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我哥催我考科举》 中秀才 六月,白日当空。 虽已过未时,但依然十分炎热。 阳光透过无精打采的树叶落下斑驳的光影,庄绍耀坐在毛驴上,时不时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今年九岁,在镇上周秀才家开的私塾念书。周秀才上午上完课,就给他们放了假。 庄家管家董大得了消息,一早就过去接人。 庄绍耀的舅舅沈天明也来接儿子沈绍祖,见天太热,就一起将人接回家中用饭,待凉快了再走。 庄绍耀归心似箭,未时刚过,就和董大一起从舅舅家回来。 庄绍耀的父亲庄进早年考中秀才,也设了私塾。 庄绍耀本不用跑到镇上上学,但是庄进坚信亲爹教不好儿子的传言,执意将三个儿子送到周秀才家的私塾。 果然,庄进长子庄绍光去年中了三甲进士,后入考中庶吉士,如今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 次子庄绍宗在庄进的陪同下去开封府参加院试,尚未归来,不知结果如何。三子便是这庄绍耀。 董大牵着驴,专找树荫的地方走,时不时回头问三少爷渴不渴,累不累。 庄绍耀看着前头的土桥,道:“过了这桥,就走一半的路,咱们回去再歇。” 风渐渐起了,浓绿的庄稼微微起伏。 一路走着,庄绍宗看见不远处树下坐着四个人,带着红黑帽子,似乎频频向自己二人看来。 董大也注意到了,顿时紧张起来。他今儿去镇上听说,隔壁王家营的一户人家赶驴车去县城。 路上遇到一股土匪似的衙役,把驴抢走了。等这户人家托衙门里的书办找到驴时,这驴已经变成了一地的骨头,连驴皮都已卖人。 最后,这帮衙役凑了几吊钱敷衍了事,这户人家只能自认倒霉。 “三少爷,咱们家大少爷在京师当官,全县城咱们谁也不怕。”董大不知在为自己壮胆还是为三少爷壮胆。 庄绍耀听了,笑起来道:“当然不怕,正月里县里的江老爷带着半副执事,到咱家找爹喝酒呢。” 若是遇到地痞无赖,庄绍耀或许会担忧,但这汝县上下官吏对庄家都十分礼遇。 董大牵驴浑身紧绷地往前走,快到衙役面前,就被喝住:“兀那小孩你坐下的驴是不是偷来的?前儿毛员外说自己的驴丢了,我瞧着就是你偷的。” 董大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紧张地挡在前面。庄绍耀定睛朝四人看去,突然瞧见树下坐着喝水的人面善,喊道:“前面可是张三叔?” 喝水的人站起来,上下打量了庄绍耀一眼,八九岁,瞧着聪明俊俏,不像村里那群蠢笨的蛮牛小子,开口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认得我?” 庄绍耀闻言笑起来:“我是桃花沟庄秀才的三子,年初见过你与江老爷来我家喝酒。” 张三听了,顿时笑开:“原来你是庄兄弟家的儿子,你可比年初长高许多,一时间竟然认不出来。” 说罢,张三踢了先前开口说话的那人一脚,笑骂:“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京里做官庄大少爷的亲弟弟,以后也是宰相根苗。” 庄绍耀示意让董大扶自己下来,张三忙上前按住他,道:“我的小少爷,你人小,就坐着吧。” 庄绍耀常听舅舅说,胥吏奸猾如油,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他执意要下,张三又按住他,如此三四回,庄绍耀只好道了声得罪。 “张三叔,你们要到哪里去?”庄绍耀问。 张三一拍额头,从腰间取来一张红纸帖子,冲庄绍耀扬了扬,问:“小少爷,你猜猜这是什么?” 红纸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红艳艳,庄绍耀的心砰砰跳起来。 这样的红纸帖子家里有两张,一张是父亲中秀才的捷报,一张是大哥的捷报。 “这……这……我二哥中秀才啦!”庄绍耀又惊又喜,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张三。 张三点头,朝庄绍耀拱手道贺:“恭喜贵府的二相公中了秀才。” 庄绍耀从驴上跳下来,凑到张三的面前踮脚要看。张三将帖子送到他面前。 只见上面书着:“捷报贵府相公庄讳绍宗蒙提学御史学道大老爷取中汝县第一名入泮。联科及第。” 庄绍耀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要伸手拿来,张三手一缩,又将帖子收好,笑嘻嘻道:“可不能给你,我要拿着去你家讨喜钱呢。” “有,有,有,都有!”庄绍耀高兴道:“咱们快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娘去。” 庄绍耀说着就在董大的帮助下上了毛驴,催促众人道:“咱们快去。” 然而,张三等人似乎无精打采,他们从县城过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又累又渴,恨不得躺在树下休息。 庄绍耀频频回首等待四人,想了想,突然对他们道:“前面那个村庄就是桃花沟,董大说上午我娘就将一个西瓜放到井里头凉着,还熬了酸梅汤。” “等到了家,我让我娘给几位叔伯切西瓜,倒酸梅汤。等你们凉快了,我把我舅送来的烧鸡摆盘招待你。” 张三等人听了,口里口水差点流出来,大喝一声道:“走,咱们快些过去。” 这四人竟然走到庄绍耀的前头,气势汹汹仿佛要去干什么坏事似的。 众人进了庄子,走了几步,转向东,就看见一座大宅院出现在眼前。 村里的人看见衙役后头跟着庄家的小少爷,都过来围观。有人问:“小三叔,这是干啥里?” 庄绍耀进村后早已下了毛驴,小跑着回家,听到问话,大声道:“我二哥中了秀才,这些叔伯过来报喜哩!” 他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就跑到门前拍门,大声喊道:“娘开门!报喜的来了!” “二哥中秀才啦!” 正喊着,大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位面容白净的妇人。她脸上带着激动道:“你二哥中了?” “中了中了。”庄绍耀连忙道。 张三认识沈母,笑着恭贺道:“庄太太,恭喜你家又多了一位秀才相公。” 沈母大喜过望,忙邀请众人进来。 董大溜进门,听从三少爷的吩咐捞起西瓜切开,又倒了几碗放凉的酸梅汤,与厨娘潘妈一起送到堂屋。 沈母识字,拿着帖子看了几遍才将帖子放到堂上的香炉前,双手合十谢了墙上挂着的财神爷。 张三等人早已腹中饥渴,抓着西瓜就啃,端着酸梅汤就喝。 院里传来热闹的说话声,原来邻里听说庄二爷家的二小子中了,纷纷来道贺。 有背着面过来的,有带着鸡蛋过来,有提着菜蔬瓜果过来的,还有抱着鸡过来的…… 一时间院里屋里都是人。沈母让族老和村长等人陪衙役说话,自己出去找人帮忙做饭。 “阿玉,你做饭好吃,过来给我搭把手。”沈母挽起袖子,看见绑了翅膀和腿的鸡,问:“谁家咱把下蛋的鸡带来了?” 一个年轻的小媳妇笑道:“我带来的,三伯家不养鸡鸭,我带过做菜。” “这只鸡当我买的。阿玉,你会杀鸡吗?不敢杀,我来。”沈母挽起袖子道。 阿玉一手提鸡,一手拿刀,笑道:“会。宗哥儿中秀才这是喜事,我们也沾沾喜气儿,可不敢要钱。” 现在是半下午,堂屋里的人等着吃饭,厨房什么都没准备。沈母只说了句:“我心里记着,这里交给阿玉你啦。” 说罢,她吩咐潘妈烧水,请了妯娌和小媳妇摘菜和面,才离开回到内室。 沈母从钱匣子里取了两百钱,交给董大的弟弟董四,让他去曹屠夫那里买些切好的卤肉以及猪肉回来。 庄绍耀见族老和村长接手张三等人的话头,忙从屋里快步走出来。 堂屋里的说话声吵得人脑袋疼,庄绍耀回到卧室,看到桌子上放着两片西瓜和一小碗酸梅汤,顿时露出微笑。 刚才给衙役们望梅止渴时,他也直咽口水,只不过二哥中秀才的喜悦压过一切。 现在看到西瓜和酸梅汤,又口渴起来,庄绍耀立马捧着碗将酸梅汤喝完,才慢慢吃起西瓜。 吃罢,虽然他不喜吵闹,但家中只有娘一人,怕支应不来,就出去找沈母去了。 庄绍耀进了厨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透过白色的烟雾,他看见案上摆着猪肝、烧鸡、卤肉、拍黄瓜等冷盘,锅里还传来阵阵香味。 “娘……”庄绍耀叫了一声。 沈母正低头盘算热菜,闻言抬头,挥手道:“去去去,灶上热得慌,你到堂屋里和他们说话去。” 庄绍耀听了要走,又被沈母叫住:“馒头估计不够,你去慧明师傅那儿去买几个馒头。” “买几个?”庄绍耀问。 沈母想了想,道:“先买二十个白面馒头。家里锅都不闲着,你先请慧明师傅热一热,再送来。” 阿玉站在灶前翻炒鸡肉,道:“我叫大壮和你一块儿去,二十个热馒头不好拿。” 阿玉叫了几声,外面就跑进来一个七八岁的黑壮小子,吩咐了几句。 庄绍耀和大壮来到观音庙,慧明和尚就是庙中的主持。 观音庙前面是三间殿宇,里面供奉观音菩萨和四大天王,后头是十来间空房子,十分宽敞。 庄绍耀找到慧明,问:“慧师傅,我二哥中了秀才,家里在设宴招待报喜的人。我娘叫我来买二十个白面馒头。” 慧明闻言双手合十念了十多声佛号,又道了几声恭喜,然后面露难色:“庙里只剩下两个馒头。” 庄绍耀惊讶道:“怎么只有两个?慧师傅,你不做馒头了吗?” 慧明苦笑着解释缘由。原来这庙宇后面的空房子就是庄进设的私塾,因他是秀才,远近的孩童都过来上学。 慧明便为远地的孩子做了汤饭,他一回蒸三大锅馒头,旁人来买,他也卖。 但是庄进送儿子去开封府参加院试,就给学生们放了假,无人吃饭,慧明就只做自己吃的。 “这该怎么办?”庄绍耀急道。 这几年差役一茬一茬地来,村里人都不富裕,白面馒头也不是家家都常吃的。 “三少爷莫慌,我烙几个油饼,你带回去,酥脆焦香,保管比馒头还好吃。”慧明忙道。 “来得及吗?”庄绍耀问。 慧明道:“现在就烙来得及,他们喝酒得一阵子。” 庄绍耀点头,道:“劳烦慧师父。” 慧明道了不劳烦,净手和面,揉面涂荤油抹调料,掐了剂子,擀开,让大壮烧火。锅热之后,倒了油,开始烙油饼。 庄绍耀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等着,慧明烙好一个,切成两半,让庄绍耀和大壮尝尝。 油饼黄灿灿的,外皮酥脆。庄绍耀吃了一口,赞道:“慧师父这个真好吃。” 慧明笑道:“你们吃着,烙得很快。” 没过多久,慧明就烙了十多张饼,切成块,放进竹筐,上面搭了一块干净的白棉布。 庄绍耀洗了手,掏钱给慧明。慧明不要,道:“庄二相公中了秀才,出家之人身无外物,这几张饼算是我给庄二相公的贺礼。” 庄绍耀将一钱银子放在窗台上,一边和大壮抬竹筐往外走,一边笑道:“谢谢慧师父,窗台上的银子是我给菩萨的香油钱,保佑我二哥连中三元的。” 慧明刚把银子拿起要还给庄绍耀,听到这话便笑着收起来,双手合十道:“菩萨会保佑庄二相公,也会保佑你的,阿弥陀佛。” 庄家这七八年才开始富起来,建了大宅子。庄绍耀未出生前,庄家年年卯吃寅粮,若非有县乡资助,只怕庄绍光都没有盘缠去京赶考,更遑论考中庶吉士。 庄进知恩图报,教导几个孩子,勿要忘了乡里的恩情。如今他家日子一日比一日兴旺,再不肯占乡邻半分便宜,反而时时施恩乡邻。 庄绍耀和大壮抬着油饼回了厨房,一路飘着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回去时,热菜已经做好几碗,摆在案上,只有阿玉嫂子在。 庄绍耀说了一声,阿玉连道:“不愧是读书人,脑子就是比我们聪明。” 庄绍耀放下竹筐,去找沈母,找了遍,最后在后院的内室找到沈母。 “娘,你在做什么?”庄绍耀看着沈母正在数钱。 “馒头买回来了?”沈母问。 “慧师傅没有馒头,烙了十多张油饼,说是给二哥的贺礼不要钱,我留了一钱银子做香油钱。” 沈母听了点头,用红纸把串号的铜钱包起来,道:“我先把报喜的钱准备好。” 庄绍耀坐下,看了一眼,道:“这得有一吊钱吧。” 沈母脸上带笑,道:“你爹中秀才的时候,那时家里没钱只给了报喜的人二百钱。那些人嫌少闹着不肯走,最后还是村长补了一百钱,才将人打发走。” 庄绍耀安静地听着。 “你大哥中秀才时,给报喜的人五百钱,杀了一只鸡。” “现在你二哥中秀才,家里有钱了,我准备一吊钱给报喜的人,还备了一桌席面。” 说罢,沈母抬起头对庄绍耀笑道:“等你中秀才,娘准备给报喜的人两吊钱。你以后好好读书习字,娘就准备着撒喜钱呢。” 庄绍耀小声道:“院试岂是那么容易过的,我连四书还没读通,中秀才还要再等几年呢。” 沈母将钱包好,起身道:“你的记性比你两个兄长都好,娘等着你们兄弟都中进士,给我封诰命呢。” 庄绍耀跟着起身往外走,笑道:“娘不用等我,大哥不出三四年就能让你当上诰命夫人。” 母子一路说着,来到前院,先将钱交给董四暂拿着。自己进厨房,发现热菜都烧好。 她抬头瞧了眼天色,虽然夏日天黑晚,但这些人还要回县城,不能让他们回去太晚,于是就让人上热菜。 热菜有五六道,配上油饼,众人肚子吃得滚圆,张三等人接了喜钱,方告辞回县城。 陪客的叔伯帮着将堂屋清扫干净才离开。 沈母留了帮厨的媳妇妯娌,再加上他们家人,将剩饭剩菜热热,又煮了一锅杂菜酥肉汤,与众人吃了。 吃罢饭,沈母再三道谢,众人也是洗完杯碟才散去。 庄绍耀出了堂屋,皎洁的月光泼洒一地,天空是澄澈的深蓝,虫鸣蛙声一片,白日燥热的风多了几分轻柔。 沈母与潘妈检查过厨灶,催促庄绍耀回房休息。 以后几日,母子翘首等待庄进与庄绍宗归家。庄家的亲戚得知庄绍宗中了秀才,陆陆续续带着贺礼过来探望。 过了四五日,庄进与庄绍耀带着仆从董三风风尘尘从开封府赶回来。 庄进父子虽神色略带疲惫,但精神颇好。 庄进与长子庄绍光都曾困于院试,庄绍光考了四次方过,而庄进考了十二次才过。 然而,庄绍宗两次就考过了,这让父子怎么不高兴? 庄进招呼起赶来见秀才公的人,对众人侃侃而谈,说起在府城的见闻。 正说着曹员外过来了,他过来送院试的卷资,程仪和贺仪,总计二千钱。 庄进推辞道:“我家今日能过着,曹兄不如把这钱送给那些贫寒之士。” 曹员外气度儒雅,容貌周正,头戴纱帽,身着石青色圆领袍,笑道:“亏你还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子贡赎人的故事?钱不多,但是咱们汝县宾兴的心意。” “若真缺钱,我们自然想办法去募,缺不到咱们学子的头上。” 曹员外早年在南边做生意,见江苏安徽等地皆有宾兴,从士绅募集银钱购置田产,以生息资助考生应考。 他回汝县后,发现本县读书人多孤寒无钱应考,便倡议建立汝县宾兴,自己出资一千两银子,其他乡人也都响应,用募资购置一百多亩地,每年产利息百两有余。 当年庄绍光能参加乡会殿试,全赖宾兴帮衬盘缠和卷烛之费。不说其他费用,光路费,汝县宾兴就资助了庄绍光一百四十七两。 庄进想了半响,收下来,笑道:“咱们汝县今年出了八九个秀才,文风比之前更盛。” 曹员外感叹道:“我只盼着多出几个举人。怎么不见秀才相公?” 庄进道:“他回屋歇着了,我让人叫他。” 曹员外忙阻止道:“不必了,考了几场试又从府城回来,已是累极,让他休息,千万不要吵着他。” 庄进便没有叫庄绍宗,两人说了一会子话。曹员外临走前问:“庄兄,宗哥儿中秀才乃是喜事一桩,你可要办宴庆贺?” 庄进听了,道:“刚才正与叔伯商议,准备后日自己人热闹一下。” 曹员外闻言笑道:“你这么说,那我就不请自来了。” 庄进笑了:“你本来就是咱们村的人,来了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曹员外得了这话,喜笑颜开,拱手告辞道:“那我就要携家带口地过来了。” 第三日一早,庄进让董大派人把庄绍耀接回家参加庆贺宴。 庄绍耀为庆贺二哥中秀才,用零花钱给他买一份礼物,揣在怀中,畅想二哥该如何感谢他。 庄绍宗乍看封皮,心一跳,忙将门关上,道:“你怎么买这本书?” 庄绍耀一脸迷茫,道:“大哥之前写信说科举艺文当推王、唐、瞿、薛四大家,我去书铺问了,他们都说没有这四人的书,给我推荐同样是大才子汤显祖的书。” 庄绍宗没好气地伸手戳庄绍耀的额头,道:“那你就给我买回一本《牡丹亭还魂记》?” 哪来坑哥哥的弟弟啊? 如今科举不考诗歌词赋,因而庄进等师长一概将前人诗集游记等视为杂书,不许庄绍宗看,更何况是《牡丹亭还魂记》这样的戏本? 庄绍耀更加不解了,道:“我随意翻了一页,文辞优美,用句清丽。” 庄绍宗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明儿把书退了。这书要是被咱爹发现,能把我们的双腿打断。” 庄绍耀听了,顿觉屁股隐痛,立马将书抛到庄绍宗的怀中,忙不迭道:“给你的礼物就是你的了,或仍或看都随你。” “买这书有辱斯文,退了更有辱斯文,要去你去,我不去。” 庄绍宗被这话气笑了,伸手将书压在庄绍耀的床席下,道:“你个毛孩子还有辱斯文?我拿这书更是有辱斯文。 庄绍耀将书取出,又扔回庄绍宗的怀中,道:“给你的就是你的,和我无关。二哥你如今是秀才公,也大了,咱爹不打你,但肯定会打我。” “二哥,你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就帮帮我这一次吧。”庄绍耀哀求道。 庄绍宗深吸一口气,一边将书放到床席下,一边道:“我都被你气死了,晚上我过来拿,谁也不要说。” 庄绍耀眉开眼笑,发誓道:“我打死也不会说的。” 两人刚商议妥当,外面就传来敲门声。 “谁啊?” “二少爷,你在里面啊。镇上的曹员外来了,老爷让你过去。”门外是董三。 庄绍宗脚步迈出房门之际,警告似的看了弟弟一眼。 庄绍耀立马捂住嘴,举手做发誓状。庄绍宗的心稍稍一缓,泛起阵阵涟漪。 那就是《牡丹亭还魂记》啊! 虽不曾全观,但庄绍宗也听同窗讲过几句,对其中的一句话尤为喜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② 他经常放在嘴边沉吟,只觉得唇齿生香,心驰神往。 然而,父亲对这样不正经的书极为厌恶。 庄绍宗出去后,庄绍耀也跟着出去,他去接他舅家的表弟兼同窗沈绍祖。 中秀才 曹员外果然如他所言,带妻女过来赴宴。他年过半百,仅有一女养在膝下,爱若珍宝,小名阿宝。 庄绍宗跟在父亲身侧,看见了曹家一行。曹员外风度儒雅,曹太太温柔可亲,曹小姐则带着幕离,只瞧见鹅黄色褙子与象牙白纱裙。 两家寒暄了几句,庄进请曹家往院里走,阿宝与庄绍宗并列跟在身后。 庄绍宗听到一声轻咳,下意识转头,与掀开幕离转头掩唇咳嗽的曹小姐四目相对。 庄绍宗的心脏漏跳一瞬,只见曹小姐颜色娟丽无双,眼波流慧,嫣然一笑,更是动人心弦。 庄绍宗忙回了神,再抬头,那少女已将幕离放下,走到前面,留给他一个窈窕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 庄进领着这一家子往院里引着,路过雇的厨子搭的露台天灶台旁,对切菜的族侄媳妇阿玉,说:“琮媳妇,你带你曹婶娘和曹家妹子去你婶娘那里。” 阿玉忙应了,放下刀,净了手,解开围裙,笑着对曹母和曹员外的女儿阿宝,道:“婶娘,妹子,你们这边去请,小心脚下。” 今日庄家只宴请亲朋,随意许多,雇了厨子,在前院搭灶台做饭炒菜熬汤。 帮衬的年轻媳妇和婶子们一边切菜,一边说笑,小孩在院里跑来跑去。 地上湿漉漉的,勾起些许泥泞,隐隐有几片碎菜叶子。曹阿宝提起裙角,幕离下的嘴角撇着,嫌弃不已。 她余光瞥见绣着莲花的绣鞋,染了水和泥,又添上几分不悦。 阿玉将人带到后厅,里面做了一屋子的妇人、媳妇和小姑娘。这都是庄家的亲戚。 沈母见人来,连忙起身,一手携了一个,热情地拉着曹母和阿宝坐下歇息。 阿宝见人的礼节皆好,透过幕离瞥见屋内都是年长的妇人,她一小辈不肯坐下。 曹母状似“嫌弃”地看了眼女儿,又对沈母说:“我这女儿被我惯坏了。屋里都是自家人,不比外人,你把幕离摘下,与姐妹玩去。” 阿宝方才摘了幕离,让丫头拿着,朝沈母福礼,然后安静地站在曹母身后。 沈母赞道:“这才是大家小姐,我们小门小户一个个都站不住。” 沈母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媳妇笑吟吟走来,道:“阿娘,我可听见你说我了。哎呀,这是曹家的妹子,长得真俊,你叫什么名字?” 阿宝笑道:“姐姐好,我叫阿宝。” “她是我大女儿庄绍兰,乡野人家不通礼数。”沈母笑道。 庄绍兰拉着阿宝往里走,道:“外面这些长辈说话,咱们自个儿玩去。” 阿宝见母亲点头,便跟了庄绍兰进内室。室内果然都是年轻的小姑娘,有说话的、看书的、吃果子的,见了庄绍兰过来问好。 庄绍兰与她们各自介绍了。阿宝貌美,内室所见诸人皆觉容颜粗鄙,除了庄绍兰和一名八九岁叫叶素云的女孩,容貌齐整,举止有度。 庄绍兰要招呼客人,阿宝就坐到叶素云身边。叶素云眉眼秀雅,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书卷气,令人怜之爱之。 为了气氛不至冷凝,阿宝主动与叶素云寒暄起来。谈话中,阿宝得知这叶素云是小庄秀才舅母家的外甥女,随舅母来做客,不禁纳罕。 阿宝又悄悄瞧了几眼叶素云,心中泛起嘀咕,面上与她话起家常,一来二去把叶素云的跟脚都摸透了,顿觉心中舒畅,不禁待叶素云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 阿宝自诩她对庄家一些事情的了解说不定比庄家那个小娃娃还多呢。 女眷们在这边说话,阿玉又回到灶上做菜,看到周婶子不讲究,手指头提着一块卤猪肝往嘴里塞,眉头皱起,但没有说话。 一会儿一群小孩过来,围着各自的娘要吃的。这些人忙切了猪肝、猪耳朵、豆腐干等卤货给娃吃,她甚至还见周婶子拿刀切酱驴肉。 驴肉这样的好肉可比猪肝贵上两三倍,阿玉忙道:“周婶子,你仔细切着手,这驴肉是可着人头买的,多一厘都不能。” “大屋里一盘八两,外面一盘四两,莫让爷们说我们见识短。” 周婶子讪笑:“你这么一说,我不敢切了,哪能盘盘都准?” 阿玉起身将酱驴肉拿来放到自己面前,笑道:“你不敢,我来切。” 周婶子讪笑着塞了一块猪肝给儿子,将人打发走,继续低头切菜。 冷盘装了四荤四素,在席上摊开,年轻小伙开始端菜上桌。 趁着众人吃凉菜的时候,厨子和帮厨们又准备起热菜,四荤四素四汤。 这比村里人家过年吃的还丰盛,帮厨的媳妇婶子都咂舌不已,暗叹这庄家真是发达了。 宴会为庄绍宗为设,他自然坐在屋里的大桌上,上面都是体面人,有曹村长、夏总甲、沈家舅舅沈天明、庄家女婿周国瑞、曹员外、庄进堂兄弟等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庄绍宗的脸几乎笑僵了,端着秀才相公的架子,领着众人的称赞,饭菜都没有好好吃。 庄绍耀那一桌比屋里的大桌随意多了,都是亲近之家的小孩。 庄绍耀身边坐的是舅家表弟沈绍祖。两人同在镇上的私塾读书,关系比旁人更加亲近。 沈绍祖来了庄家,颇为拘谨,庄绍耀说什么,他只是回了什么。 “等你吃完饭,我给你拿样吃的带回去。”庄绍耀悄声道。 沈绍祖低声应了一声,心中暖乎乎的,问:“你课业做完了?” 庄绍耀道:“我还剩下几篇大字没写,等客人走了就去写。你呢?” 沈绍祖笑道:“我昨晚上熬到半夜才写完。” 同桌的大壮先看看庄绍耀,后看看沈绍祖,反复看了半响,满是疑惑,大声问道:“小叔,你和他怎么长得一样啊?” 庄绍耀似乎对这种问题颇为熟悉,一把揽着沈绍祖的肩膀,对大壮道:“哈哈哈,这是我舅家的表弟,外甥肖舅,我们换上一样的衣服就更像了。” 大壮恍然大悟,对沈绍祖叫道:“小表叔,我是小叔的大外甥大壮。” 沈绍祖听了,腼腆地应了声:“大壮。” 一桌小孩见状纷纷介绍起来,热闹不已,直到有人过来上菜,众人才埋头苦吃。 “烧鸡来了!”庄绍耀眼睛尖利,烧鸡刚放下,立马夹了个鸡腿,放到沈绍祖的碗里催促道:“快吃。” 等他再为自己夹肉时,只剩下鸡头,他把鸡头夹来啃着吃。 沈绍祖刚要将鸡腿夹回,庄绍耀就阻止了他,道:“以后还有肥鸭红烧肉酥肉丸子,我就垫垫肚子。” 果然如庄绍耀所言,上了不少荤菜,但小孩也多,平日都吃不到这好的菜,各个哄抢不已,一轮下去连汤都要蘸馒头吃。 沈绍祖渐渐放开,也像庄绍耀一样和众人抢着吃。庄绍耀见状,咧嘴笑起来。 小孩子吃得快,散得快,连最后一道汤都没上,一群人都跑没影了。 庄绍耀和沈绍祖离开坐席,来到后院庄绍耀的房间。他从包袱里掏出一袋雪糖球给沈绍祖,道:“山楂助消化,你吃几颗,晚上多吃些肉。” 沈绍祖接过来,打开递给庄绍耀一颗,自己拈了一颗,然后将雪糖球收起来,打量了周围,看到桌案上的书,问:“我书没带,我用你的书先温习着。” 庄绍耀嘴里嚼着糖球,含糊道:“随便看,大哥写信回来说你的文章比我的有灵气。” 沈绍祖笑起来:“你多看些前人的诗集散文就好了。” 庄绍耀无所谓道:“不提这些了。外面乱哄哄的,我先把大字写了。”两兄弟一人看书,一人写字,远离了前院的喧嚣。 后院女眷吃完饭,有人家远,就要出发了。曹家也是要离开的一员。 方才用饭时,阿宝觑了桌上的饭菜,想起路过厨灶时,看见的油垢厨具以及不齐整的帮厨,一时没有下箸处,但又怕诸人说她娇惯,只拿了馒头配着茶水小口吃着。 沈母见了,热情地为阿宝夹菜。曹母深知女儿挑剔的性子,连忙道歉道:“我这女儿见人少面皮薄,她自己会吃,嫂子你吃你的,不用管她。” 阿宝低着头,默默将沈母给她夹的菜吃了。曹母这才放心,笑着对沈母道:“她平日吃的和猫似的。嫂子你吃你的啊,来,吃这个……” 曹母凡反客为主热情地劝起沈母,沈母领了曹母的好意,道了歉,又到其他桌上劝饭。 饭后,曹员外一家要离开。阿宝找不见自己的幕离,沈母问了一圈,发现幕离被小姑娘们拿去完。 头戴幕离的小女孩见人过来要,忙还给阿宝。 阿宝嫌弃幕离给外人戴了,不想要,于是弯腰接过将幕离戴到小女孩的头上,笑道:“好乖巧的妹妹,你既然喜欢幕离,就拿着玩。” 小女孩的妈妈阿玉见那幕纱是纱罗做的,说什么也不肯要,但阿宝执意要给,曹母又在一旁劝。 最后幕离还是戴在小女孩的头上,小女孩兴奋地跑去给同伴看,幕纱像春风一样抚着她的脸。 曹员外一家三口坐马车走了,留下两封银子和六匹布帛。 客人陆续离开,年轻媳妇和小伙子开始收拾残局。 妇人将剩菜折到木桶里,碗筷杯碟洗干净,小伙子将桌椅板凳装到车上送回赁铺里。 客人都去了,唯有庄绍兰一家并沈家舅舅一家还未离开,帮着沈母打扫屋子,收拾东西,不知不觉太阳西落,晚霞洒满天。 庄绍兰与沈舅母告辞归家,沈母要留过夜,明日再走。但两家都离不了人,沈母只好将稍稍动了的烧鸡红烧肉装好,分别让人带回去吃。 沈母又对二人道:“这两日忙,等过些日子收拾清楚了,我再过去瞧你们。” 庄绍兰笑道:“哪有父母看女儿的道理?娘想我了,我就过来。” 沈母笑骂她一句,道:“就长了一张嘴。” 说罢,她又看向弟妹沈舅母,对她道:“你后日得闲吗?我想过去与爹烧纸上坟报喜。” 沈舅母笑道:“我那日候着大姐过来。”沈母见天色将暮,没有再说,送走两家。 沈母的娘家是镇上开粮铺的,家境富裕,弟弟曾与庄进同窗读书。 庄进屡次科考,直到快四十岁才中了秀才,沈家舅舅考过几次知道才能不在此,就放弃科考接手家中的生意。 如今在镇上住着三进的大院,雇了两个使唤的丫头、一个浆洗婆子,一个厨子、一个车夫,粮铺里还有几个伙计。 沈舅舅与车夫坐在外面,沈舅母、沈绍祖并叶素云三人坐在车厢里。 沈绍祖从怀中取出雪糖球递给沈舅母,道:“阿娘吃这个。” 沈舅母接过来,递给叶素云,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沈绍祖回道:“表哥与我的。” 叶素云拈了一颗,递到沈舅母的嘴边,道:“我说看不见表弟,原来是庄表弟将你带走了。大姑姑家今日人多,姑妈还担忧你来着。” 沈绍祖笑道:“我和表兄一起看书温习。” 沈舅母笑听小儿女说话,下意识咬破糖衣,吃到山楂果肉,顿时酸得摇头道:“太酸了,也就你们小孩子爱吃。” 沈绍祖笑起来,叶素云吃了一颗,觉得酸甜可口。她将油纸包重新包好还给沈绍祖。沈绍祖不要,让叶素云收好。 暮色降临,庄家才将外面的东西收拾好,里面却还是乱遭着呢。 沈母与潘妈抬着折下的剩菜剩饭,往亲近的人家送。 村里的人都不宽裕,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几天吃些荤腥,这些饭菜虽是剩的,但油水不少,口味也不差。大家不仅不嫌弃,反而等着这碗剩菜做饭呢。 回到家中,已是黑透,沈母正急匆匆地去烧饭,忽然厨房亮着光,进去一看原来是庄绍耀在烧火,灶上做饭的是阿玉。 沈母感激道:“阿玉,原来是你,这一日把人忙晕了,幸亏你来帮忙。” 阿玉笑道:“我吃了饭过来看要不要帮忙,发现阿耀正要烧火做饭。我说阿耀年纪又小又是读书人,哪里会做饭,就过来帮衬一把。” “菜是今日剩下的热了一热,我用今中午剩下的材料煮了一锅素丸子杂菜汤。” 沈母千恩万谢,阿玉见饭做好了,就告辞。沈母苦留不得,包了几块糕点硬让与她带回去。 阿玉离开,沈母将饭菜盛好,问庄绍耀道:“去叫你爹和你二哥出来吃饭。” 庄绍耀应了一声,沈母与鲁妈将饭菜端上桌。鲁妈回到灶上吃,庄家一家四口吃饭。 吃了饭,庄绍耀与庄绍宗一起回到住处休息。 天光暗下,满天繁星,万籁俱静。庄绍宗想起三弟误买的《牡丹亭》来,因说道:“趁着天黑,你把《牡丹亭》给我。” 庄绍耀听了,连忙回屋,拿了书出来,庄绍宗伸手要接,庄绍耀却将书揣在怀中,笑道:“二哥,这是我给你的贺礼,你得要感谢我。” 庄绍宗一听,双手一撂,做势抬脚要走:“你弄错了吧。这是我在帮你,不听你说一声谢谢也就罢了,还要我感谢你?” “罢了,丢人的不是我,挨打的不是我,那我走了。” 庄绍耀连忙伸手拉住庄绍宗的衣袖,忙不迭地将书塞到二哥的怀中,讪道:“哈哈,给你,二哥。” 庄绍宗将书揣在怀里,哼了一声,回到自己房里。 庄绍耀冲二哥的背影一阵张牙舞爪,才蔫蔫回到屋里睡觉。破了财,还要对人说感谢,真让人郁闷。 《牡丹亭》这样的杂书一向被庄家视为洪水猛兽,庄绍宗从未入手,往日都是听同窗讲述,今晚难免好奇。 他的手仿佛被宝蓝色的书皮烫了下,心中惴惴,那杜丽娘是如何的才情美貌才让柳梦梅不管不顾一路寻行。 庄绍宗的眼前蓦地浮现了那位叫阿宝的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突然狠狠地晃晃脑袋,怎么唐突人家金尊玉贵的小姐?庄绍宗将书压在经书之下,但又拿起来,如此多次。 烛光跳动,与心跳声连成一片。随意翻翻,又有什么干系呢? 庄绍宗说服自己,将书拿出,心跳如鼓地翻开。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 这一句话撞入庄绍宗的脑子,他情不自禁地看下去。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庄绍宗猛地惊醒过来,忙将书本合上,心脏乱跳。 他这才发觉蜡烛将要燃尽,烛泪顺着烛台一直流到案上,。 “宗儿,宗儿!”门外是母亲的声音。 “娘!你怎么来了?”庄绍宗起身,将经书掩盖在《牡丹亭》上,却听外面道:“不用开门,我睡前过来看看,发现你还在读书。早些睡吧,明日要早起去学堂。” “不过耽搁几日,明天补上就是,何必熬夜看书,伤了眼睛。”沈母在外面劝道。 “娘,我知道了,这就去睡。”庄绍宗忙应了,听到外面脚步远去,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将拿起《牡丹亭》包了书皮,心道,原来这杂书也要好的词曲,又想起书中的杜丽娘,不免心中又怜又叹。 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② 他将书收好放到包裹中,才吹灯睡了,翻来覆去,睁眼到天亮。 辞别爹娘,他背着书箱出门,突然看见河畔的桃树下倚着一位佳人。 春风拂动,落英缤纷,佳人转头,嫣然一笑,朝他招手,口呼:“秀才,你过来啊。” 庄绍宗一愣,他认得这人,正是昨日所见的阿宝小姐。因着两姓通家之好,庄绍宗走上前,见了礼,问:“阿宝小姐,可有要事吩咐。” 阿宝笑而不语,从树上折下一支桃花,对他道:“想那柳梦梅折柳与杜丽娘共赏,我阿宝折花与秀才你共赏,可乎?” 佳人眼波流慧,人面桃花相映,庄绍宗心神已是酥醉,遂伸手牵住阿宝的衣袖,道:“姐姐,我与你去那边说话。” 庄绍宗渡过衣袖,牵着阿宝的手,转入桃花林,赴巫山之会,尽云雨之欢,软语温存,柔情缱绻。 欢好完毕,庄绍宗将阿宝送上来接的马车,临行细细叮嘱道:“姐姐,曹庄通家之好,我不是找人无门的柳梦梅,姐姐也勿要学杜丽娘惊梦沉疴。” 阿宝亦是不舍,含泪道:“我等秀才你来接我,共续鸳盟,莫要忘了,莫要忘了,莫要忘了!” 两人正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突然庄绍耀猴似的蹿出来,拉住庄绍宗的衣袖就走,急道:“二哥,快走,快走!你快迟到了!要上学去啦!” 以此玉为证 庄绍宗白日见了如花美眷的阿宝小姐,晚上又挑灯读了《牡丹亭》,不觉情迷,带佳人入梦。 他心神恍惚地醒来,外面拍门声震天响。 “二哥,娘叫你赶紧起床吃饭!醒来没有?你要迟到啦!该上学啦!”庄绍耀披着春日的阳光,在外面如同惹人烦的鸭子一样嘎嘎乱叫。 “来了,来了!”庄绍宗带着怒气起身,发觉异样,脸瞬间羞红。 他已到了通人事的年龄,往日一心在圣贤书上,深信书中有黄金屋,梦中…… 庄绍宗给了自己两巴掌,心中骂自己,阿宝小姐冰清玉洁,无媒无聘,自己怎敢如此亵渎? 简直枉为读书人。 庄绍宗起身换了衣服,打开门出去,门外的三弟早就跑了。 金灿灿的阳光泼了一地,天空湛蓝湛蓝的。 庄绍宗被董大赶车送到县城里东郊的东山书院,庄绍耀也一起坐车被顺便送到镇上私塾。 东山书院乃是百年前一位致仕的官员所建,他深感汝县文风不盛,建立书院,延请名师,至今仍是县里最好的书院。 庄绍光、庄绍宗都在里面学习,等庄绍耀过了十岁也会报考东山书院,像兄长一样为科举而努力。 汝县的士人与天下士人差不多,大体分为两种,一种在科举路上一直走下去,不管年老年少,直到中进士;一种是心中觉得科举无望,退而在乡里当个搢绅,教个学生,建设乡里,如庄进。 庄进在村里开馆,私塾就设在规模宽敞的观音庙。 这观音庙原本是一间茅草屋,但十多年前经曹员外资助,扩建成如今的模样,又从城里请来一位忠厚的和尚做主持,打理庙务。 庄进陪儿子参加院试,私塾的孩童无人教导,索性放了假。如今他回来了,就宣布开课。 中午放学,庄进回来,还未进屋就听到裂帛之声。 进门一看,原来沈母与潘妈正裁剪料子。沈母见了庄进,笑道:“潘妈快去端饭,老爷回来了。” 潘妈应了去厨房,沈母忙将料子收拾好。庄进问:“昨儿村里的贺礼钱都还给他们了吗?” 昨儿庄家宴请亲朋,来的人都送了礼,有送一钱银子的,有送两三分的,还有送几十个铜板的,最多的当数曹员外送来的一百两银子。 昨夜,夫妻记贺礼记到深夜,商量着将村里送的钱都退回去,只收几家亲戚的贺礼。 村里的人大多勉勉强强能过活,而庄家现在慢慢起来了,有良田三十亩,庄进做馆每年有十来两银子进账,足够嚼用。 庄进和沈母都不愿占邻里几分几厘的便宜,故而沈母吃完早饭,就挨家挨户将送来的贺礼还回去。 “我都送回去了,这曹家的厚礼,我收着……啧,心虚。”沈母看着面前的绸缎道。 庄进道:“曹家家财万贯,你真给他送回去,才不好呢。这些在我们看来丰厚,在曹员外看来就不值一提。” 沈母又叹了一声:“受之有愧,于心难安啊。” 庄进笑道:“以后有咱们帮衬他家的。他就一个女儿,将来若受欺负,咱们定要为他闺女主持公道。” 沈母道:“如今专有那一种吃绝户的,只希望曹员外睁大眼睛为阿宝姑娘寻个良婿。” 庄进深以为然,正要说话,潘妈端着饭菜进来,夫妻二人停下交谈吃饭。 饭菜还是剩下的,庄进过过苦日子,珍惜粮食饭菜,家中也没有不吃剩菜剩饭的习俗。 吃罢饭,庄进就要去歇午觉,沈母拦住他,为他量体做裁衣之用。庄进无奈道:“我的衣服够穿,何必再浪费这些好绸缎?” 这几匹绸缎正是曹家送来的,沈母不准备收起来,而是将两匹送到京师的大儿子处,剩下的四匹裁剪了做衣服。 沈母道:“你是夫子,进士的爹,穿得不体面怎么好?”沈母量完,道:“好了,你去歇午觉吧。” 沈母挥手让他离开,突然又叫住他,庄进回身等她说话。 沈母道:“这些料子,我已经分好,给兰儿、弟妹、绍儿、云儿各一块尺头。再给你们爷俩各做一件新衣。” 庄进颔首道:“你给自己留的有吗?” 沈母拿起一块烟霞红的料子,往身上比了比,抬头问:“你觉得我穿这个颜色好看吗?” 庄进瞧了一眼,指着案上的一块橄榄绿暗花绸缎,道:“那块更衬你。” “真的吗?”沈母忙将烟霞红绸缎放下,拿起橄榄绿往身上比。 庄进应了一声,转身回屋里睡午觉,听见沈母在背后哼了一声,心中不知为何。 小孩的学习心散了一个月,不好收,庄进晚上回来,精疲力尽,无精打采。 吃完饭,刚想要去睡觉,就被沈母催着给大儿子写信。她准备次日一早去镇上,将信与布匹一起交给信差,寄给大儿子。 灯光摇曳,沈母站在庄进身后,庄进写一句,她念一句,嘴上还点评道:“光儿上次来信说,要咱们事无纤悉,都要告诉他说,让他如在家中一般,你看看你都写了什么。” “绍宗进学,亲朋毕至,咸来道贺。”沈母不满道:“谁来了,谁没来,吃了什么,大家带了什么,这些不都是话吗?” 庄进叹气道:“文章讲究典雅凝练,你说这些罗里吧嗦,光儿不爱听。” 沈母不依道:“你这样寄出去,光儿下一封信,还会说你写得不详细。” 庄进放下笔,起身将沈母按在椅子上,道:“给你笔,你写。” 沈母哼了一声,道:“我写就我写。”说罢拿起笔写起来,她的笔迹与庄进有七八分相似。 沈母在娘家时认识了几百字,嫁给庄进后又跟着庄进读书习字,写信不在话下。 庄进看妻子写了十来张才作罢,嘴角一抽,叹息不已道:“你当年还能写几首诗,如今愈发不堪了。” 沈母一边检查书信,一边道:“我又不考状元。” 见书信无误,沈母将信封入信封,庄进又把次子考秀才的文章也一并封了,一起送给信差。 弄完这些,两人安寝。庄进躺在床上,道:“神佛保佑,光儿散馆之后,留在京师。” 沈母道:“我初一十五都在庙里烧香,神佛必定保佑我们家。” 沈母次日吃过早饭,就去镇上,先将信交给信差,然后带着尺头糕点来到娘家。那块烟霞红的料子换给了沈舅母。 又过了几日,庄进下学回来,刚要吃饭,被曹村长叫去。 原来今日是曹员外老爹的忌日,曹员外回村上坟烧纸,与族里说话,一时说得兴起,打算今晚不走了。 他遣仆人回去告诉一声,曹母送来一个大食盒并一坛酒。曹员外借着村长的家摆酒,曹村长因而把庄进叫去陪客人。 “早些回来,少喝些酒。”庄进临走之前,沈母叮嘱他。 庄进跟曹村长的儿子曹强来到其家,看到只有曹村长和曹员外二人说话。 “我们就等你了。”曹村长说完,让几人入席。曹强斟酒,劝饮。 庄进能饮,性格不拘泥,曹员外性格爽朗,几人说起旧事,一时间气氛热烈,推杯换盏。 谁知说着说着,曹员外酒意上头,红着脸哭起来:“我原有个儿子,那时天南地北地跑,风餐露宿,养到三岁,一场风寒没了。” 庄进有了几分醉意,劝道:“这子女终究要有缘分,我瞧你家姑娘不差,浑身气度比男儿更好。” 曹员外继续哭诉:“我这姑娘也是好的。我得了她后,生怕养不住,再者加上想家,就带着她们母女归来了。” 曹强劝道:“三伯,你现在还年轻,不如纳几个妾,说不定还能得几个儿子。” 曹员外一手捂着脸哭,一手摆手道:“我那浑家几十年来随我风里来雨里去,又出积蓄供我做生意,我现在岂能忘恩负义,伤她的心?” 庄进听这话,心中赞同。 曹村长不赞同道:“妾生了儿子也是你浑家的儿子,如今……唉……你在还好,将来侄女受了欺负,无父兄撑腰,只怕……” 曹员外道:“我现在年岁大了,纳妾一来伤我浑家的心,二来生了未必立住,徒惹伤悲。” 曹强听到这话,点头道:“三伯说得有理,你赶明招个好女婿,当儿子养也是一样的。” 许是曹村长的话拨动了曹员外紧绷的弦,他一边喝酒一边说起这些年遇到的负心汉吃绝户的人,越说越怕,越说越可怜,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哭得像个小孩。 几人劝说均不管事,曹村长叹气道:“我手头有几个忠厚的孩子,但侄女是大家闺秀,都配不上。” 曹村长说着,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庄进,道:“何必求远?他家的二小子不是正好吗?” 曹员外忙摆手:“不成不成,我虽捐了同知,但到底是商家,配不上秀才相公。秀才相公岂是我家姑娘攀扯起的,此话不要再提,喝酒喝酒。” 庄进酒意上头,看到一向有头有脸的曹员外哭得可怜激起几分恻隐,又听到负心汉吃绝户的故事心生愤慨,闻言大手一挥道:“你要是不嫌我家穷,就把侄女聘给老二,亲闺女啥样,我们对她啥样。” 曹员外一愣,大喜道:“你这话可当真?”说完,又泄气道:“酒桌之话,何必当真?这话我就当没说过,喝酒喝酒。” 庄进年轻时性子有些急,只是有了儿女,教了学生,性格渐渐平稳下来。此时,他被曹员外一激,拍着桌子立马道:“我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 曹员外仍是不信,庄进急了。 曹村长在一旁起哄,道:“庄老弟,他不信,你给个信物不就成了。” 庄进闻言立马取下随身戴的玉佩,递给曹员外:“以此玉为证。” 这块玉品质一般,曹员外却如获至宝,接过后珍之重之放到怀中,然后取出自己的羊脂龙凤玉佩给庄进,郑重道:“以此佩为证。” 解决完酒友的一件大事,众人开心地喝起酒,至醉方散。 “咦,哪里来的玉佩?”次日早上,沈母收拾衣物发现一块品质极佳的玉佩,一看就不是他们家的。 庄进一顿,想起昨晚的事情,恍若一道霹雳劈到脑门上,浑身发寒。 怎么办? 要给怎么和妻子说,自己在酒桌上给儿子订了婚事? 妻子在前几日给大儿子的信中,还叮嘱大儿子为老二寻个读书人家的好姑娘。 心虚、后悔、自得、羞愧、虚荣……各种情绪一时间涌上庄进的心头,他不知如何是好。 天要亡他! 庄父的纠结 沈母见庄进半天没有言语,拿着玉佩,转头问:“哪来的?” 庄进心虚地嘀咕道:“曹兄给的。” 沈母闻言皱眉,道:“不行,这玉佩一看就不是便宜货,没千八百两银子买不到手,这可比你那块十两银子买的玉佩值钱多了。无功不受禄,你给人家送回去。” 庄进含糊地嗯哼了几声,沈母把衣服收起来,奇道:“你的那块玉佩呢?” “我给曹兄了。”庄进穿好衣服,逃也似的往外走。 沈母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追上庄进,问他:“你们是不是赌了?” 说罢,沈母伸手指着庄进,道:“你呀你,别听什么小赌怡情的鬼话,大赌都是从小赌上来的。你赶紧给人送回去!以后不许再赌,咱家谁也不能赌钱。” 炎夏的早晨尚且带着夜的凉意,树木散发出勃勃的生机,阳光落在沈母的脸上,眼尾的每一条皱纹都在提醒庄进,这是二十多年来与他风雨同舟的妻子。 他不应该对她欺骗,以及隐瞒。 “什么!”沈母尖利的声音吓走枝头的鸟儿。 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俄而布上了电闪雷鸣般的的怒气。 庄进看见他那素日温柔的妻子,咬牙扬起拳头追着他打。 沈母一边打一边骂:“庄进你个混蛋,喝两口黄汤,就得意忘形!你看看你给宗儿定了什么人家?” “啊!我们之前不好说好托老大找书香门第家的姑娘吗?你个混蛋,喝两口猫尿全都忘了。” …… 庄进一边躲,一边叫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最后还是潘妈在外面拍门喊吃饭,沈母这在停手,她狠狠地剜了一眼庄进,气喘吁吁地想要将手中的玉佩扔掉,但是怕弄坏了又赔不起,气得塞到庄进的手中。 “你要是退不掉,就不要进家里的门!”沈母只和他说了这句,便再不肯与他多说半句话。 但是退,岂是那么容易退掉的? 庄进懊恼为难不已,别家也就罢了,但是曹家不太行啊。 别看现在庄家蒸蒸日上,县令都是他的座上宾,然而也别前推八九年,就是前年,曹家也比庄家强。 做人要凭良心,曹员外从南边回来后,上万两的银子如同流水般散了出去,建庙修桥、铺路挖渠、建立义田、组建宾兴…… 庙被庄进设为私塾、桥路庄进走着、水渠庄进用着、庄家也曾被义田救济过,而宾兴更不用说了,这是庄绍光不用考虑钱财埋头读书的重要原因。 不知不觉,庄家受了不少曹家的恩惠,如今却因为庄家起来了,就不顾旧恩,违背信义,毁了婚约,这着实让庄进为难啊。 再者,当场还有村长,若无信无义,只怕毁了婚约,庄进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但是庄绍光中进士,成为有储相之称的庶吉士,如今庄绍宗年少中了秀才,前途不可限量。 故而,无论是庄进还是沈母,一开始都没打算在本县为庄绍宗找人家,而是托老大在京师找。 这可如何是好啊!庄进左右为难,一筹莫展。 他勉强集中精神,与学生们讲完课,回到家中。此时还未过六月,但庄进却感到如冰窖一般冷。 沈母依然沉着脸不和说他一句话,收拾碗筷弄得震天响,生怕庄进不知道她的不满似的。 庄进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心中哀叹着家有悍妻啊。 下午,庄绍耀如往常一样从镇上回来,一打照面,就敏锐发觉母亲心情不好,思来想去仍不知缘由。 晚饭时,庄进才悠悠回来,沈母的脸色更难看了。庄绍耀低着头喝粥,余光瞥瞥这个,瞧瞧那个,心中猜度,莫非老爹要纳妾? 他的同窗毛大器家正闹全武行呢,据说是毛大器的爹要纳妾,毛大器娘拿着扫帚,两人对打,毛大器被飞来的鞋子砸青了额头。 想罢,庄绍耀偷偷瞪了眼老爹,这老头该不会为老不尊吧。 “看什么看?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眼珠子滚来滚去,瞧着就是个贼。”沈母突然喝道。 庄进父子下意识挺直腰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拿着筷子吃眼前的那盘菜。 “多吃些肉。”沈母将庄进面前的炒肉片换了庄绍耀眼前的果仁空心菜。 庄绍耀一愣,口里说着谢谢娘,心里对果仁空心菜恋恋不舍,大夏天谁爱吃油腻腻的肥肉啊! 但是庄绍耀不敢说,只能强制自己接受这份沉甸甸的母爱。 吃完一顿气氛诡谲的饭,沈母回屋继续缝制衣服,庄进与庄绍耀面面相觑。 “爹,要不你给娘认个错吧。”庄绍耀受不了这种氛围,出口劝庄进道。 “去写你的课业。”庄进哼了一声,甩袖而去。庄绍耀摸着脑袋,叹气不已。 大人生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小孩? 庄进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进去,沈母正在灯下做衣服,是他的那件宝蓝色衣服。 “阿迎……” 沈母啪地一下将布料拍在桌子上,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沈母年轻时也是一个爽利的人儿。 庄进涨红了脸,道:“有辱斯文!” 沈母冷笑,抬头斜着眼睨他。庄进轻咳了一声,道:“庄稼越长越深,瞧着不安全,不如让耀儿住在镇上他舅舅家。” 沈母又是冷笑:“你还记得你有几个儿子啊。” 庄进坐下来,道:“阿迎,你听我解释。” 沈母双手抱臂,看着他,一脸都是“我看你能讲出什么鬼东西”的表情。 庄进苦笑着娓娓道来:“你是明白人,曹家对咱们有恩,这婚约又有村长见证,咱们不好退啊。” 沈母道:“不好退,你给人家交换什么信物。庄进你能耐了啊,其他的也就罢了,这关乎宗儿一生。什么有辱斯文,我呸,你赶紧给我退了,免得夜长梦多。” 庄进一脸为难:“你前儿不是还说人家姑娘有大家仪态吗?” “那怎么能一样啊?咱们村里我也看好几个,勤劳能干孝顺,我难道要把她们说给宗儿?”沈母反驳道。 庄进颓然:“曹家不一样。” 沈母闻言生气道:“既然知道不一样,为什么要接信物?喝酒喝高了?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你喝酒,你偏喝,这下好了,喝出事来,你一脸为难。” 庄进被说得脸上发热,想要生气,但心里虚着。 “那现在怎么办啊?” “你给我把玉佩退回去。” 庄进唉声叹气,道:“即便要退,还需要从长计议。” 沈母神色稍缓,道:“我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但结亲要讲究门当户对。这关乎我儿一生,若是一个不好,要落一辈子埋怨。” 庄进跟着道:“我知道。” 沈母冷哼一声,不过这回没有再说其他的。 次日一早,庄绍耀发现父母间的别扭少了一些,松了一口气,他有两兄一姐已经够了,不需要别人生的弟弟妹妹。 不过,庄绍耀与母亲一起去了镇上。沈母要去娘家说让庄绍耀留宿沈家的事情。 庄进心思百结,想退又觉得不能退,若退了这次,他庄进庄家还有颜面在老家呆吗? 庄进叹了一口气,下午夹着书从后殿出来,路过前殿,忍不住想要去求神佛的意见。 想罢,他左右一看,学生们早已跑光回家,于是抬脚往殿里走。 庄进抬头看见一尊观音立像,一手托如意,一手做法印,眉眼微微低垂,悲悯地看着世人。 这是曹员外找来的好木头雕刻而成,栩栩如生,广受十里八乡的香火。 耳边响起木鱼的声音,是主持慧明在念经。 “慧师父,我听说你能解签,咳咳……我想抽一个……”庄进说这话颇有些不自在。 他是读书人,不能像沈母那样肆无忌惮地信这个信那个,他要信的是“敬鬼神而远之”。 慧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签筒。 庄进接过来,又瞧了左右,才捧着签筒跪下,嘴里默念二儿子的婚事,然后摇签筒摇出一支签来。 慧明接过来,问:“庄相公,你所求何事啊?” 庄进动了动嘴唇,心中道慧明和尚素来老成,不会乱说,便道:“为我儿的婚事所求。” 慧明点头,看完签,脸上露出笑容,对庄进恭贺道:“小庄相公红鸾星动,恭喜恭喜。” 庄进心中一动,追问道:“这……” 慧明点头道:“上上签,女方宜室宜家,夫荣妻贵。小庄相公日后有一大劫,若要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就从女方身上来。” 庄进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急问:“你是说我儿将来的劫难要靠这女方才能破解?” 慧明又低头看签,半响他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叹道:“女家多积阴骘,德及男方。” 庄进闻言愣了半天,然后拱手向慧明道谢,慧明一脸高深莫测地颔首。 庄进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算卦求签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既然人家算了,总会在心中留下印痕。 庄绍耀今日没有回来,从今天起他就要住在舅舅家,直到休沐才能回来。 晚上,夫妻躺在床上,气氛依然冷凝。庄进将慧明和尚算的卦说了,沈母猛地坐起来。 “我儿有劫?”沈母心中大急,听到后来逢凶化吉才慢慢回神。 不知想起什么,沈母低头看向庄进,说出心中的疑惑:“你说慧明和尚会不会被曹家买通,忽悠我们来着?” 庄进坐起来道:“慧明师傅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能骗人吗?” 沈母想了想,道:“我明儿去镇上的关庙去求个签。” 说完,她又道:“你喝酒那次我没说,曹大牛肯定设局让你往里头钻。” 庄进道:“曹兄不是那种人,人家叫曹轩。再说了,父母之爱子则计深远,算了算了……” 沈母冷笑一声,闭眼躺下,叫了一声:“庄马儿。” 庄进脸一红,道:“你说什么呢……” “太热了,别挨我,你往那边去……”沈母哎哟了一声道,帐内又传来庄进说话的声音。 次日一早,庄进与沈母恢复如初。沈母果然坐车去镇上关帝庙求签。 中午,沈母回来,庄进瞧见她沉着脸,便问:“又怎么了?” 沈母直起身子,对庄进道:“我觉得关帝庙的庙祝是骗子,他说我儿有劫难,非要半吊钱才能说出破解的办法。” “你给了?”庄进的声音略微抬高。 沈母点头,道:“他说要平日多行好事,到时自会有贵人相助。” 庄进听了,不确定道:“要不咱们应了吧,都耽搁几天了。”事情放在心里,庄进一直不得劲。 “不行!”沈母仍是摇头,坚持道:“高门娶妇。” 庄进叹气,指着沈母道:“妇人之见,孩儿为官做宰凭的是自己的才能,而不是岳家的势力。” 庄进此时已有五六分想应了,但是沈母态度坚定,他若强行定下,只怕将来婆媳不合,家宅不宁。 那枚价值连城的龙凤玉佩愈发烫手了。 庄进心神不宁,偏偏曹村长父子接连在自己面前提到此事。 前一日,曹村长过来说缴粮税的事情,说完又道:“以后你们家添丁进口,越来越旺,粮仓要换个大的啊。” 后一日,曹强提着一尾鲤鱼送来,说是在河里拉网拦的,送来一尾给庄二叔尝尝。 庄进不是那等占人便宜的人,拉着曹强用饭,曹强笑道:“我还要回家哩,二叔别客气,明儿说不定我家还能吃到二叔送来的大鲤鱼呢。” 沈母的脸当时就不怎么好看,幸好有暮色掩着。 汝县习俗,双方结亲后,男方要送媒人一条大鲤鱼做谢媒礼。 庄进心中为难,但找不到人商量,着急上火,天又燥热,嘴上竟然起了一圈燎泡。 那群小学生们竟然拍着手拿此事编排他,还说他的嘴角像癞蛤蟆的背。 这群调皮的小孩把庄进气得几乎吐血,差点生出不教了的念头。 然而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光儿这一辈以后只怕不会住乡下了,他们家一走,这村里没个搢绅支应,只怕就要受胥吏盘剥。 庄进早年受过乡邻的恩情,虽然也有嘲笑,但总体上大家都是善意的,没有什么坏心思。 他年轻时心中就立下誓言,将来若有所成,定要为村里做些好事。 如今家中有长子顶梁,庄进便去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教授乡里,不管这些孩子能不能中秀才,多学些字总是好的。 唉,庄进这几日一如既往地叹气。 沈母看不过眼,道:“你中不中啊?想了这么多天,赶紧把玉佩还给人家。” 庄进道:“拿了玉佩再去退,有辱斯文,要去你去。” 沈母呵了一声,双手叉腰,道:“我不去,谁捅娄子谁去,你的脸面是保住了,我的呢……我就是那不通人情的罗刹啊?” 庄进双手一摊,无奈道:“咱们不是要解决问题吗?” “解决什么问题?”庄绍耀猴似的从门外窜进来,好奇问:“什么问题说来我听听。” 庄进挥手,道:“一边去。什么回来的,悄不声的,吓人是不是?” 庄绍耀叫冤道:“不是,我好好地走进门的,你们说话没听见而已。” 说罢,庄绍耀坐到椅子上,倒茶喝。沈母忙道:“慢点喝,慢点喝。” 庄绍耀喝完水,心情舒畅,问:“娘,我爹不说,你来说。” 沈母想了想,摇头道:“你出去,小孩子知道什么。” “嘿嘿,”庄绍耀笑起来道:“我知道,你们不就说要给老二娶媳妇的事情吗?” “谁告诉你的?”沈母说罢,想起董家兄弟,心中了然,然后警告道:“别到外面乱说。” 庄绍耀重重地点头,期待地看着父母,问:“爹娘,你们犹豫什么啊?我见过阿宝小姐一眼,人长得好看,老二肯定喜欢。” 沈母听了这话气笑了,伸手敲他的头,道:“小毛孩一个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滚滚滚!” 庄绍耀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边跑,一边回头道:“等将来,我要娶个绝色大美人。” 沈母闻言又气又笑道:“这孩子!娶妻当娶贤。” 庄绍耀虽然走了,但他这一番话,给了庄进一个拖延的借口。 要不等宗儿回来问问他的意见? 然而,一封从京师来的信,震散了庄进的焦虑,瞬间上紧了他脑中的弦,万般念头散去,看完信那一刻他只想着儿女们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曹家的心愿 曹员外本以为庄进两三日就能回话,但过去了七八日,仍不见人影,心中焦急。 曹母也跟着急,小庄相公是夫妻俩这几年见过最出挑的少年,更兼年少中了秀才,于是比旁人更加金贵些。 然而就因为他中了秀才,曹家反而有些高攀不上。曹母一面埋怨曹员外犹豫不决失了先机,一面担忧庄家不答应。 曹母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再看其他人愈发觉得不堪。 一连几日没有消息,原本只对这门亲事有七八分心思的阿宝焦虑成了十二分。 “爹,你要不再托人去催催?”阿宝红着脸道。 曹员外和曹母虽然心中焦急,但面上未显露半分。曹员外笑呵呵道:“好事多磨,此事不急不急。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得要和孩子说一声的。” 阿宝听了跺下脚,跑了,留下曹员外和曹母相对愁苦。 曹母道:“你往日不是自诩算无遗策,怎么今日就不成了?” 曹员外苦笑,摊手道:“庄兄弟面皮薄又有读书人的义气,没想到却是个惧内的家伙。” 曹母嗤了一声,问道:“咱们从南边回来,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固然是积阴德,但还有为阿宝铺路的心思,使她不必像我们之前那样命运坎坷。” 曹员外闻言叹气,道:“阿宝不是和那小子相看过,不是我吹,咱们阿宝的容貌便是在大邦里也数一数二,更何况是咱们这个小县城。” 曹母忧心道:“情爱一事,岂非容貌所定?” 曹员外牵过曹母的手,安慰道:“这个不成,还有张秀才、周员外的儿子、李县丞家的公子……” 曹母伸手覆在曹员外的手上,有些懊恼道:“早知道我就不和阿宝说了,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为女儿操碎心的夫妻二人互相安慰。 又过了两日,阿宝猜度这小庄秀才已经休沐回书院,但庄家仍不见人来,隐隐生出一股不安来。 她去找父母,挥退众人,心忧道:“爹娘,庄家不会不同意吧。” 曹员外面上爽朗笑道:“我就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尚未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你想找个长得俊、年轻、人品好、有前途的女婿,哪有那么容易的?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阿宝被说得垂头不语,曹母想了想,对曹员外道:“要不你再去催催,中与不中,好歹给我们一句准话。” 阿宝闻此言,心中一咯噔,脸色发白,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看得曹员外和曹母心疼不已。 曹员外道了一声:“行,我这就去派人催。” 说完,他就叫来管家曹才,吩咐道:“你去找庄相公问问,说我几日前落在曹家的玉佩,他见没见,若是见了还回来便是。” 此话一出,曹母母女并曹才都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曹员外。 曹员外摸摸留的胡须,道:“这叫以退为进,左右还有一枚玉佩在咱们手里呢。” 曹才恍然大悟领命而去,曹员外对阿宝说:“阿宝,你回去歇息,我舍了这张老脸,也要为你找个如意郎君。” 阿宝听了,心中感动,不忍父亲一把年纪求人,摇摇头道:“爹,要不算了,他看不上咱家,我也看不上他家呢。” “孩子气,”曹员外笑着对她道:“此事有我与你娘在,你不用担心。” “玩去吧。”曹母也道。 阿宝频频回头,满腹忧愁烦躁地离开了正院。 曹母唉声叹气,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若是庄家将玉佩还回来,咱们怎么办?” 曹员外仰头望天,道:“庄家的那块玉佩留好,若阿宝以后遇到难处,拿这枚玉佩去求庄家,庄家必定答应。” “那几家的公子好生摸摸他们的底,不求女婿富贵,但求阿宝长乐无忧。”曹员外叹息道。 曹母靠在曹员外的身上,想起往事,感慨万千,安慰曹员外道:“没事,缘分乃是天定,既然不成,那是他与阿宝没有缘分。” “就如你我,当初我从未想到要嫁给你,最后却嫁给了你,而且生活优渥,又有一女承欢膝下,已远超院中的众姊妹。” 曹母这些年很少回忆往事,年少的快乐短暂而虚幻,猛然酒醉醒来,她依然是被家里遗弃的小女孩。 曹员外笑道:“我原是一文不名的小子,能娶到素素你,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这世道不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担起来的。”曹员外又道:“放宽心,我必定为你们母女蹚出一条宽敞大道来。” 曹母闻言笑了,道:“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曹员外拍拍曹母的手,道:“我说的话都实现了,你现在出去,人人都叫你一声曹夫人。” 曹母笑起来,嗯了一声,轻声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即便玉佩要了回来,要是那小子对阿宝有好感,我有的是手段让庄家同意这门婚事。”曹员外的眼睛闪过一抹狠色。 却说阿宝往回走时,突然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抽泣声,更生烦躁,柳眉一竖,道:“谁在哭,把她叫过来!” 说罢,她大步回到小院,坐在椅子上,端着凉茶,等待来人。 小丫鬟连忙跑去叫人。不一会儿,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与针线房的蔡婆婆一起过来。 女子秃髻旧衣,双眼通红,见了阿宝小姐,依然是抽噎流泪不已。 “你叫什么?为何而哭?可是我曹家苛待你?”阿宝问道。 女子福礼,一边抽噎,一边道:“奴家卢真娘,家中父母收了毛员外的钱,卖奴为妾,毁弃前约……”未说完,便泪如雨下,不能言语。 一旁的蔡婆婆补充道:“她爹娘不是东西,真娘前些年与秦五郎订了婚。秦五郎爹娘一病而亡,家中贫困,真娘她爹娘索要高价聘礼,秦五郎哪里有钱,只好与人去行商。” “那对黑心的夫妇见秦五郎两年未归,贪图毛家钱财,要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糟老头子毛员外。” “那毛员外妻妾儿女一大推,毛太太悍妒,打死了几个小妾。真娘这样的好性儿,去了那虎狼窝,一条命就没有了。”蔡婆婆义愤填膺地说道。 阿宝听着怒气渐消,她家财万贯,父母疼爱,依然求而不得。 这真娘一贫如洗,父母不堪为人,但却有有情郎为她奔走。 这世间诸人,无论穷或富,都是不如意。 想罢,阿宝挥手,道:“卢家收了多少银子,我替你出了,你就跟着蔡婆婆做活,等那秦五郎来娶你。” 她的婚事想必已生波折,不如出几两银子成全真娘,自己便是瞧着也开心些。 蔡婆婆忙对卢真娘道:“真娘还不快谢谢小姐,小姐与太太都是怜贫惜弱的活菩萨。” 卢真娘忙行礼道谢,阿宝想着送人送到底,便道:“等曹伯回来,让他与真娘一起回去,解决毛家的事情。蔡婆婆你就和曹伯说,我与真娘颇为投契,要留她与我一起做针线玩耍。” 蔡婆婆忙应了,见小姐略带倦色,就与卢真娘一起告辞,出了小院,回到自己的住处。 卢真娘向蔡婆婆行了大礼,谢道:“婆婆大恩,真娘铭记在心,日后结草衔环必当相报。” 蔡婆婆连忙拉起卢真娘,携人坐在榻上,感慨道:“你最应该谢的还是小姐,若非小姐心善,此事焉能成?” 卢真娘郑重道:“曹小姐大恩,真娘牢记在心。婆婆指点之恩,真娘亦不敢忘。” 蔡婆婆笑起来,安慰她道:“有曹大管家出手,你放宽了心。毛家与曹家相比还是要差一些的。” 卢真娘闻言,脸上的忧愁散去,露出雨后天晴般的笑容。 蔡婆婆见了,笑道:“你年纪轻轻就该像这样多笑笑。” 她一边说,一边翻箱倒柜找尺头,道:“太太小姐之前赏赐我几块鲜亮的尺头,我老天拨地的穿这个做什么,留着白浪费,不如找出来给你穿。” “使不得,使不得。”卢真娘连忙拒绝。 蔡婆婆笑着将找出的尺头放到案上,看着卢真娘的眼睛,道:“使得使得。你是好孩子,去年冬我滑倒摔断腿,你虽是被太太派去照顾我,不嫌弃我老婆子腌臜,擦身把尿,照顾得极为上心。” “我无儿无女,太太与老爷都是良善人,日后我要在曹家养老。我若去后,这些东西都是留给那些不认识的丫头媳妇,还不如直接给你的好。” 卢真娘听了,一股暖流流向四肢八骸,虽父母不慈,但这世间还是好心人居多。 卢真娘不是扭捏的人,遂领了蔡婆婆的好意,日后待蔡婆婆如亲人一般。 自从曹才去后,曹员外与曹母如同大热天坐在火炕上一样,焦急地等待曹才回信。 曹员外久等不至,心中胡思乱想。曹家三口食不甘味地吃完饭,阿宝回去午睡,过了未时曹才才一脸欣喜地回来。 “应了,应了!”曹才还未进来,就按捺不住兴奋大声叫道:“老爷,他家应了,应了!” “应啦!” 曹员外跌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曹母长舒一口气,取出帕子擦拭碎泪。 半响之后,曹员外回过神来,好奇道:“既然是应了,为何近日不来信儿?” 曹才笑道:“庄家近日许神还愿,杀了一头猪,今日烧纸,明天待客。我上午去了,与庄相公说明缘由。庄相公听了立马说,虽是酒桌之言,但信物已换,岂能反悔?” “当时我一听就心花怒放,庄相公又说老爷你有啥事,明日一起过来商量。庄相公说完,又留我吃饭,说烧完纸,要给咱家切一块肉带回去,说是亲戚情谊,不能拒绝。” “我一听这话,就厚着脸皮留下,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条肉。不过,我也帮着他们烧水杀猪退毛。” 曹员外激动地连声道好,曹才又将庄进写的帖子奉上。曹母接过来,与丈夫一起看了又看,二老无限欢喜。 “这事你做得好,该赏!该赏!”曹员外赞赏道。 曹才笑起来,像模像样地恭贺道:“恭喜老爷太太,喜得佳婿。” “同喜同喜。”曹母笑得合不拢嘴。 曹员外伸手往下压了压,道:“还未订婚书,低调,低调!” 曹母起身,道:“你们先商量,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宝去。我吩咐厨上,今儿就把那块肉做了吃。” “就依夫人之言。”曹员外笑道。 曹母离去,曹员外与曹才说起嫁女的事情来,说着突然问道:“小庄相公中秀才时不是已经还愿了吗?怎么不早不晚的,要杀猪还愿啊。” 曹才神神秘秘道:“庄大少爷差点没命,据说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被砸死,他同年就砸死了一个。” “啊!”曹员外惊得站起来,问:“那庄大少爷如何?” 曹才忙道:“好着呢,好着呢,一块油皮都没碰着,所以说庄家收到庄大少爷的信后,要杀猪许神还愿。” “你细细给我讲来。”曹员外心有余悸道。 大哥的来信 男绍光跪禀父母亲大人万安: 五月初一收到家中信一件,系父亲告知宗弟考试一事。男四月二十九发家信第九号,内有男呈父禀一件,寄宗耀二弟信一封,又有木耳菜籽一包,不知俱已收到否? 男与妇在京身体皆安,平儿前日受惊,夜不能寐,请廖汀兄开药五副,今日小儿已安睡两个时辰,不复惊醒,白日欢呼佻达,行走不已,食蛋羹一大碗,脾胃甚好,令人心欣喜。 仆婢皆如常,董二老成细致,男甚重之。 前日辰时,京师西南隅似有惊雷炸落,声闻百里,屋宇震荡,昏黑如朔夜,天崩地坼。 男当日于翰林院当值,惊惶跳窗而走。时大殿匾额坠落,玉亭兄正值其下过,额血如注,男与僚将其拖出,然太医不至,玉亭兄不幸罹祸而亡。 掌院心忧陛下,率吾等来金銮殿。幸一近侍急扶圣天子出,群臣甫定。男时心胆俱颤未止,又忧妇与子,恰朝廷有命巡视灾情,遂领命而出。 男出宫门,见断肢残臂落于街中,神魂惊怖,又有妇人稚子号哭于道,凄然恻然。 率队过于居所,偶见男妇抱平儿立于街中,安然如故,大喜以至泪流,幸甚幸甚!董二与仆婢皆安。 男继续前行,肢体不全者,枕藉于道,伤心惨目,笔所难述。 男三口皆安,父母亲与诸弟勿忧。经此事,顿觉人生无常。若人无命,富贵又何如?向者玉亭兄榜中二甲第二,又为储相,超男远矣,如今罹难而亡,不胜唏嘘。 男择窗而跳,上天怜悯,幸留一命;玉亭兄过门而出,匾中颅而亡。存亡一瞬,神佛庇佑。 男现心灰意懒,惟愿长奉父母亲膝下。然诸弟尚不可支撑门户,不得不留于京师。 宗弟考试结果如何?得不足喜,失不足忧。男当此时,尚未童试,若不中,父亲勿要苛责,唯劝渠日后发奋读书。 若宗弟中了,寄文来;若不中,便不用寄。现居京师,知世家子弟皆读史,今随信寄《史记》一部,内含三家会注,父亲与三位弟弟皆须每日读,不可停下。史虽不考,但能明志。 男现每日读《资治通鉴》十页,并记心得,来日记录成册,寄回家中。 目下光景渐窘,朝中又停发半俸救济百姓,同年二人亡于祸,买棺办丧皆有在京诸人所凑。幸开封会馆借男一百金支应,但恐难再付银回家。 在京一切自知谨慎,伏惟父母亲大人并诸位弟弟足下放心。 男谨禀。 丙寅年五月初八 ------------------------------------- 庄绍宗今日休沐,曹大一大早赶车去县城接二少爷,回来路上顺便把三少爷接回家中。 回来路上,庄绍耀一直瞅着二哥窃笑。庄绍宗一胳膊将人揽过来,问道:“你笑什么?” 庄绍耀不说话,仍是瞅着庄绍宗笑。庄绍宗冷笑一声,一手将人按在膝上,一手挠弟弟腋下。 “哈哈哈,我……不笑了……哈哈哈……”庄绍耀最是怕痒,一面躲,一面求饶。 “说不说?”庄绍宗居高临下地看着弟弟道。 “我说,我说,你先放开我……哈哈哈……”庄绍耀求道。 庄绍宗冷哼一声,将人放开,盯着他,只见弟弟挑开车帘左右看了一眼,才神神秘秘耳语道:“家里有人给你说亲哩。” 庄绍宗一愣,他见阿宝姐姐一面后,情丝缱绻,回到书院亦是不忘,这几日想着如何与阿宝姐姐缔结鸳盟,没成想竟然生出波折。 “我一心在举业上,无心成家。”庄绍宗冷声道:“爹娘不会应了吧。” “不知道呢。”庄绍耀连忙道。 他说完又奇怪道:“我还以为二哥会喜欢阿宝小姐呢。我随娘外出做客,见过许多姐姐,就数阿宝小姐长得最好看……” 庄绍宗听到弟弟说阿宝小姐,脑海中顿时绽开绚丽夺目的烟花,完全没注意弟弟之后再说什么。 阿宝姐姐?阿宝姐姐家来人说亲? 庄绍耀听不到回应,抬头看二哥,只见二哥精神恍惚,嘴角溢出笑容。 “哥,二哥,你咋啦,你这副模样傻傻的,怪渗人的。”大夏天,庄绍耀打了冷战。 庄绍宗轻咳几声,恢复矜持的模样,问:“谁来说媒的?” 庄绍耀眼睛咕噜咕噜地转,见哥哥这般模样顿时大笑起来,道:“哈哈哈,我就说你会喜欢阿宝……” 庄绍宗一下子捂住庄绍耀的嘴,警告他道:“别胡咧咧的,毁了人家小姐的清名。” 庄绍耀推开庄绍宗的手,撇嘴道:“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咱爹娘都不同意。” 庄绍宗听到这话,掀车帘左右一看,只见道旁两侧庄稼青青,车头坐着董大,遂对他道:“董大,你不许将我与耀弟讨论的事情告诉爹娘。” 董大乐呵呵道:“我只顾赶路啥都没听见。”但若是老爷太太问了,他不能不说。 庄绍宗道了一声谢,回到车里,询问详情。但庄绍耀知道的不多,只听说仿佛是曹村长过来探口风,但爹娘似乎对阿宝小姐的家世不满。 庄绍宗道:“我家是什么人家,不过是才将腿上的泥洗干净,哪里算得上书香门第?” 庄绍耀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庄绍宗抬头瞧了弟弟一眼,心中一动,道:“你帮我说话,事成之后,我给你买糖吃。” 庄绍耀笑他:“二哥你好不知羞。” 庄绍宗一巴掌呼到弟弟头上,道:“妻子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总要寻个可心的。我和你这个毛孩子说这些干嘛呢……算了,你只要附和我就成了。” 庄绍耀伸手,手心向上,笑嘻嘻地看着庄绍宗。 庄绍宗又气又笑,从包袱里抓出一把铜子,拍到弟弟手里。 庄绍耀忙双手捧着,一枚一枚地数起来,数完嫌弃道:“三十九钱,你打发叫花子呢。” 庄绍宗咬牙从荷包里取出一钱银子,道:“够不够?” 庄绍耀喜笑颜开,道:“够了够了,我保证出死力气。” 不同于庄绍耀的傻开心,庄绍宗内心忧虑,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他与阿宝姐姐以后怕是无缘无分了。 阿宝的父亲不是杜太守,他却处于杜丽娘的困境,可悲可叹! 杜丽娘尚且精诚在心,死而复生,跪求鬼差花神,他一大男子难道就不能做什么吗? 庄绍宗一路上鼓足了勇气,回到家中却见爹娘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怔愣,桌子上放着一封信。 熟悉的字体告知他们这是京师大哥的来信。 “爹娘,大哥怎么啦?”兄弟齐声问道。 沈母的眼泪蓦地淌下来,忙不地抹眼泪,摇头道:“你大哥没事。”庄进眼睛通红,闻言也附和道。 庄绍宗心中七上八下,手颤抖地抓着信,庄绍耀踮起脚趴在二哥的胳膊上,两人一起看去。 看毕,兄弟二人也如父母一样,脸色惨白,心中大呼神佛庇佑。 仅仅通过庄绍光信中的只言片语,便可知道当时之惨烈。大哥一家三口能活命,简直就如信中所言的神佛庇佑。 庄绍耀呆了一瞬,回过神来,求助似的看向父母,问:“大哥真的没事吧。” 庄进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没事,肯定没事,光儿素来诚实,况且他又写信归来,定然无事。”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心中大定。 沈母猛地站起来,道:“我去上香。”说罢,沈母取出一把线香引燃插在香炉上,然后虔诚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磕了几个头才起身。 拜完,沈母又叫潘妈叠些金银元宝并黄纸。 若是平日,庄进见状定要嘟囔几句,但今日他心有余悸,恨不得跪在菩萨面前磕几个头,求她保佑儿子一家平平安安。 庄进父子三人围着信看了又看,生怕老大报喜不报忧,隐瞒伤情。 沈母与潘妈整了一篮子的金银元宝与黄纸,提着就要出门,回头对父子三人道:“光儿大难不死,定是满天神佛保佑,我去给菩萨关爷孙爷祖宗们他们烧纸去。” 庄进抬头一瞧天色,薄暮即将降临,道:“现在去镇上晚了,先去谢了村里的神佛,关帝庙祖宗坟明儿再去。” 沈母回神,也见了天色,道:“行,我和潘妈先走了。饿了,先吃柜里的桃。”说罢,她就和潘妈出了门。 庄绍宗已将信看了十多遍,问道:“爹,这京师是怎么回事儿啊?即便是地动,也不至于把人砸的缺胳膊少腿儿啊?” 这若不是亲大哥的来信,庄绍宗一定以为是同窗看的搜神封神之类的书籍。 他现在看时仍胆战心惊,更遑论身处其中的大哥?往日读书,不乏有战争残酷的描写,但都不如大哥这封信触目惊心。 庄进想了半天,也是不明白,摇头道:“这封信想必是你大哥心神不定之下写的,等下封信,他一定会说明缘由。老天爷保佑,你大哥平安无事。” 小小年纪的庄绍耀也被吓得不行,叹道:“果然是富贵无常啊。那个叫玉亭的,大哥上次给我和二哥写信,还拿他勉励我们。” 现在呢,人没了,功名利禄随之烟消云散。 父子沉默着又坐了半响,直到庄绍耀肚子咕咕叫。 他从柜子里拿出几个桃子洗干净,端到桌上,招呼爹爹和二哥吃,但这二人都吃不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哥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庄绍耀一边啃着桃子,一边劝道。 天黑透,沈母才和潘妈回来。“我刚才找慧师父解了一签,他说光儿有后福在呢,叫我们不用担心。”沈母道。 庄进父子三人点头,沈母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道:“光儿死里逃生,我想明日去买一头猪酬神佛祖宗,你们觉得怎么样?” 庄进虽然觉得浪费,但大儿子侥幸生还,若神佛有灵,定要还愿的。他听完,也就点点头。 沈母见了,立刻催着他去曹屠夫那里问问,谁家有猪要出售。 “天色已晚,明日去也是一样的。”庄进道。 沈母本要不依,但想了想村中并无合适的猪,现在天黑庄稼深,摸夜出去不安全,便作罢。 她叮嘱道:“你明日一大早就去,免得曹屠夫去了镇上。明日定好,饿一天,后日正好杀了。” 庄进应了声好。一家人吃饭比平常更晚,但都心事重重,除了庄绍耀,其他几人都只吃了几口。 晚上,庄绍宗回到房中,陡然想起阿宝姐姐的事情,想要过去详谈,但又念父母身心俱疲,不忍打扰,于是按捺住性子,待明日再细说分明。 次日一大早,庄进就拍开曹屠夫的门,说要定一头猪,明日宰杀许神还愿。 曹屠夫立刻在猪圈里找了一头百来斤重的猪,问:“二叔,你是光烧纸,还是连猪一起要啊。” 有那样的一等人家,租一头猪烧完纸,再还给屠夫,只要付一笔租赁钱就行。 庄进一听还能这样,但想了想,还是拒绝道:“连猪一起买。” 曹屠夫笑道:“二叔是发财了,还是有什么喜事儿?” 庄进解释道:“京师的屋子塌了,老大死里逃生,但砸死了他一个同年……” 曹屠夫还未等庄进说完,就连念几声佛号,道:“是该许神还愿,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叔,这是酬神还愿的好事,我只收你本钱。” 庄大少爷可是他们村里的名人和依仗呢,他能活着是桃花沟的大好事! 两人推辞一番,最后曹屠夫收猪什么价便卖给庄进什么价,帮着将猪赶到庄家,又约定明日过来杀猪。 沈母也没闲着,挎着篮子,烧了一圈的金银元宝黄纸。 她先派人去周家集叫女儿女婿明日过来,自己又去镇上拜了父母的坟头,叮嘱弟弟弟妹明日一起过来帮忙杀猪吃饭。 庄绍宗心中存着事,无奈爹娘一大早都出去了,只好倚着门框,翘首以待二老归来。 万幸沈母出去得早,又心中记挂买喜猪的事情,中午快吃饭时,顶着大太阳回来了。 庄家兄弟捧茶的捧茶,打扇的打扇。沈母一面吃,一面问买喜猪的情况。 “爹已经买了,正在牲口棚里圈着呢。”庄绍耀忙道。 沈母心中一松,点头道:“那就好。” 庄绍宗今日下午就要出发去书院。他心中焦急,午饭刚吃完,就叫上父母,欲与他们说曹家的事情。庄绍耀见状,也忙跟上。 “爹娘,曹家是不是向咱家提亲了?”庄绍宗开门见山地问道。 庄进听了心中发虚,转头看向庄绍耀,色厉内荏道:“是这臭小子和你说的?” 庄绍耀闻言连忙把头一缩,降低存在感。 沈母道:“宗儿你放心,你爹那是喝了黄汤乱应的。” 庄绍宗眉头紧锁,正色道:“人无信不立,爹你既然收了人家的信物,还是答应为好。” “这……”庄进迟疑。 庄绍宗坚定道:“曹家是咱们的乡里人,若是毁了约,咱们家怎么立足?” 庄进道:“我原要应的,你母亲不答应。” 沈母瞪了庄进一眼,道:“你要不是有疑虑,怎么会被我说动?” 说罢,沈母看向庄进,问他:“娶妻是一辈子的事情,你可要想好了。曹家那婚约分明就是一个局,咱们便是退了,也不大妨事。” 庄绍宗道:“我已经决定了。曹家是行善积德的好人家,曹员外与爹是好友,怎可因为我毁了两家的交情?” “再者,你们想想大哥的感慨,财势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那个大哥常挂在嘴边的玉亭兄,中进士娶了座师家的外甥女,又如何?” “日子是自己过的,若真娶了高门的媳妇,瞧不起我家,那时一家子才有得闹,我也不忍心爹娘弟弟受气。” “曹家挺好的,知根知底,爹娘常说曹员外任侠慷慨,曹夫人贤良可亲,想必曹小姐的教养也不会差。” 沈母听完,叹了一口气,与庄进对视一眼,认命道:“曹家就曹家。” 大儿子的来信扰乱了他们的心神,又经二儿子大道理一套一套地洗脑,夫妇二人眼里心里都是曹家的优点,遂答应了。 庄绍耀瞧瞧爹,又瞅瞅娘,十分明智地闭上嘴巴,将二哥看上曹家小姐的事情咽下去,并且表示学到了。 庄绍宗听见母亲应允,心中一松,乘势追击道:“这事拖了许多天,既然应了,就要给人一个准话。” “合该如此。”庄进附和道。 “君子慎独不自欺,爹娘不要让我失了良知。”庄绍宗又补充道。 沈母狠狠地钉了庄进一眼,道:“哪里是你的良知,分明是你爹的良知?你是好儿子,知道为长者隐。” 庄进无奈发笑。沈母对庄进道:“耀儿的婚事,你以后不要管了。” 庄绍耀意味深长地瞥了二哥一眼,冲他玩着手指。 张口帮忙说话要钱,闭口避免猜疑也要钱啊,这叫亲兄弟明算账。 庄绍宗本要盯着父母去坐实这场婚事,嘴上说着要与家里人一起烧纸还愿,但庄进和沈母都不愿他在家浪费时间,未时还未过就让董大送走他。 庄绍宗走之前,取出两钱银子给……董大,嘱咐他:“婚事若有变,你立马派人通知我。” 董大苦着脸,觉得这钱分外烫手不想接。 庄绍宗见状指了指庄绍耀,道:“你就说耀弟要你这么做的,弟弟你说是不是?” 庄绍宗一边说,一边给庄绍耀塞了一钱银子。 庄绍耀惊讶道:“我怎么比董大还少啊?” 庄绍宗道:“以我对咱爹的了解,他不会反悔,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董大要派人跑腿,你只冠了名而已。” 庄绍耀嘟嘟囔囔将银子收起来:“要是事发,我肯定要挨骂,还要编借口,哎嘿……” 庄绍宗一把将庄绍耀揽过来,小声道:“二哥一生的幸福都要靠你呢。” 庄绍耀这才哼哼唧唧矜持地应下来:“你放心,有我在。” 小小的人儿浑身散发着靠谱的气息。 “好弟弟!”庄绍宗感动地挥手与弟弟告别,怀着满腹忧愁与期待回了东山书院。同时带走的还有一册《史记》。 他同时也带了一张帖子,邀请苏山长明日到家赴宴。 无他,苏山长是庄进的儿女亲家,他家三姑娘就是庄绍宗的大嫂。 庄绍宗中秀才从府城回来,就先在县城设宴酬谢了书院山长老师并知县等人,然后才回的家。 庄绍耀学习的私塾离家近,第二日早早吃了饭才被送走。 上午,庄进请来族人帮忙杀猪,正忙着曹家的大管家过来了。 庄进心虚,一听曹才只说要玉佩的事情,心中便明了,曹家恐怕庄家毁约过来催促,便凛然道:“我与曹兄约为亲家,虽是酒桌之言,但岂能毁约?明日请你家老爷过来说道说道。家中忙过这两日,我就要找人去你家提亲。” 曹才听了大喜,忙解释道:“我家老爷许是记混了,明儿他就过来与庄相公说道说道。” 说罢,曹才环视一圈,见热闹非凡,就问:“庄相公,这是做什么?” 庄进说了缘由,曹才便挽起袖子,道:“我也来帮忙,我年轻时可是有一把子力气。” 庄进道:“使不得,来者是客。” 曹才笑道:“我就是一仆人,杀鸡鸭猪羊,我都在行,你老歇着吧。” 说着,他就上前与胡屠夫一起指挥众人烧火熬松香退毛清洗内脏,十分卖力。 庄进见日近中午,留曹才用饭。饭后,他写了请帖,又割了一条好肉让他带回去。 曹才推辞,待庄进说了亲戚情谊,才欢天喜地地接了,兴高采烈地回家去。 曹家与庄家本无亲戚关系,但阿宝嫁入庄家,两家就是实打实的亲戚。 曹才提着肉回曹家,将喜讯告知,老爷太太果然大喜。 听老爷问及庄大少爷死里逃生一事,曹才将听来的一一答了。 曹员外听完摇摇头,道:“不是这么简单的,那屋子既有庄大少爷也有他的同年,很可能是宫中的殿宇。” 曹才道:“或许是外面的酒楼呢?他们这些文人最爱吃个酒,办个诗会什么的。” 曹员外脸上露出讥讽似的笑容,道:“仕途光明的人哪有闲心去吃酒?我明日去问问,这要是宫中出的事,只怕是大事。” 曹才点头,道:“老爷说的在理。” 话罢,女儿婚约已成的喜讯又重新占满曹员外的心头,他脸上又是止不住的笑意,起身拍拍曹才的肩膀,道:“你先歇着,晚上咱俩喝口酒。” 曹才笑道:“老爷明日要赴宴,还是养精蓄锐地好,喝酒什么时候不能喝,误了事就不好了。” 曹员外一听在理,两人约了改日喝酒。曹才回到住处歇息,不一会儿蔡婆婆过来说卢真娘的事情。 这曹才正为自己助成小姐的婚事而欣喜得意,浑身都是干劲,一听卢真娘的事,立马道:“你让真娘过来,我现在就带人去卢家。” 蔡婆婆千恩万谢,不要钱的话把曹才奉承地飘忽忽的,只觉得自己就是戏中为霍小玉打抱不平的黄衫豪士。 卢家欺软怕硬,曹才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卢真娘的事,雇了她正好为小姐绣嫁妆。 东山书院 曹家接到庄家应了婚约的事情,均是欣喜异常。 次日一早,曹员外换了几身衣裳都不满意,最后还是穿了第一件衣服,带着曹才坐马车早早来到庄家。 曹员外到时,庄绍兰一家和沈家都已经到了。两家一来就得知了庄家与曹家结亲的消息,都说着恭喜的好话儿。 沈母当日允诺后,总觉得有些不圆满,但世间之事岂能事事圆满?月圆则缺,水满则溢,不圆满才是人间正道。 她想了半宿,心中明白这家世的不圆满要比脾性上的不圆满好上十倍百倍,于是之后也就欢喜起来。 四家寒暄过后,均问起庄绍光的情况。庄进见来人都不是外人,将光儿的信拿出来与众人传阅。 女婿周国瑞和内弟沈天明不明白这京师究竟发生了何等灾异,曹员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猜测道:“约莫是火药炸了?” “那得多少火药啊?”周国瑞咂舌。曹员外也不确定,这灾异着实稀奇,但好在庄绍光无事,众人一起庆幸起来。 过了一会儿,苏山长带着长随骑马过来了。他是个举人,做了一任知县,因适应不来官场,就辞官回家做了东山书院的山长。 他在任十多年间,东山书院竟然破天荒地出了两位进士,轰动整个汝县。 汝县文教不如江南诸县,两三科(一科三年)才出一位举人。 有心人统计过本省的进士举人比,大约四五个举人里头还不出一个进士呢。这里面的举人包括应试多年不中的,许多人从青丝生生熬成白发。 众人与苏山长见礼,苏山庄气喘吁吁,额头上出了一层汗,寒暄完就立马问庄进道:“庄亲家,你将女婿的家书拿来我看看?” 庄进忙递过去,苏山长看完长舒一口气,道:“平安就好,他们一家平安就好。” 苏山长前日收到圣天子下的罪己诏,才知道京师遇到了灾异,心中忧心女儿女婿外孙一家,幸好庄绍宗送帖子,得知女儿一家无恙。 苏山长看完将信放下,见眼巴巴盯着自己的众人,告了声歉,将前日看到的罪己诏以及听来的其他消息说了。 众人听完胆战心惊,京师发生的事情比庄绍光写信描述的更加离奇惨烈。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了这句话,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好看。 “喝茶,喝茶,喝茶。”庄进打破沉默招呼道。 “对,喝茶。绍光侄儿一家是有福气的,遇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曹员外附和道。 “是极是极。”众人均道。 然而,本以为热闹喜庆的宴会变得沉闷无比。。 吃罢饭,苏山长家远,略呆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县城。曹员外和沈天明也正要跟着离开。 庄进悄悄拉了曹员外,低声商量道:“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家姑娘是个好姑娘。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你找个时间咱们把事商量了。” 曹员外心中一喜,想了想,道:“哪一日都好,只是庄兄做了私塾的老师,责任重大,我不敢打扰。” “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是村里人,就按村里的规矩来,请了曹村长做见证人,咱们商量着来。” 庄进听了觉得也是,叫上沈母与族中的长辈,几人一起去了曹村长家中。 庄家为大儿子办过一场婚礼,对婚礼的流程自然熟稔。曹员外要的是把婚事定下以及名正言顺,对于彩礼多少根本不在乎。 两家在曹村长家商量个了大概,过程颇为融洽。 曹员外回到家中,叫来妻女,端着茶自鸣得意道:“一切都已办妥,就等七月初六,庄家过来纳采。” 阿宝脸上一喜,羞红着脸跑回小院去了。 “七月初六?”曹母道:“说了什么时候成亲吗?阿宝年纪小,我要留几年呢。” 曹员外道:“庄家也是这个想法,宗哥儿这个年纪正要发奋读书。” 曹母点头,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对曹员外办的这事十分满意,顺着说起阿宝的嫁妆来。 曹员外与曹母只有这一个女儿,按理阿宝最多只能分三分之一的家财作为嫁妆,其他要归宗族和官府。 然而曹员外和曹母在阿宝出生后,早已考虑到这些。 曹家的田产铺子仅仅是曹员外放在外头让人看的,其他的值钱物件要么放在曹母名下作为她的嫁妆,要么收藏起来不为外人所见。 他们最担忧的是阿宝的夫家侵吞她的嫁妆,在他们去后苛待女儿。现在这件事已经解决大半。 曹家之所以对庄家扒着不放,一是庄绍宗自身条件好,二是庄家知根知底是良善人家。 婚姻与其说是小夫妻情投意合结成鸳盟,不如说两个家庭之间的资源重组。 过了几日,庄家请的媒人带着两匹文琦并婚书过来,曹员外热情地设宴招待众人。 待宴请的诸人都走后,喝得微醺的曹员外将婚书往妻女面前一放,得意道:“有了这张纸,以后什么就不用怕了。” 这一纸婚书的重量堪比行聘,若是庄家反悔,曹家拿着这张婚书到官府里打官司稳赢。 阿宝欣喜地拿起婚书,一字一字地看完,才红着脸交给母亲,道:“爹娘辛苦了,女儿去厨房给爹煮醒酒汤。” 曹母面带微笑地目送女儿离开,又拿起婚书看了一遍,连声道:“好好好。” 庄绍宗更是开心无比,纳采这日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连弟弟说他傻都不在意了。 庄绍耀只觉得没眼看,大哥也曾定亲,也没见大哥喜欢成这个样子。他又仔细一想,确实没印象,当年他大哥定亲的时候,他才学会走路呢。 庄绍耀不理会二哥那个傻家伙,将心思放回到书本上。翻了年正月十六,他与表弟沈绍祖一起参加东山书院的入学考试。 两位哥哥都是考一次就成了,他若是考不上,来年再考,那真是要羞死人了。 东山书院的入学考试只考帖经墨义以及一篇小文,考试范围是四书以及《孝经》和《性理说》。 这些都是将来科举考试要考到的内容,虽然四书五经常常连在一起,但四书的重要性要高于五经。 四书全部都要考到,而五经只需要学子专通一经即可。目前,庄绍耀正在学四书,还没有开始学习五经呢。 庄绍耀与沈绍祖一起学习,进展颇为喜人。庄曹两家的婚事走到了纳币,据说后年成亲。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年,到了正月十六。 庄绍耀与沈绍祖提着文具,在东山书院门口见面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露出疲惫哀怨的表情。 为着这个考试,他俩大年初二还没过去,就被两家家长塞到了桃花沟里的观音庙。 当时庄绍宗笑得可灿烂了,对两位弟弟道:“佛寺清静,你们二人好好学习,我每天过来抽查你们的功课。” 其实观音庙前头的香火旺盛着,但前后两进中间隔了一个大广场,农忙时村里晒些麦豆之类,如今隔绝了大半热闹。 直到元宵节当天上午,沈天明过来接沈绍祖,两人才被放出来,吃了顿汤圆,养精蓄锐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到东山书院门前。 “好好考,不然你考不上,就我考上了,一个人上学多没意思。”庄绍耀笑着对沈绍祖说。 沈绍祖瞪了庄绍耀一眼,道:“我正要把这句话送给你呢。你是不是紧张了?” 庄绍耀一口否决:“笑话,我怎么可能紧张?考个书院而已,又不是考状元。” 沈绍祖冷呵了两声,心中断定,这家伙绝对紧张了,他自己反而放松下来。 两人一起进了考场,分在两间不同的屋子考试。 庄绍耀瞅了左右,发现如他这般年纪的只有两三人,有十来岁的,也有二十多岁的,有衣文秀绮罗的,也有粗布褐衣的…… 在别的私塾学习或许能中秀才,但要想中举人进士最好还是进东山书院。 最近几年中举人的举子都出自书院,好老师与好生源相辅相成,造就了书院如今的名头。 考试分为上午下午两场,上午考完中午出成绩,考上了继续参加下午场的考试,考不中也不耽误回家,端的是为考生考虑。 众考生却被这种考试弄得紧张极了,不知多少人骂东山书院出这个馊点子的人。 其实,这错怪书院了。 科举之路本就是一条艰苦而又坎坷的道路,唯有实力、身体、心态以及运气都上佳者才能披荆斩棘地走过去。 一个入学考试心态就崩了,那以后乡试、会试和殿试,岂不是提不起笔? 残酷而又现实。 交卷的鼓声响起,庄绍耀提着文具出来,与沈绍祖会面,两人互相点点头。 “爹,我饿了。”二人异口同声地分别对各自的父亲道。 “走,我在客栈订了一间房。楼下吃完饭,你俩歇个午觉,下午接着考。”沈天明忙将人接到马车上,与姐夫一起将人送到附近的客栈,留了一个仆人看榜单。 二人从未担忧两小的考不上。庄绍宗正月初十离家之前,对父亲和舅舅打包票说,以两弟弟的学问考书院绝对没有问题。 庄绍耀和沈绍祖两兄弟午睡醒来,洗了把脸,又被送去考场。 一个时辰后,两人考完出来。这次两人倒是没走,与家人坐在马车里等待结果出来。 等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仆役出来张贴考中的名单。庄进与沈天明两人挤到前面去看。 果然,庄绍耀名列第五,沈绍祖名列第三。庄进与沈天明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 “走,那俩小子嘴上不说,心里都紧张着呢。”沈天明乐呵呵道。 这次考试的人除了本县的,还有外县的,可谓是人山人海,但书院只录取了六十名。 庄绍耀和沈绍祖下了马车,得知此事,脸上露出笑容。 庄绍耀抬头看天色,对庄进说:“爹,咱们回客栈去睡觉,明儿一早回家。” “回家?”听到这两个字,沈天明笑起来,指着刚到马车边的庄绍宗道:“我与你爹一起回家,你们留在这里上学。” “不是正月十八开学吗?”沈绍祖道。 庄绍耀补充道:“我们十八日巳时开学,来得及啊,况且我们的铺盖衣服还没带呢?” 庄绍宗一手按了一个,笑道:“怎么没带?我已经替你们带了。爹,舅舅,他们就交给我,你们今晚住一夜就回去,我带他们去宿舍。” 庄绍耀目瞪口呆,沈绍祖也傻眼了。庄绍宗一手拖一个,进了书院的门。 当年他也是这么被大哥拖进书院的。 这样优良的传统特别需要传承下去,太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映出绚烂的笑容。 东山书院 庄绍宗先带着两弟弟到了宿舍,床上放着铺盖和衣服。 “二哥,还真感谢你啊,连衣服都给我们带来了。”庄绍耀咬牙切齿道。 “二表哥,你对我们真有信心,谢谢你啊!”沈绍祖冷嘲热讽道。 庄绍宗丝毫不在意,仍然笑道:“你们是现在收拾,还是吃完饭再收拾?” 庄绍耀和沈绍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当然是现在啦。” 正好趁着哥哥在,支使他做些活,消解两兄弟心中的郁闷。 庄绍宗明白这俩弟弟所想,但念在他们第一次离家,认命地帮忙扫地擦洗。 收拾完后,庄绍宗领着两人去吃饭。他一边走一边道:“这里的宿舍两人一间,比不得家中,将就些。” “我们俩经常住一间屋子呢。”庄绍耀说完,沈绍祖也跟着点头。 庄绍宗听了,笑起来道:“行,那我就放心了。若有人欺负你,直接来天字一班找我。你们在这里不要怕,山长是咱家亲戚,但也不要仗势欺人。” “要是被我发现了,小心你俩的皮。”庄绍宗又告诫两人。 庄绍耀和沈绍祖应了。庄绍耀听到天字班,突然想起一事,问:“二哥,今年是大比之年,你要参加今年的乡试吗?” 庄绍宗笑起来道:“我《易》才通读了,离乡试火候差远了。” 见提到五经,沈绍祖想起一事,问:“二表哥,我五经将来专精《诗经》好不好?” 庄绍宗点头道:“这五经要选个自己喜欢的,喜欢的才能读下去,发现其中的乐趣与奥妙。” 庄绍耀道:“那我选《春秋》。” 庄绍宗笑起来道:“加上大哥的《礼》,咱们兄弟就差了《书》。” 庄绍耀哼了一声道:“谁让爹爹不准备考试,他要是学《书》正好呢。我听说还有五六十岁的白发童生,咱爹怎么就不考了呢?” 庄绍宗敲了他的头,没有说话。其实道理大家都明白,儿子中了进士,老子还在考举人,着实不好看。 这书院的食堂有大锅菜也有小炒,因着两人是第一天过来,庄绍宗请了两人吃小炒。 庄绍耀猛然发觉他们好像没带束脩,急道:“咱们吃完赶紧去客栈找爹要钱,没钱怎么办?” 庄绍宗笑起来道:“你俩的束脩我已经带了,还有饭费。饭费是按大锅菜交的。” “啊……”这大锅饭一听就知道味道不如何。 庄绍宗好笑地看着两位弟弟如出一辙的表情,摇头道:“你们呀你们,爹和舅舅说你俩花钱大手大脚,又怕你们学坏,让你们每隔三五天找我要一次钱。” 这两人出生后都没受过什么苦,荷包里装着的零花钱能让普通人家吃半个月。 “唉,好吧。”两人无奈应了。 不得不说,这东山书院的炒菜确实美味。两人吃了个肚皮滚圆,被庄绍宗送回宿舍睡觉。 “不要忘了大哥的吩咐。”庄绍宗叮嘱道。 庄绍光去年来信随寄一部《史记》嘱咐家中父亲与弟弟每日都要看,不可停下。几人也都照办了。 “好……”庄绍耀有气无力道。 “二表哥慢走。”沈绍祖道。 两兄弟回到宿舍,取出《史记》中的“列传”部分继续看。他们快要将列传看完了。 看完十页后,庄绍耀用手支着下巴,颇有些不真实,道:“咱们以后就要像大哥一样,一直考,直到考中进士吗?” 沈绍祖点头道:“爹娘希望我能考上进士。” 庄绍耀叹气道:“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头,没什么滋味。” 沈绍祖道:“老天爷真要把你弄得起起落落,你哭都没地方哭。你自己想想,若大哥和二哥都中了进士,你连秀才都不是,站在他们中间不难受吗?” “哦,到时,我也是进士了,羡慕死你!” 庄绍耀道:“谁先考上还不一定呢?说不定以后官场相见,你要向我行礼呢。谁让我比你先中进士呢。” 沈绍祖冷笑几声,指着自己道:“我第三,你老五。” 庄绍耀道:“周夫子说了,这八股文和你之前写的文章不同,只要将四书五经背熟,再背上三千篇历科墨程、各省宗师考卷并诸大家之文,以后凭什么题目都能作。” 沈绍祖幽幽道:“所以周夫子至今仍是个秀才呢。” 庄绍耀听了一顿,立马找借口道:“周夫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屁!去年送束脩,我爹随意从匣子里拿了一吊钱并几包杂货送过去。第二天,周夫子找到我说,那吊钱少了两文,让我补上。”沈绍祖道。 “那你补上了吗?”庄绍耀好奇极了。 沈绍祖一脸郁闷道:“补了。我爹送的那几包杂货就值二两银子。” 最让他郁闷的是,周夫子怀疑这两文钱是他拿去买零嘴了,拉着他说了半天君子慎独和诚实守信之类的话。 庄绍耀拍案大笑,道:“舅舅也是的,做什么总想着给人搭头。” 两人正说笑,突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沈绍祖开了门,瞧见两位和他同龄的少年。 “我是邓宽,他叫周敏,我俩住一个宿舍,听到你们这里有说话声,过来拜访。”圆脸少年说道,余光瞥见两张相似的脸,惊讶了一下。 沈绍祖忙请人进来,介绍了自己与身边的庄绍耀。 “庄绍耀?你知不知道有个姓庄讳绍光的进士?”邓宽盯着庄绍耀道。 “我们是同族。”庄绍耀邀请两人坐下。 四人坐下,周敏见两人关系熟悉,便问:“你们是亲戚吗?” 庄绍耀笑起来道:“你好眼力,我俩是姑表兄弟。” 邓宽了然:“原来如此。我考了第四,周敏兄考了第七。我原本以为要与大些的同窗住在一起,没想到却是我同龄的周敏兄,幸甚幸甚。” “倒不是说比我大的同窗不好,舍友年龄相近更有话说。”周敏补充道。 他想来是对这次分到的同龄同窗,十分满意。 “你们是同乡,怪不得学院将你们分到一块呢。”邓宽道。 庄绍耀笑了笑,几个小孩说了一些之前学了什么,以后要一起读书习字的话,便告辞离开。 来书院的第一晚,庄绍耀感觉尚好,一觉睡到天亮。沈绍祖也是如此。 第二日不上课,两人叫上邓周二人游览起书院。这书院经过几次扩建,修得宏大宽敞。 东山书院叫东山,却没有一座山,取得是谢安“东山再起”之意。这汝县千年前是文风鼎盛之地,出过几个硕儒大家。 众人腿短,转了一圈,快到晌午,腹中饥饿,便来到食堂吃饭。 庄绍耀瞧了邓周两人的衣着,不是缎面就是细棉布,想来家中富裕,便道:“咱们去吃小炒如何?” 其他三人也都赞同,结伴去了卖小炒的屋子。 四人说说笑笑进了屋子,张望着找桌子坐下,发现已有四五人围着桌子说话。 庄绍耀认识其中一人,那是他大哥的泰山苏山长,顿时头皮发麻,相必其他四人也是书院中的夫子。 其他三人也发现屋中情形,说笑声顿时消散,人也变得缩手缩脚。 在位五人除了苏山长,一人着圆领袍。另外三位人身穿青领衣,头戴方巾,邓宽他们认出这是秀才的装扮。 邓宽悄悄拉了庄绍耀的衣襟,低声道:“咱们回去吧。” 庄绍耀点头,正要悄不声地退出去,却见苏山长冲他们招手,道:“你们四个过来。” 庄绍耀几人只好恭恭敬敬地走到苏山长面前,行了礼道:“学生见过几位夫子。” 其中一人笑道:“看他们的年龄,定是今年才招来的学生。你们叫什么名字?” 四人都回了,这几人对今年招生都有关注,一听名字就想起了他们的成绩。 另一人笑道:“少年英才,可堪造就。” 苏山长道:“你们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庄绍耀一愣,想到长辈赐不能辞,只好与伙伴们坐下。 饭菜还未上来之前,苏山长几人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地考较四人,摸清了他们的底子。 四人的学问都十分扎实,便是义理不清,也都是因着年少的缘故。 好在饭菜上来后,苏山长几人就停止考较,让他们吃饭。 吃完饭,庄绍耀四人就被猫儿盯住的老鼠,忙不迭地找借口告辞了。 “这些都是孩子呢。”一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摇头笑道:“那个姓庄的是庄进士的弟弟?” 苏山长笑着点头,又道:“沈绍祖是绍光的舅家表弟。” 一人叹道:“他家倒是钟灵毓秀。”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羡慕。 庄绍耀出了食堂,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谁曾想去食堂吃饭碰到了苏山长? “我也是,咱们要不回去吧。”沈绍祖道。 “走,走,赶紧回去。”邓宽和周敏二人也道。 回到宿舍门口,邓宽道:“我刚才没吃饱,我从家里带了果子糕点,咱们一起吃。不必客气,我家里就是卖这个呢。” 庄绍耀与沈绍祖对视一眼,让他们等一下,两人回到屋里拿出瓜子花生,四人一起吃。 二哥虽然将他们的行礼提前拿回来,但给他们带了不少炒货果子,两兄弟姑且暂时原谅他了。 庙会 庄绍宗兄弟在东山书院上学,阿宝在家准备嫁妆。 卢真娘跟着蔡婆婆学习刺绣,她人聪明又肯吃苦,大半年下来竟然绣得有模有样。 蔡婆婆与卢真娘捧着绣好的被套过去,阿宝看了眼,眉头微皱,摇头道:“这个绣得不好,莲叶不够翠,莲花不够红。” “你们重新绣。” 蔡婆婆心中叹了一口气,再重新绣就是第四次返工了。 第一次是因为阿宝嫌弃凤穿牡丹的花样太俗,换成了并蒂莲花与鸳鸯。 第二次是因为鸳鸯的毛色不鲜活。 第三次是因为莲花要添几枝半开的。 “小姐,若是再绣,这被面就不能要了。”蔡婆婆劝道:“莲叶放到阳光下可翠莹莹的,莲花也是红艳艳。” 阿宝道:“这被子是晚上用,还是太阳底下盖?” 蔡婆婆沉默,与卢真娘出了小院,满脸愁苦,对卢真娘道:“绣线是从府城让人捎来的,已经是最翠最红的线。” 卢真娘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绣得不好拆了重绣,但是这……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人一路愁苦地往回走,碰到过来探望女儿的曹母。 “这是怎么了?阿宝那丫头又闹了什么?”曹母一见两人神色,便问道。 蔡婆婆将刚才之事道明,曹母听完伸手拿起被面看了看,绣得栩栩如生,灵动无比。 “不用改,就这样了。明年就要出嫁,鞋子、手帕、衣服、枕套都要绣,哪有时间来来回回地改?”曹母拍板定下,蔡婆婆喜之不尽。 曹母带着丫鬟来到阿宝的院中,说她道:“你呀,越发挑剔了。一个被面而已,来来回回返工成什么样子。” 阿宝拉着曹母的胳膊道:“那是要天天见的,颜色不正不行。” “那颜色我看着就正。”曹母坐在椅子上,阿宝给她端来茶水道:“我小时见过娘有一件衣服,翠得绚丽辉煌,那个才叫翠呢。” 曹母端着茶想了半响,没想起来,道:“你许是记错了,要真有这么一件,我怎么记不起来?” 那件衣服的翠影如浮光掠影地闪过,阿宝只记得翠得格外好看,其他的也记不起了。 曹母见阿宝努力回想的样子,笑了:“你呀,这是想要我的私房呢。” “把匣子放到桌子上,你下去吧。”曹母对捧着红漆匣子的丫鬟道。 阿宝眼睛一亮,打开匣子,只见里面光芒璀璨,都是些金银珠玉、玛瑙翡翠、水晶琥珀制的首饰。 阿宝拿出一对黄金嵌红宝石的镯子戴在手上,道:“娘,你有这些好东西竟然藏着掖着不让我知道。” 曹母摇着团扇,指着匣子道:“财不露白。喜欢吗?” “喜欢!”阿宝又将一对白玉钗插到头上,在铜镜前左右端详,对这些首饰更是爱不释手。 曹母起身道:“留几个在外面你平日戴,其他的收起来给你当嫁妆。” 阿宝拉住曹母的衣袖,嘴里说着娘的好,又道:“我记得娘你有一匹妆花织锦缎……娘……” 阿宝眼巴巴地看着曹母,曹母用团扇点阿宝的头,坚定道:“不行。” “娘,那个颜色正,我正好做嫁衣。”阿宝撒娇道。 曹母上下打量了阿宝一眼,道:“好东西不能给你糟蹋了。” 阿宝摇着曹母的胳膊缠了半天,曹母竟然铁石心肠不肯允诺。 阿宝又去找曹员外帮忙说话,曹员外却被人叫走到关帝庙商量庙会的事情。 二月十五关帝庙举行庙会,夏总甲叫来镇上乡下的人过来出钱凑份子办庙会。 镇上的大财主曹员外和毛员外自然不能少了。 曹员外过来,先进关帝庙拜了拜关公,然后才到后面,与众人见过礼,坐在沈天明身边。 关庙的和尚捧茶过来,曹员外接了道谢,与沈天明小声闲聊。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曹员外抬头看去,只见夏总甲提着赶驴的鞭子进来,一边走,一边捶背道:“我来晚了!” 他边说边径直坐在榻上,将鞭子抛给和尚,道:“我不比你们,这些日子忙上忙下,一会儿江父母叫我,一会儿李老爷唤我,竟然一时离不了身。” 一人道:“谁让你受两位老爷器重呢,我们想忙还不能呢。” 夏总甲闻言笑了两声,看见曹员外道:“好你一个曹员外,结了那么一家好亲,竟然不知会我们。” 曹员外笑道:“等将来小女出嫁,夏总甲你可要赏脸过来喝几杯酒。” “那是一定。”夏总甲道:“等下张老爹请我去吃酒,往年什么章程,今年就什么章程。” 说罢,夏总甲看向毛员外道:“毛员外,你是咱们镇上的大财主,可不能出少了。” 曹员外听到这话一愣,往年这句话都是夏总甲对他说的,他被众人压着出了四两银子的大头,其他加起来还不到二两。 毛员外也是一愣,本想要反驳,想了又想,最后笑道:“那、我就出二两银子。” 曹员外笑道:“我与毛员外一样。” 众人拼凑出五两多的银子,夏总甲掂了掂,起身道:“行吧,就等着下月十五看大戏。”说罢,又离开了。 曹员外与沈天明结伴出来,初春里大地和野草的清香,弥漫着香火中。 曹员外看见有人挎着篮子洒白灰,道:“这么早就开始占地方了。” 那人听了,接道:“好地方就要老早占着,昨儿就有人撒灰了。” “这隔两天就看不出了吧。”曹员外道。 那人笑道:“我们天天过来撒,上午散了,下午接着撒,庙会那几天可是好日子。” “那恭喜你发个好市。”听到曹员外这话,那人道了一声谢。 走远了,沈天明笑道:“往日都是你出大头,夏总甲今日是改了性子啊。” “不过几两银子的事情,随他去吧。”曹员外无所谓,又道:“福运酒楼新出了一道菜,据说滋味不错,咱们去尝尝?” 沈天明想了想,道:“大年节的,家中不是鱼就是肉,倒想吃些菜蔬。今儿家里仆人去野地里挖了一篮子荠菜,曹兄若是不嫌弃,不如去我家吃荠菜馅的饺子。” “好,不错。这个时候荠菜就能吃了?”曹员外脚步一转,跟着沈天明回去了。 “年底就打春了,荠菜长得不瘦。”沈天明道。 “那我有口福了。” 等曹员外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透。阿宝只好第二天去歪缠父亲,让父亲帮忙说话。 曹员外摊手道:“那是你娘的嫁妆,我可做不了主。”阿宝气得跺脚走了。 “这孩子藏不住好东西。”曹母叹气道:“这点不像我,像你。” “那匹锦缎本就是她的,只是……女婿要是中了举人,倒是可以穿,但女婿今年又不准备考试。”曹母叹气道。 曹员外没说话,只是坐在一边陪笑。 时光流逝,庄绍耀终于等到了休沐,一出书院门就撒了欢地跑到自家的马车上。 “憋死我了,以后天天这样,该怎么过啊。”庄绍耀靠在车壁上长吁短叹。 沈绍祖也是一副被掏空了的样子,双眼无神。 唯有庄绍宗精神奕奕,道:“时间长了,就好了。” “我现在脑海中都是四书五经,我这一辈子就要和四书五经死磕了。”庄绍耀努力地晃脑袋,似乎要把四书五经晃出去。 庄绍耀和沈绍祖七歪八扭地半躺着休息,马车悠悠地往前走,车轮从浅草乱花中滚过。 不知走了多久,庄绍耀隐隐听到鼓乐之声,立刻直起身子,掀开车帘,遥遥看见镇上的轮廓与人烟。 “别睡啦,别睡啦。”庄绍耀摇着沈绍祖道:“咱们到镇上了,你听听……” 沈绍祖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也听到了鼓乐之声,眼睛露出惊喜叫道:“这是关帝庙前的戏台在唱戏呢!” 庄绍耀欣喜地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咱们一起去看。” 两小孩迫不及待地催董大快点赶车,但车子越走越慢,最后董大掀开车帘道:“大少爷,前面人太多,走不动了。” 叫卖声、说话声、吵闹声、咚咚喤喤的鼓乐声以及食物的甜香、焦香、肉香、糯香,一时间耳鼻都不暇接。 “啊,我下去,我下去!”庄绍耀说着就要跳下马车,但却被二哥拽住衣领。 庄绍宗淡淡道:“董大,你送绍儿回去,我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庄绍耀挥舞着手臂,扭着身体,道:“我要下去,这是庙会,一年一度的庙会啊!” 庄绍宗将人按住道:“老实点,你都出去一个月,爹娘正挂念你,早些回去,明日再来看。” “我看看就回去。”庄绍耀辩解道。 庄绍宗朝捂嘴偷笑的沈绍祖点头,道:“快回家,镇上人杂,你若出去,带上仆人。” “好嘞!”沈绍祖的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笑意,特意冲庄绍耀挥手:“我走啦!” 说罢,就利落地跳下马车,由董大跟着回家。 庄绍耀道:“二哥,你让我出去吧,我在镇上三四年,闭着眼都知道路怎么走?” 庄绍宗摇头道:“我还能不知道你?坐着等着。” 庄绍耀颓然地坐下来,趴着车窗,眼巴巴地看着外面,好不可怜。 “大叔,给我来两张烧饼!”庄绍耀突然对卖烧饼的大叔大叫道。 烧饼的味道太霸道了! 大叔用油纸包着烧饼过来,笑问:“小少爷,许久未见,你去哪儿了啊?” 庄绍耀接过来,递给他三文钱,道:“我去县城里读书去了。” “读书好,读书好,看将来考个状元郎。”大叔笑道。 庄绍耀笑回:“承你吉言。”他将烧饼分了一个给庄绍宗,道:“看我对你多好,买两个烧饼,还记得分你一个。” 庄绍宗接过来,走了一路,他也饿了,遂咬着吃起来。 两人吃完烧饼,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熟悉的说话声。 庄绍耀打开车帘,惊讶地看着眼前人,道:“爹,我娘呢?” 庄进一顿,让出身体,庄绍耀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爬下马车道:“娘,你也来了。” 沈母道:“你舅妈接我来镇上看戏,你是同你爹一起回去,还是与我去你舅舅家?” “我当然和娘在一起。”庄绍耀立马道。 他说完还冲庄绍宗摆手道:“二哥,你和爹回去吧,我明日再回家。” “娘,我们走!爹,我走啦。”庄绍耀拉着沈母的手迫不及待地想冲向戏台。 大嫂苏蕙仙 镇上人多,沈母牵着庄绍耀的手,几乎是挤着人往前走。 路旁边都是卖东西的摊位,有卖油条包子的、有卖糕饼甘蔗的、有卖香烛纸马的、有卖尺头丝线的,有卖荷包香囊的…… 庄绍耀手里拿着两块麦芽糖,挤过人群,来到戏台前,见到了沈舅母与沈绍祖。 沈绍祖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嗑,见到庄绍耀笑道:“你得谢谢我,是我让姑姑去接你呢。”说着要分庄绍耀瓜子。 庄绍耀见过舅母,两人站在一处,送麦芽糖让沈绍祖吃。台子上的老旦咿咿呀呀地唱着。 “不是在翻跟头啊?”庄绍耀大失所望。 沈绍祖道:“你来的不巧,已经进去了。” 庄绍耀泄气道:“这要唱多久啊?” 沈绍祖摇头,提议道:“咱们戏台后面看看?”庄绍耀同意,与看得入神的母亲说了一声。 沈母嘱咐了他一句不要走远,就看庄绍耀与沈绍祖手牵手跑了。 戏台用柱子木板搭起来,恍若是建在空中的楼阁。两人打闹着进了戏台下面。 戏台下面有几个小孩绕柱子玩,两人从下面绕出来到了侧面,戏台上面的人走过,发出咚咚的脚步声。 两人踮起脚透过入口往里看,后台乱糟糟的,有人在换衣服,有人在化妆,还有个青衣等待进场。 “又是旦角,咱们去其他地方玩吧。”庄绍耀不感兴趣道。 “走。”沈绍祖也同样不感兴趣。 两人一起往前走,路过打银首饰的摊子,叮叮当当的捶打之声闯入他们的耳朵里。 他们各买了一杯糖水解渴,正喝着突然有人叫他们,转头看去原来是私塾的同窗毛大器。 “大猫!”庄绍耀放下碗,惊喜抱着毛大器拍了拍他的后背。 “滚,不要叫我大猫,我叫毛大器,大器晚成的大器。”毛大器笑着推开庄绍耀,吐字清晰道:“小芍药。” “滚,你舌头捋不直啊。”庄绍耀笑骂道。 “大猫。”沈绍祖淡淡道。 “呵,小猪。”毛大器回道。 庄绍耀一手揽着毛大器一手揽着沈绍祖,道:“大器,你明年能不能考东山书院啊?现在书院里人人都爱学习,我找不到人玩。” 毛大器郁闷道:“我也想今年就去,但是没考上啊,都怪爹娘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大器晚成,可不是事事比别人慢一步? 沈绍祖道:“不说了,咱们好好玩。大器,你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毛大器伸手指了镇西头道:“那里有玩杂耍的,耍猴的,还有走迷宫的,要不要去玩玩?” “走!”庄绍耀道。 他们往西头走,半路上听到戏台上传来锣鼓声以及众人的喝彩声。 庄绍耀猜测道:“莫不是武生上去翻跟头了?”他想回去看看呢。 毛大器拽着他往前走,道:“唱的是《窦娥冤》,哪有什么武生,咱们去看耍猴。” 三人先是交钱看了耍猴的和玩杂耍的,又走了趟迷宫,天光昏暗,才被过来找他们的仆人带回家。 吃了晚饭,庄绍耀听到外面的锣鼓声又响起来,催促道:“娘、舅妈,咱们过去看看呗。” 沈舅母道:“这回可不许像下午那样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 庄绍耀和沈绍祖连连保证,才被两位长辈带着去看戏。结果看到一半,两人都犯起困,被跟随的仆人背回来。 第二日上午,庄绍耀就和母亲回到家中,先被父亲考较了功课,才被放出去玩。 看到三子迫不及待的样子,庄进眉头微皱,庄绍宗笑道:“三弟年纪小,性子活泼,等长大就好了。” 庄进摇头道:“你和你大哥小时就不是这样的。” 下午,庄绍耀被送回学院,庙会上的快乐渐渐被枯燥的学习替代。 庄绍耀的学习成绩逆流而上,但日子却过得平淡无波。 又一年的春天却起了涟漪,他大嫂苏蕙仙携儿女回乡,数着日子应该到了汝县。 庄绍宗与两位弟弟请了假,一起侯在城门外等待大嫂的车架。 春光泼洒了漫山遍野,连天边也染上桃花的色彩,路旁的垂柳摇曳着深深浅浅的绿,道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庄绍耀翘首而望,过了一辆又一辆的马车,却不是自家的。 金灿灿的太阳转到半空中,突然他精神一震,指着前方道:“我瞧见了董二了!” 说罢,兄弟三人跨上马,争先恐后地往前跑。 驾着马车的董二看到自家少爷,又惊又喜地禀告了大奶奶,停在路侧。 “大嫂!”庄绍耀叫道。 马车上窗户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温和可亲的脸庞。苏蕙仙笑道:“二弟、三弟、小弟,你们怎么来了?” 庄绍宗下马拱手行礼,道:“见过大嫂。爹娘命我等来接大嫂。大嫂一路可好?平儿宁儿可好?” 苏蕙仙身子一侧,车窗里挤进一个小脑袋,稚声稚气,也不认生,在母亲的介绍下叫道:“平儿见过二叔、三叔和小叔。” 庄绍宗讶然道:“平儿长这么大了!竟然一点都不怕人。” 苏蕙仙将平儿抱在一边,道:“外面天气尚冷,咱们回家。” 庄绍宗问道:“大嫂,一路辛苦,是否要在城中歇脚修整?“ “不敢让爹娘挂念,咱们直接回家。” “嗯,咱们回家。”庄绍耀笑起来道。 兄弟三人护在马车两侧,一路朝家中急走。春风吹来,麦田泛起绿色的波浪,仿佛在推动众人的脚程。 村中很少有外人过来,在田里劳作的众人抬头看见这样的架势,纷纷起身观看,然后猜测究竟是谁家来了的贵客。 无所事事的小孩儿和老人跟在马车后面,浩浩荡荡地来到庄家。 苏蕙仙下了车,抱着一岁大的女儿,四五岁的儿子则有庄绍宗牵着。她一边与认识的老人孩童说话,一边走到正堂,拜见父母。 庄进与沈母在媳妇孙子孙女磕完头,连忙将他们叫起来,激动道:“快起来,一路可都顺利?” 苏蕙仙回道都顺利,只是平儿路上染了风寒,在都城耽搁了几日,现已经都好了。 沈母心疼地将孙儿抱在怀里摩挲揉捏,埋怨大儿子道:“他离开京师去当差,又不是不回来,你们留在京师又怎么了?” 苏蕙仙笑道:“相公说我们夫妇这几年未曾在家,不能侍奉爹娘膝下,常以为憾。” “而且当年走时平儿年幼,如今平儿已经知事儿,宁儿也未曾见过祖父祖母的面,所以知道二弟的婚事就迫不及待地催我回来,替夫君尽孝,为爹娘分忧。” 庄进颔首道:“你们都是好的。老大家的,一路颠簸,平儿与宁儿想必也累了,你带他们去休息。” 苏蕙仙恭敬地道了一声是,抱着女儿,出了正厅。她低声吩咐将从府城带来的糕点,分给来院中围观的孩童老人。 众人得了糕饼,说了一会子话,心满意足地散去,不一会儿众人都知道庄家在京师当官儿子的媳妇回村里了。 苏蕙仙母子三人换了一身衣服,宁儿由丫鬟双红哄着在屋内休息,平儿风寒才好精力不济泛起困,由养娘盯着睡觉。 苏蕙仙坐下来,将从京师带来的伴手礼送到各处,喝了几杯茶水,精神焕发。 她来到客厅,看见爹娘和几位弟弟坐着说话,道谢道:“我这一路而来劳爹娘惦念,弟弟们担忧。” 沈母道:“自家人何必见外,你怎么不去休息?” 苏蕙仙摇头道:“我不累。爹娘……” 她说着顿了顿,道:“相公的差使改了,变成提督陕西学政。”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陕西这几年不太平,匪祸横行,去陕西当官被人视作畏途。 “怎么就去陕西了?上回来信,不是说光儿得圣上赏识,准备任他去江西主持乡试吗?”庄进不可置信道。 江西乃是文风鼎盛之处,吉安府更是名人辈出,与陕西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差使性质不同,主持乡试是临时差遣,事了回京;但学政却是地方官,三年一任。 最重要的是差使的内容也不同,乡试是选拔举人,学政是选拔秀才。 云泥之别,着实让在座的几位接受不了。 苏蕙仙憋了一肚子的话,庄绍光的意思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与他不好说,与家人则没有那么多顾忌。 去年先帝龙驭宾天后,新天子登位,有澄清宇内,扫出污浊之志。 他先将先帝宠爱的一众佞臣贬的贬,杀的杀,又召翰林院的学士前来奏对,问询国策。 庄绍光进退得宜,腹中又有筹谋,得了圣天子青眼,暗暗记住了他的名字。 恰逢庄绍光那一届的庶常馆散馆考试,他考了第二名,更得天子看重。 圣天子新年改元,迫不及待地诏开恩科,命庄绍光为江西乡试主考官,为朝廷擢选人才。 诏书已下,庄绍光正要收拾东西前去江西。 有人进言,庄绍光同进士出身,怎么能去人文渊薮的江西主持乡试,岂不是让江西举子嗤笑圣上识人不明? 于是,圣上改了主意,听从那人的意见,将庄绍光从江西挪到陕西,职务由乡试主考官改成学政。 “皇帝金口玉言,怎么能朝令夕改?”庄绍耀脱口而出。 庄进立即斥道:“住口!圣上玄鉴深远,岂是你能明白的?” 庄绍耀撇嘴没有再说话,庄绍宗与沈绍祖也是一脸的惊讶不解与郁郁。 苏蕙仙说完,心中的郁气散了一半,继续道:“相公比我先一日出发,他身边带着老成的长随,托我与爹娘说让你们不要担忧。” 庄进点头,道:“光儿是朝廷命官,我不担忧他的安全。光儿对你和两个孩子怎么打算?” 沈母一脸忧心忡忡,道:“陕西乱着呢。” 苏蕙仙道:“相公也是这么考虑的,让我带着儿女在家中住下侍奉父母。” 沈母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们的院中都好好留着呢,在家好。” 潘妈等仆妇整了一桌席面,为苏蕙仙母子接风洗尘。庄绍宗兄弟吃完饭,又骑马赶回学院上课。 路上,庄绍耀对兄长改任的事情思来想去,心中更加郁闷。 学政清贵,若是一开始任这官,庄绍耀虽然觉得与大哥不衬,但当官不仅靠才学能力,他哥是孤寒之士没背景,他也就认了。 但先给予高位,诏书已下又改诏令,这不是溜人耍吗? 那可是朝廷,不是村里的草台班子。庄绍耀生出一股郁闷来,庄绍宗与沈绍祖也心中不乐。 乡试 庄绍耀在回书院的路上,觉得当今反复无常之外,总觉得忘了什么东西。 直到回了书院还苏家的马匹时,庄绍耀才恍然大悟,一脸惊喜地看着二哥。 庄绍宗他正与苏家一个仆妇说话,只听到:“大嫂一切安好,平儿与宁儿略带倦色,但精神尚好。大嫂说等家中收拾妥当,就来探望山长与夫人。” 庄绍耀等他送走仆妇,一脸兴奋地拉住他的手,道:“二哥,朝廷恩科是今年开吗?今年也是大比之年,难道是一年开两科?” 沈绍祖听到这话,也一脸急切地盯着庄绍宗的眼睛。 庄绍宗点头道:“下个月开恩科,今年八月的秋闱照常开。” “果然。”庄绍耀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沈绍祖激动道:“今年乡试的录取比例比往年高一倍,那二哥你……我天啊,皇恩浩荡……” 庄绍耀连连点头,恩科与秋闱只差四个月,复习时间短,就看谁的基础牢。 恩科录取一批,秋闱从剩下的人中再录取一批,这对于今年报考的考生极为有利。 庄绍耀一把拍在二哥的胳膊上,道:“二哥,你运气真好。”沈绍祖也连连点头。 庄绍宗轻咳一声,道:“所以今日我不在家中停留就直接回来了,而且乡试之前我不打算回去,准备一心精研文章。” 庄绍耀连连点头,道:“对,二哥你放心学习,家里有我呢。” “还有我。”沈绍祖附和道。两人衷心地为哥哥今年的际遇而感到高兴。 庄绍宗笑着摸摸两弟弟的头,道:“咱们回去继续上课。” 庄绍耀与沈绍祖重重地点头,两人回到教室。庄绍耀突然问沈绍祖道:“弟啊,二哥因为乡试要回来学习,咱们为什么要回来啊?” 沈绍祖一愣,反应过来,脸色微变道:“被骗了!” 既然请假,那就请个痛快,至少过个夜再回来。像沈绍祖急匆匆地连家都没回,就跟着庄绍宗捉急忙慌地回学院了。 两人面面相觑,狠狠锤了一下桌子,暗恨自己反应慢,脑子被哥哥带着走。 “庄绍耀、沈绍祖,认真听讲!”夫子眉头微皱,点名批评这两个学生。天赋好,更需要严加教导。 今日后,庄绍耀就很少见二哥,每次从他手里拿零花钱,也是匆匆一面。 庄绍宗许是脑里装了许多文章,兄弟见面仅有的几句寒暄话里时不时溢出艺文碎片,甚至连眼睛似乎都没从书中抽出来。 今年机会难道,连教导的夫子都有心要试一二。 “今年书院据说有三十多人要参加乡试呢。”庄绍耀拿打听回来的消息对沈绍祖道。 沈绍祖惊呼:“咱们学院有那么多秀才?秀才不是很难考吗?” 庄绍耀道:“有几个是捐的监生。” 沈绍祖叹气道:“咱们考个秀才千难万难,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有人花几百两银子就能跳过秀才,直接去考试,未免不公。” 庄绍耀招手,低声道:“考秀才确实辛苦,考举人的资格也确实可以通过几两银子买到,但因考秀才学到的知识是多少银钱都买不到的。” “只要有钱,可以用钱捐个监生,买个同知,但却买不到举人。唯有实实在在的学问才能考上举人。” 沈绍祖听了,道:“你说的对,是我考虑少了。若不要考举人,其实这个监生的资格买来没有大用。想用监生的资格考举人,还需要真材实料。” “孺子可教也。”庄绍耀像模像样地点点头。 沈绍祖笑了一下,推他道:“你学夫子学得还挺像呢。” 两人在书院说话,而庄绍宗则进了考场,参加他人生中的第一场乡试。 这或许是最后一场,或许不是。 庄绍宗四月初八入场,初九子时,第一场的卷子从号房巷口栅栏门缝隙中递入开始考试,初十戌时清场。 第一场考试至关重要,决定能否中举,以及中举的名次。 考试的内容是《四书》文三道,《五经》文四道 ,总共七篇文,按照一定的格式在不到二十四时辰内中完成,题量不可谓不重。 庄绍宗心中惴惴,渐渐满盈的月亮在西方徐徐落下,清辉散落在试卷上,带来蟾宫的寒意。 看试卷之前,庄绍宗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月亮。 明月上的阴影是桂树吗? 他忍不住伸手,鞠了一捧月光,蟾宫中桂树上的桂花是否就藏在月光中? 想到此处,庄绍宗失笑,将那捧月光掩在试卷上,心中的不安渐渐散去,试卷上的题目映入眼帘: 《四书》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是夫。 不诚无物。 汤执中,立贤无方。 《易》 忠信所以进德也。 其旨远,其辞文。 形而上者谓之道。 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 庄绍宗看完并没有立即开始写,他将试卷小心地收起来,然后将两块号板合二为一,蜷缩在上面睡觉。 幸好四月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但庄绍宗这一夜醒醒睡睡,迷迷糊糊在太阳升起后醒来,要了水洗脸吃饭,收拾妥当后,开始答卷。 庄绍宗学完《易》经后,就开始大量地写艺文、背艺文、修艺文,没有一天离了艺文。 在不懂的人看来,八股文恍若天书,但对他们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学子而言,八股人已经刻入他们的骨髓,如同喝水一般。 庄绍宗初九那日精力集中,晚上燃烛,写完七篇才睡去,第二日准备修改誊抄。 他精力集中,没有注意到贡院中的事情,自然不知道有两名考生紧张之下昏厥被抬了出去,又有几名考生频繁出恭,引来考官不断皱眉。 庄绍宗没有第一批出场,而是在傍晚随众人出了考场,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这次汝县的考生住在汝县宾兴买下的宅院中,曹员外作为宾兴的董事又加上他准女婿要参考,自然就跟来了,操持众人的衣食住行。 庄绍宗回到房间,董大董二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供其沐浴。 两人没有问少爷考得如何,沉默地伺候少爷洗完澡,又端上一直盯着厨上做的饭菜。 庄绍宗吃完,就躺在床上睡去。温暖柔软的被褥如卧在云朵上,庄绍宗睡梦中犹觉得一切是梦,他实际上躺在又窄又小又硬的号房中。 次日下午,庄绍宗备好食物文具,提着进入考场。第三场也是如此。 虽然后面两场不如第一场重要,但后两场写得突出的话,仍然有可能会被内帘官荐卷,继而榜上有名。 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② 乡试结束后,庄绍宗回来吃了饭,又被灌了一碗汤药,然后坐下默写考试文章。次日一早,带去苏山长品评。 庄绍宗此时比在贡院考试还要紧张。苏山长与张举人面前围着一群学子。东山书院只有两位举人,也唯有他们能点评众人文章。 庄绍宗焦急地等待中,其实在昨晚誊抄时,他发现自己破题没有破歪,但是文中有几处不妥。 当日在号房中检查许多遍,也没有检查出来,昨日一默写就发现错了,庄绍宗是红着眼睛,忍着锥心之痛才誊抄完。 学子等待的过程中,纷纷讨论,有的将自己的文章传给别人看,有的紧紧捏着,眼巴巴等待山长和张举人。 终于轮到庄绍宗了,他将文章递给苏山长。苏山长接过来,仔细观看,用心点评,最后对他道:“你的文清真雅正,稍欠老道。明日不要懈怠,继续在屋内读书习字。” 庄绍宗闻言,如同一盆冷水泼下,半响没回神。 苏山长回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回神,将文章接过,恍恍惚惚地回到屋内,坐在椅子上,连腹内的鸣叫也不搭理。 最后还是董大将他叫回神,庄绍宗味如嚼蜡地吃了饭,浑浑噩噩地改起文章。 每个省都有自己的乡试举人录取名额,河南省只有七十一名,这七十一个名额由数千人争夺,竞争极其惨烈。 河南乡试录取名额最高时,是正德年间。时任内阁首辅是焦芳,这人趋炎附势,毫无原则,厌恶南人,赞誉北人,依附太监刘瑾。 刘瑾是陕西人,他大笔一挥将陕西乡试举人名额提到了一百名,奏表到首辅焦芳手中。 焦芳立马通过,并顺势将老家河南的乡试中举名额提到九十五名。刘瑾被诛后,陕西和河南的乡试中举名额恢复到之前。 即便是苏山长点评完,这些考生没有一个松懈的。他们仍然继续复习,为可能存在的八月乡试而努力。 这次不行,不用等三年,只要四个月。 庄绍宗也如此,但也许是因为焦虑,他整日睡不安稳,梦境缤纷,有梦见中举的,有梦见不中的,也有一生都考不中的…… 睡得不好,胃口不佳,又用功苦读,整个人看起来神色憔悴。 曹员外为了避免给准女婿压力,一直在后方为众人操持庶务,没有出现在庄绍宗面前,恍若未来一般。 时间一点点流逝,到了五月初五,太阳炽烈,恰好是恩科发榜的日子。 庄绍宗想去,但不敢去,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徒惹烦恼。 “庄兄,一起去看发榜?”庄绍宗抬头,是山长评价有望中举的那人。 “我还要看书,预祝李兄获得好名次。”庄绍宗顿了顿,勉强笑起来道。 那人拱了拱手,与朋友结伴而去。 又有几人过来叫庄绍宗,不断拨弄着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然而,他的目光落在书上,这是苏山长前几日过来要他查漏补缺的地方。 “我还要看书,预祝你获得好名次。”庄绍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回答。 院落变得静悄悄的,嘴上说要看书的庄绍宗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锣鼓声越来越近,这是报喜的衙役。 庄绍宗嘴角扯起一抹哭似的笑容,默默地关上门窗。 热闹是别人的,而他什么也没有。 乡试 夏阳透过梧桐树,在窗前的桌子上留下斑驳的光影,鸟鸣声伴着微风中的叶浪,清脆悦耳。 阿宝趴在桌上出神,脸上时不时逸出几抹像蜜一样的笑容。 她的眼睛似乎落在眼前的银钗、褪了色的草编、木雕和卷边的书信上,又似乎透过这些在想什么人。 桌子上还放着玉罄、盛满红樱桃的缠丝白玛瑙盘、汝窑花瓶,花瓶中插着几枝娇嫩的姚黄牡丹。 “阿宝,阿宝?”阿宝的身子一颤,仿佛吓了一跳,回头正要斥责,却发现是母亲。 “娘,你怎么不出声,吓了我一跳。”阿宝不敢斥责,小声埋怨道。 曹母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玩意儿,心中轻哼了一声,就女儿这个不值钱的样子,也就是生在了曹家,若是别处,恐怕连骨头渣子都被啃光了。 “今日放榜,你随我去给菩萨上柱香,保佑女婿中举。”曹母道。 阿宝玩着衣摆不想去,神佛之言是虚妄,她根本不信,而且据庄家二哥哥年初的信,他对秋闱颇有信心。 “我不去,考试的人家都要求菩萨,菩萨要允这个,又要照顾那个,但哪来那么多的中额?最后菩萨还不是要靠文章好坏排名次?”阿宝道。 曹母先是斥她几句,又忙向菩萨赔罪。“今日是放榜,你必须和我要去。” 曹母态度强硬,阿宝只好跟在她后面进了小佛堂。佛龛里放着一尊德化窑白瓷观音,悲悯地看着世人。 来都来了。 阿宝跪在母亲身侧,双手合十,心中祝祷庄家二哥哥早日中举,又祈祷自己将来与夫君情深义重,百年好合。 跪拜完,曹母问阿宝:“你要和我一起去关帝庙吗?” 阿宝连忙摇头,她连家中的小佛堂都不想来,更不用说关帝庙了。 曹母只得作罢,与女儿一起出了屋子。阿宝道:“娘,庄家二哥儿他是考举人,要拜孔圣人,你为什么拜观音?” 曹母一愣,随手一巴掌拍在女儿身上,道:“别浑说。诸天神佛都认识,咱家与孔圣人不熟,只与菩萨熟。菩萨吃了咱家那么多香火,一定会和孔圣人文曲星好好说道,让宗哥儿中举。” 说罢,她又对阿宝道:“你在家中绣嫁妆,不许偷懒,无所事事。” 阿宝嘟着嘴应了,回到屋内,又坐在桌前发呆。她现在无心刺绣,将一堆活计推给了绣娘。 离九月仿佛很久,但似乎又很近。 庄绍宗掩了门窗,耳朵却不自觉地竖起来。院中热闹起来,似乎听到有人在恭贺考生。 反正不会是他。 想要躲起来不管一切,但他的教养不允许这么做。他推开房门,走向被众人簇拥的那人,站在外围,心滴血,脸带笑,拱手道贺。 “李兄得偿所愿,真好啊。”旁边一人感慨道。 庄绍宗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啊,真好啊。”周围是吵嚷的人群,但他却感到了孤寂。 李姓同窗坐在苏山长下首,在心神不宁的庄绍宗看来,他在高谈阔论,实际上却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众人不嫌弃,纷纷描补附和,又争着要看他的文。 曹员外余光瞥见准女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叹了一声,果然是年轻人,还没经事儿。他十八岁时,还不知道下一顿吃什么的。 这李举人多大,他多大?他要是中了,便是少年天才了! 正说着,突然外面又传来一阵锣鼓声。苏山长等人忙站起来,领着众人出去接这泼天的喜讯。 “恭喜府上史姓讳慈明老爷中了乡试第四十九名。” 曹员外赶忙递上红包,让仆人领衙役去喝茶。 又是一阵恭贺,不过这位新任举人老爷性子急,亲自去看榜尚未回来,这份喜悦暂由山长接着。 今年汝县超常发挥,一下子中了两位举人,简直让他几乎把脸笑僵了。 众人回到大厅内继续说笑道喜,但心中似乎还在等待那渺茫的希望。 庄绍宗也是一样,但仿佛过了百年那么久,这锣鼓声也在远去,只得认命地收拾好心情。 一局尘埃落定,他要在另一张棋盘上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突然一阵锣鼓声由远及近,瞬间绷紧众人的心弦,有谁会又是漏网的鲤鱼呢? 庄绍宗表情镇定,但砰砰的心跳声出卖了他。他随大流地出了门,准备强颜欢笑继续恭贺同窗。 精神恍惚的庄绍宗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眼睛闪过茫然,同窗围着他绕成一个圈子,苏山长笑吟吟地抚摸着胡须。 “山长,是谁中了?”庄绍宗不可置信道。 周围人七嘴八舌道:“庄兄,你中了,你中了!” 庄绍宗此时闻言犹如在梦中,盯着苏山长,又问:“我中了?我中了?” 苏山长重重地点头,大怀欣慰道:“贤侄,你中了乡试七十一名。” 庄绍宗浑身一阵寒一阵热,继而狂喜将他淹没,眼睛如前一位举子一样红了起来。 他中了! 庄绍宗被旁人簇拥着坐在曹员外下首,曹员外也是万分激动,嘴唇微颤,不住地道:“中了啊,中了好,中了好!” 庄绍宗的心神一直飘忽在外,仿佛觉得自己还是在号院,狂喜之后是犹疑。 他真的中了? 在书院的考核中,庄绍宗的名次并不靠前,经常徘徊在□□名间,没想到竟然是他中了。 三十多名考生,三人中正榜,二人上副榜。苏山长就像丰收的农夫,一整天都在笑。 “东山书院,东山书院,咱们汝县文风又东山再起了!”苏山长与每一个接触的人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百年后的今天,东山书院结出了硕果,一举打破记录。 中乡试副榜不能如正榜一般可以继续参考会试,对于考生是个安慰,说明他只差一点点,努努力或许运气好些下一科就可以考中。 今年更是有不同寻常的含义,副榜上的人只要不出意外就可能名列八月秋闱的正榜。 不过,这些都和庄绍宗没有关系了。虽然是擦边入选,但毕竟是入选,无须再同这些秀才争夺名额了。 他以后将与乡试擢选出来的那些更有天赋更加努力的举人们竞争,而频频折戟会试的人枕藉于道。 “以后不可懈怠,继续努力!”折戟会试的苏山长欣慰对着庄绍宗道。 庄绍宗拱手道:“小子谨遵山长教诲。” 中榜的几人参加完宴会,就马不停蹄地回家中,与家人分享喜悦。 这份喜悦比他们的脚程快多了。庄绍耀得知后,挥着拳头,兴奋道:“太好了!” “太好了!二哥好厉害。”沈绍祖高兴地几乎跳起来道。。 庄家又是发喜钱,又是待客,又是期盼正主回来,忙得不亦乐乎。这些热闹自是不提。 热闹散去,庄绍宗又开始在家中攻读。这次低空划过,按道理参加明年的会试是有些不自量力。 但是若不学习,永远是不自量力。离会试还有一年,万一他能达到会试的水平呢。 会试又不看年纪与学习时间的长短。 好在庄家有经验,庄绍宗按之前庄绍光的笔记先复习,又写信去请教苏山长,苏山长也是倾囊相助。 苏蕙仙从回来后,就接手了家中大小事务,无论是宴请宾客,还是说话处事都十分合一家老小心意。 前年,庄绍宗与曹阿宝订了婚事,请了九月的婚期,如今快要到下聘礼。 曹家豪富。苏蕙仙拿不定主意,来与庄进沈母商议。 苏蕙仙道:“爹娘,家里我算了下还有五百多两银子,咱们与曹家下聘是什么章程,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敢擅专,还请你二老示下。” 庄家家底薄,加上老大庄绍光接二连三地写信,叮嘱家人不要收无关人等的银子,再加上办宴会花了一些,因而只剩下这么多。 庄进想了想,道:“你是老大媳妇,老二媳妇总不能越过你。” 沈母听到这话,转头看向苏蕙仙。苏蕙仙当年嫁来的时候,庄绍光只中了秀才,庄家资产薄,下聘花的三十两银子,几乎将家底掏空。 苏山长真心看好庄绍光的前程,又心疼女儿,给三女儿置办嫁妆,又送了二百两银子的压箱底钱。 但是,曹家这次送来的贺仪就是二百两银子外加十匹绢。 苏蕙仙摇头道:“爹,咱们家光景渐渐好起来,媳妇想不必拘着过去的旧例。曹家诚心做亲戚,咱们也不能因为旧例就委屈了人家姑娘。” “爹娘待夫君与二弟一样,夫君闲谈时曾我说过爹娘对我的重视。二弟如今娶亲,家中自然也是对曹小姐与我一样看待。” 沈母笑起来,道:“行,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说话做事就与别人不同。咱家才起来几年,与曹家的家财相比不值得一提。人家将女儿嫁过来,咱们自然是与亲生女儿一样相待。” 庄进颔首,对苏蕙仙道:“你是长嫂,又见过大世面,宗哥的婚事,你就操持着,遇到不决的事情,与你母亲商议就是。我有事先去了。” “是。”苏蕙仙笑着送走公爹后,悄悄松了一口气,转而与母亲商议起下聘礼的事情。 婚礼 苏蕙仙素来做事周全,准备拿出三百两置办聘礼,一边盘算,一边与沈母商议买什么东西。 “禽牲糕饼糖茶酒水器物这些都要好的,约莫五六十两银子,剩下的银子打些金银首饰。”苏蕙仙道。 沈母突然想到什么,将苏蕙仙领到库房,打开半旧红漆木箱。 苏蕙仙一看,惊呼道:“娘,哪来的这么多绸缎?” 沈母回道:“这是定亲后,曹家逢年过节送来的礼物。”说罢,她拿出一匹送到苏蕙仙面前。 苏蕙仙伸手触摸,端详了花纹和料子,道:“这是江南来的上好绸缎,一匹至少二三两银子。娘,这里面有多少匹?” 沈母道:“有五十七匹,每年给你们寄过去几匹,家里做衣服用掉几匹。” 苏蕙仙听到这话想起来,果然发现这些丝绸与之前身上穿的差不多。她心道,光这箱子丝绸就值一二百两银子。 早听说曹家豪富,没想到竟然如此富裕?未嫁入时的节礼就已经如此贵重了。 二弟难道是娶过金娃娃回来? 别人看着庄绍光光耀门楣,入选翰林,前途光明,肯定是收不完的礼,摆不完的阔气。 其实,他们一家在京过得精打细算。 穷翰林,说的就是庄绍光这类人。京师居大不易,庄绍光平日里卖字写文章兼职家教,以赚钱补贴家用。 而苏蕙仙自己则利用嫁妆银子在京师盘了个小铺子做些胭脂水粉的买卖,赚的不多,但够家里几口人吃喝花销。 但就是这样,两口子在京也没攒下钱财。一来京师每年花费大,二来庄绍光经常拿钱接济同年同乡以及同僚,以及每年都要往家中寄送银子孝顺二老。 借钱的人有的还钱了,有的没还钱,庄绍光对一些有能力还钱的人追过债,但对无力还债的人就没有再追要了。 虽然这造成了他们生活上的窘迫,但庄绍光在京师中的人缘与名声皆不错。 想毕,苏蕙仙深吸一口气,对沈母道:“娘,二弟这婚事咱们得好好办,而且要大办。” 沈母一愣,然后试探道:“要请人唱大戏?” 苏蕙仙闻言笑起来,点头道:“对,咱们请府城的乐户过来汝县唱。” 沈母惊呼:“府城的戏班能来?咱们的钱够吗?” “我试试。我在府城李知府家中借住时,认识一位姓柳的行首,文采精华令人忘俗,人又颇具侠气。”苏蕙仙道:“我写信请她帮忙。” 沈母听到这话一愣,半响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与人家行首相交不太好吧。” 苏蕙仙笑起来道:“柳行首与旁人不同,她与李夫人相互赠诗,关系不同寻常。” “与李夫人呀……”沈母沉吟了一下,道:“问问就问问吧,人家处在都城大邦,怎么会来咱们这种穷乡僻壤的?” 她说后半句时声音很低,苏蕙仙听得不真切,道:“娘你说什么?”沈母摇头道:“没说什么,你继续说。” 苏蕙仙继续与沈母说宴请那些人,在何处摆席,雇哪些仆从等等事情。 远在府城的柳又春收到苏蕙仙的来信后,知晓她夫君弟弟结亲,想要请府城的歌姬到汝县演出,想了几家都认为不妥帖,便邀请行院中性耽山水的王微带人一起前往汝县。 王微倚在栏杆上,身着男子袍服,摇着一把折扇,道:“柳妹妹,你亲自来请,按理我是要去的。但是你确定要去乡下,村民粗俗不堪,流言蜚语是能杀人的。” 柳又春笑道:“有我来保护你,你怕什么。再说了,府城里来行院的文人富豪哪个不是披了人皮的粗人,我们这样的人家何曾怕过这些?” “我不为其他,只为苏夫人是个令人敬佩的女子,而且也颇有才华。文人以文相交,我们难道就不能吗?” 王微唰一下合上折扇,笑道:“我是愿意了,只怕母亲不愿意。” 柳又春道:“你且去收拾东西,这些交给我。” “交给你?你一个黄毛丫头能搞定?”王微凑进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柳又春。 柳又春笑说:“王妈妈和我妈妈听闻江南多文人富商巨室,想要搬去江南,又怕受人轻贱,犹豫不决。” 王微眼睛一亮,盯着柳又春道:“这苏夫人与江南可有什么关系?” 柳又春笑起来:“我听李夫人说,苏夫人与徐藩台的夫人和儿媳私交甚好。若能得苏夫人一封荐信,你说……” 王微哗一声甩开扇子,接道:“我们定能站稳脚跟。妈妈必是无有不应的。” 柳又春朝王微一颔首,便迈着盈盈的步子去找王妈妈了。王妈妈听闻,连价钱也不谈,立马同意。 柳又春与王微提前几日坐了马车,带着一众乐手仆从前往汝县。 临近婚期,苏蕙仙请族人在院中搭起戏台。听闻有人通传府城的乐户到了,忙到二门处迎接。 双方拜见,柳又春向苏蕙仙引荐了王微,道:“她是王微,擅串小生,喜好山水,听闻苏夫人来邀便一起过来。” 苏蕙仙笑道:“乡野鄙室承蒙不弃,王行首柳行首快里面请。” 柳又春与王微跟着苏蕙仙进了内院堂屋,余光打量,发现虽处乡野,这庄家屋舍俨然,清洁阔朗,颇有些古而不拙。 沈母原对大儿媳请府城的歌姬心有芥蒂,但念及这歌姬曾是官宦贵妇家的座上宾,便没有直接反对,而是将不满压在心中。 听闻苏蕙仙派人禀告二姬到来,沈母想了又想,站起来又坐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去见这两位歌姬。 苏蕙仙等三人坐定,丫鬟上茶,余光不断地瞥柳又春与王微。 苏蕙仙热情地问起两人路上可好,可有什么不习惯的,有没有什么忌讳的,柳又春与王微都笑着一一回答。 “家中庭院窄小,观音庙后有厢房十数间,镇上也有一座客栈,虽简陋但十分整洁,两位行首想住在哪里?”苏蕙仙问道。 柳又春看向王微,笑道:“王姐姐你觉得如何?” 王微微笑说:“苏夫人考虑周到,我们姊妹往常呆在府城,远离乡野,不如就趁着这几日学靖节先生躬耕田亩。” 柳又春朝苏蕙仙道:“苏夫人,我与王姐姐就住在观音庙后,这两三日叨扰苏夫人了。” 苏蕙仙看着两位美人,王微虽身材高挑面带英气,但其实身形纤弱。至于柳又春,苏蕙仙见过她骑马射箭,但会骑马射箭的,不一定能忍受住锄地拔草。 “苏夫人,你难道不信?”柳又春眨着眼睛道。 苏蕙仙微笑:“我当然信你们了。后面有两间是学堂,学生这几日放了假,只有一个和尚,平日经常打扫。” 苏蕙仙说罢,就叫来丫鬟,命她带人去收拾观音庙后院。柳又春与王微也叫了自己的丫鬟跟去布置。 大约半个时辰后,丫鬟过来说都已收拾妥当。苏蕙仙将两人带到观音庙。路过观音庙时,柳又春与王微停下脚步,进了殿宇,跪拜观音,然后才跟着苏蕙仙去了后院。 后院种着两棵柿子树,时维九月,一颗颗橙黄色的柿子挂在树间,地下落了几片树叶。 苏蕙仙将人送来后,连声道歉。这屋内与府城相比着实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柜、两椅而已。 柳又春与王微均不在意,一路而来,二人见天地辽阔,碧天黄叶,秋日胜春朝之景,已是满足,更不用说观音庙静谧祥和,且又有片瓦折身。 苏蕙仙事忙,留了一个丫鬟跑腿,自己回到家中处理其他事务。柳又春与王微相视一笑,回屋换上粗布衣裳,洗了妆容,卸了钗环,带上仆妇在村中游览。 桃花沟因村前的一条河而得名,河两岸种植桃树。只是近几年天多干旱,河水下降,如今只有膝盖深,碧莹莹的,偶然有几只水蜘蛛荡起几圈涟漪。 柳又春二人顺着河水前行,泥土的清香与草木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脚下是厚实的土地,头顶是广袤的天空,眼中是无垠的褐色田野。 这是柳又春与王微不曾见过的景色。 “王姐姐,你常看游记,这样的景色可曾入你的眼睛?”柳又春问道。 王微道:“虽无群山之奇,也无河湖之秀,但是却……厚重。” 柳又春似懂非懂,一边走一边道:“咱们以后离了乡,只怕这样的景色就难见了。” 王微听到这话,回身对柳又春摇头道:“你我皆如浮萍,飘扬如絮。”哪里都不是家。 柳又春闻言一滞,心中涌出一股愁绪,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雁。 “北雁南飞,狐死朝丘。雁狐如此,何况是人?天地之大,总有我们的栖身之处。”柳又春突然道。 王微感慨道:“但不知何处是我们的栖身之地。” “管他什么地方呢?或是缁衣青灯,或是浔阳江头,或是孤坟野岗……”柳又春笑了一声,道:“咱们说这些做什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难道就伤春悲秋不成?” 王微笑起来,拉住柳又春的手,相携往前走,道:“是呀,难得妈妈放我们出来闲逛,不要负了光阴才行。” 柳又春赞同道:“别人大喜的日子,咱们说这些做什么?谢天谢地,庄家选了《牡丹亭》,而没有选什么‘加官’‘送子’‘封赠’之类无聊得要死的戏。” 王微道:“是啊,当时苏夫人写信过来说唱《牡丹亭》,让我又惊又喜。” 说完,她抬头看向旷野,道:“这样空旷的地方最适合吊嗓子。” 柳又春与王微渐渐远去,田野上传来悠远的歌声。 回门 苏蕙仙送走王柳二人后,处理家中事务时开始头疼,第一件头疼的事情就是月钱的发放。 庄家原有的仆从,只有董家五兄弟和潘妈。董家五兄弟既是庄家的佃户,也是他家雇的仆人,潘妈只管做饭和洗衣。 她从京师带回来的仆从有八个,临时雇佣的有三个,刚到府城就打发他们各自去了。 董二是董家兄弟的老二,其余四个中有两个养娘看着儿女,一个是她的大丫鬟,另一个是洗衣做饭的仆妇。 但是,阿宝嫁过来,除了四个丫鬟,还有四户陪房,老老少少有二十多人。 苏蕙仙一想到此处就脑壳疼,庄家办了一场婚礼,家底几乎掏空,现在又多了二十多张嘴吃饭。 现在庄家收入微薄,支应这些月钱免不得捉襟见肘。但仆人若不一视同仁,只怕家中不宁。 苏蕙仙越想越头疼,有一瞬间想把这一切推出去,但她是长嫂,少不得用心筹谋。 穷秀才,富举人。秀才的出路不多,比较好的出路要么是与人坐馆,要么与人做幕。 举人的出路就多了,关键是可以做官,比如苏山长就是举人功名。但是庄绍宗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读书,争取考中进士。 庄绍宗现在专心读书不理俗务,但是他中了举人后也为家中带来了一些收入。庄家又接纳了一部分亲近之人的诡寄,这些人家每年都会给庄家送一些钱财,作为免役的酬劳。 苏蕙仙召见家中的仆从,说了家中的规矩,重新安排了活计,只是这家中的窘况少不得要给沈母说一二。 沈母听到每月月钱咂舌不已,自己又算了一遍,心中叹气,庄家家底薄,但又不能因为月钱将两房媳妇的人都裁了。 再说了,家和万事兴。 沈母沉吟半响道:“你有平儿宁儿要教养,事情也多,万事要以他们为重。这管家的事情,你且看着,要是顾不上,就让老二家的来。” 苏蕙仙听完,明白沈母的意思,笑道:“我知道了,谢谢母亲。” 这边婆媳为家中仆从支出而忧心,那边曹家一片欢声笑语。 阿宝喜得佳婿,两人如胶似漆。曹父曹母见女儿终身有托,更是合不拢嘴。 曹母将女儿拉到闺房,一看女儿那红润含羞的表情,什么都懂了,但也少不得与她说些为人妻为人媳为人妯娌的道理。 “你婆母你大嫂都是敞亮的爽快人,你有什么事就直接和她们说,但不许在婆家耍小脾气使怪性子。”曹母叮嘱道。 阿宝连忙反驳:“娘,我哪有啊?” 曹母佯装正色,颔首道:“没有最好。” 阿宝突然悄悄与曹母耳语,道:“娘,我和你说庄家可穷啦,只有几十亩地和镇上的一个小门面,家中就几个仆人,我婆婆还亲自做饭呢。” 曹母被这话气得哭笑不得,伸手拍一下她的头,道:“又说混账话了,咱家不图庄家的钱,只图庄家的人,人好就行。” “再者,你婆家不是没能力弄钱,而是不愿意弄钱。他们若是有心,早就成了富户。”曹母道。 阿宝满脸疑惑,不解地“啊”了一声。 “你大伯子反对冒名诡寄,是为朝廷用心做事的官员,因此要以身作则,我听说你婆家只接受了几家亲近之人的投献。别人送的田产铺子宅院都没收,不是那等轻狂的人家。”曹母对庄家的品性十分满意。 阿宝突然想起一句话,出口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曹母点头道:“对的,你大伯子虽然去了陕西,但京师回来的伙计说他在京师名声极好,升迁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以后啊,你们会越来越好。钱财乃身外之物,其他东西可是想买都买不到。” 阿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反正她知道她嫁了户蒸蒸日上的好人家。 曹母想起阿宝刚才说的亲家母亲自做活的事情,准备将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换成实用的,比如吃的用的穿的。 “你呀,不要仗着财势一心想压过你大嫂。”曹母止住想要反驳的阿宝,将道理给她掰碎了讲:“不说你婆家,就是咱家,因为这个联姻,咱们上下打点的钱就少花了不少。这是人情,我、你爹还有你都得承。” “你们小夫妻承老大家的光,倚老大家的势,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也有句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你们夫妻要心里明白。” 阿宝闻言觉得有理,点点头道:“大嫂人还挺好的。” 曹母这边用心教导阿宝如何与婆婆妯娌相处,而大厅里曹员外问起庄绍宗未来的打算。 庄绍宗回道:“大哥说我文章不行,明年考试怕是无功而返,要我用心学习。” 曹员外叹惋说:“要是光贤侄儿在京师就好了,你直接去京师,一面跟着光贤侄儿读书,一面还能试场,岂不便宜?但现在光贤侄儿不在京师,现在路上也不安稳,教人担心。” 庄绍宗也是感叹,脸上笑道:“家父也是这么想。我想在家里也是一样,苏山长让举子每月都去书院交流。” “苏山长是个有能耐的人,教书育人不在话下,我听说江父母要请苏山长担任教谕,不过被苏山长拒绝了。”曹员外笑道。 庄绍宗闻言笑起来:“如今书院一下子出了四位举人,山长一心想着把我们培养成进士呢,江大人要失望了。” “庙堂江湖都是为朝廷培养人才,一样的。”曹员外说着突然想起一事,道:“我这些年买了一些书,也没时间看,你找找哪些对你有用就带回去看。” “一大部分是从江南买来的,我听说会试与其他考试不同,要多看书,你要是觉得有用都拿走也行。”曹员外说着笑起来。 庄绍宗听到书眼睛一亮,拱手道:“小婿要多谢岳父了。” 曹员外将庄绍宗领到了……库房,招呼仆人一本本将书拿出来。 庄绍宗囧囧地看着一切,他这岳父买的书挺杂的,风月戏本游记应有尽有,不过好东西真不少,里面有不少文人诗作以及经史文集。 庄绍宗将要看的挑选出来,发霉虫蛀的不少,这让庄绍宗十分心疼。他回头对岳父道:“岳父,这些书若不需要好好保存,只怕过几年就不能看了。” 曹员外道:“我哪里懂这些,不如你把这些都带回家看。” 庄绍宗立即摇头,书籍贵重,他哥寄回一部《史记》全家都小心翼翼地看,生怕丢了脏了。 曹员外摆手道:“我飘零半生,只有你和阿宝两个后辈,好东西不留给你们留给谁,你若看上了随便拿。” 庄绍宗连忙道:“不敢当岳父厚爱,小婿心中难安。不如这样,小婿过几日与娘子一起过来,晾晒书籍。” 曹员外连声道好,庄绍宗见无事,就亲自收拾起书籍,一些受损严重的挑出来,让人拿到外面晾晒,并且登记造册。 他一边收拾,一边与曹员外说话,不知不觉时间流逝,还是曹母过来叫人吃饭,二人才离开库房。 曹员外家的库房中并非只有书,但是庄绍宗的关注点只在书上。 妯娌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曹家的回礼让苏蕙仙心情愉悦,两套杯碗碟盏,几口袋各色米粮糖盐腊肉,十匹厚棉布并一石棉花。 苏蕙仙并不觉得曹家以财势压人,也没有所谓的“文人骨气”,她看到的是曹家的体贴。 更何况这些东西是曹家送给庄家,而非送给她自己。 这些东西家中上下都能用得到。眼瞧着进了冬天,要为仆从缝制冬衣,棉布与棉花正好用上。 阿宝回来后,想起母亲的话,决定要对大嫂好。她对人好的办法就是撒钱,幸好她的脑子还在,没有直接送钱,而是选择送金银首饰。 “大嫂,你忙呢?”阿宝笑着推门进来,看到苏蕙仙正在看书。 苏蕙仙笑着起身,让她坐下,问:“你在家中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阿宝坐下,顺势将手中的匣子放到桌子上,回道:“都好。大嫂,我近日整理东西,发现一只手镯特别适合你,便取出来送给你。” 她说着将匣子打开,露出一只镶嵌红宝石的金手镯,光重量看着就有二两。 苏蕙仙哭笑不得,将匣子推回去道:“我自己有首饰,这是好东西,等你们有孩子,将来留给孩子。” 阿宝作为新娘听到“孩子”二字,脸色一红,又将匣子往回推,道:“这是我送给大嫂的,你不要就给宁儿做嫁妆。” 说罢,她起身急匆匆走了,只看得苏蕙仙嘴角直抽。 就这个性子,怪不得曹员外夫妇发愁呢。 苏蕙仙想了一下,将手镯收下,并让丫鬟把自己的一对银镀金点翠穿珍珠步摇取来,准备明日还礼给弟妹。 阿宝回到屋内,脸色发热,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得不太好,如果她一开始说给侄子侄女送东西,大嫂一定不会拒绝。 听不到夫君回应,她一抬头发现夫君正在抄书,便坐在他身边,刚凑近就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 阿宝忙用手扇风,身子往后倾,道:“哪来的书啊?这能看吗?” 庄绍宗见状赶忙将书推到一边,解释道:“我从岳父家中借的,我想着抄下来,好尽快送还岳父。” 阿宝不以为意地用帕子捂住鼻子,道:“还不还都一样。我和你说,我给大嫂送去了一只金手镯。” 庄绍宗惊讶了一下:“不年不节的为什么送大嫂礼物?” 阿宝洋洋得意:“娘说要我和大嫂好好相处,我就送大嫂礼物了。” 庄绍宗听完扶额,将阿宝置诸膝上,低头笑道:“大嫂贤惠,你与她多接触也好。你呀,这次有些冒失,不过大嫂知道你的意思。” 阿宝坐在夫君的怀中,脸色羞红,扭着手帕,道:“我的东西想送谁就送谁,谁得了好还能恩将仇报不成?” 庄绍宗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过,财不露白,也要送给对的人才是。” “什么是对的人?” 庄绍宗想了想,道:“人品正直,值得结交的人吧。” “哼,你也不知道。”阿宝转过弯来笑他,庄绍宗也随之笑了。小夫妻甜甜蜜蜜如胶似漆地说着话。 次日,阿宝收到大嫂的回礼又惊又喜。步摇精致,垂下三串珍珠,每串珍珠点缀着两颗红珊瑚蝙蝠,红宝石坠角,三串珍珠以点翠云蝠纹节牌相连。 阿宝忍不住插在发髻上,摇着脑袋,看珍珠串荡来荡去。 “二奶奶带上这支步摇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似的。”大丫鬟春柳赞道。 阿宝对这对步摇爱不释手,心中又有些愧疚,她送出去的金手镯太俗气了,价值或许远不如这对步摇呢。 本来要去向大嫂示好,但却偏了大嫂的好东西。阿宝颇有些自责,想要补上一些东西给大嫂,但昨晚经过夫君的指点,知道这样不大好,反而给人生疏的感觉。 她转头对春柳道:“等宁儿平儿生日时,你记得提醒我准备一份厚礼。” 春柳笑道:“我记得了,大奶奶是个实在的人。” 阿宝扶了扶发髻,起身道:“我们去找大奶奶,让她看看我带上这发钗好看不好看。” 春柳掩唇而笑,与小姐一起去找苏蕙仙。 “大嫂,你看看我!”人未至,声音先到。 苏蕙仙笑着合上账册,招呼阿宝进来,然后上下打量,不断点头道:“这点翠珍珠步摇果然适合你。” 阿宝灵动娇艳,与这精巧的步摇交相辉映。 阿宝还转了一圈,珍珠串划出优美的弧度,引得苏蕙仙连连发笑。 两人坐下,苏蕙仙问她:“你最近在做什么?” 阿宝摇头道:“没做什么。” 庄家没多大,阿宝做了什么,苏蕙仙当然知道。弟妹这么可爱,又有赤子之心,苏蕙仙想帮她更快地融入庄家。 “你读过书吗?”苏蕙仙问道。 阿宝道:“认识几个字,能看懂话本子,我喜欢看《牡丹亭》。”说到《牡丹亭》阿宝眼睛发亮,她与夫君因为《牡丹亭》结缘呢。 弟妹能看懂《牡丹亭》想必认的字不少,苏蕙仙闻言大定:“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学做诗?” “做诗?”阿宝的眼睛微微睁圆,连忙摆手道:“我不成的,我不成的,阿娘说我是榆木脑袋。” 苏蕙仙道:“只是我们娘们终日无聊玩玩而已,好与不好无所谓。我出嫁入庄家时,夫君才中秀才,他要用功苦读,无暇陪我。” “我无事便看了几本唐诗,琢磨起来能写上一两句,后来去京师遇到了几位擅写诗的夫人小姐,她们不嫌我笨,细心教导。” “弟妹今日比我当日强多了,而且又是钟灵毓秀之人,想必做诗也是一点就透。” 阿宝闻言,心中欢喜,下意识挺了挺胸脯,道:“真的吗?大嫂,你觉得我能写诗?” 苏蕙仙郑重地点头,阿宝欢喜若狂道:“我明日就拜大嫂为师,让大嫂教我写诗。” 苏蕙仙笑道:“那我觍颜当了你的老师,不过既然是拜师,定要选个良辰吉日。半个月后是个好日子,给我留些时间,我也准备准备。” “好,到时大嫂可不要忘了啊。”阿宝道。 “一定不会忘。”苏蕙仙笑着道。虽然弟妹没有理解自己的真实意图,但过程不重要,结果对了就行了。 阿宝回去后,在庄绍宗的书房翻来翻去,找到了一本唐诗,拿出来如获至宝,并对夫君炫耀:“大嫂教我写诗呢,你会写吗?” 庄绍宗摇头,阿宝更加得意了,抱着唐诗仔细翻看。突然,她的脑袋灵光一闪,发现与大嫂交谈中未曾注意到的盲点。 融入 当时阿宝的关注点一直在大嫂如何读书、如何学韵、如何做诗上,但她现在突然想起大嫂连续提了几次督促大伯子读书的话。 现在看来,苏蕙仙教自己做诗是真,提醒自己不要粘着夫婿也是真。 阿宝眉头微微一皱,她对大嫂婉言说教她的新婚生活有些不悦,但又不能不承情。 她不仅是庄绍宗的妻子,还是庄家的儿媳,若是一味地缠着夫婿,阻挠他上进,只怕公婆都不乐意。 庄绍宗见阿宝先是兴高采烈,不一会儿就满脸郁闷,对书出神,便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阿宝握住庄绍宗伸出的手,坐在他怀中,揽着他的脖颈,仰头问:“你为什么不只属于我一人,就像爹和娘?” 庄绍宗不解笑道:“咱家家风清正,没有纳妾媵的规矩,我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阿宝嘟着嘴,摇头道:“不是这个哩,你看啊,你要读书、要友悌兄弟、要孝顺爹娘,好多事情呢。这样一来,与我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 庄绍宗明白过来,一手刮着阿宝的鼻子,道:“我还要孝顺岳父岳母,看顾族人……不过,娘子在我心中最重要。” “胡说,我才不相信呢。”阿宝嘴上说着不信,脸却笑出了花。 想及岳父家中情形,庄绍宗竟然羡慕起阿宝的无忧无虑来。岳父岳母将阿宝保护得极好。 “咱们是一家子,世道不好,家里的人就要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处用,才能安然渡过困难。”庄绍宗缓缓道。 “两个人固然好,一旦遇到困难,恐怕就是灭顶之灾。但有一大家子就不一样了,你帮我,我帮你,每个人分担一些,咬咬牙就能渡过去。” “大哥在外做官,他的功名和官职让咱家门楣光耀。我呢,也要为大哥着想,在家要读书将来考中功名入仕帮衬大哥,也要照顾好父母,使大哥无后顾之忧。” 阿宝听得认真,一双眼睛盯着庄绍宗,仿佛在发光。 她非但没有因夫君表明要将精力分给其他人而生气,反而觉得这样的夫君格外真实可靠。 “那这么说,我也有很多事情呢。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孝顺他们,也孝顺这边的爹娘,还要与妯娌们和睦相处,还要、还要学诗……好多好多事情呢。”阿宝道。 庄绍宗笑起来,赞道:“阿宝姐姐果然聪慧,举一反三,能得阿宝姐姐青睐,小生三生有幸。” 阿宝从他怀里跳出来,嗔道:“好好说话,别乱动。” 庄绍宗笑道:“官员也有婚假,再说你半个月后学诗,咱们新婚燕尔,别人都会体谅我们的。” 阿宝闻言脸色一红,伸手掐庄绍宗的胳膊,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呸,不要脸!” 庄绍宗闻言哈哈大笑,道:“来,我教你看唐诗。” “上面的字我还不认识吗?我自己会看,看你的四书五经去,别耽误我上进。”阿宝下巴一抬道。 庄绍宗道:“我读了十多年的书。” “唐诗一看就懂。”阿宝随意翻开一本念道:“……瞿……瞿塘夜水黑,城内改更……筹……翳……翳月沉雾,辉辉星近楼……” “瞿塘在哪儿?翳翳是什么意思?”庄绍宗笑问。 阿宝吸了一口气,将唐诗放到桌子上,坐在庄绍宗读书常坐的椅子上,道:“你来说,让我享受享受蓝袖添香的滋味。” “好好好,二奶奶你坐好。”庄绍宗试着做一位合格的蓝颜知己。 庄绍宗考中秀才后,除了四书五经,山长布置了不少阅览其他书籍的课业。 听说江南的学子才华横溢,博览群书,艺文策论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他们看过什么书,东山书院也要安排上。 这是苏山长从江南某书院取回来的真经。 甜蜜的时光总是易过。 庄绍宗去了东山书院与同窗交流文章,阿宝留在家中和苏蕙仙学诗,日子竟然过得十分充实。 相比于哥哥的游刃有余,庄绍耀则有些悲楚,天气越来越冷,但是课业丝毫没有减少。 因着两个哥哥都有了功名,老师对他“关爱不已”,期待着庄家一门能出三进士。 苏山长竟然也这么认为,遇见他就说,他资质远超两位哥哥,将来是鼎甲之资。 别人这么说有吹捧的嫌疑,但是苏山长这么说,他是会布置课业的,写不完的课业。 幸好,还有沈绍祖陪着他,这才让凛冬多了几丝温暖。 “滚!”沈绍祖对于“送温暖”这事不情不愿:“我明明写完就能钻被进温暖的窝里,现在竟然要陪你写文章。” “你就是个祸害!”沈绍祖停下笔,把烛花当成兄弟剪。 庄绍耀道:“祸害遗千年,谢谢你祝福我长寿啊。” 沈绍祖又拿起笔,不理会写作业写疯魔的庄绍耀,继续往下写。 “天越来越冷,晚上写字有些冻手,后天回去得把汤婆子带来。”庄绍耀搓手道。 “这几日真冷啊,看着外面阴沉沉的是不是要下雪。”冷风透过门窗缝隙吹进来,沈绍祖道。 “管他呢,咱们先把作业做完再说。”庄绍耀心神都放在书本上,漫不经心道。 天气越来越冷,眨眼间进入了腊月。 信差赶着驴车来到庄家送信,庄进看到几乎一车的包裹,心中惊道:“光儿到底寄来多少东西?” “快进来喝杯热茶,一路而来辛苦了。”庄进见信差哈气搓手,忙将人请进去喝茶。 “不急,先把东西卸下来再说。”信差笑道。 “你进屋暖和暖和。”说着,庄进叫来董大,亲自与董大二人将东西搬下来。 信差笑着在一边护着,道:“我扫了一眼,好几家的来信,有陕西的,还有南边的呢。” 又有仆人过来,与董大一直抬着包裹屋子进去。庄进陪信差喝茶,寒暄道:“大冷天,劳你送来,辛苦了。” 信差道:“不辛苦不辛苦,快要过年,寄来的东西要尽快送到主家去,让人过个好年。” 信差喝完茶就告退,庄进塞了一个红包给他。推辞再三,信差才收下。 等他送走信差,回到屋内,只见全家人都围着包裹。 庄绍宗指着一个大包裹,道:“爹,这是大哥寄来的东西。” 说完,又指着几个小些的包裹道:“这是大嫂的友人寄给大嫂的。” “潘妈把老大家的包裹送到老大房里。”沈母吩咐道。 “谢谢娘。”苏蕙仙刚才看了一眼,寄包裹的人有徐夫人、徐大奶奶、徐三小姐、柳又春和王微。 虽然很想看她们的来信,但苏蕙仙此刻的心在夫君寄来的信上。他孤身去陕西,不知道衣食住行是否如意。 十月初庄绍光来信说,长随鲁钝不堪,来信叫走了董二。董二去了后,他的生活会不会好些。 苏蕙仙担忧不已,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大包裹。 庄进把包裹打来,几封信被严严实实放在包裹中间。他根据收信人,一一分了。 这里面有写给他与妻子的、有写给绍宗兄弟的,有写给老大媳妇的、有写给族长的、有些给沈天明的、还有写给长子的。 除了信,还有六十两银子、六匹布、四套笔墨纸砚并几本书,以及一包玩具。 “爹,大哥信上写了什么?”庄绍宗看到父亲脸上凝重的神情,担忧地问道。 来信 庄绍宗从父亲手上接过大哥的书信,开头是一贯的问候和报平安。 今年,庄绍光寄回来六十两银子,四十两银子作为父母的吃肉钱,二十两银子嘱咐父亲分给家族中生活贫困的人家。 再然后就是庄绍光在陕西当学政的经历。 “未出都门,在京高官开单嘱托,男殊恨此陋习。” “其地请托之风盛行,督学之官探乡绅子弟亲戚,曲意逢迎。甚至贿赂公行,照等定价。督学之门,竟同商贾。荐举不公,官评淆乱。男到任不得不痛革积弊。” “男主持府试,搜查甚严,蝇头小卷遍弃墙阴路隅。” …… 庄绍宗看着看着也变了神色,他科举考试虽顺利,但也深知寒窗之苦。若因为出身或者钱财致使选举不平,不仅选拔不了真正的人才,还会丧失人心,动摇国之根基。 庄绍光对此忧心忡忡,但也在信中表明,他一心为朝廷,不惧任何弹劾。 庄进虽恐长子心情耿介不容于世,但为长子此举自豪。 “世道糜烂……”庄绍宗看完叹了一声,又交给大嫂,眉头微皱。 “我闻今上有涤荡宇宙之意,素日勤勉节俭,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庄绍宗仍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皇帝年少英才,又初登基,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好的。 庄进听到这话,也附和道:“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今上英明远超前人。” 连着出了几位皇帝……唉,不提也罢。 来信的喜悦被信中的内容冲得空落落的。庄进道:“你们回去吧,宗儿中午吃完饭,与我一起去你舅舅家,买些粮食盐送给族人。” “是,爹。”庄绍宗与阿宝回到小院。 苏蕙仙拿着一摞厚厚的信也回到院中,迫不及待将众人的信一一打开,仔细阅看。 丈夫信中除了报平安与思念之外,还提到几句对时局的担忧。 “诸事艰难,然今上远迈前人,有成祖之勇,仁宣之智,痛革积弊,不出数年便可致太平。” 看到这话,苏蕙仙能想到夫君写这封信时的愁闷与无奈。 三岁知老,今上性子优柔寡断,徒有其心,但无祖先之勇,又祖先之谋。 苏蕙仙叹了一口气,收敛起心情,开始看姐妹们寄过来的信。 徐夫人与徐大奶奶信中,问好之后,说起柳又春与王微的事情,称赞两人有薛涛之才。 苏蕙仙得知二人在江南文人中声名鹊起,不禁为柳又春与王微感到欣慰。 “众叶绘山色,日暮殊苍苍。”苏蕙仙口中沉吟,自言自语道:“王姑娘的诗才果然不错。” 说罢,她又忧心起二人的未来。 流连行院的文人最是多情,如同风一样琢磨不定,本就不可靠,要在他们之中找终身依靠,只怕要像霍小玉一样遗恨而亡。 即使积攒了数不清的家私,从了良,恐怕也难逃被卖的命运。 苏蕙仙就听闻万历年间有一姓杜的名妓,暗携百万家私从良成为一举子妾室。 那学子懦弱无能,在京又一事无成,归家恐怕父亲责骂,听闻有富商愿意出千金买名妓,便“流着眼泪”将妾室卖于富商。 这女子性格刚烈,将携带的金银珠宝倾倒江中,然后投江自尽,令人悲叹怜惜不已。 要与文人玩玩诗文唱和可以,但若在文人中间找良人或者众生依靠,只怕难之又难。 诸种思绪在苏蕙仙的脑海中翻腾,她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只能无奈叹息。 庄绍宗收到的信中多是大哥督促他读书上进的话以及批改后寄过来的课业 吃罢饭,庄进与庄绍宗一起去舅舅沈天明家中买粮食和食盐,并将信件和庄绍光寄来的一匹布带上送去。 沈天明收到信和礼物十分开心,听闻庄进买粮,便笑道:“内兄何必拿钱买粮,你们要吃拉走便是。” 庄进连忙推辞道:“不可,这是老大寄来的钱要买些粮食送给族人。若是我们自己吃就罢了。你再如此客气,我以后可不敢再来买粮了。” 沈天明知道庄进的性子,想了想道:“行吧,你们要多少,我让伙计给你们装上送过去。” 庄进笑着拱手道:“如此,多由劳烦。” 沈天明与庄进说完话,又问起庄绍宗来,笑道:“你小子可不要娶了亲,就忘了读书。” 庄绍宗亦笑:“有爹监督着,断不敢偷懒。” 庄进与庄绍宗下午有事,待将粮食装好车,就回家去了。庄绍宗还命仆人买了两只烧鸡回去,庆贺大哥写信回来。 庄进瞥了他一眼,庄绍宗讪笑。 庄进淡淡道:“路过关帝庙,你去买几张烧饼回来,你娘爱吃。” 庄绍宗道:“我多买些,我也爱吃。” 一行人采买完毕,回到家中,给了伙计赏钱打发他们回去。沈母已经将送粮的人选整理完毕。 沈母将单子交给庄进,叹息道:“别家勒勒腰带就过去了,但七婶家与五爷爷家就不一样了。” 庄进眉头微拧,七叔早逝,只留下孤儿寡母,七婶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了,谁知儿子不正混,整日游手好闲,不仅不事生产,反而从家里拿钱与那群人厮混吃喝玩乐。 庄进说了好几次,但他这个小堂弟总是接连道错,屡教不改。 “七婶心疼成弟,手里有钱早晚被成弟摸走,七婶家只送粮食和食盐,肉等腊月底送过去,以便过个好年。”庄进道:“至于五爷爷家……你多照看些。” 五爷爷家是因病致穷,儿子没保住,媳妇回娘家另嫁,只剩下爷孙两人,靠着两亩地和族中接济生活。 冬日,天黑得早。庄进与庄绍宗将送予各家的粮食和食封好装车,然后抹黑挨门挨户地送。 到五爷爷家中时,庄绍宗看着祖孙二人拿着两个窝窝头啃,心中不是滋味。他留下粮食和食盐,又问了几句祖孙的生活情况才离开。 五爷爷想要留人吃饭,但念及家中仅有几个窝窝头,拿不出手,红了眼睛,送人出门。 庄进又送了几家,到七婶家中,敲门进去,只觉得屋内四处漏风,犹如冰窖一般,不见一丝火星和温暖。 庄进扫了一眼,没发现庄成,便问:“七婶,庄弟还没有回来?”这么大冷天,不在家中,外面还有谁收留他不成? 七婶听到这话,泪水顿时如泉水般流过皴裂的脸,带来火辣辣的疼。 然而,这点疼远远比不上七婶心中的痛。 庄进立刻忙问:“七婶,你别急,慢慢说,成弟怎么了?” 赌债 寒冬腊月,庄进与庄绍宗给七婶家送粮,见其屋内如同冰窖,没有一丝热气。 七婶穿着破毡烂絮,冻得浑身哆嗦,还未说话,眼泪就流出来了。 庄进忙询问,七婶一边哭一边道明了缘由。原来,庄成染了赌,自己躲债不知去向,赌坊的人直接要账上门了,吓得七婶六神无主。 庄进眉头拧起,劝解七婶道:“七婶,你先别急,当务之急是找到成弟。再者,未必是成弟赌博,他相与的都是一群无赖之徒,这些人报成弟的名字尚未可知。” 七婶闻言,急道:“成哥儿胡闹了这十多年,从未闹出赌博之事,无非就是吃吃喝喝而已。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弄错了。” 庄进点头道:“不无这种可能。赌坊来的人还怎么说?” 七婶道:“他们说成哥儿欠了赌坊八十两银子,要我们卖房卖地,不然就砍断成哥儿的腿。” 七婶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那群人气势汹汹,一脸蛮横。 庄进安慰七婶道:“七婶,这事你交给我。明儿,我就派人去找成弟儿。” 告别完七婶,庄进与庄绍宗一起回家。虽然庄进口里说着其他的可能性,但这赌坊的人不会无的放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桃花沟讨账。 庄绍宗心中犹疑,踌躇道:“爹,赌坊的人会不会看上七奶奶家中的地啊。” 七奶奶家里有十多亩地,而且都是肥沃的上等土地。若非小叔整日吃喝,不正混,光靠这十多亩地就能过得稳稳当当。 庄进道:“地是村里人的命根子,有地在,就饿不死。要是没地了,那人连乞丐都不如了。你小叔再如何混账,这个道理是知道的。” 庄绍宗听到这话,心里想着未必,若是赌徒头脑清明,也不会有那么多卖儿鬻女还赌债的惨剧了。 次日一早,庄进先是派家里的仆人寻找庄进,又与族长说了这事。 族长气得拿着拐杖捣地,急道:“这个孽障,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和赌坊扯上关系,庄家耕读传家的好名声,生生让他败坏了。” “若真是他,直接把他卖个赌坊,任杀任刮,省得忤逆七弟妹,连累我们满门清誉。” 庄进听完,摇头道:“未必如此,我已派人找了。赌这种事,哪有一上来就几十两银子往上押。要真是一来就大的,想必成弟年轻被人设计哄骗了。” 族长闻言,想了半响,然后看向庄进,道:“你……进侄儿,你是咱们家族里的能干人……要真是这样……” 庄进没有推卸责任,道:“我必定把这事料理妥当。但是这成弟年纪不小了,我在他面前没有威严,要劳烦族长你教导一二,让他日后不能再如此了。” 族长道:“我必定开祖堂,请家法,好好让成哥儿长长记性。” 庄进回去后,想起了昨夜去探望五爷爷和七婶家中时,时至寒冬腊月,外面寒风呼啸,三人只穿着夹衣,冻得瑟瑟缩缩,好不可怜。 他便让沈母做三件棉衣,送给两家,以便过冬。 沈母一口答应,道:“前儿给仆人做完棉衣还剩下些棉花,我让绣娘做上几套。” 庄进听到这话,又叹了一声,自家的仆人冬有棉衣,但族人却身无厚衣,令人心有不安。 然而,这制衣的料子和棉花都是亲家所送,又令人无可奈何,面对族人仍有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收拾一下我的衣服,拿出两件厚衣服先送给五爷爷。”庄进道。 沈母听了,道:“行,我把家里的衣服都收拾一下,不穿的收拾出来送人,省得压箱底。” 正好今日是个大晴天,沈母和潘妈将家里的衣物翻出来晾晒,收拾两大包衣物。 她将送给两家的衣服挑出来,又把剩下的衣服分给村里的其他人。 第二日下午,庄成就找到了,仆人把他送回来。庄成辈分高,但年纪不大,比庄绍光还小一岁。 他流里流气,大冷天穿了个件单衣,拱肩缩背,双手揣在怀里,见了庄进,嬉笑一声:“哥,你找我啥事啊?这么急。” 庄进冷哼一声,心里念叨着不跟比儿子还小的人计较,便说起赌坊的事情来。 庄成一口否认,指天发誓道:“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我怎么能去赌博。” 庄进眉头一凝,缓了缓道:“你给我说实话。镇上县里的赌坊无非就是那几家,我一家家问去,也能问个清楚明白。” 庄成一顿,随后笑道:“哥,真没有,我真没有赌博。我怎么会赌博呢?” 庄进道:“行,我暂且信你,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你不能离开桃花沟。” 庄成愣了一下,道:“哥,没那个必要,我还有一堆事要忙呢?一堆事呢……” “什么事,你给我说。你家里屋子漏风,你在家几天把家里的房子补补。”庄进起身,将庄成送回家中。 庄进派仆人到镇上,托沈天明打听庄成有没有欠附近赌坊的钱财。 阿宝看庄绍宗为了这件事忙上忙下,不顾外面凛冽的寒风,劝道:“我爹认识很多三教九流,找他去查查不就好了。” 庄绍宗冲阿宝笑了下,道:“舅舅也在镇上认识了不少人。其实,我爹做得也不太好,自家族人要以信任为主,但是……” 庄绍宗苦笑了一下,摊手道:“小叔的表现不那么让人信服。或许这只是一桩误会呢,若找了岳父,爹的面子挂不住。” 阿宝闻言,点头道:“行吧,咱们是一家人,日后相处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庄绍宗点头,阿宝凑上来问:“你年底去城里,我能不能和你一块儿去?” 庄绍宗听了,想了半响,道:“我与母亲说一声,你到了城里多带些人。” 阿宝高兴道:“我好久未出去买东西了,不知道现在县城流行什么样的衣裳首饰?” 说完,阿宝看了庄绍宗一眼,笑着道:“要是遇到合适的,我也与你添置一两套。” 庄绍宗推辞道:“我衣服多着呢,不用。” “你不用管,你穿着好看,我瞧着开心。”阿宝大手一挥道,庄绍宗无奈地笑笑。 沈天明过了两日传来消息说,并无庄成欠赌坊赌债的消息。庄进听完,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错怪了庄成。 不过庄进和族长也没让庄成离开,眼瞧着就快到年底了,就让庄成留在家中以尽孝道。 庄成倒是想走,只不过村里的人都得了族长的意思,盯着严密。族长可不是他娘,任他哭一哭闹一闹就妥协了,他严厉地很呢, 反正任凭庄成如何焦急,他都没有走成,直到真有赌坊的人过来追债。 本来对庄成大为改观的庄进气得直哆嗦,叫来族老,一起来到七婶家,问讯事情的真伪。 他来到七婶家时,一眼看见庄成被几个人面相凶悍的人反剪双手,一人对着满脸泣泪的七婶,得意洋洋地在说些什么。 “老婆子,你要是没钱,就卖房卖地。你嘴上说着没钱,可你这穿的棉袄却不是没钱的人家穿得起的。” 走进了,这样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传入庄进几人的耳朵。 “住手,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庄进气得喝止道。 那人看到庄进身后带着健壮的仆人,微微让了一步,拱手道:“老先生,你一看就是体面的人,如今这庄成欠着赌坊的债,白纸黑字,可抵赖不得。” 庄进眉头微皱,呵斥道:“朝廷禁止赌博,你们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开赌坊?” 那人丝毫不在意,拱手道:“这可是上头的意思,八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诸位若是有心,凑一凑也使得,免得我们兄弟来回跑,到时可不止是八十两了。” 庄进如电的目光扫向庄成,又看向为首那人,道:“放开他,有什么话屋里说。” 那人也是爽快,一挥手让人放了庄成,迈着四方步进了小草屋。 草屋一下子挤得满满当当,无处立足,其他人围在外面看热闹。 族长黑着脸,坐在庄进的上首,庄成在屋内站着。 “敢问贵姓?”庄进客气问道。 那人拱手道:“免贵姓潘,外头都叫我一声潘三年,你老叫我潘三就行。” 庄进又问:“贵东家是哪户人家?” 潘三爷笑起来,道:“东家是天潢贵胄,今上的长辈。如今圣上敬重长辈,便是阁老在东家面前也要毕恭毕敬。” 听到这里,庄进心中一沉,若是乡族豪右,他还能以势压一压,但若是洛阳城中的那位,恐怕偌大的天下没有人敢惹他。 “借据何在,还请一观。” 庄进从潘三爷手里拿到借据,看了一眼,上面确实写着庄成的名字以及按的红指印。 庄进走到庄成面前,抖了一下借据,问:“这是你签的?你给我说实话。” 庄成低下头默认了。庄进脸上涌起薄怒,,道:“什么时候开始赌的?” 庄成低声说了,但庄进没有听到,又道:“大声点!” “两年前。”庄成大了一点声音,仅仅身边的人可闻。 “两年前?”庄进陡然大声,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庄成又垂下头,沉默不语。庄进此时只想将借据拍到他的脸上,族中多次申饬族人禁止赌博,没想到还是有人以身犯险。 潘三爷道:“事情已经明了,诸位看看是怎么章程?本来这钱要涨到一百两,但是我看到他姓庄的份上,就只收本钱。” 族长仍然一言不发,庄进又道:“你也瞧见了庄成家是什么情况,只有一个母亲,便是榨干二人也凑不出几两银子。” 潘三爷笑起来道:“你是读书人,不讲诳语,他当初进赌场时就说过家里有十来亩地,我们也核验过了,若是无钱,拿那些地来抵也是一样的。” 庄进叹息道:“潘相公,这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何必对他们孤儿寡母苦苦相逼?” 潘三爷听到庄进的称呼,脸上露出笑容,道:“我这已是法外开恩,要不然惊动了东家,只怕就不是一百两银子的事情。” 庄进见事无可为,便道:“潘相公,多少容许几天凑银子。” “行吧,看在庄老爷的份上就给庄成三天的时间,凑足了银子送到镇上关帝庙西面原先卖绸缎的那家铺子。” 潘三爷说罢,拿走庄进手上的借据,与众人告辞。他一走,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变了,族老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庄成身上。 桃花镇 庄成垂着头不说话,身形愈加单薄了。族长拄着拐杖咳嗽一声,抬头看向门外的众人,摆手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该回去就回去,别在这儿挡着。” 族长素来有威仪,铁面无私,众人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留下几名族老商议事情。 待众人走后,族长脸一拉,矫健地拿着拐杖直往庄成的背上抽,嘴里骂道:“你这个鳖孙,整日不学好,混混混,混出了个什么玩意,让赌坊的人追债追到家门口!” “庄家几辈子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庄进和其他几人劝道:“事已至此,再骂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这赌债该如何还。” 七婶哭天嚎地,震得众人心烦意乱。 “别哭了,弟妹啊,你唉……不说了,你是成哥的娘,你说说什么章程。”族长道。 八十两银子,这就是要卖地啊! 三辈子人才挣下这几亩地,一眨眼就没了,任谁谁也不甘心啊! 七婶的眼睛里挂着泪,看向庄进道:“进侄儿,能不能托托人,减免一些,八十两是要我们的命根子啊。” 庄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庄成,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唉,那是王爷,皇亲贵胄啊,惹不得啊!” 叹完气,庄进又道:“他给了三天的时间,我托人探探他的底儿,要真是王爷,那……” 七婶哭着感谢。庄进看了眼族长,道:“只怕……族里还是早做打算……” 七八两银子,大家凑凑就算了,七十两银子,乡野人家谁家有那么钱啊。 众人散去,看都没看庄成一眼,从他身旁直接走过。 族长迈出了门槛,突然回头对庄成道:“你要是敢跑,以后你就别回来了,庄家也没你这个人。” 庄成听完,身子一抖,仍然是不说话。看到他这种死不悔改的模样,族长更加气了,怒气冲冲地离开宅院。 庄进回去后,托仆人到几处人家打探潘三爷的底。 次日就传回消息,这潘三爷原是一帮闲,后来得了王府一个太监的赏识,做了一些开设赌场妓院的行当,又替人借王府权势摆平事儿,有能耐得很。 他这回来汝县,是要在汝县以及县下几个镇开设赌场。这桃花镇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桃花镇是汝县最富有的镇子,家财万贯的有不少。 庄进一听,人就立刻怒了,下意识不想让赌场开在镇上。这若是真开了,桃花镇不知要破家多少,卖儿鬻女多少,淳朴的风气都被搅坏了。 不是说汝县没有赌场,只不过是几家子半遮半掩,偷偷摸摸,毕竟不成气候。 庄进立马坐不住了,然后叫儿子去给自己代课,自己则派人把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叫出来,到关帝庙商量事情。 “爹,人家王爷要开设赌场,只要咱们不去就成了。”庄绍宗道。 庄进闻言瞪了庄绍宗一眼,道:“你不知道轻重,那赌场不是给别人开的,就是冲着咱们几家开的。学好难,学坏容易。你可以保证你不去赌,你还能保证你弟你儿子你侄儿不去赌吗?” “尤其你是这一房,外面的人有的法子引诱人去赌,到时候家破人亡,卖儿鬻女,我在地下都不安心。” 二儿媳嫁过来时,光明面上的嫁妆就有一万多两,这里还没算上曹家留给阿宝的私房。 庄绍宗闻言,惊讶地张大嘴巴,细思之下,发现父亲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庄成在外面混了几年,没染上赌瘾,但最近一两年却染上了赌瘾,不排除有人引诱的可能。 庄进出了门,抬头一看,天是铅灰色,堆了一层厚厚的云,起风了。 看样子要下雪。 庄进坐着马车来到关帝庙,镇上的几人已经到了。待众人到齐,寒暄过后,庄进道明了原委。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明白这王爷怎么就看中这个地方。 县里的书吏想了想,道:“王爷的封地好像留这边不远。再说了,咱们这个地方也不像从前那么贫困了。” 班头张三叹了一口气,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壮了没有好兆头。赌博的人多了,那镇上乡下不都是捉鸡摸狗的人,只怕夜里都睡不安生。” 庄进直接挑明了说道:“咱们在座的,谁家也没有赌博的人,这赌沾染不得,一染上就倾家荡产。咱们也别说我管好自己家里,就不用怕了。” “也不怕诸位笑话,我族里就出了一个欠赌坊八十两银子的族人,恰好把地卖了才能够。小辈们心性不够,很容易被人哄骗,再加上有王府做靠山,只怕谁说话都不好使。” “人家赌坊岂是冲着那些人家去的?都是冲着咱们几家来的,咱家几家哪家没有几十亩地?” 众人听了,纷纷沉思。毛员外皱着眉道:“庄相公说的对,除了咱们几家,其他家顶多顶多就是一二十亩地,再者就是那些精穷精穷的人,赌坊瞅准的就是咱们几家。” 曹员外看向庄进,问:“你有什么想法?” 庄进来的路上想了半响,听此话道:“别的地方我们管不着,但是桃花镇不能明目张胆地开设赌坊。” “我同意。” “我同意。” “庄相公说的有道理。” …… 庄进拱手道:“各位,大家都是几辈子人才赚下这份家产,要是被人恶意引诱,散了家产,只怕以后无言面见列祖列宗。” “今儿,咱们就商量出一件事,就是桃花镇不能开赌坊。剩下的,我托中人去协调。” 众人听了都道好,又纷纷道了辛苦,庄进回到家中。七婶找上门,哭着要问这事该如何办是好。 庄进不忍看着一把年纪的七婶,跪下求人,但他也无可奈何。 这是赌债啊! 其他的事情,庄进可以帮忙。但赌债,恕庄进无能为力。 “七婶,你先到屋里坐。来人,去把族长也叫来。”庄进道。 沈母也出来了,扶着七婶到厅堂坐下。七婶哭诉自己的不容易,又哭现在实在拿不出钱来。 话里话外仍然抱有幻想,希望庄进能出头把事情摆平。 庄进也直说了:“若是县城里的事情还好说,但这涉及到王爷,莫说桃花镇,便是整个县城也没有人能奈何了王爷。” 这事只能认倒霉了。 七婶欲言又止,道:“要是没了地,我们娘俩该怎么办啊?”说着眼泪就啪啪地往下掉,令人恻然。 沈母跟着叹气,道:“成弟有说具体的情况吗?” “我昨晚审了他,他说是他相与的那群酒肉朋友引着他去隔壁县的赌场赌博,没想到人家就找上门了。”七婶抽抽噎噎道。 正说着,族长过来了。 “弟妹,你拿出个什么主意了吗?家里有钱吗?”族长问七婶。 七婶从怀里掏出一个破布包,不舍地往桌子上一放,道:“这是我历年积攒下来的钱,准备成哥娶媳妇用,一共有十两八钱。” 族长又问:“那弟妹,那剩下的六十两银子该如何办?” 七婶看了眼族长,又看向庄进,小心翼翼问:“族长,进侄儿,你们手头宽裕不宽裕借一些过来,我日后必定偿还。” 庄进没有说话,看向族长。族长眉头微皱,道:“这次借钱还了赌债,那下次呢?” 七婶连连保证,道:“昨日,成哥儿已经对我跪下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 族长哼了一声,拍桌子道:“这世间赌徒的话信不得。纵使借给你钱填补窟窿,他再赌,就只能卖地了。六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族长继续道:“弟妹,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咱们实话实说,要是成哥儿受伤重病需要钱,我号召族里给成哥捐钱,自己头一个捐,但现在这种情况,我没脸说。大家眼明心明,都看着呢,谁会当这个冤大头?” 庄进也道:“成哥品性未定,我不知道这次帮他平了,过两天是不是还要赌。若是继续赌,那我借钱就是害人了。” 七婶听了,依然在哭,沈母坐在一边长吁短叹。 屋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外面飘起了羽绒似的雪花儿,一阵阵寒风吹进来,让人忍不住发抖。 七婶哭了许久,最后咬牙道:“我再想想办法。” 庄进送七婶和族长出门,心里想着或许七婶还有其他的积蓄,或者能借回来钱。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庄进直接气了个半死。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外面地上就是一片白。 初下雪,天气并不是太冷,北风卷着雪花吹到人脸上凉丝丝的。 阿宝就带着丫鬟,披上大红羽缎紫貂毛里的鹤氅,到外面去赏雪观景。 地上湿漉漉的,几丛青苍色的野草匍匐在路两侧,散发着坚韧的生命气息。 “要是村里种上几株梅花就好了,白雪红梅,暗香扑鼻,又好看又好闻,还能折几枝放在屋里熏屋子用。”阿宝笑道。 丫鬟春雨笑道:“这有何难?奶奶回到娘家,咱们后花园都是梅树,来年春上移上几株。奶奶若是喜欢了,我现在就叫人回镇上,折几枝拿回来。” “早知道今年春上移几株过来,以后就能和大嫂赏雪赏梅做诗了。”阿宝叹道:“折上七八枝,给大奶奶送上一份。” 阿宝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就让春雨回宅里吩咐仆人到曹家折梅花拿回来。 她一人在外面等着,突然一个黑影窜到阿宝的身前,扑通一声跪在积雪覆盖的土地上。 “二奶奶大慈大悲,救救老婆我吧。”那人哭喊道。 借钱 来人正是七婶。 只要有地在,这借的钱就能还上。 粮税大概是十税三,七婶的田地挂靠在庄家名下,只需要明年出一成半的粮食给庄家,此外也没有其他的徭役,这样一来很快就能赚回钱。 但若是地没了,那七婶一家则无依无靠,只能像五爷爷家那样靠着族人的接济生活。 七婶从族长和庄进那边借不来钱,就盯上年轻富有的阿宝。 年轻意味着脸皮薄,抹不开面子,不好拒绝人。 富有意味着阿宝手里有钱,能借给她救急。 这镇上也就阿宝能帮助她了。 七婶跪下来向阿宝哭诉,哭得阿宝肺腑酸柔,也红了眼睛。 “那些人凶得很,拿着刀喊打喊杀,我就这一个孩子,出了事要让老婆子一个人怎么办啊?” “这地是老头子拼死拼活留下来的,我要是把地卖了,以后要去了地下,要如何面对老头子啊……” “二奶奶你行行好,救救老婆子一家,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当牛做马都报答你啊……” …… 阿宝扶都扶不起七婶,手足无措,心中怜悯她,不忍心这个老妇人大雪天跪地求人,道:“七奶奶,你赶紧起来,起来吧!” “二奶奶,你答应我,我就起来!” 阿宝重重叹了一口气,问道:“你要多少?” “六十两银子。”七婶颤颤抖抖道,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其他的原因。 阿宝抬头看了眼天空,天依然阴沉,雪越下越大,羽绒似的雪丝变成了鹅毛大雪。 刚才为了扶七婶,阿宝早已经把伞扔到一边,雪花落在她脖子里冰凉冰凉的。 这时春雨回来了,见此景赶忙捡起伞,给阿宝撑上。七婶起身了,阿宝对她说:“你随我回家去拿钱。” 七婶惭愧道:“儿子不肖,不敢再登庄相公家门。” 阿宝顿了一下,以为七婶是羞愧自己儿子不如自家相公,心中高兴,就冲春雨道:“你去拿六十两银子给七奶奶送来。” 春雨听了,疑惑地“啊”了一声,被阿宝催促着回去拿银子。 春雨还以为是什么急事儿,小跑回家,匆匆称了六十两银子拿过来。 阿宝将银子递给七婶,叮嘱道:“以后万不可再赌了。” 七婶连连称是,拿了银子喜之不尽,千恩万谢。 阿宝与春雨赏雪的情致也没了,一主一仆撑着伞回家。庄绍宗在学堂授课,等他晚上回来,阿宝也就忘了说这事。 七婶得了银子,带上庄成,母子二人不说话闷头赶路,来到镇上,将银子直接还给潘三爷。 潘三爷惊讶地掂了掂银子,将借据还给二人,七婶当场撕碎了。 晚上,七婶来到族长家中说已经筹到银子,还给了潘三爷,撕了借据。 族长虽然纳闷,猜测可能是七婶藏的银子,便没有说其他的话。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掰扯明白。 “成哥儿违反族规,必须受罚。明日通知族人无论老少,都来祖祠观刑。”族长斩钉截铁道。 七婶嘴唇动了动,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她知道要是成哥不挨这个打,以后族中就无他的立足之地。 庄进晚上知道这个消息,也是与族长一样的想法。 吃罢饭,他对众人道:“明日宗儿抱着平儿去祠堂观刑,睁大眼睛瞧瞧赌博的下场。咱们家中谁要是去赌博,我打断他的腿。” 庄绍宗和苏蕙仙都领了命。庄进无意识地嘀咕了句:“七婶那么有钱啊?早如此,给人家便是,何必哭穷?” 阿宝听了,脸色微变,眼珠转了转,小声道:“爹……” “嗯?什么事?”庄进转头问道。 阿宝小心翼翼地道:“今天下午,七奶奶找我借了六十两银子。” “什么?”庄进惊呼出声,道:“你说七婶那六十两银子是找你借的?” 阿宝垂下头,为自己辩解道:“我看她哭得可怜,就……就借给她六十两。爹,这……” 庄进深吸一口气,对阿宝道:“你本是好心,只是你还年轻。这赌之一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是成弟真戒赌也就算了,你这么做就是好事一桩,要是他屡教不改,这就是好心变成驴肝肺啊。” 阿宝的脸被说得红了起来,为自己的轻率感到羞愧,道:“那爹,以后该怎么办?” 庄进叹气道:“事已至此,只能以观后效,且看来日吧。你们回去休息吧。” 阿宝惴惴不安地和庄绍宗回到了小院,小声道:“我做错了吗?” 庄绍宗握住阿宝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你没有做错,只是别人利用了你的好心。” 阿宝听完委屈地靠在庄绍宗的怀里,道:“我就是看她哭得可怜,大雪天一个人跪在地上,年纪又大,可怜得不得了……” 庄绍宗微笑着拍着她的后背,道:“你算是花钱买了教训,以后做什么事都要心里有谱。咱爹手里有钱,要真能借,他早就借给七婶了。” 阿宝可怜兮兮道:“我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庄绍宗安慰她道:“没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最多六十两银子收不回来了。” “还有啊……” 阿宝直起身子,看着庄绍宗,问:“有什么?” 庄绍宗道:“你有钱,大家都知道。今天你借给七婶,明天说不定就有人来找你借钱。” “也不是谁来借,我都借的。”阿宝道。 庄绍宗道:“别人一哭,你就心软了,像今天这样不就是乖乖掏银子?” 阿宝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话。 庄绍宗给她出主意道:“以后若是有人来找你借钱,你拿不定主意,就推给母亲或者大嫂。疏财仗义固然好,但这世道将银子用到刀刃上才是最好,别到最后,缺银子用,只能自己干捉急。” “人未必各个知恩图报,借银子出去无非就是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阿宝听完,拍拍胸脯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理七婶了。” 庄绍宗点头道:“嗯,七婶这事做得忒不厚道。她估计怨着我们一家呢,卖地卖给谁?咱家能吃下大头。” 说完,庄绍宗叹了一口气,阿宝抚平他眉头上的竖纹,道:“这不是我们的错,谁让庄成好赌呢?都怪他!要不是他,爹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庄绍宗点点头,道:“天气冷,你去洗漱,回来早些睡觉。” 阿宝这才卸妆洗漱,桌子上放着插着红梅的花瓶,给室内添了一抹浓艳和华光。 庄进知道缘由几乎气炸了,不住地对沈母,道:“七婶什么意思啊,自己不卖地,瞧着老二家的年轻就去骗她。”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以后再也不管她了。”庄进气冲冲道。 沈母笑道:“又说气话。这哪儿不是钱的事情?在七婶看来就是钱的事情。” 庄进拍着冰冷的桌子道:“一个溺爱,一个不正混。我和族长的意思都是让他们母子吃了大教训,以后再不敢这样。” “我悄悄和族长说好了,这地不算买算抵押,骗一骗庄成,让他生出悔恨之心。而且,没有地了,他还有什么仪仗去赌博,真是气死我了!” 沈母劝道:“庄成未必没有悔恨之心。明儿,族长还要请家法,警示其他人。” 说到这个,庄绍宗又想起请中人和潘三说赌坊的事情,抬头道:“明儿中午,我还要去镇上和潘三说事。但祠堂观刑,我得去看一眼。” “唉,一个个不学好,真是愁死个人了。”庄进又唉声叹气道。 沈母听了半天的唉声叹气,劝着劝烦了,索性撂开手,道:“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天给自己揽事儿,你不生气谁生气?” 沈母洗了脸,换了衣服,躺进温暖的被窝,道:“你看看门关了没?我好像忘了关没关,顺便也看看窗户。” “这天冻死个人了。” 庄进只好去关门窗,看了眼外面,地上屋檐都已经全白,若是再下雪,明天恐怕到镇上的路,怕是不好走。 正想着,一股冷风朝庄进吹过来,冷得他打了个激灵,赶忙闭门窗,也换好衣服躺下睡觉。 北风嚎了一整夜,庄进没有睡好,起来时眼圈青黑,开门一看,积雪没过脚踝。 雪晴了,微风带起细碎的雪粒在天空中飞舞。 吃罢饭,庄绍宗抱着穿得严严实实的平儿,一边走,一边给他将赌博的危害。 “赌博成瘾,很难戒掉,结局多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平儿是家里的大哥哥,要为以后的弟弟妹妹做榜样,可不能赌博啊。” 平儿已经开蒙,知道好歹,闻言保证道:“我绝不会涉赌,以后也好好看着弟弟妹妹不让他们去赌。” 庄进回头道:“这才是好孩子!” 平儿得了爷爷的赞赏,害羞地将脑袋埋在庄绍宗的肩膀上。 庄进来到祖祠,只见瓦上覆盖了一层白雪,院中已经铲出一条道路来,雪地上都是脚印子。 庄进进了里面,找个位置坐下,屋子里面已经站满了人,都在等待族长到来。 不一会儿,族长就拄着拐杖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今日的主角庄成。他换了一身厚衣裳,低着头面无表情。 潘三爷 族长来到正中间,众人都站起来。他先是当着祖宗牌位诵读家规,然后面向众人道:“请家法。” 这时,一位族老捧着盘子出来,红布上面放着一根荆条。 “族人赌博,初犯,鞭打三十,屡教不改者,杖八十。”族长沉声道:“族人庄成受罚。” 庄成被押着跪在牌位面前,族长将鞭子交给一名青壮,然后目光扫了一圈,厉声道:“谁以后敢犯,如庄成一般受罚。” 这荆条打人又疼又烫,族里没有人敢领教它的厉害。 “执行家法!”族长喊道,声音浑厚,仿佛穿透祠堂,来到祖宗的面前。 “啪!”一声,庄成被打得禁不住一抖,眼泪立马出来了,众人见了感同身受。 又接连打了几鞭,庄成忍不住哀嚎起来,他的母亲在一边心疼地哭,只是不敢上前说情。 又是几鞭,庄成几乎跪不稳当,要趴在地上。 七婶扑上前,哭着向族长求情,道:“够了,够了,已经够了。成哥已经吃了教训,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族长,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打了。再打,是要死人啊!” 族长不为所动,继续道:“打,不疼记不住教训。庄成,你可知错了?” “族长,我错了,哎哟,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庄成被打得忍不住出口求饶。 族长让人拉开七婶,又继续打了几鞭,七婶哭得满脸是泪,庄成也几乎疼晕过去。 那身厚衣裳被打得芦絮乱飞,犹如下起了雪。 庄进心有不忍,出声道:“族长,冬天天冷伤口不好愈合。今日又下着大雪,族长本意是惩罚,若因此伤了成弟,反而不好。” 族长想了半响,行刑的人举着鞭子等待族长的答复,听到:“今日因天气原因,暂缓行刑,待春日天暖和了再补上。” 七婶一听这话,连忙将衣服脱下给庄成盖上,求了两人,将庄成趴在凳子上抬回去。 庄进目送母子二人离开,叹了一口气,道:“只愿他今后改了吧。” 庄进与族长告别,随后套了车,带上美酒肉食,去镇上先与毛员外等人汇合,然后一起去了原先的绸缎铺子,找潘三说事。 潘三爷披着兔毛大氅,朝几人拱手笑道:“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雪,我还以为你们来不了呢?” 庄进亦笑道:“咱们已经商议好了,便是下刀子也要过来。” 如今有求于人。 毛员外也是笑脸相迎,道:“是呀,说好的事情怎能毁约呢。” 潘三爷伸手邀请众人进去,又让伙计接过众人带来的酒食。 “你们来我这个地方,竟然还带着酒食,莫不是看不起我潘三,认为我准备不出好饭菜。”潘三爷笑着开玩笑。 庄进笑道:“我们乡野人家,常年呆在家中,吃过的用过的哪里比得上你经历的。潘相公见多识广。临近年关,这些都是家中做的酒食,请你尝尝,看看能不能上得了台面。” 潘三爷闻言笑起来,分别对着庄进和曹员外道:“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你们一个儿子在朝廷做官,一个走南闯北。你们家的饭食上不了台面,那我就该去马厩里躺着了。” 众人听到这话都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热络了。潘三爷早已在屋内设了酒席,安排众人坐下。 几人推杯换盏,扯淡的扯淡,吹牛的吹牛,亲热地仿佛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吃完饭,众人皆是半酣,醉意上头。曹员外拉着潘三爷的手,道:“你是个有能耐的人,怪不得王爷要对你委以重任呢。” 庄进也附和道:“潘相公性格爽快,是仗义之人。” 毛员外赞同道:“对啊,我从未见过如此海量的人,佩服佩服。” 潘三爷得意洋洋,嘴上自谦道:“哪里哪里,我这种小喽啰够不上王爷呢,也就是在王爷的贴身太监面前挂个名字而已。” “这已经了不得了,也就潘相公这样精明的人能担得起事。”曹员外一脸真诚地赞道。 潘三爷却叹了一口气,道:“我可不是张爷爷面前唯一的人呢,后面还有大把的既聪明又伶俐的人等着上进。” 曹员外闻言笑道:“潘相公这就说笑了,外头的人喊你一声潘三爷,那是出于真心,说你是救苦救命的大老爷呢。” 庄进道:“潘相公与旁人不同,为人做事就是仗义。我还听到你为一个孤女伸张正义,拿回被族人夺取的家财呢。” 提到这事,潘三爷又笑了道:“说起来这也是姻缘天成,这女子成了我浑家。” “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潘相公不仅帮了自己娘子,也让泰山在九泉之下安心。”毛员外笑着道。 潘三被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抬轿子,浑身暖洋洋的,得意极了。 之前有人早已经说了庄进这些人的来意,本来他是不愿意的,但看到这些人着实响快不扭捏。 有道是出门靠朋友。这些人已经拧成一股,若真是硬碰硬,怕不好收场。 潘三爷想了想,直接道:“几位相公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但是……” 他话头一转,拿手指着屋内,道:“我这铺子也买了,装修也装修了,几个兄弟跟着我忙上忙下半个月,天寒地冻的,我过意不去。” 庄进道:“自然不会让潘相公破费。” 潘三爷想了半响,道:“我也不多要你们的,给我五百两银子,这绸缎铺子就卖给你们。” 庄进愣了一下,这偏僻的小镇子,一个绸缎铺子能值多少钱。五百两银子,怕不是土匪的要价吧。 潘三爷见众人变了脸色,笑道:“只要我潘三管事一天,这镇上王府的人都不会来设赌场。” 曹员外沉吟了一下,道:“我信潘相公,晚上包银子给你。这几日天冷,潘相公尽管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到镇上找我或者毛员外都成。” 潘三爷见曹员外爽快,笑道:“我潘三说话做事,一口吐沫一个钉,你们尽管放心,要是以后遇到啥事,直接来县城找我。” 潘三把胸脯拍得砰砰直响,热闹的气氛又恢复了。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便辞别离开,一起到了关帝庙商议摊派钱财。 曹员外又叫上几家,众人都聚集之后,说明了缘由。 曹员外叹气道:“五百两银子不是少数,大家商量出一个章程来,晚上把银子送过去。” 书吏嘶了一声,道:“这也太黑了,竟然开口要五百两银子!” 庄进道:“这也可以算是送神的钱。” 张三想了想,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花点钱能将人送走也行。你们是不知道那些赌徒赌红了眼会发生什么事情,卖儿鬻女那是轻的的……” 张三说完,看向曹员外道:“曹员外你出多少钱?” 曹员外笑了一下,摊手道:“我就一个女儿,且早已出嫁,我也不赌,这事其实与我关系不大。” 众人一愣,曹员外要是不出钱,那五百两分摊下来可是一大笔钱啊。 曹员外见状笑道:“不过,咱们乡里乡亲,我总是盼着大家好,希望咱们镇子多出几个人才,而非赌徒。” “我出三百两银子。” 众人听到这里将心放回去一半,剩下的二百两银子依然是大头啊。 只听曹员外又道:“我再出一百银子把绸缎铺也买了,你们觉得好不好?”这个绸缎铺子最多几十两银子。 书吏笑道:“当然好,曹员外疏财仗义,心有乡亲。潘三把房契拿过来,我立马给你办过户手续。” 其他人也没有意见,这绸缎铺子就归了曹员外。剩下的一百两银子,你出几两,我出几两,凑了两三圈终于凑齐了。 曹员外让仆人回家取四百两银子,众人也都把银子拿出来,当面称好,一起交给曹员外,让他转交给潘三爷。 事情办好后,庄进回到家中,如释重负,终于了却了一件大事。 这王爷……说句不敬的话,从府城到乡下没有一人欢迎的。 不提他们仗势欺人,光供养他们的税银就占去河南的大半赋税,更不用说每年王府还要征派徭役,百姓不堪其扰,官员更是头疼。 今上年幼,边境兵患不熄,怕是没有那么大的魄力解决藩王的问题。 这天下哎……王爷嚯嚯完封地犹不满足,反而向他们这些穷乡僻壤搜刮钱财,真是让人心生悲凉。 更悲凉的是,庄进只在信中陈述了事情经过,并叮嘱让儿子不要以卵击石。 王爷就藩乃是祖制,各种问题早已出现,但历经了那么多能臣干吏都没有解决,显而易见这不是一个小小的学政能凭一腔热血解决了的。 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目前不宜多生枝节。 潘三爷说话确实算话,昨晚收了银子,今日就带人踏着雪泥离开桃花镇,前往县城。 消息传来,庄进松了一口气,但愿他以后也能信守承诺。 雪化完,连着几个大晴天,路上干燥,丝毫不见前几日的泥泞。 庄绍宗要去书院与同窗老师切磋功课,苏蕙仙年前要去探望父母,阿宝要去县城逛街。于是,这几人就一齐出发。 临近年关,县城十分热闹。马车在外面排了老长的队伍,仿佛看不到头,城门外面还有小贩挑着早食穿梭其中贩卖。 还未进城,便已闻城中的人烟阜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