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代文里男扮女装》 1、第1章 夜有些深了。 沿街的路灯却暗淡,一簇喑哑的光溜着窗缝爬进窗子,又散散漫漫的打在那张汗涔涔、冷津津的面上时。 恍若一尾苍白月光。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少年忽的弓起了身子,脸上的汗珠子跟着滚将下来,打湿了一角鬓发。 “为……为什么?” 这语气实在是轻,轻的近乎是呢喃。 “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少年吐出第二遍的时候,眉尖儿倏的蹙起,茫茫然之下难掩难过。 “你问我为什么?” 女人站在端严的公馆下方,一身极允当的旗袍衬得身形再婀娜不过,她撩起眼皮乜了眼灰蒙蒙的天,旋即轻轻笑开,可这笑又像雾一般、很快散了去,“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双胞胎?” “分明一般的年纪,可当年下乡时,爸妈却都选了我,那么多的……” 说到这里,那双桃瓣儿般妩媚多情的眼睛几乎控制不住的洇出泪来,可她偏偏没叫那泪掉下来,只又一挑唇,随意将那点儿水光揩净,“那么多女孩子的未来都被葬送在了那里,和我一个班的同学甚至嫁给了当地的庄稼汉。” 她顿了下,才道:“不是自愿。” 阶下的青年越听唇抿的越紧,“可我当时说过,我愿意去。” “你愿意去?”女人又是一笑,只是这一次的笑却带了讽意,“你以为爸妈会舍得吗?” “对粗粮、花粉过敏,吹多了冷空气喘症会发作,吃了粗粮胃要胀气,让你去,你还能活着回去见爸妈吗?” 青年看着眼前和他面容相似的女人,陌生感一阵一阵的从心底涌上来,他上前一步道:“那你知不知道,爸是主任,本来该起带头作用的,却因为这件事被举报,工作丢了,还差点儿被拉去□□,妈也没办法再去食堂上班,我们一家人被赶出房子,爸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受了打击,那个冬天进医院差一点儿就……” 女人愣了下,目光下意识的回避,她本想问些什么,几度张口却又咽了回去。 一阵沉默过去,也只是从腕上挂的绣夹中取出一沓钱递过去,“够不够?” 青年怔怔看着她,几乎要不认识这个一起长大的姐姐,“什么?” 女人把钱按到他的胸前,一字一句的道:“人都自私,我不愿意下乡,不愿意嫁给一个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子,不愿意连学都不能上了,什么建设农村,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错。” 她眉目微垂,话音却坚定。 青年把钱挥开,想拉着人去家里见父母,女人却不再看他,直接让公馆的守卫把人拉开,随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后来这件事不知被谁传到了宋盈的男人那里,以为他不怀好意来纠缠,着人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少年眼角浥泪,一声闷哼过去,纤瘦的骨节猝然收紧,紧接着呼吸愈发急促。 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起作用,让人醒了过来,随着“啪”的一声,床头吊着的玻璃灯跟着亮了。 少年一面喘息,一面将手伸向了抽屉。 只是指节控制不住的巍巍颤着,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将抽屉拉开。 汗渍浸入眼角,眼前的视线一瞬模糊。 本想撑着坐起,却不受控制的从床上跌了下来。 夜里总是很静,也因此这点子动静格外明显,不多时房门外便响起了两道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宋母推开门见到儿子这副模样,不消多问忙拉了抽屉取药,又迅速朝着他鼻尖喷了一泵。 宋父则是在妻子喷完药后将人给抱上了床。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人总算是缓了过来。 宋母抱着小儿子,摸着他的脑袋目中担忧不减,“尔尔今天是怎么了?” “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被吓到了,”宋尔有些脱力的靠在母亲身上,他抬头在屋子里逡巡一圈,忽然低低问:“妈,你晚上看见……姐了吗?” 宋母只以为他是忽然犯病想姐姐了,她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道:“你姐姐在睡呢,想见的话等明天。” 宋尔想到那个梦,心中仍是惊悸,他摇摇头攥住母亲的衣裳道:“都说双胞胎之间有感应,刚刚我那样难受,怕是姐姐也不舒服,还是去看看吧。” 宋母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倒是亲你姐姐。” 两人不放心他一人待着,宋父留下来陪着,宋母出去看女儿。 只没过多久,宋母便匆匆回来了。 她扶着门,脸上待着显而易见的慌张,“盈盈没在房间。” 宋父闻言,一径起身走了出去,“先别急,我去看看。” 他是男人,平常基本不会进入女儿的房间,可此时却不一样,他在房间转了转,又拉开柜子看了看,忽然道:“你给盈盈准备的包裹呢?” 因着宋盈要去下乡,两人心疼女儿,准备了一个不小的包袱,里面装了两罐麦乳精、一小袋细粮、精面制的点心并新做的棉被,又给了三百块钱压身。 包裹一直是放在柜子里的,可现如今柜子里却是空空荡荡的。 看着这个场景,两人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猜想,却又不敢相信。 这……这怎么可能呢? 可又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怎么不可能呢? 下乡有多苦谁都知道,大多数人都不想去,他们家并不是重男轻女的家庭,若不是小儿子患有喘症,过敏原又常见,他们也不会让女儿下乡。 可谁都没有想到,今天还在餐桌上好奇哈市的天到底有多冷的女儿,竟会忽然间没了踪影。 两人站了会儿,宋父转身道:“我去外面找找,你在家陪着尔尔。” 宋母拉住他道:“我跟你一起去。” 宋父见她逐渐严肃的表情,到底同意了,只叮嘱道:“别闹出太大动静。” 宋母沉默的点了点头。 床上的宋尔听着隔壁的动静,慢慢的呼出了口气。 那个梦……好像是真的。 他缩进被子里有些难过的想。 他活了十六年的世界是一本小说,姐姐是主角,而他则是女主那个心思恶毒的弟弟,父母是阻碍女主追求爱情和自由的绊脚石,按照书中的发展,姐姐在下乡前跟人跑了之后,父亲因为此时被举报,主任的位置丢了,母亲也没办法再去食堂上班,最惨的是他,因为想去报复宋盈被男主打断了一条腿,成了瘸子,一家人可谓是整整齐齐,凄凄惨惨…… 想到梦里腿被打断的疼,宋尔轻轻吸了口气。 他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腿,脑子里乱哄哄的。 既有对已知命运的害怕难过,又存着一丝丝的不确定。 万一呢? 万一不是真的呢? 可两个小时后回来的父母彻底打碎了他的希望。 宋盈真的跑了。 还是在下乡的前一天晚上,没有给人半分的准备。 2、第2章 想到梦里的结局,宋尔打了个冷颤。 他闭上眼睛,眼皮子却抖个不停。 没办法,只能两眼鳏鳏的盯着屋顶看。 “唉……” 半晌过去,少年郁郁叹出一口气。 躺也躺不下去,索性掀开被子,趿上拖鞋,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转。 看着跟无头苍蝇差不了多少。 夫妻俩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小儿子穿着白色绒绒睡衣,脑袋许是在被子里拱的,打眼一看乱蓬蓬的,皱着眉毛在房间里晃来晃去。 有点像隔壁那只小白狗,还怪可爱。 “尔尔这是在做什么?” 宋母走过去道。 宋尔原是没注意到爸妈进来了,听见声音才回了头,瞧着两人关切的眉眼,鼻子不觉酸了酸,“睡不着。” 宋爸揉着眉心,说出了方才跟妻子想出的办法,“你姐……现在人不知道去哪了,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下乡不用你去,到时候就说你外婆那里出了点事儿,把你跟你姐一起送去了,正好一边找你姐姐。” “不行,”宋尔刚听见这个主意就拒绝了,他见宋爸的眼神看了过来,忙给自己找补,“要是有人真的去查了怎么办?” “到时候我们家不止是逃避下乡,还存在欺骗行为,若是叫旁的人知晓了,难保不会对爸爸有影响。” 宋爸捏了捏眉心,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毕竟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小儿子养的这样娇贵,一点儿看顾不到就要出事,光是往年就进了三次医院,他哪里放心把人放到乡下。 “没事,做的隐蔽些就行了,”他淡声道:“到时候我打个电话,给你外婆那边通个气。” 宋尔听的不住摇头,“还是算了,我可以下乡的。” 宋爸听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沉声道:“那是哈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越冷的地方喘症越容易犯?” 宋尔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可还是忍不住道:“大不了我到了那里天天戴着口罩围巾,回去了就窝在床上,少去外面,不会有事的。” 宋父被他这个天真的想法逗笑了,他也真的笑了出来,只不过是冷笑,“你想的倒是好,到时候轮流做饭、捡柴禾、挑水的活大家都做,你做是不做?” “你要是不做,人家会怎么想?” “再退一步讲,就算明面上不表现出来,可你能保证没有暗地里的排挤吗?” “我脾气也很坏的,”宋尔鼓着嘴、压着眉,自觉凶起来了,“谁要是欺负我,我就……” “就怎么样?” 宋爸问。 宋尔道:“当然是先跟他打一架,然后就打电话回来,爸爸再帮我报仇。” 宋爸听了只想扶额头,他看着儿子瘦巴巴的身板,不想再同他争辩,只道:“尽早歇了心思,学校、办事处、下乡的知青办全都登记好了,临时换人,更容易被抓到把柄。” 宋尔呆坐在床上不吭声儿了,心里更是怕的要命,他不想自己被打断一条腿,更不想爸爸妈妈年纪大了,还要被赶出房子,只一意道:“爸妈要是不让我去,明天我就偷偷的去,把我锁在家里我就撬门离开,再不行还能跳窗户,总之,我是无论如何都要下乡的。” 宋家夫妻大晚上的被姐弟俩折腾的心力交瘁。 宋母看着小儿子坚定的神色,心下到底动摇了几分,她平日对小儿子是什么性子再清楚不过,根本不是能吃苦的,现下这样坚持恐怕还是为了家里。 扯扯了扯丈夫的袖子,示意他出去一下。 “你拉我出来做什么,这个小崽子如今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宋爸是知识分子出身,若放在往常嘴里是绝对说不出小崽子这几个字的,也就是今天被气狠了。 宋妈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安抚道:“尔尔虽看着不懂事,归根结底却是怕这件事给咱们家惹麻烦,你是厂子的主任,外头看着是风光,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盯着你这个位置的人不少,尔尔他不是要跟你犟,他只是不想这个家有事。” 宋爸听完沉默了下去,他接过水杯,却没有喝,“那我也不能……” “这件事不宜闹大,”宋母同他道:“而且厂子里不是有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吗?” “即便尔尔下去,也不会太久,毕竟你这个父亲还在为他打算,可若是不去,当真出了事,那尔尔便真的折了去,你不是不知长远的人,利弊还要我同你一一分析吗?” 这一番话在宋爸心里反复琢磨,最终还是让他做出了决定。 两人回屋跟儿子谈过之后,这事儿算是落定了,只还有一点,两人虽是姐弟,到底男女不同,还是得想个法子。 宋尔望着对面穿衣镜里、跟宋盈有七分相似的人,鬼使神差的想到了一个主意:“那要是我直接以姐姐的名义下乡呢?” 宋父没怎么懂。 宋尔见他似乎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直接道:“爸,我的意思是我当宋盈,宋尔的身份在学校请假。” 宋爸:“……” 他转头看了看妻子,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才缓过神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是姐弟、不是姐妹。” 宋尔点了点头。 宋母倒是明白了,她转头看着费心想办法的小儿子,一时间心疼更甚,“到时候女孩子的身份到了乡下,要更难。” “妈,我没事的,”宋尔笑了笑,“况且船到桥头自然直,情况也不一定就有那样坏。” 宋母见人还在安慰自己,抓紧了丈夫的手,“我去外面准备下乡用的东西,尔尔先睡吧。” “我跟妈一起,”宋尔跑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在她肩头蹭了蹭。 看着这一幕,宋父心下有些宽慰,只想到不知所踪的女儿,又是无声一叹。 倒不全是责怪,冷静下来后更多是担忧,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即便身上带了钱,可又难保不会遇到坏人。 只是想得再多也是无益,当下之急还是要把小儿子下乡的事情安排好。 “我记得家里还有一件军大衣,是你以前的朋友送的,”宋母走到客厅道。 “是有一件,我去找找。” 宋父说着去了卧室。 “家里的精面大部分都给了你姐姐,”说起这个女儿,宋母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剩下的不多,明天我去市场看看,有就买回来,要是不够再让你爸去你成叔叔家里先借点儿应应急。” 宋尔点头乖乖说好。 “不管去了哪儿钱就是底气,一会儿给你拿300块钱,到了地方若是少什么只管买,不必委屈自己,钱花完了,就跟家里说,到时候再给你寄。” 说着说着,宋母就有些哽了,她平日是极爽利的人,可这会儿女儿失踪、小儿子又要下乡,接二连三的打击到底是不好受。 宋尔抱住母亲的胳膊轻轻道:“妈,我会经常写信回来的。” 宋母拍了拍他的手背,“知道了,我记得你爸那还有根英雄钢笔,明天正好捎走用。” 宋尔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可我爸不是只有那一根吗,他平常很宝贝的。” “再宝贝能有你宝贝?” 宋母直接拍板道:“一会儿我跟他说。” 宋尔听着母亲大方的语气,又小心觑了眼她的脸色,小脑袋一转,想到自己以前想要但父亲没给的东西,再次打起了主意,他试探性的道:“还有我爸的茶叶,之前都只让我捏一点点,多了就说我浪费。” 宋母一点儿没犹豫,“一会儿我把那罐子找出来,装你包袱里。” 宋尔的嘴角忍不住提了提,“还有……还有……” 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钢笔、大衣、茶叶、自行车票等东西的宋父:“……” 3、第3章 等东西收拾的差不离,距离上火车就只剩两个钟了。 宋母看着还在清点东西的父子俩,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尔尔过来坐着,剩下的让你爸弄。” 宋尔放下手头正在叠的衣裳,慢吞吞挪了过去。 宋母拉着人定定在那看了一会儿,却半晌没有动作。 宋尔被看的一头雾水,正在他张嘴要问的时候,就见对方从地上的袋子里取出了一顶假发。 宋尔:“??” 他满脸疑惑的抬了头,“妈??” 宋母看着他懵懵不知的模样,点了点他的额头,没好气道:“你以为女孩子是那么好当的,还是你想就这样去下乡?” 宋尔道:“我戴个帽子,再穿厚点儿,别人也认不出来。” “那也不可能一年四季都戴帽子,”宋母说着直接把假发罩在了他脑袋上,随后又细细调整了一番。 宋尔的面部轮廓本就不是十分硬挺的类型,一戴上假发,有了碎发的遮掩,倒是将脸衬得愈发柔和,再加上年纪偏小的缘故,瞧着没有半分违和。 连坐在一旁默默清点东西的宋父都看了过来,等看清后,眼底的好奇变成了掩饰不住的震惊。 宋尔瞧着父亲的反应,怕是自己这模样有几分怪异,忙要把假发摘下来。 “别动,”宋母捏住他的手腕,“先别摘,我去拿面镜子过来。” 说着快步走进了卧室。 不多会儿,便举着一把小镜子走到了儿子面前,微微弯腰道:“这顶假发还成吧?” 宋尔看着镜子里的脸,一时间愣在了那里,他本就生的有几分孱弱,因此唇色并不显得红润,原先短发时,只觉少年温稚,可现下瞧着……更多柔怯。 “这……这……” 他憋了半天才道:“万一旁人看见我这样以为我更好欺负了怎么办?” 听见这话,夫妻俩都不说话了。 还是宋母先反应过来,她嘴唇动了动,好容易组织了措辞,“你这样,除非是那种心思不正的人,一般人,应该……都不会欺负你。” “那种心思不正的人,咱们不来往,”宋父跟着在后面添了句。 两人跟宋尔说着话,心下却都有些纳罕,要说小儿子跟他姐姐是双胎,模样有七八分相像,按理说即便长发也该相差不多才对,可这般看去,却并没多少相似,反而是要更招人疼些。 宋尔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他抓着假发,还是想把它薅下来。 宋母眼疾手快的拦住了,“就这样吧,先适应适应,省的到时候再戴麻烦。” 宋尔想了想,勉强道:“那行吧。” 剩下的时间不多,夫妻俩怕儿子下了乡吃亏,拉着他恨不得把以前的人生经验都教过去。 宋尔听的脑袋晕晕,听到最后光会说“记住了”、“记住了。” 看的宋父更是放心不下。 到最后一个钟的时候,夫妻俩一人提了个包袱送他去火车站。 先前忙忙碌碌时不觉什么,可真到了离别这一刻,眼泪不觉就滚了出来。 一颗颗的,都不带歇。 宋母心疼儿子,抬手给他擦泪,“尔尔不哭了,等空下了,我和你爸请假开介绍信去看你,谁要是欺负我们尔尔了,到时候妈找他去。” 宋尔听了,哭的更厉害。 宋父也疼儿子,只是他一贯不善言辞,这时候只能在妻子话音将落时跟一句,“你妈说的对。” 到火车要开的时候,夫妻俩才把人将将哄住。 再三嘱咐,才不舍的下了火车。 等汽笛声响起来了,宋母才一拍脑袋忽然道:“坏了。” 宋父忙看过去,以为有什么忘记交代了。 宋母面色有些急,但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回家之后才道:“尔尔他到了那里住哪儿啊?” 宋父闻言也是一愣。 这个问题他也没想起来,毕竟一时还没从小儿子是个男孩这个思维转变过来。 夫妻俩一时间面面相觑。 两人再怎么担心且不提,宋尔坐在火车上,望着飞速倒退的景色。 心情也跟着褪了色。 这是1967年的冬。 低低的暮色渐渐笼向了四野,就在这片天地趋陷于夜色时,一阵火车的汽笛声呜呜撕开了天幕。 长长的绿皮车厢夹在脆生生的麦苗中呼啸而来,带起一阵风过,霎时间天净云旷。 “好冷啊。” 一个坐在车厢里的姑娘把揣进毛衣里的手伸出来,合在嘴边不停吹着。 “就是啊,”旁边的人同她原是不认识的,只火车上一个车厢拢共这么几个人,渐渐的两个女孩子也熟络了起来,她跟着抱怨道,“从没遇见过火车上连热水都打不着的,离哈市还有这么远,接下来是要把人冷死不成。” 他们多是水乡长大的孩子,秋冬天里就算冷也不过剪剪几带寒风,哪想到越临近北部,气温越是低。 旁边戴着副银框眼镜的男人闻言目光微顿,他扫了眼两个鼻头红红的姑娘,约莫是过了半分钟,才温声道:“我离家时恰好带了个大水壶,在火车上也不敢喝太多水,因此还剩下一些,虽然没有刚装进去热了,但暖暖身子还是可以的。” 因着几人的车厢是封闭式的,是以只有六个人在,听到这话俱都转眼看向了说话的人。 男人摸了下鼻尖,好脾气的问方才说冷了两人,“要吗?” 穿着藏蓝色毛衣的女孩子“啊”了声,等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要……要的。” 坐在她旁边的女孩子很快跟着道:“我也要,先谢谢你了,不知道大哥贵姓?” “也没什么贵姓不贵姓的,你们喊我周臣就行了,”男人提起水壶分别给两人倒了水,正要把瓶塞封上的时候,忽而想到什么,目光落在了对面。 似是踟蹰,停顿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要吗?” 落在光影处的少女似乎是没有意识到这是在跟他说话,并没有动作。 周臣按在水壶提手上的力道紧了些。 换做常人本也该放弃了,毕竟出门在外帮了人是情分,却不是本人,哪有人连声儿话都不知道回的。 可周臣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许是第一次搭话助长了他的勇气,这一次连犹豫都短促许多。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确保自己在对面女孩子的视线之内,“你好,要喝些水吗?” 声音不觉间发了紧,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方才还有几分细碎声音的车厢在他问出这句话后一阵寂静,所有人都诡异的熄了声儿,仿佛在等对方回话。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众人以为对方不会给出回应的时候,少女抬了眸。 蹙黑眼睫下,琥珀色的眸光不多经心的一睇,摇了摇头。 之后并不等回应就重新敛了眉目。 只这一瞥也让车厢里的气氛重新凝滞了下来。 少女座位靠里,又常常垂着头,在车厢里几乎不怎么说话,在另外几人连姓名、要去的地方都讨论干净之后,也没人能教她说一句话,更不要提回应。 虽是拒绝,可周臣的唇角却是微不可察往上勾了下。 4、第4章 事实上,宋尔不是不想说话,他是不敢说,毕竟男女之间的声线差异还是很大的。 在没想出法子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是少开口为好。 只虽然没说话,却是一直听着的。 尤其是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对话。 声音比着三个男人,是要细上一些的,且听起来更为柔和。 等她们话音熄了,才转而将目光放到车窗映出的影子上,细看的话,眼神还有些躲闪。 虽然对方不知道,但宋尔还是觉得在女孩子不知道的情况下观察她们有些羞愧,他握了握拳,努力给自己做下心理暗示:不能慌,他这不是耍流氓,是在学习。 好一会儿过去,才慢慢的镇定下来,只脸还绷着。 硬着头皮观察了些时候,宋尔觉得自己真的看出来了点儿门道,他发现她们的坐姿好像也不大一样。 女孩子腿是并起来的,看起来还要往一边倾着。 宋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慢慢往里合了合。 光看的话,自己应该是没什么破绽了。 渐渐的,夜色漫下。 气温陡降。 即便外面套了挟棉的袄子,也叫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宋尔深吸口气,觉得呼吸有些闷。 他不敢大意,怕自己还没到地方就要犯喘症,想了想,还是扶住桌子起了身,准备起身将行李里的药还有爸妈给的军大衣取出来。 周臣就在斜对面坐着,因着一直分了两分注意在那儿,对方一有动作就目光就跟了过去,“是要出去吗?” 他双腿微微往后,做出了一个退让的姿势。 宋尔顿了下,却并不做声。 他转身微微踮脚,两手拉住包袱旁尼龙绳拧成的带子,想把包袱拿下来。 方才坐着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可现下一动,手指都没了知觉,自然也没能把东西拖动。 正在他准备继续使劲儿的时候,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了过去,稳稳将包袱托在了手上。 宋尔偏目望去。 车厢实在狭窄,再加上两人前后挨着,根本错不开脚,以至于目光所及只能瞧见一截下巴。 周臣稍退一步,“是要这个鼠灰色的包袱吗?” 先前对方搭话,宋尔并不怎么理人,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现下人家帮了忙,总不好再点头摇头的敷衍。 他抬目看着人,放低声音“嗯”了声。 隔着层口罩,这应的便更轻了。 叫周臣蓦的以前家里养的小猫,高傲的不行,平日不理人,给了吃的才愿意拿尾巴扫你一下。 他垂下眼,掩住眸中露出了一点儿笑意,“那我就放桌子上了。” 说完极有分寸感的坐了回去。 宋尔看他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军大衣和药都放在最上面,解开外面系的两道活扣就看到了。 他先把衣裳套在最外面,随后又往鼻尖喷了一泵药,那股子闷意逐渐被压了下去。 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因此不多会儿便昏昏沉沉的歪在了厢壁上。 倒是周臣,看到他手中的药瓶,目中泛起了点波澜。 火车坐的越久越疲惫,俩个性子活泼些的姑娘到后面也不怎么说话了。 两天后。 火车终于抵达哈市。 等别人都挨挨挤挤的下了车,宋尔才找出帽子、手套、围巾,把自己的耳朵脑袋一并严严实实的包了起来。 争取一点儿风都露不进来。 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起身拎着包袱下车。 只提包袱的时候,发现自己只能提起来那个装衣服的,剩下装了面粉、麦乳精、苹果的包袱死活也只能拖着走。 “我东西少,帮你提一个?” 同样走的晚的周臣在后面道。 “不用,”宋尔还没怎么从自己是个男孩子的身份转换过来,听见周臣的话,眉间儿打了个拢,许是接连在同一个人面前被伤了自尊心,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他揉揉手腕,攒了攒劲儿,自顾自拖着包袱走了。 好容易把两个大包袱弄下了火车。 周臣提着行李,想到女孩方才瞬间落下的眉,摸了下鼻尖。 下了火车的宋尔怕着凉,忙把围巾绑紧了些,他举目四望,等看见站台外写着蒲兰镇的纸牌子后,赶紧拖着行李走了过去。 赶到时,还有些喘。 这时候不说话也不行,只能学着之前把声音压低,又特意掐了嗓,“请问去蒲兰镇的知青是去这里吗?” 声音细弱,混在嘈杂的环境中,倒是不怎么能叫人分辨。 拉着板车的汉子耳朵尖,高声回道:“是这儿,先把行李放上去。” 宋尔看着到膝盖的板车,没好意思让人帮忙,自己憋着劲把东西抬了上去。 弄完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站在一旁默默等着,不多久就见那个说要帮他提行李的周臣也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他眨眨眼,没太惊讶。 周臣似是摸清了女孩几分性子,这时候倒没再凑上去说话。 又等了一会儿,一男一女小跑过来,女孩子紧紧挨在男人旁边,瞧着比一般人要亲近许多。 等两人放好行李,先前的汉子数了下人数,对上之后扬声道:“跟着我先出去。” 一行人应过声后葫芦似的坠在了后面。 等出了火车站,汉子把板车放下道:“这里距离村子里还远的很,这个板车由我跟男知青一起拉,每人半个钟,没意见吧?” 几个男知青相互看了一眼,大多数都同意了,还有那么一两个在那抱怨怎么连个拖拉机都没有,只能走回去。 他们声音不算小,打量着专门让人听见一般,只这汉子却不惯着,冷声道:“要是不想拉,就自己提着行李在后面走。” 两个男知青瞬间不吱声了。 现下温度都快零下了,要是提着行李走回去,累且不说,只怕人都要冻坏。 宋尔看着这场官司,非常自觉的揣着手走到了女知青那一拨。 左右瞧瞧,两个女知青的脸色都很平静,像是对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 宋尔看的若有所思,原来这是……正常的吗? 还……怪好的。 在原地修整了一会儿,八九个人跺跺脚就准备走了。 那汉子率先拉起板车,边走边道:“我姓蒲,你们喊我蒲叔就行了。” 大家点点头各自应了声。 北方的风当真刺人,刚走到街上,就有一股侵肌刺骨的凉意爬上皮肤,仿佛要把人的肉给砭透了。 前面拉板车的汉子却像是习惯了一般,往两个掌心各吐了口唾沫,又合掌一搓,这才继续往前走。 几个男知青看见这一幕都有些嫌弃,只再嫌弃也没法子,半个钟过去,轮到了下一个人。 对方几乎是强忍住不适才把手放上了板车把手,可很快就顾不上那么多了,风太冷太急,如果不仅仅抓着把手,板车左摇右晃根本稳当不下来。 时间久了,也记不得嫌弃了。 等半个钟到的时候,那个男知青的手冻的又红又肿,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把手放进了脖颈里取暖。 宋尔跟在板车旁,忽然生出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心想:当女孩子其实也挺好的。 5、第5章 几人下火车的时候正是当午,虽然风大,到底有太阳顶着。 现下三两个钟过去,层云一起,把日头都罩住了,几个知青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冻得嘴唇发紫,更不要提宋尔,他抬眼望着愈发稀薄的天色,连着咳了好些声。 按按胸口,脚步略缓了缓。 本想开口知会前面一声儿,但看着堆在板车上的行李还有闷头往前赶的同伴,不觉就迟疑了下。 说起来大家其实并不相熟,这种情况下宋尔也不大想麻烦对方,只稍稍犹豫便自顾停了下来,他脱下一只手套,冻得指尖瞬间缩了下。 吸吸鼻子,连忙把放在大衣口袋的药拿了出来,只才拉下围巾,扑面的寒风便呛进了肺里,宋尔只觉得胸口一痉,便喘不上气了。 他握着药,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脚下也跟着发了虚,一踉跄,竟是站也站不住。 不多会儿,便“砰”的一声,仰面倒在了石子路上。 偏这时候一点儿痛也感受不到,只能张着嘴大口汲取冰冷的空气。 “嗬……嗬……” 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宋尔再也顾不得许多,本能的想要喊人,只许久过去也吐不出来半个字。 窒息感潮水般漫入胸口,就在宋尔逐渐陷入绝望的时候,一双半新不旧的黑色布鞋踏入了眼底。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过去。 路过的男人看着突然抓住自己裤腿的“女孩儿”,要不是及时注意到她面上的异常,差点儿就踢了过去。 他顿了片刻,很快的、脚下动了动,却不是要蹲下救人,而是准备离开。 宋尔敏锐的感受到男人的意图,他咬牙扯着裤子上的那点儿布料,指尖儿都泛了青。 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男人不是卸不掉这点力,只望着女孩即便是闭着眼也不断淌出的泪,还是把背篓解下,蹲下身子把人半扶了起来,“怎么了?” 宋尔这个时候已经听不到男人在说什么了,他呼吸愈弱,只下意识的嘴唇翕合,“药……药……” 男人看见她唇动了,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过去。 等听清楚话音后立刻开始翻找,不多时就在她手上抠出一只药瓶。 男人没见过这种药,但好在识过字,快速把外面贴的说明阅览一遍后,当即把出雾口放在鼻尖按下两泵。 就在他不确定效果的时候,女人的喘息渐渐止住了。 男人绷着的脊背也慢慢松下。 只还没等他站起来,四五道杂乱的脚步声就慢慢的近了。 男人脚下微错,撑起一副警惕的姿态,他转目看向来人,还没开口,就听对方倒打一耙的质问道:“你干什么呢?” 周臣是最先发现宋尔不见的人,也以最快的速度找了过来,此时看见躺在那里半耷着眼的宋尔,声音沉了下去。 男人打量了下几人的穿着,心下大约知道了对方来历,他不大愿意同人冲突,简单解释了一下,“这姑娘在路上喘不来气,我给他喷了下药。” 说话的间隙,拉板车的汉子也赶了过来,他看着成对峙姿态的几人,率先朝着男人开了口,“江啊,刚从县上回来?” “叔,”男人先招呼了声,又把方才的事解释了一遍,只这次说的就详细了,很容易就能听出其中凶险,说完就拾起背篓准备离开。 正在他要起身的时候,衣裳又被人拉住了,他低下头问:“怎么了?” 女人不说话,只是抓他更紧了些。 姓蒲的汉子皱着眉道:“江啊,先把人扶起来。” 男人“嗯”了声,揽住女孩儿的一边肩膀,轻易把人带了起来,只是宋尔这会儿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几乎整个身子都倚在男人的肩上。 蒲毅转眼看向女孩儿,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瞧见一侧细白的脸。 他曾在媳妇的嫁妆里见过一颗珍珠,并不算大,却被媳妇宝贝的不行,碰都不许他碰的,可这女孩儿的脸却比珍珠还要白。 瞧着便觉娇贵。 可这样娇贵的女人在乡下,尤其是冬天的乡下是很难活下去的,不止活不下去,麻烦还不是一般的多。 想到这里,他的眉皱的更紧了,“你是怎么回事?” 宋尔才发过病,声音不必掩饰便积出一股弱气来,“我自小有喘症,遇上冷气……咳咳……便要犯的,给大家添麻烦了,抱……抱歉。” 话没说完,便已咳了两阵。 只这般的身子,谁也没法去怪他。 这时候的人大多心底不坏,对弱小的人也更多宽容,“你这样也没法走了,现在距离村子约莫还有三个钟,要不你就到板车上吧。” 蒲毅想了想道。 宋尔看着行李堆的高高的板车,又想到之前拉车累的满脸通红的男知青,硬撑着从男人身上下来,自己站稳了身子,“不用的蒲叔,我还能走。” “胡闹,”蒲毅就算原先不知道这病的凶险,可方才听人描述也能大致想象的出来,他都不敢想,要是没人路过会是什么后果,回头看了眼塞的满满当当的板车,心知确实躺不下人。 至于让男知青背着,就更不用想了,几个都是城市里来的孩子,没几把子力气,他怕再把人摔了。 思来想去,只得把目光放到了站在那里的男人身上,“江啊。” “叔您说,”男人其实瞧着他的脸色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 果不其然,对方开口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先带这个小知青一段路,叔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了,只是毕竟是一条命,实在是没办法了。” 男人并不意外他的决定,在村里时对方就是面冷心热的人,谁家有了麻烦只要找上门去了,很少有拒绝的。 垂眼看着女人苍白到不见半分血色的小脸,到底没拒绝,“好,叔放心。” “诶,那就谢谢了,”蒲毅说完,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道:“晚上去叔家里吃饭,今天你婶儿炖了肉。” 男人怕他心里过意不去,答应了下来。 “谢谢蒲叔,”宋尔不是不通一点人情世故的人,知道这番往来都是为他,哪里有不领情的,“等我安顿好了也请您吃肉。” “哈哈,那我就等着了,”蒲毅不是那等蝎蝎螫螫的人,听他这样说,便也大方应了。 一旁的周臣倒是想反对,可两方都同意了,自己再张口便得罪人了,思量之后,也没做声。 一行人分两路,男人带宋尔单独走。 等蒲毅带着人拉着板车往前了,男人才在女人面前慢慢蹲下了身子。 宋尔这时候也不矫情了,“吧嗒”一下趴在了对方背上。 等确定人趴好了,男人才直起身子。 “呼,”趴在男人背上的宋尔小声惊呼了下。 方才还不觉得,可现在在对方背上,才发现他真的好高,肩膀也好宽。 江柏道:“不舒服?” “不是,”宋尔有些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随意找了个理由,“就有些不适应。” “除了我爸,还没人背过我。” 男人听到这句话,心中浮出点儿异样,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6、第6章 路上有了人在前面挡着,再加上围巾包住脸,倒是比先前要好受许多。 等药劲儿一上来,宋尔便有些撑不住了,他打了个哈欠,点着脑袋小声道:“我可能得睡一会儿。” “嗯。” 迎着风,男人只短促应了声。 宋尔模糊听得一个回应,没怎么分辨,下巴便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男人感受着突然落下的重量,并没受什么影响,只步子更快了些。 论起来,他们回村的时间还要更早些。 路过知青点时,男人本想把人放下,但叫了好几声背上的女孩儿也没醒。 他顿住脚,直接去叩了门,只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开,看了眼天色,料想应该是下地还没回来。 眉心拧了拧,一时有些作难,他是不大愿意同这些个知青扯上关系的,但现下总不能直接把人撂下来。 在原地停了会儿,轻叹口气,到底没把这个麻烦扔在门口。 把人往上托了托,一径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去了。 知青点的位置在村口附近,下地干活正方便,只是男人的家在最北边,正好隔了大半个村子,这里地又广,各家各户住的又分散,要过去至少也得小半个钟。 好在走惯了,也不觉得如何。 快到家时,刚绕过门前的土坡,就先听见了一阵犬吠。 许是知道主人回来了,门后传来的声音并不凶。 男人下意识的看向身后,等了会儿,见对方的呼吸平稳,才慢慢往前走。 打开门后,又是一阵吠。 男人手掌压低。 那条狼犬立刻就趴下身子,声音也跟着呜咽了下来。 他先过去摸了摸大狗往前伸的脑袋,随后把背篓放在了廊檐下的角落里,顾及着背上有人干活不方便,索性把女孩儿放进了屋里,又顺手烧了炕。 弄完这些倒是也没闲下来,等整理好背篓里的东西,又拎起柴刀去了山上。 约莫一个钟过去,便背了两大捆柴禾下来,放在木墩上砍完后,整整齐齐的码到了与廊檐并接的的架子上。 这中间还去了趟屋里。 人还在睡着,瞧着没半点要醒的意思。 男人看着脸绽酣色的女孩,眸中真真切切映出了点儿不解,像是不明白怎么有人睡这么久还不醒。 但也没叫人,估摸了下时间,就去外面的堂屋做饭了。 村里多数人家都是在屋子里起灶,腾出的烟正好烘炕用,正正便宜。 想到背回来的女孩儿,男人多舀了一把玉米粳,又去外面的地窖里挖了颗大白菜,撒点儿辣子,再拌上今天县上买的豆腐,呛出香味儿来。 许是饿了,炕上的人总算是醒了过来,宋尔揉揉眼睛,安逸的环境让他动也不想动弹一下,尤其是下面的床,还会自动发热,暖和的让人想贴上去,只到底是别人家,不好那样,很快就蹬上鞋子走了出去。 打开门,炒菜的声音就更大了。 辣油在铁锅里“滋滋”冒响,香味全被闷了出来。 宋尔很少吃口味重的食物,闻着就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你好,要帮忙不啊?” 没特意掐嗓子,只声调细细,又着意拉长了尾音,听起来只觉绵软轻忽。 女孩儿此时脸上的围巾、口罩都摘下来了,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许是才睡醒,眼尾拖了淡淡的红,映着乌亮亮的眼睛。 说不出的轻俏。 男人目光微凝,又克制的低了眸,“快做好了,去里屋等着吧。” 宋尔没怎么去旁人家里做过客,但也知道让主人家煮饭,自己勤坐着等吃有些不礼貌,他“哦”了声,脚下却是没动。 尽管知道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盯着男人,想看看他有哪里顾不上的,自己好及时过去。 只这辣子实在太呛,宋尔眼睛本也只是浅浅的红,现在被弄的眼泪都出来了。 男人顾不上收火,拉着他的胳膊把人带到他刚才躺的屋儿,“在这待着就行。” “桌上的水是热的,自己倒着喝。” 语气比先前要重了一些。 宋尔这次是真的听话了,“哦,好。” 男人赶紧回去炒菜,可还是不可避免的糊了一些。 最后摆上桌的是一盆玉米糊糊,一大碗辣子白菜豆腐,还有五个白面大馒头。 男人分他一双筷子,“吃吧。” 宋尔看他一眼,没动。 等对方动筷子了才夹菜。 男人看着他的作态,没说话。 宋尔之前没怎么吃过辣,吸满了辣油的白菜香是香,可才放进嘴里就让宋尔鼻尖冒了汗。 他呼了呼气,感觉舌头都麻了。 男人忙让他先吐出来。 宋尔干不出把菜吐出来的事儿,他摇摇头,囫囵一嚼便咽了下去,然后端起杯子连着灌了三杯,才把那股不适压了下去。 经这么一遭,唇也有些肿起来了,红红的,有些可怜,偏那唇又丰腴,渍了水色后,烂红的花一般,艳艳的。 男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面上瞧不出什么。 “吃不了辣的话,把汤喝了,” 宋尔点点头,他拿了个馒头,掰的碎碎的洒在汤里,等泡透了,才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喝。 汤有些喇嗓子,但想到这是在别人家里,也不好再挑剔,勉强喝了半碗。 “吃饱了?” 男人见她放下碗道。 宋尔擦擦嘴“嗯”了声。 男人见状把女孩儿剩下的汤倒进了外面的狗盆儿里。 回来后动作利落的把碗筷端走刷了。 宋尔忙端着盛汤的瓷盆进去,“我也会刷。” 可脚下走的太急,路过门槛时没注意,一下子就叫绊了去。 男人只来得及扶住人,等站稳后,盆已经碎了。 宋尔:“……” 他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儿,整个人不知所措,“我……我……” “对不起……”他蹲下身子去捡,脸涨的通红,“我会赔的,我肯定会赔的。” 男人把人拉起来,他就算再笨也看得出这女孩儿在家没做过什么活,要是再不阻止怕对方的手再被割破,到时候又是一场忙活。 轻轻叹出一口气,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叹气了,“不用赔,瓷盆儿村子里的大爷就会烧,回头我补一个就行了。” 宋尔还是愧疚,“我去吧。” 男人道:“不用,你不认识路。” 宋尔最后还是没争过他,只打定主意要还这个人情,他扣了扣手指,有些尴尬的站在那儿。 正在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阵叩门声响了起来。 宋尔的心蓦然一松。 男人跨出门去,让他回去歇着。 宋尔闷闷应了声。 只坐下不久外面就有了动静,抬眼看去,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撩起帘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去火车站接他们的蒲叔。 男人招呼人坐下,又倒了杯水过去,“叔是来接人的吧?” 蒲毅点了点头,“今儿真是麻烦你了。” 7、第7章 “算不上麻烦,恰好顺路,”男人一句话便带了过去。 蒲毅也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没在这件事上啰嗦太多,他喝口茶,转眼看向坐在旁边的女孩儿,“叔记得你叫宋盈是吧?” 宋尔已经好几天没听见这个名字了,冷不丁的听人提起还有些别扭。 他轻抿下唇,“嗯”了声。 蒲毅不是多细腻的人,没觉出他的情绪有什么不对,“还觉得难受不?” 宋尔摇了摇头,“好多了。” “那就行,现在天也不早了,我先带你回知青点吧,”蒲毅放下搪瓷缸道。 宋尔看了眼男人,他也不知为什么要看。 见对方没说话,慢慢的、起了身。 简单道了别,宋尔就被带走了。 两人出门时,月亮刚挂上天,依稀还能瞧见周围散落的几粒儿星子。 “宋同志,叔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刚刚在屋子里不大合适,就留到现在了,你可别多想,”蒲毅等走远了后才道。 宋尔忙小跑几句,跟近了些,“叔您说。” 蒲毅想着对方是个女孩儿,尽量委婉道:“今天你的情况我还没跟村长、书记他们说,但估计也是瞒不住的,你受不住风就下不了地,即便是下地,也干不了重活,这话我说的没错吧?” 宋尔点了点头,怕对方看不见他的动作又提声应了下。 蒲毅接着道:“村里的粮食年年都是有量的,按照公分计算,要是干不了那么多,到了年底是分不了太多粮食的。” “我知道叔的意思,多劳多得的道理不管在哪里都没错,”宋尔认真道:“到时候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心里不会有想法的。” 若他有些抱怨,蒲毅心里倒还能好受些,偏他一点儿没有,即便知道自己是对的,但道理归道理,人情是人情,他还是免不了生出点儿愧疚来。 这人一愧疚,就容易产生补偿心理。 “明天我请江去家里吃饭,你也来,你婶儿前天杀了鸡,在窖里堆着,等你们来了都炖上,说来他算是救了你的命,到时候再好好谢一次。” 说完一副不容拒绝的语气,“不能不来。” 宋尔推脱不过,只得应下。 他望着树梢上的月亮,忽然想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姓江吗?” “对,叫江柏,”蒲毅道。 宋尔听着这个名字,“哦”了声。 因着天色晚了,两人回去用的时间比来时要久。 到知青点时大家都吃过饭了。 周臣看见人回来,起身迎了上去,“灶上温的还有一份饭。” “我吃过了,谢谢,”宋尔回的礼貌。 乡下没什么活动,那些诗歌、文选打离开城里,慢慢的就很远了,因着新知青的到来,倒是鲜少生出了些活气来。 没人去睡觉,大家都聚在炉边烤火说着话,灶膛里烧了花生,火舌卷着花生壳,不时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 蒲毅见人齐着,将宋尔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主要是想着多少能照顾些。 众人顺着蒲毅的话看过去,瞧见了一身绿色军大衣的女孩儿,只因着对方头上裹了围巾,看不大清脸,“来了知青点就是一家人,肯定不会让人出事的,叔放心。” 蒲毅没再多说,拍了拍宋尔的肩膀便离开了。 等人走后,周臣起身走到他身边道:“刚回来肯定冷,要不先过去烤会儿火,刚好我身边还有个位置。” 这话旁人听的没什么反应,但与周臣隔了个马扎的女知青脸色却有些不好。 她从对方刚进知青点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不论是样貌还是穿着、气度都比着其他人高了一截,而且手上还戴了表,瞧着家境也殷实。 在乡下蹉跎了两三年的女人已经二十一岁了,她不想嫁到村儿里,又看不上知青点那些条件比她还不如的男人,左挑右顾的,婚事也被耽误了下来。 眼见同住一屋的知青都相继处了对象,下意识的跟着生出了紧迫感。 偏这时候周臣来了,在她眼里可不就是缘分到了吗? 即便还不知对方身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是放下矜持先进了一步。 只是这一步进的有些不顺利。 新知青来了大家坐在一起熟悉熟悉原是惯例,她因着回屋儿打扮了好一会儿,到的时候就只剩了两个位置,她问也不问的就坐在了周臣旁边那一个,偏对方在她坐下后说是给朋友留的。 意思不就是让她起开吗? 她当即便觉丢了面儿,红着脸换了个地儿坐。 结果大家说半天话了那个位置也没人去坐,自然就以为方才是幌她的,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这时候过来个人,不仅是队里领过来的,光明正大的表示对方身体不好让大家照顾一些,周臣还……还那样主动。 她脸色能好看才怪了。 凭什么啊? 就凭她是个病秧子? 要真是病的有那么重干嘛要下乡拖累别人? 只到底还有些顾及,这些话只在心里转了转,没说出来。 这边的宋尔四下看了看,见确实没位置了,就跟着坐下了。 “既然现在人都在,我们都先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先来。” 这里主事的男知青清了清嗓子道:“我叫吕英,在家中排老大,家里还有两个比我小的一双弟妹,一个上小学,一个初中了,来这里差不多五年,父母是南边打渔的,这东西看天,等家里寄过来海鲜了,咱们好好吃一顿。” “好,”他说完后大家都鼓了鼓掌,知青点的老大哥并不好当,但吕英为人真诚,处世又大气,大家都服他。 接下来是第二个,“我叫王薇,在家里也是老大,下面两个妹妹,都还在上学,下乡有三年了。” “哦,对了,”她说着握住身旁男知青的手道:“我跟对象过几天就结婚了,到时候请大家喝喜酒,席面我们尽量往好了办,虽说不会太大,但管饱是肯定的。” 她姿态大方,身边的对象却腼腆,橘黄色的火光下映出了通红的一张脸。 大家也没起哄,笑着道了恭喜,都说一定到。 剩下的人一一介绍,轮到的最后一个人正是给周臣示好的女知青,“我叫郭蓉,家里排第二,爸妈都是工人。” 旁的就没了,只语气还能听出带了些小性儿。 明眼人都能看出原因,但谁也不能说周臣做的有什么不对。 最后还是吕英打了个圆场,“下一个,该新知青了。” 周臣不意让宋尔知道方才的矛盾,率先开口说了下自己的情况,父母工作、家庭情况大都略过了,只表了年纪、家乡、兴趣爱好什么的。 剩下的有样学样,大都没什么差别。 一圈下来,让宋尔印象比较深的是个女孩子,他在火车站也见过的,当时跟在一个男人身边神态很亲近的模样,轮到她时开口就说自己是为了身旁的谢放下乡的。 这句话把在场的人都弄惊了,坐在她后面的谢放也皱了下眉,但也没当场反驳。 众人面面相觑,不好对这种事做什么评价,只好赶紧让下一个人介绍。 剩下的就宋尔一个了,他喉咙动了动,声音不敢太大,“我叫……宋盈,家里是南边的,麻烦……麻烦大家了。” 许是紧张,他说的有些磕巴。 “什么人啊,炉子旁又不冷,装模作样的戴个大围巾,头脸都看不清楚,万一走路上了,估计大家都认不出你是知青点的人。” 被抢了位置的郭蓉对她本就有意见,见她说话时还包着脸,提气儿便发作了。 宋尔听的一脸茫然,没明白这是什么路数。 8、第8章 “我……” 他动了动唇,才要解释就听有人已经先一步开了口,“旁的人想不想摘围巾那是她自己的事儿,你既不是她的亲人,才见一面又算不上朋友,就这样迫不及待的发表意见,是不是有些不知所谓了呢?” 说话的人是周臣,他眸光略沉,并没有着意看谁,甚至说话时还拿铁钳在灶膛里拨了两个花生出来。 被自己有好感的男人当众给了难堪,郭蓉的眼圈控制不住的红了红,她不是个能忍的,就算委屈还是大声道:“是,我不算她什么人,那你呢,又算什么?” “人家自己还没说话,你就上赶着来献殷勤,用的着你吗?” 这话一出,全场当即就是一静。 最为尴尬的要数宋尔,他就坐在两人中间,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听两人在耳朵根儿吵了个来回。 其中的当事人好像还是他。 关键是……宋尔根本就不清楚原因。 他坐在小小的马扎上,屁股底下跟针扎了似儿的。 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周臣,“用着用不着的我不清楚,但就像下雨了,如有我有两把伞,看见路上没有的人会分出去一把,而不是转头跟人用嘲笑的语气说:看,那个人没伞,被雨淋得好狼狈啊。” 两相对比,被内涵的人是谁再明显不过,虽然郭蓉的声音更大,但周臣句句条理分明,还不落俗。 他不说自己是为了什么帮的忙,只说自己只是见人被欺负了看不过去。 郭蓉被挤兑的胸口剧烈起伏,她倏的从马扎起身,眼睛里的泪再包不住了,“你还是不是男人,女孩儿之间吵嘴你也要来插一脚。” 说完就跑屋子里哭去了。 人刚走,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气氛还是有些怪,他们或明或暗的朝周臣扫去几眼,心中想法不一。 面对这些打量,当事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神态自若,还有心思将两颗花生递到旁边,“听说烤出来的花生要更香一些,要不要尝尝?” 宋尔:“……” 听着不远处呜呜咽咽的哭声,再看眼前还在等着他接的两颗烤花生,宋尔心中滋味难明,说实话,不怎么吃得下。 但想到方才周臣也是为了帮他解围才那样做的,还是没好拂了他的意,“那……那我尝尝。” 他接过花生,直接就剥了。 只这东西刚翻出来没多久,外面的壳虽然没那么热了,里面的花生仁儿却烫的紧。 宋尔在家没怎么做过活儿,指头肚儿上不见半点儿茧,被烫了后,很快匀出点儿红来。 周臣看了会儿,又钳出了几颗花生。 没等宋尔把刚才的放嘴里,就又递了过去。 宋尔不是很想剥这个东西,他懒得把围巾拆开,就道:“我够了,你自己吃吧。” 周臣“唔”了声,点点头说“好。” 两人说着话,似乎全没将刚才的事儿放心上,只他们不在意,吕英他们却不能不在意,毕竟也是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人,听着屋子里不时传来的哭声,到底没能坐下去。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了?”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其他人也不是很想继续,有了挑头的,都纷纷说好,“正好,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有活儿,洗洗休息吧。” 几个人能应的都应了。 王薇让男知青先走,又叫宋尔她们几个新来的女知青留下来,“知青点总共五间大屋儿,男知青两个,女知青两个,剩下的那个当客厅用,做饭也在那里,因着冬天要节省柴火,只烧了两个炕,就是距离客厅近点儿的两个屋儿,男女知青各一个,你们看是跟我们住一起还是住那个没烧炕的屋儿?” 陈月儿……也是那个说为了男人来下乡的女孩道:“一个屋能睡下我们这么多人吗?” “可以的,”王薇道:“这里的炕大,睡上七八个人不成问题。” 陈月儿在家也是个小公主,要是可以她肯定想自己一个屋儿,但感受过这里有多冷后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就道:“我住有炕的屋子。” 站她右边的女知青叫方婷婷,她是典型的水乡女孩,这一天也被折腾的不轻,直接选了暖和些的。 剩下的……就剩宋尔了。 几个人看过去,等他的选择。 宋尔:“……” 他当然也想住有炕的屋儿,但想想实际情况,咬着牙道:“我住没炕的那个。” 王薇听到这个回答皱了皱眉,“是不是因为蓉蓉?” 不等宋尔回答她就解释道:“她不是小心眼的性子,到时候你去跟她说一说……” 宋尔没等她说完就忍不住道:“什么叫我去找她说一说,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偏向,但宋尔一下就听出来了。 王薇顿了顿,也觉出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体不好,屋子里没炕儿,冷的跟冰窖一样,你不一定能受得住。” “没关系,”宋尔原先对住在这里没什么意见,可现在却生出了点儿淡淡的排斥,“我从家里带的被褥都很厚。” 王薇见人劝不动,也作罢了,“行,不过里面没住人,可能有些灰尘,得先打扫一下。” “嗯,好。” 宋尔点点头道。 决定了住处之后,大家各自拎着行李回了屋子。 宋尔白天睡的多了,现在也没太渴睡。 他把东西搬进去,打量了一下自己未来的住处,最里面摆了张很大的炕,上面堆着簸箕、竹筐、甚至连破扫帚都在上面,有些乱,应该得好一阵清理,门口的位置立了个不大的斗柜,应该能放些行李,就是要自己添个锁子。 除这两个大件,旁的也没了。 宋尔心下虽知道情况不会太好,却没想到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差,他叹口气,认命的开始打扫。 才要上炕就隐隐约约的听里面那屋子传来一句,“她还不想跟我住一屋,以为我稀罕呢。” 随后好像是被捂住了嘴,“唔……唔……”两声之后就没音儿了。 宋尔动作顿了顿,捏着簸箕只当自己没听见,他把炕上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又捡起那把破扫帚把屋子给扫了一遍。 霎时间灰尘漫了起来。 宋尔戴着围巾也觉得嗓子有些难受,他跑出去喷了一泵药才好些。 只屋里灰尘不少,光是扫扫肯定不行。 想了想,又去水缸里打了盆水。 晚上的温度到了零下,水都上冻了。 宋尔去打水时还是先把上面的冰给弄碎了才舀出来点儿。 因着没找到工具,只能用手敲,等端着盆儿进屋时,手指头都肿了。 稍微一蜷,便刺剌剌的疼。 莫名的,宋尔鼻头就有些酸。 9、第9章 他蹲下身子,把脸埋在膝盖上。 过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才慢慢站起来接着干活。 水凉的刺骨,一浸下去只觉得指头缝儿都挟了寒气,宋尔被冻得一个激灵,他快速把毛巾捞出来拧干,又囫囵将炕和斗柜擦了遍,等到有七八分干了,才自己的被子、褥子一并铺上去。 等弄完这些,浑身冷的直打颤。 宋尔实在不想去外面洗漱了,索性重新打了盆水将就拿毛巾在脸上沾了沾。 好容易洗漱完,一溜脱了外面的大衣和袄,抱着胳膊小鸡崽子一样迫不及待的跳进了被窝。 来之前宋母怕他受不住这儿的气候,特意买了新弹的棉花把被子加厚了一倍,只这样也挡不住哈市的低温。 没来过这儿的人是绝对想象不到夜里没炕能把人冻成什么样的,宋尔缩着身子,不住哆嗦。 人过的不好时,往往很喜欢回忆,就像现在,他控制不住的想起今天在江柏家里睡得那张暖烘烘的炕。 被现实毒打了一顿后,宋尔觉得老话说的对,出门在外,人还是得有个朋友靠。 至于人选…… 他觉得江柏目前看着好像还行,毕竟他身体壮实,人也很大方,心肠……虽然今天在路上看见他后的第一反应是离开,但最后也没走,还救了他。 算是善良。 那这个朋友该交的,宋尔肯定的下了结论。 回忆了下两人的交集,不期然想到了今天回来时,蒲叔请他和江柏去家里吃饭的事儿。 都说时机这东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宋尔觉得这可能就是自己的机遇。 做好打算,总算是安心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半夜,被肚子给闹醒的。 倒不是疼,就是难受,宋尔以前不注意在学校吃了粗粮也是这样的。 他侧躺着,很有经验的自己给自己揉肚子,慢慢的,皱着眉又睡了过去。 一夜不怎么踏实。 第二天一早,天刚擦青,外面就有了动静。 宋尔睡的轻,被吵醒后有些躺不下了。 掏出表看了一眼,才六点不到。 他把被子蒙到头上,试图再眯一会儿,可睡不着就是睡不着,最后只能把衣裳一件件穿好,又戴上围巾在地上蹦了会儿,这才准备打水洗脸。 开了门,迎面就碰见了吕英,他抱着一摞柴禾,看着像是要去做饭。 吕英也瞧见他了,走近些小声打了个招呼道:“我们每天早上做饭是轮着来的,今天该我了,是打扰到你了吗?” “我也是习惯这时候起了,”宋尔以前看见他爸跟别人寒暄时觉得他说的话都很虚伪,现在到了外面,发现自己也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这样。 “要我帮忙吗?” 宋尔很客气的问。 吕英笑着道:“不用,做个早饭不费多少事儿,再过半个钟过来吃就行。” 宋尔“哦”了声,轻声道谢。 等他端着盆走了,吕英才忽然想道:宋盈住的屋子好像是没烧炕那间。 想到昨天夜里的矛盾,吕英头疼的捏了捏鼻根,这么冷的天,屋子里没炕,一个女知青、还是身体柔弱的女知青怕是不好熬。 思来想去,还是准备等晚上的时候把两人叫过来说上一说。 半个钟后,大家围坐在饭桌上。 吕英把饭一一分好,因着男知青交的口粮多些,分的饭也更稠,“咱们这只有早晚是在院里吃的,中午大队会提供大锅饭,所以是不用回来的。” “至于口粮,新知青刚来,要年底才能发下来一点,这段时间就先吃我们的,后面再补上就行。”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宋尔看着比昨天还要糙的的饭,他不用想都知道自己喝完会有多难受,偶尔一顿还行,要是天天吃,他怕把胃吃坏了,尽管不想得罪人,但为了自己的肚子,还是开口道:“那要是……想自己做饭的话呢?” 要是旁的人张嘴郭蓉说不定都不会有那么大意见,偏这个人是宋尔,她捧着碗乜她一眼,声音微吊:“人人都吃得了,就她吃不得,真当自己是个小姐了?” 王薇拍了她一下,面色有些无奈,看向宋尔的眼神有些抱歉。 宋尔没理,只等吕英的回应。 其实新来的知青里不独宋尔吃不惯这儿的饭,是以等他问完后好几道视线都移了过去。 吕英倒是没什么不快,他放下碗跟他们仔细解释,“要是想自己做饭也简单,挑水、捡柴禾、调料、锅铲都得分开,尽量不混在一起,知青点的水、柴各自轮着,剩下的是大家兑了钱和票,恐怕没法儿共用。” 本来有大半的人想自己开火,听他说的这样麻烦,有两三个打消了念头。 剩下的人相互看看,都打定了主意,“我也单独开火,” 周臣淡淡道。 “加我一个,”家境同样差不到哪儿去的谢放也受不住一天三遍的喝这个。 陈月儿本就是跟他一起的,这时候见对方开口,很快也表了态,“我也一起。” 吕英环视一圈,“还有吗?” 方婷婷咬了咬唇,她昨天是跟陈月儿挨着睡的,两人又都是新来的知青,天然便亲近些。 此时见她商量也没商量的就说要另开火做饭,心下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跟着道:“我……我也一起。” 这一批新来的总共就八个人,现在已经有五个人都同意了。 剩下的自然也想。 只他们顾虑更多,权衡之后还是没出声。 -——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宋尔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心下微松,但想到接下来要自己一个人打水、捡柴,眉毛不觉打了结。 “怎么还不吃?” 周臣问。 宋尔眼睫动了动,“我昨天晚上肚子有些不舒服,这会儿不大喝的下。” 现在粮食有多珍贵大家都清楚,见宋尔又是提出要自己做饭、又是连玉米汤都入不了嘴的样子,心里不免起了点儿意见。 “正好我不够喝,要不分我些?” 周臣显然比宋尔要更懂人情世故。 宋尔没意识到这些,他听周臣这样说直接把碗推了过去,怕他嫌弃,还添了句“我还没喝过的。” 周臣笑了笑,刚想说话就看见了她又红又肿的手,“手怎么了?” 他敛住笑问。 宋尔没怎么当回事,“可能是昨天打扫屋子时,凉水碰多了。” 他说着话,又挠了下,觉得有些痒。 “别挠了,”周臣怕她把手弄破,“刚来怎么就打扫屋子?” 宋尔道:“我一个人睡惯了,跟别人一起睡不着,就住了旁边的屋子。” 周臣闻言却是看向了郭蓉。 郭蓉快烦死了,放下筷子就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我不让她住的。” 吕英怕几个人再吵起来,直接就道:“都别说了,一会儿再耽误上工。” 10、第10章 郭蓉心里虽不服气,但碍于有吕英发话,还是先熄了声儿。 没了她在那挑弄,将起的矛盾自然无形化开。 等大家吃过饭,挂钟正好撞了七下。 上工的时间是七点半,现在出发到地里时间刚刚好。 新知青都是第一次去,吕英便先领着他们找了分任务的婶子,“钱婶儿,我们这新来了几个人,你看看有什么活能分过来的?” 正在屋子里清点农具的妇女走过来,目光越过吕英落在了后面的七八个人身上,略一打量就把几个人的去处给定了,“男的跟你去开荒,女的一会儿下地除草。” 吕英笑着道好,只在她起身要走时拦了一下,“婶儿先等等。” “还有啥事儿?” 吕英把宋尔单拎出来,“旁的人倒没什么,只是所里新到的这个女知青,天生有喘症,身子弱,来的路上就发作了一次,差点儿没救回来,这事儿队上去接人的蒲叔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着要是能有轻省些的活计能不能先把她安排上去。” 宋尔转目定定看着旁边为他说好话的吕英,眸光不觉怔住,他以为……昨天晚上对方应承要照顾他,只是说说的。 吕英没注意到宋尔的视线,倒是钱婶儿听他话里说的恳切,多看了宋尔两眼,只也瞧不出弱不弱的,对方头上包着厚厚的红围巾,脸和脖子在哪都分不清,再加上身上又套了军大衣,除了臃肿还是臃肿,“叫啥名儿?” 宋尔赶紧道:“我叫宋盈。” 钱婶子把地里的活儿重新在心里过了一遍,片刻后道:“一会儿你去最北边的两陇地里,也不用你做太多,上午割完一半就算2公分。” 要知道就算是割草,里面也有不少的道道,就比如谁家的地打理的勤快,里面的杂草少,地也没那么硬,这活就好干些,谁家的地要是没好好伺候,自然草盛苗稀,哪怕干一天也不成事。 宋尔分到的就是前者,他虽然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但看这位钱婶子的脸色就知道已经是照顾他了,是以连忙道了声好,“谢谢婶子。” 等走到吕英旁边时也小声道了谢,“还有……” “今天早上,我不是故意要那样的。” 因着都着急上工,宋尔没来得及解释原因就跟着跑走了。 留下的吕英却是笑了下,当知青点的老大哥虽然叫人信服,可说累也是真的累,关键不是所有人都会念你的好,遇上事儿了不留余地的比比皆是。 下乡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事儿真不算少了,说实话,今天早上的矛盾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能有人记着他的付出,不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心里当然更敞亮些。 唇角微扬,转身带着剩下的男知青去开荒了。 这边的钱婶子也忙得很,尤其是早上大家都等着领农具的半个钟,跟打.仗一样,她领着人到供应农具的屋子后,一人分了把镰刀就把几个人打发走了,“刚才在路上跟你们说过位置了,要是找不到就问问人。” 说话的功夫已经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往后分农具了。 人一多,就显得乱糟糟的,大家都往前挤,宋尔几人免不得就被推攘了几下。 村儿里不管是汉子还是媳妇儿都长得人高马大,有的足足比宋尔高了一个头,伸伸胳膊便能把他摆弄的左摇右晃。 等发觉自己脑袋上的发套有些移位后吓得立刻抱住了头。 三个人出来时,都有些狼狈。 陈月儿她们两个早上梳好的辫子都叫挤散了,凑在一起互相看看笑了阵儿后又回头去瞧宋尔。 见她抱着脑袋好像还没回神的样子,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嗯,怎么了?” 宋尔的手扒在脑袋边呆呆问。 他包的实在严实,就算被挤了围巾也没掉,从陈月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可能是受到了惊吓,睁的圆圆的,眼底映着自己的影子,真的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你刚刚……没觉得闷气吧?” 陈月儿下意识的关心道。 “哦、哦、没……”宋尔胡乱应着,他生怕自己身份暴露,也不敢多说,飞快告了个别就跑走了。 陈月儿看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道:“你觉得不觉得,她有点儿……嗯……” “可爱。” 她想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个形容词。 方婷婷回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有一些。” 陈月儿道:“我们今天晚上要不要劝劝她啊,毕竟那屋子是真的很冷。” 其实这样说的时候,她心底的主意已经定下来了。 方婷婷倒没什么意见,“可以啊。” 两个女孩子达成一致后,挽着手就去地里了。 宋尔还不知道两个人打了什么主意,他往前一路小跑,尽管早上出门前把围巾打了个死结,还是一手拿镰刀,一手不放心的扶着。 这动作在旁人看来,真的很有些鬼祟。 一路上已经不止一个人看过来了。 偏偏越是这样,宋尔心里越慌,他既不敢停下来,也不敢问人。 把自己折腾的够呛。 等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哪是哪了。 宋尔四下看看,见周围终于没了人,才把镰刀放下,把发套用力往下拽了拽,等觉得跟先前的位置差不多了,才缓缓坐在了地上。 惊魂未定的歇了会儿,等心跳逐渐缓下来了,才起身准备去找分给自己的地。 只他对这个地方不熟悉,又没碰见能问的人,走着走着路就偏了。 半个钟后,看着眼前在荒地上扬着锄头干的热火朝天一群汉子,宋尔傻了眼。 底下干活的吕英和周臣远远望着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宋尔,也挺迷惑。 吕英的程度要更多些,据他所知,钱婶子分的那几陇地距这里好像不怎么近。 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把锄头先放在了一边,“兄弟,先帮我看会儿锄头。” 说着大步跑了过去。 周臣慢他一步,但跟吕英的反应差不多。 地里的人看着跑过去的两个人,都停了停动作。 大家虽说是来开荒地,但也不是一刻都歇不得,是以这会儿难得能看个新鲜,自然注意力都跟了过去。 只其中一个身形挺拔的汉子瞟了眼,又接着干活了。 “这姑娘一来,知青点的两个人都急吼吼跑过去了,以前可没见过吕英这样。” 被托付了锄头的汉子跟人唠闲。 旁边的男人淡淡“哦”了声,反应平淡的让人顿时没了往下说的欲.望。 而在他嘴里被漂亮姑娘吸引的两个男人实际上连对方的脸都还没见过。 “你是怎么过来了?” 先跑到了宋尔面前的吕英道。 11、第11章 “不大认得这里的路。” 宋尔讷讷道。 吕英听完却是松了口气,只是迷路不是受欺负了就好。 慢上一步的周臣微微喘了口气道:“要不要我送你过去?” 宋尔摇了摇头,“我路上问问别人就行了,你们去干活吧,别被扣了公分。” “你要是能问出来,现在也不会在这儿了,再说就这一会儿能耽误多少事儿,”吕英直接道:“走,我带你过去。” 他说完又看向一旁的周臣,想到这人对宋盈不似寻常的态度,怕他误会,还是多说了句,“你才来,不怎么熟悉村里的路,我去回来的快些。” 周臣这时候倒是不好反驳了,一来对方说的在理,二来自己要是非跟上去,难免让人觉得硬凑。 等回地里时,面对众人打趣的话,都好脾气的应着,脸上看不出半点儿异样。 这边吕英带着宋尔走远后,忽然道:“今天早上,我看你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宋尔“哦”了声,“就是……我说要自己做饭的事,不是不想跟你们一起吃,是因为我吃了粗粮会闹肚子,以前不知道的时候还因着这个进过医院。” 吕英顿了下脚,又抬步继续走,“这样严重吗?” “现在好多了,”宋尔低声道:“以前要更差些。” 世人大多怜惜弱小,何况吕英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尽管宋尔同他非亲非故,但见着他这样信任自己,把要紧的内情的都说了出来,很难不生出别样的情绪。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提。” 最后,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一句相当于承诺的话。 “不用的,”宋尔忙摆了摆手,“我自己可以。” 尽管他这样说,吕英还是在路上教了很多生活在这里的经验,包括在哪里可以打到水,去山里捡柴禾要注意什么,去县里坐谁的牛车更方便等等。 可以说是事无巨细,不见一点儿藏私。 宋尔看着嘴巴停也没停一下的男人,眼睛忽然就弯了一下,明明正笑着,却不知怎地,心里又觉得难过。 吕英也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哭了,从没面对过这种情况的男人立时就慌了手脚,他站在那,半晌无措,方才还说的不停的嘴巴现在也跟据了嘴的葫芦似的,吭也不知道吭一声。 在那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道:“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不是啊,”宋尔话里夹着一点鼻音,“我……我是听你这样耐心的跟我说了那么多,想起了爸妈。” 明明才过了没多久,可宋尔真的很想很想回家。 他抽了抽鼻子,想要忍住,可是怎么都不行。 “我……我……”他抽噎着,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样,“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这次、不会迷路了。” 吕英看着眼睛红红的女孩儿,心下有些无奈,搁在平常他也就走了,可现在宋尔哭成这样,他哪儿能放心离开,“没事儿,我那儿其实没多少活。” 宋儿刚才还觉得吕英热心,可现在又觉得太热心了也不好,不然怎么一点都看不出他现在哭的多丢脸。 还是在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面前。 难道都不知道要给人留面子的吗? 这样想着,心里更是难受。 吕英只能在一旁跟呆鹅似的站着。 好容易等人停下来了,赶紧递上纸让她擦擦。 宋尔恶狠狠的接过去,然后转身把眼泪鼻涕擦了。 弄完又把自己给包了起来。 吕英很有风度的没去看她。 哭的时候是情绪到了,可哭完了宋尔才觉出尴尬,他手里攥着擦鼻涕的纸巾,满心的不自在,“我……” “我们走吧。” 吕英这时候倒是有眼色了,直接把方才那一茬揭了过去。 宋尔没说话,只看他一眼。 眼带湿色。 原先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现下再被这样瞧着,吕英下意识的想避开。 “你走前面吧。” 宋尔退了一步道。 刚有些缓和的关系经这一遭好像又疏远了些,可仔细想想,跟之前那种又不一样。 剩下的一段路,宋尔闷头走着,一句话没说。 吕英同样不是没话找话的人,两人沉默着到了地方。 领到之后,吕英指着前面道:“就是这两陇。” “麻烦你了,”宋尔垂眼,“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快回去吧。” 这是第二次赶他走了,吕英心想。 压了下唇,但也没说旁的。 等人走了,宋尔才捂住脸忍不住在心底骂自己,刚才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那样啊。 他不住往外呼气,想通过这种方式把那点儿羞耻全排出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抓着表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宋尔赶紧打起精神,拾起镰刀下了地。 刚开始还没觉得两陇很多,只真正做起来的时候才觉出苦来。 宋尔不算五谷不分,草和麦子是能分清的,只是一直弯腰真的不舒服。 而且草上还有细小的锯齿,握到手里时刺挠的不行,他只干了一个钟,腰就直不起来了,原先就肿的手指这时候也跟猪蹄子差不多。 拿镰刀撑了会儿,还是禁不住跌坐在了田埂上。 抬眼一看,活干了三分之一不到。 “好累啊。” 宋尔喃喃道,他咽了口口水,嘴巴干的不行,胃里也烧的慌,刚来那会儿还不觉得什么,可干着活儿肚子里没东西总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按了按肚子,眉心跟着揪成了一团。 歇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才晃晃脑袋起身接着干。 只动作越来越慢。 中午时一陇地才堪堪割完。 宋尔低头看着红的几要渗血的手心,碰都不敢碰一下。 可吕英说了,大家中午都在食堂吃,去晚了就没饭了。 没办法,宋尔只能拎着镰刀先跑回知青点拿了碗,打了饭又赶紧回去。 关门时手已经抖的不成样子了,他把饭放在斗柜上后赶紧打了水洗手,因着没好意思用柴禾,还是用的冷水,等洗干净了又用毛巾缠了一层,这才觉得好些。 他把饭菜从斗柜上端下来。 菜有些凉,放进嘴里还干巴。 宋尔噎了下,就着汤慢慢的咽了。 12、第12章 下午临出门时,宋尔专门从包袱里收拾出来了一袋麦乳精和三四颗苹果,当做晚上到蒲毅家做客的礼物。 想到父亲说的财不露白,又找了个布袋子套上。 到地头后,找了个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把东西放下了。 他握着镰刀,看着剩下的一陇地,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准备,才绷着眉毛走了下去。 因着手上缠了毛巾,这会儿再割那些剌手的草时倒没那样疼了,只手指不能灵活伸展,到底要慢上许多。 日头都快下去了,才割了半陇地。 “怎么还在这?” 上方乍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宋尔一跳,他手上镰刀一拐,要不是有毛巾隔了层,差点儿就把手割破了。 本来做了一天的活儿已经很累了,偏偏这时候还有个人过来撩猫胡须,宋尔胸中的火气直是往上蹿了又蹿。 止都止不住。 他把镰刀往地上一戳,转身就气咻咻的道:“我为什么在这你没有眼睛不会看吗?” “还有啊,镰刀很锋利的,”他举着手让他看毛巾上面被划拉出的口子,“要不是我中午回去缠了毛巾,说不定手指都要被割断了。” 宋尔惊悸之下,连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记不得了,劈头就是一阵数落。 江柏顺着他的话看向毛巾,见上面利出的口子竟有三寸来长,若割的是手,只怕更有十分的凶险,他抬起眸子,很真诚的道了歉,“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男人的长相是属于很凶的那种,加上又生了双三白眼,稍微一吊就叫人觉得脾气很坏,不敢多去招惹,可气头上的宋尔哪里会怕,“嘴上说说就把歉道了吗?” 江柏不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人,该是他的错自然会担起来,不会因为先前自己救了人就觉得这事儿该揭过去,“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用往后,就现在,”宋尔不等他说完就指了指杵在地上的镰刀,“你先帮我把剩下的草割了,我再考虑要不要接受。” 江柏听到他的要求,愣了下,一时也就没顾得上回话。 宋尔见他没应,蹙了下眉,“你不愿意?” “不是,”江柏神色有些怪,却还是捡起镰刀,当即开始除草。 半个钟不到,就把活儿干完了。 宋尔看着他跟拖拉机一样的速度,怕对方偷工减料,忙跟上去检查了一遍,见草被清理的干干净净,逐渐目瞪口呆。 他走到男人面前,狐疑的低下头道:“我看看你的手。” 江柏伸了出去,一点儿红没见。 宋尔掩在围巾下的鼻子皱了皱,“你手……不疼啊?” “不疼,”江柏的回答不出意料。 宋尔“哦”了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本来他是很生气的,可对方道歉的态度又好,还把活也给一气儿干完了,让人莫名就气不下去。 “你怎么会过来的?” “嗯……”体会过女孩脾气的江柏迟疑了下后才道:“这地……是我家的。” 他下工后习惯了来地里看一眼,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下意识的就停住了脚,明明知道不该留下的,却又仿佛被什么驱使了般,不受控制的走了过来。 听到江柏的话,宋尔忽然间明白过来,他方才让他除草时对方表情为什么那样怪异了,“等于说……你把自己家的活儿干了?” 江柏“嗯”了声。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宋尔撩起眼皮有些阴阳怪气的道。 江柏听出这话有些不对味儿,但具体怎的却分辨不出。 两人眼神撞了下,又很快错开,江柏咳了咳,岔开话题道:“你刚刚的声音,跟昨天好像不大一样……” 因为太生气连嗓子都忘记伪装的宋尔心头一跳,手心跟着冒了汗,他紧张道:“哪里不一样了,女孩子就是声音一大,就很容易变粗的,你不懂不要瞎说。” 江柏其实没觉得她的声音粗,就是今天的听起来更清亮些,“那……我应当是听错了。” 宋尔重重“嗯”了声。 江柏想到自打他过来对方就一直在生气,声音往下落了落,“那我走了。” “等一下,”宋尔喊住人。 江柏回头道:“怎么了?” 宋尔望着他,风带起额前的碎发,“今天蒲叔也让我过去吃饭了,我们正好顺路,你可不可以先等我一下啊?” 拖长的语调,叫人不禁生出恍惚的亲近感。 明明是有意挽留的话,可江柏这时候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今天上午毫不犹豫朝她跑过去的两个男人,心道她私下里也像这样跟他们说话吗? 察觉自己竟冒出这样的想法时,江柏胸中骤然一沉,觉得好像不该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儿晃动心神。 更不要说他对她还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江柏的下巴绷紧,开口就要拒绝。 “我很快就好了,只去地头拿个包裹。” 宋尔却比他要快一步,说完便跑走了。 江柏望着女孩儿的背影,没等人。 他的步子不算慢,女孩儿追上来时还有些喘,“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吗?” 本已经不打算同她再有什么交集的男人听到这句话皱着眉开了口,“我没答应。” “你不说话,我以为是默认了,”宋尔眼睫微动,似是失落,可片刻后又走到他面前,仰头直直的盯着他,“你昨天救了我,你认不认?” 江柏被他这样毫不掩饰的目光逼的几乎要往后退,“是,我救了你。” 宋尔又问他,“那你是不是要我做个知恩不报的坏女人?” 从昨晚露出的模样看,她分明还是少女,可偏又要这样娇蛮的语气将自己形容成女人。 简直是故意引着人要去想更多,江柏几乎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没有。” 宋尔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睛弯得像个下月牙,得逞般的质问他:“那怎么不让我报恩啊?” 明明自己才是救人的一方,可主动权却握不到半点儿,江柏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失控的感觉,“你想怎么报恩?” 宋尔本是想要直接把苹果给他,可看着他呆愣愣的模样,忽然又改了主意,“等等告诉你。” 话只一半。 另一半却叫江柏惦在就心里。 两人最后还是一道去了蒲毅家里。 包裹也落在了江柏手上。 刚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饭菜香气。 腰上还系着围裙的女人见客人来了,脸上笑意连连,“毅哥,人来了。” 里面擦着饭桌的蒲毅听到声音,忙将抹布放下,迎了出来。 13、第13章 “外面冷,快进来,你婶儿饭菜都做好了,就等你们添饭了。” 他一面打着厚厚的棉布帘子,一面把两人相继拉进了屋子。 完了赶紧搭上锁扣。 转身才要招呼两人坐下,就见江柏正把手上的布兜往妻子手上递,他浓眉一凑,有些不高兴的道:“怎么还跟你叔见外,不是说好了就是来吃个饭吗?” 江柏停住动作,如实道:“这是宋盈同志捎来的。” 蒲毅的目光顿时转到了宋尔身上,想到对方是个姑娘,身子又不好,语气不觉就放轻了,“今天既然来了,叔就把你当自己人,哪有到家里还提东西的,说出去叫人笑话。” 宋尔见他不要,忙道:“我就是想着自己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了有蒲叔照顾才好过些,而且说到底这顿饭的起因也是为着我,哪儿能空手过来?” 女孩儿神色拘谨,话音却真切,蒲毅听在耳中,脸上的表情又是一缓,“叔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们过来吃好喝好比什么都叫我心里痛快。” 他心里清楚能下乡的知青都不容易,以后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能俭省些还是俭省些的好。 宋尔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哪儿能听不出里面的好意,长辈的话不好不听,但要叫他什么都不做心里又过意不去,想了想,转身从包裹里挑了两个最红的苹果出来,“那一会儿大家吃个饭后水果总行吧。” 折了中的法子,既全了宋尔的心意,又叫主人家心里没那样多负担,蒲毅再说不出旁的话,他朗声笑笑,“当然好,一会儿我去切,保证每个人都能尝到滋味儿。” 水果这东西别说在村里了,就算在城里都算得上金贵东西,何况现在还是冬天。 蒲毅对宋尔的家境约摸有了些估量,却表下没提,他打眼瞧了下天色,见外面冷戚戚的,已经瞧不见什么光了,擦上火柴,把炕桌上的蜡点上了。 “滋”的一声,烛芯拨然亮起。 正正晕在女孩儿的半边脸颊。 她微微躬着身,把摘下的围巾叠好放到炕沿儿。 光影交接里,只能瞧见一点淡红的唇。 清清淡淡。 却又带几分煽然。 “这是哪里来的女娃,模样可真俊,怨不得都叫人看呆了。” 端了饭过来的女人见到宋尔,忍不住叹了句,她说的真情实感,倒是叫听的人不禁红了脸。 宋尔还没领悟到其中的另一层意思,被当做女孩子夸了,总有些窘迫,“我……我帮婶子端菜。” 女人笑的爽利,“小同志快坐下,你今天啊,就擎等着吃就好,可不许动手。” 宋尔只得重新坐下。 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快好了,等我把馒头拿出来咱就吃饭。” 说着又进了厨房。 蒲毅倒是听出来了,他看见一旁没说话耳朵却有些红的年轻小子,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倒不是旁的什么,只一个是新到的知青、一个是长年下地的庄稼汉,一个能把苹果随意送出去可见家里也不会差了去,一个世世代代长在村子里有太多东西没见过,到底差着呢! 宋尔却是不知蒲毅在想什么,他看了看手上还包着的毛巾,觉得有些不舒服,是以轻轻碰了碰旁边的江柏。 “怎么了?” 男人偏了偏头道。 他脸上平静,只细听了才发现声音有些紧。 宋尔没注意到这一点,他轻声道:“我想洗个手,你能跟我一块出去吗?” 江柏轻点下头应了。 要说对这个家里更熟悉的人该是蒲毅,可宋尔却想都没想就寻了江柏帮忙。 蒲毅听着两人的话,放下了手上的搪瓷缸子,“就在屋子里洗吧,有热水。” “哦,”宋尔听见这话,听话的应了声,他让江柏坐着,自己去外面的屋子,把手上的毛巾拆了下来。 本就红肿的手绑了一下午,此刻更是添了青黑,瞧着竟有些可怖。 宋尔看着,唇瓣紧抿。 片刻后,小心的把手放进盆里,试了下水温。 正正好。 不是很烫,却也不凉。 他也不敢太去碰,只在清水里浸了会儿就伸出来了。 等回了里屋,还没等坐下就听江柏声音乍凉:“手怎么了?” 下意识的,宋尔手指蜷了蜷,“先前用冷水洗了手,又干了一天活儿,就这样了。” 偏这时候蒲婶子也过来了,她瞧见宋尔的手后反应比江柏还要夸张一些,“这……这是怎么弄的?” 宋尔把刚才的话又解释了一遍。 “这哪儿行的?” 蒲婶子把装馒头的盆放在炕桌上,转身把自己的蛤蜊油拿过来沤了些抹到宋尔手上,“快搓匀了。” 宋尔愣愣照做。 蒲婶儿拉着她坐到炕上,温声道:“女孩子的手很重要的,尤其是这里的天这么冷,老这么着很容易生冻疮的。” “这盒儿蛤蜊油我放着也没什么用,你拿去使吧。” 现在哪家哪户的资源都紧张,蛤蜊油也算是紧俏的东西了,搁谁家都不多余的。 蒲婶儿能拿出这个,可见是真为他着想了。 宋尔怎么好连吃带那的回去,赶紧推了推,“我不用的。” “婶子给了你就拿着,”蒲婶儿把东西塞她手里,佯作气恼,“再推我可要不高兴了。” 宋尔哪见过这种场面,听她这样说便不敢继续了,“那……谢谢婶儿。” “诶,”女人笑着应声。 两人说着话,旁边的两个男人没一个能插上嘴。 等她们说完了,不约而同的让出了身边的位置。 蒲婶儿自然而然的坐到了蒲毅身边,宋尔看了看,走到了江柏旁边的空位。 等主人家动筷子了,才去夹菜。 只许是今天受了累,手指每每抬起来都要抖个不停,半天了也没吃进嘴里一口。 江柏留意着,给夹了一筷子肉、一筷子白菜放进她碗里。 宋尔瞧着那双用过的筷子,眉心稍攒了下,又很快松了,只一直注意着的江柏却是瞧见了,顺着女孩儿的目光看过去,唇角渐渐压平。 宋尔没有剩菜的习惯,把夹到碗中的都吃净了。 蒲婶怕她客气,不敢放开了吃,又要给她夹。 宋尔阻止不及,就见那一筷子肉已经落碗里了。 望着还在腾散热气儿的肉,尽管知道对方是好意,捏在筷子上的手还是紧了紧,他自来吃不惯沾过旁人筷子的饭菜,江柏方才夹过来的他也是勉强忍下,现在却是如何都不行了。 踟蹰半晌,还是准备开口说自己吃不下了。 “饱了?” 没等宋尔张嘴,江柏就先问了出来。 宋尔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江柏没说什么,直接把肉夹到了自己碗里。 等吃完饭,天色也黑透了。 出门时,两口子是一起来送的。 “路上慢点。” “江啊,先把宋同志送回去。” 江柏应了,等蒲毅回去后,转身道:“走吧,先送你回知青点。” “不用了,”宋尔指了指北面,“我得去山上捡些柴火。” 14、第14章 风很冷。 当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融进这样凛冽的风中时,更显出一种沉默的锋利来。 许久过去,江柏也没说话。 宋尔轻咳了下,没催促。 “我就不去了。” 江柏本不是犹豫不决的性子,可偏偏这五个字硬是在胸中盘桓许久才吐出来。 宋尔望过去。 江柏敛下眉峰没有看她,“一会儿到了坳子口,直接右转就到了,那面山下有村里人埋的陷阱,走的时候看着点儿。” 宋尔本也是拒绝的,可听他说真的不去,心中又不免生出点儿仓惶来,他定定神,低声说“好。”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 江柏转身大步往前。 可奈何没走多久,就听见了身后一声惊呼。 脚下顿了顿,没准备管。 他接着往前走,走的越来越快,可心神却不由控的捕捉着身后的动静,偏偏只那一声后,就再没别的传来了。 按理说,若不想再同她扯上关系,这时候什么也不做回家是最好的,何况对方也未必有事儿,可越是这样想,江柏的脚步就越慢,最后忽的停下,在原地站了会儿后折身跑了回去。 没怎么费工夫,就瞧见了不远处的宋尔,对方倒在路边,一手撑着地,正试图站起来。 可偏又使不上劲,很快就跌了回去。 江柏快步过去,蹲下身子问:“哪只脚伤了?” 宋尔看他一眼,没作声。 江柏脸色愈冷,他没再问,直接上手去捏,捏到右脚的时候,女孩儿忍不住轻“嘶”了声。 男人把裤腿往上翁了翁,重点放在了脚踝上,“这儿疼不疼?” 宋尔低着头,没理。 江柏凉声道:“想当瘸子?” 宋尔当然不想,他拧着眉道:“一点疼。” “这儿呢?” “不疼。” 江柏接着左右活动了下,没等他问,就见女孩微微后仰,身子也跟着颤了下,“疼。” 许是太痛,话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是伤到筋了,骨头没事儿,”江柏淡淡道:“休息两天就好。” “手给我,送你回知青点。” 宋尔没动,他轻抬了下眼睫,“我还要去捡柴。” 月光薄薄一片,就那样轻易跌在他的眼底,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脆弱。 江柏问她,也仿佛是在问自己,“那怎么办?” 宋尔的眉落了下去。 不多久,又朝他伸出手,“可以扶我一下吗?” 江柏握了上去,他还记着她手上有伤,便也不敢用力。 宋尔借力站了起来,他虚虚倚靠在男人身上,轻声道:“我今天是不是还没说过要原谅你?” 江柏“嗯”了声。 “那背我一下,”宋尔也知道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所以说的都不是很有底气,“我得去把柴捡了,不然晚上睡觉会很冷。” 江柏眉骨压了压,“屋儿里炕没烧?” “一共有两间屋子,我不习惯跟别人住一间,就选了没炕的那个,”宋尔道。 江柏没说话,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子。 宋尔一回生二回熟,直接趴了上去。 只走了会儿才发现方向不对。 宋尔提醒道:“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江柏道:“没走错。” 宋尔对村里没他熟悉,以为对方是要抄小路,便没继续问。 只半个钟后,看着面前很有些熟悉的大门,低头道:“你怎么带我来你家了啊?” 话中似有怨怪,他说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可听在男人耳朵里却叫他的手紧了紧。 若两人都是男人,这话自然没有什么不对,可偏偏宋尔在江柏眼里是个女孩子,还是顶漂亮的女孩儿。 一个男人,在入夜带着个漂亮的女孩儿回家,任谁听了都觉得是个坏心思的。 江柏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想着为自己辩解,只打开门后把人放了下来,“坐墩子上等着,一会儿我扎捆柴你带回去。” 宋尔还没应话就见他已经转身去抱柴火了,望着对方高拔的背影,忽然道:“江柏,你多大了啊?” “二十。” 他也没问对方问这个做什么,好像一点儿好奇心也没有。 宋尔看着他忙活,又问:“那你有没有朋友啊?” “没有。” 江柏没怎么犹豫的道。 宋尔有些不信,人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可……对方又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 等他把一捆柴禾扎好,犹豫着说,“那你想不想有朋友啊?” 江柏此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说不清的翳色,“我没有朋友。”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脸色仿佛叫冻住了一般。 莫名的,宋尔没再问下去了。 等收拾好,江柏一手拎起柴禾,再次把宋尔背了起来。 半点儿不见吃力。 宋尔趴在他背上,小声道:“江柏,我比你小,你知不知道?” 江柏道:“现在知道了。” “一直江柏、江柏的喊,好像有些没礼貌,”宋尔话音微转,蓦地说:“我叫你江哥好不啊?” 心绪向来没什么起伏的男人听到这个称呼脚下直接踉跄了下,害得两人差点儿摔地里。 宋尔更是吓得紧紧抱住了男人的脖子。 好在江柏稳住了,只失手把柴禾扔了。 他拍拍宋尔的胳膊示意他松一些,然后弯身把东西捡了起来,“不能那样叫。” 宋尔道:“为什么啊?” 江柏又跟木头似的不吭声儿了。 宋尔在他背上轻抵了下,闷闷的再没开口。 俩人当了一路哑巴。 江柏沉默着把人放下,把柴禾和布兜一并递了过去。 宋尔很想像他一样轻描淡写的把东西接过来。 可一捆柴禾真的很大,直接就把他往前带了个倒。 要不是江柏拉住他,自己八成要摔个狗啃泥。 趴在男人怀里的宋尔脸蛋儿通红,又气又尴尬又丢脸。 “我帮你把柴禾拎进去?” 从江柏身上起来的时候,宋尔恍惚还能从他眼里看见点儿零星笑意,只这在受害者本人看来跟嘲笑无异,他推开男人,很有几分骨气的道:“不用,我拎的动。” 江柏顺势松了手。 只才一松手,那捆柴禾就又掉在了地上。 宋尔的那句拎的动真的没有半分说服力。 他抬眼瞪过去,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生动的恼意。 江柏被看的偏过头,他拾起地上的柴,轻叹口气,一径叩开了知情点的大门。 等有人来开了,直接扶着人进去。 在旁人面前,宋尔到底没驳了他的脸。 “哪个是你的屋儿?” 江柏问。 宋尔指了指最边上那个。 江柏扶着人走到门口,等门开了也没进去,只把柴放在了门边就走了。 一句话也没留下。 宋尔扶着门框,半晌才动。 正要一瘸一拐的进屋,就听有人在身后道。 “宋盈同志。” 15、第15章 这两天被叫多了这个名字,宋尔逐渐也习惯了。 他回过身子,见是陈月儿,眸光微讶,在他印象里两人好像没什么交集,“是有什么事儿吗?” “不是什么大事儿,外面冷,我能进屋说不,”陈月儿走过来的时候还捂着耳朵。 宋尔想了下,屋子里也没放什么东西,便同意了。 两人进去的时候陈月儿看出她行动有些不便,顺势搀了下,“你腿怎么了?” “路上摔了下,应该是扭到了腕子上的筋,”虽然有人扶着,宋尔却没像之前对江柏那样把半个身子都撑到了对方身上。 等坐到炕上了,又听陈月儿出了声:“蜡搁哪儿放着呢?” “在窗台上,”宋尔道了声谢,“麻烦了。” “客气什么,就是个小事儿,”陈月儿摸索着把窗边的蜡点上,霎时间一室昏黄。 借着烛火,宋尔一眼便瞧见了对方同样红肿的手。 察觉到落到手上的目光,陈月儿直接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嘴上跟着抱怨道:“今天分的活儿明明看着没多少,可干完回来手直打颤,弄得我饭都没吃好。” 她本就是被娇养出来的,身上的皮子嫩的很,一天下来,手指痛的要命。 说实话,心里是有那么一些后悔的。 可她对谢放实在喜欢,再加上来都来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去,陈月儿只能告诉自己向前看。 宋尔看着对方原来十指纤纤的手指变的又粗又红,把自己猪大肠似的爪子也伸了出来,比她的还要凄惨一些。 两人相对看看,倏的,一同笑了出来。 因着这相同的遭遇,陈月儿瞬间觉得两人关系更近了,她走到炕沿坐下,“昨天大家介绍自己的时候,听你比我小上一岁,那我叫你盈盈妹妹可以吗?” 头一遭被人喊妹妹的宋尔愣了下,好像是反应不过来了,“妹……妹妹?” 他重复了一遍。 陈月儿“嗯”了声。 今天想认个大哥没成,回来后却要多个姐姐的宋尔觉得可能不大行,倒不是对陈月儿有什么意见,他就是……有点接受不了。 一想到在外面的时候,可能会冷不丁的被喊一声妹妹,宋尔就觉得满身不自在。 “我在家里是老大,习惯了当……姐姐,对不起啊,要不你还是喊我宋盈吧,或者……盈盈也行。”宋尔没怎么和女孩子相处过,怕她难过,拒绝的时候也是委婉着来。 陈月儿倒不至于为个称呼就生气了,“行,那我以后就喊你盈盈了。” “好,”宋尔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提着的心微松,他实在不愿意再在称呼上纠结,忙转了话题道:“我见你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说?” “你可真是提醒我了,说了这么多,正事儿差点儿忘了,”陈月儿拍了下脑袋道:“也不是旁的,就是你这屋儿里也太冷了,夜里怕是挨不住,想问问你要不要过去跟我们一块住。” “至于郭蓉,你要是烦她,只当没这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处的来的,别为着一时意气就不顾自己身子,那多划不来。” 因着江柏,宋尔踏进门槛时,心中还在在莫名发乱,可这会儿听了她的话眼里却只剩下笑了。 他看着陈月儿,很认真的道了谢,“我也晓得你说这话是为了我好,只是我身子差一些,夜里稍微有些动静就容易惊醒,胃也不好,吃了不合宜的东西就要难受许久,到时候扰的大家都睡不成觉。” “一天下来上工本来就很累了,再因为我生出矛盾来,我心里过不去是一说,到时候旁人心底有意见了,难免让你这个中间人夹在里面同大家起嫌隙。” 陈月儿听她把自己也考虑进去了,心下熨帖,“不是因为郭蓉就好,既然是你自己的意思,我就不多劝了,你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先别忙,还有个事儿要麻烦你,”宋尔道。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怪外道的,”陈月儿又坐了回去。 宋尔道:“明天还得请你帮我向钱婶子请两天假,我这脚实在是走不了。” “成,”陈月儿二话不说就应了,她顾及着对方的脚不方便,出去的时候把门也给带上了。 等人走了,宋尔把围巾摘了下来,他单脚蹦到门边,扶着墙把捆在柴火上的麻绳解了,随后挑了几根出来,扔到了唯一的洗脸盆里。 倒不是他不爱干净,实在是找不到旁的东西放柴火,屋子里又都是木头,直接在地上取暖他怕着火。 将窗台儿上的火柴盒子摸下来,擦着一根后赶紧往柴火底下放。 只很快的,火星子熄了。 宋尔:“……” 他鼓了鼓嘴,又点了一根。 这次比上次灭的更快。 宋尔本是站着的,可面对着这盆关乎他晚上能不能睡好觉的柴火,由站改为了坐,最后又由坐改为了趴。 第三次他改变了下策略,把柴火摆的散了些,才再次擦火柴。 本以为肯定能行了,可也只是坚持的时候长了点,结果没差。 宋尔没办法,只能等再放进去的时候使劲儿吹。 “呼、呼、呼……” 一连三下,刚摆好的柴火堆直接被他吹塌了。 “咳咳咳……” 宋尔被里面的将燃未燃的烟灰呛了下。 他抹了下脸,被难在了这里。 现在是盆也不能用了,火也没点着。 两头空。 “叩、叩、” 正在宋尔郁闷的当口,敲门声响了起来,他有点儿不想说话,但又怕对方是真的有事儿,只怏怏道:“谁啊?” “是我,周臣。” 门外的男声道。 宋尔叹了口气道:“有事儿吗?” 周臣“嗯”了声,然后没话了。 看样子是想等着开门再说。 可宋尔现在实在是没力气起来了,“门没锁,你进来吧。” 男人望着屋子里昏暗的光线,眉心跳了下,“直接进去吗?” 宋尔“嗯”了声。 周臣摸了摸鼻尖,片刻后慢慢开了门。 顾及男女之间的分寸,就没有关上。 恰好在门边的宋尔被风冲的一个哆嗦,幸好药就放在衣兜里,他喷上一泵后让周臣赶紧把门关上。 才想起对方生有喘症的周臣眼底闪过一丝懊恼,“还难受吗?” 宋尔现在已经没力气跟他说话了,“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周臣把手上的粥递过去,“这是晚上多做的粥,怕你回的晚没吃饭,就留了一份。” 宋尔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只是他这会儿心情真的不是很好,“我吃过了,谢谢你给我留饭。” “那就好,”周臣低头看着坐在地上满脸都是灰的宋尔,忍不住道:“你是在生火?” 宋尔点了点头。 周臣道:“没着?” 宋尔幽幽道:“你不是看见了吗?” 还问。 周臣总算是听出来刚才在外面时,听到的奇怪声音是为什么了,他轻笑一声,捋起袖子道:“我来。” 宋尔看着周臣自信满满的动作,以为他很有把握,总算打起了几分精神。 他把火柴盒递过去,身板又直了起来。 在这样的目光下,周臣莫名的好像被赋予了什么重大使命一般。 他单膝跪下,也不在乎裤子脏不脏了。 把乱哄哄的柴火重新架好,又剃出根火柴擦了,小心护着放进了柴堆。 不到三秒,火灭了。 宋尔看过去,对他的水平产生了质疑。 周臣轻咳了声,强自镇定,“应该得找个引火的东西才好。” 16、第16章 宋尔忍不住道:“能行吗?” 尽管十分不想在宋尔面前失了面子,可面对现实,周臣还是没把话说太满,“我尽量。” 宋尔在心里自动翻译了一下,把尽量理解成了没什么把握,他坐在地上,托着脑袋眼睛里愁巴巴的,“好哦。” 周臣锁着眉,蹲地上想了会儿后道:“我先出去拿个东西,你往旁边捎捎身,别再受了寒。” 宋尔脚踝还疼着,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要起来还是有些难度的,他默默把军大衣的领子往上立起,遮住了自己的脸,“没事儿,你出去吧,我这样就行。” 周臣见他裹严实了,这才拉开了门。 没过多久就捧着一把花生壳回来了。 宋尔伸了伸脖子道:“这能生起来火吗?” “花生壳干,我刚刚又在油壶里蘸了两滴油,应该能行,”周臣话中给自己留了两分余地,事实上他怕烧不起来,放的油都快一指甲盖儿那么多了。 宋尔从前对柴米油盐的没什么概念,可现在却很有些敏.感,“用的知青点的油吗?” “不是,”周臣解释道:“是下工后去村儿里跟别人换的。” 宋尔点点头,“那等我过两天也换些,你舀些炒菜。” 周臣不意跟宋尔计较那么多,但也没拒绝,有来有往总比一边倒的要好,“那我可占便宜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花生壳放在最下面,随后又拢了柴火聚成堆,中间留出一定的空隙后把擦好的火柴扔了进去。 “噼啪”一声,几乎是刚扔进去,火势就窜了起来。 橘红色的火焰倒映在宋尔眼里,还能瞧出里面的不可置信,“真的有了?” 周臣先前绷了许久的弦一松,随之笑了出来,“嗯,晚上睡觉的时候应该不会那样冷了。” 宋尔的眸光肉眼可见的亮了亮,他两只手往盆边靠了靠,等感受到那点弥足珍贵的温暖后,脸也贴了过去。 微微眯着眼、翘着嘴,很满足的样子。 原先还没怎么注意,可随着宋尔的脸凑近火光,周臣发现她的额头、下巴全是灰,甚至于脸颊也好不到哪去。 看起来有点像在灶台里打过滚的黑脸猫。 周臣忍不住笑笑,他冲着宋尔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晚上睡前记得把脸擦擦。” 宋尔先是疑惑的看他一眼,等反应过来对方什么意思后用力抿了下额头,不出意外的看见了两道黑印。 慢慢的、他捂住了脸,“知道了。” 周臣看着把脸埋得紧紧的宋尔,不由回忆了一下家里养的那只白猫,好像从没有这样脏兮兮的时候,但好像……也没有这样可爱,“那我就先回去了。” 宋尔闷闷“嗯”了一声。 周臣怕她面皮儿薄,没再多待。 等听到关门的声音,宋尔才把手从脸上放下来。 他扒拉着墙好容易起了身后,又费劲儿把行李里面的小镜子翻了出来。 等看见镜子里跟个小煤球一样的人时,宋尔闭了闭眼睛。 睁开眼睛,人还是那个人。 好烦。 不仅丢了脸,这样子也没法上床。 宋尔这时候倒是记起来他的脸盆了,可看着烧的旺旺的柴火,耷着眉毛沮丧的叹了口气。 左右寻摸了下,最后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饭盒上。 盒子是铁做的,看着虽然没有盆大,但将就用用应该也够了。 逐渐开始拆东墙、补西墙的宋尔想着。 完全没考虑到之后怎么吃饭的问题。 但当下也顾不到那样多了,他拿起围巾重新把自己包好,跳着脚去外面打了些水。 等回来后先是倒了一些在毛巾上,剩下的一半刷牙、一半留下备用,过的很有些拮据。 洗好后,宋尔整个人都累瘫了,他爬上炕,裹上被子就睡了过去。 ** 一夜安稳。 夜里多了盆火到底还是有些用的,起码早上起来的时候宋尔觉得没那么冷了,他伸进被子里摸了摸自己的脚踝,按着也不很疼了。 穿上衣裳试着下地走了走,把重心放到另一只脚上也能坚持一会儿。 他松了口气,接着又看了眼搪瓷盆,见里面的柴火都已经烧成炭了,伸手靠近试了试温度。 许是柴火太粗没那么容易烧透的缘故,到现在了还透出点儿余温来,宋尔丢了根柴火进去,猩红的碳块一闪,很快又冒出烟来。 看样子是不用担心引火的问题了,宋尔擦擦脸,先去了趟厕所。 这里都是旱厕,还要蹲在两只挑高的板子上,宋尔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脚踝没事儿的时候都要很小心的站上去,何况现在还受了伤。 可这种事又不是靠忍就行的,最后在陈月儿的那句“要不要我扶你”的热情里,害怕的走了进去。 出来的时候,面色发青,两腿颤颤。 宋尔只是在这待了两天,就觉得自己的命去了将近一半,他回炕上又歇了会儿,觉出饿了才想起来吃饭。 饭盒昨天用来洗脸了,宋尔只能将自己带来的饼干对付了一顿。 中午则是用陈月儿送来的热水冲了杯麦乳精。 晚上没吃。 就这么昏昏沉沉的过了一天。 晚上天刚擦黑,他就听门外又出现了敲门声,“谁啊?” “是我,周臣,”男人温声道:“你屋子里的火还用生吗?” “不用了,火没灭,”宋尔脑袋晕晕的道。 周臣听到里面的回应,脚下顿了顿,只到底没说什么。 他转身回了自己那屋儿,才打开门,就听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道:“怎么今天这么快就回来了,殷勤没献成?” 周臣看向说话的人,没搭理。 谢放本不是个爱撩闲的性子,但又实在没意思,见他不说话,眉下一挑,“我昨儿见你急匆匆回来剥了一大捧花生皮儿,怎么样,花生好吃吗?” 周臣纵是好性儿,也不愿意听旁人把自己的事拿到明面上调侃,何况他也只是表面上瞧着有那么几分温和,“花生好不好吃我还没尝,但美人恩想来我是消受不起的。” “有人千里迢迢的跟过来,在大家面前大胆认爱,说真的,我感动坏了。” 他嘴里说着感动,脸上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番作态直把谢放恶心的不轻,他对陈月儿算不上喜欢,但两人打小一块长大,兄妹情分是有的,叫周臣这样用挑弄的语气说出来,没忍住动了三分真火。 可话头是他先起的,这时候再怎么论也是他不在理,谢放喝了口冷水,压了压火气。 周臣面上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好像与他无关一样。 17、第17章 他们这儿发生了什么,宋尔一概是不清楚的,他扶了扶脑袋,觉得多少有些沉。 但也没太在意,只以为是白天睡多了。 沿着太阳穴揉了揉,却不怎么见好。 宋尔捂着胸口,莫名发闷,渐渐地,竟又生出点儿恶心来。 趴在床边干呕了两声,什么东西也没吐出来。 他捶了捶胸口,只觉得里面跟有热油煎着一样,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又在衣裳里摸出药来喷了一泵,慢慢的,才好受些。 因着身子不舒服,也忘了往火盆里添柴。 就那么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 大家陆陆续续的起来之后,开始做早饭。 陈月儿想到昨天一天宋尔都没怎么吃东西,不免有些担心,走到堂屋见今天做饭的是谢放,心中一动,进屋又盛了点儿面粉出来,“哥,你把锅盖掀开,我再撒点儿进去。” “不够吃?” 谢放这样说着,还是依言把盖子揭开了。 “不是,”陈月儿把面抖进去后,让谢放赶紧拿筷子搅搅,“是盈盈,我昨天回来后去她屋儿里说了会儿话,一问才发现她都没怎么吃饭。” 谢放搅面的动作停了下来,陈月儿的话不禁让他想起了昨天跟周臣的那番口角,同她嘴口中的那个盈盈似乎也沾点儿关系,他心眼儿倒没有这样小,还搞迁怒那一套,但不可避免的,对她印象深了些。 “快点儿,面都糊成团了,”陈月儿见他不知在那发什么愣,推了他一把。 “慢着点儿,祖宗,”谢放用的灶是临时砌的,不大,只有膝盖那么高,做饭的时候还得蹲下去,被这么一推,直接坐地上了。 女孩子总是要更细腻一些,听到谢放嘴里的这个称呼,颊上不禁带出潮色,她微微低头,也没去扶他:“谁叫你总这样慢,一会儿再耽误了上工。” 谢放自顾站起身子,声音松怠怠的,“又不差这几个公分。” 两人说话的间隙,面汤已经“咕噜”“咕噜”的冒了泡。 谢放见状拿了张抹布,垫把手上把汤提了下来,分成三碗后下巴微抬,“拿吧。” “那我先给盈盈送过去,”陈月儿端了一碗道。 谢放“嗯”了声,转身把门拉开让她出去。 陈月儿跨出门槛后一径拐到了最右边那间,她把汤放下,抬手敲门。 只不知里面的人还没睡醒还是什么,一连敲了几次都没人应声。 “盈盈……” “盈盈……” 陈月儿拍着门喊道。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怎么了?” 周臣走过来问。 陈月儿指了指里面,“昨天盈盈没吃多少东西,她身体又不是很好,我就想着给她送碗粥过来。” “可刚刚敲了好几次门,也没人应声,”说到后面语气不觉就急躁了些。 周臣闻言,脸上有些严肃。 出来洗手的郭蓉听见两人的话,嘴角撇了撇,“就是懒出来的,也值当这样大惊小怪的,今天还是薇薇的好日子,在门口说这样的话,也不嫌晦气。” 跟在后面的王薇有几分不赞同的看过去,“我们也过去看看吧,万一是真的有事呢?” 郭蓉转身就走,“我不去,她跟我可没什么干系。” 水缸旁边正刷碗的吕英却是默默把碗放了下去。 他过去的时候,周臣已经在拿东西别门了。 只多半是不熟练,有些不得其法。 吕英道:“我试试。” 周臣确实不怎么擅长这个,擦了下额上的汗,把位置让了出来。 吕英上前没两下,就把门捣鼓开了。 因着跟周臣都是男人,不怎么方便,就让陈月儿先进去看看情况。 被委以重任的陈月儿跑到炕边,拍了拍被子:“盈盈、盈盈。” 见人怎么都不答应,有些慌了,“你们快进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她冲着门外大喊。 两个男人立刻冲了进来,在门边时还挤了一下。 短促的互相看了眼,谁都没说什么。 周臣快步来到炕边,他掀开被子,一眼就瞧见了女孩儿不正常的唇色,红的有些发深了。 吕英在乡下时也见过这样的情况,他在屋里四下环视一圈,等瞧见角落的那盆炭火后,立时就明白了过来。 有了分辨后,他当机立断的看向周臣:“村儿里我熟,我去借个车回来,你把人先搬到外面。” 说完也不等对方有什么回应,就跑了出去。 周臣反应同样不慢,他先用围巾把宋尔的脸包严,然后冲着陈月儿嘱咐道:“你把她的衣裳穿好,我去把门窗打开。” 陈月儿眼睛里冒着泪,连连点头。 把该做的都做完之后,周臣也不管有用没用,又从军大衣里掏出她的药给喷了两泵。 闻着屋子里隐隐的炭味儿,一把将人从炕上抱到了堂屋。 剩下的就看吕英了。 村儿里的牛车只有一辆,在村支书家拴着,吕英跑过去说明情况后,殷殷的看向对方。 只谁也没想到今天就那么背,村支书面带不忍的道:“牛车去了县上,已经走了有一个多钟。” 吕英喘了喘粗气,他没敢停下来,连忙问:“我记得刚子家有辆自行车,他今天分到的还是开荒不?” “应该是,”村支书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就见人已经跑的快没影儿了。 风很烈,吹的吕英额头冰凉,他拼命的向前跑,脑子里却不停的想着那天宋尔哭的很伤心的样子,咽了口唾沫,脚下更快了。 等到了荒地,打眼一扫就瞧见了下面举着锄头的刚子,他气都没喘匀,就举着手喊道:“刚子。” 正干活的男人回头见是吕英,也冲他摆了摆手,“啥事儿?” 吕英没空跟他说前因后果,直接跳下去拽住了他胳膊,“知青点儿有人中炭毒了,借你们家的自行车用用。” 他的声音不算小,周围干活的能听见的都听见了,自然也包括江柏。 下意识的,想到了宋尔。 他记得知青点早就烧了炕,唯有宋尔的屋儿里没有,前天因为太冷他还给拎了捆柴火。 再加上对方脚上有伤,平时应该也不怎么出屋子。 中炭毒的人是谁显而易见。 想明白这点,江柏把锄头扔下,拽住了陈刚的另一只胳膊,“快点儿。” 陈刚倒不是不想借,只是“我妈今天串亲戚,把车骑走了。” 人命关天,他也慌了手脚,“我姥家距咱们这儿十几里地,赶不及的。” 江柏没再纠结,转身就朝着知青点跑去了。 吕英见状,跟着跑了回去。 18、第18章 早晨霜重,枯白的草色透冷。 一只厚实的布鞋落下,踏在覆霜的草叶上,转瞬间,那点儿微末叶脉就被碾在了泥下。 风呼呼的往胸膛里灌,除了小时候,江柏已经很久没再体会过这样的紧迫了,他提着步子,没管身后的吕英,一气儿穿过了大半个村子。 到知青点时,因着里面没上拴,轻易就推开了大门,等跨进院子,看见堂屋外面围的满当当一圈人后,不觉皱了皱眉。 拨开人进去,江柏没多废话,“村儿里现在没车,把人给我,我带他去县里。” 周臣越过他,朝后面看了眼,没瞧见吕英的身影。 江柏见他不动,压了下眉,有些不耐的道:“快点儿。” 事关宋尔的性命,周臣不敢大意,他虽然不觉得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但也没敢轻易托付,“吕英呢?” 江柏懒的再同他多说,直接把人从他怀里抢了过来,动作堪称蛮横。 “你……” 周臣脸色不大好的开口正要说话,就听他道:“不放心就跟上来。” 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出去了。 仓促之下,周臣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做下了决定,他咬咬牙,转身匆匆留下一句:“等吕英回来了,跟他说一声我们去县上了。” “好。” 陈月儿拽着谢放的衣袖忙应道。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余下的人也都掂着两分心,平日里大家虽然会有些小摩擦,可到了外面也是一条心的,都不是什么坏了心思的人,面对生死不知的同伴,哪儿有无动于衷的。 就连郭蓉也守在了这里,嘴里再没什么酸话。 吕英因着先前消耗了太多体力,回来的慢了一步,等听到三人已经去县上的消息,抹了把脸、喘着粗气道:“大家都先去上工,等晚上那边要是没信儿,我再去看看。” 公分关乎着下一年能分多少粮食,尽管还是担心,众人也不得不散了。 ** 出了知青点的大门后,江柏先是凑近检查了一下宋尔的呼吸心跳,又碰了碰他的额头,见身上还是热乎乎的,呼吸也感受得到,吊着的心才稍放了放。 因着去县上的路程不算短,他怕后面耐力不继,调整了下抱人的姿势。 一旁的周臣见了,急声道:“能不能别浪费时间了。” 江柏一直都是沉默的,这时候面对周臣隐带指责的话,也没出声反驳。 只很快的,开始往前跑了。 周臣紧紧跟在后面。 刚开始的时候还能跟上,等一个钟、两个钟的过去,慢慢就有些吃劲儿了。 汗水撩进眼里,周臣囫囵给擦了,他抬目望着前面即便抱了个人速度没有丝毫放缓的男人,唇角逐渐绷成了一条线。 喉咙滚了滚,哪怕嘴里已经尝出锈味儿了,还是再次提速跟了上去。 又是半个钟过去,总算到了县里。 在街上一连问了好几个人,两人才找到医院的位置。 要说这世上哪个地方最不缺人,医院肯定是甚中之甚,何况现在还是各种传染病高发的冬天。 呼痛的、换药的、哭闹的在大厅里随处可见。 乱糟糟的环境没有让江柏生出什么慌乱感,他护着怀里的人目标明确的拦下一个穿着白褂子的医生,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道:“这儿有人中炭毒了,早上发现的,叫不醒,但是呼吸、心跳都有,麻烦先看看她。” 正在换药的中年大夫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上的镊子,朝着旁边的护士道:“来个人,先把人带过去吸氧。” 随后又招了招手,对不远处年轻些的大夫道:“你接着替我,我先去看看情况。” “好。” 安排好后,中年大夫脱下手套,跟在后面进了病房。 他取出一管能发光的小筒在宋尔眼底照了照,接着又取下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跳。 “明医生,氧气调多大?” 护士走过来问。 “5l,”低声头的中年男人道:“再挂瓶大盐。” “嗯,”护士拿着备好的东西走到一架两米高的巨大蓝罐子前,拧上个小瓶,又将一根细细的管子连到了宋尔鼻尖。 这时候那位明医生已经看过他的生命体征了,他将听诊器重新挂回脖子,开始问宋尔的病史。 江柏把他知道的都说了。 周臣在一旁补充。 中年男人沉吟了一会儿。 江柏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紧着眉上前两步询问情况。 他本就是那种很不好惹的面相,下睑一吊,平添了三分凶气,这样瞧着倒像一言不合就要打人似的。 面对这样一位年轻力壮、看起来脾气似乎也不怎么样的后生,明医生不由后退两步,等拉开一定距离了才道:“我听他的肺部还有细细的喘鸣音,病人以前是不是有哮喘?” “是有喘症,”江柏道。 “那就对了,”中年男人接着道:“他的药在不在?” 江柏在他衣裳里找了找,等摸到个瓶子后递了过去。 明医生接过来看了看,“是进口药,我们这没激素,正好他这个药里含的有,一会儿再给喷两泵。” “好,”江柏点头。 “刚刚检查过了,生命体征还算可以,先让他吸会儿氧,等等再看。” “嗯,”江柏不懂这些,只能答应着。 等大夫走了,周臣才走到床边,扶着床栏脱力的坐在了地上,他现在的模样可以说是再狼狈不过了,满头满脸的汗水不停往下滴,衣裳里也都湿哒哒的。 江柏没管他,拉了个铁皮凳子坐在了床边。 两人谁都没说话,注意力都在病床上。 两个钟过去,人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但嘴唇上的颜色却是逐渐正常了。 江柏又趴过去听了听宋尔的心跳,一声一声,比先前要有力许多,慢慢的,他的脸色缓了下来。 周臣则是一遍一遍的找医生。 被拉过来好几趟的大夫都有些无奈了,他看着周臣,再一次解释道:“病人正在逐渐好转,没醒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周臣不放心,“您再给看看“。” 明医生被他这个执拗的样子弄得没办法,只好又给检查了一遍。 等医生走了,周臣搬过凳子坐在了病床的另一侧。 又是两个钟过去。 床上人嘴唇嗫了嗫,“唔……” 坐着的两人同时趴过去,“砰”的一下,脑袋撞到了一起。 周臣捂了下头,江柏却是趁着这点儿空低下头听他说了什么。 “水……” 听清楚话音的江柏交代了声“看好他”就出去了。 头还疼着的周臣闻言,脸色更差了些。 这边踏出病房的江柏想到宋尔连沾过旁人口水的筷子都嫌,直接去外面买了个水壶。 先到锅炉房烫了两遍,又接了点儿温开水兑了。 回去后,男人坐到床边,把人半扶起来,壶口抵了上去。 宋尔看出了这不是自己的水壶,有些抗拒的摇了摇头。 “喝……” 江柏的语气带着股很直白的凶气。 19、第19章 宋尔刚醒过来,还没明白过来时什么回事,就被凶了一句,他抬起眼睛,纤密的睫毛颤了颤,“江柏……” 男人垂眼,没出声,只脸色跟冰窟窿似的。 窗外的光透过昏恍的玻璃撞下来,轻易将宋尔眼底的不解、和那点儿委屈尽数剥落开,“你……怎么了?” 如果江柏是个情感丰沛的人,那他一定明白自己现在的情绪不仅仅是生气,更多的是后怕,可他偏偏不是,面对宋尔茫然的眼神,只觉得胸中憋的慌。 没再强迫对方喝水,他放下水壶,目光总算落在了女孩儿身上,“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的眼珠子纯黑,这样冷涔涔看过来的时候,几乎让人生出一种被人摄住的感觉。 “我……”迎着他的目光,宋尔忽然的有些说不出话了,他抬眼望去,等看到有些熟悉的蓝白条纹铺盖后,话音微滞,“我……在医院?” 许是太长时间没喝水,又将醒过来,声音还带沙。 江柏注意到这一点,胸中憋闷更重,他重新把桌上的水壶拿过来,“新买的,喝吧。” 听到这句话,宋尔总算不像先前那么抗拒了,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壶,等嗓子稍好些了,却不大敢抬头,“我是喘症犯了吗?” 江柏轻轻一笑,笑意却没到眼里,显见的是冷笑,“喘症?” “屋子里烧着柴火,门窗却一连两天都紧紧关着,”他淡声道:“怎么会是喘症?” 宋尔耳朵动动,“炭毒?” 江柏不说话了。 那看来就是了。 感受着愈发凝滞的气氛,宋尔嘴唇动了动,小声道:“我也不想的。” 周臣看着宋尔在江柏面前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大是滋味儿,他插进去道:“发生这种事儿谁也预料不到,宋盈刚醒过来,先让她好好休息吧。” 江柏却没这样就让这件事儿揭过去,他转目看向周臣,目光锐利,带着极具攻击性的警告意味。 今天之前,江柏几乎从没有过这样的态度,“她的命是我救下来的。” 一句话堵住了周臣的嘴。 他说这些不是为了自持恩情,“命只有一条,不够你再挥霍,要不是今天早上及时发现……”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宋尔顺着他的话往下想了想,脸色蓦然白了下去。 江柏同样想到了后果,他绷着唇,话音也跟冻住了一样,“回去之后,别在屋里烧火了。” 宋尔也知道这是为了自己好,并没反驳,“好。” 江柏皱着的眉却仍没怎么松,他把水壶递过去让他自己抱着,然后起了身:“我去喊医生过来。” 等人出去了,宋尔才从那种被训斥的小朋友心理中走出来,他呼出口气,看向周臣,“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可以跟我讲讲吗?” 周臣刚被江柏的语气弄得有些憋气,可说起来他确实没在这件事上出几分力,自然也没法反驳,此时听到宋尔的话,简单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回去之后,我得好好谢谢月儿她们。” 宋尔听完之后,又道:“是江柏背着我跑到了县城吗?” 尽管对那男人的印象不算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宋尔还能好好的同他说话,大部分都要归功于江柏,是以并没说什么旁的话,“嗯,两个多钟一直没停。” 宋尔还要再问,就见江柏带着那位明医生进来了,他闭上嘴巴,没出声了。 “人刚醒没多久,劳烦再看看她。” 江柏走在后面道。 “好,不用太担心,人能醒过来就说明没什么大问题了,后面再观察两天就行,”明大夫说着走到床边,语气温和下来,“有觉得恶心吗?” 宋尔抱着被子道:“还有一些。” “头呢,晕不晕?” “昨儿晚上晕的厉害,现在好很多了,”宋尔道。 明医生大致问了情况后,交代道:“这个情况再吸一段时间氧气最好,最近吃的清淡些,另外就是他的底子不是很好,得好好养着。” 江柏一一应着,神色认真。 “另外……把钱给补上。” 大概是对催病人家属缴钱这种事有些不自在,明医生说到这里,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 “好,我一会儿就去,”江柏道:“要交多少?” “三块钱。” 这时候的三块钱都够得上一户人家半个月的吃喝了,明医生怕他们觉得贵,解释道:“不是医院要的钱多,是氧气储存不易,整个医院也就两罐。” “我知道的,一会儿就去交,”江柏没什么意见,钱对他来说是很重要,但总归没有宋尔的命重要。 等送走医生后,宋尔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他把自己那么远背来的缘故,心理上就多了分依赖,“江柏……” “我先去交钱,在这好好休息,有想喝的粥没,我一会儿回来打,”江柏道。 被打断的宋尔只能低声道:“白粥就行。” “嗯,”江柏应过之后,走了出去。 并没直接交钱,他来的时候太匆忙,身上就带了一块钱,全花在宋尔的那只水壶上了。 思索了会儿,走出医院大门,去了离这里大概两条街的筒子楼。 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 ** “钟哥,刚刚是谁来了啊,你就直接把钱给了。” 正在做饭的女人道。 “是荀子他哥,”钟遥端了杯水过去,“在营里时,荀子跟我关系最铁,现在他哥来借钱,我肯定不能不管。” 说着他又有点儿疑惑,“不过他也挺奇怪。” 妻子看向他:“怎么奇怪了?” “你知道的,我以前是侦查兵,”钟遥现在还是有点改不了自己随时观察的习惯,“他身上有消毒水儿味,还很浓。” 妻子跟着他的思路走,“那说明他可能从医院出来没多久,这有啥奇怪的。” 钟遥“唔”了声后道:“荀子跟我说他们家里就剩他跟他哥了,荀子现在没在家,那谁会在医院啊?” 妻子捣了他一下,“你管人家那么多,就不许人有个亲戚朋友了?” 钟遥却记得江荀家里跟村子的联系并不怎么密切,他们家是后来搬去的,本就没什么亲戚,后面又发生了点儿事,关系就更淡了,只这些就没再跟妻子往下说了,即便是关系好,也没有把兄弟的家事说给枕边人的道理,只一句话带了过去,“说的也是。” 他没再深究,只下次给江荀寄信时,还是提了一嘴。 20、第20章 病房很安静。 周臣却觉得现在这种安静很好,起码比江柏在的时候要让人放松,他坐在那,眸光不觉就落在了宋尔身上。 有围巾遮挡的时候,周臣只能瞧见对方额上一点细白的皮肤,以及那双似乎总是垂着的眼睛。 第一次见面、他就好奇过她是什么样子,往后相处更多了,这种好奇不减反增,周臣从没想过她会是这样--- 这样的柔软脆弱。 苍白的脸,荏弱的呼吸,叫人想起夜里无声喁喁的幽昙。 独处月下,转瞬刹那。 即便望过去一眼,也生怕不可再企及。 “你怎么一直看我?” 倏然间,床上的女孩儿睁开了眼。 他偏过头,琥珀色的眸光轻轻浅浅的睨过来,明明是那样寡淡的一瞥,却叫周臣几乎再说不出话,他也确实什么都没说。 宋尔蹙眉,“周臣?” 从小受到的教导让周臣清楚的知道一直盯着女孩子看有多不礼貌,可他却在宋尔一连叫了好几声后才恍然回神,“嗯……” “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他摸了摸鼻尖掩饰般的道:“怎么了吗?” 误会对方在看自己的宋尔抿了下唇,他往被子里钻了钻,瓮声道:“没事儿,就是想要谢谢你,这么远的也来送我。” “我并没帮上什么忙,”周臣心绪杂沓的望向了窗外。 宋尔摇了摇头,“你能过来,我就很感谢了。” 他们毕竟都不熟悉,对别人的善意,宋尔不至于轻忽对待,“等回去了,我请大家吃饭。” 周臣不想让宋尔费钱,可又不能代表别人,只能先道:“等回去再说吧,病都还没好全,就先惦记上别人了。” “应该的啊,”宋尔弯着唇一眼端来,“我的命难道就不值当一顿饭吗?” 周臣本就神思轻恍,迎着对方琥珀色的剔透眸光,向来稳重温文的人脸色微红,“值当。” 正当他要接着说什么的时候,门口传来了推门声。 周臣下意识的生出不悦,他转目望去,见到来人,胸中往下坠了坠,对方右手托着一只银色铝制饭盒,左手拎一袋黄色油纸包,应该是给宋尔带的饭。 “你回来了。” 女孩儿声音微扬。 江柏先“嗯”了声,才回身把门关上。 他走近把饭盒递了过去,“这会儿应该温了,喝吧。” 宋尔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可又没什么力气。 坐在一旁的周臣扶了一把。 宋尔道了声谢,看向江柏,“你呢,吃的什么?” 江柏拆开油纸包着的馍馍让他看。 宋尔探过头,见这样简单,抬眼道:“没有别的了吗?” “还有咸菜,”江柏道。 宋尔没说话,他揭开饭盒的盖子,等看到里面煮的开花的大米粥后,鼻子忽然的就酸了一下,又有些没由来的不高兴,“这个太多了,我喝不完。” 声音闷闷的。 江柏往饭盒看了眼,汤盛的实在,差不多被填的满满当当,要是自己的话,估计几口下去就没了,但他想到宋尔上次在他家里只吃了一个白馒头就饱了,也没让他一定吃完,“先吃。” 宋尔低声道:“要不要我分给你们一些?” 江柏自动把话中的另一个人忽略了,“我不用,自己喝。” 宋尔慢吞吞的“哦”了声。 等瞧见对方开始喝粥了,江柏才拿出馍馍,先分了两个给周臣,接着一口馒头一口咸菜的吃了起来。 周臣低头看着两个泛黄的馍馍,方才在宋尔面前生出的紧张曲折还有一些别的情绪相继沉寂了下来,他当然不愿意吃,可却不能在宋尔面前直接把馍馍扔回去,“这个多少钱,回去给你。” “一分。” 江柏没怎么犹疑的道。 听着两人的对话,宋尔喝粥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我的总共多少钱啊?” “不用急着钱的事儿,等好了再说,没多少,”分明是十分双标的话,可江柏的眼神里却没有什么故意的成分,可见是真的这样想的。 周臣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把馍馍填进了嘴里。 说真的,他是第一次这么想骂人。 也是真的觉得江柏这人挺讨嫌。 尽管馍馍很喇嗓子,吃进嘴里还苦巴巴的,周臣也没再说一句话。 宋尔被江柏的话弄得手抖了下,差点把粥撒了,他慌忙拿稳了些,本来还想再说两句,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两个人都抱着馍馍吃得头也不抬,就没吭声儿。 等粥剩了一多半的样子,宋尔停下来道:“我吃饱了。” 江柏看着没下多少的粥,皱眉道:“再喝点儿。” 宋尔脸色为难,“喝不下了。” 江柏见状把饭盒接过去,两三口就把剩下的喝完了。 “饭盒我会洗干净。” 他着意加了一句,看起来对上次被嫌弃的事儿还没忘记。 宋尔却没听出什么,“哦,好。” 一顿饭吃的暗潮涌动,连宋尔都感受到他们的不对盘了,他不想两人再生出什么矛盾来,思索之后迟疑着道:“我这儿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事儿了,留一个人就行了,再来耽误了地里的活儿也不好。” 周臣自然是想留在这的,他张口正准备提出来,肩膀就被按住了。 “你再休息会儿,这事儿我们商量着来。” 江柏道。 周臣看他一眼,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既然大家心知肚明,他也就掐了话音。 宋尔见两人都同意了,趴在床上说“好”。 这一觉睡得沉,直到傍晚才醒。 睁眼的时候,耳边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争执声。 仔细分辨,好像是周臣和江柏的声音。 两个人甚至为了不吵到他,还很贴心的去了外面。 只门并不怎么隔音,宋尔不止能听见,还听的很清楚。 “宋盈是我们知青点的人,就算要留下,也该是我。” 这是周臣在说。 江柏不跟他扯那些没用的,一戳就是痛点,“你有钱吗?” “她一会儿吃什么,喝什么?” 周臣这是第一次被指着鼻子说没钱,他张了张嘴,气的一点风度都没了,他冷冷一笑,“钱是吧?” “啪嗒”一声,金属表带的暗扣弹开,他把腕上的表解下来,“很快就有了。” 这个手表是母亲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给买的,一直戴到现在,要不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周臣也不会打这个主意。 正准备出去的时候,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等等。” 21、第21章 一道拖着弱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臣回过头,见宋尔把氧气给薅了,大步上前拉着他回了病房,又扯了输氧管子过来,“赶紧吸上。” 宋尔任他摆置,只侧着脸道:“你刚刚是要去卖手表吗?” 周臣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没说话,准确的说、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宋尔就那么直直的盯着他。 周臣没办法,只能说“是。” 宋尔闻言拧了下眉,他轻声道:“可以把你的手表让我看看吗?” 周臣把刚解下的表递了过去。 宋尔接过来,有些凉手,他没太在意,只是在表带内侧看了看,又摸了摸,“这里已经有些磨损了,说明戴的时间不短了是不是?” “是,戴了两年,”周臣道。 宋尔没提刚刚他一副冲动着要去卖表的事儿,只是说:“我也有一只表,比你的这个磨损的还要重一些,是我爸爸的,他宝贝的不行,要不是我这次下乡,家里是怎么都不会给我的,我拿着这只手表,就觉得会很安心。” 一说到家人,他忍不住笑了下,眼睛弯弯的,有点儿乖,“你这个是自己买的吗?” “不是,”周臣看着静静躺在宋尔手上的那块手表,心头涩了下,“是我母亲送的。” 宋尔抬起眼眸,很认真的说:“那更应该好好留着才对,这里面有家里人的祝福,不可以卖的。” 也许周臣在卖了表后会后悔,毕竟这里面承载不止是记忆、就像宋尔说的,也有母亲的心意,到那时他很有可能会对宋尔生出怨来,虽然做决定的时候是自己,可人往往对自己是很宽容的,苛责不了自己,就只能苛责别人。 偏偏这时候宋尔阻止了他,还剖心一般的说了这样为他着想的一番话,周臣心中无法不生出动容。 当一个女孩子生的足够美丽的时候就已经很能引人攀折了,何况……她还这样体贴。 周臣以后再看见这块表的时候,想到的恐怕就不止是家人了,“好,不卖了。” 宋尔听到他的话,把表重新放回周臣手里,“那就好。” 在他眼里,并没怎么跟周臣相处过,若对方当真将这东西卖了,就为给他陪床,他心里只会觉得不安和负担。 可能人的情绪真的不相通,周臣摩擦着表盘,一股不舍既突兀又理所当然的从心底冒了出来,可又不得不轻缓的道别,“那我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太麻烦了,”宋尔想到蒲兰村到县上的距离,劝道:“我很快就回去了,不用担心,回去了替我像月儿她们报个平安。” 周臣只应下了后面那句话,“那你好好休息。” 说完带上门走了出去,路过江柏时,脚步停了下,却什么都没说。 等看不见人了,江柏才进去,没问刚刚两人说了什么,只道:“晚上吃炖鸡蛋可以吗?” 宋尔点了点头。 江柏“嗯”了声后,拾起饭盒就要走。 只抬步时袖上紧了下。 低头看过去,一截细细的指节正捏在上面。 不知道是不是皮子太白,江柏几乎能看见上面的黛色血管,“怎么了?” 宋尔拽着他衣袖的力道紧了紧,“我要两碗。” 江柏想到中午她连一份粥都喝不完,眼神里不觉就带了点质疑。 宋尔看出来了,鼓了下脸颊,“我胃口好不行啊?” 江柏其实也觉得她吃的少,“那我一会儿带两份回来。” 说完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宋尔见他又是这样,扑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脸色很有些差。 一直等到江柏回来,都还在气着。 江柏似乎也能看出来几分,递饭盒的动作有些迟疑,“给。” 宋尔不接,“你吃的什么?” 江柏把右手的的油纸包摊开给他看了看,“馍馍。” “配咸菜?” 宋尔接上。 江柏道:“晚上没咸菜。” 宋尔接过饭盒,连盒盖都没揭开,就说:“我吃不完。” 江柏张嘴,还没开口就被打断了。 “你是不是要问我吃不完为什么还要两份?” 江柏跟个呆楞子似的点了点头。 宋尔本来是很生气的,可看着他这个模样,那些气又被抵消了,“不许问。” 他说不许,江柏就真的不问了。 宋尔吃了一个鸡蛋,又喝了几口汤,接着把饭盒递了过去,“喏,吃不完的,你帮我。” 江柏动作停了下来,看着他。 宋尔被看的不自在,“不能浪费粮食。” 江柏不是笨,他只是情绪相对来说要贫瘠一些,看着递到眼前的饭盒,沉默了下,但还是接了过来。 宋尔托着下巴道:“你把馍馍泡进汤里,会软和很多。” 江柏照做。 宋尔见他对自己的话都有反应,忍不住道:“你刚刚在外面跟周臣都有那么多话说,怎么到我面前,就成闷葫芦了?” “我有那么讨厌吗?” 他最后那句说的有些小声,听着好像还有些难过的模样,江柏抬眸,“不讨厌。” 只说了这一句,就接着吃饭了。 宋尔等了半天就等来了这一句话,他瞪着眼睛问:“没啦?” 江柏“嗯”了声。 宋尔又觉得自己的气消的有些早了,他指尖点点饭盒,“可是、我跟你说话,你都只嗯嗯哦哦这样子回我的话,我会很无聊的。” 要是旁的人这样说,江柏理都不会理一下,他不想说话的时候通常谁来都撬不动他的嘴,除非是自己愿意。 可面对宋尔,又说不出很严厉的话。 放下饭盒,“要怎么样才不无聊?” 宋尔伸出右手,比了个三。 江柏看不懂。 “三个字,”宋尔眨了眨眼,浅色的眼珠子里透出狡黠来,“每句话都要超过三个字。” 她这样灵动,比先前叫不醒的模样要可爱太多,江柏想了想,直到宋尔忍不住催他了,才说“好。” “你刚刚犯规了,”宋尔凑近道。 江柏是很少笑的,可现在却不觉就笑了出来,“好,知道了。” “念在你初犯,就没有惩罚了,”宋尔很有派头的抱着胳膊,“但是俗话也说,事情可一可二,却不可以有三四,你知道的吧?” 22、第22章 “那、我还有一次免除权,对吗?” 江柏从她的话里提炼出这个信息。 “是还有一次,”宋尔点了下脑袋,“可你之后要是还这样的话怎么办啊?” 江柏想了想道:“你可以罚我。” 宋尔觉得他真的很笨,哪有人这么轻易就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上的,“人一开始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就是会很不适应的,循序渐进就好了,为什么要罚你?” “我答应了你,没做到,那就是错了,”江柏脸上一副很平常的模样,“做错事,就要受罚。” 宋尔有些诧异于他的逻辑,“那万一我提了很过分的惩罚,你也要答应吗?” 江柏说“是。” 宋尔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可听着江柏的话,忍不住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江柏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道:“以前就是这样的。” 宋尔追问,“以前是什么时候?” 江柏看着他,又不说话了。 宋尔也回看过去,眼睛甚至睁的比他还要大,“怎么了,不能问吗?” 气势半点儿不输的。 看着她的气势汹汹的模样,江柏胸中才涌出的那股闷窒感被无声压了下去,“5岁的时候,家里没有吃的了,那个……女人让我去找,我最后没能把吃的带回去,所以罚我晚上不能在炕上睡觉。” “后来教我认字,说错一个,会被打十下手板。” “冬天去山上捡柴火,没捡够的话,回家就没人开门。” …… 一桩桩,一件件,具体的不能再清晰。 宋尔听的一阵心惊,“5岁?”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打心底里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小孩子的经历。 江柏“嗯”了声,他说完又想起答应宋尔的话,想添两个字,可又实在不知道添什么。 宋尔却没注意这个,他手指握紧,以为江柏是被欺负了,很有些气愤,“那个女人是谁?” 江柏身子侧了下,带着自己也没发觉的闪避心理,“爸的妻子。” 他的用词有些奇怪,不说是自己的什么人,而是用父亲的妻子指代。 宋尔刚刚升起的气愤一冷,蓦然觉出了些怪异,按照常理来说停到这里是最好的,但他想起江柏的遭遇,还是问了下去:“那不是……你妈妈吗?” 回忆往往能把人扯进难解的漩涡,江柏闭了下眼,唇角逐渐压平,“她从来不让我跟弟弟叫她。” 宋尔还想要接着说,江柏的情绪却随着回忆,逐渐压抑了下来,“饭快要凉了,以后再讲,可以吗?” 他这样半耷着眼皮,几乎带着种生人勿近的孤独冷峻。 宋尔望着身形高大、眉眼却骤然沉寂的男人,轻声道:“可以过来一点吗?” 江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依言往前挪了挪。 宋尔伸出手,放在了江柏宽阔的肩膀上,很亲近的动作,却并不含一丝轻佻,“在地上睡,冷不冷?” 那双藏了琥珀的眸子里带着江柏看不懂的情绪,但并不讨厌,“不记得了。” “那手呢,疼吗?” 江柏握住手掌,没答话。 “肯定很冷,也很疼,”宋尔跪坐着,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 带着怜惜的抚慰。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叫江柏的心也跟着变得奇怪了,明明刚才还在往下沉,可在宋尔抱过之后,好像又慢慢的浮上来了。 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以前见过的春天树,在向着阳光时,枯败的枝杈总能发出一点新芽。 自顾发着怔的时候,宋尔已经松开了。 像是一阵温煦的风,吹在树叶上,哗啦啦的响,可也只是短暂停留,来了又走,江柏垂眸,骤然觉出些空落。 “以后都不提惩罚了。” 就在江柏情绪还没抽离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宋尔的话,他抬起漆黑的眸,说“好。” “但你以后要是很敷衍的回我,我就要叫你江哥,”宋尔大声宣布。 “咳咳……”江柏听到他这个决定,没忍住变了脸色,“等等。” “怎么还要等等,”宋尔振振有词,“说起来还是你占便宜了呢,平白无故的就多了个美丽大方、温柔体贴的妹妹,旁的人想要还没有这种待遇的,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使劲儿往脸上贴金的宋尔夸起自己来一点儿不害臊。 江柏耳朵有点儿烧,“可是……不能。” 宋尔鼓着嘴巴,“你就知道说这不行,那不行的,问你原因还老是藏着掖着,好像见不得人似的,以理服人的道理懂不懂啊?” “我不管,今天你不跟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是一定要叫的。” “哥哥、哥哥、哥哥……” 一张嘴,犹如魔音灌耳。 江柏连个说话的空隙都没找到。 没办法,他只能抬手捂了上去。 “唔、唔……”宋尔想把他的手扒开。 “我告诉你,”江柏简直是怕了她了,“你先别出声好吗?” 他实在被喊的有些慌。 宋尔重重的点了下头。 江柏这才松开手。 宋尔得到自由后,第一件事就是指着自己的脸控诉,“哪儿有人正说着话就动手动脚的,我的脸都叫你捂疼了。” 江柏记得自己没用多大的力气,可看着宋尔红了一片的脸颊,还是道了歉,“对不起。” 宋尔得寸进尺,“那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江柏忍不住道:“是你先……” 听到这里,宋尔眉毛顿时抖的老高,表情还恶狠狠的,像极了恶霸猫猫。 江柏被迫熄声儿。 见他不说了,宋尔才放松下来,转入正题,“不是要告诉我原因吗?” 江柏抿了下唇,几度张口也没说出话来,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宋尔哼哼一声,“哥哥,你到底还要不要说了?” 他的声音是故意拖长了的,但因着本身就是南方人,说话软,这样一来,就有些黏黏糊糊的。 听在江柏耳朵里,跟撒娇似的,他看她一眼,喉咙微动,“我们这里,只有处了对象的才会叫对方……哥哥。” 宋尔听的一愣,“处……处对象?” 江柏“嗯”了声,“处对象。” 宋尔的耳朵不觉间压了又压,想到自己刚才一叠声的“哥哥”,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像极了山上烂透的野莓子,“你……你你你,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 江柏觉得自己很冤枉,“我说了。” 是哦,就在上次他叫他江哥的时候,可宋尔还是觉得原因出在江柏身上,“你说的不清楚。” 江柏没他嘴皮子利索,只能默默背下了这个责任。 “喂。” 宋尔脸颊还是很红。 江柏目光转过去。 宋尔扬着脑袋大声说:“你不许瞎想,知不知道?” 他简直是倒打一耙,不讲理极了,分明是自己叫的哥哥,到头来却又提出这样的要求。 23、第二十三章 江柏是个寡冷的人,却也还是个男人。 他望着宋尔,女孩儿嘴上说着让他不许瞎想,可她眉眼酣然,因着发恼唇由淡色转为绯红,明明生的皎洁模样,一动却又似俏还妖。 可男人到底克制,他自小得到的东西太少,留不住的也太多,被这样要求了,也只是很自然的说:“不会的。” 宋尔见江柏神色正常,跟刚刚没什么两样,慢慢的、也放松了下来。 吃过饭后,一抹黄昏褪去,只剩下混沌的黑,病房倒是通了电,江柏试着拉了下灯泡,很快就亮了。 比点蜡烛要好很多。 宋尔转眼看着刚坐下来的江柏,拥着被子问:“你今晚上睡哪里啊?” 江柏道:“在这儿招呼着你。” 宋尔半坐起身,“就这么坐一晚上吗?” 江柏点点头。 宋尔是知道晚上有多冷的,在知青点的时候,就算晚上盖了那么厚实的大棉被,他也还是会手脚冰凉,何况这样没有任何遮挡的坐一晚上。 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可以盖在身上的东西,他思索了下,“你去找明医生问问,看有没有多余的被子。” 江柏的经历就注定了他不会是很愿意跟外界有过多接触的性格,之前找人是为了宋尔,现在放自己身上直接就拒绝了,“不用麻烦。” 宋尔见他自己都不怎么在意身体,有些气,可一想到对方大老远的把自己从村里背过来,心里面又一软,他坐起来,把裹在身上的军大衣还有外面那层袄子给脱了下来,“这个你将就着盖一盖,要实在不行……” 他拍了拍床,绷着脸表情严肃,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就到床上来睡。” 宋尔现在要没扮作女人,肯定就邀请江柏一起了,毕竟两个男的哪有那么多讲究,可他到底没失了智,还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得好好藏着。 “不用,这个就行,”江柏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人言可畏的道理,他让宋尔把袄子穿上,只接过了军大衣。 这个军大衣是宋尔父亲的,对于宋尔来说其实有些大了,穿身上后能垂到脚面,领口一拉还能把脸也挡住,可到了江柏身上,只堪堪到膝盖下一点儿。 宋尔自己穿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仰头看着江柏的时候,忍不住就有些酸了,“你多高啊?” 江柏没察觉到这种酸气,“没量过。” 宋尔扁了下嘴,都说人越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因着身体的原因,他的身高一直跟不上同龄人,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是很耿耿于怀的,“你坐下来。” 江柏低头看着他,眼神疑问。 “一直仰着头说话,脖子会酸,”其实是他心里酸。 江柏看着脑袋瓜子昂的高高的宋尔,眼里划过点儿笑,“我等会儿坐,得先去把饭盒刷了,顺便再打些水回来。” 宋尔看着他,“哦”了声。 ** 周臣回到知青点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了。 提着力气敲了敲门,要不是有旁边的墙面靠着,只怕要滑在地上。 天上几颗星子,光很淡。 知青点的人这时候都还没睡,听到门口的动静,呼啦啦从堂屋涌了出去。 最先跑过去拉开门闩的是陈月儿,她看见周臣,开口就是:“盈盈呢,怎么样了?” 她蹙着眉,眼睛里是肉眼可见的焦灼。 还是吕英注意到他的状态不对,扶着人到堂屋先灌了几口水,等他稍缓过来了,才问出了大家都担心的问题,“宋盈同志情况还好吗?” 周臣一天都没怎么吃喝,又在县城不歇气儿的往返一趟,面色都要泛青了,他拿着搪瓷缸子,强忍着不适道:“有惊无险。” 这话一出,陈月儿当场吁了口气,抓住谢放的胳膊狠狠一掐又一松,“没事儿就好。” 谢放疼的脸色都变了,“陈、月、儿。” 被喊到名字的女孩儿抬头,“怎么了?” 谢放把她的爪子拿下去,两眉排开,语气差到不行,“你怎么不掐自己?” 陈月儿这才注意到自己干了什么,她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 “是啊,你当然不是故意的,”谢放阴阳怪气,“是我欠了你的。” 理亏的陈月儿讷讷不敢吭声儿。 两个人的小动作没什么人看见,大家的心神都在宋尔身上,听到人没事儿,一直紧着的弦也算是松了,连郭蓉走远之后都说,“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看这话还挺对的。” 王薇这次没忍住,轻轻在她手背拍了一下,“你这嘴啊,什么时候能消停点儿,要是让别人听见了,怎么想你。” 她跟郭蓉是同一批来的知青,很长时间都是彼此作伴的,交情不比其他人,这话说的也是真心为她。 郭蓉撇了撇嘴,“我就是说说,又没做什么,她人现在不是没事儿吗?” “更何况……” 她挽着王薇的胳膊低声道:“今天是薇薇你结婚的日子,我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也晓得这事儿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可一个女人一生也只结一次的婚,早就算好了的,东西也准备的正正妥当,被这么一搅和,都给错过去了。” 王薇听她是在为自己委屈,心中淌过一阵暖流,“我没事儿的,只要两个人真心诚意的过日子,哪一天不能结的,又都在知青点,没什么差的。” 可能或多或少的委屈也有,但下乡这么过年,遇到的事儿太多,日子也太难挨,棱角早就磨平了。 等各自回了屋儿。 谢放躺炕上双手往后脑勺一支,目光落在了形容狼狈的周臣身上,“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他本来也就是那么一问,可这一问直接就戳到了周臣的不愿提及之处,正在拧毛巾的男人动作一滞,凉声道:“宋盈还需要住两天。” “那你明天还去吗” 谢放跟看不懂脸色似的,还在那问。 “去,”周臣没怎么犹豫,他擦过脸后,把摘下的眼镜放好。 可这个话在第二天还是被打破了。 只因推开门后,满眼的白。 凛凛的风夹在雪上,刀割一半的冽。 这个天气,如果不是熟悉地形的人,是根本就出不来门的,连方向都不容易辨认。 一不小心,死在路上也不是没可能。 周臣迟疑了会儿,还是决定去。 吕英却没同意,甚至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昨天那是特殊情况,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我负担不起一个人的生命,这个假我不批。” “要是他们今天回来,你又去了,再扑个空岂不是得不偿失,再退一步,你找不到路了,我们是不是还得去找你?” 周臣望着外面纷纷飞扬的雪色,最终默了默,没再执意要去。 县医院。 宋尔是一大早被冷醒的,他在被子里搓了搓手脚,哆嗦着问:“江柏,你冷不冷?” 江柏早就习惯了这里的天气,并没觉得有什么,他把宋尔的军大衣披他身上,“先穿好。” 宋尔“嗯嗯”两声,利索的把胳膊伸进了两条袖子,许是才从男人身上脱下来,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暖烘烘的。 江柏则是去找了医生,“我们今天能不能出院?” 明医生道:“可以的,只要小心照看着应该没大问题。” 江柏放下心,他又补交了两块钱,这才夹着一身凉气进屋儿,没靠近宋尔,隔着几步掸了掸身上的雪粒子,“收拾收拾,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宋尔见他这么着急,有些不解,“不能等雪停了再回去吗?” 江柏透过窗子望着外面压低的黑色层云,道:“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 他说的很肯定。 要论生活经验,宋尔知道十个自己也比不上一个江柏,他没再多问,只是说:“现在就走?” 江柏“嗯”了声,“我去打个饭回来,你吃过就走。” 24、第 24 章 出门之前,江柏让宋尔把围巾戴上,“先到外面适应一会儿,要是觉得不舒服跟我说。” “好,”宋尔捡起围巾包住脸,又把药瓶握在手里以防万一。 出了病房门后,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没多大会儿,脚底就生出了一股子寒气,顺着小腿直往上爬,连带身子也透冷。 宋尔赶紧给自己喷了一泵药,等舒服些了后开始在地上不停的跳,想让自己快点儿暖和起来,可五分钟过去,还是冷的紧,他搓着手忍不住有些丧气,“江柏,我……我可能不大行。” 现在还没到外面呢,他就冻成了这个样子,要真在雪里走几个钟头,宋尔怕自己倒在路上。 江柏见他连嗓音都是颤的,一时也有些头疼,要是现在不赶回去,等雪大了,就更不好走了。 倒不是他不愿意背宋尔,只外面的风雪不小,一出去对方在上面可以说首当其冲。 他压下眉,神色有些凝重。 片刻后,还是拉着宋尔先回了病房。 宋尔见他眉毛锁的那样紧,往他身边挨了挨,“实在不行,你……你就先回去,我等等再走。” 江柏听见他的话,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差了几分,“一起走。” 宋尔“哦”了声,“不能像来的时候把我背在背上吗?” 江柏摇了摇头,把自己刚才的顾虑说了出来。 宋尔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你看我趴你怀里能行吗?” “趴……趴我怀里?” 江柏愣住,不觉就结巴了下。 宋尔看着他的反应,也觉得的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不合适,他轻叹口气,“不行就算了。” 江柏没说话,他静静站在那里,过了大概有四五分钟,才道:“也行的。” “你……要是愿意。” 最后一句他说的很轻,可两个人的距离又不算远,宋尔哪儿能听不到,他望着比他高了有一个头的男人,眼里衔出点儿笑,“我提出来的,怎么会不愿意啊?” 说着张开了手,“过来抱我,我们快点儿回去。” 他站在那里,眼尾一睇,像极了踩在墙头上居高临下的小猫,甩着尾巴很是骄矜。 江柏家里养的是狼犬,很少见猫,可现在觉得其实小猫也挺好,他走过去,托着她的腿弯直接把人揽进了怀里,“把头埋在我衣服里。” 宋尔把围巾解开,套在了江柏脖子上,然后掀开他的外套往里钻了钻。 刚靠上去,一股子热乎劲儿就贴了上来。 暖和的不得了。 跟热水袋似的。 “还冷吗?” 江柏问。 “不冷了,”宋尔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也放上了他的胸膛。 江柏被她弄得有些不自在,“别乱……动。” 他本来是想说摸的,可又觉得这样说不大好。 “好哦,”宋尔窝在江柏怀里,很听话的道。 临走前,江柏又检查了一遍东西,见买来的水壶和饭盒都装上了,这才抱着人出了县医院的大门。 迎面的雪打下来,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忽的就凉了下来。 四下看看,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江柏动动鞋底,在脚下碾了碾,确定了雪的厚度后慢慢走了起来。 雪薄天冷,也更容易打滑,江柏不敢太快,他一手托着宋尔,一手把外面的衣裳紧了紧,“觉得受不住了就吭声儿。” 宋尔自打出来就觉得背上跟上冻了似的,他抱着江柏,头都不敢抬一下,只轻轻“嗯”了声。 感受着胸腔传来的微弱震动,江柏心里蓦的涌出点儿很奇怪的感觉,具体的也说不上来,就是沉甸甸的,好像负担了一个人的全部信任和性命,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不敢有丝毫分心。 只到底不比来的时候,一个钟过去,也才刚出县城不远。 雪真的很大,几乎看不清路。 尽管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次,男人还是走一会儿就要停两分钟,怕方向错了要浪费更多时间。 漫天漫地的雪色笼罩在这片天地,寂静无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渐渐的,江柏身上也有些失温了。 宋尔是最先感知到这一点的,他嘴唇颤了下,抓紧了他的毛衣,“江柏……” 只这一句,什么都没再说。 男人的步子不停,只是手掌动了动,权当是安抚,他此时的头发、眼睫上面全是雪粒儿,有的甚至化成水从额上淌了下来,他顾不上去擦,“快了。” 粗硬的声音被风雪划开,听到耳朵里有些断续,宋尔抱的更紧了些。 这时候,他再想不起什么身份的事。 两人的体温依偎在一起,撑起了宋尔身上最后一点暖意。 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着,走到时间都煎熬了,宋尔眼眶里的泪无声往下落,却不敢发出哽咽让他分心。 江柏从来都不是什么细腻的人,可宋尔一哭他就察觉到了,想要拍拍他的背,可因着长时间的维持一个姿势,手掌要已经僵硬了。 “别怕。” 他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遇冷结雾。 “别说话了,嘴里再进风,”宋尔擦着眼泪说。 他第一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第一次很讨厌下雪天。 有那么一瞬间,宋尔也会生出一种他们是不是回不去的恐慌,这种不确定扯着他的心不断下坠。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模糊传来一句,“看见……村口了。” 宋尔下意识“嗯”了声,等听清楚里面的意思时,脑子里一片恍然,“到……到了吗?” 江柏说“是”,他的脚步快了些,几乎是用了跑的。 把宋尔送回知青点时,他的人也冷透了。 比宋尔还要冷。 “我走了。” 可他把人放到炕上时,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宋尔拉住江柏的手,冷冰冰一片,他想都没想就拦住了人,“等等。” 他跳下炕,把自己的大被子扯过来披在了他身上,“现在雪下的那样大,你身上又这么冷,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啊?” 他原本是不怎么哭的,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总忍不住。 江柏望着宋尔通红的眼眶,刚刚的沉闷一散而空,他坐在那,分明高高大大一个人,可手脚也放不开,看起来竟有些无措,“别……别哭。” 宋尔手背揩了下泪,可又擦不干净,最后只能自暴自弃的爬上炕,把脸埋在了膝窝里。 江柏看着她不停发颤的肩膀,手掌伸到半空,却半天没落下,“我不走了。” “对不起,”宋尔默了会儿,很克制的不呜咽出来,“是我……是我在路上拖累了你,要不是带着我,你自己一个人肯定能回来的很快。” 他的难过,更多的来源于自责。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宋尔相信父母会这样对他,可当别人给了他超过的、几乎把自己也给搭进去的好时,他没法不生出这种感受。 江柏的那只手最终还是落了下去,他拍了拍宋尔的脊背,轻声道:“我本来也是因为你才去的,怎么会一个人回来?” 这原也算不上什么安慰,你不能指望一个从小到大都很孤独的人能无师自通的懂了世故,可他坐在这里,把一切的原点动机都归于你,本身就足够温情了。 宋尔抬起头,眼泪慢慢止住,“不是骗我的吗?” 江柏说,“不是。” 25、第25章 宋尔凝视着他,凝视着他半湿的发、和那张失了血色的脸颊,抬起胳膊,慢慢蘸去了对方额上正往下淌的雪水。 江柏的身子在宋尔靠近的时候就僵硬住了,感受着落在额头的那点儿温度,跟被定住了似的,动也没敢动一下。 可这样一来,两人的呼吸就有些近了。 温热的、又不那样干燥。 望着对方水色沾湿的眉眼,江柏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明明身上那样冷,可心却忽的热了。 谁都没说话,可彼此间似乎又泛滥出了千头万绪。 不知过了多久,宋尔放下手,退回去说“好了”。 这般近了又远,让江柏的心也跟着拉扯了一遍,他看着女孩安静的模样,张口想说什么,可费了好大的劲儿,也只是找到了一个拙劣的切口,“你……袖口湿了。” 宋尔低头看了看,衣裳大概不是隔水的料子,看上去被洇的有些深了,他摸了下,湿气都快透到里层了,“没事儿,之后我再烘烘。” 江柏手背贴了下炕,“屋儿里没炕,衣裳干的就慢。” 宋尔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耷着眉毛轻轻叹了口气,“那我等等再穿好了。” 他盘腿坐在炕上,脸上的泪还没擦干净,头发也乱糟糟的,看着很有几分可怜。 江柏看着宋尔,不知怎的,忽然就很想摸下她的脑袋,倒不是出于暧昧,更多的是像在路上见到了一只很喜欢的小猫,它笨的连个窝都搭不好,你没有留意到也就算了,可当对方出其不意又格外鲜活的蹿进了你的世界,江柏找不到理由不管他。 “要不要……我给你搭个灶?” 男人披着大被子道。 宋尔歪头看过去,“灶?” “嗯,”江柏应过声后,解释道:“不是那种很大的灶,结构要简单一些,围着左边这面墙砌,做饭烧水是尽够用了,到时候我再把屋里的管道改一下,晚上睡觉也会暖和很多。” 宋尔听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他往江柏身边凑了凑,忍不住道:“真的会暖和吗?” 江柏点了点头。 宋尔心动是很心动,就是很怕自己会再次弄得中炭毒,“那这个灶台……是不是也得用柴火啊?” 江柏见女孩儿面色犹豫,稍微一想就知道了他在担心什么,“灶台上设的有烟道,不会跟之前一样。” 宋尔闻言心中的最后一点担心也没了,想到自己以后也能睡上暖乎乎的大炕,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江柏,你怎么会有这么好啊!” 虽然还没睡上大炕,可光是想一下就已经很激动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拿脑袋顶了下他的肩膀。 情绪是会传染的,江柏也被她的开心给包围了,“这么高兴吗?” “嗯,”宋尔弯着眼睛,小月牙里盛了漫天漫地的星星。 江柏也跟着笑了,尽管没有原因。 “诶,”宋尔回过神后,忽然道:“你连灶都会搭啊?” 他用这样称道惊叹的语气问出来,好像会砌个灶是多了不起的事一样,没人不喜欢被夸赞,还是这样情真意切的夸赞。 江柏抬眸,漆黑的眼睛蓦的也生出了点儿光,“嗯,还行。” 不是故作谦虚的说这没有什么,而是说还行,宋尔抵着下巴看过去,眼睛里的笑久久不散,“那我这个冬天能不能挨过去就要拜托你了。” 江柏让他放心。 他真的很直白,却不是那种让人一眼看明白的乏味,宋尔看着男人,脑海浮现的却是路边见到的白草、穿山而过的风,它们就在那里,谁也不会说草没有意义,风没有方向,“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肯定答应。” “即便……你没有朋友,也不愿意把我当朋友。” 真诚的心意永远能打动人,哪怕对方是个木头。 江柏望着宋尔那双载着光亮的眼睛,心头被烫了下,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是不愿意,而是……记忆里的“朋友”好似并不是宋尔这样子的,他迟疑了下,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道:“会的。” 这么一会儿过去,江柏身上已经渐渐回温了,他把身上的棉被拿下来叠好,“柴火我就不拿走了,不过在把灶搭好之前不要用。” “知道了,我肯定会引以为戒的,”宋尔信誓旦旦的保证,他看江柏要走,跟着就下了炕,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那什么时候能搭好啊?” 江柏算了下,“最多三天。” “好哦,”宋尔趿着靴,就那么两三天还非得掰着指头算了算,神色明显透着喜悦,跟快要丰收的老农民似的,“我等你。” 可随即看了眼外面连翩跹洒的雪,又添了句,“要是雪下的太大,就不要来了,我不急这么一两天的。” 江柏是知道宋尔很怕冷的,即便是现在脸色也说不上多好,他没应声儿,只说:“去炕上躺着,不用送我,门边儿冷。” 宋尔“哦”了声,“那你路上慢点儿。” 很平常的一句嘱咐,在父母亲人乃至朋友之间从不曾短缺的话,江柏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转过身,很轻的笑了下。 ** 两个人的时候,尽管话都不是很多,可独自一人的孤独感却被冲散许多,江柏一走,宋尔又觉得屋子里很冷清了。 只这个念头没起多久,外面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刚要躺床上的宋尔不得不重新坐起来,“谁啊?” “是我,陈月儿。” 宋尔听到她的声音,忙道:“来了。” 他用围巾包住头,快步走过去开门,把人迎进来后,很快又把门插上了。 陈月儿进门后先是围着他转了一圈,见人真的没事儿了,才猛的抱住了她,“幸好回来了。” 宋尔还没被人这样抱过,尤其对方还是个女孩子,他头往后仰了仰,尽量不跟对方有什么接触,“月……月儿,你先把我松开。” 叫陈月儿太生硬,喊姐姐又实在张不开口,最后只能叫出这个稍显亲昵的称呼。 陈月儿以为宋尔是不舒服了,赶紧撒开胳膊,“是不是又觉得闷了?” 她紧张的问。 26、第26章 “不是,就是你身上……有些凉,”宋尔本是拿这个当借口的,可说完真的打了个喷嚏。 陈月儿见状忙松开胳膊退了两步,她走到门口跺了跺脚,又扫了下袖子,等身上没雪粒子了才走过来,“对不起啊,我忘了你受不得冷。” “没事儿,”宋尔让陈月儿先到炕上坐着,自己去包裹里扒了条毯子出来,“我这儿有些冷,这个你盖在腿上。” 他的目光微顿,眼神却柔软,带着独属于朋友的体贴,“说起来最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昨天早上及时发现,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站在这。” 陈月儿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圆圆的脸颊也变得红彤彤的,她接过毯子,摆了摆手,“别人看见了也不会放着不管的。” 宋尔见她有些不自在,便不再提了,只是默默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 “对了,”陈月儿这次过来也不是因为旁的,她看着跟个冰窖似的屋子,忍不住又劝了一回,“盈盈,这次说什么你也要跟我们一起住,这屋儿这么冷,容易生病不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儿,都不容易发现。” 宋尔要真的是个女孩子,肯定二话不说就跟过去了,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因此只能轻叹了口气,“不用担心我,江柏说他这几天过来给我垒个灶,到时候连上炕就不冷了。” “江柏?” 这是陈月儿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宋尔“嗯”了声,“来知青点的那天也是他救了我。” 细究的话,这是一句隐约带着偏向的话,连带着陈月儿也产生了错误的认知,“那他还挺热心肠的。” 宋尔想到先前对方不怎么说话的样子,附和了一句,“嗯,面冷心热。” 完全不知道在宋尔心里是这种形象的江柏这时候正在家里找东西,他把之前剩下的砖块清点了下,大概一百来块,弄个大点的灶肯定是不够用的,但小些的应该能整。 他把砖块收拾出来,装进了筐里,一筐大概能装一半,两趟差不多就搬完了。 弄完这些,又去村后面烧窑的大爷那里换了个管道,等东西大差不差,已经到傍晚了。 晚风吹过黄昏。 也吹过院子里的狗。 男人把饭倒进它的饭盆里,熟练的摸了摸狗头。 雪还在下,江柏却没回屋。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年年没有变过的雪花,忽然间情绪就落了下来。 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当一个本就生活在孤独世界里的人体会到顿生的波澜,你再叫他回到自己寂静无声的世界,这种分割感已经足够使人怅然。 风雪削过他的发,男人忽然觉得,今天的时间过的好像格外慢。 ** 知青点。 陈月儿在宋尔屋子说了一下午的话,等听到外面门闩响了,朝窗外眺了一眼,“应该是谢放他们下工回来了。” 宋尔还以为今天大家都在,“这样的天也不休息吗?” “我们当然也想,”陈月儿无奈道:“雪是在下,可地里的活儿不会少,我也是因为请了假才在院儿里没出去的。” 她拍了拍宋尔的手,“我先出去看看,等会儿再过来,今天你就别做饭了,跟我们一起吃,我让谢放多做点儿。” 宋尔是知道粮食有多珍贵的,哪好意思白吃人家的,“我有吃的。” “哎呀,你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陈月儿站起来叉着腰质问。 “当的。” 从没跟女孩子交过朋友的宋尔看不出这是种佯作的生气,还以为对方真的不高兴了,连忙改口。 “那就听我的,”陈月儿见他不再拒绝,眉眼带出笑来,“你要是过意不去,下次请我吃好吃的就行了。” 宋尔见她确实不愿意计较那么多,只能应下,“谢放……不会有意见吗?” “你就放一千个一万个心好了,”陈月儿揉了揉她的脑袋,“他能有什么意见啊?” 宋尔还记得自己戴的是假发,他惊恐的捂住自己的脑袋,看向陈月儿的眼神很有些慌。 陈月儿被她的眼神逗笑,“怎么啦,救命恩人不能摸个头发?” 本以为对方会否认的陈月儿就见女孩儿眼神严肃的点了点头,“头很重要,不能摸的。” 人呢,就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你越是不让她做什么,她的逆反心理就越强,放在陈月儿身上,这个理论完全适用,她看了宋尔一会儿,在她的警惕渐渐消失之后,很快又伸手够了下。 宋尔顿时眼睛睁得老大。 陈月儿看着她受惊的模样,笑着跑了出去。 被留下的宋尔等人走后,赶紧拿出自己的小镜子,解开围巾见假发还安稳的待在那里,不觉松了口气。 只是有了这一出在先,可以想见,以后要是陈月儿在,他是绝不会把围巾摘下来了。 而走到外面的陈月儿还不知道宋尔暗自下的决定,她跟大家打过招呼后,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把宋尔的情况交代清楚了。 大家本来想去探望的,但想到对方那副柔弱的身体,商量了下,还是没去打扰,只每人出了点儿东西让陈月儿带过去。 到底是心意,陈月儿想了想,没推辞。 她晚上过去送饭的时候,胳膊上还挂了一大堆东西,“快来接一下。” 宋尔赶紧把那一串吃的用的给拿下来,“这是什么?” “大家知道你回来了,想着你身体弱,各自拿了点儿东西给你补补,”陈月儿指着最上面的那个道:“腊肉是吕英给的,他说用这个炒菜特别香。” “下面那兜鸡蛋是周臣给的,他也没说旁的,直接就把东西塞给我了。” “还有……” 说到最后,她的表情有些复杂。 宋尔抬眸看过去,“怎么了?” “这个红糖……是郭蓉给的。” 东西用黄色的油纸包了起来,看起来不大多,可这年头连白糖都不是家家户户都买得起的,何况红糖,要是谁家有了,那都是留给怀孕的女人跟家里的小子的。 “她不是……很讨厌我吗?” 宋尔看着那包红糖,轻声道。 不止他有疑问,就连隔壁的王薇都觉得不解,“你每个月都容易痛经,喝点儿红糖水才好压下去,怎么给宋盈了?” 郭蓉也觉得自己有病,猪油蒙了心也没这样的,只嘴巴还硬着,“那个病秧子身体那个鬼样子,我还不是怕她死在这里。” 27、第27章 王薇就这么看着她,表情一言难尽。 郭蓉被看的满心不自在,“做什么一直看我?” 王薇轻轻叹了口气,“你嘴巴这样坏,人家怎么会领你的情?” “谁要她领我的情了?” 郭蓉撇着嘴道:“就算是路上看见有人摔了,我都会赶紧上去扶起来,纯是我心好,你可别想歪了。” 王薇看着全身上下属嘴最硬的郭蓉,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两人这里说着话,隔壁的陈月儿却已经在那纠结大半天了,“那这个到底要不要啊?” 宋尔想起郭蓉先前针锋相对的样子,又垂目望向桌上包着红糖的油纸,慢慢道:“愿意送东西过来,就说明对方不在意先前的事儿了,我们在一个院儿里生活,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长短,实在没必要把关系弄僵,收下吧。” 陈月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正好你这次受了大罪,女孩子喝这个最好了,每天晚上睡前泡点儿,肚子都暖和起来了。” 宋尔现在听她说起女孩子之间的话题都已经很适应了,甚至还能接上两句,“好,我今天晚上就喝,你要不要一起?” 要是旁的陈月儿也就答应了,可这东西是郭蓉特意送过来给宋尔补身体的,对方能让,她却不能厚着脸皮应下,“我那儿也带的有,你这个就先紧着自己用。” 她怕宋尔接着客气,直接道:“我还有点事儿,先回去了,粥你记得喝啊!” 说完一遛出了门。 宋尔一句话都没能说上,就见对方已经没影儿了,他看着关上的门,轻笑了下。 第二天。 除了宋尔,其他人都出去上工了。 陈月儿也是一样,她能请假一天,却不能天天都请假。 院儿里很快的就剩了宋尔一个。 因着太冷,窗台的玻璃结了霜,往外瞧的时候,很有些模糊。 只北方的雪要更放肆,依稀还能窥出雪势盛大。 宋尔拎着昨天刷干净的搪瓷盆,准备去打点儿水。 却没成想费了好大的劲儿推开门后,外面的天透凉,堂前雪也压的深,一脚下去差点儿没过膝,约莫得有三四尺深了。 宋尔刚走两步就陷入了雪堆里,因着没经验,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倒也不疼,毕竟下面的雪厚,只是脸上懵的不行,在他印象里,雪好像也才下了一天,竟然就有这么多了。 宋尔看了眼屋子和水缸的距离,很有自知之明的把脚拔出来,缩着身子退了回去。 雪这样大,估计水缸也叫冻上了,就算过去,也舀不出什么。 他把搪瓷盆搁斗柜上,在屋子里跑了好几圈才将将驱散在外面沾上的寒意。 等停下来后,看着脸盆又有些发愁,宋尔是习惯了刷牙、洗脸的,可这样的天,也是真的没法子。 皱着眉毛思索了会儿,又打开门,把搪瓷盆倒扣在了雪堆里,估摸着雪粒儿贴上去了,才把盆儿收进屋子,准备等里面的雪化开了直接用。 屋子里太冷,宋尔只坚持了一会儿就把衣裳脱了,重新钻进了被子里。 本来以为今天一天都会这样过去,可没一会儿就听见了门口隐约传来的叩门声。 一开始宋尔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接连不断的动静让他不得不爬了起来。“谁啊?” 宋尔穿上衣裳大声问。 门外传来一句模糊不清的字眼,因着距离太远,他没能听清。 这天气宋尔可不敢只戴个围巾就出去,他把毛线帽找出来,又用围巾在外面缠了好些圈,才去开门。 只路上雪太厚实,他又走的不熟练,几乎是三两步就要摔一下。 硬生生用身体开出了一条路。 好容易到了门口,宋尔还是留了些心眼儿的,“谁啊,是忘拿钥匙了吗?” “是我。” 只这一句便没了,但宋尔听着熟悉的声调,很快就把门闩拉开了,“快进来。” 江柏望着宋尔头上薄薄的一层雪,又扫了眼他的衣裳,没管身后的东西,先把人背到了屋里,之后才返回去把两个背篓给拎过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啊,今天不用上工吗?” 宋尔一边在门口拍着身上的雪,一边问。 江柏侧弯下身子,把身上的背篓放下来,“你这儿冷,早点儿把炕搭好,也能更方便。” 宋尔掸雪的动作停了下,他眨眨眼,目中淌出一点涟漪,“江柏,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江柏回眸,乌黑的瞳中满载风雪。 两人目光微微交错,又很快移开。 似带着彼此间心知肚明的默契。 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宋尔也没再问。 片刻后,江柏才开口:“外面的水缸能用吗?” “能用的,就是用过之后还要挑,”宋尔低声说。 “好,”江柏见他身上的雪还没弄干净,就道:“在屋里待着,别出来了。” 宋尔上前两步,“不用我帮忙吗?” “不用,你不会,”江柏的话里带着种直白的莽撞。 宋尔:“……” 他看过去,见他脸上还是那幅模样,可见真是那样想的,没忍住皱了下鼻子。 江柏却没注意到宋尔的表情,他把东西准备好后,直接拿着筐去了外面。 宋尔看着他的背影,嘴巴扁了扁,嘟囔道:“说话委婉一点,嘴巴里会长虫子吗?” 虽说在抱怨,可脚上还是很诚实的走到了窗户那。 男人先去了水缸打了桶水,对宋尔来说有些困难的操作到了对方那里却显得轻而易举。 打过水后,又端起筐把里面的黄泥倒地上,用棍子和成泥浆。 雪花打下来,一点儿不温柔。 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犷。 可男人独立风雪,仿佛融进了这里。 宋尔趴在窗户边,静静的看着他。 片刻后,抬起手,在玻璃上勾出了一个轮廓,下颌锐利,眉眼横锋。 画好后,敲了下玻璃。 男人听到动静,转目看过来。 等瞧见窗户上的玻璃画时,愣了下。 他的模样实在鲜明,很容易就能认出来画的是谁。 可男人还是有些不确定,“我吗?” 隔着玻璃,宋尔只能认出大致的口型,他笑了笑,托着脑袋点了点头。 世界这样大,江柏身上落的都是雪,可眼睛里装进的却只剩下一个人,他几次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都咽了回去,只挥挥手,让他别在窗户边待着。 宋尔看出了他的意思,没动。 江柏只能加快了干活的速度。 等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半个钟头后了。 “窗户边冷,怎么站了那么久?” 江柏贴着门进来,又很快的关上了。 宋尔没受多少风,他跟在江柏后面,踩着他的脚后跟走,“我一个人不知道做什么。” 江柏听见这话总算是没赶他了,他把带来的砖块整整齐齐的放地上,随后开始估量尺寸。 有了大致的想法后,就开始干了。 宋尔这个过程里也没闲着,跟在后面左右打转。 不止不帮忙,还显见的拖后腿。 等江柏第二次踩到他的时候,当真是揉了下额角,“脚疼不疼?” 宋尔点了点脑袋。 江柏看着后面的小尾巴,还是给他找了个活计,“你帮我把砖块搬过来吧。” “好哦,”宋尔这时候又很乖了。 28、第 28 章 他跑到门后边,起手就是六块。 只这些砖块都是实心儿的,又大又沉,带的胳膊直往下坠。 宋尔怕砖块摔了,忙用力托住,猛不迭就往前踉跄了下。 好在江柏离他不远,见他拿不住两步过来把东西接了过去,“一次少拿些,不急用。” 宋尔也没想到几块砖都有这么重,“我看你来的时候一手拎个筐,还以为没多压手。” 等真的拿起来后才发现他上他不行。 “你力气到底有多大啊?” 宋尔低头看着他那双比自己大上一圈的手,莫名生出了些好奇。 江柏被看的手缩了下,“没多大。” 宋尔完全不信,“咱俩要不要掰个手腕试试?” 江柏抬头看过去,眼神里带着微妙的不解。 很自然的,宋尔从对方的眼神里理解出了“这怎么还用试”的意思,他绷着嘴巴,努力维系着自己微弱的自尊心,“你先听我说规则。” 江柏“嗯”了声,“你说。” “第一呢,你一只手,我用两只。” 宋尔伸出一根指头。 江柏觉得没什么问题,应了。 “这第二呢,你的一只手里只能用三根指头,我还是都能用。” 宋尔说的理直气壮,面上不见一点儿羞愧,看起来完全不觉得这种规则有什么不合理。 江柏对宋尔这种给自己放大水的行为不置可否,想了想,还是说“行。” 宋尔听见他的回答,绷住的嘴角没忍住松了松,甚至还勾出了点儿弧度,好像是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那开始了?” 江柏点点头。 两人擦了擦手坐上炕,以江柏的膝头为轴心,谁被按下去了算谁输。 宋尔眼神紧紧盯着两人交握的地方,“我喊一的时候就用力,知道了吗?” “好,”江柏看着宋尔如临大敌的模样,跟着也重视了起来。 “三、二……” “一” 宋尔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嗓子眼儿都梗住了,他两只手一起用劲儿,手背的黛色筋络都出来了。 但江柏的力气是从小练出来的,像今天宋尔抱的砖,他六岁就能拿稳当。 所以,结果其实没什么悬念。 宋尔看着自己被压在下面的两只手,还有些不可置信,“我输了?” 江柏说“是。” 宋尔:“……” 他看向江柏,语气充满了不理解,“怎么会的啊?” 江柏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他看着宋尔一副受了打击的模样,眼里不受控制的生出笑意,“我做惯了活儿。” 一句很简单的话,却让宋尔方才的沮丧霎时间散的干干净净,他想起刚刚交握处的粗糙触感,心头忽的酸了下。 “那你真的好厉害,”宋尔不去说安慰的话,因为安慰本身就代表着对另一个人境遇的可怜,他不愿意去这样对待江柏,“能一个人砍那么多柴,除草也超级快的,我一下午都干不完的活,你半个钟都做完了,还会做炕。” “人家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应该就是你们这行里的头头了。” 江柏从没有被这样直白的夸过,应该说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个角色一直都是缺失的,此时听到宋尔的话,耳朵跟被烧着了一般,“我没你想的那样好。” “那怎么办?” “我还是会这样想,”宋尔眼睛一弯,淌出了颗月牙糖。 江柏原就不是擅长说话的人,现在更是讷言,只望向宋尔的眼神带光。 过了许久,才说:“随你。” 窗外的光透过玻璃折下来把他眼里的光影割出浅淡斑驳。 “该干活了,”江柏垂下眼,没再去看倒映在宋尔眼底的自己。 “哦,”宋尔慢吞吞的跟上他。 江柏在前面,把砖块先围城圆形,等摆出大抵的样子后,开始用泥浆固定。 宋尔一开始还试图帮忙,可当他发现自己帮的都是倒忙后就安分待在一边了。 两个多钟过去,灶台的雏形出来了。 宋尔蹲在那问:“这样就好了吗?” “还不行,”江柏指了指最上面,“这里还要加个东西盖上,烟道也是连着的,等明天我做好了给你拿过来。” 宋尔虽然听的不怎么懂,但还是认真点了点头,“好哦。” 江柏看了眼天,估摸了下时间后道:“那我先回去了。” 宋尔张口,本想留他下来吃饭,可一想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又歇了话音,“路上的雪厚,你看着点儿。” 江柏一面往外走,一面轻声应着。 路过窗户的时候,停了一下。 他看着上面已经有些糊掉的人形,不觉压了下唇。 29. 第29章 《在年代文里男扮女装》全本免费阅读 宋尔站在对面,恰好看见这一幕。 忽的,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过年收到的那颗水果糖,因为舍不得吃,在口袋里装了好久,等想要再拿出来时已经化了。 当时的模样跟江柏可以说如出一辙。 他本想说些什么,可临开口时,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只道了别。 等人走后,又不由失笑。 呆站了会儿,才舀了杯化开的雪水开始洗漱,大抵是雪水要更凉些,刷完牙嘴巴都要被冻住了。 宋尔搓了搓脸颊,扒了袋饼干出来当早午饭吃了,之后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把当时从家里带来的两本诗选寻摸了出来。 一本是徐志摩的诗,一本是纳兰容若的词集。 他先挑了徐志摩的看。 爬上炕翻到夹了签子那页,就着半晌不歇的雪捧书闲读。 不怎么留神,一下午就过去了。 当最后一点儿天光溜着窗缝滑走,夜色便也蹁跹而至。 这样的天是看不清字的。 宋尔朝外挑了眼,把书放下,下炕点了根蜡。 正在他趿着鞋准备回炕的时候,一阵“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从外面传来。 很快的,院儿里唯一的灯泡也跟着亮了,照的他这间屋子比刚才晃眼不少。 宋尔转眼望着外面来来回回热热闹闹的场面,有些羡慕,只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是窝回了炕上。 但也没得一会儿安静,不多久就听陈月儿在外面一叠声儿的喊门,“盈盈、盈盈,快开门。” 宋尔是知道外面多冷的,他怕把人冻坏,缠好围巾蹬上鞋就过去了。 刚开门,一股夹着雪片儿的寒风就涌了进来。 陈月儿拉着个人影飞快进来,随后“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从一闪而过的缝隙中,宋尔依稀能看到外面的雪已经很深了,他转身看着离他三步开外相互掸雪的两个人,“这么冷,怎么还过来了?” “想过来看看你,”陈月儿知道宋尔的身体弱,又觉得自己大上那么一些,能照顾的就照顾着,“对了,这是婷婷,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没意思,我就带她过来了,咱们一起说说话好吗?” 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就像水落在水中那样细润无声,尽管对方没有说出来,却不妨碍宋尔感觉的到,“怎么不好,我正觉得屋子里没什么活气儿呢。” 他看着停下动作、神色有些腼腆的女孩儿,怕她觉得拘谨,语气放软了些,“谢谢你昨天送的豆干,等我好净了咱们一起吃。” 方婷婷没怎么和宋尔接触过,大多都是从陈月儿口中了解到的,原先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可两句话下来,也觉得对方应当是个脾性不坏的人,“我那儿还有从老家带过来的酱,到时候拌一下,又香又劲道。” “那我就等着了,”宋尔语气含着点期待。 “嗯。” 陈月儿看两人聊的差不多了,才走到宋尔跟前道:“你今天都干什么了啊,在炕上睡了一天?” “不是,”宋尔指指放在床头的书,“读了会儿诗选。” “诗选?” 陈月儿有些惊讶,倒不是惊讶于宋尔会读这个,而是对她这么大老远的还带书过来而感到不可思议。 宋尔“嗯”了声,“也是没事儿。” 陈月儿走过去看了看,没拿起来,“你喜欢徐先生啊?” “就是觉得他写的诗很有意思,”宋尔道。 陈月儿低头看着书页上的字,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不来这里,应该还是在上学的,在那里自己应该也可以快活的、自由的读这些诗句,明知道不合时宜,胸中还是生出了点儿感触,说不大清是什么缘由,催发一样诱使她开了口,“我也想听,你能给我读一读吗?” 宋尔走过去,把书拿起来递过去,“不自己读吗?” 陈月儿沉默了一两秒,然后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读吧。” 语气是少有的低落,尽管她自己好像也没有意识到。 宋尔看着她的模样,没有再说更多,因为他知道有些情绪更适合埋在心里,朋友之间也并不是无话不谈的,“你想听哪一篇?” “读《偶然》可以吗?” 陈月儿没怎么思考就道。 宋尔想到这篇诗歌里蕴含的意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可以的。” 风在外面吹,可屋子里却安静。 在这样安静的时候,又生出些失意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① ……” 他并没读完,陈月儿却哭了。 宋尔放下书,没问她怎么了,少女的喜欢情最真,最炙热,最欢喜无限,他只是找了条干净的毛巾递了过去。 方婷婷同样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她拍着陈月儿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在家里不是受宠爱的孩子,所以没有任性的权利,对陈月儿的选择不认同,但也不会去指摘什么。 慢慢的,陈月儿自己停了下来,她抹了抹眼泪,忽然道:“我还是……还是好喜欢谢放。” “喜欢要是能控制,就不叫喜欢了,对不对?” 宋尔没回答她对不对,只是说:“你往后不留遗憾就好了。” 陈月儿吸了吸鼻子,觉得好难过,“盈盈,再给我读一篇。” 宋尔哪敢再给她读,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陈月儿举手发誓,哽咽着道:“呜…… 30、第30章 外面雪太大,为了防止风灌进来,她直接带上门出去说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郭蓉没管把自己往后扯的王薇,顶着一脑袋雪花上前一步,“我们听到屋子里有读书的声音,想问问能不能一起?” 雪粒儿打着旋儿扫进脖子里,冷的陈月儿缩了下脖子,她合掌哈了口气,没立时答应,“这是盈盈带来的书,我进去问问她,你们先等下好吗?” 郭蓉听到是宋盈的书,脸色有些讪,想到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话,觉得希望可能不太大了。 等对方进去了,她才挨到旁边,握住了王薇收紧的手指,“薇薇。” “嗯?” 王薇抬目。 郭蓉趴在她耳朵边儿道:“要是她不许的话,我们就自己攒钱也买一本。” 王薇伸手把郭蓉的帽子戴好,“我不一定要听那些诗的,你攒的钱都放好,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门忽的又开了。 这次陈月儿只探出了一个头,就在王薇以为会被拒绝的时候,对方却说让她们进去。 她怔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郭蓉却已经拉着她往门槛里跨了。 “先在门口把雪掸了,我们等会儿坐炕上读,”陈月儿说着拿了条干毛巾帮着一起弄。 虽说几个人已经一个屋住了好几天,但实际上都有自己更要好的朋友,算起来并没多熟,王薇客气的道谢。 “谢什么的,”陈月儿领着她们走到炕边坐下,“你们不介意屋儿里冷就行。” 王薇连忙摆手。 宋尔看她这样紧张,温声道:“我们刚刚正好读到徐先生写的《雪花的快乐》,每人才读过一段,还没读完,你要试试吗?” “我?” 王薇声音里透着些不自信。 宋尔则是直接把书递了过去。 王薇望着那本算不上厚的诗选,却迟迟没去接,她低头看看自己布满茧子的手,心头一蛰,“我洗洗手再读,可以吗?” 宋尔并不是很细腻的人,可对方的眼神太过于零落,以至于让见到的人忍不住生出种酸涩来,他拉住她的胳膊,直接把书放在了她的手中,“不用洗的,你的手又不脏。” “就是啊,”郭蓉也道:“我们不是才刷过碗吗,那时候就洗过了。” 书页细腻,一行行的诗句经心而浪漫。 与她现在的生活仿佛是云里天上、黄土地下。 王薇光是看着,就已经生怯了。 要是她没什么思想,也没有读过太多美好的、足够发人深省的文章,可能也就认命了,可她偏偏上过学,学的是如何站起来,如何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一腔热血的来到这里,以为是以身报国,可没想到会……回城无望,黄土朝天,更甚至于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结婚、生孩子、种地。 她不敢往下想,怕自己窒息。 也因此即便是捧着书,也不敢读出声。 陈月儿伸手在她眼神晃晃,“喂,你怎么了?” 王薇神思不属的回了神,她扯了下唇,笑的却很难看,“我听你们读就好了。” 陈月儿看了看宋尔,有些不解。 宋尔摇了摇头,没再勉强,“好,那我们读,你听。” 王薇这次“嗯”了声。 郭蓉本就是陪着她过来的,这时候自然没说什么不好。 宋尔没去拿王薇手中的书,只垂眼思索了下,就开了口。 “阔的海,空的天 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他读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随后语气兀的压重。 “像一个小孩爬伏、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缝,一点光,一分钟。”1 这首诗有些沉,沉得差点划不开前路。 王薇在她读完后轻声道:“那一条缝,一点光,一分钟,会有用吗?” 宋尔抬眸看过去,“希望怎么会没用呢?” 对于处在黑暗里的人来说,一点光亮就是救命稻草了。 方婷婷本是个安静的性子,可这时候瞧着她也说:“我以前读过《飞鸟集》,里面有一句是说:当你为错过太阳哭泣的时候,你也将错过群星了。”2 她话音不大却很坚定,“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我们一直是在错过的,但从来奋力挣扎的人都不会太差。” 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 王薇抓着手中的书,力道有些大。 连纸张都皱褶了也没发现。 连陈月儿都发现了她情绪上的不对,只一来不清楚原因,二来两人算不上熟络,便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郭蓉倒是能猜到一些,但也没法去改变现状,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王薇望着被自己捏皱巴的书页,指尖颤了颤,“对不起……” “没事儿的,”宋尔安抚道:“正好你要结婚了,我也没什么送的,这本书就当做是我的礼物了。” “你要是不喜欢,我再换别的。” 王薇粗糙的指腹摩擦着那道褶皱,过了许久,最后还是没说出“不喜欢”。 后面又读了几首,慢慢的,天晚了。 宋尔先送郭蓉两人出去,这才回到炕上。 刚坐下就见陈月儿瞪着他。 宋尔被看的满脸茫然,“怎么了?” “就你会大方,”陈月儿替他抱怨,“那本我看是你常翻的书,里面还夹了书签,怎么就给出去了?” 宋尔听完这才明白过来她是为什么不高兴,朋友为自己着想总是令人愉悦的,他笑了笑,解释道:“一本书要是能够换来一个人找到自己的方向,也是很好的,何况我都看了不止一遍,里面的都会背了。” 陈月儿看她是真的不在意,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你说……她是怎么了啊?” “我以前看见她的时候,总觉得温温柔柔脾气很好的模样,从没见过这样……” “拧巴。” 她想了许久,才找到了这样的形容,“明明想读,握着书却始终不张嘴。” 宋尔不愿意刻意探究旁人心底的事,“可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容易。” 陈月儿点点头似是感同身受,也没再问下去了,“那我也回了?” 宋尔道:“快九点了,再不睡明天怕是起不来。” 陈月儿“哦”了声,闷闷道:“总觉得还没尽兴。” 宋尔轻轻笑开,“你要是想的话,明天、后天、大后天都行的。” “说话算数?”陈月儿道。 宋尔点头。 把人送走后,他又过了会儿才睡下。 ** 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叩门声响起。 宋尔这次利索的下了炕。 外面的雪还在下,雪越积越深,踩下去时都快到大腿了,他一脚深一脚浅,跟拔萝卜似的把自己薅到了门口,开门后再次被背了回去。 “门口的雪太多了,一会儿我给你清清。” 江柏边走边道。 “好哦,”宋尔趴在他背上说。 等到了屋子里,江柏也没歇一下,直接就开始干活了。 把隔板加上,又用了大半晌的时间接上烟道和炕。 等东西都弄好,他捡起两根柴火,填进了灶膛里,“我把火生起来,你去坐炕上试试热不热。” 宋尔应了声,听话的爬上了炕。 江柏把火烧的旺了些,同时跑到外面看了看,等瞧见烟道处的烟气后,放心的回了屋,“烟道能用,炕呢?” 时间太短,宋尔感受不大出来,他把掌心贴上去摸了摸,语气有些迟疑,“有点儿?“ 江柏又添了两根柴,等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钟,才又问:“现在呢?” 感受着身下逐渐上升的温度,宋尔赶紧说:“热了。” 因着炕道设的近,屋子又不算大,不用太长时间炕就暖和起来了。 他眼角笑开,“你也过来试试。” 江柏抬步就要走过去,可两步之后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忽然想到这是宋尔的床。 一个属于女孩子的床。 31、第31章 不论出于什么,江柏都不应该过去。 “不用了。” 似是不想让对方觉得敷衍,稍顿之后又添了句:“你觉得暖和就行。” 宋尔贴着身下的炕,往日泛青气的指尖儿也跟着催出血色来,他望向不远处身形高大的男人,从炕上跳下去,扯着他的胳膊就把人拉了过去。 明明江柏的力气比他大那么多,若是不愿意是怎么也不可能被拉动的。 宋尔把他按在炕上,“不许动。” 江柏很高,眸色也不似普通人的褐,就算是坐到那里压迫感也没少太多,可当宋尔说不动的时候他就真的不动了,很端正的坐在那里。 细瞧的话,却能看出脸上绷的到底有多紧。 宋尔没注意到这个,他转到旁边跟着一起坐下,“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 江柏其实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话,只是下意识的应了声。 “江柏,”宋尔偏目看向他。 男人抬眸。 宋尔想说谢谢,可这两个字跟江柏真切做出的事比起来又太轻太轻,在口中碾了又碾,才道:“我欠你的,好像很多。” 他说着这样负担的话,可望过去的眼睛却很亮,仿佛满天星河汇聚,才渡成了这道眼波。 两人离的并不远,足够江柏看清倒映在宋尔眼中的自己,那样温驯,又那样陌生。 “那你……要还吗?” 他说的缓慢而迟疑。 似是捕猎者陡然生出的心软。 宋尔手指搭在炕边,“不要。” 江柏又不说话了。 宋尔胳膊攘了下他,“诶,你怎么又这样了。” 江柏的心神被扯弄着,连带眉骨也压了下去,“不知道……说什么。” 宋尔脑袋微微凑近,“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要?” 人都有好奇心,可江柏的似乎天生就对外面的感知淡薄一些,他摇了摇头,“你愿意说的话,我会听。” 言外之意就是不愿意的话,也不会勉强。 宋尔手指轻轻在炕上点了点,“一个救命之恩就还不完了,何况还是两个,你这辈子恐怕都是我最大的债主了。” 人的一辈子太长,中间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事,可在他嘴里居然把这辈子都给算了进去。 窗外的雪没停,无声也惊风。 江柏从来没想过,今年会是这样的一个冬天。 他的手放到左边的心膛,用一种柔和的不像自己的语气道:“那不要的意思、是赖账吗?” “不可以吗?” 宋尔说着这样的话,笑问他。 “可以,”江柏说的很快,莫名让人觉得很急于认领债主这个身份似的。 宋尔看着面前眼神赤忱的青年,尽管他那样沉默,可你不能否认,他真的很好,“如果一个人需要帮助了,一定是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往后可以很顺畅的走下去,所以才说不要,可是……” 他的眸光温柔,“当这些前提条件都消失的时候,我会在,会努力帮你。” “不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 当潮汐涌来的那一刻,心也会被淹没。 江柏回望过去,目光怔然,他从来不是擅长剖白心意的人,可现在胸腔里的跳动真的很明显,明显到不能忽视。 “我……” 他只开了个头,后面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嘴巴要多笨有多笨。 宋尔看着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眼角漏出点儿笑,“好啦,别我了,快中午了,正好今天灶也搭好了,我给你露一手。” 江柏被打断之后,方才的心绪只能憋了回去,他“嗯”了声,说“好。” 宋尔下了炕,从门口的包裹里翻出来两颗苹果、两包饼干和一包奶糖后走到了灶台前面。 江柏看着她这堆东西,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怀疑,“你要……做什么饭?” “烤苹果,”宋尔举着手里红彤彤的苹果跟他示意,只脸上带着明显的兴劲儿,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好玩儿。 江柏看着她所谓的露一手,心里忽然生出了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事实上在宋尔连拿个盆都能摔的时候,他就该想到对方恐怕不怎么会做饭的。 想是这样想,可还是走了过去。 宋尔找了两根筷子插到苹果中间,然后把筷子伸进了灶膛里,“我以前只听人这样烤过,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江柏看着她快被被火舌撩上的手,拉住她的胳膊,“往后来点儿。” “可那样就够不到火了,”宋尔道。 江柏怕她伤着,直接道:“我来烤。” “不用了,你就等着吃就行了,”宋尔说的信心十足。 可这番豪言没过两分钟就被自己打破了,火柴荜拨烧灼蹿上来的火星子一迸,就溅到了他的手背,疼的宋尔差点儿把筷子扔了,亏的江柏及时接住苹果才没掉进去。 看着攒着眉“嘶、嘶……”吸气的女孩儿,江柏赶紧拉着人走到水盆旁,浸了毛巾给敷上。 有冷水镇着,那股疼痛才慢慢缓解。 “还烤不烤了?” 江柏问。 宋尔耷着眼角摇了摇头。 江柏没再说她,他揭开毛巾看了一眼,见皮没烫破稍放了些心,“你在这再敷一会儿,我去烤。” “哦。” 最后宋尔还是吃到了烤苹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分被火焰锁进了肉里,进嘴时过分的甜。 两人吃完后,又坐那说了会儿话消食。 时间过得实在是快,等江柏起身时,已经下午了,他趁着外面没人把雪清了清,随后站在窗户那同宋尔告别。 宋尔见状忙让他等等,随后跑到床头拿出张叠起来的纸,戴上围巾跑了出去,把东西塞进了他手里,“这个……给你。” 他说完挥了挥手,又跑回了屋子。 江柏握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没去看,外面的雪太大,容易把东西弄湿。 所以他回去时,走的很快,也很急。 带着原本没有的期待。 32-40 第 32 章 往常回到家时, 江柏一般都会过去摸摸狗子的脑袋,可这一次却略过它直接回了屋子。 听到脚步声早早就从窝棚里钻出来等着的大狼狗抖了抖身体,昂起脑袋后却只看到了男人的背影。 “汪……” “汪、汪…… 狗子还以为他是没看到自己, 连着叫了好几声。 江柏却连头也没回。 许是没得到回应,大狗“嗷呜”着在原地转了两圈, 又缩回了窝里。 江柏合上门后, 取出怀中的纸。 因着贴了胸膛放,还带着点儿温热。 他先把东西压到炕桌,才回门口扫了扫身上的雪。 弄干净了, 才上炕。 江柏慢慢把桌上折好的纸展开,等看清上面是什么后,不觉一怔。 那是一张用木炭描出的人物画。 大约是不常用这样的工具作画, 线条有些粗浅不均, 可这并没叫男人的神韵有太多失色。 对方轮廓英挺,鼻梁挺拔,最出彩的要属那双眼睛,明明眉是浓的,目也算深,可当那双乌漆漆的眼珠子不带丝毫矫饰的看过来时, 却并不含什么冷冽凶意, 反而有种料想不到的温存。 江柏捧着这张画, 许久也没动作。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如何汹涌。 雨打浪头, 没有休止一般。 人人都知道山海静寂巍峨, 可却不知山海也从不缺少热烈澎湃。 江柏想起宋尔, 想到那个不讲任何道理就闯进他世界的女孩子,忽然间, 就很想看一看她。 这种情绪来的突兀又灼人,叫从没体会过的人几乎失去了判断力,他把纸张重新折好,又找了个盒子妥帖放进去,锁在了炕边儿的柜里。 江柏锁上门,顶着漫天风雪,再次跑到了知青点。 可当他站在门口时,手掌抬了又落,却始终没有叩下去。 不知在那看了多久,才拖着脚步往回走。 宋尔不知道自己的一幅画给江柏带去了多大的触动,他到现在还在新奇自己新得的灶台。 江柏走了还没一会儿,他就又把带来的奶糖、枣子都给撒到了上面盖着的铁制隔板上,等奶糖烫化了,就扔颗枣子裹进去,等上几秒夹起来就成了一颗奶枣。 他尝了下,奶香奶香的,放凉后吃还有些脆。 宋尔趁着劲头,一口气烤出来了二十几颗,他先把留给江柏的五个分出来,剩下的准备和大家分着吃了。 等陈月儿回来了,还没敲宋尔的门,就被他喊了过去。 “怎么了?” 宋尔把自己包好的奶枣递过去,“这是我今天刚做的,你帮我给大家分一分吧,虽然不多,但每个人也能尝上一两个。” 陈月儿接过去闻了下,“好香,你怎么烤的?” “用这个,”宋尔指了指旁边的灶台。 陈月儿其实昨天就看见这个灶台了,只是大家那会儿都在兴头上,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搭的啊?” “不是我,是江柏弄的,”宋尔道。 “又是他?” 一连两次从宋尔嘴里听到这个名字,陈月儿总算嗅到了一点不寻常。 宋尔点了点头。 陈月儿把奶枣放下,没急着出去,而是抱着胳膊颇有些审视意味的看着宋尔,“他怎么对你这么好,又是背你去医院,又是给你搭灶台的?” 宋尔也觉得江柏人挺好,可不知道为什么,从陈月儿嘴里这么一说,反而怪怪的。 如果宋尔是个女孩子,肯定能听出对方这是替姐妹把关的意思,可他打心眼儿没把自己当成个女的,便也没察觉出来,想了想道:“因为……我把他当朋友。” 他的说辞其实是有些经不起推敲的,朋友之间当然可以相互帮助,可他给的理由不是我们是朋友,而是我把他当朋友。 但陈月儿却没分辨出两者的差别,她把胳膊放下来,还存了些狐疑,“只是这样?” 宋尔半点没犹豫的认下了。 陈月儿见她这样子肯定,便也熄了心中的那点儿猜测,“那他对朋友还挺仗义的。” “嗯嗯,”宋尔跟着附和。 陈月儿围着灶台走了一圈,又伸手试了试炕,等感受到比原先暖和许多后,忍不住感叹了句,“真好,你这个也太方便了,在屋子里就能做饭。” “就是还没个锅,”宋尔补充。 “我一会儿帮你向谢放打听打听,看他那个锅是从哪儿弄的,”陈月儿走过去跟她并排坐下。 “那我就先谢谢了,等有锅了我们一起煮东西吃,”宋尔笑着说。 “好诶,我爱吃排骨,到时候再弄点儿玉米一起炖了,肯定特别香,”明明还是没影儿的事儿,陈月儿就已经跟着期待起来了,“你呢,爱吃什么?” “水豆腐焖鱼块,”宋尔弯着眼睛道:“我妈做的超好吃,尤其是刚出锅的时候,又软又香又鲜。” 陈月儿听的咽了下口水,“你会做吗?” 宋尔顿了下,说“不会。” 陈月儿顿时怨念的看了过去。 宋尔咳了咳,“你问我爱吃什么,又没问我会不会做?” 陈月儿幽幽收回了视线。 正在她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门被敲响了,“陈月儿,出来盛饭。” “知道了,”陈月儿拉长声调回了声,她滑下炕捞起奶枣对宋尔道:“我先过去了,一会儿再来找你。” 宋尔挥挥手让她赶紧去。 陈月儿出去后追上谢放,“你怎么都不能等等我的?” 谢放冷的脖子都快缩没了,脚下一点儿没停,“陈月儿,别得寸进尺啊,这么冷的天儿,我还出来叫你,你得谢谢我知道吗?” 陈月儿也冷,可他看着前面丝毫不解情意的男人,气的踢了下雪堆,可天太黑,雪又太厚,一不小心就摔在了那儿。 连宋尔给的奶枣,也掉了几个。 “谢放。” 陈月儿有些站不起来,忍不住朝着前面求助。 “又怎么了?” 谢放站住脚,转身看她,等瞧见人落在雪里时,转身就走回来把人给抱起来了,“还能走吗?” 本来是能的,可陈月儿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侧脸,声音虚了虚,“不能。” 谢放直接就把她抱了回去。 就那么很突然的,陈月儿觉得摔一下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等进了屋,谢放就把人放下来了,“那儿有凳子,你先坐下,我给你检查检查,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陈月儿眼神游移了下,“不……不用了吧。” 谢放看着她这个反应,哪还有不明白的,他头疼的揉了揉脑袋,“月儿。” 陈月儿抬头。 “能不能不这样?” 谢放推退开一步,眼角带着点倦意,他愿意对陈月儿好,只是因为把她当妹妹,绝不是旁的什么。 男人不经意流露出的疲冷不耐像是直接往人心上撒了把盐,陈月儿心里的喜欢是很多很多的,多到已经满溢,可不代表她不会受伤,“我……我只是……” 谢放没听她说完,只留下一句“粥在锅里”就走了。 陈月儿面对谢放的时候没哭,可在他转身之后却忍不住蹲了下去,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谢放,你好没眼光。” “你也是。” 前方传来一句。 陈月儿望着他的背影,泪眼婆娑,“喜欢你,也是吗?” 她哭的那样伤心,却又执拗的要一个答案。 屋子里人来人往,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在少数,可陈月儿一点儿都不在意。 谢放轻轻叹了口气,他也终于回了头,“是。” 这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姑娘,他从来都想要保护她,让她不受伤害,可代价不能是自己私有的爱。 明明是执意得到的答案,可真正听到的时候,陈月儿还是会很难过很难过,她跌坐到地上,哽咽的几乎不能出声。 方婷婷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想把人拉回屋子。 可陈月儿抓住她的手站起来后,却没有跟着她走,而是一步一步的走向谢放,“你不……不喜欢我,那以后……就对我冷漠一点,不要一边……给我做着饭,一边……一边喊着我小祖宗,却又说把我当……妹妹看。” 她的眼泪那样多、好像流不尽一样。 谢放垂眸,“我答应过叔叔,要照顾你。” “不要了。” 陈月儿仰头去看,月色那样美丽,可又离她那样遥远,怎么追也追不到。 谢放只能说“好。” 他这次没有转身就走,直到看着方婷婷把人扶进了屋子才离开。 堂屋里,奶枣落了一地。 回到屋子里后,陈月儿再也控制不住的躲进了被子。 方婷婷站在那看着,想劝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劝起来,毕竟感情这种事,从来都容不得旁人掺和。 她坐下去,默默的待在旁边陪着。 而那边的谢放则是少有的沉郁,他在枕头上靠了会儿,随后找了根烟出来。 周臣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满屋子的烟味,他皱了皱眉,“要吸出去吸。” 谢放这次没跟他呛声,眼皮没掀就出去了。 周臣把窗户打开散味儿。 因着宋尔的屋子在最边上,也没人特意去说,所以他是唯一一个不知道这件事的。 以至于第二天晚上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向陈月儿借了锅。 “盈盈,你跟周臣借吧,我跟谢放……以后不在一起吃饭了,”陈月儿说话的时候眼皮还没消肿,显见是哭多了。 宋尔张了张嘴,想问原因,却见旁边的方婷婷不停给他打眼色。 他只以为其中有内情,便没再问下去。 陈月儿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官司,掐了下指尖,“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谢放……拒绝了我,喜欢真的……强求不来。” 她是很喜欢笑的,可这时候脸上却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第33章 夜色漫上来, 漫上她失意的脸,落寞的眸,叫宋尔恍惚忆起昨天晚上诵的那首偶然, 好像成了所谓的谶言,“月儿。” 陈月儿“嗯”了声。 宋尔不愿意看到朋友难过, 可关乎感情他着实没有一点儿经验, 想了半天也只能干巴巴的说出一句,“以后你肯定会遇到很爱你很爱你的人。” 陈月儿这一天下来都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可宋尔的话跟无异于跟鞭子一样抽到了她心里, 再添一道疤,“可是……我不会再像喜欢谢放这样喜欢一个人了。” 少女目中结絮,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明明她大胆真诚、明朗活泼, 还很乐于助人, 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孩子。 但喜欢本就是没有理由的事,不会因为你足够好就什么都能得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不来。 宋尔刚要说什么,就感觉脚下晃了晃。 往后趔趄时,余光正瞥见头顶不断摇晃的房梁。 他觉出点儿不对来, 下意识的, 拉住陈月儿和方婷婷的胳膊往外跑。 过程中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喊了句“地震了。” 危机之下, 人对于求生的本能总是胜过一切的,宋尔几乎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好在他们站的位置离门口并不远, 很快就跑出去了, 这时候也顾不得外面的雪有多深了, 都是死命朝院子中央蹚。 因着刚下工不久,这时候大家多是聚在堂屋做饭, 呼喊声落下不久,差不多都跑了出来。 稳妥起见,吕英还是数了一遍人,女知青这里宋尔、郭蓉、王薇、陈月儿她们都在,男知青也一个都没少。 正庆幸的时候,后方突然传来“轰”的一声。 众人回望过去,就见最边上的那间瓦房塌了。 正是宋尔住的那间。 他下意识的上前,只没走两步就被陈月儿拉住了,“别过去。” 宋尔也知道现在不能过去,可里面有他的行李还有……江柏才给他搭的炕。 地面还在晃动,几个人扶在一起才勉强不摔下去。 片刻的功夫与其连着的又一间房也塌下了。 众人心中都在企盼快停下。 可现实往往不随人的意志转移。 在天灾面前,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如泡影微光,在房梁结构被震波改变之后,余下的几间房也没能幸免。 一夕之间,好好的一个知青所就这样没了…… 可地震居然还没停,又过了数十秒,地面才渐渐的不晃了。 为了避免余震,吕英还是禁止大家去里面翻找行李,“我们先去村长家。” 最后他下了决定。 众人都没什么意见。 风雪还在下,天也黑黢黢的,乡间的路并不好走,尤其还是在晚上。 这时候也不分什么男女之别了。 大家三三两两的搀扶着,知道宋尔受不得冷,特意把她围在了中间。 明明风雪这样大,可宋尔看着扶持在身边的人,心却没有冷…… 一路走过去,路上塌了屋子的人家不在少数,这样冷的天,若是没地方住,冻死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 不独是他们在往村长家里走,路上还有其他人,大家也没心思打招呼,脚下都去的很急。 他们到的时候,村长家的屋里屋外已经围了一堆人了,因着不是瓦房,而是青砖盖成的房子,抗压能力强上许多,是少数一点没被损毁的。 不过并没什么人说话,只因里面的收音机在播着新闻,“震源位于北部断裂带,深度为18-22公里,强度达里氏7.3级,波及城市主要有哈市、宁市,目前已紧急阻止组织救援……” 村长站在那儿,把那一段循环着播放了好几遍,足够每个过来的人都听清了,到后面没人再过来时,他才把收音机关掉,站起身道:“刚才大家都听到了吧?” “听到是听到了,”一个没顾上穿袄子就跑出来的男人冻得瑟瑟发抖,他扬声道:“可现在家里面都塌了,我们咋整啊?” “官方也说了,不会不管的,”村长高声安抚着,“大家先找相熟的人凑活凑合,等明天我们再好好合计。” 一部分人被暂时安抚下来了,但大多数还存有担忧,“那房子没盖好之前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别人家里吧,那人能乐意吗?” “就是啊,我老娘的腿还被压了下,现在动都动不了,谁愿意让我们过去啊!” “不乐意也得乐意,”村长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村里向来很有威严,“如有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毛主席也说了,危难时刻要团结,要进步,有人阻碍这种团结,那就是坏分子。” 这话一出,顿时没人说话了。 现在的风声才刚刚紧起来,还没有到很严重的地步,可村民们也不是没听过这类被归为坏分子的下场。 但也有头铁的,“既然村长这样说,是不是该起带头作用?” 老人看过去,说话的是村里的一个二流子,整日里不干正事儿,招闲惹烦的,他浑浊的眼睛乜他一眼,冷声道:“我当然会以身作则。” 他越过人群目光落到后排站着的吕英身上,“知青点的人就安置在我家里。” 吕英他们也没想到才过来,话都没说上两句,就这么被安排了,他们互相看看,没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反驳对方的意见。 等人群逐渐散了,吕英才走过去道:“刚才谢谢村长了,不过我们这么多人,您家里恐怕也安置不下。” 老人摆了摆手,明显是精力不济,“先对付一晚上,等明天再说吧。” 他能这样不放心上,吕英却不能被敷衍过去,只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没把话说的那样硬,“我是想着既然上面都报道了,肯定不会不管的,等明天见了支书,要不要跟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村子里的损失上报一下,要回来点儿补贴。” 毕竟村民还好一些,他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生存,总有三两个亲戚好友,可知青点的人不一样,他们没什么根基,就算借住也找不到人,何况总住在人家家里不现实,牵扯的口粮、公分问题都是矛盾。 涉及到利益问题,村长迟疑了下,“这补贴能发下来?” “试试总不会有错,”吕英没把话给说满了,“有的话是最好,没有也不会损失什么。” 村长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儿,便应下了,“我一会儿让子归腾出来个屋子,你们今天就在这睡。” 吕英他们自然是道了谢。 可在人家家里,柴火也不好多用,饭也没吃,短短半小时,就体会到了有多窘迫。 十来个干了一天活计的人待在一个屋子里,在空气不流通的情况下,气味儿实在算不上好闻,可这时候没人抱怨这些,能有个瓦片遮霜就是好的了。 宋尔往鼻子里喷了一泵药,坐在那儿没说话,他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有些睡不着觉。 原本以为屋子里面没炕就已经很难过活了,可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情况。 这一夜,没人能睡安稳。 而被迫让出屋子的蒲子归怨气则不是一般的大,他是村长的老来子,被家里宠的不行,这时候家里都是好几口人睡一张炕,可他偏要自己一个人住,闹着又起了间房。 这会儿让给别人住,他能有好脾气才怪了,可老村长虽然宠孩子,却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几下,“好了,要是不想跟你哥睡一块儿,就去院子里吃雪。” 蒲子归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看什么看,”老村长扬起拐杖作势要打,“还不赶紧滚回去睡觉。” 蒲子归没见过他爹这样,吓得立刻蹿了出去,跑到了他二哥的屋子,只心里却觉得知青点的人真讨厌。 第二日,天上才翻出鱼肚,大家就已经起来了,因着晚上都是盖着衣裳睡的,这时候往外面一套就行了。 才准备出去,就见门被撞开了。 “喂,你们睡也睡过了,赶紧从我屋子里出去。” 跟在后面死活没逮到这个小崽子的蒲子城抹了把脸上的汗,简直尴尬的不想进屋,可不进去显然不行。 快步踏进门槛,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对不起啊,是家里没教好他,待会儿我肯定会说他。” 话落不顾那少年意愿强行把人给拽走了。 大早上来这一出,大家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 “什么人啊,真当我愿意住他这破屋子,”最先起头的是郭蓉,她最是耐不住脾气的人,这时候听到有人驱赶乞丐一样的驱赶他们,火气立时就拉上来了。 陈月儿也是被千娇百宠长到现在的,从小到大除了谢放给过她委屈受,再没旁的人能这样,“实在不行,咱们就去县上的招待所,我就不信,人还能被逼死不成。” 宋尔也不愿意待在这里被人嫌弃,听陈月儿说还能去招待所,眼睛亮了亮,显然有些意动。 谢放却不像她们这样乐观,“昨天新闻上说哈市、宁市都被波及到了,你们能保证县上的招待所一定有空房吗?” 陈月儿听到他说话,直接背过了身子。 谢放见状,无声一叹。 吕行却知道谢放说的有道理,“大家先不要急,等我一会儿先跟村长他们见了面再说,实在不行……” 他从自己里衬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攒了许久的大团结,“也得把知青所盖起来,住在人家家里到底不方便。” 人都是在危难中取暖的生物,有那么一点光在,便能依偎着支撑下去…… 来这里这么些天,宋尔受了大家不少帮助,这会儿忙举手,“我的钱在行李里放着,我出三十。” 第34章 “我出四十。” 谢放的钱夹是随身带着的, 这时候直接取出来压了上去。 “五十。” 陈月儿想也不想的道。 谢放瞥她一眼。 陈月儿咬了下唇,假装没看到。 两人的眉眼官司只在转瞬,并没什么人注意。 稍拮据些的郭蓉算了算自己的钱, 最终咬着牙道:“那我……我出五块。” 陈月儿看向她。 郭蓉立刻瞪过去,“怎么, 嫌少啊。” “没有, ”陈月儿向来知道量力而为的道理。 有了人作引子,剩下的都根据自己的情况给出了最大限度的钱,虽然有多有少, 但大家都已经尽力了。 吕英合计了一下,大概有三百来块。 是很大的一笔了。 他想到什么,忽然道:“我们先回知青点一趟, 把行李给拿出来。” 这年头不管是哪里, 都从来不缺趁乱浑水摸鱼的人,虽然门锁了,但不一定能防住人。 还是回去一趟最好。 众人都纷纷应了。 因着发生了那等尴尬事儿,他们同村长告别之后就离开了,连口水都没喝。 等看不见人了,老村长一时没忍住在蒲子归背上打了下, 力道不算疼, 但也是第一次对他动手…… “干什么打我?” 蒲子归被打的一懵。 “你知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老村长注视着这个小儿子, 一时间竟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把他教坏了,“知青所本来就归村子管, 你今天早上张口就要把人赶出去, 不说现在这么冷出事儿了怎么办, 就说这事儿传出去,都是在打我的脸。” 蒲子城坐那跟着道:“我听说他们中间还有个患有喘症的, 刚出医院没两天。” 老村长一被提醒也想起来了,他看着蒲子归,又扬起了手,这次是真真切切下了劲儿。 蒲子归没敢躲,二哥的话让他心里有些不安,他只是自己的东西被占了不高兴,但不是真的心肠坏透了,想起外面的大雪,小声道:“那我再去把他们找回来?” 老村长冷笑着道:“你想请就能请回来吗?” “他们又没地方去,”蒲子归嘀咕着道。 站在一旁的蒲子城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倒不像他爹那样恨铁不成钢,毕竟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了,也没指望太多。 而在蒲子归口中没地方去的一行人已经快走到知青所了,远远的,还没过去,就见一个人静静的立在院墙下,风雪覆面,不知站了多久。 “江柏?” 走在中间的宋尔喃喃道。 等到近了,宋尔才快步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你。” 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好像已经很久没说过话。 其实昨天在发现有地震后就过来了,只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没人了,想着宋尔总归还会回来,便一早过来等着了。 他并没说担心的话,可一个人肯冒着风雪说等你,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 宋尔望着他,眸光骤然柔软下来,“谢谢你,我没什么事。” 浸在那双柔软的眼波里,江柏的声音也轻了,“知青所塌了,你要住哪里?” 宋尔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那……去我家住呢?” 江柏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夹带什么私心,更多的是不想她不好,可后面跟上来的一群人听完却都变了脸色。 毕竟一个男人堂而皇之的说要把一个女孩子接到家里去住,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未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她不去。” 宋尔还没说话,走过来的周臣已经替他答了。 江柏没理,只是看着宋尔。 宋尔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如果跟知青点的人处的不好,去也就去了,名声什么的他并不在乎,可大家都很好,今天早上还制定了以后的计划,他实在没法同意,“江柏,我应该去不了。” 江柏问他:“为什么?” 宋尔仰头看着男人,风雪落在他的眼睛里,有些凉,“因为我还有同伴。” 他也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他会用同伴来形容他们。 江柏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宋尔轻声道:“等我安顿好了,再去找你好吗?” 即便看不见面容,也能看出他眸光里的歉疚,他本可以不必歉疚的,但因为这个人是江柏,所以拒绝之后也会在意他有没有不高兴。 江柏不通世故,却对人情绪上的变化极其敏.感,感受到宋尔对自己的态度似是有些变了,且不是不好的变化,心绪微动,“嗯”了声权当答应。 只临走之前同他道:“我昨天晚上来的时候看到附近有几个人在这里打转。” 宋尔想到自己包裹里的东西,心跳了跳,“那他们进去了吗?” 身后的其他人也跟着心里一紧,毕竟他们的行李里放着的不止是衣裳、吃食,还有钱,没有这些,什么计划都是空的。 江柏摇了摇头,“我过来之后,在这里守了一会儿,等他们走了才离开。” 宋尔吊着的心一松,“真的谢谢你。” 不止是他,陈月儿她们也都该谢的,虽然江柏为的是宋尔,但受益的却是大家,论理这次全都欠了他一次。 江柏说“不用,”又踏着风雪离开了。 宋尔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虽然心理上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可人到底是受感情支配的。 周臣见到这一幕,却是皱了下眉。 他是男人,也最清楚男人,一个称得上冷漠的男人愿意对一个女孩子好,绝没有别的理由。 朋友那一套在他这里说不通。 放他身上,是不会对一个普通的女性朋友掏心掏肺的。 就像那天,如果中炭毒的人是陈月儿或者旁的什么人,他不可能会跟过去。 但即便是清楚,也没能说什么。 因为他本就没资格去说。 想到这里,眼神不觉黯然了些。 周臣望向宋尔,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不该这样含蓄。 宋尔不知道周臣已经暗自做下了什么决定,他进入院子里后,赶紧朝自己屋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因着行李就放在门口,倒也并不难找。 只是需要扒开上面的瓦片、和覆在上面的冰雪。 宋尔看了眼自己还有些红的手,试着蹲下去刨了几片。 没一会儿,手指头就红的更厉害了。 正当他把手放在嘴边吹气的时候,旁边又蹲下了一个人。 宋尔转目看去,是周臣。 “你怎么过来了?” 周臣唇角牵出一个笑来,他脖子上戴着条蓝白格纹的围巾,外面是黑色的棉袄,这样笑起来,甚至有些温雅,“我看这里的瓦片太多,怕你一个人挖不过来,过来帮帮忙。” 宋尔确实是挖不过来,“你的行李拿出来了吗?” “还没有,”周臣道。 宋尔顿时停下动作看了过去。 周臣不闪不避,就这样直面迎着她的目光,“怎么了吗?” 宋尔有些不理解,“你怎么不先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 “大概是因为我想……”周臣凝视着她,目光是鲜有的认真,“先帮我喜欢的姑娘。” 他承认,他有些急了。 因为江柏,确实让他生出了威胁感。 可宋尔却被他这句话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你喜欢我?” 周臣一时搞不清楚她反应为什么这样大,但还是点点头承认了,“是,我喜欢你。” 他以为自己第一次说喜欢会是在路灯下,那时候手上至少要有花,又或者是在和妻子举行的婚礼上,那时候会在许多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尘埃落定。 可想象千万种,唯独没想过会是在这里,在这个塌下的小院子,蹲地上毫无仪式感的说出来。 即便他怀揣真心。 可宋尔当真要为他这一番剖白吓得脸都白了,他是男的啊,怎么可能会接受一个男人对他说喜欢,“我……” “先别回应我好吗?” 许是看出了宋尔有拒绝的意思,周臣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音,“我告诉你并不是想增加你的负担,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这样也不行吗?” 他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说起话时也总能给人、给己都留足体面,可宋尔仍是端正了脸色,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不可以,你不可以喜欢我。” 周臣张嘴想说话。 可这一次却换成宋尔打断他了,“想想也不行,怎样都不行。” 周臣第一次喜欢人,也是第一次被拒绝的这么彻底,他苦笑着道:“我就这么让人讨厌吗?” “没有的,”宋尔忙道。 周臣知道在感情里刨根问底很不讨喜,可还是忍不住道:“那是为什么?” 宋尔总不能以“我是个男的”拒绝他,他脑子急速飞转,脱口道:“我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周臣接着问,他看看自己能不能往那方向发展一下。 宋尔打量了周臣一眼,决定造出一个跟他完全相反的形象,“首先,要一米九往上,身材也要很宽阔,这样会很有安全感。” 只有一米八二的周臣:“……” 他一时竟有些分不出来这是不是在忽悠他,“第二呢?” “第二,得会做饭。” 周臣刚要说他会,就听宋尔开口了,“七八道硬菜是必须的,不然过年的时候还要出去买就很麻烦,我是南边的,肯定也要会甜口菜。” “第三……” 周臣抬头,“第三?” “很多吗?” 宋尔一副他少见多怪的样子。 周臣还不想拉低自己的印象分,赶紧道:“不多。” 宋尔琢磨了下说:“要打架很厉害。” 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个要求让周臣彻底摸不清她是怎么想的了,但还是试图理解一下,“我能问问这个是为什么吗?” 第35章 还能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看起来就相当的不能打。 可想是这样想,却不能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宋尔“唔”了声道:“因为我不大会。” 周臣还是没理清里面的逻辑。 宋尔只好给他举例子, “你看过古龙的小说吗?” 男孩子很少有不喜欢看武侠的,周臣点点头, “读过几本。” “那有喜欢的人物吗?” 宋尔问。 周臣回忆了一下, 道:“陆小凤吧,游走江湖却又不失侠义心肠。” “我跟你好像不大一样,因为从小身体就弱的缘故, 最喜欢的是里面的叶孤城,”宋尔蹲在那里两根手指横成剑势比划了两下,“一剑西来, 天外飞仙, 第一次读到他出剑的时候,只觉惊艳,所以……” 虽然是拒绝的借口,可这些话却并不是编的,“所以很向往,希望以后的对象打架也超厉害。” 周臣张了张口, “那不过……是个故事。” “佛家也说一花一世界, ”宋尔并不赞同他的话, “不管是不是故事,那些人都很鲜活、也有灵魂。” 周臣想说什么, 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种种情绪于心头堆积, 最后交织成了一点不甘。 不甘于自己被拒绝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听上去有些好笑的理由。 他垂下眼, 没说话,已经被拒绝的这样彻底了, 再去纠缠无疑是把自己放到了更低的位置里,丢了自尊也平白惹人厌烦。 他站起身,目中带着点伤感和遗憾,“我知道了。” “以后、还是朋友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是放弃了。 并不是不愿意继续,但凡宋尔肯给他一丝机会,他都会坚定的朝他走去。 可他分明不愿意。 周臣想在他面前维持住最后一点风度。 “当然,”宋尔从来就不否认,周臣是个很好的朋友。 周臣轻轻笑了下,“那就好。” 他转过身,望着天空往下落的雪花,忽然生出了种错觉,天地风声大,但好像都绕过了他。 以至于让人生出了种浮荡感。 周臣走后,宋尔轻轻叹出一口气,他从没做过这种拒绝别人的事,还是这样不留余地的拒绝。 只是人心珍贵,就算是喜欢,也不该是这样被假象欺骗的喜欢。 他一个人慢慢的刨着瓦片,刨一会儿就把手放怀里暖暖,半小时过去,也才收拾出来一小片。 宋尔捂了下耳朵,小声道:“好冷啊。” 他给自己喷了一泵药,又接着刨东西。 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男知青的东西差不多都找到了,几个人见女知青这里还没弄好,一致走了过来。 经过这么多天,大家也知道周臣对宋尔有些好感,这时候都默认他会去她那儿帮忙,就没过去讨嫌。 可他们哪知道周臣才被拒绝,这时候去了是尴尬,不去又显得奇怪。 男人站在原地,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这一会儿的功夫,大家已经搭上手了。 唯独宋尔那儿没人帮忙。 周臣望着女孩儿被风雪圈住的身影,心里踟蹰了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朋友之间、帮个忙,是可以的吧?” 宋尔见大家都过来了,就没再拒绝,只轻声道了谢。 但之前发生了什么两人都清楚,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谢放倒是去陈月儿那儿问了,只是被硬邦邦的一句“不用”给推走了。 谢放摸了摸鼻子,四处看看,只能过来找了还算相熟的周臣。 他也没问宋尔这个当事人要不要帮忙,蹲下去就扒拉了起来。 周臣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人,没搭理他。 宋尔跟他不怎么熟悉,也没说话。 三个人干活儿总比两个人要快,不多会儿行李就被捞出来了。 宋尔拍了拍上面的雪粒儿,把拉链拉开,找到包着钱的手绢,贴身放在了身上。 等收拾好后,想到什么,转眼看向靠右边的位置,那上方正好是根横梁,砸下来肯定什么都没了。 宋尔抿了下唇,有些不高兴。 可也没办法去怪谁。 等大家把能用的东西找出来后,吕英把大家聚了过去,“接下来咱们有两条路,第一条,去村长家里住,虽然不太受人待见,至少能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 郭蓉压根就不考虑这个,“那第二条呢?” 吕英让他们看院子,“屋子里的房梁虽然掉下来了,但墙面并没有全部倒塌,我们合力把横梁架上去,再铺点草、定时清理上面的雪,挡风不成问题,我刚才检查了一下,女知青那里的炕道没被砸坏,大家挤一挤中间拉个帘子也能住下,先坚持几天,等盖房子的东西拉回来了,最多一个月就能把知青点建好。” “就是……会苦一些。” “苦点儿算什么,咱们吃的苦还少吗?” 郭蓉是最不愿意寄人篱下的,什么都要看别人的脸色,屋里谁都能进,一点儿尊重都没有,那样的日子才叫难过。 “你们呢?” 大家今天经历了早上那遭,都不是很愿意再回去,“我选第二种。” “我也选第二种。” …… 统计下来,没一个人说要住村长家里。 “好,那我们就盖房子。” 吕英当即做了决定。 他们中硬要说的话,其实没一个人做过这种活,但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不一样的精气神,好像能克服一切阻力。 “周臣、方应,你们负责清理女知青的那个屋子。” “好。” 两人都应了。 “谢放、王一超,咱们三个去清理堂屋。” “哎,好。” “张元改、李洲,你们把砖块收集一下,能用的垒在院子里。” “行。” 吕英把一些体力活儿安排完,转而看向了女知青,“我们的饭就交给你们了。” “保管让你们吃饱,”郭蓉大声道。 活一一安排下去后,众人很快就动了起来。 每个人都干劲满满,宋尔这个时候也没偷懒,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准备和陈月儿她们把放柴火的地方给整理出来。 好在那地方不大,因着四周是用稻草围起来的,并不需要费太大的劲。 等把柴火重新码好,宋尔和陈月儿几人一人抱了几根去堂屋。 只还没走到地方,就听门口有人敲门。 紧接着传来了一道人声,“有人在吗?” “这个声音……” 宋尔总觉得有点儿熟悉。 “是村长家那个儿子,”陈月儿道。 经她一提醒,宋尔立时就想起来了。 郭蓉把柴火扔下去,“他来做什么?” “我去看看。” 话里带着些火气。 王薇赶紧拉住了她,虽然她们不住村长家里,可人还是不能给得罪了。 “我去,你在这儿等着。” 她走过去,很快的,几个人就一块儿过来了,来的不止是蒲子归,还有个看上去明显稳重些的青年,正是今天把弟弟拉走的蒲子城。 郭蓉还有些掩饰不住脸上的情绪,索性就没说话。 陈月儿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宋尔也没吭声儿。 一时间,没人搭理的蒲子归站那儿很有些局促,“那个……” “快中午了,我爹见你们没回来,让我过来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郭蓉看对方好像已经把早上的事儿给忘了,忍不住就想把他撅回去。 王薇使劲儿捏住她的手腕,才把她按了下去。 在里面干活的人听到动静,三两个并排走了出来,见是村长家的人,有些讶异,“这么大的雪,怎么就过来了?” 蒲子归刚要解释就被旁边的人给拦住了,蒲子城没让他再开口,他看着逐渐恢复了规整的院子,试探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大家也出去一上午了,要不先上家里吃顿饭。” 吕英脸上还能露出笑,“多谢你们好意,只是我们这儿的灶台还能将就用,粮食也都在,大概还够吃,大家又有手有脚的,就不浪费村里的资源了。” “再说昨天遭灾的人多,肯定有比我们情况还要不如的,还是把这个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 话里话外都是拒绝,可吕英的话却既占了一个理字,又不少情义。 蒲子城听着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心知人是请不回去了,他看了眼这个知青所的老大哥,没再多劝,带着弟弟走了。 吕英和蒲子城也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对方是个聪明人,便朝着宋尔她们道:“他们以后不会来了,安心。” 不得不说,作为知青点的领头,他真的很能让人生出信服感来。 宋尔几人点点头,接着去干活了。 谁也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 可出去的蒲子归却对着弟弟道:“想好之后回家之后怎么跟爹交代了?” 蒲子归闷声道:“交代什么,又不是我不让他们回去的。” 蒲子城看着这个蠢弟弟,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你有没有想过,咱们爹既是村长,也该是表率,知青们不愿意住,可村里愿意的人有的是。” “而且家里越是困难,条件越是不好,越应该住进来。” 蒲子归虽然不聪明,但他哥都说到这里了,他哪还有不明白的,“我那间屋子,还是要借出去?” 蒲子城“嗯”了声,“而且住进来的人大概率会拖家带口,条件比起知青,只会差不会好。” 这才是昨天晚上他爹当机立断选择了知青住进来的原因。 可谁也没想到他这个弟弟大早上的会来那么一出。 蒲子归脚步一转,就要往回走。 蒲子城喊住他,“你干什么?” “我再回去找他们说说,”蒲子归想的简单。 蒲子城都后悔给他解释这一出了,“快拉倒吧,没看见人刚才什么态度,就差把咱俩撵出去了。” 蒲子归有些泄气,“那怎么办啊?” “回家,”蒲子城没好气的道:“我跟你说这个是希望你下次做事儿前长点儿脑子,别那么冲动,净给家里惹麻烦。” 蒲子归想反驳,却没底气。 第36章 到了下午, 天光渐薄。 “所有人,到打谷场集合。” “所有人,到打谷场集合。” …… 锣声在旷远的天地间散开。 因着地广人稀的缘故, 大家的房子挨的并不相近,有什么消息了也只能敲着锣沿路通知。 正帮着捡砖块的宋尔停下来, 朝外面眺去, 只刚直起身子就往后踉跄了一步,仓促之下扶住了旁边的水缸。 缸沿儿上覆了层冰,冷的紧, 可宋尔却觉得身上的冷要胜出许多,他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几乎站立不住, “打谷场离咱们这儿远吗?” “不远, 也就十来分钟,”王薇见她眉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劝了句,“你先去里面歇会儿,活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干完的,别再把身子拖垮了。” “就是啊, ”陈月儿上前搀起她, “要是再因为这个生病了, 可怎么办?” 郭蓉的眼神时不时瞟过来几眼,虽没说话, 但也没反对, 可见也是同意的。 天这样冷, 可宋尔却觉得、雪花好像温柔了一瞬,“那我坐里面歇会儿, 待会儿咱们一起去打谷场。” “你就别操心这个了,”陈月儿边说便推着他进去了。 她们跟吕英说了下宋尔的情况,又半个小时过去,一群人才从知青所出发。 好在打谷场不远,没一会儿也到了,只一行人还没靠近,远远的就先听见了一阵哭声。 这哭声有些尖锐,就这样赤条条、直愣愣的刺入耳膜,粗糙、生硬、且不好听。 宋尔脚步停下,下意识的往前看去。 可前面人头挨挨挤挤,什么也看不清。 等一群人好容易找了位置站定,才看到前方的场景。 一个头上包着深绿头巾的女人正跌坐地上抓着那位老村长的腿死活不松,“你可怜可怜老婆子,可怜可怜咱们家吧,我被砸断了腿,现在是家里的累赘啊。” “要是你不收留老婆子,是在逼着咱们去死啊。” 明明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半点儿不影响话音。 从宋尔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瞧见两个人的侧脸、以及那双又糙又硬的手,枯树皮一般,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即便是用清水洗净,常年被黑黝黝的积灰塞满的指缝依旧脏污不堪。 何况她的作态又那样蛮不讲理,任谁见了恐怕都会觉得这种撒泼很厌烦。 可在场的很多人都没有,因为想要活着是人的本能,他们很清楚,对方只是想要在天灾面前再苦熬一回。 老村长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先起来再说。” “俺们腿断了,起不来了,”老人用力捶着自己受伤的腿,动作不见一点儿顾惜,“不中用啊。” 人到了老的时候,心总是要软一些的,何况她确实那样可怜,村长嘴动了动,已经想要答应下来了,可这时候旁边却又有一个人跳出来道:“就你日子难过,你随便拉个人问问,这里的日子谁不难过,你还能撑着条断腿过来,可我老爹昨天压根儿就没跑出来。” 他说着看向村长,“我也不求别的,既然说了更困难的才能住进村长家,那我也说说我家里的情况。” 那老婆子见村长又闭了嘴,凶狠的望向了说话的男人。 可这会儿大家都是为了生存,谁也不肯退一步。 宋尔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睫抖了下。 不止是他,连陈月儿都被吓了一跳。 她真的想不到,她们不肯住的房子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去争。 “这……” 只一个字,就再说不出旁的了。 宋尔只觉得天灾面前,人力浅薄。 他低下头,没再去看,把军大衣的领子立起来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抬了眼,在人群里过了一遍,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吕英正在他旁边站着,偏头道:“在看什么?” “我好像……没看见江柏,”宋尔说的不大确定。 “这种村里的事儿他一向是不来的,”吕英道。 “村长……不管吗?” 宋尔记得,就连吕英都有些顾及,不得不对他客气一些。 “我听说他有个弟弟,早几年去当兵了,现在好像军衔不低,”吕英解释道。 宋尔四下看了看,见都是自己人,才小声道:“也就是说、他不怕得罪村长?” 吕英“嗯”了声。 这世上,老百姓怕有钱的,可有钱的也怕有权的。 谁也不想拿着自己的头去碰一碰,看能不能把石头给撞碎了。 宋尔接下来就没说话了。 一直待到傍晚才回去。 大家扶着回到知青点,吃完饭后已经没半点儿精力了,都累的不行。 配合着把稻草铺到上面,稍微收拾了下就准备睡了。 “盈盈身体差,我们让她睡咱们中间吧。” 宋尔本来是半眯着眼,困得不行了,可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精神了两分,“我不用。” “怎么不用啦,这样好歹还暖和一点儿。” 陈月儿道。 宋尔根本就不敢想那样令人头皮发麻的场面,他指尖儿颤了颤,声音都吓得不敢大了去,“我……我会抢被子。” “你那点劲儿能抢多少,”说话的是郭蓉,她皱着眉,让宋尔别再磨蹭,“赶紧上炕,冷着呢!” 宋尔哪能上去啊,他又不是真的女孩子,没法子,只能一咬牙道:“我晚上……尿频,要去……七八躺厕所,睡中间我不方便。” 可她们关心的却不是宋尔方不方便的问题,“你尿频?” 宋尔实在不想跟她们讨论这种问题,可话是自己先说出来的,这时候也只能僵着脸称“是”。 王薇见男知青还没进来,凑近道:“你这种情况要勤换内衣裤的,等等自己会好的。” 宋尔听到她的话,脸倏的蹿红,他几乎有些崩溃了,“知……知道了,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那你今天先睡外面,要是觉得冷了就吱声,”王薇柔声道。 宋尔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可却一点儿没觉得高兴,“好。” 等她们都上去了,宋尔才爬到炕上。 兀自睡得很远。 吕英进来找了块方形的布头,是由好几块破布拼起来的,正好当帘子使。 等挂上了,男知青才陆陆续续的进屋。 炕很大,可十几个人都挤在上面,总免不了要碰着人的。 宋尔不愿意碰到女孩子,就只能往左边贴近些。 几乎是整个人靠在了帘子上。 一帘之隔的吕英感受到身侧的温热,呼吸微滞,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往旁边退退,可男知青这边本就人多,相互之间已经是胳膊打着胳膊、腿挨着腿了,再退又能退到哪里去。 “宋同志。” 宋尔听见有人喊他,忙应了声,“怎么了吗?” 夜里是很静的,所以吕英也没用太大的声音,“你那边挤不挤?” 宋尔回头看看他跟陈月儿之间能放下三拳头的位置,张口就道:“特别挤,不大能翻身的。” 吕英侧躺着,轻声道:“那就这样吧。” 夜半,慢慢的,大家都睡了。 宋尔也抱着军大衣睡得很香。 这地方算不上暖和,却也能遮个风。 可房间的温度对其他人能勉强坚持,对宋尔却不行。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寒加上劳累的缘故,大半夜的就发起了热,他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只觉有团火在喉咙里烧,灼的人直想哼哼。 宋尔不想发出声音打扰别人,可睡在旁边的吕英哪里会听不到她的动静,他坐起身喊了声“宋同志?” 宋尔从嗓子眼儿闷出个“嗯”来。 “是哪里不舒服吗?” 吕英问。 宋尔这回没吭声了。 吕英总算觉出了些许不对,他想到上次对方被送到医院的事,一把扯开了帘子,往宋尔头上摸了下。 有些潮。 带着滚烫的热意。 吕英的睡意一下子散的干干净净,他蹭的坐起来,仔细感知了下,确实是烧着,且还在不断流汗。 宋尔不舒服的偏了偏脑袋,说“没事。” 吕英却不敢轻忽,“带退热药了没?” 宋尔脑子里一片浆糊,这时候听什么都模糊,只知道摇头。 吕英只能喊她旁边的陈月儿,“宋盈开始发热了,你那里带退热药了吗?” 刚睁开眼的陈月儿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听到了了这样一句话,她挥挥手,差点儿打到宋尔的脸。 等明白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后,“刷”的一下没了困意,顾不上太多,直接就下床往行李里找了一通。 可半天过去,一无所获。 “应该是没带。” 她转过脑袋道。 两人动静不小,渐渐的,王薇也被吵醒了,听见他们的话,连忙披上了袄子,“要不赶紧去村里的卫生所问问?” 第37章 “行, ”吕英没怎么迟疑,草草穿上衣裳就下了炕,“你们先在这儿看着她, 我很快回来。” 陈月儿眉间凝着抹忧色,“用不用带着盈盈一起去?” 她怕时间太长再耽搁了。 吕英一边穿鞋子一边道:“不用, 她这个情况多半是受了凉, 现在外面的气温都往零下走了,出去只怕情况会更糟。” 解释完后,走到门口, 把挡在门边的板子搬出一条缝来。 刚踏出门槛,就被雪灌了满兜。 风也很大,刮在脸上, 像刀子一样。 吕英紧了紧领子, 随后一鼓作气的朝前跑去。 他原本不必这样费心的,毕竟他也是个人,也会累,和宋尔也才认识不到一个月,没有面面俱到的道理,可这世上, 总有些东西是明知道很难却依旧要做的事。 譬如情, 譬如义。 他提着心, 不敢有半点儿的放松。 因为走夜路实在是很危险,再加上路上积了那样厚的雪, 即便吕英已经在乡下待了好几年, 也得很小心。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手脚都僵了,才终于到了。 可还没等他卸下一口气, 就隔着玻璃窗看到了卫生所的情况,往常空旷的小屋子里这会儿边边角角都挤满了人,有的吊着腿、有的头上包着白色纱布…… 吕英看到这样的场面,胸中涌出了一点儿不好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在看到蒲老头儿时很快应验了。 “我想问问您这儿还有退热的药吗?” 蒲老头儿打了个哈欠,“早用完了。” “不止是退热的,消炎的、止血的,统统没了,有病人赶紧往县上送,我这儿一概看不了。” “可大雪早把路封死了……” 吕英想到还在发热的宋尔,连浑身的冷都感受不到了,只有焦灼。 蒲老头儿也知道这一点,他看人实在是急,给出了个主意,“你要不把雪给这个发烧的人浑身给搓上一遍,看能不能行?” “肯定不行,”吕英不用做就知道,旁人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以宋尔的体质来这么一招只怕命都能去半条。 蒲老头儿见他不听,也没法子了,“那你再想想辙。” 说着就进屋去了。 吕英顿了下,只能重新跑了回去。 一路上步子沉重。 他离开时连帽子都没戴,在外面待了那么久,等回去后人都要没知觉了。 “怎么样,有吗?” 陈月儿从炕上探出身子问。 迎着对方期待的、好像追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吕英苦笑着摇了摇头,“受伤的人太多,药都用完了。” 陈月儿失声:“那怎么办?” 吕英把门封上,转身道:“只能把其他人叫醒,问问他们有没有了。” 先开始没问并不是想不起来,只是药物珍贵,尤其还是在这样冷的时候,关键时刻是能救命的,就算再大方的人也不会把这东西平白无故的给出来。 可现在又是真的没办法了。 吕英只能试一试。 陈月儿听他一说又恢复了些精神,她挨个儿喊了喊男知青,等人都起来了,把宋盈的情况说了一遍,“你们有带退热药吗?” 任谁大半夜的被喊起来,心情都不会太好,可听到陈月儿的话,又不能说什么。 周臣先是去看了看宋尔,见她脸上烧的通红,呼吸也急促,不免就生出了担心,即便对方没有回应他的喜欢,但也还是朋友。 看见朋友受苦,总是不忍心的。 他回头道:“我这没带,要是谁带了,我可以出钱买。” 只等了许久,也没人应声。 中间倒是有两个人抬了下头,可最后到底是没做声。 许是带了,又许是没有,但这时候讲究的是无私奉献那一套,你把药拿出来了,却收人家的钱,大家都是在知青所生活的,别人以后会怎么看,再者现在大雪封路,连卫生室都没了药,万一自己出现个什么不好,也能应应急。 不管是碍于什么,都没人吭。 这世上人心当真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利益一致时,它凝聚起来可以坚硬如铁,但当涉及到己身时,又能轻飘飘的如烟云般散开。 最后还是谢放走过去,递过去一粒药。 “退烧的。” 周臣深深的看他一眼,“谢了。” “不是白给你的,两块钱,”谢放仍是那幅懒洋洋的语气。 可周臣还是应了,“待会儿给你。” 一旁的陈月儿想出声,却没有立场对谢放说什么,因为这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买卖。 她别过脸,没再去看谢放。 谢放余光扫到她,也是一瞥而过。 有了药后,周臣立即给宋尔喂了进去。 宋尔是有意识的,他知道这是费心给他弄的药,尽管难受还是吃了进去。 这么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陈月儿不时探一探她的额头,等温度退下去了,才敢睡下。 可第二天早上时,宋尔又烧了起来。 连着嘴上都起了干皮。 模样可怜,像一株枯败的稻草。 这次没有谁会再给他第二粒药了。 谢放也是一样,事实上如果不是看宋尔跟陈月儿关系好,他连一粒药都不会拿出来,毕竟这东西他自己也没带多少,满打满算也就三粒。 是以当周臣再次看过来的时候,他直接就摊手说“没了。” 周臣又朝那些男知青问,同样没一个人说有。 他坐在门口,任由风雪打在脸上。 这世上,原来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就在情绪不断往下沉的瞬间,周臣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心底犹豫了下,可到底抵不过对宋尔的担心,跟吕英说了声后,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江柏家在哪里,只能一路问过去,过了大概有一个钟,才摸对地方。 “啪、啪……” 周臣拍着门大声道:“有人吗?” “汪、汪、汪……” 回应他的是一阵狗叫。 周臣深深吐出一口气,准备再拍,只抬手时发现门已经开了。 “什么事?” 男人神色冷淡。 周臣没空计较他的态度,“宋盈发热了,退了又起,你家有退烧的没有?” 江柏听到出事的人是谁后,猝然抬眸,“等我下。” 说完就进了屋子。 只没多久又出来了。 “走吧。” 他三两步走到前面,看样子比周臣还要着急。 周臣没说什么,快步跟了上去。 因着对方步子实在是大,回去时只用了半个钟不到。 进了门后,江柏没顾上旁的,“有热水吗?” “有的,昨晚上就一直在喂了,”陈月儿举着水壶道。 江柏把水壶接过去,把药送到了宋尔嘴边。 可这时候的宋尔已经没什么意识了,他蹙着眉,死活不肯张嘴。 江柏神色不变,手上直接一捏,把宋尔的嘴给掰开了,他其实用的力没有很大,但从周臣的角度望过去,就很有些粗手粗脚的,“你慢点儿,他不舒服。” 江柏没理他。 等宋尔把药咽下去了,他才四下打量了下宋尔住的地方,上面是用树枝交缠支起的屋顶,瞧着晃晃荡荡快掉下来似的,上面铺的稻草不算密,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从上面落点儿雪下来,四周的墙面更是缺皮掉土,呼呼透风,再加上身上只盖了个军大衣,怎么生的病不言而喻。 想起出院那天明大夫交代的让宋尔好好养着的话,江柏的眉眼微落,“他住这里,不行。” 他说的是个陈述句。 就只是单纯的阐述了一个事实。 也就是因为这样,才让周臣觉得特别无力,他想说这样的日子很快会过去,房子也能重新建起来,可宋尔的身体显然撑不到那个时候。 她太脆弱,像玻璃房里才能养出的花。 任何风吹雨打都能叫她的根基凋残。 “你还是想让她住你家?” 周臣话音也有些冷。 “是,”江柏说的毫不犹豫,一缕天光顺着窗户透进来,落在他的眉眼,几近错落的锋利感扑面而来。 周臣当然也能感觉到他的坚定,可还是不能同意,“你知不知道,如果别人知道这事儿,会怎么看她?” “别人很重要吗?” 江柏抬眼,漆黑的眼眸直直望了过去。 周臣镜后的眸光微避,“那你有没有问过她想不想、愿不愿意去呢?” “如果是顾及名声,我可以陪盈盈一起住,”陈月儿看着不断往外冒汗的宋尔,拿毛巾给她擦了擦,“等她醒过来,我会劝她,要是还不愿意,我就把她架过去。” 通过借药的事儿她也能看出来一些东西,但也没法去指责什么,毕竟谁都怕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 周臣不说话了,偏胸中种种情绪交杂。 片刻后,低声开了口,“那就等她醒过来。” 第38章 这一等就是半晌。 屋子里始终沉默, 谁也没有试图开口。 直到宋尔眼睫微颤,睁开了那双饧涩的眼,可还没等他说句话, 便捂着胸口,忍不住咳了几声。 少女身弱, 只瞥来的琥珀光皎, 反而透出种明净的凄恻来。 陈月儿上前给她拍了拍后背,“这样有没有好点儿?” 宋尔热刚下,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飘飘的, 一点儿力气也没了,听到这话也只是点了点头。 江柏上前把水壶放到他嘴边,“喝一些。” 宋尔半合的眼皮微抬, 见是江柏, 眸中生出点儿讶然来,但也没顾上问,很听话的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两口水。 水是温的,正正熨帖。 也叫宋尔好受不少,他撑着炕,转眼看向陈月儿和周臣, 苍白的脸上掬出点儿笑来, “昨天晚上, 多亏你们了。” “谢什么啊,”陈月儿憋着脸道:“你都成这样了我能不管你吗?” 宋尔原是很不舒服的, 可听见陈月儿的话, 又不觉松快几分, 有朋友惦念着,感觉总归不会太坏,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些高兴。” “说的什么胡话,”陈月儿觉得她恐怕烧还没退,“病了还高兴。” 宋尔笑笑没说话,他望着旁边一言不发的江柏,开口时话中笑意仍未散去,“你来这里是看我的吗?” “是我叫他来的,”不等江柏回答周臣就先一步开了口。 宋尔目光自江柏身上移开,落到了说话的周臣身上,眼带疑惑。 屋子里除了他们几个,并没旁的人在,周臣说话便也没多少顾忌,“昨天晚上的事儿你记得多少?” 宋尔没回他,只唇边的笑意淡了些,苍白之下更显荏弱,他指尖儿蜷了下,又很快顿住,“差不多……都记得。” 陈月儿听到她的话,鼻子尖儿一酸,“亏我昨天还满怀期待的一定要把知青点给建出来给人看看,没想到……没想到……,我分明看见有两个人……” 昨天之前,还那么的团结一心,让她真的以为大家都是很好很好、能托付后背的同伴,可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宋尔看着为他抱不平的女孩儿,心上压着的沉重感跟着卸了几分,“别生气,是人都有亲疏远近,算起来我们满打满算认识还不到半个月,甚至有的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哪儿有那么深的交情,旁人愿意帮忙,是存了情分,可却不是本分。” 这样的话,不止是在宽慰陈月儿,也是在宽慰自己,要是真的不在意,心里面许是就不会难过了。 陈月儿别过脸不说话了,即便是想的明白,可真的碰上了,哪那么容易释怀。 反正她是不行。 可片刻后她又转过脑袋说:“你不是问江柏吗?” “他来这儿是接你过去住的。” 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她就又道:“你身体这样子,住知青点熬不住的。” 宋尔闻言怔了下,可恍惚回神后却没立刻拒绝,他并不是心很大的人,能挥挥手等大家回来当什么都没发生,尽管面上谁都不会说什么,可心里的隔阂却看不清。 何况,他还有父母,他们精心养了他那么多年,本来……宋盈就已经不在家了,他要是再出什么事,他们怎么承受的住。 宋尔不敢去想这个可能。 “咳、咳……”他抵着唇,把咳嗽勉强压了下去,人在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名声这回事儿就顾虑不到那么多了。 “好,我去。” 他声儿里攒着弱气,话音却坚定。 陈月儿原是想着如果宋尔不愿意,她就跟着一起去,可见对方没生出什么抵触的意思,就熄了话儿,“决定好了?” 宋尔“嗯”了声。 陈月儿从来都是希望她能好的,听她这样说脸上的气闷渐渐消了,“这样也好,就是你东西太多,用不用我过去送你。” “我能拿住的,”宋尔不想让陈月儿下这么大的雪还在外面跑。 陈月儿对他的话半点儿不信,“你拿个我看看。” 宋尔:“……” 他看向自己的大行李袋,暗自提气准备下炕。 可江柏直接拦住了他,“哪个是你的?” 宋尔指了指角落里那两个中间的,“灰色的那两个。” “你把衣裳穿上,”江柏嘱咐完就去拿行李了。” “哦,”宋尔身上没盖被子,他的大厚棉花被还在土块下面压着,因此只披上军大衣就下来了。 陈月儿看着身形高大的男人转眼就跨上了两个大包袱,想说的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喉咙口。 她看着已经把东西扛肩上的江柏,最终没再多说,只临走时小声道:“要是这个江柏不怀好意,你回来告诉我,我肯定想法子教训他。” 宋尔是很少觉得旁人可爱的,可这一刻却没法不生出这样的感觉,他望着眉目明朗的女孩儿,笑着说:“我知道了,你要是在知青点过得不开心,也要过去找我。” “放心,指定不跟你客气,”陈月儿道。 宋尔随后又同周臣告了别,“等吕英回来时,替我向他带声谢好吗?” 他一直都知道善意是很难得、也不该被随意挥霍的东西。 周臣凝视着宋尔淡淡的、生气淡薄的眉眼,道了声“好”。 “那……再见。” 宋尔并不是习惯离别的人,他望着出来送他的两人,到底生出了三两分惆怅。 “再见。” 相处不过几天,可周臣摸了摸自己腕上的表,心中仍会生出不合宜的念想。 但真到了分别的时候,他却只能道出这一声再见,旁的话,再不能宣之于口。 喜欢一个人,便是这样。 不得已,没办法。 陈月儿则是过去直接给了她一个拥抱,“说什么再见,我们还在一个村儿又不是见不到面了。” 明明嘴里说的洒脱,可话里却都是哭腔。 宋尔拍了拍她的肩,没催促。 最后还是陈月儿主动后退了一步,她自欺欺人的转身擦了擦泪,“快走吧,一会儿到下午,就更冷了。” “嗯,”宋尔很体贴的没去看她。 江柏站在不远的位置等她,没有说话一句话。 外面满是风雪,一直到宋尔出来,江柏才道:“走我后面。” 宋尔的身上已被严严实实的包了一圈,可出来后仍然挡不住冽冽寒风,才走出院子没几步,就跌进了雪里,扑腾了老半天也没起来。 好在江柏不时回头看着,见他这样忙拐回去把人捞了起来,等她站定之后半蹲下身子道,“上来。” 宋尔看着他身上的两个大行李袋,没有动作,“可你拿的东西已经很多了。” 江柏回过头,英挺的眉上有雪落下,“你没多重。” 宋尔看着他,还有些犹豫。 “天冷,别磨蹭。” 江柏道。 宋尔看了看到他大腿的雪,没再试图拖后腿,只还是道:“你要是累了一定跟我说,我自己也能走的。” 江柏“嗯”了声,没提刚才她走几步就陷雪堆里出不来的事。 宋尔最后还是趴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之前有了经验,现在已经很有些熟练了,“好了。” 江柏挽过他的腿弯抬步。 风雪很大,可宋尔在这样的、这样看不清前路的时候,竟觉出了点儿安心。 “咳咳……” 江柏听着身后不时传来的咳嗽,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 隔了大概有半个钟,才看见山坡上那座影影绰绰的房子,同样是木头的房子,这里却没怎么受地震的影响。 江柏走过去抽开锁,一直到廊下,才把人给放下来,“行李我放到东屋儿了,往后那就是你的屋子,不过还没烧炕,要等会儿才能躺。” 宋尔不时点头应着。 他的红围巾上挂的都是雪,脑袋一点就落下来一些。 江柏见状轻轻笑了下,“低下头。” 宋尔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怎么了吗?” 江柏没答话,只是伸手把她脑袋上的雪拍了下来,“走吧,进屋。” 宋尔垂眸望着落地上的雪,后知后觉的感知到那点儿迟钝的温柔,像是暮色下的橙橙流云,分明很远也很薄,却烧出了余温。 他循着男人的脚步慢慢跟过去,胸腔里留下的、那些沉重的东西似乎被尽数抹去了。 江柏把她的行李归置到炕头的柜子上,要找什么东西也方便,“这儿冷,你先去上次来的那个屋待着。” 宋尔这次却没听江柏的,他走过去也想出份力,“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江柏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意思,想了想还是给了派了个活儿,“你把西屋柜子里的被子抱过来。” 第39章 “嗯, ”宋尔轻声应下,只回身往里走的时候腿突的打了软,没两步就磕在了门框上。 江柏余光瞥见这一幕, 快步过去把人搀住,“先去坐着。” 宋尔就着他的胳膊缓了缓, 过了会儿才觉得好些, “给你添麻烦了。” 江柏听着宋尔微落的声调,胸中莫名发了点儿堵,“什么是麻烦?” 宋尔顿了下, 片刻后才回他:“大概是……会让别人觉得负担的事。” “我不觉得,”江柏话音不见半点迟疑。 宋尔指尖微颤。 江柏身形高拔,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俯瞰下来, 带着不容人闪躲的迫意, 他直直望进宋尔那双琥珀色的眼里,说:“我不觉得。” 似是怕对方不信,他一连说了两遍,一次比一次笃定。 在这样的眸光里,宋尔忽然就说不出旁的话了,他覆下眼睑, 很轻的, 拽了下他的衣袖。 像是隐晦的示好。 即便是做了, 也不肯让你太得意的。 江柏目光跟着移了移,落在了对方捏在自己衣袖的手上, 指头都肿着不说, 手背还刮了几道血口子, 这伤若放到自己身上,江柏都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一想到受伤的是宋尔,便觉她应当是受不住的。 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去门口的抽屉拎了个瓷罐过来,“手给我。” 宋尔乖乖伸了出来。 可看着自己很蹄髈一样的爪子,又往后缩了缩。 “不动,”江柏把罐子放到炕桌上,“我给你抹点儿药,好的快些。” “好哦,”宋尔一听是药就没再躲了。 江柏揭开封口,舀了些膏子出来,盖上盖子后,把药膏匀到了宋尔手背,“有什么不舒服吗?” 宋尔摇了摇头,“就冰凉凉的。” “里面加的有薄荷叶,”江柏翻出两条干簌簌的毛巾把她手给裹了起来。 宋尔等他弄好后,凑近闻了闻,什么都没闻出来,“你怎么知道里面有薄荷叶啊?” “药是我做的,”江柏道。 他话音很淡,宋尔却实打实惊了下,“你做的?” 江柏“嗯”了声,“以前在山上的时候见受伤的……野兽会嚼吃某种草,我记下来又添了几味制成了这个。” 那年他大了一些,被那个女人厌恶的从家里赶了出去,或许是命不该绝,就那么阴差阳错的进了山,跟在一头老狼后面活了下去。 宋尔望着江柏,总觉得他在说到野兽那里的时候眼神有些沉寂,“是……什么野兽?” “狼,”江柏从没跟人说起过这些,也不愿意说,“被赶出族群的狼。” 宋尔从前也没跟江柏这样性格的人相处过,现在也是一点一点摸索着来,“那它为什么会受伤啊?” “为了捕猎,”江柏的声音并没什么明显起伏,“可它已经很老了。” 只有技巧,力量却不够。 “最后,我在山里活了下来,它死了。” 这话换其他任何人说宋尔可能都不会相信,可这个人偏偏是江柏,“你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 江柏道:“九岁。” 宋尔猝然转眸,想起上次江柏在医院时说的话,那股不寻常的预感愈发真切,“那……你在山上待了多久?” 记忆总是会被时间腐蚀,江柏回忆了下才道:“两个多月。” 宋尔呼吸滞住,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九岁孩子经历的事,“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江柏看不懂宋尔的情绪,可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对方因他生出的剧烈波动,“我……不能在家里。” 宋尔目光微动,“为什么?” 幼年受的伤,愈合的总是会慢一些,江柏那双乌黑的眼眸似蒙了曾灰,“那个女人说我跟……他长得像,所以很讨厌,不想在家里看到我。” 宋尔脑海里慢慢拼凑出来了些东西,他应该就是江柏父亲,“那个时候,你爸在什么地方?” “死了,”许是没怎么相处过,江柏语气很薄。 宋尔消化了会儿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她为什么讨厌他吗?” 江柏摇了摇头。 他的世界单一,没有太多的情绪再分给其他人。 男人站在那里,光影错落在他身上,好像已经与过去无数个自己相遇。 宋尔望着他,胸中莫名生出了几分怜惜感伤,“江柏。” 男人应了声“嗯。” “现在是几月份了?” 宋尔问。 江柏看向挂历,“二十八了。” 宋尔举着包的跟粽子似的手,“那就是快过年了,新年辞旧迎新,等几天我们一起写对联好不好?” “我……不会,”或许是心中在意这个人,就不愿意让自己的模样在她心中有一丝一毫减损,江柏说到后面的时候,难得生出了些窘迫。 “那到时候我教你,”宋尔的声音温柔下来,叫人想到被风吹过的夏,被阳光暖透的烂烂春花。 江柏那颗局促的心也被抚慰的安定了下来,“都需要什么,我准备好。” “红纸、墨条、还有毛笔,只这三样便够了,”宋尔说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难,可他忘了这不是家里。 江柏甚至都没听过后面的两样东西,“红纸村里能换到,墨条和毛笔我去问问。” 宋尔听他说完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那就先换红纸,其他的找不到再想办法。” “嗯,”江柏应了声,“我先去做饭,你要是想睡就歪会儿。” 宋尔趴在炕桌上说“好。” 底下暖烘烘的,江柏出去没多久,他就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中间江柏过来看了一次,见人躺下了,拿鸡蛋给他滚了滚额头,没用太大的力,看他皱眉立刻就放轻动作,等对方额上的红肿退了些才停下来。 他也没叫宋尔睡太久,饭菜做好就过来喊了,“吃饭了。” 宋尔打着小呼噜,一点儿没听见。 江柏提了些声:“吃饭了。” 被子里的人仍是没动弹,甚至还把被子给拉上去了。 江柏头一次见起床困难户,还是很有耐心的,刚开始仍是好言好语,“一会儿饭菜凉了,伤胃。” “我不想吃了,”宋尔闭着眼嘟哝。 第40章 江柏看着把自己整个儿卷到被子里的女孩儿, 默了默,把被子给扯了下来。 然后就站那盯着她,也不说话。 在这样的目光下, 恐怕无论是谁都睡不下去的,宋尔也是一样, 纤密的眼睫颤了几颤, 才把粘着的眼皮撑开,“困。” 江柏看着女孩儿一副随时都能睡过去的样子,最终还是退了一步, “吃完再躺。” 只话音到底勉强,宋尔觉得这可能已经到对方的底线了,他“唔”了声, 艰难从炕上爬了起来。 江柏见人起了, 这才出去端饭。 宋尔套上袄,又磨蹭了会儿,才慢吞吞跟在了后面。 到堂屋的时候,饭已经摆上了。 仍是白菜大馒头和粥,唯一不同的是菜里没放辣子。 宋尔看着桌上清淡的粥饭,脚步却了一下, 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 非要说的话, 大概是傍晚醒来,发现一只总是迈着大步又很凶的老虎发现你吃不了生肉后, 不仅没欺负你, 还很费心思的把肉做熟了。 他低下头, 苍白的唇上沾了点儿笑。 “过来吃饭,”江柏见他不动, 喊了声。 “手上裹着毛巾吃饭不方便,我先去把手洗了,”宋尔道。 江柏“嗯”了声,“热水在桌下面的壶里。” “好。”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宋尔却吃的比先前多很多,尤其是那道清炒白菜,几乎小半都进了他肚子。 从没见过她吃这么多的江柏担心晚上再不消化,收拾桌子的时候添了句,“肚子疼不疼?” “不疼的,”宋尔仰着脑袋,乌黑的发顺着肩膀垂了下去,“就是觉得今天的白菜炒的好吃。” 江柏听到这句话,身形顿了下,却没开口为自己表功,只应了声就去洗碗了。 弄完这些,日头渐渐倒了下来。 趁着最后一点儿天光,男人把东屋给拾掇了出来,通上炕后,让宋尔搬了进去。 可喜提新屋的宋尔却迟迟没上炕,倒不是睡多了,就是觉得有点不对,他看了看新换上的被子,又掀开衣裳闻了闻自己,立刻捏了下鼻子。 有点酸。 宋尔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自从来到这里,就没洗过澡了。 要是之前想不起来,或许还能对付一晚,但发现之后,身上就跟长了虱子一样,怎么都躺不下去。 只是都这个点儿了,不好再折腾,宋尔只能从自己行李里翻出一套衣裳换上。 这才勉强睡下。 可知青点却不似这里平静。 白天的时候就有几个人发现宋尔不在炕上了,可碍于昨天晚上的事儿一直没好意思开口,直到晚上了也没见人,才忍不住问道:“宋盈她不是生病了吗,怎么没在?” “盈盈的身体在知青点受不住,周臣把江柏找来,接她去了家里住。” 陈月儿做着饭头也不抬的道。 问话的男知青一愣,“走了?” “不走难道等着病死在这儿吗?” 郭蓉翻了个白眼。 那个男知青被怼的有些下不来台,“你说话这么冲干什么,又不是我不给她药的。” 他顺嘴秃噜出来的话,一下子得罪了两个有药却没拿出来的两个男知青,其中一个脾气耿些,听见这话也恼了,“是,药我有,但我有就一定要给吗?” “凭什么?” 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人都自私,没人替他想,他就得多替自己打算。 他指着外面,“看见外面雪多大了吗?我们谁不是每天顶风冒雪每天都要干活、挑水、上工,一天天的熬下去,可她呢,就干那么一点儿活就躺床上了,我把药给了她,等我生病的时候怎么办,谁会给我?” “是你吗?” 他看向陈月儿,“还是你?” “你们会给吗?” “昨天之前,当然会,”陈月儿站起来,不闪不避的看过去,并没因为对方声音大就怵了,“以后的事情我不管,我只看得到眼前,大家患难与共,我以为是可以交托后背的同伴,推心置腹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不给?” 这番话跟长了倒刺的鞭子一样直愣愣抽到了对方脸上,又刮下一大片肉,他脸色难看的望向陈月儿,“是,你仗义,我比不上。” 说完搬开板子就出了门。 吕英眼看着这场争执,一句话没说。 知青点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古怪又尴尬。 宋尔还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引起了什么波澜,他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本以为屋子里有老鼠,可才坐起来就听一道陌生的男声道:“谁?” 宋尔脑子里一瞬间划过了很多想法,可最终都归究为了一句话,“江柏,有贼进来偷东西。” 刚喊出去没多久,门外就有了动静。 “咣当”一声,随着门被破开,屋子里的人再次开了口。 “哥,是我。” 门口的江柏还没什么反应,炕上的宋尔就忍不住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咳咳……” 江柏走过去给他拍了拍背。 宋尔才渐渐不咳了,“能不能……先把灯点一下啊。” 他现在还有些闹不清状况。 江柏“嗯”了声,只还没起身,屋子就亮堂了起来。 宋尔看过去,就见一个身形高大却笔挺的青年站在不远处甩了甩手上的火柴,随后转过身,露出了一双疏朗的笑眼,“哥,怎么样,我还没忘家里的油灯在哪放。” 江柏见到弟弟,脸上既没意外,也没显得多高兴,只“嗯”了声,权当回应。 青年却没怎么失望,似是习惯了这样的反应,他转目朝着屋子里最先发现自己的人看去,目光才及,便忽而怔忡。 少女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红毛衣,正被兄长抚着背往下顺气,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仿佛被揽在了男人怀里。 想到战友给自己写的那封信,青年已经有了七八分预感,这个人就是他哥借钱的原因,“家里多了个人,住的还是我的屋子,哥不跟我介绍一下吗?” 江柏除了在宋尔面前,其他时候话并不多,“这是宋盈,往后住在家里。” 青年没问对方为什么会住进来,因为他知道江柏的性格,就算开口,也问不出什么,等了等,见他哥介绍完就不吭声儿了,只能走近些道:“你好,我是江柏的弟弟,江荀。” 40-50 第41章 “江……荀?” 宋尔总觉得这个名字莫名耳熟。 可回想了一下, 自己又好像确实不认识这个人。 “嗯,”江荀瞧着宋尔似有所觉的样子,眉梢微扬, “我哥和你提起过我吗?” “没……没有,”宋尔很确定这一点, 可也就是没有才让他觉得奇怪。 他垂下头, 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望着对方弯下的笑眼,不由得打了个颤。 电光火石之间, 脑海里回溯到了下乡前一晚的梦境,江荀……江荀…… 他记得……宋盈的男人就叫江荀。 可……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他下乡的村子里、竟然会遇到男主的哥哥。 这怎么可能呢? 太离奇了。 宋尔心神不定的想。 “别咬了,”江柏按住她的手道。 宋尔“啊”了声, 他怔怔望着自己被咬呲儿的指甲, 似是仍没回神,“什么?” 眉目间是掩不住的茫然,眼底更是不知何时爬上了三两分惊惶。 江柏语气放轻,“是刚才被吓到了?” 宋尔不知道该怎么说,吓到确实是被吓到了,却不是他想的那种, 一定要说的话, 大概是被命运裹挟的恐慌感。 即便故事已经改写, 可想到自己曾经的结局,宋尔还是会怕,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腿。 是好好的, 没有断。 “我……” 他抬目, 对上江柏攒起的眉,低声道:“是我……胆子太小了。” 江柏看向把人吓住的江荀。 只是回自己房间的江荀:“……” 他站在那, 想开口解释一下,但看看明显不是跟他一头出气的他哥,又看了看旁边情绪不对的女孩儿,很有眼色的拎上了自己的行李,“哥,那我俩睡一屋?” 江柏“嗯”了声,“你先过去。” 江荀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自觉明白了什么,利索的提着行李出去了。 江柏留在那又陪了宋尔一会儿,等她好些了才回屋子。 等上了炕,旁边立刻伸出个头来。 “哥,她是嫂子吗?” 江柏的回应是直接往他头上盖了一下,“别胡说。” 他没收力,疼的江荀差点儿喊出声,“不是哥,你轻点儿,那她为啥住咱家?” 江柏道:“地震之后村子里很多房子都塌了,知青点也是,她身体不好,我就把人接了过来。” 江荀听完咂摸了下嘴,半点儿不信,他哥这个人他不说有八九分了解,三分的了解还是有的,对人寡情,他妈小时候对他俩都不咋地,没爱正常,可怨啊恨啊多少也该有点儿,但人死的时候,他哥还去上工了,好像几个公分都比给他妈抬棺材重要。 要说他哥对宋尔是同情心作祟,他只能当笑话听听,对方从来就不是愿意和人交际的性子,可上次竟然在县上找人借了钱,为了谁可想而知。 “哥,我是你弟,能不能坦诚点儿?” 江荀对他这种遮遮掩掩的行为表示谴责。 江柏只觉得耳朵炒的慌,“外面还有个狗窝,不想睡我送你去那。” 江荀听着他哥冷冷的话音,立刻把嘴闭上了,倒不是旁的,主要是他哥一向说到做到,说把他送过去就送过去,不打商量的。 江荀还不想自讨苦吃。 只他们这里是睡下了,宋尔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抱着被子,手指在被子上不停的抓啊抓,跟烦躁的猫似的,根本控制不住。 一边逃避的想:这不是真的,世界哪儿会这么小,一边又让自己别心存侥幸,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 过了许久,才稍稍平复下来。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想出代替姐姐下乡的法子,麻烦既然已经到跟前了,就得解决,放着不管只会让事情更糟。 宋尔假设了一下,江荀若只是跟那个人同名同姓那当然皆大欢喜,可如果不是的话呢? 梦里他被打断腿是因为去找了宋盈,可根据刚刚的见面,他发现对方现在应该还不认识宋盈这个人。 而且江荀跟江柏的关系看起来似乎还不错,也就是说,如果江柏肯护着他的话,对方肯定是会有顾忌的。 宋尔想到这里,吊着的心总算慢慢放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 天仍有些阴沉,只雪却是停了。 万物徘徊静寂,散散漫漫的漂浮在世界里。 仿佛天地变相。 宋尔因着睡得不踏实,起的格外早些。 他裹着军大衣,望着挂在檐下长长短短的冰棱,手动了动,没忍住敲了下。 见没掉下来,又敲了敲。 只还没等他玩儿尽兴,旁边就伸过来了一只大手,整个儿把冰棱薅了下来,“是不是想玩儿这个?” 乍然的声响把宋尔吓得一哆嗦,他转过头,一眼就瞧见了正举着冰棱的江荀。 不觉间,脚步朝后错了一步。 江荀见他这个反应,只以为对方还没从昨天晚上的惊吓中缓过来,他把手中的冰棱递过去,歉声道:“我刚看你想要这个,给敲下来了,要不?” 宋尔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开口时嗓音还是发颤,“不用了,我就是……看看。” 说完就进了屋。 碰了一鼻子灰的江荀拿冰棱子敲了下额头,“刚进家门就把未来嫂子得罪了,我可真行。” 屋里做饭的江柏看见这一幕,想了想,把本来要做的菜换成了白萝卜。 连油也没怎么放。 宋尔看见这样的菜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口味向来就淡,但江荀就郁闷了,“哥,我不爱吃萝卜的,你忘了吗?” “家里今年种的菜少,就剩萝卜了,”江柏面不改色的道。 昨天晚上还吃了大白菜的宋尔夹菜的动作顿了顿,他看向江柏,见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默默低下头吃饭。 江荀想到过年期间顿顿都要吃这个,一脸菜色,“明年能多种点儿别的吗?” “再看,”江柏道。 江荀叹了口气,“哥,毛主席也说,要多听群众的声音,你怎么就不跟着主席走呢?” 江柏思索了下,觉得有些道理,于是看向了饭桌上的另一个群众,“有想吃的菜吗?” 宋尔把汤咽下去,“我吗?” 江柏“嗯”了声。 宋尔转头看向一脸怨念的江荀,谨慎的没说萝卜,“豆角吧,焖面炒菜都挺好吃的。” “行,”江柏说完之后,到底不好把厚此薄彼表现的太明显,还是参考了一下了江荀的意见,“你不吃萝卜的话,明年少种。” 是少种,还不是不种。 差别对待的傻子才感觉不出来。 江荀觉得自己的脾气这么好,大部分都是他哥给锻炼出来的,“等我一下。” 他把碗放下,跑屋里拿出来了两个铁皮罐头。 撬开后,搁在了饭桌的正中央。 “部队发下来的肉罐头,你们尝尝,可香了,”江荀实在讨厌萝卜的味道,他先夹了一块放嘴里,混着萝卜囫囵给咽了。 江柏不至于连口吃的都跟弟弟分这么清,可见他大老远的把东西捎回来,心底微软,只口气还是硬的,“在部队,训练重,多吃点儿,不用往家带。” “我能吃饱,再说这玩意儿发的不少,我都快腻了,”江荀说是这样说,可事实上这东西要比粮食还金贵许多,毕竟耐放,再有也能当肉吃,搁大多数人家里,都能炒上两盘菜了。 江柏没再说什么,却是没怎么夹肉。 宋尔则是不大敢动江荀的东西。 江荀看两个人都不把筷子往里面伸,直接抄起罐头往他们碗里一人倒了大半,“当不当我是一家人啊,在这客气呢。” 第42章 宋尔看着突然落碗里的肉块, 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江荀坐在对面,光是看着宋尔慢吞吞的动作都替他急,这要是在部队里跟那群牲口抢饭, 估计只能去舔剩盘子,“真的好吃, 你尝尝就知道了。” 宋尔面对江荀那种巴巴等着他吃一口的眼神, 僵硬的夹了块放嘴里。 “怎么样,没骗你吧?” 江荀见他吃了,眼神睇过去问。 宋尔其实没怎么尝出味儿, 但还是“嗯”了声。 “我就说好吃,”江荀闻言眉眼不觉散开点儿笑。 他是那种明朗舒阔的长相,再加上天生的狗狗眼, 笑起来几乎没什么距离感。 也让宋尔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是不是太没根据了, 在他印象里,能做出那种打断人腿决定的人怎么说也不该是这样的性格。 怀着心事,一顿饭没吃多少。 江荀见他碗里还剩点儿肉没吃,有些可惜,主要是以前被饿的多了,不怎么能浪费粮食, “那个……你还吃不?” 他指了指宋尔的碗底。 宋尔摇了摇头。 江荀道:“那我能吃不?” 宋尔听见这句话, 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张张口,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记忆里好像除了他爸妈和江柏, 还没人吃过他的剩饭, 可想想罐头本就是江荀带回来的, 又没什么理由拒绝。 来回思忖半天,最后也只能应了, 可才要开口,有人却先了一步。 “我还没吃饱。” 宋尔和江荀不约而同的看过去,目光都有些讶异。 江柏被看的耳朵爬上点儿红,只还是朝着江荀道:“不是说让我多尝尝吗?” 江柏估摸着他哥的饭量,本想说“要不要再开个罐头”,可张嘴之际又倏的顿住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来他哥跟宋尔的关系,一个男人,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总是难免要生出一些占有欲的。 即便他是他弟弟。 想通了这点儿,江荀看向他哥的眼神忍不住就透出了几分了然的味道,“那……给你吃?” 江柏“嗯”了声。 宋尔现在虽然是还有些怕江荀,可看着两个男人在这一来一往的争剩饭,心中忍不住升起了点儿疑惑,这肉除了咸了点儿,真有那么好吃? 也没有啊。 最后想不明白的宋尔只能归咎于各人口味儿不同,他看向江柏,又垂下了眼,“这是……剩下的,是不是有点儿不大好?” 江柏淡声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八卦可能是人的天性,旁边的江荀听到这儿耳朵已经自觉竖了起来。 可两人只这一句就没下文了。 江荀又不敢直接问出来,只能暗自抓心。 吃完饭后,宋尔起来准备把碗筷收拾了。 可旁边的兄弟俩一个比一个动作快,他刚把自己的碗拿起来,俩人已经把盆碗都端好了,江柏甚至还把他手里的接了过去。 宋尔:“……” “我也能干活儿的。” “你身体还没好,去休息会儿,”江柏道。 江荀在后面笑着说:“就是,这点儿活我跟我哥都分不过来。” 宋尔总觉得住别人家里,一点儿活不干有些奇怪,可……又是真的抢不到。 他只能找了个抹布把饭桌擦了擦。 江柏出来时,见他在干这个,知道宋尔可能是不安心,便也没阻止。 只是道:“灶上烧的有热水。” 宋尔“哦”了声。 江柏交代过后,带着江荀去院子里铲雪了,只没多久,就见宋尔也跟着出来了,“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一会儿能不能烧点儿水洗澡,”宋尔戴着棉口罩道。 “你现在还生着病,”江柏眉梢微凝。 可宋尔再不洗澡觉得自己都要馊了,他连忙道:“屋子里挺暖和的,我自己也会注意的。” 江柏还是放不下心,毕竟宋尔的身体实在说不上好,之前几次出事要不然发现的及时恐怕命都没了。 江荀看他哥这么紧张,插了句,“就是洗个澡,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 “他有喘症,前天还发了热,”江柏神色冷削。 江荀要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口,他原先只以为宋尔身体弱是他哥的托词,没想到是真的,默了默,才道:“那是得仔细点儿。” 宋尔见两个人都不同意,扶着檐下的柱子,看过去的眼神欲言又止,倒不是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也不是非得给别人添麻烦,而是他的头发,一直被假发包着,这么多天过去,实在是不洗不行了,“我……我在屋里把门关紧,就只擦一擦,很快的。” “一定要洗?” 江柏看他这样坚持,抬目道。 宋尔点了点头。 江柏抿着唇,眉也攒的紧,就在宋尔觉得他不会同意的时候,对方开口了。 “非得洗的话,等到中午,那会儿最热。” 宋尔怕他反悔,赶紧答应了下来。 江荀看着他哥没原则的样子,等宋尔进屋后,下巴支在了铁锹上,“哥。” 江柏看过去。 “我能不能也回去歇会儿,你先一个人在这铲着,”江荀觉得他一个当弟弟的,待遇总应该差不了太多。 “敕”的一声,江柏把铁锹插进了雪里,话音淡淡,“把你那半边弄完再说。” 江荀哀哀叹了声儿,“知道了。” 他铲着雪,没一会儿又觉得没意思,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了堆在墙根儿的雪上。 转眼便有了主意。 他用铁锹把那些雪重新铲回来,摞的高高的,然后又用手雕出了个雪人。 树枝当手,炭做眼睛,最后在嘴巴上按进去一支红彤彤的辣椒。 江荀做完之后立刻就想炫耀一下,但看了眼他哥,总觉得不会有什么成就感,想了想,把宋尔拉了出来,“怎么样,我堆的这个雪人好看不?” 不知是不是因为院子里的雪太多,他堆的这个雪人比宋尔都要高了。 宋尔头一次见到体型这么……豪迈的雪人,好不好看可能要难评一点儿,但壮实是真的,“挺……别出心裁的。” 虽然不怎么附和常规,但看时间长了又莫名顺眼。 “是吧,”江荀眼睛亮起来,“院子里光秃秃的,有个雪人在这待着多有意思啊,我哥他就不懂。” 惨遭拉踩的江柏听见这话,觉得一顿萝卜好像是有点儿少。 本来可以吃上别的菜的江荀无形中再次喜提了萝卜饭,而他本人还在围着雪人傻乐呵,“你要不要也堆一个?” “这个雪人是我,再堆一个你和我哥。” “咱们仨。” 宋尔本来是觉得这个提议很幼稚的,对江荀也存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可他也只是一个少年,看见好玩儿的东西还是会忍不住意动。 江荀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动摇,劝的更走心了,“到时候你的雪人肯定比我哥的还高。” 宋尔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狠狠戳到了他,“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 江荀直接就代替本人答应了,“到时候咱们三个人的雪人里,你最高,我第二。” 最矮的是谁,可想而知。 两个人大声密谋,不远处江柏听的一清二楚,他想,今天答应江荀少种萝卜,真的很草率。 第43章 宋尔则是彻底被说动了, 只低头顿了两秒后转过脸,跑到了江柏面前,微仰起头, 定定望着他的眼睛,“我们一起堆, 好吗?” 数天风雪, 把天地都洗的那样净,以至于江柏可以很清澈的望进他眼底里去,明明正是深冬, 却仿佛踏入了一泓春泉,“不是你跟……江荀堆吗?” 宋尔把插在军大衣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要堆的雪人有你一份, 当事人怎么能偷懒啊?” 江柏原本并不觉得被排除在外有什么失落,可当宋尔自然的把他拉进去后,心却突的涨了一下。 就好像是……有人时刻都在惦念着你,把你的位置排在了很前面,他垂眸、眼角晕出点儿笑,很浅也很淡, “嗯, 不偷懒。” 就这样, 江柏被拉了过去。 江荀看着乖乖跟着过来的江柏,眼里有些不可置信, 不是他大惊小怪, 而是他从来就没见过他哥堆过雪人, 哪怕这地儿经常下雪。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从前宋尔不在。 他目光收近, 落在了走在前面的、几乎让他哥的百依百顺的女孩儿身上。 江荀回顾了一下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对家里的家庭地位忽然产生了一个很明确的认知。 那个身体最弱的、目前乃至于以后可能都会处于食物链顶端。 而他,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都在最底层。 想到这里,江荀的表情不由严肃了起来,他觉得,人还是要识时务一点儿,为了自己在家里能过的更好,还是很有必要跟未来嫂子打好关系的。 他看着弯下腰准备做雪人的宋尔,上前道:“你这样肯定慢,得用铁锹先把雪堆一块儿,等大致形状出来了,再慢慢用手弄。” 慢了一步的江柏看着赶他前面凑过去的江荀,皱了下眉,但他又确实没堆过雪人,在这方面,给不出什么建议,于是只能看着江荀在宋尔面前嘚吧嘚吧的说个不停。 莫名的,江柏觉得,江荀好像比之前还要碍眼不少。 江荀后背嗖的一凉,他往后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只以为是风吹的。 紧了紧衣裳,接着对宋尔传授经验。 一通输出之后,宋尔开始了,他拿着铁锹去墙角铲雪,只许是从前没用过这个,一铲子下去,差点儿把脚给铲了。 得亏是江柏一直跟在后面拉了一下才避了过去,他看着惊魂未定的宋尔,轻叹了口气,“刚才学会怎么堆了吗?” 宋尔点了点头。 “那你站后面,指挥我,”江柏接过她手里的铁锹道。 宋尔经过刚才的尝试,已经充分明白了自己不是那块料儿,这会儿听见江柏的话,也就没反驳。 两人合作倒是配合的很好。 江荀看着他哥指哪打哪的模样,只觉稀奇,要是以前有人告诉他,他哥以后会心甘情愿的让人指挥他,他指定以为这人发癫了。 可见这事儿对他的冲击有多大。 正堆着雪人的宋尔没管江荀在想什么,他看着已经跟他身高差不多的雪人身子,没好意思让江柏接着往上堆,“要不、就这么高吧。” 江柏回想了下宋尔堆雪人时说的话,没应,一气儿堆到了两米。 再加上一颗头,足足有两米二。 宋尔:“……” 他看着江柏没什么表情的脸,觉得对方应该不是在嘲笑他,“够……够了,很高了。” 江柏这才放下铁锹,拍了拍手。 宋尔不大敢看远超自己身高的巨大雪人,“那我们……把你的也堆了?” 江柏“嗯”了声,没什么意见。 他选在了宋尔右边的位置,跟他的雪人挨的很近,只特意控制了雪人的高度,恰好比宋尔低一头。 从正门望过去,三个雪人并排站着,中间那个最高,江柏次之、最矮的成了江荀。 江荀看见这个结果,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的雪人加高,但碍于江柏的眼神威胁,到底没敢动手。 最后,宋尔用罐头盒子盖在雪人脑袋上当了帽子。 江柏眼疾手快的把剩下的罐头盒子盖在了自己的雪人脑袋上。 江荀:“……” 他看着一人一顶的红帽子,也觉得鲜亮亮的挺好看,“哥,你头上的能不能让我的雪人戴?” “不行,”江柏说完之后,直接把手放了上去,好像是怕江荀抢。 江荀看着自己雪人光秃秃的脑袋,很有些气,正当他要说些什么理论的时候,狗子突然叫了起来。 没多久,外面的门就被敲响了。 “谁啊?” 江荀扬声问。 “是我,陈月儿,”外面一道女声回道。 “还有我。” 宋尔一听就知道是郭蓉的声音,转目望向江柏的眼神微亮,“是我朋友来了。” 江柏把铁锹放下,“我去开门。” 他先摸了下狗子的头,然后才去门口拉栓。 宋尔小跑着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的站门口迎客人,看着就很像……一对新婚夫妻。 陈月儿摇了摇头,把这个猛然窜入脑子里的念头给晃走,盈盈只是先在这里住几天,又不是不走了。 “你们怎么来了?” 宋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陈月儿她们主要是怕宋尔在这里住的不开心,但江柏就在跟前,话肯定不能这样说,“正好今天雪停了,我们就过来看看你。” 宋尔拉着江柏往旁边让让,“赶紧进来。” 陈月儿她们先看了看江柏,见他没有反对,这才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了杵在院子里面的三座雪人。 郭蓉压根儿就没见过高的这么离谱的雪人,一下就给惊住了,“这是……” “刚堆的雪人,我们一人一个,”宋尔道。 陈月儿走到江荀的那个雪人面前,围着转了圈道:“圆鼓鼓的还挺可爱,像你。” 宋尔默了下,才张口:“那个中间的……才是我。” 陈月儿看着中间最高最壮实的雪人,嘴巴张了张,硬是没说出来话儿。 宋尔也觉得羞耻,不止是脸上,连脖子都攀了红,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解释。 第44章 “哥, 你也真是的,干嘛非得把雪人堆的那么高?” 在这种公开处刑的时刻,江荀抱臂用一种颇为埋怨的语气开了口。 他不说话时, 陈月儿她们还没注意到院子里还有旁的人在,听着这道骤然而起的声音, 俱都看了过去。 冬天的雪, 永远是冷的,可男人立在院墙下,嘴角噙着松松散散的笑, 那样带点儿打趣揶揄的看过来时,谁都不会否认,他的明朗与英俊。 何况, 来的还是四个女孩子。 四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 陈月儿和王薇早有喜欢的人, 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郭蓉才从周臣那里找够了不痛快,因此也很快清醒了过来,只有不曾动过心的方婷婷,呆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回神。 她低下头, 兀自窘迫于刚刚的失态。 可江荀却并没怎么注意到, 他见他哥不说话, 放下胳膊慢慢走了过来,“哥?” 陈月儿她们跟着看向了江柏。 而江柏则是看向了江荀, 眼神很有些冷。 江荀面对他哥的目光, 半点儿不怵, 毕竟他这次可是为了嫂子,他腰背挺直, 很有底气的看了回去。 江柏余光瞥了眼身边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的宋尔,好悬才控制住了发痒想揍弟弟的手,“这样好看。” 陈月儿几人:“……” 她们又看了眼跟宋尔体型十分不相称的雪人,实在看不出来好看在哪,但审美本就是偏个人的东西,大家也不好多挑剔。 宋尔这个当事人听见这话都忍不住搓了搓脸颊,他看向替自己背锅的江柏,咬了下正中的唇珠,顿了会儿,脚下微动,慢慢挪到男人身边,跟他站在了一起,“我……我也觉得,其实还挺……挺好看的。” 他吭吭哧哧的说完这句话后就不敢抬头了,也就没看到江柏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陈月儿她们听到宋尔的话,受到的冲击可比刚才要大多了,毕竟谁也没法想象前几天还在黄昏下安静读诗的女孩子会喜欢这个。 哑然之后,还是哑然。 最后双方默契的略过了这个话题。 宋尔手指蜷了又蜷,主动打破了有些沉寂的场面,他走到陈月儿身边,“你们一路过来肯定冷,进屋儿我给你们倒茶暖暖。” 陈月儿也想赶紧跳过这一茬,忙应了个“行”,跟着她走到了屋檐下边。 等把脚上的雪跺干净了,才打帘进屋。 王薇她们也是一样。 方婷婷走在最后面,路过江荀时,脚步下意识的就慢了些,她脑子里并没想什么旁的东西,只是某一瞬间,眼睛不听使唤的抬了起来,轻易就捕捉到了对方的身形。 江荀在部队待久了,对旁人的视线是很敏.感的,霎时间就回望了过去,等瞧见那道目光的来源是方婷婷时,眼睛里并没多少波动,只想到这是嫂子的朋友,还是微点了下头。 方婷婷脚下错开一步,她嘴唇张了下,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已经跟江荀的身影错过了。 方婷婷捏住帘子,轻轻吐出口气,这才进了屋子。 宋尔等大家都坐下了,去灶台上找了几只碗,一人给倒了一大碗热水,“你们在知青点还好吗?” “我们还行,现在没法儿上工,比着之前肯定轻省些,”陈月儿捧住没喝,就那么暖着手,“对了,外面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儿啊?” 宋尔边问边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就是咱们村儿今儿一早来了好些穿着绿军装的人,”陈月儿吹了吹滚烫的热水,雾气晕了她满脸,“还有人到我们知青点问有没有人受伤呢。” 宋尔放下茶壶,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真的有部队下来了?” “当然了,还能骗你不成,”陈月儿说完看向跟她一起来的几人,“也不止我见到了,你问她们。” 坐在墩子上的方婷婷神思有些不属,但也不好影响大家,她定定神点了下头,“大概有二三十个人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雪太大封了路、车子开不进来的缘故,那些军人都是徒步背着包进村的,有的人鞋子都湿了。” “可见国家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们。” 王薇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似笑非笑,却也似哭非哭,即便在这里蹉跎了多年,棱角也被磨平,情绪却始终不曾麻木。 宋尔在新闻上听见说要救援的时候,并没有生出很大的实感,可当这些事真正发生在身边的时候,眼眶却有些酸,“是,国家从没忘记过我们。” 他真的很幸运,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纵然有风雨,可眼前所见一直都是众志成城、危难不弃。 在这里,你没办法不爱你的祖国。 “我们都想好了,等知青点不用做饭的时候,就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郭蓉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带着光。 宋尔张口,“有没有什么我能……” “没有,”陈月儿打宋尔一张嘴就瞧出了她想说什么,没等对方说完就给拒了,“我们跟你说这个,可不是让你不顾身体的。” 宋尔想想自己的身体状况,顿时没了话。 几人跟她说了说外面的情况,又叮嘱了一番才离开。 只走出去不远,方婷婷忽然回了下头。 郭蓉煞住脚道:“婷婷,你看什么呢?” 方婷婷垂下头,声音很轻,“你们说、院子里的那个陌生男人,是江柏那个从部队回来的弟弟吗?” 几个人听见她的话,全都停了下来,陈月儿跟她的关系最亲近,忍不住朝她走了一步,“婷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婷婷两颊染了点儿薄薄的红,少女羞涩,就像是天边逶迤变幻的云,有着十分的动人,“我……我就是问问。” 她是个主意很正的姑娘,可在这种事情上,却实在腼腆。 陈月儿看着她的表现,心中已经有了些预感,“只是问问?” 方婷婷“嗯”了声,她自来很少为自己争取什么,在感情上是如出一辙的蹩脚,“那……我不问了。” “有什么羞的,”郭蓉的性格就注定了她搞不懂方婷婷这种明明想知道却非要压着的别扭心理,“你要是看上了,就去问问,我听村儿里人说他在部队上好像混的还成,你俩要是成了,也是一桩好事儿。” 方婷婷的脸更红了,“没影子的事,别乱说。” 也就是才见一面,哪儿就能确定了。 郭蓉看着方婷婷跟猴屁股似的脸,再听她这句口不对心的话,觉得自己跟她处不来不是没原因的,有啥事不能大大方方的,非得这样。 陈月儿倒是多少能懂她的心理,她低声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方婷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第45章 “那就……再看看。” 陈月儿握住她的手道。 方婷婷轻轻“嗯”了声, 明明未来的事谁也预测不清,可心里却突然抑制不住的生出了点儿失落。 “还看什么啊?” 郭蓉看她犹犹豫豫的模样,直接就道:“人就是过年这几天在这, 你以为会搁那等你呢。” 话说的不好听,可道理确实是那么个道理, 要是连接触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会有以后。 方婷婷听着郭蓉的话,抿了下唇,她垂眸望着被陈月儿握住的手, 想到她和宋盈之间的关系,心念微动,可……求人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她并没对江荀有多么的确定。 也就是这么一下, 稍稍踯躅,就没勇气再开口了。 “我自己想想。” 说着松开了陈月儿的手,一个人慢慢的往前走。 风有些寒,尽管穿的很厚,可在辽阔的雪天里,仍显得背影孤纤。 此刻的江家。 江荀对方婷婷这番情思是半点儿不知道的, 他跟他哥现在正忙活着烧水暖灶, 他去提水, 他哥看灶。 火上热腾腾的,凑近了能把人燥出一头一脸的汗, 江柏拿毛巾囫囵抹了把额头, 扬声问:“屋儿里热乎了不?” “热了热了, ”宋尔摸着几乎烫屁股的炕大声回他。 江柏闻言没再往灶里添柴火,他把装满水的笼锅端上去, 估摸了下烧开的时间,应该得一会儿,就先去杂物间把家里多余的桶给收拾了出来。 等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了,端下来倒出满满两桶,提着走到宋尔屋门儿前边,敲了两下。 宋尔听到动静,把要换洗的衣裳放在炕沿儿,忙起身去开门,他见江柏两只手都拎着捅,伸手就准备接一个。 江柏的手绕过他,“往边儿站站,太烫了,容易烧到。” 宋尔看他抬步要进来,怕自己碍事儿,侧身让了让。 江柏把桶提进去,放到门口,就没再往里进了,“一会儿我再提桶冷水过来,兑过之后再用,但也别弄得太凉。” “头最后洗,这样不容易着凉。” “要是水不够了喊一声,我把桶放门口你提进去。” 他从来就不是话多的人,可这时候却忍不住反复叮嘱,“门窗到时候都关了,你那屋儿自己也检查一下,别叫漏了风进去。” 宋尔耳朵里听着他的唠叨,倒是没什么不耐烦的,就是江柏这模样总让他想起他妈妈,两人说话的语气……有八成的相似。 有人肯关心你,把你放在心上,总归是很好很好的,他不觉弯下眼睛,也放软了话儿音,“嗯,我知道的。” 少女的眼珠是琥珀般的浓,卧蚕细扫却又低浅,江柏迎着她春山般柔解的眉,胸中爱怜骤生。 可这些心思道不尽又吐不出,最后只能重新压下,他看着宋尔浅色的唇,锁着眉回想了下,发现没什么落下的,这才作罢,“进屋吧。” 宋尔乖乖“嗯”了声。 江柏等人进去了,又把家里的搪瓷盆、暖水壶、砸烂的皂角叶和毛巾等一应找齐送了过去,“把窗帘子拉上。” “拉上了的,”宋尔道,他接过东西后把门上了锁,然后又在屋子里检查了一遍,见门窗都锁的严严实实,这才把头上的假发拽了下来。 翻出镜子照了一下,等看见里面的人成什么样子后,嘴巴张了张。 不是宋尔嫌弃自己,实在是他现在的模样太过邋遢,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蜷曲的贴在头上,周围一圈大概是连着戴了太多天的短发的缘故,被锢着的地方起了一片红,看着很有些滑稽。 他叹了口气,把假发放凳子上,随后小心翼翼的兑了水到搪瓷盆里,等温度可以了才把毛巾蘸进去。 宋尔洗澡的时候,江柏就搬了个板凳在门口坐着,倒不是他心思龌龊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主要是宋尔的身体,他实在不敢放他一个人在里边。 “哥,我回来了。” 江柏刚坐下没多久,门就被推开了。 他本来没怎么注意江荀,只余光瞥见没及时关上的堂屋大门,紧了下眉,他起身把门关上,冷削的眸光转眼就落在了江荀身上,“别来来回回的进进出出,冷风都叫捎进来了。” 只进来了一趟的江荀:“……” “哥,你讲讲道理,我总不能不进屋吧。”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大的委屈,哪有这样的,弟弟辛辛苦苦的去挑水,回来了连屋门都不能进。 江柏沉着眉道:“你进来之后没关门。” 明明是宋尔要洗澡,可提心吊胆的人却是江柏。 江荀看着他哥这个紧张的样子,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知道有人身体弱些,但也没见过弱成这样的,“那也不至于一点儿风都受不了啊,我大冬天的还下河呢。” 江柏懒得跟他再说,又坐回了刚才的凳子上,“要是有意见,待会儿出去打一场。” 江荀:“……” 他觑了眼他哥的脸色,见他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没敢吭声儿了。 虽然他在部位里接受过系统的训练,但对上他哥、好像就没赢过。 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在山里待过一段时间的原因,他哥似乎天性就存着兽类的敏锐,既不是大开大合的打法,也不是像他这样一拳一式都带着部队的风格,而是防守蛰伏着找到对方的弱点,之后一击必杀。 不想挨打的江荀,很识时务的低了他哥一头,“不开就不开呗,我待儿屋里也行。” 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江柏江柏……” 两人说话的当口,屋里突然传来了一道有些急促的声音,本来坐着的男人听到宋尔的语气还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了,一下就起了身,“怎么了?” “那个叶子……是干什么的啊?” 宋尔捏着被砸碎的稀烂的皂角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用。 “洗头的,”江柏听到她的话后刚吊起来的心微松,“那是熬过水的皂角,待会儿你倒盆里直接用就行。” 宋尔看着颜色说褐不褐、说黑不黑的不明树叶,有些不大敢用,毕竟以前从来都没见过,但想了想江柏那头黑乎乎的发,又觉得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 第46章 宋尔把装着皂角水的铁皮盒子拿起来晃了晃, 将信将疑的倒进了搪瓷盆里。 原本清亮的水倒入浓稠的皂角汁子后很快变成了棕褐色,瞧着不怎么好看,闻着也有股涩味儿, 偏偏等腾起的雾气散开后又绕出点儿不明显的甘来。 宋尔趴过去凑近了点儿,没觉出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反倒能嗅出点儿草木香。 并不叫人反感。 他试了试水温, 又往里面加了些热水,这才把脑袋伸了进去。 好一顿揉后又换盆水把头发放清水里浸了遍,最后拿毛巾呼噜噜一擦就赶紧钻进了被子里。 一点冷都没受。 江柏听见水声停了, 抬声问:“洗完了?” 宋尔本是想个“是”,可余光瞥见还干着的假发,嘴巴下意识的快过了脑子, “还没有。” 他爬下炕, 拿起那头长长的假发,一时间陷入了沉默,都说了要洗头,总不能一会儿出去的时候,这头假发还是干簌簌的。 宋尔拧着眉思索了会儿,最后把那头假发也给泡到了水里, 用剩下的皂角在上面揉了几个来回又上下掂了掂后就当做洗了。 可假发在水里还能柔顺点儿, 一捞出来就打了好几个结。 就在宋尔准备把揪在一起的头发理顺的时候, 门外又催了,“别洗太久, 头发得赶紧擦干。” “知道了, ”宋尔偏头道, 他也顾不得打理了,只能先大概拧一下, “我马上就好。” 他甩了下手上的水,跑到行李旁边把带来的毛巾一气儿全找了出来,之后随意翻了条包住了假发。 好一番折腾过后,宋尔一屁股坐在了炕上,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总算是没那么赶了。 可问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宋尔本是要去开门的,可抬步之前忽然想到,他现在头发还湿漉漉的,该怎么把假发戴上。 要是直接戴,湿气瓮在头上大概率会生病,可不戴的话,又没法开门。 “好了吗?” 江柏也不是要催他,主要是宋尔洗的真的有些久。 宋尔咬了咬嘴巴上的唇珠,直接就咬出来了个印子,他抓过镜子,看着头发才到耳朵中间的位置,烦躁的抓了抓脑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宋尔简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可江柏还在外面等着,他又不能一直不出去。 有时候也想过要不要直接就告诉对方自己是男孩子,可每次到最后这个想法都被按了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件事上牵涉的不止是自己,还有父母,江柏很好,可他不愿意拿自己的命运去赌人性。 他站起来捏着耳朵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不知是不是人在一定的压力下都会产生极大的潜力,宋尔停下来望着还在往下滴水的假发,心里忽然冒出来个主意,他把假发藏在被子下面,然后拾起一条毛巾对着镜子把脑袋整个给包了起来。 左右动动脖子,见没漏一点儿头发丝出来,心底的弦稍松了松。 宋尔在屋子里四下打量了下,见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才走到门口准备开门,只碰到门闩时又忍不住摸了摸脑袋,拆开头发不放心的包了一遍后才拉开门。 随着门轴转动,江柏也终于见到了人。 从前散落下来的头发被拢上去后,露出了一张明净柔软的脸。 许是叫热气熏的久了,女孩儿面上微潮,像极了春日里、黄昏下被雾色牵连的黛草,抽着穗,只待瓢泼生机落下便肯发芽。 江柏原就要高一些,这时候即便退开一步还是得垂目望他,“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大概是做了心虚的事儿,宋尔愣着眼没敢跟他对视,“我……我头发还湿着,得先回去擦一擦。” “那个水桶……我等会儿给你提过去。” 两句话说话,又快速把门给关上了。 快的都没给人反应的机会。 差一点儿就拍到江柏的鼻子。 江荀站在后面看到他哥在宋尔面前没讨得多少好的样子,虽然自己也差不多,但心里却诡异的生出了种出气感。 都说一物降一物,老话果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回了屋子的宋尔却是没空关心他们两人在想什么,他靠在门上捂着胸口慢慢喘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太紧张了,先前还没觉得心跳很快,可进来后却有些难受了。 他背着手把门插上,跑到床头拿出药给自己喷了一泵,这才觉得好受些。 脱力的趴在炕沿儿,半阖着眼休息了会儿后,慢吞吞把头上的毛巾解了下来。 可能是耗了太多精力,宋尔一停下来只觉疲惫感潮水一样淹了上来,他爬上炕,只来得及把头发弄得半干,就睡了过去。 没多久,就打起了小呼噜。 ** 醒来的时候,月色已经铺了下来。 宋尔撩开帘子看了眼天色,抱着被子迷迷瞪瞪的开始发呆,大概十几分钟过去,才逐渐清醒过来。 先是摸了摸头发,已经彻底干了,戴假发应该没问题,想到这里,他掀开被子,把被毛巾裹着的假发也捞了出来。 许是炕烧的足够热,里面的假发也被烘干了,只是……假发毕竟是假发,平时既没有特意护理过,又被热炕烘的失了水分,看起来毛毛躁躁的,跟洗之前的柔顺模样天差地别。 宋尔拿起梳子通了一下,粗粗一顺掉了有小把,他看着挂在梳子上的头发,忽然觉得比起暴露身份,他更要担心的是自己可能会提前变成一个秃子。 宋尔轻轻叹了口气,通头发都不敢使太大劲儿,好久过去才给弄好。 他对着镜子戴上后又检查了一遍,见和先前的模样差不太多,这才拉开门栓、拎着捅走了出去。 只出去后才发现外面只江荀一个人。 对方只穿了身毛衣,这时候站在灶台前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尽管早上的时候还一起堆了雪人,可江柏不在,宋尔对他还是有些陌生和怕,因此顿了下脚后就没吭声儿,而是默默把桶放了下去。 可他不想说话,江荀却不这样想。 第47章 “用我帮忙吗?” “都能拿动的, ”宋尔背对着他,低声道。 外面点着煤油灯,灶膛又映着火光, 轻易就能瞧出他的躲避姿态,江荀的性子看起来率直, 可因着过往经历, 骨子里其实是很细腻的。 见宋尔似是不愿意和他有过多交谈,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昨天晚上吓到她的事,他对宋尔的印象不坏, 如果可以,并不想两人的关系太僵硬。 江柏拍拍手放下手上的活计,走到他前面, 认认真真的道了歉, “昨天晚上,是我太过莽撞吓到了你,之后不会了。” 宋尔听到他的话,愣了下,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张了张嘴,“我……” 他本想说自己没因为那个怪他, 可话到嘴边, 忽的又噎了回去。 现在江荀以为自己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儿才待他冷淡, 可他要是否认了,实在没法解释自己的反常。 “没……没关系。” 宋尔最后只能先应承了下来。 “这话可是真心的?” 江荀怕她是碍于面子才这样说, “你要是当真怪我, 打我两下也没什么的。” 说着伸出了手臂。 宋尔见他这样, 忙道:“不怪的。” 屋子里的炕道都通着,灶膛又一直烧的旺, 并没那么冷,他就没戴口罩。 也因着才从被窝里出来,头发乱蓬蓬的,可叫江荀视线凝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对方额上卷起的边。 很明显不是正常的皮肤。 江荀再一次望向宋尔,眸光陡然变了种意味,他在部队里待过,也执行过很多次任务,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可问题是……现在戴着一顶假发的人住进了他家,把他哥迷的神魂颠倒。 有了这个前提,再回想宋尔之前的种种表现,实在没办法不去怀疑更多。 心中种种念头杂乱纷沓,最后还是选择了先按下不提,准备等他哥回来了再跟他说。 宋尔半点儿没察觉到自己的伪装已经被发现了,他见江荀没再一直拉着他说话,回屋后没再出来。 直到江柏回来。 男人把砍下的柴火放下屋檐下,准备等天晴的时候晒一晒。 原本备下的柴火是尽够用一个冬天的,可宋尔的身体明显不能受一点冷,江柏就想着多砍一些。 宋尔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到窗户那揭开帘子看了一眼,等瞧见往地上放柴火的江柏后,轻轻敲了下玻璃。 江柏回过头,一眼就看过了趴在那里的宋尔,对方望过来的目光那样专注,即便隔着玻璃也能看到他眼底的惦念,这点儿惦念稍一漫,就在他孤独的世界里撞出了光。 男人放下柴火,走到窗户根儿,半晌后抬手、很轻的也碰了下玻璃。 没叩出声响。 可两个人却蓦的都笑了。 江荀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既暧昧又默契的一幕,他心中警铃大作,大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氛围,“哥,你回来了?” 面对这句明知故问的话,江柏很不想理他,他也真的没理,只是跟宋尔点了下头后径自去了屋里。 江荀跟在后面,防止他哥有跟宋尔接触的机会。 做饭也跟后面,打水也跟后面,江柏看着跟屁虫一样的弟弟,觉得很烦,“没事儿的话把柴劈了。” 江荀不干,他不止不干,脸色还严肃了起来,“哥,等晚上的时候,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江柏放下水瓢道:“你现在就能说。” 江荀摇了摇头,“现在不行。” 江柏看他这副遮遮掩掩的样子,艰难控制住了自己打弟弟的手,但晚上的菜又是萝卜。 江荀看向饭桌上安静吃饭的宋尔,什么也没说,只是十分勉强的把菜咽了下去。 好容易等到要睡了,江荀总算是能把话吐出来了,他躺在他哥旁边,小声道:“哥,你了解宋盈吗?” 江柏不是很愿意自己放在心上的人被人挂在嘴上讨论跟人讨论,他也向来直白,“我不想说。” 江荀知道他哥的脾气,要是拐弯抹角只会跟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但想到他哥对那个女人的宝贝程度,还是委婉的提醒道:“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难道没觉得她不对劲儿吗?” 江柏没说话,黑暗里也看不清表情。 江荀见他哥没反应,接着道:“她的身体弱,会不会是故意装给你看的?” 江柏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得出来的结论,只光是听着都让他心里不舒服,“你这个年,是不想在家里过了吗?” 江荀听着他哥不问缘由就对宋尔生出的维护,简直怀疑他哥被下了降头,但到底是亲哥,总不能放任他被骗,再想的深一些,宋尔究竟是什么来头、会不会是不法分子,都值得怀疑,“我今天、发现她戴的是假发。” 他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什么人会整天戴着假发,哥你想过吗?” 江柏眸光沉下,乌黑的瞳孔就那么望了过去,“她很好。” 他也从来不怀疑这点。 江荀简直被他哥的固执给打败了,“万一呢,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是要对你不利、又或者有其他目的的话怎么办?” 江柏见过宋尔在路上因冷风快要死去的样子,也目睹了她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的虚弱,“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戴假发也许是有苦衷。” 江荀看他百般为她解释的模样都要被气笑了,“哥你非要这样是吧,我明白就去给部队打报告,看看这事儿会是什么说法,到时候要是查到了什么东西,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江柏听见他这样说,慢慢坐了起来,下炕把煤油灯给点上了。 没和江荀说话,直接就去了宋尔的屋子外,敲了敲门。 江荀看着他哥这一系列操作,连鞋子都没穿就跟了过去,拉着他哥的胳膊语气急了急:“哥,你干什么?” 江柏偏目道:“你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她,别去写报告。” 江荀都要给他哥跪下了,他为什么非得等到大晚上了才跟他哥说这件事,就是怕打草惊蛇,“不是,不是……” 他满脸崩溃,几乎说不出话。 两兄弟争执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探出来了个小脑袋,“怎么了?” 江荀面对宋尔,下意识摆出了防御的态度。 江柏立在两人中间道:“他今天发现你戴了假发,想问问原因。” 宋尔:“……” 他脑子被这句话冲的懵了下,等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后,眼睛倏的瞪出老大,“什……什么假发?” 要不是他哥还在这,江荀都能直接把他假发给薅了,“你说什么假发?” 宋尔被他质问的语气吓了一跳,往后一退,就要把门关上。 江荀直接伸进去胳膊,把门卡住了。 宋尔不敢太用力,只能这样任他夹着。 就在江荀准备把门别开的时候,江柏把他的胳膊扯了出来。 江荀顿时不可置信的看向了他哥。 江柏面对他的目光,半点儿没避让,只是道:“她不会是你想的那种不怀好意的人,对我也没有利用,我和她是怎么遇见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你要是怀疑就当面问,出了家门都咽下去。” 合上门的宋尔心砰砰跳着,他听着江柏的话,脑袋往门上磕了下,怎么会的啊,怎么会发现的啊。 他现在有点相信江荀就是男主了,不然也不会梦里现实都跟他犯冲,明明对方不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回来他的伪装就暴露了。 宋尔捶了捶脑袋,想到还等在外面的兄弟俩,脑袋都疼了,他都不敢想象这件事闹大了会是什么后果。 顺着屋门滑落下去,肩膀也跟着塌了。 第48章 可逃避不是办法。 宋尔一直都知道这个道理。 他蹲在那, 等情绪稍平复下来后,开始思考怎么应对。 继续撒谎显然是不可能的,毕竟江荀眼见不是个好糊弄的, 至于把真相说出来,宋尔叹了口气, 说实在话, 他更是没把握。 江柏还好一些,因着先前的事,总是有情分在的, 关键就在于江荀,对方再怎么说也是部队里的人,而下乡又属于国家政策。 尽管他没那么聪明, 可也知道, 有些时候,你要做的事,不在于想不想做,而在于你应不应该去做。 这是责任。 他现在唯一能依仗的不过是江荀与江柏之间的兄弟情分、以及江柏愿意护他几分。 可哪怕心里想的再明白,等真要面对的那一刻,还是会不知所措, 宋尔擦了把手心的汗, 半晌过去才抿着唇拉来了门。 “愿意出来了?” 江荀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好。 宋尔低着头没吭声儿, 只是安静的走向了往日吃饭用的桌子。 从背后看,很有些单薄可怜。 江柏动了动脚, 走过去让她披个袄子过来。 江荀见他哥还在那担心宋尔的身体, 看向宋尔的眸光微冷。 “不用了, 就这么说吧。” 宋尔仍是没怎么抬头。 江柏没管那些,径自回屋把自己的外套取出来, 搭在了宋尔身上。 外套一直在炕上放着,还存温热,宋尔感受着裹在身上的温度,终于抬了目。 他的眼神实在很难形容,至少江柏从没见过,一眼便叫人想到了烂漫春光下忽然大雨,小动物逃出陷阱后、在泥泞地上寻不到方向的仓惶。 江柏望着他眉间的不安,心里忽而一塌,“不会有事。” 在还没有弄清原因的时候,他便给出了承诺,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愚蠢,可江柏却这样做了。 江荀听见他的话,都快气死了,“哥……” 江柏转头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现在问。” 话中的意思很清楚,可以问,但别的就没有了。 江荀当然也听的出来,他没法对他哥这种是非对错都不分的行为有什么不满,怨气只能是全都冲向了宋尔那边,“你为什么要带着假发?” “因为……”许是因为害怕,宋尔的声音还有些发颤,“我是代替姐姐下乡的。” 江荀听见她这句话,眸光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原定下乡的人是你姐姐,但是后来她不愿来,所以让你替了?” 宋尔摇了摇头,说:“不是。” 江荀上前道:“那是什么?” 迎着男人逼视的目光,宋尔闭上眼,脑子里又浮现出梦里自己被打断腿的那一幕,他嘴唇抖了下,“我姐姐,在下乡的前一天晚上,带着爸妈准备好的东西离开了。” “谁也没通知。” 宋尔说完这句话,整个人跟脱力的一样委顿在了那里,若不是江柏及时走到他身后垫着,只怕要摔到地上去。 江荀听着宋尔这番话,只觉荒谬,“所以你是妹妹?” 他说完又自己否定了,“不对,如果是妹妹,不用大费周章的弄顶假发,你……” “是弟弟,”宋尔替他说出了答案。 江荀:“……” 他微张着嘴,即便是心里有了猜测,可听进耳朵里的时候,仍觉讶异,“弟弟?” 宋尔点了点头。 江荀却是直接呆在了那里,他想过一万种可能,可唯独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谁也这种预料不到的走向,下意识的,他看向了他哥。 他记得他哥对宋尔是很喜欢的,可这下……连性别都换了。 江柏当下的模样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同样是楞楞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句,但手还是体贴的放在宋尔肩膀上,防止他摔下去。 江荀看着他哥这副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可能要倒大霉了。 他的感觉也确实没错。 就在江柏心绪混乱、理不清各种念头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导致现在这个结果的罪魁祸首身上。 江荀被看的身子僵硬,就在他预感愈发不好的时候,听他哥开口了,“正好今天院子里的雪也清干净了,你既然这么有精力,就来过两下。” 江荀不大清楚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样,但他根本就打不过他哥的啊,要是同意了这不是找打吗,“哥……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说?” 江柏充耳不闻,只是拽着他的衣领往外走。 宋尔也想跟着。 江柏听见身后的动静,停下来道:“别跟出来,外面冷。” 宋尔煞住脚步,他看着江柏的模样,有些担心,毕竟书里江荀是男主,还在部队待过,在他的印象里,应该是很厉害的,他心知江柏这样多半是为了给他出气,但他很怕他受伤。 “江柏。” 男人回过头看他,月光透过窄窄的门缝漏下,落在他高拔的眉骨,带着往日不可即的凶戾。 宋尔本是想拦的,可看着男人的神色,莫名的,就知道他不愿意,他站在那,身上披着他的衣裳,只道:“你别受伤,好不好?” 晕黄的光覆在他的眉眼,掩不住其中关切。 心是不受控的,江柏几乎在宋尔出口的瞬间就想应下来,可想起他的性别,眸子里又有些复杂。 各种情绪攻入心头,让他的思绪如何也理不清,沉默片刻,才应了声“好”。 宋尔听到这声回应,总算没再往前跟。 衣领子还在他哥手里拽着的江荀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不由心惊胆战,两个人打架那肯定是要有人受伤的啊,他哥不受伤,那受伤的人不就成他了吗? 容不得他再想太多,刚到院子里就就听将柏一句“开始?” 江荀心里清楚这一次恐怕不动手是不行的,而且他还得使出全力,不然恐怕会被收拾的很惨。 暗暗蓄了力,“嗯”了声。 话音刚落,对面就攻了上来。 拳头几乎带着破空之声。 江荀当即侧身躬背,险险避过,同时抬臂以肘击向江柏下腹。 男人一面格臂相挡,一面却步扫腿。 屋里虽亮着灯,可屋门一挡,这光便没几分了,相当于两人要在黑夜里、凭借感知经验去打。 在这一点上,江柏显然要胜出些。 他本就是在山上长大的孩子,同野兽搏过命,感知再灵敏不过。 可江荀在部队这么多年,当然也不是白待的,刚开始两人你来我往,几乎算得上是势均力敌,可随着时间的逝去,江荀的缺陷慢慢的就暴露了出来,不论是耐力、还是对弱点的捕捉都差了一筹。 而江柏今天显而易见的、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得了机会就忘江荀脸上招呼。 到最后,江荀几乎成了个猪头。 宋尔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只能焦虑的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等屋门打开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绕过一脸青紫的江荀,抬手就扶住了走在后面的江柏,“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有,”江柏道。 宋尔不大相信,拉着他道:“是不是在身上?” 前面无人问津的江荀:“……” 他才是那个受伤的好吗? 他回身见宋尔围在他哥那嘘寒问暖,忍不住道:“我哥真没受伤,受伤的是我。” 宋尔听见他的话,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至于后面的那句,只当没听见,他现在对江荀还有些心有余悸,既然知道了江柏没事儿,就不大想在这待着了,“那……我先去睡了。” 倒不是不想知道江荀对他假扮姐姐下乡的事儿准备怎么办,而是江柏的态度足够让他安心。 第49章 等他的屋门关上后, 两兄弟仍是沉默,过了会儿,江荀先开了口, “哥。” 江柏“嗯”了声。 “宋盈……”江荀刚开了个头就想到这应该不是对方的名字,很快改了口, “他是个男孩子, 那哥你……怎么办?” 江柏自己尚且都没弄明白,哪里能回的了这句话,他摇摇头, 把话岔到了别处,“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还要打报告上去吗?” “不打了, ”江荀没怎么犹豫就道,如有宋尔是什么坏分子,他肯定不会不管,可他拖着一副身有弱症的身体扮作女孩儿下乡明显不得已,而且看他哥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要从这个坑里爬出来的样子, 他要是真的写了, 宋尔会不会出事儿他不知道, 他是肯定会出事的,“只要对国家没有危害, 我管那么多做什么。” 江柏听见这句话, 眉间攒起的结稍微散开。 第二天早上。 可能是心底装着事儿, 宋尔醒的要比之前早的多,出门时迎面便与江荀撞上了。 眉头刚要蹙上, 就看到了对方的模样。 昨天晚上只是青紫的脸经过一晚上的发酵已经肿了起来,一边眼眶还是黑的,看起来已经不是凄惨两个字能形容的了。 宋尔本是不想说话的,可嘴角却没忍住抽了一下。 江荀没留意他的反应,看见他后走过来道:“我们能聊聊吗?” 宋尔很想正经的回话,可面对那张脸实在有些困难,因此只能以手抵唇偏过了头,“你想聊什么?” 江荀道:“聊你的身份。” 宋尔对这个话题总是更敏感些,他紧了紧手指,说“好。” 江荀见他似乎有些紧张,想了想,把他哥也叫了过来,以防他哥事后知道自己单独去找了宋尔再拿他出气。 仍是那个木桌。 江荀给他打了个橘子罐头,“这个挺甜的,你尝尝。” 宋尔得是多大的心,才能有这么好的胃口还能吃下东西,他往旁边推了推道:“你要不……先说吧。” “昨天我已经跟哥说过了,只要你没有危害到国家利益,我很欢迎你住在这里,”江荀说着朝他大大方方伸出了手。 对方有些粗糙的指节落入眼底,直让宋尔猝然抬头,眸光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江荀见他不动,手掌再次往前伸了伸。 宋尔眼睫颤了颤,没敢动作,似乎是还有些不可置信,“可以……吗?” 他的话音滞涩。 也是从他的凝滞的话音里,江荀多少能瞧出点儿他的不安惶恐,“这件事,只入六耳,便不会有其他人了。” 宋尔听到他的话,耳朵里莫名传来一道落定的钟声,他慢慢抬起手,回握了过去。 江柏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可谁都不会忽视他在其中的作用,“你原先……叫什么?” “宋尔,”少年把头上的假发摘下来,“我叫宋尔。” 如果说长发是少女稚弱,那短发便更多干脆朝气,尽管瘦弱,脊背却从来挺直,像是一竿秀润的竹,柔韧而向上。 江柏第一次见他这个模样,他以为自己会不适应、不情愿,可原来都没有,还是会那般心喜。 用江荀的话说,大概叫昏了头。 他望过去的目光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 可宋尔却似有所感的转过了头,等瞧见江柏时,眸光微软。 江柏在感情里刚开始是很迟钝的,可现在看着宋尔,却仿佛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安慰这个词,“出去走走,好吗?” 宋尔没问他要去哪里,只道了声“好”,“我去换身厚点儿的衣裳。” 说完又把假发戴了上去。 江柏坐那等他。 至于江荀,没人理他。 他看两人都要出去了,忙道:“哥,那我呢?” 江柏目光扫过去,“在家做饭。” 江荀:“……” 合着从头到尾白挨一顿打,还得在家干活是吧? 他是很想反抗一下的,于是试探着道:“我不能一起吗?” 江柏转眸定定看着他,大概是觉得江荀太没眼色,黑漆漆的眸子里泛出点儿凉意。 江荀当即就没敢吭声儿了。 就这样,看着两人并肩走了出去,他哥还背了个水壶,应该是给宋尔备着的。 态度跟之前比着……好像并没什么变化。 也就是说,以后这人很可能还是自己嫂子,还是个男嫂子。 江荀想到这里,屁股一下子从椅子上蹿了起来,那他昨天晚上这一出,可不把人给得罪了啊,都说枕边风的威力大,他以后回过年回家会不会天天倒霉啊。 怪不得人家都说风水轮流转,昨天晚上焦虑担忧的人还是宋尔,今天就变成了他,江荀锁着眉头想了想,拐屋儿里把背包里的水果罐头、肉罐头,发下来的各种票整理了一遍,准备试试能不能曲线救一救。 ** 出门的江柏没带着人走太远,毕竟雪还没化,路也不好走,就只是围着自家院墙转了转,“还难受吗?” “非要说的话,如释重负要更多一些,”宋尔仰头迎着倒头的天光,轻声道:“自从背着这个身份下乡之后,没有一刻是能放松下来的,就像漂泊在摇晃的海面上,一直的颠簸起伏,现在你们都知道了,我反而觉得一只脚踏在了地上,踏实许多。” 江柏停下来,“那以后呢?” 宋尔不解的望着他,“什么以后?” 江柏道:“如果你姐姐一直没回来,你就要一直用这个身份生活下去吗?” 宋尔垂下眼睑,眉间儿微拧,似是在思考。 江柏就站那等着他。 过了大概有三五分钟,宋尔才缓缓开了口,“不知道。” 乍一听只觉太没主意,可细一咂摸,才能觉出这其中的无可奈何。 江柏没再继续往前走,他望着眉梢堆出郁色的少年,心口也跟着窒住了,他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有时候觉得在这个村子里过一辈子也没大碍,可看着宋尔的模样,往上走的念头生了出来。 并没什么缘由,只是不想叫宋尔受苦。 只这些也不过在心里打了个转,没说出来。 两人漫无目的的绕着圈,也没非得说什么话,想起来了便聊两句,等宋尔累了,才回去。 吃完饭后看了会儿书,就到中午了,正要下炕,就听江柏在门口道:“你朋友来了,在外面等你。” “哦,好,”宋尔趿上鞋子道。 他快步走出去,见今天来的只有陈月儿和方婷婷,眺目往后看了看。 “不用瞧了,今儿就只有我们来了,”陈月儿道。 宋尔闻言收回了视线,“那怎么一直在外面站着,咱们进去说。” 方婷婷听见她的话,眸光紧了下。 好在陈月儿及时拉住了宋尔的胳膊,“等等。” 宋尔回头道:“怎么了?” 方婷婷看了眼陈月儿,见她眼神鼓励,吸了口气后往前走了一步,“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喊一下江荀。” 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宋尔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喊江荀做什么?” 陈月儿在她耳边小声道:“婷婷她昨天觉得江荀人还不错,想多接触一下。” 方婷婷昨天回去想了许久,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有勇气过来,她看向宋尔,目光诚恳,“我知道这可能有些强人作难,可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宋尔面对这样的请求,要是搁在平常他就答应了,可关键是……江荀昨天晚上他被揍了一顿啊。 他觉得正常人应该都不会想这个样子去见人的,还是见一个女孩子。 可看着对方忐忑期盼的目光,宋尔还是没忍心拒绝,只应下之后提前给她打了个预防针,“可能……我是说可能,他不会出来。” 方婷婷当然也知道会有这种可能,只是不试一试总有遗憾,“没关系。” 第五十章 她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 十分油亮齐整,衣裳也不是昨天那一身,能看出是好好收拾过才来的。 宋尔发现这一点后, 就知道对方下的决心可能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大,“好, 我去帮你叫。” 方婷婷听到她的话, 紧捏在裤腿上的手指松了松,只留下一道褶痕,“谢谢。” “真的谢谢。” “没什么的, ”宋尔被这样郑重其事的道谢有些不适应,他摆摆手往后退了一步。 方婷婷并不算话很多的人,宋尔也不是会主动交流的性格, 两个人说起来并没有十分熟悉, 但在知青点的这段时间,不论是陈月儿还是她都帮了他很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当然愿意回馈这些善意,“你们在这等我一下,要是江荀同意出来的话, 我就不过来了, 要是他拒绝了, 我就过来同你们说一声,可好?” 方婷婷“嗯”了声, “麻烦你了。” 宋尔本想叫她不必这样客气, 可想了想或许这样对方负担会小一些, 就没开口。 回去后并没怎么去找就瞧见了正在院子里劈柴的江荀,脚下略犹豫了会儿, 才慢慢走了过去,“我……能耽误你一会儿吗?” 江荀现在正是想跟宋尔搞好关系却又不知道该做点儿啥的时候,听他有事儿赶紧放下柴刀,擦了把头上的汗,“行,正好我这的活儿也快干完了。” 虽然院子里没别人,但这种关于女孩子的事儿,宋尔的声音还是往下落了落,“就……昨天来看我的几个人里,其中有一个梳着两条辫子,上面绑了两条红头绳,你还记不记得?” 江荀回想了下,“是那个穿绿色袄子的女孩儿?” “嗯,她……”宋尔头一次干这种给人牵线的事儿,面皮儿着实有些抹不开,只低着头道:“她想见见你,你要去吗?” 江荀听见宋尔的话,也是一愣,从前在部队里倒是有不少人给他保媒拉纤,但因着心里始终没那根弦,基本上都叫他给糊弄过去了,当下……当下其实也生不出要找对象的意思,可对方既然请了宋尔来当说客,他总不能直接就给驳了,思索了会儿,还是没叫宋尔在里面难做,“那我过去一趟。” 两人现在的关系还有些别扭,说是有矛盾吧,也并不是,说是和好了,可心里到底还有点痕迹,在这样的情形下,宋尔对他提出这个要求,总觉得有些怪异,他“哦”了声,僵巴巴的说了句“谢谢。” “也就是两条腿一来一回的事儿,”在知道宋尔的身份不是他想的那样后,江荀又恢复了先前的态度,他把柴刀放好,快步走了出去。 看背影很有种速战速决的意味。 宋尔本是要提醒他遮一下脸上的伤,可还没来得及张嘴人就已经没影儿了,他想到方婷婷精心拾掇了一番才来,而江荀却毫不在乎形象的就出去了,两相对比,总觉得事情不会太顺利。 事实上他猜的也没错,江荀难道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伤吗? 他当然知道。 可面对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哪怕对方长的再漂亮,他也生不出什么实感。 因此等江荀出去的时候,率先听到的就是方婷婷颇为讶异的声音,“你……受伤了吗?” “昨天跟我哥炼了下,都是皮外伤,也就是看着严重,”江荀说的随意,“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就属于明知故问了,一个女孩子愿意放下矜持找过来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再让她亲口说出理由无异于强人所难。 方婷婷的脸几乎立时就涨红了,不仅仅是羞的,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没有感受到被尊重的难过,“我……我……” 那张唇上下翕合,却又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来。 陈月儿因着怕自己在这里影响了两人说话,在看见江荀出来的那一刻就走远了,是以这会儿方婷婷独自面对江荀,简直阵脚全乱。 可再是慌乱,在面对这唯一一次的机会时,她还是慢慢镇定了下来,“我来、是觉得你这个人很好,要是可以的话,我们之后还能再见面吗?” 女孩儿忍着羞赧,说完了这段在心中反复排演许久的话。 “大概不行,”江荀漫不经心的望着远处的皑皑雪色,几乎连迟疑的时间都没有就说出了这句话,他本也不是个十分好说话的人,只是在家里、在他哥面前才这样。 现在或许又多了一个人,可也仅限于家人。 方婷婷听到这句话,面上的潮色霎时间褪了个彻底,明明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没真正到那一刻,心中总觉得还有余地,现在……却是一点希望也没了。 江荀并没怎么顾虑她的感受,语气也同先前没什么分别,“还有旁的事吗?” 方婷婷抬着头,明明眼底失落溢满,还是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能体面些,“没有了,谢谢你能出来见一面。” “不碍什么事儿,”江荀冲她点了下头,随后道:“那我回去了?” 方婷婷张嘴说“好”,她也没别的答案可以给出去,毕竟一开始主动权就不在手里。 得到答复之后,江荀和来时一样,离开的也很快。 陈月儿远远的看着人走了,忙小跑着过来,“怎么样怎么样?” 方婷婷这会儿连勉强的笑都扯不出来,“不大好。” 陈月儿挽住她的胳膊,见她面色十分不好,没敢细问,只安慰道:“这世上大多的事都讲究缘分,也不是谁不好,要是难过你就抱着我哭一顿,可不能憋在心里。” 方婷婷大多数时候都很能忍,现在也是一样,比起诉苦,她更不愿意把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的事宣之于口,“没什么的,就是被拒绝了,你不是也说了,这世上的事儿都讲究缘分。” “就是的,”陈月儿以为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我们来的时间还短,说不准以后就能回城了,何必要急着把终身大事定下来?” 方婷婷听到“回城”这个词,眼皮动了动,很快又垂了下去,“你说的对。” 两人这个情况,也不好去跟宋尔告别,就只是在门口招呼了声,就离开了。 宋尔望着前脚进来的江荀,提了句:“怎么样?” “不大合适,”江荀拿起柴刀道。 宋尔知道事情没成后,倒没觉得有多意外,就是看着江荀,忍不住想起了逃走的宋盈和父母。 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宋尔想到这里,也没心思再去操心别人了,他回到屋子,找到纸笔,准备给父母去封信报平安。 屋门没关,江柏进来时就看到了他窝在炕上铺纸,他叩了下门,“能进吗?” “能的,”宋尔抬眉道。 江柏走过去道:“是要写信?” 宋尔“嗯”了声,他拧开钢笔道:“我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还没给家里报个平安。” 江柏听到这里,就没坐下了,“那我先出去。” “不用,”宋尔让他坐,“费不了多长时间的,再说下乡这么久发生的事大多都跟你有关,在这儿也没什么的。” 江柏见他确实不在意,就留了下来。 宋尔提笔,刚写了个开头,笔尖就顿在了那里,他原是想把自己下乡后的经历跟亲近的人说一说的,可落笔时又怕这些吓到了他们,叫父母跟着担心。 踯躅了会儿,还是把那些惊险的剔了出去。 可不知不觉也写了三页有余。 他把信纸封住,又贴上了邮票,准备等路通了后寄出去。 “是不是等久了?” 50-60 第51章 “算不上, ”江柏坐在那里,视线常常不离宋尔,换做个正常人知道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变成了男的, 情绪总该有番波动才是,可江柏却在一晚之后, 就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件事。 宋尔趴在炕桌上, 窗户外面的阳光透进来,洒进眼里,漫出了一卷迷蒙之态, 懒懒散散,很有些放松,“江柏。” 男人轻轻应他。 “我之前好像一直都战战兢兢的, ”宋尔眯了眯眼, 有点儿像吃饱后爬到屋檐上晒太阳的猫猫,“现在就很好,要是能在这里住很久我也愿意的。” “来年三月的时候,躲廊下看细雨,六月太热了,一起吃冰棍儿, 等到秋天了, 去山上采菇子吃, 最后过年,我们就窝在炕上哪也不去。” 一年四季, 处处不离你。 江柏听见他话中的“我们”, 几乎要沉浸进去了, 可片刻后又忽然皱着眉道:“你能吃冰棍吗?” 宋尔本来想的好好的,可听到这句煞风景的话, 嘴巴的笑一收,下巴也跟着绷了起来,“可以的。” 江柏仍是有些不赞同,“你身体弱,脾胃也不好,这些冷的最好不碰。” 宋尔在家的时候就被限制着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现在见江柏也有了管着他的趋势,觉得有些不妙,但还是为自己争取道:“脾胃弱跟这些没多大关系的,我打小就这样。” 江柏闻言眉攒的更紧了,他本身就是很凶的面相,只是在宋尔面前很少沉下脸,现在敛眉压笑、抿唇看过来时,虽然宋尔没怎么怕,但还是会有种久违的不适应,他放软声调,跟他商量道:“那少吃点儿……总没关系的吧。” 江柏没直接说行不行,只是道:“刚刚信封我能用一下吗?” 宋尔不知道他莫名其妙的要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给了。 江柏接过之后道:“我出去一下,放心,不拆开。” 说完之后便起了身,只没多久就回来了,“上面的地址我问过江荀也记下来了,等之后我让他写封信过去问问到底你能不能吃。” 宋尔:“……” 感情就是为着跟他爸妈告状啊。 他看着江柏,目光忽而怨念,“其实用不着这样谨慎的。” 江柏却不这样想,“你的身体、得好好养着,我不能叫你生病。” 他说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几乎要比宋尔还要在意他的身体。 宋尔又不是个石头,旁人待自己好也感受不到,他心底蓦的一颤,抬眼望向男人锋利而冷硬的下颌,不知怎么,就那样抓住了他的胳膊。 江柏看过去。 宋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面对对方似有些疑惑的目光,又垂下了眼睑,“我……我教你写字,好不好?” 他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现如今只能拿出这个理由。 江柏却有些怔然,“写字?” 宋尔“嗯”了声,“我来的那天、说要教你的,过年的时候还约定了一起写春联,你忘记了吗?” 江柏小时候是学过几天字的,只是被那个女人嫌弃笨,就没再教下去,这会儿听宋尔的话,不觉就犹豫了。 宋尔只见他少见的没应,抓住他的胳膊又用了些力,“你……怎么不说话?” “没忘,”江柏偏过目光,“只是……我学的有些慢。” “那有什么的,不是反悔了就好,”宋尔见他愿意,两颊旋即露出笑涡,“教聪明学生都没有成就感的,教笨一些的就会,旁人怎么我不知道,我偏是这样的。” 明明不是什么喁喁情话,可江柏的心却被灼了一下,大概一场不问缘由的偏爱实在太动人心,在成为这个被偏爱的人时,滋味儿也太过美好,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法说出拒绝的话,“好,我学。” 宋尔闻言眉眼弯的更深,他翻出刚刚放回去的钢笔重新拧开,又在桌子上铺了张信纸,“正好也没什么事,现在开始可以吗?” 江柏低“嗯”了声。 “那你坐过来些,这样不方便,”宋尔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江柏一直都是很有主意的,可这会儿却是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等循着宋尔的话坐过去后,才觉出了点儿不自在,主要是两个人离的太近了,宋尔身上的气息又直往鼻尖窜,一蓬蓬的绕,一缕缕的缠,明明两个人用的都是皂角,可对方身上的就是同他不大一样。 奇怪的很。 只这点儿心思很快就叫打散了。 “我们先写你的名字,”因着是教人,宋尔的字就大了些,“刚开始的时候基础要打好,一笔一划都不能马虎。” 随着宋尔开始说话,江柏忙端住眼神屏住呼吸,不敢再乱想,只认真看着那笔在对方手下渐渐成型的字,看了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对,“这个跟你原先的字体好像不大一样。” “我用的是瘦金体,但是一般学字都是从楷体练的,”宋尔解释道:“等你以后字能看了,也可以选喜欢的练。” 他说完后把钢笔给他,“你试试。” 江柏看着递到眼前的钢笔,顿了顿,才接过去,“可能写的不好。” 宋尔少有见他这样不自信的时候,他并没笑话,而是坐在那里温声开解:“这世上哪有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道理,好多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只要肯下功夫,总能学好的。” 江柏的笔尖踌躇许久才缓缓落下,“我试试。” “嗯,不用担心写不好,有错了纠正就行,”宋尔也没去催他。 江柏慢慢的、就没那样紧张了,他握住笔,学着宋尔的字,在旁边也写了一个,只许是不够熟练,字写的歪歪扭扭。 看起来丑巴巴的。 跟旁边那个一对比,更是惨不忍睹。 可宋尔看完后却弯起了眉梢,“第一次写就能写的这样完整,很好诶,哪有你自己说的那样笨?” “不过……”他说道这里,停了一下,弄得江柏心里跟着一突,“怎么了?” 宋尔单手托着下巴,眼睛里冒出点儿促狭来,“这样说来,我算不算你老师啊?” 第52章 他笑望过来, 眸中的打趣那样明显。 灵动而有光。 带着少有的少年气。 江柏的心随着宋尔的话骤松又紧,笔尖下也跟着留下了三两个不成型的墨点,明明是那样高大的一个人, 却又显得那样局促。 可他不说话,宋尔却要得寸进尺了, 他微微的歪头, 手指在炕桌轻点两下,“算不算呐?” 略拖着尾音,顾盼之间水色流转, 透着十二分的狡黠。 江柏只听他的语气,也能想象对方现在有多可爱,他无奈的回望过去, 迎面便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笑的眉眼都乱。 像把月亮摘了下来。 “算的。” 男人道。 宋尔闻言眼睛一弯, 像是翘着尾巴很得意的猫猫,“那……叫一次听下?” 江柏自来是从没上过学的,他对这个词其实有些陌生,记忆里村子去上学的孩子也不多,只寥寥几个,因此听到宋尔的话, 不觉就迟疑了下。 “诶, ”宋尔戳了戳他的手腕, 催促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能反悔的。” “不是, ”江柏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 太复杂,他也分辨不出, 只是觉得从小就缺乏的东西好像被补全了点儿,“老、师?” 语气有些迟钝,带着天生的补拙。 宋尔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本是以玩闹的口吻,可当江柏真的这样称呼了他后,又切实体会到了点儿责任感,停了片刻后才道:“那往后……我带你读书认字、听写数算,都不可以偷懒的。” 江柏“嗯”了声,“不会。” 宋尔看着他高高大大的身板,再听他这样一本正经的答应自己的样子,就觉得……还挺乖的。 他笑了下,拉着江柏的手,教他怎么打基础,“发力要用手腕、手指,太紧了字就显得死板,手臂轻轻提起来,重心别往前,放轻又不能轻的过了。” 教人的时候,宋尔倒是没了那股子懒散劲儿,敛眉沉目,腰背挺直,反而衬出种往日不曾有的沉静清气来。 可这般模样却更晃人心神,江柏余光拢住他的身影,胸中只觉这一颗心,仿佛在烈火中烧灼,又似在热油中煎着,滚烫不得浇熄,他只一瞥就不敢再看,怕分了心,当不成对方眼中的好学生。 “你再试一次,”宋尔抬目道。 江柏按照宋尔说的捏着钢笔的姿势变了变,再次落了笔,只不知是不是有人看着,写下的字总有些僵硬。 宋尔见状只好凑近给他纠正。 两人的手臂叠在一起,江柏的胳膊动都不敢动一下,就那么任对方摆置。 “好了,”宋尔微仰起面,“要不要我带着你写一次?” 江柏从来都是个果断的性格,可面对宋尔的这句话,张了张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不说话就是默认,直接带着我哥写就行了。” 宋尔还没得到江柏的回应,就先听见了江荀的声音,对方站在门外,倚那不知瞧了多久。 他还没什么反应,江柏就倏的一下把胳膊抬了起来,掩耳盗铃的模样好像两个人真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 宋尔:“……” 他扶了下额角,又忍不住挡着脑袋侧头看他一眼,“你干嘛啊。” 明明就是在学习,弄得跟做坏事后不打自招一样。 江柏抿了下唇,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被人看见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 此时面对宋尔莫名嗔怪的话,还没吭声儿耳朵尖就先红了。 宋尔:“……” 他吸口气,觉得应该是指望不上他自己解释了,只能把矛头对准外面的江荀,“你……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啊?” 要是搁在平常,他是绝对没这胆子对江荀说话的,可也不知道是因为江柏在旁边还是别的,就直接这样说了出来。 江荀看着宋尔神态从一本正经到不自然的全过程,又看他哥耳朵尖儿飘着点儿红的模样,指了指房门,“门没关,我不能从外面路过?” 宋尔一边脸颊鼓了下,没再说话。 江柏的注意力大都在宋尔身上,并没太在意江荀说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听他说门没关,就下炕去把门关上了。 被关在外面的江荀:“……” 宋尔看着有点傻的江柏,一时间愣了又愣,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江柏。” 男人“嗯”了声。 “你把门关上……干什么啊?” 宋尔小声说。 江柏跟宋尔待一起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平常的模样,尤其两个人现在还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在属于对方的床上,他抬起头,同宋尔面对面坐着,“关上门……就听不到了。” 两人呼吸相抵,额头也快要碰到一起。 宋尔觉得自己真的好奇怪,刚刚分明挨的也很近,可就没有现在这种脸颊好像要烧起来的感觉,他想动一动,再往后退一点,可脑子却不受自己控制。 怎么也无法动弹。 “听不到……什么?” 他听见自己说。 男人滚烫的呼吸洒过来,叫宋尔的眼角不觉晕出浅浅的红,潮色催出水气,打的睫毛簇簇凝成了缕。 他眸光微散,像溺于月亮的小鱼。 拍着粼粼的尾,妖而美丽。 男人本就是视觉动物,江柏也不能免俗,又或者知道眼前的人是宋尔,才放任自己沉湎,他又禁不住靠近了些,近的几乎能碰到彼此的鼻尖。 喉结滚动,连着呼吸都比刚才要沉浊许多,“听不到、我们说话。” 他始终是个成年男人,身上带着汹涌的侵略感,宋尔被完全笼罩在这种气息之下,身子都要软的支撑不住,他轻轻摇着头,一眨眼,泪珠子便从眶里滚了下来。 直到那滴泪落在手背,江柏才陡然清醒了几分,望着面前那双含着水色的眸,又骤然退后,然后站起,他在屋子里扫了眼,在柜子上找了张毛巾递了过去,“有没有……不舒服?” 声音还带着没褪去的沉哑。 宋尔没去接,只脸还红着,想到自己刚刚的反应,羞耻的只想缩进自己的壳子里。 “你……” 第53章 他抵在床沿的足背微弓, 趾尖也微微的蜷着,吐出这一个字后就再也说不出旁的了。 江柏的手顿在那里,随后将毛巾慢慢的收了回去。 一时间谁也没开口说话。 “我先出去?” 半晌过去, 江柏望着始终垂目的宋尔道。 宋尔短促的抬了下眼,脸还红着, 睫也轻颤, 只是动了下唇后,却又将吐不吐,最后仍是没回, 将身子也背了过去,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又没法这样坦然的面对他。 江柏想抬步却没敢, 许是太过在意, 便更患得患失,他是这样的小心翼翼,生怕宋尔对他有了什么坏印象,望着少年隐隐抗拒的脊背,心头又不觉蹿上点儿凉,与方才的烈火情热胶着, 磨的人踯躅忐忑。 等了会儿, 却始终没见对方回头。 男人只能转身离开。 只临近门口的时候, 到底没耐住心,又蓦的回了头, “会觉得……讨厌吗?”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就已经将审判的权利交了出去。 宋尔抱着膝盖、轻轻侧了下身子, 许久之后才给出了答复,“大约不是。” 并没说的那样肯定, 而是用了这样模糊不定的概念,反倒叫江柏愈发吊起了心念。 门开后,江荀看到的就是他哥这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没得到一点儿反应。 江柏绕过他往前走。 “哥,你们刚刚在屋里关上门干啥了?” 江荀跟在后面问。 江柏现在满心都是宋尔,想着他湿湿的眼、掉下的泪,以及还不分明的态度,因此面对江荀的话,分不出半点心绪去答他。 江柏不说,江荀也没办法从他哥嘴里抠出来话,只能自己去观察,想了想,准备等晚上吃饭的时候再看看。 倒不是他非得这样操心他哥的感情,而是他哥这个模样,明显已经被迷了心窍,可宋尔那边的态度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他怎么能不担心。 可等了半天,去喊宋尔吃饭的时候,却只得了句,“我不大饿,你们吃吧。” 江柏站在门口,迟迟没挪动脚步。 窝在炕上的宋尔望着男人倒映在门上的影子,抱着枕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他不是小孩子,不至于连这点儿暧昧都感觉不出来,只是那种淹没感实在太突如其来,好像全部失去控制了一般,连他的身体都是。 宋尔想到这里,又咬了下唇。 上面的唇珠已是烂红。 可这样逃避的态度却引的江柏更不安,他把饭菜搁在桌上,自己也没去吃。 至于江荀,则是替俩人急的不行,他见这个不开门,那个不吃饭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去向他哥打听了下刚才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柏摇了摇头,还是不愿意说。 江荀看着他哥一副能把自己给闷死的模样,脑瓜子转了转道:“我在部队的时候好几个人给我介绍过对象,说起来应该算是有些经验的。” 虽然最后都没成。 后面那句话江荀自己保留了下来。 江柏听见他的话,总算是给了两分目光过去。 江荀心里急的很,可脸上却没怎么表现出来,只试探着道:“要不、我帮哥你参谋参谋?” 江柏几乎没把和宋尔之间的相处告诉过旁人,就只是一种很自然的私有感,可面对宋尔这种避而不见的态度,不觉就生出了点儿动摇。 江荀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几分,再接再厉道:“我从来不骗哥你的。” 他说的斩钉截铁,半点儿没见心虚。 这种态度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了江柏的判断力,想到宋尔,他压了下唇,站在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我们……” 他想说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最后讲出来的笼统又没什么意象。 听着就很虚无。 江荀一点儿也没觉出两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对视了两眼,又离的近了点儿吗,可面对他哥等着解惑的目光,又不敢这么说,只能是努力绷住表情,蹙着眉道:“那他这样可能是因为……害羞了。” 江柏听他这样说,不觉也攒了眉,“害羞?” “对,”毫无经验的江荀开始有理有据的给他分析,“你不是也说了,他最后背过身去不说话了,那不是不好意思吗?” 江柏总觉得不大对劲儿,但具体的也说不出来,“是这样?” “哥你信我,我跟人相处的比你多,”江荀在语气无比肯定。 江柏忽略掉心中的那一点儿不对,“那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江荀思考了会儿,大胆给出了建议:“都说烈女怕缠郎,换成男的应该也是一样,哥你搬个木墩子坐他门口守着,等他出来了看见一定觉得你特真诚。” 江荀是真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有用,所以脸上看起来也很恳切,弄得江柏生不出半点儿怀疑,但出于慎重还是多问了句,“能行吗?” 江荀看着他哥严肃的表情,给他打包票,“放心。” 江柏也是真的没法子了,他想了想,还是听了。 暂且不知道这一切的宋尔等要出去厕所时仍是跟往常一样打开门走了出去。 只天色太暗,他也没注意脚下,一下子就被门口的大家伙绊住了。 “唔……” 宋尔的心骤然一跳,纯是被吓的。 就在他差点儿摔了的时候,腰上多了只手,“是我。”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夜里响起。 宋尔惊魂未定的扶着他的肩膀,微微喘息着道:“江柏?” 男人“嗯”了一声。 宋尔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怎么……会坐在这里?” 江柏听着他的语气,似乎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出于莫名的直觉,没怎么犹豫就把自己的狗头军师给卖了,“江荀说……这样你应该会理我了。” 宋尔:“……” 他看着对面江荀在的房间,默默捏紧了拳头,“他叫你来、你就过来了?” 略抬的声调弄得江柏有些不大敢说话。 被吓的够呛的宋尔放下搭在江柏身上的手,径自走到堂屋把煤油灯给点上了。 霎时间一室昏恍。 望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人,“江柏。” 男人抬目看过去,黑漆漆的眼瞳里盛着点儿紧张。 宋尔没过去,只是说:“你还是把我当成女孩子了吗?” 第54章 “没有。” 江柏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语气凝滞的开了口,“我知道、你是宋尔。” 少年扶着灯台,侧脸笼在半昏半掩的油灯下, 只能瞧见点儿寡淡的唇,仿佛月色重重叠叠的堆了下来, 莫名的, 有种清泉碎石的薄冷。 他没再往下问了,潜意识里承受不住问下去的后果。 可他没有说,江柏却开口了。 “我……可能不止想做你学生。” 宋尔听到这句话, 呼吸暂顿,握住灯台的手指也跟着蓦然发紧,“什么?” 江柏一直都知道宋尔很聪明, 他也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可眼看对方偏过了目光,心中却并没觉得难过,而是升起了点儿不忍爱怜,大概你先喜欢了,便不愿他为难,所以同样保持了缄默。 “我是说……朋友。” 从不交朋友的人说出了连他自己都意外的话。 宋尔猝然抬眸, 眼底恍着讶色, 他本以为……本以为他会说出来的。 可没有。 江柏走到他面前, 眼神在这个不被偏爱的夜里,温柔了下来, “可以吗?” 到了现在, 他仍是征求他的意见。 宋尔也不知怎么回事, 鼻尖就忽然有点酸酸的,很奇怪, 他想不明白。 在感情里,同样也笨拙的不可思议。 “那……我是你的第一个朋友,是吗?” 江柏摇了摇头,不等宋尔问,他就说出了后面的话,“是唯一一个。” 唯一,这个世界上用这个词来形容朋友关系的,江柏大概是第一个。 谁都希望自己是特别的,宋尔也是一样,他在心中碾磨着这个具有排他意味的字眼,指尖儿颤了颤,“是吗?” 若是有什么证明自己的方法,江柏一定愿意去做,可他脑子却跟被困住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到,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慢慢的、慢慢在宋尔面前单膝蹲了下去。 这是一个温驯而又臣服的动作,原不应该出现在他口中的朋友身份上,可江柏却这样做了,他握住宋尔的手,额头轻轻抵了上去。 掌心微痒,宋尔的第一感受是这个,他也才发现,原来男人的头发这么硬,按理来说脾气应该也很硬的才对,可相处过才发现好像没有。 他垂下眼睑,望着江柏的发顶,心绪就那么控制不住的安静下来,之后也没再追问了,因为江柏的答案已经那样明晰。 “先起来、好吗?” 江柏“嗯”了声,贴着他手掌的额头微退。 两人站在光里,绰绰的影折在墙上,映出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最后等宋尔出去又回屋后,江柏才打开了自己的屋门。 一进门就发现江荀正歪着身子、一只耳朵放在门上紧紧贴着。 江柏看着他的迷惑行为,脚步顿了下,“这是……在做什么?” 江荀见他哥回来了,立刻站直了身子,他挪了挪脚步,挨近了点儿,“哥,你刚刚怎么不直接问出来啊?” 江柏经过刚刚的事儿,对他的意见已经不怀有什么期望了,转过身没理。 江荀越想越觉得可惜,他走到炕边儿坐下,“刚刚多好的机会,说不定就成了。” 江柏越听他说话越觉得不靠谱,“你以前到底谈过对象没有?” 江荀:“……” 他“唔”了声,有些吞吐不清的道:“是有……几个的。” 江柏冷声道:“几个?” 江荀正准备开口,就听他哥道:“别跟我扯谎。” 江荀耷了下脸,语气也木了,“就……一个也没有。” 江柏:“……” 他听到江荀的话,转脸看他,眼神很有些凉,“这就是你的经验?” 江荀不敢面对他哥的眼神,抱着自己的铺盖离他远了一些,之后还不忘为自己解释,“我还不是想帮哥你,那别人我还不管呢?” 江柏压着眼帘道:“要我谢谢你吗?” 江荀嘴唇动了两下,赶紧说:“不用。” 江柏轻轻呼出口气,把这个弟弟忍了下来。 江荀这回彻底不敢再惹他哥了。 怕平白无故的再挨顿打。 之后的两天,虽然谁也没再开口提那晚上的事情,可宋尔和江柏相处时总会生出些微妙的不自在,越是这样,两人越特意保持距离,可这样着意的避开叫人看着又跟欲盖弥彰一般。 显得那样别扭。 可谁也不好去打破现状。 就在第三天的晚上,陈月儿她们的到来才算是冲开了这个局面,“村长说、那些军人要走了,大家都挺感激他们的,想让我们知青点的人在晚上之前想几个节目出来。” “我们?” 宋尔有些不明觉厉,不知道这个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陈月儿点了点头道:“本来好些人都拿了吃的东西过去,鸡蛋馒头啊、咸菜这些的,什么都有,可他们都不收,村长和支书在一起商量了下,就想出了这个法子。” “咱们知青点的重建也多亏了他们,所以吕英就没拒绝,我们过来就是想找你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主意。” 要是放在前几天,宋尔指定不会想参与进去,可……因着江柏,又忽然觉得有件事能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挺好,“是只让唱歌,还是说别的都行?” “都行,”一旁的方婷婷喝了口水道:“我们其实也不会别的,就月儿她会拉手风琴,但也没乐器,就找了支口琴在那练,准备到时候吹首《我的祖国》。” 现在的情形不比先前,早也听说过有人被拉去批斗的事儿,都不敢出格的吹什么外国歌。 她说完之后在屋子里看了看,见屋子里没人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但到底没开口问什么。 本就是已经没可能的事,她不想再给自己不切实际的希望。 这点儿心思放的深,谁也没注意到,宋尔听了她的话,垂眸思索了一会儿道:“小提琴可以吗?” “你要是想拉那些外国曲子一类的,可不要,”陈月儿对她会拉小提琴并没什么惊讶,只是劝了一句。 “我知道的,”宋尔点了点头,“不拉那些,好曲子也不是外国才有,咱们也有很多。” 第55章 “那算上你拉琴, 又是一个节目,加上月儿的口琴、我们的大合唱已经三个了,再凑凑也差不多, ”方婷婷坐在那里道算了算。 “到时候让男知青那儿也出两个,”郭蓉捧着碗道:“没有光让咱们上场的道理。” “可不就是, ”陈月儿跟着笑了下。 “我还没见过拉小提琴的呢, ”王薇身子微微前倾,“能听一下吗?” 她说完又微垂了头,摸下耳朵,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不知是不是心气儿被消磨了太多,王薇的性子逐渐就成了这副更圆通的模样,不论什么时候总要给彼此留下点儿余地。 不能说不好, 但也不能说太好。 “有什么不方便的, ”宋尔没听出对方话里的余音,放下搪瓷缸子站起来道:“也就是拿个琴盒的事儿。” 他说完朝着屋子走去,没多久就抱着一只黑色漆皮的盒子走了过来。 盒外的漆面多少有些掉色,瞧着光泽也暗淡许多,应该是用了太久导致的,但剐蹭却很少, 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 打开锁扣, 一把深棕色的琴身缓缓露了出来, 即便阔别许久,仍像守礼的绅士般静静躺在那里。 “我本以为、来这里后除了保养, 可能都不会再把这把琴拿出来的, ”宋尔指尖落在弓弦, 声音微落。 郭蓉是头一次见这玩意儿,小提琴诶, 她就只听说过,“诶,宋盈。” 宋尔听到这个称呼,微愣,反应了下才道:“怎么了?” “我能摸摸吗?” 郭蓉天性就带点儿鲁直,觉不出这个要求的冒昧,她看着这把从没见过的琴,眼底泛出点儿光亮来,带着自己对未曾接触过的世界的憧憬。 王薇在旁边轻轻拉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旁边传来一句,“可以的。” 她抬目望过去,正正瞧见宋尔一手握住琴颈,一手托住琴身、小心把琴拿出来往前递,“你试试?” 郭蓉手掌在衣裳上擦了下,这才很轻的在侧板上碰了下,只一下,就收回了手。 宋尔看着她谨慎的动作,不由道:“碰不坏的。” 郭蓉冲她摆了摆手,“还是算了,我总觉得不安心,这样就够了。” 宋尔见她不摸了,这才收了回去。 “想好要拉什么了吗?” 陈月儿问。 宋尔取下琴弓,在弦上轻划了下,大概是还没调音,声音有些“呲”,他轻笑了下,点点琴弓道:“应该是想好了。” “应该?” 陈月儿抬了下眉,“是还没确定曲子?” “也不是,”说到喜欢的东西,宋尔的眸子里从一开始便掬满了笑意,“主要是我没怎么练过这首,不知道好不好听。” 陈月儿叫他的话拉起了点好奇,“什么曲子啊?” 只没等宋尔开口回她,又马上抬手制止了,“算了,你不要说,直接拉出来,我听听看能不能猜出来。” 宋尔也觉得这样更有趣,点点头说“行。” 他低下头找好每根琴弦对应的弦轴,拨动的同时另一只手寻摸熟悉的音高,下颌微敛,骨节有力,带着不同于寻常的专注。 郭蓉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儿奇怪,看着这么无聊的场面竟然也看进去了,觉得宋盈还挺好看,怨不得周臣喜欢,她现在也挺喜欢的。 等宋尔停下来的时候,忙问:“好了吗?” 宋尔应了声,熟练的转过琴身搭在了肩膀,轻盈的、好像原先已经做了千百次这个动作,随后微微侧头,下巴抵住腮托,执弓起手。 一调乐音随之而起。 并非舒展柔和的曲调,也不是急弦如雨的炫技,开篇便给人深沉浑厚之感。 气势磅礴而豪气。 带着种横扫千军的力量。 陈月儿听着熟悉的旋律,先是跟着哼了哼,随后不觉就唱了出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①!” 三句循环往复,一遍要比一遍更辽阔放荡。 哪怕没听过的人,听过两遍也绝不会记不住,郭蓉和方婷婷她们三个在听过之后也跟着和了起来。 几人聚在一起,奏完了这场《大风歌》。 宋尔长时间没有碰琴,其实技巧上是有些生疏的,可心中却酣畅淋漓,他抬起眸,眼睛里一簇一簇,俱是光亮,“怎么样?” “好极了,”陈月儿大声鼓掌,简直要把手都给拍红了。 郭蓉她们的反应也差不多。 “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歌儿,比外国那些好听,”许是情绪的激荡,王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晕着些红。 宋尔叫她们这一通吹的没忍住笑了出来,“别是敷衍我的。” “纯是肺腑之言,可别冤枉我们,”陈月儿佯装生气。 “就是啊,我可从不骗人的,”郭蓉从前对宋尔的观感就是个病秧子,但今天看了她拉琴之后,心里又觉得这病秧子还挺厉害的。 宋尔嘴角的笑没法往下落一点,“你们还想听什么?” 陈月儿可不和她客气,“茉莉花会吗?” “总听我妈唱,哪能不会?” 宋尔笑着反问一句,随后再次起了调子。 窗户外面的兄弟俩听着从屋子里传来的婉转旋律,都不觉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最后还是江荀更快反应过来,他放下斧子走到他哥旁边道:“哥,他拉的还挺好听的。” 江柏说“是”,然后站那没挪脚。 “那晚上能让咱们尔尔也给我拉一首不?” 部队里其实也有文艺兵,定期组织的还有演出,但江荀觉得还是自家人拉的更好听点儿。 江柏听着江荀的称呼,眉毛皱的死紧,“尔尔?” 江荀没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直接叫大名也太生分了,这样可不亲近点儿吗?” “别叫这个,”江柏生硬的道。 江荀心里觉得他哥未免太过小心眼,一个称呼有什么的,但面上还是应了,“那待会儿等她们走了,哥你帮我说下?” “自己去,”江柏拒绝的毫不留情。 江荀:“……” 他看着他哥冷酷无情的侧脸,很真诚的问:“哥,我真是你弟弟吗?” 江柏道:“你也可以不是。” 第56章 即便江荀对他哥向来没什么脾气, 可听到他说这话,还是没忍住捏了下拳头。 只是打也打不过,想了想, 又把拳头给松了。 本以为乐音还要响上一会儿,可奏完这一曲后没多大会儿陈月儿她们就相继走了出来。 江荀看了眼他哥, 见他没有送客人的意思, 只能自己走了过去,“怎么不多待会儿?” 郭蓉看见他后,控制不住的瞥了一眼方婷婷, 旁边的王薇瞅见这一幕,曲肘往她身上来了一记。 郭蓉被提醒后,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有些得罪人, 就没再乱看。 陈月儿倒是没像郭蓉那样, 在面对谢放以外的人时,从来都落落大方,“盈盈的身体不大好,刚刚拉完琴后颈子那红了一片,我们让她好好休息下,也好养足精力。” 江荀听了她的话后, 点点头道:“那我送你们。” “几步的路, 哪儿犯得着, ”陈月儿笑着说。 江荀在外面待了这么久,不至于连这点儿待客之道都弄不明白, “你们是宋盈的朋友, 来这一趟儿总不能怠慢了, 走吧。” 话间既透出对宋尔的重视,又待她们足够尊重。 陈月儿想拒绝也托不出话音, 只能应了声好。 几步路的功夫,话题大多围绕在宋尔身上,寥寥几句并也不能尽数说清他在这里的情况,更多的是叫她们这些朋友放心。 短暂相处之中,眼神始终中规中矩,没有半分不该的落在方婷婷身上。 等跨出门槛,身后的门也合上了,方婷婷才终于抬目,她望着湖水般澄净的天空和不停变换的流云,长长的吐出口气,也吐出了那口噎在心中的遗憾。 死心其实并不难,只要对方不给一丝希望。 从这一点上看,江荀至少是一个坦荡的男人。 陈月儿站在旁边道:“会难受吗?” 方婷婷摇了摇头,“我与江荀、非要说的话大概只能用两个词形容,萍水相逢、一厢情愿,他当然……很好,体贴英俊、行事周到,可再好……” “他不喜欢我。” “以后……都不会了,我还是我。” “是,你还是你,”陈月儿听着她的话,面上终于露出了舒朗的笑,“不过,除此之外,你还有我。” 方婷婷也笑了,“是,我还有朋友。” 没什么比这要更好的了。 郭蓉不大能理解她为什么能从几天前矫情到现在,但有王薇在旁边看着,只敢在心里嘟囔几句。 江家小院。 江柏等人离开后,打开屋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宋尔正张着手、要把琴盒盖上。 “刚刚、拉的是什么曲子?” 男人转身合上门道。 宋尔转脸看去,“前面的还是后面的?” 江柏说“都有。” 宋尔合上琴盒的动作顿住,没回答,只是道:“过来下,好吗?” 江柏对宋尔的话,除了对他身体不好的很少反驳,因此“嗯”了声后就走了过去,只抬步前想到江荀说完听宋尔拉曲子的话,顺手就把门闩给插上了。 宋尔等他坐下,重新拿起小提琴架在了肩膀,看模样是又要拉琴。 江柏忙起身制止,“你朋友刚刚说你脖颈都叫艮红了,先别拉了。” “就这一回,”宋尔往后退开一步,含笑眨了眨眼,灵动的春水便从他眸间蘸开了,“随我好吗?” 屋子里既没开窗,也关上了门,光线比起外面要昏昧不少,可在这样的暗淡的微影下,他的模样仍那样惊姣鲜明,像一笔浓烈至极的油彩画。 江柏启唇、想叫他爱惜身体,可他一直都知道,在宋尔的坚持面前,他总是愿意让步的,片刻后、才道:“那待会儿找毛巾敷一敷。” “都听你的。” 得了允许后,宋尔唇角微扬。 江柏听见那句“都听你的”,唇角不觉也跟着翘了下,尽管知道事实不是这样,可又没法去控制自己的心情。 怔然的当晌,乐音已经再次响了起来。 既不是先前偏壮阔的曲子,也不似后面的婉转多情,而是要更明快些,听来轻盈而洒脱,柔和又带点儿欢叙感。 是他最喜欢的那一小段。 江柏仰目,专注的望着他。 望着他舒展的眉,柔软的发。 时光在这一尾空间里刹住了脚。 不知多了有多久,宋尔才轻轻的睁开眼睛,“这首曲子叫《良宵》,代表……” “我遇见你,很高兴。” 他的话音也轻,轻的仿佛没有重量的羽毛在心上不经意扫了下。 微痒。 江柏望着宋尔,望着站在那里挺拔清然的少年,目中是极力压抑的、却又压制不住的光,几近热烈痴迷。 这样热忱的目光,如果宋尔还有一丝感知力,那他就绝不会感受不到,握着琴弓指节颤了颤,唇角稍紧,“江柏?” 男人没应声,他坐在那,想到宋尔那天微微逃避的态度,抬手覆住了自己的眼,“很好听。” 声音低哑,好像说出这句话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宋尔放下琴弓,捏着手指、许久也没说话,也没敢看他。 沉默,却也莫名焦灼。 而屋子外面等了好一阵的江荀在刚开始听到里面又拉起琴的时候,想到已经没外人了,就准备进去听听。 可一推门,才发现根本就推不开。 家里就三个人,宋尔除了洗澡的时候锁门基本没碰过门闩,他又在外边,干这事儿的人是谁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 在外面找了一圈,果然没看见他哥。 回到门口,想到他哥在里面独自一人听宋尔拉琴,把他这个弟弟不知道忘到了哪里,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嗤”。 这也太离谱了吧。 他怎么说也是亲弟弟啊。 难道就不配听哥哥的心上人拉个曲子吗? 简直不是人。 要不是顾忌着他哥可能会出来打他一顿,江荀现在就能拍门而入。 一直等乐音停下来,他才憋着口气抬手敲门。 “叩、叩、叩……” 力道很有些大,显见的带着怨气。 也正是这一阵叩门声惊醒了里面的两人。 宋尔陡然回神,明明手心里都是汗,却紧紧攥着没去擦,“门是……锁了吗?” 江柏“嗯”了声,“我去开。” 第57章 门轴转动, 发出刺耳的“唧吱”声。 才拉开条缝,江荀就已经等不及跨了进来。 “哥,你知道我在外面等了多久吗?” 他从鼻子里出口气后, 开始兴师问罪。 可江柏的眸色却是淡淡,并没对江荀的话生出什么反应来, “多久?” “小半个钟了都, ”江荀到现在都觉得气的不得了,可再细咂摸,又有种都是一家人怎么不带我的委屈。 偏偏江柏在除了宋尔之外的事情上, 向来就关注不到那些,甚至还觉得他敲门敲的不是时候,“怎么没在外面多待会儿?” 江荀:“……” 他仔仔细细的盯着他哥看了看, 发现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之后, 手指不受控制的抖了下。 被气的。 好啊,好啊。 非得这样是吧,那就别怪他开始互相伤害了。 江荀很快绕开他哥,径自跑到宋尔面前问:“尔尔,你想不想多了解我哥一点儿?” 宋尔还没从他这个稍显亲昵的称呼里回过神,就被这一句给弄愣了, “什么?” 江荀也不管他是不是应了, 直接就道:“我哥小时候不是经常上山吗, 他那会儿还逮不住什么东西,有一回还被獐子咬到了屁股, 你去看就能见到他那里有……” “唔……”江荀还没说完, 嘴巴上就勒了只手过来, 他反应快速的往后一击,随即脖颈转动, 脱出了控制,“有几个窟窿眼似的疤。” 江荀几乎是梗着脑袋说完了这一句。 宋尔:“……” 他看着什么都敢说的江荀,就很想问他一句,你是只活到今天吗? 可嘴唇动了动,又没能出口。 江柏没去看旁边宋尔的反应,只是额上青筋突突的跳,他上前拽住江荀的衣领,堪称粗暴的把人拽了出去。 宋尔在后面看着,都替江荀担心,毕竟对方脸上的伤,到现在都没好全乎。 大过年的,万一再给人打出个好歹。 想了想,还是往前跟了跟,“江……江柏。” 男人动作微顿,侧身稍稍克制了一下语气,尽量平稳的道:“怎么了?” “那个……我知道参与别人的家务事有些不大好,但……”宋尔转了转目,眸光落在被拉着衣领的江荀身上,委婉劝道:“过年的时候,脸上还带伤,好像不大吉利。” “嗯,不会,”江柏说完之后,拉着江荀就出去了。 宋尔心下不是很安稳,可也不好再说什么,咬着下唇思索了会儿,忽的赶紧跑回屋子,揭开了点儿窗帘子。 隔着玻璃去看,两人已经打起来了。 一招一式,拳拳到肉。 看得人眼花缭乱。 宋尔觉得,自己恐怕挨不住俩个人的任意一拳。 因为这架势、真的不太像是留手了啊。 他趴在那,眼珠子跟着转来转去,脚尖也绷的紧紧的,紧张的不得了。 没多久,江荀腿上就被扫了一记,他连忙后滚一圈,再以手撑地,往江柏侧腰上踢。 宋尔倏的站起,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好在男人旋身避了过去。 宋尔又长长舒出口气,他抚着心口,不敢再看下去。 伏在炕上倒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的缓过来。 一直等到结束,才走出去。 迎面进来的是江柏,他右边颧骨带着点儿青,看着应当是被扫了一拳。 宋尔快步走过去,拧着眉道:“受伤了?” “不重,”江柏微避开他的目光,“休息两天就没事儿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江荀在后面拖着步子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他脸上没多少伤,就是走路不大利索。 宋尔原先因为那一晚上的梦境,是很怕他的,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逐渐的、就生不出太多抵触了。 毕竟眼前的才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会说话,有性格,还是……江柏的弟弟。 见他这么凄惨,没忍住问了句,“你……要不要紧?” 江荀被打了一顿后,清醒过来许多,那些气也差不多被消耗出去了,“没多大事儿,几天就恢复过来了。” 宋尔看俩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带了伤,提议道:“要不待会儿的饭,我做吧?” “不用,”江柏直接就拒绝了,“厨房有刀有火,进去再碰着。” “哪就有那样娇气了,”宋尔这样说着,但看他还是一脸不赞同,只好道:“那你把菜切好,我下锅,这总行了吧!” 江柏也知道宋尔是担心他,想要替他分担才这样的,心下微软,想了想最后还是同意了,“要是觉得不舒服就不做了。” 宋尔应了声“好”。 江荀也挺期待宋尔的手艺,跟着捧了下场,“那我今天肯定得到撑了。” 宋尔笑了下,“别夸张。” “怎么是,”江荀拐着腿走了两步,“都说的实话。” 经江荀这么一说,宋尔倒真是起了几分兴致,他抬眸看了眼江柏,“现在做?” “我去切菜,弄好了喊你,”江柏让他先在外面坐着。 宋尔“嗯”了声,只等他开始做饭后还是走过去,靠在了不远处的门框上。 一动一静,带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江柏注意到后,没说什么,只是脊背微僵,放松下来后眸子里又多了点儿笑。 不多会儿,东西就准备好了,只等油一热就能下锅,“好了,过来吧。” 他说着让开了位置。 宋尔走过去,站在灶台前,把盆儿里的白菜哗啦一下全倒了进去。 可这时候油还没热。 才到一边的江柏:“……” 他看着脸上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宋尔,忽然意识到了点儿什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到底没指出来。 随后,又看着对方眼也不眨的放盐巴、酱油和醋,眼神由一开始的讶色渐渐恢复了平静。 但看到他后来往锅里添水时,还是没忍住问了句,“炒菜为什么……放水?” “我看我妈做菜也会这样弄,”宋尔说的理所当然。 江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两人做的菜可能不大一样,他转头看着那锅不知道什么味道的白菜,在心里默默决定,以后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不让宋尔进厨房。 而此刻等在外面的江荀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 第58章 大概过了有十多分钟, 江柏端着一大盆菜落了桌。 宋尔捧汤跟在后面。 江荀见状,忙起身把他手上的汤接了过去,“我来。” 江柏看他这么殷勤, 罕见的没说什么,只是眼神却不自觉落到了那盆大白菜上面, 他眼神微顿, 没吭声儿。 等三人都坐上桌后,江柏想起宋尔做饭的过程,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得再做做心理准备, 宋尔一般是等主人家先吃了再动筷子。 这样一来,唯一的例外就成了江荀,他原就期待宋尔的手艺, 这会儿直接就夹了一大口。 江柏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从一脸期待、到一脸茫然, 再到一脸菜色。 等江荀好容易把那口半生不熟的菜咽下去、准备张嘴说什么的时候,腿上突然挨了一脚。 江荀判断了下方向,随后将目光放在了他哥的身上,只盯了半天,对方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好像那一脚不是他踢的。 “哥, 这个菜……” 味道是不是有些不对? “之前不是还说要好好尝尝吗, 多吃点儿, ”江柏在江荀将要说完的当晌截住了话头。 嘴里似苦非苦、似咸非咸的江荀:“……” 他看着他哥,就好奇他是怎么说出这么恶毒一句话的。 不是, 弟弟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江柏完全感受不但他的怨念, 说完这句话后, 又嘱咐宋尔:“菜里放的盐巴太多,有点齁, 我一会儿给你打个蛋汤喝。” 明显的区别对待。 听的江荀都想再跟他哥打一架,但摸了摸自己的腿,想想还是算了,他看了眼味道古里古怪的白菜,又瞥了眼在那慢吞吞吃菜的他哥,一时间忍不住恶向胆边生,快速又不容拒绝的连着给他夹了好几筷子。 瞬间就把他的碗给堆的满满当当。 江柏见状,脸色微变,但想到这是宋尔做的,到底憋住了没开口。 江荀当然知道这是在顾忌什么,他嘴角提了提,忍不住又拾起筷子准备突袭第二回,只这次他才有动作,他哥的眼神就扫了过来,看起来很有些冷。 掺了冰似的。 冻得江荀一个哆嗦,他没敢再往他哥碗里添菜,手腕一转,把剩下的菜扒全都拉到自己碗里,分完后低下头看着油汪汪却又白乎乎的白菜叶子,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轻轻叹了口气,强忍着难受把菜混着汤给喝进去了,都没怎么嚼。 兄弟俩都不是浪费粮食的人,到最后一盆菜只余了点菜汤。 但两人的面色看起来实在说不上好。 宋尔虽说算不上多聪明,但基本的眼色还是有的,思及他们吃完饭的反应,再联想江柏刚开始就不让他动菜的举动,忽的就有些明白了过来,“是不是……太难吃了?” “还行,”江柏让他别多想。 江荀也连忙说:“我也觉得挺好的。” 宋尔听着两人真诚的话音,又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多想了,他见盆里还留了点儿菜汤,伸筷子蘸蘸,搁舌尖抿了下。 霎时间,一股子又苦又酸的感觉冲了上来,立时就叫宋尔的眉毛揪成了团。 要是让他自己说,也只能得出一个不是一般难吃的结论来。 “你们……真觉得行吗?” 他迟疑着问。 江荀没做声儿。 江柏则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俩人一致没开口否定他做的这顿饭。 宋尔看着对面的大高个儿,心里忽然一塌,倒也不全是感动,就是觉得有人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迁就你、包容你,确实是很好很好的。 “那明天的饭……还是我做?” 那些负面情绪来的快,消失的也快,淌过之后,宋尔蓦的又生出了点儿坏心思来。 江荀这次有反应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都没怎么犹豫。 江柏嘴唇动了动,似是迟疑了下,“想做的话……我教你。” 这个回答既不顾自己死活,也不顾别人死活。 这个别人特指江荀,他猝然抬头,眼神满是抗拒。 宋尔瞧着两人不同的反应,没忍住眼睫笑颤,“好了,我说笑的。” “以后都不进厨房了。” 江荀听到这句话,总算是松了口气,甚至于生出了种劫后余生的感激。 江柏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可熟悉的人却能觉得他没刚刚那样绷着了,可见这顿饭对兄弟俩的杀伤力有多大。 本以为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可没想到半夜的时候,江荀和江柏开始一个接一个的闹肚子,折腾到了快天亮才算完。 “哥,我说真的,以后他要是再做饭,你一定拦着,算我这个当弟弟的求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江荀表情痛苦的按着肚子道,他真的是头一次见有人做饭能把人吃到这个地步的。 江柏没接他的话。 江荀不用看就知道他哥是什么意思,他把脑袋往墙上磕了下,只觉得自己倒了天大的霉,“你要是不说,我就接着跟尔尔讲你小时候的糗事。” 反正也就是挨顿打,他能挨。 江柏咳了下,“我尽量。” “是一定,”江荀加重语气强调。 江柏又不搭腔了。 江荀没办法,他想说什么,可肚子又难受的紧,只能接着去跑厕所。 第二天起来后,宋尔见到的就是脸色比昨天还差的兄弟俩,精气神儿都没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疑惑,“是……没睡好吗?” “不是没睡好,是一晚上没睡,”江荀说着打了个哈欠,满脸都是丧气,但也没在宋尔面前提做菜的事儿,就只是说:“腿太疼了。” 可宋尔看向没怎么受伤、脸上同样却好不到哪儿去的江柏,有些担心,“是不是身上还有伤?” 江柏自来不在宋尔面前说谎,可和江荀整晚都在闹肚子的事又实在脱不出口,踯躅过后只能含糊“嗯”了声。 宋尔可能不信江荀,却不会不信江柏,听他这样说,就道:“那先推点儿药油,这样好的快些。” “一会儿就抹,”许是撒了谎,江柏面对宋尔的时候眼神总忍不住偏过去。 第59章 这一茬刚过没多久, 陈月儿她们就过来了,也没进来,就隔着堵院门在外面招呼了声, “盈盈,我们晚上要在食堂表演节目, 把你的小提琴排在了中间, 八点钟开始,记得提前过去。” “知道了,”宋尔趴在窗户上大声道。 等人走了后, 爬下炕拿出小提琴,准备再练一会儿,可想到江柏他们昨晚都没睡好, 又按捺下来, 等下午差不多四点钟的时候才开始练习,因着从前的手感还在,没多久就找到了感觉,练的累了就休息会儿,完了接着练习。 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还是江柏提醒才没让他错过时间。 宋尔看了下钟,有六点了, 他把小提琴装进盒子, 又匆忙换上自己的军大衣, 这才背着琴盒、和江柏他们一块儿去了食堂。 到的时候刚六点四十。 “盈盈,这里。” 宋尔才跨进门槛, 就听到了陈月儿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 一眼就瞧见了梳着条麻花辫、穿身绿军装的女孩儿,隔着人, 看不大清,唯一能把情绪准确传递过来的、大概是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 “看到了,”宋尔朝着她挥了挥手。 陈月儿先是跟着挥了下,随即就拨开人群跑了过来,“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我刚刚在门口张望了半天也没瞅见人,都把我给急坏了。” 她微微喘着气,也没等宋尔回话就拽住她的胳膊道:“正好还有时间,我们再一起过遍流程,省的到了台上闹笑话。” 宋尔只来得及回头跟江柏道声别就被拉走了。 江柏冲他点点头,等瞧不见人了,这才带着江荀找了个角落坐着。 宋尔被带过去后,发现整个知青点的人几乎一个不落的都在那里了,大家有绿军装的穿绿军装,没有的就穿了身新衣裳,面上俱都洋着点儿笑,可这笑里又掺三两分忐忑期待,想是对这次表演很重视。 自从上次宋尔生病被接到江柏家后,就没再同知青点的其他人有太多接触了,这时候忽然出现,气氛先是一静,随后又很快热络了起来。 吕英当先走过来道:“最近身体还好吗?” “嗯,”宋尔面对帮过他的吕英,心理上总是要更放松些,“好很多了。” “那就好,”吕英才说完这一句,不远处的周臣就走了过来,他望着和从前没什么分别的宋尔,嘴唇动动,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陌生感并不多,更多的是恼于朋友之间的分寸感。 明明说过了做朋友,再说那些逾矩的话未免太不知所谓,可普普通通的关心,周臣又说不出口。 恍过一阵对他来说或许很长、对别人却不消多久的时间后,才终于道:“之前听陈月儿回来说你拉的小提琴很好,已经期待的有些时候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挺括的黑色中山装,若是气质太浮是压不住的,可周臣平日就是偏温润的性格,现在就只是嘴角噙笑的站在那里,便叫人觉得稳重儒雅。 宋尔一见到周臣,就忍不住回想起对方给自己表明心意的事儿,他垂了下眼睛,还是有些尴尬,可又觉得他态度这样自然,自己躲躲闪闪的反倒奇怪,又抬了眼,语气平缓道:“尽量不叫你失望。” 有了人打头,旁的人也陆陆续续同宋尔打了招呼,宋尔都一一应了,并没生出太多不好的情绪。 当时或许会有,可已经这么久过去,情分也就消磨了,毕竟人大多数时候,对于自己在意的人才会更加苛责。 寒暄过后,众人围坐一起、开始对上台流程。 “头一个是周臣的长笛,上去之后千万别紧张,吹完下来就行,” “嗯,好。” …… …… 一个个叮嘱过去,一直到最后。 “最后我们大合唱,到时候女知青站在前面,男知青站两个女知青的中后位置,就唱国歌,待会儿大家看我手势,起手就唱,之前排过几次了,应该都熟练了吧?” 吕英比划着问。 “要不再试试呗,”郭蓉举起手道:“先前也没在台上,我怕我紧张。” “我也有些……” 剩下的人多少也有这个顾虑。 吕英想了下道:“那我们个人的节目就往后捎捎,先把合唱整了成不?” “行。” 这时候已经七点半了,吕英在大家上台前最后排了一遍。 把各自的位置也给确定了。 报节目的任务交给了谢放,他普通话标准,八点钟一到,就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喇叭走到了台上。 “首先、感谢各位能来参加这次汇演,很多很多的人有家庭、责任在肩,可大家仍然不远千里、万里的来到了这里,给予了我们最大的帮助,这些都不是我这几句话就能说清的,可你们的情、国家的义,我们所有人搁心里。” 他说完这些挺身立正,冲着台下敬了个礼。 坐在马扎上的军人穿的的军装上已经不似来时那样干净了,都是暗色的血渍、被瓦片土块划拉出的袖口、以及因为背着受伤的人去县上而跑的变形的靴子。 他们看到台上的敬礼,什么都没说,而是全部站了起来,默默回了个军礼。 衣衫破损,却不掩挺直的脊梁。 除了他们,村里的人听说今天会有表演节目的,大多数人也来了,老人、孩子、年轻人都有,他们看着面前一张张年轻却也疲惫的面孔,胸中却同样涌上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很多人没上过学,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些堆在心里的敬佩、尊重、感激,只是觉得心里很涨。 片刻后,有个绑着马尾辫儿的小姑娘忽然跑了过去,对着他们敬了个军礼,“叔叔,那天是你们背着我爷爷去治病的,我都记得的,会记一辈子。” 她的动作不那么标准,嗓音也那样稚嫩,可谁也不能怀疑里面的真心。 在她之后,第二个人也站了出来,“我爹也是你们救的,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以后只要你们来这儿,我蒲栓子永远都欢迎。” 说完也敬了个礼。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 还有很多很多。 第60章 仿佛星星点点的雨水落在海面, 汇成一首汪洋的歌。 从前谢放是没有什么目标的,要不然也不会连挣扎都没有就顺应的家里安排来了这里,如有当真不愿意, 怎么也不会没一点儿办法。 可他还是来了。 活的懒散没拘束。 他原以为自己会很长时间、甚至一辈子都会是这个样子,可在台上看着这一幕的时候, 谢放发觉, 心底那块仿佛被什么抓扯了下,拽着他非要去做点什么,而不是这样碌碌无为、随波逐流的活下去。 当某些念头萌发出芽, 在以后的日子里,自然也会慢慢的生出根来。 谢放垂眼,收敛了思绪。 等大家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才开始报节目。 周臣和另外一个男知青先后上场, 两人都是偏舒缓些的歌,正适合安抚情绪。 笛声刚起,下面就安静了下来。 从前村子里很少会有这样的活动,大家也没怎么见过吹笛子的人,乍看到一个更多的是瞧个新奇,小孩子更是这样, 也不管能不能听懂, 就那么眼也不眨的望着台上。 活泼些的直接从爸妈怀里蹿到地上边蹦边鼓手掌, 跟打拍子似的。 周臣余光在下方轻轻略过,目中不觉荡出点儿笑意。 结束之后, 大家都在那用劲儿鼓掌, 没一个人落下。 周臣轻轻笑笑, 他望着下面坐着的解放军,鞠躬说“谢谢。”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 默默前行不问方向,负重而来却又不惧风霜,他从前只听过却没见过,现在见到了,喉头也觉发哽,那些煽然的话放到现在都太苍白、也太无力,以致于周臣就只能道出这声贫瘠的谢谢。 他走下台,安静把自己隐没在了不显眼的地方。 第二个上去的也是个男知青,他唱的是首家乡的小调,闽南那边的,有些方言听不大懂,只能听出调子软侬些。 唱完后低着头腼腆的笑了下,同样鞠躬说了“谢谢”。 接下来就轮到宋尔了。 他略整理了一下衣裳,抬步往上走。 “等下。” 陈月儿见她准备就这样上台,赶紧拉了下,“都要上台了,还包着个脸干嘛,这里是食堂,吹不着的,放心。” 说着麻溜把她围巾给解了下来。 宋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围巾就已经在陈月儿手上了,他摸了摸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平时出门戴围巾已经成习惯了,突然被扯掉就觉得一点儿安全感也没有,回了下头,想把围巾要回来。 可陈月儿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直接把他往前推了一步,“快点儿,到你了,赶紧上去。” 眼见前面的人都快下来了,宋尔没法子,只能拎着琴走了上去。 只多少还有些不自在。 主要是下面都是军人,有了江荀先前那一出,他总忍不住担心自己的假发会不会被看出来。 可已经站在台上了,再担心也不能改变什么。 宋尔深吸口气,把琴架在了肩上。 这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很暗很暗了,食堂只靠近台阶的位置挂了只昏黄破旧的灯泡,在这样的天里,发出的光也冷浸浸的。 宋尔站在光下,乌黑的发披散着,微阖着眼,簇簇光影在眼睑下方打出薄晕。 在这样冷的色调里,划下一笔。 朦胧而美丽。 台下的蒲子归看的出了神,他挪了挪步子,小声问:“哥,她也是这一批来的女知青吗,我怎么没见过?” 蒲子城思索了会儿道:“应该是那个不能受冷的女知青,那晚住我们家时,好像戴了围巾。” 蒲子归“哦”了声,眼神没离台上的宋尔。 蒲子城看着他弟这副模样,抬手就往他后脑勺拍了下,“别给我起什么别的歪心思。” “什么叫歪心思,”蒲子归捂住后脑勺道:“家里不是想给我说对象吗,我喜欢这样的。” 蒲子城简直要被他这个弟弟给蠢死了,“你看见人家拿的是什么乐器了吗?” 蒲子归诚实的摇了摇头。 “是啊,我也没见过,”蒲子城低声道:“可我们连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人家却能拿在手里还拉的那么好,你觉得这么大的差距,怎么处对象?” 他几乎是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跟他讲,可蒲子归听完就一句话,“可咱爸不是村长吗?” 蒲子城:“……” 他扶着额头,嘴角是抑不住的苦笑,“感情我刚才跟你讲的你一个字没听是吧?” “我听了,就是她们这些知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城,万一回不去,我不也是个很好的选择吗?” 蒲子归抬头看着他哥道。 蒲子城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我不想在这儿跟你说这个,等回家了再收拾你。” 蒲子归只好接着看台上的宋尔。 蒲子城看着他一点儿都不遮掩的模样,从没觉得有个弟弟是件这么糟心的事儿。 宋尔没关注台下都发生了什么,他侧首、低眸。 随之起弦。 大家本以为这样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拉出来的曲子也该是温和的,可乐声一出来,便揽了一室磅礴,不遗余力的高亢厚重霎时穿透了整个空间。 几乎是刺激着、鼓动着耳膜去与这首曲子共振。 听过《大风歌》的并不在少数,陈月儿在后面跟着轻轻哼唱的时候,也带动了周边的人,大家的声音起先并不怎么大,可随着后面的旋律一遍要比一遍激昂,声音不觉也跟着提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循环往复,人声与乐音交织在一起,盘旋着往外扩散。 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所有人的大合唱。 江柏站在角落里,望着台上拉琴拉的忘乎所以的少年,眸光好像被定在了那里。 江荀也听的专注,但没他哥那样夸张,起码还有空闲往四周看看。 只不看的时候还没觉得,一看才发现好多男的盯着宋尔没挪眼。 江荀赶紧转头看了看他哥,见他一点儿没意识到这个情况,忍不住替他升起了股危机感。 “哥。” 江荀拍了拍他哥的胳膊。 60-70 第61章 江柏没理。 江荀见状直接拽了他一把, 江柏一时没注意,脚下踉跄了步。 赶在他哥生气之前,江荀忙道:“是真有事儿, 不信你自己看,好些人都盯着咱们尔尔呢。” 江柏听到跟宋尔有关, 总算是分出了两分注意过去, 他环视一圈,发现确实跟江荀说的差不离。 可这个结果、却让胸中莫名发闷。 就好像自己一直藏在怀里的宝贝忽然有一天,发出了温润的明光, 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 就也想要沐一沐明珠的光。 江柏想到这里,眼底一下子就融进了透不见底的漆光。 如同被冒犯的野兽。 江荀看他哥眼神都变了,凑近道:“我没说错吧!” 江柏看他一眼, 没说话。 一直沉默着、到汇演结束。 两人本想去后面接宋尔, 可到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在那里了。 还是个男人。 对方身形很高,几乎将里侧的宋尔挡了个严严实实,看穿的衣裳应该是那些解放军里的一员,男人微低着头,嘴唇张张合合的不知在说什么。 江荀看见这个场面比江柏还急,嗖的一下就跑了过去, “尔尔, 咱们回家不?” 宋尔看着突然出现的江荀下意识的扭头想找江柏, 他往后探了眼,见男人就在不远处, 冲他招了招手。 江柏脚步快了些。 走近时正好听到面前的人对宋尔说:“所以……不知道我之后能否写信给你?” 宋尔被他这番约等于表白的话弄得尴尬死了, 而且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他扣了扣手指,压着声音道:“很感谢你的喜欢, 我也一直都很敬佩军人,因为有你们在前面保家卫国,才有我们的安稳生活,可真的……很抱歉,我目前还没有处对象的想法。” 穿着绿色军装的男人本就是那种果断的性格,好不容易能碰上一个喜欢的,哪能轻易放过,“那我们可以先写信,我把我的地址给你,等通信一段时间,有了一定的了解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们这里的动静不算小,已经有不少人看过来了,包括知青点的人、男人的战友以及看热闹的村民,宋尔简直头都要大了,他都弄不明白,明明自己男装的时候,也没几个人跟他表白,怎么身份换成了女的后,就成香饽饽了,一个两个的都这样。 眼见人还有越聚越多的趋势,宋尔当即就提声拒绝了,“不用了,我下乡就是为了要响应党的号召,和大家一起建设这里,处对象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旁人听了不觉得有什么,可当地的村民听到这番要扎根这里的话,心里对她的印象不免要好些,觉得宋尔虽然身体弱、干不了活,但思想境界是有的,只是被身体给拖累了。 男人却没被吓退,只是说:“我可以等。” 宋尔讷了讷嘴,被他这句话给堵住了。 “喂,感情的事讲究一个两情相悦,你这样死缠烂打就没意思了吧,”江荀踏出去一步挡在了宋尔面前。 他都没指望他哥能说话,主要是他哥那个性格,动手可以,动嘴就只有被呛回来的份儿。 男人转头看向江荀,轻轻笑了笑,“是不是死缠烂打要让当事人说,你说对吗?” 言外之意就是少多管闲事。 “与我无关的那肯定是闲事,但与朋友有关的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了,毕竟我这人虽有千万种不好,但却又一点好,就是对朋友掏心掏肺,”江柏脸上的笑比他还要自然可亲。 “那有个条件不错、又真心的人想和你朋友处对象,难道你不为她高兴吗?” 男人的声音温和。 可江荀却直接“嗤”了声,“你的真心我暂且看不出来,既然你说自己条件好,那就摆出来,让大家掂量掂量。” 男人本不该在外面说自己家世的,可江荀咄咄逼人的语气却又让他不得不接着,“我父母都在首都的机关单位工作,我外公是……” “别扯这些,”江荀抬手打断,“说你父母外公做什么,就说你,现在是你想处对象,别把全家都拉上来。” 男人道:“目前是士官。” 江荀对部队里的道道清楚的很,听他这样说掀起眼皮道:“把级别说清楚。” 男人顿了下,才道:“二级上士。” 江荀闻言轻笑,“这就是你说的条件好?” 这种略带轻蔑的语气是会让人很不舒服的,可江荀却没在意,论级别他比男人高,论军功,他更是部队中的佼佼者,参加过的救援只多不少,因此面对这个跟他哥抢人的男人,半点儿没留情面,嘴巴跟抹了毒一样。 男人就算再笨也该看出来江荀对他的态度了,是以在反应过来后说出的话同样带上了攻击力,“我的条件再差,应该也比不上你这个当朋友的差吧?” 纯纯以为江荀是他情敌了。 “嗯……”江荀咬了下腮,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你说巧不巧,我的军衔就正好比你高一点儿,少尉而已。” 说到这里他声音陡重,“训练的时候,有没有教过你、遇到长官该怎么做?” “敬礼,”男人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完全了这个动作。 江荀双手插进口袋里,“记得就好。” “所以你说、我的条件有多差?” 男人自来没这么憋屈过,他哪能想到这里会有个少尉,而且少尉比他的军衔高的也不是一点,不是没怀疑过江荀撒谎,只这年头儿还没人敢拿这种事撒话,“报告长官,不差。” “还要书信联系?” 江荀问。 “不联系了,”经过这一出,男人的面子都丢光了,还联系什么啊。 江荀点了点头,“那回去吧。” 男人此时已经不敢再把眼神往宋尔身上落了,一径回了队里。 旁边看热闹的见到这个场面,尽管他们还不清楚少尉是个什么官儿,可在村民的眼里,那些解放军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了,而江荀似乎比他还要厉害,这就让不少人都起了心思。 只这时候也没人上去说什么。 等人渐渐都走了,江柏他们才回家。 路上。 三个人并排走着,其实本是江柏和宋尔两个人并排,但江荀自觉刚刚做了件大事,十分大胆的插了进来。 第62章 夜晚的风是这样开阔。 在这一刻, 却又那样温柔。 轻轻抚弄着额前的发。 宋尔偏目看过去,想到方才的解围,往旁边让了让, “谢谢。” 往常原是不觉得的,可见过江荀在外人面前的模样, 宋尔才发现, 他跟江柏其实是有些像的,都带着不易靠近的隔绝感,只是江柏要更冷冽, 他偏桀骜。 “跟我犯的着客气吗?” 江荀话音不掩亲近,他说完之后又转头看向江柏,“哥, 我刚刚表现的还成吧?” 江柏“嗯”了声, 声调没什么起伏。 他平常也是寡言的性格,可宋尔还是敏锐的察觉出了点不一样,他脚下微顿,然后碰了下江荀的衣袖,“能换下位置吗?” 江荀的感知要钝些,听到宋尔的话还以为是自己打扰了他们的相处, 直接就说了句行。 宋尔走到中间, 并没说话, 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就道:“是……不高兴吗?” 江柏摇了摇头,迎着微凉的风, 嗓音低沉下来, “抱歉。” 宋尔这次是彻底停了下来, 同时也拉住了江柏,“先等等好吗?” 江柏顺着他的力道顿住脚, 只却并没说话。 宋尔仰起头,目中映着稀疏的星,亮也未亮,“怎么……会突然道歉?” 江柏垂眸,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就是觉得……无力。” 在说出后面那个字眼的时候,男人的话音滞了下,却仍是接着道:“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站出来护着你的人是别人,不是我。” 一边站着却很没存在感的江荀很想说:我不是别人,我是你弟弟啊,可碍于气氛,就没敢吭声儿。 而直面这句话的宋尔更是不觉一怔,江柏的话放在朋友之间其实是有些越界的,但许是先前被铺垫了一阵,他竟也没觉出太多反感,“江柏。” “嗯,”男人始终都认真看着他。 夜幕下,少年眸光同样真诚,“如果觉得无力,那就变得更好,朝着以前不曾到过的地方,见一见它们的风景,到那时候,你一定已经很好很好了。” “可我希望,这样好的你,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了其他人,而是为了自己。” 这是一番再恳切不过的话,可江柏却不能理解,也认同不了,他抿着唇,很坚持的说:“初衷是你,没了你,都不重要。” 并不是为了要叫宋尔觉得负担,而是他真就是这样想的。 宋尔张了张嘴,想说一个人的生命怎么就是为了另一个人存在呢,可他望着江柏漆黑的目,只在里面看到了满满的执拗。 这样的人,想法从来都是很难改变的。 “可……没有这样的。” 他道。 江柏就那么看着他,没说话。 宋尔难得被他弄得没话说,只好无奈的偃旗息鼓,“我们先回去吧!” 江柏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同他争执,闻言应了声。 只剩下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江荀也被迫当了一路哑巴。 等洗漱完回了屋子,江荀怕上炕后忍不住道:“哥,你是什么意思啊?” 两人屋子里的灯还没吹,昏昧的光打在男人微扬的眉峰,消弭了几分锐利,“如果我去部队,怎么样?” 江荀想了想,然后道:“估计不行,我不是说哥你能力不行,而是太危险了,现在你身边有宋尔,难道就不想想他吗?” “而且我刚进部队那两年过的怎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一次家都没回过,不是在执行任务就是在训练,你去了部队,宋尔呢,今天你也看到了,有多少人爱慕他,时间引起的变数太大,万一以后他离开这里了、又或者是喜欢上别人了,哥要怎么办?” 江柏听着他的话,往下压了压眉,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坐在炕桌旁,手指动了动,明显是在思考。 江荀也没催促。 过了会儿,江柏蹙着眉道:“我可以卖山货。” 江荀坐在他对面道:“你想怎么卖?” “这里靠山,天然就便利,到时候有了货可以供给代销点,算是与公家合作,”因着是临时起意,江柏也只有个大概的思路。 江荀闻言却是迟疑了下,“可这样一来,就免不了要同村子里的人打交道。” 江柏从前不愿意和那些人多来往,可有了目标后,就更不想让自己困在原地,“人总是不能得了熊掌、又想要鱼,是不是?” 若是放在从前,江荀是从没想过他哥会有愿意主动和人交流的一天,而这些变化全都离不开一个人。 江荀想到以后可能要多出个家人了,唇边不觉一笑,“那哥可要好好努力挣家当了,我以前退下来的战友正好有些这方面的经验,走之前我给你们牵线。” “好。” 两人商量完后,就灭了灯。 等到第二天,江柏主动把这件事告诉了宋尔,“说实在话,我心里没什么把握,要是做的不好,别笑话我。” “怎么会?” 宋尔走近道:“有了想法愿意去做,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事了,先定个小目标,如果失败了就汲取经验,做到了就告诫自己不要得意,总是会有收获的,不过……” 江柏道:“什么?” “不过我的课你可得好好上,一点儿都不能放松,虽然也教不了你太多,但总能叫你被骗的可能性小些,”宋尔道。 江柏闻言眉间微松,他知道宋尔说这些是为了自己好,温声应了。 两人说话的当口,门外忽的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平时除了陈月儿她们也没什么人过来这里,宋尔还以为是对方有什么急事,戴上口罩就跑了出去。 只打开门后,见到的却是个略微上了些年纪的妇女,一身齐整的袄子棉裤,头上包了深蓝色头巾,面相瞧着也很是爽利。 宋尔回忆了下,发现自己确实没见过这个人,他有些迟疑的道:“你好,请问是来找江柏的吗?” “也算是,”这位婶子半点儿不见外的跨了进来,“不过啊,我是过来给他们家江荀说媒的,江柏作为大哥,可不也得在?” 第63章 “说……说媒?” 被这个理由冲击到的宋尔难得磕巴。 “是啊, ”约摸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进来后先在院子里张望了下,见到处都理的整整齐齐,目中不觉多了点儿满意, “对了,江荀在屋子里吧?” “嗯, ”宋尔稍反应过来后, 有些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她,犹豫了下,才道:“要不您先在这里等等, 我进去问一声。” “还等什么啊,这可是好事儿,错过了可就没了, ”她边说边往里面走, 根本就不给宋尔拒绝的机会。 “诶,”宋尔在后面眼看着对方一径往里面去了,拉都没拉住。 他赶紧小跑着跟上去。 进屋时,就见那婶子已经找到江柏面前了,模样殷勤且亲热,“你们家江荀在不在, 我这里啊, 可有个顶顶好的事儿要说给你们呢。” 江柏实在不适应这样热切的态度, 往后挪了一步道:“你是谁?” “也是我不好,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 ”这人面对江柏的冷脸, 仍是一般笑着, “我啊,是特意过来给江荀说亲的。” 她面上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 “你们家江荀也不小了,人家都说成家立业,老这么独着哪行,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她说着就要跟江柏介绍那女孩儿有多好多优秀,只话没张口就被一道懒洋洋的男声打断了,“既然是给我介绍婚事,怎么也不等我到了再说?” 那婶子回头一看,见来人是江荀,嘴巴上的笑咧的收都收不住,“哎呀,就等你了,快进来。” 说着就要上前去接。 弄得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这是她家呢。 江荀见状笑了下,笑容还挺真切,大概就是那种见到了好笑的事儿那种笑,“来了。” 他走到屋子,眉间还渡着闲散,“婶子接着说吧。” “嗳,”中年女人听这答复,还以为是有戏,眼里更是添了三分热情,只这次还没开口,就又被打断了。 “叩叩叩……” 宋尔听着门外同样急促的敲门声,下意识的就抬头看了前面的婶子一眼,心想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我……去开门。” 宋尔指了指外面道。 他说着再次跑了出去,打开门后……竟又是位不认识的人。 对方圆盘脸,厚耳垂,身上一身大红色的花袄,在村子里的人看来,是极有福气的面相。 宋尔心中已经有一丝预感了,只还有些不确定,所以还是开口问了句,“请问您是……?” “我是过来找江家兄弟的,他们在家吗?” 这个婶子见到宋尔后,笑盈盈的问。 已经经历过一遍的宋尔想到屋子里的媒人,点了点头,“在的,要我领你过去吗?” “那可真是谢谢了,”这婶子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儿,她边往里走边道:“我记得你,昨天晚上拉那个叫什么,拉的可好听了,人也长的俊,家是哪儿的啊?” “我家在南边,离这里有些远,”宋尔不是很习惯同陌生人提起自己的私事,只是笼统的说了个范围,“到了,咱们进去吧。” 这婶子本也不是为了宋尔而来,听她这样说,忙收拾笑容大步走了进去。 只才踏进门槛,脸上的笑容就顿住了。 “你怎么在这?” 她看着老熟人,心中涌起了一股子不妙的感觉。 “这话怎么说的,”屋里的婶子撇了下嘴道:“我不光在这,我还是先来的。” 门口后来的这个婶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的笑差点儿就挂不住,只想到女方家里的请托,再想想江荀如今的地位,又重新扬了扬唇角,“嫂子可是误会我了,我刚就是惊讶了下,可转念一想,咱们江家小子这么出息,女孩子家的都爱英雄,心往一处去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要不怎么说媒人的嘴巴巧呢,心里没几分活泛都干不来这个。 宋尔原先还觉得挺离谱,可这会儿看着有些戏剧性的一幕,又觉出了几分趣味,毕竟热闹不在自己身上,总能咂摸出点意思出来。 他转头望向里侧,就见先前那位婶子似乎是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了,眉心攒了下又很快散开,“说的很对,不过凡事儿都得有个先来后到,既然是我先来的,那就得先听听我这里姑娘的条件。” “可能不行。” 这回拒绝的是江荀。 “怎么不行了,”中年女人有些急了,“还是你想一块听听?” “婶子怎么会那样想?”江荀皱着眉似是无可奈何,“不是我要拂了您的好意,而是我的婚事并不由自己做主,部队的长官家中有一掌珠,已经给我们订下了,只等过两年我更进一步后就结婚。” 那两个婶子听到他这番话都傻眼了,“已经定下了?” “嗯,”江荀眼神清正,语气更是煞有其事,两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要是旁的理由估计还挡不住村子里这群爱给人拉媒的妇女,可人已经定下了、对方还是级别比江荀还高的官员的女儿,这就让两个人都没辙了。 她们对这种身份远远超过自己的存在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说的更明白点儿不敢招惹,是以在江荀说出理由之后都熄了声。 只后面来的那个婶子脑子到底更灵活,见江荀没希望了,转而看向了江柏,打量一番后就觉得对方虽然不如江荀出息,性子也木讷,但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兄弟之间总能帮扶帮扶,这么一想倒也是个好人选。 “那你哥呢?” “我跟你说,我这个姑娘是真漂亮,小学都上完了,也有文化,配你哥……” 她原本想说绰绰有余,可话在脑子过了一遍,赶紧又换了个说法,“正正好呢。” 站在一旁从开始到现在都没说过两句话的江柏:“……” 他实在不明白事情是怎么牵连到他身上的,“我有……” 喜欢的人了。 江柏本是要说这句话的,只没说完就被江荀截住了,“我哥他有隐疾。” 这回无语的人成了两个媒婆。 两人互相看看,交换眼神后快速从江柏家跑了出去。 等人离开后。 江柏危险的眼神霎时间就落在了江荀身上,“故意的?” “哥,我是帮你以绝后患啊,”江荀觉得自己可太冤枉了,“你想想,要是你说你有喜欢的人,那她们势必得问你是谁啊,你又跟人家八字没一撇,说不来不是让人尴尬吗?” 站的不远的宋尔觉得自己现在就很尴尬,他有些想回自己屋子待着,但这时候走就很显眼,犹豫了下,还是没动。 但江荀那还没停,“再说了,我要不那样说,以后人一波一波的来,哥你能应付的过来吗?” 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可江柏却没被绕进去,“这都是谁引起的?” “那我昨晚上当时那样说,也是为了咱们尔尔啊。” 江柏振振有词。 一涉及到宋尔,江柏就哑住了。 他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 只还有一点,“你什么时候在部队把婚事订下了?” “没,那是我编的。” 第64章 等要睡觉的时候。 宋尔屋子外面的玻璃突然被敲响了。 突如其来的动静叫他的心忽而一惊, 身子潜意识的往被子里缩了缩,可随后想想这里应该也不会有旁的人,就披上衣裳下去点了蜡, 接着小心翼翼的拉开了帘子。 外面并没有灯,屋内的光明明灭灭的透出去, 映出了男人高大的影子。 宋尔见到熟悉的身形, 提起的心慢慢落了回去,“怎么没睡?” 江柏凝望着屋子里的宋尔,眼神里存了点儿说不清的光亮, “我……” 他微垂了头,语气也顿了下,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可片刻后, 又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段勇气注进身体,“我今天是想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隔着玻璃,他的话音有些失真,就那么携着延迟般的冲击力,撞进了宋尔的鼓膜。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多波动的。 可迎着那双乌黑的、稠密的几乎要把人包裹起来的爱意时,心好像也被围住了。 他那样真诚, 又那样不留余地。 明明寡言, 在感情里却又表现的像一团烧灼的烈火。 好像完全不在意有没有从宋尔这里等到回应, 而只是不愿意让自己被他有一点点的误解。 宋尔也只是个人,有一颗不算硬却也没那样容易打动的心, 面对这样完全把自己摊开的江柏, 胸口微潮。 “我知道了。” 他没给出同样的喜欢, 只是说知道了。 可这样对江柏来说也已经足够,他轻轻笑了笑, 在这样的夜里不太分明,“那……我回去了。” 宋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往前走了走,在玻璃上轻轻呵出口气,然后手指灵巧的走动,不消多久窗上就多出了一个剪影。 同下雪天的那个又不大一样,今天晚上的……嘴巴很明显的在翘着。 “明天画给你。” 宋尔眸光递过去,透出三两分温柔来,像是美丽动人、却又触摸不到的雾色。 江柏睡时、脑海里仍是宋尔的身影,想起他素白的颊、说话时落下的眼角,以及眼睛里若隐若现的笑。 叫他连梦里都不得安生。 只他待宋尔是一个态度,待江荀却又是另外一个态度了。 虽说经了这一遭,那些对江家两兄弟起心思的,都再没了踪影,毕竟一个已经有了婚约,一个甚至都不能算个男人,要是让闺女和这样的人结婚,那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但名声被败坏、还是以这种方式败坏掉的江柏实在很难不对这个弟弟生出想动手的冲动来。 偏偏始作俑者还很没有自知之明的总是提起,“哥,我这主意行吧,这几天咱们家再没人来了。” 江荀在饭桌上咽下最后一口饭菜道。 江柏没答他这句话,只是皱着眉说:“赶紧吃,别耽误了去县上的时间。” 江荀看着对面手里还有大半碗饭没喝完的宋尔,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他哥的针对,他咳了咳,准备转移矛盾,“尔尔,你也喝快点儿,我哥他急着走。” 宋尔挑目看了他一眼,琥珀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之后“嗯”了声后很快就重新低下了头,倒不是故意无视江荀,只是这几天两兄弟之间的气氛实在是有些怪,他不大想参与进去。 江荀见状只能讪讪一摸鼻子。 他见两人都是这个态度,只得是轻轻叹了口气。 “哥,我错了。” 最后江荀耷拉下头,能犯了错的大狗一样道。 男人本身是那种俊眉冷目的长相,做出这样的姿态也并不显得弱气,只会叫人生出难得的差异感。 也是这个时候,宋尔才觉得江柏对江荀是很容忍的,他抬起那双漆黑的眸,看了会儿对方后,才“嗯”了声。 江荀听到他哥对他还有回应,总算是松了口气,这就代表着这事儿过去了。 宋尔看着两兄弟之间的相处,忽然间就觉得很羡慕,因为他能感觉出来,他们之间对彼此包容的阈值很高,这是血脉带来的斩不断的牵绊。 不觉间就想起了宋盈,想起了从前。 两人说起来也是一块长大的,只是因为那一晚的不告而别,相处的时光好似都失了真,以至于他甚至没法总结宋盈这个姐姐在脑海里的印象。 记忆回溯到这里,宋尔就已经没什么胃口了,他放下筷子,轻声道:“我吃好了。” 他从前的饭量也不大,可江柏看着还剩下许多的白粥,声音缓下来道:“今天要去县上,还不知道要多久,多吃点,万一路上再饿了。” 宋尔冲他笑了下,浅红色的唇微软,只眉眼却轻轻的拨出点不知名的意味,带点儿落寞、又像是朦胧云烟一般的伤心,“胃口不大好,实在是吃不下了。” 他说话时也有些懒,不知是不是才起床的缘故,总给人种百无聊赖的调慵。 江柏没再劝了,他拿过宋尔的碗把剩下的粥给喝完了。 江荀之前见的多了,这时候就没多惊讶。 只宋尔仍是会对江柏这个行为生出点儿不适应来,毕竟太亲密了。 同用一只碗喝粥。 宋尔眸子里映着江柏自然的模样,咬了下唇,他的唇并不很丰盈,偏偏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显出了十足的肉感。 “江柏,”想阻止,可之前对方也不是没这样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情绪脆弱,才叫他反常的生出了点儿本不该有的羞赧。 男人很快看过来,一眼就撞进了宋尔那双涌出水色的眸子。 像是春日里泛着晚照的湖,在那样流动的、将落的的黄昏里,也生出了种欲语还休的怯意来。 江柏无法不去回应他,哪怕说不出什么话,“嗯?” 他真的很乖。 宋尔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他用眼睛描摹着对方硬挺的轮廓,松开下唇,说出了句没什么意义的话,“你……怎么总是喝我的粥啊?” 两个人的关系在彼此心里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这话一说出来就多了几分明知故问的味道,宋尔话一出口似乎也意识到了,颊边晕出来两片薄薄的红,随后就趴在桌子上不说话了。 江柏先是被问了一怔,等见到他这个模样后也不知是被感染了还是怎么样,脸上忽的也发了热气,他无措的望着趴在那里引起心潮动荡的少年,过了会儿很笨拙却又认真的道:“我只喝过你的。” 可宋尔听到他这句话却更不敢抬头了,只细细的颈子逐渐蔓起了红粉。 他的皮肤原是极白的,再加上因着今天要出门换上的黑色毛衣,对比之下这种粉也就更加晃眼。 可能当事人也知道自己太过失态,细白的手指蜷了下后,慌忙起了身:“我去穿下衣裳。” 第65章 江柏望着他的背影, 眸光定定。 只留坐在那的江荀开始反思自己到底有多多余,明明这么大一个人,却愣是都把他给忽略过去了。 “哥, 你别看了,人都进去了。” 江柏听到他的话, 眉皱了下, 他转过脸看向江荀,语气带点儿不耐烦,“你怎么还没吃完?” 江荀:“……” 他很想顶一句, 你冲我凶什么,但看着他哥的脸色,只敢默默低下头喝粥。 而这会儿进到屋子里的宋尔则是忍不住趴在炕上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还有些烫, 他轻轻呼出口气,指尖又缓又慢的爬到了枕头一角,几乎要把那点布料给揉皱。 要是可以,他真的想缩在被子里不出去了,可偏偏今天要去县里给家里寄信。 想到这个,他就重新坐了起来。 只思及还在外面等着的江柏, 宋尔莫名就生了怯, 这怯也不太深, 就那样清清浅浅的覆上了面,不觉间眉目就染上了潦潦水色。 他自己却没意识到。 就那样披着军大衣走了出去。 江柏见到门开, 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 只是这样给宋尔的压迫感和逼近感却更强了。 少年抬目看他一眼, 又蜻蜓点水般很快低下了头,带着朦胧的、却又带着将吐未吐的雾里春色。 几乎瞧不分明。 江柏想更近一步去看, 可又不敢。 旁边从没有过感情经历的江荀大概是察觉不到这种汹涌的,见两个人站在那半句话不说,也不动弹,把最后一口饭倒嘴里后站起来催促了句:“咱们走吧,再晚回来就不方便了。” 门口的宋尔听到这句插进来的话才恍然回神似的,扶了下门框道:“那……走吧。” 门框应该有很多年了,带着暗涔涔的陈旧感,可也就是这般,才衬得搭在上面的那截手指那样伶仃清瘦。 却又白的腻态。 恍若清水山涧中的玉石,炯然之间破出一段柔情来。 并不是全然的蛊惑,反而是那种交织成的乱。 是温润的骨、也是缱绻的诗。 江柏望着他的手、又顺着那只手捉向他乌黑的发,流转的眉,最后再定格在有些浅薄的唇上,好像自看见宋尔那一刻,眼里就再容不下旁的人了。 可宋尔却经不住这样强烈的、极具烫人意味的目光,他唇动了动,微微侧身后才半抬了眼:“不走吗?” 无论是这句疑惑的话,还是他若无其事中偏避让的姿态,都叫江柏又不得不克制的退了回去,可人的爱意总是藏不住的,他下颌微动,颈侧的青筋也跟着突了起来,像是流淌的、富有生命力的山脉。 “走。” 男人道。 他没再去看宋尔。 走出家门的时候,江荀站在了中间。 这次倒不是他非得搞破坏,而是宋尔很自然的就走到了最外侧。 江柏没说什么,只是交代江荀,“路上的雪还没化完,你看着点儿,别让他摔了。” 莫名其妙就多了个任务的江荀觉得自己可能干不来这活儿,想也没想就说,“哥,我不行。” 他也没等他回答,就直接往他哥旁边一换,瞬间位置就又变了。 江柏猝不及防的挨到宋尔,手臂不觉僵了下,他低声道:“我走远些。” 他不知道宋尔究竟是怎么想的,只以为他是不愿意让自己靠近,所以也这样顺着他的意思做了。 即便难过。 可一个人在很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大约是顾及不到自己的。 宋尔听到他的这句话,不知怎么,心尖儿忽的被刺了下,分不清是心疼还是别的什么,下意识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力道说不上重,却让江柏停下了脚步,他看向宋尔,乌黑的眼眸也跟着沉默了。 过了一阵才有些涩然的道:“不是……想这样吗?” “不是,”宋尔的声音很轻、也很薄,他的面颊已经不是那样红了,可探出了眼神却残了几分无声的黏,“就在这里,好吗?” 他没解释先前为何没和他走一起,也没解释现在又怎么改了主意,可江柏却没法在这样的眼神里说出拒绝,他只能答“好”,任对方予取予求。 宋尔听到这个回应,手指轻颤。 说实在话,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大概没人肯给他这样的爱,这样的、独一无二却又纵容之极。 他有的,不管他要不要,都给出来。 心有些满,却不敢再往下想。 三个人就这样往县上去。 宋尔是想着自己走的,可村里本就是土路,路上的雪化开之后,更是泥泞,到村口的时候,他已经只有被江柏扶着肩膀的份儿了。 只即便是这样,身上也没剩多少力气。 “要休息会儿吗?” 江柏见他轻轻喘着气,提议道。 宋尔看了下表,轻轻摇了摇头,借着男人的力小声道:“八点半了要,早上本来就耽误了会儿,路上再休息就更晚了,走吧,我还能行,就是得麻烦你扶着我了。” 江柏听到他说麻烦,心往下落了落,不是很喜欢这个字眼,“不麻烦。” 宋尔轻笑了下,眼角往下垂着。 接下来的路,大部分都是江柏揽着他走的,可走到快一半的时候,宋尔还是撑不住了。 他的体力原就没那么好,真要论起来,可能比陈月儿她们还要不如。 江柏看他这样,直接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上来,我背你。” 宋尔看着躬在面前的、宽阔的背,胸中一瞬间钻进了许多想法,可最终那些纷乱的情绪又都像风一样都散尽了,他慢慢的趴上去,等江柏站起来的时候,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你背着我。” 他的脸被裹在围巾里,说话就有些瓮。 江柏“嗯”了声,似乎也忆起了什么,身上的气息温软下来。 江荀听到宋尔的话,不由被勾起了点儿好奇心,“尔尔,你跟我哥是怎么认识的啊?” “我当时在路上哮喘发作,快死了,是江柏路过,救了我,”宋尔偏过头道。 “别说死这个字,”江柏声音微沉。 第 66 章 有些责备的语气。 可宋尔听进耳里, 靥侧却不觉拖出了一笔笑意,“嗯,不说这个。” 他听话的道。 说完后抿了下唇, 才接着讲:“当时……周围没有人,好大的风, 又冷、嘴巴又干, 围巾很厚,却挡不住寒气。” “走着走着、就掉队了,倒在路边……”宋尔说到这里, 又是一停,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口,“没人发现我。” 他回忆的时候, 口吻很轻。 可江荀却被他这样直白空冷的形容扯抓了下, “然后呢?” 宋尔趴在江柏的背上,嘴唇动了动,“然后他来啦。” 他不说名字,只说他。 可这样子,好像就更亲密了。 是那种即便外人,也能听出的隐约粘稠。 少年呼出的那一点子热气毫无阻隔的打在男人颈后, 叫他的步子慢了下来,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那样的调子、说出那样的一句话,分明没什么含义, 可却叫他生出了种连自己也没法捉摸的奇异感。 恍若空中楼阁、摇晃晃没有依托。 偏这时, 宋尔叠在身前的腕紧了下。 似是无意识的动作。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动作, 引着江柏的心骤起骤落。 “那……你俩这初见,还挺惊险。” 江荀评价道。 宋尔一侧面颊微转, 贴在男人肩膀“嗯”了声。 这模样可以称的上依赖了,像是春日里初发的柳芽儿,在向晚的余光里,扶着风、攀在给他养分的树上自在招摇。 江荀望着这一幕,总觉得两个人之间有根他看不见的线,把彼此牵绊住了。 好像也不是他哥一厢情愿。 他笑了下,是真替他哥高兴。 “那就好。” 三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话,大概过了有一个多小时,才到县上。 宋尔从江柏身上慢慢下来,在地上踩了踩后才觉得脚下没那么软了,“咱们是先去谈生意吗?” “对,”江荀算了下时间道:“这会儿还没到下班的时间,他应该还在店里,现在过去正好。” “那走吧,”宋尔点点头道。 至于江柏,自来了县上,话比着先前倒是更少了,许是……头一次做既不熟悉也不在掌握中的事。 宋尔走近了些道:“在担心?” “有些,”江柏并不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便怎么同他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成。” 宋尔看着他这样子,心里忽的就冒出了点儿心软怜爱,“人都有第一次的,是不是?” 江柏低低“嗯”了声。 宋尔没说什么不用担心、肯定会成功这样的话,他只是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并不含什么狎昵,只连着淡淡的情谊。 “要是没做好,咱们就等回去后一起找原因,好吗?” 他的手比起男人的,要小上一圈,只能握住一半,可江柏的手却痉了一下,几乎不由自己控制。 那些未知的、不确定的东西还在心里,只是从最上面往下沉了沉,被一种更温暖的东西压了下去。 半晌后,才终于给出了答案。 “好。” 他感受着手背温热的触感,手掌都不敢再动,没多久掌心就出了汗,有些黏腻。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想,能被多牵会儿。 但这到底是在街上,宋尔没好在众目睽睽下一直这样,等江柏的情绪好些后,就松开了手。 江柏下意识的反握了下,却又不敢真的不顾他的意愿去抓,是以手心只有空空的风。 莫名的、就有些怅然。 江荀却是没注意这些的,他领着两人走到地方后,还没进门,身上的气质就就已经有些不大一样了。 跟在村子里面对外人时的有些像,可又不很相同,锐利的眉峰微挑,和江柏如出一辙的漆黑眼眸泛着光亮。 只是细小的改变,却叫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等进门后。 径自走到柜台同后面坐着的姑娘舒朗一笑:“你好。” 他长的实在是好,这么一笑恍若重重山影扑面而来。 那姑娘年纪并不大,见眼前突然一个眉目英俊的男人走到面前跟她问好,脸上“唰”的一下就红了。 “你……你好。” 她好歹还没忘记自己的工作,因此打过招呼后很磕巴的问:“请问……请问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江荀并没对这姑娘的反应生出什么波动来,他本也不是会轻易生出太多情绪的人,“请问顾念在吗,我是他从前的战友,今天过来,是想找他叙叙旧。” 平常有人找顾念这个主任的一般都是有事请托,大家大多数时候都默认人不在,说出的借口也通常是去开会了,又或者外出采购这种,可江荀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太好,并不像是会说谎话的样子,这姑娘没多质疑就红着脸道:“在……在的,我去给你叫。” 她说着已经往楼上跑了。 除开第一眼,从头到尾都只敢半抬头。 江荀就带着他哥和宋尔在楼下等着,姿态舒展大方,不见半点局促。 两三分钟过去,木制楼梯上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声音,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道温温润润的声音,“小荀,真是你啊?” 语调向上扬着,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好心情。 江荀抬目看去,还未见人,眼底就已经挂上了笑,“念哥。” 然后宋尔就见楼梯上的青年下来的步子更急了,大概这人平时是偏内敛的性情,下面的售货员看见他这有些反常的行为后脸上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讶然。 名叫顾念的青年下来后,捶了捶他的肩膀,“怎么到我这来了,什么时候请的假,还有多少天走,那天可得叫我送你。” 江荀无奈一笑,“念哥,你问题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先答哪一个了。” 顾念也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太激动了,可故友重逢,总是叫人高兴的,“走,去国营饭店,叫几个菜,咱们好好吃一顿。” “那就多谢念哥了,正好我们还都没吃饭,”明明在家吃了两大碗的江荀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比自然,“哦,对了,今天你可要好好出一次血了,我可是带着我哥和朋友一块来的。” 顾念经他这样一说,目光也随之落到了江柏和宋尔身上,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后,视线在江柏身上落定,“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你哥吧?” “是,”江荀笑着说,“我俩长的像。” 他说完又拉过宋尔介绍:“这个是我朋友,南方来的知青。” 顾念看出了江荀言语间对两人的亲近,态度不觉也好上许多,他先后跟两人打了招呼后,回头跟店里的售货员道:“我有些事儿,先出去一趟。” “知道了,主任。” 代销点距离国营饭店不远,几人走着就去了。 一路上顾念都在跟江荀说话,问他近况如何,以前的兄弟都还在部队没有。 江荀嘴角挂着笑,一一回答,声音夹在暮冬的风里,混着点儿寒意切切的散漫感。 并不似对方那样热切。 可顾念却像是习惯他这作态似的。 倒是宋尔,觉得两人相处还挺有意思。 第67章 到了国营饭店后, 几人在大堂找了位置坐,因着还没到饭点儿,这会儿人并不算多。 顾念指了指窗口外面挂着的板子, “每天做什么饭菜都会在那里写着,你们瞧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想好了我过去报。” 多年的战友, 江荀哪里不知道顾念是什么性情,这话也没客气的意思,是以上下扫了眼菜单后道:“红烧肉来一个吧, 再添三两米饭。” 听他要的是这个,顾念笑着道:“今天你可是有口福了,这里的大厨是广西来的, 做的一手红烧肉最是正宗不过。” 他是个玲珑的心思, 刚开始因着见到江荀有些波澜就没怎么顾及到江柏和宋尔,这会儿稍平复下来后,自然也就恢复了平日的做派。 同江荀这里的话音刚落地,就转而看向了对面的两人,褐色的眸子里温和带笑,“小荀点过了, 咱们今天谁也不许客气, 非得一人点一个菜不可。” 宋尔听到他这话, 看了眼江荀,见他点头, 遂从善如流的道:“那我要个清炒蔬菜, 米饭一两就够了。” 他说完后偏目看向了江柏, 因着才教没多久,怕他不能将上面的字认全, 小声同他道:“那上面有水煮肉片、玉米烧排骨、麻婆豆腐,面食有饺子、馒头、米饭,旁的就没了。” 这样的体贴大概是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的,江柏眼睑微垂,却不是不高兴,恰是相反,也是这一刻,他才明白,被人在意也是能具象的,你能清清楚楚的感知到,从对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 哪怕这个人再愚笨。 江柏目中不觉轻轻散开点笑,谁也没注意到,“要玉米烧排骨吧,三两米饭。” 他没来过国营饭菜,却也知道水煮肉片一般是会放辣子的,不然出不来味儿。 而宋尔却是一点辣都受不住的。 这么点儿心思在脑子里稍转了圈,就这样自然的出了口。 顾念见大家都点过了,起身去报了菜,只后面也没歇着,又去后厨那里抱了四瓶鲜奶回来。 江荀见状忙上去接着,只语气带了点儿揶揄,“今天可是好好让你破费了回。” “你好容易来一次,我可不得好好招待着,”奶是一直放在炉子上温着的,就有烫,这么一会儿下来,顾念的手指已经有些红了。 “念哥,”江荀抱着接过来的鲜奶,语气委顿了下。 顾念边走边道:“怎么了?” “没什么,”江荀走在顾念身边,“就是想问问,你们代销点大概都卖些什么。” 说着话的功夫,两个人已经回来了,顾念坐下来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不瞒念哥,也是因着我哥,他想做点生意,但又没什么主意,”江荀江鲜奶放在顾念前面道:“也是我没出息,脑子里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哥你。” 说完像是为了怕对方觉得负担,又接着道:“不过我也只是这么一问,要是不行就算了。” 他这时候的态度又有些不同了,虽说口吻中明明白白的是拿着从前的情分做筹码,可他的话术实在高明,只说遇到困难时心里面首先想到了谁,实实在在的把对方放在了施恩、自己承情的角度。 谁都愿意听好话,顾念也不例外,何况说出这话的还是江荀,他眉尾微微划开,勾出一笔笑来,“你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不行,不过只一点。” 江荀看过去,目光带着问询。 顾念很认真的道:“东西的质量要有保证。” 他连是什么货都没问,可是说是全看江荀的面子答应下来的。 江荀自然记他这个情,“货我哥也带来了些,待会儿你看看,要是行的话,以后都按照这个标准来,你看怎么样?” “行,”顾念痛快应了。 话刚说完,菜就陆续上来了。 服务员来来回回的端菜送碗,也不方便再谈这些,几人就换了个话题。 顾念这次也没光逮着江荀说话,每个人都照顾到了。 宋尔同样积极的回应,至于江柏,则是努力跟上话题,一时之间的气氛也算和乐。 一顿饭吃完,顾念带着几人去家里看货。 都是些山里的野生菌菇,晒干了来的,分量并不重,上面也没多少不干净的东西,看的出来是用了不少心的。 “往后要都是这种,那我这里都收。”顾念看完货后当即拍了板,他看向地上的菌菇,“这些是你们打算留下来卖还是准备等下一次?” “等下一次,”江柏这次没等江荀说话,就先回答了。 “也好,”顾念没问原因,“那我就等着了。” 后面几人又商量了下交货的时间、几天送一次等问题。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才结束。 江柏在这个过程中飞快的学习着,即便是不适应,可也知道万事开头难的道理,到后半程,也能慢慢开口说几句话了。 宋尔看着他的进步,大概是两人之间有了师生这一层身份,胸中总忍不住腾出点儿欣慰来,可又不单单是欣慰,其中的期待更不必说。 一个人的成长轨迹上有他的参与,甚至是由他促使,这种感觉太过新奇,又带着不同寻常的责任感。 可少年眼睛里倒映着男人逐渐从容的模样,蓦的,轻轻笑了下。 结束后。 宋尔先起了身,“江柏,我还有信没寄,一块去好吗?” 江柏有些疑惑,不是先前都说好了吗,怎么又问一遍,只他不是那种追根究底的性格,就算心里不明白还是应了。 宋尔其实也不是非得这样,主要是江荀这个战友跟他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他跟江柏在那里到底不方便,正好有个理由能出去也好。 这样想着,脸上仍是没露出什么端倪,只起身同江荀道:“那我跟江柏就先去邮局一趟,待会儿再过来找你,可以吗?” 江荀自无不可的“嗯”了声。 倒是顾念,显得很高兴。 转目望向江荀的一眼,恰好让宋尔捕捉到。 不知是不是年岁稍大的缘故,眸子里带点儿包容的笑,可眼睛又很亮,是要分辨会儿才能瞧出来的仰慕崇拜。 就是崇拜。 宋尔确信自己没看错。 第68章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在心头打了个转, 便如风入云中那般消逝无踪了。 道过别后,同江柏一并出了门。 没叫主人家远送。 等到了街上,江柏才慢慢的呼出一口气来, 好似方才跟人交流一趟就要耗费了好大的力气一般。 宋尔刚转头就看见他这个模样,没忍住笑了下, “不适应吗?” “有一些, ”江柏如实道。 现在天色还早,宋尔的步子便没那么急,寻着个小石子不时的踢两下子, “那……会后悔吗?” “选了这条路。” 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吐出了这句话。 江柏低头望着滚在脚边的石子,脚尖动了动, 把石子踢回了宋尔那里, “没想过。” 宋尔站定,抬头看他,“怎么说呢?” 他不明白。 江柏一直跟着宋尔的步调在走,见他停下来,自然而然的也停了下来,“开始了、就得往前走, 我现在会的东西不够多, 可慢慢学, 总能学会,就像小时候刚去山上时连个兔子都捉不到, 可后来慢慢的长大, 有了经验、力气、技巧, 也能捕到山猪。” 他从来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 也不会有一帆风顺这回事,但所有的事,坚持下来,结果一定不会太差。 宋尔听到这番话,眼睫轻颤,心也……轻颤,他微微仰面,冬日里有些轻薄的天光倒落下来,流入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却带出了灿灿的、几近灼人的芒刺来。 只嘴唇翕合,却又没法说出话来。 半晌过去,才闭了下眼睛,“我们走吧。” “嗯。” 江柏跟在后面。 两个人安静的走在路上,也没着意算时间,大概日头正中偏西的时候,到了邮局。 宋尔回头看了眼,见江柏就在他身后没多远,才放心走进去,他在包里翻了下,找出信后往前递了递,“你好,请问现在能寄信吗?” 正在整理包裹的邮递员听到声音,忙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了灰后才走过去接信,他扫了眼上面的地址,笑着道:“能寄,不过要等到明天才能发走。” “可以的,”宋尔正要问寄信得多少钱,可还没等他开口,身后的江柏就已经走到前面,把背着的山货一并递了过去,“再加上这个,一起算。” 穿着深绿色褂子的邮递员在两人之间逡巡一阵,没接,而是转头望向宋尔,确认了下,“这个是要一起寄吗?” 宋尔看着那袋子山货,声音放轻了,“这个……你没放在顾念那里卖,是打算着让我寄回家吗?” “嗯,”江柏第一次做这种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我就是想着……让你爸妈也尝一尝。” 宋尔家里本也不缺这个的,可听到江柏的话,鼻子没来由的就酸了下,催着眼眶也生出了湿气,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晕晕水色。 爱屋及乌。 宋尔下意识的、就想到了这个词。 “江柏。” 男人瞧见宋尔眼睛里的泪,身体不觉靠近了些,只又怕是因着自己才叫他这样子难过的,才近一步又退了回去,“是……不高兴吗?” “你……”宋尔刚说出一个字,喉咙就梗了下,他有些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好拿围巾在眼睛上硬抿了下,“怎么看出我不高兴的啊?” 宋尔不愿意哭,可眼泪就是这样,你越要擦,它越是不听话的要往下掉,“你就非得这样……” “这样好吗?” 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埋怨的口吻、哽咽的调,好像太好也成错处了一样,江柏叫他这样一副模样弄得更加不知所措了,“我……不算好。” 他低下脑袋,凑到他面前,语气轻柔的像是一头野兽在亲吻一朵角落的花,“不哭了,好吗?” 那是一种带着粗粝的温柔。 宋尔轻轻吸了口气,好容易才止住眼泪,“不哭了。” 他慢慢把围巾放下来,眼眶周围红了一圈,像个红眼兔子。 江柏看着手里的山货,很怕再惹哭他,可又不得不问:“那……这个还能寄吗?” 宋尔眸中分明还盛着漾漾水色,可见他这样,又不觉弯了眼眸,其中的光亮那样明显,任谁都看得见,“又没谁拦着你。” 江柏有些木讷的“嗯”了声,转身把东西递过去,“这个一起寄。” 邮递员看着明明举止不算亲密、却又莫名让人插不进话的两人,对他们的关系有些了然,只也没说什么调侃的话,默默把东西接了过去。 结过钱后,宋尔本来都要走了,可正要踏出门槛,又被那个人给叫住了,“等一下。” 宋尔停下脚步,回过头道:“是信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邮递员抓了下脑袋,“就是……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他怕江柏误会,忙解释道:“是你要寄信的那个市有个包裹,放这好些天了,一直没人取,我就问问。” 宋尔听到他的话,一下子就想到了父母,心中一跳,立即就道:“我叫宋……”尔。 人在极度放松的时候,是会失去警惕心的,譬如此刻,宋尔潜意识就想说出自己的名字。 好在江柏一直都有看着他,见他口型不对,直接就截下了他的话,“他叫宋盈。” 宋尔听到江柏的话,悚然一惊,背上冷不丁的就出了一阵冷汗,他有些虚软的扶住男人胳膊,借力才能站稳,“是,我叫宋盈。” 邮递员盯着宋尔,总觉得他的反应有些怪异,“是吗?” 宋尔“嗯”了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平放静,“你可以看看寄包裹的地址,查对下和我寄信的地址是不是一样。” 邮递员也怕自己工作失误,拿着信过去跟包裹对了下,发现竟真是一样的,他拎着包裹走过来,面上还有些不好意思:“刚刚真是对不起,误会了。” 宋尔摇了摇头,“是我该感谢你工作的细心才对,包裹一直安安稳稳的待在这里离不开你的认真负责。” 顺耳的话谁都爱听,何况还是夸他的工作态度,邮递员没忍住咧开了嘴,“都是为人民服务,应该的。” 第69章 “刚刚……” 出了邮局, 宋尔才恍然觉出有些脱力。 江柏握住了他的胳膊道:“别怕。” 宋尔停了会儿,却没说话,等扶着男人的手, 慢慢的缓过来那股子劲儿后才道:“走吧,我们回去找江荀。” 原先并不觉得, 可真正体会到了一次才发现, 作为另一个人活着,把自己的身份、姓名、朋友、拥有的一切都掩埋下去,其实并不容易。 惧怕当然会有, 可随着时间过去,更多的是茫然,不过……就像江柏说的, 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 那不论路上遇到了什么,也该淌过去才是。 江柏同宋尔相处久了,又时刻都在他身上放了注意,轻易就察觉到了宋尔情绪上的不对,只还不能清楚的分辨是哪里不对,他走在少年身边, 时不时的望去一眼, 却始终不知该怎么张口。 最后还是宋尔被看的多了, 觉出了他的一二分意图,偏等了半天也没见男人问, 只好转过脸同他道:“怎么一直看我, 却不说话?” 江柏原先已经准备把话憋回去了, 可听宋尔问了,还是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你……刚刚、是怎么了?” 他问的笼统,宋尔却听懂了。 顿了片刻,才开了口,“大概是、觉得作为别人活着,有些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少年语气怅怅。 江柏见过宋尔短发的模样,也见过他在台上拉着琴、意气风发的明亮眼眸,在他心里,并没把他当女孩儿看,可这安慰的话说出来未免贫瘠,因此只能道:“那在家里、以后都不戴假发了。” 宋尔摇了摇头,“我们都知道根结不在这里,何况里面牵扯的事情太多,先不说这个了,好吗?” 江柏沉默,片刻后点了头。 就这样子、一直到了顾念家里。 主人家来开门的时候,脸色还晕了些红,并不是正常的潮色,而是那种微醺后、酒气发上的红。 只见到宋尔和江柏这么快就回来后,脸上有一瞬间的抗拒,像是在恼,只这一抹神色很快就叫他掩饰过去了,“怎么没多去逛逛?” 他的语气仍是温温和和的。 “事情办完了,”宋尔说着话,眼尾往江荀那里扫了眼,人没瞧见,却瞧见了桌上的摆置,桌沿放了瓶开过酒并两个小杯子,一旁搁着的白底青花盘子里盛着瓜子、花生、水果,一应都有。 显见是在叙话。 他们的回来,对顾念来说称得上不速之客了,而对方开门时的神色,也证明了这一点。 从洗手间出来的江荀见到他哥和宋尔,顺势道:“咱们现在就回?” 他在这儿跟顾念单独待了这么久,等到要走的时候,半点儿也没留恋。 顾念听到他说要走,脸色有些往下掉,只还是勉强挂着笑,“这么早就回去?” 江荀没说话,而是看向了宋尔,等着他拿主意。 江柏在家里时只要是不伤身体的事,基本上都由宋尔,因此也看向了他。 顾念看到江家两兄弟这个表现,不免将目光也放了过去,只这时候的眼神就不像先开始那样了。 他还记得,江荀刚进部队时,看着是一副很疏散的模样,也似乎很好欺负,可后面那些伸手的人都被他给弄服气了,有手腕、也有能力,这样的人到哪里混的都不会太差。 也因此身边围绕的人太多,可大多时候江荀担当的都是领导者的角色,他什么时候也没见过他对方征询别人的意见,更别提这个人还是个顶顶漂亮的姑娘。 虽然不喜欢女孩子,却不代表他没有正常的眼光,知道宋尔无论模样还是气质都是十分出挑的。 想到这里,脑子里不觉冒出许多猜测,譬如江荀喜欢这个女孩儿,可想到江柏的反应,又觉得会不会是两兄弟都喜欢。 但他们之间的氛围又太和谐,完全没有争风吃醋的意思,顾念分析的脑子里有些乱,可出于直觉,他并没对宋尔放出什么不好的态度,“现在也快过年了,你们的年货置了吗?” 宋尔经他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这回事儿了,“还没呢。” 这么一会儿过去,顾念纵是有几分醉意也该醒过来了,何况他转业这几年,没少在酒桌上谈事儿,这醉原就不多,“那不如我领你们转转,县上我跑的熟,你们要有什么想买的,跟我说,保管能找到。” 这话不算夸口。 宋尔倒还真有一件,“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墨条和毛笔的,我们过年想亲手写对子,却没东西。” “亲手写?” 顾念嘴里咂摸了下这两个字,眸中若有所思,江荀他是知道的,刚来部队的时候文化水平算不上高,写毛笔字就更不用说了,他哥哥倒是没听他提过,但就他观察,似乎也不像是会用这个的。 那唯一会这个的人是谁,也就不消说了。 他看向宋尔,目中映着他姣姣的眉眼,心绪又落一层。 宋尔“嗯”了声,“自己写比较有意义。” 顾念听到她的话,嘴巴里的酒气化为了一丝苦涩,他余光瞥了眼江荀,见他还在那等着宋尔回答,强压下心头的种种思绪,“放心,东西是有的,只是价钱上会有些贵。” “可以的,”宋尔并没因听到价钱贵,就出现什么异色。 顾念观察着她的神色,自然也就知道了对方的家境只怕不差,“那咱们现在走?” 宋尔应了声“好”。 几人顺着楼道走出去的时候,宋尔挨了下江柏的胳膊,“除开我想买的这些,你从前过年都会买什么啊?” “不买,”江柏道。 宋尔听到他这个回答,有些讶异,“不买……是什么意思?” “要是江荀过年不回来,就和平常一样,要是回来了,就做一桌好菜一起吃了,”江柏解释道。 他话音平淡,语调也同平常没分别,可宋尔却听的心头一缩,好像莫名被什么细微却带刺的东西扎了下,“那今年我看着买、好吗?” “听你的,”江柏把决定权全权交了过去,弄得好像宋尔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宋尔听到这句话,朝他斜了眼,浅色的眸底带点儿天然的湿色,睇去一尾嗔托。 第70章 这么点儿嗔意, 漫溯过去。 带至男人眼底,叫他那双漆黑的眸中也起了风。 是那种你知我知的逾矩。 只片刻后,又各自移开了目光。 等走出门洞, 轻薄的日光霎时间就覆了上来,江柏偏过头问:“冷吗?” 这时候差不多在下午两点多钟, 日头愈远也愈薄。 “还好。” 宋尔今天一天都在活动, 倒是没像往常那样。 江柏约莫还是不放心,同他道:“手伸出来。” 宋尔“唔”了声,听话的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 江柏握了下他指尖, 等触到丝丝薄冷的温度后,不觉皱起了眉,“有些凉。” “一直都是这样的, ”宋尔同他解释, “可能是气血不足的缘故。” 江柏望着少年指尖透出的青色,慢慢垂了下眼,“那买完东西,我们早点回去。” 宋尔“嗯”了声。 而多多少少关注着宋尔的顾念自然也看到了江柏握他手的那一幕,他的手骨骤然攥紧,可随之涌上心头的就是放松了。 幸好。 他想。 “小荀。”顾念含笑道。 江荀抬眼道:“怎么了?” “今年回家, 有人催你找对象了吗?” 顾念状似的调侃的问。 “有是有, ”江荀的话让顾念的心又提了下, “就是不合适。” 顾念没好问是怎么不合适,毕竟就算是朋友也该注意分寸, 因此只是说:“那遇上合适的话呢?” “合适的……”江荀听到这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 脑子里最先浮现的就是他哥和宋尔,明明两个人也没确定关系, 可他这个旁边者却要比他们还要笃定,“合适的话,那就处。” 他并没怎么想过处对象这回事,可见到他哥和宋尔的相处后、又觉得,有个对象也不算麻烦。 顾念闻言、眼睑渐落,“是吗?” 这是句没什么意义的话,带着失神的敷衍,只江荀却没听出来,还“嗯”了声。 顾念笑了,这次笑的有些落寞,他微微偏过头,没叫江荀看见,可没多久,又忍不住把目光放到了他侧脸上。 正面看的时候还不明显,可从顾念的角度勾勒,对方的下颌线便有些带着钝感的锐利,很难说明白这种感觉。 连顾念自己也没法去定义。 他迟迟的走,没再同他说起这个话题。 带着几人到地方后,宋尔先是按照从前自家过年买的东西挨个买了一遍,等大部分都买齐了,又去挑了一套笔墨。 价钱确实贵些,但还在宋尔预估的范围内。 等要回去的时候,江荀就没叫顾念再送了,只说下次见面请他吃饭。 顾念也知道到了告别的时候,他轻缓的叹口气,并没借着身份、又或者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拥抱占便宜,只是道了声再见。 等人走后,江荀本都以为要回家了,可江柏却带着宋尔去了一家百货商店。 “怎么来这里了,还有什么没买吗?” 拎着大包小包的江荀跟在后面问。 “嗯,”江柏手上的东西并不比他少多少,因此一进门就受到了大家的瞩目,只谁也没在意这个,他走到挂着毛衣的地方,看向宋尔道:“这些毛衣你看看有喜欢的吗?” 宋尔原本只以为江柏是自己想要买什么东西,可万万没想到,他是为了给自己买,“怎么……会要给我买衣服?” “这里的冬天冷,我看你身上的毛衣算不上厚,想给你买件暖和的,”江柏说出的话总有种实实在在的拙朴。 宋尔听到他这个理由,笑了下,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那我自己买就得了。” “不行,”大概是因着平常很少驳了宋尔的要求,江柏的语气有些不定,“我……” 他踯躅了会儿,才终于找到一个理由,“这是新年礼物。” 宋尔眼睛里的笑愈发颤颤,像是攒的小星星快飞出来了,“是吗?” 江柏被他笑的有些慌,不大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嗯”了声。 “那我就挑了,不过……”宋尔特意留了个引子,等江柏忍不住看过来了,才道:“人家都说礼尚往来,你既然送我了,那我也得送你一件才是。” 赶在他拒绝之前,他直接说:“不能不要。” 江柏的话只得是憋了回去。 最后两人各自挑了一款毛衣,宋尔挑的黑色、江柏蓝色,除颜色不同外,款式并没什么差别。 江柏想着外面冷,直接就让宋尔换上了,他自己也是。 看着镜子里款式相同的两个人,江柏都没发觉自己的眼睛里堆满了笑。 被彻底忘在一边的江荀看着两个人,十分有怨气的在旁边道:“哥,那我的呢?” “我的新年礼物呢?” 要是平常江柏可能就把这句话给略过去了,可人在高兴的时候看什么大概都会觉得宽容些,因此江柏只咳了下,就道:“你想要什么,挑吧。” 末了,他又添了句,“要是选毛衣,别要我这个款式。” 江荀幽幽的望着他哥,觉得自己被排除在这个家了,“哥。” 江柏看着他等他接着往下说。 江荀却没再吭声儿了,他就是觉得他哥可真狗。 但最后为了家庭和谐,还是选了件别的款式,等换上后给他哥买了根钢笔,英雄牌的,“哥你不是要学写字了吗,这个用着也方便。” 江柏默了下,把那根钢笔接了过来,妥帖放在了自己里侧的口袋。 他的性子说起来有些冷,可面对亲近的人,这时候又显出了十足的柔软。 江荀见他哥收好了,又给宋尔挑了台收音机。 整个商店也只有这么一台。 宋尔都惊了,“太贵重了这个,我不能要。” 江荀却非要给,“礼物重在心意,你在家里平常窝在家里光看书也没意思,这个能播好多台,而且放家里也不是你一个人听,我跟我哥都要听的。” 他说完也不等宋尔同意,就直接拿出钱票把东西给买了。 宋尔拦都拦不住。 他又急又无奈,“哪有这样的?” 别看江荀那样说,可他年后就去部队了,根本就用不上收音机,江柏更不用说,肯定更迁就他。 “可不就是这样的?” 江荀倒是笑的开怀,“至于回礼,我已经想好了。” 对方的礼物这样贵重,宋尔自忖也不能差了,已经想要努力凑钱了,毕竟他爸妈给的钱拢共也只三百,“是什么?” 江荀先看了眼他哥,然后以手抵唇小声道:“你得发誓,以后都不给我做饭。” 他对宋尔的饭菜至今心有余悸,并在有生之年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宋尔:“……” 他酝了下情绪,还是没忍住道:“就有那样、那样的难吃吗?” 江荀脸色沉重的“嗯”了声。 “相当。” 江柏在后面踢了他一脚,但江荀为了自己的权益,强忍住了没抬头。 70-80 第71章 宋尔看着柜台上那台用自己厨艺换来的收音机, 心情很有些复杂,说高兴吧那肯定不是,毕竟……自己的厨艺都被嫌弃成那个样子了, 但要说生气也没有,非要形容的话, 大概是有些哭笑不得。 眼见江荀还在等他回答, 宋尔也没故意叫他提心,举起了三根手指道:“好吧,我发誓。” “那发誓的内容呢?” 宋尔话还没说完, 江荀就急着说。 本来宋尔都准备答应的,可他这副不放心的模样,说实在话, 总叫人心里还挺有小情绪, 弄得他好像会反悔一样。 想了想,又忽然道:“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听收音机。” 江荀那双原本盛着期待的眼眸,在听到宋尔说出的这句话后,立刻就变得有些眼巴巴,“怎么会没那么想听呢?” “多有意思啊,里面还有好多歌儿呢, 还能听新闻、农业知识, 你用了就知道的。” 他这般着急让他收下的模样, 倒是比售货员还像个推销的。 宋尔也不是故意要为难江柏,只是叫他弄得心里不大对味儿, 等过了那阵后便放过了这茬, “我答应你, 以后绝不会再给你做饭吃。” 江荀千辛万苦等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当真切听到这个承诺的时候, 他是真开心,以至于嘴巴都翘了起来。 转头看向他哥,眼神里分明是掩饰不住的笑,语气却带着种做作的感叹,“哥,以后尔尔万一做饭,只能你吃了。” 说完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柏直接把江荀的手拍了下去,懒得搭理他。 江荀也没非要他哥的答话,自己美滋滋的抱上收音机走了出去。 宋尔看着他的背影,想了下,对江柏道:“先等我下,好吗?” 男人“嗯”了声,没问他要做什么。 宋尔走到柜台问:“请问你们这里有护腕吗?” “有的,”售货员领他走到最右边,“这里还剩三对,都是上海那边进过来的,紧俏货,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同志要买的话可得赶紧了,我怕之后就卖完了。” 宋尔让她把护腕拿出来看看。 这东西一般都是不让试带的,可售货员想到他们一家刚刚在店里眼也不眨的买了大几百的东西,默默把权限放宽了些,她把护腕拿出来,一一摆在他面前。 宋尔挨个摸了摸,他不大懂这个,只是觉得手感相差不是很多,因此挑了个白色的就买了。 只买完之后,又想到整日砍柴、挑水的江柏,把那只黑色的也买了下来。 揣着两对护腕走回去,“我们走吧。” “好。” 三人身上都拿了东西,江柏和江荀身上尤其多,吃的、用的挂的哪哪都是,宋尔只拿了一幅笔墨,倒不是他不愿意分担,而是他能自己走回去就谢天谢地了。 即便这样,一路上也歇了四五回。 赶回家时,月亮都冒尖儿了。 累了一天,宋尔刚回家就伏在炕上,再动弹不了一下了。 江柏在门口见他被子都不知道掖,站那敲了敲门。 宋尔还没睡熟,只因着没力气,说话也呜呜哝哝的,“怎么了?” 没有主人的邀请,江柏没好进去,因此只是说,“晚上凉,别倒在床沿休息,把外套脱了上炕去睡。” 这些话进到宋尔耳朵里不消一秒,就失去了意义,他“嗯嗯”两声,脖子一转就睡了过去。 江柏是知道他的身体的,根本就受不得一点儿冷,见他没起来,在门口踟蹰了会儿,还是道:“那……我进去一下,可以吗?” 宋尔这会儿已经完全睡过去了,连哼哼都没有,哪还能回答他。 江柏轻叹口气,进屋把他身上的军大衣给脱了,随后搭上被子,掖好后站在那看了会儿,见他睡得酣又去烧了盆水,替他把脚擦了。 摸了脚心觉出温热才算是放了些心。 江荀就在外面看着,看着他哥动作轻柔的给人盖被子、掖被角、甚至是……洗脚,说真的,他现在都有些佩服宋尔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就把他哥给拿捏住了。 什么时候他也能这样就好了。 让他哥往东,他哥不往西。 光是想想,江荀都能笑出来。 但想象也只能是想象,看见他哥马上就要端着盆出来了,江荀赶紧让开了位置,“哥,咱们晚上吃啥?” “宋尔没醒,晚点儿再做,”江柏边走边道:“今天买的有糕饼,要是饿就吃点垫垫。” 江荀“嗯”了声。 江柏去倒了水后,又把买回来的东西大致规整了下,那些瓜子、糖果一类的就抓出来些找了两个碗放堂屋里,那些红纸、先放在了一边,等宋尔醒了看他意见。 另外零零散散的东西也都收拾了一遍。 江荀在旁边跟着一起弄。 等到差不多九点钟了,才开始熬粥做饭,照旧没放辣子。 做好后去叫了宋尔。 偏这时候正是乏困的时候,敲了许多次门,也没人应声…… 江柏知道宋尔累,但想到他一下午都没喝水、也没吃东西还是进去叫了人。 只站在炕边时,却有些没法开口。 停了会儿,才有些迟疑的道:“尔……尔尔?” 叫名字太生疏,可这样子叫又太亲密,男人头一次用这个称呼,几乎不敢大声。 宋尔不出意外的没醒。 江柏口中又念了几句,等稍习惯些了,才弯身唤他。 一连几声,宋尔才有了反应。 往被子里躲了躲。 江柏看着他这样,想把被子拉开。 可宋尔以往早有多次应对父母的经验,下意识的抓住被子不让他扯走。 要是论力气,他是绝比不过江柏的,只是江柏也没去用蛮力把被子掀了,而是蹲了下来道:“灶上有温好的白粥,要是不想起把粥喝了,不然今天奔波一天,晚上再闹肚子。” 这么一会儿过去,宋尔已经渐渐有些醒了,他翻过身子,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蒙着层浅浅的雾色,映着在被子里闷的发红的脸颊,看起来乖糯乖糯的,“江柏。” 男人蹲在炕边,跟很大只的兽类一般,守着自己的宝物,他应了声,“有哪不舒服没有?” 宋尔指了指喉咙,“有点干。” 江柏起身去堂屋给他倒了杯热水过来,等稍放了放,才把被子放到他嘴边,“要是烫了就说。” 宋尔小口小口的啜着,等后面有了力气,也没叫江柏拿着了,接过去自己捧了喝。 “我睡了多久啊?” 宋尔把被子放下,靠在床头问。 “有两个钟了。” 江柏道。 第72章 宋尔看了眼天色, 然后穿上衣裳爬下了炕,“你吃过了吗?” “还没,”江柏往旁边让了让, “等你一起吃。” 这句话一定程度上会让人生出负担,可同样的、也会叫人萌出种不可或缺的需要感来。 可偏偏他不止是嘴里说说, 男人站在那里, 分明那样冷削的一双眸,可此时此刻却只盛了一个人的身影,带着稠厚压抑、却又无限热烈的光亮。 当被这样的眼神包裹住的时候, 宋尔只觉得眼皮都在发烫,他本能的想要盖住自己的眼睛,可抬手后、却覆在了江柏的鼻梁上方。 遮住了那双炙人的眼目。 他的动作并不快, 甚至称得上迟缓, 可江柏却没躲,就那么任由宋尔的手落了下来,他的眼睛眨了下,再没旁的动作。 可宋尔却叫这点细微的动静弄得手心轻颤,他手指动了动,想把手缩回去。 可才往回撤, 手腕就叫拉住了。 宋尔没有抬眼, 他只是觉得两人挨着的那一块有些热, 这点温度顺着皮肤直往上爬,钻入心头后几乎要把整个人都烫伤。 “江……江柏。” 他呼着他的名字。 却很小声。 男人稍用了些力儿, 让他的手重新贴在了他的眼睛, “就这样吧。” “不想我看你的话。” 在这场爱意的挣扎沦陷里, 哪怕只能得到短暂的抚慰,他也在企盼着。 男人的身上很热, 连吐息都带灼烫,宋尔抬眸怔怔望着江柏,身子几要被定在了那里,“我……”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就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江柏也没再吭声儿,就只是温驯又缓慢的、蹲在了宋尔脚边。 可就算是什么都不说,也能感受到那股子情热。 门虚虚掩着,若是想进来是能直接进来的,可在这个发潮发闷的空间里,谁也没顾及到这一点。 烛火幽微,晃荡着、游弋在男人硬挺的下颌,忽明忽暗的光影下,仰起的半张脸面恍若朝圣。 宋尔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只一双眸子不知何时沁出了湿色,可他自己却没意识到,只是用那种犹犹豫豫、又不能决断的眼神望着男人。 片刻后,才启了唇齿,“并没不让你看。” 江柏的手微松。 宋尔得了允许的信号,慢慢的将手收了回来,可这样子、便不能回转的看见了江柏的那双眼睛,俯视的时候,里面的情愫更是一点儿藏不住。 宋尔当然可以假装看不见,可面对一份摊开的、热忱的爱意,他没法那样做,“喜欢我?” 他挑开了问。 江柏点了点头,连犹豫都没有。 宋尔蜷了下手心,“喜欢我什么?” “我……不知道,”若是个聪明人,现在就该拿出各种恳切的理由,去赴这场情爱的审判,可他就只是望着宋尔,执拗而专注。 “那你知道喜欢,知不知道……”宋尔不去看他,“潮有涨落、木有荣枯,连月亮都一遍遍的体会阴晴圆缺,何况人心?” “人心怎么会永远都不变呢?” 面对这样的江柏,宋尔不敢承认自己从没有过心动,可是知道、却并不代表一定要开始,他若当真是女孩子或许也不会这样畏首畏尾,可偏偏他是男的,身份还这样曲折复杂。 万一出了问题,身后没有任何依仗。 江柏仰视着他,如目观神明,眼见那抹湿润终于凝成了泪,才再度开了口,只是这次嗓音有些干哑,“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 宋尔不是天性悲观的人,可他也是真的对前路迷茫,“再等等、好吗?” 他做不出决定来。 “如果要开始,就不要是轻率的开始,”他再次把手放在了江柏脸上,只是这次多了些温柔的意味,“慎重对待下的关系,总归是能走的更长远些的,是不是?” 江柏贴在他的手心,说了声“好”,他能感觉的出来,宋尔的态度已经有些软化了,这样便让他很满足了。 两个人静静待了会儿,才前后出了门。 江荀早都饿了,见他们总算出来,忙跑去端饭,顺便还招呼了声,“哥,过来帮我拿下碗。” 江柏看了眼宋尔,见他没说话才跟着过去了。 吃完饭后,宋尔回屋在军大衣口袋里找了找,掏出了两副护腕,他看了会儿那对黑色的,把东西放在了炕上,随后拿着白色那对出去了。 “这个、是给你的新年礼物。” 宋尔走到正喝水的江荀面前道:“没你给我送的礼物贵重,可我想了想,对送什么又实在没头绪,你在部队里训练量应该不会小,就想着戴个护腕应该会好点儿,你试试,看戴着舒不舒服。” 江荀看着递到眼前的白色护腕,愣了一下,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宋尔。 宋尔见他迟迟不接,把东西往前送了送,“不试试吗?” 江荀听到这一句,才总算是归了神,在提出那个要求后,他已经没想着从宋尔这里收到什么东西了,可当这份心意实实在在的到了眼前,又抵不住心底的欢喜。 “给我的?” “这是问的什么话,”宋尔笑着回他,“都递到你眼前了,非要我指名道姓的说出来?” 江荀刚开始还有些在状况外,可慢慢缓过来后,又忍不住高兴,“那我试试。” 他接过护腕,直接就戴在了手上。 部队其实是不允许戴这个的,但江荀却是扬着唇道:“很合适,颜色也好看。” “喜欢就好,”宋尔弯着眼睛道。 江柏瞧着江荀手上的白色护腕,轻抿了下唇,倒不是嫉妒弟弟,就是有种宋尔的注意被分走的不舒服。 他没作声,去把碗给刷了。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了睡前,被宋尔叫住的那一刻,他回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少年。 宋尔背着手,迎着他的视线,缓缓走到堂屋的桌子旁边,把手里的东西放了下去。 什么也没说。 可江柏的步子却控制不住的快了,他走到宋尔身边,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 宋尔受不住他这样,只得在桌上轻划了下,“这个……是给你的,我去睡了。” 他说着退开两步,转身回了屋。 江柏想拦,却没有立场,等到宋尔的屋门关上,他才分出心思去看桌上的东西。 是一副黑色的护腕和一张肖像画。 江柏心有所感的先拿起了画,展开之后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是昨晚上玻璃窗上的那一副,这次是用钢笔勾出来的,只寥寥几笔,但眼睛处的着墨又让这幅画十分传神。 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 接着又试戴了一下护腕,没取,等进屋后把两样全锁进了盒子里。 宋尔上次送出的画也在这里。 江荀见他哥这样宝贝,很有些好奇,“里面是啥啊?” 江柏不愿让宋尔的画让别人看到,只敷衍道:“没什么。” 第73章 江荀虽然想看, 但观察了下他哥的脸色就知道应该是不行了,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的问:“是尔尔给的?” 江柏搭在锁扣的手顿了下。 江荀注意到这一点后,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重新躺回去,但嘴巴还是没停, “哥, 你俩现在怎么样了?” “这么喜欢打听,不如我把昨天那些婶子请回来让你好好打听?” 江柏被问的烦了后,直接就道。 江荀顿时就不敢说话了。 江柏耳朵得了清净, 这才转身把箱子重新放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村子里就四处炸起了鞭炮,这边儿的声音才落, 那处就又响起来了, 里面不时还混着小孩子的尖叫。 宋尔本就觉浅,这样一来哪儿还睡的下去,可又困的紧,就只能笼着眼、抱着被子等鞭炮放完。 只半个钟过去,鞭炮声仍是一阵接着一阵,半点儿没停下的意思, 少年脑袋在被子上最后抵了下, 只得是慢吞吞穿上了衣裳。 刚出房间, 就见江荀正从灶上往外端菜。 宋尔走过去,临开口前, 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只也不知晚上是不是朝着一侧睡的, 右边脸颊尤带一褶红红的压痕。 这么一张口,倒似作的怪样子。 江柏一见, 就被可爱住了。 他放下正在活的面,拍了拍手走过来道:“今儿年初一,村里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备上几挂鞭炮,既是热闹、也是除晦,要是想睡,等过十点钟再去倒个觉。” 宋尔摇了摇头,“洗把脸就清醒了,年初一正要贴对子,我一会儿把昨天买的笔墨都拿出来,咱们写对子,好吗?” 江柏点了下头,不过还是道:“等吃完饭。” “好。” 兄弟俩谁也不敢让他进厨房,宋尔只能先去整理昨天父母给他寄来的包裹。 拆开看了看,里面大多是吃的用的,票子一类,奶糖、麦乳精这些都有,另外还塞了三十块钱并一瓶药。 他想到的、没想到的都叫准备全了。 就是……没有见信。 今天还是年初一,以往在家里,他爸妈向来是不许他在这天赖床的。 宋尔想到这里,又轻叹了口气,呆坐了会儿,这才把东西都归置好,吃的分出了一部分放在堂屋,剩下的就放好没动了。 等这些弄完,饭也好了。 简单吃过一顿,江柏把昨天那些买的红纸还有笔墨都拿了出来,“你看看,这些要怎么用?” 江荀也没见过人写毛笔字,这时候也跟着在一旁凑热闹,“尔尔,待会儿能让我写一副不?” “可以啊,”宋尔一面铺纸,一面道。 江荀见他答应,眼角不觉松出一道笑意。 等纸陈墨润,宋尔先写下了一联。 人生哪有多如意 万事只求半称心① 大约是这段时间的经历,宋尔并没如何思索,便引了这一联,可写出来后又觉得过年的日子,用这联开篇实是说不上好。 “这个……就挂我屋吧。” 宋尔道。 他放下笔,指腹在未干的墨上按了下。 “挂堂屋外面吧,”江柏看着他道。 宋尔抬目,又很快垂下,“可是……过年用的春联,总该欢喜些。” “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我从没听过。” 江柏望着他,很认真的说,“你来之前,家里也不挂春联的。” “就是啊,何况这字写的多好,”江荀在旁边跟着说,也不是没脑子的吹,纯是真心这样认为的,他从前连字都要靠在部队学,何况是书法,但即便是没学过,也能瞧出来这笔字是好看的。 “火候还不够,老师说我腕悬却空,写出来的字总是无肉,”宋尔说着看向江柏,琥珀色的眼睛里挑出抹笑来,“教人虽勉强了些,但想是应当不嫌弃?” “不会,”江柏的手往后背了背,随后握紧又松,“你教我,我愿意。” 这话实在过分亲近,就好像若是换个人教,就不愿意了一般。 宋尔自然也体会到了他话外的意思,唇轻动了下,却又没好回他。 男人也并没要他一定回答,说完那句话后就只能安静的待着了,宋尔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话的不得了。 就在对联快写完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外面冷,别出去,”江柏交代了宋尔一声后,就开门去了。 等回来的时候,却是三个人。 另外两个,是宋尔如何都料想不到的,他看向回来的江柏,以眼神询问。 江柏冲他摇了摇头。 江荀看着手里还拎着鸡蛋的两个人,想到那天那个晚上对着宋尔看呆的蒲子归,对两个人的来意有了点儿大致猜测。 他看着他哥一脸不知所以的模样,都想上前去点醒他,可偏偏大家都在场,又不好暗示的太明显,只能自己迎上去道:“要说拜年也该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去给长辈拜,怎么您就亲自过来了?” 两家人说起来没什么交集,这话对双方来说也就是场面话,可谁也没去揭破。 村长脸上那象征着年纪的沟壑一动,就起了点儿温和的笑意,“我来啊,是有个好事儿跟宋知青谈。” 被提到的宋尔却不怎么高兴,前天那两个婶子也是以有好事儿为理由进了门,可结果都是奔着江荀的婚事来的,是以他只能尴尬的冲着村长笑了一下,“是什么事儿啊?” “你也知道,村里最近遭了灾,我们这几个村子的村子商量了一下,把损失都报了上去,后续应该会有笔款子落下来,”老村子缓缓道。 宋尔却觉怪异,毕竟这种事属于村子内部,跟他有哪门子关系,正疑惑着就听对方接着道:“这笔钱,我会用来建一所给孩子们上学的房子。” 而有了学生,就意味着得有老师。 后面的话,村长没说,可江荀却瞬间就领悟到了,只宋尔和江柏俩人都还是一头雾水。 江荀看了眼他哥和宋尔同款的迷茫,已经有些不放心两个人在家里了,他站到宋尔身边,眸底温和却沉着,“村长的意思是、会让宋知青去教书吗?” 他这时候便没叫尔尔了。 第74章 “是有这个意思, 只是……”老村长沉吟了下才道:“知青所那么多知青,有好些也是上过高中来的,要是独独安排了宋知青, 想是对其他人不大公平。” 江荀笑了下,眼底却并没多少笑意, “那村长的意思是……?” 老村长这时候又不说话了。 一直站在后面的蒲子城这时候往前挪了一步, “江兄弟多想了,我爸其实也没什么别的意思,知青下乡本就是为的扎根这里、建设村子, 我爸作为村长,一来要为村子的未来着想,二来也是不愿意叫你们这些知青的知识都埋没在地头, 但……人都有私心, 凡事总得先为自家人考虑几分,你说对不对?” 他在“自家人”三个字上面的话音略重了些,可又没直接挑破。 江荀听出他的意思后,眸光微沉,“所以……你的意思是、自家人才有选择权?” 蒲子城没作声,但态度却是默认。 宋尔在旁听着两人一来一往的交锋, 慢慢的、也回过了味儿, 他是男的不假, 可在蒲子城和那些外人眼里,他就是女孩儿, 而一个女孩儿想变成自家人, 除了嫁过去, 他想不到别的办法。 明白这点后,他看着蒲子城的眼神就不免复杂了起来, 强烈的震惊中夹着不能理解的讶异,大概就透露着类似于没想到你竟然想娶我这种情绪。 实在不能怪他误解,主要是老村长今天谁也没带,就带了蒲子城来,由不得他不这样想。 而被误解的蒲子城自然也察觉到了宋尔怪异的眼神,他不是笨人,略一分辨就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我……” 头一次跟着他爹干这种事儿的蒲子城被女孩儿盯的头皮紧了下,也不是面皮儿薄之类的,就是明明相的人是弟弟,结果对方以为是他这种尴尬。 他咳了下,顶着女孩儿那种目光,强自解释道:“家里还有个弟弟,同宋知青年龄相差不多,想是也有话说。” “有什么话说?” 从头到尾都很沉默的江柏这时候终于出了声,他掀了下眼皮,脸上瞧不见丁点儿笑意,“我没记错的话,村长家的小儿子好像连小学都没上完,而宋知青上了高中、会拉小提琴,书法也写的好,读诗画画,这些跟你弟弟都说不通。” 他说的话太直白,也太……得罪人,起码村长在听到如此明显的贬损后,面上的笑逐渐收了起来,眉心也跟着攒出了一道深痕,那双浑浊的、却经历世事的眼睛望过去,“江小子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是,”江柏迎着这位老人的目光,语调淡而坚定。 “好,好啊,”老村长在村子里向来受人尊敬,还从没有人在他面前说出这种、相当于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的话,哪怕是拒绝都不知道委婉一点来。 他知道有江荀在,有他的军衔在,他奈何不了江家,可人在村子里,他这个村长总归不是一点用都起不到的。 老村子转而看向宋尔,眸中带着无言的压力,“宋知青是怎么想的?” 宋尔下意识的往江柏那靠近了些,说实在话,他对村长的儿子没什么印象,更别提结亲这回事了,因此心底并没犹豫,只是因着不愿得罪人,略微组织了一下措辞,“不是我非得拒绝,而是下乡之前父母交代过,处对象可以,但是有几点要求。” 村长道:“你说说看。” 宋尔攥了下手心,摸出了点儿汗意,“这第一就是得有钱,不是家里市侩,而是我的小提琴要保养、纸笔书墨也要供应,再来我身子不好,还得从国外买进口药,零零散散的加起来,一个月就得四五十块,往日在家里时,父母供我这些是拳拳爱女之心,可若是结婚嫁了人,总不能还这样。” “四五十块……”村长听到这个数字,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这么些钱够他一大家子嚼用许久了,可算起来竟也不过是宋尔一个月的花销。 “这……谁能供的起?” 一旁的蒲子城同样愣了下。 宋尔张了张嘴,可在两人的目光中却又合上了。 老村子沉默了下去,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半晌过去,才握住儿子的胳膊,沉声道:“走,咱们回家。” 话音刚落就又看向宋尔,“今儿是个好日子,你们……接着闹挺。” 蒲子城感受着落在胳膊上的力道,眉毛抖了下,只在外人面前还是忍下来,扶着他爹走了出去。 等两人离开后,屋子里一地寂静。 第75章 “这样、算是把人给得罪了吧?” 半晌过去, 宋尔转过身低声道。 “别担心,”江柏到底也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些年,对村子的情况还算清楚, “除了平日里的活儿计累些,再多也不会有旁的什么了。” 宋尔倒也不全是担心这个, “你之后说不定要在村子里收山货, 到时若村长刻意在里面阻挠,总是麻烦。” 江柏望着宋尔渐蹙渐悒的眉,思索了下后道:“这附近并不只一个村子, 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就走远些到其他村子收山货,不过就是多费些心力。” 宋尔听着江柏退让的话, 连着唇也抿了起来, “这事儿原也不是咱们起的头,怎么后果就要你来担了呢?” 他抬起眸,紧锁的眉褪去愁色后,唯余果断,“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江柏自然是点头。 宋尔走到桌旁坐下, “要是村长没这个念头, 那我今天这番话你只过遍耳朵就好, 可他到时要真有了动作,阻止别人供你山货, 你就在村里寻蒲叔, 向他们家悄悄收这些东西。” 他敛起眉目, 语调沉静,“一开始还不显着, 可做生意,还是这种跟供销社有合作的生意,一般来说是不会赔的,近的还看不出来,但时间长了,是赚是赔自然有分辨,那时候你再让蒲叔把赚钱的事儿给宣扬出去……” “大多数人都是现实而逐利的,他们不会埋怨提供这个机会的你,只会把心中的怨气朝向村长那里。” 宋尔也许并不了解这些村民,可从前读过书、也见过父亲是怎么处理他那些厂里事情的,耳濡目染之下,总能得出些经验来。 江柏顺着他的话往下慢慢捋,眼底不觉间爬上点儿明悟来,这世上总有些男人是希望伴侣能依附自己而不需要太多能力的,可江柏却绝不是这种人,“我记下了。” 江荀在后面跟着补了几句。 江柏知道自己在与人交往这方面远比不上江荀,听的也很认真。 三人就这件事讨论了一茬,但也没一直揪着不放,毕竟事情还没发生,想再多也不过杞人忧天。 “那……接着写对子?” 宋尔道。 “好,”江柏应的很快,他也不愿让村长扰了过年的心情。 宋尔接着教江柏写字,写完一联后,也没嫌弃他头一次写的不好看,准备把对联贴在了兄弟俩门口。 江柏没什么意见,江荀却不同意,他看着对联上那手跟鸡爪子乱踩出来似的字,挡在他哥面前不让贴,“尔尔,我们屋儿能挂你写的不?” “行是行,不过……”宋尔指尖夹着笔同他们卖了个关子,“不过这幅对联就得给我了。” 江荀张口就道:“都写成这样了,还要这个做什么?” 宋尔不大喜欢江荀这样说江柏的字,他走过去把男人手里的对联拿过来,又小心叠好,“先放我那里。” 等以后当江柏的黑历史用。 他就那样想当然的用了以后,好似已经把他规划在了日后的生活里。 尚且不知道宋尔这点儿小心思的江柏见他把自己头一次写的字放的这样妥帖,眸光塌下。 而江荀看着宋尔放轻的动作,总算是看懂了脸色,他转头又看了眼明显触动的他哥,没再多话。 第二天。 江柏便开始弄那些山货了,而之后的事实也证明,宋尔昨天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在江柏上门去收山货后,刚开始好些人都同意了的,毕竟没有谁会跟钱过不去,可村长知道这件事后,特意把大家聚集在打谷场开了个会,再次强调了一遍投机倒把的危害性。 哪怕江柏现在做的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性质,可许多村民还是退却了,他们中许多人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对村长的信服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要让对方违背村长的话可以说难上加难。 是以当那些村民又反悔说不能给他供山货了后,江柏一一都答应了。 唯一没来的人是蒲毅。 宋尔记他的好,却没让人真的成为众矢之的,他让江柏晚上去蒲叔家里一趟,也让他明日里告知村里人说不供山货了。 江柏有些不解,“不是说……让蒲叔他们供吗?” “那是明面上,”宋尔解释道:“枪打出头鸟,大家都不供了,偏偏只他家供,村里人会怎么想,说不定还会连累对方受村长记恨。” 江柏把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理清,都记在了心里,“好,我今天晚上就去。” “嗯。” 自从过了年,江家就彻底忙碌起来了。 江柏尤其是,整日的连轴转,又要侍弄庄稼、下工回来后又得去山上砍柴、采菇,回来了还要识字读书。 要是搁在宋尔身上这样下去只怕身子都垮了,可江柏就算一天只睡六个小时,精力也没见有多少消耗,起码宋尔不觉得他哪一天懈怠过。 就在事情逐渐走上正轨、那些山货也卖了些钱后,江荀突然在饭桌上宣布:他得回部队了。 宋尔听到这个消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自打他搬过来住,江荀就回来了,可以说这段日子都是三个人一起生活的,这样突然的说要走,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江柏却像是习惯了一般,“什么时候走?” “后天,”江荀的声音也有些低,常年在外的人总是念家的。 江柏放下筷子道:“到时候我去送你。” “我也去,”宋尔举了下手。 “行,”江荀看着他哥和宋尔,眼底逐渐漫上温度,“等有假了,我就回来。” “嗯。” 等到洗漱过了,宋尔翻了翻自己的包裹,把糖、果子、麦乳精、糕点这些全翻出来了,又分出小半装进了个布袋里。 打包好后,去敲了对屋的门。 开门的人是江柏,“怎么了?” 他问。 宋尔举起布包道:“江荀不是就要走了吗,我就收拾了点儿东西出来,应该都是能用的上的。” 江荀原本在炕上,可一听到宋尔是来给他送东西的,立刻就跳了下来,趿着鞋跑过来道:“给我的吗?” 第76章 “嗯, ”宋尔把包裹递过去,“你在那儿应该不缺用的,我就想着收拾些吃的路上垫垫肚子, 这些你哥肯定也准备了,但咱们相处这么久, 我心里把你当朋友, 东西不多,是一点心意。” 江荀看着那包东西,很想说他哥从没给他准备过, 但在宋尔面前,还是没给他哥拉低印象分,“我……” 从前离家, 是没人会给他准备这些东西的, 他和他哥关系还成,但两个大男人,都不算是会为人着想的性格,这样的妥帖自然也从未有过。 可当真有人这样把东西送过来说、这是朋友间的心意,还是让江荀一怔,随即心中的暮色骤然翻涌, 他很快意识到, 这是种夺人、却又润物无声的软调温柔。 “我自然……也把你当朋友。” 他接过包裹, 眉目松下,笑意朗朗。 “这个我收下了, 到时从部队回来, 给你带好玩儿的。” 男孩子对军队、对军人总是有憧憬, 宋尔也不例外,他望过去, 浅色的眼眸里带点儿好奇,“是什么好玩儿的?” 现在说本也无所谓,可江荀见他这样就没开口了,“现在还不能说,不然就不是惊喜了。” 宋尔轻抿下唇,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虽明明白白的压着好奇,但也没继续问了,只说:“那好。” 江荀瞧着他这样子,又是忍不住一笑。 晦暗的光落下,照在江柏明明灭灭的眼底,叫人辨不出其中的情绪,他脚跟微动了动,唇也轻抬,似是要打断两人的对话,可犹豫半晌、最终也没开口。 没法说清是什么感觉,只是看着宋尔和江荀在那里亲近的、旁若无人的说话时,心中不大舒服,哪怕江荀是他弟弟。 细究起来,应是嫉妒。 江柏想。 沉默许久,才重新张了口,只语气却显寡淡,“时间不早了,回去睡吧。” 宋尔只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身子,应了声便回屋了。 兄弟俩见他屋儿里的灯熄了,才回去。 江荀没怎么察觉他哥的变化,把包裹搁在了旁边的柜子里后就睡了。 江柏却睁着眼睛,很久也没睡意,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有些不安,说不安也不大准确,非要摸清的话,大概用患得患失来形容要更准确。 就好像伸出手,在倒映着漫天星星的河里捞了一把,可捧起来,手里也只是清水而已。 他望着窗外,一直到很晚才睡。 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江荀离开的日子,三人俱起了个大早。 宋尔向来起的晚些,在路上时就总忍不住打哈欠。 江荀转过头看他,“你身体不好,外面又冷,总不如在家待着。” “别啰嗦了,”宋尔揉着眼角沁出的水渍,话音有些黏调,“我是要给我爸妈寄信,送你就是顺便。” 头一次被说啰嗦的江荀只得是闭了嘴。 没过一会儿,走不动的宋尔又爬上了江柏的背,一直到火车站才下来。 票是早已托人买好的,这会儿也不必去跟人挤着买票,江荀穿着一身绿色军装,身姿笔挺,看着极为精神,可这会儿面对离别在即的家人,也不免生出了几分伤感,“我走之后,哥你在家可千万别欺负尔尔。” 江柏淡淡扫过去一眼,“我不会。” 他原是不必解释的,因为他这样的人本也不必解释,可即便有可能让宋尔有一点点的误解,江柏也不愿意。 “那就好,”江荀道。 被两人谈到的宋尔看着三两分意气的江荀,同样上前一步,“一路平安。” 这里实在嘈杂,声音没到耳廓就被渲染的模糊了,可江荀还是从里面捕捉到了宋尔的那句“一路平安。” 他垂下眼,说“好,” 语气很认真。 这里到处都是即将团聚的人、也满是将远的离别,宋尔也是在这一刻,才真的有了些切实感。 可仍是朝着江荀挥了挥手。 旁边的江柏没有动作,只是一错不错的看着他。 人要是有了家,被惦记着,总是要生出牵挂的,江荀原也不想这样,可还是上前抱了下他哥。 江柏不大习惯这样的亲近,身子霎时间有些僵硬,但还是没躲。 江荀笑了下,很快就退开了,“我走了。” “嗯。” 兄弟俩没有太多的话,道过别便分开了。 很快,他也成了那些涌上车厢的一员。 江柏没走,一直等到火车看不见了,才带着宋尔走出火车站。 两个人在街上慢慢的走着,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开了口。 “心情还好?” “嗯,不算差,”江柏是早已习惯了的,毕竟从小到大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活。 “该多给他装些东西的,”宋尔轻叹口气,“以后你学会了写字,咱们一块给他写信?” “好。” 回去之后,已经是下午了。 江柏本是要去山上砍柴的,可思及宋尔回来时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就又放下了竹筐,“你……要不要一起去?” 宋尔之前是从没去过山上的,人对自己没做过的事儿 ,总不免多些好奇,“带着我、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江柏从不觉得宋尔是麻烦。 “那我一起。” 宋尔说着朝江柏跑了过来,中间直接从台阶上跳了下来。 江柏怕他摔着,忙往前接了一步。 等人站稳了才道:“先在这儿等我一下。” 说完没等宋尔应声就进了屋子。 倒不是做别的,就是拿个水壶、还有吃的用的,怕万一宋尔路上再饿了。 等弄完这些,两人才一道出了门。 山离这里不远,走半个钟也就到了。 宋尔本想着不拖后腿的,可土路崴脚,到山根儿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没力气了,他低下头,扶住一旁的树干止不住的喘,“江柏。” 男人赶紧把水壶递过去,“先喝两口。” 宋尔接过去慢慢啜着,“咱们要不歇会儿再上去?” 江柏看了眼接近傍晚的天色,伸出了自己的胳膊,“天暗了路更不好走,下山还容易摔着,你扶着我胳膊,我带你。” 第77章 宋尔也知道江柏说的是对的, 他仰头看了眼白茫茫、又灰秃秃的大山,还是握住了他的胳膊。 江柏顾及他的身体,没走太快, 只这处背阴,连天积雪又不曾消融, 几乎把整条山路都给埋了, 即便有江柏带着,还是走的磕磕绊绊。 到最后,江柏只管他有没有打滑了, 筐子里一根柴也没有。 “要不你先把我放在这儿,我保证,肯定乖乖呆在原地, 哪儿也不去, ”宋尔见他什么也没做,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耽误了事儿。 江柏却不放心,“家里柴火够用,咱们来的虽然是山的外围,可也不能保证就没有野兽,我……” 他担心宋尔, 那双乌涔涔的眼睛便装的都是他, “我就在这儿。” 说真的, 他这副模样都能称得上黏人了。 光看外表,是绝瞧不出江柏会有这样一面的, 可宋尔被他这样看着, 却又生不出什么反感, 只到底不知怎么应对,不觉就松下了落在江柏胳膊上的手, “那不砍柴、咱们上山干嘛啊?” 江柏没回他的这个问题,而是低下头默了会儿后,重新握着他的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仿佛这件事头等重要。 宋尔:“……” 他仰起脑袋,忍不住朝着他看了一眼又一眼,“江柏。” 男人轻轻应声,只耳朵根儿却是红了。 宋尔头一次发现,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他抓着对方的胳膊,往前走了一步,“你刚刚、在干嘛啊?” 江柏动了下唇,可很快又合上了,倒不是不愿意答他,就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隔了阵儿才压着声道:“山上滑,你扶着我、好一些。” “这样啊,”宋尔拖着调子说。 话音有点儿黏。 又有点掉耳朵,起码江柏听到之后,心里莫名烧的慌,他虚虚握住手掌,不知道该回什么,只好“嗯”了声。 宋尔见他这样,也“哦”了声,然后就没话了。 只一个空泛泛的字。 既让江柏觉得没着落,又叫他胸中滚出一股不上不下的臆气来,男人的眉眼向来浓烈,浓烈的近乎凌厉,可得了宋尔的话,那眉便落了下去,掩去了其中锋锐,“不是。” “什么不是?” 宋尔又问。 “不仅仅是怕你滑倒,还是……想同你亲近,”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柏已经不敢去看他了,可又不得不看着他。 男人的眼底在这种被设问的羞耻、以及被披露心思害怕被讨厌的情绪下,渐渐爬上淅沥的红。 可他的下巴仍绷着,还绷的那样紧。 宋尔瞧着他这样子,本该适可而止了才对,可心里却没这种念头,反而像是个刚出窝没多久的小猫咪,抬爪子就又朝两脚兽身上挠了一笔,“同我……亲近?” 他说这话时,眼里还挂着笑,可偏是半垂着眼,便又叫这笑里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江柏面对宋尔,从来都是克制的、隐忍的,他不后退,只是站在对方给他划出了那条线外,安静等待,可再是克制的人,也经不住心上人的反复挑弄。 不知是不是环境使然,江柏在这个让他熟悉的、自小生存的地方,恢复了一部分的兽性,那双乌黑的眼眸多了点平常不曾存在过、又或者说是一直都被掩盖在温柔安抚下的侵略攫取。 宋尔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的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可身后就是树干,再退也退不到哪里去。 被困在中间的少年此刻总算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纤密的眼睫轻颤,似乎是有些怕了。 天光昏淡,周围静的只能晓见风声。 江柏没再往前,他低下头,在这样萧索的风里,嗓音沉寂,“就是……这样的亲近。” 现在轮到宋尔不敢看他了,明明周围这样开阔,可他却觉得自己被男人的气息给整个包围了,无孔不入的侵入他的肌骨,血肉,是那种几要叫人窒息一般的淹没感。 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这样半靠在树干上,脱力般的滑了下去。 只还未跌下,就被江柏给拉住了,他扶着他的肩膀,动作仍旧克制。 宋尔想自己站着,却又实在没力气,没法子,只得倚着江柏,偏偏刚才那样子,实在叫人无措,宋尔根本就不敢抬头,“我……我有些累了,咱们下山吧。” 江柏没应,站那看了他好一会儿。 就在宋尔忍不住要再次出声的时候,才终于听见了那声“好”。 可下山比起上山,还要更难些,毕竟路上的积雪还重,一不小心就要摔了去,通常是江柏先下一步,再回身去接宋尔,可这样一来,就免不了接触更多,到了地势略陡的地方,宋尔自己没经验,往往会撞到江柏怀里。 一路下来,话没说几句,两个人的脸颊倒是都红成了猴屁股。 刚下山,宋尔就松了口气,他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赭色积云,大步朝前,一下也不敢回头。 经了方才那一遭,江柏也不敢再有别的动作了,这时候也没非要扶着宋尔,就只是走他后面护着他。 回去的路上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可再是沉默,到了晚上批作业的时候,总不能还不理人,宋尔用红笔划着圈,把他做错的都列了出来,“这里不是这样算的,需得……” 他细心的同江柏讲解错处,只是声音到底凝滞。 “对不起,”江柏在他说到中间的时候,忽然道。 宋尔反射性的停了一下,等听到江柏说了什么之后,不觉眨了下眼睛,“怎么……忽然道歉?” “我今天……不该那样,”江柏捏着笔垂下了目,可片刻后又抬了头,眼睛里带着遮盖不住的渴望。 确实是渴望。 一个人的爱慕,若是长长久久的得不到回应,总是要生出更深刻、更龌龊的情绪。 “老师。” “你不是让我叫你老师吗?” “那教教我,该怎么做才好。” 他一声声的这样叫着,像是祈求。 宋尔被喊的心乱,无意识的在本子上划拉着。 第78章 江柏就那样等待着他, 像是等待一场刑罚待定的审判。 这注定是个不能逃避的夜晚。 宋尔转目,迎着那双专注的、只盛了他一个人的漆黑眼眸,手指轻蜷, 他是不好这样沉默的,可也只这样才能压住颠簸不止的那颗心, 到最后, 才拢了眉道:“到……春天,到四月,好吗?” “我现在、做不出决定来。” 现在已经是二月中旬, 也就是说,他留给自己的时间只剩一个多月。 并不是拖延,只是面对这样炽烈的、仿佛一往无前的爱, 宋尔没办法坦然接受、然后无言奔赴。 尽管他知道, 感情里从来就不对等。 江柏听到宋尔这个决定,僵硬的身子终于动了动,“好。” 声音带点嘶哑,面对这场延迟的、不知究竟是何种结局的审判,江柏再没有别的选择。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没睡好。 本来宋尔还在担心等明天了该怎么面对江柏才好, 可真到了第二天, 他就没空再想这些事儿了。 因为村里通知让大家开始上工了。 这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没什么, 甚至还是个好事儿,毕竟上工就有公分, 而公分能换粮食。 可对宋尔来说, 不亚于晴天霹雳。 毕竟现在站地头看, 麦子上好些还覆着雪呢,在家里不出门还好些, 但凡出去,都是场煎熬。 恰在这时候,村长又宣布了教孩子读书的人选,既不是下乡多年的老知青,也不是稳重担事儿的吕英,而是今年刚来这里的陈月儿。 宋尔不是很愿意把人往坏处想,可听到消息的时候,真的怀疑对方是故意搞的这一出,毕竟他在知青所时跟陈月儿关系最好不是什么秘密,村长这么干,就很像是在挑拨关系,让他对陈月儿心生不满。 事实上,他想的也没错儿,老村长那天回去之后,也想努力说服自己忍下这口气,可他当了大半辈子的村长,人人见了他都只有尊重的份儿,哪知道头一次跟个小辈去说软话,竟被撅了回来。 虽然宋尔的理由找的正正当当,可村长又不是傻子,等出了江家的门,就咂摸出味儿来了。 所以,他就理所当然的让家里人打听了一下宋尔从前在知青所的事儿,然后来了这么一出,为的就是膈应他。 但宋尔其实没怎么被膈应到,朋友境遇好了,他只有高兴的份儿,何况,这机会本也是自己放弃的,跟旁人没什么干系,便也没觉得有什么。 江柏那里,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变化,毕竟原先就是在开荒,最苦也最累,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顶天就是少一两个公分,可大家又不是没眼睛,江柏也不是受气包,真的少记了,照样会去找记公分的人,给自己讨个公道。 这样一个人高马大、还面色凶戾的人站在跟前,让人毫不怀疑他要是一个字没说对对方就要上手了,一两次之后,计公分的人就不敢再这么干了,老老实实的把划掉的公分给添了上去。 对比起来,宋尔要更惨一点,因为他是真的不会干农活儿,给小麦施肥被熏的晕头转向,整个人差点儿倒在地里,除草的时候因着不够熟练,往往天都黑了,活儿还没干一半,最后只能靠江柏给他补上。 一个周过去,宋尔手上起了六个水泡。 还都是在手心儿里。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受冻的缘故,他已经又有感冒的趋势了。 宋尔坐在饭桌上,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的叹。 江柏在旁边听着他叹气,也跟着叹了口气,“下次你领了活儿,先别干,就在那等着,我干完自己的,去帮你干。” 宋尔:“……” 他也不叹气了,转而看着江柏,真心话就是对这个提议十分心动,但宋尔觉得他还是有良心在的,对这个缺德提议艰难的表示了拒绝,“你就干你的活,要是我实在做不完了再帮我。” 可江柏却放下了筷子,“那你的手还要不要了?” 宋尔也不想逞强,可他也不想在两人关系还不明朗的时候,就这样平白无故的接受他的好,“就是点儿农活,别人能干,我肯定也能干,现在就是不适应,等时间长了,就好了。” 江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是见过宋尔在地里是什么表现的,不夸张的说,真就不是干活儿的料子,可见他这样坚定,也不好说什么反对的话。 又是一天过去,宋尔手上的水泡多了两个。 整个手心也红彤彤的,跟烂桃似的。 关键是……真的很疼。 而且还是那种不管出汗、还是泡热水,都会很蛰的那种疼,宋尔昨天还能用勺子吃饭,今天连勺子都有些握不住。 昨天还在信誓旦旦说自己能行,结果马上就受到毒打的宋尔实在没什么底气面对这场面,在饭桌上就不大敢说话。 “手上的水泡,一会儿我替你挑了。” 江柏见他手一直颤,皱着眉道。 挑水泡这事儿他之前就跟宋尔提了,但因着对方怕疼,一直拖就拖到了今天。 听到江柏的话,宋尔这次拒绝的就不像前两天那样果断了,“不……不用了吧。” 但江柏却是不能再由着他了,毕竟水泡要是破了,是会感染的,到时候更麻烦,“就今天挑,明天去请假在家休息两天,我这儿的公分够用,粮食也够,不用非得那样累。” 宋尔也知道水泡要挑破,但就是下不定决心,现在见江柏说的没一丝余地,就应了下来。 江柏收拾完碗筷后,去灶上端了盆热水过来,接着又不知道在哪寻摸了根针。 宋尔看着那个东西,就有些怯,“非得挑开吗?” “这个水泡,它自己不会破吗?” “别怕,不疼,”江柏见他唇有些泛白,放轻声音安慰了句。 只是宋尔觉得他的话真的有些苍白,他抖了下嘴唇,然后把眼睛闭上了。 江柏也不能见他害怕就不管了,他握住宋尔的手在温水里用皂子洗净后,又把针在蜡上燎了燎。 “要开始了吗?” 宋尔连手都开始抖了。 江柏道:“没呢。” 第79章 “那现在呢, 开始了吗?” 没过两秒,宋尔又忍不住问。 刚要下针的江柏耐心道:“快了。” 可他却不知道,快了这两个字最是能催发人心底的不安, 宋尔屏住呼吸,忽的缩了下手。 “别动, ”江柏察觉到宋尔的意图, 手上的力道重了些,直接拿住了他乱动的手,“一会儿再杵着针了。” 闭着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可恐惧感却比着先前更重些,宋尔眼睑动了动,实在控制不住的往上悄悄挪开条缝, 往江柏那里瞥去一眼, 等瞧见对方正准备把针往他手上戳的时候,“唰”了一下又闭了起来,浑身的肌肉也都跟着绷紧了。 虽然这样想很不地道,可江柏着实被他这模样可爱到了,连带嘴角也往上扬了扬,可又怕宋尔睁开眼睛后生气, 又赶紧压了下去, 他轻咳了声, 弄得对方眼皮又是狠狠一抖。 江柏手背抵着唇,没再发出声音, 他小心握住他的指尖, 把上面的水泡一个个挨着挑了, 又把脓水给清了清、再涂上药。 整个过程,因着怕弄疼对方, 也不敢太重,倒是比宋尔出的汗还要多。 “好……好了吗?” 宋尔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停了,吸了下鼻子道。 “嗯,好了,”江柏直起身子道。 得了这话,宋尔才终于敢睁开眼睛,只眼尾瑟瑟,带点儿湿红,颤颤巍巍的水色将落不落,最后凝成一滴泪珠,淋下脸颊。 “江柏。” 少年的声音有些委屈。 男人手掌往上抬了抬,似是想给他擦眼泪,只刚有动作就滞在了半空,随后又收了回去,“疼的难受?” 宋尔摇了摇头,“我就是……” “就是刚才太怕。”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寻求慰藉依赖,他的脸颊原就有些白,可说完这句话眶里便涌了粼粼的潮,湿润润的。 又青涩,又脆弱。 在这样目光下,江柏跟被蛊惑了般抬了手,可就在将要把人揽在怀里的时候,又硬生生的停了下来,他当然想抱他、亲近他,可也知道不该是在这样的时候,所以最后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尔垂下眼,许久之后才道:“我心里有个想法,你想听听吗?” 江柏身子微微前倾,“什么想法?” 宋尔盯着自己被包起来的手,道:“我这几天也想过,自己好像不大适合干农活,所以就琢磨着能不能写稿子,然后投出去看看能不能过。” “倒也不全是为着挣钱,也有名声方面的好处,我现在要想不下地也是行的,毕竟爸妈寄过来的有钱也有票,足够生活了,可我还要在村子里不知多久,总不好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待在你家里,即便我不出门,外面的风言风语总不会少,虽说不怕这些,可老话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总有些道理,到时若是我写的文章真的选上了,就有底气跟村长提这个,你说呢?” “那就试试,”江柏比宋尔还不愿意让他干活,“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县上,买些报纸回来,看看那上面的内容。” “嗯。” 第二天,江柏代宋尔请了病假,一连请了半月,好在大家也知道宋尔的身体,没怎么为难就同意了。 请假的时候蒲子归就在旁边,虽说没能跟宋尔结成婚,但听到对方病了还是不掩担心的往前边凑了凑,“那……严不严重啊?” 他就直接当着村里人的面大喇喇的问了出来,要多没眼色就多没眼色。 江柏没理他,请完假后直接就走了。 蒲子归眼见自己被无视过去了,很想上前跟他理论,只刚抬脚就被拉住了,他有些不满的回头,“哥,你拉我干嘛?” “你要是想找一顿打只管上去。” 蒲子城压低声音警告道。 “我……”蒲子归本想说“平白无故的他凭什么打人啊”,可他还没张嘴就觉得这句话不是很适用在江柏身上。 他泄气的道:“知道了。” 可这口气没泄完就又抬着头道:“哥,你说江柏是不是对宋知青也有意思啊?” 蒲子城实在不想他这个笨蛋弟弟在做出什么事儿了,因此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蒲子归急着道:“要是人对宋知青没意思,那我就跟他处好关系,认他当大哥,咱爹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喜欢宋知青,她又在江柏家住着,这样一来,说不定我就又有机会了。” 蒲子城无语的看着他,“那要是他对宋知青也有意思呢?” “那我跟他公平竞争,”蒲子归说的理所当然。 蒲子城:“……” 他看着蒲子归满脸的自信,要说的话哽了又哽,“我跟咱爹不是都已经跟你说这事儿不行了吗?” “现在都是新时代了,哥你别搞那套封建思想,我的婚事就得我自己来,你跟咱爹都不行,”蒲子归觉得肯定是他家人那天没好好跟宋尔说,半点儿没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蒲子城被他这番话给弄得有些心梗,但想着这是亲弟弟,还是憋住了这口气,“这事儿就成不了。” “为什么成不了?” 蒲子归对他哥这样斩钉截铁的态度很不理解。 蒲子城见他这样就有些头疼,也没法把那天的事儿跟他说明白,本来出了江家,这个教书的机会落宋尔头上了,对方还能承个情,可他们却转身就把这个机会给了别人,还是和宋尔关系极好的朋友,不结梁子就是对方心胸开阔了,“你要是不信,就尽管去试。” 他揉着额角道。 “试试就试试,”蒲子归根本不信他哥的话。 蒲子城懒得跟他说了,转身就往地头走。 蒲子归赶紧搬着锄头赶上去,“哥你等等我。” 而听到宋尔生病消息的人显然不止蒲子归一个,周臣知道宋尔生病的时候,挥动锄头的动作顿了顿。 他和宋尔已经有许久都没见过了,上工的时候两人不在一处干活,下工了一个回知青所,一个跟江柏一起回家,两处不在同个方向,自然见不到面。 只此时听到他生病了,自然是担心的。 第80章 偏偏再担心也不能做什么, 最多能让陈月儿去看她的时候带句话。 周臣想到这里,眸中漫出点涩意,可又没法子, 只能任由这涩苦在心底翻滚。 回到知青所后,从锁着的抽屉里拿了包枣片和红糖出来, 准备交给陈月儿让她带过去。 只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 谢放叫住了他,“诶,等下。” 周臣刹住脚, 转过头问:“什么事?” 谢放走过来,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的那袋红糖上面,“我能不能跟你换点儿这个?” 周臣闻言不觉皱了下眉, 又很快敛了情绪, “抱歉,这个东西我有用。” 谢放抿了下唇角,要是可以他也不愿意跟周臣说这个,只是一来红糖金贵,知青里统共也没几个人有,二来也不方便跟人说起换这东西的原因, 这才迟迟没弄到, “钱票我这里都有, 你看你想要什么,都能挑。” 周臣眉间攒了些冷淡不耐, “你觉得那些东西, 我缺吗?” 谢放见他是真的一点儿要换的意思都没有, 只得是往后退了一步,要是搁在之前他估计就得拿喜欢宋尔没成的事儿刺他了, 可到底经了这么些事,就没吭声儿。 毕竟帮忙是情分,不帮也没有怨怼的道理,下乡这许多天,处事到底是比着先前圆融了。 周臣绕过他走了出去,把东西拿给陈月儿后就回来了。 谢放看他一眼,没说话。 而女知青那里收到周臣的东西后,反应各不相同。 郭蓉现在对周臣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看着周臣送来的东西,扒着看了眼,“周知青的家底可真厚,对宋知青也是真舍得。” 王薇看了眼郭蓉的脸色,见她没掉脸这才安下了心。 倒是方婷婷半垂了眼道:“宋知青那样的人,放到谁身上该是都忘不掉的。” 几人循着她的话不禁想起了那天傍晚、宋尔沐在灯影中演奏小提琴的模样,不约而同的,都默了下。 过了会儿,还是陈月儿先收回思绪,她略过方才的话题,把周臣捎来的东西摞在一处,自己又添了几块桃酥,“我一会儿过去看她,你们去不?” 方婷婷点了点头,“我跟你一起。” 王薇这时候就没直接应了,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宋尔搬出了知青所,后面的交集也不多,自然就淡下来了,可想到对方曾给的那本诗选,犹豫之后还是开了口,“去,就是我那里除了口粮,便没别的了。” “咱们就是去看看她,心意到了最重要,不必非得带什么东西,”陈月儿道。 “那我就厚着脸皮上门了,”王薇笑着道。 最后几人都过去了。 到时,是江柏把她们迎进去的。 面对神色寡淡的男人,陈月儿她们都没说话,一直等到了堂屋、见到宋尔,才齐齐松了口气。 等江柏出去后,郭蓉坐下道:“我怎么觉得有江柏在,我这么不自在呢?” 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人家家里说起了主人家的小话,王薇在一旁听的简直窒息,虽然大家都是这样觉得的,可真没人会这样说出来,她捏了下鼻根,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觉得没法把话给圆下去了,“蓉蓉。” 郭蓉听到是王薇叫她,很快把脸转了过去,“咋的了?” 王薇有些无力的看着郭蓉,本来还想说她两句,但看着对方一无所觉的脸,又觉得说了都是白说,索性就闭嘴了,“没事儿。” 郭蓉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歪着脑袋转到宋尔那边,“你这次生的是什么病啊?” “算不上是病,”宋尔举着两只手给她看了看,“就是现在干不了活。” 陈月儿看她手上包的那么严实,皱了下眉毛,“手这是怎么了?” “长了几个水泡,昨天刚挑破,”说到这里的时候,宋尔轻轻叹了口气。 “几个水泡也值当包成这样?” 郭蓉语气带点儿讶异。 旁边的王薇也想跟着叹气了,她也真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宋尔,见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宋尔早就知道郭蓉的性子,清楚她没什么坏心思,自然也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因着怕活动起来沾尘落灰,再发炎了,就给都包上了。” “也是的,你的手还得拉琴的,可不能坏了,就是……”郭蓉一副过来人给他传授经验的模样叹道:“等你干多了,就习惯了,到时候手上生出了茧子,也就不会这样了。” “嗯……”宋尔自己也是这样跟江柏这样说的,可这话再从郭蓉嘴里听一遍,就觉得怪兮兮的。 他没忍住,笑了一下。 “忽然想起来什么了,怎么突然笑成这样?” 陈月儿狐疑的看着她。 宋尔收敛了下唇边的笑意,抿了下唇,不知该怎么答,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想起江柏才笑的吧。 总觉得这样说,会有点那个。 “没事,就是觉得……”宋尔眉眼弯下,“能在家里休息几天,还挺好的。” 听他说起这个,郭蓉就又有些羡慕了,只是她这次羡慕的不止宋尔一个,“你能在家里休息,月儿去当老师,都挺好。” “对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这事儿?” “听其他人说过了,”宋尔说着看向了陈月儿,“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陈月儿笑着道了声“谢谢”,可见能得到这个机会也很开心,“村长是说要建小学,但具体什么时候建好也没说,我这个老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岗呢。” 80-90 第81章 “那也总有个盼头, 比在地里干活儿好多了,”郭蓉说着就苦巴了脸,“我还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呢。” 她低下头, 看了看自己的手,不觉撇了下嘴, “指头上现在全是茧子, 水泡倒是再不会起了,就是粗的跟什么似的。” 这里除了宋尔,全都是女孩子, 对郭蓉的话大多能感同身受,陈月儿听完后直接就道:“我那儿还有盒雪花膏,等回去了分你一半。” 郭蓉愣了一下, 张着嘴巴傻傻“啊”了声, 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后,下意识的就要拒绝,可话到了嘴边却有些说不出来,也不是非得贪对方的便宜,就是……当别人给出些你真的很喜欢、很想要的东西时,总是很难开口的。 郭蓉原以为自己最后会同意, 可迟疑了那么一会儿后, 却是摇了摇头, “不用了,手都已经成这样了, 再养也养不回来, 何况白天还要上工, 抹那个净是浪费。” 陈月儿从来都不是个有分寸感的人,让了一次, 见郭蓉不像是推脱的意思,就没多劝,“那什么时候想用了,就来找我。” 郭蓉瞧着自己虽干净却泛黄的、生着倒刺的手指,微蜷了下,然后慢声说“好”。 王薇对旁的人可能不很在意,对郭蓉却不行,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郭蓉眼皮动了动,抬眸就见王薇正有些担心的看着她,心下微热,她本也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性子,即便生出了微末的自卑难堪,也没叫这点儿情绪在胸中逗留太久,更不愿叫朋友担忧,她捏了捏对方的手指,冲她笑了下。 王薇这才稍放了些心。 两人动作并不大,倒也没人注意到,等她们再度参与进来后,话题已经转回了宋尔身上。 “你这样下去可怎么行,一直请假也不是个办法,江柏……就没帮你干点儿吗?” 陈月儿想到对方把宋尔接走时那副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模样,即便从情理上来说对方没错,可站在朋友的角度上,还是会觉得不满来气。 “帮了,”宋尔觉得江柏属实冤枉,忙澄清道:“地里的活儿,我通常都干不了多少,要不是有他在,我的手只怕都不成样子了。” 陈月儿闻言心气儿也下了,只更多的还是担心,“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啊?” “是有个想法,但……现在还不好说,等过些日子再告诉你们好吗?” 宋尔没打算把自己准备写东西的主意说出来,倒不是不信任,主要是还没弄成,就这样贸贸然把话传的的到处都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好。 “行,你心里有成算就好,”陈月儿也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她本来的打算是如果宋尔没主意,她就替她想想辙,现在对方心底有规划,她也就歇了话。 几人之后又聊了聊各自的近况,直到天都黑透了才结伴离开。 之后等宋尔的手差不多好全了,和江柏一起去了趟县里,买了些最近的报刊和墨水,又把这次代销点的货交了,这才回去。 宋尔的假还有几天,就没急着上工,他把那些报纸上的文章先做了分类,把普及知识的、刊登实事的、诗歌文章汇总了下,最终把目光放在了最后一类。 那些普及知识的不用说,需要一定的专业能力,宋尔最先就排除了,刊登实事的则需要有一定的政/治敏锐度,而且还得对各方面都有关注,宋尔同样做不到,他平时就是拉琴、读书,在政/治实事上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两项排除下来,唯一能让他发挥的就是诗歌文章了。 选定目标之后,宋尔目的明确的把那些文章都圈了出来,然后先粗粗读了一遍。 听起来一遍似乎不多,可十来份的报纸合算下来,工作量着实不小,等筛完那些没用的东西,天已经暗下来了。 宋尔把报纸推到一边,忍不住捶了捶酸涩的肩膀,他轻出口气,往后一靠倚上了枕头。 橙黄灼烂的云彩揉碎在玻璃里,又被割散在窗边的陈旧漆桌,蓦然间,一切都静谧的不可思议。 可宋尔却觉胸中既鼓噪,又踏实。 就像郭蓉今天说的,有盼头了。 “弄完了?” 就在他安静待着的时候,门框忽的被轻叩了下。 宋尔抬目,眼神带着点尚未散去的凝滞,“怎么了吗?” 屋内还没点灯,照的男人的轮廓有些模糊,他站在门槛外,声音也在暮色里低了下去,“饭做好了。” 宋尔“哦”了声,然后慢吞吞的从炕上爬了下来,“那我去端饭。” “都端过去了,”江柏领着他去饭桌,“报纸有用吗?” “嗯,有的,”宋尔跟在后面道:“有些想法了,我一会儿试试。” “晚上写东西伤眼睛,等明天吧,”江柏分给他一双筷子。 宋尔知道他是为着自己的身体着想,便没拒绝,“一会儿吃过饭,一起在院子里走走好吗?” 江柏没答话,只是回身看了他一眼。 宋尔偏过头道:“不好吗?” 江柏说“好。” 得了答复,宋尔才开始吃饭。 等收拾好碗筷,两人一道出了门。 仍是没走太远,就在附近逛了逛,然后找了个山坡坐了下来。 这会儿晚霞还没跑远,远处仍是流金红染一片。 宋尔手掌往后撑了下,“江柏,我今天、有些开心。” 江柏望着远处的流云,低低道:“是有了要做的事吗?” “也算,”宋尔转头望着他,眼睛里带着开阔的笑,“不过应该是有了方向。” “我会朝着那个地方走。” 江柏同样转过头,他望着少年眼中的向往,不觉生出妄意。 可还没开口,就听对方又道:“有一首很喜欢的诗,你要听吗?” 江柏点了点头。 宋尔看着他,那首诗就那样自然而然出了口。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江柏回望着他,眼底带着微不可察的汹涌。 “可能没法等到四月了。” 宋尔道。 江柏听到他的这句话,心头重重一跳。 第82章 “我也没想到, 决定会来的更早些。” 在往来的风声里,宋尔的声音一程兼一程、跋涉着、呼啸而来,“不知道往后会有多久, 可是很多很多的日子里,我都觉得……在这样大、这样热闹熙攘的世界里 如果我找不到你, 该怎么办?” “实在是不好想象, 不过应该不大好。” 江柏本是要转身起来的,可他身子又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一般,就只能维持着那样的姿势, 呆了又呆的看着宋尔。 少年被他这个模样逗笑,他也真的笑了出来,飞扬的眉, 弯下的唇, 以及眼中自在的轻快,他挥手在男人眼前晃了晃,“喂,怎么不说话?” 江柏顺着他的动作动了动脑袋,仍是没吭声儿。 宋尔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也坏掉了,竟然会觉得这么大、这么大个子的江柏也很可爱, 他挪了挪屁股, 手掌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江柏,回我一下啊, 不然我一个人在这儿自说自话多尴尬。” 男人“唔”了声, 很慢的伸出手, 覆在了宋尔那只落他额上的手背上面,说不清是什么心绪, 只知道心是跳的,一蹦一蹦,不跑到外面来叫人听一听,好像就不罢休了一般。 可就在这种茫茫然的状态下,仍是听到了宋尔的那句话,他直愣愣的瞧过去,眼睛一眨不眨,用一种没法形容的语气道:“不反悔?” 这话实在有些笨拙,又充斥着悬而未落的恐慌感,大概是怕期待再度落空,以至于忍不住一再确认。 “不反悔哦,”宋尔望着他,剔透干净的眸子里除了纯然的喜欢,再没其他,“我也喜欢这个黄昏,因为……” 他目光轻轻委顿了下,随后才落定了话音,“在这个黄昏里,有了喜欢的人。” 江柏的嘴唇颤了下,似乎是发出了些声音,可又有些哑,听不大清。 宋尔只得又靠近了些,这才听到江柏说的什么,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根本就不成什么句子。 可宋尔却很温柔的、握住了他的手,“还记不记得是几号啊?” “今天。” 江柏的手动了动,本想要回握过去,可却怎么都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好像水雾一样,蒸腾在了软绵绵的云朵里,半晌过去,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二十号,今天是……三月二十号。” “那以后、除了你的生日,我的、我爸妈的生日,又有了一个很重要的日子,”宋尔眸光柔软。 江柏郑重的“嗯”了一声,只明明很高兴,却绷着下巴,半点儿放松不下去。 宋尔原是在看夕阳,可慢慢的、眼神不由自主就放到了江柏身上,描着他硬挺的轮廓、锋锐的下颌、凌厉却钝下的眉眼,不觉间眼睛里就载了满满的亮光,“江柏。” 男人垂目,却又不大敢看他的眼睛。 宋尔捏了捏他的手指头,仰头时、眼睛里的亮光不受控制的一闪一闪飞了过去,“你怎么都不看我的?” 从前关系还不分明时,江柏原就喜欢极了他,何况是已经确定的现在,他怎么会不想看他,若是可以,他只想拥抱住他,像要融进血肉那样、很紧很紧的去抱,可又很怕吓到他,只能不叫自己那样贪婪,偏偏宋尔还要这样的、捉弄一般的抓他的心。 “尔尔。” 男人的声音滚在微凉的傍晚,并非是絮絮的蜜意,而是粗粝的石块、滚烫灼人。 宋尔头一次被江柏这样称呼,明明从前他父母、江荀还有其他关系亲近的人也这样叫过,可他就是觉得不一样,仿佛更亲密、也更动情。 “嗯……嗯,叫我做什么?” 少年的眼神往旁边飘了一下。 江柏终于看他:“我可以、抱下你吗?” 宋尔是个从没处过对象的,他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处的,面对江柏的话,心尖儿一颤,方才的大方从容霎时间全都没了个干净,他支吾了下,脸颊有些红,可即便这样,也还是看着他应了下来,“可……可以的。” 江柏得到允许,如坠雾里的将宋尔拥进了怀里,他没能抱太紧,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把人给抱坏了。 就这样,一直相拥到天上挂了星星。 起来时,宋尔的腿都麻了,动都动不了一下,他扶着江柏的胳膊,半天过去了也走不好路。 江柏见状,直接把人背了起来。 回去后,又去灶上打了盆水,端到了宋尔屋里,“把鞋脱了,过来泡泡脚。” 宋尔“哦”了一声,他乖乖蹬掉鞋子、袜子,坐回了炕上,“你也泡吗?” “我不用,”江柏把木盆端过去,又将他的裤腿往上捋了捋,握住那双骨肉匀称的脚放进了盆里。 只才接触到水面,宋尔就被烫的往上提了下脚,他“嘶”了声,赶紧按住江柏的手,“不行……,水太热了。” 江柏松了松手,然后探进去试了下温度,“水温还可以,你先进去适应一会儿应该就行了。” 宋尔连忙摇头,“不要,真的很烫。” 第83章 “那你先等会儿, 我拿个毛巾过来。” 江柏说着就起了身,回来时手上还拎了个马扎,他把东西先搁一边, 接着浸湿毛巾,握住宋尔的脚掌给他慢慢用热水烘着。 宋尔就那样坐在炕上, 低头看他。 “还烫不烫?” 江柏仰着头问。 宋尔蜷了下脚心, “现在……可以了。” 江柏放了些心,等宋尔逐渐适应了这个温度,才一点一点把他的脚往水里放, “不舒服了就出声儿。” “嗯,”宋尔低低应道,被粗砺的手掌锢着脚心, 叫他的脸颊不觉渗出些红来, 却又不是洇透的艳气,而是一种四月雨溅桃花,怦出的浅淡羞怯。 只没过多大会儿,宋尔背上就出挞出了热汗,他呼出口气,那双明亮亮的眼睛便沾了湿色, “江柏, 我热。” 少年乌黑的发叫汗水打透, 又不胜痴缠的零散下来,卷着皎白的颈, 昏恍之中, 只觉情切, “可以了吗?” 他的目光眺过来,如藤蔓, 如水草,如细网勾缚住了江柏的心神,他并不是意志不坚定的人,可这时候却张口便想应下,只话到了嘴边,才念起宋尔的身子受不得风,只得是紧而又紧的煞住了口,“要泡半个钟。” 宋尔闻言拿过桌上的水壶灌了口,又擦了擦额上的汗粒子,他微张着唇,自然而然的露出了一点绯红舌尖,“可我……可我实在有些受不住。” 江柏目光往上,等眸光落在那瓣沁了水色的唇上时,瞳孔微缩,那是在他短暂而干涸的生命里,从没见过的美丽,并非外表皮囊,而是一种接近败落、却又蔓延出来的靡丽,你只要遇上,便要意识到,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 他凝视着他,握着宋尔脚踝的手掌略略收紧,“再等等,灶上烧的有水,还够你擦一擦,一会儿泡完脚后换个衣裳。” 宋尔只得勉强耐住性子,可他的身体大概实在是弱,没过多久身上的汗就开始止不住的渗,背上、胸前、额发,最后连头都有些晕乎乎的。 晃了晃脑袋,再支不住的伏在了炕上。 江柏见状,忙把他脚捞出来,扶着人半靠在枕头上,“哪儿难受了?” “头晕,胸口也有些闷,”宋尔的声音透着股虚软。 江柏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还以为这是喘症要犯,忙从他衣兜里找到药给他喷了一泵,然后眼巴巴的盯着他道:“好些了吗?” 宋尔心知自己可能是汗发的狠了,这才有这么一遭,只瞧着江柏满脸的紧张,还是轻点了下头,他拽着他的衣裳,许久之后,才喊了声,“江柏。” 男人坐过去微微倾身。 宋尔半笼着眼皮道:“好困了。” “你睡,”江柏放轻声音。 宋尔哼哼了声,说话又黏又糊,“可是身上好多汗,想先擦擦。” 江柏看着他一副要睡过去的样子,觉得可能不大能行,“要不……等明天再擦。” 宋尔眼角往下耷拉了下,瞧着很有些可怜,“可是……汗太多,真的难受。” “这样睡、也会生病的。” 江柏听见他的话后,抿了下唇。 宋尔见他还没同意,直接把自己的假发薅了下来,让后拿着他的手放了上去,“你自己摸。” 他的头发本就细软,被汗打湿之后,就湿哒哒贴在了头上,江柏摸着潮乎乎的、打着卷儿的发,一时怔住。 片刻后才道:“我去拿个干毛巾过来。” 宋尔拉住他,“别。” 江柏看着他,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宋尔抬眸,那点柔软依赖就那样栖在了眼角,“江柏,我们今天处对象了,是不是?” 江柏点了点头。 宋尔顺理成章的道:“那帮我个忙,好吗?” 江柏又点头,实际上即便宋尔不这样说,只要他开口,江柏也是绝不会拒绝的。 “帮我擦一下。” 宋尔也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太过亲密,是以说完就趴在了被子上,不肯再抬头,也不敢去看对方的反应。 江柏也确实被宋尔这个要求弄的不知所措,连着呼吸都滞了一下,他自来没拒绝过宋尔,可……可现下实在是不知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我……” 宋尔却不管他这些,只催道:“快点。” 江柏很有些木讷的道:“可是……咱们还没结婚。” 他连两个男的没法结婚这事儿都忘了。 “以后会结的,”宋尔脑子里同样乱哄哄的没法思考,这时候也没听清江柏说的什么,就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江柏呆愣在那里,半晌后动作十分僵硬的的去打了盆水,这回还知道兑些凉水进去,水温刚刚好,不像方才那样烫人。 “是……我给你擦?” 宋尔闷闷“嗯”了声。 江柏听到这个“嗯”,提着水盆的手抖了下,险些把盆给掉地上,他站在那,许久过去,才跟个小姑娘似的慢慢挪了过去,把盆放好后,先将宋尔要换的衣裳先找了出来。 都准备好了,才走到炕边给他脱毛衣。 宋尔倒是乖觉听话,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翻身就翻身,可却是叫江柏手脚俱乱。 即便他尊重宋尔,可也总是个男人,还是个情念初开的男人,面对心上人不设防的模样,既心生欢喜,又踯躅不敢前。 半晌过去,他轻叹口气,上前托住了他的脑袋,先把头发擦了一遍,之后又换干毛巾搓干,接着是后背、胸口,胳膊这些位置,等擦完后,又小心帮他把衣裳穿上,自己则是大冷天的去外面洗了个冷水澡。 可哪怕这样,进屋时也没叫心头冷却。 明明命令自己不去想,可还是不行,手上是湿腻的、黏住不放的触感怎么都散不去,江柏几乎一晚上都没睡好。 早上起来后,很有些无奈的把衣裳洗了。 宋尔晚上倒是睡的好,起来洗漱过后,还跑过去抱了江柏一下。 也只一下,就又松开了。 “早。” 江柏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懵懵的,好像跟外界隔了层纱,总有些不大分明,可被宋尔这样一抱,忽然又生出了没法言说的实感来。 “早。” 他道。 第84章 宋尔看着他呆怔的模样, 背过手眼睛里藏起点儿笑,“江柏。” 男人垂眸看他。 “没什么,就是觉得……”宋尔弯唇, “有点高兴。” 屋子外面的薄薄的天光打进来,落在男人粗冽的眉眼, 竟带了几分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的温存, “我……我也是。” 宋尔听着这句再笨拙不过的话,实在忍不住又抱了下他,“一天最多抱两次, 今天的机会用完了。” 江柏很喜欢抱抱,对于一个早上就把次数用完有些不大能接受,“为什么?” “我们是刚处对象嘛, 哪有人一开始就亲亲密密的, ”宋尔在那说着自己的见解。 江柏本来还想提昨天擦身子的事儿,但看了眼宋尔一副很有主意的模样,就没打断他。 “我们得循序渐进的来,这样感情才能细水长流,先抱抱,再牵手、最后……嗯嗯, ”宋尔说到后面, 嘴巴有些张不开, 就糊弄了过去。 但江柏是真的不清楚这个,他怕自己听漏了宋尔的话, 凑近了些问:“那个……嗯嗯, 是什么?” 宋尔:“……” 他抬头看着满脸都是疑惑的江柏, 抿了下唇,半偏过头既有些难以启齿, 又不愿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尴尬,“你……什么都问我,难道自己不会想想吗?” 说完也不等江柏回话,小跑着溜回了屋子。 被留了个难题的江柏望着宋尔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两人这里感情逐渐升温,可江荀那里却是遇到了好大一个难题,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遇到一个和宋尔长得那么相仿的女人,除开眉眼间的弱气,几乎没什么差别。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江荀本来也没发现宋盈这个人,毕竟他这个任务就是去清剿人贩子的窝点,当时找到的、被拐走的人大部分都蓬头垢面,哪里能认的清谁是谁,可他没注意到宋盈,宋盈却注意到了他。 当时的情况江荀想起来还觉得离奇,一个人直接就昏在他面前了,也不能不管,他就给送到医务兵那儿了,谁知道对方醒过来后,谁也不认识了,就只认得他,任谁靠近都要大喊大叫。 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的江荀头都大了,他问医务兵怎么回事,对方说那女人可能是刺激大,影响到脑子了。 江荀没办法,总不能把人给逼死,是以也容忍了对方几次三番来找他这个行为,但变故就发生在对方把脸弄干净的那一天,他当时险些就以为是他嫂子来了,心当即就是一跳,等两三秒过去,才觉出两人之间的不同。 再回想在家里时宋尔说的遭遇,江荀不可避免的对宋盈产生了负面印象,别说这样对宋盈不公平,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何况从骨子里来说,他重视家人远胜过其他,在宋尔被归类于家人之后,宋盈的所作所为自然不免让他想的更多。 江荀没有第一时间去问她那些事是不是真的,而是试探她有没有失忆,倒也并没真的做什么,就只是在对方面前偶然提起家中有个体弱的弟弟,父母一向溺爱怜惜。 若他提起旁的宋盈可能还不会有太大的反应,可说起这个,她的胸脯霎时就起伏了下,只到底忍住了,“那你呢,你……会不会觉得是对方分走了父母的关注?” “怎么会?” 江荀有些诧异的看着宋盈,好像对她的话不能理解,“弟弟跟我一母同胞,本来就是我抢了他的营养,他的身体才会那么弱,我肯定是要加倍对他好的。” 宋盈努力压制着心里的不舒服,但不论是绷紧的脸色还是排斥的眼神都透出了她对这种事的厌恶,但一来不好对别人的家事指手画脚,二来她又“失忆”了,自然更不好说,因此只能反问一句无意义的“是吗?” 江荀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结果后,自然是狠命戳她的肺管子,“当然,我弟弟在家里自然是再怎么爱都是不为过的,我平时发的钱票,都要寄回去一大部分,给他买补品补营养。” 宋盈听着他的话,简直想要窒息,她本身就是处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人,对江荀的遭遇再有体会不过,可两者不同的是,她完全不能感同身受,只觉得对方是个傻子,更甚者一时间竟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将这个机会浪费在对方身上。 可再后悔也没办法,被掳走、被拐卖的恐慌让她只能抓住眼前这个能握得住的救命稻草。 两个人说完这番话后,一个是思考着怎么才能继续跟对方加深联系,另一个则是立刻写了封信寄回家里。 除了交代宋盈的事儿,就是想问问关于对方究竟该怎么办,若是想不管不顾的拆穿她,当然可以,只是宋尔隐瞒身份下乡的事估计也捂不住了,要是想妥善解决,就得先把人给安抚住。 这会儿通信还算方便,没过多久江柏那边就收到了信,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能把常用字认的差不多了,自然能瞧得懂上面写了什么,看完之后默不作声的把信递给了宋尔。 宋尔看完之后也沉默了,他虚虚抓了下手掌,简直有一万个想不到,江荀和宋盈竟然是这样认识的。 装失忆。 他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有这种戏剧性的桥段发生在生活里。 也太离谱了。 “江荀还真的遇到她了……” 宋尔喃喃,也就是说、如有他没有选择下乡和江柏认识,那梦里的事情大抵真的就是他的结局。 手上捏着信纸,几要把纸攥皱。 江柏知道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有些大,给他倒了杯水过去,“先喝点儿缓缓。” 宋尔接过去,捧着却没喝,“江柏。” 男人坐在炕上“嗯”了声。 “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宋尔突然收到这个消息,脑子里跟团浆糊似的,怎么都弄不清。 “慢慢想,不用着急,”江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实在不行,我们就过去一趟。” “过去一趟?” 宋尔重复着江柏的话。 “对,去找队长开个证明,就说去部队看望弟弟,”江柏道。 “可我……没法用这个理由。” 宋尔攒了下眉。 第85章 “能用的, ”江柏道。 宋尔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望过去的眼神里带点儿疑惑。 江柏咳了声,没敢看他, “我的意思是、咱们……咱们既然处对象了,那我弟弟也就是你弟弟了, 自然是能一起去看的, 就是……” 他顿了下,眼底拖出点儿迟疑之色,“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你跟我处对象了。” “那不是很好?” 宋尔轻笑了下, 他鲜少见江柏这样瞻前顾后的模样,眉梢不禁吊了点儿打趣的意味,“到时候既没人给你说媒了, 也没人给我说媒了, 岂不是都落个干净?” “何况……”少年眼睛抬起,目中盈出朦胧的、细碎柔软的光,“我们是光明正大的处对象,有什么好遮掩的啊。” 有些话就那么寻常的说出来,却叫某人的心上开出了朵悄无声息的花。 男人垂眸,应了声“好”。 两人去探亲为由的假很快就被批了, 村长倒没在这个上面卡着江柏, 主要是江荀原就有出息, 自从知道对方的军衔之后,就更添了分顾忌。 村子里大概是没什么秘密的, 江柏的条子才递过去, 第二天大家基本上都知道俩人处对象的事儿了。 蒲子归明明离得最近, 可得到消息的时间反而还要比所有人都要晚一些,等在外面听到大家的议论后, 把锄头往下一扔,就跑回了家。 “爹……爹……” 刚进门,就开始大声的嚎。 老村长以为儿子怎么了呢,拄着拐就出来了,语气很有些急,“出啥事儿了?” 蒲子归半点儿不能理解老爹的心情,他大步上前,开口就是质问,“宋盈跟江家那小子处对象了,爹你咋不告诉我?” 老村长一听他要说的是这事儿,提着拐杖就要回屋,“有啥说的?” “咋就没啥说的,那我都说了,我喜欢宋盈,要娶她当媳妇儿的,”蒲子归在院子里大声嚷嚷。 老村长实在不想搭理他,直接拿着拐杖给了他膝弯一下,放在从前,他是肯定不会跟小儿子动手的,但眼瞧着对方越来越不像话,实在有些没忍住,“你丢人不丢人?” “要是想娶,你就自己好好使劲儿,别让你老子我去刮这张老脸,人家这会儿都差不多定下了,你安分着点儿,”老村长至今对上次在江柏家里被宋尔的软钉子给碰回来的事儿耿耿于怀。 但熊孩子就是熊孩子,他们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你是我爹,就是给我靠的,我为啥放着不用?” 老村长听着这番话,感觉自己的血都涌头上去了,举起拐杖满脸通红的道:“你个兔崽子。” 蒲子归这回放机灵了,没等他爹把拐杖落下来就跑了。 这边是鸡飞狗跳,知青点那边也不差什么,这个消息传出来后,反应最大的除了蒲子归,就是周臣了,他坐在炕边,眼神空落又怅怅,他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宋尔的时候,那会儿根本瞧不见对方模样,可即便这样,车厢里那么多人中,还是会一眼就被她吸引。 可……再喜欢,也还是不行。 一个人的独角戏,总是唱不了太久。 周臣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可想明白不代表就能走出来,他摸了摸腕上的表,眸光有一瞬的怔然。 大概女孩子的想法跟男人的想法天生就有区别,陈月儿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是为宋尔担心,她有些坐不住,下工后当即跑到了江柏家里,“你在这里跟他处了对象,那以后回城怎么办,难道要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特意放低了声音,怕叫江柏听见。 宋尔坐在凳子上,认认真真的听陈月儿讲话,等她说完之后,思考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也没有不想回城,从感情上说,我喜欢他,从现实情况上讲,我爸妈不会不管我,江荀也有一定的军衔,多多少少的能出些力,江柏肯听我的,到时候若我要走,江柏不会拦着,只会跟我一起离开。” 陈月儿闻言默了下,她把宋尔当朋友,若对方不情愿,她肯定不会不管,可这要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然也尊重,“只要是你自己愿意的就好。” 能有个这样的朋友、肯这么为自己着想,宋尔只觉幸运,“谢谢你,月儿。” “跟我还客气个什么,”陈月儿问清楚后也有心思坐下去喝口水了,“到时候要真是有难处,一定跟我讲,我跟家里写信。” “好,”宋尔也不推脱,笑着应了下来。 因着明天就得走了,陈月儿就聊的多了些,天都黑透了才离开。 宋尔怕人出事,叫江柏去送了。 陈月儿本来说不用,但宋尔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虽然没在村里里听到什么事儿,但女孩子总归要小心些。 陈月儿无奈最后也只能答应。 因着时间赶,第二天起来时,江柏把宋尔捞起来后,直接给人擦了脸、刷了牙、又戴上了围巾。 出门时,把宋尔背在了背上。 “到县上还有阵功夫,你再睡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宋尔迷迷糊糊的趴了上去,“唔”了声就进入了香甜的梦里。 等醒过来时,已经在嘈杂的火车上了。 可能是才检完票没多久,到处都是闹闹哄哄的,人挨着人还要往前面挤,宋尔一睁眼,眼前就是望不到边的人头,他揉了下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江柏,让我下去吧。” 男人护着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道:“现在过道上乱,等找到座儿了。” 宋尔也怕给他添乱,就没再说话,只趴在江柏肩头安静看着火车上的热闹景象,提着鸡笼的小老头,扛着麻袋的中年汉子,左右手都被破旧包袱占满的大婶。 等到座位了,江柏先把他放下来,随后自己也坐下来,行李则抱在了腿上。 宋尔靠着他,坐的近了点儿,“江柏。” “不舒服了?” 男人从包里拿出了两根儿晒干的草递过去,“把这个放到鼻子下面,应该会好受些,不成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宋尔本来就只想喊喊他,但见他这样子,就接过来放鼻子下面了。 第86章 “好些了吗?” 过了大概有三五分钟, 江柏略垂了头问。 宋尔捻着手中的药草,抬目,他的眼睛有些钝感, 瞳仁却很亮,看人的时候自带一股子天真感, “嗯。” 江柏眸光微顿, 忽然间又不是很敢去看他的眼睛了,只是默默把准备拿果干皮泡水的手放了下去。 两人说话的间隙,火车车头的汽笛长鸣一声, 吱吱嘎嘎的往北城驶去。 宋尔这次的位置仍旧靠窗,他望着外面飞快掠过的站台,眼底不觉提起了丝丝缕缕的惆怅, 尽管来这里的时候并不多情愿, 可等到要走了,哪怕只是暂时的,还是多少生出了些离愁。 只再多的情绪,在坐了四天火车之后,也慢慢的消失殆尽了,他蜷缩在狭小的座位上, 一手抓着江柏的衣裳, 眸色湿湿, 脸上同样是肉眼可见的苍白倦怠,“还有多久到啊?” “应该是六个钟, ”江柏把刚刚泡好的水递到他嘴边, “先喝点儿压压。” 宋尔眉色恹恹的偏了下脑袋, “不喝了,难受。” 江柏把水壶拧好, 扶着他道:“那先靠我身上睡一觉,等醒了,也差不多到了。” 宋尔虚虚应了声,抱着他的胳膊将脑袋枕了过去。 这种行为放在外面其实算不得出格,可还是有些打量的眼神若有若无的落了下来,江柏目光轻冷,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小心护着宋尔的脑袋以防磕碰着了。 这会儿火车上是没什么人说话的,也没人能在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之后还有心情谈笑,是以宋尔睡得还算安稳,直到到站了也没醒。 江柏索性直接把人给抱了下去。 刚随着人流涌出站台,就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大声喊着“哥、哥。” 江柏闻声望去,越过重重人海,最终落在了站在右侧、不停招手的江荀那里。 对方见江柏的眼神看过来了,脸上倏的绽开一个大大的笑,瞧着很有些傻气。 江柏这会儿肩上挂着包裹,怀里抱着宋尔,一时间也没法招呼,就只能点了下头。 直到快出站了,兄弟两人才碰头。 “哥,你们来的也太急了吧,收到家里的信没多久,我就赶紧让人去打听你们的火车班次,生怕给错过了,”江荀刚见他哥,就忍不住道:“下次能不能提前支应一声,我好有个准备。” “这次是没办法,一来一回的等信,耽误功夫,事情迟了容易生变,”江柏说着看把肩膀上的包裹扔了过去。 江荀赶紧接着,“这什么?” “尔尔的换洗衣裳、洗漱用具、还有一些草药,”江柏淡声道。 江荀掂了掂重量,确实是不怎么重,“那哥你带了什么?” 江柏不说话了。 江荀懂了,也就是说自己啥都没带。 他探头看了眼趴在他哥怀里睡觉的宋尔,小声道:“那……现在尔尔跟你是什么关系啊?” 江柏听到他问的这句话,眸中不觉轻缓下来,说话向来生硬的人这时候也柔软了几分,“我们……处对象了。” “尔尔同意了?” 江荀语气不无惊讶。 江柏“嗯”了声,他怕宋尔见等着凉,拢了拢他的外套,“有什么话等到了再说。” 江荀满肚子的话就这样被堵在了嗓子眼儿,但他也知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就没说什么,领着他哥去了招待所。 等到了之后,江柏见宋尔还没醒,把他放到床上,自己则是去厨房那要了热水,之后又把他的洗漱用具拿了出来,东西齐全了,才把人叫醒。 宋尔这几天在火车上既没吃好、也没睡好,这会儿醒过来时,不止浑身没一丝的力气,连脑袋也混混沌沌的,他翻了个身,半耷着眼皮,睁不太开,“江柏?” “嗯,是我,”江柏本可以等他自己完全醒了后自己擦脸的,可望着少年叫水色沾湿的眼睫,就一点儿也舍不得了,他把洗脸盆端过来,拿毛巾蘸了蘸水,开始给他擦脸,“先醒醒,咱们待会儿去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商量事儿。” 热意熏到脸上,叫宋尔舒服了眯了下眼睛,小猫一样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掌,“好。” 江柏给人擦完脸后又接着挤牙膏。 江荀看着他哥几乎把宋尔当成祖宗一般的架势,已经见怪不怪了,自己找了地方坐着。 等宋尔收拾好了了,这才跟着站起来。 “咱们去哪儿吃饭,国营饭店成不,或者我去那儿提几个菜回来吃?” “也行,”江柏知道宋尔不舒服,也不大想让他再来回折腾,“提些清淡好消化的,要是有粥的话,再打份粥。” “得嘞。” 也亏的城里交通方便,江荀没多大会儿就拎着饭菜回来了。 简简吃了顿饭后,宋尔的精神瞧着总算要比先前好上许多,也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抱着水壶,眼睛在江荀身上一瞅一瞅的。 “怎么这样看我?” 江荀被宋尔的眼神看的毛毛的。 宋尔在确定江荀是自己这边的后,说话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你能把你们见面的过程再跟我说一遍吗,信上写的太笼统了。” 江荀倒不是不想跟他讲,就是自己的事儿当面跟人说出来,感觉还挺怪,但想想其中的当事人是宋尔的姐姐,就把过程又详细说了一遍。 讲完之后,看向宋尔,“听出什么来了吗?” 宋尔摇了摇头,“没。” “那……”江荀接着又道:“这件事儿,你是什么想法?” “你觉得宋盈……”宋尔没再称姐姐,“她会愿意回家吗?” 江荀琢磨了下这些天里宋盈的态度,道:“不大可能,而且他好像对你有敌意。” 宋尔闻言愣了一下,“敌意?” “嗯,”江荀沉吟了下道:“每每我提起家中有个备受宠爱的弟弟,她的眼底都隐约流出厌恶。” “要是让我出主意,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让你们的身份直接在这里换过来?” 宋尔猝然抬目,一时间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半晌过去,嘴唇才动了动,“意思是,她去下乡,我留下?” “不是换换,”江荀顿声道:“是各归其位。” 第87章 宋尔眼神一时空茫, 细瘦伶仃的手指缩了下,失措的搭在了水壶边缘,“可是……江柏总要回去的。” 他看向坐在那里一直没说话的男人, “我怎么能就这样留下……” 他的语气很轻,却没有什么迟疑, “至于宋盈, 要是可以的话,我能去见见她吗?” “可以是可以,就是得等等, ”江荀解释道:“因为这些救出来的人大部分身上都带了伤,心理上……也有些问题,部队就给她们暂时安排到了医院里, 你要是想去, 我就给那边打声招呼,咱们明天过去。” 宋尔点点头应了句“好”,“这次过来,麻烦你了。” “咱们不都已经是一家人了吗,还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江荀很自觉的道。 “已经?” 还没跟江荀透露过他跟江柏处对象这个消息的宋尔挑了下眉。 “是我哥,”已经很能认识到两人家庭地位的江荀毫不犹豫的就卖了亲哥, “他在过来的路上跟我说, 你们在一起了。” 绝口不提是自己先开口问的。 江柏眼神控制不住的刀了过去。 江荀假装没看到。 宋尔看两兄弟这样紧张, 没忍住弯了下眼睛,“我没又有要怪谁的意思, 何况本就是要说给你听的, 难道在你眼里, 我很不讲理吗?” “没有,”江荀当即就道, 生怕慢了一点。 宋尔也没揪着这个不放,“就是……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两个男人在一起,会不好?” “怎么会?” 江荀很不愿意宋尔这样想,“既然尔尔你问了,那我就开诚布公的说一次。” “以前家里就只有我跟我哥,不管外面的人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在我这里,只有替你们两个开心的份,往后若是谁反对,那先要过了我这一关,再一个……” 他说着将矛头对准了江柏,“如果我哥在家里欺负了你,千万别忍着,你写信给我,我请假回来帮你打架,虽然不能让我哥鼻青脸肿,但揍他几拳头肯定是行的。” 不得不说,江荀的这番话,让宋尔没了最后一点后顾之忧,“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告状的机会,但还是提前谢谢你了。” “又客气。” 宋尔举手,“下次肯定记住。” 江荀也笑了。 几人在这里说着话,可医院那边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顺着楼梯走到第四层,除了护士换水的动静,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只间歇的能听到三两声刺耳的、嘶哑的闷叫声。 这些人的胳膊被束在病床上,嘴巴里还塞着毛巾,可却扔弓着身子、踢着腿,想要挣脱开来,而在最里侧的病床上,一个穿着蓝白病号服的女孩披散头发,眼神空茫的望着某个角落,仔细看的话才能发现,她的瞳孔是没有聚焦的。 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的低下脑袋,开始啃噬食指的指甲,其他的也不多整齐,早已经坑坑洼洼的,甚至边缘都出了血,可女孩儿看着似乎并不在意。 她也确实不在意。 宋盈只是在想,究竟怎么才能破了现在的局面,她深知道当一个人遭遇不幸时,最好不要自怨自艾,因为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她得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爬起来,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逃脱下乡,从家里逃出来,不是为了被关在医院当个疯子的。 而唯一能让她达到目的的关键,就系在江荀身上。 宋盈拧着眉,细数着上次江荀过来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天了,她咬着唇想,要是对方明天还不来,她只怕还逃不脱再扮一回傻。 可还没等她付诸实践,第二天江荀就来了。 宋盈瞧见人时,来不及反应,下意识的从床上跳下去,飞奔着就要朝对方跑过去。 只还没到跟前,就见江荀身后慢慢走出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对方留着一样的长发,面容同她也有九成的相似,只眉眼间的弱气还是将两人分别开来了。 宋盈的心几要停跳,脚步跟着就刹了下去,在这一刻,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从小到大的习惯,嘴巴一张就要叫出那个名字。 可到底是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她,让她勉强不那么惊讶,女孩儿踟蹰的走到江荀面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失措,“江荀,她……她是谁啊?” “跟我似乎……有些像。” 女孩儿睁大眼睛,湿漉漉的望过去,眸光清澈却又不安。 宋尔从进来后就一直观察着宋盈的表现,见她都这样了还愣是撑着没露出破绽,若自己不是那个当事人,肯定也要说一句佩服的。 “宋盈,是我。” 他上前一步道。 女孩儿听着他的话,却是往江荀身后躲了一下,“我……我不认得。” 宋尔看着她这样一副打定主意不肯承认的样子,抬头看向江荀,“能下楼找个安静些的地方说吗?” “行,”江荀侧身道:“走吧,跟我下去。” 宋盈能忽视宋尔的话,却不能不把江荀当回事,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宋尔,更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看起来和江荀似乎还很熟稔。 这世上最能动摇人心的往往不是黑暗,而是未知。 宋盈知道自己今天已经处在被动的位置了,她不能让自己再乱了,兵来了,那就用将挡着,水来了,就用土去填,想明白这点,她的心便慢慢定了下来。 “好,那江荀,我们一起。” 她仰起头,露出一个柔软依赖的笑。 江荀没去看她,在某方面来说,他实在是个心很硬的人。 领着人去了楼下后,江荀找了个僻静些的角落,“就在这里说吧,我在外面等着。” 宋尔“嗯”了声。 等对方走远之后,宋尔才重新抬头看向了宋盈,“是非得让我叫你一声姐姐,才肯应吗?”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女孩儿一面望着江荀的背影,一面道。 宋尔并未执着于让她承认,只是道:“你想过爸妈吗?” “他们知道你离开后,在外面找了一整晚,虽然妈没说,但我知道,她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宋盈听他提起爸妈,只想笑出声来,她在家里从来都不是那个最重要的孩子,连下乡这种好事都是头一个想到她,担心? 只怕是因为她跑了后,没人替他们的宝贝儿子下乡了吧。 第88章 “可我真的记不得你了。” 宋盈无声敛下胸中的负面情绪, 轻叹一计,模样很有些无奈。 两人是从小长在一个屋檐下的姐弟,还是双胎, 怎么可能会对彼此不熟悉,即便宋盈在他面前表现的处处都合乎常理, 可宋尔只是一个照面就知道这是宋盈, “那你记不记得、我们姐弟打从出生的时候,肩膀上都带了颗痣。” 宋盈当然记得,可她并没因为宋尔提起这个就慌了手脚, “痣?” 宋尔“嗯”了声。 “有或没有的,我从没注意过,”宋盈冲他笑了笑, 眼尾随之散开点儿轻软的歉意, “不过我可以等到今天回去后看一看,要是真的有,我也很高兴能找到家人,就是今天恐怕不行了,一时间接收到这样多的消息,脑子里实在有些消化不了。” 她实在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 知道自己今天毫无准备, 便想要往后拖延一番, 若是站在这里的是没做过那个梦境的宋尔,十有八九能成功, 可显然不是。 宋尔望着她, 喉咙来回滚动, 却始终没说出来话,过了不知多久, 才抿着干涩的唇道:“你以为的依仗、是江荀,对吗?” 宋盈摇摇头,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他不会再是你的依仗了,”宋尔话音肯定。 那些无谓的亲情牌在宋盈这里是攻不破她的心理防线的,毕竟在收拾东西跑出家的时候就已经预想了最坏的结果,可江荀不同于其他,这是她目前为自己选定的最好的一条路,所以不能容忍有一点变故,“怎么突然说这个,我听不大懂。” “听不懂、就算了,”宋尔觉得自己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这世上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我走了,以后我们应该不会见面,我也不会把找到你的事情告诉爸妈,之后的事儿,都随你了。” 他低下眉,转了身。 可宋盈却不能叫他这样留下一段不清不楚的话就离开,什么叫江荀不会成为她的依仗。 为什么不会? 凭什么不会? “等等。” 宋尔脚下没停。 宋盈四下看看,顺手在距离手边不远的位置折了枝花,这会儿算是暮春了,各处草木都开的葳蕤十分,这里也不例外,她携了花枝后,快步上前攥住了宋尔的手腕,力道十分之紧,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 宋尔猝不及防的被拽住,痛的眉心微锁,“你做什么?” “刚刚我并没听懂你的话,能再同我说说吗?”宋盈走上来时仍是笑着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我没什么话了,”宋尔往后退了一步道。 “是吗?” 宋盈没放手。 “嗯,”宋尔应了声。 宋盈听到他的这句“嗯”,蓦的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却有种奇异的意味在,“今天来的不巧,这医院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看这春日里的花开的还好,就想这折一枝给你。” 她说着已经把东西递了过来。 可宋尔看着那一枝花,却是瞳孔微缩,他倏的抬头看向宋盈,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会对他做这种事。 宋盈面对这样的眼神,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可也只是这么微末的一点,转瞬就消失不见了,她捏着宋尔的手腕,强着他握住了这枝花,“花很香,回去之后还可以找个瓶子插起来,能养的更久。” 当那枝花靠近的时候,宋尔就已经有些不舒服了,等握在手中的时候,更是浑身都觉得难受的要命。 春日里总是不缺少风的,些微料峭的熏风迎面吹来,瞬间就让那丝花香散开了,同样散开的还有里面的花粉。 而宋尔恰好就对这种东西过敏。 宋盈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宋尔心中翻涌着很多想法,他本还想说什么的,可喉中骤然发紧的窒息感让他只能吐出一个“药”字。 宋盈听见了那个字,但此刻却也只是抑制住了心底的慌乱,既没找药,也没大声喊人,而是扶住宋尔,恰到好处的挡住了江荀那里的视线。 宋尔有些撑不住的想要委顿下去,可宋盈愣是搀住他的胳膊将人稳稳架在了那里。 胸腔中的空气被剧烈压缩,宋尔喘息的越发剧烈,若是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恐怕没法子有再一次的幸运了。 宋盈看着宋尔这个模样,被啃噬的坑坑洼洼的手指颤了颤,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去帮他拿药,可手掌伸到半空却莫名滞在了那里,停顿半晌后,又慢慢的收了回来。 她当然不想做这种事,可现在江荀是她唯一的指望,如有连这最后一根浮木都没有了,那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既然这样,那干脆一起死好了,还痛快一些。 就在宋尔呼吸渐弱的时候,肩膀突然被带了过去,然后鼻腔中被喷了两泵药,就在他觉得好些了的时候,又被喷了两泵。 宋尔努力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便是男人冷硬的眉目,此刻更是添了凶戾,“江……江柏……” 第89章 不论是轻溢水色的泛红眼眸, 还是不停翕合以汲取空气的青白唇瓣,都昭示着方才经历了怎样的生死一线。 男人抿着唇“嗯”了声,那双乌沉沉的眸子极冷, 他抱起宋尔,快步朝外面走去。 临走前, 往宋盈那里瞥去一眼。 极深、又极为冷厉。 带着兽类的、欲要择人而噬的残忍。 宋盈被这般逼人的目光惊的本能要往后退, 可被慑住的恐惧感让她脚下一动也不能动,最后是等到对方走远了,才抚着胸口蹲了下去。 女人咬着鲜红的唇, 手指一下接着一下的在胸前的纽扣上抠挠,“人没有死……” 她扶着墙根,极长的吁出口气。 那股吊着的狠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不用背负一条人命, 当然值得庆幸,可也不知为什么,宋盈总觉得不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这股预感太强烈了,强烈到催促着逃离这里,可是……出不出的去是一说, 就算出去了, 她要怎么过活才是问题, 身上既没有介绍信,也没有钱, 经历过一次拐卖的宋盈不能保证自己离开之后还会不会像这次一样。 她在这里为以后纠结担心的时候, 江荀已经迎面和他哥撞上了, “尔尔怎么样了?” 因着考虑到宋尔不想让别人听到两人的谈话,江荀就没靠的太近, 可也是一直盯着的,谁知道竟真的出了事,也因此发现不对的时候比他哥晚了一些。 “刚刚用了药,”江柏低下头看着宋尔苍白的脸色,语气急促:“先找个医生再看看他。” “好,”江荀没空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应了声儿后忙联系人去了。 江柏眉眼沉沉,抱着跟上去的时候不忘道:“看住那个女人。” 江荀一听就觉出了不对,“尔尔犯病……跟宋盈有关系?” “还不清楚,”可当时只有宋盈在旁边,无论出于什么,江柏都不能让人离开。 宋尔对冷空气过敏他知道,可现在天色明明暖和许多,怎么会突然就发病? 只这些恐怕要等到宋尔彻底醒来之后才能知道了。 这一等就是三个钟。 等宋尔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觉浑身没一点力气。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柏一直守在床边,见他有动静了忙扶着他起来。 “我……”宋尔靠在他手臂上,刚要说话就觉嗓子干涩的要命。 江柏把随身带着的水壶拧开,小心喂了他几口水,他从前是没有带水壶的习惯的,可身边有了宋尔之后,那口军绿色的水壶从来都装着温水。 宋尔喝完之后才觉得好受许多。 江柏把水壶放到桌上,顿了会儿才道:“之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犯了喘症?” 宋尔沉默了下,他嘴唇抖了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因为这实在是可笑,“你相信吗?” “我姐姐、一母同胞的姐姐,竟然会想要杀了我,她知道的,知道我对花粉过敏。” 少年仰起脸,眼睛里满是不能理解。 倒是没很多伤心,许是失望一直积攒,情分也都叫消耗了。 江柏垂目,望着少年剔透的双目,额头轻轻抵了上去,承诺一般的道:“没人能这样对你。” 他重复了一遍,“没人能这样对你。” 这样对他怀里的珍宝。 炙热的温度从对方额上传来,却叫宋尔格外安心,他抱住江柏,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到底是受了惊,宋尔吃过饭后就又睡下了。 江柏给他掖好被子,走出了病房。 轻合上门,转身后冷冷扫了一眼靠在墙上的江荀。 江荀一看就知道他哥这是什么意思,“今天是我没看好尔尔,等这事儿完了,我肯定好好跟尔尔赔罪,哥你先跟我说说,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尔尔忽然就犯了喘症,到底跟宋盈有没有关系?” 提到宋盈,江柏的目光顿时凉了下去,“她知道尔尔对花粉过敏,故意诱他犯喘症。” 江荀原本以为这事儿是个意外,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他们……是亲姐弟吧?” 他语气里有些不敢相信,哪怕见的事多了,可还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 江柏“嗯”了一声,“她人还在吗?” “在,”江荀点点头道:“我刚刚去看过了。” “你们部队对这些救出来但是没有家回的人原先是怎么安排的?”江柏问。 江荀想了想,道:“应该会把这些人安排到乡下的农场,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不会白养着人。” “那要是这个人被发现是逃避下乡呢?” 江柏又问。 “大概率会被送去……批/斗,然后……”江荀听到这里已经有点明白过来他哥的意思了,“可是这样一来,尔尔顶替下乡的事情就兜不住了。” 江柏抿了下唇,“你能在里面转圜吗?” “要是在这里的话,可以,可涉及到知青办这些地方,难免力有不逮,不过最差也能保住人,哥你放心。” 江荀这点儿能力还是有的。 第90章 兄弟俩决定好怎么处理这件事后, 很快付诸了行动。 江荀直接把这事儿捅到了劳动部门,再由他们联系当地居委会、知青办核实,等事态发展起来后, 宋盈立刻就被看押了。 她原先是在病房住着的,且因着情绪不稳定, 分过去的是双人病房, 平日里还能下楼转转,可被看押起来后,立刻就被换到了一间破旧的、阴暗的不见光的屋子。 宋盈刚被送过去的时候, 尽管茫然但还能保持镇定,可时间一长,惶惶感便涌上了心头, 这也实在由不得人不害怕, 毕竟她离家之前也只是个不大的女孩子,即便在外面的几个月经历颇多,可面对这种前路不知的情况,仍是压不住的不安。 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张望,却什么都瞧不清楚, 宋盈抽了下门, 意料之中的打不开。 在黑暗中待久了, 人的希望是会一点一点湮灭的,她抬起手, 屈指叩击门板, 没有人回应, 就一直不停的叩。 “江荀,我认识江荀……” 可话音落地许久, 也没人应声。 宋盈扶着门板,那种骤然往下坠的失重感让她脑袋不受控制的往门板撞去,“砰”的一声过后,敲门声戛然而止。 应当是很疼的,可她却没管这些,只是脑海中忽然忆起宋尔之前说的那句话,他说江荀不会再是他的依仗,现在……好像真的应验了。 一语成谶。 只宋盈却不能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呢? 明明是父母不公平,偏爱弟弟,凭什么恶果都是她来受了,这当然不可以。 女孩儿顺着门框滑落下去,手指探入上衣口袋,等摸到个有棱有角的东西时,手掌倏的一紧,霎时间,白皙的手掌便被刺出了几道血洞,鲜红的血色随之一点一点从掌心滴落、溅落在地。 宋盈脸色木然的跌坐在那里,好像感知不到手上的疼痛,过了会儿,才极其缓慢的从地上爬起来,将手上紧紧攥着的东西顺着门缝塞了出去。 而守在外面的人看见地上的东西后,都是一愣。 只因为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枚金色的、象征着荣誉身份的五角星肩章,更叫人瞩目的,是上面染满了鲜血。 两人互相看看,最终还是怕出事,弯腰捡起东西去找了负责人。 之后几经转手,物归原主。 江荀望着桌上的肩章,没有吭声儿。 “要去看看她吗?” 拿着东西过来的负责人道。 江荀在上面扫过一眼,而后又点水般移开了目光,“人既然已经移交到你们手里了,我就不过去了,说起来我同对方并没什么交集,这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她手里的。” 负责人既然能做到这个位置,那当然不是个木头,自然听出了江荀话中不想沾惹的意思,他放下水杯,知意的没问下去,“正好我那里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完,就不多留了。” 江荀眉间转开一道笑,“不再坐会儿?” “那边实在脱不开身,”男人道。 又客气了两句,江荀才把人送出去。 而那边等了许久的宋盈自然是没等到想要的结果,她歪坐在椅子上,神色呆滞,既没吃送来的饭,也没喝桌上的水,整个人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可她不知道,这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就在被关的心理防线即将崩塌的时候,审讯开始了。 她所谓的失忆,骗骗普通人还可以,但放到那些刑讯的人手中,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宋盈原本是不想承认的,因为她自己也清楚,一旦承认等待她的下场绝好不到哪儿去,可没办法,那些人太能熬人了。 宋盈只坚持了两天,就开口了。 就在她说出来的那一刻,整个人也跟着崩溃了。 “除了我,我弟弟……” 宋盈想到宋尔的打扮,脑子里电光火石的冒出了一个想法,“我弟弟他顶替我下乡,肯定也犯罪了,你们去查他,也去查查他,肯定能查出来不对的。” 她散着头发,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审讯他的男人,有些神经质的道。 不顾念血脉亲情的人男人见过很多,因为利益又或者是其他东西将亲人拖下水的更是不少,因此他神色并未出现什么波动,只是出去后把宋盈说的话睇给了江荀。 听到这个消息的江荀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也没瞒着宋尔,将这些天发生的事都同他说了。 宋尔听完,脸色很平静,甚至平静的有些过分了,他点点头,说“好。” “要是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就同我说。” 江荀想了想,旁的都没什么,就是:“你在知青所的时候跟那些女知青睡一块儿,算起来是犯了流氓罪了,只这一关怕是不大好过。” 宋尔:“……” 他眨了眨眼,“我没跟女知青睡一个屋儿过。” 江荀看过去,眼神带着讶异。 “真的,”宋尔澄清道:“我一直都是自己睡的,除了地震那次,可当时是男女知青全部一起睡的。” “那就好办了,”江荀道。 90-100 第91章 在江荀同宋尔说过这事儿不久, 就有人将他带走问话了,宋尔被透过底后,倒也不算害怕, 基本上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被送回来之后,就剩等结果了。 等回到招待所, 宋尔想了又想, 还是写了封信给父母,同时附上了地址。 等信件寄走,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忽的就有些迈不开脚步,算不上伤情,却也不是那种长出一口气的放松。 一旁陪着过来的江柏随着停下, 并没说话, 只是站在外侧护着,不叫人挤着碰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宋尔才渐渐回过神来,他转目望着身形高大的江柏,唇角抿出一个小小的笑窝来,“我们回去吧。” “好, ”江柏微微低头, “要是……心里难受, 就跟我说。” 宋尔摇了摇头,“最失望的时候已经过了, 我只是担心……担心爸妈会伤心。” 他和宋盈都是他们的孩子, 哪怕对方下乡之前逃家, 可到底也养了十几年,那些亲近疼爱都不是假的, 骤然面对这样的场面,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涉及宋尔父母,江柏到底不好说什么,只面对宋尔许道:“我以后绝不会让你伤心为难。” 他说的认真,宋尔自然是相信的,可又忍不住道:“你怎么就知道不会,未来的事谁说的准?” “我知道,”江柏声音很轻,却笃定,“因为我以后只你一个,不会在你和旁人之间犹豫徘徊。” 没等宋尔说话,他又添了一句,“江荀也不行。” 根本就没在这、还要无辜被提一嘴的江荀:“……” 也幸亏他没跟过来,不然亲耳听见他哥说这话,恐怕能当场跟他打起来。 宋尔嘴角轻轻往上翘了下,这个世界上能让人抛却畏惧、毫不迟疑向前奔去的大概也只有这样不问缘由的偏爱了,“那……我也是。” 江柏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眸泛出隐约而细微的光亮,像是偶尔窥见的月光,忽而生出温存。 宋尔瞧过去,眼眸弯了又弯,“我也只你一个。” 今天真是个过分晴朗明亮的日子,照的江柏心头亮堂一片,他从前在野兽嘴里活下来时不觉得自己幸运,被母亲赶出门也没死在山上也不觉得自己幸运,可是在宋尔说出这句话后却忽然有种被眷顾的感觉,带着不真实的飘忽感,以致于才发现,自己心里也是在渴望被爱的,一直的付出能得到回应固然让人欢喜畅快,可当对方给出了同样的爱意时,更觉心头滚烫。 江柏看着被宋尔被帽子包着的脸颊,很想很想碰一碰,再亲一亲,然后抱着自己的巢穴里,为他做一顶很舒适也很温暖的窝,让他再不用受风雨侵袭。 人的爱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宋尔沐在这样的目光里,眼眶忽然热了一下,他不想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就这样丢脸的哭出来,拉住江柏的衣袖就朝着招待所去了。 江柏顺从的任他拉着。 等两人回去后,刚一关上门,江柏就将他抵在了墙上。 少年喘息忽急,被男人的动作弄得微仰了头。 这时候已近傍晚了,可屋里的灯还没开,只剩边角折进来的零星光亮,这么点儿昏昏恍恍的光落在宋尔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却平白生出了不知所以的天真惑然。 江柏是个正常的男人,也有着旁人都会有的欲/望,只是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全都克制住了,可当宋尔同样回以明明白白的心意的时候,便有些失控。 “江柏……”宋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睛比方才湿的还要快些,嘴唇也微微翕动,很黏的吐出了男人的名字。 江柏垂下脑袋,嗅着宋尔颈间的气息,克制不住的靠了上去。 有些干燥,却烫人。 宋尔的皮肤轻轻颤栗,他抓着江柏身上的衣裳,一滴泪蓦的从眼角滚落。 而这时候,那唇已经从颈侧来到了脸颊,男人亲了又亲,到最后,才终于到唇。 宋尔不敢再睁眼了,他攥着手指,脚上已然没了力气。 江柏托住他的腰,噙着他的唇,一点一点的吃。 先开始时,还收敛些,可到了后面,便是没有顾忌的往里了。 宋尔从没有过跟旁人有这样亲近的时候,江柏是唯一一个,这样的感受几乎让他目眩,男人的东西通过唇舌渡过来,叫他几乎不来不及咽下。 可仍是温顺的没有推开对方。 隔开许久,江柏才慢慢退开,只也没有完全松开宋尔,而是抱着他缓缓平复呼吸。 宋尔靠在江柏身上,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整个人都是黏腻的、好像被菌丝缠住了一般,只能束手就擒。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谁也没有别的动作,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相互抱着,很久很久,直到有敲门声响起。 “哥……哥,尔尔,在不在?” 两人的位置距门不远,宋尔被这个动静吓了一跳,他本是在江柏怀里窝着的,可却立时抬起头推了推他,“江荀过来了,我、……我们……” 第92章 “没事儿, ”江柏摸了摸宋尔的脑袋,托着他的膝弯把他抱到了床上,“我去开门。” 宋尔蜷进被子里, 小声“嗯”了下。 江柏瞧着他只露出一点的黑色发旋,只觉可怜可爱, 一时间竟有些不想管江荀。 可理智到底还在, 站了会儿后还是转身去开了门。 “哥,你在屋子干啥呢,我在外面敲半天了都, ”江荀跟在后面问。 “没什么,”江柏一句话带过后,转而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是宋盈的事有什么进展了吗?” 提起这个, 江荀顿时就不纠结方才的问题了,他点了点头道:“有结果了,跟我预想的差不太多,她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批/斗大会之后就要被发往边疆那里的农场。” “新疆?” 窝在床上的宋尔听到这句话后,没忍住掀开了被子。 江荀抬目看过去, 正要回他, 就瞧见了宋尔红的不成样子的嘴唇, 主要是……太明显了,对方原本身体就不好, 嘴巴成日里都泛着青白, 偏这会儿跟抹了口红似的, 任谁都能瞧出不对来。 他看向他哥,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 果不其然,也是有些不一样,江荀又不是个傻子,稍一咂摸就回过味儿了,那刚刚自己敲门那么久也没人开门,大概率是打扰到了他哥跟尔尔的亲热。 想到这里,江荀看向他哥的眼神里不由多了点儿歉意。 江柏都把之前那事儿翻篇了,自然也不知道江荀的脑子里都想了什么,这会儿见到他的作态,就很莫名其妙,“尔尔问你,你看我做什么?” 江荀摸了下鼻尖儿,也不好意思说他哥这种偏私密点的事儿,“哦……就是边疆,具体哪一块不清楚,但已经定下来了,要是没有意外,可能之后都没有回来的可能。” 宋尔听完,想到给父母送去的信,抿了下唇,却没有问更多。 三天后,批/斗大会也到了。 江荀特意来问宋尔去不去看。 宋尔紧着手指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就……不去了,就是……她去边疆的时间、定下来了吗?” “还没,不过应该不会间隔多久,”江荀见宋尔眉间稍有异色,担心他心软,“这事儿已经尘埃落定了,多想无益,你不想去的话,在房间待着也好,等过些天我抽出空了,带你和我哥好好逛逛。” “好,”宋尔其实也不是心软,他就是在想他爸妈,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了,见到他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生气失望。 可这事儿到底不好说出口,就只能憋在心里。 等江荀离开后,宋尔坐在床上沉着心叹了口气,他这边惦念着,而那边宋父宋母也快到了。 因着信件去的慢,即便两个人已经尽量赶时间了,可到的时间还是比宋尔预想的要晚上一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因果,正正掐在宋盈要被送走的前一天晚上。 宋尔见到人的时候,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急,尤其是宋母,眼底还泛着红血丝,想见是路上已经哭了几场。 “爸、妈,快进来,”宋尔赶紧拉着两个人进屋,“路上累着了吧?” 要是搁在平常,宋母肯定就要好好看一眼儿子有没有瘦了、再问问下乡这几个月都受了哪些苦,可想到对方在信上写的那些事儿,根本就坐不稳屁股,“快给我说说,你跟你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尔清亮的眼底晕出些晦色,他先给两人倒了杯水,顿了会儿才将自己到这里发生的事儿一一说了出来,包括宋盈故意诱他喘症发作,也包括举报宋盈导致她被批/斗、送到边疆农场的事。 宋父宋母听完这一连串的事儿,久久无言,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说不该手足相残吗? 可真论起来,最先挑起事端的始作俑者是宋盈、而不是宋尔。 半晌过去,宋父将手上的搪瓷杯子搁下,“你姐姐、她现在在哪里?” 宋尔转头看了眼后面的江柏。 顺着宋尔的目光,宋父也看了过去,等瞧见房间里还有一个人的时候,吓了一跳,“这……这是?” “是我朋友,叫江柏,”宋尔站起来把江柏拉过来,他原也没想到父母会突然过来,一时也就没反应过来要给双方做介绍,“我下乡这段时间,全赖他照看,那些农活儿大部分都是江柏帮我干的。” 没什么准备就见到了心上人的父母,对江柏来说不可谓不是头一遭,他站在那,明明又高又大看起来还很不好惹,这时候却有些木呆呆的,明显是不知所措。 宋尔戳了他后背一下,示意他说话。 江柏张了张嘴,“伯父……好,伯母好。” 要是没这档子事儿,宋父肯定是要好好寒暄感谢一番的,再之后也能发现两人之间的不对,毕竟哪有人会愿意心甘情愿整天帮别人干活的,可想到宋盈,他只能先把旁的放到一边,“不知道我们是去哪才能见到人?” 江柏看了宋尔一眼,见他点头,这才道:“那地方没人带着恐怕进不去,我找个人领你们去吧。” 第93章 宋父宋母互相看看, 应下后同他道了谢。 最终是江荀、江柏、宋尔及父母五个人一起去的。 因为涉及家事,两兄弟都等在了门外面,只宋家父母和宋尔进去了。 推开门后, 最先映入眼中的便是角落处的一盏烛火,颤巍巍的, 好似随时会熄灭一般, 再之后,才是蜷在角落里的宋盈。 对方塌着肩膀,脑袋埋在膝盖里, 看不清面容,只能瞧见那堆稻草似的头发,又乱又蓬又脏, 身上的衣裳也只一身空荡荡的薄毛衣。 虽说倒春寒才过, 可天也是冷的,连宋父都穿着厚厚实实的夹棉外套,宋盈一个身子骨算不上多好的女孩子,怎么挨得住? 到底是碰在手里疼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宋母看见这个场面眼里蕴着的泪立时就有些绷不住了,她是个性格强势的女人, 除了私底下在宋父面前会放的柔软些, 平日里几乎从没露出过这样的一面。 宋母快步上前, 想上去把人抱住,可想到对方诱使宋尔哮喘发作的事儿, 硬是忍住了, “盈盈。” 宋盈听见这声呼喊, 半天了也没有动静。 可宋母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她走上前道:“你为什么……想害你弟弟?” 宋盈慢慢抬起了头, 分明是同宋尔一样的琥珀眼眸,此刻却晦暗的不见一丝光亮,你望进去大概也只会想到没有黎明的夜、不见光亮的阴暗罅隙。 她抬头,面对着明显匆忙赶来的父母,忽而一笑。 “因为我想。” 女孩儿脸上并没什么不安、愧疚、后悔一类的情绪,反倒是遗憾多些,而这点儿遗憾细究起来,不过是她那临时起意的计划没有成功。 正如宋母了解她的女儿,宋盈同样知道她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嘴硬心软,只要她表现的可怜一点、再深刻的悔过一番,说自己不该做那种事儿,即便父母一时半刻的不会原谅她,也不会真的不管自己,可宋盈现在却实在做不来那一套。 她只是很讨厌、很讨厌明明都是父母的孩子,为什么给她的爱就是要比给弟弟的少一点。 为什么、就不能是一样的? 当初下乡,为什么不抓阄决定,而是直接就定了她? 健康一点是她的错吗? 不是,宋盈对自己说,既然没做错,那又有什么好说的,“因为想那样做、就做了。” 宋父听见她说这种话,扬手就想打下去。 宋盈昂着头,避也不避。 可宋父的那一巴掌最终还是没落下去,他深吸口气,垂下眼道:“你怨我们。”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是,”宋盈直接就承认了,她盯着宋父,目光尖锐带点儿讥诮,“既然知道了,那就带着你们的宝贝儿子赶紧走。” 这句话已经是相当于断绝关系了。 宋母也是难过,她以为自己了解女儿,可发现原来并没有,“你……你……” 她还想再说什么的,可宋盈已经重新低下头,摆出了拒绝的态度。 这种情况下,宋母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宋父在旁边看着,始终没有再发一言,只脊背却比来时要折了些。 半晌过去,才沉声道:“我们回去。” “回去。” 宋母望着身形狼狈的女儿,同样说不出旁的话。 宋尔从头到尾都在门口的位置站着,也没出声,就静静的看着,看着父亲转身,看着母亲留着眼泪还是给放下了一只包着东西的手绢。 宋尔目光微滞,胸中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可仍是没有开口,就像刚才一样,保持了平静。 三个人走出去后,谁都没有说话。 跟上来的两兄弟看着这不同寻常的气氛,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等走到了街上,还是江荀打破了这个尴尬局面。“伯父伯母、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们一路过来肯定也累了,要不咱们先回去?” 宋父闻言“嗯”了声,“好。” 后面跟着的宋尔看着他颇显佝偻的身形,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等回了招待所后,他一整个钻进了江柏怀里,把爸妈见到宋盈之后发生的事儿一一说了出来,“江柏。” 男人抱着他,很轻的抚了抚他的脊背,“难受?” “有一些,就是……我知道宋盈也是他们的孩子,可是……可是她几天前差点杀了我的,”宋尔在江柏面前,总是愿意坦诚点的,“就也说不清,反正不大舒服。” “明明……我从来就没有逃避过下乡。” 他摸着心口,觉得里面有些沉。 江柏的情绪大多是被宋尔引动,他对亲情的理解也只有江荀一个参照,自然不明白少年的愁绪,可即便不明白,他仍是很珍惜的抱住了他,“不难过。” “今天……爸妈一句话也没有问我,”宋尔声音里有些瓮意。 江柏闻言把他抱的更紧了些。 宋尔拍了下江柏的手臂,“要喘不上气了。” 男人“哦”了声,把手松开了些,“那这样呢?” “好很多了。” 宋尔声音还是有些闷。 第94章 他这里心绪难明, 宋父宋母那里只会更甚,哪怕一路奔波而来,精神已经极度疲惫了, 可两人躺下许久都合不上眼。 宋母已经不知道这是今天哭的第几回了,想到今日女儿说的话, 既心凉又心颤, “老宋,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女儿刚逃家的时候,她生气难过居多, 可时间久了,担忧便占了上风,谁承想……谁承想真的找的人了, 会是这样一副光景。 姐姐谋害弟弟, 弟弟呢,送姐姐去批/斗、下放。 光是想想,都叫人心底发寒。 宋父从回来到现在拳头一直都是攥着的,直到现在也没有松开,他动了动嘴唇,语气有些木, “以后、家里权当没这个女儿。” “那怎么行?” 宋母下意识的反驳道。 “怎么不行?” 宋父话音重重落下, 却又带着颤, “你没听见她说的话了吗,那个孽障故意诱使尔尔喘症发作, 她心里对弟弟有手足情谊吗, 咱们来了之后, 连尔尔的身体都没问几句,就立刻跑过去看她了, 可结果呢?” 他在床上用劲儿捶了一下,“没有半分的悔过之心,话里话外都是怨恨,难道是我们做父母的欠了她的吗?” 宋父爱女儿吗? 当然爱,可他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尔尔也是他的孩子,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错,实在没有因由要承受这种无妄之灾。 他是打拼出来的,也去过乡下,知道那里是什么环境,普通人过的尚且艰难,何况是从小就患有喘症还有许多过敏原的宋尔。 “从今天起,都不要再跟那个孽障联系,也不许跟尔尔打听她去了哪个农场。” 宋母听的愕然,“可是……” “你想想尔尔吧,”宋父没叫她说完,在半道就截断了她。 宋母默然。 她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但面对这种事谁又能真正的保持公正理智呢? 盈盈从小成绩就好,在家里也懂事,做完作业后还会帮着她洗菜、剥豆子,很少有叫人操心的时候,在别的家长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被老师叫到学校挨批评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做出不好的事呢? “是我……是我不好,当初没有及时发现盈盈的不对,不然这些都能避免的。” 宋母呜咽着说。 宋父盯着上方昏黄的灯泡,等眼睛都晃的疼了,才闭上眼道:“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不能再管她。” 宋母心有不忍,她留着泪道:“那她一个女孩子,无依也无靠,到了边疆那地方……能怎么活?” “那你怎么不想想尔尔差点儿没命的事儿,”宋父转过身,目光严肃,“不能因为尔尔现在没事,咱们做父母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这样让孩子心里头怎么想。” 宋母无言,可心里却将这话听进去了,“你让我想想……” “让我想想。” 宋父没再说话。 这天晚上、夫妻俩直到天快明的时候才将将睡下。 宋尔倒是起的早,只他想到父母大概也累的紧了,就没叫人,快中午了才去敲门。 等收拾好后,四个人一起去吃了饭。 饭桌上话不多,直到快吃完了,宋尔才道:“要去……送送吗?” 他没说的太直白,可在座的几个人却都听懂了。 “不去了,我跟你妈精力不济,一会儿再回招待所休息一会儿,”宋父搁下筷子道。 宋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宋尔后想到昨天晚上丈夫说的话,到底没吭声儿。 几个人就这样原路回了招待所,一路无言。 午后三点,火车站。 宋盈被扣着送到了火车站,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裳,她抬起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慢慢的往前走着。 只走着走着,忽的往后看了眼。 到处都是人,可似乎没有她以为的那两个。 宋盈半垂下头,唇角轻轻上抬,然后勾起了个笑,她想、原来这就是他们说的爱她,分量好像……真的不重。 没有人送,那就这样吧。 以后就是真的一个人了。 只是……总还要往上爬的。 宋尔一行回去之后,各自回了各自的屋子,宋尔也没去找父母,只因他也不知去了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这世上有时候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也没法用对错去丈量亲情的尺寸。 可他踟蹰不前的时候,宋父却过来了。 “爸……” 宋尔怔怔道。 “我跟你妈有话想跟你说,”宋父眼角眉梢都透着疲态。 宋尔站起来,眼神却看向了江柏。 接收到他的目光,男人在宋父看不见的地方握了下宋尔的手心。 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宋尔低下头,盯着脚尖儿看了会儿,才走上前跟着宋父去了他们的屋子。 关上门后,宋父领着他在床边坐下,“这段日子,只见了你的信,却没见过你的人,过的怎么样,能跟我和你妈说说吗?” 宋尔低声把自己下乡之后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好的要多些,那些惊险的、几叫人丢掉性命的事儿在这些话里被三言两语带了过去。 可宋父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宋母也不是,听到宋尔的遭遇,俱是心头巨震。 宋母更是被浪头打翻一般,淋了满身满心。 第95章 她张了张嘴, 想开口说什么,只喉咙跟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宋父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隔了好一会儿, 才道:“我跟你妈想想办法,看怎么才能尽快把你接回来。” “爸妈也别着急, 能办的话就办, 不能办的话也别勉强,我在乡下也逐渐适应了,你们别太担心, ”宋尔自然是想回城的,可有了江柏,也要为他考虑, 若是回去, 两人肯定得一起,“而且都说祸兮福之所倚,虽然下乡是苦了些,可到底也认识了些朋友,尤其是江柏,他帮我最多, 几次三番的救我性命。” “那你谢过人家没有?” 宋父道。 “谢了的, ”宋尔道。 宋父接着问:“怎么谢的?” 宋尔:“……” 大概是……以身相许。 只这句话到底没敢出口, 虽然打出生起就没挨过打,可宋尔也知道, 他跟江柏的事要是说出来, 八成就能体会一下了, 是以顿了会儿道:“我把家里寄过来的东西都给他分了一份。” 宋父想了想道:“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我跟你一道。” 宋尔不明所以的“啊”了声。 宋父看着儿子茫然的模样, 摸了摸他的脑袋,“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的恩情,人家帮了你这么大的忙,是再怎么感谢也不为过的,你虽然谢过了,可我们做父母的只有更加感激的份。” 他都不敢想象,要是儿子当真出事了,他们这个家会怎么样。 落在头顶的手很温暖,即便宋尔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父亲的拳拳爱意,他“哦”了声,眼里不觉落了笑。 一家人又说了会儿话,等天晚了,宋尔才带着他爸去了他的屋子。 江柏这次知道主动过来喊人了,只喊过之后又没了话。 昨天那次照面,宋父就知道对方大约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因此等见到人后,他也没表现的太过热情,只叙过谢后道:“我跟尔尔的母亲都还有工作,假也没请太久,明天下午就得走了,中午要不咱们一起吃个饭?” 虽说江柏现在已经逐渐愿意同人交流了,但面对宋家父母,还是有些不能自如,时不时的就要转头看看宋尔,征询他的意见。 一两次的宋父还觉不出什么,可时时如此,就叫他心中生出了些怪异,江柏这态度,不像是他救了宋尔,倒像是宋尔救了他全家,只在他心里两个人都是男人,思想也没转变过来,就没想太多,“要是没意见的话,就这么定了?” 江柏看宋尔没反对,点了点头。 等宋父走后,宋尔忍不住揪了下他衣裳,“你刚刚……干嘛老看我,我爸又不是傻子,你这样我们的关系怎么瞒得住的啊?” “我也不知道,”江柏任他揪着衣袖,“可能是怕在你爸面前做错,让他厌烦。” 他从前只向来不在意旁人看法的,只对面的人变成宋尔的亲人时,不自觉的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宋尔听到他的话,心弦微颤,他低下头、松开江柏的衣袖,然后慢慢的握住了他的手,“我之前有教过你爱屋及乌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江柏摇了摇头。 宋尔望着他,声音温和,“这个词原本出自《尚书大传、大战》,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意思是爱一个人,连带的也爱护了与他相关的人或者物,你现在对我也是这样,有记住吗?” 江柏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嗯”了声。 “那……”宋尔仰起脸,纤密的眼睫颤颤,“亲亲我,好不好?” 许是从没说过这样近乎直白的、引诱一般的话,少年眼尾微微泛红,连着脸颊都泛出潮色,是羞涩、却也是朦胧的、却又带刺挠的热噪。 眼前的人是心上人,江柏没法拒绝,也不愿意拒绝,他低下头,俯身沾惹上了上去。 宋尔稍稍张开嘴巴。 就这么一点空隙,也叫江柏寻摸到了,他探进去,一面缠、一面吮,直叫少年无法招架。 宋尔无力的攀着江柏的肩膀,只即便这样,也控制不住的往下滑。 江柏直接扣住他的腰,单手把他拘在了手臂,这样一来,两人贴的便更近了。 宋尔周身几乎全是男人的气息,滚烫、却又带着侵略意味,他几要承受不住,可不知是不是对方察觉到了,这时候往后退了退,等他缓过来些,便又覆了上来。 宋尔喉咙不时滚着,显然是吃不及那些渡过来的东西,“江柏……” 男人应了声,只声音带着哑意。 宋尔眼角溢出一滴泪来,颤巍巍的挂在那里,映着透粉的靥,生艳的唇,分明是透明的水,却仿佛流出了斑斓彩色,“别……” 刚开始明明是自己叫亲的,可现在却又说这样的话,倒像是欲拒还迎似的,宋尔说出来后也觉不对,脸颊便也更红了。 江柏嘬着那唇,吸着那舌,只觉是山珍美味,又哪里放得开,反是更往里去了,神往心驰,不知餍足。 宋尔呼吸渐乱,只得是任着他弄。 第96章 等松开人的时候, 江柏已经有些感受到自己那点儿不受控制的变化了,他伏在宋尔颈间,呼吸浓重但沉浊, 但却不敢再更进一步。 只宋尔又不是个木头,且两人又离得这样近, 哪里会体味不到, 可毕竟从没经历过两个男人之间的事、隔壁又是父母,怎好再继续下去。 是以两人心照不宣的熄了心思。 偏偏那东西并不随人意志,想叫它如何便如何的。 过了好些时候, 宋尔也没觉出那物偃旗息鼓,反而是在他股间跳了下,直叫他被捣的闷应了声。 话音刚落, 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随之而来的便是要将羞耻一同扒尽的难为情,这……怎么会? “江柏……”他声音含混,小的要命。 “嗯?”男人的喉咙绷的极紧,说起来他现在其实并不比宋尔好受多少,要知道克制从来都是要比放肆更难的。 明明屋子里面没人,可宋尔却不敢从江柏怀里抬头, 仿佛这昏黄的灯泡发出的微末光亮能将他的面皮灼伤一般, “我……我想下去……” 大概是才经了那样亲密的事儿, 嘴里还夹着男人的口津,尽管这会儿说的是推拒的话, 也显得黏黏糊糊。 江柏阖上眼目, 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低下头,额上浸出的汗跟着滚了下来, 显然也是在极力忍着,只是顾惜宋尔身体,最后把人放到了床上,又把被子给盖上了。“天不早了,先睡吧。” 垂身之际,那滴汗粒儿便顺着下颌一路滑落,而后溅在了少年唇侧。 那唇那样红,红的堪比春日桃花瓣儿。 那水色又重,重的恰如秋风却秋露。 而飒露侵春山,自然煞是好看。 下意识的,少年伸出舌尖,将那滴露水衔了去。 有些咸,却又带着炽烈的余息。 江柏自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他没爱过人,真正的也没被人爱过,头一遭有了真心喜爱亲近的人,又见他这般模样,如何能耐的住。 带茧的指腹揉了揉宋尔的眉心,便又覆上了他的唇,这次较上回还要酷烈些,几要叫人受不住。 宋尔眼角晕着薄薄绯色,双眸却又含了盈盈泪珠,除了仰起颈,便再没别的法子了。 而江柏就这样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再把住那要紧之处,半个钟后,总算是松泄了。 宋尔叫他这样子那样长的时间,哪里还能坚持的住,只生恼的横他一眼,便再顾及不得的睡过去了。 江柏坐在床头,温存的看了宋尔许久,似是片刻也离不得般,又过了会儿,才打水给他擦了擦。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宋尔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又窘迫的钻回了被子。 可江柏看了看时间,快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想了想,动作轻柔的就把他的遮羞被给揭走了。 宋尔:“……” 他直愣愣的看向江柏,见他面色平常好像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然后……然后就理所当然的恼羞成怒了。 而接下来的事,也印证了这一点。 宋尔看着江柏倒进去的洗脸水,略略沾了一下就伸出来了,“好烫。” 江柏默默去添了些凉水进去。 宋尔把手伸进去,一探眉毛就竖起来了,“凉了。” 江柏只得是拿起水壶、又倒了点儿热水进去,这次自己试了试水温。 但宋尔却更有说法了,“你都用过了,我还怎么洗啊?” 说真的,要是站在这儿的是江荀,只怕第一回合江柏就得教他做人了,但面对宋尔,江柏完全没这个想法,“我换一盆。” 说完就端着盆出去了。 只回来的时候,因着手上被占着,门便没关严实。 好巧不巧的宋家父母就在这个时候过来了,正准备敲门呢,就听里面传来了句,“明明这么简单的事情,可你先前偏偏折腾了好几次,倒过来的水不是太烫就是太凉,还来回的添,是不是故意不想叫我洗脸啊?” 这话是宋尔挑着眉、偏又带点儿生气作弄的语气说出来的,算起来是两个人之间的弄趣之事,可听在宋家父母耳朵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面面相觑。 “这是尔尔?” 是咱家儿子说出来的话? 宋母忍不住道。 宋父也觉得离谱,他记得昨天晚上还问儿子谢人家救你性命了没有,这小崽还大言不惭的说谢了,结果呢,就是这样谢的? 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了啊。 想到这里,他又把见到江柏之后发生的事儿在脑子里扒拉了一遍,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儿子是打量着人家老实,在欺负人啊。 这……这…… 宋父想到这个可能,就要推门进去把自家崽子拉出来给教训一顿。 宋母连忙拉住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做什么?” “我问问他是不是丧良心了,”宋父到底是收着声儿了,“人家救了他,你看看他现在干的什么事儿。” “万一是误会呢?” 宋母说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胸口发虚。 第 97 章 宋父面无表情的看过去, 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觉得可能吗? 宋母:“……” 她当然也觉得可能性不太大,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那自己家的崽肯定怎么看都觉得好,尽管犯了点儿小错, 但在宋母眼里也不能全怪儿子, 毕竟他们尔尔说完那句话后对方也没反驳,说不定两个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 不过,迎着丈夫颇为锐利的目光, 到底没给儿子辩解,只是扯住他的胳膊道:“那你进去后……给儿子留点儿面子。” 宋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就那么直接推门进去了。 宋母怕他把儿子骂狠了, 忙跟了上去。 只进去后,直接就愣住了。 不止是他,连宋父也呆在了那里。 从两个人的角度看过去,江柏正拿着毛巾给他们的好大儿擦脸,而他们儿子则仰着脖子一脸的理所当然。 阿这。 阿这。 宋父:“……” 他攥着手,开始提气。 宋母:“……” 儿啊, 这可不是她这个当妈的不帮你。 俩人站在半天, 半晌过去愣是说不出来一句话。 过了好半天, 还是江柏先开了口,“伯父……伯母……” 宋父听见他的称呼, 第一时间涌上来的就是愧疚, 紧接着的便是生气, 霎时间带着压迫意味的目光就落到了儿子身上。“宋尔。” 宋尔被这骤然落地的声音吓得当即一个激灵,声音都打结巴了, “爸……爸,我在这儿呢。” 倒不是他胆小,主要是宋尔打小都听他爸喊他尔尔,又因着生病疼爱居多,哪有过这样连名带姓被斥的经历,何况还是那般疾言厉色。 宋父瞧的眉心攒起,印出一道深陷的竖痕,“那你说说、你刚刚是在做什么,还让人换了好几遍水,先前人家救了你多少次,你都忘了是不是,你自己说,这样做合适不合适?” 至今嘴巴还疼着的宋尔:“……” 他张了张嘴,很想给自己辩解几句,可脑子里转了一大圈,也没法找出来一个合理的解释。 简直有苦难言。 他在这里冥思苦想的时候,那边江柏已经开始主动给他圆上了,“伯父别生气,这事儿说起来不怪尔尔,是我今天早上捉弄了他一回,几次没把人喊醒,就去跟人借了点儿辣椒水在他嘴巴上抿了点儿,他起来后实在难受,这才叫我几次三番的换水。” 宋尔在一旁听着,眼睛逐渐睁大。 宋父宋母听到这番说辞,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宋尔的嘴唇,见确实红的有些不正常,便有七八分信了。 这样一来,误会自然解了。 宋父提着的那股劲儿也总算是松了下来,毕竟没有哪个父母希望看见儿子对救命恩人那样一副态度,那跟忘恩负义有什么区别? 等宋尔洗漱好,四个人便一道出去了。 下楼的时候,因着楼梯太窄,宋尔跟江柏就走在了后面。 “江柏。” 宋尔看了眼前面的爸妈,猫着声音喊了他一声。 “嗯,”江柏应完步子却没停。 “你刚刚、撒谎了。” 宋尔道。 江柏脚下微顿,仍是“嗯”了声。 宋尔看了眼前面还在下楼的两个人,站住脚步道:“你以后……会不会也这样骗我啊?” 他也知道自己这句话问的很没有道理,江柏明明是为了他才撒的慌,可自己回过头却又说出这样的话,显得没心肝似的。 “不会,”江柏同样没再往下走,他有时候很迟钝,可有时候又过分敏锐,譬如现在,就清晰感知到了宋尔的不安,若是对不在意的人,自然是不必管它骗不骗你的,可要是很喜欢的人,相信谁也不愿听到谎言,与坦诚无关,与信任有关,“会骗其他人,不会骗你。” 宋尔听完他这个答案,轻轻牵了下他的手,只这一下,便又放开了,“你说过的。” “嗯,我说过的,”江柏目光微笃。 他已经开始学着做生意了,要做一个普通人,嘴里当然无所谓实话不实话,可要是想做一个好的商人,从前遵从的法则就不适用了,江柏天资并不差,可以说和江荀只在伯仲之间,当他想要学某些事、又渐渐摸清其中规则的时候,并不那样难。 但不可避免的,他身上的某些东西,也确实被改变了。 宋尔原先是没有感知到这种变化的,可现在却清清楚楚的意识了这一点,只是这世上往前走,总是有得有失的,“我们下去吧,爸妈说不定都等急了。” 江柏却在这时候,忽的握住了他的手腕,“会不会……觉得失望?” 他半掩眸,看不清其中神色。 宋尔望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蓦的透出点儿纯粹的柔软来,“怎么会这样想?” “我们都在往前走,谁会是一成不变的呢,”他轻轻的启唇,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他的身影,“我心里喜欢你,偏爱你,都只在你这个人身上,又不在你的价值身上,打哪儿来的失望一说?” 江柏握住宋尔的手颤了下。 第98章 他没再说什么, 松开手默默跟在宋尔后面下了楼。 宋母看见两个人后,走过来把宋尔拉了过去,“怎么这么慢, 我跟你爸老胳膊老腿的都下来了,你俩还在后面磨叽, 真是……” 宋尔只能是站在那里任由母亲数落。 江柏也老老实实的没说话。 还是宋父看两人被念的可怜, 走过去拦了两句,“今天都要走了,就别说孩子了。” 宋母被丈夫这句话弄的哽住, 顿了下后才缓声道:“走吧,去吃饭。” 宋尔跟江柏互相看看,都“哦”了声。 因着之前就商量好了在哪儿吃饭, 这会儿直接就过去了。 宋父路上大多数时候都在跟江柏说话, 饭还没吃上,就已经把对方的性格和家庭情况了解的七七八八了,当然这也有江柏对他完全没有设防的原因,“小柏啊,不知道叔叔能不能这么叫你?” 江柏还没作出什么反应,宋尔就在旁边忍不住摸了下鼻尖, 遮住了往上翘的嘴巴, 也不是别的, 主要是他爸身高虽然不低,但站在人高马大的江柏面前一脸认真的说要喊他小柏, 莫名就很怪。 宋父眼风扫过来, 端他一眼。 宋尔忙压嘴角。 宋父这才没发作, 只目光又落到了江柏身上。 男人目睹了父子俩的互动后,很有些眼力价的“嗯”了声, 说“能的。” 说话的功夫里已经到地方了,宋父本想去点菜,只才起身就被妻子按下了,“你们在这说话,我去就行了。” 几个人只江柏的口味她不大清楚,过去之前就先问了句,“你看看菜单,有什么想吃的。” 江柏抬头望过去,上下扫了眼后道:“要一份蒸菜吧,谢谢伯母。” 几个月过去,常用字他基本都记的差不多了,这会儿也就没像上次在饭店点菜一样叫宋尔提醒。 也不是窘迫,他自来很少出现这样的情绪,只是在宋尔父母面前下意识的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笨拙。 “客气什么,”宋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去了打饭的窗口,“说起来我们家尔尔这段时间多亏的你的照顾。” 她先看了眼自家孩子,随后才转眼望向江柏,“这之后恐怕也得麻烦你了,他……” “你别惯着他,家里要是有什么活计都分过去,让他做,”宋母很清楚,在一段关系里,不能总是一个人迁就着另外一个人,否则的话,无论如何这段关系也走不长久。 说着又捏了下宋尔的耳朵,“你也是,手脚都勤快些,别欺负人家老实。” 宋尔:“……” 他瘪了下嘴巴,很想问哪里老实了? 只到底还有点理智,闷着声儿应了。 一顿饭吃完,宋父宋母也要走了,去招待所收拾了下行李后,直奔了火车站,紧赶慢赶了总算是赶上了火车。 离别总是要伤感一些,带着呜咽的、黯淡色彩。 宋尔只经历过两次,就已经很讨厌了。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抱着爸妈的胳膊不松手。 宋母看着他这个模样,又哪里舍得,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放在了丈夫身上。 宋父同样不舍,可还是得板起脸,推了推他胳膊,“多大了,别耍孩子脾气,一会儿火车晚点儿了,我跟你妈都走不了了。” 说实话,宋尔对这句话还挺心动,他仰起脸,眨了眨眼睛,“那要不等明天?” “票都买好了,”宋父把他脑袋推到一边,无声叹了口气。 宋尔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现实,他怏怏直起身子,拖着声儿道:“那你们路上小心,注意安全,我听人说,火车上有小偷的。” 宋父看着儿子耷起来的眉眼,摸了摸他的脑袋,“知道了。” 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并不多,眼见就要停止检票,宋尔赶紧催着父母上火车。 宋父回头,望着儿子立在不远处的身影,胸中微微酸涩,可即便再是不舍,也没办法。 回去的路上,宋尔的情绪不大高。 江柏看他这样子,没说什么,只等把人送到招待所后,又出去了一趟。 大概半个钟才回来。 他关上门,走到床边,把被子掀开,露出了那张不很高兴的脸。 宋尔不大想说话,抓起被子把脸盖上。 江柏又拉开。 “干什么啊?” 宋尔揪着眉毛,很有些委屈的凶他。 江柏伸出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糖葫芦,吃不吃?” 糖葫芦又大又红,一串有八个,上面裹着焦酥的糖衣,光是闻着就很香。 因着身体的缘故,宋尔是很少吃这个的,可父母越是不让吃的东西就越有吸引力,他咽了下口水,有些想吃,只想到父母,心绪又低落了下去,“不吃。” “那这个呢?” 江柏听他说完,也不气馁,又从后面拿了份豌豆黄出来,“我记得你说过喜欢吃这个,要不要尝尝?” 宋尔鼻子嗅了嗅,不争气的又咽了下口水,可还是没说话。 江柏见状便又拿了碗白乎乎的蒸糕出来。 宋尔:“……” 他鼓了鼓嘴巴,气咻咻的看向江柏,“我……我还在难过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江柏点了点头,不等宋尔生气随即就道:“我就是……不想你难过太久。” 第99章 宋尔望着他, 目光犹自怔忪,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煽然,两片嘴唇翕合半天, 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能让他意识到,他喜欢的人, 正那样一往无前的捧着真心往这里走。 任是谁, 面对这样的情形,大约都不能不为之动容,宋尔自然也不能免俗, 他敛下眉眼,伸出手,轻轻捏住了男人的指尖。 有些粗粝, 带着厚厚的茧。 “要抱。” 他偏过头, 声音低低的,含着温吞的噎涩稚拙。 江柏愣愣抬头,然后问出了一句极其傻气的话,“不吃糕吗?” 宋尔听完本要笑的,他也真的控制不住的笑了出来,只这笑很轻, 云里雾里一般的轻, 又极其柔软, 塌了心块似的窝人。 “吃的。” 说完之后微弯下腰,凑到江柏手边, 咬了一口撒了酥糖的蒸糕, 在唇中碾过后, 不觉弯了弯眼角,“好甜。” 江柏仰头蹲在那里, 一时间忘了反应,就那样很呆很呆的看着宋尔。 莫名像那种乖的可爱的大狗狗。 明明体型很大,看起来也很凶,偏偏两只耳朵是垂下来的,又温驯又亲人。 “你怎么啦?” 宋尔揪了下他前面的头发问。 江柏没说话,他抿了下唇,然后耳朵慢慢的红了,不知道是不是血气旺盛的缘故,很快的,连着脖子都染上了红色。 宋尔盘腿托着下巴,指尖在脸颊点了点,然后后知后觉的挑起眼眉问:“你害羞啦?” 男人眼底倒映着少年的影子,并不作声,只是慢慢站起来,然后坐到床上,慢慢抱住了他,“给你抱。” 话题转移的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可宋尔明知道是这样,还是听话的趴在了他肩膀上。 很宽阔,也很叫人安心。 好像能承载起很多很多的东西。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的抱着,一直等到宋尔睡着。 感受着对方逐渐均匀的呼吸,江柏松下胳膊把人放进了被子,给他掖了掖被角。 ** 等宋盈的事情告一段落,江荀原是要带着他哥和宋尔在这里转一转的,可只一天过去,江柏就让他回去好好在部队里待着了,给出的理由还挺像回事儿:“你没事儿别总往外面跑,天天请假影响也不好。” 江荀茫然了一瞬,他看着他哥,很有些不理解,“哥,我没请假,这是我该休的假。” 江柏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然后道:“非得让我说明白吗?” 江荀原先只是没反应过来,又不是真的笨,他想想宋尔,又转回来看看他哥,很快就明白他哥的意思了,他张了张嘴,指了指自己,没忍住道:“哥,等你们回去了有的是时间待一块儿,但我可是待一天少一天的啊。” 江柏“嗯”了声,但没改口,颇有种道理我都懂但就是不改的意思。 江荀简直要被气死,“哥,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江柏看着他,以眼神询问。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江荀道。 江柏想了想,又“嗯”了声,点点头承认了:“是这样的。” 江荀都被他哥整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半晌后他终于重重的叹了口气,“行,有你这个哥,可真是我的福气。” “明天我不来了,你们自己逛。” 说完后又去楼上跟宋尔道了个别,也没说原因,直接回部队了,弄得宋尔还以为他工作特别忙。 后面几天他们在城里逛了逛,也没买什么,就是去路上压压马路,又绕着商场、还有外面那条湖转了转。 不论做什么,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意思的,一晃眼三五天就过去了,他们到底也没在这留的太久,毕竟这会儿地里还有活儿。 走的那天,江荀特意请了假来送,只是说话的时候怎么听都有种阴阳怪气的味道,“怎么要走了,也不多逛逛,是怕我在这打扰你们吗?” 江柏:“……” 宋尔:“……??” 江柏没说话是因为还有点儿不多的良心,宋尔就是纯纯的疑惑了,“没打扰,你后面几天不是都没在吗?” 江荀:“……” 他看着宋尔啥也不知道的模样,涌上的气又瘪了回去,最后他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宋尔看着他丧气的模样,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们走了,你在外面一个人也要注意身体。” 经历了他哥那边没一点兄弟情义的风刀霜剑,江荀听见宋尔的话,只差没抱着他哭出来了,“尔尔,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这边的了。” 宋尔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那谢谢你。” 等火车要开的时候,江柏挪了下脚,还是上前抱了下江荀,“走了。” 到底是亲兄弟,江荀哪儿会真的跟他哥生气,使劲儿捶了下对方的肩膀后,那点儿不满也没了。 和来时一样的火车,宋尔到站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晕过去了,出站后直接趴在了江柏背上。 要是没人托着,估计就要滑下去了。 等回到家,也没顾上洗澡,躺炕上倒头便睡过去了。 第100章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了。 “水烧好了, 先去洗个澡,然后吃饭,等会儿我再把你床单给换了, ”江柏抱着个差不多有半人高的水桶进来道。 宋尔拥着被子呆坐在炕上,脑袋上的毛被拱的乱哄哄的, 有几撮儿还不安分翘了起来, 听到江柏的话,也只是“哦”了声。 江柏看宋尔这个迷迷糊糊的模样,走过去呼噜了下他的脑袋, “醒了就快点下床。” 睡了一整天,宋尔的脑子都混沌了,他下意识的抓住江柏的手腕, 然后脑袋一歪, 贴在了他的手掌上面。 像个毛毛柔软的猫猫,瘫成一团,用茸茸的大脑袋蹭了蹭你,可爱的不得了。 江柏眉眼落下点儿笑,在傍晚的春日里携来了点晕晕颤颤、却又摇摇晃晃的亲昵喜爱,非要形容的话, 大概就像树林中的大熊仰头见到了蜂蜜罐罐, 只要瞧见, 便觉欢喜。 他也没催,等少年慢慢的清醒过来了才撤回手。 “江柏。” 许是刚起的缘故, 宋尔的声音有些含混。 男人“嗯”了声, “怎么了?” 宋尔摇了摇头, “就是喊你一下。” 江柏也不觉得这样没意思,他坐下来, 又应了声,说:“那我在。” 宋尔靠在他肩膀上,“还是有点累。” “你体质太差了,”江柏轻轻抚了下他的头发,“等天暖和了,我带你在周围跑跑,锻炼锻炼身体,到时候风不冷,也没那么多野花野草,喘症应该不会发作。” “啊?” 宋尔猝不及防听见江柏说要让他跑步的消息,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 江柏低头看着宋尔,以为他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解释道:“你身体不好,当时县上的医生说要好好养着,可我想着适当的锻炼一下,会不会更好些。” 事关宋尔的身体,他也没敢贸然决定,拧眉几番思索之后才道:“过几天我去县上再去找那个医生问问。” 宋尔:“……” 他实在有些没想明白,自己醒过来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怎么就突然说要开始锻炼身体了,“我之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其实……锻不锻炼的也没什么必要。” 宋尔不大想大夏天的还要出去顶着大太阳跑圈,就试探着挣扎了一下。 “等我问过医生再说,”涉及宋尔的身体,江柏总是要更谨慎些。 也不知道为什么,宋尔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可看着江柏那张尽是为他着想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好吧,听你的。” 这件事就这样被决定了下来。 尽管还没结果,宋尔还是不太乐观,他无声叹了口气,抬眼就看到了在屋子正中的木桶。 家里本来是没有这东西的,是江柏怕他冻着特意打了一个,因为之前没弄过,都是摸索着来的,费了好些天才打出来个像样的。 想到这里,宋尔也认命了,他把江柏推出去,然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洗完后,飞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现在到春日了,也过了寒潮,宋尔就没裹得太厚实,上面套了身靛蓝色的毛衣,下面蹬了条呢绒的黑裤子,板正又精神。 刚跨出门槛,就见江柏正在取屋檐上挂着的腊肉。 男人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看过去,见到宋尔后,却是皱了皱眉毛,“怎么不把头发擦干就出来了?” 说着把他拉了回去。 宋尔乖乖跟着没说话。 江柏将人按在凳子上,“先坐这等我一会儿。” 说完拐去了屋子里,没多大会儿就回来了,手里还掂着一块毛巾。 宋尔起身准备接过去,“我那里也有毛巾的。” “我擦吧,”江柏绕过他的手,“还没给你擦过头发。” 宋尔听到他的这句话,手指突然就顿住了,倒也不是别的,就是觉得心里忽然绵软了下,给人擦头发,本就是一件太过亲密的事,从前……他也只见过他爸给他妈妈擦头发。 “哥哥……” 他掀起眉眼,目中压着点儿说不清的情愫,“现在……可以这样子叫了吗?” 江柏听到这个陌生却又隐晦暧昧的称呼,停住脚步,乌黑的眼眸不觉泛起一圈涟漪,他垂下眼,迎上宋尔直直望过来的目光,跟被烫到了一样很快别了过去,只很快又转了回去,并不见躲闪,但眼底又确确实实能瞧出几分不自然来,停了许久,才道:“可以的。” 宋尔看着他这模样,不禁回想起了自己刚来这里时,想要同他套关系,说喊哥结果被拒的事儿,他轻笑一声,忽的上前撞进江柏怀里,闷笑着喊了声“哥哥。” 江柏张着手,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抱还是不该抱。 宋尔见他一直没反应,戳了戳他的下巴,“不是这样叫的吗?” 最终江柏那只手还是环上了宋尔的肩,“是。” 他这时候仿佛成了最笨拙的人,好像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了。 “我会做个很好的哥哥。” 江柏用这样承诺的口吻道。 “我哥哥,肯定天下第一好啊。” 宋尔抱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说的骄傲又雀跃。 100-110 第101章 男人的手有些粗, 擦头发时还会时不时的擦过耳朵,微痒。 宋尔捂了下耳朵,他转过脸, 仰头蓦然挑起眼眸,目光里带着点不自知的局促。 江柏停下动作看过去, “怎么了?” “唔……”宋尔手指在耳廓上搭着, 他轻抿了下嘴唇,然后摇了摇头,“没事儿, 就是……你弄得太轻了。” “那重些?” 江柏征询他的意见。 宋尔点了点头。 江柏调整了下力道,这一次就好很多了。 覆着层茧的手指穿梭在发间,莫名就叫人想起春日里的黄昏暮云, 风来时, 便会很温柔的散开。 时钟一摆再摆,等头发擦完,天色差不多完全暗下了,两人简单在屋里吃了顿饭。 吃完后,江柏照旧没让宋尔收拾桌子,“要是想写东西, 我搬个小桌子到你炕上, 夜里凉, 别趴堂屋写。” “今天不大想写,”宋尔拉住他要走的衣袖道:“哥哥, 我们一会儿去外面看月亮行不?” “那穿厚点儿, 别受风了, ”江柏虽然不觉得月亮有什么看头,但还是应了, 又回过头叮嘱了句。 “好哦,”宋尔很乖的道,他回屋取了件外套穿上,等江柏洗过碗了,拽着他走到屋檐下面,挨着坐在了小马扎上。 宋尔抬头望天,然后就发现今天的月亮被遮住了,天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江柏也发现了,他转头望向宋尔,“还看吗?” “看啊,”宋尔偏过眼来,眼尾微弯,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散漫空濛的笑意,“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这样待一会儿而已,有没有月亮的,又不影响。” 他的话音散在风里,叫江柏的耳畔猝然模糊,又很乍然的清晰起来,男人脊背挺直的坐在那里,乌黑透彻的眼眸野兽一般攫住宋尔,片刻后,很轻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他的手掌要大很多,几乎能把宋尔的手完全包进去。 “这只手也要,”宋尔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 两人原本是并排坐着的,只这样一来就不大方便了,江柏想了想,把马扎转了个方向。 宋尔跟着转了过来,两人很快由并排坐变成了面对面,“哥哥。” 江柏“嗯”了声。 宋尔垂下眼睑,盯着两人抵在一起的膝盖,颊边晕开了点儿不明显的笑,“我们这样连天也没得看了。” 莫名的,江柏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握着宋尔的手,手心里不觉渗出一阵热汗,怕宋尔觉得不舒服,便往后撤了下,“手黏,我……” “别,”宋尔抬眼,小声道,“那个……就……就这样吧。” 江柏迟疑了会儿,那只落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重新握了回去,他望着被围在暮色里的少年,低下头,用额头碰了下他的眉心。 夜里的风有些凉,但春日里总觉微醺,吹动额前的碎发,再去拨弄各自温情的眼眸,这场面实在再动人不过。 并没说什么丝丝缕缕、叫人心醉神迷的情话,更多的是不见言表、却又把他们密密匝匝包围缠绕起来的相通心意。 ** 销假之后,也该上工了,只宋尔的身份还是得在外面过个明路,因着江荀在里面的运作,倒不会面临批/斗的场面,只是闲言碎语肯定是少不了的,毕竟乡下没什么活动,能说的也就是那点儿家长里短。 宋尔男扮女装下乡的事儿不论放到哪里都是相当炸裂的,是以扩散的速度也极快,没两天,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面对这个情况,宋尔也没办法,他也不能堵住别人的嘴,但那些指指点点肯定是有的,更有甚者,还有人在他上工的时候过来打听他是怎么会想要男扮女装下乡。 宋尔:“……” 一次两次的还行,可天天这样,谁也受不了,他叹了口气,只好去村干部那里一连请了好些天假。 在家里待着不出去,总算是没那些情况发生了,可没等他彻底安心,陈月儿一行人就来了。 说实在话,宋尔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朋友,尤其是陈月儿,对方捧着一颗真心、把他当成可以交心的朋友,可他却一直骗人,这种事儿放在谁身上估计都不能释怀。 因此陈月儿过来的时候,宋尔很诚恳的道了歉。 “道歉做什么?” 陈月儿挑着声儿道。 宋尔跟在她身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家里那些事儿,有些伤疤,是不适合露出来给人看的,“我之前……骗了你们。” “那有不得已的理由吗?” 陈月儿停下来问。 “嗯,”宋尔没去看她,“有不得已的理由。” 陈月儿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宋尔忐忑的即要开口时才道:“我信你。” 她其实原就没有兴师问罪的打算,尽管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很生气,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要是没个苦衷谁会隐瞒性别来下乡,那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把前因后果捋明白后,心里那点儿气只得是自顾的消了,“我跟你相处了那么久,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不得已你放心里,只是先说好,以后不能再骗人了。” 她的眼神清亮而坦荡,任谁都能瞧出这并不是假话,可就是这样,宋尔也更愧疚,“不会了。” 第102章 事情说开后, 陈月儿也有心思问他前段时间去哪里了。 宋尔倒没瞒着,除了宋盈的事情外,其他的差不多都说了, “对了,我还去外汇商店买了巧克力, 你们在这等我一下……” 他说着快步走到里屋, 从橱柜的斗屉里抱出个锈红色的铁皮盒子,“这个还挺好吃的,虽说刚进嘴的时候有点儿苦, 可化开后醇醇的,你们也尝尝。” 陈月儿之前在家里时经常吃这个,倒不觉得有什么, 直接就拿了一个。 郭蓉没吃过这个东西, 甚至是头一次见,她往陈月儿手里瞥了一眼,有些意动,但手却没往前伸,反而是朝后背了下,“这个……是不是还挺贵的啊?” 相处这么久, 她也多少能看出来陈月儿家境不错, 这种大方的模样想必也是有能力偿还这份好意的, 可她却没办法做出那样坦然的姿态,不论是出于现实、还是自尊。 “不费什么钱, 就是票有些不好弄, ”宋尔瞧出了郭蓉的紧促, 他没挑明,只是拿出一颗巧克力放在了她手心, 眉眼含温带笑,“后来还是托了江荀的光,他在部队发的有票,刚好放着没用,就给江柏了。” “你尝尝、好不好吃?” 郭蓉看着放在手心的巧克力,手心合拢捏了一下,外面包着的锡纸随之窸窣作响,她垂下眼,到底没驳了。 宋尔后面又各自给王薇她们分了一颗。 “不是……” 就在大家正吃着巧克力的当口,陈月儿忽然抬了头,“你之前说跟江柏处对象了,江荀把票给你俩用我能理解,可你现在成男人了,先不说票不票的,你跟江柏算怎么回事?” 宋尔被陈月儿这么猝不及防的一问给弄得手指都颤了颤,半晌后才语气有些不稳的道:“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就你跟江柏现在算什么关系啊,”陈月儿看他还是一副懵懵的样子,往后看了一眼,见江柏没在,小声道:“你跟他处对象的时候是女的,现在变成男的了,他……他没打你啊?” 好好一个媳妇儿,忽然变成了男人,这换谁来估计也得抓狂,陈月儿的猜测从常理上来说不无道理,可两人之间根本就不是陈月儿想象的那种发展,宋尔在心里组织了一下措辞,过了会儿才道:“我跟江柏……其实是结拜了。” 听到这话,不止是陈月儿,连郭蓉她们都忍不住抬了头,“结拜?” 宋尔面对众人灼灼的目光,嘴巴张了张,很有些不好开口,主要是刚刚才同陈月儿说过不再骗人,现在……现在又说这种话,跟自打脸没什么区别了,可他跟江柏的关系,又实在不能脱之于口,因此只能道:“嗯……结拜,我爸妈也知道这事儿,以后……以后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了。” 许是撒了谎的缘故,少年话音有些飘,眼神也不大自然,显得辞钝而色虚。 可陈月儿她们却没顾及到这个,关注点全在兄弟结拜上面了,郭蓉尤甚,“这他也能接受?” 宋尔本想说能的,可话到嘴边忽然又觉得不大现实,停顿了下才道:“刚知道的挺不能接受的,后来可能是觉得我可怜,这才……” 听着这一系列的转折,郭蓉觉得嘴里的巧克力都没味儿了,她下意识的举起手,两只爪子合在一起拍了拍,跟鼓掌似的。 宋尔盯着她,没说话。 郭蓉默默的又把手放下了。 宋尔转过头看向陈月儿,“事情就是这样的,现在我喊他哥哥,没撒谎。” 陈月儿觉得自己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可这么离谱的事儿,说真的,头一回遇见,“你……你们……嗯……” 她在嗓子里酝酿了一会儿,简直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半晌之后,出口的也只有一句:“挺好的。” 宋尔:“……” 能感觉到你的无语了。 他叹了口气,很体贴的道:“我这里还有点儿事儿,可能没法子接着招待你们了,要不咱们明天再聊?” 四个人“嗯嗯啊啊”的应了,然后迅速出了江家小院,只神思多少有些不属。 出来后,俱是长长出了口气。 四个人相互看看,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走吧,回去。” “嗯。” 本以为回去后能安生点儿,可刚进知青点,就瞧见了在女知青屋子不远处站着的周臣。 四个人:“……” 这个时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的意图,陈月儿她们当然也能瞧出来。 没办法,这里属陈月儿跟宋尔关系最亲近,这时候自然也是她上去,“是有什么事情吗?” 周臣“嗯”了声,也没扭捏,直接就道:“我想问问宋……他是叫宋尔对吧?” 陈月儿点了点头。 “能说吗?” 周臣问。 陈月儿想到宋尔颇有些离奇的经历,迟疑之后摇了摇头,“你想知道的话,最好是自己去问。” “行,知道了,”周臣也没勉强,得到答案后就回去了。 等人走后,陈月儿才忍不住拍了下额头,“都是什么事儿啊?” 第103章 她本想先同宋尔提前说一声的, 可谁想周臣去的竟有那么快,第二天一下工就跑到了江柏家门口。 站那里许久,才抬手敲门。 “谁啊?” 门内传来一道似乎陌生却又三两分熟识的清润嗓音。 周臣手指往后缩了一下, 可很快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未免太过莫名其妙,片刻后才清清嗓子道:“是我, 周臣。” 刚踏出门槛的宋尔:“……” 他煞住脚步, 忽然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了,倒不是别的,主要是面对这样一个曾经对着女装的自己表过情的男人, 实在由不得宋尔不尴尬,单是态度问题就足够叫他苦恼了,可……又不能就这样把人晾在外面。 迟疑半晌, 最终还是磨蹭着把人领了进来。 周臣跟在宋尔身后, 稍错了点身子,目光不觉落到了对方的头发上,长度已经快要盖住耳垂了,可又偏偏没遮完,叫那廓圆乎乎的耳垂露了出来,顺着瞧下去, 恰是一截纤细美丽的颈。 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 都委实不像个男人, 以至于周臣至今都跟雾里看花似的,没法接受这个事实。 刚坐下, 手边就递上了一杯水。 周臣抬目, 看向少年。 宋尔避过他的目光道:“搪瓷杯是洗过的, 喝吗?” 因着江柏还没下工回来,虽说不适应, 也只能一个人面对这场面。 “谢谢,”周臣接过杯子道,他低头喝了口水,喉结顺着滚动了下,咽进去后又顿了会儿才道:“我们……还是朋友吗?” 话音带着不确定的迟疑和试探。 “自然是,”宋尔心知周臣从前对他抱的什么心思,可对方那些帮助却也不是假,这一句朋友称得上真心实意。 “那……”周臣推了下眼镜,神色微整,“外面说你男扮女装是怎么一回事,能说说吗?” 他说完怕宋尔误会,忙添了句,“不是想谈根究底的意思,只是担心你,想知道其中缘由,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分明从前对方已经拒绝过自己,可再面对宋尔,还是这个完全不一样的他时,周臣仍会生出不想让他对自己的印象变坏的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也没什么不能讲的,”朋友的好意,总是不该辜负的,宋尔坐下来,把说给陈月儿几人的话又讲了一遍。 周臣听完后沉默了会儿,许久之后才道:“也就是说……你们现在成兄弟了?” 宋尔点了点头,“嗯”了声。 周臣拧着眉,想到江柏和宋尔之前处对象的消息,猝然抬眸,镜片之后折出点儿锐利的光来,“你们在一起住这么久,他在那之前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宋尔被他看的蓦然一惊,嘴唇翕合,却没声音溢出,仿佛许久过去,才找到了自己的语调,“不知道的,冬天里穿的厚,除开吃饭之外我又不常出房门。” 周臣对他的说辞不置一词,他喜欢宋尔,却不代表是个傻子,那些话放在陈月儿那里能被蒙混过去,可在他这里,却是经不住细细推敲的,如果接触不多,怎么会处上对象,处上对象了,怎么不亲近,亲近了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他望向少年,望着他眼底的不安,到底没再忍心问下去,只是用一种附和的语气道:“原来是这样。” 宋尔见他信了,心中提起的气才算是慢慢往回落了些,“嗯。” 周臣放下杯子,“时候也不早了,知青所还有点儿事,我就不多留了。” 说着起了身。 宋尔忙道:“要不留下吃顿饭再走吧。” 这话是带着很浓的主人意味,被当成客人的周臣听完后笑了笑,只是笑意没到眼底,“不用了,那边也准备了我的饭,我本也没和他们打招呼,要是在你们这儿吃的,岂不是要浪费一份了?” “说的也是,”宋尔闻言这才没再劝,“那你路上慢点儿。” “知道了,”周臣轻声道,他摸了摸腕上的表,走到大门时,忽然鬼使神差的回过了头,“你之后要不要回知青点住?” 宋尔被问的一愣,没等他开口,就听一道颇为冷冽的声音已经代他回了,“他不回去。” 宋尔转头望去,入目便是男人压下的眉眼,浸冷的眸。 “哥哥……” 他唤了声。 江柏眸光扫来,收敛了眼中凶意,他冲宋尔点点头,随后走到他旁边,恰好隔开周臣望过来的视线,“他不回去。” 话音极为笃定。 周臣自然听出来了,他没理江柏,尽管知道可能性不大,还是坚持着道:“要吗?” 宋尔没开口,两个人一个是多次帮他的朋友,一个是朝夕相处、肯为他担负性命的爱人,他心知这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因为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个选择题,而是只有一个选项的开卷,人都有亲疏远近,他自然也不例外,轻轻在心中叹了口气后,绕过江柏,略带愧疚的朝着周臣道:“我在这里住的还行,哥哥待我也好,就不来回麻烦生事了。” 话再委婉,也是拒绝,周臣是个再妥帖不过的性格,尤其不愿喜欢的人为难,自然没再说下去,“好。” 第104章 人走远后, 天也渐渐暗下,只余山外一抹奄奄将落的夕阳欲坠不坠。 宋尔慢慢的靠近江柏,因着在外面, 便也不敢太出格,只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我们回去吧。” 周臣一离开, 江柏身上那种被侵及领域感的敌意就散了去,声音也没了先前的冷凝,轻应了声“好。” 两人并排往院儿里走, 宋尔将周臣过来后发生的事交代了一遍,他说的坦然,并没着意藏着什么, 江柏自然信他。 略过这一茬后, 很快又起了个话题,“我的第一篇稿子写好了,正愁没人看,待会儿哥哥来读一读好吗?” “我……”江柏听到宋尔的这句话,一时没有答他,他并不是个自卑的人, 却也并不自负, 有些差距就算不说, 也还是在那里,叫人没法忽视, 就像现在, “我应该看不大懂。” “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写的又不是什么佶屈聱牙的老古董,怎么就看不懂了, ”宋尔推着他进门,“稿子上是咱们这里发生地震、人民解放军过来救援的事儿,都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身边的,只要认得字就能明白,你说不懂,可不是在埋汰我?” “没,”江柏顺着他的力道进了院子,“没埋汰你。” “那你看不看?” 宋尔佯作气恼。 “看,”江柏这回没敢再推了。 宋尔闻言眼底霎时淌出些笑意来,他索性也不推了,直接拉住江柏的手跑进屋儿道:“你先坐这儿,我去拿稿子。” 没多大会儿,就捏着一叠纸出来了,他把稿子递到江柏手上,自己去又去搬了个小马扎过来,“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看完之后可是要发表读后感的,知不知道?” “读后感?” 江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啊,”宋尔见他不很理解,解释道:“就是你读完之后觉得好还是不好,有没有哪里触动到你或是旁的一些感受。” 尽管还没开始读宋尔的稿件,江柏已经感受到压力了,和宋尔那天骤然得知以后要开始锻炼的心理大抵如出一辙,他默了下,到底没提出异议。 宋尔下巴搭在腕间,安静的等在一边。 大概半个钟过去,江柏总算看完。 “写得能算凑合?” 宋尔靠近了些问。 江柏凝眉仔细想了想,“嗯……我觉得其中一些救援的场面,写的不大真实,说不上假,就是……” 他思忖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终还是宋尔自己开了口,“浮于表面?” 江柏不会对宋尔撒谎,尽管觉得这样说可能会有些不好,还是点了点头,只这般说完之后没敢抬头看他。 倒是宋尔,见江柏这样,轻轻捏了下他的耳朵,“干嘛这个样子啊?” 江柏老实道:“我怕你不高兴。” “是会有一点,可这世上既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也极少人能一步登天,大多数人都是要一步一个脚印的来的,”宋尔没否认自己的微落的情绪,可他眼眸清亮,并不见什么沮丧,“有句话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把问题能找出来然后改掉,总比错着的要好,哥哥说对不对?” 江柏思索着他这番话,琢磨之后记在了心里,他握住宋尔的手,贴在脸颊“嗯”了声。 男人刚下工回来,身上是很烫的,脸上更是带着一天累聚的汗渍,说实在话,有点儿黏,摸上去并不舒服,可宋尔却任他动作没有挣开的意思,“哥哥累不累?” “还行,”江柏习惯了这样的劳作,并不觉得有什么,“我去洗个手做饭。” “那我把桌子擦擦,”宋尔跟着起身道。 “水凉,你回屋等着,”江柏把他按下。 宋尔“哦”了声,却是没听,他跟在江柏屁股后面,“你这样子,我以后可能什么家务都不会做。” “家里有我,”江柏打了盆水,洗完手后抽出毛巾把脸和脖子囫囵抹了一把。 很平常的一句话,并不是什么承诺,可宋尔听到后,眸光却是微动,他望着地上两个人拉的长长的影子,蓦的上前一步,抱住了男人的腰,两道影子便也这么重合到了一起,“哥哥。” 江柏放下毛巾,握住他的手“嗯”了声,“怎么了?” 宋尔摇摇头,“就是……今天还没有抱,我补上。” “肚子不饿?” 江柏轻笑了下。 “一点点,”宋尔拖着语调,带点粘乎乎的软,“先抱。” 江柏停顿了下,片刻后喉结微滚,用一种略微犹豫的语气说:“那……能亲吗?” 宋尔“啊”了声。 江柏咳了咳,然后用不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能亲不?” 宋尔伏在男人后背,鼻息之间尽是咸涩灼人的气息,对方说话时,还能感受到肌肤微微的颤动,这一点巍巍颤动贴着薄薄的衣裳传过来,叫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许是太久没得到回应,江柏握住他手心的力道稍紧了些,仿佛是紧张,又仿佛是催促…… 宋尔呼吸急了下,似乎是过了许久,才抖着唇说:“可以的。” 第105章 话音才落, 对方的唇就印了上来。 带着点儿焦躁的意味。 男人回来后还没冲澡,身上洇着潮闷的汗味儿,由着体温一蒸, 一股凝滞的、却又莫名紧迫的氛围便笼在了两人身上。 而宋尔的那张脸,在昏昧的夜与高大的阴影之间, 仿佛蒙了层泛旧而颓败的纱, 偏他的眼尾那样红,深而渥滟,叫人不觉便陷进去一般。 “哥哥……” 少年轻声呢喃。 江柏闷应了声, 他握着宋尔的腰,将他的胸膛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等确保对方不会离开后, 才含着唇, 吮了又吮。 “痛……”宋尔仰着头,眉心微蹙,纤长浓密的眼睫颤颤。 可向来疼他的男人这时候也只是稍顿了下,随后便捏了下他脸颊,等宋尔嘴巴张开后,一下子便入了进去。 霎时间, 少年鼻息之间便充满了男人的气息, 他深吸口气, 伶仃的指节蓦的抓在了江柏头发上。 有些硬,刺挠的宋尔掌心都红了, 他极为短促的呜咽一声, 身上的力气随之卸了个干净。 这样一来, 江柏也就只有更加得寸进尺的份儿了,到最后, 宋尔不止唇破了,连着舌尖儿都是红红的、打着抖。 被江柏放下来的时候,更是整个人差点儿直接跌下去,还是被对方扶了一把才没坐地上。 他窝在江柏怀里,缓了会儿后,后知后觉摸了摸嘴巴,感觉好像是肿了。 “哥哥……” 许是方才吃多了唾液的缘故,宋尔声音并不干涩。 江柏抱着人“嗯”了声。 “今天你跟外面的大狗一起睡行不行?” 宋尔掀起眼皮有气无力的道。 江柏:“……??” 他缓缓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 宋尔“唔”了声后道:“就是觉得、你跟它某一方面还挺像的,都挺喜欢啃东西。” 江柏听到这个比喻,顿了下,然后安抚性的在宋尔头上摸了摸后道:“下次不会了。” 宋尔已经不相信江柏的话了,只哼哼了一声,没回他。 等到吃饭的时候,这股气不但没落下去,反而还往上蹿了蹿,主要是……嘴巴太痛了,破的地方还在正中间,根本就吃不了东西。 江柏也没辙,只能等饭凉一些了再端到里屋,他坐到炕沿儿,舀了勺粥递到宋尔唇边,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轻哄,“饿不饿?” 宋尔抱着被子,瞪着他没动。 江柏轻声道:“粥不热了,也不会跟刚才一样蜇得慌。” 宋尔摸了下咕咕叫的肚子,虽然还是很气,可也没办法不吃饭,他重重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然后很蛮横的把碗从江柏手里夺了过来,很凶的说:“我自己喝。” 江柏看他这样,忍不住想笑,可又知道自己现在要是笑出来宋尔肯定恼羞成怒,所以只得是忍下了,“好,慢点。” “知道了。” 宋尔闷闷道。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宋尔本来以为会好点儿的,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抹药的原因,嘴巴反而肿的更厉害了。 也因此,他看江柏难免就有些处处不顺眼。 江柏大概也能感觉到,吃完早饭后想了想,走到宋尔面前道:“这时候山上的菌子还挺多,煮汤尤其鲜,正好今天不上工,咱们去山上采菌子怎么样?” 在城市里长大的宋尔耳朵动了动,一下子就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就只吃过菌子,还没自己采过,听他这样说,难免就有些意动,只还有一点犹豫,“可我听我爸说,山上会有毒菌子,人吃了要命的也有。” “会有,”江柏没否认他的话,“山上的菌子多,各种各样的都有,不过我们这里临山,大多数人都是靠这个吃饭,很少会有人中招,一般都采那些自己有把握的。” “哦,”宋尔点了点头,有了这个分散注意力,他也没多在意嘴巴的事儿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我去拿个筐,再装壶水,就能走了,”江柏道。 “好。” 收拾了东西后,两人就出门了,路上还能瞧见三两个跟他们方向一样的人。 有个婶子瞧见宋尔后本来还想往他这里走走,看样子是想说点什么,只瞧见他旁边的江柏之后,立刻就顿住了脚步,这才免了宋尔再一次的社死。 小半个钟后,两人总算到了山脚。 春日里的天是很润的,草木葱茏,花树葳蕤,只宋尔想到自己的身体,还是先把口罩扒拉下来给自己喷了一泵药。 江柏见状不由想起了他对花粉过敏的事儿,“怪我没想起来这事儿,山上虽然树多,但也不是没有野花,咱们回去吧。” 宋尔赶紧拉住他,“我没事儿,一般戴着口罩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何况我刚刚还喷了药,真的没事儿。” 江柏却不想拿宋尔的生命冒险,万一在山上真的发作了,药也不起作用,那才是真的要命,“不行。” “那咱们就在外面转转,不进去还不行吗?” 宋尔这些天整日待家里,虽说写东西也有意思,可能出来放放风,总归要叫人更放松些。 第106章 江柏还是没说话。 宋尔没法子了, 他捏住江柏的衣裳袖子软声道:“山脚下面大多是树,一眼望去绿油油的,都没有花的。” 他一面说, 一面观察江柏的神色,看有没有松动, “一会儿我就走你旁边, 寸步都不离,这个你拿着。” 说着把口袋里装的药放到了江柏手上,郑重拍了拍, “搁你这里,我们都放心些,行了不?” 迎着少年那道看似柔软但实际上代表着你敢说不行就试试的目光, 江柏最后只能答应, 但还是强调道:“不能上山,只在山脚转转。” 宋尔见他答应,眼睛立刻就弯成了个小月牙,举起三根手指指天发誓:“我保证。” 江柏无奈的轻叹口气,眼中却是也多了笑意。 山势连绵,蜿蜒锁于云雾, 身处其间便有些影绰, 江柏怕他路上摔了, 在一旁折了根木棍递过去,“牵着。” 宋尔“哦”了声, 乖乖握住了木棍的另一端。 两人一前一后, 开始沿着山脚转悠。 “哥哥。” 宋尔走着走着晃了下木棍。 江柏回了下头问:“怎么了?” “你这样牵着我……”宋尔揪着眉毛想了会儿, 好容易才打出了个比方,“就很像鸡妈妈带鸡崽子, 你觉不觉得?” 走在前面的江柏:“……” 他脚下停了停,很难对这个比喻做出评价,张了张嘴,过半天才欲言又止的开了口,“少说点话儿吧。” 怕宋尔多想,还很画蛇添足的加了句,“早上风凉,喝风不好。” 戴着口罩的宋尔听出了他的嫌弃,瘪了下嘴巴,闷声道:“知道了。” 只这次还没走多久,就见远处迎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认识的。 宋尔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就拉着江柏躲进了旁边的树丛里,因着他们的位置要高一些,四周又泛雾,从对方的角度看是瞧不见他们的…… 江柏被拉的一个踉跄,蹲下后才道:“这是做什么?” 宋尔扒开树叶子朝远处眺了眼,冲他使了个眼色,“你看见那里的两个人了吗?” 江柏点了点头,他听宋尔说话声音这样小,知道他是不想让那两个人发现,便也收了声儿,“一个是你们知青所里的,我找你时曾见过他,另一个是村子里的姑娘。” 宋尔探出头小心观察着两个人之间的情况,等看到那两个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片刻后才道:“那你知道……那个姑娘的情况吗?” 江柏“嗯”了声,“她家里没什么人了,只两个弟妹。” 宋尔还没听着就结束了,他转过头,目露疑惑,“没了?”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江柏平日很少和村里人打交道,即便现在开始跟大家换山货了,交情也是了了,他看着宋尔无意识蹙起的眉,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说:“你要是想知道,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别……”宋尔拉住他的衣袖道:“我也就是问问,先不用……” 倒不是喜欢探听旁人隐私,主要是想到了陈月儿,虽说目前还看不出来谢放跟那个姑娘到底是不是在处对象,可这事儿既然看在眼里了,总不能当不知道,垂目思索了会儿,才转过头道:“咱们晚点儿去趟知青所吧。” 江柏自然没什么意见。 有了这个插曲,宋尔这下是什么心情都没了,拉着江柏就回了家,心烦意乱了一整天,好容易熬到下工的点儿,赶紧拉着江柏去了知青所。 陈月儿见他过来自然是开心的,只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宋尔忙不迭的拉出去了。 陈月儿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一头雾水,“尔尔,你干什么呢?” 宋尔原先都打好了腹稿,可一到正主面前,话音就没那么干脆了,他看着陈月儿不明所以的神色,试探着道:“月儿,你之前说你对谢放死心了对吧?” 陈月儿点了点头。 “那我跟你说个事儿,是有关谢放的。” 宋尔在来之前心中也想了很多,比如要不要告诉陈月儿,如果说该怎么说,毕竟对方好不容易才从谢放的感情里拔出脚来,他这样一说,结果如何谁也不能预知,可转念一想,他现在不说,万一以后陈月儿从别人的嘴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的得知这事儿,那样也许更不好,这才下了决定。 陈月儿听到他这句话,怔了一瞬,随即神色又恢复了正常,“什么?” 宋尔把今天早上看到的场面同她说了一遍,“这事儿……你知道吗?” 陈月儿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等明白过来后手掌反射性的痉挛了下,就那样挛缩着,仿佛跟心脏同步了,这是种很难控制的反应,因为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潜意识,“是吗?” 她尽量放平声调问。 宋尔小心打量着她的神色,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 “没事儿的,说吧,”陈月儿扯了下嘴角。 “我看到的……是这样,”宋尔现在是真的能感觉到陈月儿的情绪不大对。 第107章 陈月儿没说话, 只垂着眼,望着地上厚厚的、却又被脚尖儿碾的糊掉的草垫儿,过了许久才动了动已经黏在一起的唇, “我……你先回去吧,我知道了。” 宋尔往前走了半步, 他原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 可关系到朋友、难免顾虑更多,嘴巴张了又张,可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也只有一句干巴巴的“要是有我能帮忙的,就说一声。” “嗯。” 陈月儿应道。 她的语调有些平,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傍晚的夕阳逐渐褪去了, 就像缝上了一张苍白的面具。 宋尔见状, 终是没再开口,他默然转过身,走到不远处叫上江柏后,两人一道朝着来时的路走了。 可没过一会儿,宋尔就忍不住塌下肩膀叹了口气。 江柏看他一眼,有心想宽慰两句, 可对于这种有关爱人朋友感情的事儿是真的不大能理解, 就没吭声儿。 宋尔就这么三步两叹的回了家。 因着担心陈月儿, 后面还去知青所找了她几次,对方的情绪看着倒是一次比一次好些 宋尔本以为她是逐渐走出来了, 可没想到的是, 那天他跟江柏刚从县上回来路过知青所, 就见郭蓉她们正急急忙忙的往外跑。 宋尔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赶紧跑过去拉住她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呢?” “月儿, 是月儿啊,”郭蓉眉毛烧的都快飞起来了,可越是急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唉,别问了,快跟我一块走。” 宋尔被扯的一个踉跄,匆忙之下只能冲后面的江柏招了招手,让他快点儿跟上来。 只刚跑出去一段距离,脚步就被迫停了下来,不只是他,郭蓉也停下来了,宋尔抬头看去,就见江柏不知什么时候追上来拦在了郭蓉前面,他把对方抓在宋尔腕间的手拿下来,眉心微拧,“他有喘症,不能剧烈跑动,你先过去吧,我们一会儿就来。” 郭蓉从前在村子里不是没见过江柏,可话是一句没说过的,对他的印象大约就是冷僻,尽管之前因为宋尔的关系去过几次他家里,可基本没怎么碰到面,即便是见到了对方也没什么表情,因此郭蓉对他是有些发怵的,见他锁眉,手立刻就给放下来了,“我忘了这事儿,那你们在后面慢慢走,我先过去了。” 说完也不等宋尔回应就一溜跑了。 被留下的宋尔:“……” 他看向江柏,本来还想说他两句,可对方显然比他更有意见,“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吗,下次再这样,给伯父伯母寄信的时候我肯定要把这事儿给加上的。” 宋尔:“……” 他看着江柏,吸了口气说:“哥哥,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江柏道。 “那你知不知道,小孩子才告状的,”宋尔鼓了下嘴巴道。 江柏摇了摇头。 宋尔被噎了一下,他本来还想跟江柏再理论理论,可想到陈月儿,只能按捺下来,“先不说这个,郭蓉一会儿走远了,咱们赶紧跟上去。” 江柏“嗯”了声,带着他没跑太快。 大概过了有二十来分钟,才到地方。 从宋尔的角度望过去,人不可谓不多。 不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也差不离了。 而最中心的位置,分别站着陈月儿、谢放和那天他牵着的女人,女人旁边还站了一男一女,男孩儿大概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刺刺儿的头发,肤色有些黑,眼神却凶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凶意正对着陈月儿和谢放,他身后的女孩子看着更小些,只神色同他差不多。 宋尔面对这个场面,直接就是一整个震惊住,简直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小跑过去,走到郭蓉身边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郭蓉其实也挺一头雾水,她往宋尔那里凑了凑,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宋尔:“……” “那你们过来做什么?” “是村子里的人过来通知我们说月儿和蒲乔妮起了矛盾,”郭蓉继续小声说。 宋尔“啊”了声,刚要回他,就听圈子正中传来一阵微嘶的声音,调子有些怪,像是在变声期,“你能不能别缠着我姐了?” 郭蓉和宋尔同时抬了头,循着声音一眼就瞧见了女人身边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正用手指着谢放。 女人见状赶紧握住他的手指,迫着他放了下来,“小成,你做什么呢,别这样说。”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被称作小成的男孩大概是怕情急之下伤了女人,就没挣扎,只嘴里还是愤然,“你跟他处对象,可人家稀得你吗,从刚开始到现在,要不是事情被闹出来了,你看有谁知道你跟这人处对象了?” “还有这个人,”他用另一只手怼着陈月儿,“她光明正大的过来找谢放,这个男人怎么做的,他叫你先回去,说要跟人家单独谈谈,你不憋屈吗姐?” “别说了,”女人眼底微蕴泪色,强撑着没落下来。 “我要说,”明明还是个孩子,可这时候却以保护的姿态把姐姐护在了身后,“这周围看笑话的有多少,全都是因为谁,你能不能清醒点,跟这个人断了啊。” 第 108 章 女人摇着头, 眼底攒着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捏住弟弟的手,几乎要将他的指节捏变形, “小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们别在这里说了, 先回去好不好?” 被这么多人用那种看热闹的目光看着,没有哪个女孩子不会感到难堪的。 “你到现在还在为别人想是不是?” 蒲乔成的声音里压着谁都能听出的怒意,“那有谁替你想了?” 谢放站在那里, 从开始到现在几乎一句话没说,直到现在,他扫了眼沉默以对的陈月儿, 又看了看一旁就连伤心都隐忍的女人, 不觉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的不对。” “当然是你的不对,”蒲乔成目光冷嘲。 迎着这样的眼神,谢放顿了一下,他是很不愿意拿自己的感情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讨论的, 可目前这个局面, 除了坦诚, 也没别的法子了,“没能及时公开和你姐处对象的事儿, 不是因为月儿, 而是因为之后我准备去部队,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确定性太多, 我想着慎重些……” 话没说完,可大家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如果有变故了,说不定连面都见不到,毕竟两个人的差距是有些大的,一个万一回城,那面临的变数就太多了。 “嘭……” 谢放才说完,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下颌骨就挨了一拳,“你什么意思?” 他是从小干惯了农活的,尽管才十五六岁,可力气已经很大了,一拳头下去,谢放整个人往后趔趄了好几步,嘴巴直接就破了。 陈月儿在旁边也是看的愣愣,下意识的就想上前拉人,还是郭蓉跑过去把她给拉了回来,“你干嘛啊?” 陈月儿张张嘴道:“他们打起来了。” “就是打起来了,我才把你拉过来的,不然误伤到你怎么办?” 郭蓉耿直的道:“你力气才多大。” “可是谢放……”陈月儿看着挨了一拳却没反击的谢放,有些担心。 “管他干嘛?” 郭蓉站这半天已经差不多把整个事情理了个大概,再听谢放说的话,嘴角都快拉到地上了,“该他挨一顿的,有对象就有对象了呗,藏着掖着是几个意思,哪怕不跟别人说,可跟你说总行吧,这跟去部队又没冲突,难道说了之后还怕你死缠烂打不成,我虽然跟你认识的时间不长,可也知道你绝不是那种知道对方有了对象还去纠缠的人。” 她说着还用胳膊肘杵了下宋尔,“尔尔,你说对不对?” 宋尔连忙点头。 陈月儿听着郭蓉的话,再看着不远处混乱的场面,心中那泊泛冷的湖乍然一颤,“我本来……是想问问谢放是怎么回事,刚知道的时候缓不过劲儿,就一直拖到了今天,想着要是他处了对象,那我就祝福。” 虽说姐妹要安慰,可面对八卦,郭蓉还是竖起了耳朵,“那之后呢,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陈月儿苦笑了下,“原本我是等下工之后找他的,已经尽量挑了人少的时候,可也没想到他走这条路是为了跟在蒲乔妮后面送她回家,当时本来也想再等等,可又想着来都来了,还是把事情说清楚更好,以后就不纠结了,只结果你也看见了……” 郭蓉听的眉毛一皱一皱,宋尔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反应,但还有一个疑惑,“那为什么来的人会有这么多?” “你还记不记得村长家?” 陈月儿道。 宋尔点了点头。 “当时地震过去后,好多人盖房的时候就没在原先的地基上,那些家庭实在困难的就在村长周围起了房子,蒲乔妮家里也是这样,”陈月儿想想也觉得阴差阳错,“人住的近了动静就大,就像现在。” 宋尔:“……” 他想说点儿什么,但又实在不知道该说啥。 最后只能看向对面。 几个人说话的功夫,谢放已经被打了好几拳,腿上也叫踹了好些印子,他体质算不上差,可真要跟蒲乔成这种从小摸爬滚打、上山下河的比,还是要差一截,周围的村民就算拉架,也是拉偏架,毕竟肯定要向着自己人,这样一来,结果可想而知。 最后在陈月儿被拉住没上前,宋尔也没叫江柏去帮忙的情况下,谢放可以说被打了个惨。 宋尔站那看了会儿,忽然道:“那个蒲乔妮……好像也没拦着。” “谢放都敢说那种混账话,大家都不是傻子,心里能没点儿怨气吗,她没拦着说明她还是个正常人,”郭蓉很是理解的道。 “也是,”宋尔附和了句。 这场闹剧最终也没掰扯完,蒲乔妮这里一直在哭,陈月儿又不出声,谢放挨完打后更是彻底没话了,在几个主角都哑火的情况下,自然没了后续。 宋尔担心陈月儿,提议送她回去。 “不用了,郭蓉和我一块就行,”陈月儿被他小心翼翼的态度弄得有些想笑。 “那……那你想通了没?” 宋尔实在是不愿朋友受到伤害。 陈月儿望着他,这个隔了许久才说,“我的以后……不会再有谢放了。” 第109章 宋尔见状, 也只好把心稍放了放。 陈月儿这边回去后,本来吃过饭是要休息的,只才进门就被谢放叫住了。 “月儿。” 陈月儿推门的动作顿住, 剪短的指甲不觉在玻璃上刮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她蓦的缩回手, 然后很慢的偏过了头, “是有什么事吗?” “是,”谢放身上还是刚才那身衣裳,裤腿儿上带着或深或浅的脚印, 说实在话,很有些狼狈,可他面色却还算得上坦然, “我们能谈谈吗?” 郭蓉是跟着陈月儿一起回来的, 这会儿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听谢放这么说,立刻上前拉住了陈月儿的胳膊,示意她最好不要去。 陈月儿放下落在门框的手,回头看她一眼,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胳膊, “别担心, 虽说这段感情从头到尾都是我的独角戏, 可既然有了开始,也该有结束才对, 你说是不是?” 面对这样的理由, 郭蓉实在没法反驳, 只得是松开了手。 陈月儿这才转身朝谢放走去,“去哪里谈?” “知青点东边有个山坡, 人不多,”谢放道。 “好。” 除了这一问一答,再没别的话。 直到两人在草地上坐下。 远山的风轻轻吹下来,像是无声的河,慢慢将两个人浸透淹没掉,醺醺然的窒息,微凉,并不致人命,却会把流下的眼泪挥散。 “我跟她……是在山上认识的,故事俗套的很,英雄救美,只不过……被救的人是我,”谢放仰起头道:“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最冷的那几天,预备的柴火快用完了,大家伙儿又是分开做饭,我只能去山上捡柴火,可去是去了,就是没想到会遇到毒蛇,当时连避开都忘了,直接就被咬了一口,我当时以为自己快死了,可在那儿躺了一会儿,等来的却是遮住眼睛的一块衣角。” “她很果断的拿小刀把我的脚踝割开,挤完毒血后又找了药敷上,最后扶着我去了山脚,连柴火都帮着拎下来了。” 陈月儿静静听着,没说话。 “当时就想着有机会了得报答人家,后来打听之后才知道她家里没父母了,一个人带大了弟弟妹妹,很累也很辛苦,”谢放的脸上这时候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了,按理说动一下就很疼的,可他却没在意这些,只是继续讲着,“我偶尔去县上的时候会随手带点儿东西过去,刚开始她不收,是我说被救了于心不安才收下的,你来我往的,就那么一步一步的认识了下去。”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称不上漂亮,也没有纤细柔软的手掌,性子却……却那样隐忍坚韧,我有时会想,她怎么那么矛盾,”谢放吐出一口气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跟她在一块,我会觉得我才是被包容的那个人。” 被包容,本身就已经包含很多意义了。 陈月儿抱着膝盖,下颌搭在膝头,目光有些呆,可眼眶却又不知怎的,就不停的往下淌泪,偏偏一点声音没发出来,“你往天上看,别往我这里看行吗?” 她有些抑制不住哭腔。 “嗯,”谢放闭了下眼,漫漫的愧疚涌了上来,为他不能回应陈月儿的感情。 “再过几个月,我可能……就不在这里了,”陈月儿任由泪水打湿衣裳,“听起来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们好好的。” “是因为我……”谢放道。 “是因为你,”陈月儿不想撒谎,“来这里的初衷是你,现在没有那样喜欢了,我……很想回家,很想我爸爸妈妈。” 她真的好想好想大哭一场,趴在家人怀里。 “那……那很好,”谢放对旁的女孩子,可以不管不顾,可陈月儿跟他一起长大,那些少年时光里,真的有很多都是她,这是很难割舍掉的,“你以后要是有难处……” “不会有,”陈月儿打断他,尽管哽咽却把话说到了绝处,“这一次就当做告别,往后……你也只把握当作是和郭蓉她们一样的关系,就……这样吧。” 谢放张张嘴,想说我怎么可能把你当成郭蓉她们,可半晌过去,也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过了许久,大概等月亮都挂上天了才应下一声“好。” “那回去吧。” “嗯。” 谁都知道两个人的结局,彼此心里都藏着或多或少的怅然,可不会有接下来的故事了。 陈月儿想。 回去后,她打了盆水先擦了擦脸,等上炕了,抬眼就对上了郭蓉担心中夹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眼神。 陈月儿心知对方是一片好意,可心头的倦怠感实在太浓,她轻轻叹出口气,冲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儿,睡吧。” 郭蓉还想问下去,可睡在另一边的王薇直接往她嘴里塞了块馍馍,“吃完睡觉。” “我刷过牙了,”郭蓉含混不清的道。 “那就待会儿再刷一遍,”王薇小声道。 “行吧,”郭蓉一边嚼巴一边说。 其他人同陈月儿的关系还行,都没有戳人伤疤的意思,谁也没多问什么。 第110章 时间慢慢往前走, 到后面讨论的人就慢慢的少了,恰好五月上旬正是收冬麦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抢收, 就更少有人提了。 不过宋尔就难过了,他平时请假队里尚且能给他批了, 可这会儿全村都在热火朝天的收庄稼, 这里的地又多,尽管他身子骨儿差些,可也将他算进去了。 不过村长到底顾虑到他的身体弱, 没给安排太重的活,只仍叫他跟女知青干同样的活儿。 话说到这里,宋尔也只得是应了, 只晚上回去时, 脚踝、手上被剌的全是红色的印子。 江柏蹲那里给他洗脚时,都不敢用什么力,他把宋尔的裤腿稍捋起来些,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之后拿毛巾蘸了些水,朝着被剌的刺红的脚踝覆了上去, “疼的话, 我再轻些。” 宋尔摇了摇头, “还行的。” 他说是这样说,可眉却轻蹙了下。 江柏见他这样子, 手下又轻了些, 好容易给他洗完, 又去斗柜里拿了药,敷上后用干净的布给包了起来, “明天你别干了,我干完去帮你。” “别,”宋尔垂眸看着他,“先前我们不是都说过这个问题了吗,你做完那么多活本来就很累了,还来帮我,再说了队里给我分的活儿本来就不多,要是还让你帮我干了,像什么样子。” 江柏握着他的手,没说话,只眼尾略微下垂,从宋尔的角度看过去,莫名有点像沮丧的大狗狗,他不觉轻笑了下,然后摸了摸他的脑袋,“哥哥。” 江柏“嗯”了声,还是没说别的。 宋尔有点被他可爱到,捏了下他的耳朵后道:“抬下头啊。” 江柏顺从的仰起脑袋,露出了那双乌黑的眼眸,若是只瞧他的眼睛,大概会让人想到长天的寂寂湖泊,带着沁透的凉,是那种远离人烟的冷彻,可偏偏现在这双眼中有了珍惜的宝贝,便淌出了淬冬凛火后的余温。 宋尔弯下眼眸,然后弯下腰,在他右边眼皮上亲了一下,“怎么办啊,哥哥?” “嗯?”江柏眼睑轻颤了下,手掌却还是下意识的扶住了他的肩膀,防止他从炕上掉下来。 宋尔顺势抱住他,脑袋埋在他肩膀里蹭了蹭,小猫一样,带着很浓的依恋,“今天、有比昨天更喜欢你一点,好像以后也会要比今天更喜欢。” 江柏已经在地上蹲了许久,更别提现在身上还负担了一个人的重量,他的腿其实是有些酸的,可现在却感受不到那些,“我……” 他想说些什么话回应,可舌头这时候却又莫名其妙就打了结,半天了只能打着磕巴把头重新低了下去。 “嗯?” 宋尔抵着他的肩膀道:“哥哥说话了吗?” 江柏扶着他,胸中莫名积攒一股很满的感觉,“我说……我也是。” “还有……”他声音略低了些,“左边可以也要吗?” 宋尔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听他说这句话忍不住又拽了拽他耳朵,“什么啊?” 江柏握住他肩头的手紧了下,“刚刚亲的右边,左边……也要。” 宋尔听完之后忍不住直接身子,凑到他脸上看了看,等看到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后又忍不住趴在他肩上闷笑了声。 江柏被他笑的有些窘迫,若现在宋尔没在他身上挂着,估计他直接就端着盆出去了,可现在却是想走也走不了。 直到宋尔笑够了,才抱着他的脖颈问:“哥哥,你这么喜欢亲亲啊?” 江柏没说话了,他怕自己一说话,宋尔又笑他。 可宋尔却不是那么容易罢休的,见他不吭声儿,直接捏住了他的耳垂,在那里扯啊扯的,“哑巴啦?” “没,”江柏只能说。 “那怎么不说话?” 宋尔这会儿就跟个故意找茬的人似的讨嫌,“是不想说,还是不想跟我说?” 耳朵这个部位本就敏/感,何况江柏这个部位几乎从未被人触碰过,他想把宋尔的手拿下来,又不大敢,最后只能无奈的叹口气说:“是,喜欢你亲我。” “是真话?” 宋尔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可这样一来,指腹那股细腻的触感就更明显了,比起作弄,更像是调拨。 江柏那么大的一个人,这会儿却跟个小可怜一样,好像整个人都叫宋尔握在了手里,要如何摆布多半只能随他心意,“嗯,不骗你。” 宋尔目中笑意晕开,他从江柏身上起来,然后捧着他的脸颊,在他左边眼皮上又亲了一下,接着是鼻梁、嘴唇。 跟小猫崽子舔人一样,一下又一下。 江柏被亲着亲着就笑了。 宋尔被他感染着,跟着也笑了出来,“够了不?” 江柏抱着他,没说话。 “没够?” 宋尔歪头笑问。 “不是,”江柏怕他又说出什么话来,赶紧否认了。 “那是什么?”宋尔盯着他。 江柏动了下脚跟,不自在的避过了他的目光,岔开话道:“我腿好像……有点麻了。” “嗯?” 宋尔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的话。 江柏道:“蹲的太久,腿没知觉了。” 110-120 第 111 章 “唔……” 宋尔唇瓣微微动了动, “那……我扶你?” 现下天色落的晚,屋儿里便也没点蜡,晕出暗影的光自玻璃窗外破进来, 落在那张充盈了血色的唇上,仿若将枯未枯的花, 又好似恰到好处的潮雾, 鲜活之下,却笼着昏昧的慵调…… 江柏对美丽是没什么概念的,可直面宋尔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甚至更久,脑子都处于一种不能思考的状态,他仰着颈, 整个人覆在少年的影子下, 许久不能言语。 宋尔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见人还是没动静,戳了戳他的鼻尖,“怎么忽然发起呆了?” 江柏下意识的抓住他的指尖,慢慢的、眼神才逐渐恢复焦距,他捏着他的手指, 片刻后低头将额头抵了上去。 有些烫。 宋尔神色微顿, 手指不觉往后蜷了下, 只往后的时候,却没能抽出来, “哥哥?” 江柏“嗯”了声, 随后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他松开宋尔的手,过了会儿才道:“我去把水倒了。” “哦。” 宋尔应了声, 等人出去了,才伸出手,看向刚刚男人贴到的地方,那一块被布条包着,只露出了一小截手指,他呆呆看了会儿,然后鬼使神差的将方才被江柏碰到的地方放到了唇边。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尽管没人瞧见,可宋尔的眼睫却仍是止不住的颤了颤。 恰好这时候,江柏进来了。 宋尔抬头望过去,分明对方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却忍不住往后背了下手,“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倒过水就过来了,”江柏走到斗柜旁擦开火柴把蜡烛点上,“今天伤了手,要不就先别写稿子了。” “不行的,”说起这个,宋尔就没接着纠结之前的问题了,“写东西又不能总依靠灵感,得每天写才能保持手感。” 他说完怕江柏又在那啰嗦一大堆,赶紧道:“对了,你今天的作业呢,写完没有,写完了就交过来,我给你改改。” 江柏:“……” 他看向宋尔,见他一脸“你可别想偷懒”的表情,剩下的劝说都哽回了肚子里,“我现在去做。” “你拿过来,咱们两个一起,”宋尔道。 江柏只能“嗯”了声。 两个人就在烛光下,一个写作业,一个写稿子,除了偶尔江柏疑惑的时候,会出声问问以及宋尔翻书的声音,基本上没什么交流。 一直到晚上十点才结束。 宋尔把写好的稿子收起来,又将批好的作业交还给江柏,“今天错的不多,今天晚上回去看看,然后明天起来再复习一遍应该就差不多了。” 江柏接过本子,应了声,只却没出去,而是低下头看向了他的手,“疼不疼?” “有点儿。” 宋尔低下头道。 江柏沉默,他凝视着宋尔许久,而后缓缓叹出了口气,“我给你揉揉手腕和肩膀。” 他知道宋尔有自己的坚持,也清楚他的世界里不光有他,所以没有说阻拦的话,唯一希望的只有在对方累了的时候,可以给他最多的信任和依赖。 宋尔听到他的叹息,抿了下唇,而后揭开被子爬到了江柏背上,就像江柏懂他一样,他自然也清楚江柏对自己的心疼,宋尔轻轻揽住男人的颈,脸颊在他背上蹭了蹭,声音柔软透着绵绵温情,“谢谢哥哥。” 江柏握住他的手腕,放松力道慢慢揉按,时不时问一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的,”宋尔摇了摇头,“等会儿我也给你按按好不好?” 江柏道:“我不用。” “用的,”宋尔道。 “真不用,”江柏不觉得在田里收庄稼有多累。 “跟我抬杠是不是?” 宋尔鼓着嘴巴,把高度上升了一下。 江柏:“……” 他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本着从小到大的直觉,很快平稳接过了话,“没,一会儿我给你按完,你再给我按。” 宋尔闻言,脑袋再次搁回了江柏的肩膀上,他原本还惦记着要给他按摩的事儿,只对方弄的他实在舒服,没过多久,整个人就慢慢放松下来、睡了过去,说好的按摩自然也不了了之。 江柏感受着背上的气息渐渐均匀,手上的力道愈发轻巧,等人彻底睡熟了,才把宋尔放回床上,他把被子掖好,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才放心出去。 第二天一早,宋尔还没睡醒就被从床上拖了起来,他迷糊着眼睛,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只都这样了嘴巴里还不忘哼哼唧唧,“不想上工、不想上工……” 江柏抱着人,心下颇为好笑,他垂眸看了一眼睡不醒的宋尔,忍不住捏了下他的嘴巴。 宋尔嘴角瞬间漏了风,说话也变得不清不楚的,他转了转脑袋,勉强睁开眼睛,等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之后,瞬间怒从心起,仰起脑袋就朝江柏脸上咬了一口。 他没收力,江柏又没防备,是以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男人脸上多了两排牙印。 明显的不得了。 是个人都能瞧出不对劲来…… 第 112 章 宋尔哪怕再困, 这时候也清醒过来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江柏的脸颊,等触到两排往下凹的齿痕时, 不觉讪讪,“哥哥, 你这样……好像没法上工了。” 江柏把他放到床上, 然后走到镜子前看了一眼,等瞧见脸颊左边那两排明晃晃的牙印时,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才“嗯”了声。 宋尔坐那儿看他一眼,又低下脑袋揉了揉鼻尖儿,等把鼻头揉的红红的了, 又抬起头看着他, 模样瞧着不像是咬了人,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江柏回过头看他。 宋尔立时就把脑袋低了下去。 江柏原就没生气,见他这个样子,哪里还能再说出旁的话,“一会儿你帮我带个假,我今天就不去上工了。” 宋尔“哦”了声, 他抬头觑了眼江柏, 见他并没生恼的样子, 这才站起来慢慢挪过去抱住他,“哥哥……” 江柏回抱住他, 轻“嗯”了声。 宋尔揽住他的脖颈, 让他低头。 江柏顺从的弯下了颈, 从屋檐漏下的光静静淌下来,覆在他的眉眼, 不觉模糊了棱角,竟也显得那样温柔。 宋尔伸出手指,柔软的指腹在他面上轻轻摩擦,随后仰起脑袋,脸颊贴了上去,“对不起哦,疼不疼?” 江柏揽着他的肩膀,轻笑了下,“不疼的。” “下次我不赖床了,”宋尔闷闷道。 江柏手掌落在他的脑袋上,“那我明天喊你试试。” “嗯。” 临出门时,宋尔还有些不习惯,毕竟之前每次出去都是跟江柏一起,现在换成自己一个人,莫名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回头看了眼,停步就见江柏站在屋檐下面,那么注视着他。 宋尔顿住脚,也不知怎么的,很忽然的跑了回去,他抱了江柏一下,然后又跑回屋子里拿起钢笔匆匆抓了张纸写下一句话,折好后塞在了江柏怀里。 “哥哥,我走了,你记得看。” 江柏捏着他给的纸条,只来得及应一声“好”,眼前就已经没人了。 他不觉失笑,过了会儿才打开纸条。 上面只两行字-- 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 可你却比它更温柔,更可爱。① 江柏望着这两行字,蓦的、仰头看向了天上的太阳。 那是很有温度的光。 他从没想过,夏日、温柔、可爱这些词也能用到自己身上,好像……在少年的眼睛里面,木讷沉默的他也生出了鲜活的、炙热的色彩。 男人平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可现在握着这张薄薄的纸,却许久都没有动作,等神思终于回笼,已经是小半个钟过去了。 他垂下眼,仔细将那张纸重新叠好,然后很珍惜的拿回屋,锁在了盒子里。 大抵人受到触动时,总要做些什么才好,江柏想到宋尔每次干完活儿回来手上脚上都是伤,思索了下,去杂物房把从前攒下的蛇皮全翻了出来,然后拿出物什,开始制作手套。 还不知道这番好意、且从小到大都很怕蛇的宋尔这会儿正在地头割麦子,他拿着镰刀,叉开腿,慢慢往前推。 只因着手上有伤,进度很有些慢。 不远处的郭蓉看着宋尔那股磨叽劲儿,都忍不住开口指点他两句,“不是,你使点劲儿啊,手上多抓些麦子,自然就割的快了。” 宋尔也想抓多点,他看向郭蓉,无奈的让他看自己的手心,“抓多了实在剌的慌。” 郭蓉原就知道宋尔身体弱,只对方现在顶着一头软塌塌的短发,总让她忘记这回事儿,她瞧着宋尔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轻哼了声道:“你可真柔弱。” 一副嫌弃的口吻,可说完之后话音一转,又接着道:“一会儿你要是干不完喊一声儿,我们过来帮你割点,听到没有?” 宋尔从前是很少接触女孩子的,自然也没见过像郭蓉一样的女孩子,可这却不妨碍他觉得对方真诚可爱,“听到了,谢谢你。” 话是应了,可宋尔却不打算真的叫一个女孩子帮自己干活,这样一来,只得是加快的速度,高强度的做工结果就是回家时,直接瘫到了门口。 大门一关,宋尔直接就坐地上了。 江柏拉都没拉住,他把人抱起来,托着他的双腿往里走,一面走一面问:“今天怎么这么累?” “哥哥,”宋尔恹恹喊了声,他吸了下鼻子,感觉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江柏“嗯”了声,“是不是疼?” 宋尔现在是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他嘴唇动了动,本来是想说话的,只开口就是一声叹。 “唉……” 眉眼都耷着,浑身在地里滚了一天也脏兮兮的,整个人不说灰头土脸也差不多了。 江柏看着他这个模样,重新把他抱进了怀里,随后在床上坐下,语气放轻,“今天是怎么了,能说说吗?” 宋尔脑袋枕在他肩上,把今天为了不让郭蓉给自己干活,自己拼命先干完的事儿给说了一遍。 江柏:“……” 他顿了顿,然后道:“明天我帮你跟队里请个假,这样干下去,你身体受不住。” 这次他没用商量的语气说。 第113章 宋尔这会儿脑袋昏沉沉的, 实在是没有思考的力气了,他“唔”了声,然后说“好”。 江柏摸了摸他脑袋, 把他额头翘起来的那缕头发往下压了压,“本来给你做了双手套的, 这样一来估计也用不上了。” “用的上的, ”宋尔听江柏做了东西给他,强打起精神支棱起了脑袋,“哥哥, 你还会做手套啊?” 江柏“嗯”了声,“不怎么难。” 宋尔半笼着眼皮道:“给我看看吧。” 江柏见他眼睛都快黏在一起了,温声道:“等明天, 你现在先睡。” “现在就想看, ”许是过于疲惫,宋尔的声音里带点淡淡的倦懒。 熏风一般,一吹就散。 江柏自来不会拒绝宋尔的要求,现在也是一样,他起身准备把他放在炕上,“东西放杂物间了, 你先躺会儿, 我过去拿。” “别, ”宋尔忙抱住他的脖颈,“一起去。” “那儿有些乱, ”江柏道。 “没关系的, ”宋尔困困的说:“想跟你一起。” 他这个模样, 实在是又乖又可爱,任是谁也拒绝不了的, 江柏直起身子,最终也没把人放下来。 杂物间里因着经常归置打扫,倒也不乱,就是光线不大好,尤其现在还是傍晚,屋子里基本上全是黑魆魆一片。 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宋尔忍不住抱紧了江柏。 男人揽住他的脊背,脚下快了些,拿了东西很快就出去了,回到里屋后,他把今天刚做好的蛇皮手套放在了宋尔跟前,“这个应该挺好用的,夏天也不会闷手,你试试。” 宋尔“哦”了声,把手伸了进去,然后蜷了蜷手指,“凉丝丝的,就是……” “是哪里不舒服吗?” 江柏问。 “不是,”宋尔摇了摇头,“我是觉得这个花纹好像有点太艳了,这是什么皮啊?” “蛇皮。” 江柏说。 宋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可他的手却下意识僵在了那里,“蛇……蛇皮?” 江柏观他的反应有些不对,迟疑着“嗯”了声。 随着这个“嗯”字的出口,宋尔整个脑袋都嗡了一下,随后满是空白,甚至于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了,就那么直愣愣的举着,想动弹又动弹不了。 江柏自小可以说是在山里长大的,这些蛇类对他来说跟普通的虫子没什么差别,可对宋尔来说,这种动物是真的很恐怖。 肉眼可见的,那条胳膊从手指往上迅速浮起了细小的红色疹子。 江柏就算再笨这时候也能瞧出宋尔的害怕了,他忙把手套扯掉,两只一并扔的远远的,随后抱着他去外面的水缸旁,开始一瓢一瓢的往他胳膊上浇。 整个过程中宋尔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柏边浇边给他搓胳膊,“好点没?” 宋尔看着他,眼神怔怔,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偏偏开不了口。 江柏动作稍停,他想了想,抱着人走到屋里拿了皂角,一径糊到了他胳膊上,等弄出泡沫了,再用水给冲干净。 来来回回,反复好几次,宋尔僵硬的身子才慢慢软下来,只这时候胳膊已经红的不成样子了。 江柏拿毛巾给他裹住胳膊,又把他抱在身上,夏天的衣裳本就薄些,这时候贴近了去,便能觉出对方的上衣湿涔涔的,想是刚刚发了冷汗的缘故,“还难受?” 男人给他沾了沾额上渗出的细汗。 宋尔抬眼,琥珀色的眸光里带着惊魂未定的微窒感,“嗯。” 只一个字,再多的就吐不出来了。 不是宋尔矫情,而是他真的很怕那个东西,就也说不清原因,明明小时候还没那么怕,可越长大,恐惧越深。 江柏抱他抱的更紧了些,手掌同时在他脊背轻抚。 宋尔原本回来的时候是很累很累的,可现在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就那么睁着双眼,没什么焦距的把脑袋搁在江柏肩上,望着一个地方动也不动一下。 江柏任他趴着,就那么安静的陪着。 直到许久之后,才听到怀里传来一句,“哥哥……” 江柏忙应了声。 “累,”宋尔耷着眼皮说。 “想睡了?” 江柏问。 宋尔轻“嗯”了声,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显出几分涩哑来,“就是一个人不大敢,总感觉屋子里面有蛇一样。” “待会儿我把那个手套扔外面,”江柏轻声安抚道:“怕的话,等睡的时候,我把被褥拿过来,在你脚边打个地铺,要是不舒服了随时喊我。” “可以吗?” 宋尔微微仰面,眼底凝出细碎的光亮。 “行的,”江柏道。 “那……谢谢哥哥,”宋尔贴在他心口说。 “今天……怪我,我该问清楚的,”江柏听见宋尔说谢谢,胸中莫名发堵,“要是问了……你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他是真的难受,明明想保护宋尔,可现在却是因着自己的原因叫他受了惊吓。 宋尔尽管还很不舒服,却也不愿意江柏这样想,不论结果是什么,初衷总是为了他好。 第114章 “可是哥哥之前又不知道我怕这个, ”宋尔双手捧住江柏的两颊,目光侬稠而柔软,“别怪自己, 好吗?” “不然……”他微微仰面,眼角无声漫出絮般的轻愁来, “我也会很难过的。” 江柏凝望着他, 许久过去,才轻叹一声,说“好”。 他总是没办法拒绝他的。 宋尔眼眸弯下, “那之后不许再想、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儿了。” 江柏温顺的应了。 宋尔拇指揉了下他的耳垂,安抚一般,“哥哥去把被褥抱过来吧, 我也正好再洗一下。” 被触碰到敏/感处的江柏耳朵往后背了背, 却也只有这么点动作,没阻止宋尔去摸,只点点头说“好”。 宋尔看着江柏这样子,没忍住又抓了下他耳朵。 江柏低眸,乌黑的眼眸就那样看着他,没什么谴责的意思, 就只是在那里乖乖的任由欺负。 倒是宋尔自己被看的升起了点负罪感, 摸摸鼻尖, 把爪爪收了回来。 这天晚上,江柏就躺在炕下面, 握着宋尔的手谁了整晚。 农忙大概要持续十天到半个月左右, 宋尔就算请假也不能请太久, 两天之后就去上工了,然后结结实实的干到了最后一天。 等忙过这阵后, 直接在家里睡了个昏天黑地,过了一周才缓过来那股劲儿。 江柏也知道宋尔是真累着了,这些日子就天天在家里熬汤打蛋,把家里能嚯嚯的给用了个干净。 说句得罪人的话,宋尔觉得自己喝鸡汤骨头汤都有些腻味了,到后面更是一口都喝不下去。 偏偏江柏不答应,“你底子原就不好,这段时间还累着了,得好好补补。” “不是……”宋尔都无语了,“那也没这样补的啊,天天都这样喝,我又不是坐月子。” 江柏不说话,就那么端着鸡汤举个勺子望着他。 宋尔闭着嘴巴,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的僵持着,看谁先服软。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江柏最终也没放下勺子,只是眸光逐渐放软,又似而带点无奈,并不带什么迫人的意味,你望过去,只会想到穿林过肩的风,很温柔的盘桓在侧,无声的来,也安稳等待。 也不知怎的,慢慢的,宋尔自己倒是先感觉到了几分心虚,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错,他稍偏了下脑袋,避开江柏的目光,咳了咳道:“哥哥,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 江柏放下勺子,木勺碰在陶碗边缘,发出一声颇为沉闷的钝响,他没答这句话,片刻之后又拾起勺子,撇开油腥,舀了一勺汤过去,“再不喝、就要凉了。” 听到这句话,宋尔藏在被子里的手不觉动了动,他是知道的,现在粮食其实还很紧张,江柏天天给他做汤用的野鸡,大多都是趁清晨天没亮又或者是入夜后去山上打的猎物,这么吃力是为了谁,宋尔又怎么会不清楚,他转过头,望进男人那双执拗的眼睛里,顿了顿,最终还是喝了。 江柏喂宋尔喝完后,给他擦了擦嘴角,“今天喝完我就不做了,等明天我们去县上买些别的,顺便去邮局看看有没有你的信。” “好,”宋尔拿过水壶往嘴里灌了两口,把鸡汤的味道冲下去后,压着的眉才松了松。 第二天一早,两人早早起来,带好东西去了县上,交完山货,便一路去了邮局。 还是上次的邮差,他对宋尔印象还算深刻,这会儿看到他突然变短的头发还有声音、步态着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宋尔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但想到以后估计和对方还会有交集索性把自己下乡的缘由简单交代了一遍,又解释现在这个身份已经过了明路,这才拿上信匆匆出了邮局大门。 等一连走出了那条街,宋尔的脚步才缓下来,他捏着信封,拉着江柏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进去,“哥哥,咱们在这歇会儿再走吧。” 江柏看着他脸上还未散尽的窘意,体贴的附和了句,两人并肩走进去,好一会儿过去,宋尔才觉得好些。 江柏见他情绪逐渐恢复了,才指了指他手上的信封,“往常都是一封信,这次却有两封,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报社寄过来的。” 经江柏这么一提醒,宋尔的心陡然一提,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上的两张信封上,一封上面盖着熟悉的邮戳,另一封却有些陌生。 手指碾过信的边缘,却又不敢动作。 很难说清楚心里的感受,期待夹着兴奋,兴奋中却又有几分害怕,其中更有久违的鲜活涌上心头。 江柏静静站在那里,轻声道:“要现在看吗?” 宋尔眼睫颤了颤,并没怎么犹豫,就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要”。 徘徊退缩不会改变结果,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迟疑的必要。 “那我们找个地方吧,”江柏道。 宋尔“嗯”了声。 两人合计了下,还是去了国营饭店,这会儿已经过饭点了,外面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并不吵闹。 江柏带着宋尔找了个位置坐下,“我先去报个菜。” 宋尔点了点头。 第115章 等回来时, 就见宋尔正垂着头、指尖在信封上一点一点,瞧不清楚神色。 江柏脚步未停,很快走了过去。 “还没拆?” “就拆, ”宋尔偏过头道,面对这封承载了他许多期望的信, 即便强自按捺了心中的鼓噪, 也没法子真正平静下来,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小心的拆了封口。 江柏坐在旁边, 拍了拍他肩膀。 宋尔转目朝他看去一眼,并没说话,只嘴巴抿的很紧。 江柏是见过他为写稿子付出了多少心血的, 他当然不愿意让宋尔失望, 可现实的结果并不由人决定,他能做的只有陪伴,“别怕。” 宋尔轻“嗯”了声,然后慢慢展开了信。 开篇是句简单的问候-- 卷尔先生,您好! 来稿已阅,敬谢参与。 宋尔读到这里, 胸口一紧, 有些不受控制的动了下喉结, 恍然间有种心要飞出来的感觉,他压下这股不适, 开始接着往下看…… 《路在我心》描述了北方大规模地震后各家各户积极抗灾的场面, 其中不论是国家的迅速救援、军队的不畏艰苦以及最后那场别开生面的感谢会都叫人身临其境, 更让我感受到了浓浓的家国情怀以及所有人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 其文辞质朴,条理丰蔚, 叙写流畅,特予以收录为下期刊物。 附:刊物尚需半月,届时将同稿费一并寄来。 读到最后一句,宋尔那颗吊起的心才终于算是半落了回去,他抬眸看向江柏,目光怔然,“哥哥,我好像……过了,你帮我看看我有没有看错?” 说着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 只抬到半空的时候,江柏才发现宋尔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看着这一幕,男人有些心疼,可他也知道对宋尔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他接过信纸,快速读了一遍之后,肯定的告诉他,“没看错,是过了。” 宋尔听到这句话,坐在那里缓缓吁出了口气,他按着胸口,口吻极轻,“那就好……” “那就好……” 江柏重新把信折好放进信封妥帖收好,又把水壶递到了宋尔手里,“喝口水。” 宋尔接过水壶应了声,“哥哥……” 江柏“嗯”了声,问:“怎么了?” “没,就是……”宋尔仰头看着他,那股喜悦便轻而易举的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缓而又缓的、如同泉水一般叮叮咚咚的淌了出来,“就是高兴。” “我原来真的可以靠这个养活自己。” 他语气里含着点儿不可置信。 江柏回望过去,望着他明亮的眉眼,蓦的,就很想抱抱他,可又不能,最后只好温声同他道:“是,真厉害,我……还有伯父伯母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为你骄傲。” 宋尔目光转向桌上的另一封信,目中笑意不散,“等下次回信,我就跟爸妈说这件事儿。” 江柏自然说“好”。 两人看信的功夫,菜也差不多好了。 宋尔原本不经常去国营饭店的,放在平常他肯定是要好好尝尝这里的饭菜,可这会儿心思全在稿子上,自然想早些回家,只囫囵吃了几筷子就搁下了。 江柏也不勉强,见他吃的不多就把剩下的菜打包了。 回家里后,宋尔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看完后珍而重之的放到了柜子里。 不过高兴之余,宋尔也没忘记他为什么会写这个,本想第二天就跟村长和队里说请假的事儿,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还没落定,现在去未免显得浮躁。 这样一来,就又等了一个月。 一直到稿费和杂志都寄过来了,才提了东西去村长家里。 说明情况后,村长的茶缸都放下了,不只是他,连村长媳妇儿都凑了过来,“我的娘诶,这么说,你成作家了?” 作家,写作,这两个词对于长年处在村子里且消息闭塞、甚至于连学都不曾上过的人实在太过于遥远,也因此蒙上了层无法言说的光环。 宋尔连忙摆手,“算不上,也就是一本杂志,不过之后我会继续努力,争取写出更多优秀的稿子来。” 他说的谦虚,可村长却被镇住了,主要是来这的知青这么多,也没谁一来就说自己写了篇文章被选上了的,“那……那你的意思是以后上工会少些?” 宋尔点了点头,再次开口时语气便多了点诚恳,“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我的身体您也知道,如果一直这么白天上工、晚上写稿子,恐怕支撑不住。” 村长看着沐在光下的宋尔,沉默半晌,心中几度考量,最终还是同意了。 整件事儿顺利的不可思议。 等两人离开后,村长媳妇儿就拉着她老伴道:“那宋知青又会拉什么琴,又会写文章,你说咱们家怎么就没个姑娘呢,要是有的话……” “拉倒吧你,”村长直接就打破了她的妄想,“宋知青家里什么条件,咱们家里什么条件,有啥都够不上。” 他媳妇儿听的眉毛一皱,抬手就朝他胳膊拧了一把,“我就提上一嘴,又没真的干啥,你还跟我来劲了是不?” 村长这么大年纪了,直接就被拧的一个哆嗦,“轻点……轻点行不行?” 第 116 章 村长媳妇儿见老头子讨饶, 这才偃旗息鼓。 她也是个爱说道的人,知道了什么消息根本捂不住嘴,这不, 刚过一天,宋尔写文章上了杂志这事儿就跟见风长的草一般, 大半个村子都知道了。 原本发生了男扮女装的事儿时, 大家对宋尔就很好奇,可毕竟当事人总躲着,在见不到人的情况下, 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可这会儿听村长媳妇儿说对方连什么杂志都上了,不少人都震惊了。 他们这旮旯说实话, 连上过学的都数不出来几个, 何况是写文章的,用老话说那叫半夜里抓虱子,摸不着影儿的。 因为这个,大部分村民对宋尔的印象又变了,不过是往好的方向变,还有些脑子活络的不免在心里泛嘀咕:既然这个宋知青这么厉害, 文章写的这么好, 那村里教学的人选该是人家才对啊, 怎么落到那个陈月儿头上去了。 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毕竟在这个世界上, 没几个父母是不盼着自家孩子成材的, 原先是没有这个条件, 可现在有了,当然想去争取。 以致于这个消息传开的第二天, 就有人去村长家里问村里教学的人选还能不能换的事情了,而且来的还不是一两个。 村长刚开始的时候还耐着心解释两句:说人家女知青已经定下来了,也是高中毕业,教几个小孩子绰绰有余,可抵不住一直有人上门。 一天下来,村长的嘴巴都要起皮了。 他捧着搪瓷缸喝完水后,把缸子重重落在了桌上,眼睛随即压在了不远处坐着的婆子身上,“你看你干的好事儿。” 村长媳妇儿也知道这回是自己惹出来的风波,说话时底气很有些不足,“那谁能想到这个啊?” 她避开自家老头子的眼神小声说。 村长又是一口水下肚,“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一个女人家的,有什么办法,”村长媳妇儿眼睛一歪,直接就道。 村长的眸光瞬间就打了过去。 村长媳妇儿到底气弱,最后只能道:“那要不、就依了大家的意愿,让宋知青去教学?” 她其实觉得这个主意挺好的,“人家连文章都能做好,教个把学生那不是……那不是叫什么杀鸡不用牛刀?” 村长好歹是上过几年学的,他听着这句狗屁不通的话,闭了闭眼睛,“那叫大材小用、杀鸡焉用宰牛刀。” “就那个意思,你听懂就行了呗,还跟我拽这个,”村长媳妇儿排开眉毛道。 村长简直要被她给气死,“你别听风就是雨的,说换就换,人家陈知青也是经过选拔选出来的,而且还跟宋知青关系不错,你这样弄,是不是想把人得罪个彻底啊。” 村长媳妇儿听完有些讪讪,甩手道:“那你自己决定就行了呗,还问我,我都说了不知道。” 村长抚了下胸口,觉得自己也快心梗了。 最后几番考量,还是决定把两个人都给加进去。 第二天一早,村长就叫儿子去江柏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宋尔。 蒲子城到了江柏家里后,也没强制性要他答应,只是把好处同他一一列了出来,譬如以后不用下地,村子里孩子不多,好管教,跟陈月儿两个人搭班教学也不会太累,闲暇时候可以做自己的事情等等。 宋尔一觉醒来就听到这样的事情,不免愣了愣,毕竟他从不参与村里的八卦,江柏更是不同人闲说,两个人别说后知后觉了,要是没人吱声儿,恐怕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知道,“怎么突然就让我去教书了,这个原本不是月儿一个人的吗?” 蒲子城能怎么跟他解释呢,他虽然心思更谨慎细腻些,却不擅长说谎,何况在他看来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因此就把昨天乡亲过来提建议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宋尔听着他的话,慢慢理解了,“也就是说、是大家想让我去教学生?” 蒲子城点了点头。 可突然得知这个消息的宋尔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一来他跟陈月儿是朋友,猛的弄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来,尽管关系不错,可也得提前说清楚,免得起什么误会,二来宋尔从没教过人,更没教过这么小的孩子,在他印象里,小孩子都挺爱哭的,因此不免有几分迟疑,“能不能让我先考虑考虑?” 蒲子城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这时候也只能说“好”。 等人走了,宋尔才转向江柏道:“哥哥,我想去知青所一趟。” “这个点估计大家还在上工,要不等下午再去?”江柏道。 宋尔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就现在吧,咱们去地头。” “好。” 小半个钟过去,就到地方了。 劳动了些日子,宋尔对谁在哪里干活也差不多心里有数,因此一来就直奔了最西边的那块地。 望着远处灿金的麦子和其间包着素色头巾的人影,宋尔高喊了声“月儿”。 很快的,那道躬下的身子直起了腰。 第117章 陈月儿转头见是宋尔, 忙放下手上的镰刀冲他招了招手,“你怎么过来了?” “有点事儿跟你说,”宋尔扬声道。 陈月儿扯下脖子上挂的毛巾, 揩了把额上的汗,“等我会儿, 这垄马上就割完了。” “好。” 这会儿太阳已经有些刺人了, 宋尔环视一圈,先带着江柏找了个避阴的地方,没多大会儿, 就见陈月儿拎着镰刀过来了,许是为了方便,往常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都笼进了帽子里, 手脚袖筒也扎的紧紧的, 瞧着便觉利落,等到宋尔面前了,也没说话,直是咣咣喝了两大口水才呼出口气道:“还没恭喜我们大文学家呢,本来想着等忙过这两天就去找你瞻仰大作呢,谁知道你就先来了。” “可别埋汰我了, ”宋尔面皮薄, 更别说被这样当面打趣, 他耳朵往后一背,两颊跟着涮出了点儿红, “就是写了篇文章, 算不了什么的。” “那我也得看看, ”陈月儿看着他有些窘迫的模样,笑意盈盈的道:“等回头你可得再送我本书, 扉页就写某年某月谁谁赠与,等你出名了、我有孩子了,还能拿着这书跟他们嘚瑟嘚瑟,就说她妈妈的朋友是很厉害的作家。” 宋尔听陈月儿描述的这个场面,唇边不觉也挂上了笑,“那我努力点,争取不让你掉面儿。” “行,那我可等着那一天了,”陈月儿伸出拳头。 宋尔笑着同她碰了下拳。 等这阵玩笑话过,陈月儿才道:“怎么现在过来了,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吗?” “算不上,”宋尔也不知道陈月儿愿不愿意有人同她一起工作,因此只是试探性的先问了句,“要是有人跟你一起教村里的小孩子读书,你觉得怎么样?” 他想着要是陈月儿不愿意,那就拒了村长那边,毕竟钱财、公分、吃食这些,自己都不缺,没必要因为一个工作失了朋友,要是对方觉得行,那他就应了。 “当然好啊,”陈月儿应的很快,几乎没什么犹豫。 宋尔闻言不觉抬头看向了她。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陈月儿抱着胳膊道:“不瞒你说,再过两三个月我就不在这里了,八月份我请了探亲假,爸妈给我安排好了工作,到时候我应该不会回来了,这个老师自然也长久不了,两个人一起工作,等我走的时候也好交接。” 宋尔闻言第一时间左右看看,见周围什么人赶紧拉了下陈月儿的袖子,让她小声儿点,“以后这话你别跟旁人再提。” 现在的环境不比以前,要是真有什么传了出去,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变故。 陈月儿见到他的反应,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她抿了下嘴巴,放低声音道:“知道了,我没同其他人说过,只你和谢放。” “那就好,还有就是……”宋尔看着陈月儿,停顿了会儿后朝她伸出了手:“等学堂建好,我们应该就要一起工作了。” 陈月儿挑了下眉,“所以……你刚刚问我愿不愿意有个人一起教学是这个意思?” 宋尔点了点头,“嗯”了声。 陈月儿“唔”了声道:“那要是我说不愿意呢?” 宋尔抬眸,琥珀色的眸光盛着盛夏的葳蕤明亮,“一个工作,哪儿比得上朋友间的情谊重要?” 他说的没有任何踟蹰,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真诚,陈月儿自然也一样,她望着站在树梢下、眉眼生动的少年,蓦的、抬手摸了下他脑袋,“我……” 想说的话有很多,可那些话涌到嘴边将将出口时又叫她咽了下去,“别的……我就不说了,只一句,希望我们友谊长存。” 不远处遍地灿金,翻滚着炎热的滚烫麦浪,能看见的也只是汗水挥洒,跟城里的体面可以说是大相径庭,可宋尔却觉得心头烫了一下,“是,友谊长存。” 陈月儿望着他,不觉爽朗笑开。 说实在话,在来这里之前她心里有太多的不确定,可经历过才发现,情况其实没她预期的那样好,可到底也没设想的那么坏。 -- 宋尔这里没了顾虑,自然是去村长家里给了回复,而村长那边得了消息,因着怕后面再出什么幺蛾子,迅速就拿着大喇叭在村里里发了通知,算是把事情落定了。 回去的路上,宋尔小声哼起了歌谣。 江柏在一旁听着,等他一首哼完了才道:“高兴了?” 宋尔点了下头,“等回去我给你拉小提琴给你听,对了……” 他脚下微转,忽然又起了个主意:“到时候还可以给孩子们上音乐课,教他们唱歌拉琴。” 江柏转头看向宋尔,少年迎着风,有些长了的发梢被微微带起,语调上倘而期待,是不论如何也掩不住的快乐。 他是那样可爱、又那样明亮,满载了光,朝他坠来。 江柏偶尔也会升起一点不好的念头,希望这道光亮能只照亮自己,不去理会别人,可这样的想法只是一晃而过,因为他知道能共享这分光亮已经是很幸运了。 第118章 等到这阵农忙过去, 村小学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说是小学,其实也就是砖瓦砌成的三两间房子,里面规规矩矩的摆着被打磨的亮锃锃的二十四张桌椅, 最前面的讲台油了一块大约两米长的黑板,后面则是拉了一张大大的红色横幅, 印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 虽简陋些, 但其实也不缺什么了。 只宋尔这里却是遇到了点困难,他原以为教书不会有什么问题,可真正做起来的时候, 才觉出其中的难处,毕竟小孩子理解能力有限,是需要一点一点教的, 教案肯定不能太复杂, 因此就得往细了去写,等到将要站上讲台的前一天晚上,东西还没准备好。 再来先前同陈月儿说好了分工合作,对方教数学,他教语文,这时候自然也没办法互通进度。 宋尔趴在炕桌上, 一手托着下颌, 一手握着钢笔在本子上慢吞吞的写着什么, 写几行就要停下来揪着眉毛思考一会儿,两个钟过去, 才填了三张纸, 他揉了下干涩的快黏到一起的眼皮, 又用力拍了拍脸颊,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先睡吧, ”江柏见他困成这个样子,伸手把本子合了起来,“刚开始上课只用教一些基础的知识,之后再根据进度调整,不用这样着紧。” 宋尔低头看了眼手表,已经十点钟了,往常这个时候已经睡下了,可他心里又觉得不大安心,“我有些……担心自己教不好。” “怎么会?”江柏看着他,声音温和而笃定,“我觉得你可以。” 虽然被人肯定的感觉很好,可宋尔也不会无脑自信,“我又不是什么天才,怎么可能什么都做的好。” “我……”江柏才出口一个字,就顿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你觉得、我这个学生学的怎么样?” 宋尔抬目,映入眼中的便是男人沉静的眸光,也是这时候宋尔才发现,他的眉目发生了这样多的变化,如有说原先是孤冷的、凶戾的,那现在便更多沉寂寡然,波澜藏之内里。 这些变化不能说小,只是宋尔天天同他在一块才没怎么注意,“虽然没教过其他人,但应该是我最好、也最优秀的学生。” 他望着他道。 江柏掀起眼眸,乌黑的瞳仁就那样笼住了他,带着些微妙的压迫感,“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是你唯一的学生了。” 他用了唯一这个单独且排外的词。 宋尔唇瓣微微张开,下意识的想说些安抚的话,“不一样的……” 江柏眉间泄出点不明的光,“哪里不一样?” “就……”宋尔一下子叫他问住,想了想才道:“你是我哥哥啊,我们以后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再从晚上睡觉到第二天迎来太阳,是很多很多顿一起吃的饭,是很多次一起走过的黄昏,是……有你的以后。” 说到最后一句,宋尔的耳朵有些烫,这些话对他来说……有些太过直白,他也不大习惯将自己的内心情感剖开来讲,因此说完之后,才觉得不好意思来。 可江柏却并不觉得,他是个内心世界太过单一的人,从前只是活着,有了宋尔、才觉出什么是快乐、嫉妒、担忧、愤怒,他是他与这个世界的锚点,是撑着船来到孤岛的小猫,没有这些剖白的话语当然不影响他喜欢他、亲爱他,可有了这些,江柏却要更安心些。 他没再说旁的话,只是捧起宋尔的脸颊细细亲吻。 到最后轻吮耳朵。 旁的还不觉什么,只是耳朵…… 宋尔抓住江柏的肩膀,吐息微急,“哥哥,别……那儿不行,明天还得上课。” 江柏停顿了下,然后稍稍平复了呼吸,他“嗯”了声,然后吻向了他的唇,这一次要细密温存许多,可时间上也要长久许多,等江柏的嘴巴移开的时候,宋尔的身子都软了。 江柏揽住他的腰,没叫人滑下去,他垂着脑袋,下巴搁在宋尔的肩上,声音低沉,“能不能再亲会儿?” 宋尔都快被亲的没气了,他推了推江柏,“我嘴巴都痛了。” “亲别的地方,”江柏灼烫的呼吸喷洒在颈上,激的宋尔那块皮肤立时红了小片,他缩了下身子,问:“亲哪里?” 江柏没说话,过了会儿才松开锢在宋尔腰上的手,在某个位置上碰了下。 那处本就敏/感,连他自己都没碰过几次,何况是别人动作。 宋尔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不……不行。” 江柏抱着人咬了下宋尔的耳朵,“那这里。” “不行,”宋尔额上微微冒出点汗,“真的不行,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江柏稍抬了下头,乌黑的眼眸带了点儿恳求。 好像是盼着神明能抬手舍下半分垂爱。 面对这样的目光,宋尔拒绝的话就那样被噎了回去,最后只能是默认了江柏的要求。 男人自然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以致于等到第二天穿衣裳时,宋尔只觉得胸脯隐隐刺痛,被布料摩擦时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几乎是走一步都难受。 宋尔觉得……那里应该是肿了、也破皮了。 可这时候也来不及做什么了,只得先去上课。 第119章 “走吧, 我送你过去。” 江柏收拾好东西后,走过来道。 宋尔感受着身上的不适,默默盯了他一会儿, 然后绷着脸给拒绝了,“不用了, 都是小孩子才有家长送的, 我不用的。” “用的,”江柏拎水壶的动作停了停,“……我想送你去。” 宋尔抬头, 与男人目光相撞的一瞬,脑海里又莫名闪过昨晚的一幕幕,他本想拒绝, 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那……那你跟在我后面。” 江柏转身望着宋尔的背影, 眉目间不觉略出点笑来。 去的路上宋尔那里被摩的更厉害,去教室的路有多远,他就在心里骂了男人多久。 直到跟陈月儿在教室门口撞上。 “是不是不舒服,脸色怎么……” 陈月儿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对方分明蹙着眉,可偏偏瞧着又不很憔悴, 反而是那双略抬起又很快敛下的眼眸, 透出种奇怪的吸引欲。 “没, ”宋尔抱着教案,先转身朝着江柏挥了挥手, 示意他先走, 而后才低声道:“就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那第一堂课我来上吧, 你先去隔壁屋子里休息会儿,”陈月儿体贴道。 “不用了, ”宋尔摇了摇头,“我来吧,只是我一会儿上完课我可能就得先走。” 虽说现在农忙过去了,但各家各户的也不算闲,这里好些小孩子虽说还小,但也能帮着家里捡捡麦子、送个饭什么的,因此上课只半天,他和陈月儿商量之后便说好一人两个钟。 “行,”陈月儿自然没什么意见。 宋尔先到办公室把教案整理了一下,休息了几分钟后便拿上教案走到了教室,他打开讲桌上的名册,清了清嗓子道:“现在我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说到,听清楚了吗?” 底下坐着的孩子有的说听清楚了,有的怯怯没吭声儿。 宋尔站在讲台上,几乎可以把所有人的神色一览无余,坐在下面的孩子大的约莫有十来岁,小的只四五岁,不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是胳膊叠在课桌上,认认真真的看向讲台。 他们眼里并没有什么对知识的渴望,非要说的话,大概就只有好奇。 宋尔原是想要点名的,可看着这一幕,忽的又改变了想法,他思索了会儿,而后道:“今天是上课的第一天,我先来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宋尔,教你们语文、之后或许也会有音乐,你们可以叫我尔尔老师。” 面对小朋友,宋尔忍不住把声音放软了些,“那你们认识老师了,老师也想认识一下你们,从现在开始,咱们逐个上来做个自我介绍,从第一排第一位同学开始。” 说完,宋尔目光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其他小朋友也顺着他的眼神跟了过去。 那是个有些害羞的小男孩,见老师同学都看了过来,忍不住把脑袋埋在了胳膊里面。 宋尔见状目中匀出点儿笑来,“我们都知道第一个上台的小朋友一定很勇敢,对不对?” “对,”下面的其他孩子这时候跟被宋尔感染了一般,大声道。 那个小男孩听见动静,猫着脑袋往讲台看了一眼。 宋尔鼓励的朝他看过去。 大概过了有两分钟,小男孩才低着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慢吞吞的走上讲台,只不知道是不是没在这么多人面前郑重的说过话,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蹑着裤缝嘴巴嗫嚅半天也没说出来一个字。 宋尔见状半蹲下来,温声道:“别紧张,就像老师刚刚那样,把你的名字、年龄、喜欢做的事儿说出来就行。” 他的声音清清亮亮,缓和下来的时候莫名柔软,带种轻哄安抚的意味,小朋友看着宋尔,小声“嗯”了下,“我……我叫蒲……蒲星星,今年六岁了,最喜欢的事……是帮我妈妈干活儿。” “那星星真的很懂事,”宋尔摸了摸他的脑袋,“名字也很好听哦。” 蒲星星以往遇到的人里面,从没有像宋尔这样声音好听、说话也柔软的像糖果一样的人,他张张嘴,小声道:“谢谢尔尔老师。” “是星星自己勇敢,”宋尔笑着道。 之后便是第二个、第三个人…… “我叫蒲麦盛,今年八岁了,我最喜欢的是我的名字,因为我爹说,我的名字就象征着麦子多,丰收……” 宋尔点点头,很是认同,“寓意确实很好,老师也这么觉得。” “我叫蒲冬,今年十一岁,喜欢打架。”听到这个颇为叛逆的发言,宋尔没忍住眨巴了下眼睛,“嗯……你刚刚说……喜欢什么?” “打架,”名叫蒲冬的男孩子可能家境要好些,长的高高大大,才十一岁就已经到宋尔下巴那里了。 宋尔嘴巴动了动,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第一次当老师,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间就有些懵,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觉得可以,”蒲冬道。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也不是那种自大的目中无人,也正是这样,才叫人觉出他真是这样想的。 宋尔“啊”了一声,“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蒲冬掀起眼眸,“之前有人抢我东西,我打了他一顿,他再没来过。” 宋尔隐隐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了个刺头,但也不很确定,“他抢你东西确实不对,但打人也是不可取的。” 第120章 蒲冬的嘴唇动了下, 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对宋尔的话并不赞同。 宋尔自然也看出来了,他想了想, 然后道:“那万一你遇到的人打架比你还厉害呢?” “那就把东西给他,等我比他厉害了, 再抢回来, ”蒲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股狠劲儿,这种狠劲儿放在一个孩子身上可以说是极其少见的。 讲台下的小孩子听到他的话,不仅不害怕, 反而还“哇”了一声,明显是带着崇拜。 宋尔:“……” 这要不是在教室里、课堂上,他就直接扶额头叹气了, 可面对这样一群对外界还处于探索的孩子却不能这样。 想到这里, 宋尔又转头看了一眼蒲冬,对方已经十一岁了,在他固有的生活里成长多年,要把他从前塑造的思维重新打破并不容易,他站在那敛下眉目沉思了会儿,才慢慢道:“接着刚才的问题, 万一你以后一直打不过他呢, 就任由他拿着你的东西吗?” “当然不行, ”蒲冬回的果断。 “那你要怎么拿回来?” 宋尔微微后退,直视着他的眼眸问。 他的眸光向来温和, 可这时候却又多了点儿压力。 蒲冬是没上过学的, 也没人教过他, 他不知道老师意味着什么,但面对宋尔, 却也下意识的知道不能用以前的那种方法对待他,“我……现在想不到,但以后会想到的。” 宋尔的目的并不是叫他认输或者旁的,他只是想教会他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更好、更被别人接受,在自己尚且没有能力改变规则的时候,“那可以听老师说两句吗?” 蒲冬迟疑着点了点头。 宋尔在心里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道:“如果有人来抢我的东西,我又打不过他,我会想办法弄清楚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从源头上解决。” “假设他就是逞凶斗狠,欺负弱小,以抢走别人的东西为乐的话,这种情况是最简单的,他们也一定欺软怕硬,你要看他怕什么,再去做就行了。” 蒲冬听的若有所思,“那他要是没有怕的东西呢?” “不会的,”宋尔目光蕴出锐色,“人都会有弱点,只看你找不找得到。” 蒲冬并不是个笨孩子,相反他很聪明,也很会举一反三,“刚刚老师说那是简单些的情况,那复杂一些的呢?” “复杂一些的……”宋尔笑望着蒲冬,“就是你的课后附加作业了,可以吗?” “要是想不到,明天老师会给你答案。”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有自尊心、也有好胜心,蒲冬也是一样,听宋尔这样一讲当场就应了声“好”。 等所有人都介绍过一遍后,宋尔也把学生的名字、年龄都对上了,他拿起讲台上的竹竿,敲了下黑板,“第一堂课,我不讲别的,只想问问大家,以后都想做什么,举手回答,回答的小朋友课后有小红花哦。” 他说着把教案里拿出了一朵小红花,花是拿红色的彩纸剪出来的,每朵差不多有半个手掌大。 小孩子对亮堂的颜色基本是没有抵抗力的,何况这朵花花还有奖励意义,因此话音刚落就有好多孩子举了手。 宋尔一一叫他们起来回答,并没漏掉任何一个孩子。 “我想种庄稼、吃饱饭,可我爹说让我好好学习,然后学老师当作家,嗯……” 一个小男孩说到半截,莫名停了下来。 “后面还有吗?” 宋尔道。 蒲夏天手指在课桌上抓了抓,声音比着之前小了些,“我跟我爹说我觉得还是吃饭更重要,我爹就骂我没出息。” 尽管宋尔没有当过老师,可也知道这样的教育是不对的,他望着小朋友干净剔透却又带着难过的眼睛,很认真的道:“老师觉得能吃饱穿暖是厉害的事情,我写东西的时候如果很饿的话,也会难受的,所以种庄稼怎么会没出息呢,如果蒲夏天小朋友学会了很多知识后还是想种庄稼,当然可以,要是改变主意了,就来找老师,老师也一定尽其所能的帮你。” 接下来是其他孩子,有想去县里找个好工作的,有想当科学家的,还有想到云朵上住着的……种种不一而足。 宋尔听完他们的梦想,唇边不时闪过笑来,“大家的梦想都很好,不过想要完成梦想,就一定要读书。” 他放下竹竿,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大大的“读书”二字。 宋尔的字是从小练的,到如今已经小有风骨,尽管讲台下的小孩子们还不认识这两个字,可不妨碍他们觉得好看、以及憧憬。 “想要去县城有份好工作,就要识字,想去天上住云朵里面,就要知道浮力、重力以及很多很多的物理知识,想要当科学家,自然也得读书。” “人生无再少,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希望大家珍惜。” 面对这群还未长成的孩子,宋尔转身鞠下一躬,目中不觉生出热望。 他当然爱他的祖国,希望这片土地更好。 120-130 第121章 等到小朋友回家后, 基本上所有送孩子上学的家长都问了自家孩子今天在学校都学了什么,老师怎么样。 “我们上去做了……嗯,尔尔老师说那叫自我介绍, 他还夸我很乖呢,”蒲星星一跳一跳的跑到妈妈面前仰起头道。 正在灶台边做饭的女人一面翻炒青菜, 一面腾出手在围裙上抓了下, 然后才轻轻在他脑袋上摸了摸,“是吗?” 蒲星星点了点头,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珠轻易便淌出了叮叮当当的笑意。 “真好, ”女人望着还不到她腰侧的孩子,目中的笑将眼尾的几道褶皱压的更深。 这样的情况同样还发生在其他地方,总体来说, 不论是老师还是孩子都对宋尔这个老师都挺满意的。 只宋尔回到家里后, 却是直接缩在了床上,随后“唰”的一声把窗帘给拉上了,好一会儿过去,也没动弹一下。 主要是……那里太痛了。 原本早上去上课的时候还能忍,可折腾了一上午,已经变成了只要被衣裳摩一下就疼的厉害。 宋尔轻轻吸气, 想让自己放松下来, 可怎么着都不行, 最后只能拉着衣裳不让布料碰到皮肤才好些。 可也不能一直这样,宋尔回忆了下江柏上次放药膏的位置, 从炕上挪下去, 把东西翻了出来, 然后爬到炕上,把衬衣解开了两个扣子, 抿出点膏子往那处抹去。 下手的时候,宋尔没忍住闭了下眼睛,他骨子里是有些传统的,虽然屋子里没人看到,可大白天的、自己往那里抹药,还是被男人亲成那样的,总觉得太过羞耻。 指腹在半空顿了许久,才慢慢覆了上去。 可没过两秒,宋尔的手就僵住了。 不止是手,他的整个人都僵住了,细看的话,指尖儿还有些抖。 不是因为旁的,主要是这个药膏抹上去太疼了,宋尔咬了下牙根儿,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了膝盖里。 半晌没有动作。 正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门轴钝响。 宋尔耳朵动了动,蹙眉抬目。 进来的人果然是江柏。 宋尔见状眉毛不由蹙的更深。 “是不是还难受?” 江柏看着他的模样,快步踏进了门槛。 宋尔抿唇,他现在其实是有些说不出话的,可看着江柏,硬是动了动嘴巴,“你出去。” 江柏:“……” 他脚步顿了下,可随即就更快的走了过来,看宋尔这模样不问原因就知道大概率跟自己脱不开关系,他就是个傻子也知道这时候不能离开。 江柏来到床边,大致扫了眼,看到宋尔面前放着的膏子后目中闪过几分了然,“我先去打盆热水过来。” 宋尔瞪着他,没吭声儿。 江柏也不敢耽搁,忙又起身去准备了。 等端着盆儿进来时就见宋尔又把脑袋窝进了膝盖里。 “水来了,先擦擦吧,”江柏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有种莫名的小心谨慎。 宋尔头也没抬。 江柏不大敢催他,只好先把盆放下,用干净的毛巾在水里蘸了蘸,“要是不处理的话可能会疼的更厉害。” “谁弄的?” 宋尔闷声问。 “我,”江柏应的极快,生怕晚了一点。 宋尔听见他的话终于抬起了头,只额上渗着细细的汗粒子,面色也白的狠,他望着江柏,想骂又没力气。 好在江柏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看他成了这个样子就知道一定是很难受的,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了,直接握住他的肩膀,先用毛巾把他那两处擦了下。 确实红了、肿了,也破皮了。 且还肿的很厉害。 都有点鼓起来了。 可这会儿江柏半点旁的心思也没了,他一边小心擦拭,一边观察宋尔面色,“这样疼吗?” “有点,”宋尔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 江柏又放轻了些力道,“这样呢?” 宋尔小声“嗯”了下。 江柏就保持着这个力道把那两处擦了一遍,而后拾起宋尔面前的膏子,准备收拾起来。 可宋尔看到江柏的动作还以为是要给他抹,下意识的就要挣扎,“别……这个痛。” “不是抹的,”江柏怕他再蹭到哪里,赶紧锢住他的肩道:“等我一会儿重新给你做个药。” 宋尔眼睫颤了颤,“会疼吗?” “应该……不会,”江柏安抚道。 宋尔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应“好。” 要是明天早上还是这个样子,他只怕连课都上不了。 江柏扶着他的肩膀躺下,“你衣裳扣子别系,我一会儿就好。” “嗯。” 宋尔没有看他,目光缓缓垂下。 江柏则是跑到之前放置药草的地方扒拉了一通,捣鼓了一阵后,捧着药回了宋尔的屋子,“这个抹上应当不疼。” 宋尔看着江柏手上墨绿色的药草汁子,很有些怀疑,“能……能行吗?” “这个对消肿很有效果的,”江柏道。 宋尔现在的神经是有点敏/感的,听到那个肿字,藏在被子里的手指不觉又蜷了下,沉默了会儿,才小声说:“我自己涂。” “还是……我涂吧。” 江柏道。 第122章 蓦地, 宋尔的眼眸便低了下去。 他微微偏过脸,从江柏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瞧见半片唇, 半片印着齿痕的唇。 又是许久过去,才听见话音, “别……” 江柏心绪微低, 握着药的手指也跟着紧了一紧,他刚要启唇再说两句,就见宋尔那双琥珀色的眸慢慢转了过来, “去把窗帘拉严实些。” 说出这话就已经相当是同意了。 江柏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先于意识大步走到窗台前面,把原先被宋尔拉的半掩的窗帘子给拉紧了。 拉完之后, 却没立即转身回去, 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才坐回炕边儿。 “好了,一条缝儿也没留,”江柏稍稍靠近了些,却又不至于是那种逼近的距离。 可即便这样,也叫宋尔不大自在,主要是他的衬衣的扣子还没系, 那处可以说是完完全全暴露在男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抬手、捏了下衬衫的领口, 指尖儿顿在了第一截的扣子处。 江柏望着他,没有言语。 那截细瘦的指节在扣眼处摩擦两圈, 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仿佛矜持再三, 仍选择了放纵。 “那……我涂了。” 江柏低声道。 宋尔眼眸未抬, 只轻“嗯”了声。 江柏捏着手上的药,瓯出指肚大小, 朝着宋尔伤处抹去,动作细微轻柔,带着温柔而无声的妥帖。 宋尔本以为江柏会没有分寸,可整个过程对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越界,只是专心涂药。 涂完之后,江柏放下东西,去找了两块干净的布巾覆了上去,“今天就先这样,等明天起来看看肿消的怎么样了,要是还疼的厉害,我明天再调整一下用量。” “好,”宋尔拧着眉道,虽说江柏的力道很轻,药膏抹上去同样酥麻清凉,可不舒服到底还是有的。 “那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我做了饭再过来叫你,”江柏扶着宋尔的脑袋,给他垫上枕头。 把人安顿好后,接着把水给烧上了。 等水开的时候,又去院子里把两个人的衣裳洗了晾了、柴火劈了、院子收拾了。 之后便是摘菜、洗菜,做饭,大半个钟过去,端了个三菜一汤出来。 洗完手后,去喊了宋尔。 宋尔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饭桌上的菜,猪肉炒笋丁、青菜炒豆腐、玉米钝排骨,再加一道西红柿疙瘩汤。 宋尔:“……” 他煞住脚步,然后转头看向了江柏,“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你头一天去教书辛苦了,还有就是……”江柏引着他走向饭桌,“你身体不好,给你补补。” 宋尔听着江柏的话,总觉得莫名不对味儿,好像意有所指似的,“上次不是说不补了吗?” 江柏按着他坐下,给他夹了一筷子笋丁猪肉片,“你上次说的是不想喝汤,这回做的都是菜,只一个疙瘩汤,还是你喜欢的酸甜口,尝尝看。” 说着又给他舀了一碗汤,“饭前喝汤比较养胃。” 宋尔看着满桌丰盛的菜,又抬头看了看打理的整整齐齐的屋子,再面对江柏时总有种对方很贤惠的错觉,恍惚了一瞬又很快归了神,他“哦”了声,拾起勺子,开始低头喝汤。 他饭量不算大,一碗汤、半个馒头、几筷子菜下来也差不多了。 江柏见宋尔吃好了,起身把他抱到了床上,“刚吃完饭睡觉不好,你要是没意思就先看会儿书,等我吃完饭把碗刷了过来和你一起。” 宋尔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见江柏已经跨步出去了,他半躺在那里,想了想,还是没再把他叫回来,索性就从床头抽了本诗集看。 没多久,身旁就凹陷了一块。 宋尔好像没察觉到一般,目光紧紧抓在书上,片刻过去,将诗集又翻过一页。 江柏坐在那里,倒也耐得住性子,没去打扰他,只时间长了,心头不觉便有些跳,大概不论是谁在面对喜欢的人时,都是想要被关注的。 两分钟过去,宋尔耳侧的头发突然被拨了下,他按着书页角落的指腹微错,没管,没一会儿,连着耳朵也被碰了碰,明显到当事人也不能再当没有察觉到,他抬起头,眼眸微抬,“怎么了?” 江柏放在宋尔耳朵旁边的手指还没收回来,他动作微顿,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按理来说江柏想要找个理由解释并不算难,可他思考之后却是道:“没,就是想……碰一碰你。” “你眼里好像只有那本诗集。” 没有我。 最后一句话江柏没有说,可他的眼神分明是那样表达的。 这世界上能打败故作淡定的永远是真诚爱意,宋尔听到江柏的话,实在没法再忽视他,他看着男人,半晌过去,才道:“伸手。” 江柏乖乖把手伸到宋尔面前,“这样可以吗?” 宋尔“嗯”了声,然后把书卷起,在他掌心敲了一记。 江柏手掌没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罚过了,原谅你了,”宋尔以书抵唇,颊边总算露出了回来后的第一个笑。 第123章 好在第二天起来的时候, 肿真的消了许多,不过痛还是有些痛的,宋尔换了身棉质的短袖, 这才好受些。 路上依旧是江柏送他。 等到地方了,宋尔再转身挥手送他。 “你们关系真挺好的, ”不远处的陈月儿看着这一幕, 慢慢走到宋尔身边感叹道。 宋尔原先胆子确实不大,遇到点儿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心惊一下,可现在也被锻炼出来了, 听到陈月儿的话还能轻笑出声,“大概是投缘吧。” “肯定啊,我从前看书的时候有读到一句话叫白头如新, 倾盖如故, 往日一直都不大能理解,刚认识的朋友怎么比得上认识很久的人呢,”陈月儿说着眉间映出了几分疑惑,可片刻后,又多释然,“下乡之后倒是有了几分感触, 有的人相处许久, 到最后你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 有的人短短时间,就让人有交心的能力。” “我跟你是这样, 你跟江柏……估计也是这样。” 宋尔听到陈月儿的形容, 站那儿想了会儿, 然后说了句“是,他愿意懂我。” 不是他懂我, 而是他愿意懂我。 这个世界上能完完全全明白自己的人太少,一个人的心又太莫测,能遇上一个愿意去做这件事的人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陈月儿并没听出宋尔的画外音来,她跟着朝江柏挥了挥手,而后转头道:“进去吧,正好还有几分钟,咱们互相看看教案,看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 “行,”宋尔挎着书包跟在了后面。 两人的能力虽说教导一群小孩子绰绰有余,可从实践上看,又都真的没有经验,互相看了看对方的教案,都很认真的提出了意见。 陈月儿拿着笔在本子上改了几笔,嘴里还念念有词,宋尔也根据陈月儿对孩子们的了解动了些东西,改完之后见对方还没弄完也没打扰,等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才提醒她。 陈月儿低头看了下表,见只剩不到一分钟了,立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剩下的等我回去再想想,我就先进去了。” “好,”宋尔笑着应了声。 话音还没落地,陈月儿就已经跑到了隔壁。 看模样确实有点风风火火的架势。 等陈月儿上完课了,宋尔放下闲书,跟对方交接了下后,接着上第二节课。 结束的时候,他特意叫住了蒲冬,把人带到了办公室。 “怎么样,课上还听得懂吗?” “挺简单的,”蒲冬说的挺有自信。 不知道是不是当了老师的缘故,宋尔听到他这句话就很想考一下他,“那老师给你出个题?” “可以,”蒲冬也没拒绝。 宋尔凝眉思索了会儿,把书包里的笔跟本子取出来放到了蒲冬面前,“你把今天老师教你们的十个字默写出来、然后再把《笠翁对韵》的前五句背一遍。” 对一个从来没有读过书的孩子来说,这个要求其实是有点难度的,因为内容确实不算少。 可蒲冬却没怎么犹豫,提笔就开始写了,写完之后推到宋尔面前让他看:“老师你看有错的吗?” 宋尔接过默写本,从头到尾挨个检查了下,发现确实一个错都没有,“挺好的,全对,就是……你这个字、得好好练练。” 蒲冬站在宋尔旁边,看着自己那笔鬼爬一样的字,不觉皱了下眉,他是见过宋尔的字的,虽然还不知道怎么形容,可就是叫人觉得漂亮舒服,跟自己的比,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我要是想练字该怎么办?” “我那里有字帖,不过……”宋尔原先是想直接答应的,可转念一想,这样就相当于给学生私下开小灶了,要是别的家长不在意还好,要是在意,那肯定影响不好,“字帖是考班级第一的奖励。” 蒲冬“嗯”了一声,“我知道了,那我现在背书?” “好。” 蒲冬这次停顿了几秒才开口,“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 背的时候一点磕绊没打,完了还道:“老师能不能教教我后面的,课堂上教的我都记住了。” “都记住了?” 宋尔有些诧异。 蒲冬“嗯”了下。 宋尔看着蒲冬的进度,还以为是自己教的东西少了,准备明天再加点,他把这个想法先放到一边,接着道:“昨天老师留给你的问题想的怎么样了?” 蒲冬这次停顿的时间更久了,大概过了有两三分钟才摇了摇头,“还没想好,不过老师不用告诉我答案,我可以自己想明白。” 学生要自己努力,宋尔肯定不能拦着,就应下了。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把要教的内容增加了大概有三分之一,宋尔本来以为大家都能适应,可在课堂让大家默写提问的时候才发现除了蒲冬,其他人好像都不大能跟上这个进度,宋尔总不能为了一个人拖快一群人,只得是按照原先的进度教了。 只是对比着蒲冬和其他孩子的进度,宋尔心中隐隐有个预感,蒲冬这个孩子好像格外聪明一些。 第124章 而这个预感很快就成了真, 随着教的东西越来越多,蒲冬每次随测的成绩却都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后面甚至主动找宋尔要学更多。 每个老师见到这样的学生大概都只有高兴的份儿, 宋尔也不例外,在教导其他学生之余, 另外给蒲冬布置了作业。 而蒲冬在接收到新知识后, 也从来没叫宋尔失望过,不管是什么功课,只要对方教过一遍, 都能完成的很好。 这样一来,宋尔不免在蒲冬身上投注的精力和期待更多。 两三个月过去,村小的教学工作也逐渐步入了正轨。 就在宋尔逐渐适应的时候, 陈月儿在七月底的一天、道了别, “我还没和其他人说,等那边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帮我跟大家说一声吧。” 午间的风吹过来,夹了烈日,有些躁,陈月儿将被风吹乱的发别到耳后, 莫名低了声调, “到现在为止, 我已经不那么在意谢放的事儿了,只是有些对不起这些孩子们, 蒲冬很聪明, 星星很可爱懂事, 孩子们……都很好。” 她说到后面,背过身停了两秒, 才接着道:“……很抱歉,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 宋尔静静听着,一直到陈月儿说完,也没开口,他望着远方的麦浪,光斑自树杈落下、随着风动,缓缓在他眉眼游弋。 那样的自在,又那样的薄。 可偏偏光亮炙人。 就像这场告别。 宋尔原以为他心底早已经有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天时,心底还是骤然窜上了各种思绪,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没关系的。” “有了选择,就坚定的走下去,不后悔,也别留遗憾,”宋尔不想让陈月儿离开的时候还不安心,宽慰道:“孩子们这里有我,再不行还可以从知青里再挑一个出来,大家都是初高中毕业,肯定是能教的。” 陈月儿“嗯”了一声。 又是一会儿过去,才道:“我到家了,给你写信。” 路边的树叶哗啦啦的响着,带着很浓的暑气,宋尔用手遮了下眼,说“好”。 陈月儿侧过身子,“以后……如果有空了,就去找我玩儿,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宋尔仍是点了点头。 面对告别,还是一场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见面的告别,宋尔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面对,就算笑也恐怕勉强。 回家之后,宋尔放下布包,一下子就趴到了炕上,直到江柏回来也没动弹一下。 男人还以为他有什么不舒服,步子都快了两步,“是不是今天被热到了?” 宋尔摇了摇头。 江柏不大放心的碰了碰他额头,见不是很高才放下心,“那是怎么了?” 宋尔轻叹口气,然后把自己从凉席上翻了个面,“我答应了朋友,现在还不能说。” 既然这样,江柏也没再问,“那我去做饭,不过……” “什么?” 宋尔扭过头问。 江柏把帘子拉下来道:“现在早上的时候气温刚刚好,不冷不热,正适合跑步,从明天就开始吧。” 宋尔“啊”了一声,愣愣问:“什么跑步?” 江柏低头看着他道:“咱们上次不是约定了等天暖和了就开始跑步吗,我去县上的医院问过了,那里的医生也说适当的锻炼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宋尔还是没反应过来,“……怎么就约定好了?” “重点不是咱们约没约定,”江柏捏了捏他细瘦的手腕,“而是你身体太差,需要锻炼。” “可我最近都没再发作过了,应该也用不着吧,”宋尔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说。 江柏就那么静静看着他、也不说话。 宋尔:“……” 被这么看了一会儿,宋尔逐渐没顶住压力,“跑跑跑,行了吧。” 江柏这才收回目光,“明早儿我喊你。” 宋尔苦巴着脸应了声。 等江柏出去后,他又趴了下去,闷着脸唔了声,“简直祸不单行。” 江柏在门外边听到宋尔的抱怨,目中匀出点笑来。 第二天一早,宋尔就被喊了起来,他哼唧两句,然后借着蒙蒙光亮看了下表,“才六点四十,还不到时间啊。” “今天跑步,得早起一个钟,”江柏拉着他的手腕道。 “想再睡五分钟,”宋尔眯着眼睛,语调也拖的黏黏糊糊的。 “不行,”江柏拒绝的很果断。 “哥哥,求你……”宋尔一面求着,一面脑袋还要在枕头上蹭蹭。 喜欢的人这样同他撒娇,江柏的心顿时就没法坚定下去了,他坐下来,咳了咳,明明心软却还要义正言辞的强调:“就五分钟。” 宋尔听到对方同意,“唔”了声,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五分钟后。 江柏再一次喊起了人,而宋尔的回答是“再五分钟。” 江柏:“……” 他看着睡得酣香酣香的少年,没办法,只得是把人从床上抱了下来,穿了衣裳套鞋子,擦了脸又给刷了牙,什么都弄好后,给他放到了饭桌旁边,“吃完咱们就开始跑。” “哦。” 宋尔迷糊着拿起了筷子。 第125章 吃完饭后, 江柏带着人出了门。 宋尔跟在后面,眼睛往下耷着,带着点迷迷瞪瞪的不情愿。 “好好走路, 一会儿再摔了,”江柏一把拉住他袖子, 另一只手把门锁好, “刚吃完饭跑起来也难受,咱们先散会步儿。” 宋尔拖着步子“嗯”了声。 说实在话,他还是挺困的, 猛然早起了一个钟,很有些不大适应。 等绕着村子慢慢走了差不多半个钟,江柏拍拍他的肩, 到前面示意他小跑起来。 宋尔在原地站定, 他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后提了股劲,可才十来分钟过去,就呼呼喘着气停了下来。 “怎么了?” 江柏折回来问。 “我……有点跑不动了,哥哥,”宋尔真不是在找借口, 主要是他平时体力就不怎么跟得上, 干农活儿也是一整个拉跨, 现在大早上持续不停的走半个钟,紧跟着还要跑起来, 真的有些受不了。 他弯下腰, 想蹲那休息一会儿。 江柏见状, 把他拉了起来,“刚活动完别蹲下, 对身体不好。” 宋尔借着他的力站起来,只眉还蹙着。 他是属于精力不很充足的那类人,活动过后整个人都萎靡了,眼皮直接就黏在了一起,可想到课还没上,只能强打起精神让江柏先送他去上课。 等到课堂上了,情况还要糟点。 不仅哈欠连天,腿还打颤。 更叫宋尔觉得难熬的是,陈月儿没来。 这也就意味着不仅是今天,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要一个人要上整个上午的课。 不论是朋友的离开、还是之后的课,都叫宋尔叹了口气,他硬撑着把课上完,没等到回家,就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了下去。 好在江柏因着担心宋尔的状态也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学校。 隔着玻璃窗,一下子就看到了趴在老旧办公桌上的少年,侧着脸颊,眉目舒展,一侧脸颊还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看起来睡得一塌糊涂。 江柏望着这一幕,就那么突兀的触碰到了盛夏,若不是盛夏,落在宋尔身上的光怎么会那样明亮、那样可爱、那样炽烈。 他站在窗户外面,静静看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那看那么久,明明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可又好像独享了两个人的时光。 过了许久,才推开门走进去。 把叠在办公桌上的教案和书都整理好放进包里,随后又揽住宋尔的肩膀把人背到了背上,一直到了家里,宋尔还没醒过来。 江柏给他盖被子的时候,忽然就想到了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他背着人回来,等了许久许久,到晚饭都做好了,才看到少年醒来。 然后在那个昏昧冷峻的黄昏里,一眼动容。 否则他怎么会允许少年一次次的接近。 这不得不是个理所当然的故事。 江柏想。 他笑了下,俯身在宋尔唇上亲了下,便去做饭了。 很奇怪,即便是在灶台,男人的眉目依旧别着股沉冷的英俊。 宋尔醒的不早不晚,恰好是在饭菜快要做好的时候,他睁眼的时候还懵了一下,等看到熟悉的环境后很快意识过来自己应该是被江柏带回家了,抱着被子缓了会儿,然后从床上爬起来,趿上鞋子,循着声音跑到了堂屋,下意识的找到让自己有安全感的人抱了上去。 “哥哥……” 江柏搅汤的手指顿了下,他握住宋尔的手掌,微微侧身,“饭快做好了,等会儿就能吃了。” 他本意是想让宋尔去屋子里休息,可宋尔却把他抱的更紧了些,“我影响你了吗?” 他的脸颊贴在男人背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 “没,”江柏一面应他,一面扬着汤问:“睡足了?” 宋尔“嗯”了声儿,“明天我可不可以不跑步了啊?” 江柏没答话。 “不是想偷懒,”宋尔用脑袋轻轻撞了下他的背,“我要是跑步的话,上课的时候真的一点精神都没有了,都没办法上课了。” 江柏今天是看到宋尔有多困的,他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应了,“那等到傍晚吧,我们就不出门了,我给你想了几个动作,到时候你在家里每天练习半个钟,要是不适应我看看能不能再调整。” 宋尔也知道这已经是江柏的让步了,忙答应了下来,“我肯定好好练。” “行了,去吧,”江柏道。 “再抱一会儿,”宋尔把胳膊搭在男人的脖子上:“还是说哥哥你不想我抱你啊!” 江柏哪里能承受这样大的污蔑,“不会。” “那不许说话了,”宋尔道。 江柏只能说“好”。 大概七八分钟过去。 宋尔鼻子突然动了动,“哥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啊?” 江柏看着锅里四周略微泛黑的汤,声音略平淡的道:“大概是汤糊了吧。” 宋尔:“……??” 他没松开手,只是从江柏的胳膊下面往前探了下脑袋,等看到锅里快被煮成饭的汤后,仰头看向江柏,“哥哥,你怎么不把锅端起来的?” 第126章 江柏低头看了眼恶人先告状的宋尔, 眉头微顿、不知道该不该指出自己刚刚既不允许说话、又被对方抱着没法动作的事实,垂目思索了会儿,出于某种危机意识, 还是改了话音,“刚才出神了, 没注意到。” 宋尔轻易就被江柏这话给蒙蔽了过去, 一点儿没觉得是自己的缘故,他看着这锅汤饭,趴在江柏背上安慰道:“也没事, 我们晚上就当尝试新口味儿了。” “待会儿糊了的我吃就行,”江柏把锅端起来道。 “不行,”宋尔仰起头道:“糊锅的饭那不是锅巴吗, 一般还吃不到呢, 我也要尝。” 江柏心知这是宋尔不想让他一个人吃这锅烧糊的饭才这样说的,虽然事情的起因同宋尔有关,可思来想去江柏都没办法对少年产生一丁点儿的负面情绪来。 反而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可爱。 真是奇怪。 “好,一起吃。” 江柏乌黑的眼眸不觉蕴笑。 说实在话,糊了的米饭并不好吃,还有些苦, 可宋尔愣是把自己那一碗都吃完了, 江柏也不例外。 两人吃完之后看着对方同样空荡荡的碗底, 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宋尔擦擦嘴巴,然后手握成拳头举到江柏唇边道:“采访一下你, 可以吗?” “采访是什么意思?” 江柏不大懂。 “就是……”宋尔想了下, 解释道:“调查研究, 采集一下你对某件事的看法,照实说就好了。” 江柏在心中过了一遍这个词的意思, 大致明白过来了宋尔的意思,他端正坐姿,“想采访什么?” 宋尔支着下巴想了想,“请问江先生,你觉得今天晚上的饭好吃吗?” 都说两个人一起待的时间长了,有些特质是可以传染的,江柏想到宋尔的说话以及思维方式,没直接回答,而是把自己的碗推了过去,“我想、事实胜于雄辩。” 明明咽进去的是苦涩,可吐出来的却是甜蜜。 宋尔想、也许密匝匝的情话并不比江柏的这句话来的更让人心动,他眼睫半落,指尖在桌子边缘轻点,纤细白皙的手指晃荡在昏黄的光线下,带着种欲摇欲颤的漂亮。 江柏的视线不自觉的随着他的手指开始移动,可紧接着少年眉目微挑,眼角跟着晕开一点煽然。 也就是这么一晃神,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便又低了下去,分明是清澈的目光、可偏偏唇色又催生出几分欲说还休的血气来。 江柏望着他,这次是真的失神。 两人坐在那里,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最后宋尔先起身回了屋子,江柏则是去把碗筷给洗了。 等弄完了,抬步走向了宋尔的那间屋子,他的脚在门口顿了顿,这一次却并没抬手敲门,而是直接走了进去。 宋尔对他的到来并没什么意外,带着心知肚明的默契。 江柏望着坐在床上看书的少年,呼吸频率微促,脚下也跟着稍快了些,他走到床跟坐下来,随后将宋尔手上的书抽走。 宋尔从前看书的时候从前都很专心,可今天却忍不住分了心,在江柏拿走书的那一刹那,不禁抬眼看去。 迎着少年那双干净却又夹了情愫的目光,江柏嗓音微紧,“今天抱过了,还没有亲。” 他真是再诚实不过的人,说起这样的话都显得那样坦荡,没再问可以不可以,江柏直接拉住他的肩膀,亲了上去。 仍是有些粗的亲法,没一会儿就要把那物渡过去,弄得宋尔咽都咽不及,他的身形太瘦,尤其是现在,就跟整个人要蜷缩到男人怀里一样。 而这个姿势也更方便了江柏,他揽住少年的腰身,让他更往自己这处贴,两人胸膛抵在一处,很快就变得汗津津的了。 宋尔额上伸出细细的汗粒子,一仰头、就顺着脸颊滑了下去,他抬手推了下男人,“疼……”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江柏这次不敢再放肆,只敢轻轻的吮,可越是压制,胸中便越是澎湃,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了更大反应。 在碰到少年的一瞬间,江柏舒了口气,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大的渴望,他捧住宋尔的脸颊,额头抵着额头道:“可不可以?” 宋尔也是男人,他并非不知那是什么,更不会不知道江柏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想说不行,可这时候的江柏明显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咬了唇,等感受到略微的刺痛后,才轻声道:“轻点。” 江柏听到宋尔的这句话,把头埋在了少年颈窝,忽的用了下力。 明明还隔着一层衣裳,可宋尔却觉得那一处整个儿都烧了起来,他强压着羞耻小声道:“行了吗?” “没,”江柏声音低哑,又动了下。 宋尔脸颊晕染一片,他偏过头,没再理他。等结束时,整个人跟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浑身都湿漉漉的,透着艳情的粉。 江柏想给他收拾一下,却被宋尔赶了出去。 等人走了后,宋尔躺在床上平复了会儿,才将手背到后面,把被撞进去的布料缓而又缓的抽了出来。 等做完这个动作,又是一阵热汗。 第127章 他趴在床上, 脱力一般的塌下了腰。 连带两肩颤颤。 宛若湖水摇碎了月光。 宋尔脸颊贴在柔软的枕上,眼角不受控制的浥出泪来,不仅仅是羞耻, 更有一种难言的亲密刺激跃上心头,甚至于不敢回想。 他蜷了蜷脚趾, 把整个人埋到了被子里面。 这种情况下, 晚上定好的锻炼自然也不了了之,江柏更是不能说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别别扭扭的到了学校, 之后的几天都是这样。 就在江柏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的时候,一封来自宋尔爸妈的信打破了这个局面。 宋尔通常是出了邮局就要拆信的,往常看完都极为放松, 可今天眉却紧紧锁着。 “是出什么事了吗?” 江柏见他表情不对, 轻声探问。 宋尔捏着信纸,慢慢仰头望向了江柏,他没回话,只是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哥哥……” 江柏“嗯”了声,眼眸问询的等他开口。 街上的叫卖声那样热闹, 可宋尔却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好像游离在外了一样, 他抿着唇、又张了张嘴, 抬起的眼眸淌出细碎的波光,“我……” 江柏很少见到宋尔有过这样欲言又止的时候, “是不是伯父伯母那里出了什么事, 要是有我能帮的, 我一定尽全力,实在不行, 还可以给江荀写信。” 任谁都能听出话里满腔的真心,宋尔的心又不是冰结成的,怎么会不动容,他唇角微松,心中的最后一点犹豫迟疑也没了。 宋尔默默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江柏看着近在眼前的信,接了过去。 看完之后,手指几不可查的抖了抖。 一分钟过去。 两分钟过去。 直到过去很久……江柏才抬起头,他看向宋尔,想问问他是什么想法,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宋尔站在那里,语气有些安静,“我们先回家,好吗?” 江柏望着少年,“嗯”了一声。 两人一路上要比来的时候更加沉默,一直到了家里,这股气氛才被打破。 “我不准备回去。” 宋尔进门后先开了口,他从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的选择,父母的来信里说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工作,只等过年回家报个道就能上岗,字里行间满是对儿子能够回家的期待欢喜。 现在的时期这样敏.感,父母还费心替他斡旋,在经历了这么多后,宋尔不用细想就知道他们在其中付出了多大心力,如果他没有认识江柏、又或者是刚来这里的时候,他肯定毫不犹豫的就离开了。 可……现实是他认识了江柏,对方更是三番两次的救了他,他没有办法的喜欢上他,两人心意相通,他不可能一个人心无负担的离开这里奔向新的生活,哪怕那一定是条更轻松的路。 这对江柏来说,太不公平。 而做下这个决定的自己,对父母又太不公平,所以,宋尔没忍住闭上了眼睛。 说出这句话的人胸中如何难以抉择自不必说,听的人自然更是诧异,江柏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心中怀的是迟疑忐忑,喉咙里呛的是害怕、恐慌和不舍,可这些情绪的前提都是在宋尔有可能会离开的基础上的,可对方刚才的话分明是已经做下了决定。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宋尔放任心中的愧疚蔓延开来,然后轻轻抱住了江柏,“我说我不走。” 他眨了下眼,那滴泪就那样轻易的打在了江柏的肩上。 “是因为我……” 江柏的语气未尽,却又再说不出旁的话了,他也不需再说更多,只因为宋尔的选择已经证明了太多。 “是,因为你,”宋尔抓着江柏的衣裳,片刻后额头在他肩上撞了一下,不是因为觉得放弃了回城的机会而觉得惋惜,而是觉得难以面对父母。 江柏任他动作,他轻轻抚着少年的脊背,停顿许久,才温柔开口,“等过年了,我们一起回去,到时候要是伯父伯母一定要你留下,你……就留下吧,我之后会更努力,然后去找你。” 能说出这样的话,连江柏自己都出乎了意料,可喜欢珍惜一个人,又怎么忍心他跟着自己受苦,哪怕他已经给了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能得到对方的坚定选择,已经很好了。 “既然是一起回去的,就一起走,”宋尔埋在他肩里摇了摇头,眼泪几乎刹不住闸,“我爸的表被我下乡时带走了,咱们回去的时候给他买一个。” “好,买,”江柏手指插在他的发间揉着,细心问道:“那伯母呢,喜欢什么?” “我妈喜欢新裙子,”宋尔瓮声瓮气的道。 “买,多买点,”江柏说的大气极了。 宋尔抱着他,吸了吸鼻子。 接下来这段时间,江柏对宋尔可以说只差没把人当小祖宗供着了,吃饭都想给人端到床边。 作为被当做小祖宗的人,几天过去,宋尔实在有些吃不消了,他看着吃个饭都恨不得给他喂到嘴里的男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哥哥,你还记得我多少岁了吗?” 第128章 江柏点点头, “嗯”了一声说:“记得。” “那你……“ 宋尔看着递到唇边的勺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江柏望着他,唇角竟抿了下, “我也控制不住,就是……不想叫你受累, 也不想叫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宋尔还是不大理解, “可我说过不会离开你的。” 江柏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同宋尔说,停顿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太在意你了, 在你说出要留下之后,这股在意只增不减,我就想待你好一些, 再好一些……” 宋尔:“……” 确实, 已经好过头了。 “你这算是溺爱了哥哥,”他自觉还是个能独立的成年人,“你自己算算,现在家里饭是你做,碗是你刷,地是你扫, 柴是你劈, 连我的衣裳都是你洗。” 宋尔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这一长串的说下来不免也有些脸红,合着自己在家里什么家务活儿也没干过, “现在……现在你还开始喂我饭了, 哪有这样的啊?” 江柏却不觉得有什么, “都不费什么事儿。” 宋尔见怎么都说不通他,直接抓住他的手把勺子按了回去, “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哥哥你听不听话?” 江柏默默盯着他,没反抗,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宋尔看错了,那双乌漆漆的眼眸总有种莫名委屈的意味,“知道了。” 宋尔听见这句妥协的话,也终于是松了口气,毕竟天天被人当个不能自理的小朋友一样对待也挺累的。 这么说过一通,江柏总算收敛了些。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的朝前走着。 本以为过年还很远,可秋天过去,冬天很快就来了。 经过一个夏天的锻炼,宋尔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但还是不大能支撑他在猎猎寒风里去上课。 因此十一月份的时候,学生就停课了,宋尔也得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没了教学的任务,又不用下地,这些天宋尔几乎天天都睡到了九、十点钟,醒了一洗漱,再去锅里把温好的饭取出来吃了,剩下的时间全靠看书写作打发掉,再加上家里已经烧了炕,可以说十分惬意了。 和刚来那时候比,宋尔脸颊还多了点肉,气色也红润了些,可见被养的不错。 这样舒适闲散的生活过到了十二月中旬,第一场大雪落下来时。 许是出门见了点风的缘故,第二天宋尔就烧起来了,没以前严重,但躺床上时嘴巴起皮、脸颊又都是病态的晕红,瞧着就叫人难受。 江柏进门后赶紧合上,而后走到炕边小心的把人扶起来,拿了一粒退热药放到宋尔唇边,小声哄道:“把药吃了就能好受些。” 家里之前是从没有这些药的,宋尔来了后江柏把能想到的都买了回来,还备了个小箱子,就怕缺了什么东西。 宋尔从小到大吃的药都多,可谁也不会天生就喜欢吃药,他嘴角抿了下,还是把药吞了。 江柏忙送水进去。 等宋尔把药咽下了,他抚了抚少年的脊背,“有些苦,现在吃甜的怕冲了药性,等会儿再给你拿糖,先躺下,我给你敷敷额头。” 宋尔倦怠的“嗯”了声。 江柏把人安置好后,去兑了盆温水,然后开始反反复复的给宋尔擦,每隔半个钟就测量一次温度,一直等到对方的体温慢慢的降下去了,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可也不敢合眼,生怕再反复。 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周,宋尔的情况才稳定下来,不过脸上刚被养起来的肉又没了。 江柏见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他想了想,温声道:“我明天去看看最近的火车票是什么时候,我们过两天就回去,早点去看你父母。” 宋尔乍然听到这句话,不觉抬了下头。 江柏宽厚的手掌抵在他的柔软的脸颊上,生茧的拇指轻轻摩擦,“这里的天气不适合你,太冷了,你受不住,正好雪也停了,不耽误出发。” “可是……”宋尔抓着他的手道:“你不要公分了吗?” 江柏望着他,目光温情而柔软,“嗯,不要了。” 他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爱人,真真正正把宋尔放在了心尖尖儿上,人在生病的时候本就脆弱,面对男人的一再妥协后退,宋尔的心几乎溃不成军,毫无抵抗之力,他指尖动动,而后轻轻搭在了江柏的肩上,“哥哥……” 江柏揽住他低应了声。 宋尔埋在他肩上蹭了蹭,鼻尖嗅着男人身上的气息,恍然间竟觉安心,“我可能……也要开始爱你了。” 不是喜欢,是身心意志全然都不受控制的沉沦。 答应江柏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同他心心相印的一天。 江柏听到宋尔的这句话,瞳孔下意识颤了下,抚着宋尔后背的手掌微微收紧,随后便是一阵颤栗,连带着后背都升了一阵热汗。 实在不怪他有这样的反应,毕竟这是他心心念念、爱慕许久的少年,有谁面对心上人的剖白爱意,心神会不去震动? 江柏喉咙动动,正当他准备开口回应的时候,就听宋尔又开口了。 “咱们走是走了,可江荀怎么办啊?” 大过年的,总不能一回家,就是空荡荡的两间房吧,那多叫人伤心。 第129章 江柏:“……” 想说的话瞬间就噎在了喉咙里。 说实在话, 如果不是宋尔提起这一茬,他都没想起来江荀过年还要回来。 “嗯……”江柏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要不我给他写封信, 让他今年在部队过。” 宋尔“啊”了一声,有些失落, “可是过年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多好, 不说你我,江荀肯定也念着你这个哥哥的。” 江柏想到江荀之前在火车站的模样,没有反驳, 只是在他心里,还是宋尔的身体最重要,“等到他休年假再回来也是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 ”宋尔直起身子道:“过年的时候, 家家户户都贴福挂对联、吃猪肉烧大菜,一家人再围在一起嗑瓜子唠嗑,这才叫过年,他在部队里,虽然也会有战友陪着,可到底不是家人, 能不冷清吗?” 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宋尔这会儿心里果真是切切为江荀打算, “要我说,直接把家里的地址寄到部队, 让江荀来我们家过年算了, 宋盈……她被下放到农场, 爸妈虽然信里从没提过,可心里总是伤心的, 家里热闹些也好,你说呢?” 少年仰目,琥珀色的眼眸极为柔软。 浸在这样的眸光里,江柏觉得自己大概是没办法拒绝他的,可“真不会打扰吗?” “不会的,”宋尔抓住江柏的手,说的信誓旦旦。 江柏最后只能道“好。” 就这样,江荀过年的地点就被决定好了。 两人之后也没耽搁太多时间,买好票后把要紧的东西一收拾,再把菜肉什么的放地窖存着,就带着身份证明和介绍信离开了。 这时候还没到春节,可算算时间也快到年关,所以火车上还是挤的很,大家全都是大包小包,鸡笼子鸭蛋、大袋的红薯、挑担的大爷……各种各样,人挨人,物压物,连挤都不好挤。 好容易坐下来,宋尔几乎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抹了把脸,然后飞快的把窗户打开了。 刚弄开条缝,就被江柏眼疾手快的给拉上了,“别拉开,风刺人,等火车开了更厉害。” 宋尔刚刚也就是下意识的动作,江柏说过之后,就乖乖撤了手,望着男人蹙起的眉痕,背了背手道:“我记住了,下次肯定不会了。” 江柏“嗯”了声,像上次一样递给他个草药让他放鼻子下面,自己则是把行李放好。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敢放松。 毕竟火车上的扒手是真不少,光是他们这个车厢,宋尔就见了两起,把乘务员找来忙活了半天也没把东西找回来,最后只能自认倒霉。 几天过去,苏省终于到了。 刚下火车,宋尔的腿就打软,他扶着江柏的胳膊,语调细弱,神态萎靡,“先歇歇好吗?” 江柏身上挂着一大摞东西,这会儿也不好揽着他,“行。” 过了有半个钟,宋尔才慢慢恢复了些精神,“走吧,咱们去等公交车。” “拽着我袖子走,”江柏道。 宋尔耷些眼“嗯”了声。 之后又是坐车,一个多钟过去,终于到了宋尔熟悉的路段,他原以为自己这时候肯定是要好好感叹一下、心生波澜之类的,可精力上实在不支持,他现在就想赶紧回家然后倒床上。 一路拉着江柏停都没停一下,径自走到了家门口。 “爸妈,我回来了。” 宋尔边叩门边喊。 好在现在是下午五六点钟,宋母已经下班回来了,她听到小儿子的声音时还怔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随后再度响起的敲门声则告诉她这不是错觉。 宋母来不及思考更多,放下手中的毛线三两作步来到门口拉开了门。 “妈,我回来了。” 离家一年的人携凉风扑了过来,带着独有的思念委屈,叫宋母的眼睛也跟着糊了一层水光,她揉了下鼻尖,赶紧拍了拍儿子的背,“起来,咱们先进屋儿。” 可之后却没人回应。 “尔尔?” 宋母又唤了一声。 仍是没有声音。 正当她心急的时候,旁边传来一句,“他应当是累了,在火车上坐的时间太长,再加上没休息好,就睡着了。” 也就是在江柏出声之后,宋母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在,且还是之前就见过的江柏。 意识到这一点,宋母忙揩了下眼睛,“也是我刚才没注意,小江也来了,快,都快进来,咱们今天可得好好吃一顿。” 江柏没觉得自己被忽略有什么,甚至于很理解宋母,毕竟自己面对宋尔时,也常常会忽略别人,推己及人,他觉得宋母这样挺正常,“好,您把尔尔给我吧,我把他抱进去。” “没事儿,我扶的动,”宋母虽说干的不是力气活儿,可之前没升上去的时候也是什么都干的,自然也有一把子力气。 江柏看她扶的稳当,就跟在了后面。 宋母把儿子扶到屋儿里,擦了脸又脱了鞋后,给盖上了被子,出来后就见江柏正在那里收拾带来的山货。 “怎么不歇会儿?” 宋母走过去就要拉着江柏坐下。 第130章 “很快就好了, ”江柏手上动作没停,这些山货来之前都已经晒好了,现在也就是检查检查有没有受潮之类的。 宋母见状也不好直接把人扯起来, 她煞住脚,想着对方大老远的过来肯定又冷又累, 于是转身去厨房给江柏倒了杯热水, “外面天冷,先喝杯水暖暖。” 这会儿功夫江柏已经重新把山货的口袋扎好了,他应了声, 接过搪瓷杯子道了谢。 两人说起来并不熟悉,可宋母想到儿子信里提起江柏对他的照顾,心里怎么会不感激, 因此对江柏可以说是周到极了。 知道他不善言谈, 也没一直起话头,只是在他喝水的空挡里问两句宋尔在村子里过的怎么样。 面对宋尔的亲人,江柏自然不可能冷着脸,都有心的情况下,气氛可谓相当融洽。 等到宋父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 他呆呆愣在那里, 脖子上的围巾半天也没解下, “小江?” 江柏“嗯”了声,起身喊了声“伯父”。 宋父握着围巾的手掌颤了颤, 回过神的第一时间就道:“是不是……尔尔也回来了?” 面对着宋父那种期待却又生怕落空的眼神, 江柏没有迟疑的点了点头。 宋父得了回复, 下意识的在屋里张望了一圈,见没有宋尔的身影, 将围巾手套一块扔在了门口的柜子上,快步走了进来,一径就去了宋尔的屋子,见儿子正安安稳稳的躺床上睡着,心中跟着安定了下来。 几人都知道宋尔的身体,这时候也没谁去叫他。 看了眼时间,也该做晚饭了。 宋母想着今天儿子回来了,总不能还跟平常一样,因此拍了拍丈夫的胳膊,“家里菜少,我出去一趟。” 宋父转头看了眼天色,拉了妻子一把,“先别,这都几点了,天都黑透了,这时候去哪儿买,再说尔尔今天也累,恐怕没什么胃口,做多了也浪费,等明天我去买,咱们好好整一桌儿。” 宋母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就歇了心思。 转身进了厨房。 江柏在家里一般是做饭的那个人,因此在宋母进厨房做菜的时候,也跟着走了进去准备搭把手。 宋母哪能让客人动手,一见人就道:“怎么过来了?” “尔尔最近喜欢喝酸甜口的疙瘩汤,我给他做一锅,”江柏同宋尔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对他的口味几乎是了如指掌。 宋母是个多细心的人呐,一听就能猜出许多事来,“平时在家都是你做饭?” 江柏“嗯”了声。 宋母:“……” 属实是没想到。 她抬头看了看江柏的脸色,瞧了半天也没在他脸上看出一丝不满,宋母退一步想了想,觉得自家孩子借住在别人家里应该不会这么没眼色,就擎等着吃,但心中去莫名有些打鼓,因此也就没再阻止江柏的帮忙。 两人做饭的时候,宋母开始有目的的问起了宋尔一天都要做什么,事无巨细。 江柏以为宋母这是关心孩子,没什么防备的就说了。 而宋母也在江柏一声声的话音中逐渐没了底气,她是真的想不到,她儿子……临走前千叮万嘱的儿子到了人家家里竟然会是这么一副作态,衣裳不洗、饭也不做、甚至于连笤帚都没拿过,可以说除了写写文章、再去教教书,就再没别的事儿干了。 说实在话,能在下乡之后还有这种日子过,宋母真的想都不敢想,她转头看了看江柏,然后拨回了脑袋,之后没忍住又看了看。 江柏的感知还算敏锐,见宋母三番两次的看过来,还以为对方是有什么话要说,因此在宋母又一次看过来的时候开了口,“伯母怎么了?” 客观来说,江柏的长相是带点凶戾的,尽管他收敛了许多,但瞧着依旧不好惹,宋母望着江柏那双充斥着疑惑的眼睛,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啊。 半天过去,宋母僵硬的笑了下,“没事儿,我就是看看你是怎么做的汤。” 江柏没怎么怀疑,他侧过身子,以便让宋母看的更清楚些。 宋母:“……” 她此时此刻只想把自己儿子从床上摇起来,然后再好好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还在睡着的宋尔显然不知道自己醒来后要面临什么。 半个钟后,饭菜都好了。 宋母强忍住复杂了心绪把宋尔喊了起来。 饭桌上,因着有江柏在,宋父先寒叙了几句,才开始吃饭,可吃着吃着,宋母就发现了更多的不对劲儿,具体就表现在宋尔会在夹到肥肉时自然的把肉转到江柏碗里,而江柏直接就默默接受了。 吃完饭后,江柏自觉起身收拾碗筷,而自家儿子就坐在那里擦嘴巴。 宋母:“……” 原先只有七八分的相信,可饭桌上的一幕幕,直接就让这七八分变成了八九分,剩下的一分只差宋尔亲口承认。 这顿饭宋尔吃的倒是很香,可宋母却很有些食不知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任谁知道自己儿子在暗戳戳的欺负人,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当没看到。 130-135 第131章 因此刚吃完饭, 宋母就把儿子拉到了房间里面。 宋尔以为母亲是太想自己了,有贴心话要讲,就很乖的坐在了床上。 只是才坐下, 就听对方道:“尔尔,你怎么……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 宋尔被母亲的话打的一脸懵懵, 他抬起头, 满是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啊?” 他欺负谁了? 自己怎么不知道。 岂料这幅模样却是让宋母觉得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索性点明了说, “人家小江对你那么好,三番两次的救了你,后面还让你住到自己家里, 这个情、我跟你爸都是领的……” 说到这里, 宋母的表情就有点欲言又止了。 宋尔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前后的因果关系,只是看着母亲的模样,连忙道:“我也是领的。” 要说宋母本来还没有那么生气,可听了自己儿子的话后,却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你领?” 宋尔点了点头, 自觉“嗯”了声。 “你领情就是在饭桌上把不爱吃的菜挑到人家小江碗里、就是吃完饭一点儿不知道收拾桌子, 坐那擦擦嘴巴子就完事儿了,”宋母说着说着就来气, 气着气着就忍不住提高声调, “这还是我看见的, 我看不见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你自己说说, 这是对待朋友、对待恩人的态度吗?” 宋尔以前可以说从没这么被母亲大声训斥过,突然来这么一下,蓦然一呆,等回过神时,下意识的就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忽然想到那些话是不能说的,用朋友当借口实在算不得高明,在没有确凿把握能说服对方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开口的好,因此宋尔最后还是沉默了。 宋母本意也并不是为了责怪孩子,她望着儿子耷下的眉眼,强自按捺住了胸中的火气,“我问你,你是真心把小江当成朋友的吗?” 宋尔急忙点头。 “既然是,那就不该这样,朋友之间想要长久,就不能只是一个人在付出,而是得你来我往,”宋母身为一个母亲,怎么会不希望孩子过的更好,她这样郑重其事也只是想要宋尔未来走的更顺。 宋尔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当然听出了母亲的良苦用心,即便自己和江柏的关系没法对她脱口,也还是应了下来,“妈,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宋母见他脸上没什么抗拒反感,知道这是听进去了,“那就好。” 这之后她又留下跟宋尔说了会儿话,等到天晚了才出去。 八九点钟,也该各自回房睡了。 至于江柏,因着跟宋尔都是男人,被安排到了宋尔的屋子。 并不知道这属于引狼入室的宋母临进屋前还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江刚到这里也不熟悉,你多照顾点。” 宋尔刚被教育了一顿,这会儿自然很是乖觉,“妈你放心,我肯定会的。” 宋母这才放心离开。 等父母都进了屋儿,宋尔才拉着江柏去打水洗漱。 两人站在镜子跟前刷牙的时候,宋尔胳膊肘了一下江柏。 江柏动作停了一下,视线转向宋尔,“怎么了?” 宋尔的动作也跟着停了停,只是他没看江柏,而是看向了镜子,镜面中的男人人高马大,偏偏一双漆眸并不沾惹什么凶气,在这种和喜欢的人相处的时候,甚至自顾添了股居家温和,可也跟好欺负挂不上钩,他垂眸思索了会儿,忽然问了句:“哥哥,我对你好吗?” 江柏对这个问题还挺有发言权的,他想都没想就说“好”。 一点儿磕绊没打。 宋尔想到母亲对自己说的话,觉得自己还是得做出点儿改变的,他快速刷完牙然后道:“等明天吃饭的时候,你把不爱吃的菜也挑给我,我帮你吃。” 忽然接到莫名其妙要求的江柏:“……” 他看向宋尔,觉得自己有点没理解。 宋尔没得到回应,转头时还很疑惑,“哥哥怎么不说话?” 江柏站那理了理思路,等明白过来宋尔的意思后,缓缓道:“可是……我没有不吃的菜。” 从小到大能填饱肚子对他来说就已经不容易了,挑食更是不可能的事。 宋尔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拽了下江柏的衣角,声音俶尔一低,“我们回房间吧。” 江柏对宋尔的情绪总是格外敏锐,他看向垂下脑袋的宋尔,应声后快速刷完了牙。 等回到房间,两人各自换了身衣裳,才爬上床。 江柏靠在枕头上道:“刚刚怎么了?” 他的头发上还沾点水气,在发梢要滴不滴,宋尔抓住那绺头发,揪了下,“也没什么,就是今天我妈看到咱俩的相处,以为是我在欺负你,我就想着明天让你也‘欺负’我一下,可听到你说的那句话,又心疼了。” 他微微仰头,往江柏那里钻了钻,本想靠在他怀里的,可又很清楚这不是在乡下那个只有他和江柏的小院子,再加上他的屋门向来不锁,最终还是作罢,只是在被子里跟他牵了手。 第132章 江柏回握住他的手, 看向了门口,只片刻后又收回了视线,垂眼望着搭在被子外面黑乌乌的脑袋, 微不可察的道了声“好”。 等到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江柏先是往自己碗里添菜, 吃了两口后又停下来, 转而把剩下的菜全都挑到了宋尔碗里,直到冒尖儿了才停下。 宋尔转头呆呆看他一眼。 “这个菜……不大合胃口,”江柏说完之后想到宋尔昨天晚上的互相欺负论, 捏着筷子思索了会儿,把碗端起来缓缓移到了靠近宋尔的位置。 宋尔琥珀色的瞳仁以微弱的幅度颤了颤,有些拿不准江柏的意思, 他眉毛往中间揪了下, 很有些疑惑的看向了对方。 宋父宋母看着这一幕,互相看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最后还是江柏见宋尔迟迟没有动静,开口说了句,“那些菜里有不爱吃的吗,有的话, 挑过来。” 宋尔听到这句话, 终于明白过来江柏方才的意图了, 他看着一本正经‘欺负’他的江柏,又扭头看了眼一头雾水的父母, 一时间只想把脖子埋进碗里面。 没别的原因, 主要是太尴尬了, 原本他想的场景是那种你夹个菜我不爱吃所以扔你碗里,可江柏他干出来的事儿是夹了一碗的菜, 囫囵咽了两筷子然后把菜全倒进了他碗里,理由还是……家里的菜不合胃口。 宋尔:“……” 他低着头,有点不敢看他爸妈的脸色,只是私底下抬脚朝着江柏的位置踢了一下。 江柏被踢的一愣,他看向宋尔,眼神带点儿空,像是还没明白自己怎么莫名其妙挨了一下。 可宋尔却没看他了,为了不让爸妈对江柏的印象拉低,他连忙找补道:“爸妈,江柏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北方人,跟咱们这边的口味儿不大一样,一时间还不怎么适应。” 宋父宋母都是从打拼上去的,哪里瞧不出来这里面的猫腻,主要是江柏昨天还吃了两碗米饭,佐着菜碗盘子都干干净净,哪有今天就不合胃口的道理。 尤其是宋母,想到昨天跟儿子交代的那番话,就知道为什么会有刚才这出了,这么一来,她只有更偏江柏的份儿,隐晦的瞪了宋尔一眼,“这我能不知道。” 含笑嗔了句后,又转而道:“既然这样,下次做饭我做几道口味儿重点儿的,叫大家都吃好。” 江柏本想说不用麻烦,可宋尔见他有开口的意思,忙使劲儿踩他的脚。 江柏也是知道疼的,他脸上的肉抽了下,只好改了话音,“谢谢伯母。” 宋母笑着应了。 餐桌上的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宋尔怕母亲再揪住自己训斥,吃完饭后忙拉着江柏回了屋子。 门一关上,直接长长舒了口气。 江柏跟在后面,动了动唇,“刚刚……在餐桌上,你怎么踩我?” “我……”宋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是生气,就是……怕父母觉得江柏不好,尽管在他心里这个男人千万好,他扶着墙壁,回头看着江柏不解的目光,拉着他的手走向了床边,解释道:“我就是担心。” 江柏道:“担心什么?” “我也说不清,”宋尔坐那往床头一靠,肩膀跟着塌了下去,“我们的关系总不能瞒着他们一辈子,我总希望……爸妈也能像我一样能多喜欢你一些。” 他说的有些含混,可江柏却听懂了,他笑了下,眉眼舒张开来,“我知道。” 两人在里屋说着小话,宋母也在外面跟丈夫说道儿子,“我昨天晚上才刚跟他说完,你儿子今天就跟我来了这么一出,这是敷衍谁呢?” “不行,”她脸色一正,“不能让他这么欺负小江,老宋你去,一会儿你好好说说你儿子。” 宋父无奈失笑,“这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关系铁那是好事儿,再说你看小江是那种被欺负了还忍着的人吗?” 宋母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看、你自己也知道,”宋父抖了下报纸道:“谁都有自己的相处之道,咱们没看到,不代表儿子什么都没做,尔尔是咱们从小养到大的孩子,他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 话宋母是听进去了,“那就……不管啦?” “孩子交了朋友,你只需要知道这个人的品性良好就够了,再说了这是交朋友又不是娶媳妇,管多了还挺讨人嫌,”宋父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觉很懂儿子。 宋母捻着毛线思索了一会儿,慢慢的也想通了。 就这样,宋尔在家里渡过了相当平稳的半个月。 可很快的,这种平静就被打破了。 起因是宋母那天回来,红光满面的让宋尔跟她出去见个人。 “见谁啊?” 宋尔边系扣子边问。 “年前不是说你的工作敲定了吗,这个就是负责人,”宋母抓着他的胳膊催,“赶紧的、换身衣裳,别让人等久了,不礼貌。” “可是……”宋尔被往拉的前趔了两步,“我没说要回来工作的。” 宋母的笑就那样僵在了脸上。 “你说什么?” 第133章 宋尔扶着沙发站定, 他抿了下唇,没敢去瞧母亲的脸色,只低着头道:“妈, 可以先听听我的想法吗?” 宋母深吸口气,手里棕色的皮包被捏的差点儿变形, 她强自按捺住胸中上涌的火气, “有什么想说的回来再说。” 说着就去拉宋尔的胳膊。 可宋尔却是避了过去,“妈,我是真的有我的理由。” 宋母看着宋尔执拗的模样, 眉心可以说是蹙了又蹙、紧了又紧,可最终当母亲的还是没能犟的过儿子,“你说。” 语气很轻, 可话音却重,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置身于这样的境地中,宋尔内心不是不煎熬、不愧疚,只是再难受,也还是做下了决定,“我现在在村子里的小学教书,那些孩子有的连学都没上过,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都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写我的名字, 写中国写黄河,这些孩子像是种子, 如今在刚刚破土而已, 如果我没有教过他们, 那你们给我来信时、我可能也就很轻易的离开了,可是不行……” 他声调不高, 却很有自己的坚持,“在当了这几月的老师之后,我想自己身上总该是有些责任在的,我也觉得现在做的事儿很有意义,这是我在城里做什么工作都体味不到的。” “还有……”宋尔抬目看了眼房门,“您知道的,我从小因为身体没什么朋友,这次去下乡反倒是认识了江柏,他人挺好的,也照顾我,我觉得很开心。” 说完这一大通道理,宋尔几乎是立时绷紧了脊背,等待着将至的风雨。 这番话已经在他心里酝酿了一晚上,正好趁着这个时机脱口,事实上江柏在他心里才是主要原因,可尽管这样,宋尔也不敢在父母面前这样说,他并非心思十分玲珑的人,但也晓得一个道理,旁人再重要总是不及自己的亲人重要的,即便江柏几次三番的救了他,宋尔也不能确保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后,父母对他会没有意见。 他不想论证人性,不想和江柏分开,便只能这样说。 宋母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尽管她现在很愿意不讲道理,“嗯……嗯,你们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这很好。” 她认可的点着头,慢慢的,彻底垂了下去,隔了好一会儿,宋尔才听到一阵轻而又轻的话音。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爸、也只有你了,也只有……只有一个尔尔了啊!” 她甚至没有抬头。 宋尔虽然看不见母亲的神色,却也能从破碎的哽咽中窥出点端倪,他跌在沙发上,情绪有些绷不住,“妈……” 宋母松开指节,没了提携的皮包霎时间砸在了地上,里面装的东西跟着落了一地,她望着地上的四散的票、笔还有手绢,腿打着弯蹲了下去,将东西捡了起来。 宋尔从沙发上起来走过去想跟她一起捡,只刚抬手就被拂开了。 他呆呆看着母亲,“妈……” 宋母没吭声儿,她除了沉默也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等东西捡完了,重新拎起皮包出了门。 没叫宋尔。 望着母亲明明臃肿却又孤独的背影,宋尔怔忡许久也没回过神。 最后是江柏把他带到了屋子。 房子并不隔音,何况只是一扇门,该听的自然也都听见了,江柏坐在床沿,神色也挺木楞,过了大概是五分钟还是多久,他才开口,“留下来吧!” 宋尔转过脑袋,只依稀看到江柏的嘴唇动了动,可实际却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什……什么?” “我说……留下来吧。” 再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柏都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宋尔下意识的摇头,“不,我跟你一起。” “可我不想让你这样难过,就像你不想让我难过一样,”这时候宋父去厂里了,宋母又刚出去,江柏才敢稍微放纵自己,牵一下宋尔的手。 宋尔仍是不应,“哥哥,我们已经约定好了,你要……反悔吗?” 江柏哪里会反悔,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宋尔和他两个人也挺好,可明显不行,宋尔有爱他的家人,这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不是反悔,我的意思是……你就在这里,我想办法来你这里,落户口。” 宋尔听到这个大胆的想法,猝然抬起了头。 江柏还在继续道:“不过就是需要一些时间,家里那些地、刚起步的生意也得好好规划规划。” “江柏。” 宋尔喊他的名字。 男人自然“嗯”了声。 就像之前那样,事事有回应。 宋尔很郑重的看着他,“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可是……可是我不能这样欺负你,让你背井离乡、抛下一切来迁就我……” “不是迁就,”迎着那双闪烁着碎光的琥珀色眼眸,江柏俯身轻轻落下一吻,落下的话音温柔而坚定,“在你来之前,那里只是个住的地方,不是家,你来之后,才是。” “现在你在这里了,我的家也就在这里了。” 第134章 他并不是个会说话的男人, 更不擅长说情话,而当一个讷言的男人肯说出这样的话时,便也更叫人动容, 宋尔感受着眉心的温热,心口跟着一烫, “明年、明年我们一起回来。”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是这样黏人的性子, 连分开几月都不能。 江柏听出宋尔话中意思后,将他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两人安静依偎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 只他们这头感情是好, 宋父宋母那里却没法交代,故而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一度凝滞。 宋尔低头扒拉着饭粒,却一口没吃, 他微抬下眼, 本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只一张嘴就瞧见了母亲微红的眼眶,“妈……” 宋母筷子顿了下,没吭声儿。 宋尔知道自己伤了母亲的心,这会儿语气不觉更为温软,“我明年回来, 可以吗?” 宋母听到这句话, 不由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 若是在今天中午之前,宋尔说出了这句话, 宋母肯定二话不说就给否了, 可事情就怕对比, 有了今天中午那一出,宋母竟觉得这样还好。 宋父也跟着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宋尔见两个人都不出声, 不觉就有些忐忑,“爸妈,你们是怎么想的?” 宋母余光瞥了丈夫一眼,最终还是先开了口,“这话是真的、还是糊弄我们的?” 宋尔听到“糊弄”二字都出来了,哪里不知道这是气狠了,他忙道:“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跟爸,何况你们叫我留下来,归根结底是为了我好,是念着我这个儿子,我……我心里只有高兴的份儿。” 宋母看着儿子脸上的着急不像是假的,心中总算是真真切切的松了口气,愿意回来就好,也不拘是明年了。 宋父跟在后面又说了宋尔几句,总体来说,这顿饭吃的虽然波折,但事情能有结果,也算安了大家的心。 到了年初一这天,江荀风尘仆仆的来了,包里装着各种罐头、部队发的票、还有那边的特产。 两家人聚在一起,倒没什么生分的。 江荀和他哥的性格也不一样,到哪儿都能跟人聊两句,没过两天,宋父对他的称呼就从江荀变成了“小荀”,话里的亲昵毫不掩饰。 在宋父跟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江柏:“……” 好在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个,只要确定宋尔是喜欢他爱他的就已经足够叫他满足了。 这个年就这么热热闹闹的过了。 快到二月底的时候,宋尔才带着一大堆行李跟在江柏后面上了火车。 仍是送别,但因着已经确定了宋尔回来的时间,便没那样伤感。 等回了家,宋尔照例昏天黑地的睡了两天,直到把精力补足了,才恢复了正常作息。 傍晚。 天色才将将暗下,江柏就抱住了宋尔。 他是个正常男人,原本没有宋尔的时候几乎没想过那事儿,可尝到了腥儿,哪怕只是一星半点,都够叫人辗转反侧了,再加上之前再宋尔家里,因着对方父母的缘故,从没真正做过什么,这样长时间的禁着,怎么能让江柏不渴望。 宋尔才洗过澡,身上微泛潮热,可比起男人身上炙热的体温,还要差上许多,他侧过头,喊了声“哥哥……” 仰面时一截纤长美丽的颈就那样露了出来。 江柏“嗯”了声后,低下了脑袋。 他的头发长了些,面上也发了细细的胡茬,落在细嫩的皮子上,有些疼。 宋尔眉心微蹙,抬手推了下男人的脑袋。 可这会儿江柏却是将他的脑袋转过来,直接碾在了他的唇上,涎液也是一口一口的渡了过去。 宋尔如何抵的住他,只得是紧着往里咽了,不知过了多久,江柏才从唇上离开,正当宋尔松了口气的时候,毛衣被推了上去。 宋尔心下一惊,“别……” 话音才出口,那处就被噙上了,另一处也被掌在了手中。 宋尔仰着头,手掌插在男人的发间,两靥晕晕透粉,唇间呷津弄露,双目更是潋潋生波,湿润柔软,“轻……轻些。” 这话几乎是用气音吐出的。 江柏握住他的腰,忙碌之余还应了一声,只虽是应了,却来了个阳奉阴违,一连半个钟过去,还没停下,只是换到了另一侧。 宋尔被弄得蜷着脚趾,膝盖也跟着并了并,偏这么点动静也叫男人发现了,他抬起头看了宋尔一眼,那双乌漆漆的眼睛再没了平常了样子,非要说的话,反倒像兽,带着择人的欲气,直白而滚烫。 宋尔抓住他的衣裳,呼声尽数碎在了呜咽里,到最后,身上没一处没叫男人亲过,连腿心儿也破了皮,却不是亲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宋尔低头看了眼身上,心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幸好今天还没开学。 他躺在被子里,身后便是江柏。 男人比他醒的要早许多,见他睁眼,轻声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尔撩起眼皮,乜他一眼,“哥哥怎么不问,我哪里是舒服的吗?” 第135章 这么一问, 江柏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不知分寸,迎着宋尔睨来的眼神,莫名的、不敢吭声儿。 只他不吭声儿, 宋尔却是要开口的,“哥哥怎么不说话了?” 许是昨夜里泪掉的狠了, 眼角眉梢都吊着红潮, 虽话里含气,可瞧着就是有股可怜劲儿。 江柏看着他这幅模样,也知昨夜怪自己过分, 他握住宋尔的手,放到唇边轻而又轻的亲了亲,“我错了。” 宋尔歪了下身, “还有呢?” “还有……”江柏低下眉眼, 望向宋尔的目光温顺而专注,“不知道尔尔能不能大人有大量的原谅我这一回。” “唔……”宋尔从喉咙里慢吞吞的溢出一声哼斥来,“不好原谅的。” 江柏道:“这是为什么?” 宋尔把手从男人手心抽出来,“谁知道有了这次还有没有下次。” 这个……江柏也没法子跟宋尔保证,他动了动唇,半天了也没说出一个保证来。 宋尔回过头看到江柏脸上为难的模样, 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出去。” 要是旁的人说不定这会儿就借坡下驴说日后肯定汲取教训哄说再不这样了, 可江柏在宋尔面前向来没什么心眼子,有什么就说什么也不会跟他藏着掖着, 做不到的事儿更不会贸然承诺, 因此等宋尔说完这句话后就默默的穿上衣裳、去堂屋做饭了。 宋尔看见这一幕, 更觉气闷,他抚了抚额头, 索性又闭上了眼睛。 大约是体力消耗太大,没过一会儿,便睡过去了。 在他补觉的时候,江柏把饭做了,换下的衣裳也给洗了,弄完之后,才端着饭进来喊宋尔。 宋尔可以跟江柏过不去,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虽说脸仍板着,还是乖乖把饭吃了。 别扭了两天,那股子劲也缓下来了。 宋尔也是个男人,虽说对床上的事儿不重,可他也知道江柏同自己不大一样,既然选择了他,自然不能只想着自己。 想通之后,矛盾也没了。 剩下的便是收种粮食。 这些事宋尔属实干不明白,索性就在家里看书写东西,等到块中午的时候,坐在廊下把菜给择了,江柏回来时也少费些事。 刚开始江柏不让他干,可在宋尔坚持要做的情况下,江柏也拿他没办法,他心知这是宋尔心疼他,心里只有更爱惜的。 两人日日亲近,脾性又合得来,日子哪有不好过的,都觉春夏秋冬如流水,这一年便虚度了。 到了年底,两人都惦记着回家的事,宋尔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早在三月份复课的时候就跟村长说再加一人分担教学任务,一年下来,对方逐渐上手,孩子们的功课肯定是不会落下了。 江柏同样把这里的生意收了尾巴,毕竟卖山货靠的是这片大山,等到了宋尔家里没了地势的便利,再做这些就不方便了。 两人收拾好后,便踏上了离开的旅程。 这一次来,江柏却是不好再住进宋尔家里了,一来两人在家里做什么都不方便,二来他是要同宋尔在一起的,尽管宋父宋母还不知道,可他总要有自己的事业,这样以后到了瞒不住的时候,才好让他们放心。 宋父宋母不知道他的打算,但也心疼他独自一人在外面打拼,过年时极力让他在家里过了年。 江荀自然也在,哥儿俩合计了一番,趁着过年的几天跑了好些地方,又联系了从前的战友,几道辗转给江柏弄了个工作,让他在这个城市留了下来。 江柏踏实、肯干,之前又磨炼了一段时间,进入新的环境后没多久就适应了。 宋尔这边也陆陆续续的开始在一些文摘上发表作品,靠着稿费也能养活自己,宋父宋母对此自然也是与有荣焉,但他们都不是喜欢炫耀的人,只自家人在一起庆祝了下。 时间缓缓往前走,一年、两年……五年,再到更久。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真正的秘密,尤其是对至亲而言,他和江柏的关系在宋尔24岁的时候被宋母发现了。 作为一个母亲,宋母只想让自己孩子平安顺遂的渡过一生,在她眼里结婚生子才是该走的正道,如果江柏没有那么多次的救了宋尔的性命,如果对方没有为了自己儿子背井离乡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打拼多年,如果她再狠心一点,她当然可以竭尽所能的拆散他们,可显然没有如果。 这些年江柏为宋尔做了多少事她都看在眼里,宋母无法说服自己分开两个孩子,她并不是多久开明的母亲,只是很爱她的孩子罢了。 因此在发现之后,并未阻止。 再到后面就是跟着一起瞒着丈夫了。 直到很久之后、觉得自家儿子怎么都不结婚的宋父嗅到不对劲儿后,全家人才告诉了他这件事。 宋父:“……” 两个孩子平时感情好他是知道的,可感情再好,也不能这样啊,宋父很想反对,但妻子的一句“你觉得以后谁能跟小江似的照顾我们尔尔”让他彻底没了话。 **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宋尔都握着江柏的手,一路走,一路偶尔停停。 【完结】 第136章 二十年过去。 江柏因着这么多年太拼, 再加上也不多顾及自己的身体,落了场病。 并不很严重,只是怕宋尔担心, 便有意瞒着他,可毕竟是朝夕相对的爱人, 哪里能瞒的久, 没过两天就叫宋尔发现了。 望着在他面前装的若无其事的男人,宋尔走过去、径自上前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子,之后也不说话, 就那么看着他。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睨,是肉眼能瞧出来的生气,有点像是高高踩在墙上、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猫。 想到这个形容, 江柏眼睛里忍不住晕开两分笑意。 可他不笑还好, 一笑起来这可戳到宋尔的点了,他本来就因为江柏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憋了一肚子气,没想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是这样一副没所谓的样子。 “很好笑吗?” 宋尔挑起眉眼问。 多年过去,眼前的人自然早已不是少年模样,可时光匆匆跑过,也只是叫他沉淀了下来, 等到玉石外的斑斑痕迹逐层剥落打磨, 便只剩了朗朗光转。 江柏松下眉眼, 摇了摇头,他打量着宋尔的神色, 暗地里把近两个月的事儿盘了个遍, 却也没盘出个所以然来, 没法子,最后只能斟酌着喊了声:“尔尔。” 宋尔回了个“嗯”。 江柏低头看着两人签在一起的手, 没再自己胡乱猜测,“怎么了,能跟我说说吗?” 宋尔没吭声儿,只是顺着男人的眼神,同样看到了两人交覆在一起的手掌,外面那只更大些,也很黑,带着粗粝的茧子,几乎把他的手包完了。 也不知怎么的,宋尔本是很生气的,可看着这只手,心中又淌进点儿涩来,那些没出口的怪责此刻尽数化成了难过,“哥哥。” 江柏轻轻应了他一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尔仰头看他,眼角是自己都不自知的潮色。 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有些话便不用细说,江柏听他这样一问瞬间便明白了今天宋尔缘何会有这样的态度,“我……” 他顿了下,而后才道:“你身体不好,我不想叫你跟着担心……” “那我生病的时候呢?” 宋尔忍不住截断他,“我生病的时候,在病床上吸着氧气、打着吊针还要吃着那些苦巴巴的药时,你呢,你是什么感受?” 江柏从来就不愿见到宋尔生病,听他这样说将他的手又握紧了些,“别说这种话。” 宋尔感受着另一个人给予他的力道,眼眶中的泪抑制不住的往下掉,“你知道心疼我,难道我的心便是铁疙瘩做的吗,你不叫我知道你膝盖痛,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弄药包敷腿,有没有想过我会有多担心你啊?” 江柏捧着他的脸,慌乱的给他擦眼泪,“不哭了,尔尔,不哭了。” 宋尔呼着气,开口便是咽声,“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也是很爱你、很爱你的……” 江柏紧紧拥住了他,“没下次了,我以后什么都告诉你,好的说,不好的也说。” 宋尔回抱住他,“没骗人?” “嗯。” 静静的抱了一会儿,宋尔的眼泪也慢慢收住了,他趴在江柏肩上,声音略低,“今年秋天,我们回一趟家里好不好,好久没有回去了。” 江柏正要说家里不是经常回吗,可随即就意识到宋尔说的并不是父母家里,“你说的、是回村里吗?” 语气有些不确定。 宋尔“嗯”了一声,“你想回吗?” “没什么想不想的,”对江柏来说,那里最珍贵的不是旁的,而是跟宋尔的回忆,“你想我就想。” 宋尔听到这句话,拱起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成功把自己的头发蹭成了一团炸毛,“等几天,等你膝盖不疼了,我们再出发。” 他其实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叫江柏好好歇歇。 “好,听你的,”江柏隐约也能察觉到宋尔的目的,他轻轻笑开,把人拘在了怀里。 两人说好之后,江柏把手头的事情陆陆续续都放下去了,宋尔这边也跟父母商量好了。 两人摸着秋天的尾巴回了村子。 隔了太久,这里比起原先已经是大变样了,路更宽了,房子也是砖瓦房居多,路边的风吹起来,掀起一层层麦浪。 宋尔拎着行李,走在江柏旁边,手背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哥哥,你还记不记得这里啊?” “记得。” “是哪里?” 男人看过去,话里夹笑,“你当时割完麦子还想去山上砍柴火,结果半路崴了一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