盖上:“恪己明白,恪己心里也不知道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如今却莫名要多等三年,恪己心里也是万般不好受……但是眼下为这事情抗旨岂不是糊涂。” 他忽然的亲昵弄得我有点茫然,不过倒是挺受用的,抱着汤婆子舒舒服服坐起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周恪己,嘴里倒还附和他:“这当然不可以,不过三年罢了。” 周恪己勾着我一根手指放在手心玩着,他常年联系古琴,又善于书画,手指纤长,往往会比着我手心的大小乐此不疲地比着大小。 ——真有趣,我们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早就不会再怎么长大,手昨日多大今日还是多大,怎么看得就那么仔细呢? “嗯。”他一边比着手指,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我何尝不是心焦如焚呢?不过眼下想来也是好的。阿梨是南方人,往北川住着一定不习惯。倘若我们真的完婚,后面万一要考虑子嗣的事宜,北境苦寒,还不如等回了京城再打算。老国公求的一道诏书仔细想想却也不错,这三年我倒是不用劳烦去想那些琐事了,还能得阿梨作伴。想来都是快乐的。” 我勾了勾周恪己的手指,好奇地看着他手指被勾得在手腕上透出一条暗色的青筋:“我不是说这个事情!我是说念书!念书!” “念书?”周恪己歪着头看我,似乎有些不解。 “你不懂,大人。”我捂着脸快哭出来了,“我上了一个月的课啊!这一个月我原本可以去找云行玩,找赵大嫂玩的,我在这边读四书五经读了一个月啊!眼下跟我说暂时用不上了,这不是逗我玩呢!” 周恪己脸上微微愕然,随即用手抵着嘴,都没憋住一声笑。 “大人还笑?旁人结婚前都是风花雪月,我到好,上课上了一个多月,上午明经内容,下午进士考题,还得学习北川地理知识。逢到沐休还要去练习骑射!我累得都脱了一层皮了。” “好啦好啦……”周恪己语气里带着笑意安慰我,手在我手心绑着的纱布上摩擦一阵,微微皱起眉,“你伤了以后,老师不是已经准了你休息到手上痊愈吗?” 我哼哼唧唧,很是不满意:“那帮人真讨厌。” 我本来想着周恪己这样温和善良的人,大底也就是劝我几句把这事情揭过去翻篇。却没想到他手指轻轻摩擦着我的虎口,沉默许久之后声音都哑了不少:“江家,不过是郭虞的爪牙,这帮家伙惯会拜高踩低、左右逢源。眼下与他们算账,是不合算的,不过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过他们去了……” 我先是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确认是周恪己说的时候一下转头看向他:“大人?” “怎么了?” “哎,大人怎么会这么说话?噫!你是谁,把我那个可以原谅全世界的大人还回来!”我说着,上手去捏周恪己的脸颊。 周恪己左右躲了一会,又拦不住我又说不过我,急得皮肤泛起一阵粉红,最后差点被我掀翻摔在榻上:“阿梨!” 我打了胜仗,得意洋洋:“说,你把我家大人放哪里了?” 周恪己被我闹了半天,靠在扶手上一边喘气一边笑:“胡闹,总是说这般奇奇怪怪的话。从前对那些人宽容是因为他们值得宽容,今日不想容这人是因为这人不值得容。我并非草木,人自然有自己的判断,岂能什么事情都谅解?” 我听着,心情分外愉悦。 大约是我笑得实在过于高兴了,周恪己有些不自在地板起脸:“嬉皮笑脸的,像什么样子。” 我嘿嘿一笑,埋着头在他衣服上用力蹭了蹭,抬头仰起脸,一脸得意洋洋:“我高兴还不行?谁管得着我高兴呢?” 周恪己愣了好一会,眯起眼思索片刻,最后不仅失笑。伸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个栗子:“……好个冤家!真是被你拽得团团转!” · 不过眼下我们这情势基本还能算得上危如累卵,之前我们被连番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我也好周恪己也好,不自觉都有些飘飘然。这一点反而应该感谢老国公这一封信,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把我们浇清醒过来。 既然婚期就这么推迟了,那么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准备要去北川。周恪己下午自己偷偷出门去见杨云行。他和我商量意思是可否把杨云行一并带到北川,带在身边照料。 我见识过杨云行的能力,也知道他悲惨的身世,自然对此毫无异议,甚至我还挺期待周恪己把杨云行接到身边照料的。毕竟眼下杨家经历灭顶之灾,子孙后代只剩下他们两人,这种兄弟之情自然是更加刻骨铭心。 下午我想着这表兄弟俩这么久没说话,肯定有好多话要说,就没跟去,只嘱咐周恪己尽全力去劝说杨云行。不过待在屋内也实在无聊,眼下我手心两道血口子,可要养一段时间了。 又回不了宫,又没地方玩,又不能写字…… 我从榻上翻坐起来:“不行,太无聊了。去烦我那老义父去吧!” 我最近对我那莫名其妙认上的老义父分外亲切,廖清河这人虽然看起来古板严肃,但是实际接触起来反而觉得还挺舒服的,大约是秉持爱屋及乌或者家和万事兴的原则,他对我倒比想象中宽容不少。 廖清河正在家里抄书,看到我跟个街溜子一样晃荡进去,烦得立刻要把我赶出去:“你们还有两个月就要去出发了,老夫要帮你们把这些书抄完,你找沛儿去领个十两银子上街玩。” 沛儿就是廖清河现在的书童,我们前两天在围场有过一面之缘。 眼下廖清河府上下人不多,沛儿除了伴读,还有负责帮他打理一些生活里的琐事。那孩子大约十七八岁上下,样貌端正,看着就很聪慧伶俐。不过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有时候挺调皮的,跟廖清河有时候像是主仆有时候像是父子有时候像师生。眼下廖清河打发我们俩去玩,就跟大过年打发在灶台上捣蛋的孩子上街放炮似的。 该不说三朝太傅就是阔气呢,十两银子说得跟我小时候上外公那边十个铜板上街玩一样。 不过我这人天生有点猫嫌狗厌的脾气,知道廖清河没办法拿我怎么样之后,我对那些银子没什么兴趣,反而对讨老太傅嫌这件事情绪昂扬。今儿就是想拉着这个小老头上街逛逛新年的街市,他越不乐意我情绪越高。 最后又拖又拽,总算把他从那堆书里拔了出来,总算带到外面去还要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糊涂啊,旁人抄书大多不用心的,那里要标注哪里要修正,我自己不过一遍,万一你们看了错的东西,岂不是学坏了?” 我眼下是他义女,心安理得拽着老人家:“哎呀,再忙碌也不在一会儿,眼下年关将至,太师府内半点过年的喜庆都没有怎么可以?我们去扫点年货又花不了多久的!” “你这丫头!手倒是不疼了?不疼了就去把《孟子》抄一遍!都拉下好些天功课了,恪己当年一年加起来也没有休息这么久。” 我抽抽嘴角,心说我也就在家舒服了七天不到,手心里痂都没结好呢。当年周恪己到底是过了多清汤寡水的日子,一年修不了七天:“哎哟老师您饶了我吧,我手哪里好了?都疼得睡不着呢!这不是要过年嘛……” 我谈谎不打草稿,最近自从入住侯府,我一个人一间房,再也不用挤六监寝那个大通铺,晚上睡得可太舒服了。 “净说瞎话。”廖清河斥责了一声,过一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过江氏那后生未免太过狂傲,也不知道唐镇远在打什么主意,分明是他们不占理,眼下还给你们下绊子。” “谁知道。”提起唐老将军我就没啥好脾气了,“想来能养出娇蛮金贵的唐家大小姐,老将军的家教也是可以的。” “唐镇远乃是一代帅才,悉心培养出的云忠也是当世英豪。”廖清河捻须叹息,似乎也有些不解,“若他当真狠下心来,唐家何愁出不了人才?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心头肉,总是狠不下心去教养——你可不许这样,听到没有!” 我一开始还在边上附和呢,却没想到还有我的事情:“哎哟老师,怎么还说到我头上了?我哪里能和他们比?那些可都是金枝玉叶仕宦人家的……” “眼下你姑且名义上是太师养女,怎么不能和他们比?”廖清河哼了一声,斜睨我一眼,“如今你若丢人,还得连累老夫的名声,恪己可真会给我这半截子入土的老朽找麻烦。” “提到这个我还不乐意呢。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他们如此无义无礼,尚且无人耻笑,我们这般俗人一旦什么地方似乎露出些并非锦衣玉食教养而出的拮据,便要被耻笑。这是什么道理?” “你这伶牙俐齿的。”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爱而可小知也。要我说,这帮人不过是不知晓大德大义,就在这细枝末节多做文章,似乎天下道理都在拱手衣袖是否摆动,坐下姿态是否潇洒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倘若照顾这些细节的是周恪己这般的人物,那么那些细节便是锦上添花,但是若是那些纨绔子弟,这些道理岂不是枯骨裹红装,越看越荒唐?” 廖清河闻言笑了起来,跟在旁边买了两串糖葫芦,我一串沛儿一串:“眼下才读了几天书就得了这么多道理,这嘴巴以后只怕恪己也说不过你。” 第八十三章长亭送别(第一部完) “三月十二日出发,除了我们两人外赵敢将军也要与我们同去,大约一行二十人上下。我们从隆山中的峡谷一代过去,需要在山中行进十数日。”周恪己扶着灯,凑近我手里摊开的地图,手指顺着隆山的腹地划过去,“过了隆山,也就到了北境一代,路也就好走了,每日都可以到驿馆休息,再有十多天就能到北川。” 周恪己的手指落在北川城的位置:“那就是我母族所在,杨氏曾经是这里的望族,如今圣上将此地重新赐予我,不由得令人唏嘘——不提那些了,云忠的书信已经寄过来了。他前几天去稍微布置了一下侯府,添置了一些要用的东西。虽然北川本地世族大约不会欢迎我这凭空出现的北川侯,但是不少唐家军随军家属也居住在北川城,安全到底是无需忧心的。” “云行呢?” “我们先过去探一探情况,北川世族林立,绝非可安乐度日之地。若没有问题,便在九月以后让师傅带着云行混在商队中一起来北川,接到府中照顾,若北川危险,则把云行交给恪法暂时照顾。” 这番安排很是妥当,我点点头,没有半分异议。 “云忠很想念云行。然而北境毕竟苦寒,比起京中环境恶劣许多,云行又体弱多病,我们总要从长打算。” 提起唐云忠我倒是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了。这一通乱七八糟的事情下来,我原本还有几分担心,周恪己与唐云忠之间会不会互生嫌隙,眼下看来却是没有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有时候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两人到底怎么想的呢?当真不当回事,还是有什么更成熟的想法? 眼下机会合适,我不由得问了起来:“大人,臣女有一事不明白,可否请教大人?” “阿梨请讲?”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冒昧,不过臣女实在不想憋在心里。”我放下地图,尴尬了好一会儿才没忍住问了出来,“之前小将军姑且算曾经追求过臣女,大人也知道此事,眼下这么多是是非非之后,大人和小将军当真半分不在意此事吗?” ——我也知道这个话问出来超级自恋但是我真的完全忍不住啊!虽然没有那种让我光是想想就崩溃的情况真的很不错,但是我是真的很好奇周恪己和唐云忠到底怎么想的。 周恪己理解了片刻,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阿梨还真是什么都能问得出来!” 我急了,确实也有点不好意思,自己问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尴尬:“臣女是当真想要知道啊!眼下都没脸没皮地问了,大人说也不说?” 周恪己放下手中的灯盏,似乎有些感慨地望向半空之中:“从前,我确没有想过,但是你这样忽然问道,我却也似乎明白了,相互欣赏而生爱慕之情,本就是人之常情。只要发乎情而止乎礼,谁能去谴责?我与云忠相识二十年,纵使患难也未曾离心,眼下我自己心生妒忌便排挤云忠,岂不是荒唐之举?云忠大约也是相似的,我知道他心里定然有几分不痛快,但是这不痛快又何尝不是私心?因私心而远知己,何其愚也。” 我听得似懂非懂。 “阿梨对游姑姑何尝不是如此呢?得到知己如何不容易,怎么能轻易为了自己的情绪而疏远对方?有时甚至不愿意陷对方于不仁不义,这点不是人之常情吗?”周恪己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自己做的时候下意识便这么考虑,怎么到了别人就看不懂了。” 我想了想,不由得笑了笑,想来这还真有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 “如今还有月旬便能见到云忠了,一年未见,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周恪己笑了起来,似乎对能重新见到云忠一事格外有些高兴。 不过这却引起了我的愁绪:“去了北川就不能常和阿莲他们见面了,眼下想来都觉得难过得很呢……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万一六殿下把我们家阿莲拱了怎么办!” 周恪己憋着笑安慰我:“六弟刚直正义,断不会做出违背礼制之事。眼下还有十多天出发,阿梨可以多去找友人玩一玩,想来老师也不会阻止。” 仗着我马上就要被流放北地,我在京城最后一个月过得肆无忌惮。不是找机会约游莲月檀他们出去玩,就是拽着廖清河去踏青。 习惯了廖清河那个古怪脾气之后我还蛮喜欢找老爷子出去玩的,毕竟他老人家派头十足,到哪里都不要晚辈掏钱。第一次看我约廖清河出去玩连周恪己都吓蒙了,后来看习惯了他也跟着玩,我们还一起去了一趟下河村,我特地带他们去麒麟渊看着那个神龛。 廖清河极为喜欢那个地方,特地在潭水边题字“古潭灵水”。 结果因为玩得太高兴,反而时间过得更快了,几乎一眨眼就要到了四月天,我们也打算出发去北川了。 “阿梨,这是我娘做的垫子,你坐着的时候可以靠在上面,她说你要坐一个月马车,没个软垫靠着不舒服。这是月檀让她娘亲给你和恪己大人赶制的棉服,北川寒冷,需要穿得更厚一些。”游莲低头继续翻着,忽而伸手擦了擦眼睛。 我接过她手里递过来的一大袋饼子,哭笑不得地帮她擦眼泪:“又不是见不到了,哭什么呀?我到了北川就跟你寄信,再寄点北地特产回来。” 她抽抽噎噎好一会儿,点点头:“好。” 周恪法在一旁看着,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皇兄,此一别大约要有个年把见不上了,好生照顾自己,臣弟日夜盼兄归来。” 周恪己看向自己的弟弟,神色柔和不少,伸手为周恪法整理了一下衣领:“北川虽苦,苦在体肤,京城之险,险在人心。为兄离开后,要多加小心,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先同老师商量,若还存疑惑,不可贸然行事,可遣人送信与我。邢美人最近身子或不大爽利,恰好游姑姑在宫内,你可请她多多照拂你母亲那边。” 周恪法眉间闪过一次不舍,随即低下头拱手一拜:“臣弟记下了,遥望兄长早日归来,共图大业。” 周恪己没有回答,只是扶着他的手温和地上下看了看,对自己的弟弟点点头。 好一会兄弟俩才分开,周恪己走到亭边拱手朝廖清河与几位朝中官员一鞠躬:“学生走了,望老师珍重身体,京中诸事都要劳烦老师了。” 我跟着过来,也朝廖清河一拱手,顾忌着有其他几位朝中官员在,便没有说话,只是对廖清河微微点头。却不想廖清河对我招招手,也不多言语,只是这般看着我。 我不由得一愣,随即一拱手:“女儿这就要启程了,望义父珍重身体。” 他面上神色方才舒展开,对我微微点点头:“你们也是,在外既要保重自己身体,也要时刻想着做出些成绩,纵使不能凭借功劳回到京城,也应该造福一方。” 我和周恪己答应过,又喝了一小盅饯别酒,赵敢早已在马车附近等候着。 等马车上路,我掀开帘子,就见窗外一片春日融融,阿莲他们的身影远远落在土黄色的官道尽头,她似乎还在向我招手。 我憋了好久,眼眶还是红了,把手伸出窗户摇了摇,一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怅然地坐回马车里:“奇怪了,我当年离开下河的时候也没有这般难过,怎么在京中这两年,却这般舍不得呢?” 周恪己安抚一般拍了拍我:“大约是因为,阿梨在这里终于把根扎下了吧?”说着,他怅然一声叹息,“我们早晚要回来的,只是,这一天若能早一些就好了。” 马车就这样颠簸地上了路,因为走的是山道,一路上都没有人烟,路也不大好走,我颠得一开始还顾忌形象坐着,后来腰酸背痛只能趴着。这么晃晃悠悠有个二十天,总算听说远远能看到关口了。 “侯爷!许姑姑!”赵敢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小将军来接我们啦!” 我坐起身,一听这话不由得眼睛一亮,算起来也有一年没见到唐云忠了,要说不想念那真是不可能,我着急,周恪己更着急匆匆掸了袖子,马车还未停下便已经撩开门帘。 一阵炫目的阳光照入车内,这五月的好天气里,连北境关隘处都是一片翠色,前面远远能看到剑阁所在,一个身着银甲的少年将军勒停座下黑马,只一人立于关前。 “是云忠!”周恪己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不由得拽拽我。 唐云忠对着身后大约使了个手势,只听剑阁上一阵鼓声,紧接着,一面军旗从身后关门扬起,我远远看了过去,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一面红色的旗帜迎风飞扬,新做的绒布在阳光照射下甚至还带着丝绒的光泽,上面三个字在风中时隐时现:北川侯。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