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后我成了暴君的白月光》 第3章 朕现在一样可以掐死你 祝思嘉止住抽泣,声音气若游丝:“回禀陛下,臣女乃是燕王府庶女,祝思嘉。” 听到“燕王府”三个字,晏修脸上浅浅的笑意瞬间化为虚无。 “燕王府?” 晏修反复琢磨这三个字,甚至气出冷笑,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是遭太后摆了一道。 想把一个祝思仪送进宫还不够,现在竟想让他的后宫全是燕王府的人。 晏修铁青着脸,不再贪恋她的柔情绰态,一手掀开锦被起身,下身随意套了条玄色绸裤,坐在榻边,半俯下腰身沉思。 祝思嘉藏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战战兢兢,看向他宽阔的脊背,从他时不时睨向自己的余光里,窥见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正常人听见她的名字早就吓得退避三舍,偏偏晏修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唯一的可能——他根本记不得晏行的未婚妻叫什么! 他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去记谁的未婚妻姓甚名谁,长什么样? 祝思嘉这反应过来,自己想借机攀附他这个法子,实在是过分草率。 若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她? 罢了,死了就死了,反正她已死过一回。 祝思嘉决定拿她的眼泪再赌一把。 晏修披上外衣,转过身瞠她,满是嘲讽道:“怎么,不起身,等着朕继续伺候你?” 不过与他一夜的露水情缘,一个小姑娘就敢这般娇纵,看来燕王府不止养坏了一个女儿。 祝思嘉被他一通数落,提前酝酿好的泪大颗大颗滚下:“陛下当真不知道臣女是谁吗?” 晏修不耐挑眉:“你能是谁?” 除了长得比别的女人好看,矫情劲是半点没少,说得好像昨晚舒服地叫了一夜的女人不是她一样。 祝思嘉掩面哭泣,瘦削泛红的双肩颤得分外无助:“臣女是先帝下旨赐婚于逸王爷的祝思嘉啊……” 逸王未婚妻,燕王府二小姐祝思嘉,他从未见过,却听及他人谈论过她倾世美貌的祝思嘉。 晏修瞳孔一震,顿觉五雷轰顶,他不顾尚且光/裸的上半身,迅速从榻边起身跳开,避祝思嘉如蛇蝎般,脸色铁青道:“你再说一次,你是谁。” 祝思嘉移开手,露出半只湿漉漉的眼睛:“臣女是祝思嘉,您亲弟弟的——未婚妻。” 她话说到一半,晏修就蹿回床榻上,一手掐住她脆弱的细颈沉下声:“说,谁派你来的!” 太后真是好筹谋,竟然不惜拿逸王的未婚妻给他布下这么大的局,秋猎盛典这样重要的关头,她怎么敢拿一国之君这般玩笑! 祝思嘉不断在他手底下挣扎着,小脸又涨又痛,她努力汲取空气,解释道: “是、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宫女,咳咳……她见我不胜酒力,带我来的。” 再用力一些就能把她掐死了。 晏修松开手,带着狐疑的目光审视她,全然忘了她未着片缕: “宫女?祝二小姐的贴身婢女哪儿去了?为何你不胜酒力不由你的婢女伺候,要让宫女伺候。” “你若敢说半句谎话,朕现在一样可以掐死你。” 他总算放下了杀心,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祝思嘉艰难坐起身,伸手拢了拢及腰的泼墨长发,好遮挡自己雪白的身躯,她不安地抓着被子,直视晏修的双眸答道: “臣女不敢有半句虚言。” “早在秋猎之前,臣女在府中的贴身婢女红菱,就被长姐以对她大不敬的理由扣留在府中,以至于……”祝思嘉哭得万般委屈,“以至于臣女在此次秋猎,身边竟无一人照顾。” “昨夜臣女喝了长姐递来的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陛下,臣女当真害怕极了,本可趁着您睡着时逃出去的,可臣女不敢,还请陛下相信臣女不是那般下作之人。” 晏修:“……” 很好,意思是他很下作,毕竟普天之下敢睡弟媳的帝王,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过从她话间他迅速反应过来,原来她也被下套了,好在她足够冷静,没有鲁莽出逃。 他的表妹和弟弟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他和祝思嘉就是那两只蠢得可怜的鸟。 晏修的眸色柔和了几分,他看向祝思嘉,刚想说些什么,又迅速别开眼。 祝思嘉生得出众,美人眼红落泪更能令人动容,冷静过后,晏修才发现他们二人现在太过坦诚相待了。 她什么都没穿,不比自己,好歹穿了条亵裤。 晏修不情不愿弯下腰,替她捡起地上被他撕碎得有些惨不忍睹的衣服,扔到她脸上:“穿好再跟朕说话。” 祝思嘉拿好衣服,抽抽搭搭地钻进被窝里换,还不忘道谢:“谢谢陛下。” 等她穿好,晏修还是没眼去看。 那衣服被他昨晚糟蹋成那样,现在穿在她身上等同于无。 可晏修转念一想,他是天子,这天下就没有什么需要他回避的,便别扭地转过身看她,耳根悄悄烧得通红: “此事……此事朕定会想办法补偿于你,还有逸王。” 祝思嘉苦笑着落泪道:“陛下不打算杀臣女了吗?” 她昨夜求得太狠,声音现在还带着哑。 晏修:“朕为何要杀你?一来你属实无辜,朕就算要保全一国天子的颜面杀了你,可你以为,这件事就不会被旁人知晓?” 祝思嘉:“是因为猎兔赛吗。” 猎兔赛的时间便定在今日于月落坡举行,是为京中贵女专门设计的趣味比赛,谁没去,自是一目了然。 晏修带上些许赏识:“不错,你很聪明。” “二来,不过是收个女人入宫,朕还怕镇不住那些流言蜚语?” 祝思嘉清楚晏修的手段,好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那可是太能镇住了。 晏修见她脸色转好,总算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唯余脖颈上的指痕和身上各处的痕迹分外明显。 他滚了滚喉结,凑近祝思嘉,捏着她的下巴问道:“你可恨他们?” 恨?怎能不恨?祝思嘉恨不得将他们二人挫骨扬灰。 可眼下,她只能怯生生得答:“臣女不敢。” 晏修:“不敢,不代表不恨,是么?” 祝思嘉轻轻点头。 晏修的手一路自上而下滑动:“很好,你算得上冷静,也很有胆量。陪朕演一出戏,朕允你美人之位,从今往后不必再仰仗人鼻息而活,你可愿意?” 第4章 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和晏修小声商谈完接下来要演的戏,祝思嘉顿感轻松,换上晏修不知从何处替她寻来的宫装。 这辈子,她终于救下妹妹了,这是她重活一世救下的第一人。 上辈子她半夜跑出龙帐,又强行拖着疲惫的身子现身猎兔赛,祝思仪见到她时跟见着鬼一样。 偏偏祝思仪为发酵昨夜之事,早就命人广布传言,说晏修昨夜临幸的是燕王府的一名庶女。 不论传言是真是假,但晏修帐中被抬进了美人是事实,燕王府急得焦头烂额,最终决定让妹妹顶替她进了宫。 可没进宫几年,妹妹便香消玉殒,死前连晏修的面都没见着几次。 她自己的苦果该由她自己来担,再不能让妹妹替她承受。 晏修把他的劲装扔给祝思嘉:“给朕更衣。” 祝思嘉刚给晏修换好衣服,帐外便传来大太监撕扯嗓子的传报声: “太后娘娘驾到——” 晏修脸上宛如乌云笼罩,直接拂袖背过身去。 武帝与生母关系不睦,史官有明确记载,但祝思嘉没想过母子二人竟是不和到这种程度。 门帘掀开,太后带着一行人风风火火走进,紧随她身后的人群里,赫然出现晏行的身影。 祝思嘉迅速跪在地上行礼,一面沉沉埋下脑袋,一面在心中感慨道晏行真是好算计。 得他这个当事未婚夫亲自出马,才能将她和晏修的荒唐行为进一步坐实。 “陛下今日未去参加围猎,可是有什么不适?” 张太后满脸关切却不达眼底,她甚至还未发现异常,眼中无法掩饰成功的欣喜,她径直忽略低头垂首的祝思嘉,行至晏修身后。 晏修冷淡答道:“并无不适,太后多虑了。” 张太后展颜,继续追问:“那就好,昨夜那个宫女可还——” “思嘉!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突兀的男声打断了张太后的话。 晏行看见跪在地毯上久未起身的祝思嘉,目眦欲裂。 祝思嘉抬眸,对上那张熟悉到令她又厌又畏的脸,提前酝酿好的眼泪全部夺眶而出,声音颤抖无助得不成样子: “王爷……” 纵使她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但再见到晏行的这一瞬,强烈的恨意和钻心蚀骨的疼痛还是让她浑身乏力,止不住战栗。 手上甚至有临死前经历的疼痛感。 “思嘉?你是燕王府祝思嘉?” 张太后不寒而栗,她现下才反应过来,跪在地毯上那名女子根本不是祝思仪!倘若是祝思仪,她早便像往常一样跑到自己身侧撒娇了,根本不可能这般规规矩矩跪下行礼! 帐中除却张太后和晏行,一同前来的还有湘王晏为,以及数名太后身边的宫女。 晏修只觉他们吵闹,他装作浑不在意瞥了祝思嘉一眼: “不就是个燕王府庶女,朕昨夜宠幸了她,太后有何疑虑?” 张太后急火攻心,差点站不住脚,晏为见势上前搀她一把补充道: “陛下……您!您糊涂啊!父皇给六哥赐婚的对象,便是祝二小姐祝思嘉!” 晏行见机跪在地上,嗓子眼里硬挤出几分失落:“恳请陛下和太后娘娘为微臣做主。” 晏修面无血色。 祝思嘉感慨他演技竟高超至此,不过须臾,他瞟向太后,俊美无俦的面庞上浮现阴森冷笑: “朕为何会无缘无故宠幸祝二小姐,太后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 张太后呼吸急促,心如擂鼓,强硬坐在椅子上保持镇静: “哀家昨夜明明安排的是名通房宫女,怎的会变成了祝二?” 她柳眉倒竖,伸手指向祝思嘉怒斥道: “一定是你!是你自己不知廉耻、贪名图利,逸王妃一位已经满足不了你的胃口,现在竟敢将主意打到陛下身上!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我大秦声望何存?来人,把这个伤风败俗的贱女拖下去乱棍打死!” 她现在只想尽快将祝思嘉除之后快,以免查到什么不该查的东西。 张太后宫内两名掌事嬷嬷精通察言观色之道,当即摩拳擦掌朝祝思嘉走去。 祝思嘉飞快爬到晏修身边,抱紧他的长腿大声求饶: “陛下!臣女愿以燕王府上下七十二人的性命作担保,求您明查此事!臣女绝无此心啊陛下!” “臣女昨夜在宴上不胜酒力,一宫女告诫臣女不可在御前失仪,要带臣女下宴休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臣女什么都不记得了。” 美人身形单薄,声泪俱下地哭诉,后背一对蝴蝶骨抖动出可怜的弧度,宛如秋日命悬一线的枯蝶。 有意思,演技不错。 晏修暗暗勾起唇角。 赌上全家七十二口人性命也要争个清白,她做戏未免做得太狠了。 他倏然面软心软,和祝思嘉说话的语调掺了不自觉的柔和: “朕自会为你作主。” “作主?陛下,即便祝二小姐是清白无辜的,可如今她只有一死才能保住皇家清誉!逸王妃没了再挑一个赐婚便是,眼下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秋猎大典,若是生了什么变故,我大秦如何立四海之威?” 张太后依旧不依不饶。 “母后不由分说便想处死祝二小姐,是否有失偏颇?是否在草芥人命?是否考虑过会寒了大秦百万泱泱臣民的心?难道在母后眼中、在天下人眼中,朕便是任由别人糊弄、不辨是非的昏君吗!” 天子之怒,轻则血溅三尺,重则伏尸百万。 晏修盛气凌人,音量响彻云霄,帐中内外除却太后的所有人见状纷纷跪下。 他给张太后扣上这样一顶高帽,张太后再想如何找补,显然已无济于事。 一直隔岸观火的晏为忽然出声提醒道:“陛下、太后娘娘,恕微臣斗胆,事到如今祝二小姐必须要封晋位份,迎入宫内陪伴陛下左右了。” 晏修挑眉:“老七,此话怎讲?” 晏为无奈解释: “祝二小姐缺席猎兔赛的事情已在营内传开,而就在昨夜子时,陛下宠幸燕王府庶女的传言便开始流出。今日一早,京城贵女在猎兔赛上众说纷纭,燕王府总计五名庶女,缺席者只有祝二,甚至王府嫡女都出现在猎兔赛上——” “所以人人都知道,昨夜进了陛下龙帐的女子,是祝思嘉。” 第7章 封朕的岳母为诰命夫人 “姐姐。” 祝思嘉流下热泪,她走上前,拉住祝思仪的衣袖,“我并非拿陛下威胁你,只是你一口一个表哥地称呼陛下,若真论及尊卑辈分,你也该称呼我一声表嫂。” “你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可万万不能不将陛下放在眼里,此乃不忠、不敬。” “况且——”祝思嘉弯下腰,放低音量,“纵然你做出千百个不愿的模样,可我为什么会到陛下榻上,你不是比任何人更清楚吗?” 祝思仪被她戳中,恼羞成怒,重重扯回自己的衣袖:“你竟然敢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电光火石之间,祝思嘉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脑袋重重磕到床榻的一角,发出巨大响动。 在营帐外等候的段姑姑见状不对,向几名随行宫女使了使眼色,急忙走进二人的营帐内。 “姐姐,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 段姑姑掀开帘子时,见到的便是祝思嘉倒在祝思仪脚下,眼中蓄泪,楚楚可怜。 密闭的空间忽然被外人闯入,来者还是晏修亲近信任之人。 祝思仪还未来得及收敛手上动作,她手足无措,看向段姑姑结结巴巴解释道: “段、段姑姑,我没有推她,我真的没有推祝思嘉!不、我没有推祝美人,天地可鉴!我只是想收回我的手!” 段姑姑脸色铁青,冷眼扫视:“今夜之事,老奴会如实禀报陛下。” “在此之前,祝大小姐以下犯上、藐视君威、不敬天子、欺辱妃嫔,念在您是初犯,按律当掌嘴二十以示惩戒。” 话音刚落,两名身型高大的宫女走到祝思仪面前: “祝小姐,得罪了。” 没想到一向胆小文静祝思嘉,这次竟是提前布局好,慢慢放出诱饵,好对她使出一招苦肉计! 祝思仪苦苦挣扎,试图挣脱桎梏:“段姑姑您信我!我真的没有推她,是祝美人有意做出我们姐妹不合的假象陷害我的!” 段姑姑一边将祝思嘉小心搀扶起身,一边毫无波澜道:“祝小姐若再多嘴一句,按宫规当再掌嘴二十。” 寻常女子被掌嘴二十下就得口唇破裂、食不下咽,不遭上半个月的罪可无法痊愈,掌嘴四十下,那可是连牙齿都能被打掉啊! 祝思仪恼羞成怒又能如何?只好乖乖闭嘴。 她被拉到一旁行刑,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此起彼伏。 祝思嘉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对段姑姑小声道谢:“多谢段姑姑帮我解今日之围,是我无用,没能制止长姐冒犯皇室。” 段姑姑脸上的冷意稍稍化开:“美人无须客气。” 祝思嘉从随行携带的箱子里,慢慢翻找出几件尚未被毁坏的衣物,巴掌声也在此时停下。 她转身,看着匍匐在脚下的祝思仪。 她下半张脸被打得一片通红,樱桃小嘴不仅破皮还渗血,高高肿起,甚至带着几分滑稽,再也没有半点大秦第一贵女的仪态。 比起自己前世在她情郎手底下受过的苦,这才哪儿到哪儿? 祝思嘉满脸于心不忍,唯唯诺诺道: “长姐,你千万不要对陛下、对段姑姑心生怨恨,要怨就怨我。” 祝思仪有苦说不出,更没有力气和勇气与祝思嘉争吵,被她这般阴阳怪气一番,也只能愤不欲生地瞪着她,目送她远走。 翌日一早。 林间隐隐有飞禽走兽呼嚎声传出。 此次秋猎规模盛大,不止大秦的传统项目,各国使臣集思广益,纷纷献策,所以各式各样新奇的玩法也多。 今日是号称惊心动魄的驯鹰大会,于阗国不远万里运来雄鹰一只,只待勇士能将其驯服。 天未亮,晏修在卯时准时起床。 这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一入初秋,白日时日头毒辣,尚不觉和夏末有何差异,但这一早一晚山林间入骨的寒气,才让人见识到秋日真正的威力。 晏修梳洗完毕,肩披一件墨狐围脖斗篷,坐在帐外支起的火塘旁,亲自围炉煮茶、取暖。 秋冬不宜在室内生火,即便想用火,也需保证通风。 宫人本想一如既往在帐内支起暖炉,却遭晏修拒绝。 祝思嘉还在睡梦中,若是在帐内用炭,门户一开,她身娇体弱,冷风侵入,在荒郊野岭里生病便极为棘手。 跃动的火苗闪映在帝王冷白的面容上,神采焕发。 木材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爆裂轻响,段姑姑站在一旁,向他一字不落如实讲述了昨夜的所见所闻。 晏修冷嘲道:“哼,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无用,被人欺负到头上还如此懦弱无能。” 段姑姑羞愧难当:“是老奴疏忽,未护好娘娘。” 她看着晏修长大,知晓晏修的脾性,陛下虽总是一副心机深沉、不近人情的模样,可陛下此人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并非天生凉薄。 果不其然,晏修将贴身太监胡顺海叫来: “去,替朕拟旨,日出时分去燕王府营帐前大声念,封朕的岳母为三品郡夫人,不得有误。” 胡顺海满脸疑惑:“陛下可是想复燕王妃诰命夫人一位?” 三年前,因着燕王妃膝下养子犯事,陛下震怒,削去了燕王妃身上的诰命。 “燕王妃?”晏修鄙夷,抬眼觑视他,“姨母是姨母,岳母是岳母,朕的姨母和岳母你分不清了?” 美人是燕王府庶女,明面上,该尊称燕王妃张氏一声母亲,故而圣上名义上自然有两位岳母。 胡顺海吓得一哆嗦:“哎哟!陛下万万不可啊!这自古以来,哪有越过主母封一个妾室做诰命夫人的先例啊!这、这实在不合规矩!” 就算陛下再如何宠爱祝美人,也不该荒诞到如此地步,燕王妃可是太后娘娘亲妹!届时太后娘娘这一关,又该如何过? 晏修沉着道:“朕即是规矩,何人敢置喙?” 胡顺海擦了擦面颊上的汗:“陛下,祝美人的生母虞氏此次未随行参加秋猎,这——” 晏修打断他:“照念不误。” 反正这道圣旨是念给祝思仪母女二人听。 燕王妃忌恨也好妒忌也罢,虞氏有诰命加身,她还能再继续苛待不成? 第8章 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祝思嘉其实一夜未眠。 并非躺在君王身侧无法适应的缘故。 只要她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前世种种,痛彻心扉。 晏修相较于晏行更难作陪。 虽晏修在明晏行在暗,但晏修此人她不甚了了,要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讨他欢心。 不难想象,如果以她现在的身份,在睡梦中不小心喊出晏行的名字,会是何种下场。 祝思嘉床畔空荡荡。 史官对晏修的记载她曾略读一二,她对晏修的了解也仅仅止步于这些表面上的小事,其中就有晏修不喜散漫怠惰之人。 她不能上赶着做这散漫怠惰之人。 她在心中暗暗估算时间,天光开始放亮,不早不晚不会让人起疑的时间,这才起身换衣,简单梳妆后走出帐外。 晏修竟一个人在营帐前的空地上生火。 远远看去,茕茕孑立,超逸绝尘。 太监和护卫似乎都对此早就屡见不鲜,默契地远离晏修,没有上前叨扰。 祝思嘉身上只有一件流云纹披风,薄薄一片,观赏效果大于取暖效果,质地虽上乘,但比起祝思仪所用之物,到底差了点档次。 她走到晏修身后,乖巧行礼:“陛下,早。” 晏修没有回头看她,他直视火焰,双手摊开,放在半空偎火取暖:“起了?” 祝思嘉还未答他,一口冷气吸入,鼻腔里袭来痒意。 “啊啾——” 回应给晏修的是她小小一个喷嚏。 晏修回首,皱眉看她:“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说罢,他伸手拢了拢祝思嘉身上的披风,摸到料子的时候,眉心皱得更紧:“燕王府就给你穿这些东西?” 祝思嘉窘迫的无处遁形:“陛下,这些已经很好了。” 自她回京,燕王府在用度上确实不曾苛待过她,甚至标准比其他府邸的庶女还要高,她没必要撒这个谎。 晏修摘掉自己的斗篷,直接将祝思嘉卷成一团:“先穿这个。” 待到回宫,再让尚衣局给她赶制更好的衣物,她这样明艳娇淑的人,理应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初见时,晏修就觉她十分对胃口。 后来知道她出自燕王府,他无可避免短暂地排斥过她,可随着真相水落石出,他卸下了对她的所有戒备。 不过是个被祝思仪肆意欺凌的庶女,无所依靠,身不由己,他何必再介怀她的出身? 祝思嘉在斗篷里手忙脚乱:“陛下,这不妥,若是您龙体有恙……” 晏修将她裹得更紧:“朕无碍。” 说着,他向祝思嘉递过一盏新鲜出炉的热茶。 武帝喜烹茶,这也是史官明确记载过的爱好。 祝思嘉接过他的茶,热热乎乎的茶盏,放在手心里比汤婆子都好使。 她揭开杯盖,一阵奇异的香味扑面而来。 定睛一看,原来这是一杯花茶。 他竟是先将上好的月季榨取出花汁,再佐以牛乳和蜂蜜混合,放在小泥炉上慢慢炙烤,形成了淡粉色的茶汤。 “这种制茶方法,是朕幼时在宫中翻阅古籍时,无意间发现的。”晏修主动向她介绍,“此书乃是前朝女官主编的《茶经》,上面记载了百余种制茶方法,前所未见。” 他的话题一向很少,很少主动提起话茬,更别提耐着性子和旁人解释。 可不知怎的,看见她两手抓紧茶杯,虔诚盯着茶水观察的模样,让他忍俊不禁。 祝思嘉向他道过谢,小口小口品尝起来。 入口是满腔花蜜浓香和牛乳的醇厚,她上辈子都没喝过这么新颖好喝的茶。 一盏热茶下肚,祝思嘉脸上的气色好了很多。 旭日东升,寒意彻底被驱逐。 晏修牵她的手,带她走回营帐:“今日驯鹰大会,同朕一起出席。” 祝思嘉怔住,随后反应过来:“臣妾遵命。” 驯鹰大会…… 前世这场秋猎她没有任何参与感,更没有享乐的闲心,故而后期一直称病不出。 从始至终,她在忧心忡忡中度过,那些五花八门的活动和宴会究竟有多好玩,都是从几位庶妹口中听得一二。 直到最后几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烧毁了大半个营地,烧醒了沉浸在歌舞升平、太平盛世里的大秦人。 这场火来势汹汹,万般蹊跷,最要命的是,最受北凉王宠爱的珍珍公主葬身火海,导致原本签下停战协议的两国再次兵戎相见。 这场战争不仅仅是大秦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更是自古以来伤亡最惨烈的一场。 北凉民风剽悍、嗜杀残忍,数十万北凉铁骑更是令周边邻国闻风丧胆。 上一世,是晏修御驾亲征,倾尽大半国力,将北凉这个隐患彻底消除,开启了他宏图霸业的第一步。 但这也令大秦户籍锐减,从此开启长达十年的休养生息。 离火灾发生的时间仅剩短短半月。 相较京城,祝思嘉对北地有着更加深厚的归属感,她在北地结识了很多挚友,也曾在休战之时,无数次跑到两国边境处的草原上玩得不亦乐乎。 战争发生那两年,北地十二城人去城空,成了座座鬼城。 这辈子,如果可以做些什么改变这样的局面。 祝思嘉坐在镜前沉思,稍不留神,晏修给她指派的新嬷嬷就给她挽好了发髻。 昨日还在梳闺阁少女的十字髻,今日便将满头乌发高高盘起,绾成一个灵活优雅的灵蛇髻。 镜中人的面孔年轻得胜过一朵初绽牡丹,祝思嘉清楚,躯壳之下这副灵魂,早已老旧得千疮百孔。 她不过淡扫蛾眉、轻点唇妆,便已美得令人惊心动魄,身后的钟姑姑倒吸一口凉气感慨道: “老奴活了六十年,除当今太后娘娘年轻之时,从未再见过第二个如您一样的美人。” 人间富贵花,莫过于此。 这番真情实意的夸赞落进晏修耳中。 他支开钟姑姑,站在祝思嘉正后方,无声凝视镜中美人,仿佛在欣赏一件无价珍宝。 良久,他取过桌上的口脂,递去祝思嘉唇边: “再浓一些。” 祝思嘉识趣地蘸取口脂,细指在唇上反复碾过。 第10章 前夫哥当众坠马 烈日当头,难挡马球场上热火朝天。 祝思嘉的座位在龙椅左侧,龙椅右边是张太后。 自她入场,太后的神情一直带着一丝微妙,直到她落座,太后的视线时不时会穿过晏修扫到她身上,仿佛晏修此人不存在一般。 洞察秋毫的大臣,将晏修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帝与太后不睦已不是秘密。 陛下大张旗鼓,带着拥有绝世容颜的宠妃亮相,画上和太后几乎一样的冶丽妆容,惊艳场上无数人的同时,也在公然刺激太后—— 太后老了。 没有永恒的王朝,更没有永恒的美人。 一代新人换旧人,她年轻时是名满天下的大美人,被称为大秦明珠,但如今,属于她的时代在渐渐褪色,更为年轻貌美的女人即将取代她,重新编写史书。 她哪儿能甘心。 除太后外,不管远在天边也好近在眼前也罢,不论是大秦人还是异族人,无数或好奇或嫉妒或艳羡或憧憬的目光,纷纷向祝思嘉投去。 这种目光她比在场的人多经历了一辈子,若换作碧玉年华的少女,即使经历过再多大风大浪,此种盛景,心里多多少少都会发怵。 可她早就习以为常,自如应对。 晏修对她青眼相看。 原以为她会在这种大场合怯场。 没想到能从她身上窥见大秦的大国风范。 晏修心情大好,勾出一抹如沐春风的笑,惹得无数贵女娇羞低头。 今日这场驯鹰会由晏行进行组织。 祝思嘉对驯鹰会其实并无多少兴趣,更不想看到晏行,索性直接将目光挪到燕王府所在区域。 妹妹和弟弟分席而坐,二人如今不敢将目光看向她这处,只能直勾勾盯着场上。 这些弱国使臣使劲浑身解数,妄图在大秦的盛会上出尽风头,给足大秦脸面的同时能助大秦宣扬国威。 更重要的是,他们心知肚明,只要讨好高位之上那个年轻俊美的帝王,他心情一好,随便一开口,就能签下对于弱国而言,利在千秋的各种协议和条约。 无数荣华富贵会从他的指缝漏出,纷纷涌入他们的国土,让他们有强盛之机。 于阗国使者在台下如同丑角一般卖力展示,明面上是展示他们十八勇士齐心协力抓来的猛鹰,实则是在向晏修卖力讨好,展示于阗的可用之处。 晏修对这种卖命讨好一直都来者不拒。 掌控他人甚至他国命运的感觉,实在让他如痴如醉,曾有不知死活的人问过他,是否会因为孤身一人、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孤寂痛苦。 痛苦? 若是这个位置的底色是痛苦,千百年来各大王朝早就停止了不断更迭的历程。 晏修看向台下的眼色染上愈加狂妄的迷醉。 雄鹰被放出牢笼,完全站立起来时竟比一人一马还高大。 晏行本是文人,他骑在马上,松开缰绳环视场内,他背对牢笼主持场内秩序,丝毫没有料到那只鹰忽然站立到他身后。 他身下的马受惊,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抬起,一不小心就将晏行摔到马下。 半夜下过一场小雨,脚下的泥土还稍显泥泞。 白衣胜雪的翩翩君子狼狈地砸到地面,沾了半身污泥,宛如萧瑟北风中折腰的白兰,好不可怜。 “保护王爷——” “逸王爷!” 驯鹰还没开始,看台上的观客就吓得六神无主,纷纷尖叫。 带着特殊面具、身着海棠色飞鱼服的护龙卫,不知从何处突然钻出,一把将还未反应过来的晏行带离现场。 就在众人以为,这头凶鹰又会寻找下一个目标作祟之时,于阗使者用磕磕巴巴的大秦话,惭怍不安向晏修解释道: “尊敬的大秦陛下,请原谅我们的无心之失,这只雄鹰被我们喂过药,方才只是舒展筋骨。在下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再发生任何意外!” 意外? 晏修倒觉得方才那个意外发生的妙,晏行摔在地上沾染尘埃的模样,愚蠢又滑稽得令他发笑。 他眉尾一抬,眼中是压不住的笑意:“无妨,继续。” 晏行被人搀扶到了看台上。 各类公主、亲王郡王和伯侯的座次,按等级设置在龙椅左边。 所以紧挨着祝思嘉的是几位早早出嫁的公主,在她们身旁的位置便属于湘王和逸王。 晏行坐在离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他身上的气息和一举一动她太过熟悉,哪怕沾上这么多湿泥,她闭上眼,依旧能辨别晏行的方位。 祝思嘉坐正身子,将脑袋偏朝晏修那边一些——虽然这样一来会让她正面对上太后时不时打量的目光,但总比去看晏行的好。 晏为本在别的地方观斗兽,见几个兄弟姐妹都满心关怀地围上晏行,心里怪不是滋味,只能恋恋不舍地跑回自己的位置上: “六哥,你没事吧?我看你方才摔得不清。” “要不要传御医?” 他展开手中折扇,带着雪竹提神醒脑的清香,好心给晏行扇风。 晏行现在头痛欲裂,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 奇怪,他方才明明没有摔到脑袋,他的肩伤得相对最厉害。 可他现在浑身上下最疼的便是脑袋。 他清清楚楚记得,事发突然,他眼中的景象顿时间天旋地转。 他看到高台之上,帝王身侧那个一袭红衣华服的女人,她原本一直盯着远处,可他摔下来那一刻,他竟看到那个女人垂眸看向他,眼中全是厌恶的神色。 随即,她和晏修同步,轻轻勾起嘴角,然后又迅速放下,恢复正常的表情,没再关注他。 好像刚才那短短一瞬皆是他的错觉。 是错觉吗?晏行自己都分不清。 毕竟,他和这个曾经的未婚妻不甚熟悉,他对她的所有了解全来自于她嫡姐口中。 倘若她真要厌恶他,又会是何种理由呢? 晏行不自觉地将眼角余光扫向龙椅方向。 他瞥见的是她火红裙尾的一角,裙摆处绣着大朵盛开的牡丹。 “王爷,实不相瞒,臣女在婚前……在婚前已失贞。为避免玷污您的清誉,还请您赠臣女休书一封。” “王爷,求求您……我真的很疼……” 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些离奇又陌生的景象。 第11章 您这样陛下不会吃我的醋吧 “陛下,臣身感不适,先行告退。” 晏行被贴身小厮搀扶至晏修跟前,他实在难以忍受脑海中的诡异画面,一番折腾下来,竟是魂飘神荡,四肢发软。 尤其是他的目光无意触及祝思嘉时,这种感觉会骤然放大。 若再在此处待下去,恐怕他今日会丢更大的脸。 晏修自就座到现在,没有一刻不全神贯注盯紧场上。 现在的场面称得上一句心惊肉跳,无数能人勇士栽倒在雄鹰脚下,看客尽数紧张亢奋起来。 可一听到晏行有气无力的声音,他的兴致都少了大半。 “准了。”晏修轻挥手,一个眼色都没给他,“六弟自小便这般身娇体弱弱柳扶风,回营后吩咐御医好好检查一番才是。” 身娇体弱? 谁成想这黑心烂肺的晏行活得比谁都久,这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祝思嘉心中默默吐槽。 太后拉下脸:“陛下慎言,逸王乃我大秦肱股之臣,今日之事乃是意外,切莫以此事玩笑。” 说完,她还仔细叮嘱了晏行好一会儿才放人离开。 无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在场皇族成员皆有所表示,唯有祝思嘉坐在一旁完全不为所动。 甚至在晏行离她过近时,抬起衣袖掩住口鼻。 晏行离开马球场数尺远,仍在反复嗅自己的衣袖。 或许她是无心之失,可晏行的心竟被她这一小小举动刺痛,好像被一根细长的针迅速扎了一下。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晏行的贴身小厮名唤十一,十一满脸担忧,“要不要小的先去叫御医到您帐中?” “十一,本王身上可有任何异味?”晏行还在纠结,“按理说应当只有少许淡淡泥土味……” 自家王爷今天异况频发,十一于心不忍道: “王爷,整个西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比您还爱干净的公子!您的洗澡水都比别人泡茶的水干净,又怎么会有异味呢?” 十一所言并不夸张,自家王爷每日晨昏都要沐浴焚香,少一次都无法安心入眠,王府每年的花销十之五六都花费在香料之上。 那祝思嘉的表现…… 晏行不解,一想到祝思嘉那张脸,他压下去的那股异样感又卷土重来。 为什么今日总会格外在意那个女人? 刺眼的日光,将晏行的双目晃得几乎看不清前路。 主仆二人被迫停下歇息。 十一急忙将伞撑好,替晏行遮住太阳:“王爷,驯鹰会上未见祝大小姐的身影,会不会是她身体不适?我们可需要顺道去探望她?” “不必。”晏行急忙打断十一,他自己都自顾不暇,“现在是特殊时期,人多眼杂,她又是未出阁的女眷,她还是未来……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好。”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否定了这个提议。 真是奇怪,王爷往日和祝大小姐相处,哪里有这么多讲究? 即便是祝大小姐被蚊子多叮了几个包,他都会连夜给燕王府递上拜帖,送去贡品清凉膏。 十一只能满头雾水扶着晏行回营帐。 …… 马球场上。 这场驯鹰会,以大秦武青年将任河,成功驯服雄鹰赢得满堂喝彩而告终。 任河此人,祝思嘉没有什么具体印象。 毕竟前世她在晏行的命令下,多年都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峻看管,她只知道任家满门都是晏修亲手提拔。 看着生来便属于广阔蓝天、被视为天域霸主的雄鹰,在经历无数人的试探和挑衅后,终于疲惫不堪,屈服于人类。 祝思嘉平添几分伤感,不忍再去看它。 晏修在此时起身走到围栏边缘,他双手负于身后,遥望场上为大秦增光长脸的任河,嘴角挂着欢悦的笑,怡然自得。 祝思嘉跟上前,轻轻摇了摇他的衣袖:“陛下,臣妾好几日未曾见过弟妹了,想去和他们说会儿话。” 她知道自己目前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是这张脸。 晏修转头看她,美人即使是低眉顺眼的神态,但在她脸上做出来,丝毫没有阿谀谄媚的感觉,可谓悦目赏心。 “准。”晏修没忍住,伸出小指替她勾了勾鬓角碎发,“不必事事都向朕禀报,想去做什么直接做,若有人敢忤逆你,杖杀便是。” 祝思嘉有一瞬间的神思恍惚。 他的准予是意料之内,可后面那句话令她意出望外。 一只被束缚了一辈子的笼中鸟,即便眼睁睁看着笼门大开,都会无用到对自由产生下意识的畏惧。 这种吸引力太致命了。 弟妹在燕王府席位上,眼巴巴等了她一天。 “老臣见过美人。” “臣女见过美人。” 燕王府上上下下都对她毕恭毕敬。 谁都没想到,昔日府中最深居简出的二小姐,一夜之间成了他们的主子,就连燕王在她面前都得以臣子姿态自居。 “免礼,元存、思盈陪本宫走一趟。” 祝思嘉回应完行礼便开门见山道。 弟妹在一众贵族艳羡的目光下,迈着难掩雀跃的小步子跟上她。 姐弟三人挑了处无人涉足的看台,方才停下脚步。 终于得以和弟妹相见,祝思嘉按捺不住心中那份激动和无措,眼泪簌簌滚落,烫得脸颊都发热。 在外人眼里,她不过和弟妹分开了短短两三天,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来之不易的一面已经事隔经年。 “元存,思盈,让姐姐好生看看你们。”祝思嘉一左一右两只手摸上弟妹嫩生生的脸,“从今往后我不在府中,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母亲,听清楚了吗?” 祝元存已是个十五岁少年,正值怒马鲜衣、春风得意的年岁,被自家姐姐当众这么摸脸,顿时结结巴巴紧张起来: “姐、姐姐,不是,美人!您这样陛下不会吃我的醋吧!” 他不敢随意躲开亲姐的手,更局促不安地朝晏修的方位望去,生怕被晏修用眼神隔空对他千刀万剐。 祝思盈也感觉有无数视线汇聚在身,她甩开祝思嘉的手往后一躲,僵硬道:“不过是几日不见,美人怎会这般激动?” 相较于祝元存,她一向和自己的亲姐姐不算亲近,甚至二人关系还比不上她和祝思仪。 第12章 祝美人被太后娘娘的人叫走了 祝元存当即将祝思盈的话驳了回去: “妹妹,你还有一年就及笄,怎还是这般不知分寸?往日里姐姐念及你是我们三人中最小的那个,对你处处礼让、照顾有加。你从前在府中时时对她不敬也就罢了,可如今姐姐已是陛下的人,你怎可再如此不识礼数?” 祝元存从未这么直截了当地凶过祝思盈。 祝思盈亦没意识到,她方才的举动若是被别人看见,会给祝思嘉落下什么样的话柄,她看着祝元存黑沉的脸,霎时乱了阵脚: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没习惯姐姐忽然对我这般亲近。” 说罢,她便哭得个梨花带雨,又怕被旁人听到,便紧紧捂住口鼻不敢出声。 看上去好不可怜,仿佛遭祝元存欺负了般。 祝思嘉给祝思盈递去一张帕子:“待会儿擦擦眼泪,莫要让别人看出端倪。” 她上一世只觉得妹妹矫情、小心眼儿、眼高手低。 可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祝思盈不过是个十四岁少女,本质就是张单纯善良的白纸,最后落得那般凄凉下场,实在罪不至此。 所以她现在对祝思盈宽容有加。 祝元存最见不得女孩子家的眼泪,赶忙开口赔罪道: “思盈别哭了,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上次不是说想和唐大人家的小公子结识吗?待会儿哥哥就替你二人牵线好不好呀?” 他并非有意为难祝思盈,只是虞氏在这次秋猎前特意向他交代过,要盯紧小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种关头被人拿去大做文章,对燕王府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祝思嘉伸手戳了戳弟弟脑门:“不行,唐家那小公子并非良人,不能将思盈往火坑里推。” 祝元存:“为什么啊?” 上辈子她听过逸王府奴仆的八卦,虽然大多都围绕别人的家长里短、内宅争斗,但这是她唯一获取信息的途径。 没想到这种时候居然派上了用场。 唐家小公子是个口蜜腹剑的主,表面上仪表不凡、为人刚正,但总爱打骂妻女。 祝思嘉淡淡一笑:“不为什么,相由心生。他生了双吊梢三白眼,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祝思盈止住哭声,抬头看她:“可唐大人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唐小公子也颇受器重。若再想寻得良配,长姐说我这种身份只能给其他男子作妾室……” 若不然就是低嫁,可嫁给那些芝麻品阶的小官做正妻,还不如让她做个老姑娘的好。 笑话,即使是庶出,可堂堂燕王府的庶女,又怎会给他人做妾?别人上赶着求亲都来不及。 想来妹妹和自己的关系,便是被祝思仪日复一日这般挑拨所致。 祝思嘉只是不着痕迹地冷笑。 祝元存笑嘻嘻地捏了捏祝思盈的脸:“姐姐现在备受陛下宠爱,就连母亲也跟着沾光成了三品诰命夫人。只要你放下那些小心思不添乱,与姐姐重修旧好,何愁没有好姻缘?” 说到底,祝思嘉不过比他们二人大了一两岁,却要承担起这么多责任,所以祝元存比其他做弟弟的要懂事很多。 “三品诰命夫人?”祝思嘉瞪大了眼,“陛下什么时候下的旨?” 祝元存疑惑道:“就在今日一早啊,姐姐与陛下同住,怎会不知道?” 祝思嘉缓缓吸入一口凉气:“我还真不知道。” 晏修二话不说就让虞氏诰命加身,想来是知道了昨夜发生之事,他想替祝思嘉出头,可这一次性给的也……太多了吧? 只怕会招来更多人的眼红。 这位天子的脾性当真唯所欲为。 祝思嘉受宠若惊,担心之余,暗暗下誓:一定要尽我所能替母亲守好这份荣耀。 在她走神之际,马球场上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姐弟三人扭头望去,晏修居然不知何时走到了场上,走到那只雄鹰身前。 重工点翠绣有龙纹的帝王华服在日光下浮光流动,秋风徐来,晏修在解开镣铐的雄鹰面前举步生风,腰上悬挂的玉佩琼琚熠熠生辉,恍若天神降世。 他向雄鹰伸去手。 就在这瞬间,雄鹰居然蹲下身子,向他俯首称臣,亲昵又温和地将脑袋放到晏修手上反复蹭动。 场内更是发出如雷鸣般的议论和赞赏,随行的史官更是连忙掏出纸笔记载这一神迹,所有大秦人都见机跪下,整齐划一地喊出漂亮又震撼的口号: “天助大秦!六合独尊!神祇显圣!万世不朽!” 晏修的笑容愈发夺魂迷魄。 能受万众顶礼膜拜,任谁都会意气风发。 这样的场面上辈子发生过,只是祝思嘉并未像今日这样亲眼见证。 今日得见,震天撼地。 而晏修在台下隔着数重人海,远远望向祝思嘉,天地恢弘旷荡,四周金鼓喧阗,可他完全不在意了,好像此时此刻眼里只有祝思嘉一人。 那种眼神让祝思嘉脑子那根弦狠狠断裂。 上辈子她见过这个眼神。 在她和晏行成婚那夜。 晏修亲临逸王府参加了他们二人的婚事。 她被从正堂送入洞房之时,受到府内嬷嬷的留难,她们刻意没有好好搀她,以致使她在一众宾客面前狼狈摔倒。 她甚至摔倒在晏修脚下,盖头滑落,她抬首,对上晏修一双溘然猩红的眼。 那个时候他好像也是这样的神情,只是和今日的春风得意不同,全然充斥着伤怀。 自秋猎那夜,到祝思嘉和晏行成婚那夜,她都在有意躲避他。 她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出场,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在她新婚夜后的三个月,晏修才终于肯将十八岁的祝思仪迎进皇宫。 是巧合吗? 祝思嘉不敢再去细想。 …… 还有五日便到马球赛。 驯鹰会结束后几天,晏修都在没日没夜外出打猎,回到营帐时浑身都沾满血腥味,总能将祝思嘉吓一大跳。 更这几日他都未让祝思嘉侍寝,两个人躺在一张榻上的时候,他只是轻轻搂着她睡觉。 祝思嘉做了无数次再次侍寝的心理准备,他却没有强迫她一次。 一个不重欲又克己复礼的帝王…… 祝思嘉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何这么多贵女爱慕他。 这日晏修打猎归来,他猎到几只毛色上乘的白狐,准备留给祝思嘉做件大氅。 可她并未像往常一样在营帐里等他。 晏修问道:“祝美人何在?” 胡顺海满脸无奈:“祝美人被太后娘娘的人叫走了。” 第13章 陛下都快成望妻石了 太后帐内。 祝思嘉自进她帐中,给她行完大礼,就安安分分跪在地上。 张茵母女二人也在场,只不过她们都坐着,和张太后亲热地唠起家常。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张太后还没有叫她起身的意思。 祝思嘉知道她这是在为张茵母女出气,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心中无比镇定。 她默默观察起四周,目光触及祝思仪身上时,硬逼着自己憋住笑意。 几日过去,祝思仪的嘴还不见好,虽消去了红肿,但现在唇周一圈竟然发青发紫,可见段姑姑一伙人下手有多狠,即使祝思仪乃千金之躯,也是说一不二。 双膝上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小腿也开始充血肿胀,这些和祝思嘉前世受过的苦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就是跪么—— 毕竟前世在祝思仪成为皇后那年的冬天,曾邀她和晏行一起去宫中参加所谓的家宴。 就是这场家宴上,她被宫女陷害,不慎打碎了祝思仪最爱的一对镯子,那对镯子正是晏行送给祝思仪的定情之物。 回到王府后,晏行并未大动肝火,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一句无比残忍的话:“你且去屋外雪地里跪着,对着椒房宫的方向,跪到明日这个时辰,听明白了吗?” 祝思嘉不是没有为自己辩解过、据理力争过,可换来的结果是让她只身着中衣,跪在人来人往男子居多的前院。 那次祝思嘉足足跪了四个时辰,她记不清自己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太累晕倒的。 醒来之时,府医告诉她,她的腿坏了,若是三月之后不能康复,她这辈子都不能行走。 好在后来她努力站了起来。 她的身子从那时落下病根,极其畏寒,一直到她死,她都在苟延残喘。 “啧,聊到兴头上,怎么把思嘉这丫头给忘了?”张太后放下手中的茶杯,“赵姑姑,把祝美人扶起来吧。” 前世的种种回忆被张太后出声打断。 赵姑姑使了蛮劲将祝思嘉从地上提起来:“祝美人,老身得罪了。” 言尽,她在暗处狠狠拧了祝思嘉的胳膊一把。 祝思嘉只是面色一白,连呼吸都不曾加重半分,落落大方朝赵姑姑笑道:“多谢赵姑姑。” 她一动不动坐到祝思仪对面的位置上。 张太后悠悠开口:“先前还不觉得思嘉有多出众,可自打成了玄之的美人,哀家真是越瞧越顺眼了。燕王妃,你说从前她在府中的时候,是不是明珠蒙尘呐?” 明珠蒙尘,说明祝思嘉本就是颗明珠,只是埋没在燕王府,埋没在她这个主母手下,张茵听了这话怎能高兴? 但碍于情面,她只能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祝美人还在王府的时候,便与思仪一起被王爷夸赞为双姝。只是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不懂京城里这些人情世故、清规厉矩,故而妾身便时常让她留在府中学规矩。” “规矩?”张太后挑眉,满眼轻视,“依哀家看,祝美人的规矩学得还不够到位。” 她们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原是要将话题引到这上面。 祝思嘉连忙起身,又跪回地毯上:“还请母后恕罪。” 听到“母后”二字,张太后一顿,心情微妙道:“起身吧,哀家岂是小肚鸡肠之人?” 她走到祝思嘉身旁,半弯着腰,将自己发间插着的流苏步摇抽出,别进祝思嘉发间: “既然你是思仪的妹妹,思仪唤哀家一声姨母,哀家便也是你的姨母。这根簪子是先帝赠予哀家,带着举案齐眉的愿景,哀家戴了近二十年,现在赠予你。” “大秦礼制最是强调一个莫忘根本,你既出自燕王府,就得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莫要辜负了燕王府对你的谆谆教诲。” 这是明目张胆的打个巴掌再给颗糖,先罚跪让她长记性,再用一些身外之物试图笼络她。 可惜,张太后自己也想不到,再过个几年,会被晏修以“颐养天年”的名义送去东都行宫安度晚年,从此结束她纵横后宫的时代。 祝思嘉不会向一个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投诚。 永远需要她讨好媚悦的,只有这天下唯一真主。 她垂眸答道:“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绝不忘恩负义。今日这一切皆是受陛下与母后恩赐、受燕王府教养所得,妾从前在王府如何安分守己、以父为尊,今后便会在宫中同样以陛下为尊。陛下便是妾的天、妾的一切,妾将不负母后和燕王府所托,不令母后与燕王府蒙羞。” 一通喯珠吐玉,她成功把话茬转移到晏修身上,可这话端详后又实在教人挑不出任何毛病,说得那叫一个恰如其分。 张太后似笑非笑:“既然如此,祝美人更要面面俱到,不能让陛下和哀家失望。秋猎回宫后,你每日来哀家宫中学习宫规礼仪。” 小小年纪就能将话说得这般滴水不漏,此女不易掌控。 祝思嘉再行一礼:“谨遵母后懿旨。” 她刚起身,太后帐外便传来响动:“拦着本王干什么?是皇兄让本王来的。” 一蓝袍公子走进帐中,向张太后问安:“微臣见过太后娘娘!几日不见,太后娘娘怎么又年轻了一头?微臣乍一看还以为您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大小姐呢。” 一句话便将张太后哄得心花怒放。 “陛下说祝美人在您这里待得太久了,他想得紧,让微臣前来将人要回去。” “陛下与祝美人勉强算得上情窦初开、新婚燕尔,他都快成望妻石了!太后娘娘应该能谅解这小夫小妻吧?” 这世间唯恐晏为一人,才能振振有词地说出这些臊人的话。 张太后素来都拿这个纨绔浪子没有办法,只能不情不愿笑道:“既然如此,劳请湘王将祝美人带回去,可别让陛下久等了。” 晏为眉开眼笑:“好嘞!” 晏修帐中。 一名宫女低头小声向他汇报。 定睛一看,她正是张太后殿中的一等宫女红梅,除此以外红梅还有个鲜为人知的身份——护龙卫。 “她真这么说?”晏修好整以暇笑道。 红梅揖手道:“千真万确,属下不敢有任何瞒漏。” “人倒是机灵。” 嘴也很甜。 第14章 皇嫂小心! 从张太后处出来后,晏为并未将祝思嘉带回晏修的营帐。 他热情邀请祝思嘉随他一起于山林间漫步。 上林苑不仅以其猎物种类繁多而闻名,更是因其不可多得的奇山异水而闻名。 祝思嘉摆手婉拒:“湘王爷,这恐怕不合礼数。” 大秦虽民风开放,但她毕竟是晏修后妃,需得处处谨慎才是。 光天化日之下和晏修的手足并肩同行,这刚从张太后帐中出来,万一又被她抓回去立规矩怎么办? 晏为不以为意:“皇嫂大可放心,皇兄从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之人。越是无能的君王和羸弱的王朝,才越会对女子制定各种教条礼法加以约束,以此维护掌权者不堪一击的自尊与颜面。” 他低下头,拿折扇遮住半张脸,神神秘秘道:“何况——太后娘娘更不会计较。” 祝思嘉对他说的这些话似懂非懂,皇室有无数桩不见天日的秘密,知道的越多,她的处境只会越危险。 二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一方带有小小瀑布的碧水幽潭前,停下脚步。 “上次的事,妾还未仔细谢过湘王爷。”祝思嘉望着那一池清可见底的潭水,“不过妾有个疑虑,妾从前与王爷并不相识,那日王爷为何会出手相助?” 哪怕上辈子,她也只和这个风流王爷打过短短几次照面。 晏为轻摇折扇,一双含情桃花眼专注看人时分外勾人。他生得出众,与晏修晏行二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好看,是那种一颦一笑都道骨仙风的好看。 他粲然一笑道:“那日陪同太后出现在皇兄帐中,实属巧合。猎兔赛被皇兄交由臣来主持,臣将原本的彩头弄丢了,等贵女们尽兴要臣拿出彩头,臣却两手空空。无奈之下,只得听从她们的怂恿,去皇兄帐内取他的贴身物件作为彩头。” 居然是这么离奇又合理的原因。 “更何况,旁人臣不了解,可皇兄臣可是知根知底。他喜欢你,只是死鸭子嘴硬不善表达,眼看未来皇嫂都要被太后处死了,他还在那里忙着同太后置气,臣怎能不替皇兄心急?” 他舌灿莲花地一通阐释,反倒让祝思嘉脸烫耳朵红。 晏修的演技竟是将他也骗了去。 祝思嘉不敢直视他:“原是这样……若非王爷出手相助,妾恐怕早就身首异处,还请受妾一拜。” “皇嫂不可!” 她微屈膝,晏为刚想伸手去扶她,二人的动作便被寒潭中一声巨响打断。 “咚——!” “皇嫂小心!” 祝思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眼前人衣袂和发丝飘逸飞扬,一个华丽又稳健的转身便站到她身前,一手将她拦在身后,一手将折扇横放对准寒潭。 顷刻间,二人四周冒出十数名手持弩箭的护龙卫。 原来从晏为邀她一起散步开始,这群护龙卫便寸步不离地跟着。 祝思嘉心惊胆战,从无处安放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吓出一身冷汗。 还好她这些日子从未说错过一句话,不然以护龙卫此等警戒程度…… 晏为慢慢收回挡在她身前那只手,朝护龙卫做了个手势,他们的身影就迅速淹没在在山林绿海之中。 他死死盯着那池深水。 寒潭表面水花退去,从水中露出一个奇怪的紫发女人,她大口喘息,手中紧紧抓着一个黑色匣子不放。 “上来。” 晏为的语调和方才截然不同,不用去看他的脸,祝思嘉都知道他现在定是满脸厉色。 紫发女子漂在水中纹丝不动,满眼不可思议望着二人:“卧槽了,这什么情况?剧组搁这儿拍戏呢?” 她所说的东西祝思嘉二人完全听不懂,面面相觑。 晏为转过头冷声道:“本王只数五声,你若不上来,这片水池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朱雅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说谎,立刻举起双手:“好汉饶命!小的马上就来!” 片刻过后,紫发女子提着那只奇异又沉重的匣子,走到二人面前跪下。 晏为上前迅速搜她的身。 “你是何人?为何会忽然出现在皇家禁地?”晏为依旧扇子对准她,“若有隐瞒,本王定叫你生不如死。” 每年到狩猎时期,上林苑都禁止周遭任何平民出入。 能有这个出神入化本事出现在此地的,绝非善类。 祝思嘉躲在晏为身后,好奇地观察那女子。 朱雅在心中暗暗叫苦连天,心想怎么遇到这么个神经病,面上客客气气道:“那个——我、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说完,她食指指了指天。 她家的私人飞机遭遇空难,她就是从飞机上掉下来的,没毛病。 晏为哂笑道:“天上掉下来的?怎么没给你摔死?说,你究竟是哪个番邦派来的刺客!” 这名女子衣着怪异且不蔽形体,发色也不像中原三国之人,脸上的妆容也花得一塌糊涂,活像个刚诈尸的女鬼。 唯一的可能便是来自异邦。 他握紧折扇的力度暗暗加大几分。 这个男人绝对是一等一的神经病加狂躁症,朱雅都快吓哭了,还没从大难不死的崩溃里缓过劲,一落地啊不,一落水就摊上这么个脑血栓患者。 她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他身后那名绝色美人:“这位美女姐姐,我求你了!求你相信我好不好?” 祝思嘉不为所动:“此事并非本宫能做主。” 看来她真是活见鬼穿越了。 朱雅不死心,只能继续向晏为撒娇:“这位少侠,我看你骨骼清奇,想必你是习武之人吧?你们古代人不是都有那什么内力吗?你一探便知我会不会武功不就行了?” 晏为和祝思嘉对了个眼神,警惕道:“本王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使诈?或许你身后那箱子中藏有暗器呢?把箱子打开!” 箱子里全是朱雅的奢侈品和贴身衣物。 没办法,活命要紧,朱雅只能在二人的注视下含泪输入密码。 “嗒——”的一声,箱子自己朝两边弹开,里面的衣物纷纷弹了出来,吓得面前两个古代人往后一退。 箱子里的东西都一览无余。 可没有一件是祝思嘉二人见过的。 晏为冷脸道:“这些东西都是什么?” 第15章 不用你侍寝 “这两个是劳力士、江诗丹顿的手表。” “这些是阿玛尼、祖玛珑、TF和娇兰的香水。” 晏为拿脚勾起一件小巧轻透的黑色纱衣:“这个呢?” 朱雅没好气地笑着:“这是老娘的内衣。” 祝思嘉蹲下身子,和晏为一起仔细翻看她的物件。 晏为刚才探过她的手腕,确实没有发现内力存在的痕迹,而她箱子里所陈列出来的东西,小巧古怪的同时,做工也见所未见的精致无比。 “虽然她没有撒谎,但她的命不能留。”晏为扭头对祝思嘉说,“臣要动手了,还请皇嫂回避。” 朱雅大声向祝思嘉求饶:“美女救我!我箱子里这些东西全部都可以送给你!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祝思嘉不敢吱声。 晏为拿扇子拍了拍朱雅的脸:“那本王的呢?” 朱雅打着哆嗦将两块名表含泪送给他:“这两个给你行了吧?” 晏为接过那两块表,确实是新颖又华贵的东西,整个大秦恐怕唯此两件,拿一件去讨好皇兄不失为一个好用处。 “这两个物件是作何所用?” 朱雅耐心向晏为解释:“这两个可大有用处,比如现在你知道是什么时间吗?” 晏为:“午时。” 朱雅追问:“精确到具体时间呢?” 晏为答不出来。 朱雅:“答不出来就对了,但你要是有了这块表,我教你一套看时间的法子,不论何时何地你想知道时间都能看到。” 说罢,她便耐心地教晏为如何使用手表;等晏为去摆弄手表的时候,她又趁机向祝思嘉推销自己的香水化妆品,她毫不吝啬地拆开所有东西的包装,给祝思嘉试用。 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快要西沉,三个人蹲在林子里蹲了一下午。 祝思嘉身上全是各种各样的香气。 这些香气的层次较之香囊所装的香料更为丰富,还有那些颜色各异的口脂,使用起来也比普通口脂更为便捷。 说不喜欢是假的。 晏为也很满意那块名为“表”的饰物,他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灰尘:“你这些东西本王很喜欢,相信皇嫂也满意。” 朱雅笑眯眯道:“既然这样,可否请好汉放过我一命?他日我必有重谢!这些东西只要你们还想要,通通都不是问题!” 晏为话锋一转:“正因为如此,本王更要杀了你。” 他抬起扇子,准备向朱雅射去毒针。 “湘王不可!”祝思嘉站起身拦住他,“既然拿人钱财,又岂可取人性命?这样你我二人与强盗何异?” 紫发女子居然说她还能造出这么多稀奇物件,祝思嘉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女今后对她而言大有用处。 晏为眨了眨眼睛:“可是皇嫂,此女来路不明,臣也不敢随意将她带回大营。” 祝思嘉微笑道:“湘王既叫我一声皇嫂,又可否答应我这一个要求?她方才也说了,是误入此地,还与亲友阴阳两隔,现在孤身一人……” “还请湘王给我几分薄面,就留她一命吧。” 紫发女子的身世让她联想到前世的自己。 若是能有一个人愿意在绝境当中拉自己一把,或许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呢? 祝思嘉想为别人也挡一次雨,也许就是这一挡,自己今日结下的这个善因,会在日后为她带来善果。 晏为拗不过她,也不能真和祝思嘉作对,这才服软:“好,臣答应您。” 他寻来几名护龙卫,让他们将紫发女子平安送至西京城内,他在城西有一栋闲置小院,足够让她安身立命。 临走之前,祝思嘉询问了紫发女子的名字。 “朱雅?”祝思嘉笑得两眼弯弯,“是个好名字,他日有缘,你我二人一定会再相见的。” 劫后余生的朱雅简直不要感恩戴德:“祝美人,若是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凭今日之恩,我会为你肝脑涂地。” 那些准备送给祝思嘉的东西,先让她暂时保管带回京城,只留下一瓶名为“香水”的香液,她塞到祝思嘉手中: “这瓶香水的名字叫无人区玫瑰,是我最喜欢的一款。” “不过记得换个普通小瓷瓶装,把里面的香液装好啊!” …… 祝思嘉拿着那瓶更换完瓶身的“香水”,若有所失回到晏行帐中。 从她早上被太后叫走,到她现在回营,东山出玉蟾,竟已过去整整一天。 她一进帐中,便撞进一个高大温暖的怀抱中:“去了这么久?” 晏修紧紧抱着她,频频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这么香。” 她身上的香气实在闻所未闻,让他一时入了迷。 祝思嘉不好推开他,在他怀中软下身子:“嘶——陛下轻些,您弄疼臣妾了。” 晏修只能恋恋不舍放开她:“朕没用力。” 而且,他这段时间都没碰她,不至于这般娇气吧? 祝思嘉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臣妾不怪您……” 在她进晏修的营帐之前,特意寻了个无人可窥的死角,将自己胳膊上被赵姑姑掐过的地方用劲拧了好几圈。 她虽自小在干燥寒凉的北地长大,但因用度上胜过常人许多,北地肆虐的风雪和常年不曾脱下的厚衣,养出她一身的冰肌玉骨、凝脂香肤。 故而她的肌肤哪怕被稍微用力地一碰,就会留下痕迹,几日才能消散。 晏修薅开她的衣袖,目光紧紧觑着祝思嘉青紫的手臂,沉下声来:“谁干的?是那个满脸横肉的恶妇,还是那个尖嘴猴腮的老妪?” 祝思嘉轻咬下唇:“臣妾不能说。” 晏修气笑道:“不说?那朕将太后身旁伺候的那群老太婆都拉下去砍了。” 祝思嘉垫起脚,急忙捂住他的嘴:“陛下不可!臣妾说就是了。” 她向晏修仔细描述了赵姑姑的衣着长相,顺便轻拨开裙子,向他展示自己膝盖上的淤青:“臣妾这几日月事在身,膝上也有伤,若是陛下今夜要臣妾侍寝,臣妾恕难侍奉。” 晏修了然于心,将她拉到榻边:“不用你侍寝,躺着,上药。” 第16章 朕愿意为你做的皆是出自本心 晏修从柜中找出一个圆形瓷白小盒,盖子拧开,里面装的是细腻莹白的药膏,散发阵阵清凉香气。 这盒药膏专治外伤,消肿化瘀效果极佳。 本是殿内小太监收拾过来供他打猎期间使用,但晏修嫌麻烦,不爱去处理无关紧要的小伤,便一直闲置在一旁。 没想到今夜派上了用场。 微凉的膏体取进掌心,晏修的手顿了顿,祝思嘉以为他会直接帮自己抹上,结果晏修忽然慢慢搓手,让那药膏搓容搓热了,才肯将掌心贴到她膝盖上。 一国之君,居然愿意为了照顾一个女人,巨细无遗到这般地步。 他的动作轻盈又小心。 他垂着头,从祝思嘉的角度看去,刚好能看到他一对浓黑锋利的眉,和烛火下那两道眼睫投射在眼下的阴影,带着暧昧又神圣不容侵的葳蕤。 祝思嘉颤抖开口:“陛下,您——” 晏修抬眸,轻飘飘看她一眼:“朕怎么?” 祝思嘉伸出手,替他将额前碎发拂开:“陛下为何对臣妾这么好?臣妾实在无以为报。” 她从没有想过,原来自己还能被人这般体贴入微地照顾。 尤其对方还是名男子。 晏修起身,淡淡道:“这世间并非任何事都要寻求回报。朕愿意在你身上做的事,皆是出自本心,而非有所图谋,睡吧。” 不一会儿,帐内的烛火熄灭,夜明珠也被太监收进盒中妥善保管。 帐外是月明星稀,孤寒秋夜。 晏修的呼吸声很快就变得平稳、绵长。 他的仪态修养似乎深入骨髓,就连睡相也极其优雅,一整夜下来都没有什么异常响动,前几夜,祝思嘉甚至产生过他根本就没睡着的错觉。 与他相反,祝思嘉从不知晏行的睡相如何。 困在晏行身边那十几年,他若是来了兴致,也只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发泄工具,每次行房时他甚至连衣服都不解开。 用完,他就拿雪绸擦擦手,走出她的房门,又是那个人前光风霁月白衣君子。 想到那些尊严被碾碎进烂泥的日子,她永远无法在晏修身侧安然入眠。 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只要前世之仇一日未报,她看着一个又一个仇人在她面前谈笑风生、稳坐神坛,她就无法压下心中这口怨气。 自然是睡不着也是不敢睡的,她怕重生的这一切只是临死前的黄粱一梦。 所以她都趁白天晏修外出时短暂地补觉。 他帐内点的有安神香,想要与之抗衡,祝思嘉只能努力去推敲别的事情让自己亢奋。 譬如今日之晏为。 晏为此人实在古怪,人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多情王爷,京城里游手好闲、骄奢淫逸第一人。 没有实权在身也就罢了,整日不思进取,仗着晏修的信任和自己的身份招摇过市,一肚子花花肠子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但今日遇到突发状况,他的表现和传言中完全不同。 危机当前,他竟迅速换上另一幅临危不乱的面孔。 晏为此人绝不止表面看到这么简单,她要多加提防便是。 祝思嘉活动了下手腕,闻到腕上传来的香气,想起白日里她大胆救下的朱雅。 不出意外的话,朱雅应该已经被晏为送进京,可晏为在朱雅的不断示好下,三番两次都对她动了杀心,祝思嘉难免担忧起朱雅的境遇。 若是朱雅不幸亡故…… 她需求日后高枕无忧的资本,她需求大量能帮助到她的人,一旦进宫,她身边若是无人可用,将会面对比在逸王府里还要多的对手与阻碍。 祝思嘉攥紧被子,晏修,只是她复仇计划的一环而已。 一旦这个环节结束,她定是要金蝉脱壳远走他乡的。 至于男女情爱,对她而言,不过一纸浮云。 …… 秋猎期间下起了第二场雨。 雨势稍大,但丝毫不影响马球场内训练的大秦马球队。 祝思嘉陪晏修站在看台上,护卫队手脚麻利,替二人扯来一块绣银白龙纹的黑布搭成避雨棚。 大秦马球队算上候补,一共多达二十二人,而他们的对手便是一支混合来访各国马球高手的队伍。 马球作为大秦的传统赛事,一直被视为大秦颜面所在,先帝时期甚至有因为马球打得好而平步青云的大臣,可想而知,马球在大秦人的生活里占据了多高的地位。 这次大秦队由任河全权负责,此刻他站在一片泥泞之中,大声训斥面前那群换好劲装的公子哥: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睡睡睡,就知道睡!今日迟到的训练结束后罚跑十五里!平日里你们如何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三日后就要用十倍的精力去应对,此战只能赢不能输,输了可是要被陛下砍头的!” 祝思嘉默默看向晏修。 晏修只是俊脸一黑,咬紧后槽牙。 任河面前一个身形微胖的公子哥向他使了使眼色:“任将军——” 任何一记眼刀剜回去:“本将说话不许打断!” 小胖咽了咽口水:“陛、陛下和美人在上面看着呢。” 任河:“……咳,这个、这个事后再议。马球马球,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你们的技艺如何,也不是球的大小,重要的是马匹种类,咱们大秦的马本就劣于——” “哥!” 发出声音的少年郎是任河的亲弟任淮,他忽然举手:“哥你——” 任河毫不留情地凶了回去:“马球场上无兄弟,任淮打断本将说话,待会儿加罚五里。” 他这话说得为时已晚,根本没有注意脚下泥坑,在众人面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被人拉起时,俊秀白净的脸上糊了一层泥水。 这任河哪里还有那日驯鹰会上的半分光彩? 这回逗得连晏修都笑出声。 场内其余人也忍不住捧腹大笑。 祝思嘉只是浅笑,等她笑累了,目光从球场上收回时,忽然发现隐蔽角落里站了个淋雨的小少年。 她微眯着眼,即刻断定了那小少年的身份: 不就是自己的亲弟弟祝元存吗?他这是? 她向晏修请示道:“陛下,臣妾的弟弟好像在球场上淋雨,愁眉苦脸的模样,臣妾去看看他。” 晏修把自己的外衣脱下,套在她身上:“准了。” 第17章 皇兄,你这回是真的栽了 祝元存看到朝他走来的祝思嘉,下意识拔腿就跑。 祝思嘉轻斥道:“元存!站住!” 祝元存只得停下脚步,低头靠墙而站,像极了做错事被罚的小孩子。 “见过美人。” 祝思嘉到他面前,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一把伞递给祝元存:“你我二人是姐弟,无需这般客套。元存,你老实告诉我,为何要在这下雨天傻乎乎地淋雨呢?” 其中缘由她自己也能猜到十之八九,可她还是想听祝元存亲口说出。 祝元存始终不敢抬眼,他小声道:“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爱马球……可是父亲从不让我做这些,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他们。” 大秦谁人不知燕王是靠军功起家上位,哪怕文帝时期重文轻武,燕王也能凭借替大秦打下半壁江山的卓越战绩,封为大秦史上第一位异姓王。 巅峰期一度功高盖主,封无可封。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和帝时期,为刚出生的祝思嘉求得与晏行的婚事,换作常人想将庶女嫁入皇室为正妃,多少是要费些心思。 而到晏修这一朝,朝堂局面已呈两极分化之势,文臣集团几乎出自外戚一系,以燕王为首的武将也与外戚党交好。 这怎能不让晏修忌惮? 晏修今年二十二岁,却已在位十一年之久,在这十一年里,他并未如愿变成外戚党手中的傀儡,反而靠自己的各种雷霆手段与外戚抗衡多年。 谁都看得出来当今陛下是个野心勃勃的主,行事方式又极其残暴狠辣,重酷吏、连坐制、诛九族、各类极刑早已是家常便饭。 敢与他对着干,先掂量掂量自己全家老小的脑袋够不够他砍。 燕王膝下只有两名儿子,皆是妾室所出,他最疼爱的便是虞氏所生的祝元存。 他舍不得让祝元存继续从武,步自己的后尘。自古以来武将都讲究一个功成身退,所以这些年他都对祝元存的学业严加管束,不让他习武。 若是祝元存接手燕王麾下二十万大军,届时整个燕王府将迎来灭顶之灾。 不出意外,燕王会为祝元存请封世子爷作为他的及冠礼。 造化弄人,谁有能想到上辈子祝元存在燕王的强硬要求下弃武从文,他心眼少,还没当上新任燕王,就被文臣迫害流放岭南。 祝思嘉好歹在燕王府住了几年,祝元存是什么德行,她能不知道? 这小子总能钻到空子偷偷拜师习武,即使被燕王发现动用家法也屡教不改。 弟弟这辈子绝不能走上前世老路,他的资质去研习书本,可比不过那些书香世家出来的公子哥。 若是…… 祝思嘉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掏出手帕替祝元存擦去面上的雨水,柔声嘱咐他:“可是你想打马球,光在这儿站着看是不够的,你得学呀。” 祝元存噘嘴反驳道:“姐姐怎知我会不会打马球?整个西京城都没有打得过我的!” 他说这句话的嗓门有些大,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来。 祝元存这才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懊恼道:“唉!希望他们都识相些,这件事别传到父亲耳朵里。” 祝思嘉问他:“你就真的甘心在这里淋雨看着他们?” 祝元存眼睛都亮起来了:“姐姐的意思是可以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也对!若是得陛下首肯,父亲千百个不愿意也只能笑着看我打!” “看在我们姐弟一场的份上,看着陛下是我姐夫的份上,姐你就帮帮我好不好嘛!” 说罢,他扯着祝思嘉的衣袖像条小狗儿一样撒娇,就差在地上打滚,祝思嘉的随行侍从都捂着嘴憋住笑声。 祝思嘉揉了揉他的脑袋:“行啦,你是我的弟弟,这点小要求算什么?” 与此同时。 晏修站在高台上背手看着雨幕中的姐弟二人,脸上挂着不自觉的笑。 晏为向他请安才将他的思绪从祝思嘉处拉回来。 “皇兄,你这回是真的栽了。”晏为好意提醒他,“从前没见你脸上露出过这种笑。” 毕竟他从前笑起来的时候,不是诛人九族就是抄家流放。 晏修斜了他一眼:“有话直说。” 晏为一本正经道:“男欢女爱浅尝辄止即可,毕竟,她是燕王府出身。” 晏修垂睫浅思:“她不过是个小庶女,朕也并非昏君。怎么,湘王是在质疑朕的定力?” 他肉眼可见地烦躁,换作常人早就退避三舍,晏为却毫不犹豫将他所查之事和祝思嘉救下朱雅一事告诉了晏修。 祝思嘉在燕王府的遭遇被晏为查了个一清二楚。 晏修本以为她只是不被待见,没想到居然不被待见到这种程度。 而她贸然救人一事…… 晏修抬眉:“她心思单纯善良,救人亦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好质疑。” 晏为却郑重其事:“可那紫发女子实在来历古怪,臣已将她安置在京内,若是要取她性命,全凭皇兄的旨意。” 从前他们不是没见过和她一样衣着怪异的女子,那女子是凭空出现在皇宫内,仗着有几分姿色便想亲近晏修,每天神神叨叨地说自己可以助力晏修改变这个时代。 那个愚蠢的“你身居高位会不会寂寞可怜”的问题,也是从她口中问出来的。 她最后的下场便是被晏修赐毒酒一杯。 晏为继续道:“祝美人的眼神,臣觉得奇怪。臣也算大秦第一风流,见过形形色色的豆蔻少女,可唯独她的眼神,臣总觉得空洞又疲惫,不像她这个年纪所有。” “总之,皇兄还是提防为上。” 晏修没好气冷笑道:“老七,你的疑心病是不是比朕还重了?一个被以克父的名义送去苦寒之地长大的人,心神怎会与京中贵女一样?” “那名紫发女子暂且留着她性命,回京再议。” 若现在便能杀了,等祝思嘉回京得知此事,她恐会问心有愧。 晏为知道他今日已频频越界,但晏修生性多疑,他表现得再怎么生气和无谓,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种下,便见好就收道: “是臣弟多虑了。” 晏修不看他:“滚。” 晏为:“臣弟最会滚了,这就滚。” 第18章 他们可曾考虑过姐姐的颜面和声誉 在祝元存殷切护送的目光里,祝思嘉走回晏修身旁,当真在他面前替祝元存美言了几句。 晏修强行压下方才的怒火,看向远处的祝元存淡笑道:“哦?朕这小舅子居然还会打马球,不是听燕王说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祝思嘉一怔,随后勾着他的长袖轻晃:“陛下说笑了,这个年龄的公子哥哪儿有生性不好动的?更何况大秦崇尚武德,若是连上马提枪都不会,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晏修面色平静:“准了。” 方才还好好的人,怎么脸上现在忽然阴云密布? 晏修的神态看不出任何异常,但祝思嘉依旧能从他淬了冰的深眸中揣想君心。 他现在绝对不高兴。 伴君如伴虎,帝王的脾性总是阴晴不定,祝思嘉不敢多言,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侍奉。 回到帐中,帐外秋雨还未停,晏修坐在桌案前翻阅古籍。 祝思嘉在他身后的长桌旁咬了咬牙,往杯中多放了几搓茶叶,泡成一大杯浓茶饮下。 …… 马球场上,祝元存如愿以偿加入到大秦马球队,由于主力人员已经全部确定完毕,他只捞着了候补的候补这一位。 对他而言已经足够让他开心好一阵了。 任河拍了拍祝元存的肩:“祝大公子,虽说你是祝美人的亲弟弟、燕王府嫡长公子,可马球场上认的从不是身份,你莫怪本将精益求精。” 祝元存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道:“任将军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任河这才对他露出赞许的目光。 毕竟这次参与马球赛的可都是陛下这边的人,祝元存身份尴尬不说,就怕这大少爷是一时兴起不懂规矩,坏了其他人的心情。 临近午膳时间,雨停了,任河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带少年们稍作歇息。 晏行领着十一为首的一群小厮,提着一个又一个食盒来到马球场:“这段时间任将军与诸位日夜操劳尽瘁事国,这些是本王的心意,还望你们收下。” 这些日子王公大臣们都变着法子,轮流送来各种珍馐美食加以问候,任河一群人也没与他客气,爽快地接下逸王府的食盒。 任淮分到手里的是一份秘制炙烤鹿肉加辣卤饭,他心花怒放坐到祝元存旁边的位置: “别的不说,这逸王府的手艺还真不错啊!竟能把肉做出不同的风味!这段时间在外游猎,天天吃肉吃得我都快吐了。” 祝元存却不买晏行的账,他板着脸起身向任河请示:“任将军,我想自己去练一会儿,就不用午膳了。” 十一急忙叫住了他:“诶诶——祝大公子怎么也在这儿?你不用膳了吗?” 晏行听到十一的话,转过身,这才在人堆里发现换了身劲装的祝元存。 祝元存不耐烦白了晏行主仆一眼:“逸王府的东西本少可无福消受。” 十一刚想上前一步和他理论,被晏行拦下:“罢了,随他去吧,元存公子心中对本王有气也是正常。” 祝元存气的,可不是晏行把自己亲姐姐送去别的男人床上,这事儿要能让他知道了还得了? 祝思嘉不在燕王府这些年,晏行和祝思仪公开也好私下也罢,他二人明知晏行与祝思嘉有婚约在身的情况下,依旧不顾外界眼光多次结伴同行。 他们不要颜面也就罢了,可曾考虑过姐姐的颜面和声誉? …… 马球场回营帐的小路上,晏行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馨香。 这馨香中不仅有花香、果香,更有他从未闻过的香料味道,想来是女子所用。 晏行皱了皱鼻子问十一:“你能闻出这雨后馨香是具体都是什么香气吗?” 十一四处嗅了一番疑惑道:“王爷,这哪里有香气啊?小的只闻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晏行轻笑道:“罢了,不为难你,咱们去祝大小姐的营帐看看她。” 十一不情不愿跟在他身后:“还去啊?这几日您都是亲自上门求见,可都被祝大小姐亲口回绝了。明明她就与您一帐之隔都不愿见你,要不咱们就别吃力不讨好了?” 王爷还真是奇怪,上次坠马之时还口口声声说不要贸然打扰,等身子一好,又频频公然拜访祝大小姐,祝大小姐反而闭门不见。 晏行长眉微蹙:“正因为如此,本王才更要见她,她说自己恶疾缠身不便见人,本王怎放得下心?” 到了祝思仪帐前,晏行主仆二人依旧被燕王府婢女拦在帐外:“逸王爷请回吧,我们小姐特意吩咐过了,来客一律不见。” 晏行手里提着的食盒向内张望:“大小姐她久病多日,缺席了秋猎这么多次活动,就让本王探望这一回如何?” 帐内传来祝思仪的声音:“渊之哥哥你回去吧,我马上就痊愈了,届时再与你解释好不好?” 她无法容忍自己以这种不堪的模样,出现在心爱之人面前。 晏行仍不死心:“若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第一时间派人来我的营帐。” 说完,他失落离开。 晏行前脚一走,祝思仪后脚就在帐中狠狠摔坏了一面手执小镜,她向张茵哭诉道: “娘!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日子了!秋猎这段时间的风头全被那个贱人抢了去,我却终日躲在这小小帐篷里不敢见人,我想回京了呜呜呜……” 张茵看着地上摔碎的小镜肉疼不已,那可是大罗国进贡而来的宝贝,普通铜镜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再看到自己的女儿这段时间都快哭干了眼泪,张茵更是悲从中来,她抱住祝思仪: “秋猎事关重大,无陛下的圣旨不可擅自回京。等中秋宴结束咱们就能回去了,听话啊,等回到皇宫你姨母有的是法子整治她!” 祝思仪却不以为然:“整治?你没看到那天她和姨母对着干吗?她现在翅膀硬了想飞出燕王府,咱们又能有什法子牵制她?” 张茵替她擦去泪水:“正是因为如此,你姨母更不用多虑,到时直接对她下狠手便是。她不想听话,可这西京城里有的是想听你姨母话的贵女。” “陛下可是九五之尊,历朝历代哪个天子没有三宫六院后妃无数的?” 第19章 臣妾思念陛下 马球赛当日。 祝思嘉依旧夜不敢眠,她没有料到,平日里都是卯时起床的晏修会在寅时起,身侧传来起夜动静,吓得她立刻装出一副仍在熟睡的模样。 她闭上眼,呼吸放慢,身边人起身穿衣的声音在耳畔沙沙作响,幽寂寒凉的夜里像极一条清闲觅食的蛇。 如果不是她产生的错觉,晏修甚至替她扯了下被子。 身上之人在忽而停顿后,弯下腰,蜻蜓点水般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便不知所踪。 真是越来越摸不透他的脾性了。 明明这几日显然在与自己置气,却又为何半夜偷偷摸摸…… 祝思嘉躺到卯时起身,照例一杯极浓的茶,顶着眼下淡淡的乌青,端坐在铜镜前由钟姑姑伺候她梳妆。 钟姑姑细细替她梳理过腰的长发,目光落到她那盏发黑的茶汤上时困惑道:“美人近些日子气色不太好,老奴见您起得也比旁人要早,何不多休息个半个时辰?” “而且您这般年轻,这茶水寒凉、切忌喝太浓,否则容易伤身。” 这宫中的女人,最该千般疼惜呵护着的便是一张脸。 祝思嘉含笑道:“习惯了,从前在北地时那里的太阳出得比西京城更早,故而我的作息也比西京人要提前一两个时辰。对了,钟姑姑可知陛下去何处了?” 她随意找了个理由将钟姑姑糊弄过去,这宫中能让晏修亲自指派来伺候她的,几乎都是为他所用之人。 她们表面上的主子成了祝思嘉,可真正的主子还是帝王。 保不齐她们会向晏修透露些什么。 钟姑姑一边巧笑着一边帮她挽发:“陛下昨夜寅时便起身了,说是要去山中夜猎,亲自猎一头野猪回来,再吩咐御膳房的人弄好了赠予今日参加马球赛那群大人。” 君王亲自所赠的食物,意义可是非同凡响。 祝思嘉茅塞顿开:“原是这样。” 钟姑姑替她挽好发,打开衣柜问她:“美人今日可想好要穿什么衣服?” 衣柜里装的都是她从燕王府带来的普通衣物,好在此次秋猎前她知道宴席不断,故而准备了两件上得了台面的华服。 上次驯鹰会上晏行执意让她换了那条红裙,吸引不少目光同时暗暗得罪了太后。 这次马球赛的主角是马背上那群男子,更不能抢了人家的风头,祝思嘉想了想道: “给我取那条靛蓝暗花芙蕖纹的襦裙吧。” 大秦开国至今从未对前朝衣物下过禁令,也因此,任何朝代、任何形制的衣物都能随处可见,颇有百花齐放的盛景。 祝思嘉脸上的粉都敷得比平日厚上一层,好在她眼下乌青还没到病入膏肓般的色泽,粉一遮盖,与从前无异。 她今日衣着较上回的艳惊四座,显得整个人更为娇俏清丽,低调内敛的配色中和了她浓艳的五官,别有一番风情。 钟姑姑看着梳妆更衣完毕的祝思嘉,又是一通夸赞:“美人这般天端丽冠绝,就算是荆钗麻衣也难掩国色天香。” 祝思嘉朝她手中塞了块碎银打赏:“姑姑过誉了,您可知御膳房的帐子搭在何处?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今日也要上场,他初出茅庐,我忧心他会怯场,想先去看看他。” 收了她的银子,钟姑姑自是喜不自胜,热络带路:“美人请随老奴前来。” 祝思嘉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关键时刻祝元存派上用场了,给了她一个合理理由。 若她没记错,前世这场马球赛以大秦的胜出告终,但胜状惨烈,几乎与敌手持平。 那时她未目睹这场马球赛,只从祝思盈口中听说,参赛的大秦主力们在赛前忽然吃坏了肚子,以至于上吐下泻浑身虚脱,根本无法正常上场,只能让候补上。 可候补终究是候补,又怎能敌得过他国联手的群英荟萃? 最终,晏修震怒,亲自更衣上阵、力挽狂澜,才让大秦险胜。 即使险赢下这场马球,也让大秦一长段时间里颜面无光。 今生这场马球赛多了祝元存的介入,祝思嘉原本不愿改变此次事件的走向,任由其如前世一般发展。 但队伍始终多了一人,若也因此改变最后的胜负结局,让大秦落败,恐怕晏修会迁怒于祝元存。 思来想去,祝思嘉决定提前去御膳房那边看看,如果能让她有幸发现其中纰漏,或许能援助大秦一次。 御膳房大帐外。 祝思嘉万万没想到,到场时看见坐在空地烤架旁烤肉的,竟是晏修本人。 他此刻虽短暂卸下帝王担子,与年轻群臣谈天说地,但那身形与漫不经心的仪态在人群之中过于卓越。 祝思嘉不偏不倚就撞上他浓墨重彩的眉眼。 他眉眼中是见到自己后的难掩惊艳。 晏修止住笑,这几日对她的芥蒂,在看到她那一刻烟消云散,他声音用了几分力:“祝美人,你为何此时现身此地?” 这群小子里有好几个打光膀子的! 她的目光匆匆扫过,这群人中并没有祝元存的身影。 那几个世家子吓得乱作一团,手忙脚乱给自己套上外衣。 祝思嘉顿时眼神躲闪,大声道:“臣、臣妾思念陛下,故而特来此处!” 此情此景若她再说出自己是来找弟弟的,被晏修架在烤架上烤的恐怕就是她了。 晏修连肉也顾不上烤,大步向她走去挡在她身前,甚至有伸手捂住她眼睛的趋势:“非礼勿视。” 祝思嘉躲开他的手,转过身娇嗔道:“臣妾先行回避。” 晏修不拦她,毕竟他还要亲自动手烤肉,可她方才那句思念他,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好,记住你方才所说的话。”晏修手上沾油,不便碰她,用二人之间才能听到的音量,“祝美人今日这么穿,朕看了也很思念你。” …… 大步逃离架着烤架那块空地,祝思嘉扶着一棵树稍作休息。 元存不是最心心念念这场马球吗?为何没有现身御前? 更为主要的是,这野猪肉竟然是晏修屈尊来烤,他亲自经手的东西,怎会让他们上吐下泻? 心中疑虑太多,祝思嘉果断朝马球场方向走。 第20章 中毒疑云 御膳房离马球场有很长一段距离。 祝思嘉心急如焚,没让任何宫女跟在身边,双手提着裙摆在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上,不顾仪态大步奔跑起来。 她身上的环佩与首饰一路发出清脆声响,似银珠落玉盘,好在现在为时尚早,大多数营帐尚且处于睡梦之中。 马球场建在羲和谷地南面,北那块平地被用以搭建起上千顶营帐,想要到达那处,平日里坐上步辇也得花上小半个时辰。 若是此时此刻有匹马能让自己骑就好了。 祝思嘉边跑边想,根本不敢有半分松懈。 忽然,前方那座营帐中钻出一人,站到了她要穿过的小路上,正对着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祝思嘉本就紧张,加之这一路上左顾右盼,最后一不小心就朝那人撞了上去。 “嘶——皇嫂,这一大早上你这番盛装出席是要去哪儿?”晏为揉了揉被她撞疼的肩,龇牙咧嘴追问道:“皇嫂可是有急事在身?” 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碰上了晏为。 祝思嘉放下裙摆淡定答他:“算不得什么急事,去找我那不懂事的弟弟罢了。” 晏为还想开口和她继续搭话,但祝思嘉甚至都不与他道别,无视他的欲言又止,换了个方向继续疾跑。 这个皇嫂,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晏为收起方才那副哈欠连天的模样,望向祝思嘉的背影,眼中的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 营地口有棵百年老树。 老树旁背对祝思嘉蹲着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劲装背后的图腾是一只绣得栩栩如生的青鸟,此乃大秦象征。 从他的身形与体格来看,祝思嘉一眼笃定他就是祝元存。 可等她真正上前拍了拍那少年人的肩膀,转过身来,是一张唇红齿白的陌生面孔。 也不全然陌生,无论前世今生祝思嘉都和他打过几次照面,而且他这个年纪的贵公子,没有几人能长成他这般出类拔萃的。 “祝美人我错了!别抓我!” 祝思嘉嘴皮子都没动,倒是任淮先转过身来跪地磕头:“这事儿您可千万别告诉陛下!” 说完这句话,他又急忙捂紧自己的嘴,当着祝思嘉的面一顿干呕。 祝思嘉被他吓得细眉紧蹙:“任小将军可是身体有恙?” 任淮与他哥哥任河不同,他还未及冠,也未在朝中谋得个一官半职,但看在任老将军和他哥哥的脸面上,大家总会客气称呼他一声“任小将军”。 任淮强压住喉中那股恶心的浊气,面色苍白交代道: “这事儿都怨我!陛下好心夜猎回一头野猪,哥哥再三叮嘱我,要等御膳房处理干净了、陛下亲手烤了才能吃。可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扛不住饿,又怕辜负了陛下的心意,便偷偷趁所有人不注意,割了一小块前腿肉自己带下去先烤着吃了。” 祝思嘉焦心道:“任小将军可将那肉烤熟了、烤透了才吃的?” 任淮点头:“半生不熟的野味不可轻易入口,这我是知道的,所以那肉我都快烤糊了才吃下。” 那便是这肉中本就有毒!绝不是人为因素! 这是祝思嘉第一反应。 她轻拍着任淮的背安抚他:“任小将军现在感觉如何?” 任淮愁眉苦脸道:“不太好,我腹中绞痛……马球赛上恐怕要我的替补上场了。” 祝思嘉:“那你可曾见到我弟弟现身何处?他有没有吃这野猪肉?” 任淮指了指不远处马球场:“祝公子?他说他特意向陛下请示过,早上吃油腻荤腥对他肠胃不好,陛下特许了。所以他拿了御厨蒸的几块米糕和点心,跑去马球场提前熟悉布局。” 原来祝元存平安无事。 那其他人——岂不是都要惨遭毒手了? 日出东方。 现在再从此地折返回去,恐怕也来不及制止他们吃下烤肉。 祝思嘉对任淮莞尔一笑道:“任小将军不妨跟我走一趟,我有一味治疗胃疾的药还留在与庶妹同住的帐中。” 任淮顿时喜笑颜开:“真的?!谢谢祝美人!” 燕王府庶女营帐外。 自从上次在这里算计了祝思仪,祝思嘉就没再回过这里。 现在再次涉足,她只能祈求自己其余随身物件没有被祝思仪给毁了。 那瓶药是她提前在燕王府备着的,乃是来自北地的稀有偏方,治疗这种突发胃疾有奇效。 秋猎期间最大的食物来源便是各种各样的肉类,她常年清淡饮食,怕自己吃不消,故而留了个心眼提前备好。 没想到今日竟真派上用场。 “帐内皆是女眷,劳烦任小将军在此处等候片刻。”祝思嘉向任淮交代完这句话才走进去。 三位妹妹中除却年纪最小的祝思琳,都已经在丫鬟婆子的伺候下起身梳妆,见到祝思嘉时纷纷乖巧起身行礼。 祝思嘉轻声道:“都坐下好好上妆便是,莫要把思琳吵醒了。” 她说完便打开自己的箱子翻找药瓶,万幸的是,没被祝思仪给扔了。 那夜的巴掌警告效果不错。 祝思嘉对着药瓶淡淡一笑。 有了前些日子在驯鹰会上那场谈心,祝思盈对亲姐姐的意见消失不少。 她见到祝思嘉时脸上的笑,都比从前真情实意许多,她走近祝思嘉小声问道:“姐姐今日可是要陪陛下坐在一起看马球赛?” 祝思嘉点点头:“嗯。” 祝思盈眉开眼笑:“那我今日可不可以与姐姐同坐?虽然这不合规矩,但陛下如此宠爱姐姐,这么小的事他应该不会介意吧?” 祝思嘉沉思道:“陛下与我都不会介意,可是你确定别人就不会?” 在这种场合公然坐到最尊贵的席位上,无异于向京中所有贵女宣告,她祝思盈今时不同往日。 祝思盈挺直腰杆:“我就是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我可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祝美人的妹妹。” 她这些小心思祝思嘉全然皆知。 一个被打压欺凌多年的小女孩,虚荣些也是合情合理。 祝思嘉只好答应她:“好,你与我同坐便是。” 祝思盈开心得一蹦三丈高:“谢谢姐姐!” 出了营帐,祝思嘉将药瓶递给任淮:“任小将军取三小粒直接吞食就好。” 第21章 北凉名将 祝思嘉的药效果堪称立竿见影,任淮囫囵吞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面上气色登时红润如常,他激动道: “祝美人今日相助之恩,任淮没齿难忘!恩情大过天,任淮愿为祝美人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美少年一双星星眼里盛满了崇敬。 祝思嘉打断他:“任小将军言重了,你是大秦栋梁之才,我出手相助乃是情理之中,不必如此客气。” “若真想报答我,就在马球场上发挥出你的极限,让天下人都看看我大秦的少年英豪。” 任淮却是真被她折服,认定了她一般猛摇头道: “话不能这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今日是何等重要的日子?这场马球赛不仅仅为我们个人而赛,更是为陛下、为大秦的荣耀而战。” “祝美人出手助我,亦是出手助了大秦。” “我并非胆大之人,初担重任就上这样的场子,心中原本踌躇忐忑。但祝美人今日的救治与鼓舞彻底消了我那份不安……任淮是发自真心今后也愿意为你而战,我是真真切切地愿为祝美人效犬马之劳!” 任淮现在简直对祝思嘉产生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为她而战? 祝思嘉酝酿着,为她出生入死倒是不必,但今夜那个被她勾勒了无数遍的计划……正愁无人可用。 她扬唇轻笑道:“好,我信你便是。时候不早了,咱们去马球场吧。” 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也确认没有护龙卫那抹海棠色飞鱼服的一角后,祝思嘉靠近任淮耳畔低声道: “今夜,我还真有个重任委与小将军。小将军若抽得开身,在庆功宴开始后第一个时辰可否替我放一把火?” 她对任淮的利用毫无愧疚之感。 前世她从祝思盈口中的惋惜中听到,这场马球赛大秦队落于下风时,任淮强行上场。 结果因身体状态不佳摔下了马,被北凉人踩踏双腿,大腿腿骨都暴露在外,自此成为废人一个。 她今日出手相助,也算替他挡下这一劫。 “放火?”任淮做贼心虚般低声回应她,“现在天干物燥,羲和谷又搭建了十里连营,祝美人放火是想作甚?” 夜间纵火这种危险勾当,以他的身手而言不过小事一桩。 只是稍有不慎致火势蔓延,整个营地都会被火势牵连。 祝思嘉神秘一笑,在他耳边又低声说了几句话,任淮听后打消了脸上的顾虑,拍了拍胸脯向她保证:“还请美人放心,此事就交到我身上!” …… 马球场。 晏行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忘我阅书,周遭人声鼎沸也无法影响他半分。 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不论去参加何种盛会总要随身携带一本书。 开始时总被人调笑他装腔作势,可时日一长,这些所谓装腔作势便化作他的满腹经纶与真才实学,便不再有人置喙。 他正看得投入,忽有一股奇异绵延的馨香传至他鼻腔中。 是上次雨后他在马球场附近闻到的那种! 晏行颇有些激动地抬起头,发现走到他跟前的竟是晏修,晏修身后跟着的是与上次全然不同装扮的祝思嘉。 只这短短一眼,他的心仿佛被人踩在脚下狠狠碾过。 晏修垂眸笑道:“看来是朕打扰了逸王的兴致。” 晏行起身向二人行礼:“臣见过陛下、祝美人。陛下此言差矣,眼下马球赛即将开始,臣若是再览书便要错过眼前这番风景了。” 他身子虽向着晏修行礼,可眼神却明明白白落在祝思嘉身上。 看来香气是从她身上传出。 晏修默默伸手将祝思嘉挡在身后:“那逸王更要好好看才是,朕等着你为此次马球赛作赋一篇,别叫朕失望。” 晏行低头恭敬道:“臣定当全力以赴。” 他只能不动声色将自己的视线从祝思嘉身上收回。 众人落座,在晏修的一声令下后,马球赛正式开始。 可大秦队主力除却祝元存和任淮外,迟迟不上场,日头渐毒,周遭的蝉鸣声此起彼伏,让人愈发心烦意乱。 甚至有人在晏修的眼皮子底下都打起瞌睡来。 祝思嘉暗道一句糟了,莫非真如她所想,这群人全都吃坏肚子了? 身旁的晏修已是抑制不住的不耐烦,他朝胡顺海勾了勾手:“你到外场去看看什么情况,告诉任河,若有疏漏提头来见。” 胡顺海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汗,弯腰退下。 半晌后,胡顺海火急火燎回来,在晏修身旁大惊失色:“陛下不好了!任将军说他们都吃坏了肚子,现在正难受得紧!若是、若是强行上场,恐怕会……” 晏修面不改色,单手扶额,另一只手却几乎要掰断龙椅一角:“告诉他们,照上不误。” 台下一身着白色皮革猎装、骑一匹乌黑油亮骏马的北凉年轻人大声嘲笑道: “百闻不如一见的大秦勇士竟是缩头乌龟?一个小小的马球赛便吓得你们退避三舍,今日真是让我等小国大开眼界!” 场上所有人的目光朝他投去,只见此人气势凌人,肤色略深,不妨碍其长相俊美到邪魅,深绿色的琥珀瞳在阳光下无比吸睛,如一匹暗夜中伺机而动的狼。 北凉第一名将,阿勒宏。 此人的战力与行军打仗的智谋可以用近乎鬼神来形容,前世珍珍公主惨死烈火中,阿勒宏冲冠一怒为红颜,回到北凉后第一时间便向大秦开战。 他与大秦耗了整整三年,大秦后期几乎被他打得弹尽粮绝,晏修痛下血本耗费大半国力才葬送整个北凉王朝。 现在他趾高气昂地带头挑衅大秦,大秦人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就在这紧张时刻,祝元存忽然大声询问晏修: “陛下,比赛可是已经开始了?” 晏修:“不错。” 话音刚落,祝元存立即变了脸,使了十成的狠劲将手中的球杆砸向阿勒宏。 阿勒宏还沉浸在口舌之快中,对他防不胜防,竟是直接被祝元存打下了马! 全场一片惊呼。 祝元存一不做二不休,从自己的马背上一个轻踏骑到阿勒宏的马上: “落马者出局!这便是你轻视大秦的代价!任淮——你我二人齐心应敌!” “你这匹骏马只能配英雄,小爷我便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先借用一下了!” 第22章 大获全胜 “祝元存你这逆子!赶紧给我滚下马!莫要胡闹!” 祝元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阿勒宏打落地,还大摇大摆抢了人家的马,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就发生在风驰电掣之间。 谁料第一个激动的不是被打下马的当事人,而是燕王。 祝思嘉也没想到自家弟弟路子这么野。 要知道那阿勒宏已过及冠之年,北凉人的身型骨架都较大秦人粗犷不少,更别提阿勒宏这种常年在刀枪马背上实战的练家子,徒手撕开一个人都不是问题。 祝元存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直接把人打下去? 阿勒宏被一个单薄的少年当众拂了脸面,他站起身后愤愤不平,直接抢了同伴的马球杆准备刺向祝元存,却被其余的参赛者一拥而上紧紧束住他的四肢: “阿勒宏将军!冷静!” 祝元存骑在属于他的骏马上一往直前,绕过重重阻碍,以出敌手不备的战术打进了第一颗球,完成这整个动作不过须臾。 这叫他怎么冷静得下来? 场上全是大秦人雷鸣般的欢呼。 祝思嘉却忧心忡忡,几次三番想站起身走到围栏前制止祝元存,被晏修一把拦住:“别靠太近。” “陛下,是臣妾无能,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弟弟。”祝思嘉低着头,诚恳道,“陛下若是要降罪,还请降罪到臣妾头上!” 晏修笑得不明所以:“降罪?朕可没想到朕这小舅子竟有如此神力,深得朕心。” 一开始,他并不十分信任祝思嘉这个弟弟。 可此时此刻,祝元存的作风让他刮目相看。 这才是他大秦男儿应有的风骨与斗志。 整场的焦点自然是祝元存和任淮两个未及冠的少年。 此二人一个行事大胆果决、勇于正面冲锋对敌,以出奇制胜的方法玩心理战术从敌手中解除一次又一次危机;一个则身法飘逸、技巧高超,在敌众我寡的混乱之中仍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打进一颗又一颗球。 这场马球赛的规矩不同于以往,落马者会当即出局,最后在规定时间内进球多的一方获胜。 桌上计时的沙漏还未全部流尽,场上只余祝元存和任淮二人,傲然挺直了脊背坐在马背上,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而那群吃坏肚子的大秦队主力现在才姗姗来迟,赶上场时见到此情此景,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这场马球赛堪称有史以来最精彩的一场。 祝思嘉自己也看得懵了。 这和前世所谓的“险胜”完全就是天差地别,甚至不用晏修亲自出马,祝元存与任淮二人联手便将敌手打了个落花流水。 简直堪称神迹。 祝元存跳下马后,第一时间跑到祝思嘉前方的位置向她炫耀,就在此时,阿勒宏抽出腰侧长刀,带着杀气朝祝元存的方向走去。 “元存小心!” “祝公子当心身后!” 众人皆以为阿勒宏要公然对祝元存行刺之时,他却将长刀挥向自己的爱马,对准脖子一举砍下马头! 完完整整的切口,刀是好刀,用刀之人也武艺超群。 一匹上好的北凉千里马便这样惨死在主人手中,这种惨不忍睹的场面,让常年活得锦衣玉食、不谙世事的大秦贵女们吓得低声抽泣起来。 阿勒宏眼中不曾流露一丝怜惜,狠狠睨了祝元存一眼,转身走回北凉大营。 晏修无视阿勒宏这场闹剧,他大喜,走至围栏旁亲自封赏: “祝大公子与任小公子为我大秦立下此等丰功伟绩,理应永垂青史。朕任命任淮为越骑校尉,封嘉义伯,邑五百户,赏黄金万两;任命祝元存为越骑校尉,封武兴伯,邑五百户,赏黄金万两。” 越骑校尉可是从六品官职,主掌宫内禁卫军,也就意味着任淮二人直接为晏修所用。 而且本朝越骑校尉一职并非散官,是拥有实权的官职,尽管品阶不算太高,但多少从武之人耗尽一生挤破脑袋都谋不到这个职位。 这对两个还未及冠的半大少年而言可是莫大的赏赐,大秦的官职制度有严格的要求,任何人想踏上仕途,无论是何等职位,都必须过及冠之年方能上任。 可晏修今日这破格一封,仅仅只是因为此二人马球打得好,竟直接打破了传世百余年的官制规矩。 众人不敢对任淮的封赏有任何意见,可这祝元存是燕王府长子,燕王虽一直未为其请封世子,但人人都认定世子一位非他莫属。 如今晏修另行为他封赏爵位,这燕王府内恐怕是要变天了。 在晏修口谕落下的同时,燕王便双膝跪地:“老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犬子年幼,实在不宜委以重任。” 燕王府不能出现第二个在武将领域有实权的人。 更不能出现一个与燕王府、与整个外戚集团利益相悖之人。 晏修今日心情好,懒得和他计较,他恬不为意地坐下幽幽开口道:“岳父大人是觉得朕的封赏有失偏颇?还是觉得朕鼠目寸光,无识才惜才之心?” 燕王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汗:“老臣不敢……只是老臣答应过犬子,待其及冠之日便向陛下请封他为世子,可陛下如今另封他为伯,这——” 晏修打断他:“那是你们燕王府自己的家事,与朕无关。” 张太后在一旁劝解晏修:“陛下做事需三思而后行,理应与群臣共议方可落下圣旨,不可妄自决断,以免寒了忠臣之心。” “哦?是么?”晏修挑了挑眉,高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意见?” 大臣们相顾失色,谁也不敢出声。 一方面是怕得罪燕王府,另一方面若是祝元存被废除封赏也会牵连任淮,到时还会得罪新贵任家。 更要紧的是,大秦言官都被晏修杀得差不多了,曾有古稀之岁的老臣撞柱明志劝诫晏修不要大肆西征,反而落了个全家流放的下场。 谁都不敢得罪这三尊大佛。 晏修站起身冲张太后轻笑道:“太后可都听到了?祝美人,陪朕回营。” 北凉大营内。 阿勒宏一把抓起张相的衣领,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场马球赛能确保我们万无一失的吗!” 第23章 臣妾定当好好喜欢陛下 张相年近六十,经不住阿勒宏这般近乎拷问的力道,他被衣领勒得满面青紫,脸上的皱纹也因此显得更为崎岖: “事、咳咳——事发突然,老朽也未能料到竟多了两条漏网之鱼!” 关键这两条漏网之鱼竟都如此厉害。 阿勒宏松开他,将手中长刀狠狠插进桌上:“既然张相办事不力,我们以后也没有什么继续合作下去的必要了。” 他现在恨不得一刀斩下眼前这老奸巨猾的头颅。 为了赢下此次马球赛,打一打晏修的脸、灭灭大秦的威风,北凉联合其余六国往相国府内秘密送去无数稀世之珍,这些财物足以买下无数座城池。 可这些财物现在给张相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花。 大秦马球队吃坏肚子一事已被晏修下令严查,以护龙卫的办事速度,回京之前就能顺藤摸瓜查到他身上。 张相从北凉大营里偷偷出来时面如菜色,若非身上有宽大的官袍遮挡,他两条腿已是发软颤抖得不像话,他走在僻静无人的小道上一边疾步如飞,一边在脑海中拼命思考应对之策。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碰上了人。 若是让大秦人发现他与北凉人有交易,那还了得! “下官见过丞相大人。” 看清眼前人时,张相这才松一口气,立即恢复成平日那副威重令行的神态:“陈尚书,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想你心里明白。” 陈让再作一揖道:“丞相大人为国日夜操劳,乃大秦社稷之福,下官又怎会忍心在人前搬弄口舌?” 张相拂了拂衣袖,背手离去:“陈尚书这些溜须拍马的话,还是留到太后娘娘面前说吧!” 被他一而再再而三这般羞辱,陈让始终是一副谦逊洒脱模样,从未为自己开口辩驳。 待到张相走远,陈让发出一声嗤笑,眼中那点恭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帝王龙帐中。 晏修半躺在祝思嘉腿上闭目养神,任由她一双小巧柔荑灵活地在自己发间按摩。 现在是午休时段,整个羲和谷安静下来,帐顶时不时传来飞鸟掠过扇动翅膀的声响,还有自原野传来的风声,二者相映成趣,颇增几分趣味,不显得无聊。 “祝美人。”晏修忽然睁开眼,握住她正在仔细按揉的手,借她的手顺势起身,一张俊颜直勾勾贴近她,“今日之事多亏了朕的小舅子,你可对朕的封赏满意?” 若说前几日的“小舅子”他叫的只是个情分,今日他叫的这些个小舅子,便是实打实的接纳。 他眼中甚至含着莹然的光,好似在邀功一般。 不可能。 堂堂秦武帝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神情呢。 祝思嘉说服自己,这些不过是她过度劳累产生的错觉,她垂睫答道:“今日武兴伯能在马球场上立下此功,全凭陛下的慧眼识珠、知遇之恩,臣妾不敢多言。” 晏修笑得肆意爽朗,他轻轻吻向祝思嘉的唇角。 一开始他只是想吻掉她嘴角残留的点点酥山汁,她月事刚走,就吩咐御膳房给她制了小小一碗酥山端来,唇齿之间皆是樱桃与牛乳的香甜。 紧接着他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直至将她唇上的口脂吻得一塌糊涂,大半都被他自己吃了去,他这才肯放过她: “你一直很怕朕。” 祝思嘉还在大口喘息,她被晏修亲得头昏脑涨,眼尾溢出不受控的几滴珍珠泪,被晏修这么一问,她猛然清醒不少。 “臣妾没有……”祝思嘉声音微弱,捂着心口深深呼吸,都无法将自己骗过去,“陛下英明神武,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圣君,臣妾自当对您多些敬畏。” 这回换晏修躺下,将她捞进怀中:“不许再对朕说这些话。” “这些话朕都听那些酸腐大臣听腻了,真真假假朕不在乎,可你不许学他们那一套。”晏修的指尖探到她的心口处,重重一点,“朕要的,是你的真心。” “祝思嘉,既然做了朕的女人,就不必再将自己摆在君臣之位上。朕命令你,开始尝试喜欢朕。” 喜欢? 两辈子加起来几十载,祝思嘉都未从男子口中听说过这两个字眼。 是她装得还不够像吗?居然还能让晏修看出来,两个人同床共枕这么久,她的一言一行皆是建立在惧怯讨好的基础上。 而并非喜欢。 要让她短时间内喜欢上一个天底下最不能喜欢的男人,不太现实。 况且晏修今日能对她好、对她甜言蜜语、多一些好脸色,皆是建立在她弟弟今日立下大功的基础上。 倘若祝元存今日搞砸了这场马球赛,晏修没准会直接将她的位份降一降。 她与那些因娘家庇佑而受宠的前朝嫔妃毫无区别。 可祝思嘉只能硬着头皮,一个翻身骑在晏修腰上,主动去解开他的腰带: “臣妾遵旨。” “臣妾……定当好好喜欢陛下。” 不过几回,就已经快到晚宴。 祝思嘉伺候完晏修更衣,自己提不起什么精神。 这样算来她已是一天一夜没合眼,平日里她还能趁晏修外出打猎时补上一觉,可像今日这般…… 晏修看她神色恹恹,将手掌贴上她的额头,关怀道:“不舒服?” 祝思嘉点头:“有点。” 晏修收回手:“是有些烫,怪朕,让御医给你好好把脉。今夜的晚宴你不必出席,好好在帐中休息。” 一场晚宴没个两三个时辰是下不来的,这确实是个好好休息的时机,可祝思嘉却担心她交给任淮的那个任务—— 若是他办不好怎么办? 但一想到今日他在马球场上婉若游龙的身手,祝思嘉很快打消这个疑虑,况且就算失败,她也能在那场大火来临时想到别的应对法子。 故而晏修外出后她叫住钟姑姑:“姑姑可否在陛下回营前叫醒我?” 钟姑姑不解道:“美人何不好好休息?这上林苑山高水远,容易生病,若是您病着自个儿了惹陛下担忧怎么办?” 祝思嘉摇头:“钟姑姑无需多问,记得守在帐外就好,若是陛下回来,我得对镜肃衣不是?否则在陛下面前失仪,我问心有愧。” 第24章 任淮放火被抓包 酒过三巡。 任淮时刻谨记祝思嘉交给他的任务,根本不敢在宴席上放开手脚喝。 宴会开始后一个时辰,任淮寻了个借口离开,一路以出神入化的轻功,飞跃至燕王府营帐外数尺远的林子里,换好提前放在此处的夜行衣。 燕王府营帐里次一等高的那顶,便是祝思盈母女所住。 “王妃与姐姐平日里总是平白欺辱我妹妹,这次秋猎也不例外。我现在虽贵为后妃,可面对她们我也敢怒不敢言,更不敢找陛下为我公报私仇。故而恳请任小将军,帮我纵一场火。” “这场火最好要声势浩大,却又不能真伤人性命,我只是想给妹妹出口气。思来想去,只有今夜的庆功宴是最好时机,任小将军若是不便……” 这是白日祝思嘉对他说的话。 “我答应美人!” 任淮最是疾恶如仇,他在京中世家之间走动时,也不是完全没听说过燕王妃和祝思仪的声名。 没料到二人私底下竟是这副面孔,她们更不该欺负到祝思嘉头上。 任淮挽着箭身浸满火油的弓箭小心在密林中行走,柔软的鹿皮靴踩在覆满一地枯黄的叶子上咔咔细响。 今夜的守卫寥寥无几,庆功宴才是重中之重,包括护龙卫也几乎倾巢而出,只为守护宴会的安全。 因此他只需要扔出石子击中那几名守卫的睡穴即可。 等轻松解决完几个守卫,距离燕王府营帐咫尺之近时,他掏出火折子,刚想对着吹气,便听到帐外不远传来两个婆子的交谈声。 “哪回不是这样?王妃嫌我粗鄙上不了台面!所以一到这种大场子,全是那筠州老太婆跟在王妃和小姐身旁伺候着。” “要我说那筠州老太婆土得像刚搁土里挖出来似的,怎么比得过您老人家镇得住场子?” “那是!在这府中若论及王妃器重之人,我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原是燕王妃身边的老婆子在嘴碎。 任淮随地捡起两块小石子,对准她们的睡穴,一击而中,两个婆子脸上的笑还没收下去,只觉脖子上发麻到疼,而后双双干瞪着眼倒地睡去。 解决完此二人,他才继续对着火折子吹气,继而迅速点燃箭羽,朝着帐子最顶端的位置射出。 不出片刻,那座帐子就被点燃。 完全点燃还需要一点时间,他跑回去换回自己的衣物,然后再假意“路过”此地大喊大叫走水了,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就刚刚好。 任淮刚想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行头,又看了看手里的弓,忽然觉得不妥。 若是陛下追查…… 任淮毫不犹豫把自己脱得只剩个中衣,将手里的弓连同夜行衣一齐扔进烈火中。 等他赶到自己放衣服的地方,却没有看见衣服。 究竟是谁偷了他的衣服? 或者更糟糕的,是谁洞悉了祝美人的计划! 任淮瞬间被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一番焦急寻找。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伫立在此地的巨石背后走出一名少女,她手中提着的正是任淮的衣服。 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必然是杀人灭口。 可任淮不敢、亦不忍。 黑夜之中看不清少女的面庞。 他只能好言相劝:“这位小姐,我方才去旁边的河沟里洗了个澡,你若是不将衣服还给我,我就去陛下面前告你非礼了啊!” 少女捂着嘴轻笑两声,将衣服扔到任淮脚下,转过身去背对他:“你在撒谎,你方才分明是去燕王府大营那儿放火了是不是?” 任淮一边手忙脚乱穿衣服,一边被她一席话吓得汗毛倒竖,难道真的要逼他痛下杀手吗? 谁料那少女忽然转身,朝他走近:“嘉义伯下次纵火之前能不能叫上我?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哼,谁叫那母女俩天天横着走。” 这是什么情况?结合她的语气——莫非她就是祝美人的妹妹,祝思盈? 祝思盈垫起脚捏了捏任淮的脸:“还愣着干什么?你再犹豫片刻就该烧遍整个羲和谷了!” 祝思嘉今夜不在,她寻不到理由可以坐在离晏修比较近的地方,整个庆功宴变得索然无味,所以她趁人多,偷偷溜出来透风。 任淮这才回过神,他摸了摸脸上被祝思盈捏过那块,整张脸都迅速烫成一片:“今夜之事还请三小姐过目就忘。” 祝思盈轻拍手:“去吧,等你好消息。” 两个时辰后。 晏修回营,钟姑姑打了个盹的功夫,他就已经走到身前。 糟了,忘了去提醒祝美人! 钟姑姑向晏修默默行礼,刚想开口说话,却遭晏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晏修独自一人走进帐中。 今夜燕王府营帐着火一事动静不小,整个营地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彻底解决完此事。 这都没能将祝思嘉吵醒,看来她是真的累极了。 晏修坐在榻边静静凝视着她。 帐中只点了微弱一盏烛火,能照明的同时亦能不打扰睡眠,昏昏黄黄烛光打在祝思嘉娇美的面容上,虚幻而勾人,说不出的岁月静好。 除了她那双皱得极紧的柳眉。 想来她睡得并不好。 晏修轻轻抚了抚她的眉心,朝屏风后的浴盆走去。 次日。 祝思嘉睁开眼时,天光大亮,而自己正依偎在晏修怀中,死死抓住他的衣领不放,就连腿也搭在他身上。 完了!自己怎么就能睡过头? 这一瞬间她脑子里想了很多东西,但最致命的便只有一处——若是晏修昨夜听到她口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该当如何? 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昨夜又做噩梦了。 她梦到了自己上辈子和晏行成婚那日,晏行虽厌恶她,可他依旧挑开了她的盖头,与她行房。 那是她的终身噩梦,她流了很多血,她从未觉得原来人可以这么痛,她哀求了晏行一遍又一遍,可换不回他的一丝怜悯。 第二日一早,等待她的是一碗绝子汤。 至阴至寒的方子,普通妇人喝了也会血崩七日方可止住。 晏行亲手灌着她喝下那碗药,随后就消失在逸王府。 “你昨夜为何一直说梦话?” 第25章 晏修真是属狗的,这么会咬人 此话一出口,祝思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四肢跟着发凉僵硬,卡在晏修身上无法挪动半分。 “臣妾……都说了些什么?”祝思嘉没有松开他,更不敢看他。 晏修答道:“你在睡梦中一直求人。” 祝思嘉屏住呼吸:“臣妾做噩梦了,惊扰陛下,臣妾该死。” 他并未直接点明其余部分,看来她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话。 这算是逃过一劫吗?祝思嘉这才放松四肢。 晏修反倒好奇追问:“梦见了什么?说给朕听听。” 祝思嘉淡定扯了个谎:“臣妾梦到陛下带着臣妾一齐打猎,可是臣妾与陛下走散了,竟被一浑身长着长毛的怪物抓去,它还说要让陛下来换臣妾的命。” 说到此处,祝思嘉直接挤出两滴泪,顺着她瓷白细腻的皮肤滑下,滴落到晏修的手背上,烫得他心中一疼。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却忽然觉得这种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晏修抱紧祝思嘉:“不过是个梦,有朕在。” 祝思嘉轻轻吸了吸鼻子,抬起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看他: “陛下有真龙护体,帝星庇佑,臣妾自然相信陛下能保护好臣妾。不过——陛下今日为何没有像往常一样外出打猎?” 虚惊一场后,眼下她最关心的只有昨夜之事。 回想起昨夜之事,晏修额角处的筋跳了跳:“本以为庆功宴安然无事,谁知进行到一半,燕王府的营帐居然烧了。” 简直就是天大的晦气,在这种举国同庆的日子,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生出这么大的事端。 他能不累吗? 祝思嘉满脸担忧:“可有伤到人?” 晏修摇摇头,准备起身:“并未,火势还未波及其他营帐时便被嘉义伯发现。不过燕王妃和祝思仪没了住处,又不肯与别人一块将就,连夜打道回府了。” “少了她们,兴许你能在这场秋猎里开心一些。” “不必担心你母亲,朕指派了护龙卫回燕王府暗中保护。” 没想到他竟如此周到。 祝思嘉有稍纵即逝的感动。 祝思仪居然没有被烧死,甚至毫发无损,哪怕她被烧得体无完肤或是容颜尽毁都好过现在。 祝思嘉有些遗憾。 这段时间祝思仪都称病不外出,就是不愿让别人看到她那张被打烂的嘴,可谁能料到昨夜的庆功宴,祝思仪居然久违出席。 这次烧不死她、无法取她性命,下次再想杀她……只会愈加困难。 不过她迟早会死在自己手上。 会像自己前世那样一点一点、饱经折磨地死去。 祝思嘉收回眼中怨愤又问道:“陛下可有追查到恶意纵火之人?” “并未,这场火来得蹊跷,连护龙卫也找不出任何痕迹,看守营帐的那群人朕已经尽数处死。”晏修套上外衣,指尖在祝思嘉满身青紫上慢慢滑动,“此次马球赛,多亏你为朕分忧。” 分忧? 想来他说的应该是祝思嘉给任淮送药一事,若任淮不上场,光凭祝元存一人之力,就算他的马球打得再如何神乎其技,但也双拳难敌四手。 没想到任淮的嘴这么快,将此事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晏修,真是不怕别人怀疑到他们二人头上。 毕竟祝思仪和祝思嘉之间积怨已久,她昨夜又未露面,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不知他纵火时使了什么法子,能让上百名护龙卫束手无策,但总之,此事算是翻篇了。 秋猎的最后一场盛宴,就是七日后的中秋夜宴。 这场中秋夜宴是北凉之战的导火索,既有前车之鉴,晏修便下令让人加强巡逻,做好对火灾的万全防备。 这样下来,纵火之人若想得逞,恐要再费一番功夫。 晏修替祝思嘉掩好被子,顺便将一个小药瓶塞她手中:“朕有事处理。” “若是身子不适,抹这个。” 祝思嘉捏紧那小药瓶,把自己的脸埋进锦被中压低了声音:“臣妾恭送陛下。” 晏修并非重欲之人,与祝思嘉仅有的这几次亲热,已让二人进一步熟悉,看见祝思嘉仍是小女儿家含春害羞的模样,他喉头又是一干。 不行,不可做昏君。 尽管知道她看不见,晏修还是对着那团鼓鼓的锦被扬唇一笑,走出营帐。 晏修走后一好会儿,祝思嘉才起身。 钟姑姑带着一群宫女打来热水伺候她梳洗,坐到铜镜前时,她直观地看清自己从颈侧一路蔓延到锁骨的痕迹—— 按照晏修的生辰推算,他好像还真是属狗的? 怪不得这么爱咬人。 “钟姑姑,今日给我换一身领子越高越好的。” 祝思嘉对着铜镜仔细给自己上药,这药抹开即融,抹在伤口上宛如瞬间置身冰窟,极大地缓解疼痛,她恨不得里里外外都泡在这药中。 钟姑姑一边帮她挑衣服,一边笑眯眯道: “陛下真是疼爱美人,老奴的资历虽不及段姑姑,但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这么多年来陛下洁身自好、从不耽于女色,这心思啊全都扑在家国大事上了。” “可自打他得了美人,脸上的笑都比从前多了几分,就连话也是。若是再按照这个势头下去……不出半年,美人恐怕便会为陛下开枝散叶呢!” 现在晏修让她全权负责照顾祝思嘉的饮食起居,而祝思嘉是晏修第一个女人,又出身高贵,倘若她为晏修诞下龙子,或许某天登上凤位也说不准。 她们这些跟在祝思嘉身边伺候的,到时自然也少不了好处。 开枝散叶? 祝思嘉听到这四个字,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腹。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甚至在前世时不需要晏行煞费苦心的那碗绝子药,她也是个子嗣艰难的体质。 在北地吹了这么多年的寒风,早将她吹得寒气入骨。 可若是真正想在后宫站稳脚跟,靠的就是一个母凭子贵。 祝思嘉揪紧衣料,黯然道:“但愿吧。” …… 难得好天气。 祝思嘉散步到烧成灰烬的那顶营帐外,一抬眼,发现了十数具挂在燕王府旗杆上的尸体。 与上次被剥皮抽筋那群人不同,这回的这群人是被活活吊死的。 她冷眼看着燕王妃身畔那两名得力嬷嬷的尸首,没有一丝起伏。 第27章 逸王自己也要记住祸从口出四个字 不得不说,经过祝思嘉撺掇任淮这么一烧,大营的防备比前些日子更为严苛。 之前是每一个时辰进行一次巡视,现在被缩短至半个时辰。 祝思嘉从未去过北凉大营,借着今天的时机,她要提前熟悉北凉大营所在的位置。 或许这次能从旁敲击纵火之人,但不代表幕后黑手会真正死了这条心,秋猎时期各国高手云集,即使防备再如何严密,总会有人能钻到空子。 珍珍公主绝不能死在大秦的领土上。 巡逻卫队严阵以待,队列整齐划一,层层银甲穿在身发出厚重的碰撞声响,行走在山林绿谷间,纵是飞禽走兽也会被吓退三里开外。 大秦大名鼎鼎的铁卫队,平日里只供晏修一人所使。 现在竟然被破例调遣,足以可见张茵母女那顶帐子被烧得不冤。 北凉大营前。 祝思嘉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晏行。 她也没有想到剩下这几日的戒备任务,被晏修交由晏行管理。 晏行和十一还未注意到她,主仆二人正全神贯注向大秦铁卫队交代各种事宜。 事情忽然好办了很多。 她改变了事件的走向,竟意外将晏行牵扯进来。 若是珍珍公主死在这场大火里,晏行一定会被晏修问罪。他是皇亲国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照秦律,严重一点他会被削掉爵位贬为庶人。 成为庶人的晏行会比身为逸王的晏行更好对付。 祝思嘉心中甚至微微激奋,两只藏在广袖之下的手也在不断抖动。 “阿勒宏——我在这儿!” 她的想法被一个女孩子甜美的声音打断。 依声望去,钻出营帐的是一名身着北凉特色华服的异族少女,衣上多处缝制了红绿蓝三色相交软毛。 她圆润饱满的小脸上带着娇憨的笑,正对着祝思嘉站立的方向挥手。 与别的北凉女子不同,她整个人柔软得宛如一只草原小棕兔。 这样明媚又美好的小姑娘,任谁看了都欢喜得不行。 不可以。 她绝不能自私到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来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 祝思嘉冷静下来。 珍珍公主的声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此地不宜久留。 她刚想走,就被一个人经过时狠狠撞到肩膀,他语气轻蔑又张狂,拔高了音量: “这不是大秦皇帝的宠妃吗?听说,你还是姓祝那小子的亲姐姐?如此千金之躯,竟来我们这穷酸粗陋之地,可别被我这北凉蛮子撞出问题了。” 阿勒宏今天换了身行头,比那日在马球场上还要显得凶,如此近距离接触他,让人生畏。 祝思嘉踩到石子朝后踉跄,钟姑姑来不及接,眼看着她要摔倒在地,一只手稳稳落在她腰间,熟悉的松雪清香四面八方包裹着她。 “阿勒宏将军谨记祸从口出四个字,大秦不是你们北凉。” “在北凉,你们可以肆无忌惮到甚至拿可汗的女人玩笑取乐;可在我们大秦,对女眷不敬实非君子所为,尤其是陛下的后妃,这可是杀头重罪。” 晏行说完,确认祝思嘉站稳后松开她,带着十一朝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臣见过祝美人,情况紧急,请恕微臣失礼。” 祝思嘉疏离道:“逸王不必客气。” 真晦气,早知这样她还不如方才实实在在摔上一跤。 阿勒宏的汉话本就说得磕磕绊绊,见晏行上前解围,嘴里全是那套之乎者也君子来小人去,吐不出什么象牙,听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他懒得与其争论,白了祝思嘉二人一眼就没做纠缠。 祝思嘉想走,却再次被晏行叫住:“祝美人,恕微臣冒昧,敢问您身上这味香从何处得来?” 他还未注意到,自己那只搀住祝思嘉的手久久未收回。 晏行此人嗜香如命不是什么秘密,祝思嘉没想到,他会把算盘打到自己身上。 更何况她今日的香刻意抹得淡,三步开外就闻不着,一定是刚才他抱住自己的瞬间,嗅到她身上的香气。 她什么都没说,向钟姑姑使了个眼神,钟姑姑心领神会,立即挡到祝思嘉跟前,眼神凌厉: “逸王爷自己也需谨记祸从口出四个字,大秦虽民风开放,但也不能开放到向陛下的人打探此等私密之事。” 她一个近身伺候的老婆子,都闻不到美人今日身上的香气。 晏行后知后觉,自己竟被小小一味香冲昏头脑,他弯腰致歉:“是本王思虑不周,还请美人见谅。” 至于后面的解释,他再也开不了口。 祝思嘉走远后,十一替自家王爷委屈道: “王爷方才何不将话说清楚些?您并非有心之举,这味香您这段时日都找了多久了,更何况您只是为祝大小姐所问,并无异心。” 晏行无奈:“要怪也只怪本王与祝二……祝美人关系尴尬,且祝美人与思仪之间同样不睦,若本王真以思仪为由问出来,她未必会告知。” “她对我疏远,乃是情理之中。十一,回营吧。” 十一只能吞下一肚子的话跟在晏行身后。 晏行不愿多晒太阳,因此选了条林荫小道回大秦营地,没想到在这小道上意外撞见陈让。 “见过舅舅。”大秦讲究长幼尊卑有序,晏行先行向陈让行礼,“舅舅是要去何处?” 陈让是晏行母妃陈太妃的亲弟,他方至而立之年,却保养得体,担任礼部尚书一职。 尽管家中已有十岁稚子一名,但他仍是享誉西京城的美男,满身皮肉甚至与自己这位亲侄都无大异。 陈让拍了拍晏行的肩:“中秋宴后咱们便要班师回朝,再也寻不到此种规模的游猎奇遇了。上林苑名胜众多,臣趁今日得闲,四处转转。” 舅侄二人站在古树下一顿寒暄。 临别时,陈让操心起晏行的终身大事:“渊之既与祝美人有缘无分,可曾想过何时上门向祝大小姐提亲?” 晏行与祝思仪的事早已在西京城内人尽皆知。 换作以往,晏行定会斩钉截铁答复陈让,待秋猎结束后他就上门求娶。 可在晏行要开口时,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竟是方才祝思嘉那凉薄的神色。 他不做犹豫答道:“此事得从长计议,舅舅无需担心。” 第29章 思盈见过姐夫 重活了近一月,祝思嘉的屈辱感在此刻全然喷涌而出。 路是她自己选的,被人打碎牙都要往肚子里咽下去。 她虽衣着完整,但面对不沾片缕的晏修,她才是他们之间,真正没有资格穿上衣服的那个。 水很温热,可她觉得刺骨寒凉。 晏修真正生气时反而极度镇定,像极一场又一场正在酝酿的山洪,哪怕只是小小穿堂风,都能引得他吞噬万物。 她在水中不断地打着哆嗦,连嘴皮也跟着颤抖,脸上血色尽褪,眼泪如溃烂决堤的大坝倾数流泻。 帝王的审视和威压从始至终都未少过。 就算她比眼前人多活了一辈子又如何?就算她能洞悉未来的所有又如何? 她两辈子加起来的阅历、眼界还有能力,全然比不过一个自小就以帝国主人标准培养的男人。 她何德何能与他抗衡? 祝思嘉没办法止住自己的眼泪。 她知道晏修多疑,却没想过他会阴晴不定到这种地步。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明明是阿勒宏故意撞上她,明明是晏行主动靠近她,可世间男子怎么可能有错呢?有错的只能是她。 祝思嘉都不知道,自己接他这句话的声音哑得有多难听:“臣妾遵命……” 她还是不服气,哽咽解释道:“还请陛下明察,不是臣妾主动去接近逸王的。” 晏修慌了。 他处理最棘手的政事,面对最惨痛的战场时,都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 没人告诉过他,女人经受委屈流的眼泪有杀人诛心的威力,她眼泪掉下的那一瞬间,他就像丢盔卸甲、赤手空拳就上阵抗敌。 那一连串准备问出口的问题,也迅速清空得一干二净。 他想起白日时晏行和李卧云对他说过的话。 “祝美人,或许是燕王府安插在您身边最大的那颗棋。” “如今朝堂形势面临风云巨变,敌暗我明。下一场风暴来临前,陛下要直接颠覆他们的避风港。” “皇兄这个皇位在外人眼中是顺天而承,可其中辛苦,皇兄自己最清楚不过。”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逸王五岁能文、七岁成诗,陈太妃更是后宫专宠多年。且陈家势弱,先帝曾屡次试探群臣另立皇储之事。” 可此情此景,若他再继续咄咄逼人…… 晏修拭掉她脸上的泪,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是这一次他垂下眼眸:“朕让你受委屈了。” 这已经是他身为帝王做到的最大让步。 祝思嘉笑得凄然,在他手心中蹭了蹭:“是臣妾没让陛下省心。” 当天夜里,祝思嘉一如既往选择不睡觉。 只是和晏行这么偶然的一次接触,就能让晏修感受到他的君威被冒犯。 她是晏修的私有物,她的一切都属于晏修,晏修怎能容忍旁人觊觎? 倘若她真在睡梦中喊出晏行的名字,岂不坐实了她对晏行情深难忘? 临近中秋,即便晚上取下夜明珠、熄掉烛火,月色会潜入帐内,将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祝思嘉轻轻翻了个身,没想到晏修居然抱住她,轻轻道了句:“睡吧。” 他竟也没睡着。 …… 距离中秋宴还有三日。 这三日祝思嘉自然不能闲着。 她怕触了晏修的霉头有意避开他,在营帐之间频繁走动,试着与大秦那几位公主交好。 大秦当今共有五位公主,公主们都已及笄,故而早早便出嫁,而最受先帝喜爱、最受晏修敬重的便是昭华长公主。 昭华长公主不过双十年华,却已经是一对四岁双生子的母亲,想要获得她的赏识极其容易,只需要获得她一对儿女的喜欢即可。 祝思嘉亲手做了一盘北地的特色乳酪点心上门拜访。 这种点心是她在北地时跟着庄子上的老厨子学的。 虽是北地最常见的甜食,但按照老厨子的独门秘方来做,不仅没有羊乳的膻味,更是香甜无比、开胃健脾。 若要问昭华长公主最愁的是什么,那便是她的一双儿女总不爱吃饭,个头比同岁小孩儿都瘦小不少。 这对孩子拎出去,人人都要问她一句,公主府的厨子手艺是不是不好。 “长公主殿下,这是妾亲手做的点心,想来令千金与令郎都应该会喜欢,还望您笑纳。” 祝思嘉打开食盒,一股香醇的气息扑面而来。 昭华见过的珍馐美馔何其之多,这种通体雪白、毫不起眼的点心换作平时可入不了她的眼,但—— 眼前的绝色女子现在被晏修独宠,看在晏修的面子上,昭华客套地将点心收下。 祝思嘉对这位长公主的脾性略知一二,见她肯收,寻了个理由便退下。 她刚一回到营帐,祝思盈就不知从何处跑来,拉着她的手撒娇: “姐姐,秋猎马上就要结束了,我是真心舍不得这种快活的日子。” 祝思盈今日一改往常的风格,穿了一套修身的红色翻领窄袖便服,整个人娇丽得不可方物。 无事不登三宝殿,祝思嘉知道她有求于自己,便直言:“小妹想让我做什么?” 祝思盈见她如此爽快,雀跃道:“听说姐姐在北地时可是骑马好手,我们姐弟三人就我不会骑,姐姐何不趁我们二人还有机会常聚,为我指点一二?” 骑马? 恐怕现在不是她想骑就能骑的,况且此次秋猎,燕王府只给祝思仪准备了坐骑,但她已经提前回京了。 祝思嘉淡淡地回绝了她:“你想学骑马大可以找元存教,元存的骑术可谓一骑绝尘,何必来找我?” 祝思盈理直气壮:“我每天醒来都不见哥哥的人影,你叫我如何跟他学?” 祝思嘉:“可是我们哪儿来的马?” 祝思盈眼珠一转:“这正是我要来找姐姐的原因,陛下的马棚里有整整六匹骏马,皆是外邦所赠——” 祝思嘉冷声道:“不可,此事免谈。” 这么小一个丫头片子,居然胆大包天到把主意打在晏修的爱马身上。 “有何不可?”晏修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他搂着祝思嘉,“你居然会骑马,为何不一早告诉朕?” 祝思盈朝晏修娇媚行礼道:“思盈见过姐夫。” 姐夫? 祝思嘉下意识去看晏修的脸色。 第30章 哼,朕才不会道歉呢 晏修听到“姐夫”二字,眉头迅速皱了一下,但还是从容道: “无妨,三小姐确实可以称呼朕一句姐夫。” 祝思嘉还是担心。 就连她都不敢过分亲近晏修,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位置,从未起过跨越那道鸿沟的心思。 没有人会愚蠢到去挑战他的天威。 祝思盈还未意料到事情的严重性,另一只空闲的手,也拉着晏修的袖口撒起娇:“真的吗?思盈想骑陛下最爱的那匹闪电。” 闪电是一匹毛色纯正的汗血宝马,羌人所供,曾跟随晏修三征大周,立下赫赫战功。 祝思嘉轻呵道:“思盈,你今日太不知分寸了。” 晏修用了几分力,挣开祝思盈的手,他自始至终都只看向祝思嘉:“马厩中的马随你选。” 祝思嘉斟酌一番,同意了。 她欲要带祝思盈去马厩时,晏修叫住她:"你不换一身便服?" 祝思嘉胸有成竹笑道:"臣妾不用。" 马场上。 半个时辰过去,祝思盈刚刚学会上马。 这只是马术当中最基本的东西,即使是怕马的人,也不至于花费这么多时间。 祝思嘉现在拿另一手牵着闪电的缰绳,带着祝思盈慢慢走。 晏修并未跟过来。 祝思盈心不在焉,一路上都在答非所问。 就她这心思,能把马术学好才怪。 走到彻底无人的地方,祝思嘉放下缰绳,里里外外端详起祝思盈。 半晌,她才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思盈,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成了陛下的女人就过得光鲜亮丽了?" 祝思盈直接不装了,挺直腰杆:"没错,我也喜欢陛下,我也有争取的权利。这美人姐姐做得,我为何做不得?" "荒谬!"祝思嘉毫不留情朝她脸上扇了一耳光,"你当真以为进宫是一件好玩的事?" 话到此处,祝思嘉自己都有片刻失神。 难道上辈子……是祝思盈自己站出来,想要代她入宫的? 从她近日的所作所为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祝思盈捂着脸满眼委屈: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姐姐对陛下用情至深,见不得旁人分走陛下的宠爱?论相貌出身,我又哪里不及你!凭什么你可以有脱胎换骨的资格,而我只能窝在燕王府中等着被嫁给不喜欢的人?" 在她眼中,这天底下没有比皇宫更好的去处,也没有比晏修更好的归宿。 更何况晏修的长相,堪称大秦男子第一人。 轩若朝霞举,朗如明月卧怀,毫不为过。 不怪这么多贵女在见到晏修后前赴后继投身爱河,纵使他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是九天之上无悲无喜不通人情的天神,她们全都甘之如饴。 祝思嘉反手又给了她一耳光:"这一巴掌赏你在燕王府内不学无术还急公进利。" "你掰着手指头算算你今年才多少岁?对朝堂形势了解多少?对前朝后宫之间的关联又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一步错步步错!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蠢钝如猪的货色会被那座皇城吃得连渣都不剩?" "这世间这么多好儿郎都入不了你的眼,你偏偏想做皇家妇,你有那个心思,可你有那个资格吗?你在燕王府中连祝思仪都玩不过,进了皇宫你还想玩得过别人?" 回想起前世在府中听说祝思盈惨死深宫的心情,祝思嘉训斥她时逐渐泣不成声。 祝思盈被她打得晕头转向,但也不忘向她犟嘴:"别人?陛下的后妃现在只有你一人,哪儿来的别人!姐姐的意思是若我进宫你绝不轻饶吗?" 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是后宫佳丽三千人,就算再得宠爱的后妃,也不可能独享天子的宠爱。 前世祝思盈顶替她入宫后,晏修又选了六名贵女进宫,算上最后进宫的祝思仪,晏修明确记录在史册上的后妃总共八人。 而害死祝思盈的,便是张相的嫡亲孙女。 祝思嘉看着祝思盈满脸冷笑,笑得祝思盈汗毛倒竖。 "你是觉得别的世家大族都是死了人生不出女儿不成?你是觉得太后娘娘能屹立后宫多年不倒,仅仅只是母凭子贵?" 祝思盈看着她,满眼不可思议。 明明她这个亲姐只比自己大上两岁,在她自己和外人眼中,祝思嘉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榆木脑袋,哪里会懂这么多人情世故、立身之本。 可祝思嘉今日这一凶,才彻底让她对亲姐刮目相看。 原来这世上许许多多真正的聪明人都是大智若愚的。 祝思嘉重新勾住闪电的缰绳:"我把你牵回有马侍的地方,你自己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 "若你还是执迷不悟执意要入宫,你我虽一母同胞,但我决计不会帮你。" 送走了祝思盈,祝思嘉勒紧自己马上的缰绳,在草场上恣肆无忌骑马。 秋风吹面而来,将她满脸热泪吹散在风中。 祝思盈是个聪明人,不难理解她所说的话。 重活一世,除复仇以外祝思嘉什么目标都没为自己立下,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血亲能善终。 祝思嘉丝毫没注意到自己骑在马上的风采。 她今日穿了条丁香色襦裙,外搭一件浅白色轻纱大袖衫,马儿狂奔之时,整个人的衣摆大鼓,恰似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上林苑的草场最适合纵马踏歌,可若论天下草原,无处可以与北地相比。 祝思嘉只顾着埋头跑,仿佛这样她就能跑出这座吃人的皇城,甚至跑回背地。 她全然未发现驻足在不远处静静注视他的晏修。 "她很漂亮。"晏为走到他身侧,目光中略带遗憾,"若她不是出自燕王府,我会打心底里认下她这个皇嫂。" 晏修没有发作,他平静交代到:"这些话以后少提。" 他望着她,她骑在马背上时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和那些在他面前强硬挤出来的完全不一样,这样的她好像才是鲜活的、恣意的。 晏修忽然有一种想要不顾一切,和祝思嘉远走高飞在一起的冲动。 等祝思嘉跑过好几圈回来,晏修没来得及上去迎她,昭化公主就先他一步走到马下,仰面对着祝思嘉: "祝美人,请受本宫一拜!" 第32章 夜宴巨变 “皇姐说得对,良辰美景不可轻负,长夜漫漫,你我二人且去清醒一下再回来。” “胡公公,为保平安,劳烦您替陛下说一声,让他派两名身手不凡的护龙卫跟着我和皇姐。” 每逢宴会这种头等大事,兵力和防备都集中于宴会的场合,故而营中巡回监查的铁甲卫也不能似平时一般高度巡逻。 护龙卫亦是如此。 祝思嘉找晏修要护龙卫的借口简直不要太合乎情理。 胡顺海觉得不妥,坚持好言相劝,差点劝得昭华雷霆大怒,他这才唯唯诺诺走回高位,将祝思嘉二人的需求告诉晏修。 “不就是要两名护龙卫?”晏修上下打量着胡顺海,目光中全是鄙夷,“你跟在朕身边多少年了?还是这般不知变通,朕留你在身边何用?” 胡顺海差点吓得屁滚尿流,昭华则是心满意足地牵着祝思嘉离席了。 她们前脚刚离席,晏行后脚便起身向晏修敬酒: “如今大秦海晏河清、安定昌隆、壤接四方,皆是因为陛下天威浩荡,震慑天地。臣祝愿陛下之光华与日月千古同在,与山河万世长存。” 他今日说的这些话还算好听。 胡顺海终于学会变通,连忙给晏修的金樽中添上佳酿,晏修迅速回敬了晏行一杯。 晏行虽酒量不佳,但也绝非三杯倒的孩童,方才他敬晏修那杯算是第二杯,可这陈酿刚一下肚,他眼前的场景就迅速模糊起来,有晕倒之势。 十一差点都没扶住他。 一场熊熊大火在他眼前燃烧,黑烟弥漫至半空,如黑云压城一般压在中秋晚宴每个人的头上。 火海中全是老少妇孺的惨叫。 而火势最大的当属北凉大营,那位草原上最耀眼的公主在他眼前被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这一切幻象来得无比真实,晏行仿佛身临其境,甚至感受到股股热浪向他扑面而来。 “哐当——” 晏行手中金盏落地的声音将他带出幻境,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十一搀着坐下,从发根到鬓角处皆挂上密密麻麻的凉汗,仿佛缀了珠。 晏修冷嘲道:“莫非逸王也不胜酒力?还是逸王的胆量,可以小到向朕敬酒都能吓成这副模样?” “陛下赎罪,臣弟确实不胜酒力,还望陛下宽宥。”晏行越发不得安宁,也顾不得晏修会不会黑脸,直接起身,“臣弟先行告退。” 不论方才的幻象是真是假,他都要亲自跑去北凉大营看一趟。 无他,这次防火的重任被晏修刻意压在他身上,这些时日来他都不敢有丝毫松懈,平安过了今夜他才算真正的解脱。 在这最后的关卡,千万不能出任何问题。 …… 祝思嘉是装醉,脚步自是比昭华稳健许多,说是散步透风,但几乎是她有意引导昭华与她一起走向北凉大营的方向。 因为她与昭华一路上都在东拉西扯地闲聊,跟着她的那两名护龙卫并未起疑心。 夜色如潮水般透露着妖冶的诡异,寒鸦终于在这个充斥着光怪陆离的中秋夜粉墨登场。 一声胜过一声的泣血长鸣,冥冥中似乎提前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终于来到北凉大营数十尺开外,火光已经胜过如洗的月色照亮了每个人面庞! 正在埋头纵火的人听到了祝思嘉一行人的动静,匆忙将手中仅存的火把尽数扔进珍珍公主的营帐,拔腿就跑。 昭华被吓得酒意全无。 “你们二人快去追,势必将那放火的贼人抓回来!我去救人!皇姐你快去喊援兵!” 祝思嘉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直接从大营外储水的木桶中舀了一盆水,举过头顶将自己淋湿。 昭华虽担忧祝思嘉独自救火会遇到危险,但眼下形势容不得她拖延,犹豫片刻后,大声交代了祝思嘉一句“你保重”便十万火急跑回晚宴的方向。 火势不算大,但在肆虐的夜风加持之下也马虎不得。 祝思嘉脱下打湿的外衫罩住自己的脑袋,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咬紧牙关弯腰走进火场之中。 “珍珍公主,珍珍公主,您在哪儿——” 呛人的烟将祝思嘉熏得双眼发疼,搭建营帐的木头架子眼看已经被烈火灼烧,随时有坍塌的风险。 说不怕是假的,但祝思嘉一想到日后化为座座鬼城的北地十二城池,心中便生出巨大的勇气来。 “我……我在这儿……” 珍珍公主微弱的求助声从床榻的方向传来。 祝思嘉迅速朝那处奔去,只见珍珍公主虚弱地躺在榻上,满脸病色已被大火的高温从面庞上驱逐,她动弹不得,就连翻身也困难。 “公主殿下别怕。”祝思嘉绕过珍珍公主的腋下准备将她架起来,“现在还来得及,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珍珍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漫天的绝望中葬身火海,没想到关键时刻,是大秦天子身边那个大美人前来营救自己。 她轻轻动了动嘴皮子,无声地向祝思嘉说了“谢谢”二字。 珍珍公主衣着厚重,加之脚步虚浮,祝思嘉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直接脱掉她的外衣把她带出去,才架着她走了几步,就已是满头大汗。 “哐当——” 一根着火的横梁已经倒在二人面前,拦住了去路。 “后面……后面也可以出去。”珍珍公主指了另一个方向。 她自觉形秽,汉话学得并不好,关键时刻说出来的话也不知这位美人能不能听懂。 祝思嘉默默带着她转身。 火势越来越大,就在二人即将走出营帐之际,忽有一根横梁又落在帘账开口处,将她们二人的去路完全堵死。 糟了。 祝思嘉体力不支,两眼一黑差点就栽倒,她体力透支过多,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若是没有顺利改变历史…… 兴许她会和珍珍公主一起葬身火海之中。 但她不愿认命,用尽仅存的力气不遗余力地大声求救:“有人吗?救命啊!” 在她们二人一同绝望等待之际,身前那根横梁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珍珍公主先被人带了出去。 确认她脱险,祝思嘉终于倒下,不省人事。 晏行在祝思嘉晕倒的瞬间伸手接住了她,将她抱离火场。 第33章 前夫哥亲喂汤药 “启禀陛下,北凉大营意外着火!” 中秋夜宴被一名护龙卫的急报声打断,整个宴会场地瞬间安静,可闻针落。 护龙卫有特权,无论任何时间任何场合,无需请示,都可以在晏修面前透露急报。 阿勒宏首当其冲站起身,直接提刀掀了桌子大步跑回营地。 晏修闻言沉下脸:“都愣着做什么?朕能呼风唤雨灭火不成?摆驾。” 他倒要亲自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纵火。 君王动怒,大秦人也不敢有继续玩闹的心思,纷纷离席跟在他身后一同前往。 晏修骑马至北凉大营外时,火势已经被人控住。 还好这场火并未波及来朝的他国营地,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毕竟一个北凉就已经够让人头疼。 “陛下,大火已被湘王率先带人扑灭,目前正在清点北凉大营内的人数。” 晏修无心听手下之人说了些什么,他眼里只有被晏行抱在怀中的祝思嘉。 只见晏行跪坐在地上,将祝思嘉抱在怀中,拿了个小壶往她口中灌着什么东西。 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祝思嘉,正不省人事躺在前未婚夫的怀抱里,亲密到如此地步。 此情此景,无不让紧随晏修而来的大秦人瞠目结舌,甚至还有胆大的贵女,频频向晏修投去复杂的目光。 “湘王不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晏修走到二人面前蹲下身,语气凉薄又冰冷,用只有他和晏行才听得到的音量,狠狠震慑晏行。 晏行还未答他,就只觉手上一空,祝思嘉被晏修捞回了他怀中。 “陛下息怒。” 晏行小声致歉,他站起身,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大声证明自己的清白: “北凉营帐着火一事,乃是祝美人与长公主殿下最先发现,且本王亲自目睹,是祝美人亲身进入火场将珍珍公主救出。” “火场内浓烟四起,祝美人吸入过多,这才导致她短暂晕厥。于情,祝美人乃本王皇嫂;于礼,祝美人乃舍生取义救人的英豪,本王出手相助亦是情理之中。” “还望各位给本王几分薄面,也请敬重陛下和祝美人,莫要再妄自非议此事,以免寒了皇室的心。” 珍珍公主在阿勒宏怀中醒来,她亲自用生平最流利的汉话作证: “这位王爷说得对,我作证,真的是祝美人将我救出来的,咳咳……” 大秦不比北凉,女子地位虽比北凉高些,但大秦人最看重所谓的“风骨”和“清誉”“名声”这些表象。 尤其是大秦天子的女人,比普通女子更要兢兢业业,时时做好表率。 祝思嘉这柔弱女子竟敢只身深入火场救人?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那些早就暗暗不爽她的贵女们,方才还在抱着看戏的心态,想看看她醒来后,晏修会如何当众动怒质问于她。 就算她真的与晏行清清白白,可她一个后妃,为何会借着散酒劲的名义,现身在这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北凉大营? 可若是这北凉公主当真葬身于中秋夜宴,依照北凉蛮子的脾性,恐怕会与大秦重新交恶。 没想到她们自己,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典范,便纷纷臊了脸皮低着头。 “不早说。”晏修一手抱着祝思嘉,一手将晏行手里握着的小壶抢来,“你给她喂的是什么?” 晏行恭敬道:“回禀陛下,此药乃臣提前备好的特制药,为的是及时救助在火场中昏迷之人,否则恐怕会伤了身体根基。” 晏修的脸色这才较方才好了点,他低着头,亲手将小壶的壶嘴塞进祝思嘉口中,一点一点将剩余的药喂她喝下去。 满满一壶药下肚,祝思嘉还不见醒。 就连晏行也有些意外,她这是吸了多少火场毒气?若是自己没有摒弃前嫌对她及时施以援手—— 恐怕等她醒来,脑子就大不如前了。 “摆驾回营,传柳太医。” 晏修将祝思嘉横抱,他平时没少抱祝思嘉。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她抱在手上的触感这么轻盈,脆弱得仿佛一片薄薄的柳叶,稍有不慎就会被风吹走。 “湘王,今夜之事交由你彻查。明日返程回京之前,朕要你的答复。” …… “陛下别担心,美人现在已无大碍。可能是过度劳累的缘故,还深陷梦魇之中,这才无法转醒。老臣会给美人开一剂安神汤,服下即可。” 晏修拿着一块打湿的帕子,亲手给祝思嘉擦拭她面上灰痕,听了柳太医的话才宽下心。 柳太医欲言又止道:“还有一事,老臣不知是否能禀报陛下。” 晏修的手顿了顿,继续擦拭道:“说。” “陛下此前问过老臣,那味避子汤对女子身体有何影响。臣的方子偏温和,并不如其余寒药一般,长期服用会影响女子生育,故而对生育并无大碍。” "可老臣此前并未给祝美人把过脉,今日才知祝美人体质极寒,本就不易生育。若是如平常女子一般服用老臣那味药,恐怕……" 后面的话不用柳太医说晏修也清楚。 是他愚钝了。 若她的体质当真康健如常人,这小腹早就在他们二人初次亲密后隆起,不至于中间还来了场月事。 她明明已经子嗣艰难,晏修居然考虑过要防备她。 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加害? 她这样心善性软的无辜女子,仅仅因为自己的猜忌便差点背上如此严重的代价。 晏修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昏聩到此等地步。 "不过陛下放心,祝美人的身子若经过精心调养,还是会有孕育希望的。" "此事日后再提。"晏修不愿多言,若是祝思嘉在此刻突然醒来,他该如何面对她? 柳太医退下后,晏修拉着祝思嘉的手和她说了会儿话,又亲手喂她喝下汤药,见她还是没有转醒的趋势,晏修便不多叨扰,起身离开了。 帐中空无一人。 祝思嘉睁开双眼,喉腔里一阵苦涩。 不知是今夜被灌下的汤药太苦,还是心里发苦。 原来晏修从未想过要让她生下属于他的血脉,甚至想那样加害她。 不就因为她出身燕王府吗? 母凭子贵这条路是彻底行不通了。 第34章 皇嫂也去了北凉大营 在上林苑待了整整一个月,终于要返京。 祝思嘉昨夜太过劳累,加之大火的影响,今日依然打不起什么精神。 晏修的马车乃是四马同拉的规格,马车乃是大秦当今第一能工巧匠亲手打造雕琢而成,无比奢靡华贵如行于平地的同时,内部甚至能容纳十数人。 不过祝思嘉并未坐进晏修的马车内。 他的马车今日可是坐进了好几名风云人物,与他有要事相谈。 “陛下,昨夜纵火之人已经被两名护龙卫抓住。” 晏行示意十一将人拽上马车。 “北凉人?” 马车内众人议论纷纷。 这就有意思了。 晏修好整以暇地盯着那名跪在地上发抖的北凉男子。 那北凉人一句汉话都不会说,晏为一开始以为他是装的,抬脚狠狠碾过他的手指,他疼得嗷嗷叫也嘣不出半个秦人听得懂的字。 晏为这才相信他不是装的。 李卧云看得满眼嫌弃,眉头拧成了疙瘩:“湘王爷,让微臣来吧。” 他一开口,才让众人想起他这个鸿路寺卿精通各类语言。 李卧云和那北凉人一阵叽里咕噜、云里雾里的交谈过后,他才不紧不慢译成秦语道: “此事无关我大秦,乃是北凉内部之事。他是北凉王叔那木纳什的人,此次纵火事件便是那木纳什一手策划,为的便是祸水东引到大秦身上,引起阿勒宏和大秦的斗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那木纳什,就是这次来的那个臭烘烘的干瘦北凉老头?“晏为恍然大悟,向晏修解释,“他是当今北凉可汗的堂弟,与阿勒宏同为北凉重臣,早有耳闻他对北凉可汗的王座虎视眈眈。" 晏修毫不避讳地将目光落在晏行晏为二人身上: “朕听闻北凉可汗年老体弱,已是强弩之末,故而整个北凉内部现在内乱四起,人人都想争夺王座。” 晏行立刻跪下:“北凉人蛮横无理并无家国之观,皇室成员只会为一点蝇头小利鹬蚌相争,以致北凉现在饥荒四起、人心惶惶,平民百姓惨死荒原。” “若非此役以及凛冬将至,北凉此次才肯低头与大秦求和。我大秦如日中天,长此以往,北凉必会是大秦囊中之物。” 晏为倒没他这么紧张,他扇了扇风不紧不慢变态道: “即使人人都道北凉可汗时日无多,甚至无人可用。但他有个一手提拔起来的阿勒宏,手握北凉重兵,打得周遭国家满地找牙,依旧对他忠心不二,足以与那木纳什分庭抗礼。” 听了他们二人的回答,晏修勉强满意。 “但是有一事,臣弟不是很明白。”晏为看向晏行,“六哥,昨夜事发突然,我可是记得在长姐来寻求援助之前,你就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北凉大营,顺势救下皇嫂。” “而皇嫂借着吹风醒酒的名义,实则也去了北凉大营,这一切会不会过于巧合?” 眼看晏修的脸色不对劲,而晏行依旧一副行得正坐得端的模样,吓得李卧云赶紧跳出来补充解释道: “湘王爷所言之意微臣明白,此事实在蹊跷,为杜绝后患,我们亦要清查大秦内部,以免有狼子野心之人与北凉联手。” “李大人的意思,这次纵火之事可能也有秦人参与其中? ”晏修少见的面色凝重,心中默默重复着那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北凉与大秦之间有多股势力在暗暗过招,到最后究竟鹿死谁手、谁才是那个渔翁,现在谁也说不准。 绝不能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李大人还是未解释清楚臣弟的意思,臣弟的意思是,六哥与皇嫂双双现身火场,未免也过于巧合。” 发生在祝思嘉身上的巧合一件接着一件地来,如何让他能不起疑? 晏行藏在袖中的拳头默默握紧。 他要如何向众人解释,他看到了大火中种种人间炼狱般的惨状?要知道自己这位天子手足,最厌恶怪力乱神之说。 “若是本王说纯属巧合,七弟可信?”晏行不卑不亢,眼神坚定,脊背挺得更直,“都什么时候了,七弟还要以最龌龊的想法和方式揣度人心,不仅将我与祝美人置于不顾,更是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不顾。” “你自己风流浪荡惯了,便也觉得人人都如同你一般,就爱盯着胯下那二两肉的事反复咀嚼?我乃文人,不屑更不敢在陛下面前,用此等下流肮脏的词汇侮辱手足。” “可从昨夜到今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此事,究竟是何等居心?到底追究真相是真,还是离间我与陛下、陛下与祝美人之间的关系才是真!” 晏为被他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气不打一出来:“晏渊之你什么意思,你还有俩装正人君子,我——哎哟!谁敢当着陛下的面行刺本王!” “渊之骂得对!就该骂骂你这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泼猴儿!你这多嘴多舌的毛病小时候还没被本宫治服?” 昭华公主不知何时上的马车,更不知何时站在了二人身后,找准时机给了晏为一耳刮子。使劲拧了把他的耳朵,晏为疼得直跺脚。 又来了,又来了,晏氏皇族特有的爱撒泼吵架。 晏修揉了揉额角厉声道:“成何体统?都给朕闭嘴!谁在多嘴便削其爵位贬为庶人流放岭南。” 接着一句他的语调才缓和了些:“皇姐,你先说。” 昭华本就是来给祝思嘉做人证,谁曾料到她一进马车就看到此种混局,心中叫苦连天,语气都带上几分无奈: “陛下,昨夜是我邀祝美人一起外出的,此事要怨也该怨我,不该任由小人怀疑到祝美人和逸王身上。” “更何况发现着火的第一时间,是祝美人镇静指挥我们才没乱了阵脚,包括地上这名北凉蛮子,也是祝美人不顾自身安危,让那两名护龙卫跑去抓的。” “她跑进火场的时候是那样坚决,根本不像贪生怕死之辈,若此事真与她有干系,她又何必演这出可以威胁到性命的苦肉计?” 昭华清了清嗓子:“同为女子,你们一群男子在这儿肆无忌惮地讨论她,本宫真替她感到心寒!还不如让那北凉女死在帐中!” “你们男人自诩有血有肉有血性,大不了和阿勒宏恶战一场壮壮你们那不堪一击的威风!思嘉将她救下来就是为了听你们骂她的?” 第35章 臣妾想回府见见母亲 “皇姐所言极是。”晏修起身,冷眼扫过晏为晏行,“你二人罚俸三年,禁足一月,无诏不得出府半步。” “北凉内部之事我们不必插手,先坐山观虎斗。等过了这个冬天,再将北凉一网打尽。” 这次北凉内斗之事被顺藤摸瓜扒了出来,阿勒宏已经与那木纳什彻底撕破脸,可北凉王庭还不知那木纳什叛变谋反的事。 昨夜子时,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那木纳什见事情败露就带走北凉大半兵力,连夜北上逃回北凉王都。 只给阿勒宏留下些劣质马匹,及两只手就数得过来的兵力。 那木纳什的队伍经过一夜跋涉,阿勒宏肯定追不上他们,何况还有个尚在虚弱中的珍珍公主在他身边,极大程度上束缚了他的手脚。 阿勒宏只能向北凉可汗亲自修书一封,他往日里那一身傲骨有多狂狷硬朗,恳求晏修,让他带着珍珍公主暂留在大秦时就被打得有多碎。 若与阿勒宏联手歼灭北凉叛军一党,事成之后,北凉南域的那块草原便是大秦的。 大秦如今国力兵力皆强盛,什么都不缺,唯独就缺上好的战马。 北凉人之所以让人闻风丧胆,战马起了必不可少的功劳。 这是笔不错的好买卖。 只是再好的买卖现在也压不下晏修的怒火,他看着晏行和晏为就烦,偏生他们二人还将不服气写在脸上。 原本简单的问题演变成这副模样,话茬子绕了一茬又一茬,晏为等人都对祝思嘉怀有恶意。 晏修头疼,不愿意再在自己的马车待下去。 他叫停马车,跳下车后走向祝思嘉所乘的那辆。 祝思嘉马车内。 “祝美人,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已经考虑清楚了。”祝思盈跪在祝思嘉脚下,仅仅几日不见,她的眼神忽然成熟了许多,“我不会再妄想入宫,不会再做异想天开的美梦。” “其实我深知美人是为我着想,是为母亲着想。可你不在燕王府的这些年,我与母亲的日子过得……” 想到虞氏,祝思盈于心有愧。 祝思盈在京中贵女圈的风评并不好。 尤其是府中还有个身份与相貌都如此显耀、才高八斗的长姐衬托下,越显得祝思盈不择手段、野心勃勃,又让人贻笑大方。 每逢大大小小的宴会,她总爱盛装出席,想抢一枪风头好吸引那些尚未婚配的公子,却往往因为没有任何真才实学与底蕴而弄巧成拙。 她能有什么错呢? 她只是想嫁进一个好人家当一家主母,给自己争口气,也好让虞氏能扬眉吐气,好让燕王府上上下下都不敢再轻怠虞氏。 祝思盈最是怕别人看不起。 此地不宜多言,她并未仔细向祝思嘉提起过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她哽了哽嗓子道: “总之,若是日后美人一切行事,有需要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定不会拖后腿。” 虞氏所生的三人中,祝思嘉已贵为天子妃,祝元存也因为一场马球赛登上仕途,而虞氏更是沾了祝思嘉的光被封了个诰命夫人。 他们如今在燕王府的处境已是今非昔比,确实不需要她再付出些什么了。 祝思嘉把她扶起来,看着眼前这张和自己三分相似的面孔: “你别怪我给你的那几巴掌打疼你就好。你是我的亲妹妹,你我二人虽没有一同长大,可血浓于水,不论从前你听了谁的挑拨对我心生怨恨,我也与你一笔勾销。” “母亲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多,身子也一年不如一年。还有一年你就长大成人,回京之后我只能幽居深宫,再不能时时刻刻都陪伴在母亲身边,你要替我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 “府中若发生什么意外,还有你拿不定的主意,都进宫来找我便是。我们一定要齐心,明白么?” 祝思盈泣不成声,没有力气答她的话只能连连点头。 祝思嘉想拉着她的手让她与自己同坐时,马车忽然停下,车门打开,冷峭的寒风灌入,又迅速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外。 晏修今日穿的是套玄色常服,满头乌发以翡翠玉冠高高束起,肩披一条墨狐裘围脖大氅,锋利的下颌被埋在一片绒毛之中,更显得冷白胜雪。 无论何时,他都耀眼如北极星辰。 “见过陛下,臣女告退。” 祝思盈不再如前几次般越界,自觉退下。 晏修走进马车,车外的宫人顺手关上门,他坐到祝思嘉身边,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今日可好些?” 祝思嘉不敢躲开他的手,虚弱道:“好多了,多谢陛下关怀。” 晏修见她还带着病色,想来是这辆马车并不算舒服,便把她抱到自己膝上坐着:“还有半日就到西京城,再坚持一下,等进了宫朕让人给你好好调养一番。” “昨夜你立了大功,救下了整个大秦,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朕提。” 他现在越看祝思嘉越发喜欢。 本以为自己只是贪恋她那副绝世无双的美艳皮囊,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带给他的新鲜感和震撼还在不断叠加。 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上她了,只是一点点。 她还没先学着喜欢自己,自己就先一步动心。 晏修想。 喜欢就喜欢,又不丢人。 他喜欢的东西很多,再喜欢一个,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这天底下就没有他不能喜欢的。 听了他这席话,祝思嘉的眼神总算没了方才涣散,她问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晏修笑她:“天子之言一言九鼎,骗你不成?” 目前除了后位不能给她,剩下的一切他都能给。 祝思嘉主动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脑袋埋进他颈间的墨狐毛之中取暖: “陛下知道的,臣妾的娘亲还在燕王府,就连臣妾的贴身丫鬟也在。臣妾今夜想回燕王府一趟见见他们,明日再带着红菱一起回宫,不知陛下可否同意?” “朕允了。” 第38章 红菱这就死了 要是真能成为当今陛下的人,岂不比其余陪嫁宫女的待遇还要好? 历代后妃从家中带进宫的贴身侍女,日后顶了天也就当一宫的掌事宫女,被天子身边大太监看上拉去当对食的也不少,可谁能好得过直接成为天子的女人? 说不心动是假的。 红菱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但眉眼间的喜悦都快藏不住了,她羞红了脸低着头:“奴婢不敢与美人分宠,奴婢只想做好分内的事……” “这怎么能叫分宠呢?”祝思嘉见自己给红菱的手都掐出了印子,松开她,“天下男子三妻四妾才是正常之举,更何况是陛下。与其让你在宫中继续替我当牛做马虚度此生,倒不如和我一起伺候陛下。” “我们可是同甘共苦的姐妹,有福了自然也当同享。” 红菱这才含蓄点头,算是应下了。 祝思嘉又无奈地叹了叹气,仿佛红菱真的成了晏修的后妃一般,满脸遗憾道:“等你被封了位分,就会有自己的宫殿,咱们再也没机会如从前在北地一般同床而栖了。” 她从前与红菱感情最要好的时候,两个人在北地的庄子里不以主仆相称。 祝思嘉规矩少,人也并不挑剔娇贵,庄子里人也少,因此红菱刚开始跟着她那两年,是常常跑到她的床铺上与她同眠的。 两个人曾经亲密无间到这样的地步,祝思嘉自己也没想到,红菱会背叛她。 如今,她没有机会背叛自己了。 红菱怕祝思嘉因为此种小事反悔,迫切安慰她:“美人别担心,到了宫中咱们也能像从前一般亲密无间。” 祝思嘉失落摇头:“宫中最是注重规矩,陛下亦是,若让他看到自己的两个女人睡到一团,像什么话?” 红菱被祝思嘉逗得捂嘴咯咯笑。 “所以,趁今夜有机会,红菱姐姐就歇在我房中吧。”祝思嘉伸手拂过床被,心道果然是上好的料子,“过了今夜,你我二人之间便不能再这般逾矩了。” 红菱总感觉今日的祝思嘉有些奇怪,奇怪到让她浑身不自在,可仔细一想,祝思嘉平时也对她不赖,根本没有把她当成下人看待过,言行举止倒是合理…… “好,奴婢答应美人就是。” 祝思嘉眉开眼笑:“这样才对。” …… 丑时时分,祝思盈的敲门声吵醒了睡梦中的二人。 红菱睡在边上本想起身开门,被祝思嘉拦住,几番劝说后祝思嘉亲自下床去开。 “姐姐不好了!娘亲她又呕血,你快赶紧去她院中侍疾!”祝思盈连衣服都没穿好,急得满头大汗,在祝思嘉房门前反复踱步。 红菱迷迷糊糊道:“三小姐,这不合规矩吧?我家美人已是你们的主子,哪有跑去侍疾的道理?” 祝思盈眼尖,一见红菱居然敢躺在祝思嘉的床榻上休息,立即跑进屋,站在红菱面前双手叉腰骂了回去: “你算是什么东西?主子说话哪儿有你个贱奴插嘴的份?我叫我姐姐一起去照顾娘亲关你什么事?” 红菱识趣地起身,开始更换衣物。 祝思嘉都要跑去侍疾了,哪有她一个贴身丫鬟闲着的道理? 谁料她双脚刚沾地,祝思嘉就制止了她:“无妨,想来是娘亲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去去就回,红菱你好好休息便是。” 她转过头狠狠训斥了祝思盈一番: “红菱是我的人,明日也是要和我一同进宫的,你三更半夜在这里大呼小叫、口出恶言,丢尽我燕王府的脸面,像什么话?给红菱姐姐道歉!” 祝思盈心不甘情不愿向红菱低头认错:“对不起。” 红菱这才安心躺回床上。 祝思嘉把门轻轻一带,确认房中又传来红菱的轻鼾声,她带着祝思盈不紧不慢将最后一扇窗户合得严严实实: “思盈,你做得很好。” …… 翌日卯时,一声尖叫打破了燕王府清晨的宁静。 听声音是从祝思嘉的院中传来的。 燕王府一行人如临大敌,衣衫不整就悉数从床上起身,跑进祝思嘉院子里一探究竟。 这位小姑奶奶现在正得盛宠,千万不能在燕王府内出什么事,否则上面那位怪罪下来,他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真正到了祝思嘉房中,众人才发现祝思嘉怀里抱着红菱,哭得撕心裂肺。 红菱肤色苍白,白中透紫,浑身僵硬得不像话。 显然已经断气多时。 “都怪我……都怪我……”祝思嘉抱着红菱的尸身哭得死去活来,“都怪我昨夜忘了房中还烧着炭。” 云姨娘壮着胆子,率先上前将祝思嘉从床榻上拉出来,她紧张道: “一个丫鬟而已,死了就死了。如此晦气的东西,美人别抱她太久,以免损了自己的气运。” 其余人也劝慰祝思嘉:“云姨娘言之有理,此地不宜多待,有什么事还请祝美人随我等移步正厅再说。” 正厅内。 祝思嘉坐在主位上哭哭啼啼讲述了昨夜之事的经过。 原来是祝思嘉房中烧了炭,她昨夜去虞氏院中时怕红菱冷随手关了窗户,红菱吸多了那毒气,因此才没了的。 虞氏也在此时赶来,一想到祝思嘉院中白白没了一条性命,她满脸惋惜: “昨夜之事怪我,我吃多了石榴吐了些红色的汁水儿,吓得思盈这孩子以为我发病了,这才去找的美人……” 正厅内的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燕王重重锤了下桌子呵斥道:“够了!叽叽喳喳成何体统?不就是个丫鬟?拉乱葬岗埋了就是!我燕王府中还少了几个陪嫁进宫的丫鬟不成?” 这让张茵嗅到了时机,她故作通情达理:“既然这样,妾身立刻去安排几个新的婢子陪祝美人进宫就是。” 祝思嘉哭得快脱力了,她柔弱道:“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红菱陪伴我身边多年,我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别的人代替她。何况宫中还有这么多人伺候我,此事就此作罢。” “这怎么能行?”祝思仪打了个哈欠,“美人这话传出去,不怕表哥治我们燕王府苛待后妃之罪?” “表哥宫中那些人再好,能好过对你了如指掌的府里的人?” 第39章 女儿定当好好孝顺您老人家 祝思盈气不打一处来,振振有词怼了回去: “大姐往日在府中如何目中无人我管不着,二姐今日已贵为美人,哪有你替她做决定的理?她想带就带不想带就不想带,咱们做臣子的都得听命于她,你觉得你能代陛下替她做主了?” “还是说夫人和大姐好心送婢女给美人是假,送进宫内给你们做耳目,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才是真?是不是还要连陛下也一块监视了?” 张茵母女二人的心思,竟被祝思盈当众这么拆穿,面上自然是过不去,尤其是张茵,被祝思盈气得脸色铁青,差点要往身后栽倒。 “你这牙尖嘴利的泼妇!”祝思仪扶着张茵,愤气填膺,“别以为你仗着有个姐姐撑腰,就可以在燕王府里风生水起!若不是我,祝思嘉能——” “思仪!莫要胡说。” 燕王及时打断了祝思仪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这丫头打小口无遮拦惯了,说话根本就不过脑。 上次在秋猎之事,若非太后和燕王府推出数十人替她挡祸,被护龙卫剥了皮挂在马球场的便会是她了! “你们两个眼里还有没有家?还有没有把本王这个父亲当一回事!当着本王的面都能闹成这样,现在开始你们二人去给本王罚跪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反省自己!三日之内不得饮水进食!” 祝思嘉哭够了戏也看够了,现在才放下手帕,与方才那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全然不同,她面无表情冷声道: “我不过才回府中住了一夜,你们便能闹成这个样子。也对,我自小便不得燕王府的喜欢,思盈更是因为缺了我这个姐姐的教导,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燕王又不是傻子,岂会听不出她意有所指? 他当即改口道:“思盈免去罚跪的责罚,回自己房中闭门思过去吧。” 他知道祝思嘉对当年被送往北地一事始终介怀,从前她提及此事时,燕王只当她娇气不懂事。 可现在她换了个身份提及此事,不就是想让他当众难堪? “可否耽误美人一点时间晚些回宫?还请与老臣移步书房,老臣有要事相商。” 燕王甩下这句话,不顾祝思嘉的拒绝与否,直接走向书房方向。 书房内。 从前被拉进书房训话的时候,都是燕王一人坐着,祝思嘉得垂首站着。 可如今,她也有了和燕王平起平坐的资格。 祝思嘉漫不经心把玩着桌上的杯盖,悠悠道:“父亲有什么话还请直说,陛下特意吩咐过我,今天要早些回宫。” 在外人面前,燕王尚且会装出对祝思嘉恭敬的模样,可到了无人的角落,他永远是祝思嘉的父亲,永远是座祝思嘉无法撼动的大山。 燕王捋了捋胡子,看祝思嘉的眼神仿佛一个慈父般:“思嘉,这些年你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当初送你去北地一事,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钦天监说若你留在府中长大,恐会给燕王府带来灭顶之灾,我迫不得已,才……我是如何疼爱你母亲的,这西京城内谁人不知?你是我和她第一个孩子,自然就是我的心头肉。” “你没法回府的那些年,为父常常仰望着北地方向的夜空,担心你在那样的苦寒之地能不能平安长大。” 哪儿有这么随随便便就扔出去的心头肉? 祝思嘉笑了笑,看破不说破。 前世她第一次发现晏行与祝思仪在逸王府干柴烈火时,祝思仪丝毫不慌张,反而大大方方赤身裸/体,走到祝思嘉面前一番挑衅。 临走时,她还不忘往祝思嘉心口继续捅刀子: “傻妹妹,看你这么多年被人蒙在鼓里度日如年的样子,本宫都心疼得不行。若是当年你没去北地,会不会和渊之青梅竹马的就变成了你?” “呀,忘了和你说,时至今日,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个克父的命格吧?那钦天监花点小钱就能收买,但凡父亲当时多长个心眼翻翻黄历,就能发现,你根本不是什么大凶大煞的命格。” 祝思嘉那时难过的,并非是晏行背着她和一国之母偷情,而是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被别人操纵的份,容不得她做半点抗争。 回过神来,祝思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燕王: “父亲是想说,哪怕日后我甚至贵为皇后,也不能忘了燕王府的生养之恩,不能忘了我身上始终流着您一半的血。更不能忘了向长辈尽孝,以燕王府的荣辱为第一等,是不是?” 燕王没有接话,但他面颊上浮现的笑已经说明一切。 祝思嘉放下杯盖起身:“女儿明白了,女儿定当好好孝顺您老人家,绝不让您失望。” 好日子还在后面呢,父亲大人。 …… 祝思嘉回宫后,燕王府小厮依照她的特意嘱咐,要替红菱寻个风水上好的地方好好安葬。 西京城外有一名山,风景秀美的同时,也符合祝思嘉口中“风水宝地”的要求。 送葬的小厮将红菱的棺柩抬至此处,坐在离埋骨地不远的一块巨石上稍作歇息,他们还没动土开挖,就听到林中传来阵阵异响。 甚至还有女人若即若离的哭声。 有胆儿小的已经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差点一跟头从巨石上栽下,胆大的骂骂咧咧提着刀走进树林:“到底是什么人装神弄鬼,等着老子去一探究竟!” 结果他进了林子不过片刻,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着:“闹鬼了快跑啊!” 红菱的棺柩就这样被他们丢在了荒山野岭。 四周寂静无声,唯独那口沉甸甸的棺材,摆在稍显空旷的草地上,诡异而瘆人。 “都跟你说了要等他们挖好坑咱们再吓人,看吧!现在就我们几个,谁去挖?” 任淮脱掉身上的伪装,坐在那块巨石上唉声叹气。 祝元存耸了耸肩:“我有什么办法?今日轮到我领队站岗,回去晚了我会被人发现的,好了好了快动手吧。” 任淮盯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紧张道:“美人怎么会想着……让我们来偷尸啊?” 祝元存给余下几名同伴分配铁锹:“我也不知道,我姐的想法我一向捉摸不透。” 第40章 晋封婕妤 长乐宫外。 祝思嘉伫立在正殿门外,久久凝视着竖匾上“长乐宫”三个大字,第三次问钟姑姑:“姑姑,您确定陛下是让我住进这长乐宫?” 长乐宫上一任主人还是文帝的发妻,大秦大名鼎鼎的孝文太皇太后。 也就是晏修的皇祖母。 文帝一生只有孝文太皇太后这一位妻子,二人之间情比金坚、感天动地的爱情,成了每个大秦女子的心中向往。 晏修八岁那年,这位德高望重的太皇太后才去世,听说她尚在人世时,就常常命人将晏行带进长乐宫中陪她聊天说话。 小晏修还对她说过,以后要让自己最爱的妻子,也住进这里,效仿皇祖父与皇祖母那样白头偕老。 太皇太后乐乐呵呵同意了。 这只是大秦流传已久的一桩趣谈,没有人清楚晏修小时候是不是这么说过。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能住进长乐宫的人,必然只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钟姑姑哑然失笑,再三掏出圣旨确认道:“祝婕妤,这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呢,让您入居长乐宫。” “婕妤?”祝思嘉瞪大了眼,“我、我怎么会是婕妤呢?” 依照大秦的后妃制度,婕妤之上就是昭仪,昭仪之上……自然就是皇后。 祝思嘉诧异,自己的晋升之路是不是太快了点? 钟姑姑好心解释道:“这是陛下今日才下的诏书,圣旨还未传至燕王府的时候,婕妤您就回宫了,老奴在此恭贺祝婕妤。” 半晌后,祝思嘉才适应自己已经连升两阶的事实,心情复杂地推开长乐宫的门。 站得越高只会摔得越惨,她第一次时,被晏修封为位分不低的美人,已经招来无数人眼红。 眼下她又成了大秦当今唯一一位婕妤,甚至晏修的后宫现在只有她一人,若是日后有新人入宫,可想而知,会有多少双手会想要将她拉下高坛。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欲居高位必承其重。 夜间,祝思嘉被晋为婕妤的消息传遍了西京城。 有人春风得意,就有人心灰意冷。 西京城风潇雨晦,天摇地动,张太后在章台宫内摔了一盏又一盏烛火,做工繁美的地灯摔在地上,差点点燃窗边垂地的长帘。 “滚出去!都给哀家滚出去!”张太后一逢雨天便头痛欲裂,今日更甚,“烧吧哈哈哈!全都烧了才好呢!” 现在谁也没法近她的身,青梅带着赵姑姑跟在她身后收拾烂摊子,下一瞬,又一盏地灯被张太后摔落在地。 “太后娘娘,您先别激动,奴婢去看看今夜是否是陈尚书当值!” 青梅给赵姑姑使了个眼色就跑出章台宫。 一炷香后,张太后已经冷静下来,半躺在软塌上盯着房梁无声落泪:“长乐宫,长乐宫……不就是个长乐宫吗,哈哈。” 陈让冒着大雨,跟着青梅的脚步姗姗来迟。 他走进章台宫,宫内的宫女太监都识趣退下,端着热燕窝姜汤的赵姑姑也习以为常地将汤递交给了陈让。 “太后娘娘赎罪,臣来迟了。” 陈让跪坐在张太后身前,一手端着姜汤,一手捏着瓷勺,将汤吹凉了才往太后嘴里塞。 张太后一把拍开他的手,将整碗汤都打翻在地,满眼怨恨地盯着他:“为何那小贱蹄子一进宫就能入住未央宫?哀家努力了一辈子,都没有资格住进去……” “秋猎上她便抢了哀家的风头了,为何回宫还要抢了哀家的长乐宫?” 陈让被滚烫的姜汤溅了一身,也毫不在意:“不过就是长乐宫而已,当今大秦太后是您,章台宫的主人是您,这就够了。” “是么?”张太后双眼空洞地看着眼前人,“这么些年来你为了你亲姐,委身于我,可有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陈让轻声道:“臣不委屈,能将大秦明珠拥入怀,臣怎么会委屈呢?” 先帝时期,他的亲姐姐陈太妃在宫中独占鳌头,甚至差点引和帝起了废后的心思,引得张氏一族都颇为忌惮。 陈氏不过是不入流的新贵,又怎可与张氏抗衡?陈让担忧陈太妃在宫中的安危,买通了大量情报,被告知张太后与和帝离心多日,便心生一计。 十多年前,他自荐枕席爬上张太后的床时,也是一个雷雨天。 那时的陈让才刚过十六岁。 “明珠?不过是颗皮都皱作一团的明珠。”张太后摸上自己的脸,“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人人都不理解哀家为何执意想住进长乐宫,就连玄之也不理解。他根本不知道,当年我为了守住他的太子之位,活得有多辛苦!玄之可是我的亲儿子啊!却与我离心成今日这般地步。” “既然陛下与您离心,那我们何不……” “不可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隔墙有耳!”张太后对护龙卫疑神疑鬼,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切记,此事莫要在我宫中提起第二遍。” 陈让只能低垂眉眼,藏好自己稍纵即逝的野心:“不会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张太后的手握住,朝自己衣领中钻去。 一阵云雨后。 陈让躺在张太后榻边,一遍又一遍轻抚上她风韵犹存的脸。 张太后吃饱喝足后情绪终于有所好转,她还一如少女一般,躺在陈让怀抱里喃喃道:“若是不忙于公务,就多来章台宫见见哀家。” 陈让暗暗握紧拳头:“微臣尽量。” 不是他不想见张太后,这么多烂摊子等着他去收,他连回家的时间都抽不开身。 长乐宫内。 祝思嘉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坐在她对面看书的晏修放下书,命人又往炭盆中添了些炭。 “陛下,臣妾不冷。”殿内的温度宛如炎夏,祝思嘉都快被热出汗了,“兴许是臣妾的母亲在思念臣妾吧,才打了两个喷嚏。” 晏修将信将疑:“哦?可朕怎么听说,连打两个喷嚏是被人骂了?” 祝思嘉笑道:“倘若臣妾真被人骂了,那臣妾今晚就得打上一晚了,毕竟这样大的福分……” “福分?这些本就是朕会给你的东西,何来福分之说?”晏修揉了揉眼睛,起身,“就寝吧。” 第42章 朕的后宫就不许有这种规矩 和祝思嘉相处了这么久,晏修大概摸清了她的脾性。 她表面上总是弱不禁风、娇软好欺的模样,与见了他就吓得面无血色的人并无不同,可她在屈服于君威的同时,亦有自己无声反抗的方式。 虽然她的反抗并没有什么作用。 但晏修笃定,若他不是一国之君,祝思嘉那小性子定能与他闹得一地鸡毛。 “先去趟校场。”晏修起身,准备回太极殿换一身衣服,“去看看朕的小舅子可还适应越骑校尉一职。” 明明这么在意祝婕妤,却非要嘴硬不肯说,更不敢直接明着关心人家,偏偏还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模样。 胡顺海退下吩咐人备驾时暗暗腹诽。 皇城校场。 祝元存初来乍到,年纪又小,能入选皇城禁卫军的皆不是等闲之辈,他一个毛头小子要管这么多比他高出一头的人,实非易事。 更何况禁卫军在秋猎时留在西京驻守皇城,并未亲眼目睹那场惊心动魄的马球赛,祝元存更难服众。 “小伯爷,咱们禁卫军可不是练马球的!若是给你气哭了,你还是早日请奏陛下让你去教马球算了哈哈哈哈……” “你们别说,明天当值的嘉义伯也是个乳臭未干的马球小孩儿!” “是啊是啊,我活了二十多载,还从未听说过历任越骑校尉是靠打马球打上来的,兄弟们服不服啊?” “都给我闭嘴!”祝元存扔掉手中长枪,长枪飞出数十尺之外,稳稳当当插在远处草皮上,“早听闻宫中禁卫军皆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今日一见,你们全是些油嘴滑舌的蠢材!” “若是不服气,大可上擂台与我一战,在底下议论我算什么本事?擂台之上刀剑无眼,小爷我愿赌服输!” 一席话传下去,还真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和祝元存决一死战。 晏修的轿辇无声停在不远处,见祝元存向整个禁卫军下了战书,他走下辇车,双手一负,认真观摩起眼下这场即将到来的激战。 擂台上,只见祝元存手持一把普通长枪,镇定自若等待挑战。 半个时辰过去,败在他手中的禁卫军一个接一个被打下擂台,叠罗汉似地歪在一旁,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 而祝元存只是出了点汗,依旧笔挺如松地站在擂台上。 想不到他真正主宰之地绝非马场这般简单。 “精彩。” 晏修穿过人群,一边伸出双手鼓掌一边走到擂台上,众人黑压压一片跪倒在地行礼。 祝元存松开长枪,单膝跪地抱拳向晏修行礼:“末将见过陛下。” 晏修亲手将他扶起来:“武兴伯免礼。” 他拉着祝元存一起漫步于皇宫中,除却用兵之道,二人还聊了不少关于祝思嘉的家常。 “说到西周。”晏修顿了顿,“若不出意外,明年朕该去亲自西讨大周。可眼下阿勒宏——” “陛下、陛下不好了!” 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跑到二人面前跪下。 晏修杀心顿起,在这种商讨战事的关键时刻,居然有人敢擅自打断他!但能让这眼生的小太监急成这样,想必是有重要之事。 “说。” “启禀陛下,小的是祝婕妤宫中的杂务太监!太后娘娘方才大张旗鼓地将祝婕妤召去了章台宫,祝婕妤现在正跪在章台宫前殿大声朗诵宫规!” 晏修:“……” 是他自己提前吩咐过,若祝思嘉遇到太后为难,可以破例。 “什么?”祝元存率先激动起来,他焦急道,“我姐姐可是哪里得罪了太后娘娘?” 晏修慰藉他:“武兴伯先回校场,朕亲自去章台宫走一趟。” 章台宫前殿。 祝思嘉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捧着一本厚重的宫规大声朗读。 张太后这是为秋猎之事拿她开刀了。 西京城地处大秦中原地带,虽不似北地那般九月即飞雪,可深秋的寒意也不甘示弱,自衣领灌进祝思嘉的脖子,冷得她每个毛孔都在战栗。 在这里跪了快一刻,祝思嘉已经读得口干舌燥。 赵姑姑在太后的嘱咐下全程站在一旁盯着她,她的声音稍微读得小点,就会被赵姑姑“友善”提醒,让她从头开始读。 翻来覆去她也只读前面这几段。 她畏寒,这种情况下她无法专心盯着书上的字。 “祝婕妤若是今日读不到第九十条,便不用回你的长乐宫了。”张太后随手抓起一块点心,看着祝思嘉纤细的身姿,眼中愈发嫉妒,“别怪哀家心狠,哀家当年做皇后的时候也是这么教导先帝后妃的。” 这个貌美胜过她当初的女人,最大的优势无非是年轻。 年轻多好啊,无需如她一样费劲了心思地去维持身形,点心都不敢多吃一口,也只是勉强不发福走样,还抵不过小年轻少吃一顿饭。 “我大秦虽不崇旧礼,可宫中不比宫外,规矩若学不好以致闯下大祸,可别怪哀家教导不严。” “太后训斥朕的女人学习规矩之前,先扪心自问,自己可将天地祖宗的规矩习得一二!”晏修来势汹汹,竟是表面上的礼也不给张太后行,“皇祖母还在世时,可有用如此狠辣不近人情的方子磋磨过您?” “大秦皇室何时以清规戒律来规训后妃?何时以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来抑止天性?” “见过陛下。” 祝思嘉知道自己的救星来了,将手中的书捧得更紧,压着嗓子道:“陛下别动怒,臣妾、臣妾咳咳……咳咳咳……” 张太后凤目怒睁,指着晏修:“玄之!你没有见过不代表就没有!后宫惩戒之事岂是你能明白?” 晏修脱下外衣裹住祝思嘉,把她抱进怀中,双目如炬,声如寒铁:“朕的后宫就不允许有此种规矩,太后若觉得不妥,大可搬去东都行宫颐养天年!” 他带着祝思嘉临走时,注意到了跪在一旁不敢抬头的赵姑姑。 “在上林苑时,可是你与祝婕妤有过一面之缘?” 赵姑姑连连点头:“是老奴、是老奴。” 晏修冷笑道:“今日也是你。即日起,到明年今日,你每日都去长乐宫正殿前跪着诵读三个时辰的宫规。” 第44章 不得入内 “祝婕妤,水榭里坐着的那位乃陈太妃。” 钟姑姑在祝思嘉身后好心提醒。 两群人隔得并不远,祝思嘉身边又跟着一个叽叽喳喳的珍珍公主,让人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可陈太妃甚至连脖子都没扭一下,就等着祝思嘉带人主动上前。 她这位前婆母被先帝宠出一身矜娇贵骨,祝思嘉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先帝驾崩后,陈太妃留在宫中,与张太后抬头不见低头见。 没了先帝的庇护,这么些年下来,她身上仅存的那点傲骨也被张太后碎了一地,唯独在祝思嘉面前,她总能找回昔日宠冠六宫的劲头,变着花样地为难她。 也算是她漫长的活寡妇生涯里唯一的安慰。 后来晏行做上大秦摄政王,陈太妃愈发变本加厉,加之年事已高,刻薄古怪无比,祝思嘉没少在她手里吃过苦头。 曾经祝思嘉是陈太妃的儿媳,可现在,她已经无需再对陈太妃言听计从。 但依照礼法,祝思嘉应当主动向长辈行礼。 祝思嘉带着珍珍,不疾不徐走到水榭外:“妾见过太妃娘娘。” 陈太妃身边的侯嬷嬷弯下腰,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她才转过身端详祝思嘉:“祝婕妤有礼了,快快请起。” 秋猎之事她早有耳闻,祝思嘉从她的准儿媳成为天子妃那一刻,她就知道,此事一定与晏行脱不了干系。 若祝思嘉还是她的准儿媳,此时此刻,她又何必看在天子的颜面上对她客套至此? 祝思嘉行完礼,安安静静带人离开,陈太妃没有留她的意思,那她就绝不多作停留。 佳人走远,陈太妃眸中精光毕现:“方才仔细看了一番,确实是个顶尖儿的美人,比她那养尊处优的嫡姐还要貌美三分。” “甚至那祸水相更甚那位当年。” 陈太妃身旁的侯嬷嬷应和道:“老奴从未见过祝婕妤,今日得见,当真美得让人喘不上气。” 只可惜到底与逸王爷有缘无分,若能嫁作逸王妃,想必日后会更和她亲近些。 “哼。”陈太妃继续捡起剪刀,慢条斯理修剪桌上新鲜采摘的菊花,“一个女人若想立足于后宫,光是靠美貌是不够的,得靠智慧。” “渊之曾说过她枯燥愚笨,金玉在外败絮其内,这样的女人不进逸王府的门也算一桩幸事。” “她比章台宫那位年轻时还要惹眼,但那又何用?章台宫那位年轻时不也令六宫粉黛大失颜色?可先帝最宠爱的——” “太妃娘娘慎言,今上养的那只护龙卫可是无处不在。” 侯嬷嬷吓得老脸惨白,赶紧出言提醒。 一想到晏修和晏行这兄弟俩的关系,陈太妃更是痛心疾首,她捂着胸口,似乎有感心疾发作: “我苦命的儿啊!这么多年他深居简出,只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闲散王爷,这还不能够让陛下满意?秋猎的火若非渊之及时救援,恐怕那祸水也会和北凉蛮女一并葬身于火海中!他究竟是犯了何事,要被陛下禁足整整一月?” 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晏行当众碰了祝思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火场之事晏行虽诚心叮嘱过,但架不住胆子大的人走漏风声。 传到她耳朵里时,就变成了晏行与祝思嘉剪不断理还乱,宁愿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把人从火场里抱出来。 当今陛下是什么脾气?盯着他养的猫多看两眼都能让他起疑心! 分明是那女人自己不安分守己,冒冒失失就敢往火场里钻!她的儿子心善,却因此招来责罚! 当真是个克父的晦气扫把星。 侯嬷嬷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心疾药喂她服下,一边焦急地左顾右盼,低语疾声道:“太妃娘娘别担心,老奴再派几个人出宫一趟,还不信以您的名义都无法进逸王府大门半步!” 陈太妃这才觉得压在身上的重物被无形的力量慢慢挪走。 逸王府大门外。 侯嬷嬷派出宫的两名小太监,果不其然,提着大包小包被铁甲卫拦在门外。 没想到陛下这回动了真格,竟派出铁甲卫来监视王爷。 十一站在铁甲卫身后,满脸犯难道:“你们先回宫吧,陛下的旨意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不过你们回宫面见太妃娘娘的时候,记得说话圆滑些,明白了吗?” 圆滑? 要怎么才算圆滑?既不能撒谎骗她,说他们二人能入府探望,否则就会被陛下杀头;又不能直接说逸王还剩二十多天的禁足,若是伤得她心疾复发…… 两个小太监愁眉苦脸,提着东西走了。 这一幕远远地被祝思仪的贴身婢女落英看进眼里。 落英回府禀报祝思仪的时候,祝思仪不以为然:“他们不能进不代表我不能进,也不想想我是谁?陛下可是我青梅竹马的亲表哥!铁甲卫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拦我。” 她正在满心欢喜地给自己绣盖头,还有半个月就到她十八岁生辰。 虽然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在十八岁生辰这天收到晏行的婚书,但眼下晏行因为祝思嘉那贱人被禁足府中,祝思仪怎能不气? 不过只要在明年之前和晏行成婚,她什么都能忍。 一想到自己与晏行拜堂成婚的场景,祝思仪的针都快不少。 逸王府内。 西京今年的晚秋有些不大对劲,怎么看着更似万物生长的春日? 晏行怀着疑惑,于园中一遍又一遍穿梭,他走到一扇落灰的门前,这个小院他几乎不用,平时也是府中用以堆砌杂物旧物的地方。 可冥冥之中有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牵引至此。 他推开门,门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看见自己站在石子小路中央,而站在“自己”对面的,依旧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休书我已拟好,王爷只需按下手印,从此我们二人形同陌路。” “是么?你居然会写休书。” 晏行走近“自己”身后,仔细观察那封休书,字迹有些熟悉,可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本王说过要休妻吗?” “下去把自己洗干净,本王今晚要你侍寝。” “哗——”的一声,休书被他一点一点撕掉,飞在空中又化成一场大雪。 第45章 趁火打劫 不可能,那个凌侮妻子的“晏行”绝不是他,他怎么会做最为天下君子不齿之事呢? 可晏行只能眼睁睁看着夜幕降临,房中传来女子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幽咽。 那声音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到最后竟像是索命女鬼一般凄厉。 晏行于睡梦中吓出一身冷汗,他猛地起身,睁眼,窗外夜空星光点点,乌雀南飞。 自秋猎开始他总是做这样奇怪的梦,回到王府中时做梦的次数更多,每每从梦中醒来,他都宛如死过一回。 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这番折腾,待到禁足结束,他一定要去道观中拜上一拜。 …… 皇宫。 珍珍陪同祝思嘉在宫内闲逛小半日,甚至在长乐宫用了晚膳,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北凉使团暂居的宜兰殿。 天气转凉,阿勒宏却一直穿着坦胸露膊的北凉服饰,他一直站在宜兰殿正门默默等候她,见到珍珍今日是作秦女装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是执意要嫁给大秦皇帝?” 阿勒宏一开口就是苍凉浑厚的北凉语。 皇宫里里外外都是秦人,他只能用他们听不懂的北凉话和珍珍交流。 珍珍不假思索地用北凉话答他:“那是自然,我今天特意去和他的妻子打交道,她是个很好相处的女人,嫁过来后我不会在她手里吃亏的。” 阿勒宏简直觉得她无可救药,他动气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大秦皇帝不是好糊弄的人!你以为你嫁给他,他就能帮我们出兵?” “那木纳什的队伍已经快马加鞭过北地,按照他们的速度,再过七天他们就能到达北凉王城!你父王七天过后就生死难料!” “我能有什么办法!”珍珍从来没被阿勒宏这么凶过,这段时日受到的委屈太多,她哭得无比凄惨,“我们快亡国了,阿勒宏!我是父王唯一的女儿,你以为我就不着急吗?” 阿勒宏刚才还威风堂堂,现在立刻在珍珍的眼泪里败下阵来,他想伸手去替她擦眼泪,又怕她像之前一样嫌弃他手粗。 珍珍哽咽着继续说道:“出发北凉之前大家都在瞒着你,阿勒宏,其实这次之所以带上我一起出使大秦,为的就是将我嫁给秦帝和亲。” “谁又能想到亲没和成,还差点被我的王叔亲手烧死,呜呜呜……你还敢凶我!” 北凉居然想让她和亲! 阿勒宏遭受重创,健猛如狼的九尺男儿差点被夜风吹倒。 他这段时间和晏修打过几次照面,那个男人根本就对除了祝思嘉之外的任何女人不感兴趣,而且依照现在的架势,大秦皇后只会是祝思嘉的囊中之物。 珍珍就算能嫁给他,也不可能做他的正妻,一辈子都要被祝思嘉压一头,那个聪明貌美的女人勾勾手指头就能玩死她。 他怎么能甘心接受心爱的女孩落得这样的结局? 阿勒宏看向灯火通明的太极宫,下定决心般,他向珍珍保证道:“我向你发誓,我绝对不会让你嫁给大秦皇帝,北凉也绝对不会被你王叔篡位。” “等我们回到北凉,我将扶持你登上铁王座,让你做北凉第一个女可汗!” 没等珍珍问他话,他就拔腿抛开,不见踪影。 太极宫内,阿勒宏双膝跪地,向晏修一五一十地坦露了马球赛时的罪行。 “反正朕的大秦还是赢了,不是么?”晏修居高临下,不苟言笑,“朕要的诚意,阿勒宏将军若还是没准备好,带着你的公主打道回府吧。” 光是坦白马球赛一事,将张相等人供出,可完全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马球赛那日场上多是他一手提拔的人,若非祝元存和任淮宛如神兵天降,难以想象,这场马球赛大秦会折掉多少精心培养的良将。 毕竟马球场上死人之事时有发生。 阿勒宏如今才敢坦言,着实将晏修的胃口又吊大一倍。 “除却南疆那块草原,再加良马五千匹,如何?”阿勒宏的心都在默默淌血,“若陛下还是嫌少,南疆三城亦可以给大秦。” 南疆三城作为北凉与大秦之间第一道防线,不仅南接大秦,东西两城还与周、齐二国边境隔江相望。 这也是北凉这么多年来,依靠无休止的掠夺就能轻松维系统治的原因。 而南疆三城地处高原山脉与平原的过渡地带,有天然地形屏障,易守难攻,秦周齐三国曾联合攻打都未破过任何一城。 以至于流传着“得南疆三城者得尽天下”这句话。 “看得出来你下了血本,可惜不够。” 晏修在书案旁设了只矮矮的泥炉,专供他在书房烹茶使用,现在茶汤烧开,上好的茶色已成,晏修不急不躁,往茶汤中添了些姜末: “朕,要阴山以南。” 他这是趁火打劫! 一旦跨越阴山,又西三百里,即可直取北凉王城;而北凉阴山以南的疆域,一共有整整十座城池,这些城池还连接西域,为各国之间商人歇脚的商贸重城,北凉每年税收的三分之二全部来源于此。 阿勒宏猛地起身,他从未受过如此大的震撼和侮辱。 若不是现在在大秦的地盘,阿勒宏就差当场化身疯狗狠狠撕咬晏修;晏修说出阴山以南四个字时,他已经在心中将晏修大卸八块。 可他只能强行逼迫自己冷静,横眉怒目地死盯着晏修。 晏修却好意给他递去一杯新鲜出炉的热茶:“尝尝?朕亲手烹的,恐怕你们北凉口味喝不惯。” 阿勒宏真想抓起那壶滚烫的茶水,一滴不落地全部倒在晏修头上。 可他只能忍气吞声道:“在下告退。” 晏修既然想要阴山以南,那他干脆连最初的条件都直接不给。 能为他们提供援助的中原大国不止大秦一个,大周大齐从前照样能与北凉打得有来有回。 太极宫中恢复了寂静,甚至能听到宫外秋蝉鸣。 晏修心情甚妙。 他尝了一口新法子煮出来的茶,直接把杯子扔出了殿外: “胡顺海,派人把外面那些蝉全部捉了,再去把《茶经》第三十一页给朕撕了,反面的记得誊抄。” 胡顺海挤出熟练的微笑:“奴这就去办。” 第46章 晏修就是前世那个青衣男子? 亥时,长乐宫。 祝思嘉早早沐浴更衣完毕,今夜却迟迟不见晏修的身影。 他虽然说过这几天不让自己侍寝,可昨夜不也歇在长乐宫了不是么?他今夜不来,倒不是失落,而是忽然有些不习惯。 “陛下今夜不来长乐宫了吗?”祝思嘉放下手里的书,问向钟姑姑。 钟姑姑半是安慰提醒道:“婕妤有所不知,陛下是个闲不住的。老奴方才看太极宫的灯还亮着,想来是陛下还在忙于政事,夜深了,您先歇下?” 祝思嘉后知后觉,这才回想起晏修并非庸君,甚至给臣子没事找事到了史官看不下去的地步。 她打了个哈欠:“好,熄灯吧。” 正好今夜好好休息。 钟姑姑吩咐下去,出于不忍,她退下前善意安抚祝思嘉: “婕妤别担心,咱们陛下历来是位勤政圣君,在您入宫前更是从未留宿过后宫。您圣眷正浓,何愁陛下不来长乐宫?以后这机会还多的是。” 自古以来,帝王就是后宫女人的全部,多少人仰仗着帝王的恩宠才得以在宫中生存,那些因失宠或无宠郁郁而终的,更是不在少数。 自家婕妤盛宠不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钟姑姑自然起了开导的心思。 祝思嘉擦了擦眼角处因为打哈欠溢出的泪珠,笑道:“钟姑姑多虑了,我真的只是困了。” …… 真正躺到床上,祝思嘉久久无法入睡。 晏行,祝思仪,燕王,张氏一族……这些人的名字反反复复回荡在脑海中,只要有一日无法除去他们,祝思嘉就会多一日夜不能寐。 而现在,她的复仇路上更添障碍,若她想在后宫立足手握实权,必须要将太后斗下去。 今日之事是有晏修替她出头,倘若没有晏修呢?总不能万事都靠他吧? 后宫女子色衰而爱弛,她可不想在自己年华逝去的时候还碌碌无为。 思来想去,祝思嘉决心先与太后斗争,太后不倒,别人更不可能倒。 后宫的生杀大权只能是她拿在手中,否则她将永无出头之日。 祝思嘉细细回想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张太后于隆昌十年被晏修送去了东都行宫。 没过几年,她就在东都饮恨而终,死后并未葬入和帝的皇陵,而是在东都就地下葬,甚至连谥号晏修都未给她追封。 祝思嘉之所以将年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隆昌十年的夏天,晏行罕见地允许她外出,亦或者说,将她送至距离西京百里开外的终南山别院避难,更为准确。 当时晏行给她的理由是送她去终南山避暑,可笑,她嫁给晏行五六年时间,往年夏天从未见他大发善心送她去避暑。 偏偏是在隆昌十年,太后被送往东都前夕,晏行神色严峻地交代十一: “务必将王妃秘密送至终南山别院,别让任何人发现。待西京城风波平定,本王自会去终南山寻你们。” 十一也面色凝重和他道别:“王爷放心,有小的在王妃自会安然无恙,也请王爷在西京城多加小心。” 祝思嘉再被晏行接回西京城,已是半年后的深秋。 短短半年,西京城内已是物是人非,燕王府不再是燕王府,燕王因罪被削去爵位收回兵权,禁足于府中。 倒是那时,祝元存的世子之位居然罕见地被晏修留下。 而隆昌十一年到隆昌十四年间,整整四年,晏行都闭门不出,留在王府中日日与她相看生厌。 未曾听说过逸王府也被晏修下了禁足之令,但依照晏行的行事来看——隆昌十年一定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殃及太后、燕王府甚至包括晏行三方。 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祝思嘉也不清楚。 可怜祝思嘉上辈子就是只坐井观天的蛙,逸王府四四方方的院墙为她画地为牢,将她圈在那一方小小天地里终日不见人世烈阳。 这辈子祝思嘉可等不到隆昌十年,现在才隆昌四年,还要让她继续在宫中熬六年吗? 她的手暂时无法伸向宫外,想要提前获悉一些蛛丝马迹,只能趁着平时祝元存来宫中当值的机会交代他。 但他现在是个朝廷命官,不能强硬要求他从繁重的公务中,专门抽出时间替祝思嘉跑腿,否则耽误了官场上的正事,就算晏修一口一个小舅子地叫着他,也绝不会轻饶。 而燕王府内宅之事,更多则要依靠祝思盈。 几日后的封晋大典就是个绝佳时机,百官及其家眷都会入宫共同见证这个盛况,祝思嘉会想方法让祝思盈在宫中留宿一夜。 只希望那夜晏修千万别让她侍寝。 祝思嘉带着万般思绪,迷迷糊糊睡着了。 果然是人有所思则会有所梦,方才还在想着终南山一事,祝思嘉就又梦到了上辈子的终南山别院。 在别院那短短半年的时光,算得上她嫁给晏行后为数不多最恣意的日子。 祝思嘉在别院时,最爱做的事便是坐在院外的秋千上吹风,那秋千是十一帮她扎的,就地取材,用的是山中古藤。 晏行府上好人不多,跟在他身边勤勤恳的十一勉强算半个。 也不知梦到的是哪日。 祝思嘉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薄纱齐腰襦裙,头上别了朵随手摘的小白花,坐在秋千上,盯着后门那棵硕果累累的桃树发呆。 一辆马车忽然停靠在她眼前,马车上下来一戴着面具的白衣男子,问她借口水喝。 祝思嘉没说话,向他指了指一旁的桃树。 那男子无奈往她手里塞了一块金条:“这位姑娘,我们想喝水。” 祝思嘉把金条塞了回去:“我不缺钱。” 晏行说过,不得让任何人进别院。 话音刚落,马车上下来另一名身着青衣的男子,身量极高,同样戴着半遮面的面具,露出莹白一截下颌: “酷暑难耐,还请姑娘行行好,借我们兄弟二人一碗水喝,我们绝不纠缠。” 祝思嘉记得,上辈子她还是将那两碗水送出去了。 她也记得那两名公子很识趣,喝完水向她拜了一拜就上马车离开。 可睡梦中,那名青衣男子喝完水,不仅没走,反而揭开面具,面具之下那张脸竟是晏修! 第47章 想看,今日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莫非前世在终南山,向她讨水喝的青衣公子是晏修? 祝思嘉都被这个诡谲怪诞的梦吓醒了。 不会的,隆昌十年那会儿晏修定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又怎么会突然现身终南山呢?那两个路过别院的公子,想来是西京城中别的权贵。 祝思嘉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上辈子的事与这辈子何干。 …… 转瞬之间到了封晋大典。 宫女送来大典仪式上要穿的华服,祝思嘉站在立地的长镜前,看着自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 换做以往,套上如此繁重的衣物,再走这么多过场她完全吃不消。 可自从她得知晏修送来的药是补药,就老老实实喝个精光,也不会想法子吐出来,短短时间便有了显著效果。 西京一天比一天冷,她的四肢却没有以前那么凉了。 这是套墨色缕金凤纹蜀锦长裙,裙摆曳地三尺,腰上缀了条绛红色青鸟纹金镶玉的宽束腰,侧面望去,祝思嘉的腰,几乎被勒出一个前所未见的细度,就连她自己也大吃一惊。 “瘦了。”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直接覆上祝思嘉的腰,隔着厚厚发硬的一层面料,反复在她的腰间摩挲。 祝思嘉偏过头,那句“见过陛下”还未说出口,十二串垂落的冰冷冕旒扫到她的眼睛,冕旒后是一张浓眉似剑、冷峭俊朗的脸,正低头看她。 晏修果断挑开冕旒:“这么不小心。” 祝思嘉揉揉眼睛:“不疼的,陛下。” 双眼的痒意散尽,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晏修,仿佛着了迷。 晏修今日换的,乃是帝王在婚典上才会穿的华服,大秦并不兴朱色,因此连男子婚服左右也离不开以玄色为底。 但玄色几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颜色,这天底下任何男子若在他面前穿玄衣,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大典快开始了。”晏修向祝思嘉伸去手,顺道捏了捏她的鼻尖,“想看,今日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祝思嘉只笑笑,没接话。 …… 大典结束,晏修摆驾御书房,留给祝思嘉的还有许多未尽的礼节,全套做完时已近黄昏。 难以想象,她一个小小婕妤都要面对这么多繁文缛节,那晏修的皇后又该如何? 祝思嘉从未想过自己要当皇后,她也并不觉得晏修会立她为后。 她给这段关系做的规划,便是最后能落得个好聚好散的结局,也算不枉重来这一回。 祝思盈一早收到她的口信,提前在长乐宫内等候她。 “臣女见过祝婕妤。” 祝思嘉先把她扶起,吩咐左右道:“你们都下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祝思嘉见到发生在祝思盈身上的变化,满意得不行,“你的仪态竟是比从前舒展大方上不少。” 祝思盈高兴得很快破了功:“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祝思嘉握住她的肩:“思盈,你一向聪明,学东西又快。只是我希望,你不要把时间花费在这些地方上,这些东西最大的用处,无非就是为你招惹一些不入流的男子,你该去学一些更有用的。” 祝思盈很快就泄了气:“姐姐,我不明白,难道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祝思嘉道:“你是个懂事起来就让我省心的孩子,只是缺少指教,今夜咱们多的是时间,姐姐慢慢教你。” 祝思盈拿捏不定:“姐姐是想我留宿宫中?可陛下今晚不会让你侍寝吗?” 听旁人说,今日这大典的排场可是比立后还要隆重,说得更好听点,这是陛下给姐姐的一场新婚礼。 祝思盈一开始不以为然,直到冕冠华服的陛下,带着盛装打扮的姐姐从人群里走出来,她屏住呼吸,仿佛看到了天人。 所以今夜……算得上他们二人的洞房花烛夜吧?她贸然留宿长乐宫,打搅了陛下的雅兴,当真不会被杀头? 祝思嘉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 她郑重向祝思盈交代了这些日子考虑的事,祝思盈一点就通,她也教得省心。 时光飞逝,窗外天色就沉了。 祝思盈附在她耳畔好奇发问:“红菱的尸首已经让哥哥安置妥当……姐姐要她的尸首是作甚?” 祝思嘉却反问她:“那夜我让你助我以炭气毒杀她,你为何不问我缘由就应下?” 祝思盈:“姐姐做任何事都事出有因,自有打算,我不必过问照做即可。” 祝思嘉称心道:“很好,以后不必要的事,我就不浪费口舌与你解释,你只管尽心做。” 她还想委托祝思盈替她做另一件事时,殿外就传来胡顺海的声音。 晏修果真要来长乐宫过夜。 祝思嘉让祝思盈稍安勿躁,随意活动了下腰肢,往殿外走去。 半晌,果然听见晏修带人离开的声音。 祝思盈好奇道:“姐姐是如何支开陛下的?” 祝思嘉:“我悄悄骗他说今日来月事了,我还不信,在殿外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他还能扒开我裤子验证不成?” 若让他进了寝殿——祝思嘉马上打断了这个猜测。 晏修不是那样的人。 太极宫灯火乍亮。 祝思盈把藏了一天的书信,从袖中掏出递给祝思嘉:“这是你不在府上时,有人送来的,差点被云姨娘截去,亏得我当时正好外出归家。” 祝思嘉接过信,看到封面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了然:“北地故人之信,真让她看也无关痛痒。” 祝思盈对她的信不感兴趣,只抓紧时间向她讨教:“姐姐可还有要是嘱咐?思盈都一并记下。” 宫中四处都是晏修的耳目,接下来所说之事,祝思嘉也放低了声音:“除了盯紧云姨娘,我还要你给我寻一味毒药来。” 祝思盈听得小脸一阵青一阵白。 就寝之前,她再三踌躇道:“嘉义伯会同意帮这个忙吗?” 祝思盈发誓:“他不仅会答应,我相信你也能想到办法。” 三日后,宫内校场,任淮当值当天。 任淮一脸悠扬将食盒递给祝思嘉,微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毕竟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勾当,可比夜间纵火还难。 祝思嘉接过他的食盒,郑重道谢:“有劳嘉义伯。” 晏修的声音忽地从远处传来: “祝婕妤,你今日怎会来校场?” 第48章 朕都依你 祝思嘉和任淮也没料到,晏修会忽然现身校场。 任淮前几次当值时,晏修都没来过,可偏偏就是今日,偏偏是他将祝思嘉要的东西送来的这一刻。 任淮到底太年轻,未见晏修先闻其声,就能将他吓得小脸煞白。 祝思嘉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不轻不重拍了任淮的手三下,给他喂下颗定心丸。 任淮方才冷静下来,低垂脑袋跟在祝思嘉身后,一同去向晏修行礼。 晏修并未对二人之间的交集起疑心,他颇为好奇看向祝思嘉手中的食盒,问道:“祝美人委托嘉义伯带了什么好东西进宫?” 祝思嘉当他的面大大方方打开食盒,一阵清香飘来,食盒上层放了盘金黄油亮的荷叶鸡,她笑道: “都怪臣妾嘴馋,许久未吃母亲亲手做的荷叶鸡,这才委托嘉义伯代为跑腿,陛下莫要降罪嘉义伯,要怪就怪臣妾坏了规矩。” 晏修多看了那盘鸡几眼,伸手盖好食盒:“吃食而已,朕怎么会无故怪罪?” 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祝思嘉微锁的细眉,长长的眼睫,楚楚动人。 祝思嘉向来温柔懂事,善解人意,怎能不惹他垂爱? 晏修神色淡淡:“各宫按例,每月可派一人出宫一次。” 祝思嘉自是知道这个规矩,她咬咬下唇,小心道:“那臣妾托嘉义伯带东西这一次,就当抵过此月如何?” “朕的意思,你可以有例外。”晏修往她手中塞了块腰牌,“让你宫里的人拿着这块腰牌给禁军过目,可以随意进出。” 随意进出? 祝思嘉目瞪口呆,没想到晏修不仅没怀疑,还让她随手捞了这么大的好处。 晏修拿过她手中食盒,另一只手牵着她:“回长乐宫,朕也尝尝你心心念念的东西。” 任淮的心都替祝思嘉提到了嗓子眼,要知道食盒下层的那盘点心里,就藏了祝思盈从黑市高价买来的苗疆奇毒。 谁知祝思嘉挽上晏修的手,一脸娇笑和晏修离开,仿佛没事人一样。 任淮不得不钦佩她的心智,同时也感觉自己脖子凉飕飕的,若是祝美人不慎露馅,那他这个“帮凶”到时候岂不跟着掉脑袋? 长乐宫。 晏修吃东西前净手的习惯比谁都讲究,过烫过凉的水他都不愿用。 长乐宫今日未接到他要过来用膳的消息,小厨房里还在烧着水。 因此也给了祝思嘉不少时间。 趁宫女兑好水,晏修起身洗手的功夫,祝思嘉打开食盒,将燕王府送来的两盘菜一一摆在桌上。 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毒药藏于何处,否则一旦被晏修误食,后果不堪设想。 点心是虞氏亲手做的桃花酥,盘中共六枚,摆在中间比旁的都大了整整两三圈,且卖相也不及周围那五小枚。 起的酥皮不够多,层次也不分明。 祝思嘉忽想起,虞氏在厨房教她做桃花酥时说过的话: 桃花酥的酥皮会放大量油、盐、糖,内陷还会塞红豆莲蓉双掺的豆泥,故而不宜做得过大,不然容易吃腻。 那么中间这枚手艺粗糙的,定是出自祝思盈之手。 祝思嘉几乎毫不犹豫捏碎中间那枚,一颗硬邦邦圆滚滚的东西滚落进她手心,顺着她的手腕滑进袖口。 正是此时,晏修净手完毕,坐到她一旁,皱眉看她:“怎么把最大那朵捏碎了?” 祝思嘉对着他的脸,举起、摊开两只油亮亮的手,药丸随即滚落掉下至她手肘处,她道: “中间这朵最丑的,臣妾一看便知是妹妹做的。桃花酥甜腻,为了不让陛下吃到,臣妾想先陛下一步大快朵颐,哪知一碰就碎。” 说罢,她还故意做出要往晏修脸上抹油的姿势。 晏修往后一撤,抓住她两只细白手腕,眼神并无任何变化,嘴角却高高扬起:“祝婕妤,你最近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快去净手。” 祝思嘉蔫头耷脑:“臣妾知错。” 这一关总算让她险过。 晏修和祝思嘉午膳的食欲都不算好,二人以往都是简单应付几口。 虞氏厨艺精湛,晏修今天难得多吃了点,吃饱喝足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就带着祝思嘉一起进寝殿午休。 趁晏修将睡未睡时,祝思嘉迷迷糊糊道:“陛下可还记得,臣妾秋猎时救下的那名女子?” 晏修声调慵懒:“记得。” 祝思嘉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红菱当年也是臣妾在北地救下的,对臣妾忠心耿耿。眼下已为她尽过最后一丝主仆情,臣妾身边无人,难免孤寂,故而想将秋猎那女子召进宫中陪伴左右,不知陛下是否同意?” 温香软玉在怀,满室馨香,加之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待会儿午休结束后还要李卧云等人商议密事。 晏修的脑袋不愿再多做思考,他直言:“朕都依你。” …… “这是阿勒宏列举的北凉送礼名单,除此以外,还有别国也参与其中,都往丞相府送了不少好东西,一并列在上方了。” “安插在丞相府中的探子,并未查到这些珍宝藏于何处,兴许还要花些时间。” “不过张相将其中小部分,分发给了手下之人,还有几件甚至献给了太后娘娘,已被各处细作查证,目前仍未打草惊蛇。” 李卧云双膝跪地,双手向晏修呈上一封密信。 晏修拆开封口,草草扫了一眼:“这么多?他是想私建国库不成?” 李卧云道:“陛下莫要动怒,当心身子。” 晏修嗤笑:“动怒?这些东西最终都要被充入朕的国库,张相先替大秦子民保管,赤胆忠心日月可鉴。” 李卧云:“……陛下言之有理。” “肃清护龙卫内部之事做得如何了?”晏修手指敲打着案面,“近日的重任尽量不要让护龙卫经手,以免消息泄露。” 李卧云无奈:“陛下,您忘了湘王被您禁足于府中了?眼下还有半月才能出来,臣对护龙卫内部之事不甚了解,肃清之事还需由湘王着手。” 晏修:“谁说朕不让他出来?今日暂时让他外出放风,把秋猎那个奇怪女子带进宫。” 李卧云:“那今日过后呢?” 晏修:“继续关着,护龙卫一事不急,年前有的是时间。” 第49章 王爷不见 时隔多日,祝思嘉终于见到了朱雅。 说实话,祝思嘉对这件事并未抱有太大希望,可她白日刚提此事,晚上晏修就将人送了过来。 朱雅与初见时大不相同,她换掉那身怪异装束,也不再着奇怪妆容,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头发弄成了和常人无异的黑色。 洗去一身铅华后,朱雅生的精致秀丽,白白净净,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没被晏为杀掉已是天大的喜事。 祝思嘉将人带到长乐宫后殿花园,热心替朱雅倒上一杯茶:“多日不见,朱姑娘这副样貌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朱雅毫不客套接过祝思嘉的茶:“劳烦婕妤记挂,当初答应婕妤的事,民女还记得清清楚楚。” 不错,就连说话方式也有模有样了。 现在面儿上给她的身份,不过是大秦平民女子。 可从她不卑不亢、不恭维讨好、不低三下四的举止和仪度来看,她根本没有把自己摆在一个屈于祝思嘉的位置。 祝思嘉很欣赏她这份风骨,做人就当如此,做女子就更当如此。 可惜,想要在这世上占有一席之地,光有风骨是不够的。 “当日你也瞧见,湘王并非好糊弄之人。我竭力将你保下来,自是想让你替我效劳。” 祝思嘉把那颗几经波折才到手的药丸,递到她面前:“可你也要明白,在你完全取得我的信任之前,你的命得由我来管。” 朱雅丝毫不犹豫接过祝思嘉的药,未就着茶水,干巴巴地艰难吞下:“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婕妤放心。” 这种皇权至上的社会对她而言太过压抑。 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办法回到现代社会后,朱雅也想明白了,便死了寻死觅活的心,命是自己的,忍气吞声她也要活下去。 与其让她去出卖色相依靠男人立足,倒不如为这个绝美的女人做事,再一步一步往上爬。 祝思嘉喜出望外,把晏修给她的腰牌递到朱雅手中: “朱姑娘是个爽快人。从今日起,你就是长乐宫内掌事宫女,宫中一切洒扫杂事都与你无关,你只做我让你做的事,做你能为我做到的事。” “宫里不比宫外,该守的规矩你要守,不清楚的尽管去问、去学,绝不能在小事上犯错拖累我。我不养废人,七日之内,你要给我第一个证明。” 朱雅接过腰牌,咬咬牙,终究还是跪了下来:“奴婢,谨遵婕妤教诲。” 太极宫。 晏修一连多日歇在此处,不知道的,兴许会以为他又在与祝思嘉置气。 只有跟在他身边伺候惯了的人才知晓,他这么多年都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在外出征的时间加起来都比待在宫中的多,已是习惯使然。 “陛下,今晚还去长乐宫过夜吗?” 胡顺海上前询问。 晏修并非不想念祝思嘉。 她说这几日来了月事,他再蠢也知道,女子来月事期间需好好休息,更何况二人并非日日不能相见,有什么好天天黏着小姑娘不放的道理? “不必,过几日再宿在长乐宫。” 晏修目不转睛,盯着西北递上来的大营军报。 胡顺海识趣退下,没到一会儿,太极宫外,响起他扯着嗓子阻挠的声音:“大小姐,陛下吩咐过,子时前任何人不得擅闯太极宫!” 祝思仪推开胡顺海:“我找表哥有事相求,若是耽误了我的事,信不信我让表哥治你的罪?” 她就地和胡顺海大声争执。 晏修思绪被断,忽而烦躁无比,他厉声道:“让她进来。” 祝思仪冲胡顺海得意一笑,迈着小碎步进屋,巧笑倩兮,无比乖巧给晏修行礼:“思盈见过表哥,我还以为表哥在长乐宫呢,方才去了那里一趟,可冷清了。” 她今日穿了条栀子色浮光锦碎花襦裙,发间也别了兔毛制成的首饰,如此潋滟娇甜的颜色,配上她一张古灵精怪美人脸,无法让人忽视。 可偏偏晏修还是目不转睛地盯军报,眼睛都不朝她眨一下。 表兄妹二人几句尴尬寒暄后,晏修抬眼道:“有事直说。” 祝思仪直接趴在他桌子上,两只漂亮的杏眼一眨一眨看着他:“表哥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晏修:“不知道,不清楚,不记得。” 祝思仪“哼了一声:“明天是我的生辰,我此来太极宫便是有礼物要向表哥讨。” 晏修叫道:“胡顺海,带祝大小姐去库房。” 祝思仪却猛摇头:“我要的,可不是皇宫库房里那些东西!我想向表哥求个人情,看在我十八岁生辰的份上,明日能不能放了渊之?我就让他陪我去逛逛西市的夜市。” 晏修:“不行。” 规矩不能坏,今日就算是陈太妃跪在他殿外求情,他也不会产生一丝动摇。 祝思仪立即哭得梨花带雨:“凭什么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湘王今天都被你放出去一趟,你就非要这么针对我吗?我要去告诉姨母。” 一想到她要去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加之今日晏为出府一事,确实是经过他首肯,晏修总算拿她没办法:“朕准了。” 祝思仪立马欢天喜地跑出太极宫。 …… 到了祝思仪生辰这天,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从早便开始挑选夜间要穿的衣服,搭了一套又一套首饰,折腾到太阳西垂,她才总算搭出套满意的装扮。 一整天,她都滴水未进,一想到要见到晏行,她便高兴得吃不下东西,太阳一下山就往逸王府跑。 逸王府外的铁甲卫还在此地把守,但见到祝思仪,都心照不宣地收起兵刃。 祝思仪一如既往地直接走进逸王府,还未穿过游廊,便被十一拦下: “大小姐请回吧,王爷不见您。” “你说不见就不见?”祝思仪狠狠剜了十一一眼,“陛下都同意王爷外出了,你们府中无人通知?” 十一为难道:“王爷自是知道此事,他亲口向小的吩咐过,禁足期间无论任何缘由,他都不会外出,更不会见客,以免失信于陛下。还请大小姐别坏了王爷的清誉,也别让小的难做。” 祝思仪宛如五雷轰顶:“他真这么说?” 第51章 陛下吃醋 “这是六位新人的画册。” 胡顺海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里面不光有宫廷画师今日为各位佳丽作的画,更有各位佳丽的年龄、家世出身以及才艺介绍。 晏修只看着细盐提炼方法,用力揉额角。 太后这招先斩后奏可真是高明,摆明了不将他放在眼中。 胡顺海又提醒道:“还请陛下尽快给各位新人下封位分,太后娘娘那边也是要过目的。” 册子被他拿在手里大半晌,也不见晏修接。 胡顺海举得手发酸,晏修把方子仔细折叠存放,斜他一眼:“每个人该怎么封你自己看着办,朕要移驾长乐宫。” 长乐宫的小姑娘还在遭罪呢,他总该过去看看。 “陛下!万万使不得啊!”胡顺海急忙跪下,一个失手把名册砸掉在地,“这、这自古以来,哪儿有太监越俎代庖替天子封晋后妃的理啊!” 晏修拍了拍他的肩:“不错,你是第一个。” …… 长乐宫寝殿窗外,有棵高大桂树,据说是文帝驾崩那年,孝文太皇太后亲手所植,而今亭亭如盖矣。 宫中生活实在乏闷清闲,还有一个月就入冬,虽说宫中奇花异草众多,但万物凋敝,看无可看。 祝思嘉极少外出走动,大多时候,都搬张椅子坐在靠近桂树的窗边阅书、想事。 宫中人人都说,依照这个天朗气清、和风丽日的秋来推算,这个冬天定是个暖冬。 可惜天公不作美,隆昌四年,大秦不仅迎来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典,更迎来一场空前未有的雪灾。 这个冬天会死不少人。 祝思嘉心口微疼,手中那本朱雅写给她看的《西游记》变得索然无味。 她实在无法想象前世的隆昌四年,大秦在面临北凉宣战和暴雪肆虐的情况下,是如何度过这个冬天的。 尤其是晏修,肯定忙得焦头烂额吧,甚至能同意晏行自请前往西北治理雪灾的请求。 这辈子大秦至少没有为战事所扰,今年冬天说不定会好过很多,可许多人因为前期炭火囤积太少,依旧没挺过后面的严寒。 连一向繁华的西京城都哀鸿遍地,大街上随处可见冻死的尸骨。 若是她能像改变那场大火一样改变这场风雪? 不,不可能,她又不是大罗神仙,怎么可能让这场大雪化为乌有? 多囤点炭和粮草倒是可以,只是她要以什么合理的借口,在晏修眼皮子底下搞这么多小动作? 既想救人,又不能暴露自己未卜先知的“神力”,毕竟晏修最厌恶怪力乱神之说,到时候甭管再怎么喜欢她这张脸,都会让人把她拉下去砍了。 祝思嘉愁得不断叹气。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龙涎香的气味盖过窗外阵阵桂香。 她一回头,晏修已经换上寝衣站到她身后,长手替她拉上窗户:“不怕着凉?” 祝思嘉没想到这么晚他还会来长乐宫,且还在知道她来月事的情况下,她一字一顿道:“陛下,臣妾今夜不能给您侍寝,您忘了吗?” 晏修若无其事般,将手放到她小腹上轻揉:“没忘,朕来看看你。你放心,朕不会闹你。” 看这架势他是铁了心要留在长乐宫过夜。 长乐宫灯熄灭,二人躺在床上各盖一张被子,晏修睡在外侧,他人高腿长,每每躺下睡在外侧时都能营造一种舒心的安全感。 往日二人都是同盖一床被子,今夜晏修为迁就她的身体,执意要分开盖。 祝思嘉侧着身子朝他的方向躺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夜里,一双眸子依旧亮亮的。 晏修知道她没睡着,钻进她被窝中替她暖手暖脚。 男子的身体仿佛一个永不冷却的热源,抱着确实比手炉还顶用,他道:“朕有话要和你说。” 祝思嘉:“臣妾听着呢。” 晏修:“母后朝宫中塞了六名新人,朕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今日一早她就知道,有心之人特意把太后挑了六名新人的事,传进她的长乐宫。 只是晏修自己政事繁忙,知道得比谁都晚。 六个,和前世一模一样的数量,祝思嘉有些惊诧,莫非前世这六名女子亦是太后的手笔,而不是晏修自己所选? 祝思嘉心猛地下沉,顿了顿:“恭贺陛下喜得新人。” 晏修认为她在说气话,可从她的表现来看又完全不像气话,便愈发拧巴,难得这么失意: “朕要听你说实话,思嘉,你一点也不在意吗?” 她哪怕有一点点在意都很好。 毕竟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在意她了,虽然不多。 可祝思嘉仍是平淡答道:“陛下乃天子,广纳后宫是极其正常的事,臣妾定不会做一个妒妇。” 她自认为这番话得体又贤德,君王不都爱听这些话么? 话音刚落,晏修钻出她的被窝,用力又刻意地翻身背对她,冷冷下令:“闭嘴,睡觉。” 祝思嘉:“……” 次日,祝思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拉动床帷上的铃铛,钟姑姑和朱雅带着宫女有序入内伺候着。 朱雅在她耳边低语:“婕妤可算醒了,殿外那群女人吵吵嚷嚷一早上了,都说要见你。” 祝思嘉猜出个七八成:“是昨日进宫的那群新人吧?这么急着来见我。” 朱雅:“嗯,陛下还真是……一下子收了六个进宫。” 祝思嘉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最近莫要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 他正烦着呢,还被自己给惹生气了。 正殿上还有一群不速之客,祝思嘉没在寝殿待太久,换好衣服叫钟姑姑随意挽下头,只涂了口脂便外出见客。 “诸位久等。”祝思嘉在主位落座,“来人,看茶。” 她现身正殿那刻,殿中女子皆沉默不语。 从前她在燕王府时鲜少露面,秋猎上也只是寥寥几眼,远不及现在这般,如此直观地感受眼前人美貌带来的冲击。 清水出芙蓉,美人连如此松弛随意的状态都是带着风情的。 最备受打击的当属张晚瑶。 她今日为将祝思嘉的风头压下去,天还未亮就起身梳妆。 她乃张相之孙,出身丝毫不输祝思仪,张太后是她叔公的女儿,就连祝思仪这个亲侄,都不如她这个堂侄长得像张太后年轻时。 第52章 陛下不行 这次新入宫这六个人祝思嘉早有耳闻,尤其张晚瑶。 这位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次入宫的新人中,只她一人封了个美人,其余人的位分都不及她。 同样是卓越的出身,同样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同样身为备受瞩目的天之娇女,张晚瑶和祝思仪可谓是宿敌。 而现在,她的宿敌对象恐怕要换人选了,毕竟这辈子是祝思嘉进的宫。 这几个人在长乐宫坐了不到半个时辰,自觉无趣告退。 原因很简单,祝思嘉对她们指桑骂槐,亦或是正大光明的挑衅都无动于衷。 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话里话外的刀子朝她扔过去,仿佛插进一块棉花里。 不仅如此,她说话总是滴水不漏,什么套都不会上,反倒是处处给她们下套,叫她们有气撒不出,谁让人家是堂堂婕妤呢? 张晚瑶从长乐宫出来时,灰头土脸,全然没了登门拜访前要小试锋芒的威风。 这个祝思嘉,看不出来,竟是比祝思仪还难缠百倍的怪物。 祝思仪仗着自己出身在私下恣肆无忌、作威作福,谁招惹她,她就敢直接上手弄谁,挨过她耳光的贵女能从西京排到东都;到了人前,她又变成了通情达理、温声细语的西京贵女表率。 而祝思嘉此人更为棘手,美玉无瑕,毫无破绽,端的是不争不抢、澹泊寡欲那套,实则话中处处藏有玄机,随随便便就会被她绕进去。 事后还会瞪着双美目无辜看向你。 张晚瑶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长乐宫外花圃里的万寿菊狠踹一脚。 与她同行而来的杜八子杜羡大笑出声: “啧啧啧,我说张美人,你就算是对祝婕妤有气要撒,也没必要糟蹋长乐宫的花吧?生怕陛下来长乐宫的时候看不见似的。” 杜羡虽比她矮一阶,却是实打实的巴蜀戍边大将杜白之女,杜白乃晏修一方的人,张晚瑶想起入宫前祖父交代的事宜,万万不能得罪了她。 “不小心踹了,婕妤宽仁大度定不会同我计较。” 张晚瑶脸色铁青,收回脚: “倒是杜八子令我大开眼界,原以为将门虎女皆不拘小节,没想到杜八子调嘴弄舌的功夫也不在话下。” 杜羡讪笑道:“白痴。” 随后她不紧不慢离开,根本没想着继续与张晚瑶争执。 张晚瑶今早连吃好几个瘪,脸上阴霾密布,她转身回自己所居的未央宫,意外发现太后身旁的赵姑姑在此地跪着。 “赵姑姑,您怎会在此?” 张晚瑶上前,假意关照。 赵姑姑被罚跪至今已快一月,这一月里她被摧残得瘦骨嶙峋,人也被晒黑得面目全非,似被掏空芯子的枕头一般,又干又瘪。 跪到第五日时她实在受不住,向祝思嘉剖肝沥胆地求情认错。 祝思嘉好心之下,让她每日不必准点来跪着,只要跪满三个时辰,何时来跪由她自己做主。 眼下,她居然被只打过几次照面的张晚瑶认出,赵姑姑感动得啼天哭地,将事情原委尽数说出: “还请张美人替老奴求情做主啊!老奴再这么跪下去,恐时日无多!” 张晚瑶嫌弃地握住她的手:“姑姑若想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还请今夜移步未央宫,我有话想问您。” “待我争寻陛下宠爱,在他面前美言几句,您就不必再遭此罪。” 当夜,未央宫。 张晚瑶让赵姑姑上座,命人为她端来盏好茶,她急切道: “姑姑在长乐宫外跪了这么久,想必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可否将陛下的行踪告知我一二?他几日去趟长乐宫?会在长乐宫留宿多久?祝婕妤腹中可有动静?” 赵姑姑仔细回想:“启禀美人,陛下去长乐宫的次数并不多,留宿的次数也不多,大多时候都留在太极宫内日理万机。” 原来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也没有外界传言那般难舍难分。 “而这祝婕妤的肚子……昨儿个她还请了两名御医进了趟长乐宫呢!御医出来时表情不算好,听他们同僚之间那些闲谈,祝婕妤似乎是体质极差,异于常人。” 张晚瑶欣然自喜:“此话当着?” 赵姑姑:“老奴虽上了年龄,耳朵可好使着呢。” 张晚瑶喜极而笑。 晏修今年二十二岁,寻常男子这个岁数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而他却没个一儿半女。 张晚瑶甚至曾暗暗对着他那张脸,和那副高挑有力的身躯遗憾,莫非……陛下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事到如今她才恍然大悟,陛下勤政爱民,就连祝思嘉那张脸和柔若无骨的身子,都没法让他常留长乐宫。 不是他不行,是祝思嘉不行。 大秦嫡长子的位置还空悬着呢。 张晚瑶给赵姑姑塞了大把金叶子:“我若想得圣心还需花费些时日,这些日子,就辛苦姑姑继续在那狐狸精宫门前跪着了。”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 一晃眼就到立冬。 这个冬天开始时并无任何异常。 先前,祝思盈带给祝思嘉那封信,是她在北地的故人所寄。 韩沐云,北地一户普通人家独子,其母为北凉人,算得上她在北地的青梅竹马。 从北地寄到西京城的书信要整整一个月。 韩沐云寄出信的时候,还在问她何时与晏行成婚,殊不知她已成了美人——不,现在已经是婕妤了。 祝思嘉给他洋洋洒洒回了三千余字,还从匣中取了一千两银票,一并密封得严严实实交到朱雅手中: “麻烦你把这封信送出宫,交到西京城驿站就好;上面那二百两你交予驿使,让他好好过冬,交代他到了北地切记不要再往回走,过了冬日再动身。” “若是方便,回宫前可否进趟燕王府,代我看看母亲弟妹?” 朱雅在宫中关了许多时日,早就想念宫外的空气,她接过祝思嘉的信:“婕妤尽管放心,包在奴婢身上!” 祝思嘉叫住她:“湘王前段时间已解除禁足,你当心他些。” 晏为可不是一只简单的花蝴蝶。 一想到晏为,朱雅头都大了一圈:“陛下怎么不多关他些时日?要不您努努力,让陛下把他发配去藩地得了。” 祝思嘉笑道:“好。” 第53章 叫朕玄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朱雅前脚迈出玄武门侧门,晏为的马车后脚就从正门冒出。 马车内,晏为的贴身小厮季川问道:“王爷,咱们接下来去清风馆还是悦来酒楼?” 晏为放下车帘:“先跟上她。” 到了驿站,朱雅将任务悉数完成,她拍拍手,哼着小曲儿面色愉悦离开。 季川跳下马车,揪住收信那名小驿使的衣领:“刚刚那姑娘给了你什么东西,交出来。” 小驿使今日白白赚上二百两银子,腰杆都比平时硬上几分:“你说给就给啊?那可是宫中贵人之物,你我都得罪不起的!” 晏为打开车门:“若是本王要看呢?” 小驿使缄口,老老实实把祝思嘉的东西拿给晏为,不忘求饶:“王爷,小的下有小上有老,还请您高抬贵手。” 晏为问:“寄往何处?寄给何人?” 小驿使:“北地朔州城胡杨街韩家韩沐云。” 晏为:“原来是他。” 这段时日他禁足府中也没闲着,派人四处搜集关于祝思嘉的所有情报,小到她在北地时,共结交多少好友都一清二楚。 这韩沐云就是她在北地儿时玩伴,不过一届平民百姓,一家子在朔州城里开馍店为生,不足为惧。 季川轻咳提醒他:“王爷,事不过三,您想想您因为祝婕妤的事,都处了陛下多少霉头了?” 连他都看不下去晏为疑神疑鬼到这种地步,天大的仇恨,好像祝婕妤抢了他老婆一样。 晏为捏着信沉思,似乎在纠结要不要打开一探究竟,现下北凉内乱,而韩沐云流着一半的北凉血液…… 半晌,他把信原封不动还给驿使,顺手递去十两银子:“挑驿站最好的马,找人结伴而行,冬天到了,送快些。” 驿使当场感动得稀里糊涂。 待晏为的马车彻底消失在朱雀大街,朱雅从驿站对面小巷里走出。 这个贱男,果然不出她所料会跳出来捣乱。 虽然他最后良心未泯,没打开那封信看。 她也扔给驿使十两银子,把手中那摞真正藏了银票的信递给他: “演得不错,记住我方才所说,到了朔州城就千万别南下。就留在那边过年吧,明年春天再回西京,否则你有钱也只能去阎王爷面前花。” 脸庞稚嫩的小驿使今日被好几波人轮流吓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神色凝重对天发起誓。 这二百二十两,够他在朔州城过个好年了。 …… 朱雅一直在外待到快宵禁,才带着大堆东西依依不舍回宫。 自打她把细盐提炼的方子上交给晏修,她手里就没缺过钱。 晏修惜才,打赏人时毫不手软。 “婕妤您放心,虞夫人她在燕王府内一切安好,咳嗽的老毛病被三小姐找名医治好了;今日没见着三小姐,听武兴伯说她又长个儿了,现在估计快和您一样高。” “还有武兴伯,无非是马球场、皇宫和燕王府三点一线活动,没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就是总愁递给陛下的折子要怎么瞎编乱造。” 亲人的近况,让祝思嘉听得双眼泛红。 她上下两辈子加起来,能陪在亲人身边的时光都不算多,自是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 这辈子换了座更大、更繁华的樊笼来囚她,她身上永远系着晏氏的线,无法脱身。 但好在她能打探到府中消息,偶尔还能在祝元存当值时,在皇宫巡逻队列里撞见他。 祝思嘉的心收到了别的地方。 她盯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桂树,沉吟不语。 自从上次她说错话得罪晏修,他近一月都没来长乐宫,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因为他真的生气了。 又或者,是和哪个新人看对眼了吧。 她想起那夜的话,真是悔不当初,辗转难眠,若她失去了晏修的宠爱,在这后宫之中如何立足? 她不该一时不顾后果地说出真心话。 只是她不敢确信,晏修想听的那些话,难道是他当真把她放在心上了? 不会的,天下男子都薄情。 帝王更是如此。 今天明明是该高兴的日子,祝思嘉却忍不住掉眼泪,她擦掉泪水,强颜欢笑问朱雅:“你想家吗?” 原本高高兴兴的朱雅被她问得一愣,笑容僵在脸上:“我怎么会不想呢?” “我的家,是一个高楼林立、手可摘星的现代化文明社会,在那里女人有建功立业、自力更生的机会,北地到西京这么远的地方,只需要在天上飞一两个时辰。” “算了,我不该跟您说这些的,您就当我说的都是天方夜谭吧。” 祝思嘉:“天方夜谭又是什么?” 朱雅反应过来:“一千零一夜,这个我也没和您说过,婕妤若感兴趣,我不妨讲给您听?” “有什么事是不能与朕说的?”晏修的声音在寝殿门外响起,“祝婕妤,好久未见。” 寝殿门推开,缓缓露出一张清瘦几分,却不减俊朗的脸。 看来这一千零一夜今天是讲不成了,朱雅退下,贴心帮二人关好门。 “陛下——” 祝思嘉几乎是飞奔到晏修怀中,她借着方才的劲儿,哭得梨花带雨:“还以为陛下不想见臣妾了,还以为陛下不喜欢臣妾了。” “臣妾日日盯着那棵桂树,望着太极宫,就希望陛下能来。” 她才不要再得罪他。 晏修素了近两月,此刻佳人在怀,祝思嘉的泪慢慢融化他一颗冰块心。 开始几日他是气祝思嘉,甚至暗下决心,要冷上她一年半载,可终究拗不过自己的强烈的意愿,奈何被琐事缠身,无法一心二用。 他真的很需要她。 晏修哑着嗓子,意乱情迷:“现在别哭,把泪水给朕留到别处。” 殿内地龙烧得很热,西京还没下雪,二人忘了将窗户给带上。 祝思嘉被晏修一遍又一遍抓回去,她被撞得意识涣散,身上人带了惩罚的意味,她不知该看向何处,仿佛一条思凡的鱼,离开水擅自上岸,几近昏迷。 饿极了的男人是最难喂饱的,她得遭上一夜的罪了。 她又哭又求让晏修熄灯再来。 可每每这时,晏修都会刻意看着她的眸子,甚至把她抱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同她耳鬓厮磨: “叫朕玄之。” 第56章 十年不晚 宜兰殿。 分别短短一月,珍珍差点没将阿勒宏认出来。 “阿勒宏!”珍珍大步上前,硬生生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止住脚步,“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曾经的草原狼王,如今竟比那风烛残年的孤狼还潦倒。 阿勒宏主动上前,粗糙大手替珍珍理好她满头凌乱的珠串:“殿下,将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您受委屈了。” 珍珍哭道:“我没有,秦人待我还算不错。倒是你,短短一个月居然跑了周齐二国,他们的国君怎么说?” 阿勒宏摇头:“能帮助我们的只有大秦。” 他现在从意识到,晏修一开始,就算准了周齐二国不会出手相助,所以从会对他的种种挑衅和失礼视若无睹。 周齐二国军力加起来才抵得上一个大秦,大秦兵强马壮、粮草充沛、国库充盈、能将无数,是三国之中最不畏惧北凉的第一强国。 齐国拒绝他的理由是,一旦助力他北上,齐国境内兵力不足,对齐国虎视眈眈已经的晏修必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时机,届时率兵一举攻入琅琊,齐国便会有灭国风险。 而周国老皇帝拒绝他的理由更为可笑,老皇帝痴迷长生之术,整日围着炼丹炉打转,周国国师说,若出兵助阿勒宏夺回北凉,将不利于炼丹房的风水。 看起来在他出使这二国之前,晏修就已经将这二国的现状,完完全全洞悉于心。 他太低估这个年轻俊美的大秦天子了。 阿勒宏也庆幸自己没有将珍珍一同带走,否则让她一个小姑娘跟着吃这么多苦头,他于心何忍? 珍珍收住眼泪:“王庭发生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好在我父王还活着。阿勒宏,我们现在变成了北凉叛徒,草原已经回不去了,或许这辈子我们都回不了家。” “不如……不如你降秦,做秦将,假以时日我不信你不能打回北凉!” 降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阿勒宏也绝不会接受这个奇耻大辱,就算他能接受,以晏修的疑心和城府,愿意用他么? 阿勒宏捏住她的双肩:“只要我阿勒宏还存活于世,此生一定要殿下再次见到草原的太阳!你放心,大秦天子已经在考虑冬天出兵了。” “我一一问过周、齐、秦三国的钦天监,他们都说这个冬天是个暖冬,连草原上都不会下太大的雪。明年春暖花开时,就是我们回到草原的日子。” 珍珍扒下他的手:“阿勒宏,你累了吧?先下去休息,有什么事等休息好了咱们再说。” 阿勒宏听话退下,带着这段时间以来最好的心情,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珍珍也进了自己的屋。 她遥望太极宫檐角上的五脊六兽,又联想到太极宫住着的那位俊美男子,痛苦闭上双眼,她轻声道: “阿勒宏,原谅我吧。” 她料定了以阿勒宏的性格,会拒绝降秦的提议,但问出这个问题前,她心里还是抱着几分期待。 哪知阿勒宏拒绝得这么干脆,还傻呵呵地告诉她,大秦天子会冬日出兵。 这个傻瓜。 若晏修真心相助,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连她这么笨的人都看得出的道理,阿勒宏却抓着那一点点希望不放。 这段时间她在秦宫内学到了很多,汉话也说得比之前流畅百倍。 最开始她说汉话时,就连秦宫内的小小宫女也敢当她面嘲笑她,珍珍气不过,死皮赖脸找自己的救命恩人祝婕妤要来一位老师,每日待在宜兰殿里苦练汉话。 终于,她现在能畅通无阻地与秦人交流了,这位老师交给她很多学识,给她讲了很多历史小故事,其中就有流传于中原三国的一条俗语。 叫东山再起,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要阿勒宏手下那些忠于父王的大将不死,父王就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珍珍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秦天子的女人。 她不信,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会铁石心肠到对青春貌美的女人无动于衷;她更不信,凭自己的美貌无法在秦宫内拥有一席之地。 报仇可以是十年、二十年,她愿意等,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草原的女儿,从生到死都注定属于草原注定属于长生天。 但她可以为晏修诞下子嗣,就算她的身份注定无法做大秦皇后,可她的孩子流着一半北凉的血,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成为大秦太子。 终有一天,会带领秦军夺回北凉。 …… 前几日那场初雪下得不大,只堆了薄薄一层,等太阳一出便化了个一干二净,蒙尘的宫阙倒是被洗得焕然一新。 晏修去长乐宫前,特意找柳太医私下问话。 柳太医给出的答案并不让他满意。 上次祝思嘉的月事持续了整整半月,不仅将他吓了大跳,更是让所有御医吓得满座皆惊。 看来这位祝婕妤的体质,比他们诊断出来的结果还要差。 柳太医特意叮嘱他:“老臣有十成把握,能调理好婕妤的身子。但在祝婕妤的体质彻底恢复正常之前,额……这个……” 晏修:“但说无妨。” “还请陛下辛苦忍耐,男子食髓知味是正常现象。但为祝婕妤的身体着想,陛下应当减少一下行房的次数,控制力度,其他的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晏修黑脸:“朕知道了。” 忍?他忍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况且他算了算,自己让祝思嘉侍寝的天数,每月最多都不会超过五天,他虽以次数取胜…… 算了,她体弱,为了她能尽快恢复替大秦诞下太子,他更该将这些不正当心思压下去。 故而,今夜晏修只要了两次,便不再动她。 祝思嘉微喘粗气,躺在他臂弯里问道:“玄之可是近日太过劳累?” 她眼神中怎么还带着同情? 晏修又来了劲,抓着她的手:“朕不便多说,你用手替吧。” 祝思嘉:“……臣妾遵命。” 真是奇怪。 两个人闹到后半夜,祝思嘉手都抬不动了,晏修才肯放过她。 “玄之。” “朕在。” “你,最近可有去别的妹妹那儿?” 祝思嘉问道。 第57章 一人足矣 “谁?” 晏修反问。 祝思嘉怔怔道:“就是前些日子入宫的新人呐,玄之当真没去找过她们?” 晏修:“蝉蝉怎会认为,朕愿意去找别人?” 于他而言,世间可没有“将就”二字,任何人都不能让他将就。 祝思嘉垂下眼皮:“可玄之若是不喜欢她们,为何会一来,就给张美人封这么高的位分?臣妾当初也是封的美人。” 她若再表现出不在意,假以时日,晏修没准真的会去宠幸旁人。 晏修没有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听到此处,他终于可以确定,祝思嘉是吃醋了。 “蝉蝉。”晏修捏住祝思嘉的下巴,迫使她抬眼看他,“此事,朕只告诉你一人,切莫传扬。” “新入宫那六名贵女,她们的位分全是朕让胡顺海斟酌封赏的,朕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没想到,这件事背后居然离奇成这种地步,但一想到发号施令的人是晏修——便不觉得奇怪了。 他行事风格向来随心所欲、出其不意。 祝思嘉这才面无愁色,眼角眉梢甚至带了浅浅的笑意,她娇羞道:“为保玄之不被言官递折子劝谏,臣妾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 晏修最喜欢看她笑,更喜欢看她动情害羞时的模样,他摸到祝思嘉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喉结缓缓滚动,道: “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有蝉蝉一人足矣。” 祝思嘉轻闭双眸,没有回应他的话,脸上不忘维持娇滴滴的媚态。 这世间最不可轻信的,便是男子的山盟海誓。 …… 自那场不痛不痒的初雪后,一连十日,西京都没落下第二场雪。 祝思嘉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天气虽好,但冬日的太阳只是起个照明作用,西京风大,便是没下雪,寒风一吹也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一大早,尚衣局便将今年的冬衣送进了长乐宫,整整十六套,从初冬到隆冬、各种样式都应有尽有,全都经过晏修亲自挑选。 祝思嘉随意挑了一件换上,抱着手炉,坐在长乐宫前殿看话本。 暗暗推算落雪的日子,再过一月,西京乃至整个大秦就要变天了。 她之所以能将具体下雪的时日记得清清楚楚,全然因为前世那场孽缘。 冬月初七,暴雪降世,腊月初二,她嫁进逸王府。 犹记得,当时西京街道已经聚集不少流民,皆是来自大秦各地。 花轿从燕王府抬出到逸王府,一路上都有流民拦路乞讨,换作旁人,大喜的日子遇到这种事,谁不唾上一句晦气? 但晏行对这门亲事不重视,更对她这个逸王妃鄙夷不屑,故而亲都没去接,只草草派去十几名护卫迎亲。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围观人群中有人认出这是逸王妃的花轿,加之三言两语挑拨成功激起民愤。 迎亲队伍被流民冲击,王府护卫拦不住,祝思嘉在红菱的协助下被迫跳下花轿,一路绕开流民凭一双腿跑进的逸王府。 这般屈辱的经历,她就算是化成灰也能记得是何日子。 她从不怪那些流民,世道艰难,他们只是活着便已十分不易。 上一世,晏修能在战事和雪灾的双重夹击下稳住大局,这一世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赈灾中,以他的能力,必能将伤亡减少到最小程度。 一想到有这么多人能活下来,祝思嘉安下心,愈发清闲自在。 小厨房飘出阵阵香料、大料和骨汤香气,朱雅说今日要给祝思嘉吃个新奇玩意儿,叫火锅。 前阵子光是捯饬那火锅所用的炊具,就让朱雅忙得日日不见人影。 祝思嘉摸了摸肚子,腹中空空,待会儿正好方便她大快朵颐一番。 “祝婕妤莫不是要为大秦添位太子爷了?” 昭华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传来,她带着一双儿女进了长乐宫,祝思嘉又惊又喜起身:“长公主亲登宫门,妾身接待不周,还望长公主海涵。” 昭华赶紧扶她坐下:“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下,无需和本宫多礼。” 祝思嘉:“啊?” 昭华挑眉,直勾勾盯向她的小腹:“怎么,莫非是本宫误会了?” 方才她低头含笑捂着小腹的模样,那种不自觉流露的神态,做了母亲的人一眼便读懂。 祝思嘉忍不住笑了:“长公主确实误会了,妾身方才是嘴馋了想吃的呢。” 昭华:“想吃的都能想得这般可爱,怪不得玄之喜欢你,连本宫都看得心痒痒儿的。怀瑾,怀玉,快给你们三舅母行礼问安。” 晏修是和帝第三子,怀瑾怀玉两个小不点平时都叫他三舅。 而晏修与长公主亲近,对侄子侄女也颇为喜爱,他俩刚一出生,便被晏修封作县主与世子。 怀瑾和怀玉被昭华推到祝思嘉跟前,两个小家伙从不认生,朝她乖巧喊道:“见过三舅母。” 这两个双生子都长得像昭华,虽是单眼皮,但薄薄一层,眼睛又大又有神,白白嫩嫩,比年画娃娃还要漂亮。 祝思嘉伸手揉他们的脑袋:“郡主世子免礼,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面对他俩比先前明显圆润了一圈的体格,这个问题简直是明知故问。 昭华扶额叹息:“自打秋猎从你这儿要了那开胃小点的方子,本宫的公主府都要被他们吃穷了,这不,今日带着他们上你这儿觅食来了。” 祝思嘉:“来得真巧,长乐宫今日正好有好东西要吃。” 还有大事要做呢。 半个时辰后,朱雅准备的火锅大餐隆重登场,派去太极宫请晏修的小太监也上路了。 所有菜品肉类都洗净、切好码放在精致的小瓷盘上,而桌子正中,摆放着一个形状怪异的铜锅,一红一白两种汤底颜色,烧开后冒着咕噜热气。 十分诱人。 “这——”饶是见多识广的昭华,也没见过这种吃法,“本宫记得,小时候和玄之、道之一起偷拿父皇书房中的鼎煮过东西吃,结果只有玄之道之被罚。” 道之,便是湘王晏为的字。 祝思嘉没想过晏修居然还有这一面,正想着追问晏修别的糗事时,晏修的声音从后殿传来: “朕再来晚一步,岂不被皇姐卖了?” 第62章 张晚瑶被贬 祝思嘉并未过多阐述自己执意购炭的缘由,给朱雅安排完新的任务,一脸凝重地洗漱就寝。 朱雅迟迟不肯离开寝殿,一副还有话要说的模样。 祝思嘉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朱雅:“婕妤当真不知?” 祝思嘉:“不知什么?” 朱雅:“奴婢回长乐宫路上听说了,昨夜,陛下让张美人进太极宫侍寝,今晨方出。而今晚,陛下又将她召去太极宫了。” 她很担心祝思嘉。 这段时间以来,祝思嘉和晏修的恩爱和睦皆被她看在眼中,她甚至一度认为,晏修会和祝思嘉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忽然传出晏修宠幸别人的消息,她的心都替祝思嘉揪了一把,更何况祝思嘉本人? 没想到祝思嘉泰然处之: “新人入宫时,我便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陛下非寻常男子可比,志向亦不在方寸秦宫之间,前朝与后宫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宠幸谁都是一样的。” 朱雅将信将疑退下了,但愿她是真的通透。 祝思嘉目送朱雅离开,躺下就寝时,发现自己的手还在紧紧攥着被子,恨不得要从被子上戳个窟窿出来。 方才她自己是在口是心非吗? 熄灯后的寝殿寂静无声,祝思嘉心口像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迟迟睡不着。 她自己都知道这种情愫名曰怅然。 晏修昨儿个能对她轻许下海誓山盟,今天就能不动声色宠爱别人。 祝思嘉安慰自己,获得晏修独一无二的宠爱,并非她费尽手段的目的,她是为复仇而生。 如果艰辛隐忍,只为求得一个男人一文不值的爱,那上苍何苦把这等机缘降临在她身上? 这么想着,祝思嘉慢慢睡着了。 …… 一大早,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相通的那条主道,爆发了一场激烈争吵。 带头吵架的是未央宫的雪莲和长乐宫的馨儿。 难得放晴,宫中主道采光最好,从早到晚都被阳光照射。 馨儿在朱雅的安排下,带了几名宫女将一盆盆雪铃花搬到长乐宫门口晒太阳。 而未央宫也大张声势,派出步辇前往太极宫。 宫道有数十尺宽,莫说是步辇,便是多来几辆马车齐头并进也不是问题。 可未央宫的人偏偏要从长乐宫门口过,还不小心踢坏了最边上那盆花。 雪铃花乃是番邦进贡之物,冬日开花,放眼整个大秦总共只有三十株,价值连城。 一来二去,双方便大声争执起来,谁也不让着谁。 雪莲双手叉腰,咄咄逼人:“敢耽误未央宫的事,你们就等着被陛下责罚吧。” 馨儿盛气凌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未央宫住着的是当今皇后娘娘!咱们婕妤高你们美人两阶,不知道尊卑有序吗?” 雪莲取笑道:“尊卑有序的理儿,你们婕妤最清楚不过。不过燕王府一届庶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捡了别人不要的东西,仗着自己入宫的时间长,就可以踩在我家美人头上?” 她厉声命令道:“踩烂她们的花盆!咱们去太极宫接美人。” 馨儿抓住她话中疏漏,一把拉住雪莲的小辫子,用力向后扯着: “这不要的东西究竟为何物?我怎么听不懂啊?还请雪莲姐姐告知一二。” 四周围观的人纷纷变了脸。 要知道,在祝思嘉进宫前,人人都以为晏修会迎娶祝思仪进宫。 雪莲口中不要的东西,究竟是指着后妃之位,还是指晏修本人? “嘶——你居然敢算计我!”雪莲感觉头皮都快被馨儿扯下来,不甘示弱伸手掐向她的脖子,“你放开我!” “你们这样成何体统!扰了婕妤的清梦该当何罪?” 钟姑姑走出长乐宫,一声厉呵,雪莲和馨儿双双松了手。 雪莲可不买钟姑姑的账,又怕被人拿方才那句话大做文章,狠狠瞪了馨儿一眼,礼也未行便带人变道离开。 馨儿看着那盆被踩烂的雪铃,痛心不已,钟姑姑蹲在地上陪她仔细清理。 “宫中人人都拜高踩低!未央宫那个不过一时得宠,还没晋升位分呢,便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钟姑姑重重拍了一下她的手:“慎言!你既懂拜高踩低的理儿,就不怕被人抓了这一时的话柄,日后拖累婕妤?” 馨儿吓得赶紧闭上嘴。 这件事在早膳时被钟姑姑透露给了祝思嘉。 祝思嘉慢慢品着燕窝,一副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神情,看得馨儿又气又急: “婕妤,此事就算您不为那盆雪铃做主,也该为您自己做主啊!” 祝思嘉笑道:“急什么?这样的日子以后还多的是,当务之急是让花匠把那盆雪铃修理养护好。” 馨儿以为她这是在说丧气话,眼泪都快急出来: “婕妤您怎么能这样想?奴婢坚信,六宫之中陛下最宠爱的是您,断不可因为一件小事便与陛下离心啊。” 钟姑姑和朱雅却一望而知,将情绪激动的馨儿拉到一旁:“以婕妤的心性,此事已有对策,莫要急躁。” 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且最厌恶恃宠而骄之流,后宫之中唯有做到宠辱不惊,才能获得他发自内心的赏识与长久喜爱。 晨间争执一事,早被有心之人连滚带爬跑进太极宫禀报晏修。 包括雪莲口中“不要的东西”一言。 晏修轻飘飘斜了张晚瑶一眼,仿佛在看将死之人: “不过两日恩泽,张美人就敢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朕若再宠你一日,你岂不是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将长乐宫给掀了。” 恩泽?这样的福气谁爱要谁要! 短短两天,张晚瑶就见识到了晏修的厉害。 第一晚让她跪了整整一夜不说,昨夜虽未罚跪,可她只能留在正殿内百无聊赖,一步都不得外出,更不得靠近寝殿门半步。 外人眼中她是风光无限,可此中屈辱只有她自己明白。 她贵为人人艳羡的张美人,天子却连她的手指头都不曾碰过一下。 张晚瑶下跪认罪:“臣妾无能,未能管教好奴婢,还请陛下从轻处罚。” 晏修外出早朝,临走前扔下一句令她无比哀苦的话: “未央宫宫人惹是生非,以下犯上,仗刑三十。张美人管教不力,着,降为充依,即刻搬离未央宫。” 第63章 朕好这口 一夕之间,谁都没料到,盛宠正浓的张晚瑶迅速从云端跌落泥潭。 宫中不乏冷嘲热讽之音,甚至还有专门跑到未央宫门口凑热闹的。 但一听说她是因奴仆言多语失而受牵连,便纷纷把嘴闭紧得严严实实,免得一不小心将自家主子也拉下水。 这位分降得不冤。 一个小小宫婢,都敢将陛下形容为别人不要的东西,定是平日里被张晚瑶耳濡目染,才将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脱口而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是在为长乐宫那位出气。 众人也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长乐宫的人,陛下虽然开始雨露均沾不再专宠一人,可这不代表长乐宫那位就此失宠。 人家在陛下心里的位置可高着呢。 长乐宫得了祝思嘉的叮嘱,今日未曾有人外出,安安心心留在长乐宫里侍奉花草、研究吃食。 全然不知后宫这么快就变了天。 晏修下朝走到长乐宫,发现大门紧闭不说,便连宫门站岗的小太监都没个影儿。 胡顺海刚想上前,晏修拦住他道:“先退下,别惊扰了祝婕妤。” 他今日可不走正门。 皇宫宫墙非比寻常的高,最高的地方甚至可以遮天蔽日。 晏修还未换下朝服,隆重华美的冕服也丝毫不影响他发挥。 一阵助跑,他借着墙面轻巧发力,“簌”的一声,晏修直接飞跃到了宫墙上沿坐下,着实把胡顺海一干人吓得心惊肉跳。 久未动用轻功,身上功力尚在,晏修心满意足。 上一次用轻功还是在他微服出宫遇刺之时,没想到这次用轻功,竟是为了偷偷看小姑娘。 正在厨房外劈柴的小太监发现了晏修,吓得手中木柴滚落在地,方想给晏修行大礼,被晏修比了个噤声手势。 他跳下宫墙,悄无声息落地,走到正殿门外时顿住脚步。 这两日没空来长乐宫找祝思嘉,她被人公然挑衅,却不敢出门迎战,反而大门紧闭不见外人,想来是当真惙怛伤悴。 真该好好教教她怎么恃宠而骄,否则真是白宠她了。 正这般想,晏修竟听到殿内传来女子的笑声。 虚眼望去,祝思嘉和宫女们坐在一块儿,人手一本话本,被话本上的内容逗得捧腹大笑。 晏修:“……” 没想到他的解语花私下里还有这样一面。 等晏修看够了,才让小太监进殿通报。 果不其然,一听到“陛下来了”这四个字,殿内一干人迅速动身整理,三下五除二就藏好话本收好东西,毕恭毕敬站在两侧垂下首。 变脸变得最精彩的当属祝思嘉。 上一刻明明脸上还带着笑,下一刻便对镜整理衣冠,跪坐在一株七零八落的雪铃前,泫然欲泣。 晏修将整个过程尽收眼底,配合地走进正殿。 “臣妾参见陛下。” 祝思嘉蓄好的泪,恰到时宜在她行礼时落下。 晏修屏退左右,坐下,替她擦掉眼泪:“朕的蝉蝉怎么哭了?” 祝思嘉指着那尾凋败的雪铃,鼻尖一红:“玄之,你送给我的雪铃花被人踩坏了。” 晏修一把搂住她:“是么?被谁踩坏的?那人可真是太坏了,朕诛其九族向你赔罪。” 祝思嘉还不知,自己的小把戏已被他看了个彻底,也没发觉晏修今日的语气和以往大不相同,插科打诨道: “不能说,说了就变成我拈酸吃醋、残害后妃,眼里容不下他人。” 晏修继续配合她,面沉如水:“何人敢这么说你?朕才两日没来,你受委屈了。” 祝思嘉吸了吸鼻子:“是有些委屈,可臣妾在外人那里受的委屈,根本算不得什么。臣妾更怕陛下厌倦臣妾、疏远臣妾,怕陛下不声不响丢掉臣妾去找别人。” 晏修认真道:“朕没有。” 祝思嘉的表情连装都忘了装。 晏修:“朕没有宠幸张氏,朕做的一切都是做戏给外人看,只是此事不宜外扬。蝉蝉,记不记得朕说过什么?” 祝思嘉:“臣妾当然记得。” 没想到晏修居然是在做戏。 难道他当真洁身自好?这几日一直是祝思嘉单方面胡思乱想? 后宫的女人若是过于单纯,早就死在别人手中千八百回。 祝思嘉总算放宽心,幸好,她无需再腾出这么多精力与别人争宠,只需潜心规划自己最重要的事。 她上演这样一出一往情深的戏码骗晏修,实在是迫不得已。 晏修:“记得就好,下次受了委屈不要一个人闷着,朕会担心。你是朕亲封的婕妤,宠冠六宫,理应堂堂正正惩治任何人,朕便是你的底气。” 他感受到祝思嘉明显松弛的身躯,轻勾唇角。 换作旁的女子,如此矫揉造作的作派早被他弃之敝屣。 可祝思嘉不同,光是看着她那张脸,都是赏心悦目。 何况她平日总是绷紧又持重,鲜少看见她如此鲜活灵动的一面。 她这套装腔作态对晏修而言却十分受用。 祝思嘉将计就计道:“臣妾有个小小要求,不知玄之同不同意?” 晏修:“但说。” 祝思嘉:“我入宫这么久,只见过妹妹一次。隆冬将至,府中还有不少事宜需要我交代清楚,可否让妹妹进宫一趟?” 图穷匕见,原来这才是她今日做戏的真正目的。 晏修的心倏然疼了一下,不过是如此简单一个要求,都要她费尽心思百般讨好,才能换来他的首肯。 她明明是个十六岁小姑娘,正值爱哭爱笑、喜形于色的年龄,却一朝入宫,被这座皇城慢慢磨平了她所有棱角。 他忽然在想,祝思嘉与晏行的婚期本就定在这个冬季,若她没有做他的女人,而是去逸王府做了逸王妃—— 不言其他,只是自由进出,与亲朋旧友常常相聚这一条,便胜过宫中所有了吧? 晏修答应得利落爽快:“好。” 几日后,祝思盈被接进长乐宫。 “姐姐放心,如今你与哥哥是我和娘亲的底气,年关将至,那母女俩倒算安静。只是云姨娘……云姨娘有些古怪。” 祝思嘉:“如何古怪?” 祝思盈:“哥哥被陛下破格封为伯爵,父亲已经在考虑,另外扶持元熙作为燕王府世子,可云姨娘似乎不太高兴。” 第64章 陛下为何会现身长乐宫 祝思嘉惊道:“元熙是她亲子,亦是燕王府内唯二男丁之一。元存现已被陛下拉拢,这泼天的富贵泼到云姨娘身上,她为何会不满?” 祝思盈叹息:“正因为如此我才奇怪,说来姐姐也别生气,那日父亲与哥哥爆发激烈争吵,哥哥搬出了王府住。" "父亲一怒之下,当众宣布待到元熙十六岁时,便向陛下请封他为燕王世子。” “当时我特意留意了云姨娘的神情,她脸上那种笑,更像是强颜欢笑。我原以为是我多虑,但又实在放心不下,便收买了她的贴身婢女,替我多加留意她。” 云姨娘出身并不算好。 她进燕王府前,乃是穆王府里的一名歌姬,穆王去江东就藩前夕,她在宴会上以一副出谷黄莺般的歌喉吸引了燕王,被纳入府中做妾室。 而现在跟在她身边的贴身婢女,也是从燕王府内部调用的,对她自然谈不上忠心。 祝思盈:“结果我发现……发现她,对元熙算不得多好。” 祝思嘉:“竟还有此事?元存也真是的,在宫中当值时从不与我说家中大事,他搬去何处了?” 祝思盈吐了吐舌头:“哥哥怕被你数落不懂事嘛,他在崇陵邑买了一栋二进小院,只带了贴身小厮过去住。” “我放心不下跟他去看过,那小院景致上佳,他才不会委屈自己呢。” 大秦目前共有帝陵六座,帝陵附近的陵邑,乃是高官和巨富豪强聚集之地,其中以高祖皇帝的崇陵邑最为繁华,治安也最为稳定。 祝思嘉笑道:“懂不懂事的我可不在意,元存现在日渐稳重,比待在书院里还让我放心。我会告诉他,想做什放开手去做便是。” “我最担心的是他的安危,自打他被陛下任用,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那个位置?一旦失去燕王府这个庇护所,恐怕会有人等不及向他下手。” 祝思盈脱口而出:“姐姐别担心,任家不也住在崇陵邑?哥哥的小院与任家就一街之隔,他与嘉义伯乃同僚,倘若他真遇到危险,任家绝不会袖手旁观。” 祝思嘉安下心:“这样也好,我放心多了。云姨娘与元熙一事切不可声张,思盈,你做得很好。” “继续派人盯着她,直到彻底排除她身上古怪之处,否则她在府中一日,你与母亲便危险一日。” 姐妹二人又是畅聊到天明,祝思盈不便久留,打着哈欠出宫回府了。 祝思嘉刚闭上眼躺下歇息,不到两个时辰,就被馨儿毛手毛脚摇醒: “婕妤您快起床梳洗吧,太后娘娘来长乐宫了!” 没想到这么快,张太后就亲自找上门来替张晚瑶出气。 祝思嘉利落起身,收拾完走出寝殿时已过巳时,张太后的脸色比天上阴云还黑。 张太后道:“祝婕妤可真是好大的架子,竟敢仗着陛下独宠给哀家摆谱,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平时也是这么伺候陛下的?” 祝思嘉跪下认罪:“妾不知太后娘娘亲临长乐宫,并非有心之失,还望太后娘娘赎罪。” 恕罪?张太后上来便扣了她整整三年月俸。 张太后在长乐宫内四处走动,从祝思嘉的吃穿用度数,落到她的衣着相貌。 凡是目光所及之处,她都能挑出十万个不满,祝思嘉一言不发,恭顺低头跟在她身后。 兴许是嘴皮子都说破了,张太后自己也觉得口干舌燥,末了,这才点明今日的目的: “祝婕妤,大秦后位可不会留给嫉贤妒能之人。你若想坐上那个位置,更当以身作则,进谏陛下奉公克己。” “你幽居后宫,尚且听不到前朝的闲言碎语。哀家只告诫你一句,事不过三。我朝言官绝非等闲之辈,我朝更不能出现第二个丽姬,你可明白?” 当今中原天下三分,文人墨客都将原因归罪于几百年前的丽姬,骂她是一代乱世妖姬,以至江山分崩离析数百年。 张太后骂人可真大胆,到底是胸无点墨,不惜拐着弯骂祝思嘉是祸国殃民之流,也不怕一语成谶。 不就是因为晏修对别的女人过于无欲无求?怎么这也要怪到她身上? 她究竟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自信,还是同那些男人一样,对貌美的女子抱有天生敌意? 祝思嘉应她:“妾都明白,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红梅扶着张太后回到了章台宫。 自然,祝思嘉被骂妖姬一事,也被她一字不落回禀给晏修。 晏修正批阅奏折,眼角肌肉抽搐不已:“太后当真这么说?” 红梅不敢看主子的脸色:“属下不敢犯欺君之罪。” 哪有做一国太后,拿丽姬来形容后妃的?这不是指桑骂槐骂他是昏君? 骂人也不该是这个骂法。 晏修气笑了:“你下去吧。” 当夜,杨泌雪被晏修召去太极宫侍寝的消息传出,再次掀起后宫波澜。 夜里风大,北风似一只吞噬万物的巨兽不断呼啸。 祝思嘉身着朱雅替她改装过的单薄寝衣,更加轻便不说,还异常贴身,殿中胜过春日,她却站在寝殿窗前,盯着那棵桂树若有所失: “也许,陛下这回不得不真的让她们侍寝了。” 回应她的是窗外宛如刀刮的寒风,祝思嘉捂住嘴,轻轻打了个喷嚏,抬手合上窗,没想到夹住了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小指处那枚烟雨色戒指分外惹眼。 “啊——” 祝思嘉自己的手和尖叫声,被这只大手迅速捂在嘴里。 “啧。”晏修用另一只手拨开窗户,翻身而入,“蝉蝉,你居然敢行刺天子。” 别看她小小一个人,关窗的力气倒不小。 祝思嘉又惊又喜:“陛下?” 晏修关好窗户,看着她的衣着,一脸嫌弃:“穿这么少,你诚心的?” 诚心冻坏身子,诚心不让他省心,诚心与他对着干。 祝思嘉语气委屈:“臣妾没有,陛下若是不喜欢,臣妾换掉就是。” 晏修一把将她抱起,走向床榻:“不说这些,今夜,咱们先做一回昏君妖妃。” 祝思嘉瞪大了眼:“等等!陛下今夜不是要在太极宫宠幸杨长使吗?为何会现身长乐宫?” 她可不想被扣掉未来三十年月俸。 第65章 空无一人 晏修捏着她的下巴,眸中流光胜过星河涌动:“朕既与你立下誓言,便不会轻易辜负了你。” 祝思嘉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臣妾信您。” 叫了两次水后,晏修漫不经心把玩着祝思嘉的长发,而祝思嘉直直躺在他怀中,盯着帐顶沉思,任由晏修怎样挑逗都毫无回应。 晏修不禁好奇:“累了?” 祝思嘉:“没有,臣妾在想事。” 晏修:“何事?” 祝思嘉难掩哀愁:“在想韵儿姑娘一事,都过去这么多天,皇宫说大也不大,怎么就能让好端端一个人消失不见了呢?臣妾更担心段姑姑。” 晏修并不擅长安慰人,即使段姑姑是他宫中的人,可从小到大从未有人需要他主动去安慰。 除去祝思嘉,更无人敢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消极忧思。 片刻后,晏修觉得这样确实不妥,生涩开口尝试安慰道:“你别太为此事伤神,段姑姑在宫中久经风雨,会有准备的。” 祝思嘉:“好,臣妾不会了。只是臣妾好奇一件事,倘若韵儿姑娘在宫中当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护龙卫难道不会率先发觉吗?” 晏修:“傻瓜,朕的护龙卫,并非传言中那般神出鬼没。” 祝思嘉:“臣妾还以为护龙卫无处不在呢。” 晏修细细给她算起账来:“培养一个护龙卫,少说也要花费五六年,多的甚至需要十年之久。护龙卫内部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各守其位。” “而护龙卫的衣、食、住、行规格,皆远超寻常死士与暗卫,甚至与京中七品官员不相上下。朕给他们如此高的待遇,便是要他们任意一人单拎出去,都能以一敌十,甚至敌百。” “外人所传的护龙卫数目,只是个噱头。大秦现存护龙卫,不过一百三十六人。” 这是他第一次将如此机密的话题说与她听。 祝思嘉听得双颊不安地烧起来:“玄之把这些说给我听,就不担心吗?” 不过她默默松下一口气,她心中勾勒了许多事,却因苦于护龙卫的束缚,迟迟无法施行。 这下打探清楚,她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 晏修笑道:“担心什么?担心你一个与世无争、爱看话本的小姑娘,将护龙卫尽数歼灭不成?” 祝思嘉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您怎么会知道?” 晏修开玩笑道:“朕,是护龙卫第一百三十七人。” …… 冬月将抵,西京的天气忽然冷了数倍,虽未降雪,但看这天儿,与人们口口相传的暖冬大相径庭。 宫人们前几日还在统一穿着初冬的衣物,今日在太后懿旨下,又统一更换了更厚的冬袄。 晚膳时分,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太极宫小太监进了相思殿。 “陛下今夜传召余长使侍寝,还请余长使晚膳后自行前往太极宫。” 当着他的面儿,余欣将手中的象牙箸砸进汤羹中,就差没把桌子掀了:“你去回禀陛下,我身体有恙,不能侍寝。” 可她分明气色红润、字正腔圆。 小太监也难为情道:“这……奴就是个传旨的,况且陛下政事繁忙,奴身份低微,回去还不一定能面见陛下呢。余长使有什么话,还请自行去太极宫与陛下说吧。” 余欣两眼快冒出火光:“滚!这么冷的天谁爱去谁去!” 小太监诚惶诚恐跑出了相思殿。 余欣的贴身宫女云裳心急如焚:“长使,您可不能对着太极宫的人发脾气啊!万一他们告去陛下面前,陛下以大不敬之罪处罚您怎么办?” “我倒希望他能赶紧治我死罪。”余欣从腰间取下一枚白色腰坠,看着腰坠出神,“这样,我也能去陪他。” 云裳哭道:“长使,人死不能复生,入了宫您就是陛下的人,您就放下过往执念安心生活吧。” 余欣苦笑道:“云裳,你陪着我一块儿长大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叫我如何放得下?章台宫那老妖婆为了让我进宫,甚至不惜派人杀了他!他死在及冠那日,我要如何释怀?” 云裳:“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只是宫中四处都有旁人的眼线,您万万不能再说胡话了!否则……否则您想想陛下那些刑罚,想想太傅府,还请长使三思!” 余欣没理她,望向窗外渐黑的天,万念俱灰:“行了,这晚膳我不用了,咱们动身去太极宫吧。” 太极宫。 余欣第一次走进太极宫的正殿,殿内装潢大气恢宏,尤其正中央书案前,两个点着龙涎香,白烟袅袅的香炉最为醒目。 可却不见晏修的身影。 莫非他在寝殿? 余欣环视一圈后转过身,殿门在外面被人落了锁。 这是什么情况? 余欣一头雾水,不知该做些什么,虽然宫中嬷嬷教过她侍寝事宜与礼仪,可她侍寝的对象迟迟不露面,她难免忐忑。 在正殿枯坐半个时辰,余欣终于忍不住起身,正殿门外明显有人值守,她敲了数次门也没人替她打开。 透过窗户上雕花之间的缝隙去看,门外的铁甲卫跟听不见她的声音一般,不动如山站着。 余欣喊得口干舌燥也无人理会,她心中暗暗将晏修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转身走向内里寝殿。 难不成晏修是在寝殿里等她?这是什么特殊癖好? 余欣壮着胆推开寝殿门,脚步放轻朝里走去,没想到寝殿与正殿一般,空无一人。 宽大龙床上放着一段白绸尤为扎眼,走近了看,上面赫然滴上了几滴鲜血,血迹经过地龙的烘烤早就干涸附着在上。 余欣当即明白了这位天子的意思,露出进宫以来第一个笑容。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晏为嬉皮笑脸打趣道:“皇兄为了祝婕妤还真是守身如玉,臣弟可是亲眼见过,余太傅的小女儿漂亮得跟仙女似的。” 李卧云在一旁尴尬地咳了两声。 晏修一个奏折扔晏为脸上:“这么喜欢?不如你替朕临幸她?” 晏为摸了摸被砸得生疼的鼻梁:“臣弟开玩笑的,皇兄说正事要紧。” 晏修落座,道:“北凉王亲笔来信,愿将阴山以南全部赠予大秦,但有两个条件,一是与珍珍公主联姻,二是将阿勒宏的人头送回北凉。” 第66章 众叛亲离 “陛下,此事有诈!” 任河几乎是从椅子上滑着跪到众人面前。 他心急如焚驳道:“那木纳什虽未杀北凉可汗,可北凉可汗已在他掌控之中,外界的一切消息皆是经他口传达,相信此事也是他向可汗提的主意!” 李卧云憋住笑:“微臣也认为,应当直接回绝北凉,否则阿勒宏难免对大秦生出异心。” 晏修捏了捏那封信:“朕倒觉得,这是个好买卖,无需动用大秦一兵一卒,便能坐拥阴山以南。况且,北凉为表诚意,已经先将三千匹汗血宝马送至大秦。” 晏为打岔道:“皇兄当真要娶那北凉公主?” 这个时候就不考虑祝思嘉了? 晏修:“不错,不但要娶,还要声势浩大地娶。” 晏为啧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任何急道:“莫说阴山以南,我军便是连南疆三城都未涉足过,陛下不怕那木纳什来一招瓮中捉鳖之计?而阿勒宏是北凉唯一能与那木纳什抗衡之人,倘若草率杀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比起单方面同意阿勒宏或者那木纳什二人的条件,让这二人自相残杀,从内部瓦解北凉军力方为上举。 晏修不露声色:“谁说朕要杀他?” 御书房内众人面面相觑。 陛下的心思还真是日渐难以揣摩。 晏修忽然问任河:“知道当日马球赛,朕为何要同时提拔你弟弟和武兴伯么?” 任河斟酌片刻后,谨慎回答:“自然是因为家弟与武兴伯表现卓越,为我大秦立下汗马功劳。” 他到底是武将,常年在战场上与风沙血雨打交道,心眼自然没有浸在朝堂之中的人多。 晏修笑了笑,没说话。 李卧云接过他的问题,继续问任河: “敢问任将军,燕王虽久不亲涉沙场多年,北地燕军大权也与前年归还于陛下手中,但燕王此人在北地军中威望如何?” 任河不免落下几滴冷汗,李卧云这小白脸竟敢当陛下的面,问出陛下心头那根刺。 这不是给他挖坑等着他跳吗?文臣就是八百个心眼子! 他虽从未去北地戍边,但也听说过当年燕王与其麾下二十万大军的威名。 北地军虽然不止燕军这一支,但仍是以燕军为主导,打退了一波又一波来犯的异族人,为北地带来长达十几年的安定。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北地人心目中,燕王和燕军的地位,远胜过从未谋面的深宫天子晏修,北地更是燕王的老家。 而燕军中的大将皆是燕王当年一手提拔,无数人跟着他,才有了后来的飞黄腾达,加之沙场之上过命的交情,更是对燕王忠心耿耿。 任河虽惧晏修会不满,但依旧选择如实回答。 意外的是,晏修再次听到燕王两个字眼时异常平静,不再似从前一般怫然不悦。 李卧云又问他:“下官敢问任将军,是否对北凉人之秉信略有耳闻?” 任河毫不犹豫:“那是自然,北凉蛮子可从不讲这么多气骨与忠心,他们只奉行弱肉强食、成王败寇那套。” 说完这句话,他这才反应过来,李卧云并非在给他挖坑,而是借此来点拨他。 阿勒宏远在西京,他的部下早就一日多过一日去投诚那木纳什,如今只剩寥寥几人,用不了多久,这几人估计也会倒戈那木纳什。 北凉人一旦再次团结起来,对大秦的威胁只会只增不减。 大秦需要的是一个乱作一团的北凉。 晏修满意地向李卧云点头:“北凉公主对大秦而言,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可偏偏阿勒宏对其一往而深,甚至不惜为了她,三番两次向朕妥协。” “朕从不信,北凉人有交出阴山以南的诚意。而以大秦当今国力,想要拿下阴山以南也并非难事。亲手打下来的疆域握在手中,向来比别人双手奉上的,更让朕安心。” “若是与北凉公主联姻,将阿勒宏放出皇宫——” “一头众叛亲离、杀回草原的疯狼,会将如何?” 众人豁然开朗,着手安排此事。 晏为最后一个离开书房,晏修凝眉看他:“还有何事?” “中宫之位空悬已久,陛下可想好立谁为后?” 晏修冷下声:“这些事无需你操心。” 晏为:“臣弟都清楚,陛下虽口口声声,称自己不在意祝婕妤的出身,可陛下与祝婕妤伉俪情深到不愿宠幸她人的地步,却迟迟不肯将她立为皇后。” 晏修睨他:“你又想被禁足了?” 晏为正色道:“臣弟只是提醒陛下,即使有朝一日外戚一党能连根铲除,燕军也能顺利交接至武兴伯手中,可想立祝婕妤为后,并非易事。” 旧的外戚被除,便会有无数世家冒头,争先恐后成为新的外戚。 若是将祝思嘉扶上那个高位,对新党和晏修本人而言,这么多年一切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除非燕王府永无翻身之机。 谁会允许皇后的宝座落在祝思嘉手中?届时晏修还能不能护住她? 这些问题晏修从未仔细考虑过。 祝思嘉是他心中最特别的存在,特别到他可以不用在意任何复杂的羁绊,只想全心全意地喜欢她、宠着她。 谁敢发出反对的声音,他便砍了谁。 晏为行礼告退:“陛下莫怪臣弟多嘴,自臣弟七岁那年被您带出冷宫,臣弟此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不计一切后果效忠于您。” “若是……若是臣弟所言,有多番冒犯到祝婕妤的地方,还望陛下恕罪。” 他心里始终不认同这个皇嫂。 他的出身是和帝血脉之中最低的,当年和帝醉酒后误宠一名貌美宫女,那便是晏为的生母。 晏为的生母后来成了后宫争斗之中的牺牲品,在他三岁这年,因罪被打入冷宫,连带着一众皇子中平平无奇不得宠的晏为。 和帝后期卧病在床,时日无多,朝政军权皆被外戚一党牢牢把控。 尚未登基的晏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开始筹划属于自己的势力,他急需用人,任何人都可以,他要建立一个只听命于他的组织。 晏为被他带出冷宫,成了大秦第一个护龙卫。 晏修别过眼:“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朕知道你的用心,现下,你只需管理好护龙卫。” 第67章 深夜出逃 “阿勒宏!你别管我,快跑!” 夜静更深,除偶有夜巡禁军的声音传出,整座皇城皆阒无人声,月华如流水,宜兰殿虽也熄灭了灯火,但月色下,是一对正在拉扯的异族年轻男女。 珍珍将阿勒宏的包裹塞进他怀里,声音抖得不像话:“阿勒宏,我求求你了你快跑吧!大秦天子要砍你的脑袋送给我王叔!” 阿勒宏发指眦裂,周身笼罩浓烈杀气:“老子先进太极宫把姓晏的砍了!再不济把他最喜欢的女人砍了!” 珍珍不断摇头,身子慢慢发软跌坐在他面前:“你冷静一点好不好?秦人奸诈,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近他的身?” 阿勒宏苦涩道:“你说得对,秦人奸诈,恐怕早对我设下防备。偌大一座秦宫,我能往何处逃?” 珍珍振作起来:“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这段时间我把秦宫地形摸了个遍,你跟着我走,我替你打掩护,就算他们发现我也不会杀了我的。阿勒宏,你身手了得,我信你。” 架不住她的再三央求,阿勒宏冷静下来,承应了。 二人借着月色,一路绕过各种高低错落的宫阙,走上一条又一条或明或暗的小径,终于在午夜时分到达宫门附近。 宫中守备最少的朱雀门近在眼前。 守门禁军因冬日严寒的缘故,大多都待在城楼上的暖阁里取暖,站在宫门守卫的禁军半个时辰与暖阁里的禁军换一次岗。 城门已关,想要大开朱雀门是不切实际的事,但禁军换岗时会开出一小道缝隙出去,这是阿勒宏唯一外出逃走的机会。 阿勒宏不想再等半个时辰,想直接一气呵成杀出朱雀门,慢慢拔出弯刀。 珍珍按住他的刀刃:“不要轻举妄动,若你惊动别的守卫军就麻烦了。” 她指了指离岗如厕的一名禁军:“你跟着他把他打晕,换上他的衣服再回过来找我,切记不要伤人,半个时辰后直接外出。” 阿勒宏仔细思索,将弯刀慢慢入鞘,把刀递给了自己的公主暂时保管:“我保证不杀人,这样公主可放心了?” 一刻后,身着禁军盔甲的阿勒宏重新回到珍珍身边。 他身型高大,这一身盔甲显然不适合他,甚至有被他满身健硕肌肉撑爆的趋势,十分违和。 离别之际,珍珍又给他塞了几块翡翠玉器,以便于他路上开支,她低声叮嘱: “阿勒宏,即使你不说,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知道你的心意。既然我是你喜欢的女人,那你就应该听我的话,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要记得,秦宫里还有一个人在永远等着你。” 交代完,她主动吻上阿勒宏。 一双被冻得冰冷的小手,在他的额头处仔细描摹,又顺着他高耸的眉骨、挺立的鼻梁一路描摹到下巴,似乎是想永远将他的模样刻于心上。 阿勒宏从未想过,自己的初吻会是此情此景,会痛得如此刻骨铭心。 十年?二十年?还有多久他才能再见到爱人? 他毫不客气地吻了回去,反守为攻 …… 珍珍抱着他的腰与他诀别:“阿勒宏,我是你的人了。” 阿勒宏的泪异常滚烫,尽数落在她脸颊上,他哑着嗓子:“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北凉,在大秦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禁军换岗交接的时间已到,他大步迈出树林,坦坦荡荡走在月光下,珍珍目送他的背影泣不成声。 到宫门时,守岗禁军还没反应过来,自顾自地和他打招呼道:“哟,你小子去个茅房都去半个时辰,怎么屁股上长疮啦?” 阿勒宏一声不吭,直接推开他往门外走。 禁军这才发现不对劲,朝周围同伴大声喊道:“他不是自己人!抓住他!” 奈何为时已晚,阿勒宏已经成功钻出城门,还一脚踢翻了门外好几个禁军,抢了他们的马一路奔逃! 珍珍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原路返回宜兰殿。 只要阿勒宏逃出这座皇城,西京城的城门就显得小菜一碟了。 冬夜漫漫,趁晏修还没下发缉拿阿勒宏的指令,珍珍相信以阿勒宏的身手想出城并非难事。 …… “阿勒宏逃走了?” 棋桌上,晏修不慌不忙落下一子。 与他对弈的任淮紧张出一身冷汗,倒不是因为放走了阿勒宏,而是因为他一进殿还未来得及禀报,就被晏修拉来下棋。 左右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第一次和帝王对弈,这局棋下得可谓是步步惊心。 任淮落下白棋的指尖都在颤抖:“启禀陛下,昨夜子时阿勒宏自朱雀门逃出皇宫,而丑时,他成功逃离西京城。” “不过奇怪的是,他居然没伤人。” 晏修虽总是正颜厉色的模样,但此刻语气却比平时轻快上不少:“嗯,朕知道了,嘉义伯做得好,记得将朱雀门禁军的赏赐分发下去。” 任河昨夜回到任家,便向任淮交代了此事。 任淮年纪小,面对如此奇怪的指令,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他壮着胆子忧心忡忡问晏修:“陛下放虎归山,不怕后患无穷吗?” 晏修抬眸看他,深戾眼眸中竟意外带了几分对小辈的关怀: “后患无穷的是北凉,嘉义伯,若闲来无事时,你可与鸿胪寺李大人多走动走动。” 免得和你那愣头青哥哥一样傻。 任淮拱手答道:“微臣遵旨。” 原来陛下是担心他和哥哥一样傻。 一局完毕,晏修下了个尽兴,很明显,任淮顾忌到他的身份对他处处谦让,可即便如此,这一局还是让他下出久违的棋逢对手的感觉。 没想到任家小子的棋技也不逊色于武艺。 晏修拍了拍任淮的肩:“任卿下次再同朕对弈时,拿出真正的实力。” 任淮可喜可愕:“微臣遵旨!择日不如撞日,陛下不如再与微臣来上一局?” 晏修笑道:“朕要去教祝婕妤下棋了。” 任淮:“那、那微臣恭送陛下。” 长乐宫。 晏修再三询问祝思嘉:“朕娶了她,蝉蝉当真不会吃醋?” 其实与北凉联姻一事无需转告祝思嘉,更无需征求她的同意,只是晏修不肯放过她任何情绪上的变化,执意拿此事试探她的态度。 第68章 原来他的结发妻子是祝思嘉 祝思嘉被他烦得失去耐心,可又不好表现出不满,便从他身上下来,偏过头嘟着嘴撒娇道: “陛下想娶谁,何必来过问臣妾的意见?倘若臣妾说一句吃醋,陛下就能真的不娶那北凉公主了?” 上位者强势霸道到想掌控他人的喜怒哀乐。 有时候实在无法理解晏修的一些恶趣味,非要把人逼急了他才肯收手。 果然,晏修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就知道蝉蝉会吃朕的醋,蝉蝉放心,北凉公主不过摆设,朕爱着的始终唯你一人。” 听到他如此含情脉脉的情话,寻常女子恐怕早就感动得潸然泪下。 可祝思嘉忽然涌出一股悲凉,无关其他,这一世她是救下了珍珍公主,救下了大秦,可也直接导致珍珍公主的命格发生了改变。 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一个完全不爱自己的男人,更没有女人愿意接受一眼就望得到头的余生。 祝思嘉好像做了一件好事,又好像做了一件坏事,她把珍珍变成了上辈子的自己。 她忽然不想再说任何话,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晏修却以为,她这番举动是在向他使小性子,心中某处地方完全化开了,暖洋洋的。 …… 冬月初一,朱雅终于带着从苗疆收购的炭火满载而归。 听说她从苗疆平安归来,祝思嘉激动得一夜未眠,特意起了个大早亲自在长乐宫为她接风洗尘。 炭火被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运进了皇宫,马车从西京城东一路排至皇宫玄武门,络绎不绝,惹得无数百姓驻足观望。 “陛下怎么会让一个女人买这么多炭进宫?” “这么多的炭,都是从哪儿来的?西京最近可是一炭难求啊。” “谁知道呢?兴许是看北方的雪灾太严重,提前有备无患吧。” “别说北方,我在西京生活了几十年,从未有一年如今年这般冷过,好在西京还没下大雪,若是下了大雪……唉,陛下不会不管咱们的。” 朝堂之上,群臣也将北方受雪灾影响一事上报晏修。 北方诸城皆加急诉灾公文,驿站驿使日夜兼程,一封又一封朝西京城递来。 此次暴雪来势汹汹,大秦北方地区一夜之间冻死牛羊牲畜无数。 官道亦受灾情影响,被其深可埋垂髫稚童的积雪堵塞,增大了朝廷下派官员赈灾的难度,而各州各县之间都自顾不暇了,亦难如往年一般互援互助。 大秦建国百余年,从未遇到过如此大规模的雪灾,需谨慎处之。 群臣在晏修的眼皮子底下大声商讨。 还未讨论出具体结果时,却是一向于朝堂上默默无闻的晏行,率先站出表态:“启奏陛下,臣愿自行前往北方赈灾。” 赈灾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文臣之中人人避之不及,做得好,升迁受赏乃是常理之中;倘若做得不好,治理不好受灾地区,以致生民涂炭、百姓动乱起义,降级革职都是轻的。 再身强体壮的赈灾官员,这三五个月的行程走一趟下来,骨瘦如柴白发生都是小事,历朝历代多得是染病身亡、过劳而折的。 不乏有想借此平步青云之人,可那些健康硬朗的文臣都不敢轻易下定决心,何况是向来以身弱著称的晏行? 晏修神色微妙:“逸王已做好打算?” 晏行从容自若:“不错,倘若臣办事不力,陛下大可大胆降罪。” 殿内登时沉默,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晏行。 大秦谁人不知晏行是一届闲散王爷,他每日上朝,说得难听些都是来凑数的。 他能毫不犹豫地跳出来,接下这颗烫手山芋,想来是想借此正式开启仕途。 陛下忌惮他,往日也爱下发一些棘手的差事故意留难他,可赈灾之事非同小可,出于各种原因,此事恐怕难成。 果不其然,晏修回绝道:“不可,朕意已决,北方赈灾一事交由鸿胪寺卿李大人处理,即日出发,不得有误。” 李卧云走出队列:“微臣领旨。” 明眼人已经看明白了,陛下这是要正大光明提拔李卧云了! 朝中文臣皆为外戚党羽,极少数文臣如李卧云才是晏修亲手扶持的,难以与外戚相抗衡。 故而晏修这些年不顾反对之声,甚至老臣当他的面骂他穷兵黩武、昏聩无能,他也要大肆提拔武将与文臣抗衡。 如今他把这样的重任,交到年纪轻轻略显稚嫩的李卧云手中,倘若李卧云功成归来,就不可能再担鸿胪寺卿一职。 他这是要李卧云日后与张相分庭抗礼。 晏行不肯放弃,振振有词道:“北方受灾之地绝非一人之力能治,臣愿与李大人一同前往!” 晏修调谑道:“逸王言之有理,北境无垠,乃我大秦疆域最辽阔之地,李大人一人难免分身无术。郑大人,卫国公,你二人随李大人一同前往北境赈灾。” …… 朝堂之上受挫,晏行失魂落魄回到逸王府。 都这种时候了,晏修还是不肯用他。 为何与前世种种都对不上?他梦中所作预示,前世大秦多地受雪灾时,晏修分明同意了他自请赈灾的请求,从此他才没再过着碌碌无为的人生。 越想,晏行的脸色便愈发灰白。 若说这当中唯一的变数,便是少了与北凉的那场战役,晏修无需备战,只需应对天灾,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在朝堂之上反复愚弄于他。 而这场变数的诱因…… 是祝思嘉,是她救下了北凉公主。 她为何会如此巧合地救下北凉公主?莫非她也并非此凡事之人? 晏行手里抱着的画卷直接滚落在地,摊开,是卷卷没有面容的女子画像,他盯着那些画像,头痛欲裂。 久未见过祝思嘉,她的五官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浮现在那一张又一张未完成的画像上。 “晏行,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人都喜欢的香饽饽吗?若非先帝圣旨让你我二人婚约加身,你以为,我就想嫁给你这种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吗!有种你就放开我!” “什么光风霁月,清微淡远,公子无双,高山仰止!你可真是骗过了天下人!你让我恶心!” 原来他那个结发之妻是祝思嘉,一直以来被他折磨囚禁的都是她啊。 第69章 经商奇才 “王爷,王爷您到底在找什么啊,您歇一歇吧!” 逸王府杂物小院内,传出十一忧心如焚的声音。 而晏行站在他面前,拦都拦不住,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四处翻找搜寻,似乎是想在院落里找出什么东西。 他累到浑身被热汗浸湿,从某个积灰甚厚的箱子中,翻出一卷发旧的圣旨。 逸王府收到的圣旨数不胜数,可以往那些圣旨,哪份,不是被他恭恭敬敬放在书房里妥善保管? 唯一被扔进小院里这份,想也不用想,定是先帝当年赐婚那道。 晏行如获珍宝,小心将圣旨摊开,逐字逐句念完上面的内容后,喃喃自语: “我和她本该是命中注定的一对,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悔了,我真的悔了。” 那些他原以为的黄粱一梦,却是上辈子的祝思嘉,真实经历过的十六年。 十六年被困逸王府不见天日,十六年无子嗣无所出沦为西京笑柄,十六年硬生生磨软了她自风雪中养就的一身傲骨。 最后死状凄惨,身子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凉掉。 自家主子近日异况连连,今日更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于府中怀念宫里那位,十一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头皮,只差没上前捂住晏行的嘴: “王爷,难道您忘了前几日,燕王府已经收下您送出的婚书了吗?这个时候您可千万别再犯傻了啊!” 祝思仪生辰那日虽与他闹翻,晏行花整整一个月时间,日日登门求见,被祝思仪连着拒绝了他整整一个月,事后二人才和好。 也是在祝思仪被他哄好后,他送出了那张她等待多年的婚书。 若是不出意外,明年三月,他将不顾一切非议,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娶祝思仪进门。 听到“婚书”二字,晏行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倒愈加躁动:“十一,备马,本王要去燕王府退婚!” 十一趴在地上死死扯住他的腿不放:“王爷您稍安勿躁,大小姐等了您这么多年,有什么问题可以当她面问清楚,何苦用这种方式寒她的心呢?” 晏行紧紧攥着圣旨,颓丧地坐在地上:“寒心?你说得对……十一,你说得对,咱们不去燕王府了。” 如果上辈子,不是她把那碗哑药换成了剧毒,怎会让祝思嘉香消玉殒? 凭什么他的思嘉要孤苦伶仃独赴黄泉,而她却能安然无恙做这么多年的大秦太后? 她该为此事付出代价。 晏行压下滔天怨气,跟个没事人一样,弹指间,变回平日的高洁君子: “十一,你说宫中今年还会举办腊八宴会么?” …… 北境的雪下到了西京。 一片又一片状似鹅毛的雪落下,肃穆庄严的黑色皇宫银装素裹,天与地之间举目望去皆是一片苍白,分不清何处是界限。 西京从未下过这样大的雪。 大雪纷纷扰扰,祝思嘉执意要外出赏雪。 长乐宫的人劝都劝不住:“婕妤,您本就羸弱,万一冻坏了身子怎么办?若是让陛下知道您外出赏雪,咱们会受罚的。” 祝思嘉早早就换好了衣服,还特意穿了尚衣局送来的狐毛长靴。 冬衣厚重,穿在她身上却毫无臃肿之感,大红大紫这种容易寻常人容易穿得俗气的颜色,反倒衬得她明艳照人,似将要覆雪的牡丹。 “不用担心,西京的雪可远不及北地。”祝思嘉系好斗篷,兜帽罩住她巴掌大一张小脸,“朱雅,你陪我一起去。” 朱雅望着殿外的雪,兴奋地跃跃欲试:“婕妤若是同意让奴婢去玩雪,奴婢便跟着婕妤一块去。” 祝思嘉笑道:“你大可放开了手脚玩,有我在,宫中何人敢说教你?” 主仆二人从长乐宫出发,一路朝太液池走去。 听说太液池的蓬莱洲雪景乃是宫中一绝。 刚开始看雪、玩雪时,朱雅还觉得稀奇,但在雪地里待久了难免索然无味,手炉也捂热不了她冻得通红的手,现在一心只想赶紧到蓬莱洲歇脚。 祝思嘉见她上蹿下跳、不断哆嗦,想法子转移她的注意力:“昨日你是怎样糊弄陛下的?” 毕竟这么多的炭放在宫内,她又不炼,难免引起晏修怀疑。 朱雅口中吐出阵阵白气:“奴婢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北境灾情严重暂作观望、不宜大肆冶炼为由说服了陛下。陛下是通情达理之君,自然也觉得此计可行。” 北境本就以畜牧、游牧和产出各类矿石为主,植被与林木虽多,但始终不是主要的产炭之地,因此炭火成了北境诸城皆急需的物品。 但现在有了朱雅从苗疆带回来的炭,北境这个冬天就不会再死伤无数、流民四起。 朱雅接着道:“不仅如此,还有炭不断从苗疆运到西京呢!当初是婕妤说的,越多越好,所以奴婢便狮子大开口,拿陛下给的钱从苗疆订了两千车。” “前些日子运进西京的,不过才三百车。苗人还在不停制炭,昨日又运来三百车在路上,还剩一千四百车。” 祝思嘉好奇:“什么?你就不怕苗疆人见大秦受灾,趁火打劫、坐地起价吗?” 上辈子,苗疆便是趁秦周齐三国同时购炭时,狠狠赚了一笔钱,原本贫瘠的苗疆一夜之间富得流油。 所以,祝思嘉才百般笃定苗疆一定能买得到炭。 朱雅胸有成竹:“苗疆人一文钱都不敢涨!奴婢在蜀地时,主动结交了蜀地大将杜老将军。杜老将军之威名响彻苗疆,在苗人面前报他的名字,能让苗人闻风丧胆。” “而且奴婢亲自深入苗疆王都,将苗疆二王子请至益州作客。” “在杜老将军的亲眼见证下,与二王子一式三份签订了协议。不仅以量大之名把炭火的价格压下来了,协议还规定,无论何时苗人都不得坐地起价,不得以次充好,不得缺斤少两。” “杜老将军手中亦有一份协议,他答应协助奴婢,在炭火运进大秦时先行检查一遍,才敢运至西京。若不合格,苗人就等着吃杜家军的枪头吧。” 祝思嘉大为震惊:“这、这……你一个年方二十的女子,是如何有此等远见和魄力的。” 这朱雅简直就是经商奇才。 第71章 炭火被劫 “哎呀!” 那本书稳稳当当砸中祝思嘉的鼻梁,旋即,她痛得弯下腰,蹲在地上捂住脸,泪如泉涌。 “蝉蝉!”晏修万般懊恼,长腿迈过书案朝她跑去,一把捏住她的双肩安抚道,“快让朕看看你伤到何处了?” 祝思嘉紧紧捂住脸不松开,声音闷在掌心里,满腹委屈:“臣妾以后再也不来太极宫看您了。” 殿内,还未述完急报的护龙卫副统领白珩,无比茫然,这又是什么突发情况? 在陛下身边办事这么久,从未见过敢威胁他的人,更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模样。 见祝思嘉不肯搭理自己,晏修凛眉,脑中一片空白,顾不得她的气话,急着探清她的伤势: “是朕错了,朕不知道你会突然来太极宫。蝉蝉,让朕看看你脸上的伤好不好?” 再继续犟下去就过火了。 祝思嘉松开手,露出张氲满泪的小脸,仰面看他,在他手心里蹭了一番,嗔道:“陛下何故发这么大的火?” 晏修来不及向她解释,捏着她的脸,好似在揉面团,上上下下皆查看一番,恨不得将她脸上看出个窟窿来: “幸好没有伤到眼睛,鼻尖有些泛红,是朕之失。” “还疼不疼?进殿说。” 走进殿内,祝思嘉这才发现还有一人。 那男子单膝跪地,身上所着飞鱼服也与寻常护龙卫不同,他面色平静,但数次欲言又止又吞吞吐吐的模样,似乎要报之事十万火急。 估计是护龙卫的重大机密,不适合她这个外人旁听。 晏修专心致志给祝思嘉的鼻子擦消肿药,冷冷道:“大胆禀报。” 白珩开口道:“启禀陛下,苗疆途经蜀地运至西京的运炭车,于剑门关外遇到山匪,押送官兵皆无一幸存,三百炭车不翼而飞。” “据当地猎户所言,劫车山匪乃是剑门关外匪寨飞龙寨。飞龙寨建于三年前,寨主号称蜀道龙王,寨中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山匪老巢位处蜀道与秦岭要塞,是蜀地进京、西京入蜀的必经之路。” “该匪寨依山而建,有天然天堑作为壁垒,易守难攻。便是益州的杜老将军,曾三剿飞龙寨都无功而返。” 祝思嘉提心吊胆:“什么?可是朱雅姑娘去苗疆订购的那批炭?” 白珩:“正是。” 晏修冷笑道:“飞龙寨?飞虫寨还差不多。朕倒要看看,普天之下除朕之外,何人竟敢以真龙自称。” 白珩:“陛下的意思是?” 晏修:“不错,朕要亲自前往剑门关剿匪,急召嘉义伯、武兴伯披甲入宫进谏;你去通知铁卫队,即刻整装待发。” 白珩:“陛下今夜就动身?是否操之过急?” 从西京城一路南下至剑门关,马不停蹄,最快也要两天一夜。 晏修:“便是要打得那群地痞毛贼措手不及。” 祝思嘉攀上晏修的小臂,担忧道: “陛下,眼下正逢暴雪,古往今来这蜀道难于登天,雪深路滑。且嘉义伯和武兴伯年龄尚小,更无任何实战经验,此番贸然前去剑门关剿匪,是否——” 这辈子,所有人的轨迹皆因她而改变。 祝思嘉不清楚,上辈子大秦从苗疆高价买来的炭,是否也遭遇山匪?是否也是晏修亲自剿匪,顺利夺回木炭?晏修上辈子活到三十六岁,那这辈子呢? 她更不清楚祝元存和任淮二人的命运,会否因为这次剿匪而改变,原本废在马球场上的任淮,若是葬身于剑门关又该如何?原本碌碌无为但平安无事的元存,是否会在剑门关遇险? 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今生的变数,若是他们三人任意一人出了意外,她又该怎么办? 她好像是救了很多人,又好像亲手把他们推向更加凶险之境。 她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翻滚着无尽苦涩。 晏修知道她的顾虑,搂住她,将她卷进怀中:“既来之则安之,此战避无可避,你要信他们二人,更要信朕。” “炭火一日比一日贵,西京城内更是一炭难求,北境黎明百姓还要依靠朝廷救济。朕身为大秦天子,理当庇佑苍生,岂有置若罔闻的道理?” 祝思嘉小声抽泣:“臣妾都知道……只是臣妾无能为陛下排忧解难,臣妾寝食难安。” 晏修笑着伸手替她抹泪:“你好好在宫中待着,朕才敢放心南下。别哭了,待会儿小舅子进宫看见你哭成这样,像什么话?你方才带了什么东西过来,喂朕吃好不好?” 他说完这番话时,自己都难以置信。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对一个女子耐心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轻言细语哄着她。 祝思嘉让馨儿把食盒端上来,打开时,食盒中的点心都放凉了。 晏修刚伸手,祝思嘉就抓着他,摇头道:“陛下,已经凉了就别吃了。” 狠狠哭过一场,她说话都要大口喘息,晏修看得眼角发酸,执意将凉飕飕的糕点放进嘴里:“蝉蝉第一次来太极宫看朕,朕怎能辜负蝉蝉的心意?” 祝思嘉被他说地问心有愧,更无颜面对。 入宫这么久,这确实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太极宫看他。 点心被晏修吃得一个不剩,他边吃,边把祝思嘉抱得紧紧的,一个劲盯着她笑,眼角眉梢全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情。 祝元存和任淮进殿时,便看到这样尴尬的一幕,双双别开脸,尤其是祝元存,心都差点蹦出来。 若不是知晓陛下是位明君,此情此景,自己姐姐还真像个狐媚惑主的妖妃。 “咳咳……臣等见过陛下、祝婕妤。” “祝卿,任卿,来得正好。”晏修放开祝思嘉,起身走向二人,抬手搭上二人的肩,“想必白大人已将此事告知二位爱卿,小子们,有没有信心跟着朕荡平匪寨?” 祝元存、任淮:“有!” 初次接到此等大任,二人意气轩昂,神气十足,毫不怯场。 要连夜冒着风雪赶路,晏修脱去华服,换上厚重戎装,银盔黑甲,发扬踔厉。 临行前,他挑了把长剑。 剑方出鞘,祝思嘉走上前,虔诚地对着寒凉剑身落下一吻:“臣妾祝陛下凯旋而归。” 剑刃留下她嫣红的口脂。 忙不迭间,晏修狠狠吻向她:“蝉蝉放心,出鞘之剑,必不能无功而返。” 第72章 什么王八 晏修带两名小年轻连夜离开皇宫,领着一万精兵浩浩荡荡南下剿匪,祝思嘉接连忐忑了好几日。 他振振有词向祝思嘉保证,半月内就能回来。 祝思嘉从未觉得半个月原来这么漫长。 她接二连三地做噩梦,做的却不再是前世相关;她昨日梦到龙坠秦岭,今日便能梦见祝元存和任淮摔下万丈悬崖,无影无踪。 这段时日,她被这些预兆不好的梦害得食不下咽,萎靡不振。 长公主府的帖子送进长乐宫,她是宫内唯一收到请帖的女眷,祝思嘉这才如梦初醒,她是不是太殚心竭虑了点? 与其为数百里开外,无法感知的事担忧,不如好好应对当下每一天。 三日后,昭华公主会在公主府为驸马举办生辰宴。 昭华公主虽嫁给了广平侯,但她并未搬进侯府,反倒是驸马爷一直都与她同住公主府。二人情投意合、相敬如宾,外人眼中,俨然是一对神仙眷侣。 是么? 祝思嘉盯着桌上请帖,百感交集。 上辈子晏修驾崩后,幼帝即位,昭华公主失去了晏修这座最大靠山。 驸马暴露本性,大摇大摆将养在府外整整十年的外室带回公主府,让昭华给那外室一个名分。 外室是广平侯府在乡下的远方表亲,小时候曾进京去侯府住过几日,想来就是那时与驸马相识的。 老广平侯是泥腿子出身,比起金银珠宝,家中最不缺的就是十根指头都数不过来的穷亲戚。 昭华一气之下当众拔剑砍向二人,没能伤那外室半分,却将已成为朝中重臣的驸马砍成重伤。 侯府老夫人气不过,进皇宫告御状,告到身为摄政王的晏行面前,要求严惩昭华。 昭华与诸位亲王关系都不错,那段时间,晏行也为此事苦恼不已。 这些琐事,还是晏行回府亲口说与她听的,也不知道他说这些,究竟是几个意思。 他难道以为他们二人如寻常夫妻一般,可以互诉衷肠、谈天说地吗? 祝思嘉当时没听完就起身离开,他们晏家的家事,跟她一个外人何干。 但现在不一样,她自己就与昭华交好,昭华的事她不可能视而不见。 十年……十年后此事闹开的时候,晏桓是大秦天子。 也就意味着,驸马现在还没开始在外面养外室呢。 没凭没据,即使她借机提醒昭华,也是空穴来风。 这让祝思嘉犯了难。 三日后。 许久未出宫,雪停后路上的冰还没化,马车缓缓驶出宫门的那一刻,祝思嘉轻轻推开车窗,大口呼吸宫外的空气。 是自由的味道。 长公主府离皇宫不远,祝思嘉叫人提前备好寿礼,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和朱雅一起做了些小吃和奶茶,好带去给怀瑾和怀玉。 从皇宫出发时已值正午,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这几日祝思嘉都想不明白,昭华不仅尊贵,生得貌美,还为驸马诞下一双可爱的儿女,驸马究竟为何会移情自己乡下表亲身上? 想到怀瑾怀玉时,祝思嘉恍然大悟。 昭华性格强势,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两个小家伙并未随驸马姓刘,而是随着她姓晏。 晏怀瑾,晏怀玉,一个是晏修封的世子,一个是晏修封的县主。 大秦驸马虽不像别国驸马那般不能入仕,可他现在在朝中职位并不高,放眼整个公主府,好像就他一个需要伏低做小。 便是连他的生辰宴,都不能回侯府操办,而是要在公主府举行。 一个被妻族压抑多年的废物男人,最大的报复方式,就是养个外室。 “婕妤,长公主府到啦,您当心。” 马车停稳后,朱雅先下车,替她打开车门。 公主府建在一个斜坡上,门前的冰雪虽被仆从清扫过,但天儿太冷,上面化开的雪水流到停靠马车的广场,不到一会儿又能结上薄薄一层冰。 今日这种盛大的宴会,全西京有权有势的人都会赴宴,众人得知祝思嘉也会应邀前来,纷纷换成了府中不太起眼的马车。 故而,祝思嘉的马车停靠在大门前,成了最显眼的那辆。 祝思嘉刚钻出车门,马车就被人从后面狠狠撞了一下,地上新结薄冰还没来得及清除,祝思嘉连人带车都被撞得朝前一冲。 “婕妤当心!” “啊!” 祝思嘉正脸朝地摔下马车,眼看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时,祝思嘉绝望闭上眼,却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臣弟冒犯,皇嫂恕罪。” 晏行的声音让她瞬间战栗。 为什么总是在这种时候遇到他?睁眼,正对上晏行一双多情亦无情的桃花眼,带着无法描述的缱绻,毫不回避地看着她。 朱雅从晏行手里扶过祝思嘉: “你是那个,那个什么王吧?长没长眼睛啊!宫中这么大一辆马车停在这儿,你们王府的车非要挨着祝婕妤的车停是么?趁陛下外出剿匪不能赴宴,你故意的吧?” 她听说过祝思嘉和晏行等人的恩怨,对晏行这种不负责任的男子,最是不屑。 在她看来,晏行和祝思仪等人就是仗势欺人的货色,从前欺负祝思嘉人微言轻,现在欺负祝思嘉身旁暂时无人撑腰。 晏行继续道歉:“今日马车众多,本王停在此处亦是无奈之举,还请姑娘莫要误会。” 朱雅白眼都快翻上天:“误会?我看你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来恶心人,长得人模人样,做事狗模狗样。倘若陛下今日也在马车上,你还敢不敢来撞?” “朱雅!不得无礼。”祝思嘉脸色发白,“长公主久等了,咱们先进去。” 被人指着鼻子骂,晏行也不恼,对着祝思嘉的背影行礼:“皇嫂先行,臣弟随后就来。” 目送她进了大门,十一缩着脖子说道:“王爷,婕妤身边那个眼生的宫女好凶啊!不过听说她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小的也不敢骂回去。” 晏行将一枚吊坠缓缓收进袖中:“无碍,思嘉心中对我有气,多骂我几句也好。” 那枚吊坠,是方才他从祝思嘉身上顺过来的。 她刚回西京时,别的是逸王府送去的腰坠,与晏行身上的腰坠能合二为一。 她进了皇宫,就换成了晏修送的腰坠。 皇兄送她的腰坠,碍眼。 第73章 旧疾发作 公主府内与府外冰天雪地的景象截然不同,天色尚早,府中已悬灯结彩,满园蜡梅争相盛开,梅香馥郁,行于其间若置身九天之上的仙山。 赏梅赋诗之人比比皆是,倒不觉得冷。 宴席设在温暖广阔的内堂,还未开席,此时此刻,昭华在亲自操劳宴会上的大小事宜,甚至精细到如何摆盘、如何添酒,都要手把手指点婢女。 连祝思嘉进屋都不曾发觉。 祝思嘉没有让人前去打扰,只静静站在门口观望。 人人都说昭华强势蛮横,不肯放下金枝玉叶的身段,对广平侯更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丝毫没有身为人妇应有的端庄贤德。 外人的言论听得多了,时日一长,恐怕这位驸马自己也这么认为,故而完全无视昭华对他的付出。 昭华为了他的生辰宴忙得气喘吁吁,从她满脸幸福的笑意中不难看出,她当真十分喜欢、十分重视这位驸马,广平侯即便是块木头也该感知得到。 祝思嘉不由得垂下眼睫,若是贸然打扰了别人的幸福,是否也是一桩罪过? 只是这样虚假的幸福,迟早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届时,昭华将承受更大的痛苦和代价。 “本宫招待不周,竟没发现婕妤大驾光临。”昭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婕妤还站在门口发呆做什么?多冷啊,若冻坏了身子,玄之恐怕要拿本宫是问。” 祝思嘉收起眼底的复杂,淡淡一笑:“皇姐劳碌,我不敢贸然打扰。” 昭华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带她进屋中,挚切道:“瞧你这小脸憔悴的,最近因为玄之带那俩小年轻南下剿匪一事,睡不安稳吧?” 祝思嘉:“知我者莫若皇姐也。” 昭华带她坐到上首之位,拍了拍她的手: “无需担心,玄之打过的仗比谁都多。他曾经南平百越的时候也是冬日,带着数万大军浩浩荡荡从剑门关取道南下,不照样大获全胜?” “此次他之所以选择连夜进军,为的便是打一场突袭战。别说剑门关那群恶匪,他走了好几日,西京城才知道他外出剿匪一事。想必那群恶匪更意料不到,前脚刚劫了货,还没来得及高兴,后脚就要被天子亲自清算。” “更何况,他这是有意提拔嘉义伯和武兴伯呢。他俩年纪小,武官目前又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玄之带他们出去涨涨见识、大展身手也是情理之中,总不能让他俩打一辈子马球吧?” 长乐宫平时没什么人上门造访,宫里的小宫女们,又都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即使出言安慰祝思嘉,也安慰不到点上。 倒是昭华这么一说,祝思嘉才彻底没了顾虑,脸上的笑都要明艳了些。 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祝思嘉又和怀瑾怀玉玩了一会儿。 时光飞逝,转眼间,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宴席开始,身为寿星的广平侯也终于现身。 按照礼制,哪怕是公主府上的宴会,祝思嘉都得一人独坐高位,俯视众人,起初她还有些不适应,还好昭华的席位就在她身侧。 如果晏修也与她一起出宫赴宴,此时此刻,就不会是她一个人坐在这里。 祝思嘉咽下嘴里的鱼块,悄悄红了脸,怎么在这种时候,忽然又想起晏修了? 还好一屋子的人注意力,皆被宴会上的歌姬舞姬吸引走。 祝思嘉也趁此机会,暗暗打量广平侯。 广平侯其人仪表堂堂、英姿焕发,依未娶亲前,便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之一。 光看这相貌和风度,丝毫不输京中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公子,完全看不出其父老广平侯乃农户出身,难怪昭华会对他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可这世间男子,最不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货色,衣冠禽兽无处不在。 毫不夸张地说,今日这宴会堂中,就坐了西京城的一半。 祝思嘉收回视线时,不偏不倚,与空中另一道灼热视线对上。 晏行笑着,朝她远远敬了杯酒。 这伪君子今日又在犯什么病。 祝思嘉就当作没看到。 比起最开始重生那段时间,她已经学会抑制对晏行发自心底的恐惧,他是断了自己的翅膀、碎了自己的骨头又如何?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轻舟已过万重山。 如今,她和晏行彻底没了关系,她背后有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第一人撑腰,除了复仇,她不用给晏行任何眼色。 倒是可以在他死前,对着他笑一下。 祝思嘉把目光转向女眷席位,今日这场生辰宴邀的人不多,大多都是与昭华交好的人,京中能收到昭华帖子的屈指可数。 可她没想到,祝思盈居然也出现在宴席上。 别说昭华,就是京中其余勋贵之家的宴会,也很少有给祝思盈送帖子的。 今日她能来,定是昭华的意思。 …… 宴会结束,祝思盈第一个跑来找祝思嘉: “姐姐!没想到今日竟能在长公主府碰到你,我就说嘛,昭华公主为何会突然给我发帖子,原来是想叫咱们姐妹见上一面。” 这请帖是几日前就送去燕王府的,当时送帖子的人急着去下家,也没说昭华公主为何会忽然宴请祝思盈。 祝思盈拿到帖子时半信半疑。 她根本不敢信,长公主会突然想与她交好,莫不是她何时得罪了长公主,这帖子是叫她去公主府兴师问罪的? 不过反应最大的还是祝思仪,祝思仪逮着那送帖子的小厮再三质问,把人家都快问哭了,她才接受请帖上没写错字一事。 要知道,她祝思仪可是第一贵女,长公主哪儿有不请她的道理? 可这回,长公主还真没请她。 祝思盈把这些事说给祝思嘉听,差点笑岔气。 祝思嘉也跟着她笑:“好啦,言多必失,咱们不说这些。最近府中可有大事发生?要不要我回府一趟?” 祝思盈忽然安静下来:“左右不过一些小事,只是前几日,娘亲的老毛病又犯了,换了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我本想派人将这消息送进宫中,娘亲却不让,她怕你担心。” 祝思嘉拧眉:“发生这么大的事娘亲竟想瞒着,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回燕王府。” 第74章 母女谈心 再回燕王府,虞氏已换了个更大的院子住。 如今祝思盈在府中硬气起来,无人敢从她们母女二人处抽油水,虞氏的日子自然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她身上旧疾根深蒂固,当年她生下祝思盈后恶露不止,又被张茵一再欺压,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期。 就算如今能请到宫中御医诊治,效果也微乎其微。 虞氏咳得厉害,忌口也多,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什么东西,加上胸闷气短、胃里恶心,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了一大圈。 即使她百般推脱,祝思嘉还是钻进厨房,仔细回忆韩沐云一家教她的方法,亲自给虞氏做了份养胃的药膳羹汤。 在祝思嘉烹调放盐时,她意外发现,燕王府厨房里的盐换成了细盐。 今日宴席上的菜肴,也是用细盐烹制的。 她不禁好奇问一旁打下手的祝思盈:“如今西京城各家各户,都在吃这种细盐吗?” 祝思盈瞪大了眼:“姐姐,你在宫中待久了,这些事都不知道吗?何止西京城,整个大秦都在吃这种细盐呢,咱们大秦的细盐还远销他国,利润能翻一倍甚至几倍。” 祝思嘉这才意识到,晏修拿了朱雅的方子后,竟靠这细盐赚了这么多。 可为什么这些事,他从没有主动和自己提及过? 早知这样,这商机就该让她和朱雅…… 不过她也无法从这个门道里来钱,盐铁皆是朝廷所控之物,想要赚钱,只能找别的方法。 汤羹熬制完毕,祝思嘉盛进碗中,端进虞氏屋里。 两个漂亮女儿一左一右陪伴在侧,虞氏光是看着就觉温暖。 伺候完虞氏用晚膳,祝思嘉和祝思盈执意要帮她抹药,好消除她腹上的妊娠纹。 虞氏哭笑不得,摸了摸祝思盈的脑袋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些话要同你姐姐说。” 祝思盈退下,祝思嘉继续替虞氏抹药,问道:“娘亲想和我说什么?竟是妹妹也不能听的?” 虞氏咳了两声,垂眼看向自己松垮的小腹:“蝉蝉,不用再抹了,如今你是千金之躯,不必做这些事。我老了,再讲究漂亮也没有,但我知道你的心意。” 祝思嘉不肯放手:“那怎么行?女人多少岁都有多少岁的漂亮法,娘亲这般好看,女儿怎么舍得您看着自己的肚子垂泪呢?” 虞氏:“娘的肚子,是娘自己弄成这样,当年产后恶露不止也是。” 祝思嘉一怔:“娘亲,您……” 虞氏苦笑道:“若我当年不在坐月子期间喝下那碗药,加深我产后这些病症,你父亲就会继续让我生第四个、第五个。只有我变丑了、变老了,他才不愿碰我。” “你是不是以为,当年你父亲是为我的身子着想,才整整十多年没再碰我?” 祝思嘉:“我从未觉得他会替您着想过。” 虞氏点头:“不错,当年我才刚出月子,他便迫不及待来我房中。可他掀开被子看到我满腹妊娠纹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不过从那之后,我彻底安心了。” 祝思嘉:“可是娘亲,你这又是何苦?看看您现在的身子,女儿时时刻刻都在为您担心。” 虞氏:“这是娘的命,娘这辈子做得最争气的两件事,一是当年敢跑出教坊司;二是生下了你和元存、思盈三个孩子。” “你与娘聚少离多,不像你妹妹跟在娘身边长大,能说上许多话。可有些事娘不得不提醒你,你年纪还小,你妹妹年纪更小,无论身在何处,你们都不会是那些老谋深算之辈的对手。” “娘虽然不知道你们私下在密谋何事,但凡事记住,点到即止,若是不幸落入敌手……便是陛下再如何宠你、喜欢你,也未必能保得住你,明白吗?” 原来娘并非一无所知,她让祝思盈在燕王府做的一切,都被娘看在眼里。 虞氏担心她在宫中的处境,更担心她在宫中,被张太后及其身后庞大的外戚势力暗算。 祝思嘉是重活过一回的人,甚至她活到了虞氏现在的岁数,心智和眼界自然不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少女。 虞氏担心她,情有可原。 祝思嘉面不改色撒谎道:“娘亲多虑了,我让妹妹做这些,只是想让您在府中的日子顺遂安康。至于宫中,陛下政事繁忙,太后更不喜欢我,躲着我走还来不及,不会有什么事。” 虞氏问她:“陛下待你如何?你和思盈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在想什么娘亲都心知肚明,却不忍戳破。男子的甜言蜜语,只能哄一些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别被轻骗。” 祝思嘉如实将晏修所作所为说了出来。 虞氏大为震惊:“陛下当真是这么做的?” 祝思嘉淡然:“是啊。” 虞氏沉默良久,万般无奈化作一声叹息: “看来,陛下是当真喜欢你。这样也好,能遇到一个真心之人实属不易。” 祝思嘉不理解,虞氏前脚还在劝她别被骗了真心,为何后脚又要说晏修喜欢她? 虞氏解释道:“男人爱一个女人最好的证明,不是毫无节制的放纵,而是极致的克制。” …… 祝思嘉决定在燕王府歇息一晚。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她和虞氏那番对话久久萦绕在耳畔。 放纵,克制。 祝思嘉分不清,晏修对她究竟是放纵还是克制。 她终究是想离开皇宫的,她从没考虑过,倘若晏修对她付出真心,她一走了之后,会不会遭到报应? 前世今生,她都不愿做那种辜负真心之人,所以才会将晏修视为自己的目标,毕竟,帝王是全天下人里最没有心的。 更何况是一个坐拥丰功伟绩的帝王,又怎会把时间花费到男欢女爱、儿女情长身上? 祝思嘉百思不得其解,差点意外撞到迎面走来的云姨娘。 云姨娘的院子就与她一墙之隔。 云氏福身行礼道:“妾身无意顶撞婕妤,还请婕妤赎罪。” 祝思嘉扶她起身:“云姨娘无需客气,更无需同我生疏。许久未回府中,不知元熙近日如何?” 云氏磕磕巴巴:“劳烦婕妤记挂,元熙一切都好。” 祝思嘉笑道:“姨娘请放心,如今世子之位非元熙莫属,我会说服父亲,让他尽快给元熙请封的。” 第75章 大发炭火 果然不出意料,云姨娘虽极力维持面上的恭敬的笑,但听到祝思嘉那句话后,眼里无比复杂。 云氏嘴角抽了抽:“世子之位元熙断不敢肖想,还请婕妤莫要多心。” 她以为祝思嘉是在阴阳怪气,好让她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毕竟,祝元存是祝思嘉的亲弟弟,她如今成了宠妃,自然有底气为祝元存撑腰。 谁知,祝思嘉一派真诚: “云姨娘千万别误会,这怎么是我多心呢?元存如今被陛下另封为伯,没准再隔个几年战场上立功,又能晋一晋封号。届时这燕王世子一位,再由他坐就不合规矩了。” “且我也听说了元存顶撞父亲一事。”祝思嘉掏出手帕擦泪,“怪我,没能教导好他,竟让他成了如此顽劣不孝之人。” “还是元熙省心,元熙年纪虽小,却知书达礼、满腹经纶,正合父亲一心盼着子嗣从文的心意。若是再诚聘名士悉心教导,我相信假以时日,元熙定能有所成。” 眼见她字字句句皆发自真心,云氏皮笑肉不笑:“婕妤的心意,妾身知晓了,妾身先行告退。” 目送云氏一路仓皇逃离的背影,祝思嘉回到自己院中。 思盈心思缜密,这个云姨娘,果真有古怪,还得想方法继续试探她才好,以免夜长梦多。 …… 次日,祝思嘉本想直接回宫,可难能有空出宫一趟,早点回宫晚点回宫都一样,不如趁今日时机去做些她想做的。 燕王府里的早膳祝思嘉没顾得上吃,这府里她不想看见的,和不想看见她的多了去,何必去饭桌前自讨没趣? 思前想后,祝思嘉先让车夫先带她去崇陵邑。 朱雅还在打哈欠:“婕妤,这大早上的,您为何要赶往崇陵邑啊?” 崇陵邑那么远,天还这么冷。 祝思嘉:“你还不知,你去苗疆谈生意期间,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和父亲争吵,一气之下就搬到崇陵邑住去了。此番出宫,我趁此机会去看看他住得如何,省得叫我担心。” 车夫是名武功高强的护龙卫乔装而成,祝思嘉可不想被他抓了话柄。 早在晏修外出剿匪时,就预料到以今日之昭华与祝思嘉的关系,定会给祝思嘉送去公主府的帖子。 故而,他提前安排好了自己的心腹,作为他离宫期间祝思嘉身边的护卫。 虽是为她好,但也限制了她想做的事。 马车出了西城门,城外官道虽有人清扫过,但车夫还是不紧不慢行驶在前往陵邑的路上,生怕路滑出什么意外。 每经一个陵邑,朱雅都会指着窗外,不输西京闹市的繁华镇子,兴奋问道:“前方可是崇陵邑?” 祝思嘉摇头:“还未到呢。” 走了快一个时辰,还是没到崇陵邑。 渐渐地,朱雅兴致缺缺,这次的路途被拉得格外漫长,皇室马车再如何舒服,也缓解不了坐在马车里的煎熬,她感叹道: “崇陵邑比我想象中还要远,听说嘉义伯家也住在崇陵邑?真是想象不到,平时他俩早起上朝,得起多早啊。” 祝思嘉指着不远处一片繁城:“那儿,便是崇陵邑。” 朱雅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终于到了!” 陵邑里住着的都是非富即贵,马车方停,就有眼尖的人认出这是宫中马车。 祝思嘉并未直奔祝元存的住处,反倒先在一个酒楼门前下马车,先带朱雅解决这口腹之欲也不迟。 刚一进酒楼,迎面撞上才饱餐一顿的任河。 晏修外出剿匪期间取消早朝,将朝政暂时交由晏为负责处理,群臣只需将奏折送进湘王府内。 而晏为显然没有晏修那么多的耐心,便吩咐武将,免去上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几日,任河才得以松口气,每天闲来无事时就四处游荡。 任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眯着眼打量再三,对上跟在祝思嘉身后护龙卫鹰隼般的眸子,大吃一惊:“微臣任河见过祝婕妤!” 祝思嘉连忙免礼,让他不要声张。 任河摸了摸荷包,自请做东,祝思嘉也未推脱。 他昂首挺胸走到掌柜的面前,口若悬河报下一串菜名,又吩咐掌柜的开了雅间,亲自带着祝思嘉一行人上了楼。 雅间内,祝思嘉借机询问了任河有关崇陵邑的事宜。 任河拍拍胸脯:“婕妤请放心,崇陵邑可是号称小西京的风水宝地。西京城里有的崇陵邑也有,西京城里没有的,崇陵邑也有,微臣看武兴伯住得可高兴了。” 他惟妙惟肖向祝思嘉描述了崇陵邑的布局,饭局结束后,更是愿意亲自带路,带祝思嘉前往祝元存的小院。 小院内。 如祝思盈所言,院子不大,院中只有祝元存的贴身小厮何二在清扫。 何二见祝思嘉大驾光临,放下手里的扫帚行礼:“草民拜见祝婕妤。” 祝思嘉让他起身,塞给他几锭银子,走一圈后,她秀眉微蹙:“这么冷的天儿,莫说地龙,即使你家伯爷外出不在家,你连炭盆都舍不得烧一个取暖么?” 何二今年才十八岁,生了张娃娃脸,看上去比祝元存还小,被冻得脸蛋通红,可怜极了。 “婕妤有所不知,崇陵邑寸土寸金,伯爷的大半赏金都拿来买下这座小院了,接着又添了不少东西,如今已是所剩无几。” “现下崇陵邑一炭难求,不少商户坐地起价,小的只能望而却步。库房里还有几箱,小的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便只在晚上才用。” “一炭难求?怎会这样?”祝思嘉转过身问朱雅,“先前那三百车入京的炭呢?陛下不在,但本宫亦可做主,将那些炭火都按照正常价格售予百姓。” 朱雅一拍脑袋:“哎呀!奴婢差点忘了此事,先前那三百车已被陛下调度到北境,用以赈灾了。现在……现在只能等着陛下剿匪归来,看看能带回多少。” 祝思嘉又给何二塞了不少银子,才离开崇陵邑。 回宫时已近傍晚,冬天太阳下山早,街道两旁的灯笼已尽数点亮,而街道上亦是人潮攒动,将回宫的路挤得水泄不通。 “外面什么情况?” 朱雅问道。 护龙卫低声回答:“听说是逸王府在大发炭火。” 第76章 晏修回京 “别着急别着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啊。每家每户按人头来算,都是要登记在册的,先在左边排队记名,再在右边排队领炭!” “别挤别挤!人人有份,别爆粗别动手啊,爆粗动手的都滚回家去!怕什么?逸王府坚决不收你们一分钱,那边那个姑娘,干什么呢?禁止靠近王爷!” 隔着人海,十一的声音一清二楚传进马车里。 逸王府在西市入口处支起了偌大的棚子,用以分发炭火。 那些被买空的炭是晏行所购不假,没想到,他居然会大发善心到这种地步,甚至不收钱,这可完全不像她印象里凉薄寡情的晏行。 护龙卫朝车内问道:“启禀婕妤,此路不通,是否另换条路?” 西京城主道上挤满了领炭的百姓,鱼龙混杂,冲散了随行保护马车的护卫不说,还寸步难行。 车身也因遭受平民撞击,不断轻摇。 宫内马车置于此处十分突兀,难保不会有人见机行事。 现在能护着祝思嘉的,只有他一个护龙卫,双拳难敌四手,护卫队不知被挤到了何处,连个影儿都没有。 祝思嘉支开车窗,朝后望去,毫不在意: “后面的路也被堵死了,无妨,天子脚下,戒备森严,况且还有逸王府的守卫在此维持秩序。他们不过是一群平民百姓,等他们排完了再回去也不迟。” 反正马车内有炭盆取暖,还有她们从崇陵邑买回的吃食,正好打发时间。 祝思嘉关掉窗,闭目养神,让朱雅给她讲故事解闷。 朱雅想了想,问祝思嘉:“婕妤,上回奴婢给您讲的那个《复仇者联盟》,讲到何处了?” 祝思嘉:“好像讲到史塔克大侠和队长吵架了。” 朱雅:“那奴婢继续!话说这史塔克大侠与队长——” 她还没有来得及话接上文,护龙卫就打断了她:“启禀婕妤,能继续行路了。” 马车外忽然安静下来,车身也没再继续晃动。 祝思嘉不禁好奇:“这么快?” 护龙卫:“嗯,逸王府的府兵在主持秩序,已经为您清空了路。” 难怪不得。 祝思嘉又一次撑开车窗,发现领炭的百姓已被拦截在主道两旁,为马车腾出一条宽敞大道。 而方才被冲散的护卫队也骑马跟上来,迅速围住马车,百无一漏。 车窗外,正对祝思嘉的视线,一丈远的一座高楼前,数盏红色的灯笼下,晏行身披白色鹤绒大氅,不染凡尘,长身玉立于中宵风露之中,对她抬眸浅笑: “臣弟,恭送皇嫂回宫。” 祝思嘉一阵恶寒,立刻关好窗户。 好在西京城的百姓不用受冻了。 长乐宫。 祝思嘉舒舒坦坦泡了个热水澡,洗去这两日应酬奔波的疲倦。 她换上寝衣,清点宫外所得的东西时,始终感觉不对劲。 “朱雅,你过来数数这些东西。”祝思嘉一边在脑中迅速演算,一边将朱雅叫来,“我怎么感觉数目不对?” 朱雅闻讯而来,三下五除二默算完毕,挠头道:“并无差池啊婕妤,咱们出宫带的东西除却寿礼外没有少,进宫带的更没有。” 出宫带的? 祝思嘉似乎想到什么,跑出寝殿,拦下那名端着盆,准备将她的衣裙带下去清洗的宫女:“先等等。” 翻来覆去查找,还是没有找到她的贴身吊坠。 祝思嘉小脸煞白,那枚吊坠是秋猎回宫后晏修所赠,他当时扔掉了祝思嘉身上佩戴的旧物,亲手将吊坠系在她的腰上: “这枚玉坠陪伴在朕身边十年,现在,朕将它赠予你,愿如此坠,形影相依。” 可那枚吊坠不见了,她居然忙到现在才发现。 祝思嘉心急如焚,朱雅安慰她:“婕妤莫要担心,或许是昨夜落在了燕王府,明日奴婢出宫一趟,叫三小姐好好搜寻一番。” “好,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出那枚腰坠。”祝思嘉惴惴不安,“此事不得声张,否则我怕陛下回来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三日后,冬月初七,暴雪降世。 晏修的剿匪队,终于在清晨带着数百辆运炭车,冒雪抵达西京城。 雪虽大,但无数百姓听闻晏修剿匪告捷,冒着胜过鹅毛的大雪,也要瞻仰自己君王的无上风姿。 早就有从蜀地进京的人,先剿匪军队一步,抵达西京城。 这些蜀人绘声绘色,向京城人讲述了这次惊心动魄的剿匪。 “你们是不晓得,剑门关那个路啊,站上去一不留神就能摔下悬崖!可我是亲眼所见,陛下带着两个俊美的小伙子如履平地,身手矫捷得像梁上飞燕!” “啥子小伙子哦?莫要乱说哈!那两个年轻人就是武兴伯和嘉义伯,当心陛下治你失礼之罪。” “哎呀我说不过你,但我是亲眼所见,飞龙寨那三千山匪被杀得片甲不留。为首的那个,更是被陛下拿剑亲手砍掉了脑袋!。” “陛下为威慑西京至蜀地剩下的强盗山贼,将那三千贼首,挂在西京至益州二城间的官道上,每隔十里就能看见插在抢上的人头堆,骇人得很!你们若不信,城下三里外就有一堆,等雪停了再出去看看,估计明年夏天才坏掉。” 晏修将往日战场上的作风,也连带到了剿匪上。 天下诸国皆知,大秦君主不仅喜好四处征战,赶尽杀绝,更喜欢将敌军斩首以筑京观,嗜血且残暴。 可秦人并不这么认为,尤其是大秦百姓,陛下在位十余年,颁下一条又一条政策,皆是利国利民、济世安民之举。 大秦境内,虽也有诸多批判他暴戾无常的声音,可那些人,皆是被他的政令所妨碍影响的士大夫,自然会对他心生不满。 平民百姓有什么不满的? 城门大开,晏修卸掉银甲,一袭玄衣骑马走在最前方。 街道两旁的百姓皆欢欣鼓舞,这样盛大的场面,晏修明明走得很快,可目光仰视到他身上时,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他虽浑身覆雪,大雪模糊了他的面容,他佩戴于身侧那柄脱鞘的剑,却亮得惊人;隔着毫无章法的雪,只能看到他三四分如虚影般,不真切的高大身影,还有几分真龙隐于雾的意境。 龙章凤姿。 “回宫不急,先把这些炭火发放下去。” 晏修吩咐道。 第80章 陛下不见 出了章台宫,余欣跟上祝思嘉的脚步,与她并肩同行。 二人经过话本结交,晏修不在宫中那段时间,余欣隔三差五主动拜访长乐宫,而祝思嘉也经常携礼回访。 她们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太后这一招实在阴险,分明是她想借机发难,却顺理成章推到你身上。” 若不是张太后得知祝思嘉协理六宫,分走了她手中大权,会忽然恢复每日请安这个祖制吗? 这条规矩早在百年前,就被大秦第三任皇后废除了。 春秋还好,若遇到冬夏二季,尤其是今年冬日,不得苦了宫中这群娇生惯养的妃嫔? 祝思嘉左顾右盼:“长使慎言,咱们还没走出章台宫界呢。” 余欣满不在乎:“听到又如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苦了婕妤,今日之事,她们必会加恨于你。” 祝思嘉淡定道:“恨就恨吧,宫中恨我的也不缺这一两个。” …… 自从上次晏修与祝思嘉冷战,接连几日,他都没来长乐宫。 朱雅这段时间忙于外出做生意,很少有空闲待在宫里陪伴祝思嘉左右。 今日天气稍有回暖,但回得不多,朱雅将置办酒楼一事顺利解决,给自己放了久违的假。 她虽不在长乐宫,却也知道长乐宫里的任何风吹草动,眼看祝思嘉无动于衷跟个没事人一样,她比谁都急: “婕妤,难道您就不去哄哄陛下吗?” 祝思嘉正因腊八宴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内务府给的银子不多,用度和排场却不能过于糊弄,太多的陈年旧账需要她去翻。 “哄?”祝思嘉一边埋头整理账本,一边问她,“我要如何哄?我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陛下正在气头上,定是不想看见我。” 晏修看见她只会徒增烦恼,她不如等到晏修气消了,再出现在他眼前。 朱雅抢过她手里的账本:“账本我也会看,我帮您看!您听奴婢一言,陛下正是需要您关怀的时候,您怎么能适得其反、避而远之呢?” 祝思嘉:“关怀?陛下不降罪于我就不错了,何来关怀一说?” 朱雅:“这……婕妤,恕奴婢冒昧,在您没入宫之前,从来没有人教过您,把喜欢的人惹生气了,就该主动去赔礼道歉,把人哄开心了才算解决问题吗?” 祝思嘉笑道:“我何处来的喜欢的人?这些事,也从未有人教过我。” 朱雅:“奴婢现在就是在斗胆教您,您可千万别怕陛下降罪,陛下分明是心中有您,才主动给了您一个台阶下。” “陛下若当真不在意您,早就随意找个理由与你死生不复相见了,又怎会履行诺言,让您协理后宫?” 祝思嘉听进了朱雅的话,揉了揉泛酸的腕子,仔细思考。 晏修,会吃她这一套吗?他会是一个需要被哄的人吗?从小到大,全世界都得哄着他,他会不会对这些手段油盐不进? 朱雅直接将祝思嘉拉到妆镜前: “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了,婕妤,若您不嫌弃,就由奴婢为您上妆可好?女为悦己者容,您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陛下,他就算面上不说,心里也会十分高兴的。” “更何况您仔细想想,陛下什么翠羽明珠没见过?他最缺的是什么?您若诚心想赔礼道歉,就该陪他做他喜欢做的事,比如陪他围炉煮茶、替他诵读史书、兵书。” 祝思嘉觉得此计可行,就放心闭上眼:“好,我信你,你替我上妆吧。” 除却一些必须上妆的场合,祝思嘉大多时候都选择素着一张脸,晏修见过她上妆的次数,一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比起反复在脸上以各色脂粉修饰,她更偏向于由内而外保养肌肤,才养出这一身的细腻香滑。 晏修与她亲热时,最喜欢做的,便是与她十指相扣,反复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 想到这些,祝思嘉的脸悄悄烫了起来,站在一旁的朱雅看破不说破,捂着嘴无声地笑。 朱雅的手堪称神迹,仔细一看她脸上似乎并未发生大的改动,可那些胭脂实打实扫在了眼下和眼尾,仙姿玉色,艳色绝世。 等朱雅给她上好妆,又叫来钟姑姑替她挽发更衣。 祝思嘉站在镜前,反复查看一番后走出长乐宫。 不知道晏修会不会喜欢她这一身,反正她自己很喜欢。 她两手空空去了长乐宫,上次提了个食盒,可这次连食盒都没提,生怕珍馐都在路上放凉会起冰。 长乐宫正殿,大门紧闭。 胡顺海站在屋檐下靠着火炉取暖,见祝思嘉靠近时,他甚至没能认出来,反应了一下才拦着她: “祝婕妤,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太极宫。” 祝思嘉的笑与檐上化雪被这天儿一起冻僵,她踌躇不安问道:“是任何人吗?” 胡顺海于心不忍,却不得不告知:“是任何人。” 祝思嘉想给他塞锭银子,让他通融一下,却被胡顺海躲得远远的,他悄声道: “陛下正在殿中与各位大人商议要事呢,还请婕妤先行回避吧,婕妤的心意,事毕后老奴自会告知陛下的。” 一股莫名的酸楚涌至喉头,连说话都多了几分困难。 这就是无功而返的感觉吗? 她为了来见晏修做了万全准备,甚至做好了今日任由他处置下不了床的准备,可他却忙于政事,不见外人。 祝思嘉忽然感觉,她和那些来太极宫自讨苦吃的嫔妃,没什么区别。 哪有什么特例?连她都会被晏修拒绝。 祝思嘉不死心,执意要站在殿外等晏修,北风往衣领空子里一钻,祝思嘉冷得直打哆嗦。 胡顺海急得火烧眉毛:“婕妤,外头风大,您先回长乐宫吧,冻坏了身子陛下该拿老奴问罪了。” 祝思嘉吸着鼻子:“还请公公放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断不会拖胡公公您下水。” 胡顺海终于道出实情:“哎呀!老奴便是被陛下砍了脑袋也不怕了,实话跟您说,陛下他们正在商讨的,便是您弟弟武兴伯早朝路上遇刺一事。” “您留在这里这里也无济于事,还是赶紧回长乐宫,替武兴伯送些药吧!他伤得可重了,宫中御医去了一波又一波,听说半个时辰前才止住血!” 第81章 迷雾重重 元存遇刺受重伤了。 祝思嘉得知这个消息,头晕耳鸣,眼前的景象纷纷扭曲、模糊起来,胡顺海再对她说些什么她根本就听不清。 她可顾不得找晏修和好一事,她现在就要转身离开去探望元存。 可下一瞬,祝思嘉脚步虚浮,直接一头栽倒在正殿门前,意识模糊。 …… 岭南。 炎炎夏日,一个病弱的清俊男子在官差的押送下徒步前行。 那几名押送他的官差穷凶极恶,一路上没少让他吃过苦头,进入岭南境时,他更是因为体力不支频频中暑晕倒。 最后一次,他躺在地上完全没了动静。 一个满脸蓄须的官差朝他身上踹了踹:“装死呢?赶紧给老子起来。” 另一名年轻些的官差蹲下身,伸手朝他探气:“大哥,他、他这回好像真没气了!” 大胡子官差浑不在意:“死了就死了,自古以来流放途中死了多少达官显贵,死在路上的还差他一个?拿张草席裹着,把他给扔了,咱们回京复命。” 年轻官差提醒道:“大哥,您可别忘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四处都有猛虎野狼出没。” 大胡子拿狗尾草剔了剔牙:“怎么?你还想打虎不成啊?” 年轻官差:“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咱们的命金贵,回京途中若是遇到猛虎野狼,岂不成了它们的盘中餐?这祝元存死了就死了,他的尸首可不能白白浪费啊。” 片刻后,大胡子抽出佩刀:“言之有理,咱们动手,赶在天黑之前把他给大卸八块。” 日光下的大刀反射出刺眼光芒,灼得祝思嘉闭上了眼。 “元存!” 她竟是梦到前世祝元存惨死岭南的情景了。 她的元存,风华正茂、心地善良的元存,居然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客死他乡,甚至死无全尸。 祝思嘉大汗淋漓从床上坐起身,眼前并非她在长乐宫的寝殿。 晏修正坐在一旁的书案上批阅奏折。 “醒了?”晏修放下奏折,走到床边,伸手探了她的额头,“烧退了。” 大梦初醒,祝思嘉脸色惨白,脑海中全是祝元存前世在岭南的惨状。 她虽然只看得了那把亮得骇人的刀,可是不难想象,那样的刀割开血肉,祝元存该多疼啊。 祝思嘉紧紧抓着被子,抖得厉害,不顾一切地哭出声。 是她太没用,上辈子没有保护好弟弟,这辈子也没有。 晏修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她手脚凉得不像话,他默默朝她怀中塞了个汤婆子: “武兴伯未被伤及要害,现在已无大碍,朕下旨让他这段时间住在宫中休养,你可以随时去见他。” 祝思嘉晕倒在太极宫外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殿内所有人。 晏修带着怒气踢开正殿大门时,发现晕倒在外的人竟然是她。 她今日特意精心装扮过,现在满脸的脂粉都被她的眼泪糊成一团,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晏修拿了块热腾腾的长巾给她擦脸,他微拧着眉心,垂眸看她:“别哭,都是朕的错。” 她本就体弱,如果不是在殿外受了这么久的寒风,又遭逢如此巨大的打击,怎会烧得这么厉害? 晏修因玉佩一事与她赌气,可真正看到她病倒,心里那些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擦去满脸铅华,祝思嘉抬头看他,溃不成声道: “陛、陛下没有错,是臣妾,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今日本想为玉佩一事向您道歉,可谁知……谁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臣妾御前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臣妾只有元存这一个弟弟,臣妾恳请陛下,革去其职,以护他周全。” “也请陛下治臣妾失仪扰政一罪,削去臣妾婕妤一位,收回臣妾手中凤印。” 方才清醒后,祝思嘉便不断在想,究竟是何人会对祝元存下此死手。 若说是因为妒忌他仕途顺利,可下手之人早该在几月前就朝他动手。 可若是燕王府中的人…… 祝思嘉第一时间就怀疑到了云姨娘头上,怎么会如此巧合?她刚在燕王府中对云氏说出那一番话后没多久,元存就遇刺。 没准就是云姨娘被祝思嘉惹急眼了,蓄意报复。 很快,她又打消了这个猜想。 云氏在燕王府中过得并不比从前的虞氏好到哪儿去,事事都要看张茵的脸色。 祝元存身手不凡,能近他身的定是一等一的刺客,云氏何处得来的钱财和人脉去雇这样的刺客? 况且她更不希望祝元存出意外,一旦祝元存丢了性命,燕王世子只会落到她儿子头上。 思来想去,祝思嘉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树大招风,她本就是晏修后宫内位分最高的,前几日还得了协理六宫的权力,直接将后宫众人得罪了个遍。 背后之人不好向她下手,也不好向燕王府内的虞氏和祝思盈下手,故而选择住在崇陵邑的祝元存,以示警戒。 晏修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胡话,轻轻捏着她的脸:“想什么呢?是朕要让你坐上那个位置,何人敢置喙?” “此事,与你无关,与武兴伯无关。” 祝元存遇刺一事之所以震惊朝野,不仅仅是因为祝元存身受重伤,更是因为连累了朝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当场丧命。 崇陵邑远,住崇陵邑的大臣几乎丑时就要起床,好赶路入城上朝。 时值隆冬,祝元存选择了温暖舒适的马车出行,行至半路时,偶遇家住茂陵邑的刑部尚书夏老。 夏老的马车意外损坏,便请祝元存捎他一程赶去上朝。 祝元存欣然同意。 谁知二人于京郊遇刺,来了二十多名武功高强的神秘死士,敌众我寡,夏老与车夫血溅马车,当场没了气。 而祝元存以一人之力对抗刺客,将那二十多名刺客斩尽杀绝,自己身受重伤浑然不知。 直至他驾着马车带着夏老的尸首入京,发现自己血流不止后,才于众目睽睽之中倒下。 马车上的血一路从城门滴到了宫门。 “陛下的意思,那群死士是针对夏大人而来,是么?” 祝思嘉泪眼朦胧问他。 晏修为让她安心,随口撒谎道:“不错,刑部最近在查一桩大案,真相即将浮出水面,想来是幕后真凶坐不住了。” 第82章 故作坚强 天色尚早,晏修让祝思嘉留在太极宫陪他,等他批阅完奏折,二人再一齐带上药物补品去探望祝元存。 祝元存养伤这段时间,为确保安全都要住在景福殿,离长乐宫不远,只要祝思嘉愿意,她可以天天去盯着他喝药。 才进景福殿寝屋,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祝元存的伤皆聚集于上半身,虽看着可怖,但确实避开了要害,没伤到筋。 地龙不宜烧得过热,免得影响他身上伤口,故而,祝思嘉进殿时,祝元存身上缠满了一圈又一圈绷带,打着光膀子半躺在床上。 见祝思嘉和晏修二人双双前来探望,祝元存吓得赶紧穿上外衣,挣扎着要给二人行礼。 晏修制止道:“祝卿有伤在身,无需多礼。” 祝思嘉方一闻到满屋血腥味就红了眼,她坐在床侧,握住祝元存的手: “元存,究竟是何人将你伤成这副模样?从小到大你都没伤得这么重过,要是让母亲知道此事,她该如何难受?” 祝元存尴尬地掩好被子:“习武之人身上多些磕磕碰碰很正常,姐姐,将来有一天我可是会为陛下上战场建功立业的,这点小伤算什么?”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绷带已被渗出的血染红,哪怕轻轻扯下被子都能疼得他龇牙咧嘴,全都被祝思嘉看在眼里。 祝思嘉哭得更厉害,也不顾及晏修在场:“姐姐更宁愿你平平安安,也不愿意见到你这副模样。” 在祝元存入朝为官之前,他哪怕摔了个跟头扭了下脚,都会跑到祝思嘉院中向她撒娇问药。 如今,他虽然已经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但祝思嘉更情愿看他撒娇耍赖的样子,也不想见他故作坚强。 晏修走上前,将祝思嘉抱进怀中,他看着祝元存道: “什么时候了,小舅子这嘴还是这么硬,疼就说出来,朕又不会嘲笑你。你姐姐身子不好,少惹她伤心了。” “你府中那名小厮朕已派人接进宫中,你受伤一事,朕也下令禁止外泄,必会确保虞夫人听不到半点风声。这段时间你在宫内安心养伤,不许再练武了。” 方才任淮来探望他时,祝元存就听说了姐姐晕倒在太极宫外一事。 祝元存羞愧难当,竟没想到自己还连累了姐姐,他为让祝思嘉安心,听完晏修的话,故意假哭起来: “哎呀!疼死我了,姐姐你不知道那群死士武功有多高强,剑有多锋利,砍到我身上的时候我的血就像泉水一样往外冒,呜呜呜……” 祝思嘉听完祝元存这番话,身子在晏修怀中抽得更加厉害,泪水似乎都打湿了晏修的腰带。 而祝元存见祝思嘉一哭,当真跟着难受地哭了起来。 晏修黑下脸:“……” 这屋子里两个人难不成都得要他哄了? …… 从景福殿回到长乐宫时,祝思嘉三魂不见七魄般,浑浑噩噩。 晏修还有政事要处理,让她先行回去,入夜再去长乐宫找她。 她是和晏修和好了,但一波未平一波的事态,总让毫无防备的她筋疲力尽。 祝思嘉难得外出了一整天,朱雅抱着账本朝她小跑过来:“婕妤,太后娘娘这简直就是在为难您,您看这个账——” “朱雅。”祝思嘉有气无力打断她,“我累了,这些事明日再说吧。” 朱雅合上账本,嗅到了她身上淡淡血腥味,担忧道:“婕妤,发生了何事?您身上是什么味道?” 祝思嘉支开所有人,将朱雅拉到完全隔音的寝殿内,无比沉重道: “朱雅,置办酒楼一事你做得很好,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你不能做到的,你是我见过最神通广大的人。” 她忽然向朱雅下跪:“只是还有一事,我不得不拜托于你。若你方便,可否替我招揽江湖上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假借开镖局的名义,私下将他们培养成暗卫,以护我们……及身边之人周全。” “此事若能成,从今日起,你我二人产业所得按照七三分成,八二分成都可以。” 大秦律法经晏修修改后,最为严重的一条,便是私养死士一类的私卫。 每名官员府中护卫都是要登记在册上报朝廷的,每个人叫什么、对应到什么职位、何时更换了护卫府兵,皆要如实告知。 大秦以法治国,明面上是讲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除天子外,任何人想养死士,轻则株连九族,重则五马分尸,行车裂之刑。 曾经就有一名换了贴身侍卫的亲王忘禀报朝廷,被政敌检举后,晏修念其乃手足,只是削其爵位流放楚地。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朱雅受不了她这大礼,连忙跪在祝思嘉对面:“婕妤请起,不必如此客气。说来惭愧,我自己没有任何防身之术,对这里的各种武功更是一窍不通,我该如何去选?” 祝思嘉也被她问到了。 可她并非想效仿朝中大臣那样豢养死士,她只是想养一些武功高强的打手,无论何时,身边有能护主之人即可。 朱雅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原来婕妤缺保镖啊,那这就简单了。” 祝思嘉:“保镖?” 朱雅笑道:“这个我解释起来有些费解,不过请婕妤放心,此事就交由我来处理。正好前段时间我也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一直未与您说。” “不仅如此,我还想再养一波专门搜集商机情报的人,每天闲来无事呢就去各大茶馆酒楼打探消息,这样更方便咱们的酒楼能做大、做强。” 朱雅考虑周全,祝思嘉肃然起敬。 太极宫,晏为久违现身于此。 “逸王经广发炭火一事,在民间声望颇高。探子来报,陈尚书有借此推举他接任刑部事宜之意。” “他倒是有个好舅舅。”晏修将手中要送出的密信封口,“只是在这种关头,陈尚书贸然举荐逸王,就不怕群臣起疑?” 晏为:“朝中又不是无人可用,可是能用之人,皆被陛下派去北地赈灾了。” 晏修问道:“若朕让你暂去刑部就职,你可愿意?” 晏为连忙拒绝:“不可,外人眼中,臣弟不过一届连朝都不上的浪荡王爷,逸王不能坐那位置,臣弟又如何能?” 第83章 禁足警告 晏修瞥了晏为一眼:“不坐便不坐,那个位置便是叫他暂坐几月又如何?这两年刑部清闲,他进去也不过是领了个闲职,无伤大雅。” 他将密信递到晏为手中:“无论你用什么方法,七日之内,此信必须要交到李卧云手中。” 晏为收好信,临走前又问道:“陛下当真要用此法诱敌?” 晏修:“不舍得放长线,怎会钓得上大鱼?张氏一族盘踞朝堂多年,绝非一朝一夕便能轻易扳倒。他既敢将手伸到朕身边,就别怪朕不念及他多年为相的勋劳。” 大秦粮草充足,今年更是靠远销到他国的细盐赚了大波钱财,纵然忽遇雪灾,但有这么多好几年都用不完的炭火,不趁此机会加以利用,倒是可惜。 光是晏行一人所囤,便可解西京城今年之危,更何况苗疆送来的那些,全部用以赈灾也用不完。 北境地方官员中可有不少,是被张相一手提拔的。 大秦受寒潮影响尚能应对自如,周、齐二国受到寒潮影响才是苦不堪言。 苗疆人出售给他们的炭火,是大秦的十倍甚至二十倍之高;而大秦亦趁此时机向周齐二国兜售多余粮草,即使这样,也制止不了二国国内流民四起、内乱不断、哀鸿遍野。 明年开春,是一个攻打周齐二国的最佳时机。 至于北凉? 据潜伏跟踪在阿勒宏身边的护龙卫来报,阿勒宏已顺利回到北凉境内,还迎娶了北凉与大秦交界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且在秘密招兵买马。 等北凉自己乱去吧,乱个两三年,大秦再尽收渔翁之利。 晏为:“陛下当真决定同时攻打大周大齐?大秦百万秦军虽勇,但倘若兵分两路……” 晏修:“不错,朕意已决,无需多言。” 晏为:“陛下心中可有适宜人选?” 晏修:“武兴伯与嘉义伯的伤,明年就能养好。” 晏为惊讶道:“陛下此次不打算亲征了?” 从前他多番亲征,一是野心使然,二是实在受不了太后往太极宫中,一个接一个给他抬去各种美人的行径,可以说,晏修的好战脾性,全是被这两个原因给养出来的。 如今要居然罕见的不亲征,难道是因为祝思嘉的原因? 况且以那两个毛头小子为主帅,能令三军信服吗?他们二人虽在剿匪时表现出色,可行军打仗非同儿戏,剿匪这种事怎可与领兵攻城相提并论? 晏修斜他一眼:“朕说了要让他们二人做主帅?你又想被禁足了?” 言下之意,不该说的话就别说。 晏为只能闭上嘴。 晏修顺口提到:“厌雪楼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明年春天,朕要看到完好无缺的一百三十六人。” 晏为:“护龙卫一事乃臣之失,那十几个空缺出来的位置,臣当再三裁酌。” 秋猎上,在晏修箭上下毒之人已被晏为清查出来。 那名护龙卫无父无母,自小流落在街头,差点因一块馒头被打死之际,张相出手相助并将他带入府中秘密培养。 至其十五岁时成功入选护龙卫,自此潜伏在护龙卫所处的厌雪楼中长达十年。 此次彻查厌雪楼,光是受到牵连丧命的护龙卫就多达十三名,秋猎上失职被处死的普通宫人更是高达百人。 出了这样的大事,晏为自然面上无光。 晏修冷冷瞟他一眼:“下不为例。” 果然,几日后,以陈让为首的一干文臣,果然在朝堂上大力举荐晏行接手刑部事宜。 文臣中的新党都被晏修外派得差不多,朝中武将又对刑部之事不甚了解,此言一出,朝堂上本该无辩驳之音。 可张相却站出来据理力争,极力推荐他麾下之人担任刑部尚书之职。 两拨人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晏修不耐烦道:“刑部事宜暂时交由逸王接手,任何人不得有异议,退朝。” …… 长乐宫内,祝思嘉对着账本发愁。 腊八宴在即,经过几日的询问与准备,祝思嘉发现内务府今年给出的银子太少了,理由是国库紧张。 按照往年的规模与惯例,一场宴请文武百官的腊八宴办下来,至少也得花费白银千两。 少,倒不是事儿,大不了她吃下这个哑巴亏,拿自己的钱财补贴此次宴会,可她的钱财又半数用于宫外置办产业,所剩无多。 若说晏修与张太后唯一相似之处,除那副举世无双的相貌外,便是贯彻到极致的穷奢极欲。 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肯委屈半分,否则便是有伤大国颜面。 这不仅仅是太后对她的考验,更是晏修对她的考验。 这是她接下的第一个重任,倘若完成得不好,就算晏修再喜欢她,相信以他的性格,也会毫不留情地收回她的凤印,另觅她人为己用。 可内务府不仅中饱私囊,还不给她钱,这背后没有太后的旨意,她是不信的。 中饱私囊? 对啊,祝思嘉看着桌上那几本帐,忽然生出了主意。 这几日她和朱雅不分昼夜地看账、对账,竟是发现账中疏漏了上万两白银。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白银钻进了谁的口袋里,这钱就该让谁来出了。 想来是内务府的人瞧不起她,不认为她能有那份闲心,能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就将宫中十数年的账目查得水落石出,费力不讨好的事,有谁愿意做? 故而他们做出来的假账本都敷衍至极。 祝思嘉盯着自己吃燕窝剩下的空碗,心生一计,将馨儿叫来嘱咐道:“待会儿你去太极宫走一趟,跟陛下说,今晚我会亲自做晚膳,让他务必来长乐宫用。” 馨儿点点头走了。 晚膳时分,晏修如约而至。 祝思嘉走到他身后,垫着脚,双手捂住他的眼睛,神神秘秘道:“玄之猜猜,我给玄之准备了什么?” 晏修笑道:“朕哪儿有这么神通广大?你这长乐宫里的东西,想来都是外面见不到的人间珍馐。” 他被祝思嘉一路指挥着走到桌前,祝思嘉松开手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碗普通不过的八珍粥。 晏修:“……蝉蝉还真是好兴致。” 没想到现在居然学会拿他玩笑了。 第84章 留个全尸 祝思嘉将粥推到晏修跟前,双手撑腮看着他:“玄之尝尝就知道有何玄妙了。” 晏修对她无可奈何,却是心甘情愿配合她奇奇怪怪的小把戏,含着笑往嘴里送了一勺粥。 哪想,这粥刚一入口,味蕾上便弥漫着浓厚的霉味,紧接着是涩到发苦的各类豆子、粗粮。 祝思嘉笑着问道:“好吃吗?” 晏修没有答她,选择面不改色将那口粥咽了下去。 祝思嘉一下子急得抢过他手里的碗:“陛下怎么还真吃下去了?” 晏修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慢悠悠道:“朕若是说难吃,蝉蝉会难受的。这样一碗狗都不吃的粥,也够蝉蝉忙活一两个时辰呢。” 祝思嘉愧疚道:“陛下,臣妾不是有意要这样的……可是此次太后娘娘让臣妾全权负责腊八宴,臣妾只能给宾客吃这样的粥。” 晏修伸手,对着她的脑门弹了弹:“有什么事想告诉朕的,直说便是,下次不必做这样的粥。” 粥难吃,但她机灵,晏修自然不会和她计较。 祝思嘉让朱雅先将假账拿了上来:“陛下请看,这是宫里今年的账。据内务府黄大人说,因为今年赈灾的缘故,能用于腊八宴的开支所剩无几。” 所剩无几? 大秦国库每年盈收晏修最清楚不过,今年虽受灾情影响,但各方面的盈收都更胜往年,怎么连一场小小的腊八宴都没有用度? 后宫之事他向来没插过手,毕竟,在祝思嘉之前,他就没有后宫。 晏修接过账本,草草翻看起来,可偏偏上面记载的每一处都合情合理,没有任何问题。 翻了半本后,晏修明白,这是太后要内务府的人刻意为难祝思嘉,好让她难堪,再借口夺了她的权。 想来她正是走投无路,才想到以这样的法子求助于自己。 笑话,他能让自己的女人在别人手底下吃亏不成?尤其是钱财方面。 “既然内务府不能给你开支,那朕便替你出了这笔钱。”晏修把账本还给朱雅,“以往腊八宴的规格所需多少?一并从国库里支出。” 祝思嘉按住他的:“陛下且慢,朱雅,你再拿一份。” 这一份是她与朱雅这段时日点灯熬夜的结果,她们二人合力,将账本中对不上号的地方单独誊抄整理,又得了厚厚一册。 晏修接过崭新的册子,打开,里面皆是清秀的簪花小楷,他无意夸赞祝思嘉道:“字不错。” 他认识祝思嘉前,并非没听说过祝思嘉在京中的名誉。 祝思仪说她是个目不识丁、不学无术的草包,就连一手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不堪入眼。 诚然,他从没见过祝思嘉在琴棋书画,抑或是歌舞上有所建树,可她得心应手的,皆是经世致用的本领,更让他刮目相看。 晏修仿佛发现了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只是看着账本,嘴角不经意就扬了起来,忽然,他松下嘴角,面色凝重,越看到最后,脸色就愈发阴沉得能滴下水。 “来人,把内务府总管叫至长乐宫!” 晏修将账本狠狠拍在桌面上,突如其来的举动将祝思嘉吓了一跳,他眸色立刻柔下来看向祝思嘉:“能将宫中十年的账目整理成册,蝉蝉,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祝思嘉摇头:“臣妾不辛苦,能协助玄之将小人绳之以法,乃是臣妾之幸。” 她命人撤下桌上那碗粥,将精心准备的晚膳端上来。 晏修盯着满桌子精致的吃食,嘴角的笑意更浓:“蝉蝉居然还留了后手。” 祝思嘉亲自侍奉他用膳:“臣妾怎么忍心就喂玄之吃那些东西?” 不一会儿,黄总管进了长乐宫,看见一旁堆叠如山的账本时就感大事不妙。 他见了晏修更是吓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晏修吓唬他几句,他就尽数将自己这些年来假公济私、贪财好利的事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那些赃款全都流进了他自己的腰包里,还有不少,被他打着自己的旗号,拿去章台宫孝敬给了太后。 晏修嘲弄道:“依朕看,此次宫宴所缺银钱,皆由黄总管你来出,如何?” 黄总管见晏修并未在第一时间砍了他的脑袋,连忙磕头谢恩,生怕他反悔道:“奴谢陛下隆恩!还请陛下放心,奴定会分毫不差将银钱归还于国库。” 晏修目若悬珠,轻旋手上的翡翠扳指,又是一笑:“看在黄总管在宫中效力这么多年的份上,朕,留你全尸。” “你乃太后心腹,便在章台宫前行杖刑吧,临死前,朕特许你吃饱了上路。” 晏修命人将方才那碗记忆深刻的粥,一粒不落灌进黄总管口中。 黄总管惨叫着被侍卫拖出了长乐宫,直奔章台宫而去。 二人这下有了空闲潜心用膳,晏修看着祝思嘉,深情款款:“蝉蝉怎么这么聪明?又这么能干?朕真是越来越离不开蝉蝉了。” 祝思嘉含羞,低头咬唇笑道:“陛下,宫人还看着呢。” 在这一瞬间,晏修脑中忽然浮现出她身着凤袍、登上高位的场面。 若她来治理六宫,会不会与皇祖母一样成为一代贤后,名垂青史? …… 腊八宫宴如期而至。 多年心腹被晏修毫不留情面杖毙在章台宫前,太后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可如今晏修早就不是那个任她拿捏的傀儡,她再气又能如何? 故而今年腊八宴,太后称病缺席。 祝思嘉第一次接手这样大的宴会,自然要全程紧盯着所有环节,便起了个大早更衣梳妆。 一晃眼,就到腊八了。 前世的昨日,她嫁进逸王府;今日,那碗绝子药服下后,她又被陈太妃叫进宫中被她好一番刁难,滚烫的茶水烫坏了她的手。 也是她前世命硬,被变着法子地折磨都能活这么久。 而今时今日,她再也无需向除晏修之外的人卑躬屈膝、小心讨好。 大秦一向注重腊八,君王需亲手熬制一份八珍粥,朝中文武百官都会进宫,届时分食享用。 宴会在晚上才正式开启,祝思嘉现在先去御膳房替晏修打下手。 御膳房内,晏修一袭常服,腰间系了条围裙,站在灶台前娴熟地熬煮八珍粥。 第85章 宫中叙旧 “见过陛下,臣妾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祝思嘉走到晏修身侧福了福身,御膳房内这么多外人面前,她还是要谨守礼仪。 厨房重地不得儿戏,御厨们皆以为晏修会让祝思嘉出去,没想到晏修居然将她留了下来:“蝉蝉若有闲心,便来与朕一起煮粥吧。” 不过是道简简单单的八珍粥,他从小煮到大。 尤记得刚登基那几年,天不亮,他就会被太后的人拉进御膳房,在太监嬷嬷们的监视下,揉着惺忪的睡眼给一群老奸巨猾熬煮八珍粥。 今时不同往日,晏修身边有了祝思嘉作陪,煮粥这种乏闷无趣的事,竟生出了几分趣味。 祝思嘉学着他系上围裙,坐在灶台下帮他看火添柴。 晏修站在她对面,正好能看清灶台橘黄色的火光,在她完美无瑕的面庞上跃动的情形;她嘴角本就自带几分翘,时刻盯着火势的神色更是全神贯注—— 似一只盯着缸中之鲤的猫。 若他们二人是对民间的寻常夫妻,哪怕是对出身乡野的小夫妻,没了世间的诸多障碍,过着这种你添柴来我烧饭、处处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如何不算美满? 想着想着,晏修居然只顾着盯她,忘了继续翻动大锅里的粥。 “陛下,臣妾怎么闻到一股糊味啊?” 祝思嘉出言提醒时为时已晚。 晏修这才发现锅里的粥糊了,白白浪费这么多上好的食材。 他哭笑不得将祝思嘉请出了御膳房:“美色误人,蝉蝉留在里面只会让朕分心,你还是安安心心去接待虞夫人和三小姐吧。” 祝思嘉惊喜道:“娘亲?陛下是说,今日这场腊八宴,娘去也会来?” 她的母亲虽被晏修封了个诰命,可说到底也只是燕王府一介妾室,没有参与宫宴的机会。 晏修解下她腰上的围裙:“朕亲自命人去燕王府请的,想来已经到宫中了。” 她入宫这么久,虞氏都因为身体原因,一直不曾进宫看过她,不知她住在何处、住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宫里人欺负。 天下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人后能过得好?哪个不担心自己的女儿出嫁后有没有受过委屈? 祝思嘉总算乖乖离开了御膳房。 回到长乐宫内,虞氏和祝思盈已经在正殿久等多时。 远远的,祝思嘉就能瞧见虞氏今日穿了件厚厚的绛红色蜀锦冬袄,衬得她气色好了许多,而一旁的祝思盈也换了件新衣,凝夜紫的华服,端庄了不少。 “娘亲,思盈,你们来啦。” 祝思嘉提着裙摆,支走所有人,大步迈过门槛走进殿内时,命一旁的宫女赶紧将推门关好。 走近了看,只见虞氏当真面色红润、眸中有光,她今日穿得隆重,脸上薄薄地上了层妆,一改往日愁眉苦脸的病容,整个人忽然亮了起来。 她虽是年近四十,可她常年卧榻不总走动,又或是天赋使然,她体态匀婷,看上去可比别的同龄贵妇年轻不少。 更重要的是,她里里外外的精气神都变好了,身子仿佛彻底康健与常人无异。 她与祝思嘉祝思盈站在一块,分明就形似姐妹。 祝思嘉丝毫未掩饰眼中的惊艳,祝思盈笑眼盈盈挽上她的手臂:“娘亲今日是不是美极了?我在府中也看呆了许久呢。” “姐姐你快摸摸娘亲的手,是不是也暖和了不少?” 祝思嘉闻言迅速抓住了虞氏的手,但又迅速放开,她刚从外面进屋,手被冻得极僵,生怕冷着虞氏。 虞氏笑眯眯地回抓祝思嘉藏进袖口里的手:“傻孩子,这么冷的天儿,让娘给你捂捂,娘不怕冷。” 母女三人在正殿坐下,唠了半晌话后,祝思嘉这才追问祝思盈:“娘亲近日吃了什么药?身子竟好了这么多?” 祝思盈忽然红了脸,扭怩看向虞氏,虞氏眼神示意她说出来,祝思盈这才敢开口道: “说出来姐姐可别怪我,府中去了一波又一波大夫,就连陛下回京后也派过好几名御医前去替娘亲诊治,可娘亲迟迟不见好转。” 祝思嘉愣道:“你是说,陛下也曾派人去过燕王府?” 祝思盈一头雾水:“姐姐你还能不知道?” 祝思嘉神色淡定:“无妨,你继续。” 晏修刚回宫那几日,正是他们二人冷战的时候,他却还不忘替虞氏找御医。 他究竟是何等气度,才能这不般计前嫌,事事为她着想。 祝思盈道:“我一着急,便寻思着自己也出府多找找,还真让我找到一位毛遂自荐的女医!只是她衣衫破旧,且行踪不定,据她自己所言她是名游医,走到哪处便在哪处问诊。” “起先我也不敢用她,可娘亲又病得厉害,我不敢误事,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她请进府中。没想到,她一诊后给娘亲扎了几针开了几副方子,收了我的钱就不见踪影,连个姓名都未留下。” “我当时以为她是骗子,她给的药方丢了又可惜,就找上柳太医家中请他亲自查验。结果他像捡着宝似的,连连称好,让我放心煎给娘亲喝,还托我向他引荐那女医。” “娘亲这才喝了不到一月,就如此有成效,那其貌不扬的姑娘当真乃神医。” 这在宫外是件为人乐道的奇事,只是长乐宫上下都在忙着准备腊八宴,与外界少了多番接触,自然不知。 若是能将那女医请至宫中为元存诊治就好了。 祝思嘉刚这么想,虞氏便问她:“元存呢?元存今日可是也要赴宴?” 祝思盈也问道:“对啊,哥哥呢?娘亲担心他没炭用,我便去崇陵邑找过他一次,结果他那小院儿人去楼空。” 虞氏好不容易养好身子,祝思嘉怕若将祝元存受伤一事再告诉她,会前功尽弃,便扯谎道:“元存被陛下派去亲押赈灾粮草了,得明年才能见到他呢。” “这孩子,自打他搬出了王府,我就没见过他,不知明年再见他会不会又长一头。” 虞氏叹了口气,觉得有些乏备,晚宴尚早,她进了长乐宫的偏殿歇息去了。 祝思嘉将祝思盈拉进寝殿私语:“思盈,出宫后你帮我办两件事,第一件,是替我物色貌美却出身低微的女子。” 第86章 王妃,你也回来了对不对? 这样的女子无疑是最好掌控的,只有美貌而无家世的女子,在这个吃人的世道就是死路一条。 难不成,祝思嘉已经起了找人固宠的心思? 祝思盈在宫外,听说过晏修夜夜宠幸六宫美人的传言,不禁庆幸祝思嘉那几巴掌打醒了她。 这位陛下从前没有女人的时候清心寡欲,一有了女人便如狼似虎,太极宫夜夜都有女人被抬进去,祝思嘉在外人眼里,早就不是那个独占君恩的宠妃。 可祝思嘉看来……不像是为此事耗费心神的模样。 她美得越来越沉静、越发倾倒众生。 祝思盈这个岁数的小姑娘,想的任何问题都直接写在了脸上。 祝思嘉笑着安慰她:“你别多心,我物色这样的姑娘并非为己所用,你尽管留意就是。” 这样的姑娘,她自然要用到广平侯身上。 这段时间她劳碌之余不忘分析此事,那名与他青梅竹马的外室便是这种类型,身份低微,相貌却生得美,还事事以他为主。 作为一个长期被妻族打压的软柿子,他想偷吃,必然会选择与昭华截然不同的女子,一是图新鲜,二是能从旁人身上找回他身为男子可笑的尊严。 所以这样的姑娘,是不是他的青梅竹马不重要,沾亲带故更不重要,只需要仰慕他、以他为尊,他就能获得乐趣。 所以,趁那名外室女还未到西京与他相认,祝思嘉要先发制人,提前上演这桩丑闻,好助力昭华及时抽身,以免覆水难收。 祝思盈将信将疑:“那第二件事呢?” 祝思嘉忽然严峻道:“你同我来。” 景福殿,何二没在殿中,想必是有事外出。 刚迈进屋,看到眼前情形,祝思盈腿都吓软了,她大声惊叫道:“哥哥!” 好巧不巧,她们二人来的不是时候,祝元存正坐在桌前,赤着上身给自己擦药。 他身上绷带尽摘,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早就结了厚厚的血痂,但看上去还是骇人。 祝思盈差点晕了过去,无力地倚在祝思嘉身上。 祝元存立刻跳回屏风后,三两下套了件外衣埋怨道:“姐姐,怎么你每次带人来都是我脱光光的时候啊?我、我不要面子的吗?” 祝思嘉把祝思盈扶到桌边坐下,淡定地倒了三盏茶:“你小时候撒尿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祝思盈顾不得祝思嘉的玩笑,她盯着桌上眼花缭乱的药瓶,头晕目眩:“哥哥并未去赈灾,究竟发生了何事?” 祝思嘉从荷包中拿了颗提神醒脑的香丸,放到她鼻下:“刑部尚书夏大人遇刺身亡一事,你可有所耳闻?” 祝思盈:“那是自然,这样大的案子肯定震惊西京。” 她想到了什么,激动看向祝思嘉:“莫非夏大人遇刺时,哥哥也在现场?” 看来此事晏修确实让人隐瞒得极好。 祝思嘉:“嗯,元存乃是被夏大人牵连所致,不过这件事,也让我彻底乱了阵脚。西京,可远不如想象中那般太平。” “这第二件事,便是让你在府中好生注意你与母亲的安危,记不记得我身边那个叫朱雅的姐姐?你回府后等待她出宫的时机,与她一齐去挑些江湖高手养着,越贵的越好,花销我来出。” “燕王府虽是重地,任何宵小都难以近身,可我再不敢拿你们的安危赌了。元存受伤一事,请不要告诉母亲。” 祝思盈却反问她:“你确信那群刺客是冲着夏大人去的,不是冲着哥哥?” 祝思嘉点头:“是啊,陛下这么说的。” 祝思盈:“这倒未必,因为在夏大人遇刺后的当夜,我便在院中发现了护龙卫的身影。” 祝元存穿好衣袍走了出来:“你确定你没看花眼?护龙卫怎么会跑去你和娘亲院里。” 祝思盈不忍去看他,转过身子解释道: “护龙卫穿夜行衣我未必认得,可他们身上的绣春刀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夜月明,我起夜小解的时候,可是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绣春刀。” 既然晏修说此事与祝元存无关,那又为何会有现身于燕王府的护龙卫? 难不成,真是他派去暗中保护虞氏和祝思盈的? 这件事他还是没和祝思嘉提起。 他从不是一个喜欢邀功的人,任何事想替她做便直接做了,根本没有告诉她的打算,她都要等到事后才得知。 祝思嘉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晏修不至于骗她,或许是出于担心,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怕幕后真凶找没法拿祝元存开刀只能去找虞氏,总之,晏修让护龙卫出入燕王府,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 姐弟几人又聊了好一会儿,何二就从御膳房提着粥回到了景福殿,他兴奋道:“伯爷,陛下为群臣亲手熬制的粥出锅了,小的也替您带回来一份。” …… 天色渐昏,宫宴即将开始。 祝思嘉二人离开了景福殿,她先一步前往宫宴,让祝思盈回长乐宫叫醒虞氏。 事发突然,朱雅今日替她去盯着宴会流程,故而祝思嘉此刻身边没有一人陪伴。 她不着急,慢慢吞吞从景福殿走,要经过太液池、穿过偌大的御花园,冬日路滑,若是真给她摔出个好歹,又会让晏修担心了。 祝思嘉在太液池边上的连廊,正面遇上了陈太妃和晏行,母子二人在太液池边散心说话。 差点忘了,晏行这一世未外出赈灾,他身为皇室成员,自然也要进宫参宴的。 祝思嘉与二人擦身而过,只是淡淡地做了些表面功夫。 待到她走远,晏行让宫人们陪着陈太妃先行去赴宴,甚至让十一也跟着。 陈太妃疑惑道:“渊之,为何不与母妃一同前去?” 晏行答道:“儿臣准备献予陛下的画落在了您宫中,儿臣先回去取。” 说完,他便兀自走向御花园方向。 …… 方才走得慢,祝思嘉现在知道急了,决定抄条近道前往宴会。 她刚低头穿过一个假山洞口,衣上披锦似乎刮在了假山石上,祝思嘉转身去拉扯,却是意外拉出一个人! 晏行顺着她的披锦靠近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带她躲进一旁隐蔽的小石洞内,捂着她的嘴,满眼神情: “王妃,你也回来了,对不对?” 第88章 晏玄之与祝思嘉结发为夫妻 祝思嘉本能地摸向自己的耳垂,先前她明明上上下下都检查过一遍,怎么掉了耳环这般重要的饰物,都没能发现呢? 可摸完左耳摸右耳,两只耳环都安安静静别在她耳垂上。 再仔细看晏为手心里躺着的那枚,根本不是她所有。 晏为漾起一抹坏笑,他这张脸笑起来时偏偏十分动人,若是别的姑娘看了定舍不得嗔怪于他,他又从袖中拿出另一枚耳环,与掌心里那枚一块塞到祝思嘉手里: “和皇嫂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还望皇嫂不要介意,这对点翠流苏耳坠,是臣弟特意寻来献给皇嫂的。” 看来他这是假借玩笑之名献礼,实则是在拿假山一事试探自己。 晏行方才与她在假山纠缠时,想来他并未看到全貌,但一定是凭借别的东西,断定了她在假山处停留许久,故而才以此物加以试探。 否则他不可能这般直白地行事,又或者,他在未确定假山中另一人选前,定会先去试探晏行等男子。 不能在此时乱了阵脚。 祝思嘉咬紧牙关,脸上却摆出镇定的笑脸,她收下晏为送的耳坠,当他面,直接摘下自己耳朵上的,将那对点翠流苏耳坠换了上去。 美人配美玉,相得益彰,艳光逼人,不似凡尘之人,落落大方的举动,倒让晏为下意识忽然屏住了呼吸。 “谢过湘王。” 厌雪楼。 从皇宫回来后已过子时,酒席上虽与那几名就藩的王爷痛快喝了一场,但回到厌雪楼,晏为立刻换回了那张厌雪楼楼主的冷脸。 厌雪楼设于皇宫北面环绕的群山之中,硬是刀劈斧凿,从大山之中凿出了一座华丽的悬空之城,除却最基础的事务机构和训练场所,此地还是诸多护龙卫的住处。 晏为叫来一名护龙卫,朝他递去一张纸: “碎玉,上面详细记录了朱雅在西京城内所经营的各类产业,但这些都是陛下默许过的。但无论你用何种方法,定要严查。” 朝廷规定亲王不得以任何形式经商,更不得私养人数过百的大规模庄园,否则便是谋逆。 亲王不敢养,但为亲王所用的女人就不一定了。 尤其是得了特权的女人。 晏为是宴会上最后一个到场的,他经过御花园时闻到了一阵淡香,不用多想,定是祝思嘉身上所出。 普天之下,只有她有这么多奇异的香。 他还在假山上发现一缕被勾下来的细丝,该丝通体洁白、带有微光,一看便是上好的燕羽觞,专供于皇室缝制各类亲王正式场合需穿着的蟒袍。 腊八宴上的亲王都身着同样的蟒袍,一时还无法确认那人的身份。 就在晏为落座不久后,他借敬酒的名义挨个试探几名亲王,发现在晏行的袖口处,有不易察觉的脱丝痕迹。 且晏行虎口有伤,外圈那层格格不入的不像是为血所染,反倒更像女子的唇脂…… 碎玉接过晏为手里的纸:“属下领命。” 借着烛火仔细端量他的面庞,人如其名,明明是男子却艳若桃李,肤若良玉,螓首膏发,如蛾长眉,可惜左脸眉骨至脸颊处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因此得了“碎”这一字。 他可不就是那日给祝思嘉充当车夫那名护龙卫? 只是那日他特意乔装打扮过,不仅贴了圈络腮胡子、涂黑了脸,更是在口中塞絮以改变音色。 祝思嘉等人想再认出他,难了。 …… 赴不完的宴席,喝不完的酒,这个冬日大秦虽受雪灾,但因钱财与物资充足,并未受到多大影响。 一晃眼,时间就到了晏修生辰这日。 进入元月,天气并未有所好转,寒冬遗留的冷意还要再过几月才能散去。 然后就是一个相对安逸的夏。 这段时间宫内大小宴会都是祝思嘉接手,人虽累,但一切宴会都在有条不紊中顺利完成,她越发得心应手,收获颇丰。 本以为晏修的二十三岁生辰,又够她忙活一场。 谁知,他在除夕后就将各地藩王赶了回去,并扬言今年他的生辰无需设宴。 这对别的君王而言或许是大事,可在晏修身上却丝毫不奇怪,好几次生辰,他皆是在战场上度过。 祝思嘉难能多了几日空闲。 这几日她不是没去太极宫主动找过晏修,可都被他亲自拦了出来,以各种借口把她带回了长乐宫。 难不成他的太极宫内藏了什么秘宝不成? 宫中更有甚者传言说,陛下秘密得了位了不起的美人,比祝思嘉还要美上几分,但他又不敢让祝思嘉知晓此事,因此才屡次把祝思嘉请出太极宫。 听到这些传言,祝思嘉只是淡淡一笑,继续摆弄今日刚摘下的新鲜梅花。 还未用晚膳,胡顺海就亲自来到长乐宫叫人:“还请婕妤前往太极宫一趟。” 祝思嘉把梅花插进瓶中:“陛下今日召我,所为何事?” 胡顺海笑道:“老奴也不清楚,婕妤跟着老奴走一趟自然就明白了。” 推开太极宫正殿的门,映入眼帘,一片红海。 龙凤明烛,张灯结彩,处处皆挂上了红绸加以点饰,这难道不是民间婚嫁最常见的新房?难不成这几日晏修神神秘秘的,就是为此事? 祝思嘉还没反应过来,大门就从身后被人轻轻掩上。 一袭红色喜服的晏修从寝殿走出。 他身上所着也并非帝王成婚的龙纹喜服,而是寻常男子成婚所用的青鸟鹤纹,平平无奇的款式,却被他穿出数不清的风流蕴藉。 “蝉蝉,不认识我了?” 晏修走到祝思嘉面前,一把牵着她向前走去:“咱们去拜堂。” 原来他竟是想私下与祝思嘉举行一场新婚礼。 祝思嘉今日随意穿了件粉色襦裙,倘若他真想拉着她拜堂,这一身也太不合时宜了吧? “陛下,臣妾……臣妾要不要换件衣服?” 祝思嘉很配合地说。 晏修笑道:“不用,蝉蝉,今日你我二人不再是大秦天子和婕妤,只是一对最平凡的夫妻,不必再以此自称。” “晏修乃大秦第十一任国君,祝婕妤是当今大秦天子和全天下子民的婕妤,蝉蝉却是我晏玄之一个人的蝉蝉。晏玄之与祝思嘉二人于元月初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第90章 上元灯会 本该是出风谲云诡、令人叹为观止的谋略戏,这戏却将重点放在了魏王、如姬与信陵君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上—— 如姬虽被爱人亲手送进宫,却在不知不觉间情陷魏王,即使这样,她也不忘窃取虎符送给信陵君的重任。 而信陵君日日夜夜都深陷送走如姬的惭愧之中,二人在宫中相逢,四下无人时相依相拥,说不尽的别后相思。 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 普天之下,竟有人胆大妄为到当众明喻当今秦室之人,围观的百姓或许不知其中万缕千丝,可晏为还能不知? 而敢写出《围魏救赵》的朱雅,更是难辞其咎。 好戏散场。 晏为伸了个懒腰,与那群纨绔子弟一起,大摇大摆随着人潮走出飞仙楼奔向迎春院。 唱完今日这出戏,飞仙楼迅速空了下来,只余店内一众小厮拿着扫帚打扫各处瓜果皮的唰唰声。 方才他们一行人落座的隔壁雅间,走出一名白衣胜雪的男子,身边跟了个同样气度不凡的小厮,主仆二人都以面具覆面,正是晏行。 晏行把掌柜的和戏班班主叫来,分别给了大袋赏银:“今日的戏唱得很好,继续唱下去,鄙人还会来捧场的。” 掌柜的拿了赏,乐乐呵呵下去了。 班主更是涕零如雨:“多谢贵人出手相助,大恩大德,咱们王家班没齿难忘!” 若是没有遇上这位贵公子重金聘用,王家班一众人恐怕会走投无路,饿死在西京这个冬天。 只是这贵公子要求很怪,只是撕下司马先生所著的《围魏救赵》那几页,扔给他们自行改编,但需他们王家班反复在西京各处唱《窃符》那一出就好。 尤其要着重唱出三位主角之间的爱恨纠葛,尽管这些东西都是书中没有的。 透过面具上的两个洞孔,班主都能看到面具下,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 晏行道:“哪里的话?王家班班众一身的真才实学,若因世人无缘欣赏,埋没在这泱泱红尘中那才叫可惜。” “接下来,还请班主莫要拘泥于飞仙酒楼这一处地方,多在西京城内搭戏台子,也让别的老百姓和各国来者都看看王家班的风采。” 班主振奋道:“贵人交代的事,王家班定全力以赴!” 晏行带着十一从飞仙楼后院的小门离开,登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上,十一摘下面具,迟疑再三后问晏行:“王爷,咱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妥?” 晏行:“有何不妥?” 十一:“您就不怕陛下怀疑到您头上?” 晏行:“陛下起疑心又如何?没凭没据,无法治本王的罪。” 十一不忍道:“那王家班怎么办?他们那戏班子整整三十多号人呢,围魏救赵一事迟早传进宫中传到陛下的耳朵里,若是让陛下知道……” 以今上的脾性,西京又会血流成河了。 晏行轻闭上眼,一副事不关心的表情:“临死前,本王至少让他们过了一段安生日子,不是么?本王在他们身上投了上千两,也该是他们回报本王的时候了。” 十一觉得王爷一夜之间变得无比陌生,这还是从前那个一心为民的王爷吗? …… 正月十四,晏修又宣布了一则令祝思嘉开心的消息,那便是明日上元节的宫宴取消。 这次上元夜宴是皇族家宴,按理说,京中与晏修沾亲带故的都会赴宴。 少开一次宫宴,便能减少一次开支,更能少一次见到晏行等人的时机,祝思嘉轻松了不少。 一大早,馨儿神神秘秘跑回长乐宫,在她耳边轻语:“婕妤可知陛下为何取消明日的宴会?” 祝思嘉:“为何?” 馨儿:“奴婢今晨路过太极宫的时候,听那边的宫人也在议论此事呢,听说陛下明日会带您外出看灯会!” “外出?”祝思嘉激动起来,“当真?” 馨儿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奴婢的耳朵可是宫中数一数二的灵,婕妤可以等等,没准晚些时候,陛下就会亲自将这一消息告诉您。” 倘若晏修当真有心带她出宫,那是最好不过。 这段时日,她几乎都是从朱雅口中听说二人所办铺子酒楼的近况,她还未曾真正去看过,若是明日真能出宫,她可得好好谋划一番。 夜里,晏修来长乐宫时,果然将此消息告诉了她。 祝思嘉激动得几乎整晚都没睡着,晏修半梦半醒间搂着她,迷迷糊糊道:“看来我家蝉蝉当真是在宫中憋坏了,看个灯会都能给你开心成这样。” “敢问陛下,明日灯会还有哪些人与我们随行啊?” 她要提前打探好情况,以免功亏一篑。 晏修:“咱们微服出宫,阵仗自然越小越好,除你我二人外,你还可以将朱雅带上做照应,朕会带上白珩。” 幸好,幸好没从他口中听到“湘王”二字,否则又不知该面临多少麻烦。 正月十五,上元夜,西京城灯会,宝马香车、凤箫声动,晏修和祝思嘉换上常服,秘密出宫。 刚一走上街,二人所经之处,路人无不自发为他们让出条路来,起先祝思嘉还以为是有人认出了他们,后来才明白,或许是晏修过于惹眼,哪怕一身素锦都无法掩盖他的万盛之尊。 晏修一路握紧祝思嘉的手,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和他走散。 从前不是没有微服夜巡过,怎没有一日像今夜一般觉得聒噪浮华?再看往来男子看向祝思嘉的眼神,肮脏下流,恨不得眼珠子都挂到她身上去。 “老板娘,拿四个面具,要这几个。”晏修带祝思嘉走到一小摊前,随手指了四个面具,给摊主递去一枚金灿灿的元宝。 遇到贵客,老板娘喜不自胜,一边取下晏修要的面具,一边不忘由衷夸赞道:“夫人当真生得倾国倾城,这等容貌,确实不能轻易叫旁人瞧了去。” 晏修接过面具,发了两个到白珩和朱雅手里,自己和祝思嘉分别拿了一个,他亲手替祝思嘉戴上面具,确保面具将她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放心继续领着她走。 可没走出几步,晏修就发现,今夜灯会上的年轻女子,皆戴着和祝思嘉一模一样的面具。 第92章 改名醉玉 碎玉听到这话,将头埋得更低:“大当家对不起,我是新来的,还请您不要赶我走。” 他声音略带沙哑,似喉间干涩,不算难听,甚至听出了几分沧桑,让人不忍责备。 祝思嘉方才也不是真要谴责他,她只是不满,在百味斋中做事还有如此畏畏缩缩、不知轻重的人,可碎玉这一开口,似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让她觉得自己真是过分极了。 再看向碎玉其人,额前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眉眼隐匿在一片阴影之中,只露苍白瘦削的下半张脸,唇色也淡得像片雪。 “你送完这盘菜,上楼去找我和二当家的吧。” 祝思嘉转身走向楼梯。 冬衣虽厚重,可她楚腰纤细,娉婷袅娜。 碎玉应了声,悄悄看向祝思嘉上楼的背影,藏在发下的颧骨慢慢透着红。 等他传完菜上楼,推开门,祝思嘉已摘下面纱动起了筷子。 明灯下,哪怕他刻意低着头,还是无法避开祝思嘉的光芒。 他常年外出执行厌雪楼下发的任务,仅有几次机会见过这位当今第一宠妃,没有一次,如今日一般能看得这么仔细。 祝思嘉竟直接招呼他入座,和她们二人一齐享用盛宴。 碎玉连连推脱。 “你家里的情况,方才二当家已经给我说了。”祝思嘉再三请他坐下,心平气和,没有半点架子,“既然来了百味斋做事,大可直接将这里当成你的家。” 他家里的情况,自然是当时胡编乱造卖惨给朱雅的那些。 无非就是他乃北境流民,亲人皆在朝廷援助抵达北境前不幸离世,他独自一人流落到西京,又差点因为偷了百味斋隔壁包子铺的一个馒头,被人打死。 是朱雅好心救下了他,还带他进了百味斋,不仅给他一口饭吃,还给他添了新衣安排了住处,他便留在了百味斋做事以作报答。 朱雅给碎玉添了碗饭,拉着他坐下:“你小子今天走运了啊,还扭扭捏捏的做什么?我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碎玉捧起饭碗,茫然坐下:“多、多谢二当家。” 祝思嘉曾经也是失去过至亲的人,自然明白,这种事情哪怕花费一生也无法走出,她便对碎玉格外多了些耐心,连语调都是从未表现出的轻缓: “你叫碎玉?何姓?” 碎玉:“小人姓裴。” 依旧是胡编乱造的一个姓氏。 祝思嘉:“抬起头,掀开头发让我瞧瞧。” 碎玉惶恐道:“小人形貌丑陋,似恶鬼修罗,恐污了大当家的眼。” 朱雅伸手就想替他扒拉:“大当家的是那种人吗?” 碎玉这才乖乖抬头,掀开头发,将脸完完全全露出。 祝思嘉和朱雅都看呆了去。 貌若妇人好女,神似秋水洛神,这和他所说的形貌丑陋完全不沾边,要说唯一的瑕疵,就是他脸上那条又细又长的疤,但颜色很淡。 祝思嘉:“你叫裴碎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个碎和玉?” 碎玉:“正是。” 祝思嘉给他递了个厚厚的红包,里面是一叠分量不少的银票: “拿这些钱去给自己添置些像样的行头,我可是要让白掌柜检查的。你从未亏欠世间任何人,怎能因一道小小的疤,便将自己视若尘土?” “在百味斋做事,我虽不能保你飞黄腾达,可你也不会再受流离失所、衣衫褴褛之痛。从今天起,碎玉,我要你抬头挺胸地做人。” 碎玉完全没想过,这位婕妤私下竟会是这种为人,他好像明白了陛下为何会对她如此纵容。 隔着薄薄一层纱,她的面庞若隐若现,更胜过犹抱琵琶半遮面,那千娇百媚的美目能直接将人吸进眼里。 碎玉鬼使神差就接过她的红包,小声道谢:“多谢大当家。” 祝思嘉目不斜视盯着他,碎玉甚至怀疑是自己的伪装出了问题,直到他听见祝思嘉的一声叹息: “碎玉二字始终不太吉利,若你愿意,我便作主替你改名,将碎玉的石换一个字,换成酉,就成了醉玉颓山的醉玉,这样可好?” 醉玉? 听上去是比碎玉好听很多,醉玉颓山,乃是赞扬男子美名之词。 他加入厌雪楼前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是真,碎玉二字还是湘王替他起的,人人都夸赞过他这张脸,却无一不嘲笑或惋惜他那道疤,所以碎这一字又意指他是块有瑕的美玉。 而今日,祝婕妤,陛下最爱的女人,居然愿意为他赐名为醉玉。 尽管他完成任务后,会毫不犹豫抽身离开百味斋。 碎玉垂下长长的眼睫:“醉玉但凭大当家的作主。” …… 另一边,晏修颇为满意地漫行在西市大街上,大秦受了灾,西京今年却没多少流民涌入,皆是因为祝思嘉和朱雅的功劳。 想到祝思嘉…… 晏修的嘴角一直都在弯着。 但愿她今夜能过得开心,他身为帝王,能给她寻常男子给不了的一切,却也给不了寻常男子能给妻子的东西,譬如自由。 今夜,他愿她自由。 “各位走过路过的看官,瞧一瞧看一看喽!咱们王家班为感谢广大西京百姓的犒劳和打赏,今夜在此搭台建柱,不向大伙收取一文钱财,谁都可以看这《围魏救赵》!” “走走走,去看《围魏救赵》去!” 围魏救赵? 这是什么新鲜的东西,若是这出戏好看,他不介意把王家班请进宫唱给祝思嘉解乏。 晏修避开人群,没上前,他被王家班的唢呐锣鼓吸引,驻足在原地侧耳细听。 好戏开场,一名年轻貌美的姑娘身着华服登上高台。 晏修身旁的百姓议论道:“嘶,今夜唱如姬的姑娘,好像不是之前那位啊?” 另一人摇头:“那位可是王班主的亲闺女,昨日我就听说她受了风寒卧病在床,想必今夜才换了这名姑娘上去唱。” “那我还是觉得王姑娘好看些,如姬可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行行行,你闭嘴,信陵君要出来了。” 晏修生得高挑,无需垫脚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围魏救赵确实有意思,主角乃魏赵二国,就连戏中虽未出场,但最为强盛的大国也叫秦国,晏修愈发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如姬,今日是我逼不得已将你拱手送人,到了王兄身边,你就全当不认得我罢!” 第97章 收回凤印 “只是陛下也太狠心了,宫中人人都以为婕妤您是他的特例。没想到你生辰在即,他居然可以如此不顾情面地禁足您,真是……唔……唔。” 杜羡话还没说完,就被余欣伸手捂住了嘴。 君心难测,没有人拥有与天子平起平坐的资格,身为天子的女人,更没有。 这种有挑拨离间之嫌的话,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就好,不必心直口快说出来。 余欣问祝思嘉:“今儿个咱们能进长乐宫,想必婕妤生辰那日亦能进。婕妤若是不嫌弃我们吵闹,您生辰那天我们也来陪陪您如何?” 长乐宫清冷,今日她们结伴前来探望她才添了点人气,祝思嘉又怎么会嫌她们吵闹呢? 祝思嘉:“你们肯来作客,我必然是十分欢迎的,长乐宫稀奇古怪的好吃东西可多着呢。” 这个生辰虽落在了她禁足期间,但一想到身边有人作陪,祝思嘉也不觉得遗憾。 几个人一直在长乐宫滞留到用晚膳才离开。 余欣等人闯入长乐宫找祝思嘉玩闹之事,传进了晏修耳中。 她们几人尚且与祝思嘉交好,敢拿他话中疏漏忽悠禁军进长乐宫,那与她交恶的人譬如张晚瑶呢?会不会趁机钻了这个空子,进长乐宫对她冷嘲热讽? 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祝思嘉一朝失宠,宫内众说纷纭,想要借此对她落井下石之辈更是不少,若皆向长乐宫涌去…… 晏修叫来胡顺海:“传朕口谕,祝婕妤禁足期间任何人不得进长乐宫探视,违令者一律杖责三十。” 正巧,胡顺海前脚离开,张太后后脚就带着张晚瑶进太极宫。 张太后寒暄几句后,若无其事道:“祝婕妤既犯错触怒陛下,那哀家可就要收回她手里的凤印了,哀家早说过,她的规矩学得不够好,有朝一日必然会令君心不悦。” “还请陛下下旨,废了她协理六宫之权。” 来太极宫的路上她志在必得,祝思嘉去岁敢借着腊八宴除掉她手里人,这笔账她还没和祝思嘉算呢。 这几日听宫人说祝思嘉不知犯了何错,竟惹得晏修龙颜大怒,甚至不惜重罚她。想来是踩到了晏修的底线,让晏修忍无可忍,这不正是个收回凤印再趁机打压她的好时机? 谁料晏修慵懒地睇她一眼:“祝婕妤罪不至此,朕此举并非重罚于她,朕是在亲手教她规矩,不劳烦太后费心。” “即便她被禁足,宫中账目依旧会送进长乐宫让她处理,断然不会给太后添乱。太后若闲来无事,不如回章台宫礼佛。” 张太后被晏修的态度气得怒火中烧,不情不愿回到了章台宫。 张晚瑶在一旁兢兢战战道:“太后娘娘,妾身就说陛下并非诚心罚她,分明是心中还有她。倘若她当真失了君心,早被陛下降位分了。” 张太后冷笑:“位分?你好意思和哀家提位分?你这位分现在都没爬上去一星半点儿!陛下也没少宠幸你,你这肚子却迟迟不见动静。怎么,你也和祝思嘉一样身弱不能生吗?” 宠幸?张晚瑶哪敢向她坦言晏修的“宠幸”方式啊,她若是说出去半个字,估计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晚瑶:“都怪妾身失言。” …… 胡顺海把口谕传进长乐宫,祝思嘉险些没维持住端雅的身姿。 晏修,当真厌恶她到这种程度了吗? 朱雅悄悄为她打抱不平:“陛下这气量真是让奴婢大开眼界,就这么见不得您好?” 哪儿有人这么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就算他再生气,但也不该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就处处打压她、过分冷落她。 这不是恋人之间的正常争执,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强权欺压。 朱雅现在看晏修,就像看自己闺蜜的男朋友一样,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起来。 祝思嘉:“我知道你牵心我,但此事也确实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出言伤人,他也不会这般冷漠……且陛下行事常人向来琢磨不透,此事翻篇吧,咱们在长乐宫安安分分替我庆贺生辰,也没什么不好。”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她与晏修为何争吵,自然没有告诉朱雅。 否则朱雅又会以另一种眼光看待她了。 …… 宫中任何人都不得探视祝思嘉的消息传了个遍,独独没有传到景福殿。 祝元存在景福殿好吃好喝地养了一阵儿,晏修又命令禁止他不许舞刀弄枪,他每日只能翻看兵书、摆弄沙盘模拟作战解乏。 一个冬天过去,祝元存肉眼可见没什么变化,可当他换上崭新的春衣时,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胖了不少。 人一闲就废,祝元存摸了摸脸颊上的软肉,暗下决心要偷偷练武,好早日重回朝堂。 不过今日是不行了,今日是祝思嘉的十七岁生辰。 祝思嘉宫中的珍宝不少,他思来想去,竟是没想到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索性决定亲手做一碗长寿面送进长乐宫。 从小到大,他吃过娘亲做的、吃过妹妹做的,但还没亲手给别人做过。 祝元存从厨房里扑了一身面粉,总算将这碗饱含祝福和心意的长寿面做了出来。 他提着食盒一路飞奔,恨不得能在宫中纵马,好将这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赶快送到长乐宫。 祝思嘉被禁足一事他是知道的,一开始他还担忧祝思嘉的处境,奈何身边人手不够,不能派去长乐宫打探一番。 但前几日又听说余长使等人都钻了空子进长乐宫,他这才放心,原来陛下只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 今日这份长寿面,他定能亲眼看着祝思嘉吃下去。 刚到长乐宫门口,祝元存就被禁军拦下: “伯爷,陛下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进长乐宫,更不允许祝婕妤外出见人,您就别为难属下了。” 今日守岗禁军恰好是祝元存的手下将领,与他交情不错。 祝元存挤眉弄眼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婕妤的生辰,她是小爷的亲姐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难道就不知变通吗?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守门禁军进退两难:“属下当然不敢得罪伯爷和婕妤,只是属下更不敢违抗君令,还请伯爷先回。” 第98章 嘴硬心软 祝元存嘴皮子都说破了,食盒里的长寿面也凉成一坨,禁军仍是不让他进内。 一气之下,他扔掉手里的食盒,头也不回朝着校场方向走去。 姐姐进宫以来何时受过此等委屈?但祝元存不敢找晏修的不是,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听说陛下欲进攻周齐二国,他必须要提枪上阵,以军功换取姐姐的荣耀,这样陛下至少会看在他的份上,对姐姐好些。 长寿面汤撒得到处都是,清扫宫道的小太监很快收拾妥当,仿佛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 入夜,万籁俱寂,晏修让身边人都别跟着他,让他独自一人冷静一番。 不用他说,胡顺海都知道他这是要往长乐宫去了。 “唉,陛下对婕妤就是嘴硬心软,这些日子婕妤不在他身边陪他用膳,他胃口都小了许多。”胡顺海吩咐自己的小徒弟,“你去通知御膳房,让那边儿再琢磨点开胃的膳食,陛下的身子乃是重中之重,马虎不得。” 御前侍奉久了,胡顺海敢说,普天之下他最能意会君心。 晏修是个极其恪守原则的人,就算他再心疼祝思嘉,但也不会随意找由头让她提前结束禁足。 算了算,祝思嘉解除禁足还早,他还要再寝食难安一段时间。 长乐宫。 有朱雅的精心筹划,祝思嘉这个生辰过得极为圆满,毕竟,这辈子再受任何苦都比不得前世,前世她就从未认真过过自己的生辰。 “婕妤,禁足虽苦,但咱们也要记住苦中作乐呀。” 朱雅把自己精心烤制的简易版蛋糕端了出来,上面拿糖浆歪歪扭扭写了“生辰快乐”四个字,还插了几根蜡烛。 祝思嘉指着蜡烛:“这是?” 朱雅:“这是奴婢的家乡庆祝生辰的方法,待会儿婕妤可以对着蜡烛闭眼许愿,然后再吹灭蜡烛,这样您的愿望就会在新的一岁里实现啦。” 祝思嘉觉得新奇,加之糕点诱人,她立刻闭眼许愿:“一愿万事顺遂,身——” 朱雅制止她:“婕妤等等,愿望要在心里默许,说出来就不灵了。” 祝思嘉:“还有这讲究?好。” 早在蛋糕被朱雅端出来那一刻,换上黑色便服的晏修就无声无息站在窗外。 他本想听听祝思嘉的心愿里有没有他,可愿望一旦说出又会不灵验,他宁愿自欺欺人,也不希望她愿望落空。 烛火前,她的娇颜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和虔诚。 一愿万事顺遂,身边之人皆前路无忧。 二愿大仇得报,早日脱离苦海、挣脱樊笼。 三愿盛世安稳,郎君……郎君千岁,既寿永昌。 老老实实许下三个愿望,祝思嘉才睁开眼,一口气吹灭蜡烛,和小宫女们热热闹闹地分起那块糕点。 从她的神色上,看不出任何有关自己的痕迹。 晏修的嘴角自嘲地勾了勾,万事万物都可强求,唯独情这一字不得勉强。 他从前想着偏要勉强,偏要她顺从,他就想看她被自己折服,可如今看到她的生辰没有他在身边,照样能过得这般开心。 罢了,只尝过这一次情爱的酸苦,以后就不尝了。 他刚想离开,祝思嘉就捧着白玉瓷碟走到窗边,碟中是她咬了小口的糕点,果酱糖浆流了出来,散着甜丝丝的香味。 她吓得晏修紧贴没打开的那扇窗扉,稳住气息,生怕被她发现。 好在她生辰这日没有月亮,否则借着月色,她就能清清楚楚看到窗外还有个人影。 “不知娘亲和思盈在府中会不会担心我。”祝思嘉捧着点心,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要将这一生的哀怨都叹出来。 好,她果然没有在想他。 自始至终,她心里都将家人看得如此重要,那他呢?他算她的家人吗? 晏修喉头凝聚的酸楚越发伤他心神。 下一瞬,祝思嘉又低声径自说道:“也不知道陛下最近如何,他一定很不想见到我吧。” “若是我能主动些,让陛下明白我的真心就好了。罢了,或许我命格如此。” 晏修忽然就精神了,甚至差点没忍住想立刻回答她,他真的不是有意想罚她,上元夜他脱口而出,回宫后才想起来她的生辰也在元月。 …… 回到太极宫,晏修亲手写下圣旨,命人装点好千两赏金、绫罗绸缎和若干珠宝连夜送去燕王府。 祝思盈收到圣旨时久久缓不过神,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她拉着胡顺海的袖子瞪目哆口: “陛、陛下当真,当真封、封我为县主?” 要知道祝思仪身为晏修的表亲,也只是个县主。 放眼整个燕王府,就属虞氏院中最为风光,不仅大女儿做到了婕妤,连小女儿都能捞到县主当,还是个有封号的县主。 胡顺海哭笑不得:“千真万确,荣安县主大可看看这圣旨上的字迹,皆是陛下亲手所书。” 祝思盈拿着圣旨走进虞氏房中,母女二人对着那道圣旨,百思不得其解。 祝思嘉还在禁足期,张茵一得知此事,又开始盛气凌人起来,怎么这个关头陛下忽然就会给祝思盈封了个县主? 虞氏瞄到房中摆放的祝思嘉周岁抓阄之物时,豁然大悟:“今日是你姐姐的生辰。” 祝思盈:“我自然是记得,只是这不更加奇怪了吗?姐姐的生辰陛下都狠心不允她外出,可为何会另封我为县主呢?” 虞氏摇头:“你姐姐与陛下之间的私事,咱们外人还是不多过问的好。日子是他们两个过的,他们都是大人了,他们会自行处理的。” 祝思盈撒娇道:“娘亲,再过几个月思盈也要及笄当大人了,你怎么就不夸夸我?我可稳重了不少呢。” 虞氏:“好好好,思盈也是个大人了。既然得了县主一位,难免会惹得他人眼红,你在京中就更需慎言慎行,省得落下话柄被人拿去抨弹你姐姐。” “这段日子你好好表现,别给你姐姐丢脸。兴许陛下一高兴,你的及笄礼他就让你姐姐回来给你簪发呢?” 替祝思盈开心之余,虞氏难免替她忧心,尤其是府里这个,打小就是个会暗中作梗欺辱人的主,离她嫁进逸王府还有不到两月呢。 祝思盈:“我会的,还请娘亲放心。” 第99章 再探再报 进入二月,西京的天虽相较往年还是冷,但比之冬月腊月,已经暖和不少。 百味斋内,碎玉正在协助白掌柜清算正月账本。 “看你这一手收放自如、遒劲有力的瘦金小字,想必裴公子出身不俗吧。” 纸上墨痕未干,白掌柜抓着碎玉书写过的白纸对窗观察。 碎玉镇定自若:“裴某家中未蒙难前,在县中确实算得上殷实。家父严明,曾不惜花费重金,聘请县中名士对裴某进行教导,因此才习得这一手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字。” 作为护龙卫,最基础的训练就是随机应变,面对任何人都能面不改色地撒谎。 而瘦金字体,更是他们所需习得的其中一种罢了。 这段时间他成功打入百味斋内部,取得了白掌柜的信任,碎玉略施小计,陷害了白掌柜原本的助手,自己轻松从跑堂打杂的小厮晋升为了白掌柜重用之人。 白掌柜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街景,数不清这是今日第多少次感叹:“也不知二当家的出了什么事,这都快一月不曾来过百味斋了。” 碎玉自然是知道祝思嘉主仆被禁足一事的,假意好奇,实则套话问道:“二当家不来,咱们百味斋又当如何自处?” 白掌柜:“你放心,二当家特意向我交代过,她喜欢四处游历,兴许三五天就会过来一趟,又兴许三年五载也不会回京,让我安心替她看管百味斋即可。” “只是她从未这么长时间都没来过一趟,哪怕连个传信带话的人都没有,我心里说不着急那都是假的。” 碎玉:“白老说的也是,那咱们每月对好的账就放在店里,等二当家有时间再过来核实吗?” 白掌柜摇了摇头:“这你就不懂了,二当家可是我见过最聪敏的女子。她在西京的生意做得这么大,名下可不止咱们百味斋这一家店,这么多家店铺的账本长时间堆积成山,她就算生了三头六臂也看不过来。” “所以我们几大店铺的掌柜,每月都会将账本送去窈娘那里,窈娘那处觉得没问题了,便不必再上报二当家。” 碎玉:“窈娘?” 在百味斋周旋这么久,他还没从百味斋查出任何端倪。 表面上看,百味斋真正的主子是祝思嘉,但若是能再深入一些……会不会查出点别的东西? 真正和窈娘对接的,又会是谁? 白掌柜:“听二当家说窈娘是她聘请的什么,财务部主管?老朽也听不懂,她住在东市,司总账一职。那边多是达官显贵,窈娘母女孤儿寡母地住着安全,不似西市这边良莠混杂。” “照理说今日应是我将账本送过去的,只是我上了岁数,这双老腿一到冷天就痛得走不动路。裴公子,你是安分守己之人,老朽绝不会认错人,不如你今日替我去东市跑一趟?” 去窈娘那儿跑腿可是一件好差事。 几大掌柜都指望自己的子女能接替其位,因此费尽心思,也想让那些小年轻去多多跑腿露个脸,将来好在朱雅面前争得先机。 外人眼中,窈娘的亡夫不幸早逝,她独自一人拉扯幼女,着实艰难。 可只有几个掌柜的知道,窈娘的脑子和嘴可是相当不得了,每回不指着账目,把他们几个问得满头大汗她决不罢休。 能在窈娘面前对答如流的人,前途无量啊。 白掌柜无儿无女,能将这种差事交由碎玉去做,百味斋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要将碎玉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了。 碎玉浅笑着,接过二人处理好的账本:“白老放心,裴某定不辱命。” 可他并未朝东市走去,而是转身回到厌雪楼。 厌雪楼内。 晏为仔细翻看百味斋的账本,看不出有和端倪。 再结合碎玉汇报的这段时间所见所闻,他更觉不可思议。 这天底下做生意的,哪儿有几人如朱雅这般离奇? 且不说朱雅几大铺子里雇佣的女子就占了八成人,那些女子还皆是出身微寒、家中不受重视之人,或是被家中当牛做马地使唤,或是家中有哥哥弟弟要养。 朱雅不仅给她们提供吃喝、提供住处好好养着,还会找教书先生教那些目不识丁的女子读书认字,教她们学习技艺、替她们打发走撒泼耍蛮的父母。 剩下那两成男子,多是像白掌柜这般无字无女的老人,又或是“裴醉玉”这种流落街头的孤儿,甚至连身患残疾的她也招。 这些都是碎玉亲眼所见。 晏为把账本递回碎玉手里:“本王可不信她们主仆二人一身清白,会如此好心,好心过头便一定有诈。你不宜在外逗留太久,拿着账本去东市吧。” “顺便,好好查查那个窈娘,想办法取得她的信任,本王也会派人盯紧了她。” “宫里那两个禁足快结束了,以皇兄对祝婕妤的宠爱程度,她掉两滴眼泪他又会心软。相信朱雅在宫里恢复进出自如也是指日可待,这事儿你要抓紧时机。。” 他还不信,顺着窈娘不能将暗地里更大的那条鱼给钓出来。 碎玉匆匆离去。 他按照白掌柜给的地址赶到东市时,窈娘小院儿里,其余几位掌柜已悉数到齐。 作为小辈,他姗姗来迟,自然引来其他人的不满。 “哟,你们百味斋的架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负责香粉铺子的马掌柜阴阳怪气,“今日怎的是你这么个面生的小白脸过来?长得跟姑娘似的白净,不如到我们驰香堂卖胭脂如何?” 碎玉不去看她的目光,刻意红了脸低头认罪:“小的并非京城人士,不认得来窈娘姐姐家的路,因此来得晚了些,还请各位姐姐恕罪。” 在场几大掌柜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 窈娘不同,虽有名三岁幼女,却是名顾盼生辉、身姿丰腴的曼妙妇人,一举一动皆带着雍容,似一颗剥了皮的、熟透了的荔枝。 碎玉生得极美,嘴也甜,态度还好,在场众人忽地平息了怒火。 窈娘却不以为意:“白掌柜怎么看上了你这么个货色?今儿个是什么重要日子,他没给你说清楚?” 碎玉:“窈娘姐姐息怒,白掌柜犯了腿疾,小的初来乍到,他交代的东西自然要多些,绝不是有心耽误。” 第101章 顺藤摸瓜 原以为和好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 祝思嘉稀里糊涂地就进了太极宫侍寝。 许久没碰她,晏修要得有点狠,祝思嘉一个不留意,指甲就在他肩背上抓出道道血痕,原以为他吃痛就会收着些力,可身上的疼痛刺激让晏修愈发疯狂。 这样的激烈,祝思嘉勉强受得住。 等到晏修叫水时,她数着他身上一条一条的痕迹,又惊又忧:“臣妾忘了修剪指甲,将陛下伤成这样,臣妾给您上药。” 说着,就要拖着酸乏的身子下床找药。 晏修一把将她拉回被窝,轻吻她的手背:“朕很喜欢。” 仿佛她抓得越多、越用力,就越能抓破隔在二人之间那些无法道破的屏障一样。 “西京快要变天了。”晏修紧贴着她的后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她的耳垂,“上元夜是朕不好,情急之下才当众凶你,蝉蝉,朕更担心你不肯原谅朕。” “朕知道你待在宫里并不快活,朕自己都坐不住,又怎能以陈规束缚于你?等这段时间过去,西京太平了,除却各类宴席外,朕会给你每月两次亲自出宫的机会。” 祝思嘉的双眼瞬间瞪大得亮亮的。 大秦民风开放,嫁人成婚的女子,想随意外出是最正常不过之事;身为妇人每月外出两次,在外人眼中,可不是什么要向夫君感恩戴德的大恩情。 可这种事放在宫里,意义便不一样了,古往今来,可没有哪个后妃能拥有这样的自由。 祝思嘉按捺住能出宫的激动心情,转过脸看晏修:“陛下所言的变天,是指嘉义伯和元存外出征战一事吗?” 入宫这么久,祝思嘉不难发现,晏修可不会轻易将政事方面的消息透露给后宫女人,防的就是后宫干政。 也因此,她时常苦恼于无法根据朝堂形势,来及时筹谋复仇规划。 晏修今日愿意告诉她西京变天这一消息,已经算是破例了。 “攻打周齐二国之事,是永安和琅琊要变天了,无关西京。” 晏修不能将机密之事告知祝思嘉,他半开玩笑道:“朕年少时去过一次琅琊,齐国都城比西京还要大上两倍。若是一切顺利,明年这个时候,你我二人可在琅琊街道上携手漫步。” 岂止是一切顺利?要知道,上辈子的晏修之所以被称为秦国最伟大的君主,便是因为他三十四岁时就一统天下。 这辈子的进程居然加快了这么多,晏修才二十三岁呢。 祝思嘉微笑道:“那臣妾就先祝陛下得偿所愿。” 晏修的嘴太严,她根本套不出任何有用的话。 罢了,有些事情不如靠自己推理。 回到长乐宫,祝思嘉取来纸和笔,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寝殿里。 她现在纸上写下“北凉”二字,这是今生一切变数的根源。 祝思嘉又写下“暴雪”二字,这是第二个变数。 要如何从这两个变数推断朝堂局势呢?说不急是假的,祝思嘉进宫半年多,除了三位至亲皆有封赏加身外,其余所作所为,皆未对燕王府和晏行造成任何影响。 也就是说,她大仇得报的时间被拖得越久,在宫里待着的时间就会越久。 十年?二十年?她没有这么多时间耗在此处,况且晏修是她最大的靠山,倘若这座靠山轰然倒塌—— 毕竟晏修只活到了三十六岁。 在他剩余的执政时间里,她必须要借他的手扳倒燕王府和晏行。 祝思嘉在北凉二字后方添上了内乱二字,北凉内乱,大秦无需与之交战,大可等到阿勒宏和那木纳什两败俱伤再坐享其成。 她都能想到的东西,晏修又怎会想不到? 因此,她又补上了“迫娶”二字,此乃前世晏修将祝思仪立为皇后最直接的原因。 不单单是因为晏行娶了自己,祝思仪不可能再嫁进逸王府为妾,只能与晏修凑成一对儿。 更重要的,是北凉之战,晏修需要北地二十万骁勇善战、对北凉人最为熟悉的燕军。 娶祝思仪,倒不如说是娶了一块虎符进宫。 今生她将逸王妃的位置原封不动地还给祝思仪,临死前,她就安心坐着吧。 想到此处,祝思嘉在暴雪二字后面添了“雪中送炭”四个字,雪中送炭的可不止她一人,还有恢复前世记忆的晏行。 此时此刻她顾不上考虑晏行的危险性,两人并非常常见面,有晏修在,他的手伸不进皇宫,她还暂时安全,只需要对他多加防备即可。 这场雪灾被大秦轻松扛过,周齐二国就没这么幸运了,尤其是国力并不输大秦的齐国。 齐国上下,粮草主要依赖于土地肥沃的北方,不像大秦依赖于楚地洞庭和江东一带,这场雪灾对齐国的影响最大。 祝思嘉在雪中送炭后面直接加了“周齐灭国西京变天”八个字,上辈子,对应这段时间的事情便是筹备北凉之战。 西京变天……西京变天……祝思嘉想破头皮都没想明白,西京变天,究竟是因何变天? 她有些浮躁地继续在纸上写下对前世所知的一切。 北凉之战结束后两年,大秦方定,轮到张氏一族被清算;外戚一派元气大伤,独燕王府还因皇后的缘故继续挺立在朝堂。 张氏被清算不久后又两年,太后被送至东都,颐养天年;与此同时,燕王府和逸王府都受到影响,就此沉寂。 若单单因为张相的缘故,张太后才被晏修送去东都,那为何不在张氏倒下时就直接送过去,非要再等两年? 而此事又与燕王、晏行何干,莫非是一个能将这三分势力都串联起来的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会做出何种事情触怒晏修,甚至让他背负不孝之名?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西京变天,与北凉内战逃脱不了干系。 晏修不用分神去应付北凉,便可以先整治朝堂,对内下手。 对内…… 祝思嘉豁然开朗,将纸张扔进炭盆里,亲眼看着它被一点一点烧成灰烬,这才安心。 张氏一族要被晏修提前清算了,推理了这么久,她终于想明白晏修所瞒之事。 怪不得她在上元夜失踪,会让晏修勃然大怒,若是她落在外戚党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张氏倒则太后倒,宫中也该变天了。 第103章 大婚在即 祝思嘉并未发现晏修与碎玉之间的反常。 毕竟在外人面前,晏修一直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清冷皎洁,他是姑苏的月、西京的雪和北地的风。 倒是裴醉玉让她很惊喜,惹得祝思嘉多打量了他几眼。 多日不见,他早就不再是最初见时的卑微如尘。 祝思嘉给他的银子在他身上奏了效,他换了件得体的雅青色玉绸春衫,提笔记菜名时,露出皓白一截腕子,隐隐可见凸起的青筋。 只是晏修并非常人,裴醉玉在他面前时气势不自觉矮了他一头。 这胆识还得再练练,祝思嘉心想。 碎玉下去后,晏修索性枕在祝思嘉大腿上,祝思嘉知道他想要她动手按摩了,满眼纵容甚至带着宠溺,伸手替晏修按揉脑袋上各处穴位。 她这样的眼神,晏修很是受用。 晏修一边享受着美人似山涧幽兰的清香,一边故意阴阳怪气感叹道: “看来为夫形貌可恨、蓬头厉齿、年老色衰、早生华发,入不了夫人的眼,竟让夫人盯着别的小白脸看了这么久。” 祝思嘉可不敢当他的面儿,对其他男人生出不堪的想法。她急于辩驳,手中力道就重了些,恳切的语气乍一听也似在嗔怪他: “我没有!这大秦——大秦第一美男子,都是我的夫君,我敢有何不满?” 她那只是单纯赞赏的目光。 正在此时,碎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晏修起了挑逗祝思嘉的心思,他故意沉声问道:“是为夫好看,还是方才那名小厮好看?” 门外的碎玉听到这问题居然莫名紧张。 祝思嘉不假思索:“夫君好看。” 其实都好看,只是各有各的好看。 晏修不依不饶:“你方才说我是大秦第一美男,可公认的大秦第一美男是当今天子,敢问夫人,我与陛下孰美?” 祝思嘉深吸一口气。 别看晏修年纪轻轻就修得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的气性,可某些时候,他完全就是小孩子心性。 “夫君万万不可拿陛下玩笑,要是让陛下知道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祝思嘉挤了个礼貌的微笑。 晏修不满意她的回答,依旧不罢休:“陛下宽宏大量,不会与我等平民百姓计较这些。夫人,我与陛下孰美?” 祝思嘉干脆笑眯眯赌气道:“那当然是陛下,我曾远远儿地见过陛下一眼,惊鸿一瞥令我昼夜难忘。夫君若是再继续问下去,休怪我与你和离,进宫与陛下相好了啊。” 晏修直接爬起来:“你!” 转念一想,不对啊,他为什么要吃自己的醋? 祝思嘉这张嘴真是叫他越发喜欢了。 想着,他就毫不犹豫吻了上去。 …… 在百味斋用完午膳,临走前,晏修又重重地扫了碎玉一眼。 该怎么回去和晏为复命,碎玉应该心知肚明。 回宫路上,马车被逸王府的一队家仆拦在半路,约摸有二十多人,依次从西市上抬着各类器具、箱子和栽了奇花异草的盆栽走回逸王府。 因此他们暂时占了回宫必经的岔路过道。 “这逸王府的排场真够大呀,早在一月前就张罗着布置王府了,没想到现在还没布置完。” “看看人家这迎娶王妃的诚意,听说祝大小姐喜欢花,逸王爷命人搜寻了四海之内各类名花,府中都请了三十多名花匠候着呢。” “原以为祝大小姐是要进宫做皇后娘娘的,现在看来,这皇后之位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啧啧啧,若是祝二小姐嫁进逸王府,不知会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了。” 围观人群中有人提及祝思嘉,晏修赶紧合上了车窗。 生怕她听了不开心。 可祝思嘉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脑袋枕到他肩上,困了。 晏修能令天下人对几人之间的关系闭口不谈,可就算他堵得了朝堂世家的嘴,堵得了西京百姓的嘴,也堵不完大秦泱泱民众的嘴。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议,这样的争议以后只会多不会少,直接无视就好。 只是她担心,晏修会不会又起了杀心? 祝思嘉睁眼揣摩他的神情。 晏修却同样不以为然,反问她:“逸王与去岁赈灾之事立下大功,眼下他与祝思仪大婚在即,我虽让他入刑部就职,但朝堂之上仍旧有人对此不满。” “我想在他们二人大婚当天,立祝思仪为郡主,让她以郡主之身出嫁到逸王府,以堵悠悠之口,蝉蝉会生气吗?” 为什么要在意她生不生气?他有什么想法尽管做就是。 她就算再恨祝思仪,也不可花费时间在这些小事上与她争斗。 不把她背后的势力斗垮,除非祝思仪被贬为庶人流放千里,否则祝思嘉也无法近她的身。 祝思嘉完全能理解此事,晏行不可能再进一步得到晏修的重用,但他的名声和威望早就在去年冬天攒了个满。 若是再不多给逸王府一点甜头,恐会引得百姓揶揄晏修心地狭窄。 故而这赏赐落在准王妃祝思仪头上,合情合理,给足了双方的面子。 祝思嘉如实将心中想法告知晏修。 晏修夸赞她聪慧,又好奇问她:“你……曾经是否怀疑过,我与你长姐的关系?” 西京城最不缺胡说八道的人,就连传进他耳朵里的,都有十几个不同版本。 什么他与祝思仪青梅竹马、私定终身;他迟迟不娶祝思仪,是因为要保护祝思仪;甚至连娶祝思嘉,也是娶进宫替祝思仪挡灾的说法都有。 祝思嘉否定道:“我从未有过那样的无礼且无理的想法,玄之夙兴夜寐、不近女色,皆是为大秦而劳。即使你与长姐有表亲情分在,可我就算是吃味,也不该把玄之想成那种人。” 这番话让晏修差点无地自容。 她的坦荡和率真,衬得他那些忽明忽灭的疑心,仿佛就是个笑话。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对祝思嘉生出任何异心,上天让他遇到祝思嘉的时间太晚,他要和祝思嘉和和气气度过余生每一天。 逸王府内。 十一有条有理地指挥下人将盆景搬进花园,晏行从刑部回府,第一时间便是往花园走。 “王爷,小的记得祝大小姐最是喜欢梅花啊,怎么园中全是牡丹?” 晏行松开手中牡丹幼苗:“她喜不喜欢不重要。” 第104章 祝思嘉居然想做他女儿 三月初七,忽冷忽热的天儿,把祝思嘉折腾出了一场风寒。 她接连喝了几日的药,今日才勉强打得起精神。 祝元存和任淮也在今日正式启程出征,她挣扎着从长乐宫走了出来,老老实实系好面纱,亲自前去送行。 到太极宫门口时亦巧遇晏修,晏修知道她要去做什么,虽然顾及她的身子,却没阻拦,只是把她往殿内一拉,给她又套了件披风,这才满意。 晏修和祝思嘉亲自将二人送至皇城门口,还赐给他们一人一件号称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祝元存那件软甲上,多了个绣得歪歪扭扭的“存”字。 倒不是因为二人体格相当,所以刻意要和任淮那件区分开,而是因为那字是祝思嘉亲手绣上去的。 祝思嘉哭得怎一个玉惨花愁了得,她亲手替祝元存系上软甲,一遍又一遍叮嘱他好生照顾自己,叮嘱他早日归家。 祝元存看着这么丑的字,苦笑不得,祝思嘉不擅女红,能绣成这样已经算是下了大功夫。 可他不知道,这个丑得甚至有些滑稽的字,是自己的姐姐受着风寒的磋磨,一针一针绣了又拆、拆了又绣给他绣上去的。 见祝思嘉哭,任淮心中也不好受,无关其他,他只是见不得姑娘家落泪,更何况是曾对他有恩的祝婕妤? 就算他不认识祝婕妤,可见到此等美人垂泪,他也不忍。 他便捏着祝元存软甲上绣了字那一角,问道:“既然是刀枪不入,为何祝婕妤能用针在这上面绣字?” 晏修:“……” 祝元存:“……” 任淮:“末将失言!末将只是嫉妒,武兴伯有个会绣字的姐姐,末将却只有个爱出洋相的哥哥……” 任河也来给他送行,自己小弟肚子里那几斤几两,他这个当大哥的还能不清楚? 他敲了敲任淮的脑袋:“看热闹不嫌事大,等你把秦军军旗插到永安城皇宫,我给你绣一百个淮字行不行?” 祝思嘉听了兄弟二人对话,成功破涕为笑:“只顾着叮嘱我弟弟,忘了叮嘱嘉义伯。周国比大秦还冷上数倍,且时疫多发,嘉义伯千万要当心。” 她抬眼,瞄了眼任淮的手,似在确认他手上的伤好全了没。 任淮大大方方向她摊开掌心,除了手心有道疤外,并无异样。 直到他们看不见出征队列的尾巴,晏修才带祝思嘉回去。 两个人坐进马车,受风寒的人实在没什么力气,祝思嘉蜷在晏修怀中取暖,美眸无神地盯着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晏修担心她被风吹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很烫。 祝思嘉都穿得这么厚还能被冻着,长乐宫离宫门远,他吩咐马车直接驶回太极宫。 祝思嘉晕晕乎乎,仍不忘夸赞他: “玄之竟惜才至此,方才见两位伯爷与任将军当着您的面儿嬉闹,您也没有叫他们注重规矩。” 晏修:“都烧成这样了,还在这儿说这些糊涂话?下次想夸朕,在你清醒的时候夸,那才作数。” 人在病中多了点娇气,祝思嘉嘟着嘴:“什么作不作数的,夸你你还不乐意了……我只是觉得,玄之与小辈们相处得,很融洽。” 晏修:“有多融洽?” 祝思嘉被烧得脸蛋通红:“我都不敢想,要是做你的妹妹或者女儿,我会有多开心。” 晏修:“……” 真是被烧得糊涂了,没想到兜兜转转,她居然想做自己的妹妹,甚至女儿? 晏修:“朕都不敢想,要是蝉蝉做朕的女儿,会多让朕不省心。蝉蝉貌美,倒不如给朕生个女儿。” 说完生女儿这话,他的脸跟着祝思嘉一起红了起来。 幸好是二人独处,这辆马车隔音也是一绝,否则被别人听到,还会误以为他是个白日宣/淫的昏君。 祝思嘉被他抱进太极宫不久,柳太医后脚就到。 而她也因为烧得难受,方才在马车上就被晏修哄睡着了,否则清醒着不知要遭多少罪。 柳太医给她把完脉,道:“好在婕妤虽发烧,但风寒也即将痊愈,只需服用一帖退烧药即可。此药服下,今日退了烧,最多三日风寒也会一并根治。” 晏修点点头,将柳太医请到无人的角落,悄声询问他:“除却风寒外,祝婕妤的身子还有何处不妥?” 当初可是柳太医亲手诊治出祝思嘉体寒体弱的,如今无需他明说,柳太医也明白晏修想知道什么。 柳太医恭敬道:“启禀陛下,祝婕妤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是药三分毒,此前她一直服用的补药可以停下,改用一些养身药膳,和燕窝阿胶等大补之物相佐。” “以微臣的医术保证,不出半年,祝婕妤便可孕育子嗣。” 他误以为晏修急于子嗣一事,此事莫说是一国之君,寻常男子也将其视为尊严所在。 毕竟晏修的脉也是他在把。 这位陛下虽日夜操劳国事,可身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甚至异常优越。 但晏修膝下迟迟无子,质疑他不行的大有人在。 晏修思索片刻后,却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无法受孕?” 柳太医闻言大惊失色,莫非他对祝思嘉的宠爱,当真只是表象?从始至终,他就没放下过对祝思嘉身份的顾虑? “这、这,办法多的是。”柳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陛下若同意,微臣可以开一剂苦味极浅的避子汤。” 晏修冷脸道:“不可,除了避子汤,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断不能伤她分毫。” 柳太医又是目瞪口呆,真是搞不懂陛下的心思。 晏修:“她才十七岁,朕不愿她忍受生育之苦,晚几年也不影响。” 柳太医:“可是陛下,十五岁就孕育子嗣的女子大有人在,您无须担心。” “担心?”晏修垂眸,“朕更担心她为一个孩子伤了自身根基,总之,此事你另寻它法,半年内呈上来。” 柳太医面如土色退下了。 等祝思嘉的药煎好,晏修坐回床边,将她扶起,亲手喂她喝药。 她烧得难受,喝药时双眸都是紧闭着,眼睫轻颤出令人怜爱的弧度。 晏修揽着她腰,心想,他比祝思嘉大了六岁,她在他面前,不正是个年轻小妹妹么? 他可不忍心看自己的妹妹过早遭受生育之痛。 第105章 死里逃生 祝思嘉病中这几日都在太极宫待着,晏修生怕她不会将病气渡给他一般。 若她让一国之君染病,指不定又会受到多少口诛笔伐。 万幸的是晏修身体健朗,丝毫没有受到她影响。 反倒是日日给她送药的段姑姑被她传上了风寒,段姑姑举止向来得体,今日却没忍住,在祝思嘉面前轻轻咳嗽了几声。 “段姑姑,我已痊愈。你若身体不便,就不必日日去长乐宫送补药了。”祝思嘉小声保证道,“我会乖乖喝药的,不用您看着。” 段姑姑哑着嗓子,面无表情:“多谢婕妤关照,老奴无碍。” 换作旁的宫人,被主子这么关心早就感激涕零,可太极宫里的宫人性子都随了晏修,即便心中再有所触动,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祝思嘉黯然垂眸,并未责怪她失礼。 一个冬天过去,宫中还未找到韵儿姑娘的下落,人人都朝最坏的地方去想,想必段姑姑更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祝思嘉一直都想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可对上段姑姑那张冷凝着的脸时,她不知如何开口。她名义上虽是段姑姑的主子,可说到底她更是小辈,怕自己在长辈面前说话失了分寸。 罢了,都到这种时候,便不提及伤心事激她了。 段姑姑在宫中生活多年,又怎会看不懂主子们的脸色? 她日日都给这位婕妤送补药,将祝思嘉每一次的欲言又止和面上担忧都看在眼里,即使祝思嘉不开口,她也能意会到祝思嘉的心意。 更何况,祝婕妤当初冒雪请禁军搜寻韵儿的下落,这份大恩她一直铭记在心。 段姑姑怕祝思嘉尴尬,又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只好勉强另寻话题道:“待婕妤回长乐宫,也不必日日喝老奴送去的补药了。” 祝思嘉双眼放亮:“当真?” 段姑姑:“确有此事,陛下亲口告知老奴,往后送进长乐宫的只会是各类养身膳食。” 祝思嘉高兴得一口喝完治风寒的药,又请来柳太医把脉,确定自己是真痊愈了,恨不得赶紧跑出去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太极宫虽好,她现在也不会再做噩梦,不必担心在晏修面前露出马脚,可终究不如她的长乐宫自在。 …… 另一旁御书房内。 御书房的地龙可不如太极宫的舒服,往常晏修都是在太极宫直接议事,偶有几回才来御书房,晏为待得不太习惯。 “皇兄今日怎不选在太极宫议事?” 晏为一边等候晏修查看李卧云的亲笔信,一边磨皮擦痒打着哈欠。 晏修眼皮也不抬一下:“你皇嫂在太极宫养病,怎么,你想见她?” 晏为立刻收住哈欠:“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微臣一时失言。” 晏修折好信,默默收好:“李卧云可安置妥当了?” 晏为:“皇兄放心,这天底下可没有南华山这样好的避险之地了。更何况李观主是李大人的亲哥哥,有他照应,李大人的伤势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李卧云前往北境不仅仅是赈灾那般简单,更重要的是收集张家贪污受贿、大肆卖官、克扣官粮的证据。 他被张家安插在北境的官员发现后,引来杀身之祸,死里逃生丢了半条命才秘密赶回西京,成功与晏为接应后被安排进南华山养伤。 而对外广为流传的说法,经过北境地方官员的一番操作,已经变成鸿胪寺卿李大人在北境赈灾时不甚跌落悬崖,生死未卜。 张家的罪证皆在李卧云一人手中,同行前去赈灾的官员,早就以各种古怪的死法被迫离世。 简单一句“生死未卜”,就能令张相寝食难安。 晏修:“不错,再过几日可在朝中放出李卧云的死讯,让那老狐狸松口气,安心多吃几日断头饭。” “张家藏宝之地可有着落?” 晏为:“张相手里的东西皆运回永州老宅了,那地方极其隐蔽,表面上不过是座荒废多年的破败宅院,实则大有玄机,通向地下的密道深不可测。” “去永州的护龙卫已偷偷潜入过一次,成功摸索出了打开密道的方法。只是苦于时间短暂,否则还能将张相的私产清点一番,他现在仍在永州等候陛下发号施令。” 晏修:“嗯,厌雪楼交到你手里,朕很满意。” 晏为以为他是要夸自己,眉毛都开心地扬了起来。 结果晏修忽然泼来一盆冷水: “那名叫碎玉的护龙卫,相貌确实出挑。留在百味斋当个看板郎,倒能助祝婕妤的生意蒸蒸日上,老七的这份心思,朕先替祝婕妤代为谢过。” 晏为面色乍青乍白,他怎么也想不到,晏修竟然亲自去过百味斋,他立刻跪地叩首: “陛下恕罪,微臣之所以出此下策,实乃为昔日那桩窃符救赵的谗言所害。” 听他提及旧事,晏修的脸色阴沉得胜过窗外阴霾。 晏修冷哼一声,笑道:“朕竟不知厌雪楼究竟是效忠于你,还是效忠于朕这个大秦天子。” “从未有一个护龙卫完成任务需要这么长时间。即使碎玉奉你之命,特意去调查祝婕妤名下产业,可过了这么久,他还未查出任何结果,显然不合常理。道之,你究竟在执着于何事?” 晏修并不阻拦晏为事事皆想查证的这份心,可点到即止的道理晏为应该明白,这么久都没从祝思嘉主仆身上查出任何疑点,那不就说明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晏为任由汗珠滚落,滑动过整张面颊:“臣,从未想过越俎代庖。” “此事被臣小题大做,臣定会想到办法竭力补偿皇嫂。” 还不算蠢。 晏修瞟了他一眼,命人带上东西离开御书房。 …… 回太极宫时,晏修扑了个空,一番询问才知道祝思嘉跑回了长乐宫。 看来是他的太极宫不够吸引人。 晏修含着笑,命人将宫外带来的东西带去长乐宫。 他亲手递给祝思嘉一封信:“北地寄来的,寄给你的,朕亲手奉上。还有这些东西,都是随着信一起进的宫,你自己清点一番。” 信封上的字迹不用看祝思嘉便知道是谁的,她当着晏修的面儿,大大方方拆开信读了起来。 太好了,韩沐云一家撑过了这个冬天,好好地活了下来。 第106章 晏行当众拒婚 上辈子,韩沐云一家都葬身于这场大雪。 祝思嘉既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这辈子她不仅救了韩沐云一家的命,寄去的那些银两,还被韩父韩母拿出部分投进了铺子里。 韩家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甚至还在年后买了个全新的二进小院,一家人从原先那个土墙房里搬了进去。 韩沐云这封回信已经对她改了称呼,有模有样地敬称她为婕妤,却在信中时时提到二人年幼的过往,还希望祝思嘉有朝一日若有机会能回北地看看。 信中内容没问题,可为何落在晏修耳中,听着就这么不是滋味? 祝思嘉念完信,她本就跪坐在地,眼下更是趴在晏修双膝上,抬脸看他:“玄之怎么这般不开心?” 晏修丝毫不掩饰道:“朕的蝉蝉貌美,还有个相处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朕很是嫉妒。” 祝思嘉笑了笑:“嫉妒?” 晏修:“嗯,若是可以,朕也想当你的青梅竹马。” 这可是他的真心话,他遇到祝思嘉的时候,她已经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绝世美人,晏修对她过往的一切浑然无知。 他很想知道,五岁的祝思嘉在北地哭过几回鼻子;十岁的祝思嘉在北地在和哪个小兔崽子纵马长街,像一只张开双翼的雏鸟;而十四岁得知要回到西京的祝思嘉,会如何难过呢? 祝思嘉:“臣妾都已经是您的人了,您还担心臣妾有朝一日长出翅膀跑了不成?” 晏修捏了捏她的鼻子:“不许胡说八道,朕方才其实是在想事。” 祝思嘉:“何事?” 晏修:“清明踏青时,朕带蝉蝉去南华山。算了算时日,那个时候祝卿任卿应当抵达周齐二国了,我们顺便去纯阳观为他二人祈福。” 从未听说晏修信奉道教,他将踏青地点选为南华山确实出乎意料。 只要能有机会外出,莫说是南华山,便是终南山祝思嘉也愿意。 她激动起身,连忙在晏修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发出“啵”的声音,娇笑道:“那臣妾可得好好准备一番了。” 若不是现在时辰尚早,晏修早就和她嬉闹起来,美人主动撩拨至此,他却只能效仿坐怀不乱柳下惠,按住祝思嘉在他身上胡闹的手,沙着嗓子: “若说准备,你给你长姐准备的成婚贺礼,可准备妥当了?” 祝思嘉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玄之的意思,是我也可以回燕王府送亲吗?” 晏修:“嗯,她毕竟是你长姐。你先她一步嫁人,如今轮到她出嫁,你这个做妹妹的不能失了礼数。” 礼数不礼数的不重要,他只是想随意找个借口,让祝思嘉能正大光明出宫。 祝思嘉:“事不宜迟,臣妾现在就去张罗准备!” 说完,一溜烟儿似的从他怀里跑了。 …… 三月十八,晏行和祝思仪大婚之日。 祝思仪不到三更天就被人叫起更衣梳洗,在妆镜前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她平日骄纵惯了,今日也知该规矩这一回,所以当她看到祝思嘉亲自提着贺礼进屋时,脸上的怒气也化为笑容: “什么风竟把祝婕妤吹进燕王府了。” 祝思嘉命人将贺礼放好,走上前,站到祝思仪身后,端详着她在镜中的模样,从容道: “姐姐大好的日子,我这个做妹妹的若不来,岂不是会让姐姐和母亲心寒?” 祝思仪直接将木梳递到她手中,指名道姓要祝思嘉一人为她通发。 大秦女子出嫁时会请已出嫁、与夫君恩爱有加的妇人给新娘子梳头,图的便是一个吉利兆头。 房中本就有替她上妆挽发的嬷嬷,她使唤谁,也不该使唤到祝思嘉头上。 谁知,祝思嘉当真大大方方、替她细心通起满头秀发来,这让祝思仪很受用。 祝思嘉现在再尊贵又如何,在她面前,祝思嘉永远都是个抬不起头的庶女。 祝思仪嫌闺房里吵闹,将其余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祝思嘉一人。 她看着铜镜中淡妆浓抹的自己,不忘刻意换角度,去看镜中的祝思嘉,许久,她露出讥嘲的笑: “这么多年我没少抢你的东西,见我出嫁,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我猜,你这个窝囊废现在肯定在想,真希望手中的梳子能化作伤人利器,能直接抹我脖子该多好,是么?” 祝思嘉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姐姐慎言,大喜的日子说这些胡话,以后是要倒霉的。” 祝思仪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而是转过身,认真盯着她,颇有一通要和她推心置腹的架势: “祝思嘉,这么多年还是我赢了。我承认,除了美貌我比不过你,可其余方面我样样都优于你。你出生后没多久我就知道,虞氏抢走了母亲的丈夫,而你抢走了我的父亲。” “后来我总在想,我也要从你手中抢回一点什么,这才算公平。所以,我不惜背负骂名也要把渊之抢到手,现在我抢到了。” “我会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举案齐眉。而你呢,你虽贵为婕妤,可宫中有这么多女人要和你一起抢表哥一人。我看得出来表哥对你不一般,可我更希望看到他被抢走那日,你会哭得有多难看。” 祝思嘉直接替她盖上盖头:“吉时已到,姐姐若还想在闺房中与我争出高下,恐怕逸王府的接亲队伍要等急眼儿了。” 隔着盖头,祝思嘉敛起笑意,眸中只余浓浓恨意,她一字一句祝福祝思仪: “那就恭祝逸王妃,得偿所愿。” 晏行恢复记忆后的种种奇怪行径,让祝思嘉确定,他心里已经不止住着祝思仪一人。 喜婆将祝思仪搀出房间,祝思嘉和其余女眷跟着走到大门,准备送亲。 接亲队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巷中传来,燕王府的下人也找准时机,点燃门口两大串长长的鞭炮。 仪仗队中走出一人,长身玉立,鸦发高束,端的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可这样大喜的日子他竟身着一袭白衣! 周遭忽然安静得可闻针落。 祝思嘉没想到晏行居然会疯癫到这种程度。 祝思仪的视线被盖头所遮,她知道晏行到了,向他伸出手,娇羞换他:“渊之。” 晏行将一封休书递到她手中:“休书一封,祝大小姐请接好。” 第107章 晴天霹雳 休书? 晏行又在犯什么病? 此前种种经历告诉祝思嘉,此时此刻,可不能再与他扯上半分关系。 她默默退回人群后方,趁众人震惊于晏行当众给了祝思仪一封休书之时,朝着虞氏小院儿的方向拔腿就跑。 而站在燕王府正门的祝思仪,当场石化在原地。 她顾不上那些吉利不吉利的旧俗,一把扯开盖头,手中紧紧攥着那封休书,望向一袭白衣的晏行,满眼痛苦与不可置信: “渊之,你究竟是何意?” 他们二人分明早就和好如初了,晏行分明还在一个月前亲手布置逸王府,他们用尽了手段机关算尽、牵连了这么多人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而晏行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他们二人成婚的大喜日子,未娶先休! 晏行冷静对上祝思仪的眼神,眸中再无往日半分温情,他向祝思仪半弯着腰鞠上一躬,不疾不徐道: “本王并非祝大小姐良人,更不敢轻误祝大小姐年华,故而只得违背婚约,以还祝大小姐自由。愿祝大小姐今后觅得如意郎君,恩爱白首。” “为补偿祝大小姐,当初的聘礼本王会三倍奉还;若燕王府能行个方便,还请将你我二人婚书归还于本王。” 燕王的脸早就涨得又黑又红,祝思仪虽不是他最喜爱的孩子,可她好歹是燕王府嫡女,更是代表着他的脸面! 他晏行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选在今日当众退婚,将整个燕王府上下都戏耍一通,更是让祝思仪沦为天大的笑柄,还敢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燕王当即便气得拔剑指向晏行:“逸王爷以为自己是皇亲国戚,老臣就不敢替亲女主持公道了吗?王爷今日想拿回婚书,就要受老夫三剑!” 祝思仪立刻扑上去拦住燕王,悄声道:“爹!让我去和他谈,你现在立刻进宫,速速将此事禀报给表哥,让表哥替我主持公道。” 她现在没有半分行走的力气,被自己的贴身婢女搀着,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到晏行面前。 祝思仪看似出乎意料的冷静,实则晏行知道,她已经哀莫大于心死。 她只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晏行:“逸王爷为今日当众辱我,布了多久的局了?” 今日这一切,她不信晏行是临时起意。 她太了解晏行了,他就像一只永远养精蓄锐的黑豹,最喜欢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最喜欢享受猎物临死前垂死挣扎的模样,然后一点一点,把它残忍地吞掉。 最开始的猎物是祝思嘉,现在,没想到这猎物居然变成了她祝思仪。 晏行面有愧色,那却是做给外人看的,嘴上却毫不留情: “祝大小姐当真冰雪聪明,一猜便知。只是若你再聪明些,便能发现从头到尾,逸王府的新房就不是为你所布置的。” “昔年我识人不清,误将鱼目视作珍珠。今日,我便是要舍了鱼目,去寻世间真正的明珠。” …… 虞氏院中,正门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母女三人都不敢留在原地看热闹,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牵连进去。 祝思嘉前脚才进屋,祝思盈后脚就扶着虞氏,边走边擦汗走进屋内。 祝思盈连忙倒了三杯茶水,先给虞氏和姐姐递了过去,她气喘吁吁道: “吓、吓死人了,这逸王可是天下君子之首。从前是他是如何爱慕长姐的,咱们可都有目共睹,今日怎么会作出如此荒唐之事?” 即使他忽然厌恶祝思仪,想休了她,哪怕娶进王府里放几个月再写休书,总好过成婚当日,当着她一众娘家亲朋的面让她蒙受奇耻大辱的好。 虞氏哂笑道:“这君子之首是他自个儿封的?我虽多年卧病,两耳不闻窗外事,可他与你姐姐原先那桩婚事可是板上钉钉,钉死了的。” “他若是真君子,又怎会在有婚约在身的情况下,还能上了祝思仪的套呢?他们二人当初将你姐姐的颜面视为春泥落英,肆意践踏时,早该想到,祝思仪也会有这一日。” 姐妹二人面色皆是一惊。 这些年来虞氏对张茵心怀感恩,也就爱屋及乌地顺带疼上了祝思仪,甚至常常教导她们二人,事事多忍让祝思仪,可没想她今日并未偏袒祝思仪。 虞氏解释道:“你们不用好奇,思仪小姐的性子打小便……这事儿怨不得旁人,思仪小姐虽有错在身,可她罪不至此。” “罪魁祸首总归是逸王,今日之事实在是过分。” 过分?祝思嘉只觉得看他们狗咬狗,特别有意思。 祝思仪,这就是你要死要活不惜爱了两辈子的男人。 祝思盈担忧道:“可今日之事我总觉得古怪,生怕把咱们给牵连进去。” 祝思嘉接过虞氏的话,安抚祝思盈:“你放心,此事一时半会儿还牵连不到你与娘亲身上,这是他们二人的私事。” “燕王府不宜久留,我待会儿从后门回宫,思盈,你送我一程。” 这是有私事要对她说了。 祝思盈陪祝思嘉走到后门路上,好奇问她:“今日发生这么大的事,姐姐你为何能如此淡然?” 在她看来,祝思仪吃了这么大的瘪,祝思嘉怎么的也得拍手叫好,不然这些年受到的欺辱不都白受了吗? 祝思嘉:“我没功夫把时间花费到无关紧要之人身上,思盈,我叫你送我是想问你正事。” “先前我让你找的那名女子,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祝思盈点头:“我找着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家住城南,原先是一富商的庶女,被家中嫡母陷害流落在外。” “我发现她时她差点冻死在城隍庙,还险遭乞丐侮辱,我已经将她安置妥当了。” 祝思嘉:“你可跟她说过要让她如何报恩?” 祝思盈:“还没有,先前姐姐你被陛下禁足……娘亲院中人心惶惶,我也不敢随意外出,生怕为你添乱。” 祝思嘉:“今日起你不必担心会为我添乱了,你告诉她,若要报恩,就让她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广平侯。” 祝思盈捂住嘴:“广平侯?大驸马爷?” 祝思嘉:“不错,此事需步步谨慎,事成之后,我自有方法让她脱身。” 第109章 当年之事 几日后,张茵准备于深夜秘密进宫,拜张太后。 晏行新婚日那出闹剧张太后早有耳闻。 他毕竟是王爷,就算张太后想整治晏行替自己侄女出这口恶气,可如今他又不在官场,又有陈让暗中护着,想在官场上给他点教训也没有办法。 思来想去,张太后便决意报复在陈太妃身上。 陈太妃这段时间日夜惶惧。 能护住她的男人驾崩多年,后宫现在是张太后之寰宇,她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地活着,却仍旧避免不了被张太后为难。 今儿个不是把她叫进章台宫,命她一遍遍读那些文人墨客为她和先帝写的颂情诗,以此来摧残她的心智;明儿个就是佯装头疾发作,晏修这么多宠妃张太后是一个不叫,就叫她这个太妃前去日夜侍疾。 陈太妃到底上了年纪,短短几日过后,竟一下苍老憔悴了许多。 她在宫中被张太后刻意刁难之事,自是传进了陈让耳朵里。 陈让先去她的钟秀宫探望她,暗中交代她道:“如今后宫可不是太后一人独大,太妃娘娘若想求个庇护,不如去试着讨好祝婕妤。” 毕竟祝思嘉可是有晏修做靠山,而后宫未来的主人也会更迭,张太后能风光到几时?可陈太妃还年轻,总不能在后宫里没了指望。 陈太妃拿手帕抹眼泪的速度远赶不上她落泪的速度,她泣不成声: “你竟让我去讨好祝思嘉那个小辈?她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她当初不肯安安分分嫁给渊之做王妃,你说说,如今还能演出这么大一波闹剧吗!” 总而言之,这一切都怪不到晏行头上。 陈让面孔骤冷,连连安慰她:“若太妃不愿委曲求全,去向祝婕妤示好,那臣只能再另寻它法。” 陈太妃当即听明白了他的另寻他法,一把拉住他: “不许去!你身为堂堂大秦尚书,却甘心俯首给她做了多少年的裙下臣!你是嫌咱们陈家在她手底下苟延残喘的日子,还不够多吗?” 陈让苦笑道:“当年父亲让我自荐枕席时,为的是什么,太妃娘娘难道忘了吗?” 作为一个本应前程大好、曾几何时响彻西京的美男,陈让屈膝伺候了张太后这么多年,怎会没有怨言? 不就是因为担心陈太妃母子二人落在张太后手中,不能活着见到先帝驾崩后的太阳? 陈太妃哆嗦着抚上陈让的脸:“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用,白白连累我弟弟、我的儿子这么多年。” 陈让收起眼底的情绪,起身正衣冠:“臣先告退。” 目送陈让朝着章台宫方向走远的背影,陈太妃心里似针扎一般疼。 若是她的儿子成了大秦天子,陈氏一族的血脉,何至于被人欺负成这副模样? 她清楚地记得,陈让被迫与张芙那老妖婆勾搭在一起时,是在孝文太后薨掉那日。 似是记起了什么,忽然,陈太妃手中的参汤碗被她哆嗦着摔掉在地,她急忙叫道:“钟嬷嬷、钟嬷嬷你过来一趟!” 钟嬷嬷放下鸡毛掸子,小跑过来细声问道:“太妃娘娘有何事要吩咐老奴?” 陈太妃面露惊恐:“你记不记得十六年前,十六年前孝文皇太后驾崩那夜,下了好大的雨。” 钟嬷嬷:“老奴记得,当时先帝不忍见太妃娘娘您守灵到深夜,带着您提前回了毓秀宫呢。” 和帝乃文帝三子之一,原先最不得文帝与孝文太后重视。 当时太子另有人选,但皇室斗争极其残酷,斗到最后死的死伤的伤,能继承大统的只有名不见经传的和帝。 他与孝文太后自然没有多少母子情,提前带宠妃离开灵堂也无人敢置喙。 更为隐晦的话钟嬷嬷没敢提,毕竟她身为陈太妃心腹,陈让为亲献身一事她自然知晓。 陈太妃紧张道:“若、若是本宫没记错,那天夜里,晏、当今陛下他,他在不在长乐宫的灵堂?” 十六年前的事,钟嬷嬷的记性能记起多少? 她努力回忆后,不确信答道: “老奴……老奴惶恐,实在是没记住。可孝文太后逝世那夜,就连年岁尚小不得宠的湘王爷也在场,身为皇孙,前去祭奠也不足为奇吧?” 陈太妃拼命摇头:“可本宫怎么记得,灵堂之上为何不见陛下的踪影?他身为孝文太后最疼爱的皇孙,却当众缺席!为此先帝事后还责罚于他,一怒之下甚至差点废掉他的太子之位!” 若非外戚当年力保晏修,就差那么一点,那个位置就是晏行的了。 “可第二日四更时分,那么早的时间,他忽然现身于灵堂。本宫记得清清楚楚他那时的眼神,那时他不过八岁,可那神情分明像要撕碎每个人一般。” 也就是说,晏修从始至终都待在长乐宫,灵前虽不见他身影,可他并未外出过半步。 意味着那年长乐宫后殿内发生的一切,可能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而更为巧合的是,一向健朗的先帝于那年开始生重病,药石无医,三年后便驾崩。 和帝的功绩连文帝的十分之一都不及,说得好听些他是个守成之君,说得难听点他就是个耽于美色沉迷享乐的庸君。 可他高枕无忧接手这么富庶强盛的大国,老老实实地任用文帝留下的贤能,何来的烦恼和压力?怎么可能才年过三十就撒手人寰? 钟嬷嬷听后大吃一惊:“太妃娘娘您冷静,不至于这般巧合。以陛下的性子和对孝文太后的敬重,若是他当年发现了端倪不得不隐忍蛰伏……” “可时至今日,他拥有这么多护龙卫在手,却从未对太后与陈大人产生过怀疑,兴许他是当真不知道呢?” 得了钟嬷嬷的安慰,陈太妃的心总算跳得没有方才厉害。 最好如此,最好如此。 …… 张茵赶在宫门关闭前进了章台宫,同为不速之客,她见到陈让并无多大反应。 她甚至在心中默默暗嘲道,今夜的章台宫怕是有点挤啊,要宿下这么多外人。 才得了雨露滋润,张太后面色红润,眼角眉梢都透着万般妩媚风情。 她听完张茵的叙述,摆弄自己今日新染的凤仙花汁指甲,语调悠扬:“思仪当真下定决心要进宫?” 张茵:“思仪说了,她愿以太后娘娘为尊,以张氏一族的荣耀为首,绝不回头。” 第111章 上来,朕背你 马车行驶到南华山脚时停下。 上南华山并无捷径,只有一条曲折迂回的小道,好在南华山地势虽陡峭,现在过了冬日,这条山道少了许多凶险,倒增了几分趣味。 南华山的主要游玩之地位处半山腰,爬上半山腰并不难,难的是屹立于山巅之上的纯阳观。 晏修刚一看到这条登山小径,心中登觉后悔,他不该带祝思嘉来受这个苦。 身旁的祝思嘉却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颇有一番誓要登顶的豪情壮志。 晏修虽不忍打压她的兴致,却实实在在担忧她的身子,低下脑袋悄声问她: “蝉蝉若是不想上纯阳观祈福,到半山腰时可以与长公主一家一起游玩,朕会给你们安排护龙卫,安心等朕下山。” 祝思嘉坚定道:“既是特意来纯阳观为远征的将士们、为大秦祈福,臣妾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陛下不必担心,臣妾只是体寒,又不是真体弱。” 她若是体弱,还能学会骑马、还能承受得住晏修夜深人静时掠夺城池般的索取? 想到不该想的,祝思嘉面颊上忽然红得发烫。 晏修无奈一笑,抓紧她的手带她上山:“好,蝉蝉若是走不动了,朕来背。” 晏为从另一辆马车里冒出。 从前的他总让人感到无端的轻浮,可他相貌实在出众,那抹轻浮也就被他化作飘飘渺渺的洒脱;他今日一反常态穿了件玄衣,持重得令人意外。 见到祝思嘉时,晏为下意识回避了她的视线,老老实实走上前,低着头小声向她问安: “臣弟见过皇兄皇嫂。” 这晏为今日竟这般规矩?事出反常必有妖。 祝思嘉急忙往后一退,撞进了晏修坚硬的胸膛,这动作显然带上了几分嫌弃,她堆出个客气的假笑:“湘王爷不必多礼。” 她背对着晏修,自然看不到晏修勾起的唇角,他笑道:“老七最近安分了不少,朕很欣慰。” 晏修笑起来时总令人毛骨悚然,眼角眉梢明明都是上扬的,眸光始终凉过亘古冰霜,吓得晏为咽了咽口水: “臣弟就算不能成为皇兄的心腹,总不能成为皇兄的心腹大患不是?” 晏修嗯哼一声,笑意不明,祝思嘉对这兄弟俩更感奇怪。 一行人沿着山路向南华山顶进发。 怀瑾和怀玉第一次来南华山,兴奋地四处张望,可还没兴奋多久,才走了几步就嚷嚷着累,想回家。 爬山辛劳,昭华许久未曾动过身,眼看着公主府随行的侍从默默将儿子女儿背到了背上,让她也生出了一种想破罐子破摔,让人抬着她上山的想法。 可她都是几岁孩子的娘了,还要人抬着上山,丢不丢脸?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昭华一手扶着古树一手叉腰道: “咳、咳咳……本宫本想与陛下婕妤同去纯阳观祈福,奈何怀瑾怀玉年纪尚小又爱吵闹,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天上仙尊就不好了。本宫就留在此地带他们自行游玩,陛下和婕妤不必等我。” 晏修心领神会:“皇姐不必勉强自己,带着孩子们安心留在此处。” 祝思嘉好心将自己带来的食盒递给昭华,并把一旁同样累得不行的朱雅推了过去: “山长水远,这些吃食是我在宫中亲手准备的,想来怀瑾怀玉也爱吃,就让朱雅姑娘一并留下侍奉你们吧。” 朱雅见机点头:“婕妤所言极是,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县主与世子的。” 休息够了再出发,动身爬山的人只剩下不到一半。 祝思嘉今日穿着虽花俏,好在还算便捷,她爬山时聚精会神,坚决不多说一句话,甚至好几次还想借道绕至晏修前方。 而余欣和晏为等人更是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晏修一会儿担心她摔着,一会儿担心她累着。 纯阳观近在眼前时,总算挨过了最险峻的一段路,他停下脚步逼停她,微喘道:“蝉蝉这是想与朕比谁走得更快?” 祝思嘉的胜负欲被他一语点破,她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毫不掩饰:“玄之还真猜对了。” 可惜她的体能比不过晏修,更是毫无武力。 晏修刻意坏笑,高高在上瞰视她:“可是只有朕才能做天下第一,蝉蝉莫不是想凌驾于朕之上?” 祝思嘉脸色大变。 她完全没料到晏修会朝这个方向去想,想立刻跪地谢罪时,却被晏修直接抱到一块巨岩上放她坐下:“剩下的路,你我当齐头并进走完,上来,朕背你。” 他转过身,半屈着腿,指了指自己宽展的后背。 这么多人看着呢,怎么敢让一国之君背自己走上纯阳观? 祝思嘉还在踌躇不决,晏修继续催促她:“听话。” 她只能小心贴上去,双手轻轻勾住晏修的脖子,温热芳馨的气息尽数呼洒在他脖子上。 晏修将她背在身上那一刻,似有一股无形的力迅速触遍全身经络,她又轻又柔,背着她甚至比抱着她还要舒服。 不可言传的感觉,他第一次背祝思嘉,比这还要亲密的事情两个人没少做过,却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让他觉得原来自己可以这么被依赖、被需要。 幸好他底盘扎实,否则两个人都会摔下去。 晏修瞬间蓄满力,履险如夷,背着祝思嘉几个疾步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就连身后护龙卫都差点跟不上。 …… 他们二人遥遥领先,到了纯阳观,晏修这才恋恋不舍把祝思嘉放下。 纯阳观三清殿走出一位白衣道袍的年轻美男。 祝思嘉双脚刚一沾地,看见那道长时,几乎脱口而出:“李大人?” 李循风似乎早有预料,他看向祝思嘉眼里含笑:“启禀祝婕妤,贫道乃纯阳观观主李循风,并非鸿胪寺卿李卧云李大人。” 随后,他才向二人微行一礼,领着祝思嘉和晏修朝殿中走去。 祝思嘉扯着晏修的衣袖问他:“玄之,李观主和李大人怎生得如此肖似?” 晏修:“他们二人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李观主是李大人的哥哥,能不像么?” 唯一的区别,便是李循风眉心中间多了颗生来就有的朱砂痣。 没想到声名赫奕的李观主居然是李卧云的哥哥。 可惜造化弄人,李氏兄弟都生得副萧然尘外的美人相貌,李卧云眼下却九死一生。 祝思嘉默默感叹。 第112章 晏修这是何意 李卧云于北境赈灾遇刺后失踪一事,闹得西京城人心惶惶,即使身在后宫,祝思嘉也有所耳闻。 因此,她打量李循风的眼神中不由得夹了些哀矜。 可李循风似乎毫不受此事影响。 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道观,居然只有李卧云和两位道童在此看守。 而李卧云又极其喜爱四处云游,有时连着两个道童也一并带上,因此前来纯阳观寻他的人,哪怕是贵为皇亲国戚也总是扑空。 这次能顺利敲开纯阳观的门,祝思嘉觉得并非巧合。 小半个时辰后,晏为等人也顺利登上纯阳观。 而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晏为并不效仿他人叫李循风李观主,而是直接开口叫他师兄。 李循风笑眯眯地,和他以道家仪式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师弟,许久不见。” 祝思嘉和余欣相顾失色,晏为,晏为怎么就是李观主的师弟了? 兜兜转转,原来西京城这群人都在一个圈子里打转。 晏修抓起祝思嘉的手,在她掌心中慢慢写下“道之”二字。 道之道之,晏为的字就是道之,想来他不单单是与道家有缘这般简单,而是真正拜入道门在纯阳观修行过,甚至有可能修为不浅。 毕竟晏为发狠时的模样,祝思嘉是亲眼目睹过的。 难怪不得,祝思嘉先前一直觉得,晏为自带的那份浑然天成的道骨仙风,落在他这样放诞不羁之人身上,着实有些可惜。 可如今看来,这分明就是他修出来的气蕴。 祝思嘉庆幸自己时刻都在提防晏为,多少人都被晏为风流纨绔的表象蒙蔽了? 晏修:“不必担心,湘王就是个半吊子,做不了法害不了人。” 晏为:“……陛下说的是。” …… 晏修带着众人严格按照道观礼法一齐祈福。 祝思嘉做得分外认真,丝毫不敢懈怠,生怕漫天神明因为她的缘故不愿庇佑祝元存和任淮。 又过半个时辰,祈福才算完毕。 余欣带着云裳走到李观主面前,默默看了晏修一眼,晏修识趣地命人退下,替她清空了三清殿。 随行而来的护龙卫也四处分散而站,不放过纯阳观每个角落。 祝思嘉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这是要准备做什么? 正感疑惑之际,晏修问她:“蝉蝉有没有兴致去探望李大人?” 祝思嘉:“李大人……哪个李大人?” 朝堂上姓李的官员可不少,她绝不会联想到消失已久的李卧云。 晏修:“自然鸿胪寺卿李大人。” 祝思嘉瞪大了眼,捂嘴问晏修:“他居然还活着?” 晏修:“不错,李卧云现在就在纯阳观,蝉蝉随朕来。” 那真是要恭喜李卧云了,祝思嘉心说。 祝思嘉:“臣妾遵命。” 虽然她与李卧云并不相熟,可这样摆在眼前让她能与李卧云交好的机会,她可不想白白浪费。 毕竟上辈子的李卧云,可是在张相倒下后接替了他的丞相之位,一举成为大秦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他甚至一度掌权到晏修驾崩后,与成为摄政王的晏行又分庭抗礼多年,没少令晏行头疼。 先前她以为李卧云不幸遇难,恐无一线生还的机会,她还在自疚,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牵连了无数人的命运,让李卧云英年早逝。 可现在他还活着,外戚也会被晏修提前清算,意味着他会比前世更早当上丞相。 提前攀上这位未来丞相不一定会有任何好处,但一定不会有坏处。 真正到李卧云休养的房门前,祝思嘉反而感到紧张。 她后知后觉,李卧云还活着的消息算得上一桩惊天秘闻,朝堂还在四处搜寻他的“遗体”呢。 晏修就这般堂而皇之,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一个后宫女子? 他不是一向不喜后宫干政吗?他这是何意,莫非是要借此试探自己? 祝思嘉正襟安坐:“臣妾越界,就不进屋探望李大人了,今日之事陛下就当臣妾一无所知吧。” 晏修把她往回拉,深情款款问道:“蝉蝉认为,朕是在试探你?” 果然,她的任何心思都逃不过晏修的一双眼。 祝思嘉咬咬牙:“臣妾不敢!臣妾适才以为,臣妾身为婕妤,必须要肩负与陛下一同关照朝臣的责任,故而答应得爽快了些。可臣妾更不敢忘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还请陛下恕罪。” 她还是这样活得步步小心。 不喜欢的女人这样做是懂事,可她是晏修喜欢的人,这样做只会让他心疼。 晏修把她轻轻抱进怀里,伸手去顺她的后脑勺:“蝉蝉,朕此举并非试探,你别多心。” “朕知道,你在宫中过得并不算开心,即使朕能把全天下的珍宝都送到你面前,也给不了你真正想要的。可朕是天子,朕要对自己的江山社稷、对黎民百姓负责,很多时候朕也身不由己。” “你或许不信,在你我二人相处的很多瞬间,朕真的产生过一种想不顾一切,都要与你暮雪白头的冲动。” “自从上次你我二人争执过后,朕一直在反省自己。既然不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那朕在冰冷秦宫里唯一能给你的,只有一颗真心。可你始终不愿相信身为帝王也是会有真心的,你瞒不了我。” “证明真心最重要的方式,便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万事皆坦诚。蝉蝉,我已经在学着怎么喜欢一个人、已经在改从前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便多心多疑的毛病了。” “可惜我没有取悦你的能力,更无法让你相信我信任你,故而才出此下策,望你信我。方才吓到你,是我不好。” 他的一席肺腑之言让祝思嘉听得头皮发麻,无从思考。 原来……原来他今日将此事告知她的目的,不仅仅是因为信任她,更是为了获取她的信任? 他不该也不能这么轻易就付出真心的。 她自己都身怀一桩惊天无法告人的惊天秘密,这个秘密会一直烂在她肚子里,直到这辈子也死去,否则任何情况下她都绝不泄露半分。 晏修现在宁愿打破他自己的原则,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这该让她怎么办? 若她是个没用心的人,只会将晏修利用个彻底,再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根本不会有任何罪恶感。 可她是有心的。 她好像真的,在学会慢慢喜欢晏修了。 祝思嘉的眼泪很快将晏修的衣襟打湿。 第114章 那朕就晋她为昭仪! 恐伤真心。 祝思嘉如芒刺背,她自认为自己的木讷、迟钝已经伤了晏修不知多少回,难道她还会继续伤他? 她想再追问李循风,却被李循风以天机不可泄露回绝。 罢了,祝思嘉也不蠢,自然听得明白李循风所言。 现在的一切并非黄粱一梦,而李循风也并未如她所想一心劝她向善,这让她很是欣慰。 她放下心,专心想着要如何“顺其自然”,才能破解他所言之终局。 …… 从纯阳观下山的队列中多了李卧云一人,但护龙卫确实有瞒天过海的本事,祝思嘉等人到半山腰与昭华一行人汇合时,甚至无人发现其中端倪。 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路比来时的路还要险,好在无人受伤,顺利回到山脚。 夕阳西陲,在外游玩一整日,耗尽了怀瑾和怀玉的体力,两个粉团子总算没在回程路上缠着祝思嘉和晏修。 马车里留给他们的,是他们二人的独处时光。 许久未活动,祝思嘉早已力竭,靠在晏修怀里困得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便不争气地睡着了。 “天色已晚,本宫就先行带着怀瑾怀玉回公主府。” “嗯,皇姐慢走。” 晏修和昭华交谈的声音把祝思嘉从睡梦中叫醒。 她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唯马车内亮着一盏小灯,俨然已快到宵禁时分。 她居然被晏修抱着睡了这么久?不知道他的手会不会麻。 祝思嘉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给晏修捏手臂:“你的手麻不麻?怎么不叫醒我,明日你还怎么批奏折……” 晏修:“明日也是清明假,我不用看。” 他静静注视着祝思嘉。 早在祝思嘉睡着时,他为了让她睡得能舒服些,就替她摘下发饰、松掉发髻。 她的秀发又顺又滑,稍微一松动再遇上马车的颠簸,很快就倾泻散开,将她的小脸挡了大半,露出带着茫然雾气的一双娇媚眉眼,我见犹怜。 祝思嘉被他盯得不自在,现在还没回过神,更不会注意措辞,她别开脸:“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她这一动,正中晏修下怀,直接朝他肖想已久的软颊上亲了上去,含糊不清道: “在想,我家蝉蝉怎么会这么好看,睡觉的时候好看、说话的时候也好看。” 宫门快关了,都什么时候了晏修还只顾着和她调情? 一想到回去迟了,那些守门禁军还要再为他们开一次门,祝思嘉就于心不忍。 祝思嘉双手抵在他胸前,刻意隔开他:“咱们快回宫吧,有什么话回宫再说,你现在这样,跟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登徒浪子似的。” 这样刺激他,他总不会乱来了吧? 晏修果然移开嘴,皱眉看她:“登徒浪子?” 她居然拿他和登徒浪子对比,但这样的比较——他居然很喜欢。 晏修坏笑,想要继续吃她豆腐:“嗯,我就是西京城里的混世魔王,竟敢以下犯上,偷偷非礼当今天子最爱的女人。” “我不仅要非礼,我还要把她带回我的小破房子里,金屋藏娇。” 祝思嘉急得咬了咬他的舌头:“陛下!臣妾、臣妾不喜欢在外面这么……” 他想玩点别的新花样,犯不着在马车里就开始吧? 晏修知道她脸皮薄,也知道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忽然就失了理智,他丧气道: “对不起,下次不会这样了。蝉蝉,朕现在心很慌,不知为何,朕今夜就是不想这么早回宫,只想尽可能和你多独处一会儿。” 可宫中又没有洪水猛兽。 祝思嘉:“陛下在担心什么?宫中谁人敢不敬陛下?有陛下陪着游山玩水,臣妾今天过得很开心,臣妾答应您,回宫过后陛下想玩什么臣妾都陪您。” 她可算是看明白了,哄晏修得像哄小孩子那样哄,为了配合他的情趣,必要时她会乖乖演戏。 晏修这才答应她:“好,听你的,早些回宫。” …… 真正迈进宫门,晏修才知今夜那种不安的预感从何而来。 张太后竟敢将祝思仪接进宫,甚至给她封了婕妤之位! 晏修大发雷霆:“太后塞了六个人进宫还不够,现在又塞一个祝思仪进宫?太后此举是何意?莫非是想让朕退位让贤?您就这么喜欢祝思仪,那您怎么不自己娶了她!” “这么想坐这个位置,怎么不在先皇驾崩后自己来坐!现在这般公然挑战朕的权威,今日敢送女人进宫,明日您就敢带兵逼宫!” “传朕旨意,太后一心礼佛,即刻前往东都白马寺带发修行,为国祈福,无诏不得擅返西京。” 提及陈年旧事,张太后心虚地给了晏修一耳光,颤声道:“一派胡言!” 他竟然失言到这种地步,甚至还想将自己逐出西京!张太后哪儿会知道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思仪是你的亲表妹,哀家亲眼看着你们两个一起长大,你就算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可你身为表兄理应照顾于她。” “她所遇皆非良人,如今更是沦为西京笑谈,就算你封她为郡主又能如何?西京城谁人还敢迎她入门!” “你是她最后的靠山,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晏修冷笑道:“天底下何人照顾自己的表妹,竟要照顾到床榻之上?太后以为,朕是那种龌龊小人?” 他软硬不吃,张太后痛彻心扉,泪如泉涌: “玄之,哀家知道你恨哀家,你这么小就登上帝位……可哀家当年也是迫不得已,你恨便恨吧,就纵容哀家最后一次动用这太后之权。” 她忍痛道:“明日,哀家会正式将治理后宫之权,尽数转交给祝思嘉,让她做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 “可哀家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思仪好生在宫中过活,你满意了吗?” 晏修:“满意?人都被你下旨封为熙婕妤广而告之了,朕还敢有什么不满意?你敢为她添置封号压祝思嘉一等,那朕就封祝思嘉为大秦昭仪,位同副后。” 张太后打断他:“不可!祝思嘉尚未为你诞下一儿半女,能让她管理六宫已是天大的恩宠,你竟然还想让她做昭仪?” 晏修坐在案前,提笔就写圣旨:“太后若是再多言一句,朕写完祝昭仪的圣旨,便亲自护送您前往东都。” 第115章 妹妹,别来无恙 长乐宫。 祝思嘉刚到宫门时,便觉今日的气氛不对,宫人们见见了她个个儿都做贼心虚似的。 尤其是馨儿,看到祝思嘉时眼神闪躲,神色不自然。 朱雅上前拉住她,好奇问她:“都怎么了这是?一个个的见了婕妤都恨不得往地缝里钻。” 祝思仪那尊大佛此刻就坐在长乐宫正殿里候着呢。 馨儿愈感为难,支支吾吾道:“回朱姐姐的话,长乐宫今日来了客,咱们怎么打发都没打发走。要不您去劝劝婕妤,让她今夜先去太极宫避一避?” 若是冒然将今日祝思仪进宫一事告知祝思嘉,馨儿担心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索性抱着让她先去晏修那儿先做足准备,改日再应对祝思仪的想法。 朱雅还不明所以,憨笑着打趣馨儿:“好啊你们,什么时候学坏了?竟然联合起来演这么出戏,就为了把婕妤往陛下那里推。” 祝思嘉上前:“来者是客,既有客来,怎可有不接待的理儿?你们俩别打打闹闹了,随我入内见客吧。” 馨儿咬紧牙关,低头跟在祝思嘉身后进殿。 祝思嘉刚到殿门口,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原来稀客是祝思仪啊,怪不得长乐宫上下都谨需谨慎,如临大敌。 只见祝思仪身穿石榴红绞缀银丝牡丹褙子裙,梳了端庄典雅的裘云髻,缀一整套赤金累丝镶南珠牡丹鸾鸟纹头面,肌光胜雪,丰姿端丽,静坐在紫檀木雕云凤纹宝座上,手中拿着的正是藏于长乐宫内“不入流”的话本。 相比她今日的装扮,祝思嘉这一身娇俏靡丽之余,比之祝思仪,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若由外人来评判也分不出谁才是长乐宫真正的主人。 祝思仪作这副极致庄重富丽的打扮,其之珠光宝气,令祝思嘉这风清月雅的长乐宫黯然失色,倒是初现她前世母仪天下时的容止仪观。 不得不承认,论及贵气,无人比得过祝思仪。 只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她今日这喧宾夺主的装扮,是不是不合适了些? 祝思嘉没多想,只当她被晏行甩了失心疯,不知搭错了哪根筋,要这般招摇地进宫探望自己。 祝思仪听到祝思嘉的脚步声,并未主动和她打招呼,反倒将手中话本随手扔到桌上,眼波流转间,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瞄了她的贴身丫鬟落英一眼。 她在自己面前向来傲慢惯了,忘了受罚的滋味,不足为奇。 祝思嘉站在原地没动,双手环抱,觑眼打量她,唇角带着难以揣摩的微妙笑意,分明不输祝思仪半点气势。 祝思仪看来,她的表情显而易见是在挖苦自己,又或者说,甚至带着不可一世的怜悯。 长乐宫的风水养人,晏修竟将她这个唯唯诺诺、才疏学浅的庶妹,养得这样好,这样的千娇百媚,风姿绰约。 落英心领意会,迈着小步走到祝思嘉面前: “奴婢落英见过祝婕妤,咱家婕妤从前身为您的长姐,如今又入主未央宫,得了熙这一字做封号,高您一阶。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您都该主动先向她行礼,唤她一声姐姐的。” 祝思嘉挑眉,语调拔高了些:“婕妤?熙婕妤?” 祝思仪居然就被封为了婕妤?还捞着个封号。 她立即反应过来这是谁人的手笔,普天之下,能趁着晏修不在宫中就敢如此行事的,除了张太后还能有谁? 这一切恐怕早被她们姨侄二人规划好了。 祝思仪被晏行始乱终弃沦为弃妇,却这么快就能重振旗鼓、收拾心情把目标对准宫中,这份魄力和野心,祝思嘉甘拜下风。 万万没想到,这一世居然还会生出如此离奇的事端,兜兜转转,祝思仪还是要进宫,现在甚至能凭借出身踩她一头。 不寒心不气馁是假的。 自己这辈子在秋猎上以命换功救下珍珍、又在雪灾绞尽脑汁救国救民,还任劳任怨被晏修睡了这么久,含辛茹苦,这才换来一个婕妤位。 而祝思仪倒好,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松获封婕妤,有封号就能再高她一等。 祝思嘉面色淡然,并未表现任何不甘。 祝思仪这厢才从椅上起身,打了个哈欠走到祝思嘉面前,伸懒腰道:“妹妹,别来无恙。你这宫中的话本我很是喜欢,我已命人搬了一些带回未央宫。” 长乐宫的话本都在正殿内藏得极好,她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挑衅祝思嘉身为一宫之主的威严和脸面。 馨儿在祝思嘉身后委屈道:“婕妤,我们拦不住她,是她自己要翻的。” 祝思嘉放下手,回握了一下馨儿:“难得姐姐喜欢,只是妾身宫中话本皆是些不入流的才子佳人风月故事,且被列为禁书。若是让陛下知道,您擅自将长乐宫的禁书带走……” 祝思仪垮下嘴角:“我命人还回来就是!只是你一来无视陛下圣旨不销禁书,暗中构陷于我;二来今日无视礼数,不向我行礼,我——” “你想让大秦昭仪向你行礼?” 晏修的声音在殿口骤然响起。 他还未换下那套明黄色常服,衣上沾露,面胜严霜,指间夹着道圣旨,大步向二人迈来,一手把祝思嘉拉进怀中,另一手把圣旨扔到祝思仪脚下: “念。” 祝思仪怛然失色,却因畏惧晏修自小就带给她的压迫气势,不得不低头弯腰,颤抖地捡起那道圣旨,替祝思嘉念了起来。 长乐宫众人迅速聚于殿内,听祝思仪亲口念出那道晋祝思嘉为昭仪的圣旨。 祝思嘉想跪地接旨,晏修却不让她动。 祝思仪声细如蚊地念完,晏修扫她一眼,夺回圣旨: “这下听明白了?身为婕妤,竟敢犯上对祝昭仪大不敬。你自己既然一口一个宫规,自然该知晓自己所犯何罪。朕念你是初犯,着,褫夺封号。” 祝思仪语调生硬:“臣妾,谢过表哥。” 晏修又睃她一眼。 祝思仪:“臣妾……臣妾谢陛下隆恩。” 晏修:“朕今夜宿在长乐宫,备水。” 祝思仪不忿道:“表——陛下,我……” 晏修:“怎么,你是想留在长乐宫亲自侍奉朕与祝昭仪就寝?既然如此,那先去寝殿跪下候着。” 他居然当众让她屈膝去伺候他和祝思嘉的床事? 祝思仪:“臣妾并无此心,臣妾告退。” 第116章 朕永远护着你 当夜,晏修和祝思嘉没了任何在床上打闹的兴致。 即使回宫前马车里发生的一切暧昧旖旎,拉高了晏修对今夜的期待,可此时此刻,两个人躺在床上各怀心事。 晏修在叹,在叹自己太过掉以轻心,不过一想到外戚嘚瑟不了多久…… 他忍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张太后所言的放权也仅仅只是口头好听,外戚一日不倒,她和祝思仪也会一日不倒,故而她才这般有恃无恐。 不过她也风光不了几时了。 就是可惜,可惜宫中忽然冒出这么大个人来,还是和祝思嘉处处不对付的祝思仪,晏修担忧祝思嘉往后会不会更加不痛快。 可她能不能痛快说到底都是由自己决定。 晏修待她好,给足她底气,谁敢欺压她? 想到此处,晏修翻了个身,顺手把与他背靠背睡觉的祝思嘉翻了过来,他叹息道:“蝉蝉别气,都是朕不好。” 祝思嘉果然也没睡着。 她主动放开手脚,钻进晏修的被子里,小腿搭到他腰侧用力勾住,手也轻轻环上他的脖子,紧紧贴着她: “我没有生气,玄之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会生气呢?” 晏修真是她的及时雨。 每一次,每一次她暂时落于下风被人羞辱时,他都会第一时间赶来替她出气,从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被人保护的感觉,当真极好。 她再如何告诫自己自醒自立,也忍不住沉沦。 世间万事总是要靠自己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遇到真正的险境时纵然有人能拉你一把,可谁也无法替代你真正走完这条路。 如果晏修有朝一日不在身边…… 祝思嘉长久地叹了口气。 晏修对她今夜的主动投怀送抱大吃一惊,心里竟生出几缕暗喜。 果然不费他在南华山那些肺腑之言的努力,她能放下所有芥蒂,只是单纯地想依赖他,就够了。 晏修圈住她:“事出突然,朕也没反应过来,何况你?朕知道你今夜定会委屈,但朕发誓朕会永远护着你。有朕在,阖宫上下无人敢对你不敬。” “长路漫漫,朕一直陪在你身边。待到时机成熟,你就是朕的皇后,朕会遣散六宫,像皇祖父皇祖母那样,与你永不离心过一辈子,可好?” 好?或者是不好? 祝思嘉顿感紧张,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一日一波三折,她现在心乱如麻。 自从方才知道祝思仪入宫,她就惴惴不安,难道一切在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晏行无论如何都无法和祝思仪修成正果,而祝思仪,也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入宫;看上去好像一切都变了,可兜兜转转,又绕回远点。 仿佛有一只手在拨乱反正,让一切都重回正轨,每个人的命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定得毫无翻身之能。 正轨?天道所谓的正轨究竟为何物? 为何摒弃良知与人性的恶人,总是能称心如意、必操胜券,而从未做过任何错事的无辜之人,却要落得满盘皆输、遗恨终天的结局? 如果是这样,她依旧会横死,晏修也依旧会在三十六岁驾崩。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死一回无非换种死法;可晏修不一样,他这么好,待她处处小心、处处真心,他又怎么能…… 月盈则冲,华不再繁。 最开始攀上他时,她只想全身而退,并不关心他最后命数如何,反正他成为千古一帝名垂青史了不是么。 但现在,她不得不担心了。 晏修,你这是何苦呢。 祝思嘉凝噎道:“我、我害怕。” 晏修:“别怕,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蝉蝉,留给我们的,只会是史书里那句少年夫妻、帝后深情、共筑伟业。” “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万年之后,后世若有人挖出大秦史书,甚至掘开我的皇陵,会发现你我虽化成枯骨黄沙,也绝不会分离。” “除非,是你先狠下心不要我。悄悄告诉你,先前怕我自作主张惹你生气,可我已命人在皇陵中替你修建墓室了,百年之后,我们合于一坟。” 祝思嘉:“……” 晏修:“你若是喜欢热闹,武兴伯、嘉义伯李大人还有朱雅他们都能一起葬进来……湘王便算了。” 帝王的陵墓通常自其登基那年便开始修建,在位时间越长的帝王,陵墓群规模便愈盛大,能入帝陵的不仅仅会有当朝皇后,还会有帝王的重臣、能臣和功臣。 祝思嘉人还没死,晏修就已经替她一起张罗坟墓了,这是什么新奇的……告白手段? “好,我答应你就是。”祝思嘉不想再听他说胡话,收了眼泪,从他被子里钻出去,“夜深了先睡觉吧,咱们都别多想。” 晏修“啧”了一声,把她拉了回来:“怎么答应了还往外跑?你放心,我今晚不碰你。” 祝思嘉:“最近天儿好,盖一床被子睡觉容易热。” 他真是不知道他的身体烫得跟冬日的火炉似的。 晏修:“这算什么?还没入夏呢,乖,我要抱着你睡。” …… 四月中旬,西京桃花纷纷盛开,远远望去似溺进了一片樱粉汪洋。 受寒气影响,今年的桃花比往年晚开一个月,硬生生拖到四月中才敢绽开。 可满城桃花似乎通灵性,和大秦百姓一样,铆足了一股劲,把冬日受到风摧雪残的烦闷一口气疏了出来,开得比往年还要好。 宫里桃花栽得少,甚至不如街上的好看,却丝毫不影响昭华打着赏花的名义进宫找祝思嘉叙旧。 正巧杜羡也在长乐宫,三人便一齐去御花园散步。 祝思嘉问:“皇姐府里的桃树可是西京名胜,怎会有如此闲情雅致,特意跑来看宫里的?” 杜羡也忍不住槽道:“我可是听说了,宫外的桃花个开得顶个地好,偏偏就宫里的不尽人意。” 昭华笑道:“想来是什么不吉利的人,影响了宫中的风水吧。” 杜羡:“殿下说得对,我看也是。” 其言所指再明确不过,身为被大婚当日被丢下的新娘子,居然可以这般堂而皇之接进宫中享福,甚至差点和祝思嘉平起平坐。 即使不是祝思仪的错,可昭华还是替晏修和祝思嘉感到晦气。 祝思嘉早知道昭华醉翁之意不在酒,把她和杜羡带到僻静小亭中坐下,直言道:“皇姐可是有话想问我?尽管开口便是。” 第117章 太后每年六月都会外出礼佛 昭华也不和祝思嘉绕弯子,她打开天窗说亮话: “祝昭仪心细,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你。本宫此次进宫赏花是假,想过问你在宫中的近况是真,也不知你姐姐进宫过后,宫中可还安生?” 高门内宅尚且不太平,何况后宫呢? 她可对祝思仪从前的行径有所耳闻,不是位省事的主。 祝思嘉:“宫内不比宫外,有陛下坐镇,她伤天害理前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杜羡吐了口瓜子皮:“长公主不必多虑,陛下独宠与真心只分给了祝昭仪一人,我们其他人不过都是摆设。那位想在宫中兴风作浪,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只有不均的荣耀与宠爱才能引起后妃争宠,可晏修平等地敷衍除祝思嘉以外的每个人。 昭华:“摆设?可本宫怎么听说,玄之也没少宠幸过你,他甚至还……” 她欲言又止。 外人眼中晏修可是夜夜精力充沛,甚至还有夸张的传言说他能夜御三女,就连昭华这个长姐也当真了。 所谓的夜御三女,说出去都怕别人笑掉大牙。 其实是朱雅弄了种名曰“扑克牌”的新奇玩法,晏修一次就将杜羡、余欣和珍珍三个要好的叫进太极宫打牌,他自己则偷偷摸黑往长乐宫跑。 太极宫里的欢声笑语,全是朱雅教她们几人玩牌时发出的。 杜羡清了清嗓子:“具体原因妾身不便向殿下细说,说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但妾身只能告诉您,您大可放心,以陛下对太后的冷漠和对祝思仪的反感程度,谁被宠幸都轮不着她。” 祝思嘉捂住她的嘴:“嘘,八子慎言。” 晏修和太后是不合,可这是宫中大忌,从未有人敢直言。 昭华听了杜羡的话,笑出泪水,她拍着杜羡的肩膀赞叹道:“好一个将门虎女,如此直爽,本宫甚是喜欢。” 祝思嘉在宫中有这样的好友作伴,昭华就不担心她会无趣了。 几人天南地北无话不谈,昭华和杜羡一起去长乐宫用午膳,饭桌上,昭华还是放心不下,又叮嘱祝思嘉: “本宫已嫁为人妇,不能事事进宫帮扶,你们在宫中一切小心。祝思仪进宫一事着实古怪,本宫才不信她是那种能安分得下来的人,她能安静一时不可能安静一世。” 祝思嘉:“我长姐都快十九岁了,这个岁数的寻常女子早就身为人母,若她还不能静心,岂不惹人笑话?” 昭华摇头:“我看未必,太后每年六月都会出宫礼佛为国祈福,她若在这个关头生出什么事端,扰了太后的兴致,就算她是亲侄女也难免为太后所厌弃。” 杜羡:“太后信佛?可是大秦国教不是道教吗,陛下自己也多次寻仙问道。” 她自小在益州长大,不比京城闺秀知道的多。 祝思嘉秀眉微皱,她只知道太后唯独在这一点上与大秦格格不入,但佛寺和僧人并未被晏修刻意打压,想来他并不强制秦人所奉为何。 在今日前,祝思嘉还觉得,太后每年特意外出,前去地处东都西京之间的商州莲音寺小住半月祈福,是一件无需上心的小事。 可经由昭华的嘴这么一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她回燕王府后左右就待了两年,这两年外院儿发生的很多事她都充耳不闻,可她偏偏记得,这两年间没有听说过祝思仪会一同随行前往莲音寺。 以太后和祝思仪的关系,带她一同前去祈福不足为奇,可奇怪就奇怪在太后偏偏没带她。 难道这回,祝思仪这般表现,是想跟着太后一起外出? 事情未查证清楚前不可妄下断论,前世今生两辈子的事堆积在脑中,兴许是祝思嘉记错了也有可能,而对燕王府家事最为熟悉之人,除了祝思盈还能有谁? 是时候要叫她进宫一趟。 杜羡开口,打断了祝思嘉的思绪,她问昭华:“妾身倒是好奇,自从逸王当众休妻退婚后,他去向了何处?” 她绝不是对晏行感兴趣,她只是单纯地想听八卦。 昭华惋惜道:“渊之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寒了燕王府的心,玄之为平息燕王的怒气,早就将他革职处置。” “你们说,他的仕途好不容易才初见起色,怎么就做出了这么糊涂的事呢?京城上下都想不明白这回事,也就在清明那日,渊之带上他的贴身小厮外出游历去了,想来他应是为了逃避吧。” 外出游历? 祝思嘉不免担心,晏行已经恢复前世记忆,心智早就今非昔比,上辈子他掌控朝政多年、搭建了庞大的人脉关系,这辈子岂会心甘情愿屈居于人下? 游历只是他的借口,恐怕暗中策划谋反才是真。 若是人他当真起了谋反的心思,晏修能不能顺利解决呢? 她相信晏修的智谋和能力,可晏行,绝不是等闲之辈。 昭华看出祝思嘉脸色不舒服,她急忙打圆场:“渊之为消除陛下的疑心,还主动以需要护卫的理由带了两名护龙卫随行,他啊是真想外出散心了。” 带两名护龙卫主动监视自己? 祝思嘉一时半会儿难以明白晏行此举的动机。 罢了,他既然暂时没有谋反造势之心,那就暂时无需理会他。 …… 昭华出宫回府前,祝思嘉特意现做了两份小点交给她,并问道:“皇姐今日既进宫,为何不把怀瑾怀玉也一块带来?” “这两个小祖宗今日跟着驸马外出鬼混去了,说是要带他们去哪个酒楼听说书的胡诌,我才能落得个清净单独找你。”昭华接过点心,笑容娇甜,“再者,咱们今日要说的,也不适合他们听。” 哦?清明那日偏有公务缠身,今日昭华独自进宫,他就能有时间带孩子外出了? 看来是祝思盈找到的那姑娘起了作用。 祝思嘉浅笑着:“皇姐所言极是,回府后替我向怀瑾怀玉问个好,让他们改日再进宫看我。” 昭华叹了口气:“明年这个时候,他们也到进宫念书的年纪了,到时候你就能天天见着他们,不嫌他们烦就不错了。” 皇室子孙甚至包括藩王的子女,幼时都要在宫内统一接受教习,年满十五岁方得离开。 祝思嘉:“我怎么会嫌烦呢?怀瑾怀玉这么可爱,我巴不得长乐宫每天热热闹闹的才叫好。” 昭华瞥向祝思嘉平坦的小腹:“想要热闹这还不简单?你快些和玄之生十个八个的,也好让怀瑾怀玉多个伴儿。” 第118章 碎玉看到了少儿不宜的东西 想要孩子…… 恐怕机缘还未到呢。 祝思嘉红了脸:“嗯,我会努力的。” 昭华联想到那些传言,面色尴尬,谨慎道: “有些事你一个人努力也不够,你得让玄之努力,多劝劝他,别这么不知节制。若是实在难怀上,我认识一名专治男子疑难杂症的名医……” 祝思嘉娇呵她:“皇姐!” 怎么连昭华这个亲姐姐都怀疑晏修不行? 昭华只当她害臊:“你现在都坐到了昭仪一位,当上大秦皇后可就指望你的肚子了。” 祝思嘉只是笑了笑,送昭华回府了。 …… 此时此刻,百味斋内。 带幼子幼女来听说书的广平侯早就不见踪影,怀瑾和怀玉在百味斋二楼的雅座,广平侯的几名贴身护卫在此处看守。 他们被说书人天花乱坠的故事吸引得无暇分心,自然没有留意父亲的行踪。 这一切自然被碎玉看在眼中。 广平侯虽不是晏修点名要重点监视的对象,但碎玉格外留了个心眼,在广平侯往外走时向白掌柜寻了个由头外出。 他身手不凡,且有意绕路,想悄无声息跟踪他并非易事。 碎玉一路屏息凝神,万般小心,才勉强跟上了广平侯。 广平侯最终走进了十里街南一处密竹丛生的小巷中,巷道仅几尺宽,他停在入巷第七户人家门前,犹豫了半晌,才轻轻扣门。 碎玉藏于竹林暗处,仔细盯着。 广平侯扣了许久也没人来开门,正当碎玉以为广平侯会就此离开之际,他却重重推开木门,径直钻进院中,迅速将门掩上。 原来门从一开始就是半掩着的。 碎玉小心跟了上去,若是强行闯入院中监视,或许会面临未知的危险。 他仔细排查,发现一处窥视的绝佳之地,就在几户人家房屋之间高低错落的屋檐下,有大片黑影,最利于隐匿身形。 碎玉借助房屋地势,凭借卓越的轻功跃进暗影之间。 广平侯进的是户一进小院儿,十里街的房子多为平民世代居所、房屋陈旧,可这小院内景却别具一格,虽陈设简朴,却被房屋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 碎玉的角度,能清清楚楚看见前后院主屋的一切。 只见广平侯先是在前院小花园里打转,还不留神踩烂了菜地里的几颗小葱白菜,踩了满脚的泥后,他才下定决心般进了后院。 碎玉的目光也粘在他身上到了后院。 后院的净房居然没关窗! 净房里烛火通明,硕大的浴桶正对窗而放,一年轻貌美的姑娘在水面铺满鲜花的热水里,哼着小曲儿缓缓起身,花瓣遮挡了她身上的特殊位置。 半遮半掩间,她穿上一条透如溪流的薄纱小衣,更显婀娜诱人,她似乎是不知道后院进了外,若无其事地拿巾子擦拭身上各处水珠。 碎玉害羞得低下头。 可若是错过什么关键的——反正比着还要香艳混乱的场景,他执行任务时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 碎玉再次抬起头时,广平侯也站到了后院空地上,与那姑娘四目相对,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大声尖叫。 “周姑娘别怕!是本侯。”广平侯刻意转过身,耳根连着脖子都红了。 “本侯不知道你正在沐浴,方才在外敲了许久门也没人来开,本侯担心你的安危这才贸然闯入,谁知吓到了你,抱歉。” 看来这两人并不相熟。 周采薇喘着气儿,伸手从一旁的衣架子抽来一件厚重的大红色外衣,随意罩在身上,更显得她肌肤雪白透亮,活脱脱的人间尤物。 “侯爷,小女穿好衣服了。”周采薇的声音比其人还要酥软,“您可以转过身子来了。” 广平侯转身,没忍住多看了周采薇两眼,走进了主屋。 周采薇还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怯怯地朝主屋小厅走去。 屋内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尴尬聊着,基本都是广平侯主动问话,周采薇小声作答,碎玉竖起耳朵听,听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这名民女是广平侯于清明那日在城隍庙救下的,她本是孤女,无家可归,因姿色不凡,险些在城隍庙被西京纨绔当众糟蹋。 广平侯巡城时出手相助,才助她逃离狼窝,她索性当众以身相许想报救命之恩,却引得哄堂大笑,说她竟敢撬长公主的墙角。 周采薇那才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当今驸马爷。 她生得实在漂亮,清清白白,楚楚可怜,这样的美人最容易勾起男人该死的同情心。 广平侯秉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暗中替她在十里街这里租下这简朴小院儿。 如果不出意料,接下来,她就会变成广平侯的外室了。 碎玉之所以这般笃定,便是因为在秦律明确规定,私养外室的驸马一律剥夺爵位贬为庶人,甚至会被处斩的前提下,前几朝仍有过大胆犯戒之人。 到晏修这一朝因设立了护龙卫,这代驸马爷们才通通安分了不少。 可这不代表男人不会被下半身的私欲操控,进而铤而走险。 今日倒没发生什么不堪入目的场面,广平侯往桌上放了二十两白银,嘱咐周采薇好好照顾自己,喝了几口茶便离开。 二人还没正式发展成见不得人的关系,碎玉不急着上报。 广平侯走后好一会儿,碎玉刚想离开,屋内竟又传来交谈的声音。 莫非这院子里还有第三人? 碎玉头皮发麻,继续留在原地观望。 “这二十两就想打发我,让我陪他上床。”周采薇的语调俨然与方才判若两人,“这驸马爷可真够抠搜的,给的还不如您多。” “噗,那是自然,公主府的财政大权可是在昭华公主手里。” 与周采薇对话的也是一个女声,听上去还有些稚嫩。 碎玉定睛一看,屋内多出的女子,那张与祝思嘉几分相似的面孔,不正是祝思嘉的妹妹祝思盈?现在应该尊称她一声县主。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碎玉的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祝思盈帮周采薇穿正衣服:“这段时间恐怕要委屈你了,不过你戏演得不错。” 周采薇看向广平侯用过的杯子,一阵恶寒: “这点委屈比起与狗抢食的日子,算得了什么?县主大可放心,莫说是要忍着恶心与他上床了,便是让我被长公主打几个耳光,我也愿意。” 第119章 这件事他就暂且当作全然不知 碎玉又接着听了大半。 离开十里街时他失魂落魄。 尽管祝思盈是个即将及笄的少女,可论及谋智和城府,定是不会这般行事的,想都不用想,她背后有高人指点。 碎玉联想到那张令万物沉沦的脸,困惑不已。 祝思嘉和昭华公主如此要好,自然会知道长公主与驸马情比金坚,更不会不清楚在大秦驸马豢养外室的后果,可为何她还要特意安排周氏靠近广平侯? 今日之事,倘若只是广平侯在外养了个女人这般简单,二人生米还未煮成熟饭,他大可再作观察再决定是否上报。 可若换成这一切都是有人有意为之,有人故意诱导广平侯私养外室,以此来达成某种目的,那性质便截然不同,容不得他不上报。 祝思嘉会是那样的人吗? 碎玉回到百味斋时恰逢店内宵夜时间。 宵禁将至,只剩零星几位客人,百味斋的姑娘伙计们和白掌柜围坐在一桌,有说有笑,边吃宵夜边准备安排收尾的洒扫。 白掌柜看到碎玉,立刻向他挥手招呼:“小裴快过来,咱们今晚可是吃肘子焖面和炙烤牛肉呢,你怎么外出这么久?” 碎玉坐和白掌柜同坐到一条长凳上,平静答道:“方才忽然有些不舒服,医馆人满为患,排了许久才轮到我,故而回来迟了。” 他潜伏在百味斋大半年,店内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名字和身世都记得一清二楚。 碎玉盯着桌上色泽诱人的焖面,想到的,却是祝思嘉在百味斋里对他说的话。 她说要他抬头挺胸地做人,要让他叫醉玉,醉玉颓山的醉玉。 这个收容了无数人、形同一个大家庭的百味斋更是她一手创立。 她做的任何事,自然都有她的道理。 碎玉没了吃东西的兴致,起身走回后院:“晚辈胃口不佳,就先回房歇息了,各位请尽情享用。” 这件事他就暂且当作全然不知。 …… 几日后,祝思盈被叫进了宫。 她本以为,祝思嘉早该在长姐被接太后进宫时就把她叫去一趟,谁知这都快五月了,祝思嘉才叫她进宫。 刚跨进长乐宫殿门,祝思盈迫不及待扑进祝思嘉怀中,抱着祝思嘉一通检查: “姐姐!这些时日你在宫中过得如何?长姐可有算计过你?” 祝思嘉被她挠得发痒,边笑便推开她:“你且放心,如今我可是昭仪,治理六宫,她不敢乱来的。” 祝思盈冷嘲道:“她不敢乱来最好,有时候我都嫉妒她嫉妒得牙痒痒。她的命可真好,天塌下来,都能有这样寻常女子望尘莫及的退路。” 清明那日,宫中忽然命人进府传太后懿旨,直接将祝思仪带进宫中立为婕妤。 祝思仪收拾好包袱,带走大堆丫鬟离府时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炫耀,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祝思盈和虞氏不免为祝思嘉担忧,心绪不宁度过一日,好在当天夜里,祝思嘉被晋为昭仪的圣旨也跟着传回了燕王府,她们娘俩这才勉强睡着。 倘若晏修不喜欢祝思嘉,她在宫中的处境才当真艰难。 万幸的是,晏修对她可不仅仅是明目张胆的偏爱,甚至屡破先例,祝思盈甚至都开始想象未来叫她皇后的日子了。 祝思盈:“方才过于激动,情急之下竟忘了恭贺姐姐荣升昭仪一位。再过两月便到我的及笄礼,昭仪娘娘是否有空出席,亲自为我簪发?” 祝思嘉:“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不去为你簪发谁去?不过今日叫你入宫,是有更重要的事想问你。” 祝思盈以为她要问的是广平侯一事,便眉飞色舞向她交代了任务进度,满脸得意之色。 没想到这广平侯竟是个禁不住勾的,而周采薇也极其豁得出去。 祝思嘉笑着,嘉奖了祝思盈一根点翠珊瑚发簪,亲手别到她头上: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你这般冰雪聪明,不过我今日要问你的要事除却这桩还有一件。” 祝思盈:“还有何事?” 祝思嘉:“你在府中实打实生活了快十五年,大小琐事和西京各家轶闻定然记得比我清楚,你可知道太后每年六月去莲音寺,会叫上哪些人作陪?” 祝思盈:“去商州祈福一事?这样天大的荣光,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去的。除却咱们那位主母和云姨娘,还有太后几名曾在闺中的旧友、和唐家、陈家,就这些人了。” 云姨娘?云姨娘一个侧室,居然也在这祈福队列之中? 祝思嘉追问道:“云姨娘都能去,你和长姐却没去?” 祝思盈:“是啊,不单是张氏和云姨娘,就连元熙和逾弟都能去。年年都要带上他俩,年年都不让他俩落下,甚至让他俩向夫子告假呢。” “逾弟是张氏亲自收养的孩子,太后爱屋及乌,叫他去并不奇怪;元熙与逾弟同岁,两个人年纪小课业少,云姨娘都去了,他自然也能去,他俩哪像哥哥被父亲盯得抽不开身?” “至于我嘛,我不是没想过要去沾沾光,可娘亲在府中需要我的照顾;我也不清楚为何长姐不能去,以前问过她一嘴,她翻了个白眼跟我说她八字与商州地界相冲,更不能去。” 这么算来,太后去莲音寺一事更显得奇怪了。 外人或许不会多心,可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 燕王府的子女当中,只有那两个最小的能去商州,其他的儿女就连祝思仪这个亲侄女都没去过一回。 或许,这是张太后有意要避开什么,不能让他们这几个稍微年长点、懂人事的哥哥姐姐看到。 通过这几日的默默推敲,祝思嘉大概将前世发生的那件大事推理了出来。 能让晏修不留余地将太后赶去东都监禁的程度,除了谋反,还能有何事? 或许是因为外戚一党元气大伤,让张太后彻底失权,她心生怨恨,才萌生了另立天子的想法。 而此事能牵连到逸王府,没准张太后心中选定的新君,就是晏行。 做皇帝的不管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听话才是硬道理。 如此说来,晏行外出游历一事有了合理的解释,以他的才智结合前世记忆,他也不难推算出外戚要倒大霉了。 外戚一旦被灭,必然会导致张太后暗中策划谋反,将新君的目光放到他身上。 晏行这是外出避难去了。 第121章 此香乃是稀世奇香 宫中上下近日都在为太后出行一事忙碌。 太后为国祈福是每年例行的大事,可不像晏修临时起意带祝思嘉去纯阳观那般,因此大小琐事都要仔细过问,容不得一点疏漏差池。 如今六宫完全由祝思嘉接管,太后说到做到,自祝思仪进宫后,她彻底不再过问宫中事务,甚至免去了每人每日清晨的请安。 看上去当真是颐性养寿那么回事,竟将后宫众人都骗了过去。 祝思嘉是不信的。 太后还年轻,祝思仪这个接班人还没扶植起来,她怎么心甘情愿隐退。 季节更迭,诸事繁多,后宫重担完全落在祝思嘉身上,加之太后有意挑刺,这几日她忙得席不暇暖。 好巧不巧又赶上月事,难受时她一度疼得站不直身子,但依旧咬牙忍了过去。 晏修也忙,两个人各忙各的,甚至好几日都没空见上一面。 熬过七日的月事,需要祝思嘉着手处理的事务也完成得差不多,她望着镜中面色憔悴暗沉的自己,简略地上了层淡淡的妆,莫名想念起晏修来。 往日他再如何勤政,也会在夜间抽出时间来陪祝思嘉;这段时间他却连长乐宫门口都没经过一下,送东西进来的宫女太监倒是不少,见祝思嘉忙,他们也不做逗留,放好东西就离开。 想来这是晏修的意思,他也知道祝思嘉忙,默契地不打扰,更不怕祝思嘉多心。 与晏修这样分寸感极强的人相处,总是舒心的。 为了回报他这份舒心,祝思嘉决定亲手煲盅汤带去太极宫看他。 太极宫。 晏修预料到祝思嘉会来,一早就加快进度将今日的奏折批阅完毕,佯装清闲的模样在殿口饮茶看书。 天气转热,祝思嘉换上轻盈胜羽的夏装,迎着风翩然而至。 翠绿这样富有生机的颜色她穿着尽显清新,尤其是风吹过时,轻软似烟的衣料紧紧贴着她,勾勒出少女美好的体态,娉娉袅袅,清莹秀澈,拂去夏日将至萦绕在心头的闷烦。 晏修今日罕见地坐在殿外看书喝茶,竟没注意到她。 祝思嘉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裙子,走上台阶时刻意将步子迈得重了些,换来的仍旧是晏修的头也不抬。 “咳咳。”祝思嘉走到他面前,比她先一步到的是她身上清香,“臣妾见过陛下。” 周遭侍卫和宫女太监默默退下。 晏修装作这才见到她的模样,惊道:“蝉蝉今日终于得空来找朕了?” 祝思嘉自觉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撑腮抬脸看他:“陛下有没有想臣妾?” 晏修:“没有。” 祝思嘉嘟着嘴:“好,那臣妾走。” 她刚一动,晏修一把把她拉进怀中坐着:“走什么?自己送上门的,可不准随便离开。” 两个人几乎脸贴脸。 这个距离晏修才清楚看见她眼底的憔悴,她虽有意拿脂粉遮盖掩饰过,却盖不住眼下那抹浅浅的红。 似哭过一场后,又似染上了西域特供的葡萄美酒的色泽,叫人浅浅对上一眼就陷了进去,无声地诉说着脆弱,最值怜爱。 晏修心疼得蹙眉,轻声问她:“朕知道你近日抽不开身,才没去打扰你,怎么不知晓好好照顾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朕命人送去长乐宫那些养身药膳,可有好好在吃?算算日子,前几日你身有不适,今日可好些了?” 短短几句话,让祝思嘉羞得低下头:“玄之……你、你怎么还?” “怎么还能记得住你的月事?”晏修说话时,他的气息一直呼到祝思嘉玉颈上,“有关于你的都是大事,朕怎么会记不住。何况女子月事又不是洪水猛兽,何必谈之色变?” 祝思嘉身子偏凉,秋冬抱着时冰得吓人,快到夏季时抱着就不一样了,似一樽清凉的白玉雕像,消暑。 “好,玄之说什么都对。”祝思嘉掰着手指头认真答他,“段姑姑每日端来的药膳我都认认真真吃了,我还抽空请柳太医给我把过脉。” “他说我的身子已经调养得差不多,只是碰着还是偏凉,不过女子体温本就低过男子,你放心好了。” 祝思嘉忽然止住笑容,专注又深情地看他:“玄之,给我个孩子吧。” 大胆的示好,突如其来的求爱,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种话是明晃晃地——勾他,可祝思嘉说得顺理成章,脸都不带红一下。 晏修微怔,问她:“可是宫中又有人传出关于你的风言风语?” 祝思嘉摇头:“她们哪敢?是我自己想要,玄之,我每天都很羡慕皇姐,羡慕她有怀瑾怀玉这么乖巧可爱的一对孩子,如果我也有,我们就不会这么无聊了。” 晏修:“你很喜欢小孩?” 祝思嘉:“当然。” 她虽带了目的前来求欢,可这也是她的真心话。 上辈子她终生无子,这辈子她有能够怀孕生子的机会了,加之昭华的影响,她自然也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那样至少她不会再孤孤单单。 晏修实言道:“你才十七,骨头都没长好,不必着急。” 祝思嘉带了点失落:“你好像很懂嘛。” 晏修刮了刮她的鼻子:“我知道的可不比你少,乖。” 但她不信晏修真的能做到不碰她,他在那方面的要求可不比别的男子少,看来,以后他若再想让她侍寝,她就要喝下一碗又一碗避子汤了。 祝思嘉眼中的期翼一点点褪去,晏修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生生熄灭了她的兴致,便继续哄她道: “蝉蝉当真想要?” 天下男子,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喜欢的女人能为自己孕育子嗣的,晏修也不例外,可他更舍不得看祝思嘉受苦。 祝思嘉:“臣妾当然想。” 晏修亲了亲她的脸:“好,朕给你就是,天气炎热,我们先去沐浴换衣。” 他爱干净,又是头一回在白日临幸祝思嘉,要先洗澡再行事也不奇怪,祝思嘉并未多心。 故而她没注意到晏修带她进浴房时,他给段姑姑使的眼神。 趁他们二人在浴房亲热,段姑姑赶紧在寝殿里将特制的避子香点上。 待到晏修抱着祝思嘉进寝殿,殿内已是满室冷香。 祝思嘉:“这是什么香?你不薰龙涎香了?” 晏修:“朕近日新得的稀世奇香,提神醒脑。” 祝思嘉:“你以后会让我喝避子汤吗?” 晏修:“怎么会?那种东西最伤身,我怎么舍得对你用?” 祝思嘉没多想,蹑手蹑脚爬上床,主动解开衣服。 第123章 宫中湖水三月一换 晏修脸色微变:“怎会如此?消息是否属实?” 晏为无奈道:“若是消息不实,臣弟怎敢向您禀报?” 晏修:“想个法子把此事彻底压下去,一不可乱军心,二不可乱朝堂。” 晏为:“三不可让皇嫂知晓吧?皇兄,您的心思臣弟都明白,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早就在战场传开,甚至已传至秦国边境。纸包不住火,总会传回西京、传入后宫的。” 晏修:“军师呢?此次前去东征的军师是何人,出了此等大事他竟束手无策?” 没有在第一时间推选副帅,更没有第一时间压住消息,还要远在千里之外的君主想办法伸手解决,如此能力,其罪当斩。 晏为:“军师乃是昔日飞虎营王将军帐下的孙天禅。” 此次出征多的是年轻面孔,晏修重武,朝廷多的是被他一手提拔的老将,可老将都在戍边,征伐他国之事自然落到需要历练的年轻人身上。 晏修低垂睫羽,默不作声。 想解此局,最快的方法,便是让北地二十万燕军前去齐国支援祝元存。 且祝元存虽与燕王闹僵,但他们二人终究是父子,燕军自然愿意不远万里去搭救自家王爷爱子。 大秦总计百万雄师,二十万驻扎在北地,二十万由杜老将军领头防守西南,又二十万任家将士对南镇住百越。 这三处都是重中之重,非特殊情况不得轻易调动。 余下原本防守东西两境的三十万大军,已跟着任淮二人出征,按理说此等兵力对付周齐二国绰绰有余,怎会出现久攻不下的困局? 北凉现在正斗得厉害,阿勒宏的势力壮大的速度堪称惊人,他已经顺利夺下南疆三城中的一城。 但也因此被那木纳什在北凉可汗面前煽风点火,坐实了他的不臣之心。 他想彻底攻进王都至少还需两年,这两年足以留给大秦韬光养晦,好趁势将阴山以南收入囊中。 但若此时将燕军调度至齐国,难保阿勒宏不会另辟蹊径,转攻秦土。 此计之外,晏修能用的只余下十万兵马,其中两万常年驻扎京师,八万分散于四大藩王的封地,以作长期监管。 若要将他们尽数召集,也需花费一定时日。 收服周齐二国可不是易事,不单是要拿下他们的国土,更要收服二国百姓的民心,派去秦国文臣收拾残局、传播秦法、治理流民,让他们明白晏修才是天命所归。 因此,祝元存和任淮不在二地待上个两三年,是无法早早收官回京的。 若是祝元存出现任何意外,燕王必然会以各种缘由金盆洗手,届时燕军军心也会动摇。 祝元存失踪只是让滞齐秦军失去统帅,当务之急便是再推举一名统帅稳住军心,晏修心中已有合适人选,他亲手写下密信递给晏为: “八百里加急,务必在此事传回西京前将密信送至龙山关。” 晏为没看,却敢直接问道:“临阵斩杀军师,恐会让我军愈发群龙无首。” 晏修:“无能之人,杀鸡儆猴,以一儆百。若万事都要由朕着手处理,那朕为何不亲自东征?” 晏为又提议道:“任河将军身经百战,且人在京中,陛下若求稳妥何不让他临危受命?” 晏修:“除武兴伯,秦军之中多得是需要历练的将领,那群小子自小娇生惯养、纸上谈兵,从未经过战场上的真枪实战。此战大不了告败,朕不会治他们重罪。” “且外戚将除,任河若不留于京中协助于朕,你以为谁来替朕对付旧党武将?” 晏为倒吸一口凉气,晏修的心竟然这么大,仗着大秦玩得起输得起,竟把齐国作为锻炼培养新人的战场。 而祝元存显然让他大失所望。 晏修本就被旧党诟病穷兵黩武,此次进攻二国更是引得群臣不满,若新党将领们空手而归,又将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晏为知道晏修是劝不住的,索性任由他自己撞南墙去吧。 …… 当夜,晏修去了长乐宫。 祝思嘉见到晏修时,几乎下意识躲闪,晏修无奈笑道:“蝉蝉怕我做什么?我何时出尔反尔过?” “臣妾还以为陛下又想叫臣妾侍寝呢。”祝思嘉放下账薄,揉了揉腰,“陛下过来所为何事?” 她支开了一众侍奉于左右的宫人。 祝元存失踪一事,该不该提前告诉她? 晏修左右为难时,祝思嘉把净瓶中插着的荷花伸到晏修鼻子前:“荷花快开了,这是我今日亲手摘的花苞,你闻闻今年的荷花香是不香?” 花都没开,哪儿来的香气。 看着这朵鲜嫩的粉色花苞,晏修能想象到祝思嘉坐在小舟上,穿梭于荷叶间畅快游耍的场面。 他先是笑了笑,立马又冷肃着一张俊脸:“以后没有我的陪同,不要一个人在宫中乘舟游湖。” 湖面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地方,太液池这么大,且祝思嘉不通水性,他怎敢放心。 祝思嘉:“你别担心嘛,今天是余长使和珍妹妹陪着我的,我们坐的是艘大船,才不是什么小扁舟。” “就是——”祝思嘉捏了捏鼻子,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腐臭,“就是太液池的湖水许久未经更换,栽荷花的地方淤泥堆积,我们也没看尽兴。” 晏修:“太液池是活水湖,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且宫中大小湖水三月一换,是时候该换了。” 去年天儿太冷,湖水直到今年四月中旬才彻底化开,错过了每年初春换水的时间,怪不得她会嫌臭。 晏修见她意犹未尽,又问道:“蝉蝉喜欢荷花?” 普普通通的荷花也值得她忍着疲乏去看。 祝思嘉:“臣妾最喜欢荷花了,不光是荷花,莲花也喜欢,尤其是并蒂莲。” 花开并蒂,其中以莲花兆头最佳,往往象征夫妻恩爱,永结同心。 可惜宫中栽的不多,想来是晏修自己对这些风雅之物并无欣赏的闲心。 晏修:“嗯,那就趁此机会,往宫中各处都移植上各色莲花,保证朕的蝉蝉去哪儿都能看到,这样你可开心了?” 他既然要下令栽莲,定是会将全天下最为珍稀的莲花运进宫中,这样的好事祝思嘉自然喜笑颜开:“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第125章 他吉人自有天相 翌日一早,太后带着祝思仪等人出宫前往商州。 晏修因为早朝没去送行,就算他没有早朝也不会去送行,但祝思嘉不能。 她特意起了个大早,带着其余后妃亲自将祈福队送至玄武门。 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祝思嘉不免疑惑,为何今年礼佛队列中出现了祝思仪的身影?她的生辰八字难道不是与商州相克吗? 怎么一到她进宫,这些禁忌就全然消失了。 祝思嘉暗暗留了个心眼,云姨娘和两个弟弟也在祈福队列,趁此时机,或许能让祝思盈在燕王府内好好翻找一番。 回宫路上祝思嘉和余欣等人本是并排行走,快到长乐宫时,张晚瑶硬生生挤了上来,把余欣从祝思嘉身边狠狠挤开。 祝思嘉细眉微拧:“张充依这是何意?今日你们不必进长乐宫请安,先回去休息吧。” 张晚瑶:“昭仪娘娘,妾身想出宫一趟,回相府探望祖父大人。” 祝思嘉:“丞相大人出了何事?” 张晚瑶:“劳烦昭仪记挂,祖父一切都安好,只是妾身入宫许久都未回家中和探望过。祖父年事已高,妾身实在牵念,想回家一趟,天黑便回宫,特请昭仪恩准。” 杜羡学着她的语气取笑道:“张充依想回家,妾身也想回家。只不过益州路途遥远,妾身保证下个月就回宫,还望昭仪恩准。” 话音刚落,周遭就响起阵阵嘲笑,张晚瑶面色更是青一阵紫一阵,奈何她今日要在祝思嘉面前柔声下气,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 祝思嘉呵道:“有什么好笑的?” 众女这才止住笑声。 平心而论,张晚瑶其人虽骄横跋扈,可出宫回家一事算不得什么过分的提议,祝思嘉自然没有理由为难她。 张晚瑶见祝思嘉答应地这么轻松,欣然离开。 …… 长乐宫。 祝思嘉补了个回笼觉,再睁开眼,晏修正坐在她寝殿里,他只摘下冕冠未脱冕服,年轻帝王静静地批阅奏折,未曾注意到她的动静。 光明洞彻,树影被夏日烈阳剪碎得斑驳婆娑,悉数辉映到俊迈颀伟的天子身上,没有什么再能比得过此刻的岁月静好。 她侧躺着,窗外那株正值枝繁叶茂的桂树冷不防闯进她视野里,竟让她目眩神迷,时间过得真快啊。 转瞬之间,她已经和晏修一起经历过快一年的冬夏更迭。 晏修听到她翻身,放下玉管狼毫笔,单手撑腮看着她:“朕吵到你了?” 祝思嘉:“没有,是我自己醒的。” 晏修落下眼皮,长睫遮住黑亮的点漆明眸:“这样啊。” 好奇怪,他今日这番态度倒不是疏离,更像踌躇。 祝思嘉总觉得他不会平白跑这一趟,若说纳凉,宫中比长乐宫还凉快的地方比比皆是,他今日来定是有什么重要之事告知自己。 “玄之。”祝思嘉掀开凉被起身,光脚踩在地上,直接走到窗前坐进晏修怀中,勾着他的脖子不安地问道,“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晏修依旧垂着眼皮,不知如何开口:“万事都瞒不过蝉蝉这双聪慧的眼睛。” 祝思嘉主动亲了他一口:“多谢夸奖。” 晏修摸了摸她亲过的地方,她似乎很喜欢他的下颌,回回都是主动亲在此处,又痒又酥。 他道:“此事说出来或许过于残忍,朕希望你做足准备,别太难过。” 祝思嘉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玄之可是想说……东征之事?” 能让他如此迟疑,而且看他脸色不像是什么好事,祝思嘉只能往远在齐国的祝元存身上联想。 晏修缓缓将祝元存失踪一事告知了祝思嘉。 尽管提前给自己喂下一颗定心丸,但祝思嘉还是没忍住,紧紧抱着晏修在他怀中不断颤抖着抽泣。 脆弱无助的哭声全被闷在他的胸襟上,坚决不发出半点,更惹他悯怜。 晏修知道她现在任何安慰的话都不需要,两个人亲密相贴,他能清晰地感知得到祝思嘉心脏蓦地顿了一下,他便默默加大力度抱稳了她。 直到祝思嘉哭得手脚失力,攀在他身上的手滑了下来,他担心祝思嘉憋坏了,扯开她,庄严保证道: “你放心,朕已经加派人手前去寻找武兴伯的下落,齐国境内潜伏了十几名护龙卫。一日寻不到就多找一日,若是……若是实在找不到,朕就亲自攻下齐国,把齐国每一座城池都翻过来找一遍。” 祝思嘉抽噎道:“不、不会的,我相信、相信元存吉人自有天相。若是他当真不在了,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会没有任何感知?他只是失踪了,但一定还好好活着的,对吗?” 晏修心疼得不行:“蝉蝉说得对,朕也相信武兴伯并非平庸之辈,咱们再给他一点时间,定能绝地逢生、出现奇迹的。” …… 而与此同时,齐国皇都琅琊城外七十里。 祝元存带着若干人马潜伏在此地。 他的副将袁浩宇问道:“伯爷,您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 袁浩宇乃出身自簪缨世家汝南袁氏,是袁氏这一代里资质最杰出的弟子,从前只跟随晏修上过几次战场,但那些仗—— 全是晏修闲得没事怕太后催他成婚立后,硬要去打的,且晏修的行军作战风格全然突出一个“狠”字,哪像祝元存? 袁浩宇这一路上都在想,若他是齐国的将士和君王,被祝元存这般玩弄他能气绝身亡。 龙山关并非久攻不下,乃是帐中那几名可信的心腹按照祝元战术有意为之,至于秦军表象,则是被军中有二心之人传回西京。 想来西京已经收到了祝元存失踪的消息,明里暗里骂他无能的人更不在少数。 但这场骗局最好能骗得过所有人。 齐国经过去岁那场大雪已是元气大伤,国内处处爆发平民起义,齐国军队压都压不过来。 又听闻秦军压境,早就闻风丧胆,齐国皇帝一惧之下将举国剩余兵力都调度至龙山关与秦军对峙。 祝元存嫌一座城池接一座城池地攻打太慢,直接将目光放在了琅琊。 齐国大军在龙山关与秦军对峙,秦军军资充沛最适宜长久作战;齐军则完全不同,最多再过半月便会粮草告急,届时军心大乱,可又面临亡国之灾,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和秦军耗。 第127章 怎么会是溺亡 祝思嘉哪儿还有吃饭的心思?自她进宫以来,宫中失去踪迹的人不就只有段韵儿一人吗? 湖中那具女尸,或许就是失踪已久的韵儿姑娘。 事关太极宫中段姑姑,晏修面色冷厉,和祝思嘉一起走出长乐宫。 余欣宫外已聚集不少人,多是听说此事赶来看热闹的,而非发自真心为女尸感到惋惜。 被泡发的尸首就地摆放在湖边空地上,验尸官正在当众查验。 “这也太吓人了,都泡发成什么样了。” “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尸首。” “这个味道真是……” 杨泌雪和方心月站在一旁以扇掩鼻,小声交谈。 杜羡狠狠剜了她们二人一眼:“尊重逝者的道理你们二人不明白吗?再多嘴一句,仔细下一个落难的人就是你。” 杨泌雪叉腰怼道:“看她衣着左右不过是个宫婢,轮得着尊重二字用在她身上?若溺死的是杜八子你,我倒是酌情考虑尊重一下。” 方心月扯了扯她的袖口,暗示她别再继续说下去。 杜羡一个健步冲上去,捏着杨泌雪的衣领就将她往湖边提: “哦?是么?我倒是好奇杨长使的水性如何,你晚上睡觉可别睡太死啊。莫说是这么大块湖水,就是用你寝殿中的脸盆我都能把你溺死。” 这架势吓得一众宫人连忙上前劝架。 杨泌雪没想到杜羡胆子居然这么大,她被杜羡拖得衣衫凌乱,只得拼命认错求救,杜羡的手劲却愈来愈大。 张晚瑶等人姗姗来迟,一来便加入到这场劝架的混战之中,直到余欣冷脸痛斥一句“都给我住手”,闹剧才结束。 毕竟是在她宫门前的地界,她是这相思殿的主,就由不得他人放肆。 况且仵作还在验尸,她们这般吵闹像什么话? 张晚瑶偷偷瞄了眼女尸,对上女尸那张被泡发得惨不忍睹的脸,她又惊又怕,差点吐了出来。 没想到大半年过去,段韵儿的尸首居然保持得这么完好!根本没有任何鱼虾啄食或者腐化的痕迹,想来是她刚死不久就遇到大雪天,湖水结了冰,才得以保存下来。 还好她提前想好了应对之策,否则这步棋当真是万分惊险。 张晚瑶带头说道:“怎么好端端的,这女尸就出现在相思殿呢?而且你们看绑在她身上的那些铁链石块,太吓人了……” 方心月接上她的话茬:“是啊,大家与其在这里因为小事争执,倒不如派人仔细查查这女尸的来历。” 安歌闻言,吩咐自己的两名贴身宫女:“你去太极宫跑一趟,去找段姑姑,让她过来;你去尚衣局请田尚宫。” 杨泌雪吃惊捂嘴:“安少使的意思是——这具女尸,就是去岁宫中闹得轰轰烈烈,倾尽阖宫禁军之力大肆寻找的尚衣局韵儿姑娘?” 安歌:“妾身也不确定,不敢妄下断论。” 张晚瑶借状,拿手帕抹了抹眼泪:“韵儿姑娘我是见过的,多水灵多漂亮的一个姑娘啊,这显然就是被人害的,究竟是何人竟敢在宫中对她下此毒手。” 宫中近日有关余欣苛待宫女的流言四起,此事还未及时澄清,女尸又是在她宫门前发现的,众人默契地把目光看向余欣。 余欣面不改色:“哦?大家的意思是我下的手?敢问我是何种动机?” 杨泌雪颇带嫌隙地看着余欣: “听闻余长使进宫前就是个脾性古怪、离经叛道的贵女,进宫后更是因为某些缘故恨极了这座皇宫。哪个宫人不小心触到你的霉头,更会被你大肆体罚。” 张晚瑶更是看待杀人真凶一样,看向余欣: “原来传言都是真的啊,怪不得人人都这么说你,一开始我还不信,可没想到余长使居然真的是那种人。” 尽管余欣博览群书,可她端的也是清流之举,被人当众构陷泼脏水,更是急得不知如何开口辩解: “我古不古怪关你们什么事?今日之事分明就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清者自清,我敢对着死者立下毒誓,倘若我当真是杀人凶手,三日之内我必暴毙而亡,就问你们敢不敢?” 她三指指天,立下誓言,只听见胡顺海的声音从人群身后传来: “陛下驾到,昭仪娘娘驾到。” 众人跪拜行礼。 晏修牵着祝思嘉直接无视越过,走到仵作面前:“如何?” 年轻仵作方才被这群女人吵闹得烦躁不已,早就悄悄在耳中塞了棉絮,看见晏修的龙纹下摆,他从摘出棉团匆匆行礼:“微臣见过陛下、昭仪。” “启禀陛下,从死状来看,初步判定女尸的死因乃是溺亡;且从膝上伤痕可推敲出,她于死前曾久跪过,至少不会少于两个时辰,才会留下如此痕迹;从尸首的腐烂情况以及着装来推测,她应该是死于去岁冬天。” 说到“久跪”一词,众人的目光又一次看向余欣。 溺亡? 张晚瑶心如擂鼓,段韵儿难道不是被活活冻死的吗,她不是已经没气了吗?怎么会变成溺死的? 为了确保她的尸首能沉入湖底,张晚瑶甚至命人拿铁链石块绑在她身上,难道她亲手杀死了一个尚有一线生机的人? 段姑姑和田尚宫也抵达相思殿。 只远远一眼,甚至无需上前仔细辨认,段姑姑和田尚宫都一眼认出那具女尸正是消失已久的段韵儿。 段姑姑虽然早已接受段韵儿或许不在人世这个事实,可当她亲眼目睹段韵儿泡得灰白的尸首时,还是忍不住默默流泪。 珍珍就站在她旁边,好心递给她一块手帕。 田尚宫更是直接走到仵作身边,跪在段韵儿的尸首面前,双手颤抖,伸出去却又不敢触碰,她脑袋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就真的是韵儿呢?韵儿是奴婢看着长大的。” 晏修命人将韵儿的尸首抬下去,做进一步检查,直接拉着祝思嘉迈进相思殿: “传朕旨意,追封宫女段韵儿为正五品尚仪,以女官之礼厚葬。田尚宫,召集尚衣局宫女速来相思殿。” 看来他是要在余欣的相思殿就地问审了。 谁都没想到,一个小宫女竟能引起晏修的如此重视,想来是因着段姑姑的缘故,他竟对自己太极宫中的心腹上心到此种程度。 这样的大事,一众妃嫔必然也要到场。 第128章 朕知道真凶 相思殿召集了尚衣局所有宫女。 晏修和祝思嘉并排坐在正殿主位,其余人坐在两侧。 无需晏修开口,就有宫女主动叙述段韵儿消失当日的行踪。 “那段时间尚衣局在为各位娘娘赶制冬装,奴婢记得,最先送出的冬衣是去往长乐宫去的,然后是未央宫。接着是送给杨长使、杜八子、方顺常,最后才是相思殿的余长使。” 田尚宫点头默认。 晏修:“为何不按位分顺序送?” 田尚宫解释道:“启禀陛下,除却特殊衣物需要按照位分顺序送,其余时间咱们尚衣局都听从太后娘娘从前的懿旨,按照距离远近送的,故而余长使才成了最后收到的那位。” 晏修并不关心后宫之事,只是随口一问。 尚衣局的宫女又继续陈情道:“韵儿失踪那夜,咱们刚离开相思殿不久,韵儿就说她身子难受。奴婢本想等她一起回尚衣局。谁知道她不忍奴婢受冻,执意要奴婢先走,她自己慢慢回去。” “谁知……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祝思嘉:“也就是说,韵儿姑娘最后现身的地点是相思殿?” 宫女:“正是。”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 余欣望向祝思嘉,脸色惨白,不断摇头。 祝思嘉眼神示意她不要紧张。 张晚瑶刻意引导:“臣妾近日可是听说,相思殿中的宫人们频频长吁短叹,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余长使有意苛责。” 方心月补充道:“今早臣妾在路上撞见的那名脸上有指痕的小宫女,莫非也是相思殿的?” 没等余欣这个一宫之主作答,跑去长乐宫告状的宫女就站了出来,跪在正中:“奴婢确实是相思殿二等宫女。” 晏修:“抬起头来。” 小宫女怯怯地抬起头,脸上的红痕已经开始泛青,能到这种程度,显然不仅仅是打了几耳光那般简单。 晏修看向余欣:“余长使掌掴宫女一事是否属实。” 余欣:“臣妾确实给了她两巴掌,但绝不会到这种程度。至于苛待宫人一事,臣妾万事自有贴身宫女云裳代劳,除她之外,臣妾并不熟悉相思殿内的任何宫女太监,何来苛待一说?” 杨泌雪叫道:“不管轻重如何,你动手教训她了,是也不是?” 余欣怒瞪她:“是又如何?妾身教训出言不敬的宫人,敢问犯了哪条宫规哪条秦律?” 那名小宫女立刻爬向晏修,不断磕头: “还请陛下为奴婢做主啊!奴婢一时说错了话,得罪了余长使,余长使便扬言要将奴婢宫外的父兄碎尸万段。” 而余欣殿内的一名小太监,更是见机跟着跪了下来: “事到如今奴也忍无可忍,还请陛下一同做主。奴只是失手弄脏了余长使的鞋,余长使便扬言要让奴像某些人一样溺死宫中!” 杨泌雪啧啧叹道:“真是没想到,陛下向来不过问后宫之事,今日若没有陛下出面,这相思殿的宫人们还会继续受欺压。” 张晚瑶故作一惊一乍的模样: “哎呀!那这么说,韵儿姑娘会不会也是得罪了余长使,才惨遭毒手。余长使,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话,竟让你这般动怒,甚至不惜取人性命?” 云裳听得又气又急,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澄清作证:“他们、他们根本就是血口喷人,我家长使的衣物从不让外人经手,怎么可能——” 晏修揉了揉眉心:“闭嘴。” 祝思嘉立即明白了眼前状况。 看来有人蓄意栽赃余欣,下了好长一步棋,甚至买通了她殿中这两名宫人,在这段时间不断散发她苛待宫人、杀心深重的谣言,就等着今日发酵。 而害她之人,自然就是害死韵儿姑娘的真凶。 余欣反倒冷静下来,不急不躁看向张晚瑶:“张充依是想知道他们怎么得罪我的?” 张晚瑶:“正是,万事必有因,妾身想知道这个因,也好看看韵儿姑娘这枚果……与余长使有没有干系。” 余欣拿出一枚玉坠:“此物乃是余家养子谢瑾年之物,妾身与谢瑾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入宫前早已私定终身。谁知天妒有情人,妾身亲眼目睹他身中数箭而亡,自此才封心入宫。” 这件事宫中谁人不知?只是余欣自己敢坦荡说出来,勇气可嘉,就不怕晏修为了君王颜面责罚于她? “今晨天未亮时,这满口谎话的贱奴未经同意,擅自闯入妾身的寝殿,说是要伺候妾身晨起。谁知她看到这枚玉坠,竟敢对妾身和陛下出言不敬,妾身气不过,这才给了她两耳光。” “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又从何处得知你在宫外还有父兄?我给你一个机会,说出背后指使你之人,留你一条活路。否则,你说的那些话难保你父兄项上人头。” 小宫女一听到余欣拿她父兄说事,陷入惊恐,但……她咬咬牙,继续嘴硬道: “奴婢不敢在陛下面前撒谎。” 余欣笑着收好玉坠,跪到晏修身前: “这贱奴说,臣妾带着这玉坠进宫,分明是在替谢瑾年守活寡,公然给陛下戴绿帽子。陛下说说,臣妾该不该罚她?” 晏修冷眼瞰向小宫女和太监:“拖下去,若不肯招半个字,乱棍打死。” 小宫女嚎啕大哭:“陛下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冤枉余长使了,还请陛下饶命——” 她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正殿之中。 晏修无意在此逗留,起身吩咐道:“余长使害人一事必定有人从中作梗,严查。在段姑娘之死一事未水落石出之前,宫中不得再议。” “余长使身为后妃敢公然携带故人之物,禁足三月。” …… 当夜歇下时,祝思嘉问晏修:“玄之既然知道余长使是被冤枉的,为何还要罚她。” 晏修亲了她一口,问道:“朕罚了蝉蝉的朋友,蝉蝉不开心了?” 祝思嘉:“是有点,虽说陛下的颜面大过一切,臣妾也明白其中道理,可臣妾就是觉得这样的规矩是否太会不公?” 简单来说,宫中除太后外的所有女人,甚至是整个大秦的所有女人,只要晏修想,就都是他的所有物。 作为帝王的所有物,是不该掺杂任何外男色彩的。 余欣敢当众认下这件事,晏修也该当众罚她,否则无法服众。 她敢直问他这世间的不公,晏修更喜欢了。 晏修解释道:“朕是在保护她,她是帝师之女,可太傅也同属外戚一派。杀害段姑娘的真凶,是张晚瑶。” 第129章 我只觉得那只鹰可怜 祝思嘉:“你怎么会知道?” 从他郑重其事的表情来看,不像是开玩笑。 晏修:“还记得前段时间,你准许张晚瑶出宫一事吗?” 祝思嘉:“我笨,你不妨直接把话说明白。” 晏修笑着向她解释了来龙去脉。 自太后离京起,晏修就更加盯紧外戚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而张晚瑶忽然回张家探亲一事更是来得古怪,安插在相府的探子自然会格外留意些。 张晚瑶回相府是去搬救兵的。 她得知宫中正在大力整改湖泊水池一事,自己杀人抛尸的行径迟早会水落石出,太后对她弃之不顾,她实在无力解决此事,故而想到回相府求救这个法子。 张相得知她做的事怒不可遏,但时隔多日,此事已无力回天。 祖孙二人召集门客连夜商议对策,最终决意东窗事发之时找人背锅顶罪,这些事自然被其中一位“门客”秘密禀报给了晏修。 “所以他们选中的替死鬼是余欣?” 祝思嘉问道。 晏修摇头:“余欣只是明面上那只替死鬼,真正的替死鬼另有其人。” 张相为张晚瑶谋划了两个法子,其一,便是趁宫人还未更换至相思殿前的湖水时,买通相思殿中的宫女太监,广泛散播她气性太大不好招惹的谣言。 若是此计无法成功当众污蔑余欣,即便是激怒晏修,让他匆匆盖棺定论给余欣定罪也行,这样就能掉其他人身上的嫌疑。 可若是此计不通又该如何?譬如今日之状,张晚瑶恐怕死活也想不到,余欣居然敢不要命地说出和谢瑾年那些旧情,以换自己的清白。 故而张相又给孙女另备上一计,那便是买通方心月的父母,以加官进爵为饵相换,让他们亲自说服方心月替张晚瑶顶罪。 晏修:“蝉蝉可还记得谁的出身最低?” 祝思嘉:“自然是方顺常,她的父亲不过京中七品小官,可我记得她不是与张晚瑶交好?” 看来做张晚瑶的朋友十分危险。 而且,方心月愿意为张晚瑶顶罪吗?单说滥杀宫女这一件事已足以让她打入冷宫,敢得罪余欣,更能直接要了她的命。 晏修:“交好之人不一定是挚友,就在今夜,方……方月的母亲已经借着探亲的由头入宫见她了,相信不出多时,方月就会站出来主动揽罪。” 他实在记不住这么多女人的名字。 祝思嘉:“所以陛下早就知道了这一切,暗中利用、操纵韵儿姑娘之死和余欣之困,再结合李大人死里逃生带回来的种种证据,准备对外戚下手?” 她看向晏修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质问。 看来,张氏一族掌控半个朝堂的时代,将彻底终结了。 晏修知道她在不高兴什么。 她在怨他知道真相后,没有第一时间为死去的韵儿讨回公道,没有替余欣解围;而是冷眼任由事态发展,他在幕后操纵着一切,操纵着每个人。 可他——与寻常男子不同啊。 倘若坐在这个位置上时时被感性操控,那他还能成为今时今日之晏修吗? 大秦的子民还会过上比别国百姓更为安逸富足的生活吗?大秦还会是万国来朝的承平盛世吗? 晏修神色不惊,捏着祝思嘉的下巴,毫不回避她的眼神:“蝉蝉,告诉我,去岁秋猎驯鹰大会上你是何种感受?” 祝思嘉仔细回忆去年的盛景,盛景之下是旁人无法看见的悲凉,她不知道晏修为何突然会问起这件事,她如实答道: “我觉得那只鹰特别可怜,我在北地时也见过天上的雄鹰。玄之常常御驾亲征,或许也在荒郊旷野亦或是深山大泽见过,碧空如洗,鹰击长空、张翅高飞的场景,那样的壮景如何不叫人动容?” “雄鹰本该是天上霸主,却因为人的一己私欲远离故土,被运到了万里之外国度上的马球场,任由他人猴戏,失去了自由,我只觉得悲凉。” 晏修耐心地听,温柔地抚上她紧皱的眉头:“原来蝉蝉看到的是这样啊。” “那我告诉你,我看到的是什么。” “你可知于阗位于何处?” 祝思嘉脸红道:“我……我并不关心,我只知道于阗在西域,从西京去于阗,要漫过崇山峻岭、大漠孤烟,方能到达。” 晏修:“不错,不过是个不足挂齿的弹丸小国,夹杂在大秦、北凉和羌人之间苟延残息。每年上供给大秦的、能拿得出手的不过只有玉器。” “于阗之外更远的地方又是截然不同的国度,那些临海国度之富饶广阔、繁荣昌盛也不输于大秦。那些人生得红发碧眼,肤色灰白,高才博学,住着的地方不叫城池叫城邦。” “他们有大秦没有的东西,同样,他们更需要大秦有但他们没有的东西,譬如丝绸、瓷器、茶叶这些在大秦最司空见惯的,到了城邦会卖出天价卖给他们的贵族。” “而于阗是大秦与他们之间其中一条商路的必经之地,若每年向往来秦商、异商收取高额过路费,于阗人便可不劳而获,高枕无忧。” “可那条商路大秦和北凉并非没有能力拿下,谁能拿下那条商路,谁就能控制整个西域。于阗夹杂在几个兵强马壮的大国之间,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倘若他们不屈膝讨好北凉和大秦,一旦打起来,对于阗人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落到北凉人手中,他们的男人会沦为奴隶,老人和小孩会被屠戮殆尽,女人则沦为……总之,于阗人想提防北凉,只能讨好大秦。” “你只看得了鹰,兴许没注意到于阗使者在马场上奴颜婢膝、使尽浑身解数只为讨好我的模样;也不知道于阗人为了让我高兴,抓那只鹰时牺牲掉了多少勇士。” “更不知道为了让那只鹰对我俯首称臣,他们日日以龙涎香驯化那只鹰,只为让它闻到我身上的龙涎香时,能下意识地服软。” “百年之前,大秦与周齐尚呈三分天下的趋势,甚至稍弱一头;可百年之后的今天,我想拿下周齐二国不过囊中取物这么简单。” “倘若我是昏庸之君,在马球场上指望靠一只鹰能保住一国子民的,就成了大秦。” “蝉蝉,你我身居不同的位置,肩负不同的责任,所见所思亦有不同。世间万事都难两全,更没有黑白对错之分,你我可以各执己见,但不必对立,你别厌我。” 第130章 陛下,求您救臣妾一命 “原来,是我太愚昧无知,目光太狭隘。” 祝思嘉从未想过,昔日驯鹰一事的背后竟还藏着诸多博弈,晏修更是愿意不厌其烦,从头到尾向她阐述地这么清楚。 他见过的、知道的东西可真多啊,祝思嘉由衷羡慕,哪怕她重新活过这一回,依旧没有办法站在他那样的高度去思考问题。 是她的眼界太小,只能决定她看到那些比之家国大义,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外戚一日不除,大秦就一日不得安宁。 祝思嘉听晏修提起过,张氏一族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多年。 北地百姓若无李卧云前去救济赈灾,落在外戚一党提拔的地方官员手中,更会民不聊生,恐怕半数都撑不过去年那个冬天。 而若想除去外戚,绝非一日之功,晏修只能静候时机将其一击毙命。 所以他等了这么多年,上提拔武将制衡外戚多年,下能广布眼线、四处搜寻罪证,能多一份将外戚打入死无葬身之地的力量,他都会紧紧抓到手里。 祝思嘉并无责怪晏修的意思,她知道身为帝王不能太过多情,可也不能太过无情、失了人性,同样会招致苍生浩劫。 她只是想在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世道,坚持那一点为数不多的公正原则。 可一切原则在帝王术面前都毫无作用。 她的坚守没有错,晏修的行事也没有错,错的是草芥人命、上不敬苍生鬼神下不仁民爱物的世家奸臣,错的是从不把宫女奴役的性命放在眼中的张晚瑶。 晏修没想到,他多说几句话就能让祝思嘉愁云惨淡。 夏日炎热,他怕祝思嘉嫌他太烫,又担心她会因这些事情伤神,便什么也不顾地抱着她: “你别多想,我从未觉得你愚昧无知,你想坚守的那些原则恰恰是我目前最无能为力的。论及风骨,蝉蝉才是这世间最难得的清风劲节之人,我自愧弗如。” “我向你保证,此事之后,我会做有史以来最闳识孤怀的皇帝,我们一起做流芳千古的圣君贤后。” 祝思嘉转过身面向他,笑得两眼弯弯:“时候不早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先睡觉吧。” 然后小声道:“我可不是什么清风劲节之人,我锱铢必较、我有仇必报。” 外戚一倒,太后就会重新集结各路势力谋反,燕王府也会参与其中。 晏行耍小聪明故意躲过这一劫,但祝思仪的死期将至了。 祝思嘉眼里登时泛起了光。 晏修读不懂这光,只当她是心情转好,他捏了捏祝思嘉的脸: “好,我记住了,祝思嘉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晏玄之对天发誓,今日开始再也不惹祝思嘉生气了,否则日后当心被她报复。” 祝思嘉:“你真讨厌。” …… 次日,太极宫。 胡顺海给晏修端上一碗参汤,关照道:“陛下,您都接连批阅两个时辰的奏折了,歇歇吧。” 晏修无动于衷:“才两个时辰,无妨,参汤端下去,晚膳朕去长乐宫用。” 正殿外忽然传出小太监说话的声音。 “方顺常您先回去吧,陛下还在处理政事,没功夫见您呢。” 方顺常?哦,就是那个要替张晚瑶顶罪的。 晏修放下笔,示意胡顺海放人进来 他倒是要看看,张相让她的父母教了她什么顶罪的说辞。 方心月走进正殿,扑通一声在晏修桌前跪下:“陛下,求您救臣妾一命吧。” 晏修斜着身子,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缓缓活动酸乏的手腕:“朕救你?” 莫非他算错了,她竟不是来太极宫负荆请罪的。 方心月缓缓抬起小脸,她流了一夜的泪,一双漂亮的眼睛哭肿成两颗核桃,怎一个凄然了得,晏修这下更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陛、陛下可否让宫人,回避一二。” 看到晏修这张脸,即使再如何俊朗好看,让方心月无比仰慕,可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和没有弧度的嘴角总让她心底犯怵。 正殿里的宫人迅速退下,只余胡顺海这一个心腹。 晏修抿了口茶,扬声问道:“方月,你有何话要说?” 胡顺海在一旁小声提醒:“陛下,方顺常叫方心月,您若是叫不对……下次还是继续叫她的位分封号吧。” 说得好像位分他也记得住一样。 被晏修这么一叫错名字,方心月更紧张了,跪下半日哭了半日,一个字也没往外说。 晏修清了清嗓子:“朕时间有限,你若不说便打道回府,不要浪费朕的时间。” 方心月急忙哭道:“臣妾说、臣妾说。” 她老老实实将昨日方母进宫找她夜谈一事说了出来。 原来方心月家中还有个游手好闲的哥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加之方父官阶太低,多年都不曾升迁,导致他这个哥哥也没有门道能踏上仕途。 方家本以为自己的女儿一朝进宫得了盛宠,能助方家平步青云,可没想到方心月进宫这么久了还只是个小小的顺常。 眼看着方家即将破落,张相私下秘密带着大额钱财珠宝,会见了方心月的父母。 他承诺方家,只要说服方心月替张晚瑶顶罪,认下谋害段韵儿、栽赃嫁祸余欣一事,不仅方父能在晏修面前得到美言,升至正五品刑部郎中令,方心月的哥哥也能接任方父现在的从七品左补阙一位。 这对于方家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只需要牺牲她这个女儿就好。 方母进宫劝了她一夜,方心月哭了一夜。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沦为父辈手中的棋子,不甘心做自己废物哥哥的垫脚石,更不甘心替张晚瑶顶罪。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不单是打入冷宫这么简单,晏修生平最厌恶别人算计他。 若是让他知道眼皮子底下居然生出了这么多事端,还敢算计他老师的女儿,治她个欺君之罪让她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思来想去,方心月决定赌一把,横竖都是一死,赌输了死远比带着骂名枉死痛快。 方母到底是她母亲,心疼她这个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自然是不忍心见她去赴死的。 方心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方母回家说服方父,将此事秘密检举给晏修,将方父手中外戚一党的罪证和赃物上呈给晏修,以明哲保身。 而她自己则直接跑到太极宫,揭露张晚瑶这个杀人真凶。 第131章 张氏一族的辉煌,结束了 方心月顶不顶罪并不重要,晏修已手握张家草芥人命的证据。 可若是方家倒戈,当众揭露张氏的罪行,意义就非同一般。 看来她才是方家最聪慧狠辣之人,生死关头居然能思考出如此自保的方法,甚至不惜产生让父亲背弃旧主的想法,拼死一搏。 方心月伏身跪着,只微微抬起眼眸观察晏修。 她读不懂晏修脸上的情绪,不知他是在考虑让她生亦或是让她死,印象里远远见到他的那寥寥几面,他都姿貌端华,神圣矜贵,不可亲近。 这样于她而言生死攸关的关头,晏修竟还颇为闲适地倒了一盏茶,不疾不徐饮下道: “朕会命人将你父亲请进宫,你的生死成败,皆由他在朝堂上的一言一行决定,你当真不悔?” 方心月咬咬牙,磕头谢恩:“臣妾不悔。” 她再笨也明白,晏修要把父亲拉拢进新党阵营以指控旧党,这条活路她终于走成功了。 …… 方心月出太极宫一到时辰,方宅就有宫人造访。 方母今晨回家将方心月的意向告知于方奇时,还换来他一阵辱骂。 在他眼中,外戚还能再风光几年,晏修现在的重心在于吞并周齐二国,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对旧党下手? 等他和儿子爬上位风光几年再倒戈不迟,何必现在就急于得罪张相? 故而他还是固执己见,执意要送方心月送死,以谋得他和儿子的大好前程。 可宫中来人请他去太极宫与晏修一见时,方奇吓得汗毛直竖,方心月竟当真有胆量先去晏修那里告了状! 当真是孽女! 如今就由不得他选择了。 若晏修能一举打击外戚,他自会顺利从泥沼抽身,从此跻身新党阵营;若晏修没有拔掉张家,势必会激怒张相,进而第一个拿他开刀报复。 思来想去,方奇拿上一个几寸大小的匣子,随着太监一齐进宫。 方奇还是第一次进太极宫正殿,刚迈过门槛,见到同现身于正殿中一袭雪衣的李卧云时,更是骇目惊心。 张相不是说李卧云已经遇难死了吗?就连鸿胪寺卿这一职位也被晏修找人填补上了。 可李卧云现在居然好端端地出现在太极宫。 若是说出门前方奇还在忐忑今后的命运,在见到李卧云时,他明白了一切。 看来这位陛下的手段远被张相低估了。 方奇此刻无比庆幸方心月的大胆举动,她赌赢了,不仅仅是为她自己,更是为了方家上下的人头。 他当真得了个好女儿! 李卧云浅浅扬着嘴角,优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方大人,许久不见。” 方奇连忙行礼回道:“下官失礼,竟让李大人先向下官行礼,还请李大人恕罪。” 李卧云:“李某现在不过一届庶民,鸿胪寺卿已是前尘往事,方大人不必紧张。” 更让方奇吃惊的,是随后赶到殿中的湘王晏为。 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湘王这种混世魔王来太极宫作甚? 晏为草草免了方奇的礼,一屁股坐到李卧云对面的椅子上,翘着腿,随手从袖中甩出一本账簿放到桌面槽道: “也不知道这群护龙卫是不是顿顿都吃金银玉石,这个月厌雪楼的开销比上月还多了一倍!” 厌雪楼?莫非湘王就是大名鼎鼎的厌雪楼楼主? 今日所见已彻底颠覆了方奇的认知。 方奇震惊之余,晏修步履如飞走进正殿,众人起身行礼,他冷声道:“诸位爱卿免礼。” “朕相信今夜叫你们前来太极宫一聚,你们也明白朕所谋为何。” 李卧云开门见山,看向方奇: “明日,方顺常会在后宫众人去长乐宫请早安时,指控张充依杀人一事;而后日早朝,则需要方大人出面作证张相向您行贿买命一事。” 方奇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应该的,应该的。” …… 出了太极宫,方奇腰也不酸腿也不痛了,甚至亢奋得满面红光。 他不必再看张相的脸色行事,更不必和别人去分那些残羹剩饭。 后日朝堂之上,他不仅会被免去同为外戚党的罪,还会被晏修亲手提拔为正五品郎中令,他的儿子会坐上他现在的职位,他的女儿也会晋位为良人。 方心月在后宫指控张晚瑶,他就在前朝揭露张相,加之李卧云和厌雪楼手中的种种证据,张氏一族的辉煌彻底结束了。 太极宫内,晏为围着李卧云连连道喜:“恭喜李丞相,贺喜李丞相。” 李卧云攒眉:“王爷慎言,微臣现在还是‘已死之人’。” 晏修虽有那个封他为相的想法,可还没落实,当着晏修的面,晏为就敢这么打趣他。 原以为晏修会对此颇有微词,但他今夜心情好,甚至亲手捏着小鱼干喂猫逗猫: “朝堂大换血后,半数就都是年轻人了,甚至连朕这个皇帝,相较高祖与文帝都略显稚嫩。” “一个以年轻人为主的帝国朝堂,空古绝今,诸位爱卿可有信心?” 晏为和李卧云一齐答道:“臣等愿为陛下、为大秦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 次日清晨,长乐宫。 大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朝堂上并无多少要事能报。 晏修今日下早朝的时间比平时早许多,来长乐宫时,正好赶上后宫众人进长乐宫请安。 免去行礼后,晏修径直穿越人群走近祝思嘉,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在主位上。 平时能见到他的机会实在太少,今日他忽然现身长乐宫,杨泌雪等人暗暗懊恼,早知道今日就该打扮得漂亮些来请安的。 祝思嘉给晏修递去一盏茶:“陛下今日怎么得空来后宫看姐妹们请安啊?” 她有时晨起得早,面部会略带浮肿,却不影响她姝色照人,反倒会在她的艳丽里添上不常见的娇憨。 晏修接过她的茶,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朕闲来无事,就来看看蝉蝉是如何管理后宫的。” 话音刚落,座下的杜羡就噗嗤笑出声:“没想到昭仪娘娘的小名还怪好听的,叫婵婵。” 珍珍眨巴着眼:“哪个蝉?外面叫着的那个蝉吗?” 余欣被禁足,未能出席,自然没人替杜羡解围,杜羡只能用没有多少墨水的脑子飞速思考解释道: “哪有?肯定是婵娟的婵。” 晏修眼中寒光乍起:“杜八子言行无状。” 今日叫祝思嘉的小名时,竟是忘了还有这么多外人在场。 第132章 张氏废为庶人 祝思嘉连忙转移话题: “陛下,臣妾还在犯困呢,也不耽误姐妹们的时间了。夏日炎热,让她们赶紧请完安赶紧回去吧。” 杜羡幸灾乐祸地吐了吐舌头。 后宫无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个宫里想种点什么树,那个宫中想要什么料子做些什么衣服打赏宫人,用度多少,预算多少,都让晏修听得眼皮犯乏。 也不知祝思嘉平时都是怎么熬过去的。 直到众人无话可说,欲要散场的模样,晏修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看向坐在最尾端的方心月。 张晚瑶也将目光瞄向她。 方心月走上前,双膝跪地:“臣妾还有事要报。” 祝思嘉:“方顺常但说无妨。” 方心月:“臣妾要告发张充依虐杀宫女、抛尸湖底之事!” 殿内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张晚瑶更是拍案而起,柳眉倒竖,指着方心月破口大骂: “方心月,你一个小小顺常竟敢公然出言污蔑于我!你可知你犯的是欺君之罪?” 张晚瑶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今日来长乐宫请安前,方心月不是哭哭啼啼地同意替她顶罪了吗?怎么现在出尔反尔! 方心月被张晚瑶一凶,哭得梨花带雨,爬到祝思嘉脚下: “陛下,昭仪娘娘,臣妾所言句句属实,还请你们为臣妾作主啊。” 祝思嘉摸着她的肩头安抚她:“你别急,本宫自有分辨能力。张充依,陛下面前怎可如此失礼?给本宫坐下!” 回看晏修,依旧是一副不露山水的表情,冷眼注视着殿中一切,仿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喜怒无常的帝王固然令人生畏,可晏修这种事事淡漠不走心的,更让人如置身冰窟。 张晚瑶死死盯着方心月,一双美眸已经激动又隐忍到充血泛红。 原本坐在她一侧的杨泌雪听说她杀人一事,默默将椅子往上首位置挪动几分。 方心月的情绪被祝思嘉等人安抚冷静下来,才缓缓讲述自己被张家威胁替张晚瑶顶罪一事。 只不过方父方母到她口中,就变成了护女心切、不愿与外戚同流合污的慈父慈母。 方心月捏着手帕哭诉:“此事事关重大,臣妾与方家自知人微言轻,可不敢轻易污蔑丞相府的名誉,臣妾更不敢欺瞒陛下。思来想去,臣妾哪怕是一死也要将事情的真相告知后宫。” 晏修:“你父亲朕自会召见,当下先让昭仪处理好段姑娘之死一事。” 方心月让宫女叫来人证。 张晚瑶见到那群杂务宫女时,吓得身形不稳,差点从椅子上跌落。 方心月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小顺常,怎么会这么精准地找出当初被她罚跪的那几名宫女的?事到如今她才明白,方心月背后定是有人相助! 她绝望地看向祝思嘉,又看向晏修,看向殿中在后宫有一席之位母家强大的人。 究竟是谁出手相助? 没留给张晚瑶太多喘息的时机,小宫女们就跪在地上哭作一团: “启禀陛下、娘娘,去岁冬月时奴婢们被尚为美人的张充依叫进了未央宫,一同前去的还有尚衣局的段姑娘。” “张充依当时说,谁叫我们生得像祝昭仪,陛下多看了我们几眼,令她厌烦。” 晏修:“这就是她罚跪你们的理由?” 他也没看出这几个宫女哪里和祝思嘉长得像了,更何况,他多看谁几眼少看谁几眼,不都是正常的? 小宫女:“当时段姑娘就跪在奴婢身旁,她进未央宫时就表示自己不适,可张充依并未放过她,反而命嬷嬷压着她跪。直到段姑娘晕过去,倒在奴婢怀里没了气……” “事后、事后张充依严查奴等的户籍情况,让奴等死守严防此事,否则便会家破人亡。” 张晚瑶见事情败露,再也瞒不住,跪在晏修面前,扒着他的膝盖认错: “陛下!臣妾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如此大错,臣妾不是有心的陛下!” “臣妾自幼爱慕于您,一心都想嫁进宫陪伴您左右,可真等到这么一天的时候,却连您的面儿也见不着!臣妾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才将怒气发泄在宫婢身上,臣妾只是想给她们点教训,没想过要害人。” 晏修拂开她的手,下意识地擦拭膝盖,此举更是刺痛了张晚瑶的心。 “早听闻张充依在相府时就张扬跋扈。”晏修一手撑着脑袋,斜眼看她,“张相教导无方,朕绝不会轻饶,你知道依照大秦律令,权贵以势凌人以致百姓殒命,该当何罪?” “而你身为后宫嫔妃,更是视秦法于不顾,公然在后宫肆意杀人,还妄图栽赃陷害余长使,死罪难逃。” 听到“死罪难逃”四个字,张晚瑶头晕耳鸣,任何声音都听不进去了,晏修高大的身影在她眼中幻象重叠。 晏修道:“不过念及张相和张氏一族的功绩,朕可以免你一死。昭仪拟旨,即刻起将张氏废为庶人,杖责五十,打入冷宫。” “余长使无辜蒙冤,解除禁足,晋为美人。” “方顺常不畏强御,晋为良人。” …… 杜羡和珍珍并肩走出长乐宫。 珍珍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大秦皇宫可比我们北凉王宫都可怕数倍,我父王那些女人哪像你们大秦女子麻烦,害人都是正大光明地害的。” 杜羡见惯了大风大浪,但今日情景也不免让她心有余悸,她不忍去听张晚瑶被行刑的声音,自言自语好奇道: “没想到陛下居然会罚得这么重,虽说陛下一向奉行依法为治,可张家……本以为打入冷宫还不够,竟还要杖责五十。” 军中男子皮糙肉厚的都经不住这顿打,更何况是细皮嫩肉的张晚瑶? 唯一的可能,那就是时机成熟,晏修已经不畏张家了。 珍珍悄声道:“我也觉得罚得太重了,不就是打死了一个奴婢?在我们北凉,弱者是没有资格得到强者的保护的。” 晏修果然是个臭名昭著的暴君。 杜羡捂住她的嘴:“嘘——这不是重不重的问题,这是我们大秦的国之根本。大秦不像你们草原人讲究弱肉强食,在我们这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长乐宫里的晏修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祝思嘉替他脱下外衣:“你着凉了?我替你把衣服穿上。” 晏修握住她的手腕:“蝉蝉认为,朕罚得重吗?” 毕竟张晚瑶是个弱女子。 祝思嘉摇头:“作恶之人不该分男女老少,罪有应得,若无律法规束,人间岂不乱了套?” 第136章 碎玉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朱雅只觉得他冒犯。 男人对女人视同物品般的打量本就令人不适,即便晏为长得比绝大多数男人都好看,但这也不是他可以高高在上点评她的理由。 更不适的还有他的身份,上位者与生俱来的那种理所应当,让她厌烦。 朱雅无语道:“王爷若没有什么需要我服侍的地方,我先告退。” 晏为叫住她:“等等,本王夸你呢,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朱雅懒得和他解释这么多,她再和晏为共处一室下去她就要窒息了。 今日是她倒霉,偏偏就遇上晏为这个讨厌鬼。 晏为看出她的不高兴,也是,曾经一个三翻四次想置她于死地的人,忽然跑来夸她好看,任谁也不舒服。这么想着他就理解了朱雅,便委托朱雅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把碎玉给我叫来。” “碎玉?”朱雅吃惊,“你、你怎么会?” 晏为擦了擦手上的油渍:“我怎么会认识他?我怎么就不能认识他了,他可是厌雪楼天字七号护龙卫,我认识他很奇怪?” 朱雅当场石化在原地。 没想到碎玉竟然是他派进百味斋的奸细! 她就说,为何碎玉最开始出现在她面前时,出现得这么巧合! 好啊,她和祝思嘉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被晏修知道就不说了,晏为竟然还这么戏耍她们二人,她们的生意做得清清白白,百味斋等产业有什么好调查的必要? 朱雅黑着脸走出雅间,朝楼下柜台处的白掌柜问道:“白掌柜,碎玉他人呢,让他给我滚出来。” 白掌柜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吼,手中算盘差点砸落在地,半晌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碎玉”是谁,竟能将二当家的得罪成这样。 朱雅彻底没了脾气:“就是那个被大当家的改名叫醉玉的,姓裴那个。” 晏为噗嗤一笑,没想到祝思嘉竟还给碎玉重新赐了个名。 白掌柜:“小裴啊,他今日去东市窈娘那边对账了,得待会儿才能回来呢。” 朱雅气得叉腰:“对账这么重要的事竟交给他做?” 那百味斋每个月的营收情况,岂不被晏为掌握得清清楚楚? 半个时辰后,一袭青衣打伞归来的碎玉终于回到百味斋,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窈娘母女。 他看到朱雅时神色略有闪躲,但还是正常同她打招呼道:“见过二当家,二当家的今日怎会有空来百味斋?” 朱雅冷哼:“装?你继续给我装?” 碎玉一头雾水,并不怀疑朱雅知道了他的身份。 晏为推开雅间的门,倚着栏杆,摇了摇扇子:“碎玉,她都知道了,上来吧。” 雅间内。 碎玉单膝跪在晏为身前。 只余下他们二人时,晏为一扫方才的轻松松弛轻扬,面无表情看着碎玉:“本王若不来,你是不是想在这百味斋待一辈子?” 两三个月前他早就想来百味斋把人抓回去,奈何那时晏修一心对付外戚,他也四处奔走,竟将此事忘了。 碎玉垂首:“属下不敢。” 晏为:“本王是怎么和你说的?你竟敢忘了自己的身份,我看你在百味斋过得可是相当滋润啊,真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一份子了?” 碎玉:“属下知错。” 晏为话说得重了些,可想当初他虽贵为皇子,却也是要和碎玉等人一同接受厌雪楼的训练,抛开这层身份,他和碎玉白珩等人的关系,更像是并肩作战的朋友。 “你若真知错,认错的第一步,便是今日当着百味斋上下所有人的面跟着我回去。” 他看得出来碎玉对此地的留恋。 作为一个护龙卫,他产生了不该产生的情感,这种情感无关风月更无关男欢女爱,只是一种最纯粹的对家的依赖。 晏为要他及时止损,把装有飞鱼服的包裹和绣春刀一并扔给他:“换。” 碎玉紧紧捏着多日未着于身的衣服,咬牙道:“属下遵命。” …… 窈娘和朱雅还在大堂里说话,朱雅今日心事重重,没多少心思听窈娘的汇报,就连逗她女儿皎皎时都有些力不从心。 “二当家,您今天怎么了?”窈娘拿出账本,亲手指给她看,“五六两月的盈收可是翻了好几倍,奴家估计当今西京城内,没有富商是您的对手。” 朱雅勉强一笑:“窈娘,裴公子此人如何?” 窈娘面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红:“裴公子当然是……极好的,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可她是那个襄王,碎玉才是那个“神女”。 朱雅:“此话怎说?” 窈娘叹息道:“您也知道我与小女的情况,原本我以为我这辈子就那样了……可直到裴公子的出现,我才发现这世间居然有玉一般的人儿。” “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更不忍心叫他一个年轻公子给皎皎做后爹,可相思催人老,我怕我再不下手,就当真与他错过了。上个月我便向他表露心意,谁曾想,他只是把我当成姐姐,对我、对皎皎的那些好,也只是出于怜惜。” 朱雅咬牙切齿骂道:“王八蛋。” 窈娘:“不至于不至于,裴公子他只是不喜欢我,能有什么错?” 朱雅指了指一袭飞鱼服现身在楼梯口的碎玉:“喏,你被他骗了,咱们都被他骗了。” 窈娘看到那抹红和锃亮的绣春刀时,双唇剧烈颤抖:“裴、裴公子。” 皎皎也亲切地叫道:“裴哥哥!” 碎玉冷着脸,并不搭理她们。 晏为跟在碎玉身后,见着窈娘母女时,将扇子轻轻搭在皎皎头顶上:“这里没有什么裴哥哥,只有厌雪楼的天字七号护龙卫,大名鼎鼎的美男子,碎玉。” …… 晏为进宫时,太极殿中只闻阵阵诱人香气,而祝思嘉竟和晏修君臣二人相处得分外和谐。 可惜他在百味斋吃得太撑,无法在这里一饱口福。 晏为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向晏修和祝思嘉行礼:“见过皇兄、皇嫂。” 祝思嘉每次看到他都不愿再笑了。 晏修更是狠狠瞪他:“你今日好端端地发什么疯?跑去百味斋干什么?” 晏为有些委屈:“皇兄,臣弟是在办您交代之事,您不是让臣弟替皇嫂挑个护龙卫做贴身侍卫吗?” 祝思嘉:“何时的事?” 晏修居然又没告诉他。 晏修心生不妙:“你挑出来了?” 晏为:“不错,臣弟思来想去,碎玉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第137章 今日起,碎玉就是昭仪的贴身护卫 祝思嘉:“碎玉?哪个碎玉?” 这世间她只认识一个碎玉,而且还是被她改名的碎玉。 晏为口中的碎玉不会就这么凑巧吧? 祝思嘉怛然失色,晏修和晏为的手居然真的伸进了百味斋…… 她正在烦闷之时,碎玉走进正殿,跪于众人跟前行礼: “属下见过陛下、娘娘、李大人。” 他有意低着头,可他面上那道令人过目不忘的疤,早就被祝思嘉铭记于心。 他的眉眼几乎快要被碎发尽数遮挡,但只听他的声音,祝思嘉也能立刻识别。 “你根本不姓裴,对不对?” 祝思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之被晏修等人监视的恐惧,在半年前,她亲自给眼前之人重新赐名、鼓舞他勇敢立身于人间的行径更让她尴尬。 恐怕那时的碎玉,在暗暗嘲笑她这些天真幼稚的举动。 而这也能解释为何晏修带她去百味斋时,看到碎玉的奇怪举止。 原来他都知道,他一早就知道了。 碎玉将头埋得更低,仿佛又回到他和祝思嘉初见那刻:“属下并非有意欺骗娘娘。” 晏修暗暗给了晏为一脚:“还不给你皇嫂好好解释一番?” 他可不希望祝思嘉又误会些什么,晏为搞出来的烂摊子,凭什么要他来莫名其妙地来收拾? 晏为和碎玉跪到一块,看向祝思嘉诚恳道: “皇嫂对不起,您一定会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臣弟此前对您的多番冒犯,还望您不计前嫌。” 祝思嘉冷脸:“碎玉是你安排进百味斋的?” 晏为:“是,臣弟一人所为,与皇兄无关。” 祝思嘉气得牙痒痒,但不敢发作,只能咬紧后槽牙:“为何?” 晏为:“臣弟脑袋有疾。” 祝思嘉被他气得哭丧着脸,竟是拿他没有半点办法:“是因为自秋猎起,王爷一直没有打消过对我的怀疑吗?” 晏修强忍住笑意,这还是第一次见祝思嘉发这么大的火,可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像极一只被惹生气的炸毛小猫。 晏为认真认错道:“对,皇嫂也知道臣弟是厌雪楼主,厌雪楼所做的一切事皆是为了皇兄。就算皇兄不让我做的事,我也会去做,所以才……” 祝思嘉:“我不想知道。” 晏为干咳两声,继续道:“不瞒皇嫂,臣弟与皇嫂初识时总觉皇嫂城府深沉,加之皇嫂的出身难免令臣弟介怀,故而臣弟才出此下策,命人监视皇嫂。” “皇兄再三警告过臣弟,臣弟却依旧固执己见,皇嫂你千万不要误会皇兄。” “事到如今,臣弟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碎玉在百味斋潜伏了这么久,他已如实将百味斋见到的一切告知臣弟。臣弟方知,皇嫂骨子里便是一个善良博爱之人,绝非惺惺作态的伪善之辈,能担得起一国国母的荣耀。” 晏修及时打住他,免得他又说出些什么不着调的话:“够了,你既然要给你皇嫂道歉,光是动动嘴皮子是不够的,得拿出更多的诚意来。” 晏为捂紧钱包:“皇兄,臣弟是清官。” 晏修:“……此事交由你皇嫂定夺,你自己想办法取得她的原谅。” 祝思嘉想也没想就答道:“王爷既然想道歉,那便去百味斋做上半年义工吧,在此期间,你不能对任何人摆皇室的架子。” 达官显贵常光临百味斋并不稀奇,可若是晏为在百味斋做义工一事传出,定会让无数好奇的百姓争先恐后。 更何况晏为生得好看,光是往店里一站,便能引来无数小姑娘。 她的看板郎没了一个,总得要叫晏为顶替上。 一旁默默看戏不说话的李卧云,看向晏为的目光中都带上了几分戏谑。 晏为属实拉不下脸,他平日里是做出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不假,可真要他放下身段去百味斋里当跑堂小厮,他千百个不愿意。 晏修却觉得祝思嘉罚的好,他颇为赏识:“还是蝉蝉聪明,知道怎么磨他。湘王是该好好历练一番了,免得一天到晚疑神疑鬼。” 晏为替自己争取道:“别呀皇兄,倘若臣弟去了百味斋,厌雪楼的事交由谁负责?” 晏修:“自然有白珩接手。” 他顿了顿,仔仔细细又将碎玉看了一遍,才问晏为: “这么多护龙卫,你为何要挑碎玉来给祝昭仪当贴身护卫?” 晏为解释道:“碎玉各项考核在护龙卫当中都是名列前茅的,尤其以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和暗器著称,更何况……何况碎玉与皇嫂有这么一层渊源,相处起来会比其他护龙卫更为容易些。” 祝思嘉:“陛下,臣妾不需要贴身护卫。” 晏修这么多疑,再在她身边放个姿色上佳的护卫,岂不更让她举步维艰?且说得好听些叫护卫,说得难听些又是替晏修监视她的。 “还记得朕允诺你之事吗?”晏修浅笑,“朕说过的话,从没有一句是不作数的。” “朕答应了你每月出宫两次,就绝不会食言。” 祝思嘉这才回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如今西京的天变过了,他是时候履行他的承诺。 晏修怕她不放心,当众宣告:“碎玉听令。” 碎玉:“属下在。” 晏修:“即日起,护龙卫碎玉逐出厌雪楼。从今往后,你就是祝昭仪的贴身侍卫,只能听从她一个人的命令,事事以她为先,必要时更要以命护主,你可明白?” 祝思嘉等人皆是一愣,晏修这是明晃晃地告诉碎玉,即日起他该易主了? 晏为伸手肘了肘他,须臾,碎玉答道:“属下遵命。” 离开厌雪楼,对任何一个护龙卫而言皆是前路茫然,护龙卫中有身死异乡的,也有被排查清除而枉死的,却从未有过一人像碎玉这样,直接被剔除护龙卫队列。 意味着今后他再无任何晋升机会。 晏修给碎玉在长乐宫附近安排了一个新房间,令他三日之内从厌雪楼搬进去。 至于祝思嘉那边…… 碎玉可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祝思嘉都见识过他这样的男人了,碎玉再好看,也无法影响二人之间的感情。 碎玉脱下飞鱼服外衣,先跟着祝思嘉回长乐宫了。 二人走远后。 晏修冷凝着眼眸,盯得晏为处处不自在,他道: “你就一定要把最好看的挑给她?” 晏为尴尬一笑:“哪里,碎玉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皇嫂会喜欢他?皇嫂肯定是喜欢您这种气宇轩昂顶天立地的啊!” 第138章 那群纨绔子弟分外棘手 时值七月,雨季接近尾声,今年最热的那几日已经过去,西京的余夏可谓无比舒服。 虽出宫心切,但祝思嘉还是在宫中待到雨停时才选择出宫。 雨天外出总让她不安。 临出宫前,她特意换了件淡雅常服,便是连眉都未描一下,极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与朱雅结伴同行。 二人刚到长乐宫大门,一袭黑金劲装的碎玉也现身于此。 他左手提刀,右手捏一把长伞,今天的日头虽不算毒辣,却也在他脸上晒出一层薄红,像极一块浸于血中的玉。 见到祝思嘉时,他握刀的手微微一颤。 碎玉似乎在此地等候许久。 这段时间祝思嘉都在长乐宫活动,碎玉并非太监,自然不会无故出现在她眼前打扰她的兴致,一听说她今日决定出宫,他的身影才再度出现。 祝思嘉再见到他时,心中早就没了气。 她原是最讨厌被人欺骗的,可转念一想,这一世她自己也骗了旁人尤其是晏修许多,便暗暗将此事一笔勾销了。 而朱雅见到碎玉时,甚至热情地同他打招呼,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是认识多年的挚友。 碎玉脸上不自然的红愈发明显:“见过娘娘、朱姑娘。” 阳光下,他的瞳色异于常人,浅浅的茶色似一对通透的琥珀,这对琥珀瞳膜上带了点点小心和好奇。 碎玉分外疑惑,为何祝思嘉和朱雅没有因为百味斋一事怪罪于他。 祝思嘉和朱雅坐上马车,碎玉则顺便充当今日车夫,驾马驶向宫外。 马车内,朱雅低声和祝思嘉说道:“娘娘,您觉不觉得碎玉和别的护龙卫很不一样?” 祝思嘉淡淡道:“他已经不是护龙卫了,自然不一样。” 朱雅摇头:“奴婢说的不是这个,奴婢是觉得他的眼神很不一样。偶尔遇见别的护龙卫时我观察过,一个二个都是死鱼眼,没有一点光,看着怪吓人的。” “可碎玉那双眼睛可真好看啊,他就算是盯一头牛都显得无比深情,是他全身上下最像女孩子的地方了。” 祝思嘉觉得朱雅说得有道理,碎玉在她们二人面前明显还带着局促,她便刻意提高了音量: “朱雅,你为何与碎玉这般熟络?你难道就没有因为百味斋一事疏远于他?” “怎么会?”朱雅立即领会了祝思嘉的意思,拔高了嗓子,“我要是有湘王这样的上司,哪天他命令我吃屎都不足为奇。俗话说得好,奴才何苦为难奴才,碎玉不也是身不由己吗?只怪他倒霉接到了这个任务。” 碎玉耳力过人,隔着厚厚的马车门,两个女人的谈话也一字不落落入他耳中。 二人正大光明地说晏为坏话,按理来说,他现在不是护龙卫也不该笑的,但他还是没能克制自己的嘴角向上扬。 …… 祝思嘉今日不去百味斋,而是去驰香堂,驰香堂掌柜只认识朱雅,从未见过她这个名义上的大当家。 在窈娘家对账时,碎玉常常与马掌柜打照面,昔日百味斋小厮摇身一变,成了大当家身旁的护卫,倒也不显得奇怪。 碎玉找地方将马车停靠好,轻叩车门:“大当家、二当家,驰香堂到了。” 祝思嘉戴好帷帽才走出马车。 从前她在燕王府时眼熟她的人不多,可在勋贵云集的秋猎上她大出风头,难免不会有人记住她的脸。 听朱雅说驰香堂的常客多是京中贵女,她更要事事谨慎小心。 祝思嘉双脚一沾地,碎玉便撑伞站到了她身后。 她哭笑不得:“碎玉,我戴了帷帽的,不用打伞。” 碎玉好不容易白回去的脸又迅速红了起来:“属下冒昧。” 他收伞时,朱雅从他身边经过,对他吐舌取笑道:“小呆子。” 现在正值正午,店里客人不多,驰香堂马掌柜热情接待了几人,她看到站在门外的碎玉时,纳闷到猛摇动着手中团扇: “嘶——外面那个站着的小白脸,就是大当家的侍卫?” 祝思嘉的声音隔着帷帽传出:“不错。” 马掌柜又道:“可奴家怎么觉得,他长得跟百味斋那个裴公子这么像啊?” 只是这二人的气质判若两人,外面的玉面侍卫衣服料子更好,姿势也更为英挺,比裴醉玉好看很多。 朱雅笑嘻嘻地撒了个谎:“他就是裴公子啊,大当家的知道他身手好,这才将他调至身边呢。” 马掌柜恍然大悟,她以为祝思嘉还未婚嫁,便打趣道:“我看裴公子不仅身手了得,更重要的是他生得好,才得了大当家的垂青吧?” 西京贵女圈子流行养面首,甚至还流行以彼此面首互相攀比的风气,马掌柜理所当然地认为碎玉是祝思嘉养着的。 祝思嘉急忙澄清:“不是的,马掌柜慎言,妾身已经有夫君了。” 马掌柜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子:“看我这欠儿了吧唧的嘴,大当家的别往心里去啊。侍卫好,就是该多来点裴公子这样的人,往驰香堂外一站,吓吓那些个纨绔子弟。” 祝思嘉:“纨绔子弟?” 马掌柜无奈道:“不瞒二位当家的,近些日子驰香堂生意冷清了许多,皆是因为那些纨绔子弟。” 原来城内纨绔得知西京城年轻姑娘都爱往驰香堂跑,隔三差五便来驰香堂蹲守,等看见自己中意的,无论对方身份高低,也要上前骚扰一番。 许多姑娘受不了此事,宁愿用那些次一品的胭脂,渐渐地便不来驰香堂了。 马掌柜不是没想管过此事,可那些纨绔子非富即贵,哪里是她敢得罪的人?况且人家一没砸店二没在店内闹事,驱赶人家也没个正理。 整个六月都不算太平,朱雅就也没怎么外出,没成想驰香堂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祝思嘉当即吩咐她:“你去龙虎堂挑几个身手好的练家子,即日起天天守候在外。” 马掌柜:“龙虎堂?听说那里要价很高啊。” 祝思嘉笑道:“无妨,马掌柜的生意最要紧。” 龙虎堂也是朱雅置办的镖局,只是与那几大店铺分开经营,马掌柜自然不知道。 她和马掌柜又交谈了会儿,两个人肚子都空空作响,马掌柜便热情邀请祝思嘉和她就地找个酒楼解决午膳。 祝思嘉刚往门外迈出腿,忽然,不知从何处钻出一群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将她团团围住。 “美人儿,怎么在驰香堂待了这么久啊?可叫我好等。” 第139章 碎玉以一敌十 碎玉还未来得及上前护驾,光天化日之下,随着马掌柜一声惊呼,为首的叶青云一把掀开了祝思嘉的帷帽,叫她的脸完完整整暴露在外。 帷帽哐当落地,一众纨绔见到祝思嘉的真容时,眼中皆是掩饰不住的惊艳。 美人即使未施粉黛,但单从那袅袅婷婷的身形和步步生莲的姿态,便能判定出她定非俗物。 他们原本只是抱着戏耍一番、一探她真容的心态上前骚扰,没料想白纱之下是从未在西京见过的绝世美人。 眼前几名男子祝思嘉有些眼熟,在大秦的重要场合她定是见过他们,他们也该见过她。 这般想着,祝思嘉便冷静看向众男:“诸位既然看见了我的脸,合该知道我的身份。” 她示意正在拔刀的碎玉,先别行冲动之举。 碎玉在那群浪荡子近祝思嘉身时,杀意四起,只不过他默默站在一侧房檐的阴影之下,没有几人注意到他。 祝思嘉不想让他的刀见血光,那他便听她的。 偏偏祝思嘉好巧不巧忽视了一个细节,这群人就算此前在各类宴会上见过她又如何? 她都是在晏修的示意下盛装出席宴会的,回回都穿得似樽富丽花瓶,哪像今日这般作闺阁贵女的打扮,自然没有人能一眼认出,她就是那个凤仪万千的昭仪娘娘。 故而中众男子一阵沉默后,叶青云继续嬉皮笑脸上前道:“现在知道了,知道了你是我的小心肝儿。敢问美人何方人士,家住何处,如何称呼啊?” 眼见着一只咸猪手就快抚上她的脸庞,祝思嘉暗慨道这群人是真不怕死啊,敢动土动到晏修头上,她大声向碎玉呼喊: “碎玉,给他们点教训!” 马掌柜见势不妙,赶紧拉着祝思嘉往驰香堂里跑。 碎玉站在原地没挪动脚步。 一枚细如发丝的针却在烈阳下一闪而过,从他雪色的手中飞出,直直飞向叶青云落空的右手,瞬间穿透叶青云肥厚的手掌,又不见踪迹。 只在叶青云手心里留下针孔大小的伤口。 祝思嘉终于见识了什么叫顶级暗器高手,怪不得晏为信誓旦旦地把碎玉举荐给她。 “哎哟!”穿心刺骨的滋味并不好受,手心急促的剧痛过后就是漫长的阵痛,叶青云疼得面色涨红,大声嚷嚷道,“谁敢暗算本公子!” 他一双绿豆大的眯眯眼怒瞪着祝思嘉:“好你个臭娘们,敢找人暗算我!你可千万别被我抓到了!” 祝思嘉冲着他做了个鬼脸:“那就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碎玉,交给你了。” 冲叶青云挑衅完毕,她和马掌柜一左一右用力合上驰香堂的大门。 碎玉下意识地保留着,以往陪晏修晏行微服外出做任务时,对他们二人的称呼答祝思嘉: “是,主人。” 说罢,他抽出雪白的长刀,从暗角处站出来,他已不佩绣春刀,故而这只是把没有任何花纹的兰山寒钢刀,日光下散着灼灼寒意。 这把新刀还没开刃呢,今日就拿他们小试身手。 叶青云见碎玉生得秀气,根本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方才使暗器之人,他继续兴风作浪道:“小娘们儿,本公子不打女人,先让你三招!” 他身后诸人自然知道他在嘲笑碎玉的相貌,便跟着捧腹大笑起来:“这小白脸若是个女人,我定当好好疼爱他一番。” 碎玉挑起刀尖,缓缓走下台阶,声线冷戾:“哦?是么?” 祝思嘉和马掌柜贴窗而站,隔着窗纸,看不清窗外情形,却能感知到一道极快的刀光。 运刀之人身形优美矫捷似鹤,穿梭在一堆华服男子之间,不出三两下,门外众男皆倒地不起,独留一个鹤立鸡群的孤拔身影。 围观的越聚越多,街道上忽然喧闹起来,朱雅也带着龙虎堂的壮汉赶到驰香堂。 碎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主人,已经处理好了。” 这么多人倒下,又不闻一丁半点的嚎叫之声,莫非…… 祝思嘉紧张问道:“碎玉,你不会把人全杀了吧?我怎么没听到半点声音。” 碎玉:“我没杀。” 祝思嘉:“那为何?” 碎玉:“吵,我点了他们的哑穴。” 这下叶青云等人是真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祝思嘉推开门,垂眼望去,只见方才气焰嚣张的一伙人,全都面色痛苦地躺在地上团成团,浑身暴汗,却没有任何声音,诡异至极。 “怎么做到的?” 地上根本不见什么血光,碎玉的刀身更是干净无比。 碎玉把倒在他腿下的叶青云踢下台阶:“我挑断了他们的手脚筋。” 祝思嘉咽了咽口水,指尖碰向他的长刀:“用这个?” 碎玉担心她的手被刀划伤,收走道:“用这个。” 驰香堂前的空地很快被打扫干净,又有龙虎堂的壮汉坚守在此,祝思嘉和马掌柜等人这才安心外出吃饭。 …… 在城内买完余欣等人托她带的东西,已近黄昏,夏季天黑得晚,但今日大包小包地拎着并不方便,已经没有空闲回燕王府看一趟。 祝思嘉纠结半日,还是决定先回宫。 反正还有一次外出机会的,加之祝思盈马上要办及笄礼,她多的是外出机会。 碎玉手里提的、身上挂的大小包袱和吃食都有十几个,取下东西放进马车时,朱雅问他: “小呆子,陪女孩子逛街你就不觉得烦吗?毕竟你的好兄弟可都做大事去了。” 他这身武艺毫无用武之地,属实可惜。 碎玉正色道:“不烦。” 祝思嘉把马车内部收拾好,探出个头:“好了,我们回宫吧,太晚了陛下会担心的。” 他们这会儿站在人来人往的驿站门口,并不方便在此多作停留。 朱雅正打算钻回马车,一道声音叫住了她:“姑娘且慢!” 她回头一看,原来叫住她的竟是去年冬天那名小驿使。 “哟,你还怪听话的!怪不得还能在西京见到你。” 小驿使回想起他遇到的大雪,仍是心有余悸:“多谢姑娘告诫,小的才能在北地捡回一条命。” 他把手中的信封递给朱雅:“这里有件东西,要交给您身后那位姑娘。” 朱雅:“马车里那位?” 小驿使点点头。 他怎么会知道祝思嘉的身份呢…… 朱雅接过信封,走回车内转交给祝思嘉。 祝思嘉同样带着疑惑拆开信封,里面的东西顺势掉落在掌心,定睛一看,竟是晏修送给她那块贴身玉佩! 第142章 晏行,我知道是你 七月二十七,祝思盈及笄礼。 不论燕王府内部如何,在外人看来,燕王府如今风头正盛,已然一跃成为大秦最有权势的贵族。 故而祝思盈的这个及笄礼办得无比热闹,甚至胜过当年祝思仪的。 祝思嘉一早便备好礼带朱雅出发,碎玉照例跟在她们二人身侧。 至未央宫,华冠丽服的祝思仪也带着礼物外出。 祝思仪见着碎玉,先是不掩惊艳,而后问道:“敢问妹妹,这位是?” 祝思嘉:“是陛下为我寻的贴身侍卫。” 晏修还真是心大啊,在祝思嘉身边放上这么个好看的男子,生怕二人处不出感情似的。 不过也恰恰说明他待祝思嘉极好,古往今来,后妃身边贴身男子,有几人不是断了根的太监?她倒好,竟能正大光明捞着个白面侍卫。 祝思仪自觉跟上祝思嘉,与她并排行走:“你我姐妹二人今日顺路,正巧,借这个机会我们好好说上几句话。” 祝思嘉匆忙打量了眼她的行头,试探道:“姐姐也是要回燕王府?” 祝思仪:“自然,思盈身为燕王府三小姐,我的亲妹妹,及笄这样重要的日子,我这个做长姐的必当回王府为她庆贺。” 她向来在这些事情上做得滴水不漏,立身行事这一块,祝思嘉承认自己不如她,便没多想,默许了祝思仪与她同行。 虽说是打着聊天说话的幌子,可直到上各自的马车前,祝思仪都没怎么与祝思嘉交流,二人毕竟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倒是省事。 她最好不要在思盈的及笄礼上生出什么事端,否则祝思嘉不介意在晏修面前添油加醋。 太后已经保不住她,才历经完一场堪称浩劫的清洗,京中权贵人人自危,谁也不愿意在这个关头上触碰晏修的逆鳞。 她只需要轻飘飘两句话,就能让祝思仪被惩戒。 马车到燕王府,祝思嘉下车后,一眼就看见亲自伫立在大门等候她的祝思盈。 祝思盈今日穿银红色彩绣锦霞广袖留仙裙,长发半披半挽,配以祝思嘉提前一月,送进燕王府的整套银鎏金点翠嵌羊脂玉百宝头面,化姣梨妆,眉心梨花蕊以珍珠代替,娇贵明媚,丰神绰约。 她本就是美人胚子,认认真真装扮起来根本不输任何贵女。 祝思嘉眼眶微湿,上辈子祝思盈代替她入宫后,他们就再也没能与祝思盈见上一面。 她自然也见不到祝思盈及笄时是何种模样。 好在今生一切圆满,她都见到了,原来她的妹妹长大竟是这副模样。 祝思盈还以为是自己站在大门亲迎宾客,举措失当,才惹得祝思嘉伤心,毕竟依照大秦习俗,女子及笄这日是不能提前外出见客的,得到了吉时才能露面。 可祝思嘉是谁?不仅仅是她的亲姐,更是昭仪娘娘,她这一来更是代表了晏修。 燕王千叮咛万嘱咐,今日务必要亲自前去迎接祝思嘉,没想到祝思仪居然也来了。 祝思盈简单和长姐行过礼,就拉着祝思嘉往内院走。 祝思仪面对她划分出如此分明的界线,并未感生分,她和祝思盈都没多少姐妹情谊可言,何必计较? 内院,祝思嘉趁清净,提前将祝思盈的及笄礼送给她。 祝思盈人是及笄了,可说到底还是小女孩心性,立马迫不及待打开看,礼盒打开后,里面竟是条金翠碧闪的雀金斗篷。 大秦不产出雀羽,能流入大秦的雀羽不是产自百越便是来自西域诸国,且上等雀羽为御供之物,若非皇亲国戚和百年高门,普通勋贵活一辈子也拿不到一根雀羽。 祝思嘉居然直接将雀羽做成了斗篷。 “姐姐,这、这可使不得,这太贵重了。”祝思盈连连推脱,“便是您也没有雀羽衣啊,怎么能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生怕日后若是穿着此物外出招摇,祝思嘉便会被御史台以穷奢极欲参上一本又一本。 祝思嘉让她放宽心:“你放心,这斗篷不单是我的心意,还有你朱雅姐姐的心意。所用钱财也全是我们二人的私库所出,并未劳民伤财。” 朱雅又塞给祝思盈一个红包:“三小姐若是不放心,等过了这一阵再大胆穿便是。” 人人都知道如今燕王府太过特殊。 祝思盈实在推脱不掉,这才谨慎收下,礼物虽贵重,她还是面露凄色。 “有什么心事吗?”祝思嘉让站在房门外的碎玉去院门处守着,“你现在可以放心说了。” 祝思盈感怀道:“今日本该是个高高兴兴的日子,可我一想到哥哥本该到场的,如今却不见他踪影……” 祝思嘉:“你放心,元存平安无事,我在宫中已看过他的亲笔信。” 祝思盈:“真的假的?那太好了!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整个王府都人心惶惶。” 祝思嘉:“为何?” 祝思盈小声道:“我好几次去父亲书房偷听,他私下里劝说了陛下好几次,好让他带北地兵前去齐国援助哥哥,可都被陛下回绝。” “父亲虽与哥哥闹得不好看,可哥哥是他亲手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他能不担心吗?可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出言拒绝,父亲终日牵肠挂肚,以至于脾气也变大了不少,逢人就骂。” “他近日新得的小通房也是我的人,我听那通房姐姐说,他甚至曾不小心说出心中所想,以为陛下要刻意让燕王府绝后。” 晏修并非故意要拒绝燕王的请求,可祝元存那封秘密来信实乃重中之重,他自有他的战术和打法,任何人都不得出手干预。 若是西京流传出他还活着的消息,难免会让远在琅琊的他分心,毕竟西京城内的齐人可不算少,消息自然会传回琅琊。 是非成败,就在此一举。 显然,燕王误会了晏修什么。 若是误会不尽早解除,那北地燕军也会迟早乱了军心。 祝思嘉都在暗暗替晏修急。 希望元存尽早收网。 …… 祝思盈的簪发吉时是在晚上。 祝思嘉在前厅给祝思盈亲手簪发,整套礼仪无比漫长,待到她将祝思盈的头发全部梳上去,那得等到何时? 祝思仪趁众人皆聚集在前厅,偷偷抄了小道,从后门走出燕王府。 她走上马车,蓦地发现车夫身形格外熟悉。 良久后,她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晏行,我知道是你。” 第143章 在很久以前,我就发现自己喜欢她了 晏行将马车驶入他位于西巷的小院前,十一听到院墙外的声响,连忙跑来开门。 祝思仪款款走下马车,十一见到她时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祝、祝……婕妤。” 昔日准王妃一朝变为婕妤,可今夜又偏偏出现在王爷新购置不久的别院外,十一这张嘴宛如糊了几层猪油,叫什么都别扭。 他都快要对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头疼了。 祝思仪侧目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全是高高在上的娇纵,身为婕妤的尊荣显露无疑,再不似从前那般见到他时的亲近。 十一迅速掩好门,心情复杂。 正堂内。 祝思仪和晏行面对面而坐,二人中间隔了张长桌,桌上置着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茶,似王母划分出隔绝牛郎织女的银河般,默默隔开二人。 祝思仪把茶盏推了回去:“我夜间从不饮茶。” 她注视着那张将她折磨得悲痛欲绝的脸,胃中一酸。 这才短短几个月,眼前人早已非彼时人,从前能将她的大小习惯记得一清二楚,如今他都尽数忘了。 时间分明早将她对晏行这么多年的感情慢慢抹平,可再见到他时,她还是难抑苦涩。 她到底年轻,心智并不如她意料中的坚定。 晏行笑了笑:“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委屈婕妤了。” 祝思仪眨了眨眼,薄薄一层未流淌出的泪水迅速干涸,她道:“王爷有话直说,再过两个时辰宫门便关了。” 晏行:“婕妤从前是我最为欣赏之人,以后也会是。” 祝思仪忍不住问出那个困惑她已久的问题:“仅仅只是欣赏,并无半分真情,对吗?” 晏行:“并非如此,在下曾经是真心爱慕过婕妤的,甚至是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在下明白,婕妤与寻常女子完全不同,情爱于你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可婕妤本就是世间女子中最光辉灿烂的锦绣,这朵花于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比之锦上添花,婕妤更在意的,是华光长存。” 祝思仪:“确实不重要,可这就是你非要在大婚当日未娶先休,当众辱我的缘由吗?晏渊之,我不是傻子,你这么做无非是出于报复。” “可你我之间的种种过往,我问心无愧;你蓄意报复我,我自认倒霉。所以究竟是何人,竟能让你不惜坏了一世名声,也要让你替她恶心我?” 晏行:“昭仪娘娘。” 祝思仪惊愕抬眼,寒秋将至,夜里风大,竟是浸入骨髓的寒凉,蔓延到了她的五脏六腑。 怎么会是祝思嘉呢?怎么可能是祝思嘉呢! 祝思仪将西京才女一个不落地在脑中过了一遍,试图找出晏行移情别恋的那个,她甚至已经认定了人选,准备随时将她一家老小都赶尽杀绝。 可晏行却告诉她,是为了祝思嘉。 隔绝在二人之间的不再是那方桌子,而是漫长的沉默,直到杯中茶水凉透,祝思仪脸上渐泛血色,身体止住颤抖,她才干哑着嗓子再度开口: “什么时候的事?” 他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祝思嘉的。 晏行:“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发现自己喜欢她了。 何止是很久以前,那已是遥不可追、无法挽留又无法回头的前世。 他自私、凉薄又卑劣,他在外人面前、在天下人眼前,都是位端方一生、松风水月般的君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在祝思嘉面前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 他不满自己的人生大事皆由上位者操控,父皇尚在人世时是如此,晏修执政后更是变本加厉。 所以他厌恶她,他嫌她空有美貌、粗鄙伧俗,她带着穷酸寒碜的北地气息,所以他不惜设计毁她清白,可命运弄人,祝思嘉还是嫁给了他。 在他们二人短短十六载的夫妻生涯里,他不仅管不住自己可耻的下身,他居然抑制不住地对这样的她心动了,甚至想过要和她地老天荒。 那时晏修已死,祝思仪这轮天上月和祝思嘉这朵枕边牡丹,他为何不能两全! 他凭什么不能圆满?身为男子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们姐妹二人做当世娥皇女英又如何! 可惜一切都结束于那碗被祝思仪调换的毒药。 等他想起一切时,祝思嘉已经彻底不属于他了。 祝思仪静静盯着他那只捏紧得青筋暴起的手,忽然觉得可笑至极,她左脸滑现一条淡淡的泪痕,她哂笑道: “逸王,若是今夜你大费周折地找我来,只是为了向我倾诉对她的一片衷情,我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 祝思仪冷下脸,立刻起身。 晏行拦住她:“自然不是。” “婕妤既然知道本王想要什么,那不妨和本王做个交易,婕妤想要的,本王也能亲手奉上。” 祝思仪:“我凭什么相信你一个朝秦暮楚的负心之人?” 晏行:“待到皇兄一统天下,燕王府日薄西山,藩王失权,世家被抑,四海之内再无任何能威胁到他皇位之人时,祝思嘉就一定是大秦皇后。” “婕妤是不是以为那个时候还早?可皇兄是何种人,想必婕妤自己也清楚。六月前大秦还是张氏独大,人人都以为张氏还能再风光一二十载,可短短一个月,九族尽亡。” “由不得你不信我。” …… 燕王府。 祝思盈的及笄礼结束,祝思嘉不负众望,也不负自己在钟嬷嬷那儿苦学一个月的成果,给她挽了个漂亮规整的发髻。 今日起,祝思盈就是个大人了。 宾客皆打道回府,姐妹二人在王府门前道别,祝思盈紧紧抱着祝思嘉撒手不放:“姐姐,真希望您今夜能宿在燕王府里陪我。” 以祝思嘉的受宠程度,她想留宿燕王府并非难事。 只是她最近……想格外关照晏修。 祝思嘉:“好啦,都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今日便允许你再破例撒娇一次。姐姐若是不回皇宫,陛下会担心的。” 她自己也舍不得祝思盈,但宫外不宜久留。 但她的马车却被人挪动了位置,一番询问才知,是燕王命人把她的马车牵到后院的。 祝思嘉带着碎玉朱雅往后院走。 四下无人,碎玉快步跟上祝思嘉,挤走了朱雅。 “昭仪,陛下昨日问我驿使一事。” 第144章 太后娘娘,您想不想为张家报仇 祝思嘉顿住脚步:“嗯?” 碎玉低头:“属下并未如实告知,而是按照昭仪的交代告诉了陛下。” 原来他这是邀功来了。 说他在邀功并不准确,或许是白日时,祝思嘉刻意支开他,让他觉得自己并未被祝思嘉重用和信任,这才忽然将此事透露于她。 祝思嘉:“能护住那小驿使自然是好事一桩,碎玉,陛下将你逐出厌雪楼,如此屈才地让你待在本宫身边,你可有气?” 碎玉:“属下不敢,自从陛下让属下只忠心于娘娘,属下就早已不是厌雪楼的护龙卫碎玉了,而是娘娘身边的侍卫碎玉。” 这也正是祝思嘉撒下谎言的另一目的。 她要试探,试探碎玉究竟能不能为她所用,试探碎玉在感性和理性面前趋于何方,试探碎玉身上的人性尚存多少。 晏修找碎玉询问玉坠是迟早之事,作为亲眼见到那名小驿使的第三人,面对昔日旧主,面对大秦权力巅峰的男人,他是否会为了所谓的“事实”,而如实将事情说出。 毕竟那驿使落在晏修手中,轻则严刑拷打,重则死罪难逃。 祝思嘉:“知道了,回宫吧。” …… 回宫马车上,朱雅不必像以前一般轻声与祝思嘉交谈。 她大大方方问道:“昭仪,您与县主聚少离多,今夜何不宿在燕王府?陛下是不会怪您的。” 祝思嘉否决:“陛下近日国务繁忙,吃不好睡不好,我担心他。” 朱雅不禁大胆:“奴婢倒是有一计想献给陛下,就是怕陛下误会。” 虽然晏修屡屡破例让她参与了几次国之大事,但不代表他是个能容忍女子参政的人。 祝思嘉:“你不妨先说与我听?” 朱雅:“奴婢早就想说了!你们这里居然没有科举!” 祝思嘉:“科举是什么?” 朱雅仔细向她解释了科举的模式和详细流程,祝思嘉恍然大悟,对啊,为何大秦建国这么久,竟无一人能想到这样的方法? 她连连夸赞朱雅。 朱雅被她夸得脸红,她不知该如何把科技与生产力之间的关系,言简意赅向古代人解释清楚,毕竟这可不是她的独特创意。 来到大秦时她也在好奇,大秦的生产力并不如她想象中低下,甚至已经出现了银票,当然碍于印刷技艺的不成熟,银票也只是小范围内供贵族使用。 而人才选拔之法,虽有晏修有意以军功论赏以此来招才,可大多数时候,大秦的官员选拔制度更接近于九品中正制,满座朝臣无一是寒门。 读书的机会和各类孤本藏书,皆聚集在氏族门阀手中,普通人若能读书识字,定是家境不凡。 话本这种东西,是她改良了印刷术和造纸术后才开始广泛流传起来的,她还专门开了个书局兜售,利用低成本、低造价的优势,让普通老百姓也买得起。 直到之前“围魏救赵”一事,她的书局被晏修打压,凉了。 可书局能凉,印刷技艺和造纸术却不会,她不能再独享其成,她可以大大方方分享出来,时机成熟时,会有无数寒门学子以最公正的途径涌入朝堂。 祝思嘉推开马车车门,嘱咐碎玉将车驾得更快一些。 回宫后,她几乎马不停蹄奔向太极宫。 只要能解决晏修当下遇到的问题,让他不必这般操劳,什么计策都是好计策。 …… 章台宫。 直至今日,太后才脱下那身白色丧服,换上玄衣,不再头簪白花。 从前她最喜着红色,可如今再看到红色,她能联想到张家灭门时的惨状,她那些年幼的侄子侄孙,死于刀下时会是何等痛苦? 故而自她从商州回京,便一把火烧光了寝宫内的所有红衣,还勒令后宫,任何人都不得穿着红衣。 可她忘了,后宫现在是祝思嘉的天下,有晏修罩着,没有人会把她这个太后再当一回事。 没想到第一个跟她反着干的居然是晏修,晏修八百年都不会向她请一次安,某日却突发奇想,穿了件暗红色的常服跑来向她问安,刻意二字都快写到脸上了。 一想到晏修,太后就气得心绞痛。 她坐在镜前,看着自己忽然衰老十岁的容颜,气得一把手拂开桌上的所有脂粉。 红梅对此见怪不怪,她避开地上残渣碎片,将太后每日要饮用的养颜汤端了上来,弯腰禀报道:“太后娘娘,陈大人午时会来。” 太后:“午时?他疯了?午时来这里做什么!” 这大白天的,他是生怕不被别人知晓吗? 除却陈让,太后还有两名对外公开的面首,起先她养面首时还藏着掖着,但西京养面首的贵妇何其之多?渐渐地她行事便大胆起来。 甚至最尴尬的一次,晏修正面撞见她和面首在御花园嬉闹,他当时只是冷下脸,转身离开,并未多言。 那两名面首相安无事,直至今日。 晏修并不在意她身为一国太后的荒唐行为。 可陈让就不一样了,他是朝臣,并非任人戏耍的男子,若是让晏修知道她与陈让勾结…… 太后一直忐忑至午时一刻,章台宫并未出现陈让的身影。 她暗舒一口气时,宫人禀报道:“太后娘娘,颂奴求见。” 颂奴便是她其中一个面首。 太后:“让他进来。” 颂奴进殿时,面上罩了个面具以作遮挡,太后本就心情不佳,看到他这般故弄玄虚,直接将汤勺砸向他: “好端端地戴上面具做什么?” ”颂奴”躲也不躲,等殿内只余他们二人时,他摘下面具:“臣见过太后娘娘,臣思念太甚,还望娘娘恕罪。” 太后两眼放光:“陈让?这……真正的颂奴哪儿去了?” 陈让:“自然永远无法见人了。” 太后:“宫中行凶是大忌,你忘了冷宫张氏的下场吗!” 陈让:“臣只是命人在他的养颜膏里动了手脚,他那张脸,怕是此生都无颜面见您了。” 好一个陈让,下手竟这般毒辣,颂奴当初可是他千挑万选,依照他年轻时的相貌跳出来送进宫的,如今说毁就毁。 太后:“有话直说吧,哀家没有什么调情的心情。” 陈让见状直言:“臣去见过逾儿了,顺便得知燕王因武兴伯被困陛下不肯发兵援助一事,对陛下起了疑心。眼下大秦兵马四处分散征战,太后您——当真不想为张家报此大仇吗?” 第145章 喜欢晏玄之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若是换作从前,陈让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定是要被她厉声呵斥打断的。 可今时今日不一样了。 压垮她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晏修刻意身穿红衣向她请安那日,她知道晏修向来无情,没想到他除了无情甚至还极度残忍,杀人还要诛心。 他可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啊! 晏修在她腹中时就将她折腾得身心疲惫,后来她生产之时,更是被先帝的一位美人害得差点难产;御医产婆都在劝她将晏修舍掉,她咬紧牙关,硬是让晏修撕开她的肚子、沐浴她的血肉而降生。 她从未有一刻想要放弃过他,她为将他培养成一个卓越的储君,多少个日夜都在挑灯陪他夜读、下雪时也不忘在一旁看着他练武。 再到孝文太后仙逝那年,一向为孝文太后所喜爱的他,居然破天荒地从未去长乐宫吊唁过一次;孝文太后出殡时,西京城到皇陵整整八十里路,一路上都不见他踪影。 他在宫中失踪了整整一月后,才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他身为太子竟敢如此不孝,此事触怒先帝,差点就让他永失太子之位! 是她连夜冒雨回到张家,她那时已贵为皇后,却向张家族中各位长辈挨个磕头求助!朝堂上诸多废储的声音,是张家耗费大量财力人力才得以销声匿迹。 也就是这一年,晏修与她母子离心,至今都未缓解。 没有她、没有张家,晏修以为靠他自己便能成为今朝天下之霸主吗! 太后再度看向镜中那张双颊深凹、眼尾生出数道细纹的脸,经历灭顶之灾,这张脸再无往日半点神姿,甚至比陈太妃看着还要苍老。 她活一辈子,不得丈夫喜爱、不得儿子敬重、大权旁落于人,更是落得个九族尽诛的下场,就算贵为太后又如何?她的晚景是何等凄凉。 既然天下人尽负于她,也休怪她翻脸无情。 陈让从身后抱住她,缓缓抬手,抚上她干瘪的面容:“娘娘,您别忘了,您不止一个亲生儿子。” …… 八月初。 祝思嘉刚从太液池与余欣等人泛舟归来,半路遇到了怀瑾和怀玉。 她蹲下身,一手抱住一个问道:“世子和县主今日为何入宫啊?” 怀玉奶声奶气答她:“娘说我们明年春天就该进宫读书了,她怕我们不习惯,让我们每隔五日来宫中一趟。” 跟在他们一旁的侍从悉心解释道:“秋日是每隔五天来一次,一次待一个时辰;到了冬日世子和县主就惨喽,每隔三日就要来一趟,一次得待上两个时辰。” 看得出来,昭华为培养自己的一双儿女可谓格外严格,煞费苦心。 怀瑾话还未说,小嘴就先朝祝思嘉脸侧亲了过去,亲完,他绞着胖乎乎的手指头红脸道:“昭仪娘娘身上真香,我以后也要娶个像您一样又香又漂亮的当媳妇儿。” “嗯?所以世子为何要亲朕的媳妇。”晏修身着冕服,从墙角走出,一个巴掌轻轻拍到怀瑾屁股上,“人小鬼大,你敢亲朕的媳妇,信不信等朕的儿子出生,把你妹妹抢过来当他的太子妃?” 晏修打得并不用力。 可怀瑾是知道他这个当舅舅的威力的,向来说到做到,一想到日后怀玉会管晏修叫父皇,怀瑾就吓得嗷嗷大哭,鼻涕横流。 祝思嘉暗暗掐了晏修的腰一把,嗔道:“陛下,小孩子皮肉稚嫩,您打得太用力了。” 晏修:“……” 他摇扇子都比这用力好不好!这小屁孩居然敢阴他。 晏修却是顾不得耐下性子来安慰怀瑾,他命宫人将怀瑾带去御膳房吃点心,自己先拉着祝思嘉朝太极宫方向走。 他走得火急火燎,大步甩开所有随行之人,祝思嘉只觉自己跟在他身后快要飞起来一般。 “陛下!” 晏修没停住脚步。 祝思嘉见周遭无人,大声喊道:“晏玄之!” 晏修这才停下。 祝思嘉伸手整理满头凌乱的珠翠:“干嘛走得这么急?” 晏修:“朕伤心了。” 祝思嘉:“……这、这不至于吧,方才我是情急之下才呵斥你的,我知道你没有打疼怀瑾,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晏修:“朕说的不是此事。” 祝思嘉:“那是何事?” 晏修:“蝉蝉当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祝思嘉仔细思索:“今天……今天是八月初二,怎么了?” 晏修凑近:“去年今日,蝉蝉与朕初相识,春宵一刻。” 祝思嘉这才想明白是怎么个事,没想到晏修居然将二人相识的细节记得这般清楚,她耳根滚烫,刻意朝后退几步: “玄之……” 晏修趁机将她打起横抱,大步朝太极宫跑去。 到了太极宫,祝思嘉才明白为何他要这般匆忙。 殿门打开那一刻,自正殿第一块地砖算起,一直延续到太极宫中各处,入眼所见皆是五颜六色的各类名品花卉,堆积成海;就连花海间的小道也是由花瓣铺设而成,甚至还有烟雾与蝴蝶缭绕其中,仿佛置身九霄仙阁。 祝思嘉被眼前情景惊得愣住了。 不过是认识一年的日子,晏修何须如此尽心尽力。 晏修见她不说话,问道:“蝉蝉不喜欢?” 祝思嘉:“臣妾不是不喜欢,只是现已入秋,这些花并不应季,玄之是从何处寻来的?” 言外之意,是担心他搜刮民脂民膏。 晏修:“朕提前几月便准备了,你放心,自张相倒台,国库超过了大秦历代以来最充盈的记载,这点钱不算什么。” “蝉蝉就是朕的福星,自遇见你,朕屡次化险为夷,将原本要延后几年才能做的事提前处理好了。”晏修吻向她的眼皮,“蝉蝉,一年了,快告诉朕,你有没有喜欢上朕?” 祝思嘉垫起脚,勾住他的脖子,笑得妩媚又娇艳反问他道:“那玄之觉得呢?玄之觉得我喜不喜欢你呢?” 晏修:“我才不要猜,我要亲口听你说。” 祝思嘉:“祝思嘉喜欢晏玄之,很喜欢很喜欢。在每个人这沧海一粟的短短一生里,喜欢上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晏玄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一年前的今天,她选择爬上晏修的床时,根本就不信人世红尘里还尚存着真心。 可莫说是真心,晏修恨不得把他的一整颗心都剖给她看。 她想,她能历经到人世间最纯粹的感情,也不算重来这一回。 第146章 你也不想我们背上昏君妖妃的罪名吧 一夜未眠。 晏修早朝前,俯身亲了祝思嘉一口,祝思嘉闭着眼,双臂却向他张开,晏修笑得无可奈何,又钻回被窝里抱住她。 于祝思嘉而言,昨夜经历的种种亲密之举,皆敌不过晨间这一个温暖的拥抱。只有在被晏修抱着的时候,她才会生出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怎么越发黏人?”晏修又将祝思嘉当作面团揉了个遍,“再继续陪你躺下去,早朝便要迟了,你也不想我们背上昏君妖妃的罪名吧?” 祝思嘉睁开眼,被他折腾了一夜,她哭了喊了一夜,美眸中疲气尽显,她贪恋地嗅着晏修身上的淡香,黏黏糊糊道: “要是你能多陪陪我就好了。” 晏修试图往外钻:“我也很想一直陪着你,可我要去上朝呢,蝉蝉乖,等我下朝回来和你一起补觉如何?” 祝思嘉用力环住晏修的腰:“玄之,我……” 晏修发现她今日实在是反常,他耐心宽慰她道:“蝉蝉有话不妨直说。” 祝思嘉:“我担心你。” 自上次她和朱雅将科举一事的想法透露给晏修,当即便得到了晏修的征用,朱雅这段时间几乎都宿在宫外,就为向匠人们传授她改良后的造纸与印刷之法。 而晏修便是决定在今日,正式将科举选官一事告知天下。 他变革的步子迈得太大,又牵扯到士族的利益,定会引得士族不满。 一个过于激进的帝王,下场无非是两种,此前她只想着要替晏修减轻负担,根本没有考虑到创办科举对大秦而言意味着什么。 加之她从祝思盈处得知的燕王一事,近日的朝堂形势,恐会对晏修不利。 晏修安慰她:“你不必担心,古往今来有哪项决策不是横空出世的?昔年文公为强秦变法,虽遭遇诸多非议与反对的声音,可终究不还是成了吗?” “文公之法直至发扬至今,时过百年,早便历经多番演化与改进。我又为何不能做这科举一制的开创者?成也好败也罢,百年之后,自会有我的子孙后代继续完善、圆满,世人也会以不一样的目光评判定夺。” “士族反对又能如何,劝谏的折子一封接一封递上来又能如何?戳中了他们的痛处,他们自是要摆出要死要活的模样的,反正我在他们眼中早已是不折不扣的暴君庸君,再多杀几个人又何妨?我想做的事,就算是天地祖宗、大罗神仙也无法阻拦。” 他说得句句在理,可祝思嘉刚被他说服,又不免因着燕王一事担心起来。 晏修笑得更恣肆无忌:“你且放心,武兴伯在密信上告知我,八月十五,进攻琅琊,不会拖得太久的。你要相信你弟弟的武艺,更要相信他的脑袋,他天生便是将帅之才。” 一连安慰了她许多,晏修这才再度起身更衣早朝。 …… 早朝后,燕王跟在晏修身后进了御书房,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再出来时,他的面色愈发黯然。 晏修再度拒绝了他率领北地军前去营救祝元存的提议。 祝元存失踪已有几月,人人都道他定是尸骨无存了,可燕王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 他的儿子哪怕是死了,他也得亲眼见着灰才能认命! 有张家前车之鉴,燕王这段时日更是异心横生,甚至疑神疑鬼到怀疑晏修灭齐的真正目的。 晏修动不了他,却可以动他儿子啊!燕王府本就子嗣单薄,祝元存和祝元熙二人还未及冠,尚不能独挑大梁。 以晏修之不近情理,他甚至可以一边诛灭祝思嘉的九族,一边笑着立她为后以作补偿,届时又有何人敢替燕王府伸冤? 回想起晏修十六岁第一次亲征那年,燕王便迟早预料到,有朝一日他若功高盖主,势必会引起这个年轻帝王的忌惮。 故而自那年起,他渐渐放下手中长枪,做起了一个流连花丛的王爷,更是在晏修及冠后主动交还兵权。 可他都做到了这个地步,晏修居然眼睁睁看着他儿子去送死! 燕王越想越气,加快了出宫的脚步。 到宫门停靠的马车前,燕王的随行马车被人卸掉了车轮。 诸事不顺,一股气憋在燕王心口,他一拳打在车身上,当场将马车半壁击得粉碎。 陈让上前调侃道:“燕王当真是老当益壮,此等神力,子随其父,也难怪祝二公子会与当日在马球场上大放异彩。” 提及祝元存,燕王的脸色又是一沉:“陈尚书纵然错失丞相之位,输给了李相这个年轻小辈,也不必拿本王的爱子玩笑罢。” 张相被处以极刑后,大秦丞相之位空悬,无数朝臣举荐陈让接替其位,没想到晏修偏要用李卧云。 外人眼中李卧云不过是沾了晏修儿时伴读这个光,论及功绩、资历,又怎能与陈让相匹敌? 这件事自然是陈让心头刺。 没想到陈让被他反向刺激,丝毫不见动气的前兆,反倒是主动勾着他的肩朝尚书府马车走去:“今日在下做东,还请燕王赏脸,与在下同去飞仙楼饮酒。” 燕王心情不佳,但陈让如此热络,他没多想便跟着陈让同行。 马车驶到飞仙楼,店内小二将二人引至一临水楼阁前,远远望去,楼阁之中似乎已有客。 燕王不满:“你竟敢让本王与陈大人与旁人拼桌?” 陈让上前解释:“王爷莫要动怒,那是下官提前命人设好的宴,王爷尽心享用便是。” 燕王不知他腹中卖弄的究竟为何,左右不过是找几个漂亮美人来为他助兴罢了,可等他走进时,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年轻姑娘,而是身披黑色斗篷的太后和祝逾! “老臣见过太后娘娘。”燕王俯身行礼。 没想到太后不在章台宫好好待着,竟能瞒住晏修的眼睛,跑到宫外来。 太后掀开斗篷:“燕王,别来无恙,逾儿,还不快快行礼。” 祝逾小声叫道:“见过父亲。” 陈让上前为他们二人斟酒,顺便命人将祝逾带了下去,他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叫住祝逾:“逾儿长大了,怎么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识了?” 祝逾又叫了他一句爹爹。 燕王怛然失色,太后这私生子的父亲,居然是陈让! 第147章 由不得他不反 燕王指着陈让,胡子都在打哆嗦:“陈、陈大人,你……” 太后抬眸,冷冰冰瞥了他一眼:“燕王何故大惊小怪?” 燕王气得甩手,转过身背对二人。 十一年前,正宁二年,张茵从燕王府别庄带回一名襁褓中的男婴,她正大光明地告知燕王,这名男婴是太后的血脉,要让他留在燕王府里养大,并起名为逾。 燕王当时无比震惊,太后竟于和帝驾崩后再产一子,且其父不详,若是让朝臣发现此事…… 可那时朝堂为张家所掌控,且当时的晏修才十二岁,无人能对太后构成威胁。 太后以祝思仪的皇后之位允诺燕王。 谁人不希望大秦皇后是自己的女儿?燕王便鬼使神差同意此事,将祝逾养进了燕王府,这一养就是十一年。 十一年后的今天,朝中形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燕王不由得担心,若是祝逾一事被晏修发现,燕王府上下定会被他挫骨扬灰。 若说祝逾只是太后和她某个男宠的产物还好,可偏偏居然是陈让的! 偏偏是那个看起来风清雅正、云心月性的陈让的! 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人竟是暗中勾结了这么多年,这是怕晏修砍的人头还不够少吗? 可偏偏他们二人竟然能将这段奸情瞒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有些本事在身。 燕王万念俱灰,他明白,迟早一日,这楼阁中的三人都会死在晏修手中。 他问道:“太后娘娘秘密出宫,就不怕陛下发现?” 太后:“他发现不了的,哀家走的是宫中密道。” 燕王:“宫中竟有密道?” 陈让:“不错,昔年太祖皇帝建立大秦时,时局动荡,为保大秦皇室无恙,派人在皇宫底部修建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通道自御花园某块假山洞中起,出皇宫直至西城门外三里终,这条密道只有每任在位君王及皇后才知晓。” “不过今上,并不知晓此事。” 晏修还未登基前,陈让便是凭借此条密道密会太后的,他登基后,按照皇室传统,该由太后亲口告诉他密道所处位置。 可太后又怎会主动将这条密道告诉他? 燕王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忘告诫道:“太后娘娘还是多加小心,陛下养着这么多护龙卫呢。” 太后冷哼一声:“厌雪楼那群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他查了哀家这么多年,不也什么都没查出来吗?” 燕王忽然明白了今日之种种“巧合”,他问:“娘娘大费周折将老臣引至此地,想必还有要事交代吧。” 太后:“燕王若是聪明,就该明白张家落后谁家起,陛下便向谁家下手。”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允许下一个有实权的外戚出现,眼下正是你们燕王府的祝思嘉最得盛宠。哀家可是听说,祝二与你并不亲近啊。” 燕王:“小女受宠并非老臣能做得了主。” 陈让:“可出兵营救祝大公子一事,陛下分明只要轻轻点头即可。” 戳到了燕王的痛处,燕王脸上可谓精彩纷呈。 “燕王府男丁单薄,祝元存生死未卜。”太后缓缓抬起茶杯,“而元熙呢,日日都要进宫念书,宫中虽是普天之下最安全的地方,可保不齐元熙会不会吃错东西、走错地方。” 言下之意,便是他两个亲生儿子的命都握在晏修手中。 见燕王仍在沉思不语,太后继续刺激他: “宫中女子母凭子贵才是最稳妥的生存之道,祝二和思仪谁诞下嫡子,都只会对燕王府百利而无一害。可不单是祝二生不出来,便是其余嫔妃进宫快一年了,肚子里还没有什么动静。” “一个没有能力延续秦室血脉的君主,又何必继续以他为尊?” “可若是逾儿登上帝位,哀家保证,思仪依旧会是大秦皇后。燕王不必担心外界议论,昭帝的皇后不就比他大了整整十四岁有余?” 燕王没想到她为了拉拢自己,不惜拿晏修的身体说事,甚至不惜让祝思仪再嫁给祝逾! 可她所言不假,若晏修身体当真没有问题,待到祝思嘉或祝思仪诞下麟儿,燕王府至少能有个大秦太子作为盾护。 问题就在于——晏修,似乎真的没有生育能力。 燕王眯眼看向眼前二人:“太后和陈大人可知成王败寇之理?史书上那些谋朝篡位、试图改朝换代的乱臣贼子,若行事失败,不但尸骨无存,更会遗臭万年、任人唾骂。” 他实在没有那个胆量和晏修去作对,换作是十几岁的晏修,他定是想也不想就加入太后的阵营,大秦帝位更名改姓又如何?他照样是高高在上的燕王。 得罪了现在的晏修,他只能下地府去见阎王。 太后见他是油盐不进,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和颜悦色,她气恼道:“遗臭万年?哀家被天下人指着鼻子痛骂妖后多年,早不在意名声!” “左右都是一死,就看燕王想选择什么样的死法。燕王若无意归顺,哀家也不多强求。若是日后哀家前功尽弃,满盘皆输,不介意告诉陛下,燕王府替他养了十几年的弟弟!哀家死也要让燕王府把逾儿交出来陪葬!你以为燕王府就能躲得过去?” 最后关头她竟是拿祝逾一事来加以要挟,再看她面目狰狞,像极一只张牙舞爪的妖魔,太后是真的疯了! 这下也由不得他不反了。 燕王接连叹息,最终点头首肯。 …… 陈让回府后,先进了书房。 一名随从上前禀报:“启禀大人,魏忠死了。” 陈让:“找个时间去青州一趟,将他家中灭门,切记,不能留任何活口。” 随从好奇一问:“大人是如何笃定,陛下会因一件小事杀了他的?” 陈让:“小事?假传懿旨这样的事可算不得小事,陛下就算与太后不和,也开不起这种玩笑。” 当日晏修换上尚衣局送去的新服,魏忠得了消息,便第一时间赶到太极宫假传太后懿旨,说是太后忽然病危,要与晏修交代皇室秘事。 晏修对此深信不疑,情况紧急,他未换衣着便赶去了章台宫,到了才发现是乌龙一场,太后好端端地坐着呢。 他整日忙于前朝之事,对后宫中的各类新规漠不关心,更不会知晓太后下令禁穿红衣一事。 而一件普通红衣,就能断绝太后对他的最后一丝母子情分。 第150章 祝元熙溺毙荷花池 一炷香后,离宴之人越发多起来,御花园里设有赏月台,男眷女眷皆三五成群现身御花园。 而祝元熙还是没能找到,前去找人的宫人甚至惊动了赏月之人。 晏为拉住一名差点撞倒祭台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像什么话?” 小太监不敢耽误时间,挣开晏为:“启禀王爷,祝二公子不见了,陛下让咱们赶紧找人。” 晏为看向身边的李卧云:“竟还有此事?咱们跟着一块儿找。” 李卧云点头,跟上晏为的步伐,而御花园众人听闻此事,也顾不上赏月吟诗,纷纷加入了找人的队伍之中。 直到半个时辰后,晏为的酒肉朋友陆坤在荷花池西南角处大喊: “找到了!祝二公子落水了!” 只见祝元熙漂浮在半枯的荷茎之间,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趴在水面上,救人要紧,陆坤没多细想,鞋袜都没脱就跳进荷花池捞人。 余下众人闻言纷纷朝此处赶来。 陆坤精通水性,跳下去麻利地将祝元熙捞出,双手卡在他的腋下夹着他拖回岸上。 祝元熙被放平躺在地上时,借着大好的清辉月光,岸上众人看见祝元熙的脸,大惊失色。 这个脸色……恐怕他已经不幸蒙难。 陆坤还未搞清楚状况,急忙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啊?该救人的救人该找太医的找太医啊。” 祝思嘉和晏修匆忙赶到此处,看见祝元熙白到泛紫的脸,祝思嘉触目惊心,呆愣在原地,久久不敢上前查认。 不过是她和晏修走开片刻的功夫,祝元熙竟能在荷花池西南角暗遭毒手。 此处距离怀瑾怀玉和元熙玩捉迷藏的地方相距较远,且祝思嘉虽和祝元熙不熟,但她听元存提过一嘴,说元熙水性极好,可元熙眼下状况—— 定是有人刻意加害。 祝思嘉几乎第一时间就确定了凶手。 能在宫中行凶,又想利用祝元熙之死让燕王与晏修产生芥蒂,除却太后,还能是谁? 她从未想过太后的手段阴毒至此,为了离间晏修与燕王,甚至不惜牺牲掉元熙的性命。 他才十一岁啊,他一个时辰前还好端端地陪怀瑾怀玉一起玩,现在却溺毙在荷花池,冷冰冰地躺在地板上。 祝思嘉别开脸,强忍住眼泪。 而朱雅可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序,她奋力挤开人群,蹲在祝元熙身前:“让奴婢来试试,祝二公子兴许还有得救。” 说罢,她先按压祝元熙的胸腔给他排水,待到祝元熙口中吐出大股污水,朱雅直接嘴对嘴向他渡气。 周遭之人议论纷纷起来: “她就是昭仪身旁那个掌事女官?” “这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能对一个十岁孩童做出这种事。” 晏修厉声呵斥:“多言者杀无赦。” 众人立即紧闭双唇,大气不敢出一个。 在朱雅全力抢救祝元熙时,燕王夫妇和昭华等人跟随太医赶到此地,燕王一看到祝元熙的状态,便明白他已回天乏术。 “我的儿啊!”燕王双膝跪在祝元熙身前,从朱雅手里接住他,“元熙,元熙你醒醒!” 朱雅哆嗦着起身,满脸哀痛向晏修和祝思嘉禀报道:“启禀陛下、娘娘,祝二公子他……奴婢尽力了。” 方才她那套救人之法祝思嘉等人并未见过,但连她都没有办法,看来元熙已经无力回天。 怀瑾和怀玉跟着昭华同来,他们年幼,搞不清眼前状况,不明白为何昭华也跟着别的大人一样脸色凝重,怀玉拉着昭华问道: “娘亲,那个小哥哥怎么了?方才他不是还好好的。” 燕王情绪激动:“县主方才见过犬子?” 怀玉:“是呀,刚刚在御花园没有人愿意和我们玩,小哥哥就带我们一起躲猫猫,舅舅和舅母也看到了。” 燕王将目光移向晏修和祝思嘉二人,从未有一次,在她这个所谓的父亲眼中窥见过如此凉薄的颜色。 祝思嘉按捺不住,几欲上前解释,被晏修默默拦身后。 晏修沉着阐述道:“今夜虽是满月之夜,但朕与昭仪担忧孩子们的安危,得知他们要在御花园中玩捉迷藏时,我们短暂地离开过,为的便是寻找宫人加以看管。” “回来时,已不见祝二公子踪迹。” 燕王肝心若裂,语气中带着质问:“陛下与娘娘离开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犬子就消失在御花园?” 晏修:“不错。” 燕王抱着祝元熙的尸身,跌跌撞撞起身离开:“老臣明白了。” …… 燕王府内。 祝元熙于亥时身亡,子时,燕王府就白绸高挂,支起了灵堂。 长子九死一生,次子意外溺亡,燕王心力憔悴,把自己关进书房谁也不见。 张茵端着参汤强行闯入了书房。 夫妻二人虽多年不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已然成为燕王府内常态,可眼下发生的任何事都比不过燕王心中丧子之痛,故而他并未计较张茵不邀自来。 张茵把参汤放在桌子上,劝慰他:“王爷,夜深了,明日您还要操持元熙的葬礼,先歇息吧。” 燕王盯着参汤苦笑:“这么多年,倒是辛苦你操持王府了。” 张茵:“妾身不苦,妾身受过的苦与王爷相比算得了什么?妾身相信,不日便能得到元存的消息,您仔细着身子。” 燕王坐下,将参汤一饮而尽,哀叹道:“我万万没想到,陛下竟是恨极了我!元熙才多大,陛下竟然这么等不及便要向他下手!” “倘若元存也不幸客死异乡,我燕王府岂不已经绝了后!我从未对晏氏皇族产生过任何大不敬之心,可为何到他这一朝,竟是要将我们燕王府往绝路上逼!” 张茵吓得起身关紧门窗:“王爷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燕王:“我现在一无所有,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担心他的耳目?” “虽说孩童不擅撒谎,可我算是想明白了,长公主府本就与他亲近,让世子和县主作为他的人证并非难事。宫中是他的天下,他想做什么事又有何人能制止!” 张茵按住燕王的手臂:“王爷,妾身相信,陛下不会蠢到在今夜这个人多眼杂的时机,向元熙痛下杀手,还望王爷理性看待。” 燕王:“妇人之见!你根本就不懂他是什么样的怪物,罢了,本王不同你说这么多。备马,去陈府!” 第151章 确实是个可用之人 章台宫。 太后跪坐于佛像前盘弄佛珠,红梅端了碗药膳走进小佛堂,太后抬眼看了她一眼,道: “你先下去歇息吧。” 红梅放下托盘:“奴婢遵命。” 待到她走远,太后才缓缓从蒲团上起身,亲手将托盘端出小佛堂,一路端进寝殿内。 她坐在妆镜前,强忍恶心喝下那碗黑漆漆的药膳。 自上次陈让在章台宫给她排忧解难后,她提到自己面上被晏修气出的皱纹,陈让当即告诉她,他可以替她找到养颜之法。 而他口中的养颜秘法源自苗疆,其中有一味最重要的引子,便是妇人产子后留下的胎衣及十四岁少女的心头血二两。 她可是堂堂一国太后,竟为了恢复美貌,在这个中秋夜里,秘密饮下取源于平民女子身上的血肉。 好在这碗药膳的药材鲜甜盖过了血腥之味,否则早就将章台宫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 明知一味秘药便是再如何神通广大,但也万万达不到立竿见影之功效。 出于转好的心情暗示,太后看向铜镜中那张脸,在喝下药后,当真光滑红润了起来。 就是味道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一想到今夜惨死的祝元熙,她觉乎口腔中的腥臊之味淡掉不少。 祝元熙本就是要给他的逾儿做垫脚石的,为了拉拢燕王和他背后那二十万大军,她不介意将事情做得更绝,以她对燕王的了解,只要不把燕王逼上绝境,他迟早会策反自己。 从前她只想让逾儿做燕王府的世子,享有燕王的爵位和俸禄,可如今,她的逾儿就该做天子。 回想起早年垂帘听政的时光,她虽不通政事,但能轻松掌握一国天子的感觉让她如痴如醉。 大秦江山该改名换姓了。 太后对镜一笑,嫣红的薄唇勾勒出妖娆的弧度。 与此同时,“退下歇息”的红梅秘密现身于太极宫。 红梅将这段时日太后的动向悉数禀报给晏修: “太后她近日在为容貌而苦恼,每日都要喝各式各样奇怪的汤药进补,那些补药从不让属下插手。” 晏修冷漠道:“由她喝。” 再喝多少灵汤妙药也不可能重回年少时,而他也不至于刻意在这些地方上为难于她。 红梅又继续禀报:“七日前太后出宫了一趟,她未让属下跟随,属下也不知她去面见了何人。” 晏修挨个剪掉殿中盏盏灯芯:“不必盯得太紧,眼下她还没有机会做出任何出格之事。只是——” “密道之中荒草丛生,太后下次再继续这般马虎下去,出宫密道中的灯油外泄,难免会不小心点燃,届时人人都能得知宫中修有密道一事。” …… 八月十六,祝思嘉出宫前去燕王府为祝元熙吊唁。 她昨夜神志不清,怎么回的长乐宫都忘了,只记得临睡前是晏修坐在床侧哄着她入睡。 也不知她睡着后晏修去了何处平复。 今晨起床,祝思嘉仍旧心绪复杂。 凭心而言,燕王的子嗣中,除却向来高傲的祝思仪与几个弟弟妹妹不亲近,或许是大家都因庶出同病相怜的缘故,子女间的关系并不像旁人后宅那般水火不容。 元熙这个弟弟她是不讨厌的,甚至对他还带着几分欣赏,只可惜他还这么小就沦为政治斗争、上位者之间博弈的棋子。 这就是她带来的恶果之一吗? 陪她出宫的朱雅也顶着两个黑黑的眼圈。 听钟姑姑说,朱雅昨夜哭到半夜,一直睡不着,她难过于一条年幼的生命亲眼消逝于眼前。 祝思嘉主动搭上朱雅的手安慰她:“没事,你做得够多了。” 谁家未婚的女儿为救陌生男子,敢做出她那般的举动?可见任何名声在朱雅眼中,皆不及鲜活的生命重要。 朱雅勉强一笑:“这是奴婢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受苦,奴婢总觉得过意不去。” 祝思嘉:“我相信元熙在九泉之下,定会铭记你这份恩德。朱雅,不是你也不是我害死的元熙,真正该死的、该坐立难安的另有其人,你别太过介怀,伤了自己的身子。” 朱雅:“好,多谢娘娘。” 马车停在燕王府前,碎玉敲了敲车门;“启禀娘娘,到燕王府了。” 祝思嘉和朱雅走出马车。 依照大秦风俗,逝世之人的血亲皆要站在正门处礼接宾客,待到所有宾客到齐了才能回灵堂。 燕王看见祝思嘉,瞬间拉下脸,仿佛打心底里认为,祝思嘉就是助纣为虐害死祝元熙的凶手之一。 祝思嘉没在意他的脸色变化,直接朝虞氏的院子走去。 久不出院门的虞氏今日也要去灵堂,人多嘴杂,难免不会保证虞氏听到些什么。 祝思嘉和祝思盈一合计,决定提前将祝元存于昨夜进攻琅琊之事,秘密告知虞氏,省得叫她难过。 虞氏闻言,倒是没显得有多震惊。 她平静说道:“这段时间,思盈一直想法子不让我听到外界的声音,或多或少,我自己也能感知得到,甚至早已做好元存不在人世的准备。” “你们两姐妹的心娘亲都明白,既然元存还好好地活着,娘亲这便放心了。我先去前院灵堂祭奠元熙,你们也快些过去,别在后院待太久。” 祝思嘉和祝思盈送走虞氏,后院彻底清净,半个仆从都没有。 祝思盈将一个厚册递到祝思嘉手中:“姐姐,这是你先前交代我之事,我已经整理完毕了。” 祝思嘉接过册子,看向朱雅和碎玉二人,抉择一番后,将册子郑重交到碎玉手中:“朱姑娘待会儿会陪同我去灵堂,拿在她手上属实不便。碎玉,你妥善保管,在马车外等候我们。” 想必这是个极其重要的物件,也是对他上次投诚后的一次重要考验。 碎玉接过册子时,双手微微颤抖,他埋首道:“请娘娘放心。” …… 走出燕王府已近亥时。 碎玉在外等了一整日,滴水未进。 他未看到祝思嘉时,长身玉立,怀抱寒刀,冷着一张脸一动不动,远远望去甚至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美人图,定格在华美的马车旁。 一见到祝思嘉,碎玉眼眸透出亮光,他立刻舒展拳脚,替祝思嘉放好矮梯。 而那册子静静夹在他衣襟夹层中,交给他保管时什么样,现在再见到还是什么样。 确实是个可用之人,祝思嘉想。 第152章 如何抽丝剥茧,找出可用的信息 回长乐宫没多久,胡顺海跑来禀报祝思嘉,说是晏修今夜宿在太极宫,就不过来打扰她了,嘱咐她早些休息。 待到整座皇城熄灭灯火时,祝思嘉从床上爬起来,悄悄点亮一盏小灯,把矮桌移动至窗边,再借无边月色轻轻翻阅祝思盈转交给她的册子。 不知是她们姐妹二人是否都在记账一事上天赋超群,祝思盈给她整理的信息也被列举得十分工整、清晰,甚至让她惊喜。 如此一目了然,祝思嘉自是直接翻阅有关太后的那几页。 只见祝思盈秀巧的字迹在上面书写道: 【太后张芙,出自永州张氏,现年三十又九岁,其父因公早亡,其母于承德十一年病逝,有一胞妹,自幼养于伯父张相膝下。】 【和帝先元元年,张芙入宫,因貌获宠,一时无两。】 【和帝先元二年,张芙被立为大秦皇后,入主中宫。】 【和帝先元四年,张芙诞下皇三子即太子修;同年,陈氏入宫,恩宠旁落。】 【和帝先元十一年,大秦孝文太后崩于长乐宫,张芙迟延,失仪与灵前,触怒和帝,险遭惩处;同年同月,太子修未于孝文太后灵前悼祭,消遁皇宫一月有余,和帝震怒,太子修险遭废黜。】 废黜? 祝思嘉大感震撼,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即使在上辈子晏修驾崩后,她闲来无事读了有关他的生平传记与史书,也从未见过有关此事的一言半字。 她一直以为晏修这一生都是一帆风顺,应天承运,没想到他身上居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想来是那时的他采取了什么强硬的手段,硬生生让所有史官抹掉了这段经历。 祝思嘉连忙找到晏修相关的记载,揉了揉眼睛,仔细查看。 她将先元十一年发生在晏修身上的事,大概了解了个清楚。 晏修在孝文太后逝世那一整个月,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孝文葬入皇陵时他都未去送葬,这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储君乃国之根基,废立储君都不是什么轻描淡写的事,和帝三番几次起了另立晏行为太子的心。 和帝动如此念头也不足为奇,晏修所犯乃是大忌,哪怕是放在平民百姓身上,他这一行径都会被打断半条腿。 所以,那时晏修的处境想必万分艰难。 窗外桂树似有感应般,寒风过境后,树影婆娑,甚至有些瘆人,祝思嘉打了个寒颤。 祝思嘉不禁联想到晏修告诉她的那些,无一不显露出他对孝文这位皇祖母的敬重,可为何他会连皇祖母最后一面都不愿相送? 看来晏修本身也有诸多秘密。 但眼下之急不在他身上,祝思嘉翻回有关太后的信息,继续查看。 【先元十三年末,和帝崩于东都,同年太子修返还西京即位,大赦天下;次年改年号为正宁元年,张芙获封太后,鉴于今上年幼,由张芙垂帘佐政。】 【正宁三年,张芙改信佛教,开启商州祈福之行。】 太后居然是正宁三年才开始礼佛的,祝思嘉又是困惑不已,原来她不是一开始就信奉佛教的吗? 将后面所述之事草草看了一遍,似乎没有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 祝思嘉决定再看看燕王府这边。 燕王府所记的大事大多关乎燕王的过往战绩,除此之外便是每个子嗣的出生年月。 祝思嘉将每个手足的生辰都记得一清二楚,可当每个人的具体生辰写在纸上看时,便又是不一样了。 【正宁二年,庶子祝元熙出生。】 【正宁二年,张茵于别庄带回一男婴,燕王收为养子,起名为逾;同年,张茵不再代养祝元存,令其回到生母膝下。】 这两个弟弟是同年出生,甚至连月份都差不多,这个祝思嘉是知晓的。 她一直将这册子翻看到临近丑时,终于熬不过困意,把书册秘密藏于寝殿地板下,这才安心去睡。 要从这么庞大的信息册中,抽丝剥茧找出可用的,并非一时能成。 祝思嘉快睡过去时,将方才所得在脑中又过一遍,忽然发现异常。 元熙死于太后之手,这是她能立即确定的、板上钉钉之事,可结合去年冬天元熙被刺一事—— 那时整个大秦都一致认为,死士是冲着死去的刑部老尚书而去,祝元存只是倒霉,刚好搭了他一程。 可再结合昨夜元熙遇难来看,祝元存遇刺一事,分明疑点重重! 祝思嘉惊出一身冷汗,在她获得协理六宫之权后没多久,元存就遇刺。 说不定这就是太后对她的初步报复,动不了她,动不了她住在燕王府里的母亲和妹妹,还能动不了远居崇陵邑的祝元存? 外人眼中燕王已经绝后了,燕王府只剩下一个养子祝逾,甚至有人开始谈论祝逾封为世子一事—— 大秦从前不是没有过养子继承爵位的先例。 正宁二年时,祝元存五岁,张茵还没将他养熟呢,就迫不及待把他送回了虞氏院中,自此她专心培养祝逾。 祝逾的身份定不简单,不然不值得太后姐妹二人如此大费周折,除掉燕王的亲生血脉,只为将他扶上世子之位。 或许他是张氏一族某位高官的私生子? 祝思嘉脑海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接下来她只要朝祝逾的身世下手,就不愁早日揭开当年的诸多谜团。 至于晏修身上的,她可以慢慢从他口中套话。 …… 中秋后的西京急剧降温。 不过祝思嘉知道,今年再降得如何厉害,也不会比去年冬天还可怖。 有前车之鉴,甚至可以说周齐二国皆是亡于那场雪灾,晏修不敢马虎,提早就安排朱雅再去苗疆一趟购入大量炭火,让晏为陪她同去。 她冶炼不冶炼的重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秦这个冬天不能冻死人。 乌云压顶,雨孱风愁,大秦却在风雨交缠的季节收到天大的好消息——祝元存宛如天降神兵,一举攻破琅琊,将齐国皇室尽数俘虏。 祝元存留守琅琊,袁浩宇带着被俘的齐国贵族在前往西京的路上了。 按照晏修为他制定到底原本计划,攻破齐国都城再怎么也要到年末,现在他竟提前了整整两个月。 秦人纷纷感叹,本以为祝元存徒有其表,未料到到他居然是真战神。 有任淮和祝元存这对少年将才,晏修大喜,连连称呼二人为大秦双璧,他们人虽不在西京,但赏赐已经被发至府中,二人双双晋升侯爵。 第153章 中年丧子,不哭反笑 祝元存和任淮二人不但晋升为侯爵,晏修还赏了他们一人一座位于东市的府邸。 府邸前身皆是旧党高官的居所,毗邻皇宫,比之崇陵邑便捷不少。 最为奢华、占地最广的旧相府及张氏修建与旧相府相连的桂园,自晏修得到朱雅的进言后,则被他一举更改为西京新太学。 西京从前便设有太学,可能入太学和国子监等地念书的,无一不是高门权贵之子。 平民百姓若想获取学识,只能拜入各类私塾亦或是儒士名下,费用同样无比高昂。 而晏修亲自改进的新太学,却广纳天下学子,除去每年上缴的那几两银子学费,余下的除西京当地学子外,衣食住行皆有朝廷承担。 即便是家住千里之外前来西京求学的,也能放心住下,不用为学费之外的事务所困扰。 西京城的新太学只是他的试水之地,若是三年后第一次科举初见成效,接下来他还会在东都、永安、益州等地设立别的太学,效仿西京这座,为大秦朝堂和地方源源不断输送人才。 晏修很少有这般高兴到溢于言表的时候,他握着祝思嘉的手,亲自向她介绍未来太学的构建图纸。 “前院与桂园改建为各大学堂,是为学子们读书所用;而旧相府后院则整改为起居院,每三人同住一间,待到完工之日,新太学预计能容纳下至多三千名学子” 祝思嘉的指尖被他带着划过一处处华屋。 她有些失落问道:“太学里只招收男子,对吗?” 晏修:“嗯。” 祝思嘉只觉得不公,明明这个提议是朱雅提出的,是朱雅在晏修背后为此事出谋划策,新太学的设立,看似让无数平民获得了更加公正参与仕途的机会,可—— 女子呢?为何受益者只有男子? 女子何时能有与男子一样拥有读书识字的机会?甚至是步入庙堂为国效力的机会? 晏修看出她眼底的失落,他从背后抱住祝思嘉,吻了吻她顺滑的长发:“目前而言,是只招收男子。” 祝思嘉的双眸又亮了起来:“玄之的意思是……” 晏修:“不错,凡事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总该有个过程的。创立科举之事本就惹得世家门阀不快,若是再昭告天下,女子也有入朝为官的资格,你猜那群死老头会甘心女子与他们平起平坐吗?” 祝思嘉听得热血沸腾:“好,好啊……若天下女子所学也是治国之道、经世致用之道,何愁日后女子地位低下?” 晏修轻声许诺:“有我在,一切都会有所改变的。” 祝思嘉:“你可是晏玄之,我信你。” 因为你是无所不能的大秦武帝,所以我信你。 晏修笑道:“蝉蝉拭目以待之余,不如后日随我一起出宫,去看看你弟弟的新宅?他虽不在西京,无法为他庆贺乔迁之喜,但你身为他的姐姐,可替他先行验收。” 祝思嘉:“玄之不去吗?” 依他所说,好歹他也算是祝元存的姐夫啊! 晏修干咳两声:“武兴侯的新宅由你过目就够了,后日我想去新太学走一遭,看看修建进度如何。” 太学太学,成天就只知道惦记着他那个太学,祝思嘉忍俊不禁,飞快地夸了他一句“明君”,便被晏修追着问她,要她继续夸。 不过后日又能出宫一趟,是件好事。 …… 真到出宫那日,祝思嘉和晏修分别乘坐马车,朝两个不同的方向驶去。 朱雅出了远门,祝思嘉也不习惯带别的人在身边,馨儿等人虽也乖巧伶俐,可终归不是她自己的心腹,她带着不放心。 故而跟在她身边的除却晏修安排的银甲卫,只有碎玉一人。 祝思嘉先命他将马车驾去燕王府,既然是去观赏祝元存的新宅,她就顺便将虞氏和祝思盈也一同带上,好让虞氏彻底放心。 祝思盈和虞氏登上她的马车,母女几人只感觉在马车内小叙一会儿,便到了祝元存的新宅。 新宅门匾已被更换为“武兴侯府”四个大字,母女几人下马车见到大门时,纷纷一惊,没想到晏修赏给祝元存的宅子,其气派规格丝毫不输燕王府。 甚至因为才建成不到几年,看上去比燕王府还要新很多。 而武兴侯府对面那座府邸也毫不逊色,两府之间共用偌大一个铺满汉白玉石砖的广场,其间也有仆从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祝思盈上前凑近一看,对面府邸的牌匾上赫然写着“嘉义侯府”四个字,她还不小心将四个字念了出来。 没想到哥哥这回真和任淮成对门邻居了! 虞氏把她扯回身旁,轻诫她道:“别这般冒失,若是打扰了主人家,小心你姐姐又被人记上一笔。” 她无时无刻不在为祝思嘉考虑。 祝思盈委屈道:“娘亲别担心嘛,嘉义侯我又不是不认识,他过完中秋就又回周地了,不在府中,我不会打扰到他的。” 祝思嘉调笑道:“妹妹何时和侯爷变得这么熟了?” 祝思盈扯开了话题:“什么侯爷不侯爷的?哥哥也是侯爷,咱们先进他的侯府看看吧!” 母女几人进了武兴侯府,碎玉紧随其后。 府邸内饰以金碧辉映等字眼都不足以形容,虞氏在燕王府过得清朴惯了,再看到祝元存的新宅,难免眼花缭乱,跟不上姐妹二人的脚步。 祝思盈趁此时机把祝思嘉拉开到一旁,说是她们看得快,就不和虞氏一同参观。 侯府内已经安置了不少仆从落脚,即便祝元存不在家,他们也要日日清扫,随时恭贺主人归家。 祝思盈特意把祝思嘉拉到没有任何仆从出入的地方,还驾轻就熟地安排碎玉留意四周。 祝思嘉问她:“刻意支开母亲,把我带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告诉姐姐吗?” 祝思盈急得不行:“此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也是我无意发现的秘密。” 祝思嘉:“你说。” 祝思盈:“元熙下葬那夜,我特意去云姨娘院中想去探望她,我还未来得及换下葬礼所着的黑衣,步子也迈得轻。云姨娘院中空无一人,竟是叫我给神不知鬼不觉走近了去。” “我本想直接去正堂的,可我听见她的寝屋内传来笑声,兴许她院中还有客到访?我心生好奇,仔细留意了下,可你猜是谁在笑?就是云姨娘她自己!” 第154章 可怜那小姑娘才十四岁 云姨娘中年丧子,遭此横祸,她不哭反笑? 祝思嘉拉下脸,连忙关心祝思盈的安危:“她可有发现你的踪迹?” 此事离奇古怪,祝思盈若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难保云姨娘不会向她下手。 祝思盈再三保证:“姐姐放心,距离元熙的葬礼已过去小半月,若云姨娘知道我去过她的院子,定不会忍我到现在。” 祝思嘉听完她所说之事,再也没有半点观赏的兴致,她坐在倚水连廊上陷入深思。 从最开始,云姨娘得知元熙或许会继承燕王爵位时,她就行为异常,似乎并不为元熙感到开心;而元熙离世后她更是在深夜发笑,这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个爱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应有的表现。 或许燕王府中身世成谜的,不仅仅是祝逾一人。 祝思嘉回想起云姨娘的身世,她入燕王府前是穆王府中的歌姬,而穆王又以好色风流闻名于世,会不会…… 罢了,这个地方不是适合猜想的地方,其余的等她回宫再研究。 一晃眼到了午膳时间。 祝思嘉决定带祝思盈和碎玉去一趟百味斋用膳,因百味斋离燕王府太远,虞氏便先行回府,没有和他们同去。 碎玉以截然不同的身份重回百味斋,难免心绪纷扰。 他是护龙卫一事只有百味斋寥寥几人才得知。 祝思嘉和祝思盈走在前面,碎玉提刀跟在后,他左脚刚迈进门,右脚还没跟上,只见大堂内有一道浅粉色的身影飞速向他冲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自祝思嘉背后响起。 她转过头,只见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捂着半边脸的碎玉,和站在他一侧摩拳擦掌的窈娘。 店内众人都被吓得心惊肉跳,这窈娘胆子也忒大了些,竟敢公然扇官爷的巴掌! 碎玉可是护龙卫啊,瞪谁谁死的护龙卫! 白掌柜赶紧将窈娘拉到一旁:“窈娘!你激动个什么劲!还不快快向碎玉大人赔礼道歉?” 窈娘又啐了碎玉一口:“我呸!这个黑心肝的东西,潜伏在百味斋这么久,骗了大家伙这么久,我打他一巴掌都是轻的。护龙卫又怎么了?他便是天王老子,骗了人也是要遭报应的!” 祝思嘉站在原地,眼中带着些许戏谑看向碎玉。 窈娘气的怕不仅仅是他混进百味斋一事吧。 祝思嘉今日没戴帷帽或是面纱,店中众人没认出她也不足为奇。 白掌柜低声提醒她:“你看看他身旁那两名小姐,定是西京城内响当当的大人物。他今日替她二人保驾护航进了咱们的店,你想想,普天之下能请得动护龙卫作护卫的,还能有几人?” 窈娘后知后觉,吓得花容失色,她这是当着人家主子的面,打了人家的护卫? “两位小姐,草民、草民认错了人,不是要故意殴打这位公子的。”窈娘脊背发凉,跪在祝思嘉和祝思盈跟前,“还望你们宽宏大量,饶恕草民这一回。” 祝思嘉压低了声音,笑道:“既然误会说开了,还望您以后别再如今日这般意气用事。碎玉,咱们上楼。” 碎玉揉了揉自己被扇得红肿的脸,当作无事发生一般,面无表情越过地上的窈娘。 …… 在百味斋用完午膳,碎玉脸上的红肿还是没消,甚至连带着他另半张脸也发红。 “碎玉,你的脸没有大碍吧?”祝思盈好奇地打量他,“怎么一巴掌把你整张脸都打红了?” 祝思嘉也问道:“怎么,需要先带你去医馆开点消肿药吗?” 碎玉摇头:“属下房中自备得有。” 他才不是因为那一巴掌脸红的呢,他是因为和祝思嘉姐妹二人面对面用膳脸红。 从前在晏修等人跟前办事时,即使护龙卫饿得饥肠辘辘,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主子们吃。 厌雪楼里规矩森严,最不可逾越的便是尊卑分明这一条。 而祝思嘉姐妹二人方才却热情地邀他落座,共享珍馐,尤其是祝思嘉,竟不在意这些礼节,还亲手给他斟酒。 祝思嘉担心他留在这里又要挨上一巴掌,便决定早些回去。 二人先把祝思盈送回燕王府,才沿着青龙街返回皇宫。 青龙街算是西京城最冷清的一条主街,但也只是相对其他主街而言才显得冷清。 马车正对上一户抬着棺柩出殡的人家,白色的纸钱撒了一地,被萧瑟的秋风席卷到半空又落下,空中充斥着无尽的哀痛,两旁路人皆面露同情。 “碎玉,给他们让道。”祝思嘉掀开车门交代道。 “是,主人。” 马车贴边停靠。 “可怜那小姑娘才十四岁,竟死得这般凄惨,多讨喜多鲜活的一个人儿啊,望她能安宁。” “唉,这南家夫妇本就是老来得女,家中虽清贫了些,可老两口也将女儿视若珍宝。没想到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马车外百姓的交谈声传到祝思嘉耳中。 她撑开车窗,露出下半截妍艳的脸,问向马车旁站着的那几人:“几位大伯大婶可否将这户丧事人家的情况告知我一二?” 那几名平民从未见过如此豪奢的马车,更未见过如此绝色的美人,不用多想都知道这美人非富即贵,便抱着些许讨好的语气热心答她道: “今日出殡的这户人家姓南,就住在青龙大街附近,夫妇二人相敬如宾,羡煞旁人。南夫人年近三十才生下一女,更被二老奉为掌上明珠。” “只可惜在前夜的时候,南姑娘横死家中,死状凄惨,周遭邻居只听半夜时分见南家传来尖叫。待到大家抄刀子去南家帮忙时,只见南姑娘人还能动、能言,就是心口处被人掏了个大窟窿,血流不止,整颗心都被人掏走了……” 祝思嘉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问道:“方才我听你们说她才十四岁?” “可不是吗?不过说来也凑巧,先前在城北一条胡同里,也死了个十四岁的姑娘,死法和她一模一样,都是被人掏了心。” 死者都是十四岁,被人掏心而亡?这定是有人连环作案,大理寺又有得忙了。 祝思嘉随手给了那几名百姓几块碎银已作问话的答谢,她叮嘱碎玉:“你去追上那户人家主人,给他们二老塞一百两银票。” 她外出时大多时间都携带银票,而银票基本上都是交由碎玉保管。 一同随行的还有银甲卫,碎玉只用短暂离开须臾,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第155章 陛下已经起疑心了 片刻后,碎玉落败而归。 他向祝思嘉禀报道:“那对夫妇并不愿收下您的银子。” 祝思嘉叹息:“他们不愿那咱们就不多打扰了,省得他们更添伤心。” 碎玉:“他们不肯收,属下就暗中将银票塞进那老夫人袖中,待他们回家定能发现。” 祝思嘉认真看着碎玉,忽然笑道:“没想到你竟是个聪明的人,从前小瞧你了。” 碎玉慢慢替她推好车门,没再多说什么。 回宫后,趁晏修在太学仍未归宫,祝思嘉将碎玉召进正殿,屏退左右。 她向碎玉打探:“把你知道的有关穆王的一切都告知与我。” 碎玉仔细向她透露完毕,祝思嘉仍找不出任何对她有用的信息。 元熙和祝逾的身世都很难搞,但她现下能确定的,便是祝逾一定和张家有关联,而元熙嘛……或许会八九不离十与穆王有关。 若是元熙血脉不纯,令云姨娘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失去现有的荣华富贵,而元熙一死,她依旧是燕王府的侧室,高枕无忧。 这个理由看起来合情合理。 碎玉不解问她:“娘娘倘若想知道的更多,属下可以联系厌雪楼埋在江东的人手,让他们多加留意。” 祝思嘉:“可是你已经被陛下逐出厌雪楼,贸然联系他们,他们迟早会怀疑到本宫身上,陛下也会知道此事。” 让晏修知道她暗中打探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藩王消息,她自己都不知道要编造什么借口糊弄过去。 碎玉:“娘娘无需担心,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绝大多数护龙卫并非毫无感情之物。属下自有办法让江东挚友替属下留意穆王的举动,陛下也不会怀疑到您头上。” 祝思嘉:“你有什么办法?” 碎玉:“属下可以调查身世为由,委托挚友相助。” 毕竟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来历,胡编乱造一个与穆王有丝缕关联的身世,看在这么多年过命的交情上,江东那边的人自然也不会拒绝。 祝思嘉欣喜:“好,那此事交由你来办。” 碎玉不宜在她殿中久留,在他转身离开时,祝思嘉又叫住他:“碎玉,若是日后还要替我做超出你认知之外的事,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属下不会。”碎玉拱手,“若无其他事交代,属下告退。” 祝思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喃喃道:“但愿那一天不会到来吧。” 毕竟,她已经做好陪伴晏修一生的准备了,除非受外力阻碍。 …… 重阳节,长公主府准备了赏菊宴和品蟹宴,这回晏修终于得空去她府中走一趟。 听闻长公主府里的秋蟹,是袁浩宇从齐国回来路上顺便带回献给她的,海蟹坏得极快,不易保存,甚至到西京时比齐国被俘皇室还到得更早。 祝思嘉备了些礼,准备带进公主府,晏修来长乐宫接她上马车时,眉宇间似乎有心事缭绕的模样。 她问晏修:“陛下这是怎么了?” 晏修:“无事,朕收到你弟弟的来信了,他在信中提到除却齐国的姜嫄公主,其余人都被袁浩宇带回西京。姜嫄留在琅琊,由他亲自看守。” 祝思嘉:“姜嫄公主?臣妾倒是听说过关于她容貌的美谈,只是武兴侯为何要单独将她留在齐国?” “这就要问你弟弟了,美人在侧,焉能不动心?。”马车门一关,二人不必再讲究任何礼节,晏修把她拉进怀里,欲要上下其手: “他信上说姜嫄自戕殉国被他拦下,受了极重的伤,只能暂时留在齐国养伤,无法和他人一同赴秦,让我不要介怀。” 这么点小事,一个被他灭国的黄毛丫头还能留在齐地翻了天不成?他没有介怀的理由。 祝思嘉又好奇问起另一件事:“嘶,我对天发誓绝对不是我嘴馋。我只是好奇,袁小将军得了海蟹,为何不先送进宫中,要先送去长姐府中?” 话刚一问出口,她被晏修吻了个措手不及,直到他尽兴了,他才松开祝思嘉:“啧,蝉蝉这只小馋猫从前住在北地,自然不知道此中内情。” “你求求我,我就好心向你透露一些。” 祝思嘉不假思索:“我求求你了。” 晏修心满意足:“若我不说,你兴许看不出来,皇姐从前是上过战场的女人,你听说过广武将军的威名吗?” 祝思嘉想了想,道:“就是那个英年早逝、为国尽忠的将军?好像……好像袁小将军的师父就是他。” 晏修:“不错,广武将军是袁浩宇的亲传师父,袁浩宇承其衣钵,而长姐,就是大名鼎鼎的广武将军。” 祝思嘉想到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层面:“也就是说——袁小将军他,他对长姐不单单是师徒之情那么简单吧。” 晏修:“蝉蝉真聪明,不过袁家小子于长姐而言,太过稚嫩。世间事,并非事事顺意,更非能强求而得。” 是吗?或许袁浩宇还有机会。 祝思嘉没将这句心里话说出口。 也不知今日这宴会再遇广平侯,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谁知到宴会上落座多时,都未见到广平侯的身影出现。 晏修看向昭华,低声询问:“驸马为何迟迟不露面?” 广平侯实在是不像话,竟让昭华独自一人招待宾客这么久,甚至连他这个天子都到场了,还要恭候他姗姗来迟吗? 昭华无奈道:“他听说今日这顿蟹是袁家小子送来的,死活不愿参宴,便外出巡城去了。” 晏修倒是没多大反应。 这时怀瑾又道:“爹爹这段时间总是往外跑,都许久没去书房检查我的课业了。” 昭华摸着怀瑾的小脑袋:“你爹爹公务繁忙,就算不能成日盯着你,你也要自觉温书啊,省得来年进宫读书把夫子给气着了。” 公务繁忙? 晏修对广平侯的职位再清楚不过,不过是一闲职,每隔三日巡一次西京城,何来繁忙一说? 他依旧是没有任何情绪波澜的神色,但从他微微低垂收敛的眼睫看,祝思嘉知道,他已经起疑心了。 长公主卸掉戎装诈死脱身后,便鲜少再过问外界之事,她一心都扑在广平侯和两个儿女身上,想靠她自己发现广平侯的异常,说不定得到猴年马月去。 若是有晏修插手——那便不一样了。 一只被剥掉蟹壳的肥蟹,忽然被推到祝思嘉身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第157章 凶手并非同一人 易府这种高门大户办丧事本就罕见,又路遇皇室马车,街上围观百姓越发多,但因有铁甲卫执刃将人群隔离,百姓再好奇也不敢再上前凑近一步。 晏修:“易大人有何顾虑?” 易福生撒谎道:“有高人替小女算过,若是不在今日酉时下葬,小女在黄泉下恐会不得安宁,更无机缘再重新投胎做人呐!” “安宁?”祝思嘉反驳他,“依本宫看若是不让仵作验尸,尽快抓捕真凶,只要真凶晚一天落网,易小姐在泉下怕是要多受一日摧折,何来的安宁?” 易福生没想到这位昭仪娘娘居然是个牙尖嘴利的主,他只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晏修。 谁知晏修对祝思嘉的想法持赞成态度,他直接下令:“易小姐的尸首先暂时送往大理寺,待到仵作检验完毕再好生下葬。” 易福生索性破罐子破摔:“启禀陛下,臣有难言之隐。” 晏修:“什么难言之隐,说来听听。” 易福生冒了几滴汗,将易夫人叫了过来,易夫人收到他的指示后,走到祝思嘉临近的车窗处与祝思嘉耳语。 片刻后,祝思嘉的眉头宁得愈发地紧。 她握住易夫人的手,轻声安慰她:“易夫人,本宫能理解你们二老现在的心情。只是易小姐已蒙难,任何世俗的束缚和旁人的眼光相较于真相而言,都不值一提。” “世间女子本就活得够如履薄冰了,为了能让逝者安息,您更应该放下这些心态。而且你们都大秦臣民,大秦从不提倡以任何纲常伦理、女戒理学来约束女子之自由,你们又何苦作茧自缚呢?” 易夫人被祝思嘉的话鼓舞,眼泪憋在眼眶中打转,她声调发抖:“妾身多谢娘娘赐教。” 自己的女儿死得极惨,比起贞洁清白这些虚物,她更担心若是漂亮爱美了一辈子的女儿被外人看见身上的累累伤痕,在冰冷的地府里会不会难过。 可祝思嘉说得对,对任何死者而言,将真凶绳之以法才是最重要的。 易家的灵柩直接抬向大理寺的方向。 马车继续前行,待到走过易府一段距离,晏修问祝思嘉:“易夫人方才同你说什么了?你这般激愤。” 祝思嘉想了想,答道:“易小姐生前受了委屈,二老才不忍上报大理寺的。” 晏修沉默片刻,没再继续和她探讨此事。 …… 西京城仁寿堂。 医馆掌柜的从易府大门前回店,店内老大夫问道:“掌柜的怎去了这么久?” 那掌柜的眼露神往之色:“钱伯,您是不知道,方才我去送药回来的路上撞见易大人家在送葬,又有辆马车拦住了易府的去处。我向旁人仔细一打听,才知那居然是陛下和昭仪所乘,这还是我头一回离天子这么近,可不得仔细瞧瞧?以后也好吹嘘一番。” 钱大夫笑道:“那你可有看见陛下和娘娘的尊容?” 掌柜撇嘴道:“这倒是没有,他们二人从始至终都待在马车上,没下来。” 钱大夫揶揄他:“那你岂不是白看一场?还白白误了医馆的事。” 掌柜的不服气:“能误什么事?近日天气转凉,来医馆看病的横竖不过是风寒这些小打小闹的病。” 话音刚落,仁寿堂内就有人来访。 来访者一袭黑袍,外面还又套了件黑色斗篷,里里外外都裹得严严实实,西京是平治安泰之地——除却这阵子那桩连环杀人案。 突然冒出这么个神秘来者,掌柜和钱大夫都看得心中犯怵。 直到藏于斗篷黑影下的那张嘴开口,听声线是个儒雅温润的年轻人,这才让仁寿堂内二人松一口气,他问掌柜的:“请问店内可有紫河车出售?” 紫河车?又俗称胎衣、胞衣,是妇人生产后才能获取的药材,且用途十分广泛,功效也相当卓异。 只是碍于药材的获取难度和处理工艺,加之添丁的人家户大多都会自留紫河车,整个西京城的各大药铺加起来,一整年也难凑出多少紫河车售卖。 掌柜的摇头:“紫河车可不是一般药物,难寻,咱们仁寿堂上次得到份紫河车售卖,已是一年前的事。” 斗篷人又央求道:“在下家中有人急需此药救命,掌柜的行行好,想法子帮我找来一钱紫河车,在下必重金答谢。” 钱大夫:“这……老朽倒是可以给你出个法子,你家中人若真的急需此药,你不如去找快要临盆的妇人购买。” 虽说一般人家都会将胎衣留下自做补药,可重金之下,何愁买不到的药材? 斗篷人:“敢问大夫可知西京近日要临盆的,有哪些人家的妇人?” 钱大夫去柜台翻找出诊记录册:“稍等片刻。” 另一旁大理寺。 易府将尸首送至此地,原本要关门的大理寺见来人竟是朝臣,不得不加以重视。 易福生要回避亲女的遗体,而易夫人则含泪站在验尸房里陪伴女儿。 “这仵作会不会太年轻了些?”易福生站在门外向大理寺少卿问道,“大理寺有女仵作吗?实在不行换个女仵作来吧。” 大理寺少卿傅逐汗颜:“易大人倒是给愚弟找个女仵作出来,这普天之下哪有女子当仵作的?你且放心,屋中仵作名唤许子霄,他虽年轻,可本事却不输旁人半分。之前宫中湖底女尸一案,正是他验的尸。” 听闻晏修是亲眼见过许子霄验尸的场景的,傅逐言下之意,不就是“陛下都没对许子霄有质疑,怎么轮到你还挑起来了”? 易福生讪讪地闭上了嘴。 一个时辰后,暮色苍茫,西京城各处华灯渐明,许子霄从屋内走出。 他向易福生二人行完礼后缓缓陈述道: “启禀二位大人,初步判定,向易小姐行凶之人,与先前那两名遇害女子所遇凶手,并非同一人。” 傅逐:“如何得出?” 许子霄:“最为直观之处有三,第一,易小姐心口处的伤势相较先前二人更为严重,流血更多,裂口更大,这位凶手的剖心之术远不及另一位娴熟;第二,易小姐真正的死因是窒息而亡,且甲中有男子皮屑,应是死前抵死挣扎过,抓伤了凶手,而另外两名女子皆是因掏心而亡。” “第三便是,另外两名死者皆是死于夜间,而易小姐是今日日出前。” 第158章 西京有妖? 易福生听得心生绝望:“倘若害死小女的和先前那名凶手不是同一人,那岂不是更难抓住真凶了?” 西京这么大一座城,每日往来进出者多达万人,若是害死他女儿的凶手犯下命案后直接出逃,这要查到何时? 许子霄安慰他:“易大人别担心,更多线索需要大理寺进一步探究,请问易小姐的闺房可有被清扫?” 易福生:“没有,事发突然,府中急于为小女备下葬礼,且小女横死家中凶煞太重,故而还未命人去清扫过她的房间。” 傅逐看向许子霄:“收拾家伙,咱们去易府走一遭。” 当夜章台宫。 易府丧女乃是大事,不到半日就传进后宫。 太后趁夜从密道离开皇宫,直奔西京城外陈让的隐院。 陈让见她夜访,刚想抱着她亲热,就被太后冷淡推开,她觑眼问陈让:“易家那丫头是你下的手?” “不是微臣。”陈让皱眉,“您的药是每半月喝一次,下次喝药还需等上几日,微臣怎么可能敢提前动手?” “定是有人效仿杀人,好混淆视听。” 太后半信半疑:“那另外两桩命案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只需要取她们的心头血吗,为何会闹出人命来?” 陈让没急着答她,将她带到暖阁妆镜前,对着烛火,仔细欣赏镜中红颜:“娘娘不觉得,您比之一月前年轻了许多吗?” 太后在宫中不敢日日照镜子,生怕陈让的秘药根本不奏效,可现在陈让带着她照,她倏然发现,自己的脸确实光滑平整了许多,虽不能和从前的她相比,但总归不算沧桑。 “你这药当真了得。”太后险些被他带偏,“陈让,你还没回答哀家的问题,那两名女子为何会被剜心而亡?” 陈让微凉的指尖沿着她的脸颊缓缓滑动:“问题的答案,就在您的脸上,不是吗?” 他的意思难道是…… 自己喝下的两碗汤竟是血淋淋的人心熬制的! 太后胃酸翻涌,喉头酸涩连连令她不断干呕,咳了半天也没咳出什么东西,反倒叫她咳得头昏脑涨,半晌后她缓过气,手指着陈让不断哆嗦:“你、你为何骗哀家。” 陈让上前哄她:“倘若臣实话实说,您还会选择喝下那碗药吗?还会重获美丽吗?” 太后一巴掌朝他脸上扇去。 陈让不怒反笑,握住太后的手贴紧了她:“娘娘打得好,臣自知对不住您,该打。若您不喜欢这汤药,臣以后就不送进章台宫了,正好,臣正在为紫河车发愁呢。” 太后犹豫道:“不送了?会不会有什么反噬……” 陈让:“别的反噬倒没有,就是您这张脸,若再反复郁结、思虑过重,不出三月,又会变回先前的模样。您,当真不喝吗?” …… 九月十五,西京又出一桩十四岁少女遇害案,死者身份乃是西京城东一位孤女,同样死于夜间,且心脏被取走。 多数人并不知易府一案与先前两桩平民少女遇害案,并非同出自相同之人的手笔,故而纷纷将这几起案子划分为同一人所为。 人人都叹道,就连易府这种千金之家都无法防避凶手,普通人家更会无可奈何。 一时间,西京城中上至勋爵权贵下至庶民,尤其是家中有十四岁左右女儿的,更是忧心忡忡。 夜间外出之人骤然少了许多。 偏有几个不信邪的富商小姐晚上约在百味斋煮茶。 其中一粉衣少女神神叨叨道:“你们别往外说啊,这事儿也是我从爹娘口中听来的,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呢。” 另一名娇俏的绿衣少女朝她扔了把瓜子皮:“有话就直说,咱们又不是管不住嘴的人。” 粉衣少女从开天辟地讲起西京城近日这桩悬案。 说是在某本无人问津的志怪书里,提到过一种名为冥海猫妖的妖物,此妖虽带了猫这一字眼,却是由生前怨念极重的女人幻化而成。 绿衣不耐烦打断她:“搞半天你竟是要给我们讲志怪故事,那些都是假的。” 粉衣有些生气:“我还没说完呢,你爱听不听!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刚好十四岁吧,若是哪日这凶手找上了你,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眼见二人快要急得动手,白掌柜连忙上楼劝架,劝好后,他又钻到隔壁雅间和碎玉同坐一桌。 白掌柜小声道:“这几个小姑奶奶说话都可有意思了,回回来百味斋我都要偷听几句。” 方才那个冥海猫妖的故事,他还没听到精彩之处呢。 碎玉认真整理手上要带回长乐宫的点心:“是吗?” 隔壁房间很快又热闹起来,粉衣继续向一众闺阁蜜友讲述猫妖的传说。 据说这冥海猫妖是诞生于地府幽冥之海的妖物,只有生前是饮恨而亡的女子才会被送至冥海孤岛上,有幸能入轮回者少之又少,大多都被前生旧事和执念化作的囹圄所困,不见天日。 时间一长,这些女鬼的怨气愈发地重,广吸天地之间各类求不得放不下的怨念,到最后拥有逆天改命、扭转时空轮回的法力,就会化形为猫重回人世间。 “我怎么没太听明白呢?”绿衣问道,“逆天改命,扭转时空轮回,是怎么个改法?” 粉衣打了个比方:“假如有一女子,前生是被自己的至亲至爱害死,她到了阴曹地府变成冥海猫妖,就能重来一世。于旁人而言,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于她而言,已经是经历的第二世了,她想如何更改结局都可以随心所欲,明白吗?” “而冥海猫妖化为人形需要极大的代价,听那位被请到我们家的道长说,猫妖美貌异常,甚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貌。可维持这样的美貌,需要食用年轻女子的心脏。” 其余少女讨论开来:“西京城近日可忽现年轻美貌的大美人?” “没有吧,若真有那么个大美人儿,不出三日整个西京都能听到她的传闻。” “嘶,我倒是想到一人,不过这话我不敢乱说。” “谁人?” “当今那位风华绝代的昭仪,我在宫中有些人脉,听说她一双眼睛生得最为好看,陛下曾多次拿她一双美眸比作猫瞳。而且她从前在燕王府时名不见经传,西京大美人排名里都不带上她,直到秋猎时她一鸣惊人,会不会……” 第159章 宫中竟也遭遇凶杀案 听到此处,碎玉的佩剑被他猛地抽出,直直对着与隔壁雅间共用的一面墙飞去。 剑尖刺破木墙,稳稳当当地插在壁上。 隔壁那群少女被突然冒出的剑尖吓到,乱作一团,纷纷尖叫着朝屋外跑。 白掌柜被他吓得呆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才急得跺脚道: “哎呀!碎玉大人,我说您何苦得罪隔壁那群金主呢?把她们吓跑了该如何是好!” 碎玉提着装好的点心起身,踱步至那柄雪白的剑前,把剑取下: “今日新得了一把剑,在下只是试试这剑够不够锋利罢了,有劳白掌柜替在下向那群姑娘赔礼道歉。” 白掌柜并不知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是她们口中所言的昭仪娘娘。 在外听到有关她的闲言碎语,碎玉自然是要护主的。 这档子糟心事,他回宫后还是不要和祝思嘉说了。 …… 西京有猫妖的传说还是布天盖地了。 大多数人只知道西京城闹了妖怪,并分不清那猫妖究竟是哪门子的猫妖。 除却几个无意间看过志怪书的,都不知猫妖究竟是如何形成。 自然更没有人敢大胆怀疑到祝思嘉头上。 猫妖的传言流进宫中时,宫中人都没什么反应,毕竟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 宫中有天子坐镇,天子又有真龙和帝星护体,按照牛鼻子老道们的说法,妖物是无法主动伤晏修分毫的,好像晏修是安全的,皇城里其他人便也安全了。 祝思仪和杨泌雪从冷宫回来。 张晚瑶命硬,当初被打了五十大板,奄奄一息竟还能有一口气在。 直至张家失势,她得知自己家破人亡,郁郁寡欢,一直耗到前几日才彻底断了气。 冷宫太监将此事在晨间请安时报进了长乐宫,祝思仪和杨泌雪闻言,主动请求去替她收尸,送她最后一程。 二人去了张晚瑶的冷宫,命宫女给她换了件得体的衣服,架起个柴火堆,草草火化了事。 她的骨灰被祝思仪撒在了冷宫枯井里。 做完这些已是深夜。 祝思仪和杨泌雪并排行走,二人住得近,自张晚瑶落马后杨泌雪就和祝思仪好上了,这段时日总与她形影不离。 天气转冷,杨泌雪说话时口中冒出白色热气:“婕妤可听闻近日流传的西京有妖之传言?” 祝思仪不屑一顾:“这世上若真有妖魔鬼怪,人间早就沦为炼狱天下大乱了,何必等到今天?说不定是什么人为掩盖西京悬案放出的谣言。” 杨泌雪觉得她言之有理,但还是焦心道: “您是不知道,听说那妖物这几日混进了宫中,就连我殿内的小宫女都说,她这几天能听听到断断续续的猫叫,搞得我睡觉时都提心吊胆的。” “猫叫?”祝思仪歪头盯她,眸光幽幽,“表哥他自己都养得有猫呢,再说了,皇城北依岐山,宫中时不时混进几只野猫不是再正常不过?” 杨泌雪脸色苍白,听完祝思仪的话并未好转到哪儿去,她胆子小,自小就畏惧这些鬼怪传言,但碍于颜面她只能强行点头: “多谢婕妤宽慰。”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绵长的猫叫就在二人头上响起。 杨泌雪随即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劲朝祝思仪身后躲。 猫叫声却离二人越来越近,叫得一声比一声怪异,似是刻意为之。 随行的宫人纷纷被吓得受惊奔逃,接连摔坏手中提灯,互相绊到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口中大呼着救命,竟是一时忘了顾及两个主子。 祝思仪被猫叫声吓得毛骨悚然,她大着胆子睁大眼去寻那只猫。 定睛一看,只见立于宫墙上方是一只奇怪的庞然大物,浑身长满了花白相交的长毛,却生了张浓妆艳抹的人脸! 它脸颊一圈也长满了浓密的长毛,一双绿眸在漆黑寒夜里泛着森然的光,极其骇人,更让人心生绝望的是,那妖物对着她们二人不断舔舐爪子,露出满嘴尖牙。 杨泌雪几乎要吓晕,她哭得祝思仪耳朵疼。 祝思仪强装淡定,随手捡了块小石子朝墙上猫妖砸去。 猫妖被小石子砸中,对着祝思仪发出尖锐鸣叫,随后敏捷地在宫墙上左右跳跃,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见妖物远走,众人这才渐渐恢复神智。 杨泌雪还在掉眼泪,她磕磕巴巴道:“它、它好像往长乐宫的方向去了,我们快去通知禁军!” 祝思仪一把拉住她:“那就更不能惊扰禁军了。” 杨泌雪不敢置信:“为什么?昭仪她就住在……” 话到最后她渐渐没了声音,是啊,祝思嘉住在长乐宫呢,她们侥幸从猫妖手下逃脱,可换作是祝思嘉——就未必这般好运了。 怪不得祝思仪会拦着她。 祝思仪整理好衣裙,长舒一口气:“早些回去吧,明日一早还要去长乐宫请安呢。” …… 次日清晨,阿勒宏已顺利夺下南疆三城的消息传回西京。 随之传来的还有他已在北凉娶妻生子一事。 前朝的事被有心之人传进后宫,最先传到珍珍的耳中。 珍珍用北凉话与留在大秦的北凉侍女交谈:“阿勒宏他当真娶妻了?” 侍女面露不忍提醒她:“公主,您已经是大秦天子的女人了。” 珍珍勉强稳住心神,扶着椅子起身更衣: “是吗?那我是不是该恭喜他?恭喜他夺下南疆三城,不日便可占领阴山以南,明年、后年或者大后年,他就能领兵打回王城,取代我们家族成为新的北凉王,然后妻妾成群、绵延子孙是吗!” 侍女跪在地上哀求她:“公主您千万别说气话!奴婢相信阿勒宏将军是有苦衷的,他喜欢了您这么多年,您一定要相信他绝不会是轻易便将您抛弃之人!” 珍珍凄凉嗤笑道:“信他?我当初就是信他,才选择留在大秦的。他信誓旦旦许诺我会把我带回北凉,结果扭头就和别人成亲,说不定……说不定他连孩子都有了。” “罢了,咱们先去长乐宫给昭仪姐姐请安吧。” 长乐宫。 珍珍最后一个到场,祝思嘉早就坐在主位上等候她多时。 杨泌雪每回见了珍珍都要捂着鼻子,眼中皆是对珍珍的嫌弃,似乎是她身上有什么难言的味道般,她阴阳怪气道: “阿勒宏打下南疆三城的消息一传过来,咱们的公主大人腰杆就硬起来了,今日竟迟了这么久。” 第160章 余欣和珍珍也亲眼所见 珍珍每回和杨泌雪争吵都会落于下风。 现在她学聪明了,面对杨泌雪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乖乖闭嘴无视她。 这样就会显得是她在自找不快。 向来和杨泌雪不对付的杜羡却不肯放过她。 杜羡拔高嗓音:“哎呀呀,也不知昨夜是谁被一只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咱们珍珍可是马背上长大的姑娘,草原上遇到豺狼虎豹也能面不改色,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强了不知多少倍。” 余欣让珍珍坐到她身边,她笑着问珍珍:“你若是喜欢猫儿,改日我叫我父亲往宫中送几只,分你一只大家一起养。” 祝思嘉慢悠悠喝了口茶:“这个提议不错。” 眼看殿中竟无一人帮腔,就连祝思仪也在冷眼旁观,杨泌雪又窘又气,她慌忙解释道: “昨夜我和婕妤遇见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猫,而是猫妖!此事不仅有宫人为证,婕妤也能作证。昭仪娘娘若当真关心宫中姐妹的安危,便该立刻请人进宫除妖。” 众人将目光看向祝思仪。 祝思仪不疾不徐将昨夜所遇之事缓缓说出,末了,她还叫上几名目击的宫人进殿作证。 猫妖?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杜羡偏不信这个邪,第一个跳出来反驳: “莫说是皇宫,便是整个西京城、整个大秦,从前都无这样的怪事发生。与其在这里计较这忽如其来的传言,不妨等待大理寺对于连环杀人案的调查结果。” “妾身相信,届时在背后装神弄鬼之人定能查得水落石出,谁指使的,谁谋划的,一览了然。” 祝思仪:“昨夜在我没亲眼见到那妖物前,我也是和杜八子一样的想法。可直到我真正见到猫妖的那一刻,便颠覆了我这么多年来的所有认知。” “若这世上当真没有各类精怪鬼神,那这么多道士是凭空滋生的吗?奇门遁甲、移星换斗、观星占卜之术又是从何而来?” 她看向祝思嘉:“昭仪信也好,不信也好,凛冬将至,总之在宫中处处提防才是正理。” 祝思仪一席话让杜羡哑口无言。 她似乎拥有与生俱来令众人信服的能力。 祝思嘉也半信她的说辞。 毕竟她本人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一桩悬案,她曾多次推敲自己能得以重生的机缘。 有备无患总归是好的,祝思嘉默默记下此事。 倘若当真有她们口中的猫妖,等到她亲眼所见,一定会让晏修把李循风从山上请下来捉妖—— 李循风他,会捉妖的吧? …… 又是几日后,余欣在暮色时分主动找到了珍珍。 珍珍这几天去长乐宫请早安时,脸色一直很差劲,一看她满脸的疲态,便知她定是因为阿勒宏一事而睡卧不宁。 “余姐姐今天怎么会有空主动拜访?”珍珍给余欣倒了一大碗咸香醇厚的奶茶,又给她端来满满一盘裹满黄豆面儿和熟芝麻的黏糕,“我惯爱吃这些,姐姐你将就吃。” 余欣象征性地吃了几口,问她对阿勒宏一事如何看待。 珍珍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说了出来,她认为阿勒宏已经被权力的滋味蒙蔽了双眼。 即使他离开大秦时是真心实意想带自己回家的,可时隔一年,他娇妻在侧,人心易变,谁又能说得准以后的事呢? 接着珍珍又给余欣讲了更多她和阿勒宏小时候的故事。 她说阿勒宏是自己的父亲从狼堆里捡回来的,阿勒宏无父无母,被一群狼养大,草原上的人都叫他狼孩儿,刚回王都时连路都不会走,被许多小孩子嘲笑、欺负。 而那时第一个愿意接近他,和他做朋友的,是天真烂漫、乖巧甜美的珍珍。 余欣听到此处,没有接她的话,默然一阵后她叹息:“我觉得阿勒宏会履行承诺,带你离开的。” 珍珍:“为何?” 余欣:“就凭你们这份感情,珍珍。人难免会有失意之时,阿勒宏孤身一人回到北凉,若想救出你父亲、把你带回北凉,绝不会是凭空说说那么简单。” “他或许有他的苦衷和不得已,但不论他用尽什么手段,只要最后的结果是顺遂人愿的,那便足矣。” 珍珍:“但愿如此吧,反正我不相信,他能有那么大的能耐从晏修手里把我要回去。话说回来,余姐姐你对这些事怎会了解的这么清楚?” 余欣淡淡一笑:“这就是我今日来找你的目的。” 与她青梅竹马的义兄谢瑾年,便是于一年前的今天遇难亡故。 余欣虽去纯阳观为他求了盏长明灯,可她能出宫的机会少之又少,若是不能得到一个准信,她心中久久无法释怀。 昨日她特意托人从宫外带回一盏河灯,以及若干纸钱,就等着在谢瑾年忌日这天为他烧些纸钱,再以河灯为路引问他在地下是否还痛苦孤寂。 她见珍珍这几日苦闷,便起了邀她一同前去放河灯散心的心思。 珍珍听完她和谢瑾年的故事,哭成了只小花猫。 她泣不成声:“可、可是宫中烧纸钱乃是大忌,余姐姐你不怕有人借机落难吗?” 余欣:“那又如何?大不了是上报到昭仪那儿,又或者是陛下那儿。可你看他俩那样子,像是会计较这些事的人吗?” 珍珍:“那猫妖怎么办?夜深了,我怕猫妖。” 余欣:“你们人人都信,就连昭仪都信了,可我偏不信。若世上真有鬼怪,那该死的人早就被冤魂索命下地狱了。” 少顷,珍珍擦干眼泪:“好,我陪你去。” …… 皇宫西侧一处活水池塘。 余欣眼睁睁看着那盏河灯无风自沉。 河灯若沉,则代表亡故之人并未走上往生之路,而是留在阴间受尽诸多苦难。 就算放下河灯前做足了准备,可见到这样的场面她终究没忍住眼泪。 “怎么会这样……瑾年,为什么你到了下面也过得这般苦。” 珍珍忙接过云裳手里的帕子递给余欣,她还没开口安慰,一阵诡异的猫叫就从二人身后响起。 那猫叫得甚是凄凉,甚至类似于一个女人的哀婉血泣,塘边一众人只感觉汗毛倒竖。 余欣率先反应过来,她收起眼泪,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不忘交代云裳:“云裳,把这里的火熄灭了,其他人快去通知禁军!” 珍珍跟上她:“余姐姐我陪你一起!” 第162章 祝昭仪是妖 傅逐索性直接将许子霄带去面圣。 宫中守卫森严都能发生命案,晏修绝不会轻视此事。 到太极宫,李卧云也在,傅逐先简要向晏修二人介绍此次的案情: “启禀陛下、丞相,死者名叫宋凝,年十四,平日主要负责云光殿的清扫工作。昨夜她遇害时,正是她十四岁生辰,据她同屋宫女声称,她昨夜独自一人外出打井水后迟迟未归,直至今晨寅时尸首被掌事嬷嬷发现。” 他眼神示意许子霄将验尸所得上前禀报。 许子霄道:“宋凝的死亡时间约为昨夜子时左右,死因初步判定为被掏心、失血过多身亡。死者口鼻之中和身上各处沾有大量猫毛,而心口处和后颈处、小腹处也有利爪抓痕,伤口经查验绝非一般利器所为,倒像是……” “倒像是被动物利爪抓破胸腔,直取心脏。” 晏修:“动物利爪?” 许子霄:“不错,微臣还未入京就职前曾于扬州金水镇衙门当仵作。当时接到过一起山林无头尸身案件,后经查证实乃当地猛虎所为,遇难村民身上的虎爪抓痕与宋凝身上的,如出一辙。” 李卧云换了个姿势坐在椅子上,满脸狐疑:“若是猛兽所伤,也定是虎豹熊这一类的大型猛兽才能划出这么深的伤口,可宫中怎么可能会有这些动物?” 傅逐:“岐山有虎。” 晏修:“荒唐。” 岐山便是厌雪楼的隐匿之处,厌雪楼内部养有猛虎,甚至有只稀有白虎是晏为的爱宠。 晏为虽人不在西京,可他的老虎怎么可能会跑到皇宫来行凶伤人? 许子霄:“这便是微臣的疑惑之处,若宫中没有老虎,又是何人竟能不惊动任何禁军和守卫,就能把宋凝伤成这样。” 李卧云:“那一定是武功奇高之人,而且还能洞悉陛下的计划。” 晏修思考一会儿后道:“不错,凶手很聪明,知道负责皇宫的护龙卫皆被调离西京。” 据说这阵子楚王不太安分,甚至在暗地里招兵买马、校场练兵。 晏修手头事太多,只能先将宫中护龙卫调离西京前去楚地一探究竟。 所以这也给了凶手可乘之机。 傅逐:“臣还去翻阅了宫女记录册,发现年龄在十四岁的宫女只有寥寥几人,凶手不但武功高强,还充分了解宫女信息,嫌犯的范围越来越小了。” 晏修把胡顺海叫来:“去,查一查近日有哪些人借阅过宫女户籍记录册。” 李卧云又问许子霄:“许先生方才提到过,猫毛?” 许子霄点头。 李卧云试探地看向晏修:“陛下,臣有一言事关重要,不知当讲不当讲。” 晏修:“那就别说。” 李卧云:“与昭仪娘娘有关。” 晏修:“一个字都不能落下。” 李卧云将京中流言说出。 自从宫外的人得知,猫妖现身于皇宫而两入长乐宫未伤祝思嘉分毫后,有关祝思嘉就是猫妖的说辞便传得沸沸扬扬。 人人都说陛下忽然性情大变、穷兵黩武,杀欲更重、耽溺于美色,全是拜祝思嘉所赐。 美貌的女子最能蛊惑人心,更何况是美貌的妖怪。 晏修不屑一顾笑道:“他们怎么说,你就也怎么信了?” 对他的每一步计划和野心最为了解之人,非李卧云莫属,晏修所有的举措和行为皆是他自己定夺,跟祝思嘉一个不问政事、被娇养的宠妃有何干系? 再过千百年,这段事或许又会被人扭曲为暴君妖妃的怪谈,祝思嘉就会被莫名其妙冠上祸水的名号。 李卧云摇头:“臣不敢,臣的意思是有人刻意给昭仪制造困局,再在宫中闹出与猫息息相关的杀人案,必然是想将昭仪是猫妖所化一事坐实。” “即使传言是假的,可愚民易信,加之先前那几起杀人案,免不了恶语伤人,影响昭仪在后宫甚至前朝的处境。” 最直观的后果就是影响她在晏修心中的地位,甚至直接让她失宠,就算晏修执意要宠他,可前朝、天下百姓又怎么愿意放过她。 晏修单手撑头,缓缓抬眼:“传令,西京城内有妄议贵人、传播流言、扰乱人心者,杀无赦。” 李卧云:“陛下就不担心您也……” 现在外头的人都认定了祝思嘉是猫妖,每一起十四岁少女遇害案都是由她所为,晏修在这个关头为她出头,难免会激起更深的民愤。 傅逐:“李大人不必担心,城中三起少女遇害案,与易府一案、宫中一案,是三个凶手所为。九月三十,臣能保证抓到第一个凶手,及时为昭仪制止谣言。” 晏修的脸色这才微微缓和:“傅爱卿这么胸有成竹?” 傅逐娓娓道来:“臣已将第一桩命案的行凶规律摸清,少女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针对目标是十四岁少女,易府那桩和宫中这个虽有意效仿其手段杀人,却忽视了一个细节。” “最早一位死者是住在城西的平民,微臣查过她的生辰八字,她是藏干有阴的纯阴之女;第二位家住城北,与第一位少女截然不同的是,她的生辰八字是藏干有阳的纯阳之女。” “第三位虽是城东一名孤女,据认识她的街坊口述,她幼年丧父丧母,却在计相处留下了她的具体八字。她独来独往,因美貌而被不少媒人上门说亲,皆被她一一拒绝,而说亲时被媒人问具体生辰与男方合八字是再正常不过一件事,得到她的八字并不难。” “她的八字与第一位略有区别,是藏干有阳的全阴之女。也就是说,从西、北、东三个方向来推算,以及三位受害者的八字和死亡间隔时间推算,凶手下一次行凶,是在九月三十城南找一位藏干有阴的全阳女子下手。” “她们三人皆去过城外三十里的大慈恩寺求过姻缘,八字皆挂在姻缘树的红条上。大秦国教虽是道教,但大慈恩寺却最旺女子姻缘,故而香火不绝。因此凶手或许也去过大慈恩寺,下一个行凶的目标,最简单的方法只需要从慈恩寺上的祈愿树上找。” “易小姐的生辰八字与易府所居位置,及她的死亡之日,皆不能与另外几人的死亡规律对得上。而且,另外几位女子的伤势也与她全然不同,更重要的是,伤她之人还对她动了歪念,毁她清白。” 第164章 易府一案自告而破 几日后,困扰大理寺的三桩悬案,竟是易府一案最先告破。 但真相浮出水面的事并未在西京掀起多大波澜,反之是齐国皇室尽数丧命一事为人讨论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这是晏修刻意为之,所谓的刺客便是他派出去的,袁浩宇和他联手演了一出戏;也有人坚决维护晏修,说他既能礼待周室之人,又怎会容忍不下齐国皇室? 更有甚者,说晏修是被猫妖蛊惑心神,才屡屡做出此等违背礼法道义的事,他行事越发癫狂、不计后果,若是猫妖不除,这位年轻有为的君王日后恐会成为一代昏君。 两拨人在茶楼里争吵得愈发厉害,直到官差包围茶楼,警告茶楼里的平民不得妄议君王,否则立即处死。 官差离开后,茶楼变得静悄悄的,可闻针落。 好几个年轻人暗暗痛心疾首,甚至不惜为大秦的未来担忧,陛下真是一日比一日残暴了。 十一放下窗间竹帘,转身问晏行:“王爷,您这样做,对陛下而言……” 晏行缓缓点茶:“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十一,很多道理你这个位置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十一低着头替他打下手,没再继续说话,他明不明白上位者的任何举措不重要,可他主子身上是越发没有人味儿了。 和以前那个逸王,完全是两个人。 晏行并不认为此举有什么不妥。 在家国存亡之际,名声可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王侯将相也不是什么不得肆意屠杀的金贵人物,只要有手段,贱奴也能成为王侯将相,何来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一说。 作为古往今来第一个屠尽一族皇室的人,晏行并未招来任何天罚。 所谓君权神授、天子是诸神在人间的代表这些话是用来愚弄民众的,在人性和野心面前皆是空谈。 前世大秦是一统天下,晏修同样命人将齐国皇室接进西京以礼相待,奈何齐国皇室里偏偏有个最不安分的公主,名叫姜嫄。 晏行清清楚楚地记得,自晏修死后,这位齐国公主就蠢蠢欲动,暗中谋划复国计划。 晏修驾崩后十年,姜嫄带着大群齐国旧臣叛军谋逆,虐杀无数秦国皇族后逃回齐地,夺走大秦东部大片领土顺利复辟齐国,天下又一分为二。 秦室子嗣单薄皆是因为那场浩劫,他现在做的一切就是从根源上消除那场浩劫。 周国人全身一群没有骨气没有血性的怂蛋,可齐人不同,姜氏不灭则晏氏必亡。 人人都道晏修是暴君,晏行不认为他残暴,甚至认为他在不该温良手软的地方太过宽容。 晏修做不到的事,那就由他来做,好为大秦杜绝后患。 十一心不在焉地替他点茶、煮茶,晏行对茶可不像晏修那么感兴趣,坐在此地还不到一个时辰便觉枯燥无趣,他拍了拍手起身叫十一: “走吧,听说易家那桩案子告破了,我们去大理寺问问内情。” 十一:“王爷,您现在就要正式现身于百姓视野?” 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外游玩呢,忽然又现身西京,不会引起怀疑吧? 晏行:“陛下于废相府设立新太学,广邀天下贤德之士入太学担任老师。本王自小便醉心于诗词歌赋,今大秦有需求,本王自然当仁不让为陛下效力。” 太学的老师仅仅承担教书育人的职责,并无任何实权,晏修定不会拒绝他自请入太学教书的机会。 …… 大理寺。 傅逐再三问许子霄:“你确定他所说,都与易小姐的伤势完全对得上?” 许子霄点头:“易小姐的尸首一直停放在大理寺冰间妥善保管,除大人与下官外,没有第三人再接触过。他若是说谎,绝不会将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傅逐重重地薅了下头发:“真是奇怪了,没想到三桩掏心悬案,竟是易府一案最先告破。” 说罢他又小声嘟囔,脸上又哭又笑又皱眉,好好一张俊脸扭成一团: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若想证明宫中没妖很简单,将大名鼎鼎的李循风请下山“捉妖”即可;想抓住第一个凶犯也很简单,再过几日的九月三十城南守株待兔。 本以为最棘手的是易府一案,谁知大理寺甚至还没开始着手调查,凶犯就被抓获了。 用抓获二字并不准确,将这凶犯说成自首更不准确,这案子事到现在简直堪称离奇。 今日一早天还未亮,傅逐在家用完早饭出门时,府中家仆一打开大门,只见这位鼻青脸肿的杀人真凶被泼了满身黑狗血,疼得浑身扭曲地悬挂在傅府正门前。 傅逐暗叹不好,以为又是一桩大案找上门来,甚至也有可能是仇人蓄意报复,命人连忙将凶手绳子解开放到地上。 傅府家仆误碰到凶手的下身,凶手更是疼得直接晕了过去。 那家仆摸了满手的黑狗血,又摸到凶手空空荡荡的裤裆,当即反应过来:“少爷,他这这这这、这是被人阉了!” “阉了?”傅逐连忙吩咐下人,“把府医找来。” 不经意间,凶手身上掉下一块白绸。 傅逐以为白绸是凶手之物,好心替他捡起,没想到白绸上有字,傅逐一目十行看完,当即变了脸色: “不必找了,让他死了的好。” 不过傅逐也不敢意气用事,片刻后还是将人带到大理寺。 原来白绸上是控诉凶手混进易府杀人之行的。 据白绸上写字人的自述所说,他是位江湖侠客,最爱替天行道,朝廷管不了的事那他来管。 而这位害死易小姐的凶手同样是江湖中人,外号檐上鬼,檐上鬼轻功了得,几乎到了神出鬼没的地步。 檐上鬼是江湖武林中最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他最爱向妙龄少女下手,夺走她们的初夜,甚至还变态到收集她们的处子之血。 而行走江湖中的大多是英姿飒爽、豪情侠义的少女,久而久之檐上鬼就失了兴致,甚至一时间不能人事。 直到他来到西京,偶然间在大街上与易小姐打了回照面。 得知易小姐还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嫡女,檐上鬼更是激动得热血沸腾,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滋生。 易小姐遇害那日,檐上鬼一早就潜伏进她的闺房。 他刚解开裤子,易小姐就被闹醒,易府守卫可不是寻常人家可比,檐上鬼怕她大吵大闹引来守卫,只能拿枕头活生生闷死了易小姐。 第165章 也要看你皇嫂愿不愿意 困扰大理寺多时的悬案,最后竟是所谓的江湖正义人士所破,要是传出去傅逐能丢掉八层脸皮。 可直觉告诉他,此事并非他所见这般简单。 傅逐命人把檐上鬼带下去,给他请来名医诊治,先拿好药在大理寺天牢里供他一段时间。 男人的子孙根被人切下是一件奇耻大辱之事,且檐上鬼是受到胁迫才会出来认罪。 傅逐不敢对他用重刑,他问什么檐上鬼都点头说是,明显已经放弃抵抗、欣然等死的模样。 人在极端疼痛和绝望时说的任何“证词”都不能轻信。 等檐上鬼下身的伤恢复好了,傅逐有的是法子慢慢审他。 好在檐上鬼被吊在傅府门口时天色尚早,街上没有什么行人,自然没有百姓知道易府一案真凶已经落网之事。 一整天很快就过去,到日暮西山,傅逐命手底下人将此事严防死守,不得透露半分,便穿上官袍入宫面圣。 易府一事非同小可,按理说真凶抓获为平息民愤当即刻处死,也好给易福生夫妇一个交代,可傅逐想暂留檐上鬼一命,此事就不得不上报晏修。 傅逐在断案解疑这一块的能力,整个大秦都无人能出其右,他靠的不仅仅是智慧,更多了许多查案官员没有的堪称天赋的洞察力和直觉。 晏修:“檐上鬼的伤何时能养好。” 傅逐:“最多一月。” 檐上鬼再怎么矫情,也不会比刚进宫中净身后的太监还难伺候吧? 晏修:“一月后,朕亲要参与自问审。他既然是江湖中人,就仔细查查他的底细,这一个月的时间,把他存活于世的家人亦或是重要之人尽数带到西京。” 他倒是好奇,傅逐这次是不是又赌对了。 …… 当夜戌时,朱雅等人终于回宫,不仅带回去年三倍之多的炭火,听闻苗王的三公主好奇大秦是何种风貌,也跟着朱雅等人的队列一并进京。 晏修让人把晏为带进宫内养伤。 他知道祝思嘉对晏为颇为介怀,用完晚膳,就先去了晏为暂住的景福殿探望他。 晏修让祝思嘉这对主仆先叙旧,没强求她跟着自己一起去。 景福殿上次住进去的是祝思嘉的弟弟,这次住进去的又是晏修的弟弟,倒也不必如此巧合。 从苗疆走一趟回来,朱雅又瘦一圈,人也晒黑不少,她迫不及待和祝思嘉讲述这一路上惊心动魄的历程。 祝思嘉:“可有查出那群刺客的来历?” 朱雅:“陛下已经向奴婢透露了,是余太傅所为。湘王这伤得很重,陛下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余家。” 届时不知余欣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祝思嘉自责道:“怪我,若去年这个时候,我没有让你出这么多风头,你就不会遇到这些鬼门关里走一遭的任务了。” 朱雅安慰她:“怎么会?若娘娘不给奴婢出风头的机会,奴婢的所有才干就会彻底埋没深宫,平平庸庸地度过此生,更不会救下这么多黎民百姓。” “奴婢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总是想不开,现在想开了,原来不论人在何处都可以发光发热,做出这么多有意义的事。这种精神上的富足,可比漫无目的、轻率成婚生子的人生强上百倍。” 祝思嘉笑了笑。 与此同时的景福殿内。 晏修刚进去小坐一会儿,便冷着脸将手边凉掉的茶水泼到晏为身上:“装?” 晏为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不装了不装了,皇兄我不敢了。” 练武之人的气息与常人完全不同,还多了层内息,晏修自己就功力深厚,最容易通过气息和内息来辨别对手的身体状况。 晏为的脸色和气息是伪装成了命不久矣的模样,可他的内息却四平八稳。 晏修:“没病就滚回你的王府,别在宫中赖着。” 这小子年龄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甚至连他这个皇兄都敢骗。 晏为跪在床上向晏修磕头:“还请皇兄让臣弟在宫中住上一段时间,不多,就一个月。” 晏修:“你想让白珩累死?” 晏为:“皇兄要相信白大人的能力,再说了,厌雪楼的事我也不会耽搁多少。臣弟从小到大都没提过任何过分的提议,还请皇兄看在我这么多年不辞辛劳、任劳任怨的份上,同意我这个请求。” 晏修半眯着眼,似要打探他的心思:“留在皇宫里有什么好处?” 晏为老实交代:“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住在宫中就可以和朱姑娘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原来这臭小子竟是喜欢上了朱雅。 晏修:“不行。” 晏为:“为何不行?臣弟知道,想轻易让皇嫂开口同意把朱姑娘许给臣弟,简直堪比登天;臣弟也知道,从前做了许多错事害皇嫂和朱姑娘伤心了,可臣弟已经在尽力补偿,臣弟会对朱姑娘付出所有真心,请皇兄明鉴。” 晏修缓缓道来:“因为,朕想封朱雅为大秦第一任女官。” 晏为疑惑:“女官?宫中不有不少女官吗?皇兄想封就封,不耽误她嫁给我当王妃啊。” 晏修轻拂衣袖,站起身来背对他:“朕要封的,是可让她上朝参政的职位,你耽误得起?” 上朝参政? 上一次有能参政的女官,还是两千年前神州大地茹毛饮血的时代,大大小小的部落四散各地,那个时候女人还能有一席之地,在部落里有话语权,勉强算得上是女官。 可现在,女子地位远低于男子,朱雅提出科举一事促成晏修创办新太学,本就惹得文臣忌惮,连余太傅那种只会教学的书呆子老头都敢对她下手。 晏为无法想象,朱雅成了女官会面临多少风险,便极力出言阻止晏修。 晏修却和他理智分析:“正是因为朱姑娘没有任何职称和实权,余太傅的胆子才会这么大。那群刺客刺杀你们的时候,恐怕没有一个是冲着你这个大秦逸王动刀的。” “倘若朱姑娘成为朝廷四品命官,担太学院院长一职,刺杀昭仪身边的一个宫女,和刺杀天子钦点的官员,这两个罪名孰轻孰重?且朱姑娘会继续居住在宫内,若到此种地步,还有人执意要除她,先过问自己的脖子挨不挨得起刀。” 晏为:“可那样,臣弟想娶她岂不是愈发艰难了吗?” 晏修往门外走:“你想娶?也要看看人家愿不愿意嫁,就算朱姑娘愿意,你嫂嫂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第166章 朱雅多谢娘娘关照 晏为立刻从床上跳下,外衣也顾不得披上一件:“皇兄是要去找皇嫂了?等等我我一起去!” 长乐宫。 看到生龙活虎的晏为,祝思嘉和朱雅相顾无言,敢情晏为这是吃了晏修带过去的灵丹妙药治好了? 晏为跪在祝思嘉等人面前,诚恳承认了自己骗人一事,还顺便向祝思嘉诚心求娶朱雅。 祝思嘉冷漠道:“本宫说了可不算数,王爷该问的是朱姑娘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她嘴上虽说着不在意,打量晏为的眼神却像看一个死人一样。 晏为从来没这么怕过祝思嘉,没想到她这个皇嫂好的不学学坏的,净把晏修看人那一套学了过去。 朱雅被他气得眼冒金星,一时间竟是话也说不利索。 晏修对别人鸡毛蒜皮的事不感兴趣,拉着祝思嘉去太极宫陪他过夜。 温暖熟悉的床榻上,晏修问祝思嘉:“蝉蝉就这么舍不得放朱姑娘离开?” 祝思嘉笑意逐渐消散,她用力翻过身背对晏修:“陛下若是替湘王说媒,便不必再和臣妾聊下去了。” 以晏为的身份,想娶天下任何女子都易如反掌,可祝思嘉就是不希望他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强迫朱雅嫁给他。 而有权有势的男人们,在这一点上几乎都是统一战线的,祝思嘉可不敢保证晏修不会直接给二人赐婚。 晏修把她翻过来:“蝉蝉别气,我要说的不是此事。” 祝思嘉:“那是?” 晏修:“待到新太学建成,我想让朱姑娘担任新太学院院首一职,正式受封为朝廷命官。只是这样一来你身边无人照料,我怕你不习惯。” 祝思嘉默默落下眼睫,长睫如羽,遮住她无数情绪。 朱雅是她亲手救下的,又是被她亲自选中陪伴身侧,二人虽相识才短短一年,但祝思嘉不得不承认,朱雅天生就不该是个做奴婢的料。 她这么聪明,又这般通透,若她为女官、开创先河,只会为大秦百姓、为天下女子谋得更多更好的出路。 祝思嘉身边现在不缺人,可她自己还有许多事都未做完。 朱雅若是忽然离开她,许多事少了朱雅的出谋划策,她又该怎么办? 祝思嘉忽然又想到碎玉。 朱雅不在她身边这段时间,她也没少叫碎玉跑腿,可碎玉到底是男子,不宜与她过多接触。 祝思嘉的脑子都快乱死了。 晏修见她左右为难,又哄她:“蝉蝉若是不愿意,朕就重新考虑院首人选,让朱姑娘一直陪着你就是。” “不行。”最终还是理智和道德占据了上风,祝思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我怎么能误了她的大好前途?官场非儿戏,我只是担心她身为女子,会在朝中遇到何种挑战和曲折。” 她重生以来为了复仇间接害了许多人,造下太多业障,下辈子恐怕也还不完。 她不愿意让朱雅再继续被困下去了。 晏修伸手灭了灯:“好,你若做好决心,明日我再找她详谈相关事宜,安心睡觉吧。” 第二日清晨。 晏修上朝后祝思嘉直接回了长乐宫。 她神色恹恹免掉今日的请安,没有人会在大早上打扰她的清净。 坐在长乐宫主位上,祝思嘉望着殿中一切陈设,从未生出过这样的溃败感,在命运的洪流面前,她好像什么都不是,她好像什么都无法改变。 怎么就没人直接把晏行和祝思仪给五马分尸了。 她刚坐下没多久,朱雅就哼着小曲儿进正殿,见到她,朱雅甜甜地请了个安: “娘娘怎么就回来了?奴婢方才还想着派步辇去接您呢。” 祝思嘉笑容凄凉,她有气无力地问朱雅:“你与湘王昨夜都说了些什么?” 若是晏为执意要用强硬的手段娶她,她不会像今早上这么开心的。 朱雅故作轻松:“自然是把奴婢的心里话实话实说咯,奴婢看不上自以为是的男人,他说他会改,我就叫他改好了再找我。” 祝思嘉却忽然扯到别的事上:“你记不记得你刚入宫来陪我的时候,连向我下跪都双膝僵硬。可在宫中的时间待久了,一口一个奴婢地从嘴里冒出来,再也没有当初那份生涩。” 她自嘲地笑了笑,她想,她最是厌恶上辈子的晏行,把她硬生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面目全非、和她完全不同的人。 可如今她却做着和晏行一样的行径。 朱雅笑容渐消:“娘娘,奴婢不明白您……” 祝思嘉叹了口气,抬起头时,她一双疲惫眼眸中尽是热泪,她把朱雅叫到自己身侧坐着,颤抖着往她手里塞了颗药丸: “我不能再错下去了,同样,我也不能把一只高飞的鹰困在皇宫这座樊笼。朱雅,这是解你身上之毒的最后解药,今天我把它交给你,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 朱雅小心接过药,满眼不可置信,她不明白祝思嘉为何去了趟太极宫,回来就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 “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朱雅盯着药丸,声音哽咽,“娘娘怎么就突然要舍了奴婢了?” 如果祝思嘉当真放她自由,她离开以后,祝思嘉在皇宫中又该怎么办? 祝思嘉:“以后在本宫面前,不要再用奴婢二字自称,更不要用臣自称,你就是你自己。朱雅,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生来就是平等的,不是吗?” 朱雅:“娘娘口中所言的臣,是什么意思?” 祝思嘉把晏修准备将她封为女官一事如实说出。 朱雅听到后面已是红了眼,她捂住嘴,试图不让自哭得太大声。 她熬出头了,她明明已经完成一个女人在古代封建社会,能获取的最大成就了,可功成名就的这一刻,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 连人带着躯壳地穿越是她遇到过最倒霉的事,可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祝思嘉,也是她今生最幸运的事。 祝思嘉毫无疑问是自己的伯乐,她年纪还这么小,又是从小被古代的各类规则驯化长大,却能一次又一次地被感染、觉醒。 到现在更是直接告诉她,她们两个人生来就该是平等的。 朱雅替祝思嘉开心,又替祝思嘉感到痛,血肉里慢慢滋生出一个全新的灵魂太痛苦了。 但祝思嘉说得对,她不能在皇宫里做一辈子的奴才,她要昂首挺胸地走上朝堂,为女子开创更多的路。 朱雅选择毫不犹豫吞下解药,郑重地对祝思嘉磕了个响头:“朱雅多谢娘娘关照。” 第167章 臣弟自请入太学 早朝结束,晏修闲庭信步,带一道圣旨走进长乐宫。 听到“赐居玉堂殿”这几个字时,祝思嘉和朱雅相视一顾,满心欢喜笑了起来。 胡顺海笑眯眯地把圣旨递给朱雅:“朱大人就算担任朝廷命官,往后还是能住在宫中,与娘娘为伴的。” 朱雅接过圣旨,隆重地给晏修磕头:“臣谢陛下隆恩。” 晏修免去她的行礼,让她先下去收拾包裹,再让胡顺海给她带路到玉堂殿,那边早有伺候她饮食起居的宫女等候。 他自己则陪祝思嘉用完早膳,匆匆返回太极宫。 祝思嘉问他何事这么急,晏修眉头微皱:“逸王回京,早朝时他就在太极宫外候着朕了。” “嗯。”祝思嘉替他理好衣领,“臣妾恭送陛下。” 晏行还真是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早在两三个月前祝思嘉就知道他暗中回京,他竟能在京中潜伏这么才出头露面。 可倘若他当真是外出避险,也该等到太后谋逆风波平息后再度现身,为何会急于这一时? 不知他这几个月在暗中谋划什么,祝思嘉生出不好的预感。 太极宫。 晏修随手将晏行亲手书写的几本游记和风物志放到一旁,掀起眼皮,慵懒看他: “逸王急于求见朕,恐怕不止是为朕献上几本游记这般简单吧。” 晏行恭敬跪下: “逃不过皇兄一双慧眼,臣弟归京路上便听闻皇兄于京中设立新太学,抵达西京后更是第一时间前去参观。臣弟为新太学之蓬勃气象所打动,又觉自己无所事事愧对皇室栽培和百姓供养,故而斗胆进宫,自请入太学担任博士。” 以晏行之才学担任一个小小的太学博士,实属大材小用。 可他更不可能被用于别处。 晏修神色微妙,带了几分冷嘲热讽:“朕怎么记得,逸王从前最是孤高不群,最不屑与你眼中之愚夫俗子往来,遑论与他们谈论诗书礼乐。” 晏行甚至曾做出过在诗会上手撕他人诗作,指责对方投机取巧、文心不正的举措,因此得罪不少文人,而他也不屑于与对方往来。 如今新太学为未来大秦培养能臣官吏为主,陶冶情操、修身洁行才为其次。 太学学子里多得是晏行眼中“投机取巧”“世故圆滑”的人,他当真心甘情愿放下身段去教学,而非卖弄? 晏行面上带愧,再次塌下身子恭谦自醒: “臣弟从前只知读死书,却不知将书中之道化为治世济民之能。今幸得于外游历的机会,看尽世间百态,方知皇兄需要的究竟是何种人才。” “回想从前种种谓之风骨的行径,臣弟才是愚笨自负之人。但臣弟这个愚笨之人却能保证,每一名太学学生,都能在经史典籍上有所获。” 晏修轻闭双目,似是没听进去他的话,手指却在轻轻敲击桌面,作思考状。 只要他这个皇兄没有立即驳回任何请求,那就说明他已经应下此事,晏行不急,气定神闲等他开口。 果不出所料,有顷,晏修睄他一眼:“逸王如此诚心,朕焉能辜负?新太学建成之日,你与别的同僚一齐去院首处报道。” 晏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扬嘴角:“臣弟谢过皇兄隆恩。” 从太极宫出来,晏行立刻往陈太妃居处走。 他们母子二人聚少离多,碍于晏修的忌惮,他又不敢频繁进宫探视,今日借着入宫的机会,他去看看陈太妃近况如何。 去毓秀宫路上,晏行撞上胡顺海吆喝着一帮宫女太监搬运行囊器物,看这些物件皆非凡品,而宫人们出来的方向正是长乐宫。 胡顺海向晏行行完礼,晏行多嘴一问:“敢问胡公公,这些东西是何人所有?” “王爷还不知道?”胡顺海笑道,“也是,您才回京,还不知陛下钦定的太学院院长,先前乃是昭仪娘娘身边的宫女朱雅。” 胡顺海又伸出四个手指头:“正儿八经的正四品官阶呢。” “朱雅?”晏行稍感诧异,“胡公公的意思是,陛下任用女官?” 胡顺海:“不错,不过老奴要提醒王爷一句,日后见了朱大人莫要再直呼其名。朱大人已经不再是小小宫婢,而是您的臣子了。” 晏行:“多谢胡公公提醒。” 有意思,晏行继续朝毓秀宫赶去。 没想到祝思嘉这么有能耐,如今竟是把手伸进了朝堂,还史无前例地安插了一个女官。 她倒是有野心啊,这样的祝思嘉——晏行竟发觉得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的缘分,他还没将祝思嘉了解个彻底。 这一先河开创得石破天惊,也只有在晏修在位时才能生出这么多可能。 就是不知祝思嘉是如何说服晏修的,甚至以他这个前世夫君的角度来看,他们二人确实方方面面都般配。 般配可不够,爱要刻骨铭心、荡气回肠才好看。 …… 毓秀宫。 陈太妃得知晏行来访,坐在正殿里哽哽咽咽,生怕自己的哭声惊扰旁人。 晏行见她发间竟是半数都染上霜白,形容枯槁,比年过六十的老妇还要惙怛伤悴。 一问才得知,自从张氏灭族,太后就变本加厉摧残她,陈让多番劝诫都没用。 “母妃,您别太担心。”晏行轻轻抱住陈太妃,“太后她风光不了多久。” 陈太妃一想到太后骤然年轻不少的面貌,更是痛心伤臆: “依我看她还能再风光个三五十年!后宫就算换了个人掌权又如何?宫中大多老人都是她掌权时一手提拔的,就算她身后没了支撑,可人人都要尊她敬她。她不能拿她那些儿媳妇开刀,就会拿我开刀。”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晏行问她:“母妃可想过别的办法?” 陈太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连毓秀宫的门都不敢出,我又如何想办法?” 晏行:“如今宫内是祝昭仪独大,她与太后势不两立,您不妨放低姿态去与她交好。她回不回应您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太后看到,她是站在您这边的。” “太后在她手底下吃过几回亏,自然不敢再轻易招惹她,更不敢再轻怠于您了。” 同样的话术陈让也和她说过,只是那时陈太妃心高气傲,不肯向祝思嘉一个小辈低头。 张氏灭族时她也暗中得意过一阵,以为太后不能再拿她怎么办了,却忘了自己的儿子没有任何实权,弟弟也是她的裙下臣。 第169章 真凶抓获 侯嬷嬷上前献殷勤,却被一柄剑拦住去路,鼻腔传进一阵浸透心脾的提神雪松香,握剑那只手宛如汝窑白瓷,剑的主人更是生得副胜似姑娘的面容。 碎玉:“你要做什么?” 侯嬷嬷晃了晃手里的鱼食:“请大人莫要误会,太妃娘娘见昭仪没有鱼食可以喂养池中锦鲤,这才叫老奴送些过来。” 碎玉:“给我看看。” 侯嬷嬷将宝蓝色锦袋递给碎玉。 防人之心不可无,宫中任何物件皆有可能成为害人的介质。 碎玉接过袋子,从中取出少许鱼食,夹在双指之间碾得细细的,他低下鼻尖去闻,经过反复确认里面没有任何异常后,才把袋子还给侯嬷嬷。 他一番举动令侯嬷嬷汗颜,没想到陛下派到昭仪身旁这个护卫,居然生了八百个心眼子,谁还敢在宫中害她? 侯嬷嬷拿着鱼食上前,将前因后果向祝思嘉交代了个清楚。 祝思嘉一手搭在围栏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接过装满鱼食的袋子,漫不经心道了句:“替本宫谢过陈太妃。” 她微眯眼眸,望向不远处亭中坐着的陈太妃,数日不见,陈太妃还真是比之前苍老不少。 身为后辈,按照规矩她此时应该上前给陈太妃行礼问安。 可祝思嘉看见陈太妃母子二人就心生恶心,干脆直接扭过头,拆开锦袋兀自喂起鱼。 还是池中的鱼儿重要。 祝思嘉都快把不想搭理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侯嬷嬷识趣退下,疾步回到陈太妃所坐小亭,俯下身悄声向陈太妃回禀道: “娘娘,祝昭仪她似乎不是很情愿与您打交道,咱们今日先点到为止吧。” 陈太妃暗暗咬碎一口银牙:“瞧她那小人得志的贱样,还没当上皇后呢,就敢这样对待长辈。” 侯嬷嬷尴尬提醒道:“娘娘,这些话可不能当她面儿说,毕竟您还要靠她在太后面前硬气一回。” 陈太妃深吸一口气:“罢了,你说得对,今日就到此为止。” 喂完陈太妃给的鱼食,馨儿总算带着长乐宫的鱼食赶来,祝思嘉却拍净手,准备打道回宫。 馨儿不解:“娘娘为何不顺便将这些也一块喂了?” 祝思嘉:“喂得太多它们的胃口就大了,下次便更难喂。” 而且胖乎乎的鱼也不好看。 祝思嘉走在前,碎玉和馨儿跟在身后,她一路走,一路在思索陈太妃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异常之处。 从前可没听说过她爱来御花园喂鱼,今日却能这般凑巧带着鱼食出现,想必方才撞到馨儿的那个小太监也是她刻意安排,真是难为她一把年纪还要费脑筋。 那她究竟是何用意? 祝思嘉细细回想,才想起晏行前几日进宫那次,想来他也顺带探望了陈太妃。 陈太妃近日苦恼之事宫中人人皆知,也有人曾劝过祝思嘉,出手干预一下太后的行为,否则到时罪名就该由她来担。 笑话,恶人自有恶人磨,她作壁上观还来不及,怎么会出手相助? 故而祝思嘉回回都是声泪俱下地回绝道: “本宫可不敢触了太后娘娘的逆鳞,惹她伤心,到时不就成本宫不孝、陛下不孝了吗?” 没想到,晏行能给他的母亲出这样的馊主意解决这个问题。 他竟让陈太妃来讨好自己,而陈太妃为了投自己所好,不惜在大冷天冒着寒风也要制造一场“偶遇”。 既然他舍得下心让他母亲来,那祝思嘉就不必和陈太妃客气,她不介意顺水推舟再做些别的。 …… 九月三十,西京城南永庆坊。 永庆坊大多为外地富商聚集而居,因坊区内皆是金门绣户连绵成数里华房,极致的气派,又有人称其为西京“小东市”。 只不过“小东市”里住的是士农工商中最低人一等的。 西京宵禁开始时,傅逐就带大理寺的顶尖密探,潜伏在今日凶手即将行凶的人家附近。 这户人家姓贾,乾州人氏,定居西京七年,家中有一年方十四岁的次女贾若。 巡夜的禁军从贾府门前走过,阴风过境,贾府紧闭的大门外,两只明黄的灯笼在风中不断抖动。 时值晚秋,傅逐劲装上的皮革都盖上一层厚厚的霜。 凶手却迟迟未现身。 与他随行同来的下属打着哈欠问他:“傅大人,您确定凶手一定会来这家吗?” 傅逐无声地向他翻了个白眼,白眼还没收回去,下属就激动拔剑: “来了来了!有个黑衣人顺着贾家西墙那棵大树上潜入府邸了!” 偏偏贾府西墙是离他们所站之处最远的地方,抓凶要紧,救人更要紧,所有人都打起精神,听从傅逐指令。 傅逐下令道:“北墙离我们最近,我们从北墙进去,绕开凶手的路径,避免与他正面交锋。” 片刻后,只见整座贾府忽然高点明灯,锣鼓喧天,沸沸腾腾。 周遭几座相邻府邸也陆续打开大门,对着贾府骂骂咧咧,直到事觉不对才赶紧抄家伙赶去贾府帮忙。 贾若的尖叫声将整座府邸吵醒,贾家夫妻听到女儿院中传来的动静时,吓得只穿一身中衣就朝女儿院中跑。 到她房中,见到的却是一大群黑衣人,贾家夫妇当场被这情形吓晕过去。 再睁开眼醒来时,二人双双被扶到女儿房中的椅子上坐着。 夫妇二人率先在人群中寻找女儿的身影,见女儿瑟瑟发抖地躲在一个俊俏男子身后,瞪着双楚楚可怜的小鹿眼,二老这才放心。 傅逐扯了扯自己的袖子,贾若还是不肯松开,他只能无奈道:“贾小姐,你现在安全了。” 贾若松开他,声音软糯酥甜:“我怕……” 傅逐没再看她,反手掏出腰间令牌对准二老,又顺带踹了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凶手一脚: “大理寺办案,无意惊扰各位。这名凶手即西京连环杀人案的真凶,今夜在贾府行凶,现已落网,还请诸位放心。” 贾父看着地上那名其貌不扬的瘦小男子,再三问傅逐:“他当真就是那名作案凶手?不是猫妖作祟?” 傅逐:“自然,为确保案件之真实,本官要劳请令千金去大理寺走一趟做个笔录。贾老爷若放心不下,可派护院一同前往。” 贾父怒拍桌子:“找什么护院!老夫跟着一块儿去!我倒要看看这恶人到底有多歹毒。” 第172章 陛下早朝时晕倒了 祝元存一喝醉,顾不上所谓的男女大防,他用力捏紧姜嫄的手腕:“你想要什么我没有满足过你?姜嫄,适可而止。” 姜嫄巧舌如簧:“那你就去死啊!或者你现在立刻回西京,替我杀了晏修替我的家人报仇!怎么?你做不到吗?你做不到也好意思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寒风中,祝元存的嗓音愈发哽咽:“姜嫄,你别为难我。” 姜嫄狠狠朝他鞋面上踩一脚:“那就放开我,让我出宫。” “出宫?”祝元存眼尾浸上一抹红,“你一个弱女子出宫后如何自保?姜嫄,你冷静些,事情一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陛下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倘若他真要杀你父兄,就会在我出征前交代我,让我将齐国皇族就地正法。” 周室皇族不好好好活着?甚至在大秦继续当着逍遥快活的贵族,丝毫不受亡国之痛的影响。 姜嫄被他的话触动,当真冷静了不少。 半晌后,寒风愈盛,吹得二人衣袖猎猎作响,姜嫄主动踮起脚尖,丝毫不回避祝元存的满身酒味,朝他唇上吻去。 祝元存呆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姜嫄的声音软了不少:“我想明白了,但我依旧要去城楼一趟。大齐虽亡,可它在臣民心中还尚存,倘若我现身告诉他们,他们有一位公主还活着,信我,民愤很快就能消除。” 祝元存喉结微滚:“好,我陪你一起。” …… 深秋萧瑟,满地枯黄。 长乐宫。 祝思嘉正在与田尚宫议事,胡顺海甚至没让宫人先行通报一声,跌跌撞撞跑进正殿大叫道: “娘娘——娘娘不好了,陛下他在早朝时晕倒了,现在还不省人事,您快随老奴去太极宫看看!” 祝思嘉急忙让田尚宫退下:“来人,备轿!” 快轿抬进太极宫,祝思嘉还没等到轿子落稳就从轿上跳下,提着裙摆大步跑进寝殿。 太极宫正殿几乎跪了半数朝臣,窃窃私语,吵闹如蝇。 大秦立国以来的规矩,为防止帝王突发疾病、撒手人寰,后事无法交代详尽,凡事有特殊情况发生时,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亲自等候在帝王身侧。 这还是晏修即位以来,第一次突然晕倒,他身体比多数武将还要强健,能到这种地步,想必已连续不断地辛劳多日。 祝思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此处,这架势看着极不吉利,仿佛在为晏修驾崩做准备一样,她疾步地一一越过,省得看着心慌。 寝殿中,除柳太医和段姑姑外,余下二人便是晏为和李卧云。 几人几乎未发出任何响动,一齐向祝思嘉行了极其标准的礼。 祝思嘉颔首,坐到榻边,握上晏修一只手。 晏修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满头长发散下摊开,与平日里棱棱威严的帝王判若两人。 他身上还穿着早朝时穿的冕服,面色中透着股过度劳累的苍白,眼下和眼尾生出小片从前没有的阴翳,本就清晰的下颌,瘦出一道锋利似映雪明刀的弧度。 这段时间他有多累,祝思嘉是最能直接体会的。 他已经接连多日没召祝思嘉来太极宫过夜,祝思嘉哪怕是在子时往太极宫送补汤,晏修都还坐在桌前执笔处理政务。 晏修的手向来干燥温暖,今日摸着,竟是和她的手不相上下地凉,祝思嘉默默滑下两行清泪。 李卧云等人脸上都未露出异样情绪,想必晏修身体并无大碍。 段姑姑也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示意她放轻松。 她坐了会儿,其他嫔妃也相继到达寝殿。 祝思嘉这才安心,想把手抽回,免得打扰晏修歇息,不料晏修忽然用力反握住她的手。 他睁开眼,点漆眸子里一片云雾笼罩,长而直的浓密眼睫,又在眼下打出两道浅浅阴影,盖住憔悴的阴翳,脆弱到好似一碰就要碎。 祝思仪抽泣着上前,娇音婉转:“表哥……” 晏修有一瞬间错愕,随后闭眼,冷峻道:“除了昭仪,其他人都先退下。段姑姑,把药留给昭仪。” 祝思仪打量了祝思嘉两眼,心不甘情不愿离开。 她累得口干舌燥跑到太极宫,没想到晏修连个侍疾的机会都不给她,处处都要祝思嘉接手。 李卧云和晏为退出后,正殿里跪着的朝臣也相继离开。 太极宫寂然无声,仔细听,甚至能听见屋外有成群结队的候鸟南下飞过,欢快扇动翅膀的声音。 晏修一个打挺坐直身,指了指自己微抿的薄唇。 祝思嘉慢慢亲了上去。 晏修激烈回应,一如既往地要把她欺负到她换不过气,这才放开她,调侃道: “祝昭仪真是愈发糊涂了,朕问你喝药,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就献身?” 祝思嘉反应过来,小脸通红:“臣、臣妾意会错了,这就服侍您喝药。” 晏修愉悦一笑,狭长而深的凤眼弯弯地亮了不少。 等祝思嘉一口一口给他喂完药,还没往他嘴里塞蜜饯,晏修就又一次指着自己沾染药汁的双唇,挑衅地看着祝思嘉。 祝思嘉刻意嫌弃他:“陛下真是愈发糊涂了,臣妾才喂完药,怎么迫不及待要一吻芳泽?” 晏修大笑,把她搂进怀里,温香软玉,可治世间一切苦痛,他似条猎食的巨蟒,贪婪裹紧她:“若是没有蝉蝉在身边,我现在还是个可怜的孤家寡人。” 祝思嘉:“玄之,你现在当真无恙了?要不要叫柳太医再来看看?” 晏修的尾音甚至带了少见的撒娇:“不要,方才我清醒多时,只是不愿睁开眼。柳太医说我只是昼夜操劳、休息不足所致,无伤大雅。” 祝思嘉心疼地抚上他的下颌:“就算没什么大碍,你也不能再接着这么拼命下去了。玄之,你还这么年轻,不必急着做别的帝王几辈子加起来都没做到的事。” 晏修:“我听蝉蝉的。” 祝思嘉:“还有,你以后若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一定要跟我说。我虽不懂政事,可我能尽我所能替你分忧,千万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 晏修却向她解释:“我总更怕把烦心事告诉你,你会跟着一块烦恼,那怎么能行?” 祝思嘉:“我不会,爱人之间总是要同甘共苦的,玄之能与我同甘,更当让我与你共苦。” 晏修心情很好,把祝思嘉拉进被窝:“好,先陪我补个觉。” 二人相拥而眠,祝思嘉再睁眼时竟然已到下午,晏修在她身旁,呼吸均匀平稳,还是睡得很香。 看来他真是累坏了。 第173章 苗疆蛊虫 晏修晕倒一事发生后第二日,众人去长乐宫请安时,纷纷围着祝思嘉询问昨日情况。 余欣等人倒不是出于喜欢才如此关怀,晏修是她们的君主,抛开儿女私情这一层面,她们身为晏修的子民,更应该对他多些关照。 祝思仪和杨泌雪、方心月虽在意晏修,但又不屑于与祝思嘉一派的人为伍,请完安就先行告退。 令祝思嘉意外的是,乌灵溪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跟着珍珍一起来长乐宫。 乌灵溪像只欢脱的小鸟,围着祝思嘉叽叽喳喳个不停。 她天真活泼,汉话虽说得比当初的珍珍还要差劲,可大家看她都心生喜欢,完全把她当作妹妹来看。 乌灵溪虽只与祝思嘉打过几回照面,却回回都被祝思嘉盛情款待。 苗疆女子没有什么读书的机会,最是稀缺祝思嘉这样温婉淑良的女子,她更是对诗词歌赋一概不知,祝思嘉既聪明还理事,在她眼中正是知书达理的典范。 祝思嘉将昨日之事娓娓道来。 杜羡:“没想到西京悬案一事竟也能困扰陛下?” 在她认知里,晏修在帝王这一身份上,千百年来恐怕无人能做得比他无情。 西京城史广纳四方来客,发生过的连环杀人悬案也数不胜数,这样一位无情天子,居然也会因为城中的连环凶杀案而感到困扰—— 或许是因为流言与祝思嘉相关的原因。 祝思嘉与在场几人浅浅回顾西京悬案一事,再将晏修透露给她的傅逐破案细节,一一转述给她们。 乌灵溪听到傅逐通过生辰八字和五行属性,来推断凶手下一步的作案目标时,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珍珍:“何种巧合?” 乌灵溪:“在你们草原上,可否有巫术一说?” 珍珍:“那是自然,草原上会巫术的都是我们的巫医,不过咱们草原人的巫术比之你们苗疆,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乌灵溪点头:“我初来西京时,就听外头百姓提起过所谓的猫妖悬案。尤其是听说,死者都是被掏走心脏的十四岁少女时,就觉得过于巧合。” “直到昭仪方才将断案的更多细节说出,我更为震惊。” “在我们苗疆有一秘术,或许用蛊来形容更为贴切。只要将蛊种在需要之人身上,在每隔半月找来紫河车和少女的新鲜心脏喂养,一共喂食四次,让蛊啃食母体体内各处的老旧腐肉,就会达到返老还童的奇效。” 这么残忍的法子,听得众人一阵恶寒。 乌灵溪:“由于此法过于残忍,多年前在苗疆已被大长老们列为禁术。” 余欣略加思索,又问她道:“公主的意思是这个禁术被传到了西京?” 乌灵溪原本信心十足,被余欣这一反问,现在也有些拿不准: “这个……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娘娘口中所言那几位死者的生辰,恰好就与这个禁术需要的少女心脏,对得上号。” “或许是凶手误打误撞吧,刚好与这个禁术撞上了也是极有可能。” 毕竟凶犯扛过了八次生不如死般的钳刑,他嘴里说出的话,可信度极高。 乌灵溪一番话,又引发起殿内几人对于苗疆各类蛊虫的好奇。 早上天冷,祝思嘉索性让宫人将椅子围成一圈,大家围着暖炉而坐,暖炉上摆着各类瓜果烤得满屋飘香。 余欣是最好奇这类奇谈的,她问乌灵溪: “倘若那罗阳当真是收了钱财,才替人杀人取心的,可他只得手了三回,第四回时就被傅大人抓住了。服用蛊虫的母体没喂养完四次,会遭到反噬吗?” 乌灵溪努力回忆她偷看的苗文禁书:“嗯……应该是没有的,既然吃了三次就不会遭到蛊虫反噬。” “只是麻烦的是,蛊虫虽没有被喂养成熟,却一直留在宿主体内。想要压制它,宿主只能从用完第三次药后开始,每隔半个月食用一次紫河车,至死,都不能停。” 祝思嘉:“停下来就会死?” 乌灵溪:“死不至于,就是面目全非,数尺长、针尖般大小的细长白色蠕虫,在脸皮表层下,清晰可见。” 杜羡狠狠吸了口气:“今天的午膳和晚膳,我想我是不必吃了。” 余欣和珍珍捂着嘴:“我也是。” 只剩下祝思嘉还未表态,祝思嘉摊手:“你们都知道的,这几日我得多多陪陛下。” 杜羡拍干净身上的瓜子壳,准备起身离开,临走前她向祝思嘉提议: “总不能让娘娘一个人食不下咽,娘娘与陛下共进晚膳时,也顺带将苗疆密事告诉陛下。” 余欣推着她往外走:“一天天净出些馊主意。” 晚膳时,祝思嘉食欲不振。 她现在常来太极宫,段姑姑给她布了一段时间的菜,自然将她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今日她胃口不佳,碟中的菜都快堆积成山了,还是不见她动几筷子。 晏修探了探她的额头:“生病了?” 不会是昨日来太极宫给他侍疾时累着的吧。 祝思嘉想到今日听说的驻颜蛊虫,简直食不下咽,可若如杜羡所说——她现在讲出来恶心晏修,他会不会也跟着放下筷子? 算了,他还在喝药调养身子呢。 祝思嘉出于良心,先试探了晏修的态度:“陛下当真想听?” 晏修:“有什么是朕不能听的。” 祝思嘉:“那陛下就安心用膳,待到夜里消了食准备入睡时,臣妾再说给您听。” 晏修:“好,你现在也多吃点。” 祝思嘉怪难为情,又怕段姑姑自责:“臣、臣妾尽量。” 夜里,祝思嘉歇在太极宫。 她和晏修在浴池里闹了一会儿,晏修正是精神抖擞的时候,她却因昨日之事还心有余悸,担忧他休息不足。 晏修照例点好香,想和她在床榻上也舒展一番筋骨,却被祝思嘉拦下。 她吐气如兰:“玄之不是好奇,今日我的胃口为何会这么小吗?” 晏修:“嗯,差点忘了此事,你有什么心事,就尽情说。” 祝思嘉把蛊虫一事说与他听。 烛光中,晏修那张俊脸第一次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祝思嘉快速朝他眨了眨眼,穿好衣物:“玄之,时候不早了,先睡觉吧。” 事已至此,晏修也没了任何亲热的心情,他伸手灭掉床头灯盏:“嗯。” 可躺在床上,晏修的思绪却联想到更多的事。 第174章 猫妖现身章台宫 祝思嘉在太极宫小住几天,直到确认晏修的身体完全好转,她开始惦记起御花园里的鱼。 近日忘了去喂养,不知它们会不会换了旁的人亲近。 晏修早朝时,祝思嘉照例带上碎玉和馨儿往御花园走。 刚走到以往喂鱼之处,只见一袭厚袄的陈太妃已经站在围栏外。 能“顺利”接近祝思嘉,她的面貌瞧着是精神了不少。 她一手握着装得鼓鼓囊囊的鱼食袋子,另一手捏着鱼食,鱼食从她指尖一点一点漏下,看上去是在耐心投喂池中数尾锦鲤的模样。 自从上次她“好心”赠祝思嘉鱼食,祝思嘉索性与她虚与委蛇起来,二人表面上的关系亲近许多。 祝思嘉上前行礼:“太妃娘娘。” 陈太妃堆笑:“昭仪又来喂鱼了?” 祝思嘉客套道:“这几日虽时时记挂它们,可妾身要陪伴陛下左右,抽不开身,多谢太妃替我照顾它们。” 陈太妃想攀上她的手,没想到祝思嘉警觉地垂于身侧,不让陈太妃有任何与她有接触的可能。 对此,陈太妃只能继续强笑道:“寒月将至,昭仪闲暇之余得多来御花园走走。否则等湖水表层结了冰,这些锦鲤想吃到长乐宫的特制鱼食,恐怕要等到明年开春。” 祝思嘉神色淡淡:“太妃娘娘所言有理,晚辈记住了。” 御花园另一边,久未出章台宫的太后,在祝思仪的陪同下漫步园中。 张家事发时耗费她太多心神,多少人眼睁睁看见过她一夜沧桑后的相貌,甚至听闻她是因受不了红颜弹指老而选择闭门不出。 今日她久违现身章台宫外的地方,不但美艳照人,体貌更是飘盈年轻不少,不少人目睹她一夜回春的神迹。 若非那身太后华服,说她是双十年华的丽人恐怕毫不为过。 远远瞧见那两个靠在一块亲密交谈的身影,太后柳眉紧皱,她斜眼看向祝思仪: “你妹妹何时同陈太妃这丑妇这般亲近了?” 祝思仪:“我也不知,不过陈太妃选择与她亲近,倒是情有可原。” 太后:“哦?” 祝思仪:“姨母也知道,我这妹妹心善惯了,最爱做打抱不平之事。陈太妃好歹是逸王生母,她虽与逸王无缘,但总要看在他们二人有过婚约的份上,对他母亲多多照拂,不是吗?” 太后闻言就要往前走:“照拂?哀家倒要看看她怎么个照拂法。” 她才是祝思嘉真正的婆母,祝思嘉不到她面前尽孝,反而往外人面前跑,这分明就是不把她当一回事。 为难不了祝思嘉,她还不能为难陈太妃? 祝思仪知道她这是又要给陈太妃难堪,忙拦住她:“姨母您别冲动,您看看她们身后那名冷面侍卫。” 太后定住脚步,静静端详碎玉一番。 适不适合做侍卫她不清楚,但碎玉那张脸,倒是天生当面首的料。 太后冷下心:“这侍卫从何而来?” 祝思仪把晏修给祝思嘉赐侍卫一事告诉了她。 晏修还真是她的好儿子,就连她这个生生母亲他都没想过要派人保护。 太后藏于长袖下的一双手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祝思仪等人到底还年轻,并不知晏修这一举动背后的意图,她却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晏修没有生育能力,难不成还想让祝思嘉找别的男子借种?甚至不惜往她身边送这么上等的货色,他当真是愈发荒唐! 祝思嘉对这样一个朝夕相处的侍卫,不可能不产生任何感情,她身为后宫之主,晏修还活着,就敢如此放浪,简直罔为后妃! 太后对陈太妃的怒火迅速转移到祝思嘉身上,她迈开步子,却又被祝思仪第二次拦住。 祝思仪为难道:“姨母,今时不同往日,表哥就爱由着她来,您想想你我二人在她手底下吃过多少哑巴亏?若您今日一时冲动教训了她,她到表哥面前添油加醋一番,表哥更会与您对着干。” 太后冷笑:“他和我对着干的时候还少?不差这一回,这口气哀家今天必须出。” 祝思仪好说歹说:“表哥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他可以在您伤心难受的时候故意刺激您,现在若说是可以为一个女人,不惜与您恩断义绝,我都相信。” “您听我一言,今日起也不要去找陈太妃的麻烦了,她在先帝面前卖惨装可怜的那些手段,同样可以用在祝思嘉身上。祝思嘉本就无心孝顺您,到时她若替陈太妃出风头,您的日子只会愈发艰难。” 是啊,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的朝堂已经历一番清洗,再也没有人告诉她,她背后还有倚仗了。 她这个太后当真是当得憋屈极了!空有太后之名,宫中任何人却不能肆意整治! 听完祝思仪一席话,太后胸腔连着下腹都一阵绞痛,她扶住一旁的假山面色痛苦,咬牙切齿道:“回章台宫!” …… 太后回到章台宫大发雷霆,甚至连红梅也未能幸免,她被太后随手扔出的小香炉砸中额角,血流不止。 红梅捂着脑袋上的伤,好不容易才将太后哄睡着。 太后熟睡时已临近亥时,红梅趁机躲开正殿众人,秘密前往太极宫,欲将今日一事禀报晏修。 章台宫从安静不久,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猫叫吵醒了昏昏欲睡的值夜宫人。 两个小太监被吓得毛骨悚然,纷纷躲到宫柱后方:“哪、哪个宫里的猫跑到咱们章台宫来了?” 守夜的宫女胆子还要大些,她壮着胆向屋顶上张望:“兴许是陛下养的猫跑过来了吧,怕什么?” 宫中只有太极宫一处才有猫,其他各宫好像没听说过。 猫叫愈发夸张,甚至仿佛就在他们身后响起。 小太监吓出满头冷汗:“这猫叫得跟陛下那只也不一样啊,陛下那只叫得没这么大声吧……”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硕大的黑影从几人面前一闪而过,他们还未看清究竟为何物,章台宫里的猫叫就停了。 宫女拍了怕胸脯:“虚惊一场。” 小太监却吓得瘫软在地:“那、那是猫妖,这么大的东西,一定是猫妖!还不赶紧去叫禁军!” 宫女简直要被他们二人气疯了:“猫妖一案不是已经被证实是装神弄鬼了吗?你们还在怕什么?” 就在这时,太后寝殿内传来尖叫声。 第176章 这分明是后宫争斗 长乐宫。 晏修过来时祝思嘉尚在沉睡中。 馨儿疲惫道:“奴婢们方才明明已经去叫了娘娘三回,可还是不见她醒。好在奴婢仔细检查了一番,娘娘未曾受伤。” 晏修:“今夜这番响动都没将她吵醒?” 馨儿摇头。 晏修:“下去吧,朕去看看她。” 刚迈进寝殿,晏修就察觉祝思嘉寝殿里有不同于以往的异香。 为防止“猫妖”再次突现,长乐宫加强戒备,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外面,就连房顶上也有几名紧急召回宫的护龙卫镇守。 寝殿里亦是烛火通明,可祝思嘉却睡得极沉。 晏修坐在榻边,把她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俯下身默默注视她。 她的唇角有一道浅浅的痕迹,晏修几乎是和她贴着脸才看到的,乍一看,像被蹭花后又经过擦拭的口脂残留,可没有女子睡前还要涂抹口脂的。 倒像是被擦拭掉的血迹。 晏修索性朝她唇角处仔细嗅了嗅,确实是血的味道。 那是为何人所擦拭?她都昏睡成这样,总不能是她自己。 他忽然直身站起,快步走向案上摆放的香炉,一脚将它踹到几尺远,到殿门处吩咐道: “传太医。” 一炷香后,先一步到长乐宫的并不是太医,而是傅逐和碎玉。 今夜在太医院值守的韩太医慢他二人几步到来。 方才被晏修踢飞的香炉已经被宫人收拾好,连着香灰香料一齐摆放在托盘中。 已过深夜子时。 晏修姿态随意地坐在软椅上,一手重重地揉着眉心,另一只手随意动了动手指,谕令韩太医: “先给娘娘把脉,出来再查这里面加了什么不该加的东西。” 馨儿请韩太医进寝殿,待他给祝思嘉把脉完毕出来,确认她没有任何大碍,又端着托盘走到一旁埋头钻研。 晏修抬眼瞥向傅逐和碎玉二人,眼窝上凹出浅浅一道褶,他问:“你们两个又过来干什么?若是请罪,自行下去领罚。” 傅逐咳了咳:“启禀陛下,臣等确实要先请罪,但请容陛下听臣禀报完另一些事。” 碎玉低垂眉眼沉默着。 晏修:“直言。” 傅逐瞄向韩太医:“不宜为外人所知晓,待韩太医检验完毕,微臣再说与您听。” 晏修险些沉不住气:“那傅大人倒是说说,你与碎玉请的是何罪,又该得当何罪?” 傅逐面不红心不跳答:“今夜危急之际,臣救人心切,擅闯了娘娘寝殿,还请陛下恕罪。” 晏修差点坐不住,又问碎玉:“你呢?” 碎玉:“属下得知猫妖钻进长乐宫,担忧娘娘安危,擅闯娘娘寝殿,还请陛下恕罪。” 一旁的韩太医呛了几声,几人立刻朝他盯过去,韩太医尴尬道:“老臣被香灰呛到了,还请陛下恕老臣御前失仪之罪。” 晏修想到祝思嘉唇角那道被擦拭过的痕迹,气极反笑,救人竟是要救到对祝思嘉上手的地步? 却碍于外人在场不好发作,只能先问韩太医:“可查出炉中有何异常?” 韩太医端着托盘走到几人中间:“启禀陛下,香炉中被多加了一味迷药,娘娘今夜才会出现昏睡的症状。” 晏修:“知道了。” 韩太医退下后,傅逐低声呢喃:“这下就更加证实了臣的想法。” 晏修:“说。” 傅逐却先让碎玉描述他今夜所经历的情形。 碎玉连同上次他秘密发现猫毛之事,一并交代清楚。 自从上次他失职让猫妖潜入长乐宫,又赶在禁军之前藏好发现的猫毛,他就比旁人格外多了个心眼。 他选择秘密藏下猫毛,只因担心这是简简单单的后宫斗争,便生了个临时护住祝思嘉的心思,心想着大不了事后再查,并未顾及其中藏了诸多玄机。 这段时间碎玉确实在秘密调查猫毛一事,更是聚精会神留意宫中风吹草动。 遗憾的是他始终慢人一步,当看见那道巨影跳进祝思嘉寝殿时,他迟疑了片刻才追进去。 就是这半刻的迟疑,让他与猫妖失之交臂。 他潜入寝殿,只见祝思嘉静静躺在床榻上,嘴角处往外溢有血液,地上还有一张硕大的猫皮。 就在此时,碎玉听到门外傅逐低声说话的声音。 他无法确认傅逐这一次会不会公事公办,情急之下伸出手指蹭掉祝思嘉唇角的血,捡起地上的猫皮便往外跑。 随后傅逐推门入内。 碎玉紧贴在窗边站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而事情发生的这整个过程,祝思嘉甚至都未睁过一次眼。 晏修得知前因后果,并未对他们二人的无礼之举产生介怀,他抓住重点质问碎玉: “朕若没记错,你发现猫毛时正逢猫妖第二次现身宫中。彼时关于昭仪是猫妖所化的流言,尚未传播得漫天遍野,你又是如何未卜先知猫妖一事会牵连于她?” 碎玉:“属下并非未卜先知。” 他将在百味斋听到的一切尽数告知在场二人。 傅逐:“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流言最早是在百味斋生成的,那个道士大有来头。” 晏修:“可还记得百味斋那几名女子的相貌?” 碎玉:“属下未曾见过她们的相貌,但属下知道其中一人的名字,便是从罗阳手下逃生的城南富商贾氏次女贾若。至于其余之人的具体身份,可从百味斋掌柜处得知。” 傅逐轻皱眉梢:“是她啊。” 晏修:“去顺着贾若查,后日午时前把那名道士的底细查清楚。” 查个人倒不算难。 傅逐又道:“如此,来龙去脉臣心中已了然。这确实是一桩以猫妖为幌子的后宫争斗,能指使手下人在宫中来去自取,幕后之人定有非凡的家世与手段。且深知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超过昭仪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 “倘若成功构陷娘娘是猫妖所化,不论陛下是否会与昭仪离心,但碍于前朝后宫乃至天下人对昭仪的讨伐,昭仪迟早会遭受影响。” 晏修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张总爱缠着他叫表哥的脸。 傅逐:“假扮猫妖之人手段再如何高明,也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今夜这香炉里的迷药,便是最大破绽。方才韩太医说这味迷药并非普通迷药,而是源于西域,只要精准掌控用量便能控制吸香之人的昏迷时长。显然,下药之人不小心失手,这才导致娘娘久睡不醒。” “不过还请陛下放心,宫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下一个行凶目标,唯独娘娘最为安全。” 第177章 万事俱备,只欠进宫的机会 逸王府,约见东方之既白时。 深秋寂寥,王府内却有一地是为奇观。 清静散人依旧身着灰白道袍,斜背一打满补丁的褐色麻布包,穿过府内曲径月门,来到王府藏春之处。 “王爷是贫道见过的最有心之人。”他捋了捋花白长胡,望向满地盛开的牡丹,“贫道从未见过能在冬日养活牡丹的花匠,王爷却是第一人,真是令贫道大开眼界。” 世上哪有银两办不到位的事,银两花够了,在王府里引进温泉活水造一温室养花并非难事。 晏行并不在意他的奉承,他放下松土的小铲,面上露出一贯待人的温润微笑:“有劳仙长远道而来,本王交代给仙长办的事,仙长可准备齐全?” 清静散人把破旧布包挪到身前:“王爷请放心,万事俱备,只欠进宫的机会。” 晏行拍掉手上泥土,优雅起身:“六日后,新太学所有等待考核的学子都会自大秦各地抵达西京。陛下向来注重朝臣体魄,凡他提拔之文臣,必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之能。” “秦人皆爱马球,筛选优劣的第一场考试,就是马球赛。为杜绝考核官员营私舞弊,陛下会亲自前去西京郊外看他们打马球,这,就是最好的进宫机会。” 清静散人为难道:“可是王薇姑娘在宫中……” 他口中所言的王薇,正是被晏行“好心搭救”的王家班最后的幸存者。 晏行:“不必着急,宫内不会发生第三起凶杀案了,否则傅逐便该抽丝剥茧查到本王身上,你先把你说的那几样东西给本王试用一遍。” 正在这时,十一领着身着宫女服饰的王薇走进花房:“王爷,王姑娘来了。” 王薇羞答答向晏修福身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清静散人掏出两只陶瓶:“王姑娘来得正巧,正好给王爷演示一番这野火和冥水如何使用,劳请王姑娘先伸出双手,掌心向上。” 王薇照话去做。 清静散人打开装有冥水的瓶子,向王薇左手手心滴下少许暗蓝色的水,问王薇:“王姑娘可有任何异常之感?” 王薇摇头:“道长这水似乎与寻常的水没有两样。” 清静散人欲要朝她右手滴去一些,他先提醒道:“还请王姑娘稍微忍耐一番。” 一模一样的水倒到王薇右手手心,顷刻间,只见她手心青烟直冒,王薇连连后退,大叫道:“疼!” 晏行担忧蹙眉:“这冥水当真这么疼?会不会伤到昭仪娘娘?” 清静散人气定神闲:“王爷请放心,碰到冥水的人,只是在表象上有短暂的灼烧疼痛之感,实则不会有分毫损伤。不信您再看王姑娘的右手,并无大碍。” 王薇强忍住眼中泪水,乖乖上前,向晏行伸出手。 晏行抓住她的手仔细查看,确认连半块皮都没被烫掉,这才松开她。 但愿到时候用到祝思嘉身上时,她不会怪罪自己。 晏行:“冥水已经看完,劳请仙长向本王展示野火。” 小姑娘都皮矫肉嫩,清静散人这回可不敢再将野火用到王薇身上,他特意走到未栽种牡丹的空地,大喊道:“王爷若是有所顾虑,可往后再退几步。” 晏行动也不动:“无妨。” 下一瞬,只见清静散人将整瓶野火种朝自己身上倒,花房内瞬间火势冲天,尤其是他站立之处,根本看不清重重大火之下他的身影。 只能听见他在大火之中的仰天大笑。 十一被这阵仗吓得差点往外跑,好叫人来救火。 晏行一把拉住他:“不必惊慌。” 野火还在徐徐燃烧,晏行根本没有要动身离开的念头,他静静观望,而一旁的十一和王薇已经不敢去看清静散人。 直到火势一点一点变小,清静散人的身影徐徐现之。 莫要说他被烧得遍体鳞伤,便是半根头发丝都没被烧焦,野火焚身前是什么样,经历野火烧灼后还是什么样。 晏行惊道:“天下竟有如此奇物。” 清静散人:“只要王爷有心观察,许多在街头杂耍卖弄武艺的江湖人,也是用野火故弄玄虚。” 晏行还是不太放心,要亲自一试,直到发绿的野火在他掌上燃起,他却没有任何痛感—— 祝思嘉最怕疼了,这个野火只是看着骇人,不会伤到她的。 森绿的野火鬼气在晏行幽眸里燃得更旺。 晏行吩咐王薇:“本王知道,现在想在宫中作乱难度更甚以往。但这次无需你伤人性命,你再去章台宫现最后一次身,务必要让太后担惊受怕,明白吗?” 王薇:“民女明白,只是民女有一不情之请……” 晏行:“你说,只要是本王能做到的,绝不食言。” 王薇:“待到王爷事成,成功把娘娘带出宫,那暴君也死于我的利刃之下,民女愿自请为妾,以求陪伴王爷左右。” 她急忙补充道:“王爷请放心,民女绝对不会生出与娘娘争宠的心思。” 晏行没想到她居然会提出如此请求。 他不露声色,扶住她的双肩,垂眼打量她与祝思嘉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好,本王答应你。” …… 猫妖在章台宫行凶一案闹得满城风雨。 张芙今朝之太后地位虽成了空有其名的摆设,可章台宫乃历代太后居所,意义非凡,震荡群臣。 晏修还未现身早朝前,此事就在朝堂上引起激烈讨论。 “依下官看,现在是由不得陛下一味护着昭仪娘娘了。”说话的正是鸡犬升天还不到半年的方奇,“昭仪娘娘是人是妖,找钦天监一探究竟就好,好堵着这悠悠众口!” 陈让斜他一眼:“钦天监在陛下这一朝不过摆设。” 方奇又道:“嘶,这倒也是。相比起钦天监,陛下更信那纯阳观李观主,可为何猫妖在宫中闹出这么多是非,陛下还没有请人的心思?” 站在他二人身后的叶沧海忽然插话:“李观主虽乃天下所有观主中的第一尊,可他并未说过自己有降妖除魔之能,否则大秦国师之位不会空悬多年。” 方奇:“这倒也是,陛下曾三请他出山他都不下山,唉,这猫妖之事难道当真要让吾等束手无策吗?” 恰好,晏为和李卧云去自己站处时经过他。 当着众人的面,晏为对着他的屁股一踢:“方大人才飞黄腾达多久,就忘了早朝时的规矩了?” 第178章 还不速速将道长请进宫捉妖! 晏为一句话骂了朝堂上半数人,群臣表面上纷纷闭嘴安静,实则各自在心中暗暗筹谋。 不一会儿,晏修悠悠现身,端坐高台。 胡顺海照例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台阶之下,一群人静默不语,谁也不愿意做第一只出头鸟,稍有不慎,就会面临被晏修第一个开刀的风险。 毕竟猫妖一事,关乎他最心心念念的祝昭仪。 晏修漫不经心敲了敲手指:“哦?今日倒是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太后的声音在大殿门外响起,“宫中因猫妖之患闹得人心惶惶,就在昨夜,猫妖再度现身章台宫,差点又吓丢哀家半条命!” “可你身为大秦天子,仗着自己有帝星庇佑,对猫妖一事置之不理,任其随意于宫中伤人。陛下,你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母亲,还有没有大秦臣子和百姓!” 众臣纷纷往殿外望去。 只见太后神色威严,亲手捧着和帝的灵位走进大殿。 她身着玄色曳地凤袍,头戴百鸟朝凤十二步摇流苏金冠,朝中老人已经认出这一身,就是当年她垂帘听政时所穿,甚至看到她重返青春的面庞,产生一瞬的恍惚,仿佛回到当年。 紧随她身后的宫女太监,更是将大秦历代帝王的牌位一并抱进乾裕殿。 太后高举着和帝的牌位,当众跪下,朝臣纷纷为她所动,跟着她一齐下跪,痛哭流涕地大喊道: “恳请陛下看在晏氏列祖列宗的份上,肃清皇宫,重惩猫妖!” 久未有人敢这般忤逆晏修,他脸色阴沉得不像话,抓着龙椅扶手的那只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嘴角却勾出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笑: “太后臆症发作,还不速速将她请下去!” 御前宫女迅速动身。 太后大喊:“谁敢造次!” 眼看着和帝的牌位在太后手里摇摇欲坠,她们也不敢再近身。 晏修起身,声亮如钟,撞过殿中十二龙柱久久回响: “你们口口声声说宫中有妖,今日甚至不惜惊动大秦列祖列宗也要向朕讨个说法。可朕说过不下三回,此事乃人为,大理寺也在快马加鞭调查之中,为何一定要闹到朝堂之上!若后世读至史书此处,可有想过今日之举的后果!” 太后这才放下和帝的牌位,安安稳稳立于地面,冷笑道:“人为?究竟是出于何种缘故,让陛下三番五次笃定此事乃人为,若哀家拿出证物呢!” 说罢,她示意红梅把昨夜发现的猫皮呈于堂前。 红梅转过身,面向群臣,将一张带血的猫皮抖落开来。 这正是昨夜猫妖遗留在章台宫之物,而猫妖最后失踪的方向依旧是长乐宫。 几名禁军又将无数装有猫的铁笼一并带进殿内:“启禀陛下,此乃昨夜于宫中各处抓获的野猫,总计三十二只。” 昨夜忽现无数野猫,除太极宫外的地方,几乎都能听到遥相呼应的猫叫,无比诡异。也因此吓哭不少值夜的宫人,杨泌雪甚至被吓得高烧不起,神志不清。 朝堂之上闹成一片,只听众人议论道:“宫中何时出现过这么多野猫?” “你们快看,章台宫那张猫皮甚至与虎皮之大小无异。” “这、这分明可以连成人形!” 晏为再受不了吵闹,捂着耳朵,大喊一句:“肃静!” 乾裕殿又恢复安宁。 胆子大的人已经偷偷抬起头观察晏修的表情。 他的表情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清孤疏离,甚至高高在上到对这一切漠不在意,仿佛看客。 许久,才听见他开口:“既然太后与诸位爱卿都认定宫中怪事是妖物所为,待后日朕去西京马球场考核完毕,会亲登南华山将李观主请至宫中,此事再议。” 太后得到他的准确答复,定下心,带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满意离开。 陈让往外一步:“陛下,此事断不能拖延!依臣之见当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不论猫妖一事是真是假,立即请个道士进宫,不就能一探究竟?” 御史大夫陆鸿更是直言:“陛下若是因着祝昭仪而迟迟不愿请人捉妖,恕老臣斗胆,祝昭仪即便当真不是猫妖,便也有狐媚魇道、祸乱六宫之嫌!往后若要为一国之后,恐难堵悠悠之口。”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大惊失色。 当今陛下的第一逆鳞就是这位祝昭仪。 上一次因晏修给予她出宫特权一事,而谏言她不守礼法、藐视宫规的人,已经被迫“告老还乡”多日。 晏修当时甚至还是笑着与那老臣辞别,当众慨叹道,朕现在下手倒是仁慈不少。 若非有人相拦,那年过古稀的老臣听了他这番话,就差当众触柱。 陆鸿居然敢将真心话说出来,还说得如此难听,怕是脖子上的脑袋不保。 没想到晏修无波无澜道: “陆鸿,你太看得起自己的脑袋了,既是要请人捉妖,朕只会请最好的。猫妖一事较之新太学,孰轻孰重,你们还看不明白?散朝。” 等晏修走远,朝中的肱骨老臣才敢大口喘息,甚至哭天抢地道:“猫妖乱世,秦室危在旦夕啊!” 晏为嗤笑道:“怎么个危在旦夕法?仔细说说?你们若想骂陛下冥顽不灵、昏蒙失道,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直接说咱们大秦要亡不就行了。” 李卧云拉着他:“王爷,慎言。” 有些玩笑,即使他是晏修的手足也不可轻易开口。 章台宫。 太后为今日之事做足了准备,那些死人的牌位到底奏了效,终于将晏修说动。 祝思仪却犹豫道:“姨母,妾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太后:“怎么?想替你那猫妖妹妹开脱?” 还没查出何人是猫妖,太后就已经笃定祝思嘉就是猫妖所化。 祝思仪:“妾不敢,只是妾担心李观主虽美名在外,可他擅长的到底是推演之术,从未听闻有人家请过他驱鬼除魔的。” 太后对道教并不感兴趣,对于道教内部各系划分更是不甚了解,她柳眉微皱:“你是说术业有专攻?” 祝思仪:“正是如此,妾听闻前段时间就有一道子断言宫中妖气冲天,自请进宫除妖,只不过被兴安门禁军赶走了。想来那道子能看到凡人看不见的东西,虽有坑蒙拐骗之嫌,可咱们大可将他请进宫,若不能顺利除掉猫妖,杀了他便是。” 太后:“好思仪,你言之有理,我们便趁后日你表哥外出之时,将那道子请进宫除妖!” 第179章 还不将这妖妃速速处死 冬月初二,新太学学子抵达西京,百官休沐无需早朝,晏修纵马出宫,亲自过目马球赛。 同日,宫中打探到清静散人的下落,将其从西京闹市请至皇宫。一并请进宫的还有六名年轻天师,有男有女,听说都是自江南道的龙虎山过来,是清静散人的徒弟。 晏修前脚出城,太后后脚就宣布今日捉妖,欲行先斩后奏之事。且她并非单枪匹马出手,朝中不少大臣闻声也更换官服进宫,大有助她一臂之力的志向。 正值午时,凡宫中符合要求的年轻女子,皆被带到乾裕殿前的广场。 太后站在人群最首端与清静散人交谈。 祝思嘉自然也在队列之中,晏修离宫,她自然成了宫中权势最大之人,谁敢轻易动她?奈何今日这番形势看上去说是逼宫也毫不为过,显然无法避免,由不得她不来。 今日晨起时她的左眼皮就狂跳不止,心里更是生出不祥之感。 既来之,则安之,祝思嘉渐渐放宽心。 皇宫因为猫妖一事早就闹得惶惶不可终日,今日主动到场亦或者被带来祭坛前的女子,无一不是相貌出色之人。 按照清静散人的说法,午时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但同样也是猫妖最容易现行露馅之时。 待到午时一刻,他就会正式起坛做法。 日晷上的指针阴影还未变化半分,只见一人纵马前来,白衣飞扬,于人群前方聪明勒紧缰绳: “陛下不在,太后娘娘怎敢先行捉妖一事?” 来人正是晏为。 太后无视他:“宫中纵马乃是死罪,延误良机罪加一等,来人,把湘王请下去。” 几名禁军走上前架住晏为,任由他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也要将他带下。 还未到时辰,清静散人轻挥拂尘,于祭坛前闲庭散步向众人介绍冥海猫妖的来历。 祝思嘉只听得浑身发冷,脸色苍白,尽可能平复自己的呼吸。 为不引起周遭之人的注意,她微微颔首作思考状,也因此,错过了祝思仪隔着人群看向她意味深长那一眼。 什么狗屁的冥海猫妖,什么扑朔迷离的猫妖掏心案,在听到那句“猫妖是前生惨死的女子重入轮回”,她就立即明白了一切。 这根本就是晏行的手笔!是他设下的一张天罗地网!宫中桩桩件件的人命都与他有关! 他就是要趁晏修离宫之际,将她一网捕获。 晏修不在宫中,就算平日里她优待宫人、令他们对他心生感激,可这段时间他们早就因猫妖一事闹得一惊一乍、草木皆兵,唯恐避她而不及,若是她当真中了晏行的招…… 除却三五挚友,就没有几人愿意替她说话。 可眼下她若越是慌张,越是想逃离,就越会着了晏行的道。 祝思嘉不断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远处晏为的叫骂声还是源源不断飘来,在太后的示意下,禁军随便找了块布堵住他的嘴。 祝思嘉忽觉蹊跷,早在先前,晏为是厌雪楼楼主的身份不是公之于众了吗,且他的身手她是见过的,为何今日会轻易被禁军带下—— 或许晏为就是晏修给她留下的一线生机。 想到此处,祝思嘉渐渐趋于平静。 午时一刻已到,清静散人拿着桃木剑在祭坛上一通舞动,随后他找人拿出一捆杨柳枝条: “太后娘娘,开坛仪式完成,接下来请您先行触碰冥水。” 太后:“冥水是为何物?” 清静散人:“冥水自然是来自冥界的冥海之水,猫妖诞生于冥海,自然会与旧时之物相通。娘娘,除妖降魔是贫道的职责,劳请您以身作则,先行使用冥水,也好叫天下人信服。” 太后:“身正不怕影子斜,请吧。” 清静散人命他的徒弟端上一个瓶子,他将瓶口打开,瓶身微倾,往柳条上洒了点所谓的冥水,而后抖动柳条,口味念念有词,水珠哗啦啦地打到太后身上。 太后并未出现不适。 清静散人笑道:“太后娘娘并非猫妖,可以先行回宫歇息了。” 回宫?今日她不亲眼看着猫妖现形,绝不会善罢甘休。 太后命人直接将凤椅端到人前独坐。 按清静散人所说,猫妖会化成美艳的女子,除却各宫妃子,不少生得艳丽的宫女也被带到此处,排着队,挨个受过他手中的冥水。 迟早会轮到自己。 祝思嘉看着那瓶透着蓝的古怪冥水,惴惴不安,直觉告诉她不能去碰。 太后的催促声却在耳畔响起:“祝昭仪,按理说宫中是你嫌疑最大,这么久了才排到你,还不速速上前?” 众人的目光尽数向她汇齐。 祝思嘉轻舒一口气,缓缓走上祭坛,对太后恭顺道:“妾身领命。” 清静散人照例往柳枝上倒了些许冥水,重复先前已做了百遍的动作,下一瞬,他对准祝思嘉,大挥柳枝,无数水珠尽数洒向祝思嘉。 冥水接触到祝思嘉的瞬时,她身上青烟尽起,这水竟是将她烫了个痛心彻骨。 太后连同周遭之人纷纷向后退了数尺,受到惊吓的尖叫此起彼伏: “天哪!” “没想到祝昭仪真的是妖!” 清静散人也趁机大喊:“来人!摆阵!擒拿猫妖!” 杜羡抢了一旁禁军的兵刃,冲上祭坛拦在祝思嘉跟前:“谁敢?” 余欣和珍珍见状也效仿她,以身为盾,全都站到祝思嘉身旁,无人敢上前一步。 祝思嘉痛极,可这样的疼痛她早受够了,被冥水烧灼时她咬紧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惨叫声,她冷眼看着清静散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你不是说猫妖碰到冥水会现形?为何本宫还是人形,依本宫看,分明是你这所谓的冥水有诈。” 太后凤眸微眯:“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清静散人满脸为难:“启禀太后娘娘,贫道算了一卦,昭仪的这副身躯是为一只猫妖夺舍,故而遇到冥水也不会现形!可您也看到,冥水用在别人身上并未冒出青烟,当务之急是将猫妖就地正法!” 太后大喊:“那你还不将这妖妃速速处死!” 杜羡一刀劈开祭坛,提着刀就要追着清静散人砍: “我呸!你这老东西分明就是存心害人!敢不敢让姑奶奶我检查你那劳什子冥水?” 清静散人不予理会,反倒一边跑着,一边不断游说太后: “太后娘娘,帝星离宫,紫气黯淡。若是天黑之前还不将妖女困于七星阵中,天黑过后,咱们都得死!” 第180章 晏修宛如天降,霸气护妻 双拳难敌四手,杜羡虽武功高强,可这么多禁军似潮水般涌来,她无法久战。 眼看着那糟老头子的几个徒弟要上前对祝思嘉动粗,情急之下,杜羡踩着他们的脑袋一个飞身跳到太后身旁,对她利落锁喉: “你们若是敢动昭仪半根汗毛,休怪我得罪太后娘娘。” 场上一片混乱,余欣和珍珍趁机想带着祝思嘉跑,可哪里逃得过这么多双眼睛? “杜八子,休得胡闹!” 杜羡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说话的人,正是她的亲舅舅,御史大夫陆鸿。 陆鸿中气十足:“舅舅从前是如何教你的?你的母亲又是如何教你的?难道在益州多年,竟将这些东西全都忘了?你忘了先有君后有臣,忘了自己想成为大秦肱骨之臣的志向了吗!如今又何苦护着一只猫妖?羡儿,到舅舅这边来,回头是岸。” 清静散人顺水煽风点火:“不错,正是因为猫妖作乱,魅惑天子,才让陛下做出一个又一个荒唐之举,才会令群臣。贫道夜观天象,曾发现紫微星常为乌云笼罩、星气黯淡,乃是大凶之兆!” “这猫妖夺了原燕王府二小姐的身,鸠占鹊巢,这是其一;在宫中草芥人命、四处剜心,伤天害理,这是其二;狐媚惑主,媚上欺下,干涉朝政,以致齐室皇族横死等异象频发,这是其三。其罪有三,桩桩件件皆是违背天道之大罪,天道不除你,贫道来除。” “今日猫妖若不除,百日之后,群雄定将以清君侧之名逐鹿中原,届时生灵涂炭,公卿尽亡,世家不存,大疫四起,百姓易子而食,人间必成炼狱!贫道今日若有半句谎话,定将受灰飞烟灭之刑!” 秦人最忌随意发誓,可这清静散人四指指天,言之凿凿的模样,无不令在场之人皆心惊肉跳。 若真如他所言,大秦必亡于祝氏女之手。 余太傅等人也在规劝紧紧护住祝思嘉的余欣和珍珍,几个力气大的宫女趁她们二人不注意,一把将她们从祝思嘉身边拉开。 就连杜羡听了清静散人的话,也有一闪而过的迟疑。 片刻后,她无力地松开太后,选择回到祝思嘉身边,看向陆鸿,哽声道: “正是因为我不敢忘,所以我虽为女儿之身,从小却事事以男子之标准要求自己练武,有朝一日好报效陛下。” “可昭仪是陛下认定的妻,是陛下在世间最珍爱之人。倘若你们当真将陛下敬为天子,就不该当众欺辱他的妻子,污蔑娘娘一个弱女子。” “我是无法再有机会以此女儿之身报国又如何?我杜羡可不是傻子!你们男子在前朝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肮脏斗争,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今日这一切分明是有人设局!” 祝思嘉望着杜羡等人,眼眶发酸。 原来除晏修以外,这一世她还有这么多朋友愿意信她。 陆鸿被杜羡气得双膝发软,瘫倒在地,他哆嗦道: “你一个女子,怎可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你若当真爱护你的子民,也该想想这妖物在宫中害了多少人!那些死去的十四岁宫女,又有何人替她们伸冤?” 杜羡不是个好糊弄的,这一来一回的口舌博弈耽误了不少时间。 混迹在祭坛上的王薇见势不妙,等得万般心急,打算彻底让杜羡死心。 冬季天黑得早,倘若不能继续后面的计划,夜幕降临时,就无法顺利将祝思嘉偷梁换柱带出宫。 王薇抓起最后一瓶未开封的冥水,一个健步绕过杜羡走,到祝思嘉身后,对着她的头顶处狠狠浇灌下去。 “啊——” 祝思嘉的惨叫声凄厉无比。 事出突然,她毫无武艺,脑海里又在飞速想着别的事,根本没料到王薇会对她下这么狠的手。 祝思嘉痛苦倒地,纤瘦的身体蜷成一团,倒真像只受伤的猫。 太后远远看着她受苦,只觉大快人心。 珍珍:“娘娘!” 余欣急得跺脚:“碎玉呢!今日怎么不见碎玉的身影,快和我一起去找碎玉!” 身旁之人在不断冒出诡异青烟,杜羡瞪圆了眼,向后踉跄几步:“娘娘,您、您当真是妖?” 祝思嘉已经疼得脸色惨白,根本没有答她的力气,霎时晕了过去。 陆鸿低声吩咐杜羡宫里的嬷嬷:“还不快把杜八子拉下来!等着她被猫妖抓去做质?” 嬷嬷们手忙脚乱,合起伙把杜羡从祭坛上架下来。 清静散人同样被这突发状况吓得差点失了分寸,王薇下手也忒狠了! 一整瓶的冥水浇到祝思嘉身上,就算事后她会安然无恙,但现在这种痛楚便是壮年男子也承受不住,若是让王爷知道…… “猫妖已元气大伤,快把它抓进银笼,摆阵,收妖!”清静散人擦了擦额上的汗,“劳请诸位大人与贫道留守在此,以阳气镇压,天黑时,贫道会以道家特制烈火焚之,定叫它神魂俱毁。” 人群最后方的燕王这才开口:“小女……小女的躯壳,也会被一并焚烧殆尽?” 清静散人:“不错,请王爷节哀。” …… 祝思嘉有意识时,再睁开眼,已经被关进一个八面银笼里。 清静散人带着他的六个徒弟摆成七星阵,围着她一遍又一遍念咒,令她头脑发晕。 而祭坛下坐着的,是一群在外面挨饿受冻了一整日的大臣与禁军。 真是群蠢物。 祝思嘉扯起嘴角笑了笑。 她昏迷前,好像听说他们要拿什么火烧死她。 “好心”坐在银笼外,陪伴她最后一程的祝思仪朝笼边靠近,用只有她们二人才听得到的话同她说道: “妹妹,有什么遗愿尽情与我说吧。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表哥的,到了九泉之下,可别舍不得投胎转世啊。” 她更好奇,生死关头,居然在祝思嘉脸上看不到任何紧张的表情。 祝思嘉太过镇定,反倒无端让她心生畏惧。 “是吗?”祝思嘉只是无比平静地看着她,一双古井无波的眼幽深得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姐姐怎就知道,今天定是我的忌日?我可是妖啊。” 说罢,她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 祝思仪被吓得起身走开。 太阳彻底西沉,夜幕来临。 清静散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野火,围着八角银笼浇了一圈,瞬间燃起滔天大火。 火场外响起阵阵欢呼。 为不露破绽,他决定再添些野火助兴。 “嘶——” 远处是骏马的嘶鸣,又有人纵马进宫?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马背上一玄衣广袖的华服男子纵身飞跃到祭坛上,闯进大火中,持剑劈开银笼! 第181章 晏修彻底疯了 “陛下!” “陛下不可啊!” 待众人反应过来,晏修已冲进银笼之中,火势滔天,根本看不清其中情形如何。但就算晏修天生神速能成功把那妖妃救出,他不死也会面目全非。 晏修这是彻底疯了!为了一个女人,竟可以连性命都不顾! 年老的大臣已经被吓得气血翻涌,当场昏死,而跟随晏修外出的铁甲卫依旧有条不紊,迅速将皇城所有出口都围得水泄不通。 傅逐带领大批大理寺衙吏赶来,指着祭坛上乱成一锅粥的人群:“速速将这群邪魔歪道缉拿归案,留活口。” 清静散人一行人无处可逃,不到三两下,就被大理寺的衙吏收拾得服服帖帖,被死死押着跪在地上。 忙着呼喊救驾的、试图冲进火场救人的、逃命的、屁滚尿流的、和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应有尽有,丑态百出,七慌八乱,宫中从未喧豗到如此地步。 “吵死了。” 晏修抱着祝思嘉缓缓走出银笼。 四周瞬间寂静下来,只余身后幽绿野火的燃烧声。 “陛下!” “陛下啊——!” 紧接着又是齐刷刷跪倒一片的声音。 晏修把祝思嘉放下,等她站稳,与她十指相扣,并排而立,冷骜的眉眼睥睨一切,似无情真神俯视众生: “朕,也不怕这野火。敢问诸位爱卿,朕是何种妖物?” 有眼力见的已经趁机溜须拍马:“陛下乃今世唯一真龙,臣等能亲临神迹,想来是祖上积德。” 晏修:“嗯,勉强可入耳,留你全尸。” 陆鸿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人安然无恙地从大火里出来? 难道今日之事,当真如杜羡所说,皆是一场精心设计后的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晏修才是那只黄雀!他们所有人不过是见证这场戏的看客。 祝思仪预感不妙,立刻装晕,被未央宫的嬷嬷们蹑手蹑脚抬走。 陆鸿面上生疼,就像凭空挨了晏修好几巴掌,臊得他说不出任何话。 晏修命人搬来几个桌椅、暖炉和披风手炉若干,亲手给祝思嘉系上斗篷。 身后的野火还在北风加持上烧出呼呼作响之音,甚是骇人,可他和祝思嘉、傅逐等人都浑不在意地坐在银笼前的空地上,俯视祭台下一切。 “今日到场的诸位爱卿都这般爱憎分明、爱凑热闹,只可惜朕的国库紧张,竟是连半个多余的手炉都掏出不来,就先委屈众爱卿席地而坐了。” 晏修唇角挂着笑意,眸中寒光浮动,根本完全不在意群臣的死活。 众臣知道今日之事罪同逼宫,晏修肯留他们全尸已是仁至义尽,现在只是让他们跪在上了寒霜的汉白玉石地板上,更是彰显他以慈悲为怀的心胸。 自然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赏赐。 傅逐看向清静散人:“招出幕后之人,留你——陛下当心!” “暴君!纳命来!” 王薇不知何时全力挣脱衙吏的束缚,手持一把可伸缩自如的软剑向晏修后背刺去。 晏修第一反应却是伸手去护祝思嘉,王薇剑法凌厉,晏修的动作也快出虚影,却还是被她的剑尖划破右臂,好在伤口不深,与蚊虫叮咬无异。 王薇刚想再近他的身,手腕就被傅逐抓住,狠狠一折,硬生生拧断她的腕骨。 人被带到晏修跟前,祝思嘉一眼就认出,这是将冥水淋到自己身上那名女子。 晏修嫌恶地伸出腿,长靴重重勾起王薇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自己:“有意思,朕以为朕才是那只黄雀,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手。” 群臣已被今日之事烧得头昏脑涨,困惑不已,却只能继续安分跪着。 傅逐迅速挑断王薇的手脚筋,确保她再无伤人之力。 祝思嘉急忙去扯晏修的衣领,想要查探他的伤势,被他攥住手低语道:“无碍,回寝宫再看不迟。” 晏修:“今日之事是受谁指使?” 看来他与傅逐先前猜想都出错了,此事并非后宫争斗,而是一场策划漫长的刺杀。 王薇双目怒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她的眉眼与祝思生得像,生气时的神情更像,晏修别开眼,收回脚,任由王薇的下巴狠狠磕到地上。 傅逐:“你若不说,大理寺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王薇仰面大笑道:“哈哈哈哈……昏君,你当日杀我父兄之时可有想过今日?” 晏修:“朕杀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你父兄是谁,朕根本记不住。” 王薇咳出血:“是吗?咱们大秦天子当真是个冷心冷面的怪物,视我等草民如蜉蝣蝼蚁也在情理之中。今日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只是在我临死前,想为您唱上一曲好戏,正是我们王家班最拿手的《围魏救赵》。正月十五上元那夜,您在西京闹事可听得满意啊,魏、王、大、人!您瞧仔细了,我这双眼睛可是与您的如姬分外相像呢。” 原来她竟是王家班的人!可当初王家班的人不是一个活口都没留,怎么会有这么个漏网之鱼。 这一年来无人敢在晏修面前提到半个“魏”字。 晏修:“傅逐,剜掉她的眼睛。” 傅逐刚要上前,祝思嘉叫住他:“傅大人且慢,若是贸然下手,还未问清这王氏女进宫作乱的来龙去脉,岂不得不偿失?” 王薇身后之人她已心知肚明,却不能往外说半个字,若此事以刺杀草草盖棺定论,晏行又能逃过一劫。 晏修轻笑着拥她入怀:“好,祝昭仪心善,朕就成人之美。” 傅逐:“王姑娘若还想受些不必要的苦,大可继续挑衅陛下。” 王薇冷笑:“民女早就听闻,大理寺少卿傅大人承其父之衣钵,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断案有如神助。今日算是领教到了,败在你手中,自愧不如。” 她反问:“民女自认为这个刺杀计划几乎天衣无缝,您又是从哪一步开始识破的?” 傅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计划确实天衣无缝,算准时机步步为营,甚至不惜惊动太后娘娘和半朝文武替你做见证。只可惜,从头到尾,你都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你混进宫中这么久,就没有打听过娘娘身边的贴身侍卫,碎玉?” 第182章 傅逐可不敢在晏修的雷点蹦迪 王薇:“自然,不就是昭仪身边那个玉面侍卫。” 傅逐:“以你之身手,尚且算得上当世二等高手;人外有人,长乐宫这位碎玉,算得上当世的顶尖高手。对了,他还与百味斋白掌柜私交甚好,常替娘娘出宫跑腿去百味斋买点心。” “你们不妨见上一面?” 说罢,碎玉和晏为就一齐现身祭坛处。 晏为热络地同众人打招呼,换来的只有张张沉默的脸,他只得自讨没趣,往傅逐身边的空位坐下。 王薇喃喃道:“百味斋……” 傅逐:“还没想明白吗?那咱们不妨先从这位清静散人说起,这位清静散人早些年间是在西京先天观修行,并非他口中的江南道龙虎山。那时他还不叫清静散人,人人都得尊称他一声先天观夏观主。” 一旁的清静散人默默低下脑袋,没想到啊,这傅逐竟已将他的底细查到如此地步。 原来今日的失败皆是有迹可循。 傅逐:“只是这位夏观主道心不正,且常常投机取巧,学的都是些旁门左道,修的尽是些歪门邪道,教的也都是群只爱斗鸡走狗的饭囊酒瓮。他联手自己同门师弟带着彼此的徒弟,骗取西京无数百姓的血汗钱,早就于十八年前遭纯阳观前观主逐出西京,后才流落江南,假意洗心革面,给自己起了个清静散人的道号。” “而他这位同门师弟,姓阮,十年前西京有位大名鼎鼎的阮道长,十年后西京城南又有一大名鼎鼎的富商阮氏。阮氏凭借在先天观修行时揽下的巨额财富,起家做生意,于先帝先元十一年喜得一女,生得冰雪聪明,香培玉琢,起名阮采。” “王氏女,到这儿,你可耳熟?” 王薇和清静散人都恍然大悟,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百味斋这三个字如此耳熟。 阮采每逢出门必去百味斋小坐半个时辰,她闺中姐妹众多,免不了谈论家长里短,而与碎玉撞到一块何足为奇? 只是她依旧没想明白,碎玉又是如何通过阮采,查出今日之疏呢? 傅逐一席话把祝思嘉这个当事人也绕晕了,没想到此事竟能追根溯源道百味斋上…… “昭仪以为,关于你是猫妖的传言,最早是从何处传出?” 晏修撑着脑袋,好整以暇问祝思嘉。 祝思嘉仔细回忆,答道:“若是臣妾没记错,猫妖传言,最早是宫中命案发生开始传播的。” 晏修的目光挪向站在她身后的碎玉。 碎玉上前:“非也,关于娘娘是猫妖的传言和冥海猫妖的典故,最早是属下在百味斋听及阮采与贾若谈话时所闻,此事百味斋白掌柜亦可作证。” “属下暗中记下此事,翻遍各类经史典故,却未见过任何与冥海猫妖相关的孤本。故而断定,冥海猫妖是这邪道士为将祸水东引至您身上,现编之事。” 祝思嘉:“原来如此。” 这冥海猫妖究竟是谁凭空杜撰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傅逐继续道:“碎玉当日以为此事是个小插曲,故而并未回禀给娘娘,时值罗阳犯下连环杀人案,恰巧也与猫妖之说有关,此事却在他心中留下烙印。” “你总共在宫中现身过四回,第一回,你故意让祝婕妤与杨长使见到你的身影,随后跑去长乐宫的方向,引起她二人心中怀疑。次日,众位娘娘与长乐宫请安时获悉此事,但也只作怪谈。” “第二回,你又现身在余美人和珍美人眼前,将她二人引到长乐宫,并高调引来禁军搜查。也就是这一回,你在宫中犯下第一桩命案,并试图将嫌疑引到昭仪身上。谁知你留下的猫毛被碎玉发现,出于护主心切,碎玉藏好了猫毛,也就是这一次,你计划落空。” “也正是这回,无数人怀疑祝昭仪是妖。计划虽落空,可你目的已达成。” “哪知你还不死心,以你之身手,想近陛下的身难如登天,刺杀陛下一事更是遥遥无期,却可在宫中来去自如。原因很简单,你混进了宫女之中,猫皮一摘,没有禁军会怀疑到你头上。” “第三回,你打算赌个大的,所以现身章台宫作乱。在此次命案之后,陛下秘密派人搜寻宫中所有角落,最终发现你留下的若干人皮面具,及尚在缝制中的猫皮。你向来藏得很好,那夜却不在宫中,想来是外出见人,这才被护龙卫发现你的私物。” 晏为:“她所见之人,难道就是这个邪道士?” 傅逐:“兴许。” 晏为:“我不打断你了,你继续。” 傅逐:“……王氏女,你易容术了得,在第三次现身时于长乐宫留下猫皮,甚至不惜伪装成长乐宫的宫女,往昭仪寝殿内的香炉添了迷药。只可惜长乐宫人来人往,你一紧张,就下得多了些。” 祝思嘉:“原来那夜本宫是被人下药了,怪不得第二日醒来时,所有人看向本宫的目光都很奇怪,本宫却什么也不记得。王氏给本宫下药的目的是?” 傅逐哪敢当众说出碎玉伸手替她揩掉唇边血迹的事? 他观察晏修的脸色,插科打诨道:“自然是王氏担忧您出声惊动了旁人,故而向您下药。” 说罢,当日当值的韩太医被请至祭坛,详细讲述了那西域迷药的具体用途。 傅逐绕着王薇转圈:“按照你的完美计划,有人闯入娘娘寝殿发现猫皮之时,娘娘也正好醒来,无法在第一时间将猫皮藏好。届时她就百口莫辩,哪怕是陛下,也不得不对她生疑。我说得对吗?” 王薇癫狂笑道:“好,好一个赫赫有名的傅少卿。若我想得没错,那张猫皮还是被碎玉给捡了去吧?” 那夜她的手脚但凡慢上一步,就会被碎玉抓个正着。 也正是因为她闹出的动静太大,让碎玉提前埋伏在了祝思嘉寝殿附近,那次之后她明白,若想继续在宫中假扮猫妖,就绝不能再往长乐宫进。 傅逐:“正是,也因此引来你第四次逼不得已的现身。事不过三,你已在宫中生过三回事端,陛下又怎能容忍你生第四回?不过你猜,为何你第四回再度现身章台宫,会如此顺利?” 王薇颤声道:“也就是说,第三回后短短几日内,你就已经……” 傅逐:“就已经将你调查了个清楚,陛下也趁你出宫,特命禁军对此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183章 民女祝陛下用失所爱,不得好死 “不然你以为,你第四次现身后,还能在陛下手中活这么久?” “而这妖道的行踪尽在护龙卫的掌握之中,这些日子他去过什么地方,购买过什么东西,稍微花点钱就可一清二楚。你们故弄玄虚的冥水和野火,便是他从西京黑市高价购买所得。” 王薇哑口无言。 她都事事谨慎到如此地步,还能在傅逐手里落下把柄。 傅逐:“你千方百计打探到陛下今日会动身前往马球场,好趁此时机与妖道混进宫中,就是笃定陛下最早也要在子时才能赶回来,到时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可你忘了,陛下虽是个事事都要亲自操劳经手的明君,但他身边更不缺贤臣能臣。在李丞相未被奸相张氏戕害受伤之前,他也是大秦一等一的马球高手,新太学学子固然重要,但猫妖一事更迫在眉睫,故而今日替陛下代劳之人,就是李丞相。” “陛下从始至终,就没出过西京城。” 晏为脑袋发晕:“等等,所以这一切,与她要刺杀皇兄有何干系?难不成她顺水推舟推出今日之计,让皇兄亲眼看着皇嫂死在眼前,痛不欲生之时,她好向皇兄痛下杀手?” “嘶,也不对啊……她怎么知道皇兄今天,哎呀,乱死了乱死了!傅逐,还是你来说。” 傅逐笑道:“启禀王爷,这也是臣疑惑之处。” “王氏,你若对陛下心存怨恨,就该假戏真做,借今日之机烧死昭仪。可是那些野火——分明是无法伤人半分的,你对昭仪留这一手,究竟有何目的。” “亦或者,背后指使你之人,又有何目的?恐怕不单是刺杀陛下这么简单吧?” 祝思嘉难免激动起来。 她早该料到,以傅逐之聪敏,自然会发现今日的端倪,不必她自己亲自出言引导王氏出卖晏行。 王薇低下头,沉默半晌,再抬起头时,她的目光落在晏修身上: “暴君,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爱这个女人的。我再如何恨你,我也不会如你一样恶心,对一个无辜的女人下手。” “她就是你养的一只狸奴,一只这时间最尊贵最美丽的狸奴,被你娇藏于长乐宫,成为大秦最美丽的祥物。你再爱她又如何?她并非男子之身,即使得了呼风唤雨的本事,也改变不了她是只狸奴的事实。狸奴的主人迫害于我,我虽无能报复回去,却也不忍怪罪到她身上。” “你杀我父兄、杀我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你什么权贵勋爵没杀过?捏死我们这几只蚂蚁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你忘了一个道理,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蜉蝣虽较之沧海皓月显得无比渺小,可蜉蝣亦能撼树。” “昔日曾有一神秘人重金聘请王家班唱这《围魏救赵》,让濒临解散的王家班起死回生,可也是这出《围魏救赵》断送了我们的性命。我侥幸逃脱,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您非要跟我等庶民过不去。” “后来我在逃亡路上听说了一些传闻,才想明白你为何大动肝火。暴君,您真是可怜,身为魏王而不自知,连自己最爱的女人爱不爱自己都不知道,甚至听说你禁足了她整整一月,却舍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堂堂帝王卑微到这种程度,我现在忽然后悔没有拿真正的火烧死她了。” 晏修:“来人,把她带下去,暂押天牢。” 王薇却威胁他:“您若不想听,这辈子就别想知道,我是受何人所使!” 祝思嘉在这时默默抓紧了晏修的手。 此事早就过去,不必再如此介怀。 晏修示意王薇继续。 王薇:“所以我好奇,你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吗?也会因为一份近在咫尺,却得不到的爱患得患失吗?我承认,你于政事上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君王,可你的私心太多,多到要拿我们底层百姓的命做代价,多到要拿无数鲜血铸成你的一世英名!洗掉你身上的任何一点污浊!” “看在你是我的君主的份上,我尊称你一句陛下。陛下,民女祝您今后的日子里用失所爱,不得好死,哈哈哈哈……你很蠢啊,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偏要觉得我背后是有人指使,而并非我以绵薄之力却一举策划了今日之事?” “你太高傲了,你的高傲已经让你付出了代价,从今日开始,从此刻开始,你的余生都会被我的诅咒所困扰。晏修,你的报应已经来了。” 晏为大叫道:“快把她拉下去!” 铁甲卫还没动手,王薇就瘫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两眼涣散,瞳孔微张,眼睛死死盯着远方。 傅逐蹲下身去探她的鼻息和颈脉:“陛下,她……咬舌自尽了。” 晏修的脸色僵得吓人。 祝思嘉也没想到,王薇居然维护晏行维护到这种程度,晏行究竟给了她什么好处,让她丢掉一条命也不肯把他供出来。 可她好像,没有什么资格去指责王薇,站在王薇的角度,晏行或许是她的什么重要的救命恩人。且她今夜的话实在是振聋发聩,向晏修发出了他从未听过的质问。 而晏修的反应,明显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祝思嘉把目光看向一旁的清静散人,兴许,能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 晏修今日很是疲惫,他起身,沉声吩咐道:“散了。” 晏为跟上他:“皇兄,她就是故意乱你心神的,她说的那些话你别多心,回去千万别和皇嫂吵架——” 晏修盯他:“不会。” 傅逐问他:“敢问陛下,这妖道是否要先交由大理寺收押?” 晏修转过身看向清静散人和剩下几名江湖骗子,俄而,他指着银笼吩咐道:“这么喜欢用火烧,那就赏他们沐火而亡。” 清静散人被吓得磕头求饶,口中却忽然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祝思嘉也略显急躁,好不容易又有就机会,晏修怎么就? 傅逐皱眉:“陛下,依臣看此事并非表象看来这么简单,留着他的命或许……” 晏修:“他的命不重要,此案就以刺杀定案。蝉蝉,陪朕回太极宫。” 祝思嘉:“是。” 晏为:“原来皇嫂小名叫婵婵啊,婵娟,很合她。” 晏修又瞪他一眼,祝思嘉连忙示意他别再说话了。 第184章 故意勾引朕 祝思嘉挨饿受冻了一日,到太极宫,晏修立刻吩咐小厨房给她备下清淡吃食。 就算太医挨个给祝思嘉诊过脉,晏修还是不放心她,屏退所有人后又里里外外检查了她三遍,确认她当真无碍,才放她去净殿洗澡。 用完宵夜再沐浴泡澡已近子时,祝思嘉走进寝殿,见晏修半躺在床上垂睫沉思,以往用不着她侍寝时,晏修在睡前都习惯手上捧本书看。 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靠在晏修怀里,手伸进他的衣领,被他一把按住,他哑着嗓子:“朕今夜不勉强你,你也别勉强你自己。” 祝思嘉愣了愣:“臣妾想看看您的伤。” 若不是她提及,晏修都忘了自己受了道无关紧要的伤,他松开她的手,主动扯开衣领,犹豫片刻后果断脱掉整件上衣,与她坦诚相待。 晏修:“看吧。” 面对一具早就被她看过无数次的精壮身躯,祝思嘉还是会面红心跳,尤其晏修胸腹上结实的肌肉,似白玉堆砌似地整齐排列,她努力克制自己的眼神,不要频频朝那处盯去。 于是她选择一手搭在晏修的腰腹上,作为支撑,另一手攀上他受伤的右臂,整个人斜越过他,眼皮也不眨一下,专注看着他的伤口。擦干的长发却倾数垂到他腰上,发尾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在他身上摩擦。 她分明是在四处点火。 晏修微喘粗气,一把圈住她的手腕,眸光微沉:“故意的?” 祝思嘉不明所以,眸中几点濯濯清光,双颊有未散去的红,似海棠醉日,桃花沾露,偏生她要用最艳最欲的脸一本正经问他:“什么故意的?” 晏修:“明知故问,自然是趁人之危,故意勾引朕。” 祝思嘉尚未弄懂情形,她只是好心查看他的伤口,怎么又成了她趁人之危了? 他伟岸的身躯衬得祝思嘉愈发娇弱苗条,他仿佛是座将行的玉山,而她不过是玉山前一棵小小柳树。 良久,晏修压下想要以风雨将这株柳树妖磨得她花枝乱颤的冲动,他把祝思嘉拉进怀里,熟悉的柔软触感紧贴着他,他或轻或重地揉她,没来由地说了句: “蝉蝉,你能感觉到我爱你吗。” 他的体温在冬日固然令她留恋,可他到底还没上药呢,祝思嘉试图往外钻:“先给你上好药,我们再好好说好吗?” 晏修执意要听到她的答案:“不行,你现在就要告诉我。” 他的小性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了。 祝思嘉遂了他的意,抱住他的腰:“倘若我感觉不到,今日怎会任由他们当众栽赃我而无动于衷?” 她知道晏修因为王氏那番话心情不佳,任何安慰对他而言都是徒劳,她便话锋一转:“猫妖一事我还有诸多没想明白的地方,不知玄之可愿不吝赐教?” 晏修恢复几分精神:“嗯?在此之前,朕要先问蝉蝉几个问题。” 不知他要问些什么,祝思嘉眉心一跳,神色从容:“好。” 晏修:“寻常人若遇到蝉蝉今日这般情况,早就吓得束手无策,可我冲进银笼解救你时,你却分外镇定,你那时在想什么?” 祝思嘉料到他会好奇此事,她抬眼看他:“这就是你方才问我的,正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带着千军万马来救我,所以即便我有性命之忧,我也会有恃无恐。” “晏玄之,我知道你很爱我,所以我同样会信任你、期待你。” 晏修:“只说这些是不作数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祝思嘉主动吻上他,许久,她才微喘着气:“我……” 晏修继续诱导她:“说不出口就不许睡。” 祝思嘉:“晏玄之,我爱慕你。” 一年前会随意言爱撒谎骗他的小骗子,在一年后再度说起这个字眼时,已经变得扭扭捏捏,这一回晏修才确信,祝思嘉,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晏修这才露出笑:“好,那你说说,今日你可看出破绽之处?” 她这么聪明,他才不信她仅仅是凭借期待和直觉,就能撑过惊心动魄的场面。 祝思嘉:“因为湘王和碎玉。” “陛下往日出宫办事,若湘王在京,必会带上他一同前去。可今日他却纵马入宫,本就十分蹊跷。加之他武功高强被太后命人当众拿下,却任由禁军架着他走,而不作任何抵抗,更是离奇。” “反之太后等人却未意识到,今日太过于风平浪静、太过顺利了,不是吗?平日里即使你不在宫中,便是连只苍蝇飞进皇城都要经过层层盘问,可今日那伙江湖骗子却能堂而皇之进来。” “我那时就在想,湘王若是被你特意留下来保护我,也不该单枪匹马就冲进皇宫。或许,他只是你用来提醒我安心的一剂良药,而碎玉今日缺席就更加验证了这点,在我吸了迷药那夜,你们早就商议好对策了是吗?” 晏修:“蝉蝉当真聪慧,只是我没想到还是去的迟了些,幸好野火不伤人。” 否则他无法想象,祝思嘉活生生被烧死在他面前的痛苦。 祝思嘉遗憾道:“留给我思考的时间不多,没过多久,我就被他们抓进笼子里了。好在最后,你当真从天而降把我从火里带了出去。” “你怎么这么傻?明知野火不伤人,却还是要冲进去救我。” 晏修:“只有证明了我也是妖,才能证明你不是妖。” 祝思嘉将他这句话翻来覆去咀嚼,还是没想明白。 晏修抱着她躺下:“先睡觉吧,明日不用早朝,还想问些什么有一整天的时间问。” 宫外,密道出口处。 晏行的马车在此处足足等候三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影。 十一放下车帘:“王爷,莫非计划失败了?” 不应该啊,这个计划可谓完美无瑕,是晏行从民间戏法中得来的灵感。 那只特制银笼其实有前后两个门,待到野火燃起,吸引众人视线,他们的人就能趁机从另一扇门进去,把祝思嘉带离火场,从宫中密道离开。 大火烧灼后,留在笼子里的只会是一只提起备好的死猫。 晏行:“沉住气,宫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想混出来绝非易事。” 又过半个时辰,两名身着宫女服饰的男子现身密道口,气喘吁吁禀报道:“启、启禀王爷,计划失败,陛下提前回宫,将咱们人一网打尽!” 第185章 渊之他不是这种人 晏行慌忙盘问:“陛下怎会提前回宫?从京郊马球场回宫最早也要子时。” 那两名假扮宫女的男子道:“小的们也不知道,陛下和他人马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把道长他们一网打尽,还封锁了宫中每个出口。我们从早上起在密道里等了足足八个时辰,都没有等到王姑娘把娘娘送下来。” “若非我们一直留守在密道,没有冒出头,恐怕现在也无法向王爷您复命。” 晏行:“那王姑娘和道长现在如何。” 男宫女:“王姑娘咬舌自尽了,道长他们也被活活烧死。” 幸好王薇算得上懂事,也幸好他提前留这一手,若是到了既定时间不见祝思嘉的身影,就算晏修和傅逐不回来,清静散人等人一样会被毒坏嗓子,随发身亡。 晏行慢慢放松警惕,他向面前二人递去丰厚赏钱:“辛苦了,二位先拿这些钱去吃些好酒吧。” 那二人点头哈腰地接过钱袋向晏行辞别,一转身,一把白刃就挨个刺破他二人的胸腔,不沾半分血迹。 林间寒鸦纷飞,夜里的西郊寂静得可怕。 这还是晏行第一次在十一面前动手杀人,十一瞳孔一震:“王爷!您……” “天下第一名剑雪明,杀人无痕,果真名不虚传。”晏行缓缓抽回剑,两具尸体失去支撑应声倒地,“十一,把他们的尸首搬上马车。” 十一不解:“王爷,贵族杀人可是重罪,您这是何苦?” 晏行:“密道一事乃皇室机密,不能为外人所知。” 十一只觉得脖子一酸,现在他也知道了,他算外人吗? …… 猫妖闹剧结束的第二日,各色各样的礼物成箱搬进长乐宫。 除却宫中姐妹所赠,还有不少,是昨日参与捉妖的大臣们府上主动送进来作为赔罪的。 就连昭华也带着满满当当的几箱珍宝走进长乐宫。 “好弟妹。”昭华见到祝思嘉,啜泣不断,“昨日之事我已经听驸马说了,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皇姐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驸马?可广平侯昨日分明未现身宫中。 祝思嘉拉着昭华坐下:“皇姐不必担心,虚惊一场,猫妖一事彻底翻篇了,今后谁若敢在宫中提半个字,陛下是不会轻饶的。” 昭华仍抱疚道:“这段时间出于猫妖传言,本宫担心怀瑾和怀玉不敢擅自出府。许久未同你相见,都是本宫的不是,若昨日本宫也进了宫,说不定能及时保你一手。” 祝思嘉:“昨日之事,说来多亏了傅大人洞察秋毫才解得机巧,驸马可有将其中精妙入神的地方细与皇姐说?” 昭华:“这倒没有,本宫追着他问,他只说他不敢跟着别人进宫造次,故而亦错过了许多细节。” 祝思嘉:“皇姐若想知道,我可以慢慢讲与你听。” 昭华打起精神:“正好,我正想知道那名女刺客潜伏在宫中杀人时,用的是什么武器?听说为解她留下的杀人谜团,大理寺那名仵作可是忙得食不下咽。” 祝思嘉:“她向宫女行凶时戴上了一副特制手甲,手甲是兰山寒钢所制,粗约一寸,长近一尺,稍一用力,便是铜墙铁壁也能被抓出痕迹。” 再加上她行凶完毕后会洒上猫毛混淆视听,又换回宫女衣着继续隐藏于宫,这才误导许子霄以为凶杀案当真是猛兽所为。 在大秦,兰山铁矿所产出的寒钢,大多用于军用和打造达官显贵的佩剑,能接触到兰山寒钢的绝非平民。 昭华:“这么说来此事绝不简单,她背后定有他人相助,玄之何不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查下去?日后像她那样的刺客若卷土重来,皇宫又该人心惶惶。” 无法在晏修面前把此事引导到晏行身上,可在昭华面前——祝思嘉倒愿意一试。 她面露无奈:“皇姐可知今年上元节我被禁足的缘由?” 昭华:“道之来我府上作客时与我提过一二,这王氏因为此事替她的亲人报仇,说到底也是合情合理。” 祝思嘉:“昨夜她咬舌自尽前又将《围魏救赵》一事提了一嘴,她提到,是有一神秘公子请王家班唱的这出戏,这才害死她全家。” 昭华惊悸不安。 当初祝思嘉从未来逸王妃莫名其妙变成晏修的人,本就是一桩皇室丑闻。 为掩盖这出丑闻,晏修没少杀人,这才得以让祝思嘉没有遇到枉口拔舌之人,与晏行解除婚约,顺利进宫。 而具体知晓此中爱恨纠葛之人只占极少数,说明那位请王家班唱戏的公子,就在极少数人之中,且说不定还是与她有亲缘关系之辈。 他的目的不单是激怒晏修这么简单,甚至猫妖一案,是否也是他诸多计划中的一环? 若真是这样,一个能提前将近一年就布下棋局的人,着实可怖。 祝思嘉命人给昭华送上一条毯子,她亲手把毯子盖在昭华腿上:“皇姐再仔细想想,这些事都有一个清晰的目标,目标人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昭华看着祝思嘉:“这、这不可能,你已经贵为昭仪,谁竟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谁敢觊觎玄之的女人?” 祝思嘉:“自然是一个对皇室之事了如指掌、又能接触到兰山寒钢,甚至财力丰厚到可以在短短几月内就助王氏复仇、请来妖道做戏之人。” 昭华用力攥紧貂绒毯子:“你心中可有怀疑人选?” 祝思嘉:“皇姐心中也有人选了,不是么?信陵君窃符救赵,不过是民间话本里的沧海一粟,除非对各类书籍都如痴如狂、来者不拒的人能有缘接触到;敢窥伺天子的女人,说明该人绝非寻常的登徒浪子,说得好听可以用离经叛道、不畏世俗的荒唐来形容。” “荒唐到可以在大婚之日当众抛妻,甚至蔑伦悖理——” 昭华急忙打断她:“不可能!渊之不会是你说的那种人。” “他向来就是以身作则、轨物范世的典范,立身行事皆被天下文人所效仿,又怎会做出这般乖张之举?何况他对你根本无情,怎么就会在你进宫后,对你生出没由来的情愫?” 是啊,祝思嘉也好奇,怎么就在他想起前世那些作呕之事后,他就莫名其妙喜欢上自己了?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第186章 蝉蝉,知错了就用嘴 昭华摘下貂绒毯,面有难色,起身就走。 临走前她眼神飘忽不定,小声告诫祝思嘉,语气中不难听出她动了气: “昭仪娘娘,看在你我二人心照神交的份上,今日你所言,我昭华对天发誓绝不会泄露半个字,本宫就全当左耳进右耳出。渊之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弟弟,他是什么为人,本宫比你这个外人更清楚不过。” “玄之本就有意打压他,他空有满腹珠玑却不仕进之机,堂堂亲王,只能纡尊降贵进太学做一名小小的博士,没有郁郁寡欢都算他欣欣向上。” “你可以因为未出阁前,他对你的有意冷待而迁怒怀疑于他,却断断不能怀疑他的为人。去岁那场大雪他发炭救人,差点耗空逸王府的家底,换来的却是什么?他这样慈悲为怀的人,怎么可能会利用残害自己的子民?” 祝思嘉缓缓吐了口浊气,看来今日这番,是她白白提醒了。 她知道昭华与晏修几兄弟交情都匪浅,血浓于水的情分,昭华不可能短时间内就接受这一事实。 可生在皇家的男人,有几个是当真干净清白的货色? 莫说是不把百姓的命放在眼中,弑父篡位、自相残杀的先例无千无万,没有点野心和自保的手段,如何能历经风雨厮杀还能活下来? 祝思嘉有些失望,但也没怪罪昭华,她抿嘴苦笑,同昭华道别:“谨遵皇姐教诲,本宫身子不适,就不为皇姐送行了。” 昭华回公主府的路上,隐隐感到后悔。 方才她对祝思嘉说的那番话是重了些,尤其是那句“你一个外人”。 自己先前口口声声将她当作家人,未料想今日情急之下说出那般重话。 祝思嘉的好脾气昭华向来了解,就算给她开再冒犯的玩笑,她也会一笑置之,却从未对自己露出过如此失落的神情。 自己这回是真的有些过了,只考虑到晏行的名声,却未设身处地地考虑祝思嘉的安危。 有好几次,只要她在宫中走错一步,就有摧身碎首之危。 昭华越想越挣扎,又没有命人即刻掉转马车回宫道歉的勇气,思来想去,她只好命人把马车驱向驸马平日勤务的衙署,好从他那处寻得一些安慰。 到平康坊,昭华却被告知驸马今日又外出巡城了。 “奇怪,今日也不是他当值,为何还要去巡城?”昭华闷闷不乐坐回马车,“兴许是猫妖风波才结束,京中恐有王氏女余党,他需多加留意吧。” 马车驶回公主府。 …… 太极宫。 晏修正在处理奏折,一名护龙卫秘密求见。 “哦?”晏修放下玉管狼毫笔,手指敲击奏折,“你确定看得清清楚楚?” 护龙卫答:“属下确定那人就是驸马,长公主今日大早便进宫拜访娘娘,驸马随后出府。他先是去了一趟平康坊,向手下交代了些事;而后又进了亲仁坊的一家成衣店,更换衣着;最后甩开所有人,进了十里街南巷一户人家中,与一名女子相拥进屋。” 晏修若有所思:“把人养在十里街……不算是个好住处,十里街人烟凑集,是西京最易走水之地。” 看来他要为了皇室声誉,将那外室女暗中处死。 护龙卫心得意会:“属下这就去办。” 晏修:“慢着,朕说了要让你动手了?” 护龙卫汗颜:“那依陛下的意思要如何处置外室?” 晏修重新拾起毛尖已略微发硬干涸的笔,仔细在砚台里蘸了一圈:“继续盯着广平侯,暂时别惊动任何人,长公主那边朕自有打算。” 护龙卫领命退下。 当夜,晏修久违传召祝思嘉进太极宫侍寝。 晏修这段时间可真称得上一句流年不利,万事不顺心,偏偏她今日提前来了月事,只能坐在太极宫的寝殿里与晏修相视一笑。 “朕可算体会到朱大人说的那句话了。”晏修刚沐浴更衣完,浑身都有使不出的劲,偏偏现在只能抱着祝思嘉望梅止渴。 祝思嘉:“什么话?” 晏修:“人一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祝思嘉安慰他:“那陛下就喝热水。” 晏修:“……蝉蝉说话还真是动听。” 祝思嘉的脑袋贴紧他的胸膛,半开玩笑道:“那怎么办?臣妾身子不利索,不能为陛下分忧,不如臣妾把姐妹们找来为陛下排忧解难?” 哪知这句话却重重触了晏修的霉头,他骤然拉下脸,毫不客气地朝着她的大腿拍了一巴掌:“下次不许开这种玩笑。” 祝思嘉被他拍得半边腿都在发麻,小嘴一噘,委屈道:“臣妾知错了。” 晏修像是想到什么,捏住她的下巴,不怀好意打量她的娇盈檀口:“蝉蝉,知错了就用嘴。” …… 直到他尽兴才结束这场温存。 祝思嘉两腮酸得快要合不上,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晏修心知自己这回闹得过火了,从背后抱着她真诚道歉: “蝉蝉若是不喜欢,我下次不会这般强迫你了。” 祝思嘉还是不理他。 晏修又道:“这样,待你身子方便,下次换我替你——” “陛下!”祝思嘉及时打断他,把头死死埋进被子里,“您怎么能道貌岸然说出这种话?您不要脸臣妾还要脸呢。” 晏修笑得恶叉白赖:“全天下谁人要脸,做皇帝的,都是最不可能要脸那个。越不要脸的皇帝,才越是至圣至明,蝉蝉你说是不是?” 祝思嘉确实低估了晏修的不要脸程度,没想到啊没想到,她祝思嘉上辈子糊涂一世,这辈子也糊涂一时,竟然上了晏修这条贼船。 回想起前世史书对他的评价,以及二人刚认识时他各种冰清水冷的态度,现在的晏修——还不如做回那个大冰块呢。 时候不早,临睡前,晏修将昭华府中一事刻意润色转述她听,到她这里,王宫贵胄就变成了平头百姓。 笑话,驸马的外室就是她的手笔,她怎么可能听不出他弦外之音? 昭华今日虽与她闹了意气,可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是万分不幸和痛不可忍之事。 若是尚无子嗣的女子还可利落抽身离开,像昭华这种儿女都到快读书年纪的,并不能让祝思嘉产生幸灾乐祸的快慰。 第187章 他的安生日子到头了 晏修有意试探祝思嘉对他的看法,他试问她:“依你之见,那名妇人的大哥做得对或是不对呢?” 听说他留下了周采薇的性命,祝思嘉心头压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地。 她作思考状,斟酌一番后答他:“我觉得妇人的大哥做得极对,该夸。” 晏修按捺心中惊喜,挑眉:“哦?为何该夸?依照大秦律法,他可以直接将此事上报官府,让那私养外室的妹婿吃顿板子再发去服一月徭役,这才是拍手称快、喜闻乐见的处理之法。” 祝思嘉:“非也,臣妾以为此法虽效果昭彰,对那妇人而言,却并不十分解气。” “说到底,这是妇人夫妻之间的事,不论是在外人眼中还是她自己眼中,她这位夫君都是身为人夫的楷模。可他偷养外室、有伤家族声誉是小,欺人自欺、忘情负义才是真。” “就算没有那名流民女子,他这般性格,日后还会以各种借口移情别恋到旁人身上。流民女子只是一个看清他人面兽心的诱因,就算换个家世顶好的女子,结果还是一样。问题并非出自女子身上,这名男子自己就心术不正、色迷心窍。” “妇人的大哥秘密得知此事,虽有上报官府的权利,可他依旧选择瞒下,将选择权交给妇人自行决定,这才是真正顾及她的感受、尊重她的选择的好大哥。” “因为他知道,像这名男子这样的人,就算是替妇人将外室打个半死出气,可痛不到男子身上,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天下哪能有这么好的美事,要放过他一个心猿意马、朝秦暮楚之人?” 得到谁的肯定,都不如得到祝思嘉的肯定。 有她的赏识和认同,晏修更是坚定决心,要把广平侯与周采薇的处置权交由昭华自己决定。 晏修伸手熄灯后,祝思嘉翻了个身,自己扯了床被子盖上。 广平侯的生辰将至,也不知长公主今年还会不会替他操办寿宴,但她笃定,以晏修之脾性,绝不会去登门赴宴。 正好,她也可以找个理由留在宫中,避免在宴会上碰到不该碰到的人。 前世的昭华没有任何人可以仰仗,可今生就不一样,晏修还在,她在心中默默感叹道,看来广平侯的安生日子到头了。 …… 冬月十八,雪落西京。 今年的雪不过如风中飘絮大小,无论是秦人还是降于秦的周人、齐人,皆放松心情,准备安心过个好年。 晏修甚至亲自登南华山拜访了李循风一趟,从他那处得到今年是个瑞雪之年的准确答复,欣然返回宫中。 今日又是休沐,难得遇到这样一个赏雪的好天,西京权贵们纷纷相邀泛舟曲江池,于湖心岛赏雪。 傅府。 傅逐被傅公推搡着赶出府: “臭小子,你爹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学会满地乱爬了。你再看看你,连只母老鼠都不敢进府偷油!还不快快去曲江池,与那些个大家闺秀多多走动一番。” “父亲。”傅逐一听他这话就来气了,挺直腰杆,“您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从六品的大理寺丞。更别提都没破解过掏心案、猫妖案这样的惊天大案,您怎么就敢迎娶母亲成家立业的?” 傅公把他踹下台阶:“当然是因为你祖父有钱,你老子我有底气啊,快去快去!明年这个时候你要再是孤家寡人,就给我滚出傅府自立门户,听着没?” 傅逐愁眉苦脸:“儿子去物色宅子了。” 傅公被他气得又是好一阵骂骂咧咧,傅逐堵住双耳,踩着薄薄一层雪,快步走出东市,激起满地雪尘。 这段时日,父亲根本不知他到底为何事所烦,还乐此不疲地替他介绍相看的千金。 自从他破解猫妖一案,为祝思嘉证实清白、得了晏修的丰厚赏赐,赢得无数叫好声,出尽风头,酒局也是接踵而至。 傅逐好不容易把西京一圈权贵喝趴下,本以为会过几日清闲安生的好日子,没成想竟被贾若那小丫头给缠上了。 贾若是在他夜闯贾府救人时对他一见倾心的,小丫头的爱意来势汹汹,贾父贾母是豪爽不拘小节之辈,她这个女儿也不遑多让。 甚至胆大包天到混进他的酒局上,伪装成酒楼里端茶倒水的小酒侍,往他杯中下了药。 冬月初九那晚,他们一夜荒唐。 傅逐醒来时宛遭天打雷击,贾若还有一年才及笄,他竟然就这么糊里糊涂给人睡了。 大秦先前虽有十三岁女子就生子的例子,可这段时间,晏修反复向他和李卧云提及新的律法,要将女子的及笄与婚嫁年龄改为十八岁,他前脚拍手赞成,后脚—— 后脚就睡了一个小他整整七岁的小姑娘。 此事若是让晏修得知,还不得扒了他的皮当众车裂! 事后清,他亲手喂给贾若一碗避子汤,恶狠狠地警告她,此事若敢透露半分,他就让她死得无声无息。 贾若被他吓哭,当场对着他又踢又踹:“傅逐你这个混蛋,占了我的身子又不肯负责,你这种人都能做官,简直是大秦之不幸!” 傅逐扶额:“药是你下的,你自己掂量掂量给朝廷命官下药,你们贾家的脑袋够不够砍。” 贾若被他吓得动也不敢动:“这、那这该怎么办……傅大人,我当真不是有心的,我一时鬼迷心窍才,我、我……” 小丫头害怕得语无伦次。 傅逐把衣服扔给她:“行了,一年过后待你及笄,我自会上门提亲娶你为妻。只是这段时间,你别再成日跟着我了,自己找些正事去做。” 贾若跳起来抱住他,香了他一口:“有傅大人这样的好官,大秦百姓有福了!” 傅逐:“……” 回想起当日他的诺言,如今他隐隐有几分后怕,傅家虽代代都在大理寺就职,不比别的家族有权有势,可到底也是个百年世家。 倘若他向二老提出要娶商户之女为妻,二老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傅逐一时烦于此事,走着走着,竟是一时走到了西京城中他完全没去过的地方。 他身处之地似乎是平民住宅区域,却有一群衣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壮汉,拿着若干棍棒对着一个人家户大喊: “他娘的!收了咱们老夫人的钱,胎衣竟敢转卖给别人!” 第188章 苗疆秘术一事,确实关乎太后娘娘 眼见那户人家的大门要被破开,傅逐沉声大喊:“青天白日之下,竟敢藐视王法,公然行凶?” 为首的胖子啐了他一口:“死小白脸,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今天他娘的下雪!哪儿来的太阳?” 傅逐:“……” 多说无益,还是得以武德服人。 打倒了整整十三名壮汉,傅逐脱掉白狐裘斗篷,长呼一口热气: “滚,西京城大小衙门七十余个,随便挑一个衙门自首认罪。若是明日前我没听到你们自首的消息,敢当街殴打朝廷命官,你们等着五马分尸。” 大胖子带着一群小胖子哆哆嗦嗦跑开,边跑边认错:“这位官爷我们知道错了!我们、我们这就去京兆府认罪!” 一小胖子边跑边回头看傅逐,向大胖子提议道: “老、老大,我看那、那贵公子气度不凡,定是、是西京城中响当当的大人物,咱们得、得罪不起,为表诚意,直接去、去大理寺吧!” 倒也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往大理寺跑。 傅逐还没叫住人,那群找事的就已经跑远了。 真烦。 被他们骚扰的人家也在这时慢慢打开门,门后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大哥哥,是你救了我们吗?” 傅逐蹲下伸,把他的脑袋当成自家的旺财摸,逗他:“嗯,怎么,你们家想有所表示?” 小童点头:“外面雪冷,进屋说话吧。” 傅逐顺利进屋。 方才若他没听错,这两家人就是因为紫河车起的争执。 紫河车……回想起晏修暗中交代他的任务,傅逐凝神聚精,看来他的清闲日子又要被中断。 主人家热情地招待了他,甚至不惜拿出正在坐月子女主人要喝的补气鸡汤摆在他面前,傅逐缓缓推了回去,开门见山问道: “方才听他们提及,紫河车?敢问可是要从令夫人处购买。” 男主人一脸尴尬:“这事说来也是我们对不起邓家老夫人,就在拙荆临盆前一月,邓府就派人来到咱们家,以白银百两的高价提前收购拙荆所产的胎衣。” 傅逐:“你们家为何出尔反尔?” 男主人摸了摸一旁小童的脑袋:“拙荆的身子自得了老大就落下病根,一直气血有亏,如今又添了老二,仁寿堂的大夫又漫天要价,百两根本无法治她的病。” 傅逐:“莫非有人出更高的价购买?” 男人:“正是,几日前有一神秘人夜访寒舍,说可以出五百两求药。小人虽知晓惇信明义之理,可、可是……” 说到此处,他抬手擦了擦眼泪。 傅逐:“本官理解你,你可还记得那神秘人的相貌?” 男子:“记不得了,他衣着奇怪,脸被斗篷罩着,口音也不像西京人,给钱却极其痛快。” 傅逐:“方才你又说,令夫人是在仁寿堂看的病?” 男子:“正是。” 傅逐:“好,我知晓了,多谢相告。” 他刚起身欲要离开,男主人壮着胆央求他:“小人观大人倜傥不群,想来是西京高官。若是与大理寺傅大人相识,劳请您代为转告一声,请他千万莫要治邓家家仆的罪。” 傅逐逸然一笑:“问清来龙去脉,本官自然不会治他们罪的。” …… 冬月二十六,艳阳高悬,堆积的初雪已化得只剩稀薄一层,东一块西一块附着在草地灌木之上,毫无美感。 傅逐进宫。 晏修和祝思嘉在太极宫煮茶,茶炉旁是一幅几经更改后绘制完毕的新太学地图。 傅逐向二人行完礼,祝思嘉命胡顺海端来一把椅子,围在茶炉旁,热情招呼他:“傅大人,来与陛下一同赏雪煮茶呀。” “咳咳。”傅逐想到今日的雪景,干咳两声,“赏雪就不必了,微臣有要事要报,还请娘娘回避。” 晏修:“什么事还需要她回避?坐下慢慢说。” 傅逐推辞:“这……不合规矩吧,您是君,我是臣,微臣怎敢与陛下同吃同坐?” 祝思嘉夹起小块地瓜塞进傅逐手里,朝他眨了眨眼:“傅大人,陛下的近臣里,只有您没与他一道煮过茶了。” 傅逐:“微臣领命。” 晏修亲手给他做了杯姜茶递去:“何事要报?” 傅逐接过姜茶:“启禀陛下,您此前交代臣之苗疆秘术一事,臣已出结果。” 晏修:“这么快?” 傅逐垂眼,叹息:“此事,确实关乎太后娘娘……” 晏修错愕,唯手指微动,手中茶盏一个不留神被打翻在地,滚烫茶水烫得双手通红。 祝思嘉和傅逐见状,匆忙让胡顺海和段姑姑分别去取冰块和治烫伤的膏药。 晏修摆手:“不碍事,傅大人细说。” 祝思嘉和傅逐对视一眼,明白对方眼中的意味,他们二人都清楚,晏修一定要听到真相才肯死心。 傅逐从头将他冬月十八撞见的事说与眼前二人。 那日后他格外留意起仁寿堂,分明是西京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医馆,却为何敢给平明百姓开出天价? 傅逐刻意派人去仁寿堂打探紫河车,得到的答复,却是店中没有存货。 但他若想要,仁寿堂不介意将出诊记录上快要临盆的人家户透露给他,前提是他要付得起每户三两的打探费。 傅逐利落付钱,仁寿堂却出尔反尔,告诉他近日要生产的人家户几乎都要自留胎衣,让他另寻他法。他直接上手,将那奸诈掌柜打服,问掌柜的这种无良风气究竟是被谁带起。 掌柜的这才摸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向他透露了一名常年居于西京黑市的苗疆人。 衣着奇怪,并非西京口音,这与那户人家说的都对上了。 傅逐循着这条线去调查那名苗疆人,得知他竟是当今苗王的亲侄乌木盖,几年前因苗疆内部动乱、趁机窃取苗疆禁书后被驱出苗疆。 仁寿堂早在三月前就与乌木盖达成协议,不会再对外兜售任何紫河车。同理,也会看人下菜,遇到家境贫寒、家中却有临盆妇人的人家狮子大开口,逼得人家不得不将紫河车卖给乌木盖。 唯独与邓家达成协议那户人家出了岔子,在他们来仁寿堂看病前,就已经提前把紫河车卖给了邓家,乌木盖急于用药,不死心,这才亲自找上门去。 第189章 太后禁足章台宫,永不得外出 事已至此,无需傅逐再告知他通过乌木盖查到的东西,晏修也能想个明白。 太后喝下的一碗又一碗神秘补药,无端年轻许多的面容,无一不彰显着苗疆秘法在她脸上起的作用。 偏偏此事被傅逐抽丝剥茧、找出规律,在她即将圆梦的最后一夜于贾府将罗阳抓获,彻底断了她永葆容光的美梦。 连环杀人案一事,并非罗阳为情所困而对无辜少女痛下毒手,根本就是为了她的一己之私而犯下的血案。 故而她的余生都需要不断服食紫河车,否则会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 偏偏此事又是被傅逐无意撞见,敏锐地查出最后真相。 晏修:“乌木盖现在何处?” 傅逐:“臣已带人将他抓进天牢。” 晏修:“嗯,那些无辜女子是怎么死的,就让他怎么死。” 弦外之音,便是此事由不得傅逐对外声张,要秘密处死乌木盖,甚至不给他一个执证太后的机会。 傅逐暗暗凝眉:“陛下,可臣认为,几名死者的亲人都有权得知此事的真相,且——” 晏修头疼欲裂,伸手遮住一双黑沉沉眉眼,教人看不清他神色几何,他微弱打断傅逐道:“都先退下。” 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且他身为肉体凡胎的凡人,就算于家国大事上再如何英明,也终究会有自己的私心。 且此事关乎皇室颜面与声明,不得轻易处置。 待到傅逐等人离殿,祝思嘉走到晏修身后,又想如同往常般伸出手指替他按摩。晏修却拨开她的手,声音哑得不像话,字字句句自喉腔中迸得至极艰难,幽微又痛楚: “蝉蝉,你先回去。” 祝思嘉挂虑他:“玄之,你当真不要我陪着吗?” 晏修摇头:“有些事朕需要一个人冷静独处,你别多心。” 发生这样的大事,祝思嘉十分能理解晏修的心情。 她虽想陪伴在晏修身边,陪他度过每一次最孤寂无助、手足无措时,可她也明白人总会有需要自渡、无法由他人介入因果的时候。 祝思嘉没有多心,悄声离开。 …… 次日,晏修正式昭告天下,太后无德,即日禁足于章台宫,永不得外出。 章台宫遣散宫人,只留下一个年老的嬷嬷和一名十六岁的年轻小太监照顾太后,直到她离世。 余下所有人都会被分配至宫中各处,亦或是自行选择出宫回家。 太后虽不好伺候,可这些年打赏手下人时却毫不手软,章台宫大多宫人早就赚够了衣食无忧一辈子的钱财,纷纷笑盈盈地回寝屋收拾细软去了。 唯独红梅迟迟不肯动身,也不选择领别人宫中的差事,所有人都以为她要留下来继续忠诚于太后。 却没想到圣旨传到章台宫那一刻,她冷脸走到胡顺海身边,与他并排站立,冷眼看着太后。 额头上那道被太后砸出的疤早就愈合,疤痕实在难看,红梅忍着痛亲手将其雕琢纹成一朵绽放的血梅。 屋宇之外日丽风清,她额角的梅似要跃然而探出于外,衬得她姣丽动人。 太后原本心如死灰,今日这道圣旨来得莫名其妙,她甚至还没时间生晏修的气,就被章台宫墙倒众人推的场面刺激得几经溃灭。 见红梅还肯留下,她颤着声,欣喜道: “红梅,哀家就知道,哀家平日里没有白白疼你……” “太后娘娘。”红梅浅浅一笑,摸着额角,“属下任务已完成,不能陪伴在您身边,往后您在冷宫可要当心身子。” 胡顺海含笑:“老奴先恭迎红梅姑娘圆满完成任务,重返厌雪楼。” 太后难以置信:“厌、厌雪楼,你是护龙卫?你怎么会是护龙卫!” 如果红梅当真是晏修安插在她身边的护龙卫,那她和陈让的那些事,在章台宫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日饮食,岂不都被晏修知晓得一清二楚? 那晏修岂不是会扒了她和陈让的皮! 红梅谦逊道:“属下不才,正是陛下亲自挑选进厌雪楼中的护龙卫。太后娘娘,后会无期。” 太后想要冲上前去扯住她,却被禁军拦下,她崩溃大喊大叫道: “放开哀家!哀家要见陛下,哀家要去见陛下!哀家是大秦皇太后,是当今天子的生母,你们怎敢如此对待哀家……” 太后撕心裂肺的呼号在红梅身后响起,她大步向前,再也没回头。 …… 祝思嘉听到晏修与太后彻底决裂的消息时,只是微微一愣。 晏修与太后的关系、发生在母子二人之间的变故她并不清楚,可她十分能明白晏修所做的任何决定。 人人都说他没有心、他没有情,祝思嘉却认为晏修是天底下最重情之人。 即使太后无法无天、视人命如草芥到这个份上,他还是选择为她保留最后的尊严,选择将此事瞒天过海。 甚至不惜违背他的原则。 这个决定一出,即便太后从前明面上犯过多少大错,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如何,史书上还是会写下晏修是个犯了不孝之道的帝王,就连那群从前与旧党水火不容的朝臣,也会频频上奏向他谏言。 所有的流言蜚语都要他一人背负。 祝思嘉担心晏修,放下手上账目后立刻披上斗篷准备外出,没想到晏修主动来了长乐宫。 晏修拉着她坐下,手指慢慢抚过纸上她留下工整的字迹,似笑非笑调侃她:“蝉蝉越来越有一代贤后的样子了。” 祝思嘉现在不想与他玩笑,她扑进晏修怀里,紧紧抱着他,哽哽咽咽:“陛下。” 晏修捏着她的下巴:“哭什么?朕夸你,你还不乐意了?” 祝思嘉:“陛下分明知道臣妾在担心什么。” 晏修笑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朕是天子。” 祝思嘉默默淌下泪,不说话。 晏修抓起她的手,反复观察柔荑,扯开她的话:“朕一直在想,蝉蝉的字写得不错,从前又怎会传出你甚至目不识丁的流言。” 实在是可恨。 祝思嘉收回手:“陛下也知道流言害人,为何还要……” 晏修:“与其纠结这些身后之事,不妨先想想今年要给广平侯送上什么样的生辰礼物。” 是啊,公主府又要举行寿宴来了。 第190章 祝思嘉想对晏修用药 祝思嘉吸了吸鼻子:“臣妾今年才不去呢,臣妾想留在宫中陪伴陛下。” 不想去长公主府是真,但留在宫中陪着晏修才是最要紧之事,他现在虽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但心中关于太后那一块,早就千疮百孔了吧。 晏修:“哦?蝉蝉怎会认定朕不会去赴宴。” 祝思嘉:“臣妾再笨也知道,能让陛下纡尊降贵亲自上门的人很多,却并不包含广平侯在内。” 晏修沉默了会儿,捏了捏她脸上软肉:“你这些小聪明,我有时候都拿你无可奈何。” 祝思嘉见势撒娇:“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晏修:“这话谁教你的?朱大人?” 祝思嘉骤然红了脸:“不然?陛下口口声声说拿臣妾无可奈何,可到了有些地方,陛下可是根本不饶人。” 晏修把她抱到床上放下,缓缓解下腰带,他干咳道:“于此事上,朕确实半分都让步不得。” 二人温存半晌,晏修枕着祝思嘉的臂弯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 祝思嘉不愿挪动,伸出手,一遍遍替他舒缓在睡梦中都紧锁的眉头,眼神飘向不远处桌面上那几张纸。 也就晏修对她现在的字夸得出口。 她的字只占到工整二字,至于笔法笔锋、间架结构根本就毫无美感可言,远比不上祝思仪和晏行那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 尤其是以行书著称的晏行,一幅墨宝可在西京诗会画坊上售卖出天价。 祝思嘉清楚地记得,晏行厌恶她这手字厌恶到了极点。 前世时他换着花样折磨她,他心情差,就在床榻上将她折腾得遍体鳞伤;他心情好时也会折磨她,不过是以一种温柔的方式,譬如捏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亲手教她写字。 只为把她培养成另一个祝思仪。 若是她写得不对、写得不让他满意,换来的又是新一轮的情事折磨,他就算不亲自解衣宽袍,也会拿出各种各样骇人的器物用在她身上,亲眼看着她反复痛苦的好。 晏修虽然在这方面也算强势,可至少也会让她舒服,从中得趣。 在晏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体力行的调/教折磨下,不出几年,她练就了一手与他一模一样的好字。 一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行书小字。 只是这辈子她碍于种种外因,不得不重新写回从前的字体。 因此除了晏行,无人知晓她还会一手可以以假乱真、冒充晏行的字体。 有穿堂风过,吹动压在桌面上的白纸,细微作响,祝思嘉听着那道响声觉得甚是悦耳。 晏行敢胆大包天到设下这么大的局,只为把她带出皇宫,她自当还他一份更大的礼。 …… 晏修匆匆午寐片刻,回了太极宫。 祝思嘉沐浴净身,又换了套崭新的衣裙,反复确保自己的脸色如常,衣着得体,这才在正殿召见碎玉。 一如既往,她屏退了余下之人。 碎玉:“娘娘有何要事?” 祝思嘉并未开门见山,她问道:“你们在厌雪楼时,可否接触过各类药物?” 碎玉如实回答:“自然,娘娘想询问哪一类的?” 祝思嘉:“有没有让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头痛频发、亦或是夜间多梦的药物,但又不能让太医查出来。而且最好,药效不会对人的头脑有任何影响。” 毕竟柳太医的医术她是见识过的。 碎玉认真思索,片刻后答:“有,只是东西都在厌雪楼,属下若想拿到手,恐怕……” 恐怕难如登天。 厌雪楼内部所有物件每日都会接受清查核对,什么时候由谁取的、执行何种任务、取了多少,都有专人记录,防的就是公物私用的护龙卫。 而且很多独门配方都被厌雪楼买断,甚至很多独特的药材,天上地下也只会特供给厌雪楼,就算知晓配方,碎玉也没有那个能复制出来的能力。 碎玉隐晦地向祝思嘉透露这些内幕,试图劝她换些别的法子。 后宫争斗再正常不过,她若是想对付谁,不必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和代价。 她想做什么、想在谁宫中放些什么,又想在谁的膳食中添些什么,他绝不会过问一句,专心照做就是。 祝思嘉意会碎玉的意思,默默犯难。 毕竟这药,是要用在晏修身上。 碎玉还在劝她:“娘娘若还是想对付那人,实在想不出法子,属下可以直取人性命。” 杀谁都可以,害谁都能行,于暗夜之中神不知鬼不觉杀人,是每个护龙卫的最基本功底。 在碎玉眼中,祝思嘉乐善好义,年纪也小,根本没有那个会筹谋、会损人益己的脑子,但能得罪她这样的人,想必对方一定是十恶不赦之流。 那就该杀。 可她居然善良到只是想让对方吃些苦头。 祝思嘉看着他逐渐起了杀意的眸子,无奈笑道:“碎玉,你可别多心。你现在是本宫信任之人,朱大人现在不在长乐宫做事,本宫能指望的只剩下你了。” 碎玉耳根发烫,低下头:“属下明白。” 祝思嘉继续试探道:“本宫知道这个命令实在强人所难,此事也不急,明年、后年甚至是十年后再成也不碍事。本宫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你的为人,这种药物,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用多长的时间,本宫都会等着你将其奉上。” 碎玉心中万般不理解,但也只能答应:“属下遵命。” 祝思嘉还是太心软,若有人敢得罪他,他只会用最快的方式把那人处理掉。 …… 京中各种风波闹剧结束,怀瑾和怀玉这才敢出门。 小孩子本就胆小,西京不少人家户为哄骗小孩子乖乖睡觉,没少拿猫妖一事吓唬他们。 就连公主府也不例外,二人的某位乳娘就拿猫妖一事唬骗他们,导致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连房门都不敢走出一步。 昭华得知此事,直接把那名乳娘打了几个板子,又打发到了偏僻的庄子上做事,哄了怀瑾怀玉好久,说了不下数百遍“皇帝舅舅已经把妖怪都赶跑了”,他们二人才敢外出。 怀瑾和怀玉一外出就是朝宫里跑。 民间流传出各种各样的捉妖奇闻,最夸张的甚至还有晏修化为一条身为玄色、角泛银光的真龙与猫妖在皇宫上空大战三百回合,最后一口吃掉那猫妖。 第191章 晏修把人给惹生气了 太极宫。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空旷正殿中,怀瑾和怀玉一左一右趴在晏修书案前,撑腮问他: “舅舅,你就变成龙给我们看一眼吧,我们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的。” 晏修要批阅奏折,无法分心应付二人,随意敷衍道:“乖,朕还要处理大事,去闹你们舅母。” 祝思嘉正坐在晏修后方练习刺绣,闻言,她放下针线,把怀瑾怀玉牵走:“想不想吃长乐宫的点心?想就跟舅母走吧。” 有两个小孩在,晏修多少会分心,不如直接把他们接去长乐宫闹腾一番。 怀玉没被长乐宫的点心吸引,反倒撒着脚丫子跑向祝思嘉的针线篮。 怀瑾脸蛋通红,像极冬月挂在树上熟透的柿子,他抬头看着祝思嘉,不断绞着十指扭捏道:“舅母,我说一件事,你千万别生气。” 祝思嘉笑眼盈盈:“什么事呀?” 怀瑾结结巴巴:“我、我之前,我和别的小孩子们玩的时候听他们说,您是猫妖变的。那个时候我也很害怕猫妖,听他们这么说您,心里虽然相信您,可我不敢上前和他们理论。” “舅母,您不会怪怀瑾胆小的吧?” 晏修也在此时放下笔,他半阖下眼睫,眸中溢出笑意,格外留意祝思嘉的反应。 祝思嘉蹲下身,认真告诉怀瑾:“怎么会呢?我们怀瑾还小,没有什么力气以理服人。但你愿意相信舅母,说明你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你善良、正直,舅母很开心。” 怀瑾双眼放光:“舅母真的这么想吗?” 祝思嘉:“自然,怀瑾日后在外若是想维护我,不如多吃些饭、多长点个子,再每日早起勤勤恳恳练武,以后肯定就和你舅舅一样高大强壮了。到时候谁也不敢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不是吗?” 怀瑾拼命点头:“我知道了!明日起我就开始扎马步!” 晏修颔首:“不错,朕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习惯每日卯时早起。” 一旁的怀玉可对强身练武没什么兴趣,她握着祝思嘉的绣品大喊道:“舅母,你绣的这条蛇真吓人!” 晏修挑眉:“蛇?” 祝思嘉咬唇道:“怀玉认错了,臣妾绣的分明是龙……” 晏修向怀玉挥挥手:“把你舅母绣的蛇拿来给朕看看。” 祝思嘉:“真的是龙!” 怀玉干脆把整个针线篮抱在怀里,累得气咻咻地走到书案旁,往书案上重重一掷:“舅舅您看,这真的是条蛇。” 晏修抓起绣架,端详,半晌后,他轻笑道:“真龙绣成地头蛇,你们舅母这么笨,可不许往外说,不然她以后不会给你们吃点心了。” 怀瑾和怀玉连连点头。 祝思嘉已羞得无地自容,她不甘心问晏修:“臣妾绣的龙,当真有这么差吗?” 晏修吸了口凉气:“蝉蝉想将这条龙绣到何处?” 祝思嘉:“自然是想给陛下绣件寝衣。” 晏修:“辛苦蝉蝉了,只是有的事还是交给尚衣局去做吧,别委屈自己。” 祝思嘉面带气恼:“这分明就是臣妾的心意,陛下若是不喜欢,臣妾以后都不绣了。” 晏修知道这是把人给惹生气了,连忙起身,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开玩笑的,蝉蝉别气,你把真龙绣成毛毛虫,我都会大摇大摆地穿在身上。” 祝思嘉一个劲去掰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晏修却分毫不动,她实在无济于事,语气已没了方才的气馁: “那臣妾再好好去请教陈太妃,争取把这条毛毛虫赶在陛下生辰前绣出来。” 晏修:“这段时间你常往陈太妃的毓秀宫跑,是为了向她请教女红?” 祝思嘉:“嗯,田尚宫说过,太妃娘娘的女红比尚衣局的宫女都要好,我自然要向她虚心求教。” 她为了给自己绣出生辰礼物,居然可以捐弃前嫌,跑去陈太妃处学。晏修虽在意她与陈太妃之间先前那份特殊的关系,可一想到祝思嘉这是为了自己,他便不再多心。 晏修对着她雪白的后劲落下一吻,也不顾及小辈还在殿内,他柔声道:“好,我很期待你的礼物。” 怀瑾和怀玉互相看了一眼,打起哈欠:“哼,宫里不好玩,舅舅根本就不想变成龙给我们看。” 晏修松开祝思嘉,看向殿外:“既然如此,朕就让白大人亲自护送你们回家。白珩,把世子和县主送出宫。” 怀玉欢呼鼓掌:“太好了!舅舅又让那个好看的哥哥陪我们玩了。” 晏修只是微妙一笑,并未再接话。 宫门外。 白珩一左一右,牵着怀瑾和怀玉走在朱雀大街上,身后还跟了群面色冰冷的护卫,惹得无数人频频侧目。 想他堂堂护龙卫副使,穿着这身分外惹眼的白色飞鱼服,居然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执行护送世子和县主回公主府这个简单的任务。 平民百姓只当晏修对这对侄子侄女宠爱到了极点。 怀瑾怀玉正到了对一切事物都好奇的年纪,只要遇到白珩送他们二人出宫,无论如何也不肯坐马车回家。 尤其是怀玉,向白珩撒了好几个娇,就要他牵着自己漫步西京闹市。 白珩虽面色冰冷,手心却已微微冒着汗,带孩子可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毕竟今日不单是送他们二人回家这般简单,晏修还给他交代了特殊任务。 只要想方设法把两个孩子拖住,在外面待得久些,接下来的事,就全由长公主自己决断了。 怀瑾和怀玉走向一个画糖画的小摊,平时昭华不让他们吃这些东西,但现在她不在身边盯着,两个孩子尤为兴奋。 怀瑾要了个麒麟踏云的图案,怀玉选了只小鹿,白珩替他们付完钱,眼角余光瞥见目标人物,立刻拉着怀玉的手,让她转了个身: “陛下特意交代过,让县主少吃些糖,以后会牙疼。” 怀玉捏着糖鹿气鼓鼓:“哼!我一年到头才吃几次糖画呀?你别管我了。”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鬼鬼祟祟在白珩身后几尺远处消失的商氏,正是那位被昭华逐出公主府的乳娘,她向白珩大喊道: “你放开本县主,本县主看到那位吓唬我和哥哥的傅姆了。” 第192章 昭华的任务 白珩却一把把怀玉抱起来,让她坐在坚实的臂弯上,他面无表情:“县主,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家了。” 怀玉气得蹬了他一脚:“坏蛋哥哥,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和你玩了。” 白珩无可奈何,又把怀瑾也抱进怀里,带着他们二人回家。 公主府。 白珩带两个孩子进府门,两个孩子都趴在他肩头睡着,被乳娘接了过去。 以往他们从宫中回来,都是长公主亲自出院门迎接。 白珩留心多问了乳娘一句:“今日为何不见长公主?” 乳娘小声答他:“大人有所不知,殿下她最近食欲不济,多梦嗜睡,现在还未起身呢。大人若想拜见公主,还请随奴进府等候。” 白珩抬眼望天,日已三竿,艳阳高悬,冬季日出虽晚,但略一估算现在已过午时,长公主却没醒。 着实古怪。 要知道后日就是驸马生辰,往年此时她早就忙得日无暇晷,将公主府打点得喜气洋洋,且长公主与旁的皇室之人一样,都习了个早起的自律习惯,又怎会突然…… 白珩:“不必,公务繁忙,替某向殿下问安。” 说罢,他带着护卫大步离开。 直到丑时,昭华才缓缓睁眼醒来。 最近她噩梦频发,醒来时也是头痛欲裂,丫鬟婆子都端水进屋伺候她,她揉了揉眼睛,皱眉看着窗外的天:“现在是何时?” 董嬷嬷答道:“公主,现在已过丑时了。” 昭华头晕目眩:“今日怎么又比昨日还多睡了一个时辰?直接备下晚膳,等待驸马回府,再把后日宴会上的宾客名单拟出来给我。” 怀瑾和怀玉被白珩送回府没多久就也醒了,得知母亲起床,他们二人擦干净沾满糖渍的嘴,大步跑进昭华的卧房,扑进她怀中: “母亲!” 昭华问道他们身上的甜味,故意黑着脸:“白大人又给你们买糖人吃了?” 怀瑾老实交代:“我、我和妹妹一人就吃了朵小花,没吃别的。” 怀玉一听到白珩的名字,气呼呼:“哼,下次我要让舅舅换个人陪我们玩。” 昭华摸着爱女的脑袋,笑道:“白大人又怎么得罪你了?” 这丫头的性子完全随了她,小小年纪却蛮横,娇纵,难哄,偏又喜欢亲近生得好看的人,白珩没少替她照顾怀玉,自然没少被怀玉折腾。 怀玉将闹市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昭华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她再三问怀玉:“你确定你没有看走眼,那个妇人当真是商氏?” 怀玉:“商氏照顾了我和哥哥这么久,女儿怎么会认错呢。” 董嬷嬷大惊失色:“公主,这商氏不是被您打发到离京最远的庄子上了吗,怎会这么早现身闹市?” 昭华让人把两个孩子待下去,她揉了揉眉心,心乱成一团:“不过一个婢妇,不必在意。长乐宫那位,可有接下本宫的帖子?”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昭华一直过意不去,偏偏她又不是容易低头的性子。 送进长乐宫的请帖,是她亲手写给祝思嘉的,只希望后日她能出席驸马的生辰宴,届时昭华再与她冰释前嫌。 董嬷嬷摇头:“昭仪娘娘说今年她就不来了,您知道的,陛下近日也不太好,她要在宫中陪伴陛下。” 昭华叹气:“知道了。” 祝思嘉不肯来,想来照顾晏修只是表象,最主要的还是不肯原谅她吧。 昭华心情低落,打算择日再亲自进宫找祝思嘉赔罪。 董嬷嬷又问她:“公主今日精神不佳,可否再将府医唤来替您诊脉?” 昭华最开始出现这种症状时,董嬷嬷还以为她又有身子了,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必,回回都说本宫身体没有大碍,本宫又何必在意?”昭华起身换衣,“府里事务繁多,这些小事暂且搁置在后吧,侯爷的生辰宴才是当务之急。” …… 广平侯生辰宴这日,因着昭华这段时日有心无力,没有亲自操持,宴会的派头较去年那场显得冷清萧条不少。 袁浩宇养好伤,带着礼物亲自登门,就连晏修和祝思嘉准备的礼物也是他随手带来。 换来的依旧是广平侯的横眉冷对,拂袖离开。 袁浩宇噗嗤一笑,反正他今日前来的目的可不是替广平侯祝寿,他随手放好礼物,请人带路到昭华院中。 昭华刚饮下一杯苦到刮嗓的药,袁浩宇就在门外恭敬请安:“师父。” “本宫说过多少次。”昭华冷脸,先让房中丫鬟退下,“罢了,进来吧。” 袁浩宇从容进屋,满室药味直击天灵盖,他心疼不已,却只能隐忍克制:“师父,您何处不适?” 昭华放下药碗:“还能有何不适?想来是当年战场上留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加之地龙灼烧,难免生困,不碍事。” 袁浩宇低声咒骂:“照顾人照顾成这个地步,简直枉为人夫。” 他说完这句话,昭华却是从容镇定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起伏——这真是奇了怪,以往他骂广平侯时,昭华总会第一时间训斥他。 袁浩宇:“师父可是有事要与徒儿说?” 昭华:“算你还聪明,待到今日宴会结束后,你帮我做一件事。” 她在袁浩宇耳畔简洁叙述。 袁浩宇听得怒火中烧,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亲自上手替昭华把把脉,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广平侯会突然闯过来,他悲戚问昭华:“师父,你的内力当真消失了半数吗?” 昭华面如死灰,点头:“若我还能如从前一般上阵杀敌、驰骋疆场,这种小事又何必麻烦你去做?” 袁浩宇忍住泪:“知道了,徒……臣,先行告退。” 他迈出门前,昭华又叫住他,欲言又止:“袁小将军,本宫若没记错,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是该成家了。” 袁浩宇没有回头,他坚定答她:“天下未平,何以家为。” 昭华:“齐室皇族一案,查得如何?” 袁浩宇:“劳烦公主记挂,傅大人带着臣去现场走了几十遭,掘地三尺,也没发现任何眉目。” 昭华:“罢了,这些事本宫身为妇人,不该过问。你且记住我交给你的任务,但切记不能冲动行事,万事都要先过问我的意见。” 第193章 周采薇已有身孕 广平侯生辰那日,后半夜下了场雪,又逢云雾笼罩,即便隔了好几日,西京处处皆是银装素裹。 自昭华对广平侯起疑心起,她就没有再饮下府医开的药,而是偷偷寻找时机将药倒在盆景里。 几日过去,昭华的精神当真有所好转。 腊月将至,想必祝思嘉要为接下来的腊八宴操劳,她也是时候该进宫一趟了。 临出门前,昭华不动声色,还是装作精神不济的模样,就连上轿都要人小心搀扶。 广平侯虚情假意问了句:“公主今日的气色瞧着还是很差劲,当真要执意进宫?” 昭华抓着手帕虚掩着脸,咳嗽几声:“身子再不爽利又如何?前几日你生辰宴,陛下和娘娘都未赏脸前来,想来娘娘心中还是对我有气。我自当进宫求见,也好为你咳咳……为你的前程,铺平道路。” 广平侯面露感动:“公主待我当真是极好。” 昭华笑了笑,放下车帘,马车慢摇摇驶出府。 待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广平侯站直身子,双手背于身后,脸上温情荡然无存,与方才那个眉目含情的大秦第一好驸马判若两人。 府医头冒冷汗,迈小步走到他身后:“目下公主进宫,若让那二位瞧出她的异常,难免会唤御医诊治,到时侯爷就不担心……” 广平侯神色怡然:“担心什么?她都病成这副模样,为了我的前程都肯进宫讨好陛下和娘娘,就算查出她身有端倪,她也绝不会怀疑到本侯身上。” 就算怀疑到他身上,无凭无据,她又能奈他几何? 广平侯快步走向后院马厩,向底下人吩咐道:“若是公主回府,就说我外出与陆坤等人前往猎场冬猎去了,晚些回来。” 说完,策马扬长而去,去的却不是猎场方向。 他放松警惕,自然没有注意到暗中跟了他一路的袁浩宇。 至周采薇的小院时,周采薇亲自开门迎接。 她今日穿了件宽松的桃红色齐胸襦裙,外头罩了条厚实的冬袄,整个人娇艳明媚,为这暗淡幽昏的天和羊肠小巷添了一抹亮色。 广平侯一见着她,急不可耐将她高高抱起,一边亲她嫩白的锁骨,一边带她进院:“都是当了娘的人了,怎还这般臭美?当心冻着我儿子。” 周采薇娇嗔道:“妾若是不美,侯爷又怎会舍得与妾生儿育女?” 二人一路腻歪到屋内,商氏立刻拿出条热巾给广平侯擦汗。 广平侯接过商氏手里的热巾,多打量她几眼,问道:“周小姐近来可好?” 商氏不敢有丝毫怠慢,答道:“回侯爷,大夫说周小姐胎象已稳,且母子俱健,再过七个月便可平安诞下麟儿。” 广平侯随手就打赏了她一锭银子:“好,周小姐的胎有你照顾,本侯就放心了。这段时日没有被府上的人发现你的行踪吧?” 商氏斩钉截铁:“奴敢以性命为担保,绝对没有。” 屋内几人的话全被袁浩宇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从他隐匿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广平侯那只放在周采薇小腹上的大手。 没想到那个被逐出公主府的乳娘,竟然摇身一变,被广平侯招来当他外室的贴身下人! 而那名外室女更是生得一副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模样,整个人柔若无骨般,就知道朝广平侯身上贴。 若是现在将屋内几人就地正法,昭华会不会怪罪他先斩后奏? 袁浩宇默默按着刀柄,手背上青筋毕现,这样狼心狗肺的负心之人,昭华何苦爱得死去活来? …… 长乐宫。 再过几日,新太学就改建完毕,朱雅难得空闲,终于得了与旧主小叙的时机。 晏修带着新太学的地图,也跟了过来,和祝思嘉并排而坐,专心听着朱雅向他们二人介绍新太学的各个分塾。 朱雅指着其中一处道:“陛下、娘娘请看,新太学与旧太学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所设科目与分院之不同。旧太学只教经学典籍,而新太学的理工院,则由臣亲自传述工科学识。” 祝思嘉起了兴趣:“何谓工科?” 朱雅:“臣先前向陛下和娘娘展示过的各类新奇古怪的成果,皆可归类为工科之中。而余下的各塾,还会教授医学、推算、堪舆、农学、律法、商学及天文、兵法等各类不同的学科。臣愚钝,除工科外,只能再授推算及商学两科。” “太学的规模还会日益壮大,陛下已下旨,于西京划分一块地,再修一座更大的太学。届时可容纳至少十万学子,周地、齐地的有志之人尽可前来求学,女子亦可入太学。” 祝思嘉恍然大悟:“那新太学岂不是为大秦输送各种人才,而不仅仅是朝堂论政之才?” 晏修偏头看她:“不错,朕也是听取朱大人的提议,才决心再造一座更大的太学。”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想要治理一个偌大的国家,光是注重朝堂是不够的,各处都需要大量精益求精的人才。 若是一味按照从前的太学来创办,虽打破了平民求学的桎梏,可无数人怕是读书读破了脑袋也无法有立足之机。 倒不如因材施教,各司其职,既能增生出更多官职,又能完善大秦的各类空缺,一举两得。 祝思嘉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这……再造一座,陛下,国库里有这么多钱吗?” 她真是大意了,就算大秦不和北凉打,晏修也有无数个劳民伤财的法子,且不说他那座尚在修葺的皇陵、每年的各类水利、城池等徭役,现在又要再修一座比秦宫还要大的太学—— 没个十几二十年,恐怕难成。 他是一点也不怕被别人骂啊。 晏修不可思议笑了笑,伸手刮她的鼻子:“笨蛋,朕何时缺过钱?且不说这两年的积攒,光是前阵子得来的前就够再造一座了。” 祝思嘉:“前段时间,大秦又卖出何物?” 晏修:“不是卖,是收。” 那群揭竿进宫捉妖的大臣,现在还能安然无恙站在朝堂上,晏修是免去了他们的死罪,可也扣了他们整整二十年的俸禄。 反正这群人都有祖产,家大业大,扣点俸禄死不了。 几人正在讨论太学一事,馨儿进殿禀报:“启禀陛下、娘娘,长公主求见。” 第194章 昭华心如死灰 晏修还不知道祝思嘉和昭华之间的争吵,笑道:“朕若没记错,皇姐许久没来过长乐宫了。” 祝思嘉淡淡微笑:“确实很久了。” 昭华进殿时,殿内三人皆被她的面色吓得心惊。 她怎会憔悴至此? 晏修免了她的礼,让宫女赶忙搀扶她坐下,哪怕只是这一小小动作,昭华都累得紧皱眉头。 祝思嘉命人上茶,真心关照道:“皇姐,数日不见,为何你竟消瘦成这副模样?” 昭华缓了许久的气,才恹恹答她:“不过是些陈年旧疾,不碍事。” 祝思嘉却执意追问:“皇姐可有请医生好生查看过?” 昭华点头:“本宫府上的府医侍奉本宫多年,对本宫的体质最清楚不过,他说本宫没有大碍,本宫就全当作没有。” 晏修冷声道:“府医?怕不是庸医才对,传柳太医。” 昭华并未拒绝晏修的提议,静静坐在一旁,慢慢品茶。 祝思嘉一眼就看明白,昭华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今日前来宫中,不单是找她叙旧这般简单,更重要的是当着她和晏修的面,亲自会见太医。 不多时,柳太医赶到,暖手完毕后才敢替昭华诊脉,越诊,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杯中茶水尽凉,晏修放下茶杯,抬眼问柳太医:“如何?” 柳太医面色凝重,直接跪在几人面前,伏下身,语调惊慌:“启禀陛下,长公主殿下此症并非旧疾,乃是中毒!” 昭华心中最后一丝期翼丧失,她颤颤巍巍站起身,抽噎道:“当真?” 祝思嘉上前扶着她坐下:“皇姐稍安勿躁,且听柳太医细说。” 晏修的神色无多变化,眸光却比殿外天色还阴沉,他不紧不慢把玩右手扳指,只需再多几分力,扳指就会化为粉尘,他问柳太医: “可有治愈之机?” 柳太医唉声叹气,向众人介绍此毒。 此毒名为相思杀,不同于大多数剧毒,乃是一种慢性毒药。 中毒之人起初只会出现乏力、多梦嗜睡的症状,可时日一长,中毒之人会慢慢丧失记忆,甚至失去行走的能力,与废人无异,只能躺在床榻上苟活于世,直到寿终。 柳太医:“长公主身上之毒可以尽解,只是殿下中毒已久,毒药蔓延全身经脉乃至五脏六腑,虽彻底解毒后没有性命之危,可……可长公主的内力,再不能如从前,且终身都将受毒性影响,极其畏寒。” 对于一个身怀武艺的人而言,这样的消息是天大的打击。 昭华一时无法接受,两眼一黑,晕倒在祝思嘉怀里。 …… 待昭华再睁开眼,太阳西沉,人已经躺在长乐宫的偏殿中。 晏修还有政事要处理,待在偏殿里陪伴她的唯祝思嘉一人,昭华醒来时,祝思嘉正对着烛火,静静练习刺绣。 昭华心乱如麻,她分明已经做足向祝思嘉致歉的准备,却在得知自己当真被下毒后将此事抛之脑后。 现在回过神来,没想到在她危急之际陪伴在身侧的,居然是祝思嘉。 祝思嘉听觉灵敏,她听到昭华翻身的动静,放下绣架,坐到床榻边问昭华: “皇姐方才发了低烧,柳太医已经开了方子把你的烧退了。至于皇姐身上这个毒……无需担心,有陛下在、有妾在,假以时日皇姐定会痊愈的。” “你放心,陛下已暗中下令,彻查敢在公主府内向你下毒手之人。” 比起身上的伤,昭华现在更在意的是心里的伤,能在公主府中与她亲近之人,除了广平侯,还能有谁? 就算袁浩宇还没将他查出的真相告知她,可昭华已经生出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看着为她瞻前顾后的祝思嘉,昭华苦涩一笑,强撑着坐直身子,握住祝思嘉的手: “思嘉,先前那桩事是我不好,是我太低看了人心。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就连结发夫妻、枕边之人都能背叛于我,更何况是……总之,今日多谢你相陪。” 祝思嘉装傻充愣:“枕边人?皇姐的意思是?” 昭华心如死灰:“不错,本宫身上的毒,十有八九就是驸马下的。” 祝思嘉可没想过,广平侯为了周采薇,竟敢如此大胆行事,上辈子他都没为那个小青梅这样做过。 因此,昭华被害她也有一份责任,若是她不自以为是插手其中,又怎会换得昭华武功尽失的下场? 祝思嘉还没回过神,昭华就又恳求她: “此事还请娘娘先莫要声张,更不要向陛下透露只言片语,本宫自有选择。” 祝思嘉顿了顿,答应她:“好。” 不顾祝思嘉的劝阻,当夜,昭华就强行回公主府,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半路上,一只利箭飞进马车,上面夹了张纸,昭华取下纸一看,熟悉的字迹写下一个位于西京十里南街的住处,再无其他。 袁浩宇虽未多言,但昭华已经明白了一切,广平侯,当真在外养了女人。 至公主府,广平侯也恰巧归家。 他白日才从周采薇处偷香回来,甚至还未洗去身上的脂粉味,就又搂着昭华欲要亲热一番,他今日被周采薇的甜言蜜语夸得心花怒放,不介意再撒点雨露给昭华这个正妻。 昭华推开他,强笑道:“本宫很累。” 广平侯还想亲她,昭华连连躲闪:“别乱来,本宫后日还要进宫面圣呢,到时若是在陛下跟前失仪,乃大不敬。” “殿下又要进宫?”广平侯只能提好裤子,“今日不是才进了,怎的后日又要进?” 昭华淡定向他解释:“今日我进宫时听,闻陛下与娘娘正在讨论新太学一事,新太学可谓旷古未有之举,我想让怀瑾怀玉明年改去太学念书。” 广平侯差点就忘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脸上终于有了少许愧色,他拉着昭华的手:“为了我们的孩子,你费心了。” 怀瑾和怀玉若是日后有出息,他这个当爹的也能面上有光。 最重要的,昭华后日再进宫,他就又有机会和周采薇私会。 另一边,皇宫。 祝思嘉把一封信紧急交到碎玉手中,嘱咐他赶紧送去燕王府,亲手交到祝思盈手上。 “你要看着三小姐读完信,再把信烧干净再回来,明白吗?” 第195章 碎玉为了她想杀周采薇 祝思盈收到信,匆匆一瞥,随手将信烧至化为片片灰烬,方可放心。 碎玉秘密把信送至燕王府上时天色已晚,他是外男,不便在祝思盈的闺房久留。 祝思盈心急如焚,依照祝思嘉信上所说,或许就在明日,长公主就会找上周采薇。 周采薇再不收拾东西跑路,极可能有性命之忧。 可眼下祝思盈又不能出府。 她心急如焚,忽然想到一个法子,小跑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一个芝麻粒大小的“逃”字,将那个跑字撕扯下来揉成团,随手塞进一个胭脂盒里,递给碎玉: “你易容一番,去找十里街南永平巷第二户人家,让他们家的小女孩把这个东西送去安乐巷第七户人家。” 碎玉心说他知道周采薇一事,正是这姐妹俩的手笔,但面上依旧从容问道:“这种小事何必如此复杂?属下可以直接送到安乐巷第七户人家。” 祝思盈摇头:“娘娘信中交代过,此事你我二人都不能引火上身,更不能直接暴露人前,否则会生出更多是非,我才想到这一出。” 毕竟就连她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与周采薇打过照面,眼下这种情况,十里街必定已被晏修和长公主等几方势力盯上,此时露面,不就是去自投罗网? 她不能冒这个险,同理,祝思嘉在信上告诉她,也不能让碎玉冒这个险。 碎玉哑然,眸光微闪,他收好胭脂盒,耳垂在暖光之下红得透亮:“明白了。” 手里这份东西,即使他不打开看,也知道祝思盈在上面写下了什么,这东西越快交到周采薇手上越好。 出燕王府时已到宵禁,这盒胭脂最快只能明日一早送去十里街。 加上要乔装易容花费的功夫,碎玉并未往宫中赶,而是径直奔向自己在西京城里的密院。 翌日一早。 天还未亮,碎玉乔装成一佝偻老者,带着胭脂去寻找祝思盈口中的那户人家。 好在他运气尚佳,那户人家的小姑娘已早早起床打井水,准备给一大家子人生火做饭。 碎玉把东西交给她,又自作主张额外给她五两银子作为跑腿报酬,小姑娘人很机灵,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一定把东西送到周采薇手里。 永平巷距安乐巷有一定距离,约摸半炷香的时间,碎玉不急,随意找了街道上一个早点摊坐下等候。 谁知一炷香后,天色微白,无需照明,万家灯火尽灭,小女孩才气喘吁吁回来,她向碎玉解释道:“爷爷,东西已经带到,但是周姑娘出了些意外。” 碎玉差点没压住嗓子:“什么意外?” 小女孩:“她动了胎气,连床都下不了,身下见红,大早上的,家中就请了大夫上门。” 她之前也给周采薇送过几回东西,两个人虽只是点头之交,周采薇却回回都送她一些小玩意儿,她自然知道这个神秘姐姐身份并不简单。 这回听闻她动了胎气,就在周采薇处多待了会儿,故而来迟。 东西送到就算完事,可周采薇居然伤成这样,就算祝思嘉提前想办法通知了她,她能及时跑路吗? 碎玉:“周姑娘目下情况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小女孩:“无甚大碍,孩子也保住了,只是她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子。” 碎玉:“我知道了,多谢小友。” …… 正午,长乐宫。 祝思嘉和晏修在殿中用午膳。 碎玉匿身在殿外枯树后,挣扎着是否要将周采薇的情况告知祝思嘉。 或许祝思嘉以为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甚至扯谎骗他,说这就是个最简单不过的送信任务。 可他早就在一开始撞破了她的秘密,若是此时把周采薇的情况透露给她,又有大堆事无法向她解释,久远到他要从百味斋时期说起。 思来想去,碎玉还是决定瞒下。 若周采薇的行踪不慎被长公主发现,难保她不会把祝思盈招供出来,到时也会牵扯到祝思嘉身上。 依照长公主的性子,祝思嘉定会因此事摔个跟头。 她有时做事太过心慈手软,以至于带着点天真的愚蠢,既想离间公主和驸马,又舍不得送周采薇这颗棋子去送死。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想留,反倒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倒不如在事发前,直接把周采薇处理掉,一劳永逸。 碎玉刚想离开,却被晏修逮了个正着。 天子面上分明带着动人的笑,可那笑却是因为祝思嘉在身旁,瞄向他的目光仍是冷锐非常。 晏修一手揽着祝思嘉,一手背于身后,寒声问他:“碎玉,何故在长乐宫内鬼鬼祟祟?” 碎玉上前行礼:“启禀陛下,属下有事要报与娘娘。” 晏修:“何事?不妨同说与朕。” 碎玉面露纠结,看朝祝思嘉:“是有关……有关娘娘在宫外的产业。” 祝思嘉:“那无妨,大可进殿细说。” 晏修捏着祝思嘉的下巴,薄唇轻扬:“正好,朕也听听你这一年来生意做得如何了。” 碎玉暗中松下一口气,跟随二人进殿,面不改色将几大铺子一年来的收益上报给祝思嘉。 幸好他常去百味斋,大概从白掌柜处套了些有用的话,祝思嘉和朱雅在西京做生意一年,除却本金与各项开支,分到祝思嘉手中的竟能高达八千两。 晏修目露赏识:“蝉蝉在经商上的天赋朕不清楚,可你看人用人的眼光,与朕不相上下。” 祝思嘉托着腮,向晏修眨眼:“都是陛下教得好。” 这些事朱雅昨日就向她报过,碎玉显然是在晏修跟前撒谎。 晏修对着碎玉冷哼:“就这么件小事也值得你遮遮掩掩?蝉蝉,朕先回太极宫,亥时你再过去。” “至于碎玉,酉时去太极宫,同朕切磋。” 这个碎玉,整日在长乐宫过着清闲日子,完全失去了昔日身为护龙卫的气魄,也不知武艺有没有懈怠。 祝思嘉:“恭送陛下。” 待晏修走远,祝思嘉收起轻松的笑意,一脸肃然:“碎玉,你且说说,事情完成得如何?” 碎玉:“娘娘放心,无人发现三小姐和属下的行踪。” 祝思嘉:“那就好,方才你撒谎蒙骗陛下,就是为向本宫禀报此事,而无其他?” 碎玉:“再无其他,属下不敢瞒报。” 祝思嘉:“本宫信你,下去吧。” 碎玉默默退下,看来今夜是没有机会杀周采薇了。 第196章 周采薇出逃,昭华登门 半夜,已过宵禁时分,疼了一日的周采薇自昏迷中转醒。 昨日广平侯不顾她怀有身孕胡来,害得她今早寅时左右下身突然见红,痛得仿佛要撕裂一般,好在宵禁将解,商氏及时出门找大夫,保住了她的孩子。 但她也因此浑浑噩噩一整日,没有什么力气去想事,自己是如何度过这惊险一日的都不知情,好在她腹中胎儿是保住了。 商氏趴在她床畔打盹,屋中蜡烛快要燃尽,烛光微弱。 周采薇忍痛坐直身,口渴得要命,她身上推了推商氏:“商姐,妾想喝水。” 商氏一个激灵醒来,三两下就恢复清醒,连忙起身给周采薇找水,手探到水壶时被冰得缩回: “姑娘您稍等,壶里的水凉透了,奴再去给你烧一壶来。” 这位可不是她能怠慢的主,毕竟是侯爷心尖儿的女人,容不得她半点疏忽。 周采薇苍白道:“麻烦了。” 待商氏烧好一壶滚烫的水,端进她房中时,水壶里还在冒着丝丝白气,商氏又贴心地换好屋中烛台,屋内登时敞亮不少。 借着烛光,周采薇照例问商氏:“今日除却大夫,可还有人登门拜访?” 商氏掏出藏了一天的胭脂盒,毕恭毕敬递到周采薇手中:“永安巷那个小姑娘又来送东西了,只是她来时您还未醒,奴暂且代您收下。” 看来是三小姐有话与她讲。 周采薇目带狐疑:“您没打开看过吧?” 商氏慌忙摆手:“哎呀呀,就算借奴八百个胆子,奴也不敢私自动您的东西。” 周采薇委屈道:“商姐误会了,妾是怕妾与侯爷的事情败露,才处处提防。您知道的,妾的身份见不得光……” 一边说着,她一边打开胭脂盒,只见平整的胭脂膏里有一小块隆起,她指尖捏住那块凸出的小角,轻轻一提,展开后凝神一看,里面是一个芝麻粒大小的“逃”字。 周采薇脸色愈发惨白,商氏还不明白发生了何种状况,她关切道:“姑娘,您没事吧?” “商姐,这水凉得太慢了,我渴。”周采薇把那张纸搓成小团,偷偷塞到床缝中,“你再去厨房拿两个小碗来晾着,凉得稍快些。” 商氏一拍脑袋:“我这记性!还是姑娘想得周到,姑娘稍等,我去去就来。” 周采薇笑而不语,待商氏走远,她在床头小柜里摸出一包药粉,艰难下地,揭开水壶盖子,把药粉抖落在壶里。 商氏很快回屋,周采薇已经坐回床上,她并未发现水壶的异常。 她依照方才周采薇所说之法,把壶里的水倒进小碗中,反复冲倒,不一会儿,水变温了,商氏把碗递给周采薇:“姑娘,谁水能喝了。” 周采薇接过碗,指着另一碗水:“商姐,大半夜的劳烦您起身伺候我,地龙烧得慌,您也喝一口。” 被她这么一说,商氏确实觉得有几分口渴。 这座院子为平民所居,先前没有设置地龙,是侯爷心疼周姑娘才叫人大刀阔斧改装过地板,现在烧了地龙,住着不比大户人家的宅子差。 商氏只当周采薇关心她,三两下就将水喝个精光。 周采薇默默在心中掐着时间,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商氏就打起了呼噜。 “啧,呼噜打得这么大,谁还睡得着?” 周采薇掀开被子,顾不得下腹疼痛,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逃,再过一两个时辰宵禁就解了,她要坐最早出西京的马车彻底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早在最开始,祝思盈就替她安顿好了逃生路线,就待事发这日,她只消坐马车前往益州,那里有一整座宅子和大把银子等着她。 永安巷的鸡鸣声此起彼伏,不知是否因为精神高度紧绷,周采薇下腹的疼痛之状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死关头,这点苦楚与性命相比,算得了什么? …… 天刚一放亮,周采薇打开房门走到院中,回头看了这座宅子最后一眼。 想要金蝉脱壳,放火是最好的方法,只是她看着熟睡的商氏,心想商氏这段时间对她也算尽心尽力,便软下心来。 周采薇只顾着逃命,并未注意到藏匿在暗处的碎玉。 她笑着走向院门,也是走向自己未来的无忧前程。 碎玉已掏出银针,对准她的致命之处,缓缓蓄力。 周采薇打开大门的那一刻,碎玉手中银针向她飞出,同时长公主的脸也赫然出现在视线之中! “您是?” 周采薇张嘴惊呼,昭华此刻已穿着华服,与这条平民小巷格格不入。 不能让周采薇死在昭华眼前。 碎玉立刻飞出第二根银针,精准追上前一根,硬生生把前一根截断成两段。 昭华直接走进院中,声线冰冷:“进来说话吧。” 周采薇自知大难临头,避无可避,低着头重新迈回院内。 长公主既然现身此地,那就说明周遭有暗卫护卫无数,碎玉不急于离开,暗暗观察昭华与周采薇之间的情形。 昭华垂眸看向周采薇的肚子:“几个月了?” 周采薇如实回答:“四个月。” 昭华瞪大了眼:“四个月?” 周采薇:“正是,民女腹中孩儿并非侯爷血脉,长公主大可放心。” 昭华倒是被周采薇给弄糊涂了,她喃喃道:“四个月,四个月……” 周采薇此刻完全放轻松,倘若这位长公主当真想取她性命,又怎会心平气和与她坐下来说话? “是啊,民女腹中孩儿,是西京某位相貌端正的贵公子血脉,民女想了些法子向他借种。”周采薇抚上自己的小腹,“女人活在世上,总归要有个孩子做伴,而这孩子有没有父亲,并不重要。” 昭华也是怀过身孕的人,再一仔细观察,发现周采薇的小腹,确实比寻常妇人三个月时要稍微凸出些。 “你倒是想得明白。”昭华忽然对周采薇生出几分敬意,她看着周采薇的行囊,“你与侯爷之事,可想好给本宫何种说辞?” 周采薇笑道:“说辞?民女也不知该给公主何种说辞,只是民女有一事要告诉公主。侯爷前日来寻我时,明知我有身孕在身,可一听说我胎象已稳,便不管不顾拉着我行房,以至我昨日见红,差点没了孩儿。” “公主要杀要刮,民女毫无怨言。只是没了周采薇,还会有李采薇、张采薇出现在侯爷面前,侯爷也依旧会以他的快活为主。” 第197章 演一出大戏 见昭华毫无反应,周采薇甚至大胆断言: “公主若是有心,不妨再去查查当年您怀孕之时,侯爷有没有去外面寻欢作乐。有其一必有其二,民女相信,民女绝不是侯爷金屋藏娇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昭华不露声色:“你当着本宫的面,竟敢对侯爷出言不敬,就不怕本宫杀了你?” 周采薇一愣,见昭华眸中确无杀气,反倒笑得愈发坦荡:“公主若想杀民女,又怎会认真听民女说这么久的话。” 昭华走回院中,对着院门外的若干守卫比了个退下的手势,听着院外整齐划一离开的脚步声,周采薇如释重负,才敢稍加喘息。 长公主这一关,她算是险过了。 昭华又坐至一旁,优雅地打量这座宅子,时不时将目光落在周采薇身上。 周采薇不急于这一时离开,耐心等候她接下来的吩咐。 良久,昭华才指着她的行囊:“你倒是机灵,若无人通风报信,又怎会在今日强忍不适离开?西京最不缺美人,从前对侯爷动歪心思的不可胜数,偏偏你能与他结欢,若无巧合,本宫是不信的。” “如今本宫观你不爱男郎,只谋前程,竟是个千伶百俐的通彻之人,怪不得能把他耍得团团转。而你身后之人,能找到你这样的女子接近侯爷,想来也绝非凡人。周姑娘,如若你不肯如实相告,今日依旧走不出这座院子。” 听到此处,潜藏一旁的碎玉跟着紧张起来,整颗心差点就快提到嗓子眼,额上暴出颗颗豆大冷汗。 他握紧银针的手已不像方才那般气定神闲,手心也冒出不少汗,银针在手甚至在略微打滑,险些松动掉落。 碎玉再度蓄力,将银针对准周采薇所在。 倘若她经受不住长公主的盘问,将三小姐和盘托出,在此之前,碎玉也会毫不留情面地动手杀她,哪怕是当着长公主的面行凶。 周采薇匿于袖中的指尖微微一颤,她轻闭双眼,脑海里不断闪回自己这些年在主母手下经历的殴打谩骂。 是祝思盈找上了她,把她从狼窝虎穴里救出,允她一世的荣华富贵。 身为女子,尘世艰难求生恍若深渊薄冰,周采薇自诩并非纯良善类,可一想到祝思盈那张稚嫩姣好的面庞,她怎么舍得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 昭华沉静地看着她。 在周采薇沉思这片刻时间,碎玉浑然不觉耳畔有任何声音,双眼感官被无限放大,时间也在艰难流逝,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杀掉周采薇的声音。 直到周采薇缓缓睁开眼,眼中滚出颗颗泪珠,她苦笑道:“公主,求生之举,又怎会有人从中指使呢?” “纸包不住火,侯爷三天两头就朝民女这里跑,时日一长,又怎会逃得过您的法眼?民女倒不如趁身子还未到笨重时,及时止损。” 碎玉缓缓松手。 昭华将信将疑:“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 碎玉又重新捏住银针。 周采薇看向昭华的衣料,眼中皆是发自真心的艳羡: “公主,您生来尊贵,又得陛下与各位王爷敬重,天下女子谁不想当第二个昭华公主?只是我们根本没有的选,若不费尽心思依附男子,民女恐怕早已化作乱葬岗一堆白骨。” 她将自己从前还未被逐出府时,所经受的重重屈辱,徐徐道来,又将当初与广平侯相识的契机一同告知昭华。 昭华的面色一点一点白下去。 周采薇见缝插针:“凭心而论,侯爷确实是外人公认的极好的男子,但终归不是民女的归宿,更不是公主您的。若公主今日高抬贵手,放过民女一马,民女也愿您早日休夫,重归自由身。” 昭华被她的言行所触动,甚至往桌上轻放了一张百两银票: “世间姑娘若能都像你一样清醒,本宫亦会感到宽慰。这一百两是定金,事成之后本宫再补你九百两,能保你与腹中胎儿半生无虞,男人,确实不如银子靠得住。” 周采薇张大了嘴:“事成?敢问公主要民女做些什么?民女定当赴汤蹈火。” 昭华:“几日后宫中的腊八宴,本宫要你演一出戏。这几日你先在此继续住着,吊住广平侯,时间无几,再过一会儿他就会上门来寻你,你留心记着。” 她堂堂大秦长公主,身为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广平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在外面养人,将她与整个皇室的颜面踩在地上凌辱,她怎会甘心让他死得这么轻巧? 二女低头耳语,碎玉听不清她们的计划,但他明白,事已至此,祝思嘉姐妹俩算是脱险了。 …… 腊八当天,无需早朝,晏修在祝思嘉被窝里赖到巳时才起身。 祝思嘉环住他的脖子,又将他拉回,声调里带着刚醒的酥糯,晏修只觉头皮一紧,喉结滚动,对着她身上柔软重重掐了一把:“怎么,还想拉着朕陪你睡?” “玄之。”祝思嘉习惯性垂下眼,却瞥见晏修脖子以下更为精彩的风景,慌乱中又收回视线,“今日的腊八宴,我还是称病不去了。” 去年那此腊八宴,就为他们二人埋下了极大的祸端,倘若今年再出任何意外,不知她又该作何解释。 她虽身为后宫之主,这种重大场合更不能缺席,可退一万步说,她不去,好像也没什么大碍,反而能避开不少是非。 晏修溢出心疼的神色,他松开手,脑袋重新埋回祝思嘉颈间,嗅着她独特的女儿香,似在反思: “是我不好,可你毕竟要做大秦的皇后,若是因着一次陷害,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也非良策。” “蝉蝉,勇敢些,可以么?” 祝思嘉:“勇敢?” 她根本就不在意皇后之位,何来学着去勇敢,但若是此时说出来,未免会扫晏修的兴致。 晏修:“嗯,我知道你并非在意虚名之人,你是我见过在这世间最好的、未被朱门浊气濡染的女子。可这件事,与皇后一职毫无关系,是我出于私心,想要我爱的女人不避水火,做欺霜傲雪。” “今日你若因往事怯场,不正合了那些想看你畏惧退缩之人的意吗?” 第198章 那日他分明没来 从前世到今生,哪怕包括虞氏在内,从未有一人如良师般对她循循善诱,教她活出光芒万丈。 是晏修,一次又一次以一个爱人的身份,让她步步成长。 祝思嘉吸了吸鼻子:“好,我会的。” 晏修替她揩泪:“这么爱哭,蝉蝉是水做的?” 祝思嘉:“臣妾只觉得,陛下待臣妾极好。” 晏修又默默抱了她一会儿,起身,一手替她取来今日要更换的华服,另一只手向她伸出:“小哭包,快起床,躺久了当心头晕。” 祝思嘉抓着他的手起身,忽然问道:“玄之待我这么好,可有想过,要我回报些什么?” 晏修捏着她的下巴:“除了在床上的时候,此生都不要再流眼泪了。” 祝思嘉蓦地红了脸:“陛下又说胡话。” 时候不早,晏修也不多与她调笑,松开她时,愣了愣,看她眼下又泛乌青,问她:“这几日睡不好?” 祝思嘉撒谎:“陛下不必担心,只有昨夜未歇好。” 晏修:“是朕之失。” 待晏修先她一步走出寝殿,祝思嘉攥紧被角,默默思量着这几日的事。 周采薇成功出逃的消息并未递至宫中,也不知她眼下究竟如何,更不知昭华可有发现她的踪迹…… 总之,祝思嘉脸上的暗沉,皆是因为担心周采薇而生。 …… 夜宴前一个时辰,宫门已停靠无数马车。 公主府按照往年惯例,总会挑在人最少的时辰提前进宫,今年顾及昭华的身子,出府时就比旁人晚了一截,到玄武门前时,宫外早就聚集人海。 最先出马车的是怀瑾和怀玉。 广平侯细心,亲手将两名儿女平稳抱下马车,让太监先带他们二人进宫,而后又钻回车厢中搀扶昭华。 “公主若实在不适,现在打道回府,也算及时,想必陛下与娘娘是不会怪你缺席的。”广平侯给昭华递去提神香囊,“那药喝了好些时日,公主还没好全?” 昭华依旧是病中虚弱模样,她接过香囊,装模作样嗅了两下:“驸马费心了,兴许过完年,添点喜气,本宫的身子就能转好。” 从前她向来都是娇娇地唤他夫君,今日听到这句尽显生疏的“驸马”,广平侯心脏猛地一刺痛,但也压抑住满脑的疑惑。 昭华被他小心抱下马车,已有一群要套近乎的人围聚过来,见他亲手将爱妻抱于怀中,纷纷出言赞叹: “侯爷与公主都成婚好几载了,还如此恩爱,当真是伉俪情深。” “神仙眷侣不过如此,真是羡煞我等俗人。” 晏为摇着扇子,和陆坤等人一并冒出来,他问候昭华:“臣弟见过皇姐,皇姐怎的还如此疲弱?” 陆坤向广平侯打趣道:“侯爷,莫不是您最近忙于公务,对长公主照顾不周啊。” 广平侯平和微笑:“是在下疏忽了,请诸位放心,待腊八过后,在下定当衣不解带侍于公主身侧。” 他这段谦逊自省的话,又博得一阵喝彩之音。 人群外,方到宫门的晏行见状,微妙一笑。 十一问他:“王爷,您笑什么?” 晏行:“笑戏子,咱们先进宫。” 这辈子,他可对公主府的家事没有任何兴趣,该发生的就顺其自然,任由它发生吧,昭华无论如何总归也有他们这些手足兜底,不至于晚景凄凉。 他若插手,谁知会不会生出新的变数影响他和祝思嘉呢? 谁料晏行刚下马车,公主府马车的方向,就传来一女子的哀怨的哭诉: “侯爷,侯爷您不能不管妾啊!”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纷纷将目光转向广平侯。 晏行顿住脚步,冷眼旁观。 广平侯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面色涨成猪肝紫,这周采薇居然不知是从何处冒出,甚至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相认!这是要害死他! 她想要个名分他自然能想方法给!可偏要在腊八宴于宫门口弄出这样大一出闹剧,休怪他翻脸不认人! 周采薇见他还在装傻,上前抱住他的腿哽咽道: “侯爷,妾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来打扰您,更不该出现在诸位大人面前。只是、只是您前日与妾行房后,咱们的孩子就没了,没了啊呜呜……” “妾没了这个孩子,您千万不要丢下妾啊,妾只有您了。” 周遭众人已在窃窃私语:“这女子莫非是广平侯私养的外室?” “外室登堂入室找上门,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啊。” “今日这么多人瞧见了,湘王逸王也在场,广平侯恐怕难逃死罪了……” 外室? 晏行眯了眯眼,若说广平侯的外室,算算时间,怎么着也得再过几年才会出现。现在就找上门来,而且还是个姿容不俗的妙人儿,发生此间变故—— 这外室,恐怕是他那心慈王妃的手笔。 广平侯又气又急,对着周采薇的肩头就是狠踹一脚:“侍卫呢?侍卫何在?还不把这胡言乱语的疯妇拉下去!” 他那一脚力道不轻,与平日里的温润君子判若两人,直接把衣衫单薄的周采薇踹得趴跪在地,她紧紧捂住小腹,娇丽的小脸皱成一团,惹得一众男子心疼不已。 昭华同样看得心惊、心寒,周采薇肚子里还有孩子啊,他竟为了撇清自己对她下如此狠手。 与她同床共枕数载的枕边人,到今日,才露出他真正邪恶残暴的一面,实在是诛心。 昭华怒呵他:“当众伤人,你算什么大丈夫!” 晏为和陆坤离周采薇最近,他二人见周采薇被伤,顾不得她是名人人喊打的外室,上前搀扶她,晏为冷脸看向广平侯: “驸马爷若心中坦荡,怎会对一个弱女子下如此狠手?依本王看,她定是你养的外室无疑。” 广平侯还在竭力狡辩:“王爷虽贵为皇室贵胄,但无凭无据,还请不要血口喷人。” 昭华已经走到周采薇身边,蹲下,拉着周采薇的胳膊,一字一句清晰吐词问她:“你说你腹中孩儿是侯爷血脉,可有证据?” 周采薇疼得咬紧牙关,坚持指证广平侯:“数日前,侯爷曾与公主言,要与陆鸿大人家的陆公子一齐外出冬猎,可有此事?” 还未等昭华点头,陆坤就愤愤不平道:“驸马与我冬猎?冬哪门子的猎?冬猎那日他分明未来!” 第199章 广平侯身败名裂 广平侯沉着解释: “当日是我突然有事,故而失约。区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就想往本侯身上泼这私养外室的脏水吗?某平日里待公主如何,诸位皆看在眼里,没准这女子是鼠雀之辈借今夜宫宴,刻意陷害于我。” 周遭人又立即改口: “说得也是,污人清白的手段极多。今日这般情形,就算侯爷最后能洗刷冤屈,可此事终归闹得沸沸扬扬,落人话柄,辱没了侯爷的声名。” “这出手之人未免太过阴毒!竟是拿外室做文章,可怜侯爷对公主深情厚意,竟无辜被扣上这么大一桩罪名。” 广平侯自始至终都在留意昭华的脸色,却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寻常女子路遇外室上门挑衅,早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可她却平心定气,甚至没有出言维护自己,着实古怪,仿佛这只是桩无关痛痒的小事。 晏为以折扇轻挑起周采薇的下巴,直勾勾盯着她一双狐狸眼眸,厉声质问她: “你想清楚,污蔑朝廷重臣该当何罪,你一个弱女子可承受不住大理寺七十二道刑罚。” “污蔑?”周采薇泪眼莹莹,仿佛当真遭受抛弃般,失声痛哭,“妾早料到侯爷不会认账,各位大人若是不信,妾还有一人证。” 广平侯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镇定。 昭华:“何人?” 周采薇:“正是两月前,被长公主亲口逐出府上的傅姆商氏。” 广平侯手指着周采薇,嘴唇都在打哆嗦:“一派胡言!” 周采薇将他激怒,继续陈情:“商氏在公主府犯了错,本该被发落到偏远庄子上。奈何当时妾被大夫诊出身孕,侯爷就暗中将商氏送到妾的身边照顾妾,以为妾保胎。” “若诸位大人还觉得妾心怀不轨,现下大可命人前往十里街南安乐巷搜寻,商氏就与妾同住巷中。” 昭华此时才有了些许反应,她嗤笑一声,眼中尽是透骨寒凉:“此女所言不假,公主府确实将商氏下放。” 广平侯:“公主!您听我一言,府内事宜定有人对外泄密,这才有今日之局。” 晏为和陆坤合力将周采薇扶起,他大声怒呵广平侯: “你还想如何狡辩!枉我皇姐放下身段为你生儿育女、为你谋划仕途,你就是这般对她的?” 事已败露,广平侯又哭又笑,神色癫狂,对着周采薇就要冲上去于她同归于尽,却被人眼疾手快拦下。 他一一指过昭华和晏为,口中唾沫横飞,行容无状: “好一个为了我生儿育女,天下谁人不知怀瑾和怀玉姓晏!他们根本算不得是我的儿女!” 昭华命人把他压进皇宫,高声致歉: “家丑本不该外扬,误了各位进宫的良辰,若是再惊扰陛下和娘娘就万般罪过了,大家先进宫吧。” …… 宫宴上只到了宫中后妃,及零星数名藩王和大臣,不见他人身影。 就算腊八宴是由宫中举办,可也没有身为帝王的晏修等候群臣的道理。 祝思嘉好奇,莫非是她和晏修记错了时间?她刚想起身离开,又被晏修拉着坐下。 晏修见她眉宇有忧色,问道:“怎么了?” 祝思嘉:“今夜的宴会着实冷清,为何酉时将至,还无几人赴宴,臣妾担心,莫不是殿外出了什么岔子?” 晏修轻轻一笑:“蝉蝉稍安勿躁,秦臣皆为恭而有礼之臣,很快就到。” 宫门前那出闹剧,在发生的第一时间,就有人快步回到宫中,秘密向他禀报。 昭华既然有心将此事闹大,他主动等候这一回,又有何不可? 果然如他所言,霎时,宫宴大殿忽涌入人潮,为首之人竟是晏行,祝思嘉迅速别开视线,免得又与他那道恶心的目光对上。 视线落到晏为和陆坤等人身上时,祝思嘉又发现,他们二人的神色也分外僵硬,就连同跟随他们身后一块进殿的人,也皆是这副模样。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独自一人,带着怀瑾怀玉走进大殿的昭华现身,祝思嘉才发觉不对—— 以往这种重要场合,广平侯可都是陪伴在昭华左右的,今夜未来,只有一个可能。 祝思嘉头皮发麻,立马打起精神,正襟危坐。 直觉告诉她,今夜并不简单。 晏行落座,虽神色淡淡,但眼角余光总是落到高位之上的祝思嘉,他很好奇,若是她再见着那名外室,还会如此刻这般冷静吗?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这场腊八宴。 …… 腊八宴毕,按照旧矩也该到了踏雪赏梅的时候,席下众人却似被浆糊粘住衣服,一个二个跪坐在原地,不愿起身。 除了被宫人率先带下席的怀瑾怀玉。 殿中的笙歌漫舞忽显得尤为突兀,晏修佯装醉酒,衣领微张,一动一笑间皆是绰然有余,他挥手命乐师舞姬退下: “怎么,众位爱卿是有什么心事?” 晏为和陆坤面面相觑。 昭华从容起身,走至大殿正中,完完整整向晏修和祝思嘉行了套大礼: “启禀陛下、娘娘,昭华自知打扰诸君今夜雅兴,但有要事相奏。” 晏修往后微微靠坐,闭目点头,以表他在静心听。 昭华:“把人带上来。” 祝思嘉屏住呼吸。 下一刻,只见被五花大绑的广平侯踉跄被人推进殿中,跟在他身后的,是衣衫和发髻略乱的周采薇。 周采薇为何也会出现在宫中?莫非—— 莫非昭华要借今夜宫宴,将她和广平侯一齐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为强行转移注意,祝思嘉往晏修觞中一滴一滴慢慢斟酒,晏修却在此时又忽然睁眼,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浅语: “我喝不下了,蝉蝉。” 祝思嘉一愣,只能尴尬收回手:“臣妾思虑不周,陛下恕罪。” 晏修揉了揉眉头:“你若不想留在这里看戏,先回长乐宫吧。” 在未知周采薇生死前,她怎会放得下心回去?祝思嘉摇头:“我想陪着陛下。” 晏修轻哼一声,又闭上眼。 席下的昭华,已将驸马私养外室一事坦然公之于众,商氏也不知是被何人带进宫,与周采薇一齐指证驸马。 不仅如此,柳太医等人也证实昭华身上之毒是驸马所下。 任凭广平侯如何辩解、求饶,昭华都不为之所动,她再行一礼,字字泣血:“还请陛下答应本宫一件事。” 第200章 还请陛下成全 昭华说出了一个震惊所有人的决定: “广平侯既身为驸马,本宫未死,就敢堂而皇之地养外室,甚至不惜向本宫下毒,死不足惜。按照大秦律法,这名外室也该处死,本宫却想让陛下留她一命。” 祝思嘉微微瞪大了眼,竭力让自己维持正常神色。 昭华居然愿意放过周采薇。 她以为……她以为以昭华之性,定不会放过周采薇性命,至少单凭周采薇令她母家蒙羞这一点,就已经难辞其咎。 晏修这方才又睁开眼,眸中没了微醺的朦胧醉意,只余满眼清明,他郑重问道: “皇姐当真决定越过秦法,饶过她?” 周采薇伏跪在众人跟前,萧瑟发抖,她怀有身孕,方才又挨了一脚狠的,这样的姿势着实不好受。 昭华是愿意放过她,可高坐龙椅上的那个俊美君王就未必。 她一个小小平民女子,怎么可能换得回他的格外开恩? 昭华此言果然引起众人议论。 “这周氏行为放荡,未婚先孕,竟敢引诱当今驸马,罪不容诛。” “就算长公主为她求情,依我看,犯下如此弥天大错,有辱皇室威严,她到底难逃一死。” 祝思嘉用力捏紧酒具,心跳如雷,周采薇的性命可不是由昭华一人作主,晏修的想法也有可能因为堂下一言而轻易动摇。 昭华立即反驳:“犯错?诸君皆为男子,本宫倒是有一言。” “周氏遇见广平侯时身份微寒,无一计傍身,西京乃至天下不少女子,皆有着与她相同甚至更糟糕的命数,这,又是何人的过错?” 她这话甚至不惜将晏修也影射了进去,毕竟他为君之人,庶民不幸则君王之失。 没想到晏修却根本没有任何愧色,反倒对昭华的大胆言论颇为赏识。 宴上无一人敢喙声。 昭华:“自然是天下所有男子之过错,若周氏是男儿身,即便是布衣村夫,也可继承家中耕地祖宅,凭一身蛮力讨活。可她并没有这般好运,还偏偏生了副不凡之貌,以她之姿,就算今日强迫她做外室的不是广平侯,兴许,就会变成堂中某位大人的笼中雀呢?” “女子要靠依附男子,做见不得光的外室才能苟活于世,本就是士大夫之失、朝廷之失、天下男子之失。若因要维护所谓的皇室颜面、本宫的颜面而将她草率处死,本宫丢不起这个人,更无颜去见晏氏先祖!” 李卧云:“臣以为,周氏不可杀。” “说得好!”晏为激动站起身,带头鼓掌,“皇姐果真女中豪杰,一番话让臣弟等大丈夫无地自容。本王也赞成放周姑娘一条生路,诸位大人以为如何?六哥,你读书最多,又为一代风流才子,你如何看?” 晏行:“以本王之见,周氏不必处死。” 说完,他的余光又无意看向祝思嘉。 他替周采薇说了话,他做到了上辈子最做不到的事,肯设身处地为女子着想,她应该会高兴吧? 不料祝思嘉并没有半分惊喜之态。 余太傅等人还在坚持己见,执意要晏修处死周采薇。 今日晏修若轻易放过一个坏了规矩的外室,那明日,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他? 他从前为了所谓的威严脸面,杀掉的无数士人言官,又该作何交代? 更何况长公主今日这番肺腑之言,若传出去,他们所有朝臣的颜面又何在? 又是这一堆令人生厌的大道理。 李卧云驳道:“余太傅一口一个颜面,那可否想过,皇室若连一小小女子的性命都容忍不下,又何来的气度可言?” 晏修直接拉着祝思嘉起身,欲要离席:“够了!放过一条人命而已,长公主这位当事者都不多计较,你们又何必步步紧逼?传令,免周氏一切罪责。” “周氏若有虞,你们提头来见。” 说罢,他牵着祝思嘉的手,大步离开。 …… 回长乐宫路上,祝思嘉都心情复杂,一颗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 她一直知晓晏修是个好君王。 但没想到,自她重生归来,晏修又做了这么多个离经叛道的决定,这些举措被士大夫恨之入骨,可对天下女子却百益而无一害。 晏修在慢慢改变她,她也在无形之中默默改变了晏修,他不再意气用事,不再如传闻中所言那般残暴不定。 毕竟之前他可是杀死过王家班数十口人。 祝思嘉从未有过像今夜这般这么开心的时刻,这一步棋万分凶险,稍有不慎,周采薇就死了。 好在她有晏修,有昭华,有像晏为、李卧云这样年轻的“知己”,以后,世间女子,只会走出条条越来越好的路。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中萌生,如果说先前她还踌躇不定,但现在,她就有万分的底气。 晏修察觉她不同寻常的亢奋,抓着她的肩,用力抱了一把:“怎么,朕高抬贵手一回,你就能开心成这样?” 祝思嘉从他怀里滑走,直接跪于马车车板上,向他庄重行礼:“臣妾有一不情之请,陛下是否愿听?” 晏修一把将她捞起来:“你!” 换来的,只有祝思嘉可怜巴巴一张被泪沾湿的小脸。 晏修生怕自己方才那句话语气过重,又得罪她,忙解释道:“车板这般凉,有什么话你可以好好与我说,以你我今日之情,又何必动辄下跪?” 祝思嘉低眉:“臣妾想求的事,恐怕天下人闻所未闻。” 晏修最受不了她的眼泪,替她擦泪,心脏抽着疼:“你说。” 祝思嘉抬眸:“臣妾若是说,臣妾想让臣妾的娘亲,与燕王和离,陛下可否——” 晏修:“和离?” 祝思嘉:“臣妾知道娘亲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小小妾室,除非燕王主动休弃,否则死也要死在燕王府,这辈子断无任何逃离之机。可正是因为今夜,臣妾看见陛下的举措,方知陛下并非迂顽之人,此事尚有一线生机。” 晏修:“和离一事简单,只是朕想知道,何故要让你娘亲和离?” 祝思嘉惊喜看他:“玄之……玄之当真首肯?” 晏修:“我何时骗过你?只是自古以来,男子休妻,皆是因为妻妾犯了七出之条,岳母她……” 祝思嘉:“我有一事,欲要告知陛下,或许能助娘亲和离。” 晏修:“嗯?” 祝思嘉:“臣妾的外祖家,乃是文帝时期的虞氏。” 第201章 她想报复陈太妃? 虞氏在大秦人尽皆知,颍川虞氏,百年内都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大家族。 如此辉煌之家族,当年却因罪,被文帝下令将本族男丁尽数处斩,其余旁支男丁皆流放千里,女眷则一律充入教坊司。 晏修讶然:“可人人都以为,岳母是庐陵虞氏。” 在颍川和庐陵,虞氏都是大姓,但庐陵虞氏相较颍川虞氏显得尤为平庸,根本没有后者那般显赫的大名和成绩。 二者虽在上古时期为同源贵族,可历经沧海桑田的变化,庐陵一脉的贵族血缘早就被稀释得无影无踪,甚至还因碌碌无为而被今人取笑。 祝思嘉把当年之事尽数向晏修透露。 晏修略感惊奇。 在这个故事里,他印象中刻薄圆滑的姨母张芙,在嫁为人妇前也曾是个明媚善良的姑娘,甚至不惜为祝思嘉的母亲改掉籍贯也要救下她。 待到少女张芙身边出现个姓虞的丫鬟,人人都以为那丫鬟出自庐陵虞氏,而非罪族颍川虞氏。 早在张芙当年怀有身孕,选择把虞十一娘送到燕王床榻之前,燕王私下就已经试图强夺利诱过虞十一娘。 只是虞十一娘对张芙忠心不二,绝无逾越之心,奈何燕王仍想强上,虞十一娘只得自报家门,道破身份,这才让燕王因忌惮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望而止步。 她自己也没能料到,张芙最后还是会把她抬成燕王的妾室。 燕王明知她身份特殊,可垂涎她已久,便默不作声选择将她大方收下,依旧对外宣称他这妾室是庐陵人。 祝思嘉说完,不敢去看晏修的双眼。 大秦并非崇尚唯血统论的国家,可不代表晏修和世人能容忍她身上流了一半颍川虞氏的血。 晏修能感受到她微僵的身躯,像之前安抚了她无数次一般,伸手沿着她的脊背一遍一遍顺着: “蝉蝉的意思,可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助岳母与燕王和离?” 祝思嘉见他并未过多在意,鼻腔一酸,泪光闪烁望向他:“正是。” 晏修:“可这样,岳母就做不成这诰命夫人了。” 祝思嘉:“玄之当初封娘亲为诰命,不就是为了替我出口气?这一没功二没名的,就连娘亲她自己都觉得受之有愧呢。没了便没了。她还有元存,元存若争气,再给她挣一个回来又有何妨?” 当初下旨封虞氏为诰命时,晏修并未想这么多,替祝思嘉出气是真,但同太后姐妹二人作对才是他的目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今日竟能利用此事,晏修暗叹,男子还是要无底线地对心爱之人纵容迁就的好。 晏修眸中含笑:“好,蝉蝉想做什么事,都记住万事有我做倚靠。但此事并不简单,还需你与岳母私下商议一番,再挑个好时机道破。” 祝思嘉大喜,搂着他的脖子亲他一口:“多谢。” 晏修看着她的眸光愈发幽暗,似有野火慢纵,他动了动喉结,嗓音压低几分:“朕送岳母的这份礼,算不算得上一份合格的新年礼?” 祝思嘉:“自然算得上是顶好的。” 晏修的手开始不安分了:“蝉蝉可有想过如何报朕?除了你要绣的龙,再怎么样也该给朕生个龙子了。” 再过一月有余,祝思嘉就正正好十八岁。 他的嫡长子该降临人世,那些乱七八糟的避子香,再用不着。 这也戳到了祝思嘉的痛处,她与晏修欢爱这么多回,肚子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莫非她当真生育艰难? 祝思嘉忽地细了声:“臣、臣妾努力。” 真是个好骗的小兔子。 晏修低下头,与她唇齿相缠。 毓秀宫。 晏行向陈太妃辞别回府,陈太妃无意嘴了句: “你呀,回回来母妃这里,凳子都没坐热就想往回跑。也正好我落得个清静,早些歇息,明日还要继续教昭仪刺绣。” 她本是明里暗里向儿子炫耀现在在宫中的处境,太后那妖妇已经和她的儿子恩断义绝,再无任何翻身可能,现在后宫中辈分最大的成了她。 祝思嘉与她亲近,旁的人又识人眼色,她日子比从前滋润太多,面貌也随之年轻不少。 谁料晏行听到她这句话,当下就神情紧绷,他慌忙问道:“祝昭仪可有为难于您?” 祝思嘉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她不喜欢的人便是半分脸色都不会给,从不会虚与委蛇。就算她会给陈太妃做点面子,但绝不会亲密到这个程度。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在找准时机欲要报复陈太妃。 看晏行这着急模样,侯嬷嬷笑道: “王爷多虑了,这段时间的事老奴都看在眼里,昭仪待太妃娘娘极好,来毓秀宫求教时也是小辈的温驯姿态,何来的为难一说?” 陈太妃也疑惑:“是啊,我从未加害过昭仪,即便宫中因她是猫妖之言闹得最人心惶惶时,我也未曾说过她半句的不好,你何必担心她会害我?” 加害? 晏行无奈一笑。 上辈子,他的母妃可没少折磨过祝思嘉,那些古怪骇人的手法连他一个男人都看不下去,祝思嘉这一世能平心静气与她相处才是见了鬼。 但若真如侯嬷嬷所言,祝思嘉一心想为晏修缝制寝衣,故而放下心中芥蒂与陈太妃走近,倒也—— 倒也愚蠢,怎么重活一世,她还是不长在男人身上栽过跟头的记性,为了晏修要事事躬行? 不过她既然无心加害陈太妃,就由着她去吧。 只是想到他自己都未穿过祝思嘉亲手缝制的衣服,晏行心中的醋缸似排山倒海,吃起味来。 …… 腊月十七,祝思嘉在晏修的建议下,换宫女衣着,将脸好一番涂涂抹抹化作无盐女才秘密出宫。 碎玉被迫扮成小太监,陪伴她左右。 前一夜碎玉就暗中给祝思盈递出消息,让她今日将虞氏带出门一趟,会于百味斋。 祝思嘉二人先到百味斋,百无聊赖时,她竖着耳朵听周遭食客的八卦。 “三日后广平侯就要被车裂示众了,啧,陛下真是惯来的……” 残暴不敢说。 “这事儿我倒认为陛下罚的好,听说广平侯竟敢给长公主下毒呢!此等大罪无异谋逆,广平侯府单他一人处死,其余人流放,已是陛下开恩。” 第202章 区区妾室,妄想和离? 一食客长叹:“唉,就是不知世子和县主,可怜他们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往后二人心中这道沟壑又该如何去平?” 另一食客短叹:“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人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用之不竭,未必需要一个父亲。且长公主是何身份,天下上赶着做他们父亲的男子,可谓前赴后继。” 祝思嘉听得入了神,差点不慎打翻桌上茶具。 还是碎玉眼疾手快,利落接住。 祝思嘉回过神,见坐在一旁的碎玉默默转动着空空荡荡的茶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她轻咳两声,问他: “碎——小玉公公,你以为世子和县主,未来该当如何?” 用计硬生生除掉怀瑾怀玉的父亲,祝思嘉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广平侯虽是竟对发妻下毒手的烂人一个,死有余辜,可怀瑾怀玉还年幼,未必经受得住此番打击。 前世发生同类事时,他们二人皆已长大,至少有一定的承受能力,不再是懵懂幼童。 碎玉被祝思嘉问得一愣,他没想过祝思嘉会在这些事情上问过他的想法。 毕竟她是主子,主子的想法不是他该过问的,更轮不着他该指教,他怎么想的,重要吗? 可沉思一番,碎玉还是老实答她:“我认为,第二位客人言之有理。” 祝思嘉双手撑腮,饶有兴味看向他:“哦?细说。” 虞氏和祝思盈赶来百味斋还有一段时间,她不如和碎玉聊聊天打发过去。 碎玉不疾不徐,话语间油然带上几分恭敬: “我听闻长乐宫的昭仪娘娘,约摸也是世子和县主这个年岁,被燕王府送去北地。” 祝思嘉笑着点头:“还要大个一两岁。” 碎玉见她不愠,继续道:“娘娘自幼也无父亲在身旁教导,可她从北地回京,亦是不比任何闺秀差。她礼待宫人,赏罚分明,一视同仁,宫中人人都更喜欢她掌管六宫的日子……她比旁人好上千百倍。” 越说到后面,碎玉声音就越小,他肤白莹透,脸上便是生了红也似盖了层胭脂。他理好呼吸,郑重其事收尾: “我并不认为世子和县主失去了父亲可怜。相反,此事若不告破,岌岌可危的便是长公主,他们失去的就会是亲生母亲。且有这样人面兽心的父亲,亦是人之不幸,似牙床溃齿,及时拔掉比长痛的好。” 言及此处,祝思盈和虞氏的声音在楼下大堂响起,祝思嘉及时打住碎玉的话,打趣道: “小玉公公这番话还是要到娘娘跟前说,娘娘一高兴,还能顺手给你个打赏不是?” 碎玉低首,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答她:“求之不得。” 但祝思嘉已经起身开门去了。 碎玉拿起佩剑,一如往常走出雅间,在门外伫立守候。 他今日亦是特意乔装过,祝思盈甚至没认出他,径直带着虞氏向内。 母女三人坐下攀谈,碎玉面不改色立于门外,尽管他有心看向别处凝神观察,奈何他听力出众,还是将屋内三人的对话悉数听了进去。 难道,祝思嘉大费周折搞出的周采薇一事,竟是因为她想助力虞氏和燕王和离? 碎玉细眉微拧,很快又放松,不会的,她应该不会是这般自私之人。 屋内的虞氏大吃一惊,差点被祝思嘉一席话吓得魂飞魄散,她站起身轻斥长女: “蝉蝉,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日后不能再提了。” 祝思盈年纪小,心气儿也不如祝思嘉,她当即耐不住性子,压低声音: “娘亲,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到何时?我已知道外祖家是颍川虞氏,颍川虞氏最出名的是什么?可不是文帝时的创举和笑谈,更不是瓦解星散、高楼塌的唏嘘旧事,而是那套弃之不可惜的迂腐古板的家法家规。” 论及古板,当今余太傅比之当年的虞氏一族都是小巫见大巫。 虞氏人丁兴旺,不易管教,因此对女子尤为严苛。 到十一娘这一辈,族中兄弟姐妹加起来竟逾百人之多,除却每房嫡女能有自己的名字,她们这些次女庶女只能根据家中排行来叫。 她前半生被唤作十一娘,后半生就只以“虞氏”二字替代,连个正经姓名都没有。 在这样的大家族长大,本性难移,她这些想法不易轻摇是情理之中。 祝思嘉拉着祝思盈坐下,耐心道:“思盈,对娘亲多些耐性。” 祝思盈咬咬唇,面色惭疚。 祝思嘉握住虞氏的手:“娘亲,我知道您向来就不是认命之人,若您认命,当年又怎会出逃?” 虞氏略有所动,但还是顾虑道: “这……和离一事并非我认不认命就能草率决定,娘亲没用,偏偏是罪臣虞氏之后。若是这个身份昭告天下,只为换得一个自由身,你们姐弟妹三人,又该被旁人如何看待?” “尤其是你,你向来为陛下喜爱,若陛下知道此事,你们之间还会如从前一般吗?” 祝思嘉平静答她:“最先知晓此事的便是陛下,让女儿私下与您商议之人也是陛下,陛下这一关,您大可放心。” 虞氏:“陛下这关我不操心,娘亲向来知晓圣上之说一不二的秉性。只是你呢?天下人这一关,你又该如何过?你怎知你不会受到天下人的声罪致讨?” “你们姐弟三人才刚刚熬出头,切不能因我一个所谓的自由身,就失去现在的一切。” 祝思嘉容色坚定:“女儿遭受的骂名,不差这一件。” 虞氏见拗不过她,叹息道:“好,你若执意要助娘亲脱身,待娘亲先回府向燕王禀明,让他给我下休书一封。” 祝思盈:“为何?” 虞氏:“这件事我不能拿你们三人的前程冒险,若燕王妥协,我们私下了结此事最好不过。若他不愿,咱们再行你姐姐所言之法。” 祝思嘉知道,这是虞氏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且此事也无甚不妥,双方各退一步,同意了这个计划。 当夜,燕王府。 燕王冷眼看着虞氏,不可思议一笑:“你一个贱妾,也配向本王要休书?” 眼前的女人虽风韵犹存,可再也不是年轻时那名容色倾城的女子,勾不起他多少波澜与怜惜。 虞氏:“自思嘉进宫,妾每每思及身世,都后怕不已,生怕牵连于她,甚至整个王府。” 第203章 罪妇虞氏,不堪殊荣 燕王冷冷一笑:“此事只要你不轻易往外说,谁人知道你是颍川虞氏?” 虞氏:“妾自然不会说,可知晓妾身世之人,王府里可不止您一个。” 燕王的面色登时灰过土色,如临大敌,许久,他才扶着木椅把手颤颤坐下,一记眼刀飞朝虞氏,厉声警告她: “主母虽与你不睦多年,但如今思仪也进了宫,她再怨恨你我,也绝不会拿她的女儿开玩笑。此事她隐忍瞒下,又怎会因妒忌你和思嘉而向陛下告发?这些年她一心为王府操劳谋划本王也看在眼中,你莫要在这里挑拨离间!” 若换作从前,虞氏被他大呼小叫一番,早就没了抗争的底气。 可今时今日不一样了。 她有一个位极昭仪的祝思嘉,有一个名留青史、问鼎琅琊的祝元存,还有个机敏聪颖的小女儿祝思盈,他们都是她最大的底气。 她在燕王府里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活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都要活在眼前男人的阴影之下,她再也忍受不了蹉跎度日的余生。 燕王虽在行兵布阵、建功立业上无人能及,屡建奇功,可做人,尤其是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失败者。 见虞氏走神,燕王心中火气更甚,近日他本就于朝堂之上屡屡碰壁,正愁无处发泄。 他刚想发作给她一耳光时,虞氏年轻时的娇魇,她小心翼翼唤他王爷,她生产完后满腹的妊娠纹、松松垮垮的肚子、恶臭不止的下身…… 一幕又一幕,与眼前之人不卑不亢的神色,不断交织浮现于眼前,竟让他一时晕眩。 想到她到底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为他诞下三个孩子,燕王不自觉敛了怒意,声色浑浊: “都活到这个岁数了,竟异想天开,学着长公主雷厉风行的行径,欲与本王和离,本王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虞十一娘,好日子过得太多,是不是忘了自己本该去何处?当初就该把你送回教坊司,任你被万人跨骑品尝,好过现在腆着脸无理取闹。” “此事若是再提,休怪本王不顾及你伺候过我那几年的情分。” 他负气欲要离开,虞氏再一次叫住他,平心静气道:“王爷当真不予妾休书?” 燕王脸色沉得难看:“本王今日不想动手伤人。” 说罢,他大步离开。 虞氏凄苦一笑,看来她到底低估了燕王的恶心程度,竟还想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动他,主动让他把自己放逐,也好过影响祝思嘉姐弟几人声誉。 他从来就没尊重过女人,无论是漂亮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过的女人、为他打理王府操持家务的女人、甚至是他的女—— 在他眼中,皆与死物无异,无需被尊重,更无需被谛听。 祝思嘉竟比她还要了解燕王,此刻,她方知对付这种人,鱼死网破才是最好的方法。 …… 腊月二十八,朝廷开始放年假,一直到正月初七晏修生辰这天,朝臣才会再进宫。 西京今日又下雪。 落雪时京城为雾锁烟迷,天光昏沉不见身外五尺之物,但雪一落尽,日光拨开层层云雾,雪色反射又衬得殿外一切光景尤为地亮,甚至有些灼目。 祝思嘉盯着窗外白茫茫的雪,细细回忆,上辈子的此时也已是十几年前的事,她却因去岁那场大雪牵挂,反留心将这年冬日的情形也记得分外清楚。 若没记错,这是西京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接下来几年都天公作美,百姓年年都能落个好收成。 上辈子的收成大多成了军饷,这辈子没有百姓会为此事饿肚子。 想到这些,祝思嘉就由衷高兴,面上笑意尽浮。 晏修昨夜就来长乐宫过夜,今天更是起了个大早,命人将纸笔桌几搬到窗下位置,此刻正借着雪色,专心誊抄李卧云新得的几个孤本。 他今日没穿玄衣,而是罕见地换了身白衣,乌发半束,一如倾墨,不像帝王贵胄,更像是顶级世家的清绝公子。 殿内地龙灼人本就易燥,晨间时他多咳了两声,将那盅小厨房熬制的雪梨汤喝得见底。 祝思嘉知道他这是嗓子不舒服了,他又偏要临窗而坐,她只能寻来一条白狐裘围脖,执意要围在他脖子上。 晏修的下颌被狐裘挠得发痒,屡次伸手想摘,都被祝思嘉拦下。 他知晓祝思嘉最稀罕他这处,拗不过她,便哄着她朝脸上亲了几十口,才乖乖系好不再动。 他专心做事时向来两耳不闻外物,雪色映在他身上,白者愈白,黑者愈黑,尤其是他一双寒凉的鹰隼黑眸,更是冷锐得惊人。 晏修认真时的模样总是极迷人的。 祝思嘉撑腮看他,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意,不知怎的被晏修给捕捉了去,他放下笔,手指轻弹她的脑门: “笑什么?” 他今日这身穿着是冲着讨她欢心才换上,但在他自己眼中,尤其配上这条雪白的狐裘围脖,确实显得英武不足。 兴许她就是笑自己今日这副别扭模样。 祝思嘉“嘶”了一声,揉了揉额头:“陛下不专心,李大人可说了,这些孤本初下月初九就要还给他,您却在与臣妾打闹,还不快些抄?” 晏修笑吟吟吩咐馨儿等人:“你们先下去。” 待殿中无人,他才放肆将祝思嘉拉过来坐在怀中:“蝉蝉陪我一块抄。” 祝思嘉直摇头:“不要,你自己求的书自己抄完,况且我字丑,就不污你的字了。” 晏修朝她大腿处轻轻一拍:“不抄便不抄,那你告诉我,方才是在笑什么?” 祝思嘉面不改色:“我在想,这么好的雪,不出去打雪仗着实可惜。但我又不敢叫你陪我玩,只能自行想着你打雪仗的模样,想着便发笑了。” 晏修:“不就是打雪仗?走吧。” 抄书抄了这么久,是该活动筋骨。 他看着祝思嘉换上厚衣、套上冬靴,裹得一丝缝隙都不露,这才牵着她向殿外走去。 二人刚踏足雪原,长乐宫正门外就响起禁军与虞氏的交谈声。 片刻后,只见虞氏一袭单薄素衣,手执诰命夫人的礼服华冠,跪于雪地中,高声喊道: “罪妇虞氏,不堪殊荣,还请陛下降罪。” 第204章 虞氏休夫 风啸雪冷,虞氏的身子才养好没多久,就要卸衣谢罪,祝思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即就甩开晏修的手大步踏雪上前: “娘亲!您怎么来了!快快请起。” 虽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但她没想到虞氏会挑在这样一个下雪天进宫。 晏修健步跟上,与祝思嘉并排而立,垂眸看虞氏,嗓音和煦:“夫人何罪之有?来人,快将夫人速速请进殿中。” 却料虞氏无比坚定,继续高声道: “陛下且慢!罪妇此番入宫,乃是为揭发燕王之罪。罪妇乃颍川虞氏之后,并非庐陵虞氏,本不该入王府,燕王知晓罪妇之身份不仅选择瞒报,还强行将罪妇纳入府中。” “此事昭仪娘娘并不知情,还望陛下莫要迁怒于她。自昭仪进宫,罪妇被陛下下旨亲封为三品郡夫人,每每思及此事,便疚心疾首,彻夜难眠,今特来告罪。” 旁人无不大惊失色,碍于晏修在场,只能把嘴里的话朝肚子里吞。 燕王侧室竟然是颍川虞氏之后,那这么说来,长乐宫这位不也是罪臣之后了? 这可是年末的惊天奇闻。 周遭之人纷纷低头不语,有北风呼啸掠过,激起地上千层雪尘寒浪,梅树吱呀作响,乱于风中,枝上细雪纷纷抖落,漫天清浅梅香飘散,忽有忽无。 无人敢抬头去观察晏修的喜怒,天气瞬而转冷,沁入骨肉,不用想都知道,天子的脸色想必十分难看,声音甚至比雪冷: “先将夫人请至长乐宫正殿,快马出宫,命燕王夫妇进宫觐见。” 口谕传到燕王府,燕王方才和最近新收的通房美人快活完,正值大汗淋漓、浑身虚脱,闻此消息,他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这个贱妇!” 虞氏到底是为了她的自由身,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入宫面圣,好一个鼠目寸光、不成大事的愚蠢妇人。 通房不明所以,勾上他的脖子还想留他,她娇滴滴关切道:“王爷,发生了何事?” 燕王绝非怜香惜玉之人,眼下烦躁遍生,直接一个大力向通房脸上挥去耳光:“愚蠢!陛下召本王入宫,多嘴多舌做甚?还不赶紧伺候本王起身更衣。” 通房被他一巴掌扇得耳道发鸣,半张脸高高肿起,她捂着脸上的伤委屈穿衣:“妾知错了。” 燕王夫妇到长乐宫已是半个时辰过后。 听闻宫人来报,祝思嘉才着急忙慌地让虞氏跪下,佯装她已在御前苦跪许久的假象。 故而燕王和张茵进殿时,只见上首无悲无喜的白衣帝王,和坐在帝王身侧双目泛红的祝思嘉,还有孤零零跪在地上的虞氏。 这并非燕王第一次来长乐宫,上次踏足,还是十几年前孝文去世时。 如今再来,才发觉长乐宫已非昨日之长乐宫,他的女儿、妾室也非昨日那任人摆布的娇弱女子。 夫妇二人跪地请安。 张茵已紧张得手心冒汗。 晏修先发制人,懒懒掀起眼皮,冷哼笑道:“燕王可知朕今日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在他眼皮子底下扮猪吃虎、装傻充愣这么多年,燕王自然明白晏修这副表情是何寓意,他越是这般不动声色、甚至能发笑的表情,便越是生气。 燕王倒是毫不遮掩:“老臣有罪,昔年之事,想必罪妇虞氏已尽数向您陈述。” 晏修换了只手撑住下颌:“是么?燕王可知,依照大秦律法,颍川虞氏当年犯下谋逆之罪,你与姨母私藏罪臣之后,等同谋逆。” “而谋逆,则以车裂之刑处死。” 燕王虽慌,但已从晏修还能心平气和将他请到宫断定到,他绝不可能治自己死罪。 是以他毕恭毕敬、潸然泪下答道: “老臣一时糊涂,自知难逃一死,今日进宫就没做好活着回王府的打算。还望陛下看在昭仪的面子上,留老臣全尸。” 而张茵已惧得稳不住身形,险些晕倒在地。 祝思嘉惺惺作态:“父亲,母亲,你们糊涂呀……此事若由他人检举,你们可知燕王府会当如何?女儿与姐姐又当如何?呜呜呜……” 燕王跪在地上不断道歉自省,与她假惺惺地演着父女情深的戏码,心中却暗叹,一向胆小的虞氏敢进宫自陈,还不是她在背后撺掇? 虽是假哭,但祝思嘉哭起来也是十分动人,那张脸无论喜怒哀乐都自有其风情在,哭得晏修心尖儿发颤。 晏修抱着祝思嘉,低头哄她:“爱妃别哭,朕几时说过要治燕王死罪?又几时说过要迁怒于你?” 手上人哭得连不堪一握的细腰都在可怜颤抖,晏修忽然明白,原来当色欲熏心的昏君竟是这种感受。 怪不得别人都说美人误事。 燕王:“……” 感情今日之事,早就是他这个好女儿伙同晏修提前规划好的,就等着在他面前演这样一出戏,好助虞氏与他和离! 祝思嘉为了能给她生母博个面子,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放眼天下,妾室只有被休弃的道理,哪里有正大光明和离的份? 这要传出去,他还做不做人? 她若当真想要虞氏自由,大可好好与他这个当爹的说,他心中虽仍有不舍,但如今她有晏修依仗,他还不是只能乖乖写下休书。 一定是昭华一事,给了她不知所谓的勇气。 晏修轻声在祝思嘉耳边道:“蝉蝉纵然演技高超,但也该收尾了,哭坏了眼睛我会心疼的。” 祝思嘉立马止住了泪。 晏修正色:“燕王大可放心,看在祝昭仪的颜面上,朕不会要你的脑袋。朕也绝非不知变通之人,虞族已成前朝旧事,朕不予追究。” 燕王刚想谢恩,又听他道: “只是您身为武将楷模,昔年屡立奇功、开疆拓土,却仍为一己私欲所惑。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若让后辈知晓——” 燕王:“但凭陛下发落。” 晏修:“燕王嫡妻张氏私救罪人,但朕感其为性情中人,不予追究责罚,赏黄金百两;诰命虞氏,私逃教坊,却因生育有功,可免去死罪,收回诰命,重为庶人之身。” 张茵现在还在混沌状态,本以为今日出不了皇宫,没成想还白得这个侄子的赏赐,磕头接旨: “谢陛下隆恩。” 晏修看向燕王:“燕王禁足三月,罚俸一年,无要事不得上报。另,虞氏自当亲手写下休书一封,与燕王斩断多年干系。” 没听错吧?晏修居然让虞氏休夫! 第205章 大还丹 比之和离,这简直是更大的耻辱。 燕王甚至一度怀疑是年轻的帝王在玩笑,可他悄然抬眼反复确认,晏修的神色都不像在玩笑。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祝思嘉也没想到,晏修做得比她想要的还要狠上百倍。 想他燕王虽近年有意藏锋,但昔年他以杀神之名威震沙场,创下的无数功绩,早就足够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如今若让虞氏休夫—— 他的名垂青史之中,恐怕要添上一笔挥之不去的笑谈。 晏修噙着笑:“燕王还有何异议?” 燕王几要失声:“老臣,领旨。” 出了长乐宫,燕王夫妇迎面撞上傅逐。 傅逐此番着常服进宫,面有急色,见到燕王落魄之状,行完礼后还是忍不住多嘴客套道:“下官观王爷脸色不佳,长乐宫中发生何事?” 燕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傅大人若是有急事要报,不如速速进殿,何必与老夫拿乔?” 拿乔?他简单问候一句,何时就成了拿乔。 傅逐撇了撇嘴:“叨扰王爷,下官知罪。” 看燕王这脸色和语气,他定是在晏修手中又吃苦头。 还未等傅逐进正殿,晏修倒是先从长乐宫出来,傅逐第一眼没能认出他,心悸不已,下意识以为是哪个世家公子竟敢夜探长乐宫,还要不要命了? 待到晏修的身影缓缓离近了,傅逐才憋着笑向他行礼,晏修目带寒光漫不经心扫他一眼: “傅大人何故发笑?说来朕也听听。” 大过年的,大理寺也会闭门十日休息,傅逐不好好待在家和他那老爹拌嘴,深夜穿着常服进宫又是为何。 祝思嘉今夜欲留虞氏在宫中歇下,为不打扰她母女二人谈话的兴致,晏修主动离开,走回太极宫。 傅逐想到正事,立刻止住笑容,近身一步向晏修低声禀报道: “启禀陛下,檐上鬼于天牢遇刺,身受重伤,微臣已命人将其救下。” 雪夜里,晏修的脸染上少许森然之色,他闻言,略动眉头,一边大步朝前走一边令傅逐跟上他: “此事速去太极宫详谈。” …… 太极宫。 傅逐将今夜变故仔细说出。 原来刺杀檐上鬼的,是大理寺前几日收入监中的一名江洋大盗。 时值新年,各种小打小闹的骚乱频发,这名江洋大盗一而再再而三,在傅府门前的石狮子处连撒了三天的尿,傅公焉能忍下这口气? 当即就要让傅逐把人抓了,丢进大理寺天牢里。 此种小事本不该浪费大理寺人力,但傅逐怕老爷子被气坏身子,无奈之下只能照做,将人扔到了与檐上鬼相邻两间的牢房之中。 谁料这名江洋大盗,根本就是冲着檐上鬼而去。 待他成功混入天牢,从牙中取出藏好的迷药设法下进酒中,迷倒狱吏,窃取钥匙,成功打开牢门,拿起狱吏的随身佩刀,径直走向关押檐上鬼的牢房,刀刀冲着致命之处砍去,将檐上鬼砍个半死。 若非一名狱吏早些时候外出买下酒菜,及时归来,檐上鬼恐怕早就死在江洋大盗刀下。 狱吏及时喊了人,江洋大盗见状不妙,又伸手去探檐上鬼的气息,以为檐上鬼已死,便在援兵到来之前打晕狱吏逃了出去。 大理寺的人去的及时,又匆忙通知了傅逐,傅逐咬牙,拿出前年御赐之物大还丹,强行为檐上鬼续上一命。 晏修轻揉眉心:“大还丹……傅大人还真是舍得,此丹十年才能得一丹,号称有延年益寿、起死回生、白骨生肉之奇效。朕赏与你时是因你有功,如今拿出来救一个檐上鬼,值还是不值?” 傅逐颔首:“任何身外之物,都不如真相重要。事到如今,臣以为此事与罗阳一案一样,绝非表象那般简单。” 晏修又问:“他家人亲朋何在?” 傅逐:“早就按照陛下的吩咐,尽数抓进西京了。” 晏修本欲参与审问檐上鬼一事,但因太学和各地年末的上书忙得不可开交,故而错过,令傅逐一人审理。 而傅逐的审问结果,却是和第一回一般,问什么,哪怕是拿檐上鬼的亲人做威胁,檐上鬼只顾着点头答是。 如今看来,他再参与,未必太迟。 晏修:“嗯,先吊着他一口气,待他养好伤,再审一次。” 他略现倦意,傅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忧心忡忡:“陛下,臣还有一言。” 晏修:“说。” 傅逐:“臣大胆推测,易府一案背后或许与朝堂相关,毕竟先前罗阳掏心案,便与太后娘娘相关联……” 太后已然成为晏修如今的禁忌,他大胆提,晏修却并未生异。 晏修沉着思索,片刻后道:“易福生这老东西是人尽皆知的墙头草,新旧两党都站过队,何人会想要报复至他身上?” 傅逐摇头:“臣想说的不是易大人,陛下想,檐上鬼既然能引来人大费周折地追杀,必然是背后之人担心他泄密,才趁着年关大理寺放松戒备,欲要除之。” “而那江洋大盗混进天牢的契机是因家父,家父向来注重颜面,放眼整个朝堂,能对家父之脾性了如指掌之人,恐怕需要逐一排查。” 晏修:“傅公之性,若非几朝老臣,确实不甚了解。” 傅逐:“臣会尽快给陛下一个答复” …… 第二日,送走写好休书的虞氏出宫,祝思嘉又将祝思盈召进宫中。 祝思嘉:“往后母亲就是自由身了,你与她今日起便搬离燕王府,先住进元存的宅子里。” 祝思盈喜笑颜开::“真的吗?那我可要霸占哥哥的院子了,叫他回来睡柴房。” 祝思嘉笑道:“你这孩子,不过我今日召你进宫,是有事要交代。” 祝思盈:“姐姐但说无妨。” 祝思嘉:“日后,母亲的衣食住行都要由你和元存负责操心,没了燕王府,元存又不在京中,你更当慎始慎终,心细如发。” 祝思盈听她说这些大道理听了数遍,耳朵都快起茧子,捂着双耳闭眼道:“知道了知道了。” 祝思嘉:“最重要的一件事,你要替母亲想个新的名字,作为她的新岁之礼。她虽出身大族,一辈子只被人以虞氏代称,亦或是一句十一娘。想要庆贺母亲新生,给她起个像样的名字,是最诚心之举。” 第206章 祝思嘉:原谅你了 起名? 祝思盈能明白祝思嘉的想法,可起名这种事,向来只有长辈给晚辈起、上位者给下属赐名赐姓,她身为虞氏的女儿,给虞氏再起一名,是否逾矩? 祝思嘉:“母亲已是古往今来三千年,第一个休夫的奇女子,如今你再为她想一新名,又有何奇怪?你信我,母亲若是得了新名,定会开心。” 祝思盈还是没底:“可我……我能想出什么好名吗?不妨姐姐来想?” 祝思嘉笑道:“你呀,自幼饱读诗书,才气远甚于我,这些年都将书读到何处去了?难不成,还比我这个蛮荒苍凉之地长大的姐姐都不如?” 祝思盈驳她:“姐姐胡说,姐姐才不是顽笨之人。” 祝思嘉:“既将此事交予你,你就认真去想吧,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祝思盈这才答应:“好,我定会翻遍经书典籍,为母亲起一个好名儿。只是我还有一事,尚不明白。” 祝思嘉:“嗯?” 自打上次祝思嘉秘密出宫,这个问题就一直萦于祝思盈心中,但她又无缘多问,今日得了空闲,又恐长乐宫耳目众多,只能拐弯抹角小声问她: “姐姐是如何想出这个法子助母亲脱身的?先前不是一直让我留意京中、府中东西,好以功相换吗?” 若真能被她发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博晏修一笑,再让晏修赏虞氏与燕王和离,她还能有些参与感。 再不济,她若无能,说服祝元存,让他拿军功去换也行。 谁知这事居然让祝思嘉这么轻易就办成了,而且还是借用昭华与周采薇一事,顺水推舟成的。 祝思嘉支走旁人,向她耐心解释。 一来她成日在燕王府里盯着云姨娘一房,风险太高;二来祝元熙的血脉实在是查无可查,早在半月前,碎玉在江东那边的好友就传回消息,昔年穆王还未就藩前,虽与云姨娘有过男欢女爱之实,但云姨娘的身子是进燕王府一年后才查出,根本与穆王毫无瓜葛。 也就是说,祝元熙这条线,暂时便这么断了,虞氏和离一事只能再另寻他法。 她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可以通过昭华一事,误打误撞促使虞氏和燕王和离。 不论是用的什么法子,总之日后燕王府起事,都不可能再牵连到母亲和妹妹身上。 或许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若其中一个环节出现任何岔子,尤其是祝思盈,现在恐怕无法好好出现在她面前。 祝思嘉又问她:“周姑娘现在何处?” 祝思盈笑嘻嘻道:“她呀,自然是带着她肚子里的宝贝孩子去了益州,去过她的安生日子了。姐姐放心,有我在,是不会委屈她的。” 祝思嘉震惊:“她肚子里居然有孩子?难道不是被广平侯……” 在周采薇离京前,祝思盈想方法和她见了一面,周采薇将昭华的计划一一道来,祝思盈方觉万般惊险。 原来这一切居然都是昭华和周采薇的计划,就连晏修、晏为都知晓,陆坤等人不过是神不知鬼不觉做了推手的“证人”,腊八那夜的种种设计皆非巧合。 祝思嘉大惊:“那这件事,岂不是只有我一人蒙在鼓里,陛下就连我都未曾告知过。” 祝思盈:“陛下或许是见你忙着替他绣东西,才没想着去打扰你的,姐姐你别多心。” 她言之有理,此事翻篇过去,除却碎玉,没有任何人知晓她们姐妹二人在其中做的手脚。 送走祝思盈,祝思嘉继续埋头做针线。 再过八日,就到晏修的二十四岁生辰,她在陈太妃处学了这么久,刺绣功夫总算初见成效,到时候她要给晏修送上一件亲手缝制的寝衣,以作贺礼。 生辰…… 祝思嘉一不留神,手指就被针扎出血,她放进口中微抿,痛觉才一点一点自指尖消散。 去年的生辰她过得憋屈无比,今年再也不那般过了。 母亲和离的好消息,她自然要修书一封,告知远在琅琊的祝元存。 想到此处,祝思嘉放下针线,走至案前抓来纸笔,提笔写信。 …… 晏修进侧殿时,正见祝思嘉双手抓着写得满满当当的白纸,不住吹气,他温柔一笑,走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腰身: “又在给你那北地的青梅竹马写信了?” 墨香和她身上的馨香一并缠绕着他,让他颇为愉悦。 祝思嘉放下干透的信纸,认认真真叠起来: “是给元存写的,过年了,他还不知我在西京遇到的种种惊险和桩桩好事,我自然要一并告知,省得他担心。” 晏修对他人的私物不感兴趣,他低头,咬住祝思嘉的耳垂: “朕来长乐宫正是为了将武兴侯的贺礼转交给你。” 祝思嘉:“贺礼?” 晏修:“嗯,你我二人生辰将至,他提前命人从齐地送回,你的那份我带过来了。” 祝思嘉被他咬得又痒又疼,不停地往旁边躲:“劳烦你走这一遭。” 晏修又换了另一个方向咬她,热气全都洒在她后颈,激起她层层小疙瘩:“夫妻之间何必说这些谦辞?蝉蝉,我……” 他若有所思,止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话。 祝思嘉:“玄之想说什么?” 晏修沉默了足足半日,半日后他才松开祝思嘉,把她板正,面朝自己: “对不起。” 祝思嘉哪里受得起一国之君这样的大礼? 她担心晏修又撞上什么口舌不干净的人,立刻环住他精瘦的腰:“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给我道歉?” 晏修不敢看她,愈觉难安:“去岁你的十七岁生辰,我禁足于你,实在有愧。甚至连武兴侯那时想给你送一碗长寿面,我都没许他进长乐宫。” 那是她来到他身边的第一个生辰,他却因为外人的算计,狠心关了她整整一个月,让她在长乐宫里形单影只地熬过寒夜。 祝思嘉一愣,这些不快的事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了,晏修却还能记得这么牢靠。 “玄之。”祝思嘉把脸贴近他的胸膛,“过去的那些事,又何必耿耿于怀?我们只管向前看,今年你我二人的生辰,留下最美好的回忆,这便足矣。” 晏修捋着她的顺滑长发:“蝉蝉,你能原谅我吗?” 祝思嘉笑得眉眼弯弯:“原谅你了。” 第207章 放虎归山 正月十一。 晏修生辰才过几日,北地忽传急报回京,说那木纳什为缓北凉内战的损耗,率军突袭大秦边境,于北地前线城五城内烧杀劫掠,即将突破防线继续南下,北地危在旦夕。 李卧云和任河等人紧急进宫,与晏修会于御书房。 “陛下,北地传回的军报,臣担心有诈。”李卧云急着表态,“二十万燕军不分日夜驻守于防线,纵使北凉骑兵凶残,但区区几千人马,但又怎会是燕军对手?” 任河今日被气得食不下咽,边境的百姓正在遭罪,哪有这么多心思去考虑其中的萦纡? 他特换戎装进宫,将身上的铠甲拍得哗哗作响: “臣才不管这是不是北凉的奸计,就算是诈,臣也要亲赴沙场将北凉人一网打尽!” 二人一席话不但没激起晏修任何波澜,反倒令他忽然发出嗤笑。 任河急得不行,摩拳擦掌就等晏修下旨让他出战,在御书房内不住踱步。 李卧云拦住他:“任将军稍安勿躁,还请听我细细道来。” 晏修邀他们二人坐下,随后,自己懒懒靠在太师椅上,全然一副处变不惊的作派,静静注视着李卧云,看得任河心中干着急。 若非战情紧急,军报不会轻易传回西京,想必北地那边恐怕已不容乐观。 且自去年祝元熙中秋夜溺亡起,燕王府上大小家事,恐怕也被他昔日部将知晓,想必燕军心生不满,才故意疏忽职守让北凉人钻了空子,君臣离心,陛下竟还是副高枕无忧的模样? 任河坐立不安,频繁叹气。 李卧云缓缓开口道:“任将军可有想过,燕军有谎报军情之嫌?” 任河大惊:“谎报军情?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除非是北地燕军脑子有坑不想活了,否则怎敢拿这种头等大事玩笑? 他扭头看向晏修,眸里的光被震碎得七零八落,晏修却不慌不忙,掀开杯盖细细抿了口茶汤: “燕王才因强占前朝罪臣女一事被禁足府中,短短十余日,北地就传出北凉人犯我大秦边界的军报,是否来得太过巧合?” 任河忽地脊背发凉,浑身热血也被晏修泼了盆冰水缓缓降温,他仔细思索北凉战况,一拍脑门,开怀笑道: “嗨呀!臣这脑子,差点又着了道!只是陛下和丞相下回莫要再故弄玄虚了,臣真是吓得不轻。” 李卧云见他开窍,认真道歉:“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任将军既然想明白了,不妨说予陛下听听?” 任河走到沙盘前方,仔细分析北凉当前战况。 一载过去,阿勒宏势如破竹,南疆三城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渐渐壮大。 若不出意外,开春后阿勒宏只会进一步将战线往北推至阴山,而那木纳什若想骚扰北地,南疆三城一线是他怎么样也躲不过去的坎。 就算他要用最原始野蛮的方法补充军备,为何不转向北大秦攻下不久、百废待兴的周、齐二地边境,行掳掠之事?偏要选择最冒险的方式,在阿勒宏眼皮子底下进攻北地? 倘若燕军传回的军报之中说冒犯边境的是阿勒宏,可信度比那木纳什还要高些。 但阿勒宏一来不会二来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犯秦,且先不论南疆三城水草充沛、民众粮多,阿勒宏又管制有方,深得当地北凉百姓爱戴,就算是看在珍珍的性命上,他也不会作死来打晏修的脸。 唯一的可能,便是燕军欺君。 燕地将士清楚地明白,若北凉大规模来犯,大秦将领征伐的征伐、守边的守边、维安的维安,而任家还要留守京师,说得好听叫各司其职,说得难听叫分身乏术。 朝中文武除却燕王无人对北地了如指掌。以往遇到北凉大规模来犯,燕王虽在西京佯装花天酒地,但哪回不是他重披战甲杀去北地? 这样的次数在晏修掌权后逐渐销声匿迹,如今,或许是一次重演之机。 祝元存一向被视为燕王接班人,若不出意外,待半年后他从齐地回京,晏修就会派他去北地历练,届时接管过他父亲手里这只虎狼之师,彻底为晏修所用。 只是还没等到那个时候呢,燕军便这般迫不及待想迎回旧主。 想破此局,无非是晏修先放下帝王身段,让因罪禁足的燕王获得“戴罪立功”之机,再度前往北地抗敌。 任河跪下进言:“依臣看,燕王不除,则始终是陛下心腹大患,此次更不能上了他那些过命之交的当!放燕王回北地,无异于放虎归山。” “也许接下来,还会收到更多北地传来的虚假急报,但都是解救燕王的诡计。”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燕王现在定是恨晏修入骨了,又是拉拢他长子、杀他幼子,又是让他冠上古往今来第一个被休男子的名头,他宝刀未老,怎会甘心再为晏修所打压折辱? 晏修看向李卧云:“李大人之见呢?” 李卧云:“臣以为可放可不放,要看陛下等不等得急动手。” 任河还不明所以:“那肯定是不能放的,陛下想要他性命,可以从长计议,不必急于这一时取之。” 晏修扬眉轻笑:“李大人言之有理,现在方行完灭周齐二国的百年大计,加之三月东巡,京师守备松懈,确实是个谋逆作乱的好时机。没想到啊没想到,有张家作为前车之鉴,陈让,还是不死心。” 任河彻底糊涂了,这事儿怎么又扯到陈让身上了?西京到底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晏修忽地冷下脸,声线狠戾,目光带有嗜血的放恣: “即刻放燕王回北地,想死,朕全都成全他们。” …… 正月末,祝思嘉的书信送至琅琊。 祝元存在琅琊也得知北凉来犯的消息,几次三番欲要率兵自琅琊北上取道辽东前去救援,皆被孙天禅拦下。 后来听闻燕王临危受命,动身去往北地,他心中的石头才落地。 乐乐呵呵打开祝思嘉的信,读完,他心中苦闷不已。 对于燕王,他心中总留有一线挣扎。 燕王在外人眼中贪图享乐,在他眼中又是另一幅模样,说是严父也不为过,他身为燕王长子,这些年受过燕王多少重视与栽培都铭记于心,他怎敢轻忘? 第208章 我姐姐?这就要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祝元存的一手枪法,皆是源自燕王自创的十八道回马枪,他虽与燕王决裂,但心中始终认他这个父亲。 只是他与姐姐、与妹妹与母亲不同,他是男子,自然会受到男子应有的看重和机遇,那姐姐她们呢?父亲何时把她们当成人来看过? 他的姊妹和母亲这些年在燕王府的遭遇,没有一刻,他不看在眼里,母亲能与父亲和离,对她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有他和姐姐在,何愁养不了体弱的母亲和妹妹? 只是日后回京,他又该以何种身份再与燕王相处?是继续唤他父亲,还是与旁人一样唤他一声燕王。 父子关系也是一门难解的谜题。 祝元存愁苦不已,孙天禅将他的愁容尽收眼底,笑道:“侯爷可有什么烦心事?” 正巧这时,姜嫄端着她亲手制作的点心走进殿中。 孙天禅未起身,坐着向她问安:“见过殿下。” 姜嫄默默一笑,把点心端到祝元存跟前。 这段时日,祝元存和姜嫄同吃同行,虽未同住,但他和姜嫄之间的关系众将士早就心知肚明。 更有胆大的,纷纷打趣姜嫄要成为未来的武兴侯夫人,被祝元存骂了两句才不敢继续戏言。 但他们二人数次相扣的十指、月下的拥吻、彻夜的长谈,都就被诸人一一见证过。 祝元存早把姜嫄放在心尖儿上,家中生了变故,这些事她都听得,自然更要说与孙天禅这个好友听,于是便将虞氏和燕王之事说了出来。 不光此事,就连祝思嘉被诬陷是猫妖、险些葬身火场,以及其他大小事宜,他一并边就着点心喝酒边说了出来。 不吐不快,说完他的心总算松了几分,呼吸都畅快许多。 姜嫄倒是对他口中这个姐姐颇感兴趣,打探道:“你这位姐姐,当真是个奇女子。” 孙天禅默默瞟了她一眼。 祝元存:“哦?何以见得?” 姜嫄::“她敢提天下女子都不敢提之事,我心向之。” 祝元存皱眉,他现在在意的可不是这些:“可、可我与我父亲,日后又当如何呢?” 孙天禅刚想出言安慰他,姜嫄又道:“你父亲待你母亲如何?待你姊姊妹妹如何?” 祝元存想了想:“都不怎么样。” 姜嫄:“这就对了,和离一事对你母亲甚至对她们三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你与燕王有血缘关系,你与她们难道就没有了吗?若你只在意你与燕王之间的父子亲情,而刻意忽略她们几人的痛苦,你未必是真心爱护她们之人。” 祝元存嘟囔道:“我哪有?我分明也在为母亲开心的……” 孙天禅怕他们二人吵起来,连忙转移话题:“娘娘信中除报忧以外,可有喜事?” 祝元存已是半醉:“喜事?我姐姐还没怀上小太子呢……咦,若说喜事,倒真有一件,三月陛下会带着她一起东巡!不止这般,朝中重臣、臣子家眷也会有部分随行,听说你们孙家也有份呢,到时候我们就能见着亲朋了!” 孙天禅感叹道:“离京一载,是想念西京的家人了。侯爷,今夜再容您最后喝上一回酒,过后可要打起精神来,时刻准备恭迎陛下亲临琅琊。” 祝元存挥挥手:“放心吧,我在做万全的准备,陛下那边也在做。姐姐在信上说,陛下广而告之东巡队列会走龙山关自兖州入琅琊,大部队确实走这个,但陛下本人却是要带着姐姐从徐州——” “侯爷!”孙天禅目眦欲裂,厉声打断他,“您喝多了,来人啊,扶侯爷下去休息。” 祝元存意识到自己酒后失言,可,姜嫄是谁啊? 她都一心归顺大秦,答应嫁给他做侯夫人了,她一个弱女子,知晓这些又有何妨?还能掀起风浪不成? 姜嫄还在此处呢,他怎可大大咧咧将东巡线路透露出来? 孙天禅淡漠地看向姜嫄,姜嫄立刻委屈伏身跪下,哭得浑身颤抖: “军师,事到如今,您何苦还要怀疑我之用心?我一个亡国弱女,一心一意愿为侯爷洗手作羹汤,您为何屡次苦苦相逼?” 孙天禅被她哭得面红耳赤,一时也拿她一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没有半点办法,但姜嫄此人在祝元存面前是一套,在他们这些下属面前又是另一个面孔。 此女绝非善类,数次挑拨祝元存与将士之间的关系,这种情形,他还没开口,她就先哭得一塌糊涂,仿佛他欺负了姜嫄一样,这叫他怎么开口? 祝元存饮下大碗醒酒汤,神智恢复了不少,他抱着姜嫄起身,走向寝殿:“军师放心,我已醒酒,自当谨言,你先下去吧。” 孙天禅叹声连连,快步离开。 姜嫄虽知晓了机密,但只要她出不了齐宫,想必也做不成大事。 不过他还是要尽快修书通知陛下,让陛下及时改道。 寝殿内,祝元存把姜嫄平放到床榻上,柔声安慰她:“小嫄,别哭了,军师他不是故意要凶你的。” 姜嫄嘤咛道:“我也不知我做错了何事,竟惹得军师三番五次看我都目露杀气。” 祝元存挠头:“这……兴许是你们之间存在什么误会吧,待哪日我设个局,让你们俩冰释前嫌。” 姜嫄破涕为笑,抬腿,轻轻勾住祝元存的腰,半是魅惑道: “元存,我们既然要回西京成亲,不妨早日将夫妻之礼行了吧。” 祝元存推开她:“那怎么能行?我还没及冠呢,况且这不合礼法,你先睡,我去外间小榻上睡。” 姜嫄又抱紧他不让他离开:“那也不成,你与我同睡吧,我想听你讲一讲你姐姐。” “我姐姐?”祝元存顿时眼中放亮,“这我就要和你好好说道说道了,她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我姐姐啊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第二个比她美的人。只怪我小时候嘴贱天天说她丑,把她气得总是哭,后来父亲被她哭得烦,把她送去北地受苦了。这一送就是近十载,怪我……” 姜嫄打断他:“她当真有这么美吗?我不信比我还美。” 祝元存笑道:“傻瓜,若要在外人处比,谁到她面前都是自取其辱。” 姜嫄不高兴了。 祝元存又道:“可在我心里,你就是全天下最美的姑娘,是我祝元存未来唯一的妻,此生,我只娶你一人。” 两个人又聊了许多,祝元存口干舌燥,睡意上涌,先昏睡过去。 姜嫄心中默念着,徐州,取道徐州北。 第209章 晏修狡诈,不易刺杀 几日后,姜嫄抱着一整筐她亲手所叠的纸白兰,欲要出宫。 几名副将拦下她:“姜嫄公主,您这是要往哪儿去?没有侯爷的命令,您可不能私自出宫。” 姜嫄远远地见祝元存练兵归来的身影,开始酝酿眼泪,抽泣道: “还请各位将军行行好,清明将至,我想前去齐室皇陵祭奠先祖。” 副将低头,看了看装得满满当当的纸白兰。 在齐国,白兰确实为祭奠之物,只是现在才二月头一天,白兰为夏日之花,寻不到,她叠了这么多纸做的,情有可原。 副将摇了摇头,声音带了几分凶:“不行,清明还为时尚早,你今日就要出宫祭奠,有何目的?说!” 见祝元存朝宫门这处走来,几个身强体壮的副将又纷纷背对着姜嫄,顺道围着将她的身子遮了个七七八八,她心生一计,直接撒了纸花,直直向身后倒下,动静不小。 这,也没有对她动手啊!她怎么就摔着了呢? 几位副将你看看我、我瞪瞪你,还没反应过来呢,只听见背后传来祝元存一句大吼:“嫄嫄!你们又在干什么?” 他跳下马,大步跑向前,挤开那几名副将,一把把坐在地上委屈痛苦的姜嫄捞起,他看向那几名副将,面色森冷: “本侯说过多少次,欺负弱小绝非大国之士所为,你们几人为何三番五次还要对她动手?” 其中一位名唤作袁恒的副将乃是袁氏旁支,和袁浩宇沾亲带故,二人勉强算得上表亲关系,袁恒委屈道: “我们根本没有人推她!是她自己摔倒的,就是为了做戏给侯爷您看。” 姜嫄已是哭得快要喘不上气,她低声蹙眉:“我知道各位大人向来不喜我,怨只怨我是齐室遗孤呢……” 那几位副将见她又是这副模样,纷纷冷笑转身,有意避之,袁恒更是没好气道: “行了行了,一切都是我们的错行了吧?伺候不起您这位旧时的齐国公主,侯爷,无需您说,咱们哥几个自己下去领板子。” 另一名副将阴阳怪气搭他的腔:“啧,等吃过这顿板子,老子直接不干了,打道回西京陪媳妇孩子去。” 姜嫄和秦将之间这般的摩擦不止这一桩,次数多了,从手下人日复一日渐渐失望的神色中,祝元存自己也心生疑惑,莫非,莫非以往当真是他一心护着姜嫄,冤枉了人? 祝元存呵住他们:“站住!本侯说过要罚你们吗?” 袁恒等人顿住脚步,脸上的憋屈瞬间少了大半。 祝元存:“你们仔细将方才之事说清楚。” 待他听完方才的经过,低头,认真看着姜嫄:“嫄嫄,你说实话,你当真被他们欺负了吗?” 姜嫄哽咽道:“我何时说过他们欺负了我?我只是说他们不喜欢我……” 袁恒:“又来。” 祝元存:“清明还有两月,你为何急着这时去祭奠先祖?” 姜嫄:“若我现在再不去,等陛下来琅琊,你们都要跟着他启程回西京,我也会跟着回去,到时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祝元存将姜嫄放下,扔给袁恒偌大一锭银子: “既是误会一场,你们就莫要互相置气了。公主她祭奠先祖错,你们恪尽职守也没错,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向各位道歉。” 眼前几人虽身为他的副将,但单一个拎出来谁不比他年长? 他身为晚辈,这番话自然是说得诚心诚意,反倒弄得袁恒几人面红耳赤。 祝元存道:“本侯做东,你们先拿着这钱去城中寻个好酒楼痛快吃喝一顿,今日这宫门,本侯站在这里替你们守。” 袁恒等人知晓他说一不二的性格,拱手告退道:“多谢侯爷。” 待他们离开,祝元存才弯下腰,亲手把姜嫄折的朵朵纸白兰捡回筐中:“你去吧,祭奠乃大事,我再派小队人马护你周全。” 姜嫄摇头:“不用担心,琅琊都是我昔日的子民,没有人会伤害我的,就不劳烦你费人费力了。” 祝元存笑着抱了抱她:“好,早些回来。” …… 姜嫄去到了齐国第三任君主齐肃帝的帝陵。 她藏在昔日守陵人所居的屋中,半开窗户,扬起满手灰尘,她抬手挥了挥,对外发出三声奇怪的鸟鸣。 半个时辰后,屋内已聚集一群人,皆是齐国降于大秦的降将。 为首的是个气度不凡、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名叫姬阳,是齐室宗亲,其母正是齐国大长公主,也是昔日齐国的车骑将军兼任徐州牧,如今已获大秦新封的官职。 姬阳摊开绘制于粗布上的地图,手指徐州:“表妹,你确定那暴君一行人是要从徐州取道进琅琊?” 姜嫄点头:“千真万确,前几日祝元存喝醉时无意向我透露的。” 姬阳的手紧紧攥成一个拳头:“徐州好啊,徐州是我的地盘,定叫晏贼死无全尸。” 姜嫄皱眉:“只是那日孙天禅也在场,这个人向来狡猾,我想他已经通知西京那边,让晏修改道了。” 姬阳笑着捏住她的下巴:“那这样看来,咱们的人马该聚集到兖州了。” 姜嫄不明所以:“为何?” 姬阳:“既然孙天禅那厮通知了晏贼,以他之警惕,依旧会兵分两路,只不过这一回他会改道过龙山关经兖州而入琅琊。” “至于另外一队从徐州取道的人马,不过是要做给我们看,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嫄:“表哥就这么确定,他会改道而行?如今他下派的各路文官到齐地已有半载,百姓甚至大多降将已经对秦人改观,咱们能聚集的人马太少,实在不能用错地方。” 姬阳摇头:“你不懂,晏修狡诈,且武功高强,不易刺杀。你可曾听说过他为君十数载,竟能遇四次刺杀而全身而退?最有几率成功的一回,是他十九岁那年,周国刺客借献宝的名义,欲诛他于朝堂之上,没想到反被他空手接白刃,硬生生撕下那刺客的一臂。” “他这样生性多疑又惜命的人,哪怕有半分威胁性命的风险,他也绝不会再从徐州入都。” 姜嫄恍然大悟,屋内众人周密地上刺秦大计,末了,天色渐暗时散去前,她灵光一现,匆忙交代: “你们记住,真到万分紧急、逼不得已却不得近他身之时,就把他那最宠爱的祝昭仪抓住,作质相挟。” 第210章 一个女人,怎么会威胁到晏修 祝昭仪,姓祝,颇受宠爱,那不就是灭了齐国的祝元存的亲姐姐,也是那位传说中貌美得不似凡人的美人? 姬阳怔住:“一个女人,怎么会威胁得到晏修?” 就算是再美的美人,于掌权者而言,不过是个玩物。 被他们抓了就抓了,脖子一抹,晏修假惺惺掉两颗眼泪,回头再找十个八个与她几分肖似的玩物继续玩弄,怎么会对他构成威胁? 若说天下无数有情人,谁一腔深情也轮不着晏修,他若当真能像个活人一样有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又怎会做出这么多毫无人性的事? 姜嫄感叹道:“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直到这些日子,留在祝元存身边以崇敬他姐姐的名义套了不少话。方知他这姐姐是奇女子不假,晏修爱她爱到无法自拔亦是不假。” 姬阳皱眉:“我还是不信,晏修再喜欢她,宫中还能有旁人?” 若他没记错,晏修后宫的美人可不少啊。 姜嫄:“你以为晏修都二十四岁了,却为何膝下无一子?他正是要等姓祝的给他生下太子,别的女人才有生育之资,否则在她之前,绝不能有任何人挑战甚至撼动她的地位。” 姬阳笑道:“原来如此,还以为他不行呢,没想到老晏家居然出了他这么个情种。行,届时若无法伤他性命,当他面奸/辱他爱的女人,想必也能恶心他个一年半载了。” 姜嫄急了:“别!别辱她!” 姬阳止住笑:“表妹,你从小就这么心善,你可知杀人该诛心?” 一想到祝元存说过,祝思嘉是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也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之一,加之她听闻的那些祝思嘉做出的事迹…… 她并不想用这种非人的手段折磨她。 姜嫄:“非也,并非我心软,只是若要取她性命,又何苦拿女子最痛苦之事折磨她?不如给她喂下奇毒,亦或是给她个痛快也好,总之你答应我,留她一些颜面。” 姬阳摊手:“行,就如你所愿。不过话说回来,表妹,你这段时日日夜雌伏在祝元存身下,套出他这么多话,定是万般辛苦吧?” “你可曾,对他动过半分心?” 姜嫄慢慢收好地图,细瘦的指尖藏在粗布下微微颤抖,她若无其事道:“怎么可能?我与他隔了家仇国恨,我绝不会贱到爱上敌国大将。” 担心姬阳起疑,她连忙把地图递给姬阳,挽上他的手臂:“待咱们完成刺秦大计,晏修一死则天下必乱,群雄并起,诸侯乱世,我嫁与你为妻,我们一起共创大业。” 姬阳顺势亲她:“好表妹,等着吧。” …… 二月初三,天未亮,晏修就要起身更衣上朝。 近日他又跑来长乐宫这边过夜,他起身时,没睡多久的祝思嘉也迷迷糊糊睁眼。 晏修还光着上身,俯身低头去亲她:“朕吵醒你了?快睡吧,早朝完再找你。” 祝思嘉揉了揉眼皮,声音娇糯酥骨,带着撒娇的意味:“玄之,我……” 晏修:“嗯?” 他最爱看祝思嘉撒娇了,每当她撒娇,他就总觉得自己在被她需要。 祝思嘉难掩失落,捂着酸胀发麻的小腹,垂下眼睫:“为何我这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啊?是不是我当真不能生育?” 晏修的身体简直不要太行,行到她几乎快要受不住,可为什么,迟迟都怀不上他的血脉呢? 他再这样独宠她下去,无子嗣降世,朝臣又该如何与他争执?天下人又该如何看他? 回想到太极宫中点了好几月的避子香,晏修有些心虚,柔声安慰她:“会有的,蝉蝉别心急,孩子这种事也是要看缘分的,你我二人都康健,怎会生不出。” “乖啊,先睡,睡醒了我叫柳太医给你开些补身的方子喝下。” 祝思嘉颔首,随后沉沉地闭上眼皮,继续睡了。 晏修信步走出长乐宫。 原来她也是喜欢孩子的,晏修一想到日后他们二人的血脉降生,他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阿爹,她也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称职的母亲,他们一家三口就会是最幸福的…… 下朝时,晏修本欲往长乐宫去。 谁料还没在太极宫更完衣,祝思仪就带着宫人求见。 她端上一碗养生燕窝,递到晏修眼前:“表哥,这是我亲自学着下厨做出来的燕窝,你尝尝?” 晏修回绝:“朕晨间已在长乐宫用过早膳,你端下去吧。” 没想到祝思仪进宫这么久,也并非毫无作为,至少下厨这等她曾经最不屑一顾之事,如今竟也放得下身段去做了。 祝思仪不死心,把燕窝朝桌上重重一掷: “表哥,我知道你如今厌我、恨我,可你就不能看在我们儿时那些情分,看在你我二人流着相同的血的情分,对我——” “儿时,你常同渊之一块玩儿,鲜少与朕一起。”晏修打断她,“若有事相求,不妨直说,朕还要去长乐宫用午膳。” 祝思仪泫然欲泣看着他。 他最是不想理解女人的眼泪,看得他头疼。 他哪里说错了? 小时候祝思仪虽然也和他玩,但她总嫌他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不爱说话,每天都忙着念书练武,所以她找晏行玩的时候更多。 如今他如实说出,意在提醒她,他们二人幼时,连半个青梅竹马都算不上,也就那些多嘴多舌爱阿谀奉承的人传的好听,他们何来的情分? 换作以前,他孤身一人时,看到祝思仪哭还是会多嘴哄她一句。 可现在不同,他只是冷眼看着祝思仪哭,好像在看一只阿猫阿狗自己闹情绪。 祝思仪不再自取其辱,哭够了,她才拧着帕子:“表哥,东巡一事,能不能一同带上我?” 晏修:“不能。” 带上她倒无伤大雅,但祝思嘉与她向来有嫌隙,多带她一个,若是影响祝思嘉出游的心情,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哄。 祝思仪难以置信:“那为何北凉那蛮女也能一同东巡?臣妾的三妹为何也能一同东巡?就因为她们是昭仪娘娘的好友、是她的亲妹,你就要一并带上吗?” 晏修:“对。” 祝思仪简直快被他逼疯了。 从小到大,这张脸就从来不染任何起情绪,任你刺激、讨好、取笑之,他都跟脸上罩了层铁打的面具一般,不露山水,不肯多说一个字。 也不知祝思嘉最初是如何勾引他的。 第211章 王爷让您自请去纯阳观祈福 眼看东巡无望,祝思仪又退一步,问晏修道: “既然如此,表妹自请在东巡期间与余美人一同打理六宫,表哥这下总该同意了吧?” 此番东巡,后宫众妃除却珍珍和杜羡外,其余人皆要留于宫中守望,而余欣则在这段时间代祝思嘉打理六宫。 按照常理与位分来论,祝思嘉不在宫中,治理六宫一事自然该落在她这个婕妤身上。 何况她自小就是按照大秦皇后的标准培养,理后宫之事,才能并不会比祝思嘉差到何处,何必要让一个心不在晏修身上的余欣来打理? 眼下燕王身在北地抗击强敌,晏修正逢用人之际,就算看在燕王的面上也当礼敬她三分,是故晏修还未答她,她已笃定此事必能成。 谁料晏修只一心盯着奏折,眼皮都未动一下,言辞之间半是讥嘲、半是凉薄: “你这婕妤之位是如何得来,想必你比朕还要清楚。太后一事牵连甚广,朕便是看在你我二人的表亲关系上,才在宫中多留你一口饭。” “祝思仪,不要得寸进尺。” 从小到大,晏修就算待人冷漠,又何尝对她说过这样难听的重话? 甚至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历练机会都不愿给她。 祝思仪僵硬在原地,浑身血液似尽数朝脑上涌去,经过她一张美人面时烫得她脸颊滚烫发硬,恨不得太极宫生出条深渊裂缝,叫她钻下去才好。 她欲要再行从前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行径,晏修已迅速起身,若无其事打了个哈欠,吩咐胡顺海命人把奏折抬往长乐宫,自己转身向寝殿走去了。 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祝思仪对着他的背影狠跺几脚,强忍眼泪走回未央宫,一路上,迎面遇上的宫人,无一不被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逗得努力憋笑。 祝思仪一看到他们的神情,愈发憋闷了。 她不能哭,她可是祝思仪,西京从前也会是未来最高高在上的女人,她的眼泪永远不能让这群贱奴窥见。 饶是面上再是副想开了的模样,但当夜的晚膳祝思仪一口没动。 甚至越想越气,见落英要上前给她拆簪梳发,没由来地就给了她一耳光。 落英捂着脸,惊慌跪下:“婕妤,您、您这是怎么了?” 虽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喜怒无常,可她还没说一句话,怎就招来祝思仪这般大的火气? 这一巴掌定是扇得她极疼,祝思仪自己的手就很疼。 落英当真无辜,今日没陪着她去太极宫碰壁,本不知情,又好歹是陪伴自己长大的婢女,祝思仪看着落英不敢怒不敢言的委屈神情,冷静下来,慢慢搀扶她起身: “好落英,都是我的不是,这些日子你也知道,我遇着不少烦心事。”祝思仪随手从首饰盒中挑出一只镯子,套到落英腕子上,“方才是我一时失手,你莫要记恨于我。” 落英摸着新到手的镯子,心头委屈消散得无影无踪,她这厢才起身: “奴婢怎么会怪婕妤呢?婕妤是奴婢伺候长大的,自打您进宫以来,素日里烦恼忧虑过甚,奴婢心疼都来不及。” 祝思仪挤出两分笑意,又递给落英一盒消肿膏药,亲昵得仿佛方才之事从未发生般: “好落英,你告诉我,逸王那边可有给你递来信消息?” 她与晏行约定,趁每月落英出宫那一次时机与他一会,今日刚好落英外出,已接连数日不曾收到他传来的消息,不知道这个月他又有何计划。 落英弯下腰,悄声道:“奴婢正要和您禀报呢,王爷他让您明日起称病,自请去纯阳观为国修行祈福顺带修身养病,至少一年为期限。” “一年?”祝思仪瞪大了眼,掐着手指头算日子,“一年后我都二十岁了,他怎么敢想的!他原话是何?” 落英:“王爷什么都没有说,他只说此事是为您好,让您躲过这一年祸端。” 祝思仪喃喃道:“祸端……祸端为何,他也未细说?” 落英:“没有。” 祝思仪:“行了,你先下去吧。” 看来明日又要去太极宫走一遭,她不信,外出修行这种小事会被晏修拒绝。 …… 二月初五。 余欣等人照常跑来长乐宫一起看话本闲谈,但也只有余欣一人才看得进去。 听闻此次东巡,晏修要在莱州组织一场海猎,莱州多大鱼,甚至有一种体型巨大的蛟鱼,其腹中一物便是龙涎香之来源。秦、周、齐三地——现在应当尽称之为大秦了,大秦所有英雄豪杰都将参与海猎。 珍珍对接下来的东巡很是期待,她只见过北凉辽阔的草原、大秦巍峨连绵的雄峰断崖,齐地临海,她还从未见过大海是何模样呢。 杜羡趁珍珍兴奋得忘乎所以,抓走她怀中一把蜜饯,慢慢嚼着道: “莫说是你,江河湖海四景,我们也独独没见过海这一字。倒是可惜余美人要留在宫中,不能和我们同去。” 多少姑娘一生都困于高墙之内,难能有外出见见大世面的机会,一场海猎少说也要在莱州待上七日,也就意味着她们可以沾此次东巡的光,整整七日与大海作伴。 就连一向爱自我封闭的余欣,都颇感遗憾: “看海是好,可若妾不留在宫中,宫务只能尽数落于她人手中,岂不白白浪费了娘娘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血?” 祝思嘉认真看她:“你若想去,我绝不让你留下,待我与陛下再寻他人打理后宫。” 余欣摇头:“罢了,左右不就是片海?今天下已皆归秦土,只要我想看,这辈子都有机会去看上一眼,海水还能自己长脚跑了不成?倒不如安生留在宫中,和未央宫那个斗志斗法,省得到时宫务落在她手里。” 祝思嘉和杜羡相视一笑,道:“余美人,你这是多久没出过相思殿了?昨日,未央宫那位就称病上纯阳观祈福去了,听说病得很严重,要在南华山上待整整一年呢。” 珍珍:“她生病了?生病还能爬山?搞不懂。” 祝思嘉只予平静一笑。 没想到,这么快,晏行就又和他的前世情人勾搭上了,甚至不惜通知她提前躲避祸事,否则千娇万贵的祝思仪怎会心甘情愿去清修之地吃苦头? 燕王参与谋逆一事定会牵连于她,这下倒好,竟叫她躲过这一茬。 第212章 好端端的,陛下怎会犯头风 是夜,晏修命胡顺海告知祝思嘉,今夜她一人先歇息,他就不过来了。 祝思嘉暗暗松下一口气,他不来自己正好落个清净。 也不知怎的,今年晏修在床榻之上像变了个人一样,完全不复先前的温柔,只顾着他自己快活,回回都将祝思嘉折腾个半死。 他从前不是没有过失控的时候,可祝思嘉一求饶,他立刻就心软,慢慢减轻力道。今年再行此招已经不行了,晏修只会把她欺负的更狠,直到她几要晕厥才肯罢休。 晏修想要孩子,她也想要孩子,可也不至于在这档子事上做得这么…… 祝思嘉又在胡思乱想,端坐在妆镜前任由钟嬷嬷慢慢替她梳发,脸颊已不知觉裹上一层薄薄的粉红,艳若三月春桃,更添妩媚。 直到馨儿进寝殿,察觉她脸色有异,还以为她生病,多嘴问道: “娘娘,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未经人事的小丫头,钟嬷嬷只是默默看了馨儿一眼。 祝思嘉回过神:“兴许是地龙烧得太热。” 馨儿这才放心,继续道:“启禀娘娘,碎玉求见,人正在正殿候着呢。” 碎玉?都这个时辰,他忽然求见,想必是有万分火急之事。 祝思嘉再度穿上外衣,让钟嬷嬷取根簪子随意挽好发,待面上的红润散去,才款款移步朝正殿走去。 不知晏修是否同碎玉说过些什么,除非祝思嘉外出走动,他现在不再像从前般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故而她与碎玉亦是多日未见。 今日再见,祝思嘉一眼便看出碎玉脸色不好,透露着病态的苍白,唇色甚至比脸色还难看,人也消瘦大圈,从前贴身的锦袍如今竟是撑不起来,无端向人透露着股病入膏肓的错觉。 祝思嘉照例屏退左右:“都先退下。” 钟嬷嬷和馨儿等人应声离开。 正殿清净下来,未等祝思嘉询问碎玉近日状况,碎玉就先一步掏出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天青色小瓷盒,摊在手心,单膝跪地向祝思嘉复命道: “娘娘先前要属下找的药,属下找到了。” 祝思嘉上前接过药,小心抓在手中,碎玉以为他今夜来得太晚,祝思嘉想必已困乏,便要告退:“娘娘若无别的吩咐,属下先告退。” “等等。”祝思嘉叫道,“碎玉,你怎么这般消瘦?是不是生病了?” 碎玉摇头:“没有。” 祝思嘉蹙眉:“怎么会没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身子不大好,快如实与本宫交代。” 碎玉还在嘴硬:“属下……许、许是季节交替,属下不慎感染风寒,劳娘娘费心了。” 他这副模样,怎会是感染风寒这么简单?回想起此前他说过这味药的来源——祝思嘉又忧又急,顾不得手上的药,走到他跟前,细声问他: “碎玉,本宫与你说过什么?本宫是你的主子,无论何时,问你任何问题你都要从实道来。你老实说,你的身子是不是因为这味药才成这副模样?” 他依旧沉默无声。 祝思嘉哭道:“连你也要欺我瞒我了吗。” 一见她掉眼泪,碎玉终是没撑住,当着她的面儿,生生从喉头吐出一口黑血来,喘息艰难: “娘、娘娘放心,我说,我说。” 祝思嘉想也没想,拿出手帕就替他擦拭嘴角乌血,察觉不妥后把手帕递给了他让他自己擦着: “你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我派人叫太医。” 碎玉怕她惊动旁人,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她的嘴,无力摇头: “娘娘放心,属下无大碍,待到腹腔淤血吐尽,属下的身子就能痊愈了。” 说完,又轻轻松开手。 在祝思嘉不断逼问下,碎玉终是肯把这味药的来历道明。 为着此药配方,他先是夜闯厌雪楼,受了几道轻伤,把配方铭记于心后就离开。 配方中别的药都好说,可单天星草和半月乌这两味,可是实打实把控在厌雪楼手中。 碎玉左思右想,于一个深夜找上了白珩。 祝思嘉:“所以说这天星草,居然是白大人挪用公物赠予你的?这件事他也知晓?” 碎玉笑了笑,像极初春破开冰河的暖阳:“娘娘放心,白大人不会说出去的,这是秘密。” 白珩能卖他这么大的面子,祝思嘉忽然好奇起碎玉在厌雪楼的那些旧事,可现在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碎玉不宜在长乐宫久留,她又问: “那半月乌,你又是从何而来?” “药人。”碎玉垂下眼,眼中再不见半分光亮,“白珩将我举荐到一位囤有半月乌的邪医处,我本欲以金钱购之,可他不要钱财,只要我替他做上一月药人。” 祝思嘉顿时明白了一切,心绞痛不已,她没想到碎玉会为了她的命令做到这种份上,她捂住嘴,尽量盖住自己的哭声: “药人……你怎么就傻乎乎地去给别人当药人,你现在没事吧?可有性命之忧?若因我的任务致使你变成这副模样,我真该抵命相偿。” 碎玉从没想过,会有主子竟能怜惜下属到这种程度。 尤其,他生来就是被当作一颗棋子看待。 他不禁在想,祝思嘉究竟是遇到了何事,性情才会这般矛盾,既要害人,可又惜人,她的性格分明就不是做坏事的料。 “娘娘。”碎玉笑起来好看极了,“别哭了,我当真没事。” 确认他当真撑过去了,祝思嘉想也不想,重重跪在地上,给碎玉磕了一个响头: “碎玉,你之恩情,我今生无以为报。我许你三个愿望,凡我能成,我必答之。” 哪有做主子的给他下跪磕头的道理? 碎玉犟不过她,只能应下:“好,我记住了,三个愿望,娘娘可要随时准备好。” 他仔细向祝思嘉讲述这味药的用法,祝思嘉一一记下,将药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他: “这一半,本宫要你想方法混进章台宫,下给太后,你可有把握?” 碎玉勾了勾嘴角:“小事一桩。” 祝思嘉默默收好剩下一半。 …… 几日后,晏修在长乐宫批阅奏折时,忽然头痛不止。 祝思嘉连忙让宫人去请太医。 太医到时,晏修已疼得大汗淋漓,枕在祝思嘉腿上,浑身发抖。 一番诊治后,太医断言:“陛下,您、您……” 晏修咬牙切齿:“说,朕又不是要死了。” 太医:“您这是突发头风了。” 祝思嘉哭得痛心疾首:“好端端的,陛下怎会突犯头风?” 第213章 自然是以口唇相渡 晏修的头这回疼得是真厉害,以为他犯头疼不过是因过度疲劳之故,此次却直击他要害之地,脑中翻山倒海、地崩石碎,回回都似要取他性命。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狂躁不堪,何况是祝思嘉的哭声。 以往见她掉眼泪,他总是要心疼的,可现在听到她的哭声,晏修的脑袋几乎快要裂开,他动了动干涸的唇瓣,竭力抬手去摸她的下巴: “蝉蝉,别哭了,朕头疼。” 若换作别人,晏修甚至怀疑,自己此时是否会直接将那人拖下去砍了,可面对祝思嘉,他难受至极也不肯说出一句过分的话。 祝思嘉哪能不明白他的话外之音?立刻就憋住泪,呜咽道:“臣妾知错了,臣妾不哭。” 她没想到这药的后劲居然如此之强劲,她分明是牢记碎玉的叮嘱,只搀了少许到晏修的香炉里和饮食之中,却不想晏修竟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他还能看奏折吗,还能理智处理政事吗,还能继续和朝臣斗智斗勇吗,朝政和大秦社稷会因她下药的缘故乱成一团吗? 祝思嘉没想过会有这么多的后果,正在后怕之际,又见晏修无力启唇道:“水,茶水。” 出了这么多汗,他体内水汽恐早就不足。 祝思嘉还要抱着晏修,不便起身,对胡顺海轻声道:“快给陛下倒碗茶水过来,要温热的。” 太医却满脸难色:“这……陛下,茶是寒性,事后会加重头疾,您千万要戒了啊。” 谁人不知晏修嗜茶如命?他小心翼翼道出这番话,立即换得晏修瞪眼暴怒: “滚!” 胡顺海吓得连忙走到桌旁,就要倒茶。 祝思嘉朝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灰溜溜地擦汗退下,自觉走到偏殿亲自给晏修熬煮汤药,她又叫住胡顺海: “胡公公,您且慢,先去小厨房取些蜂蜜过来,再以茶水相兑,待水温热后本宫再喂陛下服用。” 蜂蜜性温,他应该能服食。 说完,她还特意低头观察晏修的神色,见他毫无异议,这个法子应当是能哄着他满意了。 祝思嘉十分不安,晏修这次的头风分明是她一手搞的鬼,前世也未尝听说过秦武帝身体有恙,想来他日后也不会沾染上真正的头风,那这次的苦头—— 她狠下心,戏若不足,又如何一击致命? 虽万般过意不去,但顶多让晏修痛苦个六七日,他想喝茶水,便由着他喝去吧。 胡顺海按照祝思嘉的吩咐,又谨记太医的话,往蜂蜜水中添了少许茶水,淡到几乎尝不出茶味,这才敢把水端到两个主子跟前。 祝思嘉接过小碗,问晏修:“玄之可能起身?” 他并不轻,高大沉重的块头压得她大腿发麻,她不敢轻举妄动,但晏修这般枕着她,她喂水喂药都不好下手。 晏修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哪还有劲动弹?是故他哑声道:“不能。” 祝思嘉和胡顺海二人只能尝试以小勺舀水喂他,晏修这个姿势不算艰难,可他有意为之,喂进去一半流出来一半,根本无济于事。 都什么时候了,痛成这样,他竟是忽然耍起小孩子脾气。 “胡公公,你先下去吧。”祝思嘉看着胡顺海,“本宫自有方法喂陛下。” 胡顺海点头退下。 寝殿只余祝思嘉和晏修二人,她放好碗,揉了揉晏修湿漉漉的太阳穴:“我扶你坐起来,然后喂你好不好?” 晏修双目紧闭,长而直的鸦青睫羽也沾了水汽,嘴里却不忘借病势肆意道:“蝉蝉要如何喂?” 祝思嘉:“还能如何?自然是以口唇相渡。” 晏修这才睁眼,在她腿上挪了挪脑袋,故意道:“那就有劳昭仪娘娘。” 祝思嘉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扶他坐好,又依照自己方才所说,亲自用嘴把蜂蜜水渡进他嘴里,待喂完一整碗水,她自己也出了满头汗。 晏修喝了水,脸色略有好转。 正好太医端来熬好的药,她刚想用勺子去喂,晏修却强颜嬉笑:“蝉蝉说过,要陪朕同甘,自当也要陪朕共苦。” 祝思嘉:“……” 她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早知道晏修病起来这般折腾人,她就换别的法子了。 可祸是她自己惹的,现在也该由她自己受着,打发走太医,她又像刚才那样陪着晏修“共苦”。 晏修喝完药,脑子明显松缓不少,可依旧无心处理政务,他命人将晏为和李卧云请进宫,自己躺下歇息了。 …… 伺候完晏修,日头尚早,祝思嘉回到长乐宫,沐浴更衣后也以休息的名义屏退宫人。 她掏开木板,翻出藏得严严实实的针线篮,拿到床上对着光继续绣着未完之物。 陈太妃的针法非十年之功不能成,但也不是难如登天之事,祝思嘉只要放慢速度仔细去绣,还是能学得个九分像。 两只白布包裹稻草的小人在她手中渐渐现出雏形。 厌胜之术,必死之罪。 历代帝王无比在意巫蛊禁术,一旦发现,哪怕是当朝皇后也会被废入冷宫,尽诛九族。 那又怎样呢? 做这两个娃娃的是陈太妃,娃娃上的字是晏行所书,这就够了,无需等晏修命人查明真相,晏行母子就会被当即枭首,甚至有可能连陈家都不能幸免。 她和晏行之间,总是要死一个的,如果不让他早点死,等待她的只会是和前世无二的命运。 她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一旦暴露,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已经等不及了,她迫不及待想送晏行下地狱,自从上次他想用猫妖一案把她偷梁换柱,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惶恐。 若那时晏修和傅逐等人毫无察觉,稍微再来晚一步,她就有可能被晏行的人带出皇宫。 带出皇宫—— 祝思嘉想到此处,手里的针顿了顿,晏行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一个大活人带出皇宫? 且不说他能骗过当日在场文武百官的眼睛,就连层层宫门处的盘查他也未必能瞒得住。 但晏行绝不会做毫无把握之事,他敢这般大胆,一定有他大胆的缘由。 莫非宫中还有别的出宫途径? 祝思嘉懒得去想,低头继续忙活手里的针线。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据朱雅说,新太学创办以来,晏行短时间内就在学生当中获得了不浅的威望,时日一长,她更不好除之。 第214章 噩梦 夜间,太极宫的人在门外来报,说晏修醒了,召祝思嘉过去。 祝思嘉妥善藏好针线篮,随宫人一同前往。 太极宫寝殿。 晏修较白日头疾发作时好转不少,李卧云和晏为替他处理完政事,还未离开。 他靠在床榻上翻阅书籍,有一搭没一搭与李卧云二人闲谈,君臣三人相处融洽,祝思嘉反倒不好意思上前打扰。 她刚想转身,去吩咐御膳房的人备好养胃晚膳,谁料晏为远远地就激动叫住她: “皇嫂来啦!” 谢天谢地,救星来了,他可不想陪在晏修身边待着了。 晏修这脾气从小就臭,却不露形色,加上性子冷淡、阴晴不定,简直和茅房旁的石头没什么区别,也就祝思嘉忍得了他。 他这次突发头风虽没刁难于自己,但他方才刚醒,就要自己和李卧云挑着重要的奏疏念给他听,从前可没有过这习惯,看来都是祝思嘉给惯出来的。 晏为甚至小跑到祝思嘉面前,亲手接过她摘下的斗篷,殷勤道: “皇嫂休息得如何呀?可有用过晚膳?现下可有精力?” 祝思嘉略不适应,皮笑肉不笑,用力抢回自己的斗篷,一一答他:“休息得很好,尚未用过,等着陪陛下一起用,很有精力。” 晏修一记眼风扫到他身后,晏为只觉得脊背发凉,他吐了吐舌头: “好啊,就等皇嫂这句话了,皇嫂既然来了,臣弟就不和李大人在此打扰您与皇兄了,李大人,还不快走?” 李卧云挥了挥手里的奏折:“还没给陛下念完呢……” 晏修:“朕体有不适,李大人先和湘王今日代朕处理诸多大事,已十分劬劳,先退下吧。” 李卧云抛下奏折:“臣告退。” 偏偏晏为临出门前,好奇,嘴贱问了晏修一句: “皇兄,你身上这身寝衣是宫中哪个宫女做的啊?做得这么丑,快举荐给我,等老六生辰我也送他一件笑话他。” 祝思嘉霎时红了脸。 晏修摩挲着衣襟处那条绣得歪歪扭扭的龙,眼中已有杀气: “夷州或者云州,你选一处当封地如何?” 晏为迷惑道:“为何要臣弟去那等蛮荒之地……” 一只苍白的手从屋外拉了他一把,正是李卧云:“王爷走吧!” 祝思嘉踌躇不安,在晏修床榻外侧坐下:“陛下,湘王方才那番话不是有心之举,是臣妾手艺不精才惹人笑话,您千万莫要——” “我知道的。”晏修把她拉到怀中,力道不轻,“蝉蝉绣的龙,天上地下仅此一条,我珍惜还来不及呢,千万别因为他胡说八道就丧气。” “何况不知者无罪,夷州和云州人杰地灵,风调雨顺,朕怎么舍得让朕的弟弟去受苦呢?自然是去享福的。” 他不在意晏为口中那句“老六”就行,至于晏为,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祝思嘉笑着把手探进被窝里,去抚摸他衣襟上那条滑稽可笑的龙,她绣功不佳一事,现在已人人尽知,想到此,她心情颇好,又仰头问晏修: “那臣妾算不算,普天之下独占真龙之人呢?” 说罢,小手就不安分地在探进衣襟,在他腰腹上游荡,晏修一把按住她的手: “算?怎算不得?只是祝昭仪,胆子这么大,朕就算现在是条病龙,照样有劈波斩浪之神力,春雨灌田之能,你可想明白了?” 他还在难受呢,哪能由得他胡来? 祝思嘉吓得不敢动弹,僵笑着撒娇道:“臣妾知道错了,陛下饿不饿?臣妾也没用过晚膳呢,先陪陛下用晚膳吧。” 真是又爱撩又受不住,想当妖妃,她先将蜂腰练粗些,省得经不住他冲撞。晏修大笑几声,放开了她。 …… 约夜里三更天时,太极宫外忽然狂风大作,黑云压顶,粗风暴雨顺势而来。 殿中烛火被狂风熄灭,晏修只感觉四肢骤然冰冷,在风雨声里朦朦胧胧转醒。 醒来时,殿中一片漆黑,身侧一片空旷,晏修伸手去摸了半日,竟没发现祝思嘉。 晏修惊出冷汗,鞋袜都顾不得穿,赤着脚就起身,四处寻找大声呼唤她:“蝉蝉,你去哪儿了?” “蝉蝉,快回答朕。” 晏修找遍太极宫,还是不见祝思嘉,莫说是祝思嘉了,宫中竟是连个守夜当值的宫女太监都找不着,成何体统! 阴风吹过,单薄的寝衣无法抵御寒意,唯独衣襟上那只皱皱巴巴的龙接触皮肤的感觉最真。 晏修欲要折返,太极宫正殿大门忽被推开,殿外走过几名脸白的吓人的太监,身上所着乃是缟素。夜色冥暗,唯他们手中提着的青灯发出点点幽绿的光,十分古怪。 “给朕过来。” 他倒要问清楚,今夜究竟发生何异,晏修向他们下令道。 可他们似乎充耳不闻,置之不理,提着灯往外走,互相攀谈道:“太后殡天是头等大事,我等可要时时打起精神来。” 太后? 晏修第一反应是张太后,难道张太后在章台宫没撑多久就撒手人寰? 他追了出去,跟上那几名太监,无论如何喊叫他们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且他们去的也不是章台宫的方向,而是长乐宫。 晏修百般困惑,大步奔跑在冰冷的宫道上,直接闯进长乐宫。 长乐宫中阴气更甚,到处挂满引魂白幡,面庞麻木的宫人、宫妃,雷声大作,正殿遍布着断断续续的女子哭声。 晏修捂着耳朵不愿去听,刚想进寝殿去找祝思嘉,就被不知何处冒出的小童扯住衣袖: “跟我来。” 他低头去看,正是八岁的自己。 小晏修拉着他的衣袖就要往灵堂后方的寝殿进,随后带他钻进衣柜里。 晏修现在虽身长九尺有余,却也能跟着他轻松钻入,藏好身子。 小晏修向他竖了竖食指:“嘘,这里是皇祖母告诉我的小密室,她生前说过,只要我不开心,就可以乖乖到这里藏好,等她和我玩躲猫猫把糖果蜜饯奖励给我。她一定会来找我们的,你说对不对?” 晏修哑然,又联想到接下来发生之事,不管不顾也要钻出衣柜,可衣柜门似上层屏障,他使劲浑身力气也撞不开。 衣柜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攀谈声,接着就是极致压抑的暧昧喘息。 “皇后娘娘,微臣陈让,特此前来伺候您。” “娘娘,臣可让您满意?” 第215章 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一刹那,眼前儿时的自己化为一具森森白骨,透过衣柜缝隙去看,外间张太后和陈让二人亦是化作两具冰冷骸骨,可小晏修的话还是一直在耳边重复不断: “祖母走了,母亲也不爱你了,父皇更不会疼爱你,你很快就会失去现在的一切了。” “祖母走了,母亲也不爱你了,父皇更不会疼爱你,你很快就会失去现在的一切了。” …… 晏修被压迫得喘不过气,小晏修的话一直持续数回缭绕于耳畔,他却束手无策。 直到长乐宫中的景象天翻地覆,尽化作一律黑烟散去,衣柜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玄之。” 衣柜门打开,祝思嘉一张明珠生晕的冶丽面庞迎面而现,她实在美矣,现身在诡谲怪诞之地,恰似破晓那一缕天光。 她向晏修伸出一只手,轻笑间但见她蛾眉敛黛,美目流盼,朱唇皓齿,满身的珠翠罗绮,分明是新娘装扮,满眼清光间倒映出晏修此刻的狼狈不堪,可她眼中并无半分嫌弃嘲笑之意。 再凑近些,连她身上的清幽兰香都分外真切。 晏修抓住她的手,缓缓走出衣柜,一把勾过祝思嘉报进怀中,仿佛要融她入骨,顾不得思考祝思嘉为何会穿成这副模样,只全当她是唤醒了自己的噩梦。 “蝉蝉,好蝉蝉。”晏修一遍又一遍去啄她的唇,“是你叫醒我的?是你把我从噩梦唤醒的?” 怀里的祝思嘉一动不动,身段僵直。 晏修事觉不对,低头去看时,祝思嘉的脸竟在他胸膛前慢慢腐烂,露出脸上白骨血肉,两只眼睛更是被戳成窟窿血洞。 她抬起两只被剥皮抽筋、怵目惊心的手,染血的骨节攀上他的脸庞,口中无力呼嚎:“玄之救我。” 晏修又惧又急,仍不舍得松开她,大叫道:“祝思嘉——” 下一瞬,祝思嘉又恢复如初,变回那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被一阵黑雾裹挟而去。 晏修拼了命上前去追,风中只余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玄之救我,玄之救我。” 晏修的头在此刻痛到极致,自己也随着那阵黑烟飘到一间大红色喜房。 祝思嘉坐在喜房新床上,压在她身上的新郎看不清其面孔,暴力地撕开她的衣裙,一遍又一遍毫不留情地撞在她身上,房间里尽是祝思嘉求饶的惨叫。 晏修身侧忽然出现一把剑,他拔剑就要去砍那新郎,又一转瞬即逝间,黑烟带着房中几人去了另一处,是一处简素雅致的小院。 方才的新郎已换雪衣华服,在床榻上对祝思嘉一番折磨,然后灌她喝下一碗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晏修只能看见祝思嘉不断挣扎后慢慢妥协的四肢。 晏修双腿如灌了铅一般重,丝毫动弹不得,他在梦中奋力大喊:“畜生!你放开她!” 雪衣男子似察觉他存在,回过头来看他,那男子竟是个兽面人身的怪物,怪物朝他挑衅一笑,祝思嘉在他面前被换了无数种方式折磨。 直到晏修痛不欲生时,眼前景象纷纷化为虚无。 晏修醒来时是坐在马车里,他身着一袭不着调的青衣,随行之人还有晏为。 这—— 莫非这是个梦中梦?或许现在已在东巡路上,方才种种,包括他先前所犯的头风,不过是太过劳累产生的幻觉。 晏为的声音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皇兄,终南山快到了,先把面具戴上吧。” 晏修虽疑惑,但也循声照做了,他和晏为二人以面具藏好脸,马车缓缓行驶,车窗外是一闪而过的郁郁苍苍,青山秀水,他问晏为: “来终南山做什么?” 晏为闷笑道:“皇兄,自然是见你心悦之人。” 晏修:“心悦之人?祝思嘉?她为何会在终南山。” 晏为:“她为何会在,皇兄你不是更应该清楚吗?” 话音刚落,马车即停,晏为拍了拍他的肩:“你若不敢,臣弟先代你向她打个招呼。” 这有何不敢? 晏修还未出音反驳,晏为跳下马车,朝一座小院走去,车门大敞,晏修坐在车内静静旁观,只见祝思嘉坐在一架秋千上摇晃,盯着一棵有些年岁的桃树发呆。 晏为这家伙,居然向她讨水喝。 晏修现在已意识到是在做梦,不过这种美梦胜过方才种种,他便清心静气,作壁上观。 没想到在他的梦境里,祝思嘉也不喜晏为,话都不同他说一句,默默指着桃树。 晏为给她塞了块金条,急道:“这位姑娘,我们想喝水。” 祝思嘉一本正经:“我不缺钱。” 晏修无言地笑了,她在梦里都这般可爱,不知是否也会拒绝自己? 他下马,缓缓走到秋千前方,负手站立,故意夹着嗓子说话调戏她:“姑娘为何不愿赠水?” 祝思嘉呆愣:“我、我夫君不让我与外男说话,告辞。” 晏修一手把人拽到跟前,一手去摘面具:“哦?是么?倘若在下非要轻薄夫人,你奈我何?” 说罢,直接毫无顾忌地去亲她、啃她,双手也留恋于她身上柔软,触感无比真实,恨不得将她吞入腹中才好,就在这时,后门被踢开,又是那个兽面人身的怪物,冲晏修大喊: “她是我的!” 飓风四起,晏修在风沙里艰难喘息,快要窒息,葬身在终南山。 在他以为自己真要英年早逝之际,祝思嘉的声音由小及大: “陛下,陛下您醒醒。玄之,晏玄之!你不要吓我!” 晏修猛地睁开眼,天色见亮,头顶是熟悉的床帷,身侧是忧心忡忡的祝思嘉。 祝思嘉终于将他唤醒,她去拍开晏修在她身上作乱的手,几要垂下泪:“你捏疼我了,捏也不是你这么个捏法啊。” 她根本不知,这一夜晏修经历了什么。 晏修生怕眼前安稳又是南柯一梦,什么也顾不上,直接一个翻身骑到祝思嘉身上,抓着她的手:“打我。” 祝思嘉:“啊?” 晏修指着自己的脸:“蝉蝉,打醒我,告诉我现在不是在做梦。” 祝思嘉:“这、这不妥吧。”哪有扇一朝天子耳光的道理? 晏修见她顾虑重重,伸手就去扒她衣服,用力朝两边扯开,二月,殿内用不上地龙,但晨起时还是透着铺天盖地的凉气。 祝思嘉被冻得一激灵,反射性地抓上他的前臂,长甲抓得他生疼。 晏修大喜,趴倒在她身上,像只小狗似地黏着她,一遍又一遍问她:“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第216章 有人投毒 “我会,我一直会陪着你,直到百年之后你我化为枯骨一堆,生生世世,我永远都会陪着你,绝不离开。” 祝思嘉端详他眼底的不安,认真应他。 晏修实在反常,究竟是做了何种噩梦,竟让向来沉着的他紧张成这副模样。 祝思嘉浑然忽略了他这般庞然大物压制于身的不适,她眉梢轻皱,满眼心疼抚上他的脸: “玄之做了什么样的梦,不妨说与我听。” 她既然问,晏修自当老老实实把后半段梦中所见,一一说给她听。 祝思嘉越听下去,小脸就愈发煞白。 晏修梦见的分明是她前世所经,如果说前面只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担心自己被人欺负的巧合,那后面的终南山那段,实在令人心底生寒。 为何连地点和细节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晏行那座别院何其隐蔽,后门的秋千、桃树、面具、青衣…… 甚至是晏为先下马车向她借水,那锭被她拒绝的金条,都与前世她在终南山避祸事时一模一样,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晏修在梦境里对她的态度。 晏修把自己在梦中轻薄于她的桥段说出,面上隐约带了几分沾沾自喜,祝思嘉被他压在身下,神色被他的高大阴影遮住,让人根本看不见她一闪而过的慌乱。 祝思嘉如鲠在喉,强行克制自己千般复杂的思绪,化作一道绵软无心的安慰: “别担心,一切都是一场不真切的噩梦罢了,你是天下真主,人间至圣,没有任何人能夺走你的一切,包括我。” 这番话说给晏修听,也是说给她自己。 晏修被她哄高兴了,不管不顾,非要拉着她按照梦中的玩法继续嬉闹。 祝思嘉面无血色,晏修不知他梦中那个怪物,正是他人面兽心的弟弟,她更是不屑于扮演晏行的人妻。 她沙着嗓子求晏修:“陛下,臣妾不想演别人的妻子,臣妾是您的妻子,怎么可以……” 晏修只当她不识情趣,捏了捏她的小脸道: “蝉蝉到底脸皮薄,不懂这些夫妻之间的小趣味。你我扮过山贼和黄花大闺女,演过猎户和落难的千金大小姐,现在再装一装无耻下流的花孔雀和人妻,又能如何?” 祝思嘉别过脸:“玄之……青天白日的,你就不要折腾我了,若是你不头疼了,就该上朝了吧?嗯?” 她拿脚蹬了蹬晏修的后背。 晏修见她实在放不开,只好起身换衣,笑道:“好,既然你不愿意,我就不强迫你了。有蝉蝉盯着我,我想做昏君也难啊。” 祝思嘉轻轻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晏修不是毫无底线之人。 …… 这几日以来,晏修的头风都在断断续续发作,甚至严重影响到他早朝。 晏修索性宣告朝臣,这一个月都无需早朝,奏折直接往相府送去,他要好生养病。 可一碗又一碗良药下肚,他的病症只增不减,夜间梦魇的次数也越发多,就连想安安心心看个闲书,精力也完全跟不上。 身体越是不大好,晏修就越是倔强、越要逞强,就算脑子里只剩昏昏欲睡这一个想法,他也要拿着书躺在榻上慢慢翻阅。 他是闲不下来的,本该处理大事的时辰被白白蹉跎浪费,只会让他颇感不安,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 一大早,晏修不听太医劝阻,饮下整壶浓茶,换上劲装就要往马球场跑。 马球危险,稍有不慎,断手断脚都是小事,死在马球场上的人哪怕是能臣名将都有,谁敢拿晏修的性命开玩笑? 太极宫的人拦都拦不住,胡顺海一面派人去长乐宫通知祝思嘉,另一边不断想法子拖住晏修的脚步。 晏修又怎会看不穿他的心思?不顾一切就要往外走,胡顺海叫苦不迭时,章台宫那边忽有人来报。 自从太后被囚章台宫,这座宫阙就彻底成了秦宫禁地,晏修甚至说过狠话,若非国丧,不得轻易惊动旁人。 可今日,章台宫的小太监一脸视死如归地跪倒在晏修脚下: “陛下,求您救太后娘娘一命。” 晏修冷漠道:“朕可不是御医,有什么事自行去太医院。” 小太监忐忑不已,将太后这段时日的异况三两下说出,头风发作、无精打采、夜间多梦……正是和他一般无二的症状。 听到一半,晏修手中马球杆掉落在地,人也冷静下来,打消了去马球场的念头。 胡顺海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这章台宫的太监还真是场及时雨啊。 晏修对小太监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 他转身朝殿内走。 不一会儿,祝思嘉提着裙摆匆忙跑来,到太极宫见到晏修时,累到话都说不出,弯着腰干咳许久。 晏修连忙搀她坐下,给她端茶倒水,安抚许久。 祝思嘉缓过劲后,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他离开:“陛下,您千万不要去打马球,臣妾求您了。” 晏修:“好,朕不去了,你们都先退下。” 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晏修一改往日殷勤,脑中在不断琢磨方才听到的那番话,沉默许久,祝思嘉伸手到他眼前,挥了挥: “玄之有什么心事?” 晏修回过神,问她:“近日宫中,可有旁人出现和朕相似之症?” 他对后宫之事一概不知,只能从她这个长乐宫主这里问话。 太后和他都忽发头疾,晏修首先怀疑就是有人在宫中蓄意投毒,并未联想到鬼神相关。 祝思嘉摇头:“没有,姐妹们、宫人们都好着呢,玄之在担心什么事吗?” 晏修缓缓点头:“没有就好,若人人都像朕一样力不从心,宫中必然乱套。” 祝思嘉一想到方才听闻他要去打马球时的惊心动魄,便凑近他,靠在他怀中:“玄之今日精神如何?” 晏修:“比前两日强些了。” 他一累,话就容易少。 祝思嘉:“既然这样,我再给你绣个香囊随身携带如何?里面放些提神的奇花香料,虽微乎其微,可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疼在你身上,我根本不能替你受罪,那种感觉叫我夙夜难眠。” 晏修勉力笑道:“傻蝉蝉,不用你替我疼。” 当夜回长乐宫,祝思嘉就大张旗鼓地准备给晏修绣香囊,钟嬷嬷的手艺也不差,祝思嘉少不得也向她请教一番。 钟嬷嬷道:“依老奴看,这只蝶翼以鎏金蚕丝线绣最为合适。” 可惜这鎏金蚕丝线,只有陈太妃那儿才有剩余呢。 第217章 被针扎了 鎏金蚕丝线只供皇宫专用,与普通金色的绣线不同,产自姑苏,若以之绣衣,则有华光溢彩、皎如异星之奇效,十分难得。 宫中后妃皆不爱女红,只有尚衣局和陈太妃处,存有各式各样的珍品丝线。 今年姑苏还未备好贡品,尚衣局那里所剩无几的金线,也被碎玉用计弄到手扔出了宫外,想要借,自然只能去毓秀宫。 祝思嘉略表遗憾,随意伸了个懒腰: “姑姑当真生了双妙手,只是天色已晚,不便去打扰太妃娘娘。许久没去探望她,待明日,本宫亲自去毓秀宫向她讨些金线。” 钟姑姑只当她和晏修感情深厚,小小一个香囊也值得她四处登门拜访、虚心求教。看年轻人谈情说爱也是趣事一桩,不由得心生欢喜,伺候祝思嘉梳洗睡觉去了。 次日一早,祝思嘉先去太极宫陪晏修用膳。 他夙兴夜寐惯了,自发病后,更是被头风折磨得几乎没有好眠过。 可白天一旦睁开眼,脑袋的痛楚只会加倍清晰,还不如喝下安神汤狠狠补一觉,既能规避疼痛,又能将从前没睡够的觉通通补回来。 祝思嘉喂晏修喝下安神汤,哄他入睡,轻声走出寝殿。 医术最卓绝的柳太医在正殿恭候多时,见祝思嘉出来,连忙上前磕头谢罪: “娘娘,恕老臣无能。” 祝思嘉:“柳大人何出此言?” 柳太医老泪纵横:“老臣观陛下之症,表象虽有好转,可他的脉象实在……若长此以往,陛下只怕是会油尽灯枯。” 祝思嘉噙出泪:“柳大人此前可曾遇到过此种病症?” 柳太医:“老臣见识浅薄,从未在任何医书古籍上见过。” 没想到这味药的功效竟能将柳太医都瞒天过海。 据碎玉说,厌雪楼此前只对极少数文臣用过这药,用的剂量轻,所以他们发病症状较之晏修和太后,根本不值一提。 且厌雪楼内部的事,又岂是宫中太医可知?若柳太医等人见过这味药的威力,就不会断言是突发之症了。 折腾了晏修整整七日,把他人都折腾消瘦了一圈,祝思嘉于心不忍,她若再在他饮食中下药,保不齐他日后真的会变成一个傻子。 那档子缺德的大事祝思嘉万万不敢做。 祝思嘉一边垂泪,一边不忘正事朝毓秀宫走,在经过长乐宫时,碎玉按计跟在她身侧,一同前行。 到毓秀宫时,碎玉主动站到正殿门外。 陈太妃一如既往和她亲切招呼:“昭仪今日怎么得空来老身这儿?” 自从祝思嘉给晏修绣完寝衣祝寿,许久不曾来过她这里。 陈太妃抬眸去看她,只见祝思嘉今日穿了条竹青色软烟罗蜀绣缠枝花团的褙子,外系一条水貂毛领的螺青色及踝披风。深浅不一又有条有理的绿,辅以衣上和发间的各色花瓣饰物,绿鬓朱颜,叫这张艳美绝俗的脸多了几分灵动。 迎面而来的春意,看得人心中盎然怡人,大秦春日未至,满地春色就被她这妙人提前穿于身上了,她那副艳得过分的狐媚相,竟不知何时不再碍眼。 陈太妃越看越叫一个喜欢,甚至悔不该放过她这个好儿媳。 就算晏行不喜她,但单凭她这张脸、这管家能力,进了逸王府受到的宠爱绝不会比现在少半分。 只是祝思嘉那张脸、那身段美则美矣,一双莹润的灵眸里却带了点点迷雾似的红,思及宫中近日之事—— 陈太妃主动关照道:“昭仪可是为陛下之忧哭过?” 祝思嘉说话都带着哭腔,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妾身无用,让太妃娘娘笑话了。” 她一边说,一边冷眼观察毓秀宫。 自先帝驾崩,毓秀宫几乎与冷宫无异,太后倒下后虽略有好转,但到底生活在晏修眼皮子底下,陈太妃只能维持不计浮华的表象。 除了一直跟在陈太妃身边伺候的侯嬷嬷,余下宫女太监并不算多,且都是太后昔日弄进她宫中。 陈太妃不喜,只打发他们负责每日洒扫而已,剩下的贴身之事皆由侯嬷嬷接手,这殿内可勉强夸一句清静。 清静是桩好事。 陈太妃可谓对太后提防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到了极致,就连端茶倒水这种小事,向来都是吩咐侯嬷嬷亲力亲为。 祝思嘉看着退下去备茶水的侯嬷嬷,捏着手帕,将这段时日在晏修榻前的苦水尽数向陈太妃倾诉,全然是一副小女儿家向母亲撒娇的情态。 陈太妃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娘娘别担心,陛下向来健朗,一定会好的。” 心里却在暗暗高兴,要晏修真来个英年早逝,膝下无一子嗣,大秦江山易主到谁手里还不一定呢,她的儿子可还有陈家在背后撑腰。 祝思嘉同她假情假意坐了半晌,侯嬷嬷也在一旁伺候。快到正午,她才将自己此行目的道出: “太妃娘娘,您宫中可否还有剩余的鎏金蚕丝线?妾想借些给陛下绣个香囊,妾殿内的钟姑姑说,这蝶翼上的蝶粉啊,要用此线绣才漂亮。” 陈太妃正对着她的绣样加以修改,以祝思嘉之手法,上好的线落在她手里只会是暴殄天物,但她闻言,还是叫来侯嬷嬷: “你去库房里把各类丝线都端上来。” 侯嬷嬷刚想退下,祝思嘉的肚子就响了几声,陈太妃朝她腹上看去,打趣道: “方才就听见昭仪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现在更甚,莫非您还未用早膳?” 祝思嘉羞道:“陛下忧劳成疾,多数时候都不省人事,妾身怎会有心思吃得下。” 病这么严重? 陈太妃皱眉:“昭仪若不嫌,可在老身宫中用膳。” 祝思嘉:“好,多谢太妃。” 侯嬷嬷便改道先去通知厨房,再去库房取线。 祝思嘉低着头,挡住陈太妃的视线,与她继续交谈绣样,趁此空隙,碎玉迅速钻进库房。 只不过弹指间,碎玉又重新站回殿外。 侯嬷嬷慢他一步,端着一个小箱进殿:“启禀昭仪娘娘、太妃娘娘,线取来了。” 陈太妃:“嗯,打开箱子。” 侯嬷嬷照做。 祝思嘉不是头一回欣赏她这箱子,更是进过毓秀宫的库房看过一回,每次她见了陈太妃这些花花绿绿的线,都故作喜欢,这回也不例外,半蹲着身子和侯嬷嬷一起查看。 “哎呀。”祝思嘉指尖泛疼,冒出血珠,“妾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第218章 巫蛊之术 既然摸到了针,想必东西已被碎玉成功放入。 陈太妃笑道:“这箱子里向来只藏线,不藏针,昭仪又怎会被扎到手?” 说罢,一个眼神甩向侯嬷嬷,侯嬷嬷要拉祝思嘉起身:“此等小事,昭仪娘娘不必亲自翻动,让老身来。” 祝思嘉拿小指轻轻勾住一团线,顺势起身:“还是太妃娘娘会疼我。” 下一瞬,丝线缠住丝线,团团相绕,竟被祝思嘉一并带起,而埋在丝线之下扎满针的两个巫蛊小人也现于天日,祝思嘉率先高声尖叫: “啊——” 侯嬷嬷已被吓得脸色惨白,陈太妃还不明所以,碎玉和馨儿连忙进殿查探,馨儿一眼就看见箱中的怪异娃娃,跟着祝思嘉尖叫: “来人啊,救命啊!” 陈太妃急忙凑近查看,看清箱中是何物时,差点没吓晕过去:“这、这……” 祝思嘉直接将手上丝线缠作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陈太妃,你不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巫蛊之术在宫中可是大忌啊!碎玉,快去通知禁军!” 陈太妃慌乱如麻:“昭仪,这绝非我毓秀宫之物,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啊。” 碎玉并未理会,通知到附近禁军候,直接往太极宫方向跑。 禁军很快将毓秀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祝思嘉顾不得被针扎的疼痛,抓起一只娃娃拿在手上查看,上面赫然以朱砂写下晏修的生辰八字,针针都扎在小人儿的脑门和胸口。 她用力握着小人儿,颤着嗓子,厉声逼问陈太妃: “妾与陛下待您不薄,你为何要诅咒一国之君!” 陈太妃和侯嬷嬷双双跪下,不住哀求:“昭仪娘娘,给老身一万个胆子,老身也不敢——” 祝思嘉:“住口!陈太妃,你死罪难逃,现在留点力气到陛下面前保自己全尸吧。” …… 片刻后,晏修带着人,行色匆匆赶到毓秀宫,身上竟是只着中衣,外面随意系了条披风。 方才他睡得极沉,谁知胡顺海竟胆大包天进寝殿禀报,说碎玉求见。 晏修本就心烦,一听到碎玉两个字眼更是头疼不止,又担忧祝思嘉出了何事,遂强行起身:“让他滚进来。” 碎玉一进寝殿,还未跪好就匆忙禀报:“启禀陛下,娘娘在毓秀宫发现陈太妃行巫蛊之术。” 晏修宛如遭雷击,所有病症瞬间烟消云散:“随朕一同前往。” 到毓秀宫,晕倒的陈太妃连同宫人都被禁军扣押在地。 而祝思嘉坐在主位上,双手往外渗血珠,见了晏修更是梨花带雨:“陛下,陈太妃欲要加害于您。” 晏修心脏一紧,迈大步子上前与她同坐,竟是连桌上那两个娃娃都顾不上,而是先拉着她的手不断吹起: “手怎么了?朕叫太医。” 祝思嘉摇头:“无事,就是被娃娃上的针扎到了。陛下您看,这两个娃娃都是从毓秀宫库房里搜寻出来的,上面有您和太后的生辰八字。” 说罢,她又将今日的来龙去脉一字不落透露给晏修,一旁的馨儿不断点头,意在为她佐证。 娃娃上的针早就被她挨个拔下,留下那两张鲜红的小字,更是醒目。 晏修一边搓着她的手,一边去低睫去看,只需轻飘飘一眼,他就认出了其上字迹。 “来人。”晏修几乎一拳就拍碎了桌角,“去逸王府,把逸王带进宫来!” 陈太妃被晏修弄出的动作吓醒,一听他说要去逸王府抓人,差点又晕过去,哀生求饶道: “陛下——陛下求求您、您一定要严查此事啊,此事绝不与逸王相关。” 晏修冷冷扫她一眼,似要看穿她的灵魂,声音也低沉得吓人:“若逸王不从,就地诛杀!” 逸王府。 白珩带兵包围逸王府时,正值晏行在府中设宴,宴请一百余名太学学子在他府上举行诗会。 闻说此事,晏行面上并无惧色,他的学生们都替他急得团团转: “王爷,您千万不能入宫,否则死路一条。” 晏行不慌不忙对上白珩的眼睛:“白大人,巫蛊之事绝非儿戏,本王已久不居宫中,何来的机会下咒对陛下不利?” 白珩不愿与他多纠缠,冷哼道:“陛下说了,若王爷不从,即可就地正法,弓箭手准备!” “我看谁敢!”大吼的是晏行最得意的学生,他躯身站在晏行身前,“若想杀王爷,白大人请先杀我。” 白珩被他气得够呛,眼前之人不仅是晏行最看重的弟子,更是在文试时被晏修夸过有李相之质,需敬之,他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其余学生被他打动,一窝蜂挤到最前方,层层拦住晏行,冲白珩大喊: “说得对!大人想杀王爷,先从我等尸首上踏过。” 陛下为太学一事费心劳神数月,才在泱泱学子中亲自选出这拨拔尖的,他轻易若杀之,后果不堪设想。 白珩:“既然如此,劳请王爷随臣进宫,否则您这些学生的命,臣也未必放在眼中。” 晏行从人群身后走出,万年不变的温声细语:“好,但白大人说话算话,本王离府后,放过他们。” 白珩点头,不料那群学生还是不肯:“大人真当咱们是傻子?王爷此去必定有去无回,咱们也跟着王爷一同进宫请命!” …… 晏行至毓秀宫时,正殿内四处沾染了宫人的血迹,数名宫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不难想象,方才他们在晏修手下经历了何种酷刑。 祝思嘉早在他进宫前就回了长乐宫。 正殿内只有晏修和傅逐二人。 晏行跪下,礼都未行,便直言:“皇兄,此事与臣弟、与太妃皆无关,既然傅大人在此,皇兄英明,还请——” “啪嗒”一声,晏行话未说完,两个娃娃就被晏修砸到他脸上,晏修冷笑: “晏渊之,你仔细看看,上面字迹可是你亲笔书写!” 晏行低下头,同样是轻飘飘一眼,他立即就明白了今日一切。 祝思嘉向他讨债来了。 他上次杀了这么多人,用尽一切方法欲要带她出宫,到底被她识破,现在,她正在进行最猛烈的反击。 这一手字确实像他,外人眼中也断定一定是他,可上辈子他亲手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学的,字迹再像也不是他,他能不认得? 晏修:“事到如今,你还要如何狡辩?念在你与朕兄弟一场,朕允你以亲王之身赴死。” 第219章 全部拖下去砍了 晏行紧紧捏着字条,目光看向一旁的傅逐:“皇兄,臣弟临死前有一事想问傅大人。” 傅逐先观察了晏修的神色,见晏修神色稍有松懈,这才敢搭腔:“王爷请问。” 晏行:“傅大人可看得出字条的年月?” 傅逐笃定道:“从干涸程度判断,至少一月有余。” 稍加打听就能知道,晏行上一次进宫,便是一个多月前晏修的生辰宴,而他也确实来过毓秀宫探望过陈太妃。 晏行脸上的血色又消减几分,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关键时刻能留他一命的后路,居然也被祝思嘉堵上了,甚至她比他预想的还要聪明几分。 这张字条能被她提早这么久就做好手脚,想必这场死局,是从去岁她主动接近陈太妃,美名曰是要学刺绣给晏修绣生辰礼起,就落下了她的第一颗棋。 那时她竟然也能将自己给骗过去。 想给晏修做生辰礼是假,想借此机会观察毓秀宫、取信于陈太妃才是真,甚至连晏修和太后突发的头风—— 在这个专为他设下的迷局里,晏修,也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他们所有人,都是祝思嘉要逼自己走上死路的工具。 这当中稍有不慎,若被人发觉,死的就只会是她自己。 赌上她自己的性命,就为了取自己的性命,她竟恨他恨到如此,丝毫忘了那十六载夫妻情分! 晏行又抓起娃娃问:“敢问皇兄和傅大人,又是如何确定,这两只小人是出自太妃娘娘之手?” 傅逐:“女红针法之技艺,臣确实茫无所知。但王爷若还是不肯承认,大可请教田尚宫等人来仔细查验这两个小人身上针法,是否出自陈太妃之手。” 晏修:“来人,请田尚宫和尚衣局女官。” 半盏茶后,田尚宫等人到场,一听闻毓秀宫牵扯到的是巫蛊之祸这种大事,吓得她们几人拿着手里的小人儿看得愈发细致,就差没将娃娃拆开了瞧。 她们验查针法的每一刻都似被无限放慢,晏行跪在地上,度日如年,鬓发尽湿,那种濒死的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却毫无还手之力。 原来这就是等死的感觉,祝思嘉的生命在他怀里流逝的时候,不知那时的她是否也是此番心境。 余光意外撞上永远高高在上的晏修,晏行更是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细微叹息。 自己比这位不可一世的大秦武帝、他的亲皇兄多活了半世,没想到,重来一遭,还是要受制于晏修,对他俯首称臣,低三下四。 除非晏修死,他才有喘息之机,可这一世是否又能如前世一般顺遂,他忽然生出了无边的恐惧。 今生的无数命数皆因祝思嘉而改变,晏修前世花了一辈子才完成的大业,今生早早便一统天下,接下来的时间,他只会做更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厢晏行的思绪还在百般凌乱,那厢的晏修已失去了耐心,他问道:“如何?” 田尚宫等人低声议论一番,得出结果: “启禀陛下,两只小人身上用到的九回玲珑针法,确实是太妃娘娘独创的不假。” 晏行几要克制不住音量,慌忙打断: “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字迹可以仿照,针法又有何难!倘若我与太妃当真要加害于陛下,依照傅大人所言,这字痕至少有一月之余,可人人皆知,陛下的病症是这几日忽起的,一月之前,陛下尚且安康!” 陈太妃的针法,这么多年只传给过祝思嘉一人,今日,就算是难逃一死,他也要把祝思嘉拖下水。 王妃,陪我下地狱赴黄泉吧。 晏修和傅逐闻言,眸色微动。 他所言不假,西京得了他墨宝的人不说一千也有一百,若潜心钻研,不难学出他的字迹;至于这什么什么玲珑针法嘛…… 晏修听笑了,当众扯开披风,撩开中衣露出最里一层里衣,露出一只丑巴巴的龙来: “逸王想说什么?想说这两只小人兴许是昭仪所绣?可今日你们就睁大眼睛看清楚,昭仪的绣艺究竟多烂。” “朕给你辩白的机会,不是让你在这里含血喷人的。字迹一事你言之有理,但朕的头疾你难辞其咎,除了你与太妃,陈家——” 此事绝对不能牵扯到陈家! 稍恢复清醒的陈太妃“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大声认罪: “陛下!老身认罪!巫蛊一事确实是老身一人所为,绝不与逸王和陈氏相干,王爷他是无辜的,他根本不知情啊!” “老身这么多年一直记恨您继承大秦大统,抢了本该落在渊之身上的太子之位,记恨太后娘娘的冷嘲热讽,故而鬼迷心窍,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但求一死!” 晏行看着陈太妃,心胆皆碎:“母妃!您!” 还未等晏修发话,陈太妃径直起身,当着殿内众人的面,一头撞向柱子,顿时鲜血直溢。 缓缓下滑的身躯和没能合上的双眼,宣告了她已无力回天。 晏行方才察觉到她求死,伸出手欲要抓拦住她,可到底晚了一步。 他的母亲,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爱他的人,就这样,死在他眼前,神不知鬼不觉死在祝思嘉手里,以她的一命来换自己的一命。 因为她知道,在她已经认罪伏法的情况下,晏修若再执意杀自己,就会落下苛待手足的骂名。 晏修看着他,嘴里的字一个比一个冰冷:“逸王参与巫蛊祸事,其罪当诛,上鸩酒。” 这个时候只待有人开口求情,给晏修一个新台阶。 话音落下,白珩就匆匆来报:“启禀陛下,宫门聚集无数太学学子,皆在为逸王求情。” 晏修:“求情又如何?” 白珩:“这……他们说,若今日逸王身死宫中,他们宁愿弃学回乡,永不返京,永不接受朝廷录用。” 好啊,他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太学院,到最后居然是给晏行做了嫁衣。 这群蠢货,偏要在这种时候触晏修的霉头! 晏修虽命人端鸩酒,可已在考虑是否该放他一条生路,这下倒好,他的生门彻底被那群学生堵上了,他们自己也难逃一死。 晏修冷眼看着晏行:“你倒教了一群好学生,他们这么想留你一命,那朕便饶你一死。” 他对白珩道:“至于宫门那一群,全部拖下去砍了。” 第220章 晏行瞎了一只眼 晏修竟能这么狠绝。 傅逐虽主理破案刑事,但于政事也有自己之见解。见晏修出言决绝,欲要劝之,白珩暗暗向他扔过一个眼神,他便欲言又止,立即明白了晏修的用意。 一群不忠于他的人,即便才高八斗、当今旷世奇才,也不必惜之留之,晏修本就为枭雄,更不在意此种暴名。 杀了他们,不过杀鸡儆猴,让余下来的几千学子看看,他们要效忠的主究竟是何人。 晏行能在短短时日内,就将太学百名学子为他所用,说明这些年来其能远被众人低估十倍不止。 若非今日之事这么一闹,或许待他的门客遍布朝堂之日,晏修才后知后觉。 他自己入不了仕,但他的门生能入仕,迟早像一株参天大树的根系一般,慢慢渗透扎根于朝堂之上。 晏行叩首谢恩:“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晏修:“即刻起,大秦逸王贬为庶人,禁于逸王府,终身不得出府一步,其子孙后代更不得入仕承爵。” 巫蛊一案以毓秀宫上下十七人无一活口、陈氏一族贬的贬、流放的流放而告终。 消息很快传开,祝思嘉正在绣香囊,猝不及防被针扎了一下,余欣问她:“娘娘何故心不在焉?” 祝思嘉收好针线,平静道:“厌胜之术乃是大事,我原以为会死更多的人,没想到这回陛下下手较以往……” 较以往显得宽厚仁慈。 最关键的晏行,为何再度全身而退?为什么所有人都能死,他就是不死? 祝思嘉默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余欣叹道:“是啊,依照陛下过往的性子,这事不血流成河是不正常的。只是娘娘,陛下不复过往那般暴虐,也算好事一桩,至少,许多无辜的普通人,幸免于难。” 她说完这番话,祝思嘉忽被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又何尝不知,巫蛊之事栽赃成功,又会引发一场偌大的浩劫?依照秦律,莫说是陈太妃的九族,毓秀宫那群宫人的九族晏修也诛得。 什么时候起,自己为一己之私,竟然忽视了这世上许许多多普通人的性命,变成了最不愿变成的那类人。 晏行……都是因为晏行,他怎么还不去死啊?他再不死,该疯的人就是祝思嘉了。 祝思嘉只觉得呼吸急促,双眼眩晕,眼前万物都扭曲成一团,沉沉地合上眼皮,朝后栽去,失去所有知觉。 …… 再睁眼醒来,祝思嘉翻了个身,她呆愣愣盯着窗外灿烂星河。 世上没有后悔药一说,做了的事就是做了,余下的路,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大不了她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受过重重刑罚赎罪。 如此想,她才心安了些。 馨儿见她转醒,忙伺候她起身。 祝思嘉晕得厉害,腹中又空无一物,让馨儿下去端碗桂花蜜花生酪到床上。 她问馨儿:“陛下可有来过长乐宫?” 馨儿:“自然来过,陛下听余美人的人禀报说您晕倒了,放下手里的事就过来了,又怕打扰您休息。方才不久才移驾的太极宫,他吩咐奴婢,待您见醒,也别去太极宫找他,今晚好生歇着。” 晏修真是在意她,他好到祝思嘉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今日过后,困扰他多日的头疾等病症会一一消失,终究是祝思嘉欠他一回。 祝思嘉笑了笑:“知道了,你先下去准备花生酪吧。” 热气腾腾的甜食下肚,祝思嘉困意又袭来,草草梳洗后打发左右退下,自己也躺着休息了。 只是一闭上眼,她脑海中全是前世的种种惨象,甚至开始做起一些奇怪的梦,梦中内容居然是自己死后的。 她看到了一拍两散、兰因絮果的晏行和祝思仪,看到好不容易一统河山的大秦变得岌岌可危;齐国复辟,大秦一分为二,晏氏几乎灭族,一代又一代登基的幼帝几乎活不过十岁,晏行死后更有宦官乱政,天下动荡,群雄并起,民不聊生。 盛极必衰,过刚易折,月满则亏,这是古往今来历代王朝都要经过的劫难,也是每个王朝的最终命数。 祝思嘉因这梦难受得心口绞痛,泪流成河,从噩梦中醒来,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咽喉。 她坐在床上大口喘息,窗外的夜空依旧黑漆漆的,她这一觉没能睡多长,却在这场怪梦中备受煎熬。 不该是这样的,晏修撒手人寰后的大秦江山,不该是这样的…… 床尾的桌上,传来倒水的声音。 莫非是馨儿? 祝思嘉没有让宫人在寝殿守夜的习惯,今夜馨儿难道留在了寝殿? 脚步声朝她靠近,她掀开床帘,昏暗幽静的宫闱内,就算看不清眼前高大身影的面庞,但他身上特有的香气让祝思嘉精神紧绷。 是晏行!他为何会半夜出现在她的寝殿!这一定是在做梦! 晏行向她递过水杯,悄声道:“渴了吧?喝水。” 祝思嘉刚想大叫,就被他迅速点上哑穴,无论如何用力呼喊也无济于事。 晏行慢慢坐到她床边,搀她躺下:“王妃,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个做了亏心事会睡不安稳的小姑娘?” 发不出声,但祝思嘉动得了手,她照着晏行的脸上狠狠扇去一耳光,手上的疼痛告诉她,眼前一切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 晏行无奈笑了:“被你打,我竟然觉得很开心。” 祝思嘉怒瞪着他,他不是被贬为庶人,终身幽禁了,又怎么可能逃得过银甲卫的眼睛进皇宫! 晏行自说自话:“很好奇我是怎么进来的吧?为了见你一面,我甚至不惜以死相搏,好在他今日未在那条路设防。” “王妃,你真狠,为了杀我,居然能做出这样的招数。”晏行说着,欺身压了上来,“我知道你想报仇想疯了,可你知不知道,我想和你重修旧好也想疯了。皇兄他待你如何?他知道你哪里最敏感吗?他能伺候你舒服吗?嗯?” “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我母妃走了,我也不想活。明日你的宫人进殿伺候你,见你我二人衣衫不整躺在一块,我们就能同死了。” 晏行比她还疯! 眼看晏行就要剥开她的衣服,又像从前一样欺她辱她,祝思嘉挣脱不过,只能另想它法,终于摸到了藏在枕头下的发簪。 下一瞬,祝思嘉毫不犹豫拿发簪,对着晏行的左眼使十成力刺了进去。 第221章 思嘉,你消气了吗 晏行停下手上动作。 祝思嘉一手揪着软枕,另一只手狠狠拧动了几圈,将簪子朝他眼中扎得更深,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天地间只剩下无休无止的痛,震慑灵魂的痛,这痛直接将晏行的神智呼唤清醒。少了一半的视野,黑暗中,他也能听到血从眼眶里流经脸颊,最后在下巴处,缓缓滴落到祝思嘉身上的声音。 除却他加重的粗喘,便是连一声哼唧,晏行都没发出过。 他欠祝思嘉的何止是一只眼睛就能还得清?倘若伤了他,能解她心头之恨,他就算被她亲手凌迟都可以。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今日遭受的打击太大,上下两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挫败,竟然让他做出这种不顾死活的事。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被心魔所控,身不由己,脑子里只有祝思嘉这三个字似野草疯长。 他不能做那种被情绪牵掣的人,他还没有输!晏修活不了几年!他还有翻身的机会!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身上温热的液体,再一次证实了今夜之事绝非梦境。 如果可以,祝思嘉本该把簪子朝他颈间跳动的脉搏处插进去,可若真那样,禁足于府内的亲王横死在她这个当今宠妃的床榻上,她也难辞其咎。 晏行抓住她行凶的那只手,瞎掉的左眼不知流出的究竟是血还是泪了,他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 “消气了吗?” “我废掉你一双手,隐瞒你母亲的死讯,你剜掉我一只眼睛,害死我母亲,我们都是一样残缺的人,一样的孤家寡人了。王妃,思嘉,你消气了吗?” “我还欠了你什么,你大可一一向我讨回来,我无悔矣。我只求你,求你不要喜欢他,求你不要把自己困在皇宫,和我走吧,我们去终南山住一辈子。你想回北地我也陪着你,我们遇水而居,去放羊放牛,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做世间最自由的人。” 惺惺作态。 祝思嘉不愿也没法和他废话,竭力挣脱他的摆布,又是一耳光打到他脸上,竟摸到了一股粘稠的液体。 沾了他满手的血,祝思嘉只觉得肮脏无比,胡乱蹭回他身上,伸左手要去够床帘上挂着的铃铛布条。 只要摇动铃铛,立刻会有宫人走进寝殿。 若说一开始,晏行是想拉着她去死的;那他方才所言那番话,便说明他尚有求生欲,不会草率去死,所以绝不会坐以待毙等宫人进殿抓他。 晏行还不知她要去拉扯何物,倒吸一口凉气,暂且松开她,缓缓去拔戳进眼球里的簪子。 拔了半日也拔不出来,应是穿透了他的眼球。 她真狠心啊,再用些力指不定能直接戳进他的脑子里,把脑浆都捣烂。 晏行轻闭上仅存的右眼,一鼓作气,直接连带着眼球也给掏了出来。 顿时,窟窿里喷射出更多鲜血,凉风似乎都要穿进他脸上空洞里肆虐。 也正是这时,祝思嘉成功摸到了布条,将铃铛扯得叮当作响。 晏行还没从疼痛里缓过神,就听见寝殿外传来的脚步声,他解开祝思嘉的哑穴,凄凉地笑了笑: “也罢,以后还有的是时间,我们总会再见的。” 宫女推门而入的前一瞬,他翻窗而出。 待她们点上灯,被子上的血迹定会被发现,祝思嘉迅速把被子翻了一面,整个人安安分分躺好,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 宫女执灯过来时,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打着哈欠问祝思嘉:“娘娘醒了?有何吩咐?” 祝思嘉这一日都颠三倒四地睡觉,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她这个时候醒来,宫人倒并未多疑。 “现在是何时辰了?”祝思嘉面上虽淡定,可锦被下的身躯已抖得不能自抑,“若时辰还早,我便再睡儿,若是不早我就起身。” 一通铃铛声把她摇过来就是为了问时间?不过祝思嘉是主子,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 宫女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揉着眼睛耐心解答:“回娘娘的话,现在约莫是寅时。” 祝思嘉:“寅时啊……你先下去吧。” 反正问时辰不过是她情急之下想到的借口。 宫女:“是。” 待宫女退出寝殿,祝思嘉大口喘息,强行命自己振作,冷脸起身,把整套棉被连同床单连同脏掉的衣物都塞到了床底下。 忙活一通,祝思嘉才反应过来,就算藏好了,等天一亮,宫人还是会发现。 这又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总不能现在翻窗外出去找碎玉,让他把这堆染血的东西处理掉吧?这一来一回的时间,说不定等碎玉抱着这一大团东西在宫中走动的时候,就被发现个正着。 思来想去,祝思嘉忽然腹痛不止,蹲在地上缓了许久才好。 这疼痛来得真是及时,不用算日子她也知道,月事来了,她的及时雨来了。 就算不来,她也只能谎称床被是被月事弄脏的。 只是这场月事也宣告着,她和晏修努力许久的子嗣,又落空了。 …… 巫蛊一事一了结,晏修确实奇迹般地恢复正常。 看来他身上病症确实是拜陈太妃所赐。 刚一见好,他就马不停蹄恢复了早朝。下早朝后,他去了长乐宫一趟,本想和祝思嘉一道用早膳,却得知她来了月事,疼得不行,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晏修担忧道:“这回怎么又这么严重?” 听她宫里的人说,祝思嘉这回的血多得吓人,一整床的床单锦被都要扔掉了。 祝思嘉佯装无力:“兴许是这段时日寒凉的东西吃多了,莫要担心。” 晏修想要留下陪她,却被她以休息为由,悄无声息地下了个逐客令。 他哭笑不得:“好,知道蝉蝉不喜我耽误国事,你好好歇息,我看完奏折再来找你。” 回到太极宫没多久,晏修就听银甲卫来报:“启禀陛下,逸王爷……废王府出了岔子。” 晏修:“何事?” 银甲卫:“听晏渊之的贴身小厮说,他昨夜焚掉了府内所有诗稿画稿,还弄瞎自己一只眼睛,急着求大夫上门医治呢。” 晏修:“瞎了?瞎成了何种模样。” 银甲卫:“他对自己下手着实狠,竟是连左眼眼球都丢了。” 晏修笑道:“他这不是瞎了,是得了失心疯,该治的病让他治,由着他去吧。” 第222章 生不了太子就过继 银甲卫刚退下,晏为带着一封密信进殿。 晏修随意瞥了他手上的信一眼,便道:“念。” 晏为把孙天禅写来的信逐字逐句念给他听,念毕,问晏修: “不知陛下要作何打算?今东巡行踪暴露,臣认为陛下当改道进琅琊。” “改道?”晏修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笔,“为何要改道?” 孙天禅因担心晏修看完信后迁怒于祝元存,信中便半个都没提有关祝元存和姜嫄的字样。 只交代说,东巡路线极有可能为齐地旧国余党得知,恐他们规划刺杀,劝晏修慎重考虑。 晏为读完信就急得不行,孙天禅虽然没把话说全,但他已经认定齐地有重重危险在等着晏修。 晏修接过信,又看一遍,不以为意地放到火苗尖上点燃: “孙天禅只是说极有可能,你怎就急成这副模样?还是说,你担心朕是假,担心朱大人才是真?” 是了,这次东巡本不会捎上朱雅,毕竟她要忙于太学院之事。 但朱雅却强烈要求把她也带上,说齐地或许有许多值得她发掘的宝藏珍品,晏修这才首肯。 而晏为和李卧云二人,则在这段时间代为监国。 晏为尴尬笑道:“皇兄知道的,臣弟不是那个意思。臣弟实在是担心,您要取道徐州的事若真被齐地反贼得知,恐怕后患无穷。既然要在兖州那边声势浩大地入琅琊,为何不改与兖州大部队一同前行?这样好歹多个保障。” 晏修:“没听说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些年来刺杀朕的那些人花样百出,若非朕有武艺防身,好几次,都险些要了朕的性命。更何况这次还有女眷随行,更马虎不得。” “你聪明,想取朕性命的人更聪明。”晏修站立起身,舒展筋骨,“若当真有人精心筹谋这场行刺计划,孙天禅这封信恐怕早遭人拦截看过,你能想到让朕改道,他们就不会了?” 晏为险些被晏修绕晕,掰着手指头好一番换算,才悟彻道:“原来如此!皇兄这叫什么?反间计?反推计?” 晏修瞟了他一眼。 晏为继续道:“那边的刺客笃定了你会因惧改道,随大部队走龙山关,而在兖州设下埋伏。可他们想不到的是,你只会沿原计划前行,从徐州进琅琊。这样一来,还能反去兖州把这群刺客打个措手不及,彻底消除齐地隐患,皇兄英明。” 晏修哼笑:“马屁拍够了没?拍够了就滚。” 被他一眼看穿心思,晏为索性不装了,正色直言:“路途凶险,还请皇兄允臣弟一同随行。” 晏修的拒绝几乎脱口而出:“让你监国你就好生监国,朱大人会和昭仪同乘马车,你担心什么?” 晏为失落道:“可监国之事有李大人就够了呀,李大人又不是佞臣……” 晏修气得重拂衣袖:“一派胡言!李大人就算深得人心又如何?他到底姓李不姓晏,朕是可以放一百个心把国事交到他手上,但若无宗室坐镇朝堂,李大人会受到多少口诛笔伐和争议,甚至会被多少有心之人放大过错加以谋害,你不清楚吗?” 这个七弟还是太年轻,太意气用事了,为了喜欢的女人,居然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晏为鲜少见晏修对他发这么大火气,又想嬉皮笑脸插科打诨过去,便嘟囔道: “只听说过太子监国的,臣弟身为您的弟弟,陛下可曾考虑过,臣弟又会如何被戳着脊梁骨骂?” 万一在此期间,谁又造谣说,他对晏修生了不臣之心怎么办?说他监国期间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怎么办?挑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信任和感情又怎么办? 晏修:“……太子?你倒是给朕找一个出来,朕立刻让你一齐去东巡。如此不堪重任,遇到点事就觉得自己不能胜任,朕这些年白教你了?” 要他和祝思嘉真有个儿子,别的不说,他这儿子十岁就可以放胆让其尝试监国了。 见晏修气消,晏为忙扶他坐下: “皇兄教训的是,臣弟不会临阵逃脱了,大不了下次东巡再去。您先在这里看奏折,臣弟去长乐宫一趟,催皇嫂赶紧生个监国小太子出来。” 晏修拿笔砸他:“别去烦你皇嫂,她今天难受着呢。” 晏为嘿嘿一笑:“皇兄皇嫂感情真好,臣弟着实艳羡。就是不知,臣弟的心上人何时有回响。” 晏修想到朱雅对自己说过的话,虽有不忍,但还是选择告知晏为: “道之,你若只是在朱大人处图个新鲜,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晏为:“为何?” 晏修:“朕也曾替你问过她的意向。” 晏为:“她拒绝了?没关系啊皇兄,好女怕缠郎,她拒绝了又不止这一次,我有的是时间等她。” 晏修:“她说,这辈子已决意不嫁人,愿为大秦效命一生,死而无悔。” 晏为愣道:“这、这是为何?她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愿意发此誓言也不和我产生任何干系?我曾经是想过杀她,可那时我不是——” “道之!”晏修打断他,“人各有志,一开始你我就明白,她和寻常女子绝不相同不是么?你今年二十二岁了,早些成家立业,壮大大秦宗室血脉。” 晏为:“我才不愿意呢!她终身不嫁,那我就终身不娶!看谁先败下阵。” 晏修:“不可胡闹,你身为亲王,儿女私情与大秦社稷相比孰轻孰重你不知晓?” 晏为壮着胆呛了回去:“您身为大秦陛下,不也只取昭仪这一瓢饮?皇室人丁不可凋敝,您身为君王更当以身作则,何故勉强我!” 晏修垂下眼:“我与她,或许当真同孩子无缘。” 想到祝思嘉每次来月事时的模样,晏修就一阵心疼,但也逐渐释怀。 虽然他和祝思嘉的身体都没任何问题,可子嗣一事,确实强求不得。 所以,他已经做好这一生无子的准备,后继之人大可从亲王子嗣中过继到他和祝思嘉膝下。 …… 待祝思嘉月事一过,二月到了下旬。 东巡近在眼前,几乎所有参与东行的人已经在着手准备行装。 祝思嘉抽空,正大光明出宫了一趟,正是去祝元存的武兴侯府。 自从母亲与燕王和离,和妹妹一起搬进武兴侯府多日,她还没机会去看上一眼。 第223章 有何颜面去见秦室先祖 出宫时临近黄昏,二月的西京天还算不得好,四处薄雾朦胧,夕阳西陲,窥不见红日真容。只能看见一团赤色光源,与远处高耸巍峨的玄色秦岭,双双蒙上罩上一层化不开的纱。 若想观落日,比这还好的天气多的是,祝思嘉却舍不得放下马车帘。 这样好的河山,重来一遭再去看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尤其是在她做了噩梦后。 起先她只想改变自己的人生,顺带救下了本该陷于水火的万民;现在她想救下更多,想救下未来百年内会分崩离析的大秦,绝非易事。 只能先从晏修救起,他或许是这一切悲剧的源头,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只活了短短三十六年?这一世还会如此吗? 说不担心是假的。 晏行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上辈子就隐忍蛰伏、一鸣惊人,这一世即使落了个瞎了半只眼、被贬为庶人的结局,仍令祝思嘉惶恐不安。 他究竟是怎样混进皇宫的?这么多银甲卫、护龙卫连同宫中禁军都看着,他为何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他太难杀了,只要给他生的可能,他就一定能抓住最后的一线生机,对所有人狠下毒手。 甚至癫狂起来,说不准会选择玉石俱焚。 祝思嘉轻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泪光闪烁。 碎玉今日并未给她驾车,而是骑马与她的马车齐行,早在她掀开车帘观赏落日时,他就在她侧后方,默默盯着她美好的侧脸旁观许久。 见她叹气,碎玉上前问道:“娘娘,怎么了?” 祝思嘉笑道:“宫中闷久了,出来见这壮阔河山,自然免不得心生触动。” 好奇怪,她分明是在笑,可眸中似有无限哀伤与惆怅。 碎玉面上染着红,分不清究竟是被夕阳染就还是脸在发烫。 他看得出祝思嘉有心事,她永远同二月的西京一般神秘,任他如何想方设法靠近,总是拨不开她笼罩在她身上的迷雾。 “娘娘若觉得银甲卫碍眼。”碎玉斜眼打量今日随行的护卫队,低声同她攀谈,“属下有法子甩开他们,带您单独去武兴侯府。” 祝思嘉:“碎玉,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多疑了?” 碎玉直言不讳:“属下并非多疑,属下只是不想看到娘娘不开心。” 祝思嘉忽地抓住机会问他:“若下次我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连陛下都无法发现的那种,你可有方法?” 碎玉毫不拖泥带水:“自然,看娘娘想选择如何蒙混过关。” 祝思嘉:“若我不想蒙混过关呢?比如走宫中秘径一类的——” 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碎玉瞪大了眼拔高声音提醒她:“娘娘,武兴侯府到了。” 祝思嘉平息神色:“知道了。” 话语戛然而止,此事绝不简单。 还没下马车,虞氏和祝思盈二人知她要回府,早早等候在大门前。 对门的嘉义侯府也是热闹不已,主子尚在周地守着,还没入住呢,府中下人就忙进忙出。见祝思嘉从马车上下来,经旁人提醒,便一同跑到武兴侯府门前向她行礼。 该走的场面还是要走,祝思嘉有些疲倦,依旧强撑着精神免了下人的礼。 等进了侯府,祝思盈亲昵上前,挽住祝思嘉的胳膊:“姐姐今日怎想着来侯府一趟?” 祝思嘉:“再隔几日就要启程去东巡了,来看看母亲。对了,先前让你想的名字,你想得如何了?” 祝思盈欢喜道:“想了好几个,就等着你一起挑呢,可惜今日才把你盼出宫一趟。” 虞氏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硬朗,如今就算跟上两个女儿的步子同行,也不是难事。 自祝思嘉下马车那刻起,她就预感祝思嘉出了什么事。 现在一看祝思嘉几乎是强颜欢笑应付所有人,她挤进两个女儿中间,厉色道:“思盈,你先自己去一旁玩去吧,我有话要问昭仪。” 祝思盈还不明所以:“诶呀,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嘛……” 碎玉伸出剑拦着她:“三小姐,属下可以陪您放风筝。” …… 支走祝思盈,虞氏带祝思嘉进自己院中,又打发走下人,合上门窗。 祝思嘉:“母亲可有什么要紧事说?” 哪知虞氏拉着她坐到榻边,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悲戚哭道: “我的儿啊……你老实告诉我,这段时日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 祝思嘉一愣:“没有啊母亲,你为何会这样想?别哭,哭坏眼睛就不好了。” 虞氏松开她,双唇泛抖:“俗话说母女连心,你心情不佳,我又怎会看不出来?其实自从你一开始进宫为妃那一刻,娘就知道,有很多事已经发生变化了。” “娘虽然不便问你,可也不忍你小小年纪就一副郁郁寡欢、毫无朝气的模样。你记住,若是陛下哪怕是天下人都负了你,你永远可以回到娘的身边,做一个最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她常居内院,也能知晓祝思嘉盛宠之下要面临多少争议。 多日来的委屈和惊恐在此刻濒临巅峰,自从那夜刺瞎了晏行一只眼睛,祝思嘉就一直不安至今。 从小到大莫说是动手伤人,就算是旁观别人杀鸡她都会难受,更何况她动手之人还是与她纠葛整整两世的人,她能镇定吗? 祝思嘉双手掩面,痛苦出声: “母亲,我很好,陛下他也待我很好,您放一万个心。可就是因为陛下他待我太好了,我更是于心不忍。” 虞氏:“可是关于子嗣一事?陛下他莫非还是只幸于你一人吗?” 祝思嘉点头,声音无力: “我不是没劝过他要雨露均沾,可我提一回他就生气一回,渐渐地我也不敢提了。母亲,陛下今年都二十四了,我也年过十八,可我迟迟无所出,我真的怕……” “前几日我去太极宫找过他,却听见他对湘王说,若他日后无子,就要过继湘王的孩子到膝下,他是铁了心只认我这一个人。” “背上魅惑君主的罪名我并不在意,可我将他变成这样,还有何颜面去见秦室列祖列宗?” 她怕大秦江山后继无人,她怕这个迟迟未降世的孩子会引起更多的祸乱,放眼天下,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晏修的皇位。 到时候,大秦江山兴许会提前变成她梦中见到的模样,无数惨剧会在这片河山上演。 虞氏心疼地抱住她:“蝉蝉,你虽身弱,可也不是不能生育。你还年轻呢,别太担心。” 第224章 她的心乱了 祝思嘉揪着虞氏的衣领哭,再好看的一张脸,眼泪鼻涕一块蹭到虞氏身上,也不怎么好看了。 她要尽情将两世的所有心结哭在母亲的怀抱里,或许每个母亲身上都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幽香,祝思嘉哭累了,闻着幽香也不肯撒手。 虞氏根本不嫌弃她,祝思嘉心里痛三分,到她心里只会痛十分。 “现在的日子再苦,能有从前在燕王府里活着苦吗?”虞氏替她擦泪,“多少妇人三十岁了还能生育子嗣的呢,成婚好几年才有子嗣的也不少,不必纠结。” “我看你整日这般思虑过重,未免会郁结于心,影响子嗣。小孩子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之前,谁愿意挑个爱哭哭啼啼、凄凄苦苦的当阿娘?肯定都是去挑那些眉开眼笑的,所以蝉蝉要记住,每日多笑,要发自内心地笑,明白吗?” 祝思嘉啜泣道:“那、那您当年怀我和弟弟妹妹之前,未必见得您生性爱笑啊?” 虞氏戳了戳她的脑袋:“你这孩子!好赖话都说不通,我那时开心啊,怎么不开心?能逃离教坊司这种魔窟已是人生之大幸,就算是在西京街头讨饭我都开心。一个燕王而已,恶心了我我就要去死不成?” 祝思嘉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恶心了我,我就要去死不成?” 对啊,她被晏行那个疯子吓了一跳罢了,何必觉得前路都蒙上了灰烬? 未来的路还很长,晏行能卧薪尝胆,她又为何不能? 她不信她不能改变晏修甚至整个大秦的命数。 对晏修的爱,对晏行的恨,都能驱使她向死而生。 虞氏发问:“谁恶心到你了?” 多日以来困扰她的愁云被虞氏轻而易举拨开,祝思嘉迅速振作,忽然又笑道: “母亲,我悟了。” 虞氏却慌了:“可是燕王府那位主母,又找你麻烦了?” 普天之下能恶心到祝思嘉的人,除却燕王府里的,虞氏还真想不出几个。眼下燕王在北地抗击北凉人,祝思仪在纯阳观清修,虞氏只能联想到张芙身上。 祝思嘉:“母亲别多心,我一直记得您与我说过的话,立下过誓言,此生绝不会动她一根毫毛。” 虞氏:“这就好,我的女儿千万不能行恩将仇报之举。” 祝思嘉又和虞氏聊及东巡之事,反复叮嘱她许多,还留在侯府和虞氏祝思盈用了晚饭。 天色彻黑时,动身回宫。 祝思盈一路送她出府,到府门,祝思嘉拉着她的手问她: “今年你生辰一到,就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母亲现在又开始担忧你的婚事,托我替你物色京中合适人选,不一定要家世显赫,但一定能对你忠心不渝。待东巡归京,你就要出门与公子们相看了,可愿意?” 随着年岁见长,祝思盈长开不少,从前是个小美人,如今在西京也是一骑绝尘的拔尖儿美人。 加之亲姐兄长显赫,想求娶之人,快要踏破太极宫的门槛了。 不过那些公子哥都被她和晏修一一回绝。 祝思盈:“不愿意!” 祝思嘉皱眉:“为何?你难道想效仿你朱雅姐姐?” 祝思盈被对门仆从的说笑声吸引,低下头,绞着手帕: “效仿她也不是不成,反正你和哥哥养得起我。只是拜托姐姐,莫要让我与别的男子相看。” 祝思嘉:“怎么?相看左右不过是喝盏茶,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祝思盈这下急了,坦诚道:“实话和你说吧,我要是和别的高门子弟相亲,嘉义侯会生气的!” 二人身后的碎玉瞪大了眼。 祝思嘉才反应过来:“你、你和他?” 任淮,确实是个上佳的人选,甚至是祝思嘉心中最优的人选。 祝思盈:“就是你想的那样。” 祝思嘉假意生气,撸起袖子道:“好啊,我倒要去他家门口问个清楚,他究竟是何时骗走了我妹妹的。” 祝思盈拦着她:“姐姐——” 祝思嘉:“老实交代,你们相好多久了?结识多久了?难道是我让你给他递桃花酥那次。” 祝思盈:“比那还要久,久到你无法想象。” 说罢,她抱住祝思嘉,轻声与她耳语:“早在秋猎上,您托他放火那夜,我就偶然撞见了他。姐姐,我不蠢笨,我知道你带着无数的秘密负重前行,替我们一家都谋划好了未来的路。” “很多事你不说,我和母亲都想得明白,兴许只有哥哥那个蠢货才看不出端倪,你一定受过天大的委屈、吃过数不清的苦吧?今日见你精神不佳,闷闷不乐,我却束手无策,我实在觉得亏欠。” 祝思嘉讶然,还没酝酿出安慰的话,祝思盈泪眼汪汪地推开她: “时候不早了,娘娘您呀就先回宫吧,省得陛下又吃我的味。我们这辈子,还有许多时间、许多话能说,不是么?” 祝思嘉欣慰点头:“好,东巡路上我们慢慢说。” …… 西京一处毫不起眼的平民住所,正是晏行先前购置的别院。 上次来客,还是他请祝思仪进屋冰释前嫌。 和他一起走秘道出王府的十一,近日都不得不乔装成一蓄长须的老者,和晏行一起住在这个小院里。 小院虽雅,但院内冷清,十一不敢随意出门,因此柴火总是不够用的。 晏行做了无数他不理解的事,起先他还会问,现在彻底不问了。 当晏行领了两个和他们主仆二人形貌相似的人进王府后,十一明白,他们这是要出逃了,这两个人不过是骗过天子的假货。 可逃也不是这个逃法啊,兜兜转转,还是困在西京。 十一抱着一捆柴,蹑手蹑脚从门外走过,就怕打扰晏行的兴致。 晏行正在提笔写字。 没了半只眼睛,写字也成了一桩难事。 虽说闭上眼睛他也能写出一手好字,但眼下他还要适应一只眼睛所看见的视野,白纸上的字就越看越不顺眼。 晏行又揉乱一团纸,揉成纸团丢进炭盆里。 十一看见桌上分毫未动的药,催道:“主子,您该喝药了,大夫说您的眼睛得喝上一个月的药才行。” 祝昭仪下手太狠了,触目惊心的伤,让他不忍直视。反倒是那夜王爷归府时,异常平静。 晏行“嗯”了一声,把药一饮而尽,然后问道:“信和药都送出去了?” 十一:“送出去了,姬将军不日就能收到。” 祝昭仪狠,王爷就更狠,居然想用奇毒对付他,这两个人他是真搞不明白。 第225章 来了就不准走 阳春三月,天子晏修携群臣及家眷、甲卫等总计万人,开启大秦史上第一次东巡。 浩浩荡荡的车马自西京起程,经商州、东都、汴州等地,一路向东,因着队伍庞大,行进缓慢,还要去泰山封禅,约两个月方可抵达琅琊。 出西京城门那一刻,无数从未涉足远方的年轻女眷兴奋不已。队列里远离皇室车辇的后半段,留心去听,甚至能听到她们打开车窗,互相隔空问好的声音。 “真是吵死了,想静下片刻都不得消停。”祝思盈坐在祝思嘉的马车内,气鼓鼓地关上窗户,“姐姐,你能不能去下个懿旨叫她们闭嘴啊?就说她们惊扰圣驾。” 祝思盈自小就不怎么爱坐马车,她一上马车便觉胸闷气短,坐几个时辰就有得她受了。 现在要坐整整两个月,才起程两个时辰她就受不。 本想着此次行程索性一路睡过去,可谁知那些闺阁贵女这么没规矩,出了西京城就像脱缰的野马似的,个个都高兴地忘了仪态。 祝思嘉和朱雅对视一眼,止住正在闲谈的话题,两个人心有灵犀,静静盯着祝思盈,不出声。 祝思盈被她们二人的目光盯得发麻,嘴硬问道:“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嘛?” 祝思嘉轻轻敲了敲车壁:“吵吗?” 祝思盈摇头:“自然不吵。” 祝思嘉:“比之马车行进时发出的声音如何?” 祝思盈:“自然是车轮碾过尘土地的声音更吵,姐姐,你想说什么,可以明说的。” 祝思嘉笑而不语,朱雅替她解答道:“三小姐,娘娘意在提醒你,是你的心不静,故而万物之音在你耳中,你却只揪着她们的声音不放。” 祝思盈羞愧地低下头:“我也不是刻意针对她们,就是一想着这样的苦日子还有两个月,心中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这才两个时辰,我屁股都坐疼了。” 论及舒适,祝思嘉的马车恐怕比晏修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晏修怕她旅途劳顿,顶好的东西都优先朝她这里添置。 祝思嘉无奈道:“早知你这般娇气,我就不求着陛下把你带出来了。你现在想回京还来得及,不过我要先派人去知会嘉义侯一番,让他不必在路上候着。” 祝思盈眨了眨眼:“他也要去齐地?他不是要留守永安城吗。” 朱雅:“周地可不如齐地棘手,东巡是大事,海猎更会荟萃群英,他不去岂不可惜。” 祝思盈立刻起身,去车中小柜里搜罗出本书,津津有味翻动起来: “姐姐的马车平缓舒适,坐在这里面煮茶抚琴都绰绰有余,旁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坐上一回,我哪儿敢心生不满?” 人长大不少,可确确实实还是小孩子心性,不过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本就该如此鲜活不是? 祝思嘉和朱雅被她逗笑,几个人在车内闲谈,又过一个时辰,车队暂停脚步歇息整顿,祝思嘉伸了个懒腰,要往外走,对朱雅和祝思盈道: “我本该与陛下同乘,但陛下念及我们姐妹相聚甚少,特意让你们两个跟着我。接下来的路,我要去陪陛下了,你们二人安心坐这辆车便是。” 祝思盈急忙认错:“姐姐,可是我方才那番话惹你伤心了?对不起,我下回再也不扫兴了。” 朱雅在一旁拼命给她使眼色,她却看不明白。 祝思嘉直言:“我怎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我就是担心陛下无人作陪。” 她想陪晏修是真,想让祝思盈和朱雅旅途更舒适些也是真,马车虽宽敞,但人一多确实容易吵闹,这一趟下来祝思盈恐怕会备受煎熬。 祝思盈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陛下了,好吧,就不打扰你们夫妻二人的浓情蜜意了。” 祝思嘉笑着走下马车,提着裙摆,慢慢踩过泥土地,碎玉默契地跟上她。 二人一路走到晏修的马车旁,休息放风的时间,却不见他身影。 胡顺海毕恭毕敬侯在马车外,见祝思嘉来,他上前禀报:“启禀娘娘,陛下就在车内。” 祝思嘉:“他不下来透气?” 胡顺海嘿嘿笑道:“您自己上去就明白了。” 祝思嘉满脸疑惑,缓缓踩着矮梯上马车,晏修的马车高大,容他在其中无碍畅行都可以,因此马车门也做得无比厚重,她用力掰才掰得开。 一开门,光自车门透进车厢,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颗毛茸茸的脑袋,甜甜地对祝思嘉叫道: “舅母——” 放眼看去,只见坐在榻上的晏修是副四大皆空的呆滞神情,身上玄衣各处都有小小的脚印子,手里的书也捏得不稳,摇摇欲坠的模样。 而怀瑾和怀玉正像猴子攀树一般,在他身上各处到处乱爬。 祝思嘉忽然现身,他仿佛抓到救星一般,双眼放光,迅速把怀瑾怀玉扯下来,狠声道: “你们舅母来了,回去吧。” 怀瑾委屈得快落下泪:“三个时辰前,舅舅说自己无聊,把我们叫上马车,结果现在又不要我们了。” 晏修一手一个揪着他们往外提,一眼看见车下的白珩碎玉,对他二人道:“把他们带回长公主府的马车。” 白珩和碎玉照做。 等马车里彻底清净,晏修重重合上车门,大步迈向祝思嘉,抱紧了她不肯撒手: “你怎么来了?朕还以为这两个月你都不会来看我一眼,就顾着陪你的小姐妹。” 祝思嘉哭笑不得,鼻尖都快被他的衣襟蹭破皮了,她稍微推开晏修:“玄之,我决定陪你同乘。” 晏修:“真的吗?不准反悔,进了朕的马车就不准回去了,一直到琅琊,蝉蝉都要陪着朕。” 他怕祝思嘉路上乏味,才忍痛割爱让她和女眷同坐,自己做好了孤独一路的准备。 今日出发时,晏修又临时起意,想把怀瑾和怀玉抓进马车给他解闷。 谁料这两个孩子正是好动的时候,平时不过出言逗他们几句,真和他们待上超过半个时辰,晏修就觉得人生艰难。 祝思嘉笑眼盈盈:“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晏修拉她坐下:“温些酒喝如何?暖暖身子。” 车内虽不冷,但可不比宫中舒服。 祝思嘉咬唇:“臣妾不擅饮酒。” 晏修:“乖,你我难得独处,多喝些。” 她不喝醉,又怎么好欺负她?送到嘴边的肥肉,没有不吃的道理。 第226章 马车里不行 晏修铁了心要喂她喝下这壶酒,不容祝思嘉拒绝,他取来美酒及若干精致酒器,将酒具置于车内炭炉上。 酒香很快弥漫至整个马车内,他还在其中添了鲜花瓜果一同熬煮,好冲淡酒味,能让祝思嘉多喝些。 光是闻着味道,祝思嘉就感觉酒未醉人人自醉,若是喝高了在马车上闹出笑话,岂不令人贻笑大方。 可她也知他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正在兴头上,泰山封禅可是大事,古往今来在他之前无一君王登顶泰山祭天。 这次东巡意义非凡,只要他高兴,祝思嘉就由着他来。 晏修煮好酒,命队列继续前行。 他和祝思嘉面对面跪坐,熟练地替她斟酒:“尝尝朕煮酒的手艺。” 祝思嘉抬起衣袖握住酒觞,欲要掩面饮尽,却被晏修拨开: “朕要看着你喝下去。” 她的小心思多了去了,万一背着他偷偷把酒倒掉怎么办? 祝思嘉无奈笑了:“玄之,你今日是怎么了?” 她丝毫不知此刻的自己有多勾人,摘掉大氅后,桃红色的华服衬得她愈发娇艳,晏修高她一个头不止,居高临下的角度,正好能将她的雪白春色一览无余。 晏修眸光一暗,滚了滚喉结:“没怎么,许久未与你同饮,期待罢了。” 说罢,目光看向她身后的车门,确认被他关得严严实实,无人能扰。 祝思嘉乖乖喝下热酒,晏修又给她添上,这酒喝着虽无甚酒味,甚至像是在喝糖水一般,可晏修知晓其烈。 “不行。”祝思嘉喝了一杯,身上渐渐发烫,人也发晕,她盯着酒觞摇头,“你自己一口都没喝,为什么要让我继续喝?” 晏修骗她:“乖,这杯我陪你一起。” 祝思嘉猛吸一口气:“不许骗我。” 晏修:“天子之言,一言九鼎。” 说罢,看着祝思嘉喝下第二杯,趁她分神,迅速把自己面前的杯盏和她喝空的交换。待祝思嘉回过神来时,晏修拿她喝空的那盏对她展示道: “喝完了,继续。” 祝思嘉摆手,企图撒娇蒙混过关:“玄之,我真的不能喝了。” 晏修:“蝉蝉,你想扫我的兴?” 祝思嘉只能乖乖喝下第三盏,随后一头趴在案几上,任晏修如何叫她,她都不应。 事不过三,她的酒量也是如此,再来一杯她就要难受了,晏修见时机成熟,直接抱着她平放到榻上,轻轻亲她颤动不安的眼皮: “蝉蝉,你怎么这么好骗?” 说罢,就低头去解她的腰带,轻语道:“早就想和你来这么一回了。” 祝思嘉果然睁开眼,忙去推他:“玄之,不可以,这是在马车上。” 晏修眼底的墨色愈深,像极沉夜:“为何不可?只要你乖乖忍住,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的。” 这、这未免也太刺激了些! 外面还有无数将士、无数王公大臣随行呢,这要是让他们知道车上发生了何事—— 祝思嘉快要哭了,颤着身子去推他:“不要,我怕。” 晏修反扣住她的手,在她肩头落下第一个缠绵悱恻的吻:“不要怕,我会轻些的,忍不住了就咬我的手背。” 直到夜幕降临,祝思嘉皱着眉头,睡死过去。 晏修专心替她擦干净身子,亲手换掉榻上的锦被软席,这种事情他向来不喜外人来做,他看着自己几乎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又重重捏了她一把:“咬人真疼。” …… 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东巡队列在泰山封禅结束后,终于要按原计兵分两路。 晏修等人换上不起眼的小马车,向徐州方向驶去。 自他们入齐地,一路上都畅通无阻,没遇上任何风波,倒遇到不少百姓。前几日时,路上齐人不等官兵强求,见了晏修的龙辇,自发就远远朝着他下跪,高呼吾皇万岁。 这一幕幕皆被祝思嘉看在眼中,嘴角不自觉挂了浅浅笑意。 晏修虽未外出回应,但她明白,他的统治,已经深入人心、得天下人之认可了。 君轻民重,齐地旧臣认不认可晏修不重要,百姓认可才是最要紧的。 “快见到武兴侯了,蝉蝉开心吗?”晏修在她身后抱住她,一同透过车窗观窗外之景,“还没消气呢?泰山封禅时,你不是高高兴兴站在我身边,同我一道祭天受封,现在怎么又不理我了。” 言语之间皆是讨好之味。 这样的晏修实在是太不适应,若非他偶尔无意冷脸时露出熟悉的神色,祝思嘉简直要怀疑他被夺舍了。 自从上次他在马车里胡作非为,她整整三天都没和他说话,处处与他赌气作对。 直到泰山封禅前一日,他可怜巴巴地去求她,她才没和他置气,结果今日又不高兴。 祝思嘉回过头,主动吻了他一口,令他受宠若惊: “没呢,我在观景,听闻在大秦攻打齐国前,齐国百姓就过得苦不堪言,如今我要仔细瞧瞧他们可过上了好日子。” 换了普通马车出行,这一路上倒没有百姓向晏修的队列下跪叩首,但因着他们的人马显赫,依旧有不少人对这几辆马车侧目。 徐州道上,同行之人唯杜羡和白珩、碎玉,以及若干乔装成家仆的护卫,而晏修以外示人的身份,则顺理成章换成了秦地商人。 几日后,入徐州地界时。 刚在一处乡野客栈坐下歇脚,祝思嘉就听到堂内齐人的议论。 “我可是听说,大秦天子生得青面獠牙,食人肉、饮人血,泰山封禅时更是抓了千计齐人砍头祭天。你们说他来东巡大齐,安的是什么心?” 杜羡险些把持不住,按紧佩剑就想上前理论一番,被白珩伸手拦下。 “听谁瞎说的?大秦天子现在也是咱们的天子,怎么可能如此不仁!不可妄议。” “咱们的天子?咱们永远是齐国的百姓,你要认你就认他去,我可不认贼寇作主。” “你!你也不想想,今日能吃饱饭,仰仗的是谁啊,齐国亡了!皇室殊荣与咱们平头百姓有何干系,谁给我饭吃,我就认谁。” 众人不免去看晏修的神色,只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丝毫不将这些言论放进心里。 “继续赶路。” 吃饱喝足,晏修起身吩咐众人,揽着祝思嘉往外走。 他们走后不远,方才那几名口出狂言污蔑他的人,转眼就换上冰冷神色,跟了上去。 第227章 徐州遇刺 坐进马车没到半刻,祝思嘉昏昏欲睡起来。 人一旦酒足饭饱就易犯困,她懒懒靠在晏修的肩头,眼前视野逐渐模糊。 小马车自然没有皇室马车舒适,连半张小榻都摆放不下,晏修只能抱紧她: “早知如此,就让你随大部一起从兖州走,武兴侯在龙山关等候,你还能早些与他相见。” 不然陪他坐这样窄小的马车,实在委屈她。 祝思嘉勉强提起精神回他:“坐小马车又何妨?反正你会将我照顾得好好的。” 他身上似有若无的冷香就是最好的清心咒,路程遥远,但晏修总能想着法子带她一块沐浴,因此他身上没有一丝赶路的灰尘味,让祝思嘉忍不住去亲近。 这么乖巧,看得晏修心窝里发痒,换了个姿势将她抱进怀中,让她的头枕着他的胸膛,确保她能睡得舒适,他低头亲了祝思嘉的眼皮一口: “安心睡吧。” 窗外日光飞景晃眼,晏修顺手把车窗也带上,马车内忽地暗下。 他轻闭双眼,假寐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听见远处似有雷鸣传来。 四月下旬的齐地,分明不会有这般变化多端的天气,更何况今日艳阳高悬,万里无云,怎么会突然打雷? 晏修警觉睁眼,怀里的祝思嘉还在安睡。 他迅速推开车窗,只见已行驶进一处极其狭长的一线天谷道之中,左右两边皆是陡崖,而透入谷底的光分明明光烁亮。 糟了! 脑中最坏的念头一闪而过的瞬间,白珩和碎玉等护卫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陛下!快跳车!” 祝思嘉也骤然惊醒。 胜过雷霆万钧的轰鸣之声愈发地大,虽不知车外是何物,但听其滚落的速度来势汹汹,谷道狭长根本不无可避。 晏修一言不发,直接拿过披风裹在祝思嘉身上,把她紧紧护在怀中,一咬牙,带着她撞破了马车右壁直接冲了出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个自崖顶滚落下来的巨物稳稳砸中了马车,一时间,整个马车化为四溅的碎片,晏修背过身,无数碎片飞溅到他背后,连发丝上都挂了不少木头残渣碎屑。 祝思嘉的在他怀里抖得不成样子,这短短一瞬的时间,她从梦中惊醒,又被晏修带着死里逃生,与死亡擦肩而过,现在根本就不具有思考之力。 一切尘埃落定,众人方才看清砸向晏修马车的巨物,竟然是颗足有一人高的硕大铁球! 晏修和祝思嘉再晚一步逃出,就会成为铁球之下的一滩肉泥。 随行的银甲卫、护龙卫纷纷掏出佩剑,严阵以待。 山谷两边的绝崖上方,冒出无数身影。 为首之人面罩麒麟鬼面,着红色戎甲,骑在一匹黑亮大马上,手里捏着一杆泛着青光的长刀,正是姬阳。 姬阳丝毫不给他们一丝喘息之机,他大声下令:“放箭!” 杜羡快步跳上马背,取出自己的长枪,竭力嘶吼道:“保护陛下和娘娘!” 碎玉一个箭步冲到祝思嘉身后。 无数箭雨对着谷底铺天盖地射下,密密麻麻,胜过暴雨,黑色箭羽像寒鸦过境,丝毫看不清谷底究竟是何种惨状,但一定连半只苍蝇都无法生还。 可就是听不见半声的哀嚎。 叛军们以为谷底秦人已被射成了刺猬,纷纷放声大笑,笑声传进谷底骇人至极。 祝思嘉躲在晏修怀里不断落泪,晏修轻轻去拍她的手背,她这才冷静下来。 就在方才,晏修和白珩等人已经熟练地拿出藏在马车车底的宽大盾牌,列举成阵型,单膝跪在地上顶住头顶无数飞矢。 直到此时,晏修还是紧紧把祝思嘉护在怀内,莫说是方才那些碎屑,她身上连半点尘土都没沾。 不能哭,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不能拖后腿,不能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想到此处,祝思嘉听着头顶上利箭扎破盾牌的声音,不觉得刺耳了,反倒振作起来。 待箭雨阵落完,姬阳定睛一看,晏修一行人不知在何时有序列举成紧密的盾阵,蹲在地上,手持盾牌,挡住所有箭雨的袭击。 盾牌上竟连半只箭都没插上去!除却有些许划痕,根本就没有任何箭孔。 姬阳于烈日下惊出了一身冷汗,晏修等人反应居然如此迅速,且训练有素,大秦究竟国力强盛到了何种地步,竟然连盾牌都可以拿千年寒铁来制成。 他们方才的箭雨没能伤及谷底之人半分。 一名谋士问他:“将军,还要继续以箭雨袭之吗?” 姬阳暴怒:“你还想白白给他们送箭是不是?听我号令,下去诛杀暴君,活捉妖妃,其余人就地斩杀,不留活口!” 晏修此次出行携带人马不过二三十人,他们有数以千计的人,晏修躲得过铁球袭击、躲得过箭雨又如何?照样能被他们一刀一刀砍成肉泥。 “他们要攻下来了,碎玉墨玉,你们先快马带娘娘离开。”晏修揭开盾牌,一把把祝思嘉推到碎玉身旁,叮嘱白珩,“取朕的太阿剑。” 太阿剑,天下第一神兵,长约三尺二寸,剑气如虹,削铁如泥,闻说现世则风云骤变,飞沙走石,引万鬼哭嚎,居然是晏修的佩剑。 果真,白珩取到手时,还未出鞘,祝思嘉就感觉到森森煞气。 刺客从谷顶下来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足够让祝思嘉和碎玉乘快马沿着谷道逃出生天。 祝思嘉抓着他:“玄之!莫非你要留下来断后?你是一国之君,怎么可以——” 晏修接过白珩扔来的太阿,笑道: “名剑当以鲜血滋养,此剑许久未饮血,今日是该见见血了。蝉蝉,你骑术不俗,快走!过了这道一线天再跑十里就是徐州城门,当今徐州太守是大秦官员赵长明,届时就能脱险。” “杜羡,你跟着昭仪离开!” 杜羡却不服:“陛下,我一样可以临阵杀敌,绝不离开。” 碎玉拉着祝思嘉:“娘娘,但听陛下的吩咐。” 祝思嘉知道不能留在这里让晏修分神,虽心中有万般牵挂,但她咬咬牙,在碎玉的协助下翻身骑上马,临走前和晏修道别: “玄之,一定要去徐州城见我。” 晏修笑答:“绝无戏言。” 第228章 祝思嘉被抓 姬阳见三匹快马冲出一线天,立即吩咐手下将领:“带百人小队追上去,男的杀了,女的活捉。” 将领不解:“将军,为何这个时候了还想着留活口……” 姬阳:“那可不是活口,那是晏修的命门。” 就算相隔甚远,但他也能从祝思嘉的背影判断,此女乃不可多得的当世顶尖美人,必定就是晏修心心念念的祝昭仪。 没想到他当真带着这女人一同走徐州送死来了。 晏修可与别的君王不同,他常年征战,姬阳曾与他交手过三回都没占过上风,其武力不在顶尖武将之下,马虎不得,因此要做足万全的打算。 …… 祝思嘉伏在马背上,不敢抬头,不顾一切地勒紧缰绳跑出谷道。 风声和身后厮杀生快要穿破耳膜,纵马激起的尘土也迷乱她的视线,这是她跑过最快的一次,也是她从阎王爷手底下强占时机救人的第一次。 她的马略胜过碎玉和墨玉的一筹,跑在碎玉前方几尺,二人一言不发跟紧了她,不敢随意出言惊扰。 几人骑的到底是北凉进贡的好马,将身后刺客甩开远远一大截。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就未停歇过,若情况紧急,他们就是祝思嘉的肉盾。 跑至开阔平原,再无任何山脊,到了一岔路口时祝思嘉却犯了难,她稍一起身问碎玉: “怎么办,该走哪条路?” 碎玉迅速观察路面,但见中间之路泥土更为夯实,且有无数车轮印,想来这就是通往徐州的主干道,他直接指着中间道路: “跑这条。” 祝思嘉点头,欲要再纵马,就听见身后的巨响,回头去看,碎玉的坐骑腿上中了流矢,马儿吃痛,直接栽倒在地,把碎玉甩飞出几丈远。 这一甩来得突然,甩得又急又狠,碎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盖了一层黄黄的灰尘,嘴角有血溢出,好不狼狈。 “碎玉!”祝思嘉勒住缰绳,掉转马头朝碎玉走去,她弯腰伸手,“快,快上我的马,和我一起去徐州!” 有流矢不断朝几人这里飞来,皆未刺中他们,对方似发现了他们的短处,一边骑马一边在马上挽弓攻击。 若他们再不走,保不齐这回真会被射成筛子,就算现在立刻走,对方骑兵中有骑射高手,祝思嘉或许也会被流矢击中。 必须有人拦截。 追兵声音临近,碎玉强忍五脏六腑的剧痛,呕出大口鲜血,抽出佩剑插在地上将自己撑起身,他艰难道: “墨玉,你先护送娘娘去徐州城求助援兵,我来断后。” 墨玉也算是护龙卫中的顶级高手,与碎玉关系匪浅,他冷着一张年轻的脸看向祝思嘉:“娘娘,走吧。” 祝思嘉哭着回绝:“听马蹄声便能知晓对方人数众多,碎玉身受重伤,怎么能拦截得了?” 墨玉无奈道:“娘娘的性命是为首要,其余的您无须操心。” 说这话时,他眼中也有几分不忍,他若留,碎玉还能有一线生机,可他要带着祝思嘉走,碎玉必定死无全尸。 祝思嘉抓住他眼中不忍,夹紧马肚高声命令他:“你留下来与他一起断后!我去通知赵大人。” 墨玉要追,反遭碎玉挽留:“墨玉,相信娘娘,她一定能搬来救兵,你我二人替她断后。” 祝思嘉说什么就是什么,若是执意与她争,反而会乱了她的阵脚。 况且快到徐州城,应该不会再有埋伏。 墨玉这才答应,扶起碎玉与他一起应敌。 祝思嘉又陆续跑了几里,脑中只有搬救兵一个想法,徐州高耸的城楼近在咫尺,她惊喜之余,全然忘了顾及脚下机关。 “啊——” 马失前蹄,被忽然拔地而起的粗绳拦住去路,直接将祝思嘉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幸好她全程抱着马脖子,且抱得极紧,这才缓了这道突现的粗绳。 祝思嘉狠狠摔在地上,重重磕到下巴,蹭破大片的皮,不过好在没有磕着脑袋。 她挣扎着要起身,两旁几尺深的草丛里又冒出一堆人,尽是作齐国百姓装扮。 她疼得呼吸都十分沉重,这一跤差点让她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但现在不是让她喘息的时机,马儿迅速站立,向她弯下马背,只等她爬上去。 “就是她!抓住她给姬将军交差。” “阿娘,我看她就是个弱女子,不如放过她吧。” “放过她?你们都忘了姬将军是怎么说的,这女人为了维持美貌要吃人心,泰山顶上吃了一千个齐人心脏。” 看来他们当真是平民百姓。 没给祝思嘉爬到马背上的时机,这些粗布衣百姓拿着锄头镰刀冲出草丛,身穿短打的男子牵走了她的马。 余下的妇人手中挂着提篮向她走来,尽装些腐烂发臭的蔬菜。 见她露出脸,困住她的人俱是一愣,随后毫不留情向她扔去蔬菜,朝她吐口水: “贱女人!把她往死里打!” “就是她,听说她魅大秦天子出兵齐国的,她的弟弟就是杀千刀的祝元存!” 耳畔全是污言秽语。 一白发老者拦住她们:“骂也骂够了,菜也扔了,你们当真想对她动手?快把她带去将军那儿,将军交代过要活的。” …… 一线天,尸横遍野。 晏修提着手中长剑,步步逼近姬阳,满身杀气令姬阳部下闻风丧胆,甚至有当场被他震慑住,口吐胆汁晕倒过去的。 纵观这次厮杀,晏修这方的人,除却受了些皮外伤,竟是一人都未折损。而姬阳方,只剩下寥寥几十残兵败将。 “姬阳,你就算戴上面具,朕也识得你。”晏修邪笑道,“这么多人要杀朕,还是这般一败涂地,朕要是你,直接自尽殉国谢罪了。” “大秦天子当真名不虚传,护龙卫和银甲卫更是令本将大开眼界。” 姬阳摘下面具,脸色发黑,死死盯着晏修。 谷口处传来动静。 姬阳知晓自己胜券在握,他同样逼近晏修:“可惜你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我会来徐州突袭你,更没算到我还留有后手。” 晏修嗤笑:“后手?你还有何后手?” 姬阳:“我这个后手啊,可是稀世珍宝,把人带上来!” 话毕,一群百姓推着满身狼藉祝思嘉走到姬阳身后:“将军,人带到了。” 晏修本游刃有余,见到祝思嘉的那一刻,忽然一口血涌上喉头,他厉声道:“姬阳!你要干什么?” 姬阳掐着祝思嘉的脖子,拉到人群前方:“干什么?当然是尝尝昭仪娘娘的味道。” 第229章 下毒 祝思嘉的嘴被破布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如果她没有被百姓抓住,如果她早些到徐州求援,如果她一开始就选择去兖州,她就不会造成晏修今日之困局。 再见到晏修的那一刻,祝思嘉便不住向他摇头示意,姬阳这般苦心孤诣的策划,怎么可能让晏修全身而退? 晏修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可太阿剑尖端在微微颤动。 他的身上、脸上皆染满鲜血,发冠也不知散落到何处,满头长发散落成高高的马尾。 山谷风徐徐穿过,凌乱的发丝拂过他冷肃面庞,消散一地肃杀。 若非任何夸赞都不合时宜,此时此刻,他与身后为他奋力厮杀的少年人们没有什么区别,满身的少年风骨,像世间最漂亮的剑,锐不可当。 剑尖的细微抖动落在姬阳眼中,他知道晏修已经束手就擒,乖乖认命了。 晏修默默收回太阿,沉声道:“放开她,朕留你一条性命。” 祝思嘉向他不断摇头示意,脏兮兮的脸颊上,两道被冲刷出的泪痕分外明显,美人轻泣泪,我见犹怜。 姬阳掐紧了她的脖子:“单单是放过我性命?昭仪娘娘的命似乎也不怎么值钱嘛。” 很快,祝思嘉的脖子就被姬阳掐得通红,她蹙紧细眉,看上去分外痛苦。 晏修急得上前一步,姬阳的手收得更紧: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当真想让你这爱妃给我陪葬?” “放了她,你提什么条件朕都答应你。”晏修为表诚意,直接将太阿丢弃在地,“朕说到做到。” 姬阳手上的力道松缓了些,甚至好心把祝思嘉嘴里的破布掏了出来。 他捏着祝思嘉的脸,轻呵一口气:“美人,一命换一命,就看你的陛下愿不愿意。” 祝思嘉奔波许久,又被姬阳掐得喉间发痛,再娇婉的声音说出口也沙哑难听。她直接冲晏修吼道: “不可以!陛下!我的性命无关紧要,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杜羡等人也在晏修身后厉声阻止:“还望陛下三思!姬阳诡计多端,绝非守信之辈。” 姬阳脸上挂着有恃无恐的笑。 晏修:“你就不怕你走不出这一线天?就算走得出去,就不怕大秦铁骑屠戮你齐地无数城池,将齐人彻底赶尽杀绝陪朕殉葬?” 姬阳仰天大笑:“我今日行刺就没做活着的打算,晏修,你说我怕不怕?” 白珩大声斥责他:“姬阳,你简直不可理喻!” 姬阳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晏修扭头厉呵白珩等人:“住口,朕自有定数。姬阳,此话当真?” 他心中已勾勒出营救祝思嘉的招数,只待分散姬阳注意力。 谁料姬阳却道:“自然是真,我听闻陛下之智谋足抵十个名士,自当懂得要如何与我谈条件。陛下就算当真把命留在了一线天,你身后那群大秦忠臣,又怎会让我全身而退?” 晏修挥手下令:“听朕号令,所有人往后退十里,不得擅自上前。” 白珩等人:“陛下!” 晏修:“快退!” 白珩等人只能无奈照做,拿好兵刃含泪后退。 若姬阳没有挟持任何人质,他们早可以上前把他大卸八块,偏偏祝思嘉在他手上。 祝思嘉哭得不能自抑:“玄之,不要听他的……不要……我求求你!这、这就是我的命数,你不要为了我唔——” 姬阳捂住她的嘴,狠狠掐痛了她的脸,沉声威胁:“给我安分点。” 他见晏修身后当真空无一人,露出满意的笑: “很好,陛下的诚意给够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你应该清楚。” 祝思嘉从未见过晏修这副落寞模样,他脸色僵硬,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去拾起地上的太阿。 他站在高台之上,迎风而立、俯瞰人间太久,久到人人都以为他并非凡人,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都是淡然从容、雄姿英发的一代雄主,何曾想过回有朝一日会跌落? 他不该这样陨落的,不能陨落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小小一方一线天里,他就算要离开,也要轰轰烈烈地离开,他是大秦的天子啊!未来的千古一帝啊! 晏修抓住太阿,眼神蓦地柔和,似揽下满池春水。 他看向祝思嘉,轻启干裂苍白的薄唇,嘴角的血迹却带了三分艳,他似乎在做最后诀别: “朕既身死,祝思嘉,你就该成为大秦太后了。回西京后,先让湘王继伟,丞相摄政,你垂帘。若他年湘王有子嗣,可过继于膝下,成为下一任大秦天子。” 姬阳悠游不迫看着晏修说遗言,人之将死,让他同自己心爱的女人道别又何妨。 生死诀别的关头,祝思嘉却连一句话都不能和晏修说,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晏修在她面前送死? 她用力咬上姬阳的手,姬阳吃痛放开她,手掌已被她硬生生咬出血。 趁此时机,祝思嘉欲要挣脱姬阳,想自己撞上太阿剑求一死。姬阳被她激怒,又把她紧紧抓回来,恶狠狠道: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姬阳凶完她,身后就传出利器破风而来的声响。 等他反应过来,扭头朝身后看去,自己的残部不知在何时倒下一地,歪歪扭扭躺在地上,而他的脖子也有温热的鲜血喷洒而出。 他正对上碎玉一双寒冰似的眼眸。 碎玉扶着墙,墨玉抱着剑,皆站立在他身后几丈远。 姬阳不知自己是为何所伤,他脖子上血如泉涌,迅速淹没他的气管,很快就呼吸不畅。出手之人竟能在紧要关头一击致命,没想到啊—— 晏修身边的能人异士,还是远超他的想象。 怪不得晏修方才要对祝思嘉说出这番含情脉脉的话,他已经看到了生机,刻意分散自己的注意。 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晏修大步跑上前,要从他手里救下祝思嘉,可还是迟了一步。 姬阳迅速朝她嘴里塞了大把药粉。 碎玉立刻以暗器攻击姬阳的左臂,晏修抬起太阿砍下姬阳的右臂,把祝思嘉拉到怀里。 祝思嘉不知道姬阳喂她吃下了什么,那药遇水即溶,到她嘴里时已经滑下她的喉咙,根本就吐不出来。 晏修慌忙抱着她坐在地上,伸出两只染了血渍和泥污的手指,不管不顾地往她嘴里搅弄,一遍又一遍刺激她的喉咙,他无助道: “蝉蝉,快、快吐出来。” 第230章 中毒 晏修身上的、手指上的血腥味令祝思嘉一阵干呕。 可她呕了半日,方才那些药粉亦是半点都没吐出来。 碎玉苦战许久,早就体力透支。可见她中毒,毫不犹豫上前一步,单膝跪在祝思嘉身前,给晏修递去水壶。 晏修接过他的水壶,顾不得这是不是碎玉对嘴喝过的东西,直接往祝思嘉嘴里塞: “蝉蝉,漱口,把毒药漱出来。” 祝思嘉听话照做,虚晃间,她见碎玉身上也毫不乐观。 在她目光所能及之处,至少有三十多道深深浅浅的伤口! 一整壶水漱完,祝思嘉喉头的苦味还未散去,墨玉上前搭上她的手腕,替她粗略把脉。 晏修和碎玉都在一旁静候。 在此期间,白珩等人又纵马返回,见姬阳已死,山谷里只剩晏修几人安然无恙。欣喜之余,却发现祝思嘉的身子僵得吓人,连指尖都开始泛着紫。 墨玉并非专攻医术,但他也能从浅薄的医理之识判定得出,方才那些毒药,已经被祝思嘉迅速吸收之体内各处。 晏修忙问:“如何?” 墨玉不敢将真相告知于他,只是默默拿出一颗万用解毒丸,给祝思嘉喂了进去: “先拿此药护住娘娘心脉,到徐州我们再……” 祝思嘉嚼碎解毒丸,眼前已出现重重叠影,见众人皆围着她,为让他们安心,也为不拖累东巡进程,她强笑道: “不必担心,毒药已经被我吐出来了。” 晏修刚想把她抱起来,祝思嘉就在他怀中吐出大口粘稠的黑血,失去了意识。 …… 徐州城,太守府。 无数医官医女进出祝思嘉的房间,而碎玉也濒临死亡,流了满地鲜血,却无人敢问津。 晏修冷眼看着躺在地上的碎玉:“护主不力,当诛之。” 没有他的命令,无人敢上前一步替碎玉诊治。 墨玉跪在晏修身前,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说与他听。 原来自祝思嘉纵马离开,他二人就选择死战到底,碎玉本就因摔下马而受了内伤,面对百来人的骑兵,他却冲得比墨玉还快。 要知道,在厌雪楼,碎玉的打法是出了名的狠,出了名的疯。他受的伤越多、流的血越多,手里的剑就会越快,暗器也会越快。 无数兵刃刺进他的身体,无数的箭扎进他的血肉,他都似免疫痛觉一般,砍下拔出箭头继续血战。 对方见他杀红了眼,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竟是一时不敢上前。 可以说那百来人里,有六十人都是碎玉凭借一己之力斩杀,墨玉更像是协助他杀人。 待到所有骑兵被善后完毕,碎玉吐出大口鲜血,快要晕厥过去。 他紧紧抓住墨玉的衣袖,咬牙吩咐道:“你快去找娘娘,若是徐州城内不见她,就赶紧、赶紧返回一线天。” 墨玉照做,顺着马蹄去找祝思嘉,结果马蹄的痕迹在半路上忽然就断掉。 他立刻明白,祝思嘉是被人劫走了,便原路返回,把碎玉叫醒,一同回到一线天。 等他们二人到一线天谷口时,姬阳已经挟持了祝思嘉,威胁晏修已死换她一命。 碎玉强撑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和墨玉暗中解决掉姬阳残部,神不知鬼不觉埋伏在他身后,和晏修对上眼神。 那边晏修在演戏拖住姬阳,这边碎玉和墨玉就暗暗上前。 碎玉使出自己的暗器身法,终于割破了姬阳的喉咙,让他当场毙命。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临死前会留了一手,往祝思嘉嘴里塞毒药。 晏修闻言,脸上紧绷才慢慢松缓,墨玉在不停向他磕头求情。他本欲问他们二人的罪,现在想想,他们已经尽全力。 “来人,把碎玉抬下去诊治。” 天色彻底黑时,祝思嘉房间里的灯才熄灭,只留了盏起夜用的小灯。 女医从房间内出来,晏修迅速上前询问:“如何?” “陛下恕罪,我等无能。”女医面色沉重,“娘娘的命虽尽力保住了,可此毒是罕见的奇毒,稍有不慎就会毒发。娘娘脉象不稳,现在尚在昏迷之中,若有外因刺激,恐怕……” 晏修:“恐怕什么?” 女医:“恐怕命不久矣……陛下节哀。” 晏修差点失去重心摔倒在地,白珩扶稳他,他才将将站立住: “偌大一个徐州城,难道就无人能解她的毒?” 女医:“齐地名医皆汇聚在琅琊,我等只能尽力保住娘娘的命,解毒之事,或许琅琊的神医能有眉目。” 徐州去琅琊,快则三日,慢则七天。 可他们这队人马都有伤在身,况且祝思嘉需要静养,若为她的毒星夜赶路去琅琊,途中毒发又怎么办? 晏修像丢掉了半条命,浑浑噩噩道:“知晓了,你们先下去。” 白珩:“陛下,您今日鏖战许久,先歇息吧。” 晏修却拒绝:“我进去看看她,你再告知他人,受重伤者留在徐州养病,受轻伤的整顿行囊,明日过午时启程前往琅琊。” 祝思嘉的毒一刻也耽误不得。 白珩声带哭腔:“臣,遵旨。” …… 祝思嘉床前,晏修眼下发黑,瞬间苍老十岁一般,两颊忽地就凹进去不少,下巴上的胡茬也冒了出来。 他握住祝思嘉冰冷的吓人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言细语道: “蝉蝉,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强求你与我同行,如果不是我无能,你怎么会受这样的苦?” “你一定要撑住,一定要亲眼看着我将姬阳的九族尽数诛灭,替你报仇。” 祝思嘉已经被人清洗掉满身泥污和血迹,现在正清清爽爽躺在床上,除却脸色微微发紫,安静地就像睡着了一般。 一整日过去,晏修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自己,现在又脏又臭。 她虽在昏迷之中,却好像听到了晏修的话,咳了两声,又吐出大股鲜红的血。 晏修忙拿手帕去替她擦拭。 吐了这么多的血,触目惊心的红,晏修的手根本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祝思嘉脆弱得像一只轻飘飘的纸鸢,仿佛风一吹,她就能被吹散。 人最惧生离死别,晏修从前自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事是能让他产生恐惧的,唯独祝思嘉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这份张扬。 原来失去一个人的感觉,竟然比千刀万剐还痛苦。 晏修急火攻心,喉头涌起一阵腥甜,血液自嘴角慢慢渗下。 第231章 无法医治 为确保去琅琊路上不节外生枝,白珩快马前往兖州,通知祝元存等人前去徐州护驾。 祝思盈早与他汇合,她闻说祝思嘉昏迷,哭得几要晕过去,不管不顾也要跟着祝元存一同去徐州。 祝元存得知祝思嘉中毒的消息,大惊失色,一路上忙抓着白珩询问缘由。 白珩同他细细到来,后担忧道:“娘娘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侯爷您……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祝元存双眼红得不像话,“白大人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姐姐她与常人不同,且有陛下亲力照料,肯定会好的。” 他这番话也只能安慰到自己,甚至说完心虚不已,一路上坐立不宁。 白珩等人只当他是担忧祝思嘉。 只有他自己知道,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身边最亲近之人。 依照白珩所言,带头袭击圣驾的是降将姬阳。 因着愿意参与刺杀的人手不足,姬阳还在乡野间四处散发有关晏修的谣言,以致部分齐民对晏修又惧又怕,避之如蛇蝎。 激进些的,甚至直接投身到刺杀行动之中,从秦人入齐起,就四处向姬阳传递消息。 那群还祝思嘉坠马的齐人百姓,正是姬阳鼓动之下的旧齐国“正义之士”之一。 姬阳乃姜嫄亲亲的表哥,此前一直都只司练兵之职,并不能直接接触大秦内部最绝密的消息。 那晏修的行踪,又是如何为姬阳所得知的? 思来想去,祝元存毛骨悚然,他先前醉酒时,似乎无意间向姜嫄透露过此事。当时孙天禅就对他颇有怨言,他却认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姜嫄与他一起立下海誓山盟,未来的大秦武兴侯夫人,怎么会出卖他? 再到后来二月,姜嫄以祭祖为名,早早向他提出要出宫——桩桩件件,不说十分的巧合,但姜嫄恐怕也难辞其咎。 白珩见他脸色不佳,好意提醒道: “侯爷别担心,厌雪楼有的是方法从那群愚民口中套出其他主谋。到时,伤害娘娘的人皆会被一网打尽。您若想报仇,大可手刃仇人。” 他的话更是刺痛人心,祝元存脸色煞白:“有劳白大人。” 但愿此事当真与姜嫄没有任何干系。 …… 不到一日,祝元存等人星夜未歇,成功在半路与晏修的车马队汇合。 祝思嘉的病情不宜耽搁,赵长明动用了徐州最奢华的马车,献予晏修。 宽阔的马车内,祝元存和祝思盈双双跪在祝思嘉榻前。 祝思盈这两日眼睛都哭肿了一大圈,见祝思嘉毫无生气躺在榻上,更是悲从中来,却又不敢哭出声,怕惊扰祝思嘉。 祝思嘉这几日仍在不间断地吐血,她昏迷了几日,晏修就睁着眼守了她几日。 祝思盈二人见到他时,纷纷皆被他极致疲倦沧桑的模样吓一大跳。 直到今天,经臣下的百般劝说,晏修才走上另一辆马车稍作休息。 此时此刻,祝思嘉的马车内,唯她弟妹两个人。 马车轻微颠簸了一下,祝思嘉似有感应,眉头一皱,嘴角又是一丝赤红的血留下。 祝思盈连忙拿帕子去拭掉,无声的泪流得更快,短短半个时辰,祝思嘉就吐了三回血。 究竟是何种毒药,竟凶猛成这种程度。 祝元存根本不忍去看她,他背对祝思嘉落泪,懊恼自责不已。若他来徐州接应就好了,姐姐就不必受此种苦楚。 事已至此,他只能在心中默默许愿,愿以半生寿命,换得祝思嘉平安度过此劫。 祝元存与祝思盈才见面不久,兄妹二人连知心话都没说上几句,便得知祝思嘉出事,匆忙前来。 待到他们下了祝思嘉的马车,祝思盈单独把祝元存叫至一旁,趁去琅琊的路上与他谈心叙旧。 二人先是聊起祝思嘉的病情,后又聊起祝元存出征一载以来遇到的事。 祝思盈直言问他:“这一路上,我都听说你和原先齐国三公主私定了终身,可有此事?” 祝元存微怔,随后答道:“这,也没到那一步吧。但我确实与她相好,她也答应嫁给我做侯府夫人。” 祝思盈叹息:“哥哥能遇一知心红颜,我心甚慰。只是她到底是先前齐国的公主,齐国皇族又在献俘路上横死,她当真对你、对大秦没有任何微词吗?” “若我是她,血海深仇面前,莫说是嫁给灭国仇敌了,便是连同你说笑都会觉得分外恶心。你现在身居要职,深得陛下重用,未来的侯府夫人非千金之躯、大家闺秀不能入眼。若当真要娶她,你可想过以后要如何与陛下、与姐姐相处?” “若她有气节,定当破釜沉舟、卧薪尝胆报此大仇,亦或者选择一死殉国。” 她这么一问,祝元存竟也没了底。 姜嫄到底爱不爱他,他可以万分肯定地说,是爱的。 若不爱他,又怎会在当初好心给他报信?若不爱他,又怎会同他亲热、与他像寻常夫妻一般相处? 她甚至还满脸憧憬地告诉自己,未来去了西京,要在虞氏膝下尽孝,要给他生至少三个孩子,要把他的母亲、姐姐妹妹都当作她自己的亲人对待。 祝元存无比复杂,他夹紧马肚,准备去队列最前方保驾护航,一边走,一边回头答祝思盈: “古往今来,国破家亡后,嫁给敌国臣民还能活得好好的女子,大有人在。气节一说,当先过问立于天地间的男子汉大丈夫,而非为难一个弱女子。” 祝思盈气道:“就凭姐姐在齐地受的这些苦,她日后当真要做我的嫂子,我也不认她!齐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祝元存无可奈何,他知道祝思盈正在气头上,不愿与她相争。 两日后,到琅琊齐宫。 晏修广召琅琊名医入齐宫为祝思嘉解毒,可一波又一波的人从殿内走出,都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 更有甚至劝晏修备好棺柩,把祝思嘉送回西京安葬的,直接被晏修命人拖下去砍了。 不知是第多少个神医走出宫殿,得到的答复依旧是束手无策。 祝思盈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们: “我知道你们世代居于齐地,心中对我们秦人颇多怨恨,不愿真心向姐姐施救。可我求求你们,我姐姐是无辜之人,她不过是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女子之一,家国争端之事远不能牵连到她身上,你们也有妻子女儿,能不能救救她?” 第232章 可是我姐姐是无辜的 琅琊城的大夫们面面相觑,无奈实言告知: “这位姑娘,倒也不是因着秦人齐人之渊源,我们才不肯尽心救治的。为医者当心怀天下,悬壶济世,可娘娘的毒确实非我等能解得了。若不然,你们找出这毒药来源,询问背后真凶索要解药,兴许能见一线生机。” 祝思盈抽抽嗒嗒:“真凶……真凶都在徐州伏法了,无一活口,解药从何而来?” 晏修:“朕看未必,白大人尚在审理,或许还有漏网之鱼。” 当天夜里,白珩当真从那群百姓口中套出话,环环相扣,最后查到了姜嫄头上。 他二话不说,带人闯进姜嫄的寝宫,要把她往外带。 祝元存在正殿闷闷不乐饮酒,见白珩破门而入,把姜嫄护在身后,他忙询问道:“白大人,这是为何?” 白珩指着姜嫄:“她,就是谋害娘娘的真凶。侯爷,娘娘是您亲姊,若不让某将她带去御前问罪,逼问她交出解药,娘娘就危在旦夕了。” 这一日终究是来了,姜嫄显得异常平静,双眼如一潭死水望向远方天际。 祝元存瞬间清醒,有什么一点一点碎掉的声音,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他扭过头,一字一句问姜嫄:“白大人说的,可是真的?你也参与了此次谋划?” 姜嫄:“是,就是我传出晏修要取道徐州的消息,侯爷可还满意这个答复?” 白珩:“事不宜迟,还请侯爷放人,让此女随某去面见陛下。” 祝元存哽着嗓子:“我陪你同去。” …… 北辰宫原是齐国皇宫的第一宫阙,先前为齐国皇帝居所,而今成了晏修的临时所居。 正殿里只有零星几盏惨淡残灯,晏修闭眼假寐,坐于高台龙椅之上。 秦人尚黑,他这身常服也是玄色,隐匿在不清不楚的夜色内,教人看不真切他真实面目,却能在靠近他之际,感到无形的威压自四面八方而来。 直到该到场的人悉数到齐,晏修才缓缓睁开眼,命人点上余下的灯。 烛光点亮北辰宫,晏修的脸也完完全全现于姜嫄眼前,姜嫄见状,即使心如死灰,也不免一惊。 早听闻过有关大秦天子相貌的传言,昔日的第一美人,嫁给相貌不凡的和帝,诞下普天之下最高大俊美的帝王。 无数见过晏修的人,无不为他的风姿迷得神魂颠倒。 姜嫄原先满不在意,直到今日,她亲眼见到这个千里之外、好看成传说的男人,才明白秦人没有说谎。 晏修是极其好看的,就算颓废、凌乱、沧桑,也是拔尖的相貌。 可就是这个身形高大、不怒自威的男人,灭掉了她的国,杀掉了她所有亲人,他再好看,那面目也丑恶无比。 反正自己也一无所有了,死又何妨? 想到此处,姜嫄挺直了脊背,正视晏修的双眼:“久闻秦天子大名,今日得见,确实名不虚传。” 晏修却不与她多废话:“解药,姬阳既然有毒药,想必你这里也留有解药。交出解药,朕念在你是齐室唯一的血脉,饶你不死。” 姜嫄低下头:“我没有解药。” 祝思盈激动上前,若非有人阻挠,她早就抓花了姜嫄的脸,她大声吼道: “你这个疯女人!装疯卖傻算什么本事?你是恨极了秦人,为何非要向我姐姐下手?为什么!她就是个无辜的女人!” 从方才进殿起,姜嫄就察觉有一道怨恨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现在,她终于看清目光的来源,那张与祝元存几分肖似的脸,不用多想也知,她就是祝元存的亲妹妹。 晏修声调愈发森冷:“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受何种刑罚?” 姜嫄没有撒谎,她垂下眼睫解释: “我确实给过姬阳一味毒药,但我给他的那味毒药,是当场毙命的剧毒,和你们昭仪娘娘的症状完全不相干。你们问我要解药,我也实在拿不出来。” 见她硬的不吃,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祝元存上前,与她一同跪下,试图劝她: “姜嫄,是我灭了你的国,与我姐姐无关。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但我只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姐姐。” 说罢,他朝姜嫄手中塞去一把长长的匕首。 祝思盈尖叫道:“哥哥——!” 这个疯女人,万一真的把祝元存杀了怎么办? 祝元存闭上眼,等待姜嫄动手。 不料殿中传来匕首落地的声音,回声响了许久,祝元存再睁开眼,姜嫄对他笑道: “我没有骗人,武兴侯,我是骗了你多回,可这回我真的没有骗你,你姐姐中的毒我也无药可解。” 她看向晏修:“我姜嫄在此发誓,我欲行屠龙之举是真,参与筹谋刺杀一事也是真。可我给姬阳的毒药,当真不是昭仪所中之毒,若有半句虚言,我愿受尽极刑而亡。” 晏修心底最后的期翼落空。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报应不爽,什么叫真正的孤寂。 从前他从不信命,现在他信了,他犯下的杀业、屠戮的城池,皆一一报应到了他最爱的女人身上。 晏修头痛欲裂,他扶额挥手:“砍了。” 白珩要上前带人,祝元存猛地起身,丢盔卸甲:“启禀陛下,此事因臣酒后失言而发生,臣愿手刃姜嫄,为娘娘报仇。” 晏修没有阻止,他再也无心待在此地,转身进了寝殿。 祝思盈毫不犹豫冲上前,分别给了祝元存和姜嫄一记耳光,她凶狠地瞪着二人: “我要亲眼见到她的尸首,否则此事我决不罢休。” 祝元存低沉脑袋:“知道了。” …… 琅琊忽然天降大雨。 祝元存押送姜嫄去殿外空地的路上,忽然绕过所有人,把她带进一间偏殿之中。 姜嫄冷笑:“怎么?侯爷舍不得杀我了?还是刚才你妹妹那一巴掌,不够痛啊。” 她脸上现在还在火辣辣地疼。 祝元存苦笑道:“姜嫄,我想知道,为什么?” 姜嫄:“这个问题你心中有数,别再问我,我厌倦了,尽早杀了我泄愤吧。” 祝元存:“我问的不是这个,你明知道我姐姐对我有多重要,你明知她是天底下待我最好的人!更是知晓她向来胆小本分,男人的丰功伟业、千载功名与她没有任何干系。为什么,你还是要对她下手?如果你恨我,恨陛下,想通过她让我们都痛苦,你赢了。” “姜嫄,你太残忍了,我姐姐是无辜的啊!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啊!” 第233章 别再相逢,别再相见 事到如今,祝元存实在走投无路。 一边是他的姐姐,一边是他情窦初开的爱人,如何抉择,于他而言都宛如剜心割肉一般痛。 姜嫄骗他也好,当真从未对他产生过一丝情谊也罢。 他对她动的每一次真心、为她每一次喜怒哀乐的牵挂都不是假的,全部都覆水难收,不可回头了。 原来情这一字真能伤人,但要伤也只该报应到他身上。 姜嫄预料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他准会这么问,因此她早在心中做过无数次准备,就等祝元存质问她这一天。 她无比平静、无比流利地答他: “元存,你不是我,你姐姐更不是齐国的公主,你们有家可归,有亲人相陪,可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家、失去了我的亲人我的一切了。” “你要我如何苟活于世?你要我如何心安理得看着大秦铁骑践踏我的故土!如何让我高枕无忧嫁到西京,当一辈子看似风光的侯府夫人!” “我承认我自私,只敢把亡国的仇怨迁怒到你姐姐身上,可这也是我身为最后的大齐公主唯一能做的事了!我杀不了晏修,杀不了你,我还不能杀别的秦人?只要我活着,我必手刃秦人。” “秦齐之间,生来就永远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这道鸿沟非真正的万乘之尊不能填。你扪心自问,你一心效忠的晏修是那种人吗?泰山封禅不过是他自欺欺人。” “我就是要看你们体验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怪就怪祝思嘉偏偏是你的姐姐!如果她不是你的姐姐,今日,你还会为了她如此大动肝火吗?承认吧,你也很自私。” 祝元存被她呛得头脑发胀,抬起手对着她的脸。 姜嫄抬起脸直面他,并不畏惧这一巴掌,将死之人,被打一巴掌算得了什么。 但他思索许久后,还是选择颤颤巍巍放下手,他舍不得打她。 他明白姜嫄是个极其有气节的女子,她的刚烈忠骨不输任何男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之间隔着亡国毁家的仇恨,注定了她永远不会像乱世之中别的女子那般,屈身于他。 他和姜嫄,彻底结束了。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青草泥地的味道。 姜嫄闻着这股气息,强行压制住喉头的不适。 是啊,祝元存爱上了她,她又何尝没有爱上祝元存呢?早在当初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深深地烙在她心上了。 她越靠近他,越爱他,她就越恨她自己。 苍天无情,最爱折磨世间双双对对有情人,要让他们痛得血肉模糊、魂飞魄散才叫满意。 姜嫄维持着自己身为公主的尊严,故意讥嘲他道: “怎么,舍不得打我?祝元存,你就是个懦夫。” 他这副模样怎会是舍得杀了她的样子?但他若不动手杀她,就会被晏修斩杀。 她的命运已经注定如此了,怎么躲也躲不了,索性说些伤人的话激得他起杀心。 死在他手里,比死在别人手里好千百倍。 祝元存忽以苦笑回应她:“姜嫄,你真的很蠢。” 姜嫄讶然,哑口无声,瞪大了空落落的双眼狐疑看他。 祝元存替她别好耳边乱发: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中原大地已分散战乱数百年,今秦强而周齐弱,天下归一是大势所趋,更会是人心所向。乱世出英雄,陛下乃世之枭雄,他能取你们的江山,并非是他手段残忍,乃是奋几世之余烈方图之。” “你身为齐国公主,自小享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长大,你殿中的灰尘扫一扫都能抖落金粉,自然不知百姓疾苦,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道理。若你能出远门,该当去西京看看大秦百姓过的是何种生活,齐地百姓过的又是何种生活。” “就算没有秦国,齐国内乱久矣,改朝换代不过朝夕之事。你不知道,我们攻进齐地时见到的是何种景象。雪灾和饥荒致死伤者无数,瘟疫横行,尸首堆积如山,幸存的百姓易子而食,方圆百里之内的树皮都被人剥光了吃了。” “短短一年,齐地百姓之惨状,就被大秦下派的官员改善。我们广发籽种,官民同耕,定期义诊,齐地方由死向生,齐人心中之创伤方被抹平。陛下的统治究竟如何,不该过问齐国的公卿世家,更不该问姬阳那样的王公贵族。” “你呢?你们呢?你们齐国皇室又在做什么,百姓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还在做着歌舞升平的美梦!你效忠的、推崇的甚至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是这样的一个齐国,姜嫄,我看不起你。你现在还觉得,天下一统是一件坏事吗?” 这一番话令姜嫄振聋发聩,甚至让她心中构建多年的世界,骤然坍塌。 齐国原来已经病入膏肓到了这种地步…… 晏修,晏修当真一点错也没有吗?可他做的这些大事,足以让他流芳千古。 雨势渐小,祝元存往姜嫄手里塞了大把银票,他不敢去看她的失魂落魄,更不敢面对自己的优柔寡断,他捏紧她的手,叮嘱她: “我不杀你,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宫。姜嫄,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去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远离故土,去更广阔的天地里遨游,你就当姜嫄彻底死在今日了。永远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出现在陛下面前、我的面前,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姜嫄心中的防线终于崩塌,她抱着祝元存的腰,把哭声都埋进他怀里: “你、你怎么这么傻?我若逃离,你该怎么办?晏修会放过你吗?” 祝元存推开她:“我自有办法让陛下不杀我,但你临走之前,我要问你最后一句,你心中可曾有过我?” 姜嫄破涕为笑:“祝元存,你真蠢,你姐姐都生死未卜了还问我这个问题。我偏不答,我要让你记住我一辈子。” 祝元存:“也是,我又何必自欺欺人。雨夜最宜出逃,我们就此道别,今生今世不必相逢。” 不必重逢,不再相见。 姜嫄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待祝元存顺利把她送出宫,最后分别之际,她叫住他: “伤害了你姐姐,我很抱歉。若她有机会醒来,记得替我向她说句对不起。” 祝元存:“但愿她能醒。” 姜嫄提醒他:“我殿中藏有一匣鲛油,可供灯芯万古不灭。依照齐人习俗,家人重病时以鲛油点上一盏祈愿灯,可保她无虞。” 第234章 免去死罪 过子时,祝元存才再度现身北辰宫。 此时正落濛濛细雨,祝元存脱去上衣,赤着上半身,只着单裤,缚着双手,背上背一捆带倒钩的荆条跪在殿门外的石砖上。 任由雨水将他淋了个透彻,他也不动分毫。 朱雅从正殿走出,她才探望完祝思嘉,正擦着眼泪,就见祝元存负荆请罪来了。 她忙撑伞,一路小跑过去,站到他身前,弯腰问道: “侯爷这是为何?清明时节的雨这么冷,你莫要冻坏了身子。” 祝元存垂睫答道:“朱大人此前写过的故事里,有一则叫负荆请罪的,我很喜欢,今日特地效仿。” 朱雅:“负荆请罪?您这……这是向谁请罪?” 祝元存:“向陛下,也是向姐姐。” 朱雅试图拉他:“先别说这些,您快随我进殿面圣吧!陛下他在照顾娘娘,仍未歇下呢,您这样在殿外苦等,要等到何时?” 祝元存一听晏修还没歇下,鸡皮疙瘩都起了满身。 他本想跪到明日,或许晏修的气能消些,可现在他实在不敢去面对…… 他摇头拒绝,咬牙坚持。 还未等朱雅再度劝说他,晏修的身影就出现在正殿大门处,他斜倚着门框,无悲无喜,看着雨中二人,寒声道: “武兴侯,进殿吧。” 朱雅向晏修告退,提早离开,剩下祝元存一人,忐忑不安进了北辰宫。 一进殿,晏修就扔了件外衣给他:“想作死?给朕穿上。” 祝元存心中有愧,实在受不起晏修如此关照,他扭捏道: “陛下,臣来是为了请罪的,陛下的恩德,臣实在无能承受。” 晏修:“请什么罪?” 祝元存:“死罪。” 他将放走姜嫄一事如实告知晏修,本以为晏修会大发雷霆,谁料他只是轻蔑笑道: “此等小事也值得你武兴侯提心吊胆?” 祝元存不知,晏修大他七岁,又历经人世百态,看他就宛如看一只初出茅庐的幼兽,况且还是祝思嘉的亲弟弟,实在生不出任何怪罪的心思。 晏修的长指慢慢敲打在他高耸的眉骨上,深叹一口气,对祝元存道: “你其罪有三,第一,身为大秦将领,却贪图美色,中了别人的美人计也浑然无知,此乃蠢;第二,肯将齐国公主当作推心置腹之人,大事小事都一一告知,竟对对方所谋之事毫无察觉,此乃钝;第三,你因一己私欲,甚至不念惜自己尚在昏迷中的姐姐,放走了本该处以死罪的姜嫄。长姐如母,你今日大好前程是谁为你求来的,你当清楚,此举乃不孝。” “像你这样又蠢笨又愚钝且不孝之人,该当何罪?” 祝元存低声回答:“臣明日会自请凌迟之刑,待姐姐转醒,还望陛下莫要将此事告知于她。” 晏修哼笑道:“武兴侯,朕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不但能领兵打仗,智谋也胜过你百倍。你去岁智取琅琊的智谋往何处去了?今日竟如此拎不清轻重?” “你年纪轻轻,却为大秦赢马球、守皇宫、剿山匪,现在又一举开疆拓土吞并大齐疆域,功不在你父之下,功过相抵,自可免去死罪。” “更何况……”晏修闭上眼,眉宇间几分苦涩,“更何况这个关头朕要是砍了你,岂不惹你姐姐伤心?武兴侯,你是真不怕你姐姐难过啊。” 他对祝元存有些许失望是真的。 身为祝思嘉的弟弟,身为除他以为对祝思嘉第二重要的男子,这混小子怎么天天异想天开做些气人的事? 姜嫄放了就放了,一届孤女,难成气候,今日杀不了她,往日有的是机会能杀她为祝思嘉报仇,不急于这一时。 只是祝元存这混小子,犯了点错就寻死觅活,真把他当成那种残暴失道的帝王了? 晏修有些头疼,他挥了挥手:“先退下吧,记住,你若敢轻生,朕饶不了你武兴侯府上下六十二人。” 祝思盈和虞氏搬进祝元存府邸的消息早为他得知,祝元存立刻反应过来,晏修这是在拿母亲和妹妹在威胁他。 他再不敢胡闹,挺直脊背道:“臣遵旨。” 走出北辰宫,祝元存心绪依旧复杂。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虚惊一场,像做梦一般不真切。 他刚走到廊下拐角处,就和祝思盈撞了个满怀。 祝思盈见他衣不蔽体,羞得捂上眼睛:“哥哥,你、你大晚上不穿衣服在外面瞎晃,干什么呢?” 祝元存不好意思地挠头,将今夜之事尽数告诉给她,问道:“你呢,你又是因何缘故来此处?” 祝思盈自然是依照大臣提议来照顾祝思嘉的,晏修体能再好,但这般耗着可不行,总该有歇息的时机。 她却顾不上答他的问题,一听说他放走了姜嫄,她气得整个人直哆嗦: “你糊涂啊!哥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那个姜嫄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你抗旨!” 祝元存忙捂住她的嘴:“嘘,别吵到姐姐。” 祝思盈狠狠咬他的手:“姐姐?你若真在意姐姐,就不会放走她了!她可怜,姐姐就不可怜?今夜我就要杀了她!” 祝元存:“你别胡闹好不好?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你就安安分分待在宫中,省得叫姐姐担心。” 祝思盈被他气得泪眼汪汪,抽出他的佩剑就要砍他,祝元存也不躲,站在原地摊开双手,任由祝思盈持剑对着他。 任淮不知从何处冒出,见兄妹二人反目,急忙上前:“三小姐,有话好好说。” 祝思盈:“别管我,今日我就要替母亲、替姐姐教训他!” 祝元存向任淮摇头示意,让他别轻举妄动,以免伤人。 可剑举了许久,祝思盈终究下不去手,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摘祝元存的发冠,满头打湿的长发垂落,她抓起一把,直接当二人的面,拿剑割了下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男儿之发,更是比死还屈辱的惩罚。 任淮被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祝思盈哭诉道: “陛下放过了你的死罪,可我没有,你到底是我的哥哥,是从小到大保护我的哥哥,我不忍伤你。今日断你头发,就抵过你的死罪了,可是我心中气未消,这段时间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祝元存点头:“应该的。” 待祝元存走远,祝思盈抹去泪水,坚定道:“今夜,我定要姜嫄死!” 任淮抱住她:“我陪你出宫去找她。” 第235章 神医天降 任淮和祝思盈连夜翻遍琅琊城这段时间里,祝元存去了姜嫄原先所居的宫殿霞云殿。 他知晓,以祝思盈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但他已成功把姜嫄安顿好,不怕祝思盈能找到她。 祝元存按照姜嫄所述,找到了她宫中的鲛油和长明灯。 他无颜面对祝思嘉,不敢进北辰宫为她祈福,便在空旷的霞云殿里点亮一盏又一盏长明灯。 烛火照亮少年人苍白的面庞,融掉春夜料峭的寒意,祝元存拜过一盏又一盏长明灯,口中念念有词道: “苍天在上,诸位神佛,无论用何种方法,只要能保家姐祝思嘉平安度过此劫,余生顺遂无忧,长命百岁,我祝元存愿折去此生半数寿命以作交换。” 滚烫的眼泪掉落在穿堂而来的风中,殿内长明灯似有感应一般,忽闪忽灭,回应了他的祈祷。 …… 一整夜过去,祝思盈和任淮还是没有搜查到姜嫄的下落。 任淮陪着她奔波一夜,早就精疲力尽,更何况是祝思盈? 琅琊街市开始热闹起来,长街上行人匆匆,无数早点摊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任淮这个年纪饿得很快,他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拉着祝思盈进了一家酒楼: “县主,人是铁饭是钢,咱们先用过早膳,休息半日再找吧。” 祝思盈哪里有心情吃得下?她叹息道: “小侯爷,在我没掘地三尺找到姜嫄之前,我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 任淮只好直言: “依照元存的智谋,他若想保一个人,必然会令全天下人都不知其踪迹。咱们找了一夜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就算找到她,杀了她也对娘娘的病情无益。眼下先填饱肚子,回宫中陪伴在娘娘身边才是最要紧的。” 据各路大夫所言,祝思嘉的毒一直不解,恐怕最多只能再挺七日。 任淮的话说得很对,但并不动听,姐姐正是需要陪伴的时候,看一眼就少一眼的人,若无妙手回春的神医相助—— 祝思嘉兴许就会客死异乡,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与黄土相陪。 她那么美、那么温柔、待身边女子都那么好,她们姐妹二人才冰释前嫌一两年,她却落得这么个草率的下场,实在是不公。 祝思盈一想到这些,眼泪就大颗大颗往下掉,落在热气腾腾的包子上,她也不管不顾大口吞进了肚子里。 任淮说得对,她该吃饱喝足多去陪陪姐姐的。 祝思盈狼吞虎咽吃下一个大肉包,又报复性地伸手去取第二个,继续就着泪水大口啃了起来。 “咳咳咳……”祝思盈吃得太急,被酱肉包子噎住了食道,她咳得双眼通红,指着任淮前面的茶壶,“水。” 任淮要给她倒,谁料水壶空空,他四处观望,起身要去取身后那桌空桌上的茶壶: “你等着,我立刻拿来。” 她这副模样实在惹人心疼。 祝思盈点头。 任淮起得急,走得也急,后桌刚好是抵着楼梯摆放的,他欲要向前,就不小心撞翻了楼梯上走下的一名女子的行囊。 “哐当”一声,不知她包中装的都是何物,分量都不轻的样子。 声音惊动了堂内众人,祝思盈的视线也被吸引过去。只见任淮手忙脚乱地替那女子捡起地上东西,而女子站在原地低头道: “无妨,这位公子可有受伤?” 这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祝思盈努力回想,这不就是先前在西京,她找去替虞氏看病的那个女神医吗! 她居然也来了琅琊! 祝思盈大喜过望,三两下把嗓子眼里的东西硬咽了下去,她提起裙子跑到女医面前: “神医姐姐!咱们又见面了!” 女医愣了愣,随后与祝思盈说道:“燕王府上三小姐,民女可有记错?” 祝思盈热络地挽上她的手:“没记错没记错,您何时游历到琅琊的?” 女医:“已来了半月有余,今日欲要离开,北上辽东。” 祝思盈和任淮皆是一惊,任淮忙问道:“这,您可曾听说过昭仪娘娘中毒之事?陛下现在正广邀天下名医进齐宫给娘娘治病呢,您怎么不去?” 眼前女医虽相貌平平无奇,但她一手出神入化的高超医术和不取分文的怪径,任淮是听祝思盈说过的。 女医无奈道: “为何没去过?民女一听说昭仪身中奇毒,曾三次在齐宫门前自请入宫救治,却因我是女子之身,加之我这一身的粗衣草履,都被守卫当成江湖骗子赶走了。” “今日是我在琅琊的最后一日,二位,就此别过。” 祝思盈哭着拉住她的衣袖: “神医姐姐您别走呀,皇城那群人有眼无珠,我迟早想办法整治他们。只是娘娘现在命悬一线,我求求您,您随我一同进宫去看看她好不好?” 看她去意已决的模样,任淮还担心难以说动,谁料女医爽快答应: “好,民女愿与您一同前往。” …… 入宫后,因着女医是经祝思盈引荐的缘故,她的姓名和籍贯必须要在胡顺海处登记在册,几人这才得知女医的姓名。 女医姓施,单名一个晔,师从何处她始终不肯告知,神秘至极。 祝思盈领着她噤声进殿时,正好看见晏修拿着块热巾在给祝思嘉擦脸。 他做得太投入,以至于浑然不知身后来了群看客。 晏修柔声对她说道:“蝉蝉,琅琊今日的天很好,很合适外出放风筝,等你醒来,我就带你一起去花园里放风筝如何?” “差点忘了,你连齐宫是何模样都不知晓,我还是先带你好好观赏一番,你若不喜欢,我们就提前启程离开琅琊。蝉蝉,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说话,答应我,一定要坚持下去。” 这种场面多少会令闻者落泪,任淮双眼干涩,哑声请安道:“臣见过陛下。” 晏修这厢才起身,见殿内多了个民间女子,并未多疑。 任淮和祝思盈向他说明来意,没想到他根本未曾怀疑过施晔半分,就点头让她医治。 众人明白,只要能让祝思嘉有一线生机,晏修已经毫无畏惧了。 施晔简单行过礼,命殿内之人准备好银针等物,便直接走到床边坐下,从被子里抓出祝思嘉的手,仔细诊起脉。 原来她中的毒是这个…… 施晔心中已有眉目。 第236章 真龙心头血 施晔一个药方就开了整整半日,她不轻易下笔,而是要先经一番斟酌。 药方经随行前来的柳太医检查过,他不禁对眼前女医大感惊奇。 没想到她用药居然大胆到这种地步,药又烈又凶猛,却又适合祝思嘉的体质,甚至有不少药是相克之物。可一旦经过融合,就又巧妙地中和了致命的毒素,化剧毒为良药。 满座男医竟无一人敢大胆到她这般地步。 确实是他们技不如人。 柳太医拿着药方大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方可用之,娘娘的毒有救了!” 殿中众人皆是一喜,连忙问施晔是如何解毒的。 施晔向众人徐徐道来,说出这药的大概构成和来历,末了,她却面带忧色: “还有一味药引,民女不知当不当讲。” 晏修正要让人给她准备赏赐,听闻施晔的话,他大度道: “尽情说,天下奇药众多,只要朕想拿到手,就有无数人主动送上。” 施晔缓缓吐了一口气:“还需一味龙血。” 朱雅张大了嘴:“龙血?哪个龙,是我想的那个?” 施晔点头:“就是大家所熟知的龙,且必是新鲜的心头血,取十钱。” 任淮不解道:“龙只存在于千百年来人们的口口相传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真龙踪迹,这要如何找来?” 施晔从容道:“当今大部分人都见过。” 朱雅第一个反应过来,其余人紧随其后,目光纷纷投向晏修。 晏修没想到,施晔所说的真龙心头血,居然就是他自己。 他自命为龙,又去泰山封禅昭告天下,向前五百年往后又五百年,何人敢与他之功绩相媲美?他确实配得上真龙一说。 “取匕首和碗来。”晏修几乎毫不犹豫,转身就要朝寝殿走,“敢问施大夫,除去朕心头一钱血,还需何物?尽数备齐。” 施晔摇头:“不缺什么了。” 柳太医急忙上前,跪下阻拦晏修: “陛下!您此前在一线天受了不少伤,又历来勤政少眠,这段时日更是不眠不休不分昼夜照顾娘娘,您的身体冒不起这个险啊!保重龙体!” 任淮见状也想去劝,但又不敢劝,毕竟要救的人是祝思嘉,他视为再造恩人的祝思嘉。 但柳太医之所以这般急切,最重要的原因不单是晏修的身体,而是为帝者,平日里不得随意伤及体肤,否则是大不敬、大不祥的象征。 晏修怎么不知道自己最近人不人鬼不鬼的?但只要能救祝思嘉,搭上他半条性命算得了什么。 他否决了柳太医,又叫上任淮:“嘉义侯,和柳太医一块,随朕进殿打下手。” 取心头血要脱掉外衣,正殿里女眷众多,他不便在此处取血。 任淮应了一声,忐忑跟上了。 …… 不一会儿,远超十钱的心头血被任淮端出来,几乎是将小半碗的血。 晏修方才取血时万般凶险,险些就扎进心房血溅当场。 但即便有惊无险地取了血,但他失血过多,现在已经在祝思嘉一旁的小榻上躺下歇息,柳太医则急忙出殿去给晏修熬药。 施晔被这碗诚意满满的血震撼到了,她木讷地接过,喃喃道:“不必取这么多的……” 任淮眼圈红红的,哽咽道:“陛下说,他怕一点点血不够娘娘用,有备无患。” 施晔:“够了,够了。既然如此,民女这就退下为娘娘准备头道的解药,等药熬好,这一剂下去,娘娘三日之内必能苏醒。” “待娘娘苏醒,民女还会准备为期七日的针灸,将娘娘体内余毒尽数逼出来,届时,娘娘方可无虞。” 三天,祝思嘉就能清醒。 这是他们入齐以来听说过的最好的消息,祝思盈和朱雅激动不已,恨不得抱在一起哭。 任淮也乐得嘿嘿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拔腿就往外跑去了。 他这是要给祝元存通风报信,他们二人向来交好,任淮此举并不奇怪。 祝思盈还能不懂他们男人之间这些默契? 只是她还在气头上,不想见到祝元存,昨夜累得够呛,祝思嘉既已脱险,为避免等会儿与祝元存碰面的尴尬,她提前告退。 任淮去云霞殿找到祝元存时,孙天禅告知他,祝元存高热不退,这会儿人正躺着呢。 “好端端的为何会发烧?”任淮捏着孙天禅的双肩,激动道,“这个好消息若告知于他,你信不信他立刻就能好?娘娘她有得救了!三日之内就能醒来!” 孙天禅震惊:“当真?” 任淮:“自然是真的!” 等他钻进云霞殿,祝元存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神志不清,口中不停念叨着“姐姐对不起”五个字。 任淮从前不觉得祝元存和祝思嘉长得像,祝思嘉长得这么好看,祝元存顶多只有她七分的好看,着实可惜。 但近日一一见到姐弟二人的病容,他立即发现了他们眉眼间的相似之处。 他上前拿掉盖在祝元存额头上的热巾:“醒醒,娘娘得救了。” 果不其然,祝元存立刻睁开眼,冒着喉间似刀刮般的疼痛大声问道: “当真?任淮,你莫要骗我!” 任淮:“我没必要拿此事骗你,倒是你,怎么一下子就病重成这副模样,不至于吧?还有你殿中是什么味儿啊,外面这么多盏灯,奇奇怪怪。” 昨夜不就是和他的小情人生离死别了,给他的打击这么大? 祝元存现在还难受着,他无力笑道:“昨夜连夜给姐姐祈福,冻着了。” 任淮:“祈福?原来外面那些东西是祈福用的,你许多的愿望真灵,今日一早我和县主就碰到了神医。” 祝元存若有所思,眸间不自觉夹了几分哀伤,他自言自语道: “太好了,看来神明当真聆听了我的愿望。” 任淮:“你许了什么愿?” 祝元存原话照说,任淮吓得立刻站起身: “你疯了啊!知不知道什么叫一语成谶!此事你万万不能让娘娘知晓,也不能让县主知晓,不然她们会伤心的。” “待你康复,咱们去遍佛寺道观,把你犯下的这些口业都消了。元存,你别给我想不开啊,振作一点!阴山以南和西域都还没打下来呢,我们要让大秦的青鸟旗帜降临万里之外的河山,直逼大食国边界。” 祝元存:“那是必然,待我病好我再去探望娘娘,免得将自己的病气传给了她。” 第237章 总算醒了 果然如施晔所言,第三天巳时,祝思嘉悠悠转醒。 睁开眼,眼前是全然陌生的景象,入眼是不同于秦风建筑的繁华,更不像是普通人家户的居所,从床榻到窗台边的各种布置,俨然更像是一座宫殿之规格。 他们这是平安到达琅琊了。 祝思嘉十分笃定。 这一觉她睡得太漫长,却未有过任何梦魇,仿佛在黑暗中深陷了足足千百年般。 既没有黑白无常前来引路带她前往冥界,又没有前世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勉强算得上清净。 偶尔她还能听到外界的说话声,她用尽全力也睁不开眼回应他们。 但她知道,自从她病倒起,身边之人无时无刻,不在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尤其是晏修。 可眼下她躺在床上,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并未见到晏修的身影,不知他去了何处。 祝思盈和施晔一前一后拿药进了寝殿,见祝思嘉神色迷茫,左顾右盼,祝思盈当即哭着跑了上去,抱着祝思嘉: “姐姐!你当真醒了!” 祝思嘉本以为,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就会像在沙漠中行走一月的人干涸喑哑,没想到除却些许沙哑和无力,还是一如既往。 兴许这同样是晏修的功劳。 她揉着祝思盈的脑袋道:“好妹妹,这段时日辛苦了吧?” 祝思盈比离开西京前要苗条许多,在她昏迷不醒这段时间里,想必她也没少费心费神。 祝思盈:“不辛苦不辛苦,我们哪儿有陛下辛苦?” 祝思嘉又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祝思盈:“五月十三了,快要入夏了。” 五月十三,没想到从她中毒那日起,到今天,她竟已昏睡了将近二十天。 不过这个天数远比她想象中的少很多。 她现在的记忆停留在中毒的最后一刻,当时她疼得五脏六腑似乎都扭曲蜷缩了,晏修已经被她吓得语无伦次,丝毫不像个帝王。 这可比她前世死掉的那回还要疼,她本以为自己会必死无疑的。 没想到她这次从阎王殿里捡回一条命,就算这一觉睡上十年,她也知足。 施晔放凉了药,上前行礼:“民女见过娘娘。” 祝思嘉抬眼望向她,轻轻点头,疑惑问道:“这位是?” 祝思盈仔细向她介绍施晔的来历。 “原来昔日那位西京神医就是您啊。”祝思嘉欲要起身,却发现无论如何她都瘫软在床上动弹不得,甚至全然察觉不了四肢的存在,“施大夫勿怪,我这身子实在无力,不能亲自向您道谢行礼。” 施晔把药交给祝思盈,在床边坐下,伸手给她把脉,缓缓解释道: “娘娘这一次受伤躺了太久,加之毒药的影响,让您的四肢暂时失去了活力,无法活动筋骨是正常现象。” “待到民女彻底为您逼出体内余毒,您再慢慢活动适应,半年内,就能恢复如初。” 祝思盈惊道:“半年?姐姐要瘫在床榻上这么久吗?” 祝思嘉却对此事颇为心平气和:“半年已经算得上是我之幸了,有多少人经过一场大病,一辈子都无法下地行走,半年于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前世她同样坏了双腿,在逸王府那种环境下,她都顽强地挺了过来,这一世有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她,有这么多亲朋好友照料她,何愁她不会早日康复? 施晔笑言:“娘娘倒是豁达。” 伺候完祝思嘉喝完药,施晔就先行退下,留她们姐妹二人谈心。 祝思嘉想坐起来,祝思盈身板瘦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扶她靠坐在床榻上。 简单一个动作都叫她流了不少汗水,她边抹去额头上的汗,边随意道:“若是陛下在,肯定强过我百倍。” 祝思嘉:“陛下人呢?我原以为,他是会和我同住一殿的。” 坐直了她才发现,床尾处另摆了一方窄榻,结合她先前睡梦中听到的动静,显然,那方小榻就是晏修睡过的。 晏修吩咐过不得将心头血一事外说,他更担心祝思嘉醒来后看见他无精打采、喝药度日的模样,万一影响她的心情,前日他就提前搬离了北辰宫,住进了另一座宫殿。 祝思盈故作轻松向她撒谎:“陛下说他怕您醒来后会影响你养病,主动搬出去了,您放心,等他处理完手上政事,会来看您的。” 秦人入齐治理后,齐地确实有不少事情要经晏修过目才行。 祝思嘉并未怀疑,她现在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让祝思盈捧着书给她念了会儿,见祝思盈哈欠连天、眼中布满血丝,就打发她先回去休息了。 …… 午膳时,祝思嘉以为晏修应当不会过来。 她还在期待着今日是谁来伺候她吃饭,殿门一开,层层珠帘被撞开地清脆作响,甚是悦耳。 熟悉的脚步和气息步步靠近,晏修就这么不疾不徐,带着馨儿等熟悉的面孔走了进来。 他搬过一张小桌道摆到床头,指着道:“把膳食放在上面,你们都退下。” 馨儿还想和祝思嘉说上几句话的,但有晏修在,喂祝思嘉用膳这种小事也轮不着她们插手,闻言便照做了。 殿门一关,晏修才握住祝思嘉的手,轻轻地替她按揉:“蝉蝉,好蝉蝉,你终于挺过来了,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任何苦。” 经过他的揉搓,祝思嘉的手顿觉舒服不少,现在她浑身上下能动的就这张嘴皮子,她只能笑答: “玄之,自从你我相遇,你何曾让我受过半分委屈、半分苦楚。这次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你们,惹你们担心了。” 祝思嘉仔细去看他,他又消瘦许多。 他的体型似乎永远都在反反复复地处于强健和消瘦之中,但没有一次,像他现在这样消瘦得这么厉害,眼下的黑,让他整张脸更添阴鸷凌厉。 反倒是他的唇色,算得上鲜红,还好没伤及他的气血。 祝思嘉皱眉:“你瘦了好多,肉都掉没了吧?” 晏修把小桌子拉进了些:“放心,不会到瘦骨嶙峋那种程度,先不说这些了,好好吃饭,这段时日你都没吃过好东西。” 这种小事本不必他来,但他想做的事谁也劝不动,祝思嘉没有阻拦,甜甜笑道:“好。” 等吃完饭,晏修又给她揉手揉腿,伺候得无微不至,她坐在床上看着都累。 他专心的样子最为迷人,对着这样一张脸,何愁不会早日康复? 祝思嘉咽了咽口水,情不自禁道:“玄之,你亲亲我的手吧。” 第238章 晏修的小心思 晏修只想着让祝思嘉开心,却忘了自己来北辰宫前,为掩盖苍白如纸的唇色,还特意寻了姑娘家才会用的唇脂。 轻轻抿了一点,脸上瞧着是有个人样了,他才敢来。 唇脂轻薄,用在唇上并无任何知觉,他就顺理成章忘了,加之祝思嘉的主动提议,晏修直接照做。 等他的薄唇离开她雪白的手背,手背上留下一个鲜明的唇印,而他唇上艳色也瞬间荡然无存。 祝思嘉和他双双瞪大了眼,看着手背上那个突兀的痕迹。 晏修还想解释什么,祝思嘉就率先问话: “玄之,你这是何意?何故要以口脂掩盖唇色来骗我,你——” “蝉蝉。”晏修打断她,“我承认这是我的小花招,但我本意是不愿你担心,你别多想了,我无事。” 他双眼涣散不聚神,与平日里那个雷厉风行、气宇轩昂的晏修完全不同,定是也生了大病或身有重伤,身上还有隐隐血腥气味,根本瞒不过祝思嘉的眼睛。 祝思嘉和他犟道:“你在骗我,玄之,你一定是受伤了对不对?你不要骗我,你快老老实实告诉我。” 晏修:“我没有,我能受什么伤?你忘了那日我在一线天以一敌百、手刃姬阳?试问天下帝者,谁能如我晏玄之一般,不仅生得好看,还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祝思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自夸: “玄之,你以为我就不了解你吗?伤在何处,快让我看看。” 晏修扯开话题:“闷不闷?夏日快要到了,你在这屋子了憋了许久,我抱你出去透透气可好?” 他还在故意回避。 祝思嘉低下眼睫,嘟起小嘴,不再理会他。 晏修全身上下嘴硬的,可不就是这张嘴? 多少回因为担心他问出的话,都被他避重就轻糊弄过去,祝思嘉这回是真有些气了。 他自己亲口说过,二人既然拜了堂、成了真正的夫妻,就应该事事坦诚相待,为何她明明这般关心他了,他还是要和她耍嘴皮子。 祝思嘉越想越气,不一会儿就哭出声来。 晏修如坐针毡,起身也不是,上前去抱她也不是,他现在身体不比她虚弱,却要佯装一副康健活力的模样,况且他还把人惹哭了,这同样不利于她的病情。 “蝉蝉,别哭。”晏修把她脸上的泪水亲干净,“你答应我,先好好养病,待到你体内余毒除了,病情稳定下来,我就告诉你真相行不行?”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妥协,尽管他想让此事这辈子都烂在肚子里。 换做从前,他就算被蚊子叮了一口,也要眼巴巴地到祝思嘉眼前寻安慰,可心头血不比蚊子包,让祝思嘉知道了还得了? 祝思嘉这才没哭:“好,我答应你就是。” 晏修:“那这几日我就不陪你同睡了,好叫你早日康复。” 他低头去看祝思嘉的神色,她并未多心,他也悄悄松下一口气。 …… 施晔替她针灸的第五日,祝思嘉陆陆续续吐出许多黑色的血块。 等将这些血块吐干净,她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胸口和胃处终于没了那股子压抑烦闷的不适。 天气炎热,施晔今日给她开了一方特调酸梅汤,没有放冰块,微酸香甜的气息四溢,祝思嘉闻着都流了不少涎液。 施晔眉开眼笑道:“恭喜娘娘,您今日能喝些酸梅汤消消暑了。” 琅琊不比西京,西京好歹有群山环绕,琅琊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地带,夏日来临时没有任何遮挡,比西京要热上不少。 这样的天,她来祝思嘉殿里坐一会儿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天天待在屋子里不能活动的祝思嘉? 祝思盈接过施晔手里的汤:“这些事交给我来,施大夫您日日施针,日日都辛苦,就不麻烦您了。” 施晔刚想开口夸赞她体贴,珠帘掀开的声音传来,又有客来访。 几人纷纷放眼看过去,只见珠帘后方走出一个高挑精瘦的身影,绕到屏风后面,还没开口,祝思盈就厌恶地皱紧眉头。 屏风后的男子恭敬行礼:“臣祝元存,特来看望娘娘。” 祝思盈的脸瞬间垮得厉害,她把酸梅汤放好,和祝思嘉匆匆行礼道别,就带着施晔一并起身离开。 这么大的火气? 祝思嘉还不明所以,她自己又没力气去够那碗酸梅汤,便柔声道: “元存,快进来,让姐姐好好瞧瞧你。” 祝元存顿时红了脸:“臣遵旨。” 绕过屏风,见到祝思嘉的那一刻,祝元存双腿发软,恨不得跪在地上给她叩百来个响头。 祝元存拉过椅子,沉默地坐在祝思嘉面前,任由姐姐的目光穿梭打量在他身上。 祝思嘉露出赞许的目光:“不错啊,这一年过去,我弟弟又长高了不少,长壮了不少,就连声音也似乎粗了。方才你没开口前,我几乎都没认出来。” 祝元存:“臣……今年十七岁了,自然要一年胜过一年好,才能不负娘娘所望。” 祝思嘉故意气道:“怎得这般同姐姐生疏?快,喂姐姐喝那碗酸梅汤,馋了半日了。” 祝元存听话照做,他一勺一勺地喂祝思嘉喝下,还贴心地拿着手帕替她擦去嘴角残汁。 动作虽娴熟,手帕染上紫红色的酸梅渍,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不放,出卖了少年郎此时此刻的紧张。 祝思嘉打趣他:“这是从何处学的照顾女孩子的功夫?我们家元存这般细心,以后定是个好夫君。” 她昏迷前,就听说了不少他弟弟的趣事。 那位齐国公主她倒是好奇是何种模样,只是今日,为何祝元存不带她一同前来拜见她? 祝元存的脸更红了,心中某个地方也猛地一疼,他慌乱道: “姐姐莫要取笑于我,我还没到弱冠之年呢。” 祝思嘉笑得更明媚:“好好好,不取笑你,知道你这个年纪脸皮最薄了。只是方才我有一事不明,你怎么得罪思盈了?” 祝元存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祝思嘉正色道:“你们都是我的手足,我岂会看不出你们二人之间那些小九九?快实话实说,兄妹之间不该有隔夜仇,孰是孰非,定要诚心向对方道歉。” 祝元存脸色僵硬,更是无颜面对祝思嘉,他低头沉思了许久,祝思嘉差点就来上一句“不愿说就算了”,他才忽然重重跪下: “若说道歉,我最该道歉的人,是您。” “姐姐,我对你不住,我……” 第239章 那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 祝思嘉反复追问,祝元存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他实在担心祝思嘉的身体,不想在这种紧要关头刺激她。 就算他不说,祝思嘉也能隐隐猜到几分,她试探道: “怎么,吵架了?” 小年轻之间吵架拌嘴是常有的事。 祝元存问心有愧道:“差不多吧,姐姐你信我,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一点伤害,我更愿拼尽一切守护你,只求你幸福。” 祝思嘉笑道:“你有这份心,我自然是极欢喜的,只护着我一个人的幸福,你心上人的就不管不顾了?你有何心事,可尽管说给我听,我是你的姐姐,于感情一事更是个过来人,无论你郁闷也好消极也罢,我都会开导你的。” 祝元存看着她坚定温柔的目光,忽然就生出无数底气。 他到底是祝思嘉的亲弟弟,犯下弥天大错更应该向她坦诚,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她,与她生疏。 他老老实实将姜嫄的事透露给她。 说完,他不安地低下头,又不忘悄悄抬眼去打量祝思嘉,生怕她出任何痛心亦或是失望的神色,甚至一气之下气坏了身子,不认他这个弟弟。 没想到,祝思嘉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变化,甚至笑得比方才还和煦: “傻弟弟,我怎么会怪你?” 祝元存惊喜抬头:“姐姐,你当真原谅我了?” 祝思嘉目光放远,看向窗外的天,眼色空灵又缥缈,许久不曾回答祝元存的问题。 祝元存跟随她的目光,扭头看去,他似乎对祝思嘉无言的回答半知半解,窗外景致不就是一如既往的碧色长空吗?有何玄机? 纷乱的思绪被祝思嘉出言打断:“看出什么了?” 祝元存声音小得几乎快听不见:“恕弟弟愚笨,看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祝思嘉:“你看到什么,直说便是。” 祝元存老实回答:“天,一望无际的蓝天。” 祝思嘉叹道:“人寿比之天命,孰轻孰重?孰短孰长?” 祝元存:“自然是天,人哪儿能和天相比?” 祝思嘉忍俊不禁:“那不就对了,人一世只活百年而已,较之天地乾坤、山河沧海实在微不足道。任何爱恨别离,在造化面前都会归于虚无,来时如何,去时也如何,何必眷恋。” 祝元存:“姐姐,你怎么一副要遁入空门的模样?” 祝思嘉拿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你啊,我的意思是将目光放得长远些,让你不必在情爱一事上徒劳,你扪心自问,感情就是你这一生里唯一之追求吗?天下无数有情人,有缘有分的能有几人?有始有终的又能有几人?” “你放走姜嫄,是人之常情。我很开心,我的弟弟是个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的活人,会挣扎,会纠结,会痛苦。若你当真为了替我报仇,而轻易舍了她,我才要重新审视你,审视你究竟有没有半分人性,竟能手刃自己喜欢的姑娘。” 祝元存:“弟弟受教了,姐姐你放心,经此一事我也看开许多。我祝元存是谁?这一生我绝不会止步于此,男子汉大丈夫本不该拘泥于情爱之小事上,家国大业才该是我毕生追求。” “只是我的心当真伤透了,以后我若终身不娶,姐姐莫要怪罪。若真担心母亲的血脉不能传承下去,咱们侯府就给妹妹招个赘婿吧。” 到底年纪小,总爱口出狂言,祝思嘉无奈道: “你啊,你放走姜嫄倒不让我生气,你这些胡话可把我气得不轻。你才多大年纪就封心所爱不为任何人所动了?” 她放低了声音:“或许你姐夫从前也是如你这么想呢,在他眼里,他可是要纵横捭阖、席卷八荒的帝王,儿女私情在他眼中算得了什么?可他二十二岁那年,还不是遇到了我。” 姐弟二人聊得太投入,屏风后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声。 “想不到,蝉蝉安慰自己的弟弟竟能口若悬河、拿朕来引经据典。”晏修徐步走出屏风,手上还推着把甚为奇怪的椅子走来,他坐到床尾,匆匆一眼扫过祝元存,“能得你姐姐的开导,武兴侯总不该继续消沉了吧?” 祝元存起身行礼,道:“臣见过陛下,承蒙姐姐的教诲,令臣茅塞顿开,陛下见笑了。” 晏修:“嗯?知道错了就好,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愿意否?” 祝元存:“陛下但说。” 晏修指着那把奇怪的椅子:“这个椅子是朱大人和杜八子这几日联手制成的,叫轮椅。你姐姐腿脚不便,但总不能日日在屋中闷着。朕有无数齐地政务要处理,无法抽身之时,就由你推着你姐姐四处走动。” 祝思嘉手指微动,笑得眉眼弯弯:“朱大人竟然有如此神通?陛下可有给她封赏?” 晏修握住她的微凉的手,仔细搓着:“那是自然,齐宫景色上佳,你可随意指使武兴侯替你效力。” 祝元存巴不得给祝思嘉当牛做马赔罪,他激动道:“臣领旨。” 晏修斜了他一眼,祝元存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直到祝思嘉提醒他:“你先退下吧,陛下有话与我说。” 祝元存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这里碍手碍脚了。 等他离开,晏修收回脸上一贯的清冷自恃,甚至带了几分忧色看祝思嘉: “蝉蝉,你方才那些话,是不是因为大病一场,看开了许多?” 她之所思所想,甚至是只有天命之年的老人才能达到的境界。 她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大病一场后更该恃宠而骄地黏着他的。 晏修从前就觉得她外热内冷,她虽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可晏修总觉得她心里没有装下任何事,没有容下任何人。 或许还包括他。 她的底色兴许与白雪一样冷得惊人,甚至比他还要凉薄。 祝思嘉诧愕道:“陛下为何会……嗯,确实,人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自然该看明白许多事。” 她读懂了晏修的神色。 那是一种极度的不安和试探,他在害怕,在担心她有朝一日当真不要他。 果然,晏修起身,轻轻抱住她: “你这般通透也好,有利于你的身子。但你大彻大悟之余,不许不要我。我方才听你说何必眷恋几个字时,心里是有些难过的。” 祝思嘉垂下眼,拿脸颊蹭了蹭他的耳朵,小声道:“那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 第240章 祝思嘉对他撒娇 晏修去亲她的脸:“那你想说什么给我听?” 祝思嘉:“愿你千岁,愿与你岁岁常相守,日日相见。下一世,不,生生世世,我们都要互相寻觅,再在一起。” 晏修:“说到就要作数,祝思嘉,敢骗我,你知道后果。” 祝思嘉:“我哪儿敢?我还等着好起来,再跟你四处游历呢。” 晏修沉着道:“如今天下初定,除却北凉还是我心头大患,再无任何人能让我放在眼里。我答应你,等若干年后我们去北巡草原,你绝对不会面临今时今日之险境。” “周齐二国到底与大秦同源,想令人心臣服,我这一世未必不可做到。即便我做不到,我们的子孙后代也能做到。可北凉不同,到底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付北凉不能用对付周人齐人的法子。” 换言之,就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看来就算没有她的干预,大秦和北凉之战,终有一日还是会一触即发。 但大秦已经有充分的准备,足以荡平北凉,令这片土地世世代代都不用受异族之侵扰。 祝思嘉想到了随行前来的珍珍,忽地紧张起来,手臂竟就奇迹般地能活动了,尽管力气不够,但她小心拉着晏修的衣袖,恳求道: “玄之,我知道你的志向,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晏修看着她能稍微活动的手,欣喜不已。 施晔说,她的手少说也要一月后才能动弹,今日一下就好转起来,就算她这会儿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即刻下令去建造一座摘星楼。 他少有地笑得如沐春风:“嗯?” 祝思嘉:“若来年真与北凉交战,你别让珍珍去祭旗。” 拿一个柔若无骨异族女人去祭旗,不是他晏修这一朝的作风,他的百万秦兵更不需要这般手段去鼓舞激励。真要这么做,置他的颜面于何地?岂不令后世嗤笑他欺负弱小? 就算祝思嘉不说,他也没有这样的打算。 但晏修还是好奇她的想法,没有直接答复她,反问道: “为何?单论你与她之间的交情,可感动不了兵卒。” 祝思嘉见势撒娇,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何处,美人的一嗔、一怨、一皱眉,都会让男人心疼不已,多的原因她不想解释,她只想尽快说服晏修,便娇滴滴道: “玄之,你就答应我好不好嘛?就当是我同为女子,与她感同身受,你对我最好了,这种小事就是点个头的功夫。” 晏修最爱看她求人的模样,眼眸迷离微眯时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勾得他心里发痒。 他哑着嗓子道:“我答应你,我什么时候没有说到做到过?大秦不至于对珍珍一个孤女咄咄逼人。” 祝思嘉惊道:“孤女?你是说——” 晏修:“嗯,昨日收到北凉王病逝的消息,他正式禅位于那木纳什,他现在已获得几乎所有北凉人的认可,阿勒宏这场仗,愈发困难了。” 祝思嘉:“珍珍不是有几个哥哥弟弟,为何要传位到她王叔身上。” 晏修:“有又如何?各种原因,死的死伤的伤,就连北凉王禅位,或许也不是他的本意。但不论内因如何,珍珍孤立无援,已成事实。” 祝思嘉心情复杂。 今日朱雅送来了轮椅,她该去看望珍珍了才是。 …… 晏修在北辰宫没坐多久,就起身离开。 祝元存一直在殿外等候,晏修一走,他就摩拳擦掌走进寝殿,问祝思嘉: “姐姐,可做好准备了?我带你出去转一圈。” 馨儿刚好给祝思嘉更换完衣物,她笑道:“侯爷您先别急,先进来把娘娘抱到这个木头轮椅上吧。” 祝元存“哦”了一声,姐姐和妹妹他都抱过、背过,但那时是在燕王府里,祝思嘉还尚未出嫁。 如今她贵为昭仪了,他再去抱—— 不过晏修肯定也想到了这层,他没说什么,自己又何必担心? 但祝元存的脸还是红得快要滴血一般。 被推出北辰宫那一刻,祝思嘉神清气爽。 太憋屈了,上辈子就被关得昏天黑地,这辈子被多关一日她都难受,谁让她运气不好中毒受伤了呢? 不过,让她死里逃生的,除却晏修,好像还有个碎玉? 这么些时日过去,来北辰宫看她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连白珩和墨玉都来过,唯独不见碎玉的身影。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祝思嘉声音颤得不像话: “元存,你可知道碎玉现居何处?就是我那个贴身护卫,他可无恙?” 祝元存立刻答道:“性命倒是保了下来,只是他伤得很重,现在还躺床上养着呢。” 距被刺那日快有一月,碎玉的伤究竟重到什么地步,居然现在还在休养。 祝思嘉当即指挥祝元存:“你先推我去他那处看看。” 祝元存不敢动手,他嘟囔道:“别了吧,万一吓坏了你该如何是好?我们先去找珍珍公主。” 祝思嘉已是心急如焚:“元存!碎玉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这么说呢?听话,快带我去。” 祝元存不敢和她作对,只得应允。 …… 碎玉在宫中凝阴阁养伤。 他早听闻祝思嘉起死回生的消息,却因满身的伤,迟迟不敢去见她。 墨玉这段时间自请与他同住,今日天好,墨玉帮他搬出一张躺椅到太阳底下,扶他躺好才离开。 碎玉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直到有木轮滚动的声音传进耳畔,他偏头一望,就见祝思嘉坐在特制的木椅上,双膝搭了条白狐尾毯子挡风,祝元存在身后乖乖推着她前行。 姐弟二人朝他这个方向驶来,他立刻坐直身,四处找鞋,想要下地给祝思嘉行礼,却被祝思嘉抢先一步开口: “碎玉,坐着别动。” 碎玉:“属下遵命。” 扑面而来的浓厚药味里混合着淡淡血腥味,祝思嘉紧皱眉头,盯着碎玉黯淡的双眸问他:“你当日受了多少伤?” 她只记得他伤得十分厉害,比之祝元存先前遇刺都严重。 碎玉老实回答:“启禀娘娘,箭伤有四处,刀伤七十二处。” 祝元存还想给他使眼色,结果他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说了出来! 祝思嘉险些从轮椅上跌落,她眼眶湿润,喉咙泛疼,瞬间不能自如呼吸。 许久,她才哽咽道:“碎玉,你辛苦了。” 第242章 帝王本薄情 “敢问我体中那味,是与何物相搭的?” 祝思嘉捏紧床单,紧张得手心发汗。 施晔却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 “民女这就不清楚了,您体内的馥阳分量极轻,兴许是用得久远亦或是用得少的缘故,至于它与什么药相搭,民女更是诊不出。” 祝思嘉脸色煞白:“那……那我的身体,可有受到损伤?” 施晔既然不确定,她换个问法,就能得知自己被用的是何种药性的药被迫避子。 “这个问题民女更不能妄下结论。”施晔面露不忍,收好东西起身,“您这次伤得厉害,根基也伤了不少。子嗣一事,兴许是被馥阳伤及,又兴许是被毒物伤及,恕民女不能随意断言。” “一年半载内,您就算不用避子药也很难受孕。且您无法受孕一事,民女认为外因是小,内因才是重中之重。不知您有何心结,还请莫要再郁结,否则终将自伤。” 更严重些,是自毁。 但身为医者,她不能把话说明。 她和祝思嘉接触不过短短几日,却也能从她的脉象得知,她并非表面那般豁达。 至少她心中有无数心事未了,一直影响着她、消耗着她的气血,好在她身份尊贵,能强行用昂贵珍惜的药物补回来。 可心病还需心药治,吃再多的补药,只是治标不治本。 若祝思嘉只是平民女子,此种心境,早就够她吐血八百回郁郁而终。 施晔随手写了个方子给珍珍,又郑重向她们二人行礼告退。 临走前,心中默默念叨道,希望日后祝思嘉再也没有能用得上自己的地方,愿她今后一切都平安顺遂吧。 …… 施晔走后多久,北辰宫寝殿就空荡了多久。 可笑,人难过到了极点,原来是一滴泪也哭不出来的。 不管晏修给她用的是什么药,他一边甜言蜜语地说着只爱她一人,哄着她做着儿女双全的美梦,一边又用各种方法压制她,不让她怀孕。 这就是最血淋淋的事实。 她忽然觉得好无力,可不论怎么努力地告诉自己,这种情况她该痛彻心扉的,可她就是哭不出来,甚至觉得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 珍珍被她的情况吓得不轻,连忙握紧她的手: “娘娘,您别做这样的表情,我看着难受。” 祝思嘉笑道:“何处难受?” 珍珍流利答她:“我觉得,一个女人伤心的时候,是该哭出来发泄出来的,不该一个人憋在心中承受。您不要故作坚强了,我看着心疼。” 祝思嘉笑得更凄凉:“可是我哭不出来啊,珍珍,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珍珍摇头:“我没有想过要当母亲了,我不太能明白。但您放心,给您下药之人一定会被陛下揪出来碎尸万段的,不如我现在就替您跑一趟腿,去告知陛下?” 祝思嘉身上发生天大的事,自然要上报给晏修。 但晏修现在不出意外的话,人应该在兖州观兵演练,明日才回来。 “珍珍。”祝思嘉出声叫她,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眼眶也泛酸起来,“你回来吧,我知道是谁给我下的药。” “是谁?” 祝思嘉又哭又笑,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是陛下啊。” 珍珍瞬间被这个答案吓得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口中喃喃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陛下待您究竟如何,我们最看在眼中!” 祝思嘉示意她小声些:“你先起来同我说话。” 珍珍吃力地起身,坐回她的身边,垂泪问她:“娘娘,您确定吗?您真的确定吗?” 祝思嘉不愿再多说什么,她现在极度压抑自己的眼泪,嗓子疼得快要说不出话。 她点头,闭上眼,许久后才睁开眼,眸中恢复了一贯的清和: “此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珍珍点头:“娘娘放心,我都明白。我方才一直在想,陛下可算得上我见过的最好的男子了,为何他还会这么对你。” 祝思嘉:“现在想明白了吗?” 她自己,早就该想明白的。 晏修是帝王,帝王到底薄情、无情,不论是他也好,晏修晏为也罢,甚至是昭华,晏氏一族的血脉里就流淌着极度冷静克制,和极度利己、绝不回头的血液。 这是每一个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本领,失之,则易跌落得粉身碎骨,譬如晏行。 珍珍苦笑道:“有何处想不明白的?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就是情这一字了。从前我觉得无论我怎么对阿勒宏、怎么骂他、气他,他都会一直喜欢我。” “包括他逃出秦宫那一夜,也信誓旦旦地对我发誓,替我打赢我的王叔,带我回草原。可他呢,这才过了多久啊,他就把我这个人给忘了,把我一个扔在了大秦,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 她抬眼,望向草原的方向,眼中倒映着的也是草原那轮红日: “娘娘您听,我的秦音是不是说得愈发地好?我现在也不穿北凉的衣服了,因为自父王去世后我就明白,我现在一无所有,和秦人当真没有任何区别。” 祝思嘉愣住,她并不知阿勒宏和珍珍之间发生过什么,珍珍整日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原来竟也藏了这么多事。 晏修宫中的每个女人,原来都过得这样苦。 她无端对晏修产生了厌烦,对这一切都产生了厌烦。 这么久过去,她今时今日才知道,一个帝王,到底可以有多可怕。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装出来骗她的,这究竟是为何,就因为她姓祝吗! 就因为她的父亲还在让他一直忌惮吗!可她分明投诚了无数次,他为何还要—— 不对,她骗了晏修,晏修也骗了她,她为了杀晏行可以给晏修下毒,晏修为了大秦江山不落到燕王一脉的手里可以给她下药,这本就一报还一报的事。 何来的不公。 做的孽终究是要自己还。 滚烫的泪垂落到手背上,祝思嘉问珍珍: “你当真决定不抱任何回家的期望了?” 珍珍摇头:“不了,大海终会干涸,草原终成沙漠,男人的诺言会随着风消散得无影无踪。我现在什么都不抱期待了,只想留在秦宫混吃等死,寿终正寝。那个说要来接我的人,我就当他死了。” “娘娘,我知道您一时无法接受这件事,我同样也无法接受。可您想,阿勒宏和陛下,总归都是男人,男子皆自私无情,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想明白了,便也不难受了。” 第243章 晏修,你混蛋! 想明白了,心就不会疼了。 祝思嘉暗暗自嘲,她比别人多了一世的机缘,却还是会在男人身上栽跟头。 可晏修往日待她的那些、他为她做的那些、说的那些,如果全都是做戏,那又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他用药是真,屡次和她真心换真心也是真。 真真假假,祝思嘉再欲去探究也毫无意义,她头痛不止,草草服下一剂安神药便睡下。 …… 这一觉格外漫长,她又久违地做起了噩梦。 只是噩梦里折磨她的人从晏行变成了晏修。 她无法动弹,晏修笑得猖狂、扭曲,他的脸笑起来时比不笑时更令人生畏。 他拿着那把晏行伤害她的匕首。 缓缓走到她面前,却不是伤她的手,而是在她脸上,优雅地划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他用迷人到残忍的声音问她: “你知道猎杀一个猎物,最得趣的法子是什么吗?一击致命固然痛快,可用尽任何手段,骗取它心甘情愿把自己送上门来,再慢慢驯化它,直到它永远无法主动离开你,视你如神祇。” “这样,才到了最好的猎杀时机。而且刀要慢、要稳,确保每一刀下去能将它重新雕琢,要将它每一次的痛苦和挣扎都看在眼里,岂不很有趣?” 祝思嘉哭得喉咙干哑,但她在晏修面前无异于砧板上的肉,她只能用自己少得可怜的脏话大声骂他: “晏修,你混蛋!” 骂完她也哭累了,猛地睁开眼,噩梦退散,映入眼前的是晏修的满脸无辜。 他动作都僵硬了几分,替祝思嘉擦去额上的汗,手足无措: “蝉蝉,朕、朕怎么你了?” 没想到方才种种都是做梦。 且她这一觉竟是睡到了晏修从兖州回来。 他发烫的指尖触碰到祝思嘉的皮肤,烫得她浑身一颤,小脸白得吓人,上下牙都可怜地打起哆嗦,望着他,楚楚可怜到极致: “陛下,您回来了。” 这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噩梦,竟能把她吓成这样? 晏修连忙把她抱进怀里,她抖得愈发厉害,不受控制地想要推开他,被他抱得越紧: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梦里的晏玄之无论对你做了何种混蛋事,梦外的晏玄之绝不会仿其道而行之。蝉蝉,我若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令你烦忧之事,你定要及时问我缘由,打我骂我都可以。” 问他缘由? 他用药一事的缘由,也可以问吗? 祝思嘉被他喂了一颗定心丸,他的胸膛、他的气息令她再熟悉不过,那样的可靠,令她早已痴迷躲在他怀抱里遮风避雨的感觉。 久而久之,她忘却了,世上本就不需有任何人成为谁的依靠,山崩海啸袭来时,只能听天由命。 她本鼓足勇气想开口问他,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喜不喜欢流有她一半血脉的孩子。 可略加思索后,她听见心中一声轻叹,罢了吧。 罢了吧,若此事向他挑明,也许他们二人就永远回不去了。 当下,她还无法彻底不依靠晏修。 祝思嘉强忍心中酸楚,游刃有余地向他撒娇: “臣妾只是梦见陛下久未回琅琊,原是在兖州得了个新美人,就理所应当把臣妾给忘了,故而唾骂。” 她抬头去蹭他的下颌,毛茸茸的头顶蹭得他半张脸发麻:“陛下,臣妾有口无心,臣妾知道错了。” 原来是这种小事,不是噩梦便好。 晏修轻吻她的额头:“那是该骂,下回在梦中记得给那个晏玄之一巴掌,叫他朝三暮四。” 二人又甜蜜如昨,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但当真如此吗? …… 琅琊之行因着祝思嘉的缘故,比预期多滞留了半个月,待到要启程前去莱州时,六月悄然而至。 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到来,祝思嘉也换上了轻透的夏装。 为她着想,晏修马车内特意不放冰,此刻却不觉燥热。 只因她身着一袭葱绿色的长裙,一抬眉、一低眉的功夫,就能见她安安静静,跪坐在马车里层层叠叠的软毯上,软毯上又铺有凉席祛热。 她低着头,手指慢慢拨弄着一个珠玉算盘,整个人清新幽丽胜过一汪清凉的湖水,又何必取冰消暑。 据柳太医说,这样可以锻炼她的手指,好让她尽快灵活如初。 算珠来回撞击,清脆的响声倒颇为悦耳。 晏修甚至能从其中听出节律,便下手里的书,浴着清凉微风,闭上双眼,整个人慵懒侧躺在她对面。 他支起一条腿,一手撑头,另一只手在膝上随着算珠的节律慢慢敲动。 就算此刻二人相对无言,这样的日子,并不无趣,称得上一句岁月静好。 过了许久,晏修又睁开眼,日光穿进马车内,刚好打在他半张脸上,一半瞳孔成了漂亮的琥珀色,另一半藏在阴处的,依旧黑如晦夜。 就像他这个人,一半是又黏人又温柔的寻常男子,一半是最冷心冷情的帝王。 此刻,那双眼睛紧紧注视着祝思嘉,她毫不自在,努力去回避他的目光,却被那道视线扼住咽喉般,她终于停手,妥协道: “陛下有话要说?” 晏修坐直身,手肘撑在案面上,托腮看她,几乎要和她脸贴脸那么近: “嗯,不知为何,朕总感觉自你醒来,与朕生疏了许多。” 这段时日他们二人虽未在情事上亲热,可别的地方,该干的亲热事也一件没落下。 祝思嘉自认为和从前并无区别,他却还是敏锐察觉到了异常。 她为打消晏修的疑心,往前贴了贴,抬眼看他:“玄之,你多虑了。” 晏修:“我没有多虑,至少,你从前私下唤我陛下的次数没有现在多,更不会轻易唤。” 除非她生气。 祝思嘉捧着他的脸解释道: “我经历了生死,心境自然会翻天覆地,一时无法从那件事走出来而已。你想想看,你第一次临阵杀敌、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难道也是现在这般心境?” “譬如一只刚出生的雏鹰,和一只称霸多时的雄鹰,它们站在悬崖边时,所见所想也是全然不同的。” 晏修凝眉:“也是,我还要给你时间适应,是我太急。” 她虽非娇生惯养长大的贵女,但也从未遇到过这般大事,害怕是正常。 前行的队列停了下来,要稍作休整。 马车一停,耳畔的嗡鸣声也消失,晏修向她伸手:“抱你下去透透气?” 第244章 臣请陛下赐婚 夏日的太阳毒辣,站在日头下不一会儿就能晒黑,祝思嘉不喜欢那样的肤色,便出言拒绝: “不了,会晒黑,晒黑了就不好看了。” 这番话总算有她未生病前说话的风味。 晏修暗喜,俯下身狠狠亲了她一番,直到她双眼都开始翻白,嘴皮也险被他咬破,他才略激动地放开她: “嗯,那我先下去。” 车队停在一片林荫地里,倒算不上多晒。 晏修笑着摇头,背手漫步,没让任何人跟随。 她爱漂亮,一身凝脂般的雪肤都是精心养护出来的,自然不舍得晒黑。 可即使她黑成一个煤球,他也会情不自禁喜欢她的。 他浑然不知自己面上带有几分傻笑,也忘了盯好脚下的路,就和匆忙跑来也没看路的祝元存撞个正着。 祝元存下跪认错:“陛下,臣失礼了。” 晏修带着笑意问他:“武兴侯这般急躁,发生了何事?” 祝元存抬起头,不难看出晏修心情很好,至少这种笑不是要砍他脑袋的笑。 他老实答道:“臣急着去见昭仪娘娘,故而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晏修:“原来是为此,去吧,她就在马车里。” 想来是他们姐弟之间的私事,他不必事事好奇,事事都去旁听。 祝元存见机试探道:“臣可以上马车找娘娘吗?” 他只听说过晏修的马车奢靡无比,还没有机会开眼呢。 晏修:“不能。” 这混小子,近日风吹雨淋地晒黑不少,又身着重甲在烈日下一路骑马,晒出不少汗水,让他冒冒失失进去,岂不熏着了祝思嘉? 祝元存略失望道:“臣遵旨。” 此间马车行人众多,他怕再撞到人,便改为小步前行,终于走到最醒目的那辆马车外。 车窗一直开着透气,祝元存走到车窗外,轻轻敲了敲,朝马车内张望道:“姐姐——” 祝思嘉的脸忽然出现他眼前,她伸手挡太阳,眼中似有埋怨:“何事?非要挑这么个地方说话。” 祝元存委屈巴巴:“是陛下不准我上来的。” 他的头发都被汗淋湿了,就算他本身没有一丝体味,但男子烈日下的汗味还是不容小觑。 祝思嘉立即明白晏修为何不让他上马车,她毫不回避地掩着鼻子:“你就站在下面吧,有什么话就快说。” 祝元存见她眼中的嫌弃,想说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干瞪着眼,张大嘴,眼中泪花闪烁,语调也委屈无比: “娘娘,连您也嫌弃我?” 祝思嘉伸出手,用力捏住他两腮的肉:“磨磨唧唧的,你还是不是我弟弟了?” 她那个言思敏捷的弟弟何处去了?莫非被骗傻了? 祝元存这才道:“您是不知道,自从那夜我放走那个人,妹妹就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她当真狠心。” 祝思嘉:“这是你自找的,你还敢怪罪思盈?” 祝元存:“哎呀,我知道是我自找的,但思盈从前最听我的话了,现在什么都要和我对着干。她最近突发奇想想练习骑术,我教什么她都不听,一意孤行,今日更是差点摔下马,好在任淮将她救下。” “她真是奇怪,自己的哥哥不肯开口叫,这段时间一口一个哥哥地叫任淮,好像铁了心要认任淮当哥哥,甚至还为了任淮瞪我。” “姐姐,我实在没了方法,该做的、该说的我都做了、说了,她依旧不肯认我这个哥哥。你是我们的姐姐,还请你看在母亲的份上,替我在思盈面前说几句话。” 祝思嘉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嗤笑:“元存,我看你的脑子真是打仗打没了。你看不出来,嘉义侯与思盈两情相悦?” 祝元存呆若木鸡:“两、两情相悦?” 祝思嘉:“你还好意思自称思盈的哥哥,却连她这点心事都看不出来。早在西京,我就得知她与嘉义侯互相爱慕了,而你——” 祝元存怒气冲冲,撸起袖子就准备走:“好你个任淮!枉我把你当成兄弟,你却对我妹妹心怀不轨!小爷我要和你决一死战!” 祝思嘉忙叫住他:“你等等,你当真想动手打人?” 祝元存:“那是必然!他喜欢思盈,可以!但不能偷偷摸摸地喜欢,至少要提前告知我这个未来大舅子一声,可他呢?瞒我瞒得这么苦,这么久,我必要出这口恶气。” “不对!你说他是不是一早就盯上了思盈,所以才在宫中当值时和我称兄道弟?” 祝思嘉:“你要是彻底不想和思盈和好,你就去吧。去打他,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打掉大牙,把他打成西京城里最丑的公子。” 祝元存听懂了她话里的玄机,一个极其巧妙的法子立刻奔涌而出:“多谢姐姐提醒!” 说完,他就一改先前的委屈,快步跑开。 祝思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笑了,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就是好啊,心气儿也如这夏日的烈阳,野蛮生长。 …… 两个时辰后,太阳下山,宫人卫兵们得到通知,今夜先在此地扎营,明日一早再前行。 这一次歇息了这么久,不像是晏修赶路的作风。 果然,晏修回到马车上时,眼神躲闪,说话也有些支支吾吾。 祝思嘉打趣他:“陛下这回犯了什么错?” 晏修:“朕……这,有一事,说来话长。” 他将下午发生的事全部透露。 原来晏修今日四处都走动慰问了一番,到青年武将聚集处时,任淮正在手把手教祝思盈骑马,祝思盈也乐在其中。 没想到就在此时,祝元存不知从何处冒出,对着任淮扔出去一记石子。被任淮巧妙躲过,祝元存气不过,当众人面大喊道: “任淮!任子介!老子和你拼了!” 任淮莫名其妙,还以为祝元存在开玩笑,他笑道:“元存兄何故砸我?” 祝思盈此时更是一头雾水,想拉着任淮走开,白了祝元存一眼。 这一眼加重了祝元存的怨气,他脱掉戎甲上前,揪着任淮的衣领: “何事?你自己不心知肚明吗?老子把你当兄弟,你居然肖想我妹妹!看我不收拾你。” 袁浩宇等一干人在一旁捧腹大笑:“我说武兴侯,您现在才发现嘉义侯与县主之事?大伙都起哄他二人成婚多久了,哈哈哈哈……” 祝元存虽要动手打人,但目光一直落在祝思盈身上,就期待着她能站出来和他说两句话。 谁知,祝思盈对男人之间的小把戏不屑一顾,转身就走了。 第245章 吃醋大王晏修 祝元存见祝思盈根本不吃这一套,急了,对着任淮挤眉弄眼,迅速又小声道: “子介,我和思盈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如今我实在走投无路,出此下策,你别怪我。今日要扛过我这顿揍,我就认下你这个妹夫。” 任淮哪有不高兴的道理?他欣喜若狂:“大舅子,下手重点,戏演足一些。” 话音刚落,就见祝元存狠狠给他来了个过肩摔。 虽是摔在柔软的青草地上,但任淮猝不及防,加之祝元存天生神力,这一下摔得周遭将领纷纷惊呼: “武兴侯,手下留情啊!” “武兴侯别打了!陛下就在附近,若是惊扰了圣驾——” 任淮被他摔得五脏俱裂般,龇牙咧嘴朝他道:“元存,你这到底是做戏还是想向我下死手。” 祝元存又照着他脸上来一拳,这回他收了力度,提醒任淮: “你快起身和我好好打上一场,让思盈出来劝架即可。” 他既然这么说,任淮也不客气,一个腾空翻越起身,朝祝元存出拳,假意骂了回去: “武兴侯,你这人好生不讲理,你我同为朝廷命官,又有过命的交情。我不过是爱慕县主,就要遭致你一顿毒打?我任家男儿也不是任人欺负的,看招!” 任淮和祝元存有来有回地打了起来,但任淮此人极为义气,知晓祝元存兄妹二人间的芥蒂,故而刻意收了些,让祝元存时时处于上风。 祝元存一边和他掐架,一边故意放声骂他。 祝思盈一开始还能隔岸观火,直到任淮趴在地上彻底起不来,她这才着急起来,迅速提着裙子跑到二人附近,大声劝架: “你们都给我住手!祝元存,你是不是存心的!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祝思盈终于肯和他说话了,虽然说出口的话是在骂人。 祝元存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揪着任淮的衣领: “这小子居然把主意打到你身上,长兄如父,我自该向他讨教一二,替你过目一番。” 祝思盈上前去,用力推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瞪着他: “谁要你管我了?你这个人这般自私,心中根本就没有姐姐、没有我,更没有母亲,今日还将侯爷伤成这样,我讨厌你!”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众人纷纷噤声。 祝元存挠着头:“好妹妹,我何时说过心里没有你了?你若生我的气,就打回来骂回来吧,只是任子介不经打,无法保护你,这怎么能让我放心把你交给他?” 祝思盈心疼地把气若游丝的任淮抱起来,瞪着他: “保不保护与你何干?我要去陛下面前将今日之事都说出来。” 孙天禅在一旁摇着羽扇:“县主要大义灭亲?” 祝思盈:“不错。” 树荫处旁观许久的晏修缓缓走出,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一切,声音凉得吓人: “嘉义侯武兴侯,哗众取宠,耽误大部队赶路进度,下去各领五十大板。” “奄奄一息”的任淮忽然从祝思盈怀中蹦跶了出去,双膝跪在晏修面前: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祝思盈目瞪口呆,他怎么忽然又生龙活虎了? 晏修早就看明一切,却还故意问道:“嗯?” 任淮直言不讳:“臣请陛下为臣和县主赐婚。” 晏修:“赐婚?婚姻大事朕自然能为你们作主,但终归要看父母之命。可人尽皆知,虞夫人一房已脱离燕王府,武兴侯说得没错,长兄如父,你若想娶县主该当过问他的意见。武兴侯,你以为如何?” “若他首肯,今日你们这顿板子,朕可以看在喜事将至的份上,饶过你二人一马。” 众人皆将期待的目光看朝祝元存,祝思盈更是恨不得当场向他求救,甚至暗暗扯紧了他的衣口。 祝元存摸着下巴,反复打量任淮道:“嘉义侯年少有为,骁勇善战,家风端正,更是生得副好皮囊,不过嘛……” 祝思盈又是猛地一扯他的衣袖。 他这停顿让任淮也莫名紧张了起来,若他真瞧不上自己,那今日的脸,岂不是丢大了? 晏修:“不过什么?” 祝元存:“不过臣以为,母亲不在东巡队列之中,此事也当过问昭仪娘娘的意见。” 晏修:“朕的意见便是她的意见。” 祝元存立刻拱手:“陛下若愿赐婚那臣就更不能同意了,这必是一门绝佳的亲事。” 晏修:“……” 好啊,这俩小子现在把锅全都甩他身上了,让他同意也是,不同意也是,这人情可不能轻易给出去。 但任淮,确实是当今少有的良婿之一,且祝思嘉一直为她血亲的终身大事操劳。 今日他若亲口指婚,倒能了却她一桩心事。 晏修:“朕如何能不同意?都起来吧,闹成这副模样,像什么话?” …… 等晏修回过神来时,赐婚的圣旨早已发下。 任淮拿着圣旨,欢欢喜喜跑下去治伤上药了;祝思盈还在同祝元存置气,但总不至于半句话都不说。 他边往回走,脚步便愈发不安,若是祝思嘉不满意这门亲事,那又该如何收场? 按理说,他给谁赐婚,哪怕是今日同时把祝元存的婚事也定下来,祝思嘉身为后妃,都没有资格过问、反驳的。 可她不一样,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晏修只想让她开心,想尊重她的意愿。 说完,祝思嘉认真地看着晏修,晏修头一回被她的目光看得不自在。 祝思嘉:“若臣妾说,臣妾不喜欢这门婚事,陛下岂不是覆水难收?” 晏修皱眉:“蝉蝉若真不喜欢,朕有的办法将亲事作废。” 祝思嘉笑得明媚,去拉他的手:“开玩笑呢,玄之,嘉义侯这个人选,不单是元存和我,想必母亲也很满意。你放心好了,这门婚事我打心眼里高兴。” 晏修:“那朕就更开心了。” 祝思嘉:“何出此言?” 晏修回忆起某些场景,故作轻松道:“很长一段时间,朕都以为,嘉义侯爱慕你。” 任淮爱慕她?他们二人不过是有些交情和交集罢了,为何会让晏修产生这样不安的想法? 祝思嘉愣住,更怕他误会,急忙追问:“玄之,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晏修声调委屈:“男人的心思你不懂,你太漂亮、太美好,天上明月亦不及你半分。其实每一次看到任何男人靠近你,朕心中都万般不是滋味。” “但若真说出来,岂不显得朕这个一国之君太小肚鸡肠?” 第246章 大秦天子,没有童年 晏修到底明里暗里吃过多少莫名其妙的醋啊? 祝思嘉哭笑不得:“玄之,你还吃过谁的醋,大可一一说出来,我好好同你解释,何必自己气自己?” 晏修挑眉:“当真?” 祝思嘉伸手勾了勾他的小指:“当着。” 晏修:“碎玉,晏行,还有你那个青梅竹马。” 世间男子千千万,唯此二人最令他忌惮,韩沐云倒是无关紧要,但他就是要痛痛快快说出来。 这回轮到祝思嘉沉默了,这几个人里,韩沐云最好解释,碎玉次之,好歹能以护卫之名说清楚。 可这晏行,如今已沦为庶人、废人的晏行,她要怎么酝酿? 见她不语,晏修果真有几分火气上涌,可实在舍不得凶她,只能长叹短吁,苦闷不已。 她沉默了,她犹豫了,也就是说,这几个人在她心中,和别的男子也不一样,对么? 祝思嘉的双腿现在还不算灵活,她只能坐起身,想换地方,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马车里如婴儿蹒跚学步般半爬着挪动身子。 见晏修垮下脸,她缓缓爬到他跟前,姿势看上去着实委屈和可怜,晏修心立刻软下来,伸手把她抱起: “蝉蝉,你何故这样?” 他会心疼的。 祝思嘉先发制人地哭了起来:“陛下不信任我,我自然心急如焚。” 晏修替她擦泪:“我信你,你别哭,慢慢说。” 都怪他多嘴来这么几句,又把她惹哭了。 祝思嘉认真答他:“臣妾幼时刚到北地那年,险些没了命。” 晏修不由惊恐:“这般严重?” 他的爱人,险些就夭折在遥远的北方。 祝思嘉:“嗯,刚从西京过去,水土不服,北地干燥苦寒,实在不适合养人。那时我年岁小,一连生了许多场病,大夫到庄子上看过一茬又一茬,也不知是得到何人指示,渐渐地便不去了,留我在庄子里等死。” “庄子里的老管家心急如焚,恰好韩沐云的父亲与他是挚友,只不过韩伯伯并非正经医生,拿得出手的无一例外都是些偏方,都是为医者所耻笑的。” “可我就是靠韩伯伯的这些偏方,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他到庄子上给我治病时,偶尔也会带韩二哥过去,一来二去,我就和他玩到一块了。玄之,韩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如今到了这个位置,又怎么能对他们不管不顾?” 是啊,可就是这样的韩家,她幼时当作家人的韩家,前世时,一家三口人都因贫困交加,死在了那场暴风雪里。 晏修心疼地抱紧她:“我知道,我都知道了。莫说是你,朕若遇到韩家,定会赏高官厚禄,奉座上宾。” 祝思嘉又接着道:“至于碎玉,碎玉可是当初你自己要赐给我做侍卫的,怎么如今却反过来吃他的醋了?” 晏修难掩尴尬:“朕在那之前,就已经看他不顺眼了,是道之执意要向朕举荐他。不过朕也清楚他的实力,便未反对。” 祝思嘉:“可他确实做得很好,不是吗?他尽到了身为侍卫应有的职责,从未逾矩,也从未抗命,更未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一线天那回,若非他死战到底拦住追兵,否则我若落到追兵手上,定会当场寻死。” 百姓尚且会因为她的身份而不敢对她动手动脚,可那群追兵,早就视死如归,更视秦人为仇人,她落在他们手中,会面临无法想象的危险。 晏修打住她的话:“好,不说这些,我知道是我误会了。” 祝思嘉边哭边笑:“那陛下可还想听下一个人的?” 晏修被她这副模样刺痛,怎么忍心逼迫她继续解释? 她的每一次解释,都是在往她身上插刀子,那刀子的最终话缘由其实是因为他的不信任。 多疑,真是普天之下最伤人的脾性。 晏修伸出食指,按在她嫣红的双唇上:“不必了,是我的错。” “我承认我从前爱胡思乱想,爱草木皆兵。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蝉蝉身为大秦最鼎盛时期最耀眼的美玉,就算你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也能引来世人的侧目。” “譬如——你我之初见,朕从前实在不喜女子。”晏修顿了顿,指天发誓道,“当然也绝不可能喜欢男子,朕没有一丁半点龙阳之好的。” 祝思嘉被他逗笑,捏着他的脸:“臣妾知道。” 这还是他头一回坦荡地将心事说出,只是,他们二人之间,大多时候都是同眠于床榻上时,他静静地聆听祝思嘉诉说她在北地的同年趣事、北地的风物风情。 却鲜少听他提及起自己在秦宫的童年。 晏修的童年,是否也是个活泼爱笑的小男孩呢? 祝思嘉忽然心生好奇,只听晏修继续道:“直到你的出现,才让我明白前面那二十二年的坚持连同一切原则,彻底一去不复返。我见过无数美人,却从未见过如你一般的,一眼就吸引我。” “见色起意固然丢人,但同样,我无可救药地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彻底沦陷于你,至死方休。甚至常想,你就算没这般漂亮,我也会只爱你一人。” 祝思嘉没想到,他居然坦荡地承认自己是见色起意。 天底下见色起意的男子数不胜数,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会被世人嗤笑定力不够、心智不坚,他倒好,从善如流,甚至理直气壮。 他这般的胆真心和坦诚…… 祝思嘉闭上眼,尽量让自己忘却那件难过的事,脑袋贴在他胸膛前:“玄之,你坦然如此,倒叫我心生愧疚了。” 晏修得意一笑:“大丈夫理当坦荡无拘,否认自己的私欲、否认自己不够光明磊落的心思,实乃小人所为,我耻笑之。” 他何时隐藏过自己的欲/望?隐藏过自己的野心?为自己的行为找过任何借口? 想到此,祝思嘉终于释怀,趁他高兴,她勾住他垂落的发丝把玩,欲要知根知底: “那你呢?你幼时又过着何种生活?当太子的时候,可有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晏玄之,有关你的一切,我都很想了解。” 她没有抬头去看他,自然没有发现他骤然僵硬的脸,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笑意。 沉默了许久,直到车窗外传来士兵的声音:“启禀陛下、娘娘,营帐搭建好了,可下马休息。” 祝思嘉抬头看他,他眸中已溢出无限凉薄。 他收回目光,冲她淡淡笑了笑:“大秦天子,没有童年。” 第250章 莫非晏修改过自新了? 木轮椅虽方便,但沙滩不比平地,海沙柔软不宜行走。 烈日当头,馨儿一个姑娘家吃力地推着她,没到一会儿就累得不停抬手擦汗。 碎玉的伞打得极好,全程没让祝思嘉晒到半点太阳,她身子朝哪儿歪,碎玉手里的伞就偏朝何处,他自己可没少被晒。 这倒让他脸色红润了几分,仿佛一块冷玉被阳光穿透,气色看着比从前还要健朗。 见此场景,祝思嘉后悔非要挑在这个时候外出,她拍拍了馨儿的手: “今日先逛到这儿,咱们回营。” 回营? 碎玉和馨儿皆是一愣,谁不知道她是最坐不住的性子了,此时此刻显然是顾及他二人的感受,才提出回营一说。 馨儿深受感动,手上的劲又恢复了起来,执意要推着祝思嘉继续散步: “娘娘不妨再多闲逛一会儿?前面不远处就是船只码头了,陛下他们这会儿正在那儿议事呢。” 碎玉把伞递给馨儿:“你来打伞,换我来推。” 馨儿盯着他白过纸的嘴皮:“不好吧,你身体还没好全。” 碎玉罕见地对外人也勾唇笑了笑:“娘娘和这木轮椅加在一块才多重?馨儿姑娘放心,在下好歹是厌雪楼出来的。” 馨儿:“我不!” 碎玉皱眉:“我来。” 祝思嘉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一个顾及对方身体,一个担心对方太累,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碎玉以前话少,今日难得听他多说一些。 他和别人争吵的模样,说不定是从前在百味斋练出来的,颇有趣的,她便没想着及时出手制止。 几个人在树荫下的动静有点大,沙地柔软,祝思嘉看旁人拌嘴又看得过分投入,浑然不觉脚步声靠近。 待树下阴影陡然加重几分,几人纷纷回过神,就见晏修走过来,馨儿自觉退下。 他的手搭上椅子的推手:“不必争执,朕来。” 祝思嘉下意识直呼其名:“玄之?你是何时来的,你不是在议事吗?” 回过神时,码头处已热火朝天,祝元存等人像挣脱牢笼的猴子一般,一个接一个,激动地顺着船体上的绳子攀了上去,梯子都不走,在甲板上四处大喊大叫。 就连和朱雅并排行走的杜羡也显得十分激动,一直没停下嘴。 晏修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议完了,过来看看你。” 这会子的日光渐渐温和下来,太阳西斜,海面上波光粼粼,浮光跃金,连成漫无边际的一片,与远处的天际相接,震撼无比。 这是许多人一生都不曾见过的景象。 有晏修在,馨儿轻松不少,碎玉明白,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碍眼了,便想把伞递给馨儿。 不料这回晏修却第一个出言阻止:“继续打着便是。” 碎玉:“这……” 按照以往,晏修看见他和祝思嘉这般亲近,早甩过来一记仿佛看死人一样的目光。 虽然他的目光看祝思嘉之外的任何人,都向来如此。 晏修笑吟吟道:“怎么?难道你还想让馨儿打?现在推着昭仪走的人是朕,朕多高,馨儿多高?你又多高?” 原来是这个原因,碎玉虽然没有他高,但撑着伞跟在一侧,完全不影响;若换成馨儿,她恐怕就要担心这把伞会不会时时磕碰到晏修了。 这回不单是没有带着寒凉的目光看碎玉,连他脸上的笑,也似乎是发自真心的轻松。 真是见了鬼了,晏修今日不到处吃醋,莫非是那次谈心过后,他改过自新了? 祝思嘉掩饰不住嘴角笑意,不过她更在意,为何码头处激动成那样,便扭头问晏修: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事?大家都高兴成这样。” 晏修边推着她走,边缓缓介绍:“据朱大人的提议,朕决定不单举行一场海猎,更要再次举行一次海上争霸。” 祝思嘉:“海上争霸?” 这倒是个稀奇的说法。 海上争霸,顾名思义,就是在海上拓展开诸多比赛,结合海猎之成果,发出更多的赏赐。 任淮带了不少周地将领前来参与东巡,到齐地后,不少降将也诚心加入队列。 眼下汇集周、秦、齐三地各路的英豪,人数只增不减,比最初出发时的规模还要壮观。 若只举行一次海猎,就显得尤为单调了些,周人秦人都未接触过海,参与海猎的齐人恐怕要多占上风,其余随行之人也未必能尽兴。 人各有所长,有的人擅水,有的人却以体力制胜,还有的人擅长谋略……若此次只注重一项成果,未免会令多少人无一席施展之地。 因此,在朱雅的提议下,又多加了许多玩法。 听着最新奇的一招,便是“刺激大战”。 所谓的刺激大战,乃是挑选百名余身手不俗的能将士卒,纷纷空手架着小舟,去十五里外的一个小岛上分开登陆,再找寻藏匿于岛上林间的各类武器和吃食,假意模拟作战。 会有数以千计的士兵假扮海上风浪,随着充当围线士兵的逼进,最终,他们的最后场地会转换为海上,进行船战,层层淘汰,选出最终胜者。 而在杜羡的强烈提议下,擅长射箭的女子,也有资格参与这项趣味赛事。 怪不得他们方才都这般高兴,祝元存等人更是迫不及待,准备驾船去提前观察小岛,祝思嘉听了,巴不得自己的腿赶紧好起来,亲眼目睹当日之趣。 除此之外,朱雅还创造了“沙滩球”“铁人三项接力”等玩法,只要想上的,不论出身如何、相貌如何,全都能参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些事听得祝思嘉一愣一愣,真要照这么办下去,多数人都能参与其中,也不枉此生来过海边这一趟。 祝思嘉问晏修:“陛下自己要参加什么?” 按照晏修的体力和武艺,以上所说的,似乎没有一项可以难倒他。 晏修想到自己心口那处伤,他就算是想,也不得过多参与。否则还没好全,容易动到伤口,若当场血流成河,救祝思嘉一事岂不暴露在外? 他便笑笑道:“只有海猎。” 祝思嘉略感遗憾:“臣妾想看您也去玩刺激大战。” 晏修捏了捏她的鼻子:“笨,若朕去参与其中,你觉得还有人敢夺得魁首吗?” 这个道理草率地将她应付了过去。 第251章 对女孩子太凶了 一月后的争霸赛,刚好过了一年里最热的时节。 临近八月,待莱州事宜结束,再启程一路南下,绕过江东,慢慢回西京,在年关抵达,能赶巧过个年。 已接连几日未见祝元存,先前未到莱州时,他总是殷勤得很,无事就爱推着祝思嘉四处观景赏花,有时祝思嘉都嫌他在身边闹得烦人。 这泼猴一到莱州就没了人影,想必是为争霸赛忙碌去了。 晏修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彩头,其中不乏各类神兵利器,最是吸引武将。 祝思嘉想见他一面都难,晏修也忙,这几日,几乎都是碎玉代替祝元存做他先前的事。 碎玉无事就撑着把伞,跑到帐外轻声问她可要外出。 天气过热,祝思嘉无甚外出的心情,拒绝了碎玉好几回。 但找不着祝元存人在何处,这也让她答应了黄玉菡的事一再拖延。 若她不及时将黄玉菡的心意告知祝元存,此次随行女眷众多,万一又生出别的变故,她可如何向黄玉菡交代。 祝思嘉正苦恼,若不她自己亲自去找祝元存? 她扶着轮椅的木扶手,吃力站起身。 馨儿下去盯着御膳房的人,给她熬制消暑的绿豆汤去了。 祝思嘉一个人待在帐子里纳凉,这还是第一回,没有外人任何帮助的情况下,她终于能颤颤巍巍从椅子上重新站立。 高兴不到几时,祝思嘉双腿一麻,两条腿似面条一般绵软,“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营帐外本有说笑声,帐中传出动静,说笑声立即飘散。 下一瞬,帐帘被人掀开,帘后是祝元存紧张兮兮的脸。 他晒黑不少,晒成了深麦色的肌肤,见祝思嘉摔倒在地,急忙走上前搀她: “娘娘可有受伤?您身边这群贴身宫女都是干什么吃的,竟无一人留在帐内照看您。” 祝思嘉被他扶起,重新坐回木椅上,她看着祝元存无可奈何笑道:“何必这般大惊小怪?是我让她们都退下的,我向来不喜人多。” “方才是我练习走路,不慎摔倒罢了。帐内就你我姐弟二人,不必如此客气生疏,你今日怎想着主动来找我了?” 祝元存面有难色,他半蹲在祝思嘉面前,伸手替她捶腿:“姐姐可识得黄成黄大人家的千金?” 祝思嘉:“自然。” 难道,在她还未向祝元存开口的这几日里,黄玉菡就先行向祝元存表明了心意? 祝元存低着头,不敢去看她:“还请姐姐为我做一件事。” 祝思嘉:“何事?” 原来这短短几日,黄玉菡一直找准各种时机跟在祝元存一侧。 祝元存要登船适应海浪,黄玉菡就跟着他登船,海浪大时,小姑娘被颠簸得呕吐不止;祝元存要早起,顶着星光和月亮在海边晨练跑步,她就跟着早早起床,在海边提前点燃一堆篝火,笑着向他挥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眼里星星点点的光,全是因为祝元存才泛起。 可她扭扭捏捏,一边跟紧了祝元存,一边又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别人一问,黄玉菡只口是心非答道她只是想跟着众人外出长见识罢了。 诸如此类的小事,让祝元存沦为一干兄弟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众武将打趣他,到底是生了副好相貌和好身子,衣服一脱一头扎进海里的时候,岸边多少个小姑娘都能看得心花怒放,甚至让人家主动上门倒贴。 祝元存被他们说得闷闷不乐,今日连训练都未做就冷脸离开。 姜嫄一事才过去多久,他还没走出来,这段时间若无其事一般的模样只是表象,做给外人看的。 多少个日夜,他因思及过去同姜嫄的点点滴滴睡不着时,只有他自己清楚,相思浸了毒又入骨的难缠滋味。 这个关头被外人取笑,祝元存面上定是挂不住的。 偏偏他离开时,又迎面撞见了黄玉菡。 黄玉菡换了身劲装,瘦小的身板在一众男人堆里格外显眼。 袁恒半对她开玩笑:“黄小姐今日这装扮,莫非是想在此次争霸赛上,大展英姿?” 黄玉菡先是摇头,又点头:“正是,还望格外将军不吝赐教。” 谁人不知黄家小姐是个体弱多病的病秧子?参与争霸活动的不乏女眷,可黄玉菡这一碰就碎的模样,来这里必然别有用心。 故而她被另一名在场的将门千金嘲笑道:“黄小姐,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这里是男人的地方,你还是快回帐子里躺着吧。” 黄玉菡挺直腰杆:“你能来,我为何不能?你口口声声说此处是男子之地,为何你也现身于此?莫非你以女子之身为耻?” 四周响起看戏的嘲笑,将门千金没在她这儿讨着好处,气急败坏,故意激她: “怎么?像黄小姐这般来捣乱便是对的了?我要是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直接做便是,何必顶着这副弱柳扶风的身体惺惺作态,自取其辱。” 黄玉菡确实被她激怒,脸色瞬间红得不正常。 而祝元存从她身边经过时,更是眼睛都没斜一下,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甚至寒声说了句“借过”。 情急之下,黄玉菡开口叫住了他:“侯爷!” 周遭瞬间安静。 祝元存停下脚步,低头看她:“黄小姐何事?” 黄玉菡振作道:“侯爷若有空,可否听妾一言?” 祝元存:“没空。” 说罢,他欲要继续往前走。 黄玉菡大声道:“侯爷且慢!妾这段时日与您打过这么多回照面,难道您当真半点都察觉不出妾的心意吗?” 祝元存只是拧眉看她,一言不发。 黄玉菡终于鼓起十足的勇气,当众向他说出了心里话:“侯爷,妾仰慕您多时,故而——” “黄小姐。”祝元存出言打断她,“本侯连你的全名都不知道,但本侯知道,身为女子,当懂知廉耻二字。你若当真有一技之长,出现在这些地方,誓要同男子争个高下,本侯不反对。” “可你屡次来访,为的却是别的事,屡屡耽误大伙的训练进度,要大家停下手照顾你。本侯以为,你太自以为是了些。后面那些话不必再说,本侯还要去给昭仪娘娘请安,不感兴趣,告辞。” 不吐不快,祝元存扔下这些话,转身大步离开,又撞见同行而来的朱雅和任淮,不知他们二人在此处驻足观看了多久。 朱雅看着他,满脸鄙夷,任淮拉他到一旁低声说道:“元存,你对女孩子太凶了些。” 第252章 晏修循循善诱 凶? 祝元存倒认为,他若不将话说绝,彻底断了黄玉菡的念头,以后保不齐她会做出更多的傻事。 他不是那种爱故意吊着姑娘胃口的人。 任淮见他一脸无畏,更是恨铁不成钢: “元存,你说说你,就算要拒绝她,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黄小姐才及笄多久,平时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这般当众奚落她,辱了她的名声,让她沦为笑柄,叫她情何以堪?” 黄玉菡虽然混在男人堆里凑了几日热闹,但任淮也看得明明白白,她虽柔弱,可绝不是那种四处讨嫌博眼球的姑娘,并不会耽误大家的进度。 祝元存一时口快,只想彻底断了她不该有的念想。 现在才意识到事情已无挽回的余地,可他向来心高气傲惯了,自被晏修重用后,这种傲气只增不减。 尤其今年发生的糟心事太多,多到他的脑子已经不会为无关紧要之人着想。 真要他当真众人的面,拉下脸给黄玉菡道歉,他做不到。 祝元存心虚扭头,有意无意去看黄玉菡一眼。 只见她眼眶里强忍着泪,将落不落,漂亮的大眼睛笼着烟笼寒水般的光泽,甚为动人,手足无措、身体僵硬在原地。 这副模样确实令人动容,但也仅仅只是动容而已。 周围全是看戏的之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黄玉菡虽站在日光下,脸色却难看得犹如遭冰冻三尺。 祝元存那句“抱歉”卡在喉咙里,半晌也没说出去,他又瞥了黄玉菡一眼,匆匆离去。 …… 直到找上祝思嘉,祝元存想起方才之事,悔不该说出那番话,起了别的心思。 他颇为心虚地交待了今日发生之事,不出他所料,祝思嘉黑着脸看他: “你这回做得当真有些过了,元存,你什么时候起说话这么伤人不过脑?你不是最会哄我和妹妹开心吗?” 祝元存乖顺地低着头,任凭她教训: “姐姐说什么都对,但事已至此,听说黄小姐离开码头的时候遭了许多白眼,全然怪我。我没有及时向她道歉,自会在帐中设宴,想请您以昭仪之尊出面邀她一叙,郑重向她道歉。” 祝思嘉:“你以为这样就够了?” 祝元存顿了顿:“那,不然呢?” 祝思嘉:“你当着众人的面伤了她,自然也该当着众人的面向她道歉。元存,若是这点魄力你都没有,你枉为我弟。” 祝元存:“可我这么说,无法是想让她斩断情丝,另觅良人,我的用心是好的。” 于他而言,无论带兵作战也好,处理琐事也罢,必须要直击要害,不留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因为一丝心软所致的苦头,他不是没有吃过。 祝思嘉叹气:“你可知,在她有心亲近你之前,就已经主动上门拜访过我,要我替她牵线。” 祝元存“噌”地一下站起,显然不相信一般张大了嘴:“她胆量这么大?” 没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小姐可不简单,她在京中向来低调,虽着实貌美,但确实没给祝元存留下任何独特印象。 除却这几日,她太没规矩、不顾界限了些。 她这样性子的姑娘,太平平无奇、太寡淡了,像一潭永远宁静的湖泊,永远无法给人任何新鲜感。 她这样的千金大小姐西京一抓一大把,她们没有灵魂,没有自我,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贤良淑德,去掉长相各异的脸,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祝元存坦白地承认,他就是喜欢姜嫄那样聪明的、心狠手辣的姑娘,就算能把他扎得遍体鳞伤,那也是他的命。 可没想到,黄玉菡的胆量居然大到毛遂自荐的地步。 这忽然令他惊奇。 祝思嘉点头:“不错,黄小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我瞧着她的模样和言谈都甚是喜欢,故而也答应了她牵线一事。只是线未牵成,你就先做出这档子糊涂事,你——” “你可想过,京中无人愿意嫁你?就算有贵女中意于你,可她们的母族也未必对你放心,跟着你这般意气用事的人,前程未卜。唯独黄小姐,敢做出她一生中最大胆的举动,你可知身为女子她要付诸多少勇气。” 祝元存:“我没想过要另娶,姐姐,我已经立过誓言了,虽然誓言另一半主人已经形同消失,可我绝不能移情别恋。” “移情别恋?” 帐外响起晏修的声音。 龙帐虽在一众营帐里搭建得最为高大,但晏修身量也高,他自小就形成无论经过任何门都要微弯腰、低头进的习惯,哪怕是打不到他的头。 两旁宫人掀开帐帘,他依旧弯腰进来。 祝元存乖乖跪下向他行礼,不敢起身。 晏修背手而立,笑着问他:“武兴侯为何以为,你姐姐让你另娶她人就是移情别恋了?” 祝元存大胆了一回:“陛下,若您与姐姐只是寻常夫妻,有朝一日姐姐告知你,她想改嫁,难道不算移情别恋?” 祝思嘉呵斥他:“元存!没大没小的。” 晏修抬手:“无妨,武兴侯向来爽快,朕甚喜。” 他又道:“县主与嘉义侯的婚事定于明年五月,待那时,侯府里只余你一人陪伴在虞夫人左右尽孝。你若为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终身不娶,可否顾虑过你母亲的感受?” “你今日不娶,明日也得娶,不娶黄小姐,只会也只能娶高门贵女。你别忘了,不孝乃是重罪,你想自毁前途?” 这些事怎么能简单用一个移情别恋概括。 祝元存嘟囔道:“这些都是后话,臣还没到弱冠之年,不着急。” 晏修:“年纪不算小了,你自己好生考虑。就算你不在意名声,可黄小姐的名声已毁,且你是罪魁祸首,你就要承担责任。” “这种事以后莫要再来打扰你姐姐,她纵然身份尊贵,但又与此事何干?三番五次让她替你操心,武兴侯,你还是没长大,太叫朕失望了。胡顺海,送客。” 晏修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祝元存被拉出去前,重重向晏修和祝思嘉磕了个响头:“臣知罪。” 祝思嘉知道,晏修并未生气,现在还能好气叫胡顺海把祝元存送出去,说明他只是在故意激祝元存。 确实如他所言,祝元存某些方面还不够懂事,不知能否意会晏修话中含义。 …… 五日后,营地忽然传出,祝元存去黄家营帐处负荆请罪的消息。 第254章 海猎 外人之事,晏修向来是以看客眼光看待。 黄玉菡话说到这个份上,既顾全大局、识大体,又未曾伤及除她之外任何人的名声,当真挑不出半点毛病。 但她自己从前积攒下的好名声,算是彻底付诸东流。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祝元存,但不会有人敢主动怪罪到他身上。 今日事毕,他依旧是敢爱敢恨的少年天才,兴许还能落个风流和敢作敢当的美名,恶果只能任由黄玉菡一人担。 小姑娘心智确实成熟,若没有发生姜嫄一事,凭她家世与外貌修养,确实是赐予祝元存做正妻的第一人选,恰好补上他天生莽撞的那一块。 且黄家和武兴侯府都是他的人,两家若结成姻亲,更能在当下基础上巩固他的势力。 只可惜二人这回闹出的动静太大,这桩婚事算是再无任何。 晏修也不得不微微惋惜一番。 祝元存,必须要再度进行第三次历练,就不提他自己这一层面,也会永远是祝思嘉的一桩烦心事。 他点头:“朕同意黄小姐的请求,但朕有个条件。” 黄玉菡苍白道:“陛下请说,臣女一定照做。” 晏修拨了拨祝元存身后背的荆条:“武兴侯主动上门请罪,黄小姐岂有不动手的道理?” 这话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算当真是祝元存的引起的错,但要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当着众人的面打他,这可得折他多少颜面,他日后还如何混迹朝堂! 祝思嘉即刻明白过来,晏修不光要公然替他二人化解这桩误会,更要保全黄玉菡的名声,以免影响她日后姻缘。 有他亲自示意,西京城内谁还敢对黄玉菡指手画脚? 晏修垂眼看着祝元存:“此事本该由黄大人代劳,现在朕让黄小姐来,武兴侯可会心生怨恨?” 黄玉菡未出嫁,要打回去以示两家冰释前嫌,该由黄成来动手的。 现在晏修把动手的资格给了她。 祝元存巴不得点头点到以头抢地:“臣哪里敢质疑陛下的旨意?且臣害得黄大人一家沦为众矢之的,黄小姐就算打死我也没事。” 晏修淡然一笑,拔出他背后的荆条,递向黄玉菡:“黄小姐,打到你消气为止。” 黄玉菡不敢接,眼里的复杂神色都藏在一双浓密的眼睫下。 祝思嘉使劲朝她使眼色,她才颤抖着接住晏修递给她的荆条,生怕触碰到晏修手上任何部位。 她烧退了,人还没什么力气,真叫她下狠手她也打不了多疼。 黄玉菡对祝元存拱手道:“侯爷,多有得罪。” 装模作样打完这几鞭子,她和祝元存之间的瓜葛就此结束。 祝元存没脸没皮地一笑:“黄小姐千万别手下留情。” …… 第二日。 黄玉菡果然在黄府护卫队的护送下,要离开莱州。 临行前,她特意找祝思嘉辞别,祝思嘉担忧她的安危,又调出一拨银甲卫随行护送。 与黄玉菡道别后,祝思嘉姐妹二人在海滩边散步。 有祝思盈陪伴,她不必杵着拐杖,祝思盈耐心扶着她,姐妹二人听着海浪与海鸟轻快的鸣叫谈心。 远处海面的大船上,依稀可见祝元存的身影,他赤着上身,爬到高高的桅杆上向另一艘船的武将们挥舞手臂,丝毫不受昨日之事影响。 毕竟黄玉菡抽他那几鞭子只是破了些皮,不痛不痒的。 祝思盈嫌弃道:“哥哥先前挣下来的那些脸,一趟东巡,又全给丢光了。也不知他除了生得好看些,还有什么地方竟能吸引黄小姐那样的贵女。” 说完,她特意多看了祝元存两眼,祝元存荡着粗麻绳在船只之间跳跃,丝毫没有任何美感。 反观轻功出色的任淮,一来一去之间,身姿飘逸矫捷,婉若游龙,衣料都不曾皱一下,到底是她的夫婿,稳重多了。 祝思嘉盯着海面,若有所思: “还半月,争霸赛便开始了,珍惜元存在莱州无忧无虑这段时日吧。来年,他连你的婚事也未必赶得上。” 一来是战乱必然会趁晏修外出这段时间四起;二来,晏修近日总有意无意试探她的态度,似要让祝元存再历练一番,待他彻底稳重,才有回京之机。 恐怕燕王一倒,以后的北地该由他来接管,就算晏修不明说,祝思嘉也明白祝元存要去北地了。 北地偏远,也许祝元存这一去,下次再相见,又该过去好几年。 车马太慢,许多人甚至一别就再无重逢之机。 祝思盈高高地嘟着嘴:“他不来我还不稀得他来呢,原以为我是我们家最不让人省心的,可他——” 见祝思嘉面有愁色,她立刻打住口中的话: “不说了,我虽然嫌弃他,但他是我哥哥,我们是一家人。等我和子介成婚过后,自然也会担起自己的责任,做好一府主母,不让姐姐替我操心。” 祝思嘉欣慰笑道:“明白这些理就好,你再搀着我走走吧,海猎前,我必须要行走自如。” …… 不觉间,时间就来到海猎那日。 这是晏修唯一要参与的活动,海猎也带猎这一字,故而一早他就外出主持相关事宜,亲手为群臣下发食脍。 祝思嘉已经能像从前一般正常行走站立,除却她不能过多用腿,站不到一炷香就得强制坐下歇息,其余地方已无任何大碍。 四肢建在就是最大的幸运,比之上辈子糜烂流脓、无人问津的膝盖,她现在的状况好得多了。 为更清楚地旁观海猎盛况,祝思嘉带着一众女眷,登上一艘女眷专乘的大船,人到齐后,大船平平稳稳向海上驶去。 参与海猎的人无一例外都乘着小舟向前划行,在庞然大物般的大船前,显得无比渺小。 却有一人,哪怕站在小舟上,迎风而立,姿态闲适从容,也难抵其乘风破浪之势。 祝思嘉追随的只是晏修的背影,他天生适合这样壮观的大场面,他在外人眼前散发光芒时,是最有吸引力的。 独在她面前,纯情得不像个帝王。 海猎不同于陆地羽猎,需用到的武器也不同。 每艘小舟上四人划船,剩下的地方都装了数杆尖锐长矛。 矛不同于弓箭,且海面风大,小舟易晃,不光要比拼臂力,更要比较抛矛的手法。 大船上鼓声一响,无数小舟破开风浪前行得更快,前方不远就是跃然于海的大鱼群,众人都激动起来。 小舟追逐围攻大鱼,待到大鱼露出水面喷出水柱换气,所有女眷吓得脸色苍白—— 这大鱼之体型堪比一座屋子那般,随意一动恐怕都能掀翻一架小舟。 第256章 燕王反了 昭华眼疾手快,连忙捂住怀玉的嘴,不停致歉: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还请娘娘别放在心上。” 祝思嘉的脸登时涨得滴血,周围女眷都在憋笑,她低着头,小声道: “皇姐,没事的,怀玉还小,我怎会忍心同她计较?” 昭华恶狠狠盯了怀玉一眼:“再乱说话,回去就不准你吃甜食了。” 怀玉委屈得不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滴答坠落:“知道了。” 她又没有说错话,娘亲干嘛要这么凶嘛! 从前她那个坏爹爹,不也总拉着娘亲一起睡觉,有时候她和哥哥也会睡在他们二人中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昭华话虽如此,半蹲下身子,把怀玉放到甲板上时,无意间瞥见了祝思嘉细细的蚁腰,也自觉倒吸了口凉气。 祝思嘉这小身板,和晏修那大块头比起来,确实显得尤为危险,她竟能受得住。 而方才之事,于祝思嘉而言好像没发生过一样,她的脸色迅速恢复如常,专心盯着海面众人与大鱼周旋搏斗的状况,完全忽略了身畔各式各样的目光。 有羡慕她的,也有极嫉妒她的,更有后悔的,不过都是因为晏修今日这一脱。 怎么天下的好事,就全让祝思嘉一个人占尽了呢!天子相貌生得万里挑一的好,身材也是,就连一颗心也对她死心塌地。 大船上的女眷心思各异,海面上的状况更是热火朝天。 晏修的小舟划得最快,他眼里全然只有这条大鱼,根本顾不及其他,怎会有心思去猜别人是怎么想的? 一开始时,群臣还对他多有避让,直至他方才发了好大一番火气,所有人都放开了手脚,不顾这一时的君臣之礼,纷纷发了狠地互相追逐比拼。 海猎进行到了最刺激、最精彩的环节。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散出大团的红,与蓝色的海水融为一体,迅速变成了深深的紫。 那头大鱼,终是死在大秦男儿的手下。 趁着大鱼还未完全陷落海底,又有三艘大船驶出,抛出无数铁钩勾住它的身躯,趁机把它拖回码头清点。 海猎得胜而归,晏修脱下来的衣物早不知去处,或许是随着方才海浪的颠簸,早不知被席卷到了天涯海角。 他命人将小舟划至女眷大船下,仰头看着祝思嘉,笑容比日光还耀眼,又猛地顿住,想起来自己只穿了条长中裤,脸上只余窘迫。 更别提钻入鼻腔中的阵阵脂粉香,无一不在提醒他,他好像在外人面前暴露了。 祝思嘉低着头,笑盈盈地看他:“陛下,怎不登大船随众将士回码头,偏要跑过来?” 昭华哪能看不懂晏修的神色?她转过身去,直勾勾盯着众女眷,一言不发,她们只得纷纷转过身子回避。 晏修压低了嗓子:“祝昭仪,你先下来。” 祝思嘉愣了:“现在?” 船还没靠岸,她下到哪儿? 晏修向她张开双臂:“没错,跳下来,我接着你。” 他现在浑身都汗水、海水淋湿,光是看着就湿漉漉反着光的一片,自己真要跳到他怀里? 晏修却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轻功和臂力,也在担心她的双腿,他双眸里盛满了海上的清辉碎光,亮得漂亮极了,直勾勾盯着祝思嘉: “你放心,我接得住你。” 如此盛情,实在难却,祝思嘉不是不信他,但当众从大船上跳下去,跳到他的小舟上,实在没有半分仪态。 可见他那副眼巴巴邀功的模样,实在……祝思嘉无奈,命人搬来一张凳子,踩上凳子,对准晏修的方向,直直朝下坠了下去。 下坠时,她紧闭双眼,生怕晏修一个不留神没有抱住她,让她掉进海里,或是重重砸到他的小舟上。 不过弹指间,她就落入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小舟颠簸了一番,随后她能感觉到自己被稳稳当当放着坐下。 祝思嘉睁开眼,缓缓吐了一口气:“还以为您当真接不住臣妾了。” 晏修立即向舟上侍从下令:“先划去浅滩。” 浅滩不远就是大营所在,他至少要先快速地冲个澡,再换身像样的衣服。 晏修转过头,蹲下身,迅速而用力亲了祝思嘉一口,轻声和她耳语,热乎乎的气喷洒在她耳侧: “怎么会?蝉蝉是朕的珍宝,朕怎么可能舍得让你摔碎在手里?” 说罢,又想趁机抱一抱她。 他知道自己现在带着淡淡的汗味,臭烘烘的,抱着她她肯定会嫌弃,但他今日玩性大发,偏想看她皱鼻子的表情。 舟上还有随行侍从,她可没这么放不开,故而祝思嘉双手只能抵在他胸前,紧张兮兮:“陛下!先靠岸再说。” 手指无意间触到一条细细的痕迹。 祝思嘉慌忙松开手,低头去看,那道浅粉色的疤附着在晏修心口的位置,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而且也不像是新伤。 可晏修这处,在以前根本没有任何伤痕的啊! 晏修比她还要紧张,怎么他今日一亢奋,竟将此事忘了? 他立刻解释:“莱州路上受的小伤,不碍事。” 幸好祝思嘉受伤后,他没有和她同过一次房,勉强能将她应付过去。 祝思嘉似是相信,轻轻摸上他心口那道疤:“怎不早说?陛下龙体为重,该上些药的。” 晏修抓起她的手亲了一口,含糊道:“嗯,都过去了,无妨。” 回营地沐浴换衣,晏修才亲手推着祝思嘉,缓缓走向码头方向。 她今日站立得够久了,就算执意要继续走路,但还是被他乖乖摁回了轮椅上。 到码头时,大鱼的尸体已经被拖拽上岸,闻言这条大鱼动用了数百人都没拖动,最后实在无法,用无数马车拉,才勉强拉上了岸。 孙天禅正在清点鱼身上的长矛,统计此次各家刺中的数量,每个人的矛都略有不同,谁刺中了几枪,一目了然。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清点完毕后,孙天禅拱手道,“您一共刺中十九枪,是为魁首。” 晏修挑眉:“哦?第二第三是谁。” 孙天禅:“乃武兴侯和袁江军。” 晏修大喜:“赏,传令,今夜于营中设宴。” …… 莱州之行最后一日,东巡队伍还未启程离开,忽然收到西京方向急报。 浑身是血的斥候倒在一众武将跟前,手中拿了封密信,奄奄一息:“燕、燕王联手太后和陈家,反了!” 第258章 未卜先知,正中下怀 晏修还没安排下第二件事,祝元存又去而复返。 他双膝跪地,万般恳求:“还请陛下另派遣他人前往北地,臣愿自请星夜前去东都,与东都守军汇合,阻止叛军攻陷东都。” 晏修挑眉:“武兴侯,你想抗旨?” 祝元存低下脑袋:“臣并非抗旨,只是……只是……” 他自己在此刻也没了个底,心中酝酿好的说辞和勇气,看到晏修骤然阴沉的眸光时,全都没了。 黄玉菡失踪一事,与之家国大事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可她是活生生的人,是一条年轻的性命,又怎能视而不见? 金道嗤笑他:“武兴侯这般抗拒去北地,究竟是出于私心,还是别有所图!” 方才他在帐外与黄成夫妇那些谈话动静这么大,帐中之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没有人忍心看黄玉菡死在战乱之中,可同样没有人会觉得,她一个弱女子,值得消耗兵力大动干戈去寻找。 况且黄玉菡一事,本就是祝元存自己犯下的错误,如今他莫非想拉着所有人置西京于不顾,陪他蹚这趟浑水? 晏修向祝元存脚边重重砸去一个空杯盏,大手紧扣着扶手,额暴青筋: “武兴侯,你别仗着自己是祝昭仪的弟弟,就可以三翻四次为所欲为!你太让朕失望了!何时才能学会不要意气用事?” 众人低着头,无人敢上前为祝元存求一丝情。 晏修早就过了容易暴怒的年纪,今日之征兆,实在不妙。 更有幸灾乐祸的,等着看祝元存姐弟二人的笑话,祝元存多番作死违抗君命,晏修会迁怒到他姐姐身上也说不定。 “黄小姐之事我们都已知晓,可比之北地,孰轻孰重,你自己心里没底吗?东都那边的军队自会留意她的去向,你回去告诉黄大人夫妇,此事无需再操心。但半个时辰内,你若还不启程北上,休怪朕不念你姐姐的情分。” 原来他们都听到了。 祝元存咬紧牙关,脸涨得铁青:“多谢陛下不杀之恩,臣遵旨。” 待他走后,袁浩宇主动上前,试图劝解晏修:“陛下别动怒,龙体为重。” 不料晏修面无表情,神情淡漠,与方才大发怒火的模样截然不同,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孙天禅暗叹,原来陛下那样子只是吓唬武兴侯的。 晏修若无其事道:“方才说到何处?” 任淮上前:“陛下命臣率五万人马,前去绞杀楚王大军。” 晏修:“嗯,朕给你个同县主道别的机会,再去不迟。” 袁浩宇忧道:“又是五万?五万人马能拦得住楚王的人吗?虽说藩王实权不多,可人人都知楚地兵力,乃是众多藩王之中的佼佼者。” 晏修:“如何不够?又不是对付燕军。” 就楚王那种货色,能成得了什么事?他趁机起事虽是个意外,拿任淮去镇压他,都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 袁恒紧皱眉头:“如此一来,但看余下兵力,我们目前只有十万人马去平燕王之乱,其余多地驻军亦不可轻举妄动,此战——” 晏修:“此战必胜无疑。” 武将们目瞪口呆,晏修居然有十成的把握? 晏修:“怎么?武兴侯北上,嘉义侯南下,你们所有人跟着朕去平乱,就这么没底?” 众将:“臣等不敢。” 晏修:“以少胜多的战事,朕不是没亲自打过。五年前,朕亲领一千精兵,大破周国十万人马之事,叫周军丧胆而归,听到朕的名字便手脚发软,诸位爱卿莫非忘了?” 袁浩宇拱手:“臣不敢忘,但燕王麾下二十万大军绝非等闲之辈,若非骨子里都流着同样的血脉,其性与北凉人无异,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尸骨累累,更喜好屠城滥杀无辜。臣只是担心,西京若被任河将军死守,他们转攻东都,东都官员与百姓恐怕难逃此劫。” 晏修笑道:“你们以为,湘王玩忽职守甚至叛乱期间忽然失踪,是去了何处?” 孙天禅率先反应过来:“莫非陛下从一早就得会发生今日之乱?” 他虽许久不曾回西京,不知西京到底历经多少变故,可也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晏修赞许道:“不错,不愧为军师,早在东巡之前,朕就料定燕王和太后会联合陈让谋反。” 陈让?这反叛之人何时又加了个陈让进去? 方才也没听晏修说。 众将疑惑不已,但晏修没有多说,那想必陈让此人无关紧要罢了。 晏修这才命人搬来桌椅,邀一众将士坐下,大有一番闲谈之姿态。 袁恒摸不着头脑:“陛下是如何未卜先知,又未雨绸缪的?” 晏修轻轻打了个哈欠:“燕王之异心,早不是一两日之事了。若说他从前尚且不敢有,但自从他痛失幼子,便无时无刻不在筹谋,与虞夫人和离一事,不过一根导火索罢了。” 被天子打压多年,甚至自认为差点家破人亡、沦为笑谈都是被天子算计,燕王怎会咽得下这口气? 袁浩宇又问:“湘王现下在东都,那咱们岂不是直接去东都与之相会即可?可粮草多在燕军手里,即便是硬耗,也要同他们耗上好几年,西京能挺得过这几年?” 这回晏修没急着答他,孙天禅却是拍手叫好,惹得袁浩宇不悦。 孙天禅笑着问晏修:“若臣没猜错,燕军拿在手上的粮草,也早就被陛下一手安排好了吧。” 晏修:“不错,那些粮草都是好几年前积攒下来的旧物,燕王若放心任由底下人吃,那便吃去吧。” 孙天禅:“真正可用的粮草,也在陛下的安排下,经湘王之手转移到了东都?” 晏修点头。 无人不惊叹于晏修的未雨绸缪,也总算明白为何他这般胜券在握。 表面上看,战事有利于叛军一方,他们把控函谷、剑门二关,虽还未攻下西京和东都,但此二城早晚是探囊取物一般。 却没想到,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关隘,硬生生将二十万擅长平地作战的燕军困在天堑地带,进退皆敌。 可西京有任河,东都有晏为,哪怕他们穷途末路时,想从剑门关入蜀劫掠,可益州又有杜老将军,攻城非一日之功。 真正要坐吃山空的人,只有他们,且酷暑炎热,易生烦躁,缺粮缺水时,再忠心的下属也会生变。 叛军的所有举动,正中晏修下怀。 第259章 替我杀一人 几个时辰过去,帐子里的男人们还没议完事。 祝思嘉静坐在海岸边,盯着湿漉漉的海滩上,源源不断拍上岸的浪花发呆许久,一直到夕阳西下,才惊觉这一日又要这般过去了。 这场叛乱,晏修又该以何种方式平息?又会有多少百姓牵扯其中?秦军是否能敌燕王那二十万大军? 这一切都由不得她不担心。 她在这里坐了多久,碎玉就撑伞站在她身后站了多久。 浪花声中忽得夹杂着祝思盈的呼喊:“姐姐——” 祝思嘉转头看去,只见她快步朝自己奔来,长裙下摆早被海水和细沙沾湿得泥泞不堪,就连鞋也跑丢了一只,光着左脚。 见碎玉也在,祝思盈一下子拘谨不少,努力把赤脚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他看见。 碎玉识趣地换了个方向站,背对着她。 祝思嘉盯着祝思盈,细眉微拧:“怎么急成这副模样?莫非营中出何大事了?” 祝思盈摇头,一滴悬在眼角的泪摇摇欲坠:“姐姐,你可知道父亲他——燕王他,联合太后,反了。” 祝思嘉平静道:“知道。” 祝思盈微怔,也是,祝思嘉与晏修形影不离,发生这样的大事,她又怎会知道得比自己还晚? “那您可知道,两个时辰前,哥哥他已经北上了。”祝思盈语调哽咽,提及祝元存,那滴泪终于落下,“他甚至没想过要来同我道别,还是子介前来告别时,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才知今日他已接掌北地军务。” “他可有向您道别?” 见祝思盈满心激动,祝思嘉淡淡笑道:“他也没有来同我道别,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或许在莱州这段日子,是咱们三人能日日得见的日子,之后……” 之后的事,又有谁能说得清?祝元存终究会长大,会肩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他身为将帅,聚少离多,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常态。 听到此处,祝思盈才接受了祝元存的不告而别。 从小到大,她和祝元存就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本以为这次再见后他就能回西京团聚,结果战事一起,他连同亲人道别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她难受得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站立难安: “姐姐,我真该死啊,哥哥这段时间我没对他有过一次好脸色,现在他动身北上了,可我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祝思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她:“你别着急,听你方才说,嘉义侯也出征北上了?他们形同手足,到北地也能互相照应的,不必杞人忧天。” 祝思盈泪光闪烁:“我何时说过子介也要北上?” 祝思嘉挑眉:“那嘉义侯是去?” 祝思盈:“陛下命他率五万人马去平楚王之乱,方才已经南下了。” 祝思嘉:“南下?楚王?” 楚王居然也反了! 这一事可谓让祝思嘉始料未及,尤记得这位楚王,上一世在藩地老老实实做了一辈子藩王,从没听说过他有谋反之心,就连晏修死后他还进京过两回。 一年他府上添嫡子,在洞庭湖设白日宴,广邀各地宗室前往赴宴,晏行也去了,因此才让她在府中落得两个月的清净。 晏行从洞庭回来后,破天荒地主动和她提及楚王的嫡子,说人家的孩子长得丑,楚王引以为傲的水师军队,在船上演练助兴时也漏洞百出,让人贻笑大方。 听他之意,这楚王绝非能成气候之人,甚至拿鼠辈去形容都折煞这二字。 可这辈子,楚王为何会趁着动乱,顺势谋反,妄图也能分得一杯羹? 此次平乱可是晏修亲自主导,他一地藩王敢于直面晏修,甚至也要和燕军争一争高下,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谁能给他这样的底气? 若说唯一的变故,祝思嘉只能联想到晏行。 对,他去年拒婚祝思仪后,不出几日便以云游之名离开西京。 先前,祝思嘉以为他外出云游只是借口,实则半步都未离开过西京。 可今日楚王之乱,祝思嘉才后知后觉,莫非他当真离开过西京前去楚地,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楚王提前准备起事? 更可怕的,或许晏行还将一系列练兵之法传授与楚王。 试问天下喜书之人,晏行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对他而言,将兵书记得滚瓜烂熟也绝非难事。 且不说今日之晏行非昨日之晏行,恐怕今日之楚王也非前世之楚王,任淮此去危矣。 晏行在赌,赌谁能成为下一个天下之主,赌谁能让他重见天日。 祝思嘉忽然冒出冷汗,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祝思盈见状连忙上前扶着:“怎么了姐姐?” “无事。”祝思嘉却是连嘴唇都在颤抖,“兴许是吹了些冷风,你先回营收拾行囊,若我没猜错,明日咱们就要启程西归,别把东西落在莱州。” 祝思盈想上前搭把手:“那我先把您送回去。” 祝思嘉麻木地弯了弯唇角:“无妨,我有话要交代碎玉。” 原来是有不可被她得知的秘事,祝思盈只得讪讪退下。 碎玉走到祝思嘉跟前,单膝跪地:“娘娘可是有任务要交给属下?” 祝思嘉布满死灰的眼里闪过一道杀气,她压低声音:“碎玉,你可有雇佣江湖杀手的门道。” 碎玉努力回想,半晌,才敢确信点头:“有是有,就是有点麻烦。” 祝思嘉:“我要你想方法替我除掉一人,这个人并不在莱州,而是在西京。” 可现在的问题是,西京,他们也进不去了。 碎玉被她的果决微微震住: “娘娘想取谁的性命?若是着急,属下或许也无能为力。” 祝思嘉笑了笑:“说急也不急,说不急——可我等不及要他去死了,他一日不死,一日便是大祸。我们尚且不能进西京,可想法子混进西京,通知西京的杀手,应该不算难事。” 碎玉点了点头,小声问她:“娘娘想要何人的命?” 祝思嘉:“逸王府那个庶人。” 碎玉大为震惊,猛然抬起头看她,找不出一丝玩笑的痕迹,他多嘴一问: “娘娘为何要他的性命,他已经瞎了一只眼,又沦为废人——” 这种人,在任何人眼中,实在难成威胁。 祝思嘉捏紧了手帕:“你问得有些多了,若现在除不了他,待战乱结束立刻斩杀。” 晏行做事向来环环相扣,留有后手,此次战乱与他脱不了干系,他一定给自己做足了失败后的准备。 第260章 智多近妖 半月后。 东巡队中止南下计划,直接沿原路返回,现在方至兖州。 按照这个进程,最快,也还需半月才能抵达东都。 沙盘已被搬进晏修的马车中,这段时间在马车上,除却亲自撰写东巡见闻、煮茶看书,偶尔闲情雅致,抚琴赋诗之外,便是对着沙盘,沉下心钻研。 今日他又在摆弄沙盘,看不出任何着急模样。 即使知道他一定会赢,他一定会以最小的损失收复失地,可他现在这样未免过分地胸有成竹了,祝思嘉看得干着急。 她走到沙盘前,又蹲下,趁机钻进晏修的长腿和桌子之间的空隙之中,猫着个脑袋向上看。 晏修太过专注,险些一个上前把她夹住,低下头,见一双含情的大眼殷殷盯着他,眨着浓密长睫,带了点俏皮的意味。 他吓得后退一跳,得以让祝思嘉彻底站起来,抱住他的腰,卡在他和沙盘之间,挡住他,不让他伸手去碰沙盘。 晏修无奈一笑,索性放下手里的小兵人儿,点了点她的鼻尖:“蝉蝉又调皮了。” 祝思嘉贴紧他,声音闷在他怀中:“玄之,我有话想问你。” 美人在怀,任何战术、谋略、巧计,他都统统抛之脑后了,满心满眼只有祝思嘉。 许久没同她亲热,她身子未痊愈,在马车上也不便欺负她,晏修只能强压住自己的欲望,轻拢慢捻朝她身上挠了挠: “想问什么?先让朕挠够了再问。” 他有心玩乐,祝思嘉却无力应付他,她忙抓住他作乱的手,正色道: “玄之,战事紧急,你为何近日来还是一副……一副……” 她忽然语塞,不知该如何形容。 晏修嗤笑道:“一副玩物丧志的模样?” 祝思嘉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但我近日因着此事,总睡不安稳。那些找我谈心的女眷,同样担忧。” 晏修缓缓叹了口气:“前线战事未告知女眷,凭白惹你们担心一场,是我们男子之过。劳烦蝉蝉一件事,明日半道上歇息时,召集女眷,劝慰她们不必为战事所扰,到了东都先安心住下,不出三月,此乱必平。” 东都从前作为大秦陪都,且还是前朝旧都,城池内仿照西京规划而建造,宫殿和各大衙门应有尽有。 甚至因占地更广、更平坦,占据中原最有利的位置,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其繁华程度并不逊色西京几分。 且此次随行官员之中,大多都在东都有府邸别院,不愁吃喝、不愁住处。 住进东都完全可以恢复朝堂,该早朝早朝,该理事的理事,完全不耽误任何。 祝思嘉瞪大眼:“三月?北地二十万骁勇善战的精兵三月就能平?” 晏修:“怎么,不信朕?” 祝思嘉垂下眼皮嘟囔道:“臣妾自然信。” 话虽如此,可她眼神闪躲,俨然还是不相信的模样。 晏修好气笑了笑:“也罢,朕就好好同你说道说道,此战,为何必胜。” 他拉着祝思嘉的手,在沙盘上不断移位讲解,生怕她听不懂,每一处关隘的地形、守军及军务储备全都一一道来。 包括当下战情和局势,讲到最后,对上祝思嘉目瞪口呆一张脸,他又是温柔一笑:“怎么样,这回该信朕了?” 晏修此人当真绝顶聪明,甚至智多近妖,居然在去岁燕王自请离京时,就已经在着手安排今日之战。 他并非对未来所发生之事浑然无知,不必他人提醒,他也能做好一切规划。 包括雷打不动的东巡,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为的,便是钓出更多的鱼上钩。 晏修以为她没听懂,又补充道:“蝉蝉可知,燕王为何非要在莱州时开始起事?” 祝思嘉只是迟钝,却并不蠢笨,未等晏修解释,她抢先一步回答: “莱州乃东巡路线的最东方,谓之天涯海角也不为过,哪怕从莱州出发,出齐地最快也要将近一个月时间。燕王自然要等您在莱州住定,才敢生事,赌的便是咱们无法及时杀个回马枪,救援东都。” 可燕王又怎会想到,东都守军并非等闲之辈,怎么可能束手就擒任他宰割? 晏修欣慰点头:“不错,蝉蝉一点就通,很有做军师的潜质。” 祝思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咬唇娇羞道:“那还是不及玄之半分,玄之若不为天子,也定当是有大作为之人。” 晏修:“何以见得?” 祝思嘉:“以玄之之才智,放在谋士之中,也是拔尖的。又或者玄之即便没这般聪明,可才情相貌样样不缺,同样能活得万众瞩目。” 晏修假意严肃着脸:“听你这话,怎么像是夸我适合进秦楼楚馆当小倌呢?” 祝思嘉慌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夸你无所不能,人中龙凤,别误会。” 晏修故意抬腿,顶了顶她的小腹: “蝉蝉,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就是仗着我这阵子没法和你亲热,才敢口出狂言。” “不过你放心,有朝一日我若真沦落成小倌,我这个人什么都要争一争的,什么都想争最好的,所以定是头牌,也只卖你一人。” 祝思嘉忙捂着他的嘴:“说话越发不着调了,今日你这般说着,倒是解我心结,我不打扰你,你继续想事。” 晏修势要松开她的模样,一转眼,又把人捞进怀里,双双滚到榻上。 除了最后一步,该做的也都做完了,他才心满意足,轻顺着祝思嘉满头缎发: “就算这场战事没有做好完全准备和应对之计,我依旧会是这般淡然姿态,你可知为何?” 祝思嘉实在没力气答他,只能摇头。 晏修亲了亲她柔若无骨的手,认真答道: “人生在世,不必事事烦恼,事事担忧顾虑,尤其是还未发生的事,又或者是正在发生之事。忧虑过一日是过,坦然过一日也是过,何必要选最难受的方法折磨自己?” 祝思嘉身子一僵,小声问他:“那发生过的事呢?” 晏修难得爽朗大小笑,将她拥得更紧:“弃我去者。” 祝思嘉:“臣妾何时弃您了……” 晏修咬住她的下巴:“蝉蝉看书不认真啊,下半句,当去问朱大人,诗文是她一位旧友写的,她记得最清楚。” 迷迷糊糊间,祝思嘉记着这几个字,和要问朱雅下半句是什么一事,慢慢睡着了。 第261章 她过分懂事了 半月后至东都,晏为率东都百官前去城门接驾。 再与他相见,他早不是往日爱说爱笑爱的模样。 战事虽在预料之内,且晏修早做准备,但西北沦陷之地的百姓苦不堪言,所有的战情一一传至他手上,教他如何还能同从前一般欢笑? 祝元存的书信正好也从北地传来。 那日他从莱州启程,不舍昼夜前往北地,居然只花了十日便顺利抵达。如今驻军防守,早适应了北地生活,时时打着十二分精神提防北凉人。 这回拿到他的信,祝思盈抢着要最先看。 信中向众人一一问好后,洋洋洒洒上千字,写了他在北地的所见所闻、民风民俗,且他抽空去拜访过韩家,见到了韩沐云本尊,大肆夸赞一番。 不仅如此,祝元存特意住在祝思嘉幼时长大的庄园,庄子里那位老管家还活着,处处充斥着自家姐姐的气息。 一时间,他心中感悟颇多,不由自主多写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简简单单一封报平安的家书,看得祝思盈热泪盈眶,信之末尾,祝元存附上了他调查到的新军情: 燕王部下将领的家小,大多也跟随叛军共同南下作乱,大有一番破釜沉舟、一去不返之势,仅有几人的家眷还因身体原因留在北地,不曾搬离府邸。 偏偏那几人在燕王军中,担任着举足轻重的职位,此事不容小觑。 祝思盈不敢马虎,看完书信立刻转交给祝思嘉: “姐姐,兄长在信中附加了北地军情,我看不懂,但请您一定要转交给陛下。” 祝思嘉收过信,点头道:“看不懂也无妨,咱们只消知晓元存平安无事就好。” 东巡大军已在东都各自安定,晏修此时正在行宫大殿与众臣议政。 祝思嘉攥着祝元存的家书,在大殿外静静站立等候。 这情报说急也不算急,可也绝非轻易略过之事,思来想去,她决定待殿内议毕再进。 虽说方入秋,可东都的秋老虎并非浪得虚名。 日头偏西,大殿高檐阴影遮不住人,才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算馨儿在一旁时不时扇风照料,祝思嘉脸色还是难看得不像话,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直到议事完毕众人散去,晏为快步走出大殿,一眼就看到她,忙不迭上前,迅速以高大的身躯挡住她身前日光,惊道: “皇嫂,你大病初愈,怎可如此久站?快先进殿,皇兄正在批阅临时奏折。” 祝思嘉浅浅一笑,算是谢过他这番遮阳好意:“陛下在和诸位大人议事,本宫虽拿了北地军报,但也断断打扰不得的。” “北地军报?” 晏为低下头,嘘着眼,瞥到信封上“家书”二字,心跳漏掉一拍,祝元存居然把军报写在家书上送过来,心未免太大了些。 “莫说是军报,皇嫂就算想在此时强行闯进殿内,找皇兄撒泼打滚都行,事不宜迟,臣弟随您一块进去。” 说罢他立即转身,就差拉着祝思嘉的手带她飞进殿内。 家书递给了晏修。 晏修还没翻页,晏为就急忙问道:“皇兄,武兴侯所书的情报是为何事?” 谁料晏修斜了他一眼:“这般急躁,朕还没看到呢,识相点就替你皇嫂扇风消暑。馨儿,下去端碗绿豆汤进来。” 晏为摊了摊手,接过馨儿手里的扇子:“给本王就是。” 晏修不紧不慢继续翻看着。 家书前几张,尽是祝元存的一些废话—— 也不全然,至少,他更详细地了解了祝思嘉从小长大的地方,也知晓韩沐云其人相貌不平,为人正直厚道。 直到最后一张,才是祝元存在北地探得的消息。 晏修一把将书信扣至桌面上,伸手鼓了鼓掌,笑起来时眉目间尽是风流绰约: “武兴侯虽年轻气盛,但在关键时刻,总是心细如发。” 晏为一边给祝思嘉扇风,一边不忘问道:“究竟是何事?急不急?您和皇嫂谁也不给臣弟说个明白。” 晏修简要向他概述一番,眉眼欣喜含笑: “这样一来便更是好办,待叛军在函谷剑门二地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之时,必然人心惶惶,内乱不止。届时,情报上这几人,便是咱们拉拢的对象,此乱只会更早平息。” 晏为恍然大悟:“原来是好事,怪不得皇嫂不急着进来呢,方才她在殿外站立许久,面色都——” “没有的事。”祝思嘉虚弱打断他,看着晏修,“臣妾不过在外等候片刻而已。” 晏修脸色微变,不管不顾,直接拉过祝思嘉与他同坐龙椅上,伸手去探她的脉象。 好在只是虚弱,并无其他大碍。 晏为明白,接下来的时间他不该留在殿内了,自觉告退。 待晏为走后,晏修心疼地伸出手指,朝祝思嘉大腿上点了点: “站这么久也不吱个声,腿酸不酸,疼不疼?” 祝思嘉摇头:“我又不是纸糊的,担心这么多作甚?” 晏修故意重重朝她屁股上拍了一掌:“对你嘘寒问暖你还不乐意了?下次再遇着这种情况,大可大胆进内禀报,何人敢置喙?” 她居然乖乖地在烈日下苦苦站了这么久,晏修心都快碎了。 晏修这一把掌落下时,馨儿刚好端着绿豆汤进殿,见状还以为两个主子调情,红着脸,放好绿豆汤就撒腿跑开。 亲密举动被他人看见,祝思嘉面上浮出悠然一抹绯色,她咬牙道: “我还不是担心你,万一被东都这边的官员说纵容后妃参政,惹你不快呢?” 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人又爱又怜,晏修听着她的话,心里一暖,随后是淡淡酸涩,他亲了亲祝思嘉的脖子,伸手拿过绿豆汤: “便是纵容你参政又何妨?蝉蝉,你太懂事了,懂事得朕都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来,先喝汤解暑。” 祝思嘉摇头:“我不喜欢这个味道,要喝我自己回寝宫熬。” 晏修只得放下碗,认真问她:“不喜欢?可先前喂给你解暑的那些,你不也都喝下肚了。” 祝思嘉解释道:“勉强喝还是能入腹的,只是我有自己的吃法,玄之要不要也尝尝?” 晏修:“是何吃法,洗耳恭听。” 祝思嘉:“我喜欢的绿豆汤,得和莲子百合等物一块熬制,熬出细细的沙才好,再放些上好的梨汁冰糖和冰块,这样才解暑。” 晏修:“别的可以,加冰块不行,你现在得好好养身,否则怎么给我生小太子?” 第262章 告捷在即 大半年来,子嗣一事几乎是二人心照不宣回避的话题。 祝思嘉本就不易受孕,又在徐州受过这么重的伤,能留下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同样,没有一个大夫敢告诉她子嗣之事,默契地闭口不提,叮嘱她先耐心养好身子再是。 今日晏修无意一提,两个人脸上的笑意渐渐被冲散了去。 祝思嘉松开他的脖子,那个藏在她心底的疑问又涌现心头—— 晏修他,当真喜欢那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吗? 如若是,为何当初要对她用药?如若不是,为何又只和她一个人好? 可她不也一边确确实实地喜欢他,一边给他用计下药吗? 祝思嘉心烦意乱,脑子里仿佛有两个灵魂在左右互搏,晏修见状急忙认错:“蝉蝉,我说错什么话了?” 他说的是实话,祝思嘉伤得厉害,甚至柳太医断言她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可这些不都一一被她挺过来了吗? 他的蝉蝉柔而不弱,似一株能默默扛过严冬的野草般坚毅,还有何事是难得倒她的。 祝思嘉强颜笑了笑:“没有,我不难过的,就是中毒受伤以来月信也跟着来得不稳,这回都快两个月了还没来过,白高兴一场。” 晏修放松了几分:“笨,你中毒后我都没碰过你,怎么还能白高兴一场的?咬咬牙停过这段时间,待你身子大好,我们再慢慢生。” 他小心翼翼抱着祝思嘉,叹了口气:“再说,你调养身子辛苦,我同样忍得辛苦。” 祝思嘉在他怀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面无表情:“知道了。” …… 来到东都后,日日都过得安稳,倒和从前在西京时无异。 晏修找了许多贵女进行宫陪她,换言之,她现在等同一国之母,也算是她陪着她们,度过战时这些不安的时光。 她和这些贵女并不相熟,待在一块时,无非是一起做女红、听朱雅讲故事打发过去。 只是偶尔会听闻燕王军要转向进攻东都,且不是说着玩的。 好几回,天未亮,晏修早起就亲自披甲上阵,到傍晚黄昏才带着一身血腥味归来。 在此期间,东都虽城门紧闭,隐隐约约也能听到城外交战之音。 晏修回行宫时,身上会添点新伤,没等祝思嘉皱着眉头、流着泪替他清理,很快就被他自行利落地处理干净。 沐浴净身后,他更是对前线战事绝口不提。 此战他们只守不攻,他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祝思嘉,让她无需担心。 燕王那处似乎还有过夜袭的计划,但一一都被识破,被稳稳阻挠在东都城外,好几次落空而返,灰溜溜地跑回函谷关休整补给。 两方僵持不下。 就在众人皆以为,晏修所言的三月内必平战乱只是戏言时,一个月后,孙天禅带来一则好消息,让东都上下振奋不已,更有甚者已经在收拾回京的行李。 有几人已生出背主之心,正是祝元存信上提到的几位燕王部将。 叛军本以为自己截获了朝廷大多军资粮草,哪怕被围困函谷剑门二关,也够他们和秦军相抗衡几载。 燕王甚至放言,拿下西京,不过探囊取物般简单,让其麾下将士安心作战。 毕竟进京的所有关卡都由他们把守,东都、益州二地的援助进不去,西京城的人也出不来,就算城内粮草再充盈,可终究是会坐吃山空,届时李卧云只能束手就擒。 这场美梦,结束于叛军之中负责炊事的小兵们身上。 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日,他们却在晨起给大军做饭时,赫然发现,截获的粮草居然都是些烂谷。 此事还没在叛军之中传开,这些负责炊事的兵就连同负责粮草的将领,被燕王眼疾手快斩杀,迅速换了波新人选接管。 他欲屠戮两关、两城之间的县乡村镇作补给。 可率兵赶到时,周遭百姓早被迁入城中,竟无一物可用,害他接连扑空。 粮草有问题一事,到底在燕王麾下高阶将领之间流传开。 大多都认为这并无大碍,西京和东都只敢死守不出,定都是些无能之辈;但明眼人一眼就瞧出,他们中了晏修的计,晏修就是想打攻围战,硬生生将他们耗得杀马做食才肯罢休。 很快,叛军粮草告急,果真发展成杀马充军粮的局面。 再下一步,待到战马吃完,恐怕就是要杀人做军饷了。 燕王果断选择向北进西凉补给粮草,可就在他们将时间都耗费在二都时期,晏修已经下令,命袁浩宇袁恒率军收复失地,他们连北上的路都断于此。 大片失地被收复,叛军无法经西凉而回北地休养生息,无法攻西京而补给军饷,无法过剑门败杜老将军取益州为根据,更别提东都还有晏修亲自坐镇。 一时间,叛军人心惶惶,但他们到底跟了燕王多年,此次堵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跟着他举兵起事,士气仍高涨不下。 直到那几名将领留在北地的家小,送去亲笔书信到这几人手上。 祝元存已经一一将他们的家人抓做人质,他们顾得了这头,顾不了北地那头,家人性命危在旦夕,他们怎可有心思作战? 一边是出生入死的主子,一边是全家老小,这场仗,晏修方做足了充足准备,叛军必败无疑。 孙天禅趁势乔装,孤身入敌营以游说,当真策反了这几名将领。 他与几名将领约定,后日丑时,他们会从内接应东都军,火攻叛军大营。 无需耗费多少兵卒,北地这二十万叛军,就将永远魂断函谷关。 事情都顺着晏修意料之中发展,他心情颇好,悠悠传令: “做好准备,后日丑时按时行动。北地军自古最为精锐,叛军大可不必一网打尽,愿受降者一律放过其身及家小性命。” 有人问道:“那……燕王该当如何?” 燕王可是祝昭仪的亲生父亲,即使关系闹得再难看,到底也曾是大秦一代功臣。 晏修略顿道:“务必生擒之,待战乱平定后再做定夺。” 当夜,晏修沐浴后去找祝思嘉。 他犹犹豫豫,似有话要说。 祝思嘉早猜出他的心思,主动问他:“玄之可是在纠结如何处置燕王?” 晏修:“嗯,依蝉蝉之见,朕当如何。” 祝思嘉笑了笑:“那玄之可有想过,要如何处置太后?” 晏修愣道:“自然……自然是让她到东都颐养天年,死生不复相见。” 第263章 该立你为后了,蝉蝉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选择。 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燕王仅仅只是晏修的姨父。 帝王家手足相残父子反目都是常态,杀掉一个姨父,于为帝者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大负担。 燕王此次犯下谋逆大罪,人人都认为他恐难逃一死,独祝思嘉一人以为,晏修会留下燕王一条性命。 毕竟前世时燕王不也反了? 那时的晏修尚且都没取他性命,而是废他为庶人,终身幽禁,让祝元存直接承其爵位。 依照常理,祝元存不被牵连流放三千里就不错了,晏修此举古怪,祝思嘉始终想不通他究竟是为何。 他前世少有的几番高抬贵手,似乎都落到了燕王府,或许是因为燕王功过相抵的缘故。 想不通的事,不必陷入其中耗神去纠结,燕王府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了。 祝思嘉没有回答晏修的问题,闭眼睡去。 她向来睡得浅,约半夜时分,忽然听到晏修和别人的低声交谈声。 莫非前线又传来什么紧急战报?居然夜访晏修的寝殿和他就地论事。 祝思嘉忐忑爬起身,抬手揉了揉眼睛。 殿内烛火昏暗,眼前蒙上薄薄一层白雾,看得半真不真的。 床帘将烛火的光彻底隔绝在外,床内一片黑暗,独留两道窄窄的缝隙,让她窥见外面的场景。 这个视角莫名让她一慌,仿佛她在暗中偷窥晏修一般。 顺着狭窄的缝隙向外看,夜半三更,晏修却身着帝王冕服,他对面坐着的正是晏为,两个人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皇兄,你当真做好免去燕王死罪的打算了?这、这如何让群臣信服?” “朕心中有数。”晏修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打出两道浅影,更添阴翳,“他的爵位便由他的长子来承,最多再袭两代。” 晏为也穿得奇怪,若是半夜来议事,他又何必穿上亲王蟒袍前来,只见他半是无奈笑道:“皇兄,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放不下人家?” 祝思嘉不由得呼吸一窒,竖起耳朵认真听。 晏修的脸埋得更低,看他的模样,远比他二十四岁这年更为成熟锋利凌厉,又像一块打磨抛光好的黑玉,虽冰冷,可着实迷人。 他再抬头时,眸光里已添了几分释怀之色:“没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朕心不在儿女情长,不过是顺手之劳罢了。” 晏为揶揄他:“是,什么都是顺手之劳。不过是当初睡了一回,哪怕她已然是逸王妃了,却愿意为她做这么多事,念念不忘到此等地步,也不愿承认自己的私心。保全她兄弟的两代爵位,就为了让她身后有个强大的娘家,不受欺负?” “皇兄,这件事我同情你,可你也该始终记得,她是老六明媒正娶的嫡妻,你们之间再无任何可能。” 晏修被他戳中心事,倒不恼怒,他起身,给晏为下了逐客令:“废话这么多,待此乱平定,同我去一趟终南山。” 晏为:“还说不在意,人被送到终南山养着都被你打听到了。” 终南山?怎么又是终南山? 祝思嘉瞪大了眼,吓得半分睡意也全无,但手边软枕的触感无比真实,真真假假,她现在究竟是在前世的梦境,还是又回到了前世? 眼中止不住地溢出泪水,祝思嘉呜咽一声,寂静的夜里这声响动分外清晰,惊扰了床帷外的二人。 晏为率先指着床帷:“皇兄!你床上怎么有人!你今天没找人侍寝的吧!” 晏修在他之前,就大步走向床榻,用力将床帘朝两边扯。 只一眼,就对上祝思嘉两只眼波楚楚的美眸,美人的眼泪像把把匕首朝他刺去,他不可思议后退一步,摇头道: “祝——逸王妃,逸王妃为何会在朕的寝殿?” 晏为:“啊?” 他跟了上来,伸手就要往里够,祝思嘉现在衣衫单薄,早被吓得花容失色,又怎能为湘王所触碰? 但她无处可遁,眼睁睁看着晏为那只手穿透了自己的身躯,从薄薄的锦被下拉出一只小狸奴出来。 晏为笑嘻嘻给猫顺了顺毛:“皇兄,你当真是出现幻觉了,方才那声呜咽是你养的猫发出来的,怎么可能是逸王妃?觉还没睡,美梦倒先做上了,也就我在这里,要是让老六知道你想他王妃想到这种程度……” 晏修斩钉截铁:“朕不至于痴到那种程度,可方才,我分明看见她了,她在哭。” 他们二人的声音渐渐飘远。 祝思嘉被吓得从头到脚都在发麻,脑袋跟着越来越沉重,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似乎很快就要消逝在人世——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就让她快些醒来。 “蝉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醒醒,我在呢。” 祝思嘉猛地从梦中抽离,她出了不少汗,整个人湿透得没眼看,连带着身体也在小幅度地痛苦抽搐,泪水比汗水还要来得汹涌。 她顾不上自己满身狼狈,伸出双去抱住晏修,不住哽咽,一边吸气一边努力开口: “玄……玄之,唔,你相不相信人有前世今生?相不相信,人能看到自己从不得知的前世今生?” 晏修一脸雾水,知晓她是在梦中受惊了,笑得两眼弯弯,哪还有半分不苟言笑天子的模样: “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朕不信前世也不信来生,朕只信今朝之缘。” “蝉蝉,你湿透了,容易受寒,我抱你去泡泡澡好不好?” 眼前的晏玄之,是二十四岁的晏玄之,是意气风发的晏玄之,是她一人的晏玄之,没有那些荡气回肠的爱恨,没有那些意难平的错过。 祝思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软弱无力地倒在晏修怀里,任凭他把自己抱向浴房。 她的心脏仅仅贴着他的心脏,两颗心脏彼此依靠在一处,一快一慢跳动的声音,才是令她如梦初醒的解药。 褪去她的贴身衣物,把她放进热水前,晏修的心跳忽然也加快起来。 他摸了摸祝思嘉湿漉漉的头发,眸中尽是温柔: “蝉蝉,下月初就能回西京,也是时候该立你为后了。” 祝思嘉浑身一僵,扭头看他:“这个关头,立我为后?立我一个反王之女为后?” 晏修点头:“你且放心,你身后没了任何支撑,立后一事只会愈发顺利。蝉蝉,你到我身边两年了,我该给你最重要的位置。” 立后是好事一桩,祝思嘉也并无推阻之心,但心底忽然有个不好的声音,默默告诉她。 西京,不能回。 第264章 他不是您的弟弟 有函谷关一战的大捷,叛军元气大伤,益州、西京和东都三地将士合力围剿,数日就平息了动乱。 叛军之中不乏降将,皆被免去死罪,重新打回北地协助祝元存驻边,永世不得踏进关内一步。 初冬到来,晏修率东巡百官返回西京。 引发这场祸乱的第三人陈让早被就地诛杀,连带陈家上下所有人,无一人生还;而燕王和太后则被生擒,静待晏修回宫发落。 太极宫正殿。 刚进皇宫,晏修就不曾坐下休息片刻,他换好常服,面见前来复命的任河。 任河听从李卧云的建议,将战时西京的所有大小事宜都整理成册,双手奉上,静待晏修下旨。 晏修粗略看完,甚为满意,得知李卧云正忙着手安排流民返家之事,他放下册子,起身问道: “燕王府六十一口人,都抓齐了?” 任河点头:“微臣谨记陛下的密旨,都留着性命呢。” 晏修:“很好,燕王府抄家一事,朕要亲自去。毕竟,朕的亲弟弟还在那儿,朕总该去看一眼。” 胡顺海上前给他披上一件貂雪裘外衣,天色不好,傍晚时分恐大雪将至,他格外留了个心眼,顺手拿上了伞。 …… 果然如胡顺海所料,傍晚时,天空飘起片片雪花。 雪下得不算小,很快,西京城就裹在一片白茫中。 登高处,放眼望去,高楼华屋褪去人世烟火气息,丝毫看不出西京刚历经过一场战乱清洗,斑驳血迹早遮掩住,美得飘飘然似仙境琼楼玉宇。 没了一只眼,依旧看得清这人世繁华景象。 晏行穿戴好手套大氅,半张脸都被半截精致的黄金假面遮住。 他眺向燕王府的方向,宫中马车和护卫队留下的脚印清晰分明。 晏修到底是亲自去燕王府走这一遭,不负他这多日的筹谋。 十一把伞向他倾过去:“王爷,既然做好了决定,咱们就离开西京吧,永远不必再回来。” 晏行勾唇笑了笑:“十一,我早已是庶人之身,不必再叫我王爷。” 十一红了眼:“那怎么能成?您永远是我的主子,无论身处何地,十一永远效忠于您。” 晏行欣慰不已,仅剩的一只眼眸里全是试探:“当真吗?” 十一几乎毫不犹豫点头:“自然是真的。” 他刚说完,便觉脖子上有股股热流涌出,随后,身子直勾勾向后倒在雪地上。他紧紧捂住脖子望向晏行,喉管被割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中的不甘和疑惑似乎要将晏行看穿。 晏行弯下腰,取过十一手里赶马车的长鞭:“你知道的太多了,十一,就算你对我百般忠心,我也是留你不得的。” 更何况,十一本就不是对自己忠心之人,他忠心得了一时,却忠心不了一世。 上一世,这位可可爱爱的小十一,可是对祝思嘉动了真心的。 兴许是在王府时,又兴许是终南山那段时间,他藏不住自己眼里的情,每每看向祝思嘉都会悄然红了脸—— 总之,祝思嘉死后,本该先行葬入自己的王陵。 十一却敢生出天大的勇气将她的尸首盗出,不知另藏于何处,让他苦寻多年都未果。 一气之下,他杀了十一,就像今日杀掉十一一般,一模一样的手法,只不过地点不同。 直到几十年后天下大乱,晏氏先祖诸多皇陵被乱军反贼打开洗劫,在晏修的皇陵里,发现一具不该属于这里的尸骨。 花甲之年的晏行立刻明白,那具尸骨,定是祝思嘉的。 也难为十一胆小一世,最后就连偷走心爱女人的尸体,也要把她放进她第一个男人的陵墓之中。 晏修,不就是先他一步要了祝思嘉了吗?又凭什么能与祝思嘉同穴? 晏行面无表情地看着十一,雪天最适合杀人,连尸骨都不必埋,接下来的好戏,他该退场了。 燕王府。 一朝兵败,燕王府只留满地狼藉,再不复往日光景。 晏修走下马车,踩着没过鞋面的雪,缓缓走进这座府邸。 依稀记得他只来过这里几次,并不算熟悉,从前来这里时不是赴宴便是祝寿,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来亲自审判他这位好姨父。 前厅,一片肃杀之中,年轻俊美的天子高大的身躯赫然出现。 玄衣翻飞,一把伞遮不住作乱斜飞的风雪,更遮不住他那张天神般高贵无暇的面容。 几名小庶女从未离他这般近过,第一回看清晏修的容貌,没想到竟是来杀她们的。 晏修草草扫过她们一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不知是何意,胆子小些的已经被他吓得不住发抖。 “我虽口口声声说,燕王府之事已与我毫无关系,可府中那几名庶妹确实可怜,还望玄之为她们留条生路,即便流放蛮荒之地,也总有一丝生机。” 他出宫前,祝思嘉的叮嘱在脑海中回响。 这几名庶女,连同他的姨母,不若尽数流放去北地罢。 短短不到一年,燕王须发皆白,面如死水,再无往日半分武将风采。 见到晏修,他并不意外。 他的声音也苍老了不少,几乎快要淹没在风雪之中:“成王败寇,后生可畏,老夫输便输了,陛下又何必亲自屈膝前来,看我笑话?” 晏修平静从容:“燕王,朕的弟弟在何处。” 燕王先是一惊,随后发笑:“陛下知道的比老夫想象中的还要多,当着,当真是……” 夸赞晏修的话,他说不出来。 晏修轻勾了勾手,指着躲在张茵怀里的祝逾:“把他交出来。” 就在此时,大门处忽然冲过来一道身影,白衣比雪还要白上几分。 她冲破层层护卫,几乎毫不犹豫地跑到晏修身边,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 “晏修!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你莫非想对你弟弟赶尽杀绝?他是你亲弟弟啊!你就不怕遭报应!” 来人正是前去东都路上的太后。 胡顺海大叫道:“哎呀呀!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居然让她近了陛下的身!快把她抓回马车上。” 晏修摸着脸上火辣辣的地方,笑得怪异:“母亲,这是朕最后一次再叫您母亲。” “母亲当真以为,朕这些年都不知道您做过的那些勾当!又当真不知,您数月前对燕王下过令,若事成,将朕的头颅亲手送到您的手上!朕也是你的儿子,你便是这样对待朕的?” “朕自然要杀了祝逾这个苟且出来的孽畜!谁敢拦朕!您来的好啊,朕就要当着您的面杀了他!来人,把这孽畜砍成两段!” 一直藏在人群中的云姨娘脸色青紫,忽然高声叫道:“陛下不要啊!他不是您的弟弟!” 第265章 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此番惊天言论让在场所有人神色俱变。 晏修果断拦住欲要上前的白珩,白珩收刀入鞘,面带狐疑,指着云姨娘: “这位夫人,莫非这又是你为保燕王府养子想出来的法子?你可知,欺君之罪,会让你身首异处。” 云姨娘又哭又笑,爬到张茵跟前,从她怀中一把抢过祝逾搂着: “妾身怎么敢拿此事玩笑?祝逾才是真正的祝元熙啊!祝逾才是妾身与王爷的血脉啊!” 太后怒呵:“你胡说八道什么!” 祝逾当年可是她亲手交到张茵手上的,怎么可能会是燕王的亲生儿子?除非—— 她还没来得及想到最坏的一面,云姨娘已颤颤巍巍爬到晏修脚下,用力磕头,姣好的脸上满是鲜血: “妾身以性命发誓,口中所说,绝无半句虚言。” “十二年前,妾身与太后娘娘在同一月诞下男丁。妾身刚出月子后没多久,主母便从庄上带回一襁褓中的男孩,对外公开说是她的养子。” “可惜主母和燕王自己也没料到,他们二人在房中秘密商议的事,会被妾身无意间听到。也是那一刻,妾身知晓这名来历不明的男丁,其实是太后娘娘的亲生血脉,是陛下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听到此处,谁都能猜想道后来发生之事,皆唏嘘不已。 唯太后最为激动,她一时无法接受如此晴天霹雳,欲要上前对云姨娘动手,奈何被护龙卫死死拦住,动弹不得。 她绝望地哭喊:“你这个疯妇!你给哀家闭嘴!不准再说了!” 晏修冷漠嗤笑一声,垂眼看着云姨娘:“继续。” 长姐被擒,燕王府兵败,就连自己养了十几年养出感情的男孩,也不是长姐的血脉。 可这一切,甚至不如晏修此时此刻一声冷笑,让张茵害怕。 她几乎是心灰意冷地看着晏修,脑中浮现的却是他幼时模样,这个侄儿怎的就变得如此冷血? 太狠了,他对自己母亲太狠了,当真是要诛她的心,叫她余生都不得安宁,生不如死。 云姨娘得了指令,满脸鲜血伴随她的笑容愈发瘆人。 横竖都是死,她今日活不成,兴许连她的儿子也活不成,说出来还能恶心所有人。 她字正腔圆道:“那夜,妾身听燕王同主母密谋,说只要将太后的血脉平安养大,让他日后继承燕王府的爵位,太后就能保燕王府几世都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燕王甚至想挟天子以令天下都可以。” “无论是元存大公子还是妾身的二公子,凡王爷的亲生血脉,都是要给祝逾让路的。既然燕王府要挑一个毫无干系的孩子做世子,那妾身的孩子为何就做不得这世子!所以妾身冒着杀身之祸,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将两个一样大、模样又相差无几的男孩调换了身份……” “去岁中秋夜,淹死的那个,才是真正的祝逾!才是陛下真正的弟弟!” 太后哭得浑身发麻,无力地坐到雪地上:“不可能……不可能……祝元熙,不可能是哀家的孩子。” “不可能吗?”晏修今日只觉得脸都要笑僵了,可每一次笑,又何尝是他的本意,他缓缓道,“太后,你与陈让联手设计淹死祝元熙,以策反燕王的那一刻,可有想过今日?” “朕的报应未尝可知,可您的报应,今日不就来了?” 燕王的眼中多了几分光亮,他忙站起身,又被护龙卫压了下去,他激动起来: “什么?祝元熙难道不是为陛下所害?” 晏修:“害死他,除了致你我君臣离心,朕还能有什么好处吗?” 原来一开始,这场局全是太后和陈让的计谋,他燕王,就是个神不知鬼不觉做了一把刀的跳梁小丑! 他亲手断送了整个燕王府的性命,断送了自己本可名垂青史的来路。 燕王看向祝逾和云姨娘,高声质问:“云氏,我只问你,你方才所言当真属实?” 云姨娘揩掉满脸血泪:“句句属实,王爷,您的儿子还活着,两个儿子都好好地活着呢。” 对啊,他的大儿子虽与他离心,可早就高官厚禄加身;他的二儿子,阴差阳错之下,竟也还活着,他还没有绝后。 燕王仰天大笑,言行疯癫无状,他数次想冲上前跪到晏修跟前,都被护龙卫死死按住。 情急之下,燕王急得脸红脖子粗,喑哑苍老的声音费劲问晏修道: “敢问陛下,老臣所犯之罪,当如何?” 虽心中并不对晏修抱有期翼,但燕王还是忍不住发问。 晏修:“本朝律法,谋逆者,诛九族。但朕念在你是未来大秦皇后的生父,念在你昔年之功绩及保卫北地之贡献,功过相抵,免你死罪。即日起贬为庶人,囚于天牢,直至老死,燕王府人员尽数流放崖州,永世不得再入仕。” 没想到,晏修当真高抬贵手,放过他们全府上下所有人的命。 只是流放之路异常凶险,且崖州远在五千里外,荒无人烟,瘴气丛生,他的儿子尚年幼,如何能挨得过这一路的风霜雪雨? 想他也是纵横疆场的一代战神,让他落得个天牢老死的下场,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就让他的命,保燕王府这最后一回吧! 燕王跪地叩首,声音颤抖:“老臣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晏修:“怎么?你还想去死不成?” 燕王字字泣血:“老臣自知罪孽滔天,无可饶恕,陛下宽宏大量已是大恩。可老臣愿以这条性命,换取小儿一命,换取燕王府诸人另换流放之地,还望陛下开恩。” 晏修:“尊夫人方才的话,朕可不信。” 言下之意,莫非他无论如何也要取祝逾的命了? 云姨娘抢先哀求:“陛下若是不信,妾身愿以死为证!恳请陛下放过犬子!” 说罢,她趁护龙卫全力应对太后和燕王时,忽站起身,一头撞向庭院中的石灯。 爱子心切,如若祝逾当真不是她的血脉,她何必以命相护。 燕王见晏修的神情稍有松懈,便知此事成了,大笑几声后,就近,猛地撞向护龙卫的刀刃上。 张茵和几名妾室通房,连忙伸手捂住孩子们的眼睛。 院中顿时鸦雀无声,唯余雪落。 再大的血也盖不住满地血腥,人之命数,轻如鸿毛。 晏修久站不动,无一人看得穿他究竟在思考什么。 许久后,夜幕降临,他声音干涩开口道:“罪臣已伏法,燕王府其余众人,一律流放北地,永世末为奴籍。护龙卫,抄家。” 第266章 他们竟是有过私情 燕王府后院。 护龙卫抄家的动静不小,鸡飞狗跳的,就连婢女们想方设法藏起来、稍微值钱些的首饰也不放过。 某处秀美不起眼的院落里,忽然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闪而过,看其衣着,似乎是燕王府中婢女所穿。 府内所有活着的人都被抓去了前庭,怎会忽然有人现身于此? 墨玉大呼不好,忙提刀追了上去,本以为是什么武功了得的高手,没成想居然被他一招制服。 细看后,不过是一寻常婢女,为何会出现在后院? 婢女怀中揣了不少东西,见到墨玉,刀都没比到她跟前,便吓得手脚发软,东西散落了一地,嘴里大喊大叫着求饶的话。 墨玉收回刀,神色复杂,盯着地面上看着便不值钱的玩意儿: “抄家还敢上赶着藏东西,不知道这是死罪吗?就算能免你死罪,待会儿你也得被光了赶出府。” 小婢女年纪不大,他有意放过这一马,就当没看到,不停催促着她赶紧趁乱去前院去。 没料想,不知是冷还是怎的,小婢女抖得厉害,一个劲地喃喃道: “求大人放过奴婢,奴婢也是受人所托,求大人放过奴婢,奴婢也是受人所托……” 墨玉耐心无几,半蹲下来,敲了敲她的脑袋:“不想活了你大可继续留在这儿,碰到我的同僚,自求多福。” 小婢女反倒哭得更厉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住他:“大人,求求您带我出去吧,我真的不想死……我什么都说。” 墨玉惊觉事出反常,他迅速环顾四周,但见其余护龙卫有条不紊地查抄,无人留意这个院子的异常,便沉心问道: “这个院落先前是何人所居?你知道些什么,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 小婢女哆嗦着:“是、是昭仪娘娘进宫前住的院子。” 墨玉拧眉:“那你可是娘娘曾经的婢女?” 小婢女:“是,奴婢曾是娘娘院中的二等丫鬟,虞夫人和县主搬离燕王府后,娘娘院中的一等丫鬟全跟着去了武兴侯府。” 墨玉随手捡起她方才掉落之物,仔细查看,没想到竟是一封封泛黄的书信。 而书信的开头,清一色,皆是“吾爱蝉蝉”四个字。 祝思嘉小名叫蝉蝉这件事,经由晏修那张管不住的嘴念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可这书信看上去绝非近两年之物,在此之前,还会有何人叫她蝉蝉的? 墨玉还未抓着她问清其中缘由,晏修就带人来到后院。 他阔步迈过门槛,见墨玉半蹲着和一个漏网的婢女交谈,面露不悦: “墨玉,你现在是公务时间。” 墨玉下意识将地上散落的东西捡好,奈何四散太多,还是有好几件落入晏修眼中。 晏修并未理会,全然只在意观察这座祝思嘉曾生活过的院落。 这还是他第一回进女孩子的闺房,尽管祝思嘉早就是他的妻子了。 小婢女见晏修前来,又开始嚎啕大哭,高声求饶:“求陛下放过奴婢一马,奴婢什么都说。” 晏修被她弄出的动静吸引,转身看她:“方才就是你一直喧哗?” 小婢女急忙点头:“陛下,奴婢只是遵命替昭仪娘娘办事而已,求您开恩。” 晏修微怔:“昭仪?” 小婢女:“您有所不知,娘娘特意让奴婢赶在燕王府抄家之前,藏好她的旧物,可还是晚了一步……证物就在此处,还请您过目。” 说罢,她双手呈上余下的信件,急得墨玉在一旁大声叹气。 晏修双手接过信件,狐疑打开,信纸泛黄,可刚看到第一个字,他就立即认出其上的字迹。 “这信从何而来!”晏修将信件扬得四处分散,“你方才说替昭仪办事,这便是她托你办的事?” 小婢女被吓得险些晕厥,无助道:“这、这些信,是从前的逸王爷,写给娘娘的。” 晏修又蹲下身,将散落一地的信一封又一封,亲手捡起。 方才是他急躁了些,他倒要好好看看,晏行能在上面写些什么名堂。 刚一打开其中一封,入眼便是“吾爱蝉蝉”四个大字。 蝉蝉,蝉蝉。 祝思嘉不是说,这时间,除了虞夫人和他,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她的小名吗? 他按捺住百般复杂的心情,接着看了下去。 这封信看样子是封回信,信中向祝思嘉问安,又附上一些……一些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带着调情的意味,仿佛才子佳人互诉相思之言。 而根据信上时间推断,这封信写于祝思嘉十四岁刚归京那年。 晏修渐渐地面无血色,对着院中高悬的灯笼,打开第二封。 第二封还未看完,他冷眼瞥向小婢女:“这些信,当真是娘娘的旧物?那她的旧情,你可知晓。” 信上的内容实在过于胆大,甚至——甚至晏行与祝思嘉相约,在她小院的凉亭里夜间幽会,都有提到过。 小婢女泣不成声:“奴婢不敢有任何隐瞒,早在您宠幸娘娘之前,娘娘就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奴婢虽为她原先的二等丫鬟,可她与那位的事,却都是由奴婢一口传达。” 晏修看着墨玉:“你先下去,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墨玉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早就担心自己小命不保,立刻退了下去。 晏修:“继续,你知道什么,全都如实道来。” 小婢女:“回、回陛下的话,娘娘及笄那日,就与废王苟合,地点就是在燕王府花园的假山之中,那块留了落红的帕子,还被废王拿走了。” 晏修拔出太阿指着她:“细节知道得这么清楚,朕以为朕是傻子?” 小婢女却是不怕,她委屈道:“奴婢不敢撒谎啊陛下!陛下与娘娘的初夜,可曾留意过娘娘是否落红?” 落红? 两年前的细节,晏修怎能记得这般清楚? 他只记得自己确实尽兴,还没歇息多久,祝思嘉跟着醒来,接着就与他商议接下来之举,他半分不曾留意她身下是否有落红。 如今,难道仅凭这个奇怪婢女的一面之词,他就要开口去问? 去抓着祝思嘉的衣领问她,难道你曾经当真同晏行有过私情,当真与他共赴巫山,当真把落红留在了他那处? 没等晏修发怒,小婢女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陛下莫要震惊,娘娘当年回京,虽不爱外出,却也常常以书信同废王交流。您若不信,娘娘写出的信全在废王府邸里藏着的!” 第267章 疑心 她字字句句分外真切,晏修轻收长剑,凤目微眯: “依你所言,祝昭仪同废王情深意切,为何京中人人却道废王心系祝思仪?这又作何解释?” 小婢女:“若废王当真与大小姐两情相悦,当初又何必当众拒婚,令她蒙羞?分明就是他心疼娘娘在大小姐手下受过的苦,伺机报复罢了。奴婢知道的虽不多,但可以保证口中绝无半分虚言。” 晏修轻笑道:“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小婢女低下头,认真想了一番,对他摇头道: “除了娘娘当初那位贴身婢女红菱姐姐,没有人知情了,只是红菱姐姐已死,陛下大可放——” “心”这一字还未说出,一柄长剑就刺穿了她的整个心房,直接穿至后背。 晏修剑法极快,方才便是连半分虚影也没留下,他用力抽回剑,小婢女瞪着空洞的双眼,直愣愣地朝雪地倒下。 雪地上的血色比红梅还要艳丽。 “能死在太阿剑下,是你的福气。” 晏修抬起太阿,剑身果然滴血不沾,他神色冷淡,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首一眼,径直跨过,徐步往院外走去。 …… 燕王府家底丰厚,怕是三天三夜都抄不完。 墨玉正与别的护龙卫一同忙碌,就见晏修独身一人,沐雪向他走来。 太阿剑虽归鞘,静静佩在主人腰际,漫天大雪,盖不住晏修未尽的杀气。 他寒声道:“墨玉,随朕同行回宫。” 墨玉一愣,放下手里的箱子,毕恭毕敬跟上前去。 晏修往日鲜少叫他单独随行身侧,今日他这一走,会不会永远消失在人世? 方才院中之事,今日前来抄家的所有人中,只有自己一人听见了只言片语,但也仅仅是这只言片语也够要他一条性命。 自方才那刻起,不好的预感一直萦绕于心。 直到走出燕王府,晏修瞟他一眼:“公务时间心不在焉,想领罚了?” 墨玉连忙答道:“属下不敢。” 胡顺海早早听命回宫,晏修身边现在无人替他撑伞。 墨玉小心拿出伞,还未撑开,晏修先行一步,步履如飞走向马车:“愣着做什么?跟上来。” 墨玉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声向他确认:“陛下,属下也要上马车?” 晏修心力交瘁,闭目养神:“嗯,去废王府邸。” 看来自己今日是躲过这一劫了。 只是……只是陛下虽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心里到底是在意了那小婢女所说的话。 这种关头,那些天花乱坠的谎话,就算他一个外人也能听得明白,有人故意要摆娘娘一遭。 陛下为何还是要起疑心呢,唉。 马车行至摘下牌匾的逸王府,墨玉率先打开车门,迎身走出去。 月夜风雪之中,废王府大门前高举起数只火把,兵卒皆严阵以待,俨然已有人先他们一步到达此处。 墨玉拂去面上的碎雪,定睛一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正是大理寺少卿傅逐。 他为何会现身于此? 未等他转身向车内晏修禀报,傅逐双眸一亮,又急又喜,忙跳下马,走到高大的马车外跪下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晏修没有拉开车窗,声音不大不小,自车内传出:“傅大人何故现身于此?” 傅逐直言:“启禀陛下,檐上鬼一案已告破,与废王府有关。此前西京动乱,臣无法及时办案,拖延至今。听闻陛下今日返京,本欲进宫禀报,又得知陛下去了燕王府亲自督查抄家事宜。万般无奈之下,臣只得先斩后奏之举,先行一步到废王府提人。” 就这么件小事? 晏修揉了揉眉心:“傅大人先斩后奏也是因案情所需,当免罪,可你既要提人,为何率兵包围此地?” 这才是傅逐真正担心的。 他语速飞快,字字清晰有力:“启禀陛下,那位庶人已经人间蒸发,不在废王府之中!废王府已是人去楼空!臣恐余下之人出逃,不得已才率兵包围此地。” 晏修坐直身子,一把推开车窗:“什么?” …… 逸王府后院。 从东都归来,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晏修就没坐下休息片刻。现在更是亲自在原先晏行常住的寝屋内搜寻,没让任何外人进内打扰。 今日经历的种种足够他倒下八百回。 可他一国天子,绝不能不堪一击,绝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太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会遭报应时,他连心寒的感觉都没有,甚至有一丝想笑;得知自己的孽种弟弟早被太后亲手害死时,他难免唏嘘,感慨造化弄人;看见曾几何时叱咤风云的燕王,在他面前鲜血四溅,往后北地人心将彻底归于自己时,他只觉人之一生变幻无常。 直到祝思嘉院中那个婢女,向他说出一切所谓的“私情”。 他忽觉天地之大,宇宙广阔浩渺,小小尘世却无他能容身之地。 他不该怀疑祝思嘉的,不该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摩枕边之人的。 可人性便是如此,他这种疑心深重的人更是可怖。 一旦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苗头,种下名为怀疑的种子,便可化作一场燎原大火。 晏行似是逃得匆忙,屋内陈设整齐,甚至连柜中衣物都未翻动。 兴许是有人向他走漏了傅逐破案的消息,才让他趁机外逃。 晏行的东西并不难找,任何高官贵族的府邸都是,只消格外留意各种毫不起眼的细节,就能打开巧妙的机关。 晏修挪开书桌上一个博山炉,果然,地板微动,露出其下密事一角,逸王府里当真别有洞天。 他捏好一盏灯,纵身跳了下去,即便里面有未知的危险。 密室内有烛台无数,晏修一一点亮,顿时明如白昼。 这里面的内容和他想象中的天差地别,并未摆放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书架上陈列的大多都是些珍贵孤本,唯独密室正中摆放的一口棺材瘆得慌。 晏修顺手推开,下意识侧身,并未任何暗藏的机关暗器。 棺材里没有尸骨,只有一个被紧紧锁住的大箱子。 密室里并无钥匙的踪迹,晏修也不屑于使用,直接徒手拽断沉重的锁链。 箱子一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带血的金簪。 一只,他亲手送给过祝思嘉的金簪。 第268章 她的亲笔信 晏行那只眼睛,是怎么瞎掉的呢? 无从得知。 可这枚带血的簪子,确确实实出现在逸王府,出现在晏行的密室之中,现在正安安静静被握在晏修的大手里。 偏偏是这支,偏偏是这支他印象颇深的簪子。 华簪应当配美人,晏修和祝思嘉认识还没多久,感情并不如今日一般深厚时,晏修就特意命人造了这支簪子给她。 那时祝思嘉在他眼中确实同一只猫儿无异,他身份尊贵,因此他养的猫也该养尊处优;她生得漂亮,就该打扮得更漂亮,好叫他多些新鲜感,不至于日日都被奏折所困扰。 收到这支簪子时,祝思嘉满心欢喜地戴上了,尽管那时她的笑都千篇一律,笑得带有目的性。 但美人赏心悦目,晏修宠溺地包容了她。 后来她也常戴着这支簪子,直到—— 直到晏行传出瞎眼一事后,就再没见她佩戴过。 晏修只当她首饰太多,喜新厌旧。 他攥紧簪子,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默默将它藏入袖口中,接着翻动其他的东西。 簪子下面是一整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件,和燕王府里她的闺房中搜出的那些一样的,都泛着淡淡的黄,封皮没有任何字迹。 晏修欲要随意挑起一封查看,心里有个声音及时制止了他: 就算那时她不是完璧之身又能怎么样呢,就算她一开始的接近,是另有所图又如何呢? 再坚硬的石头也会被风沙雪雨侵蚀,他不信,祝思嘉当真没有片刻喜欢过他。 一旦他拆开这些信,他们二人之间,或许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 可他把一颗真心都掏给了祝思嘉,她怎么会、怎么能、怎么敢背叛自己? 晏修不耐烦地拆开一封查看,纸上无比熟悉的字迹将他彻底击垮。 “吾爱渊之,见信如面,恕妾不能伴君身侧。近来一切可安好?府中虽无大事,可每逢长姐发难刁难,妾更难绝思君之情,恨不能尽早嫁入逸王府中,摆脱桎梏,以为君行红袖添香之美。” 纸短情长,晏修甚至能想象到祝思嘉写下这封信时的神情,或许是一边被长姐欺负得委屈垂泪,一边想象着今后嫁给晏行后的生活,对着白纸黑字傻笑。 晏修双眼发酸,看完一封,又忍不住去拆开第二封。 “吾爱渊之,近日闻言天子欲寻罪将罪于你,府内人多眼杂,妾虽忧心,实不便与你相会。每思及妾之身世,无缘助君仕途一臂之力,便感伤怀。纵观今之朝堂,天子重武而抑文,渊之即为西京第一君子,不得重用,却也不可妄自菲薄,当……” 后面的内容,晏修实在无法继续看下去。 何时,祝思嘉何时对他这般细致地关心过?像关心自己挚爱的夫君一般关心过他? 逼仄的空间内,仿佛漫灌进无数海水将他淹没,又似有无数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喘息艰难,视线混乱。 耳畔冒出无数熟悉的声音,或大肆嘲笑,或出言讥讽,或是安慰: “天子又如何?还不是受尽背叛。” “晏修,我早说过,你会痛失所爱,不得好死的。” “皇兄,该让位了。” “晏玄之!朕就当没你这么废物窝囊的儿子!” “小玄之,祖母离开过后,记得找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共白首,这样祖母才放心了。” …… 后来是如何回到宫中,晏修全然不记得。 到长乐宫时已近寅时,过不了多久就该早朝。 本以为如此深夜,晏修不会进内造访,守夜的宫人昏昏欲睡,见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时,立刻吓得一激灵,忙向他请安: “见过陛下,娘娘还睡着呢,需不需要奴婢进内禀报?” 天子不仅深夜突然前来,连身上的衣物都是出发前去抄家前那一身,没来得及更换。 晏修的神色与往日并无任何变化,他时时都是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除了祝思嘉,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 进寝殿时,祝思嘉睡得正熟。 在东都她虽好好调养过一番,左右不过是将人养回了病前的模样,瞧着那被锦被勾勒出来的腰身,还是偏瘦弱了些。 晏修心烦意乱,草草脱下外衣,重重垂地的声音也没能将她吵醒,看来这次东巡,她当真累极了。 见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不知梦中是何人,晏修心中怒火更甚,踢掉长靴,不管不顾,直接压到了榻上去。 借着床尾的幽幽烛光,他奋力咬到祝思嘉的软唇之上,完全不沾情/欲、带着报复心的吻一路蔓而下。 他粗暴地扯开祝思嘉薄薄的寝衣睡裙,不给她留一丝准备,也不顾及她任何感受,直接挺身而入。 祝思嘉一双秀眉越皱越紧,最后终于在疼痛中,缓缓睁开美眸。 她眼角滑下无数泪珠,无力地瞪着他,声音娇弱得不成样子:“疼……疼,玄之,你……唔。” 喊疼的话全部他粗重地堵了回去。 这一回没让她做任何准备,他就进来得这样急、这样用力,祝思嘉甚至怀疑下身是不是要疼得撕裂出血了。 她一拳又一拳砸向晏修的肩头,换不回男人半分疼惜。 这场疯狂的情事最终持续到天光大亮时,宫人欲要进内伺候,被晏修大声吼了下去。 祝思嘉眼皮无力,不必照镜子她也知道,这双眼睛现在定是肿得不能见人。 哪儿都疼,嘴角也疼,有淡淡的血腥味,应该是被他咬破了。 祝思嘉默默看着晏修,又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眼前的晏修好陌生。 那副沉重的身躯依旧在不知疲地耕耘,那双看着她的眼睛却凉得吓人,她从来没被晏修这样看过,怎能不委屈? 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让他动这么大火气? 祝思嘉动了动嘴皮,嗓子又干又疼涩得厉害,她捂住自己的脸,痛哭道: “玄之,够了。” 身上的人顿了一下,也只是这一下,而后仿佛没听见般,更加卖力。 祝思嘉索性松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若再继续下去,早朝便要耽搁了。” 晏修这才停下来,狠狠捏着她的脸:“今日不早朝。” 祝思嘉抽泣道:“玄之,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言不发就这般待我?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真的很疼,会不会流血了……” 晏修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流血。” 第269章 他居然栽在美人计上面 祝思嘉确认自己没有受伤,早被晏修折腾得力竭,顾不上替他排忧解难的事了,沉沉昏睡了过去。 晏修下意识伸出手,想替她掩上锦被,手却在空中顿了一顿。 低眉看去,身下不省人事的人,被他弄出满身惨不忍睹的伤和数不清的咬痕,晏修回想这一夜的荒唐行径,他甚至比二人初次见面时还要恶劣。 祝思嘉着实不好受,睡梦中也紧紧蹙着秀气的眉,长长的眼睫痛苦地颤抖,时不时还啜泣几声。 嘴角都向下瘪着,看上去委屈至极,惹人怜爱。 他这是怎么了,竟然失控成这般模样。 可一想到逸王府所见的一切,晏修复杂不已。 甚至看到祝思嘉这副可怜兮兮遭他凌虐的模样,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活该。 谁让她要背叛自己的? 晏修这才替她盖好被子,冷脸下床穿衣离去。 心中虽说着她自作自受,可离开时,晏修难免步伐踉跄。 一定不是因为她,自己才这般难受的。 ……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回到太极宫后,纵使精疲力尽,晏修也毫无睡意。 他没什么进食的心情,早朝也称病推掉。 草草喝了碗浓到发苦的茶下肚,坐在暖炉前,盯着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炭火发呆。 这样的放空不知过了多久,胡顺海进殿小声禀报:“陛下,傅大人求见。” 昨夜逸王府没查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倒是苦了傅逐空奔波一场,没机会将先前易府一案的真相告知于他。 晏修揉了揉眉心:“让他进来。” 傅逐进殿时被晏修的状态狠狠吓了一跳。 晏修坐在暗处,殿中没点一盏烛火,他进殿后大门一关,光线愈发阴晦。 天子的面容苍白得可怖,坐于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极其微弱,眸中一贯的精光也黯淡不少,仿佛一件死物。 从未见过天子如此形容憔悴、不堪重负的模样。 即便先前晏修因巫蛊一事,被折磨了好些时日,也没像今日一般,看上去仿佛已哀莫大于心死。 燕王府昨日发生的一切,傅逐略有耳闻。 他只当晏修是痛苦于此生浅薄的母子情,说话便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安慰: “臣傅逐,拜见陛下。陛下,龙体为重,久郁伤身。” 晏修这才喘了口微长的气,并未理会傅逐的关心:“易府一案真相究竟如何,怎会与废王有关?” 傅逐道:“启禀陛下,檐上鬼经由救治,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对微臣感激不尽,故而将易府一案实情尽数告知,主谋便是晏行。” “不仅是易府一案,就连宫中猫妖一案也与晏行有关。最开始的掏心案乃是……乃是罗阳遵从太后与陈让之令所为。晏行便借机花费重金委托檐上鬼,让他有意模仿罗阳的手法,寻找一个惹人耳目的目标,散发京中有猫妖之流言。” “而流言针对的对象,便是昭仪娘娘,目标则是惨死的易府千金。只是檐上鬼本非善人,见易府千金生得极美,一时动了歹心,侮辱了她,且险些为人发现,最后慌忙逃窜,也留下破绽。此事触怒晏行,檐上鬼才会被送至微臣家门前,而猫妖案的阵地也只得转移宫中。” 没想到易府一案,兜兜转转,居然还是牵涉到了祝思嘉身上? 若说最开始,他们以宫廷斗争来定义猫妖一案,至后来王薇行刺失败,可勉强定义为刺杀案,直到现在—— 种种证据和指向,都透露着和祝思嘉有关的痕迹。 为何是这样,为何结局偏偏会是这样? 若从前说晏行对她当真没有一丝私心,可事到如今,证据就摆在他眼前,他还要如何去信她? 晏修忽然头疼不已。 傅逐见状欲起身上前,关切问道:“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微臣改日再报。” 晏修:“继续。” 傅逐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禀报: “除此之外,臣还从檐上鬼处套听到了别的消息,终于将此案捋得一清二楚。两年前上元夜,王家班因一出《围魏救赵》而死,只有王薇遇到贵人出手相助,侥幸逃脱。” “这位贵人,正是晏行。也正是那时,王薇誓死效忠于他,甚至对他产生情愫,愿意为他做一切事。布下猫妖案想杀娘娘是真,让王薇借机混进宫中向您行刺也是真,此案分明就是晏行筹划多时的一桩刺杀案。” 刺杀案? 晏修忽然明白了一切。 恐怕连王家班那出《围魏救赵》正是晏行的手笔,王薇从头到尾被他利用了也不知晓,一心报恩。 谁料她父兄的性命,早就注定沦为晏行手里的棋子,留不住的。 她连死都不知道这些真相。 而祝思嘉为何会出现在他身边,恐怕一开始,《围魏救赵》中的一切就默默告知了他。 只是他自己没有选择相信,他不愿也不肯相信,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魏王。 他是晏行这场刺杀计划的终极目标,晏行不满他打压针对多年,异心横生,却无一兵一卒能造反,早就想将他除之而后快,故而设下此等惊天大计。 甚至这个计划开始的时间更早,早到祝思嘉和他的初遇。 回想那些根本烧不死人的野火,就是助力祝思嘉逃脱宫阙的。 从头到尾,她都是在帮着晏行。 “每思及妾之身世,无缘助君一臂之力,便感伤怀”不正是她亲手写下的? 自己聪明一世,当真栽在了区区一招美人计上。 傅逐不知祝思嘉与晏行的私情,还以为祝思嘉也是牵连进内的无辜之人。 “好了。”晏修打断傅逐,“傅大人先下去吧,朕知道了。” 傅逐只当他疲乏,需要休息,行礼告退。 晏修并未动身回寝殿歇息,他脑海里不断回忆与祝思嘉的种种过往。 祝思嘉,你当真心狠至如此地步,竟能骗朕这么久。 你究竟喜欢他到什么时候地步,居然肯以身饲君? …… 正午,长乐宫。 祝思嘉睁眼醒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都险些散架。 晏修昨夜行事确实怪异,今早这一离去,现在还未过来看望她。 她刚清醒片刻,馨儿进寝殿来报,见她露在外的淤青伤痕,馨儿大惊:“娘娘,您这是——” 陛下从未在娘娘身上下过如此狠手,仿佛娘娘是罪人一般。 祝思嘉:“无妨,有何事?” 馨儿:“虞夫人在正殿等候您多时,早早地便要求见您呢。” 祝思嘉强行精神起来:“母亲来了?快给本宫更衣,本宫出去见见她。” 第270章 朕说了,滚 祝思嘉由人搀扶着外出面见虞氏。 见她连走路都费劲,整张小脸透着病态的红,虞氏礼未行,人就先奔向祝思嘉,心疼地把她抱到怀里: “娘娘,您怎的病得如此严重?” 祝思盈东巡归来,回侯府后,自然向她讲述了此次东巡历经的种种惊险。 尤其是听说祝思嘉在徐州受伤,差点没了性命,身子的根基伤得着实厉害。 虞氏吓得心悸,特意在今日入宫。 一见祝思嘉这模样,虞氏当她果然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好端端的人竟被病痛折磨得连路都走不动,哪里知晓她都是拜晏修所赐? 祝思嘉无力笑着安抚她:“母亲,我没事,我在徐州落下的伤病早就好了,咱们坐下慢慢说话。” 她自己再三保证身体无恙,又将东巡所见所闻一一道出,与祝思盈说的相差无几,虞氏这才止住泪: “当真将为娘的吓个半死,倘若我的蝉蝉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活呀……” 祝思嘉紧紧攥住她的手,像小时候虞氏哄她那样,耐心哄着虞氏: “母亲别担心,都过去了,我定会平安一世的。” 她回想起昔日在纯阳观,李循风告诉她的话。 她要经历两回涅槃方地重生,先前她还想不明白,第二回是在何处? 东巡路上她倒想明白了,原来第二回,就在徐州这场变故,如何算不得一回涅槃。 她祝思嘉全新的美好人生,终于到来。 虞氏被祝思嘉的体温烫得一激灵,她忙探了探祝思嘉的额头: “既然你说身体无恙,今日又为何烫成这样?” 祝思嘉身上各处虽滚烫,四肢依旧冰冰凉凉的,尤其是自己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脸庞时,难受得不行。 她为让虞氏安心,如实告知:“昨夜我侍寝了,想来冬日寒冷,我不小心受了凉,喝几日药就好。” 侍寝? 怪不得祝思嘉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晏修虽是天子,虞氏不敢面露不悦,心中却在暗怪他: 这年轻人到底有多少花活?竟将祝思嘉往死里折腾成这样,她这个当娘的怎么能不心疼? 祝思嘉柔弱得吓人,虞氏不便多打扰,亲眼盯着祝思嘉喝药,喝药的间隙,她将燕王府发生的事提了一嘴。 “什么?”祝思嘉手里的碗险些摔落,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您是说,逾弟他——不对,元熙他,居然是陛下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她千算万算,居然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由。 难怪,难怪前世今生晏修和太后都反目成这种地步,难怪她总觉得云姨娘处处怪异,却根本查不出任何眉目。 难怪晏修昨夜回来过后,态度冰冷得吓人。 任何人,经历这样一出糟心事,谁心中又会痛快? 她到底是燕王的女儿,燕王府又替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弟弟,他迁怒于自己,好像合情合理。 虞氏颔首,不禁感慨: “或许这一切,冥冥之中都是天意注定的吧。不难理解陛下昨夜为何心情不佳,你与他既为伴侣,也当尽心替他排忧解难。只是……只是你若实在受不住,大可直言拒绝的。” 祝思嘉笑了笑,莫说是拒绝,她朝死里求饶多回,晏修都当没听见一样,她越叫得惨他越是用力。 不过他心情不好借着自己发泄,祝思嘉也懒得和他计较。 临走前,虞氏又有一事,别别扭扭向她恳求: “听说三日后,燕王府家眷就要流放去北地了。他们身为罪臣,本不该由任何人前去接触,否则便是同等的大罪。” “只是你知道的,母亲放不下那府中太多人,时值冬日,流放之路艰险异常,生病离世是常有的事,遇到些个穷凶极恶的官差更煎熬。你那几个庶妹正是大好年华,个个都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若遇流放路上到起了歹心的人,她们该怎么办?” 祝思嘉立刻明白了虞氏的意思,这也是她今日一早考虑过的事,她轻轻拍了拍虞氏的手: “母亲且放心,大胆去便是,我自会向陛下禀报的。就算您不去,我也会想方法保住她们,昨日陛下去抄家前,我便修书一封送去北地,让元存务必在北地亲自接应妹妹们。” 虞氏眼看湿润:“蝉蝉现在做事,越发让母亲省心了。陛下那里就有劳你辛苦走一趟,他这两日也应当没什么好心情,你说话谨慎些才是。” 祝思嘉甜甜笑道:“知道了母亲。” …… 虞氏在宫中待了整整半日,送走她,天色已近黄昏。 祝思嘉当真是受了寒,一直发着低烧,吃什么吐什么,中午那碗药可谓无济于事。 等了许久,还是不见晏修的身影。 就算她病着,可晏修现在一定很需要她,她应该主动去探望他的。 他被自己的母亲那般诅咒,心中一定痛到了极点吧。 听太极宫的小太监说,晏修今日也未曾进食过一回。 祝思嘉坐在梳妆台前,仔细掩盖住病容,对着落地铜镜照了一番,确保没有任何异样,命人提着食盒随她一同朝太极宫走去。 昨日下了雪,今日只会比昨日更冷。 刚迈出正殿,祝思嘉就险些在寒风中丢掉半条命,好冷,她本就浑身酸乏,烧得迷糊,遇上这样的天只会雪上加霜。 祝思嘉从未觉得长乐宫去太极宫的路这般漫长。 好不容易到太极宫,殿门紧闭,殿内只有微弱烛光。 胡顺海瞧见她,远远地就冲着她笑,向她迈着碎步走去,又立马换上愁容: “娘娘,您来的可真不巧,陛下说了谁都不见。” 祝思嘉:“包含本宫在内?” 胡顺海叹息道:“是啊。” 祝思嘉:“陛下一日未进食,胡公公就不担心?” 胡顺海连忙摆手:“老奴不敢啊!只是老奴也确实没有任何法子,您知道的,陛下的性子就这样,谁也说不动。” 祝思嘉从馨儿手里拿过食盒,朝殿门走去:“你们当然劝不动,可本宫就能,先退下吧,本宫进去伺候陛下用膳。” 这倒是个办法,晏修粒米不沾,他们这些宫人都急得不行。 胡顺海没再阻拦,放祝思嘉进去了。 祝思嘉轻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晏修坐下也高大的背影。 她让胡顺海把门关好,自己拎着食盒,垫着脚朝他走去,生怕打扰他休息。 不料,她才走到晏修身后,只听他传来冷冷一句: “滚。” 原来清醒着的。 祝思嘉暗喜,放下食盒,直接在背后环住他的脖子,如从前一般抱着他撒娇:“玄之,是我啊。” 没想到晏修用力将她甩开,语气更加激动: “朕说了,滚!” 第271章 吵架 祝思嘉身子本就发软,能站着都要费尽全身力气,晏修力度不小,竟是直接将她推倒在地。 “咚——”的一声巨响,连带瓷器玉器一同破碎的声音,在空旷宫殿内甚为刺耳。 晏修虽说对她失望至极,可听见身后响动,他还是第一时间回头去看。 只这一眼,就见祝思嘉后腰重重磕在坚硬的食盒上,食盒顺势被掀翻,里面的大碗小碗连同汤汤水水,尽数碎了洒了一地。 好痛,好痛。 后腰处似乎还有瓷器碎片扎了进去,应该是扎出血了。 殿外众人听见殿中动静,作势便要开门,被晏修呵了回去。 他继续面无表情看着祝思嘉。 祝思嘉溢出止不住的痛苦,死命咬紧下唇,额上冷汗直冒,脸色瞬间白得骇人,整个身躯抖得不像话。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场变故,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思考和应付能力,只觉自己的身躯现在形同被五马分尸一般。 晏修的手和腿已先他的意识一步迈上前去,又硬生生在祝思嘉咫尺之近的地方止步。 伸出的手也僵硬在空中,不尴不尬的姿势,进退两难。 他低头睨她,方才那一摔着实不轻,他虽是无心的,可祝思嘉的身躯,怎能抵挡得住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 祝思嘉本期盼着他能拉自己一把,她相信晏修绝非刻意。 就在她缓缓睁开眼,看见晏修宛如冰块般站立不动的那一刻,她忽才明白,晏修这回连同她的气都在一起生。 燕王府莫非还有别的变故? 祝思嘉强忍疼痛,憋着泪,大口喘着气将自己撑起坐直身子,抬起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看他: “陛下,您若有气不过的地方,大可直言,臣妾如论如何也要替您排忧解难。” 晏修冷笑道:“滚,朕不想说第三次。” 祝思嘉不依不饶,索性抱住他的腿撒泼,尽量挤出一个难受到极点的笑: “臣妾不滚,陛下说什么臣妾也不会滚的。” 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抽身离开。 毕竟他曾在自己深陷痛苦之时多次伸出手,她又怎么能在他难受的时候,说走就走? 二人相处的点滴回忆心头,祝思嘉的泪再也框不住,尽数掉落。 晏修裤腿上一片温热的湿濡。 他欲要将她挣脱开,但她身后那一地的碎片,还没来得及收拾,若直接走人,她恐怕要被伤到。 好奇怪,为何现在还要在意她的死活。 晏修蹲下身,轻轻扯开她的手:“收起你的眼泪,祝思嘉,朕不会再吃你这套了。” 她的眼泪比他的太阿剑还要锋利,从前他就是栽在她的泪水里,一次又一次,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去信了。 祝思嘉听罢,当真有一瞬的恍惚,眼泪听话地静止。 她现在不能和晏修对着干,晏修越是生气,她越要顺着他。 可他这是怎么了?她何时又得罪了晏修?除开昨夜,他们两个人东巡以来不一直都相安无事? 祝思嘉微弱道:“玄之,你这是何意?” 晏修温声细语,算是给她一个机会:“祝思嘉,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她做什么了?她还能做什么?她在东都没给他添过一丝乱,从未开口埋怨过一句! 殿内地龙热到发烫,祝思嘉明显感觉自己跟着烧得厉害,眼皮极沉,昏昏欲睡。 她依旧打起精神,问向晏修:“臣妾不解,还请陛下直言。若臣妾当真有做错的地方,甘愿受罚。” 说罢,她又低下头,小声补了句:“有什么话,为何非要动手动脚的,不能好好说。” 看似卑微至极,实则意在指责他。 晏修火气更甚,大声道:“朕方才没有动手!朕不是故意的——” 话音一落,他暗暗后悔,明明他才是天子,明明他才是祝思嘉该屈膝讨好的人,怎么他还需要向她解释? 晏修旋即站起身,居高临下瞥她:“是朕动的手,你又能如何?你不过是后宫中一小小玩物,朕想如何便如何,你安敢反抗?” 太痛苦了,这句话比以往二人之间的任何争执都要刺痛她。 玩物?他当真只把她当成玩物?能陪着她演这么久一场宠冠六宫、死生契阔的戏? 之前她想不明白的事,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循了。 是了,他厌恶燕王府,厌恶燕王府里的一切哪怕是一草一木,连带着厌恶她。 燕王一倒,他不必再演这样的戏码了,他可以正大光明地折磨自己。 好生荒唐,这一世她居然过得比前世还荒唐,竟妄想着世间男子当真有真心之人! 也许一开始,她就不该选择这条路的。 横竖都是死,她就该直接在秋猎上行刺晏修,栽赃到所有人身上,所有人都别想活! 眼泪无声坠落,祝思嘉笑得凄苦,带着掩盖不住的自嘲。 在晏修眼中,却依旧成了她卖弄皮相、恃宠而骄胡作非为的行径。 事到如今,她还不知悔改,还要用眼泪骗他,她到底有没有心! 盛怒之下,晏修只听见她哑着嗓子: “陛下若厌倦了臣妾,臣妾自请搬入冷宫,不再碍着陛下的眼。” 故意说这种话刺激他? 祝思嘉实在是太知道怎么气他了。 晏修气笑了:“祝思嘉,你故意的对不对?” 轮到祝思嘉愣了:“故……故意?” 什么故意不故意的。 晏修伸手,摸来一旁桌子上厚厚一叠的信纸,狠狠朝着她的脸砸了上去。 登时,散落的纸张飞扬在空中,纷纷扬扬落下。 祝思嘉的脸被他砸得生疼。 她还未来得及抓住其中一张仔细查看,就听见头顶上,他的声音冰到极点: “这些东西你要如何解释?朕倒是期待得很,你这张嘴里还能冒出什么谎话。” 原来竟是因为这些她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他才这般对自己的? 不过短短半刻的功夫,祝思嘉一颗心起起伏伏,百感交集,她抓住一张信纸,不知该哭该笑。 她打开信纸,对着光源努力瞪大眼辨别其上字迹。 刚看到头一行,就让她全身的皮肉都在发麻。 这上面的字迹,简直与自己在北地时习得的字迹如出一辙。 可信上的口气,根本就不可能是她写下的东西。 是晏行做的,这一切都是晏行在挑拨离间,他为何就能这般阴魂不散,为何瞎了一只眼都能和她死缠到底! 晏修的角度看,祝思嘉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更一步坐实了她的心虚。 “祝思嘉,无媒苟合,未婚私通,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第272章 定罪 祝思嘉默默放下信纸,随意看了一张,她心中忽生出底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她根本没做过的事,她何必惊慌? 祝思嘉吸了吸鼻子,抬脸看晏修: “就凭这些只言片语,你就想给我定罪吗?玄之,我理解你昨日心情不佳,一时冲动,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就尽数都信了对不对?” 晏修反问:“一时冲动?” 他再度蹲下身,一手抓紧她的手腕,另一手捏住她的指尖,戳着脆弱的信纸,从行行字迹上挨个滑过: “这叫一时冲动?你当真以为朕不识得你的字体?” 这一触碰她,晏修才发现,尽管她的指尖带着冬夜寒气,可她的腕子烫得厉害,就像在热水里泡过一遭般。 祝思嘉强迫自己,必须冷静又有理有据向他解释清楚: “且不说字迹是可以模仿的,就单说臣妾与那位的私情,为何非要等到燕王府事发,才悉数暴露于外?为何非要等你亲自上门,才不偏不倚出现在你眼前?” “这一切太巧合了,不是吗?有人要借机害臣妾,难道你聪明一世,竟是这一点都想不通吗?” 她不卑不亢,眸中毫无慌乱之色。 这样清明的神情,晏修太过熟悉,不过是她又一次强装淡定的做戏。 晏修松开她,欺霜赛雪的皓白腕子,上立刻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仿佛身体的主人遭他无情蹂躏。 他笑她走投无路,连谎也不会撒: “陷害?你当朕是傻子,纵然晏行再才高八斗又能如何?若非常年相接触,晏行岂会短短时间内,就将你的字仿写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若你想说你二人毫无私情,但问他是如何得了这种通天的本事,要害你一个在宫中与他毫无牵连的人?” 是啊,若非常年接触,若非前世那场孽缘,这辈子给晏行几年的时间,让他日日照着她的字练,他也未必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可她当真是不知道要如何给晏修解释了。 难道要她把自己撕开剖开,要让她声泪俱下、如泣如诉地说出真相。 说她和晏行早做过一世的夫妻,说她上辈子和晏行肌肤相亲的次数,比他们二人还要多? 除非她是疯了才敢这么说话! 祝思嘉累得头重脚轻,最后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忍着四肢百骸和心口的疼痛,站起来和他说话: “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你是天子,你若想查,大秦没有什么是你查不到的,你大可放手去查。” 她抬起手,忽然在晏修脸上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她打得突然,晏修毫无防备,冷峻的脸被她打得一偏,露出锋利一截下颌。 她明明理亏,还居然动手打自己! 换成旁人,晏修早让其人头落地,九族消失;可是她动的手,晏修就算想打回去,看着她那张又娇又艳挑不出一丝毛病的脸。 他舍不得。 晏修转回脸,恶狠狠盯着她,恨不得用眼神将她一口一口咬碎吞入腹中。 祝思嘉扯着嘴,笑了笑:“这一巴掌,打你不尊重我。无媒苟合,未婚私通,在你眼里,我居然就是这样的人?” 晏修嘴硬:“是,一个见朕第一面,就费尽心思爬上床勾引朕的人;一个刚及笄,就敢在花园那种地方把身子给他的人,怎么不算下贱,怎么不算轻浮?” 换来的又是祝思嘉一耳光。 她力气虽小,指尖的长甲却不容小觑,在他左半张脸上留下一道细细的抓痕。 晏修还是没有还手,这回索性看都不看她。 祝思嘉嘴皮抖得厉害,似要神魂皆灭般,她终于委屈到崩溃大哭: “我是不是清白之身,你自己还不够清楚吗?那夜你对我做了多少事、留下多少痕迹,你全然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好,你是天子,你日理万机,记不得这些小事。可你为什么一定要不管不问,置真相于不顾,上来就这般欺我辱我、用最恶毒的话刺痛我!你心中若有十足的底气,就该去问问,秋猎初夜后伺候过我的人,问问她们床单上是否留下了我的落红!” 她上前一步,死死抓住晏修的衣领: “你去问啊!你去问段姑姑,现在就去问,问她我到底是不是处子之身,是不是天生就这么下贱,什么男人都能上我!” 一席话如一盆泼头的冷水,猛然间浇灭了他的火气,将他的神智彻底唤回。 是啊,他有任何疑心,就算是想把整个大秦翻过来查一遍,又有何难? 他可以避开祝思嘉,去问伺候过她的任何一个人。 可他拉不下这个脸,放不下帝王的身段。 二人同席共枕已有二载,若这个关头,他又忽然跑去问段姑姑等人当初情形,像什么话? 清白,贞洁,他在意的重点并不是这些! 他甚至一时冲动地想过,祝思嘉若当真曾与晏行好过,他依旧会爱她如初。 他气的是祝思嘉信上那些语气,气的是祝思嘉瞒他、骗他这么久,气她从来没有像那般关心过自己、爱过自己,气她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的底气。 更是气他自己。 晏修无言看着她,好似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的痛苦也好眼泪也罢,在这一刻,好像都失去了杀伤力。 他从袖口中拿出最后一件证物,手心摊开,簪子缓缓现于眼前,他苦笑道: “晏行的眼睛,是怎么瞎的?这,你又作何解释?” 那根簪子! 祝思嘉微张双唇,连连摇头后退: “不、不可能……不可能……” 为什么,她聪明十倍,晏行就能比前世还要聪明百倍,他们二人之间这条鸿沟,她永远都无法跨越吗? 晏修当她是原形毕露,把簪子扔进了炭盆: “你清不清白,我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可你骗我,你要我如何忍耐?” 祝思嘉快要窒息得喘不过气,她确实骗过晏修,从一开始,她的接近就目的不纯。 她知道日后或许会东窗事发,可没想到这一天到来时,她会自作自受成这样。 晏修沉声,带着无尽的卑微试探她:“祝思嘉,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的真心?” 倘若半分也无,那她,此生也不必再与他相见了,他不可能任由她继续戏耍。 祝思嘉察觉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忽然笑了,高举着手,对天发誓: “苍天为证,晏氏列祖列宗在上,若我祝思嘉从未对晏玄之付出过任何真心,定叫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曝尸荒野,无人收尸。” 她累到极致,太想好好睡一觉了。 祝思嘉的视线忽地天翻地覆,最后一眼,似乎是定格在晏修大步朝她跑来的情形。 他信了吗? 不重要了。 第273章 病危 祝思嘉轰然失去重心,没有任何征兆,这回是实打实地脑袋先着地倒下。 晏修被此情形吓得瞳孔猛地一缩紧,忙上前,把她从地上那堆碎瓷片中捞起来。 手指摸到她的后背,淡淡的血腥味,先她背后的血一步传进晏修的鼻息。 碎片都扎进了她整片单薄的后背,该有多疼啊。 此时此刻晏修才发现,不单是她的手腕,她的脸、她的浑身上下都烫得厉害,轻轻捻去她脸上那层薄薄脂粉,露出原本的面色,她的脸色红得不正常。 是他伤害了她,是他让她伤成这样,什么狗屁不狗屁的誓言、欺骗、真心和交杂的爱恨,通通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要她平安! 晏修双眸猩红,朝殿外大喊:“传御医!快去!” 胡顺海刚要命手下小太监跑腿,晏修回想起昨夜之事,再度吼道:“传个女医!” …… 女医提着药箱进太极宫寝殿,入眼,就是祝思嘉裸/露在外,惨不忍睹的一片后背。 寝殿灯火辉煌,她深陷昏迷,双目紧闭,脸带酡红,静静趴在松软锦被上。 若非脊背还会随着浅浅的呼吸起伏,这副毫无生机的模样俨然,与活人再无干系。 背上有青青紫紫的淤青、数不清的咬痕,还有许多道细细小小溢血的伤口, 一旁坐着,拿沾了酒的丝绸软帕替她细心擦拭伤口的,正是天子。 天子身侧有一玉盘,盘中装了大大小小带血的瓷碗碎片,想来就是他亲手替祝思嘉挑出的。 女医并非不通人事之辈,她成婚已有三年五载。 祝思嘉这般情形,一眼便知她经历了什么。 晏修面了女医的礼,见她提药箱上前,未来得及控制看向自己时眸中鄙夷的目光,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他颧骨泛红,尴尬轻咳道:“快给昭仪治病吧。” 女医放下药箱:“遵命。” 她抓过祝思嘉的手探脉,还没探出个究竟,就又听晏修沉声吩咐道: “把完脉,再仔细检查她昭仪身子,昨夜朕让她侍寝,失了分寸。” 失了分寸? 这是下了多重的手,才能失分寸失成这样? 从前他二人行房事后,她不是没来替祝思嘉看过,那时祝思嘉何除却失了力气,何时被天子伤成这种地步。 女医心情复杂,祝思嘉烧得厉害,需迅速退烧。 但她身上的伤也耽误不得,故而女医直接使唤晏修,女医边念,边要他替自己写下方子。 晏修迅速写好药方,外出交到胡顺海手上,让他跑去太医院抓药,又立刻折返进寝殿。 女医为难道:“陛下,娘娘伤了后背,臣不便查看,怕再伤着她,还请陛下搭把手。” 晏修大步向前,遵照女医的吩咐,轻轻把祝思嘉抱起来,面对女医。 她的后背贴到怀中时,晏修明显感觉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 美人被翻过身,女医轻轻拨开她身前衣物,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最醒目的尤其是脖子,这般纤细修长的雪颈,仿佛只差一点就能被咬断。 仔细再给祝思嘉检查一番,女医立刻把她的衣物掩好,不敢抬头看晏修,语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错综复杂: “陛下,臣有一言欲发,还望陛下恕罪。” 晏修:“直言。” 这回是他混账,被骂什么都是活该。 女医:“娘娘年轻,身子也娇弱,从前那些倒无伤大雅,可今后万万不能如今日一般莽撞了。陛下动手伤人前,也该顾及娘娘是女子身。” 他是九五之尊,动手打女人又有谁敢说他一句不是?同为女人,她无法不同情祝思嘉。 女医进言毕,只觉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生怕触怒晏修惹他不快被拖下去砍了。 这个误会显然有些大。 晏修惭愧道:“朕没有动手打她。” 女医这才抬头:“那娘娘——” 能单靠床事把人折腾成这样,晏修真是个人才。 晏修:“是朕心急,至于她后背的伤,更是意外。朕关心她别处,是否无恙?” 女医点头:“虽说消肿便好,可至少也要让娘娘调养半月。当务之急是为娘娘退烧,娘娘后背上的伤也切莫沾水,否则发烧遇上伤口感染,娘娘只会病重。” 晏修:“嗯,先下去,连夜配置一盒养颜膏再送来,不能让娘娘落疤。” 祝思嘉该处理的伤处理完毕,待女医离去,晏修心力交瘁。 好像从东都返京,到现在,他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人一冲动,就容易意气用事。 而他意气用事的后果就是伤人伤己。 找来长乐宫的宫女问过,祝思嘉来探望他之前,在长乐宫就已经发起低烧,什么都没吃下去。 她难受成那样,却还要想着过来安慰他,亲手带着吃食来劝好言劝他,结合她晕过去前发的誓言—— 怎么会没喜欢过他呢,怎么会半分真心都没对他动过呢? 可那根该死的簪子,她逃避的眼神、无法置信的语气,又处处诉说着这件事绝不简单。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晏修疲惫不堪,等确认她退了烧,他慢慢闭眼,硬生生坐着睡了一夜。 …… 三天,整整三天过去,祝思嘉还是没有清醒。 她虽然退了烧,这三天依旧是喂什么吐什么,就连喂的药也吐出大半。 如此脆弱,让晏修回想起她在齐地最艰难的那段时光。 太医开的药必须要先进食才能服用,可眼下她这样如何能进食? 整个后宫都急得团团转。 余欣和杜羡来看望她,使劲浑身解数,好话歹话都哄了一遭。 除却她偶尔会掀开眼皮看她们一眼,然后又立刻闭上眼睛昏睡过去,简直没有半点办法。 还是珍珍提议,将肉粥熬煮成软烂的糊,这才勉强灌祝思嘉吃下小半碗。 晏修在御书房迅速处理完奏折,移步回寝殿路上,忽被一护龙卫拦住,护龙卫禀报道: “启禀陛下,虞夫人今早卯时便出了武兴侯府,朝天牢方向走去,看那情形似是要为燕王府罪人送行。” 晏修:“任由她去便是,此等小事还要来烦朕?” 护龙卫一愣:“这……私见罪臣乃是重罪,天牢外耳目众多,属下是担心……” 晏修:“回去看紧些,谁敢多嘴多舌,拔掉舌头,此事不得让任何外人知晓。” 说完,他快步朝寝殿走去。 第274章 好好活着 天牢外。 燕王府待流放的家眷奴仆正被被赶上囚车。 囚衣单薄,隆冬时节,简陋的囚车四处无法遮风避雨。 负责押送他们的官差口中骂骂咧咧,脚上也不忘使劲,对着年纪最小的祝逾就是一脚: “走快点!死孽种,真他妈的晦气!大冬天的,官爷我揽上这么一桩苦差事,真是造孽!” 祝逾被他踹翻在地,下巴重重磕在地上,半日都没起得了身。 官差见状又是一脚:“野种,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祝逾转过脸,咬牙切齿,眼中皆是不服: “我不是孽种,你才是孽种,你全家都是孽种!” 官差们捧腹大笑,看押他的更是一鞭子落在他身上:“管你是谁的种,叫了太后这么多年的娘,你与真正的孽种何异?” 祝逾忍着痛起身,身上的铁索哗哗作响:“我和你拼了!” 官差面露凶光:“找死是不?还当自己是燕王府的少爷?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逾儿!住手!” 虞夫人率人赶到,远远地呵住了他。 这声音祝逾又怎会不识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虞姨娘已经翻身成了武兴侯府的老夫人,而他不仅经历双亲惨死眼前的惨剧,现在更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冰天雪地里摔得满身伤痕。 忽逢家变,正是少年郎最窘迫、最要强的时候。 祝逾委屈地别过脸,不愿去看她。 不单是他,连同囚车上别的人见到虞氏,也忍不住纷纷垂泪,唯独张茵哈哈大笑起来。 虞氏命侯府下人,将她新买的厚冬衣分别送到各个囚车上,被獐头鼠目的官差拦截: “这位夫人,您可知私自接触囚犯乃是重罪!” 他虽不识得虞氏,却也只眼前这位衣着气度不凡的美妇人非富即贵,自然要好声好气些。 虞氏淡淡道:“妾身乃当今昭仪、武兴侯和未来嘉义侯夫人的亲生母亲,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一听原来是侯府老夫人,官差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只能尴尬圆场: “原来是虞夫人,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只是虞夫人可知,我朝重犯流放——” “老身当然知道。”虞夫人开口打断他,并将一整个沉甸甸的银子袋放到他手里,“这里面的白银和各类财物,都是犒赏各位官爷的酬劳。” 囚车里的张茵捂唇笑道:“酬劳?真是劳烦你大动干戈,让这群官差在半道上弄死我。” 官差不敢接她的银子,推脱道:“虞夫人,这不合规矩。” 虞氏又将银子递给他:“托人办事自然是要拿够钱财的,北地路途遥远,燕王府数十口人的性命,可全在您手上。” 官差误以为她要买凶杀人,这才放心去接,不料虞氏又道: “如今武兴侯在北地戍边,前几日娘娘已快马修书一封,命他在北地接应清点囚犯。若燕王府家眷少一个人,少爷小姐们少半根毫毛,官爷您心中自有定数。” 原来是要他保人! 官差尴尬得汗如雨下,燕王府那几个庶女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就连主母也风韵犹存。 他早就动了歪心思,待囚车出京便动手,谁料半路杀出个虞夫人来? 没等他回应,虞氏便走向囚车,挨个向旧人问好,甚至亲手替祝逾穿上冬衣。 有了虞氏的冬衣,流放之路总归要好受些,余下女眷无不感激涕零,唯张茵依旧冷笑: “假惺惺的,做什么戏?你那混账儿子在北地,不大义灭亲急着去邀功便不错了,又怎会好生安顿我们?” 虞氏拍了拍祝逾的脸,悄悄朝他衣服里塞了块银子,让他赶紧先上囚车。 她走到张茵的囚车前,立刻被张茵吐了口痰挂在身上,张茵已全然不顾任何风度仪态。 虞氏并不恼怒,拿帕子擦掉身上脏物,靠近张茵,接过下人手里的冬衣向她递去: “小姐,拿着吧。” 小姐? 张茵有一瞬恍惚,趁机踩了虞氏的手一脚:“你方才叫我什么?” 官差欲要上前制服,被虞氏挥手拦下。 虞氏挺直腰:“小姐。” 张茵不可置信,默默收回了脚。 虞氏低声坦言:“这些年来,妾身没有一日不把您当成昔日的小姐看待。小姐,您救妾身出风尘、获新籍,妾身怎会——” 她不由哽咽:“怎会忘掉这份恩情。” 张茵大笑:“你口口声声说恩情,不也照样将他的魂给我勾走了?这便是你说的恩情?我是让你抓住他的心,可你这一抓就是接连生了三个小贱货!” 虞氏道:“若妾身不喝下那碗药,还会生出更多。” 张茵愣住:“你什么意思?” 虞氏抬脸看她,轻轻笑道:“小姐,你当真觉得,我爱燕王至极吗?本以为这么多年,你早该看清的。” 张茵忽地天旋地转,险些站不住,虞氏的话,打破她多年以来的认知。 难道虞氏不是一心想向上爬的?难道她今日不是过来故意耀武扬威的? 不可能,她生出的三个玩意儿一个比一个手段高超,她这个做生母的又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可虞氏再度把衣物递给她,认真安慰她:“北地风雪大,小姐,好好活着。” 张茵冷笑:“好好活着?张家倒了,燕王府没了,我的亲姐姐被幽禁行宫,这大秦是你胯下三个孽种的天下了。你叫我好好活着好让你看笑话?我必不能如你所愿!” 说罢,她便紧闭双唇,欲要咬舌。 虞氏见她冥顽不灵,不由叹息: “当年,我被抓进教坊司的时候,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脱了奴籍,儿女双全,平步青云。只要活着,便有一切希望。” “一时沦为奴籍并不可怕,太后虽被幽禁,可你还有思仪这个女儿不是吗?燕王死不足惜,你何必因为这一时的挫折,便想用性命去换?当真值得?” 对,她还有思仪,她还有个女儿尚在人世,在宫中做娘娘,后半生足以无忧度过。 张茵缓缓放松双唇,接过虞氏手里的衣服:“咱们走着瞧。” 虞氏笑了笑:“小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 纯阳观。 宫人将京中变故悉数告知祝思仪。 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晏行要叫她外出避难,避的是什么难。 原来他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她是不是要该谢谢他出手相助? 祝思仪抹掉脸上泪水,从蒲团上起身,她看着三清殿外终年不化的雪,眸中的哀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下山了。” 第275章 早日和好 五日过去,祝思嘉的病有所好转。 但也仅仅只是好转,多数时候,她都处在昏迷状态。 好在比起前两日,能吃进更多东西,药效自然生效得快些。 晏修这几日一直住在长乐宫。 只有她被宫人叫醒用膳时,他才抽身离开片刻,生怕她看见他会伤心,以至食不下咽。 到了晚膳时分,晏修照常离开,刚迈出正殿,就见胡顺海弯腰上前,小声禀报: “陛下,湘王有事要奏。” 晏修惊觉忽到年末,厌雪楼今年的账本是该送来予他过目了。 他理了理松垮的衣袍,跨步离开:“让他先去御书房候着。” 从东都回来不过短短几日的光景,晏修简直变了副模样。 他下巴上冒出一截青色胡茬,双颊微陷,眼窝也凹进一个深深的褶,在他原本的眼皮折痕上又添一道,僝僽不堪。 比大病一场后的状态还要枯槁。 这样如何能去见手足。 御书房。 晏为拿着账本进宫时乐乐呵呵的,见晏修神郁气悴,他脸上笑意慢慢消散,担忧道: “皇兄,这才短短几日,你怎的病成这副模样?” 晏修坐下,轻闭双目:“朕没生病。” 晏为又言:“臣弟倒是听说这几日皇嫂病重,皇兄莫非是因为皇嫂的病情担忧成这样的?您是九五之尊,再如何——” “废话真多。”晏修打断他,“说正事。” 晏为哪里放心得下他? 随手把账本放在一旁,上前一步和晏修面对面坐下,目光如水,静静地打量他: “皇兄,你和皇嫂之间的事,臣弟其实略知一二。你们二人究竟发生了何种争端,如若处理不好,臣弟愿洗耳恭听。” 祝思嘉这病哪儿有这般巧合。 她从东都回来的路上还爱说爱笑、容光焕发的,怎么到了西京,尤其是傅逐发现逸王府已人去楼空之后,她就忽地病倒了? 听说那夜晏修也亲自去了逸王府,在燕王府时,他的脸色就不怎么好,还罕见地叫上了墨玉同行。 晏为本着关心他的态度,向墨玉再三询问。 墨玉支支吾吾透露些眉目,说是娘娘犯下大错,恐怕要受陛下责罚。 他立刻明白,为何群臣都言,晏修已接连几日板着张脸上朝了。 想必晏修误会了祝思嘉些什么。 晏修猛地睁眼瞪他:“墨玉居然敢透露给你?今夜准备好给他收尸。” 晏为慌道:“哎呀呀,皇兄别啊,墨玉只跟我说你和皇嫂或许会吵一架,其他什么都没告诉我。而且此事也是我再三追问威胁,他才说的,你别怪罪于他。” “厌雪楼现只存护龙卫一百二十一人,其余人全都因公殉职,这种关头,您万万不能动杀心。” 晏修皱眉:“一百二十一人……明年开春,是不是又该选拔新的护龙卫了?” 每五年培养一批护龙卫,养成一个合格的护龙卫,不仅需要大量人力,更需要大量财力,对国库而言,可是笔不小的开支。 晏为:“臣弟此次进宫,确实要同皇兄商议相关事宜,但臣弟有更有意思的事要报。” 有意思的事? 晏修放松坐姿:“什么事在你眼中,居然还能比厌雪楼的事更重要。” 晏为:“可追溯到巫蛊一案。” 晏修:“巫蛊一案?难道不是陈太妃有意害朕?还能查出什么名堂。” 晏为拿起账本,仔细翻了一通才递到晏修眼前:“皇兄仔细看看,可谓大有玄机。” 晏修接过,认真观看,越看,他眸中的光越聚越亮,总算有几分人气。 他把账本倒扣桌面,单手撑头:“白珩以权谋私一事,千真万确?又是替何人谋私?” 原来那场令自己生不如死的巫蛊案实乃人为,他根本不是受巫蛊影响,才突发头风,而是被人用了药。 且不说厌雪楼的账本要经过多番整合、清点,任何物品想取出外用,都要经过十几道关卡。 白珩能耐再大,能把部分账单做得以假乱真,厌雪楼内奇人高手众多,也能从中发现破绽。 晏为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故作高深笑道:“可不仅如此,皇兄再猜,给您下药的人是谁?” 在宫中能成功给晏修下药的几率,远小过在疆场之上立下盖世奇功、封侯拜相,可有一人却是例外。 一个衣食住行都能接触到他、让他毫无保留去信任的人。 晏修自嘲一笑:“呵,原来她当真害过朕。” 晏为摇头:“皇嫂要害的人可不是您,而是那位不可说之人。” 祝思嘉想害的人是晏行? 这怎么可能呢,若说她对晏行情深到无可复加的地步,主动要害自己,这才比较贴合真相。 见晏修还是不信,晏为摊牌: “皇兄,皇嫂她比谁都希望那位死,巫蛊一事是她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只不过只死了陈太妃这一只。药是碎玉替她找来的,碎玉又同白珩交情匪浅,能拿到手不足为奇。” “巫蛊之事后,她杀念愈重。近日臣弟打探到,碎玉在四处寻找那位的下落,不惜花费万金聘用江湖高手,广发悬赏令追杀。他不过是个护卫,虽说皇嫂那里做事油水令人眼红,可一次拿得出万金……您觉得,会是谁的命令?” 晏修脑袋发昏,沉默不语。 依晏为所说,祝思嘉比谁都希望晏行赶紧去死。 她甚至不惜以伤害自己为代价,赌上一把,只可惜她没料到陈太妃会为护子认罪,太学学子也出面求情,晏行得以侥幸留下一命。 一旦有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她主导巫蛊一事则会败露,晏修就算再爱她,可此事乃是大忌,是帝王之底线,神仙来了也保不住她。 要恨一个人恨到何种地步,才会这般不顾后果地疯狂报复。 祝思嘉究竟是何种想法。 晏为试探他:“皇兄既然知道了真相,皇嫂近日也触您逆鳞,依臣弟看,即刻处死的好。” 晏修立即驳回:“不可!” 晏为打趣他:“皇兄还是舍不得?哪怕她犯宫闱大忌,伤害于您,也舍她不得?” 晏修:“此事无需再提,白珩和碎玉也不必问罪。开春选拔护龙卫之事,全权交由你负责,你看着办。” 说罢,他不动声色瞥向晏为,隐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晏为正色道:“皇兄,事已至此,臣弟想为皇嫂说句话。” “哦?”晏修轻笑,“方才还想劝朕杀她,从前你更是处处与她作对,怎么今日想着替她说话?” 晏为脸颊微红: “今日绕这一大圈,臣弟无非是想替皇兄皇嫂解开心结。虽不知你们具体为何争吵,但双双都伤神成这副模样,何必?您大可放心,皇嫂她心里有您,更不会与那位有半分见不得人的私情,此事便这般过去吧,还望皇兄与皇嫂早日和好。” 第276章 朕在意的不是这些 又过两日,西京下了第二场雪。 祝思嘉彻底转醒,身上力气恢复大半,眸中那层迷茫浓雾散尽,眼睛清亮亮的,带着水光潋滟,脸色透露着正常的红润,海棠醉日般赏心悦目。 她一睁眼,眼前便是昭华喜极而泣的面庞。 祝思嘉一边试图起身,一边干哑着声音道:“皇姐,您怎么来了?” 她生病这一两天虽说毫无意识,可她能清楚感知到,除却昭华,还有许多姐妹一同来探望她,她无不感激。 没想到晏修居然没把她打入冷宫,亦或者直接赐死,还能给她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 昭华搭了把手,把她搀起来坐直: “听说你病了,本宫自然放心不下。你这回病得吓人,本宫甚至担心,你变回在琅琊时那副毫无生机的模样,好在你挺过来了。” “以后如果不舒服,直接给玄之两个大耳刮子,别惯着他。女人的身体是最要仔细爱惜的,知道了么?” 祝思嘉微笑道:“知道了,有劳皇姐亲自照料,也不知我这一病,睡了几日?” 昭华:“七日,整整七日呢。” 祝思嘉脸色一变:“糟了!” 怎么就躺了整整七日?怎么就忘了最重要的事? 她那日气得厉害,也难过极了,竟忘了正事,她必须给晏修提前打声招呼,默许虞氏去给燕王家眷送行,否则虞氏若冒然前去—— 祝思嘉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就往殿外跑。 昭华一不留神就没看好她,在她身后边追边大喊道: “弟妹,你怎么就往外跑了?你才养好身子,千万要当心些。” 祝思嘉跑得极快,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之事,她居然追不上一个久病初愈的人! 到正殿,二人迎面都碰上了掀帘而入的晏修。 冬日为挡风雪寒气,各处宫门都盖上厚厚一层棉帘,帘外是何人根本不为得知。 晏修的身影忽然出现,与祝思嘉正正打个照面,二人面上皆是一愣。 祝思嘉险些停不住脚,却也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双膝跪地,向晏修磕头行大礼: “臣妾拜见陛下。” 磕下头时,她满头顺直滑亮的长发顺着背脊尽数散开,完完全全遮住细柔的腰身,整个人似只雪兔般蜷在地板上,小小一团,被晏修的阴影挡住,看着莫名可怜。 昭华忙向晏修抱怨:“玄之,你来得正好,赶紧把她抱进去,她光着脚跑出来的呢。” 晏修闻言,立刻蹲下身,双手伸向祝思嘉:“起来。” 昭华顺势告退,打道回府了。 祝思嘉还是保持趴跪在地的姿势。 方才晏修推门而入时,灌进一阵冷风,她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后知后觉的冷,令她不住颤抖。 可她还不愿意起身,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臣妾不敢。” 小心翼翼、不敢有分毫差错的模样,像极了当初的她。 晏修不与她废话,直接打了个横抱,把她抱回寝殿。 二人坐在床上,晏修扯过被子盖住她的腿,往床被里塞了个汤婆子替她暖脚。 他面无表情:“方才那般急切,出什么事了?” 祝思嘉问心有愧,始终不敢抬头看他。她鼻尖通红,连下巴也泛着淡淡的粉,一副令人采撷的模样,娇艳俏丽。 她扯了扯被子,把身体上残留的淤青挡好:“臣妾……臣妾的母亲,她……” 晏修:“此事你大可放心,无人多言。” 看来虞氏确实是去送行了,平安无事就好。祝思嘉这才欣喜些许,抬起头,扭捏朝他道谢:“多谢陛下。” 晏修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怎么,祝昭仪除了这些事,就没有别的想同朕说了?” 祝思嘉鼻头一酸,泪水险些滴落,她羞赧摇头: “臣妾是有罪之人,不敢再触怒陛下。臣妾自知罪该万死,死不足惜,还请陛下赐罪。” “够了。”晏修不悦,深深喘了口气,平复心情,“朕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是不是早就气消了? 祝思嘉抬起脸观察他,若是气消,他应该更不想见到自己吧,为何还要来这一趟? 左右是她对不住晏修,她无法再面对这份感情,无法再想出更多的谎言去弥补、去修复。 如今家人都健在,前路无忧,她虽未成功报仇,可她早就疲惫不堪,是时候该身退了。 晏行和祝思仪,她还是简单粗暴花钱找人弄死算了,别的法子太过冒险。 见她沉默不答,晏修也不气,仿佛她是什么陌生人,寒声道: “你弟弟写了封信送回西京,信上说他在北地与黄小姐偶遇,如今黄小姐暂留北地行善,开春再回来,叫你不要担心。” 黄玉菡居然在北地,实在是万幸。 祝思嘉哽了哽:“多谢陛下相告。” 她惯来在情这一词上懦弱, 晏修早知她脾性,就算有再多耐心,他也忍她不住了,便直接脱衣,钻进被中,与她一同躺下。 祝思嘉尖叫,轻轻推开他:“陛下,臣妾的身子还没好全,您——” 晏修轻轻抱住她:“朕今日不碰你,朕再也不会那么对你了。”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晏修难道不想报复她吗?难道不想像那夜一般将她折磨个半死吗? 晏修说是这般说,手却不老实,在她腰上慢慢挪动,轻捏轻挠。 一直游走到她两腿间,用力一掐。 祝思嘉吓得夹紧了他的手,瞪着双盈盈的大眼,无辜地看着他,不懂他究竟是何意。 晏修在撩拨她,一直到她呼吸加重,渐入佳境,他也不依不饶,缓缓开口: “祝昭仪以为,女子之贞洁,是为何物?” 原来他还是这么在意这件事。 祝思嘉咬紧下唇,呼吸急促:“是、是女子洁身自好、自爱之象征。” 晏修这才笑了笑:“不过是一块薄薄的肉,一滩小小的血而已,又怎能同洁身自好扯上关系?若当真如此,男子之洁身自好又该如何证明?” 他抽出手指,果断并拢,塞进她嘴里:“你以为,我和别的男人一样,都这么在意那些有的没的?” 祝思嘉被迫含着他的手指,口齿不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晏修另一只手摸上她的脸颊,半晌的无言后,他下定决心般,垂眸看着她,眼睫弄得她额角痒痒的。 “蝉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认真听。” 祝思嘉含泪点头。 晏修换了种轻松的语气:“从前,有一个很孤单的小男孩,他生在最是无情的帝王之家,父亲不爱他,母亲……母亲的爱,很浅很浅。” “好在他有一个疼爱他的祖母,一直陪伴、教导他。” 第277章 晏修的秘密 不过三言两语,祝思嘉立刻听出来,晏修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他鲜少和她提及童年,她虽好奇,但他不主动,她便没有多问。 晏修忽如其来向她提及童年之事,想必事关重要,甚至她隐隐觉得,会揭开一些深藏多时的秘密。 “专心。”晏修说到一半,出言提醒她,重重捏了把她的脸,“朕没有和你开玩笑。” 祝思嘉咬牙否认:“臣妾没有走神,臣妾只是想,陛下为何要突然和臣妾说这些,明明……明明你我二人之间,有更迫在眉睫之事待解决。” 晏修:“别急。” 他继续向祝思嘉讲述自己的童年,尽管孝文太后的面孔,在记忆里逐年模糊,晏修却永远记得,待在祖母身边那些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提起来时,晏修不由扬起嘴角,罕见的温情之色在他脸上展开,似冬日暖阳,驱散所有风雪。 直至他说到孝文去世那年,脸上笑意渐渐消弭,语气愈发沉重: “祖母她走的那日,看似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清晨,她静躺在长乐宫寝殿里,就像睡着了一样。我那时不过八岁,不知生死为何物,宫人们哭得凄惨,我却执意要进寝殿,想如如往常一般将祖母叫醒用早膳。” “我使劲摇她,叫了她无数声祖母,却被胡顺海悄悄拉开,说此举乃是大不敬。我问他,祖母何时能醒?他告诉我,祖母去了很远的地方,永远也叫不醒了,我是男子汉,更是大秦太子,不能表现得太没用。” 晏修的声音忽然喑哑不少,语速也放慢许多。 亲人离世之事,祝思嘉上辈子没少经历过,自然能读懂晏修此刻心情。 可她比晏修更不幸的是,她甚至没能见到亲人最后一面,就永远和他们天人永隔。 他今日能耐着性子来,甚至同她亲热,想必早就不计较晏行那些栽赃的书信。 祝思嘉步步试探,轻轻翻身,整个人便趴到晏修身上贴着: “哪怕是天子,也有难过的权利,也有落泪的权利。天子亦是人,不该是只为大业而生的冷冰冰的怪物,喜怒哀乐乃人之常情,陛下不必介怀。” 晏修果真没推开她,而是将她当成软枕般夹抱着:“是啊,可从那之后,朕便成了人人眼里的怪物。” 怪物? 晏修年少老成、沉默寡言、心思深重,常年不爱笑,这些都是为史官明确记载的。 但这是上辈子的晏修,不是现在的晏修,更不是在她眼前的晏修。 即便晏修这一世同上一世毫无差别,也不该用这个词形容他。 祝思嘉细眉微蹙,不忍心去看他的表情:“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变成怪物?还请陛下以后也别用这个词形容自己了。” 晏修释怀一笑:“如果,你也经历了朕经历的呢?” 祝思嘉微愣,抬脸看他。 晏修:“祖母的棺柩,要在长乐宫中停灵几日。十几年前,就在这个寝殿,就在你我二人不远处,曾安置过一个高大的柜子,那是朕在祖母宫中的秘密基地。” “每当朕难过时,躲进柜子里,祖母总能找到朕,笑眯眯地拉朕出去吃糖。宫中人人都说她殡天了,殡天是何意,朕不在意。朕只在意若是重新躲回柜子里,祖母会不会醒来,打开柜门,拿出糖,摸着朕的脑袋哄朕。” 晏修儿时极少吃糖,张太后严格把控他的饮食,不让他吃。 吃多了他会发胖、牙齿会坏,如果长得没有别的皇子好看了,和帝只会更不喜他。 一个优秀的儿子不单要从才能上出类拔萃,就连相貌也不容轻视。 张太后生得比全天下的女人都好看,他这个当儿子的,只能胜过全天下所有的男子。 故而他幼年在味蕾里,来之不易的那点甜,全是在长乐宫。 听到此处,祝思嘉忽然心慌不止,那个衣柜—— 她下意识朝晏修所指的方向看去,衣柜早就无影无踪,只剩一个矮矮的书柜,放着她那些不入流的话本。 晏修叹气:“正是那夜,朕看见这一生中最不美好、最肮脏的场景。陈让,当年不过是一小小七品官员,是大秦国舅爷,可他却带着朕的母亲,在朕最痛苦的时刻,出现在这里。” 恍惚间,他的耳边蔓延着一男一女苟且时的急促呼吸,雷雨天里,满室浓烈的麝香腥臊味盖过雨水的味道。 惊雷落下,照亮整个秦宫时,隔着衣柜的缝隙,他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男女身上最肮脏、最丑陋的位置。看到他的母亲,堂堂一国皇后,被陈让压在身下,娇/喘连连,身体不受控制的模样。 晏修麻木地瞪大了眼。 他年龄虽小,也知男女有别,脑中忽然响起皇祖母的声音,仿佛她当真出现在身边一样。 她提醒他,小玄之,千万不要发出一点点的声音。 哪怕很多年过去,晏修长大成人,做的大多数噩梦,都是他在衣柜里被陈让二人当场发现,当场结果了他。 那夜之后,晏修在宫中消失了整整一月。 祝思嘉小脸煞白,捂上晏修的嘴: “玄之,不要再说了,这些痛苦的记忆不必重提,忘了吧,都忘了吧好不好?” 晏修又是一笑,拨开她的手:“从那之后,我就对男女之事心生反感,哪怕……咳咳,哪怕是我长大后,亦情欲甚浅,极少自渎,我甚至一度怀疑过自己的身体状况。” “到我遇见你之前,我都十分抗拒情事,太极宫里赶走无数通房宫女,我不愿做那被欲望操控的野兽。” 依照他方才所言—— 祝思嘉抓到了更重要的问题:“那你岂不是从一开始,便知你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养在燕王府里?” 晏修:“不止这些,太后身边的红梅也是护龙卫,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可知道又能怎样,我不在意,只要无人能撼动我的皇位分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祝思嘉恍然大悟,难怪不得,晏修能纵容太后养面首、乱宫闱,甚至纵容一个不该降生的血脉存活于世,他的心,从来都将皇位放在首位。 晏修:“蝉蝉以为,当年之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祝思嘉努力思考,硬是想不出半个完美的答案回应他。 晏修替她说出了正解:“见不得人的关系也好,肮脏下流的行径也罢,朕都可以忍,唯独不能容忍有人对祖母不敬,朕无法当作无事发生一般,同太后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 第278章 朕最恨欺骗 “燕王府抄家那夜,朕本该早些回宫,但却在府中却遭逢一些意外。” 晏修喋喋不休,将那一整夜实情都告知祝思嘉。 祝思嘉听得心惊肉跳,这回竟是连晏修都中了晏行的计! 晏行居然本事大到能在燕王府里安插眼线,静待东窗事发。 难怪不得晏修的情绪失控成那副模样,他当夜不直接起了杀心,把自己扼杀于睡梦中都算好的。 祝思嘉欲要解释,晏修制止道:“你无需多说,朕给你透露这么多秘密,无非是想告诉你,朕不在意贞洁,半分也不在意,朕只在意你有没有欺瞒。” “朕平生最恨谎话。” “你现在认真回答我,你为何想杀他?为何会无缘无故弄瞎他一只眼睛?” 祝思嘉释然一笑:“我没做过的事,我绝不会承认,倘若我一时不说,这件事永远会成为你我二人隔阂。” “第一,我进宫之前,同他说过的话就没超出过十句,更别提我和他能有任何私情。晏行一向心高气傲,喜好的也是才华横溢的才女,他瞧不上我。” “可惜男人就是爱犯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瞧不起我的出身,却也着实喜欢我的皮囊,甚至愈演愈烈到了癫狂的地步。我想杀他,就是因为他曾欺负过我。” 哪怕晏修对她有一万分的信任,她也绝不能把前世之事老老实实说出来。 这一说,或许会彻底结束她和晏修这段关系。 毕竟他最在意欺谎言,最在意欺骗,若是他知晓自己一开始靠近他的动机便不纯,他还能这么宽宏大量吗? 她不敢去赌,赢了是皆大欢喜,输了便一败涂地。 她贪心,她想要晏修全部的爱,想要晏修做她一世的港湾,她哪怕要扯出更多的谎言去圆,也要先骗过他一辈子。 祝思嘉挤出两滴眼泪,在前年腊八宴一事上,添油加醋几分: “我现在全都一五一十告知你,前年腊八宴,我之所以去迟,便是因着他在御花园假山中纠缠我的缘故。” 这件小事,她提起,晏修才发现他早就将之抛于脑后。 和晏为告诉他的实情一致,祝思嘉确实在御花园里遇到了晏行,她现在也确实在同自己说实话。 她终于肯实言,晏修忽来了兴趣,认真倾听。 祝思嘉哭道:“当时天色已晚,四下无人,他想非礼于我,动手动脚的,口中污言秽语源源不断。我害怕极了,各种巧言威胁他,他才放过我一马。” “后来我越想越委屈,决心离他离的远远的,谁料他三翻四次使你我二人产生诸多误会,甚至扬言要用巧计得我。我怎能不恨他、不怕他,可我不过是久居宫中的妇人,如何才能报复回去,又不损了你的天子名誉?” 晏修轻挑长眉,想必巧计,便是指猫妖一案,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而她也因为此事,才决定除掉晏行。 祝思嘉委屈极了:“巫蛊案当夜,我不知他是如何闯进长乐宫的,他险些又要在床榻上强占我。我怕得紧,情急之下,就拿簪子戳瞎了他的眼睛。” 宫中密道虽隐蔽,但陈让是晏行的亲舅舅,常经过密道与太后私会。 晏行这个当侄子的,知晓密道的存在,并不奇怪。 晏修听得眉头直皱:“他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替你杀了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隐忍?祝思嘉,我是你的夫君,我不替你讨回公道,谁还能替?” 祝思嘉捂着脸哭:“那种事,怎么好叫我启齿于外?若是你们二人手足情深,我又当如何?况且你这般疼惜我,我又怎能不管不顾,让你背上苛待手足之名,就为了替我扬口恶气?” 晏修笑道:“所以这就是你掏出全部家当,让碎玉买凶杀他的理由?” 祝思嘉忘了继续哭:“你、你都知道了?” 晏修:“嗯,下次买凶去别处,或许我会知道的晚些。” 祝思嘉咬唇:“他现在是个庶人,还是戴罪出逃的庶人,我杀他没有任何顾及了。” 晏修:“不必你动手,我也会命人在大秦境内四处通缉他,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揪出来,替你报仇。” 祝思嘉喜极而泣:“玄之当真相信我了,我们二人之间的误会解开了?” 晏修:“嗯。” 祝思嘉立刻正色:“发过的誓我还能再发一遍,我对天发誓,若我当真和晏行有过私情——” “不可。”晏修打断她,“不能随意许下这般狠毒的誓言,我信你,我全都信。” …… 一月过去,燕王府被流放的家眷悉数抵达北地。 祝元存奉命于城门接应,清点人数。 押送流犯而来的官差面露怯色: “侯爷,不是小人办事无力,而是实在没法啊。这种天气,路上生病受伤实乃常态,没了的那两人病得厉害,小人已好生安葬,您若不信可以问您弟弟。” 流放的家眷里,除却生病去世的一个婆子,及燕王生前的一名通房,其余人皆毫发无损地送来了北地。 祝元存点头,沉默不语,似有话要对自己的弟妹说。 官差提醒他:“这些都是重犯,一辈子都是奴籍,侯爷若想私自将他们接入府中,小的只得上报朝廷。” 祝元存给了他一片金叶子:“该做的不该做的,本侯自有分寸,你先下去喝完茶,喝完,本侯想和他们说的话自然也说完了。” 众目睽睽,周遭皆是驻守将士,祝元存饶是胆子再大,想必也不会做任何出格之事。 官差这才欢天喜地离开。 祝元存提着枪,默默走到祝逾的囚车跟前。 他的声音险些湮灭在风沙里:“逾弟,家中的变故,姐姐已在信中悉数告知。” 祝逾这些年都是养子身份,一朝便回他的亲弟弟,他倒没什么意外,可祝逾心里却迈不过这道坎。 “侯爷,风雪太大,您先回去吧,我们都是重犯,别和我们待太久。”正值变声期,祝逾的声音褪去孩童的稚嫩,初见成熟,“多谢侯爷关心,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受的。” 祝逾边说,边不住地抓挠双手。 祝元存低头一看,就见他满是冻疮的一双小手,暴露在寒风之中。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药膏,脑海里立刻浮现黄玉菡冰冷的神情,这药膏还是他从黄玉菡那里求来的,一直没派上用场,今日倒是正好。 祝元存把药膏递给祝逾:“你先拿着擦手,擦完我再给妹妹们拿去。” 第279章 风雪送别 祝逾鼻腔酸疼,接过祝元存手上的药,小心在手心里化开,慢慢涂抹起来。 他不敢抬头去看自己这位大哥。 快两载未见,祝元存如今风头正盛,深得圣心,早就不是当初一腔热血无处发的少年。 北地的风雪磨硬了他的轮廓,磨高了他的个头,更磨掉他一身敢爱敢恨的冲动稚气。 他的相貌本就继承了虞氏那份,生得极好,如今初步褪去少年模样,终见耀眼的华光。 原来大哥长大了是这副模样,不知道他这辈子能不能有机会,长成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他早在出身上低人一等,甚至今后都要担着“孽种”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二字,劳碌老死在北地。 祝逾越想越委屈,药擦到最后,眼圈也变得红红的。 祝元存把手伸进囚车,拍了拍他的肩膀: “逾儿,大哥有一言要告知于你,你且记着。” 祝逾认真点头。 祝元存:“你们此次流放目的地并非幽州,是在更北的凉州城,兄长能做到的,只能在此送你们一程。至于银两,并非兄长不想给,而是当这么多人的面,兄长给不得,逾弟莫要多心。” 祝逾哽咽:“大哥愿意来见我们,我们都很开心的,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说的句句发自真心,寻常人若为血亲所拖累,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早早割席。 谁还会像祝元存一样,敢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祝元存欣慰笑道:“但有一事,事关重要,你可听仔细了。” 祝逾立刻伸手抹去脸上的泪,坐直身子。 祝元存:“不出意外,北凉内战恐怕会在两年之内结束。无论胜出的是哪一方,又几年,待他们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完毕,与大秦早晚会有一战。且此战避无可避,关乎阴山以南的所属权。” “北凉人自古便以游牧迁居为习,不曾躬身耕种、打渔。因此每逢隆冬,有受不了冬日严寒的少数北凉散人,会时不时集结在一块,骚扰大秦边界以掠夺物资过冬。” “眼下时值隆冬,边界能遇着的,就是些小打小闹的骚扰,成不了什么气候,因此将士也难觅得立功之机。可几年后就大不相同,北凉是中原与生俱来的大敌,今日不打明日打,十年不打百年内也要打,战争虽凶险残酷,可也是无数男儿建功立业的绝佳机会。” 祝逾似懂非懂:“大哥这是要在北地常驻练兵强兵,以应付日后之战了?” 祝元存微微颔首:“你说得不错,我当然会留守北地,北凉不诛,我誓不回京。但大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抓紧这个机会。” 祝逾张大了嘴:“我?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也上战场?可是我现在是奴籍,哪里有参军之资。” 祝元存:“大秦开国以来历代名将,能排得上前十的,有两人都曾是最低贱的奴籍出身。大秦方夷周灭齐,又遇叛乱,此乱一平,同样需要时间休整,以对北凉。而北凉之战一旦爆发,必然需大量人力军力,奴籍男子亦可从军。” “你们此去凉州城,虽要日日在监管之下筑建长城、充当苦力,可大哥希望你,无论何时也不要放弃从头再来的机会。” 祝逾低下头:“听说修建长城的那些流犯苦役,日日都要辛苦八个时辰,我纵然有上进之心,可何来的给我练习武艺的机会?” 祝元存的话是掀起了他一番斗志,可也只是短短一瞬,一想到凉州那些苦日子,他倒宁愿自己当真死在这半路上。 “逾弟。”祝元存的脸忽地变得冷肃,“你若想在北地待一辈子,做一辈子的人下人,便是神仙来了也帮不了你。” “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是有权势的人为巩固利益,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为的便是世世欺压、世世愚弄最弱小的人。你长大了,就该明白大人的世界是何种残酷模样,不要再伤神于西京那些梦幻泡影的旧梦了。” “若做不了制定规则的人,你就只能永远做服从规则的人,你当真甘心?路就在你前方,要看你怎么选。” 祝逾大为震撼,他当真还有翻身的机会? 大哥说得对,无法改变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那只能去适应。 他身为燕王次子,身为武兴侯亲弟,父兄的光环不该是他今后的枷锁,而是他要超越的目标。 燕王在世时,他虽在阴差阳错下变成燕王府的养子,可燕王却一视同仁,将枪法传授于他们兄弟几人。 除却死掉的元熙,在枪法上确实灵性不足,他的悟性和天赋,根本不在十二岁的祝元存之下。 每日要劳作的八个时辰,他全当是强健体魄,想成为将才光有蛮力可不行;剩下还有四个时辰,他只睡三个时辰,拿一个时辰来巩固枪法,何愁不能早日成才?与大哥并肩沙场? 祝逾握紧祝元存的手,泣不成声:“大哥,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流眼泪,去凉州后,我一定好好照顾几位母亲和妹妹,一定出人头地。” 祝元存总算放心:“好,咱们兄弟二人,都要做名垂万古的大将军。” 他相继去探望了别的姨娘、妹妹。 张茵看到他,难免出言嘲讽,祝元存并不在意,甚至分外感谢晏修执意命他来北地,才得以让他打磨成一个真正的将帅,也算不枉此生。 男人,是不能做一辈子纸上谈兵的五陵少年的,更不能做被爱恨情仇牵着鼻子走的庸人。 分别之际,年纪最小的妹妹祝思琳问他: “此次一别,也不知今生是否还有缘再见,哥哥驻守边疆同样艰辛,万万保重。从前我在西京时,一心盼望着吃大哥哥的喜酒,期待未来大嫂是何种模样。如今,恐怕……恐怕是再没有机会,喝您的喜酒了。” 她生母去的早,燕王府里,就属祝元存最疼她。 祝元存心里发酸,伸手替她理好鬓边乱发: “你放心,男儿当先立业再成家,若我要成婚,恐怕够你等上许多年。来日方长,那时,兴许你的命数就会转机,便能亲眼见我娶妻生子不是?” 祝思琳听罢,泣涕涟涟,面上万般凄惨色,同他挥手道别。 祝元存耽搁不少时间,副将早早候在他身边,催促许久。 待送别亲人,副将笑嘻嘻同他打趣道:“末将怎么记得,侯爷先前同娘娘说,您要封心所爱,发誓不娶了?怎的现在又有想法了?”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城门附近施粥的黄玉菡。 祝元存脸颊微红,不忘斜他一眼:“一派胡言,难道要小爷我对妹妹说伤心话?” 副将立刻收起笑容,不敢打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他:“县主来信了。” 祝元存欣喜接过祝思盈的家书,看完,愁眉紧锁,目光紧紧望向西京方向。 副将:“侯爷,怎么了?” 祝元存默默攥紧拳头:“没什么,回府吧。” 信上所书内容乃是一月之前的事了,说是晏修与祝思嘉不和,对祝思嘉心生冷淡,还让她大病一场,恐是因着燕王府的缘故,祝思盈叮嘱他在北地也要多加小心些,免得被人借机迫害。 这还是他头回听说祝思嘉和天子不和的传闻,以他对天子的了解,天子迁怒祝思嘉,哪里会是因为燕王府?倒是…… 倒是极有可能因为他。 姐姐的未来、在宫中的处境,甚至她的皇后之位,都要靠他了。 第280章 晏行的礼物 新岁至,就快要到晏修生辰。 转眼间,晏修就二十五岁了,这也是她来到晏修身边的第三年。 祝思嘉在亲手编织一个长生结。 她不顾宫人反对,取了自己一撮长发制入线中,现在又亲手用这些红线,配以金银玉石,编织成一个繁复的长生结。 晏修不要金银珠宝,也不要大家书画,就要她用心去准备礼物。 用心……这要她如何是好? 祝思嘉在这方面自小未经教导,送别人生辰礼物时,尤其是晏修这样不好满足的,她能想到的、学的也是北地民间那套,主要占一个礼轻情意重。 因此她才想到长生结,她愿他长生,他还想时时刻刻要她陪伴身边,几番思索便想到这个法子。 长生结的图纸摆在一旁,是她前几日连夜赶工绘制出来,她学东西向来就快,等真正要编时,才发现此事远比她想象的简单许多。 再简单也容她马虎不得,祝思嘉不愿分神,可每每她放下线,稍作休息,铺天盖地的烦心事便席卷而来。 先是前些日子那些争执,无时无刻不让她后怕,新虽伊始,晏行的下落仍旧不明;后又是她的肚子,晏修都二十五岁了,她还没能为他诞下子嗣。 且不说有十五六岁便绵延子孙的帝王,文帝和孝文得长子时,文帝二十二岁,都被评“大龄得子”。 晏修都二十五岁了,外界的声音和压力,他还能一如既往抵挡得住吗? 越想越乱,祝思嘉的手一不小心就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她立刻清醒,生怕滴落到长生结上,此非吉兆。 好在长生结干干净净,她刚松一口气,就听寝殿外传来晏修的声音,她手忙脚乱把针线篮藏好,起身迎他。 晏修看她慌乱得甚是可爱,不由笑得眸光泛亮:“藏什么?” 祝思嘉微笑道:“没什么。” 晏修故意要伸手去掏,被祝思嘉用力挡着:“陛下!这是给您的生辰礼物,时日未到,就先别揭晓了。” “好,朕不看。”晏修停下手,忽地把她拥入怀中,“去年你送的礼物不够诚心,你绣工拙劣,那条龙害得朕被湘王李相嘲笑了许久。” 那条龙,她确实不是诚心准备的。 晏修不提还好,一提,她心中更是惭愧:“陛下,是我不好,我今年一定尽心准备。” “陛下?”晏修松开她,皱着眉,“蝉蝉,你不必这般生疏,去年的事都过去了,今年,你我要好好过日子了,别总去想。” 那段回忆他二人都不愿重提,即使这段时间和祝思嘉和好如初,可他总觉得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变了,看到他时,目光莫名哀伤。 经此一事,她清瘦不少,连相貌都带上从前毫不相干的、遗世独立般的清冷,经历沉淀的美人,愈发吸睛。 他不需要祝思嘉为他而哀伤,甚至后悔,他只需要祝思嘉看到他时是笑着的,这便足矣。 祝思嘉摇头否认:“我没去想那些事,可总有烦心事主动找上我。” 晏修:“洗耳恭听。” 祝思嘉抬起头,眉头紧锁地看他:“玄之,今年你就二十五岁了,而我也十九岁,可我——” 晏修:“可什么?蝉蝉莫非嫌我老?十九岁正当年轻,二十五岁嘛,确实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岁数。不过朕是天子,没有这种烦恼。” 祝思嘉有些哽住了:“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晏修哪能不明白? 他安慰道:“你日日这般愁容不改,想投胎的小人儿都被你吓跑了。乖,咱们说些别的事,比如晏行。” 祝思嘉:“你又提他?” 何必这般自找不快? 晏修忙道:“你别误会,我来是想告诉你,还是没有他的下落。” 祝思嘉:“无妨,他能躲一世也算是他的能耐,以他昔日之才和狼子野心,我不信他能畏首畏尾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鼠辈,他总有出来那日的。” 晏修:“你说得对,他是鼠辈,不值得放在眼里,找到他,朕绝对命人当场诛杀,哪怕是他身上一只母跳蚤,也得给烧成一堆灰。” 祝思嘉被他逗笑,这才有了往日发自真心的笑容。 晏修顺势抱着她就往床榻走:“多说无益,今年是亥年,给朕生一头小猪吧。” …… 正月初七,晏修生辰。 祝思嘉藏着掖着许久的礼物,终于亲手系在他腰间。 晏修得意对着铜镜转了几圈,丝绦环佩连同同心结旋转出肆意又不失大雅的弧度,足以可见他的满意。 “今年这份生辰礼,确实用心了。”晏修已经把玩了同心结半个时辰,“你说,这里面的黑线,是你的头发?” 祝思嘉点头:“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断,可臣妾以为,既是这般重要之物,就要用到重要之人身上。” 在大秦,夫妻成婚那夜,彼此剪下一缕头发,放入同心盒中,本就是一桩习俗。 除非他的皇后才能有这样的资格。 现在也为时不晚。 晏修看着长生结,忽然笑了,神神秘秘道:“上元一过,就是蝉蝉的生辰,蝉蝉可知朕准备了什么礼物?” 祝思嘉摇头,老实答道:“臣妾不知,更不敢提前试探,免得扫了陛下的兴致。” 晏修:“我可不像你这么小气,看都不给人看一眼,你若想看,我现在就取来给你过目。” 他这么一说,祝思嘉确实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点头同意了。 等晏修拿出时,祝思嘉只是少许惊讶,他的礼物,便是一份封后诏书。 祝思嘉挨个字念毕,潸然泪下,久不言语。 太重了,这份礼太重了,她连半个子嗣都没有,何来这般天大的荣幸。 晏修替她擦掉眼泪:“不准哭,朕的生辰哭什么哭?莫非是你不喜欢这份礼物不成?” 祝思嘉:“我没有,我很喜欢,我只是……只是觉得我对不住你。” 晏修:“你又多虑了,总是不改这毛病,先陪我去外面放烟花,如何?” 每到他生辰,他总要亲手在太极宫点燃一次烟花的。 晏修拉着祝思嘉往殿外走,就见胡顺海面如菜色,弯腰接过一件东西,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他二人走来。 胡顺海生怕怀里的东西被旁人看清一眼,他忐忑道:“启禀陛下,这、这是……” 晏修:“是什么?” 胡顺海:“是那位废王,送进宫给您的生辰礼物,据送东西的人说,这份礼物一定不能在外人面前打开,否则后果自负。” 看样子,不过是份普普通通的画卷。 晏修:“他还能下毒不成?拿过来。” 说罢欲要摊开,借着宫灯的光查看。 祝思嘉脸色苍白,拦住晏修:“陛下,咱们还是回殿去看。” 她太了解晏行了。 这个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既然说了不能在外面看,那就一定不能看。 不过是个小小提议,晏修没有多心,和祝思嘉重返正殿,屏退所有宫人。 祝思嘉:“玄之,你现在打开看看。” 晏修对她胆小的模样又爱又疼惜,笑道:“好,蝉蝉陪我一起看。” 画卷徐徐摊开,露出一张美人面,只看到额头和眉眼,晏修就笃定晏行这份礼原来画的是祝思嘉。 可等画卷打开到最后,俨然是一副美人赤身裸/体的出浴图。 说是出浴图都好听些,画上美人敞开双腿,正眼看人,右腿内侧上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极其醒目! 祝思嘉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有颗一模一样的芝麻小痣。 第281章 我全都说 祝思嘉立刻低头跪下,苍白道:“陛下,您听我说……” 晏修面上浮现阵阵危险的笑意,从未有一刻,见他笑得这般讥讽凉薄。 他慢慢卷起画卷,不堪入目的画被他尽收进掌心,便是语气都反常地温柔: “都说晏渊之丹青了得,依朕看确实出神入化,蝉蝉以为呢?” 晏修生气往往都没有预兆,一旦出现预兆,越是这般温和,越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寒意浸透到四肢百骸之中。 祝思嘉颤抖着抬起头,嗓子眼酸疼窒息得几乎快要发不出声音:“玄之,我——” 下一瞬,晏修用力将画卷投入炭盆之中,火苗瞬间蹿起几尺高。 祝思嘉被吓得脸色惨白,还没回过神,晏修就不知何时弯下腰,一只大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咬紧后槽牙: “你不是发过毒誓,你同他没有半分私情,那幅美人图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解释腿上的痣?那颗痣生得如此隐蔽,非你亲近之人无人察觉,祝思嘉,你说啊!你还要如何骗朕!朕是不是说过不准骗朕!” 他心中沉睡的野兽似被唤醒般,双眼红得吓人,甚至隐隐有几分走火入魔的迹象。 晏修加重手里的力度,单手就把祝思嘉慢慢提到了半空中,不顾她拼命拍打。 他的手收得更紧,手背青筋鼓起,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蛊惑他: 杀了她,她背叛了你,杀了她,她就算死也是你的人。 只要再用些力,就能直接拧断她脆弱的脖子。 祝思嘉脸色涨得青紫,身体慢慢失去力气,不再徒劳挣扎,同一只被雄师咬断咽喉的鹿无甚区别。 她双眼早就抑制不住坠下泪珠,沿着脸颊,全部滑到他手背上。 她眼皮弧度迷离地盯着他,眸光中尽是委屈和不甘。 直到她的面容浮现濒死之色,晏修才忽地松手,任由她重重跌落。 “哈——” 祝思嘉软绵绵趴跪在地,她方才险些陷入晕厥,双耳已因着充血缘故,听不清外界任何响动,直到晏修松开她,她方有大口喘息的机会。 “咳咳咳……” 空气重新灌入气管,喘息之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晏修不给她任何调整的机会,他双手反背,居高临下,冷戾垂眼看她,抬起长靴,用力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的目光。 “祝思嘉。”晏修哭笑不得,再俊俏的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总是不好看的,“朕方才当真该拧断你的脖子。为什么要骗朕,为什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寒朕的心!” 劫后余生,祝思嘉半只脚还没从鬼门关收回,就要面对晏修的无数诘问。 她捂着嘴,又咳了好一阵,直到浑身虚弱,脑袋发沉,她才沙哑答他: “玄之,我没有骗你。” 美人哭得楚楚可怜,二人姿态,倒像是她主动依偎在晏修腿上,一枝沾露的娇艳海棠傍身,晏修却再无一丝心软动容。 祝思嘉不得不去看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子,缓缓解释: “你要信我,我求求你,你要信我……” 晏修冷笑:“你继续编。” 祝思嘉摇头:“我没有编,我说的句句属实。这一切都是他的设计,为何这份生辰礼早不来晚不来,偏要在你生辰这日来,他打心底就想激怒你。” “玄之,你不要中他的计了。” 晏修收回脚,祝思嘉一个没撑住,下巴重重磕在地上,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尖。 他蹲下身,托住她的脸,带着茧的手指一遍遍在她脸上摩擦: “朕怎么不会知道这是计,可你腿心附近那颗痣,总不能是他无缘无故的臆想吧。” 两人做亲密的事时,晏修不是没有轻轻吻过那颗痣,他问过她,知不知晓自己那处生了颗浅浅的、小小的痣,可爱极了。 那时祝思嘉是怎么说的? 她说那颗痣并非她在娘胎里就有,而是她去北地后慢慢长出,除却她自己,就连近身照料的婢子丫鬟都不知道。 大多时候,她都不喜宫女过分贴身照料,晏修知晓她的习性,便打笑道,世间除了他恐怕无人得知此处。 但也不是没有过例外,譬如她实在没有力气动身时。 可今日事发突然,祝思嘉全然忘了这些曾经在床榻上的浓言蜜语。 祝思嘉试图挽回:“想知道我身上何处有特殊印记,并非难事,玄之为何不派人查探清楚,再做决论?” 晏修:“是么?这样看来便是你宫里的人,向外泄密。是钟姑姑,段姑姑,还是馨儿,又或者是那名替你瞧过病的女医?既然如此,朕便命人把她们挨个捉去厌雪楼审。” “厌雪楼里多数刑具,都是朕的手笔。一日审不出就审两日,两日审不出就审十日,只要吊着她们一口气,何愁查不出真相?” 他仰头就叫道:“胡顺海——” “陛下!” 祝思嘉激动叫住他,钟姑姑等人何其无辜,她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诌,没想到晏修当真动了真格。 将旁人牵扯进来,甚至因她丧命、屈打成招顶了罪,哪怕此次她能安然度过,她也实在做不到。 祝思嘉哆嗦着,慢慢坐直身,一步一步爬到晏修身前,拉住他的衣摆: “我说,我全都说。” 晏修沉下眸光。 祝思嘉哭得双眼无神,麻木地盯着地面: “我……我可以向你保证,从始至终,我都是清白之身。至于晏行为什么会知道,我当真是一点思绪都没有,可有一事,我不得不向你坦白。” 她现在若说出,她和晏行都是前世之人,兴许晏修会直接命人把她当作妖物烧死。 可事已至此,她只能隐晦解释当初接近晏修的实情。 祝思嘉缓缓道:“当初秋猎,臣妾接近您,当真是走投无路之举。我不是故意要引诱您的,更不是自己主动要爬上您的床,可我若不那样做,不继续将错就错,嫁去逸王府便只会死路一条。” 晏修一顿:“你利用朕?” 祝思嘉点头:“不错,我是利用你,一开始,我完全就是不计后果地想往上爬。你说的一切、做的一切,确实在我心中激不起多少波澜。” “我们二人的初遇,确实是被晏行一手策划好的,他那时根本不喜我,便想借此机会解除与我的婚约,他也做到了。” 晏修被她逗笑了: “你当朕是傻子?他现在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不择手段,你告诉我他那时不喜欢你,而你也从不喜欢他。你是不是想说,事后他诸多后悔,想重新挽回你,但你已经是我的人,来不及了,便只能做出这一桩桩下作的事,对么?” “从头到尾,朕在你们二人这出闹剧里,扮演什么角色,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就把一国天子当成猴子来戏耍玩弄?” 第282章 降位为才人,幽居长门殿 祝思嘉拼命否认:“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晏修:“没有?没有他的眼睛如何瞎的,没有他是如何扒开你的双腿看到的!祝思嘉,你真令朕恶心,朕一想到无数个不能陪伴于你的日夜,他或许早就混进长乐宫,与你颠鸾倒凤,朕就想把你千刀万剐。” “而朕呢?朕那个时候在做什么,朕一边批着奏折,一边不忘担心你的冷暖,担心你会不会又在做噩梦,你就是这样对朕的?” “谁给你的胆子,想借朕的手,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让你一人得道鸡,全家犬升天?朕活了这么多年,居然在一个女人手中,彻头彻尾被利用成这般程度!祝思嘉,就算你是块木头,也该看清朕一次又一次的真心,枯木尚能逢春新生嫩芽,你却厚颜无耻,安然享受!” 今日二人这般争执,结局只会比上回更遭。 既然如此,她还在担心什么?还在后怕什么? 那些藏在心底的谜题,她全都要问出个水落石出! 祝思嘉抓住晏修话中漏洞,站起来,直视他: “陛下,你口口声声说你付出了真心,你的真心便是对我下药,害我不孕是吗?” “你口中甜言蜜语不断、数次同我围炉夜话、春日赏花、夏日摘荷、秋日煮茶、冬日折梅,一边打心底里看不起我,厌恶我的出身,厌恶我的血脉,厌恶我的孩子!这就是你的真心吗!你说我骗你,我承认了,可你骗我的这些,又该如何作数?” “谁能知道,这太极宫中现在点着的香是不是避子所用!” 她激动拍桌,桌脚颠簸,当场砸碎一个翠玉净瓶。 殿内响动极大,殿外却无一人敢入内,皆被胡顺海皱着眉头拦下。 晏修仿佛遭当头棒喝,被她的反问气得一愣。 是了,他先前不希望祝思嘉过早生育,便私自做决定,以避子香避孕。 他处处为祝思嘉着想,是他太自以为是,没想到她根本就不领情,现在反而抓住机会质问他! 晏修索性一脚踹飞身旁的香炉,炉中早就不点避子香,香炉滚落,香灰四散,二人都没落着半点好。 尤其是祝思嘉,被呛得不断干咳,弓着腰,半分无法缓解。 晏修抬袖掩住口鼻,穿过一片粉尘,直接迈到祝思嘉身前,脖子上、额角的青筋接连暴起,他用力掐住祝思嘉的腰: “那些避子香是男子所用!是朕自己用在身上的,根本对你没有半点影响,是朕自作多情疼你年幼,你现在反倒指责朕。你的身子生不了,是你自己不争气,何时与朕相干?” “你知不知道朕每日上朝要听多少谏言,要听多少朝臣催促朕广开后宫、遍洒雨露,知不知道宫外多少人私下议论说朕不举?” 竟然是这样? 避子香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么? 晏修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谎话,不至于做贼心虚,临时蒙骗她。 也就是说,先前,是她自己单方面误会他许久…… 祝思嘉浑身力气被抽干,倒在地上,不断喃喃道:“原来,竟是我错了吗。” 晏修蹲下,眼中写满绝望与痛苦,声调颤抖: “祝思嘉,你根本就没有心。你是不是觉得朕很好骗,朕也确实被你骗到了,你满意吗,嗯?你当真没枉费你这副好皮囊。”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一开始的接近,当真是别有目的吗?” 以晏修对她的宠爱,她现在大可摇头说不是,再三言两语撒上个娇,说她对晏修一见钟情、被他的帝王气概折服,早就对他情深不寿。 不出几日,他又会气消了。 可她累了。 重生短短三载,她搞砸了许多事,最该死的人还在她眼前不断挑衅示威。 她当真天生愚蠢,天生软弱,就该一次又一次败在晏行这种人手上。 她实在不想继续在骗晏修了。 一个谎言要靠无数的谎话圆回来,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谎话,装出过多少回仰慕晏修的姿态。 这些旧事一旦被晏行挑起,她和晏修只会面临永无止境的争吵。 祝思嘉下定决心,轻闭双眼道: “利用,我一开始对你的那些乖顺讨好,全是利用。可我——” “够了。”晏修自嘲笑了,“你说的话,朕半个字都不会信。长乐宫是圣洁之地,你不配再住。” 他竟是没有要自己的命。 祝思嘉神情恍惚。 如果让她说出接下来那些话,他们二人,未必能和好如初。 破镜是永远无法重圆的。 他不信她了,半点也不信,她再苦苦解释又有何用? 祝思嘉抬眼,正对他腰间系着的长生结,也好,他好没发现,就让这个长生结从今往后伴随于他…… 她带着几分侥幸,可下一瞬,目光被晏修察觉。 那枚长生结在腰间变得无比滚烫,晏修直接一把扯掉,重重砸到地上,不知弹去了何处。 他冷漠道:“胡顺海,传旨!” 胡顺海仓促进殿,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殿中情形没让他表现太多震惊之色。 晏修指着祝思嘉:“传朕旨意,即日起,祝昭仪降位为才人,幽居长门殿,不得再迈进长乐宫太极宫半步。” “长乐宫宫人尽数遣散,只留贴身宫人随同去往长门殿。待清理完毕,永远封锁长乐宫,不得让任何人进出。” 胡顺海叹了口气,转身拟旨。 晏修再没看祝思嘉一眼,直直从她身边迈过。 都结束了。 祝思嘉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长门殿是宫中最偏僻、最阴冷潮湿的宫殿,环境比冷宫还要艰难,与太极宫更是一南一北隔了十万八千里。 晏修虽未直说将她打入冷宫,可这个圣旨一经传开,她的境况只会比在冷宫都不如。 无数噬人骨血的蝼蚁,会趁机将她咬死。 祝思仪终于可以凭借位分把她踩在脚下。 晏修这是铁了心,要与她不复相见了吗? 或许是因为祝元存还在北地的缘故,他一时不会动她。 她就是不愿意去相信,晏修舍不得杀她。 胡顺海满头大汗拟完圣旨,从她身边经过时,低声惋惜道: “娘娘,您……您去了长门殿,万万保重好身子,等陛下气消,他会接你回来的。” 晏修对她的偏爱,人尽皆知,胡顺海不知她犯了何错,见她并未被发配冷宫,只当她没有踩到晏修的底线。 祝思嘉勉强笑了笑:“多谢胡公公关心,我会的。” 无论何时,她比任何人都能活。 她就算是死,也要先把那对狗男女带下地狱。 她还不能认输。 第283章 晏修临幸了祝思仪? 临近子时,太极宫灯火长明。 祝思仪现身太极宫外。 自从下了南华山,祝思仪回到宫中,久不露面见人。 即使有人偶尔撞见她,也见她一改昔日作风,常不施粉黛,着素衣道袍,手执拂尘,俨然一副仙风道骨之姿。 人人都道燕王府倒下后,她当真是收了从前那些野心,一心问道。 胡顺海上前提醒道:“婕妤,陛下谁也不见,夜深了,您先回宫吧。” 祝思仪淡淡笑了笑,浑不在意,扬了扬手中提来的酒,便要推门而入: “今日是陛下生辰,我作为陛下的表妹,焉能不前来道贺?” 胡顺海压低声音提醒她:“陛下心情不好,您还是别火上浇油了,以免再生事端。” 长乐宫那边的动静不小,祝思嘉离开太极宫不到半个时辰,宫中就传遍她失宠降位的消息。 没准眼前这位主就是趁机来捣乱的,若是惹得龙颜不悦,后果不堪设想。 祝思仪:“胡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您大可放心,我心中自有定数,待见了表哥,他自然会懂我想做什么。表哥心情不佳,必须有人替他排忧解难。” 说罢她又低眉,低声啜泣: “您知道,如今我便是再想兴风作浪,也没那个胆量了。从前我让表哥失望多回,而今在南华山上一朝醒悟,方知从前那些行径有多令人寒心,我绝不会重蹈覆辙,惹他生气。” 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加之如今的她,看着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是要沉稳端庄许多。 胡顺海便硬着头皮准她进殿。 祝思仪提酒入内,身后的门方一合上,就听闻晏修传来不大不小一句“滚”。 “表哥。”祝思仪扬唇苦笑,壮着胆子,缓缓向他靠近,“你我表兄妹一场,当真要生疏到此等地步?思仪今夜只与你叙儿时旧梦,不谈其他。” 晏修远坐高位,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祝思仪继续靠近他: “很小的时候,人人都告诉我,我是西京家世最显赫的贵女,天生凤命,贵不可言。可谁成想,有朝一日我会家破人亡,任谁都可欺我辱我取笑我,只因我是罪臣之女。” “放眼整个西京,我唯一的血亲只余您一人,您身边也只剩我一个表妹。作为亲人,我们本该互相依靠、扶持,为何……”祝思仪挂着清泪,“为何您要生疏至此,当真要摒风弃月、爱恨不沾身吗?” 晏修这才皱起眉,抬眼瞟她:“有事就说。” 祝思仪得寸进尺,终于得以近他的身。 她坐到晏修对面,把带来的好酒摆在桌上: “今夜是您生辰,不该提那些伤心事,表哥更不该以昔日之目光看待我。人终究都会长大,您不是幼时的玄之哥哥,思仪自然也不是从前那个跋扈的思仪。” “多谢表哥收留我于宫中,方能让我余生有一席安身之地。大好的日子,表哥不必愁眉紧锁,若实在心情不佳,不妨同思仪同饮?今夜太极宫里,只有表哥和表妹,没有天子和嫔妃。” 说罢,她伸手去取桌上杯盏,晏修紧紧盯着她的动作,生怕她耍任何花招一般。 祝思仪无畏笑了笑,清新出尘,眉宇间全是喜色,她缓缓向晏修介绍手里的酒: “我知道表哥喜甜,这甜酒,还是宫外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酒坊打回来的,香甜之气胜过宫中酿造的十倍。” 她举杯抬手,玉杯靠近晏修的鼻尖:“不信,你闻一闻。” 醇厚的甜酒香气蔓延进鼻腔,酒不醉人人自醉,确实是好酒。 晏修并不反感甜酒香气,今晚他满腔怒火与忧愁不知从何处发泄,不需要祝思仪前来,恐怕他自己都能独酌一夜。 “放下吧。” 晏修神情稍有松懈,道,朕自己来。 祝思仪会心一笑:“好。” 表兄妹二人就默默对饮。 当真如祝思仪所言,此刻只有两个红尘伶仃的人在喝酒,各怀心事,各有所思。 甜酒看似清淡,实则后劲十足,晏修喝得极快,酒壶不到片刻就见了底。 正在兴头上,晏修对外叫道:“胡顺海,再拿些陈酿来。” 胡顺海出声提醒:“陛下,深夜饮酒伤身啊……” 晏修不耐:“无需废话,快些。” 看来,晏修这是要不醉不休的意思了,胡顺海唉声叹气,领命退下,叫小太监们把酒一坛一坛往殿内送。 晏修一直默默喝酒,不总去接祝思仪的话,直到四更天,他烂醉如泥,终于趴着桌子沉沉睡去。 时机成熟,祝思仪深吸一口气,起身去扶他。 晏修比她想象中还要沉,甚至因为他个太高,她险些招架不住,累出满身汗水才把他扶回寝殿。 一沾床,晏修就睡得更死,祝思仪伸手去试探,甚至掐了掐他的耳朵,也没有一星半点睁眼的迹象。 祝思仪眼里的精光瞬间消失,看着晏修这不争气的姿态,她暗暗吐槽: 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枉为天子。 她替晏修褪去衣服,又迅速剥下自己的道袍。 “表哥,表哥。” 祝思仪叫了他几声。 回应她的只有晏修平稳的呼吸。 真没用。 这样也好,晏修虽然无法主动,也确实伤不到她腹中孩儿。 祝思仪取下发簪,咬紧牙关,划破指尖,待到指尖鲜血滴落在床,她满意一笑,钻进了被窝里,和晏修一齐躺着。 …… 翌日清晨,晏修在阵阵头疼中睁眼。 他刚睁开双眼,就被眼前景象吓得困意全无。 放眼是满屋的凌乱,祝思仪不着片缕,躺在他怀中,二人的衣物扔了一地,而他头痛欲裂,根本想不清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记得,他被祝思嘉伤得几乎快要失去理智,随后便是祝思仪携酒而来。 再后面的事,他当真半点都不记得。 怎么一睁眼,祝思仪就和他躺到了一张床上,现在这般情况,二人莫非做了那档子不该做的事? 晏修宛如晴天霹雳。 从小到大,他都把祝思仪当成妹妹看,对她没有分毫邪念,没想到……没想到现在居然、居然和她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他违背了对祝思嘉的诺言,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算他再怎么气祝思嘉,也从没产生过找别的女人排解的想法。 他只是想让祝思嘉去长门殿冷静几个月,晾她几个月,磨磨她一身的反骨,再质问她知不知道错在哪儿。 可如今—— 晏修的动静吵醒了祝思仪。 她睁眼看他,红润的小脸上满是娇羞,她娇嗒嗒喊他:“表哥,你醒了?” 晏修立刻起身,慌忙穿衣,迅速逃窜,声音里带着几分威胁:“你不准外出!” 待他草草收拾好自己,寝殿里彻底没了他的影儿,转而是段姑姑沉脸入内。 …… 晏修在正殿枯坐许久,直到段姑姑出来时,他连忙询问:“昨夜,朕当真……” 段姑姑点头:“陛下,老奴瞧见婕妤的落红了,您当真临幸了她。” 第284章 自力更生 晏修满面懊悔:“知道了,先把人送回未央宫。” 段姑姑欲要离开,晏修又叫住她,支支吾吾问道:“长乐宫那边,可收拾出来了?” 段姑姑:“回陛下的话,祝才人已经搬去了长门殿,长乐宫按照您的吩咐,立即封锁了。” 晏修:“她……她离开长乐宫时,可曾哭闹?” 段姑姑摇了摇头:“这些具体的细节老奴便不得而知,祝才人身边只跟了钟姑姑、馨儿和她殿中小太监张德全,具体情况,您不如去问过钟姑姑。” 毕竟钟姑姑也是他的人。 晏修难言心中复杂,干巴巴道:“嗯,知道了。” 今日他临幸祝思仪的传闻,迟早会传去长门殿。 可只要他出手,就不会有半点风声传出。 晏修心中不知是因为愧怍,还是因为难受,出了这档子差池,他居然满脑子还想着祝思嘉那里该怎么办。 总之,他要秘密去一趟长门殿。 …… 碎玉每日卯时准时去长乐宫当值。 他今日刚换好衣,宫中侍卫统领便携圣旨到他住处宣旨。 统领身后还跟有两人,一人手里拿着宫中侍卫统一公服,另一人手里拿着宫中侍卫常用的刀。 碎玉跪下接旨,短短三五行的圣旨,他听到最后,震惊抬头:“此话当真?” 祝思嘉遭降位份,收回凤印,贬居长门殿,他这个特侍,则并入宫中侍卫队列,不再专程保护祝思嘉。 碎玉万万没想到,祝思嘉就算失了宠,他也该重返厌雪楼才是,晏修居然让他在宫中当一名普通侍卫。 自己仕途一片迷茫,碎玉却更关心祝思嘉。 她究竟是犯下何种大错,竟让君王翻脸不认人,相看两相厌,对她过分到这种地步。 她在长乐宫住了这么久,早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这次被送去长门殿,她该—— “玉护卫,请吧。” 碎玉的思绪被替他端着衣服的胖侍卫打断。 统领宣完圣旨就离开,剩下的两名侍卫里,胖侍卫满脸不耐烦地甩了甩手里的公服: “您老人家今日先适应适应咱们侍卫队的生活,免得日后在出了任何岔子,被统领大人责罚。” 另一名黑侍卫嘲笑道:“胖哥,这你就不懂了吧,昔日他在昭仪身边当差,不仅日日与美人作伴,那油水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如今他跟着旧主齐齐跌落,怎么会心甘情愿,屈才来当一个普通侍卫?” 胖侍卫索性把衣服砸到碎玉身上:“磨磨唧唧的,快换好,否则我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碎玉冷笑:“是吗?陛下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一件事?” 两名侍卫齐声问道:“什么事?” 碎玉在心中默数三下,二人问完话,齐刷刷栽倒在地。 他抬腿跨过他们,见两名侍卫猪一样地酣睡过去,他笑道:“自然是我出身厌雪楼之事。” 碎玉换了他们二人带来的衣物,混迹普通侍卫的队列,左甩又甩,三两下就甩开所有眼线,到长门殿大门外。 长门殿中当真传来祝思嘉主仆几人的声音。 碎玉心底抽疼,眼下他不便光明正大在此地驻足,需找个好位置慢慢潜伏一番再是。 他抬头观察四周宫阙,敏锐找出一个绝佳的藏身位置,三两步就跳了上去,将自己的身形藏得死死的。 碎玉刚藏好,就听到有人放轻脚步朝长门殿过来,他下意识掏出暗器,蓄势待发。 祝思嘉失宠的事已人尽皆知,不妨会有居心叵测之人,在此关头要加害她。 他朝声音来源看去,没想到居然是换了便服的晏修。 晏修没有进内,而是慢慢靠拢他的方向,碎玉心惊胆战,若二人正面碰上,他要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 万幸的是,晏修只在宫墙外的一个墙角处,停下脚步。 在那个位置,刚好能将墙内动静收入耳中。 即便晏修是天子,碎玉也不免咂舌,要为难她的人是你,现在跑来暗中偷听放不下的人还是你,既然心中有她,又何必让她吃这趟苦? 长门殿内。 此处多年未曾有人居住,即使是张太后还在后宫时,她也未曾发落过任何先帝宠妃到此地幽居。 迈进满是枯叶灰尘蛛网的长门殿,馨儿的泪率先落下: “娘娘——才人,这个地方这么脏,又这么冷,连地龙都没有,咱们该怎么住啊?” 宫中最风光的宫人,就属他们长乐宫的,吃得好,穿得好,住得更好。 祝思嘉不仅常常打赏,就连晏修也经常赏,除却每月俸禄,她们每月的赏银都比京中某些官家小姐丰厚。 一夜之间,这些生活就离他们远去,让她不得不重新学会自力更生。 祝思嘉收回目光,经过她方才的仔细观察,长门殿虽落败,但仔细收拾一番,还是能有个落脚之处的。 她随意找了个布满尘埃的小凳子,抬起衣袖,蹭了一番,递给馨儿:“馨儿,你先在外面休息,我到里面去搜罗一下。” 祝思嘉的许多旧物,连同晏修对她的恩宠,都被一同锁在了长乐宫。 她换上粗布简衣,满头长发用浅粉色的长巾包裹,这身装扮,同乡下那些劳作的妇人,当真毫无区别。 可她好歹是祝思嘉,即使身上披块破布还好看,这样的装扮全然是让她换了种好看法。 馨儿可不敢闲着,祝思嘉哪怕被贬为庶人,也是她一辈子的主子,她收起眼泪,委屈巴巴地问祝思嘉: “才人,您迁居此处,心中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吗?” 莫说是祝思嘉,她一个小小宫女,都受不了这阴森冰冷的长门殿。 祝思嘉满脸淡然:“我做错了事,这是我该受的责罚,我怎么敢有任何委屈?” 碎玉:“……” 墙角处偷听的晏修:“……” 前去打开剩下几间破败房屋的张德全也回来了,他愁眉苦脸: “才人,几个房间都看过了,没有半点炭火,西京还要冷上一两个月,这要怎么办?” 去领取物资的钟姑姑也正好回来,她无奈道:“才人,今日御膳房就分给咱们这点吃食,说是长门殿惯有的份例,老奴再如何开口要,他们也不肯多给点。” 几人望向她怀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小捧大米,除此之外,连半片菜叶子都没。 馨儿急得又哭了出来:“才人,他们这是要咱们死啊!这么冷的天,这么点食物,您要如何生活……” 祝思嘉却笑了笑,语调里甚至带了点鼓舞: “大家别着急,都听我的。馨儿,你与我一同洒扫,赶在日落前把大家的住处都收拾出来。你和钟姑姑可以与我同住,张德全就睡在柴房隔壁那间厢房,那里向阳,暖和。” “钟姑姑,您拿着这点米,先去熬一锅粥出来。方才咱们来的路上,我瞧见冷宫外面有不少的野菜呢,可以摘来下粥。张德全,你把这些器具桌椅全部整理好,坏掉的不能用的就都当成柴火先烧了。” 第285章 她过得很开心 瞧她这架势,仿佛眼前一切困难不过尔尔。 殿外偷窥偷听的两人更是一愣,祝思嘉为何会如此娴熟? 仿佛从她前就过过不少这样的苦日子一般。 就算她在北地吃过不少苦头,可庄子上不也有奴仆伺候,完全不需要她亲身劳作。 这些都是谁教她的? 没等晏修和碎玉想明白,长门殿内便发出噼啪响动,看那模样是里面的人动作起来了。 一连好几日,晏修白日或夜间偷偷来长门殿时,或从钟姑姑那里获知消息时,祝思嘉主大多时候都在劳作。 有时趁夜色浓郁,他会藏在长门殿墙角的参天枯树上,暗中观察殿内的一切。 长门殿虽冰冷破旧,却被祝思嘉带人收拾出大片空地,干干净净,质朴的木桌木椅摆放在院内,就连桌上的茶具水壶,都是最下等的陶土制品。 到用膳时,就连张德全也能上桌和她们一起吃饭,完全没有主仆之分、男女大防——虽然张德全是个太监。 桌上不过一两道下粥小菜,连半点肉沫子都见不着。 可她总会想法子讲些逗人开心的话,活跃气氛,院内其乐融融的景象,像极了一家人。 若非高耸的宫墙屹立于外圈住了他们,单看院中一切陈设,说长门殿是个农家小院都不会有人怀疑。 晏修看得心里发酸。 他想不明白,为何祝思嘉会对宫人这么好,为什么他都刻意刁难她到这个地步,她也没有表现半分的伤心欲绝、半分的食不下咽、昼夜难安。 晏修远低估了她的心智。 更何况尊卑有别,就算她是只掉进泥水里的凤凰,也不能和乌鸦为伍。 他甚至能想象到,祝思嘉当年在北地过的什么快活日子,她这样性子的人,放得下身段,和谁都和和气气地相处。 无论身处何地,她都不会缺朋友、不会孤独的吧,原来这是她最真实、最原本的模样。 她好像一视同仁对所有人都一样好,唯独他感觉不到她最自己的例外。 他明明是祝思嘉最该用心对待的人,为什么要享受和别人同等的待遇?甚至还不如? 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壁垒,晏修用尽全力想去翻越,想再靠近她一些,都会无情跌落。 晏修越想越气,趁月色仓促逃离。 祝思嘉生辰那日,早朝过后,他又抽身去了趟长门殿听墙角。 还是老地方,老样子。 碎玉今日正巧轮到休息时日,他想到祝思嘉的生辰,他总担心她被人欺负,放心不下,便也偷偷跑去看她。 见到晏修的身影出现在墙根下,碎玉并不意外,甚至不屑地笑了笑。 这位天子爱偷听墙角的毛病又犯了。 他收回目光,专注盯着墙内的一切。 今日难得好天气,内院牵起条条交错的粗麻绳,只见祝思嘉和馨儿一人抱着大捆被子,走出内殿,把被子搭到绳索上晒太阳。 张德全在柴房外劈柴,他是太极宫最瘦小的小太监,做这活计并不轻松。 晏修偏偏要他跟着祝思嘉过来,这是诚了心,想让祝思嘉吃点苦头,碎玉少不得又暗暗鄙夷他一番。 祝思嘉和馨儿翻动好被子,两个人又端着笨重的木盆去井边,拿冰凉刺骨的井水搓洗衣服。 这个时节的井水凉得可怕,哪怕是宫女,要濯洗衣物前,都需把水烧热了再洗。 可柴火于长门殿而言,比黄金还要珍贵,白天天气尚能硬熬过去,柴火得留到晚上睡觉时再用,否则他们稍有不慎就会冻生病。 这种关头生病,恐怕无人敢前来救治。 不一会儿,就见钟姑姑提着些东西回来。 她在御膳房好说歹说半日,总算要到些白面、几颗鸡蛋和小块鲜肉,只为给祝思嘉做一碗长寿面庆生。 钟姑姑刚放好手上东西,就急急忙忙跑到井边,从祝思嘉手中夺过木盆: “才人,您怎么能替老奴洗衣服呢?今日是您的生辰,您该好好歇着去,这些活就留给老奴和馨儿做吧。” 她低头去看,只见祝思盈一双葱白玉手,泡在冷冰冰的井水里,十指都泡得通红,手背上甚至有开裂的血丝。 殿内暂时没有任何养肤药膏,这可要如何是好? 祝思嘉却笑道:“天儿冷,姑姑您年纪大了,这些事就交给我们这些小辈来做。” 钟姑姑斜眼看向馨儿:“你这孩子,怎的不拦着才人?” 馨儿小声嘀咕:“那也得我拦得住……” 钟姑姑几番要同祝思嘉争抢,都被祝思嘉强硬地给请了下去,她把钟姑姑朝着厨房推: “您就别担心我了,既然要回来这么多好东西,不妨您先做几碗面?等我和馨儿洗完衣服,张德全劈完柴,我们就一起吃,替我庆贺生辰。” 住进长门殿这短短数日时间,钟姑姑渐渐习惯了此处的生活。 祝思嘉虽看似柔弱,起得却比谁都早,干起活来也是手脚麻利。 她处处体谅自己、心疼自己年纪大了,一切作派,根本不像曾宠冠六宫的昭仪娘娘。 她才十九岁的年纪,却面临这样大的变故,或许……或许长门殿中这样的生活,便要她漫长的余生,都日复一日这般操劳度过。 心中说不感动是假的,钟姑姑握住祝思嘉的双手,被凉得一哆嗦,她老泪纵横: “才人,您的手这样粗糙,这些事完全可以交给咱们来做,您这是何苦?” 都说手是女人第二张脸,祝思嘉的脸虽一如既往的好看,可这双手已经粗糙得和宫人无异,养回去得多困难啊。 祝思嘉摇头:“如今不必讲究这些,大家相互扶持,活下去才最重要。” 钟姑姑试探道:“您心中对陛下没有半点埋怨?老奴怎么觉得,您在长门殿这些日子,过得比从前还要开心?” 她问出这话,墙根处的晏修更是打起精神去听。 祝思嘉释怀一笑:“我哪里来的资格去埋怨陛下?陛下特地把我发配到这里,兴许想着不到黄泉绝不相见——不对,到了黄泉,他未必也愿与我相见,这是我罪有应得的。” “伤心有何用?怨恨又有何用?以泪洗面就能回到从前吗?我从未有一日想过要消极度日,要蹉跎时光,哪怕被关在囚笼里一辈子,我也该向阳而生,好好活下去。” “来这里的日子确实快乐,不必勾心斗角,不必再曲意迎逢,不必处理阖宫上下的琐事宫务,更不必讲究那么多尊卑礼节。在这里,我祝思嘉,只是我自己,回归原本,如何不快乐?” 她是痛痛快快说完这些,可碎玉听了,不由得为她捏一把汗。 娘娘,您不该说出这些心里话的。 他转头去看,晏修的脸色当真沉了下来,大步离去。 第286章 让她吃点醋 太极宫。 晏修回宫发了好大一番脾气,甚至不慎打坏了一台他最爱的砚台。 宫人皆以为他是因政事动怒,吓得走路都不敢用力。 全然不知,他偷听多日的墙角,在听到今天祝思嘉嘴里冒出来的那些话时,将他彻底击垮。 砚台是祝思嘉替他物色挑选的,除了砚台,太极宫内,各处都留下了她的影子,尤其以小物件居多。 甚至寝殿衣柜内,都因她过去总来久住,留有不少她的贴身衣物。都让晏修命令宫人全部清理,统统丢进了长乐宫任由落灰。 晏修带着怒气躺回床上,他气得头疼,没有头发也要被气出头风了。 偏偏枕头底下,压着一条莫名扎眼的红绳。 晏修暴躁地勾住红绳,往外一扯,居然是一条小巧的红色肚兜,正是祝思嘉的所有物。 人都走了,肚兜却还留在他的寝殿! 晏修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肚兜上绣着的那对比翼鸟,看着尤为碍眼,仿佛在开口嘲笑他的狼狈。 甚至他还能闻着属于她身上的那股幽香、感受到她的体温,他真是疯了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觉。 不就是一个女人,一个他一只手就差点掐死的女人,何必让他大动肝火?疯疯癫癫? 晏修直接把肚兜揉成一团,扔向寝殿门口。 不偏不倚,殿门外传来晏为的说笑声。 晏修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起身下床,去捡回肚兜,殿门就被晏为推开,他探了个脑袋进来: “皇兄?” 见晏修当真躺在榻上,晏为笑着便迈腿进来,鞋面上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去看,没瞧出什么门道,索性直接取到手里。 晏修像看死人一般看着他。 晏为还不明白晏修为何忽然变了眼色,待看清手上是何物时,晏为仿佛抓到一只新鲜出炉的山芋,急急忙忙甩开,带着满满求生欲: “陛下!微臣不是故意的!” 晏修的目光愈发骇人:“谁准你擅自入内?滚出去!” 晏为麻溜地转身逃离。 等晏修从寝殿出来,晏为已经在正殿坐立不安许久,汗如雨下。 晏修:“有事就说,没事就滚,少来妨碍朕。” 晏为僵硬笑道:“皇兄,有话好好说,别这么大火气。臣弟自然是听到一些传言,担心皇兄才不请自来的,还望皇兄大人不记小人过。” 晏修冷笑:“若是为着那件事,你可以打道回府了,朕的太极宫只能谈论政事。” 晏为:“什么政事不政事?皇兄,发生这样的大事,臣弟不可能不过问。您老实告诉我,皇嫂当真迁居长门殿了?” 晏修随意找了张椅子,慵懒坐下,他双目轻合:“是又如何?以后别再叫她皇嫂了,朕就当从来没认识过她。” 晏为担忧坐下,无奈道:“皇兄,上回我不是才和您说过,好好和她过日子。怎么你们才和好没几天,又演变成这副模样?” 晏修懒得理他。 那样难以启齿的事,他要怎么和外人说?难道他要告诉晏为,晏行送来一幅和你皇嫂长得一模一样的春宫图? 兄弟二人干愣着许久,见晏修实在不肯说,晏为才坦白: “方才我去探望过皇嫂了。” 晏修扫他一眼:“你好大的胆子。” 晏为:“今日是她生辰,朱大人不便进宫探望她,委托我将礼物送到她手上,您总不能去怪朱大人吧?” 晏修无言。 晏为又继续道:“皇嫂那里也没告诉我真相,说实在的,你们二人吵了些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关心,皇兄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您莫非忘记了曾经那些点点滴滴,忘记了你们二人险些在徐州生离死别?” 怎么可能忘? 晏修倒是想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以后做一个彻底断绝情爱的冷漠帝王,可他越想忘,却越忘不掉。 晏修:“如果你是来替她说话的,朕奉劝你早些离开。” 晏为摇头:“非也,我来,是想告诉皇兄,皇嫂的状态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日子清苦些,她瞧着,似乎很开心。”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晏修正为此事生气,晏为就踢到了他的铁板上。 晏为浑不在意晏修异常的脸色,继续夸赞道: “皇嫂当真是奇女子,天下间不乏被夫君冷落甚至休弃的妇人,这些妇人大多肝肠寸断、甚至有寻死的。而皇嫂——” “皇兄今日动怒,想必就是因为皇嫂并未表现出任何伤心的迹象,对么?” 晏修还是不答他。 晏为急了,索性实话实说:“那皇兄想要皇嫂怎么办?一哭二闹三上吊,在长门殿里寻死觅活,亦或者是跑来太极宫,哭着求着让你原谅她?你若不肯,她就该跳下城楼,或者咬舌自尽,以表诚心?” 晏修喘了口粗气:“朕不是。” 晏为:“那您气什么?见不得她好?她难受了,你就开心了?” 晏修:“也不是。” 晏为:“真搞不懂,你既想让她不好受,又不想真的让她不好受。她自己倒不在意,活得豁达坦然,可她那双手您是没瞧见,农户家的女儿都不如她辛苦。您若真的放心不下她,何必对着她的旧物睹物思人?今日是她生辰,拉下脸,与她和颜悦色说两句好话,把她接出来就是。” 难道他是误会,自己方才抓着她的肚兜做见不得人的事? 晏修果决道:“不可能,她骗了朕,这辈子也别想出长门殿半步。道之,你不懂那种被骗的滋味,三年,她在朕身边三年,甜言蜜语不断,可眼里、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朕。” “朕是什么?她的工具吗?她的玩物吗?用完就丢?就算是条狗,她也该有感情。朕让她去长门殿是让她反省错误的,不是让她自力更生、过快活日子的!此事你不必再劝谏,朕心意已决,不到黄泉绝不同她相见。” 晏为被他气得抓狂,话说得这么狠,当真对祝思嘉半点感情都没有了? 不可能。 他越是想表现的不在意,便越是在意。 但晏为是何人? 他三言两语,晏为就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个事儿。 晏为又道:“皇兄若想知道,皇嫂心里到底有没有您一席之地,大可试探。” 晏修:“如何试探?” 晏为:“听说你宠幸了祝思仪,是真是假?” 晏修脸色一僵:“真的。” 晏为也没想到,晏修喝醉了酒,居然能做出荒唐事。 “这件事确实棘手。”晏为无奈摇头,“可皇兄何不让长门殿那边知晓?再看看皇嫂是何种反应?实在不行,你就叫上三五美人夜夜笙歌、花天酒地。若她还能保持现状,您……您就想开些,她心里没有您又如何?心里有您的女子多了去了。” 说白了,就是要祝思嘉吃醋,还得狠狠地吃。 第287章 晏修不要她了 长门殿。 自祝思嘉迁居至此,小厨房里便只有盐这一味调味料,甚至还是在大秦无几人愿意食用的粗盐,做出来的膳食总是带着苦味的。 譬如钟姑姑今日做的这几碗面。 虽略带苦味,但难得沾些荤腥,加上主仆几人劳累一整日,漂了零星几点油花的面都吃得津津有味。 祝思嘉吃饭向来优雅,细嚼慢咽,再难吃的东西,在她口中都能吃出一种很美味的错觉。 见馨儿和张德全最先吃空面碗,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便把面前的面推到二人跟前: “我吃饱了,还剩下这许多,你们若是不嫌我,便吃了吧,别浪费了。” 馨儿和张德全正要美滋滋抓筷子去夹,遭了钟姑姑一道白眼,她训斥道: “今日是才人的生辰,才人是寿星,岂有分食寿星长寿面的道理?” 祝思嘉虽然不去计较那些尊卑礼节,可她却必须要制止这二人的行为。 二人心虚,默默放下了筷子,对着祝思嘉还剩大半碗的面咽了咽口水。 祝思嘉浅浅笑道:“无妨,我食量小,已经吃饱了。如今不比从前,食物珍惜可贵,莫要浪费的好,钟姑姑您不必责骂他们。” 钟姑姑无奈一笑,这殿内三人都算她的小辈,祝思嘉吃苦她心疼,另外两个吃苦头她同样心疼。 既然祝思嘉不计较这些,就由着他们去吧。 馨儿和张德全这才欢欢喜喜拨过祝思嘉的碗,一人一半分走剩下的面,大口吃了起来。 祝思嘉看见他们二人这副饥不择食的模样,不禁回想前世在逸王府里,诸多自生自灭的时光。 那时都被她挺过来了,眼前这些苦头又算什么? 只是可怜了馨儿几人,要陪她这个不争气的主子在长门殿吃苦。 心下一痛,眼泪不争气地滴落,祝思嘉趁低头吃面的二人没察觉,苦笑着抹掉了,起身就往外走。 那滴泪被钟姑姑看着眼里,见她外出,钟姑姑也跟上前去,到无人的角落,拉住她: “才人,您若是想哭,便痛快哭吧,有老奴在呢。” 果然,祝思嘉这段时间的坚强不过是表象,任何受了丈夫委屈的女子,怎能如同无事发生一般,漠不在意? 更何况,她与晏修曾那般相爱。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要经自己如实禀告给天子的,以天子对她的宠爱,指不定她掉几滴眼泪、再服服软,就能重新复宠。 祝思嘉却摇头:“方才不过须臾间的难受罢了,我不忍让他们二人心中增添负担,这才出来走走。姑姑您不必担心,我很好。” 这…… 钟姑姑在宫中生活数十载,各形各色的主子都见识过,更是不乏伪善以达目的之人。 唯独祝思嘉最为特殊,她心中善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论对面的人高低贵贱,她处处都能替别人着想,难怪陛下喜她、爱她。 “才人,老奴就实话实说,您若是……” “圣旨到——” 殿门外,胡顺海传旨的声音打断了钟姑姑的话。 钟姑姑吓得拍了拍胸脯,方才,险些就要把助祝思嘉脱离囹圄的方法告诉她,若让胡顺海听了去,天子那边肯定是不会轻饶自己。 馨儿和张德全光速吃完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听到屋外传来圣旨声,心中大喜,整理衣着忙外出,同祝思嘉和钟姑姑一齐下跪接旨。 等胡顺海念完圣旨,他们二人却傻了眼。 这道圣旨,不是来接祝思嘉回长乐宫的,而是来通知祝思嘉,从明日起,她日日都要同其他各宫主子一样,早起去相思殿给余欣请安,事后还要去未央宫学习宫规! 是了,这就是晏修特意送给她的生辰礼! 她在他生辰那日和他闹得两败俱伤,他绝不认输,所以今日是她的生辰,他不忘报复回来。 晏修破格提拔余欣当了昭仪,接管凤印和六宫事宜;至于侍寝有功、颇得君心的祝思仪,也风风光升了昭仪,明眼人都看得出晏修要她二人互相制衡。 祝思嘉淡定接过圣旨,磕了个响头:“才人祝氏领旨。” 待胡顺海带人离开,馨儿和张德全立刻围了上去:“才人,您没事吧!” 祝思嘉脸色灰白:“我没事,你们先去把碗筷给收拾了,明日我要早起去相思殿,先去泡个热水澡。” 馨儿扯着祝思嘉的衣袖,泪眼汪汪:“才人,您莫要相信胡公公方才说的话,陛下这么疼爱您,怎么会这么快就宠幸别的人?还是您的亲姐姐……” 祝思嘉也不相信晏修会这么快宠幸别人。 不说其他,哪怕是别的人她都信,可偏偏是祝思仪。 她道:“我也不信,只是圣命难违,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下次别在外人面前说了。” 祝思嘉刚要抬脚离开,钟姑姑就想起自己的任务,立刻跪下,低着脑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才人,有一件事,老奴实在无法隐瞒。” 祝思嘉伸手去扶她:“您先起来。” 钟姑姑不肯起,颤抖着嘴皮子,一五一十告诉了她今日在御膳房探听到的事: “才人,老奴与太极宫段姑姑一向私交甚好,今日在御膳房同她偶遇,便多嘴问了一句,方得知,您长姐侍寝一事,乃是真事。她侍寝第二日,是段姑姑亲自伺候的,造不了假。” 她说完,不忘用眼尾余光去打探祝思嘉的表情。 晏修当真临幸了祝思仪? 祝思嘉神情剧变,险些站不住,若不是张德全扶了她一把,她差点就滑到。 怎么可能,晏修怎么可能当真临幸了祝思仪,这其中一定又什么误会! 她本以为,晏修同她彻底斩断情丝,两个人无论如何努力也回不到过去,所以,这些日子她一直胡思乱想了很多,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做好了重新生活的打算。 他是人世间最尊贵的天子,心中的宏图报复,远高过一个渺小的她。 此事过后,他为延续皇室血脉,巩固大秦江山,恩宠旁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这就是她自作孽的命,倘若她没有对晏修动心,兴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该受到的,她都去认了,辜负真心的人,本就不该有好下场。 可为什么听说他当真宠幸了祝思仪,她的心会这么痛?她不是已经想清楚了吗? 祝思嘉强忍眼泪,别过脸去,声音颤抖得不像话:“替我烧水吧,我有些累了。” 她仅存的尊严告诉她,一定不能在外人面前落泪。 简单清洗完,祝思嘉一个人躲进了被窝,早早熄灭了灯。 没有地龙的寒夜十分难熬,长门殿的被子,都带着一股清洗百遍也洗不掉的霉味。 祝思嘉把自己闷在被子里,闻着那股霉味,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一丝声音,脑袋都哭得发疼了。 原来这就是痛苦的滋味,原来晏修被她伤到心时这般难过,她体会到了。 晏修不要她了,晏修当真不要她了。 第288章 娘娘,您不能寻死 被子隔绝了她的哭声,自然也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 祝思嘉未曾注意,房门外,钟姑姑的身影一闪而过。 现在不过酉时,馨儿和张德全皆已睡下,祝思嘉的寝屋也房门紧锁。 钟姑姑便趁机外出,特意藏好脚步观察。 可她当真没听见屋内有半点动静,难道,祝思嘉的心就可以大到这种地步? 听说晏修临幸了别人,甚至能安安稳稳睡得着觉? 钟姑姑带着满腔疑问,离开时,心中五味陈杂。 她的心都替晏修感到拔凉拔凉的,身为天子,他能给祝思嘉的已经够多了,她居然能无动于衷到这个份上。 这位昔日的昭仪娘娘不像无情之人,可对天子的一举一动,也不像有情之人,她留在宫中,究竟想要什么? 这道圣旨,显然是天子对她的一次试探,为的,便是试探她心中可还在意天子。 钟姑姑不免恨祝思嘉不争气,怎么每逢这种关头,她都抓不住机会? 若是天子又问起话来,自己只得选择如实告知,天子恐怕会更生她的气,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僵持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谁也不肯率先低头。 孽缘,全是一厢情愿的孽缘。 …… 祝思嘉不知哭到几时,越哭越精神,两只哭得又干又痒。 被子里空气稀薄,她连忙探头出去呼气,这才恢复少许神智。 神智一旦回笼,祝思嘉便不再这般感情用事,方才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懊悔无助,全被她统统抛到脑后。 她越想便越觉得此事奇怪,最后竟是猛然清醒,在床上坐了起来—— 原来今日一切,也是晏行设的局,更准确地说,是晏行和祝思仪联手做的局! 西京上下,恐怕只有祝思仪清楚晏行的去处! 她忽然高兴起来,晏行或许从来就没出过西京,而是藏在了一个难以察觉的角落里,默默操控背后的一切。 只要从祝思仪那里下手,她何愁不能早日弄死晏行? 她现在还不能被表象迷惑,还不能倒下。 听胡顺海说,晏修是在他生辰那夜自己离开后,才临幸的祝思仪;而晏修生辰那日收到的画,根本不是晏行的离间计。 从始至终,晏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祝思仪趁虚而入,成功侍寝。 他们二人还真是——不离不弃,晏行已沦为庶人之身,祝思仪却抛得下前尘恩怨,与他一起联手,就为了爬上更高位。 而他们这回确实得逞了,晏行临幸了祝思仪,表面上给足了她想要的。 恐怕有朝一日待她诞下孩子,那个位置,晏修说不定也给她了。 想到此处,祝思嘉又不由绝望起来,莫非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前世今生该有的局面? 晏修现在违没违背他的誓言,和祝思仪是否春宵一度,他的身子是否还干净,这些都不重要了。 皇后之位注定是祝思仪的,晏修只要活着一日,晏行是注定要被打压的;而她自己,不论是在燕王府还是皇宫,都是注定要做一只无法振翅的金丝雀的;就连大秦太子,恐怕也只能注定从祝思仪腹中诞生—— 等等,大秦太子。 上一世的少帝,晏桓。 晏桓是晏行的血脉,根本不是晏修的种,祝思嘉就是因为撞破这个秘密,才一命呜呼。 那有没有可能,这辈子,祝思仪若是有孕,未必也是晏修的血脉! 不过此事需得等到祝思仪诞下孩子,祝思嘉再去一探究竟。 万一这辈子,祝思仪当真生的是晏修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想到此处,祝思嘉浑身发麻,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或许她的处境还有逆转的时机,只要她狠狠抓住这个时机,舍得下血本,她的最后一击,还会有用武的余地。 晏修今日这道圣旨来得这般巧合,一定别有深意,她本以为晏修巴不得自己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去碍他的眼。 可为何,他又要特意命胡顺海来传这样一道奇怪的圣旨? 一则是为了试探她的态度,二则是为了旁敲侧击她,不必担忧日后会被暗害。 他晋了祝思仪的位置,勉强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晏修却连余欣也一并提拔了上去,还把凤印宫务交由她来管,说明他根本不会把大权交由祝思仪手里。 余欣和祝思仪现在虽同为昭仪,但余欣手里有实权,在宫中地位显然更胜祝思仪一筹。 晏修不是不知晓余欣与自己交好,更是清楚余欣心中再也容不下任何男人。 他不在意。 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彻底绝了祝思仪上位的心思—— 哪怕她祝思嘉倒了,晏修还能继续扶持别的人,祝思仪想都不要想。 即使祝思仪当真替他诞下太子,也不可能摸到皇后之位。 这些来龙去脉都想明白,祝思嘉轻笑出了声,这笑声里,带了几分造化弄人的凉薄。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晏修,看来这回,她要动些真格,好让晏修替她出手处理人。 哪怕这一世,祝思仪剩下的孩子是晏修的血脉,她绝不会对祝思仪手下留情。 …… 看窗外天色,或许已经临近子时,她居然哭了这么久。 明日一早还要去相思殿,她哭了许久,别人一眼就能看清她身上发生了何事。 她至少不能在这时被人看出端倪。 祝思嘉披好外衣,起身推开房门,借着月色缓缓走到井边。 这个时候的井水最为冰冷,她打些上来洗把脸,强行把眼下浮肿去掉,明日无人能看得到她的异常。 长门殿现在连半盒胭脂都掏不出来,无法遮掩愁容,她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刚才哭得太久,身上现在还使不上什么力,祝思嘉决定先歇息一会儿,力气恢复了再动手。 她靠近井口坐下,低头,呆呆盯着黑漆漆的井水,今夜无云,月色落到井水里,能将她的倒影照得一清二楚。 祝思嘉呵出一口气,遇上冰冷的空气,化为一团雾。 外面的寒气虽能让她保持清醒,却不宜久留,是该起来打水了。 哪知她刚站起,就被不知何处扑来的身影扑倒,重重栽倒在井边,险些磕到脑袋。 祝思嘉想挣扎,嘴却被紧紧捂住,情急之下,她用力出咬住那只手,手的主人任由她咬出了血也不松开半分。 直到满怀的青竹幽香扑鼻而来,闻着熟悉的味道,她才明白来人是谁。 碎玉还在用力压着她,在她耳畔低语:“娘娘,您千万不要因为这一时的心灰意冷,就匆忙寻死。” 这还是他第一回,和祝思嘉这般近距离接触。 祝思嘉的脸在他一只手下,只露出一双瞪得无辜的大眼睛,她匆忙眨眼,努力摇头,过半晌,碎玉才缓缓松开她。 他手上温热的血液,滴了她半张脸,月色下,极致的暗红,衬得她脸色愈发莹白如凝脂。 祝思嘉不顾脸上血腥味,轻轻推开碎玉,压低声音: “碎玉,你误会什么了,我并非自寻短见,我不过是打些井水洗脸。” 第289章 到她身边 碎玉的脸蓦地红了大块。 祝思嘉不是寻死,那他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飞扑出来把她摁在倒在地,怎么看,都是他很奇怪。 “碎玉,你先帮我打桶水上来,咱们进屋里说话。”祝思嘉慢慢活动着被他按疼的腕子,声音压得极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忽然现身长门殿,肯定绝非偶然。 想必她搬来这里的这段时间,碎玉同样心急如焚,但碍于种种外因,迟迟不得见她,一定有很多要紧的事告诉她。 碎玉乖乖放下手里的剑,很快替祝思嘉打了满满一大桶水上来。 他力气大,这种小活计不在话下。打水时没有发出丁点响动,打上来后,又轻轻倒进祝思嘉梳洗的木盆,一滴都没浪费。 寂静的月夜,井口附近只剩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碎玉稳稳当当端起木盆,习惯性低着头,跟随祝思嘉进了寝殿。 房门一关,祝思嘉也没有点蜡烛与他夜谈的意思,月光透过窗户穿进屋内,倒省了不少事。 祝思嘉指着老旧的烛台,笑了笑: “钟姑姑他们都有起夜的习惯,若见我屋内烛光亮着,定少不了一番询问,故而不点。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碎玉:“娘娘——” 祝思嘉:“我现在已经不是娘娘了,碎玉。” 碎玉摇头:“在碎玉心中,您永远是我一辈子的主子。只要您需要我,我永远会义无反顾来到您身边。” 这还是他第二次踏足祝思嘉的寝殿,说完这厢话,他下意识抬眼观察屋内陈设。 挥之不去的霉潮味,从简陋的床头到床尾,从破旧的屏风到木桌,莫说是和从前的长乐宫相比了,哪怕是宫人的住处,都比她这里强上许多。 人在这种环境下久住,是会生病的,何况她本就受过重伤,经不起这般折腾。 看来天子是铁了心,对她放任自流。 碎玉难掩面上愤恨: “娘娘,即便您被贬居此地,这些狗宫人也实在太不像话了!竟让您住这样的地方,我这里有五十两银票,您先拿着添置些物件,待我下次空闲,再带些东西过来。” 祝思嘉还未摇头拒绝,他便自顾自把银票塞进她手里,交代道: “我现在暂列宫中侍卫之职,宫卫没有休沐一说,做五日休一日。今日恰好轮到我休息,娘娘可要记得今天的日子,五日后我还会再来。” 祝思嘉把银票反手塞回他身上:“碎玉,你拿着,我不缺钱,我现在更不能随意用钱。” 碎玉闻言,怔了半晌,许久才回过神。 是啊,若说钱财,祝思嘉名下这么多产业,每月进账分红都够普通人家几辈子生活,他何必多此一举? 晏修把她赶到这里,又怎会不清楚,她该享用何种规格的月例、配宫人多少、用何种器具。 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处处对她设下限制,让她有钱也没地方花,让她过着和从前天差地别的苦日子。 可晏修万万没想到,祝思嘉生命力实在顽强,苦中作乐亦能怡然自得,宠辱不惊亦能面不改色。 此前人人都说,她是大秦帝国的牡丹,是繁华盛世的点缀和象征;经此变故,碎玉却觉得她根本不是温室里娇弱的花,而是夹缝里顽强不催的野草,生机蓬勃。 时候不早,碎玉若再不回去,也会惹人怀疑。 祝思嘉匆忙问话:“碎玉,你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事要报?” 她能想到的事全都是关乎晏行的。 碎玉心虚摇头:“不是……属下、属下只是知晓,今天是您生辰,特意来探望。” 晏修那道无情圣旨传来,他更担心祝思嘉心中无法接受,而做出种种傻事,譬如方才那场误会。 曾经两个这般相爱的人,是如何反目成今日这一步的? 天子能为她摘月踏星,把她捧上神台,也可以转手把她打入万劫不复的炼狱,这就是帝王之爱,比风中的云雾还要缥缈,古往今来,无一人是例外。 她才十九岁,要如何接受这样的变故? 好在她当真没有寻死的意向。 碎玉一直只有远远站在她身后,抬头仰望他们二人的份,只要看见她过得好,无论站在谁身边,他都高兴。 可现在,她最爱的人对她不好,恶语中伤还是轻的,处处为难才是真。 他心中忽然爆出无数声音,跃跃欲试,告诉他,走到她身边吧,不要再胆怯了,为她遮风挡雨吧。 可风雨又何尝不是她的养料。 若想要她更为顽强,他随意插手不得。 祝思嘉无奈叹息: “我并非有意要赶你离开,只是碎玉,你日后行事一定要小心,切不可像今日一般莽撞了。我现在不比从前,若被人抓住什么把柄,说不定就——” 说不定要死翘翘。 碎玉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她这是嫌他碍事,嫌他无用的关心,更怕他会牵连自己。 可她说得对,他不能给她添堵,在她没有走出长门殿之前,他不能毁了她。 碎玉:“属下明白,还请娘娘放心,碎玉绝不做娘娘的拖累。” 他要动身离开,临走前,鼻腔被屋中粉尘呛得发痒,他轻轻打了个喷嚏,眼角立刻湿润起来,转身看着祝思嘉: “只是娘娘住在这种地方,当真没事吗?属下或许可以替您去余昭仪那里跑个腿,想来她不会忘记与您的旧情。” 祝思嘉胸有成竹笑道:“不必你跑腿,她也会待我好的,明日一早自见分晓。” 晏修要想诚心把她往死里折磨,就不必立余欣为昭仪了,杨泌雪或是方心月,都能给她找些不快。 …… 次日清晨,夜空中繁星点点,祝思嘉就要起身梳洗去相思殿请安。 长门殿离哪儿都远,她不得不提前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 祝思嘉感觉还没睡着就起床了,好在经过馨儿反复确认,除却一双眼布满血丝,其他地方都没有任何异常。 去相思殿请安,就不能穿得劳作时随意,她现在的处境,也由不得她穿得张扬。 挑来选去,祝思嘉简单挽了个发,穿了身素到寡淡的常服,冒着寒气,提一盏暖黄色小灯,和半梦半醒的馨儿一道去相思殿。 祝思嘉是第一个到相思殿的人,余欣却早在正殿等候多时。 刚一见到她,余欣上前抓住她的手,被她粗糙不堪的手刺疼,余欣反而握得更加用力: “姐姐,你受苦了。” 祝思嘉:“这点苦算不得什么,娘娘莫要担心。” 余欣忍住泪:“陛下竟然如此绝情……也罢,他把后宫大权交于我,显然就是不想再过问。他不愿照顾你,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 她吩咐道:“云裳,你现在就带人去长门殿,好生安置一番,缺什么往上报就是,我看谁敢拦我。” 第290章 当外人的面羞辱她 余欣仗义,祝思嘉心中暖融融的,同样,她也不忘提醒余欣: “多谢你的好意,只是你知道,长门殿始终形同冷宫,再如何布置也不得铺张,否则……” 余欣心领神会:“姐姐放心,我早就不是当初新进宫的那个小女孩了,宫中种种明争暗斗,我自会谨慎提防。今日之举不过是想让你过得好些,否则你看看,你这身穿着,像什么话?” 二人正在谈心,杨泌雪打着哈欠走进正殿。 她见着余欣,面上再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得屈膝行礼: “妾身见过余昭仪。” 余欣:“嗯。” 杨泌雪自觉找位置坐下,单手抵着脑袋,目光懒散,满眼讥讽,恨不得将祝思嘉打量个透: “祝才人,我高你许多阶,怎么你见了我,不行礼问安?” 祝思嘉刚要动作,余欣拦在她身前,冷着小脸:“杨泌雪,你若想在我宫中蓄意滋事,别怪我不客气。” 杨泌雪嗤笑道:“哟,余昭仪这就开始假公济私,护犊子了?” 祝思嘉从容自余欣身后走出,向前一步,微微屈膝向杨泌雪行礼: “方才没能主动向杨长使行礼请安,是妾身的不是。” 杨泌雪故意刁难,余欣初掌宫事,她不能让余欣难做。 能屈能伸方为宫中生存之道,行个礼而已,算不得什么。 余欣气愤地瞪了杨泌雪一眼,甩袖转身。 杨泌雪这才满意一笑: “哎呀,才人这话倒显得我气量狭隘了,昨夜没休息好,睡昏了脑子,说出这些糊涂话,余昭仪可莫要计较。这不,妾身今早又差点走错地方,毕竟咱们从前都是要去长乐宫请安,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呢。”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她这是有意刺激祝思嘉,好看祝思嘉当众失态。 可祝思嘉甚至带着好意,冲着她微微一笑:“那杨长使下回可长点心,莫要再走错路。” 这—— 祝思嘉当真是什么没心没肝的怪物?从前就无法从她身上寻得痛快,现在更是,被她轻飘飘一笑,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杨泌雪仿佛重重砸到了棉花上。 这种心境,让她在宫里再待十年兴许才修得出来。 相思殿陆陆续续来了人,唯独祝思仪和杜羡缺席。 方心月帮祝思仪带话道:“启禀余昭仪,祝、大祝昭仪她昨夜侍寝,今早身子不适,便不能前来请安。” 听到“侍寝”二字,众人的目光不由看向祝思嘉。 从前她们那都是假侍寝,可祝思仪和晏修当真生米煮成熟饭了,祝思嘉还能看得开吗? 却只见她毫无情绪,端庄坐在人群最后方,默默饮茶。 她无悲无喜,晏修和别的女人如何恩爱,要么就是她看得开,心境开阔;要么,就是她根本就不在乎。 喝完半盏茶,祝思嘉才开口问道:“敢问杜八子去了何处?” 她这一开口问的,居然是杜羡的事。 余欣:“她再也不在宫中,打道回益州了。” 众人俱是一惊,低声讨论起来。 原来昨日,杜羡去太极宫,自请和晏修断绝一切关系出宫,只为回益州到杜老将军膝下尽孝。 她原话十分胆大,她认为,她空有一身武艺,却碍于女子身份,不得为大秦出一份力,日日困在宫中做一只没用的米虫,做活寡妇,简直枉顾祖父这些年的栽培。 就差指着晏修的鼻子骂他,你既然能宠幸祝思仪了,怎么,不去宠幸别人,你是什么脑子有疾的昏君吗? 后宫的制衡说维持就维持,说破就破? 她就是不服,要么,他就对祝思嘉从一而终,要么,他就老老实实雨露均沾,现在这样算什么? 何况杜老将军年事已高,她家中兄弟都是些窝囊废二世祖,若有朝一日杜老将军身体垮下,无人能撑得起蜀地军防,拦住苗疆和百越,则蜀地危矣。 她要回益州,做名垂青史的杜将军,而不是在宫中做个空有名头的杜八子。 晏修闻言,不仅没有生气,竟当真还她自由身,放她离开。 听闻杜羡出宫,祝思嘉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若是……若是她还在长乐宫,兴许还能给杜羡送行,姐妹一场,彼此因话本结识,杜羡还以身庇护她多回,怎么到头来,却连道别的资格都没有。 可祝思嘉也要恭喜杜羡,天大地大,从今以后,她可以在益州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不必浪费到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身上。 从相思殿散场,祝思嘉带着馨儿,朝未央宫方向漫步走去。 馨儿难掩担忧,悄声询问她:“才人,咱们当真要去未央宫学宫规吗?那位可不是什么善茬。” 祝思嘉:“就算再不想去,可我有拒绝的机会吗?” 馨儿摇头。 祝思嘉:“别担心了,她再想为难我,还能当场把我杀了不成?” 馨儿张大了嘴:“才人!您——” 自打祝思嘉住进长门殿,这张嘴,是越来越口无遮拦。 甚至她偶尔还说些北地学来骂人的话骂殿里的老鼠,常常把几人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才是才人真正的一面? 相思殿。 祝思嘉安安分分向祝思仪行礼。 祝思仪才起床不久,面上还带着少许红晕,又娇又艳,俨然一副才受了疼爱的媚态。 看来晏修当真要她服侍了。 她一言不发,盯着祝思嘉的姿势,许久,才对身旁的落英道: “落英,你去教教本宫的妹妹,教她如何行礼。” 落英:“是。” 她手中拿着条软棍,走下台阶,走到祝思嘉身后,对着她的膝弯,不轻不重敲打了一下: “才人,您的膝盖得再弯一些。” 祝思嘉闻言照做,馨儿在一旁看地干着急,被落英瞟了回去。 不过是最简单的行立动作,祝思嘉练了足足半个时辰,到最后险些站不住。 祝思仪:“落英,扶她去坐着,倒杯茶水来。” 落英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待茶水端上来,殿外传来胡顺海的声音:“陛下驾到——” 祝思仪喜笑颜开,立刻从主位上站了起来,要去门口迎晏修。 祝思嘉脸色有一瞬的变化,但也只是无人察觉的短短一瞬。 她迅速安慰自己,总会和晏修再见面的,早一日又能如何? 晏修才结束下朝,带着无数奏折,走进了未央宫。 他方一进内,胡顺海等随行之人自觉退下,正殿里只剩他一名男子。 给君王行礼,姿势和礼节又截然不同,祝思嘉从前很少对他行礼,即使她想,晏修也不让。 可今日,她要老老实实行了。 祝思嘉双膝跪地,头几乎要贴着地面,恭恭敬敬,有模有样的:“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晏修从她身边经过时,停住了脚步。 祝思嘉不敢擅自抬头。 她看不清晏修是何种情绪,总之,他今日心情应该是不错,否则就会直接忽视她走过了。 多日再相见,曾经的一对恋人,忽然出现天差地别这一幕,晏修心中同样不是滋味。 他想象过无数次两个人再见面的场景,想象过自己又要说出何种狠话,好让她明白错处。 可当她消瘦了不止一圈的身形出现在眼底,他做不到。 顿了许久,晏修才握着祝思仪的手,再次迈脚离开,带着讥嘲的语气: “你姨母说得对,你妹妹的规矩确实学的不够好。” 屁股翘得这么高,腰塌得这么朝下,显得身姿愈发婀娜,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祝思嘉心中被他微微刺痛,晏修对她的羞辱,这算是正式开始了吗? 祝思仪笑道:“我会命人好好教习她的,绝不添乱。” 晏修:“现在,让她学。” 第291章 胯下之耻 落英毫不客气上前:“祝才人,请吧。” 祝思嘉咬紧下唇:“好。” 落英提醒她道:“您不能对奴婢说好,您方才,应先对陛下说遵旨二字。” 祝思嘉犹豫片刻,怯生生,转身对着晏修,又跪拜道: “臣妾遵旨。” 晏修用力翻动奏折,半个眼神都没给她:“把她带下去学,别在这里碍朕的眼。” 落英领着祝思嘉走出未央宫正殿,在距离正殿不远的小花园里,落英笑了笑,拿软棍轻拍祝思嘉后背: “才人,就在这里学吧,奴婢先教您,您这个位分的,见了陛下要如何向陛下行礼,您可看好了。” 春日将至,光天化日之下,小花园中,来来往往劳碌整理花台草木的宫人颇多。 落英特意把祝思嘉带到的地方,还是位处假山之上的一个小亭,一眼就能看到亭上景象。 而站在小亭上,也刚好能看见未央宫大开的明窗,窗内景象一一落在祝思嘉眼里。 晏修正襟危坐,批阅奏折,祝思仪在一旁红袖添香,替他研磨。郎才女貌,如此和谐,倒真像是天生一对。 祝思嘉一个走神,落英就已经替她演示完一遍。 见她盯着未央宫的窗户发愣,落英心知肚明,故意嘲讽道: “才人,您现在一时走神,奴婢不敢说您什么。只是您的礼仪一日习不好,奴婢就要多一日来调教您,您不心疼奴婢,也请心疼您自己的膝盖吧。” 她音量极大,引来不少目光,宫人们见到来人是祝思嘉,不敢多看,纷纷低下头加快步伐跑开。 虽说祝思嘉一时失宠,青天白日的,要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受这种屈辱,借他们十个胆子去看他们也不敢凑近。 祝思嘉收回模糊的视线,吸了吸鼻子:“好,多谢落英姑娘提醒。” 她按照落英的指使,在一遍又一遍的纠正声中,一遍又一遍地弯膝盖跪下,脑袋磕到冰冷坚硬的石板上。 直到双膝失去知觉,额头也差点磕破,祝思嘉才听得祝思仪在亭下一句: “够了,今日到此为止,祝才人体弱,不必再苛求于她。妹妹,你先回宫。” 祝思嘉谨记方才落英教她的那些,颤颤巍巍,抓住一旁扶手起身,柔柔弱弱,给祝思仪行了个礼: “多谢娘娘关怀,妾身告退。” 馨儿早在一旁等候多时,此刻她终于按捺不住,边抹着泪,边跑上小亭,稳稳扶住祝思嘉: “才人,咱们回宫。” 祝思嘉被馨儿搀着,一瘸一拐朝长门殿方向走去。 两个似落荒而逃般的背影,却无法再加快步伐走快一些,好躲过周遭异样的目光,躲过这满身的狼狈。 经未央宫正殿时,晏修恰好迎面走出。 看他那一脸轻松的模样,想必今日的奏折看得极快。 祝思嘉连忙带着馨儿一起跪下,主仆二人跪到半道上,这一回,她的头埋得比先前还要深,姿势也标准了许多: “臣妾恭送陛下。” 声音里带有细细的哭腔。 晏修置若罔闻,直接抬高腿,从她的后背一跨而过,仿佛她是什么碍路的物件一般。 此等胯下之耻,莫说祝思嘉是个女儿家,任何文人墨客经手这样天大的耻辱,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 陛下怎么能这样对才人? 就算再厌恶她、再不喜她,今日这些刁难的手段还不够多吗? 这以后,就算他们二人能和好如初,这道坎,在祝思嘉心里又要怎么过呢? 馨儿差点惊呼出声,被晏修一记冷眼给呛了回去。 待晏修的身影走远,馨儿连忙拉着祝思嘉:“才人,快些起来,咱们回去吧,好好给您上些药。” 祝思嘉竭力忍住泪水,眼尾和鼻尖都憋得通红,她强颜欢笑,拍掉身上的灰,淡淡道:“好。” 方才那一瞬间,险些就将她击溃。 晏修从她身上跨过去时,她脑海中甚至浮现出诸多悲观的想法。 原来他的底色就是薄情,从前他舍不得让自己受的那些委屈,今时今日,全让自己换了另外的方式,全部受了回来。 倘若自己没有这副相貌,这副身体,晏修还会义无反顾地喜欢她吗,还会窥见她相貌之外,别的闪光处吗? …… 回到长门殿后已过午时,祝思嘉没有什么用膳的心思,草草梳洗,躺下睡觉了。 余欣的人效率极快,短短一上午的功夫,就朝长门殿搬运来许多崭新的器物、家具,她的床铺也都换了新,比先前那些睡着舒服不少。 除却张德全他们,余欣又往她殿中新拨过来一名高大的小太监,及另外两名宫女。 人数虽不足住在长乐宫时,伺候在她身边的宫人群十分之一多,但对目前的长门殿而言,这些完全够用。 钟姑姑和馨儿在屋外,小声指挥着宫人们搬放东西。 祝思嘉昨夜没歇息好,这一觉睡得很沉,一直到临近晚膳时都没醒。 钟姑姑把馨儿拉到后殿问话:“才人这是怎么了?你们今日外出,可还顺利?” 馨儿哭哭啼啼,把今日发生的一切,原封不动告诉了她。 钟姑姑听得心里一沉,面色青紫,就算天子这番是想试探才人的态度,可今日之举……实在是太过了。 也不知日后该如何收场。 深夜,未央宫。 祝思仪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宫女拿热帕子替她擦拭面上的胭脂,热乎乎的帕子敷上脸,疲惫顿时缓解不少。 热巾敷完脸,落英又拿出一盒养颜膏,仔细替她涂抹,不忘吐槽道: “娘娘,今日您为何要外出替她解围?奴婢可以再多为难她半个时辰的。” 祝思仪没睁开眼看她,嗤笑道:“落英,你太蠢了,倘若今日她当真被你罚出什么事来,信不信,表哥会要了你的脑袋?” 落英大吃一惊:“陛下莫非还在意她?” 祝思仪:“不仅在意她,且是十分在意她,不然,昨夜他就当真要本宫侍寝了。” 落英:“什么?陛下昨夜居然没歇在咱们未央宫?奴婢可是亲眼看见他走进寝殿的呀。” 祝思仪指了指窗户,语气极其平静:“他翻窗跑了。” 落英:“娘娘,陛下这样对您,您就不生气吗?” 祝思仪:“生气?本宫哪里敢生他的气,今日发生的一切,你还没想明白吗?” 落英摇头。 祝思仪想到祝思嘉今日仓皇逃离的背影,心中竟隐隐作痛,她收起笑意,失落道: “你要记住,整个后宫,不论是谁,都比不过本宫的妹妹在他心里的位置。表哥假意亲近于我,有意做出盛宠的模样,实则都是为了刺激她,好让她知错低头。” 她又问道:“本宫妹妹的相貌,比起本宫,如何?” 落英:“自然是娘娘您更胜一筹,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祝思仪笑道:“你呀,净是说些假话,孰美,宫中人人都心知肚明。能与她一较高下的,除却姨母年轻时的容颜,本宫还真想不出。可就是这样一张脸,也有失宠的一日,她再好看,表哥说冷落就冷落了,甚至对她——” “所以,女人并不能空有美貌,更需要有智慧,有权力。否则日日想着靠美貌博得男人的垂怜,那便要日日承受着红颜凋零的恐惧,而唯有权力,才是让女人永葆青春的良药。” 祝思嘉受今日之辱,她本该开心的。 可同为女子,她再厌恶祝思嘉,见她要在男人面前卑躬屈膝、伏低做小,这样的方式赢了祝思嘉,她痛快不起来。 第292章 出家?她敢! 太极宫。 钟姑姑将长门殿今日之事上报晏修。 晏修的神情即便在盏盏明灯下也晦暗不已,他反复追问: “她回了长门殿,当真没有哭闹?” 钟姑姑摇头:“没有,老奴还特意开门进寝殿走动了几回,才人睡得很稳,脸色也不像是悲伤过度的模样,更不曾看见有泪痕。” 晏修:“拿她醒来呢?” 钟姑姑:“才人醒来时,又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的了,或许是余昭仪命人送来许多吃食,晚膳比平时丰富不少,她多喝了些肉汤,就忙着去摆弄泥土里新栽的花,仿佛今日之事没发生过一般。” 晏修气血上涌,尽数从四肢蹿到他脑袋里,害得他头脑发胀,眼前一黑。 他喘着粗气问:“她当真半点都没提过朕的不是?” 钟姑姑面露尴尬:“陛下,若非老奴多嘴问了馨儿一句,老奴都不知道,娘娘今日与您打过照面。” 这种为难人的问题和任务,为何偏偏要落到她身上? 每日往返两宫,向晏修禀报祝思嘉的一举一动,钟姑姑心惊胆战,时时刻刻无不担心自己项上人头落地。 晏修古怪笑了笑,笑中甚至带着少见的气急败坏: “也罢,你先回去吧,明日接着来报。” 钟姑姑擦掉头上的汗:“老奴遵命。” 一直过了丑时,晏修还在太极宫的寝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怎么会这样? 祝思嘉不在意他的爱、他的恨,不在意他的羞辱、他的一言一行,她好像就当这宫中完全没有他这个人一般。 说得难听些,她好像就当他死了一样。 无论他是可以恶心她,刻意冷落她,她好像全都逆来顺受地接受了,没有说出一个“不”字,更不敢像从前一般继续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他好讨厌她这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她哪怕是装装可怜,亦或者是佯装不舒服、甚至用点手段陷害别人,又或者是在背后骂他两句,他都会全然接受,他想好了无数个与她修旧好的方法。 可她没有。 她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祝思嘉,行尸走肉一般,这样的她,没有半分的难受吗? 晏修竟不知他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了。 …… 接连好多日,祝思嘉都遭遇了晏修各式各样的为难。 他好像对这样的小把戏乐此不疲,若是这样做,能让他心里好受些,祝思嘉倒没什么异议。 不就是听话?她最会听话了。 今日不是让她站在一旁朗诵宫规,明日就是要她在马球赛上端茶倒水。 晏修越是难缠,她心里的愧疚越是能消减一些。 他说出的那些蓄意中伤、夹枪带棒的话,落在心里,说不难过是假的。 很多时候,祝思嘉甚至差点就维持不住,当着他的面,委屈得哭出声来,可都硬生生被她给憋了回去。 他说过,自己的眼泪令他恶心。 为了不恶心他,祝思嘉只能把那股酸楚郁气留给自己。 劳累一天回长门殿后,她最爱做的事,就是躺在躺椅上,仰望星空,静静冥想。 冥想前世,冥想今生,冥想所有人,甚至冥想到“道”这一字。 还没入夏,没有蚊虫叮咬,这样的机会她该好好抓住才是。 钟姑姑见她又没穿好衣服就外出吹风,唉声摇头,替她取来一件披风盖上: “才人,您总这样发呆,不如走动走动,长久躺着也不是办法。” 出去走动,没准会偶遇晏修,没准就和晏修解开心结。 这两个主子的性子,一个比一个犟,一个比一个强硬,谁也不肯先低头。 天子不愿这么轻易原谅了她,总要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台阶下,明明偷听了多次墙角,死活不愿承认还在意她;而才人总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仿佛现有的生活,就能让她感到安定满足。 照这样下去,这两个人,这辈子也别想冰释前嫌。 祝思嘉摇头:“我倒是觉得,这天上的星星,倒比宫中景致好看许多。钟姑姑,你说若有朝一日我出家入道门,陛下不会阻拦我吧?” 钟姑姑急忙变了脸:“使不得使不得!才人,您才多少岁,怎么就想着出家当女冠去了?” 祝思嘉笑了笑:“我逗您的,我不会出家的,放心吧。” 太极宫。 “出家?” 晏修满眼不可置信,手中书册掉落在地,急忙拾起,这可是李卧云新得的孤本,脆弱不堪,险些就要被他损坏。 她宁愿出家,也不愿意和自己这么耗下去了,是吗? 哪怕是演戏骗骗他,她也不愿意了? 钟姑姑如履薄冰:“才、才人说她是开玩笑的,或许只是闲来无事,想逗逗老奴,陛下您别激动。” 晏修却忽然想到东巡之路上,她对祝元存说的那席话。 当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劲,怎么她年纪轻轻,就能勘破生死、甚至勘破红尘?她简直清醒得过了头! 今日再听钟姑姑来报,他难免后怕。 祝思嘉往日究竟是看了什么书,受何人影响,居然一而再再而三萌生这样的想法。 虽是说来玩笑的,可不代表她当真绝了那些想法。 真怕她哪日就斩断红尘了。 晏修冷笑:“出家?朕只要活着一日,大秦就没有一处道观敢收她,走着瞧。” …… 隔日,朝廷休沐。 众人照常在相思殿请完早安,晏修罕见现身。 他径直入内,牵着余欣的手,打发走所有人:“朕今日在你这里用早膳,其余人都退下。” 余欣顿觉莫名其妙,好端端的,跑来她这里做什么? 祝思嘉正要把自己藏在人潮中退下,就被晏修高声喊道:“祝思嘉,给朕过来!” 珍珍等人都默默替她捏了把汗,陛下这是得了空,又想到法子折腾她了? 祝思嘉温顺点头:“臣妾遵命。” 等满满一桌早膳端上桌,晏修手指着一处空位,对祝思嘉冷脸道:“你布菜。” 祝思嘉刚要起身,被余欣一把拉住,余欣笑盈盈看着晏修: “陛下,布菜这种小事交给云裳和馨儿就好,不必劳烦祝才人,让她坐着和我们吃。” “劳烦?”晏修撑着脑袋,勾唇浅笑,瞳色宛如一汪阴云之下的黑灰海洋,“朕还未设立中宫皇后之位,待日后设立了,哪怕是昭仪之位,在皇后面前,也是要学着主动布菜伺候一国之母的。” “她不过是个小小才人,让她学着布菜服侍,怎么,余昭仪有何异议?” 余欣重重把筷子甩到桌上,翻了个白眼:“臣妾身体不适,就不吃了,祝才人更不必布菜。” 她刚要起身离开,晏修重重一呵:“站住!” 祝思嘉站住一旁,从始至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她时刻听候差遣的模样,看得晏修火气更大。 余欣索性实话实说:“陛下,若是您想借用臣妾的手、臣妾的地盘,去为难于祝才人,臣妾恕不奉陪。且不说今时今日您对她心中有气,尚且可以容忍臣妾,若有朝一日您又心疼她,想到今日之举,免不得怪罪到臣妾这个相思殿的主人身上来。臣妾惜命,不愿为自己没做过的坏事丢掉性命!臣妾更做不到对祝才人冷眼旁观!臣妾告退!” 第293章 哪儿来的幼稚鬼 晏修的如意算盘落空,被余欣当众人面一语道破,面上明显挂不住。 余欣本就无所畏惧,自然心直口快。 从未见过晏修在外人面前吃瘪,尤其还是在女人面前。 他脸色越是僵硬,祝思嘉回想方才余欣那番大胆言论,心中竟有些莫名的爽快,便越是想笑。 可她总不能当晏修的面笑出声,男人最好面子,一旦她笑了,晏修说不定又要为难她呢。 故而祝思嘉用力压着嘴角,露出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云裳跟着余欣退下,一时间,饭桌上就只剩晏修和祝思嘉二人。 晏修没了用早膳的心情,眼尾余光掠过祝思嘉,见她强忍笑意,他冷哼道:“很好笑?” 祝思嘉连忙低头、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是更深了:“臣妾不敢。” 她肯有些反应,知晓要嘲笑他,总归是好的。 晏修忽然起身,冷冷甩给她一记眼神:“滚过来。” 祝思嘉迈着碎步跟了上去。 晏修径直要往殿外走,她不知晏修究竟是何意,继续跟着也不是,停下脚步也不是,便僵在相思殿殿门。 晏修转身瞟她:“朕让你停了?” 祝思嘉:“臣妾不敢。” 除了这四个字,她还会说什么? 晏修心情烦躁,走在前面,高大的身躯几乎替她抵挡住所有阳光。 祝思嘉藏他身后暗影里,始终低头跟随,连他要去何处都不知,只顾着看他影子变换的方向。 宫人不敢上前越界,只得远远跟着他们二人,隔了几乎几丈开外,祝思嘉觉得身后空荡荡、凉飕飕的,更让人难受了。 两个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体型差距分明,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一头闲庭信步的雄狮,带着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绵羊巡逻领地。 走过一半路程时,日光晃眼,晏修忽想起了什么,猛地顿住脚步。 祝思嘉的鼻尖差点就撞上他的后背,他半侧过身,居高临下,看着祝思嘉吓得煞白的小脸,玩味笑道: “走前面去。” 她最讨厌晒太阳,如今春日渐暖,暖日和煦,比冬天的太阳威力大了不少。 晏修倒要看看,她会不会老老实实走去前面,又或是像从前一般,娇滴滴地给他撒个娇,说要他替她挡一辈子太阳。 哪儿来的幼稚鬼,净爱捉弄她。 两人各有所思,祝思嘉不禁在心中暗暗吐槽,晏修今年都二十五岁了,怎么越活越过去? 这段时间,他在她面前是越来越无法无天、无理取闹了,和那群臭屁的五陵少年一样,可人家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他怎么和人家相比? 她的细眉控制不住地皱了下,落在晏修眼底,连她眼里淡淡的鄙夷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祝思嘉顺从道:“臣妾遵命。” 她乖乖绕到晏修前方,刚要抬脚,又转过身低声问他:“敢问陛下,想去何处?” 没了?这就没了?她的反应就这么点? 晏修半恼,没好气道:“御书房!” 说罢,他不够解气,叫来胡顺海:“去,传旨,让杨长使也去御书房。” 今日无政务处理,他去御书房,不是写字抄书,便是想要作丹青了。 给晏修磨墨、调色,在一旁做打下手的事并不简单。 祝思嘉最开始时对这些一窍不通,经由他无数次手把手的指教她才跟得上。 今日他不单叫她去,还要叫杨泌雪也去,想来她们二人中,必有一人替他做这些细活。 以晏修最近的脾气,这些活是轮不着自己去做了,祝思嘉虽不喜杨泌雪,但也在心中默默同情起她来,但愿她今日别被晏修找茬。 御书房。 晏修果然要绘制丹青,祝思嘉默默捏了把汗,每次他作画,必然阵仗极大。 杨泌雪匆忙赶来,茶水还没喝上一口,晏修就问道:“可会研墨?” 杨泌雪羞赧点头:“臣妾自然学过一二。” 官宦之家的千金,即使不曾读过万卷书,但识字、写字是最基本的。 晏修没再多说什么,在桌面上,徐徐摊开一卷包裹得厚重的宣纸,大到几乎快要将桌子盖完。 既然有杨泌雪在,又何必把自己叫这里来? 祝思嘉一心惦记着今早还没摆弄完的花草,偌大的御书房里,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好像都不影响。 难道晏修要让她站在一旁干看着,看着他是如何找来别的女人取代她,看着他是如何像当初教自己那样,俯身去教杨泌雪? 寂静的书房内,晏修迟迟未动笔,站立在原地,盯着空空如也的纸面沉思,倒是杨泌雪率先开口问道: “陛下今日想画什么?” 晏修放松眉头:“朕也在想,今日画些什么好,杨长使可有提议?” 他心里都是祝思嘉,乱糟糟的,画什么都没心情,来御书房更是临时起意。 杨泌雪思索一番:“眼下正值春日,御花园中处处争奇斗艳、百花竞相开放,陛下何不画春景?” 让晏修画春景?让他画水墨山河都比画春景要好。 春景所需调配的颜料甚多,晏修在丹青一事上,向来吹毛求疵到极点,各种颜色重一分不行浅一分也不行,一旦调错,他宁愿让人重新再调,也不将就着拥。 祝思嘉险些脱口向他提议,但看到他不苟言笑的脸庞,心里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罢了,杨泌雪难能侍奉他两回,或许她这会儿开心得紧,祝思嘉又何必去干涉别人的兴致? 还是自己殿中的事务紧要。 祝思嘉思忖一番,颤颤开口:“陛下若无其他事,臣妾就先告退了。” 晏修眼皮也不抬一下:“站住,朕有说过你可以离开了?” 祝思嘉:“那陛下想要臣妾做什么?” 晏修:“做什么?去给杨长使煮一份甜茶送来,要你亲手煮,多放牛乳少放糖。” 祝思嘉:“臣妾遵命。” 待她抽身去小厨房,晏修把笔重重搁置到笔架上,脸色难看至极。 杨泌雪被他吓了一跳,又回想起祝思仪交代她那些话,饶是心中再多疑问,也不敢问晏修。 祝思嘉人虽暂时离开,身上幽香,却若有若无留在御书房内。 她现在当真是根木头不成? 让她亲手去做曾经给他做过的事,把茶水送到别的女人手上,她竟也毫无怨言,甚至脚步连半分停顿都没有。 他不稀罕这样的祝思嘉,他就是要祝思嘉无理取闹一回,哪怕像今早一般笑笑他,她为何偏不顺着他的意? …… 等祝思嘉把茶水端入内,御书房的气氛已冰冷到极点,杨泌雪站在一旁,欲哭无泪的表情,看样子没少被晏修挑刺。 祝思嘉把甜茶递到她手中,杨泌雪甚至对她露出半带感激的神情。 送完茶水,总该让她离开了吧? 谁知晏修还是不肯,要让她在一旁,捧着一本诗集,挨句挨句念给他听。 祝思嘉随手选了一本,正选中朱雅替她的那些旧识所著的。 她翻开书册,诗人的姓氏倒是罕见,纳兰性德,或许是什么异族人吧,她轻启朱唇,缓缓念了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1】 这诗不好,祝思嘉越念越小声,双颊滚烫,匆匆翻开下一页。 哪料晏修早将这些诗句记得滚瓜烂熟,见她心虚略过,他抬眼笑道:“怎么不念完?继续念。” 祝思嘉装聋作哑,直接新念一首,诗人名唤元稹,看样子这首该没什么差池。 她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2】 这首还是不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3】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4】 …… 念到最后,她才发现这本诗集绝非偶然,晏修这是诚心要捉弄她,看她出丑,字字句句,无一不在内涵她冷漠无情。 祝思嘉读得口干舌燥,晏修眼底的笑意倒是越发地浓,却仍没有要她停下来喝盏茶水的意思。 直到白珩进御书房,祝思嘉才有松口气的机会。 白珩道:“启禀陛下,北地有军情要报。” 听见“北地”二字,祝思嘉瞬间打起精神。 第294章 祝思仪有孕 事关北地军情,祝思嘉和杨泌雪不便留下。 不必等晏修说,杨泌雪就快步逃离御书房,巴不得赶紧回宫称病,再不想到晏修这个阎王爷面前伺候半刻。 而祝思嘉一步三回头,白珩手里的密信尚未开封,她看不清半个字。 祝元存人在北地,北地出了任何状况,都与他脱不了任何干系,不知是报喜还是报忧,不知元存现在过得好是不好。 若是从前,祝思嘉大可大大方方留在御书房旁听,甚至可以看看信封中有没有夹着祝元存的家书。 可她现在失去了所有特权,和普通人无异了。 若是—— 若是她就站在御书房外偷听,会不会能听得一二?只要让她听到只言片语,确定元存还平平安安就好。 事关紧要,祝思嘉提起裙子,蹑手蹑脚,弯腰走到窗下,连呼吸都不敢加重半分。 晏修耳力极佳,更何况她的香气早飘进殿内,怎会不知她在窗下偷听? 他偏不让她听。 是故他接过白珩手中的信,默默看了起来。 信上所说,前不久,夜间时分,祝元存于幽州城接到急报,说是北凉人夜袭大秦马场,马场内骏马草料损失重大,看守将士尽数牺牲,让他赶紧率兵支援。 祝元存自然不敢怠慢,带着一千骑兵就直奔马场,见马场内当真人声鼎沸,想也没想就让手下将士奋力同北凉人厮杀。 双方厮杀到一半,祝元存越听越不对劲,怎么这些北凉人的口音,竟和大秦人如相像? 他赶忙叫停,待天边放亮,幽州军才看清对方居然是凉州的守军! 据凉州将领所说,他们那边也是接到幽州急报,说幽州遭袭,城池差点沦陷,祝元存命他们速速带领援军从马场切入救援,路上遇到的敌军都是北凉人,尽数斩杀即可,绝不能留活口。 给凉州军传信的那名斥候早就不知所踪,而同样,给祝元存传信的那个小兵也消失得无影无语。 这桩天大的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乌龙,最终以双方兵员损失数百、马场内骏马死伤数十匹而告终。 晏修看得眉头直皱,显然,有人存心要找祝元存的不痛快,故而出此下策陷害于他。 考虑到传信路上需耗费的时间,晏修大抵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是祝元存在东巡的表现太差劲,到北地后,他年纪又小,哪能这么快服众? 想来是某些见不得他好的武将的手笔。 这算是一出险些酿成大祸的闹剧,且事出有因,性质远不及用兵失误、延误战机亦或是战败的地步,更不会让晏修下旨治罪,顶多在心中又添一笔对祝元存不好的印象。 而这种事能传回西京…… 显然,祝元存的一举一动盯是被人盯上了。 晏修看完信,随手就撕掉,对白珩道:“朕已知晓,你下去。” 知晓? 知晓了什么? 晏修的语气毫无感情,甚至带着些无奈,是不是元存在北地闯了什么祸事,又碰了晏修的逆鳞?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失望? 晏修半个字都没和白珩商讨,祝思嘉心急如焚,脚都蹲麻了,险些快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头顶上方突然传出冷笑: “后宫干政乃是大罪,祝才人于外偷听,想来是这段时间规矩还没学好,冷宫和大牢,你自己选一个?” 祝思嘉被晏修吓得跌坐在地,洁白如新的裙子,瞬间染了春泥。 她抬起头,晏修正单手撑着腮,半靠在窗沿边看她,恰有清风拂面,他那张脸,带着浅浅笑意,赏心悦目得很。 可这张脸总能说出些冷冰冰的话。 祝思嘉跪在地上,咬紧牙关: “臣妾知罪,但在臣妾自请入冷宫前,还请陛下看在几载相伴的情分下告知一二,臣妾的弟弟可否犯了什么事?” 晏修的笑意瞬间消失,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祝思嘉小脸绷得极紧:“臣妾、臣妾请陛下告知,武兴侯他、他在北地,是否有过失。” 她终于害怕了,终于露出恐惧的情绪了,这些情绪无一是因他才展露出来的。 她只关心祝元存的死活,关心祝元存在北地究竟是立功还是犯错,她根本没有半点要过问自己的意思。 晏修脸色阴沉:“朕要你再说一遍。”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今晨她那个笑,明明方才她念诗句时无处安放的窘迫,明明她在窗下偷听受到惊吓的样子…… 他差点就要原谅她了,差点就要心软了。 结果,她甚至宁愿选择住进冷宫,也不愿意如从前般他听到军务时安慰他一句,玄之,不要太操心了;更不愿意替她自己求个情,求晏修别让她去冷宫。 她当真就可以这么不在意和他有关的一切? 晏修又笑了起来。 短短几个瞬间,祝思嘉的心凉了大半,怪不得人人都说为帝者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她曾不以为意,现在可算体会到了。 晏修:“你弟弟在北地犯蠢,你也要在宫中跟着犯蠢不成?朕今日心情好,饶你一命,滚。” 看来,祝元存应该没有触及晏修的底线。 祝思嘉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喘着气,声音抽泣,给晏修磕头行礼:“谢主隆恩,臣妾告退。” 说完,她就像只灵活的兔子般,一溜烟就跑回长门殿。 当天夜里,田尚宫带尚衣局的人走进太极宫。 “陛下当真不要了?” 田尚宫紧紧捏着那件耗费尚衣局整整半年的凤袍,忐忑发问。 半年前,天子秘密下令,让她们为祝思嘉准备封后大典要穿的凤袍;谁知一夕之间,祝思嘉就被他打入长门殿。 现在衣服是做好了,可,她们尚衣局的人,该给谁呢?留还是不留? 晏修只觉得凤袍的红色分外碍眼,他寒声道:“随便你们怎么处置,别让朕再看到这件衣服。” 好像丢了衣服,就能丢掉他和祝思嘉所有不愉的过往一般。 …… 自从上回御书房一事后,晏修磋磨祝思嘉的次数逐渐减少了。 或许他是见了祝思嘉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模样,没落着多少乐趣,索性见都不想见她。 又或许是因为北地的军情,因为种种大事,大多时候,他其实并不轻松。 他不见也好,不然到最后,气坏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子;除却他有时行为实在幼稚、过分了些,会让祝思嘉难堪,会一遍又一遍刺痛、消磨她心底那点期望,会一点一点撕掉她仅存无几的尊严。 她好像,没什么大碍。 毕竟又活一世,她快要麻木了。 移植的花尽数结起了花骨朵,长门殿,总算没了先前冰冷破败的景象,在祝思嘉的巧手下,重新散发着点点生气。 祝思嘉对着花草傻笑,心中却在暗暗盘算着时间。 快要到了。 果然,几日后,宫中传出令朝野震惊的好消息,祝思仪已怀有月余身孕。 这一日,总算是来了。 第295章 根本不是苦肉计 “她当真就这么说?” 晏修昨夜批阅奏折至快要天亮才歇下,躺了不足半个时辰,又在早朝与群臣周旋两个时辰,现退回御书房,暂作休息,已是头疼欲裂,满身疲态。 钟姑姑全然不敢抬头与他对视,细声回报道:“才、才人她当真只说了这两句话,再无其它。” 一句是恭喜陛下,另一句是恭喜姐姐。 除此之外,她任何反应、任何情绪都没有,仿佛只是知道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这么喜欢孩子,心心念念这么久的孩子,一夕之间,就被她人轻易得来,难道……难道她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失落吗? 越逼她就范认错,她就越要对着干? 好,那他也绝不会随便低头!绝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一天哄她三回! 晏修用力揉了揉眉心:“嗯。” 未央宫。 祝思仪昨夜诊出的喜脉,今日一早,余欣就依照宫中惯例,命人免去她每日的请安。 众人在相思殿请完早安,自发结伴,前来向她道贺。 这群道贺之人里,自然出现了祝思嘉的身影。 祝思仪坐在床榻上,强压住恶心反胃的不适,硬着头皮,将恭维讨好的话一一应付过去。 她和喜欢热闹的祝思嘉不一样,向来就讨厌人多口杂的地方。 尤其是寝殿这种私密场合,人一多,再大的寝殿也显得格外拥挤,密不透风一般。 围着她的女人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特别是珍珍,对她殿中一切风雅摆设都极为好奇,从进殿起那张嘴就没停过。 “昭仪娘娘,你们大秦女子在怀孕期间,可有什么独特的习俗吗?” 珍珍凑近到她跟前,问出这句话时,祝思仪几欲在珍珍面前干呕出来。 她向来不喜珍珍,总觉得珍珍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臭味。 那种臭味是草原上的蛮子才会有的,像牛羊的膻味,又像常年不爱洗澡、不经打理的体臭。 总之,珍珍即便再如何貌美,再收拾得像个大秦人,哪怕每回外出时把自己里里外外洗了十遍,骨子里还是和她们不同。 祝思仪害喜害得厉害,珍珍一靠近,她就眉头直皱,脸色苍白,有气无力道: “没有。” 她只想赶紧让珍珍识趣退下,谁料,这草原蛮女像看不懂她眼色似的,继续谈笑道: “那真是可惜,我们草原那边的习俗啊,一个女子若是怀有身孕,在诊出来的头一日,她的亲姊姊或者妹妹,就要替她腹中的孩子做一只花花绿绿的布老虎。” 这个习俗倒是罕见。 祝思仪总算来了些兴趣:“哦?为何是布老虎,有什么说法吗?” 珍珍:“这是因为,人们都希望自己的小孩,打小就和老虎一样强壮好动。但是这老虎属凶煞,孕妇孕期本就脆弱,不宜亲手制作,所以这项差事一向都交给亲姨母来做。” 她说完,就见余欣毫不犹豫向祝思嘉投去担忧的目光,生怕祝思仪立刻找茬一般。 果如所料,余欣立即侧身把祝思嘉挡在身后: “那是你们草原的习俗,在我们大秦,孩子小时候只消起个贱名,也是一样的。” 珍珍吐舌:“好吧。” 贱名? 祝思仪听了直皱眉头,她可是京城第一才女,自小诗书礼乐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起一些贱名?那多上不得台面? 就算权贵世家多有这种习俗,可不代表她认同。 若是她的儿子将来长大成人,还以幼时贱名遭人调侃,她能恶心得浑身发麻。 譬如晏修,因为属狗,小时候身为堂堂太子爷,居然经常被外人调侃他的小名叫他黄耳。 再俊俏的小表哥,叫他黄耳,祝思仪也喜欢不起来。 倒是珍珍说的那个法子—— 祝思仪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余欣,看向她身后沉默不语的祝思嘉:“妹妹,看来此事要劳烦你了。” 做母亲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茁壮成长。 而且不过是个做布偶老虎的活计,祝思嘉再手艺不精,能难得倒她? 余欣暗中扯住祝思嘉的衣袖,示意她拒绝。 谁料祝思嘉主动站出,微笑颔首: “姐姐有需要,妹妹自然义不容辞。既然如此,妹妹就先行告退回长乐宫,替未来小侄子做一只布偶老虎。” 她虽然同意了,但祝思仪的嘴角立刻垮了下来,脸别向一旁。 落英只随意一瞄,就读懂自家主子的心思,叉着腰上前拉住祝思嘉: “才人别急着回去啊,针线棉团什么的,咱们未央宫都有,何必回你那长门殿做?” 祝思嘉垂眸:“妾怎么好在此打扰姐姐的清净。” 落英“啧”了一声: “咱们娘娘腹中怀的,可是陛下的长子。如今各宫之中唯娘娘有所出,免不得有些求子心切、心怀不轨的人,私下里,往布偶里头塞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危害娘娘和小皇子。” 众妃脸色俱变,落英这是赤裸裸地在嘲笑祝思嘉无孕一事? 祝思仪一朝得势,就敢有如此作为,若是日后她当真诞下长子…… 祝思嘉毫无波澜,麻木点头:“也好,只要姐姐不嫌妾叨扰,妾就留在未央宫绣。” 既然怀疑她,那她就在祝思仪眼皮子底下绣,这样总行了吧? 话都说的这种地步,落英没必要自讨没趣,哼唧一声,转身去给祝思嘉找针线篮去了。 …… 太极宫。 近日东南沿海一带的城池,总受一海之隔的倭人频繁骚扰,东南本就人烟稀少,地方官员一再镇压,也不敌倭人人多势重,故而向朝廷求助。 李卧云和晏修商议完此事对策,已至深夜,李卧云道别前,多嘴向晏修贺喜,却遭了晏修一记白眼。 “陛下,再怎么说,大祝昭仪腹中所怀的,乃是您的长子,您当去主动探望,不可再感情用事。”李卧云收拾好棋盘上残局,把棋子一一归类放好,“臣能理解您的心情,只是,为帝者……” 晏修:“朕不用你来教,回去吧。” 人人都要劝他广开后宫,一视同仁,现在连李卧云都来劝谏。 他又何尝不懂这些道理? 可他连半点这样的念想也没有,他眼里只容得下一个根本不在意他的女人,更会因为自己背叛了她,时时刻刻产生愧疚。 李卧云前脚刚离开,钟姑姑后脚就着急忙慌跑到太极宫,人还没进殿,嘴里就高声叫道: “不好了陛下,出事了,才人她出事了!” 出事了? 晏修强撑着频繁打架的上下眼皮:“出什么事?” 祝思嘉这么惜命,这么喜欢过远离他的生活,她能出什么事? 钟姑姑:“半个时辰前,才人回长门殿路上,被人推了一把,摔下楼梯,昏迷不醒!” 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 祝思仪方传出有孕的好消息,祝思嘉就能被人迫害? 晏修是希望她在意自己,想方设法挽回自己,可也不至于做出苦肉计这种幼稚的手段。 一想到她说的那两句道贺话,晏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现在才知道急了? 故而赌气道:“死了吗?没死就不必来报。” 钟姑姑宛如遭了雷击,目瞪口呆看着他。 晏修话一说出口,就立刻后悔了,这般不吉利的话,还是不说为妙,他生硬挽回: “罢了,让柳太医去看一眼,朕今日疲劳,就不亲自去了。” 大不了半夜翻墙去看她便是。 话音刚落,馨儿就冒冒失失出现在太极宫门外,她哭喊道: “陛下——陛下——奴婢求求您,去长门殿见一见才人吧,才人她出大事了。” 仔细一看,她的双手还沾有未洗净的血迹。 晏修心底一沉:“发生了何事?” 难道祝思嘉这一摔,当真摔得极重?若是苦肉计,又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馨儿哭得喘不上气: “才、才人她摔下楼梯,被奴婢命人抬回长门殿后,一直不见醒。奴婢就让张德全去太医院请太医,下去烧水去了。谁知、谁知就是这个间隙,才人醒了,她、她……” 晏修急得冷汗直冒:“她怎么了?说完!” 馨儿重重磕头: “奴婢进屋时,才人流了满床的血,把奴婢吓了一跳!才人虽醒了,可那些血,就是她自己刺出来的。她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匕首,对着自己的腿重重剜了一刀,一直神志不清地念叨着,都怪这颗该死的痣,都怪这颗该死的痣……” 第296章 跳进黄河洗不清 都怪那颗该死的痣! 原来祝思嘉一直都在意,一直都记得,一直都对他的各种言语羞辱耿耿于怀,今夜之事,只是一个爆发。 晏修:“胡顺海,先去太医院请女医去长门殿!朕要摆驾长门殿!” 胡顺海出言提醒:“陛下,长门殿路途遥远,现在过去怕是……” 晏修:“备马!” 胡顺海:“可太医院中的女医,无人会骑术。” 晏修:“不会骑术就不能想办法?找两个护龙卫带过去!” 他同样毫不犹豫在宫道纵马,从太极宫去长门殿的路上,漫长的路途,晏修一路马不停蹄地狂奔,竟是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长门殿。 长门殿前,他从马背上跳下来,险些拧到脚。 可祝思嘉伤得极重,他顾不得这些了,他的身体比起她的命,算得了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迈进长门殿内部,刚一走进陈旧的寝殿,眼前景象几乎要吓得他理智全无。 祝思嘉的脸苍白得宛如白纸,静躺在染满鲜血的床褥上,无半分生机,手中却还紧紧攥着那柄匕首。 而她右腿内侧,血如泉涌,露出一道极其狰狞可怖的伤口,正是她那颗痣所生的位置。 晏修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知晓一些最基本止血的处理方式,他屏退宫女,走上前去,双膝直接跪地,跪直在她床榻边照料。 他先是试图掰开祝思嘉握紧匕首的那只手,生怕又伤到人。却没想到,她不知从何处冒来这样大的力气,他使了七成力才掰开拿走。 晏修又仔细检查一番她的伤势,流这么多血自然是伤到血脉了,大腿上各种血脉纵横,稍不注意就有死亡的危险。 但她伤处的血在慢慢凝固,说明没有伤到要害的经脉,这勉强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为方便女医待会儿的救治,晏修率先取出剪刀,淋了些酒水,又在烛火上过过一遍,缓缓替她剪开腿上因血液附着在一块的布料。 伤口彻底暴露在他眼前,半个巴掌大的切口,她几乎是将那附近一整块都斜着切了下来,才不甚伤到了经脉。 晏修终于忍不住落泪: “何苦呢,你这是何苦?是我要犯贱冷待你,是我口是心非、小题大做,是我三番五次把你踩进泥土里,你这刀子该朝我身上捅的。” 她这么爱漂亮,这么娇气怕疼,从前亲热时,头发被他压着都能哭得泪眼盈盈一个人,今日居然对自己的身体,下如此狠手。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那颗痣,而是他,他罪该万死! 有护龙卫的协助,女医不过晚他半刻进屋。 见天子双膝跪在美人榻前,口中喃喃自语,说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话,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女医也是吓了大跳。 女医:“陛下,您先回避一番吧,微臣要为才人医治。” 这回来的女医,恰好也是上回给祝思嘉瞧病的那个。 晏修的泪没有要在外人面前停的意思,他点头:“好,有劳大人。” 离屋后,晏修大步走向长门殿简陋的正殿,以待稍微落后一程的馨儿和钟姑姑到来。 馨儿还要晚上半炷香时间才赶回来,一进长门殿,没来得及去探望祝思嘉,就被叫去了正殿。 晏修言简意赅,直接问话:“今日之事究竟如何,不得有一丝瞒报,从早到晚,全都说。” 馨儿老老实实,从今早祝思嘉起床后的衣、食、住、行全都说了一遍,一直到她在未央宫做完老虎布偶出来。 “老虎布偶?”晏修挑眉,“这是什么东西?” 馨儿:“这是珍美人家乡的习俗,说是能助未出世的孩子健康长大,大祝昭仪她听了极其喜欢,就让才人留在她殿内做了。” 晏修:“做到什么时辰?天色如何?又是在何处被何人推的?” 馨儿仔细回想,不确定答道:“ 奴婢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辰,但才人和奴婢出未央宫时,天色已全黑。陛下您也清楚,回长门殿这条路,黑灯瞎火的,今夜又没什么月色……” 晏修:“推你们的是太监还是宫女?” 馨儿激动道:“是个太监!在经过章台宫附近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奴婢起先以为是猫,没想到那黑影直接推了娘娘一把,嘴里还说了句——” 秦宫地势高低错落,尤其以章台宫附近高台众多。 晏修都快要被她急死了,直接从木椅上起身: “说了什么?藏着掖着像什么话?” 馨儿:“他说了句,才人,得罪了,陛下不想在九泉之下见到您,让您先走一步!” 晏修:“一派胡言!” 怪不得,怪不得祝思嘉短瞬清醒后,会拔刀自剜腿肉,想来就是因为那个太监的挑拨离间,才以为自己要杀了她! 他再怨、再如何想与她闹别扭反反复复耗下去,怎么可能想过要杀了她? 她怎么就不能信自己一回—— 不对,他盛怒时,亲口对她说过恨不得杀了她的气话。 她不仅记住了,还信了。 他一时的气话,她怎么能当真呢?他说的那些、做的那些,她究竟当真了多少?才会像今夜这样哀莫大于心死? 眼下之急可不是纠结这些,人是从未央宫出来后出的事,而宫中与她水火不容的,只有祝思仪一人。 晏修:“胡顺海,把祝思仪请来长门殿。” 胡顺海犹豫道:“陛下,夜深了,且娘娘她刚怀有身孕,恐怕……” 晏修:“宫中穷得连马车都没有了?” 胡顺海:“老奴这就去办。” 祝思仪还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就被请到了偏僻阴冷的长门殿。 来的路上她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甚至还在想,祝思嘉又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晏修这么快就回心转意。 直到听说祝思嘉在回宫路上滚下高梯,再看到晏修那张阴沉得能滴下水的脸,她吓得精神抖擞,连忙辩白: “表哥,不是我做的!一定是有人陷害于我!” 晏修:“朕还没问,你就说你是冤枉的?” 祝思仪恨不得手脚并用向他拼命解释: “您信我,定是宫中有心之人,得知我怀孕,记恨于我,故而出此下策,离间我与表哥、离间我们姐妹二人的情分,您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 “清白?”晏修微眯眼眸,“她都只剩半条命了,你让朕还你一个清白?祝思仪,你是不是以为你腹中怀着的极有可能是未来太子,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借朕的名义除掉她?” 第297章 她在害怕他 祝思仪何止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刚确诊身孕,就有人这么迫不及待害她。 这秦宫并非表面上看着这般平静,是她疏忽大意了。 她不断解释: “表哥,我真的没有理由要在这种关头害她。妹妹从我宫中离开后,我就梳洗睡下了,何来的时间安排人手,特意跑去章台宫加害于她呢?” 馨儿在一旁小声道: “就算不是您,您非要精益求精,把才人留到您宫里这么晚,夜间危机四伏,才人的伤照样与您脱不了干系。” 晏修:“她在未央宫绣了多久。” 馨儿:“少说也有四个时辰,才人绣一针,娘娘她就要挑一针的刺,甚至点着灯都要让才人绣,夜间刺绣最伤眼睛了……” 晏修轻闭上双眼。 一边是他最爱的女人,另一边是他的未来长子。 须臾,他心中就寻得了最正解之法,再睁开眼看祝思仪,眸子里只剩下寒意: “这孩子是如何得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本以为你去南华山修道一载,当真清心静气,不计浮名,却不想,你一次又一次令朕失望。念你怀有身孕,有功于大秦,朕就留你位分,安心待在未央宫养胎吧。” “在这个孩子平安出世前,她若再有半分的闪失,朕唯你是问。” 三言两语,就让祝思仪的心冷到了极点。 她当真为了腹中孩子,才让祝思嘉留在未央宫的。 她从来没想过敢对祝思嘉动手,更没有想过晏修居然绝情此,根本不顾及她的感受和解释,变相将她软禁在未央宫。 祝思仪只得凄然一笑:“臣妾遵旨。” 今夜之事让她彻底看清,晏修的心,挤不进去任何人了,她做什么都是徒劳。 本以为能借着孩子的由头,和晏修培养培养感情,现在看来,她的希望完全都落空了。 落空又如何? 晏修这样,倒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变相保护,以祝思嘉的手段和脾性,待她醒后,必然会来来找自己清算。 这个孩子必须平安生产!谁也拦不住! 老老实实留在未央宫,对她未必没有好处,只是可怜她腹中孩儿,要和她一起闷在一方小小宫阙里。 交代处理完大堆琐事,天色渐明,晏修传旨道: “复祝才人昭仪之位,即刻清扫长乐宫,准备迎回。” 祝思嘉的位份恢复了,馨儿依旧愁眉苦脸,高兴不起来。 这段时间在长门殿的日子,她与祝思嘉同吃同住,时间一长,她甚至产生一种不在宫中生活的感觉。 她渐渐明白,为什么娘娘来到长门殿后,笑容反而比从前更多。 长乐宫虽好,可陛下才是整座秦宫真正的主人。 他随手勾勾手指,就能决定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生死存亡;他能让娘娘住得了一时,未必住得了一世;他这回不高兴,就把娘娘贬来了长门殿,倘若下回他又不高兴,会把娘娘贬到何处去? 馨儿这个年纪的姑娘,任何心事和眼神都是藏不住的。 祝思嘉身边的宫人和她一样,待在她身边时间久了,爱恨都敢大胆表露于外,晏修哪能读不懂? 劳碌奔波一夜,他自己都有些撑不住了,便对馨儿道:“你们先下去歇息吧。” 馨儿含泪摇头:“奴婢不走,奴婢要照顾娘娘,等她醒来。” 晏修:“朕会照顾好她的,不必担心。” …… 一天两夜过去,祝思嘉仍在昏迷。 腿上的伤是好了,但给她医治的女医说,她后脑勺肿起一大块,里面多半是摔伤后的淤血。 女医拿银针逼出了一些,她本就只擅妇科,剩下一些,她不敢轻举妄动,脑部外伤这一方面,还是需要柳太医。 柳太医被叫去长乐宫,整整两个时辰他才施针完毕,祝思嘉高高肿胀的后脑勺总算瘪了下去,恢复正常形态。 晏修就在寝殿里批阅奏折,寸步不离守着祝思嘉。 见她淤血是放干净了,可人还不见醒,晏修着急问道:“柳大人,娘娘为何还无清醒迹象?” 柳太医耐心解释:“陛下莫要心急,娘娘刚脱离性命之危,脑袋又受了伤,一时片刻醒不过来乃是正常的。听闻娘娘已有接近两日时间无法进食,老臣估算,待到约摸晚膳,娘娘自然会被饿醒。” 饿醒。 晏修恍惚不止,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把祝思嘉折磨成需要靠饥饿来唤醒神智。 若是祝思嘉醒来,他一定把刀递到她手里,让她用全力捅回来,这样才算原谅。 柳太医见天子失魂落魄,心神不定,叹了口气,温柔提醒他:“陛下,老臣告退,还请陛下自己也保重龙体。” 果然如柳太医所料,刚入夜,晏修命人抬下他处理完毕的奏折,就听到床上传来微弱的动静。 晏修紧绷的精神终于得以放松,他笑着坐到榻边,伸手就去握祝思嘉的手: “蝉蝉,想吃什么,朕让他们去做。” 祝思嘉的眼皮还在胶着状态,半睁不睁眼,嘴皮因晏修每隔一个时辰就喂几勺水,倒不算干涸。她无力张唇,晏修的耳朵几乎要凑到她唇边才听清: “水……我要喝水……” 晏修二话不说,立刻起身走向圆桌。 待他倒好水,一转身的功夫,祝思嘉就坐了起来,两只眼睛惊恐地盯着他。 晏修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痛,他端着水,轻缓上前:“蝉蝉,别害怕,都是误会……误会……朕没有要杀你。” 没等他接近,祝思嘉就连连后退,大声尖叫起来:“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她一动,腿上的伤口再次开裂,新换的绷带迅速染上一片鲜红。 她情绪实在激动,晏修只能先放下碗,强颜欢笑,再次尝试接近她: “蝉蝉别怕,是我,我是玄之啊,是你……是你的夫君。” 话音刚落,一只枕头直接砸到了晏修脸上。 祝思嘉仍在大声尖叫着,声音已经到了尖锐刺耳的地步,传遍整个长乐宫,明显是怕他怕到极致。 晏修的鼻子被砸得生疼,甚至怀疑鼻梁骨是不是都被砸断了。 但他顾不上自己的疼痛,祝思嘉如此反常,如此不信赖他,他必须要重新取得她的信任。 可他越是靠近,祝思嘉就哭得越大声,身上的伤就撕裂得更严重,甚至手脚并用地反抗他,险些踹到他的下身,她不断颤抖哭喊哀求道: “我求求你不要过来。” “不要碰我,求你了……我不干净的。” 干净。 她比任何人都要在意她的清白。 晏修进退维艰,急得热汗直冒也没有半点办法。 直到钟姑姑听到动静,掀开珠帘进内,祝思嘉看到她,两眼放光,见到救星般,伸手就对着她做出一个要抱的姿势,说出的话更是令人目瞪口呆: “娘亲,娘亲快救我!这头死猪要吃掉我!” 第298章 脑子撞坏了 这头,死猪? 晏修忽然哭笑不得,她骂人的方式,原来就是骂他是一头死猪? 死猪也好活猪也罢,更要紧的是,她居然将钟姑姑错认成她自己的母亲。 方才她那些怪异举动终于有了答案,想来她这一摔,让她丢失了许许多多的记忆,亦或是某块地方暂时撞坏了,这才避他如洪水猛兽。 钟姑姑面露尴尬,刚想开口,就被晏修使了一记眼神。 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把祝思嘉搂到怀里,慢慢替祝思嘉顺着凌乱的长发:“娘亲在呢,娘亲在呢。” 祝思嘉果然顿时乖顺了许多,靠在钟姑姑的怀里,满脸委屈向她撒娇: “娘亲,这头猪怎么这么高大,这么强壮啊,好吓人。” 钟姑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总不能让她也跟着将天子形容为猪吧? 晏修又低声提醒钟姑姑:“虞夫人会叫她蝉蝉。” 看来是不介意做这会儿的戏了。 钟姑姑立即改口:“好,乖蝉蝉,你饿不饿,娘亲让人给你煮东西吃?” 祝思嘉嘟着小嘴,看向晏修的眼神,仍带着后怕:“我饿,但是娘亲,你快叫人把这头猪赶出去,我怕。你把它赶走,我再吃东西。” 说罢,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簌簌流下。 钟姑姑老脸一抽,对着晏修就假意怒骂道:“大胆猪妖,还不快快退下?” 晏修眉心微皱,抬脚前,再次吩咐钟姑姑:“照顾好她,先让她吃些食物进胃,再拿药给她喝。” 走出正殿,晏修命人去寻找碎玉:“告诉碎玉,立刻返回长乐宫就任,再另派遣三名护龙卫,这段时日日夜在长乐宫附近护卫。” “去太医院,请柳太医。” 谁知,柳太医被再度请回长乐宫不多时,就背着药箱仓皇跑出来:“陛下,陛下这——” 晏修正倚门而立:“怎么?” 柳太医脸上被打出一道红痕:“陛下,娘娘以为老臣是吃人的猪,命手下宫女拿着棍棒把老臣给赶了出来,恕老臣无法近娘娘的身替她诊脉。” 晏修:“竟有此事?柳大人稍安勿躁,朕进去看看。” 柳太医站在殿外透气,气还没透两口,就见晏修去而复返,捂着鼻子回来: “罢了,等她睡下你再去看,劳烦柳大人与朕一同等候。” 他颧骨泛红,指缝冒血,柳太医关心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老臣先替您处理伤口。” 那群宫女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把天子给打伤了。 晏修果断回绝:“不必,小伤。” 柳太医固执道:“小伤也是伤,陛下请以龙体为重,让老臣……” 晏修直接松开手,黑着脸道:“不就是流鼻血?朕说没大碍就没大碍。” 祝思嘉摔出异常后,下手也太狠了些。 先是差点就踢到他的子孙根,这回更是一脚蹬他脸上,给他蹬出了鼻血。 二人又等候小半个时辰,长乐宫寝殿的明灯熄掉,只留一盏小夜灯,钟姑姑蹑手蹑脚,走出寝殿,悄声禀报道: “启禀陛下、柳大人,娘娘已经睡下,可以入内了。” 事不宜迟,二人立刻起身。 经过柳太医仔细探脉,又各种委婉说辞千般解释万般演示,最后得出结论——祝思嘉的脑子,一时半会儿的撞坏了,不过倒是不严重,终会有复原的一日。 晏修百感交集,甚至不自觉产生一个阴暗的想法。 他宁愿被祝思嘉当成一头猪看待,宁愿希望她傻傻乎乎这么一辈子,也不要再想起二人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送走柳太医,晏修命人在长乐宫寝殿外间,给他安置一方小榻。 胡顺海满脸惑色:“陛下莫非这段时日都要在长乐宫这么住下?” 晏修淡淡道:“嗯。” 这样的床榻再不舒坦,也苦不过他从前带兵打仗时的军旅生活,更苦不过祝思嘉在长门殿那段时间。 见他铁了心要住下,胡顺海也无意再劝,只能命人照做。 倒是钟姑姑好心提醒他: “陛下,不单是您和柳太医,今日就连张德全、玉护卫都被娘娘当成猪,给赶跑了。您若是歇在此处,明日娘娘醒来看见您,或许会——” 晏修:“你是说,她把所有男人,一律都看成了猪?” 钟姑姑点头。 晏修:“朕知道了,还有一件事,你速速去办。总叫你扮成她的母亲也不是办法,她这样,虞夫人和祝县主难免担忧,明日派人去武兴侯府将她二人接进宫。” 钟姑姑:“那陛下就不担心?” 晏修苦笑:“担心什么?担心她们知晓我对她做的那些混账事?是,朕是天子又如何?犯了错,就没有不敢认的理。虞夫人明日来,要打要骂,你们都不许阻拦。” …… 北地,幽州城。 虽说春日已至,可不代表北地也能入春,就在前几日,还下了场不小的雪。 燕王旧庄已被祝元存改造成临时府邸,院中静悄悄,唯余他和黄玉菡二人拉扯争执。 祝元存用力挽留她:“玉菡,现在北地还没开春,你说走就走,谁来管我?” 黄玉菡面色果决:“越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侯爷担心什么?” 祝元存只感觉后背的伤在发麻发痒,他祈求道: “玉菡,你再陪陪我几日,待雪化开你再回京好不好?我知道你思母心切,可我实在不放心。” 黄玉菡笑道:“就不劳烦侯爷费心了,侯爷操心我之前,先操心操心您自己吧。” 马场之事后,前不久,北凉当真有数百铁骑来犯。 祝元存孤身一人出城迎敌,以一人之力将敌人尽数斩杀,带回他们的上等骏马坐骑百匹,但他不要命似的打法,也没少受伤吃苦。 黄玉菡并不精通医术,只会一些简简单单的包扎而已。 见祝元存伤势不轻,当时,她边替他清理,边哭道:“祝元存,你当真不要命了吗?我可不会替你收尸。” 祝元存却对着她嬉皮笑脸:“玉菡,你为我哭了,你还喜欢我对不对?” 黄玉菡哭得更厉害,差点弄疼他伤口:“你少来!我只是有感而流涕,边关将士辛苦,我是为将士生活而哭,才不是为你哭。” 祝元存:“你撒谎,别人受伤你怎么没哭过?” 黄玉菡转身就要走:“再油嘴滑舌,我不伺候了,你找大夫来吧。” 祝元存耍赖拉住她:“别呀,我怎么油嘴滑舌?我说的都是实话,玉菡,你在我身边,我连死都不怕。” 黄玉菡挣脱开他:“你今日当真不要命了?你若心里有我,还会不顾一切冲出城门?祝元存,你少拿这些话诓骗我,我现在不信你的邪,你爱找谁找谁去,找你的姜嫄去吧。” 祝元存更加用力抱紧她,无限失落道:“我这么拼命,是因为除了你,我还想守护我的母亲、姐姐和妹妹。尤其是——” 黄玉菡:“昭仪娘娘?不对,现在该叫她……” 祝元存笑了笑:“没关系的,我想明白了,若不是因为马场一事损失惨重,被禀报回京,陛下怎么会因为我犯下大错而迁怒姐姐。” “从前我年纪太小,不信前朝干系后宫一说,只当陛下当真是喜欢姐姐这个人。可马场一事我才明白,是我太天真,太无所顾忌,才连累姐姐替我受苦。从今往后,我不会了。” 第299章 清醒了? 黄玉菡不解:“何以见得?可我不是听说,陛下与娘娘争吵,乃是因为私事。” 祝元存苦笑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我于秋猎初登马球场,大展身手击败阿勒宏,不多时,姐姐回宫就被晋升为婕妤;父亲还在世时,陛下时时忌惮于他,更不敢轻怠姐姐,可又需要稳住人心,故而又晋姐姐为昭仪。” “燕王府一朝失势,陛下就迫不及待大肆清算,甚至冷落姐姐;而上回马场变故传回西京,陛下更是直接将姐姐降为才人。桩桩件件,姐姐的地位与荣耀,无不与她身后的家人息息相关。玉菡,我再任性不得了。” 听闻祝思嘉令天子震怒,祝元存心急如焚,甚至连部下都劝他借口回京一趟,亲自去探望祝思嘉。 要是以前,他听说家人出事,必然一匹快马日行千里,星夜赶回西京。 但他如今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岂能再任性而为之? 多重重担压到他身上,家国大义和个人家事之间,若当真要取舍,他只能舍掉小的那部分。 没有男人永远能做长不大的少年,更不能去做一世的少年。 所以他再担忧,也绝不能擅离职守。 除却这个因素,祝元存还有别的想法。 他望着高悬夜空的明月,小声感慨道: “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史书上只能留下名将的名字,却无人替边关兵卒题字刻碑。他们是多少人的父亲、丈夫、儿子,而我,生来享受着锦衣玉食,更当冲锋陷阵在人群最前沿。只要我多杀一些敌人,咱们大秦百姓就不会多几桩遗憾。” “杀敌之时,就是无数的信念一直在支撑着我。下次若遇到北凉来犯,我同样只会选择以少敌多的战术,以将损失降低到最少。不单是对陛下的交代,更是对我手下将士们、对他们家人的交代。” 黄玉菡虽不懂政事,但这些日子多多少少在城中听到过风声。 马场一事,祝元存犯的错并非死罪,况且是遭人陷害,摆了他一道,何以让天子拿他的姐姐做警告? 而祝元存担惊受怕成那样,这段时日莫说了决策上的失误,他连话都少了很多,生怕被有心之人听到,又上报回西京大做文章。 俨然像只惊弓之鸟。 黄玉菡安慰他: “你别多心,陛下并非不分是非之人,他向来厚待武官,更绝非以你京中仅存的家人来威胁你的小人。念在你于战乱救我出水火的情分,回京后,我会多加替你留意京中动向,打探更可靠的消息,传书与你。” 祝元存瘪着嘴:“你对我的情分,就只剩下救命之恩了吗?” 黄玉菡:“嗯。” 祝元存失神苦笑道:“怪我太混账……当初东巡的事,是我毁了你的名声,玉菡,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可我有一事要认真问你。” 黄玉菡面色生疏:“侯爷请说。” 祝元存:“回京之后,你的婚事当如何?” 黄玉菡:“放眼整个西京,哪家的好男儿还敢娶我?且不说东巡之事,太后之乱时,人人皆知我失踪过一段时日,恐怕早怀疑我清白有损,对我避之不及。” 她回想起当时险境,倘若祝元存再来迟一步,她就要被叛军玷污了,便继续道: “可我们黄家到底是有那么些钱,父亲也深受陛下重用,不谈一流世家,末流世家里还是会有不少人愿意要我的。届时,父亲母亲让我嫁鸡嫁狗,我也愿意。” 祝元存:“嫁鸡嫁狗?那不成!玉菡,倘若我说我想娶你呢?我是真心想求娶的呢?若是你不嫌弃我,我——” 黄玉菡打断他: “不可能的,侯爷,您娶我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想借我,清空上一个人在你心里落下的影子?你的爱消失得快,来得也快,在你没搞清楚自己是何心意前,别再和我提这件事。” 在北地相处这段时间,祝元存眼里,早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影子。 醉酒时,他三番五次向黄玉菡表露心意,无不情真意切,都被黄玉菡给拒了回去。 她冷冷地说,您不该随意对我、对西京所有贵女下定义的。 您身为男子、身为重臣的无礼傲慢和自以为是,早杀死了我心中那份悸动。 祝元存现在恨不得回到莱州,给当时那个脑子有疾的祝元存一巴掌。 他可算体会到了什么是求不得,待黄玉菡离开北地,又轮到放不下了。 …… 长乐宫。 晏修昨夜睡得不大好,倒不是因为小榻不及床铺舒适的原因。 祝思嘉与他一墙之隔,他听到她翻身说梦话的动静,都能立刻从梦中惊醒。 一夜过去,脑袋昏昏沉沉,天还黑着,晏修索性起身准备早朝。 他刚一起身,就见内殿的烛火骤然亮了许多,天色尚早,莫非祝思嘉也醒了? 内殿只有她一个人,晏修没想到她居然会早起,心里一紧,便要放轻脚步出去,免得祝思嘉见了他这头“猪”,又被吓哭。 他刚挪动步伐,身后殿门就被推开,直直与睡眼惺忪的祝思嘉打了个照面。 晏修慌道:“我这就滚。” 哪料祝思嘉看清他后,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一脸紧张地跪下磕头:“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她行的依旧是才人之礼,一段时日过去,她早将仪态练得无可挑剔。 晏修被她的动作深深刺痛,呼吸一滞,想到她腿上的伤,忙把她抱起来,走回内殿:“你怎么……” 祝思嘉不敢去勾住他的脖子,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不安道: “陛下,这是哪里?臣妾会主动回长门殿,绝不给您添乱。” 晏修把她放回榻上:“这里是长乐宫,长门殿从今以后不用再回了。蝉蝉,昨日之事,你可还记得?” 祝思嘉茫然摇头:“臣妾只记得臣妾摔了一跤,陛下,臣妾莫非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了?臣妾马上领罚。” 晏修:“恢复得快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祝思嘉更是云里雾里:“恢复?什么恢复?” 晏修笑道:“没什么,你先好好歇息,我早朝完再来看你。” 祝思嘉垂眼:“臣妾不敢脏了长乐宫的地,陛下稍等,臣妾穿好衣服就出去。” 说罢,她当真去翻动床铺,试图找到自己的外衣。 晏修终于忍不住,一把把她揽入怀中,长长叹了口气: “蝉蝉,你不要这样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尚衣局本做出了你的皇后凤袍,被我一时生气命人给扔了,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她们做出更好的给你。” 他自说自话,完全不去看祝思嘉窘迫的神色。 祝思嘉不敢推开他,也不敢再和他亲近,生怕招来他的厌恶: “陛下,臣妾有罪,臣妾欺骗您利用您,不可担此重位,还请您放逐我回长门殿吧。” 第300章 时好时坏 听她仿佛认命的语气,晏修心里又被扎得刺痛不已。 他的声音颤得几乎听不清: “蝉蝉,你分明心里有我,为什么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我知道错了,可我没想到,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的,居然是你。” “推你那个人绝对不是我安排的,我怎么舍得要你的性命?你信我,我求求你……” 祝思嘉肩头一片湿热。 晏修的脑袋埋在她肩头,哭得连身子都在抖,口中一直念叨着,别再伤害自己了,我求求你。 祝思嘉:“臣妾怎么敢怪罪陛下?只是臣妾确实问心有愧,辜负了陛下真心,无颜再与陛下共处。陛下若不嫌弃臣妾晦气,不妨把臣妾放出宫,臣妾余生愿在道观清修,为国祈福,绝不出走一步。” 晏修闻言,果然抬头,立即红着眼打断她: “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再放手。蝉蝉,是我太意气用事,容不下你有任何私心、私欲,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我都不会去在意了,我只在意我们的以后。” “你骗我也是我活该,我不该对你一个弱女子那般苛责。若非你身不由己,又怎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谋出路?一心向上也是人之常情,蝉蝉,我读懂你了。” 祝思嘉还想说些话,晏修就把她放平躺下来,替她盖好被子: “你就安心在长乐宫歇息,再睡一觉,醒来就能看见你母亲和妹妹了。” “陛下今日要让她们进宫吗?”祝思嘉眉眼放松下来,总算有了笑意,“多谢陛下。” 晏修调整情绪,淡笑道:“蝉蝉,我还是想听你叫我一声玄之。” 祝思嘉微怔,以往无比亲密的称呼,现在无论她如何努力,那两个字都哽在喉头,念不出来。 她和晏修永远都有尊卑之分,经此变故,她怎么敢再如从前一般不守规矩? 见她实在难以开口,晏修也不强迫她,时间还长,还能慢慢来治愈她心里的伤。 …… 巳时,虞氏和祝思盈进了宫。 未进正殿前,二人大致从钟姑姑和馨儿处,听得祝思嘉这些日子的遭遇。 虞氏吓得心惊肉跳,她也没料到,天子居然会如此苛待祝思嘉,甚至险些害她丢了性命。 他们二人从前的恩爱她都看在眼里,祝思嘉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居然能让天子忽然翻了脸。 她的心疾险些又发作,还是祝思盈扶着她,急忙换了话茬: “现在不是议论这些是非的时候,陛下请我们来,定是为了与姐姐作陪,好助她快些恢复病情。” 钟姑姑:“县主和夫人不必担心,今早陛下对老奴说,娘娘的臆症突然就好转了,想来也是上天垂怜。” 祝思盈点头:“能清醒最好不过,有劳姑姑引路。” 进寝殿时,几人见祝思嘉仍直愣愣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床帷,似乎是在看上面的绣花。 果真如馨儿所言,祝思嘉这段时间暴瘦得吓人,又损失诸多气血,瞧着确实不容乐观的模样。 虞氏当即哭了出来,走到床边,缓缓坐下来:“娘娘……” 此时此刻,她多想喊祝思嘉一句女儿,却因为身份原因,不得不在外人面前称呼她为娘娘。 祝思嘉扭过脸,看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母亲,您别吵。” 祝思盈:“怎么了姐姐?可是何处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祝思嘉摇头,忽然开始傻笑,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坐直身子,她腹部高高隆起,把手搭在肚子上,甜蜜蜜笑道: “当然是怕你们吵到我肚子里的小皇子呀,母亲,妹妹,我有身孕了!我和陛下有孩子啦。” 她衣物没盖上的地方,赫然露出半截枕头。 殿内众人又是脸色青紫,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接受眼前事实。 祝思嘉的臆症不是好了吗?怎么这会儿又…… 虞氏的心都快碎了,祝思仪同样泣如雨下:“姐姐,您清醒一些。” “不可。”虞氏对她摇头,趁祝思嘉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快速叮嘱道,“你姐姐现在受不得刺激,咱们得顺着她来。” 说罢,她泪中带笑,轻握住祝思嘉的手:“好,蝉蝉安心养胎,母亲教你一些养胎的法子,保证让你生出漂漂亮亮的小皇子,好不好?” 祝思嘉笑得明媚:“真的吗?谢谢母亲。” …… 离开长乐宫,虞氏和祝思盈又被胡顺海请去了太极宫正殿。 晏修刚处理完朝政,她二人来后,更是亲自迎接:“夫人,县主,久等了。” 祝思盈方才哭得太累,现在连应付晏修的力气也没有,直接把冷漠摆在脸上。 反观虞氏,还能强撑着笑给晏修行礼:“老身带小女见过陛下。” 晏修颔首,命左右之人退下,掩好殿门。 殿门一关紧,虞氏还没反应过来,晏修就直接在她面前跪下: “岳母,殿门之后没有天子,我对蝉蝉做过的那些糊涂事,我全都认下,要打要骂我都全然接受。” “但有一事请你们相信,我从未生过半分要谋害她的心思,还请你们务必不要因为此事便与我生分离心。” 虞氏忙扶着他的双肩:“陛下,使不得啊!您是天子,怎么能贵老身?岂不是折煞老身!快快请起。” 晏修执意要跪着,甚至伸手给她递去太阿剑:“还请岳母代女处罚,我若不受,便坚决不起。” 太阿极重,虞氏和祝思盈两个人才能勉强抱得住,看清剑柄上“太阿”二字后,更是不敢分神,虞氏焦急道: “陛下,您想要老身如何惩罚?老身可不敢……” 晏修:“天子亦是人,不必顾虑。” 祝思盈想到姐姐腿上的伤,脱口而出:“陛下莫非是想让我和娘亲捅您一剑?” 虞氏脸色微妙,倒是晏修淡定道:“未必不可。” 天子向来固执,见他无可撼动,虞氏叹了口气,把剑抽了出来,独留剑鞘握在手里:“既然这样,老身得罪了。” “砰——”的一声,剑鞘拍在晏修左臂上,虞氏做完样子,欲要收手,晏修又出口制止: “还请岳母重重地打,务必不要手下留情。” 虞氏哪敢当真打他? 她和祝思盈多番想离开,都被晏修拦住不许走。 无奈之下,虞氏只能加大力度,当真使了十成力朝晏修身上打去,直到打得她手发酸,晏修才有少许赎罪感,肯放她离去。 待虞氏二人出宫,已是晚膳时间。 晏修直奔长乐宫而去,刚一到,就见馨儿站在殿门口发呆,忧心忡忡的模样。 “怎么不进去侍奉娘娘用晚膳?”晏修向内张望,“娘娘没胃口?” 馨儿摇头:“陛下,您自己进去看就明白了,娘娘她不让我近身。” 第301章 割腕 正殿内。 祝思嘉背对正门方向坐下,一个人自言自语,不亦乐乎。 桌上摆满琳琅满目的菜品,入眼,全都是她爱吃的。 晏修饶到桌前,见她高高隆起的小腹,神情紧绷。 祝思嘉胡吃海喝,塞得满嘴都是,桌上的菜一盘接着一盘被她扫进碗中,见晏修皱眉赶来,她忙招呼道:“陛下,您来啦。” 她食量向来不大,今日却大口大口进食,不顾肠胃便往肚子里吞,仿佛经历过饥荒一般。 晏修知她这异常状态,定是臆症又发作,他轻轻坐下,眸光里难掩担忧:“蝉蝉,你别吃太多,吃太多会撑坏的。” 祝思嘉用力摇头,又想伸手去夹鱼肉,被晏修抓住,她气道: “陛下,臣妾怀有身孕,让臣妾多吃些又怎么了?臣妾的小皇子一定要白白胖胖的,那样才招人喜欢呢。” 晏修:“你……” 他低头,看向祝思嘉腰间塞进去的枕头,心绪复杂。 她是这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如今连生了病,都不忘子嗣一事。 人虽傻了,可做出的这些傻事更令他愧疚得无地自容。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的身子,又怎会变成如今这副伤痕累累的模样? 若是此时,他向祝思嘉告知真相,戳破她心中幻象,会不会更令她伤心欲绝? 晏修不能去做这样的恶人。 祝思嘉还在他怀里张牙舞爪,长甲甚至不慎抓花了他半边的脸,他强颜欢笑,耐着性子温柔同她解释道: “蝉蝉,适可而止一事同样适用于孕妇。太医说过,若是孕期食量太大,会导致胎儿发育过度,损害母体,届时生产更易遭遇困难。我是为了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好,才不让你吃的。” 怀里的人这才安分下来。 祝思嘉若有所思,随手擦干净嘴,对他咧嘴笑得眉眼弯弯:“臣妾明白啦。” 她所患臆症想彻底医治好,绝非一日之功,得从长计议。 好在这一回,她没有排斥自己了,更不会排斥上门替她诊脉的柳太医。 待柳太医诊完,祝思嘉急忙问道:“敢问柳大人,本宫腹中胎儿可健壮?” 柳太医老脸微僵,晏修冲他缓缓摇头示意,柳太医立即笑脸相对:“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腹中所怀小皇子极其健康,定会顺利出世。” 祝思嘉毫不吝啬,给柳太医塞了锭重重的元宝:“有柳太医的话,本宫就安心了。” 她为了“养胎”,早早便睡下。 晏修将柳太医带到殿外问话:“娘娘的臆症,痊愈几率如何?” 柳太医半皱着眉:“先前,老臣笃定娘娘痊愈的几率有十成;可眼下看来,至多七成。” 晏修眼色黯淡:“为何?” 柳太医叹息道:“娘娘执念太过深重,加之向来忧思过度,耽于幻象会减轻她部分痛苦,所以她的潜意识会让她选择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但长此以往,此行伤肝伤脑,祝思嘉甚至会因为一直想回避痛苦,而当一辈子的外人眼里的疯子、傻子。 晏修心痛难忍,半边脑袋也跟着一块痛,他眼眶微湿,哑着嗓子答道:“朕知道了,您先退下吧。” …… 鉴于祝思嘉不再排斥男子,晏修这几日都是与她同榻而眠。 有他在,她总是背对着他睡,弯着腰弓着身子,把衣服里的软枕护得死死的。 偶尔听到她梦魇,睡梦中,她会急得满头大汗,泪流满面,拼命求饶: “陛下,孩子真的是您的血脉,求求您不要杀了他。” “陛下,求求您放过我们的孩子,求您了。” 一句又一句,伴随着惨叫和身体剧烈的抽搐,将晏修惊醒。 落在他耳中,无异于凌迟,他再无心入眠,可也不敢当真起身舍她而去。 原来在她心里,他还是那个不管不顾、肆意伤害她的晏玄之,竟让她怕成这样。 她对自己的爱和信任,还在吗? 晏修自己也不敢确定了。 是他选择一步一步把她推开,是他自己不愿意去信她,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得来的。 祝思嘉还爱不爱他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还爱她一个就够了,就算她一辈子都是这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他也绝不会与她再次分离。 自打祝思嘉生病,她睡得愈发沉,半数时间都在拿来睡觉休息;醒来后,不是挺着个假肚子四处散步,就是一个时辰要叫上三回太医替她请脉。 流言发酵得极快,宫中乃至整个西京,人人都得知她疯了的消息。 有晏修人为的管控,无人敢多言一句。 但人多嘴杂,宫人们看见祝思嘉,难免会露出或同情或嘲笑或惋惜的目光,又将她当作是一场瘟疫,纷纷低头避开。 消息传到未央宫,祝思仪缓缓抚着自己还未显孕的小腹: “长乐宫那位当真疯了?不是演出来骗人的?” 落英欣喜道:“娘娘您放心,奴婢再三命人去打探过,她整日疯癫无状,胡言乱语,就连陛下也会在她那处吃些苦头。每回从她那里出来,都忧心忡忡,板着张脸,看着不像是演的。” 祝思仪勾唇笑了笑: “我这傻妹妹,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成这样,瞧着也是可怜。表哥现在还有毅力日日去守着她、照顾她,不过是因为她那张脸还有价值。等她人老珠黄那日,再深的情分,都只会被多年积攒的怨气消耗殆尽。” 落英:“恭喜娘娘,不攻自破,少去一个威胁。” 这样的疯妇,就算晏修拼了命也想把她送上皇后之位,天下人也不会同意。 …… 又是看似平常的一日。 晏修起身早朝,没想祝思嘉揉着眼睛,跟着醒了过来。 他俯下身,朝她额头亲了一口:“为时尚早,你乖乖的,再睡会儿。” 祝思嘉的眼神比平日里澄澈不少。 即使殿内烛火幽暗,她也看得见晏修脸上淡淡的抓痕,正在愈合成一条条细细的线,她紧张地摸上晏修的脸: “陛下,您的脸可是为臣妾所伤?” 说话间,她总觉得有什么隔在她和晏修之间,低头去看,原来腹中塞了个枕头,她一把抓了出来,扔到了床脚。 忽如其来的清醒,晏修并不意外。 他淡笑道:“不碍事,还不如我的猫儿抓得厉害。” 一想到他顶着这样的伤口,接连上了好几日早朝,祝思嘉羞得没眼看,把自己藏进被子里,闷着声儿: “这几日,臣妾是不是犯浑做错了许多事?还请陛下降罪。” 早朝在即,晏修没那么多时间同她解释,便只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别自责,我先去早朝,有什么事你先问问馨儿和钟姑姑,乖乖等我回来。” 祝思嘉娇软应道:“好。” 早朝后,御书房,晏修与李卧云等人议事。 晏为:“皇兄,倭人趁大秦正在休养生息,屡次犯我东南。这回更是听从倭国经商归来的商贾来报,说倭国正在集结大量兵力,妄图夺我东南五大岛。” 晏修:“立刻派人清点国库。” 李卧云虽没说话,但也明白,晏修这是有出兵的意思。 正讨论到重大节点,御书房外传来钟姑姑的声音,突然来访,莫非是长乐宫…… 晏修迅速回神,直接推门而出:“怎么?” 钟姑姑:“陛、陛下,娘娘她出事了。” 李卧云迈过门槛,站在晏修身后:“出了何事?娘娘可知眼下正在商议——” 钟姑姑惊恐道:“娘娘她割腕了。” 第302章 她是装的 晏修险些失重站不住:“为何现在才来报?速速摆驾长乐宫。” 轿撵速度太慢,御书房附近也无马匹,晏修索性直接大步奔跑起来,衣袂在晨风中飞扬。 晏为跟在他身后大喊:“皇兄等等,臣弟也去!” 长乐宫。 一众宫人都贵在祝思嘉脚下,不断哭泣请求:“奴等请求娘娘,莫要再做傻事了。” 祝思嘉的伤口已经女医处理,左手手腕处缠上层厚厚的绷带,她面无表情,神思游离出了人间,坐在正殿主位上发呆。 晏修匆忙跑来,进殿后,宫人们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今早她们谁都未曾留意,祝思嘉手里的刀是从何处来的,听到馨儿的惨叫时,祝思嘉的手腕已经被她自己割破,血流了一地。 以晏修的性格,她们一定会因为照顾不周,全部被处死的。 果然,晏修冷声下令:“长乐宫宫人失职,以致娘娘凤体有恙,拉下去,全部处斩。” 宫人们铺天盖地的求饶,唤回了祝思嘉的神智,她立刻起身,跪在地上给晏修磕头: “还请陛下高抬贵手,莫造杀业。” 晏修最不能看她卑躬屈膝的模样,他今日若是当真砍了这群宫人,她只会更难过,更埋怨自己。 他双眼微红,收回成命,立刻把祝思嘉扶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样的傻事?蝉蝉,你做什么事都可以,千万不要想着不想活了。” 晏为姗姗来迟,他嗅觉极其灵敏,刚一进殿,就被萦绕的血腥味吓了一跳。 他忙嘱咐宫人都退下,殿内只留给晏修二人叙话。 祝思嘉苍白一笑,举着自己受伤的手,摸上晏修的脸颊:“陛下,只有疼痛才能让臣妾清醒。” 晏修快要窒息得说不上话:“什么?” “臣妾听说了这几日做下的荒唐之举,臣妾……”祝思嘉泫然欲泣,鼻头憋得通红,“臣妾接受不了那样的自己,臣妾害怕……” 晏修紧紧把她抱住:“别怕,太医说过你会痊愈的,有我在,谁敢欺辱你?你信我好不好?我一定会把你照顾好的。” 祝思嘉在他面前向来温顺,但他也明白,她绝不是一朵任人采撷的小白花。 她有她的傲气、有她的自尊,她绝不能接受自己发病起来时,是那样一副滑稽又脏兮兮的模样。 祝思嘉哭诉道:“不怪陛下,是我自己听了别人的话,要往心里去。” 宫中竟还有人敢违抗君令,公然议论她? 晏修追问:“何人如此大胆?” 祝思嘉呜咽道:“是落英,姐姐身边的落英……两日前,御花园里,她偷偷管臣妾叫傻子,臣妾都听到了。” 祝思仪被软禁,不代表她身边的人不能出未央宫。 晏修彻底起了杀心:“来人,去未央宫,把宫女落英拖出去砍了!尸首从各宫门外巡游一遍,以儆效尤。” 祝思嘉一摇头,眼泪同断线的珍珠般颗颗摔落: “陛下,姐姐正怀有身孕,您这般急着处罚她的贴身婢女,会不会影响她的胎气?” 晏修:“朕要处罚是朕的事,她如何想是她的事。朕早说过,宫中任何人都不得妄议你,否则便是死罪,她管不住自己宫人的嘴,也当受罚。” 他决心已定,不容动摇。 待晏修把祝思嘉哄好,走出长乐宫时,穹顶之上阴云密布,似有下雨之兆。 晏为方才没有机会再入内探望祝思嘉一眼,他撑伞凑上前去,关切道: “皇兄,皇嫂为何要自尽?嫔妃自戕可是大罪,会牵连她家人的。” 晏修叹气:“她没有想不开,她只是……只是……” 想到此处,晏修面色伤感,雨珠铺天盖地就落了下来,溅在地上,沾湿了二人的鞋。 晏为:“臣弟明白了,天下哪有人不要强、没自尊的?皇嫂伤势如何?” 晏修:“趁她睡着,朕掀开纱布看了一眼,割得不轻,伤可见骨。” 恰好天空劈过一道惊雷,晏为心里“咯噔”一下: “皇嫂的心病看来实在难医,这事也怪臣弟,若不是臣弟向您出了馊主意。” 晏修:“出主意的人是你,可做出去混账事的人是朕,此事你不必自责。李大人还在御书房等候你我,走快些吧。” 晏为身量比晏修稍矮一些,听晏修这么说,他差些就要小跑起来,晏为迈着大步,不忘给晏修提议: “依臣弟看,不妨给朱大人放上小半月假,去皇嫂那里走一遭,多陪陪她解闷。朱大人神通广大,即使不通医术,但想来她见识过许多疑难杂症,知晓医治之法。” …… 屋外电闪雷鸣,祝思嘉在雷雨声里猛地睁开眼。 避雨的燕子歇在长乐宫屋檐下,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算了算时辰,落英应该已经被处死了。 现在的落英兴许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可前世的落英,尤其在祝思仪当上大秦太后,没少替她跑过腿办过脏事。 甚至后来还当上了女官,与一宦官结为对食,该名宦官,便是祝思仪提拔起来与厌雪楼抗衡的;她又在大理寺与傅逐共事,事事都要压傅逐一头。 可以说,她就是祝思仪的左膀右臂。 落英手段极其残忍,多少无辜之人死在她的手下,她错判无数冤案;她的对食宦官更是专司残害忠良之职,将厌雪楼渐渐并入自己麾下,二人罪孽深重,朝堂和百姓都苦不堪言。 傅逐几次上书揭露她,都被祝思仪给压了下去。 反倒是傅逐深觉朝堂黑暗,一气之下辞去大理寺卿一职,带着双亲回江东老家。 这样一个有才能的人,这一世不该被埋没。 祝思嘉深吸一口气,自己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窗外的雨水,应该能冲洗掉未央宫流的血。 姐姐,你受的打击可别太大,这一胎可千万要保住啊。 未央宫。 祝思仪被雷声惊醒,小腹处一阵剧痛。 她大叫道:“落英,传太医,传太医——” 寝殿门推开,走进来的却是一张陌生面孔:“娘娘,落英已经没了,奴婢是余昭仪新派过来伺候您的雪心。” 祝思仪还没从落英被死的悲痛之中走出来,看见雪心,她眸光中恨意越浓: “贱人,敢耽误本宫的性命安慰,危害龙子,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雪心佯装害怕:“奴婢这就去喊。” 待寝殿静下,祝思仪疼出一身热汗,她趴在床上痛不欲生。 原来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祝思嘉的算计!这个雪心,根本就是祝思嘉要安插到她身边的眼线! 祝思嘉装疯卖傻,骗过了所有人! 待胎儿安稳,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见到表哥一面! 第303章 陛下最好暂时远离娘娘 阳春三月。 朱雅安排好太学院的事,便按照晏修的吩咐,这段时间特意搬回长乐宫陪伴祝思嘉。 祝思嘉的状况仍旧时好时坏,清醒次数和时间越发地少。 可但凡她清醒,总要抓住机会,趁宫人不注意,朝自己腕子上划上两刀,以痛觉提醒自己不要再发臆症。 晏修命人都快把整座长乐宫翻过来了,也找不到她的刀究竟是从何处得来,他收掉一把,祝思嘉手里就会多出另一把。 每当他看到她雪腕上冒出的新伤,看着她鲜血淋漓的切口,她麻木的神情和死灰沉沉的眼眸,晏修生平第一次,彻彻底底体会到什么叫绝望。 是他把她害成这样的,上天如果要罚,就把报应都落在他身上。 晏修用尽所有办法,甚至跪下求她,祝思嘉只会浅浅笑着和他说: “陛下,不疼的,臣妾只是希望臣妾能多清醒一些。” “怎么会不疼。”晏修空手夺过她手中刀刃,利刃割开他的掌心,温热的血淌出指缝,他苦笑道,“蝉蝉,还在怪我对吗?还在怪我对你造成的那些伤害,对吗?” 祝思嘉连忙低头否认:“臣妾不敢。” 晏修:“不敢?不敢为什么还有勇气去伤害自己,蝉蝉,我允你报复回来。” 他把刀重新塞回祝思嘉手里,血流不止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右手背,操控着她捏紧刀柄: “你腿上的伤,一定还很疼吧?来,对着我,用十分的力捅回来。” 晏修双眼猩红,虽是笑着,可笑容凄凉无比,他已然陷入执念和疯魔: “要怎样做,你才肯原谅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我们能回到最初……” 祝思嘉被他失态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可腰却被他另只手圈住,动弹不得,她濒临崩溃,大声哭喊道:“我不要……我不要……” 晏修弯下腰,更进一步贴着她,眼看刀尖就要没入他的心口: “不要什么?不要原谅我吗?蝉蝉,你受过的苦,我该十倍奉还。现在,我来还了。” 从没见过晏修失去理智到这般程度,祝思嘉大声尖叫起来:“你不要逼我——” 随后,她两眼一翻,身子朝后倒去,失去了意识。 …… 正殿内。 晏修手心的伤缠上一圈厚厚的纱布,方才他情绪激动,空手接白刃时并未感到痛楚。 他冷静下来,手心里药物混合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晏修自嘲一笑,世间所有事都是滞后的,伤口是这样,伤害自己最爱的人时也是这样。 等到真正察觉到痛的地步时,所有说出口的话、犯下的错,尽都覆水难收。 伤口能愈合,有太医院在,大多伤口都不会落下疤,仿佛那块血肉从始至终都好端端的;可心里的伤需要心药去医,心药难寻,找不到心药,只会落下一道无法忽视的、丑陋的疤,余生都会为那道疤所痛。 天地广阔,祝思嘉的心药,他该怎么去找? 朱雅悄声从寝殿走出,到晏修跟前,同他禀报道:“陛下,娘娘被微臣哄睡着了。” 晏修满脸疲态,脸上的泪痕还未清理干净,略抬眼皮看了她一眼。 这段时间为了照顾祝思嘉,朱雅又换回了从前的宫女装束,假装自己还是长乐宫的掌事女官,长乐宫仿佛回到最快乐的那段时光。 连晏修自己也险些产生这样的错觉,祝思嘉进宫三载,一切都变了,又仿佛没变。 晏修惨笑:“朱大人也看见了,娘娘的病,朕实在束手无策。” 他明明是主宰世人生杀的天子,却连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 太无能了。 朱雅:“臣有一计,或许能使娘娘恢复如常,只是需要陛下付出些牺牲。” 晏修闻言,立刻又精神起来:“何计?” 朱雅:“臣观娘娘病症,像极了臣家乡一种病。而娘娘之所以会拿到自伤,也恰恰是因为受病症影响,暂时失去了痛觉,只能借用外力来刺激自己,并非娘娘的本意。” 晏修:“朱大人的意思,娘娘自己其实只得这么做,是不合适的?” 朱雅点头:“不错,而且娘娘这么做,绝对不是因为她丧失了生的欲望,恰恰是因为她在向您求救,希望外界能注意到她。” 否则,等祝思嘉真正失去生存欲,直接悄无声息地就自寻短见去了。 晏修有些激动:“求救……好,朕怎么可能不救?” 朱雅倒吸口凉气:“只是这事,有些棘手。臣先前因忙于太学院之事,不得空来陪伴娘娘,后得知娘娘被您打入长门殿的消息,更不敢在那种关头触您逆鳞,私下去会见她。所以,臣并不知您与娘娘是因何事而争吵,若能得知缘由最好不过。” 晏修:“朕知道,她的生辰礼物,还是你委托湘王送去的。至于其中缘由——” 他想到祝思嘉生生切掉的那颗痣,想到她一遍又一遍的梦魇,他委婉道: “内因不便细说,是朕畜生,朕自以为是、一意孤行,朕处处怀疑她、打压她,所以她才心灰意冷。” 就算他不说,朱雅用脚指头也能猜到一二,多半是和那位鼠辈有关。 男人向来自大,古代男人尤其是晏修这个位置的,更是如此。 他们的疑心、野心和自尊心,只会让他们视女人如物品,不允许被别的男人窥视、染指。 晏修就算能为祝思嘉破再多例,但也无法改变他永居上位,主宰她命运的事实。 长期受到这样无形的压迫和凌虐,好端端的人,被逼疯根本就不奇怪。 朱雅满脸为难道: “既然陛下愿意承认,自己是娘娘病因的罪魁祸首,那臣建议您这段时日,暂时远离娘娘。这样她清净,您也能冷静。” 晏修:“朕不是没想过,可她这样,朕如何放心走得开?更何况朕还能去何处?日日留在宫中,必然会与她碰面。” 朱雅转身,面向东南方: “东南战事将起,陛下何不借此机会,御驾亲征,诛灭倭人?倭人之性,臣有所耳闻,十倍残于北凉。臣以为,陛下可再大胆些,命人多造战船,先平沿海战乱,再乘胜追击登陆倭国,尽数灭之,永绝后患。” 晏修:“倭国,北凉,西域,辽东之东北……朕野心再大、大秦再强盛又如何?不可轻敌。眼下大秦方平息动乱,尚处在休战恢复阶段,平海盗可以,但诛灭倭国,朕以为不可轻率。” 第304章 我要出征了,蝉蝉 朱雅笑道:“陛下莫非忘了,臣发明过的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 晏修:“朱大人的意思,可用作灭倭战事?但先前征讨周齐时,你不是全力反对吗。” 朱雅咬牙切齿:“周人齐人,本就与我们同为手足,不可伤天害理。可倭人就不一样了,陛下若这一时心软,也许会给后世留下最大的隐患。” 晏修:“倭国弹丸之地,四面临海,土地贫瘠,倭人矮小瘦弱,隐患竟大于北凉?” 朱雅:“不错,甚至是百倍、千倍,且陛下自己都说过,犯大秦者,虽远必诛。臣会竭尽全力为陛下出谋划策,更愿以项上人头向您担保,此战必胜。” 晏修终于不再动摇:“好,下月,朕便准备攻打倭国。” …… 朱雅虽建议晏修与祝思嘉保持距离,可晏修在备战出征前这段时间,还是忍不住想多陪伴她。 祝思嘉彻底没了清醒的机缘,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再伤着自己。 一转眼就到了出征前夜,晏修在长乐宫与她共寝。 “我要出征了,蝉蝉。”晏修抱着她,眼前已浮现出海域上的惊涛骇浪,“这一别,不知多久可归来,你要照顾好自己。” 祝思嘉在他怀里笑呵呵道:“出征是什么?” 晏修:“就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仗,要流汗、流血的。” 祝思嘉睡觉时肚子里都塞着枕头,她朝晏修怀里挤了挤,拉上他的手,放到枕头上: “那好呀,玄之记得早点回来。” 晏修被她可爱的举止逗笑,又问道:“那蝉蝉会担心我吗?会想念我吗?” 这段时间,祝思嘉深以为自己成了母亲,虽不再胡吃海喝,但胃口也比从前大了许多。 没多久,她就把自己消瘦下去的肉都吃了回来。 祝思嘉认真想了想,答道:“我会的,我和孩子都会想念你的。我要告诉他,他的父皇是个大英雄,将来他也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晏修被她的笑刺痛,命人进殿,灭掉殿内烛光。 他抱紧祝思嘉,亲吻她的额头:“睡吧。” 可有个枕头隔在中间,他始终无法与她紧贴,便趁着祝思嘉熟睡后,伸手抽出了她腰间的枕头,扔到了桌上。 翌日清晨,晏修被祝思嘉的哭声吵醒。 她哭得小脸涨红,满身都出了汗,她无助地捂紧了肚子:“孩子……我的孩子呢,他昨天明明还在这儿的,孩子没了。” 晏修睡在外侧,立刻伸手把枕头拿了回来:“在这儿,在这儿,蝉蝉别急。” 祝思嘉摇头:“这不是我们的孩子。” 晏修只能硬着头皮哄:“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你昨夜睡着的时候,忽然腹痛生下的,不记得了吗?” 祝思嘉两眼放光,接过枕头,小心抱在怀里:“真的吗?” 晏修流了两滴汗:“是真的。” 祝思嘉轻轻拍着枕头,开始自言自语哄道:“好孩子不要哭,你父皇今天就要出征去了,可惜你太小,不能出去送行。你要乖乖吃饭,好好睡觉——” “吃饭……孩子这么小,要先吃奶的。” 祝思嘉想到此处,险些就要解下肚兜。 被晏修拿衣服裹紧:“等等!有乳娘,蝉蝉不必亲自喂养。蝉蝉,我就要动身了,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回来带给你?” 祝思嘉“哦”了一声,狡黠一笑:“我想要晒干的海水,想要清晨的云雾,还想要一千年的风沙。” 人是傻了,可脑袋还灵光得很,竟然知道给他出这么些难题。 晏修干咳了两声:“好。” 他要起身更衣,被祝思嘉拉了回来,不小心压到枕头上,又被祝思嘉呵斥了一嘴:“你怎么连儿子都压?” 晏修:“……我不是故意的。” 祝思嘉:“罢了,你还没给我们的孩子起个名字,起完再走吧。” 要他给一个枕头,起个名字? 晏修哭笑不得,他从前从没想过,要给他和祝思嘉的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那时他总觉得时间还长,他们还年轻,名字这种事,多的是时间留给他慢慢想。 可现在,祝思嘉忽然问他,他盯着那只枕头,心里空落落,泛起阵阵酸楚。 见他呆愣住,祝思嘉又催促道:“快些想呀,还是说,你不喜欢我生的,你喜欢姐姐的孩子?” 这误会可就大了! 晏修急忙解释:“我没有,我方才是在思考,要如何引经据典而已。依我看,不如它单字一个括,就叫晏括,如何?” 祝思嘉:“嗯……还行,晏括,晏括,是个好名字,那字呢?” 晏修不假思索:“伯安,伯者,长子也。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所以先叫他伯安,如何?” 祝思嘉在他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这才放开他:“好,还算满意。你先出征去吧,我还要坐小月子呢,就不送你了。” 与这样的她相处,她的心性宛如一个天真少女,虽有时候难缠了些,但晏修喜欢得不得了。 …… 午后,未央宫。 祝思仪惊道:“什么?表哥他怎么忽然出征了?还是远渡重洋去攻打倭国?” 雪心捂唇笑了笑:“娘娘,陛下可不是忽然出征,早在一月前他就准备了。” 祝思仪吓得手心发凉:“早有准备……” 为什么她竟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所有进未央宫的消息,难道都被锁死了? 晏修这一去,少则半载,多则一年甚至好几年都回不来,这宫中,岂不就是祝思嘉那一伙人的天下了? 到时候她的孩子若当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谁能给她做主! 祝思仪的心彻底凉了下去,她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祝思嘉的棋局究竟布到了哪一步,居然能让晏修心甘情愿放着北凉不管,去攻打倭国! 满朝文武都是干什么吃的,居然没劝住! 她连忙站起来,挣扎着要出去:“现在为时尚早,我要去见陛下一面。” 雪心拦住她,笑意不明:“娘娘,您的胎还没稳呢,现在去追,追不上了。” 祝思仪差点就脱口而出道早过三月了,又硬生生憋在嘴里,无力地坐回椅子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305章 您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在长乐宫暂居这段时日,朱雅全当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太学院那边的事情再耽误不得,正值雨过天青时节,晏修出征三日后,朱雅便忙着收拾东西搬回太学院。 碎玉日日抱剑在长乐宫正殿外守着,任何进出长乐宫的人,都要从他眼皮子底下过。 殿内,祝思嘉抱着朱雅撒娇,不肯放她走: “你若是走了,谁还肯讲故事哄小皇子睡觉啊?” 馨儿等人早适应祝思嘉生病后的种种举止,见她缠着朱雅不放人,没再多言,默默忙碌自己手里的事。 朱雅不好意思推开祝思嘉,便示意馨儿等人退下,一直要退到园子里才好。 确认整个寝殿乃至正殿都再无外人,朱雅收起笑意,弯下腰,低声询问祝思嘉: “娘娘,臣知道您一直是清醒着的,对不对?不必担心,碎玉在外候着,不会有人听到的。” 其实朱雅也不太确定,她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病,自己到底是在她身边侍奉过,还能不了解她的脾性? 但凡她开始在晏修面前示弱,便是盯上了什么目标,准备除之后快。 可祝思嘉的若是装的,能对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这也太豁出去了。 朱雅目光中全是期待。 果不其然,祝思嘉眸中迷雾散尽,脸上痴痴傻傻的笑也戛然而止,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回复朱雅: “朱大人果然聪慧,我确实是装的。先前陛下常住长乐宫,不得机会与您叙些私密话,眼下您急着回太学,我有一事想求教。” 朱雅:“娘娘但问。” 祝思嘉:“姐姐腹中所怀龙子,大人是否有方法证实,其当真是陛下的血脉?” 朱雅恍然大悟,原来,祝思嘉这段时日的装疯卖傻,目标不单是出长门殿这般简单,而是盯上了祝思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也正是臣想告诉娘娘的,在心中憋了许久呢。”朱雅坐了下来,拉起祝思嘉的手,满脸紧张和欣慰。 “没想到娘娘您也觉察出异常,陛下生辰夜之事,臣亦有所耳闻。知情者都言,陛下是喝得烂醉如泥的情况下,才误会宠于她。可臣想告诉您,按照医学理论,男人喝到意识全无的地步,用尽任何手段撩拨都硬不起来。” 祝思嘉听了她的话,小脸“唰”地红了大半,忙低下头解释: “我……我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床事。” 朱雅倒是一愣,祝思嘉和晏修的感情她都看在眼里,祝思嘉怎么可能会不爱晏修呢? 过往那些浓浓的爱意,都被祝思嘉刻进了眼角眉梢,看向晏修时,笑得是那样好看,藏也藏不住。 任何女人,得知自己的爱人和别的人肌肤相亲了,心中都会不好受的。 朱雅以为祝思嘉便是因为吃醋,甚至是妒忌、仇恨,才想报复回去。 宫廷斗争乃是常态,自己这条命是祝思嘉给的,祝思嘉想借她的手去做什么,她绝不会多言。 可祝思嘉却说不在意,这倒让她搞不明白了。 见朱雅神情复杂,祝思嘉明白,她这是误会自己了,便好声解释: “朱大人请放心,伤天害理之事我不会逼迫您去做。眼下,整个大秦,或许只有你能明白我。” 朱雅这才稍许放松:“娘娘的心事,大可与臣直言,毕竟臣在大秦,也只有娘娘您一个交心人。” 祝思嘉疲惫一笑: “若是我说,我想离开皇宫,离开陛下,离开在西京的所有亲人,不想做一株菟丝花,您会觉得奇怪吗?会觉得我自私、冷漠吗?” 朱雅斩钉截铁答道:“臣不会,但臣也有一言想问娘娘,您还爱着陛下吗?” 祝思嘉心里泛痛,不禁想起那段被晏修捉弄羞辱的日子,就连胃部也泛着淡淡的酸楚。 她毫不迟疑:“他待我那样好,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我,我怎么会不爱他呢?” 她笑着抹掉眼尾的泪: “只是我太累了,我受不起他这份爱,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爱。爱本该是人世间最美好、最难觅的东西,可我从前与他缠绵缱绻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这份爱弄得遍体鳞伤。原来爱一个人会这么痛苦,我屡屡装作不在意他,实则根本无法无视他。”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也知道,我和他再如何努力都回不去了……但更明白,我绝对不能就此被困住。” 同为女人,朱雅感同身受,手忙脚乱帮她擦眼泪,祝思嘉这滴眼泪憋得太久了,今日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 她心疼道:“娘娘,您想哭就哭出声,臣在呢。” 祝思嘉摇摇头,哽咽道: “如果,我当真一走了之抛下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很凉薄?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触怒他,便是因为他发现我的接近是出于利用,出于野心。” “你也瞧见了,如今我身居高位,元存拜将封侯,母亲和妹妹都安定了下来,我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利用他,是我逼不得已的求生之举,可利用完他就扔掉,我——” 朱雅直皱起了眉:“娘娘,您这是于心不忍了?” 她郑重道: “臣可不会觉得您凉薄、自私,女子想向上走,除却依附男人、自相残杀,再无任何方法。即便是臣,也要付出比别的男子多百倍的努力,才能勉强在官场站稳脚跟。” “陛下虽为他那些幼稚行为低头认错,甚至不惜让您伤害他,报复回去,可这也并非您想要的,您过得并不开心,对吗?” 祝思嘉哽得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点头。 朱雅冷笑: “可您别忘了,自古以来,男压女,君压臣,强压弱。陛下的身份便是集大成者的天下之主,您利用了他是不假,可他也没有造成任何损失不是?” “反倒是他,美人入怀,贤臣能臣无数,凭借大秦国力,哪怕他每日贪图享乐,死后也能得到守成之君的美誉。偏偏他气吞万里,志在四海,不甘做一个守成之君,要做就要千古一帝。上天待他不薄,把身为男人最好的命数和气运都给了他,他大业必成,注定是史书里最辉煌的一页。被你骗一骗,他又没少块肉,哪里来的资格对你忽冷忽热甩脸子?贪图你的脸、图你身子的时候,他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也是个为美色所动的俗人?你动机不纯,他就纯了?” 朱雅越说越激动,险些克制不住音量,祝思嘉慌忙去捂她的嘴:“朱大人慎言。” 还好殿外就碎玉一人。 “臣一时失态了。”朱雅一吐为快,心情轻松了不少,“臣看得出来,您想要自由,对吗?若臣可以帮助到您,臣一定竭尽全力。” “娘娘,在您身边时日不算短,可臣也察觉出一二,您活得太累了。您这一生在为母亲、为弟弟妹妹而活,可您不是圣人,您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第306章 待她腹中胎儿落地,再做定夺 祝思嘉喃喃道:“为自己而活一回……” 是啊,在宫中的时日久了,她都险些忘了她重活一世的真正目的。 一开始,她接近晏修,就规划好了要毫无顾虑地离开的,甚至做好了一切准备,就待她大仇得报那日。 中间生出的唯一变故,便是她根本没想到晏修居然这么好骗、这么好哄,甚至说一不二,当真只与她一人相好。 饶是再如何相爱的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次误会、挑拨和离心,便是坚硬的铜镜也能生出裂痕,更何况是人心? 晏修不尊重她的时候,她虽知道自己咎由自取,可还是会难过。 御书房那次,她的心碎到了极致,缝缝补补,补回了丑陋的形状。 他明明知道她最是在意亲人的,为什么连元存的消息,都可以变成刺向她的刀? 原来他最明白如何摧毁人的心智,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玩弄人心,没有一个人敢说他半句的不是,。 她在他的牢笼里一日,永远都只能做一只被他玩弄的金丝雀。 祝思嘉知道,她和晏修的裂痕是修不好的。 就算修好了,她也不能接受这份感情有任何瑕疵,更不相信往后会经受得住任何风浪的考验。 所以她一定要离开,还要选择让他痛不欲生的方式离开。 在她还年轻貌美的时候,在他最愧疚的时候,在这段感情即将起死回生的时候,选择让他用一生来记住她。 骗人是她的不对,可请允许她有一点点的私心吧。 至于晏行,她实在拿他没辙了,她低头认输了,她承认她就是斗不过他。 她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了,不陪他们姓晏的纠缠了,塞北江南,雪山大海,她都要去看一遍,过一回她祝思嘉自己的人生。 祝思嘉正色道: “所以,祝思仪肚子里的孩子,我不会轻易动手。因为、因为她侍寝那夜,内情究竟如何,无人知晓,万一她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陛下的血脉……” 万一晏修那夜,当真是对祝思仪动了情呢? 这一世,祝思仪和晏行撕破了脸,祝思嘉可不敢保证,她会再去找晏行借种。 她不敢轻易拿人性去赌,尤其晏修,历代天子都接受了会有三宫六院的思想,宠幸一个女人对他而言,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朱雅略有迟疑:“这……这倒也是,男人的话不可轻易相信。只是臣还有一事,必须告知您,陛下和您姐姐,乃是三代以内的近亲,这是不争的事实对吧?” 祝思嘉:“那是自然,他们亲上加亲,亲得不能再亲……” 朱雅:“三代以内,近亲通婚,不仅孕期容易流产,生下孩子患有各种疑难杂症,甚至于体弱、畸形,几率极为高。若您姐姐怀的当真是陛下的种,那她这一胎,便极为凶险。所以在奴婢的家乡,甚至有律文规定,近亲不得通婚。” 祝思嘉:“可也有几率,生出正常的孩子,是吗?” 朱雅:“是,且生出的孩子多为不世之材,但莫要报太大的希望。” 祝思嘉犯了难:“看来她这一胎,无论如何,也要等落地再做定夺。” 朱雅:“娘娘的意思——” 祝思嘉:“若她腹中胎儿,当真是陛下血脉,且健康如常,那这孩子,就是未来的大秦天子。我自有办法让陛下去母留子,把这孩子过继到我膝下;倘若不是,亦或者这孩子生来易夭折,就请朱大人发挥您的才智,务必要置祝思仪于死地。” 朱雅:“娘娘想收养这孩子,不想离开了?” 祝思嘉:“并非如此,过继到我膝下,一来是杀人诛心,让她体会什么叫绝望;二来就算我死了,但陛下也会看在我的名义上,将这孩子培养成合格的储君,大秦社稷才能稳定。” 倘若这孩子体弱或血脉不—— 祝思嘉不相信,在她离开后,晏修不会宠幸别的女人,生下一个健康的储君。 他向来顾全大局,对她的偏爱也仅限于她还活着时候。 如果她“死了”,兴许晏修就要打破那些诺言了。 这样对大秦江山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朱雅:“娘娘可想好,您离宫后的路了?想好要去何处落脚、谋生、安定?” 祝思嘉想到从前那些无拘无束的生活,不由得心生向往: “再差,还能比留在宫中,任人掌控还差吗?朱大人,在长门殿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终于勘破,我和他之间缺的是什么,也为何不能永远顺遂地再一起了。” “我想要自由,想要体会自食其力、自己给自己做主的滋味,他想要的是帝王霸业,想要大秦空前强盛,我想要的太小,他想要的太大太多,这本身就是冲突的。” 朱雅:“臣能明白,娘娘一直就不是在意荣华富贵的人。只是陛下虽不在宫中,可离宫之事也绝非易事,除了臣,您恐怕还需要别的帮手。” 祝思嘉和她都不约而同望向窗外。 即使碎玉站岗的地方不是这个方向,但她们都知道,碎玉其人,可用。 朱雅泄气道:“他再忠心于您,可并不是那么好打动。带您离宫之事,险过他从前在厌雪楼执行的所有任务,稍不留意,他就会性命全无。” 碎玉并非刀枪不入的怪物,他是人,他同样有恐惧和拒绝的权利。 祝思嘉:“我也知道,可我除了钱财,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了。朱大人,我与您合办的那些产业,三年来,我能收得多少分账,请您待我‘清醒’后,拿进宫中让我过目一遍。” “他在我身边这么久,误了他的前程,我自会想办法为他另谋高位,保他后人也衣食无忧。” 朱雅:“您是要把那些钱财,全都赠予他?就为了出宫?” 三年,祝思嘉能分得的盈利约有白银五万两,五万两的钱财,碎玉得接多少任务才能赚来啊。 祝思嘉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推不动,那就是钱还不够多。离宫一事,并不是当下之急,还需从长计议。” “今日未与朱大人交谈前,我尚在摇摆;可得您指点,我心意已决,请您放心,天南地北,我祝思嘉无论去何处,总能活得好好的。” …… 朱雅离宫前,又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祝思仪究竟和她有何种深仇大恨,要她处心积虑,这般对付。 祝思嘉没有正面回答,前世,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她淡然道:“朱大人,女子若不择手段向上攀爬,在您看来如何?” 朱雅:“臣自然不会反对,爱人不如爱己,尤其身为女子,更当以自己为重。” 祝思嘉:“不错,其实我一直很羡慕长姐那样的人,更羡慕她的性子,可惜……可惜我这样的人,在她眼里,就是颗棋子罢了。但她不知,棋子,亦有奋力反抗的那日,这世上本就不该存在棋子,这便是我与她的恩怨。” 她又笑眯眯叫住朱雅:“朱大人,昔日有一诗,忘却向您求教了。弃我去者,下一句是什么?” “昨日之日不可留。” 第307章 病治好了 晏修出征不足一月,就寄回书信一封和若干有趣的物件,令人送至长乐宫。 祝思嘉尚且处于“痴傻”状态,成日抱着个枕头,逢人便说那是她给晏修生的大皇子晏括。 这不,夏日将至,除祝思仪外的众妃,皆聚于太液池上、蓬莱洲的摘星楼吹风纳凉。 送信的宫人未在长乐宫寻着她,几经打听,方知她今日玩出玩耍,便冒着烈阳,乘小舟登岛求见。 祝思嘉抱着枕头,似哄婴孩入睡般不停轻晃着,不肯撒手: “陛下写了些什么,照念便是,本宫现在要抱大皇子,腾不出手来。” 宫人火急火燎送来的信,既是晏修千叮咛万嘱咐,要第一时间交到她手里的,可万万不能当外人面读出来。 余欣双手伸朝她:“姐姐,您先把大皇子给臣妾抱抱,陛下的家书要紧。” 祝思嘉最是信任余欣,见她愿意主动分担,对着枕头便漾起一抹笑,起身,把“晏括”递给余欣: “也好,让余娘娘抱抱你,你就没这么爱哭闹了。” 余欣和祝思嘉有一桌之隔,二人一南一北面对面坐下,珍珍坐在西,杨泌雪则坐在东。 她还没接稳祝思嘉递来的“晏括”,杨泌雪见此情形,忽然玩心大发,假意站起来舒展四肢伸懒腰,实则趁机一巴掌就拍掉了余欣手里的软枕。 “啪嗒”一声,枕头砸在桌面上,把昏昏欲睡的珍珍都给吓清醒了, 珍珍眼疾手快,把枕头捞了起来,递给余欣,厉声呵斥杨泌雪: “杨长使,你故意的吧!当着两位娘娘的面儿,就敢做这种下三滥的事谋害皇子。” 眼看着祝思嘉泪眼汪汪,就要放声大哭,杨泌雪强压住上扬的唇角,假意委屈道歉道: “这怎么能怪妾身呢?分明是余昭仪没接稳,妾身伸个懒腰,大皇子就摔到了桌上……你们瞧,大皇子这不也没哭闹没流血吗。” 晏修不在宫中,虽留有不少人手护着祝思嘉,但总归不是他本人。 杨泌雪好不容易抓住契机,不得趁祝思嘉痴痴傻傻,欺负她一回? “爱子”遇害,祝思嘉打击过大,面色悲戚,竟是连训斥杨泌雪的力气都没有,两眼一翻,直直往身后栽去。 幸好珍珍这回反应够快,伸手托住了她,朝阁外大喊:“碎玉!护驾!” 碎玉提剑入内,直指杨泌雪:“杨长使,莫非是想试试属下手中的剑?” 杨泌雪理直气壮叉着腰:“怎么?难道你要为了一只枕头,治我的罪?那宫规岂不荒谬!” 余欣烦躁吼道:“都闭嘴,没看见姐姐晕过去了?快去传太医。” 碎玉收好剑,冷哂一声,直接绕开杨泌雪,半蹲到祝思嘉跟前,伸手替她把脉。 脉象平稳。 但他还是选择皱紧细长的眉:“娘娘急火攻心,这才导致昏迷,珍美人,劳烦您动手掐一掐娘娘的人中。” 余欣更是冷脸吩咐下去:“杨长使冲撞娘娘,来人,带下去,闭门思过三日。” 杨泌雪满脸不可置信:“天理何在啊?当真要为了一只枕头,就——” 后半截话被余欣凌厉的目光,硬生生打断塞回肚子里。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祝思嘉兜而转醒。 她满脸迷茫,如大梦初醒般,目光慌乱地扫过摘星楼内每一个人:“这、这是发生了何事?为何劳驾各位姐妹,大动干戈?” 余欣把软枕递给她,哄道:“姐姐,大皇子他平安无事,来,您亲自抱着。” 祝思嘉嘴角抽了抽,嫌弃地瞥了眼枕头:“大皇子?余欣,你怎么比我还糊涂,居然拿只枕头告诉我这是皇子?” 她这状态……这是清醒了? 余欣和珍珍相视一笑,忍不住扑上去,一左一右抱住她: “姐姐,您可算清醒了。” 余欣简明扼要,把祝思嘉这段时间做过的事说了出来。 祝思嘉听得脸颊滚烫,险些落下窘迫的泪水,她脸色又红又白,着实楚楚可怜: “我怎么会做出这么多蠢事,天家颜面都被我丢尽了,我还有何面目去见陛下。” 珍珍安慰道:“祝姐姐,朱大人说您是生病了才会这样。今日能见您清醒这片刻,咱们都等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看来她的方法当真管用,只要你能恢复神智,总是好事。” 在场之人无不喜悦,都以为祝思嘉遭杨泌雪这一吓,八成将她的病吓好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祝思嘉隔一日睡醒,又嚷嚷着要找她的孩子。 钟姑姑昨夜本写好了答复晏修的信,见祝思嘉抱着枕头外出散步,摇了摇头,重新提笔另写一封。 …… 宫中的时光一日日这么过去,稍不留神就入了夏,也就意味着,还有三月,祝思盈和任淮就要拜堂成亲了。 他们二人的婚事本在五月,但祝思盈日夜都在担忧祝思嘉,哪里来的心思和任淮修成正果? 成婚是她的终身大事,但姐姐深受臆症困扰,哥哥远在北地戍边。 最亲近的人无法露面,她不愿这样草率地嫁进任家,便借着要给燕王守孝四个月的由头,不抱希望地将婚事拖延至重阳之后。 希望那时,祝思嘉或祝元存,至少能有一个现身在她的婚礼上。 好在任淮父母为人和善,是对好说话的老人,也体谅她年纪小就受过诸多苦楚,并不责怪于祝思盈的善变。 而这段时间,祝思嘉的情况确实好了不少。 虽还会发作臆症,但她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就差最后那一剂良药。 黄玉菡听得消息,不顾黄氏夫妇的再三劝阻,收拾好礼物,进宫求见。 长乐宫。 黄玉菡运气好,正赶上祝思嘉意识清醒的时候。 她本想转交给宫人那剂“良药”,便悄然离去,但撞见了祝思嘉本人,被挽留于殿内,陪祝思嘉叙话。 “有劳黄小姐,将元存写来的书信保管得如此妥当。”祝思嘉当着黄玉菡的面,挨个拆开看完,不知不觉间,清泪湿衫,“元存他……他太令人惊讶了。” 祝元存恨不得将北地遇到的大小事都告知于她,也没少写他戍边以来的各种感悟。 从他收敛的字体和流露的真心来看,他已经彻底褪去青涩,变得老练沉稳。 黄玉菡浅笑:“侯爷没少给您写家书,但听闻您生病,受不得刺激,故而每回都是先委托人送到臣女家中,让臣女暂时保管。” 祝思嘉打趣道:“恐怕不单是给我写了,黄小姐也收到不少吧?” 黄玉菡愣住:“娘娘何出此言?” 祝思嘉:“还想装傻骗本宫?元存都在信上说了你们在北地那些事。黄小姐,本宫有句话想问你,若是你还有那个心思,是否愿意……” 第308章 海的另一边是什么 “启禀娘娘,臣女不愿。” 黄玉菡几乎毫不犹豫,说完又难免后怕,脊背发凉,若是她的话刺激到祝思嘉,绝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 谁料祝思嘉握住她的手,笑得温柔:“黄小姐,本宫也能明白你,身为女子,活得骄傲些总是好事,断不能为男人的一次低头认错而心软。” …… 黄玉菡离开皇宫时,如释重负。 还好祝思嘉是个好相处的,若换做别的宠妃,想为自己弟弟谋求姻缘,被这般果断拒绝,面上定是不悦。 即便没有祝元存这层关系,祝思嘉此人,也是她打心底里钦佩的女子。 那日后,祝思嘉臆症彻底治好的消息不胫而走。 宫中人人都在传,未央宫自然能听到风声。 过了孕初期,祝思仪的害喜症状消失,孕肚高高隆起,行动多有不便。 再听到祝思嘉搞出的幺蛾子,她已经能平心静气地对待,如今,有着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筹谋。 雪心推门走进寝殿,微弯着腰,向她递去一份大红的请柬: “娘娘,嘉义侯府和武兴侯府的请柬,您的三妹要在九月十九与嘉义侯成婚,请您去喝喜酒。” 祝思仪接过喜帖,甚至都没有打开的念头,就轻飘飘扔到了桌上:“就说本宫孕期行动不便,替本宫回绝了。” 雪心疑惑道:“九月十九,离您的生产日还早一月多呢。” 祝思仪盯着她冷笑,半句话都不说,吓得雪心低头认错:“奴婢多嘴,还请娘娘莫要生气。” “不过你所言,并非没有道理。”祝思仪抚上自己的肚子,“就算本宫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考虑不是?他的舅舅可是武兴侯,他的三姨母,可是未来的嘉义侯夫人和县主。本宫虽与元存思盈向来不亲近,但再怎么说,他们都是本宫的亲手足,这个喜酒岂有不去的道理。” “雪心,本宫说得对吗?” 祝思仪挑眉,带着玩味的笑意打量她。 雪心被她的目光盯得毫不自在,虽心中颇感奇怪,可她到底只是个宫女,负责把话带来就好。 至于去不去,还是要看祝思仪自己的心情不是?何必征询她的意见。 雪心干巴巴点头答道:“娘娘所言极是。” …… 晏修南下一月有余,就到了东南沿海。 顺利平定沿海来犯倭寇后,晏修又着手造船练兵等事宜,没有一日是空闲的。 但他即便在百忙之中,也能抽得出时间给祝思嘉写信问候。 每回他送出的信都能有一个指节那么厚,可他从没有收到祝思嘉一封回信,哪怕是敷衍他。 即便,西京来报,她的臆症已彻底治愈。 她还在怪自己吧。 晏修的思绪被海风吹乱,罢了,这些都是他该受着的苦果,祝思嘉的心,他会用一生的时间来一点一点填补回去的。 万事俱备,只待十月,他们将跨过重洋,登上倭国四大岛中最南端的一岛,再进一步攻下另外诸岛,掌控京都。 朱雅不但教给秦军无数兵法、神器及改造战船之技,晏修和晏为出征前,她还给了他们二人一只锦囊,说是灭倭之长计,也是软计。 她特意叮嘱,要到九月再看。 现在正是时机。 今日新写的家书才送出去,晏修面色凝重,晏为知道,他是在为祝思嘉不写回信一事伤神,便拿出朱雅的锦囊,夜访晏修大帐: “皇兄,战事将至,咱们该打开朱大人的锦囊看看了。” 晏修把手伸向他:“嗯。” 晏为:“皇兄,你不听我念?” 晏修:“你的声音,朕听了烦。” 晏为撇了撇嘴,把锦囊递给他:“臣弟还不如你帐中那只鹦鹉,是吧?” 晏修没搭理他,拆开锦囊,对着烛光仔细默念。 读完,他已是满头冷汗,没想到,满朝文武竟都没想到过朱雅这一层。 还很少见他震惊成这副模样,晏为好奇拿回锦囊:“朱大人写了些什么?” 读完,晏为陪着他一起惊讶:“原来……原来朱大人说的灭倭,是这么个灭法。” 倭国不比周齐二国,虽相貌与中原人大差不差,语言文字乃至风俗却大有不同,且远在千里之外,隔了汪洋,就算能攻下,也不易管理。 按照秦人惯有的法子,不从者,当尽数屠之;剩下愿顺从者,当世世代代、卑躬屈膝,对大秦俯首称臣、为奴为婢,对外要自称附属国,不得私自设立皇帝,每年要进贡珍宝美人无数,方可换得他们的国土安稳。 但朱雅却让少杀人,多立新法。 所谓新法,便是要焚毁倭国史书、诗文、礼乐,废掉倭国皇室、官制、律法,废其衣冠、语言乃至文字、书画,甚至要废其饮食,拆其屋舍。 所有倭人,被大秦攻下的那一刻,只能着秦服、学秦语、书秦文,甚至连房屋也要改秦风,大秦当把倭国作为都护府之一,派重兵驻守,而非附属国。 朱雅为的,不仅是从表面上征服倭国,而是要从意识上,经过日复一日的控制,将他们彻底同化为自我认同为秦人的种族。 不愿认同、不愿服从,或者私下里有传播旧国之物、讲旧国之语的人,才可杀之。 一个失去历史与文字的国度,将彻底消亡于世。说难听点,以后的倭人,连自己的祖宗都不知道是谁,还以为自己是大秦子孙呢。 此计可比直接将他们屠戮殆尽还要狠毒,且朱雅说,至少要维持百年。 晏为咽了咽口水:“这,倭国是和朱大人,有什么过节吗?” 晏修摇头:“不知,不过她是异乡人,且她说她说之故土与大秦极为相似,或许是她的故土与倭国有什么过节吧,咱们无需多问。” 晏为刚想收好锦囊,里面又掉出第二根纸条。 他弯下身,捡起来查看:“怎么还有一张?” 晏修:“念。” 晏为:“人人都道天圆地方,却不知天方地圆,除却倭国,汪洋之外、倭国以东数万里,有更为广阔、无人涉足的富庶之地。若陛下能成功取下倭国归京,臣再详细告知陛下。” 这天下,还有比倭国更远的地方吗?除却大秦以西几万里的那些红毛白鬼,晏为还真不清楚了。 海的那一头是什么,从来没有人去探索过。 第309章 认馨儿当义妹 九月十九,难得的暖秋。 两座侯府皆张灯结彩,高挂红绸。 这桩婚事不单新人两情相悦,更是晏修亲自赐婚,西京权贵无人敢不赴宴。 任家就差把家底都抬空了,当初整整一百九十九抬的聘礼抬进了武兴侯府;而武兴侯府也不遑多让,给祝思盈准备了两百抬的嫁妆,就等今日抬对面去。 祝思盈闺房里。 她的闺中密友们已早早过来相陪,一听说祝思嘉和祝元存为她准备了这么多嫁妆,纷纷打趣道: “对面儿给了你一百九十九抬,你对带过去一抬,是不是想着日后要压侯爷一头啊?” 祝思盈此时已梳妆完毕,换好嫁衣,就等祝思嘉进府给她挽发。 她今日漂亮得夺目,十七岁的她褪去了双颊的婴儿肥,脸蛋小了一整圈,万般出挑的五官愈发娇媚灵动。 稚嫩的少女长开后,又是西京为数不多的一抹倾城色。 祝思盈对今日既期待又紧张,听她们这么一说,轻点红脂的两腮红得更冶丽了: “什么压不压的?我们结成夫妻,就该互相扶持,他是待我好,可我也总不能事事都蛮横不是?” 房内瞬间响起阵阵哄笑:“真的假的?这话你说说就行了,三日前,我还看见你在外面揪着侯爷的耳朵,气鼓鼓地上了马车呢。” 听见她们善意的取笑,祝思盈的脸埋得更低:“好啦好啦,大家也别笑了,昭仪娘娘快来了,没个正形儿的。” 两府大门外门庭若市,这还是白日,赴宴的马车就险些一路排到西市去了,若到了晚间,恐怕更会堵得水泄不通。 祝思嘉乘坐的马车素来显眼。 今日是祝思盈的大喜日子,除却原先给祝思盈准备的嫁妆,她今日带来的贺礼也快占了半辆马车。 馨儿与她同乘,小嘴从宫中出来一路都没合拢过: “娘娘,您对县主也太好了吧!这些、这些可都是陛下四处为您找来的宝物,随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啊……” 都不留一些给她自己的吗? 她眼中无不是羡慕,虽在长乐宫见惯了宝物,也不由得为祝思嘉出手大方所震惊。 祝思嘉笑容温柔:“她是本宫的妹妹,本宫自然要把最好的都给她。” 馨儿一时嘴快:“当娘娘的妹妹真好,如果奴婢也是娘娘的妹妹就好了。”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惊讶,忙捂住嘴打量祝思嘉的神色:“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祝思嘉脾气是好,可不代表她能容忍宫人僭越,尤其还是姊妹关系上。 哪成想,祝思嘉居然拉着她的手,垂下眼,认真问她: “馨儿愿意做吗?若是愿意,本宫多一个妹妹也好。” 馨儿两眼一酸,怔道:“娘娘……馨儿不过是无心之言,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自打她进了长乐宫,跟在祝思嘉身边,祝思嘉就没有一日对她不好过,她怎么敢继续蹬鼻子上脸? 祝思嘉竟当真面色严肃起来: “馨儿,本宫是在认真问你。年初我被陛下厌弃,承蒙你不离不弃,一路陪着我住进长门殿,日日随我过着提心吊胆、吃尽苦头的生活,没有一日想过要离我而去。如今我重获圣心,怎敢忘却你对我的恩情?” 馨儿哭着摇头: “娘娘,奴婢是您的奴婢,这些事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何来的恩情一说?奴婢最希望的就是娘娘能开心,能与陛下和和美美一辈子,这样奴婢伺候在侧,也算不枉此生。” 祝思嘉:“馨儿,天底下,哪有让自己的知心姐妹做一辈子奴仆的道理?我意已决,待今夜返宫,我亲自修书一封传于陛下,让你摆脱宫女身份,再给你指一桩好亲事,让你以我义妹的名义出嫁。” 馨儿坚决不肯,和祝思嘉拗了一路,直到下马车,她还无法相信,自己不过一句戏言,竟当真改了命。 任何决定只要经过祝思嘉的首肯,就没有挽回的余地。 此时两府门外空地挤满了马车,可谓是片摩肩接踵热闹景象。 任家是东都大族,宗亲众多,不乏远在千里外的表亲进京喝喜酒的。 两座府邸挨得远不算好事,可挨得太近也不是好事,光是双方宾客就够应付接待好一阵,双方婚事主管忙得大汗淋漓,险些喘不上气。 好生热闹,好生喜庆,极度繁华之下,祝思嘉俯身而出,站立在马车上居高临下服饰着一切。 却忽然生出一种游离之感,仿佛她与这些喧嚣再无任何干系了。 自祝思嘉年初被关进长门殿,到现在,金秋九月,这是她今年第一回出现在外人面前。 见她露面,宾客皆屈膝行礼,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无不为她的美貌所震撼。 这位昭仪娘娘,无论见过多少回,这张脸永远都美得令人心头一滞。 她今日穿得喜庆,衣着妆发却恰到好处,不会喧宾夺主抢了新娘子风头。 多日不见,她似完完全全变了个人一般,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和神色却不再是从前艳惊世人的她了。 那是历尽千帆的眼神,不媚不俗,不似凡尘中人,派头虽不及从前张扬,但眼神里有阅历的她更动人心。 站得远的人难免低声议论起来,也是,经历过诸多变故,她怎会没有丝毫变化呢? 也有人说,她的臆症究竟痊没痊愈,今日过来,不会又搞出事吧? 祝思嘉浅笑道:“大家多礼了,平身吧。” 忽有疾驰的马蹄由远而近,纯白色的高大骏马灵活穿梭在各辆马车之间,一阵烟儿似的,就灵逸飘到祝思嘉跟前。 马上未卸戎装的男儿郎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臣祝元存,见过娘娘。” 若不是他的声音,祝思嘉都快认不出他。 祝思嘉喉腔发酸:“元……武兴侯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先前都没收到他要回来吃喜酒的消息,今日一观,连他背后的披风都脏得不成样子,想必是日夜兼程从北地赶来。 祝元存晒黑不少,张嘴笑起来,满口白牙在太阳底下都反光了: “多谢娘娘,臣先回府沐浴更衣,再去寻您和县主。” …… 一个时辰过去,祝元存才收拾干净,换了身常服,整个人清清爽爽现身祝思盈房中。 虽说男子进女子闺房并不合适,可祝元存是她亲哥,兄妹二人上回见面还是一年多前。 祝思盈单方面和他闹得不欢而散,正为此事懊悔了整整一年,现在他可算回了西京,谁还惦记着这些礼节? 其他人默契退下,独留他们三人在房中叙旧。 祝思盈就差扑上去抱住他,她泪水交错:“哥哥。” 祝元存笑道:“妹妹,今日起,你就是大人了。” 祝思嘉把祝思盈拉去妆台前坐下,仔细叮嘱: “再怎么念着元存,现在也不能哭,妆都哭花了,待会儿吉时一到,嘉义侯就要来接亲了。” 祝思盈乖巧道:“好,我不哭了。姐姐,劳请您为我挽发吧。” 第310章 祝思仪早产了 祝元存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们二人几尺开外。 他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正巧虞氏送来几盘亲手做的点心。 现在他只能草草吃些点心充饥,免得待会儿堵门堵不住任淮。 祝元存一吃东西,那模样又变回了从前的毛头小子,敢情他在外面的英姿雄发、冷俊沉稳都是装的,他含糊不清问道: “姐姐,我这一路上可是听说了不少事,就连未央宫那位姐姐……咳、咳咳,似乎也要出宫喝喜酒,可为何她迟迟不来侯府,送妹妹出嫁呢?” 祝思仪虽与他们三人不熟甚至不合,可她既收了喜帖,岂有不来送亲之理? 好歹是祝思盈名义上的长姐,就算早些来她的闺房,装装姐妹和睦的样子给外人看,才不至于让祝思盈落人口舌。 祝思盈嗤笑:“她来不来的,不打紧,理会她做什么?有我的亲姐姐、亲哥哥在,就足够了。” 虞氏给祝元存递去茶水:“元存,不该说的话切记别说。你好歹尊称她一声长姐,且她肚子的月份大了,行动不便,不能强求。” 她本意是想告诉祝元存言多必失,但一提及祝思仪的肚子—— 这该是桩令祝思嘉伤心的事了。 虞氏说完,默默去打量祝思嘉,却见祝思嘉一片淡然,仿佛没听到一样。 她难免心疼,长门殿那一遭,让这个她本就多有亏欠的长女变得沉默寡言。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多希望祝思嘉不要进宫,不要被那座无边囚笼腐蚀心性。 她宁可祝思嘉在北地那边待一辈子,做一辈子最快乐自由的姑娘。 晏修再爱她又如何,帝王之爱,本就是世上最可笑的东西。 祝思嘉的注意全然在祝思盈身上。 她边替祝思盈挽发,边询问意见:“这处挽得可满意?” 祝思盈:“自然满意,姐姐,您的手艺怎么越发精进了。” 祝思嘉:“我练了好几个月呢,就等这一刻。” 祝思盈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喜欢得不行: “我真是世间最幸福的姑娘,有娘亲、姐姐、哥哥疼我,嘉义侯府还就在对门。以后若是任淮欺负了我,我跑几步就能回娘家。” 祝元存险些呛水:“这话可说不得!新婚说这些话不吉利。” 祝思盈:“怎的不吉利?你和姐姐为我准备的那两百抬的嫁妆,就是底气。” 祝元存“嘶”了一声:“也是,日后子介敢欺负你一下试试?保证让他在两府中间给你跪搓衣板赔罪。” 经祝思盈这般提醒,祝思嘉才想起正事,她委婉问道: “思盈,嫁去侯府后,你可有什么打算?我不信你是个坐得住的,甘当一个无所事事、坐吃山空的侯府夫人。” 祝思盈叹气:“我也不想,可你送我的那几个铺子有专人打理,子介他也不让我操劳侯府中馈,我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她还没嫁过去,就一眼看到了这段婚姻的尽头。 祝思嘉:“姐姐交给你一件事,不知你有没有信心办好。” 祝思盈:“什么事?” 祝思嘉:“你也知道,我和朱大人在京中办了五家善堂,收留的都是些可怜的孤儿。自朱大人入朝为官无暇分心,这些事一直是我在亲自接手。但现在,我想把这个担子交到你身上,每月开支用度你无需操心,钱财都会由窈娘送来。” 能得亲姐信任,祝思盈自然欣喜,可更多是疑惑:“姐姐,难道您不想亲自接济他们了?” 祝思嘉笑道:“我也没空。” 虞氏:“哦?蝉蝉要做别的事了?” 祝思嘉直言:“陛下虽一直瞒着我,可我也打听到,他出征前,命尚衣局给我新做一套皇后凤袍。眼下虽不是我主管宫中事务,可待他凯旋,皇后之位或许就落到我身上,届时,我就顾不得这么多。提前交给思盈熟悉善堂事务历练她,是我早做好决定的。” 皇后之位…… 祝元存疑惑:“姐姐,您腹中一直没有动静,现在朝中听闻长姐有孕,已经有不少赞成她登上后位的声音,闹地最起劲的,就是叶沧海那混小子。陛下若封您为后——” 祝思嘉:“你放心,陛下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咱们一家人都记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无论未来有多少艰险,无论经历陛下的宠信亦或是离心,咱们只要问心无愧、莫负初心和黎民百姓就好。” 几人都默默点头,赞成她的话。 不多时,门外锣鼓喧天,到了堵门的吉时了。 祝元存摩拳擦掌,跳起来,准备大展身手:“等着吧,我这一路都在背那些问题,我要把这门给他堵到晚上!” 祝思嘉亲手给祝思盈盖好盖头,看着她被虞氏和侍女搀扶外出。 她站在屋内,默默远送亲人的背影,这样的时光,当真是太好了,好到—— 好到她当着舍不得离开他们而去。 祝思嘉强忍住眼泪。 …… 入夜,祝思仪才离宫,姗姗来迟。 她兴致缺缺,挺着大肚子在武兴侯府参观了一番,一路参观,一路条挑挑拣拣: “这武兴侯府,看来也不过如此,还当是什么高门大户,连燕王府的一个小角落也不如。” 祝思嘉从某个屋中冒出:“燕王府再是辉煌又如何?姐姐还能回得去么?” 没想到她居然没去嘉义侯府。 祝思仪白了她一眼,没有和她争执的意思,悠然离开,准备去对面侯府赴晚宴。 和她争,实在不值,且她那个小白脸侍卫,正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呢。 待祝思仪离开,祝思嘉才对碎玉道:“碎玉,咱们也走吧,我提前同侯爷打过招呼,说我要先行回宫。” 嘉义侯府那边,有馨儿出面代表她。 碎玉:“娘娘可是想去百味斋了?” 祝思嘉一愣,笑盈盈道:“你猜对了。” 碎玉:“可外面车马不少,您想离开,恐怕也要登上许久。” 祝思嘉:“谁说咱们要坐马车?咱们走路去。” 刚动身出大门,就见大门外一片混乱嘈杂,祝思仪的惨叫声更是划破夜空。 碎玉把祝思嘉护在身后,慢慢上前查看,只见祝思仪半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小脸紧皱,手指着雪心: “你、你这个贱奴。” 蹲在她一旁的是已经吓得手忙脚乱的雪心,雪心委屈哭诉着解释:“奴婢当真扶稳了娘娘的,也不知娘娘为何就摔倒了。” 黄玉菡正好在人群之中,她最先反应过来,蹲下身去查看祝思仪的情况,冷静道: “娘娘见红了,嘉义侯府宾客众多,不能惊扰。先将娘娘抬回武兴侯府,再叫几个接生婆子和女医过来,让侯府准备好热水。” 祝思仪的下身衣物很快被染红大片。 旁观够了,碎玉提醒祝思嘉:“娘娘,眼下另有急况,您还去吗?” 太巧合了。 偏偏是今日,偏偏是最人多眼杂的时候,祝思仪早产了。 上辈子的晏桓,也是个早产儿啊。 第311章 恕属下再难从命 祝思嘉收回视线:“去啊,自然要去,怎么不去?” 碎玉面色一顿,收好刀为她开路:“好,那您跟紧属下。” 去百味斋一路上,祝思嘉的脑子都没停下过思考。 先前她还不确定,祝思仪肚子里到底是不是晏修的种。 见到今夜突发之事,她立即明白过来,祝思仪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总该为她腹中孩儿筹谋。 孩子肯定不是晏修的,不然她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摔自己一跤,提前产子。 今夜有无数人证,就是最好的时机,而若想对祝思仪下手,趁她生产取她性命,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偏偏要利用祝思盈的婚事,来成全自己的计策,祝思嘉怎能不气?更可怜雪心,一定会因此受牵连,难逃她的责罚。 但眼下祝思嘉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且祝思仪的性命留着,日后还有大用处。 至于无辜的雪心,祝思嘉已想到保全之法。 …… 到离百味斋不远处,祝思嘉和碎玉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大理寺傅逐。 只见傅逐今夜着深绛色华服,头戴玉冠,端的便是华贵俊美、玉树临风之姿。 他同样在两府婚事的宴请宾客之列,穿着这般喜庆,显然也有要赴宴道喜的意思,为何却没在任淮府上看见他的身影? 和傅逐在灯下拉扯的美娇娘,正是他今年新娶的夫人,商户之女、百味斋的常客贾若。 他脸色不大好,满身戾气,眼底毫无耐心,站在他对面,矮他一个脑袋的贾若,小腹微隆,盈盈垂泪,不停地想去抓他的手,都被他甩开。 发这么大火气。 秋深露重,小两口就站在百味斋大门外吵架,此刻若上前去,必是要碰面的。 祝思嘉懒得掺和别人这种尴尬家事,就带着碎玉寻了个打样的摊子站立,就着黑灯瞎火,等傅逐夫妇离开再是。 相隔不远,祝思嘉能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傅逐冷笑着:“怎么?你既然不想陪我去侯府贺喜,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想怎么吃喝玩乐就是。现在又做出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给谁看?松手,别误我的事。” 他连贺礼都还没送去侯府。 贾若有些无奈,带了哭腔:“夫君,你别生气好不好?你不是不知道,每回我去各种宴席,都会被她们嘲笑……” 傅逐:“嘲笑你,你就不愿去了?就打算唯唯诺诺,逃避一辈子?说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傅逐在府邸里是如何苛待了你,以至于你连露面应酬的底气都没有。” “既然你不喜欢过大理寺少卿夫人的生活,往后,我也不强求你能在府中理事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再数三下,松手。” 还没到宵禁时间,西市人来人往,好在百味斋周遭鲜少有不三不四的人。 见是这两尊大佛在外争吵,胆子再大,也不敢凑上前旁听看戏。 贾若年纪小,脸皮也薄,在外起了争执是不对,可确实是她于心有愧。 今日再不解释,傅逐一气之下恐怕又要搬回大理寺住。 她咬着唇,不愿意松手,强忍住泪水:“我身份低微,人人都瞧不起我,都觉得是我高攀了你。夫君,你今日动怒,难道还是因为先前那桩误会吗?我再如何顽劣,也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在傅逐没迎娶贾若以前,人人都以为傅逐只会娶权贵之女,谁成想,他忽然把一个商户之女抬成正妻。 西京城里,多的是看不起贾若的贵妇,她融入不进她们的圈子,每逢露面都会遭排挤笑话。 祝思嘉理解她的艰难,更难理解她为何选择逃避。 没少听说过傅逐是如何宠爱她的事迹,她年纪小,加上眼泪一落,傅逐的确略有松动,满眼心疼,把她抱回怀里柔声哄着: “你有身子,少哭些,对孩子不好。我气不是因为那桩事,而是因为你出尔反尔,屡屡逃避责任。明明早就说好与我一道去吃喜酒的,你半道跑了,留我一人去侯府道喜,叫人家笑话我们夫妻不睦,更是煞人家新婚夫妇的风景,像什么话?” “至于先前那桩事……事关重大,待我寻得机会,亲自把人带去长乐宫见娘娘,也好了却一桩恩怨。” 长乐宫? 那不就是要见自己? 祝思嘉和碎玉皆是一愣,傅逐和贾若夫妻之间的事,难道还将她给牵扯了进去? 恩怨,这恩怨莫非就是她的恩怨? 直觉告诉她,傅逐口中之事,极为关键。 没等碎玉拉住人,祝思嘉就从暗处走出,现于灯火之下,她站到傅逐夫妇身前,开门见山: “傅大人,既然有事要上报本宫,何不入百味斋一叙?” 傅逐和贾若双双怔住,目瞪口呆。 尤其是贾若,这还是头一回见着祝思嘉。 脸未看清,就先闻着祝思嘉身上的幽馥香气,酥软悦耳的声音更能入骨般,听得她身子都快化了。 看清祝思嘉的脸,贾若的小脸更是红得厉害,怯生生与她小声招呼道:“妾身见过娘娘。” 傅逐把贾若紧紧搂着,不让她受丁点冷风。 他没想到,祝思嘉这个当事人竟然就在附近,但无论是门外还是百味斋,都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傅逐向祝思嘉行完礼,指了指身后马车,轻笑着向祝思嘉解释: “臣确实有要事要禀报娘娘,只是眼下还未去侯府为侯爷和县主贺喜。此事,恐怕要劳烦娘娘多作等候,届时,绝不让娘娘失望。” 祝思嘉:“要等多久?” 傅逐:“若娘娘愿等,三日后,臣定履行诺言。” 祝思嘉:“好,那你我就以三日为期,只是不知傅大人想让本宫在何处等您?” 傅逐却是低声在碎玉耳畔交代。 碎玉听清后,又同样低声转述给祝思嘉。 傅逐要让祝思嘉秘密去他的府邸。 …… 目送傅逐夫妇离开,祝思嘉心跳得很快,也越发期待三日后的到来。 傅逐此人行事一向稳妥、天衣无缝,能引得他这般重视,说不定是什么极为有用的消息。 白掌柜见碎玉前来,自发从店内走出,笑呵呵迎接他:“碎玉大人,您又来啦?” 碎玉:“嗯,白叔,我们要去老地方,劳烦您派人沏壶好茶来。” 百味斋雅间众多,完全隔音的只有一间,也是无论何时都不得招待外人的一间。 碎玉和祝思嘉上楼入座,白掌柜亲手给他们二人沏好茶,门方合上,祝思嘉就迫不及待取出袖中之物,双膝跪在碎玉身前: “还请收下。” 碎玉忙跟着一起跪下,想伸手去扶她,却又担心触碰到她,很快急出满头热汗:“娘娘这是何意?” 祝思嘉:“碎玉,我没有什么东西再能给你了。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知你不缺钱财,可除了钱财和官位,我当真不知该给你什么作为回报。” 碎玉回想起那些令他痛苦的回忆,垂下眼睫,面带苦涩笑道: “娘娘,若您还要请属下做一些属下无法接受的事,这回恕属下再难从命。” 第312章 若碎玉所求,是娘娘呢 祝思嘉是如何能从长门殿脱身,他比谁人都清楚。 推她滚下楼梯的人,是他;替她买来一把又一把刀子,让她自伤已博得晏修心软愧疚的人,也是他。 他亲手把刀递到祝思嘉手里,又亲眼目睹她毫不犹豫划开腕子。 娘娘,属下求您,别再用这些法子伤害自己了。 那时他是这么说的,也是如今的她一般,双膝跪地求她的。 可祝思嘉半点察觉不到疼似的,冷静一笑,看着他,目光温柔又坚定: “碎玉,我想在宫中立足,只能靠这些拙劣的手段,博得陛下心软的机会。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的。” 让他不担心?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她不仅是他的主子,更是他…… 碎玉想到那段时间,现在还在后怕。 祝思嘉疯起来,谁都拦不住她。 他不愿意再做那个递刀给祝思嘉的人。 祝思嘉没预料到他会拒绝的这么快,眸光顿时黯淡,她努力酝酿泪水,美人一蹙眉、一敛眸之间,足可让任何人都为之一颤。 她抽泣道:“碎玉,除了你,没有人再愿意帮我了……这一回我不会再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还请你考虑一下。” 碎玉心颤抖得厉害,他粗瞥两眼,就看出祝思嘉手里握着的,是一卷厚厚的银票。 这么多银票,多半是她这几年开铺子所赚的所有收益,居然全部都要赠予他,他怎么忍心收? 祝思嘉让他去死,他会无条件地同意。 可她拿出这么多钱财,这桩任务恐怕比让他去死还困难。 如若代价还是要伤害到她的身体,他绝不接受。 碎玉轻轻推开她的手:“娘娘,我不求钱财。” 祝思嘉急剧地吸入新鲜空气,艰难问道:“那你所求为何?” 碎玉自嘲一笑,不敢去看她支离破碎的目光,只能看向别处:“娘娘还是先说,要属下去完成什么样的任务吧。” 祝思嘉手里的银票尽都掉到了地上,她无暇理会,虽做足了准备,但真正要开口的这一刻,她极为忐忑。 雅间里安静了许久。 碎玉的目光触到她贴着冰冷地板的膝盖,不忍劝慰道:“娘娘,您先从地上起来好不好?” 祝思嘉浑浑噩噩点头,坐直身子,忽地就抱着双膝哭了起来,嗓音沙哑: “碎玉,你助我出宫好不好?你想办法让我离开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她哭得惨烈,碎玉心神大乱,再容不下那些尊卑、那些不可逾越的禁忌,俯身,轻轻把她圈进怀里: “您别哭,好好和我说一说,为什么想离开可以么?” 其实就算她不说,他也明白她为什么想逃离。 晏修固然是一个好天子,但未必是一个好的依靠。 做天子的女人,虽无限风光,可他太明白其中凶险了。 更何况他们曾经还那般相爱过,人心都是肉长的,祝思嘉的心,早就被晏修亲手摔坏在长门殿,摔坏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无理手段上。 但碎玉还是想听,想听她亲口说出对晏修的绝望,想听她亲口承认这段感情以悲剧收场,想听她说她厌倦了宫廷生活。 祝思嘉怎会不知碎玉在装傻? 那些话,再翻来覆去说出去,她自己都会厌倦。 她反问碎玉:“碎玉,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能重返厌雪楼,效忠于陛下,你愿意吗?” 碎玉果断否决:“不愿,即便让我在宫中做侍卫苟活一世,我也不愿。” 祝思嘉;“为何?护龙卫,万里挑一选出来的精锐,多少习武之人一辈子都挤不进一个厌雪楼。” 碎玉麻木道:“常言道食君禄,为君谋。厌雪楼再好,陛下的赏赐再充足,可说得再好听,护龙卫实则不过是颗颗棋子罢了。日复一日,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指谁杀谁,不问对错是非,只为君心能宁。”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和我那些兄弟,都没少做过误杀、错杀之事。棋子本不该过问身外之事,可我做不到,我亦是人,不是冷冰冰的刀。若重来一回,我不愿做一把刀了。” “在娘娘身边这段时间,才让我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活着。即使他日再无机缘,侍奉在您身侧,我也不会再重返旧途,我想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 原来她对碎玉的影响,居然大到这种地步? 祝思嘉自己都没想明白,她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居然让碎玉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想要的,和碎玉想要的,都是一样的。 她止住了哭泣,淡然微笑答他: “碎玉,谢谢你第一次对我说出交心话。至于我为什么想离开,你自己都给出答案了,不是么?我也想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如果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但凡我有的,我什么都给你。” “你所求为何呢?” 碎玉对上她的目光,呼吸忽然加快,他额角青筋跟着心脏一齐跳动,头脑一热,半开玩笑、半认真回答: “若是碎玉所求,是娘娘呢?” 祝思嘉果然呆愣在原地,双唇微张,久久没能闭合。 藏于心中多时的真心话,被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碎玉反倒如释重负。 他不求结果,只求祝思嘉能听得他的心声。 碎玉的脸连着耳根烫得通红,甚至激动得发烧一般,日思夜想、只敢在睡梦里拥抱的人,就坐在他对面,他连闻到祝思嘉的香气都觉得万分罪恶。 他索性闭上了眼。 这个答案,当真能绝了她想逃离皇宫的心思? 看来自己比晏修还要令她可怕。 可下一瞬,碎玉听到一阵窸窣的动静,紧接着,一具娇软芳馨的身躯贴上他,温热的触感从虎口处一路向下,绵延到他不可说的地方。 碎玉猛地睁开眼,一把推开祝思嘉,见她脱得只剩两件单薄的兜衣和小衣,他脑中一阵眩晕,迅速捡起她散落一地的外衣,草率披到她身上: “娘娘,你不必——” 祝思嘉又要贴上来,千娇百媚,可眼中并无半分动情,仿佛视这具身体如木偶一般。 碎玉知道,她眼里、心里都没有他的一袭之地,她在宫中困得太久,急切地想要逃离,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所以她才会这么毫不顾及,诱他动情。 “娘娘。”碎玉苦笑着,第二次伸手,帮她穿好衣服,他喉结滚动,音色沙哑,“你既然看穿了我的心思,也该明白,我想要的不止您的身体。” “还有,您的真心。” 祝思嘉似着了魔般,继续引导他:“碎玉,那你就摸摸我的真心。” 自由,对她而言,竟有这般天大的诱惑,竟能让她自降身段,做出这样的举动。 碎玉转过身去,打开窗户透气,他终于心软应下: “属下答应您,但属下也有条件。” 祝思嘉收起方才的媚态,穿好衣服:“你说。” 碎玉:“若碎玉想长久地留在娘娘身边,无论您去何处,只要让我陪着你,不需要你像今夜一样,不情不愿地与我欢好。我们一起去做一回真正鲜活的人,你愿意吗?” 第313章 金蝉脱壳之计 他想和自己重活一回。 面对美色,碎玉不但毫不动摇、克己复礼,反倒处处敬重自己、警醒自己,足可见他绝非小人。 祝思嘉小心问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碎玉,我同意你的条件,可你也要想清楚,任何事都没有回头路,更没有让你悔改的机会。” 一个人外出闯荡,总会少不了麻烦,尤其是貌美且势微的女子。 背后若没个倚仗,任何居心叵测的男人,随便使使手段就能误了一生。 祝思嘉只急切地想着要离开,什么前路、后路,眼下她还没来得及安排。 若有碎玉相陪,算是一桩好事,她能少无数险境。 她会好好待他,绝不拖累。 碎玉转身去看她,见她衣衫得体,这才放心松口气。 她身体的温度仿佛还滞留在自己虎口处,方才那一瞬,他险些克制不住就要沉沦。 他淡声道:“绝不后悔。” 祝思嘉欣喜一笑,同方才那个媚态横生的祸水判若两人,她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银票,准备再赠予碎玉: “你愿意助我脱身,这些钱财,就莫要再推脱了,全当是我的诚意。” 碎玉没再推辞,收好她的银票,又不忍皱眉提醒她:“娘娘,下次若是想求人,莫要再拿你自己做饵了。” 别的男人可不是他。 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扛得住美色诱惑,尤其是她这样的大美人。 碎玉一阵后怕,莫非当初,她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引诱天子,以达成手段的? 年初他们二人那场争吵,是否正是这个原因,令天子颜面无存,故而责罚她? 人人都说女子必须安分守己、必须德容兼具,不可有私欲,更不可有野心,凡打破这层枷锁者,都要被扣上一个“妖女”的名号。 可碎玉一想到,十六岁的她,要小心翼翼讨好、服从晏修,要把自己视作没有温度的器具一般,在他面前展现女子身体的各种美好……她好可怜。 碎玉的心疼得厉害。 祝思嘉的心思被他勘破,她受不了碎玉这种或是同情、或是教诲的目光,她低下头,咬着下唇: “不会了……多谢你,碎玉。” 她能做什么呢,求人的时候,除了钱财和她这副身子,什么都不剩了。 碎玉把她拉到窗边,一同站立,试图以清凉夜风驱散她的窘迫,维护她仅存无几的尊严,他认真分析: “娘娘想毫无后顾之忧地出宫,除非身死,否则别无它法。” 祝思嘉:“我知道,但凡只要我还活在人世一天,陛下绝不会停止寻找我。只有我死了,他才会淡忘我的存在。” 碎玉:“可想在宫中行金蝉脱壳之计,难于登天,娘娘可有眉目?” 祝思嘉:“金蝉脱壳确实不简单,可也不是毫无方法。碎玉,你可知宫中密道何在?” 碎玉略惊:“您怎么会——” 祝思嘉笑道:“你以为,废王那只眼睛是如何瞎掉的?我后来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想清他为何能自由出入宫中的法子,除了不为人知的密道,还能有什么?” 碎玉:“娘娘既然知道,眼下就有第二个问题,您要选择何种死法?” 祝思嘉:“能让人面目全非的死法,再找不出比走水之外更完美的了。” 碎玉点头赞同,面色又沉了几分:“一场大火,是能将所有疑云都烧得干干净净。可厌雪楼、大理寺奇才无数,能从骨架、骨龄就能判定亡者身份,这又该如何应对?” 总不能现在开始在西京寻找和她年龄相仿、体型相当的女子吧,碎玉也不相信,她会是滥杀无辜以全自己之人。 祝思嘉望向窗外,长吁一口气: “三年前,从北地跟着我进京的贴身丫鬟忽然亡故,此事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她的尸首,如今好端端地被安放在西京一冰窟之中,保存完好。” 碎玉倍感震撼:“您的意思,那具尸身就是用作于‘壳’?” 这意味着,祝思嘉从靠近天子那一刻起,就在暗中谋划好了所有后路,以待功成身退。 她注定是要离开的,来时空空,去也空空,像一场骤然消失的磅礴大雪,什么都留不下。 中间唯一的变故,就是她当真对天子动了心,摇摆不定,甚至想过永远留在天子身侧。 只可惜,天子的种种行为,让她寒心了,现在她又开始渴望自由。 祝思嘉坦然承认:“是啊,我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碎玉,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干净,我手里沾染过人命,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碎玉缓缓摇头:“我与娘娘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自当想着同舟共济。娘娘放心,这段时日我也会留意属于我的‘壳’,待时机成熟,我们就离宫。” 他读不懂她,但只要是她想做的,他都要去做。 天色不早,极目远眺,两座侯府的方向仍是灯火辉煌。 祝思嘉抬手,摸了摸恢复至常温的脸颊:“咱们该回宫了。” …… 九月二十。 清晨,祝思嘉对镜簪花、描眉,窗外天色还没大亮,她却早已收拾得庄重得体,丝毫不输昨日的喜庆。 钟姑姑在替她梳头,问道:“娘娘,您近日是否能得空闲?” 晏修出征了半载,祝思嘉连一个字都没给他写过,这不又送来一封书信,她甚至连拆开看的兴致都没有。 钟姑姑都不知在信上如何回应晏修,说祝思嘉忙,她现在比谁都清闲,就是不愿抽空写书信报个平安。 祝思嘉思索半晌后,慢慢吞吞答道:“怕是没空,这段时日或许都要往返长乐宫。昨夜她在武兴侯府产子,半夜回宫时,又闹出这么大动静,阖宫上下都知她为陛下添了位皇子,本宫身为她的妹妹,怎能有不去探望陪同之理?” “对了,待会儿您先派人把贺礼送进未央宫。待请安结束,本宫再和余昭仪她们一同去探望。” 这……就算是她日日都往未央宫跑,可抽出空闲写信,又能占用多少时间? 且她字字句句,绝不提及陛下半分,仿佛就当没他这个人一样, 这是陛下自己作的孽,把人的心给伤成这样,如今只能他自个儿受着了。 钟姑姑闭紧了嘴,不敢再唠叨半句。 相思殿请安完毕后,祝思嘉和余欣等人纷纷朝未央宫走去,未进宫门,就被太监拦下: “启禀两位娘娘,咱们娘娘产后虚弱,太医说见不得半点风,小皇子更是不得受惊扰。您二位若是想探望,恐怕得待到皇子满月,方有机会。” 谁人不知小皇子是个八个月大的早产儿? 祝思仪身子再健朗,也经不住昨夜那样的折腾,看来这一回,她是当真伤着了根基。 余欣:“这么严重?那咱们只得打道回府,让你家娘娘好生养着身子,切莫怪罪咱们姐妹失礼。” 第314章 她在敷衍晏修 祝思仪脆弱成这般程度,简直和上一世如出一辙。 尤记得,上一世方闻她产子的消息,祝思嘉就被晏行强硬要求携礼进宫探望她,怎料头一日也被同样的借口打发了回去。 不单是祝思嘉一人,别的想给她道贺的贵妇,都得等到一月后晏桓办满月宴,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晏桓。 满月的晏桓还是孱弱,但定是比刚出生的模样好上不少,不会惹人怀疑。 她不让任何人去探视,要么是当真因生产伤得险些丢了性命,要么就是她心中有鬼。 祝思嘉今日前来,本就是做做样子的,没想着当真要去看她。 “敢问这位公公。”祝思嘉使了个眼色,馨儿上前,往他手里塞了块银子,“昨夜陪同姐姐出宫喝喜酒的那位宫女,现在何处啊?” 祝思仪昨夜险些难产,孩子平安生出后她便昏迷过去,一直到方才才清醒。 这期间,未央宫应该还没反应过来要对雪心下手。 太监脸色为难:“两位昭仪,你们是有所不知,那雪心昨夜陪伴娘娘出宫,没尽好责,害得娘娘摔跤以至皇子早产。方才娘娘一醒来,就命人把雪心拖下去乱棍打死,现在正在行刑呢。” 祝思嘉板着脸:“你们这些宫人都是怎么当差的,居然无人劝阻?姐姐生产第二日,就敢让长乐宫见血?让本宫进去。” 太监哪儿敢拦着她? 但更不敢惊扰了祝思仪,急得双膝一软,丢掉方才的银子,不住磕头求她: “小昭仪,您不是不知道咱们娘娘的脾气,何况雪心所犯的乃是照顾不周的死罪,是该责罚。娘娘现在火气正大着,您就别与她犯冲了。” 祝思嘉:“你怎么就知道,本宫是要去为雪心求情?放心,本宫只是去奉劝姐姐,换种法子让雪心死罢了。” 余欣:“雪心是本宫当初指派到未央宫的,出了什么事,本宫自然难辞其咎。公公您放心,咱们是不会寒了姐姐的心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本宫与小昭仪自有分寸。” 听她二人这般保证,太监这才敢放人。 雪心行刑之地就在长乐宫前殿空地上,好在她们去的及时,雪心刚挨了几板子,就被祝思嘉叫停。 长乐宫虽大门紧闭,密不透风,可宫外的声音,自然是一清二楚落在祝思仪耳朵里。 祝思仪宫中的嬷嬷轻推开门,传话道: “启禀二位昭仪,咱们娘娘说了,雪心该死,任何人向雪心求情,一概回绝。” 祝思嘉摇头:“非也,本宫自然不敢同姐姐作对。劳烦您回去告诉姐姐,她生产辛苦,小皇子虽体弱,可日后好歹是储君,现下更当积福,长乐宫中不宜添血光。雪心酿成大错确实当罚,但还请姐姐高抬贵手,余昭仪会赐雪心毒酒一杯送她上路,实在不必杖毙,免得煞了皇子的福气。” 嬷嬷点头,进殿传报后,不到片刻,她回话道: “雪心自是可以被二位娘娘带走,但咱们娘娘也说,需要长乐宫的宫人亲眼过目,否则她寝食不宁。” 余欣:“这是自然,那就劳请这位姑姑随咱们走一趟。” 一个时辰后,相思殿偏殿。 余欣亲手递去毒酒,面露痛色:“雪心,做错事是要挨罚的,是本宫没有严加管教你。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吧。” 雪心惊恐万分,拉紧余欣和祝思嘉二人的袖子,不断辩白: “奴婢自然愿意赴死,可奴婢不愿这般不清不白就死去,昨夜之事,奴婢当真是尽了力的……” 随行前来的未央宫姑姑不屑冷哼一声。 余欣把酒放到地上:“本宫与小昭仪都已替你求了个全尸,你若再不识好歹,大可把你送回长乐宫继续受刑。” 雪心脸色惨白,盯着地上的毒酒又哭又笑,就是不肯喝。 余欣和祝思嘉忍不下心,纷纷转过身去,也不强求宫人来按住她。 未央宫嬷嬷自告奋勇:“这劣奴如此贪生怕死,不妨让老奴送她上路。” 祝思嘉抹泪:“有劳姑姑动手。” 灌下毒酒后,雪心吐血不止,挣扎着发出阵阵剧烈惨叫,不到多时,就彻底没了气息。 嬷嬷伸手去探了她的呼吸,又探了她脖子上的脉搏,确定人死透了,便退下回去复命。 长乐宫。 祝思仪虚弱不已,下午还发起了高热,她迷糊问道:“那贱奴当真死了?” 嬷嬷点头:“娘娘放心,老奴亲自动的手,万无一失。” 祝思仪扯开嘴角笑了笑:“这就是胆敢同本宫作对、不听命于本宫的下场,你们可都瞧见了?” 未央宫宫人皆面露惶恐。 小小一个雪心,她当真要活在余欣和祝思嘉的监视下一辈子不成? …… 夜色正浓。 京郊乱葬岗,群鸦哀鸣。 雪心从混沌中睁开眼,五脏六腑内的疼痛半分未消,她昏迷许久,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从死人堆里爬出,眼前忽然闪来一道黑影,吓得她花容失色,大哭求饶:“牛头马面大人,求求您别带我走……我真的没有做坏事,我是冤枉的。” 碎玉轻笑着,把包袱和银子扔给她,刻意改了音色: “我不是鬼,我是娘娘派来接济你的。你拿着钱,去西城门找一个脸上有疤的车夫,他会带你回清河老家,安度余生。” 雪心还在游离:“娘娘?您是哪位娘娘派来的?” 话刚问完,碎玉就彻底没了身影。 这一定是梦,没准是她临死前的幻觉,可身边的尸臭味提醒她,她还活着! 雪心可不敢和一群尸体继续待下去,她拿好碎玉给的包袱,跌跌撞撞,朝着西城门方向大步跑去。 …… 长乐宫。 祝思嘉沐浴完毕,弄来一碟小小的酸梅,坐在灯下翻阅话本。 钟姑姑给她擦干头发,提醒她:“娘娘,入夜了早些歇息,话本看多了伤眼。” 祝思嘉:“嗯,本宫知道。” 知道是知道,可她这句知道后又是看了半个时辰。 钟姑姑终于忍不住提醒:“您看,您都有时间看话本,何不趁此机会修书一封,寄与陛下报平安?他在东南,眼巴巴地盼着您呢。” 祝思嘉收起话本:“明日再说,本宫乏了。” 钟姑姑急道:“娘娘!您还在同陛下置气吗?” 祝思嘉装傻:“置气?我怎么敢和陛下置气呢,钟姑姑,我当真是累着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提。” 钟姑姑跪下求她:“娘娘,老奴求您,就当您是为了您自己,向陛下服软低个头吧。未央宫那位得了长子,或许……或许日后就要母凭子贵,而您呢?您断不可再失去陛下的宠爱,您该为自己的未来着想。” 祝思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刻后,她点头:“您说的有道理,替我取笔墨来。” 待纸笔取来,只见她在信纸上潦草写下两个字:安好。 然后就慢慢折叠起来。 钟姑姑疑惑道:“这就够了?” 祝思嘉:“嗯,您再去御书房走一趟,把写圣旨专用的缎子给我取一份来。” 第315章 她终于给朕来信了 天子不在西京,祝思嘉却想先斩后奏拟圣旨,是否有违规矩? 即便天子再纵容她,却不代表能容她擅立圣旨、越俎代庖,宫中诸多前车之鉴,还不够让她长记性吗?如此草率—— 钟姑姑善意提醒她:“娘娘,您拟圣旨是要作何用?您就不怕陛下……” 祝思嘉被她点醒,特意补充道:“您说的对,拟发圣旨怎可少了玉玺?去把玉玺也顺道取来。” 钟姑姑满面焦灼,声量也加大了些: “娘娘!陛下十月中旬就要出海了,远渡千里汪洋攻打他国绝非易事,定是盼望着您在信中与他多说些话的。您心里就算对他有气,可如此紧要关头,老奴求您,捐弃前嫌,好好写一封信回应陛下吧。” 祝思嘉翘起唇角:“我明白了,钟姑姑大可放心去御书房办事,我会好好写的。且我要做之事,绝不会触怒陛下,您就放心吧。” 钟姑姑离开长乐宫时才发现,无形之中,她已流了满身热汗。 遇到森冷的夜风一吹,整个人比满枝头摇摇欲坠的秋叶还能哆嗦。 祝思嘉这个小祖宗,软硬都不吃,她好话歹华说了个遍,今夜总算能写些东西给晏修。 至于她为何要拟圣旨,若是日后天子凯旋问罪,就说她脑子不好使,又开始迷迷糊糊犯浑了吧。 …… 末秋十月,东南海域大岛琉璃岛上。 赶跑了在琉璃岛流连劫掠的倭人,物产丰富、气候温暖宜人的琉璃岛重归大秦掌控,便成了此次大战大秦海军的前线驻地。 这个时节的东南海域,尚且给人一种夏日余热未消的错觉,可远在北方的西京城,说不定已是一片草木萧疏的景象。 这样的季节,晏修总算收到了祝思嘉的来信。 厚厚的信封掂在手中,分量不轻,看来她没少写。 她终于在意自己了。 还没拆开之前,晏修微挑的嘴角就没压下去过。 待他拆开信件,恨不得一个一个字慢慢品鉴。 可越往后看,他脸上的笑就逐渐凝重,俊朗之至的一张脸,露出个分外难看的表情,叫一旁的看客也哭笑不得。 晏为坐在他身旁,百无聊赖,玩弄着折扇打发时间,他打笑道:“怎么了?如今收到信,皇兄怎的还是高兴不起来?” 晏修心口堵得慌,他收好信,低垂长睫,浓密的长睫也难掩他心中失落:“无事,朕要歇息,你先退下。” 晏为半筹莫展,立刻走得远远儿的,省得打扰了他的清净。 晏修找出火折子,想要烧掉她写的信。 可一想到确实是她花了时间、花了心思写来的,即使没有半句是他想听的,他又下不去手。 思来想去,他又默默收好。 祝思嘉写来的信上,除了“安好”两个字,没有半句是和她自己相关。 她写了几大百的字,天花乱坠,字里行间,都在恭喜他喜得爱子,恭喜他的大秦江山后继有人,让他记得给这个还未见面的孩子起个名字;又写她先斩后奏,许馨儿自由身,擅自拟旨封她为乡君一事,让晏修给馨儿指一门好婚事,她会亲自作主送馨儿出嫁。 馨儿在长门殿那段时间对她不离不弃、悉心照料,是该受赏不假。 祝思嘉直接拿过玉玺,给封馨儿了个乡君,不过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她向来重情义,只要她高兴,晏修就一切依着她。 但为什么,她明明都来信了,他都快要把信纸翻烂,也没在信中见到哪怕只言片语的关心。 她就不关心东南这边气候如何、不关心前线战况如何、不关心他的身体如何吗? 与他有关的事,她当真连半个字都不想过问,更不许他过问她的生活吗? 有了对比,晏修终于明白,她从前的种种在意关心绝不是假象。 只是他自己的心就脏,最爱反复猜忌、疑神疑鬼,所以看她所作所为的一切,就也跟着觉得脏。 现在她真的放下了,当真不在意自己了,上天就该让他知道被凌迟的滋味了。 晏修万万没想过,人生第一个败仗,会是祝思嘉给他的。 他从未生出如此挫败的感觉。 他好像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亲手把她丢掉了。 罢了,只要她不再做傻事,不再求死,他愿意一辈子都唯她是从,不必贪求她的回响。 思及这些,晏修果断取来笔墨,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与馨儿适龄的婚嫁人选,一番考虑后,写下了回信。 …… 临近冬月。 祝思仪的孩子在未央宫精心养育了一段时间,度过了险期,现在总算平安撑到满月,宫中自然要为他举办满月宴。 满月宴上,见到乳母怀中那个熟睡的婴儿,祝思嘉险些在人前吓得面无血色。 祝思仪的胆子太大了。 上辈子刚满月的晏桓是和模样,这辈子她生下来的男婴,便是何种模样。 先前还不确定祝思仪怀的是谁的种,但见到那张同少帝幼时一模一样的脸,祝思嘉立即明白,祝思仪和晏行还在牵扯,连孩子都是他的血脉。 莫非他还做着和上辈子一样以假乱真的美梦? 祝思嘉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小婴儿并不饱满的脸颊。 她知道,这孩子先天体弱,以后要遭的罪可还不少,整个童年几乎都浸泡在药物里度过。 平心而论,她对晏桓没有任何恨意,她的所有痛苦都是他的父母带给她的。 他不过是个傀儡幼帝,顶着这样弱小的身躯,提心吊胆在世间度日,哪里来的空闲谋害她这个姨母? 至于他这个无辜婴儿该面临的下场…… 祝思嘉暂时没想好。 祝思仪还没恢复完全,身子不大利索,见祝思嘉去触碰她的孩子,不悦凝眉道: “妹妹,当心些你的指甲,免得划伤小皇子的脸。” 祝思嘉小心收回手:“陛下从东南来信,给孩子起了个名字,信被送去了长乐宫,妾身这就献给姐姐过目。” 祝思仪以为晏修是看了她写去的信才赐名的,便欣喜催促道:“拿过来本宫瞧瞧。” 祝思嘉恭敬地双手递呈。 “晏桓,字无病……”祝思仪顿时垮下脸,“这桓字是好,可为何字要起无病二字?” 无病、无疾、弃病、无忌……这些都是在大秦十分寻常的表字,多是羸弱之人所用,象征着每对父母对儿子的祝福。 孩子易在幼年早夭,起这样的字,无非是希望孩子能茁壮成人。 这两个字是好,足可见晏修的心意,可祝思仪却不乐意。 她信中可没告诉晏修,她的孩子体弱多病,那剩下的可能,就是祝思嘉另写书信告知于他。 孩子总会养大、养壮的,现在起这样的名字,莫非就想给晏桓盖棺定论不成? 若晏桓是个普通孩子,叫他无病也好无疾也罢,人人都听了这名字,总会对他生出几分心疼,祝思仪也并不在意。 可他是储君,一国储君最忌体质病弱,何况…… 何况他的“父亲”,是人尽皆知、高大勇武的马上天子,却得了这样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孩子,来上无病二字,更是雪上加霜。 凡唤他表字者,不难想到父子二人的差距上去,这让晏桓日后如何抬得起头? 第316章 好戏就要登场 皇子赐名本该是件兴事,奈何祝思仪把心情都写在了脸上,搞得宾客也不敢多言,没在未央宫待多久就纷纷借口离开。 未央宫清净后,祝思仪让乳母把晏桓放回摇篮上睡觉,打发走了所有人。 她蹲在摇篮前,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轻柔念着他的名字:“桓儿,无病,桓儿,无病……” 祝思仪不禁落下两行热泪,抬手擦去后,她带着悲伤的鼻音跪坐在摇篮前: “桓儿,是母妃待你不好,都是母妃的错。” “你放心,无论如何,母妃都会让你坐上那个位置,让天下人都不会看咱们母子俩的笑话。” 引诱晏修那夜,她已经怀有一个月的身孕。 若非情不得已,她怎么甘愿怀上晏行的种?能怀上晏修的,自然是最优选。 可晏行却言之凿凿告诉她,晏修除非酩酊大醉,否则她难有近身的机会;而酩酊大醉的男子,却绝不可能有能力与女子肌肤相亲,她想怀也不可能怀得上。 她不信,晏行甚至找了名虎背熊腰的男子,喝得烂醉如泥演示给她看,看得她直皱眉头,才终于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要让她如何抉择? 晏修的喜怒哀乐都和祝思嘉有关,他满心满眼也只有祝思嘉一人,想要他主动低头宠幸自己,难于登天。 可若是她到死都保持处子之身,她怎么可能在宫中立足? 百般无奈下,祝思仪在道观那段时间,只能强忍着不适向晏行一次又一次借种。 毕竟放眼整个大秦,除晏修以外,谁还能和晏行相提并论的? 他的后人,总好过别的乱七八糟之人,且他到底是晏氏皇族,不会乱了晏氏的血脉。 晏桓体弱,一来兴许是与晏行这个亲生父亲有关,毕竟他在人前装了这么多年病秧子;二来,全然是她自己做的孽。 孩子过了三月后,祝思仪的小腹就日渐显形,可人人都以为,孩子真正的月份比面上看到的小一月,她的胎大上一圈,没少惹来闲言碎语。 几经挣扎,祝思仪在孕中可不敢多进食、多吃补品,生怕孩子的个头被有经验的妇人看出端倪。 她成功做到了,人为控制了胎儿的大小,晏桓出生时才刚过五斤。 就算晏桓不是早产儿,可她在侯府门外那一跤当真摔得厉害,做足了戏,以保孩子能“早产”。 种种原因,才导致了晏桓如此脆弱,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是。 她用尽一切代价,也要把那个位置给他拿下来,以作补偿。 …… 冬月一来,雪天也就离得不远了。 长乐宫喜事将近,宫人们提到馨儿,无不艳羡。 她可是第一个在宫中当差居然能捞着乡君当的宫女,简直成了小宫女们奋斗的目标。 不但如此,天子甚至亲自给馨儿指了门婚事。 念在她年纪已有二十,早过了女子适宜婚嫁的最好年龄,晏修便让她嫁与商州太守为续弦。 商州太守可是出身自东都韩氏的大族,乃一族嫡子,相貌不凡,能文能武,今年不过二十四岁,是儒将之表率。 虽正妻亡故,但他膝下无子,馨儿嫁过去即为太守府主母,有的是机会再为他诞下子嗣,更不用在子嗣一事上诸多烦忧。 婚事就在几日后,长乐宫早早就在布置,路过的人都能感受到外溢的喜气。 西京送去商州,一日便能到,饶是如此,祝思嘉还是极其重视这桩婚事,甚至为馨儿准备了整整八十抬的嫁妆。 馨儿跪在祝思嘉面前谢恩,久久不愿起来: “娘娘,您待馨儿的好馨儿都铭记于心,只是这些嫁妆……呜呜……这些嫁妆实在太过贵重,奴婢实在受不起,还请娘娘收回。” “娘娘若不收回,奴婢就不嫁去商州了。” 先前祝思盈的婚事,就让祝思嘉的长乐宫空了一大半,现在她又划出整整八十抬的嫁妆,长乐宫库房几乎都清空了。 她当真是半件都不给自己留着。 金银珠宝再多,对祝思嘉而言,不过都是些死物。 与其等这些死物与她一同葬身火海,白白浪费了,不如全都找机会散出去,她还能积点德。 祝思嘉安慰馨儿:“别说傻话了,你想抗旨不成?商州那边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张罗这场婚事,想来那位太守是真心想待你好。但他一个待你好可不成,韩氏是东都大族,你万万不能被他的族人看轻了。本宫给你的,你尽管放心受着,这都是你应得的。” 馨儿难得撒娇道:“奴婢若是嫁在京中还好,商州那么远……奴婢怎么舍得下娘娘?” 祝思嘉:“这桩婚事是陛下亲自定的,自有他的道理。京中能与你结亲的男子,要么就是相貌一般,要么就是家世一般。你现在是我的义妹,又是陛下亲封的乡君,随随便便把你打发出去,岂不是辱没了你?” “且商州至西京不过一日路程,你若是想见我、想进宫陪伴我,想来就来了,无需顾虑。” 哄了许久,馨儿终于没再哭闹,老老实实下去准备婚事去了。 商州太守为人不错,祝思嘉派碎玉去打探过,他身边干干净净,连个通房都没有。 而他的亡妻嫁给他虽不到三月就撒手人寰,但他自发为其守身三年,三年后也没有另娶之意,更没有沾花惹草。 希望这样的人,能看在馨儿乡君的身份上,好生待她。 大婚之日不日便到来,祝思嘉最多只能送馨儿到西京城门口。 她出嫁那天,正好落下西京今年的初雪。 送走馨儿,祝思嘉心里空落落的。 碎玉在她身后为她撑伞:“娘娘,咱们回宫吧。” 祝思嘉望着高耸的城楼,莞尔笑道:“馨儿走出了西京城,也不知——” “娘娘。”碎玉打断了她,外人面前,还是不能说些引人怀疑的话,“雪冷,早些回宫歇息。” 祝思嘉:“好。” 最多明年,她一定能逃离西京。 接下里的好戏,才刚刚登场呢。 未央宫。 几名小宫女得了空闲,正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今日馨儿这桩婚事。 “我可当真羡慕乡君,当初我们一起进的宫,一转眼,她就变成乡君风风光光出嫁。” “可不风光?嫁的是太守大人不说,连她那八十抬的嫁妆,都是小昭仪亲手置办的。” “你们几个若是羡慕,大可到长乐宫当差。” 主事嬷嬷不知何时到来,一声厉呵,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奴等不敢。” 小宫女们只能乖乖低头认错。 嬷嬷语重心长道:“你们真是不识好歹,雪心是如何没了的,你们是半点记性都不长。长乐宫那边再好又如何?那位肚子里可下不了蛋,如今后宫当以咱们娘娘为尊,本本分分留在未央宫做事,还怕娘娘会亏待了你们不成?” 第317章 长乐宫那位染上了时疫 吃了一顿教训,未央宫的宫人们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纷纷低垂脑袋,乖乖口头认错,一时间气氛十分低迷。 左右都是些十几二十岁的小年轻,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还来得及纠正。 嬷嬷见好就收,正准备放人时,她在人群中看了一圈,也没找着未央宫的一等太监夏福全,问道: “夏福全呢?今日怎的一直不见他露面?” 夏福全手下的杂务小太监答曰:“启禀姑姑,师傅他今日发了高热,一直不见好,在床上躺了半日了。” 嬷嬷皱眉:“高热?既然发了高热,为何不上报给娘娘?得亏娘娘今日没使唤到他,老身去瞧瞧怎么一回事。” 宫人发热本是小事一桩,但未央宫现在养着皇子,宫女太监若稍不注意,极有可能把病气过给体弱的小皇子,万万马虎不得。 到夏福全屋里,极冷的天,屋里燃着三五个炭盆。 他蜷缩在床上,里三层外三层拿被子盖着,堆积如山的锦被随着他的身躯一齐颤抖,瞧着病得实在厉害。 “夏福全,夏福全。” 喊了几声,夏福全都没应她一句。 嬷嬷上手掀开厚被,只见夏福全的脸色都热成了熟透的大虾,两颊和双手上更是起了无数红疹,显然不是普通风寒那般简单。 “哎呀!”嬷嬷大声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忙捂住口鼻,“好端端的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这分明更像是疫症!来人呐,掩好口鼻,把他抬出未央宫。” 小太监不解:“这、这抬出未央宫,冰天雪地的,还能把师傅往哪儿送啊?” 嬷嬷嫌恶道:“随便往哪儿送,死外面都行!若是小皇子出了半分差池,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小太监欲哭无泪:“姑姑,这也是一条人命啊……” 嬷嬷几番催促:“动作还不快些?真误了事,第一个把你赶出未央宫。” 再过不久,祝思仪就知晓自己宫中闹出时疫之事。 “怎么会这样?”祝思仪抱紧才吃完母乳的晏桓,“他住的屋子收拾干净了吗?” 嬷嬷:“娘娘放心,老奴派人拿着艾叶里里外外薰了个三遍,又把他的贴身物件全都收拾出来,准备烧了。幸亏发现的及时,应该是传不出去的。” 祝思仪灵光一闪:“准备烧了?” 嬷嬷:“嗯,事发突然,方才才架好柴火堆呢。” 祝思仪笑道:“慢着!宫中器具用度向来奢靡,就算是他一个太监用的,也够普通老百姓一个月工钱了。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说烧就烧呢?” 嬷嬷:“娘娘,您是想……” 祝思仪:“不错,祸事是本宫这未央宫引起的,自是不敢瞒报,更要负责到底。明日本宫便告知余昭仪,顺便自掏腰包,为各宫分发浸了艾叶汁的面纱,以避时疫蔓延。” 嬷嬷挺直腰杆:“老奴这就下去办。” 几日后,相思殿。 有余欣亲自教导,祝思嘉棋艺渐长,能在余欣手下坚持一炷香的时间了。 余欣落下一颗白棋:“宫里太监这么多,姐姐为何非要选一个入宫没多久的汪琨去未央宫?若他在未央宫犯了事,那位少不得又来找我麻烦。” 在汪琨被领去未央宫前,余欣放心不下,亲自见了一面,才犹豫放人。 这个汪琨,相貌倒是生得极好,若不是进宫做了太监,在外面八成就被当成面首养着了。 祝思嘉不疾不徐落下一枚黑棋:“你放心吧,汪琨不会犯事的,更不会让我姐姐来叨扰你。” 开什么玩笑,这个汪琨,便是上辈子和落英结成对食那个太监。 若她没记错,晏行和祝思仪也因为他吵过几架。 他野心大着呢,嘴还甜,是个惯会识人眼色阿谀献媚的。 只是他现在刚进宫不久,上头无人照应,正愁缺了条青云之路。 既然汪琨有心向上爬,那祝思嘉就送他这个机会,就看他把不把握得住。 整整三局棋下完,祝思嘉略感疲倦,准备起身回宫。 临走前,余欣拉住她,叮嘱她系好面纱。 祝思嘉看了眼浅草色泽、薄如蝉翼的面纱,满不在意地揉皱成一团,塞回荷包里:“若不是你提醒,还有一事我险些忘了。” 余欣:“姐姐请说。” 祝思嘉浅笑道:“明日起,我就会因染上时疫闭门不出,不能前来相思殿照例请安了。” 余欣瞪大了眼,捂着嘴道:“姐姐难道想以身涉险?这可使不得,且不说夏福全那些病症根本不是时疫所致,你若是贸然用药,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祝思嘉:“你就放心,装病这块我向来是一流的。她下了这么大的血本,就是想让我染病,我怎么能辜负她的好意?” …… 第二日晨间,众人去相思殿请安时,获悉祝思嘉染病的消息。 杨泌雪从未觉得如此神清气爽过,她故作紧张,掩住自己的口鼻:“听说昨日小昭仪才来过您这里对弈,恐怕连您这相思殿……” 余欣冷着脸:“杨长使,你若担心本宫的相思殿不干净,不妨去门外的艾草火盆旁站着同本宫请安。” 杨泌雪悻然收声。 殿内沉默了好一会儿,实在无事要报,余欣便将众人打发回去了。 回宫路上,杨泌雪和方心月小跑着跟上祝思仪的步伐。 祝思仪淡淡瞄了她二人一眼:“火急火燎的,跟着本宫做什么?” 晏桓向来黏她,请安前,她哄了好半日才把晏桓哄睡着。 去相思殿一来一回就要耽误不少时间,谁知道晏桓会不会醒?醒来又会不会吵着闹着要寻她? 自从得了孩子,祝思仪满心都是晏桓,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虽有乳母照看,但晏桓就是她的性命,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属于她的人,哪怕是今日比昨日多哭闹一声,她都要缓上许久。 故而她脚步急了些,更嫌身边两人碍眼。 方心月抓紧时机,神神秘秘问她:“娘娘,好端端的,为何长乐宫那位会患病啊?长乐宫离您那处近,您可要小心为上,免得有些居心不良之人把手伸向皇子。” 祝思嘉这病来的蹊跷,但为何患病,她还能不知? 祝思仪不耐应和道:“无需你们提醒,本宫也知道提防她。若你二人整日闲得没事干,还不如回宫抄录百遍祈福道经,为储君积福,如何?” 说完,她迅速带着宫人,甩开二人。 杨泌雪和方心月面面相觑,苦不堪言。 祝思嘉至少还会和她们做做面子,可这祝思仪做姑娘时就不屑与她们往来;现在得了皇子,更想与她们划清界限,根本不让她们讨得半点好。 看来日后在宫中生存之路,愈发艰难了。 一回到未央宫,祝思仪果然听见晏桓在哭闹。 “你们这些乳母都是干什么吃的?本宫才——”她一掀开珠帘,见到眼前景象便呆愣住了,“汪琨,你敢擅闯本宫寝殿?快把小皇子放下。” 汪琨那张脸着实赏心悦目,可每每看向她,眼神里总带了急切的渴望,他想出人头地想得太急了些。 祝思仪并不喜他。 第318章 朕要早些回去看她 汪琨更为小心地抱住晏桓,解释道:“娘娘,奴若不抱着小皇子,他会哭闹得更厉害。” 在未央宫等了好几日,可算让他等着一个机会。 好不容易趁着四下无人时,他偷偷钻进寝殿。 看着摇篮里熟睡的晏桓汪琨冒着风险,拿出藏于袖中的细长银针,轻轻朝晏桓的屁股蛋子上扎了一针。 小皇子瞬间惊醒,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整个宫室,乳母慌忙进来,准备喂奶,小皇子根本不饿,哪会吃? 乳母急得团团转,又实在闹肚子,见汪琨抱孩子的姿势极为熟练,便委托他暂为照看。 这才有了方才祝思仪看到的一幕。 祝思仪冷笑着朝他走去,小心接过他怀里的晏桓。 二人离得太近,汪琨身上淡淡的梅香萦绕着她,这极为熟悉的香,让她不禁一抖。 再抬眼去看,这么近的距离,终于让她看清汪琨的眉眼,像极了一个让她既痛苦又欢愉之人,只不过汪琨身为太监,更多阴柔之美。 太像了,那个人虽然出尔反尔、十分讨厌,可不得不说,祝思仪前二十年人生里,几乎都摆脱不了他的影子。 所以看到像他的人,祝思仪无论如何也厌恶不起来,甚至……甚至莫名伤怀。 祝思仪的心软下几分。 但接过晏桓那一刻,如汪琨所说,晏桓哭闹得更加厉害,不论她怎么慢哄,晏桓都静不下来。 汪琨又讨好笑道:“娘娘不妨交给奴来抱,小皇子或许不一会儿就能哄睡着。” 祝思仪半信半疑,重新把晏桓递给他:“仔细着些。” 汪琨“诶”了声,接过晏桓,稳稳当当地抱着、哄着,当真不出他所言,不一会儿晏桓便静了下来。 看着熟睡的儿子,祝思仪总算松了口气。 …… 未央宫岁月静好,可长乐宫上下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得知祝思嘉染病,就连一向与她交好的余欣,都下令禁止长乐宫宫人擅自在宫中走动。 无他,在长乐宫不远处,住着位对社稷而言更为尊贵的小皇子。 若当真不小心把病传了过去,等天子归宫,于公于私、不论轻重都会处罚长乐宫的,余昭仪也是为了自家娘娘好。 好在这宫里现在当真是自己人做主,祝思嘉染病当日,余欣就派女医冒险来过一遭。 女医探完祝思嘉的脉象,又仔细检查过她的身子,见她只是低热不退,不曾起红疹红斑,便跟着松了一口气。 她开了一剂退热驱寒的方子,让钟姑姑好生照应,十天半个月就能痊愈。 祝思嘉虽发着烧,却并非毫无意识,只是她食欲不振,照这样下去,就算病能痊愈,人又要经好一番折腾。 钟姑姑不顾规矩,擅自坐在床边,抓着祝思嘉的手垂泪: “娘娘,自打陛下东巡开始,您这一路受过多少苦、生过多少回病,饶是个铁人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为了您的身子着想,您强忍着多吃些东西吧。” 她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道破道: “实不相瞒,老奴一直是陛下的人,无时无刻不再向陛下透露您的举止。如今见您病得这样厉害,老奴实在问心有愧,若是当初……当初在长门殿,老奴给陛下撒些谎,放您提前出来,您就不用受后面这么多的苦,陛下更不会亲自出征离您远去。” 女医在人后说到,祝思嘉的身子经数次病痛摧残,如今竟已有薪尽火灭之兆。 所以任何无关痛痒的小病,甚至在防护得当的情况下,她感染的几率远高过外人,病症也会更为严重。 钟姑姑在宫中生活了这么久,从前不是没有爆发过时疫,只要人为管控得当,不会传播得这般有目的性。 天子出征,近一载不在宫中,即使有余欣等人愿意主动照料祝思嘉,更有武兴侯等人站在她身后,可该伸向她作恶的手,半点都不会停。 敢这样害她的,除了长乐宫母凭子贵那位,还能有谁? 真当心这一场病,把祝思嘉又给烧傻了是小,香消玉殒才…… 祝思嘉猛地咳了好几声,冰冷的手指紧紧扣住钟姑姑的手:“姑姑放心,我虽无用,却绝不会牵连于您。您快把肉粥拿来,我这就吃。” 钟姑姑忙把她搀扶坐好,取来肉粥:“好,老奴喂您吃。” 祝思嘉乖乖张嘴,任由钟姑姑把勺子送进她嘴里。 温热的肉粥入肚,祝思嘉却紧皱眉头,吞咽得十分艰难。 不仅呛了好几口,咳得双眼泛红,泪光晶莹,更是在数次有吐出来的迹象时,强咽了回去。 钟姑姑不忍这般强迫她进食,可她身子要紧,不吃些东西就没法喝药。 她一边给祝思嘉擦拭唇角,一边颤颤喂粥,见祝思嘉如此痛苦,心底越发惭愧。 这样艰辛地活在宫中,祝思嘉怎还能开心得起来? 尤其是女医说她郁结之症愈发严重,或许会加剧病情,无比要盯紧了人,不要让她再做傻事。 想到这些,钟姑姑视线模糊,伺候完祝思嘉服下药后,她默默退下,回到自己屋中,在灯下提笔写信。 天子正在战事关头,愿收到这封信,莫要扰了他的心智和战意。 钟姑姑这样做冒着杀头的风险,可她想起先前经历,难免后怕,更怕天子一朝归来——甚至见不到祝思嘉了。 送出信,已到深夜,秦宫各处宫灯慢慢熄灭,长乐宫的宫人们也都带着担忧入睡。 窗外传来三声轻叩,祝思嘉忽然睁开眼。 她披好外衣,踩着柔软的地毯跑去窗边,替碎玉撑开窗户。 见碎玉今日着宫女服饰,挽了个兔耳般的发髻,面敷粉脂,这身装扮着实漂亮,越发显得他像个美人了,祝思嘉不由轻笑出声。 碎玉红着脸,迅速翻身入内,把怀里带来的热乎乎的烤鸡塞给她:“娘娘快吃,吃完这些剩余之物,属下带出去扔了。” 祝思嘉接过他不知何处觅得的烤鸡,大口吃了起来:“辛苦你走一遭,明日还是这个时辰,对么?” 碎玉颔首:“不错,还是这个时辰,属下也……还是这副装扮,娘娘莫要睡着了。” 说着,他不忘递给祝思嘉一颗消食的山楂药丸,以养护她的肠胃。 祝思嘉:“不会的,有好吃的送上门来,我怎么会睡过去?” 她每日面对大堆美食,为了装病,只可看而不可食用的滋味着实煎熬。 她才不会这么傻,傻到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既然想逃离,那身体就是重中之重,不吃饱、养好,她怎么有力气逃跑? …… 倭国大岛,几场血战后,晏修收到了远自另一头故乡的来信。 看完信,他只想将这场毫无悬念的胜仗压缩得更短些。 没想到他不过外出不足一年,宫里就有人敢对祝思嘉下手。 晏修写下回信,命护龙卫速速送回大秦,晏为摘下沾血的铠甲,问道:“皇兄,西京又发生了何事?眼下咱们即将攻入他们的东京都,你别——” 后面的话他可不敢随便说。 晏修胸有成竹笑道:“无事,朕只是想早些结束战事,早些回去看她。” 他越是表现地镇静,心里就越是慌乱。 祝思嘉,一定要熬过这个冬天,等他回去好不好? 正在他烦闷之时,又收到一封远渡重洋的急报,信上内容关乎北凉,阿勒宏战胜那木纳什,正式称北凉新王。 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军压境大秦北地。 情况不对劲。 第319章 嗜睡 “北凉人这个时候来攻打大秦?”晏为吓得折扇掉落在地,他弯腰拾起,赶忙平复心情,“我没听错吧,阿勒宏脑子坏了?” 寒冬来袭,北凉长达几年的内战终于尘埃落定。 几年的战事,耗尽他们无数军资、死了无数将士,现在的北凉,根本不足以称之为虎狼之师,更不足挂齿。 即使大秦主力军现在东渡攻打扶桑,可阿勒宏还未下令休养生息,便这般着急出兵,对上粮草充沛的北地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不会蠢到这般自取灭亡的境地,若说北凉现在物资匮乏,他派几千铁骑骚扰掠夺大秦边境还有几分可信度。 晏修:“阿勒宏这个时候出兵,绝不是想交战。” 阿勒宏所图,不过是秦宫里那位草原明珠,没想到,他倒是个情种。 晏为还是不放心:“武兴侯呢?还没回北地吗?” 祝元存此次回京,一来无非为了参加祝思盈的婚事,二来实在放心不下祝思嘉。 为稳边境军心民心,他只在私下修密信一封告知晏修,得到晏修的同意后他才匆忙赶回的西京,待在西京过完年再返回北地戍边。 除极少数人外,无人知晓北地目下无主将一事,更不知晓祝元存暗中和晏修通信过,皆以为祝元存还留守在北地。 阿勒宏更不可能知道,他却敢大胆凑上来。 除非,是有人泄露大秦军情,且此人想以擅离职守之罪置祝元存于死地。 至于此人是谁,晏修心中已有眉目。 晏修冷嗤:“你放心,武兴侯即便不在北地,但北地还有旁人坐镇,岂会轻易乱了阵脚?倒是这金道,为一己之利,居然胆大到这般地步。” 西京已有多日没再见血了,待西渡返秦,得该让一些不安分的人长长记性。 …… 西京。 得知阿勒宏突然兵临北地百里之外,祝元存恨不能即刻赶回去。 他回京一事只禀告给了晏修一人,在旁人眼中,他的行径可不就是妥妥的玩忽职守? 武兴侯府可再不能经受任何打击了。 东方未晞,祝元存穿戴整齐,还没走到后院马棚,侯府就迎来李卧云府上传信的小厮,邀他去相府一叙。 丞相府。 李卧云交代完待祝元存处理的事宜,见天光大亮,没有强留他的意思,挥手示意他离去。 祝元存还是急得不行,李卧云便打笑道:“莫非侯爷是想享用本相府中的粗茶淡饭?正巧,快到早膳时分,侯爷若不嫌,便留下来吧。” 李卧云算半个修道之人,饮食起居方面更是半点奢靡不沾,他口中的粗茶淡饭并非戏言。 偌大的丞相府,反倒被他布置得像个世外高人隐居之所。 看着满桌子清淡粥点,加之北地之危迫在眉睫,祝元存半分进食的欲望都没有。 他再三询问李卧云:“李相,您确定阿勒宏不会有动作?他可不像是一个女人就能哄得好的人。” 李卧云被他逗笑,又命小厮拿来一封信,让祝元存亲自阅览: “他现在是这种人,以后可不是。眼下把公主带去北地,一来,此为外人眼中的缓兵之计;二来,北凉失阴山,则无异于失半壁江山。总有一日他会卷土重来的,届时再由侯爷亲自迎敌,侯爷可不要掉以轻心了。” 祝元存放下心信,心口堵着的那口气也缓缓松懈,总算明白李卧云为何气定神闲。 信是阿勒宏亲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秦篆,上面还有北凉王印章。 信上说到,北凉愿对大秦俯首称臣,且愿将先前一直有争议的阴山以南地带,正式赠予大秦。 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珍珍平安无事带去北地,亲自交到他手上。 若珍珍出了半分差池,此书则作废。 不就是护送一个异族女子北上?这样的活计可比打仗轻松不少。 见祝元存面露轻松,李卧云好心提醒他:“侯爷,信不信再过一个时辰,整个西京都会传出您此番回京实乃擅离职守的流言?且因大秦与北凉百年来积攒下无数民愤、民怨,不愿让珍珍公主北归的声音,只会此起彼伏。” “多加留意。” 祝元存把信还给李卧云:“多谢李相提醒,在下不再是昔日之莽夫,送公主归北凉之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他可不是傻子,更不会不明白李卧云的弦外之音。 北凉内战几乎快要耗空他们的国力,现在自己送上门来,朝堂上主战和主和派又能吵得翻天覆地。 大多数主战派的武将,无非是想趁此大好时机,将北凉一网打尽,好立下赫赫战功、一举成名。 祝元存自己却要主和,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不假,可北凉内战这几年,大秦内部同样大小战争不断,消耗巨大,现在更是在灭倭的紧要关头,绝不能随意用兵。 若是真和阿勒宏这条疯狗硬碰硬,被撕咬下一块肉乃是无可避免。 再小的肉也是肉。 珍珍的命,得看紧了。 …… 祝元存依照李卧云的提议,安下心留在西京,待年后天气暖和些再将珍珍带回。 李卧云料事如神,不出几日,西京就有两大流言。 其一,是他不告而进京,私自参加祝思盈的婚事,行同谋反,这是要步燕王的后尘;其二,就是阿勒宏想使诈换回珍珍,再伺机而动进攻大秦,凡主和之人皆是上了他的当,必须要杀了珍珍祭旗,以示大秦之威。 晏修不在西京,主战派和主和派无人管束,李卧云也不是什么动辄灭口的奸相,事情便闹得沸沸扬扬。 祝元存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同日日闷在寝宫提心吊胆的珍珍不同,他大大方方出门,甚至和任淮夫妇一齐进宫探望祝思嘉。 听闻祝思嘉虽扛过了前段时间的时疫,但她常年生病,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 余欣刚下令解了长乐宫的禁足,祝元存兄妹二人便已等不及要见她。 未央宫那边也得做做面子功夫,任淮和祝思盈先携礼去了那边,祝元存独自一人先来了长乐宫。 刚一迈进长乐宫,祝元存就嗅到了浓厚的药草味。 姐姐往常只是身弱,极少生病,怎的入宫还没到四年,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要说祝元存心中半点都不气愤晏修,是不可能的,可晏修……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快将他愁出少年白了。 钟姑姑领他在正殿坐下,她形容憔悴,看上去苍老不少。 替祝元存泡了盏茶后,她平静道:“侯爷,您稍等片刻,娘娘近日嗜睡。往常这个时候都她还没醒,老奴再进寝殿传报一声。” 祝元存:“嗜睡?怎么会得这种怪症,这都快正午了,姐姐她、娘娘她还没清醒?” 钟姑姑:“老奴也觉得奇怪,谁不知娘娘从前是后宫之中最勤勉的主子?可她身子实在不好,总不能强求。” 祝元存按捺住心中悲愤:“知道了,劳烦您去寝殿走一趟吧。” 或许是二人交谈声音不小,钟姑姑一进寝殿,就看到祝思嘉睁开双眼,似是刚刚清醒的模样。 钟姑姑:“娘娘,侯爷来探望您了,就在正殿候着,您可要起身梳洗?” 祝思嘉摇头:“不必麻烦,你让他进来同我说话吧,我实在没力气动了。” 第320章 陛下为何要立她为后! 钟姑姑踌躇道:“娘娘,侯爷虽说是您的弟弟,可他身为男子,不可随意进出后妃寝殿,这点嫌还是……” 祝思嘉凄惨一笑,她垂下眼:“姑姑,我没多少时日能活了,这点嫌不必消耗时间去避了。” 钟姑姑“呸”了几声,找好外衣,上前搀扶她:“娘娘,这些不吉利的话还是不要多说了,您扛过了这回时疫,是会长命百岁的。” 这个小祖宗,最近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冷不丁就冒出几句扫兴的话,还得顺着她的意去做,否则她只会把话说得更难听。 仔细收拾了一番,祝思嘉能见外人了,钟姑姑才把祝元存请去她的寝殿。 祝元存怪难为情的,他挠着头犹豫着:“这不合规矩吧?” 钟姑姑揩去眼角的泪:“侯爷,合不合规矩的,您自己进去看看娘娘就明白了。” 祝思嘉这个做主子的都鲜活不起来,她们这些宫人,自然也受了她的影响,以至整座长乐宫都死气沉沉。 祝元存眉头一皱,没多说什么。 这些做宫人的,何尝不想祝思嘉也能好起来,长乐宫恢复往日的热闹? 等他走进寝殿,还是被寝殿里的景象惊到。 祝思嘉搬空了半座长乐宫给祝思盈,又搬空剩下半座给了馨儿,这些他都知道,甚至馨儿出嫁还是他领命送亲去商州的呢,可不至于让她这长乐宫—— 空空荡荡,萧条落寞,没半点人间的烟火味儿,甚至夸张些都能听着回音,竟是空旷冷清到这种地步。 说长乐宫是冷宫,都不会有人怀疑。 住在这种地方,她怎能不消极度日? 祝元存走到床榻边,单膝对着地蹲下,乖乖唤了她一声娘娘。 怕冷风入侵,钟姑姑退下前顺势把门给姐弟二人关上。 祝元存这才哑着嗓子叫了声,姐姐。 祝思嘉半躺着,脸色白得惊人,甚至比雪还要冷几分。 她抬手,慢慢抚上祝元存的头顶:“元存,你肯来,我却无法起身迎你。” 祝元存强笑着:“姐姐既然不舒服,就不必讲究那些礼节了,乖乖躺好便是。” 接着,他又问了些贴心的话,比方说祝思嘉都喝的什么药、胃口好不好、精神如何,祝思嘉一一都答了,声音实在微弱。 祝元存再坚持不住,漂亮的桃花眼里迸出泪花: “姐姐,你是否还在因为……因为燕王府、因为陛下的事介怀?若你能好起来,你肯高兴,我便断然辞去朝中官职,不再奋战沙场,只求留在西京,日日能守候在你身旁。” 祝思嘉立刻咳了起来:“傻弟弟,身为男儿,不可不思报国。你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的,怎么肯轻易舍弃?不要因为姐姐,就扔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祝元存一摇头,眼泪便簌簌滚落,四散到地面:“我是认真的,这样做也好,虽每日无所事事、顶着个爵位混吃等死,可也好过日后功高盖主,引来陛下猜忌。姐姐,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平安。” 祝思嘉袒露心声:“你一直以为,陛下是因为我母家的缘故,才如此待我?是么?” 祝元存没有犹豫,猛地一点头。 祝思嘉:“你别多想,我和他之间的事,从来不关乎外戚。你更不能因为我的缘故,就对陛下心生不满,不尽心……咳咳……尽心为他效力。我虽不便走动,可我听说了你的事,你怎的还这般鲁莽?” 祝元存解释道:“姐姐误会了,我绝不是无诏进京,更非不想尽心效力。我只是不想乱北地军心,便秘密与陛下通信,回京之事,是得了他应允的。” 那就好,京中流言四起,更不乏说祝元存起了谋逆之心的,祝思嘉日日要在宫里装病,怎能不急? 甚至怎么给他收拾残局,祝思嘉都想好了。 大不了装作痊愈,又留在晏修身边几年,保他一命。 现在得了他本人的澄清,她心里的石头才着地。 祝思嘉又问他另一回事:“那北凉一战,是真是假?” 她也不愿相信北凉这么快就敢进攻大秦,可碎玉带来的消息,阿勒宏当真离北地不过百里。 祝元存:“您放心,阿勒宏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公主。李相已把我要做的事布置周全,只待明年开春,我把公主带回去,我就算不要这条命,我也会保她万无一失。” 祝思嘉:“李相?他对这些传言不管不问、任其发酵,我以为他也赞成让珍珍去祭旗。” 现在看来,李卧云在暗中掌控了一切,珍珍的性命暂且无虞,她另一个心结又解开了。 祝元存再三向她保证:“有我在,公主绝对会毫发无损回到北凉。我知道您与她交情甚好,就算不看在家国大义的面上,我也会好好护好她的。” “秦人憎恨北凉人,她还要在宫中居住一段时日,还请您也派人处处留意她的安危。” “且我这回能有幸在京中小住多日,已心满意足。此次一别,不知要三年、五年……总之我要立下军功,才有颜面回京。姐姐,您一定要好起来,黄家已经同意我和玉菡的婚事了,前提就是我必须再立大功,我等着您喝我的喜酒呢。” 黄家居然就松口了? 祝思嘉险些高兴得装不下去,黄家夫妇爱女如命,一直把东巡之事当成一道坎,不肯轻易委屈了黄玉菡,更不愿便宜祝元存。 如今他肯静下心,以各种方式向二老证明了自己,黄玉菡也愿意等他,他们二人修成正果,或许就在不久之后。 只是—— 她当真无缘得见那天了吧,真想立刻就见到祝元存成家立业的模样。 若她反悔,想留下,不愁等不到这日。 但下定的决心,即使面对天大的诱惑,哪怕是家人也绝不能动摇。 天地间没有任何羁绊可以拦她了。 …… 刚进腊月,李卧云在朝堂之上代晏修昭告天下,立祝思嘉为大秦皇后,封后大典要等他凯旋再办。 圣旨是得了晏修漂洋过海的授意才拟的,绝无造假一说。 此道圣旨一落,瞬间盖过了祝元存和珍珍一事。 西京众说纷纭,已经有老狐狸猜透了晏修的意思。 既然祝思嘉无子,而祝思仪有,以他对祝思嘉的宠爱来看,他绝不会让祝思嘉日后受半分委屈。 皇后之位,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将祝思仪的孩子领到长乐宫养育,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去母留子是必然趋势,祝思仪恐命不久矣。 去母留子之事何其多,官员们见怪不怪,纷纷感慨祝思嘉的命居然这么好。 此事传到后宫,自然也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祝思嘉在天子心中分量究竟有多重,居然让他可以无视一个为他辛苦孕育子嗣的女人。 而此时若再来一道立晏桓为太子的圣旨,说不准还能安抚祝思仪一些,让她心甘情愿走得体面些。 可天子偏偏没有,这是否代表他根本不看重这个孩子? 未央宫。 能砸的东西都被祝思仪砸了个七七八八,晏桓被抱去了偏殿暖阁里,听不到外界动静,睡得十分香甜。 “娘娘,您冷静啊!” 汪琨踩着层层碎片,直接硬扛住祝思仪砸向他的一只花瓶。 祝思仪歇斯底里:“为什么!为什么表哥要立她为皇后!历代以来只听说过无子被废黜的,怎么到了她这儿全都变了!” 第321章 陛下这是在赎罪 寝殿里只有他们二人,汪琨大着胆子,从背后轻轻抱住祝思仪: “娘娘您稍安勿躁,依奴看来,此乃陛下给长乐宫那位的一剂心药。心药一旦过效,皇后之位还会回到您手上。” 祝思仪向来讨厌陌生男人的触碰。 可汪琨貌美,嘴甜,人还聪明,常常哄得她心花怒放。 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他只会捧着她、顺着她的意愿来,他在未央宫做事这段时日,说心中不快活是假的。 所以对于他的触碰,祝思仪竟无半分反感,反倒是在他带着淡香的温暖怀抱里,慢慢冷静下来。 她喉咙发痒:“心药?为何这么说?” 汪琨的手尝试着更大胆了些,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凌乱的鬓发: “娘娘您想,陛下在这个关头,忽然传回这么一道圣旨,实在蹊跷。奴认为,定是有人将她患病之事传到了陛下耳畔,后宫争斗引得陛下震怒,故而匆忙颁发这道封后圣旨,本意便是为了保护她,更是为了威慑后宫。” “奴私下接触过太医院那几位接触过她的太医,提及她的病症,无不面露苦色。他们虽未明说,可谁人看不出她那副模样恐命不久矣。您是否还记得,陛下贬她去长门殿发生的诸多事?兴许她的心脉,早在那时便为陛下所伤,回天乏术。” 汪琨之言十分有道理,祝思嘉时疫治好后,她不是没做过面子去长乐宫探望过。 祝思嘉躺在床上,不似活物,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与那些深宅后院里郁郁而终的女子,无办半分区别。 晏修带给祝思嘉的心病,后果居然这般严重,甚至能要了她的命。 表哥,你当真无情啊。 祝思仪喜笑颜开,强忍激动:“表哥也知道她没多少时日了,这道圣旨不但想护她最后一程,更想赎他自己的罪孽?” 汪琨:“不错,奴也曾是完整的男子之身,自然知晓男子之秉性。娘娘莫要担心,陛下身为天子,绝不会做出去母留子此等草率之事。那位虽有做皇后的福气,却没有享这份福气的命,即便当真将小皇子过继到她膝下,以她的命格,能养几载还不一定呢。” “反观您这个亲生生母,一来身体康健,无病无灾,二来才高八斗,乃天下女子之翘楚。且不说您是陛下亲亲的表妹,皇子无母,向来不利于储君心智栽培,陛下怎会狠下心这般对待自己的长子?” 汪琨嘴里的话,没有一句是不中听的。 听完他的劝慰,祝思仪已是喜上眉梢,火气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 见她面露红光,汪琨没有选择放开她,反倒得寸进尺,愈发地抱紧了她。 祝思仪转过身,一双纤纤素手就抚上汪琨的脸颊,她呵气如兰:“汪琨,若你为真正的男子,倒是很合本宫的意……” 汪琨轻吻回去:“奴就算没了那玩意儿,也有一万种让您快活的法子。” 祝思仪不甘示弱:“是么?” 汪琨低下头:“娘娘大可一试。” …… 深夜,长乐宫。 待所有宫人熟睡后,“宫女”碎玉照例给祝思嘉送去吃食和药。 他把药丸递到祝思嘉手中,又一番摸索,从身上摸出一袋油纸包裹着的蜜饯,借着月色,小心打开,语调别扭道: “恭喜皇后娘娘,得偿所愿。” 这话听着,怎么半分祝贺之意都没有? 祝思嘉服下药丸,挑了几个她爱吃的糖渍梅干扔进嘴里,她双手托腮,碎玉脸上那抹委屈之色落入眼底,她忍俊不禁: “你这话听着,怎么反倒是来挖苦我的?你放心,莫说是皇后之位,就算陛下让我当太皇太后,也无法动摇我离宫的决心。” 碎玉脸上果然慢慢起了笑意,他压低声音,暗藏喜悦:“娘娘之心,居然连皇后宝座都无法撼动,属下当真佩服。” 他在得知祝思嘉忽然被立为大秦皇后那一刻,说不紧张,是假的。 若是她因为一道圣旨,就决定原谅晏修,决定放下她受过的那些伤痕、那些苦难—— 那他算什么?这几月来的夜夜穿着女装替她奔波算什么? 他当真怕自己为祝思嘉辛苦做的一切,都成了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好在祝思嘉当真没有任何犹豫。 祝思嘉刚吃完药丸,心跳急剧加速,暗夜里,清晰有力的跳动声分外明显,她赶忙往嘴里塞了些吃食平复,半晌后才趋于平静。 碎玉不愧是厌雪楼出身,总能在各处替她找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药。 譬如她隔三差五就要吃的这颗药丸,便是扰乱她的脉象,瞒过太医院这么多双眼睛的药。 是药三分毒,这药长久地吃下去,对心脏尤为不好。 好在她没摄入多少,她也没有多少时日用得着再吃这味药了,因此碎玉才放得下心让她吃。 可每每看见她吃完药,捂着心口皱眉的样子,碎玉都忍不住想上手关怀,又默默收住,所有的关心都掩藏在微颤的声音里: “属下打探到的消息,陛下攻打倭国得益于朱大人的神兵利器,故而一路乘风破浪、分外顺利,明年开春就能完全攻克。” 到时候,晏修一定会毫不迟疑返回大秦。 祝思嘉笑道:“那太好了,这味药现在起不必再给我吃了。” 她离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她有想过不顾一切直接逃跑,可还是决定最后利用晏修的手一回。 毕竟她见不得祝思仪好好活着,只要祝思仪不死,她咽不下这口气。 要她就这么放过祝思仪,她上辈子受的苦就是她活该。 碎玉:“娘娘难道不继续装病了?” 祝思嘉:“人在死前,会有一段回光返照的时日的。” 碎玉一愣:“了解,还是娘娘周到。” 两人相视一笑,随后是默默无言,祝思嘉埋头吃东西,碎玉的目光总不自觉落在她身上,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段时间,她虽在人前装病,但人后他送来这么多吃食,到底把她给养胖了些,手腕都粗了一圈,身形袅娜有致,像从前那个令天地失色的美人。 她这种张扬外放的美艳相貌,还是胖点的好,让人放心。 临走前,碎玉险些忘了告知她另一件大事。 “自太后与陈让之乱后,陛下就派人日日盯着出宫密道。属下每每想靠近那附近,都有人巡视,恐怕您……您得想办法,另谋出路了。” 祝思嘉被吓得睡意全无:“当真?那该怎么办,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一遭。” 她无比慌乱,手都在缓缓颤抖。 碎玉:“您别太担心,属下会想别的出路,总会找着的。而且还有一个希望,那便是嘉义侯。” 祝思嘉:“任淮?” 第322章 给我个机会 碎玉:“不错,嘉义侯自平定楚王之乱回京,未赶上陛下灭倭,陛下又体谅他新婚,故而特送圣旨,让他暂担从前的越骑校尉之责,掌管宫中禁军及侍卫调度。待陛下回京再论功行赏,另谋他职。” “或许,他就是突破口。” 任淮吗? 祝思嘉有短瞬失神,碎玉离开后,她坐在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眠。 任淮现在虽是她的妹夫,与她沾了亲缘关系,曾经又因马球一事对她许下过诺言,帮她跑过不少的腿、做过不少的事,确实为可信之人。 但那些誓言,都是他少年时立下的了。 如今他过了弱冠之年,成家立业,心智远胜过昔年,助她离宫之事可是死罪。 他不再是骄横恣意的少年,更是一个丈夫、任老将军夫妇的幼子、一个恪尽职守的将军,要如何才能说动他? 且任淮一旦得知她离宫之事,祝思盈说不准也会知道,连虞氏和祝元存也会一并知晓。 他们只要知晓她是假死脱身,万一日后在晏修面前露出马脚,他们自己反倒会成为晏修威胁她的筹码。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最坏的,晏修对她半分情谊也无,只余长恨,他们甚至会被晏修降罪杀头。 别说任淮,她自己也不允许拿家人的事来冒险。 可换成别的途径出宫,依照秦宫层层把关的流程,她还没出宫门就会被晏修抓回去。 所以突破口,当真只能从任淮那里下手了,是吗? …… 封后圣旨一下,祝思嘉的病情当真好了不少,甚至能在大冬天外出赏梅。 被宫人撞见,见她虽孱弱,但气色明显好了不少,身子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 年关将至,宫中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消息传到未央宫,祝思仪枕在汪琨身上,任由他替自己捶腿捏肩,她讥笑道: “看来她也并非表面那般云淡风轻啊,那她从前那些故作清高又是在?” 表哥那道圣旨,当真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胜过无数灵丹妙药。 祝思嘉还是爱这些荣华富贵。 不过没关系,她肯活,自己就有一万个法子和她继续斗下去。 汪琨笑言:“娘娘放心,她那是回光返照。人之将死,总有一段时间会生龙活虎的,她能不能活到陛下归京,还不一定呢。” 祝思仪回想起她见过的那些亡故的人,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在汪琨怀里慢慢闭眼睡着了。 反观刚被他二人咒过的长乐宫这边,祝思嘉命宫人准备了一大桌家宴,除了邀请家人和朱雅,还额外邀请了黄玉菡前来。 黄玉菡和祝元存成婚还要好一段日子,这段时间,他们二人的婚事虽传遍了西京,但还是有不少奚落嘲笑黄玉菡的声音。 有个反贼父亲在上,祝元存无论先前立下过多少功绩,都不会有人真正敬重他、看得起他,除非他再立战功。 所以更不会有人真心祝福黄玉菡。 至少在祝思嘉还“活着”这段时日,她要以皇后之位,替黄玉菡堵住那些难听的话语。 至于以后,就全看祝元存自己的造化,她也相信祝元存不会让她失望、让大秦子民失望。 长乐宫热闹极了,仿佛又回到从前盛景。 祝思嘉和一桌子的亲朋好友有说有笑,食量都比平日大了不少。 看得钟姑姑直抹眼泪,心中升起一阵暖意,趁机溜下去给晏修通风报信。 祝思嘉特意给祝元存敬了许多酒,任淮也趁着这个时机,在酒桌上狠狠地欺负了当初痛揍他一顿的大舅子一把,和祝思嘉一起给他倒酒。 酒过三巡,桌上的人醉倒了一半。 虞氏和祝思盈的酒量向来不好,三两杯下肚就被宫人扶进了偏殿休息。 倒是黄玉菡这个小姑娘令她意外,年纪不大,酒量却不小,磨了好半日才把人喝倒。 等桌上的人喝趴下一片,只剩尚在清醒的任淮一人时,祝思嘉把祝元存摇醒,佯装醉酒,神神秘秘对二人道: “你们随本宫去一趟后殿,本宫有话要对你们说。” 她惯来会疼惜女儿家,想必是想借着醉酒的兴头,叮嘱任淮和祝元存好生照顾现在未来的枕边人。 此举并未招来任何人怀疑。 任淮把祝元存搀起:“走啊大舅子,皇后娘娘要给我们交代重任呢,你怎么睡得和头死猪一样。” 祝元存糊里糊涂被他搀去后殿,嘴上不饶人,可脚步已经完全虚浮:“你才是死猪,你就是头拱了我妹妹这颗白菜的死猪……” 到后殿时,祝元存一沾着小榻就睡死过去。 任淮打开窗户替他通风透气,无奈笑道:“皇后娘娘,恐怕您今日只能教导我一人了。” 要的便是祝元存睡死过去才好。 祝思嘉甚至拿出两个棉团,一左一右塞进了祝元存的耳朵,又在他耳边大叫,确保他已经毫无意识。 窗外,一闪而过的碎玉和她对上了眼神,有碎玉在外盯着,无人会靠近。 任淮看得满头雾水,不是找他们过来训话的?这是? 祝思嘉做完这些,转过身,毫不犹豫,双膝重重跪在任淮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头:“嘉义侯,请受我一拜。” 任淮瞬间站直了身子,脸都被她吓僵了,又立刻跪在祝思嘉对面:“娘娘,您这是何意?微臣受不起啊。” 要是让祝思盈知道,她的姐姐大病初愈就对自己下跪,回去他定会被扒掉几层皮。 祝思嘉郑重道:“我有三件事,劳烦侯爷替我做。” 任淮:“娘娘但说就是,何必对微臣行这样的大礼?微臣昔日承蒙娘娘照顾提拔,才得到今日的一切,更有缘与思盈结识,娘娘是微臣一辈子的恩人。” 祝思嘉:“既然您认我这个恩人,也恳求您看在思盈的份上,听好这三件事。第一,你终生不得纳妾,更不得碰别的女人,与思盈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可能做到?” 任淮毫不迟疑:“这件事无需您说,臣自己也会洁身自好,只爱思盈一人,请放心。” 祝思嘉:“好,第二件事,便是愿您孝敬家母,就像孝敬您的双亲一般,多替思盈分担一些尽孝之事。” 任淮有些愣住,就这些他正在做的事,也值得她这样跪地磕头? “好。”任淮虽不解,但还是三指指天发誓,“娘娘让臣做的事,臣若违约,当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祝思嘉长舒一口气,挣扎许久后,哽咽着说出了第三件事: “这第三……还请您,高抬贵手,给我一个永远离宫的契机,可以么?” 第323章 不结絮果 任淮大惊:“娘娘,您说的离宫,是何意?” 祝思嘉一直独得晏修恩宠,早在她刚进宫的最初,晏修就破例许她每月都有出宫之机,离开皇宫,于她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的小事。 这样的小事,如今,莫非还值得她堂堂一国皇后这般求人? 那她所求的离宫,便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大逆不道的那种…… 任淮百思不得其解,祝思嘉已经得了皇后之位,真正和晏修并肩站立,为何还想要放弃现有的一切? 祝思嘉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这笑却分外凄婉、令人动容: “侯爷,您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请原谅我这么自私一回,这般算计您最后一回吧,若您肯答应,这件事我会安排好一切,绝不会牵连到您。” “我知道,您现在肩上担负的职责日益重大,助我脱身之事风险重重,稍有不慎,便会陷您于万劫不复之地。您若不同意也是人之常情,今夜之事全当没发生过,我会自己另寻它法,不给您添乱。” 任淮俊逸的面庞上尽显难堪之色。 一边是给予他荣华富贵、让他青史留名的君,一边是伸出援手、给他机缘的伯乐,这二人在他心中,稍偏向任何一方都会令他愧疚难安。 尤其是祝思嘉,没有她当年的好心出手相助,他若强忍着不适上马球场,不知道是否能在异族铁骑践踏下活下来;大秦能臣名将无数,更不知他的能力何年何月才能被帝王看见,仕途上要比现在多走多少弯路…… 甚至还会错过自己此生挚爱。 没有当日之祝思嘉,何来今日年纪轻轻二十一岁的嘉义侯。 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肯定问也不用问,就替她瞻前顾后、万死不辞。 可几年光阴过去,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妻子,也许在不久之后,他还会成为一名父亲,他不能再像那般光凭一腔的热血行事。 任淮静默了许久,久到祝思嘉生出深深的绝望。 罢了,这件事本就是为难于他,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她不能屡屡挟恩逼诱。 碎玉脑子里甚至开始在谋划别的出路。 而祝元存依旧熟睡在一旁,对殿内发生之事毫无反应。 祝思嘉平复好心情,欲要外出,任淮忽然开口叫住她: “皇后留步,臣有一问。” “您为何想离开?您若当真去而不返,可有想过思盈、想过元存、想过岳母?西京除了陛下,还有许许多多在意您的人。” 他怎会不知祝思嘉是为谁而伤,便主动避开晏修和她那桩伤心事。 任淮不信,祝思嘉会是一个因为儿女私情,就想意气用事撞南墙的蠢人。 烛光下,祝思嘉那双澄澈的眸子亮得惊心。 可她的眼神却极度淡漠,苍凉的语气,仿佛在诉说着陌生人身上发生的事: “侯爷智谋过人,不难猜出我进宫以来,所谋求的,无非家人安康和他们锦绣前程。为此,我未有一刻敢真正为自己松懈一回,现在算是如愿以偿。” “人人都说我命好、福气大,不但做了陛下第一个女人,更做了陛下最爱的女人。后宫生活珠光宝气、纸醉金迷,可莫要忘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享了这份荣华富贵,就该承受伴君如伴虎的风险,更要承受暗潮涌动下的未知危机。” “我承认我是个北地长大的粗俗之人,自小学的,更不是权贵之家教与子女那套规则。我生性就与西京、与皇宫相克,更无能再承受任何意外,所以我想逃离。这样的理由,侯爷现在不明白,也许以后会明白。” 任淮缓缓勾勒出个释疑之笑,祝思嘉说的这些,他身为臣子,身为陷入权力中心的一员,怎么会不明白? 昏君难伴,明主更难,遇上晏修这样不成霸业誓不罢休的,无异于深渊履冰。 可他今日一定要弄清楚,为何曾经他如此羡慕、甚至想效仿的帝后,会走到今日这步。 难道这世上,当真没有不会消弭的感情? 祝思盈是她的妹妹,不仅相貌与她相似,连骨子里的性子都与她无二。 若有朝一日,他的祝思盈也不要他,他该怎么办? 任淮失意地说:“皇后说的这些,确实给了臣一个不得不成全您的理由。” 祝思嘉喜出望外:“您当真愿意?” 任淮点头,喉头发哽,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继续追问:“您是臣少年时誓死效力过的人,臣安敢忘却昔年之誓?只是臣想知道,思盈她……也会像您一样,有朝一日舍了臣吗?” “您和陛下,当真就回不到过去了吗?” 他和祝思盈不是没争吵过,祝思盈爱他是不假,可她更爱她自己,不愿有半分委屈求全和低头。 就像她姐姐一样。 他说不担心,是假的。 原来他是担忧这个。 祝思嘉笑着安慰他:“侯爷放心,思盈与你之间,不掺杂任何利益和利用,你们是世间最纯粹的感情,无关风月,唯有真心。” “她与我呀,更不相同,我是彻彻底底死过一回的人。你们夫妻只要同心,彼此毫无保留地互相信任,绝不会结成絮果。” …… 死过一回的人。 从长乐宫回府后,接连好几日,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任淮脑子里,挥之不去。 任淮当时问祝思嘉,是徐州遇刺那一回吗?是那一回,让您心性大变的吗? 祝思嘉却神秘道,不必去猜。 过多的,她不愿再透露半个字。 祝思盈觉得自家夫君近日有些奇怪,在宫中被姐姐训完话,回到家时,总是一个人闷闷地发呆,问他话,总要慢上几拍才答上来。 “子介,你告诉我,我姐姐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你这样失魂落魄的。”祝思盈捏了捏任淮的鼻子,“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亏心事了?” 妻子灵敏,若他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说不定皇后想离宫之事会被她发现苗头。 任淮打起精神:“你当真想知道?” 祝思盈:“我当然想。” 任淮:“她催我们赶紧要个孩子,最好是个姑娘,以后去做太子妃。” 祝思盈忙推开他:“没个正形儿的!” 夫妇二人傍晚时温存了一会儿,是夜,任淮又要进宫当值。 祝思盈睡意朦胧地催促他:“当值完早些回府,天冷。” 任淮亲了亲妻子的面颊:“好。” 到皇宫后,任淮按照祝思嘉的吩咐,召集宫中禁军及侍卫在校场发话: “皇后娘娘重获理六宫之权,昨日特召本侯落下懿旨,春节将至,因战事吃紧,且明年上旬又将迎来宗室春猎,及十年一次祭祖大典等诸多大事。即刻起,宫中开销用度一律减半,禁军侍卫同理。” 有侍卫不安,举手问道:“侯爷,那、那咱们会有人被打发回家吗?” 以往一遇到后宫宣称要减少用度,不少当差的人可是要丢掉饭碗的。 现在是冬天,新皇后就来这么一遭,怕是有些家里条件差点的人会吃不消啊。 任淮解释道:“大家放心,俸禄照常发,春节补贴赏银等一律照旧,更不会无故赶人走的。只是冬日守夜巡逻耗资不少,加之宫中近日太平,娘娘只是下令减少夜间当值之人。” 这么一说,他们不仅钱财照拿,许多人还多出大把时间,早早回家陪伴妻儿,不必在冷飕飕的黑夜里揽苦差? 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好事啊。 第324章 写遗书 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日子。 祝思嘉却取消了今年从腊八开始的各类宫宴,放王公大臣、宗室皇亲们都回家团年去。 既然要做出开源节流的假象,那就做得彻底些,反正宫里也赶不上晏修今年这个生辰宴,干脆就任何宴席都别办。 不但如此,她还免了宫妃们每日的请安,毕竟请安早会总得吃茶吃点心不是? 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长乐宫以身作则,率先将每顿饭的菜品减去三分之二,她自己的新衣也没让尚衣局继续做,其余各宫见状,纷纷自觉效仿。 不过这些事都是主子们去做的,祝思嘉待宫人向来宽厚,此次节流,她并没改变宫人原有的待遇。 宫人们愈发对她崇敬佩服。 自从晏修一道圣旨封她为后,她便从余欣那里要回了凤印和大权。 余欣给的爽快,当时甚至还莫名欣喜: “姐姐现在的气色瞧着是真不错,竟是能有精力如从前一般管理后宫。您扛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病痛,是天选的有福之人,咱们姐妹二人要一起长命百岁才好。” 长命百岁? 祝思嘉记得,余欣刚进宫的时候,寻死觅活的程度不异于她装傻发疯那段时间。 没想到她现在想和自己共长生了。 看来,这座深宫,改变的不仅仅是她一人。 祝思嘉:“今年清明,怪我发病,连累你要照顾我,不能去纯阳观为谢公子点灯。你若想去,开春过后我陪你一起去一趟,如何?” 或许,这是她能最后一次陪伴余欣的时机。 余欣摇头一笑,无尽的释怀:“不去了,春日不去了,以后都不必去了。在宫中为他点长明灯,和在纯阳观点是一样的,我去的再多,他也永远都回不来了。” 自打余欣进宫,第一年后,每逢清明她都会去纯阳观,亲手给谢瑾年点长明灯。 现在她连这个习惯,也被消磨了? 祝思嘉:“你放下了?” 余欣:“再放不下也该放下了,我进宫时只想追随他远去,甚至屡次寻死,可屡次失败,听着是不是很丢人?” 祝思嘉:“不丢人的,求生是人之本能。” 余欣:“是啊,在宫中这几年,我都想明白了。他虽死了,可我还活着不是吗?我该把他那份连带着一起活着的,才不会辜负了他对我的爱意。” “说起你我二人相识,仿佛就在昨日般。一本话本就能让深宫里的两个女人结为好友,甚至能让珍珍、让杜羡加入我们。我们在长乐宫和朱大人投壶、玩飞花令、玩牌的日子,说不快乐是假的,就是这些小小的快乐,日积月累,让我想好好地、长久地活下去了。” 祝思嘉不禁流泪:“物是人非,珍珍马上要被元存送回家乡;杜羡出宫后,担起了益州军务大任,现在已经是杜将军了;朱大人更是太学院院长,深受学子爱戴。我……” 后面的话,她不忍心说。 她忽然觉得,如果自己离开,那这深宫之中,岂不是只会剩下余欣一个人? 那时她该怎么办? 余欣替她擦掉眼泪:“姐姐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呢?你还有我呀。” 她凑近祝思嘉耳畔,悄悄说道: “有件大逆不道的事,我想起来都后怕。你生病以来,我没少做噩梦,前几日我都还梦到长乐宫挂满了白幡,梦到你离开人世了,而且是自戕,陛下生了好大的气,在你的葬礼上摆着张臭脸。” 余欣自己也哭了起来: “姐姐,你答应我,现在做了皇后,再也没有什么迈步过去的槛了,你不要再做傻事好不好?陛下让你吃过这么多苦,如今这皇后之位也算苦尽甘来,你可千万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和他赌气。” “男人就是贱,你不要和贱人计较。自古帝王多短命,你就熬死他,届时开开心心当太后、当太皇太后,咱们姐妹一起养面首。” 祝思嘉被她逗得破涕为笑,为了让余欣放下,她点头同意,又叹气道: “太后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我没有子嗣,他在时我能是皇后。倘若他走后,未央宫那位的儿子可不会放过我。” “就说这几日,我下令节流以来,她宫中用度只增不减,处处和我作对,被我强制收拾了才肯安分些。人家和陛下有着表兄妹的情分,我怎么敢多去招惹?说不准她儿子连这都能记我一笔。” 余欣:“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您。” 祝思嘉:“嗯?” 余欣:“昨日我母亲进宫探望我,和我透露了许多事。据我父亲猜测,陛下从东倭归来,保不齐就要去母留子,把那位的孩子过继到您膝下养着了。陛下已经秘密给他送过书信,让他准备做三朝太师呢。再忍她一些时日又有何妨?甚至无需脏了你自己的手。” 听着这些话,祝思嘉看上去确实前途无量啊。 她没有子嗣,晏修可以夺别人的过来;她和祝思仪不对付,晏修就能狠下心要祝思仪的命。 这样的诱惑,换作旁人都走不动道了。 但她从未想过要当一辈子晏修的皇后。 而且,祝思仪的命,得她亲自取。 …… 回忆起和余欣几日前这场对话,祝思嘉缓缓叹了口气,找出纸笔,开始写遗书。 她可以“死”,但不能这么毫无价值地死。 她要为死后的一切都铺好路,晏修如果当真爱她,就该会主动为她去做的。 这第一,她要让晏修在她死后,要么宠幸宫中这几人,为大秦生出储君,不要浪费别人的大好年华,让人家在宫里当活寡妇;要么,他如果实在不想,那就许她们自由身,封她们为郡主,给她们重新指婚。 毕竟当初这批人,是张太后硬塞到他宫中的。 他和张太后赌气,没有拒绝,所以收进宫中当挂件一样摆放。 第二件事嘛…… 祝思嘉边想边写,钟姑姑忽然在门外通传道:“娘娘,碎玉在正殿求见。” 碎玉? 祝思嘉收好遗书,对镜整理衣着。 到正殿时,宫人退下,只留碎玉一人向她禀报。 碎玉把这段时间搜罗的好消息都告诉了她。 “娘娘,属下也找到属下那具壳了。”碎玉的嘴角快要压不住,“您放心,属下绝对没有滥杀无辜。” 祝思嘉:“第二件事呢?” 碎玉:“嘉义侯安排得很好,属下去观察了一番,他在减少宫中夜巡人员的同时,又能做到将公务处理得滴水不漏。而且他特意留了时间空隙,方便咱们能顺利接近御花园假山。” 祝思嘉:“他好歹是惊才绝绝的侯爷,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你方才说还有一件喜事,是什么?” 碎玉:“至多二月初,陛下就能回到西京。” 第325章 比翼齐飞 祝思嘉讶然:“二月初?可外头不都在传是三月吗?怎会这么快。” 碎玉:“属下打探到的消息绝不会有误,陛下此战虽打得快准狠,但也确实付出了不少的代价。他在九州岛遇刺,被残余的武士势力围困,身受重伤,故而需要急切回到大秦养伤。今已启程,西京这边明面上收到的消息,依旧是三月。娘娘,您得多加留些心了。” 幸好有碎玉的提醒。 祝思嘉暗暗松了口气。 若是晏修神不知鬼不觉,哪一日突然回到皇宫,那她正在做的那些,被他发现了就糟糕了。 祝思嘉:“碎玉,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碎玉:“娘娘何须同属下这般客气,只是您不好奇,陛下伤势如何吗?” 他仔细去打量祝思嘉的神色,她面上无一丝担忧,仿佛当真不再关心晏修这个人一般。 她心中,当真已经把晏修清除得干干净净了吗? 祝思嘉苦笑道:“我该怎么答你呢?若我以一个大秦子民的身份作答,我自然是关心他的伤势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更不能随意倒下;可若让我以自己……抱歉,我没有那个资格,更没有那个精力了。” 还爱晏修吗? 答案肯定是无疑的。 三四年的朝夕相伴,从上林苑的初识,到皇宫相知,再到南华山上彻底动心;从西京的点点滴滴到莱州的岁月静好,中间这么多事,晏修早就成为了她心脏的一部分。 如果随意剜去这部分,会让她丢掉半条命。 但晏修显然不缺她一个人的爱,爱他的人何其多,她祝思嘉算得了什么? 没了她的爱,晏修依旧是晏修,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史书上最精彩的一页。 任何的爱憎和情感都无法左右他。 所以,她还是把目光都放回自己身上吧,爱晏修,可不是她的终生目标。 …… 在宫中日子流逝的真快,一晃眼,随着二月将至,祝思嘉把正在准备的“身后事”收敛了不少,那份不断完善的遗书被她好好藏了起来。 长乐宫什么都能烧,唯独这份遗书,到时候万万烧不得。 大多时候,她把精力都投射到正事上,处理起宫中事务得心应手;闲暇时间,她就拉着余欣和珍珍一起尽情玩乐,日子仿佛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她们几人心中都明白,春日一到,珍珍分别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正月三十这日,朱雅难得休假一天,带着她耗费多日,研究出的古代版剧本杀进了长乐宫。 这回她写了个恐怖本,几个人只敢在白天玩,还没玩到最恐怖的情景,珍珍就趴在桌子上大声哭了起来。 朱雅还以为她被吓到了,赶紧拿了盘点心哄她:“美人别哭,都是臣的不好,臣以为你们会喜欢的。” 余欣知道珍珍在难过什么,她放下本子,轻轻把珍珍抱在怀里: “公主,聚少离多是人生之常态,你不是最想回草原了吗?如今心愿达成,该高兴才是。” 珍珍哭了好半晌,哭到再流不出眼泪,才抬起头,看朝众人: “各位姐姐,实不相瞒,今日是我留在秦宫的最后一日。武兴侯今早遣人进宫,说是二月初一,带我北上,让我做好准备。” “明日一别,兴许我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我无法承受分别之苦。姐姐,我舍不得你们。” 留秦四载,珍珍身上半点草原姑娘的气息都没了,纵观她里里外外,简直都成了一个秦人。 让她骤然离秦,再回到草原上过回从前那样的生活,能不能习惯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阿勒宏还能待她如初吗?接她回去过后,她的处境还能如从前吗? 祝思嘉:“珍珍,你先考虑更要紧的事,阿勒宏不是已经有王后了?他这般执着于要你回去,你可做好最重要的准备了?” 问到此处,珍珍露出几分娇羞意味,甚至欣慰笑了起来: “请诸位姐姐放心,阿勒宏给我来过信,我回家过后,他会待我很好的。” 余欣还是担忧:“他待你好是一回事,你自己更要多加小心才是,毕竟四年时间,能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珍珍解释道:“你们都误会了,他没有王后,更没有孩子,在给我的信上他都解释明白了。” 几年前,阿勒宏顺利逃回草原后,为培养自己的势力,不得不迎娶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那姑娘没过多久就生下一名男婴,人人都以为那是阿勒宏的血脉。 但孩子的亲生父亲,是那个部族里的一个俘虏奴隶。 美丽善良的首领之女爱上了英俊的阶下囚,二人初尝禁果,珠胎暗结,眼看肚子的月份大了,事情快要瞒不住,她听说大名鼎鼎的阿勒宏前来投奔,便打起了他的主义。 只要阿勒宏愿意迎娶她,给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体面身份,她就愿意说服自己的父亲和民众,全心全意扶持阿勒宏。 阿勒宏走投无路,只能答应。 事情的真相只有他二人知晓,传到大秦,阿勒宏自然只能做辜负了珍珍的负心人。 现在北凉重归宁静,阿勒宏成了新王,孩子的亲生父亲在跟随他打仗时立下不少功劳,被他封为将军,前段时间更是让他们父子相认。 这件事气得便宜老丈人也就是首领说不出话,但奈何曾经的低贱俘虏,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配他的女儿绰绰有余,他只能认下这个新女婿。 而阿勒宏,自始至终,只对珍珍一人坚定不移。 即使相隔四年,即使他甚至以为珍珍爱上了晏修,他也抱着一丝期望,希望珍珍能回草原。 甚至愿意拿阴山以南做交换,只为当年月下出逃的那个誓言。 朱雅感叹道:“这个阿勒宏当真深情啊,简直太难得了。” 一个草原蛮子、北凉狼王,居然是个纯情大狗。 珍珍点头:“我相信他的为人,所以姐姐们不必担心我回去会被他苛待。只是,我似乎已经生不出再回草原的勇气了,秦宫这四年时光,把我养成一只无所事事的雏鸟,外面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担惊受怕。” “我真不知道回到草原,我要怎么重新开始。” 这样对未知未来的恐惧,祝思嘉不是没有过。 可恐惧,有时亦是人生的一大挑战。 她握住珍珍的手,郑重而温柔: “珍珍,在你变成雏鸟之前,你本就是一只属于草原的雌鹰。秦宫的锦衣玉食磨软了你的羽翼,让你忘却了翱翔于风雨之中的能力,但你能逃避一辈子吗?去吧,重新生出更坚实的血肉,重新拥抱本该属于你的人生,和阿勒宏一起振翅翱翔,比翼齐飞。” 这话是对珍珍说,更是对她自己说。 …… 二月初一,珍珍离宫,北上归乡。 宫里又多了一只鸟儿重获自由。 当夜,祝思嘉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她虽闭上双眼,但迟迟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今日珍珍离开的场景,以及明日清晨的那个计划。 碎玉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等请君入瓮。 就在祝思嘉不知翻了第多少个身过后,寝殿门忽然被人推开。 三更半夜,有谁能自由在秦宫畅行无阻? 除了它的主人,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熟悉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床榻,祝思嘉只得调整呼吸做假寐状,呼吸放绵长,寝殿里血腥味裹杂着药草淡香的气息就越明显。 他伤得很重吧。 一道轻得不能再轻,似月华流水的声音在她上空响起: “蝉蝉。” 第326章 求你再叫我一声玄之 装睡同样是祝思嘉的强项。 她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明日再去应付晏修。 大不了又是一夜的不睡,她剩一口气,也要让晏修和她一起去未央宫。 但以晏修的个性,此时此刻,即便他身上带着满身来不及清洗的、风尘仆仆的气息,他应该会和以往一样,为所欲为地就躺到外侧,躺在她身边。 祝思嘉假意翻身,特意好心给他腾了个地方。 要躺就躺吧,睡了多少回的人了,说不适应反倒显得她娇情。 意外的是,等了许久,晏修居然没有爬上床榻,而是在她的床头处,席地而坐。 祝思嘉背对着晏修,但她可以感觉到整个后背都凉飕飕的,有一道幽深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 这……莫不是晏修改性了? 她现在宁愿晏修赶紧爬上榻,也不愿意被他一直这么盯着。 他现在身上还带伤,想必不会在她的寝殿待多久吧,否则一国天子身负重伤在长乐宫枯坐一夜的消息传出,那多不好听? 祝思嘉选择强制无视那道目光。 可她越想躲避,越觉得如芒刺背。 这种感觉可不好受,晏修仿佛能把她整个人看穿,她现在在他面前——不对,无论何时何地,她在他眼里,从来就没穿过衣服一般。 祝思嘉彻底精神了。 而晏修的呼吸声,居然缓缓平稳起来,直到变得轻盈富有节奏,熟悉的节律落进祝思嘉的耳朵里,祝思嘉终于确定,晏修睡着了。 晏修竟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她小心翻过身,徐徐睁开眼皮,透出一道小小的缝隙去打量他,确定他当真睡得极沉,祝思嘉才敢完全睁开眼。 隔了一层烟粉色的床纱,夜明珠的清光融进朦朦胧胧的烛光里,晏修的面容在床纱之外,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看得极不真切。 只这一眼,祝思嘉心跳的很快,心脏深处还是会不自觉地翻出阵阵酸楚,竟让她对眼前人,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祝思嘉更大胆了些,索性挪动到床榻边,蹑手蹑脚掀开床纱,毫无障碍地盯着晏修看。 晏修这张脸多了许多说不出的味道,甚至在这张不减丰神挺秀的脸上,她看到了前世那个完成霸业、彻底蜕变后的大秦武帝的影子。 锋芒毕现,风骨峥嵘,那时的他都三十岁了。 可明明眼前的他也才,二十六岁。 不过祝思嘉很快就想明白了,一次变故,改变的何止是她?更有眼前人。 怀着复杂的心绪,祝思嘉就着他身上淡淡的尘土、血腥、和常年的冷香混杂的气息,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直到四更天左右。 时机来了。 祝思嘉放下床纱,翻身翻出了声音,紧接着伸了个懒腰,鼻腔里发出一声娇哼后。 她倒吸一口凉气,忽然坐直了身,对着薄纱外稳坐不动的晏修轻喊道: “陛下。” 下一瞬,她果然对上一双倦色四溢的眼眸。 晏修被她惊醒,莫名慌乱,甚至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下去。 祝思嘉的病现在已经好了,意味着她想起之前的一切了,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可晏修明白,他不能再逃避了。 晏修欣喜地对上她迷茫的眸子,窗外天色还沉,他轻蹙着眉,隔着一层纱,他小心问道: “蝉蝉,是我吵醒了你?” 祝思嘉迷糊道:“陛下,臣妾是在做梦吗?” 晏修:“没有,没有做梦,我真的回来了,你继续睡,我去外面。” 说罢,他就要起身离开。 这个人好生奇怪。 祝思嘉可不能放任他离去,她一把掀开床纱,揉着眼睛:“陛下,您这就要走了?” 坐了近乎一夜,晏修的腿麻得厉害,行动也缓慢许多,他刚伸出一条腿,就被祝思嘉叫住。 晏修倏然红了半张脸:“蝉蝉,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如果他留在这里,不会影响到她,更不会令她生厌。 祝思嘉从容往后退了一步,拍了拍空出来的床沿:“陛下,上来歇息吧。” 晏修还受着伤呢,她可不敢拿他的身子开玩笑。 没想到晏修居然再次回绝:“不必,我就这么坐着同你说话就好。” 他拼了命似的赶回来,连身上都没来得及收拾干净,就直奔她的长乐宫看她。 本想趁祝思嘉睡醒前,他能赶紧离开,回太极宫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再过来。 没料到他累极了,居然坐着就睡着了。 近一年没见到她,晏修百般不是滋味。 祝思嘉的美貌经过沉淀越发惊心,他脏兮兮的,怎么舍得靠近呢? “陛下。”祝思嘉下令节流以来,宫中的地龙二月便没再供应,见晏修衣着还算厚实,她打消了替他找外衣的念头,“您上来坐吧,臣妾不嫌弃的。” 她怎么会不嫌弃呢。 曾经一口一个“玄之”地叫他,情到深处甚至叫过他哥哥、夫君,现在她却依旧一口一个陛下,意在提醒他二人之间的分寸和距离。 她怎么就不是在嫌弃呢? 晏修有些心酸,强颜欢笑道:“蝉蝉爱干净,我就不脏了你的床榻了。” 再三邀请,他都不愿意坐上去,祝思嘉没再强求,只把多余的一床被子扔给了他:“陛下垫着这个坐。” 晏修默默接过,按她所说压在身下,是要舒服不少。 多月不见,藏了一肚子的话,再见到她时,他连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何尝不是这段感情里的懦夫。 倒是祝思嘉十分主动,她索性披好外衣,起身下榻,陪晏修一起坐在地上:“陛下,听说您三月才到京,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祝思嘉就坐在他身侧,两个人中间隔了一拳头的距离,她抱着双膝,一双散去水汽的美目认真看着他。 晏修解释道:“原本计划是三月,可——可我想见你,就加快了脚步。” 他生怕祝思嘉会觉得肉麻,咳了一阵,又补充道:“三月下旬宗室春猎,四月清明还要去莱芜祭祖,我必须亲自出席,早些回来养伤,好过路上养伤。” 莱芜,身为晏氏祖上发源之地,后来天下分裂后又归属齐国整整三百年,如今齐国已成秦土,晏氏后人都欢天喜地,巴不得早点去祭奠老祖宗。 祝思嘉点头:“这样啊。” 晏修巴巴地问她:“蝉蝉,愿意和我同去吗?我带你出门散散心也好。” 祝思嘉:“臣妾就不去了,宫务抽不开身,且臣妾对春猎不感兴趣,更不敢去面见晏氏先祖。” 晏修这才敢上前靠近她,抓住她的手,粗糙不少的手硌得她手背刺痛,他终于鼓足勇气道: “蝉蝉,到现在了,你还在怪我,对吗?” 祝思嘉:“臣妾不敢。” 晏修:“你再我一声玄之,好不好?” 祝思嘉:“陛下,臣妾已经不是十六岁的祝思嘉了,更该懂得尊卑分寸。这几年臣妾在宫中处处张扬,仗着陛下的恩宠,不知天高地厚,才招来诸多是非。臣妾已经懂事了,更不能随便唤陛下的名讳,臣妾会以陛下为天,再不犯错逾矩。” 晏修的心被她这一番话凉了个透。 她不是十六岁的祝思嘉了。 可无论她多少岁,晏修都只爱她一人。 他低着头,轻轻把脸贴到她的手背上,就像她从前最爱做的撒娇姿态,他痛苦哀求道: “蝉蝉,我求求你,再叫我一声玄之吧。” 第327章 就这么急着推开他 晏修这人,越是不顺着他的意,他越是死心眼。 若是这声玄之不叫出声,恐怕他能和自己耗到明日去。 祝思嘉无奈一笑,小声快速地唤了他一声“玄之”。 即使再叫一次他的名字,她已经再无从前的娇羞与情动。 但晏修仍如获至宝一般,心里的寒意被悉数化开,他张开干涸的薄唇: “你身子才好不久,多加休息才是。我本意是不想打扰你的,谁料你还是被我吵醒了。蝉蝉,现在为时还早,你回床上去躺着吧。” 晏修本想趁方才时机,试图抱抱她,但他身上的味道自己都嫌,便打消了念头。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祝思嘉,现在应该是不想和他共处一室的吧? 谁料她却开口挽留:“陛下,让臣妾看看您的伤势。” 晏修:“你怎么知道……” 他的伤势,明明有意对西京这边隐瞒了的。 祝思嘉:“这么浓的药味,臣妾怎么会闻不到?陛下连日操劳,又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坐了一夜,恐怕龙体有伤。” 她居然愿意关心他。 晏修眉开眼笑,顺着她的意,徐徐摘下遍布灰尘的披风,又小心脱掉厚重的外衣,露出元青色里衣,他指了指自己腰腹间: “伤口就在此处,我笨手笨脚的,蝉蝉若不嫌,便自己剥开看吧。” 祝思嘉面颊一烫,嗯了一声。 晏修仍保持坐地姿势,只不过为方便她查看伤口,便张开腿,由着祝思嘉靠近坐到他怀里。 等人坐进去了,他又拿两条过长的腿,轻松从她身后圈住她,把她禁锢在怀中。 若非他身上带伤,此举调情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但祝思嘉可顾不得和他调情。 她微颔首,专注解开他的腰封,顺着衣襟向下滑去,慢慢朝外撩开,入眼便是让她心跳加速、惊心动魄的一幕—— 晏修的伤,何止是伤在腰腹间那么简单? 长而深的一道口子,几乎要将他宽大的身躯从上到下划开,一分为二般,落在他昔日白璧无瑕的身体上,狰狞无比。 除却最骇人的这道,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刀剑伤痕,分散在身前各处。 祝思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上身衣物都脱掉,去查看他后背有没有伤。 后背的伤也不少,万幸的是没有前面那般严重,且两边的伤口都已愈合结痂,没有出现化脓症状,就等着褪成疤。 晏修这一去,当真是没少受苦的。 她心中忽然生出无尽的内疚和后怕,上辈子,根本就不存在这场凶险万分的仗。 晏修只是派人屠杀了沿海作乱的倭人,不至于御驾远征的地步。 如果不是因为她想搞些小动作,要朱雅支开他,他就不会承受这么多的苦楚了吧? 若他当真一不小心交代在对岸……那她可真是千古罪人。 祝思嘉的心绪都毫不隐瞒地表现在了脸上。 晏修瞧着却高兴极了,原来他受伤,祝思嘉还是会很在意他的,她并没有彻底厌恶他、抛下他。 “别看了。”外衣一脱,冷得晏修一激灵,浑身肌肉瞬间紧绷起来,“是不是很脏?很丑?” 没等他再套上衣服,祝思嘉就从他怀里站起身:“您别动,臣妾先帮您清理一番。” 冷是冷,但她愿意为自己操心总是好的,晏修乖乖坐着,打算随她来。 祝思嘉快步走到寝殿门口,吩咐值夜的宫人去准备热水,再把地龙烧起来。 她返回殿内时,则不知去何处找出一套崭新的衣物,叠放得一丝不苟,显然是晏修往日所着的常服。 晏修好奇问道:“你宫里怎么会有这个?” 祝思嘉蹲在他身侧,亲自把地上杂乱的东西收拾干净,她解释道: “臣妾自打清醒过后,便擅自做主,去太极宫把您的衣物取了几套过来。毕竟,臣妾回到长乐宫,总要做好时时伺候陛下的准备不是?没想到,您当真回来得这么突然,这些衣服也算派上用场了。” 言外之意,他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不必回他的太极宫了。 祝思嘉这是要留他。 而且早早做好和他重归于好的打算。 先前的忐忑和患得患失被一扫而空,晏修笑容清润,心情大好起来:“蝉蝉,难为你还想着我。” 祝思嘉接下来的话却又给他泼了盆冷水: “陛下一回宫,就奔着臣妾这儿来了,却忘了未央宫的姐姐和桓儿,于情于理,这都是不合适的。哪怕念在姐姐生育之苦的份上,待臣妾替您收拾好,您稍作休息,我们一起去未央宫看看桓儿,如何?” 原来她这么热络地替照顾自己,竟然只是想让自己体面地去见长子。 晏修怅然若失。 晏桓是他的长子,即使他对祝思仪再没有感情,可他也不会做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等他休息够了他自然是会去看的。 可祝思嘉……他这么迫不及待、风尘碌碌赶回来见的祝思嘉,却要第一时间把他推给外人。 祝思嘉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变化一般,寝殿很快暖和起来,热水准备好后,她甚为贴心的,亲自拿着帕子替他擦拭身子: “陛下,若是臣妾碰到您的伤口了,您记得说一声。” 晏修郁郁不乐:“嗯。” 等祝思嘉帮他把身体擦干净,又解开他的发冠,把他带去浴房,吩咐太监进去替他洗头发。 待一切都收拾完毕,晏修焕然一新,出来时,又变回从前那个矜贵清冷的天子。 祝思嘉笑了笑,把他拉进寝殿,替他擦干净头发上的水珠。 从前她不是没替他这么做过,可今日这些,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替他擦身时,她话里话外都离不开晏桓这孩子。 她善良大度到别人的孩子也喜欢的这么紧吗? 她为自己做的一切,只是希望他履行父亲的职责吗? 头发干透时,窗外天色已亮,遥远的山脉上,已隐隐可见太阳的一角。 祝思嘉带着他忙碌了两个时辰,她自己也累了够呛。 “陛下,您就在长乐宫歇息吧,等您歇好了,咱们一起去未央宫看姐姐和桓儿。”祝思嘉拉着晏修朝床铺走,“桓儿和姐姐一向都醒得晚,咱们等他们醒了再过去。” 醒得晚? 晏修可不想和祝思仪有过多接触,到时省不了她会拉着自己叙旧情。 她擅自爬床一事,除却是他酒后犯贱碰了她,酿成大错,可她自作聪明,也早该被罚禁足的,谁料后来又遇上那么多事…… 既然母子二人都醒得晚,那他不如趁未央宫清净的时候去一趟,既能避免和祝思仪接触,又不会落人话柄。 晏修有些气,祝思嘉精神头这么足,满眼都只有晏桓,那就和他一起现在就过去。 他拉着祝思嘉向外走:“不必,现在就去。” 他不甘心问祝思嘉,为什么要做一切。 祝思嘉却答道,这是她身为皇后,该尽的本分。 本分吗? 他宁愿不要。 …… 未央宫。 晏修忽然现身,是宫人都始料未及的,尤其是嬷嬷,见晏修的眼神仿佛活见鬼一般。 天子难道不是要三月才到吗? 一想到屋内情形…… 嬷嬷脸色惨白,壮着胆子拦住晏修,小声道:“陛下,娘娘和小皇子还在睡梦之中,容老奴进去通禀一声,让他们收拾得体了再见您。” 晏修:“不必了,朕来看一眼就走,她既然产后一直劳累,就容她歇着。” 嬷嬷急得汗如雨下,又想扯别的借口,可对上晏修身旁祝思嘉的一记眼风,吓得闭口不言。 晏修头也不回走向寝殿。 刚轻推开门,就闻到一股不可言说的味道。 第328章 孩子的生父是谁 晏修眉头微皱。 他和祝思嘉都经过数次人事,这究竟是什么味道,答案显而易见。 祝思嘉微微瞪大了眼,被晏修捂住嘴,示意她噤声。 晏修让她待在原地,亲自掀帘入内。 里面的情形,多半脏得没眼看,不能污了她的眼。 寝殿内的情形,何止一个淫字了得。 一国皇子的摇篮就摆放在一旁,而祝思仪这个生母,正衣衫不整躺在两个男子中间,宽大的床铺上于三个人而言显得略为拥挤。 其中一名男子,甚至是个没根的。 晏修望着眼前一切,冷笑出声。 这声冷笑并未吵醒床上几人。 甚至那名太监听到动静,睡眼朦胧睁开眼,第一时间还去搜寻压在另一名男子身下的祝思仪,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脸颊。 祝思仪被他舔得呓语两声,娇气骂道:“汪锟,怎么又要来?” 说罢,她揉了揉眼皮,伸出舌头回吻了过去,二人吻得不亦乐乎,另一名男子仍睡得极沉,三个人竟无一人注意到殿中已经多出一道身影。 晏修抬手给眼前三人鼓起了掌:“朕等你们快活完了,再给朕行礼问安?” 隔着一扇门,祝思嘉看不到殿内的晏修是何种神情,但单从他的语气,她就能预测到,一场雷暴即将到来。 寝殿里响起阵阵尖叫声。 “把你的衣服穿好!” 压抑低沉到极致的声线,着实悦耳。 紧接着是靠近自己的脚步声。 祝思嘉扭头去看,晏修已经走到她身旁,背手站立,脸色阴冷得能滴出水,她向晏修福了福身: “臣妾不宜久留,先告退了。” 晏修一把拉着她:“你是中宫皇后,留下。” 祝思嘉一愣,乖乖回到他身边:“臣妾遵命。” …… 一炷香后,未央宫正殿,祝思仪已经被段姑姑等人压到晏修和祝思嘉跟前。 而汪锟和他引荐给祝思仪的那名同乡侍卫,已经被拉下去处以极刑。 晏修双目紧闭,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戾气和杀意。 一声惊雷落下,方才的日光早藏在密布的阴云之后,不见了踪影,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砸下来,砸得未央宫里的蕉叶劈啪作响。 祝思仪刚被段姑姑松开,便凶神恶煞朝祝思嘉冲了过去:“一定是你!今日这一切一定是你算计好的!” 祝思嘉下意识想躲避,晏修睁开眼,没等祝思仪能近她的身,段姑姑等宫人又把她拉了回去。 晏桓已被乳母抱进正殿,方才那道惊雷惊醒了他,哭声、雷雨声,晏修只觉得耳畔吵闹不止。 他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去处理这么多烂摊子,更不感兴趣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他只需弄清楚一件事。 晏修直直盯着祝思仪,指着晏桓:“他是谁的血脉?” 祝思仪强装镇静,没了方才张牙舞爪的姿态,她毫不惧怕地盯了回去: “表哥,桓儿还能是谁的孩子,您心中当真不清楚吗?你忘了您生辰夜那晚的事了吗?啊?” “桓儿,自然是我与您肌肤相亲生下来的孩子啊。” 晏修:“闭嘴。” 她不提那夜还好,一提,晏修就更不敢去看祝思嘉的神情。 祝思仪不怒反笑,把目光放到了祝思嘉身上,用口型对着她骂了句贱人。 晏修:“祝思仪,朕再给你一个机会,说出来,留你全尸。” 祝思仪:“表哥,我虽做出秽乱宫闱这种荒唐事,但桓儿确实是你的种。也是,你无论想怎么处置我,都是我活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我当成一个与祝思嘉置气的工具!” “表哥,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进宫以来我更是万般爱慕你。可你呢?若不是你冷落我、疏远我,我怎么会自甘下贱到去找别的男人排忧解闷!今日这一切的错处,难道就与你没有半点干系吗!你可以杀了我泄愤,可万万不能动桓儿,他的亲生父亲当真是你!你敢动你唯一的血脉吗?” “是,我是偷人,可我也不止偷了这一回。你是不是该想想,今日情形为何这般巧合,为何偏偏是祝思嘉带着你来的未央宫!她又知道些什么?你敢保证,这背后就没有她的推波助澜?” 祝思仪这张嘴,最擅长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白的,现在反而倒打一耙冤枉祝思嘉。 晏修被她气得不轻,高强度的赶路本就令他头昏脑涨。 晏桓在没弄清楚血脉之前,不可随意处置。 祝思嘉的手轻轻放到晏修腰后,轻拍安抚,她看着祝思仪,小声啜泣: “姐姐气急败坏,可也不要随意给人泼脏水。念在你我二人的姐妹情分上,只要你肯说出实情,供出孩子的生父是何人,在何处,我就恳求陛下,留你一命。” 说吧,把晏行抖出来保命,你们二人自相残杀的好。 祝思仪依旧坚定: “还能是谁?皇后,你失心疯发作了吧?你是不是接受不了表哥和我亲密过的事实!我告诉你,你若干随意污蔑陷害大秦皇子,是会遭天谴的!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没有算计今日的一切!” 祝思嘉刚想指天发誓,就被晏修拦下。 晏修头疼无比。 屡次三番给祝思仪机会,她都要无理取闹。 她这般中气十足的模样,晏修不愿再白费时光,可那夜实在…… 人证物证都在,段姑姑也给她验过身,又有何种方法,能进一步证明晏桓的血脉? 祝思嘉不忘提醒他:“陛下如果实在束手无策,不妨请朱大人来长乐宫一趟,皇子乃国之社稷,既不能轻信他人之言,更不能妄下断论。朱大人神通广大,或许她能答疑解惑。” 祝思仪激动道:“朱雅?她从前是你的人,你怎能保证她不会向着你说话。” 晏修已累得无力思考,疲惫道:“依皇后所言,传召朱大人。” 半个时辰后,朱雅进殿。 此事乃皇室丑闻,对于祝思仪的这场审判,并无太多外人在场。 朱雅向几人行完礼,听一旁的段姑姑叙述完来龙去脉,她满脸尴尬: “陛下,臣有一件事,必须问个明白。” 晏修:“问。” 朱雅:“据昭仪娘娘所说,咳,您生辰那夜,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动?” 晏修有意回避祝思嘉的目光:“不错。” 朱雅又问祝思仪:“娘娘,当夜情形请您再叙述一边,不用太详细!臣就是想知道,和陛下所说的能不能对得上?” 这下完了。 莫不是这个朱雅,知道些什么?可看她那素来独来独往的模样,不像是…… 祝思仪只能硬着头皮,胡编乱造一番,甚至还说晏修喝醉后把她错认成祝思嘉,才和她亲热的。 朱雅一拍脑门:“哎呀!这就对了!先前臣就听说陛下那夜大醉,但碍于是宫人口口相传,臣不敢确定。但今日听您二位分别证实,臣可以拿项上人头作保,陛下,男子在醉酒的情况下,那个东西根本就立不起来!” “立不起来又怎么能行周公之礼呢?陛下您别激动,您若不信,改日可以找皇后娘娘试试!” 第329章 祝思仪关进冷宫 朱雅语出惊人,晏修一连咳了许久都没缓过劲。 祝思嘉忙命人端碗茶水上来,又柔声细语说了不少好话,晏修才逐渐平静。 他一言难罄地瞟着朱雅:“朱大人既然知晓这种事,为何不在一开始就与朕说明?” 事关皇室血脉,既然她一早就能察觉端倪,身为臣子,知而不报,她也难辞其咎。 来了,这口锅现在不明不白地朝自己扣过来了。 谁敢在那个关头去招惹你啊?路过的狗都要挨你两耳光。 心里是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朱雅嘴上却毕恭毕敬道: “陛下,当时臣忙碌于太学院之事,一来不知真正内情;二来皇后娘娘生病,臣心急如焚,才将此事暂时搁置一旁;三来,没过多久您就出征了,臣想说也没有机会说,还请陛下恕罪。” 晏修又轻咳两声:“朕知道了。” 他的目光递向祝思仪:“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朱雅生怕不能给祝思仪重重一击,退下前不忘看着祝思仪: “若臣之言,当真污蔑了昭仪娘娘和皇子,臣还可以提供臣家乡的一种认亲之法,进一步确认皇子血脉,以还娘娘清白。” 祝思仪面如死灰,眼光黯淡,不复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败下阵来。 见晏修似有意让朱雅照办,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尖锐瘆人: “不必了!你们不就是想看我说出实话?我认了,孩子确实不是陛下的血脉,但孩子的生父,恕不奉告。” “你们要查,就去查吧,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我们母子二人,死也要死一块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今日这一切,全是祝思嘉精心为她布置的局。 就算晏桓当真是晏修的种,祝思嘉和那个奸臣女官联手合谋,也能混淆视听、栽赃陷害,而晏修只会无条件相信她们。 还不如她自己直接认栽,少得耽误了投胎路。 她太草率了,说不定连这段时日陪伴她的汪锟,都是祝思嘉的手笔,她仗着自己孕有子嗣,沉浸在男人的温柔乡里才掉以轻心。 等一切酿成大错,她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晏修身心俱疲,身体似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他起身往外走,轻拍祝思嘉的手背: “余下的事,就交给皇后处理。” 这意味着祝思嘉能全权决定该如何处置祝思仪。 她这么恨自己,怎么可能轻易绕过?定会让自己生不如死的! 祝思仪惊恐万状,牙齿都在害怕得颤抖,她试图抓住晏修离去翻扬的衣角: “表哥!表哥你不能这么一走了之!表哥你赐我毒酒吧!我求求你……就管我最后这一回好不好?” “表哥!表哥!” 晏修走得极快,身形未曾停顿过一下,更未回头。 那块没能抓住的衣角从祝思仪手心里滑走,冰冷得就像晏修这个人。 他肯定恨极了自己的。 从小她就知道晏修的本性并不狠绝,但凡身为他的亲眷,无论犯下多大的错事,他都能毫无底线地包容忍让,譬如姨母,譬如她。 可这一回,他当真要放手不管了。 若不是她误入歧途,怎会把自己折腾成如今这副模样? 居然连死,都要死在祝思嘉的手上,她再不甘心,也没有人能听得到她的心声了。 姨母被禁于行宫,燕王府落败,就连她最后这一搏都被祝思嘉一举反杀,她什么都没了。 祝思仪满身狼狈,秀发散乱,即便是毫无章法地坐在地上,脊背依旧挺得极正,下巴不忘高高扬起,她的目光和语气更是凌厉: “祝思嘉,你想怎么处置我?你别忘了,我好歹是你的亲姐姐。” 无论如何,祝思嘉该留她全尸。 不愧是祝思仪,明知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维持那份与生俱来的矜傲。 晏桓方才哭闹了许久,诚惶诚恐的乳母不敢去哄他,哭累了,这会儿总算睡着过去,未央宫重归宁静。 祝思嘉并未着急答她,而是徐步走到乳母面前。 皇后华服的拖尾极长,几乎要盖住所有台阶,她的美貌最是适配这样夸张的衣着,往别人身上堆了显多余的装束,到她身上,只能将美貌发挥到极致。 祝思嘉居高临下时的风姿,当真有几分脱胎换骨、化身凤凰的感觉。 甚至会让人看见几分晏修的影子。 到底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女人。 祝思嘉淡然一笑,对乳母说:“把孩子给本宫抱一抱。” 祝思仪紧张道:“你想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祝思嘉小心从乳母手里接过晏桓,小小一团,又轻又软,多么脆弱、幼小的生命啊。 她垂眼看着祝思仪:“姐姐,你知道我想要你说些什么的。” 说罢,她的指尖轻轻碰了下晏桓的脸蛋。 她居然敢拿孩子威胁一个母亲! 可她知道,祝思嘉恨透了她,不论她说还是不说,祝思嘉都不会放过晏桓的。 与其这样,她宁愿她们母子二人一起赴死,也好过被祝思嘉再恶心最后一遭。 祝思仪的心绞痛不已,她捂着心口处,大口喘息: “你想拿桓儿威胁我?做梦,祝思嘉,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们母子二人,更要当心午夜梦回时被厉鬼索命!” 好一招激将法。 祝思嘉偏不让她现在死。 “来人。”祝思嘉轻启朱唇,“废黜罪人祝思仪昭仪之位,把她打入冷宫。” 祝思仪微怔住:“你这是何意?” 祝思嘉夹腔捏调:“姐姐,你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杀你呢?你放心,我会做好一个贤德的皇后的。” 祝思仪忙问道:“孩子!那我的孩子你又想怎么样!” 祝思嘉笑道:“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姐姐。” …… 三日后。 宫中又生巨变,本被众人看好的祝思仪一夕之间被打入冷宫,就连她的骨肉也不知去向。 未央宫无一人再敢踏足,骤生荒凉。 无人知晓皇室发生了何种丑闻,更不敢妄自讨论,但单从结局来猜测,多半是涉及血脉问题。 更令人震惊的是,原本三月才归的天子,居然身负重伤现身宫中。 想必皇后的举措,便是天子背后授意。 长乐宫。 碎玉低声禀报:“娘娘,孩子已经送出了西京,正在前往江南的路上。” 祝思嘉:“知道了。” 碎玉:“您为何要——” 祝思嘉:“这么小的孩子,若本宫下得去手,本宫岂非丧失了人性?” 晏桓的去向是她再三思虑后做出的决定。 这个孩子,上辈子和她并无任何过节,不过是个被他父母利用可怜的傀儡。 他那身子,在她死后不久也撒手人寰,不论出于任何原因,祝思嘉都狠不下心要杀他。 她不是没想过要一杯毒酒了解这孩子的性命,祝思仪给晏修带来这样一桩不堪的丑事,这孩子是他的污点,必死无疑。 可毒酒准备好时,看着嗷嗷待哺的小婴孩,她又当真下不了手了。 罢了,送去北地,说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端;这个时节送去岭南,又容易熬不住;倒不如送去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找个好心的农户收养,杜绝了他此生能接触到西京的机会。 碎玉:“可陛下那边,若是问起,您又该怎么办?” 他满心担忧,祝思嘉就这么把孩子送走,晏修总会有知道的一日。 第330章 碎玉,废掉她的手 太极宫。 晏修在倭国受的伤都没伤到根基,只要调养好了,便能恢复到寻常模样,不妨碍他练武骑射。 晏修边慢慢喝药,边听白珩的禀报。 药喝完,白珩要说的事也说完了,他抬眉问道:“就这些?” 白珩:“嗯,陛下可要臣去追回那孩子。” 晏修放下药碗:“不必,她心善,朕就由着她心善去吧。且不说她,就算那孩子落到朕手上,朕也会看在他母亲的份上,留他一条命。” “但到底是个祸端,你派人盯紧点,那孩子体弱,若他有那个福气平安抵达江南,在江南安置几个人,盯着他一辈子,不得与西京这边有任何接触的可能。若没那个福气,就在半道上找个地方好生安葬便是。” 白珩领命告退后,尚衣局的人求见。 钟尚宫带来重新绣制的皇后华服:“还请陛下过目。” 玄红撞色的华服安静置于托盘上,和他的帝王冕服配色相近。 只随意一眼,就能看出尚衣局新做的这件胜过被他下令毁掉的旧衣。 晏修心情颇好,抬脚就往长乐宫走,他吩咐钟尚宫:“既然做好了,就同朕一起去长乐宫,给皇后过目。” 到长乐宫时,祝思嘉正准备外出去御花园喂鱼。 晏修笑着把她拉到腿上坐下:“这会儿日头正烈,傍晚再去喂不迟,蝉蝉不妨陪陪我?” 就算当着这么多的外人,他现在也只在祝思嘉面前用“我”这一称呼,甚至还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 看来天子对皇后的感情,自从二人经历误会之后,愈发深厚。 祝思嘉扭着身子,想从他身上下来:“陛下,您身上有伤,臣妾不宜久坐,还请放臣妾下来。” 晏修知道她脸皮薄,没再逗她,老老实实把人放下,目光似掺了蜜似地一直黏在她身上: “蝉蝉,封后大典要用到的华服做好了,你去试试?” 祝思嘉:“臣妾遵命。” 待她退下换好衣服,出来时,晏修毫不克制眼底的惊艳,吩咐宫人退下后,又一把把她拉回怀里坐着。 他的蝉蝉,他的皇后,他的发妻,再看多少回都能心动。 只是…… 这几日他召集替祝思嘉诊过脉的太医,过问了他不在宫中时她的脉象。 “皇后娘娘虽扛过了时疫,可自打她入宫以来,生了几场险些致命的大病,往后……往后最多只能再活几年。” “若无陛下这一旨封后诏书,将娘娘从那场疫症拉出来,娘娘现在的身子,还要更弱些。” 竟然到这个地步了吗。 晏修牵动到自身的伤,当一众太医的面,呕出大口鲜血,他无法承受这个事实,含泪问道:“她自己可知晓?” 太医们抹泪道:“臣等不敢告知娘娘真相,娘娘现在表面瞧着康健,实则内里空虚,脉象混乱。” 为什么上天要这般待他?祝思嘉才在他身边不过四载。 他犯下的错事该一分不落报应到他身上的。 晏修险些昏迷过去,又担心祝思嘉会知道内情,便强撑着身子,花了整整三日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会好起来的,只要祝思嘉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他愿意穷尽一切换得祝思嘉与他白首。 想到这些,晏修忽然红了眼,喉管也酸楚不已。 祝思嘉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他,甚至没有开口问他为何会伤怀。 晏修把她抱紧了些,僵硬笑着,试图找些话放松气氛:“蝉蝉,怎么感觉你的手感变好了?” 这句话不是玩笑,祝思嘉现在没有一年前那么瘦弱,丰腴了不少,想来她没少喝补药。 到底是忘了,晏修还会对她上手一事。 就算她之前装得再好,但碎玉送的那些好吃的可是都进了她肚子里。 祝思嘉镇静解释:“兴许是臣妾这个皇后之位得来容易,让臣妾一高兴,就忘了克制食欲,才长胖了不少,有损形貌。陛下若是不喜欢,臣妾就少吃些。” 晏修:“话怎么能这样说?你什么样我都喜欢,这个位置看,若我最开始就给你该多好。” 祝思嘉没有继续接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人私下相处,何时有过这般尴尬得貌合神离的情形? 晏修又试图找些别的话: “春猎你当真不和我一起去?很好玩的,你不是最喜欢出宫了吗?春猎后的清明,咱们再去趟莱芜。你的封后大典,一定要让所有参与春猎祭祖的宗室也得以见证。” 祝思嘉兴致缺缺:“不去,太累了,臣妾就待在宫中吧。不过陛下放心,此次祭祖意义重大,臣妾自会在宫中率后宫众人一齐参与的。” 晏修:“蝉蝉……” 祝思嘉:“陛下,累了吧?您身上还有伤,不妨先回太极宫静养。” 晏修:“蝉蝉,你认真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给我一个好脸色?” 祝思嘉摇头:“陛下,臣妾现在是皇后了,自当以沉稳为重,否则难以令天下人信服,您说是不是?” 换作以往,她说这样的话,晏修早就该生气的。 可他现在不敢轻易生气。 晏修无奈道:“罢了,你想赶我走,可我偏不。既然这般急着催促我静养休息,那陪我睡个午觉,怎么样?” 回宫这几日,他没有一次是和祝思嘉同榻而眠。 更别提他出征这将近一载,早就思念祝思嘉无数回。 祝思嘉点头:“好。” 晏修大喜,直接把人抱进了寝殿,自顾自对祝思嘉说了许多话,不一会儿便陷入梦乡。 等他睡着,祝思嘉却是小心起身,穿上常服,命人陪同她一起去未央宫。 …… 未央宫。 短短三日,祝思仪消瘦憔悴了不少。 宫门大开,再见到阳光那刻,分外刺眼。 祝思嘉身后跟着几个宫人,端着药在外候着,只有碎玉一人跟她一齐进内。 看来祝思嘉的伪善面目只够维持三日,这就迫不及待要来取她性命了。 祝思仪发出冷笑。 祝思嘉走到她面前,抬脚勾住她的下巴,眼里无半分温度: “祝思仪,三日过去,你该想清楚了。他当了这么久的缩头乌龟,连自己孩子落难都能装死,你借种也该借点好的,说出晏行的下落,我饶你和孩子不死。” 祝思仪:“你都知道了?孩子……你这种人会好心放过我的孩子?” 祝思嘉:“我说到做到。” 祝思仪:“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问了也是白问。” 祝思嘉:“是吗?看来姐姐需要外力帮忙啊。碎玉,本宫好心探望庶人祝氏,未料到她竟敢突袭本宫,废了她一双手,别见血。” 第331章 你这条贱命留着,还有最后一个用处 祝思嘉默默转过身。 她可不是晏行那种畜生,对于别人的痛苦,她无法观赏取乐。 春雷作响,风狂雨横。 背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融入到一茬接一茬的惊雷声里,分外刺耳。 祝思仪的一双妙手活生生被碎玉废掉了。 手被碎玉无情碾压的时候疼到极致,她一度想咬舌自尽结束这份痛苦,但碎玉早有先见之明,朝她嘴里喂了软筋散,祝思仪自尽不得,当场疼到晕厥过去。 碎玉面无表情收回脚,比这还残忍百倍的事他从前没少做过,祝思嘉的命令算是比较人性了。 “娘娘,祝氏双手已废。” 他低头说。 祝思嘉这才转过身,坐回到太师椅上,神色复杂,注视着趴在地上的祝思仪许久。 碎玉单膝跪在她身前:“可要属下叫醒她?” 狂风吹开了未央宫的窗户,有雨丝飞入,恰恰停留在他们二人前方几尺,全都打在了祝思仪身上。 祝思嘉无奈一笑:“不必,自有风雨把她唤醒,也让她缓缓吧。” 祝思仪几乎被风雨淋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痛苦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她试图去动在身躯上已毫无存在感的十指,没有一根,能动弹哪怕是片刻。 她这双手,这双曾经写词赋诗文、执笔绘丹青、抚琴插花的手,看上去除却泛红外仍完好无损的模样。 可只有她知晓,方才是如何在碎玉脚底下,变成一根根烂掉的面条一般。 春雨料峭,见她转醒,祝思嘉拢紧身上披风,走到她面前蹲下,脸上浅笑尽显人畜无害: “姐姐,你现在考虑清楚了吗?要不要告诉我啊?” 祝思仪恨不得能抓烂祝思嘉这张脸。 就是这张无人可敌的脸,骗过一个又一个男人,骗得他们心甘情愿受她驱使,不知她私下竟有如此恶毒的一面。 如果她是祝思嘉,她绝对会用最痛苦的手段,一次又一次给她希望,又一次又一次让她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慢慢将一个人折磨致死。 所以她不信祝思嘉的好心,更不信她当真会放过自己。 她不会让祝思嘉如愿的。 晏行于祝思嘉而言,就像是一条隐匿在密林杂草之中的毒蛇。 祝思嘉知道有这条毒蛇的存在,却不知这条毒蛇藏究竟身在此处,所以她要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地提防着,以免被晏行咬上一口。 而晏行,只要制造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活在毒蛇威胁的阴影之下。 甚至……她和晏修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爱,也是如此。 男人都好颜面,晏修能因为她的不洁和谎话连篇而厌恶她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祝思仪怎么舍得让她除掉这条毒蛇呢? 她就算做鬼,也要看着祝思嘉被毒蛇缠身、身中剧毒过后才甘愿去投胎。 至于晏桓…… 祝思仪想到晏桓,闭上了眼。 孩子体弱,在宫中有名医无数才堪堪养活,怪她这个母亲,才断送了他的一生。 就算他能侥幸苟活,也注定了他一辈子是个最低贱的阶下囚,与皇权、与荣华富贵的人上人生活没有半点可能,这样无法发光发热的人生,还不如一死了之。 她祝思仪的孩子,绝不能是一个庸人。 孩子,不要怪母亲心狠,九泉之下,母亲再向你赎罪。 祝思仪睁开眼皮,目光幽幽,方才的怨恨一扫而光,现在仅余嘲讽。 她哂笑道:“好妹妹,你当真以为一个孩子就能威胁我?你莫要忘了,姐姐自小就是在西京权圈子里长大的贵女。你因克父传言被送去北地那日,父亲教我的第一课,就是永远不要让任何人成为我的威胁和软肋,就算是亲生骨肉也不可以。” 祝思嘉面色微沉,祝思仪比她想象的还要心狠手辣。 也是,她若是心善,前世就不会视他人为垫脚石。 见祝思嘉当真被自己的话戳中心窝,祝思仪继续刺她:“你真是傻得天真啊妹妹,以为这点小手段就能让我屈服?” “让我猜猜你现在是什么心情?想亲自动手杀了我?又不敢吧?你让你那个小白脸侍卫来,嘶,他这么听你的话,会不会是你们两个已经上过床了?日日守护在你身侧,我要是他,我早就把持不住了。表哥呢?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啊,比如,看着你被别的男人玩弄。” 碎玉神情慌促,忙看朝祝思嘉,厉声呵断她:“娘娘!祝氏在激您!您不要中了她的诡计!” 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最爱用这样的路数以求一死。 就怕祝思嘉也中了招。 雷电的白光一闪而过,照亮了正对明窗的祝思嘉,她方才沉默许久,此刻脸上已堆积出一个癫狂的笑,她笑得比祝思仪还要骇人: “姐姐,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么?方才表演这么多,就是为了求一死,累不累啊?” 这回轮到祝思仪满脸惊惧。 祝思嘉抬起手,缓缓抚摸上祝思仪花成一团的脸: “你是我的亲姐姐,我是要做贤后的人,说过不会让你死,便说到做到。碎玉,庶人祝氏对本宫出言不逊、肆意侮辱,扰了本宫的清净,可以让她们把哑药端进来了。” 碎玉:“是。” 祝思仪:“你想毒哑我?” 趁碎玉走向殿外的间隙,祝思嘉一把将祝思仪抱进怀里,贴着她的颈畔耳语: “别怕,喝哑药不会太疼的。” “我不会让你死在我的手里,可不代表你不会死在别人的手里,譬如,你的好表哥。你这条贱命留着,大有用处呢。” 祝思仪想动身去咬她,哪怕是咬下她脸上一块肉也好,可软筋散还没过效,任何举动都是徒劳。 祝思嘉轻碰怀中人软成面团的似的手,怪异的触感,让她回想起上辈子临死前的酷刑折磨。 太轻了,她对祝思仪下的手还是太轻了。 祝思仪被她这么一碰,疼得坠下泪。 祝思嘉眼前的情景以与前世交错,她脑子疼到了极限,随时都要彻底崩坏一般,她又哭又笑,对祝思仪最后一问: “疼吗?那时的我,比你疼上百倍不止。姐姐,你就好好在这座冷宫,享受你余下所剩无几的人生吧。” …… 走出未央宫,祝思嘉脑中一片空白。 大仇得报,为何她心中半分痛快的感觉都没有? 上一世她战战兢兢地活着,这一世她是为报仇而活着,走到现在,已经太累了。 这件事太过棘手,本以为在她离开皇宫前,能从祝思仪那里套得晏行的半点下落。 可她低估了祝思仪,低估了祝思仪对她的恨。 罢了,左右已经让祝思仪成为了废人,且她死期将至。 如果晏行愿意做一辈子阴沟里的老鼠,那就由着他去做,他敢露面掀出些风浪,晏修也不会放过他。 碎玉撑伞跟上祝思嘉:“娘娘,去哪儿?” 祝思嘉单薄伶仃的身影,在春雨水墨般的秦宫中显得格外渺小,风一吹,仿佛能将她吹散一般。 她抬头望天,雨势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样的天,不适合去御花园喂鱼了。 祝思嘉疲惫道:“回长乐宫吧。” 碎玉挑眉:“可陛下还宿在那儿,若陛下知道您来过这里,会不会……” 祝思嘉:“知道又如何?总该有一日,他会知道从前善良懦弱的祝思嘉,不过是精心伪装后的表象罢了。” 第332章 妇唱夫随,天经地义 长乐宫。 西京的天气变幻莫测,上午还艳阳高悬,短短一个午觉时间,就能落下瓢泼大雨。 方才几道惊雷落下后,晏修从噩梦中清醒。 梦里,他居然梦到了长门殿那口黑压压的井,祝思嘉一袭白衣,就坐在井边,对着井水里的倒影梳发哼歌,诡异极了。 他唤了祝思嘉无数声,她都没听到一般,他生怕他一个不留神,祝思嘉就掉了进去。 抑或说,她跳了进去。 好在是个梦,他的蝉蝉已经是他的皇后了,他还有机会重新弥补。 醒来,床侧除了祝思嘉留下的馨香,再无其他。 晏修心头一慌,忙派人去寻她。 这样的天,她如果在外面乱跑,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会不会不小心摔了?又会不会—— 当真跑去了长门殿,跑去那口井边? 晏修不敢去想,心脏都在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颤动发疼。 好在派出的宫人说,祝思嘉带人去了冷宫,去探望她的姐姐。 晏修这才安心,重新躺回床榻上等她归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窗外的究竟是暮色还是阴云,祝思嘉终于回了长乐宫。 晏修几乎是从床上跳起,赤着脚就跑向她,一把把她抱进怀里:“蝉蝉,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怀中美人衣衫和乌发都有些微湿,想必没少淋雨,不等祝思嘉答他,晏修又皱眉道:“淋成这样,去泡一泡。” 祝思嘉都随着他,只是麻木地点头。 她现在根本不想说一句话。 谁料晏修竟喜笑颜开,拉她进了浴房,屏退宫人:“都下去,皇后有朕在侧,不必来人伺候。” 祝思嘉回过神,瞪大眼看着他:“陛下,您这是——” 晏修捉着她冰冷的指尖,亲了一口:“怎么,我从前还伺候的少了?” …… 浴房内。 晏修从前的“伺候”,还不如说成一种调情,帮祝思嘉洗到一半,他总要脱掉里衣,一齐跳进汤池中和她胡闹的。 哪里像今日,他当真规规矩矩的坐在浴池边伺候她,她头疼,他就替她按揉;她肩酸,他就伸手替她捶肩;汤池里的花瓣不合她心意,他就立刻端来另外的,任她挑选。 甚至他的手,半寸都没有失误滑下去过,老老实实待在该待的地方。 晏修这般反常,着实让祝思嘉不习惯。 他身上还有伤,她怎么敢让他一个病患伺候自己? 祝思嘉没让晏修按摩多久,便拧巴地把身子朝下沉了沉,乳白色的浴汤没过她的双肩,只露出一个脑袋,她朝后退了一步,哭笑不得地看着晏修: “陛下,不用您这么伺候我,我、我自己来。” 晏修没有强求她,笑呵呵地收回了手:“好,我在这里等你。” 祝思嘉试图赶人,酥软的语调都拔尖了些:“陛下……” 晏修反倒双眸水亮亮地撒娇:“蝉蝉,这处暖和,就让我待在这儿吧。” 祝思嘉:“好吧。” 她游到汤池对角,和晏修离得远远的,稍微坐正了身子,闭上眼认真享受了起来。 只是浴房里始终多了个人,就算她眼睛闭着,她也能感受到晏修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将她浑身都看了个透。 算了,不妨趁这个时机,做些她想做的事。 祝思嘉无奈睁开眼,又游回晏修身前。 她抬头仰视陛下:“陛下难道就不关心,方才我出去做了什么?” 晏修依旧笑吟吟道:“自然关心。” 祝思嘉一愣,接着说:“冷宫里发生了何事,您也知道?” 晏修:“知道。” 她大张旗鼓地带人去冷宫,不用他稍加打听,就有不少人争先恐后告知于他。 晏修如此坦率,祝思嘉忽然后背发麻起来,好像…… 好像他们之间,晏修一直这般坦率,把她的所有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 倒是她,一直隐瞒欺骗了晏修许多。 祝思嘉娇靥上透出薄薄一层红晕来,又沾了浴房水汽。 这个时节正好是东都牡丹绽放之时,一见了她,晏修只觉都今年都不必再特意去东都赏春色了。 她咬紧下唇,背对身去,只留给晏修一个被湿漉漉的长发盖过的脊背:“你就不觉得恶心?” 晏修觉得她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恶心?” 祝思嘉索性摊开说了:“晏修,这才是我的真实面目。你从前所见、所闻的那个祝思嘉,那个柔弱善良见别人杀鸡都会吓哭的祝思嘉,皆是引诱你上钩的伪装罢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晏修”这两个字。 反倒令晏修感到释然。 她这是终于肯接纳他了吗? 她早该说出这一切的。 晏修双手搭在她莹白圆润的肩头,把她掰过身子,让她面向自己: “祝思嘉,难道你就从来没发觉过,我乐在其中吗?” 祝思嘉的脸红得更厉害。 她这般坦诚,是为了听晏修说出他多么失望的,是为了让他彻底死心的,结果他居然、居然…… 这下好了,她更难堪了。 “可是。”祝思嘉苦笑道,“你喜欢的那个我,却不是真实的我。晏修,很抱歉,骗了你这么几年,让你喜欢上了一个虚空的壳子。” “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要这般对待长姐吧?究竟是有何种深仇大恨,让我对她犯下如此残忍的手段折磨。早在秋猎前,我就秘密得知她和晏行的计划了,就是要在秋猎上,把我送给你,让我代她入宫。” 祝思嘉说了些实话,但没完全说。 见晏修静心在听,她继续道: “我当时怕极了,我不甘心就这样做了他们爱情的垫脚石,更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被送去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男人身侧。可我能怎么办?我在北地吃尽了苦头,我再也不想任人宰割了,我需要不择手段地,拥有一个机会,能让我决定自己的命。” “一番抉择后,我选择了那个机会,那个全天下得来容易失去也容易的机会。晏修,其实从那夜开始,我的每一次顺从、臣服和柔善、卖乖,都是做给你看的,为的,就是让你能喜欢我、享受那种掌控我、调教我的滋味。” “如你所见,我聪明,却不完全聪明,我把事情都搞砸了,便成了如今这般局面。我不介意自己原形毕露,但倘若你介意,你的皇后是个奸诈虚伪的小人,就收回这个后位吧。” 说完,她不敢去看晏修。 晏修没说话,反而一把将她从汤池里捞出,就这么空空荡荡、一丝不挂地捞上岸边,祝思嘉下意识想伸手去遮,被晏修拿一整块长绸裹住。 他解释道:“你泡太久了,泡太久对身子也不好。” 心中却是在暗喜,时隔这么多天,他终于又能这么痛快地把人揽入怀中。 她终于愿意坦诚一切。 晏修拿起备好的干燥巾子,开始替她擦头发,他边细心擦拭,边认真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祝思嘉,我不是傻子,你做过的很多事,我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 “可你猜,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配合你,乐此不疲地陪你做这一切?” “你当真以为,我喜欢的是你装出来的样子?不,晏玄之心悦祝思嘉,从不是因为她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因为她是祝思嘉,所以她是什么样子,晏玄之都喜欢,都接受。” 祝思嘉:“倘若我是个毒妇?” 晏修:“上天让你来到我身边,不是为了让我审视你、主宰你的。你是个毒妇,那我就是个毒夫,妇唱夫随,我们是天经地义的一对。” “况且你们姑娘家那些手段,怎能比得上男人搅弄风云时的万分之一?论及狠毒,我才是天底下最狠毒的那个。祝思嘉,我只想知道,你装乖骗我的时候,可有对我真正动过心?哪怕一次?” 话音刚落,祝思嘉就攀上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吻了过去。 第333章 带血的拥吻 这或许是祝思嘉经历过最漫长的一吻。 刚开始时她呈攻势,主动地挑逗撩拨晏修,晏修显然没想到她会直接亲上去,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了一会儿,便任由她索取。 直到祝思嘉累了,想借换气喘息片刻的时间,晏修忽然反守为攻迎了上来。 他毫不留情地攻夺城池,让祝思嘉节节败退,无路可走。 浴房里温度较高,水汽充足,便显得一呼气一吸气都弥足珍贵。 晏修做此事最是游刃有余,从前只需花点小心思,就能把祝思嘉磨得几欲晕厥,化作他怀里一滩水。但这回祝思嘉不甘示弱,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即使处于下风,她也要和晏修厮战到底。 到最后,两个人喘着粗气分开,额头抵着额头,贴得极近,彼此的双唇都覆着被对方咬出血迹,冲淡了苍白病色,徒增一抹冶丽。 谁也没落得半点好处。 久违的拥吻,晏修心满意足,祝思嘉嫣红的唇瓣就近在眼前,被他啃咬出的血珠还滞留在上,他又一低头,毫不犹豫舔了个干干净净。 祝思嘉体力到底不比晏修,人都被他亲懵了,脑袋贴着他的肩,沉沉枕了下去。 食髓知味,晏修想就地和她完成剩下的事,他刚要去解开祝思嘉身上碍事的长绸,被祝思嘉懒洋洋地抬手按住: “不可,你身上有伤。” 牵动到晏修的伤口,场面多少有些吓人。 晏修没强迫她,只能化欲望为行动,在她高仰的玉色细颈上留下极深一道痕迹。 独属于他的印记。 等他折腾满足了,不忘继续询问祝思嘉方才那个问题。 祝思嘉紧紧皱着眉,气喘吁吁,语气带着嗔怪:“难道我的表现还不够明显吗?” 晏修不依不饶:“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祝思嘉:“不要……” 晏修捏着她的下巴:“那就是在骗人。” 祝思嘉只能小声来了句:“我很喜欢你。” 晏修:“没听见。” 祝思嘉一连说了好几遍,他都说没听见,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恼,祝思嘉便大声道: “我,祝思嘉,十分喜欢晏玄之。” 晏修笑着摇头:“十分可不够,毕竟我对你是万分的喜欢。这笔账,我先记下。” 说罢,他取来寝衣,亲手给祝思嘉更换,抱着她走出浴房擦头发去了。 …… 一眨眼就临近三月。 宫人都说,自从那日天子亲自躬身去浴房照料皇后,二人又回到了从前那般恩爱相处的模样,仿佛一切回到了原点。 最明显的,皇后在私下相处时,不再处处拘着自己、逃避天子的示好,而是如从前般事事有回应。 长乐宫的宫人是最高兴的,成天将笑容挂在脸上,恨不得昭告天下,皇后复宠,他们也过得有滋有味。 祝思嘉和晏修之间确实有不少起色。 自从那日把话对晏修说开,一直以来,压在她身上的那些负担便尽数消散了。 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人爱居心不良、满怀算计的她。 这段难得空闲的时间,晏修恨不得搬进长乐宫住下。 除却部分国事,要到御书房亦或是太极宫商议,其余时间,他都执意要陪着祝思嘉。 她去何处、做什么他都愿意跟着,二人难舍难分,宛如一对新婚夫妇。 他身上的伤在祝思嘉的照料和看管下,康复得比预测的还要快。 最多三月中,就能上马挽弓射箭,正好能在宗室春猎上活动筋骨。 此次春猎与以往不同,乃是大秦开国就立下的规矩,邀各地藩王每五年进京参与皇室内部春猎,为的便是联络感情。 此事从文帝一朝开始,逐渐变了味。 打探藩王底细和年头差不多,但文帝和帝至少会装装阖家欢乐的样子。 腊八宴,不愿进京的各地藩王可以借口不来,可这五年一次的春猎,谁都别想逃过。 晏修执政后比文帝还过分,他更是立下规矩,藩王进京时不但要携带贡品,还要携带自己所辖封地这五年来的税赋、户籍、水利民生等诸多总结,可愁坏了不少人。 这才二月末,就有不少藩王陆续抵达西京,请求面见晏修。 晏修身子刚一好,就迫不及待地重回从前理政时的日子。 这几日,他白天来长乐宫的次数逐渐减少,但晚间总会雷打不动过来过夜。 二月二十七这夜,临近亥时,晏修还没过来。 太极宫恐怕要灯火通明一整夜了。 祝思嘉不愿再等他,决定自己先去睡。 晏修刚和几名远道而来的叔父寒暄完,本想再移驾去长乐宫,但见长乐宫烛火熄灭,便知祝思嘉是等他不及。 他不愿去打断祝思嘉的美梦,便决定留宿太极宫一晚,转身进了内殿。 无人注意到黑压压的角落里藏了个身影。 碎玉确定晏修熄灯歇下,扭头跑回了长乐宫,他轻车熟路,翻窗入室进了祝思嘉的寝殿。 祝思嘉正睡得香,即使把她从睡梦中叫醒有些许残忍,但…… 碎玉彷徨多日,今夜势必要问她个明白。 想到此,碎玉上前去,轻轻叫醒了她。 祝思嘉艰难睁开眼,本以为来人是晏修,见是碎玉,她立刻精神了几番,压低声音: “碎玉,这般唐突来找我,可是发生了大事?” 夜半三更翻墙的碎玉,让她莫名感到危险。 不会是哪个环节又出了岔子吧? 碎玉低落道:“没有什么大事,娘娘,请容碎玉请辞。” 祝思嘉手足无措:“请辞?你、你为何突然要……你若走了,我该怎么办?” 碎玉无比伤感,漂亮的眉眼在幽暗的光下,甚至低垂到让他一个男子带了楚楚可怜的意味: “娘娘,您不想离开了,碎玉自然要走。” 祝思嘉眼皮直跳:“什么不想离开?碎玉,你说清楚。” 碎玉:“娘娘,您和陛下恩爱如初,和和美美,自然再用不着碎玉了。” 原来是为这事。 祝思嘉强忍住笑,憋出许多泪花来,她轻笑着:“碎玉,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碎玉:“陛下待您的好,属下也看在眼里,您与他破镜重圆,复得举案齐眉的日子,不想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祝思嘉正色道:“碎玉,我说过要做的事,便绝不会轻易更改。他就算待我再好,哪怕把天上的星星都替我摘下来,我也要离开。” 碎玉克制住眼底的喜色,声音却激动得发颤:“娘娘此话当真?可您若是真要下定决心离开,为何这些日子——” 为什么还要和晏修那样亲密,仿佛忘记了他带给她的一切伤害。 她当真,就那样对往事释怀,那样原谅了晏修? 第334章 这是她和晏修最后一面 祝思嘉不由叹息,碎玉到底未经情事,不知人性险恶。 她瞧不起祝思仪那套作派,可事到如今,她也要用到晏修身上了。 把一个人捧得越好,摔得就会越狠。 “现在我与他越是要好,等我离开,他才越会痛,痛到极致、生不如死的那种痛。”祝思嘉不敢去看碎玉,“我知道我这样很过分,可若是你,此生最爱的人在最美、最年轻的时候撒手人寰,你会不会记得她一辈子?” “碎玉,他是天子,我一身死,他必然要另立皇后,否则难以维系江山社稷。可我也有我的私心,我爱他不假,可我更愿意他永远爱的是我最好的模样。他以后遇到每一个像我的女人,都会想起我,永远没有人可以在他心里比得上我,这就是我的目的。” “而我,只会看遍大江南北,赏雪月风花,快活一生。” 原来她竟是这般想的。 虽然得到了确切的答复,碎玉反而心如刀绞,痛得无法呼吸。 他离开长乐宫时的背影,甚至一瘸一拐的,孤寂极了。 如果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如果他能早晏修一步遇到祝思嘉,如果他能在祝思嘉最痛苦的时候出现…… 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祝思嘉想用这样的方式,让晏修记住她一辈子。 可他好想告诉她,只要你出现,我眼里这辈子都不会容得下第二个人,你根本不必委屈自己用任何手段。 看来此生,他们当真再无一丝可能。 他彻底放下执念了。 也罢,能和她共白首的方式很多,何必计较那一个名分? …… 帝后二人蜜里调油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春猎前夕。 晏修放心不下祝思嘉,趁春猎出发前,连忙让太医院众医替她把观脉象。 这回所有人得到的答案,让他都百思不得其解。 太医都说,祝思嘉的脉象趋于平稳,甚至隐隐有复苏回春之迹。 而更为紧要的,便是她郁结之症似乎彻底好转,肝气通畅与常人无异。 柳太医更是断定,只要保持现状的状态,再精心调养,说不定祝思嘉的寿数能再延十数载,甚至恢复正常也不是没可能。 可太医院日日就给祝思嘉开的那些药,难不成,是谁的方子忽然成了灵丹妙药不成? 晏修大为欣喜,莫非是上天听到他的心声,怜他这一生无人相随,故而许他一次例外? 不枉费他拿半数的寿命于神前做赌。 他大赏太医院众人,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祝思嘉。 不过她的身子还是不能随意刺激,他便刻意隐瞒了先前所得知的那些。 祝思嘉佯装惊讶:“臣妾的身子不是一直都很好吗?” 她停了碎玉送的药,就算晏修没说明白,她也猜得出太医院是如何给他说的。 晏修激动抱住她:“你不懂……蝉蝉,我真的很开心,都过去了,我们遇到的一切苦难都过去了。这一回是你我二人的新生,我们一起好好过,从今往后,我们做世间最恩爱的一对夫妻。” 他的眼里,是对未来一个又一个的期盼和希望。 从未见他高兴成这副模样。 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祝思嘉难免不忍心,却只能笑着答他:“好,我答应你。” 当夜,晏修就在床榻上缠了她一次又一次。 晏修身子还没彻底好全时,就没少拉着祝思嘉做夫妻之间该做的事。 祝思嘉已然习惯他超出常人的体力,但从没有一次,像晏修今夜这般温柔得反常。 “疼吗?含地这样紧,放松。” “不疼的。” “那我再用力些,可以吗。” “好。” 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种事上征求自己意见。 “是不是弄疼你了?” “有点。” 晏修收了不少力,把祝思嘉伺候得极为舒服,这可与他在这方面上一贯的行事大相径庭。 过了子时,祝思嘉实在困乏,不能陪他继续闹下去,晏修才强行止战,但面上全然是恋战之情。 “蝉蝉。”晏修把她抱得很紧,心中愈感不安,“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祝思嘉疲惫应付道:“事关此次春猎?” 她就贴着晏修光/裸的胸膛趴着,将他砰砰作响的心跳节拍都听得一清二楚。 晏修说话时,心跳得更快了:“不止,我总感觉我这次一走,又会遇到什么坏事,我竟有些动摇。” 祝思嘉赶忙从他身上起来,更多是怕他也听到自己反常的心跳,她睡到了晏修侧方,枕在他手臂上: “不必担心,大秦如今国泰民安,未生动乱,且春猎守卫充足。若你真的无暇应对,便少动些,看他们打猎就好了,你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晏修摇头:“区区一场春猎,不至于让我如此不安。只是今日得知你身体转好,我便感否极泰来,喜不自胜,可欣喜之余,我又担忧乐极生悲,我——” “我实在不能接受,你再出任何意外了。” 他的预感,竟然准得如此可怕? 祝思嘉好声好气地哄他: “玄之,你大可放心去,我虽不能陪同,可我在宫中同样能祭奠先祖。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是你的皇后,该担的一些职责我断然不会逃避,更不会肆意妄为地出宫了,我会乖乖待着的。待你从莱芜回来,我们再一起出宫,你再带我玩,如何?” 有了她的再三保证,晏修才将信将疑地睡了过去。 祝思嘉却彻底睡不着了。 如果她没有算错,这是她和晏修的最后一面了,她想不难过也难。 她用尽浑身力气,忍住自己的哭声,不让自己的身体有一丝颤抖,以免惊扰了枕边人。 难过又有什么用呢?难过就能让她反悔吗? 宫外等着她的,是更为广阔的天地,她祝思嘉真的要自由了。 她不信命,更不信爱情,只信自己这一双手,她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才是。 可分别的这一刻,居然比她料想的还要艰辛百倍,胜过被晏行剥皮抽筋之痛。 但愿在她走后,晏修能再觅佳人吧。 他们此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祝思嘉趁晏修熟睡,偷偷捧住他的脸,从他的眉眼一路描摹到下巴,就让她把这张最俊美无俦的脸,深深地刻在心底。 她再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地吻上晏修的薄唇,如蜻蜓点水般。 她听到自己用细若蚊虫的声音对他说: 晏玄之,我爱你。 …… 次日清晨,晏修起身时,没有惊动她。 其实他很想问祝思嘉一句,昨夜,她是不是偷偷亲他了,又是不是偷偷说爱他? 她这个人就是拧巴得可爱。 但见祝思嘉熟睡的脸庞,他不忍打搅。 这次外出,他极为忐忑,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春猎和祭祖之事无可逃避,他不能随意因个人感情而丢下自己的臣子。 晏修临出发前,亲了祝思嘉的脸颊一口,看着她,眼神都快要化掉了,他又忍不住捏了捏她弹软的翘臀,悄声道: “我很快就回来,乖。” 第335章 王妃,抓住你了 临近清明,雨水渐渐充沛。 晏修离京去羽猎那日后,西京就是接连不断的烟雨天,云雾交织,行走于秦宫内若置身仙境。 也不知这阵子上林苑那边的雨势会不会更大,这样的天,虽容易影响春猎的兴致,但好在这回春猎就短短三日。 算算时间,晏修他们应该已经在快马前往莱芜的路上了。 “皇后娘娘,侯爷派人给您报信了。” 钟姑姑的声音在寝殿门外响起,祝思嘉慌忙关上大敞的窗户,穿上外衣。 确认殿内无异后,她才走出寝殿,嗓音略微干哑:“有劳您了。” 前来未央宫报信的,正是祝元存的贴身小厮何二。 祝思嘉少有机会能见着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一张娃娃脸上,也不知他现在长没长个儿。 见到彬彬有礼的何二时,祝思嘉不禁感慨,个头是蹿高了不少,但脸还是那张稚嫩的娃娃脸。 没等何二向她行礼,祝思嘉就迫不及待问道:“为何这回,侯爷没带你一起北上?” 何二恭敬解释:“回禀娘娘,草民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侯爷便特命草民留守西京暗中保护黄小姐,故而没有随行。” 他何止是有些拳脚功夫,自小就跟在祝元存身边伺候着的人,与祝元存一同学了不少武艺,身手不凡。 把他留在西京守着黄玉菡,确实稳妥些。 何二进宫,为的便是告诉祝思嘉,祝元存和珍珍一行人,虽在北上途中经历几次刺杀危机,但现在已顺利抵达北地。 祝元存更是孤身一人深入敌腹,送珍珍去阿勒宏的大营,亲手把她带到了阿勒宏身边。 阿勒宏履行承诺,允祝元存平安脱身之余,竟当真带着北凉士兵继续北上,退居阴山以北的王都。 阴山以南就这样归属大秦,哪怕只是暂时的。 再过不久,祝元存就要带领北地士兵驻扎到更长、更远的防线上了,便特地传信回西京,让何二告诉祝思嘉,不必担忧挂怀。 幸好是好消息。 祝思嘉松了口气,这个任务可是重中之重,他和珍珍想必没少吃苦头,两个人平安就是万幸。 祝元存如今能担起和昔日燕王一样重的责任,甚至更胜过他,成为她最希望他成为的那种男子汉大丈夫了,怎能让她不欣慰? 这个弟弟,当真没白疼。 想到这些,她心情畅快了不少,命人送走何二后,她借口午睡打发走所有宫人,继续回到寝殿里正对着窗户吹风受寒。 她必须要在清明前夕“重病”一场。 第二日,祝思嘉果然发起了低烧。 太医说她染了风寒,需多加休息,长乐宫宫人还在纳闷,她们平日恨不得把祝思嘉捧在手心里照顾,她怎么还是害了病? 喝完太医给的药,祝思嘉还是“晕晕乎乎”、无精打采的,把余欣急得心急如焚。 再过一日就是清明,今年祭祖意义重大,故而祝思嘉经反复思忖后下令,不单是留在西京的皇室族人,就连文武百官的妻女也要进宫在祠殿同祭。 可明日就是祭祖了,她这样病倒,该如何是好? 祝思嘉脆弱地拉住余欣的手,又猛地咳了几声: “余妹妹,若我明日实在无法起身,就由你率领西京众女眷替我操持此事吧,流程你都清楚的……” 余欣摇头否决:“姐姐,我又不是皇后,怎么能代替您做这些事呢?您还是好好喝药,快些好起来吧。” 祝思嘉扯了个笑:“但愿我能好起来。” …… 清明当日一大早,祝思嘉身子滚烫得更厉害了,连口水都喝不进去,更别提起身。 她派人去相思殿通知余欣,余欣饶是再担忧她,但听说各家女眷已陆续进宫,只能硬着头皮替她上。 因晏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都供奉在宫中祠殿,而此次祭祖之人纷纷都要去往那处。 人多的地方易生是非,宫中守卫,大多都被调遣到祠殿附近,往日里热热闹闹的秦宫,似忽然安静了一般。 长乐宫附近的守卫一下子稀松不少。 这次祭祖,祝思嘉早安排好了一切,她的提议也得了晏修首肯,并未引他生疑。 故而长乐宫里除了零星几个照看她的宫女外,其余人也都是要跟着去一同祭祖的。 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祝思嘉,忽然睁开了眼,她焦灼地望着殿外,心中暗暗祈祷。 不多时,穿着太监服饰的碎玉果然出现在窗外。 当真成了。 他给祝思嘉扔去一件宫女服饰: “娘娘放心,那三个小丫头都被属下用药放倒了,两具尸首也备好,您快换衣服,属下把尸体搬进来。趁现在守卫轮岗的空缺,直接去密道口,属下随后就来。” 祝思嘉紧张得腿都发软,身上出了层薄汗,一听碎玉说让她先走,她更惊恐:“碎玉,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不得不承认,没有碎玉在身边,她没有任何安全感。 碎玉愣了须臾:“娘娘,属下还要断后的,戏要演得天衣无缝才好。” 说到此处,他又想起一样重要的东西,从怀中拿出一个饱满的锦囊,亲手把它系到祝思嘉腰上,打了个死结: “娘娘,以防万一,您务必要拿好这个。” 祝思嘉:“这是什么?” 碎玉:“这是苗疆磷粉,取自一种特殊母蝶的羽翼,有追踪之功效。万一……属下不敢想,但您还是带着为好,属下很快就能到约定的地方找到您。” 他事事周到,祝思嘉不必多去忧心,一连对他点了许多次头。 还挺可爱。 碎玉不禁浅笑。 祝思嘉把宫女服饰拿到屏风后方,屏住呼吸,整颗心都快跳动出胸腔,这样刺激又惊险的事,她还是头回。 她迅速换好衣服,拿起提前收拾好的装满银钱的包裹。 一个火折子递到眼前。 碎玉轻声说:“娘娘,这火,由您亲自来点吧。” 祝思嘉毫不犹豫,接过火折子,就转身走向床榻,点燃了床帷。 火苗迅速壮大,一点一点蔓延到了房梁上。 万事俱备,祝思嘉被碎玉拉出窗户。 碎玉叮嘱她:“您知道那个地方的,快去吧,跑得越快越好。” 那个地方他带她去多番打探过,路径早被她熟记于心。 任淮虽为他们留了空隙,但时间紧迫,容不得有片刻的耽搁。 祝思嘉:“你也要小心,碎玉,我在城外等你,你一定要来。” 说罢,她用尽全力,低头向外奔跑。 到密道口时,当真无一人守候在此! 祝思嘉屏息静气,抱紧怀里的包裹,深入其中。 长乐宫的火势如何,她已经不关心了,当她踏上密道第一块砖,她便落下了大颗的泪。 密道外似乎传出大呼小叫的救火声,火势被人发现,她只能一遍遍祈求碎玉能平安脱身。 李循风说她要经过两回涅槃,方能新生。 凤凰涅槃,怎能不浴火? 这把由她自己放的火,就是她的新生之路。 阴森的密道并不足为惧,祝思嘉越跑越快、身姿越来越轻盈,甚至快要飞出这个世间,她更感受不到半分劳累。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甚至感觉在黑漆漆的密道里度过了一生,经过多重迂回曲折,她终于窥见了洞口的光。 出西京城了。 正值正午。 祝思嘉掀开藤蔓,弯腰走出洞口,此时临近正午,林间草地上,果然停着一辆马车,想必就是碎玉安排好的那辆。 她毫不犹豫奔上前去,并未发现有任何古怪之处。 等她欣喜地推开马车门,马车内,坐着一俊秀出尘的锦衣男子。 墨发披肩,半只眼被一凤凰衔珠的眼罩盖住。 他笑得温雅极了:“王妃,抓住你了。” 第336章 皇后娘娘,崩逝于大火中 为什么! 为什么上天一定要给她开这么大的玩笑,让她好不容易逃离秦宫,又遇到晏行! 他这么巧合地出现在这里,难道这一切也是被他算计好了的? 祝思嘉头皮都在发麻,甚至在闻到那股他惯用的清香后,险些吐出来。 她转身就要跳下马车,却被晏行一把拉了回去。 他终于不再装出一副病弱模样,不过才使了三成力,就足以把祝思嘉牢牢禁锢在怀中。 祝思嘉不断挣扎:“你放开我!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祝思嘉挣扎无果,便狠狠朝晏修手臂上咬了上去,甚至撕咬掉他一块肉。 血腥味充斥在唇齿间,祝思嘉又是一阵干呕。 晏行被她咬得很疼,但唯有这样,才让他相信眼前一切不是梦,祝思嘉,当真回到了他身边。 “蝉蝉。”晏行盯着自己血淋淋的袖口,声色却是分外细腻,“你一点也不乖。” “既然不乖,就别怪我对你采取一些手段了。” 说罢,他一记手刀劈朝祝思嘉后颈。 祝思嘉当场昏厥,没再动弹。 …… 另一边,皇宫。 长乐宫火势滔天,火苗所到之处片羽不留,滚滚浓烟蔓延到天际时,黄玉菡率先在人群里,大声指出长乐宫的异状。 所有参加祭祖的女眷立刻反应过来,长乐宫方向,起火了。 祭祖仪式进行到一半,就被余欣直接了断,她大声呼唤守卫禁军:“还呆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去长乐宫救火啊!” 祝思盈的心都凉了半截,甚至感觉下腹隐隐作痛,没想到担忧一个人到这种程度,竟是如此滋味。 她顾不上下腹不适,强忍着疼痛,快步跟着余欣和黄玉菡跑去了长乐宫。 长乐宫那三名小宫女,早就在着火后不久被碎玉叫醒。 余欣等人赶到时,大火已吞没整座宫殿,滔天的火光,根本看不清里头情形。 她大声质问那三名宫女:“皇后娘娘呢!” 宫女们哭成一团:“娘娘、娘娘和玉侍卫还在里头。” 余欣呵斥道:“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跟着进去救人!这样大的火势,玉侍卫一个人怎么能行!” 小宫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余昭仪息怒,我们发现着火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此前我们三个陷入了短暂的昏迷,根本不知是谁人下手。” “玉侍卫在第一时间发现了火势,奈何今日宫中守卫极少,他便先冲入了火海,让我等四处去寻找救援。等我们带人回来的时候,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 “但是我们临走前,听到他大声朝殿外呼喊,说他看到放火的人是冷宫那位庶人!” 祝思盈悲痛交加:“居然是她!” 任淮虽与晏修同去春猎,但他离开皇宫前,得知今日宫中也有祭祖,便亲手安排好了所有守卫。 冷宫那边的人手自然调走了不少,祝思仪能趁乱跑出来,不足为奇。 这样大的火,就算碎玉和祝思嘉能救出来,不死也残。 祝思仪,你身为长姐,为何要这般狠心!为何一定要把姐姐逼到死路! 祝思盈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得往后倒去。 幸亏黄玉菡扶住了她,她紧紧捂着肚子,下腹传来剧烈阵痛,脸色惨白。 一旁的黄夫人下意识就朝她腿间看去,当真看见了一大片红。 黄夫人大叫:“来人,请太医啊!先把嘉义侯夫人送去一旁的宫殿休息!” 余欣心如刀绞,虽有禁军守卫在不断搬水救火,现在让任何人冲进火海,无异于送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令:“来人,去把冷宫那边给我控制住,一只苍蝇也不准放飞。” 她不敢去想最坏的那个念头。 …… 两个时辰后,长乐宫的大火才彻底熄灭。 曾经无比辉煌的长乐宫,彻底成了一片废墟。 余欣强忍住泪,嗓子疼得似吞了刀一般,颤抖道: “快去看看,娘娘和玉侍卫……” 不出片刻,禁军便来报:“启禀余昭仪,废墟之中,发现了娘娘和玉侍卫的尸首,他们二人……全都遇难了。” 众人皆寂然。 余欣尝试迈进废墟,被余夫人拦住:“娘娘别进去,危险!说不定哪里的火还没灭干净。” “母亲!”余欣的脸涨红到极致,“皇后娘娘与我最为要好,就算是……我想亲眼去看看她。” 余夫人抬手擦了擦泪:“那母亲陪你同去。” 剩下的女眷,自发跟着她们走进了火场。 余欣等人按照记忆,等到了曾经寝殿的位置,才发现房梁之下,压着两个烧得全身焦黑、面目全非的人。 从骨架上不难辨别出,确实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紧紧将女人护在身下,身子甚至被烧得痛苦到蜷曲,也无法阻止女人也一同被烧焦的下场。 禁军上前,默默地分开了二人。 不少人已经开始默默眼泪,就连最不喜欢祝思嘉的杨泌雪,也克制不住眼泪: “不……不会的,她生得这么美、这么好,怎么能轻易了结在这种地方。” 余欣吸了吸鼻子:“来人,速速向莱芜出发,将此事告知陛下。” 有女眷提醒她:“昭仪娘娘,陛下他正在那边祭祖,仪式繁杂,没十天半个月办不下来,切不可轻易中断啊。” 余欣这才放声大哭:“都什么时候了,谁还顾得上那些?一国国母遇害离世,陛下想必会全力赶回西京。” 天黑后。 被临时抬进杨泌雪宫中的祝思盈终于醒来。 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抓着宫人询问长乐宫的状况。 宫人眼睛红肿:“嘉义侯夫人,请您节哀,您刚失去了孩子,更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孩子?”祝思仪后知后觉,感受到下腹的阵阵刺痛,“你是说,我的孩子,没了?” 她什么时候有的孩子,她都不知道。 这场大火,带走了她的姐姐,带走了她半条命,还带走了她和任淮第一个孩子。 祝思盈悲痛欲绝,又晕了过去。 …… 莱芜,晏氏先祖遗址。 前去报信的小将袁江雨,远远的,就能看见晏修和从倭国归来的晏为谈笑风生。 他的快马闯进遗址周遭,突破来了重重铁甲军的阻拦,若非他身上衣着,险些被众人误以为刺客突袭。 任淮知道,那个消息应该递来了,为免让晏修看出他的端倪,便默默抽身退至人群后方。 晏为皱着眉,对着袁江雨指指点点道:“这小子,看着挺面熟,怎么突然从西京跑来这儿了?” 晏修心生不妙:“难道是宫中——” 离晏修数十丈远时,袁江雨直接翻身跳下马,险些摔折腿骨,踉跄着朝前跑去,大声又悲戚道: “陛下,皇后娘娘于十日前,崩逝于长乐宫大火中!” 第337章 赐毒酒 晏修脑中传来巨大的一声轰鸣。 袁江雨说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清清楚楚落在了他耳朵里。 晏修却满心怀疑,会不会是他听错了?会不会是袁江雨说错了? 又会不会是祝思嘉想给他个玩笑?好让他马不停蹄跑回西京,空担心一场,她从前没少故意拿玩笑逗他、故意惹他生气。 晏修是决计不信的。 她的身体才刚有好转,她终于能和自己站在同一个位置上,接受万人的顶礼膜拜,她亲口同意了要和他和和美美、圆满一生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怎么可能说离开就离开? 晏为眼见他状态不佳,忙命人把晏修扶下去休息,晏修却上前一步,冷静询问: “好端端的,长乐宫为什么会起火?为什么会无人发现?” 袁江雨不忍地压低了音量:“启禀陛下,长乐宫的火,是冷宫那位趁着祭祖时守卫松懈,特意跑去长乐宫放的。等火势起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皇后娘娘又卧病在床……” 晏修阴沉了眸光:“碎玉呢?他是皇后的侍卫,为何他没有及时施救?” 袁江雨:“陛下,碎玉为救皇后娘娘,与娘娘一齐葬身于火海中。” 晏修转身对众人下令:“即刻启程,返回西京。” 说罢,便头也不回离开人群,瞧那神色,似乎并未见得有多悲痛。 当夜,晏为携酒走进晏修的营帐,没有惊扰到左右。 晏修对晏为的不请自来毫无察觉。 他正盯着案几上烛台跃动的火苗出神,甚至握住烛台,拿到手里把玩,任由烛火灼烧他的掌心。 晏为大惊,手里的酒险些吓得摔落,他快步上前,不顾疼痛夺过晏修手里的烛台,滚烫的蜡油滴了满手,他也抓紧烛台不放: “皇兄,您这是在做什么!” 垂眼看去,晏修的手心已被火苗烫伤出大块伤口,起了硕大一枚水泡。 晏修声色苦涩,似在问晏为,更像在问他自己:“常人不小心被火烫伤都要疼上半日,你说,她该有多痛。” 一国皇后被活活烧死,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悲事。 晏为都十分难过,更何况是晏修? 他把烛台重新摆放好,兀自坐在晏修对面,拿起酒坛,重重掷在桌上: “皇兄,您若难受,便哭出来吧,不必强忍着。” 若一个人难受时强行憋住眼泪,可是极度伤身之举。 晏修除却双眼红得吓人,脸上确实没有流过泪的迹象。 “道之。”此刻帐中再无君臣,只有兄弟,晏修自然地唤了晏为的表字,“说来你不信,我自己也觉得我像个怪物。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该这样无动于衷甚至冷漠的,可为何,我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难道他对祝思嘉的那些爱,全都是假象? 晏为给他斟了一杯酒,推到他跟前: “皇兄,我也曾对朱大人问过同样的话。我的母妃去世时,按理说,我已到了通情晓事的年纪,知晓生老病死为何物。可那时,守着她僵硬多日的身体,我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 “身为孩童,易喜易悲是常态,可为何那时我也是你这样的状态?难道说我天生就是个不通人情的坏种,不够爱敬我的母妃?” 晏修接过他倒的酒,一饮而尽,果断摇头。 晏为接着说:“朱大人告诉我,人在难过到极致时容易出各种意外,为避免这些意外,身体会强行执行脑子里的指令,以达保护作用。您不必担心,这是正常的反应,您更不会是什么怪物,没有怪物能担得起天子之责的。” 饮酒伤身,况且眼下正在赶路,晏修并未贪杯。 他抱着酒坛苦笑道:“天子,身为天子,连自己的爱人都留不住,朕这个天子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失败。罢了,时候不早,再过一个时辰又要开始赶路,你先回营休息。” …… 从莱芜日夜兼程返京,只花了短短十日,但这一来一回路途上花费的时间,已离长乐宫失火一事有整整二十几日。 西京城这边早做好接应,晏修一路从城门沿街纵马进宫,畅通无阻。 天气渐热,祝思嘉的尸首被暂为存放在宫中冰室保存。 晏修三天三夜没合眼,一进宫,便直奔冰室而去。 杨泌雪和方心月早有准备,在冰室外拦住他:“陛下,皇后娘娘她……为了您的身子着想,您还是别去看了,龙体为重。” 她们是真心实意希望晏修别进去的,哪怕知晓此举会被他迁怒。 就算从前和祝思嘉单方面有过诸多过节,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惨烈地死在火中,走得这样急、这样不体面。 人心都是肉长的,看见她的尸首时,谁也无法幸灾乐祸起来。 自古红颜多薄命,祝思嘉生前贵为皇后,也无法避免上天给她这样残忍的结局,怎能不引得万艳同悲。 晏修却意外地对她二人温柔道: “她是皇后,朕是天子,她走了,朕总要去瞧瞧她最后一面的。不必担心,你们先下去吧。” 杨泌雪还想劝,被闻讯赶来的余欣眼神制止住,示意她们离开。 余欣跟在晏修身后:“陛下,臣妾陪您再一同去看看姐姐。” 一进冰室,看见棺柩中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只一眼,晏修就止住了步伐。 无需外人劝阻,他也不敢上前了。 他怎么忍心去看那副模样的祝思嘉…… 若是春猎前夕,他强硬些,把她带出宫去;又或者更早些,他心狠一点,亲自处理祝思仪,会不会就避免掉今日的局面? 那些的未尽的情话、还未来得及履行的誓言,全都化作了长乐宫一场大火,随着她永远离去了。 有关她的一切,尽数化成了一片灰烬,竟是半点念想都没能留给他。 一座长乐宫,送走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成了他永远无法忘却的噩梦。 余欣陪晏修静坐在冰室里整整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他只字未言。 只有源源不断的泪砸到地面的声音,迅速在冰室的严寒下结成朵朵冰花。 天子的职责,让他不能于外人面前落泪。 等晏修再抬眼时,又是那个无上威严的帝王。 他险些忘却身旁还坐了个余欣,毕竟她是女子,身子柔弱,不宜在冰室久久地待下去。 余欣是祝思嘉的挚友,当着祝思嘉的面,他居然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就这样忘了替她照顾好友,她会难过的吧? 晏修赶忙起身,让余欣跟他一起往外走去,问道:“冷宫那个,是如何处置的?” 余欣:“她本想畏罪寻死,被臣妾派人好好看着了,等候您回宫发落。” 晏修疲倦不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赐她毒酒了结了吧。另外,从燕王一系和旧相一派的族谱上,永远剔除她的名字,不要让任何地方留有任何他存在过的迹象。” 就算他想让祝思仪一报还一报,但一杯毒酒,于她而言已然是最大的体面了。 第338章 你自己怀孕了,你都不知道? 冷宫。 祝思仪冷眼看着余欣和钟姑姑带来的毒酒,欲要放声大笑,却因为嗓子被毒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脸上留下一个狰狞扭曲的笑容。 长乐宫失火那日,余欣就来审问过她一遍,她百口莫辩,更不知为何自己宫中会搜出纵火的凶器。 就算她想写字替自己沉冤,可双手被废,她哪里还有机会? 事到如今,这杯毒酒被端到眼前,祝思仪终于明白祝思嘉口中所说的那句话。 原来她迟迟不取自己的性命,竟是为了这个,竟是要利用自己金蝉脱壳,好一个聪明绝世的祝思嘉! 祝思嘉一定没死,长乐宫的尸首一定是假冒的!所有人都被她算计进去了! 可自己现在知道真相又有何用? 她发不出声,写不了字,晏修已经要她去死了,为一个她根本就没有害过的女人偿命! 余欣还告诉她,她的名字,凡有涉及,将彻底从西京各类诗书、文章、传记中消失,更是被剔除出了族谱。 也就意味着,再过百年,天下无一人能知晓她的姓名。 她祝思仪,一生都想留名于青史之中,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哪怕让她在史书里落得个恶妇的名头,她也愿意啊。 可是表哥啊,你好狠的心,最知道要如何才能杀人诛心。 你当真活该,活该一辈子和你那个根本没死的爱人此生都不再相见。 我先行一步,去地狱等着你。 祝思仪仰头,把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 皇后崩逝,举国国丧,天子下令,三月之内民间不得行嫁娶之事。 河西某座小城内。 “你们听说了没,皇后是被活活烧死的,也太惨了吧。” “可不是,还是被她姐姐动的手。唉,她可是闻名天下的美人,就这么香消玉殒,着实可惜。” “一国皇后能在宫中被人烧死,你们不觉得,疑点重重,十分蹊跷?” “蹊跷什么?大理寺的去反复验过尸了,确信就是皇后无疑,别瞎猜那些有的没的。” 忽然,一辆寻常马车停靠在街道上,普普通通的马车,却走下一个相当不寻常的华贵公子。 端的是清疏文雅,模样分外好看,根本不像是这些苦寒之地能生养出的人。 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一只眼睛看不见。 风流倜傥的公子一手持折扇,另一手拎着个食盒,对方才对话那几人感慨道: “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位皇后娘娘也不例外。不过奉劝诸位,当今天子极爱亡逝的皇后,且大秦律法严苛,你们当街这般讨论,小心脑袋。” 经他的好意提醒,几名商贩才悻悻散去。 他走到其中一个摊子前,买了些热腾腾的肉包子和一碗馄饨;又去另一个摊主的摊位上买了不少卤味;最后,又去第三个摊子上挑走了最新鲜的时令水果。 直到把食盒塞得满满当当,他才要离开。 挺接地气的一位雅士。 几名摊贩好奇问他:“这位公子,观您不像是咱们河西人士,您这是要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晏行笑道:“某乃京城人士,欲从河西一路西行,前往万里之外另一个大秦做些买卖。” 另一个大秦,那可真是太远了些呢,那里的人都像红毛白鬼,住的地方都叫城邦,也有不少跑来这边做生意的,远到连说话都要经过九重的翻译。 摊贩狐疑地打量他,显然不信他有吃得起这个苦的能耐。 晏行又是友好一笑,算是同一面之缘的他们道别,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整顿好一切后,马车立即启程离开。 马车内。 祝思嘉一连昏迷多日,方才终是被外头几个商贩的议论生吵醒。 不知这是何地,也不知她晕倒前后发生了何事。 睁眼看到晏行的那一刻,她只余绝望。 本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甚至宁愿回到宫中,也不愿意逃出去了。 晏行掰开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修长好看的手指拈着肉包,递到祝思嘉眼前:“趁热吃一些。” 出乎意料,祝思嘉的手脚并未被他束缚,她一把拍开他的手:“滚。” 晏行扬唇一笑,就是这种满面春风、在外人眼中动人心弦的笑,让祝思嘉最是恶心。 他似乎当真有耐心一般,又给她递去冒着热气的另一半,低声下气地哄道: “别拿自己的身体和我置气,不值得的,蝉蝉,吃一点吧。再往西走过三城,可就要到沙漠了。” 祝思嘉狠狠打了他一耳光:“滚,你去死我就吃。” 等等,他刚才说沙漠? 祝思嘉吓出一身冷汗:“晏行,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晏修从食盒底端出一碗馄饨,他边吹着气,边说: “你刚才不是听地很清楚吗?大秦,另一个大秦。怎么,你在宫中,皇兄从来没给你介绍过这些小国?他见识真短啊。” 祝思嘉:“你闭嘴!晏行,你疯了?你要带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想拉着我一起去死是不是?” 晏行好气道:“失而复得,我怎么舍得?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一切,安心陪在我身边吧。” “不过——”晏行把碗递到她跟前,“你好好吃饭,我考虑一下,便暂且在这塞上江南小住一段时日,如何?” 祝思嘉毫不犹豫,抬手打翻了他手里的馄饨,滚烫的汤汁全部溅落在他身上,烫红了他一双优雅白皙的手。 对着晏行,她无法冷静下来。 能激怒他让他把自己弄死,也好过成为他的玩物。 晏行脸上笑意渐浅:“这么不乖?” 说罢,他坐到祝思嘉身侧,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把玩着她的青丝: “蝉蝉,你和皇兄在马车里试过吗?他知道你喜欢刺激的吗?嗯?” 这个贱人! 祝思嘉只能装哭认错:“晏行,我错了,你不要乱来好不好?我求求你……” 装的倒是有模有样。 晏行的手开始抚上她的肩头:“现在才知道错,来不及了呢。” 罢了,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祝思嘉闭眼认命,但压不住心里的恶心,干呕出来。 晏行的手滑到她腰间,才堪堪停下,又抚上她的小腹:“啧,还是这么不经逗弄。你不必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蝉蝉,我不会碰你的。” 这贱人莫非改性了? 祝思嘉睁开眼,劫后余生般盯着他。 晏行确实有些意外,揉了揉她的小腹处,才不舍地松手: “小傻瓜,你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清楚。难道你不知道,你肚子里已经有个一个多月的宝宝了?” 祝思嘉懵了:“我、我怀孕了?” 晏行:“是的呢,你肚子里皇兄的孩子,已经开始作用到你身上了,所以你才时时晕厥想吐。你肚子里的小家伙太耽误咱们赶路,咱们把他杀了好不好?” 第339章 他将你葬在了终南山,一夜白头 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来月信,祝思嘉的月信从前就不准,这一回她也没放在心上,只惦记着出宫一事。 没想到,当真误打误撞就怀上了吗? 真是造化弄人,她和晏修求之不得的孩子,居然在她离开他之后,就来到了她身边。 只是这个可怜的孩子,此生注定无父了。 祝思嘉立刻捂住小腹,猛地向后坐去,几乎快要把自己怼进角落里,她盈盈垂下泪来: “晏行,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得来不易,且打胎伤身,只会更加耽误赶路进度,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行不行?” 毕竟她曾经用计弄死了他的母妃,还戳瞎他一只眼睛,现在落到他手里,他有一万个杀她的理由。 打胎?那还真不至于。 晏行不过是在戏耍她,前世今生,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祝思嘉美人垂泪,在床上,在王府里,在各处。 只要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刹那,他就会有极大的满足感。 但他把祝思嘉带离西京时,就在心底暗暗发誓,此生也不要再让她为自己流一滴泪。 况且,就算她肚子里的种是晏修的孩子,他更不会去迫害。 孩子生下来,他完全可以视若己出去对待。 前世今生,他们之间有太多遗憾,孩子就是最大的遗憾。 她身子不好,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他更不能直接夺了。 见她总算乖乖服软,晏行拿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替她缓缓擦去面颊上的眼泪:“看在你听话的份上,我就暂时留下这个孩子。别哭了,孕期爱哭,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爱哭鬼。” 祝思嘉果然停住了眼泪。 晏行打开食盒:“想吃什么,自己挑一些。” 祝思嘉怯生生地伸出细手,挑了只软乎乎的馒头啃,用商量的语气瞪大眼看着他:“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吗?” 晏行撑着腮,满眼笑意:“咱们就暂且在这塞上江南住一阵子,待你平安生产,再继续西行吧。” 说罢,他推开车门,不知对车夫嘀咕了些什么。 在马车里草草填饱肚子,祝思嘉恢复了几分力气,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她悄悄把手放在碎玉给她的锦囊上,不知这是她逃出宫的第几日了,袋子里的磷粉当真干瘪下去不少。 眼下她稳住了晏行,只要不出大秦境内,她和碎玉还有再相逢的机缘。 希望碎玉平安从宫中脱身。 也许这一次,她就能一举杀了晏行。 …… 马车在小城内转了好几大圈,最终在城东一处民宅前停了下来。 晏行先下车,对祝思嘉张开双臂:“下来。” 祝思嘉走出马车,这个高度,她完全可以自己下去,晏行却非要朝她伸手。 老天爷啊,她当真不想和晏行再有任何接触了。 祝思嘉:“不必劳烦,我自己能下去。” 晏行的双手还维持这个姿势,挑眉,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嗯?” 算了,人不能和一个疯子作对。 祝思嘉乖乖由着晏行抱下了马车,本以为他会直接放她下地,没想到一路抱着她,小心走进了宅子里。 这座三进宅院的风格虽与京中略有不同,但大体上还是风雅别致的。 尤其现在临近夏季,院子里的日光都被种了满院的紫竹遮挡,清风一过,满院清香,走进院内,只觉心旷神怡。 “喜欢吗?”晏行忽然转过脸看她,若不是她有意躲开,险些就能和她贴上,“这里就是咱们暂时的家了,我可是多花了两倍价格买下的。” 祝思嘉敷衍地点了下头,景是好景,房也是好房,可惜了是这么个人渣买的,再好的东西,也只觉索然无味。 晏行把祝思嘉抱进正厅,把她放在一张雕花紫檀椅子上:“这会儿日头正大,你先乖乖待在家里,我出去一趟,买几个婢子回来伺候你。” 伺候是假,怕是监视才是真,人一多,她想做的事就更没法做了。 祝思嘉赶忙拉住他:“等等!一个就够了,我想要清净。” 见她脸色不佳,分明一副十分抗拒自己的模样,却还要委屈迎合,晏行的心又是一软。 被晏修娇养了几载的牡丹,一下子走出温室,不能用强硬的手段逼她就范,否则易折。 晏行答应道:“好,一个就一个。” …… 直到目送晏行的背影离开,祝思嘉才敢大口喘气,晏行竟然能同意她的请求,真是活见鬼。 趁他不在,祝思嘉赶紧走便了整个院子,熟悉完院落构造,她躲在大门后盯着外边的街道,跃跃欲试。 这一路上,除却她和晏行两个人,只有一个马车车夫跟着他们,而车夫把马车驾去了后院,眼下正在喂马。 会不会现在,这座院子没人看守? 祝思嘉刚迈出一只腿,就被一只出鞘的剑拦下脚步,拦住她的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疤,瞥了她一眼,警告道: “小的奉劝夫人不要起那些不该起的心思。” 观他衣着、听他口音,怎么看,都像是晏行才从本地雇回来的人。 晏行的速度居然这么快,能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小城迅速落脚,可见他手段和财力都不一般。 莫不是他偷了自己从宫中带出来的钱? 祝思嘉白了守门汉子一眼,憋着一股气走回院内,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包裹。 银票都一分不少。 她更生气了。 但一想到生气对孩子不好,祝思嘉只能往书房走去,随手找了本书解闷。 太阳快下山时,晏行才领着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回来。 小姑娘身形瘦小,瞧着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除却肤色有些蜡黄,一双眼睛倒是水灵灵的,怪招人喜欢。 晏行介绍道:“这是萍儿,是那丫头里最机灵的那个,以后就专门照顾你。” 除此之外,他还招了个厨房做饭的婆子、打理院落花木的杂役两名,这三人并没有被他领来一同拜见祝思嘉。 确实清净。 萍儿立刻朝祝思嘉下跪磕头:“萍儿见过夫人。” 祝思嘉淡漠道:“嗯。” 出乎意料,萍儿并没有因为她的冷淡怯场,反而大胆问她:“夫人现在饿不饿?萍儿可以去后厨替您传膳。” 没等祝思嘉回答,晏行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温柔吩咐道:“必然是饿了,你去后厨跑个腿,让杨婶准备晚饭。” 萍儿立刻退下。 晏行夺过祝思嘉手里的书:“少看些,对眼睛不好。” 祝思嘉没有搭理他。 他便开始自顾自说道:“方才我出门,又打听到了西京一些事,听一听?” 祝思嘉干脆别过脸去。 晏行得意一笑:“看来,四年的朝朝暮暮,皇兄到底没走进你心里。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并未将你宫中那具尸首葬入皇陵,而是葬进了终南山?” “对了,他还因为你的离世,一夜白头。” 第340章 她的遗愿,朕会一律照做 即便这段时日,日夜蒙骗自己,可再听到有关晏修的消息,祝思嘉的心还是会猛地一揪。 她的“死”,居然让他一夜白头这种地步? 祝思嘉瞬间没了胃口,可又要顾及孩子,只能哽着嗓子,强忍住不要流泪,更不能让晏行看出一丝的端倪,吞下一口又一口的饭。 她的指甲几乎快要把掌心都掐烂。 后悔吗?逃出来造出诸多不利后果,还落在晏行手中,肯定是诸多后悔的。 只是如果再让她来一次,她还会这么选。 祝思嘉演得再好,也难掩身上消沉之气,晏行给她夹了块鱼肉放进碗中,继续道: “看来,皇兄也没有多爱你啊,口口声声说着那些山盟海誓,到头来,却连皇陵都不许你葬进去。” 他尽要说些诛心的假话,看见祝思嘉因为晏修而痛苦,他才能找回一丝存在感。 晏修白头是不假,未让皇后灵柩葬进皇陵也是真,可不爱她,却是世间最不堪一击的谎言。 晏行太清楚他这个皇兄的心思了。 上辈子的晏修,为祝思嘉默默做过些什么,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遑论这辈子? 他偏不让祝思嘉知晓,晏修前世那份无法现于人外的涌动爱意。 这些秘密,他要隐瞒一辈子,直到带进坟墓。 祝思嘉再难过,到底比平时都多吃了许多。 唯独她一闻到鱼的腥味,便极其难受。 晏行默默让萍儿把桌子上的鱼撤下。 二人算是心平气和共进了一顿晚饭,夕阳西下,晏行便牵着祝思嘉的手,准备带她去院子里消食。 祝思嘉趁机耍起了小聪明:“既然要消食,为何不带我外出?晏行,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被关着。” 晏行看破了她的小心思,朗声笑着,半唬着她:“你以为河西是西京么?所谓穷山恶水多刁民,此地民风粗犷,治安不良。这个世道除非是疯了,这群蛮民才不会对一个明晃晃路过的大美人动手。”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况且,她的夫君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有钱瞎子,如何能护住她?” 祝思嘉听得直皱眉,迅速打消了熟悉此地的念头。 晏行这话听起来,口口声声是在为她着想,实则告诉她,别白费那个心思想着要逃走了,外边处处都是危机。 算了,她再另想办法吧,急是急不来的。 趁着悠闲,祝思嘉终于问出心中那个困扰多日的疑虑:“晏行,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会在那个时候逃出宫的?你又究竟藏身何处” 晏行早知她会有这么一问,便娓娓道来。 “蝉蝉,别人不了解你,我还能不了解你么?去年皇兄生辰夜那桩事,他对你的种种态度,早便让你心灰意冷,皇宫,是关不住一个想要自由的灵魂的。况且你那个漂亮侍卫,武功再高强,也会有偶尔露出马脚的时候,结合他的种种踪迹不难判断出,我赌对了。” 祝思嘉:“赌?” 晏行:“不错,我赌的便是你一定会离开皇宫,也不枉费我送了这么大一颗棋子到你面前。” 祝思嘉四肢发凉:“你说的棋子,不会是祝思仪吧?” 晏行微笑点头,以示欣赏:“当真聪明,一点就通。不错,祝思仪便是我的一枚棋子,也是我送到你手里的礼物。” 又或者说,这场盛大的棋局,早就从晏修生辰夜开始布置好了的。 所有人,都神不知鬼不觉陷入了晏行的罗网。 “重来一遭,你改变了诸多局面,我不可能蠢到像上辈子一样,让自己的孩子去李代桃僵。”晏行握住祝思嘉颤抖不停的手,欲要把玩,“你见过桓儿的,所以更不会放弃这一点,好致祝思仪于死地。” 祝思嘉怕他发现自己出血的手心,重重把手抽了回去:“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说完,她的手仍在止不住颤抖。 晏行太狠心了,晏桓到底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居然直接做饵,亲手送到她面前待她利用。 那她腹中孩子落地,又要遭遇何种下场? 她脸色煞白,胸闷气短,险些快要站不住。 晏行一把扶住她,盯着她平坦的小腹:“你放心,你肚子里这个小家伙,就是我晏渊之的孩子,我不会做那种下作的事。” 祝思嘉反手给了他一耳光:“晏行,你还是人吗?居然拿一个小婴孩来谋算,你当真冷血。” 晏行转过另一半脸给她:“再把这边补上?你想打多少就打多少。” 打他嫌手脏,祝思嘉转过身去,不想见他。 晏行不知廉耻,绕到她身前:“我知道,你在长门殿受的伤也好,被接回长乐宫后痴痴傻傻的那些行径也罢,都是你复仇的手段。原本实施这个计划前,我还在担心任何外力都无法拆散你和他,可直到我听说你疯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离开。” “既然大费周折地逃了出来,你就当做从前的自己死了。”晏行带着恳求,“你也当从前那个晏渊之死了,好不好?” “皇兄他根本就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更不懂你的心,他和从前的我,又有何异?” “够了!”祝思嘉又甩出第二个耳光,直接打落他脸上的眼罩,露出一块凹陷的丑陋疤痕,“你别再说这些了,我累了,要回去休息。” 这下,晏行脸上,一左一右当真有两只整整齐齐的巴掌印。 他摸了摸脸上红肿刺痛的那片,笑得愈加畅快。 没有任何东西能经历得住时间的考验,只要他日复一日,像今夜这般从中挑拨,祝思嘉迟早会和他好好过日子。 祝思嘉刚回到寝屋,就觉得不对。 萍儿等人都叫她夫人,默认她是晏行的妻子,那晏行会不会也要与她同宿? 一想到这些,祝思嘉头皮发麻,浑身颤抖不能自抑。 晏行紧随她的脚步进了屋,他调侃道:“怎么?我们还睡得少了?” 一旁的萍儿听了这些话,差点羞死了,脸蛋红彤彤的。 祝思嘉让她退下,冷眼看着晏行:“我警告你,你敢动到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会和你同归于尽。” 晏行被她装凶的样子逗笑,晃了晃脑袋:“瞧你,跟要炸毛一般。你放心,我的屋子在前院,不会和你同住。” 见祝思嘉明显松了口气,他继续道:“毕竟,我可不敢保证和你共处一室,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 …… 深夜,西京。 太极宫。 朱雅退出正殿前,咬了咬牙,提醒晏修:“陛下,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 晏修确实白了不少头发,但以讹传讹后,就变成了白了满头长发。 实则,他在祝思嘉葬入终南山那夜,只白了两鬓。 如今那两鬓银白长发混合在剩余的墨发之中,并未影响他的俊逸面容,反倒让他多了些难得的悲悯气息。 这是他前所未出现过的气质。 晏修正在翻看她带来的祝思嘉的遗书。 “嗯。”晏修揉了揉眼睛,“朱大人放心,凡是她的遗愿,朕都会照做的。” 第341章 来世的姻缘 “祝思嘉”葬入终南山前夜,晏修屏退了所有宫人。 待第二日清晨,他推门而出,便叫人发现了两鬓的霜白。 不知那一夜他在殿中是如何熬过的。 去终南山的路上,晏为问他:“为何不将皇嫂葬入您的皇陵?” 晏修垂着眼:“朕何尝不想,可是你皇嫂走得那般痛苦,朕再将她葬入终不见天日的皇陵,于心何忍?” 他转头望向远方一览无余的天际:“人总是要彻底失去最爱的人,方能悔悟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朕一向清楚,你皇嫂并不喜欢宫中的日子,可朕总是一意孤行,认为把最好的都给她,她便能安心愉悦地待下去。” “只是,朕身为天子,竟连她的顺遂都未能保证。斯人已逝,再多的悔悟,也换不回一个她。终南山水碧山青,风月无边,让她长睡在这里,她会开心些的。” 晏为都替他哽得难受,他心提议晏修:“皇兄,可要臣弟将师兄请下山开坛做法,为您和皇嫂续下来世姻缘?” 李循风的本事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这来世的姻缘…… 晏修苦笑道:“罢了,她不该和任何人捆绑在一块,这一世已让她落得这般下场,若朕下一世还是天子呢?放过她吧。” 也就是那时,待到仪葬队到了终南山上的风水宝地,晏修走下马车,朱雅见状,双手呈上祝思嘉写的“遗书”给他: “启禀陛下,此乃皇后娘娘生前所立遗志。臣此前唯恐您见此书后愈发怆然,便自作主张,留到了今日。” 晏修接过:“遗书?她为何会——” 朱雅怕他起疑,连忙解释:“这是您出征那段时间,娘娘重病时偷偷写下的,以防万一,又转交微臣代为保管。” 原来是那时。 想必这份遗书是她在绝望之中一笔一画写下的吧。 晏修不敢去细想,点头道:“朕知道了。” 她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一份念想,总比没有的好。 祝思嘉下葬第二日,晏修便恢复了早朝。 他如同一个没事人一般,每日心无旁骛地处理诸多国事,仿佛丝毫不受皇后崩逝的影响,每日就在朝堂、太极宫和御书房这三点一线走动。 就连向来反对他独宠祝思嘉的大臣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出言劝他,让他调养一月再理政事,被晏修拒绝: “国之大事,怎可因私情而搁置一旁?朕既然是天子,必然要尽到天子应尽的职责,都不必再劝。” 大臣们劝说无果,只得由着他去。 晏修清楚他这般作为实在伤身,可伤不伤身的,都不要紧了。 他最害怕空闲,他怕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去想祝思嘉。 宫中处处都是她的影子、她的气息,只要他一闭眼,仿佛她还在身边一般。 终于将这段时间堆积如山的政事处理完毕,无事可做后,晏修便对着祝思嘉留下的遗书研究起来。 第一条,就是要他处理后宫。 她写下的提议并不难,晏修即刻派胡顺海亲自去传旨。 杨泌雪和方心月都哭哭啼啼,收拾行李出了宫。 她们进宫时是风光的娘娘,出宫时依旧是风光的郡主,看在晏修补偿丰厚,且新指的婚事不辱没她二人身份的份上,这两家并无任何异议。 唯独余欣不愿离宫。 晏修倍感意外:“你当真想好了?你留在宫中,朕是不会宠幸你的,莫要浪费你的大好青春。” 论出宫,这群人里,难道不是余欣最想离开吗? 余欣:“臣妾从不在意陛下的宠幸,只是臣妾今年二十岁了,出宫回府,保不齐又要被家父当成礼物一般送出去呢。” 晏修:“朕会亲自给你指一门好婚事。” 余欣:“多谢陛下的好意,只是臣妾之心并不在谈婚论嫁之上。姐姐在世时与臣妾私交匪浅,让臣妾想明白许多事,世间女子,并非要靠谋得一门好婚事来证明自身价值。陛下忙于前朝,无暇顾及后宫,便由臣妾代为掌管,为陛下分忧,也算是为国效一分力。” “且臣妾出身名门,有幸读过几本诗书,臣妾会与朱大人合作,共同编撰女学所用的教材,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她决心已定,晏修无法说动,只好将她留在宫中。 祝思嘉的遗愿,有这么多人都愿替她去做,或许就在他当政这些年,就能一一实现了。 届时,她的在天之灵会欣慰些吧? …… 河西。 夏日炎阳袭来,小院虽清凉,但祝思嘉肚子里多了个小家伙,晏行又不准她外出,日子没有一天的盼头,她成日只想着瘫在床上。 不知这是她离京的第几日。 祝思嘉摸上小腹,叹了口气,转了个身背对萍儿。 晏行虽没有日日寸步不离盯着她,可身边这个萍儿就是他第二双眼睛。 他自己倒好,嫌整日耗在宅子里无所事事、虚度时光,便每日清晨外出,黄昏方归,也不知出去忙活些什么了。 被人无时无刻地盯着,祝思嘉难受得屡次想哭,屡次又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强忍了下去,化成一整天源源不断的叹息。 萍儿年纪小,看不懂这些爱恨情仇、恩怨纠葛,更不懂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为何会这般。 她有不少进了大户人家做婢子的姐妹,都暗中朝她骂过东家撒气,称东家婆不是又老又丑爱打骂婢子,就是娇贵挑剔得极难伺候。 祝思嘉可和别人不一样,美得不似凡人不说,除了爱叹气,别的没什么难伺候的。 想到这些,萍儿不由对祝思嘉多了些好奇,尤其她还是个孕妇,萍儿就希望她能多开心些。 “夫人。” 萍儿照例起身,替祝思嘉按揉腰椎。 祝思嘉话少,她也不敢怎么主动问话的,但今日实在是听她叹了太多气,这才大气胆子和她谈天: “奴婢今日出门替您买梨的时候,在城里遇到了一个怪人。” “嗯。” 祝思嘉并不关心这些小事,但也没排斥她,只淡淡应着。 萍儿便继续说道:“那个男人虽然衣衫褴褛、脏兮兮的,长得还吓人,可不知为什么,他身上总有彩蝶环绕,仿佛是什么香饽饽一样。” 天下之大,多这么几个奇奇怪怪的人,不足为奇。 祝思嘉从榻上起身,准备给自己倒碗雪梨汤润润嗓,不对,蝴蝶—— 她想到了什么,手里的碗忽然掉落在地,瓷片四溅。 萍儿慌忙让她坐下,自己去收拾一地的狼藉。 祝思嘉默默看着萍儿扫地的身影,嘴角终于扬了几分。 若是她没猜错,碎玉来找她了。 只是他迟迟不愿现身这个小院搭救自己,恐怕是忌惮晏行留下的人。 他能平安逃出宫就好,她在晏行这里多待一些时日,算不得什么。 祝思嘉看着萍儿,这是个单纯善良的西北小姑娘,或许,能从她这里找到出逃的契机。 第342章 夫君每日都忙些什么 萍儿收拾好满地碎片,还没来得及查看祝思嘉的伤势,就被祝思嘉拉着坐下。 祝思嘉重新添了两碗梨汤,一碗给自己,一碗推给萍儿:“你也喝些。” 萍儿舔了舔嘴皮,摆手拒绝道:“夫人,这是后厨专门为您准备的,奴婢就不喝了吧。” 祝思嘉笑着把汤放到她手上:“这么大一盅梨汤,我一个人也喝不完呀。你成日照顾我,太过辛劳,喝口梨汤又如何?” 方才她那一笑,萍儿险些看呆了去,愣愣地接住她手上的碗,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的。 萍儿不由在心中感叹,夫人笑起来的模样,当真好看极了。 她照顾祝思嘉也有好一段时日,在她印象里,祝思嘉就没怎么笑过。 为此,她还满怀疑惑地去问过公子,公子却说,夫人生性就不爱笑,让她别多心。 可今日一见,夫人这不笑了吗? 祝思嘉打断了萍儿的思绪:“你这丫头,在想什么呢?” 萍儿脸一红,忙低下头喝汤,老老实实交代道:“在、在想夫人笑起来真好看,跟天上的仙女儿一样。” “不对!”她又猛地一摇头,“夫人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祝思嘉笑得双眼弯弯:“你这丫头,嘴真甜。” 萍儿喝完梨汤,小心把碗放好,就着衣袖边擦嘴边问祝思嘉:“夫人今日为何要这么一直盯着奴婢笑?奴婢怪不好意思的。” 祝思嘉忽然落下一滴泪:“没什么,我也有个妹妹,见到你,便想起了她。” 萍儿手足无措,找来手帕:“夫人您别哭,奴、奴婢不是故意的。” 祝思嘉:“无妨,我哭不是因为你的缘由。” 萍儿:“那夫人可有想过要去见您妹妹?或者您和公子说,他这么疼爱您,一定会把您妹妹接来小住的。” 祝思嘉:“我……怕是此生都无法再与妹妹相见。罢了,萍儿,你向我说说你家中的事吧,或者城中的趣事都行,我实在乏闷得紧。” 见她终于肯敞开心扉,和自己搭话,萍儿大喜过望,便滔滔不绝向祝思嘉讲起自己的生活。 …… 当日黄昏,晏行归家时,祝思嘉居然破天荒地在饭桌上主动问他话: “晏……夫君,你日日都早出晚归,是出去做何事了?” 她今日竟这么乖? 见萍儿在场,她居然愿意改口称呼自己。 这个称呼,她上辈子都没对他这般叫过。 晏行喜出望外,夹菜的筷子都顿了一顿,他轻笑着,让馨儿退下:“自然是为了生计,我不外出谋生,谁来养你?” 这张嘴简直比上了锁还严。 祝思嘉本就不是想从他嘴里探听任何消息的,闻言,她只是轻点头:“好吧,那你明日可否给我带几盆茉莉回来?” 晏行:“怎么突然想养茉莉了?我记得你并不喜欢。” 祝思嘉:“最近不知怎的,就想闻茉莉的味道,也许不是我喜欢,是我肚子里那个喜欢。” 晏行:“好,不就是花,我答应你。” 她肯向自己提要求,总是好的。 当夜,祝思嘉睡下后。 晏行特意叫馨儿去问话:“夫人今日可有任何异常?还是那般爱唉声叹气吗?” 每日,他都要从馨儿口里探得祝思嘉的行踪状态,今夜也不例外。 萍儿答道:“异常倒没有,只是夫人今日开心了很多,没有再叹气了,还拉着奴婢一起喝了雪梨汤,讲了许多话。” 晏行含笑:“怪不得……” 怪不得她今日竟然愿意主动找他说些话了。 他又问:“你们说了些什么?” 祝思嘉的心眼子可多着呢,没准她正想从萍儿这里找到出逃的法子,他必然要加倍提防回去。 萍儿:“夫人说,她看见奴婢就想到了她的妹妹。公子,看来夫人不开心是因为离家太远了,奴婢瞧着她实在可怜,您这般疼爱她,不妨将她的妹妹接过来同住如何?” 她是当真为祝思嘉考虑,才敢大胆向晏行提议。 反正公子平日里都是个好说话的、总爱笑的,似三月的春风一般暖,总不会怪罪他的吧? 谁料晏行眼底忽然冒出丝丝缕缕寒意,他脸上虽挂着笑,但这笑意不达眼底,让萍儿瘆得慌。 晏行眯了眯眼,打量萍儿:“你只是我花十两银子买来的奴婢,就该有奴婢的自觉。什么话该说不该说,你自己心中有分寸。她可怜,但永远轮不着你一个下人去可怜,明白了?” 萍儿险些被他训出眼泪,委屈点头:“明白了。” 她刚想退下歇息,又被晏行叫住,见他眼里完全没了方才的寒意,仿佛那个笑面虎是她的错觉一般。 晏行递给她一袋银子:“你那股灵气,确实像她的妹妹。拿着这些钱,明日去街上买些像样的衣服回来穿。既然她思念亲人,便由你暂时替代她的妹妹,她妹妹穿黄衣好看,你也买些鹅黄色的。” …… 第二日,祝思嘉睁开眼,便看到穿着新衣坐在一旁等候她起身的萍儿。 她又试图找萍儿说话,但萍儿的话比昨日少了许多,似在有意避着她,只是默默得替她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是各式各样的发带、短短薄薄的发钗。 晏行为了防止她自尽,更是为了防止她刺杀他,便不让她佩戴过于华丽的饰物,免得她投机取巧。 至于刀具等器物,她更是想都别想带进屋。 所以这段时日,她都被迫打扮得与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这副完全成熟的身躯,配上过于年轻的衣着,不伦不类的,偏偏晏行喜欢得不行。 祝思嘉问道:“萍儿,你今日怎么不同我说话了?” 萍儿不敢抬眼看她:“夫人,萍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说话。” 一定是被晏行那个人渣骂了。 祝思嘉了然于心,捏着帕子,又开始落起泪:“可是你不和我说话,我整日闷在这屋子里,实在辜负大好时光,我还不如去死了的好。” 见她自怨自艾,萍儿的心都紧了起来,立刻安慰她:“夫人!您万万不能做傻事,萍儿这就和您说。” 祝思嘉见缝插针:“好,但你记住,公子的脾气其实不大好,我们白日说过些什么,你都别和他提就对了,明白了吗?” 萍儿猛地点头。 第343章 晏行,我在给你机会 祝思嘉就这般正常与萍儿相处了好些时日,萍儿日渐朝她敞开心扉,她几乎都将萍儿的底细打探得一干二净。 家中有个赌鬼、酒鬼爹,上面还有两个同被卖身为奴的姐姐,下面有一个“光宗耀祖”的弟弟,清清白白的一个小姑娘,没有任何心眼子。 转眼,晏行给祝思嘉带回来的几盆茉莉纷纷开了花。 随着月份越大,祝思嘉就越发能清楚地感知到肚子里小生命的存在。 虽然小腹还不够明显,但她最近害喜的症状也愈发严重,常常食欲不振。 祝思嘉弯下腰,细细嗅着绿荫下摆放成排的茉莉,把萍儿唤来一旁:“你拿个碗来,我们一齐摘些茉莉花,待会儿我进厨房做些甜食。” 萍儿连忙摆手:“夫人,公子他吩咐过我们,厨房油烟味儿大,不准你进厨房的,你想吃什么甜食交代厨房做就是。” 祝思嘉佯装愠恼:“我近日吃什么都没胃口,厨房做的甜食更不合我心意,难道,你忍心看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饿着吗?” 萍儿羞得满脸通红,无措挠头:“这、这……” 祝思嘉恳求她:“好萍儿,我做的甜食简单不说,更不会碰到刀,你就让我进去做一次试试吧。” 萍儿只得同意:“好吧。” 主仆二人摘了大把茉莉,一同端进了厨房。 到厨房里,祝思嘉先让嬷嬷把茉莉花清洗干净,自己去翻找蜂蜜。 嬷嬷把罐子递到她手上:“夫人,蜂蜜在这里。” 祝思嘉的嘴角在暗处一勾,连忙道谢,接过罐子时佯装手滑,整罐蜂蜜就摔落在地。 “哎呀。”祝思嘉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怪我没接稳,厨房里还有蜂蜜吗?” 萍儿去门外拿扫帚了,厨房里只剩下祝思嘉和嬷嬷两人。 嬷嬷摇头:“厨房里没有,但后面的库房还有。最近天热,老奴便把大多数蜂蜜拿去了阴凉处保存,夫人您稍等,老奴去取过来。” 说罢,她便离开厨房。 一时间,厨房里只剩祝思嘉一个人。 厨房向阳,果然是有好处的。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快速走到一排刀架前。 刀架上的刀大到菜刀、斩骨刀,小到削果子的小匕首都有。 祝思嘉迅速锁定了一把小刀,刚想伸手去拿,便听到一个令她脊背发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夫人想做什么?” 幸好方才没伸出那只手。 祝思嘉已是冒了一额头的冷汗,好在厨房灶台里正烧着火,夏日本就炎热,出汗实属正常。 她连双肩都不敢松懈半分,便强逼着自己,淡然转过身:“想取把刀,先将茉莉花剁碎了些。” 他今日为何会回来得这么早。 晏行正站在厨房门口,长身玉立,修长的身躯几乎要挡住大半日光。 他不动声色地笑着,没有再接祝思嘉的话,反倒低头看向端了木盆抹布准备进屋擦地的萍儿,声音好听得能酥进骨子里: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许让夫人进厨房这种危险之地?” 萍儿险些吓得抓不稳木盆,立刻把盆子放好,跪在地上磕头认错:“公子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再也不敢了!” 祝思嘉看不下去,上前几步,踩过方才沾了蜂蜜的黏腻地板,直接给了晏行重重一耳光: “你要撒气就朝我撒气,处处为难她一个小丫头做什么?厨房是我执意要进的,你在这里责骂她,倒不如反省一下你带回来的点心,都是些什么糠秕。” 她根本不怕晏行会如上辈子一般对待她。 她现在只有这一条命,连死都不怕,大不了就和晏行同归于尽。 晏行被她打懵了几分,反应过来时,脸上火辣辣的一片。 他瞥向祝思嘉略显苍白的唇,她近日是清减了几分,左不过是他没照顾好她。 晏行回味起这片唇瓣在水润时,是何种滋味,不由喉结滚动,垂头认错:“我也是担心你,别生气好不好?” 正好嬷嬷取来蜂蜜,祝思嘉调整呼吸后,娇嗔地瞟他一眼,挽起衣袖道:“既然今日回来得早,就过来替我打下手。” 晏行立刻恢复了生机:“好,都听你的。” 祝思嘉的心总算沉了下去,太险了,方才她欲要藏刀那一瞬,险些就被他发现。 她亲自给晏行系好围腰,指挥晏行:“既然不想我动刀子,那你就乖乖站在这里帮我切花。切记不要切得太碎,也不要切得太随意,大小均匀最好。” 看着她认真交代的模样,晏行眸光幽深了几分:“好。” 祝思嘉站在他另一侧,把手放进盆中,继续清洗茉莉花。 她白得发亮的手泡进水中,十指修长而纤细,指尖粉嫩,甲如珠贝,带着健康的血色,与朵朵洁白的茉莉交相辉映,即便是简简单单一个浣花的动作,也做得赏心悦目。 晏行看得发愣,不知不觉又陷进去了。 祝思嘉把洗干净的茉莉都捞到案板上,见他握着菜刀、杵着不动,便把手里的水全部朝晏行脸上甩去: “看什么?还不快些切?再磨蹭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 冰凉的水珠打到脸上,厨房里满是茉莉馨香,祝思嘉现在完全抛下了从前的一切,举止都泼辣许多。 晏行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当真好啊,不正是他重生后梦寐以求的?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人合力制作的糕点终于出锅。 等糕点放凉些,祝思嘉抓了双筷子,迫不及待夹了个最丑的,亲手塞进晏行嘴里:“你做的丑东西,你自己吃。” 晏行听话张嘴,乖乖咽下自己捏的点心。 入口便是略带苦味的清香,糕体甜而不腻,后位回甘,虽卖相差了些,但不得不承认,祝思嘉确实做得比外面卖得好。 她这样的厨艺,他上辈子竟没享过半点福分。 更让他意外的,便是祝思嘉居然愿意亲手喂他。 当夜,晏行喝了点酒,微醺时,推开了祝思嘉的房门。 祝思嘉本要歇下了,见他带着酒味闯入,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捂住鼻子,就被晏行一把抱进怀里,推都推不开。 晏行问她:“我该怎么叫你?王妃,蝉蝉?这些都不是属于你我二人的称呼了。” 祝思嘉强忍不适:“您想怎么叫,我都没有异议。” 晏行稍微松开她,把住她的双肩,认真道:“那还是夫人好,我们现在,不就是一对恩爱的平凡夫妻吗?” 祝思嘉心里的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她脸上却飞速浮起一片红霞,别开脸:“晏行,我在给你机会。” 晏行:“什么机会?” 祝思嘉:“你说呢?” 晏行忍不住想亲她,被她以酒气太重挡住,他高兴得恨不得把祝思嘉抱着转圈:“我明白了,夫人,这一世,我定不会再让你伤半分心。” 第347章 你像我一位故人 快到三更天,祝思嘉目睹晏行的尸首被碎玉扔进群狼之中。 她又将杀他时穿的那件衣服焚毁得干干净净,二人才彻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坐回到马车上,祝思嘉仍旧毫无困意。 一夜的奔波和高度的紧张,让她现在才察觉到小腹传来的痛意。 昨夜为了逃命,她跑得太快了些,根本没有顾及到腹中孩儿。 难道这个孩子,冥冥之中注定留不住? 碎玉就近找了个镇子停靠马车,请大夫为祝思嘉诊脉,好在她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略动到胎气,好好休养几日便可。 趁天色还未大亮,碎玉走回镇外,一把火烧掉了二人先前乘坐的马车,等祝思嘉在小镇上养好身子,准备花钱另雇一辆再赶路。 马车上还有晏行的血迹,就算能洗掉也藏不住味道,不如一把大火烧干净的好。 祝思嘉则躺在客栈里休息,根本不敢闭眼。 这短短几个月的经历,已然让她成为一只惊弓之鸟。 晏行是亲手死在她手里,可她一闭上眼,他的鬼仿佛旧阴魂不散地跟在她身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肚子,露出阴森的笑。 明明她做的不是亏心事,但到底第一回杀人,就这么一刀又一刀捅死一个人,她怕极了。 直到碎玉亲眼盯着马车烧干净了,返回客栈时,见她还没睡,便悉心安慰道:“别害怕,有阿兄在,无人能伤你分毫了。” 为确保安全,碎玉订下客栈里唯一一间上房,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左一右被一道屏风隔开摆放。 他现在和祝思嘉仅仅一屏风之隔。 这是他们二人私下独处时,最近的距离。 祝思嘉在屏风另一侧翻了个身,闭上眼,勉强自己入睡:“多谢阿兄关怀,阿兄为我的事操劳了一夜,也当好好休息。” 碎玉也困,但他强撑着精神,确定屏风另一侧的人,传出香甜平稳的气息他才敢入睡。 …… “兄妹”二人睁眼醒来时,是被吵醒的,屋外动静极大,听那声音像是官兵出动,且数目不少。 黄日西斜,这一觉勉强补充了些精气神。 碎玉是男子,草草睡几个时辰就能生龙活虎,但祝思嘉现在急需静养,这般被贸然吵醒,他心中自然有气。 但眼下生气不是重点,他立刻提起随身佩剑,绕到屏风另一侧,示意祝思嘉不要出声,按着佩剑缓缓走到门边。 门外传来客栈掌柜的敲门询问声:“还请贵客开门,配合官府查案。” 祝思嘉慌了神,迅速从榻上起身。 门外官兵满不耐烦:“磨磨唧唧的,再不开门,信不信老子直接踹门闯进去?” 难道是萍儿没替他们收好尾,东窗事发了? 碎玉透过门缝观察门外,已做好又一场厮杀的准备。 祝思嘉走到他身后,摇头示意他收回剑,不要轻举妄动。 她亲手推开门,摆出一脸紧绷的笑:“耽误了各位军爷的正事,民女知罪。” 碎玉站在她侧后方,隐忍不发。 为首官兵见开门的竟是一绝色美人,眼睛都亮了三分,不怀好意地,把祝思嘉从头到脚盯了个遍,又在对上她身后那道极寒的目光时心虚收回。 “嘶——”一旁年轻官兵拿出画像比对,“这位姑娘,也不像画像上的人啊。” 画上的美人是万里挑一不假,但和眼前的姑娘根本没法比。 带头的官兵夺过画,对着祝思嘉反复比照一番,才拉着她的衣袖,粗蛮地把她扯到一旁:“你背后站着的是谁?过来。” 碎玉上前一步,任由官兵打量,背在身后的手蓄势待发。 只见官兵分别拿出两张男子画像,一张是个独眼男,另一张则是他“流浪”时的模样。 碎玉瞬间放松,看来,那小丫头到底不笨,没有暴露他们任何特征。 眼前这对房客,似乎和画像上任何一个人都不沾边。 但为首的官兵却要紧追不舍,眼睛就没从祝思嘉身上挪开过,试图探出另外的消息: “你们二人是什么关系?打哪儿来?要去哪儿?” 碎玉恭敬答道:“启禀军爷,我们是兄妹,从河东来,去岁一同前往龟兹做生意,现下正在返乡路上。” 官兵:“兄妹?哪儿有兄妹开同一间房的,这般不避嫌,恐怕得军爷我好好检查一番……” 说罢,一只手就要往祝思嘉脸上摸去。 祝思嘉吓得躲去碎玉身后。 碎玉一把抓住官兵的手,暗中使了七成的力气,几乎快要把对方的手捏碎: “兄妹又如何不能同住?正因为家妹貌美,草民更要时时刻刻替她提防些龌龊小人。军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官兵哪里料到,一个比女人还好看的小白脸,能有这么大力气? 便立刻惨叫求饶:“疼疼疼!快放开!” 他身旁的小兵红了脸,好气提醒他:“大哥别闹了,这桩大案才是重中之重,莫要因为一时的邪念耽误正事。” 碎玉笑着松开手,掏出张帕子,当这登徒子的面擦手,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既然我们兄妹二人并无任何嫌疑,那便不妨碍军爷办公事了,慢走不送。” 打发走官兵,碎玉顺便叫掌柜的把晚饭送进屋。 二人面对面同坐吃晚饭时,祝思嘉明显食欲不佳,满脸苦闷。 碎玉拿公筷给她夹菜:“曦娘在想什么?” 他适应起新身份来倒是挺快。 祝思嘉心里发苦:“在想,我是不是太没用了?今日情形还好有兄长在侧,才不至于让我……可若兄长不在呢?顶着这张脸,没了任何庇佑,恐怕只能遭来灾祸。” “若兄长肯帮忙,劳烦你待会儿动手,毁了我的脸吧。” 从前她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忘却了,一旦脱离熟悉的环境,会在外遇到多少满怀恶意的风雨。 碎玉被她的离奇想法吓得险些坐不住。 他凝着眉,语重心长道:“你别多心,美貌从来就不是女子的错处,错的是那些肮脏下流之人,不要因为别人的凝视,就自伤自毁。” “到了江南,我会安排好一切,就算我有特殊情况需要外出,但一定能保你无虞,你大可安心。” 祝思嘉这才恢复了笑颜,重新拾起碗筷吃菜:“对了兄长,那我们要如何去江南?从河西去江南,必然要经过西京,我怕——” 碎玉:“我们从河西一路南下,不走西京,到蜀地再走水路去江南。你现在怀着身子,不宜坐马车长途奔波,水路相对平缓,于你有益一些。” 蜀地?那岂不是要经过益州? 别的好说,但杜羡现在在益州,祝思嘉又难免担心起来。 故人若重逢,万一她见了自己,传信到西京该怎么办。 碎玉:“益州地界广阔,杜将军未必时时都在锦官城里。就算真的误打误撞与她相见,你也不是亡故的皇后娘娘了,而是河东裴氏的女儿裴玉曦。” 祝思嘉豁然开朗。 从前的祝思嘉已经一去不复返,与她再无任何干系了。 她无法想象,若没有碎玉,她这一生余下的时光又该如何抉择前路? 她不能再亏欠碎玉了,而碎玉既然主动与她结成兄妹关系,那她就做好碎玉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 从河西走到巴蜀,二人走了整整两个月。 到益州时,祝思嘉的身孕已有五个月,肚子终于显形,一路上遇到的好奇目光愈发的多。 她和碎玉总是形影不离,被外人误认为夫妻时,碎玉总是一脸认真解释道:“我们二人是兄妹。” 外人:“那令妹为何怀有身孕,还与你一齐奔波?她的夫家呢?” 若论兄妹,这二人长得没半点相像,哥哥雌雄莫辩,眉目清隽,妹妹过于美艳,眉眼总含情。 不让人想歪,是不可能的;就算没想歪,但一个女人大着肚子和哥哥在外游荡,怎么看怎么怪,莫不是兄妹二人有私情而一起离家出走的? 碎玉却淡定道:“她亡夫早逝,在夫家待着又总受委屈,我便把她接回家中,往后便由娘家养她一辈子。” 外人:“原来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寡妇,可怜呐。” 祝思嘉干咳了几声,没有接话。 益州繁华,他们休养整顿了大半个月,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安排好一切后,终得下江南。 最初到益州时,祝思嘉虽说服了自己全心投入到裴玉曦这一身份,可一见大秦官兵,她总会紧张。 但接连许多时日,都没在益州撞见过杜羡,她便逐渐放松警惕,有时甚至可以在外游玩一整日。 临行这天,阴云蔽日,祝思嘉为避免生乱,额外戴了只帷帽在头上才赶去码头。 听说朝廷的盐屡屡出了问题,引得各地都加强防备,蜀地作为大秦主要产盐的源地之一,码头这种人流多的地方,比从前加强了不少防范。 就连益州军都出动了,甚至,祝思嘉似乎听到了杜羡的声音。 不知是杜羡当真在这儿,还是她因为紧张而生出了幻听。 碎玉一早就跑去了船上打点一切。 他买下的船极其惹眼,船体比别的商户的宽大一倍左右,张扬地停泊在码头处,一眼就能认出。 这几日除却买船,他还买了两个婢子、一个接生经验丰厚、会稳胎照顾孕妇的婆子,又从益州最富有名望的镖局雇来十数个高手随行,这么多人,是要把船买得大些的好。 祝思嘉给新得的两个小丫鬟起名春月、春雨,在春月、春雨二人的搀扶下,她缓缓踩上登船的厚板。 杜羡的声音却是离她登船的地方越来越近,祝思嘉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发现任何异常。 奈何天公不作美,河面忽有一阵狂风刮过,直接刮飞了祝思嘉头上的帷帽。 春月、春雨都顾着盯紧她脚下的路,根本腾不出手去接,碎玉人又在船上;等祝思嘉赶紧头顶空空时,帷帽已被风吹到了河面。 下一瞬,只听得码头周遭的人纷纷惊呼一声,只见一英姿飒爽的戎装女子纵身飞跃而出,脚尖轻点河面,迅速替祝思嘉拾起河上的帷帽,河面便荡漾出一个极大的涟漪。 当真是杜羡! 祝思嘉差点脚下一滑,等她登上船,杜羡也拿着她的帷帽跟了上来。 “这位姑娘。”杜羡在她身后叫道,“你的帷帽。”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心慌。 祝思嘉淡然转过身,向她微微欠身行礼:“有劳将军。” 杜羡握着湿漉漉的帷帽,看着眼前人的模样,直接傻了眼:“皇后娘娘!” 她这一声惊呼,引得一众将士的目光纷纷朝船上看去。 祝思嘉微愣,接过杜羡手里的帷帽,便要向她下跪:“将军莫要折煞了民女,民女只是一介平民,怎可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杜羡眼眶红得厉害,不忘亲手去扶她:“连你的声音都这么像她,当真不是本将故人?” 对面的祝思嘉依旧满脸茫然,甚至于窘迫:“杜将军,民女乃河东人氏,从未见过您。” 看来当真是她错认一场。 祝思嘉的丧仪,她亲自去西京参加了的,亲眼目睹她的棺柩葬进了终南山的土里,又怎会忽然重现人间? 杜羡放开了她,苦笑道:“是本将冒犯了,望姑娘一路平安,告辞。” 祝思嘉:“多谢将军,民女告辞。” 等她走进船舱,透过窗户上的雕花,还能看到岸上的杜羡一直注视着这艘船。 方才难过的何止杜羡一人?她自己差点就要演不下去了。 直到目送巨船离开码头,杜羡才重新坐下,方才的一切,应该都是她的臆想吧? 或许那个姑娘,并没有多像祝思嘉。 她身旁的副将多嘴问道:“将军,这些日子末将听说益州来了个大美人,只可惜那美人是个寡妇。方才一见,莫非就是您替她捡帷帽那个?为何您又叫她皇后娘娘?” 杜羡朝他脸上扔了瓣西瓜皮:“怎么?本将看走眼也不行?她确实像娘娘,可也不完全像,此事就别再提了。” 副将笑道:“末将是想,趁那姑娘没走远,派小船拦截下来,将她送去西京进献给陛下,陛下会不会——” 杜羡冷笑:“你想死?最近几月因各地盐事接连出事,已引得陛下震怒,你以为送个酷似皇后的美人进宫,就能平息陛下的怒火?好好守你的岗,若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走半个嫌疑之人,提头来见。” …… 大船上。 碎玉给祝思嘉递去杯温水:“别噎着。” 祝思嘉一饮而尽,许久才缓过来:“方才的情形,实在是凶险。” 碎玉:“正是因为凶险,我才没有露面。曦娘,你做得很好。” 方才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若他草率露面,只为给祝思嘉解围,那杜羡就更能确认祝思嘉的身份。 祝思嘉不禁疑惑:“为何咱们每到一处,都有无数官兵层层把守,就连这益州码头都不例外。你先前说朝廷的盐出了事,究竟是何事?” 莫非这就是今日他们邂逅杜羡的原因? 碎玉:“此事,与晏行脱不了干系。” 祝思嘉后背发凉:“晏行?他不是已经死了!” 第348章 险些难产 碎玉:“别害怕,他死得不能再死了。我所说的食盐一事,确实与他脱不了干系,你与他同住那段时间,可对他的行踪产生过怀疑?” 祝思嘉细细回想了一下,晏行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整日都不见人影。 她不是没套过晏行的话,结果尽不了了之。 碎玉又问:“他在河西砸了这么多钱财在你身上,却未取你从宫中带出的一分一毫,你可曾对他那些钱的来路也生过怀疑?” 祝思嘉:“这个确实困惑我多时,莫非……莫非就是他偷盗朝廷的盐,转手售卖?” 碎玉:“你猜对了一半,我暗中跟踪观察他好些时日,发现他确实与此事密切相关。自从几年前,朱大人把细盐提炼的秘方教给陛下,陛下又四处下发至各地盐场加以改进,朝廷每年光是凭靠细盐,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大秦的细盐,在北凉、西域诸国乃至更远的地方都受到贵族追捧,这种一本万利之物,所经路途,都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好在陛下极其重视细盐贸易,西行商路便有官兵专门押运,且专走些人迹罕至的奇路,以保各国订单能顺利完成。” “晏行就是与沿路沙匪相勾结,泄露押运兵行进路线,待沙匪劫走细盐、转手兜售后,将所得钱财与他平分。这群沙匪平生杀人无数,河西一过,就是千里无人之境的茫茫大漠,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之海,砂砾之下,冤魂残骨无数,多几个官兵又能如何?” 此事是去年晏修亲征后开始发酵起来的,今年的状况愈演愈烈,在此之前,何人胆敢对朝廷的盐动一分歪念? 怪不得晏行这么有钱,西京那边他根本不敢出头露面,自然更无财路可言,只能从这些恶心的勾当里谋取钱财。 祝思嘉想到了更可怖的真相:“河西作为西行商路的必经之地,又远离朝堂,必兴盗匪猖獗、四处掠夺的风气。可依你之言,既然朝廷的盐要取秘径西行,那为何晏行会知晓路径?难道他在朝廷还有接应?” 押运兵的线路乃是朝廷机密,晏行总不能是靠猜测,去指点那些沙漠马匪的。 一次两次是偶然,三次以上,则朝中必有他的内应。 本以为他一死,劫盐之事就能逐渐消停,但从河西到益州这两个月,祝思嘉亲眼目睹,朝廷对细盐的把控,变得愈发严苛。 “又有可能。”祝思嘉神色严肃,“在所有人恨不得把大秦翻过来,寻找他的那段时间,他就躲在这个内应的家中,默默注视着西京发生的一切。” 碎玉赞许道:“朝廷自然是有内鬼的,陛下也知道出了内鬼,这才下令让各地严加提防,逐一排查。晏行身死河西后,细盐得以再度顺利远售诸国,可这回的盐里却被人投了毒,吃死了不少的贵族。” “现在这些蛮夷之国,对大秦的怨念只增不减,拒绝与大秦的一切通商往来,纷纷关闭商道,禁止秦人通行。只有小部分国家肯回购,只是商道情势不容乐观,只怕接下来,陛下要以强硬的手段打开商道了。” 祝思嘉心惊肉跳:“这个内鬼,是要逼朝廷断掉这条财路,不对,是整条西行的贸易之路,他想看到血流成河!” 晏行和他背后的同伙这么做,所谋为何?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无形的力量想方设法,要大秦耗尽国力才罢休? 碎玉看着她,不由双眸放亮,半是试探她道:“目前,朝廷还不知晏行先前在河西所行之事。若你我放出些消息,牵扯到他身上,相信不久之后,朝廷自然能按迹循踪抓出内鬼。” “只是——若真要这么做,我们二人的行踪,假以时日也会暴露,我们费尽心思才得到的这一切,都会不见的。” 或许她会被晏修抓回牢笼之中,而他会以欺君之罪,被处以粉身碎骨的极刑。 一边是家国大事,一边又是自己向往多时的自由。 为了彻底斩断前尘,祝思嘉甚至和朱雅约定,此生都不得再互相通信,以免被晏修的眼线察觉异常。 如碎玉所料,祝思嘉果然陷入纠结。 看来在她心中,始终都从未把她自己放在首选位。 她当真甘愿回到晏修身边吗?就为了还未发生的战事,就为了减少更多的牺牲? 碎玉能感觉到他的心在一点一点裂开。 祝思嘉喝了一杯又一杯水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但见碎玉愁眉不展的模样,她无奈宽慰道:“阿兄,食君禄忠君事,你我二人只是平民罢了,这些问题都不是我们该去考虑的。我们只消考虑自己的前路,能独善其身,也算不枉此生了。” “大秦上有智明天子,下有能臣无数,朝中尸位素餐者更是寥寥无几,倘若这点事都解决不好,这天下,合该易主的。” 若放在从前,她一定不敢放心,甚至真的跑回去自投罗网,只为让朝廷尽快查出内鬼。 她离开的这么决绝、绝情,可她却给晏修留下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用以感激他这几年的照顾、拥护和偏爱,那便是朱雅。 有朱雅在,大秦何愁战事输赢? 见祝思嘉能坚定自己的选择,碎玉总算眉开眼笑: “曦娘能这么想,阿兄很开心。人之一生不过须臾一瞬,当不顾一切为己谋,曦娘,这下咱们才算真正启程去江南了。” …… 皇后孝期早过了三个月,民间恢复正常的通婚和姻亲事宜。 可宫中,尤其是天子,却迟迟没有再立皇后的意愿。 天子整日都忙于国事,今日不是处理新发水患,明日就是整顿地方官,后日便是忙于彻查商路事变,日日都有得忙,日日都只睡两三个时辰。 太极宫,已许久不曾出现过女子的身影了。 天子遣散后宫时,独留下余昭仪一人。 当初得知此事,朝臣都松了一口气,甚至纷纷恭喜余太傅一家,以为下一任皇后的人选便是余欣。 余欣不论相貌、家世亦或是才情、性情,都足够担任一国之母的职责。 奈何余太傅夫妇派人从宫中打探得到的消息,称天子与余欣平日相处起来,不像夫妻,倒更像是君臣一般,而天子也从来不会让余欣留宿,可谓是相敬如宾。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就算不立余欣为后,甚至不碰余欣,可他总该考虑一下别的女人吧! 急得团团转的不止太傅一家,就连朱雅也跟着急了起来。 坏了,这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呢?真有这么专情深情的古代人,还是个帝王? 晏修若是普通人,谁管他生不生孩子? 可他是天子,再不生,以古代人这寿命和他的卖命程度,万一过两年他就熬不住驾崩了咋整? 到时候大秦一乱套,她就彻底成了千古罪人了。 摊上晏修和祝思嘉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主子,她的良心每天都在烈火上不断被炙烤。 她想辅佐晏修、想在封建社会活出最大的价值是不假,可她同情祝思嘉、希望祝思嘉自由、幸福更是真,任何一方,她都不可能不尽全力。 炙烤之后,还是要硬着头皮想办法的。 李卧云和晏为没少暗示晏修,尤其是晏为,软硬兼施、好说歹说,最后喜提晏修的禁足大礼包。 晏为被关在府里时,得到晏修冷嘲热讽的一句“不敬先皇后者后果如下”,成功吓退一波人。 听太极宫小太监说,那日天子发了好大的火气,指着湘王的鼻子骂: “你皇嫂尸骨未寒,你明知朕之衷心,就这么急着劝朕去找别人寒了她的心?” 得了,有晏为这种前车之鉴,更没人敢劝晏修赶紧找女人生孩子。 趁着晏为被关禁足,李卧云又带一女子找上了朱雅。 朱雅一看她的身姿相貌和声音,就知道这回一定稳了,当夜就和李卧云想法子,把美人暗暗塞进了太极宫,只待晏修采撷。 希望明日能听到些宫中添了新人的好消息。 深夜,太极宫。 宫人们的气氛都过于古怪,晏修只一眼,便能猜出可能会发生之事。 但他选择装作毫不在意,沐浴更衣完毕后,大步迈回寝殿。 宽大的龙床上果然隆起小片角落,还有美人时有时无的靡靡之音。 晏修冷着脸,坐在榻边,眼睛都没乱瞥片刻:“是你自己滚,还是朕命人把你拖下去杖毙?” 床上的声音,却令他厚厚的心墙一触即溃:“陛下,妾不敢……” 晏修甚至产生了一种失而复得的侥幸,他猛地一回头,对上锦被下一张似幽似怨、娇媚妍艳的脸,尤其是那双勾魂摄魄的眉眼—— 他的蝉蝉回来了。 不,这不是他的蝉蝉。 像她,但根本不是她。 这个时候,她在钟南山,会不会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了? 夏日炎热,美人只着一件引人遐想的肚兜,见晏修当真呆愣住,便大着胆子贴上了他:“陛下,长夜漫漫,就让妾来伺候您好不好?” 她轻动两半朱唇时,湿濡的粉色舌尖也似蛇信子般,又似粉荷才露的那一点尖尖角,呼出的气都带着香甜的气息。 夜以继日的精心栽培,她十分有自信,纵容相貌上本只有三分肖像先皇后,可现在出现在晏修面前,她能有七成像了,晏修一定不会不为所动的。 哪知她刚贴上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就被他如避蛇蝎般起身躲开。 她挫败,又扬起下巴,试图以眼泪再挽回一局,李大人说,天子最害怕的就是先皇后的眼泪了,她便泫然欲泣地直视天子。 却看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悲痛含情的一双眉眼。 晏修红了眼,颤抖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答曰:“启禀陛下,陛下唤妾婵婵就好,千里共婵娟的婵。” 头顶传来天子的笑。 婵婵暗叹不妙,莫非——莫非这是天子发怒的前兆!笑这世间居然有人胆大包天、东施效颦,笑她居然敢模仿他深爱的亡妻?连小名都敢! “陛下,妾、妾身知罪!” 婵婵方才精心设计的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动作,全部被她亲自破坏,只剩下掩饰不住的惊慌了。 就在她以为晏修要治她死罪时,身上忽然被一件薄衫盖住,她欣喜抬眸,对上晏修恢复如常的平淡眼眸。 晏修替她盖好衣服,感叹道:“再像她,也终究不是她。朕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有要务在身,朕不为难你,你走吧。” “回去告诉李相,这种事下次若再犯,他就不必再在那个位置上待下去了。” 他对先皇后的情谊,竟坚定如此吗? 婵婵忽然哭得更厉害了,晏修转过身去,没再看她,生怕他的目光会对她不礼貌一般。 遇见像祝思嘉的人,他总是会忍不住心软的。 李卧云他们能给他训练出一个神态、语气都这么像的替身,想必没少苦心钻研,他也知道他们的苦心,可他…… 他不愿违背对祝思嘉许过的誓言,他是天子,一言九鼎,不能违弃。 他自然有解决之法。 婵婵一边磕头谢恩,一边哆嗦道:“可是陛下,您若不给妾一个名分,妾回去过后,会受罚的……” 晏修:“名分?也好,明日你去相思殿找余昭仪,让她将你编入宫中女官行列,日后安分留在她身边,做个女官吧。” 说罢,他便决绝离开了寝殿。 翌日,李卧云和朱雅连同被禁足的晏为,都被晏修请来蓬莱洲上的一场宴会。 晏修直言:“诸位爱卿不必再担忧子嗣一事了,朕已有万全之策。” 李卧云笑问:“敢问陛下,可是宫中又添新人?” 直觉告诉朱雅,晏修绝不会这么草率就宠幸别的女人吧? 说不定今日这场,就是专门为他们几个人准备的鸿门宴呢。 晏修不是笑面虎,但他一旦要做一回笑面虎,她的脑袋就不保了。 怀着悲壮的心情,朱雅把头埋得低低的,一个劲夹菜,闷头吃饭。 晏为低声揶揄她:“你饿死鬼投胎啊?别吃了,皇兄有话要说。” 朱雅这才放下筷子。 晏修把玩着手里的杯盏,目眺远方:“待一切事毕,朕,会命人大力寻找长生不老药。” “若朕寿与天齐,何须子嗣接手这浩荡大秦江山?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长生不老药? 朱雅险些没喷出一口酒,难道晏修是被哪门子方士洗脑,要吃长生不老药躲掉子嗣问题? 那玩意儿可吃不得啊!他把一整个元素周期表都吃进肚子里,只会驾崩得更快。 但这种事急不来,朱雅更不敢反驳,只能和李卧云一起不情不愿道:“恭贺陛下!陛下圣明!” 个鬼。 …… 江南,山阴,转眼就快入冬。 祝思嘉和碎玉最终选定在这个地方立足,山阴虽地处繁华的江南,却与世外桃源无异。 等他们到了江南,祝思嘉的身孕已经有八个月大,再过不久就要临盆。 头一回怀孕生子,祝思嘉无比忐忑。 她能感受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在不断夺取她的养分,不断消耗着她的身体。 她很慌,甚至频繁做噩梦,梦到自己难产而亡,碎玉抱着孩子回到西京,孩子和他一齐被晏修斩首了。 每回从噩梦里醒来,祝思嘉都要手脚发软好半日。 她终于明白生育一事乃是大事,也明白为何女子出嫁会哭得那样伤心,做一个母亲,就算最后能成功,那也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 从前没有人教过她这些的,她自己更没有做过母亲,还尚未接受这一身份。 若是她当真出了意外…… 祝思嘉后悔当初当真没打掉这个孩子了,小产只是疼那一时,生孩子才是真要遭罪。 碎玉知道她近日忧心忡忡,给她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不仅请来妇科圣手住进了别院中,还多找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婆子,就为照看祝思嘉这一胎。 祝思嘉就一直这么忐忑着,直到快临盆时,她反而没这么紧张了。 大不了就是一死嘛,她想。 在怀孕过了九个月时,祝思嘉的食欲变得好了起来,心情也愉悦了不少,看那模样像是听天由命。 孩子出生这日来得十分突然,比大夫推测的早了整整十天,祝思嘉被搀扶进产房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当真要生了。 好在别院里万事俱备,一切都很顺利。 碎玉站在产房门外度日如年,甚至一度想冲进去陪伴祝思嘉。 直到听到房中传来婴儿的啼哭,他才抹着泪走进去。 祝思嘉刚生完孩子,浑身虚脱,昏睡了过去。 接生婆子抱着一个粉糯的小婴孩到他面前,笑着恭喜碎玉:“您妹妹生了个小子,长得可俊俏了!母子平安!” 碎玉可不顾上孩子,他蹲到祝思嘉床边,焦急询问大夫:“我妹妹如何了?为何会昏迷不醒?” 大夫解释道:“令妹产道略窄,而令侄足足有七斤重,她没少受苦,甚至险些难产。不过有老夫在,不必担忧,她休息够了就会醒来的。” 碎玉这才彻底悬下心,给了大夫大把银票,欢欢喜喜把人送走了。 等他再回别院,祝思嘉已经醒了过来,春雨和春月拦住他:“公子,夫人她哭得正伤心呢,您别进去。” 碎玉:“为何?” 春雨悄悄说道:“夫人是嫌小公子长得太丑了。” 这大胖小子,刚出生就知道气他母亲! 第349章 孩子和我姓 过了三日,祝思嘉勉强能下床走动。 生孩子当真是要了她半条命,好在有惊无险,她挺了过来,在这世上终于多了一份牵挂,一个血亲。 眼下刚过午时,碎玉不在家中,乳母也照顾了孩子半日,暂时到外间小榻上歇息去了。 祝思嘉走到摇篮前,盯着摇篮里熟睡的小婴孩,不由好奇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孩子软乎乎的面颊。 三日过去,孩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吃了些奶水,好像是要比刚出生时好看了不少? 她本想自己亲自喂养的,但孩子一吃,她就疼得能掉眼泪,半晌都缓不过来,根本遭不住,只能交由乳母来喂。 这孩子刚出生时,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像个小老头似的,说不伤心是假的。 毕竟她和晏修都那么好看,怎么生出的儿子就是这德行? 但祝思嘉现在却是看顺眼了起来,孩子嗓门洪亮,大夫说他身体也好。 甚至还乖巧得不可思议,夜间睡觉几乎从没哭闹过,乳母带着也省心。 这么大一个孩子,当真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盯着这个亲切又陌生的小生命,祝思嘉脸上不由浮出从有过的笑意。 她现在也是个母亲了,前世今生,她从来没做过母亲,她一定会做最好的母亲,她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江南的冬季不比西京冷,鲜少下雪,就连树叶到了冬季也不会凋零,仍旧一片绿意。 但江南气候阴湿,湿气一重的时候再遇上寒风天,仿佛似毒药般一点一点侵蚀进骨髓里,与西京是截然不同的冷。 祝思嘉盯着窗外的天,不由施力皱眉,本打算等出了月子、孩子养得强健了,就带他出门转一转,现在再一思忖,这件事还是年后再说吧。 晚饭时,碎玉拎着无数补品回家。 祝思嘉和碎玉刚到山阴,就在镇子里最好的地段重金盘了间茶楼。 没生子前,即使挺着个大肚子,她也能去茶楼里帮衬打点一番,看看账本、清点器具这些小活她做起来还是得心应手的。 有了孩子,跑去茶楼忙碌的只有碎玉一人了。 “阿兄怎的又买回这么些补品?”祝思嘉盯着碎玉殷勤的背影,又看向存放得满满当当、几乎快溢出来的木柜,“家中补品已经够多了,吃不完的。” 就算她产后要补身子,也不至于日日都山珍海味、鲍鱼燕窝这么来吧? 碎玉却扯开了话题:“这都三日了,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了?” 祝思嘉点头:“想好了。” 碎玉:“他要和谁姓?” 现在他们二人对外的身份姓裴,还从未透露过祝思嘉“亡夫”的姓氏。 若孩子继续跟着夫家姓,只能再另挑一个姓氏,晏这一姓,是万万要避开的。 但若凭白挑个姓氏来起名,他又觉得祝思嘉白白遭了这一趟罪,辛苦生个孩子,最后竟要跟了外人的姓。 碎玉这般开口一问,一旁默默做事的春雨和春月都竖起耳朵。 自打在益州被这对出手阔绰的兄妹买来许久,她们连夫人的亡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呢。 哪知,祝思嘉淡然道:“自然跟我和阿兄姓裴,他是我们裴家的孩子。” 碎玉噗嗤一笑,调侃她:“哦?这是为何?” 两个小丫头在房中,祝思嘉只能黯然目光做戏:“他父亲去的早,他祖父祖母日日都说是被我克死的,更不会喜欢这个遗腹子。我既然和那边的关系断干净了,那他就是我们裴氏的子孙血脉。” 碎玉:“你能这么想,阿兄很欣慰。” 祝思嘉:“不过我现在不急着给他起雅名,先起个贱名养着吧,等他养大些,身子和你这个舅舅一样健朗,再改掉就是。” “这孩子属牛,我决意叫先叫他犣奴,往后大家都这般叫他,阿兄以为如何?” 犣奴? 犣者,凶猛健壮的公牛,再配个奴字,确实不错。 这名字一听便知祝思嘉对孩子的期盼,也不知日后会不会上窜上跳的,惹她头疼。 …… 又一年春日来临时,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 这段时间,兄妹二人除了安排好茶楼事宜,碎玉还物色好了一个别庄,大方挥手买下,就在山阴郊地。 别庄里除了养些鸡鸭牛羊、各类应季的果蔬,后山还种满了桃树,春天一来,满山桃花竞相开放,是个踏春的好去处。 祝思嘉畏寒,已经在家中憋了太久,天气一暖,就等不及让碎玉带上一大家子人,一起去庄子里赏花。 犣奴已经四个月大,现在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脸上的五官也长开了不少。 尤其是一双眼睛,浓眉大眼、又黑又亮的,眼皮很明显,鼻梁也高,头发黑而浓密,一看就知道是随了他父亲。 祝思嘉日日对着他的模样,再想忘掉晏修都难。 罢了,忘不掉就不忘。 被乳母抱着出门,犣奴的兴致比祝思嘉和碎玉都高,一路上被春雨和春月两个小丫头逗着,咯咯咯地在马车里笑不停。 碎玉骑马走在外面带路,时不时打开窗户,要不就递进一枝花,要不就扮鬼脸吓犣奴,仿佛当真是犣奴的亲舅舅一样。 其乐融融的景象,祝思嘉都不由恍惚了。 不知驶出多久,出城门时,碎玉忽然敲了敲车窗,让祝思嘉和乳母抱着孩子下来。 祝思嘉虽好奇,但还是照做。 她刚下马车,看见城门口站立的大群官兵,严阵以待的架势,一旁不苟言笑、支了张桌子坐下的青袍官员,难免心中一紧。 莫非是晏行的事?还是晏修?这都追查到山阴来了? 青袍官员名叫王书意,生得极其俊逸,是个极年轻的人,今年刚上任的九品小官。 他身旁的小吏不知俯下身对他低头说了些什么,他一抬眼,见到祝思嘉,两眼随即清亮不少。 王书意难掩脸上笑意,对祝思嘉说话的声调都不自觉轻柔许多:“裴姑娘,请坐。” 祝思嘉从没见过他,他居然也能认得出自己? 她没纠结这些细节,抱着犣奴坐下,从容答完王书意的长串问题,待王书意在纸上写下些什么,便准她离开。 祝思嘉还是担心,多嘴问了王书意一句:“敢问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问她的那些问题,无非是她是何处人士、何时成婚生子、生的儿子还是女儿、要带往何处、准备做些什么。 王书意答道:“朝廷新律令,每家每户不得遗弃、扼杀女婴,违者一律发配为苦役。故而所有携带幼子出城的人,行踪和目的地都是要严格登记在册的。” 大秦律法一律严苛,到这种程度,祝思嘉倒不奇怪。 没想到,她写在遗书上那些内容,晏修竟当真照做起来,还做得这么快,其中就有这一条。 她在北地没少见过被遗弃的女婴、女孩,甚至很多孤女的父母并非没有能力抚养她们,而是嫌她们不值钱、不能传宗接代,就随意抛弃。 那份遗书上的内容,完全是她想到什么便写了什么上去,填填补补的,不说面面俱到,但确实都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了。 也许,她那些看起来更异想天开的东西,不久之后就要为晏修所实践了。 马车很快驶到了庄子里。 下了马车,祝思嘉仍旧思绪繁多,碎玉命乳母把犣奴先抱去玩,让祝思嘉借步说话。 碎玉直接点破她:“还在想他?” 祝思嘉矢口否认:“也不是,就是觉得,他居然真的会把我写的东西当真。” 碎玉:“你这是在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又何须纠结?” 祝思嘉扯嘴笑了笑:“不是担忧,只是感慨罢了。我们离开西京已经快一年了,也不知道,我走之后,故人都如何了……” 人只要活着就有牵挂。 她总会梦到晏修,会梦到母亲、弟妹、无数旧友,甚至会梦到和晏修的情事。 次数多得她甚至以为现在的日子才是梦境,这场出逃、山阴的山水田园、茶楼酒肆、平稳又富足的生活才是宫中的虚幻。 她会不会是当真被宫中的生活逼疯了?陷入了一场幻想? 每每都是犣奴的哭笑声才能让她冷静下来。 现在的一切都是真的,含辛茹苦怀孕生下来孩子是真的,清幽别苑里每天热闹有趣的日子也是真的。 碎玉想到了些事,犹豫半晌,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她。 他想伸手替祝思嘉揩泪,但顾及现在他的身份,犹豫着,最终没能伸出那只手。 兄长一职,他应该再投入些的,至少下次给她擦泪时,他不能带着那些没斩尽的妄念。 待祝思嘉稍微平复好了些,他才缓缓启唇:“很多事,阿兄本该告诉你,但先前顾及你有身子,不宜遭受刺激,便迟迟没说。” 祝思嘉略微激动:“什么事?阿兄但说无妨,我身子现在已大好了。” 碎玉:“长乐宫失火那日,县主悲痛之下,流了和嘉义侯第一个孩子。后来,馨儿从商州回到西京,在你灵前陪你母亲、妹妹守了足足七天七夜,武兴侯从北地回京为你奔丧,事后……” 孩子?妹妹和任淮的第一个孩子,难道是因为她没了的? 还有馨儿和母亲,元存…… 祝思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出走带来了多少后续的灾难。 见祝思嘉呼吸急促起来,碎玉打住了话:“曦娘,我不说了,这些事都是皇后娘娘的家事,你只是我裴玉芝的妹妹。” 他一个人的妹妹,他唯一的亲人。 祝思嘉强忍住哭声,面颊已经沾满了泪,她翻遍浑身上下,都没能翻出一张手帕缓解此刻的无措。 漫天桃花,落英缤纷,春风和煦,眼前的景分明是乐景,不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分明是喜乐,可茫茫天地之间,唯独剩下她一个伤心之人,哭得肝肠寸断,浑身发抖。 碎玉再克制不住,把祝思嘉抱进怀里,用力皱着眉,痛苦安慰她: “曦娘,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还有阿兄,还有犣奴,若当真忍不住,尽情哭一场吧。” 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的“阿兄”,是他在提醒自己,也是他在警示自己。 祝思嘉把哭声都闷在碎玉的怀里,此时此刻,她当真是碎玉的亲妹妹了,他们二人已经是超越任何男女之情的至亲,有他在,她不必再担心什么。 “阿兄……”祝思嘉咬紧下唇,泪水决堤,“就让我再难过这最后一回吧,我真的想家了,可我、可我是裴玉曦,是裴玉芝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断然不会回头了。” 远远的,就见桃林之中,兄妹二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 换作任何一对男女,这样的姿势都只会暧昧之至,即使是兄妹都不太合适。 可从他们身上,看不出任何一丝越界的痕迹。 春雨撑着腮打量半晌,好奇道:“夫人怎么了?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哭了?” 春月不解:“不知道,可能是想家了吧,毕竟于山阴而言,他们也是外人。” …… 一晃眼,三年过去,茶楼的生日越做越红火,成了山阴当地最负盛名的茶楼。 犣奴也平安长大,成了个人见人爱、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若说唯一的缺憾,便是他到三岁了还不会说话。 祝思嘉和碎玉没少教他,甚至请了当地无数名医、名师,都拿犣奴这张嘴没办法,但他人小鬼大,又常常做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小时候爱哭爱笑的孩子,才长大一点呢,就成了个闷葫芦。 检查过他的身体和脑子,又实在没有什么问题,罢了,到了时机,该说的话他都会说的,强求不来,祝思嘉只能听天由命。 这三年间,大秦发生了无数事。 先是举行了第一届科举,选拔了无数英才;又是在不久前,天子下令,于全天下设立女子学堂,让平民女子也有读书的机会;最后,便是北凉那边又开始不安分了,恐怕想夺回阴山草原。 而这三年里,最让人称奇的传闻,便是天子未再纳过任何嫔妃。 除此以外,祝思嘉还从每日往来茶楼里的各地人口中得知,一年前祝思盈和任淮得了一子,祝元存和黄玉菡也顺利成婚;朱雅更是接连升官,现在竟被晏修提拔为大秦第一任女相,与李卧云平起平坐。 短短三年,发生的事太多了,再听到西京的消息,祝思嘉已经能面无表情地藏好自己的情绪。 山阴的日子她很喜欢,虽然平淡,但靠着一双手,悉心经营着茶楼,她衣食无忧,安稳度日,再也不必被任何旧梦往事困扰。 她只是她自己,无需再进行任何伪装。 不过嘛,说太安生,倒也不算得有多安生,这个问题从她刚到山阴时就有。 起先人们以为她和碎玉是夫妻,还不敢对她口出狂言;后来知道她是个寡妇,即使她顶着个大肚子,依旧有人踏破门槛去求亲;现在犣奴长大了,想当他后爹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江南富庶,豪强遍地,山阴更不缺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祝思嘉每每去茶楼,就算碎玉也在,她总会受到骚扰,这些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人人都对她垂涎三尺。 不过碎玉不会放过趁机揩油的任何人。 谁敢对她不敬,夜里总会被碎玉偷偷问候一顿,严重点的,直接被他动了宫刑。 官府根本查不出他的行踪,只能以迷案告结,久而久之,就流传出“裴玉曦是朵食人花”的传言。 一般猥琐流氓是再不敢恶心她了,但还是有不少麻烦,更有不少还是要坚持打动她的人。 容貌美丽的碎玉同样面临着和她一样的困扰,大秦民风开放,他在街上走着走着都能被人送肚兜。 茶楼生意的红火,或许就与他们的脸脱不了干系。 只要银子能进包里,管这些做什么? 但祝思嘉最近确实有些苦恼。 当日城门一面之缘,王书意就缠上了她,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知道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祝思嘉并不反感他。 且这三年,他每每来茶楼喝茶,都会好心给犣奴带些有趣的小东西,陪犣奴一起玩耍,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祝思嘉记账、算账,不上前打扰。 碎玉甚至问过祝思嘉:“考虑一下?让王大人做犣奴的后爹?” 祝思嘉笑着摇头:“人人都知道我对亡夫念念不忘,再嫁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王书意不是个麻烦,但喜欢王书意的女人就是个麻烦,甚至那个女人连碎玉也喜欢,就是她第一个给碎玉送肚兜的。 女子名叫蒲兰,是山阴富商蒲氏的千金。 蒲兰心悦王书意多年,一心想嫁与王书意为妻,末了,还想把身为平民的碎玉先收进府里当面首。 可王书意显然想当犣奴的后爹,碎玉又是祝思嘉的亲哥哥。 王书意虽不喜欢她,但到底是做官的人,说话就很中听,可碎玉不同,碎玉只会冷着脸凶她。 两个她喜欢的男人都和祝思嘉有关系,她自然看祝思嘉不顺眼,没少来茶楼闹腾过。 第350章 他是我亡夫的胞弟 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初夏午后,王书意前脚刚来过茶楼,蒲兰后脚就找上门。 王书意今日在溪边钓了半晌的鱼,收获颇丰,特地挑了两条最大最好的送了过来。 若说吃鱼,祝思嘉其实一向不大有兴致,但犣奴不一样,这孩子自打长了牙、学会吃饭起,饭桌上就离不开鱼肉。 他这口味倒像…… 再想到晏修,祝思嘉只剩一片释怀,虽隔了几年,可他的相貌在脑海里却愈发清晰。 算了算时间,晏修今年,得有三十岁了吧? 自古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天子,三十岁仍未拥有储君的——这话也不对,他的儿子,正跟着自己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呢,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罢了。 “曦娘。”楼下门口处的声音,中断了祝思嘉的思绪,“听说王大人又来过你这儿了?他人呢?” 放眼望去,一袭绿衣的蒲兰正叉着腰,一条腿迈进茶楼,另一条腿还在门外,来势汹汹,仰面看着她。 碎玉这几日外出奔走进货去了,不知何时能回,茶楼里只有祝思嘉一人在照看,蒲兰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迫不及待要来示威一番。 看在碎玉的面子上,她能勉强给祝思嘉一些敬重,可碎玉人不在,她自然不需要给祝思嘉任何好脸色。 祝思嘉笑脸相迎,应付道:“是啊,他刚来送过鱼,便回府歇息去了。” 蒲兰不满,眉毛都拧得快飞出小脸了:“他又来?曦娘,你少给我嘚瑟!” 祝思嘉手指了指自己:“我嘚瑟?蒲小姐,冤枉啊,我怎么敢嘚瑟?” 蒲兰二话不说,直接提起裙子走上楼,气喘吁吁地站到祝思嘉跟前: “你还说没嘚瑟,他明明知道我也爱吃鱼,却从未送给过我,回回都往你这里跑,他自己都成了你钩子上钓着的鱼还不知道。” “三年,整整三年了,他对你还不死心!我若是你,孤儿寡母的,更要活得坦荡些,好不让外人看轻了去,偏偏你就享受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捉弄他是吧!他对你的好,你半点回应都不给他,就这般心安理得的接受吗?” 又来了,每每遇上她,祝思嘉总要头疼。 祝思嘉捏着嗓子,无辜解释道:“蒲小姐,妾与王大人只是好友罢了,且妾也没白占他的便宜,送礼都是有来有往的。他给犣奴送鱼,妾便不向他收取茶水费,何来的心安理得?” 蒲兰:“我不管!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狐狸精,他怎么会对我的好视而不见?你们这种貌美的女人最是可恶了,不喜欢的人还要想法子强占着,说得清高,做的又是另一套,怎么会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 这个问题,和她沟通无数次,她这脑子就是说不通,祝思嘉索性不装了,实话呛了回去: “对啊,是王大人非要喜欢我的,宁愿给我们家犣奴当后爹,也不愿意瞧你一眼,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好看啊?” “噗——” 蒲兰正被祝思嘉气得够呛,身后就传来一声轻笑,转身回望,竟是本该出门的碎玉。 碎玉鼓着掌,绕过她,坐下在祝思嘉对面:“曦娘,阿兄不在,你又让人欺负了?” 祝思嘉瞟了眼蒲兰:“无妨,就是个骄纵的小丫头。” 碎玉斜了蒲兰一眼,身子都没转动半分:“原来蒲小姐私下对待家妹就是这种态度,真是令裴某大开眼界。” 蒲兰还想解释:“玉芝,我不是——” 碎玉冷脸:“春雨,送客。” 待茶楼恢复清净,祝思嘉问碎玉:“阿兄,你不是明日才能回来?怎的今天就到山阴了。” 碎玉凝着眉:“有一要事,我不得不早些归家同你说。” 他们移步雅间,确保无人靠近,碎玉这才忧心忡忡道:“我外出时,秘密获悉了一个消息,陛下正在微服南巡,前些日子已经到了金陵。” “金陵?”祝思嘉吓得瞬间慌乱,“那岂不是离山阴很近了?阿兄,我们要不要离开山阴,另谋出路?” 碎玉忙安抚她:“别担心,听我细细到来。一来他此番南巡,主要是为暗中调查穆王,不会在江南待太久。他这三年步子迈得太急,各种大刀阔斧的激进变法革新,尤其是削藩这一块,已经惹得各地藩王心生怨恨。他的重心只会放在江左形势,而非玩乐。” “二来,山阴是个小地方,就算他下了江南,未必就会来山阴。我们只需寻些由头暂时避他一避,待他动身返京,再露面不迟,何必因为他的出现,就放弃现有的一切?” 好不容易才在山阴扎根,熟悉了山阴的一切,若贸然再换地方,长途奔波,恐怕最先不适应的会是犣奴。 可一想到晏修身边那群棘手的护龙卫…… 祝思嘉苦笑道:“我们是不必过分,可我担心犣奴。阿兄,你没发现,他越长越像他父亲了吗?” 犣奴这会儿子被乳母抱出门玩去了,暂不在身边。 碎玉:“像又如何呢?山阴可没人见过他,就算有,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见了犣奴也不会联想到他身上去。我们已经在山阴平安度过三载,若真要出什么乱子,早就出了。” 祝思嘉摇头:“夜长梦多,以他之敏锐和疑心,我不敢再在山阴久住,况且先前益州和杜羡的偶然相逢在前,我不得不惧怕。方才你一说这个消息,我心中便极为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上演一般。” 第351章 你叫晏括,当真是我小叔 祝思嘉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晏修。 山阴不宜久留,但晏修这副模样,只得先暂时把他带回茶楼。 碎玉外出去找大夫去了,趁此时机,祝思嘉先让小厮把晏修领下去,给他换洗一身干净的衣服。 谁知,过了好半晌,只见小厮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跑来,粗着嗓子委屈控诉: “夫人,您领回来那个人,他根本就不听使唤!我一碰到他,他就退避三舍,那眼神巴不得杀了我一样。” 晏修一向不喜欢外人近身。 没想到他虽失去了记忆,可这些习性还没完全抛下。 总不能请来大夫后,他还是脏兮兮臭烘烘地让人瞧病吧? 祝思嘉正在喂犣奴吃点心,闻言,她无奈一笑,放下手里捏着的糕点:“没事,我去看看吧。” 能哄得了晏修一回,就能哄他第二回、第三回,想来哄他乖乖沐浴算不得什么难事。 犣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伸出短胖的小手,牢牢拉紧祝思嘉垂挂的腰带,迈开小短腿,跟在她身后,似乎是想跟着她一块去看看晏修。 难道这就是亲生父子之间的缘分? 祝思嘉扒不开他,只好带着他一起去浴房。 茶楼浴房里,晏修席地而坐,视线死死盯着门口,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分外警惕。 直到祝思嘉牵着犣奴过去,他整个人才放松许多。 晏修毫不收敛自己的目光,再次端详祝思嘉一番,看完她,又去看她身旁的犣奴,冷声质问: “你当真是我的嫂嫂?” 这个漂亮的女人,莫名其妙把他买回来,肯定不安好心。 他受伤之前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就连自己的姓名也忘得一干二净。 他只记得他一醒来,就躺在一辆狭小的几乎塞不下他的马车上。 从马车外的人交谈中得知,他这是遇上了人伢子,这几个人准备把他送去山阴百花院卖掉。 一到百花院,他连身上的行头都没收拾,就被老鸨迫不及待推到众人面前,然后—— 然后就被这个女人给买了回来。 人人都说女人是个寡妇,买他回家,说不准就是要他给她的孩子当后爹。 可女人却说,他是她的小叔。 祝思嘉把犣奴推得离他近了些:“你仔细看看,他是不是和你长得很像?而你呢,又是和你兄长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他自然也会像你。” 晏修现在的衣着外貌看上去,于小孩子而言,绝对称得上凶神恶煞四个字。 可犣奴不但不怕他,反而和他一顿大眼瞪小后,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犣奴生得可爱,笑起来的模样,更是让人的心都能跟着化了,晏修也不自觉噙出笑意。 笑完,他立刻变了脸,还是冷冰冰地望着祝思嘉:“既然你说我是你的……小叔,那敢问,我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看来他当真是信了。 犣奴的相貌完全和他一模一样,祝思嘉这个借口又编得巧妙,他没有不信的理由。 坏就坏在她编造得太急,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晏修。 祝思嘉的脑子在飞速转动,在晏修压迫的气势下,她眼睛盯向别处:“你叫晏括,字无病,是临川晏氏的人。” 晏修抬眉:“临川晏氏?那岂不是与当今皇室同姓?” 他是失忆了,不过这些常识却记得很清楚。 祝思嘉:“不错,就是临川晏氏,皇室是莱芜晏氏,这个你应该记得吧?” 晏修点了点头:“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何处人?” 祝思嘉:“裴玉曦,河东裴氏,五年前嫁给了你兄长,四年前你兄长离世,我才与你们临川晏氏脱离了关系。” 晏修自然而然地就伸手摸了摸犣奴:“怎么?莫非是我们临川晏氏待嫂嫂不好,嫂嫂才离开的?” 他的警惕心要不要这么高? 祝思嘉僵硬笑答:“是啊,不过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不说这个了。小叔,你先洗澡吧,我阿兄去给你请了大夫上门。” 犣奴的手感很好,晏修一时又摸又捏的,舍不得撒开手,他仍带着狐疑:“不可能,就算我家人待你不好,可我不会,毕竟你是我的嫂嫂,我怎么可能任由你被欺凌?” 这是在变着法夸他自己的为人? 真是怕了晏修了。 祝思嘉连忙把犣奴拉回身边,垮下脸,仿佛当真联想到不好的回忆: “那时你没在家中,自然不知道我受了什么委屈。小叔,你若还敬我这个嫂嫂,这会儿就乖乖听话,别惹我心烦了,还不快洗?” 晏修双手一摊:“我身上有伤,如何洗?” 祝思嘉:“我去给你叫小厮。” 晏修坚决道:“我不要,不准别人碰我。” 祝思嘉把巾帕砸到他脸上:“你还想我给你洗不成?爱洗不洗不洗拉到,你这病没治了。” 晏修拂开帕子:“嫂嫂不要!我听话就是,我自己洗。” 真是难伺候。 …… 所有人都等晏修收拾完,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碎玉请来的老大夫都在雅间里打起了盹。 晏修临时穿了碎玉的衣服,他虽消瘦了不少,可对他而言,这身常服穿在身上还是显得有些紧绷,宽肩窄腰被一勾勒,更显得他身姿挺拔伟岸。 看红了春雨和春月的脸。 老大夫一番诊治完,摇着头,列出好几大张的药方。 碎玉:“敢问大夫,他的脑疾能治好吗?” 晏修的存在过于危险,趁现在他的头脑尚不清醒,得赶紧把他这尊大佛送出山阴。 老大夫长叹道:“难说,这位公子目前最大的病症便是失忆,老夫从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严重者一辈子都不见到有好转,恢复得快的,三五日便能好,一切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晏修:“要这么久?” 他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了,但直觉提醒他,他的身份和身上的重任非同一般,不可再继续耽误下去。 老大夫瞄了祝思嘉一眼:“听您方才说,他是您的小叔,想必从前,你们二人在家中也相处过一段时日吧?” 祝思嘉点了点头。 老大夫低声交代道:“这就好了,他能不能恢复记忆,就靠你用一些旧事去刺激他,多刺激几回,没准就想得起来。” 送走了大夫,当夜,祝思嘉和碎玉又带着晏修返回了别苑。 春雨伺候祝思嘉梳洗时,不忘满怀期冀地打探道:“夫人,咱们还会外出游玩吗?” 今日她就光顾着惦记这事了,哪知中途能冒出个貌美男子,骤然打断了出游计划。 祝思嘉:“你放心,日后总有机会去的。”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敲门声:“曦娘睡下了?” 是碎玉。 祝思嘉边命春雨去打开房门,边答道:“还没有,阿兄若有事要商议,请进。” 碎玉进了屋,春雨自觉关好门窗退下。 “阿兄。”祝思嘉率先软了声音,低头向他认错,“今日之举是我冲动,我知道错了,你放心,我会想好办法处理此事的。” 和祝思嘉像一对真正的兄妹朝夕相处几年,碎玉早就将她原本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了,她从来都是这般坦坦荡荡,做错了事永不逃避,诚心认错。 一点都看不出她曾经身居高位过的痕迹。 即便早就知道她的本性,但面对她的服软,碎玉还是会感到欣喜。 他娴熟坐下,手指敲了敲桌面:“哦?阿兄倒是好奇,你想如何解决此事?” 没等他先开口,祝思嘉倒想出了法子。 祝思嘉认真分析:“第一,他既然是遇刺受伤,那就有许多潜在的危机,找他的人不论是他的护卫也好还是刺客也罢,我们不能久留他;第二,江左是穆王的地盘,派人刺杀他的定是穆王无疑,无数地方官都是穆王亲自提拔起来的,我们若随意将他交到江左官员手中,兴许就是送羊入虎口。” “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我们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把他平安送回西京。本可将他就近送到厌雪楼在江左的分部,可那样一来,同样会暴露阿兄还未身死的消息,此计不通。” 碎玉笑道:“曦娘想的周全,不愧是我们裴氏的女儿。你可想好,你口中信得过的人选了?” 祝思嘉:“阿兄深夜前来,不正是为了告知我此事?王书意为官清廉正值,与百姓秋毫无犯,三年已连升两阶,是极为可信之人。若我们把他交到王书意手上,再暗中派遣护卫一路随行,此事可成。” 碎玉:“不错,我正是这般打算,可要如何说服王书意,让他相信天子当真在我们手中,又不能暴露你我的身份?” “毕竟,裴玉芝和裴玉曦,看上去不像是认识天子的人。” 祝思嘉蛾眉低垂:“我都骗了这么多回人了,还差这一回?阿兄若放心,明日便以宴请之由将王大人请来别苑,我亲自说。” 碎玉:“事成之后,咱们就马不停蹄去余杭。” 祝思嘉:“嗯,阿兄这招声东击西确实高明。恐怕咱们一家要外出去温州游玩的消息,已经在镇子上传开了,事后无论是哪一方要追究,都会去温州扑一场空。” …… 第二日,王书意早上收到了碎玉送出的帖子,处理好今日的公务,下午离了衙门,便马不停蹄前往裴家兄妹的别苑。 昨天他听说裴玉曦买回一个俊俏的男人时,心中还难受了许久。 莫非是他貌不如人,整整三年都没打动她,连个外人都比不上? 可今日她居然愿意请自己去家中小聚一番,着实令他受宠若惊,莫不是要给他机会了? 王书意在镜子前换了十几套衣服,才勉强换出满意的一身。 镜中之人不说风流华贵,但怎么的也算得上是昆山美玉,怎么就入不了裴玉曦的眼? 到裴氏别苑外,春月刚替王书意打开远门,还没来记得同他招呼,王书意就僵硬在了门口。 他比春月高了许多,春月根本拦不住他的视线。 王书意的视线锁定在院中的桃花下,直到看到眼前的男子,他才忽然明白自己有多么自取其辱了。 桃树下的男子,即便早生华发,也盖不住他无可比拟的相貌,他甚至比裴玉芝还要生得出众,就算是简简单单一身青衣,穿在他身上也贵不可言。 怪不得裴玉曦会喜欢他,甚至——他甚至觉得,此人,和裴玉曦站在一起,才更为相配。 男子握着犣奴的手,犣奴手里握着把小木剑,他正在一招一式地认真教犣奴练剑。 见王书意前来,男子只分给他半个眼神,连客套都不愿客套一下,就继续扭头教犣奴,脸比冬月的泉水还冷。 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 “王大人。”祝思嘉从小厨房出来,今日是她亲自下厨,她用围腰擦了擦手上的水,“寒舍简陋,今夜要委屈您了,阿兄就在正堂等候您,请先行一步。” 王书意拱手道:“裴姑娘客气了。” 难得今日能一饱口福,吃到心上人亲手做的菜。 他边离开,边不忘继续回头打量陌生男子。 等王书意和碎玉碰了面,厨房里的菜准备得也差不多了,祝思嘉解下围腰,走到桃树下,盯着练了许久剑的父子二人: “小叔,犣奴,别练了,快去吃晚饭吧。” 犣奴现在个子还小,晏修又偏偏有兴致要教他,只能蹲下身子教,这一蹲就是好半日,他身上还有伤,肯定是难受的。 以往说到吃饭,犣奴跑得比谁都快,偏偏他今日不肯走,执意要留在院子里挥剑。 祝思嘉不免犯愁。 晏修先掀起眼皮看了祝思嘉一眼,才把剑从犣奴手里夺开,低下头,温柔哄道: “咱们犣奴是小男子汉了,可是男子汉不能吃不饱,不然就没力气保护娘亲和叔父是不是?先去吃饭,吃完叔父再教你降龙十八掌怎么样?” 人失忆了,可朱雅写的话本里的招式倒记得清楚呢。 犣奴果真乖乖放下了剑,末了,还勾着晏修的脖子,轻轻朝他脸颊亲了一口。 平时犣奴就很喜欢亲人,祝思嘉和碎玉等人都没少被他亲,可亲一个才认识两天的陌生人还是头一回,想来他也很喜欢晏修。 晏修被犣奴突然这么一亲,一愣,便起身朝祝思嘉道:“嫂嫂今日亲自下厨,辛苦了。” 临川晏氏不是小门小户,河东裴氏亦不是,怎么让她一个寡妇连菜都会做? 说完,他下意识抬起袖子,擦了擦犣奴方才亲他的地方。 犣奴又不是什么口水乱流的小孩,他这是几个意思?嫌弃吗? 祝思嘉忍不住:“你!” 晏修茫然:“怎么了,嫂嫂?” 好险,险些就说出你怎么连亲儿子的口水都嫌这种话了。 祝思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没事,走吧。” 今夜的酒局,饭桌上却没有酒水,为的便是让王书意头脑清醒。 晏修和犣奴吃完饭,就又跑回前院继续练剑去了。 王书意还在纳闷,为何今日不饮酒助兴时,碎玉直接把门窗都锁好,站在门口不动,守岗似的。 “这——”王书意收起笑,“裴公子,这是何意?” 祝思嘉又敬给他一杯茶水:“王大人,可听说当今天子,昔日因皇后崩逝,一夜白头?” 王书意点头:“天下间,又有何人不知陛下对皇后之深情?裴姑娘说这话,难道是……” 难道是想告诉他,她对亡夫的心,也矢志不渝吗? 祝思嘉:“传言七分真三分假,天子白头是不错,不过只白了两鬓。您看院中那位——” 王书意大惊,吓得从椅子上站立起来:“难道,他是?” 祝思嘉:“不错,今日请王大人前来,为的便是此事。” 王书意揉了揉眼睛,走到窗边,撑开窗子,又仔细盯了半晌。 听闻天子身高九尺有二,丰神挺秀,形貌不似凡人,院中那个,不就完全贴合吗? 怪不得!怪不得让他自觉形秽呢!他怎么敢和天子相提并论! 王书意:“可裴姑娘又如何知晓,他就是当今陛下的?” 祝思嘉泫然泪下:“妾身当年与夫君在西京小住时,有幸见过天颜,自然是识得的,所以昨日妾身才不管不顾将陛下带走。” 王书意:“原来如此……可陛下这样,又是怎么回事?” 祝思嘉摇头:“妾身也不知,阿兄请来大夫为陛下诊治过,说他身受重伤,还暂时失去了记忆,所以才会这般。至于陛下为何会遇刺流落山阴,恐怕与穆王逃不了干系。” “王大人,陛下受伤一事尚未传开,眼下他能保全性命,当即刻护送回西京,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妾身和阿兄思来想去,此事交由您来做,最为妥当。妾身知道您向来看不惯穆王割据一方的作风,定会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对吗?” 说罢,她又掉了几滴眼泪。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就算不能立功,天子回到西京后视他如空气,王书意也会毫不犹豫地应下。 他忙安慰祝思嘉:“好,裴姑娘、裴公子不必担心,此事我一定照做,这便找个由头进京。就算拼上我这条性命,我也会把陛下平安护送回去。” 当夜。 祝思嘉推开晏修的客房房门,给他塞了一叠银票:“小叔,明日一早,你就和王大人一起启程去西京。此事万万不能被任何人得知,更不能让外人发现你的行踪,知道了?” 晏修没接她的银票,似笑非笑地凝视她:“嫂嫂这是嫌我,要赶我走了?” 祝思嘉:“不、不是,晏氏在西京那边的生意,一直都是你在负责。此次你流落山阴,恐怕也是押运货物的途中遭了劫匪,才不慎摔伤了脑袋。” 晏修:“生意?西京?” 他怎么半点印象都没有?难道这就是他识海里不断提醒他的重要之事? 祝思嘉:“我是你嫂嫂,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听话,西京那边缺你不可,若你迟了,说不准掌柜的就要修书一封告知你父母。百善孝为先,倒是你若惹得二老担忧,恐怕会影响家中生意。” 晏修:“他们二老没少苛责过你,如今你不算是晏家的人了,怎还时时记挂着他们?” 这个人真是比王书意还难缠! 祝思嘉脸都气得涨红了,磕磕巴巴道:“你问得有点多了,小叔,我若真想害你,又何必倾家荡产把你从百花院救出来?你若再这般怀疑我,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晏修:“好,我明白了,多谢嫂嫂。” 第二日清晨,晏修果真乖乖跟着王书意离开了山阴。 祝思嘉和碎玉双双松了一口气,立刻带上行李重新启程,前去余杭。 七日后,余杭。 碎玉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一到余杭,就有一个极其称心如意的落脚点等着他们,丝毫不输山阴那个别苑。 雷雨阵阵,又到了江南的雨季。 春月起了个大早,稀里糊涂洗完脸,刚一打开后院的小门,尖叫声就划破了天际:“啊啊啊——” 碎玉立刻拔剑起床,祝思嘉也匆忙披上外衣,和碎玉一起走到小门。 小门外可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是晏修。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52章 就让我跟了你吧,嫂嫂 明明该在去往西京路上的人,为何会出现在余杭? 再看晏修,似是在门外等候了许久的模样。 他还穿着那件不太合身的青衫,披头散发、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从头到脚都被雨淋透了,止不住的打哆嗦,本就没有血色的双唇更是冻得发紫。 像极一只被遗弃的狗。 他小心翼翼仰头,抬起脸,颤声询问祝思嘉:“嫂嫂,你是不是想丢下我?” 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的惨状。 祝思嘉心情复杂,拧着眉,手里的伞朝他倾了倾:“你先进屋吧。” 碎玉默默转过身,闭上双眼,不愿再看。 祝思嘉的伞倾出去的那一刻,一切都已成定局。 他们快要脱离这样安逸闲适的生活了,也许在不久的以后,待晏修恢复记忆,祝思嘉会被他用尽手段带回身边,继续回去当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那他呢?谁又过问过他的以后? …… 正厅。 恰好赶上早饭时间,厨房还额外为晏修熬了碗驱寒的姜汤端上桌。 祝思嘉和碎玉都没什么讲究,便是连乳母和春雨春月两个丫鬟,也是可以上桌和他们一起吃饭的。 碎玉这回没有和他们一起同吃,自方才他回了房间,便没有再打开过房门一次。 饭桌却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显得清冷。 晏修占了他平日的位置,坐在祝思嘉左手边,低着个脑袋,几乎是捏着鼻子劝自己喝下姜汤。 他还是那么讨厌姜。 一旁的犣奴见状,便有样学样地模仿他,也捏着鼻子喝鸽子汤,把春雨和春月逗得捧腹大笑。 祝思嘉却笑不出来。 这一顿饭食不下咽的不止碎玉一人,她也清楚,自己这一次的心软,往后便没有任何回头路了。 可她还是想赌上一把。 祝思嘉问晏修:“小叔,你为何会跟着我们来余杭?我不是让你跟随王大人一起进京?” 晏修闻言一怔,面上又立刻褪了几分血色:“嫂嫂,我和王大人离开那日,我在他家门口等他,有个姑娘却跑来告诉我,我是朝廷逃犯,王大人要亲自押送我进京请赏。” 这他还能不跑? 祝思嘉:“姑娘……什么样的姑娘?” 晏修仔细回忆一番:“好像就是在百花院,和你一同竞拍的那个。她本想让我去她家中,她说她会庇佑我,谁知我拔腿就跑了,没能让她得逞。” 原来是蒲兰。 祝思嘉哭笑不得,王书意的行踪,蒲兰确实掌握得一清二楚,更何况他这回还找了理由进京。 所以,阴差阳错之下,晏修像条小尾巴似的,才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余杭。 这当真是上天要向她开玩笑吗? 见她心情不佳,晏修急忙放下手中碗筷,指天向她发誓: “嫂嫂,我知道这回是我任性妄为,寒了你的心。可你也看到了,我拖着这一身的伤病,武功用不出来,脑子还不好使,容易被人骗了去。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先暂时收留我?待我养好伤,能行动自如了,西京那边,就算是有妖魔鬼怪我也要回去走一遭。” 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再把他交到第二个外人手里吧? 来余杭的路上,就听到了穆王在四处找人的消息,想必穆王对晏修的下落也是心急如焚。 这种关头,把他交到任何人手里,都不安全。 山阴那边,更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 祝思嘉点头同意:“好,等大夫瞧完你身上的伤,我再定夺要留你多久。” 说完,她转身去后厨挑了些温柔的点心,配了一碗粥,轻轻敲开碎玉的房门。 屋里的人沉默了好半日,才喑哑道:“进。” 一进屋,祝思嘉把食盒放好,便跪在地上,向碎玉诚挚一拜: “阿兄用些早饭吧,还热着的。多谢阿兄几年来的照应与陪伴,还请阿兄放心,如今我酿成大错,但绝不会危害到阿兄的安危。” 碎玉怎么忍看她跪下? 她真是最清楚刀该往何处扎了。 “曦娘。”碎玉连忙把她扶起,双眼已红得不像话,“你我兄妹二人,当真要生疏至此?无论你做任何事,我根本就没有生气的资格,毕竟,我从来都无名无分,名不正言不顺。” 他知道祝思嘉爱自由爱过任何人,所以他从未指望过,她能为自己动心一回。 可为什么,他自认为自己这个表面兄长都做得够好了,却仍敌不过一个从天而降、重新出现的晏修。 原来这就是她爱一个人的时候是这副模样,不管不顾到这种地步,甚至愿意牺牲掉自己付出一切才换得的自由。 祝思嘉苦涩道:“阿兄,在山阴我把他救下的那一刻,就注定好结局了。咱们现在再收留他一段时日,又有何区别?” “我对他究竟是和打算,四年前,不就已经给出过你答案了?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若一死,大秦百姓就会——” “够了。”碎玉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我从来不在意天下苍生,不在意黎民百姓,我只在意你过得快不快乐。待他回到西京、恢复记忆,把大秦翻过来都要找到你,你可想过我又该怎么办?” “祝思嘉,你当真把我当成过你的兄长吗?你当真放下他了吗?” “我放下了!”祝思嘉激动反驳,幸好府邸够大,前院的人听不见她这一句怒吼,“阿兄,为了自由,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恢复记忆,一定会找你我二人算账,甚至会杀了我们!可我已经想出了办法,能保我们全身而退。” 碎玉顿住:“什么办法?” 祝思嘉抹掉眼尾的泪:“他如今缺的不是大秦皇后,而是大秦储君。他已到而立之年,膝下血脉唯有犣奴一人,只要犣奴在我们手中,和他谈任何条件都可以。女人重要,还是江山社稷更重要,他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拎不清。” 碎玉:“你居然拿犣奴当作筹码威胁他?曦娘,犣奴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甚至险些害得你难产,你当真舍得拱手相让?” 尤记得当年,她对祝思仪利用自己孩子一事嗤之以鼻,怎的时过境迁,她居然也狠得下心,做出相同的举止? 祝思嘉:“舍不舍得的,又有什么用?除此之外,我又该如何向你证明我的决心呢?犣奴跟他回去,未来也只会是万人之上的位置,前程无需我们操心。没了个牵挂跟在身边,反倒让我们落得个轻松自在。” 事到如今,这是她唯一能解决此事的方法。 犣奴,不要怪母亲心狠,拿你去换自由,要怪就怪你偏偏在全天下的女人里,挑了我做母亲。 祝思嘉嘴上虽说得云淡风轻,可捂紧的心口、眸中的痛苦欺骗不了任何人。 碎玉看着她故作要强的模样,心脏只会比她疼上百倍。 他不是故意要逼祝思嘉一定要做出选择的。 晏修的出现让他极为不安,他只是害怕失去祝思嘉,害怕又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碎玉,他早已习惯了身为裴玉芝的生活。 就算在外人面前只能做她一辈子的兄长,只能做那个离她最近同时也是最远的人,他也心甘情愿。 他只想待在祝思嘉身边一辈子,任何敢威胁妨碍到他的人,就算是天子,他也可以毫不在意,可以冷眼旁观。 别人的死活,都敌不过一个祝思嘉。 祝思嘉不禁感慨道:“兄长,人都是会变的,甚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尤记得当年,在百味斋,我求你带我离开时,你告诉我,你不愿再做一把冷冰冰的刀,你要与我一起重新活一回。” “可如今,你却口口声声告诉我,你不在意黎民百姓的死活了,你只在意我。除却现在不必被迫杀人灭口外,你又与一把冰冷的刀,有何异呢?当初那个竭力挣脱棋局的碎玉呢?承认吧,我们生性都是自私凉薄、贪嗔无度的人。” 她敢坦荡地说,碎玉却不敢坦荡的面对。 这一切的开始,全都源自于他的一厢情愿。 犣奴不单是她留在世上最重要的牵挂,同样还是他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把犣奴拿去做筹码。 或许从他被调到祝思嘉身边那一刻起,这辈子,他就注定是一盏为她燃烧殆尽的灯。 烧成一堆灰烬,才是他无法逃避的宿命。 他选择第一万次向她妥协。 碎玉垂下睫羽,低声道歉:“对不起,阿兄不是那种意思。人都带回家了,我们再争吵下去又有什么用?我答应你,先暂时收留他,等他养好伤送回西京,再想办法脱身。” “能逃得了一回,我们就能逃得了第二回、第三回,实在不行,咱们就彻底逃出大秦,彻底不受他的掌控。但你要答应我,万万不能把犣奴送到他手里,犣奴是你的心头肉,也是我的,怎么可以轻易交付到他手上?” 祝思嘉不可置信:“阿兄难道……” 难道当真下定了决心,带着她这个累赘,过着一辈子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涯? 这样的冒险,未免太过惊心。 碎玉:“害怕吗?” 祝思嘉果断摇头:“不怕。” 碎玉给她递去干净的手帕:“不怕就好,先把脸擦干净,别让别人看出异常,阿兄出门一趟。” 祝思嘉紧张道:“阿兄出门做什么?” 碎玉:“穆王现在在整个江南搜寻双鬓泛白的男子,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他这副模样,何谈安全?我自然是要出门买些药水,把他的头发弄回黑色。” …… 趁着碎玉出门,祝思嘉亲自去检查了晏修的伤势。 碎玉说得对,穆王追查得紧,如今若贸然请医者前来,说不准哪天就暴露了晏修的存在。 晏修身上有任何伤痛,只能暂时由她来处理了。 “嫂嫂午好。” 晏修方才换了身干燥的外衣,现在正躺在温暖舒适的新房间里休息。 见祝思嘉拿着药篮前来,他吓得捂紧了衣服。 祝思嘉淡淡地“嗯”了声,就关好门,坐到他床边,掀开他的被子:“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晏修紧张地朝后退了些:“这、这不合规矩吧,你、你不是要请大夫替我治的?” 很奇怪,他自己照镜子也能看出来,自己肯定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了,可一看到祝思嘉,他总会下意识害羞。 他这样的,当真能在商场之上翻云覆雨吗? 祝思嘉草草向他解释了穆王之事,晏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他好啊! 可即使是这样,府里不还是有丫鬟小厮,让他们来不也一样? 裴玉曦亲自动手,那该多不方便啊。 晏修客套了一番,祝思嘉险些维持不住,心说你矫情什么?害羞什么?孩子都这么大了—— “咳咳。”祝思嘉双颊红红的,尬笑着解释,“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丫鬟小厮一个赛一个的粗心,叫他们来,莽莽撞撞的怎么办?你还能担心我吃了你不成?” 吃了他? 晏修唇角一弯,谁吃了谁还不一定呢,他这个嫂嫂当真是白操心。 他更担心她的声誉罢了,不过既然她不在意,且府中奴仆的嘴也干净,那便无所谓了。 晏修掀开被子,解开外衣,落落大方道:“既然如此,就有劳嫂嫂了。” 祝思嘉坐得离他更近了些,开始悉心查看他身上的伤。 几年不见,晏修身上的伤愈发的多,新伤旧伤交叠,看得她触目惊心,尤其经过一夜的大雨浸泡,有的伤口都外翻发白了。 好在这一回,他伤得最重的地方应该是脑子,身上那些皮外伤除却少数地方伤到了筋骨,其余的都是皮外伤。 祝思嘉屏住呼吸,默默替他清理起来。 晏修根本不敢低头看她一眼,把两只眼睛管得牢牢的。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穿着齐胸裙坐下时,男子居高临下,极为容易窥见那一抹雪白吗?也不对,也没有几个男子像他这么高的。 他本想好意提醒她,衣服穿的得体些为当,可当真说了,不就成了他心怀不轨肆意偷窥了? 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晏修只能把嘴给闭上,保证自己不要乱看。 可他越是想转移注意,就越会集中注意到她身上。 祝思嘉实在离他太近了,近到她温热的呼吸都喷洒到他胸膛前。 她不光脸好看,身上也极香,就算晏修有意克制呼吸的频率,也会被她馨香清雅的气息包围。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血气方刚、身体没有任何问题的男人,她离得这样近,让晏修压了好几回喉结,争取不让她发现在滚动。 不行,她是你亡故兄长的嫂嫂,怎么能胡思乱想? 晏修决定说些什么,打破现在的尴尬。 他生硬开口道:“嫂嫂,兄长从前受伤,你也是如这般替他清理伤口的吗?” 她虽然很少说兄长相关的事,可从她对孩子的宠爱程度就看得出来,她和兄长,当真是真心相爱过一场的,只可惜阴阳两隔。 祝思嘉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手上险些失了力度,被晏修问得一懵,她低下头,眼睛瞟向他腰上的伤口: “你兄长不似你这般好动,他很少受伤。” 晏修:“是吗?我都忘了我兄长会些什么了,不过话说回来,嫂嫂你知不知道,我的头发是如何白的?” 祝思嘉:“……” 她显然不想回答。 晏修好气求道:“嫂嫂,你别嫌我烦,只是你也希望我早些恢复记忆的对不对?你就多和我说这些事,我早些想起来,就早些离开余杭,不再麻烦你了。” 祝思嘉揉了揉眉心:“我离开你们晏家之前,你根本就没有白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问了也是白问。药给你上完了,你先好好歇息。” 难道是自己话太多,惹嫂嫂心烦了?又或者让她想到从前在婆家的伤心事了? 祝思嘉刚一起身,晏修就想拉住她的手,认真给她道歉。 谁知她身量轻盈,他力气不过稍大了些,就把祝思嘉拉回了床榻上,直直地倒在了他怀里,甚至整张脸都贴在他尚裸/露的肩。 “你!” 祝思嘉涨红了脸,方才那一磕碰,她鼻尖撞得极疼。 两个人现在的姿势,过于暧昧了。 晏修连忙把她拉起,不停低头道歉,换回祝思嘉气急败坏的一句责骂: “你再这样,以后我就不帮你上药了,疼死你活该!” 第353章 他怎么可以对嫂嫂产生那种想法 二人方才的尴尬,被出门归来的碎玉化解。 他进屋时,祝思嘉和晏修的神情都已恢复如常,仿佛方才那场意外没有发生过。 幸好碎玉没有发觉任何端倪,否则以他的性子,他又要担心一场了。 碎玉买好药水,冷着脸,让晏修坐下,打算亲手给晏修摆弄他的头发。 还没碰到他,就被晏修极为抗拒地打断道:“别碰我!” “呵。”碎玉轻嗤一声,也不给晏修什么好脸色,直接把药重重地搁在桌上,“爱弄不弄,但你若是连累到曦娘,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他气冲冲地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晏修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错了事,可他的抵触并非本意,更像是一种本能,他的身体似乎格外讨厌陌生人的触碰。 “我方才不是故意的。”晏修低下头,无措地整理桌面上的瓶瓶罐罐,“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会突然冒犯你兄长。” 还能为什么? 晏修从前过的,是说一不二、天下所有人都要顺着他的日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所有矜贵毛病都养得根深蒂固了,从前他就不喜欢别人随意触碰他,一朝失忆,并不能改变多少。 祝思嘉淡定起身:“不必担心,我阿兄脾气很好的,过会儿气就消了。” 既然碎玉不愿意帮晏修,那这种活计只得还是她来,她要去找碎玉问清楚,那几瓶药水如何使用才是。 晏修忽然拉住她:“嫂嫂,你兄长是不是讨厌我?从前我若是做错了什么事,还请明说,我一定改。” 他不是没见过裴玉芝和别人相处时的情形,对待其他人和他的态度,甚至是眼神,简直云泥之别。 祝思嘉回头去看,晏修的双眼里写满真诚。 这样的他,当真极为罕见。 于天子而言,世事没有对错,更没有规则,他就是规则本身,他永远不需要低头,更不需要承认自己的错处。 难道眼前一幕,就是晏修做平民百姓的模样? 祝思嘉目光一动,仓皇解释:“他是我的兄长,自然事事都向着我的。从前我在你们晏家吃过苦头,就算你没招惹过我,他难免也会迁怒于你。但你放心,他不是不好相处之人,你在这里等我,我待会儿给你弄头发。” 她说这话时,正面对门口的光,门外的江南烟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她肤色极白,雨幕里清冷朦胧的柔光罩在她身上,化掉她五官里无边一抹艳,仿佛是她本人由内而外透出来的光环一样。 比余杭的绝世好风景都要动人。 晏修看得瞬间恍惚,忘记自己手上还攥着她的衣袂,甚至脑海里闪回一些模糊的片段,好像—— 好像眼前这位嫂嫂,从前和他大哥在家中是如何相亲相爱的,他都历历在目一般,他甚至能看到他们二人临轩相拥的场面。 他的兄长,用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碎玉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回忆:“曦娘,你下去歇息吧,阿兄来就是。” 晏修迅速把手收回,指尖似乎已经染上她裙间的淡香。 祝思嘉笑道:“还想去指教阿兄,那些药水该如何用呢,阿兄这就又过来了。” 碎玉撩开袍子坐下,给自己倒了碗热茶:“总不能一直这么惯着他。” 废话,他生气归生气,可如果他不过来,到时候又得是祝思嘉亲自照顾晏修,他怎么能容忍? 晏修耳尖透红,这回乖乖坐好不动了:“抱歉,方才我多有冒犯,还请裴兄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话一出,碎玉都直直怔住了,捏着手里的茶水半日都喝不进一口。 这还是他记忆里的天子吗? …… 当夜,晏修躺在床上就做起了奇怪的梦。 梦里起先是一片铺天盖地的茫茫迷雾,雾气很浓,伸手不见五指,耳边还有潺潺水声不断,周遭极热,他身上更热。 他下意识溯着流水的声音走去,直到脚底踩着块圆石打滑,眼前雾气淡了许多,他才看清此地是一方温泉汤池。 池子中央,正有个女人背对着他洗澡,口中哼着娇媚酥麻的小调,不知是何地的曲子。 女人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笑吟吟游向他,水声哗哗作响,春光旖旎,满室暧昧。 待女子游近了,他才赫然看清,这女人竟是他的嫂嫂! 他怎么会做这种梦?甚至梦里的女人还是他必须礼待的嫂嫂? 他本想离开,下一瞬,人就突然到了池子里,和池中美人紧紧相拥,他甚至能明显感受到怀中之人的触感,温暖,柔软。 后面发生的事,是他无法人为控制的,他在梦里同野兽又有何异? 他在梦里,对他的嫂嫂做了世间最龌龊的事,污言秽语不断,甚至他还十分熟悉裴玉曦的身子一般,步步引导着她、掌控她、征服了她。 最后,迷雾散尽,清明梦醒,留在他脑海里,是梦中挥之不去的,裴玉曦那颗别致的痣。 生在她腿间。 “晏郎,你可要记得我这颗痣啊。” 裴玉曦的声音似妖似魅。 晏修猛地睁眼醒来,身下的亵裤已脏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郁麝气,直接被他嫌恶脱下,粗暴地揉成一团仍去了床脚。 窗外天色见浅,隐隐能听到鸡鸣,甚至再远些的地方有炊烟升起。 他懊恼地捂住额头,试探自己的体温,略高,但绝达不到生病的程度。 回想起夜间那个梦…… 不知道他该如何面对亡故的兄长?面对照料他的好嫂嫂? 故而天亮后,裴家人吃早饭时,他借口闭门不出。 直到小厮把饭菜端进他屋中,屋子里的床被、脏衣都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晏修才勉强恢复镇定,问道: “嫂嫂今日可有空?” 小厮:“您问的可真不巧,夫人今天计划着和公子一块去街上看看铺子。” 晏修:“铺子?” 小厮:“是啊,咱们夫人一直是个闲不住的人,听她那意思,余杭是要久住下去了。所以她想开间和山阴一样的茶馆,好不浪费了手艺。” 晏修:“他们已经出发了?” 小厮:“还没呢!您若想跟着去,现在吃完早饭还来得及!” …… 去往街市的马车上。 碎玉一般都不坐马车,可今日晏修要跟着来,他也赌气一样挤进了马车里。 今日犣奴和乳母还有两个丫鬟都留在家中,祝思嘉想轻车从简,就挑了最小的一辆马车。 谁知刚一出发,晏修就跟着上了马车,说是他也想出去走走。 碎玉一看他跟着,直接跳下马背,不管不顾跟着挤了进来:“我与你们同坐。” 他才不要给晏修和祝思嘉任何独处的机会。 换做平时,这辆马车让祝思嘉一个人坐显得空,可一下子进来两个男人,尤其是晏修这么大的个头,马车里甚至险些没地方放下他一双长腿。 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颇有番剑拔弩张的气势——当然是碎玉单方面,晏修倒满脸淡然。 祝思嘉坐在中间,感觉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晏修受不住碎玉充斥恶意的目光,稍微把身子侧着,坐得朝向祝思嘉一边,向她打探道: “嫂嫂,您可记得我今年多少岁,从前可否有过婚配?” 这个问题,他必须要问个明白。 若他是成了婚的人,做梦梦到那种事,甚至在梦中那般熟练,自然不奇怪了。 尽管他梦到的对象,实在是不合适。 多少岁? 祝思嘉盯着晏修的脸,小心打量了好半晌,心中不断勾勒着要应付他的说辞。 昨天碎玉把他鬓边的白发弄回成黑色,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祝思嘉险些看失神。 晏修不愧是上天的宠儿,拥有至高的权力就够惹人嫉恨了,还拥有一张无人可比的脸。 本以为他的相貌偏向成熟,恐怕人到中年会老得更快。没想到,他今年都三十岁了,除了眼下一些细纹和因憔悴而略深的泪沟,其余地方,硬是没留下半点岁月的痕迹。 他这张脸,好像就定格在二十几岁了一样,不见半分老态。 这会子骗他,没准他也察觉不出来。 祝思嘉张口道:“你今年二十五岁,你们家曾给你许过一门婚事,我离开晏家时你还没成婚呢,后来你成没成,我就不清楚了。” 碎玉接过话:“别什么事都来问她,有事情自己多动动脑,她对你们家的事没有半点兴趣,知道的更不多。” 晏修点头:“多谢嫂嫂,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他撑开身后的车窗,好奇向外张望,江南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分外新奇,脑子里却在极快的运算着: 犣奴今年三岁多一些,生于冬日,今年冬天就该四岁了,再算上怀胎十月要用到的时间……也就是说,他这位嫂嫂,离家四年了。 四年前,那他就二十一岁,大秦女子通常十五六岁许婚事,他这位嫂嫂现在也有二十了? 根本看不出来,甚至看不出她是个生育过的妇人,若说她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都无人敢怀疑。 所以,兄长亡故时,他们二人才成婚不久吧? 罢了,一想这些,他就头疼,先不去想了,日后总会想起来的。 他刚作罢,马车就因走过一个涉水的深坑剧烈颠簸了一下。 祝思嘉拘着自己的坐姿,一时没扶稳,身子直勾勾朝前一倾,险些摔下坐垫。 马车里两个男人同时伸出了手,甚至因为晏修离她更近些,率先搀稳了她。 祝思嘉几乎半个身子都砸在他手上。 晏修此举,换来的是碎玉一记眼刀,他迅速把祝思嘉扶稳坐好,默默收回了手。 马车里无一人说话,祝思嘉感觉到气氛凝重,给碎玉使了个眼色,碎玉才把目光转向别处。 晏修急剧跳动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他自己也没想到,方才情形,他居然会如此激动,甚至紧张,生怕裴玉曦会在他眼前磕着碰着了,所以才顾不得她兄长阴冷的、偏见的目光要去扶她。 好像他从前就这般保护过她千次万次,甚至他的力度,他的手该如何收放,都比他的脑子还要迅速。 马车到了要看的铺子前,天上又坠下雨点,碎玉最先拿伞走下马车,熟稔地撑开,走在晏修前方,与祝思嘉并排同行替她撑伞。 晏修一个人撑伞跟在他二人身后。 伞虽大,到底也不太够两个人打,是以碎玉的左肩稍微淋了些雨,祝思嘉身上始终保持干燥。 她的兄长待她当真极好啊,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还从没见过感情如此深厚的兄妹。 但这样下去,万一裴玉芝着凉生了病该怎么办?嫂嫂又会担心的吧? 晏修二话不说,迈开步子就跟了上去,走到祝思嘉右侧,把伞朝她斜了斜: “嫂嫂,我也替你打伞,让裴兄把他的伞收收,他衣服都沾湿了。” 碎玉:“……” 祝思嘉:“……” 晏修见二人毫无动作,便把碎玉的伞朝左边挤了挤:“裴兄不必担心我,我淋不着雨的。” 碎玉讥笑道:“你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就这么几步路。” 晏修:“这——裴兄此言差矣,我分明是在关心您和嫂嫂,怎么就是自作多情?” 他只不过是想和裴玉芝搞好关系罢了,人家反倒不领情。 碎玉压低声音警告他:“说了多少回,她早就和你们晏家没有任何干系,不必再一口一个嫂嫂。” 就在他二人一来一回拌嘴期间,祝思嘉走在中间,谁的伞都没好好打到她身上。 她听得头大,把二人都朝外用力一推,气恼道:“叽叽喳喳的烦不烦?这下你们满意了?” 二人连忙低头去看,她脸上挂了点点雨珠,牡丹啼泪似的。 晏修忽然就想抬手替她擦掉,但这回,他硬生生克制住了。 他这样奇怪的反应,究竟是为什么? 碎玉拿出手帕,准备替祝思嘉擦脸,被祝思嘉夺了去,自己走到屋檐下收拾去了。 他早不擦晚不擦,碎玉就算再怎么心疼她,可二人好歹是名义上的兄妹,许多事还没逾越到这种地步。 他偏偏要在晏修在的时候做这一举动,又是何必呢? 店铺东家笑嘻嘻地迎接了三人,热情将他们领进了店中。 “东家,你这铺子怎么这么小啊?” 祝思嘉仔细观察一番,发现这间铺子还不到山阴的茶楼一半大,能容下这么多客人吗? 东家:“我的姑奶奶,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段,这里靠近西湖边上,寸土寸金的,没点关系,莫说是这样大小的铺子了,就连摊子都不好落脚摆。” 祝思嘉:“可茶楼环境最讲究一个清雅,我们明明说好了要办茶楼,你却找了这样的铺子应付。” 看来这貌美女人是个不缺钱的,更是不好糊弄的。 可他们兄妹二人又要地段,还要环境,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东家如实说来:“就这么说吧,比这里还宽还大的地方,客人少;像这里客人多的地方,没有第二间更大的商铺,你们自己决定。” 祝思嘉小声嘟囔道:“我一直想在西湖边上开个茶楼的……” 碎玉见状,忙把东家拉去一旁问话:“只要能让家妹满意,钱不是问题,西湖边上,当真就没有空置的楼房了?” 一直默默打量的晏修忽然凑近了祝思嘉,提议道:“依我看,若嫂嫂急着开,嫂嫂就不妨暂用这间铺子。” 祝思嘉抬眼看他,眼中满是惊奇:“为何?” 晏修:“一来,咱们是外来人,短短时间内,若想在西湖边上置办更大的茶楼,是轮不上的,除非使些特殊手段;二来,这里不算街市上最热闹之处,若您所图只是打发时间而非盈得高利,开窗是湖光山景,只要好生布置一番,再抬高入内饮茗的门槛,闹中取静,便能勉强取个‘雅’;这第三嘛,既然要在余杭久居,何不先以此为根基,一边经营一边再物色别处,待名号打响亮,迁移过去也不会妨碍生意。” 他说的话是有那么些道理。 祝思嘉:“你说的第一条,是什么特殊手段?” 晏修笑道:“嫂嫂若放心,可让我去走这一趟,与本地官员相——” 祝思嘉连忙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啦!大秦最忌向官员行贿。” 况且,他这样,虽然没了白发,可万一被人认出来,交到穆王手上怎么办? 晏修无奈:“那好,嫂嫂你考虑一下我说的话,我先出去走走。” “站住。”碎玉呵斥他,“你身上还有伤,怎么就要到处乱跑?” 晏修指了指窗外:“西湖风光,岂能辜负?裴兄放心,我就在这条街市上活动,就在你们目光所及的地方,绝不会惹是生非。” 祝思嘉担忧地看向碎玉:“这……还是别了吧?” 碎玉在她耳边悄声道:“不必担心,他向来说到做到,就由着他去吧。” 晏修出了铺子,当真悠闲地在街上漫步起来。 他走向对面几丈开外的一家茶楼,在门口徘徊了片刻,便背手走了进去。 碎玉:“看来,他这是要帮你打探同行去了。” 见晏修没有乱跑,祝思嘉松了口气。 茶楼内。 晏修扔给小二一块碎银,厉声叮嘱: “去给我查一查,临川晏氏和河东裴氏是否通过婚。但此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多花些时间都无妨,我等得起。” 他自己想要获悉消息,茶楼就是最好的去处。 第354章 叔父是要给我做爹爹的 决定租下这家铺子后,祝思嘉和碎玉付完钱,晏修却迟迟未归。

“方才见他进去,一直未出来。”碎玉望向茶楼方向,不免担心,“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他。”

祝思嘉撑伞跟上了他:“阿兄,我也去。”

到茶楼里,二人向店小二打探一番,得知晏修竟挑了个雅间入座,并未离开茶楼。

正好也到了午饭时间,他们便在小厮的带领下去往晏修所在的雅间。

雅间里,晏修正亲手煮茶,静待方才点的菜品上桌。

煮茶的器具摆放在他跟前,虽没有他在宫中的数目繁多,但也齐全。

见祝思嘉二人推门而入,他连忙起身,微弯腰身,恭敬问好:“嫂嫂,裴兄,你们也来了。”

泥炉上的紫砂壶热气腾腾,发出阵阵咕噜水声,清甘的茶香清心静气,许久没再见过他亲手煮茶的情形,祝思嘉脑海里全是曾经——

曾经,不论是西京的春夏秋冬,她总会和晏修在百忙之中抽得时间独处,而后他会带着她、手把手教她,如何煮出各种时节最适宜的茶。

再见旧时光景,眼前人也是当年人,祝思嘉忽地鼻腔一酸。

“小叔煮茶的手艺,倒是不赖。”

祝思嘉在晏修对面坐下,认真观摩晏修手上的动作。

晏修把第一杯茶盛出来,推到祝思嘉桌前,笑道:“嫂嫂谬赞,不过是些皮毛功夫,我虽失去了记忆,但做起这些风雅小事来,倒十分顺手。或许从前,我在家中也做惯了?”

他的目光只有好奇,而非试探。

碎玉的手指藏在桌子下,闻言,轻轻伸出去,点了点祝思嘉同样垂放在桌下那只手的手背,示意她大胆回答。

祝思嘉立刻意会:“嗯,从前听夫君提过一嘴,说你极爱茶,只是我未曾有过口福。”

晏修客气道:“那嫂嫂今日可得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几人说话间,晏修方才点的菜肴也乘上了桌,碎玉忍不住问他:“你哪儿来的钱?”

他记得方才忘了给晏修钱了,晏修居然敢大摇大摆地进店点单。

晏修理直气壮:“我没有钱,这不是等你们过来付?”

这天经地义的性子,实在是太过熟悉,

祝思嘉险些呛茶水,她捂唇笑道:“那若是我们没来呢?你不怕店家说你吃霸王餐?”

晏修眨了眨眼:“嫂嫂是不会不管我的,对吗?”

碎玉看得心烦意乱,抢过晏修的筷子,拣了块鱼,一把塞到晏修嘴里:“食不言,寝不语。”

晏修猝不及防被他塞了口西湖醋鱼,难以形容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他还没嚼两下,就赶忙拉过自己身后的陶盂,以长袖掩面,把嘴里的鱼块全都吐了进去。

祝思嘉看得直皱眉,却也疑惑,难道他失忆过后不喜欢鱼肉了?

待晏修漱完口,缓过劲,祝思嘉问他:“小叔,你不是很喜欢吃鱼吗?今日这鱼不合你胃口?”

晏修讶然:“难为嫂嫂还记得我爱吃鱼,这道西湖醋鱼,方才还是我询问过小二点的,说是余杭特色,亦是本店招牌。”

碎玉阴阳怪气道:“这道鱼不是你自己点的?现在又吐出来,晏公子,你太难伺候了吧。”

没等他合上嘴,晏修就效仿他方才的行径,夹了块鱼肉,直直塞进他嘴里:

“裴兄不若也尝一尝,便知其滋味了。”

真是当场有仇当场报。

入口是铺天盖地的土腥味,还有湖水腥味——总之,碎玉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鱼。

晏修塞给他的那一块,还有大根的鱼刺,碎玉的反应比晏修方才还要激烈。

待他把鱼肉吐干净了,还咳了许久,眼睛都红了,甚至看向晏修时洋溢了几分杀意。

再看晏修,面上依旧挂着悠然的笑。

祝思嘉生怕他二人当真动气手来,把人家的店都给拆了,慌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不就是一道鱼,我也尝尝是怎么回事。”

若说她来西湖必做的几件事之一,除却开茶楼外,就是尝一尝大名鼎鼎的西湖醋鱼。

祝思嘉不比他们两个正锋相对般鲁莽,她捡起筷子,轻轻挑了鱼腹上最肥美、无刺的一小块,缓缓送进了嘴里,端的便是优雅——

晏修打算在心中默默数三个数,刚数到二,就见祝思嘉这份优雅维持不到须臾,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满面的不可言说和痛苦。

她吃下的那一块,入口即化,根本就没有给她再吐出来的机会。

鱼肉顺着喉管缓缓滑下,好像有人往她嘴里灌了西湖的生水、刚刚打捞出来的生鱼,陈醋的后劲更刺得喉管一阵痒。

眼看祝思嘉一张小脸都皱成一团,晏修眼疾手快,又给她添了一碗茶水:“嫂嫂,喝茶。”

碎玉总是慢他一步。

不论做何事,但凡在照顾祝思嘉这一方面,晏修都能快过他。

他当真什么都比不过晏修吗?

祝思嘉顾不上碎玉复杂的神色,一口气灌下整碗茶。

直到茶香勉强驱散了喉间的腥味,她才大口喘起气来,美目含泪:“这道菜怎的如此歹毒……”

晏修眯着眼点评道:“从未吃过这样西湖是西湖,醋是醋,鱼是鱼的菜肴。也幸亏犣奴今日没跟着咱们一块来,否则他吃了这道鱼,说不准以后都不愿碰鱼了。”

祝思嘉瞪大眼:“你怎么知道他爱吃鱼?”

她好像没有在晏修面前透露过吧?

晏修:“先前在饭桌上观察过,便记下了。”

他只是失忆了,不是变傻了,一双眼睛可是不忘洞悉万物的呢。

祝思嘉只能用这个借口安慰自己,草草结束了这顿心不在焉的午饭。

……

几日后的早晨,晏修整装待发,身上披了件蓑衣,头戴草帽,一手提着鱼竿鱼篓,另一手牵着一个和他同样装扮的小萝卜就要朝门外走去。

碎玉正在前院晨练,见晏修要带犣奴出门,随手拨了根竹竿拦住他:“站住,你要带犣奴去哪儿?”

莫非是他发现犣奴是他的亲生骨肉,想先发制人把犣奴带走?

那也要过问自己这个舅舅的意见!

晏修蹲下身,把犣奴的草帽朝上抬了抬,让他露出脸,看向他的亲舅舅,解释道:

“带犣奴出去钓鱼,裴兄,要跟着一起去吗?”

西湖里打捞出来的鱼,并非上品,土腥味太大了,就算小厨房想尽方法做成佳肴,犣奴也吃不了几口。

眼看犣奴来余杭都消瘦了一点,虽然不多,可自己这个做叔叔的,怎么能不着急?

他还特意去隔壁那家打听过,就在后山不远处的一条小河里,有肉质更为鲜美的鳜鱼。

这个时节的鳜鱼,错过就太可惜,故而他萌生了外出钓鱼的念头。

现在他伤势未愈,留在裴氏兄妹家中白吃白喝的,只能做这些小事报答他们了。

没成想今日一早,他刚换好衣服,房门就被人轻轻敲响。

晏修一打开,眼睛找了一圈,最后才发现眼皮子底下站着的胖小子。

起得还挺早。

这胖小子还是不肯说话,可人却机灵的很,葡萄一样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蓑衣草帽,还伸爪子去够他的鱼线。

对于犣奴,晏修总有说不上来的亲切感,或许因为他是兄长唯一的血脉,所以他有用不完的耐心。

“小不点。”晏修蹲下来,捏了捏犣奴肉嘟嘟的脸蛋,手感很舒服,“怎么,想跟叔叔一块出去钓鱼?”

犣奴用力点头。

晏修:“唔,这倒不难办,只是你阿娘恐怕不会同意。”

犣奴摇了摇头,拉着他的衣领,就要带他朝裴玉曦的小院走。

昨日听春雨春月说,裴玉曦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起身要比平日晚很多,早饭不必等她一块用。

这个时候,犣奴拉着他一个男子,去裴玉曦的小院请示,说不准他阿娘还没起呢!这像什么话?

晏修定在原地不动,耐着性子劝说犣奴,什么外面太冷、小孩子出门会变丑这些五花八门的理由都用上了,犣奴还是使着浑身的力气,执意要拉他走。

“犣奴。”晏修揉了揉额角,“听话,你阿娘这几日不舒服,你乖乖陪着她,等过了这几天叔父再带你出去玩行不行?”

谁知,下一瞬,犣奴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晏修急得手忙脚乱,单手把他抱在怀里:“别哭别哭,叔父陪你去。”

犣奴这才没哭,乖乖靠在晏修怀里,玩起了他的头发。

到裴玉曦院子里,又等了好一会儿,裴玉曦才外出见客。

她气色明显不佳,勉强提着精神,在听说自己要带犣奴外出钓鱼时,更是吓得脸色惨白:

“不可,犣奴还小,还不会说话,不能随意外出。”

话音刚落,犣奴又放声大哭了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

不知他究竟对外出钓鱼有何执念,连裴玉曦这个亲娘都毫无办法。

犣奴哭得凄惨,晏修也于心不忍,把犣奴抱在怀里不断哄着,抬头看向她:“嫂嫂,犣奴成日待在家中,想必也憋坏了,倒不如叫他跟我一起出门,还能强身健体。”

“有我在,犣奴一定不会有任何意外,你且放心。”

祝思嘉不是不许犣奴出门。

只是她这几天来了月事,今日是头一天,疼得她只想在床上躺着,根本无力陪伴在犣奴身边。

若给父子二人制造诸多独处的机会,培养出感情,日后……日后晏修一定会更加不择手段地把犣奴抢回去。

可犣奴都快哭岔气了。

祝思嘉最终妥协,翻出了犣奴的特制小蓑衣和小草帽,乖乖叮嘱他:“既然要和叔叔一起出门,就要乖乖听他的话,否则娘亲会伤心的。”

犣奴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听晏修说完此事原委,碎玉才收回竹竿:“既然曦娘同意了,你便带着他去吧,早些回家。”

等父子二人走远,碎玉吹了个口哨,他养的私卫纷纷现身院中:“跟上小少爷他们,别让他们出任何事。”

……

后山小河边。

今日天气不错,冷热适宜,没有要下雨的征兆,故而外出垂钓游玩之人,远不止晏修和犣奴两个人。

余杭城中的许多少男少女也结伴出行,热闹极了。

太阳逐渐高升,晏修先解开了犣奴的蓑衣,又解开自己的。

恰好,今日他们还穿了同色的衣服,远远望去,一大一小并排坐在一块,一模一样的装束,一长一短的鱼竿,甚至连脸蛋,都是一模一样的好看。

晏修这张脸,纵使半遮半掩在草帽之下,仍旧勾得无数少女春心萌动。

可一瞧见他身边那个小男孩,这份心思又被压了下去。

多么高大俊俏的一个公子啊,怎的就有个这么大的孩子了?

可有人不信邪,看他们的衣着也不像小门小户,若小男孩当真是他的孩子,那为何大好的天,孩子的母亲不跟着一起前来?难道是不在人世?又或者夫妻二人感情不好?

有胆子大的,被同伴一番怂恿过后,鼓起勇气走到晏修身后,娇滴滴问道:

“这位公子,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就算是看着他抛竿、收竿,一句话都不说,也是极赏心悦目的。

晏修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但嘴上仍礼貌作答:“请便。”

少女坐下后半晌都没再说话,直到他又钓上一条鱼,身侧犣奴的鱼饵被鱼给白白吃掉了,他帮犣奴上鱼饵时,少女才娇羞夸赞道:

“公子,令郎生得这般可爱,想必是随了令夫人的相貌更多吧?”

“他不是我的爹爹。”

晏修和少女皆是一惊,晏修甚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是何处的声音。

犣奴扭过脸,看向清秀的少女,重复方才的话:“他不是我爹爹,是我亲叔父。”

晏修惊喜道:“犣奴,你会说话了?”

犣奴:“我没有说过我不会啊。”

晏修:“为何你从前不说?”

犣奴:“懒得说,你们大人话很多,谁想插嘴啊?”

晏修:“……”

少女:“……”

到底有了身旁这孩子的亲口认证,少女胆子大了起来:“公子,既然你不是他的父亲,敢问你是否……”

犣奴:“不行,他以后是要当我爹爹的,你已经没有希望了,去找别人吧。”

晏修被他的话吓得险些一头栽进河水里,连忙掏了块糕点塞到犣奴嘴里,拼命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叔叔变后爹?这家人都是什么卧龙凤雏!只有北凉人才兴这一套吧!

饶是对晏修再感兴趣,少女也吓得花容失色,赶忙起身提着裙子跑了。

她回到同伴堆后,不知和同行的少男少女们窃窃私语了些什么,引得一群人哈哈大笑,目光不住朝晏修这边扫来,让他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鱼篓里已经有两条鱼,晏修无颜在这个是非之地待下去了。

他利落地收拾好家伙,单手抱着犣奴就要回家:“够了,咱们先回家吧。”

犣奴不肯:“不够不够,一条给我吃,一条给阿娘炖汤喝,春月姐姐和舅舅他们还要吃的,再多钓一条。”

晏修愣道:“鱼汤?你娘亲不大喜欢吃鱼的,这些够了。”

再在这里待下去,他的脸都要丢光了。

犣奴可怜巴巴道:“娘亲每个月都要难受好几天,上回她躺在床上躺了一整日,我给她喂了碗鱼汤,她的病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吗?

小孩子的天真令他动容,原来犣奴以为,让裴玉曦身体变好的是鱼汤,却不知是他的孝心才是最有用的良药。

虽身为男子,晏修也不是不知道女子每月总会经历那么几日,想来犣奴以为他娘亲生了重病,今早才苦苦求着和他一起来钓鱼的。

晏修:“……那剩下一条,我们去集市上买别人钓的鳜鱼,也是一样的。”

这小祖宗,赶紧放他离开这里吧!

犣奴看出他的为难,亲了他的脸颊一口:“好吧,驾驾驾,去集市喽!”

晏修擦掉他的口水:“这是把叔父当马儿使唤了?”

这孩子,还是别说话的好。

去往集市的路上,晏修不忘教育他:“犣奴,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日后不可以再对外人说一遍了,知道吗?叔父倒无所谓,可你娘亲的声誉要紧,她是女子,将来还要经商的,世人待她只会更为严苛,断不能让她深陷风波。”

犣奴:“啊?可是叔父,我说的是心里话啊,我娘亲漂亮吗?”

晏修想了想,不知如何回答,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可也总不能说假话惹犣奴不开心吧?

他道:“自然是漂亮的。”

犣奴:“那你喜不喜欢她?”

晏修:“……”

犣奴:“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爹爹,就我没有,我也想有个爹爹。家里虽然有舅舅,可他是娘亲的哥哥,他们不能在一起的。所以你可不可以做我的爹爹?我很喜欢你的。”

集市近在眼前,再说这些话,实在不妥。

晏修默默回避,指了指不远处的卖鱼翁:“咱们先去挑鱼吧。”

当夜,裴家众人得知犣奴忽然会说话了,纷纷惊奇不已。

唯独祝思嘉开始忧心起来。

从前没少回避犣奴说过一些秘密,若是他还记得,那不就糟了?

不过小孩子的记性嘛——

犣奴又不是什么神童,哪里记得这么清?

……

又过十余日,晏修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

按照约定,他应该要离开余杭了。

但他却秘密去了茶楼一趟,小二把打探得来的消息悄悄递给了他:

“临川晏氏和河东裴氏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更无任何通婚的记载。”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55章 晏括!去她院前跪着 并无通婚记录? 那就是怕裴氏兄妹二人一直在骗他! 或许他根本就不叫晏括,甚至不姓晏,更不是什么临川人。 他不是傻子,自己说话的口音都带着北方味儿,而临川位处大秦南方。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临川晏氏又从未有过北上记载,一直偏安江南,他怎么可能会有北方口音? 裴氏兄妹此举,尤其是裴玉曦,究竟有和目的? 她既不从自己身上图谋钱财,更不图谋男色,豪掷万金把他从百花院带回去,难道当真就是为了好生替他治伤? 无数碎片在脑海里闪回,晏修头疼不止,他记不清周遭的景象,只能看见回忆里似乎是他和裴玉曦曾经一起做的事—— 清晨的拥吻,白日的红袖添香,夜间至死方休的激烈缠绵。春天他背着她登山踏青,夏天他陪着她泛舟荷塘,秋天他带她原野纵马,到了冬天,他们一起围坐在暖炉前,他亲手喂她吃点心…… 一同一次次的别离和重聚,她的眼泪构筑了二人无数的悲欢离合,珍珠似的泪从她光洁的面颊上滚落,一幕又一幕,砸痛了他的心。 他为什么会看到这一切? 对了,还有犣奴,那个同自己毫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子,为何却和自己如此相像?像到旁人都屡次误会的程度。 裴玉曦,你究竟是谁,我又是谁? 有太多的疑点等待他去解答,他还不能离开江南! 小二的眼看晏修险些晕倒,搀了他一把,把他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这位客官,您没事吧?要不要小的去给你请个大夫?” 晏修一手捂着脸,一手拉住小二:“不必!” 小二又道:“那我下楼替您提壶茶水上来。” 晏修心生一计,忽然叫住他,扔给他一块碎银:“等等,你还是帮我请个大夫过来一趟,记得走茶楼后门来见我,别让外人发现。” …… 直到快入夜,晏修才提着几尾新鲜的鲈鱼回裴家。 时间太晚,裴家人等他不及,已经用过晚饭,他的那份还留在厨房里。 晏修刚把鱼交给厨娘,犣奴便主动抓着他的裤腿,一蹦一跳把他往厨房带,口中欢喜念叨着: “叔父啊叔父,您可算回来了!娘亲说近日天气炎热,今晚就吃些清淡的,只有我们两个有砂锅鱼片煲吃!快走快走,再晚些鱼片就泡老了。” 晏修毫不客气地伸出手,对着犣奴的脑袋就是一顿猛揉:“砂锅鱼片煲?这是什么新奇的吃法。” 犣奴咽了咽口水:“和我去就知道了。” 晏修不由笑了:“小馋鬼。” 正巧,裴氏兄妹也在厨房,双双略屈腰身,看向锅中,不知在灶台前研究些什么。 这还是头回见。 “嫂嫂,裴兄。”晏修不动声色,如往日般朝二人行礼,“今日垂钓晚归,惹得大家担心了。” 碎玉甩过一个眼神,无比冷淡:“没人担心。” 晏修:“……” 他还是乖乖去一旁吃鱼片煲吧。 见犣奴也跟着晏修进来,被晏修捞起,与他同坐在一条板凳上,眼巴巴地盯着晏修揭开的砂锅。 祝思嘉莞尔一笑,走到犣奴身旁,亲了亲他的脸:“不是让你跟春雨姐姐先回后院洗澡,怎么跟你叔父一块过来了?” 晏修待在余杭的时日一长,她哄骗他的身份,逐渐叫得顺口起来。 “娘亲和舅舅又在做好吃的东西。”犣奴起身,踩在凳子上试图张望灶台那边,“我要是不来,你们又不给我吃了。” 祝思嘉皱起眉:“犣奴,你方才吃了整整两碗米饭,小半锅鱼片煲,还喝了两杯绿豆汤,不能再吃了,听话。” 胃口再好,终究是个小孩子,吃得太多会伤着胃,祝思嘉当真是为犣奴着想。 犣奴委屈地坐回凳子上,转头盯着晏修身前香气四溢的砂锅。 方才祝思嘉那一笑,晏修险些沦陷,手指差点就被滚烫的砂锅烫伤。 趁她的注意力全在犣奴身上,并未察觉他的失态,他边夹起几片晶莹剔透的鱼片,边主动问道:“嫂嫂,您与裴兄研究的吃食,可是为茶楼开张一事?” 那间铺子盘下来许多日,就被裴氏兄妹请人简单改动装潢过,早收工了,开张就是这一两天。 祝思嘉:“不错,余杭人的口味,到底是与山阴人不同的,要多费心思去研究,方能挑选出最他们受喜爱的几道。” 晏修:“嫂嫂打算何时开张?” 祝思嘉:“后日。” 晏修放下筷子:“好,我定当全力相助,替嫂嫂分忧。” 祝思嘉愣住:“分忧?茶楼那边,不需要你做什么的,我们都请好人手了。” 晏修摇头:“请人是一回事,我过去帮忙又是另一回事。这段时日承蒙嫂嫂的照顾,我多揽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是应该的,总不能日日都钓鱼来偿还吧?” 碎玉冷哼道:“我们裴家缺你那点?晏公子,既然你都有力气去茶楼做事了,我看明日就可以请个大夫替你诊断一番,若当真养好了,你可别忘了你当日之言。” 正常识相的人,都不可能再死皮赖脸赖下去了。 晏修:“裴兄的好意,我自然要接受。可若我还未痊愈,就劳烦你们再收留我些时日,我会做苦力抵过。” 碎玉没再答他,烦躁地揭开蒸笼盖,看向祝思嘉,脸上才又有了笑意:“曦娘,都蒸好了。” 祝思嘉:“好。” 晏修跟着她起身:“嫂嫂,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 祝思嘉:“是啊。” 碎玉:“是又如何?盘子里没你的份。” 这是连点心都不欢迎他吃的意思? 晏修的眸光明显黯淡不少,他这人从小到大,何时被人这般嫌弃过? 他面露挫败,曾经在燕王府里处处被人嫌的滋味重上心头,相似的遭遇,让祝思嘉难得心疼他一回,她忙用眼神安抚碎玉,话却对着晏修说: “小叔想尝尝鲜就过来吧,蒸笼里分量足,够吃的。厨房闷热,阿兄他只是心情不好,你别难过。” 碎玉看着祝思嘉这不值钱的模样,简直恨铁不成钢。怎么才短短数十日,她就又开始心疼起男人了? 若晏修一直失忆下去,一直以“晏括”的虚假身份同他们生活下去,她不会重蹈覆辙吧,又一次喜欢他吧? 得了祝思嘉的首肯,晏修转瞬又笑了起来:“多谢嫂嫂。” 犣奴跳下板凳,跟他一块去灶台前,双手作揖恳求祝思嘉:“娘亲,我看看总行吧?” 祝思嘉拿他没办法,捏了捏他的脸蛋:“看看可以,但是不准偷吃。” 说罢,她低下头,和碎玉一起将点心一一取出,放在灶台边上,对碎玉道:“阿兄,你去把春月她们也叫来,大家都试吃一下,我好收集更多的建议改进方子。” 碎玉点头,快步离开厨房。 祝思嘉拿了不少小碗,开始分分拣拣,离晏修最近的一只最先装满。 晏修指着碗,垂眼看她:“嫂嫂,这一碗最先分好,我可以先尝吗?” 按理来说,人都还没到齐,他一个外人最先享用起来,只会招人嫌。 可这话从晏修嘴里说出来,满是小心翼翼的语气,仿佛待会儿碎玉再进屋,他就会被撵出去一般。 祝思嘉还在忙碌手上的动作:“你吃就是。” 晏修夹起一块蜜浮酥奈花,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品起来,身旁的犣奴抬头盯着他这串动作,咽口水都咽出了声。 趁祝思嘉不注意,晏修朝犣奴勾唇一笑,立刻往他手里塞了只青团,犣奴和晏修相视一笑,捏着青团大口大口啃了起来。 就在此时,春雨她们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晏修瞪大了眼,忙让犣奴藏到他身前,犣奴识趣地朝他袍子下钻了进去,继续啃青团。 碎玉他们,无一人发现方才这段插曲。 晏修松了口气,装模作样的继续吃点心,不忘跟着旁人头头是道点评起来。 众人品尝到一半,春月率先发问道:“咦?小少爷呢?方才还听说他也来了厨房,怎么没见他?” 就在此时,晏修身下传来阵阵咳嗽,更像是呜咽。碎玉定睛一看,晏修的双脚上还踩着两只小小的鞋子,袍子也鼓出一团,立刻伸手去把犣奴拉了出来。 犣奴被自家舅舅当场抓包,一心急,嘴里还剩一半的青团硬是囫囵吞咽了下去。 青团粘牙,面皮更粘喉咙,一瞬间,他窄小的食道就被青团给堵住了,噎得气都不能出。 “犣奴!”见他面红耳赤,小脸涨红,不断捶着自己的肚皮,碎玉急得大喊出声,“你怎么了?” 晏修忙放下手里的点心,蹲下身,把犣奴翻了个身面朝自己。看到犣奴嘴角还挂着的蛋黄,他立刻意识到这孩子是噎着了,二话不说,起身把犣奴抱着跑出了厨房。 事发突然,祝思嘉只看到晏修抱着犣奴仓皇逃窜的背影,高声尖叫道:“他抢我孩子!” 瞬间,厨房里乱成一团,众人都顾不上手里的点心,一个接一个跑出了厨房,却在厨房外顿住了脚步。 只见晏修一手捏住犣奴的脸,让他张大嘴,另一只手直接伸出手指捅进了犣奴嘴里,不断抠挖刺激犣奴的喉管,不忘温声细语安慰犣奴: “犣奴乖,不要害怕,乖乖吐出来就好。” 下一瞬,晏修掏出手指,犣奴当真吐了他一身。 春雨和春月都下意识捂住口鼻,而晏修却还在不断照看犣奴的情况,直到确定犣奴吐干净了,他主动起身向祝思嘉赔罪: “嫂嫂,方才是我偷喂点心给犣奴吃,他才会这样的。我也是一时情急,才把他抱出厨房救治,错都在我。” 看到母亲和舅舅沉了几番的脸,犣奴害怕得大声哭了起来。 碎玉直接用力推了晏修一把,害得他摔倒在地:“你是不是太自作聪明了?你差点就害死犣奴了!” 祝思嘉被闹得头疼,走下台阶,把犣奴带向井边准备让他漱口:“够了!小叔,以后你别再喂犣奴吃东西了,孩子还小,经不起这番折腾。” 晏修惭愧起身,拂了拂自己身上的灰,看着满身令人反胃的酸臭狼藉,转身走回自己院中,不忘低头道歉:“嫂嫂,我知错了。” 他这副模样,是该回屋好好收拾一番。 井边,祝思嘉手握葫芦瓢,盯着犣奴漱了十几回口,确定他不难受了,把他抱在怀里,抽泣道:“犣奴,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方才的情况万分凶险,若不是晏修毫不嫌弃,用了正确的法子出手救治,恐怕犣奴早就窒息了。 到底是亲生父亲,对犣奴,他总是这般细心,甚至比大多数父亲做得还要好,根本不嫌弃犣奴,犣奴吐完一趟,衣服还干干净净的,倒是他自己…… 可害得犣奴险些背过气的也是他。 祝思嘉想到晏修,又气又怨。 犣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把娘亲惹哭了,连忙垫着脚去亲祝思嘉脸上的泪水:“娘亲别哭,刚才的事不怪叔父,是我自己贪吃,他心疼我,才偷偷塞了青团给我的。” 祝思嘉的脸被他亲得痒痒的,连连朝后退,这父子俩,连哄人的法子都一模一样,更气人了。 …… 不一会儿,碎玉朝祝思嘉房里端来一碗药:“方才犣奴吐得急,胃中反酸必然伤身,这碗药是养护他肠胃的,快趁热喝了。” 犣奴皱着小脸:“舅舅,可以不喝吗?” 早知道偷吃完东西要喝药,他就该拒绝叔父给他的青团。 碎玉:“不可以,快喝。” 祝思嘉接过碗:“犣奴,听你舅舅的话。” 为防止娘亲再度伤心,犣奴只能乖乖照做。 “阿兄,你辛苦了。”祝思嘉还能闻到碎玉身上的药草气息,“熬药这种小事,下回交给厨房的下人做,不必你亲力亲为。” 碎玉浅笑道:“犣奴的事怎么算小事?倒是你,事到如今,你还要留着那个祸害?” 祝思嘉:“阿兄,今夜之事,犣奴跟我说了,错确实在他,可他后来也确实照顾——” “妹妹!”碎玉转笑为怒,双手紧紧握成拳,“他这个人天生克你,你不知道吗?只要他在你身边,就能用尽一切手段伤害你,从前伤到了你身上,现在又来伤害犣奴,我怎能容忍?” 祝思嘉为难道:“收留他一事,错都在我,我自作自受。阿兄,我向你保证,等明日大夫看过他的伤势,只要他能动身,我就立刻让他离开余杭。” 碎玉这才松懈下来,拍了拍犣奴的脸蛋:“好,我自然信你。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同祝思嘉道完晚安,碎玉却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晏修处。 晏修刚收拾完,正要躺在床上,见碎玉造访,来者不善,忙起身相迎:“裴兄,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碎玉冷嘲热讽道:“你还有脸问?晏括,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该亲自去曦娘那里请罪,还要我来提醒你?” 晏修:“在下正有此意,只是天色已晚,嫂嫂那里,我恐怕不宜打扰。” 碎玉毫不客气,反手扔给他一个垫子:“你若想诚心道歉,就去她院前跪上一夜,待她明日起来再决定原不原谅你。” 这裴玉芝,对他的怨气可不是一星半点。 晏修接住垫子:“裴兄,可是我有伤在身啊,况且犣奴的事我——” “那又如何?”碎玉不耐烦打断他,“你就算不想跪我妹妹,也该跪跪你亡兄的在天之灵吧!今日因为你的粗心大意,又或是蓄意,险些害得他唯一的血脉出了意外!长兄如父,于情于理,你都该跪着!” 晏修当年对祝思嘉的那些不好,怎可轻易一笔勾销? 碎玉正愁没有机会,更没有把柄报复他。 天子又如何?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晏修抱进了垫子:“裴兄所言极是,我明白了,稍后就去。” 在碎玉看不见的地方,晏修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对兄妹真是有意思,一个比一个戏多,这裴玉芝更是趁机刁难他。据店小二说,临川晏氏这一代根本就没有双生子,就算他当真是晏家人,他何来的兄长? 可裴玉芝既然诚心发难,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怎么能不配合? 第356章 晏修被打得头破血流 大清早的,祝思嘉院前传来春月的一声尖叫。 “晏公子。”春月看着摇摇欲坠的晏修,惊魂未定,“您怎么又来吓我一跳?” 上回是在后门坐着,这回又跑来夫人院门前跪着,而且瞧他那凄惨模样,都不知在这里跪多久了。 晏修勉力一笑,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咳咳……春月姑娘,嫂嫂她可消气了?” 春月忙摆手:“您误会了,夫人的脾气向来很好,更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怎会动怒至此?况且,她也没让您跪下向小少爷赔罪啊,您快些起来吧。” 晏修拒绝道:“我要等嫂嫂真正消气了,我再起。” 春月犟不过他,急得跺了跺脚,跑回了屋里,把此事告诉了刚起身的祝思嘉。 祝思嘉满脸惊诧:“他当真还在外面跪着?春月,快帮我找件披风来。” 乱了套了!晏修再怎么转了性,也不可能轻易为一个小辈的事就软下双膝,况且天下如何有父跪子的道理? 若日后他想起此事,恐怕要把自己给千刀万剐。 祝思嘉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寝衣,她边系披风边往外走,命春雨去请大夫来。 她顾不上那么多叔嫂之间相处的礼仪讲究了,得赶紧请人看看晏修的腿才好。 …… 晏修房中。 大夫替他把了半日的脉,沉默不语,直到收了手,才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位公子的双腿因着座垫的抵挡,倒没什么大碍,上些活血化瘀、消肿的药即可。只是他身上的外伤,还有……” “罢了,这位夫人,请您借一步说话。” 大夫终究是不忍在晏修房中,当面说给他听。 院中,祝思嘉担忧问道;“大夫,我小叔身上究竟是何病症?” 大夫又叹口气:“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年轻的人,脉象居然如此涣散,有衰败之症,如枯木朽株。这位夫人,家中要随时做好准备啊。” 祝思嘉:“什么准备?” 大夫:“丧事。” 祝思嘉头皮发麻:“怎么会如此?他不是、不是受了些内外伤而已吗?先前请来的大夫都说过能痊愈,为何会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大夫:“您若不信老夫的医术,大可另请高明,可无论您换谁来,结果都一样。” 就在祝思嘉和大夫院内交谈时,犣奴吃完早饭,抱着笼油纸包裹的煎包钻进了晏修屋子里。 晏修正掀开衣袍,给自己双膝上药,轻巧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稍一抬眸,就见双眼泛红的犣奴缓缓走到榻前,手里还紧紧抓着什么。 犣奴把煎包递给晏修:“叔父,您吃一口吧。” 他的手心都被烫呼呼的包子烫红了。 晏修接过犣奴手里的包子,一把把他抱到榻上同坐:“起这么早啊?谢谢犣奴,等我上完药再吃。” 犣奴抽泣道:“您可一定要吃啊。” 晏修欣慰轻笑:“犣奴怎么还哭了?” 他这一问,犣奴就哭得更厉害:“叔父对不起,昨晚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贪吃才闯了这么大的祸,娘亲和我真的没有要责怪您的意思,呜呜……” 晏修:“那你娘亲怎么说?” 犣奴哭得伤心,身子倚着晏修:“娘亲说,我以后要是再因为贪吃,吃成一个大胖小子,闯了祸,她就再也不许我吃饭了。” 看来裴玉曦也没少教导自己的儿子。 晏修垂眼看了看,犣奴和大胖小子,好像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现在个子矮小,所以是小胖小子。 “别哭了,这件事过去了。”晏修上完药,整理好衣袍,从油纸里挑了个冒红油的煎包递到犣奴跟前,“犣奴和叔父一起吃,把烦恼都吃进肚子里。” 那可是后厨大娘亲手做的羊肉包子啊! 犣奴舔了舔嘴皮,摇头拒绝:“我不吃!说了不吃就不吃!” 晏修直接掰开,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逗他道:“当真不吃?” 犣奴索性把脸捂上,见不到闻不到他就不想吃了。 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犣奴问晏修:“叔父,话说昨晚你为什么要去下跪请罪啊?是有人叫你这么做的吗?” 真奇怪,娘亲昨晚明明带着自己一块睡的,根本没再见任何人,总不至于是趁自己睡着了,娘亲专程跑来数落叔父一趟的吧? 可问了娘亲,娘亲说她没有,难道她在撒谎? 大人真讨厌!就爱撒谎,他要自己问个明白。 他刚问完,房门就被人推开,走进来的人却不是祝思嘉,而是碎玉。 晏修刚想趁机委屈卖惨答犣奴,就见碎玉斜靠在门框上,双手环抱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双动人桃花眼里皆是威胁的精光。 “犣奴,昨夜的事,是叔父自己想反省,没有人逼着我。”晏修强压住自己眼底的杀气,收回目光,慈爱地看向犣奴,“等叔父的腿伤好了,再带你出去钓鱼好不好?” 他刚说完,祝思嘉也紧随碎玉而来。 听到晏修的话,祝思嘉瞠目结舌,她本就怀疑是碎玉指使的此事,现在晏修居然承认是他自己的想法。 那这事,也不好再去怨谁。 晏修假装才看到祝思嘉,忙从榻上起身想向她行礼,结果因双膝疼痛结结实实在地上摔了一跤。 他面色窘迫:“无病见过嫂嫂。” 祝思嘉本能上前,搀着他,把他搀回榻上:“小叔不必多礼,你身上还有伤,怎么忽然讲究起这些了?” 晏修惭愧道:“无病不敢对嫂嫂不敬。对了嫂嫂,方才那大夫是怎么说的?为何不叫我听见呢?” 想到大夫方才的话…… 祝思嘉心口微疼,却强行让自己笑吟吟道:“没什么,他让我带他去书房给你开药方罢了,你身子好得很。” 晏修歪头:“是么?那我不日就能进京了?” 祝思嘉满口果决:“不能!小叔,大夫说你身上的外伤还没彻底痊愈,遑论内伤?起码还要再静养三个月,你才能走远途。” 除却交代他们准备后事,碎玉来迟后,还特意多问了这么一嘴,为的就是让晏修尽早离开余杭。 而大夫也确实是这般说的。 晏修赧颜:“那岂不是要再麻烦嫂嫂和裴兄三个月了?” 祝思嘉:“这算什么麻烦?你尽管安心待着便是,只是你离开之日,要写份契约给我。” 晏修:“什么契约?” 祝思嘉:“到时你就知道了。” 等祝思嘉带犣奴离开,碎玉才徐步走到晏修榻前,睥睨着他,脸上那道浅浅的疤,让晏修看得更加清楚。 碎玉语气不善:“千方百计总算是留了下来,让你得逞了。” 晏修的武功和根基是何等高强,他怎会不清楚? 就算是遇刺,可不至于让他就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唯一的可能,就是晏修在使手段。 晏修无辜道:“裴兄在说什么?我怎的就是使了手段?” 目前还不太能确定,晏修是不是恢复了记忆,碎玉便继续试探,更不能刺激他叫出那个称谓: “晏括,你当我是傻子?怎么会这么凑巧,你跪一夜就能病成这副德行?” “若方才我来迟了,你是不是就要向犣奴说出真相,好离间我们兄妹二人呢?” 晏修哂笑道:“裴兄,你还真是糊涂。你让我罚跪一事,我老老实实去做了,但此事确实是你提议的,并非我栽赃陷害,怎么就成了存心离间?” “况且,我的行踪,阖府上下恐怕没有人掌握得比你清楚。你每日没少派人跟着我,我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你那几个下属都会告知于你,我何来的功夫自毁身体呢?” 原来他居然都知道。 那么他的身体,当真不是装出来的惨状?更没有恢复记忆? 碎玉被晏修的反问呛得哑口无声,只气得拂袖而去: “知道就好,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既然想在裴家白吃白喝,就别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你骗得了曦娘,骗不了我,三月过后,我一定会把你赶出余杭。” …… 茶楼开张五日后,晏修的腿伤就好了大半,行动起来也利落不少。 腿伤刚一好,他就迫不及待去了裴兄兄妹的茶楼,准备帮忙打点。 裴氏兄妹盘下的铺子,说得好听叫茶楼,还有个书香气的名字,叫雾散见山。 可只有一层,且铺子里最多只能摆下八张茶桌,左看右看都只能称一句茶馆。 但茶楼的叫法更为风雅,更能吸引些文人墨客进内消费。 晏修方到见山馆,就因见山馆爆火的生意大感震惊。 正值中午,按理来说茶馆茶楼的生意都比不得酒楼客栈,可见山馆里座无虚席,他甚至找不到一个落脚地。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 祝思嘉今日身着一袭红衣,亲自坐镇柜台处算账。 她忙得焦头烂额,不是这桌要加份点心,就是那桌要添壶新茶,客人一个接一个找她说话,她根本无暇顾及旁的事。 有这么貌美的美人坐镇,见山馆的生意想不红火都难,也注定了店里客人多为男子。 无数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盯到祝思嘉身上,晏修莫名觉得心烦。 同为男人,欣赏与觊觎的区别他怎会不明白? 晏修莫名其妙就冒了个阴暗的想法,他恨不得把那些人眼珠子都挨个扣下。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自己何时胆子这般大了? 只是裴玉曦不在意那些目光似的。 晏修径直走到柜台前,祝思嘉还未察觉,仍埋头写写画画。 直到账蒲上蒙了层黑影,她一抬头的功夫,晏修就兀自伸手夺过她手里的笔,把那些男客的目光隔绝在背后:“嫂嫂,你下去歇会儿,去用午膳吧,我来记。” 话音刚落,店里就走进一个肥头大耳、满身铜臭的男子,他身后跟有好几名家丁,上来就挤开晏修,满脸贱笑,拉高嗓门发问道: “老板娘,你要给我们胡家一个说法啊。” 一瞬间,满堂寂静,齐刷刷地盯朝柜台处。 已经有认出胖子的人交头接耳,感叹道:“不好,是胡老板,这见山馆的老板娘怎么就招惹上他了?” 另一名男子惋惜道:“在余杭,谁人不知这胡老板仗势欺人惯了,最爱非礼年轻貌美的女子。” “可不是,去年这个时候,他看上一家面摊摊主的女儿,硬是逼得人家生意冷淡,被迫搬离了余杭去往别处谋生。” 这些话一一落进了晏修听力过人的耳朵里。 晏修默默走进柜台,与祝思嘉站到一块儿,居高临下地盯着比他矮四个头不止的胡姓胖子:“这位贵客,我家嫂嫂要下去歇息了,有什么问题,你问我也是一样的。” 说罢,他在暗中扯了扯祝思嘉的袖子,示意她赶紧去后院避一避。 听说裴玉芝今日外出去找合作的茶园去了,估计要晚间才能回。 他虽留了人手看着见山馆,可这胡胖子显然是有备而来,恐怕一时半会儿打发不走。 哪知,这裴玉曦根本就没理会他,反倒落落大方地问道:“胡老板,不知见山馆交给贵府的单子,出了何种意外?” 见山馆开张一开始,为打响名号,且碍于场地有限,祝思嘉和碎玉便商议着提供外送单子这一项。 谁成想,开张头一日就生意火爆,加上接了那么多外送单,所有人忙到深夜才结束一日的劳碌。胡府的单子也是那日下的,点了足足十三种点心、各式共十枚送了过去。 第二日,祝思嘉就取消了见山馆的外送,免得太累。 隔了三四天,胡老板才带家丁上门找事,可不就是存心的? 胡老板色眯眯地就要去抓祝思嘉的手:“裴娘子,你们见山馆的点心,害得我好几个姬妾都吃坏了肚子,这事儿怎么算呢?” 他还没碰到,就被晏修手里掉落的算盘重重砸中了手。 “哎呀!”胡老板忙收回手,凶神恶煞地瞪着晏修,“你谁啊你?敢砸老子?” 晏修摊了摊手,满脸诚恳:“抱歉,没拿稳。” 祝思嘉:“单子是五天前送去贵府的,若贵府的夫人们吃出了什么事,为何第二日您不来,偏要今日来?难道我们见山馆的点心这般神奇,吃完隔几日才有问题?” 胡胖子眼珠子一转:“裴娘子,见山馆生意红火,我就算来也不一定能找得着您人。加上我爱妻心切,自然在家中陪伴了她们足足好几日,才来兴师问罪。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西湖边上谁家财力比得过我家,我难道为了你这么点赔偿,特地冤枉你不成?” 祝思嘉:“哦?那就算是吃见山馆的东西吃坏了肚子,可胡老板怎么不先查查,点心送去贵府后经过几人转手?是否第一时间就分发下去了?夫人们也是第一时间就吃进肚了?要知道,当日的单子少说也有百单,为何就贵府出了问题?莫非是有人蓄意陷害见山馆?” 胡胖子没想到祝思嘉竟牙尖嘴利到这种程度,气势当下就萎了一半,他索性开门见山道: “不管!就是你们家点心出了问题!裴娘子,今日你必须同我走一趟,亲自去府中给我的姬妾们道歉!否则我就去报官抓你。小的们,抓人!” 晏修上前挡住祝思嘉,冷声道:“谁敢?” 胡胖子指着晏修:“给我打!” “哐当——”一声,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胡胖子手下的一个打手就一棍子打在晏修的脑袋上。 顿时,晏修半张脸上就溢满了鲜血,他的头,被一棍子打破了。 晏修反手就抓住打手的腕子,用力一折,“咔嚓”一声,打手一双手被他活生生折断,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祝思嘉惊呼:“晏……晏括,你没事吧?” 她险些就喊成了晏修,默默往晏修手里塞了块帕子。 难能听到她不喊自己小叔的时候。 晏修冷笑着,把手伸向胡胖子,吓得胡胖子连连后退:“你、你想干什么?打伤了我的人,我饶不了你!” “胡老板。”晏修收回手,拿着祝思嘉的帕子慢慢擦拭脸上血迹,“你看到了,我这个人不怕死,你今天要是不想活着离开见山馆,大可继续无理取闹下去,我晏括,奉陪到底。” 第357章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 眼前身量高大的男子,虽身着一袭平平无奇的素衣,可他有龙章凤姿之貌,素衣也难抵他的尊贵和气势,一看就绝非常人。 更何况他的眼神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轻飘飘扫过来,胆子小些的已经被吓得双腿发软打颤。 打架最忌和这种玩命的人死磕到底,胡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丢下一句狠话,就带着打手们屁滚尿流离开。 胡胖子刚一走,晏修就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阵眩晕,重重栽进了祝思嘉怀里。 慌乱之中,祝思嘉伸手去扶稳他,碰到他的脸是更是染了满手的血,她大声叫来小厮: “快,帮我一起把晏公子先扶去后院,你再去最近的医馆请个大夫过来。” “见山馆招待完堂内这批客人,今日就暂时闭门歇业。” 后院小屋中。 大夫还没请到前,晏修就恢复了清醒,痛苦地坐在榻上扶额休息。 他脑袋沉重,刚才那一棍子着实伤得不轻,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流进了脑子里。 倒是希望能因祸得福,那棍子最好把他打清醒,让他尽快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世,可惜并没有。 略一抬眼,就能看见裴玉曦打来一盆温水亲手端来,盆边还挂了好几块干净的巾布。 她把铜盆放到桌上,先把帕子都打湿了、使劲拧干了,才拿起一块走到他跟前,抬手就要去擦他脸上的血渍:“小叔,你别动,我先帮你把脸擦干净。” 晏修刚想说他自己可以来,但裴玉曦已经把暖洋洋的巾布贴到了他脸侧。 好像那一瞬间,头上的伤也不怎么疼了。 就连巾布也带着她身上的淡香。 晏修屏住了呼吸。 祝思嘉细细替他擦拭着,力道宛如蜻蜓点水,生怕再把他脸上也弄疼。 一张又一张巾布被血染红,泡回铜盆里就成了一盆血水,说是触目惊心都不为过,从前他哪里在脑袋上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回想起方才的惊魂场面,祝思嘉脸色惨白,若不是因为晏修想救她,他也不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可—— 祝思嘉低下头,细声叮嘱晏修:“小叔,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不必用这种方法出头。我自己也能想到法子应付胡老板那种人的,从前在山阴,就没少……” “嫂嫂。”晏修忽然仰头望着她,四目相对间,额头险些就贴上了她淡粉的樱唇,他眼底有淡淡失落,“你这是在怪我吗?” 责怪? 他替自己赶走了一群不怀好意的人,祝思嘉怎么敢责怪他? 祝思嘉忙后退一步,摆手解释道: “不是的,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在担心你。毕竟见山馆是咱们的地盘,人多势众,不必畏惧胡老板带来的那群喽啰。这种情况只需巧妙周旋过去就好,若因为此等小事赌你一条性命,实在不值当。” 晏修眼前一亮:“担心我?” 好奇怪,他不仅不反感裴玉曦的触碰,反倒格外在意她对自己的感受。 能得到她的关心,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祝思嘉微怔:“是啊,人之常情,小叔敢舍命救我,我若无动于衷,岂不是冷血之人?” 原来只是人之常情啊。 晏修瞬间垮下了脸,不愿再去看她。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在她面前无理取闹,可听她亲口说出人之常情四个字,他甚至有种心如死灰的感受。 这种感受,他太熟悉了。 这个根本不是自己嫂嫂的女人,对他的曾经而言,一定非同寻常的重要,他才会这般在意她的任何想法。 晏修又问道:“嫂嫂的意思,从前在山阴,也没少遇到过这样上门闹事的登徒浪子?” 在他没出现以前,她究竟因为这副相貌,受过多少的委屈? 平民女子最忌拥有倾城之色,若身后无任何依靠,稍有不慎,都能沦为掌权者的玩物。 他忽然担心起来。 祝思嘉点头:“不错,那时我甚至想毁了这张碍事的脸,被阿兄劝说拦下了。今日情况特殊,阿兄不在,才会让姓胡的抢占先机,登堂入室。阿兄不在也无妨,胡家这一劫是躲不过了。” 对付这种人,碎玉多的是手段报复回去。 敢轻易找惹她的,没有一个是没付出过代价的。 晏修听她左一个阿兄,右一个阿兄的,实在不是滋味。 今日他不也站出来保护她了吗?为何她半点都不记得他的好?她当真就对自己厌恶至此吗? 祝思嘉转身去倒掉铜盆里的血水去了,并未留意他黯淡的神情。 不一会儿,医馆大夫被请来,看见晏修的脸,他识趣地装作毫不认识一般,上前去为晏修查看伤势。 “头上破了个很长的口子,深倒是不算太深。”大夫放下药箱,准备取出针线,“这位公子,您的脑袋需要缝针,这可不是一般疼,要给您准备麻沸散吗?” 晏修皱眉:“麻沸散?听说此物能影响人的脑力,没个一年半载,无法恢复如初,是么?” 许多用过麻沸散的人,脑子都会迟钝一段时日,少则几个月,多则好几年。 不论他是做哪一行的,他绝不能失去思考之能。 大夫:“不错,也可以不用,可缝针不是一般的疼痛,老朽建议您还是别硬撑着了。” 祝思嘉也劝道:“小叔,治伤要紧,你就听大夫的话吧。” 她大概知道,晏修从前受伤都是如何处理的,麻沸散那种东西他从不屑于用。可他从未伤过脑袋,这回不一样,谁能忍受得住一根粗针在头皮上穿梭的滋味呢? 晏修却直接卧躺在榻上,闭上了眼,语气强硬不容反驳:“不必,就按我说的做,直接缝吧。” 大夫犟不过他,只能无奈照做,不忘征询晏修的意见:“为方便缝针,公子伤处这一块的头发,最好都要剃掉。” 晏修从不在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说,若秦人真这么在意了,谁还敢上战场? 可他在意秃头啊,伤口不偏不倚,正中他头顶那一块,就算没有人长得比他还高,可不代表别人不会意外看到,然后嘲笑他。 先前就因为白发,就被人嘲笑说他肾气不足,精元早失,现在又让他凭白秃一块,他怎么能忍? 晏修冷漠拒绝:“剃头不行,丑。” 大夫险些气得背过气:“公子,老朽也是为了您好,况且您生得高,谁看得到?” 晏修:“怎么?我就不坐着躺着靠着了?多说无益,你直接缝就是。” 又来了,他这脾气,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大夫怎么又会害他?还不都是为了他的伤口着想。 有方才的事故,客人们都不敢多在见山馆驻足,三三两两离开了大堂,大堂瞬间空了一半的桌子。 祝思嘉客气地把大夫请去大堂,好茶水、好点心招待着,让他暂时休息一会儿,她亲自去劝说晏修。 再度回到后院,晏修好整以暇看着她,玩笑道:“怎么,嫂嫂把大夫请走了,是不想给我治了?” 祝思嘉根本不理会他的玩笑,直接坐到他榻边,捏着手帕掉起眼泪来:“小叔,剃发只是暂时的,日后还会再长。可你脑袋上的伤,万万耽误不得,当谨遵医嘱好好养护才是。” 怎么他这个破了脑袋的人没哭,她倒哭了起来? 而且她一哭,晏修的心都跟着剧痛起来。 他见过她太多回哭泣的模样了,在梦中,在闪回的回忆里。 祝思嘉接着装模作样道:“你兄长生前最是疼爱你这个弟弟,若让他泉下有知,你因为救我伤成这副模样,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要找我问罪的呜呜……” 晏修的难受被她的谎话一扫而空。 不就是想让他乖乖配合大夫剃头?又搬出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兄长来了。 可她的泪水当真好动人啊…… 晏修只能认栽,假装手忙脚乱地安慰她:“我剃就是!嫂嫂你别哭!” 祝思嘉:“真的?” 晏修:“我发誓。” 祝思嘉不知从何处掏出把剃头刀:“好,我给你剃完再去请大夫来。” 晏修:“……好。” 感情她是有备而来。 不过她亲手剃头,他不会有半分抵触,反倒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剃着也放心。若换成别人,恐怕他会不停乱动,把本就开裂的脑袋伤得更加可怖。 晏修乖乖配合她剃完头,祝思嘉再次把大夫请进了后院,正式开始给晏修缝针。 光是站在一旁看着,这场面都惊心动魄,血淋淋的裂口先被撒上了金疮药和酒,被硬生生缝合在一块,可晏修硬是一声不吭,憋出了浑身的汗。 缝了整整二十多针,大夫收好尾,交代了后续养护的事宜,便匆匆离去。 …… 当天夜里,碎玉才赶回家中。 听说了白日发生的事,又看到晏修欲盖弥彰的脑袋,碎玉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姓胡的,不但为了一己之私,与各大茶商勾结,不让他们给见山馆供货不说,今日竟还敢趁我不在上门挑事。” 晏修:“难道见山馆的茶,就是被他从中作梗?” 见山馆才开张短短几日的功夫,因生意太好而存货不足,所以目前仓库里的茶叶已经快用完了。 茶叶用完是小事,大可从各个铺子里一一挑选,可碎玉跑遍了全余杭,没有一个铺子肯出售茶叶给他们的,起先,他们还不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直到有家铺子的老板娘实在看不下去,才偷偷给碎玉透露了些信息:“裴公子,您也别白跑了,除非您去外地进茶,否则问遍余杭也无人敢卖给你们见山馆的。” 碎玉:“价再高三倍也不卖?” 老板娘为难道:“又或者,见山馆若有独家的炒茶秘方,你们不如去余杭乡下那些茶园走走,多得是争先恐后要卖给你们的。” 炒茶,并非难事。 这才有了碎玉今日外出去茶园这一遭。 原来,这一切都是被姓胡的算计好了的。 碎玉冷笑:“就是他,敢惹我们裴家,算是惹错人了。你们先歇息,我有事要出门一趟。对了曦娘,这段时间你就乖乖待在家中,恰好犣奴也到该开蒙的年纪了,不能任由他日日玩下去,你就安心留在家里从旁辅导吧,茶馆那里有我坐镇。” 晏修:“裴兄,你这是要夜闯胡家报复?” 碎玉斜他一眼:“秃子,多嘴做什么?” 晏修:“……” 次日,天还黑着,祝思嘉强忍困意,把犣奴给叫醒。 犣奴艰难爬起床,看着窗外的天色,欲哭无泪:“娘亲,怎么这么早就叫醒我啊。” 祝思嘉:“今日开始,你就不能偷懒了,要乖乖跟着娘亲念书识字知道了吗?” 碎玉原本要替犣奴请个开蒙的夫子,被祝思嘉拒绝了,理由是她待在家中无所事事,还不如负责教导犣奴。 带犣奴洗漱完、吃完早饭,祝思嘉刚把犣奴领进书房,就见书桌前有一人背对他们坐着。 是晏修。 祝思嘉没想过他居然会出现在这儿,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叔,你——” 晏修:“嫂嫂,如今我有伤在身,同样不宜出门,昨夜听裴兄说犣奴要开始念书了,就想着过来帮忙。” 祝思嘉:“可是养伤需要静养,你还是快些回屋吧,开蒙这种小事我来就好。” 论才学,她自然是比不过晏修的。 只是晏修都失忆了,居然还能记得从前所学的东西吗?他自小就被当做皇位继承人培养,所学的除了诗词歌赋,还有各种帝王之术、治国论……那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想起自己是谁了? 莫非是昨日那一棍子的功效? 祝思嘉面露忐忑。 晏修不解笑道:“嫂嫂,虽说我这一失忆忘记了如何提笔作势,可字还是记得怎么写的,您大可不必担心。” 原来是这样。 祝思嘉:“小叔,你若还敬我这个嫂嫂,就安心回屋歇着吧。你昨日救了我,怎可今日就让你这般辛劳?” 晏修:“嫂嫂,在山阴,你不也救了我么?” 二人争执不下,犣奴大吵道:“你们再这样争下去,一天就要过去了!” 晏修笑眯眯地看向他:“那犣奴要谁来教你啊?” 犣奴认真想了想:“嗯,读书写字这一块,自然是娘亲教我。可身为男子汉,我必须要强身健体,文武兼具,这样长大了才能做一个有出息的人。所以,我的武功,不如叔父来教!” 祝思嘉:“不行,你叔父有伤在身,不能陪你折腾,武功这一块还是让你舅舅来。” 晏修:“嫂嫂你放心,我就算是坐在一旁,动动嘴皮子也能把犣奴教好。” 犣奴欢喜鼓掌道:“那趁太阳还没出来,叔父先带我去练武吧!” 看着一大一小走出房门的父子二人,祝思嘉浅浅笑了一下,笑容稍纵即逝,不敢在面上停留多久。 曾经,这就是她向往的有了孩子之后的生活。 那时她和晏修还互相深爱,她对未来还有无数的幻想,可它当真成真这一天,祝思嘉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她险些就把方才那些都当真了,理智把她拉了回来,告诫她不能沉沦。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现在在余杭这些时光,好像都是从上天那里偷来一般,是南柯一梦,是水月镜花。 晏修和她永远都是两路人,他总归是要回到西京,继续做那万人之上的天子的。 而犣奴会逐渐长大,会知晓自己身世的真相,不知那时他会不会怪罪自己这个母亲。 就让现在的时光,好好地圆满他们一家三口,每个人的记忆吧。 …… 时值盛夏,裴家又有出游避暑的计划,暂停了见山馆的生意。 一月多前,胡家去见山馆闹事后,当夜家中就闹了鬼。 据说女鬼是曾被胡胖子因色心间接害死的一个小姑娘,去胡家索命去了。 胡胖子被女鬼追着,走投无路,甚至躲进了下人院子茅厕里,一不小心,以一种极其不光彩的死法死去了。 他溺死在茅厕第二日,就连几个亲生儿子都不愿去打捞,而是忙着去分他的家产。 后来也有想去见山馆闹事的人,见祝思嘉不在店中,便自觉无聊离开。 自此,见山馆终于太平了。 也有人猜测,说根本没有女鬼,而是见山馆蓄意报复,可官府派人传唤裴家大公子去配合调查,根本查不出任何罪证,只能放人。 此事便成了余杭城一大怪谈,演变成了无数版本,一个多月都还在讨论。 去往茶庄的马车上,晏修听着这些话,哭笑不得:“裴公子当真好手段,姓胡的为恶一方,死有余辜。” 碎玉白了他一眼:“总比有些闹得头破血流的莽夫好。” 茶庄是他物色了许久包下的,因为有片茶园,依山傍水的,前有湖泊后有山,比之山阴那个庄子,还要大上一倍。 刚到茶庄,犣奴就被马厩里几匹矮脚马吸引:“舅舅,我想骑马。” 碎玉:“犣奴,你现在年纪还小,不能学。” 晏修指着马:“裴兄,犣奴的意思是你带着他在茶庄里跑一圈,这你都不懂?” 碎玉拉不下脸,僵硬道:“你就懂了?你作为叔父,怎么不骑马带他跑?” 这段时日,祝思嘉对晏修的态度,明显变化了不少。 她自己都没察觉,在他们一家三口相处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比从前更多了,那双看向晏修的眼,分明还有情。 是啊,她逃出皇宫的时候,可不是还余情未了? 碎玉可不能让他们再继续独处下去了。 晏修:“马太矮,不适合我骑。” 碎玉:“……” 祝思嘉还没发现两个男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便对碎玉道:“阿兄,既然犣奴想骑马,你就带着他转几圈吧。” 碎玉:“知道了。” 等舅侄二人离开,晏修跟在祝思嘉身后:“嫂嫂,那我们又是要去何处?” 祝思嘉焦心地看着天上烈阳:“听说半里外有片湖,湖边也有栋木屋,咱们可以先去那里看看,让春月她们在这里休息会儿。” 既然他有的是精力,就不必让他别留在这里东问西问的,免得春月她们说的话与她撒过的谎对不上。 晏修:“好。” 可刚想走,让春雨找伞时,找了半日,春雨都没找到。 奇怪,春雨不是为这次出游避暑,特意收拾了好多把伞的吗?不过祝思嘉倒没多去计较,没有伞就没有伞吧,晒这一会儿也晒不黑。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二人走到一半,天空忽然就落下了雨,还是太阳雨,且没有下一下就停的意思。 继续走也不是,转头跑回别院里也不是,手里还没有半把伞。 晏修当即就解开外衣,弯腰,罩在他和祝思嘉头顶上:“嫂嫂,咱们快去湖边木屋避雨吧。” 雨势越下越大,祝思嘉点头应下:“好。” 二人一路小跑到木屋里,除却脸上,身上各处都淋成了落汤鸡。 尤其是祝思嘉,夏日的衣服轻盈且单薄,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晏修的心微微一动,趁着四下无人,他忽然靠近祝思嘉,捏住祝思嘉的双手,一步一步,把她紧逼到墙边: “嫂嫂,你我二人相处了这么久,你日日对着这张和我兄长一模一样的脸,你的心,当真没有动过吗?” 祝思嘉耳根透红,不敢去看他:“你、你什么意思?” 晏修紧紧压在她,在她耳边笑道:“我什么意思,嫂嫂不是最清楚?特意把我引到湖边来,难道不是为了方便苟合?正好,犣奴非常喜欢我,就让我做他的后爹怎么样?” “我兄长可以,我就不可以吗?你要不要在这里试试。” 第358章 你竟敢让大秦太子流落在外 “晏括,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竟让你有勇气说出这种丧心病狂的话。” 短短一瞬间,祝思嘉几乎笃定了晏修恢复记忆了,才会如此戏弄他。 她先是用尽全力推开晏修,刚想抬手打他,双手却被晏修紧紧把住,反剪在身后。 晏修贴她贴得更近了些,一改方才的轻浮:“玉曦,我说的是真心话。犣奴很喜欢我,你也很喜欢我的,对么?” 可他的神情,分明同坐在龙椅上时截然不同。 祝思嘉别开脸:“犣奴喜欢你又如何?他喜欢的大人多了去了,怎么偏偏就你想当他后爹。晏括,我是你嫂子,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们这样不合礼法。” 礼法? 都这种时候了,这只狡黠的小猫还是不肯从实招来,他的身世当真不简单,逼她,是逼不急的。 而且,她方才没有否认她也喜欢自己,不是么? 晏修调笑道:“叔嫂之间,要的就是一个刺激,谈何礼法。你们孤儿寡母活在世上,要受多少的冷眼和刁难,人人都觊觎你,人人都算不得清白。嫂嫂,你当真没有考虑过要找个依靠?犣奴和我长得这么像,我大可放弃从前的生活,跟着你们,重新换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安定下来,那时我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祝思嘉被他压得,喘气都难受,听到晏修的话,她更是挺直了腰杆,振振有词: “依靠?这世上我才是自己最大的依靠,犣奴跟着我这个母亲,过得很开心。就算日后我们裴家没落,我还能靠一双无所不能的手,养活一家人。倒是你,你有什么自信能做好一个后爹?你又凭什么觉得,我能看得上你。” 末了,她还中气十足地加了句:“你死心吧,你这样的登徒浪子,根本比不上你兄长半分!” 她边说,视线边透过窗户向外张望。 这会儿忽然下了雨,碎玉和犣奴应该没跑多远,或许得知他们没有带伞,碎玉会到小木屋来接她。 碎玉一来,她就能摆脱当前的处境了,晏修现在竟性情大变到这种程度,大秦是礼仪之邦,他怎可在青天白日、明目张胆地说出这番话? 原来这段时间,他的温文尔雅,全都是装的。 他与一只未曾开化过的野兽何异。 祝思嘉的一切小动作,都被晏修尽收眼底。 她的身躯在不断颤抖,紧绷着,甚至每一处毛孔都在防备他。 正常人听到她那番话,早就视作奇耻大辱,可他并没有什么劳什子兄长,何来的辱? 故而,晏修一本正经答她: “第一,我与嫂嫂有缘,我是从天而降,出现在嫂嫂面前的,胜过所有人;第二,我生得好看,文武双全,与嫂嫂最为相配,试问天下男子谁人有我这般容貌,就连裴兄都逊色我三分;这第三,若我娶了嫂嫂,照顾嫂嫂,必不能再让嫂嫂受从前的辛劳,我可以上门入赘,视犣奴如己出,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 “敢问,如何不配?” 他握着祝思嘉的手,缓缓探进自己的领口。 直到她的手贴到自己坚硬的胸肌上,烫得她一哆嗦,他笑得愈发魅惑。 晏修语出惊人,现在竟然还学会了勾引的招式。 祝思嘉放弃挣扎,一时半会儿呆愣在原地,直直盯着他,试图从他眼神里,找出从前那个晏修的痕迹。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许诺。 可二人却是天差地别的身份—— 不对,祝思嘉忽然摇了摇头,提醒自己,晏修还是那个晏修,不是什么晏括。 和他再次相处的时间一长,长到她自己都快以为,他当真成了一个身份普通的临川晏括了。 她当真,能对着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心动第二回吗? 而晏修,在经历多重意外之后,忘掉了一切,也会再爱上她一次吗?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愿回到从前的生活。 人都有欲望,她不会否认自己的欲望,更不会视这份心动为不齿,可她最多能付出的只有心动了。 祝思嘉低下脑袋,沉默了很久。 直到木屋不远处,传来碎玉的呼喊声:“曦娘,你们在这附近吗?” 祝思嘉又仰头看晏修,小声而迅速道: “小叔,看在你为我站出来过一次的份上,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只是日后,你若再对我欲行不轨,我兄长绝不会轻饶。” 说罢,她大声回答:“我在!我们在屋子里避雨!” 二人现在的姿势过于暧昧,晏修若不松开她,碎玉说不准一进屋就能看到,晏修从她的眼神里甚至读出求饶的意味。 有意思,一直以为她是个要强的女子,没想到今日还能看到这样一面。 这个裴玉曦,太不经挑逗了。 不得不说,她的手感摸着很好,身上的肌肤似绸缎般光滑,晏修不舍地松开她,弯腰,在她耳边附道: “好,我记住了。无病着实爱慕嫂嫂不假,急于表现自己也不假,今日是我一时冲动,才对嫂嫂多有冒犯。” 等碎玉拿着伞进屋,屋内二人已经默契地隔了十万八千里似的,整理好衣服,分开坐下。 碎玉并没瞧出什么异常,把伞递给了祝思嘉:“这会儿子倒是冷起来了,你又淋湿成这样,快随我回别院那边烤烤火。” 祝思嘉接过,一言不发撑伞先走。 晏修问道:“裴兄,那我的伞呢?” 碎玉和她都各拿一把,偏偏就落下了他的? “你淋着吧。”碎玉嗤笑着,“反正晏公子孔武有力,这点雨,不算得是大事。” 晏修却死皮赖脸跟了上去,挤进了碎玉的伞底。 他高出碎玉许多,不得不佝偻身子配合碎玉:“想来裴兄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实则是不忍我淋雨的吧?既然如此,裴兄的好意,在下也不便辜负了。” 碎玉:“……” 这个晏修,到底是谁教他这么没脸没皮的?哪里还有一国天子的作派? …… 几人回到别院,厨娘立刻煮了姜汤驱寒取暖,祝思嘉泡完热水澡,又喝了姜汤,身子并无大碍。 倒是晏修,因为实在不喜姜汤的缘故,没喝几口就悄悄放碗走开,就算他泡了热水澡、换了干燥的衣物,最终避免不了生了场风寒。 他这一病,就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七日,错过了许多游玩赏景的机会,七日后才恢复了精神。 这七日,没了他在耳边叨叨不绝的,祝思嘉忽然还不太适应。 余杭的夏日比西京难熬数倍,西京夏季的那点热气,和江南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他们这还是在山中避暑,都感到闷热潮湿,恐怕城中暑气更甚。 晏修刚一起身,便兴致勃勃地跑去犣奴房中,问他今日有没有什么想玩的时候,犣奴指了指窗外的炎阳,懒洋洋道: “今天这么热,娘亲说咱们就不出去玩了。” “不过!”犣奴的眼睛忽然亮了几分,“娘亲说今天有酥山吃!舅舅还去荷塘里亲自挖藕了,回来炖莲藕排骨汤喝,我们可以期待一下。” 算了算时间,见山馆这个时候,应该也提供酥山了,先前还没热到这个地步,故而酥山还没派上用场,晏修并未品尝过。 晏修:“哦?你们家的酥山,同其他人做的有何不同啊?” 犣奴:“嗯……我说不出来,等你吃了你就明白了。” 用完午饭,太阳愈发毒辣,出门半步似乎都能被晒融。 也就是这时,厨房按照祝思嘉的方子,接连往正堂端来十几种不同口味的酥山。 市面上的酥山,在各个酒楼,茶楼行家的巧手中,已经玩出了无数种花样,偏偏见山馆的酥山,还能做到别出心裁、独树一帜。 再如何见多识广,晏修都不得不感叹裴玉曦的心灵手巧。 上次木屋之事,原是他想威逼利诱甚至色诱她,让她说出实话,没想到最后演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非礼。 那日过后他就病了好多天,都没和裴玉曦接触过,也不知裴玉曦现在会如何看待他…… “小叔,尝尝吧。”祝思嘉把其中一个抹茶酥山推到晏修跟前,“或许等你离开余杭,就再也吃不到见山馆这么好的手艺了。” 晏修的思绪被她骤然打断。 她居然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看待他吗? 还是说,三月之期将至,她忽然多出了许多宽容,不跟他这个注定要离开之人计较? 可其实他连自己为何要去西京,都不明白。 晏修拱手道:“谢过嫂嫂的好意。” 剩余的酥山被一一分完,晏修吃了不到一半,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甚至咳出了泪。 春雨瞪大了眼:“坏了,夫人,晏公子风寒才刚好,就吃这么寒凉的东西,会不会又害他生病啊?” 祝思嘉:“竟是我疏忽了,小叔,你不必勉强。” 晏修涨红了脸,极其难受般,立刻起身离开,给众人丢下了句“我咳得厉害,不便继续在此地妨碍大家”,走回自己的屋子,再没回头。 …… 从庄子避暑归家四日后的清晨,晏修收拾好了行囊,站在祝思嘉的院前,等她起床后再正式道别。 祝思嘉一听春雨说他要离开,心里竟莫名有几分不舍,梳洗穿衣时,甚至都在刻意拖延时间。 春雨看出了她的不舍,在给她梳发时,试探道:“夫人,晏公子要离开了,您也是难过的吧?” 有这么明显吗? 祝思嘉脸上一燥,手脚又麻利了起来:“我只是没睡好而已。” 毫无疑问,在晏修放下身份,做个普通人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不光是她,连犣奴他们都是很快乐的,家中每日都充斥着欢声笑语。 尽管有时,碎玉会故意找茬,譬如让晏修下水去捞一个微不足道的玉佩;又或者,说些难听的话处处为难他、嘲讽他甚至陷害他,晏修都笑嘻嘻地见招拆招又或是应付了过去,并未显露怒意。 甚至犣奴迷迷糊糊地问过祝思嘉,为什么,叔父不能做他的父亲,他很喜欢叔父。 祝思嘉面色尴尬,不知该如何答复。 可他到底是天子,他真正的生活远在千里之外的西京,不能再余杭过着这样轻松惬意的日子了,更不能逃避他身为天子的责任。 院门外,犣奴在晏修怀里哭得眼睛都肿了: “叔父,你当真要走了吗?我还想跟着你一起抓鱼,一起狩猎,一起练武,一起爬山,一起放风筝……” 晏修亲了亲他的额头:“没事的犣奴,咱们终有再见的一日,等哪天你去西京找我,我继续带你玩。” 犣奴:“不要嘛,叔父你再留下来三个月好不好?就三个月。” 祝思嘉已经站到了二人身后,训诫犣奴道:“犣奴,别任性了,叔父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 晏修抱着犣奴站了起来:“嫂嫂别担心,今日一别,来日还会和犣奴再见的。” 犣奴:“来日是多快?” 晏修神秘一笑:“很快很快。” 他向祝思嘉说了许多辞别的话,祝思嘉吸了吸鼻子,从他手中接过犣奴: “就不相送了,出城之路和途径之地,阿兄都已经替你安排好,你放心跟着他们走就是。” 她无法接受别离,甚至要和她别离的人,是晏修。 他们之间已经经历过太多次,本该再也没有任何交集的,是上天不忍犣奴与父亲分离,才又安排了这一遭。 如今,这一遭也该到头了。 晏修走到府门时,意外撞见了一身劲装的碎玉。 他打趣道:“裴兄,今日竟有兴致送在下离开?” 碎玉:“虽说我平日看你不顺眼,可曦娘交代过,要把你送到城外,她才放心。” 放不放心的根本不重要,他要亲自看着晏修的马车离开余杭,注定再无任何与他们交集的机会,他才安心。 而只要晏修一离开,三日内,他们必须要搬家,离开大秦的疆域。 晏修没有推辞:“有劳。” …… 碎玉一路跟着晏修所乘的马车,出城门三里外时,他都没抽身离开。 只是这条路…… 似乎和他提前安排好的,完全不一样,可车夫和护卫队,确确实实都是自己人。 等碎玉再察觉到不对时,马车忽然停下,周遭的树林里,冒出数十名身着飞鱼服的护龙卫,有生面孔,但大多都是他从前的同伴。 而马车车夫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下面那张脸,竟是墨玉! 糟了!碎玉想跑,可厌雪楼已在此处布下天罗地网,他如何能跑? 晏修跳下马车,背着手,缓缓朝他走来:“碎玉,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 与“晏括”截然不同的神色、语速,他已经完全恢复记忆了。 碎玉头冒冷汗,强行镇静道:“晏……陛下是何时想起一切的?” 那他对晏修做的那些刁难,使的那些绊子,说过的话……他全都照做了,全都忍下了? 晏修:“皇后邀朕吃酥山那日想起来的。” 那也不算太早,可是该做的事他都做过了。 碎玉认命一笑,从马上跳下: “既然如此,草民束手就擒,陛下要杀要刮就请便吧,只是草民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莫要让曦、让皇后得知我身死之事。” 说罢,他闭眼听候处置。 晏修冷哼:“你倒有胆量,只是朕现在不屑杀你。” 他翻身上,骑上了碎玉的马:“朕,要先去会一会朕的皇后。” …… 裴府忽然遭无数兵马包围。 小厮们想关上大门,可已经来不及了,外面架势不小,看样子是裴府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春月吓得扔掉了手里的薄饼,拔腿跑到书房找祝思嘉,大喊道:“夫人不好了!咱们家被官兵包围起来了!” 祝思嘉正在教犣奴写字,听到此事,吓得手中的狼毫摔落在地。 她第一反应就是穆王的人或许察觉到什么,要来裴府捉拿晏修。 “不必惊慌。”祝思嘉安慰春月,“晏公子已经被阿兄送走了,就算官兵想翻出个什么花样,也拿不出我们裴家任何罪证。” 片刻后,晏修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书房门前,他面无表情,几乎要堵住整扇门。 碎玉没有跟着他一起回来,且见他面色沉重,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祝思嘉心急如焚:“小叔,你怎么回来了?阿兄呢?” 昏昏欲睡的犣奴睁开眼,欢快地跳下椅子,朝晏修伸手,做出要抱的姿态跑去:“叔父——你回来啦!” 原来他说的很快,当真这么快! 晏修勾唇一笑,一把把犣奴抱起,拍了拍他的屁股:“小屁崽子,叫什么叔父,叫父皇。” 犣奴:“不行,我又不是太子,怎么能这么叫。” 晏修:“谁说你不是?” 父皇? 祝思嘉瞬间僵硬在原地,若不是她还扶着书桌,险些就要晕倒。 春月满脸愕然:“父、不是,父什么?太、太太子?” 晏修把犣奴交到她手里:“春月,你先把犣奴带下去,朕,要同朕的皇后叙叙旧。” 书房门一关,室内顿时黑了一半。 晏修从一片阴影里,不疾不徐走向祝思嘉,眼底只余憎恨,不见半分爱意: “皇后,你居然敢假死骗朕,还偷偷藏匿大秦太子多年,致他流落在外。你可知,朕可以单凭这一条,杀尽天下所有祝姓之人。” 祝思嘉已经完全丧失了反应能力,软着身子,似幽似怨地看向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晏修忽然就俯身过来,握住她窄瘦的腰,把她抱到书桌上放着,压在她身上,开始肆意啃咬她的唇: “不会说话?还是说,皇后更喜欢玩些情趣,愿意听朕叫你嫂嫂,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