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 第一块油豆腐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来到《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 感谢捧场! 首先对本文的写作手法进行一些说明。 1.为了贴合事件发生地,特地调整了文风,以求不出戏,时请尽量不要反思正常网文使用的中文,以防脚趾抓地,影响体验。 2.女主名叫顾礼枝,全文日本人角色全都只写名不带姓不然太长了,且日语本来就都是要么只写姓要么只写名,因为全名过于正式,且太长了!为了保持规格统一,女主姓氏我也就不带了。ps.特地加了个解释是因为有人出警。我想说,这都能出警去看看宠物医院医生吧,他们比较会治疗猫猫应激,没准也能帮人看看。 3.文中有一些注释,并非看不起诸位的文化水平,单纯只是因为本文是全龄向,有小学初中的读者确实有单词不明白、事情没经历过,所以特别标注。 4.二次元流。叙事节奏努力去贴近妖怪奇谭的样式,不是快节奏,对话比我其他作品多一点。习惯晋江现言的读者可以先尝试一下看看~ 那么,敬祝愉快! 再次感谢! 藤槭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 文/藤槭 2024.1.23首发于 十二月末尾的东京天气阴冷,朔风卷着嘈杂的人声离去,仿佛是对城市一次彻底的洗练,留下几分寂寥和灰暗。 顾礼枝单肩挎着米色饺子包,一手攥着诊所开的检查单和收据,一手捏住几张一千日元纸币,手心里还躺着保险证和一堆硬币。 急着赶电车,她一边快步向车站走去,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单子和钱一股脑地往包里塞。 一阵风吹来,她的检查单被干净利落地卷走,快乐地飞到了马路的另一边。 只能说,人不顺的时候,就没有事情是顺的。 礼枝压抑住内心的崩溃,穿过斑马线,一路追在那张小纸片后面跑了半个街区,终于才把它捉到手。 视线不由自主扫过检查单,上面的听力测试图显示一切正常,左右耳听力范围甚至比常人要好不少。 这已经是第三家给出同样结果的诊所了。 但耳朵里一刻不断的耳鸣在告诉她,绝对是出了什么问题。 自从期中开始,她就饱受耳鸣的折磨。起初她以为是压力太大的缘故,没放在心上,后来,失眠多梦、心慌气短都组团来拜访,她不得不在各家诊所东奔西走。 寻医问药过了一个月,症状依然不见好转。 将检查单装进包里,最近一班电车的时间也完美错过了。 真好,他妈的。 礼枝暗暗骂了一句,无精打采地走进了车站,找了个没人的长椅,一屁股坐了下去。 一身小病一点没好,最近又是期末周了,一想到还有一堆ddl(注:deadline,截止日期)在前方热烈招手,她就想,要不然直接从铁轨边上跳下去算了。 这么一看,JR(注:Japan Railway,日本铁道)没钱装屏蔽门也是有好处的。 比如她现在直接跑过去纵身一跃,说走就走,岂不比上吊割腕跳楼跳河利落得多。 不过,像礼枝这种连区区ddl都能把她搞抑郁的脆弱女大,自鲨的勇气是鼓不起来一点。 她只能望着空空荡荡的铁轨发呆,幻想一下自己变成人身事故荣登小红书首页,然后对着存在有论文的地球潇洒转身离去的高光时刻。 发呆了二十分钟后,电车呼啸着进了站。 现在是下午三点,车厢里有很多下了学回家的小学生。大冬天的他们还光着腿,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小声讨论着什么。 礼枝看着他们,愈发觉得快乐都是别人的,而大学生只有写不完的论文,做不完的发表。 像是吊死鬼一样,单手抓着吊环挂在车上晃荡了许久,礼枝行尸走肉般地下了车。 家附近是繁华街区,总算热闹了起来。满大街都挂着新年装饰,节日前的浮躁蔓延在空气里,仿佛连温度也升高了几分。 礼枝愁云惨淡地低头走路,在等红灯时照例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 路口旁边有一个年代感十足的石阶,上面竖着石头做的鸟居,破破烂烂的,早已爬满青苔,变得阴森可怖。 这个地方她时常路过,只当它是一个破败神社。 日本神社那么多,偶尔有几个废弃了,倒也正常。 但是今天,她忽然脑子一抽,冒出了激烈的冲动,想过去拜一下。 病急乱投医,医学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应当适时交给玄学,这很合理。 礼枝如是想着,踩上了破碎的石阶。 她每走一级,就有几块台阶上的碎石剥离下来,滚落到底部。礼枝走得战战兢兢,生怕把它踩塌了,然后被天价赔偿金落井下石。 步履轻缓地来到了平台,礼枝眯了眯眼睛,打量着四周。 想过这里破,但没想过这里居然已经破到了分辨不出原状的程度。断裂的石柱和雕像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手水舎(注:日本神社入口处给参拜者用来洗手漱口的地方)的池子被树叶和泥土填满。 这地方真的还可以参拜吗? 礼枝不由得产生了怀疑。 但是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原则,她又向里面走了几步,停在了一个只剩下骨骼架子的主建筑物前。 看体积,这应该就是神社的本殿了。 里面黑洞洞的,只有几束光从破洞的地方照射出来。 离谱的是,神社都快变成废墟一片的情况下,賽銭箱(注:顾名思义,扔硬币的地方)还完好无损,除了看上去有点旧。 既然賽銭箱还在,那就是神社还在运作的意思吧。 也就是说,这里真的会有神明聆听世人的祈愿。 那太好了,这个地方一看就不像是会有人来的样子,她可能是几个月来唯一一个参拜者也说不定,那么神明只需要完成她一个人的愿望,一定可以超快超强地实现。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礼枝从零钱包里找了个五日元的硬币,投币,鞠躬,拍手两次,许愿。 “神明大人啊,请一定保佑我无痛顺利毕业!” 再鞠躬。 流程走完,天色也渐渐暗了,礼枝不愿在这地方久留,小跑着下了台阶,接着往家走。 回到家,草草对付完晚饭,礼枝就蹲在电脑前,对着空空如也的wrd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普通大学生的论文都是屎,那礼枝就属于便秘的那一批。 可惜世界上并不存在学术开塞露这种东西。 抓耳挠腮了几个小时,只憋出了一段比前男友命还短的intrdu(注:引言)。 礼枝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明明没写几个字,她却感觉疲惫不堪,眼皮仿佛坠了个铁块,沉重地往下塌。 眼看ddl逼近,此刻睡觉无异于自愿挂科,礼枝索性起身拿了钥匙,打算去便利店买大瓶特浓绿茶提神,来个挑灯夜战一气呵成。 凌晨的城市万籁俱寂,有轨电车的轨道边,高高竖起的栏杆直指万里无云的绀色夜空。四下里只有风轻吹过街道的声响,冷冷清清。 礼枝打着呵欠拎着塑料袋沿着坡道原路返回,走到一半忽觉四下里夜色更浓了几分。 抬头看去,只见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厚重的云层里面,不肯见人。 寒气顺着夜幕蔓延出来,钻进了毛孔。礼枝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视线的前方,远远有一团蓝色的火光,在黑夜里荧荧发亮。 礼枝皱了下眉。 按照常理,蓝色火焰只会出现在煤气灶上,怎么会在深夜的街道上? 难不成是…… 鬼火? 但此时接近零度的气温,构不成鬼火生成的条件。 礼枝故作镇定地想,一定是写论文写出了幻觉。 谁知,刚要再次迈步时,那团蓝色火焰以超出人类理解程度的速度闪现到了面前,几乎是直直地向她脸上扑来! 一声“救命”卡在喉咙里,礼枝直接双膝一软,当场表演了一个物理扑街。 那团蓝色火焰在黑夜里幽幽地无声燃烧着,打量似地围着晕倒在地的少女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如同蝴蝶般轻盈地落在了她身前的地面上。 * 似是在昏昧的漫长的隧道里踽踽独行,拖着不受控制的身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拼命向前走着。 就在快要放弃的那一瞬间,眼前的白光乍然成片,世界豁然开朗。 就是……这光也太晃眼了吧! 礼枝下意识地抬起手遮在了眼睛上方,缓了许久,她才眯着眼睛,试探性地透过指缝向外看。 刺目的光线里,熟悉的顶灯映入眼帘。 礼枝“啪”地一下就弹射一般坐了起来。 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自家的客厅! 意识到这一点,礼枝顿时毛骨悚然。 “人类啊,真是脆弱。” 耳畔,低沉的男声悠然传来。 礼枝瞳孔一震,当即全身僵直。 她一寸一寸地向着声源转过头,瞧见沙发的末端坐着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卧槽!!!!! 礼枝软绵绵地从沙发上滑下去,跌坐在地,指着那个人颤巍巍地问:“你是谁?” 那人缓慢地侧过脸来,目光定在了她被冷汗浸湿的煞白小脸上。 这时她才看清他的容貌。 一头及腰的银白色长发如瀑布般流泻而下,双眼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红水晶般的眼珠妖冶动人。眉形是她曾在日本古代绘卷里见过的短眉,大抵是继承了殿上眉的遗风,但位置不高,所以反倒是好看的。 不,与其说是眉眼好看,不如说,这个陌生白毛男整个人都很好看。 方才的恐惧被他绝对的美貌带来的冲击所取代,礼枝盯着他那张如同神明一样蛊惑人心的漂亮脸蛋,竟说不出一个字。 她就这么坐在地板上,怔怔地看了他半晌。 “我是掌管丰收和财运的神。”白毛男人微笑开口,唇边隐约露出他尖锐的虎牙。 ??? 礼枝被气笑了。 敢情期末不只是大学生疯了,这个白毛大帅比也疯了是吧。 众人都说东京没有正常人,看来这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从地板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一本正经地纠正他:“这世界上不存在神。” “哦?”白毛男人歪了下头,唇角玩味地勾起,“所以想无痛顺利毕业,还是自己好好加油吧。” 礼枝呼吸凝滞,眼前阵阵发黑。 她惊恐地望着男人似笑非笑的脸。 她想要无痛顺利毕业的话,从未和旁人提起过,唯一一次产生这样的祈愿,就是白天在那个破败的姑且能称之为神社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出声。 看出礼枝产生的那一丝自我怀疑,男人愉快地展露笑容。 礼枝步步后退,直到后背贴到了墙面上,她才被迫停住。 保持着一段距离,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了110(注:日本报警电话也是110)。 从手机上抬眼的那一秒,沙发上端坐着的男人消失不见了。 礼枝再一次全身僵硬,以至于正要拨出电话的手指也悬停在了手机屏幕上。 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吗?一个大活人……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搜寻了个来回,也不见他的踪影。 在她试图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的时候,沉稳的男声再度响起。 “你在找我么?” 这一次,声音是从下方传来的。 礼枝循声低下了头。 在她的毛毛拖鞋前面,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它”的毛发蓬松柔软,瞳色是晶莹的草莓红,额前点缀着两点朱红。在“它”的身旁,蓝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 动物本不该有任何表情,可礼枝分明在“它”的脸上分辨出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礼枝手一松,显示着110拨号页面的手机重重地掉落在地。 第二块油豆腐 “所以,你是——”礼枝跪坐在地上,和白色的狐狸面对面,“您是我去的神社的主祭神吗?” 狐狸点了下头,“那座神社名为之江稻荷。” “它”这么一说,礼枝想起来了,在日本司丰收与财富的狐狸形态的神,只有一个,那就是稻荷神。 传说,稻荷神是白色的狐狸,但不能为人眼所见。除非它有意显形。 因此,人类可见的赤狐才成了稻荷神的神使(注:神的使者),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表,接受人类的崇拜。 那么,把她吓晕的蓝色火焰,也并不是鬼火,而是传说中的狐火(注:鬼火,也就是磷火,传说是狐狸点燃的,所以叫狐火。前面的鬼火是科学意义上的鬼火,后者是谣传的鬼火,在主角的理解上有差别,特此说明)。 “可是,稻荷神不应该在京都的稻荷大社吗?”礼枝问道。 狐狸眯着眼睛笑了笑,“神明可是超越了人类理解的存在啊。” 礼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神是拥有巨大能力的灵体,”狐狸说道,“可以降临在任何地方。” 礼枝眼睛一亮,“就是大家所说的‘分神’对吧?” 狐狸认同地点头。 礼枝:“也就是说,您是得到了总神授权的神?” 狐狸摇了摇头,“我即是总神。” 礼枝不解。 “在不同地区的同名神,都是总神。人类无法解读此种现象,才会造出‘分神’这样奇怪的词汇。”狐狸蓬松的大尾巴一甩,“如果一定要类比人类,就是一心多用吧。” 礼枝顿悟,“所以虽然和我说话的‘您’现在在东京,其实是京都的那位稻荷大明神在用他的意志和我对话。” 狐狸:“正是。” 救命。 虽然被迫接受了稻荷神进了自己家门的设定,但当了十九年唯物主义者的礼枝还是很难相信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 但是她已经悄咪咪地把手背给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每一下都真的疼,说明这并不是在做梦。 “那,”礼枝纠结着措辞,“既然学业不是您的职责,又为什么会来找我?” 狐狸赤色的眼眸狡黠地一转,“看来你对你的现状真是一无所知。” 礼枝盘腿坐好,问:“我怎么了吗?” 狐狸站起来绕着她走了一周,又在她面前蹲下,“你的健康和家宅状况,似乎比学业更值得关心呢。” 这句话的腔调是典型的日式委婉,“呢”拖得越长,问题越大。 意思就是,你的健康和家宅都他喵的一塌糊涂啊大怨种! “它”不说倒还好,“它”一说,礼枝就又想起了自己的耳鸣、失眠多梦、心慌心悸、焦虑、生理痛、掉头发、掉头发、掉头发、爆痘、爆痘、爆痘…… 以及只要待在家里,就会莫名感觉很不安。 连续几个月,都是如此,就算她再能忍,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于是,礼枝索性不管对方是只狐狸,开始大吐苦水。 从她艰难困苦的赴日第一天一直讲到上周足以把人折磨死的发表,讲完,天已然大亮。 一个人异国他乡绝地求生的坎坷经历,狗听了狗都死了。 可是狐狸一直耐心地听着,等礼枝讲完,“它”贴心地伸出了白色的毛茸茸爪子,安慰似地搭在了她的膝盖上。 碰到她的膝盖不久,“它”又光速缩回了爪子,笑道:“哎呀哎呀,我现在不能沾染晦气,抱歉了。” 礼枝内心大呼:好,我这就去死。 一宿没睡,礼枝也困了,她从地上站起身,低头看着狐狸,道:“我要睡觉了。您要回去吗?” 狐狸也站起来,走了几步跳上了沙发,卧在了毯子上。 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看起来并无要走的意思。 留学这一年多来,礼枝一直一个人住,总是害怕夜晚。倒不是怕黑,而是害怕街区绝对的寂静。这种寂静,能把家里一切响动放大无数倍。橱柜门弹动的声音、水龙头滴下一滴水的声音、楼上的脚步声,乃至公寓楼墙体低频共振的声音,她都能清晰地听见。 能多一个“人”在家里分担黑夜带来的惶恐,倒也很好。 礼枝不和“它”多说,洗漱之后就进了卧室上床躺平。 公寓楼外,资源回收车的提示铃声由远及近,人们在互相问候早上好,乌鸦开始吵闹。 城市逐渐恢复了白昼时繁忙的生机。 团在客厅沙发上的白色狐狸重又睁开了眼睛。 它跳下沙发,化作了人形。 他身量很高,身穿薄藤色(注:浅灰紫色)的轻装小袖和服,手腕上缠着用绢丝编织出的红色细线。柔顺的长发从肩头披下,一直垂到了腰际,遮挡住了他纤薄的腰线。 他慢悠悠地走进礼枝的卧室,在床边站住了脚。 礼枝睡得正熟,丝毫没有被室外的响动吵到。 他垂头仔细端详着她。 女生的脸十分小巧可爱,虽然熬夜导致皮肤状态不理想,肤色还有点暗沉,但是看得出她的底子生得极好。眉眼线条流畅,鼻梁也挺立,称得上是个美人。 化作人形的狐狸眉头轻动。 他单手撑着床沿,俯下身贴近了礼枝的面容,几乎是与她鼻尖相触的距离。 两人的鼻息交融,使得礼枝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狐狸索性直接爬到了床上,双膝分开,一左一右,将礼枝框在了中央。 他一手撑在礼枝身侧,一手掐起手指放在唇边,口中念念有词。 “唤醒沉寂之灵,超越生死之界,急急如律令。” 睡得安稳的礼枝忽然皱起了细眉,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在她身体上方,近乎透明的人影缓缓地浮起,似乎是要从她的身体里飘起来一样。 狐狸警惕地眯起了眼睛。 睡梦中的礼枝感觉到有一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指甲深深地嵌进了她脖子上的软肉里,鲜血顺着脖颈留下,空气里泛起铁锈的气味。 她努力地想要呼吸,可胸膛完全不能鼓动,视网膜上被濒死时产生的红色血块填满,视野里一片骇人的猩红。 “放开……” 就在白色人影即将彻底脱离礼枝身体的霎那,它又跌落了回去。 礼枝挣扎着从梦中醒来,迷蒙视线正对上在她上方垂头看着她的那对妖冶红瞳。 “我操啊啊啊啊——” 被吓出了国骂,礼枝抬手对着“男人”的胸口猛推了一把。 两个人距离近到她可以闻见他身上沉香的气味。这种将她整个人笼在身下的姿势,实在是太亲密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惊慌未定的礼枝甚至忘记了用敬语。 被推开的“男人”并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不愉的神色,只是淡然地站回到了地板上。 “只是简单研究一下你。” 礼枝掀开被子下床,气鼓鼓地反问:“研究?” “男人”伸出修长如同玉髓般的手指,在礼枝的眉心轻点一下:“想知道健康状况欠佳的缘由么?” 礼枝摸了下备受耳鸣困扰的右耳,点了点头。 “男人”笑着张开了手心,一个白色御守赫然显现,上面用金线绣出狐狸的纹样,精美异常。 礼枝犹疑了几秒,接过。 指尖碰到它的瞬间,她的眼前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她好像看见自己周身围绕着又绿又紫的难以形容的雾气,像是夏日天空里大朵的云,缓慢地浮动着。 礼枝动了动胳膊,这团雾气也跟着她移动,像是……吸附在她身上一样。 她皱着鼻子,问:“这是什么?” “男人”:“是瘴气。” 礼枝在东亚的各种妖怪奇谭里听到过“瘴气”,似乎是不干净的气息,总之不是好东西,对人对物,都有负面的影响。 但是,肉眼是不可能看到这种物质的。 礼枝拿着御守,问“男人”:“这不是普通的御守吧?” “男人”摸着顺滑的头发,回答:“这里面装了我的毛。” 礼枝还真就打开,向里面瞅了一眼。 真真切切放着一团白色的绒毛。 “人类只有拿着神或者妖的一个部分,才能看见另一世界里的存在。”“男人”目光停在她手里的御守上,叹息似地说,“我很爱惜我的毛发,所以你可不要把它弄丢了。” 礼枝收紧了手心,别扭地道了一声“谢谢”。 随后,她把注意力转移回了自己身上。 她被高浓度的瘴气包裹着,意味着她现在霉运缠身,只会诸事不顺。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瘴气?”礼枝担忧地问。 “男人”说道:“自身能量低迷的时候,瘴气就有机可乘。” 礼枝回想了一下过去的卑微留学生活,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何会吸引如此之多的瘴气。在生活、学业、人际关系的多重作用下,她很难不情绪低迷。 越是低迷,就越会吸引瘴气,瘴气越浓,她就越不顺,如此恶性循环。 难怪跑了那么多家诊所,都查不出病因,开的药更是起不了半分效果。 因为瘴气压根就是另一个维度的事物,人类医学当然无法攻克。 从这一角度来说,留学生真是太惨了QAQ。 礼枝整理好了思绪,看向“男人”:“要怎么做才能祛除瘴气?” “原本我是可以帮你做这件事,不过——”他目光下移,抬起了双手,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没有那样的能力。” 礼枝脸上保持着平静,心里却有一种抓住他的衣襟疯狂摇晃他并大声质问“你不是神吗你好歹给我净化一下啊”的冲动。 慢着,这家伙真的是神吗?! “男人”垂下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和你解释。总之,当务之急是,先去找一个能够祛除瘴气的人。” 礼枝:“所以是什么人?” “男人”:“阴阳师。” 礼枝觉得自己需要掐人中。 “2023年了你让我去哪里找阴阳师?!”礼枝抓狂地问道,“明治政府不是早就废除了阴阳道吗?(注:明治三年1870年,新政府将阴阳师的活动视为与文明开化不符的迷信活动,阴阳道被禁止)” “嘛,你只说对了一半。”“男人”微笑,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现代社会,阴阳道作为重要无形文化财,某种程度上获得了重生,能够勘宅、占卜、解梦、驱邪。只不过,‘那一家’现在面临着后继无人的风险,还真是可惜。” 为了还没写完的论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被瘴气困扰了。 虽然不明白他说的“那一家”到底是哪一家,礼枝还是强打起精神,问:“那么,您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哦?还在称呼我为‘您’吗?” 礼枝挑眉:“稻荷大明神?” “男人”默不作答。 “宇迦之御魂神?倉稲魂命?” “男人”仍然不语。 “大人?阁下?殿下?” “男人”轻轻一笑,露出虎牙的尖尖。 “晴尘。这是我的名字。” 第三块油豆腐 礼枝揉着眼睛,走出了卧室。 时间来到午后,距离她昨天的晚饭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在出发去找人之前,她必须先补充能量。 晴尘则端坐在沙发上,半闭双眸,似乎在静心养神。 其实本以为会听到他吐槽人类又脆弱又麻烦,但他意外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所以礼枝得以专心致志地在厨房忙碌。 作为一名成熟的留子,对于吃饭的糊弄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不出一刻钟,礼枝就把今天的生命体征维持餐端上了桌。 超市半成品蔬菜肉卷简单水煮一下,配上昨天的剩下的米饭,再来一杯牛奶,中西合璧,堪称营养搭配大师。 礼枝独自在桌前坐下,目光掠过沙发上静坐的晴尘,思忖片刻,还是开口道:“您需要吃饭吗?” 末尾,又追加了一句,“晴……尘。” 果然,喊名字还是太奇怪了,尤其是对方并不是人的情况下。 晴尘看向桌边的女生,红眸里神色不明。 “是人类的身体,就会需要吃饭吧?”礼枝说着,夹起一个蔬菜卷放进碟子里,向对面的位置推了过去。 晴尘落座,拿起了筷子。 动作之间,他的手腕从和服的袖口露出,白皙纤细,愈发衬得那根红绳颜色鲜艳,神秘而又蛊惑。 礼枝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赶忙低头吃饭。 晴尘垂眸盯着碟子里的菜品,迟缓了一阵,小心地夹起咬了一口。 唇齿轻动,不属于神明世界的热量从喉咙里滑向腹中。 “咳咳咳……” 晴尘忽然按住了胸口,紧接着全身发软,控制不住四肢般地从椅子上滑落,整个人都跪伏在了地板上。 “你没事吧?”礼枝对眼前这一幕瞠目结舌,慌忙丢下碗筷,扑到了晴尘的身边。 他双手竭尽全力地撑着地面,这才没让自己倒下去,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关节发出了细微的咯吱声响。 好痛…… 像是全身的经脉被抽出身体,连指尖都止不住地抽搐、颤抖。 他粗重地呼吸着,哑着嗓子,苦笑着喃喃自语道:“我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了么。” 礼枝不明所以,听出他声音虚弱,眼下只想着要帮上忙。抬手去扶他时,她才注意到不对。 “尾巴?”礼枝捂嘴,睁大眼睛看着地板上伸展开的蓬松白色大尾巴。一波惊讶还没结束,她又一声惊呼—— 晴尘的头顶两侧冒出了毛绒绒的尖尖的狐狸耳。 “抱歉,我的能力暂时无法维持显形的姿态。”晴尘摇摇晃晃地直起了腰。 礼枝摸了摸塞进口袋里的御守。 眼前的晴尘,还是一样的及腰长发,除了狐狸尾巴和耳朵的变化,装扮也发生了改变。 原先是一袭简单的和服,现在则是绀色织金团纹狩衣(注:平安时代男性贵族的便装),领口和袖口透出橘色的里衣。 相当平安时代的配色。 美到不可方物。 但是现在不是欣赏美色的时候啊喂。 礼枝把乱飞的心神拉扯回来,担忧地问道:“好点了吗?” 晴尘从地板上站起身,“食用了人类的食物,会导致灵力减弱。并无大碍。” 礼枝有点生气,“明知如此,直接拒绝我就好了。” 晴尘面带歉意地说道:“原本是无妨的。” 随即,他又转换成了那副淡然的表情,“请继续吃饭吧。” * 将碗筷放进水池里,礼枝对着哗哗的流水叹了口气。 “叹气也是吸引瘴气的原因之一哦。”晴尘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礼枝当即扯出了一张虚假笑脸,解释道:“我只是在深呼吸。” “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可以走了。” 拿上包以后,礼枝产生了新的疑问:“你就这样和我一起出门吗?我对着虚空说话,旁人会认为我脑子有病。” 晴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一说,确实很麻烦呢。” 言毕,他直接变回了本体,然后钻进了礼枝的包里,“那么拜托了。” 礼枝:“……” 与其说是包,不如说是购物袋,并且是大号。装一只狐狸绰绰有余。 但是晴尘由于能力减弱,无法显形,意味着在旁人看来,她的购物袋是空空如也但鼓鼓囊囊。 为了掩人耳目,礼枝又塞了一颗大白菜和两根大葱进去。 伪装好之后,礼枝·家庭主妇版出了家门。 “怎么走?”趁着没人,礼枝问。 “北区岸町。” 礼枝在谷歌地图上进行了一番搜索,确定路线后,就向最近的车站走去。 家附近的车站是个大站,平日人流量居高不下,礼枝紧张地单手压住购物袋,生怕被人磕了碰了。 一路上,晴尘都保持沉默,到站,他才出声指示礼枝接下来怎么走。 北区离都心较远,大都市的繁华尽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古朴的建筑群和宁静的街道。来往游客不多,她的足音空荡回响在狭窄的路上。 “就是这儿了。”晴尘提醒。 礼枝停在古宅的门前,禁不住吐槽这房子的巨大。半条街都是它的外墙,怪不得这一路走来,一直到现在才看见了一个门牌,楷书端正地写着“徳井”二字。 忐忑地按了门铃,出来迎接的是管家奶奶。 礼枝报上姓名说明来意,就被请了进去。 宅邸保持着旧时的规制,琉璃飞檐,小桥流水,各种花木种植得相得益彰。即便是十二月末,山茶也开得热烈。 管家奶奶拉开了门,对着里面打了声招呼:“有客人。” “请进。”年轻的男声传出。 礼枝和管家鞠躬道谢,走进室内。 这是一间茶室,主位坐着一个男生,看外表是她的同龄人。 “您好。我叫顾礼枝。”礼枝磕磕巴巴地用恭敬正式的措辞打招呼,“听闻您是阴阳道的传承人,所以特地前来,有一事相求。” 男生眉尾一抽,像是听到了难以理解的话。 礼枝攥着裙子坐下,迟疑一阵,从购物袋里缓缓掏出了大白菜。 “来得匆忙,没有准备更精致的礼物。但是这颗茨城县产的优质大白菜,可以成为您的健康食材,请收下。”礼枝笑得不太值钱。 男生的眉尾几乎是在抽搐了。 他看了看礼枝手中黄绿参半的优质大白菜,又看了看她的脸,良久,才开了尊口:“谁叫你来的?” 礼枝:“呃……是谷歌。” 晴尘的存在是她花了好长时间才能勉强接受的,她很难通过三言两语向对方说明情况。 何况,用谷歌地图导航过来怎么不算是谷歌叫的呢? 礼枝保持着谄媚的假笑。 男生淡扯的嘴角一松,吐出了听不出意味的笑声,“谷歌啊。那还真是……” 礼枝额角冒出了汗。 男生转而礼貌地一笑,“请喝茶。” 礼枝顺从地端起了粗陶茶杯。 杯中有两根茶梗立了起来,是吉祥的征兆。 “如你所见,我,徳井令生,的确略通道之法。但是,”男生捧着茶杯,话锋一转,双眸如同寒星,“我们家族的事情,外人是如何知晓的?” 礼枝低头与茶水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面面相觑。 这不太好解释。 不过,令生似乎是看出无论怎么问,她都准备当哑巴,所以他不再追问,转而讲起了故事。 “想必顾小姐一定知道安倍晴明公吧?” “大名鼎鼎的阴阳师,我当然知道。” “晴明公的老师,您知晓吗?” 这种问题当然难不倒资深日本史爱好者,礼枝脱口而出:“贺茂忠行和贺茂保宪。” “不错。”令生继续说了下去,“贺茂氏与安倍氏,在此后接近一千年的时间里,都是阴阳师的两大流派,明争暗斗。” “安倍氏的后代是土御门氏,”礼枝接话道,“贺茂氏的后代是......” 说到这里她陡然停住。 “您,”礼枝握紧了茶杯,“难道是贺茂氏的后人?” 令生满意地颔首认同。 贺茂氏的嫡流勘解由小路氏,曾是有记载的氏族里历史悠久的名门。这一系由于家族内部冲突断绝了。到了江户时代,庶流幸徳井氏重振了家族。不过,土御门氏在斗争中略胜一筹,夺取了阴阳寮(注:日本律令制度下隶属于中务省的机构之一。负责占卜、天文、编纂历法等)长官的位置,从此幸徳井氏就从记载中消失了。 “为了躲避迫害,就隐去了‘幸’字。”令生喝完了茶,视线回到礼枝身上,“顾小姐作为外国人,是从哪里得知隐姓埋名的贺茂家的消息?” 礼枝呛了一口茶,忙不迭地拿出手帕擦着嘴角,试图蒙混过关。 “顾小姐不准备告诉我也没关系。”令生摆弄着茶具,“不过,看顾小姐的表现,背后的确是另有其人了。” 礼枝喘匀了气,“之后有机会可以慢慢和您说。我现在急需您的帮助。” “发生了什么呢?” 礼枝将自己的状况一五一十地告知。 “瘴气吗?”令生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若有所思,“现代生活的压力无与伦比,被瘴气困扰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那么,可否请徳井先生帮忙祛除瘴气?至于收费,全都在您,多少我都可以给。” “那倒也不必。”令生放下茶杯,“既然你愿意相信我,我就亲自陪你走一趟吧。” 第四块油豆腐 礼枝带着徳井令生原路返回。 “你叫我令生就好。”男生看了一眼绷得很紧的礼枝,“我们好像差不多大的样子。” 礼枝顺着他的话问:“你现在是学部生吗?” “我是S大商学部三年生。”令生说道,“你呢?” 礼枝激动地说:“我也是S大!我是社科学部一年生!” “哦~社科学部也是我们学校的王牌之一。” “哪里哪里,商学部才是门面吧!” 一番寒暄,两个人的关系迅速亲近了起来。 快到礼枝家的时候,令生拉着她走进了路旁一家超市。 “要买什么?” “盐。”令生从货架上拿起一个玻璃瓶,对着礼枝晃了晃。 “只买盐吗?我家里也有。” “在你家放久了的盐会被瘴气侵蚀的。”令生说着,又拿了包玄米,“走吧,去结账。” 礼枝抢着付完款,和令生一道回了家。 刚刚开门,令生就露出了嫌弃的神情。 他一边自顾自地往里走,一边问礼枝:“你是怎么吸引到这么多瘴气的?一般人到了这种程度没准早就死了。” 礼枝无奈地“呵呵”了两声,挠着头问:“有那么严重吗?” 令生在全屋走了一圈,弄清了礼枝家的布局后,就开始了驱邪。 他首先从距离玄关最远的卧室开始,在每个房间门口撒盐,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臨?兵?闘?者?皆?陣?列?在?前。” 撒盐完毕,他又打开玄米袋子,指尖轻取了一小把出来,放在手心。 这一次的顺序和撒盐时相同,站在每个房间门口,向着房间里撒玄米。 严格遵循着先左后右,最后真中的顺序。 一直撒到玄关门口。 礼枝紧张兮兮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请把家门打开。” 礼枝忙不迭照做。 最后一把米是从玄关撒向门外,左、右、真中。 做完这一切,令生拍了拍手,“你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礼枝双手交握,“真的吗?” “当然。不过,”令生捏着下巴,“今夜请保持门窗紧闭,切勿出门。” “诶?” 礼枝还没来得及询问为什么,徳井令生就一个箭步开门闪现了出去,“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咔哒”,门重新关紧。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巨大的寂静。 礼枝搓了搓脸,蹲下.身打开了购物袋。 一整个下午都躺在购物袋里的狐狸此刻正缩成一团,大尾巴半遮着脸,似乎睡得正熟。 “晴尘,”礼枝摸摸它的头,“驱邪结束了。” 狐狸一动不动。 “晴尘?”礼枝拨开它的尾巴,在它的鼻头上轻轻点了两下。 狐狸哼唧了一声。 这时礼枝才发觉,狐狸的体温高得烫手。 骗人的吧! 神又不是人,也是会发烧的吗? 好荒谬。 礼枝揉了揉狐狸圆圆的毛茸茸的烫烫的脑袋,用自言自语的音量问道:“小狐,你真是神吗?” 狐狸的耳朵动了一下。 “小狐”这个叫法,他上次听还是在一千多年前。 人类的呼唤,神明必须予以回应。 他想要这么做,但仿佛在被灼烧的身体很难牵动,最终他只是蹭了一下礼枝凉丝丝的手心,就又把头垂了下去。 礼枝内心的不安逐渐扩大。 从中午开始,晴尘的灵力就在减弱。进了徳井家门之后至今,他更是一声不响。 掌心里的温度似乎再度攀升,终于让礼枝坐不住了。 她将狐狸从购物袋里抱出来,急匆匆地来到玄关处准备开门出去买降温贴,手指碰到门把手的那一秒,她想起令生的叮嘱,又缓慢地把手收了回来。 她默默地抱着狐狸摔坐进了沙发里。 真是可笑,她居然想着去买降温贴,这种东西根本就不会对神产生作用吧。她现在连狐狸为何昏睡不醒都还没有搞清楚。 趴在她膝头的狐狸艰难地呼吸着,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礼枝轻轻顺着他的毛,决定还是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她从柜子里拿出夏天囤太多没用完的清凉贴,贴在了狐狸的额头上。 管它有用没用,先试了再说。 怀着这样的心情,礼枝又安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狐狸的呼吸没再继续加重。 情况得到了控制,礼枝稍微松了口气,转而又想到她还有头等大事要做。 她坐到了电脑前,可眼神却克制不住地直往沙发上瞥。 狐狸独自卧在沙发上,后背急促地起伏着。是成年狐狸的体型没错,可是缩起来的时候,是小小的一团。 她于心不忍,走过去将它抱了过来,放在了腿上。 * 一台电脑,一把键盘,一个夜晚,一个奇迹! 天蒙蒙亮的时候,礼枝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紧接着额头砸在桌子上,直接不省人事。 不过,她腿上还躺着一只狐狸,她只趴了一会儿,就直起上半身,去检查晴尘的状况。 这一夜过去,既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 这究竟是为什么? 被这个问题困扰着,礼枝拉开了阳台的门,让室外的清新空气带走闷了一夜的污浊,顺便清醒一下被论文折磨得混沌不堪的脑子。 正当她对着新一天的朝阳伸懒腰时,两个人脸猛地从屋檐下垂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 礼枝火速倒退进了门里。 与此同时,那两个人影也尖叫了起来。 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谁吓到了谁。 “您可以看见我们?!”那两个人里的一个惊声问道。 礼枝看去,分明是两个孩子倒挂在了阳台的屋檐上。 “你们是哪家的孩子?”礼枝耐着性子,“这样很危险的哦。要是摔下来了,会让爸爸妈妈心疼的。” 闻言,那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才不是人类的孩子。”两人翻了个跟头,稳稳地落在了阳台的地面上。 两人都是平安时代的装束,一个是女孩子,另一个是男孩子,约莫人类年龄六七岁的模样,但整体看上去,又像是等比例缩小了。 “你们是……”礼枝按住了口袋里的御守,“妖怪吗?” 两个孩子又是哈哈大笑,异口同声道:“我们是礼枝您家里的座敷童子啊!” 礼枝:“诶?” 根据传说,座敷童子是住在客厅或库房里的神灵,给见到它的人带来好运,还给这家人家人带来财富。 只是传说而已,现实里的家中竟然真的会有这种东西? 算了,连神都能降临在身边,还有什么是不存在的。 礼枝放弃了追究。 “奇怪,主人您之前明明看不到我们的。”女孩子疑惑地说。 “这不重要。”礼枝蹲了下来,视线和座敷童子们平齐,“座敷童子不是应该在家里吗,你们怎么从外面来了?” 女孩子为难地戳着手指,低头不答话。 压力给到了男孩子的身上。 他只得实话实说:“因为家里聚集了太多的瘴气,我们前不久离家出走了。” 礼枝:“……” 女孩子向室内看了一眼,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主人,瘴气已经消失了呢!” 礼枝:笑不出来,根本笑不出来。 “呜呜呜,我们在外面流浪得好辛苦啊!”男孩子夸张地擦着突然开始泛滥的眼泪,“能回家真是太好了!” 女孩子也哭了出来,两人一左一右抱着礼枝的大腿。 礼枝赶忙将两人带进了房间里。 “我认识了一位特别厉害的阴阳师,就是他帮我祛除了瘴气。”礼枝安慰似地说道,“以后也不用再担心被瘴气困扰了。” “阴阳师?”女孩子问,“是他教给了您看见我们的能力吗?” “怎么可能?阴阳师也是人。”男孩子反驳她,“晴明公可以看见式神之类的存在是因为他有妖怪的血统。” 两人争辩不休。 礼枝按住了脑门。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到桌边,摸了摸昏睡的狐狸的脊背,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她抱着狐狸走到几乎要大打出手的座敷童子面前,蹲下来说道:“你们可以帮忙看看他是怎么回事吗?” 两个座敷童子不情不愿地停下了争吵,双双看向礼枝怀里的狐狸。 两人皆是大惊失色,一前一后向着狐狸跪拜,“稻荷神大人。” 座敷童子虽然也是神灵,但是级别较低,不出意外每家都有,数量多自然也就不值钱,所以在大明神的面前,他们只有当背景板的份儿。 礼枝不惊讶他们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但是现在不是行大礼的时候。 “他的能力一直在持续不断地衰弱。”礼枝担忧地说道。 女孩子恭敬地伸出了手,将手心贴在了狐狸的额头,闭上双眼。 “万物皆有灵,所谓的灵,就是各自凝聚的能量与气息。同类可以互相感知,就好比人类可以觉察出亲友的情绪起伏。”男孩子解释道。 礼枝点了点头,期待地等着女孩子睁眼。 在座敷童子的视觉里,黑夜昏昧,云团如同硕大的虫子,在诡异地蠕动着。无论从前后左右的哪个方向看,都是一样的场景。 她收手,圆圆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稻荷神大人的能力被侵蚀了。体温的升高是因为他的能力在和另一股力量缠斗。” 礼枝:“是瘴气?” “大概是主人您身上的瘴气对他产生了影响。”女孩子说道,“但是,我有一点不明白。” “什么?” “神怎么会被区区瘴气所困扰?”女孩子一脸的疑虑。 礼枝想起了什么,赶忙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就在说自己并没有能力帮我祛除瘴气。” “原来是早就开始衰弱了吗?”男孩子若有所思。 礼枝:“可是为什么?” “很抱歉,”座敷童子同时回答,“这不是我们这类神应该知道的事。” “那现在怎么办?”礼枝抱紧了怀里的毛绒绒团子,“这样下去,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女孩子:“主人您说的那位很厉害的阴阳师,您还可以找到他吗?” 礼枝:“啊这……” 男孩子:“驱邪不属于座敷童子的工作范围,这种事情只能交给阴阳师或者掌管吉祥好运的神。” 女孩子:“对面街区有个供奉七福神的神社,去试试也不是不可以。” “七福神太忙了,等排到主人的愿望没准是一年以后了。”男孩子表示严厉反对。 “那也可以先去试试嘛,就走两百米的距离而已。” “比起这个不是应该节约时间尽快去找阴阳师吗?” 眼看两个座敷童子又要吵起来,礼枝立刻将两人分开,道:“我现在就去找他。” 一小时后,礼枝拎着购物袋出现在了徳井令生的房间门口。 “这是给你带的新鲜番茄。”礼枝送出了一袋个大饱满的西红柿,“我又有事情要拜托你。” 令生无语地接下番茄。 看见标签上赫然写着“福岛产”。 令生皮笑肉不笑:“还是不要拜托了。” 第五块油豆腐 “你是说,稻荷神的能力衰弱到了几乎什么也做不了的地步?”令生端详着眼前的狐狸,半信半疑。 礼枝把他手里的御守抽了回来,“不信就算了,我找别人去。” 令生抬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别这么着急嘛。” 礼枝本欲起身,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又摔回了原位。 “御守拿来。”令生伸展开手指。 礼枝黑着脸把御守交了回去。 “虽然可以帮你,但这不代表我认同你。”令生端起茶杯,“按理来说,神是不可能如此脆弱的。” 礼枝垂下眼睫,喃喃道:“的确……” “无论是吃了人类的食物,还是被瘴气侵扰,都不可能对他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你被骗了也未可知。要知道,妖怪有强大的伪装能力。” 令生喝完了茶,抬手在半空画符。 两横两竖的井字符咒,以半透明的样子在空气中显现,泛着冰蓝的光。 “天?元?行?躰?神?変?神?通?力。” 咒文被以一种低语的方式唱颂出来,最后加以两手结印。 桌前传来树叶扑簌掉落的轻微响动,一阵不知何处而起的柔风吹起了礼枝的额发。 “完成了。”令生将御守放回她的手里,“话说,你真的不担心他是妖怪吗?” 礼枝收好御守,将狐狸抱在了胸前,沉默着不说话。 原本她就是被迫接受了这家伙是神明的事实,旁人不说倒好,令生坚定地持怀疑的态度,她也再一次开始了反思。 会不会是她写论文写得太疲倦,脑子变得不清醒,所以轻而易举地被谎言蒙蔽了。 但是妖怪大费周章地来蒙蔽她一个普通人,又是图什么。 “对了,你有line吧?”令生问道。 礼枝掏出手机,“我扫你。” “这样一来,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你可以第一时间叫我。” 两人加上了好友。 狐狸在怀中动了动,睁开了一双赤色的眼睛。 礼枝心下一紧,赶忙拎起购物袋,道谢后跑路了。 出了徳井家的宅邸,狐狸从礼枝怀里跳出来,落地的瞬间,化作了人形,是有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的人类不可见的状态。 礼枝以袖掩口,压低了声音:“你感觉怎么样?” 晴尘微笑,“甚好。” 礼枝继续说:“既然我这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晴尘你也该回神社了吧。” 晴尘信步在她身旁走着,不答话。 并排走了一会儿,眼看就快到车站了,晴尘又用叹息般的口吻说道:“是啊。” 礼枝将口袋里的御守拿出来还给他,“这两天谢谢你了。” 晴尘低头看着女生递过来的白色御守,唇边浮现怪异的笑,“你可以留着用。毕竟,你也给我投了五日元(注:五日元是结缘的意思,所以去神社投钱最好投五日元的硬币)不是吗?” 礼枝呆呆地握着御守,再抬眼时,晴尘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她坐上了车。 其实狐狸的御守,她留着也派不上用场。把御守装在身上的时候,周围的人的瘴气她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整个世界就是一团脏兮兮的糜烂云团,一点都不好看。 她顺手将御守丢进了购物袋深处,眼前一下子就恢复了清净。 * 脱离了人群后,晴尘穿过地面直接进入了地下。 刹那间,世界变成了一片昏黄的泥泞,四处回荡着凄厉的哭喊与嘶吼。 他仿佛完全不会被可怖的声音所困扰,神色沉静地踏上了一条大路。 这里就是通往地狱的黄泉比良坂。 路旁,茂密的树丛向两旁无限制地延伸开去,密密麻麻的枝干纵横交错,盘成一片,路人窥不见里面的景象。 头顶,则是与地面泥土一样的枯黄色,飘动着血红色与酱紫色的云一样的东西,但是她们都是静止不动的。 走了不多远,就听见了潺潺水声。 路旁的树林也渐渐稀疏,与漫天的曼珠沙华相接。阴阳交接之处盛开的花朵,明明没有风,却在遵循着既定的规律摇曳,如同翻涌的血海。 三途川边,空气潮湿闷热起来,充满了死亡的腥臭气味。 三途川大桥前,一位容貌艳丽的女子出现在雾霭之中。 她黑发玄服,妆容精致,头发梳理成了双髻,眉心细致地画上了彼岸花的纹样。 “哦呀,这位是稻荷神大人呐。”女子掩嘴一笑,“真是好久不见。” “伊邪那美。”晴尘叫了声她的名字,“好久不见。” “到底是多少年来着?”伊邪那美掐掐留着尖指甲的手指,“唔,一千零六年还多。” 她是黄泉之国的第一门面,负责接待来往地狱的所有鬼、神、妖和人,每天要接触数不清的访客,居然可以清晰地记住每一个时间点。 晴尘:“一千零六年了吗已经?时间真快啊。” “突然到访黄泉之国,是有什么事吗?”伊邪那美问。 “有件事我弄不明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伊邪那美粗犷地笑着,“天地之间还有你弄不明白的事情?” “我弄不明白的事情可多着呢。”晴尘道,“比如说,伊邪那岐为什么那么没有耐心,非要偷看你的面孔?(注:伊邪那美和伊邪那岐是生出了日本列岛的神。在生火神的时候伊邪那美死了,来到了黄泉。伊邪那岐去接她,伊邪那美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变得面目可憎,维护形象,就让伊邪那岐先等着。伊邪那岐等不及,就拔下头上的梳子点燃,照亮了伊邪那美的面容,被吓得拔腿就跑。于是夫妻俩就决裂了。伊邪那美吃了黄泉之国的饭回不了现世,只能一直待在黄泉。她对前夫哥放话说每天要让你的国家死一千个人。前夫哥不甘示弱,说那我就让我的国家每天出生一千五百个人,于是列岛的人类有了死亡和出生)” 伊邪那美露出了满嘴的獠牙,凑到了晴尘的脖颈前,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小心我把你的脖子咬断!” 晴尘分毫未动,朗声笑着,“想不到过去了几万年,你还是忘不了。” “那个不遵守约定的负心之人,不提也罢。”伊邪那美不甘心地收了牙,“倒是你,我们边喝边聊。” “那就不客气了。” 伊邪那美的宫殿是一座唐风建筑,占地颇广。 虽然她一个人住,但是阎魔大王给她安排了上百号鬼打理豪宅,因此宅子里并不空旷,反而十分热闹。 这些鬼都是死了之后进入黄泉之国的人,表现良好的鬼提前释放,但还没排上转生的队伍,就先分配到各个官僚的家中服务。 也有鬼做得出色,能够在地狱谋求一官半职,永久留任。 扯远了。 这边,晴尘跟着伊邪那美进了茶室,一队身穿白衣,头上长角的鬼送上了茶和酒。 “来尝尝我新酿的酒,我给它取名三途川之水。”伊邪那美为晴尘倒了一杯,酒液红彤彤的,好似掺了血。 作为神界人员,尽管与黄泉之国有一些公务上的往来,但黄泉的饮食光怪陆离,总是让晴尘难以下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伊邪那美把酒杯拿回来,换了个杯茶递给他,“三途川之水是用人血、三途川大螃蟹、彼岸花花瓣和一点邪恶之心酿成的。神要是碰了的话,回不去也说不定哦。” 晴尘双手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好茶。” “对吧对吧?这是中国那边的地狱提前送来的新年贺礼。听说是在神界采摘的茶叶。”伊邪那美骄傲地介绍完,把话题转了回来,“你弄不明白的,是什么事?” “我遇见了一个人类。”晴尘喝着茶,说,“我以为她是我要找的人,但是在她的灵魂上,我并没有看见任何咒文。” “哦?”伊邪那美眨巴着眼睛,“你仔细看过她的灵魂了?” “虽然没能彻底剥离出来,但是在该有刻印的位置,是空白。” “那很显然,你要找的是别人。那再去找就好了。”伊邪那美支起一条腿,就用那么豪放的坐姿坐着,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为小事耗费心神,不太像你的做派。” 晴尘不急不躁地喝完了茶,目光飘向了室外。 庭院里,彼岸花和灯笼草肆意生长,长着两条尾巴的猫蹲在草丛里捉黑色的蝴蝶。 “在这里安逸地生活,很容易就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吧。” 伊邪那美毫不迟疑地回答:“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可不是什么好事。像我们这样拥有无穷时间的人,要是因为时间伤春悲秋,那该过得多么痛苦啊。” “我在人间不过一千多年,就已经感到十分痛苦了。”晴尘胳膊支在矮桌上,拖着腮,“人类的世界,日新月异地发生着变化。” “嗯,我知道了。”伊邪那美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你是在担心你要找的那个人因为岁月变迁,已经找不到了。” 晴尘笑着点头。 伊邪那美看着他那张拥有罕见美貌的脸,心想,自己似乎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浅笑以外的任何表情。 永远都是这副超然物外的样子。 一边表达着担心,一边又能保持着悠然的神情,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他还真是个合格的神啊。 “话又说回来,”伊邪那美长长的指甲敲在了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找的那个人,在地狱的时间被加倍了。” “什么意思?” “那个人为了得到额外的时间,和我谈了一个条件。条件就是——”伊邪那美拖长了调子,“时长超级加倍!哈哈哈哈哈哈,很有趣吧!那个人现在一定还在地狱做苦力呢。” 晴尘抿着唇,没有作声。 “如果一直找不到,你打算怎样?”伊邪那美又给晴尘满上了一杯茶,“再陪我喝一杯。” “万事不可强求。” 伊邪那美抬头看向起身的稻荷神,他唇角仍然噙着一抹神秘的淡淡的笑。 第六块油豆腐 夜幕低垂,城市的灯光汇成一片星海,流淌向了天际线。 礼枝沿着家附近的坡道,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期末最长的一篇论文已经完成了,肩上的负担卸下了大半,礼枝决定出来转换一下心情,再继续写剩下的。 放任思绪远去,只是像机器人一样迈着固定节律的步子。就这么走了十多分钟,礼枝才被红色的信号灯扯回了现实。 这正是她从附近车站走回家的必经之路,从诊所回来的那天下午,就是在这里等信号灯时东张西望,突然生出了去隔壁神社参拜的念头。 她侧过了头,望向了黑夜里沉默的破败神社。 四周都是路灯,然而神社丝毫没有被灯光照亮。黑色的鸟居比白天时看着更显巨大,仿佛是一个无名的神祇在垂首俯瞰人间。 那只自称是稻荷大明神的狐狸,平时就居住在这个地方吗?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放着下午分别时,他那叹息一般的语气。 “是啊。” 那时候,他的睫毛低垂着,投下的阴影渗入了眼底,将晶莹的红蒙上了一层灰。 礼枝反复地回想着分别时他的面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看不出任何的波动。可是,当时隐隐感觉到了微苦的哀愁。 此刻那种情绪又无端浮现,缠绕住了心脏。 她在台阶底端仰望了一会儿鸟居,然后踏上了破碎的石阶。 每踩上一级,周围就暗几分。等到爬完台阶时再回头,整个城市的流光溢彩都被甩在了身后,好像以鸟居为界,里外划出了一道鲜明的分割线。 在黑暗当中,视觉以外的感官异常敏锐。 她能听见干瘪的叶子飘落在石板地面上的声响,还有寒鸦起飞扇动翅膀带起的空气震动。 礼枝有些胆怯。 怕黑是刻在人类DNA里的原始天性。 她摸索着身上的挎包,将狐狸给的御守攥在了手心。 指尖刚触碰到御守,视野的远方就燃起了一盏盏提灯。 待眼睛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她分辨出那几盏提灯的位置就在只剩下框架的本殿。 她赶忙躲到了一棵大树背后,探出头悄悄观察着情况。 “他不在这里,那还能在哪里?”风将一阵女声吹进了礼枝的耳道。 她定睛细看,从本殿里走出一位身穿武家风格和服的女人,战国的装扮,手里握着一把薙刀。 这薙刀连上刀柄,比女人自己还要高出一大截。刀刃闪着寒光,直冲天际。 礼枝不由捂住了脖子。 跟在她身后的随从将灯笼提了起来,一共有三个。 这三个随从长得一模一样,像是直接复制粘贴出来的。 “筑紫殿,他可能是惧怕您,提前溜走了。”三个随从同时说道。 筑紫冷着脸,道:“不可能。追讨之江稻荷神的神谕,是秘密。” 礼枝倒吸了一口冷气,害怕被听见动静,又赶忙捂住了嘴。 这个女“人”或者妖怪或者神,居然是来追讨晴尘的?可是为什么? 礼枝瞪大了双眼,压抑住呼吸,继续往下听。 “狐狸是狡猾的动物,也许藏身之所不止这一处。”三个随从又齐声说。 “列岛全部的稻荷神社名录都被检查过了。”筑紫手一挥,一个卷轴落在了她的手中,她使用神力将其展开,圈住了“之江”的名字。 “之江是唯一一座废弃的稻荷神社。而其他神社都由各自的主祭神镇守,之江稻荷神不能向他们寻求庇护。”筑紫五指收拢,漂浮在空中的卷轴自动卷起,消失在夜色中。 “追讨之江稻荷一事,是天照大神先通知了稻荷大明神的之后,才下达了神谕。这意味着列岛全域的稻荷神,都不会为之江稻荷提供任何帮助。” 礼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是,她怎么越听越糊涂。 她从树后缩了回去,理清了刚才筑紫所说的话。 简要来说,就是稻荷大明神同意了追讨之江稻荷神社的自己,并且由众神之首——天照大神下达了神谕,派遣筑紫带人来消灭之江稻荷神,也就是晴尘。 而晴尘现在刚好不在,所以他们扑了个空。 礼枝按住了胸口。 以她对神明世界不多的了解,现状的混乱程度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如果他们要打起来的话,晴尘显然不是筑紫的对手。这个筑紫,单单是把手里那柄大薙刀竖在那里,就赢了。 反观晴尘,连人类身上的瘴气都会让他昏迷不醒,在全副武装的拿着神谕的神使面前,他丝毫没有胜算。 到时候,只怕会像被踩死的小虫子一样。 “啪唧”一下就灰飞烟灭了。 不,甚至连“啪唧”的声音都发不出。 好可怕。 礼枝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摩擦。 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神明之间的纷争,她一个普通人,还是不要掺和的为妙。 尽管会有点担心晴尘的命运,但既然是天照大神的神谕,谁也没有办法吧。 她抬起了左脚,准备践行一个走为上策。 刚迈出一步,脚下踩到了一块碎石。 礼枝失去了平衡,无意识地惊叫了一声,就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的动静引起了筑紫的注意,她带着三个侍从,只一眨眼的功夫就闪现到了摔倒的女生面前。 礼枝揉着猛磕在碎石上的膝盖,疼得龇牙咧嘴。 可骤然出现在面前的筑紫和三个侍从直接让她的哼声哽在了喉咙里。 她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恐惧地抬头注视着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筑紫。 “你能看见我?”筑紫挥起手中的大薙刀,刀尖就指着礼枝的鼻头。铁的寒气穿透了皮肤,冰冷的金属气味顺着鼻腔,钻进了她的身体深处。 礼枝整个人如坠冰窟,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 她都已经与她对视了,说自己看不见她谁会相信? “我能看见你。”礼枝只能夹起尾巴做人,唯唯诺诺地回答道。 筑紫收起刀猛然俯下.身,“你,为什么能看见?” 礼枝向后缩了缩上半身,思考着要不要说实话。 筑紫是冲着晴尘来的,如果她告知了缘由,就等于毫不留情地把晴尘给卖了。 晴尘好歹是协助她祛除了瘴气的神,她就这样把他卖了,不仁不义。 “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之江,你与之江稻荷,有关系吧?”筑紫掐着礼枝的下巴,逼着她与她对视,“是之江稻荷给了你神的器物,你才能看见。” 草,她怎么这么懂啊,都给她懂完了! 礼枝内心疯狂吐槽,但表面上她还是竭尽全力使自己看上去临危不乱。 “啊,您误会了。”礼枝一边露出谄媚的笑容,一边慢慢地把下巴从筑紫手里收回来,“是我前几天路过了这里,看见了一只漂亮的白狐狸。”我前几天路过了这里,看见了一只漂亮的白狐狸 筑紫眼神一闪。 有戏。 礼枝镇定了些许,继续往下编,“因为实在是太可爱了,我就去摸了摸。没有想到手感也很好。于是我就冒昧拔了它的毛毛收藏了起来。我路过这里,是想再来摸一下狐狸。” 筑紫冷笑:“稻荷大明神可是上古时代就降临列岛的神,岂能是尔等人类可以染指的?” 礼枝膝盖的疼痛已经缓得差不多了,她悄然换了个易于起跑的蹲姿,笑道:“就是这么一回事。祝您早日找到之江稻荷神。我就——” 说到这里,她一个弹射起步,“——先跑了!!!!!!” 筑紫见她竟敢从她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开溜,恼羞成怒,提着大薙刀就追了上来。 礼枝边全速逃跑边回头看,筑紫的刀就悬在她的头顶上! 礼枝一着急,脚下又踩到了一块碎石。 摔倒的同时,大薙刀朝着她飞来。 礼枝不抱希望地闭上了眼睛。 十九岁就没了固然惋惜,但是不用写期末论文了更是让人暖心! 就在她准备好了与地球saynara(注:日语“再见”)的一瞬,耳边炸开“铛”的一声。 金属相撞,清脆的打铁声在空气里传出了大范围的声波,让她的耳膜震了好久。 这是丧钟的声音吗? 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这就无痛去世了? 脑子里回荡着这个疑问,礼枝重新睁开了双眼。 本该把她的头削下来的大薙刀被一把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太刀格挡住,双方僵持不动。 虽然太刀的体型与大薙刀相比十分纤细,但它那拥有完美弧度的刃很是坚韧,顶住了大薙刀的推力。 这把刀为礼枝争取了宝贵的逃跑时间。 礼枝爬起来,头也不敢回,下了台阶。 期末论文什么的,再写两篇也不是不可以…… 气喘吁吁地离开了之江稻荷神社,礼枝一口气冲到了人行道上。 正值晚饭后散步的时间,附近有不少居民在遛狗。看见同类,礼枝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 她喘着气,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十字路口。 她惊魂未定,红灯一跳绿,就向马路对面跑去。 “她不会追上来了,不用害怕。” “她差一点把我杀了,怎么能不害怕。”礼枝驳斥。 一句话说完,她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接谁的话?! 视线转向身旁,一个有着白色长发的男人和她一起向马路对面跑。 目光接触的那一秒好像被拉得很长,在放慢的时间里,她怔怔地看着他的头发随着跑动的节奏,在车灯打出来的白光里飞扬。 “晴尘?” “好巧,又见面了。” 他的眼睛里落满了城市的灯火,赤色的瞳仁含着盈盈笑意,正注视着她。 第七块油豆腐 信号灯跳动,绿灯转为了红灯。 礼枝和晴尘一起踏上了对面马路的人行道。 “好险。”礼枝的心脏还在飞快地跳动着,“但凡时间有差,筑紫都会把你杀掉的。” 晴尘倒是心平气和,仿佛筑紫要追讨的是别人。 “她也是奉命行事。” 礼枝与晴尘拐进了无人的小巷。 礼枝放慢了脚步,问:“稻荷大明神为什么要自己追讨自己?” “让我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和你解释。”晴尘说道,“将神界的职位当成运作的系统,其中会出现不具合(注:漏洞、缺陷、bug的意思)、冗余和累积出来的垃圾。这些部分需要及时清理,以免影响运行效率。” “所以你是不具合,还是冗余,还是积累出来的……垃圾?” 晴尘笑了两声,“还真是直接啊。” 礼枝脸一红,“抱歉,我不是侮辱你的意思。” 晴尘眸光暗了暗,“无妨。侮辱也好,谩骂也好,都无所谓。” 礼枝还是觉得抱歉。 她低下头,余光掠过晴尘腰间挂着的一把刀。 看刀柄,正是刚才帮她挡下大薙刀的那把。 “这是?” 晴尘将刀解了下来,递给礼枝,“很重哦,拿好。” 礼枝双手接过,可这把刀还是往下坠,差点就没拿稳。 这也太沉了,虽然看着纤细,居然是她需要抱在怀里才能轻松点的重量。 “这是我的爱用物,就像筑紫的大薙刀一样。” “爱用物吗?”礼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细细观察起了这把刀。 它的刀拵(注:日本刀的外部,是鞘、固定刀柄的手柄、锷等所有刀刃本体以外的装饰的总称)整体是白色,手柄与刀鞘的头部用黄金细致地包裹。柄卷(注:缠绕在手柄上的那一圈)采用一文字卷和平卷两种方式交替成型。 “好帅的刀。”礼枝感叹道。 “它名为小狐丸。”晴尘目光落在刀身上,“曾是供奉给皇室的神刀。” 礼枝手一滑,幸好及时抱住才没让它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小狐丸???” 据传,小狐丸是平安时代著名的刀匠三条宗近的名作。一条天皇在位时期,曾要求三条宗近打造一把太刀。三条宗近苦于找不到足够的人手与自己协同锻造,就向稻荷神许愿,祈求帮助。 于是稻荷神化作样貌俊美的少年,与三条宗近一同锻造出了一把好刀,进献给了皇室。这把刀由于是得到了稻荷神的帮助,被命名为小狐丸。三条宗近也因此得了“小锻冶”的名号。 平安时代,“小”乃“大”的谦称。 无论是“小锻冶”还是“小狐丸”,都有着无上荣光的意义。 然而,一千多年来,民间始终没能发小狐丸本体的踪影。有几家神社供奉着名为小狐丸的刀,也不过都是仿品。 时间久了,认为小狐丸只是传说的声音越来越大。 “小狐丸可不是什么市井传说。”晴尘笑笑,“当时锻冶它的稻荷神,正是我。” 他这么一说,礼枝觉得怀里的重量更重了。 一千多年的时光加身,简直是人类不可承受之重。 她颤巍巍地把刀双手捧上还了回去,“大家都找不到本体,原来是在你的手里。” “不过,”话题又扯回来,“筑紫要追讨你,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听从天照大神的命令,接受她的追讨了。”晴尘停下了脚步,笑着说,“啊,前面就是你的家了。” 礼枝走在他的前面,闻言,急切地回过了身。 晴尘抱着胳膊,一脸的轻松,似乎他只是在说,我当然是要去和她喝两杯。 月光冷淡的清辉披在他的肩头,为他罩上了一层如同烟雾一般的薄纱,让人忽然间看不真切。 “被追讨的话,是什么结局?”礼枝问。 “万物皆有终结之时,我也不例外。”晴尘放下胳膊,甩了甩衣袖。 礼枝向前迈了一步,眉眼间被忧虑填满,“是会消失的意思吗?” “只是一心多用的某一个心思被斩断了,但这世界上还有无数的稻荷神社,所见每一个,都是一样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永远不会消失。” 风轻而缓地从树梢间穿过,卷起枯叶,拂动了晴尘的头发。 礼枝安静地站着,两人面对面,谁都没再说话。 神之间的事,她一个普通人不配染指。 但是—— “如果,”礼枝走近,在他面前站定,“我是说如果,你不接受呢?” 晴尘的耳朵微微下压,似乎被她的问题难住了,在努力地思考。 “稻荷神在全国有数以万计的供奉,多一点少一点,能有什么差别。”礼枝据理力争,“你还有神的能力,还切切实实地存在着,为什么就是终结之时了呢?” 晴尘的耳朵垂了下去,他低低地说道:“不被需要的神,没有存在的理由。” “什么不被需要?”礼枝咬着牙,愤懑不平地说,“我觉得你很被需要。” 晴尘看着她。 礼枝指指自己,有理有据地说:“比如说,我就很需要你啊。” 晴尘:“哦?” 礼枝竖起手指,开始一个一个列举,“你告诉我要如何祛除瘴气,帮我找到了徳井君。现在我家的座敷童子都回来了。” 晴尘目光毫无波动。 好像说得差点意思。 礼枝又靠近了一步,绕着晴尘走了一圈,“还有,你是个很好看的神,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很好,期末周的我非常需要。” 晴尘:“唔……” “还有还有!”礼枝直接捉住了他毛绒绒的大尾巴。 “喂……”晴尘身体一僵,想把尾巴抽回来,但礼枝捉得死紧,就是不撒手。 她像痴汉一样用脸蹭了蹭他尾巴尖端的毛,“你的毛毛真的超级舒服!” “诶???”路过的路人瞅见礼枝在对着虚空两眼冒出爱心,像是害怕踩到屎一样拽着自家狗躲得远远的。 礼枝赶忙放了手,装作若无其事,用脚尖在地上画半弧,“所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晴尘笑了出来,“听到你这么夸奖我很高兴。不过,过去无数的瞬间累加才会形成今天的局面,不是一念之差就能有所改变。” “那就从今天开始用今后无数瞬间累加成其他的局面吧。”礼枝把自己的日语水平翻了个底朝天,才组织起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语,“至于筑紫的神谕,她可以再等等。” 晴尘紧绷的唇角略微松开。 他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对礼枝说:“可是我回去神社就会被抹除掉哦。” 这点问题难不倒礼枝。 她拽起了晴尘的袖口,“你可以先住我家。” 晴尘俯身,靠近礼枝的面庞,赤瞳里倒映出了她的身影。 “你确定吗?供奉神明,可是辛苦的差事。” 他的虎牙尖尖的,语速缓慢,吐露出危险的气息。然而眼尾上挑,似是在勾引她的心魂。 礼枝晃神,木木地点头,“我确定。” 神社的供奉流程拆解下来,拢共就那么几个步骤,只要照着做,就不会出岔子。最重要的是,她的生活本就辛苦,不差那几件小事。 于是,她就把大狐狸拐回了自己家。 她一开门,家里的座敷童子又双双土下座(注:大概就是跪拜礼的姿势)。 “稻荷神大人!您怎么大驾光临了!” 礼枝介绍道:“今天开始晴尘大人就要暂住我们家了。” 两个座敷童子受宠若惊:“啊真的真的吗!稻荷大明神居然、居然愿意降临寒舍,真是不胜荣幸啊!” 倒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被跪拜的晴尘神态自若,不怒自威,“你们叫什么名字?” 座敷童子面面相觑,“我们没有名字。” 礼枝不可思议地问:“诶?!那你们怎么称呼对方?” “我们俩的话,用‘i’(注:日语,喂!)来称呼就行了。”女孩子说。 礼枝:“其他座敷童子又要怎么称呼?” 男孩子:“某某家的座敷童子。比如我们和隔壁星野先生家座敷童子见面,就叫他们‘星野家的座敷童子’哟。” 礼枝蹲下来,认真地说:“这样不行。” 座敷童子齐声说:“那就拜托主人和晴尘大人给我们起个名字。” 礼枝笑容僵硬,挠头道:“这真是太看得起我的日语水平了。” 她求助地看向了已经自顾自坐在沙发前开始喝茶的晴尘。 座敷童子也跟着看了过去。 一时间,家里三双眼睛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晴尘,让他忽然觉得这个茶喝起来有点不自在。 礼枝打圆场,“名字只是代号,起什么样都可以吧。” 晴尘放下茶杯,“名字是一种咒,它很重要。” “哦~不愧是晴尘大人!”两个座敷童子已然成了狗腿子,上前殷勤地给他续上了茶。 礼枝:“是咒也好,不是咒也好,能指代对象,不就可以了吗?” 晴尘端着茶杯微笑,“所谓的咒,是具有灵力的语言。在发声时,口腔中会产生声学效应。不同的音给人的听觉感受也有所不同。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力量。被起名字的人,听到了这个名字会感到愉悦与归属,才算是个好名字。” 礼枝点头:“那就挑发音好听、写起来也漂亮的汉字。” “礼枝有什么想法?”晴尘问。 礼枝:“既然是两个座敷童子,那么就选择一对可以对应的字。” “是个好思路。”晴尘耳尖动了动,指尖指向了座敷童子里的男孩子,“你叫拓云。” “那我呢那我呢?”女孩子心急地问。 “你叫早雾。” “哇……”礼枝叹为观止。 到底是在人世间待了上万年的狐狸,对文字的运用信手拈来。 “太感谢了,晴尘大人!”拓云和早雾崇拜地看着晴尘。 “不用谢。”晴尘放下了茶杯,眼睛弯弯的,如同寒夜里冉冉升起的新月,“那么,拓云,帮我再泡一壶茶吧,要浓一点哦。” 礼枝:??? 第八块油豆腐 结局就是,礼枝家的座敷童子完全成了晴尘手下的仆役。 这一晚,拓云和早雾不是给晴尘泡茶,就是按照他的指示收拾屋子,把客厅的布局进行了大改造。 “喂喂喂,那是我新买的包,别乱动!”礼枝追在拓云和早雾的屁股后面,“稍微给我停一下啊啊啊!” 晴尘气定神闲地看着拓云和早雾布置,呷了一口茶,“只是换个地方放一下而已,不必紧张。” 折腾了两个小时,客厅改头换面。 礼枝的杂物都被收纳进了卧室,沙发向里推一直抵到了墙。不大的客厅瞬间宽敞了起来。 晴尘满意地视察完,“这样一来,勉强可以容身。” 有地方可以暂住就很不错了,这狐狸还挑上了? 想到最初把狐狸带回家的是自己,礼枝也就只好忍下了脾气。 夜深,礼枝熬了几天大夜,困到了极点,直接回了卧室睡觉。 晴尘漂浮一般无声闪进了礼枝的房间。 “唤醒沉寂之灵,超越生死之界,急急如律令。” 念诵咒文,半透明的白色灵体从礼枝的身体里坐了起来。 这一次,灵体完完全全地剥离,朝着晴尘的方向移动。 在距离晴尘一步之遥的位置,它站住不动了。 “晴尘,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灵体问道。 晴尘的双眸在黑暗里泛着荧光,“你到底是谁?” “我是顾礼枝啊顾礼枝。”灵体回答,“你不是知道的吗?” 晴尘逼近它,双手虚掐着它的脖子,“你清楚我到底是在问什么。” 灵体打了个哈哈,“虽然我也很想告诉你,但是我确实没有那么远的记忆。每一个灵魂从黄泉之国来到现世,都会清除掉过去。现在你能看到的我,只背负了十九年的时间而已。” 晴尘叹了一口气,放开了它。 灵体则飘了起来,俯下身抬起了纤细的手臂,轻轻抚摸晴尘头顶的狐狸耳,“很遗憾我不是你认为的那个人。但是我祝你早日找到你要找的人。” 晴尘默然。 头顶上,那双在摸他耳朵的手变得不太安分。起初只是轻刮着耳廓,后来直接大胆地揉捏了起来。 晴尘下意识地躲开,灵体却和礼枝拽住他尾巴时一样,就是不肯撒手。 “你的耳朵也好可爱啊。”灵体发出了吸溜口水的声音。 它几乎要骑到了他脖子上。 他作为高高在上的神明,几万年来无人敢放肆地触碰他的身体。被人肆意地揉捏耳朵,奇异的感受一阵阵袭来。 “嗷呜。”灵体尝到了甜头,一口咬住了晴尘的一只耳朵,“嘿嘿,这是什么?狐狸耳朵!吃一口!嘿嘿,这是什么?狐狸耳朵!吃一口!嘿嘿……” “顾!礼!枝!”晴尘反手将礼枝的灵体扯了下来按住它的肩部把它固定住,“你中蛊毒了吗?” “可是你的耳朵真的很可爱诶。” “顾礼枝。”是严肃的声音。 “哦对,还有尾巴也是。” 灵体嘿嘿一笑。 晴尘竖起两根手指,默念一串咒语,不客气地将灵体按回了顾礼枝的身体里。 看吧,人类就是如此脆弱。 才熬了几次夜而已,精神就会变得不正常。 晴尘飘出了卧室,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理论上来说,神是不需要睡觉的。不过合上眼睛保持静止,有利于身体里的能量与环境交互,净化邪气,恢复气力。 晴尘目前能力衰弱,才会时常静息养神。 但是变成狐狸本体的晴尘,总是感到耳朵上残留着被抚摸的触感。 他甩了甩脑袋,可是甩不走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就像在日出之原的稻田里奔跑,稻叶扫过耳尖。 他换了个姿势,用大尾巴蒙住了脑袋。 然后,又想起了被礼枝拽住尾巴时候的错愕。 …… 人类的体温,与神比起来,真的很热啊。 * “早上好——”礼枝伸着懒腰走出了卧室,尾音被堵在了嗓子深处。 她震惊地看着桌上准备好的早餐,“谁做的?” 说完看向沙发软垫上“睡觉”的狐狸,但是她自己先把这个回答否认了。 晴尘是尊贵的神,是比她年长几万岁的长长长长长长长长辈,要他动手,那不可能。 拓云、早雾从厨房抬着盘子出来,“是我们哟,主人。” 礼枝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煮蔬菜、煎鱼、味增汤、米饭,经典日式四件套,用的都是她放在冰箱里的食材。 “请请请~”两个座敷童子摆好餐盘,就过来推着礼枝到了桌前。 普普通通的超市材料,经过座敷童子的烹饪,比她那生命体征维持餐要好吃了不少倍,是那种早上刚起床食欲不振也能多吃一点的饭。 拓云和早雾:“主人喜欢真是太好啦!” 礼枝吃完饭,久违地感觉到元气满满。 她收拾一番,拿上平板就准备出门,对拓云和早雾打了声招呼:“我今天约了朋友去图书馆借一本书。” “等一下。” 礼枝回头。 晴尘身披一件长羽织,抱臂站在她的玄关前。 “什么事?” 晴尘:“筑紫已经认识你了,就这样出门乱逛,她会找到你的。” 噫,脖子怎么冷飕飕的,今天明明有十度。 要不要加条围巾…… 她正在想着,晴尘忽用指尖在她的额心画了一个印。 “这个结印只能维持八小时。”晴尘嘱咐道,“不想被筑紫发现的话,就在八个小时之内进家门。” 礼枝摸了摸前额。 他的指尖凉得像冰块,带着一股尖锐的冷气,似是要把印直接刺进皮肤。 “……我知道了。”礼枝答应着,抬腿迈出了门槛。 家门在身后合上,将晴尘的身影关在了里面。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天空澄澈万里无云。 冬日里的小春日和向来都能鼓舞人心。礼枝走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心情大好。 学校图书馆门前,朋友已经在等着了。 “明莉。”礼枝小跑着上前。 杉山明莉是礼枝进了大学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入学式当天,礼枝一个人去大学入学式的牌子下排队拍照,轮到她的时候才意识到没人帮她拍。后面还有一长串的队伍在等着,她在牌子旁边,无所适从。 这时候排在她后面的女生自告奋勇,“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拍吧?” “你的期末论文写得怎么样啦?”明莉问道。 “我还有两篇小论文。”礼枝回答,“你呢?” “别说了,还在做数据。我真后悔学了理系。”明莉崩溃地说。 “理系很厉害啊。”礼枝由衷地夸赞,“我数学超级苦手的。” 明莉刷卡进了图书馆,用悄悄话的音量说:“呐呐,你知道箱根驿传吗?” “是那个东京地区的大学接力长跑的新年活动?” “是的是的!今年我们学校有一个选手超帅!”明莉说着,就打开手机翻出照片给礼枝,“就是这个,徳井令生。” “哈?”礼枝一把扯过她的手机,两指放大屏幕。 照片上的男生穿着印有大学校徽的文化衫,正和身旁的人说着话,笑意最盛的那一帧被定格在了镜头里,分明与帮她驱邪的时候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世界真是一个圈。 “怎么了吗?”明莉疑惑地看着礼枝。 礼枝忙把手机还回去,掩饰着方才的震惊:“啊,没事没事。确实个很好看的人诶。” “对吧对吧!去看比赛的话,还可以顺便在箱根玩一天。礼枝有时间的话,我们一定要一起去。”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借完书,礼枝又和明莉一起在图书馆忙期末。 中午出去吃了饭回来继续写论文,再一抬头,礼枝就与落地窗上自己的影子对视了。 外面的天早就黑透,距离她额头被晴尘画上印已经过去了十个多小时。 她下意识地按了下前额,就开始着急忙慌地收拾东西。 “这就走了?”明莉取下耳机,问。 “键盘没电了。”礼枝将平板和充电线一股脑塞进托特包里,“我先走了,LINE联系。” 出了图书馆,礼枝就开始狂奔。 校区和之江中间只隔了一个街区,是个危险之地。 她顶着风狼狈地跑,腰间忽然被什么东西缠绕住。 “救……”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扯进了树丛,她的脸直接扎进了灌木里。 “之江稻荷现在在哪里?” 是筑紫。 礼枝双手胡乱扑腾着,撑着地把自己的脸从灌木丛里拔出来,“我真的不认识他。” “不认识?”筑紫蹲下,手卡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站起身,“昨天替你挡刀的,明明是之江稻荷的刀。” 礼枝恐惧到了极点反而催生出了镇定。 “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筑紫的手有了一分松懈。 “你去找,他肯定会跑。”礼枝振振有词,“我是人类,他不会防备我。” 筑紫冷冷哼了一声,但敌意收敛了不少,好像来了点兴趣。 “不过我不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帮你这个忙。”礼枝趁机反客为主,“你得告诉我追讨之江稻荷的缘由。” 筑紫放开她,干脆地说:“他被信众抛弃了。” 第九块油豆腐 听到这样的回答,礼枝着实吃了一惊。 一时间,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了无数种可能,比如,之江稻荷突然抽风,对人类不管不问,又或者花天酒地纵情声色,犯下了不能被原谅的错误,要受到审判。 “历史上因为战事、饥馑之类而渐渐无人供奉的神社有很多。失去信徒的那一支,就会被收回。世界上流动的能量是有限的,不能放任无用的神泛滥。” “诶?” 听筑紫的意思,这不是之江稻荷本身的重大过失? “这也太不公平了。”礼枝说道,“没有做错什么就要被销毁,之江本人也会不甘心的吧。” 筑紫眼神轻蔑:“每个世界都有维持运行的一套森严体系和制度。如果都像人类一样靠着感情用事,事态就会变得无法控制。” 接着,礼枝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稻荷神自己会收回之江,为什么还要追讨?” “这就是问题所在。” “诶?” “按照规定,稻荷神应当主动收回之江,但是超过了期限五十年之后,之江仍然存在。” “所谓的期限,是多久?” “五十年。五十年之内不能恢复该神社的供奉,就算是彻底被抛弃。” “所以,之江是在一百年前失去了供奉……”礼枝推算着。 筑紫:“要算数的话你自己慢慢算。我该告诉你的情报都告诉了你。什么时候能帮我找到他?” 礼枝边笑着边后退,“现在还不好说,等我摸清楚他出现的规律就来告诉您。” 筑紫弯下腰来,紫色的双眸中杀气腾腾,虽在微笑,却说着可怕的话语:“欺骗神使的话,我会让全列岛所有的神从此再也不听取你的心愿。你可要考虑好。” ** 从路旁的小树林里钻出来之后,礼枝拍了拍身上沾上的树叶和草,心事重重地踏上了回家的坡道。 古往今来,被废弃的神社不在少数。时代滚滚向前,人们的信仰也会随之而发生着改变。历史上,佛教、道教以及本土宗教,在漫长的年代里互相融合、分离,共同构成了社会的信仰体系。 此消彼长、分分合合,就和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 可是晴尘这样的说是人气TOP都算谦虚的神,怎么会遭人抛弃? 稻荷神是民间多年来的坚定信仰,作物丰收和财运亨通,一个是吃一个是钱,二者都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难不成之江附近的居民在一百年前集体出家,无欲无求、四大皆空了吗? 那只能说他们的认知早就在了大气层。 礼枝自认为是个只关心吃喝玩乐以及能不能毕业的大俗人,做不到那样超然物外,比如现在她就在想着明天到底吃什么。 顺路拐进一家超市,礼枝拿起了购物篮就开始了进货。 路过某个区域,她停下了步子。 “油豆腐吗?”礼枝看向货架上摆的一排黄灿灿的东西。 油豆腐,也就是稻荷豆腐,比起食物,还是祭品的角色更多一些。 相传稻荷神喜欢吃油豆腐,所以时常会在稻荷神社看到有人把这种油豆腐一整包的供上去。 既然稻荷神正在她家里暂住,那必须得买一包意思一下。 但是一包好像有点磕碜。 要不然再来一包。 两包,也不多,再来一包……吧? 不不不,好事要成双,再来一包! 啊四包?四不吉利,再来一包! 好事要成双,凑个六! 然后,油豆腐的货架就空了。 旁边买菜的阿姨震撼地看着礼枝购物篮里堆着的大包油豆腐,想凑上来问问这是要干什么,但又囿守着日本人的距离感,没有开口。 拎着超市的最大号袋子,礼枝气喘吁吁地打开了家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主人大人!您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家门一开,拓云和早雾就飞扑上前,泪流满面。 “啊?”礼枝嘴角抽了抽,“至、至于吗?” “您已经出门十二个小时了!”早雾哭诉道,“实在是太不安全了!我们都担心坏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礼枝放下塑料袋,向客厅看去。 晴尘还在睡觉,尾巴垂在沙发边缘,让人很想去蹂躏一把。 忙了一天,礼枝的毛茸茸瘾犯了。 她拿了包油豆腐就伸着罪恶之手,一脸邪笑地走了过去。 “小狐,醒醒。”礼枝把包装拆开,将油豆腐放在了狐狸的鼻子边上。空着的那只手在狐狸的脑袋上轻轻抚摸着。 好柔软好蓬松的毛毛。 礼枝摸得更重了。 晴尘睁开了眼,声音黏黏糊糊,“你回来了啊。” “我给你买了油豆腐哦油、豆、腐。”礼枝展开手心,金黄的油豆腐香喷喷的,有着大豆的清香和被油脂激发出来的醇厚。 虽然晴尘现在不能吃人类的食物,但油豆腐毕竟是几千年来给稻荷神供奉的祭品,也许,可能,他可以吃? 本就是试一试的心情,所以礼枝并不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 晴尘圆润的小鼻子嗅了嗅油豆腐,随后咬着它的一角,将它吞进了口中。 礼枝不可置信地看他咀嚼着油豆腐并咽下,“不是……你真吃啊?” 根据民俗学专家的考证,给稻荷神供奉油豆腐很可能单纯因为大豆是农作物代表,且用其做出来的油豆腐是烹饪技术落后时代为数不多的珍贵美食,于是被献给神,作为丰收的酬谢。 没想到稻荷神真的会吃! “这是几千年来人类钱财以外唯一的供奉,”晴尘舔着嘴角,“代表着人对稻荷神虔诚的信仰。不吃的话,很不讲礼貌,对吧。” 礼枝趁势说:“那你吃了我的油豆腐,是不是可以帮我一个忙?” 晴尘用爪子推着礼枝的手,回答得斩钉截铁,“学业不可以。你可以去浅草寺问问浅草观音。学业御守只要500日元。” 这家伙是收了浅草观音多少钱…… 礼枝反手握住他的爪子让他不得动弹,“不是学业。” 晴尘:“那请说。” 礼枝垂眸看着狐狸白色的爪子:“我有个问题想得到解答。” “如果是我知道的问题。” “一百年前,你发生了什么?” “哦?”晴尘像是听到了有趣的问题,“你从哪里听来的,是筑紫吗?晚回家四个小时,原来是在和筑紫闲聊啊。” 见完全瞒不了,礼枝也就不骗他了,直截了当地承认:“没错。她还在找你。看起来不把你消灭,是不会走的。” “那筑紫也一定和你说了这种现象在历史上绝不罕见。” 礼枝:“是。” “所以,我只是发生了一些很多神都会发生的事。”晴尘笑笑,语气悠然,“不值得特别的关心。” “重铸信仰……”礼枝低声说道。 “嗯?” “重铸信仰的话,筑紫就不用继续追讨了是不是?”礼枝眼睛一亮,双手括在了狐狸的身侧,摇晃着他的身体,“都超时五十年了才来找你,天照大神好像也不是那么严苛不讲理嘛。” 晴尘身体里流动的能力都快被礼枝给晃匀了。 他当场变成人形,将礼枝给按住,“你还真是关心我。” 礼枝:“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考虑。” 晴尘:“哦?” 礼枝得意洋洋地说,“如果我帮你重新赢得人们的信仰,你肯定会感激我。然后我再向你许愿:神明大人啊,请一定要让我发财,躺着日入一亿日元!你就会帮我实现也说不定。” 晴尘哈哈大笑,“我的确可以帮忙实现他人的愿望,但是如果许愿的人自己什么也不做的话,愿望是不可能达成的。” “那要怎么做才能躺着日入一亿?”礼枝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可以先做起来。” 晴尘:“我好像还没有答应你要帮你日入一亿日元吧?” 礼枝“嘿嘿”一笑,“没关系,你可以之后答应。” “之后也不一定答应。” “我不管。”礼枝说道,眼中大放异彩,“总之,重振之江稻荷神社Prject(注:计划)从今天开始就提上日程了!”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拓云和早雾适时地鼓起了掌:“主人大人好厉害!说干就干真是行动力Number ne!” “我们的作战计划一定要循序渐进。”礼枝精神百倍地开始了陈述,“首先,我们应该想办法把废弃的之江神社修缮起来,然后以此为基础,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拓云、早雾又是一通鼓掌,“非常好!可行性很高!” 晴尘听完礼枝的战略计划,缓缓地说道:“为了日入一亿日元你真的很努力。” 礼枝认真地纠正:“我是发自内心地信任晴尘,才会这么做哦。” 晴尘端坐着,笑问:“是这样吗?” 礼枝面向正襟危坐的晴尘,拍手两次,鞠躬一次,然后合掌,道:“神明大人,请让我来做你的第一个信徒。” 再鞠躬。 直起腰,她在万年保持着浅淡笑容的晴尘脸上,分辨出了一丝明显区别于平时态度的严肃。 第十块油豆腐 夜深人静,礼枝卧室的门被晴尘紧闭上,与客厅隔绝了开来。 客厅离卧室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晴尘托着一个精致的香皿,将一根线香固定在其中,随后念诵咒文,点燃了一团蓝色的狐火。 线香的尖端缓慢变红并燃烧,他放下了香皿,席地而坐。 青烟幽幽从线香上飘散而出,沉香木的香气在房间里扩散开来。 这是推古三年(公元595年)漂流到淡路岛的那块神奇浮木制作而成的香,经过神力的加持,它永远也烧不完,可以无限使用。 拓云和早雾坐在晴尘身旁,问道:“晴尘大人,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晴尘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膝头,回答:“它能够回溯到过去任意时间点。” “哦~”拓云和早雾露出了敬佩的神情。 “那么晴尘大人是要回到哪里?”拓云问。 晴尘没了声音。 像是完全睡着了。 早雾又叫了一声:“晴尘大人?” 拓云对她“嘘”道:“他一定已经回去了。” 早雾看着面容平静的晴尘,“为什么晴尘大人还坐在这里?” 拓云:“应该是只能以灵体的状态回溯时间吧。” 早雾点头,“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晴尘大人。” 在地球上,神界、黄泉之国与现世都遵循着相同的法则——过去的时间会对未来的时间产生影响。因此制定了严格的时空管理办法。只有使用时回线香,才能回到过去,并且时常也有限制。 晴尘快步踏上了有着年份刻度的路。 这就是时间的路径。 通向未来的方向被一团黑色的湿润浓雾堵塞,不能通行。 但向着过去的方向,则是明亮宽敞。 晴尘停在了大正12年(公元1923年)的刻度上,停留片刻,四周开始旋转。 转速越来越快,白色当中渗透出了色彩,颜色愈发缤纷复杂。耳畔呼呼的风声裹挟着种种响动,由远及近。 扭曲的画面逐渐拼凑成了完整的场景,那些无意义的声音也形成了他能够听懂的语言。 旋转停止,他已然站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这是1923年的东京,一个被卷进在变革与动荡的双重螺旋中央的城市。 和式住宅和洋房交替并行,有轨电车在马路中央穿梭往来。 行人有的穿着和服,有的穿着西服,临近中午,大抵是赶着去吃饭,都行色匆匆。 叫卖声、嬉笑声、电车驶过的轰隆声,以及交叉点的铃声响成一片,焕发着活跃的生命力。 一群穿着小振袖的年轻女生踩着西式的高跟靴子,推推搡搡地穿过晴尘,叽叽喳喳地聊着学校里发生的奇闻异事。 晴尘低头走着,一直走到了一座华丽的鸟居前,仰起了头。 之江的牌匾镶嵌着昂贵的宝石与金银,在天空下闪闪发着光。 一百年前的之江稻荷神社,是这周边最大的神社,信众繁多。明治维新后,资本主义制度确立,城市开始了工业化,商业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因此前来祈求财运亨通的生意人络绎不绝。 他在本殿前排队参拜的人群里站着,望向殿内正在听取人类愿望的,一百年前的自己。 一百年的时间在神明的概念里,是弹指一瞬。 但是,与外貌毫无改变的自己重新遇见,竟然会觉得恍如隔世。 “感谢神明庇佑!”一个中年男人双手合十,眼含泪花,“小女绫子病重,昨天夜里没了气息,今天早上却又活了过来,彻底康复了。神明的无量恩德,我们全家都会铭记于心。” 殿内的晴尘敲着手里的折扇,“这恐怕不是我的功劳。不过你硬要感谢我,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中年男人推着身旁的女儿上前,“快感谢神明。” 绫子身穿一身崭新的振袖和服,头发上别着紫陽花,向前迈了一步。 她并未向父亲一样垂头合掌向晴尘致谢,反而仰起了脸。 和2023年来的晴尘同样的姿势,似乎是在看着殿内的场景。 晴尘看向殿内的自己。 1923年的晴尘觉得这个女生有点意思。 来许愿的人都是投钱、低头诉说,就告辞了。从不会有人向内殿张望,就好像她能看见什么似的。 晴尘从台阶上走下来,动了动手里的扇子。 清风从绫子的鼻尖吹过,她身体一震,抬起了手在空中握了一握。 晴尘微微讶然,他又将扇子打开放在了礼子的眼前,轻轻晃动了两下。 少女仍在朝着原先的方向徒劳地展开手指。 “她看不见你。”殿前的晴尘对着1923年的晴尘说。 他声音极小,但1923年的晴尘像是听见了低语,侧过了头。 晴尘已经转身离去,1923年的晴尘只看见了一如既往的等待许愿的人群。 于是他收回了扇子。 “就是现在。”走到了神社门外,晴尘眼中漆黑。 大地深处传来了如同惊雷一般地动山摇的呼啸,世界开始剧烈晃动。 人群瞬间爆发出惊叫:“地震了!地震了!快逃!” 这惊慌的叫声仅过了两秒,就被房屋的坍塌声掩盖了下去。建筑物发出了痛苦的□□,断裂开来。 地面隆起,裂开一条贯穿整片街区的裂缝,奔逃的人被悉数吞没。旁人想伸手去救,那地缝就像餍足的妖怪的口,顷刻间闭合。 被挤压出的血浆喷泉一般高高射向半空,溅了众人满头满脸。 见此情景,逃难的人全都吓蒙了,僵硬在原地不能动弹。 这时地面又开始了大面积的塌陷,将更多的人埋了下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原先生机勃勃的街道,房屋就全部倒塌。烟雾与灰尘弥漫在空气中,遮蔽了天空。 火焰在废墟中蔓延开,借着风势,迅速淹没城市。 正午十二点,黑灰色的滚滚浓烟在城市上空聚集,使得世界恍若黑夜。 火光映照在晴尘赤色瞳孔之中,好像是他的双目也在灼烧了起来。 他回身看向之江稻荷神社,石灯笼已经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原本在中庭里等着参拜的人们从第一波强震中缓过来,挣扎着四散逃命。 尽管他们最后一个也没能幸存。 1923年的晴尘跌跌撞撞地向外走,身后的熊熊烈火紧追不舍。 作为神,不会受到有形之物的伤害,但地震是山、地与海神的能力引发,强大的能力会对普通神的灵力造成影响。 所以那时候的自己才会全身剧痛,步履踉跄。 在混乱的人群当中,1923年的晴尘蓦然伫立,回过了头。 是啊,那时候,他莫名其妙地看向了身后被火焰吞噬,发出吱嘎声的本殿。 究竟在看着什么呢? “绫子!绫子!”人群里,父母在哭着呼唤少女的名字,“绫子你在哪里?!” 本殿前,一朵灿烂盛放的紫阳花在烈焰中化作了灰烬。 世界开始旋转,画面混乱扭曲挤成一团,声音向远处飘散而去。 眼前恢复了一片纯净的白。 晴尘睁开眼睛,身旁的拓云和早雾欣喜地上前:“您回来啦,晴尘大人!” 晴尘灭了线香,将香皿收回,“好久没有回到过去了,还真是……。” “晴尘大人回到了哪个时代呢?”拓云和早雾好奇地问。 座敷童子是依附于住房的小神,从第一位住户入住,到房子被拆,就是座敷童子存在的时限了。相比于稻荷神,他们就像浮游生物,对千万年的历史充满了好奇。 晴尘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上,“是秘密。” 拓云和早雾挫败地撅起了嘴。 早雾:“这栋楼是2012年建造完成的,在那之前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拓云:“是啊是啊。晴尘大人,度过千万年的时光会不会觉得无聊?” 晴尘站起来,拂了拂袖子,“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拓云:“我听说神社的神明都是坐在高高的神殿之上。从那里俯瞰外界,就只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许愿的人。” 早雾拽住他,“来来往往许愿的人怎么就无聊了?每个人都不一样,观察起来多有趣啊!” 拓云不服:“每个来的人,都只会说差不多的话——‘让我丰收吧’‘让我发财’吧,听几千年,怎么会不无聊。” 早雾:“才不是只有‘让我丰收吧’ ‘让我发财吧’。” 两人就要打起来。 晴尘拿着扇子将两人分开,笑说:“啊呀,还真的有人许了丰收和发财以外的愿望。” 拓云和早雾停下拉扯,一齐问:“是什么愿望。” 晴尘捏着嗓子:“‘请让我顺利毕业’。” 拓云和早雾一顿,继而双双捧腹大笑。 早雾:“走错神社了吧哈哈哈,那个人好像头脑不太好的样子。” 拓云:“连哪位神明负责哪块领域都不搞清楚,就去神社参拜,这样真的会有实现愿望的机会吗?” “所以,在神社里度过千百年的时间并不无聊。”晴尘说。 “咦?原来是因为我这个脑子不太好的人成了你的乐子啊。”穿着睡衣的礼枝笑得一脸阴鸷,头顶似乎正在冒着呈现八爪章鱼腕足状的黑色的气息,正盯着在场的三个神。 第十一块油豆腐 “啊啊啊啊主人大人!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拓云、早雾吓得躲到了晴尘身后,抓着他的衣袖挡住脸。 “你们三个说话实在是太大声了啦!”礼枝揉着头发,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愤怒。 期末开始之后已经多久没好好正常睡觉了,她都算不过来。 晴尘眼睛一弯,“抱歉抱歉。” 黎明的青色微光透过阳台的玻璃门照进室内,让他的眉眼朦胧动人。 礼枝对着他的脸,攥了攥拳,忍了。 警报解除之后,拓云和早雾从晴尘的袖子后面探出了眼睛,“主人大人,我们会保持安静的,请您回去接着睡觉。” 礼枝打了个呵欠,“算了算了,明天就是大晦日(注:日本除夕,公历的12月31日),得抓紧时间准备起来。” 拓云、早雾:“这种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主人大人。” 礼枝苦恼地拍了把脑门,“你们可以帮忙收拾家里,但是不能替我去超市买东西。” 晴尘耳朵动了动,“要买什么?” 礼枝:“食材啊、松枝啊、镜饼(注:年糕做成的各种形状的饼子,新年的时候摆着,然后可以吃)啊之类的。” 人在异国他乡,过节重在参与。 不过就算是走个形式,要准备的东西也不少。因为新年假期除了便利店,饮食店几乎都关门。不想只吃千篇一律的便当的话,就得囤好物资。 一想到超长的购物清单,礼枝就脑仁疼。 晴尘看见她愁云惨淡的神情,问道:“过年是这样疲惫的事情吗?” 礼枝摊在了沙发上,“你们神仙是不会知道的。” 晴尘用折扇遮住嘴角,“是吗?几千年来新年期间,稻荷大社的门口都是人山人海。人们对新年的初诣(注:初次参拜)可是趋之若鹜。愿望多到一直听,也听不完。” 说到人们对于初诣的热情,礼枝又想起了去年新年在神社门口被挤到差点窒息的悲惨经历。那时她一边艰难向人群外面挪动,一边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在大街上过年了。 真正的过年不是去神社大求大拜,而是在家阴暗地坐在被炉边烤橘子,然后因为吃橘子过多变成小黄人。 “嘛,随便怎么说,我也不会去参加初诣。”礼枝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坐起来,“不,整个新年期间,我都绝对不会踏出家门半步。” 拓云、早雾一左一右地坐到了她的身边,“这样也太没意思了。” 晴尘“唔”了一声,手中的扇子“啪”地收拢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我倒是有个不错的提议。” 礼枝眨了眨眼睛。 “现世让人厌倦的话,去异界如何?” 礼枝:“异界?” 晴尘:“你能在看到的鬼、妖怪和神,都是进入了现世。但是我们真正生存的空间,与现世是不同的。” 礼枝眉头微皱,“就是传说里那个飘着绿色雾气的大森林一样的地方吗?” 晴尘笑了出来,“异界究竟是何种模样,你来看看就会知晓。” 不等礼枝回答,拓云、早雾就积极地响应了:“太好啦!我们非常想去异界看看!” 礼枝:“等等,你们不是神吗?” 早雾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是诞生于人类居所的小神,依附人现世人类的气场而存在,是没有能力进入异界的。” 拓云补充:“能进异界的,都是正统的妖怪和鬼神。” 礼枝:“原来如此。” 晴尘:“要来玩吗?没有人类的世界,应该不会那么拥挤哦。” 礼枝默默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拓云和早雾跟在她的身后,“主人大人真的不想去异界玩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礼枝扶着卧室门的把手,“我换个衣服出门买点东西。” “真的不去异界吗呜呜呜呜呜……”拓云和早雾瞬间就蔫巴了。 礼枝:“去异界游玩也是要吃饭的。我得买点吃的带过去。” 方才还耷拉着脑袋的拓云和早雾立刻恢复了元气,击掌庆祝:“太好啦!谢谢主人大人!” 晴尘嘴角一勾,在清晨的曙光里眯了眯眼睛。 * 年末营业最后一天,超市到处都挂着大减价的牌子。礼枝推着购物车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凡是价格合理的,就闭眼往筐里装。 草莓、和牛、橘子、番茄、丸子、拉面、小蛋糕…… 把两层都逛遍,她还意犹未尽,认为买太少,没把打折品都all in就是亏了。 直到收银员阿姨把装好的袋子递到她的手上,“感谢惠顾。” 礼枝人直接被两个超大塑料袋坠弯了腰。 卧槽,居然买了这么多吗? “这是您的收据。”收银阿姨递上小票。 已经不能说是小票了,超长的一条,卷起来可以伪装厕所卫生纸的程度。 礼枝扯了半天,才在身后等结账的人又震撼又不耐烦的眼神中,将小票放进了袋子里。 回到家时,拓云和早雾已经收拾好了一切,玻璃擦得锃亮,门口也被绑上了象征吉祥的松枝。 两个座敷童子正在翘首以盼礼枝回家,然后大家就能立刻出发,没有想到礼枝大包小包地挤进了门。 拓云、早雾:“这……” “不好意思,稍微买得有点多。”礼枝累得直接坐到了地上。 晴尘垂头研究着超大的两个袋子,“还真是,有、点、多啊。” 礼枝缓了缓,爬起来,道:“只要努力就能吃完。” 晴尘:“那么,现在可以走了吗?” “稍等。”礼枝小跑着来到厨房的柜子前。 于是,拓云、早雾和晴尘亲眼看着礼枝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口锅。 “好了,我们走。” 拓云、早雾:“哈?” 大家一起出了门,礼枝抱着锅,拓云和早雾一人一个超大袋子,被压得摇摇欲坠,只能贴地飞行。 只有晴尘两手空空,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了楼下。 他默念咒语,一辆辇车从天而降,稳稳降落在了地面上。它通体是深沉的褐色漆木,装饰以华丽的黄金。 怎么有点眼熟。 稍后,礼枝想了起来。 这他喵的不是和她在神田神社展出间看过的所谓的神辇一模一样吗?! 根据民间说法,神辇可是神明乘坐用来往返人间和神界的交通工具,神社一般一年也就抬出来一两次。 她区区人类也配? 晴尘掀开帘子,“请。” 过于尊贵了吧这也…… “不用客气。”晴尘看出礼枝的惶恐,“这是我的神辇,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拓云和早雾倒是一点不客气,拎着大袋子就飞了进去。 礼枝也战战兢兢地抱着锅,钻进了车。 辇车内部的空间比预想的宽敞,但由于放了太多吃的,所以她和晴尘只能挤一挤。 帘子垂下,辇车就“腾”的一下离开了地面,极速向上升起。 就像是飞机抬轮离地的那一秒的失重感,被拉长了。 礼枝下意识地抓紧了晴尘的袖子,心脏哐哐地撞击胸腔,“飞得好快。” 晴尘倒是一脸的淡然宁静。 他将尾巴伸了过去,“紧张的话,摸摸也可以哟。” 礼枝直接抓紧了狐狸的大尾巴,闭上眼睛。 就这样升了好久,辇车才平稳飞行。 拓云和早雾好奇地掀起帘子的一角,向下看。 城市在远去,都市圈的建筑、东京湾的蔚蓝海水,还有远方顶着一头雪的富士山,都尽收眼底。 礼枝不由自主地叹道:“好漂亮。” “从江户时代到今天,东京改变了很多呢。”晴尘说道。 过了一阵,辇车外雾气密布,逐渐遮蔽了下方的繁华城市。 礼枝:“这是进入异界了吗?” 晴尘点头。 不多久,辇车就降落了。 礼枝胳膊下夹着她的锅,躬身下车。 环顾四周,她推断他们正在一座山的山头。这里的平地上矗立着一座小神社,门口的灯提前点燃,温暖融融。 晴尘:“这是稻荷神在神界的住所之一。不过好久没来了,可能会有点旧。” 从外表看,这座神社称不上旧,只能说年代感比较强,反而更有情调了。 拓云和早雾率先扛着东西进去了,礼枝紧随其后。 然后,她脚下的木地板就塌了。 “啊啊啊我的锅——” 她小腿插进了地板下面,手里的锅直接飞了出去。 晴尘眼疾手快,一把将礼枝从地板里拽出来,然后念动咒语,将锅召唤回了礼枝手里。 “这是很重要的锅吗?”晴尘见她丝毫不关心腿上有没有受伤,一心只关心锅有没有撞坏,问道。 礼枝用袖子擦了擦锅底沾上的灰,说:“是我从中国的家里飘洋过海带过来的火锅,在日本是完全买不到的。” “嚯嚯嚯嚯嚯!”一声粗犷男声传了过来,“稻荷你回来啦!” 礼枝抱着锅,和晴尘一道转过了身。 进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黑皮男。他穿着一身武士衣装,却披了件袈裟。 晴尘友好地与他打了招呼,“黑岩。” “我刚得了旁人敬献的鸭川(注:京都的一条河)香鱼,正愁无人分享。”黑岩豪放地将水桶放在地上。 这时,他目光被晴尘身边抱着锅的礼枝吸引,惑然了几秒,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位小姐就是……” 第十二块油豆腐 “我是礼枝,顾礼枝。”礼枝率先自我介绍,“如您所见,是个普通人类。” 晴尘揽住礼枝的肩,“礼枝小姐与我刚结缘(注:扔5日元硬币并许愿的行为就是结缘神的行为,没别的含义)不久。” 黑岩的恍然大悟又转变成了困惑,“刚结缘不久吗?” 礼枝:“是的。晴尘大人现在在我家暂住。所以一起过新年。” “这样啊。”黑岩看了看她手里的锅,一个五大三粗的抠脚大汉竟有了点扭捏,“这样啊。礼枝小姐,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礼枝看了一眼晴尘。 晴尘面色平静,眼含一如既往的笑意,似是怎么样都无所谓。 于是礼枝自作主张,“请黑岩大人和我们一起。” 转念一想,“神吃了人类的食物不是会灵力衰减吗?” 晴尘:“这里是异界,能量运行与现世不同。吃了人类的食物也没关系。” 黑岩脚边水桶里的鱼摇着尾巴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地板。 晴尘称赞道:“真有活力。” 黑岩拎起了桶,“因为是鸭川的鱼嘛!” 众人来到了神社本殿后面的起居室,围坐在桌边。 架起锅,点火。 食材买得太多,想不好做成什么菜的时候,做成火锅最恰当不过。 清水加底料煮到沸腾,就可以下配菜。 “原来这就是中华风的火锅。”早雾满足地吃了一大口丸子,“好好吃哦!” 拓云:“和寿喜锅完全不一样诶。” 礼枝得意地说:“番茄汤底就是上上品。” 肥牛卷在搅匀的生鸡蛋液里滚过一圈,入口鲜美多汁,立刻成了全场最佳,很快就被消灭光了。 吃了半饱之后,大家都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开始了闲聊。 “所以黑岩大人是比叡山的土地神(注:一个山脉,横跨京都府和滋贺县)?”礼枝问。 “没错。嚯嚯嚯嚯嚯,天台宗(注:日本佛教的一个门派)的总本山就在这里。” 礼枝又问起黑岩和晴尘是怎么认识的。 拓云和早雾也竖起耳朵,想听听两人的故事。 看见他们这么好奇,黑岩就放下筷子,追忆起了往昔。 “我和稻荷神其实没有什么交集。”黑岩挠头看向晴尘,“是他成天在京都四处闲逛,逛到了比叡山,我们才熟识。” 礼枝、拓云、早雾:“哈?” 晴尘端着碗,笑说:“我最初显形是为了帮助三条宗近锻冶那把太刀。锻造完成之后,自然就清闲了。” “也没清闲很久来着。”黑岩回忆道,“过了几年之后晴尘你就回到了稻荷大社。” 晴尘:“因为那把太刀让稻荷神名声大振,吸引了更多人来总社参拜,我才不得不回去分担工作。” “说起来晴尘这个名字,也让我很惊讶呀。”黑岩指着晴尘忍俊不禁,对礼枝道,“从前大家都只会称呼‘某某神社的稻荷神’。有自己名字的,你是第一个。” 礼枝问:“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晴尘弯了弯眼睛:“是一个人赠送给我的。” 黑岩:“是叫什么来着?迦……迦……” 晴尘:“迦羽夜。” 礼枝听得津津有味,连忙追问:“迦羽夜又是谁?” 晴尘斯斯文文地吃着吸满了番茄汤汁的油豆腐,“她曾经在稻荷大社担任过神职,算是我的使徒吧,哈哈哈哈。” “嚯嚯嚯嚯嚯,”黑岩道,“迦羽夜小姐真是一位美人。那时候整个京城的男人,都为之倾倒。甚至有人整天守在稻荷神社的门口,就为了见迦羽夜小姐一面。” 晴尘淡然地接话:“收到的和歌多到可以烧洗澡水。(注:平安时代崇尚唐文化,讲究风雅。男女互相表明心意一般都互相写情诗。和歌是日本的诗歌的一种)” “啊哈哈哈哈,有那么多?”礼枝拍着桌子笑。 拓云:“人家辛辛苦苦给她写的和歌,就这样拿去烧洗澡水?” 早雾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迦羽夜小姐要是不想和那些凡夫俗子谈情说爱,烧掉也很正常。” 礼枝:“整个京都,真的都没有一个入得了她的眼的人吗?” “说是没有有点武断。”晴尘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道,“可能是因为一直侍奉在我身边,对人类男性完全失去了兴趣也未必。” 礼枝:“……” 黑岩把视线转到礼枝这边,挤眉弄眼,“礼枝小姐可以检验一下,在晴尘身边待了一段时间之后,还会不会看得上人类男性。” 礼枝肩膀耷拉下来,“就算遇不见晴尘,我也不会对人类男性产生兴趣。” 男人只会阻碍拔刀的速度! 像她这样的大学生,就应该和专业课狠狠恋爱,偶尔出轨一下公选课,然后和论文共度良宵,手捧GPA3.5+翩翩起舞。 火锅吃得差不多,黑岩提议大家到面向着中庭的回廊下边烤鱼边喝酒。 晴尘从怀中取出一张和纸(注:日本的一种纸),裁成一小片,然后两指夹起放到唇边轻吹一口气。 和纸就变出了一个烧烤架,安稳地放在了回廊下。 这是什么神奇的魔法! 晴尘对她解释:“事物的名字是维持该事物状态的束缚之咒。如果我要定义这片和纸为烧烤架,那么它就叫做烧烤架,便会取得烧烤架的形状。” 礼枝指着回廊下的山茶:“现在起你叫一百亿日元。” 山茶花纹丝不动。 晴尘在她身侧坐下,不紧不慢地说:“它不会变的。人类没有这样的灵力。” 欺负人是吧! 为表达抗议,礼枝抢了晴尘手里的酒,大剌剌地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仰头就喝。 动作太快,晴尘都没来得及拦下来。 然后,礼枝的大脑嗡的一下,人就晕乎乎的了。 黑岩把酒杯从她手里拿回来,“这是神酒,人类喝了很容易醉的。” 礼枝红着一张脸,“嘿嘿嘿,醉不了,放心。” 晴尘无奈地扶着她,将她软绵绵的身体掰正。 但无效。 礼枝直接躺在了地板上,躺着也闲不下来,蠕动着凑到晴尘身边,直接躺在了他的腿上。 “啊~好舒服。” 晴尘喝着酒,问她:“我这几千岁的老骨头,你还真是不心疼啊。” 礼枝闭着眼睛咂了咂嘴,一副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的模样,侧过身换了个更舒服的躺姿。 瞧见礼枝似乎睡着了,黑岩压低声音问晴尘:“她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吗?” 晴尘:“不是。” 黑岩喝了口酒,目光投向远处,“那你还如此纵容,她只是普通人类。稍微也应该讲究一下界限感。” 晴尘眼中带笑,“我这即将消失的废弃神,有无界限感,已经不重要了。” 黑岩倒酒的手一抖,差点把清澈的酒液倒出杯外。 “天照大神下达神谕了吗?” 晴尘轻点了一下头,“她已经宽限了五十年,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可能轻饶。” 黑岩沉默地给烤架上的鱼翻了一个面。 大正12年的关东大震灾,让之江稻荷神社附近的街区直接被夷为平地。 几乎所有的信众都在地震中惨死。 由于时局动荡,战事迫近,之江稻荷的修缮工作断断续续,几次停工,最后在战后被彻底放弃。 “吃鱼。”黑岩将烤好的香鱼放进了晴尘面前的盘子里。 晴尘端起,轻嗅了一下冒出来的热气,“果真是鸭川的香鱼。” 黑岩:“我们许久没有一起吃鸭川的鱼了。” “是啊。” 庭院中,石灯笼温暖的光晕中,山茶飘落了几片花瓣。 花瓣打着旋,不声不响地落了地。 “离开京都六百多年,你想念吗?” “想念,是人才会有的情感。”晴尘用尖头的筷子将香鱼的肉剔出来,“我只会想起以前在京都的时间,然后说——” “还是鸭川的香鱼最好吃啊!” 他的音量提高,导致躺在他膝头浅眠的礼枝一下坐了起来,“香鱼已经烤好了吗?” 晴尘用下巴朝着放着香鱼鱼肉的盘子点了一下,“请享用。” 礼枝醉意未消,道谢都忘了说,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香鱼虽是河鱼,却有着不输于海鱼的鲜美肉质。是刚刚捕捞上来现烤的,除了盐以外不做调味。在咸香之中,透着丝丝鲜甜。 常年被调味料抽打麻木的味蕾,在自然的味道了得到了重启。 礼枝感动得快要泪目,“你们神吃得也太好了。” 黑岩:“香鱼在现代成了濒危物种,能吃到的次数和从前相比,大大减少了。要感谢鸭川的新年贺礼。” 香鱼吃完了,盘子里放着细细的鱼刺。 神社外,飘忽着传来器乐的动静,热闹非凡。 礼枝扶着回廊上的柱子站起来,“那是什么声音?” 晴尘:“是百鬼夜行。” 礼枝虽然喝醉了,思维却还清醒着,“百鬼夜行不应该在京都的大街上吗?” “大晦日这天人们都在扫除晦气,鬼怪只能避让。”晴尘收了酒杯,“于是大家就回到异界来游行。” 欢快的鼓点和笛声更近了,还能听见鬼怪们的嬉笑吵闹。 “我们也去!”说着,礼枝拉起了晴尘的手。 * 百鬼夜行,诸事不宜。 但那是现世的说法。 在异界,则是盛大狂欢。 趁乱混入了队伍里,礼枝笨拙地跟着节拍舞动身体。各路鬼怪环绕四周,也并不令人害怕。 道路两旁,是夏日祭一样热闹的小摊,贩卖着食梦貘偷来的梦境制成的烤饼、从黄泉之国进口的彼岸花茶、戾气加上哭丧之泪炖煮的味增汤,等等等。 队伍浩浩荡荡。 晴尘也一边跳着狐之舞,一边向前走着。 喧闹的百鬼队伍里,黑岩对礼枝大喊:“我上次看到这家伙跳舞还是在应仁2年!” 礼枝红着张脸,大声问回去:“为什么是那一年?” 黑岩苦笑:“稻荷大社在应仁之乱中被烧毁。那家伙不得不带着供奉在神社的小狐丸离开京都避难。临别之际,向总社拜舞,叫《晴时雨》。” 礼枝睁着一双醉眼,看晴尘在辉煌灯火中跳舞。 狩衣宽大的袖子展开,袖口下方的露先(注:衣袖下的飘带)随着动作飘动,风情摇曳。 第十三块油豆腐 礼枝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是古代偏远山村的住民,外出劳作后步行回家。晴空万里的天气,却忽然下起了一阵细雨。 她不得不躲进了一个废弃茅草屋里,向外张望,疑惑这鬼天气,真是前所未见。 阳光温暖照耀土地,将水滴映成了金色。 在这一片闪着金光的雨帘里,一支队伍伴着乐声徐徐靠近。 礼枝躲在门后偷窥,所有人都穿着圣洁的白色以上,其中有几个人抬着一个驾笼(注:日本古代有身份之人出行乘坐的工具,类似轿子)。 他们所有人都带着宽大的兜帽,看不清面容,可透过驾笼的小窗,她瞧见里面的新娘长着一张狐狸的脸。 凉意席卷四肢,礼枝跌坐在地。 身体碰撞到地面的一瞬,礼枝醒了过来。 “啊,你醒了。”晴尘笑着出现在卧室门前,“我正要来叫醒你。今天还要去箱根不是吗。” 礼枝定了定神,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还有,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晴尘:“是你在百鬼夜行时自己说的。为了保证你能有精力出门,我只好提前带你回来了。” 礼枝揉了揉鼻子。 昨夜的酒实在是后劲太大,她的记忆都模糊成了一滩糖浆。 “谢谢你。”礼枝说着,下了床,就去收拾。 今天已经是一月二日,正是箱根驿传的第一天。 她事先和明莉约好了要一起去箱根看比赛顺便观光一下著名景点,今天一定要好好地游览。 简单吃完拓云和早雾做好的早餐,礼枝就就拎包出门。 一只脚都已经踏出了门外,她又撤回来,犹豫着,看向晴尘:“这次还需要结印吗?” 晴尘:“不必。筑紫愿意相信你,就拜托你吊住她了。” 礼枝:“……” “路上小心。”晴尘面带笑意,向她挥了挥手。 礼枝嘲笑着自己真是自作多情,杀气冲冲地关门出去。 幸而今天是新年假期,路上的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礼枝混进人群,获得了一些踏实的安全感。 到了新宿,她与明莉一道买了周游券,坐上了小田急线,前往箱根。 本次箱根驿传是第一百回,社会关注度极高,车上一多半的人都是要去看比赛的。不少人带着校旗校徽和印着选手名的手幅,做足了功课。 礼枝看着他们准备充分,小声对明莉道:“我们什么都不带,会不会差点意思?” 明莉羞涩一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我带了点小礼物。” “诶——好用心!”礼枝夸赞道,“是要给我们学校的选手吗?” 明莉抬手掩口,两颊晕开一抹绯红,“我想要送给徳井君。” 她的神情出卖了她的心思,礼枝看得很明白,便鼓励她, “他肯定会记住你的。” 明莉小心地将礼品袋收了回去,嗔道:“很难的啦。体育部的男生在大学里都是大人气,追求者多到可以绕体育部场馆三圈。” 礼枝被这句话逗得直笑,“三圈吗?这么多?” 明莉肯定地点头。 后半程,明莉睡着了。 礼枝细心地替她遮着阳光。 到达箱根是在上午十点多。 比赛的终点站,是箱根著名的湖泊——芦之湖的湖畔停车场。根据田径爱好者的预测,最后一棒冲线的时间在下午。 在车站附近吃了午饭后,明莉就急急忙忙拉着礼枝赶去芦之湖畔。 礼枝一边看手机上的时间,一边让她别急,但明莉一直念叨着错过就不好了。 于是,两人到达预定地点时,这里才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 不知等了多久,跑在最前面的选手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路旁,田径爱好者挥舞着各家高校的旗帜热烈欢呼,比赛官方的团队也熙熙攘攘涌来了一大群人。 媒体的快门声咔咔响个不停。 明莉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选手过来的方向探看,看清来人背心上的号码后,她眼神黯淡,肩膀耷拉了下去。 “竟然是A大领先。” 礼枝忙指着A大选手后方的几个人,“看,后面那个人穿的衣服是我们学校的颜色。” 是深沉而又优雅的,带着紫色调的红。 明莉又来了精神。 视力不够的时候,手机摄像头就派上了用场。她举着手机,从屏幕上看远处跑近的男生,捂嘴尖叫:“是徳井君诶!” 礼枝高高举起胳膊向赛道挥舞,“S大给我加油——!” 前三名都在拼命加速,互相的距离不断缩小。令生原本跑在第三位,但第二名明显体力下降难以为继高速度,被令生追平。 最后几米,赛道两边的观众都摒住了呼吸。 第一轮的赢家就在这两秒之间诞生。 礼枝别开了视线,不敢看。 “耶!!!!”喧闹的人群爆发出了震天的呼声。 “是A大!!明天回程也保持的话,冠军就稳了!” “真不愧是A大啊!今年一定能拿冠军!” 身边的A大校友和A大田径粉丝振臂高呼,更有甚者,一群人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尘埃落定,礼枝的心跳舒缓了下来。 她看向旁边低着头一脸失落的明莉,温声安慰:“没关系的。明天还有回程,有扳回来的可能。” 明莉沉默一会儿,再抬头,眼睛里竟然有了雨雾,“徳井君没能拿第一,心情一定很不好。我去送礼物的话,他说不定会不高兴……” 原来在担心这个。 礼枝挽起她的胳膊,“不怕,我们送个礼物而已。何况有校友来应援,他感激都来不及呢。” 明莉仍然闷闷不乐。 礼枝一鼓作气,拽着她就穿过人群,向正在披上外套保温的令生走了过去。 意识到礼枝要干什么,明莉吓得一个劲儿向后躲。 但礼枝大步流星,很快就把她拉到了令生的面前。 令生一看见礼枝,外套拉链都忘了拉,“礼枝?你怎么来了?” 明莉眼睛里泛出了一点波动,“你们认识?” 礼枝和令生同时开口。 礼枝:“不认识。” 令生:“认识。” 此话一出,礼枝使劲向令生递眼色。眼睛都快眨巴酸了,令生才勉强搞懂礼枝的意思。 他咳了咳,改口说:“也不能算认识,只是之前在活动里照过面。” 礼枝连连点头。 明莉表情松懈,笑意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什么的。” 礼枝和令生异口同声地否认:“不是不是。” 明莉和令生一番寒暄,自我介绍完之后,她从包里取出礼品袋,交给令生,“这是我亲手做的曲奇饼。请一定要尝一尝。” 令生:“亲手做的吗?好厉害啊!” 明莉的脸更红了,“因为想把支持徳井君的心意传达给徳井君,就试着做了。” 令生接下,“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但既然是对本次箱根驿传的支持,那我就收下了。” 明莉笑着说:“请!” “下午时间还很充裕,要不要一起在箱根逛一逛?”令生前一秒刚知趣地收下礼物,下一秒又对着礼枝提议。 礼枝清楚地看到自己脑海里有个缩小版的自己在抱头发疯:我想要大叫。 但她脸上客气地笑了笑,脚上在步步后退,“不了不了,我有点累。徳井君和明莉好好逛,我先找个餐厅休息。” 说完,她已经闪出了令生和明莉的视线范围。 逃离了窒息的场所,她仿佛重获新生,一身轻松地坐车去了箱根神社。 这座神社供奉着三位主祭神,并称箱根大神,是个祈求交通安全、开运除厄的圣地。作为始建于奈良时代的古老神社,千百年来有众多名人到访。 难得来一次,怎能不好好许个愿望再走? 本殿上,一个貌美的女子身穿层层叠叠的粉色十二单和服,坐在帘子后面,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摊开和纸,认真记录着来人的心愿。 她周身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强大而又坚韧。 察觉到礼枝在看她,她放下纸笔,下了台阶,来到了礼枝面前。 “我是本神社的三位主神之一木花咲耶姬,你的愿望是什么?” 传说,木花咲耶姬从南到北游历列岛,所过之初樱花盛开,于是就有了从南到北樱花依次盛放的现象。 “您,不奇怪为什么我能看见你吗?” 木花咲耶姬:“一定是有神明与你结缘。愿意给予你看见另一世界的能力,那位大人还真是信任你呢。” 信任......吗? 这时,礼枝忽又想到,周围的人会不会看见自己正在和虚空说话。 但众人都自顾自地参拜,似是看不见她。 “我设置了结界,他们看不见你。”木花咲耶姬说道,“那么,你的愿望是?” 礼枝顿了顿,说:“……希望今年能一切顺利。” 木花咲耶姬张开手,纸笔缓缓降落而下。 礼枝看着她写下她的愿望,又注意到她手里的那叠厚到惊人纸上都已经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诸多的愿望。 “这么多的愿望,实现得过来吗?” 木花咲耶姬笑笑:“神明因人之尊崇而增强威严,人因神明之恩德而获得福运(脚注见作话)。神明是受到信仰的感召才会出现的灵体,所以再多的愿望,也会回应。” 说完,她就回到了本殿。 出了神社,礼枝收到了明莉的消息,说是在车站门前等她。 “和徳井君玩得怎么样?”礼枝一见到明莉就问道。 “我们去了逛了店铺,”明莉说,“不过他说要早点回酒店,会不会是和我一起的时候并不开心?” 礼枝:“因为明天还要继续比赛,才会早点回的。” 明莉不放心地点了点头。 坐上了回程的车,窗外暮色苍茫。 礼枝靠着窗,回想着木花咲耶姬的话。 神明诞生于人类的信仰,信仰越虔诚,神明越强,反之亦然。 所以晴尘的衰弱,根本原因是丧失了人们的信仰。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曾经鼎盛时期,晴尘在神社忙碌的样子。 他是否也像木花咲耶姬一样坐在帘子后面,用纸笔漂亮地写下来人的心愿,然后努力地帮忙实现? 心中闪过异样的情愫,礼枝突然很想赶紧回家见到他。 然而推开家门,空无一人。 第十四块油豆腐 “晴尘?”礼枝站在客厅中央,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家里无人回应。 “拓云、早雾?” 依旧是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在墙壁上被弹射回来的空旷震颤。 屋内陷入了深渊一般的寂静。 她呆呆地站着,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像从一艘沉船上抛下的救生艇,孤独漂向了无人的海洋。 明明之前一直是这样一个人生活,为何会忽然感觉到席卷而来的孤单。 她愣了片刻,在晴尘经常趴着睡觉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也许只是在家里待得太久,才会出去透透气。 礼枝说服自己不必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 心情烦躁焦虑,她强迫自己翻看参考文献转移注意力。平时晦涩难懂的字,似乎也比专心等待晴尘要更让人安心一些。 翻完文献,她看了眼表,时间临近夜晚,晴尘还是没有回家。 她继续写着论文,直到将它一口气写完,点了保存,又上传到了教务网站。 凌晨了,家门口一片死寂,窗外也平静无波,月色轻柔洒落,连风声都无。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晴尘也许并不是短暂地出门,而是彻底离开了这里。 心跳扑通扑通,滚热的血流冲过了耳廓。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晴尘给的御守。 拓云和早雾是她家里的座敷童子,于情于理都应该留在她的屋子里。怎么会一起消失不见。 一定是晴尘走了,两人之间的联结也被斩断,才会导致她丧失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能力。 “走就走。”礼枝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晴尘又不是掌管学业的神,向他许愿本来也没有作用。 他在还是不在,都一样。 没遇见他的时候,自己不也好好地一个人生活着吗? “走就走,无所谓。”礼枝自言自语道。 发出了声音,似乎轻易就能将自己说服。 礼枝直接起身开始将沙发拉回原本的位置,一点点把被拓云和早雾塞进卧室的包装盒搬到了客厅。 一个人住的时候,客厅根本不需要这么空。 忙活了半个多小时,礼枝对着混乱的客厅一角,忽然又丧失了收拾的动力。 晴尘灵力衰退得厉害,借助人类社区天然的气息作为屏障,才加大了筑紫追踪的难度。出了家门,就等于是任人宰割。 他这样走了,难保不会被筑紫他们发现。 想到这里,礼枝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 那狐狸管不了学业没错,可平心而论,对她足够关切,也足够纵容。 他要是真的被毁灭了,她哪怕只有一丁点的良心,也会感到难过。 但是但是,他既然不告而别,说明根本不在乎她的心情。 还是算了,人各有命。 礼枝坐了下去。 面前是她经常背的那只购物袋,之前去找徳井令生,就是把变成狐狸的晴尘装在了这里。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起那个日光丰沛的下午。毛茸茸安静地窝在她的包里,陪着她穿过城市人流,走过了古老的街道。 礼枝又站了起来。 不行,还是得出去找找。 万一,能拦住筑紫呢?就算拦不住,也能争取一点时间。 她披上了外套,拿起钥匙。 手指刚刚碰到门把手,家门忽然开了。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先传了进来。 “啊呀!栃木县的风光真是不错啊,和东京比也一点都不差。” “那是当然的咯,栃木县历史悠久,是观光圣地。” 是拓云和早雾的声音。 家门被彻底拉开,晴尘步态悠然地踏进了门内,他脸上还带着笑,睫毛微弯,看得出来心情很好。 见到礼枝手拿钥匙错愕的样子,他问:“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礼枝拿着钥匙的手垂了下来。 无事地回来了。 那么她…… 呵。 她吞了口口水,强行振作起精神,“你们去哪里了?” 晴尘笑笑:“去拜访了一位旧友。” 礼枝攥紧了手里的钥匙。 视线对上笑意盈盈的红色双眸,直到手心被坚硬的钥匙扎得发痛,礼枝才回过神。 她低下头,眸子暗了暗,再抬眸时,目光直勾勾地刺向了两个座敷童子,笑里带刀。 “拓云、早雾,你们两个是不是有病啊~~~~~!” 晴尘眼睛微微吊了起来:“诶?” 拓云和早雾吓得牙齿打颤,直接抱在了一起瑟瑟发抖。 道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礼枝的三倍速输出给掐死在了嗓子里。 “座敷童子就应该守住家宅,再不济也应该跟着房屋主人。出门游玩好歹打一声招呼吧!推开家门发现家里的座敷童子都消失了,真的很吓人知道吗?我还以为你们俩被妖怪捉走了,害得我担心了一整个晚上!” 拓云和早雾疯狂土下座:“对不起主人大人!是我们错了!” 听见诚心诚意的谢罪,礼枝神情没有起伏,只是继续对他俩指指点点:“真是不可原谅啊不可原谅!” 完全把晴尘晾在了一边。 晴尘玩味地挑了挑眉毛,“我……” 礼枝抱着胳膊,别过头,视线掠过晴尘,又将视线转回去,对着拓云和早雾道,“你们和晴尘大人不同,你们是我家的神,晴尘他是所有人的神。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们也说不定,但是你们依赖家里的主人才能存在。” 晴尘用扇子轻敲手心,“哦呀?你的话别有用心呐。” 礼枝不愉快地瞥了他一眼,没劲地摆了摆手,“才不是。” 晴尘笑意微收,“我给你带了礼物。” 礼枝转身向卧室走去,留给他一个背影,“好困,我先睡觉了。” “砰”的一声,卧室的门被关上。 拓云和早雾面面相觑,“主人大人会不会真不原谅我们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呀,这下要怎么道歉才好呢?”晴尘嘴角含笑,喃喃自语道,“一直以来被人厚爱的我,还真是苦恼啊。” * 礼枝半夜梦醒,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抬手意欲掀开被子。 指尖触碰到了温暖的一团毛毛。 她彻底醒了。 窗外,街区的暖色路灯温柔地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墙上打了一道光。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夜色里泛着萤光的一双赤色瞳孔。 趴在她胸口的,是耷拉着耳朵的白狐狸。 “晴尘?” 狐狸竖起了耳朵,似是在应答。 礼枝闷闷道:“你怎么在这里?” 晴尘从被子上走下来,坐在了她的枕边。 大尾巴扫过被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寂静的夜晚,细碎的动静尤为明显,像是有一根鹅毛棒轻轻搔刮着耳道。 “虽然是在指责拓云和早雾,实际上是在生我的气吧?” 礼枝脸一红,扯起被子把头蒙住。 声音被闷进了被窝里,“晴尘大人是来去自由的神,我一个普通人类,怎么会有立场对您生气。” 用上了敬语。 晴尘眉头动了动,额头两点朱红仿佛燃烧的火焰。 “只是因为我擅自出门,你就如此生气吗?” 礼枝蒙着头,不说话。 “看起来我在你的心里还真是相当重要。”晴尘故作感慨状。 一只胳膊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晴尘的后脖颈。 “你真的话很多耶。”礼枝的声音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晴尘顺着她的力气伏低了身体,趴在她的枕边。 礼枝按了他一会儿,听他彻底没了声,她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探出头。 狐狸用尾巴遮着脸,似乎是乖乖地睡着了。 礼枝松开按住他的手,继续睡去。 她将将闭目,狐狸就睁开了眼睛。 面前,礼枝睡颜恬静,不设分毫的防备。 狐狸一双赤眸弯了弯。 上午,礼枝醒来。 因为昨天意外睡了个好觉,所以神清气爽。 下床双脚伸进毛毛拖鞋的那一秒,她又想起睡前发生的事,于是垂下了嘴角。 虽然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可是以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出去,未免显得自己太好说话。 不能这么轻率。 礼枝咳了咳,做出阴沉沉的表情,推开了门。 客厅门楣上方挂着一枚醒目的红色相间的御守。 礼枝一眼就瞧见它,站住了脚。 拓云、早雾介绍道:“这是晴尘大人给您的礼物。” 晴尘端着茶杯,雾气在他的面容前缓慢升腾。 “是来自栃木県朝日森天満宮的御守。那里是学业成就、受验合格祈愿最灵验的场所。。” 礼枝刻意垂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但面子不允许。 两股力量在嘴角打架,礼枝感觉自己的肌肉正诡异地抽搐着。 “今天的安排是什么?”晴尘喝着茶,问道。 礼枝换了口气,说:“去看箱根驿传的回程。” “这样吗?”晴尘喝完了茶,整理了一下衣袖,“我会在家里好好等着你的。” 礼枝撇了撇嘴,阴阳怪气道:“大好天气,只在家里待着好可惜哦。” 晴尘哈哈一笑,“要我陪你一起去,也不是不可以。” 礼枝脑子里有那么一秒钟是想叫他一起的。 但也只是一秒钟。 “……你出门还是太不安全了。” 晴尘的眼睛更弯了,“哈哈哈,你果然非常担心我。” 礼枝冷哼一声:“当我没说。” 第十五块油豆腐 第一百回箱根驿传,最后一站在读卖新闻社前。 因为是在都内,到场的人数比在芦之湖多了数倍。远远的,就开始大排长队,人们摩肩接踵。 礼枝和明莉在人群里踮起脚尖,举着S大的手幅摇晃。 明莉满眼期待,“我们学校好几年都没有优胜了,上次的排名是第六位。” 礼枝点着头,“好像说是前十名直接保送下一年的参赛名单。” 附近站着的都是S大的校友和粉丝,众人接着礼枝的话讨论下去:“其实拿不了优胜也没关系,能进前十就心满意足了。” 另一人反驳:“那怎么行?我们S大可是国内顶尖的大学,无论是学术还是竞技体育,都不应该输给别人!” “可是我们又不是体育大学啊。” “我们有体育学部不是吗?体育学部难道就是来凑数的吗?” 校友们自动分成了“有名次就行”以及“必须拿优胜”两派,两派各执一词,互相都无法说服对方。 礼枝和明莉听着校友们激烈的争论,相视一笑。 在万众瞩目之下,最先跑向终点的选手出现在了道路的远方。 看选手背心颜色,并不是S大的人。 经过了去程的毒打,明莉也许是看开了,说道:“虽然第一名是K大但是我们大学表现得已经很棒了。” 礼枝笑道:“过去九十九回里也就只优胜了十三回。田径本来就是弱项。” 明莉已经全然不关心比赛了,拉着礼枝兴高采烈地说起一会儿比赛结束后的打算。 “我想邀请徳井君一起去在附近逛一逛,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你觉得哪里好呢?” 礼枝晃动应援手幅的手停了一下。 又要卷入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当中了吗?! 她虽然对令生没有特别的想法,但是鉴于两人先于明莉一步认识,情况就复杂起来了。 果然还是和上次一样,直接撤走比较好吧。 礼枝勉强地笑着,推辞道:“我想早一点回去。” 明莉扯住了她的衣袖,“礼枝要是回去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礼枝道:“只有明莉和徳井君的话,就会像约会一样,不是更好吗?” 明莉连连否认:“没有那样的事。昨天我和徳井君一起逛商店,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很拘束,好像两人都很羞耻。” 礼枝皱起了眉。 说的也是,他们两人是第一次见面,她为了不引起事由,就撇下明莉一个人溜了,完全没有考虑过初次见面的两个人强行相处的感受。 作为先于明莉认识令生的人,帮朋友会有更好的办法。 于是礼枝应了下来,“好,那我们三个一起去。” 明莉开心得快要跳起来,“礼枝你真好,和你在一起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感觉很安心呢!” 两人正聊着,第一位选手就冲过了终点线。 现场沸腾。 “是K大啊!” “上一轮K大的排位也很高吧!” “看来A大这一次无缘冠军了。” 路人热烈讨论着本次箱根驿传的优胜花落谁家。 明莉则已经和礼枝一起向人群外面挤了。 全员冲线之后,两人一起找到了徳井令生。 “哦!礼枝、明莉!”令生露出了招牌笑容,完美复刻了明莉存下来的那张照片。 礼枝率先发出邀约:“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令生捏住下巴想了想,为难地说:“其实一会儿我们体育部要一起聚餐。” 明莉的眼尾立刻耷拉了下来,“这样啊……” 她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把表情写在脸上虽然会让旁人认为此人城府不深,可也不失为一种施加压力的方法。 见她实在不高兴,礼枝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令生艰难地开口提议:“要不然,你们两个也一起来?” 明莉当场恢复了明亮的笑颜,“真的吗?我们可以去吗?” 令生看了一眼礼枝,对着明莉点点头,“是聚餐的话,人越多越热闹。” 明莉鞠了一躬,“那就请多多关照了!” 礼枝萌生了想要跑路的冲动。 但是已经决定了要陪着明莉给她撑场子,岂有撤退的道理。 只能硬着头皮硬上。 S大体育部是个大社团,分为好几个组,棒球是永远的TOP1热门,其次就是篮球和田径。 今天聚餐的,是与箱根驿传有关的田径组。 该组全员都是身高腿长体育系元气日男,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能乱杀。毕竟在这种地方,一米八已经赢麻了。 一进居酒屋的包间,令生就向众人介绍礼枝和明莉。 众人开始起哄。 “你这家伙参加一个比赛可以带回来两个这么可爱的同学吗?” “真嫉妒你!” 礼枝脚趾抓地。 她自认为不是什么社恐人,但是就算是外向型,在这里也会汗流浃背吧! 三人落座,礼枝为了远离修罗场,选了个偏远角落,让明莉坐在令生的旁边。 队里点了招牌的烧鸟配啤酒,但礼枝不爱喝啤酒,便专心迫害烧鸟。 吃了若干串之后再抬头,众人倒了一大片。 明莉一脸红晕,崇拜地看着旁边已经东倒西歪的令生。 礼枝举着烧烤串,不知是当吃还是不当吃。 隔着一桌子的碟子和杯子,礼枝和令生的一双醉眼对上视线。 “喂,你为什么不喝酒?” 礼枝身体一僵,“啊?我……” 令生撑着桌子坐直,“顾礼枝你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哈哈哈。” 他对着桌边的好友们,说道:“她曾经送过我一份不得了的礼物。” 众人都认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恋爱手信,全员八卦地催促他快说。 令生故意卖关子不说,大家都急不可耐。 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他才大声公布答案:“大白菜,超市包装的大白菜哈哈哈哈!!” 全场大笑。 “礼枝小姐好有趣!” “送这种礼物,你小子怕是永远也不会忘掉了。” 礼枝敷衍道:“都是意外。” 这时,明莉忽然站了起来,脸上红晕未消,可笑意已经散去。 “我吃饱了,请把账单给我吧。” 众人纷纷阻拦,“明明刚来没多久吧!” “这家最有名的茶泡饭不能不尝啊。” 明莉还是坚定地掏出钱包,“麻烦了。” 见她执意要走,众人都说女孩子小鸟胃,又是客人,她的那一份算在大家的头上。 明莉闻言,便拿起了包,头也不回地出了包间。 礼枝快步追了上去,终于在店门口,捉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礼枝关切地询问。 明莉回过头来,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竟蓄积着泪水。 礼枝有点被吓到。 “虽然我这么做很不懂事,给你也添了麻烦,但是……”明莉抬起了头,把泪水压抑了回去,“徳井君好像真的更在意你一些。” “诶?” “我没有生礼枝的气,更不会讨厌礼枝,只是,会觉得有点被忽略了。”明莉擦了擦眼角的泪迹,“但是,既然徳井君和礼枝更早认识,你们更熟悉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因为徳井君聊到了你就会吃不下去饭的我,真是……” 明莉越说越小声,最后完全低下了头去。 似乎是在哭了。 礼枝扶住她的肩膀,“不如说是取笑我。明莉送了亲手做的饼干,而我毫无诚意送了大白菜。徳井君一定会更喜欢明莉的礼物才对。” 明莉吸了吸鼻子,“虽然这么说,可是能感觉到徳井君说起你的时候,语气很亲近。” 礼枝脑子里那个缩小版的自己抱头尖叫。 “真的很对不起。”明莉低头鞠躬,“是我的问题,结果让礼枝也变得苦恼了。” 礼枝忙托住她的胳膊,“我理解明莉的心情。” 明莉还是呜咽着。 “徳井君是个慢热的人,之后多多相处,就会好起来的。”礼枝绞尽脑汁找说辞。 明莉擦着眼泪,“真的吗?” “请放心。” 好不容易哄好了明莉,礼枝和她一道去了车站,在某一站分道扬镳,各自回程。 回到了家,晴尘笔直地在门口迎接。 “欢迎回家。今天辛苦了。” 本来并没有感觉到辛苦。但是听见晴尘这么说,疲惫感就从四面八方袭击了过来。 礼枝拖着步子走到了晴尘面前,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晴尘其实不是每时每刻都有表情。只是他的眼睛天然的微挑着,总给人一种他在微笑的错觉。 这含着似有若无笑意的眼睛注视着她的时候,礼枝会无端从里面读出温柔和缱绻的意味,继而被深刻地吸引,移不开视线。 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一个奇怪的冲动。 她像被水煮过的拉面一样,软绵绵地扑进了晴尘的怀里。 “听说拥抱能解决百分之八十的烦恼。”礼枝的脸埋进他的衣服里,“请容许我冒昧实践一下。” 被女生毫无征兆地抱紧,晴尘有些惊讶。 胳膊抬在半空,无处安放。 “你怎么这么香啊!”礼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蹭着他的衣服。 看见她一脸的享受和自在,晴尘垂下了双臂,轻柔地揽住了她的肩背。 “原来拥抱对人类来说,有这样的意义吗?” 礼枝半闭着眼睛点点头,“你从前被人拥抱过吗?” 晴尘垂眸,轻声道:“啊,算是有过吧。” “诶——”礼枝松开他,斜着眼睛觑他,“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 晴尘哈哈笑了一声,对她张开胳膊,邀请似地说:“不再抱一会儿吗?” 第十六块油豆腐 晴尘的笑容里邀请意味浓厚,礼枝哪有拒绝的道理。 她又软绵绵地靠了过去。 晴尘的衣服面料是上等的丝织品,在维持着筋骨感的同时,又柔软细腻。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就是亲肤。 礼枝贪婪地抱了好一会儿,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晴尘叫住准备进客厅的礼枝,“你的周围,似乎有瘴气。” 礼枝当即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周身。 “有吗?” 第一次拿到晴尘给的御守的时候,她立刻就看见缠绕在自己身体周围浮动不止的雾气。在令生帮忙驱邪之后,她的身边就一片清朗。 如果新的瘴气产生了的话,她应该是第一个发现的。 但是任凭她左看看,右看看,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晴尘目光逐渐凝重,“不,这不是瘴气。” 礼枝张开手,不解:“诶?” 晴尘站到了她的面前,竖起两根手指放在唇边,无声念了一串咒语。 随后,他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点在了礼枝的额头。 “如此一来,就消除了。”晴尘收回了手,又恢复了轻松闲适的神情,转身向客厅走去。 礼枝跟上他,“不是瘴气,那是什么?” 晴尘袖子一甩,在沙发上悠然坐下,缓缓道:“只要拿了神或者妖怪的某个部分,瘴气就可以被你看见。但是,你看不见的东西,必然是有意向你隐藏了。而瘴气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它们只是客观存在的一团雾气,没有意志。” “你是说,刚才我身边的气息,是有自主意志的?”礼枝震惊地问,“意思是,它刻意向我隐藏了它的存在?” 晴尘点了点头,“没错。” 拓云和早雾奉上了茶,插话道:“那不就是妖怪一类的东西吗?” 晴尘接下茶杯,“它并不是妖怪。” 礼枝更加茫然了。 晴尘喝了一口茶,悠悠地解释,“世界上存在的气息有许多种,它只是其中的一种而已。和妖怪比,还差了一大截。” 礼枝:“那么它对人有害吗?” 晴尘“唔”了一声,似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片刻后,他将空了的茶杯放到茶几上,说:“是有害的。为了能够继续累积,它才会逃脱你的视线。如果持续加强,最终变成缠身的恶灵也说不定。” 礼枝听着就浑身发毛,遂举手投降:“好了,不用说了。” 拓云和早雾坐过来安慰:“没关系了,多亏了晴尘大人帮主人大人消除晦气。” 他们的话提醒了礼枝。 她一把拽住了晴尘的衣袖,一脸不可思议,“晴尘你之前不是连瘴气都无法驱除吗?” 上一次,晴尘被瘴气侵袭以至于昏睡不醒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若不是拓云和早雾的建议,她恐怕真的会不知所措。 过了好几天,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后怕。 “哈哈哈。”晴尘笑了起来,“世间万物都处于变化之中。我也不是例外。” 礼枝困惑地问:“可是,木花咲耶姬告诉我,神是因为人们的崇拜和信仰才会诞生。之江稻荷明明还是老样子,增长的能力又是源自于何处?” 晴尘转过头来,笑意里略带责备:“昨天我去拜访了一位旧友,你这就忘记了?” 礼枝:“那位旧友,是哪位?” 拓云和早雾抢在晴尘之前回答:“晴尘大人和我们去了栃木县的玉藻稻荷神社。” 礼枝反复念着拓云和早雾的话。 “玉藻稻荷?” 虽然不清楚这个玉藻稻荷是什么,但是她第一时间联想起了玉藻前。 玉藻前在历史上是赫赫有名的狐妖,传说是来自于中国的妲己逃到了东瀛,变成美女诱惑圣上,以至鸟羽上皇久病不愈。因为玉藻前可不是普通的妖怪,她不满足于在京都百鬼夜行随机吓人,她的愿望是掌握更大的权力,甚至左右整个国家的走向。 “这个神社,和玉藻前有关吗?”礼枝问道。 晴尘展开了扇子在身前扇了扇,沉香木的好闻气味顺着空气的流动,被送进礼枝的鼻腔。 在这温柔的香气里,晴尘缓缓地展开了叙述。 “玉藻前被安倍晴明的孙子安倍泰亲发现了真身,遭到追捕。于是她一路逃到了奈须野,也就是今天的栃木县那须町,化作蝉躲在了树上。但是,地上的池水倒映出了她原本的面貌,所以她就被追兵发现。” 礼枝听得津津有味,晴尘一停下来,她就追问道:“玉藻稻荷神社,就是玉藻前被剿灭的地方?” 晴尘合上扇子,用扇骨敲着礼枝的手腕,“玉藻前是万分强大的狐妖,她从来不能被剿灭。” 礼枝震惊:“那么她还活着吗?” 晴尘摇摇扇子,“玉藻前的真身是白色的九尾狐。它可以无穷无尽地变化形态,拥有迷惑众生的能力。讨伐军只是射穿了她的本体,让她丧失了化形的能力,从而变成一块具有毒性的石头,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杀生石’。” 礼枝若有所思,“那块石头周围寸草不生,鸟兽都不能接近。” “嗯。”晴尘收回扇子,接着往下讲,“玉藻前的怨气还存在在奈须野,引发了住民的恐惧和忧虑。于是修筑了一座玉藻稻荷神社来镇魂。虽然名字里有‘稻荷’,但其实只是安抚玉藻前的虚名。众人都为了稻荷神的灵力而前来,其实神社里没有稻荷神。” 礼枝:“用人们的崇拜之力,来镇玉藻前的魂灵?” “可以这么说。”晴尘道,“玉藻前那家伙,一心只爱着权力与地位。倘若给她恒久的信众,想必她也能安分许多。” 礼枝听完故事,又想到自己的疑问还是没有得到解答。 “晴尘去拜访玉藻稻荷神社,与灵力增强,有什么关联吗?” 晴尘道:“玉藻稻荷神社空有稻荷神.的.名.号,实际上并不属于稻荷神社的体系。” “意思就是,你去玉藻稻荷神社,不会被稻荷神的体系发现。”礼枝道。 晴尘笑着说:“没错。同时,因为神社里没有稻荷神,在玉藻稻荷的时间,可以暂时接受人们的信仰来扩充能力。” 礼枝瞠目结舌:“这也是可以的吗?” 晴尘自然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狐狸,狐狸的本性就是狡猾。 换句话说,也叫诡计多端。 不过,礼枝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过去一百年,晴尘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晴尘用扇子点着下巴,“一来,从前的能力还没有衰弱至此,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需要庇佑的人。” 礼枝:“诶?” 晴尘的扇子移开,敲在了礼枝的头顶,“既然现在你是我的信徒,那么为你提供福祉,是我的责任。” 礼枝怔然地抬头看着晴尘。 这家伙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怎样分量的话,依旧和平时一样,神情毫无波澜。 “责任什么的……”礼枝别过了视线,掩盖脸上攀升的热度晕染出来的红晕,“是很重的词,不要随便乱说啊。” 晴尘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并不故意拆穿她的掩饰,而是抬手去拿茶几上的茶杯。 拓云和早雾见状,忙上前替他倒茶。 但是只倒出了半杯,茶壶就空了。 “诶呀,这一壶茶也喝完了呢。”晴尘语气不无遗憾。 他端起了茶杯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可否麻烦拓云和早雾,再帮我泡一壶?” 拓云和早雾立刻答应,屁颠屁颠地就向厨房的柜子飞了过去。 礼枝从刚才的情绪里出来,看见拓云和早雾一溜烟直奔她放茶叶的柜子,心里叫着大事不妙。 礼枝顾不得理会晴尘这边的事情,直接站起来追了过去,“拓云!早雾!请等一下!!” 拓云和早雾已经打开了厨房的柜子,见礼枝慌里慌张地直奔他俩而来,两个座敷童子莫名感到了一丝紧迫感。 两人都本能地顿在了原地,不敢乱动。 “泡茶用的是什么茶叶?”礼枝扶住了柜门,踮起脚尖向里面窥探。 拓云飞了上来,吭哧吭哧地抱出了一个大大的玻璃罐子。 罐子空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个被打开的纸包。 礼枝愣了一秒,随即抱头发出了一声尖叫。 “六千块钱一斤的古树红你们都给我干完了?!” 拓云和早雾抱着罐子一脸疑惑。 拓云:“六千块,是多少?” 早雾:“这是很多的钱吗?” 礼枝已经物理意义上怒发冲冠了,“六千块人民币就是十二万日元,这才几天就已经消耗了接近两斤,二十四万日元直接没了!东京都普通人一个月工资都没有二十四万日元啊啊啊——” 拓云、早雾互相看了一眼,道:“那确实挺多的。” 礼枝气到嘴唇发抖。 看到厨房里的混乱,晴尘走了过来,道:“不要拘泥于小财。” “二十四万,二十四万诶!”礼枝跺着脚,“会喝破产的。” 晴尘抱着胳膊想了想,道:“是时候尝试新的茶了。” 礼枝欲哭无泪。 这位祖宗是拥有几千年生命的神,人间最好的茶叶尖尖都奉献给他也不为过。 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说—— 真的喝不起啊啊啊啊啊! 晴尘轻柔地用扇骨敲敲礼枝的肩头,“我可是掌管财运的神。这种小事,就请交给我吧。” 第十七块油豆腐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新年过后的小春日和,虽然和新年前没有明显的差别,可大抵是因为心理作用,会觉得春天已经悄然接近了。 礼枝早早起了床,在拓云和早雾的帮助下收拾了房子。 六千块一斤的古树红虽然还剩了一点,但晴尘放过了它,所以今早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悠哉游哉地看着其他人忙忙碌碌。 金色的日光穿过阳台大开的门,照耀在他的身上。 一头银白的柔软长发被映照成了温暖的金色,身体也仿佛被着了一层蜜糖,发着光。 待礼枝完成了家务,他笑着提议:“看样子期末已经结束了呐,今天一起出门吧?” 礼枝一边放下被鲨鱼夹夹起的头发,一边拒绝,“东京已经逛遍了。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晴尘走向了厨房,将柜子打开,对着玻璃罐子惋惜地叹道:“那么,对不起了,古树红。” 礼枝慌忙扑过来将罐子夺走放回原位,“走,我们去买别的茶!” 火速换好衣服,礼枝从卧室出来。 客厅里,晴尘换了身装扮,正端正地站着等她。 礼枝有几秒钟的出神。 他的长发被高高地束在脑后,装饰着银色的羽元结(注:元结,装饰在头发上的硬纸叠成的结)。 他身穿一件白色的狩衣,搭配了浓紫色的袴,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都消失不见。 澄澈的日光从他身后仔细描摹出了他的轮廓。在空气里吹动的零散的几根发丝,都像是有着无穷的生命力。 好美…… 是的,礼枝的脑海里只剩下“美”这个形容词。 “走吗?”晴尘缓步上前,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渐渐靠近。 下一秒,礼枝的手腕被他牵住。 他的温度比普通人的体温要低一些,皮肤相触之处,凉意蔓延开来,让礼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看向晴尘牵着他的那只手,手背的大部分被宽大的衣袖遮盖,更衬得露在外面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圆润平齐。 就像精细的瓷器。 从袖口垂下一根红色的丝线,想必是一直系在他手腕上的那一根。 回过神,礼枝才迟钝地想起来他们到底要出去干什么。 “日本的茶果然还是抹茶最有特色。要不要先去品尝一下抹茶?我知道上野有一家大人气的饮品店。” 晴尘颔首:“甚好。” 家门口,拓云和早雾向两人挥着手,“主人大人、晴尘大人,一定要早点回来哦。” 距离电车站不远,礼枝和晴尘散着步过去。 礼枝用余光偷偷瞄着晴尘手腕上垂下来的那根红绳,问道:“晴尘手上的丝线,是装饰,还是有别的意思?” 晴尘抬起了手,抖了抖衣袖,将白净的一节手腕完全暴露在礼枝的眼前。 丝线缠绕编制的细绳在风中飘摇,颜色刺目。 “这个啊,只是一个故人的遗物。”晴尘将手腕收进了袖子里。 “故人吗……” 如果说是故人的话,晴尘应该有数不清的故人。 神明享有无边的寿命,这几千年来,在他身边的所有人类,都会一个接着一个消亡。然后又会出现新的人,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晴尘不会感觉到孤单吗?”礼枝侧过头来,看着晴尘的侧脸。 “不要用那样怜惜我的眼神看我。”晴尘嘴角微微上翘着,“千年来我的身边一直人声鼎沸。” 礼枝睫毛轻颤。 两人走了一会儿,就到了车站。 现在是工作日的早上,最后一波早高峰进行得如火如荼。 礼枝掏出珍藏许久的实体西瓜卡(注:关东地区交通一卡通,2023年中因为芯片短缺停止实体卡贩售),交给了晴尘,“请刷这张。” 两人一前一后过了闸机。 人潮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这时礼枝才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 晴尘的穿衣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人啊! 果然,脚不点地的社畜们都纷纷放慢了脚步,不惜浪费两秒钟的赶车时间,也要来打量晴尘。 他们可是就算旁边有人裸奔也完全不会抬一下眼皮的、究极冷漠的东京人! 虽然当事狐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淡定模样,可走在旁边的礼枝就惨了。 救命啊,只顾着欣赏这狐狸的美貌,忘记考虑这一茬了。 礼枝正耳根子发热,晴尘就拉着她上了车。 狭小的空间里,礼枝不得不贴着晴尘站着。 晴尘身高目测一米八五打上,和礼枝有二十多厘米的身高差,礼枝几乎是整个人缩在他怀里的程度。 大约是麻了,就这样靠近站了一会儿之后,礼枝竟然觉得现在这样好像也没什么。 她干脆放弃了伸长胳膊去握电车的扶手,转而抓住了晴尘的小臂。 十几分钟后,终于结束了折磨。 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上野公园游人如织,有穿着和服的,也有穿着汉服的,每个人都在忙着打卡拍照,热闹非凡。 在喧闹的人群中,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赤着脚走近。 他的长相过于潦草,以至于礼枝只看了一眼,就认定此人绝不是人类。 果不其然,晴尘发话:“那位是大年神尊。” 礼枝看着赤脚大胡子走来,用手挡在嘴边,问道:“大年神又是哪个神?” “天照大神的弟弟。负责主宰五谷,庇佑商业繁盛和家内安全。” 礼枝疑惑:“那不是和稻荷神差不多?” 晴尘笑道:“稻荷神某种程度上算是舶来品,大年神可是本土神。” 他正说着,大年神径直向礼枝走来了。 “这位小姐,”大年神停在了礼枝的面前,“请问你缺钱吗?” 礼枝:“啊?” 晴尘笑笑不说话。 礼枝仔细想了一下。 能出国读书的自然没人是真穷,但要说生活水准多么的高,那也是真敢想。 都说留学可以跨越阶级,没错,就是从国内普通中产,直接滑落成超市买打折品、骏河屋捡垃圾的社会底端人。 而且,晴尘那狐狸只用了一个多星期就干掉了接近二十四万日元的名贵茶叶,让她大出血。 怎么不算缺钱呢? 礼枝当场热泪盈眶:“我可太缺钱了。” 大年神发出了震天的笑声,随后大手一挥,天降一个钱袋。 “为了感谢下谷神社信众在新年做的盛大祭典,本神决定散播恩泽。” 大年神说着,就将钱袋放进了礼枝的手里,“新的一年也要多多支持本神!” 礼枝手里忽然多了沉甸甸的重量,她大受震撼,愣了半天,只发出了一声:“啊?” 大年神大笑着离场,大抵是要去接着散播福泽。 走到了人少的地方,礼枝趁着没人注意,打开了钱袋。 刚向里面看了一眼,她就像是被吓到了,赶忙把袋子合上。 晴尘:“如何?” 礼枝惊恐地说:“好多的一万日元纸币。” 晴尘眯起眼睛笑,“甚好。” 礼枝拿着钱袋,不确定地问:“这真的可以拿走吗?” 晴尘用扇子指着她手中的钱袋,“大年神的福泽,拒绝的话,就是赶走气运了哦。” 礼枝看了看钱袋,又看了看晴尘。 忽然想到—— “你说的财运,不会是这么件事吧?!” 晴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催她:“我们是不是该去喝茶了。” 因为莫名天降横财,拿着几十万日元走在外面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太安全,所以礼枝的行为都变得鬼鬼祟祟起来了。 这家店是著名的抹茶专卖店,在店内喝茶之后如若满意,可以购入抹茶粉。 就算是工作日,也座无虚席。 好在店员收拾出来一个小小的空桌。 两杯招牌抹茶很快送了上来。 晴尘拿起玻璃杯端详片刻,皱了皱鼻子:“抹茶怎么可以装在玻璃杯里?” 礼枝:“大人,现在是令和六年了(2024年)。” 晴尘虽不满意,还是战胜了疑虑。 礼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优雅地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期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晴尘眉眼先是严肃凝重,随后展开了笑意,“味道甚好。让人想起了京都的夏天。” 礼枝松了口气。 举杯喝茶时,礼枝注意到身边超多的人都在向他们这一桌观望。 “啊真的好帅。” “模特吗?” “感觉像是cspy?” 不等礼枝做出反应,隔壁桌就跑来两个女生,拿着手机礼貌地问:“请问可以合照吗?” 礼枝看向晴尘。 晴尘放下玻璃杯,“可以哟。” 礼枝:“啊?” 两个女生感激涕零地凑过来自拍。 晴尘配合地比了个剪刀手。 礼枝:“啊???” 拍完照,晴尘转过来继续喝茶,就对上了礼枝复杂的神情。 “晴尘对自己的脸很有自知之明啊……” 晴尘哈哈一笑,“那是当然。” 礼枝用余光扫过那两个拿着手机雀跃着回座位的女生。 晴尘将喝空的杯子放下,自顾自地向前台走去,“抹茶,请再来一杯。” “诶为什么为什么?” 女生们的雀跃顷刻转为惊呼。 礼枝侧过头去,见她们两人在对着手机目瞪口呆。 “你的照片里也没有他吗?” “真的没有。” 两个女生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自拍下来的啊……” 晴尘端着托盘回来,“久等了。” 礼枝抬头看向他。 他笑容里夹杂着几许狡黠。 第十八块油豆腐 拎着一大袋抹茶,礼枝和晴尘一起走在了回家的坡道上。 “四万块一百克,”礼枝掐着指头,瞳孔地震,“这怎么比古树红还贵?!” 晴尘毫无负担地说道:“一分价钱一分货嘛。” 罢了罢了,今天拿到了大年神给的意外之财,算下来还赚了点。 斜阳沉沉,拉长了两人起伏的影子。 “礼枝小姐。” 某处响起了有点耳熟的女声。 礼枝停下了脚步。 “看来你是把我给欺骗了啊。” 声音的来源是上方。 礼枝和晴尘旁边的一棵古树上,筑紫曲起一条腿坐着,垂下的脚在风中晃荡。 见到两人都发现了自己,她从树上一跃而下。 “之江稻荷,”她用大薙刀的刀柄敲了敲地面,“天照大神的神谕,你一定早已知晓了。” 礼枝紧张地攥住了晴尘的衣袖。 晴尘“哈哈”笑了两声,“感谢你千里迢迢从高天原(注:天照大神等本土高位神居住的地方)赶来通知。真是辛苦了。” 筑紫对他这毫不在意的轻浮态度一点不感到生气。 “既然可以体谅我,那么拜托配合一下我的工作。”筑紫拎起了大薙刀。 礼枝挡在了晴尘身前,“等一下!” 筑紫弯下腰来,幽幽的冷气扑在了礼枝的脸上。 “礼枝小姐,原则上我不会对人类下杀手。但是如果你一直妨碍我,我真的会让你身首异处。” 礼枝后背直冒冷汗。 但是如果现在跑路的话就等于放弃挣扎了。 她硬生生扯出和稀泥专用笑脸,“先别急着动手嘛。我有一个问题,恳请筑紫殿为我解答。” 筑紫不耐烦地问:“什么问题?” 礼枝:“假如在追讨的时间内,之江稻荷神社恢复了民众的信仰,筑紫殿将如何应对?” 筑紫仰头大笑,过了半晌,她才敛住笑声:“礼枝小姐真是异想天开。短时间内怎么可能恢复信仰呢?迎一位主神,再塑造一座神社,时间要以数年计。在那之前,之江就会在我的刀下灰飞烟灭了。” “如果之江的重建在筑紫殿之前呢?” 筑紫:“你还真是执着。不过也是,之江稻荷这家伙,从一千年前起,就擅长蛊惑人心。把你变成他的棋子,的确是个好招。” 礼枝:“什么意思?” 筑紫抱歉地对晴尘冷笑一声,又看着礼枝,“虽然把之江的私事告诉给你很不讲礼貌,但是你一定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晴尘笑笑:“您请。” “之江稻荷还是伏见稻荷的时候,供奉神明的一位少女,在死去之后,竟然依靠强大的念力重返人间,只是为了伴随在神明左右。这可真是骇人听闻。之江稻荷从来都擅长把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礼枝小姐该不会也重蹈前人覆辙了吧?” 筑紫说完,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晴尘的脸上。 礼枝也跟着看了过去。 晴尘始终带着弧度的上扬嘴角丝毫不动,仿佛筑紫谈论的不是他的事,是别人的事。 “一千年前,你几乎让一个人类化作恶鬼。之江,你的福泽,是恩赐还是诅咒?”筑紫厉声说道,“不过再谈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我的任务带着你的碎片回去献给天照大神。” 礼枝瞪大了眼睛。 事态怎么变得如此混乱,她的大脑里,思绪的线正在打结,越打越乱,直接团成了一团。 筑紫说完,就扛着大薙刀一跃而起。 身影在暮色中闪现,转眼间,就闪到了晴尘和礼枝的上方。 大薙刀的刀刃泛着夕阳的血色都暖不起来的寒光,向两人落了下来。 礼枝全身僵硬,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晴尘。 原以为晴尘会拔刀反击,至少也应该做出姿势准备挡刀,没想到晴尘只是揪住了她命运的后脖颈,其实是衣领,问了一声:“准备好了吗?” 礼枝还没对当下的情况做出判断,忽然就双脚离地,身体悬空。 身边的街景以难以理解的速度向两边飞速划过去,视线里,她的双腿被气流吹得飘摇。不,不如说整个人都像一根风中的布条,在疯狂摇晃。 筑紫拎着刀追在后面,但身影越来越远。 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晴尘抓着当场逃跑了。 等等。 逃……逃跑了?! 就这样直接跑路了吗?! 礼枝艰难地侧过头,表情被吹得乱飞,“喂!这是什么情况?” 晴尘一边扯着她狂奔一边竟然一口气都不带喘,从容地回答:“如果反击神使的话,等于违抗天照大神,就会罪加一等。” 所以就跑了?? 礼枝在风里飘摇了几分钟,丧失了发型和表情管理,才终于被晴尘放了下来。 双脚踩在坚实地面上的瞬间,她一时想不起来要如何操纵自己的腿脚,差点扑地。 幸而及时扶住了门把手。 打开家门,礼枝直接大字型瘫开在沙发上。 拓云和早雾不明所以地一左一右打量她。 对比之下,晴尘就淡定得多。 他甚至头发都没有散开。 礼枝翻了个身坐起来,低声问道:“筑紫说的,是真的吗?” 除了列岛最初的几位神明是自然力量孕育而生,后来的神皆是受到了人类信仰的感召而获得形态。这种存在的方式,和妖怪乃至鬼,是一模一样的。 这就是万物皆有灵的一种体现。 多行善事,给予福泽,便为神。祸害世间,玩弄情感,便为鬼怪。 从这方面来看,就算是稻荷神,和鬼怪仅仅一线之差。 筑紫所说的“恩赐还是诅咒”,也应证了这一点。 晴尘坐下来,吩咐拓云和早雾先去冲茶。 随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说的是我擅长蛊惑人心的话,那确实是真的。” 礼枝:“那位死后灵魂也要留在人间的神职,也是真的吗?” 晴尘薄唇微抿,“旁人看见的只是事情的表象。一件事被一千个人口口相传之后,就会变成另一件事。” 听晴尘的意思,似乎是最多只能说到这里。 礼枝不便再往下追问,就起身进了厨房。 拓云和早雾正在研究如何冲泡抹茶,见到礼枝过来,赶紧将她拉来当试验品。 礼枝端起碗喝了一口,苦味从舌根冲进嗓子眼里,她当时就觉得自己此刻的脸一定比这抹茶还绿。 本能地想把茶吐出来,但是想到四万日元一百克的天价,她几乎是含泪咽了下去。 然后抓起冰箱里的葡萄汁狂灌了两百毫升,才把那惊人的苦味冲淡。 拓云和早雾一脸大事不好,“看来是太浓了。” 两人立刻泡了一碗新的送到礼枝手边。 礼枝瞅了瞅碗里的绿油油,微笑回绝:“还是你们有请吧。” * 深夜,确认礼枝睡着了之后,晴尘关上了她卧室的门。 香皿里的线香冒出了细若丝线的烟雾,极其缓慢地向上升去。 晴尘靠着墙坐下。 时间的通道,一如往常。 只能从当前时点向从前回溯,是为了保护未来的不可预知性。 就算是神,也不能提前参透未来。 这是天地万物运行的基本秩序。 晴尘独自走在时间的通道里,数着地上的时间刻度。 一步就是一年,回到大正十二年只需要一百步。 但如果是回到长和六年(1017年),就需要一千零六步。 经过明治维新、倒幕运动、明历大火、群雄纷争的安土桃山时代、应仁之乱…… 礼枝从睡梦中醒来。 她梦见古老的朱雀大街,漫长到似乎永无尽头。 她从上方俯瞰这条长街,看着各路妖魔鬼怪在路上游荡。在一群乱舞的魑魅魍魉中,一个少女安静地低头前行。 如若不是她双脚悬空依然在快速前进,她和普通人类并无差别。 正在礼枝猜测她是何者的时刻,她忽然长出了獠牙,面色变绿,头发像被电了一般向上竖立起来,喉吼里发出了卡痰的声音:“好痛苦啊好痛苦! 好不甘心啊好不甘心!” 就这样张牙舞爪地径直向稻荷神社的方向去了。 礼枝急忙跟上去想要一探究竟。 少女在伏见稻荷大社的门前停住,怨气冲天地念着:“伏见稻荷你好狠的心!” 伏见稻荷大社在夜色中保持着绝对的静默,只有枝头栖息的几只寒鸦受到惊下,展翅逃走了。 礼枝好奇地关注着女子的动向,谁知这女子下一秒忽就抬起了头,从掩面的长发中露出的猩红双目看向了礼枝。 礼枝被看得发毛。 要跑吗?还是不用跑? 她现在是上帝视角,应该不会被这个世界的人发现吧? 正侥幸地想着,那女子从地上弹射而起,下半身弹簧一样拉长,与飞在半空的礼枝面对面。 她张开了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道:“你知道伏见稻荷在哪里吗?” 礼枝:“不知道。” 女鬼舔了舔嘴角,狞笑着,“那看来只好先把你吃了。” 说着就扑了上来,然后礼枝就吓醒了。 这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既然醒了,索性起来喝口水再睡。 礼枝开门来到了客厅。 房间里烟雾缭绕,如同香火鼎盛的寺院。线香的味道充斥在鼻腔,她还没找到香气的来源,人就晕倒了。 第十九块油豆腐 礼枝踏入了一条四面纯白的通道。 说是四面,其实没有面。 上下左右东南西北都是纯白,唯有脚下向远处无限延伸的时间轴昭告了前方与后方。 她低头看了看轴线上的刻度,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从这里走回平安时代,去亲眼见证一下筑紫说的究竟是何事。 这么想着,礼枝开始向古代走去。 一步就是一年,起初她还数着刻度,后来干脆跑了起来。 一年一年向前回溯,在视野的前方,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晴尘?” 有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和耳朵的背影,只能是他。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晴尘回过了头。 礼枝跑得太快,一时没能停住,直接将他扑倒在地。 灵体比肉·体轻盈,因此碰撞并没有带来疼痛。 晴尘仰面倒在她身下,一头长发丝缎一般铺开在脑后,几乎和周遭的白融为一体。 放在之前,她一定会沉迷于欣赏这般人间无法遇见的美貌。 但今天她的心里在反复念着筑紫讲的话。 难道在过去,晴尘真的一个让人类差一点堕入恶鬼道的,“神”吗? 若是事实如此,那么每天在她身边的,始终保持着神秘笑容的这只狐狸,也曾危害过他人,做出过难以容忍的事。 会不会,在这千年的时光里,还有其他的,所谓的“被蛊惑的人”? 这么一瞬间,礼枝忽然觉得眼前的神,是自己完全不了解的、背负着巨大秘密的陌生灵体。 连续多日,她都靠着脑补,自以为算是在试图接近这个神。 思绪乱飞了片刻,礼枝将它们收拢,爬起来,问道:“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晴尘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说:“看来是有人不好好睡觉,偷跑出来了。” 礼枝反驳:“睡觉到一半不可以醒吗?” 晴尘拽住了灵体的胳膊:“那么就请回去继续睡觉。” 礼枝在原地犹豫了。 就是这一个犹豫,让晴尘没能拉住她。 在这万分之一秒之间,她下定了决心要回到过去,没错,就是脚下的1017年。 虽然不知道这一年究竟是不是筑紫所说的事件发生的时间,但晴尘在这里停留过,那么一定能找到点什么。 眼前的画面开始加速旋转。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呼啸着在耳边,将晴尘的声音和身影都隔绝了在外。 晴尘反扑回来想要将她拉出时间扭曲的洪流,但伸出手去,只是穿过了由无数色块拼接凝成的墙,无法触碰到在螺旋中央站立的礼枝。 隔着气墙上细微的缝隙,她看见晴尘的嘴唇在动。 唇形似乎是:“a ya e”。 如同含了胭脂的薄唇,在吐露三个字的韵律。 “礼枝。” 那一秒她产生了一丝异样的错觉,好像突然又听见了晴尘清晰的声音穿透了风声。 礼枝几乎想要伸出手去回应逐渐模糊的晴尘。 但太晚了。 扭曲的色块逐渐形成完整的画面,在嘈杂的风声中,晴尘完全消失在了视线里。 四周静止了下来。 礼枝无意识地按着心口。 是灵体所以没有心跳,但为什么会觉得胸口涌出了热意。 她定定地站了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集中精神环顾四周。 这里正值夜晚,樱花在长街的两侧安静地飘零。 是个春日。 暖风吹拂而过,街道上空无一人。 礼枝沿着长街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又想起刚才,她为何差一点就要抬手,反握住晴尘的手。 没准,就是晴尘在蛊惑她呢? 都说了名字就是世界上最短的咒,晴尘知晓她的真实姓名,在这过程中施加一些别的力量,就能将她束缚其中。 她沉思着信马由缰一通乱走,忽发觉自己被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 礼枝抬起了头。 眼前伫立着的是一座山头。上方竖着鸟居,挂着“稻荷神社”的牌匾。 “你是谁?” 寂静中冷不丁冒出了一句女生的问话。 声音柔软,听着非常可爱。 礼枝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披十二单和服的女生正在对着她微笑。 虽然是端丽的微笑,但把礼枝吓了一大跳。 因为她的皮肤颜色很不正常。 古代由于照明条件有限,外加房檐低矮,采光不理想。为了能让旁人看清自己的脸,涂白的妆容就流行开来。 后来,公卿贵族为了显示自己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低贱农民身份不同,男男女女都将自己涂得贼白,以彰显高贵的出身。 所以礼枝对肤色的容忍度非常高。 然而,这个女生的脸并不是传统的白,而是在白里透着青和灰,在月色下乍一看,格外瘆人。 但那女子显然没有恶意,一直在耐心地等着礼枝回话。 礼枝稍微放松了下来,仔细打量着她。 这个女生看样子和她差不多大,不过,对于古人来说,这个年纪也算不上特别年轻。所以她身上有种礼枝始终培养不出来的沉稳端庄之姿。 她虽然穿戴整齐,只用看一眼便知身份高贵,但意外的是袴裙的裙摆处沾染着污泥,脏兮兮的,与她的身份气质和形容外貌全然不相配。 礼枝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因为就算告知了名字,作为回溯时空的人,也毫无意义。何况,她不明白对方的身份,假如是能够运用咒来操纵她人的妖怪,说出去可就倒了大霉了。 思来想去,礼枝只是回以礼貌和善的微笑。 那女生笑笑,“是无名之人呐。” 礼枝决定把压力给到那女生头上,遂问道:“你是谁?” 那女生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礼枝话音未落她就开了口,“我是一位忠实的信徒。在这个时间点还来到伏见稻荷神社,想必您也和我怀着一样的信仰吧?” “信仰……吗?”礼枝看向了黑夜里的高大鸟居。 那女生说:“穿过这道鸟居,就是伏见稻荷神居住的地方。” 礼枝眸子一动。 她急切地问:“伏见稻荷神是怎样的神呢?” “他呀……”女生的眼睫低垂下去,默然片刻,她重又抬眸,眼睛里微光闪烁,似乎容纳了平安京天空上最漂亮的几颗星辰。 “他温柔,美丽,而又强大。”女生的语气很是骄傲,“是我终我一生,即便不得不舍弃一切,也要供奉的唯一的神。” 女子说得情真意切,与筑紫的说辞截然相反,礼枝不免更加好奇。 “那么,他有做过伤害任何人的事情吗?”礼枝问,“我听说伏见稻荷擅长蛊惑人心。小姐您真的,没有被骗吗?” 女子动作十分缓慢僵硬地抬起衣袖,掩住小巧玲珑的嘴巴,“你从哪里听来的坊间传闻?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礼枝答不上来,索性换了个问题接着问:“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来伏见?平安京在黄昏之后,是禁止所有人外出的。” 女子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像她的动作一样,很僵硬。 “我只是想来看看。看一眼便走。” “你......不上去吗?”礼枝指了指鸟居,“来神社的话,至少应该参拜一下主祭神。” “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怎么好意思去面见高高在上的神呢?”女子话音里满是遗憾,“我日日在夜晚来到这里,能看着这座鸟居,就心满意足。” “这也太卑微了!”礼枝愤愤不平地说道,“神明的力量取决于人们的信仰,小姐您这么忠实,是他力量的重要来源之一。对于稻荷神来说,您一定是万分重要的人啊!” 那女子僵硬的脸上,显不出一丝不可思议,“真的是这样吗?” “是您引以为傲的神,必然也会深深地爱着您。”礼枝走上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神永远爱世人。而您,是特别的那一个。” 女子露出的感谢的神情,眼睛里忽然盈满了泪水。 “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我......”她看向了鸟居。 夜风再度拂过,礼枝闻见了泥土的湿润气息。 她嗅了嗅,发觉这气味似乎是从女子的身上发出。 但在空气里细细地品,又能分辨出几缕香火的气味。 这两股虽然没有关系的味道融在一起,说不上难闻,但在热衷于制香的平安时代,这也绝对算不上好闻。 而且有点不和谐的诡异。 礼枝做了个“请”的动作,“想要见的人,就立刻去见吧。” 女子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拖着厚重的被污泥弄脏的裙裾,以十分艰难的动作,迈上了台阶。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慢太慢了,以至于礼枝认为时间的流逝出了什么问题。但风速一如往常。 过了许久,那女子终于走出了她的视线。 “顾礼枝!”晴尘的声音在她背后炸开。 礼枝回过头。 “随便穿越时间会影响历史走向的,搞不好你就会没了!”晴尘语速很快。 礼枝起了坏心,想知道这狐狸到底会不会生气,便说:“我刚才和一个女生聊了天,鼓励她去见这个时代的你。” 晴尘僵直,声音低沉得可怕:“你说什么?” 第二十块油豆腐 礼枝第一次见晴尘露出这副表情。 她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几丝胆怯,心想她不会真的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吧…… 礼枝飘在原地,纠结究竟要不要照着他说的话做,再重复一遍。 晴尘像是在欣赏她不知所措的神色,死亡凝视了她一会儿,他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吓唬你的。” 礼枝虚惊一场,她转而气恼地看向晴尘,“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啊!” “抱歉抱歉。”晴尘走近,伸出手来拉她,“我们先回去吧。这段时间的平安京很危险,还是小心为妙。” 礼枝回首向高高在上的伏见稻荷大社鸟居看了一眼。 虽然那个女子已经不知所踪,但她好像还是能依稀看见她拖着长长的裙裾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的背影。 “那个女子,后来见到你了吗?”礼枝看着晴尘,问。 晴尘握住了她的手腕,“在这里随便谈论历史,要是被旁人听了去,可能会发生改变历史发展轨迹的事情。” “这就是蝴蝶效应吗?”礼枝问道。 “没错。”晴尘带着她回到了街道上。 两人一起在长街上向前走。 周边的所有建筑都是黑的,只有一层薄薄的月光指引前路。 “这就是朱雀大街。”晴尘说道,“你一定有所知晓。” 礼枝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并不是她半懂不懂。 这条将平安京一分为二的长街,是平安京最大的一条主干道。 只是,总觉得,晴尘在非常巧妙地向她隐藏着什么。 稍稍侧过视线,晴尘在月下显得愈发圣洁,长发沐浴着月光,皮肤近乎透明。 他垂着袖子慢悠悠地走着,看样子悠然自得,似乎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那么,她在执意要来到1017年的那一秒,纷乱色块组成的墙壁外,晴尘的眼神为何又和平时有不同。 “呐,夜晚的平安京很美吧?”晴尘转过头来,笑着问礼枝。 礼枝迎着他的目光看去。 与其说是平安京很美,不如说在平安京的晴尘很美。 等等…… 礼枝飞快地摇了摇头,似是要用物理方法将自己的想法从脑袋里直接甩出去。 这到底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还是单纯被他诱惑了,还很难说。 什么都不说,更显得可疑。 礼枝定了定神,笑着说道:“你想不想玩个游戏?” 晴尘耳朵动了两下,“哦?请说。” “是一种酒桌游戏。”礼枝说道,“就是扔赛子(注:类似于骰子,但是有的有更多个面,比如七个面。上面会写一二三四五六七,也有的写别的)。一局每人扔三次,两次比对方的数字都要大,算为赢。” 晴尘说道:“啊,原来是这种游戏。” “没错。”礼枝继续陈述规则,“如果两人的两次大小都一样,进入下一局。要不要一起玩呢?” “是酒桌游戏的话,就一定要喝酒吧?”晴尘拿着扇子,戳着自己的下巴,“那么输了的人,惩罚喝一杯吗?” 礼枝摇摇手,“只是喝酒的话也太无聊了。一般来说,喝酒总是要配故事的。” “输了的人就要讲一个故事?”晴尘成竹在胸,“我有的是故事,就算一直输也不会害怕哦。” “N. N. N.”礼枝连连摇头,“赢了的人可以向输了的人提出一个要求,输了的那一方,要在这个要求下讲故事。” 晴尘:“比如?” 礼枝清了清嗓子,“比如说,我赢了,我可以说:我想要听晴尘刚出现在现世的时候的故事。晴尘就一定要遵从我的条件。” 晴尘哈哈地笑了两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赢我不是那么容易。” 礼枝想起来她的对手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神,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晴尘不可以使用非自然力量,这对普通人类非常不公平,那样就是作弊。” 晴尘眼睛弯了弯,里面倒映着月亮的光辉,很轻地答应了一声,“好。” 时间到了,两人身边的平安京街景开始了快速旋转,然后像是拼图被破坏,分解。 在与来时相同的巨大风暴团结束之后,礼枝睁开了酸痛的眼睛。 眼前是原木色的冰凉的地板,头也在隐隐作痛。 她坐了起来,挠了挠头,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花了一会儿,才渐渐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礼枝当即向客厅内看去。 晴尘正端着一个器皿,从里面取出了一根细细的棒状物。 之前她出卧室门的时候,客厅里烟雾缭绕,香气弥散,应该就是这个东西发出的。 她就是在闻到这根香的味道时晕倒的。 所以回溯时空用的,就是它? 礼枝正要问,见晴尘已经将它收进了手心。 礼枝一个箭步冲过去,“等一下!” 晴尘看了她一眼,“哦呀,你醒了。” 礼枝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指。 手心里空空如也。 “刚才那个器皿,被收到哪里去了?”礼枝一边问,一边开始在晴尘身上一通乱摸。 但是摸到的只是和人类一样的身体肌肉与骨骼而已。 晴尘也不制止她,任由她摸了好几遍,才说道:“那是神界的器物,自然是收进了另一个空间里。” 礼枝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手。 晴尘来到沙发上坐下,问:“要玩酒桌游戏的话,礼枝希望是什么时间?” 礼枝理了把头发。 虽然是半夜惊醒并且出来喝水,才会晕倒,但是从1017年的平安京回来之后,精神意外地不错,后半夜的觉不睡也罢。 正好家里还囤了一堆朝日啤酒,那干脆—— 礼枝在茶几边盘腿坐下来,自信地拍了拍桌面,“现在就可以。晴尘觉得怎么样?” 晴尘的耳朵竖了起来,他语气担忧:“不睡觉也没关系的吗?” 礼枝直接捋起了睡衣的袖子,胳膊支着茶几的桌面,“没关系。” 晴尘笑笑,“愿赌服输哦。” 礼枝:“买定离手,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说罢,她打了个响指,叫出了在角落里坐着的拓云和早雾,“请帮我们拿啤酒和玻璃杯来。” 她又想起晴尘十分抗拒现代工艺下的玻璃杯,急忙更正了一下,“请给晴尘大人拿白瓷酒杯。” 拓云和早雾领命照做,不到一分钟,就将啤酒开好罐,和杯子一起摆上了茶几。 礼枝取出赛子,放在了桌上。 这是一个有七个面的赛子,每一个面上写着一个数字,一共写了一到七。 架势已经完全摆好了,晴尘也跪坐到了礼枝的对面。 拓云和早雾则一个坐在晴尘身边,一个坐在礼枝身边。 礼枝:“游戏现在开始。” 拓云和早雾都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礼枝握住了赛子的手。 礼枝自认为运气不怎么样,大事虽然都顺利度过,可日常小事就不好说了。所以,提出玩这个游戏,本就想着只要样本足够大,总能轮到自己赢一两次。 而一两次就足够她向晴尘抛出问题了。 期待降得足够低,心态反而十分稳定。 礼枝拿着赛子,手在半空虚虚晃了几下,就将赛子抛了出来。 赛子在桌面上滚落了两圈就停住了。 朝上的那一面,显示着大大的“一”。 礼枝想过自己运气不好,没想到这么不好。 她一脸黑线地盯着“一”,有种想要退出游戏的冲动。 坐在礼枝这边的早雾探头看了看,鼓励道:“没关系!还有机会!说不定下一把就是七呢!” 晴尘拿过赛子,“该我了。” 礼枝提示道:“不可以用非自然之力!” 晴尘双手合上,将赛子包裹在手心里,笑道:“就算是不用非自然之力,我也不一定会输给礼枝。” 他松开了手,赛子坠落在桌上。 是一个“二”。 数字不大,但是偏偏比“一”大。 拓云欢呼:“好耶,我们晴尘大人手气果然不一般!” 礼枝立即拿回了赛子再次抛了出去。 好消息,这一次终于不是“一”了,坏消息:是个“二”。 晴尘志在必得,两指夹起了赛子,随便一扔。 在场四人都凑了上去。 “居然是七!”拓云道,“不愧是晴尘大人!” 晴尘做出“请”的动作。 礼枝不得不咬牙将玻璃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拍在了桌上,视死如归地说:“晴尘想要听什么故事,请说吧。” 晴尘:“我想要听关于礼枝的故事,在遇见我之前,或者说,在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故事。” 礼枝:“太宽泛了,有没有更具体的要求?” 晴尘摸了摸耳朵,“那么,我想知道礼枝来日本的契机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礼枝一秒返回大学入学考试校内考的面试现场。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老师的? “因为对日本的文化很感兴趣,所以就想要亲自来到这个国家学习。” 是这样的培训机构老师教出来的车轱辘话。 但是,面对晴尘,说车轱辘话的话,她自己都会觉得很不合适。 他们明明是认识不久的关系,但是共处一室很容易让人产生对对方的信赖感。就算她现在对晴尘产生了怀疑,也克服不了想要对他说实话的潜意识。 于是礼枝回忆了起来。 “很多事情不是都有理由的。关于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我会说,很像是一种感召吧?嗯,从某一天的某一个瞬间开始,突然就会变得在意起来了。的确有点奇怪,但是就是这么一回事。从大概十岁的时候。这么些年一直努力着,最后来到了这里。” 晴尘微笑着听着,“真是辛苦了。” “好了,这个故事说完了,我们要下一局!” 礼枝着急从晴尘那里套话,迫不及待地拿起了赛子。 晴尘默许了下一局的开始。 21.第二十一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主人大人,真的不用下次再玩吗?”早雾抱着一摞空空的啤酒罐,忧心忡忡地看着满面红光的礼枝。 拓云附和:“就算不借助非自然之力,稻荷神的气运也会比普通人类好几万倍。” 窗外,乌鸦已经宣告新的一天开始,在呕哑嘲哳地找厨余垃圾吃。 礼枝又开了一罐啤酒,道:“这才到哪里?我一定会赢的!” 晴尘手心里掂了掂有一定重量的赛子,歪了下头,“那么就再比试一局吧。” 这一次,他扔出去的赛子朝上的那一面是“一”,比礼枝扔出来的“四”要小。 礼枝大受振奋,接着抛出了下一枚。 朝上的面是数字“七”。 赛子里最大的数字。 晴尘的眉毛动了动,笑意里凝了几分认真,“这可不太妙啊。” 输赢几乎已成定局。 果然,晴尘扔出来的数字比七小。 比了几个小时,终于轮到礼枝赢了。 她手舞足蹈地将开好的啤酒倒入晴尘的杯子里,“有请。” 晴尘喝完了一杯,将杯子放下,问道:“礼枝想听什么故事?” 礼枝双手托腮,上半身向对面探了过去。因为喝酒上头而通红的脸上,方才不清醒的笑褪去,转而换上了一副郑重的表情。 “我想知道晴尘的过去,关于筑紫所说的话,还有我遇见的那个女子。” 晴尘无奈地笑了笑,“嘛,既然我听了关于礼枝的那么多的故事,只好勉为其难地讲一下我的,来作为回应了。” “时为长和六年,同年,年号更迭,因此也是宽仁元年。”晴尘半闭着眼睛,回想似地讲述道,“那一年,我在伏见稻荷大社普通地过着普通的生活,做着普通的工作。那位来拜访我的女子,是我的……一位信徒。” 礼枝:“只是信徒而已吗?” 晴尘睁眼,赤色瞳仁与她对视片刻,“人类的语言,是在世间万物与现象出现之后,才被创造出来。能被语言准确定义的东西,并非万物的全部。所以说,至今也不知道该用何种词汇表明她的身份。‘信徒’是最接近的一个。” 礼枝眨巴眨巴眼睛,“请继续。” “因为她只在晚上出现,被妖和鬼口口相传成了念力过于强大而重返人间的亡者魂灵。”晴尘摆弄着茶几上的白瓷杯,“一千多年来,故事有很多的版本,甚至筑紫这种住在高天原的神使都有所耳闻。” 千年前的京都日落后禁止外出,在夜半时分出现在大街上的人,的确会被普通人当成妖魔鬼怪来对待。 “这位女子违背了都城的规定,不顾自身安全,也要去伏见稻荷神社,究竟是自发所为,还是受到了你的蛊惑?” 问题非常直白,但看晴尘的表情,根本一点都没有被冒犯道。 他的手指绕着手腕上的一截红色细绳,“我是神,我不需要蛊惑任何人,也会有络绎不绝的信众。就比如,礼枝除了我,也会参拜别的神明。七福神的样貌恐怕……不尽如人意,可是人们还是坚信七福神能够带来福运。” 好像很有道理。 这世界上有的是面目可憎的神明,但他们接受的供奉并不比稻荷大社少。 吸引人的,永远是神的恩赐和能力。 只是,故事真的是这么简单的样子吗? 礼枝怀疑地看向晴尘。 因为喝了酒,藏不住任何的情绪,这一点的怀疑清楚地反应在了她的眼睛里。 晴尘收起了酒杯,“我知道礼枝还有很多的疑问,不过,再喝就会醉,所以今天的游戏到此结束了。” 早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和拓云一起去收拾一片狼藉的茶几。 礼枝本来睡得差不多了,因为喝了酒,醉意上涌,又感受到了反扑的困倦,于是回到了卧室继续睡觉。 晴尘便趁着空闲,向地面下穿行,来到了黄泉之国的门前。 伊邪那美在三途川大桥上喂鱼,听见来人的动静,也不回头,红唇浅浅地动了两下,“稻荷神,怎么又有心情来这黄泉之国了?” 晴尘走到了她的边上,白皙的手搭上了三途川大桥的木制栏杆。 红色的漆与皮肤对比鲜明,衬托得他近乎白到刺眼。 “我获得了一些新的情报,需要伊邪那美殿下为我解答。” 伊邪那美停下了撒饵料的手。 她转过头来,美艳动人的脸上展露轻松的微笑,“当然可以。不过……” 她又将剩下的所有饵料都撒进了河里。 几条奇形怪状的黑鱼浮出水面,争抢着,发出了类似于bia叽嘴的诡异的声音,转眼间就把所有饵料都吃完了。 “是关于你要找的那个人的话,恐怕有些难度。” 晴尘:“为什么?” “那个人和我做过约定之后,就归地狱管辖,我无法获知任何消息。”伊邪那美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饵料粉末,向宅邸走去。 晴尘:“与此事无关。是另外的事。” “那好呀。”伊邪那美笑了起来,“和你一起聊天,我的三途川之水都变得更好喝了。” 今日的伊邪那美宅邸和往常一样忙碌。 众鬼有条不紊地做着内务,指引进入黄泉之国的灵魂,一派和睦的景象。 两人在正对着庭院景色的房间坐下。 晴尘开口道:“上次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 伊邪那美:“嗯,她不是你要找的人。” 晴尘:“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是与什么有关?” 伊邪那美端着酒杯,鲜红的长指甲异常妖艳,“啊,你是想说人类所说的‘缘’吗?” 晴尘点头。 “‘缘’也好,‘命’也好,其实都是不存在的。”伊邪那美说道,“人类总是牵强附会,要把一些巧合解释成为缘分和命运,然后感动自己。明明连我们,都无法参透未来,怎么会有注定的东西,真是可笑。” “人生的发展,人与人的联系,都是靠着自己的信念来影响的,没错吧?”晴尘问。 “是啊,只要足够想,并为之努力,就可以改变现状,达成心愿。”伊邪那美歪着身子坐着,一边赏景一边喝酒,“这就是所谓的信念,也就是念力。” “那么,我遇见的人,确实和我要寻找的人有一点像。” “此话怎讲?”伊邪那美看着他。 “我从她那里了解了一些故事。”晴尘低头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梗,说道,“她来到这里,是出于无名的信念。” 伊邪那美:“啊呀啊呀,要不然你重新开始一段与人类的结缘也不错啊 22.第二十二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礼枝出了家门,背着包向破败不堪的之江稻荷神社走去。 天色渐渐黯淡,愁云凝聚在天边,遮蔽了澄明的日光。乌鸦掠过半透明的天空,在音乐堂的钟边停住。 这里是2024年的东京,但是和1017年的平安京相似,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足音空旷回响,会产生寂寥的心情,从心底生出无名的惆怅来。 脑中在不受控制地播放1017年夜幕下的街景,以及那个面色灰败的高贵女子。 低头沉思间,她已经来到了之江稻荷神社的鸟居下。 这是她和筑紫初次见面的地方,也是无人造访的废弃之地,能够让她的气息更容易被筑紫察知。 礼枝在萧瑟的建筑下等了一会儿,空气中划过了一声风动,扬起她鬓角的碎发。 “礼枝小姐,这次你又想出了什么招?”筑紫在半空显形,降落在地面。 礼枝:“我想知道,可以用于回溯时间的香,怎样才可以获取。” 筑紫不解地“啧”了一声,“你真奇怪,这种问题去问你的稻荷神就好了。” 礼枝垂了下眼睛,“他不是我的稻荷神。” 筑紫饶有兴趣地歪了歪嘴角:“哦呀,是被伤害到了吗?想来,这也是那狐狸能做出来的事情。” 礼枝抓紧了包带,说道:“我现在忽然觉得有一点疲惫了。” 夹在天照大神的神使和被追讨的过期稻荷神之间,双方各执一词,就算她想有所偏颇,也会感到困扰。 筑紫听完,道:“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抓不到那狐狸,那我就带你去看看好了。等你想清楚了,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说罢,她张开了手心,一根细细的线香出现。 她将线香递给了礼枝,“这根香的原料是列岛香料的始祖——淡路岛的沉香木。过去,人们把这根神奇的木头献给了皇室。皇室又将它供奉到了神前。” 礼枝小心地捏着这根线香,生怕它断了。 筑紫带着她走到摇摇欲坠的本殿里坐下,随后手心里落下一个香盘。 她对着礼枝手里的线香吹了口气,线香就点亮了一颗火星子,继而升腾出青灰的烟。 筑紫示意她将线香插进香盘,礼枝照做。 “闭上眼睛,深呼吸。”筑紫吩咐道。 礼枝乖乖地听了她的指挥。 很快,灵体就进入了纯白的领域。 筑紫站在她的左侧,询问道:“你要去哪个时代?” 礼枝笃定地说:“1017年。” “啊呀?1017年?”筑紫仿佛听错了一般,又问了一遍。 礼枝攥着拳,说道:“是,我昨天误入了这个时代,见到了一位让人很在意的女子。” 筑紫低声喃喃自语,“该不会就是那位……” 礼枝:“哪位?” “不重要,得去看了才知道。”筑紫说着,就向前走去,“你还记得刻度吧?” 礼枝点了点头。 两人急速来到1017年的刻度上站定。 时空在四周扭曲,待风的呼啸声止歇,礼枝和筑紫来到了朱雀大街。 “你说的那个女子,是在何处遇见的?”筑紫问道。 礼枝:“稻荷山。伏见稻荷山。” 筑紫眉头紧皱,“那可真是有点棘手了。” 两人沿着朱雀大街前行,来到了稻荷大社附近。 还没有靠近,礼枝就看见了一副奇诡的景象。 ——“自己”正在稻荷大社的台阶下抬头仰望着鸟居。 礼枝瞳孔骤然紧缩。 “为什么?”礼枝惊恐地问筑紫。 筑紫捂住她的嘴将她扯到一棵大树后面,才说道:“时间线不是一个景点,并不是你来了之后再走,这个时点就不受任何影响。因为从整体上看,此时此刻的确有一个你存在在此地。” 礼枝从树后看着昨天来到这里的自己,几乎忘记了呼吸。 筑紫小声地说:“时间是个环。所以它才会脆弱不堪,一丁点的变化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所以回溯时空的能力不能随意使用。” 她正说着,那个身披十二单的女生缓慢僵硬地从街道的一旁走向礼枝。 从第三视角看,她的步态非常不稳,似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走得艰难。 筑紫问:“你见的就是她?” 礼枝被捂着嘴,只能支支吾吾地点头。 筑紫从树后警惕地盯着那个十二单女子。 在她和礼枝打招呼的一瞬,她侧过了头。 筑紫看清了她的脸。 她死死按住礼枝的手陡然松开。 “迦羽夜……” 礼枝立刻转过头,“什么什么?” 筑紫见她的惊恐比方才又加深了几倍,问道:“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礼枝在树后抱头坐了下来,“之江和我说过,那是伏见稻荷大社的一位神职人员。” 筑紫垂头同情地看着礼枝,“那可太惨了。迦羽夜大体是他很重要的人。” 礼枝抬起头看向筑紫,筑紫满眼看乞丐的神色。 礼枝“啪”地一下站起来,“有什么惨的?迦羽夜重不重要和我一点都没有关系啊哈哈。” 筑紫抬了抬眉毛,“和我就更没有关系了。” 说完,筑紫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直接从原地升天,消失在了夜晚的云雾里。 * 晴尘从黄泉之国回到了家里。 一回来,就看见拓云和早雾可怜巴巴地缩在客厅的角落。 两个座敷童子互相推搡着,推了老半天,最后是早雾先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说:“主人大人坚持要出门,我们实在是没有拦住。” 拓云五体投地地对着晴尘大拜:“是我们的失职!请晴尘大人责罚!” “无妨。”晴尘让他俩起身,问道,“礼枝去哪里了你们知道吗?” 拓云和早雾瑟瑟发抖,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陷入了你推我我推你的境地。 直到晴尘再一次提出问题,两人才退无可退,齐齐土下座,说道:“主人大人应该是去见筑紫殿了。” 晴尘捏了下下巴,“筑紫吗?” 拓云土下座趴在地上,应道:“主人大人说了要去找筑紫。” 晴尘的赤眸危险地眯了一眯。 “我出门一趟,稍后就回。” 话音未落,他就从房间里闪现了出去,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拓云和早雾忧心忡忡地坐在客厅里。 拓云:“主人大人不会不小心置身险境之中了吧?” 早雾:“不会的,主人大人一向头脑很好。” 拓云死亡凝视着早雾。 早雾讪笑着挠头,搪塞道:“哈哈哈哈哈,俗话说,万里有一,偶尔脑子不 23.第二十三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死人???!”礼枝震惊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晴尘,“你说我见到的迦羽夜?” 晴尘“嗯”了一声。 礼枝只震惊了一小会儿,就渐渐冷静下来。 她见到那位女子的时候,曾被她的脸色吓到了。 迦羽夜的脸色之所以是青灰一片,只能是因为她的那具身体已经是死人的了。 会感到恐惧,是因为活人的皮肤,根本不会呈现出那种色调。 “她的衣裾上全是泥土,你不觉得奇怪吗?”晴尘说道,“是从棺木里爬了出来才会如此。” 被晴尘的话提醒,她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接续道:“她的衣服上有香火的气味,难道也是……” 晴尘点头,“是做法事时留下的气味。” 平安时代,佛教是影响力最大的宗教,没有之一。那个时候死了人,都需要请和尚来念经,唱诵往生。 “可是……”礼枝嗓子里有些噎,仿佛吞了块棉花,“那个年代,不是会火化尸体的吗?” “是啊。”晴尘垂下眼睛,睫毛遮掩在瞳孔前,让礼枝察觉不出他眼神里的情绪。 “是因为她是非自然死亡,并且被人掩盖死亡的事实,才会草草下葬吗?” 说完这句话,礼枝觉得嗓子很痛。 某种程度上说,这确实如筑紫所说,也太惨了。 死后还要复归人间,的确稍有不慎就会堕入恶鬼之道,成为平安京众多妖魔鬼怪中的一个,然后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心底只剩下怨念,无法消融。 相比之下,进入地狱被判几百年的刑罚都仁慈得多。 “用灵魂驱动死尸可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晴尘放下茶杯,“不过,比起这个,让我更加在意的是,礼枝你。” “诶?我吗?” 话题突然落到自己的身上,礼枝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晴尘将蹲在他身前的礼枝拉了起来,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她。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那一年的迦羽夜会去见我,是因为你鼓励了她。” 礼枝一脸懵地和他对上视线。 “令和六年的你影响了我们所有人的走向。”晴尘握住了礼枝的手腕,指腹轻抚过她手腕内侧的嫩肉,“你到底是谁……” 礼枝视线落在晴尘修长的手指上。 “时间就是个环,吗?” 无意之中做了一件这样沉重的事情,又被晴尘以轻柔的语气说出来,多少有些不真实感。 晴尘松开了手,目光停留在别处,似是在思索。 “我好像对晴尘的过去一无所知。”礼枝挠挠头,“冒昧地闯进晴尘的时间线真是抱歉。不过,如果没有好奇的话,就说明我根本不在意吧。” 说着,礼枝伸出手狠狠地rua起了狐狸尾巴,“啊因为晴尘实在是太可爱了,所以就变成了现在的情况呢!” 晴尘嘴角一弯,任由礼枝抱着他的大尾巴把脸埋进去,一通猛吸。 不愧是神之狐狸,连尾巴毛都是暖暖香香的。 蹭了一会儿,礼枝舒服地叹了口气,道:“差不多也到了开始修复之江的时候了,晴尘有任何的具体计划吗?” 晴尘摸着已经倒在他膝头的礼枝的头发,“果然应该先从外观修起。” “那么材料从哪里获取?”礼枝躺在晴尘膝上,揉搓着蓬松的白色大尾巴,“要用那种和纸写上‘砖块’什么的然后变出建材吗?” “唔,这样也太缓慢了。”晴尘道,“运用土地能量的是土地神,找到他帮忙就可以了。” “之江的土地神是哪一位?”礼枝问道。 “之江的土地神吗?”晴尘笑笑,“明天我们可以去见见他。届时你就会知道的。” “好。”礼枝伸展了一下身体。 “但是,”晴尘语气一转,“礼枝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礼枝半闭双眼,“什么事?” “以后不可以擅自行动。”晴尘说道,“筑紫的任务是追讨我,如果不小心伤害到了旁人,比如你,情况就不妙了。” 礼枝问:“晴尘是在关心我吗?” 晴尘微笑看她,“这样的问题的答案,礼枝已经听过一遍了吧?” “啊呀啊呀,晴尘有说过吗?”礼枝故意说道,“最近一直在熬夜的缘故,我的记性真的不太好的样子,请晴尘再说一遍吧?” “你是我的信徒,庇佑你是我的责任啊,顾、礼、枝小姐。”晴尘慢悠悠地说道。 他的嗓音干净透明,吐字之间有着浅淡的粘连,尾音略微上扬,听起来华丽高贵,却又听不出高高在上的意味。 他说完这句话,再去看礼枝,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回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平安京对于常人来说,是耗费精神的事情,因此感到疲惫而直接睡着了也很正常。 晴尘动作轻缓地站起了身,将礼枝抱起,移动到了卧室里。 他刚俯下身,将礼枝放在床上,她忽又醒了。 但是没完全醒。 介于睡着了和有一点意识之间的神奇的状态。 她精准地一把拽住了晴尘的袖子,阻拦他离开卧室。 晴尘眉眼温和,轻声地问道:“礼枝想要我怎么样呢?” 礼枝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攥紧了他的衣袖,不松手。 晴尘在她床边站了片刻,礼枝非但不松手,反而拽着他的衣袖翻了个身,以至于晴尘被拽得一个踉跄。 他在黑暗的卧室里笑了一笑,自语道:“我明白了。” 他念动咒文,高大的人形顷刻间消失不见。光圈中央,一直白狐狸站在了床边。 他动了动耳朵,尾巴绷起来,一下子跃上了床,钻进了礼枝的被子里。 温温暖暖的毛团子凑近,礼枝本能地靠上前,一把将它抱进了怀里。 晴尘一动不动地贴着她,一双赤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的睡颜。 她沉稳地呼吸着,脸上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安静而又可爱。 狐狸眨了眨眼睛。 眼前这张脸,恍惚之间,竟可以与那个人的面容重叠。 狐狸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千多年前的春天。 他受到了三条家祈愿的召唤而显现人形,降临到了人间。 协助三条宗近锻造出那把举世无双的神刀之后,他在平安京四处游历。 樱花如同雪一般纷纷而下,他行走在人间,见证人类的喜怒哀乐,每一样都令他感到新奇。 然后,在一处回廊下,他遇见了那个人。 她只有三四岁的模样,还扎着红色的头绳。她从后面咚咚咚地跑过来,大胆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他讶然回过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啊呀,你不是式部丞。”女孩子认错了人,却没有一点的不好意思,“但是你……好漂亮啊。” 他站起来。 原本就小小的女孩子,显得更小了。 她无所畏惧地仰着脖子看他,极具大小姐风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晴尘愣了一阵,笑道:“我没有名字。” 24.第二十四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这位就是之江的土地神吗?” 礼枝与晴尘一道站在一处神社的本殿下,用胳膊肘碰了碰晴尘。 两人面前,高高在上的本殿上方,蹲坐着一只揣着手的奶牛猫。 “它”耳朵竖起来,乜斜着眼睛,一脸不屑地望着本殿台阶下突然到访的两个人。 啊,不,一人一神。 晴尘笑着和“它”打招呼,似是和“它”十分熟络的样子,“好久不见啊,芝麻。” “芝……芝麻?!哪个芝麻?(注:日语里的“芝麻”叫做“ごま”,念做goma。有点可爱所以使用了这个名字)” 晴尘小声在她耳边说:“芝麻油和芝麻酱的那个‘芝麻’。中华料理里很常见呢。” 哈?????? 这名字也太随意了亿点! 芝麻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舔爪子,一边懒洋洋地问:“之江稻荷,突然造访本社,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高傲的态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好惹,而且很不近人情。 贸然提出请求的话,“它”真的会答应吗? 或者,该不会要求他们去隔壁河里捞鱼进献神前,才会施舍他们一个正眼吧? 礼枝喉咙的肌肉绷得很紧。 晴尘则是和平时别无二致的松弛,“的确有一件事要麻烦您。” 芝麻舔完了爪子,信步走下台阶,态度悠闲,“哦?是什么事情,让本猫听一听。” “是想恳请您帮忙修复一下之江神社。”晴尘道。 芝麻径直往下走,在最后一级台阶处停下,将晴尘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傲慢地说道:“啊呀,距离上次的关东大地震已经过去了一百年还多,居然没有人恢复你的神社吗?实在是太可怜了。” 礼枝略有些不忿,道:“是非人力的自然灾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 晴尘安抚似地摸了一把她的头,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尽管如此,没能让大家回到这里,也是主祭神的失职啊。” 芝麻嫌弃地皱皱鼻头,“要不然你们两个先出去讨论一下,并得出统一结论再过来和本猫说话?” 礼枝不得不闭了嘴。 这个臭猫怎么这么讨厌。 若不是有求于“它”,她绝对会当场离开。 “没关系。”晴尘把礼枝拨到自己身后,大尾巴将她环绕住,“这不重要。” “虽然是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做到的事,但是本猫为什么要帮你?”芝麻端坐了下来,张开爪子,“本猫和你可不一样。这一片的人类和神明都仰赖本猫的庇佑,本猫想要什么都会有取之不尽的供奉。你这只狐狸,早早被人抛弃了,能活到今天都是总神手软。” 礼枝:“你#@&%*~……” 刚要开口,被狐狸尾巴狠狠地缠紧,以至于短暂地缺了一下氧,后半句狠话被闷进了嗓子里。 “风水轮流转,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到我家。”晴尘哈哈一笑,“芝麻大人如果能提供一些建材,那就太好不过了。” 芝麻斜着眼睛凝视他。 礼枝在疯狂扯脖子上缠着的晴尘的尾巴。 “救命,快要被勒死了啊啊啊啊!” 晴尘这才略微放松了力度。 礼枝忙着大口喘气,全然腾不出精力来向这无礼的奶牛猫输送本国优秀的人参公鸡文化。 “要本猫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芝麻 25.第二十五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叮咚”。 礼枝眼疾手快地按下了门铃。 这是一座典型的一户建(注:日本的独栋小楼),带了个小院子。院内种植着柿子树,枝干探出院墙。 主人显然是个富有欣赏季节趣味情调的人,把柿子都留在了枝头。 几个月过去,红彤彤的圆滚滚的柿子被风干,变成了一个个干瘪的深红色果脯,款待了一大群过冬的小鸟。 黄昏中,风呼呼地吹过街区,摇晃着柿子树的叶子,也送来了不知谁家厨房里的晚餐香气。 礼枝想着事情已经完成了一半,这几秒钟的安静,十分美好。 但晴尘忽然面色郑重地看向她,“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多么好听的声音,却说出了令人无比紧张的话。 礼枝的腿酸软不堪,但是听到晴尘的话,下意识地站直,问:“什么事?” 晴尘点了点眉心:“直接询问他们,是不是太冒昧了?” 礼枝:“那——” 话音被可视门铃传来的回应压下。 “您好,这里是比嘉家。请问二位是?” 是女主人。 礼枝:“啊我们……” 晴尘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了一只和芝麻一模一样的奶牛猫。 他将它举在可视门铃上的摄像头前,礼貌微笑道:“我和我太太路过门前的坡道,看见这只猫蹲在您家的门口喵喵叫个不停,很是可怜的样子。” “太太?!!!” 礼枝的脸“腾”的一下变红,简直要冒出蒸汽了。 不过现在不是纠缠这件事的时候,她必须得配合着晴尘演下去。 礼枝也凑了过来,附和着点头:“是啊是啊,我们想着是不是您家的猫不小心跑出来,结果回不去了。” 晴尘:“冒昧地按门铃真是抱歉。不过小猫咪也很让人担心……” 女主人蓦然升高了音调,“啊呀!这只猫——” 她停顿了片刻。 门铃的音响里能听到她加快的呼吸声。 过了十几秒,她又是兴奋又是难以相信地说:“哎呀,人年纪大了就容易感慨。我来给你们开门。请稍等。” 门铃的通话挂断了。 礼枝指着晴尘怀里的假芝麻,“这是什么变的?” 晴尘笑了笑,“要感谢芝麻本尊呢。” 礼枝:“诶?” “久等了,二位。”院子的门被推了开来。 里面站着一位头发白了大半的女性,她戴了副眼睛,文质彬彬的模样。 虽然脸上的皮肤被皱纹侵占,但不妨碍他人推断出她年轻时是一位美人。 暮色中,她就像是一件古着店的奢侈品毛衣,有些年代的沉淀,但那也成了她的韵味。 “啊,这只猫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只。”比嘉太太满眼的慈爱,怀念地看着晴尘抱着的奶牛猫。 “多年前?”礼枝问道。 “是啊,”比嘉太太说道,“大约是十年前?十年前的夏天。” 礼枝预感她接下来要说的可能是有用的情报,于是拿出了做日本语能力测试听解部分的专注程度,仔细地洗耳恭听。 “那一年我的侄女来我们家里过暑假,救助过一只受了重伤的猫。和这一只可以说一模一样。” 晴尘:“您的侄女那时候多大呢?” “那时候她只有七岁半,还是个小学生。”女人谈及此事,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我在十一年前来到了S大工作,举家搬迁至此。第一年的夏天,侄女来拜访了我们。” 晴尘:“这样啊。” 礼枝看着女人对过去满满的追忆,便说:“那一定是很快乐的暑假吧。” 女人的笑容微微收敛。 不知是日光淡去的缘故,还是她面色变得阴沉,在礼枝眼里,她的情绪在一瞬之间就和先前不同了。 “那年秋天我的丈夫去世了,所以对我来说是稍微有些困难的回忆啊。”比嘉太太苦笑。 意识到表露了难怪,她又开始道歉,“一个人住太久了,话就变得有点太多了。” 礼枝:“很抱歉听到那样的事情。” 晴尘摸了摸假芝麻的头,问,“所以这是您的猫吗?” 女人摇了摇头,“虽然想着‘要是我的猫就好了’,但这并不是我家的猫。” 晴尘将假芝麻递上前去,“您愿意的话抱一下也没关系。” 比嘉太太受宠若惊地接下假芝麻,被它的重量惊到了。 “啊这猫应该是有主人的吧?一点都不轻呢。” 话题似乎完全转移到了假芝麻身上。 明明他们的目的是弄清那个小女孩儿的下落。 礼枝看着正在摸猫的女人,开口道:“您的侄女现在经常来看您吗?” “真凛(注:まりん ,音marin)她啊,受到了我的鼓励,她的目标是S大。再过几天就是大学共通考试了。最近一年为了备考,她都没有时间来东京呢。” 礼枝:“原来她住在都外啊。” 比嘉太太回答:“是冲绳。我们家族来自冲绳。你看我的姓氏就会猜出来吧。” 晴尘说的南国的风味,原来真的是冲绳的吗? “虽然是我丈夫的姓氏……但是他去世之后,这个姓氏在我的名字前,总像是他还在陪伴我一样。”比嘉太太说,“近来年轻女性都很抗拒随夫姓,虽然的确是勇敢又前卫的想法,但偶尔我也会当一下老古董。” 说完,她心满意足地将假芝麻还给晴尘,“说了这么多真是太对不起了。” 等一下。 虽然情报的获取相当顺利,但还是差了一点。 那就是,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联系到那个真凛妹妹本人? “您说到真凛想要来S大对吧?”礼枝说道,“我恰好就是S大的。如果真凛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可以找我。” “我太太还做过校内考的监考,对流程可谓是了如指掌呢。”晴尘也赶忙跟进。 两人一唱一和,立刻就让比嘉太太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真的吗?那实在是太好了。” 礼枝掏出手机,“我可以把我的邮箱给您。” 比嘉太太感激不尽地记下了之后,连连夸赞道:“二位真是太善良了,一定会非常幸福的!” 晴尘大言不惭,“托您的福。” 礼枝尬笑着回礼鞠躬。 离开了比嘉太太的家门口后,晴尘对着假芝麻吹了口气。 假芝麻顷刻间消失,变成了躺在他手心里的一小撮猫咪的毛毛。 礼枝问:“这是芝麻的毛吗?” “在本殿下面捡到的。”晴尘说道,“都做了土地神还这么爱掉毛,真是缺乏神的品格。” 26.第二十六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芝麻大人,您要找的人已经帮您联络到了。”晴尘和礼枝来到了芝麻所在的小神社,“但是她现在抽不出空来东京。等校内考的时候,您或许可以去见她。” 奶牛猫踩在一个石灯笼上看向礼枝手机上邮箱APP里躺着的信件。 一直半眯着的金黄色猫眼忽然睁圆。 “原来她叫真凛啊……” 礼枝看着芝麻变得柔和的眼神,鼓起勇气问道:“芝麻大人担任之江的土地神也一段时间了吧?为什么会执着于这一个人?” 奶牛猫揣起手坐下,说道:“我来之江只有十五年。另外,对于神来说,任期内的确会遇到各种各样在意的人类,但可以与神产生联结的,几千年的时间只有那么一两个。” 礼枝:“所谓的‘产生联结’,是指的什么?丢五日元硬币并许愿算吗?” 奶牛猫发出了不屑的笑声。 “你把与神结缘想成了在自动售货机买绿茶吗?”奶牛猫说道,“何况我们是神明,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礼枝:“……” 晴尘睫毛轻颤,他弯起嘴角,“啊,与神结缘,是门玄学。” 向来看不起所有人的奶牛猫罕见地给予了认同。 芝麻说:“世间万物都有着联系。在这些错综复杂的联系里,看见那个人一眼,就会知道与他人的不同。” 礼枝懵懵懂懂地听着,“是这样啊。” “没错。那个人就像是算好了时间一样出现在神的眼前,不会早一秒,也不会晚一秒。”晴尘接下了芝麻的话。 礼枝一会儿看看芝麻,一会儿看看晴尘,被这两个神的话绕得有点晕。 一个比一个抽象。 但既然说了是玄学,那就是人类没有办法研究明白的领域。如果她彻底听懂了才算是奇怪吧。 “不过,首先要感谢你们为本猫找到真凛。”芝麻站起来,张大嘴巴面目狰狞地打了个呵欠,随后不紧不慢地说,“本猫决定先赐给你们一点材料,可以作为重建之江的前序准备。” 礼枝期待地双手交握,眼睛里闪着星星,开始大力投其所好地阿谀奉承,“真是太感谢了,芝麻大人!地球没有猫猫还能转吗?硬撑罢了!” 话音未落,她的屁股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她转过头去,见晴尘的尾巴正在攻击状态,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怒色,只是在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笑。 “更正!”礼枝赶忙补救,“狐狸也是上品!地球没了毛茸茸,就一点都转不了了!” 芝麻从鼻孔里挤出一丝冷哼,“别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本猫就会像犬科动物一样对着人类撒娇,摇尾乞食。” 晴尘从衣袖里取出前些天捡到的芝麻掉落的毛,“掉毛的,好像只有普通的动物呢。” 芝麻恼怒地上前夺下猫毛,“别以为你是上古的神就有什么了不起。本猫虽然来得晚,等级低,还是普通猫出身,但现在管理着这一整片的土地,享受众人的供奉。你这狐狸再高贵,照样是个连修神社都要人类帮忙的废神罢了。” 礼枝从晴尘和芝麻之间冒出头:“所以我们的材料……没人记得了吗?” 芝麻正了正声色,“本猫说了给你们,就肯定会给你们。” 言罢,奶牛猫闭上眼睛,抬起了右爪。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一串人类无法理解的猫言猫语后,半空中显现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这片影子缓缓下降,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清晰地显现出了形态。 是—— 几个大小不一的—— ……扫把。 礼枝瞅着这一地的“材料”,面部肌肉抽搐:“哈?” 芝麻看见礼枝脸上一言难尽的复杂扭曲表情,比礼枝更加抽搐,“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据我所知,之江现在的破败几乎已经到了百分之一千的绝望程度。当务之急不是应该先清理地面的垃圾和碎石吗?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把建筑材料搬过去的话,只会让混乱情况加倍严重。” “但是,用扫把真的能扫动碎石之类的废物吗?”礼枝问出了自己的怀疑。 芝麻用爪子指着满地的各色扫把,自豪道:“这是我从各处搜刮来的上等扫把,可以应对各种各样的垃圾。就算是扫碎石也不在话下。” 晴尘平淡地“笑纳”了全部的扫把,“那我们就感激不尽地收下了。” 从小神社出来,礼枝和晴尘一人抱着一堆扫把,像之江稻荷神社所在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天气很好,虽然温度不高,但阳光充分地照耀在城市上空,似乎可以驱散一些冬日的寒冷。 等把材料都搬到神社,礼枝微微出了汗。 不过,活动开了身体,正好可以开始大干特干。 刚进入鸟居,礼枝就迫不及待地跑进去,准备大扫除。 但晴尘则不慌不忙地站在鸟居的外面,竖起两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念着一连串的咒文。 “南北西东,印记结成,急急如律令。” 礼枝脱了外套,拄着一把扫把,问:“这是在结印吗?” 晴尘垂下手,向她走来,“封印住这么大一片开放区域很有难度。我只是在鸟居处建了一个导向虚构空间的通道。筑紫进入鸟居之后,就会走进那个由印结成的虚假之江稻荷神社,而不会发现我们。” 礼枝佩服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晴尘走到那堆扫把旁边,道:“说到底,这是我的神社,应该由我来处理。” 礼枝笑了起来:“虽然晴尘这么说,但是大家都清楚晴尘根本不是会自己做事的那种人吧哈哈哈哈。” “为什么这么说?” “从到了我家的第一天开始,晴尘就在自然并且熟练地驱使家里的座敷童子。”礼枝双手撑着扫把,“而且过去一千多年,晴尘一直不缺信众。想要什么都可以立刻获得,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吧。” “啊,这么一说,我确实不擅长干活儿呢。”晴尘抱歉地笑笑,“那么,现在就来练习一下吧。” 晴尘抬手,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条赤色襷,他反手将它系好,束缚住了宽大的袖子。 雪白的小臂从袖子里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泛出 27.第二十七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这是关东大震灾以前的之江稻荷神社的景象吗?”礼枝震惊地看着高台下人们变小的身影。 晴尘笑着说道:“这只是平日里人比较少的时候的景象。” 礼枝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人多的时候岂不是和浅草初诣差不多?” “虽然比不上浅草,但是对于这座神社来说,容纳起来相当困难。” 礼枝:“这么多的愿望,都要一个一个听取吗?” 晴尘带着她走到距离拜殿最近的位置坐下,“是啊,就是坐在这里聆听人们的愿望。” 礼枝想起木花咲耶姬的纸笔,又问:“要在纸上记下来吗?” 晴尘:“当然,”不过,愿望太多的时候就算完全不休息也记不清。这种工作,一般可以交给式神来完成。” “式神?”礼枝目光一闪,“晴尘为什么不召唤式神来侍奉日常的琐事?” 晴尘垂眸:“召唤式神需要强大的能力,才能够维持其形态。” 礼枝:“这样吗?” 晴尘:“咒的本质是一种束缚。既然是束缚,其强度就与能力有关。能力越强,束缚越紧,越难以挣脱。反之亦然。” 礼枝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说起来,晴尘的能力与最初相比,增强了很多呢。” “你还记得神的力量是从哪里获取的吗?”晴尘抬起手,一片樱花的花瓣打着旋落入了他的掌心。 礼枝信心十足地回答:“人们的信仰。” 晴尘垂下手,花瓣从他的指缝间飘落在地。 “所以,礼枝认为,我的力量是如何得到增强的呢?”晴尘看向她,一双赤色的瞳孔普通红宝石般晶莹剔透。 虽然他的这句话尾调上扬,是个疑问句,但他并没有给礼枝留下回答的时间,而是自己回答了。 “是因为礼枝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我。” 礼枝呼吸一顿,缓了半晌,才问:“只是我一个人的信仰,就可以让晴尘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 晴尘的手搭在膝头,“是礼枝在塑造今天的我。所以,请一定要好好地注视着,我。” 随着话音的下落,周围的世界也开始褪色。 人们的声音与神乐铃声交杂在一起被风吹向远方,朱红色的涂料从木制建筑的本体剥离,以可怕的速度后退,最后在晴尘扔下的和纸纸片处收尾。 神社又恢复了2024年的破旧落败的模样。 冬日的风从建筑物的缝隙里穿行而过,发出了呜呜的啸声。 礼枝从凉得冻屁股的地板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干劲十足地说道:“那么,为了能够恢复之江从前的风貌,现在要好好加油干了!” 礼枝拿着扫把,在神社的院子里忙活着。 晴尘也拿起了扫把。 他驻守之江稻荷神社接近六百年,此地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布置,他都熟悉到极致。 站在碎石的边上,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放缓。 大正十二年的那场大地震当中,他就是在这里停住脚步,即使忍受着粉身碎骨的剧痛,也没有离开现世回到异界,只是为了回头看一眼正在燃烧的本殿。 不,其实他当时并没有在看神殿本身。 那么,究竟是在看着什么? “晴尘?” 耳边传来礼枝关切的问询。 晴尘回过神,笑问:“怎么了吗?” 礼枝将扫把杵在地上,说道:“晴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晴尘:“哦?” 礼枝掐着下巴,一根眉毛抬高,一根眉毛压低,“虽然晴尘根本不会有起伏的表情,但是细微的变化,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哦。” 晴尘:“礼枝平时是在暗中观察我吗?” 礼枝面上发热,偏过头去,解释道:“明明是晴尘说的,要我好好地看着你。” 晴尘一笑,头发在风中飘扬起来,“看吧看吧,无妨。” 礼枝将碎石扫到一处堆起来,有意无意地说道:“晴尘好像有很多的心事,却从来不会主动和旁人说起呢。” “比起过去,未来才是更重要的存在。”晴尘说道,“那才是我们要面对的时光。所以……” “所以就打算彻底抛弃过去吗?”礼枝问,“晴尘也说过,过去无数个瞬间堆叠起来,才会造成今天的自己。无视以往发生的事情,也并不会让未来变得更好。” 晴尘看着正在说话的礼枝,神色愈发凝重起来,以至于那双红眸透出了严重的危险气息,让礼枝不得不停了下来,问道:“我说了什么很不正确的话吗?” 晴尘盯着她的头顶,摇头,“并不是。” 礼枝下意识地摸摸头发,“头皮屑爆发了吗?我的头皮可是一直很健康,完全没有头皮屑烦恼,当然,脱发是每个留学生的宿命。” 晴尘手指戳在了她的额头,语气低沉:“不是头皮屑,比那要糟糕一点。” 他的声音太低了,伴着傍晚的凉风从耳边吹过,礼枝不寒而栗。 “怎……怎么了?” 晴尘的指尖在她额上点了两点,“你自己看看周围的气息。” 礼枝当即低头,抬起了双手。 一股灰黑色的气息缠绕在身体四周,和从前的瘴气虽然相似,但是颜色不同,并且这股气息不凝神细看,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这是……和上次一样的,奇怪的气体??”礼枝有些惊恐地问。 晴尘嘴角紧绷,“没错。” 礼枝被黑色雾气缠绕着的双手微颤。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晴尘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也在思索,为什么已经驱除了,现在又会出现。” 礼枝:“是我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说着,她直接扯住晴尘的袖子,把脸埋了进去,崩溃道:“之前的瘴气已经很折磨了,再来一种不明气息的话真的会很想死啊啊啊啊——!” 晴尘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没关系。我再为你驱除就是了。” 礼枝放下了晴尘的袖子,虽然得到了安慰,但还是无法放心。 遇见一次也就罢了,可以认为是一个意外。晴尘帮忙驱除之后,两个人都当这件事彻底过去,没再提起过。 但这是第二次。 这就说明事情不单纯是一场意外或者巧合那么简单,也不容许两人以上次那样样草率的方式应对。 礼枝看 28.第二十八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只要是我能帮得上的忙,请尽管说。”黑岩拍了拍厚实的胸脯。 晴尘用扇子半遮着脸,嗓音慵懒道:“千里迢迢地来到异界,也不请我们喝杯茶吗?” 礼枝:“啊?” 不是,现在是管那些闲情逸致的时候吗? 而且,求人办事是这个态度? 她好歹还知道给令生送个完整的大白菜! 正在礼枝震撼的时间,黑岩像是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殷勤地请两个人进去,“哎呀,我是个粗鄙之神,礼节不周,还请见谅了。” 在茶室坐下,礼枝端起了略有些烫手的茶杯。 虽然烫手,但她心中一直在想着那团莫名其妙到来的黑灰色烟雾,无暇顾及手指被烫到的微痛。 “也就是说,礼枝小姐遇到了不明气团的缠绕,且现在无法确定气团的来源,对吗?”黑岩听完了晴尘的讲述,问道。 晴尘和礼枝同时点头。 “比叡山的经文能够安抚他人念力,这是我等神明信仰所不具备的灵力,所以想来找你,寻求帮助。”晴尘说。 “嚯嚯嚯嚯嚯嚯,”黑岩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你可就找对人了!我在比叡山担任土地神已经是第两千六百七十七年了。想要什么样的经文,都可以给你。” 晴尘:“另外,我还想要确认一件事。” 黑岩:“什么事?” 晴尘:“这一千多年来,这种雾气我也算是时不时在前来参拜的信众身上发现。在平安时代,这种雾气在京都的夜晚横行更是不少见。但是,现在它出现在礼枝的身上,我忽然会开始怀疑,它产生的缘由。” 黑岩看了一眼端着茶杯一脸乖巧的礼枝,说道:“你不用怀疑,这种雾气只有可能是诞生自人的怨念。恨、厌恶、嫉妒,之类的东西。就算礼枝小姐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惹下对家的人,这雾气的来源也不会发生改变。” 礼枝手中的杯子一抖:“什么?” 晴尘看着她,“看来是你有什么事情做得太好,遭到了旁人的嫉妒也未可知。” 黑岩:“啊,比如火锅煮得太好吃。” 晴尘:“又比如考试考得太好,论文拿了超高分。” 礼枝:“……” 这两个神想得可真美。 要是有高分就太好了,现实是,能及格就谢谢老师不挂之恩。 礼枝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把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脑海里研究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自打出国考学起,她就更偏向于一个人默默努力,平时的社交只是恰到好处、点到即止。大家都很喜欢和她一起玩,但因为她不常出门,所以绝对算不上任何人的最好的朋友。 既然不是亲近的关系,自然也就不会有爱恨情仇的交织。 上了大学之后,朋友就更是流于表面了。 只要掌握“斯国一”“嗖嗖嗖”“红豆泥”三件套就可以无痛社交,大家都是一起上课一起吃食堂或者学校周围廉价便当然后出了学校谁也别烦谁的关系。 这种诈尸型朋友关系,和陌生人就差一步之遥,到底谁会真情实感地对一个近乎陌生人的人产生怨念啊??? 话说这真的是留子会发生的事情吗,留子都没有亲密关系,属于是死在家里三天把邻居臭到报警才会被发现的程度。 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吧! 礼枝想得头痛,索性直接放弃了。 “嘛,没准就是怨念它认错人了呢?”礼枝把放凉了的茶一饮而尽,满不在乎地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吧?” 黑岩:“也是,如果平日里完全不和任何人交恶,在经书的加持下,这种雾气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晴尘仍是一副很是在意的样子。 黑岩起身,拍拍他的肩头,“不用这么担心,这些都是小事。” 几分钟后,黑岩搬着一箱经书回来。 “这里面有《般若心经》《妙法莲华经》还有《楞严经》之类的经书。”黑岩说道,“它们都有比叡山的法力加持,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下面就可以驱除侵扰。” 礼枝向木箱里张望。 经书经过时间的淬炼,散发出古旧纸张的气味。 礼枝不懂经书,随便从里面挑了一本《妙法莲华经》抱在胸前,“就这本吧。” 黑岩合上了木箱,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吃火锅?” 晴尘和礼枝一起向廊下走去,“下次一定。” 黑岩满头的黑线,“狐狸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招。” 晴尘:“只是火锅而已,又不是吃不起。” 黑岩收起装经书的木箱,再回头去送晴尘和礼枝。 神辇已经提前在门前等待,礼枝率先坐了进去,只剩下晴尘在神辇旁等着和黑岩告别。 黑岩粗犷的声音压得极低,对晴尘意味深长地笑笑,“你对礼枝小姐实在是太关心了,好歹把握一下啊。” 晴尘垂着袖子站着,黑色低垂,月亮悬挂在他的头顶,为银白的长发镀上了一层晶莹的琉璃色。 “礼枝是我失去之江之后的第一个信徒,对于神明来说,是最为重要的人。” 黑岩不理解地揉着鼻子,“那也不至于担心到这种程度吧?只是普通的怨念气体而已,及时干预应该不会有更大的危害。” 晴尘二指夹起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着,说道:“谁知道呢?” 模棱两可的回答,黑岩听不出来他到底在回答什么。 纠结了片刻,他还是进一步压下音量,道:“你是想在她的身上弥补对故人的亏欠吗?但迦羽夜就是迦羽夜,就算礼枝再像她,也不是她。” 晴尘默默地听完黑岩的话,一双赤眸在月色中愈发像是快要燃烧起来。 “我在想,这世界上会否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让不可能重逢的人重新相逢。” 黑岩顿了顿,说:“虽然我起初也认为礼枝小姐就是迦羽夜,但既然你说了不是,必定是因为你没有找到当初的咒印。而且,这位礼枝小姐,也完全没有对从前的记忆。” 晴尘脸上稳定的笑意被夜色抹去了一半,他抬眼看向黑岩,沉静地说:“顾礼枝早在1017年就介入了这段联结。” 黑岩瞠目结舌,“这……当真?” 晴尘弯弯嘴角,眼尾似乎都被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光晕染成了红色。 “喂,晴尘?”在神辇里独自等了半天以至于等到不耐烦的礼枝掀开垂帘,从后面探出了头。 晴尘对还在震惊中石化着的黑岩挥了挥手,“那么,我们就先回现世了。” 神辇里,礼枝郑重地抱着黑岩给的《妙法莲 29.第二十九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礼枝和晴尘从异界回到家。 拓云和早雾见到礼枝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都被吓了一跳。 “主人大人是遇到了什么事?” “是被之江的土地神欺负了吗?” 晴尘微笑着看向已经平复下来的礼枝,道:“礼枝的每一天都比大家想得艰难,拓云和早雾应当多关心礼枝才是。” 拓云和早雾当场眼泪汪汪地怜爱地注视着礼枝:“主人大人,原来您这么可怜。” 礼枝:“……倒也没有很可怜吧……” 拓云和早雾忙来到餐厅,“我们已经为主人大人准备好了晚餐。请主人大人享用。” 礼枝没什么胃口,婉拒了两位座敷童子的邀请。但是晴尘则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道:“不吃饭会容易生病哟。” 想到那没完没了的黑色雾气,礼枝只得坐到桌边。 今天的晚餐是一如既往简单的和食,米饭配荞麦面的主食加主食,外加一杯麦茶。 无□□的麦茶对于睡眠障碍者来说也十分友好。 礼枝虽然不想吃,但人已经坐在桌前,不得不静下心来,慢条斯理地吃饭。 食物的调味很清淡,所以易于入口。 吃了一会儿,礼枝对吃饭的抗拒也降低了一些。 温热的汤入口,热量走遍全身,让她久违地放松了下来。 全身紧绷的神经松弛的时间,大脑的思绪也会变得自由,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之束缚。 乱飞的思绪拼凑成一个全新的想法—— 这样的家里,似乎真的有“家”的感觉。 是家庭,是家人,是紧密相连的,你,我,他/她。 出门在外接近三年,礼枝始终都是孤身一人在奋战。租房、交保险、看病、考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偶尔身边有可以陪伴左右的人,甚至是只能说说话的人,好像也不赖。 如果,如果的话,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只是短暂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礼枝立即摇头否决了自己。 她能遇见晴尘,纯属巧合罢了。 现在他们在一起,是为了恢复之江稻荷神社周围民众对于稻荷神的信仰。等目标达成的那一天,她就会亲手把他送回神坛,继续一个人的无穷无尽的漫长的生活。 她必须随时做好体面道别的准备。 然而,即使分别的那一日终将到来,在那之前,这样的能够让人在痛苦之际什么也不用想就可以任性躲藏进去的日子,也会使得礼枝产生贪婪的想法。 要是能久一点? 她看向了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和拓云、早雾闲聊的晴尘。 将她拥进怀中,说着愿意将爱给予她的那个晴尘,就切切实实地存在在她的客厅里。 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的种种想法,都化成柔软的溪流轻轻从心头流淌而过。 吃完了晚餐,礼枝的情绪也逐渐好转。 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轻轻地道了声“谢谢”。 见到礼枝将晚餐吃了大半,拓云和早雾开心地来收拾。 睡前,礼枝将黑岩给的《妙法莲华经》压在枕头下,然后准备躺下睡觉。 在从被子里伸手去关灯的前一秒,白狐狸从床下蹦上了她的床头,坐在了她的枕边。 礼枝把胳膊缩回来,问:“有什么事情吗?” 晴尘晃了晃脑袋,开口道:“我只是想观测一下《妙法莲华经》的效果。不介意的话,我得一直坐在这里陪你。” 用的是“得”字,那么,礼枝也没有介意的余地。 她放心地将卧室的灯拍灭,躺进了被子里,“晚安。” 说完,她又小声地,近乎于讲悄悄话一般,动了下嘴皮,唤道:“晴尘。” 在床头坐着的晴尘伸长前爪伏低了身子,尾巴盖住了半张脸,但细长的吊眼在黑夜里炯炯地泛着红色的荧光。 或许是晴尘在陪她的缘故,礼枝的困意上涌得极快,花了不到平时三分之一的时间,她就成功入睡了。 在晴尘的眼里,枕下的《妙法莲华经》闪着金黄色的气息,形成了一道光弧。 各类神明和阴阳师的能力属于术业有专攻,不同的属性决定了不同的效用。 《妙法莲华经》是凝聚了比叡山佛家信仰的经书,能够驱散缠绕在人身上的戾气。但对于无疑是的四处漂浮的晦气、瘴气则不起作用。 房间里各类灰灰绿绿的气息在光弧四周漂浮不定。 晴尘一个个看过去,默念咒文将其驱除。 卧室里暂时恢复了清净。 他半眯着眼睛假寐,但耳朵还是机警地竖起来,精准地捕捉着房间里一丝一毫的动静。 夜晚过了大半,房间里都是安静平稳的。 在凌晨时分,室内忽然响起了一阵幽怨的絮语。 同一个人声音,不同的抱怨声叠加在一起,混乱地同时涌进耳道,教人听不清那声音到底在念叨着什么样的内容。 在这一片哭泣似的混乱声音里,他依稀能够听出“好痛苦啊”这样的字句。 “好痛苦啊……为什么……会是……你……” 听声音,像是正在遭受八热地狱无天无地的强烈炙烤,痛苦折磨到了极限。 晴尘耳朵微动,从半梦半醒间睁大了眼睛,站起了身。 房门外穿进了一团黑影,“它”不用开门就能够直接从外面进入室内,进了门也不打量一眼室内的布局,就像是早就找到路一样,直奔礼枝的床头而来。 黑影靠近了些,晴尘才发现这团黑影是模糊不清的人类的身形。 黑影来到了床边,伸出双手想要俯下身掐住礼枝的脖颈。但由于《妙法莲华经》的守护,黑影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光弧,就像是被烈火烫过,猛地缩了回来。整团黑影都皱了起来,发出凄厉的喊叫。 在这些稀碎的叫唤中,“好苦啊……好苦啊……”是永远不变的主旋律。 白狐狸跳下床,落地时已然变作人形。 晴尘手握一把折扇,指向那咆哮的黑影,质问道:“来者何人?” 黑影抱着头大叫,听见晴尘的问话,她转过来,多重声音叠加起来,愤怒地反问回来:“这经书,是你放下的吗?” 晴尘笑笑,“看来你就是那团黑色气息的真身?” “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意义吗?我要找的人,” 黑影讽刺地冷笑,转过身去,看着在睡梦中眉头紧皱的礼枝,“是她。” 晴尘扔了张符在床边,建立起屏蔽声音的空间。 做完后,他才恢复正常的音量,道:“万事皆有缘由。你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地就要找她。” 黑影呵呵地笑了一声,“都说了和你无关。请不要阻碍我。” 晴尘双手无奈地展开,宽大的衣袖舒展,露出了衣服上精致的织金纹样,“啊呀,阻碍你的似乎不是我吧。” 《妙法莲华经》的光辉在室内愈发敞亮。 那黑影恼羞成怒,抱头仰天啸叫。 混乱的语句一齐挤进了晴尘的狐狸耳朵里,听得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好苦啊……好苦!!竟然请《妙法莲华经》,真是不可理喻!不可理喻!”那黑影大叫着,“我还会再来的,顾礼枝——” 话音未落,那黑影就被《妙法莲华经》的光吞噬殆尽。 房间的空气里空空如 30.第三十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礼枝茫然地看着屏幕上明莉发来的消息。 日本人的语言始终非常克制,但明莉在消息的最后加上了两个问号,已经算是情绪极大的表达了。 头一次见这么多的问号,礼枝有一点被吓到。 她赶忙回复:“怎么回事?” 消息刚发出去,就显示“已读”。 对面很快回复了一张截图过来。 礼枝点开。 这是一张IG的截图,账号主人是徳井令生。 该账号和大学里所有其他体育部成员的账号没有什么区别,无外乎一些日常分享和体育部训练的视频。 这和欺骗是怎么搭上关系的? 礼枝更困惑了。 晴尘:“你看起来好像很为难。” 礼枝揉了把头发,道:“明莉在生气,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晴尘眉头皱了皱,“是那位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礼枝目不转睛地对着屏幕一顿研究,“是的。杉山明莉。” 二指放大这张截图,礼枝注意到角落里令生发出去的一张LINE截图,列表里显示着她的LINE名。 前些天,令生询问了她的现状,算是个普普通通的熟人寒暄。 但从明莉的视角来看,就是好友瞒着自己,甚至有明知好友的心意还故意伤害感情的嫌疑。 总算是弄清楚了明莉生气的原因。 当时为了不让明莉感觉不好,她特地和徳井令生演了一出两人不怎么认识的戏。 明莉一定是完全相信了这回事,才会在偶然发现令生和礼枝是LINE好友的时候感到被背叛了。 原因是搞清楚了,可怎么和明莉解释才是最难的部分。 晴尘:“你们最近产生了什么矛盾吗?” 礼枝苦恼地说:“好像没有。就算是她生气的这件事,也算不上是矛盾吧。” 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不断,礼枝迟迟无法确定要怎么回复比较合适。 在她纠结的间隙,明莉又甩来了一条消息。 “礼枝是什么时候和令生加上LINE好友的?” 礼枝是说实话也不对,说谎言更不对。 晴尘注意着礼枝越来越阴沉的表情,淡淡道:“看来的确有矛盾了?” 礼枝脸色更沉了。 明莉那边已经显示了“已读”,她一直不回,就会让对方认为她故意已读不回。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礼枝干脆豁出去了,坦白道:“以前和令生认识的时候加了下微信,是因为拜托他帮忙办了一件事。除此之外,就几乎没有联系。” 明莉:“我现在还可以相信你吗?” 礼枝脑袋痛。 明莉:“所以你们两人其实并不是不熟的关系吧?” 礼枝按住了额头。 和令生说不上是不熟,但也绝对不是特别熟的好友。 因为礼枝起初过于神经大条,所以两人只照面几次就显得熟络,可距离明莉认为的那种关系,还差十万八千里。 “我们真的不怎么认识。”礼枝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明莉是我重要的朋友,我怎么会做让明莉难过的事情?” 打完这句话,礼枝都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卑微了。 交朋友这种事,她从小到大就不得要领。秉持着能不要制造仇人就不要制造仇人的原则,不知不觉就会变得舔起来。 明莉那边显示着“输入中……”,过了片刻,她发了一串敬语拉满的消息。 “是啊,我和礼枝一直是要好的朋友。我怎么可以这样怀疑礼枝。但我不明白我要如何表达我的歉意才能获得礼枝的原谅。” 礼枝:“……” “我真的是太喜欢徳井令生了。因为实在是太喜欢了,就会变得敏感又多疑。对礼枝生气是我的不对。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也是我和令生君之间的事,不应该把礼枝也拉进来。真是对不起。” 礼枝回复:“没关系的,我理解你的心情。” 明莉:“礼枝每次都说着‘理解’‘明白’这样的话,但我的心情实在是太奇怪了。昨天发现了这个截图,我告诉自己令生有自己行事的原因,我不能随意干涉他人的生活,也不应该随意揣测好友的动机。但到了早上,还是没有忍住发了这样的消息。发出去之后就感到后悔了。” 礼枝:“真的没事的,明莉对令生的心情,还请一定要传达到。” 明莉发了一个“合掌致谢”的表情包。 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才刚刚一大早,礼枝就筋疲力尽了。 她拖着脚步走出卧室,转而瘫倒在沙发上,手机盖在眼前,长叹一声:“社交为什么这么难啊?” 晴尘:“遇到麻烦了吗?” 礼枝勉强坐直,“姑且算是个麻烦?” 晴尘:“你可以和我说,如果感觉困扰的话。” 礼枝眯着眼睛觑他,戳了戳他的耳朵尖,“呐,你知道吗?听说人类会发展出语言这种东西,就是因为大家都太爱八卦了。” 晴尘甩甩耳朵,道:“我又不是人。” 礼枝收手,说:“大概就是男女关系的事情吧。” 见到拓云和早雾脸上浮现出来的奇怪表情,礼枝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我的朋友。” 拓云:“但是主人大人是万年单身啊,主人大人的朋友问主人大人,又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吗?是为了分手吗?” “呃……”礼枝凑近拓云,“拓云呐,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因为她说得神秘兮兮,又十分郑重,拓云也不得不跟着正经了起来,“什么问题,主人大人?” 礼枝:“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其实不是我家的座敷童子?” 拓云挠着头:“啊?为什么?” 早雾听出了礼枝的言下之意,捂着肚子指着拓云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拓云你说话实在是太不考虑主人的感受了,的确不像我们家的座敷童子!” 晴尘也跟着笑了起来。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早雾问。 礼枝:“大概就是我的朋友喜欢上了徳井令生?但是认为徳井君和我私下里有联系,是对她心意的不尊重。” 晴尘眸色一动,“是这样的事情吗?那么她应该对你产生了怨气也说不定。” 礼枝笑道:“怎么会,明莉是很善良的人。而且她也和我道歉了。” 晴尘恢复了松弛的神情:“道歉了啊……那就好。” 礼枝从沙发上站起来,“爱情这种东西只会让人头疼。” 晴尘胳膊撑在沙发扶手上,一根手指支着脑袋,慵懒地说:“人类之爱的本质是一种欲望罢了,自然会带来痛苦。” 礼枝回头看向泰然自若的晴尘。 他就算是歪着坐,也风流倜傥,透出贵族骨子里的优雅。 她问:“那么神的爱呢?” 听到礼枝的问题,晴尘赤色的双眸一转,“你觉得呢?” 礼枝摇摇头,“谁知道?” 晴尘对她笑了笑,“你应该知道的。” 礼枝糊里糊涂地离开了客厅,从冰箱拿了盒牛奶,准备应付早餐。 嚼着吐司,她还在想着明莉的那件事,于是点开了徳井令生的头 31.第三十一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那人虽是明莉的脸,但额角长出一根粗长的骨骼材质的尖角,双眼的眼白散发着金黄的光泽,眼珠子是鲜艳的绿色。 面色是墙皮一样的死白,一口牙齿全黑,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周身一团黑绿色的气体裹挟着,在半空浮动。 礼枝腿一软,差一点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但为了尾椎骨,她硬生生站住了。 “明……明莉?!”礼枝抖着声音,“为什么是你?!” 晴尘一把将礼枝扯到自己身后,“她不是明莉,是生成。” 礼子紧紧抓着晴尘的胳膊,“生成?” 她在无数的妖怪奇谭里读到过生成,但大脑过于紧张,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东西具体是什么贵物。 晴尘一手结界,一手护着礼枝,道:“是明莉潜意识里有极其强大的怨念,以至于本人都无法压制住,才会变成这种样子来找你。” 礼枝被他的解释提醒了,想起了生成究竟是何物。 《源氏物语》里的六条御息所,因为潜意识里嫉恨风头正盛的源氏公子的正室葵上,在深夜化作生成前去复仇,导致葵上受到惊吓,疾病缠身,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最可怕的是,六条御息所本人对此惨剧并不知情。因为生成是活人的怨念形成的灵体,和灵魂出窍完全不同。 传闻天亮时分,生成就会直接原地毁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生成的原主则丝毫不会记得夜里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说,明莉虽然主观上没有在憎恨她,但她的潜意识里在怨恨着礼枝。 故而这份潜意识化作生成,在夜晚侵袭过来。 “只是因为令生吗?”礼枝对着那生成,难以理解地问道,“你对他的喜欢,执着到了这种地步?不是才认识不久吗?” “害得我好苦的人,是你啊……顾礼枝!”生成一开口,她的獠牙就在嘴唇外上下活动,看着竟是要把人生吞活剥,“若不是你,令生就会多注意我一眼了。” 晴尘的胳膊横在礼枝身前,将她牢牢地挡在后面,“你的痛苦不是礼枝造成的。” 那生成猛地飞近,头上的犄角差一点就戳到了晴尘的脸上。 “都说了不要妨碍我,”生成的口中冒出了绿色的浓雾,“你是听不见吗?” 晴尘对礼枝喝道:“快后退!它比妖怪和鬼更危险!” 礼枝腿肚子直打颤,麻木地顺从晴尘的话,向后退了几步,后背紧紧贴着墙壁,以求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晴尘口中默念咒文结印,一道无形的屏障在他身前徐徐展开。 礼枝因为恐惧而骤缩的瞳孔里,映着那生成四周漂浮的黑绿色烟雾被屏障阻拦住的模样。 礼枝死死按住胸口,冷汗从额角渗出,细细密密地凝聚,滚落在一起。 她凝视着晴尘的背影,硬撑着稳住了身体,直起了腰,对生成厉声道:“你要找的人是我,有什么诉求,就请和我说吧。” 生成张大了嘴,从嗓子眼里咆哮出声:“你难道不明白吗?事已至此,唯有你死,才能把事情解决了。” “就算是把顾礼枝杀了,也不可能彻底扭转局面。”晴尘的头发和衣角被生成吹气的风高高地扬起,长发的发梢抚过礼枝的鼻尖,将一阵沉香的味道送进她的鼻腔。 “感情分明是两方的意愿,”晴尘抬起胳膊浅浅挡住吹过来的狂风,“虽然这么说你也不会听就是了。” 生成发出了震天的吼声,门外的拓云和早雾被吓得挤成一团,抱住了脑袋,死命堵住耳朵。 在她巨大的高频声波里,晴尘打出来的结界裂开了一条细碎的痕迹。 这声波似乎蕴含着无限的能量,连固若金汤的防震楼体也在摇动。 礼枝痛苦地塞住双耳,勉强稳住的双腿在这嘈杂的声音里近乎脱力,人摇摇欲坠,就快摔倒在地。 而站在最前线的晴尘,则是不动如山。 他咬着后槽牙,口中稳定地念着咒文。 一个个字符形成环阵,向裂缝处飞去,紧紧贴在气墙上。 然而,就算是强大法力的加持,被声波震出的裂缝还是像蛛网一般,飞速地向四面八方蔓延。 打补丁的咒印也跟着裂缝的扩展而碎裂殆尽,化作银色粉末消散在房间中。 “晴、尘……”礼枝艰难地从嗓子里发出了响动,但那噪音实在是太大,她甚至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在一片混乱之中,晴尘侧过了头。 被声波吹乱的头发半拂在面容上,遮蔽了他的神情,只有那双赤眸盈盈发着微弱的光。 “礼枝,她是源于对你的怨念。”晴尘的话音穿透了噪声,直抵她的耳膜,“解决不了根源,我们是不可能消灭她的。” 他的脊背单薄但是坚韧,死死地抵御着气浪的侵袭。 晴尘的力量远远不及鼎盛时期。这种生成,就算是顶级的阴阳师,也难以应对。更何况此时的晴尘。 礼枝看得心惊肉跳,竭尽全力反手撑着墙壁站起来,“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办法吗?” “大、概、没、有。”晴尘被气浪推着,步步后退。 声音已经发不出,近乎于从喉咙里挤压出的呜咽。 家里仿佛遭受了一场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八级大地震,还伴随着飓风袭来。 客厅里玻璃杯和碗碟纷纷从橱柜里摔落下来,碎了一地。 听见门外接连不断的清脆碎裂声,礼枝有一瞬间宁愿自己先死一下,来暂停这场没完没了的灾难。 正在全家所有人和神都快崩溃的时候,那生成向前猛扑,满头的长发章鱼爪子一般散开在空气中乱舞。 屏障在冲击之下,完全破裂了。 生成顺势变幻了形态,身体像是爆裂开,化作一团黑雾,继而飞速地凝成尖锐的长条形,在电光石火之间,直奔着晴尘而去,贯穿了他的胸口,像是钻进他的身体一样,烟消云散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来不及眨眼的极其短暂的工夫里,以至于礼枝惊到叫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晴尘全身僵直,向后倒下。 礼枝愣了足足三秒钟,才扑上前去,大声地叫着晴尘的名字。 晴尘双目紧闭,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任凭她如何摇晃,都给不出一星半点的反应。 礼枝的声音都被吓得变了调。 听到卧室里的动静,拓云和早雾急忙冲了进来。 见到倒在地上毫无反应的晴尘和惊慌害怕,手足无措的礼枝,拓云和早雾都白了脸。 上一次晴尘昏睡不醒,是遭到了瘴气的侵袭,祛除瘴气,他就会恢复。但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 “你们了解生成吗?”礼枝勉强压下慌乱,问身边的座敷童子。 拓云和早雾一起摇了摇头。 拓云:“我只知道那是一种很厉害的妖怪。” 早雾:“听说凡是被生成憎恨幽怨的人,都没有活下来的,会死得很惨很惨。” 礼枝腰上脱力,一下子瘫坐在地,“那完蛋了。” 拓云摸了摸晴尘冰凉苍白的脸,问道:“晴尘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礼枝麻木地垂眸看着晴尘,说:“生成……好像侵入了他的身体。” 闻言,早雾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怎么会如此?!” 礼枝低头道:“那生成明明是冲着我来的……” 拓云眉头紧锁,“现在把晴尘大人扔在地板上也不是办法。” 礼枝强撑着站起身,“我们先把他移动到床上吧。” 拓云和早雾齐齐点头,“好的,主人大人!” 座敷童子等级不高 32.第三十二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礼枝头晕脑胀,令生的话就像一盆带着冰渣子的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一直以来都自然而然地和晴尘相处,却从未思考过他们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说是朋友吧,神和人本就不平等,怎么可能是朋友。说是同居的室友吧,他们又比这要再多一点。 好笑的是,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令生抛出来之前,她竟全然忽略了。 礼枝自嘲地抬了下嘴角,正了正声色,摆手否认,“不是男朋友。是你之前帮助过的那只狐狸。” 令生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端详着晴尘痛苦的神情,道:“这妖怪招惹上了生成?” 礼枝更正他:“他是神,不是妖。” 令生耸耸肩,毫不遮掩对礼枝的话持的怀疑态度:“神怎么可能会被生成袭击?要知道神的力量是所有力量当中最为强大也最为柔软的一种。” 礼枝嗫嚅着:“他……他……” 晴尘现在没有意识,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把他的过去翻出来告诉第三人,她不忍心。 曾经被万众景仰的遥不可及的神,如今需要在人类的帮助?下才能续存,无异于古代被扒光衣服游街的犯人,正在忍受着极大的折辱。 他的痛处,她不愿意再提。 “简单来说,他出现了一点状况所以损失了一些强度。”礼枝飞快地说,“而且这生成,目标不是他,是我。” 她在“是我”上加重了语音,使得令生神色凝重了起来。 “是你?”令生眉眼间透出为难,“这样的话,你应该想一想自己哪里会招惹到生成,我才好入手。” 礼枝沉默着盯着令生那张确实会让大学男同学嫉妒、让女生一眼就上头的脸,许久,她说:“其实根源在你。” 令生荒谬一笑,指着自己,反问:“我?” 礼枝:“这生成,是明莉的怨念形成的。” 说到明莉的名字,令生像是刚充好电开机的手机,思绪和智商重新装备回来。 他的表情里多了一丝冷肃,“她嫉恨你和我的关系远在她和我之上,所以认为你是阻碍她的人,就来报复你。” 礼枝:“完全正确。” 令生转头看向躺着的晴尘,“那么明莉为什么会缠上这狐狸?” 礼枝两手摊开,无奈地回应:“我这不是不明白才会来找你吗?” 令生:“有些棘手啊。” 礼枝脸色不变,大义凛然道:“是钱不够多吗?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 令生一脸黑线,“我们是资本主义国家,不是赛博朋克社会。” 礼枝焦急地问:“那要怎么样?” 令生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半天,才语气沉重地开口:“我不是消极抵抗的意思。只是,生成是现世、黄泉之国、神界三个世界中,最为凶煞的一种。它与传统的驱邪、驱魔、超度就能解决的妖魔鬼怪截然不同。与其说生成是一种怨恨煞气煞气的凝结物或者聚合体,不如说它本身是一种由怨恨等情绪变作的咒。” 礼枝听得头都大了。 “咒?又是咒?” “说咒也不完全对。”令生缓缓道,“它更像是一种谜。需要解开这道咒形成的谜,才能让生成消失。” 礼枝:“可是,她的诉求是我去死,不要阻碍她,谜底已经很清楚了。” 令生:“显然,目前我们手里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 说罢,他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晴尘的脸上。 病急乱投医,礼枝也顾不得自己的发言是不是太弱智,脱口而出道:“我们想个办法找到生成,旁敲侧击一下套一点情报不就行了吗?” 令生抬眸,瞥了礼枝一眼,“生成在这狐狸的体内。想和她沟通,只能碰运气。” 礼枝双手交握在胸前,央求似地说:“碰运气就碰运气。无论如何,总之先做点什么吧!” 令生叹了口气,“知道了,先试试式神。” 礼枝目不转睛地盯着令生的动作。 只见他从包里取出一片粉红色的山茶花瓣,对着它默念一串咒文。 平平无奇的山茶花瓣通体散发出柔和的光,随后化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的形象。 粉色的头发用白色法绳在额角边束成双环,一身纯白的和服穿在身上,给他添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冷感。 “这是我的式神松月,原型是我家院子里的山茶。”令生张开手,手心向上,那式神立刻缩小到只有蜜蜂那么大,停在了他的掌中。 礼枝眯着眼睛瞅着小小的式神,问:“这要怎么用?” 令生不作答,而是俯身靠近晴尘,抬起了他的下巴。 在晴尘双唇微张的刹那,令生将松月送进了他的口中。 “松月可以找到生成吗?”礼枝问道。 令生坐直了身子:“这是个概率事件。但是既然生成在他体内,我们也只能先送一个式神进去找找。” 说完,他打了个呵欠,“我先去沙发躺一下,有变化你再叫我。” 礼枝感激地将他送了出去。 重新回到卧室,礼枝心情沉重地坐到了床边。 晴尘许是疼得狠了,从鼻腔里发出了细微的闷哼。 他苍白的脸色,让人轻易想到了倒春寒时节草木上的一层薄薄的新雪。 透明,易碎,太阳一升起来就会消融进明媚的春光里。 这是礼枝与他相遇之后,第一次正式地想到消逝的概念。 之前,她想当然地认为,晴尘总有一天会回到神社本殿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坛上,俯视着风云变幻的人间。 但事情的发展方向通常有无数个。 他,如果回不去了呢? 松月万一找不到生成该如何是好? 她的运气向来一般般,和其他人做同样的事情,结果最不理想的永远是她一人。 和晴尘在一起也影响了他…… 礼枝用力咬住下唇,阻止自己继续向不好的地方想。 床上躺着的晴尘呼吸沉重,吐息里带着灼热的温度。 礼枝手心发凉。 她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的一角,摸到了他攥紧成拳的手,掰开了他蜷曲的手指,然后双手握起他的手,鼻尖贴近,闭上眼睛,祈祷一般的姿势,企图传递一些虚无缥缈的能量。 在闭眼的瞬间,她的视野里闪过糊成一团的画面残影。 她集中精神,那些混乱不堪的残像渐渐掀开了蒙着的一层灰,色彩鲜明了起来。 她看见朱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热闹的人群,鸭川的水潺潺流淌,将飘落的樱花送向了更远的地方。 在这一片熙熙攘攘的行人里,一辆牛车缓缓行驶而过。 前导欢天喜地地开路,逢到询问车中坐的是谁的路人,他就骄傲地挺起胸膛,声音洪亮地回答:“是藤原显光大人的孙女。” “藤原显光吗?” 礼枝听过此人的名字。当时,藤原家内部在竞争人臣的最高位,藤原显光与权倾朝野的藤原道长冲突不小。 “哦!是那位藤原重家大人的女儿吗!”路人吃惊地问。 “没错,就是那位光少将的女儿哟!”前导炫耀似地说。 他的声音丝毫不收敛,以至 33.第三十三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偷看被人发现了,迦羽夜两颊染上绯红。 不过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她也不扭捏,而是行动自然地走上前,问道:“我们见过吗?” 她穿着华丽的十二单,一看就是地位高贵之人。但这男子并不起身,而是继续悠然自得地喝着杯中的茶。 “我们在许多年前的春天见过。”男子对着中庭里不断飘落的樱花伸出了手,“那日的樱花也是这般如雪一样飞舞。” 迦羽夜:“是吗?” 男子遗憾地说:“看来你已经忘记了。” 迦羽夜也看向中庭里的樱花,说道:“如果是很多年前,那我还是一个幼童。那时候的记忆,不是全部可以被保留到今天的。” 男子“嗯”了一声,“这么说来,也是。毕竟人类都是这样,迦羽夜再聪慧,也无法违背自然的规则。” 迦羽夜觉得好笑,“人类?你难道不是人类吗?” 男子这才站起来,但手里仍然端着他的茶杯,并不太严肃的模样。 他身量高,迦羽夜需要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容颜。 “迦羽夜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上一次把我当成人类,这一次也同样。” 迦羽夜不服地说:“虽然你的头发和常人不同,可你看起来,就是个人啊!” 男子哈哈一笑,“我可是你接下来要供奉的神明。” 迦羽夜站直了身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更有气势一些,“我要供奉的是稻荷大明神尊。他是掌管丰收与财运的重要神明,岂容外人亵渎?” 她的语气很重,男子的神色却丝毫不变。 他笑着说道:“以貌取人可不是什么好的习惯。” 言语之间,他的头顶出现了一对白色的尖尖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从身后露了出来。 分明是狐狸的耳朵和尾巴。 迦羽夜被这变化惊得后退了一步,“你……” 男子上前,俯下身在她额头上点了点,“你对自己即将供奉的神明缺乏正确的认知,看来从今往后需要我多加管教。” 迦羽夜扭过头,撅着嘴说道:“是神明就应该端庄一些,不能随便和人类开玩笑。” 男子神色严肃了起来:“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不出意外,未来几十年,都得是你我在这伏见神社作伴,我自然想要一个能使我顺心如意的神职。” 迦羽夜叉着腰:“我才不是神的侍女。” 男子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那么你想成为神的什么?” 迦羽夜拨开他的折扇,“这种事情,不是用语言说出来的,稻荷大明神尊。” 男子唇角微勾,“我有自己的名字。” 迦羽夜吃惊地看着他,“真的吗?” “我叫晴尘。”男子放下茶杯,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下了两个汉字,“这是你起的名字。” 迦羽夜:“不愧是我!” 晴尘又在廊边坐下。 再端起茶杯,杯中就多了一片小小的樱花花瓣。 “啊呀,春天真是美好的季节。这也是个好兆头呢。” 画面流转。 季节移步走向了别处,春樱夏木秋枫冬雪,四时风景不同。 迦羽夜始终在神前陪伴,如是度过了几轮春夏秋冬。 直到有一日藤原氏家中派人来送信,说是宫中将要举行五节舞会,要求各家选送年轻漂亮的女子参加。 藤原显光家中的女子,要么嫁入了宫中,要么就年岁尚幼,此时年龄正合适的女子,便只有迦羽夜一人。 五节舞会是在天皇面前表演的舞蹈盛会,过去一直是豪门贵族争相把女眷送入皇室或者更大世家的机会。但近来,这舞会逐步转变成了年轻男子猎艳的场所,这其中有不少人人品恶劣,行事轻浮,因此五节舞会逐渐减了些风头。 前些年,贵族们甚至从那些品阶不高的远方穷亲戚家里挑选容貌端丽的女子来替代自家女眷参加。 收到这样的邀请或者说是任务,迦羽夜并无不快。 家族正遭遇困难之际,她挺身而出也是理所应当。而侍女阿弁则垂头叹气,哀叹小姐竟然要屈尊降贵去讨好那些歪瓜裂枣。 临出发去宫中的下午,晴尘注视着盛装打扮的迦羽夜,用一如既往风轻云淡的语气问:“如果真的被某些男人选中,你还会回来吗?” 迦羽夜头上的串珠摇晃着,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响。 她歪头思考片刻,说:“不会。” 晴尘笑笑,“啊,确实如此。比起我,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更有趣吧。” 迦羽夜转身离去,晴尘送她上车。 在她放下帘子的前一刻,她又探出头,顽皮地笑着,说:“就算今上陛下相中了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晴尘:“为什么?那可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人。” 迦羽夜放下帘子,声音被挡进了车内。 他听见她说:“不告诉你。” 车从伏见稻荷神社门前出发了。 画面再次移动。 “没有我的话,晴尘的生活会有变化吗?”迦羽夜和晴尘一道坐在廊下,仰望着天上挂着的一弯新月。 院子里虫鸣悦耳。 晴尘:“你要走了,对吧。” 迦羽夜一向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泪水盈满。 但她倔强地抬着头,不是因为今夜月色真美,而是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会责备我吗?”她问道。 晴尘半闭着双眼,“我开始有点讨厌人类了。” 迦羽夜:“因为我言而无信吗?” 晴尘摇头,“因为人类经常离别。我不擅长应对这种东西。” “我也不擅长。”迦羽夜的视线里,月亮被眼泪模糊成了一堆模糊的重影。 “结婚之后,就很难出门了吧?”晴尘问。 “听说是这样。”迦羽夜说道,强颜欢笑,“不过我可以想办法偷偷地溜出来看望一下你。毕竟你是个显形没多久的神,算起来比我更年轻,放任你一个人在这里,还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呢。” 她一笑,泪珠就从眼角滚落而下。 晴尘低头看着见了底的茶杯,“一直以来承蒙关照了。” 1017年,迦羽夜十九岁,离开了伏见稻荷神社。 她的结婚对象是右大臣家的一位公子。 此时,正直藤原显光预备升任左大臣的缘故,亟需拉拢各方势力,思来想去,家里只有迦羽夜一人合适。 这重担就落在了她的肩头。 以她桀骜不驯的性格,加之丈夫性格乖张暴戾,动辄拳脚相加,日子的确过得艰难。 按照惯例,原应当继续居住在左大臣的宅邸,然而夫君修建了一座新宅,将各路女眷都迎了过去。 离家在外,又不能随意出入,她的境况即便是娘家也无从知晓。 不过就算是处境艰难至此,她还是寻得了机会,扮作少年侍从,趁着月黑风高溜去了稻荷神社。 晴尘正卧在走廊上,手边放着一个倒了的酒瓶。 她从墙角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叫他:“晴尘,晴尘大人。” 浅眠的神明醒来。 见到一身男装的迦羽夜,他眼中并不见惊喜。 “迦羽夜,你回来了。” 声音沙哑。 似乎不是好久不见,而是她简单出了个门。 “你喝醉了吗?”迦羽夜从转角后走出来,心疼地扶住他的肩,“难受吗?” 晴尘一双赤色瞳孔难以聚焦。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语气里浸满了醉意,“我不想做神明了,倒是做妖怪更好些。” 迦羽夜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这叫什么话?妖怪可是人人唾弃的污秽物。” “他那般待你,我想惩罚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晴尘说道,“我只能祝福人类,我只能爱每一个人。” “那么,请晴尘多多祝福我吧。”迦羽夜笑着说,“请晴尘来爱我吧。” “我祝福你永远幸福,永远快乐。”晴尘脸上不正常的潮红愈来愈重,连耳根和微敞开的衣襟下的锁骨处都红了,“但是你知道吗?我只能祝福丰收和财运,就算是祝你快乐,也做不到。” “言语就是咒。”迦羽夜满不在乎地笑笑,“晴尘既然已经说了祝我幸福和快乐,那么我就会幸福快乐的。” 后来这祝福果真没有起效。 迦羽夜死了。 死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 是被失手掐死的。 她毕竟是左大臣的孙女,死 34.第三十四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风吹过,迦羽夜的话音和人影都彻底消散在晨光里。 晴尘对着刚才迦羽夜站着的位置伸出手。 却是徒劳。 礼枝握着晴尘的手,泪如泉涌。 “主人大人?”早雾怯怯地出声,“您怎么了?” 礼枝睁开眼睛,强撑着笑意,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了一些过去的残影。” 早雾:“是晴尘大人的过去吗?” 礼枝松开晴尘的手,“是啊。是他不曾告诉我们的过去。” 拓云:“是什么样的过去呢?” 礼枝垂眸,待眼中酸胀的热度消散,才能稳住声调,说:“曾经有一个很爱很爱他的人,名叫迦羽夜。” 早雾瞪圆了眼睛,和拓云对视一眼。 “就是上次说到的那位迦羽夜小姐?” “难怪她会把所有人的情书都拿去烧洗澡水。”礼枝苦涩地笑笑,“因为她的心上早就有了一个非他莫属的人。” 早雾咬着手帕的一角,眼泪汪汪,“太感人了。” 拓云提出了异议:“可是,人类的爱和神明的爱显然不同。晴尘大人恐怕无法给予相应的回应吧?” 礼枝下意识攥紧了被单的一角。 “人类的爱也分为许多种。有的是期望占有,有的是美好的祝福。也许迦羽夜并不需要晴尘给予怎样的反馈。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就会觉得十分美好。” 早雾边听边点头,“主人大人好像非常明白迦羽夜小姐的心意。” 礼枝从回想中回神,忙摇手,“是我擅自揣度了。” 拓云:“所以如果主人大人是迦羽夜的话,是那种遥遥看着晴尘大人,就会感到满足的人吗?” 礼枝耳根子一烧。 “迦羽夜是迦羽夜,我是我。” 如果她是迦羽夜,她会拿起刀反抗也说不定。“让我不好过,你也别想活着,都给我去鼠吧他奶奶滴”那种。 不过时代不同,那时的女性有时代局限性。用今天的思维去代入,是一种狂妄的傲慢。 礼枝回身注视着晴尘的面容。 冷汗不知何时已经打湿了他的前额和鬓角,先前沉重的呼吸声转为微弱。 礼枝心下一慌。 他若是挣扎反倒还好些,眼下,这情况,他们谁都看不出究竟到了哪一步。 等待之间,天已然大亮。 令生一觉醒来,听见房间里全无动静,便披了衣服进入卧室查看。 过去了一宿,礼枝腰都不塌一下,笔直地坐在床边,紧紧扣住了那狐狸精的手。 他鄙夷地抽抽嘴角,“你也太关心他了吧。就算他死了,又能如何?顺便还能帮你解决那个生成。” 礼枝回过头来,因为熬夜和流泪微微肿胀的眼睛红红的像个兔子。 “对于我来说,他也算是很重要的存在。”礼枝说道,“令生这种时候就不必说风凉话了。” 令生在她身边坐下,端详着晴尘。 “应该是松月已经找到生成了。”令生说道,视线不自觉地向礼枝握住晴尘的手上飘,“痛苦才会暂且平息。” 礼枝:“我刚才,看见了他的记忆碎片。这是为什么?” 令生道:“能量的混乱必然会导致外溢,加之你持有他的御守,产生了感应,就会获取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礼枝点了点头。 令生起身,将窗帘紧闭,门也关死。 阳光被遮蔽在外,整个房间里又恢复到了天亮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等一会儿如果那生成出来,必须把她的咒解开,不能让她就此消失,否则明天还会来找你。”令生说。 拓云和早雾眼巴巴地望着昏睡的晴尘。 大家望眼欲穿地等了半天,晴尘忽然睁开了眼睛。 眼底的红似是比往日里要暗淡半分,沉了几丝深色,像是深沉的珊瑚海。 不等众人做出反应,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咳出血星子,干呕出一团黑绿色的烟雾。 那团雾气在半空聚合,化作了明莉的模样。 明莉出门在外,始终以可爱温柔的形象示人。见到明莉这般恐怖的形态,令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可礼枝完全顾不得去看她,只惦记着因为她而遭了罪的晴尘。 晴尘缓慢地坐起来,唇角渗出殷红的血来。 礼枝第一次知道神在人间的身躯和人类的是如此相近,不仅有呼吸,还会流血。 可惜没有心。 没有心倒也好,心是会痛的东西,经常会折磨人。 还是没有的好。 礼枝调整好心情,拉过他的手腕,问:“还痛吗?” 晴尘摇摇头,嘶哑的声音如同被血液浸透过,“抱歉,害你担心了。” 明莉的生成发出怒吼。 “顾礼枝,你口口声声地说着自己不曾背叛过我,现在连徳井君都出现在了你的卧室里。你打算怎么解释?!” 徳井令生双臂交叉,一手手指夹着符咒,另一手准备结印。 他厉声喝道:“麻烦你看清楚些。顾礼枝和我虽然认识已久,但她和我只是雇佣关系。” 礼枝猛点头,“是啊是啊,你可以看一下他口袋里装着我给的钱。” 生成双目圆瞪,口中持续冒出黑雾,“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每说一句,声音就比之前大一分,最后变成了超高频的尖叫。 礼枝忍着耳膜的刺痛,从床边站起来,经过徳井令生,向那生成走去。 “既然你认为我对徳井君有任何的想法,那么,”礼枝换了一口气,沉着冷静地说道,“是不是只要我能够向你证明我对他没有任何情感,你就会放过我们?” 令生呼吸一顿,向她投去了一个晦暗不明的目光。 礼枝仰着头,对飘在空中的生成道:“我有非常在乎的人,不对,我在意的那位,压根就不是人。” 令生:“什么?” 拓云和早雾:“哈?” 那生成也是一愣。 趁着这个时间,礼枝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话说,明莉又真的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喜欢也好,恋慕也罢,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心情就会变得很好。是时常觉得对不起和亏欠,是哪怕死了也要为之流连于世间。人的心脏并不大,只是这样的心情就能够将其占满。怎么还会有额外的精神去怨恨、猜忌他人?” 晴尘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怪异的感受。 就好像是无声穿行在 35.第三十五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礼枝在门口发呆片刻,被风吹得有点冷了,便搓了搓手进屋。 一转身,见晴尘在玄关处倚着,笑吟吟地看着她。 令生的话已经是好几分钟前说的了,却又像是刚从耳边飘过一样清晰。 她微微挪开了视线,脸上发热。 心里告诉自己,是被风吹久了,进门就会变热。 “那生成的目标是我,为什么会附在你身上?” 晴尘回答:“我使用了一个咒,让她将我当做你。” 礼枝一怔。 “本来是想帮你挡下来的,被那个小小的式神打乱了计划。” 他说得轻巧,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这样无足轻重的闲话。 礼枝却被他的话猛敲在了脑袋上。 遇见晴尘以来,她接受过不少神的恩惠。先不说身体上的小毛病被解决了,连财运也好转了起来。 但是,她只当那些是神的本分,是写在规则里的义务。 听见晴尘那么说,她不由得产生了动摇。 要知道,现在的晴尘被生成缠身,结局只有一死。 晴尘又说:“礼枝对我来说不可谓不重要。总不能置你于险境之中。” 礼枝哼了一声,“那也不值得你去死吧?” 说着,她又沉声说,“还是说你早就想死了?” 晴尘笑意消散,冷然注视着礼枝。 “迦羽夜那么喜欢你,你却困在神明的身份里什么也不能为她做,甚至最后她死得那么惨,你也只能继续存在在这世界上。你一定很早就厌倦了吧?” 晴尘直勾勾地看着她,没有答话。 无名的情绪忽然上涌,礼枝眼圈一红,“你还惦念着迦羽夜小姐,又为什么要对我展露出特别的善意?而且,她那么在乎你,你要是为了我死了,她做鬼也不可能原谅你。” 晴尘喉结滚动。 半晌后,他叹息,“原谅可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 “原谅了就是全然不在乎,失去了念力,自然不会再相见。” 礼枝眼睛更酸了。 该死,别人的事,怎么倒让她这个局外人伤心起来了。 礼枝疯狂眨眼,把渗出来的泪压回去,自嘲地笑笑:“真是奇怪。我竟然有一点能理解明莉的心情。” 晴尘轻松地垂着的尾巴绷紧了,微微竖了起来。 他目送着礼枝垂着肩膀走进卧室,进而重重地关上门。 他孤零零立在客厅,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缓慢地抬起了手。 手腕上那根红色的丝线醒目异常。 在中国,传说红色的丝线代表着男女之间的缘分。 可神明没有那样的情感。 所以这根线,究竟是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呢? * “稻、稻、稻荷神大人!!您、您、您、您怎么有雅兴大驾光临阎罗殿?这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儿啊!” 阎罗殿门口的牛头马面点头哈腰,笑得一脸谄媚。 晴尘面无表情,摆起了架子,“我有事要找阎魔大王,还请二位帮忙禀报。” 牛头马面互相觑了一眼,笑得更谄媚了,“稻荷大明神来阎罗殿,哪里还需要禀报。快请大人进去吧!” 厚重的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晴尘不和他们客气,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阎罗殿是地狱最高统领——阎魔大王的办公大厅,也是审问犯人的地方。 人死之后,灵魂沿着黄泉比良坂走到三途川,先由伊邪那美辨明身份以防混进来一些奇怪的妖魔鬼怪,确认身份是死者灵魂后再跨过三途川,就来到了阎罗殿。 经过阎魔大王以及辅佐官的审判,死者灵魂将被定罪,随后就会被狱卒押解到后方的地狱,正式开始服刑。 所以,阎罗殿是黄泉之国最为繁忙的地方。 这里修建得宏伟宽广,屋顶高到连乌天狗这种体型庞大的守卫都显得渺小的程度。 晴尘刚进来,没走几步,就听见了震天的鼾声。 循声望去,原来是阎魔大王在办公桌后面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濡湿了手里的书卷。肥胖的身体像座小山,随着呼吸的节律起伏着。 在他边上的辅佐官一脸不耐烦,奋笔疾书的手已经出现了重影,似乎忍耐到了极限,精神病一触即发。 也是,遇到这种不上路子的上司,这辅佐官也是倒了大霉。 听见来人轻轻的足音,辅佐官停下笔。 随后,他侧过身,抄起册子卷成一卷,对着上班时间打瞌睡的阎魔大王就是结结实实的一下。 阎魔大王“啪”的一下就坐正了,摸着被打到的头顶,不满地嚷嚷道:“甲,你就不能轻一点吗?!你也学学人家乙,乙多么的温柔啊!” 说起乙,阎魔大王的脸上都浮现出了向往的笑容。 甲眼神愈发冰冷,“可惜今天轮到我当值。想念乙的话,不如给我永久放假吧!” 阎魔大王瞅了一眼面前堆积成山的卷宗,讪笑道:“爱卿效率比乙高,乙优柔寡断,和爱卿比起来,还是差一点的。” 晴尘:“咳咳。” 阎魔大王这才彻底醒了,看向了大殿里站着的稻荷神,笑道:“稻荷大明神,我的好兄弟,你怎么有兴致来我这阴暗潮湿之地?” 晴尘无可救药地摇摇头。 地狱能稳定运转几万年,多亏了甲、乙两位辅佐官的功劳。阎魔大王只会抠脚摸鱼,让人看了就对地狱的未来心生绝望。 不过,他这次来,是有要事,不是为了来批判阎魔大王的。 “我想看看从1017年至今的生死卷宗。” 阎魔大王大手一挥,“既然是稻荷神的请求,当然随便看了。” 甲用眼神给阎魔大王递了把刀子。 “让您看到我们大王这么离谱的样子真是侮辱了您的眼睛,请容许我在此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但是,”甲不卑不亢地说道,“生死卷宗是我们黄泉之国的机要文件,不能对外公开。还请稻荷神大人谅解。” 晴尘早料到是这样的回答。 生死卷宗记录着人的死亡与转世投胎的时间点,就算是过去式,也不能随便给外人看。 就比如,他按照规定如实向伊邪那美说明来意,伊邪那美只会微笑婉拒。 于是,他舍命陪君子,和伊邪那美喝了一下午的三途川之水,终于将她灌醉了,他才悄悄溜了过来。 但三途川之水对于神明来说,烈性过大,他用灵力强压着昏沉的感受,才得以行走。 身体里早已翻江倒海了。 “那么没有特殊场合适用的特别条款吗?” 甲:“没有。” 很好,不愧是日本的地狱,这很日本。 就是认死理,脑子不能转。 晴尘无奈地叹了口气,字正腔圆地说道:“我要自首。” 阎魔大王扣着额头,困惑地眨巴眨巴眼睛,“自首什么?” 晴尘:“1017年,你审判了一位带有刻印的灵魂, 36.第三十六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什么意思?”阎魔大王鬼迷日眼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严肃,“越狱了?” 甲:“地狱靠业力运作,鬼受到牵引,也协助建成地狱,是不可能越狱的。” 乌天狗跪在堂下,“狱卒说,明确地记着是有这么号人物的,只是不曾点过人头,不知哪天这人就不见了。” 晴尘则荒唐地大笑了起来。 满堂的地狱官吏,都打了个寒噤,不明所以。 阎魔大王擦了把汗,拿不定主意,只得继续求助于甲,“迦羽夜现在在哪儿,要怎么找到她?要是把她弄没了,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甲气得直捶桌子,“阎魔大王,您就是这黄泉之国的最高主宰。没有上面了。” 阎魔大王瞬间变脸,笑嘻嘻地说:“那还担心什么!” 甲差点要把桌子给踹翻。 “阎魔大王!管理好自己的领域是统领的本职工作。这迦羽夜的魂魄要是飞出去祸乱现世,其他神明一定会来找麻烦。” 阎魔大王又笑不出来了。 众官吏乱作一团。 “按理说服刑结束前都不能离开地狱啊,能离开,必然是服刑已经结束了。” “而且离开地狱也会有记录,这上面空空如也。” “这鬼也不可能凭空消失。若有异常,狱卒也早就该报告上来的。” 众人议论纷纷,吵得晴尘耳朵疼。 “稻荷神臭狐狸,你居然把我灌醉然后溜到阎罗殿!”伊邪那美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 众人都知道伊邪那美的爆裂脾气,激烈的议论霎时停止。 伊邪那美走到晴尘跟前,指着他的鼻尖,“擅自闯入阎罗殿可是重罪!小心我们禀告到天照大神那里去。” 晴尘坦然道:“无妨,她已经下令要杀我了。” 伊邪那美愣了一下。 堂下众官吏又就迦羽夜的问题讨论了起来。 伊邪那美依稀听了几句,眉间涌起阴云。 她找了个空椅子坐下,凝重地说道,“稻荷神,你之前和我提起的那个人,你是不是一直在怀疑她?” 阎魔大王星星眼,“难道这么快就要破案了吗?” 甲脸一黑。 阎魔大王立刻端正了表情。 晴尘:“起初我怀疑过。因为在那个时间点那个场合出现,如果没有念力的指引,是很奇怪的。而咒印里确实带着念力,只是我们都不清楚它的效果。但是我反复确认了几次,她的灵魂上都是空白。” 众人陷入了思索。 全场静默了一会儿,伊邪那美不耐烦地坐直了起来,打了个响指,“既然进展不了,不如先排除一下嫌疑。” 她看向办公桌后的甲,眼神示意他拿来生死卷宗。 甲恭敬地送上。 “那人的名字是?”伊邪那美看向晴尘。 “礼枝,顾礼枝。2004年11月出生。” 伊邪那美随手翻开册子,“不是日本人的话,应该不会记载在日本地狱的卷轴里。” 虽然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提取了一下关键词。 并没有找到顾礼枝的姓名。 “伊邪那美殿下,您和孟婆不是好朋友吗?”甲说,“借用一下中国地狱的生死簿,应该是可以的吧?” 伊邪那美打了个呵欠,“容我走一趟。” 她原地消失了。 阎罗殿上的众人耐着性子等她回来。 一杯茶的时间,伊邪那美重新回到了位子上,理了理头发,宣布道:“孟婆帮我看了生死簿,顾礼枝小姐上一世是在三百年前的中国,再上一世是日本人,作为遣唐使来到长安,并且死在了那里。从时间线和地区来看,顾礼枝和迦羽夜显然不是一个人。” 说完,她抬眼看着晴尘,试图从他脸上分辨出一点失落或者悲伤的尾调。 但是晴尘则意外地笑了起来,“甚好甚好。我为迦羽夜刻下祝福,是为了弥补亏欠。希望她转生之后,再也不要像从前那样痛苦。” “……要过丰盈幸福的一生。” 伊邪那美稀奇地“啧”了一声,问晴尘:“发生了什么事让你非亲自来查迦羽夜不可?” “一千多年来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晴尘垂着眸子,视线停留在手腕处的红线上,“但还是,要重蹈覆辙了。” 伊邪那美:“是顾小姐和迦羽夜小姐一样沉迷于稻荷神信仰以至于要为你献上一切吗?” 晴尘竖起一根手指,神神秘秘地笑着说:“其实只献上了一点油豆腐。” 伊邪那美:“???” 阎魔大王擦擦汗,安慰似地说:“迦羽夜那个年代,担任神职的女性要保证绝对的纯洁,将精神完全投向神。是那样的灭绝人性的约束,除了稻荷神,她眼里什么也不会有。顾小姐是现代女性,接受着完备的教育,与迦羽夜定然不同。所以不会重蹈覆辙的。” 甲冷静地补充:“迦羽夜的结局,不能说是伏见稻荷神的过错。是吃人的公家的过错。” 晴尘唇角勾了勾,说:“我现在面临的,恐怕不是信仰这么简单。” 阎魔大王心领神会,开解道:“稻荷神的容貌是黄泉之国、神界和现世都难得一见的美丽,让人类女子动心,也很正常。” 伊邪那美气愤地驳斥:“啊呀,我就是说男人都没好东西!伊邪那岐那个烂神也好,阎魔大王您也好,都一样的烂。伤害了别人的感情如今还要找理由,真让我恶心。” 甲沉着道:“虽然伊邪那美殿下您说得不无道理,不过还是不要将您和伊邪那岐殿下的私人恩怨带到工作上来比较好。” 伊邪那美堵住耳朵,发疯地大叫:“我不想听那个人的名字,请不要提了!” 甲:“好的。” 晴尘看着他们几人争执不休,思绪飘回了一千多年前。 迦羽夜永远是微笑的样子,恭敬而又完美地做着神社里一切的工作。 在祭典上大放异彩,受到了无数贵族公子的夸奖,然后再骄傲地向他炫耀。 又或者收到了一大堆情书,都认真地阅读并回信婉拒,然后拿去烧洗澡水。 是被这样的神职供奉起来,伏见稻荷才逐渐强大丰盈,逐渐成为了京城最重要的神明之一。 至于礼枝,她的执着和给予,与迦羽夜相像,可他能敏锐地察觉到,二者全然不同。 礼枝是热烈的,是灼灼燃烧的,有喜怒哀乐,会把心情表达在脸上。 是个活生生的,不为了任何人活着的人。 阎罗殿里辩论得激烈,伊邪那美听得直打呵欠,她举起手,“有谁还记得我们的讨论主题是迦羽夜去哪儿了。” 晴尘甩了甩袖子,“她不在地狱倒也好,说 37.第三十七块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之江稻荷神社,碎石前些日子被清理干净,地上平整干净,总算是可以下脚了。 晴尘背靠大树坐下,支起一条腿,用咒变了几根琴弦出来,随意地拨弄几下。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筑紫拎着她的大薙刀从天而降。 晴尘收了琴弦,笑道:“就不能是自愿接受追讨?” 筑紫一哼,“我才不信。你东躲西藏这么久,怎会突然一下回心转意?” 晴尘淡然一笑:“想开了。” 筑紫提刀就要斩,“那就失礼了。” “等一下。”晴尘站起来. “节分之后我自己来找你。” 筑紫挑眉,“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好好告别了。” 筑紫犹豫了一阵,不情愿地收了刀。 “虽然你不曾还手,但拖延了这么久,就算我想仁慈,你也逃不过酷刑的折磨了。” “我明白。”晴尘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和服外套,笑着说道,“多谢了。” * 往后几日,礼枝鲜少在家,几乎全天都泡在图书馆里。 和晴尘的对话让她原本就混乱的心绪加倍混乱了。 她仔细地复盘这一切是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 从一开始,她就沉迷于晴尘的美色。 从一开始,就…… 她的人生充满了奇怪的冲动。 就像突然有一秒就喜欢上了这里,并决定来这里读书。 没有任何理由,就把未来数年的时光乃至人生都砸进去。 对晴尘,也是一样的情感。 考试面试被问到为什么选择日本,为什么选择S大,她说了一篇华丽的声情并茂的小作文来回答。 她回想那时坐在考场时的场景,阳光明媚,从敞亮的窗户外照射进来,她沐浴在春天的温暖当中,元气满满地和老师们诉说着心中的想法。 也许在他们看来她稚嫩得像个小学生。 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想要得到。 是因为—— “虽然说了很多,但其实我更相信‘缘’这样的东西。但科学角度来看,‘缘’根本不存在。存在的是,坚定的想要靠近的心情。” 以这样的语段结束了面试的回答。 于是合格了。 于是,就喜欢上了一个永远不可能体会到人类感情的神明。 反正她的人生,磕磕绊绊,许多的事都要付出旁人多倍的努力才能达成,运气也不怎么样。 喜欢上让人痛苦的人,也是她的风格。 迦羽夜以惨淡的方式收场,她也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礼枝托着腮对着眼前的电脑发呆。 图书馆的大厅喇叭播放起了悠扬的铃声,“大家,本图书馆还有三十分钟闭馆,还有三十分钟闭馆……” 潦草地一股脑将东西都塞进包里,磨蹭着向外走去。 回家的路上,路过常去的便利店。见门外立着招牌,上面印着诱人的饭卷图片,旁边写着“惠方卷”三个汉字。 她这才意识到明天就是节分了。 节分起源于中国的立春,现在是驱除晦气迎接福气并祈求身体健康的节日。 惠方卷是节分当天必吃的食物,吃的时候要对着本年度的吉祥方位,一口气吃完,不能说话。 礼枝便进了便利店,买了两个,又买了几包用来驱邪的豆子。 拎着节日物资回家,她照例在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迟疑着去开门。 大概是心理作用,家里冷清清的。晴尘坐着闭眼冥想,座敷童子跪坐在两边,都不讲话。 礼枝强打起精神,说道:“明天就是节分了。” 晴尘:“今年的吉祥方位是东北东。” 礼枝在茶几上放下惠方卷,“晴尘可以吃吗?” 晴尘笑着摇头,“这是人类的食物。” 礼枝没法和他长久对视,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便闪进了厨房。 过了一阵,她端着一个用油豆腐卷油豆腐做出来的纯油豆腐版惠方卷。 晴尘拿起来很斯文地吃了一口。 本体是狐狸,吃起东西来却像是兔子一类的草食动物,嘴巴动起来丝毫不露齿,还怪可爱的。 礼枝看着他,不知不觉就出神。 晴尘吃了一口就放下了,抬眸看着她。 礼枝真的没法和他长久对视。 她赶紧低头拿起自己的那一个,对着吉祥方位开始吃。 晴尘却偏偏趁她不能开口讲话的时间,说道:“我一直在想,当时的礼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之江神社的呢?” 礼枝咬着惠方卷,双目直视眼前的包装盒。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追忆过去展望未来吗? 展望未来,该不会就是给她一个回复吧? 礼枝有种被推上审判席等宣判的感觉。 “我在那里困了一百年。这一百年,有很多人来过,但是看到之江的残垣断壁,就都离开了。” “礼枝是唯一一个投币许愿的人。早雾认为是礼枝头脑不好,看不出这神社早已废弃,也不查阅信息分辨主祭神的职能。但我睁开眼睛看到你的那一秒,我想的不是‘她真奇怪’。而是,‘她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礼枝鼻子发酸,但她只能继续吃惠方卷,不停地吃惠方卷。 喉咙开始痛了,不知道是吞得太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一千多年来,我实现过旁人无数的愿望。我造就过京城万顷的良田,也在变革时期帮助许多人成为富商大贾。但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我好像也有自己的愿望,却没有人来替我实现。” 礼枝一个劲儿地吃着惠方卷,吃紫菜吃米饭吃玉子烧吃黄瓜吃金枪鱼,直到快把自己给噎住。 不对,晴尘的话听着和平时不一样,太太太反常了。 她想说什么,但嘴巴被惠方卷塞满,她只能张牙舞爪地对着晴尘示意等一下再说。 “但是听说在节分许下的愿望,季节会自然替我们实现。所以我的愿望是,礼枝健康平安,瘴气和晦气都远离,以及,礼枝分明值得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所以,要一切顺遂才行。” 礼枝好不容易把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刚要说话,被抱着一袋豆子的拓云和早雾抢了先。 “节分来到了!我们一起撒豆子祈福吧!” “鬼出去!福进来!” * 节分的第二天,小学期开始了。 礼枝早早出门,出门前,又站住了脚。 回头看向卧在沙发抱枕上枕着大尾巴睡觉的白狐狸。 自从上次的谈话,他们就又回到了初时的状态。 晴尘睡 38.吃一大口油豆腐 《为稻荷神献上油豆腐》全本免费阅读 [] ★その一★ 从手腕下取下的红线被缠绕在修长的指尖,被风吹动,单薄的线,颤颤巍巍地摇动着。 晴尘出神地望了它很久。 这束红色细线,是从伏见稻荷神社神乐铃的缎带上抽下来的。 是纪念,也是警醒。 早就该腐烂了,却因为神性的加持,保持着光鲜的色彩,时至今日。 筑紫抱着刀,冷眼看着他在雪里出神的侧脸,问:“可以走了吗?” 晴尘笑笑,“我得去给礼枝送伞。” 筑紫怕他趁机逃跑,一路隐身跟着。 S大的一栋楼门口,礼枝搓着手,对着雪地犹豫着想伸出脚,又很快缩回去。 她雪白的一张脸被冷风吹了之后,更显可爱了。鼻尖冻得微红,小鹿一样温和柔软。 倒是一个漂亮的人。 筑紫想道。 不过,她是居住在高天原的神使,轻易不来现世,对晴尘的经历只略知一二,也对他的故事不感兴趣。 她只想着尽快交差,于是暗暗催了晴尘一声。 礼枝终于走了,但筑紫看清了她在哭。 “和你分别,她居然悲伤到哭泣吗?”筑紫问道。 过一会儿就要被酷刑处死的稻荷神本尊反倒自在快意,语调轻松地说:“离别永远是让人讨厌的东西。” 他抬起了手。 指尖从衣袖里露出来,缠绕着的红线,又一次在风中飘扬。 他凄凄地笑了一笑。 不知施了什么咒语,红线顷刻间化作赤色的齑粉,被风雪揉开,不见了。 “好漂亮的丝线,你戴了很久吧,怎么丢掉一点也不心疼?”筑紫在边上撇嘴。 晴尘默默地在心中念着:“这样,就再也不必困在其中了。” ★その二★ 高天原漂浮在海洋上,被厚重的云雾所缭绕。 这里是天照大神等神明居住的场所,也是众神述职的地方。 晴尘在伏见的时候,作为全国稻荷神社总社的主祭神,曾经来到过此地。 上一次来,是风光无限的稻荷大明神。 这一次,是被神使们用灵力束缚起来的罪臣。 金碧辉煌的神殿与昔日相比毫无变化,恍然间会给人一种在此地时间并不会流逝的错觉。 晴尘被一队神使带上了正殿,被迫以屈辱的跪姿面对众神。 长发散乱地垂在两肩,遮住了他的侧脸。 站在最高处的女神俯瞰着他。 她的衣袍还是古制,保留了盛唐时的华丽大气。 与简约冷淡的日系审美不同,她高贵复杂的发髻上插满了金灿灿的簪子,身上的披帛绫罗绸缎足足叠了三层,形成了富丽而又不杂乱的层次,连裙角最小的刺绣,也闪着金光。 她不怒自威,开口道:“之江稻荷神,你丧失信仰且在五十年内未能恢复,又得到了五十年的宽限,却依然逃避追讨,按照高天原的法则,应当凌迟处死。” 铿锵有力的宣判在大殿上回荡,众神使都不敢抬头直视天照大神的眼睛,只能低着头站在晴尘身边,颤巍巍地应下。 “之江稻荷你真是头脑不清醒。”筑紫一脚踏住晴尘的后脑,用力往下踩,“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现在要变成一刀一刀削去你的神力,白白受罪一场,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筑紫身边的三个随从齐声道:“还要麻烦我们筑紫殿一刀一刀地剜。” 晴尘的额头被重重地磕在了黄金地板上,身体以诡异的姿势弯折。 但他嘴角带笑,礼貌地说:“那就麻烦筑紫殿了。” 筑紫心中不快,松了脚,附身一把扯起他的长发,靠近他的脸,警告似地低吼:“你平日里不尊敬我没有关系,这里可是高天原,天照大神的御前。” 晴尘被磕伤的额头渗出了血。 血液细而蜿蜒,从额上缓缓流淌而下,描摹过他的眉心,鼻梁,最后滴落在地。 红色好像为他的脸画上了盛唐时流行的花钿,妖异又危险。 晴尘笑得露出了犬牙的尖,“那就快动手吧,以免误了陛下的日程。” ★その三★ 神界的凌迟,和人类社会的凌迟是一样的刑法。 区别只是人有肉身,神是灵体。 所谓的神力,就是人类信仰和召唤聚合而成的力量,这股力量会凝聚出具体的形态,这就是神的形象。 人们塑成了神,神才会与人有着类似的样子,甚至连流血流泪这样的生理现象,都模拟得惟妙惟肖。 但,这具象的模样本质上是灵力聚合的产物。 一刀一刀将神力切开,会带来巨大的疼痛。 行刑的场所是高天原的一处祭坛。 远古时期,众人在此地向天神献祭,后来废弃,成了刑场。 晴尘被蒙住双眼,固定在了架子上。 沉重的镣铐坠着可以称得上纤细的手腕和脚腕,皮肤一下子就红肿了一片。 他垂着头,闭着眼睛,听着高天原的风从遥远的列岛吹来,带来春天的讯息,之后飞向广阔的海洋。 筑紫拔了神剑,将那剑身在刺目的阳光下看了一遍,随后利落地刺入了晴尘的胸口。 稻荷神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筑紫看见他的手攥紧,镣铐铮铮作响。 冰冷的铁器抽出,涌出的不是血,而是闪闪发亮的金粉。 金粉飘逸出来,被风吹出了波涛般的形状。 神力在阳光下具像化,是这般梦幻,泡影的美丽。 筑紫咬了咬牙。 第二刀贯穿腹部,第三刀开始切割,从脖颈到胳膊,到腰腹再到小腿。 千疮百孔的神的身体,被逸散出来的金粉包围。 晴尘眼中落下滚滚热泪,但在筑紫看来,蒙着他眼睛的缎带下,也飘出了一阵阵的金粉。 一千刀,割肉剔骨,灰飞烟灭。 如此一来,便不用做神了。 ★その四★ 神力持续外溢,晴尘的意识逐渐分崩离析。 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身体会这么痛,为什么还没死。 最后,他甚至连疼痛本身,也忘记了。 金色的粉末被吹散,几乎不可见了。 筑紫收了刀。 带着点温热的春风吹拂而过,行刑架上最后一点粉末也消失了。 终于完成了天照大神给定的使命,可是—— 筑紫对着晴空扬起了头。 ——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她执行弑神的命令千万年,这不是经过她手里唯一的神明。 只不过,晴尘实在是太安静了,太能忍痛了。 以至于,让她感觉到害怕。 到底是为什么,他会突然接受讨伐,宁愿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消失? ★その五★ 东京的雪实在是百年一遇。 首都高速提前封闭,电车也停了好几班。 市区里救护车声叫个不停。 城市忙忙碌碌,战战兢兢地运转,而礼枝坐在沙发上晴尘经常坐的位置,端着晴尘的杯子,发呆。 拓云和早雾都低着头跪坐一旁,不敢发言。 “这杯子竟然是普通的素白的一百块日元一个的便宜货。” 礼枝突兀地说道。 拓云和早雾困惑地歪了歪头。 “这杯子配不上四万块一百克的抹茶。”礼枝说。 拓云和早雾:“主人大人……” “用这个喝茶真的有那么好喝吗?” 拓云和早雾有点怕了。 “主人大人,您……” 礼枝将杯子放回茶几上,对座敷童子道,“也可以帮我泡一杯抹茶吗?” 拓云和早雾立即去办。 一分钟后,早雾端着茶杯回来了,“有一点烫,请小心。” 礼枝像是痛觉神经死了似的接下杯子,指尖都被烫得通红,也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