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回家》 鹅镇 2023年7月,鹅镇。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城镇,大致可分四个区域——河东,河西,城南,道北。 所谓道北是“铁道之北”的意思,程舟就是顺着这条铁路来的。 跟她一起下火车的,是鹅镇的那些放暑假回家的大学生们。除了他们,一般也没人会在这个季节往鹅镇跑了。 于是在一众面容青春、打扮乖巧的返乡学生当中,程舟看起来格外不同。 她戴着哈蟆镜,涂着大红唇,留着大波浪。一甩头,茂密的头发整齐划一地一抖,有一种似乎平时不怎么动脑子所以不脱发的美。 明明拎着笨重的行李箱,还偏要踩着双细长的高跟鞋,艰难的姿态惹得列车员主动伸手:“要不我帮你吧……” 她也毫不推辞,把哈蟆镜往下摘一点点,眼里的笑意像是能汪出水来:“谢谢啊,小哥。” 见美人随和,小哥就更放得开了:“还谢啥啊,来的都是客!我得让你感受到我们鹅镇的热情,可不能让外地人把咱鹅镇看扁了!” 程舟故作惊讶状:“啊?你怎么知道我是外地人呀?” “我都不用你开口说话我就知道!”小哥神情愈发自信,“鹅镇就那么些人,街坊邻居的互相都熟络,不说个个都认识吧,反正像你这么漂亮的真在咱鹅镇那早出了名了,我难道会认不识?” “哇,你这么夸我的吗?”程舟喜笑颜开,“谢谢你!” “你看你又谢!我跟你说,来我们鹅镇,这么客气那就叫见外了你知道吗!” “哈哈,鹅镇人真的很热情!”程舟说着伸手,“那我这就出站啦?” 小哥这才反应过来已经到闸机口了,赶忙把行李箱递出去:“哦哦,好嘞——有人接你没有啊?这附近打车可容易被宰!” “有的,我朋友来接我,放心吧!”程舟说着回身冲他挥挥手。 包裹着她完美身材的,是一条红丝绒荡领吊带裙。 * 所谓的朋友是指田野。 不过当程舟给田野发消息说自己到了的时候,收到的回复是:知道了,我在城南家里,稍等一下,我马上来。 “城南的家里?”程舟看着这消息头疼——就是说田野现在要从鹅镇的最南边赶来最北边接她吗?这恐怕还有得等呢。 抬头,太阳大得出奇,暴晒着这座小镇。 因为过于炎热,本就荒芜的火车站附近更是不见人影。只有刚刚出站的大学生站在阴凉里,看着程舟的方向窃窃私语。以及爱宰人的黑车司机按下喇叭,从车窗探出头来:“老妹儿,走不?” “不用啦,我朋友来接我!”程舟一边回,一边用手遮着刺眼的阳光。 踩着这么高的跟久站也不是个事,程舟左看看右看看,决定去路边吃碗面。 面馆大娘50岁上下的样子,从午睡中被吵醒,显然心情不佳:“吃什么?” 程舟抬头看着墙上错字连篇的粉笔字菜单,还真挑上了:“嗯……来碗小馄饨吧。不不,还是冬菇肉丝面吧——哎,冬菇是指什么菇啊?” 大娘刚要进后厨,闻言只得又留下:“冬菇就是冬菇嘛。” “是香菇吗?” “冬菇是冬菇,香菇是香菇!” 程舟懂了:“哦!所以冬菇是那个口蘑是吧?” “冬菇怎么又是口蘑了呢?!” 程舟有点发懵:“那冬菇到底是什么菇啊?” 大娘看着她:“你吃不吃吧?” “那尝尝吧。”程舟似乎完全没有感知到大娘的不悦,“哦对了,面里有豆芽吗?我不吃豆芽的。” 大娘已经钻进了后厨:“你不吃我就不放呗。” 程舟还追问:“哎,你这儿有蒜吗?就那种一瓣一瓣的……” “门口!自己拿!” * 于是程舟就穿着这件可以走红毯的漂亮裙子,坐在火车站旁的面店里扒蒜。 刚把蒜皮剥干净,面还没端上来呢,就听外头电动车滴滴两声。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急躁中带点冷漠:“不都说了马上来吗?你怎么还吃上了呢?” 程舟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小!野!我想死你了!” “在这儿别叫我小野,跟日本名字似的。”田野皱着眉,看得出她还有点慌,“你就穿这身来的?” “嗯啊,怎么,不是你说这身好看的吗?” “啥?我什么时候说的?” “上个月我不是发了我穿三条红裙的照片给你吗?你说这条最好看,我就把其他两件退了啊。”程舟急道,“你不会是敷衍我的吧?我可是很相信你的审美的!” “哦,对,我想起来了。”田野脑壳生疼,“没敷衍你,这条确实好看。” 但程舟当时也没说她是要穿来鹅镇的呀! 田野张了张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毕竟程舟在学校里一直是这个穿衣风格,田野从来也没说过什么。 她要怎么表达在学校可以这么穿,但在鹅镇不行呢? 在田野组织好语言之前,那边面已经煮好了。大娘拉着个脸把面放在程舟面前,一抬头表情却一百八十度大变化:“哟,我说谁呢,这不我们野子吗!你妈最近身体可还好啊?” 而田野,竟露出了程舟从未见过的乖巧笑容:“好着呢大娘。我妈昨儿还惦记您,说不知道您的腰好点没呢。” “嗐,我这个腰啊没得治喽!”大娘说着扶了扶腰,“要不怎么说羡慕你妈呢,不光身体好,还有你这么个好闺女!” 此时程舟竟在田野脸上看到些许娇羞。 而大娘看田野的眼神就像看自家女儿:“多好啊你说,打小就听话,大了工作也好,从小到大真是没让你妈多操一点心——快进来吃碗面呐?” “不了大娘,我……”田野说着顿了顿,然后在看向程舟时笑容收敛,“我来接朋友。” 大娘闻言神色一怔,看了程舟一眼,然后有些不自然地笑开:“哦……这你朋友啊,整半天原来都自家孩子。在外面上学的到底不一样,交的朋友都这么漂亮呢!” 田野尴尬地笑笑,然后把电驴扎在外面,走进来坐到程舟对面。 “赶紧吃。吃完走。” * 打从去年年底考编成功,田野就离开学校,回鹅镇提前投入教育事业了。 而程舟就一直摆到现在,摆到毕业,摆到学校寝室不让住。 然后家也不愿意回,打电话说要来鹅镇找田野。 田野劝过她,说鹅镇有意思的东西很少,根本不适合她这种爱玩的人居住。 但程舟扯着嗓子喊:“实在是孩子大了没处去,这才来投奔您来了!您好歹得收下我,您只要收下我,怎么着都成!” 然后拖着行李箱就来了。 说是投奔,但程舟的到来其实不会对田野的生活造成很大影响——田野现在还和爸妈住在一起,搬出来单住这种事,用妈妈的话来说是“结婚前想都别想”的。所以她不会和程舟合租,生活作息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闲暇时间多了个能约又会玩的人罢了。 至少在程舟来之前,田野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是当看见自己从小吃到大的苍蝇馆子里坐着这么尊衣着前卫的大佛,田野忽然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当她前面放着行李箱,后面载着程舟,从道北一路骑回城南,路上遇到两个小学同学、一个初中同学时,田野意识到今天自己可能要身败名裂。 当她把程舟在出租屋楼下放下,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看到妈妈正坐在沙发上抱着臂瞪她时,田野明白她的天要塌了。 “妈。”田野叫了一声,回身关门。 “去哪了?”妈妈问她。 田野试图敷衍:“见个朋友。” “朋友?是不是你以前说的那个小舟?” 田野受不了这种审犯人似的问话方式,脸色也难看起来:“是又怎么了呢?” “怎么了?你知道人是怎么跟我说的?”妈妈指头用力地戳着桌子,“人都说你跟个衣着暴露的女的在一块儿!” “怎么就衣着暴露了?露哪儿了?不就穿个吊带裙吗?”即便在反驳,田野的语气依然不强硬,“我们在钟市上学的时候,那大学城里这么穿的多得是。” 但即便是这种程度的违逆,对田野来说也是少有的。甚至田野自己也清楚,她这次之所以敢这么跟妈妈说话,是因为她现在有收入了。 “你现在大了,长本事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也该要有了。”出于同一个原因,妈妈音量降了半格,但语气完全没有放缓,“我是没上过大学,但咱们鹅镇那么多大学生,我没见哪个穿成那样的。换句话说,她要是在法国巴黎、美国白宫,她想怎么穿怎么穿,但在咱们鹅镇这样就是不对!” 田野叹了口气,扭头就回屋了,奈何她的房间压根就没有门锁。 妈妈紧跟着进来:“妈妈跟你说着话呢你跑什么!田野,你自己说说她那样能好吗?那种衣服给你你愿意穿吗?走大街上你不觉得不得体吗?我相信我对你这么多年的教育,不会让你连这种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 “可她就是穿了啊,我还能给她扒下来吗?” 这倒也是。 妈妈再次把脾气压下去:“她来干什么的?” “住几天。” “还住几天?她在钟市有家,来我们这儿住什么住?” “那她房租都付过了,我现在给她轰走?” “还租房?”妈妈眼睛都变大了,“她还打算长住了?” 田野没法回答,只能叹气。 妈妈嗓门又大了几分:“你就是嫌我烦,这话我也得跟你说清楚!你这个所谓的‘朋友’,我建议你还是少来往、冷处理,慢慢地她自己感觉到了自己也就走了。你呢,也得长点心,你现在是老师了,你得为人师表吧?你要是自己都身不正,你拿什么教育别人家小孩?” 田野终于忍无可忍:“我怎么就身不正了?我怎么又不为人师表了?” 妈妈声音比她更大:“你现在就为了一个狐朋狗友开始跟妈妈叫板了是吧?人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听说过没有?行,就算你跟她一块儿玩也没染上恶习,那给人看见总归不好吧?你跟那种人玩到一起,谁能放心把小孩交给你这样的老师教育?” 田野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 三秒后,把情绪稳定下来:“知道了妈,我会注意的,你先出去吧。” 妈妈抱着臂,像个胜利的将军:“你自己想想吧,我言尽于此!” 然后便开门离去,又重重关门。 没有门锁的门撞上门框后弹回来几分,吱呀吱呀响动着,最后还露着条可笑的门缝。 就像田野的内心一样,是无权紧闭的。 天坑 之所以不跟妈妈硬刚,一方面是习惯了息事宁人,另一方面是,田野不确定程舟还会在这小小的城镇里掀起怎样的风浪。 她早说了,这地方很无趣,而程舟是个不甘无趣的人,和鹅镇天生相克。 为防止后续程舟搞得太离谱,田野总要给自己留点退路。 果不其然,没几天她就从妈妈口中得知了程舟在酒吧当“服务生”的事儿。 “我是真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脑子不正常的人呢。那么高的学历,好好的人上人不当,非要低三下四地去陪酒、去端盘子,我要是她妈妈,我早头发愁白了!” 田野早已学会了用妈妈听不懂的方式阴阳怪气:“哟,咱鹅镇还有酒吧呢?” “说是酒吧都说大气了——就你大舅他干儿子开的那个小店,幸福路小巷里的那个。那巷子里头乌烟瘴气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看他那干儿子其实也是个神经病,三十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也不去上班,就一天到晚窝在那个店里,已经开始养老喽!” 田野懵了一会儿才记起——对,大舅是有个叫司旭的干儿子,比她大几岁,长得好像还蛮帅的,小学时两人一块儿学过画画。 后来妈妈说艺术生是成绩不好才选的,田野成绩好就应该好好学习,于是断了她的画画课。 田野本人对此没什么想法,她挺喜欢画画,但也没到非得吃这碗饭的地步。可司旭显然不是这样。 当年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家绝食对抗,死活要走艺术路,活活把自己作成街坊邻里口中的笑柄,最终如愿以偿地学了艺术。 然后成了个落榜美术生。 再之后也不知道到底水了个什么学历,毕业后回到鹅镇来,也没什么就业机会。好在家里确实有钱,给了他一笔供他折腾,他就在幸福路的坡子上开了个店。 “哦我知道了,那家清吧是吧?”田野脑海中逐渐显现出那家店的具象,“店名叫什么来着?” “也不知道起的什么东西,叫什么蜈蚣渡河!” 哦对,田野想起来了——公无渡河。 * 确实是家很小的店,程舟单是找到它都费了一番工夫。 看到它的第一眼,程舟想的是——凉了呀,这儿的唯一一家清吧倒闭了。 再仔细一看,虽然门上的灰尘是厚了点,但确实还挂着“正在营业”的牌子。 门一拉,热情的爵士乐飘扬而出,想不到里头还真有客人。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在吧台里坐着,头也不抬:“看喝什么。” 程舟的小皮鞋很有节奏感地冲他走去,细长的胳臂往吧台上一搭:“老板,咱们店还招调酒师吗?” * 那天程舟是穿着自己的酒保服去的,白衬衫,黑西裤,黑领结,还搭了一副黑框眼镜。 明明是很禁欲的装束,可有些人就是,裹得越严实,看起来越不对劲儿。 所以司旭对程舟的第一印象就是——国色天香,轩然大|波。 此时的司旭完全不知道自己顶着个鸡窝头,登时摆出了“老板”该有的架势,上下打量程舟一眼:“你不是鹅镇人吧?来投奔亲戚的?还是嫁过来的?” 程舟想了一下:“算是投奔亲戚吧。” “哦——”司旭懂了,“你是乡下来的是吧?” 程舟愣了愣。 她当时想的是,你们这儿不就是乡下吗? * 好在是没有说出来。 司旭接着面试:“你有这行的工作经验吗?” “大学时干过两年兼职,后来就没干了,没时间了。”程舟笑嘻嘻的,“经典鸡尾酒我都会的,特调也能琢磨……” “哟,你还上过大学呢?”司旭有些意外。 “对的,我专业也对口的。” 司旭惊道:“大学还有调酒专业呢?” “不是啦,我学化学的。” *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司旭琢磨着问她:“你说你一大学生,怎么想来干这个呢?你这个专业很难就业吗?” 程舟没立刻答话,只是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那我明白了。”司旭又懂了,“你就是想找个晚上上班的活儿,白天好能安心学习是吧?” 程舟再次和他对接失败:“学习?学什么?” “考公考编啊。去当化验员,或者当化学老师,多好啊。”司旭说着拢了把头发,“现在大环境不好了,体制外不好混的,尤其你这种天坑专业,更难。听我的,踏踏实实学,早上岸早享福。” 程舟的精神受到些许冲击——本来就是不想听妈妈说这些话才不回家的,谁知道这儿又来了个活爹。 要是在别的地方,程舟早就退出去换别家了,但这里是鹅镇,清吧只此一家。 她只好耐着性子问:“可是老板,你要是这个想法的话,最开始为什么会选择开清吧呢? “嗐,当时年轻呗,脑子跟被驴踢了似的,我也搞不懂我当时怎么想的。”提起这个话题,司旭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那时候觉得很重要的一些东西,真正成熟之后都不是事儿,就是一时被蒙住了,跟中邪差不多。” 程舟追问:“那你当初觉得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不就那些东西吗?艺术啊,人生价值啊什么的。”司旭说这话时毫无遗憾,只是自嘲,“其实我还是想劝你,趁年轻还学得动,扎扎实实学一回,考上了就轻松了。过两年结婚有孩子了,你的时间就散了,精力也跟不上了,你拿什么去跟那些刚毕业的小年轻比啊。” 程舟发自内心地感叹:“哇,你想得好长远啊。” 其实她说这话完全是贬义的,但司旭听了似乎很高兴:“都是踩过坑得来的教训。所以见到你这样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就想给你指条明路,别跟我似的走得磕磕绊绊的。你也别难过,我不是要拒你,只是我不能害你。” 他说着看向卡座里正小酌的客人:“我这店虽然小,但鹅镇仅此一家,说到底还是有客人的。尤其夜里,有时一夜得醒个五六次,睡眠质量那么差,你以为白天还能干点啥啊。” 程舟瞳孔地震——就是说夜里是允许睡觉的吗?只要有客人的时候起来接待一下就好了? 那要是这样的话,爹味老板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程舟知道小地方节奏慢,但万万没想到竟这么悠哉,这他爹的才叫生活啊。 “没关系的,我还是想试试!”程舟坚定地回答。 她觉得自己这趟真是来对了——鹅镇好自由,喜欢! * 但工资也是真的低,所以说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程舟曾试图给自己提提价,但司旭很坦率地给她看了前几个月的账本——确实营业额就那么点,程舟也不能让司旭亏钱雇她。 他爹的,乡下真穷。 即便如此,程舟这些日子还是干得挺开心的,毕竟她也不是专门来赚钱的。 “那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呢?” 吧台前,田野这么问她,“来体验生活?” “我倒是想。”程舟一边拿几个杯子来回倒腾,一边回她,“我要是富二代,我早就开始到处体验了。” “你还不算富二代?” “我要是富二代,那钟市就没穷人了。” 程舟这话说得也是事实,但在田野的视角看来,钟市确实没有穷人。即便是程舟这种钟市普通人家的生活,也是鹅镇人一生追求而难得的。 但是鹅镇自然也有鹅镇的好——生活节奏慢,乡里乡亲都认识,悠哉且有人情味。 田野至今仍记得,初中时她的老师曾在课堂上说,大城市虽然光鲜亮丽,但要想留得住就得活得累,很多人就连中午回家吃个午饭、睡个午觉的时间都没有,在公司点个外卖、位子上一趴,到点抬起头就继续上班。 那位老师说:“有时想想,与其在大城市当狗,还不如在小地方当人。” 田野没有过多思考过这句话,但可能是因为这句话和主流的“考出鹅镇”的口号相左,导致田野一直记忆犹新。 毕业恰遇上考公考编潮,再加上身处这个专业,人人都把上岸看作唯一出路。 其实田野也备考过钟市的编制,因为实在不想回家被爸妈管着。但是那可是钟市,竞争太过激烈,强烈的焦虑感几乎把田野压垮。 这时妈妈打来电话,说家附近的初中在招化学老师,不用笔试,直接面试就行,叫田野一定要去试试。 这在当时算是田野的救星,她立刻回家参加了面试,一击即中,命里带编。 田野考上教师编的事很快传遍了鹅镇,那几天妈妈开心得走路都带笑,连田野吃饭时都是一脸慈祥地看着,就像看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但特别诡异的是,田野心里却没那么开心。 她以为自己会松口气的——不用再准备钟市的考试了,她应该会放松下来才对。但可能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吧,田野虽没什么大志向,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毕业后会回到鹅镇,然后在鹅镇待一辈子。 可事情突然就成了定局了,这让田野内心有些恍惚。 当时田野还在寝室住着,本就阴郁的脸上更加没有生气。这让程舟非常费解:“你既然那么不想回去,那当初为什么要参加面试啊?” 田野说:“我没办法。” “那你继续好好备考,考上钟市的教师编,就把鹅镇的约违了呗。”程舟帮她想得非常好,“如果是为了钟市的编,你妈妈肯定会给你交违约金的,她又不傻。” 这是条好路,但田野纠结的点不在这里。 她神色木然地看向程舟:“我不敢在很多人面前说话,我害怕上课。” “啥?” 田野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我可能,并不想当老师。” 上岸 程舟当时感到诧异,因为田野一直学得很努力,她原以为成为一名教师就是田野的梦想。 不过程舟确实也疑惑过,像田野这样超级社恐、还超级不喜欢小孩子的人,为啥会渴望成为老师。 只是对于程舟来说,只要是朋友想做的事儿,那就不需要多问,只管支持就好了——就田野在寝室学习的那阵子,程舟连音乐都不外放了,凡是田野睡觉学习的时候,她连一点动静都不带有的——这对程舟而言绝非易事。 结果憋了这么久,田野说她不想当老师?甚至,还是“可能不想”? 程舟眉头紧皱:“‘可能不想’是想还是不想?” “我不知道。” “这还能不知道的?” “可不当老师去干嘛呢?进化工厂吗?对身体不好,还得倒班。” “要不干教培试试?”程舟说,“你要是害怕在很多人面前讲话,可以先去教培试试一对一的那种。” 田野看她:“这跟49年加入国军有什么区别。” “或者也没必要非得专业对口啊,很多人干的都是和专业无关的活。”程舟继续支招,“管培生、销售、运营——钟市那么多企业,你投就是了。” “那不稳定啊,万一倒闭或者裁员怎么办?” “那就重新找工作啊。” “那要是35岁之后被裁呢?哪家公司还会招35岁以上的员工?” “哇,田野,你让我感到陌生。”程舟鄙夷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开始想得这么长远了?” 而田野和其他人的不同就在于,她能清楚地知道程舟这话是在阴阳她:“跟你似的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就好了?想得长远有什么不对,这都是现实问题啊。” “所以你就是想要稳定是吗?”程舟终于get到了,“那你去试试事业编和公务员呢?” “现在学来不及了呀。”田野疲惫地搓搓脸,“而且我感觉好像也不是我想要稳定,是我妈想要我稳定。” 程舟说:“哦哟,那你可真是个大孝女呢!” * 田野无法区分自己的个人意愿和妈妈的意愿。就像有条无形的脐带,把两个个体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如果想要分割,无异于让田野撕破血肉——不仅是撕破自己,也要撕破妈妈。 和田野做了这么多年朋友,程舟对她的印象一直是内敛冷漠的小酷姐,直到求职这一步才意识到田野还有这层属性。 “真离谱啊田小野。”程舟语气刻薄,“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合着你那些脾气都只敢冲我来是吧?你连跟你妈沟通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吗?你这辈子就打算为她而活了是吧?” 因为被这话刺激到,田野还真去和妈妈沟通了。 她一生都会后悔在程舟的怂恿下做了这个决定。 * “你到底犯的什么病?亲戚朋友都知道你考上了,都为你祝福,你现在说你不想干?” “你说你害怕上课?你连一节课都还没上过,你就退缩,就打退堂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 “任何工作,没有说一上来就熟能熟手的,都是要练的,我不信你上了十节课之后你还能怕上课?你就连一个尝试的机会都不能给自己吗?” “你以为你干别的就能干好了?连个小老师都干不好,你在外面更是受欺负、被压榨的命,到时你不要回家哭就行!” “我也不是说什么都要你听我的,你已经大了,不用听我的了,究竟怎么选择这都随便你。但是你可想好了,你现在还年轻,什么都能干,你跟你那个同学一样去酒吧打工都行,但年纪大了之后呢?你在酒吧给人扫地?” “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你那个同学又跟你说什么了?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这个样子,本来简简单单的事,就你一点主见没有,一天天听风就是雨的!” 田野妈妈的声音巨大,从田野的手机里直接传到两米外的程舟那。 说实话,程舟从没见过发脾气时音量这么大的人,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吓得手脚发麻。 但田野只是神色如常地听完,然后用寻常语气说:“不是的妈,就是我自己这两天想得有点多。” “你就是给闲的!我看你还是抓紧回来吧,在学校待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电话挂断,发出嘟嘟嘟的声音。 程舟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吧小野?” “没事儿啊。”田野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有了几分因不能再想东想西而带来的心安感。 她起身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程舟担心道:“你干嘛?” 田野说:“上任鹅镇。” * 本来面试时校长就说希望田野毕业前能提前来学校代课,但因为代课工资比有编工资低,田野觉得这是压榨,就没同意。 后来妈妈实在担心田野在学校被带坏,连环施压让她回家,于是田野本该轻松愉快的最后一学期学生生涯,就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了。 实际上有句话妈妈说的没错,开始讲课之后,田野确实没那么恐慌了。她毕竟是通过了面试的,本就有讲课能力在,只要备好课就没什么问题。 甚至田野其实有很适合做老师的一面——她很擅长察言观色,能注意到学生的细微表情,这就让她能轻松知道他们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想象中可能“管不住纪律”的情况也没有出现。因为田野本来就喜欢板着个脸的缘故,硬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学生们不敢贸然向她发出挑战。 陷入忙碌后,田野的头脑确实轻松了不少,几乎已经忘了入职前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当她得知程舟的工作还没着落,她甚至想劝程舟也来当老师,最好和她在一个学校,这样两人能做一辈子的朋友。 但她也知道如果她真的这么劝了,那就是她和程舟友谊终结的时候,程舟会敏锐地察觉到她变了。 有时她会想起大一时,刚和程舟熟络起来的时候,程舟说她的梦想是做个调酒师,问田野的梦想是什么。 田野感到奇怪,因为上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当时她说她想当宇航员、科学家、美国总统。 所以她一直把这当作一个逗小孩的问题,是一个不能得出真实回答的问题。 包括程舟说想当调酒师的事儿,田野也没有当真,她觉得这就跟她说想做美国总统是一样的。 但是更深层的潜意识里,田野却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可笑,相反,它非常有趣。 田野很急切地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的脑袋空空如也。在思考的三秒钟时间内,田野意识到真正的梦想是不用思考的,是能脱口而出的。 于是她挫败道:“我不知道,我暂时还没有梦想。” 田野感到遗憾,她没能回答出一个有趣的人问出的有趣的问题。 但程舟似乎并没有觉得这个答案扫兴,她说:“那你一定是个大器晚成的人了。” 那一刻,田野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有光照了进来。 * 至于发现程舟是真心想做调酒师,则是更加后来的事。 那时候大二,程舟找了个酒吧调酒师的工作,再加上穿衣风格前卫大胆,学校里盛传说她在酒吧陪酒,还因此惊动了辅导员。 辅导员把她叫到办公室,给她妈妈打了电话,据说程舟妈妈是这么回答的—— “哦哟,这衣服我给我女儿买的啦。现在的大学生哦,自己土就恨不能带着所有人一起土,他们没欺负我家囡囡吧?” “酒吧的事我知道的呀,我老公是在国外做调酒师的,我家囡囡耳濡目染喜欢这个很正常啊,包括选择化学也就是因为她喜欢动手操作呀。” “怎么在国外可以国内就不行呢?老师你这个话说得崇洋媚外的呀,我不觉得我们国内比国外差什么呀。” “我家囡囡已经很低调啦,暑假时我还问她那个三千块的包包怎么不带去学校,是不是不喜欢了。我家囡囡说她这是去上学的,拎三千块的包包成何体统——这么好的小姑娘你说去哪里找呀。” 当天下午田野就当面收到了程舟妈妈送的零食和酱牛肉。 程舟妈妈的穿衣打扮比程舟更潮几分,牵着田野的手揪心道:“你们同学之间一定要好好相处哦。舟舟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的,可能有时候她自己没意识到,要是打扰到你们,你们提醒一下就是了,可不能有矛盾哦!” 田野硬是隔了三天才反应过来,原来程舟妈妈误以为她这个室友是欺负程舟的主力。 大概是因为她穿得土且一脸凶相吧。 * 真就是野猫看家猫。 田野一直认为程舟有个开明且富裕的家庭,她一生吃穿不愁,可以尽情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是羡慕的,但真的谈不上嫉妒,因为田野没什么想要的东西。鲜衣美食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就是一整个无欲无求的状态。放假也不会想着出去旅游,能窝在屋里看动漫就很开心——这几乎是唯一能调动她情绪的事情。 她随着角色去感受悲欢,至于她自己的真实感受,倒是没那么要紧。 田野很明白,就算同样多的钱给到她手上,她也没法活得像程舟那么精彩。 那么像程舟这样有着美好家庭的人,为什么最后会沦落到有家不愿回呢? 因为有一天,程舟妈妈忽然给程舟打来电话说:“囡囡呀,你表姐在中学当老师,待遇可好了,你赶紧努努力,说不准今年还能上岸呢!” 推拿 田野第一次听说这事儿的时候,觉得好笑又释然。 因为这证明了妈妈确实是因为爱她,才去纠正她的思想和行为的。 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不是为了有人给自己养老,不是为了把女儿扣在自己身边。而是实打实的,现在教师对普通女孩来说是最优解。 既然连那么爱女儿的妈妈都希望女儿选择这个行业,那么她妈妈的安排,一定也是对的吧。 但有时田野又想,她居然要用这种对标方式来确认妈妈对自己的爱意,这也有些可悲。 * 程舟和妈妈之间爆发了战争。 程舟说:“你一直是按照保留我的独特性来培养我的,从来都要我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现在你又让我放弃所有个人想法随大流,你这是不公平的!” 程舟妈妈的声音柔柔的,但态度却很坚决:“你就试一试好不好?你先考,考不考得上还不一定呢,而且就算考上了也能毁约啊。这些到时都随你,我们可以再讨论。” “我才不信呢!”程舟一语道破,“你就是想哄着我一步步按你说的走!” “可是妈妈都是为你好啊,没有个稳定工作你将来是要吃苦头的呀,你难道要妈妈为你担心一辈子吗?”妈妈急得声音都不对了,“而且现在条件稍微好一点的男孩子,那都是要求女方工作稳定的呀,你说要是因为妈妈的教育方式不对导致你以后过得不好,妈妈得多对不起你啊。” “你别乱想啦,是不是我姑又说你什么了!”程舟烦得要死,“她就是自己女儿考上了,跟你胡乱炫耀的,你听她的做什么?” “可你姑说的也有道理啊。爸爸能做调酒师,是因为爸爸是男人。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真要是干了这行,生理期还得摸冰块,天天通宵熬夜,你哪里受得了啊。兼职做做也就罢了,真当事业做,那优质男生一听说你是调酒师,肯定就不跟你接触了呀……” “那不挺好的吗?刚好屏蔽一群大清阿哥。”程舟撇嘴,“妈你突然发什么疯啊,你不会想从现在起把我改造成什么贤妻良母吧?我可永远不会跟你口中那种‘优质男性’有什么瓜葛哦。我早看透了,‘优质男性’都觉得自己能找个‘优质女性’。笑死了,我可不是什么‘优质女性’。” 程舟的才能是,永远能把褒义词当贬义词用。 * 田野妈妈的套路是直接炮轰,一次性达成目的。 程舟妈妈则是细水长流,不断地打电话、不断地磨、不断地劝。 这就是为什么程舟毕业后会跑来鹅镇找田野,因为让她回家比让她死还难受。 她确实不是来赚钱的,但要说她是专为了躲避妈妈而来到这里,那也是不对的。 酒吧里,田野喝着她刚调好的一杯小酒问她:“你该不会想说,你是来精进手艺的吧?” “我找谁精进手艺?找你大舅他干儿子吗?”程舟摇头晃脑,语气一如既往的恶毒,“他的手艺还不如我呢,配比背得都不对,也就你们这乡下地方没人懂行,放在我以前待的酒吧早被人投诉了。” “啧!”田野凶她一声,然后回头看了眼已经表情不悦的两位客人,又转回头来,“你脑子有坑啊,在这儿说什么乡下不乡下的,你被打都是活该。” 程舟却满无所谓道:“我跟我朋友插科打诨,关别人什么事。而且我也不觉得乡下有什么不好,我还觉得清闲自在呢。” 她试图把话题拉回去:“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哦,我来鹅镇干嘛是吧?” 程舟仰头看看天花板:“我就是觉得我需要这样一段时间,来找个答案。” 田野嗦酒:“什么答案?” “就是人生应该怎样度过,这样的一个答案。” “哟哟哟!”田野一下子来劲了,“风水轮流转啊,还有圣人程舟迷茫的时候呢?” “别学我的语气说话,听着好烦。”程舟被自己刻薄到,“其实我知道,我妈的态度突然转变,是因为有了危机意识。但我还是觉得她说的不对——老师可能是现阶段对女孩来说最好的职业,之一,但是绝不是每个女孩都适合这行,比如我。” 田野看看她今天的穿的露脐装,不得不点了头:“确实。” “所以我还是保留我原本的观点——人可以有千百种不同的活法,人生的答卷,乱答都是满分。”程舟看向田野,“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站在吧台里的时候,手边是冰、是杯子,背后是五颜六色的酒。我能感觉到我是属于这里的,所以我天生就是个调酒师。明确了这一点之后,接下来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我要做一个怎样的调酒师。” 程舟说:“做一个像你大舅他干儿子那样的吗?这当然也是种活法。如果他就想开个小酒馆过闲云野鹤的生活,那我觉得他已经做到了。但是你会发现他根本就不想这样,他一点都不开心,而这种不开心会让他变得成熟,变得现实。” “这有什么不好吗?” “你想变成一个成熟又现实的人吗?” “什么叫变成,我现在不是吗?” “你是个屁。”程舟脏话都飚了出来,“我可不是跟谁都能玩到一起去的。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自己人,你只是能装而已。你装得很正常,其实内在比我还疯,你要是死了就是活活把自己憋死的。” 或许田野妈妈不让田野和程舟交往是正确的。程舟总能三言两语间在田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而那浪潮会把田野不断推向完美女儿的相反方向。 田野继续求索:“可你不可能永远年轻的。” “我不要永远年轻啊。但我要我的心是满的,我要自己每一天都活得很有劲儿,我要一份哪怕失败也敢从头再来的勇气。我不要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带着妈味爹味去教训别人,那是我眼里最可怕的样子。”程舟找到了确切的表述方法,“为此我需要一些正向反馈,需要定一个我能接受的远大目标,然后不断地去接近它。否则我会失去活力,成为一个满口‘别走我的老路’的无趣的成年人。” 她说:“你看,我来鹅镇的第一个风向标就这样出现了——我得到的第一个宝贵启发是,不要变成像你大舅他干儿子那样的人。” * 这可怎么办呢,田野今天来酒吧找程舟,就是她大舅的干儿子让她来的。 让她来提亲的。 说是提亲有点过了,确切地说是司旭看上了程舟,让田野来探探有戏没戏。 田野心想这还用探吗?这明摆着没戏啊。 可转念一想——程舟喜欢什么样的?喜欢帅的。 那司旭虽然是个废柴,但确实颇有几分姿色,曾经作为文艺青年的气息还若隐若现,保不齐还真能领个爱的号码牌呢? 当然要让田野来说,十个司旭都配不上程舟,但田野拐了个弯想——如果他俩成了,那程舟就成了她干表嫂,是带着亲的,是打断骨头都连着筋的。 这对田野来说绝对是好事。 这层关系一算清,田野就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好吧,我帮你问问……” “你别直接问啊!”司旭羞道,“旁敲侧击,你旁敲侧击。” 说着话两张推拿券就到了田野手上,司旭说:“你这样,你请她去推个拿,这一张券顶一小时呢,足够你问清了——别说是我问的啊,你机灵点,就假装你想撮合我们俩,然后探探她的口风。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记得跟她说,我父母是做生意的,家境就还可以。这不是炫耀啊,只是单纯地跟她介绍一下我,这话你来说比我说合适,懂了吗妹儿?” 田野看着司旭,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每一步都精确踩在程舟的雷点上:“知道了哥。” 司旭开心地拍拍田野的肩膀:“当了老师到底不一样,比小时候机灵多了!我等你好消息啊田老师!” * 田野有悔,她悔不该一时迷了心窍,接了司旭的活儿。 看到推拿券时程舟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干嘛?无功不受禄啊,咱俩出去玩不一直AA的吗?” 田野面无表情地喝掉最后一口酒:“地主之谊。” 走在路上时程舟还问:“真没什么事儿吗?你看起来不太对劲儿。” 田野不知道自己哪儿不对劲,所以也没法调整:“没事儿,我第一次做推拿,有点紧张。” “哦……”程舟看看手上的券,“我做过精油SPA,盲人推拿还是头一次呢——是真盲人给我按吗?” “我不知道,你待会也别张嘴问人家,算我求你。”出于对程舟的了解,田野提前给她打了预防针。 推拿店开在幸福路另一头,一幢五层的小楼房里。 比起这条路上的其他建筑,这个小楼房看起来算新的了,但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防盗网上都沾了楼体的黄色油漆,也就是说实际上是后来粉刷翻新的。 也行吧,至少看着不算太埋汰。 程舟和田野坐电梯上了三楼,门一开,眼前是个有点年头的招牌——“快活林盲人推拿”。 * 因为是周一上午,店子里静得出奇,静到能听到大厅鱼缸里的电流声。 店长看起来是个斯文人,光头戴眼镜,在吧台后盘着核桃。听见电梯门开,便抬了头,声音也不大:“两位今天都按?” 田野上前去递上按摩券:“这个券今天能用吗?” “可以,不过得在软件上给我们家点个收藏。你先下个软件,对,然后……” 于是田野在那儿按着店长的要求操作,程舟就在后头东张张西望望。 店子档次不高,墙上贴的是北欧风的墙纸,似乎想整点格调出来,但因为是贴纸的缘故所以反而显得廉价。 墙纸有轻微脱落,说明这店确实有点年头了,好在打扫得很干净,地面刚拖过,水光水光的。 正打量着,有个人从她身旁走过,身子忽然猛地向她一歪——竟是打滑了。 程舟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动静也惊动了田野他们:“怎么了?没事儿吧?” 店长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恼了:“嗐,我都跟张婶说了别这时候拖地了,她非不听!你没事儿吧小邢?” 被叫做小邢的男生是睁着眼睛的,但眼珠显然不会聚焦:“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是碰到客人了吗?” 程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对,是客人。没事儿,又没摔着我——你还好吧?有没有扭到?” “没有,谢谢……真的太不好意思了。”小邢客气地点着头,在确定真的没有酿成大错之后,才步伐缓慢地向着店里走去。 程舟伸着头看了半响,然后凑到吧台前问店长:“哎,他是你们这儿的技师啊?” 店长刚把田野指导好,抬头应她:“是啊,这小伙子很认真,技术不错的。” 程舟心想这哪是技术的事儿啊:“待会能让他给我按吗?” 就这张脸摆这儿她都愿意付钱,还要什么技术啊。 玫瑰 邢者看不见,本就很难掌握平衡,更别说地面刚被拖得透滑。 当时他只顾着惊慌,无心在意其他。但是在道歉离开后,他心里总想着书中的一句话: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颗种子,落在他的星球上,有一天抽出了芽,长成一朵仪态万方的玫瑰花。 直到他拐进休息室,抬手闻到一股异香,他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的身上喷了玫瑰味的香水。 * 邢者来这里打工将近一个月了,待得还算习惯。 店长安排的寝室距离店子仅50米路程,他已经走得很熟练了,一日三餐是张婶的女儿小张负责,每道菜都很好吃。 一开始上钟他是有点紧张的,到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他技术确实很好,一个月来无差评,店长总体上对他也满意。 但就有一点,店长总找他谈话,说他还能做得更好。 邢者知道店长这话什么意思,但对他来说很难。 正这么想着,邢者听见隔壁店长的声音:“你们在这等一下吧,技师现在都在吃饭,吃好就过来。” 然后就是刚才撞到的那个女生的声音:“好的,不着急,我们俩都很闲的。” 邢者一边摸索着找到筷子,一边思考是什么工作可以在周一中午很闲。 不过他又想起现在是暑假期间,说不定是放假回家的大学生。 店长很快绕到了休息室门口来:“小邢小周,7床8床。” 邢者和另一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好。” * 周一店里不忙,一般也就让最年轻的几个来店里顶着。 旁边的小周也是全盲,不过比他健谈很多:“今天的土豆炖牛肉真好吃。” 邢者说:“是的。” 小周又嚼吧嚼吧:“可惜就是牛肉给得太少了,全是土豆。” 邢者夹起餐盒里的第四块牛肉:“是的。” 他们说话隔壁听不见,但隔壁的说话声却可以传入他们敏锐的耳朵里—— “小野,你有什么事儿能不能直说,就你那绕弯子的功夫还不如我呢。” 紧接着是另一人清晰的叹气声:“行,那我直说了。司旭看上你了,让我帮他撮合。” “就这?”玫瑰姑娘声音夸张,“看上我的人多呢,我早就习惯了,你干嘛这么遮遮掩掩的?” “因为我知道他太次了啊。我帮这么次的人牵线,这就好像在我心里你跟他档次差不多一样,这搞得我也很纠结。” “哟哟哟,捧杀我是吧?哎,那你到底希不希望我和他在一块儿啊?” “我不希望。我只是觉得你要是能当我干表嫂,那还挺好的。”虽然话说得利索,但声音里隐隐有些不好意思,“我这表哥是个废物,不过你要是希望有个人陪你疯、陪你玩,支持你的一些离谱决定,那我觉得他还是能做到的。他家做生意的,论家境倒是不比你家差什么,再看长相,我觉得也是你喜欢的类型——当然,我就这么一提,剩下的你自个儿决定,我无所谓。” “哈哈!”玫瑰姑娘还是动静很大,“你真是要把我笑死,你想让我当你干表嫂?不说他爸妈了,就你妈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我要是敢染指你们家的小伙子,哪怕是个干的,你妈都得让我在你们家族身败名裂!” 那人又叹气:“倒也未必。因为我这干表哥在我妈眼里也是个怪胎,她顶多觉得你俩都不正常,就这么凑一块儿得了。” “可怜的田小野啊。”玫瑰姑娘带着笑音,似乎完全不因此生气,甚至还挺自豪,“有这么个妈,你肯定要做一辈子的‘正常人’了。” “别扯这些了。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看司旭的?给个准话,我好回去复命。” “我怎么看?他就是我老板啊,我们就是老板和调酒师的关系。”玫瑰姑娘坦然道,“他的小酒吧很有腔调,看得出曾经也是个妙人,奈何现在已经索然无味了。你就说,我对他没感觉,让他别想了。” 听到这里,一旁的小周忽然压低声音开口道:“哎,她是不是就是别人说的那个酒吧女啊?” 邢者夹起第十块牛肉:“不知道。” * 哪能不知道呢,整个鹅镇就那一家酒吧,叫“公无渡河”。 这名字起得挺有意思的——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是一种对死亡的歌颂,是有些事哪怕明知会撞上南墙死去,也偏要去做。 能取个这样的店名,邢者一直觉得店长应该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不过之前推拿时听客人聊天,都说这店长现在后悔得很,悔当初没好好学习,没拼个更好的前程。 看来确实是“渡河而死”了。 那么客人们最近为什么会频繁提起这样一家小酒吧呢? 因为酒吧里新来了个女服务生。 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没去过,但早上上班时能看到她下班。那腰扭得,走路能拽出个四八拍!”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小细高跟踩得啪啪的!” “这人以前没见过啊,是乡下来的吧?” “肯定乡下人啊,这几年你看城里哪还有那样打扮的?现在小年轻都流行黑长直,她那个头发烫的那老气得不行!” “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正经人年纪轻轻不上班,天天在那种地方混日子?” “还正经人?实话跟你说吧,就这样的,绝对背后是有业务的。老司家那个小子是真能作,原本多好的孩子啊,现在成什么了?” 这样的对话不仅产生在中年男人之间,有时女人们也会聊两句—— “哦哟,那个小丫头一看就不是我们鹅镇的小闺女,本来胸就大,还老穿那些袒胸露|乳的。那天走她旁边过,她不是低头弄鞋子吗?好家伙,什么都清清楚楚的!” “别说她是露了,就是没露也不能那样晃里晃荡地走路啊。我看她年纪也不大,怎么就一点都不管不顾的。” “咱肯定理解不了啊,咱要是能理解那种人那成什么了?主要是鹅林初中离那边也不远,初中生又什么都不懂,真要是学坏了才完蛋呢!” “我就跟我儿子说了,等下学期开学不许再走那条路上学。前两天我还看到呢,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大小伙子放假了不学习,就守在那附近等着看,你说这还能有好吗这?” “亏得咱家不住那边,要不我真得打电话报警抓她!” 然后还有更年轻一点的客人—— “我昨天去了!是真的顶,做酒时不是得摇那个杯子吗?她一边摇那个胸就一边duang!duang!duang!” “哧溜,赶明儿带我也去见识见识,我没见过。” “就明天,我请你!我跟你打包票,你没见过那样的!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然后脸还贼好看!真的,她一跟我笑我他妈就迷糊,跟女明星似的!” 邢者歪头。 众人的描述给了他一个初步印象——一个衣着大胆、长辈不喜欢、身材很好长得也很漂亮的乡下姑娘。 这事情显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让他觉得很神奇的是,有那么一阵子男女老少都会在推拿时提起这个人。 这很有趣。 不管是夸是贬,总之这个人已经成了鹅镇一个现象级的存在。每个人的目光都会为她停留,或是咒骂她的衣着,或是欣赏她的身姿,或是在内心深处滋生邪恶的念头。这是形形色色的人类对同一个体的聚焦和反馈,暴露着他们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最卑劣的部分。 能够接触到这隐秘的部分,让邢者终于开始觉得做个推拿师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这个个体本身是什么样子,邢者其实并不在乎——他知道即便他去接触了,也只是把他自己的想法投射过去而已。 他是人类的观察者,并不想把自己也投入到人海里,变成一个区区样本。 但架不住对方冲他而来了,带着一身玫瑰香气。 * “嗨小哥,又见面啦。”这么说着的时候,程舟正趴在那张五分钟后于她而言将会是刑床的床上。 此时的程舟还很悠哉地拖着腮,以为自己是来享受的。 邢者被这热情的招呼声灼烧到,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 但他不能,他是来给人服务的:“您好。这次主要是哪儿不舒服?” 而程舟的回答如同在应和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是那种带点笑音的,明显在调侃甚至调情的语气:“我啊,我浑身都不舒服。” 邢者顿了顿,也不确定自己的脸有没有变红:“好的,那尽量都给您按到。您先趴下吧,脸放在洞口那里。” “哦哦,好的。”程舟才反应过来按摩床上的洞是干什么用的。 把头卡进去之后,她觉得这姿势有些滑稽,而且也欣赏不到小帅哥的脸了:“你看起来好小啊,多大了?” “不小了,今年20了。” “那还是小啊,我25。” 这倒让邢者挺诧异的,因为程舟的音调偏高,他觉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才对。 但是嘴笨如他,又一次错过了吹捧客人的机会:“哦……是吗。” 眼瞅着程舟在这瞎撩拨,对方又明显一副不太想接腔的模样,田野忍不住开口把她岔开:“所以司旭那边我直接给你回掉对吗?” “回掉回掉。”程舟干脆利落,“你要非说他帅的话,其实我也承认,但是他的问题就在于他太知道自己有多帅了,那副样子我看不惯。” 田野寻思这也算某种“同性相斥”吧,程舟自己也是个很自恋的人,遇上其他自恋的,竟又看不惯了:“那你的要求还挺刁钻,又要长得帅,又不许人自恋,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这不明摆着的吗?”程舟憋着笑说,“我喜欢帅而不自知的。” 田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程舟意有所指,一时间骂她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露脐 虽然是朋友,但程舟干的一些事,田野是不赞同的。 最明显的就是在爱情观方面。田野认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但程舟说不能因为害怕花败就不让鲜花盛放。 光田野知道的,程舟就有过14个前男友。 不过程舟觉得她脑子有问题——田野会把和程舟约会过的男性都认为是她的男朋友,这对程舟来说是无稽之谈。 她只是喜欢约人出去玩而已,遇到自己觉得有趣的,不管高知分子还是三教九流,她都乐意一起吃个饭、唱个歌、听个演唱会。有时玩得投缘,那就刚好多约几次,程舟觉得这没什么。 她的约会对象也不止异性,有时大街上遇到打扮时髦看起来很会玩的同性,她也会热情地加个微信期待以后一起happy。 这是田野完全不能理解的,即便程舟再三强调并不是只要开车带她出去玩的就是她男朋友,田野还是会在程舟换男伴时心里冒出一句——哟,又换人了? 气得程舟直接问她:“合着你们这些山炮这辈子就只能跟未来老公一个人玩是吧?跟你一块儿吃过饭就得娶你是吧?” 田野不理解,这年头俊男靓女一块儿出街,两人中总有一个心思不纯的吧?这样还频繁约会,还声称不是男女朋友关系,这是不是太掩耳盗铃了?照这么说其他同学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没有说错啊。 但田野跟别人的区别就在于,她不理解,可她接受。她接受自己的朋友是这样一个人,并且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有一天那些被“玩弄感情”的男人们真持刀跑到学校来,她豁出性命也会救下程舟。 毕竟她是真的烂命一条,视死如归。程舟不一样,程舟一直有在努力将有限的生命活出无限的快乐,由这样的人来替自己活着,那可太荣幸了。 所以田野从来没有指责过程舟什么,哪怕知道她同时和两个男生聊天,同时收三个男生的礼物,同时和四个男生说晚安,她也只是把这理解为一种不同的活法而已。 但是这次是真不行,这次程舟撩的是个盲人。 在田野心里,各种残疾中最可怜的就是盲人,“看不见”应该是对一个人而言最痛苦的事情。到了这儿程舟要是还敢搞些有的没的,那就完全是人品问题了,跟欺负残疾人没什么区别。 但是众所周知,田野在程舟面前是没原则的。就是说即便田野非常看不惯程舟撩拨盲人小哥的行为,她也会条件反射地告诉自己程舟只是蠢不是坏,只要提醒了她肯定就会改。 但是这咋提醒呢? 听到那句“喜欢帅而不自知的”,田野脑子里就劈里啪啦地炸,想“啧”程舟一声,又怕反而提醒了盲人小哥这话是在说他。 正憋得不行的时候,给她推拿的这个小周正好跟她说起了话:“你这脖子可真硬啊,平时没少低头吧?” 果然,脖子上痛感传来,田野咬牙应道:“嗯……对,平时不是写教案就是玩手机,确实老低着头。” 小周语气惊讶:“你是个老师啊,我可太荣幸了。现在能当上老师的,那得学历高、能力强,样样都得好——做老师挺辛苦吧?” “我觉得还好,可能因为之前只是实习。” “哦哦,那也够累的了。你看你这个脖子,一按咯噔咯噔的,这就是太堵了,一次根本按不开的。”小周熟练地说着说了八百遍的话,“你这至少得三四次才能完全按开,得常来。磨刀不误砍柴工,一般上班的都是一周按一次呢!” 田野一边顶着这个痛劲儿,一边敷衍着应:“哦,是吗。” “是的啊——现在这个力度合适吗?” “合适的。” “行,那就这么按哈。我是8号技师,你下次来就跟店长说找8号就行了。” “……好的。” 比起田野这边聊得有来有回的,程舟那边算是陷入了完全沉默。 从邢者上手开始,程舟就彻底哑火了。她是一点痛劲儿都吃不了,那手指刚一接触到脖子,她的眼泪就快下来了。 所以推拿原来是这么回事吗?这难道不是上刑吗? 程舟想着是不是习惯了就会好点,但忍了一会儿并没有觉得变轻松。听到隔壁床在讨论力度问题,程舟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哥,你能不能轻点……” 但那几根手指还是我行我素。邢者听上去有些惊讶:“这样重吗?” 程舟诚实道:“重,特别疼。” “这样呢?” “嘶——这有什么区别吗?” 邢者无神的眼睛上方皱起眉头:“这已经很轻了,再轻就没效果了。” 到这儿门外的店长总算是没忍住,敲敲门叫道:“邢者,你出来一下。” * 于是新人小邢在上钟途中出去领骂。 其实也不是领骂,店长是个很温和的人,确切地说是出去受教育。 店长说:“这次我一直在外头听着呢,你自己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问题?” 邢者低着头:“不会跟客人聊天。” 店长拍拍他的肩膀:“是了,你技术不错,长得也一表人才,但回头客还是少,你得弄明白这是为什么——这次这位客人已经算非常开朗健谈的了,你跟她都聊不起来,那遇上那些不爱说话的,你真就打算一句话不说吗?” 店长教育道:“咱们干的是服务业,你得学会给人提供情绪价值。说白了技术上的事客人们大多也不是很懂,肯定跟谁聊得投缘下次就来找谁。你按得再好,人家觉得这一小时过得没意思,那就会觉得这钱花得不值!” 邢者听着听着就叹气。 店长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叹啥气,你别觉得我是难为你,我是真为你好。你想点钟多、多赚钱,那你就得有跟客人交朋友的本事。我为什么安排你跟小周一间?就是因为小周做得很好,我想让你多学着点。” 店长说:“你看人家聊的——先吹捧客人,说客人辛苦;然后说正常频率是每周都按,客人一般也不会反驳;最后报上自己的编号,尤其这种第一次来的客人下次肯定还会找你的。你看看人家小周,跟你一样干一个月的,客人的微信都加了多少了?你呢?我估计你一个都没加。” 邢者的两只手背在背后,不安地绞在一起,因为他知道这次他是真的得做出改变了。 店长继续给他分析道:“你看这次这位客人,人家都给你递话了,还跟你聊年龄,你就不会夸人家听起来年轻、跟18似的?人都说了疼了,肯定是那种不吃痛的,你轻点就是了,你管有没有效果呢?而且等客人说就是你的不对,你应该主动问力度够不够,你看人家小周就会问,客人就会觉得他服务态度好。学着点知道吗?我早说了,你还能做得更好!” 邢者总算点了头:“知道了,店长。” “哎,这就对了。”店长在他肩头重重一拍,“这个客人很适合给你练习,她聊什么你就跟着聊什么,别再跟刚刚似的把天往死了聊,我在门外听着手心都出汗了。” 邢者又叹了口气。 * 所以推拿师也不适合社恐干呢。 回去之前邢者用力调整了表情,希望自己保持微笑,但一进门还是垮了:“不好意思,刚刚店长有事找我,出去那段是不算时间的。” 程舟倒是趁机缓了过来,抬抬头,脖子竟真轻松了不少:“没事儿,这点时间没什么好计较的啦。” 于是邢者的手指去又复来:“嗯……你平时就不怎么能受痛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的什么鬼问题。 程舟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是啊,我不行的,我连打疫苗都不敢看针头。” “哦,是吗。”习惯性地敷衍后,邢者突然反应过来不能这样,用店长的话说这叫“把天聊死”。 他赶紧又接上一句:“……那、那我就稍微给你按轻一点,现在这样合适吗?” 邢者索性放掉了手臂上所有的力气,挠痒痒一样捏着。 但程舟忙说:“很好很好,对对对,就这样。” * 这么个按法,邢者是真不好意思收钱。 他有些迷茫地站在按摩床边,似有若无地动着手指,思索自己此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口袋里计时器震动,提醒着他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于是他转而向下,按向客人的脊背——确实是个很瘦的人,所以音调才会偏高吧。 但是这么一来又出现了新的状况,手下的人像条活鱼一样扭动着,忍不住发出一串儿笑声:“不行,哈哈哈,好痒!” 旁边的田野听不下去了:“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呢?” 邢者也无助地立在一旁:“那要不我再重一点?” 程舟连连摇头:“不不不,你直接跳过吧,按按腰就行。” 邢者在心里默念“客人这么要求一定有她的道理”,一面应着“好吧”,一面手指继续向下。 这次他完全懵住了——这个客人,下半个后背到腰部,完全就是光着的。 也就是说她的上衣实际只遮到胸部下沿,再下面就没有了。 这么想着,邢者的脸猛地热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朵尖尖。他拼命地想甩开脑中的画面感,却在指尖按压着那富有弹性的温热软肉时再度被一种诡异的热浪侵袭。 要是允许他用力去按倒还好,可这人偏偏还要求他用这种近似抚摸的力道。 邢者仰起脑袋绝望地冲着天花板。 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星球 其实为了不弄脏客人的衣服,推拿师会在要下手的地方事先垫上一块一次性垫纸,所以邢者的手指倒是没直接接触到程舟。 但他确实做不到心如止水。 从失去视力之后,他就只在家和盲人学校两点之间生活。除了上学以外,他一般不会离开家,只是有时爸妈见他在家待久了,就特意让他下楼去扔个垃圾什么的。在学校里他也不怎么和人说话,因为是后天突然致盲,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十分孤僻。 他很好奇自己的同学们是怎么保持开朗乐观的,“聆听”之后发现先天视障其实比较能接受这个事实,其次是因为疾病而逐渐致盲的。 而他们保持良好心态的秘诀是——第一,尽快掌握作为视障者的必要技能;第二,少和明眼人来往。 于是邢者强压着看不见的苦闷,逼着自己去熟悉上学路线,牢记家里各种物件的摆放位置,甚至学习一些有视力时都不会的技能,比如洗衣做饭、盲文读写、手机使用。 手机是个好东西,好到让邢者无法想象在手机还没被发明时,那些视障者们是怎么过来的。 智能手机都有盲人模式,或者说无障碍模式,能够语速飞快地用机械音进行读屏,告诉视障者屏幕上正显示着什么文字。 通过这种方式,邢者可以准确打开各个软件,可以熟练地用微信传递信息、用地图导航至自己想去的地方、听取文字帖的内容和评论,甚至可以知道视频上正飞过什么样的弹幕。 包括淘宝购物也是没问题的,除了不能知道商品究竟长什么样子,日常想买个调料、裤子、T恤什么的还是很方便的。 这简直是救了邢者的命。 当感受到自己在没有父母帮助的情况下其实也可以生活,他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至于成为一个推拿师,这是他从前想都没想过的,奈何从失去视力开始,他的未来似乎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当他对学推拿表示抗拒时,摆在他面前的另一条路是摆摊给人算命。 那还是学推拿吧。 那时候他很瘦弱,力道不够,老师就让他用大拇指撑墙练手劲儿,到后来甚至有了用大拇指做俯卧撑的本事,属于是过度锻炼了。 同期学员中有视弱的同学——就是多少能看到点东西。那几个小姑娘当时总嘻嘻哈哈地逗他,他越不说话她们越是起劲儿。这让邢者非常不舒服,甚至一度开始抵触上学。 直到18岁毕业时收到了盲文表白信,邢者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喜欢他,只可惜这场校园暗恋在他的感知里完全是种精神霸凌。 总之,由于青春期忙于处理生存问题,邢者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本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甚至完全没想过自己未来会恋爱或者结婚,毕竟他想不通到底谁会嫁给一个连照顾自己都要用尽全力的男人。 毕业后他在家乡的推拿店干了两年,疫情缘故做得断断续续的。后来实在生意不好,店子倒闭了,他也只好离开家乡,在隔壁镇的“快活林”谋了份差事。 不过用店长的话来说,他没赶上好时候——这两年大企业都裁员,“稳定”成了对一份工作的最高评价,这种时候还能有闲钱按摩的远不如以前那么多了,快活林也是过一天算一天。 邢者想过除了推拿以外自己能不能试着去干点别的,别真在这一行上面吊死。 他研究过开网店,或者做新媒体账号之类的,但是这些对他来说都要花大精力,只有辞掉推拿工作全身心去做才可能有成效,而他又实在没这个魄力。 邢者很沮丧。 他觉得是因为失去了视力,才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如此狭窄,不能去探索更多可能。 但是在聆听客人们的闲谈时,他发现其实很多明眼人也把前路走成了一条狭长的轨道,他们同样无法在旷野上肆意奔跑。 这时邢者便释然了——既然明眼人也无权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那么他活成这个样子,似乎也不算太惨了。 * 《小王子》这本书,邢者是在学校的借阅室里看的盲文版,那一个个凸起的小颗粒,给他讲了一个似乎不那么有趣的童话故事。 他其实没太看明白这个故事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独自一人生活在一幢房子大小的星球上”这个描写很吸引他。 从那以后,每次做饭时他都会把自家的两个煤气灶想成两座小小的火山,把亟待清理的垃圾当成猴面包树的树苗。他对自己的要求和小王子一样——即便他的星球上没有别人,也还是要注重生活纪律问题,早上起来不仅要清洁好自己,也要整理好自己的“星球”。 所以说那阵玫瑰香气对他来说很重要,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星球里还会有其他元素。 是的,确实是“元素”。 他并非因为一款香水的味道而对谁一见钟情,但是他实打实地感受到了这旖旎味道里的象征意味。他知道这味道的源头是和他不一样的人,至于究竟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他只是彻头彻尾地意识到自己的星球上缺了点什么。 这种突然开窍般的诡异认知让邢者心猿意马,此时要他去和第一次见的人攀谈本就是地狱难度,更别说这人还总说一些……一些奇怪的话。 还穿着这样的衣服来做推拿。 他的手指轻触着那柔软纤细的腰肢,作为一个经受过正规训练的推拿师,这力道对他来说实在太暧昧了。 而这姑娘不仅受不得痛,还受不得痒,每当指尖移动到腰窝附近,她便嬉笑着闪躲,笑声就像五亿个小铃铛。 他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做梦一样地按完了这一个小时。 待到计时器终于报时,他的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时间到了,还要加时间吗?” 也不知道这句“加时间”怎么戳到了对方的笑点,竟又是那憋着笑的语气:“不‘加时间’啦,就先这样吧。” 程舟说着坐了起来,那边田野早已按好了,盘腿坐在床上一脸无语地看着她。 亏得邢者在头昏脑胀中还记得店长的交代:“那个……方便的话,我们加个微信吧。” 话一说完邢者就后悔了——不太对,这话说得有点怪,小周好像不是这么干的——小周是先说下次来推拿可以找他,然后说可以先从微信问问他什么时间点有空,最后才顺其自然地加上微信。 这事儿干得不对,不应该是冒冒失失直接要加人微信的! 但程舟那边已经爽快地答应道:“可以啊,嗯……怎么加?” 邢者忙道:“你扫我吧。” 他手指灵活地划动着手机屏幕,听着机械音语速飞快地读屏:“微信”“我的二维码”。然后熟练地将屏幕冲向前方。 程舟觉得新奇,一边扫一边忍不住说了句:“咦,这个功能好方便啊。” 而邢者根本无暇回应这话,他只想赶紧补救自己冒失的行为:“嗯……那个,我是7号,下次来记得还点我啊。” * 那一天程舟一直笑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 “哈哈哈他是怎么想的啊,‘下次来记得还点我’哈哈哈哈!”程舟捂着肚子,也不知道是被冷风飕的还是给乐的。 田野被她笑得脑仁疼:“程舟你他妈做个人吧,捉弄残疾人有意思吗?” 程舟飞快地指向她。 田野只好按约定好的改口:“你他爹。” 程舟这才耸耸肩:“我没捉弄他啊,他自己说话语无伦次的。” “你要是什么都没干,他能语无伦次吗?你那句‘喜欢帅而不自知的’要是被他听出来了,那这……”田野搜肠刮肚想出一个不那么重的词儿,“那这多不好啊。” 这种时候程舟通常只觉得她聒噪:“哇,你好像那个什么教养嬷嬷。放心吧,他又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他哪知道我说的是他。而且我又不是恶意的,我是真觉得他很可爱。” “再没恶意,也不要拿别人的缺陷开玩笑。”田野看她还嘻嘻哈哈的,不得不正色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像他这样的人内心肯定是极度敏感的……” “你不也很敏感吗?” “……他肯定要比我敏感。”田野耐着性子给她解析,“所以你不能把你对正常人的态度放到他这里,面对这样的人拜托你把心肠放得再柔软一点。” 田野说着比划了一下手机:“你和他加了微信对吧?我建议你如果跟他聊天的话多少注意点,不要一口一个‘小弟弟’‘小帅哥’之类的,也别去和他分享你多姿多彩的日常,简单点说就是,不要让他产生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你对他的心思。” 程舟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里怦怦的跳动:“那如果不是误会呢,我真的感觉我又心动了。” 田野翻了个白眼,一如往常地问她:“那么这次是几分心动呢?” 程舟感受了一下,然后分享道:“我感觉得有七分吧。” “这就是问题。”田野警告她,“对你来说五分以上就可以约会聊天,对他来说男女之间稍稍走近一步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觉得没意思了随时都可以抽身,他却很可能走不出来。所以如果你不是认真奔着有结果去的,就少磋磨人家。” 程舟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至于吗?” 田野确切道:“绝对至于。” 程舟和她僵持了三秒,然后长叹一口气:“行吧,你的地盘,听你的。” 鹅镇确实是个很无趣的小城镇,但程舟一直相信,再无趣的地方都会有有趣的人,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 她寻觅了一个多月了。 在这一个多月里,她试图和路边的老太太打招呼,试图和来店里的男男女女搭话,但是他们不是突然神情闪躲变成鹌鹑,就是因为说些什么“出不出台”的恶臭言论而被程舟判了死刑。 程舟觉得自己算是个乐天派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久了还是濒临枯萎,她都快忘了上一次这样放声大笑是什么时候了。 她觉得很烦——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合格的小玩具,还没怎么逗一逗呢,这就不让玩了。 考题 是的,程舟会把人看作“玩具”,但不是贬义的,也没有不尊重的意思。 比如说田野就是她的玩具之一。 那副有着坚定心理防线的模样,让程舟觉得很有挑战性。她越不爱说话,程舟越是想击溃她的防线,侵略她的领地——那种一脸“生人勿近”,内心却哭唧唧地叫着“谁快来陪陪我吧”的小模样,在程舟眼里实在是萌得不行。 虽然程舟跟开朗现充的朋友们在一起能玩得更high,但是这类朋友玩完就算了,是可以次抛的。 而像田野这种,约着逛街、听演唱会没什么意思,因为她在任何场合都是那副麻木表情,但是却是一起散步、聊天、喝咖啡的首选。 田野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总是可以准确地表达内心的感受,很喜欢慢条斯理地和人分享自己近来的一些思考,程舟时常觉得她是个思想家。 这种灵魂上的交流是酒肉朋友们给不了程舟的。她时常惊异于明明看起来安安静静的人,内里竟会有这么多有趣的鬼想法,每次跟田野热情攀谈完,程舟都像是咕嘟咕嘟喝饱了水,从头到脚都容光焕发。 但是能量是守恒的,田野是真的会有被吸干的感觉,需要养很久才能养回来。 像这样可以吸“精气”的对象,对程舟而言珍贵又易碎,需要精心呵护、好生保养,以备时不时拿出来再吸一顿——总的来说,跟玩具的作用是一样一样的。 她本以为田野这样的特质是“内向”,所以也拓展业务面地去接触了一些内向的朋友,但是很快就发现不对——很多内向的人其实根本没有内心戏,也没有可爱的小想法,他们不能给程舟提供任何情绪价值,甚至话不投机半句多。 程舟陷入了短暂的迷惑,但是她很快就发明了一个办法,用以区分“内向木桩子”和“内向小可爱”。 她会问:“如果你有一幢只属于自己的房子,你觉得你会在房子里放什么?” 如果是“木桩子”,一般会给出“要有各种家电”之类的非常实际的回答。 如果是程舟自己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会说:“我浴缸必须得是墨绿色的”。 而田野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她说:“我想在床头放一个大大的北极熊摆件,拿着托盘的那种。” * 后来程舟渐渐不需要去问这种问题了。 她变得慧眼如炬,总能在茫茫人海中迅速识别自己人。 就是那种不管她说出什么话来,都不会觉得她有病的人。 那个叫邢者的小哥就是其中之一。 看似一声不吭的,其实心里啰里叭唆一刻没停过,甚至因为思维过于发散的缘故,导致嘴巴开始不赶趟——他能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绝对是因为心里想着别的事儿呢。 据程舟的经验,她现在既然能量满满,那就说明邢者那边已经严重亏空了。 而田野呢,她不仅是有经验,她简直是感同身受。 这种感同身受让她深表同情,因为她知道,邢者今天受的伤,可能需要半个月不说话才能彻底自愈。 * 话是这么说,但疲惫的其实就是“守住心理防线”这步。 像田野现在和程舟说话已经不疲惫了,因为防线早就没了,被攻破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和程舟在一起,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恋人,体验感都会很好。她热情大胆,会玩又爱折腾,永远把出行的一切计划安排好,即便没能成行也会快速启动Pn B,总之是不允许有人在玩耍时不快乐的。平时也有耐心听人说话的一面,喜欢谈论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田野的很多想法其实只和她一个人说过。 田野这个人,毫不夸张地说,其实80%的时间都在莫名自卑。或许是因为打压式教育的缘故,她始终认为自己还不够好,伴随一点讨好型人格。 还记得在一次聊天中,程舟又一次措辞夸张地对田野的思想境界一顿猛夸,田野就赶忙往后缩着:“不不不,我随口一说,我也是从网上看来的,然后就随便想想……” 当时程舟说了句话,让田野毕生难忘。 程舟说:“你干嘛呀,我最讨厌不自信的人了!” 这句话对讨好型人格来说,完全是绝杀。 * 所以田野认为,如果自己找回了哪怕一点点自信心,对自己有了哪怕一点点的认可,其实都是程舟的功劳。 田野一直认为自己有着一个不健全的垃圾人格,但是如果非要说她在哪里是完美的,那就是在程舟的眼睛里。 在程舟眼中她就是天才,能感知人情世故,有超群的思想境界,会在内心塑造奇奇怪怪的可爱空间。在这段时光里,她既是思想家,又是艺术家,甚至还收获了每天被大美女夸是“帅气酷姐”的神奇体验。 这就是为什么她想跟程舟做一辈子的朋友——成为无所不能的田小野之后,谁还会愿意做那个一无是处的野子呢? 所以她挺理解程舟的“前男友”们分开后为什么要一直来纠缠,只能说好在朋友虽不及恋人亲密,却也不像恋人那样容易变得老死不相往来——如果是她和程舟决裂了,那估计也得疯一阵子。 正常人戒断反应都这么强烈,那就不要难为一个盲人了。 田野知道就算程舟真的去和邢者接触,她也会做得很好,会把邢者当作普通人看待,用认真的态度去和他相处。但程舟的理念一直就是“享受恋爱,莫谈婚姻”——倒也不是不婚主义,而是她一直就不喜欢谈论一些长远的事,她只想及时行乐。 这和鹅镇的主流思想相违背,更不适合用在一个已经受尽磨难的可怜人身上。 好在这次程舟没多反驳,她觉得田野说的也有道理——她毕竟不可能上来就奔着结婚去,那万一分开时搞得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也是个麻烦事。 但她还是觉得这小哥很可怜:“那还是这么回事儿啊——接触他的女生就必须嫁给他,他相处了的女生他也必须得娶,也就是说他这辈子就不能自由恋爱,只能接受相亲或者包办婚姻——哇,改革开放是没通知到你们鹅镇吗?” “他这辈子还看不见呢,这不比不能自由恋爱难受多了,你管这么宽怎么不想着去给他治疗眼睛呢?”田野呛她,“而且他们店里也有女技师,相处久了说不定日久生情呢,哪轮得着你操心。” 程舟还是摇头:“田野,你要永远记住,因为你,一个盲人小哥失去了一段能让他幸福一生的愉快经历。” “是是是,我可真恶毒啊。”田野应着起身,“不在你这儿坐了,我得回家了。你赶紧睡会儿吧,晚上还得去店里。” 程舟赶紧叫她:“这么着急干嘛,一块儿躺会呗?” “不了。”田野说,“快开学了,我得去参加培训去了。” * 秋天是开学的季节。 好吧,也没有太秋,还是挺热的。 这是程舟第一个不用上学的九月,看着巷口的初中生们穿着校服成群结队地路过,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学生生涯是真的结束了。 老板司旭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PUA她,用懂王语气念叨着:“我晓得的,你到现在没正经工作,自己心里肯定也着急。与其这样内耗,还不如听我的拼一把,万一考上了呢,这不就轻松了吗?” 嗯,比起刚开始的区别只在于,把发型好好捯饬了一下。 看着也算养眼,但也只剩养眼了。 程舟收拾收拾准备下班,嘴上应他:“我可没着急哦,我在Gap Year啦。” “Gap Year?你这叫浪费应届生身份。”司旭笑得一脸宠溺,“小丫头片子,你就嘴硬吧。” * 这种人程舟一般不惯着,但她拿司旭还真没办法,因为司旭给她发工资。 真是钱难赚,屎难吃。 国内啥时候才能流行给小费啊。 正清理台面,手机震了两下,程舟拿起来一看,备注是“盲人推拿邢师傅”。 司旭很没边界感地凑过去看了一眼,装模作样道:“哟,你还爱做推拿啊?这师傅手艺怎么样?我这两天腰也酸,好的话我也去按按。” 程舟一边点开对话框,一边回他:“师傅是不错,可惜请我去的那个人,我觉得一般。” 司旭因此尬住,但他还是留了一线希望——没准程舟这话说的是田野呢?看来田野这朋友关系处得也不行啊。 而程舟那边看到邢师傅发来的消息:【上次回去之后还痛吗?】 程舟一下子没绷住——不是,这人发之前完全就不觉得这话怪怪的吗? 她暂且把手上的抹布放下了:【不痛,挺舒服的。】 对面很快又发了过来:【那就好。欢迎再来哈。】 好生硬的客户维护。 程舟回了个【好的】表情包,但想起对方看不见,又撤回然后规规矩矩打字道:【好的。】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新的消息弹出,程舟才把手机收起来。 一抬头,司旭正狐疑地看着她:“你笑啥?” 程舟做出一脸茫然:“我笑了吗?” 外面又是一群孩子走过,叽叽喳喳格外兴奋,鹅镇终于不再是一片死寂,开始有了别样的声响。 比起这些“任务就是学习”的孩子们,大人们反倒相当迷茫。关于事业和梦想,关于内心的悸动,关于活着的意义,考题将不再如曾经那般,每一道都有标准答案。 田野迈步走进刚接手的班级,在讲台上站定,一如既往的凶神恶煞:“初三(6)班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我们班的化学老师,也是你们未来一学年的新班主任,我姓田。” 匪气 做老师,最惨的是做班主任。 比这更惨的是第一年就做班主任。 再惨一点是第一年就做毕业班的班主任。 再再惨,就是第一年半途从别人手中接手,做了毕业班的班主任。 这时候班里的学生们互相都熟悉了,小团体、小矛盾啥的也都产生了,只有这个班主任是不明所以的外来人员。 田野沦落到这步田地是因为原班主任怀孕了,其他老师又都不想接手,于是举众人之力把她推了上去。 安排表上直接写的她的名字,田野也是直到被移交群主才发现自己居然要做班主任了,完全没有任何拒绝的空间。 她试图去沟通,说自己教学能力还不行,无法胜任这么重要的职务。 校长是这么说的—— “你现在没结婚没孩子,正是奋斗的时候,其他老师都有家有口的,他们比你累多了。” “趁现在把班主任年限做上去,早评职称早了事,真等有自己的小家了再做班主任,精力上才是真来不了,这都是为你好。” “你要实在不思进取,职称什么的你也不评,那也行。那总得有人做班主任对吧?你去问问其他科任老师哪个愿意做班主任,能找到人替你就行。” 找不到,根本找不到。 想象中有了编可以横着走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毕竟一个校长要是连拿捏一个新老师的本事都没有,那他这校长可以辞职别干了。 * 同时因为看巷口老有初中生过来过去的,程舟开始向司旭申请开拓“无酒精鸡尾酒”业务。 被司旭无情否决,因为作为一家酒吧接待未成年人就是不对,不管卖不卖酒。 程舟问那能不能在外墙开个小窗口,卖无酒精饮料。司旭说那我们会变成一家奶茶店。 程舟说那我们可以夜里卖酒早上卖奶茶。司旭问你是不是还想卖点豆浆油条? 理确实是这么个理——任何一个忧郁的成年人,都不会去给小朋友做奶茶的地方喝酒。“公无渡河”能一直有客人,也全赖它有神秘、隐蔽的一面,在外头装累了的大人们可以在这里尽情颓废,释放自己“不正常”的一面。 这个理念程舟很认同,这也是她来到这里之后得到的第二个宝贵启发——有营销思维是好事,但干调酒就干调酒,不要搞些有的没的。 不过因为程舟的到来,公无渡河的生意确实比以前好了。一方面有人对美女调酒师慕名而来,另一方面是,现在的调酒师是外地人,也就是说向她倾诉的话不会被鹅镇的其他人知道。 这里的人在决定要和程舟说点什么的时候,第一句话总是:“咱们哪说哪了,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聊。” 这是在钟市时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大家都默认要是在酒吧吐槽老板都能传到老板耳朵里,那都巧到可以去买彩票了。 不过人们的痛苦千篇一律。不管是在钟市还是鹅镇,倾诉的话题总是绕不开事业和家庭。 以“咱们哪说哪了”为起点,内敛的鹅镇人总是先说“我知道领导也难做,但是”。 等喝到上头了,才释放本性,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委屈大哭。 这种时候程舟一般是陪着骂,或者体贴地递上纸巾。 她总是在想存不存在一种吸食人类情绪而活的上古神兽,如果有的话那她应该是这种神兽的化身了。她并不因旁人的痛苦而痛苦,当有幸成为这样一个倾听者,看见这些五花八门的情绪在自己眼前释放,她会觉得十分满足。 说到底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快乐”重要吧,任何一种情绪,其实都挺值得被重视的。 同时由于是女调,女性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大多是大学生或者刚毕业的。有些无忧无虑,只是和朋友一起来感受个氛围;有些独自前来,还有些顾虑,要求来一杯无酒精的。 不过简单聊几句之后就会发现调酒师不像看上去那么高傲,算得上是个平易近人的甜妹,觉得体验不错的话,下次再来就会尝试真正的鸡尾酒。 到周末时,也会有些明显是初中生的孩子过来。 很青涩,带着些虚张声势的嚣张,说自己满18岁了,要求来一杯莫吉托。 其实程舟是不介意给他做一杯苏打水版,但为了保持这家酒吧的成人性和神秘感,这时程舟会优雅地往吧台一靠,竖起根手指左右摇一摇:“不接待未成年哦。” 酒吧在什么人的眼中最有趣呢?在初中生的眼中。 * 田野从开学后就不往程舟这儿跑了,一方面是因为太忙,另一方面是,怕被学生或者学生家长看到。 她这行说起来有下班时间,但实际上不管上班还是下班,在校还是在家,她都有个亘古不变的身份,就是老师。 这让她有了较高的社会地位,连小区门卫见了她都称呼一声“田老师”。但相应的,她得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 真正进入了这个氛围之后,田野发现妈妈说的是对的。 没有家长会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经常出入酒吧的老师,尤其是在鹅镇这种视酒吧为洪水猛兽的地方。她想见朋友一面,是比较难的。 不知道是好是坏,田野现在也没工夫想这些,她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各种会议、材料、活动填塞着她的时间,备课都得放到下班后。 有老师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谁没做过班主任啊,不都这么过来的吗”。但也有好心人会私下劝她放松点,还是身体重要,以前做班主任不像近两年这么卷的。 每天遇上的事儿也五花八门。 学生追逐打闹扣分,学生在校服上画画扣分,学生桌面太乱扣分。 田野本来想着一点分扣就扣呗,到发工资时才知道分就是钱。 那还是得管。 当然最怕的还是接到家长电话,因为很多家长的教育理念跟她并不一致,比如有个周末给她打电话说孩子在写的。 田野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里,结果家长说孩子的数学成绩下降非常严重,心思明显已经不在学习上了,而且内容十分不健康。 田野表示等周一自己会和孩子沟通,但下午孩子的就已经送到她手上,要求她一定要看,要针对性地进行教育。 田野的第一反应是想问“孩子同意吗”,但家长的气势让她觉得她要是真问了那她就是傻逼。 于是等家长走后,田野长叹一口气,翻开那个小小的本子。 第一章还没看完呢,田野就知道,女主角的原型是程舟。 * “这有什么,我从小就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初中生拿我搞创作很正常啊。”趴在推拿床上的程舟,并没有把这当回事儿。 而田野的声音已经像是掉了半条命:“写的是p文。” 程舟主观上顿了顿。 但客观来说还是接受度很高的:“嗐,初三了,没这方面想法才不对劲儿。这不就是个发泄压力的产物吗,我觉得家长才有病呢,谁会把孩子写的这种东西拿给老师看啊。往好了想,我觉得小伙子审美很好啊,而且还挺有雄心壮志的。” 毕竟以程舟平时的行事作风,敢把心思往她身上放的男人还真不多见,别说是情窦初开的小朋友了。 田野气若游丝:“女生写的。” 程舟再次顿住。 “所以她写的是百合……” “那倒不是。” “那我懂了——这属于女孩子对同性的欣赏,然后借此客体发泄一下平时的压……” “嗯劈文。” 程舟也听累了:“……这孩子压力是有点大啊。” * 田野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要看以自己朋友为原型的p文,然后还得琢磨怎么扼杀这位未来的产粮太太。 她混了这么多年二次元还真没干过端人家粮仓的事儿,谁知道这就来活了。 “会被这孩子恨上吧。”程舟也觉得这事儿难办,“我觉得你不用多想了,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这孩子现在都恨不得将你灭口——她在学校里人缘怎么样?如果是小团体头目,你就死定了。” 这田野真没见识过:“小团体头目也不至于把老师怎么样吧?” “你就是上学时太乖了。”程舟趴着摊了个手,“我上学那会儿,有个老师说我穿衣风格像鸡,从那之后他说上课,班里一大半人都不会起立,我下令的。” 田野直接把头抬了起来:“你还干过这种事?” “他都骂得那么难听了,我惯着他?”程舟语气随意地说着让田野瑟瑟发抖的话,“他不拿自己当老师,那我就不拿自己当学生了。他也不敢请家长——我妈要是知道他怎么骂的我,估计能撕了他的嘴,我没跟我妈告状已经很讲情面了。”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塌九重天啊。 田野懵住:“那我这不是摊上了‘塌天大祸’吗?!” “Bing!”程舟快乐地应着,“做老师呢,不仅要有七分书生气,还要有三分匪气。书生气驯服普通学生,匪气就用来对付我这种反骨仔。加油啊田老师,我看好你哦!” 和程舟同样快乐的是正给她推拿的邢师傅。 虽然一点声响也没发出来,但程舟悄悄地抬头瞄他一眼,看到他那比A|K都难压的嘴角。 哟,听着呢? 体面 其实鹅镇人如果想倾诉点什么,推拿店可能比酒吧更是个好去处。 在这个关系网四通八达的小镇里,哪哪之间都可能有关联,但视障群体和明眼人群体之间却如隔天堑。 所以邢者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偷听——主要是客人们聊天时也不会避着他们。 于是有时,一个话题能在他这儿连成一段不同视角的完整故事。 比如最近这段时间,由于开学了的缘故,一些话头转向了学生、学校和老师。 短短一个月内,邢者已经知道了哪位老师教得最好,哪位老师教得最差,哪个孩子厌学,哪个孩子早恋,哪个孩子写了遗书,哪个孩子写了情信。现在还知道了哪个孩子写p文被大人抓包。 而就在昨天,他还听见两个家长聊天,说鹅林初中有个新来的田老师死不负责任,把行政工作放在教学工作前头。明明该上课的时候调课去开会,导致他们班化学课一会儿不上,一会儿两三节连上,一次性讲那么多知识孩子根本消化不过来。 “课上不好就算了,要能把孩子管教好也行啊。你不知道哦,她班上好几个丫头,人手一个小本子,上课刷刷写,下课刷刷写,回家刷刷写,根本就不学习的!” “真的啊?那都写些什么呢?” “就路口巷子里那个吊儿郎当的女的你知道吧?现在可有话题了呢,小男孩小女孩都迷得不得了——我女儿跟我说了,现在关于那个女的的来历还有多个版本,我学给你听听——第一个版本说是□□大佬家的小女儿;第二个版本是流落在外的真千金;第三个说法叫被封杀的女明星;第四个说是红衣女鬼深夜索命。还有别的,我是不好意思讲了,反正照这样下去咱们鹅镇的教育就算是完了。” 现在邢者把“不好意思讲”的版本也听全了。 并确定了面前的两人正是传说中的“鹅镇教育毁灭者”。 他因此十分想笑,却不知道在他聆听人类时,他也在被人类注视着。 程舟又悄悄将脑袋放了回去,嘴上的话还是跟田野说的:“当然,我也就这么一说,具体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只是说我上学时遇上那些拽儿吧唧的老师都崇拜得不得了的,你可以尝试一下走这个路线。” “好家伙,《极道鲜师》是吧?”田野瘫在推拿床上,“那要这么说你才该来干这行,我根本就不想管这些闲事,你倒是比较像Yakumi。” “我?”程舟很有自知之明,“不好意思,我身上连半分书生气都凑不出来,全他爹的是匪气。” * 好奇怪的骂人方式。邢者想。 见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他也适时地开口道:“翻个面吧。” 听起来好像程舟快糊了。 当然他自己是不会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只是例行公事地问道:“今天画眉毛了吗?” 对方被问得有点懵:“没啊。” 于是他便上手,开始按眉毛附近的穴位。 是个眉骨偏高的人,应该是五官比较立体的长相。 而且眉毛整齐又浓郁,怪不得不用画眉……不过应该有稍微修一下,否则这眉形也太优越了。 邢者对这个“风云人物”的样貌好奇多时,至此终于窥见一点真容。 正这么想着,房间里传来了轻小的鼾声,来自隔壁床。 这对推拿师来说司空见惯,但程舟似乎觉得很好笑:“她太累了。” 应该是在和他说话了。 邢者一边按一边应道:“没事儿,让她睡吧。很多人会在按头的时候睡着,只要还有其他床位,就算按完了我们都不叫醒的。” “哇,又包按摩又让睡觉,那你们这儿可比钟点房实惠多了……哎,这儿好疼!” “哪里?这里吗?”邢者说着又按了一下,听到痛苦的嚎叫声。 “头维穴。”他又放掉点力气,指腹画着圈轻按程舟的额角,“你头维痛很正常,因为你昼夜颠……” 啊,说漏嘴了。 * 而且更尴尬的是,程舟在酒吧干活这事儿,邢者甚至是在隔壁吃饭时听到的。 这根本不是在推拿过程中摄取的信息。 “哦——?”程舟拖着长音,让人觉得她好像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我昼夜颠倒啊?” 邢者的脑子超速运转着:“头维穴痛的话,一般就是,没休息好。” “是嘛,听你刚才的话头可不像这个意思啊。”程舟声音尖尖的,像是还没变老的坏皇后。 再借邢者一个脑子他也想不到什么借口了:“……你生气了吗?” 程舟躺在那里,仰头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干嘛,怕我生气?” “不是……我怕你投诉。” “那倒不至于。”程舟觉得好笑,“我能投诉你什么,投诉你不知怎么地知道了我的职业吗?那你们店长估计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程舟是真没打算为难他,她以为这话一说这小哥应该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应该会安安静静按完算了。 但没想到的是,邢者紧接着问道:“所以你确实是生气了吗?” 哦? 程舟眉毛一挑:“那要看你怎么想喽。你听说我在酒吧工作的时候,有觉得我的工作不体面吗?” 邢者要永远感谢自己当时的第一反应,他立刻问了一声:“什么样叫体面?” * 绝啊。 程舟就是瞬间明白了那种小嫔妃懵懵懂懂一句话,惹得皇上朝思暮想好多年的感觉。 邢者并不是完全没听过“体面”这个词儿,但是这词在他的人生中极少出现,他只能体会个大概。或者说他觉得这个词很复杂,在不同人眼里它可能有着不同的涵义,所以程舟既然这么问了,那他得先搞清楚程舟所谓的“体面”是指什么再作回答。 现在压力给到了程舟这边。 给“体面”下个具体的定义,本身就是个很狭隘的事情,程舟算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而要是以“大多数人认为”为开头,接下来就应该是“像个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最好能坐办公室,找个好对象,再生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来坐办公室、找好对象。” 程舟都能想象出面对这样的定义邢者会说什么,他大概会愣一愣,然后说:“那我的工作就是不体面的啊……” 哇哦,好酸爽,这就是趁教养嬷嬷睡着和小帅哥聊天的报应吗? 程舟大脑宕机。 好在这时隔壁床猛地一抖,田野好像还没清醒,但声音很紧张:“啊,几点了?” 给她推拿的小周愣了一下:“啊?” “不是……哦,还没结束是吗?” 程舟赶忙接上:“没呢,不过也快了,你正好清醒清醒,差不多一会儿要走了。” “哦……”田野像放气儿的轮胎一样松了口气,然后咽了口唾沫,“我以为我睡过头了。” 小周有些诧异:“你这也太紧绷了,长期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放心吧,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程舟积极加入这边的谈话,“她每次到快考试时基本都这个状态,她已经很习惯了。” * 一般来说,邢者的问题没得到回答,他是会追问的。 但是对客人不行——顾客就是上帝,上帝一直岔开话题,那他总不能逮着上帝问东问西。 于是直到这对奇怪的好朋友离开,邢者还是没得到一个答案。 他到大厅这边来倒水喝,听饮水机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厕所传来冲水声,然后是拖鞋声拖拖拉拉地出来,一听就是店长。 于是邢者扭头道:“店长,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问呗。” “什么是体面?” 拖鞋声顿了顿。 然后店长伸了个懒腰:“小邢啊,你不是先天性的对吧?” 邢者说:“我是10岁的时候。” “哦对对,你面试时说过的。”店长拍拍自己光滑的脑袋,“我这脑子啊,真是越来越不行喽!” 见他没下文了,邢者又问了一次:“所以什么是体面?” 店长坐回了吧台后面:“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客人们聊的?” “就突然想起来了。”邢者喝了口水,“什么是体面?” “体面嘛,体面就是。”店长搬出了老生常谈,“你看你现在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这就很体面。” 邢者皱起眉头:“那如果有一天我干不动了呢?如果我很老了,不能再赚钱了,那我就不体面了吗?” “你老了,你的孩子就赚钱了,他养你那是他的义务,你还是体面的。” “那我要是没孩子呢?” “别瞎说。”店长嗔他,“你还能没孩子?你这个模样,找明眼人照找——就做饭那小张,没事儿就盯你看呢,你也多跟人说说话……” 邢者听得头脑发昏:“算了,我感觉你也不太懂——还有客人预约吗?” “有个约下午两点的,估计马上到了。没指定技师,你想按给你。” “那就我来吧。” “真的假的,你除了吃饭连着上一天钟了。”店长有些惊讶,“不行别勉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没事儿。”邢者说着又喝了口水,“按完刚才那个,正好歇过劲儿来了。” 态度 事实证明“社恐”和“老实”是两码事。 邢者并不是每个客人都认真做维护的,虽然他现在积极加微信好友,但是总是催促“有空常来”的却就那几个。 那几个吃不住力道的。 毕竟谁不想动动手指白拿钱呢,尤其像程舟这样的,在推拿师眼中就是宝藏。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来了,或者说换人按了,邢者一定会非常伤心。 当发现这个偷懒小技巧之后,邢者就有在认真学习怎么“催促”客户来推拿了。 他们这些视障者,玩手机都是靠听力,所以用手机干了些什么都不是秘密。当他听见小周的手机频繁发出“赞”“赞”的声音之后,他就问了声:“你怎么这么喜欢给人点赞啊?” 小周说:“‘赞’是一种态度嘛。总不能一跟客户联系就是让人来消费,多少得有点其他方面的交流。你看他发朋友圈我点赞,那就说明我关心他,至少是很欣赏他。他呢,看到我给他点赞了,就能想起我这个人,那可能就会进一步想到好久没按了,哪哪儿又疼了,然后就来了。反正我觉得,就点个赞的事儿,好处还是很大的。” 邢者醍醐灌顶。 于是他决定以后吃饭时间就是他固定处理朋友圈信息的时候,刷到总是要求他“轻点”的客人就点赞,刷到程舟时他恨不能点两个。 但是程舟的朋友圈,在他听来却是:【图片】【图片】【图片】。 他没法知道程舟具体发了些什么,但是没关系,点赞。 而此时的程舟正虚弱地躺在床上,额头贴着退烧贴,看着自己朋友圈。 第一张是她躺在床上的精修自拍,第二张是39.5度的体温计,第三张是两道杠的试剂盒。 图片下方是一长串的点赞。 大多是她以前的同学点的,上学时互相之间就不对付,在朋友圈互相阴阳是常事。 有个师姐甚至在下面给她评论:【病媛。】 她也没法说什么,毕竟她也曾在师姐的扶额病床照下评论过:【马蓉。】 所以当“盲人推拿邢师傅”的点赞出现时,程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在评论区把他揪了出来:【?这你也赞?】 盲人推拿邢师傅:【赞是一种态度(大拇指)。】 程舟忍不住笑出声,不知道他又是在哪学了些奇怪的东西,于是用含蓄的方式阴阳:【呵呵。】 盲人推拿邢师傅:【怎么啦?】 程舟:【阳了。】 * 是的,程舟那天头维穴出了奇的痛,不单是因为昼夜颠倒——那其实是电钻钻脑壳的感觉,是阳的前兆。 第二天她就倒下了。 田野很想来照顾她,但是万一被传染了她就得请假,请假了课程进度就会慢,课程进度慢了后面这事那事儿的就要来了。 对此程舟非常理解:“没事儿,你忙你的,我又不是第一回阳了。” 不过程舟觉得田野现在才开始避着她有点迟了——既然推拿时她就已经出现症状,那估计这波当时在那间推拿房里的人都躲不过去。 她用力咳嗽两声,心里想着真造孽,传染给田野就算了,其他两个还是看不见的,他们要是真阳了能照顾好自己吗? 但是吧,这事儿其实也难说,保不齐是别人传染给的她,只是她先出现症状呢?或者说,可能就是被那张推拿床的前一个客人传染的呢? 时至此时,阳的一般都是轻症,程舟记得自己上次去医院就只开药没挂水,这次也是打算先对症吃药顶着,实在撑不住再往医院跑。 至于妈妈,程舟这条朋友圈当然是屏蔽了她,同时还屏蔽了包括爸爸在内所有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的人。 她仍不打算告诉妈妈她在哪,那就没必要让妈妈跟着担心了。 * 第二个阳的是田野,到了周一晚上,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就不得不请假了。 校长只准假一天,就这还挺不高兴的,觉得她不能坚持。她把这一天的班主任工作委托给了数学老师,而数学老师告诉她“语文老师很不高兴,她毕竟怀着孕呢,万一这波她也阳了,估计要怪你”。 啊,又来了,这熟悉的万死难辞其咎的感觉。明明她在学校时都特意戴口罩了。 如果别人阳都跑来怪她,那她该怪谁呢? 怪程舟。 田野打了电话过去:“啊,啊,疼。啊,都,啊,怪你。” 这仿佛被刀片割过的嗓音,程舟居然听懂了:“关我屁事,我又没刀片嗓,你这明显跟我不是一个毒株。” “这波你,第一个阳,这毒株就是,你带来的。” “啊对对对,我是病毒之母,这病毒没人传染给我,从我体内自然产生的。”程舟翻了个白眼,“对了,你们班那个p文太太怎么样了?” “没来及说呢,本来想今天下午去跟她聊聊的,光顾着走请假流程了。”田野躺在床上,听见妈妈回家的动静,立刻话头一转,“先不跟你说了,嗓子疼。” “行,多喝热水。我也睡觉了。” 挂断电话,妈妈刚好也推门进来。因为田野提前知会过了,妈妈是戴着口罩进来的,手上还拿着田野让买的各种药:“哎哟,你说这个病毒啊,怎么就这么烦呢,没完没了了还——还吃得下东西吗?晚饭想吃什么?” 田野缩在被窝里应道:“我就喝点粥吧,吃别的嗓子受不了。” 妈妈一边给她加热水一边问:“香菇鸡丝还是皮蛋瘦肉?” “香菇鸡丝吧。”田野答得很快,因为知道香菇和鸡胸肉家里是有的,选皮蛋的话妈妈还得出门买,挺麻烦的。 “行,妈给你做去啊。”妈妈说着推门出去,然后就是悉悉索索系围裙的声音。 * 因为田野嗓子疼,妈妈煮粥时就少放了点盐,温热适口的鸡肉粥,喝着很舒服。 结果田野还没喝两口,妈妈也端了一碗,倚在门框处摘了口罩,和她一块儿喝着。 田野看得脑仁疼:“你出去呀,你不怕被传染啊?” “你过上了,我能躲得过?”妈妈想得倒是很开,“反正最后都得得,我还不如随便点。” “那随你。”田野应了一声,继续喝粥。 她知道妈妈正一脸慈爱的看着她。 “你看你回来了,多好啊。”妈妈说,“偶尔生个病什么的,妈妈还能照顾到你。你要是在外面,有个别的事儿朋友同事可能还能帮个忙,像这种生病的时候,朋友什么的哪能靠得住啊。” 田野没法反驳,她确实是没去照顾程舟,她自身难保了。 “妈。”田野叫了一声,“上班好累啊。” “当老师你还嫌累啊。”妈妈笑道,“那别的你更不用想了,只有比老师累的,没有比老师轻松的。” 田野脑袋发昏:“我就羡慕那些上午9点上班的。” “那些都是打工的,哪有当老师稳当?你等着看吧,等他们中年失业了,你都是高级职称了。要不怎么说你这叫‘上岸’呢?”妈妈的语气还是很骄傲,就像程舟刚刚考上的那天一样,“其实啊,各行各业刚开始都是累的,你说哪行谁不把重活儿给年轻人做呢?就扛过这两年,以后你都不用备课的,进教室就讲课,讲完就走,多舒服你说。” 那确实是一幅很美好的图景。 田野说:“我这次阳,有搭班老师不高兴了。就是前一个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她怀孕了嘛,肯定担心的。” “她直接跟你说的?” “数学老师告诉我的。我今天正好打电话让她帮我看班,然后她就顺带跟我说了这事。” “那这是点你呢。”妈妈把勺子在碗边敲一敲,“你让她帮忙,又没什么表示,她肯定是不高兴了才跟你说的这个话。你也机灵点,等病好了请两位老师一起吃个饭,既表达了对数学老师的感谢,又表达了对语文老师的抱歉。” 田野发出哀嚎:“我不会请客吃饭啊……我没请过。” “你这孩子,请客有什么不会请的。”妈妈抬手指指,“就鹅林初中路口那个小饭馆,实惠好吃,你跟她们说请客,她们肯定高兴的。” “那我总得说话吧,吃顿饭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我能跟她们说啥。” “就怕到时聊个没完哦。”妈妈神神秘秘的,“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们三个到一张桌子上,那就是聊不完的八卦。正好你也对你们学校多做点了解,谁跟谁关系好,谁跟谁不和,谁好拿捏谁不好拿捏,谁好说话谁不好说话,那都是这种场合聊出来的。我跟你说啊,这客你大大方方请,对你来说有好处的。” “我的妈呀,太吓人了。”田野又裹紧了被子。 她不知第多少次感慨,这活儿该让程舟来干。 “你就净摆这没出息的样儿。”妈妈说这话时竟是七分宠溺,三分恨铁不成钢,“哪儿都有这样的事儿的。人嘛,总要成长的,一直躲在爸爸妈妈后面,你就永远是温室里的花朵。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呢?等你什么时候成熟了,能经点事儿了,妈妈也就放心咯。” 倪影 田野会想起程舟的一句话——难道你愿意成为一个成熟又现实的人吗? 当时不能理解的问题,总能在未来的某一瞬间通透。 田野的回答是,不愿意。 * 但是田野总是在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而且做得很好。 她这波阳来得快去得快,在程舟还咳嗽着的时候,她已经转阴返回工作岗位了。 或许是因为她发病前的那天全程戴口罩的缘故,她身边的老师们都没有被传染。田野客气地向数学老师表示了感谢,并提出要请吃饭。 数学老师当然推拒:“不用不用,你看看你,搞这出干什么——帮你看一天班而已,这不举手之劳嘛?” 田野按妈妈教的说:“是这样的,前两天不是说语文老师有点不高兴嘛,确实也是我考虑不周,所以也想请语文老师一起。你要是能来的话,那就更好了。” 数学老师这才应下:“你这么说那我就懂了,行,我去给你作陪!” 田野笑道:“也是为了感谢您。我是新老师,您和语文老师对我的帮助都很大,能和两位老师一起吃顿饭学习学习,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与此同时田野鞋子里的脚趾快缩到脚心——啊啊啊啊我的嘴都在说些什么啊! * 真的,想挖个坑把头埋进去。 当天中午田野就进行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请客。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商务宴请,两位老师也不是会让场面冷下来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田野还真觉得自己是在和两位多年老友聚餐。 所聊话题也五花八门,一开始是哪道菜好吃、有什么典故,到后来还真的开始告诉田野学校里的人际关系,谁能惹谁不能惹,谁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 比如—— “你要是跟英语老师聊天啊,千万不要问他孩子不孩子的!悄悄跟你说啊,他都那么大岁数了,夫妻感情也不错,就是没孩子!” 田野愣了愣:“所以他是丁克……” “哪有什么丁克啊!”语文老师小声说,“但凡是他老婆不能生,这婚肯定早离了。能两个人过到现在,大概率是他自己生不了!” “田老师有个道理你要晓得,不管事实是什么样,反正正常人听说了这个情况肯定都会这样想,那他肯定就是避讳谈孩子的,所以你不提就是最保险的。”数学老师教她道,“不过嘛,男英语老师,懂的都懂。” 田野说:“懂什么?” “教师团队最不招人待见的两种人嘛,你算是都遇上了——男英语老师和女数学老师。”数学老师笑得有些自豪,“因为男英语老师没男人味,女数学老师没女人味。” * 要不说考编不异地呢,这要是换个外地人,都听不出数学老师是在夸自己。 鹅镇是个以粗犷豪放为美的地方,对女人最高评价就是“像个男人”。 “像个男人”似乎意味着理智、能扛事、不小家子气。而“这么温柔啊”“怪会打扮的哦”“还是个婉约派呢”,都属于是贬低性质的话。 所以田野穿得土纯属正常,作为在鹅镇长大的小孩,稍稍动了点打扮的心思,就会被批评“心思已经不放在学习上了”“开始花枝招展了”“算是完了”。 当她发现程舟不管上课还是去实验室都要化妆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惊叹程舟的勇气,后来才开始佩服这个体力——反正田野是不可能早起半小时就为了化个妆的。 何况程舟那张脸,在她看来其实没什么化妆的必要。 不过就程舟在学校里受到的恶意来说,田野又觉得可能不是鹅镇有什么特殊,堂堂钟市的大学城,分明也是一样。 那之后因为聊开了的缘故,田野开始向两位老师取经,问起一些班级管理方面的问题。 比如有学生在校服上画画,导致每周检查都会固定扣那么几分,这该怎么处理。 语文老师说:“那你肯定要让她想办法去掉的啊,哪能让她就这么扣下去啊。” “她确实洗了,但是洗不掉啊。”田野说,“我能看得出颜色淡了不少了,但是说要洗的跟以前一样,肯定不可能对吧?” 数学老师说:“那就让她用那个涂改液盖掉啊。她不是会画画吗?让她自己调个差不多的颜色盖住啊。” 田野有点狠不下这个心:“她画那个画看起来还挺费工夫的,盖掉我觉得有点残忍,而且也未必真能调出一模一样的颜色,到时更难看。所以我在想既然她都尽力洗了,那能不能就是我去找主任说说,这个事儿就别再扣我们班分了……” “你这个想法,以后少不了要被学生欺负的。”语文老师苦口婆心,“其实谁都知道这画洗不掉,那为什么一直扣分呢?因为怕其他学生效仿。到时万一成风潮了,一个学校里人人校服上都画了画,那这像什么样子?万一有人画了点什么低俗的,上了新闻,你怎么办?” “是啊。”数学老师接道,“所以说一直扣分要的不是校服变回原样,而是要看一个态度。不是说必须得用一模一样的颜色去遮盖——你哪怕盖得跟狗皮膏药一样都行,重要的是你确实盖了,你用实际行动证明在校服上画画是不允许的,这就行了。” 田野连连点头:“懂了。” 语文老师叹了口气:“这年头当老师不容易啊。尤其你接手的这个班,事儿还多着呢。画画什么的都是小事了——你们班那个倪影你知道吧?拉帮结派搞得一套一套的,家里父母也都只要成绩不管人品,我现在怀着孕遇到她我都躲着走,生怕哪天惹到她出点什么幺蛾子——长得倒是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成绩也好,你估计都还没发觉她有问题吧?” “其实感觉到一点。”田野说着搅着碗里的甜汤,“一开始只是觉得她人缘挺好的,整天嘻嘻哈哈,朋友也多。后来发现班级氛围有点不对劲,好像只有和她一起玩的才是核心,不能和她一块儿玩的就很边缘,甚至有人因为融入不了她的圈子而自卑……对了,她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对视一眼:“挺难讲的。是个很关心孩子的妈妈,但是吧,也有点极端。你晓得的,家庭主妇嘛,除了琢磨老公就是琢磨孩子。我们做老师的已经够重视成绩了,她比我们还重视,就是,唯分数论,你懂吧?” 田野掐掐眉心:“懂。” * 田野还挺庆幸在上刑场之前有这么个打听的机会的。 虽然没派上什么用场。 下午的课间操时间,她把那个叫倪影的孩子叫去了厕所边上,没人经过的地方。 确实漂亮,个子也高,有着一种这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带着稚气的美。 田野不想吓到她,罕见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以表善意:“小影啊,你应该知道,我叫你过来是因为……” “我没有传阅。” 女生掷地有声的声音听得田野心颤颤的:“什么?” “我说,我是写给自己看的,我从来没有传阅给任何人。”倪影抱起臂来,眼中满是对成年人的轻蔑,“所以你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批评我。我15岁了,对两性关系感到好奇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妈破坏了我的柜锁,这损害了我的隐私,传播银晦涩晴的也并不是我,而是你们,田老师。” 田野:??? * “哈哈哈哈!”当晚,程舟在电话里爆笑,“咳咳,真牛啊,有勇有谋、逻辑清晰,有我当年的风范。” “你别开玩笑了,我都快死了!”田野的焦虑在今天到达顶峰,“她这算是给我下战帖吗?我寻思传播银晦涩晴的也不能是我啊,这不是她妈妈传播给我的吗?我又没传给别人。” 对面是程舟穿衣服的声音:“哎呀你管她呢。她一个孩子,能对你做什么?顶多就是你喊上课她不起立呗,这有什么?我看你也是个劳碌命,操心的不少。” “你赶紧来当老师!”田野气得单手叉腰到处鬼转,“都说当老师轻松是吧,来来来,你来干,让我看看你怎么不劳碌……你干嘛呢,高跟鞋踩得噔噔的,你出门了?” “对,刚刚测转阴了,出门上班。”程舟说着回身关门。 田野急道:“你多休息几天啊,不是还咳嗽吗?你又不跟我似的这么难请假,着急上班干嘛?” “不上班你养我啊。”程舟轻咳两声,“你当我跟你似的请病假还能有工资?” 田野听得叹气:“行,那你去吧,赚这三瓜俩枣的也不容易。” “拜拜~”程舟说着挂断电话,手机塞进粗花呢的外套口袋里。 酒吧离出租屋不远,程舟踩着小高跟噔噔地就到了,但是这次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黄昏日落下的路口,有个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鬼鬼祟祟地立在那里。 之所以说她鬼鬼祟祟,是因为不管红灯绿灯,她一直站在那个路口,时不时看一眼酒吧方向,就像是……像是特意在等酒吧开门。 那也不用站那么远啊。 程舟狐疑地歪了歪头,然后不去看她,径直上前去拿钥匙开门。 挚爱 公无渡河名字起得古风,但墙面是美式红砖墙,座椅是墨绿色、深红色、黑色的软皮椅。 程舟进门,熟练地用胳膊肘开了灯,然后把外套脱下挂在门旁的木质衣物架上。 室内灯光大体偏暗,但四个散台、三个高台上方各有一个较亮的黑色蒸汽风吊灯。 挂好了外套,程舟拿一根黑白波点发带将头发低低地绑在后颈,整个人的风格因此突变成了奥黛丽赫本那般的复古丽人。 做完这些后,鬼鬼祟祟的女人还是没有进来。 程舟耸耸肩,调试音响放出老板指定的爵士乐歌单,然后踩着旖旎的乐点走进吧台内开台。 差不多就是这时,门口铃铛一响,程舟抬头看去:“喝点什……” 她说不下去了,这场面是有点冲击性的。 * 的确是那个穿黑色长裙的女人……不对,应该说是,女孩。 是的,这分明是个穿大人衣服的女孩。似乎是为了遮盖脸上的稚气,她把妆化得很浓,煞白的脸上涂着烟熏的眼妆,像两个大大的黑窟窿;脚上的高跟鞋还算合脚,但明显是第一次穿小高跟,上半身紧张地前倾着,并没有穿出高跟该有的气质来。 怪不得绕来绕去不敢过来呢,是怕被同学看见吗? 程舟愣神的工夫,女孩就已经在她面前的高吧椅上坐下了,看着酒单道:“一杯‘今夜不回家’。” “小丫头片子,你想让我死吗?”程舟直接把酒单抽了回来,“还‘今夜不回家’,不回家你想上哪?这玩意听名字你听不出是烈酒吗?” 女孩刷了腻子一样的脸上竟透出红晕:“你对客人什么态度啊!” 程舟把卸妆湿巾甩她脸前:“别废话,擦了!” * 一般人可能难以理解程舟此刻的心情:“你这个眼影的颜色,还带细闪的——J家的水泥盘对吧?我抢都没抢到的款你拿来化成这个样子?还有你这个粉底液,这么热的天一点不脱妆,这品质你敢跟刷腻子一样地抹——腐败,真是太腐败了!” 因为程舟气势太盛的缘故,小姑娘被骂得不吱声,只低头用卸妆湿巾擦着自己的脸。 随着妆容卸去,小姑娘的真容也逐渐显现——其实十来岁的女孩子在程舟眼里都差不多长相,美美不到哪儿去,总归寡淡;丑也丑不到哪去,总归青春。 程舟一边锯冰块一边瞄了她一眼:“你这肤色,我要是你我就走辣妹风,深色底妆加截断眼影,最重要的是耳环一定要大,乾坤圈似的那种。” 小姑娘嘀咕着:“谁会喜欢那种啊。” 程舟说:“你要人喜欢干嘛?你喜欢不就行了?” 小姑娘说:“我也不喜欢。” 这也是个事儿。 程舟又看她一眼:“那也别用最白的色号,至少再深两个度。日常妆的话底妆打薄一点,眼妆买那种大地色盘,眼线别用眼线笔,用刀锋刷蘸最深色的眼影去画——这样不容易被老师看出来。你脸型轮廓还是比较流畅的,睫毛也长,眼睛其实不用怎么太动,主要问题是中庭过长——你去学学那种三段式鼻影画法,可以从视觉上缩短中庭……嘴巴抬起来我看看。” 小姑娘不肯抬头,程舟就把皮手套一摘,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抬了起来:“嘴巴长得真好,粉嘟嘟的,还有唇珠呢——好好保养,不然以后唇纹重起来可白瞎了这嘴了。” 然后冲一下手,戴回皮手套,接着锯冰。 吧台前静了片刻,女孩看着她,忽然说了声:“我想当调酒师。” 程舟神色如常:“为什么?” “因为很酷。” “酷的是我,不是调酒师。” * 程舟也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当一个调酒师。 很快她反应过来,这可能是源于妈妈对爸爸的崇拜之情。 当年幼的她问妈妈为什么爸爸不住在家里时,妈妈说因为爸爸是国外有名的调酒师,某著名外国球星的婚宴就是爸爸负责调酒。 “他是个艺术家,调酒精致又美味,很多人慕名而来,想要品尝他调制的鸡尾酒。” “他功底扎实,任何酒只要他尝一口,就可以准确说出酒名产地;他对各种搭配也很有研究,总能将毫不相关的两种风味组合起来,产生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 “他也很浪漫。”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拖着腮,如同怀春少女,“那时他还在国内酒吧工作,我和我的小姐妹们看他长得帅,总去他那里喝酒。我不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也不是最富有的一个,如果他图这些的话完全有更好的选择。所以我只是在喝酒间隙里偷偷看他,时不时还调侃他和我的另外一个小姐妹,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理由频繁提起他。” “后来有一天,他可能实在听不下去了吧,给我调了一杯酒。那杯酒可太漂亮了,用波特杯装着,酒液红红的,旁边还卡了一朵玫瑰、一颗草莓爱心。我说我没点,他给错了,但他说他没给错。” “他说,这是一杯用香槟、波本威士忌和覆盆子甜酒调制而成的鸡尾酒,名字叫‘挚爱’。” 当妈妈说到这里的时候,程舟和妈妈一起发出兴奋的尖叫,就像当时在场的那些小姐妹们一样。 * 这段故事经历了各位姨姨们的证实,确认可信,但是说到底还是加了妈妈的爱情滤镜。 首先爸爸帅是帅,但爸爸是个穷鬼,还是个因不受宠而离家出走的长子,也就是穷且不孝。 妈妈呢,也不像她说的跟个丑小鸭似的。当时外公还没家道中落,妈妈算得上是个富家小姐,一天天沉迷言情和流星花园导致上学时成绩一塌糊涂,被老师骂多了就觉得自己啥也不是。再加上她的小姐妹里确实有一个是当时的小明星,她就觉得自己又笨又不漂亮。 所以这是一个“爹地啊,他才不是什么穷小子呢”的故事。 确实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因为妈妈“非他不嫁”的缘故,外公只好尽力帮衬这对小夫妻,所以即便是婚后妈妈也没吃什么苦头。 很快,程舟出生,跟的是妈妈的姓。 程舟3岁那年开始上幼儿园,此时爸爸表示他想靠自己给女儿更好的生活,于是远赴海外打拼。不过后来程舟怀疑他只是过腻了已婚带孩子的生活,换个环境找新鲜感去了。 而外公,也不知道是不是给这桩婚事气的,没多久就得了老年性痛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精力身体都跟不上了,生意也渐渐凉了,每天都痛得大喊说自己“快死了”。 与此同时,爸爸在外国渐渐发家——虽然英文蹩脚,但当时又会中文又会调酒的人在国外是很少见的,到处旅游的中国人又多,在这方面形成了一个大缺口,所以爸爸在国外就成了香饽饽。 而妈妈就在一天班没上过的情况下继续保持着不低的生活水平,这个命格程舟也是服的。 当理清楚这段父母爱情之后,程舟得到的启发是——不管儿女过成啥样都不要着急动气,那很可能是白气。 * 至于程舟的外公,在妈妈的精心照料下,至今仍坚强地活着。 程舟上次放假回家的时候还牵着她的手说:“舟舟啊,外公还能再活5年,等着看你出嫁。你得抓紧啊,最多就5年了,再多就不行了。” 但因为他从20年前就一直喊说自己“快死了”,所以妈妈从旁边路过时阴阳他:“哟,你还能活5年呐?” 程舟本人对爱情是完全不抵触的,这对她来说是非常美好的东西。但是她对婚姻有忌惮——因为妈妈这些年来过得实在是太爽了。 这是什么神仙日子啊——老公把孩子带到3岁好带了就滚出去赚大钱,每隔几个月回来温存一下等碍眼了就再次离开,妈妈在家就是想干嘛干嘛,还有个可可爱爱的孩子陪着。 但程舟知道一般来说婚姻不是这样的,很大可能女方才是那个生儿育女带到3岁然后还得出去赚钱的,而且大多数夫妻要一直住在一起——程舟就是想象不出自己家里一直有个男的然后还要管东管西这得是什么样的地狱。 甚至有些人还没结婚呢就管起来了。程舟有一任自己认证过的男朋友,在确定关系之后突然就开始看她穿啥都不顺眼了,当她在朋友圈发比基尼照的时候一直发消息炮轰她让她不要作妖,而此时程舟一家三口正在印尼海滩晒太阳,比基尼是爸爸亲自给她挑的。 程舟:??? * 单看程舟的朋友圈的话,那完全是富家女的生活,但实际上,倒也并没有人们想得那么阔绰。 因为她爸爸工资再高,说到底也就是个打工的。这不跟做生意、开公司似的,钱能越来越多——爸爸总有一天会干不动,到时家里的钱就是花一点少一点。 即便爸爸已经为他自己和妈妈都留好了养老钱,除此以外也还有一笔积蓄,但程舟不可能真指望这笔积蓄过日子。 也就是说,程舟爸爸可以算是富一代,但程舟本人却绝对算不上富二代,她是得老老实实赚钱去的。 在这种情况下,程舟仍从未指望过爸爸带她出国务工,因为她知道爸爸一直有个不变的理念—— “女调我是非常敬佩且欣赏的,但要是我女儿说要干调酒,腿都给她打断。” 正常 “为什么?”穿黑色长裙的女孩听得入神。 “干一行恨一行嘛,凡是能赚钱的事儿,总归不会太舒服。”程舟说着用刀在冰块上比划了一个合适的大小,定在那里,然后小锤敲缝,“在你们鹅镇的话,就是累不死也发不了财,一晚上做不了几杯,但真要是奔着赚钱去,那基本上就是手不离冰,生理期也一样。你看吧台上这些工具——冰凿、刀、锤子、锯子,手上受点伤什么的是常事,也不能因为受伤就不干活了吧?” “那要是我……” “就算这些物理攻击你都能接受,那还有化学攻击呢。”程舟手上的冰已经成了个透明的立方体,但她似乎还不满意,精细地切切改改,“酒吧都是晚上开门凌晨关门,调酒师夜里干活白天睡觉,慢慢地那些正常上班的朋友们都很难能再约上一面。锻炼也要坚持,不然身体素质下降很快,我以前认识的几个调酒师都是熬夜熬的没几年就开始发福了。” 程舟说着顿了顿,又看着天花板想了想:“不过你要是问我爸为什么不想我干这行的话,那大概率还是因为女调容易被骚扰,以及喝醉的客人难伺候——单是喝醉就吐或者睡觉的倒还好,就怕那种喝醉闹事骂骂咧咧的。你够扛骂吗?要是老师家长骂你两句你都顶不住,那建议你别来受这个委屈。” 女孩皱着眉头:“那当调酒师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做这行呢?” 程舟说:“你以为我没动摇过?我好几次试图抽身,这不是没抽出去吗?” * 第一次动摇大概是小学四年级的暑假。 不对,应该说是幻灭。 那时候爸爸寄来两张机票,让妈妈和程舟去马尔代夫找他。妈妈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全凭程舟小学四年级的英语水平,坐飞机抵达马代。 “而且怎么说呢,我觉得那边人英语发音也不行,落地后爸爸委托来接我们的人一直说‘好帖哦’‘好帖哦’,我听了半天才知道说的是htel,问我们去哪个酒店。”程舟回忆着,“而且我妈就是那种又菜又爱买,明明不会说英语,还什么都想要。然后我就一直在那‘hw much’‘hw much’‘check’‘check’。” “我爸当时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负责调酒,员工家属入住的话是有内部价的,所以我们那一趟确实玩得很好。但是我也看到了,调酒师的工作并不是妈妈说的那么光鲜。”程舟说着把方冰放进古典杯,开了瓶矿泉水,倒的姿势很优雅,“我们到的那天正好在进货,爸爸一箱一箱地把酒往店里扛,灰头土脸的,跟搬砖工没什么区别。他的英语也很差,这么多年了口音还是一股塑料味,是小学四年级的我都可以去纠正的水平。” “至于服务客人的时间,说白了是在表演——明明有的是去杂质的球形模具,但想要球形冰块就是要自己一点点凿,这样价格才能上去。不小心凿到手要和客人道歉,下去贴个创可贴戴上皮手套,回来重凿。” “除此以外我当时的不适感很大程度上可能来自于,酒店的客人们大多是白人,而服务人员大多是有色人种。” “后来我才知道,马尔代夫有很多岛屿,有些岛物价高、消费贵、环境好,大多是白人去玩;还有些岛相对平价,大多是有色人种去。爸爸工作的地方就是那种比较昂贵的岛,赚富人的钱。”程舟耸耸肩,“酒店员工也有白人,都对他很客气,但那个圈子并不真正接纳他,所以他都和东南亚人一块玩儿——来,赠送您一杯‘心痛的感觉’。” 女孩看看面前的这杯大冰块加矿泉水,又抬头看程舟:“所以你妈妈骗了你,你爸爸根本就不是一个出色的调酒师?” “那也不是。”程舟想了想该怎么跟她解释,“作为一个调酒师我爸已经很不错了,包括他平时发的朋友圈,也都是很让人羡慕的——你想马尔代夫哎,那是什么工作环境啊,下了班就去海滩散步,还经常被聘到邮轮上干活,工资高氛围好。他确实参与了球星的婚宴,也确实调酒技术高超——他有张照片,他坐着,酒店老板站在他旁边给他竖大拇指,那天他让两个重要客人很满意。” 程舟说:“我只是想说,在小学四年级那年,调酒师光鲜亮丽的一面就在我心里破碎了,我知道我爸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不容易的。” * 程舟怨怪过父亲,因为很多次家里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 外公生病的时候,妈妈因为邻里纠纷被人谩骂欺负的时候,以及,他的亲生父母找上门的时候。 爸爸是长子,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最受宠的是小弟。 小弟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加上嘴甜的缘故,收获了父母绝大多数的宠爱,于是哥哥姐姐的人生也被要求围着弟弟转。对此姐姐是接受了的,甚至很快掌握了通过“对弟弟好”来最大限度地获得父爱母爱的办法,无奈哥哥却是个犟种。 据程舟姑姑所言,其实在小弟出生前,哥哥和父母之间就属于最恶劣的那种亲子关系,这么一想的话小弟之所以会出生,竟很可能正是因为父母觉得这个长子是指望不上的。 在成年后的一次争吵后,他把这些年来父母养他的钱进行了清算偿还,立字据保证遗产一分钱不要,然后独自一人去了钟市,遇到恋爱脑富家小姐。 “但是吧,我爸在国外混好了的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到他们耳朵里,然后他们就开始认亲。”程舟说着搓搓脸,“我爸那么倔的人当然不会理他们,而且他人在国外,他爸妈又烦不到他,就来找我和我妈的麻烦。” “那段时间就是我家做什么事他们都要来破坏,我妈曾经想开个花店,就是他们来闹事闹关门了的。我看我妈受欺负了嘛,当然就冲上去和那老头拼命,被按在地上扇巴掌。然后我就报警了,我想着一个小孩被爷爷打了那边肯定不会重视,我就说我被人强歼了。” 女孩拿着冰水喝得炯炯有神:“然后呢?” “然后我就见识了强歼出警的速度有多快,不到五分钟警车就来了。”程舟说,“来了之后问我什么情况,我才说我被打了,剩下的就是调解。我还因此上了地方台的早间新闻,要求那老头给我道歉、赔钱,但调解员一直就说爷爷打孙女这很正常。我说他养我那他打我我就认了,关键他没养过我不知道哪个坟头蹦出来的也敢打我。最后结果是他给我道了个歉,钱反正是没见着。” 女孩问:“那你爸对此什么反应?” “我爸回国一趟,跟那边说清楚了,钱他一分不会给,但他们百年之后,我爸会去给摔盆。” “那他后来摔了吗?” “摔了。” * 程舟姑姑现在是爸爸还联系的唯一亲人,因为姑姑一直就是个受气包,没什么攻击性。 在她心里,父母对小弟弟的偏心是可以谅解的——“弟弟嘴甜会哄嘛,哪个当爸妈的不喜欢最可心的孩子呢?我现在当了妈我也更疼小的啊。” 当然大哥的反叛也是可以谅解的——“哥哥是男人嘛,毕竟是要结婚生子、养家糊口的。当时爸妈完全不帮衬他,心思都在弟弟身上,他心里有气也正常。” 程舟听见就开始童言无忌:“可姑姑你也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然后还得辛辛苦苦上班养家。” 姑姑就宠溺地看着她:“我结婚又不需要用什么钱,生的孩子也不跟我姓,我当然不能多找爸妈要什么啊。而且舟舟我跟你说啊,女人还是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不管赚多赚少,那是你的底气,手心向上要钱的日子不好过的——你妈是命好,遇上你爸,但谁又敢赌命呢?” 程舟皱眉:“所以你就既结婚生子,又赚钱养家;既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什么,还要照料一双儿女加一个弟弟?” “舟舟啊,你是独生女,你不懂,很多事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姑姑说这话时眼里有了泪光,但并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满足和感动,“我对你表姐表弟好,对我自己的弟弟好,那都是因为我爱他们,我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公,也没想过要什么回报。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其实人这一辈子活些什么呢?活的不就是一个责任吗。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就是为他们而活的。” “那姑父呢?” “你姑父他就不是个人。”到这儿姑姑的热泪终于消失了,目光中有着一种诡异的神气,“要不是为了孩子们啊,我早和他离婚了。” * “我爸妈的生活状态,和绝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我觉得他们过得很幸福,所以就很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还是希望我去过所谓的‘正常人的日子’。”程舟说着喝了口剩下的矿泉水,“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他们俩的人生是无法复制的,他们也很清楚自己是因为运气好才有了今天。” “其实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一个富家千金学习奇差,非要嫁给酒吧里的打工仔,这要万一我爸是个人渣她这辈子就完了;一个穷小子背着不孝的骂名背井离乡,一头扎进鱼龙混杂的酒吧里,英语不好还千里迢迢跑到国外打工,这些环节里一步走错他都能被骗得裤衩子都不剩。” “正因为回头看看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多么凶险,所以他们希望我别拿人生去赌。有时他们也会说姑姑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很不错了,工作稳定、夫妻相伴、儿女孝顺,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他们会说,事业稳定是人的第一重保险,结婚生子则是第二重保险,只要这双重保险到位了,日子就算衰到底也是能过得下去的。” “搞清楚这个逻辑之后,我就觉得没必要了。”程舟耸耸肩,“你问我做调酒师这么苦,我为什么还做这行——因为我发现‘正常人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呀。既然横竖都活得不舒服,那我还不如去选一个我想要的。” “我到底是爸妈的孩子,我也是个赌徒。如果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并不能让我万事无忧、一帆风顺,那我肯定要赌一把。我不要最低限度的‘过得下去’,我想去做些我真心想做的事。哪怕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痛苦,那也是我自己选的,是我的、而不是被什么无形力量安排好的人生。” “可万一赌输了呢?”女孩的语气里不无担忧。 “输就输了吧,比起一生都在心里嘀咕‘如果当时勇敢点,最后会怎样’,我倒是宁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输了。”程舟坦然道,“这个道理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我可以死在远方的路上,但我不能没去过远方’。” 小周 “妹儿啊,牛皮都快吹上天了。”散台处的一个男人嘴巴快咧到耳朵根,“照你这么说,你还去过马尔代夫了?” 程舟抬头看他:“是什么稀罕事吗?” “意思你爸在马尔代夫调酒,你在这儿给我调酒?” “……怎么,你是什么特别卑微的人吗?” “那这样吧。”男人憋着笑说,“我问你,马尔代夫那边儿是什么地理气候?” 程舟看向小姑娘:“瞧见没,当了调酒师之后,就算遇上这样的客人,也是不能骂的。” * 小姑娘张嘴还想问点什么,但是后头那个客人已经看到了她的脸,伸着头道:“哎,你不是最近刚搬到我家楼下的那个……我记得你才上初中吧?” 姑娘赶忙把酒杯一推,口罩一戴,特务一样地说了句“你认错人了”,然后一溜烟消失在了程舟的视线里。 男人一脸抓到把柄似的神情:“老板娘,你这生意做得,初中生也接待啊?” 程舟一边着手准备他点的酒,一边往偏了应:“别瞎讲,我可不是老板娘。” “迟早的事儿。”男人翘着二郎腿,“我旭哥我还不知道?魂儿都被你勾没了。我跟你说,他家有实力的,你要是跟他成了,结婚度蜜月那马尔代夫一准能带你去。” “怎么,你是他派来的说客啊?” “嗐,从小玩到大的,看他一天天茶饭不思的我这不着急吗。”男人撑着脸看她,“嫂子,我旭哥这人吧,不光有钱,他还有人脉。就鹅镇这块儿你想找人办点什么事儿的,跟我旭哥一说那都是两句话的事儿——当然啊,你跟我说也一样,我也能帮忙。” 这话把程舟听笑了:“哟,你也能帮忙啊?” “你看你还不信。”苍蝇搓手,“妹儿啊你可到街上问问,这满大街谁不知道我余雷啊。我说话可能别的地儿不好使,但我跟你讲,我一跺脚,这鹅镇绝对得抖三抖。” 程舟瞄他:“你这一会儿嫂子一会儿妹儿的,你到底想叫我什么呀?” “这是这么回事儿——你要是跟了旭哥,兄弟妻不可戏,我得尊称一句嫂子;但你要是没瞧上旭哥……”余雷说着坐直了身板,“其实我也知道,我比旭哥确实优秀了那么一点点。” 程舟快被这地方的人笑死。 * 程舟把调好的酒递给他,往桌边一靠,然后拿大拇指指了指门外:“那女学生你认识啊?” 余雷眼都没从程舟身上移开:“什么女学生……哦,你说刚才那个啊,就刚搬来我家楼下吗。我跟你说,可不容易了——我家楼下原本住的是个单身男的,带个儿子,二婚就跟这小女孩的妈妈结的。她妈妈不光带她,还带了个男孩,比她小点。她那个后爸呀,我以前可没看出是这种人呢——但凡孩子妈想给孩子买点什么,两口子肯定就吵架。你说哪有这样的呢?你看人孩子不顺眼你招惹人妈妈干嘛?接受不了有孩子的你跟人结什么婚呢你说说……” “哦……”程舟有点意外,“我看那小姑娘用的化妆品还都挺好的呢。” “用的妈妈的化妆品吧——她妈妈条件其实不错,跟她亲爸一块儿做窗帘生意的。后来她亲爸那头好像赔了不少,两人一直吵架,就离了。然后这两年生意也不好做……不过再不好做,其实都比她那后爸强。”余雷摊手,“咱也是没想明白,这婚有啥好结的,‘条件好’跟‘对孩子好’,这俩总得图一样吧?得,啥也不图,就图个结婚证,上一辈人这个脑回路,咱反正是理解不了。” 程舟一开始是当真的听的,但越往后越不敢信了:“你打哪知道的这么多啊,你钻人家床底了?” “所以我就跟你说嘛,鹅镇的关系网四通八达——她爸妈的生意,我旭哥的爸妈是关照过的;她那后爸,是我家多年的邻居了。实不相瞒,这套房子是我家诸多房产中环境最差的一套,其他的都租出去了。具体来说有多差呢,就是前头有家盲人推拿你知道吧?就在这小区里租了几间房当宿舍。住这样的地方,你说她这后爸能有什么经济实力……” 程舟抬了个头:“哪个小区啊?” “邻街的丹枫小区。”余雷说着喝了口酒润润嗓子,“咱也不是歧视盲人啊,实在是谁碰上都遭不住——打从疫情放开开始,他们阳都扎堆阳,阳了还出门买菜,一扩散就一大片。这不这两天又开始了,那我们这些业主又招谁惹谁了呢?我再阳都算四阳了……” 程舟掏出手机:“你先喝着哦,我回个消息。” * 程舟:【今天有空吗?】 盲人推拿邢师傅:【不好意思哈,今天不行。后天应该可以的,最迟大后天。】 程舟:【生意这么好啊?】 盲人推拿邢师傅:【这两天有点事,请假了。】 程舟:【你是不是也阳了?】 对面隔了好久才回过来:【是的,但店里都消毒了。】 很快又来了下一条:【你能不能不要跟别人说啊,不然客人都不敢来了,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的。】 程舟笑眯眯:【不好意思哦,都怪我那个朋友。传染我就算了,还把你给过上了。】 盲人推拿邢师傅:【哪儿的话,你们来照顾生意,我们感谢还来不及!】 盲人推拿邢师傅:【而且她肯定也不是故意的嘛,谁都不想生病的。】 程舟:【有人照顾你吗?】 盲人推拿邢师傅:【我和小周一间宿舍,他会帮忙的。】 程舟倒是琢磨了一下,小周也是盲人,照顾病人真的不会很吃力吗? 但对面已经发来消息:【谢谢啦。】 程舟便也不啰嗦:【不客气。不打扰了,你休息吧。】 手机一收,正对上余雷那双狐疑的眼睛:“不是,嫂子,你别是有对象了吧?” 程舟撩一下头发:“你要愿意这样想,那也挺好的啊。” * 鹅镇的夜晚十分安静,静到程舟都不敢独自走出公无渡河的大门。 这可以被加入“调酒师所要面对的困难”最新一条,就是如果清吧开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调酒师还要顶住可能被入室抢劫、鲨人越货的风险。 不过只要人在店内,程舟就觉得莫名安心。 吧台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有时她会有种“现在冲进来一个hney bunny抬手给她一枪,然后她浑身浴血倒在各色美酒与玻璃渣之间,这样的结局也挺美”这样的一种想法。 当然这种事大概率不会发生,因为店里有360度无死角监控,而且他们这个破店,看上去不像是能抢到很多钱的样子。 像初中女生和余雷这种10点前来的,程舟一律归为第一波客人——他们过来喝喝酒聊聊天,很快就会回家去正常地洗洗睡觉。 但是也有些热衷10点以后来的客人,比如一个独居单身汉。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总是在最角落的散台坐下,点上一杯酒,喝完就倒下打鼾。程舟除了点单外没和他说过话,但她知道对于这个人而言,公无渡河可能比家里的卧室更好入睡。 这个人只要自己不干坏事,那就是个可靠的保镖,因为他身形高大,而且总是在这里一睡一整夜——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成了程舟固定的睡觉搭子,当然,他大概率也是这么看程舟的。 除他以外,还有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总是周中晚上过来。 她是大学毕业后回家复习考公的,目前是第四年。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自己整进一个晕晕乎乎的状态,以减缓前途未卜的痛苦。她有时也会彻夜睡在这里,但很少是因为不想走,大多是因为醉得走不了。 到了情绪上来时,就在吧台前嚎啕大哭,说自己高学历却一事无成,再也不考了,要去打工。 而程舟保持了一个调酒师应有的素养——她是来提供情绪价值的,不是来给出解决方案的。 对于一个已经破碎到需要用酒精来拼凑的人来说,她需要的早已不是加油打气,也不是人生道理,她只需要有人听她说话且听完后不把她当成废物和傻逼。 程舟就很擅长做这个,她觉得自己的快乐从骨子里来说是有利他性的——比如前几天生病时她就会想着,如果公无渡河不开门的话,那她的眼镜娘和单身汉要怎么度过漫漫长夜呢? 一般来说,每晚固定地接待完这两个人之后,程舟就展开躺椅,盖上小毯子,准备听着爵士乐和鼾声入睡。后面如果再有人进来,铃铛就会响,程舟再爬起来问一句“喝点什么”。 这些人中,程舟比较喜欢那种半夜和媳妇吵架后跑出来买醉的,他们相对安静一点。万一遇上那种吃完烧烤又想来喝两杯的人群,那也不能不接待,只能抱着调酒壶一杯接一杯地死亡shake。 即便如此,也比以前在钟市兼职时彻夜保持高效工作状态要舒服得多。 某一瞬间程舟觉得自己会永远怀念这段在小镇清吧工作的时光,当意识到自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胃里就暖暖的——这么看来,这段Gap还是很成功的。 凌晨四点是天开始亮起的时候,甚至还会隐约听见鸡叫,这时候大概率就不会再来人了,也是程舟睡得最安稳的时候。 六点铃铛会响一下,眼镜娘离开了,七点又响一下,是单身汉离开了。 此时也是鹅镇最热闹的时候,人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卖早点的卖早点。 程舟是不可能还睡得着的,起身刷个牙,收拾好台面,开始琢磨等会买什么馅的包子。 也就是在她锁门关店的时候,一辆土三轮恰从她身边驶过。车后坐着个年轻人,戴着墨镜和口罩,身边放着根白色长棍,额头还贴着一片蓝色退烧贴。 程舟张嘴便叫住了他:“小周!” 清晨 土三轮应声而停,小周看起来有些茫然:“你是……?” 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客人,他没听出来。 程舟快走两步过去:“我是经常跟田野一块去你们那推拿的那个……” “哦——”虽然很虚弱,但小周还是尽可能热情地应道,“田老师的朋友对吧?你一般是找邢者按的。” 他回头跟蹬三轮的人介绍了一下:“爸,这是客人。” 程舟立刻叫人:“叔叔好。” 蹬三轮的人皮肤黝黑,是干惯体力活的样子,一条毛巾习惯性地挂在脖子上:“你好,你好,谢谢你照顾他们店里生意啊!哎,你快离他远点,他生病了,别传染给你!” 程舟也赶紧把关心的事儿问了:“那邢师傅怎么样了,他好点了吗?” “他好多了。”小周说,“他家不是鹅镇的,回去一趟太折腾了,就一直还住宿舍。我这两天跟隔壁宿舍的技师凑合住的,帮他买买药送送饭什么的。今早起来一测,我也发烧了,就赶紧让我爸来接我,正好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去我家。他说他感觉好多了,就不去了。” “哦……”程舟应着,“那就好——那你快回家吧,吃了药多睡觉,这波阳的时间都不长,肯定很快就能好的。” “好,谢谢你啊!”随着小周的道谢,小周爸爸再次蹬起三轮,摇摇晃晃地从程舟眼前过去了。 * 确实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好了。 不过程舟还是很好奇,如果邢者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宿舍的话,那他是怎么知道体温计的示数的?怎么知道哪个药盒里是什么药,然后一天几顿一顿几颗的? 她今早吃的是鱼香肉丝馅的包子,还要了一碗豆浆。 就是奥黛丽赫本在路边坐着塑料凳子吃早饭的感觉。 过来过去的不论大人孩子都得朝她看一眼,还有拿手机偷拍的。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还会配合地把脸转向一个迎着阳光的角度,如艺术品般进入这部小小手机的相册列表中。 因为实在是已经很习惯了——要是她在某个地方没有这种待遇,那要么是此处美女如云,要么就是这地方人审美实在不行。 可见鹅镇人虽然自己不打扮,但欣赏美的眼光还是有的。 拍完这张定格照,程舟继续低头啃包子,这时候她的大脑豁然开朗——只要把体温计示数和药的说明书拍下来发给看得见的亲人朋友,对方就可以帮忙告诉他上面写着什么了。 虽然麻烦是麻烦了点,但确实也是个办法,果然没有什么问题是靠智慧解决不了的。 这么想着,程舟掏出手机来看着自己的微信。 她很想发个消息关心一下小邢师傅的身体,但无奈的是,只要是她一发消息,那边大概率都会理解为在试探自己能不能上钟了。 对方会觉得她莫名其妙——不是都说了得过两天吗,怎么还问呢? 这就显得她很像个无情的奴隶主,身子都没长结实呢就一个劲儿地催人起来干活。 程舟只好又把手机放下了——还是让他安心歇着吧。 她觉得挺憋屈的。在这之前她对某个男生有好感的话,向来都是有话直说,然后想联系就联系,想约饭就约饭,怎么这次就得整得这么小心翼翼。就因为对方有缺陷就要区别对待吗?这说到底也是一种歧视吧? 有时程舟也会怀疑田野说的到底对不对,她觉得人家小邢师傅说话做事什么的都挺正常的,论敏感脆弱,分明是她田老师更胜一筹。 是的,田野心里是一点事儿搁不了的,以往程舟每次和人撕逼时她都惶惶不可终日,被吓得一个劲儿地往后缩生怕被波及。这次硬茬奔她而来了,估计是要脱层皮。 就程舟喝豆浆的工夫,电话就打来了:“舟啊,我死了,我要死了。” * 程舟端起豆浆碗,一副林黛玉三碗不过岗的架势:“讲。” 这七点半刚到校的时间点,她倒要听听那小丫头片子能搞出个什么大动静来。 田野的声音一听就是又在原地鬼转:“我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今天穿的是件白T恤,你知道的,就那个胸前是水果图案的那件……” 程舟“腾”得一下坐直了:“她干嘛了?她拿水泼你了?衣服透了?” “不是,你听我说啊。”田野脑子似乎也不是很清醒,“我到校之后先去办公室把东西放下,然后我去了趟厕所,然后回班看一看,还没几个人到。我就让他们先早读,又回办公室拿了个水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知道吗……” 田野的语气十分紧张:“我的背后出现了好长的两条墨水印子!” 程舟安静了几秒:“然后呢?” “这还要什么然后?这肯定是有人用钢笔甩出来的墨水啊!” “那件T恤不是35块钱地摊上买的吗?”程舟皱眉,“我早想劝你扔了,领子都洗卸了。” “这不是钱的事儿啊!”田野滋儿哇乱叫,“是有人对我很不满,有人在搞我!” “这不废话吗?”程舟说,“你是个老师,管50多个学生,人人都对你满意那你也是成仙了。” “那也没有这样的啊!”田野想喊,声音又不敢太大,怕被人听见,“我可是个老师哎,现在学生敢对老师这个样子的?而且我又没干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事儿,他们对我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直接点,说话的方式直接点儿。”程舟用勺子点点空气,“你跟我还有什么好绕弯子的,肯定就是那个p文太太干的呗。” “那不一定。”田野的声音一下子冷静了不少,“没证据的事儿,不好乱讲的。” 程舟挑眉:“哟,嘴上说着不想当老师,这不干得挺好的吗?” “你就别开玩笑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田野眼前发昏,“衣服是小问题,我怕的是这次我没有任何反应的话,下次对方还会想办法整我。就算都是这样的小事,累加起来也够糟心的。” “我要是你的话,我就把p文太太提出来敲打一顿先。我不提墨水印子的事儿,但反正总能找到她点错处训她两句。这样,一来我没冤枉了她,二来万一真是她干的,也不至于让她觉得我好欺负。”程舟说着仰头看看天上的白云,“但是你的话,我觉得你做不到。” 程舟想了想:“你要是真不介意,要不还是咽了这口气吧。往好了想说不定是哪个小孩不小心甩上去的呢?所谓的‘下次’可能并不会发生呢?或者说,真有‘下次’的话可能就能趁机抓住到底是谁干的了呢?” 对面半天没有回音。 程舟说:“不说话我挂了啊,一会儿我还有事儿呢。” 田野发出一个长长的叹息声:“我好累啊。” “还累啥,事情不都解决了吗?” “你真是重新定义‘解决了’。” “那你想咋地,毁你一件35块钱的衣服,你还想不查清楚不罢休吗?”程舟喝下最后一口豆浆,“田老师,你只是个班主任而已,你不是警察,不是侦探,更不是神仙,不是上帝。只要你别去想,这事儿就没了——想点开心的,这周末带你去钟头山看日出,给你放松放松心情。” “去不了,下周有公开课。”田野怏怏的。 “相信我,不差这一会儿工夫的,适当放松更有益于发挥。”程舟压根没给她拒绝的空间,“就这么定了,不要放我鸽子啊。” “喂,你……” 然后程舟就把电话挂了。 抬头看向早餐店门口:“老板娘,再来两个鱼香肉丝包子!” * 与胃口大开的程舟相对,今天邢者的早饭是白开水就面包。 他非但没有好一点,反而感觉比昨天病得更重了。之所以谎称“好多了”,实际上只是不想住进别人家而已。 他甚至觉得这不是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作为一个视障者,他要麻烦别人的地方有很多,他早已习惯了在接受他人帮助后大大方方地说谢谢。他的抗拒是来自“不想去别人家”这件事本身,比起去一个让自己非常拘束的地方,他宁愿窝在宿舍硬扛。 反正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电子体温计传来“嘀”声,他把体温计拿开,按下手柄上的一个按钮,便听语音播报道:“您的体温是40.2摄氏度,体温偏高。” 果然还是在发烧。 邢者伸手探向床头挂的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小周走前给他留的药。摸到一盒感觉大小形状像布洛芬的药盒之后,他躺回原处,打开了手机上一个叫“Be my eyes”的软件,熟练地在上面发布了需求。 很快有志愿者接起了视频电话:“您好,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您好,麻烦帮我看一下这个药是布洛芬吗?” “对的,是布洛芬。” “麻烦再帮我看一下用量。” “好的。您手机再向左一点,这样我看不见。对,现在可以看见了,然后药盒再转一下。好,现在手机不要晃动。”志愿者顿了顿,然后照着药盒念道,“成人用量是一次1粒,一日2次。” “好的,谢谢。” “您还有什么需求吗?” 邢者应:“没有了,谢谢。” “不客气。”志愿者说完,很快按下了挂断键。 邢者也把手机放到一旁,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不锈钢水杯——很轻,里面没什么水了。 他只得又撑起身子来,晕乎乎地摸索着地上的暖水壶。 倒水对平时的他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动作,但因为发着烧的缘故,手上没什么劲儿,一不小心把水壶整个儿拎成了平的。 滚烫的热水冲出壶塞,溅到了搭在床边的另一只手。他痛叫一声,拿壶的那只手也松了,水壶掉在地上发出壶胆碎裂的声音,以及水泼在地上的声音。 “……” 邢者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梳理了一下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用冷水冲手,找烫伤药,找刚才慌乱间脱手了的布洛芬,然后清理地面……算了,还是先躺下缓缓吧。 他颓然倒回床上,高烧让他的大脑一片混沌,要不是手疼,估计这一躺就直接睡着了。 甚至就算手疼,他也进入了一个半醒不醒的状态,直到一声门铃声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他一时没有应声,直到第二声响起,他才确定不是幻听:“谁……咳咳咳!” 不行,嗓子岔劈了。 这时候来人,大概率是抄水表的。邢者生着传染病不想开门,就想着等这人自己离开,但门铃声却执着地响个不停。他小小声说了两遍“我这边不方便”,门外的人都没听见。 邢者叹了口气,只得摸到口罩戴起来,然后下床开门。 他只开了条小缝,迎面而来是一股鱼香肉丝味:“送错了,我没叫外卖。” 程舟的声音近在咫尺:“没送错,就是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