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了摄政王之后》 001 秋风刚起,苏念杳就被送进了温泉山庄。 屋子里烧起了地龙,再加上冒着热气的汩汩温泉,整个小院暖如孟夏。 在小院服侍的婢女们都换上了轻薄的罗裙,苏念杳却依旧觉得冷,早早就裹上了狐裘,倚在窗前的软榻上,静静地看着院中那树桂花。 那狐裘雪白,她的脸却比狐裘更白一分,整个人像是一茔初雪,让人忍不住担心那日光照过来的时候,她会不会就这样化掉。 婢女奉了热茶,放到她手边,见她目光空茫无着落,小声安慰道:“那桂花这两日就开了,到时候王爷也该回来了。” 苏念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知道婢女误会了,想要解释一二,嘴唇半启又慢慢地闭上了。 似乎除了摄政王,她确实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思念,也难怪婢女会误会。 只是她此时,也并没有思念他。 她只是在想,昨晚她忍不住打了他,也不知道他生气了没有。 说起来也不能怪她,明明是旁人眼中冷肃镇重又不失宽和的摄政王,到了她这里却那样凶悍,她被他禁锢着,无处可逃,实在耐不住,在他背上恨恨地挠了几道,非但没能让他消停,反而惹来了他的低笑。 苏念杳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拆散了,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想立刻睡去。他又抱着她进了白玉汤池。 知道他是好意,要帮她沐浴,但苏念杳实在是疲惫至极,只想安安生生地睡个觉,他却偏偏要帮她擦洗,肩颈背腰细致无比,连手指都要一根一根地细细擦过。 黑甜之乡近在咫尺,却被打扰得怎么也到不了,苏念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下意识一抽,那手指就呼在摄政王身上了。 她吓了一跳,黏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的眼皮立刻睁开,看了过去。 摄政王捏着她细细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而她的手指,正正地贴在他的脸上。 ……所以,她这是呼了摄政王一耳光? 头皮一麻,苏念杳瞬间就清醒了。 她立刻爬起来,汤池的热水被她的动作带出层层波澜。 “殿下,”苏念杳跪坐在汤池中,眼睛望着摄政王,目光乖巧又无辜,“我不是故意的。” 萧屹哼笑一声。 苏念杳一只手还被他握着,另一只手慢慢地伸出去,指尖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胳膊。 男人的手臂劲瘦有力,大臂上陈旧的箭伤像是一枚残破的铜钱。 见他没有躲,苏念杳心下稍安,手指慢吞吞地挪动,渐渐攀附到那平阔双肩。 他任由她的手指在肌肤上滑动,依旧没有避开,也没有挥开她的手。 苏念杳底气顿生,指尖在他肩膀处缓缓打转,仰着脸看他,眸光诚挚无比,“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您要说相信我。” 萧屹目光渐深。 她只顾着那一巴掌的事,浑然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情形。 少女跪坐在汤池中,周身笼着暖暖烛光,肌肤比上好的无瑕白玉还要细腻,水珠挂不住,顺着细白的脖颈滑落,悄无声息地越过起伏春山。 萧屹喉结滚了滚。 苏念杳并未察觉到危险临近,见他不言,心中有些发急。 往日他闹得凶了,她也挠过他,他从未计较过。 但呼在脸上却是第一次。 她拿不准堂堂摄政王被打了耳光之后会不会发怒。 “殿下,”她靠得更近了些,身上绵软无力,苏念杳顺势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借力,喁喁哝哝:“我说我是无心之过,您要说相信我,要说无妨,要说宽宥我了,您就这样说。” 她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小声催促着:“快说嘛。” ……要求还挺多。 萧屹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双手叉在她双肋之下,轻轻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苏念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危险,双眸渐渐睁圆,“您——” 后面的话,被堵了回去。 直到她昏昏沉沉睡去,也没有听到他说相信、无妨、宽宥这几个字。 倒是迷迷糊糊中,听到他说让她不要急,马上就解脱了,他已经给她寻了个极好的去处。 彼时半梦半醒,她睡得懵懵的。 此时清醒回过味来,苏念杳怀疑他说的“解脱”是要送自己上路,那“极好的去处”该不会是黄泉? 只是她醒来的时候,摄政王已经离去多时,并没有机会问他。 摄政王这几日很忙,除了朝政,听闻南疆使臣两日后也要到了,正好赶上仲秋团圆节。 苏念杳都想不通他为何在这个时间把她送到温泉山庄来,离皇城太远,他来回一趟要费不少时间。 偏偏后日就是月圆,他又必须得回来与她欢好。 苏念杳自己是不想去皇城找他的,她无法行走,上下马车都要人抱,轮椅上下山也太麻烦。 更何况,他也不喜欢她去皇宫。 皇宫里有小皇帝。 从她九岁起,就一直是小皇帝的伴读之一,与小皇帝几乎日日相伴。曾经有不少人传言,说她与小皇帝青梅竹马,将来很可能是要做皇后的。 直到去年的仲秋团圆节上,她因为中了莫名其妙的药,与摄政王春风一度,被众人当场撞破。传言又变了,说她是小皇帝的亲信,安插在摄政王身边的暗桩。 苏念杳没有问过摄政王是怎么看自己的。 但她大致也能猜出来,在他的眼中,她恐怕是个心机深沉、宁可自毁清誉也要赖进王府的棋子。 她虽然嫁进了王府,但他在床笫之间总是太过孟浪凶悍,一点也没有与正妻相敬如宾的感觉。 他也不喜欢她去皇宫,每次皇宫传召,苏念杳总是能从他的眸中窥到一丝愠怒,即便那张脸总是喜怒不形于色。 至于苏念杳自己,她其实也不喜欢去皇宫,反正她成了摄政王的正妃,再也不是能被人随便捏死的小小伴读,干脆借着重伤之后身体不适推脱开。 只是这一次,皇宫传召她的不是太后或者小皇帝,而是刚刚大婚的皇后。 似乎知道她不肯去,皇后派来的人还带了话: “我知道姐姐心中有疑问,姐姐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父亲为何那样思念嫡母,对你却百般冷漠吗?今日团圆节,我既入了皇宫,无法与亲人相聚,姐姐来陪我一盏茶的时间,我便把这个秘密告诉姐姐。” 这番话,苏念杳自然是不信的。 她与这个继妹并不相熟,妹妹就算思念亲人,也该是继母或者父亲,反正不会是她。 倒是妹妹大婚之前,似得意炫耀又似忐忑不安,曾经问过她“如何讨小皇帝欢心”,苏念杳猜测,或许是新婚的继妹与小皇帝相处并不融洽,所以才想要见她,想从她这里打探与小皇帝的相处之道。 她对继妹说的“秘密”确实有些动心,但这么多年,苏念杳大概明白了,父亲深爱亡母,而她出生的时候害得亡母难产而死,可以说,在父亲眼中,她是害死亡母的凶手。 这样想,父亲不想见到她,将她从小扔在庄子上也是有情可原。 苏念杳只犹豫了片刻,就拒绝了皇后的相邀。 平时倒也罢了,今日是团圆节,乃是月圆之夜,她必须要等到摄政王,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皇后派来的人倒是也没为难她,被拒之后就离开了。只是天黑之际,宫里又来了人,说是团圆节,给摄政王妃的赏赐。 赏赐是两份,一份是太后的,一份是皇后的。 巧的是,两份都是手串,一串菩提,每一颗菩提珠上都刻着经文,字迹不过针尖大小,雕工精巧繁复,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心血。另一串是红宝,剔透璀璨,亦不是凡品。 宫人双手捧着托盘,恭恭敬敬:“太后说了,许久未见王妃,也不知这手串戴上是否合适,若是窄了,太后那里还有多的珠子,给王妃送来。” 苏念杳将两串手串分别套在左右手腕上,笑道:“正正好呢,多谢太后赏赐,多谢皇后赏赐。” 宫人离去后,苏念杳让婢女将手串收进箱笼,叮嘱:“收在箱笼最底下,莫要让王爷看到。” “什么东西不能让本王看到?”话音刚落,摄政王就进来了。 苏念杳脸色一僵,遽然回头,发髻上的金丝蝴蝶几乎要飞起来,颤颤巍巍欲坠不坠。 摄政王不知何时回来的,正站在门口,高大身躯遮住了昏昏暮光,他仿佛站在了明暗交界处,面前是灯火融融的暖室,身后是望不到头的无边黑暗。 许是因为南疆使臣的到来,他穿上了那件许久未上身的王袍,玄黑色几乎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给人一种要从这世上消失的错觉。 只有肩上落了两三粒细小金桂,残留了几分温暖。 旁边的婢女已经噗通一声跪倒,浑身抖得犹如筛糠。苏念杳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她退下,又招了招手,轻声唤道:“殿下,您过来,我跟您细说。” 她打发婢女是挥挥手,唤摄政王近前又是招招手,是不是对摄政王大不敬?婢女临走前总觉得不妥,咬咬牙一壮胆,想要提醒她一声,却见摄政王已经走到了软榻前。 等到摄政王靠近,苏念杳才知道婢女为何吓成那样。 他身上沾染了浓郁血气。 玄黑织金王袍看不清是否浸染血色,但袍角处有不明显的洇湿。 苏念杳有些疑惑,他虽然是摄政王,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但平时宽仁大度,别说是要人性命,连发怒都是极少的。 也不知道他是杀了许多人,抑或是遇到了刺杀,竟然沾染了满身血腥气。 苏念杳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洇湿处移开,伸出手去碰摄政王的肩膀。 樱草色袖口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而向下滑去,露出一截雪白细瘦的小臂。 萧屹目光沉沉,一言不发,浑身气势冷得惊人。却在她伸长手臂也够不着的时候弯了弯腰,让她顺利地碰到自己的肩膀。 苏念杳将他肩上落的那两三粒桂花捻下来,捏在指尖,这才乖巧一笑,道:“宫里赏赐了菩提手串和红宝手串,我并不喜欢,不想戴着,才让人收到箱笼底下。” 顿了顿,她又强调:“是太后和皇后赏赐的。” 言下之意,跟小皇帝可没关系。 手串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就摆在一旁的托盘上。 萧屹瞥了一眼,又勾在手中仔细看过,见无异样,这才搁下。一回头,苏念杳正盈盈望着他,目光干净柔软,一副乖顺无比的样子。 只是捏着的那两三粒桂花,却被捻碎了,白嫩指尖染了些许金黄。 萧屹捏着她的手指,拿起一旁的帕子,将那指尖细细擦干净。 明明是积威深重的摄政王,刚刚才沾染了一身血气,此时的动作却优雅无比,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女子手指,动作细致,仿佛在擦拭稀世珍宝似的。 苏念杳蓦地想起前两日在汤池中他也是这样给她擦拭,她抽了他一巴掌。 “殿下,您……”苏念杳有心问问他是不是还在生气,却只觉得气血翻涌,她咬住了唇,雪白的脸颊渐渐染上薄红。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自从去年的仲秋团圆节上中了情毒,每到月圆之夜都会发作,而今日,又是团圆节。 “别咬。” 温热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唇,粗砺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带着几分惩罚的意味,看到那淡色的唇在指腹下显出秾艳来,像是饱满而红润的樱桃,萧屹这才住了手。 他的目光凝在她的唇上。 原本雪一样的美人,单薄苍白,似乎随时都会羽化而去,从此消失在世间。此时沾染了几分嫣色,终于多了真真实实的感觉。 萧屹突然后悔刚才将她指尖的桂花金黄给擦掉了。 “今晚……”他哑声道:“汤池里洒上桂花吧。” 002 白玉汤池里洒满了桂花,金黄明艳,铺陈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荡漾起伏。 苏念杳自幼体弱,常常需要服药,她喜欢花香,花香可以遮盖苦涩的药味。 尤其是这一年重伤之后,她每日汤药不断,内服外敷,弄得浑身药味,闻着就让人舌根发苦。 婢女们每日都去花园中采摘鲜花,一部分插在花瓶里,一部分就摘了花瓣给她沐浴用。 但今日的桂花却是原本要用来做桂花糕的。 她特意吩咐了婢女采来第一批新开的桂花,现在全被他洒在汤池里,显然是做不成桂花糕了。 “就这么舍不得?”萧屹目光凝在她的脸上。 雪腻脸颊染上了绯红,像是有人用工笔给纯白铃兰细细涂抹了胭脂,娇美而糜艳。 萧屹目光黑沉,凑到她的耳边,哑声道:“别舍不得了,明天给买桂花糕,保证让你吃饱。吃得小肚子都鼓起来,就像……现在这样。” 他说着话,故意停了下来,掌心在她腹部轻轻压了压,意有所指。 苏念杳迷迷茫茫,明知他不怀好意,却还是顺着他的话低头,看向他的手掌处。 摄政王武将出身,自幼习武,直到一年前还在疆场浴血杀敌,手掌上都是刀枪剑戟磨出的茧子,掌心粗砺,温度灼热,与她一贯的冰凉截然不同。 他将她牢牢地扣在怀中,掌心下是白皙柔软的肌肤,苏念杳看到了一点本不该出现的起伏。 “我晚膳没用多少……”苏念杳下意识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她没吃撑,至少没有吃到肚子鼓起来的程度。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她抬起头,用最纯净最无辜的眼神去看他。 摄政王与平时大不同。 玄黑织金王袍被随手扔在了汤池边上,中衣不见踪影,胸膛宽阔,几道旧伤狰狞可怖。 头上的九旒冕冠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发髻束拢不住,歪歪斜斜,一滴汗珠从额角滑落,顺着俊美凌厉的脸颊,落在了锁骨上。 苏念杳的目光忍不住顺着那汗珠而下,看向那平直的锁骨处。 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这么瘦了? 要不是天生身材高大,有骨架子撑着,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能挂得住那玄黑王袍了。 脑子里的迷雾散去一些,苏念杳稍稍清醒,意识到眼下情形不对,她倏然抬眸,正对上摄政王意味深长的眼睛。 “轰——”苏念杳脑子一懵,又羞又臊,挣扎起来。 摄政王虽然瘦了很多,力气却依然大得要死,轻笑一声,臂膀根本无需发力,就将她禁锢得死死的。 “摇摇,别闹。”他哄着她,声音低沉喑哑,却含着不容忽视的笑意,手掌却在那小肚子上轻轻摩挲两下,意味明显。 苏念杳觉得自己都要烧起来了,羞恼至极,恨不得再呼他一巴掌。 对了,她上次呼到他脸上,看起来他似乎没生气? 不过,上次是意外,万万不能再来一次,苏念杳只敢掐着他的肩膀,恨恨地留下几道不明显的印子。 没能掐疼他,却惹来他低低的笑声,夹杂着几分愉悦。 苏念杳恼了,身子扭股糖似地挣扎起来。 “摇摇。”摄政王闷哼一声,叹道:“别闹……” 苏念杳一顿,感觉自己烧得更厉害了,心头像是燃起大火,遍地焦灼,疼痛无比。 “起、起开。”她推着他的肩膀,力气细弱。 摄政王闷声笑道:“真恼了?别气,明天真的给你带桂花糕,你最喜欢的城南那家卢氏——” 苏念杳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虚幻,蒙上了大片大片的光斑,模糊中,她看到一股鲜红的血从自己口中喷出,染红了水面上金黄的桂花。 - 苏念杳一直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死了。 一年前她身中情毒与摄政王春风一度,被众人当场撞破,若是个贞烈女子,早该一死了之,她却厚着脸皮,好好地活下来了。 遇到刺杀,她身受重伤失去了双脚,昏迷了半月方才醒来,之后身体一直虚弱不堪,每日汤药不断,但她也忍着痛楚,好好地活下来了。 那情毒十分阴毒,每到月圆就必须与他欢好,否则就要忍受万蚁噬心之痛,她素有心疾,是万万熬不过去的。 但她不是已经与他欢好了吗? 怎么就死了呢? 还是死在那样羞人的情形中? 难道这就是医者们所说的“马上风”? 苏念杳想不明白。 更想不明白的是,她明明已经死了,却没有离开温泉山庄。 她眼睁睁看着他从震骇惊怒到麻木淡漠,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抱着自己的尸身离开汤池,进了卧房,按动机关,那雕花大床向旁边移开,下面赫然出现了一道幽深的洞口。 苏念杳这才知道,自己睡的大床下面,竟然藏着密道。 他将她安置在下方密室,给她梳头上妆,穿戴整齐,连遗落在汤池边的金丝蝴蝶,也给她好好地簪在了发髻上。 他自己却拎起汤池边那件已经湿透的玄黑王袍,随意地披在身上,下了山。 苏念杳下意识追着他的脚步,却发现自己离不开温泉山庄。 她向高处飘去,隐约能瞧见那皇城之中火光冲天,哭嚎之声惨烈,竟然能传到遥远的温泉山庄来。 她在温泉山庄飘飘荡荡,听着婢女们和侍卫们小声议论,说他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族。 过了几日,又听侍卫们说他扶持了个新的皇帝,还挑选了三位大臣,分封三公,辅佐新帝。 到了第七日 ,苏念杳感觉越来越轻,似乎自己快要消散了,摄政王又回来了。 他手里拎着几个人头,随手扔在了院门外,人头滚入杂草,苏念杳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小皇帝,与她朝夕相伴了多年的脸。 他竟然杀了小皇帝? 之前,苏念杳确实听说过传闻,说摄政王战功赫赫,手握大权,而小皇帝登基时才七岁,跟摄政王比起来不过是无知幼童,摄政王怎肯屈居人下,早晚会取而代之。 但十年过去了,摄政王始终没有行动。 也有传言说,她是小皇帝安插在摄政王身边的暗桩,监视其一举一动,摄政王处处受制,才一直按兵不动。 但她到摄政王身边也才一年而已,而且苏念杳自己知道,她从未向小皇帝透露过摄政王的行踪。 但兴许是没了她这个在身边碍事的人,摄政王这才彻底放开了手脚? 苏念杳来不及细想,又跟着摄政王回了屋。 天色将暗,屋里还没来得及点灯,婢女们也不见踪影,摄政王摸索着扳动机关,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了血红指印。 密室中这七日却一直是灯火通明,灯光自下而上照亮了密道。 摄政王一手压着墙壁,拾阶而下。 看着墙壁上留下的一条长长血迹,苏念杳突然意识到,这灯光对他来说,竟然不足以看清脚下的路,需要扶着墙壁才能下台阶。 甚至密室中亮到晃眼的灯火,对他来说也不够,他又摸出数根蜡烛,洁白的烛膏被他掌心的鲜血染红,烛火跳动,竟让苏念杳想起了大婚之日的龙凤喜烛,好像也是这样红。 摄政王伸手要从怀中取什么,手指停在半空,目光渐渐凝在手上,仿佛这才看清自己一手的血迹。 苏念杳有些不舒服。 按理说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任何感觉,可看到一个在沙场上能在百步之外轻轻松松射穿敌将咽喉的英雄,此时却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她觉得心口闷闷的。 之前他也有过目力衰损,她还问过,他只说是旧疾,却没说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这跟瞎了有什么两样? 哦,还是不太一样的,至少他现在还能把自己的手洗干净。 密室不止一间,旁边的屋子里储存着水和粮食,摄政王洗了好几遍手,将手指凑到眼前仔细检查过,这才回到她的身边。 他随意地坐在冰床旁,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尸身下面是大块的冰,苏念杳自己都觉得冻人,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冷,将她的手拢在宽大的掌心。 “摇摇。”他轻声唤着她。 “我给你找了个极好的去处,虽然远了些,但摇摇若是去了,那里的人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苏念杳想不通所谓的“极好去处”是什么地方,她原本猜测是黄泉,可他又说那里的“人”会喜欢她。 她从未离开过邺京,所以这个“远了些”的地方,她肯定没有去过。 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那里的人又怎么会“一定非常喜欢”她呢? 尚未想明白,摄政王却突然又改口了。 “可是我反悔了。”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指腹轻轻地划过脸颊,竟有几分温柔之意。只是他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比,“我后悔了,摇摇哪里也不能去,就陪在我的身边好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伸手从怀里取出个油纸包,缓缓打开,是两块金黄甜软的桂花糕。 “摇摇别气,我买了桂花糕给你赔罪,是你最喜欢的城南那家卢氏糕点铺新做的。” “摇摇,咬一口。”他将那桂花糕送到了她的唇边。 苏念杳气结又心酸,她都死了!死了!怎么咬?! 过了许久,摄政王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慢慢将桂花糕重新包起来,小心地揣回了怀里。 “那不急,摇摇等会儿再吃好了。”他慢慢地挤上了冰床,和她一起并排躺着,伸长手臂,将她整个拢在怀里,抱得结结实实。 “摇摇走慢些,我脚程快,会追上你的。” “我带了桂花种子,也问到了城南卢氏糕点铺的秘方,以后我给摇摇做桂花糕。” “往后的路,我和摇摇一起走。” 003 苏念杳不觉得自己还有“往后的路”可走。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能消散,在摄政王抱住她的时候,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过了不知多久,她模模糊糊觉得他的手臂收得太紧,将她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念杳不得不张开嘴巴,艰难地呼吸着,一边伸出手,想要将他推开。 指尖碰触到的肌肤灼热坚硬,手臂处肌肉鼓胀,生机蓬勃,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大臂外侧有一个类似圆形的伤口,那是他在最后一战生擒敌方首领时被乱箭射中而留下的,他刚回京时那伤口还没好,血肉模糊狰狞恐怖,一年后,那伤口早已痊愈,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像是一枚残破的铜钱。 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那道疤,凹凸不平,肌肉外翻,苏念杳甚至还能感觉到血迹渗出后湿黏的触感。 ……嗯? 苏念杳突然觉得不对。 这样的手感,该是他刚刚回京时伤口的状态! 还有他的臂膀,健硕而坚硬,肌肉贲张蓬勃,分明不是他临死时消瘦的样子! 苏念杳遽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架雕花大床,软烟罗床帐轻薄如水,挡不住那柔白月光。 窗牖半开,凉风追随月色,悄无声息地从床帐的缝隙中侵入。 都不用揭开床帐,苏念杳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轮皎皎明月,亮如圆盘,高悬夜空。 这是月圆之夜,却不是她死的那个月圆夜,那夜她是在铺满了金黄桂花的汤池中与他欢好,后来又被他带入了密室,躺在冰床之上,那里看不到月亮。 不是温泉山庄,也不是她住过一年的摄政王府主屋。 此情此景,倒像是皇宫之中。 对了,这是皇宫!是她初次与摄政王欢好的地方! 男人温热的身躯、健硕的臂膀、新鲜的伤口,都在提醒她,这并不是梦,更不是死后的黄泉。 苏念杳的眼眸猛地睁圆了,她稍稍抬起上身,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脚。 她的脚还在。 两只脚都好好的长在身上。 足弓绷起,在月光下像是一弧玉色。 脚趾整整齐齐,全都好好地,一个都不少。 苏念杳整个鬼都懵了。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死透了,为什么又突然活过来了,还回到了一年前,回到了她还没有失去双脚、而他也没有因为旧疾几近失明的时候。 许是她撑着身体时间太久了,男人不满地低呓了一声,收紧手臂,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苏念杳身子一僵。 死而复生让她心神俱震,险些忽略了眼下的情形。 既然这是她和摄政王初次欢好的月圆夜,那她此时到底有没有…… 苏念杳尽量放轻动作,如一只蚕蛹般蛄蛹着扭了扭身子。 只是细微的动作,身下却传来了不容忽视的酸痛,腰身像是折断后又重新续上似的。苏念杳眼前一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这感觉并不陌生,她刚开始很难适应摄政王的时候,每次都会如此辛苦。 显然,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已经全都发生过了。 “诶……”苏念杳有点遗憾。 她都回到一年前,怎么就差了这么一天呢?! 窗外传来隐约的动静,似乎有人在喊“摄政王”。 苏念杳猛然回神。 对了,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撞破他们的“好事”。 好在外面的人离得还远,他们或许不知道摄政王在这里,或许是在做个寻找的样子,听动静还在附近的宫殿搜寻。 来不及去思考是谁给她和摄政王下药,是谁在背后安排了这一切,苏念杳知道,她必须立刻离开。 好不容易重生了,她可不想再重蹈前世覆辙,遇到刺杀失去双脚、嫁给他互相猜忌、死在他的怀中,这样的过程她绝对不愿意再经历一遍。 苏念杳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男人的胳膊从背后圈着她的腰,将她结结实实地揽在怀里。苏念杳小心翼翼地推着,试图将他的手臂从自己腰上挪开。 男人的手臂健硕坚硬,苏念杳就像一只被大型猛兽摁在爪子下的小兔子,徒劳地扑腾了半天,身上冒了一层细汗,感觉腰身已经断了,整个人累到几近虚脱,也没能将他的胳膊推开。 她伏在摄政王宽阔的胸膛,喘了几口气。 “……”真的好烦呀这人。 苏念杳几乎怀疑摄政王是故意的了。 磨了磨牙,她费力地抬起头,看见男人坚毅凌厉的下颌,再往上,浓眉如墨,鸦羽般的睫毛安静垂覆,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下像是起伏的山峦。 他并没有醒,但嘴角弯起一个几不可查的弧度。 对这个小小的弧度,苏念杳可太熟悉了,这是男人饱餐之后的餍足。 即便在睡梦中,男人看起来也颇为愉悦,苏念杳却累得气喘吁吁,瘫成软嗒嗒的饼。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近,苏念杳无力地趴在摄政王胸口,茫然地睁着眼睛,努力想办法。 摄政王骨子里就有股霸道劲,前世也是如此,他就算睡着了,也会本能地将她牢牢地圈在怀里。冬日还好,他暖烘烘的比汤婆子好用多了,被他抱在怀里,一整晚安眠。夏日就难熬了,苏念杳不得不在卧房多摆上两个冰鉴。 眼下可怎么办呢? 刚刚结束了沙场血战的男人,身体正处于巅峰状态,就算熟睡中,她也休想从他怀里逃走。 苏念杳睁着眼睛趴在他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他腹部一道已经结疤的伤。 摄政王位高权重,硬的肯定不吃,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苏念杳仰起头,凑上去在他的脸颊亲了一下。 圈着她的力道松了一点,很小的一点点,几乎很难察觉到,但苏念杳却很高兴。 她继续努力,稍稍往下,又亲了亲他清晰锐利的下颏。 横在后背的胳膊勒得没有那么紧了。 苏念杳再接再厉,亲了亲男人的锁骨。担心把他激醒,她特意避开了喉结,亲亲肩膀,小鸡啄米似的,顺着健硕的手臂一直亲到粗砺的掌心。 男人的胳膊终于松开了。 苏念杳没敢动作太大,一下子猛地脱离可能会让他在睡熟中下意识把她捞回去,她一点一点起身,抬起上半身的时候,脚还搭在男人腿上。把脚挪到地上的时候,手还扶着男人的胳膊。 直到双脚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整个人下了床,她才敢把手移开,轻手轻脚地,像是生怕吵醒主人的小贼。 她很久没有走路了,几乎不太能适应双脚踩地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迈了两步,捡起了地上的衣裙。 苏念杳记不清之前的事情了,宴会中她只饮了一杯果酒,是平时喝惯了的,绝对不会醉倒。但偏偏一杯果酒下肚,她整个人又热又懵,出来透气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更不知道怎么就遇到了同样中药的摄政王。 宴会该是一两个时辰之前的事,对她来说,却已经隔了一年,苏念杳不记得自己身上穿戴了哪些物品。她只能把地上看起来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捡起来。 小衣竟然扯破了,有根系带莫名其妙不见了,以她自己的力气,肯定是扯不断的,显然是摄政王做的。 “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苏念杳抿了抿唇,凑合着裹在身上。 身下不适越来越酸痛,她一边小声地抽着气,一边咬着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镇定。 她要把自己整理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端庄淑雅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襦衣系好,罗裙套上,两根压裙的鹅黄色蝴蝶宫绦也系在腰上,被细白的手指捋顺。 刚刚把半臂捡起来,苏念杳的眼前闪过了一片烛火亮光。 外面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座偏殿。 灯笼的光在夜色中明亮刺目,透过半开的窗牖,照亮了苏念杳慌乱的眼睛。 那些人已经进了殿门,堵住了她离开的路。 苏念杳抱着还没来得及套上身的半臂,整个人僵成了泥塑。 她来不及了。 就算把半臂套上,衣裙能整理好,可她的头发还没有梳拢。她总不能散着一头乱发,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好巧,我刚好在这里找到了摄政王。” 眼看着又要走上前世的老路,不说后面会经历的刺杀、失去双脚和死亡,光是眼下被众人当场撞破她和摄政王的“私情”,父亲和太后的诘问,小皇帝愤怒的眼睛,还有无数指指点点、窃窃私议,都仿佛在眼前一一重现。 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就遗忘的饱含鄙夷的眼神和言语,此时却清晰无比地浮现,化作无数锋锐的利箭,纷纷向她射来。 有种万箭穿心的错觉。 苏念杳捂着心口,轻轻揉了揉,安慰自己:“不怕不怕,随他们看,随他们说,又不会少一块肉。” “摇摇,不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把摄政王叫醒,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难堪。 004 前世,被众人当场撞破的难堪,就是摄政王和她一起面对的。 不对,严格地说,是摄政王面对的,她当时被藏起来了。 那时,她和摄政王睡得一样沉,等到外面那些人闯进卧房时才在喧哗吵闹中惊醒。她当时完全懵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更不知道为何会和摄政王躺在一起,整个人震惊到茫然,都没有反应过来锦被下的自己未着寸缕,撑着身子就想坐起来。 倒是摄政王,明明跟她同时醒来,却瞬间明白了眼前的情形,大手扯着锦被一提,将她从头到脚藏得严严实实,闯进来的人只知道摄政王在床上藏了人,却根本没看清是谁,别说脸,连根头发丝都没看着。 摄政王命令所有人都退出去,又让随后赶来的太后和小皇帝在外面等着,这才将锦被向下扯了一点,露出她的脸。 想必她当时的脸色极差,摄政王眸光又黑又沉,凝睇在她脸上,喉结上下滚了滚,半晌才哑声道:“抱歉,让姑娘受委屈了。” 光风霁月濯缨沧浪的摄政王遇到这种污秽之事,苏念杳还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不说当场掐死自己,至少也该怀疑是她和小皇帝串通,给他下了药。 倒是没想到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致歉。 第二句话就是:“今夜已晚,明日一早我会去苏府提亲。” 于是,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嫁进了他的王府。 这次又被众人堵在殿中,大概是沿着前世的轨迹再走一遍吧。 “殿下。”苏念杳唤他。 话一出口,她就愣了,声音又沙又哑,像是哭了一晚上似的。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小了,摄政王没醒。 苏念杳走回床边,弯腰靠近他,“殿下,快醒醒,外面的人要进来了。” 一滴清亮的水珠落在了他的脸上,在寂静的屋子里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苏念杳望着他脸上的小小水渍,怔愣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一片湿漉漉的水痕。 她没想到自己会哭。 苏念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羞辱和难堪而哭,还是因为身体极度的疲劳和酸痛而落泪,她抬起手,指尖上的水痕在皎皎月光下泛着光,让人想起平静微波的水面。 ……水面? 像是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黑暗茫然的内心,苏念杳的眼睛一瞬间亮了。 对呀,她怎么忘了,这座偏殿后面是连着湖的! 此次宴会设在景福殿,景福殿连着伴月湖,皎皎明月从湖面升起,照亮波光粼粼的湖水,景致极佳。 本是为了仲秋团圆节赏月而特意选的地方,此时却为苏念杳提供了一线生机。 她可以从水路逃走! 眼看着殿门处的烛火已经渐渐逼近,苏念杳再不敢耽搁,准备从后面的角门出去。 她猛地转身,脸色却突然一变。 “嘶——”苏念杳扶着床架,揉了揉自己的腰。 转身动作太大,她的腰险些要断了,双腿更是软得像面条一样,差点一头栽到摄政王身上去。 她小声地吸着气,艰难地缓着全身各处上上下下的酸痛,而罪魁祸首却安然睡在大床上,墨眉舒展,削薄唇角微微勾着,愉悦而餍足。 苏念杳:“……” 好气。 她抹抹眼泪,低下头,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咬了一口。 然后抱着没来及穿好的半臂,果断逃跑。 绕过后面的角门,穿过一个小小的花园,就到了依湖而建的凉亭。 苏念杳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中越逼越近的烛火,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进了伴月湖。 已是仲秋,湖水冰凉,一入水苏念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会凫水,是因为前世失去双脚之后,不能行动,人也日渐萎靡。摄政王就带着她去温泉山庄,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就非要教她凫水。 彼时她身体虚弱,哪有力气凫水,常常划拉不了几下就沉到水底,一度怀疑摄政王是想溺毙自己。 但每次她快要憋得背过气去,就会有一只掌心粗砺的大手托着她的腰腹将她救起来,等她把气喘匀,他又拎着她放回水中。 来来回回,苏念杳很不高兴。 她不是个好学生,摄政王却极有耐心,也不知道他怎么挤出来的时间,明明每日忙得要死,要巡视六部,要早朝,要给小皇帝授课,要盯着小皇帝批奏折,每一本奏折都要掰开揉碎给小皇帝讲明白,每天几乎都要擦着宫门下钥的时刻出来。 就这,他还要不辞辛劳,一路快马从皇城赶到温泉山庄,就为了折腾她凫水。 当然,也少不了借着凫水,假公济私,满足他的私欲。 也不知道堂堂摄政王,明明那么冷肃镇重的大权臣,怎么就那么重欲? 但不管怎么说,日复一日,苏念杳竟然也学会了凫水。 可能温泉养身,再加上活动了身体,按照摄政王军中将士的说法,这叫“每日操练”。就这么被摄政王操练着,苏念杳的身体竟然没那么虚弱了,虽然比不了摄政王的钢筋铁骨,至少不再是之前的奄奄一息。 只不过,前世她凫水是在温泉山庄,即便是寒冬腊月,那水也是温热无比。 眼下,伴月湖的水却冰凉透骨。被这冰冷的湖水一激,苏念杳倒是觉得脑子更清醒了几分。 她不想走前世的老路,自然就不能被众人发现,宫中各处有侍卫巡视,她必须得避开才行。好在此时摄政王“失踪”,侍卫们似乎也被分散了,苏念杳借着湖中残荷遮掩,小心翼翼地游过伴月湖,来到对岸。 再走一小段路,就是龙清宫,苏念杳却不能就这么回去,要是碰到人,她无法解释自己浑身湿透是怎么回事。 她蹲在岸边的一丛美人蕉下,抱着双臂,安静地等待着。 仲秋节是阖家团圆的夜晚,但宫里的人却大多无法出宫,能去景福殿晚宴的更是凤毛麟角,但只要主子不在,宫女内侍们自然也会自己寻些乐子,一盘简单的月饼瓜果,也能拜月祈福。 苏念杳等了没多久,就听到了脚步声。 她悄悄地探出头去,借着皎皎月光,看清了经过的人,正是小皇帝的乳母崔氏,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拎着篮子,轻声说笑着走了过来。 苏念杳挪了挪蹲得发麻的双腿,噗通一声跳进了湖里,她伸着双臂,毫无章法地挣扎着,嘴里喊着:“救命——” “天呐!”崔氏惊呼一声,拎着裙摆跑了过来,“是苏姑娘!快去喊人,别喊侍卫,喊会水的宫女过来!” 一个小宫女转身就跑,另一个叫槿香的却飞快地放下手中篮子,直接跳进了水里。 苏念杳依旧假装挣扎,在槿香抱住她的腰的时候,她顺势抱住了槿香的肩膀,双腿看似乱蹬,却丝毫没有妨碍到小宫女凫水的动作。 本就是刚刚跳下来的,离岸边不过丈许,崔氏在上面伸手拉拽,槿香在水下托着她,苏念杳很快又回到了岸上。 另一个小宫女带着人跑了回来,崔氏回头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停下!这里没有危险了,你们去别处巡逻吧。” 她说着话,麻利地解下了身上的轻薄披风,罩在了苏念杳身上。 领头的侍卫一听是小皇帝乳母说话,再一看,落水的那个肌肤胜雪,一张小脸白皙莹腻,仿佛是沾了露水的白瓣芙蓉,月光下莹白剔透像是会发光似的,分明是皇帝的伴读苏姑娘。眼角余光扫到披风下露出一截湿漉漉的裙摆,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乱看,带着巡逻的侍卫离去,走开几步,遣了个侍卫去向上头禀明此事。 “苏姑娘可好?”崔氏扶着苏念杳,满是担忧:“我叫人去请太医过来?” 苏念杳摇头,“我没事,直接回去就行,多谢崔妈妈,不用请太医。”她一身的痕迹,可不敢让太医瞧见。 崔氏一向柔顺,听苏念杳不肯请太医,她虽然犹豫,但也没说什么,扶着她回了龙清宫。 龙清宫是皇帝寝宫,占地极广,除了小皇帝住的正殿外,边边角角还住了无数服侍小皇帝的宫女内侍。崔氏做为小皇帝的乳母,也住在这里。后来为了方便,苏念杳和另一个伴读董章也住进了龙清宫的偏殿。 服侍苏念杳的小宫女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崔氏命人送了热水,苏念杳扶着花梨木的大浴桶,道:“多谢崔妈妈,我自己沐浴就好。” 崔氏欲言又止,迟疑道:“宫里……苏姑娘多加小心。” 崔氏带着两个小宫女离开,苏念杳解开披风襦裙,慢慢地爬进浴桶。 她避开了被众人当场撞破的尴尬,小皇帝和太后就算此时到了景福殿,也只会看到摄政王一个人。 没有人会知道她也曾经出现在景福殿。 她离开的时候,摄政王还在熟睡。 苏念杳回想了一下,她完全不记得晚宴时自己是怎么遇到摄政王的,如果不是从床上醒来时发现摄政王就躺在身边,那她不会知道跟自己春风一度的人是谁。 既然两人都是中了药,那摄政王的情形应该与她相同。 也就是说,摄政王睁开眼睛没见到人,也不会知道跟他春风一度的人是她。 温热的水一寸寸漫过身体,她整个人蜷缩着躲在水面下,感觉着冻僵的肌肤重新有了知觉,紧绷的身体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看来,这一世,她不用再走嫁给摄政王的老路了。 005 知道自己不会再走前世老路,苏念杳放松下来,才觉得全身酸痛无比。 她强撑着,用布巾一点点擦拭身体。 刚醒来时太过震惊,之后又忙着逃跑,到了此时苏念杳才终于看清了自己身上的斑斑痕迹——腰胸腹都有,甚至腿上也有清晰的指印。 又是熟悉的一幕。前世也是如此,她皮肤生得薄,稍微用力些就会留下痕迹,偏偏摄政王又是武将,力气非常人能比。她能感觉到他特意放轻动作,但情绪激烈之时难免失控,每每后来她困倦至极,他抱着她清洗沐浴,还要耐心地给她擦药。 现在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疲累,本就经历了摄政王一番风雨,还要强撑着游过伴月湖,要不是崔氏扶着她,苏念杳都要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回龙清宫。 皮肤上的痕迹倒也罢了,虽然斑驳显眼,反正过两天自然就会消褪,只要她小心些不被人看到就行。 只有深处的疼痛,微妙又奇怪,就算前世已经经历过他多次,苏念杳还是觉得那疼痛十分不适。 她努力忽略那异样的感觉,思考着到底是谁给自己和摄政王下药。 皇帝尚未大婚,身边也没有妃嫔,整个皇宫只有皇帝和太后两个主子。能在晚宴上指使人下药的,不是嘉顺帝就是太后吧? 也不知道景福殿那边闹成什么样了。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熟悉无比,一听就是嘉顺帝来了。 苏念杳吓了一跳,她连忙团着身子往下一沉,整个人只露出个脑袋在水面上,还把擦拭身体的布巾展开铺在水面上。 随后就听见了小皇帝焦急的声音:“苏苏,你没事吧?” “没事。”苏念杳连忙回答:“臣女正在沐浴,不方便见陛下,臣女这就起来。” 她嘴上说要起,身子却安然地团在水面下没动。 果然,嘉顺帝也没让她动:“苏苏不用起,在热水里多泡泡,免得风寒了。朕听说你落水,是怎么回事?” 说着说着他就生气了,还没等苏念杳回答,自己一个人就接着往下说开了:“服侍你的人都死哪儿去了,越来越不像话,竟然害得苏苏落水了!如此刁奴,每人该打一百大板!来人,去把那些——” “陛下!陛下等等!”苏念杳就知道他要胡乱发作,自从摄政王得胜还朝的消息传回来,他一直心情不佳,龙清宫见了不少血,但至少还没打死人。服侍她的都是些宫女,花一样娇嫩的姑娘们,这要是一百大板下去,哪还能有命? 苏念杳扒着浴桶的边缘,耐心地劝道:“陛下,跟服侍的人无关。臣女去晚宴的时候,身边本就没有跟着服侍的人,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丛美人蕉开得好,就想着折几枝,谁知道脚滑给掉进湖里了,跟旁人都无关的。” 两个人隔着门,一个在内劝着,一个在外听着。 崔氏听见小皇帝回龙清宫,不放心出来看看,就看见这一幕。 槿香因为救苏念杳下了水,也在热汤里泡着,崔氏身边只跟了玉香。玉香小声道:“陛下可真听苏姑娘的话。”能让皇帝站在门外听她说话的,除了太后,那就是苏姑娘才有这本事了。 崔氏白净的脸上浮过愁绪,叹了口气,道:“过几个月我走了,你们要互相关照,尤其是苏姑娘,你们要多听她的话。” 玉香还想再靠近些听听苏姑娘是怎么劝陛下的,崔氏却带着她转身走了。 只听见小皇帝愤愤的声音:“那苏苏现在沐浴,那些服侍的人又在哪里?!玩忽职守,尸位素餐!都该死!” 算上前世,苏念杳已经一年没有这样跟小皇帝说话了,她回忆着之前跟小皇帝对话的经验,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即便是在谈论身边人的性命,心中焦灼不安,说话也要不疾不徐,要像杨柳风,要像杏花雨,要声音带笑,“臣女去晚宴的时候,让她们去拜月了。再说,臣女从来不用旁人服侍沐浴的。对了,陛下怎么没在晚宴?” 嘉顺帝顿了顿,突然道:“那苏苏沐浴吧,景福殿那边还有事,朕先过去了。” 苏念杳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生恐他出门就去打杀宫女,也顾不得身子还没暖透,连忙从浴桶中出来,随便擦了擦系上襦裙,出门唤了个小宫女,让她把身边服侍的都找回来。 连番折腾下来,苏念杳已经有些不舒服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她坐在镜台前,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对苏念杳来说,这是一年前的自己。 没有经历过千夫所指,没有遇到刺杀失去双脚,也没有死在铺满桂花的汤池中。 这时的她脸颊丰润,一看就是衣食无忧,烦恼不多。 苏念杳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肉,突然,她目光一凝,手指慢慢向下,拨开了襦衣的领子。 锁骨上,赫然一枚红痕。 苏念杳用手指蹭了蹭,擦不掉,反而更红了些。 摄政王他是属狗的吗?! 苏念杳很生气,腰腹上的痕迹倒也罢了,咬在锁骨上,稍不留意就会被旁人看到。 刚才槿香救她的时候,抱着她的腰,衣裙在水里飘来荡去的,也不知道槿香有没有看到这枚红痕?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气,在景福殿的时候怎么只咬了他一口,应该多咬几口的! 苏念杳气恼地换了件交领襦衣,想了想又系了个披风,披风上还打了死结,将锁骨遮挡得严严实实。 服侍她的宫女们都回来了,大概也听说了小皇帝发脾气要打杀她们的事,一回来就齐刷刷跪下请罪。 苏念杳让她们都起来。这些宫女的真正主子是小皇帝,奉了小皇帝的命令照顾她这个小小伴读,她平时都尽量不麻烦她们,仲秋佳节,她又不在殿中,宫女们去拜月祈福也没什么错。 “多谢苏姑娘。”两个大宫女又是后怕又是感激,眼圈都红了。 苏念杳想了想,问:“你们都想好了吗?” 宫里好多年都没有往外放人了,这次终于要把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都放出去,这几个月分批出宫,到年前就全走了,要是实在无处可去特别想留在宫里的,也可以托关系留下。 两个宫女彼此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苏念杳来的时候才八岁,那个时候她们就在宫里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皇宫是怎么回事了,刚才更是险些丢了性命。她们自然是想离开的,但要是说“想走”,就像是迫不及待要离开照顾了八年的苏姑娘,显得有些薄情,尤其是在苏姑娘刚刚救了她们性命的情况下。 苏念杳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姐姐们要是愿意听我一句,我觉得,还是走了好。以姐姐们的能力见识,在外面不难过活。”放出宫的大宫女在外面其实很抢手,不少人家都愿意请到身边,龙清宫出去的大宫女,跟在王侯将相的嫡女身边都绰绰有余。不管怎么说,总比在宫里提心吊胆的好。 两个大宫女听明白了她的话,也不再瞒着,“奴婢想好了,要出宫。” 苏念杳点点头,“还剩一两个月了,姐姐们警醒些。” 在宫里都熬了这么多年了,总不能在临出宫的时候丢了性命,两个大宫女想想刚才的事就后怕,齐齐点头,“多谢苏姑娘指点。” “指点说不上。”苏念杳笑了笑,“姐姐们出宫了要是无处去,可以去找我,我也没大富大贵,但遮风挡雨的地方总是有的。” 两个宫女满面欢喜地道了谢——苏姑娘在宫里是皇帝的两个伴读之一,在宫外是侯府的嫡长女,她们要是真的无处可去了,还可以投奔苏姑娘,这相当于给了她们兜了底,总不至于流落街头。 说完话,一个宫女去给苏念杳熬姜汤祛寒,一个宫女捧着苏念杳的打赏给槿香和玉香送去,又按照苏念杳叮嘱的,顺便打听了一下景福殿那边的情况。 整个龙清宫都是服侍小皇帝的,消息自然灵通,宫女很快就回来了。 苏念杳捧着辛辣的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一边跟宫女说话:“刚才陛下回来一趟又匆忙出去了,说是景福殿那边有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宫女:“奴婢打听过了,说是晚宴上摄政王不见了,大家都急着出来找,后来好不容易才在景福殿找到了。” 说着说着,宫女表情变得一言难尽:“陛下和太后赶过去,见到摄政王的脸上被人咬了一口,摄政王说是一只小兔子咬的。” 苏念杳轻咳一声,心虚地移开目光,盯着姜汤不说话。 “太后说定是有人趁着摄政王醉酒想要爬床,不管是宫里的宫女,还是宫外的闺秀,抑或是哪家的夫人,总得找出来给摄政王一个说法。” “摄政王说不需要太后操心此事,径自离开了。” “摄政王走了之后,太后进去查看,发现摄政王把床上铺的褥面揣怀里带走了,唉,这样的话,太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落红。” “噗——”一口姜汤喷出,苏念杳差点呛死。 他什么? 他拿走了什么?! 006 苏念杳被一口姜汤呛得咳嗽不止,宫女一边帮她拍背顺气,一边轻声道:“奴婢刚开始也觉得摄政王拿走落红褥面有些……奇怪。” 苏念杳无语死了,这哪里是有些奇怪,这分明是太奇怪了! 他堂堂摄政王的怀里,揣传国玉玺,揣机密战报,揣什么不好,揣走那落红的褥面是要做什么?! 宫女又道:“不过仔细想想,王爷拿走褥面,别人不知道那上面有没有痕迹,也就无从得知生米煮成熟饭了没有。” 另一宫女压低了声音:“就算成事了,别人没看到是否有落红,就没法知道,跟摄政王春风一度的是出阁的还是未出阁的,是宫里的宫女、宫外的闺秀,抑或是哪家的夫人,反正今天的晚宴来的人那么多,后来还出门赏月,谁也没一直待在原处,是谁偷偷私会了摄政王,还真说不清。” 往年的仲秋团圆节宴会人都很少,太后和小皇帝再加上为数不多的宗亲,凑在一起办个家宴,最多给大臣们分发宫里的团圆饼。 今年却是因为摄政王大败北羝,朝堂百官扬眉吐气,民间百姓喜跃抃舞,正赶上仲秋节,就办成了庆功宴。 大军得胜还朝的庆功宴,百官庆贺,从王公贵族到大小官员,携家眷而来,衣香鬓影,摩肩接踵。 苏念杳是做为侯府嫡长女参加晚宴的,除她之外,各府的嫡女、夫人不计其数,寡居但有诰命在身的夫人确实也有数位。 宫女小声嘀咕:“我觉得摄政王这是在保护那位姑娘……呃,或者夫人呢,别人就算想把人找出来,也无从下手。” 另一个奇怪:“能嫁进摄政王府,那是多长脸的事啊,这么煊赫的好事,那位姑娘为什么不愿意呢?” 苏念杳抿了口辛辣的姜汤。 煊赫确实是煊赫的,身为摄政王妃,王侯将相文武百官见了她都要行礼,甚至连小皇帝或者太后传召都她敢借着身体不适给拒了。 前世她醒来时已经被众人堵住,不管她愿不愿意,这煊赫都加到了身上。 这一世她及时逃了,这份要用性命去交换的煊赫,她不想要了。 喝了姜汤,苏念杳让小宫女把崔氏的披风清洗干净,打算明日去还披风,她还有些要紧的话,想私下里跟崔氏说。 崔氏是小皇帝的乳母,身份跟宫女不同,苏念杳能给槿香和玉香打赏,却不能打赏崔氏,必须得当面郑重道谢才行。 玉香见苏念杳那边送过来的只有两份赏赐,嘀咕了一句:“怎么没给崔妈妈?” 槿香泡完热汤出来,道:“崔妈妈和苏姑娘多年的情分,送礼反倒生分了。” 槿香玉香是后来才挑到崔氏身边的,但也见过苏念杳刚进宫的时候,那时她才八岁,比小皇帝还略小些,生得粉雕玉琢。崔氏当年生的女儿早夭,对雪团般的小姑娘十分照顾,简直就是当成女儿疼爱。 玉香笑道:“听闻苏姑娘进宫之前是在庄子上长大的,没人教导过,不懂事,不肯叫崔妈妈,只叫崔姐姐,后来被纠正了很多次才改口的。” 槿香擦着头发,没有搭话,玉香又叹道:“谁能想到,庄子上长大的乡野小丫头,竟然也能当皇后呢。” 槿香动作一顿,看了看左右,低声道:“这种话可不敢乱说!”想了想,又道:“这么多年苏姑娘对大家照顾颇多,要不是她,咱们指不定能不能活到现在呢,不要在背后议论她。” 玉香笑了一声,“我自然知道不能乱说,这不是只有咱们两个嘛。苏姑娘和陛下青梅竹马,宫里有眼睛都能看出来陛下对苏姑娘有多特殊,就算不说,大家心里也清楚,那皇后之位肯定是给苏姑娘留着的。” 说着话,玉香把赏赐打开,花梨木盒子里垫着红色丝锦,摆着一枚赤金累丝镶红宝的花钗,玉香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花钗上没有打宫中的印记,不管是戴头上还是拿出去变卖换钱,都使得。 “苏姑娘真大方。”玉香把槿香的赏赐打开瞅了一眼,跟她的差不多,只不过镶嵌的红宝换成了碧玉。 刚要把盒子扣上,玉香突然觉得不对。她不过是帮忙喊了人,槿香却是结结实实地跳下了水,苏姑娘那么妥帖的人,怎么给槿香的赏赐不多些? 手指轻轻拨开槿香那碧玉花钗下面垫着的丝锦,玉香看到了银票的一角,心里突然就不是滋味了。 - 苏念杳本打算次日亲自去给崔氏还披风,没想到她根本就没能起来。 即便提前喝了姜汤祛寒,她还是染了风寒,半夜就烧了起来。宫女见她到了辰时还不起身,已经耽误了陪皇帝去上课的时辰,唤了几声也不应,揭开床帐一看,那小脸都烧得通红了。 宫女唬了一跳,慌忙找人想请太医,嘉顺帝已经去了上书房,另一个伴读董章比皇帝走得还早,龙清宫能做主的只有乳母崔氏,宫女急忙去求崔氏。 崔晚芳一听说苏念杳烧得人事不知,脸色一变,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打发玉香去请太医,崔晚芳带着槿香,脚步匆匆赶到苏念杳的住处,亲自用布巾沾了水给她擦拭额头。 槿香唤了声“苏姑娘”,见苏念杳毫无反应,趁着崔晚芳去换布巾,飞快地将锦被揭开,把苏念杳中衣上的盘扣给紧了紧,将纤细的脖颈遮得严严实实。 崔氏一回头看见,问:“你做什么?” 槿香答道:“我看了一下,苏姑娘脖子上也是冷汗。要不给苏姑娘穿上外衣吧,等会儿太医来了不方便。” 崔氏本也犹豫着,只是不舍得折腾苏念杳,想着让太医诊脉的时候把手腕从锦被里拉出来就行,见槿香这么说,又改了主意,毕竟是姑娘家,躺床上看诊不体面。 宫女去箱笼里拿襦裙,槿香跟过去,道:“拿个交领的襦衣吧,严实……暖和些。”等宫女取了襦衣罗裙,槿香顺手接了过去。 几个人给苏念杳穿好衣裙,槿香把她的衣领整理得严实妥帖,苏念杳被这一通折腾,也醒了,只是眼睛睁开,脑子却不大清醒,看着崔氏,喃喃道:“崔姐姐,我舍不得你。” 崔晚芳只当她舍不得自己离宫,又是想笑又是心酸,摸了摸她滚烫的脸,“好,我也舍不得你,等会儿乖乖吃药,早点好起来。” 苏念杳呆呆地望着她,想起崔氏很快就要尸骨全无,眼圈一红,一颗颗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噗簌噗簌掉下来。 “怎么了这是!谁惹苏苏生气了?!”嘉顺帝愤怒的声音传来。 也不知道谁给嘉顺帝送了信,知道苏念杳烧得人事不知请了太医,正在上课的嘉顺帝跑了回来,众人抬头一看,皇帝身后跟着的不止董章和太医,还有摄政王。 小皇帝带着太医进了屋,董章留在院子里,摄政王则刚好站在了门口,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晨光。 一屋子人全都呼啦啦跪了下去,苏念杳没人扶着,身子软得坐不住,一头又栽回了床上。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望着门口的摄政王,恍惚回到了自己死的那天,他也是那样站在门外,半明半暗,就像是站在阴阳交界。 苏念杳眼睛更酸了,哽咽着抽了抽鼻子,小声道:“我其实也舍不得……您。” 嘉顺帝哭笑不得,“朕也舍不得你。好了,又不是要死了,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的,肯定只是风寒,昨晚朕都说了让你多泡泡热汤的,你肯定贪玩没泡多会儿就起来了。快别哭了,太医要笑话你了。” 崔氏顺势起身把苏念杳揽在怀里,拿帕子给她压了压眼睛,“还有哪里难受,都告诉太医。” “疼。”苏念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院子里的董章自然是没听着的,倒是听到了“咔吧”一声,偏头看过去,正好看到摄政王捏紧的指骨,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了。 今天是摄政王第一次给皇帝授课,结果刚开了个头,皇帝一听苏姑娘病了就往外跑,都没顾上跟摄政王请假。 不知道摄政王为什么也跟了过来,但早听说摄政王铁面无私治军严明,董章估计他肯定被小皇帝这肆意随性的举动给气到了。 随后,听到太医问:“都哪里疼?” 苏念杳看着摄政王站在门外也不进来,只觉得特别委屈,身上各处的疼全都怪他,她指了指自己的锁骨,小声控诉着:“这里疼。”被他弄出来的红痕好明显。 手指又往下指了指腿,“这里也疼。”留着他的指印。 指尖一拐指向最疼的地方,还没开口,手指却被槿香给握住了。 槿香握着她的手压在心口,轻声问:“苏姑娘是不是心疾犯了,奴婢记得您上次心疾发作,还喊肩膀和后背疼来着。” 心疾吗?苏念杳歪着头想了想,这么说的话,她的心也疼。 她捂着心口,眼神迷茫,脸上烧得绯红一片,嘴唇像是熟透的果子,糜艳饱满,甚至有些微肿。 眼圈红着,泪水汪汪,委屈得不行。 “心疼。” 007 一听她说心疼,屋子里的全都紧张起来。 苏念杳自幼身体就不好,天气稍微一变,别人都没事,她肯定第一个病倒。 刚进宫的时候,太后嫌弃她动不动就生病,不适合给小皇帝做伴读,想要退回去。 但摄政王说这已经是第二批伴读了,要还是不行,以后小皇帝就自己上课,没有伴读。 没有伴读怎么行,小皇帝答不上老师的问题,受罚的时候都是伴读代领。 没有伴读,难道让小皇帝亲自领罚不成? 于是,苏念杳就留下了。 留是留下了,这么多年,病是真没少病。 最麻烦的是,她一旦风寒就容易引发心疾。嘉顺帝昨晚叮嘱她多泡泡热水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只是景福殿那边忙乱着,他一时没想起来,此时听苏念杳说心疼,才猛然醒悟,他竟然忘了提前让太医过来看她!要是昨晚就请了太医,她不会病得这么重! 小皇帝越想越怒,一挥手把个细颈美人瓶给扫地上了,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众人战战兢兢,谁也没敢躲。 “要你们有何用!昨晚你们疏忽大意,害得苏苏落水!救上来也不知道给她请太医!知道她身体不好容易风寒也没人值夜!病成这样了才知道去找人!来人,拖出去——” 他这一嗓子,把晕晕乎乎的苏念杳直接给喊清醒了。 这声怒斥是牢牢刻在记忆深处的,几乎形成了下意识的反应,苏念杳不管处于什么状态,只要听到这句怒斥就会立刻醒来。 ——因为“拖出去”之后一般都是要见血的,这一句怒斥意味着身边有人要死。 她自己当初也被这样“拖出去”过。 “陛下——”苏念杳的声音有气无力,“臣女的心很不舒服,您别吓臣女了。” 崔氏连忙顺着她的话,劝道:“苏姑娘心疾发作,受不住刺激,可不能见血啊。” 嘉顺帝一愣,他光顾着发怒了,倒是忘了苏念杳心疾发作时有多脆弱,回头看了一眼闻声而来的侍卫们。 侍卫们听见嘉顺帝喊“来人”,本来想冲进屋子,结果被一直站在门口的摄政王给挡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让摄政王让路,就这么僵持在外面。 嘉顺帝回头看见这一幕,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也顾不上去细想,摆摆手,“都退远些!别吵到苏苏。” 侍卫们赶紧退下了,说实话,跟刚从疆场上血战而归的摄政王相峙,谁的腿都软——虽然不知道摄政王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让路。 嘉顺帝又回头看苏念杳,“好了,苏苏别怕,没事了,太医快过来给苏苏诊脉。” 看脉的小迎枕还没拿出来,苏念杳就开口了,“我不诊脉。” 嘉顺帝好笑:“苏苏,不要讳疾忌医。” 苏念杳垮着脸,“好累。”还打了个哆嗦,“好冷。” 崔氏心疼了,“要不,不诊脉了?反正看上去就是风寒了,再把那护心的方子开上。” 苏念杳在宫里住了八年,又是常常生病的,太医院的人对她都熟悉无比,她的脉案每个太医都仔细看过的,就算不诊脉,太医们闭着眼睛都能给她开方。 见她往后缩不愿意伸手,嘉顺帝也没勉强,“行,就照上次风寒诱发心疾时开的方子。先吃上两三剂,要是不见好,可得老老实实看诊。” 安顿好,嘉顺帝也该离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处黑眸沉沉的摄政王,不太想回到上书房去上课。 上课要学那些枯燥乏味的东西,稍一分心就会被摄政王发现,答不上问题来还会被打手心,虽然打的是董章的手心,但那打的也是他的面子,毕竟答不上问题的是他。 明明他都是皇帝了,还要被人逼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嘉顺帝心情烦躁,看见跪在地上的宫女更觉得碍眼,抬腿踢了宫女一脚:“蠢笨如猪!不是要出宫吗,今天就滚吧!” 他气呼呼往外走,院子里的董章趁机往里扫了一眼,垂眸躬身侧立一旁。 站在门口的摄政王也转过了身,侧脸对上了晨光,被明亮的光线一映,苏念杳看见那冷玉般的脸上赫然一对牙印。 牙印? 是她咬的? 不是,昨晚咬的,怎么到今早还没消? 她的牙口有这么厉害的吗?! 摄政王身居高位多年,向来就沉稳冷肃,现在身上又多了种疆场血战之后尚未散尽的煞气,看起来就很吓人,让人不敢生出丝毫亲近之意。 眼下摄政王站在那里,身躯高大,挺拔如松,依旧是那样凛若霜雪渊渟岳峙,但偏偏脸上带着一对牙印,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太过好笑,苏念杳的唇角忍不住弯起,压都压不住。 她忍不住去看摄政王的表情,是尴尬难堪还是依旧镇定自若? 一抬眼,却正对上那双沉沉黑眸。 苏念杳嘴角的笑顿时僵住了。 她立刻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下一瞬,又觉得不对。那牙印确实是她咬的,但摄政王不知道啊,她为什么要心虚? 苏念杳赶紧把目光移回来,却见摄政王已经走了,似乎刚才那一眼也只是转身之时目光随意扫过,并不是特意看她。 皇帝和摄政王都走了,太医开了方子之后也离开,苏念杳歪倒在床上,这才觉得浑身难受,各处酸痛不说,身上还一阵阵的冷,高热烧得她头痛。 崔氏拉着被子给她盖上,脖颈处掖得严严实实,不放心地问:“不诊脉的话,方子会不会不对症?” “不会的,都病过那么多次了,每次的方子都大差不差的,我自己都能开方。”苏念杳昨晚刚经过摄政王风雨,她并不知道这种情况下经验老道的太医能否通过诊脉看出端倪,但她自己心虚,断然不敢让太医碰自己。 她说着话,又偏过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叹了口气,“两位姐姐可受伤了?”刚才小皇帝走的时候踢了一脚,也不知道重不重? 两个宫女摇头,“奴婢们这就走了,苏姑娘多保重。” 本来还以为再过一两个月才走,没想到小皇帝一生气,让她们即刻出宫。在宫里天天提心吊胆,刚才险些又被“拖出去”,两个宫女早就想好了要走,真到了要分离的时候,又有点舍不得苏念杳。 两个宫女跪下,郑重地磕了个头,“这些年承蒙苏姑娘照拂,奴婢们才有今日安然离宫,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惟愿姑娘平平安安,身体康健。” 毕竟是在身边陪了好几年的,苏念杳也舍不得,但她知道对两个宫女来说,出宫才是最好的,她自己要是能离开,也早就走了。 苏念杳眼睛有点酸,她笑了笑,“以后有缘自会相见,姐姐们也知道我在哪里,想我了就去看看。妆奁里有两个荷包,是我给姐姐们的离别赠礼。姐姐们多保重。” 崔氏起身去妆奁里取了荷包,一捏就知道里面是金银之物,她递给两个宫女,“苏姑娘说的对,咱们都知道她的庄子在哪儿,要是想她了,就趁着她休沐的日子去庄子里寻她。” 小皇帝发了话让她们走,两个宫女也不敢耽误,起身去收拾东西了。 崔氏又叹了口气,小皇帝光是发脾气,也不说那两个大宫女走了之后,苏念杳身边谁来照顾,还正好赶在苏念杳病着的时候发作她身边的人。 小皇帝不是个会疼人的,偏偏苏念杳又是个体弱多病的,一想到苏念杳将来嫁给小皇帝当皇后,崔氏的心里就难受。 她打发玉香去给苏念杳煎药,让槿香回去歇着,毕竟槿香也是下过水的,容易风寒。 槿香出门走了,没多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个盒子,说是摄政王给苏姑娘的。 苏念杳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惊坐而起,“他、他怎么会给我送东西?”总不能是认出来她就是跟他度春风的那个吧?下一步,难道是去苏府提亲?! 槿香把盒子送到床榻前,“送东西过来的内侍说了,摄政王在给陛下上课,罚董公子打了手心,罚完之后,摄政王又赐了董公子伤药,说是给陛下的伴读们都有一份。” 给伴读们都有? 摄政王这意思,将来他上课的时候,伴读们少不了都要挨打,先把伤药给赏赐下来? 摄政王……要打她? 苏念杳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目光渐渐呆滞。 虽说伴读们本来就是替皇帝领罚的,但毕竟是皇帝,上课的老师们都极少惩罚,纵然有过几次,都是董章领罚,她其实从来没有挨过打。 一想到摄政王要打她,苏念杳就觉得别别扭扭,也不光是怕疼,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羞耻。 她磨磨蹭蹭地掀开盒子,里面是普通的白瓷瓶,小小一罐。 瓷罐打开,熟悉的味道传来,苏念杳愣住了。 这并不是普通的伤药,前世他曾说过这药里面有几味珍贵药物,天材地宝很是难寻,但这药消肿镇痛,祛除痕迹极为好用,所以每次欢好之后,他都会给她用这个药膏细细涂抹。 回忆起粗砺的指腹沾着药膏,苏念杳的脸登时滚烫一片。 008 一想到前世这药是怎么用的,手里的小瓷罐就像是烫手的火炭,苏念杳恨不得扔出窗子去。 崔氏见她神色有异,问:“这药有什么不妥吗?” “没、没有不妥,”光是这药被旁人看到,苏念杳都觉得羞耻,连忙把手缩回被子里,顺势把瓷罐塞在了枕头底下,咕哝道:“就是没想到摄政王这么好心。” 崔氏不解,先送药再打人,算是好心吗? 她不明白摄政王的用意,接过玉香手中的药汤,让玉香和槿香都回去歇着,她亲自扶着苏念杳坐起来,给她喂药。 汤药苦涩,苏念杳强忍着咽下去。 边喂药,崔氏边跟她小声说话,“那两个宫女走了,过些天我也得走了,苏姑娘身边也该添人,可有什么想法?” 按理说,崔氏做为小皇帝的乳母,该在皇宫养老的,但她自己想要赶着这次机会离宫,她一走,身边服侍的槿香和玉香就得另作安排。 她虽然无权无职,但毕竟是皇帝乳母,想趁着自己还在宫里,给身边的人安顿个好去处。 之前崔氏问过两人的想法,槿香想去尚食局,玉香则是想到苏念杳身边伺候。 崔氏觉得两人的想法都挺好,槿香是个闷葫芦,没事喜欢钻研膳食,去尚食局不错。玉香活泼些,如果能陪着苏念杳,两人也算有个照应。 她之前也试探过苏念杳,但当时苏念杳身边的两个大宫女还没定下来是否离宫,也不好说得太明白,苏念杳的意思,如果身边缺人了,玉香槿香两个都是熟悉的,能过来自然是好的。 但经过落水一事,崔氏拿不准苏念杳还愿不愿意要玉香。她自己也犹豫,玉香莽撞,而苏念杳注定要经常见小皇帝,担心玉香在小皇帝面前惹祸。 苏念杳抿了口苦涩的汤药,秀气的眉头轻轻皱起。 昨晚落水的时候,她装作惊慌失措,其实心绪丝毫未乱。所以,她听得清清楚楚,崔氏让玉香去喊人,还专门叮嘱了要喊会水的宫女,不能喊侍卫。 结果,玉香转头就带着一整队侍卫过来了。 幸好当时槿香会水,不然的话,要是哪个侍卫跳进水里把她抱上来,按照时下风俗,她恐怕就得嫁给那个侍卫为妻。偏偏她刚刚跟摄政王春风一度,已非完璧,嫁人之后如何遮掩?要想不嫁,大概只有出家为尼一条路了。 再一个,她和槿香上岸后浑身湿透,衣衫紧紧裹在身上,要不是崔氏眼明手快给她罩上披风,那样情态被一整队的男子瞧见,终究是不体面。 从昨晚落水到现在,玉香没有丝毫不安或者愧疚之意,就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违背崔氏之意,叫了整队侍卫过来有何不妥。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样随手坑害身边人,苏念杳可不敢要。 她想了想,轻声道:“最近人心浮动,想法一时一变,崔妈妈要不再问问玉香槿香的意思?”她给槿香的打赏里藏了银票,玉香肯定会发现。发现了之后,玉香未必还愿意跟着她。 “先不说她们,”苏念杳握住崔氏的手,“你一定要走吗?”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眼圈有点红,“要走的。”她舍不得苏念杳,虽然两人嘴上客气,一个喊“崔妈妈”,一个喊“苏姑娘”,但实际上在她心里,情同母女。 苏念杳歪着头想了会儿,“那崔妈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别说一件了,十件八件她都答应。 苏念杳望着崔氏,神色认真:“崔妈妈走的时候,选在我休沐那日,我要送一送您。” 小皇帝五日一朝,逢一逢六是朝会日,要早朝要批阅奏折,这一日是不上课的,伴读们也在朝会日休沐。 苏念杳理解崔氏一定要离宫的心思,她也不想拦着崔氏,但这次她可以亲自护送,问小皇帝借上一队侍卫,肯定能避免崔氏像前世那样遇到劫匪被害。 崔氏笑道:“行。” 喝过药,苏念杳恹恹躺在床上,风寒头疼本就容易疲倦,太医开的方子里也有助眠安神的药物,苏念杳很快就睡了过去。 她睡得昏昏沉沉,中间似乎有人给自己喂药,后来迷茫间听到说话声,小皇帝过来看她,见她睡着,问有没有按时喂药。 回答的听声音是槿香,“回陛下的话,苏姑娘喝了半碗粥,药也吃下去了。” 嘉顺帝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耐烦,“怎么还没醒?是不是太医的方子不对?” 槿香答道:“回陛下,太医的方子应该是起效了,只是苏姑娘向来体弱,落水时又沾了冰冷湖水,风寒也比平时严重些,不过奴婢摸着,苏姑娘的高热已经退了。” 小皇帝沉默片刻,突然问:“苏苏落水,是你救上来的?” “是。” “那苏苏掉进水里的时候你看清了?她确实是从龙清宫这边的水岸掉下去的,不是从湖中间飘过来的?” 苏念杳心中发急,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只听见槿香恭谨回答:“苏姑娘确实是从这边的水岸掉下去的,她当时在那丛美人蕉旁边,不仅奴婢看到了,崔妈妈也看到了。” 小皇帝又停顿片刻,问:“你会凫水?” “奴婢略通些。” “那你说,从来不会凫水的人,能不能利用取巧的法子,从湖对岸游到这边来?” 苏念杳下意识觉得危险临近,她努力想要醒来,眼皮却有千斤重。 槿香的声音一板一眼,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夏天的时候,苏姑娘想吃莲子羹,奴婢曾坐船去湖上采新鲜的莲子,那湖水颇深,湖面又宽,不会凫水的人绝对游不过来。” 苏念杳心头一松,再度陷入黑甜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念杳睁开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像是火烧。 她咳了一声,槿香的声音立刻传来,“苏姑娘醒了,可要水?” 床帐揭开,一杯茶递到嘴边,苏念杳低着头,就着槿香的手,一口气喝了半杯温度适宜的茶水。 缓解了喉咙干涩,她抬起头,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什么时辰了?” 槿香回答:“亥时了,姑娘想用饭吗?奴婢去给你煮点面?” 苏念杳摇头,她是有点饿,但也没饿到深更半夜让人去给自己做饭,“夜深了,你不用在我这里熬着,回去睡吧。” “奴婢不困,等天亮了再去睡。” 哪有不困的,苏念杳推她,“我这里没事了,你去睡。” 槿香想了想,“两位姐姐走了,奴婢在她们屋里歇一歇,姑娘有事就唤奴婢。”苏念杳的床头绑了金绳,直连到两个大宫女住的屋子,那头是铃铛,她要是有事,扯一扯绳子,那边的人就能知道。 槿香离开后,苏念杳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呆呆地看着帐顶。 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说出去恐怕会被当成怪力乱神打死,她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宫里倒是有个神神秘秘的国师,但她对那人有种本能的畏惧,平时远远见了都要绕着走,更不可能去他面前问重生是怎么回事。 她是被摄政王抱在怀里的时候重生的,也不知道摄政王重生了没有。 苏念杳迷迷糊糊地回忆着今日见到摄政王的情形,他当时站在门口,背着晨光,看不清神色如何。 但他送来珍贵的药膏,是她前世用惯了的,委实有些奇怪。 那药膏消肿镇痛很是灵验,他却没在脸上用一点,就那么顶着她咬的牙印在宫里行走,堂堂摄政王,也不怕人笑话? 苏念杳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手指摸到了枕头底下的小瓷罐,她知道自己该上药了。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把身上的衣裙解开。 已经快过去一天,身上的痕迹非但没有消褪,反而变得更加明显,斑斑驳驳,像是皑皑白雪上落了片片红梅。 “登徒子!”苏念杳鼓着脸颊,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句。 药膏并没有苦涩的药味,反而带着淡淡的清香,抹在肌肤上有种清凉的感觉。苏念杳耐心地在所有痕迹上抹了一层,想起前世摄政王给她涂药的情形,又学着他的动作,手指轻轻按摩片刻,让药膏都吸收进皮肤里。 忙了这一通,苏念杳已经头昏眼花,却还有两个地方没有上药。 锁骨上的红痕她低头看不到,又不想下床去拿靶镜,至于另外一处,是最疼的地方,不光疼,还一直有种怪异的感觉。 前世她也是很久之后才适应摄政王,今世却是第一次,而且两人都中了药,她完全没有记忆,摄政王当时应该也并非神志清明,估计也不会温存克制。 手里握着小瓷罐,苏念杳尝试了几次,却还是下不了手。 前世都是摄政王帮她上药,她从未亲自动手过,现在要用自己的手指去探寻,苏念杳咬着唇,又是委屈又是难受,身上冒了一层细汗,依旧没能成功。 苏念杳在委屈中昏睡过去,失去意识前,她突然有点想摄政王。 低垂的床帐露出一道缝隙,皎皎月光偷偷溜进来,吻上少女的脸颊。 她似乎哭过了,纤长的睫毛湿漉漉的,蔫哒哒地垂在眼睑处,看起来可怜兮兮。 风寒未愈,脑门上有点点细汗,雪白柔嫩的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绯红。 仔细看的话,嘴唇似乎比平时略肿些,好像是被人细细亲吻过。 一阵清风拂过,送来风中一声叹息。 009 昏睡了一天一夜,苏念杳醒得比平时早。 床帐内有清淡的香气,是药膏残留的味道,太过熟悉,一时间苏念杳几乎以为自己还睡在在摄政王府的主屋。 她伸手向旁边摸了摸,没摸到男人温热的身躯,怔愣片刻,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此时是在龙清宫。 装了药膏的小瓷罐盖得妥帖,好好地放在枕头边。 苏念杳揭开被子看了一眼,身上的痕迹几乎快要看不到了,这样好的效果,熟悉的味道,果然是她前世用惯了的珍贵药膏。 身上各处的疼痛也消失了,奇怪的是,原本最疼最难受的地方,也只剩下残存的轻微不适,那种撕扯的疼痛已经没有了。 苏念杳有些奇怪,她昨晚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上药,怎么就好了呢? 不过昨晚她风寒严重,再加上喝的药汤有安神之效,上药的时候一直是半睡半醒,也许迷迷糊糊地给自己成功上了药但不记得了? 应该是这样,总不能哪个好心的神仙看她可怜,用仙法帮她上了药吧? 苏念杳醒了会儿神,蓦然想起半睡半醒间听到的小皇帝问槿香的话,惊出一身冷汗。 小皇帝怀疑她了? 不然为什么会问“不会凫水的人能不能渡过伴月湖”? 苏念杳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让小皇帝怀疑到自己身上,但既然是怀疑,也就是说,小皇帝还没有证据。 苏念杳躺不住了,悄悄起身,想要再检查一遍是否有疏漏。 那夜她穿过的小衣莫名其妙少了根系带,亵裤上也染了些痕迹,她本来想将小衣亵裤直接烧了,但落水时衣衫湿透,烧起来恐怕不会顺利,弄出烟雾来反而惹人生疑。所以,她把小衣亵裤都藏在了床底下,想着等干透了再毁掉。 幸好这两日身边服侍的大宫女离宫,人心浮动,自然也没人在意她的小衣换了没有。 大床前放了一个掐丝珐琅三足大炭盆,燃着上好的红箩炭,整个屋子暖融融,却没有丝毫烟气。这才刚是仲秋时节,远远没到烧炭火的时候,应该是崔氏或者槿香担心她风寒不舒服,特意给她安排的。 苏念杳推开炭盆,爬到床底下把小衣亵裤都拿了出来,衣裤已经晾干,丝绸柔软,凉滑似水,光是拿在手里,苏念杳就忍不住想起那晚的事,她分明不记得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摄政王的脸,他低着头看她,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划过健硕的胸膛,最终坠落在她的锁骨上。 白玉般的耳垂顿时红了,她根本不敢细看衣衫上的痕迹,找了几张宣纸,放在炭盆里引燃,随后把小衣也扔了进去。 袅袅白烟升起,玉白色的丝绸很快化成了烟灰。 穿过的小衣被毁尸灭迹,再也不会恢复,苏念杳松了口气,站起身,一点一点检查那夜换下来的衣裙。 襦衣完好,罗裙没破,两根鹅黄色的压裙宫绦也好好的,半臂也在。 金丝红玉的花钗放在妆奁内,有一根金丝被碰弯了些,苏念杳小心地掰正了。 这是一整套的红玉头面,花钗下面压着玉镯、戒指、耳坠…… 苏念杳的手指逐一点了过去,突然,她的指尖僵住了。 耳坠,少了一只。 心跳突然快了几拍,心率失序,苏念杳连忙捂住心口,小声安慰自己:“不怕,摇摇不怕,又不是杀头的大罪。” 眼下还不知道另一只耳坠掉在哪里,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被摄政王捡到,然后借着耳坠把她找出来。 那也不过是再嫁他一次,要死也是一年后,当下是死不了的。 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苏念杳抱着一丝侥幸,拉开了下面的妆奁。 这套红玉头面是小皇帝赏赐的,精巧繁复,上面打了宫里的印记,从花钗簪子眉心坠,到项链手镯戒指耳坠,一应俱全,苏念杳去晚宴的时候,只戴了其中的几样,大部分还在下面的妆奁里放着。 苏念杳翻了半天,心里凉飕飕的——其他的首饰都在,单单少了一只耳坠。而且,看样子上面妆奁里的都是她那晚回来从身上拆下来的。 也就是说,她确实戴了一对耳坠去晚宴,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一只。 “苏姑娘?”许是她翻腾的动静大了些,槿香过来查看,“您醒了?身上还难受吗?” 苏念杳顺手将那只单着的耳坠握在掌心,“我……” 她是还有些不舒服的,以往染了风寒,总要折腾个四五日才好,若是诱发心疾,躺上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但她突然想到,那丢了的耳坠子必须得找回来,遂改口道:“我好多了,躺了太久身上难受,想出去走走。” 她一反常态,槿香却没多问,只道:“那奴婢给你准备早膳,您吃点东西,暖热了身子再出门。” 龙清宫里是有小厨房的,其他人用不到,但苏念杳常常生病,御膳房送来的饭菜再精致她也不能吃,小厨房几乎成了她专用的,槿香平时对膳食很有兴趣,也常去小厨房。 不多时,槿香送上来早膳,熬得粘稠的碧梗粥,一碗鸡汤细面,配两样精致小菜,清淡又好克化,正适合苏念杳这种病着的。 苏念杳病了向来胃口不佳,用了几口粥,把汤药喝完,派小宫女去打听皇帝在哪儿。 很快,小宫女回来了,“陛下今日上骑射课,在演武场那边。” 苏念杳抿了口茶,状若无意地问:“上课的是哪位老师?” 小宫女答:“是摄政王。” 苏念杳心中一喜。 摄政王和小皇帝都在演武场,那她正好悄悄溜到景福殿去,看能不能找到耳坠。 而且,景福殿离演武场不远,要是碰到人,她还可以说是去演武场陪皇帝上课,路过景福殿而已。 苏念杳立刻出门,槿香给她系上披风,轻声问:“奴婢陪姑娘去吧?” 苏念杳摇头,“我只是在附近走走,很快回来。” 槿香便不再多说,只道:“听说晚宴时出了点事,太后娘娘正在盘查各处宫人,姑娘出门时小心些,别被不长眼的冲撞了。” 苏念杳抬眸,认真地看了槿香一眼,“知道了。” 她怀疑槿香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但眼下找到耳坠才是最要紧的,等回来之后再细想槿香的事。 一路往景福殿走去,苏念杳心里渐渐明晰。 她这个时候去景福殿,显然是非常不明智的,听槿香的意思,太后正在试图找出跟摄政王度春风的人,要是知道她去景福殿,一定会疑心。 但也只是怀疑而已。 若是耳坠子被旁人在度春风的偏殿找到,那才是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一面是疑心,一面是铁证,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反正,此时的她是“不会凫水”的,太后就算找遍了,也绝对猜不到她是从水路逃走的。 大病未愈,苏念杳走走歇歇,大半个时辰才走到景福殿。 她不用进正殿去找,晚宴就是在正殿办的,耳坠子要是丢在那里,倒也无妨。 苏念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晚宴正殿走到偏殿,当时她觉得头晕燥热,那兴许是从花园走过去的。 她从正殿门外,进了不远处的花园,沿着花园小径,一直往偏殿的方向寻找。 草木葳蕤,馥郁芬芳,一路上花木繁茂,偏耳坠子是个细小之物,苏念杳本就在病中,一路盯着各处根茎枝叶,直盯得头晕眼花,盛开早菊的粉色黄色在眼前搅成一团,夹杂着片片光斑,苏念杳的绣鞋在光洁的铺路鹅卵石上滑了出去。 身子向后仰倒,苏念杳轻轻叫了一声,认命地抬手抱住脑袋,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一只大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胳膊。 苏念杳还以为自己是半昏迷状态才没有觉出疼痛,她闭着眼睛缓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 纤长的睫毛像是受惊的蝶翅,不安地颤了颤,苏念杳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殿、殿下?”风寒加上汤药,让她的思绪变得像棉絮一般,她茫然地看看摄政王,再看看扶着自己的大手。 手指修长,因为常年习武,骨节分明有力,隔着薄薄的衣衫,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指腹的薄茧,以及掌心灼热的温度。 他站在她的面前,高大挺拔,垂眸望着她,神色平静,眼眸中墨色如海,辨不清情绪。 “您不是在……演武场吗?”慢吞吞说完,苏念杳突然意识到不对,她连忙站直了身子,懊恼地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摄政王似乎笑了一下,“苏姑娘怎知孤在演武场?出门之前特意打听过了吗?” “殿下说笑了,臣女只是听宫女说陛下在演武场上骑射课。”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心虚,苏念杳只觉得圈在胳膊上的手指强劲有力,被宽厚掌心贴住的那一小片肌肤热烘烘的,像是要烧起来。 苏念杳不自在地看了看他的手。 摄政王顺着她的目光瞥了过去,顿了顿,手指慢慢松开。 010 摄政王的手指一松开,灼热的温度随之消失,苏念杳立刻感觉到了秋风的冰凉,肌肤上起了一片小小的粟米。 “在找什么?”他问。 “臣女……”苏念杳想撒谎说并没有在找东西,但她一路盯着花草的根茎枝叶,估计是骗不过摄政王的。 她迟疑了一下,“臣女在找……戒指。”他既然不记得她,那肯定也记不得她耳朵上戴着的红玉耳坠,告诉他也不要紧。但万一那耳坠在偏殿里被找到,那她可就说不清了。 “是什么样的戒指?” 听他的意思,竟然是想要帮她找,苏念杳连忙摇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用劳烦殿下,臣女就随便找找,找不到也没什么大碍。” 摄政王没走,沉声道:“怎么,苏姑娘是不信任孤吗?孤百步穿杨,眼力是没问题的,还不至于找个戒指就找得头昏眼花要摔跤。” 苏念杳:“……” 她好像被嘲讽了。 但她没有生气,反而心里酸酸的。 她自然相信他的眼力,不然怎么会在乱军之中轻轻松松就能射穿敌将的咽喉? 但他的眼力也只是现在还好,一年之后,他就几乎看不到了。 苏念杳不知道前世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每日都在他身边,他并没有遇到刺杀或者其他危险,但身体也确实在日渐消瘦,最后几近失明。 驱逐鞑虏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没有死在千军万马的疆场,没有死在众人的不舍缅怀中,反而抱着她的尸体,孤独地死在了冰冷的密室中。 苏念杳心中酸涩,心口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透不过气来,眼睛也开始酸。 摄政王愣了,黑眸中闪过一丝懊恼,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哭什么?” “谁哭了?!”苏念杳仰起头,将那点泪意硬生生憋回去。 摄政王随着她的目光,也仰着头向上看,“怎么,那戒指还能跑到树上去?” 说完,看苏念杳的小脸又绷起来,笑道:“好了,孤帮你找,你歇一歇。” 他顺着小径往前找,苏念杳一想,这是景福殿的花园,而景福殿常常用来办宴会,这花园里走过无数的王公贵族,说不准哪位贵女夫人不起眼的首饰也丢在这里了。 不想让他捡到别人的首饰,苏念杳脱口而出:“是红玉的。” 萧屹站住,回头望着她。 少女大病未愈,脸色苍白,眼圈还是红的,看起来可怜又委屈。 “嗯。”萧屹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沿着小径向前。 少女并没有留在原地歇息,而是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萧屹自幼习武,五感敏锐,能听到少女绵软无力的脚步声,还有她略微急促的呼吸。 他故意脚步一顿,苏念杳反应不及,差点撞到他的背上,一时靠得太近,萧屹感觉到了她呼吸的灼热。 她还病着。 她自幼就体弱,一场风寒都能将她折磨得清减不少,更何况还是落了水。 秋天的湖水对她来说太过冰冷,还是夜间。 她走路的姿势还不太自在。从龙清宫到景福殿,这么远,她一个人走过来,应该很辛苦。 摄政王闭了闭眼睛。 “怎么了?”苏念杳在身后问他。 萧屹半蹲下来,伸长手臂从早菊枝叶下探过。 苏念杳一惊,“找到……了?” 她一直跟在摄政王身后,就是担心耳坠被他找到,但摄政王动作太快,她根本没看清他从枝叶下拿了什么。 摄政王站起身,“找是找到了,还真是红玉的。” 红玉的?苏念杳有点急了,偏偏他伸着手递到她面前,手掌却是握着的。 看不到他手里是什么,苏念杳仰起脸,眼巴巴地瞅着他,“是……戒指吗?” 摄政王轻笑一声,“很遗憾,不是苏姑娘的东西。” 他还是没有把手掌展开给她看,苏念杳愈发着急,她刚才撒谎是担心那耳坠在偏殿里找出来,要是从花园中找到的,那就算说了是她的也没事。 “我、我还丢了别的东西呢。”苏念杳觉得自己很像是别人捡到了银子,她就巴巴地跑过去说银子是自己的那种贪小便宜的人,她眼神飘忽,都不好意思看摄政王,偏偏还必须得嘴硬,“没准殿下找到的东西就是我的呢。” “嗯?怎么说?”摄政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苏念杳试图说服他:“您久不回京,可能不知道,景福殿常常用来设宴,臣女也常来这里,平时一些小首饰丢在这里了也有可能,戒指、耳坠、或者花钗上的珠子什么的。”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骗子,苏念杳强迫自己看着摄政王,眼神坚定,表情认真,就差再举手发个誓了。 摄政王慢条斯理地开口:“是吗?” “是的是的!”苏念杳小鸡啄米般点头,生恐他不相信自己,“我说的都是真的!” 摄政王看起来信了,手指慢慢展开,握着的东西终于露出来。 一枚红玉耳坠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苏念杳眼睛一亮,“是我的!” 看摄政王没有反对的意思,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一点点向前,终于,从他的掌心捏到了那枚耳坠。 红玉剔透无瑕,金丝精巧繁复,但耳坠太小,苏念杳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掌心。 男人手掌平平展开,手指修长而有力,手掌宽厚,掌心的温度比她要高许多。 苏念杳捏住了耳坠,飞快地收回了手。 摄政王莫名想起了幼时用竹篦捕鸟雀的情形——把竹篦用短杆撑起来,下面撒上稻谷,等鸟雀来啄食的时候,把短杆上系着的绳子一拉,鸟雀就被竹篦扣住了。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上的耳坠子已经被鸟雀叼走,但那警惕而戒备的小小鸟雀,他没有捕到。 苏念杳得了耳坠,心中大安。 小衣已经烧掉,耳坠失而复得,所有证据都已经毁掉,没有任何人能指证她就是与摄政王度春风的人。 更巧的是,摄政王自己也不记得。 苏念杳一高兴,疑惑了很久的问题就忍不住出口了:“殿下,您给我的药膏那么好,怎么不在自己的脸上用一下呢?”非要顶着那牙印在宫里走来走去,昨天那牙印很是明显,就算现在,他脸上还有淡淡的痕迹,仔细看还是能看到的。 苏念杳不理解,堂堂摄政王,他不要面子的吗? “苏姑娘试过药膏了?用来哪里?”摄政王轻描淡写地问到。 苏念杳怔愣一下,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 白皙的脸庞迅速染上了薄红,像是罕见的红色铃兰,娇艳而纯洁。她又羞又恼,咬着嘴唇,于是,那本来浅淡柔软的嘴唇也显出几分艳色,像是被人吮吻过一般。 萧屹眸光渐深,喉结上下滚了滚。 苏念杳悄悄瞪了他一眼,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旁人或许听不见,但摄政王耳力不一般,听得清清楚楚,那三个字是“登徒子”。 摄政王也不再问药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问这个?” 苏念杳被转移了注意力,看向他的脸,她咬过的牙印已经变浅,明天可能就消掉了。 但这两天见过摄政王的文武百官和宫女内侍,想必这辈子都忘不掉摄政王顶着牙印在宫里行走的情形了。 “孤刚一回京就被人轻薄了,孤留着这伤疤,就是要提醒自己,牢牢记住这件事。” 他说得平静,苏念杳却听得心惊肉跳,她以前看话本子,有人就故意留着伤疤,或者蓄须明志什么的,就是要记住奇耻大辱,将来好报仇雪恨。 “也、也不算是……轻薄……吧……”苏念杳的声音在摄政王平静无波的眼神中越来越小,她心虚又惊慌地看着他脸上的牙印,“都、都快消失了,也算不上伤疤……吧?” “嗯,脸上这个,确实算不上伤。”摄政王竟然还应和了她的话,苏念杳心中一喜,以为他会就此揭过此事,谁知他继续道:“脸上的消失了,心上的伤却越来越深,日复一日,永不痊愈。” “这——”苏念杳越听越慌,“也、也没有那么严重吧,就、就是咬、咬了一口……而已嘛……” 就那么咬了一下,就算当时她用了些力气,留下了印子,但都没咬出血,怎么就越来越深,还永不痊愈了呢? 你堂堂摄政王这么脆弱的吗?! “嗯。”摄政王应了一声,“不怕苏姑娘笑话,孤是有几分自大的。” 苏念杳:“……什么?” 摄政王目光幽深,“论学识,孤自认文治武修。” 这一点,苏念杳倒是认同,不管是处理朝政,还是疆场杀敌,他都是得心应手。武能安邦文能定国,他当得起这一句。 “论人品,孤洁身自好,身边从无莺莺燕燕,府中更无姬妾。” 苏念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前世她嫁进了摄政王府,自然知道,他身边并无侍妾,更无通房,也不知道早已及冠的摄政王为何会如此。 “论前程,孤现在已经是位极人臣。” 苏念杳自然知道,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不会再有比摄政王更高的位子了。 “那苏姑娘说……”摄政王目光沉沉,静静地望着她:“那姑娘为什么会如此嫌弃孤呢?” 苏念杳:“……” 011 苏念杳回答不了摄政王的问题。 她总不能告诉他,与他春风一度的姑娘并不是嫌弃他,而是担心如果嫁给他,一年之后会死于非命。 死的时候太痛了。 不仅是她痛,他也痛。 她只是想换一条命运轨迹。 也许这样的话,她不会死,他也不会死。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起度春风的姑娘会逃走,只以为那是嫌弃他。 旁人也不理解,苏念杳已经听见不少宫女内侍在偷偷议论怎么会有人连摄政王都不愿意嫁,除非那女子是有夫君的。 越说越邪乎,就如槿香所说,太后也在密查此事,盘问了不少宫人。 “太后也派人问你了吗?”苏念杳问。 “问了,奴婢那晚和崔妈妈、玉香在一起,并未到景福殿附近去。”槿香停了一下,“所以,奴婢绝无可能知道与摄政王私会的佳人是谁。” 她后面一句话,好像是特意强调。 苏念杳看着槿香。她这两天病得昏昏沉沉,吃了汤药后更是迷糊,但清醒的时候仔细去回忆,还是能想起一些细节来。 比如,槿香帮她把中衣的领子重新系一遍,还特意让宫女给她挑交领的襦衣。 比如,太医问她哪里疼,当时她神智不清,险些指向自己最疼的地方,是槿香及时握住了她的手,说她心疾发作了。 苏念杳不知道槿香是怎么发现的,或许是救她的时候看出了她实际是会凫水的,也或许是看到了她锁骨上的红痕。 槿香知晓了她的秘密,却在太后问话的时候选择了帮她遮掩,苏念杳承这份情。 她抿了口茶,笑道:“之前崔妈妈说你想去尚食局?你在膳食上颇有天分,兴许能做到尚食的位子。” 尚食是女官,官居正五品,在后宫中也算是高位了。 苏念杳常常跟小皇帝一起用膳,只要在合适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夸几句,就能把槿香往那个位子推一推。 在后宫中,正五品的女官比不受宠的后妃还要体面得多,还不用卷入后妃争风吃醋的漩涡。 苏念杳给出了承诺,算是报答槿香的维护,槿香却摇了摇头,低声道:“若是苏姑娘不嫌弃奴婢粗手笨脚,奴婢想到苏姑娘身边服侍。” 苏念杳愣住了,讶异地说道:“我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了。” 按照规矩,小皇帝及冠之后就不用再上课,她这个伴读也就可以离宫了,来她身边是没有前途的。 玉香想到她身边来,并非看中她伴读的身份,而是看中了她将来会做皇后。但苏念杳自己知道,她是当不了皇后的,而槿香既然猜到了她跟摄政王的关系,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奴婢惟愿,姑娘能跟崔妈妈一样,平安离宫。”能活到离开皇宫的时候,能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苏念杳明白槿香的顾虑了。 之前,她是小皇帝的伴读,自幼就陪在身边的,在旁人的眼里,算得上青梅竹马两情甚笃,她在宫里确实很安全。 但是现在她和摄政王有了私情,相当于背叛了小皇帝,在槿香看来,她已经不再安全了,所以才会说出希望她和崔妈妈一样能平安离宫的话。 苏念杳叹了口气,前世,她和崔妈妈倒是都离宫了,但也委实算不得平安。 有了槿香和崔氏照顾,苏念杳这次风寒好得很快,小皇帝见她脸色转好,催着她陪他去上书房,“苏苏不在,只朕和董章两个上课,好无聊。” 苏念杳一点都不想去上书房,以前是首辅和次辅轮流给小皇帝上课,但现在摄政王回来了,上课的换成了摄政王,主要给小皇帝讲解行军兵法以及周边各国武力的强项和弱点。 对于讲解什么内容,苏念杳并不关心,反正老师也从来不提问伴读,她只是……不想见到摄政王。 距离那晚已经过去好几天,她身上的痕迹都在药膏的作用下消褪,摄政王脸上的牙印估计也没了,一切都了无痕迹。 但苏念杳总觉得心虚,她觉得自己像是轻薄了良家子的纨绔,因为不想成婚,不愿意承认,也不敢去见被自己轻薄的人。 不过她是伴读,再怎么不愿意,也得陪小皇帝上课。 苏念杳磨磨蹭蹭,卡着点来到上书房,站在院子里,盯着那门口,有点抗拒。 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怎么,那里面有洪水猛兽?” “可不就是——”苏念杳差点咬到舌头,连忙改口,“殿下真会说笑,皇宫之中,怎么会有洪水猛兽呢。” 摄政王眯了眯眼睛。 秋色正好,少女亭亭玉立站在晨光中,圆润双眸眨了眨,心虚地不敢看他。 大病初愈,她的脸颊还透着苍白,不过几天时间,就清减了不少,轻软的披风下,纤腰楚楚,他一只手就能握住。 摄政王越过她的身边,向上书房而去,苏念杳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屋。 小皇帝已经在屋里,坐在正中间的座位上,弓背塌腰,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毛笔,在宣纸上有一笔没一笔地画着。 看见摄政王进来,嘉顺帝立刻坐直了身子,继而看到他身后跟着的苏念杳,小皇帝眼睛一亮。 上课的只有小皇帝和伴读董章、苏念杳,三个人同样住在龙清宫,每次董章都是到得最早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三张桌子上笔墨纸砚都摆放整齐,连墨汁都已经提前磨好。 苏念杳在右后方的位置坐了下来。 她是打算认真听一听的,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能得摄政王亲自传授兵法之道,就算她不用去疆场征战,但了解一下周边几国,苏念杳还是很有兴趣的。 摄政王的声音低沉而悦耳,跟许多武将或粗哑沉闷或声若洪钟的嗓音不同,他的声音格外好听,就像是古琴的琴弦拨动,优雅而沉静。 苏念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暖暖日光照在身上,恍惚中她以为自己身处温泉山庄,她倚在窗下的软榻上看完话本子打盹,摄政王的声音压得很低,是他在吩咐手下什么事。 一切都那么安宁而平静。 但她又听到了小皇帝嬉笑的声音。 小皇帝怎么会来? 温泉山庄里应该只有她和摄政王才对。 苏念杳心中不安,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费了好大力气,挣扎了许久,出了一身细汗,才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小皇帝熟悉的脸,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手指屈起,在脸颊上一刮,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 “啪。”上面传来一声轻响,苏念杳茫然地抬眸,正看见摄政王将戒尺压在了桌上。 小皇帝瞬间坐直了身子,不再歪着头看她,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在认真听课的样子。 他安静了片刻,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趁着摄政王不注意,把宣纸往右后方的位置一撇,苏念杳连忙捞住。 宣纸上,是她睡觉的样子。 她趴在桌上,一只胳膊垫在脑袋下,挡住了脑门,只露出下半张脸。 她的脸左右两边各画了三根胡须,看起来像是贪睡的小猫。 平心而论,小皇帝画得很好,寥寥几笔,便很传神。 但同样是画她的样子,苏念杳见过更好的画。 那是在摄政王府,她的话本子看完了,想要换一本。她没有脚,不愿意出门,府里的话本子全是摄政王给她买的,而他买来的话本子,又全都放在他的书房,每次她想换新的,就得自己去他的书房取。 苏念杳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书房机密之地,不管是摄政王的信件还是文书卷宗,都跟朝堂的波诡云谲密切相关。 书房平时都有人把守,但苏念杳每次过去,从来没遇到过阻拦,甚至摄政王还特意吩咐人把门槛给弄平了,就为了让她的轮椅轻松通过。 苏念杳觉得这是摄政王对自己的试探——看她会不会窃取情报再偷偷送给小皇帝。 所以苏念杳每次来书房,都是直接在整面墙的书架下层换好自己想看的话本子,然后就直接离开。 但有一次,她转着轮椅拐弯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他书案旁边半人高的珐琅掐丝大花瓶,花瓶中的画轴骨碌碌滚了满地,苏念杳慌忙去收拾。 她坐着轮椅,弯腰去捡地上的画轴,动作很是不便,好几个画轴都被她碰得松散开。 于是,苏念杳看到了那些画——全都是她。 倚在软榻上打盹的她,抱着软枕看话本子的她,趴在窗台看院子里迎春花的她,喝了苦涩的药汤皱着眉头的她…… 全都是她。 有那么一瞬,苏念杳几乎以为摄政王偷偷地倾慕自己。 不过转念一想,摄政王自幼习武,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军营,有人夸他弓马娴熟,有人夸他用兵如神,但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擅长作画。 这些画运笔纯熟画技精湛,比苏念杳见过的大师丹青还要好,如果是摄政王画的,那以如此精妙绝伦的画技,外面早就把摄政王夸上天了。 应该是摄政王派人偷偷监视她吧。 苏念杳悄悄地把那些画收拢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离开了书房。 012 苏念杳捏着小皇帝撇过来的宣纸,走了神。 小皇帝用手挡着脸,歪着头朝她笑。 突然,眼前落下大片的阴影,手中的宣纸被人抽走了。 苏念杳吓了一跳,仰起头,看见摄政王不知何时已经从前面过来,挺拔的身躯站在她和小皇帝之间,她坐着望过去,只觉得山一样高大,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从他的臂弯下看过去,小皇帝已经坐直了身子,假装正在看书。 而画了她画像的宣纸被摄政王夹在修长的手指中,他看看画像,再看看苏念杳,像是在认真比较画得是否想象。 苏念杳一阵脸热。 上课睡着了不说,传纸条还被先生抓了个正着。 她坐得笔直,两只手搭在桌子边缘,坐姿乖巧又紧张,不敢看摄政王的脸。 萧屹捏着画像。 小皇帝虽然文不成武不就,朝堂之事一知半解,但说起琴棋书画吃喝玩乐,可以说是样样精通。所以,这画像还是很像她的,只不过添了几根猫须,显得画蛇添足。 而且,纸上只有黑色的墨,描绘不出她颜色的万分之一。 因为刚刚酣睡一场,她白皙的脸颊上透出淡淡薄红,倒是冲淡了大病初愈的脆弱感,因为是趴着睡的,脸庞上压出来一道淡淡的印子,落在莹润肌肤上,让人忍不住想要给她付平。 摄政王捻了捻手指,手中的宣纸簌簌轻响,于是,少女的头就更低了一分,露出纤细雪白的后颈,乖巧无比。 萧屹抬起手,在宣纸上弹了弹,刚要开口,小皇帝突然站了起来,“皇叔。” 萧屹转身看他。 目光一落过去,小皇帝缩了缩肩膀,下一刻,又挺直了腰身,声音有点小:“苏苏她还病着,她吃的汤药本来就有安神的效果,睡着了也是不小心,皇叔你不要罚她。” 苏念杳倒是没想到小皇帝会为了自己求情。 之前不管是首辅还是次辅给小皇帝上课,从来不管两个伴读有没有走神打瞌睡,他们只要管好小皇帝就行,两个伴读在他们眼中有如无物。所以,苏念杳就算偶尔睡着,也从来没有被责问过,小皇帝自然也不需要帮她求情。 这还是第一次,老师从上面下来,站在她的书桌前。 就是不知道摄政王打算怎么罚她。 前世的时候,她倒是也被摄政王惩罚过。 她知道自己嫁入摄政王府的方式并不光彩,也知道外面有传言说她是小皇帝安插在摄政王身边的暗桩,所以她平时都很小心,不去刺探他的任何行踪,也尽量不惹他生气。 摄政王身居高位,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但苏念杳有时候还是能从他的眼中看到愠怒。 有一次,他好几天没回王府,苏念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自然也不会去找他的属下打探。 摄政王回来之后,黑眸沉沉,盯着她看了半晌,道:“孤几日未归,你不问问?” 苏念杳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但他的衣袍整整齐齐,未见有刀剑割破的痕迹,他露出来的肌肤也没有看到伤口,心神一松,她道:“殿下行事,何须臣妾过问。” 她觉得自己很有分寸,不该打听的绝不打听,免得他怀疑她给小皇帝递消息。 但他听完她说的话,并没有欣慰之色,眸中反而透出丝愠怒。 他站在她的软榻边,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黑沉沉的目光让苏念杳想起暴雨前的天色。 压迫感太强,苏念杳想要从软榻上爬起来,他却山一样倾压而下,男人本就比常人高大健硕,压在她的身上,苏念杳顿时动不了了。 “殿、殿下?”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他,但她敏锐地感觉到,摄政王此时心情不佳。 “这几天的药都没有好好吃,全都浇在了花盆里,把好好的兰花都浇死了。” 苏念杳张了张嘴,无可辩驳,那药实在太苦了,她趁着人不注意,偷偷倒掉了,没想到还是被他知道了。 “那兰花是孤心爱之物,摇摇你说,孤要怎么惩罚你?” 苏念杳心说你堂堂摄政王竟然讹我,那兰花不过是寻常一盆,是上一盆茶花被她浇死之后,从花圃中随便搬来的。 摄政王握着她的脖颈,拇指在她的喉咙处轻轻摩挲着,指腹的薄茧蹭着最致命之处的肌肤,暧昧又危险。 苏念杳几乎以为他要随便找个借口捏死自己。 但摄政王并没有捏下去,而是扯开了她的衣裙。 苏念杳大惊:“你你你青天白日——” 后面的话被摄政王堵了回去,他果然是带着怒气的,狠狠地“惩罚”了她。 苏念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前世的事,她用力掐了掐手心,把那些“惩罚”的画面从脑子里扔出去,悄悄抬眼,偷觑摄政王的表情。 摄政王还是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只是眸光她脸颊上的时候,多了一丝丝意味深长。 苏念杳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刚才睡着的时候不小心流了口水,连忙低下头,偷偷用手背蹭了蹭嘴唇。 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头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苏念杳不知怎么,就想起他在软榻上半是强迫半是诱哄,让她尝试了他想要的姿势之后,也会轻笑出声。 她死死地低着头,再也不敢看他。 “敕啦——”宣纸碎裂的声音。 摄政王慢条斯理地将那画了苏念杳睡颜的宣纸撕成碎片,负手走回了上面,修长的手指从桌上拿起戒尺。 苏念杳的脸白了几分。 她做伴读以来,从未被打过。 摄政王给她送的药膏,果然是为了打她的时候更加无所顾忌吗? 小皇帝有点急,他不知道摄政王要惩罚谁,严格的说,他走神画了画像,苏念杳又在课堂上贪睡。 他往左后方看了一眼。 董章早在小皇帝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老老实实地立在课桌后了,看到小皇帝递过来的一眼,心领神会,往前几步走到摄政王面前,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恭恭敬敬道:“董章替陛下领罚。” 苏念杳过意不去。 若是平时,小皇帝回答不出来老师的问题,董章替他领罚倒也罢了,这次事端却分明是因她而起,倒像是董章替她领了罚。 再说,前两天董章刚刚被打过,可能伤都没好。 苏念杳乖乖地站起来,“是臣女错了,请殿下惩罚。” 小皇帝急忙朝她使眼色,又是挤眼睛又是悄悄摆手。 摄政王一开口,却是问的小皇帝,“陛下,刚才讲到的北羝五条最重要的河流,是哪五个?” 小皇帝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摄政王淡淡道:“陛下既然喜欢作画,那就把北羝的地形图画出来吧。” 他负手而立,身形颀长,玄黑色王袍上金线折射着细微的光,“至于苏姑娘——” 苏念杳提着一口气。 “——就去旁边的房间思过吧。”摄政王左手抬了抬。 苏念杳提着的气顿时松了。 还好,只是思过而已,他并没有想些奇奇怪怪的方式来惩罚她。 苏念杳福了一礼,低头往外走。 上书房除了老师上课的房间,还有给皇帝准备茶水饮食的地方,苏念杳去了左边房间,刚才摄政王指的方向。 左边的房间向来是空着的,本来是给老师们歇息用的,但首辅和次辅都很忙,内阁里一堆的事,每次上完课就匆忙走了,没有时间歇息,这个房间从来没人用,倒是合适她思过。 苏念杳一进来就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摆了张软榻,堆着几个看起来就很柔软舒服的大引枕。 靠墙的高几上一尊宽口青瓷花瓶,里面供着几枝美人蕉,花朵新鲜,还带着晨露。 案桌上一壶热茶,茶香袅袅,是她喜欢的六安瓜片。 茶杯小巧洁白,没有掐金丝也没有繁复花纹,是她喜欢的甜白瓷。 碟子上整整齐齐放着糕点,金黄诱人,是她喜欢的桂花糕。 苏念杳忍不住靠近了一些,闻着茶香和桂花糕香甜的味道,她心中疑惑,难不成这就是摄政王折磨人的法子——让她在茶香和桂花糕的味道下思过,看得到闻得到,但就是吃不到? 苏念杳喜欢桂花糕,每到秋日金桂飘香的时节,御膳房也会特意做桂花糕送到龙清宫,小皇帝是不吃的,基本全都是她的。 景福殿晚宴的事情她记不清了,倒是清楚记得,今年的桂花糕她还没吃到。 盯着桂花糕看了一会儿,苏念杳拿起了一块,把碟子里剩下的桂花糕重新摆了摆,很好,完全看不出来少了一块,除非有人特意数过。 她捏着那块桂花糕,一口咬下去,甜香在口中蔓延,苏念杳满足地叹了口气,眼睛都惬意地眯了起来。 这几日她病着,天天汤药不断,御膳房那边也知道她病了,送来的全是清淡饮食,槿香给她额外做的也没滋没味,她嘴里全是苦涩的余味。 这一口桂花糕,简直是人间至味。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好心,把这个原本空着的房间布置得如此舒适,处处合她的心意。 尤其是这碟桂花糕,简直是甜到她的心坎里去了。 013 桂花糕一咬下去,苏念杳就知道,这不是宫中御膳房出的桂花糕,而是城南那家卢氏糕点铺做的。 同样都是桂花糕,但城南卢氏做得格外香甜,桂花的味道很是浓郁,苏念杳吃过许多桂花糕,卢氏的最好吃。 前世她死了之后,摄政王还给她买了卢氏的桂花糕呢,可惜当时她死得透透的,不可能吃到嘴里。 他还说问到了卢氏桂花糕的方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问到的,既然是秘方,人家肯定不会轻易告诉别人的,堂堂摄政王,总不会为了个桂花糕,就利用权势去威逼小小百姓吧? 苏念杳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的人品是没有问题的。 前世临死都没吃到嘴里的桂花糕,此时就摆在面前,香味浓郁却丝毫不会甜腻,苏念杳满足得不行,吃完一块,下意识拿起了另外一块。 再配上她喜欢的六安瓜片,简直是完美,苏念杳觉得这些天嘴里汤药的苦涩都一扫而光了。 外面突然传来小皇帝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放课了。 苏念杳听到脚步声朝着这边走来,连忙做出面壁思过的样子,把嘴里的桂花糕咽下去。 等等。 桂花糕? 苏念杳这才惊悚地发现,不知不觉,她都快要把桂花糕吃光了,满满一碟子,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块。 无论如何重新摆盘,只有一块的桂花糕都没有办法伪装成没动过的样子了。 苏念杳:“……”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苏念杳身子僵住。 过了好久,也没听见那人进来,苏念杳悄悄地扭过头,偷偷地瞅了一眼。 正对上摄政王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是我!”苏念杳下意识开口,说完,顿觉更加尴尬。 摄政王慢条斯理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探头探脑的小皇帝,再往后是老老实实低着头的董章。 “孤记得上书房没有旁人,不是苏姑娘,又是谁?”摄政王不咸不淡地开口。 小皇帝刚开始还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见苏念杳表情懊恼,目光频频看向那只剩了一块桂花糕的小碟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过是桂花糕……”他想帮苏念杳求情,话还没说完,被摄政王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后面的话就噎在喉咙里了。 小皇帝无可奈何地看着苏念杳,心里有点烦躁。 这几天宫里的事情太多,他和太后盘问许久,也没能找出来跟摄政王度春风的女子,以至于他忘了金桂初绽,正是苏念杳喜欢的桂花糕的好时节。 偏偏她又病着,御膳房给她的膳食都是清淡好克化的,自然不会有桂花糕这种东西。 这屋里的桂花糕是摄政王从宫外带来的,说是没用早膳,等放课完先用桂花糕垫一垫,结果就进了苏念杳的肚子。 小皇帝很不高兴。 他分不清是因为自己忘记了给苏念杳安排她喜欢的桂花糕,还是因为苏念杳吃了摄政王的东西,反正就是莫名地烦躁。 “皇叔……”小皇帝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替她求情,桂花糕不值什么,但她是来思过的。 摄政王黑眸微眯,看着苏念杳,“有旁人来过吗?” 苏念杳在摄政王面前甩锅,纯粹是习惯使然。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前世遇到刺杀失去双足,奄奄一息了很长时间,喝下的汤药不计其数,苏念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腌成苦涩的黄连了,偏偏她还得忌口,很多东西都不能吃。 每当摄政王问起,是谁偷吃了不好克化的点心,是谁把汤药偷偷倒在花盆里浇死了兰花,她都会理不直气也壮地说“不是我”。 刚才她恍惚了一下,“不是我”三个字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此时她懊恼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但已经说出口的话却无法收回,偏偏摄政王还在追问。 苏念杳心一横,“没人来,是、是一只狗狗。” 萧屹黑眸中漫上浅浅的笑意,转瞬即逝,他神色一如既往地端肃,好像在谈论朝堂大事,“是什么样的狗狗?” 苏念杳心如死灰,表情渐渐麻木,“是一只……嗯……白色的狗狗,毛很长,眼睛又黑又圆。” 她在瞎编,连小皇帝都看出来了,缩了缩脖子噤声,不敢看摄政王的表情。 偏摄政王还一本正经地问:“体型大不大?” 苏念杳:“……啊?” 萧屹垂眸,目光落在她嘴角一点金黄色的糕点碎屑上,捻了捻手指,沉声道:“那狗狗,偷吃了桂花糕的那个,体型大不大?” 苏念杳:“不、不大,小小……一只?” “哦。”摄政王得出结论,“那该是一只牡丹犬。” 苏念杳尴尬得要死。 宫里一共就两个主子,太后不爱猫猫狗狗,小皇帝喜欢猛兽类,两个主子都没有养狗,哪里来的牡丹犬?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苏念杳松了口气,不管来的是谁,来得可真是时候。 一个小内侍躬身行礼,“太后娘娘传苏姑娘。” 小皇帝脸色一变,“母后让苏苏过去做什么?” 小内侍躬着腰:“回陛下,太后娘娘听闻苏姑娘受凉染了风寒,命尚服局做了几套厚实暖和的衣裙给苏姑娘。” 小皇帝松了口气,终究有些不放心,“朕也过去看看母后,正好有事跟母后商量。” 几个人往外走,苏念杳一路上思考着太后传召自己的目的,心中不安,到了慈宁宫,才发现摄政王不知为何也走在身侧。 小皇帝也才注意到,讶异道:“皇叔?” 摄政王没什么表情,“孤回京之后,还没有来探望过太后,正好过来看看。” 论辈分,萧屹是先帝的堂弟,太后是他的堂嫂,于公于私,他来探望太后都没有任何问题。 几个人一起进了慈宁宫。 袁太后也没想到自己传召苏念杳,一下子来了三个,看到摄政王龙行虎步走来,她下意识就站起来了。 站起来之后,又觉得自己堂堂太后一国之母,被摄政王吓得慌忙起身有失气度,又缓缓坐了回去,只是脸色很不好看。 苏念杳上前行了一礼,“见过太后娘娘,太后万福金安。” “起吧。”袁太后摆了摆手,“听闻你前些天落水着凉,风寒了几日,哀家命人给你做了几套暖和的衣裙。” 苏念杳便又深深行礼,“承蒙太后娘娘记挂,臣女铭感五内。” 袁太后捏了捏眉心,她本来是想召苏念杳前来盘问景福殿晚宴之事,没想到摄政王会跟来。 太后犹豫地看了看摄政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自己的计划。 嘉顺帝嘴快,“母后,苏苏她大病初愈,身体还不太好,您要是没事,就让她回去吧。” 太后心一横,摄政王在此也好,没准还有意外的收获呢,想定了,她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笑道:“急什么,哀家还有事问苏姑娘呢。” 苏念杳的心慢慢提了起来。 袁太后盯着苏念杳的脸,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苏念杳刚来宫里的时候才八岁,人虽然在庄子上长大,不太懂规矩,但容貌却是极佳,生得玉雪可爱,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像是林间的小鹿,灵动又稚气。 袁太后不喜欢没规矩的野丫头,但这双眼睛跟她生得很像,她一时心软,把人留下来。 不知不觉又八年过去了,苏念杳渐渐长大,幼时粉雕玉琢的小丫头,长成了倾城之姿,即便是刚刚大病一场,也丝毫不损冰肌玉骨,反而因为清减了几分,更显得弱不胜衣,我见犹怜。 曾经相似的眼睛,现在看起来也不太像了。 一个依旧清澈灵动,翦水秋瞳顾盼神飞。 一个却日渐混浊,无论用了多少名贵之物,也阻挡不住眼角细细的纹路攀爬横生。 太后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在桌上磕出“哒”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宫室内显得很是突兀。 小皇帝皱了皱眉头,有点担心地瞅向苏念杳。 摄政王端坐在椅子上,修长手指搭在膝盖,明明是大马金刀的坐姿,在他身上却显得优雅从容。 太后嘴角向下压,目光从苏念杳的脸上移开,问道:“前些天摄政王凯旋而归,景福殿设庆功宴,苏姑娘也去了?” 苏念杳站起身,双手轻轻交握身前,微微低头,依旧是端庄娴雅的样子。 她早就知道太后迟早会盘查到自己身上,对于有可能会遇到的麻烦提前都想好了怎么回答,而且她丢失的耳坠子已经找回,被撕坏的小衣已经烧掉,身上的痕迹也在珍贵药膏的效用下全部消失。 所以,苏念杳丝毫不慌,恭谨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那晚也去了景福殿。” “那你可去过偏殿,遇到在那里歇息的摄政王?” 苏念杳摇头,“臣女只在设宴的正殿,未曾去过偏殿,臣女见到摄政王,也只在宴会之上。” “啪!”太后猛地一拍桌子,冷笑道:“既然你没去偏殿,那你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摄政王歇息过的床榻上?” 苏念杳心头一跳,下意识抬眸去看摄政王。 她只丢了耳坠子,还是在景福殿的花园让摄政王帮忙找回来的。 太后说的“东西”又是什么? 难道她真的丢了什么却不记得,然后被摄政王拿到,还交到了太后这里?! 014 苏念杳只看了摄政王一眼,就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她想不到自己会丢了什么东西在景福殿,但有些事情做过了就会心虚,她确实去了偏殿,也确实在偏殿遇到了摄政王。苏念杳拿不准太后是在盘查宫人的过程中得到了什么线索,还是在虚张声势讹她。 被太后如此疾言厉色地盘问,苏念杳心跳有些快,她悄悄压了压心口。 嘉顺帝看到了,皱眉,“母后,您不要吓唬苏苏,她这次风寒诱发了心疾,身体不大好。苏苏是在龙清宫这边落水的,跟景福殿隔着湖,皇叔那边……咳咳出了乱子之后,那么短的时间,她要么从岸边跑过来,要么就从水里游过来,苏苏的身体都做不到。景福殿设宴,来的人那么多,没准谁就去过偏殿歇息,落了东西也有可能,未必就是苏苏的。” 袁太后差点被他噎死。 她就说了一句,小皇帝就叭叭给她堵了一长串的话。 字字句句,都是维护苏念杳。 苏念杳不过是个外人,就算有青梅竹马的情谊,陪在小皇帝身边也才八年。 她可是小皇帝的生母,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却跟个外人一条心。 堂堂太后,一国之母,连个小小的伴读都不能说了?! 这还是苏念杳没当上皇后呢,要真像外面传的那样成了皇后,将来肯定会压在她的头上,后宫之中,恐怕是苏念杳说了算,而她自己,只能偏居一隅,什么事都别想插手。 必须把苏念杳当上皇后的路给断了! 太后喝了好大一口茶,才把堵在胸口的闷气给顺下去。 长长的护甲指套在茶杯上轻轻敲了敲,纯金镂空的甲套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上面镶嵌的碧绿翡翠晃过冰凉的光。 “急什么。”太后笑着瞥了一眼嘉顺帝,“哀家还没说是什么东西呢。” 小皇帝确实有点急,知道摄政王在偏殿被找到,他吓了一跳,赶过去并没有看到苏念杳,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而且他已经问过不少会水的宫女内侍,不会凫水的人不可能渡过伴月湖,更别说像苏苏这样天生体弱的女子。 他已经认定了跟摄政王度春风的不是苏念杳,偏偏太后又说在偏殿找到了苏苏的东西。 “母后,到底是什么?”小皇帝烦躁。 苏念杳也瞅着太后。 她自己的东西都有数,尤其是小皇帝赏赐给她的,凡是打过皇宫印记上过册子的东西,每一样她都好好地收着,就算给宫人赏赐,她用的也是没有登记造册过的寻常之物。 她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掉什么东西,就算掉了也必然是人人都有的首饰或金银,并不能说就一定是她的。 几个人神色各异,只有摄政王安然坐在椅子上,神色分毫未动,仿佛他们讨论的并不是跟他度完春风又咬了他一口,咬完又跑掉的那女子。 太后笑了笑,摆摆手,宫女捧着个托盘上来。 苏念杳提着一口气看过去,却见那托盘上还盖着一块布。 做足了铺垫,太后捏着那块布,煞有其事地揭开。 托盘上是一个小小的香囊。 苏念杳眨了眨眼睛,莫名觉得那香囊有几分眼熟。 摄政王脸色微微一沉,小皇帝先嚷了起来,“母后!你从哪里偷——拿到这个香囊的?!” 香囊看起来有些旧了,却依旧保存得很好,丝毫没有磨损,上面绣着一只小小的帆船。 那帆船绣得歪歪扭扭,别说宫里不可能有这么差的绣品,就算是放在民间,这恐怕也是初学女红的人第一次才会绣出来的东西。 “……啊。”苏念杳想起来了。 这个香囊确实是她的,或者说曾经是她的。 八岁那年,她遇到一位贵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那贵人确实帮了她的大忙,听闻那位贵人要离开邺京,苏念杳想要给贵人送一份离别赠礼,只是当时她一穷二白身无长物,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这才尝试着拿起针线,想要给贵人绣一个香囊。 帆船是“一帆风顺”的意思,因为听闻那贵人是要扬帆回南方。 只是她从小身体就差,药罐子里泡大的,在庄子上无人管束,平叔平婶又溺爱她,以至于苏念杳长到八岁,也根本没有学过女红。 所以,那一帆风顺绣出来,就歪歪扭扭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香囊确实是她绣的。 太后看着她,长长的护甲指套在茶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志得意满。 小皇帝鼓着脸颊,神色阴鸷。 端坐在椅子上的摄政王抬眸,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神色淡淡,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苏念杳就是从他的眸中看到了不悦。 “这香囊是臣女八岁那年绣的,但刚刚绣完就丢了。”香囊绣完那天,她被小皇帝推进了水里,捞上来病了好些天,等她病好的时候,香囊已经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被谁拿走了,还是因为太丑被宫女当成垃圾扔掉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句话说完,摄政王眉梢动了动,浑身冰冷吓人的气势都消退了,他分明姿势未变,依旧那样坐着,却多了几分慵懒和随性。 再看看小皇帝,小皇帝的脸庞涨红,目光躲闪着,避开了她的视线。 也许他是在因为太后的举动而尴尬? 苏念杳也不知道太后从哪里找到了这个香囊,但这是她八岁那年绣的香囊了,就算真是她的,也说明不了什么。 “太后娘娘,”苏念杳说道:“这个香囊臣女早就丢了,就算没丢,如此粗鄙之物,臣女也不可能戴着它去晚宴。” 她是小皇帝的伴读,也是侯府嫡长女,身份在那摆着,绝无可能戴着这么粗糙的东西出现在众人面前。 刚来宫里的时候她不懂这个规矩,给伴读发下来的月例银子和每季衣裙,她都好好地攒着舍不得用,穿的还是庄子上的粗布,总是惹得小皇帝不高兴。 后来还是崔氏提点了她,说她是小皇帝的伴读,是陛下身边服侍的人,衣食住行都代表着皇帝的颜面,不能太过节俭了。 苏念杳这才改了,每次见人,尤其是宴会的场合,都很是注意,衣裙至少要织锦,首饰最差也得金丝镶宝,后来小皇帝赏赐的东西越来越多,苏念杳出门的时候,全身都是从嘉顺帝的赏赐中挑出来的,从衣裙到钗环,无一不是宫中极品,放到民间,更是旁人见都没见过的奢华。 景福殿的晚宴是给摄政王的庆功宴,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诰命夫人们来了不知多少,苏念杳怎么可能戴着如此寒酸的香囊出现呢? 就算她要戴香囊,那也得是出自宫中绣娘之手,从所用布料丝线,到针法图案,都是完美珍品,才符合她此时的身份。 太后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倒是想拿出个别的东西,既能证明是苏念杳所有之物,又是她最近刚刚穿戴过别人都有印象的,这样自然更有说服力。 但苏念杳这个庄子上出来的野丫头极为小气,简直是爱财如命,凡是她的东西都宝贝得不行,每一样都收得极为妥帖,尤其是登记造册的衣裙首饰,她样样都心中有数,太后就算是想拿出这么一样东西来说事,也无从得到。 又不能到龙清宫她住的地方去偷,那是小皇帝的地盘,又有崔氏看着。 翻来找去,太后也只找到这么一个旧日的香囊,还是很久以前小皇帝来慈宁宫玩耍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她当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让宫女收了起来,如今倒是刚好用上。 虽说不甚理想,但毕竟是苏念杳的东西。 “外面不能戴,也可以藏在怀中袖笼嘛。”太后微微一笑,“毕竟是第一次绣的香囊,不管好不好看,那意义都是不一般的。” 明明说的是香囊,苏念杳却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床被摄政王拿走的褥面。 宫女们说是摄政王好心,让旁人无从揣测那女子的身份,但一想到那褥面上留下的痕迹,苏念杳的脸就烧了起来。 摄政王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又看向那个陈旧香囊。 嘉顺帝突然起身,快走两步到了太后跟前,一把抓起那个香囊,声音因为挟裹着怒气而显出几分尖利:“母后!” 太后敲着茶杯的护甲指套一滑,落了空。 “这个香囊确实是苏苏绣的,但她、她后来……”嘉顺帝难堪地捏紧了香囊。 苏念杳绣完香囊就病了,而她之所以大病一场,是因为他把她推进了冰冷的伴月湖。 “苏苏后来……病了,”嘉顺帝声音越来越小,飞快地说完:“她病着的时候,朕拿走了这个香囊,想着把玩几日就还回去的,后来却不知丢在哪里。” 嘉顺帝抬眸,直直地盯着太后,“不管母后是从哪里找到这个香囊,都跟苏苏无关,这东西既然丢了,就不是苏苏的东西了。也许是朕——” 他眼睛一亮,“也许是当年朕跑到景福殿偏殿,把香囊丢在那里了。” 太后无语:“若真是皇帝丢在景福殿,那都已经八年,肯定都烂成毛絮了,你看这香囊,保存得如此之好,还干干净净的,像是丢在景福殿八年的东西吗?” 太后瞪了嘉顺帝一眼,恨铁不成钢,“再说,景福殿每日都有宫人打扫,什么东西能丢在那里八年不被人发现。” 嘉顺帝张口结舌。 眼看着太后要借着一个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日香囊,把苏念杳定成去了偏殿见摄政王的人,小皇帝急得脑门冒汗。 苏念杳刚想说什么,却见摄政王突然站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香囊,嗤笑一声,“不过是个旧物,更何况这香囊早已不算是苏姑娘之物。” 他迎着众人目光,慢条斯理地说道:“孤曾在陛下身上见过它。” 015 苏念杳讶异地看向摄政王。 她还以为小皇帝说他拿走了香囊是在说谎,是为了应付太后。 没想到摄政王说他在小皇帝身上见过那香囊。 难道当年她病倒之后,香囊之所以找不到,是被小皇帝拿走了吗? 苏念杳不理解,她绣香囊的时候,小皇帝都登基一年了,就算以前是个不起眼的小皇子,但当了皇帝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为什么要拿走她那绣得歪歪扭扭的香囊?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小皇帝很鄙夷她的女红来着。 她是小皇帝身边的第二批伴读,包括她在内,第二批伴读共有三男三女,她绣香囊的时候,旁边的伴读们起哄说她是绣给陛下的,小皇帝盯着她手中绣到一半的香囊看了半天,嫌弃得不行,“你到底学没学过女红,怎么、怎么绣成这个鬼样子?!绣成这样朕怎么戴得出去?” 小苏念杳很认真地解释,“并非是绣给陛下的,是绣给臣女的恩公的。” 小皇帝拂袖而去,撞翻了她屋子里的花瓶。 小苏念杳一直担心那个花瓶需要她拿银子来陪,后来过了许久也没有人问责,才放下心继续绣她的一帆风顺。 香囊绣好的那天,小皇帝恰巧来找她,看到那香囊,脸色变了变,问:“这到底是给谁绣的?” 于是,小苏念杳又认认真真地答了一遍:“是给臣女的恩公绣的。” 小皇帝突然就发了脾气,“它太丑了!伤到朕的眼睛了!” 小苏念杳吓坏了。 她来到宫中已经有一段时间,隐隐约约听说在她之前还有一批伴读,在小皇帝登基之后来到皇宫,是从名门世家选出来的四位小公子,个个芝兰玉树聪慧绝伦。 但是,不到一年的时间,这四位出类拔萃的小公子,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宫中死去了。 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小苏念杳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浑身冰冷,一股凉气从脚后跟蹿过脊梁骨,直到天灵盖。 回首望去,华丽璀璨的皇宫像是吃人的怪兽。 她几乎本能地开始对小皇帝百依百顺。 见小皇帝发脾气说香囊太丑,小苏念杳噗通就跪倒了,“陛下息怒,臣女这就把香囊剪碎。” 小皇帝却更加暴躁,怒道:“来人,把她拖下去——” 小苏念杳吓得心脏都停跳了一拍,她知道,“拖下去”之后,大概就是没命了。 眼看着有内侍来抓她的胳膊,苏念杳刚想求饶,小皇帝突然更加生气,“滚开!” 内侍慌不迭地松开手,小皇帝亲自抓住了她的胳膊,拖着她一路出了龙清宫,来到伴月湖畔,将她往水中一推,怒道:“下去冷静冷静!” 小苏念杳觉得自己很冤。 她完全冷静,根本不需要冰冷的湖水,不冷静的分明是小皇帝。 但小皇帝有发脾气的自由,她却只能听天由命,因为—— 她不会水。 小苏念杳拼命扑腾,她毫无章法,无论如何努力也爬不上岸,冰冷的湖水冻得她四肢僵硬,心脏一下下紧缩,她快要喘不上气。 岸边有一棵金桂,一朵小小的桂花落在水面,慢悠悠飘到了她的眼前。 小苏念杳突然就哭了。 她想庄子上的平叔平婶了。 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庄子,再也见不到把她养大的平叔平婶。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到了小皇帝远去的背影。 华丽的散花锦衣裙裹在身上,浸透了伴月湖的水,仿若有千斤重。 小苏念杳挣扎了太久,挥不动手臂,也蹬不动双腿了。 她沉入了水中。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就握在刚才小皇帝拖着她出来时同样的位置。 小苏念杳大病一场。 落水、风寒、心疾、惊惧,让她昏迷了数日方醒。 醒来之后,她第一时间就是找那个惹祸的香囊,但却再也找不到了。 没想到竟然是被小皇帝给拿走了。 不是说太丑会伤到眼睛吗? 苏念杳又看了一眼托盘上的香囊,以她目前的眼光来看,确实是太丑了,丑得别具一格。 幸亏当初没送给贵人。 否则,贵人八成以为她在恩将仇报。 这么丑的香囊,也被太后翻出来,硬要当成铁证,诬告她就是与摄政王度春风的女子。 哦,倒也算不上诬告,毕竟她确实就是那个春风。 但别人不知道啊,苏念杳理不直气也壮,“太后娘娘,您也听到了,这香囊早就不在臣女手中了。” 袁太后险些气死。 她翻了多少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出这么一个破香囊,凿凿可据是苏念杳的东西。 结果,小皇帝说不是,摄政王也说不是。 连摄政王都开口了,袁太后再不甘心,也不敢继续胡搅蛮缠。 她以为苏念杳还在龙清宫养病,本来的计划是私下把苏念杳传召过来,恐吓诱哄之下,让她认了跟摄政王的私情。 谁知道苏念杳在上书房,来是来了,偏偏还跟着嘉顺帝和摄政王。 功亏一篑,袁太后脸色铁青,勉强支撑着,叹了口气,“原来不是苏姑娘的啊,那估计是皇帝不小心落在景福殿了,唉,哀家还以为,找到了那个咬摄政王的女子呢。” “母后,您真是——”平白闹了这么一出,嘉顺帝很不高兴,但孝道之下,他也不好说什么。 太后摆摆手,“哀家累了,你们都去吧。” 嘉顺帝没走,“母后,朕还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苏念杳退出慈宁宫,听到嘉顺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再加……伴读……” 秋色正好,阳光和煦,照得人暖洋洋的。 苏念杳长长地舒了口气。 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她才陡然意识到,摄政王还在身边。 “殿、殿下?”苏念杳不太高兴,她觉得他在嘲笑自己。 萧屹垂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吓成这样?” 苏念杳此时已经明白,给自己和摄政王下药的应该就是太后,前世太后带着众人将她和摄政王堵在偏殿,众目睽睽之下,摄政王只能去苏府提亲。 而这一世她提前逃跑了,太后计谋落空,大概不会甘心就此罢休。 这次是试图用陈旧香囊来指证她,下次还不一定是什么手段。 分明她和摄政王都是受害者,却只有她一个人在担惊受怕,摄政王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担心的样子,苏念杳心理不平衡了,问:“难道殿下就不害怕吗?今天是我,明天也许是什么张小姐王小姐赵小姐的耳坠戒指簪子在偏殿里找出来。” 她说着说着,心里不知怎么就开始别扭,白软软的脸颊鼓了鼓,道:“到时候找出来哪个物件,殿下就跟哪个物件的主人成亲吗?” 越说越气,语气都变了,“要是找出来两三件首饰香囊的,殿下要同时娶两三个吗?” 摄政王黑眸中闪过瞬间的怔愣,随即低低地笑了一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介意?” “我——”苏念杳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在嘉顺帝面前几乎百依百顺,在太后面前更是端庄恭谨,可是她刚才跟摄政王说话,却不自觉地受到了前世的影响。 她逾矩了。 “殿下说笑了,臣女怎么会介意?”苏念杳说完,觉得自己的话可能存在歧义,又道:“这是殿下的事情,跟臣女无关,臣女没有立场去介意。” 摄政王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可孤觉得,你好像有点生气。” 苏念杳悄悄吸了口气,端庄地笑一笑,“臣女没气,臣女只是为了殿下担心,殿下给臣女上课,那就是臣女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 苏念杳差点咬到舌头,想想她和摄政王发生过的事,这句话实在不该出口。 “怎么不说了?”偏偏摄政王还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苏念杳憋了半晌,小声道:“就是……殿下您自己当心。” 萧屹轻笑一声,“在为老师担忧吗?” 苏念杳不太想理他。 萧屹垂眸,望着她,“老师倒是有件事想问你。” 苏念杳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他想问什么?难道是想问她那偏殿中的春风是不是她? 她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萧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个香囊……你绣的帆船,当时是想要送给皇帝的吗?”当年她落水后大病一场昏迷数日,那几天,他确实在小皇帝身上见过那个香囊。 苏念杳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那个香囊是我绣来送给一位贵人的,听闻那位贵人要离开邺京,坐船回南方去,所以,臣女才绣了帆船,希望贵人一帆风顺。”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念杳觉得摄政王似乎心情甚好,秋日暖阳落在他身上,连那件玄黑色的王袍都透出几分暖意。 她心情一松,忍不住话多了几句,“我当时绣完,还觉得自己亲手绣的,多少能表达些心中感激之情,现在回头一看,才发现真的很丑。” 苏念杳有几分庆幸,“幸好阴差阳错,香囊没送到贵人手中,不然贵人该以为我在恩将仇报。” 庆幸之余,又有些难过,“贵人帮了我大忙,我却连谢意都没有表达,我当时一穷二白,还欠了外债,想给贵人买份像样的礼物都不成。我也不知那贵人是谁,家住哪里,平白受人大恩,心中有愧。” 萧屹垂眸望着她,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秋日暖意,黑眸中含着几分笑,声音低沉悦耳,“你有这份心意,贵人会感知到的。” 016 一场香囊乌龙,苏念杳回到龙清宫,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这后宫之中是太后说了算,这次用旧日香囊失败了,下次兴许就找到了别的东西,让她辩无可辩。 槿香奉了茶,见她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轻声问:“姑娘可是去慈宁宫出什么事了?” 苏念杳回神,“倒也没出事。” 想了想,现在槿香已经过了明路,跟崔妈妈和嘉顺帝都禀明了以后要跟在她身边服侍,槿香细致寡言,即便知道了她与摄政王的私情也没有告诉别人,是个值得信赖的。 苏念杳把箱笼的钥匙交给槿香,叮嘱:“看好我的东西,尤其是有宫中印记的,那些都登记造册,一查就知道在我手里。” 她自己也有册子,记录着入宫以来嘉顺帝赏赐下来的首饰珠宝,不过她也只记那些打了皇宫印记的,光是这些就已经好几大箱笼,其他没打印记的都被苏念杳拿来赏人或拿出宫悄悄变卖。 槿香便拿着册子,仔仔细细地盘点了一遍。 午膳的时候,嘉顺帝派人来传苏念杳,叫她一起用膳。 来到龙清宫正殿,嘉顺帝喜滋滋把一碗糖蒸酥酪推到苏念杳面前,“苏苏,这是朕专门吩咐御膳房给你做的,这些天你一直吃药,口中肯定苦得很,这个甜甜的,你快尝尝。” 苏念杳连着吃了好些天汤药,再加上饭食清淡没味道,确实已经很馋了。这要是早上给她来一碗,她能吃光。 可是她上午在上书房被摄政王罚去思过,偷吃了一整碟子的桂花糕,现在肚子里还饱饱的,根本吃不下东西。桂花糕本就是甜的,现在又来一碗更甜的糖蒸酥酪,就算她嗜甜也受不住。更何况她大病初愈,脾胃虚弱,更不该这么吃。 苏念杳捏着小勺子,慢吞吞挖上面的核桃仁,嘉顺帝午膳都用了一半了,她才刚刚把几颗核桃仁吃光。 一旁服侍的玉香见状,笑道:“奴婢平时见苏姑娘用膳,很是爽畅的,原来苏姑娘在陛下面前用膳,是如此局促的吗?” 苏念杳手指一顿。 早几个月前,崔妈妈想好了要离宫,想着在离宫前给玉香和槿香安排好去处。 宫里常有人传言说她是要做皇后的,玉香估计是误信了这不靠谱的传言,想要成为皇后身边第一大宫女,所以跟崔妈妈说要到她的身边服侍。 可经过落水一事,她给槿香的打赏比玉香要多,槿香还跟崔妈妈说了不去尚食局改到她身边。有槿香在,玉香就算到了她身边,也不会是独一无二的心腹。 玉香求了崔妈妈,想到嘉顺帝身边服侍,这两日便来了正殿。 苏念杳知道玉香心中憋了闷气,言辞上带了刺。但玉香毕竟是崔妈妈身边服侍了多年的,跟她也相熟得很,苏念杳不想计较,只咬着一颗核桃仁,细嚼慢咽。 玉香清脆活泼的声音落了空,无人接话,脸上顿时尴尬起来,心里忍不住有些埋怨:她平时跟着崔妈妈的时候,苏念杳多乖多软啊,大家也是常常调笑的。结果她刚离开崔妈妈,苏念杳就这么冷冰冰的,明知道她是在顽笑,却故意不接话,让她的话头砸在地上,在皇帝面前给她难堪。 玉香偷偷瞅了瞅小皇帝,幸亏小皇帝忙着去看苏念杳面前的碗碟,只回头瞪了她一眼,挥挥手让她退远些,并没有惩罚她的失礼。 “苏苏!”嘉顺帝这才发现苏念杳几乎没吃东西,很是不高兴,“别的倒也罢了,这糖蒸酥酪是朕特意给你安排的,你不喜欢吗?” 苏念杳仰起脸,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喜欢呢,就是臣女这两日胃口不大好。” 嘉顺帝的脸阴沉了几分,“朕看你上午吃了一整碟的桂花糕,并不像胃口不好的样子。” 他狐疑地盯着她,“朕给你安排的糖蒸酥酪,没有旁人随手在街上买的桂花糕好吃?” 一听这话,苏念杳就知道,皇帝的毛病又犯了。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苏念杳软软笑了一声,“街上买来的东西,不过能勉强入口而已,哪里能比得上御膳房的手艺?更何况还是陛下特意叮嘱过的,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里面,是臣女这些年来吃过最好吃的甜品,臣女原本还想着带回去,等下午喝过汤药再吃,那样就不觉得苦了。” “小气鬼!”嘉顺帝骂了一句,又笑了,“不过一碗糖蒸酥酪,还值得你巴巴地省下来带回去?!还不快给朕吃掉!下午自然有更好的给你。” “真的吗?” “真的!真真的!”嘉顺帝被她气笑,伸长手臂想要弹她一指头,却发现桌子太大够不着,这才作罢,“吃你的吧!” 于是,苏念杳便一勺一勺地吃掉了一整碗的糖蒸酥酪,连碗底都刮干净了。 回去之后,槿香看她脸色隐隐发白,担忧地问:“姑娘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太医?” 苏念杳摇头,“不用折腾,我歇个午觉就好,你在箱笼找套骑装,申时要去陪陛下上骑射课。” 骑射课苏念杳之前也陪嘉顺帝上过,本该是由朝中武将来上课,但太后和次辅担心武将没轻没重伤到皇帝,就由宫中金吾卫首领上课。 金吾卫不属于五军都督府管辖,乃是皇帝二十六亲卫之一,负责近身保护皇帝的,首领自然是听皇帝的话,上课时十分轻松。 现在摄政王回来了,他和手下武将给小皇帝上骑射课,苏念杳一听就知道不会太容易。 来到演武场,嘉顺帝和摄政王还没到,总是第一个到的董章已经等着了。 见她来了,董章快步走过来,看看她的脸色,“等会儿你要是不舒服,直接请假就是。” 苏念杳点点头,“我还行。” 董章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听说陛下又选了一批伴读。” 苏念杳突然想起离开慈宁宫时听到小皇帝说的话,眉头微微蹙起,“可能是真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嘉顺帝的第一批伴读是在他登基后来到皇宫的,从名门世家选出来的四位聪慧隽秀的小公子,都是七八岁的年纪,跟嘉顺帝相仿,结果一年时间,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全都死了。 选第二批伴读的时候,考虑到第一批伴读的四位小公子都没能活下来,有人建议伴读有男有女更好。没有哪家再舍得把好好的嫡长子送进宫,选出来的都是庶子或者像苏念杳这样不受宠的嫡子女。 当时一共留下六个,到如今,也只剩下苏念杳和董章,其他的早已成了白骨。 苏念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最华丽雄伟的地方。 “来了。”董章说完,退后了半步,拉开了与苏念杳的距离。 苏念杳看过去,嘉顺帝遥遥而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看起来十六七岁年纪,都是生面孔。 另一条路上,摄政王龙行虎步,高大的身躯像是挺拔松柏,他没穿那件玄黑色王袍,换了一身石青色镶领云纹箭袖,腰束蹀躞带,更显得双肩平阔,腰身劲瘦。 他的侧后方跟着一员武将,雄壮威猛,只比摄政王矮了一点点,脸上是络腮胡,辨不清年龄。 苏念杳倒是认得他,这是摄政王手下大将军,名唤彭鲲,勇猛好战,此次出征北羝也立下了汗马功劳。 两路人几乎同时到了演武场。 相互见礼过,嘉顺帝先跟苏念杳说话,“苏苏,看,这是朕新添的两个伴读。” 他凑到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放心,有他们两个,皇叔就算要罚,也罚不到你身上了。” 摄政王刚上课的第一天,董章就被打了手心。当时嘉顺帝就有点担心,摄政王铁面无私,要是罚到苏念杳身上可怎么办。 果不其然,苏念杳病了几日,来上书房第一天就被罚去面壁思过。 嘉顺帝早就跟太后商量过要加几个伴读,太后说很久之前摄政王说过不会有第三批伴读,但加一两个人应该也没事,挑来选去,总算是选出来两个。 嘉顺帝知道太后挟了私心,但他不在乎,只要这两个在前面顶着帮苏念杳挨罚就行。 苏念杳笑道:“臣女自会多加注意,不会在课堂上睡着了。” 她说着话,目光忍不住地看向摄政王和彭鲲。 前世摄政王大多时间都是行走六部处理朝政批阅奏折,几乎不去军中,所以,她很少见他穿得如此虎跃龙骧。 他其实生得十分俊美,只是平时那身玄黑色王袍气势太过逼人,掩住了他萧疏轩举矜贵优雅的气质,只露出端肃冷峻的一面。 而他身边的彭鲲,她就见得更少了,前世彭鲲被皇帝下令凌迟处死,行刑前在狱中自尽。 苏念杳当时重伤昏迷,醒来后得知此事,还曾暗暗幻想过,死在狱中的并非征战沙场保疆卫国的英雄,而是随便一个尸体顶替他,李代桃僵,英雄早已假死脱身。 后来才知道,是她太天真。 英雄真的死在狱中了。 许是她看彭鲲的时间有些长了,摄政王突然向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苏念杳:“……?” 摄政王垂眸,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017 苏念杳老老实实地,垂眸敛目,再也不乱看。 摄政王轻嗤一声,这才转身,看向陪在皇帝身边的一男一女。 嘉顺帝喊了一声皇叔,眼睛不安地闪了闪,小声道:“皇叔上次讲到生擒北羝大皇子那一战,几方人马各有安排,朕和董章、苏苏想要排兵试试,只我们三个排不过来,这就、这就又加了两个人。” 很早之前摄政王就说过没有第三批伴读,但那毕竟都八年前说过的话了,太后也说加一两个应该不会被摄政王否决,嘉顺帝看看摄政王的脸色,见他面上并无不豫之色,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这是葛荣,这是袁思灵。” 葛荣和袁思灵一起向摄政王行礼。 摄政王神色淡淡:“免礼。” 苏念杳和董章对视了一眼,还好,不是一下子加了七八个伴读。 而且,新加的这两个,既然是皇帝亲自带过来,显然身份不一般。 一个姓葛,估计是户部尚书家的。 一个姓袁,应该出自袁太后的母族,就是不知道是袁次辅的女儿还是远亲。 葛尚书是前朝重臣,袁太后是后宫之主,葛荣和袁思灵的身份比苏念杳和董章两个要好太多,兴许不会跟前面的伴读一样随随便便地死在宫中。 袁思灵一身红色骑装,好奇地看看左右,轻声问:“陛下,咱们今天是学骑马吗?” “看皇叔的安排。”嘉顺帝道。 摄政王却招招手,让彭鲲过来,他自己则是慢条斯理地走到一旁特意为皇帝休息而搭的凉棚中,在花梨木大圈椅上坐下,捏着茶盏,好整以暇地望着众人。 这样子就是不亲自授课,而是让彭鲲来教他们,摄政王只是监督。 苏念杳觉得没什么不妥,就他们这几个的骑射水平,别说摄政王,就连彭鲲都是大材小用,随便摄政王旗下的一个小小百户教他们都绰绰有余。 袁思灵讶异地张了张嘴,“怎么,不是摄政王给咱们上课吗?” 彭鲲一笑,笑声朗朗,笑容也该是憨厚的,不过因为满脸的络腮胡,硬是显出几分野蛮来,“袁姑娘要是能赢得过彭某,那可是巾帼英雄,摄政王殿下自然会亲自来教导姑娘。” 袁思灵一噎,看了看嘉顺帝,到底没再说什么。 这堂课是教射箭,苏念杳站在武器架前,问身边的嘉顺帝:“陛下,上次骑射课也是彭将军授课吗?”她去景福殿找耳坠那次,分明提前打听过摄政王在演武场,结果却在景福殿遇到了本该上课的摄政王。 “是彭将军,上次苏苏还病着,没来。”嘉顺帝说着话,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弓箭中挑出来一把最小巧精致的短弓,递给苏念杳,“苏苏,你用这把。” 大邺男子都要修习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至少都要掌握基本,苏念杳之前自然跟着小皇帝一起学习过射箭,但她力气太小,只能拉开最小的弓。 袁思灵凑了过来,歪着头看看嘉顺帝,又看看苏念杳,甜甜一笑,脆生生说道:“陛下,您看臣女用哪把弓合适?” 嘉顺帝并非一个有耐性的人,他要加两个伴读是为了上课受罚的时候挡在苏念杳前面,袁太后却趁机把袁家的女儿塞进来,嘉顺帝想想就烦。 之前太后就总是念叨袁家有哪些未出阁的姑娘,这个温柔和顺,那个活泼可爱,时不时就叫进宫来,还要唤他去慈宁宫,让他见见那些表姐表妹们。 但凡跟袁家沾边的姑娘他都见过了,一竿子支不着的远方表亲们在慈宁宫里见了不少,嘉顺帝从没露过好脸色。 这个袁思灵他自然也是见过的,之前就觉得烦,现在更觉得叽叽喳喳像个麻雀。 嘉顺帝没理会,袁思灵问的话无人回答,脸色显出几分尴尬。 想想之前身边做伴的伴读们,苏念杳叹了口气,给袁思灵搭了话:“用多大的弓,还要看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一直没说话的葛荣也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把嘉顺帝挑好的弓箭接过去,手指细细地抚过长弓和每一支箭矢,确信没有一根细小的毛刺,这才双手捧着长弓递给嘉顺帝,“陛下,学生检查过了,这弓不会伤到御手。” 苏念杳嘴角一抽,忍不住看了葛荣一眼。 新来的伴读神色认真,仿佛给皇帝陛下检查长弓是世界上最重要最伟大的事情。检查完,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嘉顺帝走到射箭的位置,那样子像是生恐皇帝走着走着来个平地摔。 苏念杳忍不住低声跟董章说:“把你比下去了哦。”董章做伴读这么多年,从没有葛荣这一刻如此狗腿。 董章笑了一声,“刚来,紧张,情有可原。” 苏念杳一想也是。伴君如伴虎,葛荣刚刚进宫,小心些想要表现自己也正常。虽然给皇帝陛下用的弓箭本来就不可能会有毛刺。 四个伴读跟小皇帝站在一起,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男子清隽,女子貌美,十分养眼。 彭鲲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心里琢磨着咬了摄政王一口的小兔子到底是哪个? 庆功宴那天,他们这些将领们自然都来了,刚听说摄政王被人算计与某个姑娘春风一度的时候,将领们气炸了。 太后早就想给摄政王指婚,但摄政王次次都推掉,显然这次是太后使了阴招,将领们义愤填膺,凑在一起议论着怎么帮自家殿下。 待到见着摄政王的面,看到他俊脸上清晰可见的牙印,将领们怔愣片刻,差点笑疯了。 彭鲲不知道在心里感慨了多少次,这姑娘的胆子可真大! 睡了摄政王不说,睡完她还跑了! 跑就跑了吧,跑之前还要咬一口! 摄政王故意不用药,就顶着那明晃晃的牙印在宫里行走,为的就是让那小兔子心虚,乖乖自己跳出来。 结果,小兔子硬是不做声,假装没这回事! 摄政王醒来的时候,小兔子已经跑了,殿下自然不知道是谁。但那小兔子跑的时候肯定是清醒的啊,她总知道自己睡了的人就是摄政王。 摄政王顶着牙印,费尽心机想要把她找出来,小兔子就那么看着殿下干着急找她,却不出来相认。 彭鲲在心里给小兔子竖起大拇指,赞叹:胆子真大! 摄政王之前就说了要带将领进宫上课,将领们你推我挡,谁也不愿意给弱不唧唧的小皇帝教骑射。 结果,殿下被咬了之后,将领们抢破了头,谁都想进宫,好瞅瞅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彭鲲可是在校场大战三百回合,才抢到的这个名额。 可他进宫好几次了,也没瞧出来哪个是小兔子。 他站在嘉顺帝身后,帮嘉顺帝调整胳膊的姿势,眼角的余光还在偷瞄一旁花梨木大圈椅上的摄政王,想看看自家殿下的眼睛在瞅哪个姑娘。 突然,一枚小石子砸在肩膀上,彭鲲痛得差点嘶出声,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偷看摄政王。 萧屹冷笑一声,从大圈椅上起身,走到一排人身后,挨个检查他们射箭。 嘉顺帝准头不错,不过那个箭靶只有三十步远。 董章的箭靶与嘉顺帝齐平,准头也差不多。 葛荣的箭靶只有二十五步,嘉顺帝射一箭,他就射一箭,每一次都要比嘉顺帝差一环。 袁思灵的箭靶二十步,准头很差,但总算是都能射到靶子上。 苏念杳…… 萧屹嘴角一抽。 他知道她身体差,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但这力气也……太小了吧? 宫里的娇小姐贵公子,他本来也不指望他们能挽百担强弓,也没想过要把他们练成百步穿杨,但这十步远的靶子,是不是……有那么点……太过分了些? 偏偏靶子的主人不觉得,握着精致可爱的小短弓,偏过头来看他,一双圆溜溜的眸子灵动清澈,跟清晨林间的小白兔似的。 萧屹:“……” 十步远的靶子,倒也不是不行。 小白兔把靶子摆在十步远的地方,一点都不心虚,还好奇地问他:“殿下,百步穿杨,乱军之中射中敌将咽喉,除了要极强臂力和极佳眼力,还要什么?” 乱军之中射中敌将咽喉?这不就是说的摄政王吗?彭鲲嗖一下转头,飞快地偷瞄了一眼摄政王,果然看到自家殿下的唇角扬起了一个极为细微的小小弧度。 要不是他也能百步穿杨,也有极佳眼力,还发现不了那小小弧度呢。 “除了臂力和眼力,还要考虑到风的影响,最重要的是,得有准头,姿势不对的话,臂力再强,也射不中目标。”萧屹说着话,站在苏念杳身后,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用这里发力,能射得更远些。” 常年习武,他的指腹带着薄茧,点在她的手臂上,那一小块肌肤立刻感觉到了他指腹的温热。 苏念杳下意识抬头看他。 萧屹身姿挺拔如松,即便在将领中也是最高大的,此时站在她身后,几乎将她整个罩住。 因为指点她的姿势,他微微低头,苏念杳嗅到了他身上清冽干净的男子气息。 那么的熟悉。 018 被摄政王点过的手臂有些异样,那温热带着薄茧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肌肤上。 苏念杳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回神,按照摄政王指点的方式,射出一箭。 果然比平时省力些。 苏念杳高兴了,“把我的箭靶再挪远些!” 他们几个用的箭靶跟军中将士用的不同,并没有用长钉牢牢地固定在地下,只是把靶座放在地上而已。旁边两个服侍的小内侍刚要过来抬起,摄政王已经单手握住了箭靶,“挪多远?” 苏念杳有点飘,小手一挥,颇为豪气:“挪远一步!” “噗——”一直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说话的彭鲲没忍住。 萧屹:“……” 行,虽然只是从十步挪成了十一步,但怎么不算是进步呢? 他单手握住靶架,向后退了一大步,刚要把靶架放下的时候又顿住了。她只说了挪一步远,并没有说是谁的一步。 要按照他的步伐算,她会射不中吧? 想了想,萧屹手臂向前,把靶架往近处放了半步。 彭鲲看得又是好笑又是无语。 摄政王麾下的将士,就算是最差的小兵,甭管能不能命中,单论力气,至少都能射百步远。 摄政王射箭的时候,靶座都是特殊加固在地上的,不然他一箭射出,百步远的靶子被巨力贯中,都能带着靶架靶座一起飞出去。 结果到了苏姑娘这里,靶子只有十步远,挪远一步的时候,自家殿下还要偷偷放水,脚下是挪了一步,但那靶子却只挪了半步。 深知治军严明的摄政王平时对待将士是什么态度,再对比此时对苏姑娘的态度,彭鲲立刻就怀疑上了。 这位苏姑娘……不会就是那只胆大包天的小兔子吧? 不然,殿下的态度为何如此奇怪? 诶,不对,殿下不是不知道那小兔子是谁吗? 彭鲲险些被自己绕糊涂了。 苏念杳信心满满,起势搭弓,瞄准靶心,还要叮嘱摄政王,“殿下,您让开些,免得臣女不小心误伤了您。” 萧屹默了默,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往旁边退了几步。 回忆了一下他说过的发力位置,苏念杳缓缓吸了一口气,精致可爱的小短弓拉开,一箭射出。 白色翎羽划过,箭头直直冲向靶心! 然后,在碰到靶子之前,慢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苏念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噗——”这次是袁思灵。 她眨了眨眼,笑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笑的。” 苏念杳盯着那靶子,白软软的脸颊鼓了起来。她不理解,她平时能射中十步靶的,现在不过是远了一步,怎么就没射中呢,她还用了摄政王教的方法呢! 心中不服,苏念杳再度挽弓搭箭,白皙仿若削葱的手指紧紧握着,描金镶宝的小短弓被她拉到了极致。 太过用力,她浑身都绷紧了。 “呕——”突然一阵恶心,腹部抽痛,苏念杳不自觉地松开了力道,搭在短弓上的羽箭离弦而去,却因为她弯腰的动作而带偏了方向,没有朝向靶子,而是射向了站在一旁的摄政王。 萧屹抬手,没见他动作如何激切,甚至还有几分慢条斯理,那羽箭就被他轻轻松松地夹在了两指之间。 看看手指间的羽箭,萧屹挑了挑眉,“苏姑娘这是要谋杀亲——” 彭鲲的眼睛遽然瞪圆,络腮胡都要飞起来。谋杀亲什么?是谋杀亲夫吧?!肯定是! 却听摄政王薄唇轻启,吐出最后一个字:“——王。” 彭鲲的络腮胡失望地蔫了下去。 苏念杳也是吓了一跳,险些以为那羽箭真的要射中摄政王,她要成为当庭刺杀亲王的凶犯。 见他没事,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拍了拍心口,把那股恶心感压下去,深深地福了一礼,乖乖道歉:“是臣女错了,要打要罚,任凭殿下处置。” 不管是打手心还是面壁思过,甚至真的打上几板子,都是她该得的。要不是摄政王身手了得,换小皇帝站在那个位置,她可就真的弑君了,别说打板子,九族都得株连。 苏念杳又是愧疚又是后怕,脸色更白了几分。 萧屹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皱了皱眉:“怕什么,孤会让你的箭伤到?” 嘉顺帝也回过神来,扔下手中的弓箭跑过来,替她想摄政王求情,“皇叔,苏苏她不是故意的。”他回头又瞪了一眼苏念杳,“你怎么回事?” 宫里宫外本来就有传言,说他这个皇帝早晚要容不下摄政王,不管传言是真是假,他身边的伴读差点一箭射到摄政王身上,若是被军中武将知道,还不知道生出多少是非。 “无妨。”萧屹随手将那支羽箭插在了靶子的红心处,“苏姑娘,有孤帮忙,你这一箭就算是十环了。” 他开了玩笑,演武场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快。 董章早已过来,见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这才道:“苏姑娘是不是病了?刚才学生就见苏姑娘脸色不好。”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苏念杳身上。 彭鲲也早就发现了,这位苏姑娘脸色白得透明,腰身细细一束,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实在不像是胆大包天敢咬了摄政王就跑的小兔子。 袁思灵笑了一声,脆生生地开口,“苏姑娘刚才干呕的样子,倒像是有孕的妇人。” “嗡——”苏念杳脑子一懵,手中握着的短弓落在了地上。 听了袁思灵的话,苏念杳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一直忽略了这件事。 她前世身体极差,遇到刺杀重伤之后更是奄奄一息了很长时间,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这么差的身体,就算有了身孕也不会保住。 但她忘了,前世没有身孕,不代表她这一世不会有。 要是……要是有了他的孩子…… 心慌意乱,苏念杳只觉得心跳一拍快过一拍,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眼前发黑,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一只宽厚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胳膊,掌心的温热熨帖着她寒颤的肌肤,太过熟悉的感觉几乎瞬间抚平了她的惊恐,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当心。” 借着他的力道,苏念杳站稳了身体。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等那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这才抬眸,圆润清澈的瞳眸直直地看向袁思灵,“我只是大病初愈脾胃失调而已,太医也是这么说的。跟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说什么有孕不有孕的,袁姑娘开玩笑也要注意分寸。” 嘉顺帝此时也反应过来了,怒道:“袁思灵!你在说什么胡话!苏苏她今天午膳的时候就说了肠胃不适,你说谁有孕?!” 天子发怒,袁思灵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以头触地,“陛下息怒!臣女知错!” 嘉顺帝怒火难平,“都怪那碟桂花糕!民间的东西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害得苏苏如此难受!” 苏念杳身子一僵,她飞快地瞄了一眼摄政王的脸色,扯了扯嘉顺帝的衣角,小声道:“陛下,臣女也没有那么难受啦,就是刚才拉弓的时候太用力了而已。” 小皇帝冷哼一声,刚想再骂几句,突然想起那桂花糕是谁买的。 他身子一僵,也飞快地瞄了一眼摄政王的脸色。 彭鲲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又有点犯迷糊。他也听说过那个传闻,说小皇帝有个伴读,青梅竹马两情甚笃,那小姑娘还生得雪肤花貌,将来必是要做皇后的。 若是苏姑娘将来做皇后,那必然不可能跟自家殿下牵扯什么私情。所以,苏姑娘到底是不是那个小兔子?! 彭鲲抓心挠肝。 再看看自家殿下,虽然表情未变,但彭鲲就是觉得他似乎心情不虞。 彭鲲悄悄地往远处挪了挪。 他可不想被摄政王的怒火波及,在校场上跑一百圈。 跑圈倒也罢了,最丢人的是会被兄弟们看笑话。 伴读差点射中摄政王,皇帝还暗讽摄政王带的吃食不干不净,不知道会被外面传成什么样。小皇帝心惊胆战,急忙想找补,期期艾艾地开口:“皇、皇叔……” 摄政王摆摆手,“你们继续上课,苏姑娘既然身体不适,就到旁边歇息。” 皇帝练习骑射自然跟军中将士不同,旁边搭着凉棚,摆着大圈椅,茶水点心果子一样不少,内侍宫女在侧服侍。 苏念杳心事重重,她还在担心有孕的事,也无心再射箭,木然地走到一旁的大圈椅坐下,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坐的是刚才摄政王坐过的椅子。 小皇帝倒是看见了,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出声。 今天他和自己的伴读已经把摄政王得罪得够够的,现在伴读还去把摄政王的椅子给抢了,这跟用弓箭威慑完摄政王又抢他位子再度挑衅有什么区别?好在摄政王似乎并没有发现,他还是不喊破的好。 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苏念杳,不太明白,平时那么灵巧聪慧的苏苏,在他的面前处处周到几乎从不犯错,怎么到了摄政王面前,就变得这么随意任性呢? 019 几个人各归各位,只有袁思灵还跪在地上。 葛荣走过她身边,低声道:“早跟你说了,皇帝惹不得,苏伴读也惹不得。” 袁思灵后悔得想撞墙。 袁太后虽然没有亲侄女,但远房的也不少,来过宫里见过皇帝的也有十来个。她能抢到这次伴读的名额,还是因为听话,但凡太后说的,她言听计从。 谁都知道太后把袁家的女儿送到皇帝身边是什么意思,袁思灵自然也明白。就是因为明白,她才喜不自胜,志得意满,以为皇后宝印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也正因为如此,见到皇帝那个传闻中青梅竹马的伴读时,袁思灵几乎嫉妒得发了疯。 传言这位苏伴读生得冰肌玉骨雪肤花貌,为人端庄和顺,但太过淑雅难免就失于木讷,太后为了把这位木头美人比下去,特意挑了她这个活泼灵动的表侄女。 她穿了一身红色骑装,飒爽明艳,皇帝的目光却丝毫不肯看过来。 苏念杳射个箭只能射十步远,还要让皇帝亲自给她挑选弓箭。 袁思灵跪在地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别人都在装模作样地射箭,而苏念杳则堂而皇之地坐在一旁的大圈椅上,身后一堆的宫女内侍等着服侍。 而她,却跪在冰冷的地上,孤零零的,羞耻无比。 想想太后那十来个跟她差不了多少的表侄女,袁思灵一咬牙,转身朝向苏念杳,膝行几步跪在她的面前,哽咽道:“苏姑娘,是我的错,家中表嫂有了身孕会晨吐,我一时想到她,嘴快了些。” 她仰起脸,泪珠滚滚,“是我言辞失当,冒犯了苏姑娘,还请苏姑娘见谅。” 苏念杳还在呆呆地想着身孕的事,被袁思灵打断,这才回神,看了看她满脸泪痕,叹了口气,“在宫里说话,袁姑娘该当心些。” 她是想着那些死在宫里的伴读,好意给袁思灵提个醒。 袁思灵却觉得,苏念杳这口气,就跟已经当上了皇后似的,而她就像是跪在皇后面前听训的宫女。袁思灵狠狠地掐了一下掌心,这才强迫自己露出个感激的笑容,道:“多谢苏姑娘提点。” “提点说不上,以后咱们都在宫里,同舟共济吧。”苏念杳看了一眼嘉顺帝,判断了一下他的怒火,觉得应该没大事,道:“陛下也没说罚袁姑娘跪着,袁姑娘快起来去上课吧。” 袁思灵越发觉得苏念杳在端着皇后的架子。她给苏念杳认错,是想着皇帝看看自己楚楚可怜的样子,对比之下,大模大样坐在圈椅上的苏念杳就显得跋扈许多。皇帝一时心软,应该会让她起身。 没想到,苏念杳根本不需要向皇帝请示,直接就敢开口让她起来。 在这后宫之中,太后看不到的地方,苏念杳到底是有多么嚣张? 她真把自己当成皇后了? 这还没上位呢! 袁思灵恨恨地爬起来,僵硬地福了一礼,转身去了靶场。 苏念杳根本没有在意袁思灵,周围安静下来,她又开始走神,思绪越飘越远。 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身孕。 她分明是脾胃失调,吃桂花糕的时候太过贪心,吃掉了几乎一整碟。午膳的时候又因为小皇帝,把一整碗的糖蒸酥酪吃完了,吃得甜食太多积食了而已。 落水染了风寒,再加上心疾发作,她身体这么差,怎么可能孕育一个生命呢? 再说,她还吃了那么多的汤药。 前世她和摄政王相处一年,就始终没有身孕。 大邺成婚早的男子,有些十六七岁就有孩子了,二十五六岁的摄政王却从来没提过此事。 可万一呢? 万一她真的有了身孕,悄悄生下来,摄政王会来抢孩子吗? 她现在是皇帝伴读,营阳侯府的嫡长女,有了身孕偷偷离开并且隐姓埋名,能成功吗? 会不会引来皇宫、侯府、摄政王府的追杀? 或许,她该把孩子打掉? 她亲缘浅薄,生下来就害得母亲难产而死,深爱母亲的父亲也因此而厌憎于她。 从小被扔到庄子上,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父女关系自然不会亲近,与继母和继妹更别说了。 要是能有个孩子,她自己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应该会跟她天然亲近的吧? 她是不是就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人了? 苏念杳越想越远,手指不自觉地放在了小腹上,眼神空茫。 嘉顺帝在一旁看得暗暗着急。 他一边射箭,一边就瞅空看一眼苏念杳,他想给苏念杳传太医,但上课的摄政王没提这事,他也开不了口。 今天他和自己的伴读得罪了摄政王,而射了摄政王一箭的罪魁祸首还抢了摄政王的椅子,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也不看旁边的摄政王一眼。 在朝堂上令百官臣服,在疆场上令敌兵闻风丧胆的摄政王,就负手站在苏念杳身旁,垂眸盯着她,眸光沉沉,眼神不善。 嘉顺帝急得不行,生恐摄政王一伸手把苏念杳给掐死,又不知道该如何提醒,只好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苏念杳身子下意识一颤,回了神。 她看看装模作样射箭的嘉顺帝,又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的摄政王,茫然地问道:“殿下为何不坐下?” 萧屹冷哼一声。 他刚才站在旁边看了她许久,看着她发呆,看着她手指抚上小腹,看着她目光中满是纠结。 她是不是在想,要是有了孩子,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 她还问他为何不坐下,清澈瞳眸睁得圆溜溜的,表情无辜又乖巧。 萧屹面沉如水,坐在了她身边的圈椅上。 看她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开始安静发呆,萧屹额角青筋跳了跳,沉声道:“苏姑娘。” “……嗯?”苏念杳慢吞吞抬眸看他。 萧屹顿了顿,道:“孤的府中也有良医,苏姑娘的身体不大好,要不要去孤府中看看?” “……啊?不、不要。”苏念杳下意识就拒绝了。 开玩笑,她要是真的有了身孕,怎么敢让别人知道?宫里的太医她都怕被看出端倪不敢让诊脉,还敢跑到摄政王府去看良医? 那不是自投罗网?! 摄政王气笑了。 小姑娘拒绝得可真干脆啊。 她是根本没意识到他邀她去府中问诊意味着什么,还是她明知他的意思却故意选择拒绝? “苏念杳。”摄政王面若寒霜。 “……啊?”苏念杳茫然看他。 “你刚才射了孤一箭。” “殿下不是说无妨的吗?”苏念杳讶异地睁圆了眼睛,她不理解,堂堂摄政王,这是要翻脸不认账? 萧屹暗暗磨了磨后槽牙,“死罪能免,活罪难饶。” “您——”一瞬间,苏念杳想起来前世摄政王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她的脸更白了几分,“您要如何?” 萧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小姑娘脸色雪白,一双乌眸满是戒备,警惕地盯着他。 好像清晨林间的小兽,到溪边喝水玩耍时,察觉到了来自猎人的危险,睁大圆溜溜的眼睛,随时就要跳起来逃跑。 萧屹:“……” 算了,她还怀着他的孩子。 不是,她可能怀着他的孩子。 萧屹不再开口,默认此事揭过。 苏念杳却又想起一事。 就像宫中有太医院,王府也是有良医所的,摄政王因为旧疾复发几乎失明,那良医所之前就没有诊出来吗? 他既然提到了良医,苏念杳就忍不住想要问问。 “殿下。”她轻声唤他。 萧屹偏过头,没什么表情。 苏念杳试探着问:“殿下,您这次征战北羝,可有受伤?” “手臂中了一箭。” 苏念杳想了想,“那箭上可有毒?” “无毒。” 苏念杳不明白,既然新的伤口不致命,旧的伤口都已经结疤,他此时的身体没有异常,如此强健伟岸,看起来并不像有什么旧疾的样子,一年后怎么会那样严重消瘦,几近失明呢? 苏念杳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摄政王。 萧屹岿然不动,任她打量。 苏念杳想来想去都不明白,试探着问:“殿下,您可有什么隐疾?”也许此时看不出来,但发作的时候就很要命? 萧屹:“……?”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在一起,发出“咔吧”一声轻响。 萧屹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孤没有隐疾。” 苏念杳不太相信,试图劝他:“殿下,你要是有隐疾,就要早早寻医问药,不要越拖越严重,讳疾忌医可不好。” 萧屹气笑了。 天知道他是如何在中了药的情况下努力保持清醒,克制着汹涌的贪念,强迫自己要动作轻柔,这才避免伤到她。 事后,又借着打了董章给她送药。 担心她不会上药,他堂堂摄政王夜潜皇宫,偷偷地给她上药。 为了她,他做了多少荒唐事。 她竟然还要怀疑他有隐疾。 是他太过温和,还是她好了伤疤忘了疼? 萧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孤没有隐疾,苏姑娘放心。” 苏念杳:“……?” 她放什么心?他好不好跟她并无关系,她就是想提醒他一下早点注意身体,别等到发作了之后后悔莫及。 他这人好奇怪啊。 020 苏念杳不再搭理摄政王。 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没有身孕,但还是被袁思灵的话给吓到了。 宫里的太医她自然不敢看诊切脉,倒是可以去宫外找郎中看看。 苏念杳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小皇帝上完骑射课,这才上前,“陛下,明天是朝会日,臣女想要出宫一趟。” 嘉顺帝的脸顿时阴沉了,盯着她:“你身体还没大好,还吃着药呢,这个时候出宫做什么?” “臣女的妹妹过几天要办及笄礼,臣女想回家看看。”苏念杳早就想好了说辞。 早朝是五日一朝,逢一逢六就是朝会日,这天皇帝要早朝还要批阅奏折,从天不亮起床一直忙到深夜,自然是没有时间上课的。故而,朝会日也是伴读们的休息日。 虽然说朝会日皇帝忙得根本顾不上苏念杳,但他偶然用膳的时候会问起她,如果苏念杳没有提前说好就出了宫,嘉顺帝一时不快,身边服侍的人就免不了遭殃,所以,即便是自己的休沐日,苏念杳也得提前陈请才能出宫。 嘉顺帝还是不高兴,“那人不过是继妹,你跟她又不亲近,巴巴地赶回去做什么?” 苏念杳心道我跟她确实不亲近,但前世您跟她倒是做了夫妻。 “到底是妹妹,又是及笄礼,多少宾客上门呢,我这个做姐姐不露面,背后还不知道被如何议论呢。”苏念杳慢声细语地解释。 “行吧。”嘉顺帝不情不愿地同意了,见苏念杳要走,又追问了一句:“你那什么妹妹哪天及笄礼?” 苏念杳顿了顿,“她生辰是十六日。” “等等!”嘉顺帝立刻扯住了苏念杳的衣袖,“那不是下一个朝会日吗,你今天出宫做什么?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朕让太医过来看看。” 一听他说太医,苏念杳更得出宫了,她抿着唇笑了笑,“陛下,妹妹及笄,做姐姐的总要送一份像样的礼物,臣女想去珍宝阁看看。” 嘉顺帝鄙夷地撇了撇嘴,“珍宝阁有什么好东西,朕的私库里那么多宝贝,你随便挑一个给她就是,不过是继妹,还劳烦你亲自去挑礼物?她及笄那天你露个面就够给她面子了。” 他们嘀嘀咕咕说了许久,彭鲲、袁思灵就在一旁,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但那眼神时不时就飘过来。 摄政王也没离开,就站在那里,黑眸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分明没有看她,苏念杳却莫名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后脑勺凉飕飕的。 她今日必须得出宫去看诊,至少要在被太医诊脉之前,解决好身孕的事。更何况,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关系到下个月圆之夜她能不能活。 “陛下。”苏念杳小声抱怨,“臣女就是病了好些天,想要出宫去散散心。”知道小皇帝下一句就是“外面景致哪里比得上皇宫”,苏念杳又道:“吃了这么多天的药,连龙清宫都被臣女给熏苦了。” 听着她细声细气地诉苦,再看看她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鹅黄宫绦束不住纤纤细腰,一场落水引起的风寒,她清减了不少。 明明知道她落水,他也没有及时传太医,嘉顺帝难得生出几分愧疚,终于点了头,“行吧,那你出宫小心些,朕派一队侍卫跟着。” “不要侍卫。”苏念杳道:“臣女是给妹妹挑礼物,去的店铺都是卖女子之物,侍卫跟着不方便。” 嘉顺帝想了想,“那让槿香跟着。” 终于能出宫了,苏念杳回到龙清宫,迫不及待地带着槿香出门。 之前槿香都是在崔妈妈身边服侍,这还是第一次跟着她出宫,苏念杳一边走一边跟槿香解释:“平时朝会日陛下用不到我,我早上出宫晚上回来,跟陛下请示好的话,也可以朝会日前一天出宫。”这样就能在宫外住一个晚上,时间会多出许多。 “奴婢明白。”槿香又问:“那今晚是住在侯府吗?” 苏念杳迟疑了一下:“今天有事,不住侯府。” 槿香跟在崔妈妈身边多年,跟苏念杳也是多年相熟,早就知道她跟家里关系不亲近,见她难得出宫一次都不愿意在侯府住,心中了然,点点头,“姑娘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 两人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外走。 苏念杳大病初愈,走不了多远就要站住歇一歇。槿香也不急,默默地站在她身后陪着。 宫道上远远过来一架步撵,苏念杳脚步一顿,看看前后左右,并无小路可以避开,直接转身掉头又太过明显,她顿了顿,若无其事继续迈步,与步撵相遇之时,苏念杳避到路旁,低下了头。 那步撵却也停下了。 “苏姑娘这是去哪儿?” 男人的声音粗哑,像是铁器摩擦,苏念杳听得难受,胳膊上冒起一小片粟米,她忍了忍,福了一礼,并未抬头,道:“见过国师大人,臣女正要出宫。” 国师笑了一声,“苏姑娘很怕我?” 苏念杳身子一僵,“国师大人说笑了,大人深仁厚泽,最是慈悲不过,臣女怎么会害怕呢?” “那苏姑娘为何不抬头看我?” 苏念杳沉默一瞬,慢慢抬起头来。 步撵上的男子枯瘦如竹,麻衣芒鞋,脸上罩着银色面具,那面具无纹无花,将男子的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幽幽眼睛,从面具的孔洞处露出来。 “苏姑娘这双眼睛生得极好。” “国师大人谬赞了。”苏念杳再度福了一礼,“大人可是入宫为太后讲解佛法?臣女不耽误大人了。” 国师似乎笑了一声,“说你胆大,你都不敢看我。说你胆小,你都敢直接对我下逐客令。罢,你且去。” 男人拍了拍步撵,步撵重新抬起向前而去。 苏念杳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 她也不知道为何,见着这神神秘秘的国师就有种本能的恐惧。也许是男人低哑粗涩的声音,也许是那面奇奇怪怪的面具,她分明没有见过国师几次,国师也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但她看见他就下意识想逃。 槿香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姑娘,您还好吧?” 苏念杳本就气虚体弱,被国师一吓,更是腿软,慢吞吞好久才终于出了宫。 宫外有马车候着,是嘉顺帝安排的。马车不好在宫道行驶,嘉顺帝倒是安排了步撵让苏念杳在宫中使用,但苏念杳不过一个小小伴读,又不是得宠后妃,她就算身体再差,也从未在宫中大摇大摆地坐过步撵。 马车将苏念杳送到城里最繁华的西华街口,苏念杳就让马车回去了。 苏念杳在街上随意进了几家店铺,杂七杂八买了些话本子小零嘴什么的,朝身后看了看,觉得没人跟着自己,带着槿香进了安泰布庄。 掌柜见苏念杳进来,眼睛一亮,刚要招呼,见到她身边跟着的槿香,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眸。 苏念杳笑道:“槿香,这是我的铺子。平掌柜,这是槿香,以后就跟着我了。” 平掌柜这才过来,“正想着姑娘好久没来了,俺爹娘惦记姑娘,五天前才来过,送了一筐刚熟好的枇杷,我这就给姑娘洗几个去。” “不急,我要先出去一趟。” 没多久,安泰布庄驶出一架马车,在街上绕了两圈,停在了医馆外。 苏念杳头戴幂篱,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从马车上下来,看看左右,进了医馆。 “这位……”医馆的大夫迟疑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腰身细细一束,行走时如弱柳扶风,腰间系着的禁步稳稳垂悬丝毫不晃,一看就是极有教养礼仪的大家闺秀。 他第一感觉这是位闺阁女子,可抬眸看去,隔着幂篱,隐约见她梳的是妇人发髻。 大夫尚不知该如何称呼,苏念杳已经款款行至他面前,浅浅福了一礼,低声道:“奴家与夫君成亲三载,膝下没有一男半女,这次……这次奴家觉得似有希望,又不想夫君空欢喜一场,故而先请大夫为奴家诊脉瞧瞧。” 大夫恍然大悟,原来是位苦恼久婚不孕的夫人。 他心生怜悯,垂目凝神,仔仔细细地诊了脉,顿了顿,有些不忍。 苏念杳:“大夫请尽管直言。” 大夫道:“夫人此次……仍未有孕。” 想了想,安慰道:“夫人莫急,夫人的身体是有些弱,但根基还好,用心调养的话,子嗣不是问题。对了,您的夫君身体如何?” 苏念杳沉默片刻,“夫君他……身体也不大行。” 大夫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咔吧——”一声轻响。大夫抬眼四处看看,什么也没看到。 苏念杳又道:“这一年,他日益消瘦,眼睛也快要看不见,几乎半瞎,大夫可知这是何种病症?” 大夫心说这什么病弱夫妻,他摇了摇头,“总要见到人,望闻问切才好诊断。” 苏念杳本也没指望能问到什么,要是街上的大夫能知道的病症,那王府良医所里的良医们又怎么会诊不出来?反正,她知道自己没有身孕,已经放心,付了诊金,坐着马车离去。 大夫摇着头进了内堂,又叹一口气,“小娘子身娇体弱,偏她那夫君也是个不顶事的,诶呀呀……呀——” 嗓音的最后,成了变调的尖叫,看到男人冰冷的双眸,以及他手中生生捏碎的茶盏,那尖叫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你你你你是——” “我是那小娘子的夫君。”萧屹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声音冷得像是数九寒冬的冰碴子,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她成婚三载,身体不行的……夫君。” 021 大夫愣住,人都傻了。 那小娘子分明说她的夫君身体不好,日益消瘦,眼睛都快瞎了。 可看看眼前的男人,双肩平阔胸膛健硕,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来双腿修长身材高大,双眸神采内敛湛湛有神。 他是大夫,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男人身强力壮龙精虎猛。 这哪里是身体不好,这分明是太好了! “这这这——”大夫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娘子在外面编排自家夫君不行,却偏偏还被夫君听到,回到家中不会被夫君狠狠收拾一顿吧? 也不知为何,大夫总觉得那小娘子娇娇弱弱很有些可怜,试图劝解眼前的男人:“尊夫人成婚三年无所出,心中必然焦急万分,就算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也是……也是情有可原吧。” 萧屹嗤笑一声,问:“她身体到底如何?” 大夫心说看二位穿着打扮,不仅富裕恐怕还是权贵,家中必有大夫,却非要跑到大街上来问诊,还一前一后相互避着,小夫妻的情趣他这个老大夫是真看不懂。 “小娘子身体是有些虚弱的,似乎幼时受过些苦,根基浅薄,但好好养着,将来子嗣应该不愁。”眼前的男人气势太强,随随便便往那一坐,就有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大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说的这些萧屹早就知道,苏念杳在宫中住了八年,病了无数次,太医院里她的脉案比小皇帝和太后的还要厚。 “她确实没有身孕吗?”萧屹问。 “确实没有。” 萧屹沉默一瞬,薄薄的唇角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 “主子。”外面有人呼唤。 萧屹起身,扔了锭银子给大夫,“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大夫握着那锭崭新的官银,好半天没能回神,只听见外面有隐约的说话声:“去了……另外……医馆……” 西华街人多热闹,东华街相对幽静,却同样不失繁华,都是老字号店铺。 苏念杳坐着马车又转了两圈,进了东华街上的一家医馆。 这次她又换了说辞:“奴家与夫君成亲才半年,家中婆母做主给纳了妾,奴家倒也不是拈酸吃醋,但庶子生在嫡子前头毕竟不好,想问大夫这里有没有避子汤,对身体损伤越小越好。” 躲在内堂偷听的摄政王:“……” 她既然没有身孕,为什么还要买避子汤? 她是准备在什么情况下用那个避子汤?总不能真的给将来的妾室准备的,他根本就不会纳妾。 还有,她到底从哪儿编排出这么多的说辞,难道是从刚买的话本子上学来的? 大夫还觉得这小娘子真是心善,给妾室用的避子汤,还要求对身体损伤小。 “避子汤都是有些伤身的,女子用多了不利于之后怀孕。”大夫叹了口气,边开方子边道:“三碗水煎至一碗,行房之后一个时辰内服下。” 苏念杳迟疑片刻。 她就住在龙清宫,离皇帝太近,这边煎药那边肯定会闻到,到时候问起她可以搪塞说有些不舒服,但万一皇帝让太医过来事情就很容易败露。 再说,她和摄政王中的这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歹毒之物,反正每到十五这一日就必须欢好,也就是说她每到十五就必须背着所有人和摄政王偷偷私会,她不能保证每次都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去煎药服药。 “有没有更方便服用的丸剂?”苏念杳问。 大夫一顿,“丸剂倒是也有,但一般丸剂比汤药的效果差,为了保证不出岔子,剂量就更大些,对身体的损伤也就更大。” 苏念杳毫不犹豫:“奴家要丸剂。” 她已经跟摄政王春风一度,将来还要二度三度,也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别人,更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生下孩子,大夫所说对身体有损以至于受孕艰难,对她来说根本不需要考虑。 大夫摇了摇头,心说小娘子看起来弱柳一般,心却够狠,明明有汤药可选,却给妾室用损伤更大的丸剂。 但大户人家的主母和妾室之间的斗争,不是他一个小小大夫能插手的,老老实实地给拿了丸剂出来。 苏念杳付了银子,带着东西回到马车,又绕了两圈,这才回到安泰布庄。 已经是暮色四合,槿香等得暗暗着急,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 苏念杳有些遗憾,她怕有人跟踪自己,每次上马车都要特意绕两圈,结果就耽误了时间,本来还想着要是来得及就去庄子一趟,眼下却是不成了。 安泰布庄前面是店铺,二楼是雅间,后面有个小院子,正房三间,苏念杳住东次间主屋。她平时出宫也很少住侯府,要么在安泰布庄住下,要么就去庄子,反正侯府的人也并不在意她是几时出宫又是在哪里住的。 在安泰布庄住了一晚,苏念杳写了封信,看看已经到了辰时,摄政王应该正在早朝,她戴上幂篱,坐马车去了摄政王府。 王府前巷子整洁宽敞,门口两个巨大的石狮,雄壮威武,守卫披坚执戈,挺立如长枪,寻常百姓都不敢进这个巷子。 前世苏念杳就住在这里,见得多了也就没那么敬畏,让马车停在巷口,自己走了过去。 侍卫们远远瞧见一个头戴幂篱的小娘子过来,想起自家殿下的交待,彼此对了个眼神。 苏念杳没注意到这小小的异常,她镇定自若地走到门房前,浅浅福了一礼,“奴家想要求见摄政王。” 每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见摄政王,一天下来光是五品官员以上的拜帖恐怕都要一大摞,苏念杳推算,像她这种没有拜帖也没有得到摄政王允许就直接上门的,应该会被立刻轰走,到时候她就可以留下自己准备好的信件,正好离开。 她捏着信,乖乖等门房赶人。 侍卫们有些吓人,门房却是个面相十分和善的老者,笑眯眯地开口,“那夫人请稍等片刻。” 苏念杳:“……啊?” “不、不对呀。”她忍不住开口。 门房笑容亲切,“是哪里不对?” 苏念杳:“……” 她自然没法说这走向哪儿哪儿都不对! 摄政王每日政务繁忙,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吗?那要是像她这样没有拜帖直接就上门说要见摄政王的人,个个都能得摄政王接见,那他一天得接多少客?比话本子上那花楼的姑娘还忙了! 再说,这个时辰,摄政王不该是在早朝吗?她可是卡好了点过来的,怎么摄政王会在府中? 不管摄政王为何没有早朝,反正这走向完全出乎苏念杳的意料,她并没有打算与他见面,连忙拦住门房,“不、不用了,奴家不打扰摄政王了,殿下他朝政繁忙,奴家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她说着话,连忙把手里捏了半天的信件给递过去,“烦请将这封信交给殿下。” 每天给摄政王府送拜帖求见的人不计其数,而送信的就更是数不胜数,能得到摄政王拆开的信,却是万中无一。 苏念杳为了确保摄政王看到自己的信,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可以说这是门房接到过最特殊的一封信。 桃花笺,浅浅红色的纸张,幽幽香气清新淡雅,角上用工笔勾勒一枝垂着头的铃兰,静谧娴雅,欲语还休。 簪花小楷,轻柔秀美,一看就是女子所书,写着四个字——怀山亲启。 门房老爷子慈爱的脸都忍不住僵了一瞬。 他接到的信或者拜帖,无一不是工工整整,大多是馆阁体所书,称呼上也多是毕恭毕敬称摄政王殿下,没人敢直呼摄政王的表字。 这种桃花笺簪花小楷,还写着摄政王的表字“怀山”的,情意绵绵相思款款,门房老爷子这辈子都没见过,看着都烫手,不敢伸手去接。 “还是请夫人稍等片刻,亲自交给殿下吧。”门房老爷子往旁边瞅了一眼,笑容更加亲和,“不会耽误太久的。” 苏念杳很是奇怪,这走向太过诡异,让她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她小小地退了一步,“啊……奴家想起还有件急事要去做,既然您不方便转交,那、那奴家下次再来。”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就想要逃离此处。 “不是有信给孤,怎么又要走?” 凉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太过熟悉,透着几分不悦,将苏念杳的脚步一下子钉在了地上。 她终于知道刚才不妙的预感是什么了。 话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在朝会日待在家里?他为什么随便谁来送信都要出来亲迎?他没别的事可做了吗?! “是什么信?”摄政王看了看她手中捏着的信,低低地笑了一声,“哦,是桃花笺啊,孤还是第一次收到。” 苏念杳浑身僵硬。 “还不过来?”摄政王的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情绪。 苏念杳欲哭无泪,她只庆幸自己换了身衣裙,跟出宫时穿的并不一样,头上戴的幂篱也遮挡得够严实,旁人看不清她的长相。 她犹如快要坏掉的木偶,一寸一寸艰难地转过身,行了一个死板生硬的福礼,捏着嗓音,道:“奴家见过殿下。” 嗓音尖细,跟宫里的内侍似的。 门房老爷子一言难尽地瞅了瞅她,心说你刚才分明不是这个音。 摄政王也是嘴角一抽,倒是没说什么,只伸出了手,宽厚的手掌递到她的面前。 苏念杳愣住,“不、不好吧?” 她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确实跟他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了,前世有过,今世也有过,而且还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许许多多次,但大庭广众之下,门房老爷子目光炯炯地盯着,一队挺拔的侍卫看似目不斜视一本正经,但那眼角的余光分明在偷看他们。 在这样的境况下,跟他手牵手,苏念杳有些放不开。 苏念杳伸出一根削葱般的手指,指尖淡淡的粉红,指甲小小的一片,犹如晶莹剔透的芙蓉玉。 细嫩的手指抵在摄政王的手掌一侧,轻轻地给他推回去,小小声咕哝:“大庭广众,光天化日,哪能就这么牵手呢,您注意一点啊。” 摄政王:“……” 他磨了磨后槽牙,冷声道:“是让你把信给孤。” 苏念杳:“……” 苏念杳:“……哦哦。” 022 苏念杳闹了个笑话,脸庞一下子就涨红了,她只庆幸幂篱遮挡得严实,旁人看不到她如何窘迫。 手中捏了许久的桃花笺终于递了出去,笺纸浅红,手指嫩白,两相映衬,愈发显得那指尖莹白可爱,仿若刚刚剥开的嫩笋,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萧屹喉结轻轻滚了滚,目光凝在那指尖,顿了顿,又轻轻一滑,落在了她的腕骨上。 她今日穿了件樱草色的襦裙,袖口处绣着缠枝牡丹,露出一截初雪般白皙细腻的手腕,腕骨细细瘦瘦,让他怀疑会不会轻轻一折就断了。 许是因为羞恼,那腕骨处染上浅浅的粉红。 萧屹伸手,接过了桃花笺。 苏念杳松了口气,虽然跟预想的情况不一样,但这次出宫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她福了一礼,捏着嗓音道:“殿下政务繁忙,奴家不敢耽误您,就此告退。” 她转身就走,动作带着些压制不住的匆忙和仓惶。 摄政王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等她逃出去几步远,才凉凉开口:“等等。” 苏念杳脚步一顿,不情不愿地转过身,问:“殿下还有事吗?” “有事。”萧屹一摆手,“请入内详谈。” 前世苏念杳在这摄政王府住了一年,今世却是半步都不想踏入,她低着头,像是要用目光将自己的脚钉在地上,慢吞吞地开口,“殿下有什么吩咐,就在这里说吧。” “你确定?”萧屹看了看左右。 门房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经躲了起来,披坚执戈地侍卫们也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苏念杳点头,“确定,殿下请尽管直言。” “行。”萧屹嗤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桃花笺,“孤猜测,这信中应该不会是夫人对孤的绵绵相思意?” ……这、这人! 苏念杳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她抬起手用手背压了压脸颊,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隔着幂篱朦胧轻纱,萧屹自然看不大清楚,但不难想象,这一眼是如何的娇嗔灵动,横波流转。 心尖像是被什么又轻又软的羽毛扫过,萧屹有种揭开那幂篱,让这一切都大白于天下的冲动。 只要他一伸手,莫说是薄薄轻纱,就算是金盔银甲,也挡不住他。 只要揭开那幂篱,身份暴露,他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提亲,到时候,谁也阻挠不了她进他的王府。 包括她自己,也不行。 指尖用力捏了捏,把那涌上来的躁动压下去,萧屹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是绵绵相思意,那夫人写信给孤,就是有要事相商,既然碰巧遇到了,不如当面说清楚,免得孤看信时误解了夫人之意,耽误了要事。” 苏念杳迟疑了。 按照前世的经历,她猜测下药的太后自己也不知道这药性歹毒,每月十五都要欢好。 而在景福殿被众人当场撞破“好事”之后,她和摄政王都让太医诊脉过,太医也并没有诊出来这药的绵绵后效。 摄政王府中也有良医,那时候他肯定也找大夫看过,但同样没发现问题。 还是事发之后的第二个月圆之日,她白天的时候就觉得很是难受,燥热难安,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抱着自己的情形。到了满月升起之时,那燥热就转变成了痛苦,仿佛万千根钢针扎在心上。 苏念杳本来就有心疾,药效发作之时,差点当场气绝。 太医们束手无策,嘉顺帝一脚踹在太医的胸口。还是摄政王突然闯进来,赶走了所有人。 他抱住她的时候,苏念杳就觉得那万蚁噬心的痛苦减轻了些许。 他解开她的襦裙之时,苏念杳震惊无比,觉得这人简直是卑鄙,趁人之危,她都难受得快死了,他竟然还想着那种事?! 结果,欢好之后,她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她呆呆地躺在他怀中,失神许久,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那万蚁噬心的难受不见了,只留下难以描述的欢愉和疲惫。 也就是那次,苏念杳才知道这药竟然还有后效,后效还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反正前世直到她死去,药效已经持续了一年,也没有消失。 这一世,苏念杳已经有了经验,自然不会再次让自己陷入濒死的绝境,故而才会写信给摄政王,说明此事,也与他约好几天之后的十五该如何避开众人私会。 信中短短几句很难把事情讲清楚,她并无证据能证明那药确实有后效。她是经历过前世才知道此事,他却一无所知,甚至诊脉也诊不出来。 光凭一封信,就想把堂堂摄政王约到偏僻无人之处,太过异想天开。 苏念杳想了想,虽然这件事过于羞耻,但能当面说清楚,确保摄政王在她心疾发作之前能救她,确实对她更有利。 “好吧,奴家听殿下安排。” 苏念杳跟在摄政王身后进了门。 她对王府很是熟悉,一眼就看出,他带她进的是外院的书房。前世进来这里是为了拿他买给她的话本子,那个时候她已经失去双足,坐着轮椅过来。虽然来过很多次,但这却是苏念杳第一次用双脚走进来。 宽大整洁的大书案就在屋子正中,苏念杳特意看了一眼,书案旁边没有前世那个装满了她的画像的大花瓶,书架上自然也没有给她买的满满当当的话本子。 “夫人请坐。”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个,摄政王亲自动手,给她斟茶。 茶汤清亮,绿嫩鲜亮,小小的叶片在水中沉浮,正是她最喜欢的六安瓜片。 苏念杳抬眸,隔着幂篱仔细地盯了一眼摄政王。 他神色自然,仿佛并没有察觉到这六安瓜片是她喜欢的茶,只不过是凑巧拿到了这包茶而已。再想想上次在上书房吃到的桂花糕和六安瓜片,苏念杳觉得兴许这两样也刚好是他喜欢的,并非特意给她准备。 毕竟上书房她是苏念杳,这次却是与他春风一度的女子,两次身份不同,他也不知道她就是苏念杳,怎么会特意给她准备爱喝的茶。 茶是好茶,但苏念杳并没有揭开幂篱的打算,指尖碰了碰茶杯,乖乖道了谢,茶却没有入口。 要说的话在过来的路上已经想好,苏念杳几次想要开口,却总觉得羞于启齿。 她迟疑了良久,小声道:“要不,殿下您先看信,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再问奴家。” 人就在眼前了,却还要看信。萧屹抬手就把桃花笺塞入怀中,轻嗤一声,声音冷冽,“怎么,孤就这么见不得人,让夫人在景福殿避之若浼匆忙逃离。现在,夫人连提起此事都嫌脏了嘴不成?” 苏念杳:“……” 她小小地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您误会了,殿下乃含霜履雪濯缨沧浪的高洁之士,是征战疆场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奴家对殿下万分敬佩,怎么嫌弃您?” “是吗?”萧屹凉凉地瞅了她一眼,眼神有几分嘲讽,似乎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真的真的。”苏念杳的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真真的。” “那你为何要逃走?”萧屹黑眸沉沉,定定地望着她,“为何不愿意嫁给孤?” 苏念杳哑口无言,她总不能说自己活过一世又重生了,这种鬼言妖语说出口,恐怕会被当成魑魅魍魉野狐精魅直接给烧死。 “奴家……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苏念杳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摄政王气势太过迫人,即便隔着幂篱轻纱,她依旧有些心跳加速。 抬手按住心口,压了压心跳,苏念杳不敢再看他,偏开了目光。 萧屹默了默,看看她心口位置,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不再追问,苏念杳却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终于还是开口说起信中所言之事:“殿下可知,咱们中的药……咳咳十分歹毒,恐怕要——。” 话没说完,萧屹脸色一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来人,请伏先生过来!” “不——”苏念杳没想到他这么着急,一时没拦住,他已经唤了人。 “不用请伏先生的呀,奴家并无不适。”她小声嗔了一句。 萧屹一顿,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伏先生是他府中良医,这件事在王府不算秘密,但她又是从何得知?他唤了伏先生,她就知道是给她看诊的? 眼看着书房还要来外人,在伏先生面前,那些话就更加难以启齿了。 苏念杳一咬牙,趁着眼下只有他在,把后面的话一股脑地说出口:“咱们中的药十分歹毒,并不是一次……一次咳咳欢好就够的,以后每个月十五都要咳咳欢好一次。” 她羞得面红耳赤,连指尖都透出来淡淡桃花色。 每每说到“欢好”两个字,声如蚊呐,喁喁哝哝,前面还要咳两下,要不是萧屹耳力过人,几乎都要听不清她在咕哝什么。 萧屹讶异地挑了挑眉,“竟然还有这种……事?” 他中间诡异地停顿了一下,苏念杳几乎以为他要说的是“竟然还有这种好事”,可仔细看看他的神情,难掩诧异,显然跟她预料的一样,他并不知情。 苏念杳不知该如何解释:“确实如此。殿下就算让府中良医诊脉,或者传唤宫中太医,他们可能都诊不出来。奴家无法告知殿下奴家是如何知道的,但奴家不敢欺瞒殿下,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萧屹沉吟片刻。 他知道这药是太后下的,太后屡屡想要给他赐婚都被他推脱掉,才会出此下策。一是怕他与朝中重臣结亲,二是把她赶出宫,把皇后的宝座留给袁家人。 她估计是从宫中偶然听到了,或者小皇帝不经意泄露了什么,才会知道此药的后效。 “如果没有在十五这日欢好,会如何?”萧屹问。 苏念杳羞耻万分,细嫩的手指都快绞成麻花了,低声道:“白日会燥热……难安,到了满月升起,犹如万蚁噬心。” 萧屹的脸色一下子阴沉,冷得犹如数九寒天的冰碴子。 万蚁噬心?就她那身子骨,万一耽误了时辰,不是要她的命?! 她本来就有心疾,再加上万蚁噬心之痛,焉能活命? 太后到底是想要把她赶出皇宫,让小皇帝断了念想。还是想借他的手害死她,让他和小皇帝更加水火不容? 他很想问她,既然每个月都要欢好,那她为何不愿意嫁给他,十里红妆风光无限地入他的王府,光明正大地与他做夫妻,这样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欢好吗? 如果不成亲的话,那每月欢好又算什么? 情人私会? 暗通款曲? 她是把他当成不可告人的情郎? 还是把她自己当成见不得光的外室? 苏念杳偷偷一瞥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心情不虞。 她伸出手,指尖捏住一点点他的衣袖,轻轻扯了扯,“殿下,您别生气。” 萧屹眼睫微垂,凉凉地睇了她一眼。 她敢这么打算,无非就是拿捏住他不知道她是谁。 可她知不知道,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深闺弱质,腰细得他一只手都能拢住。要是他真的想,那薄薄的幂篱根本就护不住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