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洄》 1、冰缝遇险(一) 楔子: 2022年10月,青城的顶级拍卖会上,温予花大价钱拍下了一尊金塑关公神像。 据拍卖会场的工作人员介绍,这尊关公像,早年一直被供奉在深山的一座道观里,一直受世人香火的供奉。一年前,道观因山体滑坡坍塌,这尊关公像才因不知名原因流到了社会上。 三个月前,温予正在登珠峰,忽遇尼泊尔地震,导致珠峰局部雪崩。撤退时,不小心卡在了冰缝里。 奄奄一息之际,一名登山客将她救下。 温予醒过来时,人已经在日喀则的一间民宿里了。 但是,她并没有见到救她的人。 据民宿老板说,那人有急事,着急赶飞机,把她放下后就离开了。别说只言片语了,连字条都没留下一张。 温予在那家民宿住了大半个月,最后一天晚上,她把民宿老板喝懵圈后,终于从他嘴里套出了一点信息。 救她的那个人,跟她一样,也是青城人。 温予又软磨硬泡了好久,民宿老板才同意她看那天的监控。 温予本以为她是被人背回来的。可看了监控才知道,她是被那人打横抱回来的。 可是,监控并没有拍到救她的人的脸。他穿了身衣领竖到鼻子的黑色冲锋衣,头上带了顶可以遮住耳朵的棉帽,整个人捂的严严实实的,再加上监控的像素并不是很清晰,只能隐约看到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很是好看。 临走前,温予干脆把那段监控拷贝下来,回到家后,每每空闲下来,她都一遍遍反复观看,试图能从中看出一些线索。 她看到第二十八遍的时候,终于从其中一帧画面里截出一张他看向镜头并且露了一张侧脸的照片。她把那张照片打印出来,并托人多方打听,最后她把得到的消息一一汇总,终于得到一些线索。 救她的那人,极有可能是青城市的霍家三公子。 得到这个消息后,她立即上网查了下霍三公子的信息。可霍家行事向来隐秘,霍三公子尤为如此。她在网上泡了好几天,才找出一张霍三公子高中时期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一身蓝白校服,虽然脸庞稍显稚嫩,但眉宇间满是英气,尤其那双眼睛,几乎没有变化,和监控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后来,温予多方打听,终于从她高中同桌的口中打探到了霍家三公子的联系方式。 她这个高中同桌,姓祁名既,现在是国内某刑侦学院的博导。祁家和霍家一样,是青城市有名的世家。祁既家里有人从政,霍家大公子也在政界摸爬滚打了多年。本来温予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打听到了。 当即,温予给他去了电话,两个,但他一个都没接。 她没有继续打下去,只发了条短信给他,表示想要当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温予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尤其是救命的恩德。 可无论是电话,还是短信,都像是石沉大海,对方都没有回复。 她日夜想着这件事,吃饭都吃不下。只能趁着一个周末,从青城飞到了东北,亲自去祁既单位寻了他一趟。 祁既拗不过她,只能把他知道和霍三公子有关的事情都告诉了温予。 其实,祁既和霍家三公子并不是很熟悉,他们两个人只在宴会上见过几面的点头之交。据祁既所说,霍三公子是个极为怪异的人。 相传,他性格孤僻,少年老成,尤其喜欢收集冷兵器和各种关公神像。 所以,温予得知拍卖会上的压轴拍品是一尊关公神像后,她想也没想,冲着那尊神像就去了。 拍卖会一结束,会场的安保人员亲自送货上门,温予也顺道搭了一班顺风车。 入夜,星野低垂,华灯初上。 温予洗完澡,披了一件黑丝绸的浴袍,系紧,又把一头黑色的慵懒法式卷吹到半干,涂上护法精油,把沾满了水汽拖鞋换下,光脚走出浴室。 她走到窗边,打开了半扇窗户,轻风吹拂着她耳后的发丝,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 顷刻间,脑海瞬间由混沌转为清明一片。 她转过身,走向冰箱,取了瓶水,拧开,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又重新拧上,攥着回到客厅,倚着沙发坐在地毯上,看着面前不远处的木箱出神。 客厅正中央,放着一个原木色的大箱子,里面装着的,正是她花大价钱拍到的关公像。 拍卖会上,她也只是远远看了两眼。后台打包的时候,她只顾着叮嘱工作人员打包仔细一些,也没仔细看。 现在,她终于空闲下来,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个花了她一百二十万的关公像。 原本拍这尊像花不了这么多钱。 可是,她在会场遇到了一个同样对这尊关公像势在必得的人。温予每次出价,无论多少,那女人都会压她一筹。 有那么一瞬间,温予曾怀疑,和她竞价的那位是不是就是她的救命恩人,霍家三公子。 问了会场的工作人员才知道,一直和她竞价的那位,是个女人,并且也对这尊关公像势在必得。 得知这个消息后,温予喊价不再畏手畏脚。终于,在竞到一百万的时候,对方怯懦了。 最后,她用一百二十万拍下了这尊像。 其实,温予原本也只是备下了一百万,超出的二十万是动用了她准备年后去冰岛留学的资金。 为了报答那人对她的救命之恩,温予甚至连自己日后的计划都打乱了。 但她不后悔。 她这条命,值这个钱。 温予看着那口木箱,鸦羽般的睫毛眨了又眨,眸子里满是好奇。 与其说她对那尊关公像感兴趣,倒不如说她对霍三公子更感兴趣。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是无神论者。她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喜欢收藏这种东西。 想到这里,温予的视线从木箱转移到一旁茶几上的照片上。 “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她看着那张被她从视频片段里截取下来的并不是很清晰的照片低喃了一声。 晚风从窗户吹来,顷刻间,她的喃喃声被晚风吹散,些许发丝吹到了面颊上,搔的她有点痒。 温予回神,放下水瓶,把头发挽到耳后,站起身,走到木箱前,一层一层打开,里面隐隐一股檀香味儿,越拆,越浓郁。 箱子里,除了关公像,还有一个差不多一掌高、a4纸宽的小箱子。箱子上,贴了一个赠品的标签。她打开看了一眼,最上层,放着好几枚熏香蜡烛。 温予只瞥了一眼,甚至没有去看蜡烛下面是什么。 比起赠品箱里的东西,她更想看那尊关公像。她把赠品箱抱出来,放到一旁,又去开下面的箱子。 关公像被一块红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温予解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关圣君的真容。 这尊像,从头到脚,都塑了金。那杆青龙偃月刀,横立于他身后,很是威风。 温予上大学的时候,也和同学一起去逛过关羽祠,隐约记得供奉在殿内的神像不似其他神像那么慈眉善目,甚至可以说有些凶神恶煞。 许是小而精,她现在手里的这尊塑着金身的关公看起来好像并没有那么凶,盯的时间久了,甚至隐隐能看出一丝慈悲的感觉来。 温予捧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 也许,是因为他轻眯着眼睛的缘故,所以视觉上少了些怒目惊吓,多了丝悲天悯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温予看着神像微微眯起的眼睛,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像谁。 她捧着那尊百万神像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决定重新包好,放回箱子,然后寻个时间托祁既送给霍家三公子。 温予一手攥着那像,一手去够被她扔的有点远的红布。 忽然,啪嗒一声闷响,横立在关公像身后的那柄青龙偃月刀掉了下来,落在了地毯上,刀鐏和刀杆被摔的分了家。 温予被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去扯那块红布,把神像轻放在一旁,连忙捡起那柄长刀和滚到脚边的刀鐏,满脸写着肉疼,低语道:“可千万别坏了。不然我这一百多万可就白花了。” 检查了才发现,刀杆是空心的。 不知道是她拆的时候不小心还是拍卖会场的工作人员包裹的时候有些暴力,刀杆被挤变了形,刀鐏松动,掉了下来。 她试图用小拇指把被挤变了形的刀杆恢复原状,小指探去,忽然,指腹触到一种异样、摸起来有些柔软的东西。 温予神色僵持一瞬,做了两个深呼吸,又把小指往前探了探,勾出被藏于刀杆内的东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刀杆里竟然藏着一卷约莫手指长度的被经过特殊技艺硝制而成的羊皮。 羊皮很薄,尽管已经被卷成了卷,依旧很薄。 单摸起来,和她身上正穿着的丝绸浴袍厚度相近。也许之前受了多年香火的缘故,它除了檀香味没有别的什么异味。 看到它,温予才明白,为什么这尊神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干净,却依旧有一股浓郁的檀香味。 这一刻,温予忽然想起她之前看过的武侠小说。 “这上面,该不会记着什么武林秘籍吧?” 话落,她轻轻把羊皮古卷一层一层展开。武林秘籍没有,但上面当真用金线绣了几行小字。 她一字字辨着,念着:“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于什么呀这是。” 许是年代久远,金线已经有些斑驳变色,甚至有些妨碍阅读。客厅的灯光又偏暗调,再加上她有轻微的夜盲症,甚至连开头几个字都不能看清楚。 她忽然想起赠品箱子里的那几枚蜡烛,拿出一个,点燃,放在茶几上,重新去看羊皮古卷上的小字。 “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廿四年起兵谋反不成,被押往菜市口斩首示众,悬首城门数十年,却再无人知平定北疆的定北王,可悲,可...” 她正看的出神,忽然觉得一阵劲风吹来。她正准备抬眼去看,羊皮古卷忽然从她手中消失了,像一阵轻烟一样。 2、零落成泥(一) 西州廿四年,冬至日。 凛风刺骨,阴云蔽日。虽接近午时,但空中遍布黑云,压的人心惶惶。北风呼啸,鹅毛大的雪花随风而至,肆虐了整座京城。 正值隆冬时节,本应窝在家里过冬的百姓此刻全都瑟瑟发抖的围在菜市口的刑台附近,把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擎等着午时的到来。他们身上都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发丝也尽数被霜雪覆住。 远远望去,世人无青丝,人人皆白首。 寒冷如斯,人群中的大多数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可没有一个人转身离开,他们都想送那人最后一程。 行刑台两侧,站满了身着黑甲、手持利刃的御林军。 法场重地,行刑在即。他们眸光锋利,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聚拢在一起观刑的百姓,生怕从中窜出几个胆大妄为之辈赶来劫法场。刑台上那人,得罪了圣上,尽管他们心有不忍,但为了家族荣耀,他们只能照办。 新任大理寺卿林琅抱着暖炉坐在监斩台上,瞥向刑台时,眸光里满是狠毒。 “什么时辰了?”林琅偏头,隐去眸底的几分不耐,朝一旁的小厮发问。 小厮恭敬回话:“禀大人,还差一刻钟就到午时了。” 林琅稍稍颔首,挥了挥手,小厮退到一旁,他重新把目光落在刑台上,神色晦暗不明。 刑台中央,霍无羁被铁链缚在比人还粗的石柱上。 他身上只一袭单薄白衣,身上尽是鞭笞血痕,唇色苍白,脸上也满是血污,旁人根本瞧不清他的面容。远远望去,仿若一个血人,只一双眼睛依旧明亮,仿若暗夜悬在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辰,任凭风雨摧残,依旧璀璨如往昔。 从林琅的方向,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他的身影,被石柱遮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他被反拧背后,紧缚在石柱上的手。 铁链入骨,血液把链子浸湿,使得原本就有些生锈的铁链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儿。 零星的,还未来得及凝固的鲜血从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处流出,顺着他纤长的手指落在雪地上,宛若皑皑白雪上盛开的一朵朵红梅。 石柱旁边,立着一扇兵器架,架子上只有一把通体赤红的偃月刀。 这把刀又名赤星刀,用此间最上乘的玄铁所制,是霍无羁最常用的武器。 林琅贪婪的盯着那把刀,心里巴不得午时快点到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临近午时,他的心里越是不安稳。霍无羁即将问斩之际,按理说那些个在意他的人不会这般无动于衷,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压到刑台问斩。 老师不来情有可原,他那个老顽固,现下怕是正在宫里那位叩头乞饶呢。可他哪里知晓,霍无羁落得这般下场,正是因为得罪了宫里那位。 至于他,不过是小小推波助澜了一番而已。 一想到老师,林琅心中的怨气更大了。 明明都是他的学生,可那个老东西偏偏防他防的最紧,教他的也尽是些无甚用处又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也不知道霍无羁给他灌了什么迷糊汤,老师对他竟比对亲生儿子还好,甚至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 新帝登基前,他和霍无羁曾与东宫太子齐名,被人称作京城三杰。 三个徒弟,老头子偏偏对他最为严厉。东宫太子身份尊贵,他比不得,也不敢比。可他霍无羁,凭什么。 明明他们两人都起于微末,可偏偏老头子喜欢霍无羁喜欢的紧。 就连那把赤星刀,也是他林琅最先看中的。他向老师讨了十几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他好久没有再见到那把刀。 直到霍无羁十八岁的生辰宴上,那把赤星刀成了霍无羁十八岁的生辰礼。 京中谁人不知,霍无羁最善长枪,可那把赤星刀还是被老头子不由分说送给了他。 事后,林琅还跑到老师的书房质问。那天的对话,林琅到现在都言犹在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老师你偏心,我和师兄都是你的学生。我向你讨了这么多次赤星刀,你都不给。师兄明明最善长枪,你为何还要将赤星送给他。”说完,林琅下意识红了眼睛。 “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赤星刀太凶,你的心性不适合拥有此物。不过,为师跟你保证,待你十八岁生辰,为师一定送你一个比赤星更适合你的东西,好不好?” 得到老师此般应允,林琅才没有继续闹下去。 他夜夜思,日日盼,两年后,终于等来了他的十八岁生辰。可那日,恰逢霍无羁出征回城,众人都去为他庆贺,无人记得他林琅。 他把府内收拾的富丽堂皇,满厅的菜肴从早摆到晚,他派人热了又热,直到月上中天,却没有一个客人前来为他庆生。 偌大的府邸,除了下人,就只他一人。他一直坐在中堂,从早到晚,从欣喜到失望,最终也没等来一个人。 就连老师一早允诺好的生辰礼,也是翌日中午才送到他府上的。 霍无羁生辰宴那日,老师明明允诺好的,会送他一个比赤星还要贵重的礼物。可到手了才发现,只是一箱随处可得的墨宝。 后来,林琅每每看到那柄赤星,都会想起他十八岁生辰那日。也是从那时起,他心里对霍无羁,对老师,升起一抹隔阂。无论对方对他千般好,他也对那俩人亲热不起来。 想到这里,林琅对霍无羁的怨气更大了。 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喜欢的女人,心里只有霍无羁。就连他一向敬爱有加的老师,也被他抢走了。 明明小时候,老师最先遇到的是他林琅。 幸好,霍无羁就要死了。 待霍无羁一死,赤星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他也不用再整日活在霍无羁的阴影之下了,当别人提起他林琅时,也不会再有人在说出他名号前加一个‘无羁公子的师弟’这样的前缀了。 想到这里,林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仿若霍无羁多活一刻,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损失一样。 林琅眸光阴沉,堪比天边的飞雪。 他把暖炉放在身前的案几上,骤然起身,漫不经心掸了掸落在肩头的积雪后,走向刑台。 许是受了刑的缘故,霍无羁的脑袋耷拉在颈窝里,整个人显得并不是很精神。 他脊背挺的笔直,原本健硕的身姿也被大理寺那帮人折磨到消瘦,满身鞭笞伤痕,虽和清雅扯不上边,但也并非是萎靡颓丧的佝偻之态。 落旁人眼里,只觉得他更加可怜。 林琅走到他面前时,霍无羁正阖着眼睛小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眉心下意识收紧,费了好大的劲儿,挣扎着掀开眼皮,一双黑色的云丝绣鞋映入眼帘。 “师兄,今日感觉如何啊?”不等他把头抬起来,就听到了林琅的声音。 霍无羁自嘲似的笑了笑,薄唇轻启,清冷答道:“尚...咳咳...尚可。” 他才开口,凛冽的寒气直冲他的胸腔,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林琅听到他的咳嗽声,先是啧了两声,而后伸出手往他额头上探了探,随后捂着鼻子退了好几步,神情颇为嫌弃。 “好烫啊,师兄,你发烧了。” 霍无羁没理他,刚才那番咳嗽,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口。现下,他连呼吸都有些费力,更别提同他这般阴阳怪气对话了。 “我原以为师兄体格健硕,是最不惧严寒的。北疆苦寒之地,终年大雪,寸草难生,师兄尚能一守便是四年之久。怎的在我这大理寺呆了不过半月有余,身体竟这般弱不禁风了?想来,是我手下的人莽撞,未能好好照料师兄了。” 霍无羁依旧没理他,仿若没听到林琅的话,眼皮也重新耷拉下来,看起来了无生气。刚刚那阵咳嗽,抽走了他大半的生机。 现下他与死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的胸膛依旧起伏不定。 可尽管如此,他依旧站的笔直,仿若此刻遍体鳞伤的不是他一样。 林琅最厌恶的,就是他如今这幅自命清高的样子。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是这样临危不惧。 现在,他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身首异处,可他依旧摆出这幅姿态。 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怕。 不,他也曾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过怕的。 想到这儿,林琅脑海里闪过那个名叫阿予的女人的身形。时间隔得太久,那个女人的相貌他隐约有点记不太清了。但他永远记得,四年前的冬至日。 那天,恰逢霍无羁二十岁生辰之际,阿予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逐渐变成透明,随即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那是他第一次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平静之外的神色,惊恐,无助,还有些脆弱。 自那日后,霍无羁就自请去了北疆戍边,一守就是四年之久。 林琅曾以为,霍无羁不在京城,他能活的舒坦些。 可每当他觉得生活自在的时候,边关就会传来他大捷的战报。四年来,他打赢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仅两三场败绩。 霍无羁战功赫赫,朝堂上赞扬他的帖子越来越多。迫于威压,新帝不得已,封他为定北王。 就连平日里看霍无羁不顺眼的小师妹秦央的口中,也整日念叨他的名字,从言辞中便能看出,秦央对他满是思慕。 可明明他才是对秦央最好的一个人,有求必应,比老师对她还要好。 3、零落成泥(二) 秦央,当朝太傅秦执年的幺女,京中有名的世家贵女,锦衣玉食,自小便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与当朝新君青梅竹马不说,更是日日都能与京城三杰相见,京中女子无不艳羡。 那日,林琅初登秦府拜会,在秦府的花园见她的第一面,就为她倾心。 自此,心里再也放不下任何一位女子。 可偏偏,她也和她那个老顽固的爹一样,满心满眼都是霍无羁,根本不把他林琅放在眼里。 倘若霍无羁对她好也便罢了,可这京中谁人不知,霍无羁这个人当真是没有愧对他这个名字。行事不羁,不拘一格,但独有一点,除了那位阿予,他鲜少让别的女子近身。 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秦央,也很少同他有单独相处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他陪着秦央玩闹。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琅才想不明白,秦央到底是什么时候对霍无羁心动的。 林琅自上而下打量了霍无羁一眼,走上前,捏紧他的下巴,使他不得不正视他。 “师兄,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干净吗?可你看看你如今的狼狈相,哪里还有昔日端方矜贵的模样啊?也不知这京中的世家贵女见到你如今这般模样,还会不会想往日那般心悦于你。” 霍无羁自知以他如今的状态,根本挣扎不开。索性,他躲也没躲,任由林琅捏着。 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林琅心中更是气恼。他手劲加大了几分,霍无羁下意识拧紧了眉心。 “师兄,你说咱们怎么就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说完这话,林琅眼底闪过一丝迷惘。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霍无羁依旧没说话,只暗暗红了眼尾。 是啊,他小时候曾拿命相护过的小师弟,现在却对他恨之入骨,甚至一刻都不愿让他多活,巴不得亲手了断他的性命。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霍无羁不愿深思,认命闭上眼睛,把尚未来得及流出的一滴眼泪又憋了回去。许是天性如此,饶是这般惨状,他也不愿让旁人看到他的脆弱。 可林琅偏生要激他睁开眼睛。 林琅像是着了魔一般,偏生想要看一看他崩溃的模样。他把霍无羁的脸掰到百姓群立的位置,说:“师兄,还有不到一刻钟你就要被问斩了。你睁眼看看,除了这几个愚笨的百姓,还有谁来为你送行?” “老师没来也便罢了,他年龄大了,见不得这般血腥的场面。可你看看,秦未秦央两兄妹可是一个都没来呢。平日里,秦未可是整日跟你厮混在一处。眼下你即将身首异处,他怎么就不能来见你最后一面呢。” 听他说起秦未,霍无羁的眼皮动了动,但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此番回京述职,他一早就知道不对劲。为了稳住定北军,他在来京之前,以北疆军情紧急为由,给秦未去了书信。此刻,秦未怕是正带着他的定北军戍边呢。 也幸好,此刻秦未不在京城。否则,依他的性子,怕是秦家九族都得受到牵连。 来日,待他身陨的消息传回定北,纵然是秦未带着定北大部赶来,届时有老师相劝,想他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至于秦央那小丫头,他一早就知道林琅对她存的是什么心思,倒是不太担心她的安危。 看在秦央的面子上,老师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多的苛责。再加上,他又是当朝太傅,我朝自建国以来,还没有哪位新君一登基就把太傅斩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诸多朝堂关系摆在那儿,老师至少不会丢了性命。 想到这儿,霍无羁拧紧的眉心慢慢舒展了些。 林琅也一早就预料到,方才说起的这些人并不足以让他崩溃。 林琅松开钳着他的下巴,退后两步,勾唇浅笑一声:“师兄还真是冷血呢。师父他们一家人哪一个不是掏心掏肺的对你,可你呢。想来此时,你心里没有半点他们的位置吧?” “我斗胆来猜一猜,此时师兄的心里怕是只有两个人吧。其中一个呢,是我,对也不对?想来,师兄如今怕是恨极了我吧。” 霍无羁嗤笑一声,低声呢喃了一句:“也对,也不对。” 林琅刻意忽略了霍无羁看向他时的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浓郁的情绪,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再次发问:“师兄心里的另一个人,怕是只有阿予了吧?” 听到这个名字,霍无羁神色僵持了一瞬,随即阖下眼皮,没有说话。 林琅拍了拍手:“看师兄这反应,我定是猜对了。” “师兄,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你弱冠礼的时候阿予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啊?难道她不是人?还是说她有飞天遁地的神通?”林琅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 可霍无羁只有沉默。 “师兄还不打算理我吗?也罢,那就等下次,阿予再一次忽然出现的时候,我也将她压到这刑台,你们生不能相守在一处,那我就松她去阴曹地府与你做一对亡命鸳鸯,如何?” 霍无羁从来都听不了别人用言语亵渎阿予,林琅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睁开了眼睛,攥紧了拳头,颈间的青筋暴起,连筑在刑台上的柱子都被他扯的晃动了一遭。 可林琅此刻偏生背对着他,用掌心轻拍脑门:“哎呀,我差点忘记了。宫里那位好像也喜欢阿予喜欢的紧呢。上次宫宴喝醉了酒,还说要把后位留给你那位阿予呢。这可有点难办了。阿予就一个,根本不够分啊。师兄,你说,我是将她送进宫当皇后好,还是送她去下面陪你好。” “不如这样吧,等阿予下次再过来的时候,我将她一刀劈了,一分为二。一半呢,我着人送入宫中。另一半,我亲自烧了送给师兄,如何。”说完,林琅转过身,霍无羁正红着一双眼睛等着他,紧咬牙关,下颌紧绷成一条线。 “林琅,你...咳咳...你敢。”他似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嘶吼着,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言语间的威慑力犹在。 刑台附近值勤的兵士听了,后脊梁骨猛然生出一阵凉意。但林琅却是半点都不在意。 林琅讥笑两声,又说:“师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嘴硬呢。我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霍无羁看着林琅愈发癫狂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一抹无力感。 这世界上,他在意的人本就不多。任何人,他都能为他们找到后路。可独独阿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她的时间,完全是相反的。就连相爱,也只是短短一瞬。 她来去时间不定,根本不受任何人的控制。林琅已然疯魔,如若阿予遇到他,定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恍惚中,霍无羁忽然想起他十六岁那年,阿予贪杯醉酒后无意嘟哝的一句话。 她说,那并非是她第一次见他,而是第二次。霍无羁还问她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可这个问题,阿予并没有回答他。她抱着酒坛子,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没多大一会儿,她就眼尾红红的,落了两滴清泪,嘟哝了一句‘你疼不疼’后,陷入了沉睡。 他已经活不过一刻钟了。 阿予又说那次是她第二次见他,莫不是,阿予会在今天出现吗? 霍无羁想到这,脑袋嗡的一声,似是要炸开。 没来由的,他甚至猜到了阿予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意图。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阿予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是想让活的洒脱些,不被自己不堪的身世所累。 可现在,他忽然不这么想了。 或许,她正是因为看到了他今日被缚在刑台上的模样,所以才刻意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别具一格的名字吧。 她,竟是亲眼看着他被斩于刀下吗? 这一瞬间,他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一样,疼的喘不过起来,喉咙也泛起一股如何也压不下去的腥甜。他只能默默在心里乞求,乞求阿予今天不要来。 “噗”的一声,霍无羁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把一旁的林琅都吓了一跳。虽然他知道阿予在霍无羁心里很重要,却不知道如此重要。他是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不过是言语刺激了他一番,他差点半条命都吐没了。 如果真的让他看到阿予被斩于刀下,那他还不得疯了。 想到这儿,林琅忽然兴奋起来。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阿予马上出现,然后让霍无羁亲眼看着他喜欢的女人死在他面前。 可惜... 林琅回过神,就连看霍无羁的眼神也更加怪诞。他假意关心,问:“师兄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的还吐起血来了?莫不是这铁链缚的太紧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说:“来人啊,给我师兄松绑。” “大人,这不好吧?还没到午时呢?”他身旁的小厮犹豫不决,出声阻止。 林琅沉下脸:“怕什么?我又不放他走,出了什么事,我来负责,解开。” “是。”小厮应声后,随即从腰包摸出钥匙,绕到石柱后面,解开了那把被鲜血洇湿的铜锁。 铁链哗啦作响,落在耳中,听的人们的骨头缝都是疼的。 4、零落成泥(三) 小厮只解开了最外层的两道铁索,霍无羁身上的还依旧紧紧缚在他身上。 两道枷锁卸下,只觉身体忽然轻快不少,站的也原来更为挺拔。 林琅趁着小厮找钥匙的间隙,他的注意力再一次被一旁的赤星给吸引了去。 说来也怪,他每次遇见赤星,情绪都不太平静,甚至有时候都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次也一样。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掌距离赤星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了。 林琅向来喜欢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尤其对亲近的人。故而,他自以为,他对赤星的心思,除了老师,暂无其他人知晓。可他却不知道,他每次靠近赤星时,赤星都会发出一阵旁人难以察觉的异动。 而霍无羁刚好能捕捉到这抹异动,只是林琅不知道。 现在,林琅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明明不想在众人面前显露自己对赤星的心思,以免最后落得个为了得到赤星不惜设计陷害自己同门师兄之嫌。虽然他内心深处的确想这么做,但他并不想让别人如此说。 林琅看着赤星,眸色逐渐变的和赤星刀身一样红,可就在他即将握上赤星的一刹那,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震开,震的他整条胳膊都是麻的。 他不信邪,又试了一次,结果直接被震了一个踉跄。此时,林琅的注意都在赤星身上,没有注意到刚才赤星两次震动时,一旁的霍无羁猛的收紧了拳头,咬紧了下颌,像是极力控制着什么。 他这才发现,他根本无法触碰赤星。这刀,似乎是在抗拒他的亲近。 可他刚才明明亲眼看着那几个小厮亲手将赤星悬在了兵器架上,为何这刀别人碰的,偏他碰不得。 林琅有些想不通。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把被置在兵器架上的赤星,是一把以生魂为引而铸就的上古凶器。在沉寂了若干年后,被人无意间唤醒。赤星刀屠戮的生灵无数,久而久之,刀身煞气凝聚,非但经久不散,还会勾起人们心底的邪恶。幸而秦执年幼时读过《浮屠录》,识得这把刀,没有将他授予心术不正之人,否则必酿大错。 上古之物,大多有灵。这把偃月刀也不例外。 其实,这把刀之所以叫赤星,并非是刀原本就叫赤星。而是宿在偃月刀内的刀灵,名叫赤星。 如若刀灵离开了刀身,赤星便不再是赤星,便与普通刀剑无异。 而这个秘密,此世间,除了老师,秦未和霍无羁,再无第四人知晓。 林琅仿若无事踱到霍无羁身侧,在他看来,霍无羁现在虚弱无力,大半个身子都倚在石柱上,甚至连睁开眼睛看他的力气都没有。 实则,大半个月的刑狱生活,使得霍无羁身心俱疲。赤星与他心性相通,方才林琅靠近赤星时,若非他极力咬着牙控制着,赤星刀上的煞气非乱了林琅的心智不可。 尽管,林琅现在变得也没有什么心智,但霍无羁却不想他变得更为不堪。 霍无羁正闭着眼睛,努力平复着有些汹涌激荡的赤星。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兵器对打的声音。 霍无羁猛然睁开眼睛,他先是寻视了一圈,见没有人冲破层层关卡赶来,下意识松了口气。既然今日他已然是必死无疑,那无辜的人无需为他丧命在此。 他就要死了,这样的人情,他还不起。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林琅身上。只见他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攥着剑鞘,似笑非笑的盯着霍无羁。 刚才那声金属碰撞的对打声,是他故意发出来的。 而今,见霍无羁睁眼瞧他,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师兄终于肯睁开眼睛了?没有人来救你,师兄是不是很失望啊?”话落,林琅把剑鞘随手扔在地上,走过去,剑尖抵着霍无羁的胸口,利刃刺破衣衫,霍无羁胸口开出一朵红梅。 可他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一样,甚至躲也不知道躲,只冷眼看着林琅。 “师兄,我忽然想起来,当年行拜师礼的时候,师兄还曾受了我一个头。而今,师兄背负的可是叛国罪,师弟委实觉得丢人。不若今日,师兄给我磕回来,我便只当没有你这个师兄,如何?”说这话时,林琅脸上依旧带着一抹浅笑。 霍无羁看在眼里,只觉得四肢寒凉,看林琅的眼神也越发冰凉。 “师兄如此神色,可是不愿?” “不愿。” “如若我说,师兄跪了我,许能免得一死呢?” “不愿。” 霍无羁依旧是那两字,林琅却再次被他不温不火的样子激怒。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是容易怒。 “如此,便怪不得师弟我了。”说完,林琅朝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很快,刑台上上来了两个人,他们把霍无羁强行压到林琅面前。霍无羁看着孱弱不堪,可任凭那两个小厮如何用力,霍无羁始终站的笔挺,更别提朝林琅下跪了。 “用这个。”说完,林琅把手中那把退了剑鞘的利剑扔到了霍无羁面前。 其中一个小厮弯腰捡起,他把剑举过头顶,冲着霍无羁右腿的腘窝就挥了过去。 霎时,血肉翻飞,鲜血倾注而出,霍无羁吃痛,终是没有忍住,闷哼一声,右腿瘫跪下去。 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摔倒在雪地。 霍无羁穿着单薄,又身受重伤失血过多,已失温多时。猛的一下摔在雪地,竟也觉得这皑皑白雪有几分暖意。 他忽然觉得有点累,不想在挣扎了。 或许在这雪地里睡一会儿也不错。 这一念头升起,霍无羁竟真的没有在有一丝的动作,就连呼吸都变慢了。可林琅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观刑的百姓见状,无不唏嘘落泪。站在霍无羁身前的林琅,却是放天狂笑。 好一会儿后,林琅用指腹拭去眼尾笑出的泪花,蹲下身,掰着霍无羁坐起,揩去他额头上的积雪,说:“师兄,你看,你这不就跪下了吗。” 霍无羁听了,眼睫微动,却觉得自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琅见状,心里忽然也生出一种‘师兄真的要离开他’的感觉。他慌乱极了,随手抓了一把积雪,用力摁在了还在汩汩流血的腘窝里。 他明明是恨他的。可当他亲眼看着他从鲜活变成现在这样虚弱,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林琅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只是在这一刻,他并不希望霍无羁就这样失血过多而死。 霍无羁吃痛叮咛了一声,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 可伤口实在是太大了,他根本捂不住。很快,林琅的手掌也被染红了。掌中的积雪也尽数化成了血水,从他的指缝流出。 一睁眼,霍无羁就从林琅的脸上看到了一抹他熟悉的慌乱。 他,终于知道什么是怕了吗。 霍无羁似是不愿看他继续做无用功,低声说了一句:“没用的,止不住的。” “师兄,我...我没想这样的。”林琅又重新抓了一把积雪,重新捂到他的腘窝处。 “无论如何,我今日都会死。咳咳咳,你别白费力气了。” 霍无羁这句话,惊醒了林琅。 是啊,而今的这种结局,是他林琅亲自促成的。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如今又这般惺惺作态还干什么呢。 他把这句话放心里过了好几遍,最后一狠心,松开了扶着霍无羁的伤口的手,站起身,离霍无羁远了些。 霍无羁重新摔倒在积雪中,他挣扎着,寻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没有再有别的动作。 几番折腾下来,他脸上的血污,已经被刑台上的积雪洗的差不多了。 五官清晰可见。 “咚,咚,咚。” 忽然,三声悠远的钟声自远处寒山传下。一时间,所有人同时转过头,目光齐刷刷的,往远处的山峰看了一眼。 唯独霍无羁再次闭上眼睛,他松了口气,午时到了,阿予没来,真好。 林琅怔怔的看着还未行刑就被血水染红了大片的刑台,没有任何动作。 “大人,午时了,行刑时间到了。”小厮走近,提醒林琅。 林琅深呼一口气,朝刽子手挥了挥手,转身走向案几,没再看霍无羁一眼。 刽子手赤着上身,喝了一大口酒,喷到待会儿要用的刀具上。 小厮拖着霍无羁残破的躯体,把他拖到合适位置。 林琅亲自磨墨,沾了朱砂,从一旁的木桶里抽了一块空白板子,亲自提了个红色的“斩”字。 想他林琅,最拿的出手的,便是一手利落的簪花小楷。他这手字,纵是他霍无羁,也是比不上的。 可现在,他却有点拿不住笔。 区区一个斩字,他却写的歪七扭八,很是难看。好半晌,他才写完,闭着眼睛,扔了下去。 木板落地的同时,他口中冷冷吐出一个字:“斩”。 场面一度很安静,林琅的这个字,传入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中。 观刑的百姓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我等恭送定北王。” 话落,齐刷刷一片,百姓们都跪了下来,尽数泪眼朦胧的看着刑台。 一早就闭上眼睛的霍无羁,听到动静,也睁开眼,奋力仰着头,往人群中看。 刽子手举着大刀的胳膊微微晃动,脚步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大刀没有立即落下。 霍无羁朝刽子手使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兀自挣扎好一会儿,挣扎成跪卧姿.势,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大声喊:“无羁拜谢各位乡亲,天寒地冻,各位还是早些归家去吧。” 话落,他用腰腹发力,朝人群深深磕了一个头。额头狠狠撞向木板,待他再起身,额上已经出血了。 他而今是戴罪之身,这些人拜他不得。 如若让宫里那位知道了,他们怕是都活不成了。 霍无羁没办法,只狠狠拜回去。 可那些百姓哪里懂的这些,他们只会捧着一颗真心。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 而今,定北王谋不谋反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往昔是定北王亲自率军以身相搏,挡住了回鹘大军南下的铁骑,护住了他们的家园。 此事了,霍无羁再次看向刽子手。 刽子手会意,朝他抱歉笑笑,重新举起大刀。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武器架上的赤星的刀身,正不规则震动着。 顷刻,落在刀身上的积雪,尽数被抖落下去。 就在大刀即将落下的时候,忽然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阵清幽的暗香,且愈发浓郁。 “等等。”霍无羁猛的睁开眼睛,朝刽子手大喊。 刽子手被他吓了个趔趄,甚至以为他也像旁的人一样,开始害怕。故而招呼了一旁的两侍卫,将霍无羁死死摁在刑台上。 香味越发浓郁,霍无羁整个人也越来越激动,挣扎的也越来越厉害。 “什么味,好香啊。你有没有闻到?” “真的好香。” 越来越多的人嗅到这阵突如其来的梅香,也开始议论纷纷。 林琅也走了过来,他直接走到霍无羁面前,问:“师兄,这都午时了,你又想耍什么花...” 招字还没说出口,一个黑影唰的一下,落在他面前。 悄无声息,又突然出现。 方才举起大刀的刽子手被这黑影吓了一跳,举着刀大叫着,一连退了好几步。 “鬼啊,鬼啊。” 狠狠钳制着霍无羁的两个侍卫紧随其后,慌乱跑远的同时,不忘抽出腰间的佩剑,虚指黑影,用发颤的嗓音,发问:“何...何方妖孽?” 紧接着,围在刑台附近的持械侍卫也都心惊胆战的退后几步,不约而同抽出佩剑。 原本跪在地上的百姓也都有些傻眼,呆呆的看着刑台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切。 唯有霍无羁和林琅,他们两人的神色还算正常。 其中,一个深情款款,另一个欣喜万分。 “阿予。”霍无羁喊了她一声。 随即,那道黑影在万众瞩目下,缓缓抬起了头。 众人在看清她长相后,不禁抽了一口气。 哪里是鬼怪,哪里是妖孽,分明是个长的极美的姑娘。 “你认识我?”温予看向那个深情唤她又浑身是伤的男人。 5、零落成泥(四) 温予记得,她明明正坐在客厅里看羊皮古卷上的小字。 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羊皮古卷忽然化作一缕轻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周身冰冷,像是掉入了冰窖里,骨头缝都透着丝丝凉意,温予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浴袍。 墨色的丝绸浴袍堪堪遮住小腿,下一秒,她看到鹅毛似的雪花落在她纤细如玉的脚踝上。方才洗完澡的肌肤吹弹可破,且带着一股热气。雪花方才落下,转瞬被身体的余温融成一团水汽。 这才十月份,怎么就飘起雪来了? 温予脑海里首先闪过这个念头,转瞬又意识到不对劲,她明明坐在客厅里的,雪花是断不会飘到她的脚踝上的。 她抬起头,首先入眼的,是积了满地的皑皑白雪。下一秒,她就看到了一个匍匐在雪地里又满身血污的男人。 他被铁链紧紧捆着,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几乎整张脸都被压进了积雪里,温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注意到他身下被鲜血染红的大片雪地,眉心骤然拧紧。 持刀的刽子手被她突然出现吓的鬼哭狼嚎,温予抬眸,看了他一眼。心里疑惑更盛的同时,也看清了她如今身处的环境。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她忽然落到了一处正准备行刑的高台上。而周遭的侍卫看到她像是见了鬼一样,虽面露恐色,但仍悉数拔剑相向。 无论是侍卫还是举着大刀的刽子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都离温予的现实生活太远了。 再加上周围古色古香的小茅草屋,都在无声无息向温予传递着一个信息。 她好像穿越了!!! 而且...极其悲催的穿到了刑场上!!! 如果她猜的不错,她面前这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应该就是今天行刑的对象。 温予正想着,忽然眼前的血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并喊了她一声:“阿予。” 霍无羁原本满是血污的脸,被那两个侍卫摁在雪地里摩擦了一遭后,反倒血污被雪水洗了个干净,仅余眉骨处还沾着几分血色外,整张脸干干净净。 温予看向他,问:“你认识我?”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个人了。”不等那人回答,一阵略微刺耳的笑声自她身后传来。温予扭头,看到了身着锦衣华服的林琅。 温予盯着林琅,蹙眉又问:“你又是谁?” 听她这么问,林琅忍不住讥讽,道:“阿予姑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也是,我师兄你都能忘了,更何况是我呢。” 温予听出他话中有话,但并没有着急反驳。 此刻,她脑内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这里的人,都好像认识她一样?还知道她的名字。 林琅越过温予,直接走近霍无羁,说:“师兄,你看,你心心念念的阿予,竟把你忘的干干净净。” 霍无羁却是看都没看林琅一眼,他眼角带泪,低喃了一句:“你竟真的来了。” 温予也重新回过头,把目光落在了霍无羁身上。刚才匆匆一眼,她甚至没来得及看那人的长相。现在,他们四目相对,温予忽然觉得他有点眼熟,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尤其他那双眼睛。 眸色幽深,漂亮的不像话。 最重要的是,他这双眼睛,温予才见过没多久。 她又想起那张被她放在茶几上的照片,霍三公子的面容和眼前这个男人渐渐重合。 温予惊奇发现,这个人竟然和她的救命恩人长的一模一样。 霍无羁痴痴的看了温予一眼,似乎是要将她姣好的面庞永远记在心里。 而后,趁着林琅没有任何举动前,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朝温予大喊:“阿予,危险,你快走。” 他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样。 又深情,又悲恸。 温予看着,心里也很不舒服,就像被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一样。尤其是,他还长了张和霍三公子一样的脸。 温予脑袋有些昏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然她没办法说服自己,为什么刑场上的这个男人和霍家老三长的一模一样。 可如果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的话,就全能解释通了。 最近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捧着那张照片看。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有人和他长一模一样也说的过去。 可是,她还从来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梦。 一时间,温予有些分不清虚妄和现实。分不清自己如今是真的穿越了,还是在做梦。 “走啊。”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温予回神,手掌称地,堪堪站起身。 刑台上,大半的积雪尽数被淌下的血水消融,化作半台血水。天气凛寒,空气中仅有的少许血腥气随着温予的到来,逐渐被冷梅的馥郁味道遮个干净。 掌心一阵寒凉,温予垂眸,血水沾染了她的整个手掌。手掌里,错综的纹路尽数染成了红色。她并没有像霍无羁预想的那样转身离开,反而抬步走近他。 她没有穿鞋,光脚踩进脏污的血水中。 一步,两步,三步。 霍无羁仰头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他满是抗拒的摇摇头,不想让她靠近自己。 可他失血过多,此刻挣扎着坐起身与她对视,他已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现下,纵是他想往后退几分,四肢却是半点都不听使唤,半丝力气都用不上,只能眼睁睁看她走近。 脏污的血水将她圆润的脚趾染红,她走在纯白的雪地,留下一行红色的脚印。 温予走到霍无羁面前,重新蹲下来,与他对视一会儿,问:“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 霍无羁摇摇头,垂下脑袋,不再看她。 他并非是不想看她,而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如她所说,如果这次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话,那日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想起他今天的惨状。 她会伤心,会做噩梦,醒来还会哭。 所以,他不想让她记得他现在的样子。 “你认识我,对吗?”温予又问。 霍无羁再次摇摇头,没有说话。 说谎。刚才他明明不止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温予眼睫轻颤,没有再执着这个问题。 她好像有点明白他的心思了。 他是马上就要被处以极刑的罪犯。如果不是她忽然而至,现在他怕是早已经身首异处了。 如果她猜得不错,他应该是怕连累到她。 想到这,温予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姓霍?”温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她迫切想知道,他和霍家三公子究竟有没有关系。 霍无羁猛然抬起头,惊讶看着她。好半晌,他才沙哑问了一句:“你记得我?” 可是,不应该啊。 这个时候,他们该是第一次见面的。 她不该知道他的。 听他这么问,温予的眉心蹙的更紧了。 “你真的姓霍?莫非...你也穿越了?”话音未落,温予目光落在他松散凌乱的发髻上。 她低喃了一句:“不对,你不是他。”霍三公子是一头利落的短发,而眼前的男人却是束着发髻。 霍无羁脸色愈发苍白,他不知道温予将他认作了谁。 林琅站在一旁,似是不满自己被这两人忽略,清了清嗓子,也走上前,打断两人的对视。 “行了,你们俩也别在这你侬我侬了。师兄,我知道你最是舍不得她。不如今天你们便同命了吧。我也发一回善心,一同将你们送去黄泉,你们去阴间做一对恩爱夫妻如何?” 林琅说完,抬头便要走向温予。 霍无羁苍白的脸上,终于急出了几分血色。 “林琅,不要。”他朝林琅大喊。 林琅脸上的笑意渐深,恍若未闻,朝温予走过去。 第一步还没迈下,霍无羁拖着他的残躯,整个人撞向林琅的腿。力气之大,差点把林琅推倒。他整个人倒在林琅身前,试图抵挡住他前进的步伐。 “阿予,你走啊。”他偏过头,冲温予撕心裂肺的喊叫着。 其实,霍无羁心里清楚的很,今天他的阿予不会死在这里。 因为他们还会遇见第二次,第三次。可他还是担心,担心她会受伤。 温予听着他沙哑至极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就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意。 她说:“我...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温予重新从地上站起来,她环视四周,台下围满了持械侍卫。她站在刑台上,像只困兽,根本无处可去。 林琅听温予说完那句话,嗤笑一声后,狠狠踹了霍无羁一脚。 一声闷响,霍无羁飞出去好远。他一口血吐了出来,气若游丝。 温予被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试图将他扶起来。可他伤的太重了,温予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将他扶起来。 “你还好吗?”温予被冻的小脸苍白,唇瓣颤动,问出一句废话。 怎么会好!他如今的模样,任谁看了也不觉得他好。 可偏偏,她问完这句,那人蜷在雪地上的身体动了动,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水,说:“无碍,咳咳,阿予,你别担心,也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完这话,他又忍不住低咳起来,整个人都在极力颤动,似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了。 林琅往这里瞥了一眼,压下眼底那抹一样的情绪,挥了挥手,说:“来人,给我把这两人压到刑台。午时已过,准备行刑。” 顷刻间,温予和霍无羁两人,被侍卫压到了积雪上。两个刽子手磨刀霍霍,听的人骨头疼。 凛冬的寒意,透过轻薄的丝绸浴袍,浸透了温予每一寸肌理。 霍无羁没有挣扎,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温予。 温予倒没有他那般淡定,她极力挣扎着,口中大喊:“放开我。” 她不想就这样死,更不想身首异处。 林琅蹲到温予身前,脸上带着几分讥笑,漫不经心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说:“嘘,安静。忘了告诉你,越挣扎,越疼。” 温予安静下来,眼泪唰的一下,流出来。 “林琅,事到如今,你别吓她了。”霍无羁看着她哭,满是心疼。 林琅倒也听话,霍无羁说完,他当真起身,吩咐那两个刽子手:“待会儿利落点,我师兄最怕疼了。” 温予泪眼朦胧,看了霍无羁一眼。 霍无羁冲她勾了勾唇,说:“如果实在害怕,就闭上眼睛。” 话音刚落,一旁的林琅挥了挥手,两个刽子手同时举起刀。 就这个时候,霍无羁大声喊了声:“赤星。” 原本闭上眼睛的温予,听到声响,睁开眼,去看他。 话音刚落,只觉一阵凌厉的劲风忽然而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团红色的光晕从赤星刀飞出,尽数落在霍无羁周围。 “赤星,不要管我,去救阿予。” 霍无羁说完这话,一旁武器架上的赤星刀发出一阵嗡鸣声,像是在抗议。 林琅看到这样的景象,下意识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赤星还有这样的神通。 一旁的刽子手也再次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这次,他们没有退缩。 “求求你,救她。”霍无羁再次冲着那团红色雾气开口,字句间,满是乞求。 看着那团红雾,林琅眼眸越发贪婪。 “动手。”他再次向那两刽子手下达命令。 刽子手互望一眼,相互打气后,重新运气,手起刀落。 与此同时,霍无羁又嘶哑着大喊了一声:“赤星。” 顷刻间,原本团在霍无羁身上的红雾,大半都飞去了温予那边。团团雾气,将她尽数围住。 温予有些诧异,她又抬眸了那人一眼,却发现他正冲着自己微笑。 她正准备也回他一笑,只觉一阵凌厉的刀风,眼前闪过一抹红,随即脸上一阵温热。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等再睁开时,她人又重新回到了客厅。 同时,一阵风从窗子呼啸吹来,她点燃的那支熏香蜡烛,被风吹灭了。 6、零落成泥(五) 史书记载,西州廿四年的冬天,下了西州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冬雪。北风夹杂着雪花,足足飘了七天七夜。似是天神发威,风雪毕,冻死许多人。一时间,饿殍遍野,河山震荡。 西洲廿四年冬至日,风雪肆虐,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冷。绿瓦红墙的宫城也被大雪覆盖,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更显巍峨。宫人拿着扫帚,一遍遍清扫着檐廊的积雪,像是怎么都扫不完一样。 御书房内,霍珩身前的案上堆满了奏章,他手上拿了一本,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但他必须得装作一本正经批阅奏折的模样,因为他的老师秦执年已经在御书房的大殿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他不过是要处死一个无关紧要的藩王而已,他平日里奉作君父的老师却像是疯魔了一样,下了朝就把他堵在了御书房,一直跪着,任他如何劝说也不肯起身。 “陛下,老臣求你,饶霍无羁一命吧。” “陛下,求你念在与他尚有同袍之谊的情分上,饶他一命。” “陛下...” 每句话落,秦执年都叩一个头。 几个时辰下来,霍珩已经数不清他到底叩了多少个。他甚至不敢抬眸去看一眼,因为秦执年的额头此时已经是鲜血淋漓。 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未时二刻,一辆马车自宫门口停.下,林琅掀帘下来,手上还提着一尊红木锦盒。 此时风雪正盛,鹅毛状的雪花落在脸上,宛若刀割一般,打的生疼。 林琅却丝毫没有慢下脚步,他冒着风雪,直奔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前的檐廊前,林琅顿下脚步,拍落肩膀的雪花,垂眸瞥了一眼手上的红木箱子,长吁一口气,正准备推门进去。 忽然,耳边传来秦执年的声音。 “陛下,北疆时局正乱,需得仰仗定北军。霍无羁一死,定北军群龙无首,苍狼必将举兵南下,届时天下必将大乱。此时绝非是动霍无羁的好时机啊,陛下,老臣求你,饶他一命。” 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像只破锣。 “霍无羁已生谋反之心,如若朕今日不杀他,来日他要的,就是朕的天下。”霍珩合上被他拿了好几个时辰的奏章,狠狠一摔,抬眸,直视秦执年,眸子里满是不悦。 “更何况,三十万定北军皆是我西州兵士,而非他霍无羁的私兵。我西州人才济济,又不是只有霍无羁会领兵。没了霍无羁,朕再派别人去领导定北军便是,怎会群龙无首。太傅,言重了。” “陛下!”秦执年跪在地上,还想说些什么,被推门声打断,回头望去,林琅冒着风雪走了进来。 “陛下,老师。”林琅一一朝殿内的两人行礼后,在秦执年身侧跪了下来。 看到来人,霍珩松了口气。他的救星,终于到了。而秦执年,则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方红木箱子,心中满是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霍无羁已经回京半月有余了,而秦执年只在他回京当晚见过他一面。 半个月前,霍无羁被一道圣旨从北疆召回京城,美其名曰回京述职。往年回京述职,大多在年关时候。霍无羁意识到不对劲,但他还是来了。回京途中,他只带了三十精骑。 他回京的第二日大早,刑部的人就以他不经传召私自回京为由将他关进刑部大牢。审了两天后,刑部的人说他涉嫌谋反,又被押到了大理寺候审,一关便是十多天,并且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纵是身为大理寺卿老师的秦执年,也没能进去探望一次。 他曾去求过林琅,但林琅用霍珩的话压他,秦执年没办法,只能托林琅好好照顾霍无羁。 林琅向他再三保证后,秦执年才放心些,想着他们是师兄弟,林琅一定不会让霍无羁受什么大罪。 对于定北王的处理决定,好像是故意避着秦执年的。他是今早下朝后,走在路上,无意间听到两个人说,皇上此番动了杀心,有意将定北王处死。 秦执年当即来了御书房,一跪便是大半日。他丝毫不知,今日午时,便是斩杀霍无羁的时辰。 霍珩端起茶,轻抿一小口,问:“爱卿,如何了?此行可还顺利?” 林琅跪着,脑内忽然闪过阿予那张脸。她忽然而至,又瞬间消失无踪。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些许诡异,和那把赤星刀一样。偏偏皇上和霍无羁这俩人都被这个女人迷了心窍,对她痴迷的不得了。 “启禀陛下,一切...顺利。霍无羁人头在此。”话落,他拍了拍身前的那方红木盒子。 “好,极好。” “你说什么?霍无羁的人头?” 霍珩和秦执年几乎是同时开口。 林琅跪在地上,有那么一瞬,他心生愧意,甚至不敢抬头去和秦执年对视。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曾当着秦执年的面,亲口说过,他会保证师兄的安全。 秦执年在御书房跪了大半日,双.腿早已经没了知觉。再加上他年事渐高,身体不像年轻时候抗造,猛地听到霍无羁的死讯,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地上摔去。 林琅只觉得一道黑影自眼前一闪,抬眸便看到秦执年倒在地上,心里升起一抹慌乱。他虽然对秦执年心有怨怼,但从未想过让他死。 霍珩亦是如此。虽然很多时候,他都有点讨厌秦执年的老顽固思想。但至少现在,朝堂的稳固还离不开他。 “太傅。” “老师。” 霍珩和林琅两个人皆是一惊,异口同声。 林琅甚至来不及起身,跪着挪到秦执年身侧,试图伸手扶起他:“老师,您老可还无恙?” 秦执年倒地时,额头着地,伤口触到地板,顿时清醒很多。他挣开了林琅的手,忍着腿脚的酸痛,爬着奔向那方盛着霍无羁人头的小盒子。 霍珩见状,身形微怔,顿下脚步,重新坐回到龙椅上,眸光阴沉,满脸不悦。 秦执年颤抖着双手,把盒子抱在怀里,并试图打开。可他的手太抖了,试了两次,都没能打开。 林琅眸色暗了暗,藏在宽袍之下的手攥的紧紧的,指甲嵌入掌心,血流涔涔。 第三次,秦执年终于打开了木箱上的机括。 林琅冲上来,一把摁住木箱,跪在秦执年身侧,说:“师父,开不得。” “松手。”秦执年老泪纵横,看都没看一眼,试图伸手掰开他的手。 可惜,他的力气没有林琅大。 “师父,盒子里的画面太血腥,师父还是别看了。”林琅低吟。 霍无羁的人头是他亲自收拾的,他最是清楚,盒子里的画面究竟有多血腥。他怕秦执年看了,当场昏死过去。 秦执年听了,忽然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怔,抬眸看了林琅一眼,沙哑开口道:“你不是答应我,说一定护他周全吗?他可是你师兄啊!当年,你还是个小乞丐的时候,不慎感染了瘟疫,他们没人愿意救你,甚至想要烧死你。是你师兄日日省下他的口粮来喂你。也是他,把你背到了蝴蝶谷。他在谷口跪了三日,神医才出手救下你。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 “徒儿没忘。师兄的情意,徒儿这辈子都不敢忘。”话落,林琅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阴翳。 他年少时的那段岁月,过的很是艰难,是他人生中的污点。他拼了半条命,才从泥泞不堪的最底层爬出来。他拼了命的想忘记那段不堪的岁月,可偏偏,老师每次提起师兄,总是拿年少时的情意来要挟他。 仿佛他受了霍无羁多大的恩惠一样。 不过是年幼时受了他一点小恩小惠,他难道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没忘?没忘你对他下此毒手?他是你师兄啊,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师兄啊。”秦执年泣诉。 林琅垂着脑袋,一言未发,任他埋怨。龙椅上的霍珩亦是如此,一言不发,端着茶水,冷眼看戏。 秦执年并没有放弃打开木箱,他趁林琅不注意,狠狠推了他一把。 林琅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秦执年趁其不备,一把打开了木箱。瞬时,血腥气直冲脑门,熏的秦执年的眼睛疼,眼泪如注。 木箱的尺寸很合适,刚好放下霍无羁的头颅。 “懈儿。”秦执年颤着双手,轻轻把那颗头颅捧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官袍已经染满了鲜血,但他毫不在意,反而把那颗头抱的更紧了些,生怕旁人抢走。 秦执年细细端详着那颗头颅。他被斩首的前一刻,脸上都还漾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我的懈儿啊。”秦执年伸出手,掌心在他脸上抚了一遭,帮他阖上眼睛。 可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抬手后才发现,方才他的举动,将霍无羁的眉眼尽数染成了红色。 霍无羁平日里是最喜干净的,秦执年看着,登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想帮他把血擦掉,刚想伸手,又注意到满手的鲜血,动作顿时怔住,随即扯了自己的衣袍一角,轻柔擦拭。 7、零落成泥(六) 好半晌,秦执年才把霍无羁脸上的血擦拭干净。 他重新将那颗头颅放回木箱,颤颤巍巍站起身,开始脱他身上的官袍。 “太傅,这是何意?”霍珩意识到不对,连忙起身,三两步跑过来,攥住秦执年的手,不让他继续。 秦执年挣不开,抬头看了一眼来人。霍珩一身明黄,脸上带着三分急切,仿佛真的很担心他。 曾几何时,他也曾为他自豪过的。少年天子,何其张扬,却是他秦执年亲自教出来的。 可现在,他有些不认识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了,变得不再一心为民。满心思都是想着如何戕害忠臣良将,生怕别人夺走了他在百姓心里的威望,更是不断臆想旁人会夺走他的江山。 尽管如此,秦执年还是没有放弃他,还是尽他所能的劝诫他。 就连刚才,他甚至以为,只要他劝诫时间再长一点,霍无羁或许会免遭劫难。 直到林琅提着霍无羁的头颅上殿,他的心彻底死了。 秦执年冷眸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眼睛,说了句:“辞官。” “不可。”霍珩攥着他的手更用力些,秦执年只觉得他的腕骨都快被他捏碎了。 “不可啊,君父。”霍珩脸上的急切更甚。他这次,是真的有些着急了,甚至连君父都喊出来了。 这个称呼,霍珩在初登大宝的前三个月喊过他。而今再次听到这个称呼,秦执年神色逐渐恍惚起来。 霍珩见状,眼底闪过一抹喜色,他松开手,低声劝说:“君父,朕离不开你的。朝堂亦是离不开你。” 只一瞬,秦执年的神色又恢复如常。 他抬臂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说:“陛下,臣已经年迈,朝堂的上的事,老臣实在无能为力了,还请陛下,容臣归乡。” 秦执年将他堵在御书房,霍珩心里本就窝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而今,秦执年又执意要走,半点不顾及他们的师徒情分,脸上的愠色再也遮掩不住。 “哼,什么年迈,全都是借口。太傅不过是在怨朕杀了霍无羁罢了。”话落,宽袖拂过案几,上堆积成山的奏章尽数扫落在地。 一旁候着奉茶的小太监吓的直哆嗦,慌张跪下,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怒气骤而转到自己身上。 话一出口,霍珩就后悔了。 秦执年不仅在朝堂上很有威慑力。在世间文人的心里,他也是极有威信力的。当年立储之争,他正是顶着秦执年亲传弟子这一名号,力压皇叔一筹,顺利入主东宫。 而今,当众撕破脸皮,乃下下之策。 他想挽回,又委实拉不下脸去和秦执年求和。他毕竟是天子,金口玉言,岂能受制于他人。 故而,脸色越发阴沉。 秦执年心如死灰,早已没了心思同他周旋,干脆破罐子破摔,说:“是,老臣的确怨恨。” “朕乃天子,莫不是连斩杀一个藩王都不成吗?他无诏入京,有谋逆之嫌。”霍珩的嗓音无端大了起来,似是要掩饰心中的不安。 “无诏入京?谋逆之嫌?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秦执年冷哼一声,又说:“陛下当真以为我不知?霍无羁进京时,分明是带了圣旨的。至于圣旨内容为何一夕之间换了内容。想来,陛下比老臣更清楚。” 此话一出,霍珩哑口无言。一时间,他甚至连辩驳的词都想不出。 “至于谋逆,更是无稽之谈。” “当年,陛下初登大宝,内有党羽之争,外有苍狼压境是臣举荐了霍无羁入朝堂。是他,帮陛下平定了北疆战事,朝纲得以稳固,百姓免遭屠戮。正是因为有像霍无羁这样的人在,西州方才有了而今的国泰民安。”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享太平。陛下今日忌惮定北王,来日提防云南侯。长此以往,灭国不远矣。” 新皇登基没几年,任谁听了秦执年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都会生气。 霍珩更甚。 “放肆。”他脸色骤变,面色铁青,杯盏摔落在地,瞬间四分五裂。 秦执年一脸平静,丝毫不惧君上的威压,仿佛是刻意惹怒他一样。 林琅也被秦执年的话吓到了,连忙伏在地上:“陛下息怒,老师他不是故意的。” 话落,他扯了扯秦执年的衣袍,说:“老师,你快些给陛下认个错。” 秦执年垂眸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伸手把衣袍从林琅手中抽了回来。 霍珩沉默一瞬,叹了口气,又说:“太傅,何至于此啊!” “老夫才疏学浅,担不起陛下一声太傅。”话落,秦执年弯腰把官帽放到地上,褪下官袍,半点都没有犹豫。 “太傅,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藩王而已。难不成,太傅要为了这么一个死人,舍弃整个秦氏不成?太傅难道不怕成为整个秦氏的罪人吗?”霍珩开始拿秦氏家族威胁他。 秦执年故意忽略他的威胁,冷笑一声:“陛下方才说他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藩王?陛下莫不是忘了?无羁他姓霍。旁人不知他的身世,难道陛下还不知吗?” 林琅听得一头雾水,此时却不敢抬头去看霍珩的脸色,反而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的更低了。 但他的耳朵也没闲着,将秦执年的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霍珩被他逼的哑口无言,手掌攥成拳,在案几上狠狠敲了一下,警告道:“秦执年,注意你的言辞。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秦执年听了,不怒反笑:“陛下是在威胁老夫?” 霍珩没说话,转身坐回龙椅上,重新斟了杯茶,小咂一口,故作深沉的看了秦执年一眼。 “老夫倥偬半生,一心为国为民。本以为会殚精竭虑,死在朝堂之上。万万没想到,是在这御书房内,了此残生。也罢,也罢。” 说完,秦执年弯腰抱起盛着霍无羁头颅的木箱,低喃一句:“懈儿,为师与你一同走。” 不等霍珩和林琅反应过来,他疾跑几步,撞柱而亡。 “太傅。” “老师。” 秦执年倒地的同时,恍惚听见霍珩和林琅急切的叫喊声,但他只是抱紧了怀里的那方木盒。 关于秦执年,史书上是有很详细的记载的。 “秦执年,字仲懿,顿丘郡人氏,官至太傅。弱冠成名,所著《治国策》深受世人喜爱。西州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忠肝义胆,一心为民。西州廿四年冬至日,长徒谋逆篡位,秦太傅自责万分,于太傅府撞柱而亡。” 无论是霍无羁,还是秦执年,霍珩心里都是极其怨憎的。就连流传后世的史书中,都不肯让他们的名字排在一起。 西州廿七年,也就是霍无羁和秦执年死后三年,大理寺卿林琅临阵倒戈,与苍狼勾结,偷京城防御图献于苍狼。 苍狼大军突破西州最后一道防线,直攻京城。西肃帝霍珩被苍狼大军困于宫城,遂自刎而亡。 8、零落成泥(七) 霍无羁被刑部扣押当日,随他一起赶赴京城的心腹也被一起压入大牢。 三十轻骑,只有顾一启因出城探亲,免遭一难。 定北王及其他兄弟身陷囹圄,他又被侍卫军统领亲自带兵追杀,无奈之下,只得快马加鞭返回北疆。 他只有一个人,又得时刻躲着侍卫军的追杀,故而原本只需四五日的路程,顾一启足足走了十一日。 回到定北军大营时,他满身是伤,不少兵士都看到了。 故而,定北王在京城被俘的消息,也没有瞒下来。不过半日,除戍守边境线的十万定北军驻守原地之外,其余二十万大军迅速集结。军中各大将领纷纷叫嚷,起兵京城,救回定北王。 幸有秦未主持大局,并且允诺,定会亲自将定北王从京城带回北疆。故而,定北军中才没有引起大的骚乱。 当晚,秦未携一百轻骑先一步出发,三万定北军紧随其后,快马加鞭赴往京城。 紧赶慢赶,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冬至日,未时,秦未他们赶至京城。 为了避人耳目,九十轻骑驻扎城外,其余十一人伪装身份,顺利进了京。 方才入了城门,刚好听到城中百姓正在议论菜市口斩杀定北王时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女人,和那团怪异至极的红雾。 当秦未几人赶至菜市口时,刑台周围,除了一些看热闹的百姓,就只剩两个刽子手一边清洗刑台上的血渍,一边和百姓讲述方才的诡异现象。 他们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不仅霍无羁的头颅被林琅收走,就连尸身,也被收尸人送去了京郊的乱葬岗。 于是,秦未几人又马不停蹄赶去京郊的乱葬岗。他们到时,收尸人已经没了踪迹。乱葬岗中,森森白骨堆成的无数小山的其中一座上,扔着一具新鲜的无头尸体。 他们甚至连坑都没挖,直接把霍无羁的尸体扔在了那。 常年栖于此处的乌鸦和野狗,嗅到了新鲜的血腥气,一股脑全都扑上去,啃食撕咬着他沾满了鲜血的衣衫。 在场的十一人,除了秦未,其余十一人都是血战沙场数年的老兵。 可纵是铁骨铮铮的他们,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都情不自禁落了泪。 尤其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不得已扒开他的衣袍看他胸口的箭伤确认身份,却不小心看到他身上新旧伤痕混杂在一起时,更是嚎啕大哭。 他们把霍无羁的尸体带走后不久,一行约莫十余人,鬼鬼祟祟靠近了乱葬岗。他们是今日在刑台下面观刑的普通百姓,心中感念定北王的功绩,不忍他的尸体被这样处理,故而前来,准备将他的尸身偷偷运出去,葬了,再立一块无字碑。 只是他们晚了一步,什么都没寻到。 霍无羁一案,牵涉甚广。 他们不能光明正大把霍无羁从京城运出去,于是只能将他火化,把骨灰带回北疆。 当晚,秦未返回家中,又收到了秦执年撞柱而亡的消息。 秦未只得留在京城,处理父亲的后事。 自秦执年撞柱而亡的消息传开后,整整三日,太傅府门庭若市。上至伯爵勋贵,下至布衣百姓,但凡是受到过秦执年恩惠的,全都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故而,他的丧事办的很是繁琐。故而秦未一时无暇顾及到驻扎在城外的九十轻骑。 翌日大早,霍无羁的人头被悬在了城门之上,并张榜警示众人。但此时,秦未忙的焦头烂额,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隐于城内的十骑,本就心藏怒火。霍无羁在定北军心中,本就是定海神针的存在。在看到霍无羁头颅的那一刻,他们彻底忍不住了。 当即出城联系了其他九十轻骑,连夜爬上城墙,试图拿回霍无羁的人头。但他们不知,悬首城门一计,本就是为了引出藏匿在京中的霍无羁的其他心腹。 自那颗头颅悬在城门上的那一刻,侍卫军就埋伏在城墙上了。 入夜,一百轻骑爬上城墙,试图拿回那颗头颅。但结果并不如人意,排头兵爬到一半,城门大开,侍卫军一拥而上,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 三日傍晚,秦未方才有了片刻的闲暇。也是在这时,他得到一百轻骑已尽数覆灭,无一人生还的消息。 他赶过去时,城门口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半点血腥气都闻不到。而那颗头颅,依旧被悬在城门正上方。 晚风拂过他凌乱的发丝,露出他的五官。秦未站在下面,依稀能看到他脸上那抹浅笑,就像他生前每次寻他喝酒后,上屋顶吹风夜聊时露出的表情一样。 秦未看着,眸子骤然酸涩。 他寻了一处人少僻静的角落,背靠城墙,坐下,仰头看着他此生的至交。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脸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有点神圣,又有点虚无。 秦未一直仰着头,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他再也看不清霍无羁的脸,才动了动发酸的脖颈,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水,继而收回目光,起身回城。 西州有一个不成文的民俗,家里如若有人过世,亲人喝菊花酒以寄哀思,外人喝则可以驱邪避祟。 华灯初上之时,太傅府管家秦钟赶了一车菊花酒,来到了城门口。 “官大哥,我是太傅府的,你们值更辛苦了,我们公子托我来送些菊花酒来,你们不要嫌弃。” 守城侍卫犹豫再三,接下了一马车的菊花酒,并托秦钟带话给秦未:“多谢秦公子的美意,还请老伯代为转达秦公子,节哀顺变。” 秦钟走后,守城将士吩咐人把菊花酒分发下去。 半个时辰后,呼噜声震天响。 方才那车菊花酒里,每一坛都被秦未洒了双倍的蒙汗药。 不多时,秦未出现在城门口。他穿着一身夜行衣,黑纱遮面,手里提着一个包裹,里面是他才从乱葬岗随便寻到一颗男性头颅。 他小心翼翼绕过所有侍卫,翻上城墙,将那颗头颅换下后,悄然离开。 翌日大早,秦未一身丧衣,带着秦执年的棺椁出城,他要把父亲带回顿丘老家去安葬。因着秦执年的身份,路过城门口时,畅通无阻。 出城没多久,秦未遇到了紧随他们赶来的定北军大部队。 秦未打开棺椁,把头颅和霍无羁的骨灰交给他们,说:“定北王他...殁了。与我一起赴京的一百轻骑,也全军覆没。” 话音未落,定北军齐刷刷跪了下来,口中大喊:“报仇,报仇,报仇。” 口号震天响,秦未没阻拦,一直听着,直到完全安静下来,他才又有所动作。 他撩起衣袍,跪在三万定北军面前,说:“抱歉,是我来迟一步。是秦未对不住各位,没能救下定北王,也没能保住那一百轻骑。待安葬好家父,秦未...愿以死谢罪。” “不可。” “万万不可啊。” “军师,还望慎言。我们已经没了王上,万不能再失去军师了。” 闻言,定北军一片哗然。 秦未与定北军相对而跪,许久都没有起身。他愧对定北军,更是愧对随他前来的一百轻骑。 他把京中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了定北军将领。 军中兵士,大多是耿直的性子,根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副将听了,很是愤慨,道:“军师,京中那些人,欺人太甚。不若我们杀他个回马枪,为我王和死去的一百弟兄,还有令尊,报仇雪恨。” 秦未连忙道:“不可。” “京城守卫森严,报仇之事,需得细细斟酌。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定北王的尸身,带回北疆。他受了太多苦,再过几日,怕是连脑袋也要腐烂了。” 说后半句时,秦未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副将听了,连忙从秦未怀里接过木箱,打开看了一眼,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哽咽道:“军师放心,我等必定以最快的速度送吾王赶回北疆。” 秦未:“好,三十万定北军,秦某在此就托付给副将了。待处理好家父的后事,我必定快马加鞭,回到北疆。” 至此,秦未和三万定北军分路而行。一个回北疆,一个回顿丘。 二十天后,秦未赶回北疆。 后来,秦未在他北疆的寝帐内在收拾他遗物时,发现一封霍无羁写的亲笔信。 信笺上写着:吾兄秦未亲启。 内容如下: “秦未吾兄,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抵遭遇了不测。 懈,深知京城此行危机四伏,但此事涉及阿予安危,我不能坐视不理,故现将三十万定北军交予吾兄之手。 另,懈还有一事请求吾兄。还请吾兄,务必寻到我的尸身。待烈焰焚烬,骨灰制成塑像,奉于九岭山道观内的关公祠内。 老师年迈,懈此生不能承欢膝下,颇为遗憾。万望吾兄,好生照拂,莫要再惹他气恼。届时,我已然宿于九泉之下,断不能再替你挨罚。 万语千言,终有一别。还望吾兄,珍重万千。 霍懈北,敬上。” 当日,秦未亲自启了他的墓,按照他的遗嘱,将他的骨灰制成了关公像,供奉在九岭山的道观内。 而那墓碑之下,只余一颗头颅。 霍无羁墓碑旁,还立了另一座碑,碑上刻着顾一启三字。 问了才知道,顾一启认为,是因为他脚程慢,所以才耽误了搭救定北王的绝佳时机,故而一头撞死在定北王的墓碑上。 后来,秦未一直带领定北军,驻守北疆,守护一方百姓。 国破前,西肃帝霍珩终于得到消息,并下旨聘请他返京为官。 秦未没去,只托前来传旨的宦官带去一封书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后来,苍狼绕过北疆,从南峪关始,一路南下,直逼京城。 很快,国破家亡。整个西州,只有北疆一隅,固若金汤。 9、暗香浮动(一) 温予整个人被红雾包裹,只觉得周身一阵温热,像是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托举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重新回到了客厅。 温予还呆呆趴在地毯上,保持着刚才她被人禁锢着等待砍刀落下的姿.势。围绕在她周身的那团红雾则悄然散去,而她浑然不知。 与此同时,青城的另一边,西府墅区一幢独栋古式小楼内。 地下一层,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极简设计风格的房间内靠墙一侧的桌案上,摆着一把长柄偃月刀。刀身被擦得锃亮,没有半点灰尘。 房间正中央的书桌前,坐着一个男人。他穿了一身春夏款的高定睡衣,通体素黑,除了袖口和衣摆处绣了一圈纯白丝线外,通体没有半点花纹样式。 稍显凌乱的发丝,垂落在他眉骨处。他半垂着眼眸,台灯发出昏黄的灯光,斜打在他轮廓分明单的侧脸上,映的他整个人柔和了许多,举手投足间,颇有些矜贵世家公子的韵味。 桌案右手边,摆着调色盘,男人尾指不小心沾染了一团黑色染料,他却丝毫不在意。 他正专注画着一幅人像。 画纸上,漫天飞雪的背景下,女人顶着一头慵懒卷发,身着一袭黑色睡袍,光脚走向趴在地上的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最后一笔,他沾了一团红色染料,刑台上的积雪被染红了大片。而画中的女人,不是温予又是谁。 如果温予此刻在场,定能认出他画纸上的内容,正是她刚才经历过的,说出去根本没有人相信的有些荒诞又怪异的场景。 不单单如此,如果温予此刻在场,也一定能认出作这幅画的男人,正是她苦觅了多日的救命恩人——霍家三公子,霍懈北。 也是那个长得和刑台上被砍掉脑袋的男人一模一样的人。 他盯着那画看了一会儿,拿起狼毫,沾了黑墨,在画纸上提了名:《无羁》——霍懈北作。 霍懈北看着那画,轻声自语:“无羁,多美好的词啊。可惜...” 可惜,那一世,他始终没有像她祝愿的那般无拘无束的活下去。 忽然,他身后那张桌案上,发起一阵小幅度的震动。 置于桌案上的那柄偃月刀发出“叮铮”的响声,随即一团红雾自刀身涌出。同时,霍懈北的指尖处,也有一缕氤氲的红雾涌出。 霍懈北站起身,绕至偃月刀前,伸手弹了一下刀身,低喊了一声:“赤星。” 话落,偃月刀再次发出了“叮铮”声。同时,红雾更胜,他整个人都被雾气包住了。 看着这团愈发浓郁的雾气,霍懈北脸上升起一抹惊喜。 自西州廿四年冬至日那天,赤星分了一大半的元神把温予救走之后,千年来,赤星就很少有这般亢奋的时刻了。 霍懈北伸手抚了抚赤星刀,问:“赤星,怎么了?” “主人,我感受到了我的另一半元神。”赤星的元神迟迟不完整,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声音有些沙哑。 霍懈北愣了一瞬,说:“你是说,阿予从西州回来了?” 话落,霍懈北的心脏跳的极快,砰砰砰的。 她终于开始认识他了。 尽管这一面,对于她来说,有些残忍。 那时,如果不是因为温予突然而至,赤星或许能救下他。 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会遇见阿予。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还是会选择遇见她。 赤星,原是几千年前古国宫廷里的御.用铁匠,专门为皇族锻造兵器。单是锻造这把偃月宝刀,就足足花费了五年的时间。最后一日,也是锻刀的关键时期,国家发生了战争,敌军攻入城池,赤星的妻小被杀死。 赤星得到消息后,悲痛不已,纵身投入炉中,以身淬刀,以血铸刃。 后来,这把偃月刀被他们的君王宁昶所征用,斩杀敌军头颅无数。也许是赤星投炉前的执念太深,所以他的灵魂一直附在刀身上。他甚至能看到宁昶斩杀敌将时英勇的风姿。 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到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王上,为了挽救一城百姓,于敌军将领马前,亲手放下武器,结果被敌将一刀刺穿胸膛的局面。而刺穿宁昶胸膛用的那把刀,正是赤星刀。 再后来,这把刀经手很多人。慢慢的,赤星刀有了很多传说。 传言,赤星刀是上古战场遗留下来的武器,因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又吸收了千年的日月精华,故而修炼出了可以控制人心神的刀灵,乃上古凶器也。 以上这些,在霍懈北还是霍无羁的时候,赤星就告诉过他。但他不知道的是,尽管这几千年来赤星刀辗转于多人之手,但大多时候,赤星都是在沉睡。 至今为止,赤星刀的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宁昶,还有一个是霍无羁。 更为确切来说,赤星刀认主,自始至终都是认的同一个灵魂。无论他再转多少世,只要灵魂不灭,就永远是赤星的主人。 所以,在遇到与宁昶长的一模一样的霍无羁时,沉睡中的赤星会骤然惊醒。 也正是因为宁昶的血浸染过赤星刀,所以他们两个能心意相通,灵魂相融。 那年,赤星分走大半元神救下温予后,余下的元神已经不能再救下霍无羁。故而,零星的几缕元神尽数附在了霍无羁身上,与他的灵魂融合在一起。 所以,尽管霍无羁的脑袋掉了,但他的灵魂却和赤星一样,趋于永恒。故而,他历经一次次轮回,一次次转世,记忆却始终停留在他还是霍无羁那一世。 他忘不了那个叫温予的女人。 他依稀记得她说过,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着谁也跨不过去的时间的鸿沟。 所以,他每轮回一次,都会去寻那个叫温予的女人。 可每一次,都无疾而终。 叫温予的人很多,有男人,也有女人,可每一个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 直到这一世。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还是霍无羁的时候,老师在他弱冠礼后,为他取字“懈北”。而这一世,他还在襁褓之中,就被取名为懈北。 而他这一世的父亲,叫霍年。就连长相,也和秦执年有八分像。 不止父亲,这一世,他排行老三,上有哥哥霍未,姐姐霍央。 他们两个是龙凤胎,就连这一世的长相,也和他记忆里的秦未秦央的模样差不多,尤其是哥哥。 连眼尾那颗泪痣的位置都和他记忆里的秦未一模一样。 其实,关于秦央,他的记忆有些模糊,只依稀觉得,她长得应该就是霍央那般模样。但秦未的模样,他是深深记在心里的。无论历经多少次轮回,他都不会忘记。 高考那日,他无意中瞥见他前面那张桌子上贴的考生信息,他先看到的,是她的名字,温予。随即目光落在证件照上,女生扎着马尾,明眸皓齿,很有朝气。 尽管此时的温予还没完全长开,五官还有些青涩,与他记忆里那个人只有五分的相像。但霍懈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完全挪不动步子,呆呆地站在她的桌旁,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桌角的小纸片。 监考老师见他一直立在那,走上前,说:“同学,你的座位在后面。” 霍懈北回神,坐回自己的座位。 没一会儿,少年时期的温予走了进来。 但她并没有看他,眼神直接从他身上略过,径直坐在他面前的座位上。 高考那两天,每一场考试,霍懈北都是第一个进场的。他早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视线直打在他面前的空位上。但她一来,他反倒垂下眼帘,不愿与她的视线接触。 等她坐下后,他又会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眸光温和。 后来,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但一直没有主动去认识她。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经历过那些诡秘的事情,甚至连霍无羁是谁都不知道,他不愿意这个时候去打扰她,只默默关注着她。偶尔想她了,就会去她学校附近转一转。运气好的时候,他甚至能和她打个照面。 每次偶遇温予,他回到家后,总是喜欢一头扎进书房,画下偶遇时她的一颦一笑。 纵只是这样,到温予大学毕业后,他书房里也积攒了厚厚一沓画像。 她毕业那天,他也去了。但他依旧离她远远的,没有露面,只托跑腿送了束花给她。 至今,他的手机屏保上,都是那张她穿着学士服,手捧那束香水百合垂眸浅笑的照片。 就这样,他看着温予一点一点从青涩长到成熟,慢慢长成了他记忆中的模样。 温予长得很美,五官柔和,看起来很温柔。但她的爱好却都是刺激惊险的,攀岩,跳伞,她隔三差五都要去尝试。 得知她要去爬珠峰后,霍懈北彻底坐不住了,当即订了机票飞了过去。 还好,他跟了过来,救下了卡在冰缝里的她。 不然...这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 地毯是羊毛制品,温予趴在上面,没一会儿,她的身体就开始回温了。沾染在浴袍上星星点点的雪花,也尽数消融,水珠顺着绸衣滴落,羊毛湿了大片,并打起了绺儿。 夜风从窗子拂来,吹起她零星的发丝,发尾搔在鼻尖,痒痒的。空气中还残存着方才燃起的蜡烛香薰的味道,暗香隐隐浮动。 晚风吹来,梅香更盛。 温予坐起身,环视一圈,从远处的桌案上的花瓶,到坐在身下的纯白地毯,眼神所到之处,皆是她熟悉的物品。 仿若刚才的种种,真的只是她做的一场梦。一切,都不过是她的梦。 梦醒后,没有白雪皑皑,没有鲜血淋漓,更是没有那个浑身是伤,长的和霍家三公子一般无二的男人。 她松了口气,抬手将贴在鼻梁上的发丝拢到耳后。手掌扬起的一瞬间,她看到了被血水染红的掌心。 她整个人都怔住了,脑海里再次闪过那片刺眼的红色。 也是这时,温予忽然反应过来,脸上那股温热的感觉犹在。 她伸手摸了摸脸颊,粘稠的液体将她的指尖染的通红。 她以为她会尖叫,但是没有。 她很安静,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除了脸颊上的浓稠的血液,她脸上再无半点血色。被冻的通红的鼻尖儿在脸颊那片粘稠的血液的映照下,显得更是苍白。 她眸光潋滟,无声湿了眼尾。 指尖的那抹殷红,似乎勾走了她的魂魄。 她静静的看着,胳膊止不住颤动。沾染在指尖上的血被不经意间抖落,落在她如墨的浴袍上。 温予的眼神顺着血珠游走,最后凝在她贴身的袍子上。袍子早已被雪水打湿,垂眸看去,浸了大半。 黏腻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温予站起身,径自走到浴室。 她神魂恍惚,没有发现地毯上的一串血色脚印。更没有发现,浸湿她浴袍的,并非是消融的雪水,而是那人的鲜血。方才她趴坐位置的地毯,早已被染成了红色。 她才从浴室出去没多久,氤氲的雾气还没完全消散,整间浴室都雾蒙蒙的。 镜子上也是,蒙着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10、暗香浮动(二) 温予下意识伸手去擦,掌心触到镜面,留下一只血手印,像灵异电影里演的那样。 不同的是,此刻沾染在她掌中的那抹赤色,并非是稀释过后的番茄酱,而是实实在在的人血。 她脑海里再一次闪过那个人的脸。 大刀落下的前一刻,他还在偏头冲她浅笑。 不等她给他回应,刽子手手起刀落,他的脑袋就被削了下来,滚落在雪中。 与此同时,她只觉眼前一红,大半的鲜血穿过那团氤氲的红雾,尽数溅到了她身上。 温予垂下脑袋,摊开手掌,深呼吸后,把洗脸池上方的水龙头开到最大。顷刻,掌心的血渍被清水冲散,尽数晕在水池里,就像一朵朵妖冶的繁花。 她把手掌冲洗干净,又掬了捧水,扑到脸上。 镜子雾蒙蒙的,她看不清脸上到底沾染了多少血,只觉得怎么都洗不干净。很快,水池里的水尽数变成了红色,看着有些眼晕。 温予一手撑着洗手池的岩板台檐,一手拨开了水池的木塞,池子当即掀起一阵小旋风,咕噜两声,血水一涌而下。 水流哗啦啦的,鼻息间满是血腥气,她反复掬了水,狠狠拍到脸上,直到指缝漏下的水彻底变成透明色,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从一旁架子上抽了张擦脸巾,用水打湿,开始擦拭镜面。足足用了三张纸巾,她才把镜子上的血掌印擦干净。 也是这时,温予才看清,不单单是她的脸上,就连头发上,睡袍上,甚至纤细的脖颈上,都溅满了那人的鲜血。 尤其是她的头发上,粘稠的鲜血把她的发丝黏在一起,很是狼狈。 难怪...... 难怪她总是觉得鼻息间的血腥气怎么都去不尽。 温予整个人开始发抖,脑子也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一直重复刑台上的画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浴缸里的。 回过神时,她蜷成一团,连浴袍都没脱,缩在浴缸一角,花洒开到最大,滚烫的热水自头顶上方洒下,尽数淋在她身上。 水雾从滚烫慢慢变成温热,浴缸早已蓄满了水,她身上沾染的血渍,经过水流的稀释,逐渐从深红色变成淡粉色。但温予始终没有别的动作,把头埋进膝盖,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歇斯底里,全程都很安静,只默默流泪。 不知是过了多久,温予抬起头,动了动酸麻的四肢,用手背抹去了眼尾的那抹湿润,站起身,关掉花洒,放掉水池里的水,抬步踏出浴缸,褪掉身上仅有的浴袍,又用淋浴冲了好一会儿,洗发水、沐浴露用了好多遍,洗完澡后,肌肤都搓红了。 冲完澡后,她扯了件白色浴巾,随意裹了下,光脚走出浴室。 十分钟后,温予换了身纯白的睡衣,从衣帽间走出来。 她在浴室待久了,原本白皙如雪的肌肤,被水流打的泛起一抹绯色,纤细的脖颈尤为明显。 她一头乌黑卷发,还泛着淡淡的水汽,后背浸湿了一大片都浑然不觉。 以往时候,她每次洗完澡,最先处理的一定她这头又软又密的头发。可是现在,她完全没了擦干头发的心思,干脆把半湿 也许是心理原因,她总觉得自己没有洗干净,浑身上下,就连头发丝儿都渗着一股血腥气,经久不散。她喷了好多下香水,都抑不住的那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味道。 平铺在客厅里的那张羊毛地毯大半都被染了色,温予看着,有些喘不上气,随即弯腰裹起那张地毯,正准备换了拖鞋,连同刚才那件沾满了鲜血的黑色浴袍一起扔到楼下垃圾箱里去。 垃圾袋都扯出来了,忽然,她脑海里又闪过那张临死前都在冲她浅笑的笑脸,正准备装进去的手顿住,重新把垃圾袋收起来,携着地毯走到浴室,扔到浴缸,挤上洗涤剂,放了半池水浸泡起来。 其实,按照她从前的洁癖性子来说,这块地毯连同她刚才穿的那件沾满了血的黑色浴袍,一早就被她扔到楼下垃圾桶里去了。 可现在,她有点犹豫。 那个男人在临死的前一刻,都在安慰她不要怕,更是央求赤星一定要先救她。 尽管她并不知道赤星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猜测,应该和莫名团住她的那团红雾有关系。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然之间就到了那个刑场上,但她猜测,如果不是因为那团异常诡异的红雾,她现在怕是和那个男人一样身首异处了。 单单是这么想着,她颈窝猛地一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大刀砍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该有多疼啊。 尽管她并不认识他,但想到这里,她还是有点眼酸。 她深吸一口气,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垂眸,看到了那张羊皮古卷。 刚才,她明明亲眼看着这张古卷在她手上化作一缕轻烟,随即杳无踪迹。下一秒,她人就到了劲霜凛雪的刑台上。 可现在,这羊皮古卷就落在茶几下面。 她感到有些诡异。但转念一想,与她刚才经历过的事情相比,这消失又出现的古卷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温予眨了下眼,弯腰捡起来,用遥控器把灯光调到最亮,重新去看上面的字。 “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廿四年起兵谋反不成,被押往菜市口斩首示众,悬首城门数十年,却再无人知平定北疆的定北王,可悲,可叹,可恨至极。 故,仅于此记祷吾弟。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戍守北疆,恪尽职守,为国为民,颇得人心。定北王位极人臣,西肃帝霍珩日渐忌惮,联合大理寺卿林琅,设计邀请定北王入京,以无诏入京为由,构陷其谋反。定北王一生忠义,最终惨遭贼人屠戮,于西州廿四年冬至日午时斩首于菜市口。 世风日下,定北王蒙冤惨死,史书污其名声,我等束手无策,唯有遵循其遗愿,焚其身,骨灰塑成其生前小像,奉于观中。 惟愿得此塑像,见此皮卷的有缘人,有朝一日,复我王清白于世间。 秦未,敬上。” 温予一字不落的看完那段小字,只在读到‘林琅’这个名字时,稍作停顿。 “林琅,大理寺卿?”她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古卷,皱眉重复念了两遍这个名字,脑海里再次闪过刑台上的那两人。 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刑台上那位穿着锦衣华服的男人,好像就是叫林琅。 她隐约记得,那个男人好像就是这么喊他的。 温予耳边又回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曾对那个人说: “林琅,你敢!” “林琅,事到如今,你也别吓她了。” 如果她刚刚见过的那个人真的是林琅,那被砍头的那位又是谁呢?其实这个问题在她脑海萦绕的一瞬间,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霍无羁,会是他吗?”温予低喃一声。 她还记得,林琅曾喊他师兄。 想到这里,她垂眸重新看了一遍羊皮古卷上的金字。古卷上只写了霍无羁师从太傅秦执年和西肃帝联合大理寺卿林琅陷害了霍无羁的事情,并没有写他们两个是师兄弟的关系。 “难道,他们竟是师出同门吗?”她这声低语,并无人应答,很快被晚风吹散。 单凭她在刑台上听到的只言片语和这一小段文字,根本不足以让温予把这件事情了解彻底。 就连那个男人是霍无羁,也只是温予的猜测而已。此刻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楚。 古卷中说,他的骨灰最后被人按照他生前的装扮塑成了一尊小像,供奉在道观里。 她去参加拍卖会的时候,会场的工作人员也说,这尊关圣君的塑像也一直被供奉在深山的一处道观里。只是前段时间的大雨导致的山体滑坡,古道观坍塌,这尊塑像才得以流通出来。 从古卷中的只言片语,依稀可以看出,霍无羁生前是守疆拓土的带兵人。想来平日里也是执长刀穿金甲的扮相,就和眼前这尊塑像一样。 忽然,温予心头一紧,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她面前的这一尊塑像不是关公像,而是用他的骨灰制成的一尊塑像,就像古卷里说的那样。 温予抬眸,视线落在那尊塑像上。 她看到这塑像的第一眼,就隐隐觉得,这尊塑像和她以往见过的关圣君的塑像不一样。 现在,她越看越觉得,塑像上的那张脸和霍无羁的五官在慢慢重合。他冲她低眉浅笑时的模样,和塑像上那张脸有点像。 温予往前探了探身子,把羊皮古卷放在茶几上,一手拿起塑像,一手拿起相框。 记忆或许会有偏差,但照片一定是精准的。此刻,她实在是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所以她拿霍三公子的照片和塑像作比对。 这张照片还是她从监控视频里截取下来的,像素不是很清晰,有点模糊,只隐约看起来有点像。 她又想起之前在网上搜索到的一张他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时期的一张照片,虽然略显青涩,但五官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于是,她把相框重新放回茶几上,把塑像放在一旁,倾身把笔记本电脑拿到腿上,打开。 那张照片,被她保存在桌面上。电脑打开后,她直接操作鼠标,点开了那张照片,另一手重新拿起那尊塑像,目光在电脑屏幕和塑像上不停流转。 好半晌后,她得出结论。 不是像,而是一模一样。 温予脑袋更乱了,她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不是巧合。 如果不是,她甚至没发用她脑袋里现有的知识来解释这一切。 如果是,她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被牵扯到这种种巧合里来。 11、暗香浮动(三) 夜色渐浓,窗外的高楼大厦却依旧灯光璀璨,耀若新星,打在玻璃上,映得房间流光四溢。 夏夜炎炎,单是坐着不动,后背就沁出了一层薄汗。以往这个时候,温予都会打开空调,但今天她并没有这么做。 今日,她一身单薄睡袍,在刑台上的莫名经历了一遭凛风冽雪的吹打,差点把她冻死。到现在她想起那种感觉,四肢都有些发僵,根本吹不得冷气。 现在,她尤其喜欢这种浑身燥热又有些冒汗的感觉。浑身热乎乎,让她心安。这样,至少可以说明,她还活着。 晚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打在人身上,一阵清凉。 温予拉上窗帘,关了灯,戴上眼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睡眠质量向来很好,可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霍无羁,想起羊皮古卷上那段小字,和她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有悖常理的事情。 温予总觉得,有些隐隐出现的线索,被她给忽略掉了,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 临睡前,她把羊皮古卷重新卷起,填入刀杆。那尊塑像,也被她重新包裹好,装入箱内。 经过比对后,温予无比确信,她花了一百多万买下的这尊金身塑像,不是关圣君,而是羊皮古卷里所说的那尊用他的骨灰制成的小像。 但她并没有觉得晦气,反而心里有点怅然。如果他的一生,真的像古卷里小字写的那样,也太凄苦了一些。 凌晨四点多钟,东方既白,温予才堪堪睡去。 也许是今天经历了太多诡异的事情,大脑皮层过于活跃。这一觉,她睡的并不是很安稳。 梦里,她也像霍无羁一样,被铁链紧紧缚着,衣衫单薄,被人扔在雪里,静等着砍刀落下。画面一转,一身血污的霍无羁拦在她面前,穿着金丝绣鞋的林琅,一脚踹上了他的胸口。 她带在眼睛上的黑色眼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蹭掉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攥着夏凉被一角,仿佛真的置身于梦境中的茫茫大雪中。 轻风吹开了窗帘一角,骤亮的天光透进来,一圈圈耀眼的光晕斜打在她脸上。本就睡得不是很安稳的她,察觉到这一抹光亮,蹙眉抬臂,挡在眼上,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青城另一边,西府别墅区。 霍懈北也是整夜未眠,他有点担心她。 廿四年冬至日那天的事情,纵是他,转世几十次,也依然会经常梦见。每每惊醒后,脖颈钻心的疼,要好半晌才能缓下来。 他也曾去看过医生,但根本查不出任何病因,姑且称之为心病。只有霍懈北知道,他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心病两字能概括的。 幸好,这一世,尤其遇见温予之后,这噩梦他就做的更少一些了,只偶尔才会梦到。 一整晚,霍懈北都呆在书房,坐在电脑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书房建在地下一层,只有地下客厅的天井处能透下一抹光亮。 他在书房,常年亮着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原本有些锋利的五官都柔和了很多。 六点半,放在桌案上的手机骤然响起。 他蹙了蹙眉,垂眸看清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后,手上码字的动作微顿,速度也逐渐慢下来。 他腾出一只手,关掉闹钟,眼睛继续紧盯着屏幕。两分钟后,他敲完最后一个字,先点保存,后点打印。 顷刻,连着他电脑的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响声。 他松了口气,仰头晃了晃发酸的脖颈,双手也从键盘上撤下来,抬臂捏了捏眉心,从桌案上拿起手机,翻到电话簿通话记录那一页,点开。 排在最上面的,是一串红色电话号码。 是温予打来的。两个未接来电,他一个都没有接。 虽然他自从在高考考场遇到她之后,就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动静。但是除了她的踪迹之外,他再也没有刻意去查探过关于她的任何隐私问题。 一来,凭他对她的了解,她最不喜欢别人私下查她。当初,霍珩私下派人查她的时候,她暗地里骂了那人好几个月。 君子持身,自当行事端方。虽然他说不上是君子,但仅仅是不经她同意就查她踪迹这件事情,就让他觉得已经很冒犯她了。如果可以,他不想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冒犯。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寻了她几千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他怕自己对她了解的越多,就越控制不住自己那颗想要立刻去认识她的心。 但是他不能。 他怕自己提前认识了她,会打乱她认识自己的节奏。如果那样的话,或许一切都会改变。他们或许就永远都没机会再认识对方。 他可以接受寻觅她几千年之久,但他接受不了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纵然只是永远都像现在这样,远远看着她,他也能接受。但独独接受不了,永远都不认识她。 之前历经的每一世,无论富有还是贫瘠,无论别人怎么劝,他总是一个人。 双亲尚在时,他还能收敛一些,承欢膝下,奉其终老。 双亲故去后,他除了游离四方外,就只有一处地方可去——九岭山道观。 每一世,他都是在九岭山终老的。 每一世,都有一个同样的小道士在他暮年之时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小道士:“你说说你,这一世也算风.流倜傥,可为什么那个时候都没想着要成个家呢。若是你成了家,也不至于一辈子都孤苦无依,临了了,只能在这九岭山,慢慢归于虚无。” 可每一次,他都是同样的答案。 他说:“我一直都在找一个人。” 小道士:“人呢,找到了吗?” 他又说:“还没有,不过,快了。下一世,我总能找到她的。” 所以,来日方长,他此刻必须克制。 一切的一切,霍懈北都小心翼翼安排着,全部都按照她之前醉酒时说的那样进行着,不敢有丝毫的逾矩。 所以,他在珠峰救下她,确认安全后,不等她醒来就赶紧离开了。 民宿老板是他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离开前,他特意交代过,不要告诉她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他故意穿的严严实实,却还是让她发现了一丝破绽。 温予回到青城后,拿着那张模糊的照片私下托人打听他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入了他耳中。 后来,民宿里的那段监控视频,霍懈北也看过两遍。正常的播放速度下,完全看不到他的正脸。那一刻,他甚至可以想象她扒着电脑一帧一帧过那段视频的画面。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如此持之以恒,才是她。 她向来是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性子。既然露了破绽,霍懈北决定将计就计。 所以,他一点一点放消息给她,无论是他的手机号,还是那张照片。 他特意选择了那张穿着蓝白校服的照片。高考那两日,他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坐在她身后。 尽管她并不记得这些。 关于他的喜好,也是费了好些周折才传到了她的耳中。 前期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引她去参加那场拍卖会。更为确切来说,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把那尊塑金小像送到温予手里。 不仅这场拍卖会是他亲自操办的,就连拍卖会上的几十件拍品,全部都是从他的库房里出的。 小楼的地下一层,是他的书房兼画室。地下二层,是他的库房。 库房里堆积的,是他这几千年来积攒下来的家底,里面陈列了大大小小各个朝代的奇珍异宝,像是一座小的历史博物馆。 之前,这些东西都是存放在九岭山中的。两年前的山体滑坡,他便把这些东西都弄了出来,放在了地下的库房里。 九岭山地处西北戈壁,人少兽多。千年来,人烟罕至。所以,他这些东西,一直放在九岭山的最后一道山岭的道观里。 两年前,西北发生地震,并且大范围长时间降雨,造成山体滑坡,九岭山道观塌了大半。幸好,观内唯一的一位守观道长下山游历,不在观内。 霍懈北收到消息后,当即赶去西北。第一时间,去寻那尊塑金小像。 他不顾泥泞,跪在破碎瓦砾中,翻了大半日,手指都磨出了血,红雾从他伤口出弥漫开来,没一会儿,便引着他找到了那尊塑像。 找到这尊小像后,他没有片刻停留,立刻乘坐私人飞机返回家中,把小像安置好。 后来,天气转好,他才又去了趟,把观里的其他东西也都挪了出来。 为了顺利把塑金小像送到她手里,他打开了尘封了两年之久的库房。 参加此次拍卖会的人员,也是严格按照会员制一层层筛选出来的,只有最高级的vip客户才有资格参加。只有温予,是个例外。 就连她的手机号,他也是在温予来参加拍卖会当日签到时得到的。 拍卖会上的拍品介绍手册,是他亲自设计的。拍品的文字介绍是他亲手写下的。就连拍品介绍单上照片的灯光,是他亲自动手打的。 几十样拍品,每一样他都用好大一段言辞华丽的词藻来介绍。只有那尊小像,他只写了一个名称:关圣帝君塑金神像。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只言片语来介绍它。 就连印在手册上的照片,也是灰扑扑脏兮兮的,仿佛和路边摊上卖的关公塑像没有任何区别,根本看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地方。 而且此次参加此次拍卖会的客人,大多都是家世显赫的年轻人,他们很少对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感兴趣。 最重要的一点,大多拍品,都是百万起拍。只有这尊塑像是所有拍品中最低的一个:十万起拍。 他之所以如此安排,有两个原因。 其一,他不想让温予花费太多的钱。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青城的高级拍卖会上,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律。拍卖会上的拍品,起拍价最低的那个,从来都是轮空的命运,从来都没有人主动去拍过,因为太掉价。 阶级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攀比心强。除了温予外,参加这场拍卖会的人的身价,大多千万。十万起拍的东西,对于参加拍卖会的这些人来说,他们是看都不看一眼,直接略过的。 所以,把起拍价降到底,能有效避免哄抢拍品的现象出现。 为了确保温予能把小像拍到手,他还做了别的准备。除了他自己,别人谁也不知道的准备。 拍卖会前几日,他差专门的匠人,按照那小像,重新塑了一尊真正的关公像。当时想着,如果最后这尊塑像被别人拍走,他就把新做的那尊拿出来。 有备无患,以防万一。 拍卖会那天,霍懈北在二楼包厢看完了全程。 虽然会场发生了一些他预料之外的事情,但好在那尊小像最后还是被温予拍走。 12、暗香浮动(四) 九岭山,顾名思义,是由九座陡峭的山岭连在一起的大山,一座比一座陡峭,一座比一座难攀。 他还是霍无羁的时候,九岭山还不叫九岭山,只是九座连在一起又没有名字的野山。 有一次醉酒后他和秦未赛马,两人无意闯入了这无名山中。他们发现,这野山的山势极为陡峭,山上怪石林立,很是怪异。 最后,是秦未拍板,给这座山取了名字。 霍无羁则趁着酒意,在第一道山岭的入口处,用赤星刀的刀锋在山石刻下了这山的名字。后来的每一世,他每次来九岭山,都会重新篆刻一遍已经被岁月风化到斑驳的字体。久而久之,九岭山这三个字,像是长在那块山石上一样,单用肉眼根本看不出有刀剑凿刻的痕迹。 返程的时候,他们救下了一位被蟒蛇紧紧缚住的云游四方的小道士。 小道士不过十来岁模样,蟒口脱险,像是被吓的丢了三魂七魄一般,整日恍恍惚惚,只知道打坐诵经,根本说不清自己的来历,更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一个看他不住,他就往九岭山上跑。九岭山上毒虫猛兽甚多,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却总喜欢跑这里来打坐。 后来,秦未和霍无羁就联手帮他在九岭山的最后一道山上,寻了处宽阔平坦的地方,给他建了座道观,并给他取名无妄子。 原因无他,有一次,小道士再一次偷溜上山去,回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一条小白狗。 小狗总是呜汪呜汪的叫着。时间一长,小道士也总是学它呜汪呜汪的。霍无羁听得久了,就干脆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呜汪——无妄。 小道士整日昏昏沉沉的,竟也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后来,小道士就一直叫无妄,一直叫到现在。 * 霍懈北盯着那串他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号码出神,直到打印机发出叮咚一声,他才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关掉手机,起身,走向一旁的打印机,长臂一捞,从吐纸口处拿出一沓纸。 足足三十二页纸,他每一页都翻开检查过,确定没有印刷问题后,才开始封装。 扉页上,只有一行大字:《拍卖品介绍手册》。这本介绍手册,不似她在拍卖会上见过的简陋的那本。 前两页纸,介绍的是小像的来源。后面三十页,写的全是一个人的生平,定北王霍无羁的生平。 装订成册后,他又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个透明的文件夹,把小册子放入其中,走到桌案前,拿了手机,关掉台灯,抬步走了出去。 昨天一整天他都窝在书房,一晚上都没上来。 落地窗的窗帘没拉上,从书房出来,外面晨光大亮。一时间,他的眼睛适应不了这亮度,眉眼轻蹙。他用文件夹虚挡了一下,径自上了二楼的卧室。 他把文件夹扔在床上,直接穿过衣帽间,去舆洗室洗澡。 路过穿衣镜时,他顿下脚步,掀开眼皮,打量镜中的自己。他一晚上没睡,一直面对电脑,眼白里生出一些红血丝,下巴上的胡茬也冒了出来,眼底还泛着一层浅浅的青色,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倦怠。 他再次仰头晃了晃发酸的脖颈子,抬步的同时,一手解着睡衣的扣子。 走到舆洗室门口时,他刚好把上衣褪下来,露出光洁笔挺的后背。 这一世,他有幸生活在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他常年健身,手臂苍遒有力,腰间没有一丝赘肉,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比常年上t台走秀的模特的身材还好。 顷刻,舆洗室传出一阵哗哗的水流声。半个小时后,他上身宽松白t,下身黑色西裤。从衣帽间里走了出来。 胡子刮的干干净净,头发擦到半干,一缕发丝垂在眉骨处,水珠沿着发丝低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七点四十五分,一辆黑色的迈巴赫从西府墅区缓缓驶出。 霍懈北坐在后排闭目养神,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那本今早才打印出来的小册子。红绿灯后,又转了一个弯,车身轻微晃动,他骤然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柏油路上车流徐徐,大多都是赶着上早班的人。 他清冷的目光扫过熙攘的人行道,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商铺上。 “平叔,前面花店停一下。”他说。 “好的,先生。”姜平应下声,车速逐渐慢下来,绕进辅路,在花店门口靠边停车。 霍懈北从车上下来,走向花店。出来的时候,他手上捧了好大一束淡紫色的桔梗花,花瓣上还留有晶莹的朝露,阳光照下来,七彩斑斓,像有彩虹藏在里面一样好看。 桔梗花的花语,他很喜欢。 桔梗花,代表永世不忘的爱。 “走吧,去池澜苑。”他上了车,把花束放在旁边座位上。顷刻间,整个车厢都飘着桔梗花的馥郁的香气。 池澜苑是温予所在小区名称。拍卖会那天,姜平亲自开车把她和那尊小像送回了家。当晚,姜平跟他汇报后,他才知道她的住址。 今天,是他第一次来,心里有点澎湃,甚至比他以往时候上战场都激动。 八点十八分,他们到了池澜苑。 姜平直接把车开到了温予的楼下,他正准备下车,忽然从后视镜里注意到后座的霍懈北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姜平开车门的动作一怔,转过头,问他:“先生,您不上去吗?” 霍懈北犹豫了一瞬,摇摇头,说:“不了,你帮我把这些东西送上去吧。麻烦你了,平叔。” 话落,他从旁边座位上拿起那本小册子和那捧桔梗花。 姜平笑着应了句:“不麻烦的,先生。那您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话落,姜平从霍懈北手里接过那份先递过来的文件夹。 那束桔梗花,霍懈北还没还得及松手,悬在花瓣上的露珠忽然落在了他的手背,瞬间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生出另一个念头。 “平叔,这花,太大束了。您老抱着也方便,我还是跟您一起上去吧。”话音未落,他把手撤了回来,捧在自己身前,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两人一同进入电梯,姜平率先摁亮了十六楼的电梯按键。出了电梯后,还要经过一段入户长廊,才能到温予家门口。 “平叔,您帮我送去吧,我就不过去了。”霍懈北站在电梯口,把花递到姜平手里。 “好,先生稍等。”姜平一手拿着文件夹,一手抱着桔梗花,走进长廊。 霍懈北转过身,走到步梯口,身体紧贴着墙壁,安静听着姜平的动作。从姜平转身,约莫走了二十三步后才停.下,两秒后,他听到了门铃的叮咚声。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平叔一连摁了好多下,却迟迟都没有人来开门。空旷的长廊里回响着门铃的声音,霍懈北听着,唇角那抹浅笑淡去,眉头轻蹙。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温予,依旧陷在那段异常冰冷的梦魇中。 梦里,她被那位姑且叫做林琅的男人压在刑台上,半人高的大刀就悬在她的脑袋上。她又怕又冷,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声流泪。 恍惚中,她隐约听到了自家的门铃声。她想要从梦魇里醒过来,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她正挣扎着,门铃声骤然停止,她再次陷入梦魇。 霍懈北觉得有点不对劲。正想着,平叔走了过来,说:“先生,没人应。温小姐是不是没在家啊?不然打个电话问一下?” 他从裤袋摸出手机,电话簿都摁开了,忽然想到什么,又松开手指,抬头看着姜平,说:“平叔,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啊?” “可以。”姜平把桔梗花重新递到霍懈北怀里,从口袋拿出手机,一道递了过去,说:“密码四个8。” “谢谢平叔。”他解开锁,把背的滚瓜烂熟的那串电话号码输了进去,而后把手机递至耳边。 顷刻,机械的铃声在他耳边响起。 第一遍,没人接。 第二遍,也没人接。 直到第三遍,电话那头才传来一句沙哑的声音。 梦里,被砍掉了头颅的那个男人又在撕心裂肺的冲她喊。 “阿予,你快走啊。” 忽然,她放在床头柜的手机铃声和嗡嗡嗡的震动声骤然响起,她再次挣扎起来。 她呼吸急促,小脸潮红,眉头轻蹙,额上蒙着一层冷汗,颈下的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湿了大片。 辗转间,大刀落下的前一刻,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手机铃声还在断断续续响着,她空洞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挣扎坐起身,从床头柜摸到手机,看也没看一眼,直接接通了电话。 “喂,您好,哪位?” 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霍懈北紧蹙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他滚了滚喉结,说:“温女士,您好,我是拍卖会场的工作人员。由于我们工作的失误,昨晚打包的时候,忘记把拍品的介绍手册放进去了。现在我在您家门口,摁了门铃没人应,请问您在家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中带着一抹温润。 但温予才从梦中醒过来,脑袋一时有些不清醒,她循着他的话,思考了好一会儿。正准备说话,手机里再次传出那人的声音。 “温女士?您...不方便吗?如果您不在家,那我下次再来好了。” 她清了清有些发疼的嗓子,说:“方...方便。稍等一下,我这就出来。” 13、暗香浮动(五) 挂了电话后,霍懈北又重新把东西递到姜平手里,说:“平叔,还是要麻烦你重新跑一趟,她马上就出来了。” “好,那先生稍等,我随后便来。” 霍懈北冲他点点头,姜平转过身,重新来到温予门前。 这一次,他并没有躲在暗处,而是站在长廊的入户口处,一直看着姜平的身影。 温予挣扎着坐起身,深呼一口气,稳了稳杂乱无章的气息,掀开身上的薄被,坐在床边,微微倾着身子,往床下探去。 看着光洁的地板,她用带着些许鼻音的嗓音嘟哝了句:“我拖鞋呢?” 说完这句话,她才恍惚想起,昨晚从浴室出来后,她就一直是光着脚的。 叮咚一声,门铃再次响起。 听到这声响,温予想起方才那通电话,她没在卧室过多停留,当即起身,光脚走出去。 许是起身太猛,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一阵头昏脑涨,四肢发软。如果不是她及时扶住了门框,怕是整个人都要摔倒。 想着门外还有人等,她只稍微顿足,待眼眸清醒些,又加紧步子走向门口。 路过客厅时,她的注意力再次被堆积在客厅里的东西吸引了去。这使她不由得想起昨天傍晚时分所经历的离奇怪异的事情和今早的噩梦。 也不知道门外的人又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想到这,温予加紧步子往门口走去。 姜平站在门口,正准备第二次摁铃的时候,‘叮’一声,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一条缝隙。 许是空气小范围的流转,大门打开的同时,姜平隐隐嗅到一阵香气。 沁人心脾,又有点熟悉。 一开始,他以为是怀中桔梗花的味道。 下意识的,他微微低头,鼻翼翕动,嗅了嗅那束桔梗花,却发现桔梗花的味道和他刚刚嗅到的味道很是不同,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不等他细想,一道纤细的倩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姜平垂着脑袋,最先看到得是她没有穿鞋子的脚。他甚至连头也来不及抬,退后一步的同时,开口问好:“温小姐,您好。我是姜...” 说话间,他缓缓抬头,看到她的脸的一瞬间,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戛然而止,眼底浮起一抹担忧之色。 温予小脸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蒙着一层细汗,靠近脑门的两缕发丝黏腻的贴在肌肤上,唇.瓣干涸到发裂,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虚弱。 “温小姐,您还好吗?是不是不太舒服啊?”姜平说着,余光忍不住往霍懈北站的位置看了一眼。 温予的注意力被他怀里那束淡紫色的桔梗花吸引了去,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听到他问,她才把目光从花束上转移到他的脸上。 她冲他摇摇头,说:“我没事,倒是您,久等了。我睡得有点熟,没听到门铃响。抱歉。” 姜平冲她莞尔,说:“没关系。温小姐您好,我是姜平。我们之前见过,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温予对姜平有印象。她记得,他是拍卖会场的司机。 “自然记得,姜先生您好。”话落,她轻扯唇角,递给他一抹浅笑。 姜平把手里的文件夹往前一递,面露歉意,说:“温小姐,很抱歉,由于我们工作的失误,一大早就来打扰你,这是拍品的介绍书。” 温予正准备接过来,又听到姜平说:“还有,这束花,还请温小姐收下,以聊表我们的歉意。” 对于他的话,温予没有丝毫的怀疑,上前一步,伸手把文件夹和花束一起接了过来,并说:“谢谢,我很喜欢。” 雪青色,是她最喜欢的一个颜色。 而这束桔梗花,选的很是恰当,花瓣泛着淡淡的紫色,像极了雪青色。 “那...温小姐,祝您生活愉快,我先告辞了。”姜平又说。 温予点了点头,目送姜平转身后,她也跟着转过身,还不等关上门,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也控制不住,瘫倒在地。 她手里的文件夹和桔梗花先她一步滑落,零星的花瓣摔了出来,掉落在地板上。 姜平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接二连三的一阵闷响。 他脑海里闪过温予那张异常潮红的笑脸,脸上神色一凝,脚步戛然而止,他甚至忘了抬头朝霍懈北示意,连忙转身,大步返回去。 霍懈北站在长廊的另一头,温予倒地时的那声闷响他并没有听到。 但他一直注意着姜平。 他亲眼看着姜平脸上那抹浅笑在脸上僵持,而后消失后,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想起刚才他好不容易拨通的那通电话,她的嗓音好像有点不对劲。 想到这里,他迈着大步就朝这里走了过来。 姜平又怕他冒然回去,会惊着她,于是,口中念叨了一句:“温小姐,您没事吧?” 话落,姜平重新回到了温予的家门口,一眼看到了倒地昏迷的温予。 他刚想冲进去,余光瞥到火速奔来的人影,脚步一顿,朝霍懈北喊了一声:“先生,温小姐昏倒了。” 听到这话,霍懈北心里咯噔一下,大步阔走也变成了狂奔。顷刻,空旷的长廊,只听得到他疾驰而来的脚步声。 时值夏末,衣衫单薄,姜平和温予非亲非故,并不适合冒然闯进去。更何况,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家先生对这位温小姐很是上心,就连手机号也能想也不想的麻利输入,想来这俩人的关系匪浅。 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为了她的生命安全着想,或许他会毫不犹豫冲进去救人。 但今日,他家先生在这里,他冲进去,不合适。 姜平正想着,霍懈北已经来到了他身前。思量间,他退到一旁,给霍懈北让出一条路来。 从姜平身侧经过时,他没有片刻的停留,衣摆带风,冲着瘫在地板上的温予奔了过去。 姜平只觉得一阵疾风自他面前旋过,呼吸间,他又闻到了那股馥郁的暗香。 难怪,他觉得这香味熟悉。 原来这香,是霍懈北经常用的熏香。尤其是近两年,他尤其喜欢。他家中的每一间房,都存着一罐这个味道的萃香。时间一长,他衣服上都沾染上了这梅香。 不仅他的家里,就连车内,也都存着一罐。 他是霍懈北的司机,但由于他有过敏性的鼻炎,尤其是换季时分,对香味尤其敏.感。所以平时很少点燃。 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开始只是觉得熟悉,并没有第一时间辨别出来的原因。 他曾听霍懈北说起过,这香的淬炼极为复杂,梅花为引,冰雪作辅,另配有十几种珍稀香料佐之,由一隐于深山的老道士用古法炮制七七四十九日而成。 这冷梅香制作工艺繁琐,极为难得。 原本他以为这香只有霍懈北私人专用,却没想到,他还能在别处闻见。 由此,可想而知,这两人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姜平心里暗暗想着,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的看着霍懈北和温予。 霍懈北蹲下身,将昏迷不醒的温予环在怀中,下意识唤了她一声:“阿予...” 温予依旧没有半点反应,双眼紧闭,面颊潮红,连鼻间呼出的气息都异常灼热。 他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心里已经一团乱麻了,就连探她额头的那只手都止不住颤抖。 “先生,需要拨打120吗?”姜平问。 霍懈北又翻过她的手腕,手指搭上她的脉搏。 姜平看着他的动作,有些讶然。他在霍家这么久,竟然不知道他会诊脉。 他正疑惑着,忽然又听到霍懈北说:“不用,不过得劳烦平叔,帮我去跑一趟药店,买些退烧药回来。” “好。” 姜平应声离开。 霍懈北一把抱起昏迷的温予,用脚虚掩上门,直奔客厅的沙发而去。 他是懂医术的。确切来说,他只是对古中医有些研究。而对于现下流行的西医,却一窍不通。 建安年间,战乱四起,世道艰难,遍地流民。他游方诸国,路过岭南时,他曾在医馆做工帮忙些许时日。 他的医术,有幸被建安神医张机先生指点过一二。 乱世中,他这身医术尚且还有点作用。 后来,日子越来越好,国泰民安,西医也逐渐兴盛,再加上他的心思本就不再这医道上,慢慢地,他这身医术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如今这一世,他更是半点都没在外人面前透露过。他会医术这件事情,除了他大哥霍未,再没旁人知晓了。 霍懈北把她小心翼翼放在沙发上,又勾起她的脖子,把其中一个腰枕垫在她颈下,为她调了一个舒服的睡姿。 他站起身,大致扫了一眼她家的布局,直奔舆洗室而去。才走到舆洗室门口,就隐隐嗅到一股异常浓烈的血腥气。 他屏息顿足一瞬,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 瓷白的浴缸里,血乎乎一池污水,又难闻,又惹眼。 她穿过的那件黑色浴袍,此时正漂浮在那池血水中,像一朵盛开在血池中的黑色蔷薇,妖冶又刺目。 14、暗香浮动(六) 霍懈北站在浴缸前,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天。 那天,他的血水把刑台上的积雪都融了大半。最后,刽子手手起刀落。那一瞬间的疼痛,他到现在还经常会梦到。 看着眼前的一池血水,他整个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印了一样,寸步难行。 好在他意志坚定,片刻后,便回了神。 霍懈北从舆洗室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条被凉水打湿过的毛巾。 池澜苑是个综合社区,楼下的药店,24小时便利店什么的应有尽有。姜平拿着药品回来的时候,他正用湿毛巾擦拭着她颈窝的细汗。 姜平没有进去,他敲了敲虚掩着的外门,低声说了句:“先生,药买回来了。” 霍懈北起身,把毛巾放在茶几上,走到门口,接过姜平手里的药,说:“麻烦你了,平叔。” 姜平:“不麻烦。先生,如果没什么事儿,我去车子里等你。” 霍懈北想也没想,便说:“不用了,平叔。我一时也走不开,给你放假,你把车钥匙留给我就行。” “好的,那我就先走了。先生有事的话,及时给我打电话。” “好。”霍懈北应下后,平叔才转身离开。 霍懈北关上门,走向岛台,倒了杯温水,端着走向温予。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茶几上,先是用手背探了探她洁净的额头,后又重新给她号了脉。 期间,他的眉心一直蹙着,像是一团愁云糊在他脸上一般,怎么化也化不开。 旁人或许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病,但他是知道的。 任谁穿着一袭单薄睡袍在冰天雪地躺一遭,都会生病的。 更何况,她还亲眼看见了那个画面。 一冻,二吓,哪个人也承受不住的。 这般想着,他看她的眼神更柔和了,深情的都能掐出水来。 许是他方才用湿毛巾给她擦拭过的缘故,她身上的温度没有刚开始那么烫了,晕在脸颊两侧的潮红也消散了不少,稍显苍白。 好在,她的唇.瓣虽有些干燥,但唇色异常绯艳,显得并没有那么虚弱无力。 顷刻,他号脉的手从她的腕间挪开,转到她面颊上,将粘在她鼻尖的一丝秀发拂去,轻触着她有些苍白的面颊。 他的手指冰凉,掌心温润如玉,温予正发着烧,似是察觉了这股凉意,下意识侧了侧脑袋,几乎大半张脸都埋入他的掌中。 这一瞬间,霍懈北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害怕自己紊乱的气息会将她惊醒。 他肖想了无数个日夜的人,现在就安静躺在他面前。她的娇靥紧贴着他的掌心,偶尔还像九岭山上的小兽一般,下意识蹭一蹭。 他的手掌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着,待他回过神时,他大拇指的指腹正在她绯艳的唇.瓣上游走,一遍一遍描模着她精致的唇形。 许是他指尖的力气大了些,她眉眼轻颦,朱唇轻启,发出一声婉转的嘤咛。 霍懈北连忙收了手,看着她面颊上那道不是很明显的粉色指痕印,他眸子里满是愧疚。 她还在病着,他却在干什么啊。 他竟在心猿意马,靡靡自得。 还真是该死。 霍懈北眼眸低敛,轻轻把手掌从她面上撤下,背倚着沙发坐在地板上,长臂往茶几上一挥,把姜平才买回来的退烧药带到了自己身前。 霍懈北身边的工作人员经常换,独独司机只有姜平一人。 他用惯了他。 姜平这个人很靠谱,忠厚勤勉,话还不多,也不招人烦。 为人处世,不仅有很强的分寸感,就连边界感也能很好的掌握。所以,就连他这样孤僻的性子,姜平也能与他很好相处。 最为关键的是,与他相处,霍懈北感到很舒服。 不似旁的一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很喜欢背地里仗着霍家的势,尤其喜欢打着他大哥霍未的旗子,狐假虎威。 就像这次,姜平买了十几种退烧药回来。 姜平见到温予的时候,她双颊绯红,四肢无力,脚步虚浮,说话时嗓音也有点沙哑,满是发烧的迹象。 姜平心思细腻,尽管她嘴硬不肯承认,但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所以,除了退烧药,他还买了一瓶医用酒精和一包医用棉签。 温予的嘴唇有点干燥,她人又在昏迷,喝不进去水,这包棉签来的很是恰当。 霍懈北把棉签沾了水,小心翼翼在她唇.瓣上润了两遍后,才开始拆退烧药的外包装。 他把说明书一张张抽出来,选了配料最为温和的一种,按照说明书的剂量,把药掰下,托起她的颈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堪堪将药喂下。 温予吃了药,霍懈北又用酒精湿了毛巾,在她脑门和手心都擦拭好一番,直到她的脉象逐渐趋于平和,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蹲在地板上,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右腿微微发麻,他才站起身来。 也许是药效上来的缘故,没多大一会儿,温予的呼吸逐渐平稳起来。 听着她的呼吸声,霍懈北感到莫名的心安。 霍懈北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收拾刚才被他拆了一地的退烧药的包装盒。 除了温予吃的那种之外,他把其余的全部都收入了袋子里。他收拾好后,顺手把袋子放在了茶几上。 从一开始,他的注意力全在温予身上,没有注意到茶几上的摆件。直到刚才,他才注意到摆在茶几上的相框。照片上那个模糊不已的人,不是他又是谁。 霍懈北拿起相框,回头看了温予一眼,无奈摇摇头。 早在温予拿着他这张照片到处打探他消息的时候,他就看到过这张照片。 他只是没有想到,就这么一张模糊的照片,她打印出来不说,居然还如此明目张胆的摆在客厅里。 她在珠峰遇险,恰逢他刚好‘路过’而已,他顺手救下她,本就不图她的回报。 她甚至都还没有正式见过他,就把照片摆在了她家里,就差把他供起来了。 霍懈北无声勾唇,也是,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此知恩图报,他还不知道如何把那尊小像送到她手中来。 想到这里,他把相框放下,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木箱,漆眸里颇有些意味深长。 15、暗香浮动(七) 霍懈北站起身,走向木箱,倾下腰身,用右手食指轻轻在木箱上点了两下,低喃了声:“赤星。” 话音方落,一缕氤氲的红色雾气再次从他右手食指源源不断涌出,像是不受控制一样,尽数飘往舆洗室。 霍懈北没动,依旧站在木箱前,右手也没有收回来,依旧抵着木箱。 木箱发出轻微幅度震动,一缕淡淡的绯色雾气从小像里散发出来,冲破木箱的禁锢,从木箱缝隙里涌出,将他的右手团团裹住。 顷刻,飘往舆洗室的那些红雾重新涌向霍懈北。他站着没动,任由那些红雾在他身侧,欢欣鼓舞。 好半晌后,他才有所动作。 他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拍了拍写着赠品两字的盒子,薄唇轻启,说了声:“去吧,记得帮我保护好她。” 话落,那些雾气像是得到命令一样,绕着霍懈北周身飞速转了三圈后,径自冲向那几盏香薰蜡烛。 顷刻,室内一片清明,再也看不到一丝雾气。 除了他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变化,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霍懈北从容站起身,回头看了温予一眼,见她睡得正熟,便没过去打扰,抬步去了舆洗室。 浴池里的血水经赤星涤荡一番后,变得清澈见底。方才那股异常浓郁的血腥气也荡然无存,只余下那件黑色浴袍和那块纯白的羊毛地毯在水里漂浮着。 霍懈北把衬衫挽起,蹲在浴池旁,开始清洗。 * 方才的那些雾气,是赤星的元神所化。 自廿四年冬至后,赤星元神一分为二。 其中,三分之二的力量都在温予身上。余下的三分之一,再次一分为三。 一半融进了他的灵魂,一半存于赤星刀内,还余下零星的一点,残留在他的肉身中,更确切来说,是残存在霍无羁的肉身中。 融入他灵魂的那半,一直伴着他。 时光流转,岁月无情,他生了又死,死了又生。赤星就陪着他一起,死了生,生了死。 他性子冷僻,年复一年,除了至亲,也就只有赤星和远在边陲的九岭山上的无妄能陪他说说话。 而残存在他肉身的那半,一直奉在九岭山。 当年,秦未遵循他的遗愿,将他塑成小像,放于九岭山道观内。而赤星,也被蕴于那尊小像内,由无妄一同帮忙照看着。 赤星本就是集天地‘灵气’而生,久不上战场,久不沾血腥气,元神便会虚弱,时间久了,便会消散。 如烟尘浩渺。 千秋万代,将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 他有点舍不得,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找到她,如果赤星消散,他怕是再也记不得她了。 所以他时常用鲜血温养着它。 而藏于小像内的那半,他不能时时在九岭山,便将小像托付无妄代为照看。 说来也怪,无妄那个小道士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每次去九岭山,总能看到无妄。经年累月,他的容貌愣是半点都没变,活像个不老不死的小怪物。 如果不是无妄偶尔呈憨呆状,他真的要怀疑无妄是得道成仙的至尊高人了。 更奇怪的,是无妄的血。 每一世,他都会去九岭山,以指尖血饲养小像内赤星的零星元神。但他偶尔也有赶不过去的时候,每每这个时候,都是无妄戳破指尖来代替他。 他有幸见过一次,无妄的指尖血,并非是朱红色,而是呈金黄色。 受了无妄指尖血的那一半元神,很快充盈起来。纵很长时间不去饲养它,它也能时刻丰盈。 不仅如此,无妄的血还有别的用处。 民国二十七年,时局不稳,战火纷飞。他去九岭山的途中,不慎流弹击中。子弹穿透了他的胸口。 他强撑着,爬到了九岭山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了。眼看着要死了,无妄割破了他的手腕,放置他嘴边。 每一世,他都用自己的精血饲养着赤星,相当于一身气血,两个人用。纵是他千般调养,万般呵护,最多也活不过六十岁。 结果,喝了无妄腕间血的那一世,是他活的时间最长的一世。他足足活了一百零八岁。 也是那时,他才知道无妄的血究竟有多珍贵。 后来,无妄每每求他办件什么事情,都会以他的一滴鲜血为筹。尽管凭他们两人的交情,纵然是没有任何筹码,事情也能顺利办妥。 但无妄坚持一报还一报,不在此处报,便在别处报。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霍懈北也积攒了不少他的血珠。当然,他没有即刻取走,一直寄存在无妄身体内。 直到高考那年隆冬,霍懈北专门去了趟九岭山,取了几滴无妄的指尖血,摘了几枝无妄照料了几千年之久的寒梅,同赤星的些许元神一起萃成了特有的熏香。 据温予醉酒所言,她之所以会穿越,两样东西必不可少。 一样是那尊塑金小像。 另一样则是蕴满了寒梅冷香的香薰蜡烛。 若是普通的梅香蜡烛,定然是不能把她送到他身边的。所以他想起了九岭山上那株被无妄亲手照料长大的梅花。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早在他还是霍无羁时,先是和秦未一起醉酒纵马,捡了小无妄不说,还帮他在九岭山上建了观。 后来,在他死后,秦未把小像送至九岭山时,见道观荒凉,便特意植了棵北疆特有的寒梅过来。 再后来,这株梅花就一直被无妄悉心照养着。 这棵寒梅的来历,是无妄亲自告诉他的。 彼时,秦未虽早已作古。但他能猜到秦未的用意。 北疆盛产寒梅,而他还是霍无羁时,独独喜爱用寒梅酿酒。秦未是想让这株寒梅一直陪着他,永永远远。 他原想着,既然赤星能将她从刑台救走,那也一定能把她送回他的身边。 所以,他凝了大半的赤星元神在那些蜡烛里。 现在看来,他所有的猜想都是对的。 那日,他奄奄一息在刑台之上,赤星躁动不安。 而她恰巧点燃了蜡烛,赤星遇热躁动,再加上有无妄那滴鲜血的加持,所以才将她送到了刑台之上。 16、暗香浮动(八) 下午两点多钟,几束太阳光从客厅的窗子斜打进来,照的一室亮堂。 其中的一束,刚好打在温予的脸上,暖洋洋的,额上都沁着一层薄汗。 她似是睡够了,眼睫轻颤,随即睁开了眼睛。 午时才过,日头正盛,太阳光正是毒辣的时候。温予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线,掀开身上的薄毯子,坐起身。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一抬眼,便看到了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好大一束淡紫色的桔梗花。 原本,这花瓶是空着的,还落了层灰。 可现在,不知道被谁擦的一尘不染,还插了鲜花。 她愣了一瞬,脑海里闪过她昏倒前的一应情景。 温予清楚记得,她先是从姜平手里接过东西,又目送他转身离开后,她才转过身回房。 刚转过身,甚至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她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后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想来,定是自己昏倒后,姜平听到了些许声响,所以又返回来将她抱回了沙发上。 想到这里,温予把视线从那束桔梗花上挪开,她垂下脑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好后,稍稍松了口气。 “姜先生?” “姜先生?你还在吗?” 她站起身,一边喊,一边环视整间客厅。 偌大的客厅里,除了她,再无旁人。她喊的这两声,自然也是没人应答,客厅稍显空旷,隐隐能听到她的回声。 她把书房和卧室的门都一一推开,里面也都没有人,房间里的陈设也都没有任何变化。 家中没有别的人在,温予彻底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客厅,她正准备坐下,余光忽然往阳台上瞥了一眼,随即整个人怔住。 那条原本应该在浴池里泡着的墨色浴袍,此时正在悬在晾衣架上。 她没有直接走向阳台,而是抬步去了舆洗室。 纯白色的浴缸里空无一物,她泡在里面的浴袍和地毯都没了踪迹 她微微动了动鼻翼,却是连半点血腥气都嗅不到,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味道,虽不浓郁,但有点熟悉,和她上次点燃的那枚熏香蜡烛的味道有点像。 她从舆洗室走出来,站在盛着香薰蜡烛的盒子旁,这香味更盛。 味道好像就是从这小盒子里传出来的。 但她此时的心思,并不在这熏香上。 只简单顿足后,她调转方向,走向阳台。 近了才发现,阳台上挂着的,不单单是她那件浴袍。浴袍里面,还有那块纯白的羊毛地毯。 这两件东西被洗的干干净净,安静悬在晾衣架上,地板上还存有零星的水珠,湿漉漉的。 她伸手摸了一下,浴袍单薄,今日的阳光又好,浴袍已经被晒干了。地毯厚重,她只轻轻捏了一下,水渍浸染指腹。 温予脑海里闪过姜平的脸。 “难道是他?”她低喃一声,随即又摇摇头。 他一张四方脸,穿的又周正。无论是看面相,还是从他的行为举止来分析,他应该是个忠厚老实的,不像是能做出如此僭越的事情的人。 可如果不是姜平,那又会是谁呢? 好像也没有别的人了。 地毯洗也便洗了。 可那件浴袍,是她贴身穿的,一想到洗她这件浴袍的人可能会是一个只仓皇见过两面的陌生男人,温予心里就有些隐隐不舒服。 他救下昏迷中的她,她心中是感激的。可这并不妨碍她膈应他自作主张碰她的私人物品。 尽管,自这浴袍沾了血,她原本就不打算继续穿,但她依旧有点膈应。 胸有郁气,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 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清新的空气随着轻风涌入,拂动她垂在胸前的发丝。 她站着吹了会儿风,忽然转过身,视线凝聚在电视墙左边的那盏壁灯上。壁灯的灯罩是仿古制的扇形罩,灯罩后面,装着一枚隐形的360度的监控探头。 如果不是凑近了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里装了监控。 她走过去,拨开垂在灯罩上的水晶流苏,隐形探头上的浅绿色的呼吸灯一闪一闪的,呈正在工作状态。 这枚探头,还是当初装修的时候,表哥执意送她的。 他说,她一个女孩子独居不安全,有这枚隐形探头在,就算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也能拍到点证据也说不定。 表哥还说,这枚探头是他公司最新研制出来的产品,就连像素也是超清的。 自装修好后,她一次也没用过,慢慢也就忘记了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刚才,她迫切想要知道,她昏迷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怕是这监控这辈子都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她隐约记得,当时把探头装上后,表哥还在她的电脑上装了一个客户端。 尽管她从来都没有打开过。 温予又重新回到沙发,她从茶几上拿了电脑,放在腿上,按下电源按钮,电脑屏幕亮起。 等着笔记本开机的空档,她又看了那束桔梗花一眼。 也是这时,她才又注意到,茶几上除了这束花,还有添了些旁的东西。 花瓶旁边,放着那个透明的文件夹。 靠近沙发一侧的茶几边缘,放着一杯清水和一盒拆了包装的药。 她把电脑放在一旁,先是拿起药盒看了一眼。 药盒上小字显示,这是一盒治疗治疗风热感冒的退烧药。她打开盒子,里面说明书都还在,只是少了两颗药丸。 想来,少了的那两颗药,如今是到了她的肚子里。 她把药盒放下,用手背触了触额头的温度。她的额头冰凉干爽,显然已经退烧了。 她再次倾身摸了摸玻璃杯,杯壁还留有余温。 许是生理反应,看着那杯水,她嘴巴莫名有些干燥,下意识的,她端起水杯,轻抿了一小口,里面的水还没有完全凉掉,正是她喜欢喝的温度。 她轻微晃了晃水杯,茶匙碰壁,叮当作响。 她又轻抿一口,细细品了一下,竟是甜的。 这水,竟是蜂蜜水。就连冲泡比例,都和她喜欢的差不多。 温予轻蹙眉头,盯着那杯蜂蜜水出神。 这杯温度适宜的蜂蜜水,就像是特意给她备下的一样。 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 她不这么觉得。 可就目前而言,除了巧合,她想不到任何别的理由。 更何况,她和姜平也只是才碰了两次面的陌生人。 就连姜平今天来,也是因为要给她送文件。在今天之前,她和他见过一次面,甚至连话都没说过。 不对。 她好像和他说过一句:“辛苦了。” 除此之外,她和姜平再没有丝毫的接触,他更是不可能知道她的生活习惯的。她思绪繁杂,越发想要知道她昏倒后发生的一切。 于是偏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电脑显示,windows系统正在升级,进度条才加载了三分之一,还要好一会儿才能正常使用。 她只能把注意力转到那个透明的文件夹上。 姜平说过,这个文件夹内,有那尊塑金小像的详细介绍信息。 温予的目光在文件夹和盛着小像的箱子上流转,她又想起那张羊皮古卷上的小字和刑台上的那个男人。 关于小像的来历,那张羊皮古卷上有过介绍,是用定北王霍无羁的骨灰浇塑而成。 不由自主地,温予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霍无羁的身影。他衣衫单薄,满身血污,大刀落下的前一刻,他也还是从容不迫的冲她浅笑。 想起霍无羁,莫名地,她鼻子有些发酸。尤其是当轻风从窗户吹来,吹的她眼眶都红了。 顷刻,漆眸氤氲,一滴清泪从眼尾滑落,垂到下巴上。 她轻轻抬臂,手背在下巴上抵了抵,擦掉那抹湿润后,站起身,走向阳台,关上了窗户。 其实,她本不是个情绪敏感的人,更不喜欢坐在房间里悲春伤秋。 或许,是因为她生了病,所以情绪一时有些细腻。 或许,是因为她亲眼看着他鲜活的一条生命悄然流逝。 又或许,是因为他在刑台之上对她的舍命相护和祈求赤星救她时的莫名情愫。 就像现在,她也没觉得伤心,只是想起了霍无羁,觉得他这一生有点悲惨,就连头颅都悬在城墙上很多年。 关上窗后,空气流动迟缓,温予从阳台回来,路过赠品盒子时,再一次嗅到了那股沁人的幽香, 温予长舒一口气,让这幽香充斥整个鼻息。闻着这味道,她纷乱的心情,莫名有了一丝舒缓。 她蹲下身,抱起赠品盒子,又从茶几上拿起那个文件夹后,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她偏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依旧迟缓向前走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机使用。 索性,开始拆文件夹和赠品盒。文件夹是倒扣在茶几上的,她刚才拿的时候,也是倒扣着拿的。 她把文件夹翻了个面,才看到了贴在上面的便签纸。 温予大致看了一眼,上面写了好大一段文字。字体苍劲有力,力透纸背,颇有些颜筋柳骨的韵味。 人们都说,字如其人。 可她看着便签上的字,脑海里又想起姜平的脸,怎么想也觉得不对劲。姜平不似是能写出这样潇洒的字的人。 她仔细读着便签上的字: “温女士,您好。 我是姜先生请来的家政。 您发烧了,姜先生还有工作,特请我来照顾你。 退烧药在茶几上,已经喂您吃了两颗。如果醒来还烧,可以继续吃两颗。 浴室里的脏衣服,也已经帮您洗干净晾在阳台上。 餐桌上有刚熬好的鲜虾粥,是用您冰箱里现有的食材做的,您饿了可以喝。 蜂蜜水也帮您冲好了,一同放在茶几上,希望您喜欢。” “家政?竟然不是姜平。” 温予嘀咕了一句,抬眼往厨房看了一眼。 原本空荡荡的餐桌上,此刻正摆着一个小奶锅,里面应该是家政纸上写的鲜虾粥。 她从昨晚就没有吃东西,如此想着,还真有些饿了。 于是起身走到厨房,舀了一碗,端着又坐回到沙发上。 米糊稀烂,还冒着热气,像是刚做好没多久,就像茶几上那杯温度适宜的蜂蜜水一样。 这位家政,算的有点准,好像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一样。 温予如是想着。 温予用汤匙舀了一勺鲜虾粥,喝了一口,还有点烫嘴,只能把粥放茶几上晾着。 口中还有鲜虾粥余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予总觉得,这个味道和她自己煮的有点像。 她把文件夹的暗扣拆开,将那本拍品介绍手册拿在手上,翻转着看了下厚度,嘟哝了声:“好厚一本啊。” 原本她以为,文件夹里的介绍手册充其量也只是和拍卖会上发的那种宣传页差不多,却没想到会是一本书。 她把空的文件夹放下,准备仔细读一遍这本介绍手册,却发觉鼻息间满是香薰蜡烛的幽香。 这个味道,着实有点勾人。 她只是闻了这么一小会儿,方才藏于胸中的郁气已经消散个七八分了。 一想起这本小册子里可能会有描写那个人的话语,温予的心就有点隐隐生疼。 她把小册子放在下,站起身,去一旁的收纳柜里拿了盒火柴过来,又打开赠品盒,开始挑选蜡烛。 才打开盒子,暗香四散,浓郁却不刺鼻。 盒子里最上层,从左至右,摆着三支香薰蜡烛。 最右边的那支,是她昨天燃过的。 她拿起来一看,外面的灯芯已经燃尽,嵌在蜡烛内的灯芯头呈金黄色,有点不好点。 于是,她又换了中间一支,点燃后,放在茶几上。 顷刻,蜡烛点燃,烛光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暗香更盛。 温予丝毫没有注意到,这香薰蜡烛的底座下从左至右刻着的几个大字:壹,贰,叁。 这些香薰,都是被无妄标了号的。 她昨天燃过的那支,是叁号。 刚才点燃的,是贰号。 而最左边放着的那支,是壹号。 温予正准备喝一口蜂蜜水,刚端起水杯,还不等递到唇边,抬眸便看见,隐隐一团绯色雾气随着金灿灿的烛光升腾而起。 那些红雾,就像是昨天把她从刑台之上救下的那团雾气差不多。 不同的是,她如今看到的这团雾气里,还夹杂着一丝金灿灿的光芒。 她还清楚记得,霍无羁曾喊这团雾气为‘赤星’。 “赤星?”她试探着喊了一句。 话音方落,那团氤氲的雾气裹挟着暗香,尽数冲她涌过来。 17、暗香浮动(九) 西州十六年,初春。 春寒料峭,万物复苏之际,御花园内的奇花异草纷纷冒出新蕊。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太极殿前的荷花池内,未被消融殆尽的冰碴子零星飘在水面上。两只肥硕的鸳鸯用脚趾扑棱着碎冰,时而在水面上打闹嬉戏,时而隐入水面追逐池中的小金鱼,好不快活。 垂在池岸两侧的余荫小道上的柳枝也吐出了嫩芽,随着轻风左右摇摆。 就连铺在地上的石砖的缝隙里也有小野草开始冒头,绿茵茵一片。 遍地生机盎然。 仅一墙之隔的太极殿,却是老态龙钟,似垂垂老矣之态,与殿外的生机勃勃的风景格格不入。 宫人们都面带愁容,战战兢兢候在殿内。尤其是听到屏风后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声后,更是胆战心惊。 顷刻,殿前大太监徐成双眼通红,端了满是血污的水盆从屏风后绕出来,哽咽说了句:“陛下又吐血了。” “徐总管,给我吧。”话落,为首的小宫女连忙把血盆从徐成手中接过来。 后面的小太监连忙端了清水盆来,跪举在他面前,说:“干爹,净手。” 徐成低头看了一眼不慎沾染在手指上的鲜血,把手泡了进去,又问:“陛下的药可熬好了?” 小太监恭敬回答:“熬好了,就在外间晾着呢。儿子这就给您端来。” “嗯。”徐成应了一声,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一方白帕子,擦干手,接过难闻的汤药,转身又回了屏风内。 屏风内,床榻之上。 安和帝霍循正倚着一方玉枕半躺在榻上,他面色惨白,没有半点血色,唇角那抹没来得及擦掉的血丝显得格外扎眼。 徐成走进来,看到此景,连忙把汤药放在桌案上,搀住他:“陛下,您怎么坐起来了,快些躺下。御医说了,您得多休息,不能乱动。” 霍循刚想开口说话,唇瓣颤了颤,声音还没发出来,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下意识用掌心去捂着。 徐成见状,连忙从一旁拿了张白帕,递到他手里。 好一会后,霍循才止了咳,他那原本有些惨白的薄唇也被污血浸染成鲜红色。 霍循把帕子撤下,垂眸看了一眼,帕子中央,染了好大一块血。 不等他伤神,徐成连忙把帕子从他手上接过,折了两折,顺势往他唇上擦了两下,而后不着痕迹地把帕子塞入他袖口之中。 徐成正要搀扶他躺下去,霍循摇摇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朕...朕想...坐一会儿。” 徐成这才松开手,从一旁的案几上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说:“陛下,涮一下口吧,到时辰喝药了。” 霍循点点头,涮了口,安静喝完药,才又问:“秦太傅怎么还没来?可派人去通传了?” “陛下安心,奴才方才已经差人去唤了。” 霍循轻嗯一声,低笑道:“今日恰逢太学休沐,想来,是那太傅又不知道躲哪里去吃酒了。遍寻不到,所以你派出去的人才一直迟迟不归吧。” “这个,陛下也尽可安心。奴才派了好几拨人出去呢。太学,太傅府,就连他常去的那家酒肆,也都派人去寻了。此时,他们许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霍循听了,自顾摇摇头,半笑着,低吟道:“朕看未必。” “太傅易寻,那浑小子却很是不好找。” 说起‘浑小子无羁’,霍循整个人都柔软了很多,脸上漾起一抹暖意。 “朕听太傅说,近些时日,那浑小子不耍枪了,又迷上骑射了。每逢太学休沐,总要去京郊猎场跑几圈才行。” “当时太傅说的时候,奴才也在场。京郊猎场也一早派人过去了。您啊,就安心等着吧。奴才保证,不出半刻,您想见的这俩人,全部出现在这太极殿。” 徐成一边和霍循对话,一边把喝空的药碗递了出去。小太监接过药碗的同时,徐成把藏在袖口里的血帕一道递到了他手里。小太监似是做惯了这个动作,微微侧身,挡住床榻上那人的视线,从容接过,而后行礼退了下去。 徐成又回到榻前,燃了团香,试图掩盖这房间内浓厚的草药味儿。 霍循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低吟一句:“没用的,遮不住。把窗子打开吧,无羁他不喜欢药味。” “太医也说了,陛下不能受凉,需得仔细将养着。” 尽管徐成这样说着,却还是走到了窗边,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后,又给霍循仔细掖了掖被角。 喝完一剂药,霍循稍微舒服了些,也不咳了,说话都利索很多。 看着徐成一直忙前忙后,他无声扯了扯唇,像往常一样浅笑着打趣道:“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这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你啊,就把心放肚子里,不用如此小心翼翼。更加不要背着朕偷偷抹眼泪,你看看你那双眼睛,都快肿成核桃了。还殿前大总管呢,让下面的人看到.....咳咳......威仪何在啊?” 他蹙着眉,试图强行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咳意,却还是没忍住,咳了两声后,继续把那话说完。 徐成没起身,跪在床边,攥着垂到一侧的明黄宽袖,低声嘟囔了声:“只要陛下身体能好,奴才宁愿不要这威严,便是跪死在这太极殿前也心甘情愿。” 霍循倚着玉枕,坐在床边,垂眸低睨了他一眼,一抹无奈神色自面颊一闪而过。 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自己知道。 单凭这两日的吐血量来说,他怕是也活不了几日了。 伸手在他脑门上轻拍了一下,故作嗔怒状,但语气里依旧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宠溺。 “尽说胡话。” 他没用力,也用不上力了。 但这一巴掌,却把徐成打哭了。他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言语。 霍循这话,说的潇洒。 可徐成听了,胸腔闷闷的,心脏也密密麻麻的疼痛。他知道,他只是想安慰他,让他安心而已。 可他不知道,早在去年隆冬,他病情加重的时候,太医就把真实情况告诉过他了。 当时太医院的医正亲口同他说:“早在十四年前的宫变,陛下受伤后,身体状况就不太行了,子嗣都没留下一个。再加上近年来,他为了国事殚精竭虑,日益操劳,陛下的身体实在是损耗太重了。如果照料的好,或许能熬过年关。如果不好,怕是连年都过不去。” 自那以后,穿衣吃饭,斟茶布菜,事无巨细,徐成都亲自负责,悉心照料。老天怜悯,再加上霍循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件事情,这才熬到了现在。 原本,他还能撑的再久一些的。 可惜,他胸有丘壑,腹含乾坤。 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他舍不得撒手不管,霍家列祖列宗打下的百年基业他舍不得轻易交给旁人,更加不肯苟延残喘的活着。 尽管他的身体都糟糕成这样了,太医都建议他静心修养,卧床修养最好。可他却依旧坚持每天上下朝,还要拨出好几个时辰专门处理朝政。 徐成想劝他好生修养,却半点都劝不动。 自年关前一段时间,他的病情加重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不足以支撑他每天劳心费神的处理朝政。所以,每日早朝前他都会喝一碗三倍药效的汤药来吊着他的精气神。 徐成又劝不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用过量的汤药来糟践他自己的身体。年关才过,元宵节前后,霍循病症加重,时常咳嗽不说,偶尔还能咳出血来。 也是从那时起,徐成拿了把匕首,抵着自己的脖颈,用自身性命相胁,强迫霍循每日处理完朝政后,卧床修养。 近半个月,霍循身体状况越发糟糕,甚至连床都下不来了。 霍循年轻的时候,被叛军刺杀,伤了身体,没留下子嗣。故而,朝堂中的一众事务只得交予平南世子霍珩暂为处理。 平南世子霍珩,原是平南王的独子。 按辈分算,霍珩虽是安和帝霍循的远房侄子,却早已出了五服。 虽然都姓霍,但这两人着实不是血亲。 霍循的至亲,早在十几年前那场宫变时,尽数被叛贼屠戮的一干二净。就连与他一胞双生的妹妹,已经外嫁且即将临盆的安平公主——霍嫱,也没能逃过这一厄运。 原本,霍循并非是先皇拟定的准太子人选。他的嫡亲兄长——霍则,才是继承皇位的第一人。 霍循那时,只不过是一个满心扑在学问上的闲散王爷而已。 可那场宫变,叛军围了太极殿,将先皇困于殿内。更是擒了霍则夫妻二人于叛军阵前,当众割下了他的头颅,以振军心。 太子妃见霍则如此惨状,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拔下云鬓间的发簪,划花了脸后,趁旁人不注意,从地上捡了把丢了鞘的利刃,引颈而亡。 此时,霍则和太子妃才成婚不到一年,太子妃已有了两月的身孕。 霍循之所以能免遭一难,多亏了安平驸马,詹兆清。 宫变前三个时辰,他偷了两坛姑苏进贡的佳酿,溜出宫,敲开安平公主府门,寻了詹兆清对月小酌。 他的酒量本就不好,半坛子酒下肚,酩酊大醉。 他是从宫里偷溜出来的,他唯一的心腹徐成此时正在他的寝殿里假扮他,此刻身旁一个小厮都没有。 詹兆清只好把他安排在公主府内。 霍循和霍嫱是龙凤胎,俩人自小亲近,无话不谈。 虽然霍则和他们二人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但霍循对他却只有敬爱,那些个体己话,对着霍则却是如何都说不出来的。 自打霍嫱成了婚,在宫外立了府,他身边没了说体己话的人,也甚是觉得孤寂。 幸好,安平公主的驸马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也与他谈得来。 霍循和驸马混熟了后,便开始隔三差五偷溜出宫,不是陪公主赏花,就是寻驸马夜谈。夜宿公主府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尤其霍嫱怀孕之后,他夜宿公主府的频率更勤了。 18、暗香浮动(十) 霍循和霍嫱的母后,就是在生下他俩之后殁的。从他记事起,总能听到新来的宫人私下议论这件事情。 没有亲生母亲庇佑的皇子公主,在后宫活的总是很艰辛。 虽然他们有一个位居东宫的嫡亲兄长,但过的依旧有点艰难。 霍则只比他们年长五岁,母后因他和霍嫱而殁,曾有那么几年,霍则心里是极其厌恶他们兄妹二人的。他觉得,正是因为他和霍嫱的出生,才让他年岁轻轻就没了母后。 故而,霍则年少时,鲜少与他们兄妹二人亲近。 深宫大院里,只有霍循和霍嫱二人,是最为亲近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小,霍循便觉得,怀孕生子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每每遇到怀有身孕的女子,他心里总觉得不舒服。 霍嫱怀孕后,他更是心生畏惧。 霍嫱怀孕初期,还不显怀,他也还没那么忧虑。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霍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安稳,生怕他嫡亲的胞妹落得和母亲一样的下场。 故而,他时不时往公主府跑。 * 宫变的消息传入公主府时,已是深夜。詹兆清找来的时候,霍循正睡的昏天黑地,不知天地为何物。 彼时,安平公主身怀六甲,不日便要临盆,根本不能长时间走路。霍循又喝的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更别提走路了。 詹兆清没办法,只能捏着霍循的鼻子,硬灌了两盏醒酒汤。 事出紧急,纵是灌了醒酒汤,霍循也不能顿时清醒过来。 霍嫱有点担心皇宫内的情形,看着醉倒在公主府的霍循,强忍着眼泪,甩了霍循两个嘴巴子。方才打完,霍循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霍嫱将宫变的消息告知与他。 立时,霍循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挣扎着起身,酒精作祟,他连站都站不稳,更别提去京郊大营搬救兵了。 据下人来报,京中现下满是叛军。他们逢人便抓,已经连烧了好几座清流官眷的府邸。 现下,那些人怕是正在满街寻找霍循的下落呢。他醉意正浓,这样走出去,只能是白白送死。 霍嫱见状,自然是舍不得这样放他离开,她一手攥着驸马的宽袖,一手抚着孕肚,急的直掉眼泪,哽咽问:“三郎,怎么办?如今该怎么办?他们怕是待会儿就会杀到公主府来了。” 詹兆清沉声安慰道:“嫱儿莫怕,我有办法。你先去着人收拾出些容易携带的金银细软来,我们先从密道离开再说。” 霍嫱哪里经历过这些,一时六神无主,听詹兆清如此说,她才手忙脚乱忙活起来。 她前脚出门,詹兆清就开始扒霍循身上的衣服。 一连两碗醒酒汤下肚,被霍嫱用力甩了两个巴掌,又听闻宫变噩耗的霍循,早已经酒醒了七八分。 此刻,他的脑子无比清醒。如今只是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脚,站不稳,也走不快。 詹兆清原本是个极其温润的人,可现在他手上的动作却是极其粗鲁。 霍循腰间的玉带他粗鲁扯掉,紧接着,詹兆清开始脱他的外袍。 “松手,你要干什么?”霍循猜到了他的用意,张牙舞爪的,试图伸手阻拦他的动作。 可他有些控制不住准头,原本只是想攥住詹兆清的手腕,却一把呼到他的下巴上。 手劲之大,登时,詹驸马的下巴上泛起一抹红痕。 詹兆清吃痛,倒吸一口凉气,啪的一下,拍掉霍循的手,说了句:“哎呀,来不及了,你别闹。” 说话间,他把霍循翻了个面,扯着他的胳膊,褪下了他的外袍,套在了自己身上。 “不行,太危险了,本王不许你这么做。”话没说完,霍循滚下床,攥紧了代表他身份的那条玉带,死活不肯撒手。 詹兆清拽了两下,半寸都拽不出来。霍循好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詹兆清没同他废话,用手肘狠狠击了一下他后脖颈。 只一下,霍循便不省人事。 安平公主提着包袱推门进来时,她的驸马詹兆清正穿着她兄长的衣服。而她的兄长,昏倒在地,他身上还凌乱套了件府中小厮的衣服。 只一瞬间,霍嫱就猜到了詹兆清的意图。 她走过去,挽上他的胳膊,泪眼朦胧,问:“三郎。你这是做什么?” 不等詹兆清回答,她又摇着头,说:“不行,你需得与我们一道儿走。你不能丢下我和孩子。” “嫱儿,听话。咱们必须得兵分两路。你和下人们带着皇兄从密道离开,我从角门离开,去京郊大营搬救兵。如今的形式,宫中还不知道有多糟糕。” 霍嫱听完这段话,就松开了手。她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宫里还有年迈的父皇和兄长等着他们去救呢。 詹兆清没有丝毫的犹豫,说完这话后,立刻走出去,招呼管家遣散下人。 家在附近的,愿意离开的,管家给他们下发了银钱。不愿意离开的下人,全部集中在一起,准备随时从密道撤离。 霍循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窄仄又幽暗的匝道里。 他躺在地上,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压抑且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啊...啊...”许是疼的厉害,嗓子都喊哑了。霍循甚至都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 紧随其后的,是几个老妇人继而连三的打气声。 “用力啊,公主。” “公主,用力啊,看到孩子的头了。” 听到老妇人喊公主,原本意识还有些模糊霍循下意识蹙紧了眉心,他挣扎着强行从混沌中睁开了眼睛。 他偏过脑袋,寻着声源地看了一眼,三五妇人围在一起,将中间那人护的严严实实的。从他躺的这个位置看去,根本看不到中间人的脸。 但他能猜到,被围在中间的那人是谁。 尤其是,他注意到那只沾了血的云锦绣鞋后,心里更是笃定,中间那个叫的嗓子都沙哑了的女子,正是她的胞妹——霍嫱。 霍循挣扎着站起身,疾步走过去,拨开人群,一眼看到了虚弱至极的霍嫱。 她发丝凌乱,脸上汗泪交加,身上的衣裙满是脏污灰尘,裙摆上沾满了鲜血,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嫱儿...”霍循单是看着那片殷红,腿都有点软。 “皇兄...啊...”霍嫱听到声响,抬眸瞥了他一眼,才喊出生,又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没忍住,叫出了声。 “公主,别泄气,孩子马上出来了。”一旁的老妇人焦急说道。 “嫱儿别怕,皇兄在呢,乖乖听嬷嬷话,用力。”说这话时,霍循的嗓音都是发颤的。 霍嫱害怕叛军寻来,根本不敢大声叫喊。只有实在忍不住了,才偶尔叫出声。 用力时只得咬紧牙关,下唇.瓣都被她咬破了。 霍循看着,心里是又疼又怕。 下一秒,他就听到一阵响亮又清脆的婴儿的哭闹声。一早就备好的奶母低声喊了句:“生了,生出来了,恭喜公主,是个小世子。” 霍循侧目,看了一眼奶母怀里的婴孩,松了口气。他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霍嫱脸上的汗水,说:“没事了,没事了,嫱儿不怕。” 霍嫱小脸苍白,她先看了一眼宝宝,又偏头看了一眼霍循,勾唇一笑,也跟着松了口气。 “皇兄,嫱儿好累。”说话间,霍嫱垂下眼皮。 看着霍嫱有气无力的虚弱模样,霍循方才落下的心脏再一次悬了起来。 不等他说话,又听见霍嫱咕哝了句:“蔷儿好困,蔷儿想睡觉。” 霍循整个人慌了。 他半跪在地上,捧着霍嫱的脸,说:“嫱儿乖,再撑一会儿,千万别睡觉,皇兄马上带你出去。詹兆清还在外面等你和孩子出去团聚呢。” 他和霍嫱自小互相依偎着长大,他知道她心里最在乎什么,更知道说什么话才能让她打起精神来。 果然,提起‘詹兆清’,霍嫱强撑着,掀开了眼皮。 她攥着霍循的衣摆,低喃了一声:“三郎...皇兄,他...他...” 话没说完,她开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霍循红着眼睛,将她圈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说:“对啊,三郎。你的詹三郎,现在怕是还不知道你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呢。等出去了,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霍嫱低笑一声,盯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目光逐渐涣散。 “皇兄,嫱儿...嫱儿看见母后了。她...她好美,就站在那儿,正冲我们笑呢。” 话音未落,她抬起一只手臂,往那片空地虚虚一指,又说:“皇...皇兄,你快看,母后...母后她正冲我们招手呢。” 霍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除了地上的碎石砾外,再无旁物。 他低头看了一眼,霍嫱依旧看着那片空地,脸上还漾着一抹浅笑。 他心中更慌乱了,脑海里闪过小时候听到的种种怪异传言。 小时候,他听宫里的教养嬷嬷说起过,将死之人的眼睛,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甚至能看到已经故去的人的模样。 19、暗香浮动(十一) 这一瞬间,霍循只觉得手足冰凉,连心都是冷的。 他怕了,他怕这个与她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的人,会像当年的母后一样,撇他一人在这世上。 霍循垂眸,下巴抵上她的额头,将她圈的紧紧的,就像他们还没出世时那样亲密。 传言总说,母子连心。 才出生的那位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的小世子,似是察觉到自己母亲的异样,哇哇大哭起来。 任凭奶母如何哄,这哭声都止不住。 霍循回神,他松开圈着她的手,把她的脸掰正,不让看盯着那片空地看。 他又朝一旁手忙脚乱的奶母说:“嬷嬷,把孩子抱来给我。” 奶母将孩子抱来,他接过来,塞到霍嫱怀中,说:“嫱儿,你快看看,这是你与詹家三郎的孩子。” 霍嫱闻言,好一会儿,才将涣散的眼神凝聚几分。她垂下脑袋,抱起宝宝,用额头抵了抵他的额头。没一会儿,她的胳膊开始发颤,连抱宝宝的力气都没了。 霍循见状,连忙从她手上接过宝宝,放到她腿上,让她时刻看见。 霍嫱抬头,冲他浅笑,说:“皇兄,宝宝和三郎...嫱儿就交给你照顾了,嫱儿好累。” 听到她说这话,霍循忍了许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啪嗒啪嗒往下落。 霍循哭着乞求道:“不...不要,嫱儿,皇兄求你,不要离开我。” 霍嫱眼里也蓄满了泪水,看他的眼中满是不舍和担忧。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手覆上了他的眼睛,试图抚去他的眼泪。 很快,她的掌心被他温热的眼泪湿润。 眼睛被她覆住,霍循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随即耳边传来一阵极为虚弱的声音。 “皇兄,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语气越来越轻,话音才落,覆在他眼上的手沿着他的鼻梁开始滑落,从下巴滑到他胸口时,他一把攥住她的手,一次又一次把她的手都重新覆在他脸上。 可每一次,那只手都滑下来。 “嫱儿?”他喊了一声,却没人应他。霍循垂眸看去,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半倚着他的胸膛,一动也不动。 “嫱儿?”霍循又唤了她一声,依旧是没有人应。 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却是连半点都没有了。 霍循没有说话,只默默抱紧了她。 忽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侍卫长和几个身手利落的侍卫脚步匆忙跑过来,说:“不好了,叛军已经寻到了密道入口,他们马上要追来了。” 密道有好几个出口,为了防止叛军将他们一行人一锅端,一进入密道,他们就分路而行。跟在他们身边的,除了几个侍卫,便只有一个奶母和三个稳婆。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尤其是那几个临时从京中寻来的稳婆,面色满是慌张。 霍循扫了一圈,站起身,说:“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快收拾东西,分头撤出去。祁侍卫长,你从手下拨出两拨人来。一拨护送稳婆从最西边那条密道走。” 待稳婆一行人离开后,他抱起宝宝,递到奶母怀里,又说:“嬷嬷,小世子就暂时拜托给您了。请您务必照顾好他。” 奶母说:“小王爷放心,奴婢这条命都是公主救下的。奴婢一定拿命护着小世子。” 霍循点点头,朝祁侍卫长深深鞠了一躬,说:“祁侍卫长,这些人,我便交给你了。烦请你带着他们,速从最东边那条密道离开。” 祁侍卫长哪里受的起他的大礼,连忙跪下去,还回来。 奶母听出他的话外音,忙问:“小王爷,那你呢。” “我不能与你们一起走。那些叛军要抓的是我,我若与你们一起,你们只会更加危险。况且,嫱儿她累了,我需得快些送她出去才好。”霍循声色沉沉,仿若一切如常。 话落,他从一旁捡起装满了细软银钱的包袱,把里面所有的银票都抽了出来,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塞了几张后,把包袱交到了奶母手上,而后又言:“此诚危急存亡之际,小世子就交于各位看护了。我若活下来,比以侯爵之位赏之。” 祁侍卫长:“小王爷放心,我等都是受过公主和驸马恩惠的人,纵是拼了身家性命,也定会护小世子周全。” 说完,他又看了奶母怀里的小宝宝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塞入了襁褓之中。 香囊里,是霍嫱出嫁前夕,亲手绣的一道平安符。 听她说,绣这道平安符的工序很是复杂。 首先,需得从道观里求一道平安符,其次要将刺绣所用到的丝线在朱砂里放置九九八十一日,每一日还需通风晾晒,待丝线完全浸染成朱砂色,才开始着手刺绣。绣好后,又在道观内受了七七四十九日的香火供奉,而后才又送至他的手中。 当时霍嫱送他这道护身符时,曾把天底下最纯粹最真诚的祝福送予他。 现在,他把这道护身符连同这世间最纯粹最真挚的祝福一道送给这个才出生就没了娘亲的孩子。 霍循垂下眼帘,伸手触了触小宝宝的脸蛋,宝宝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指,下意识往嘴边送。 他眼底蕴起一抹不舍,又很快隐去。 他强行把手指从宝宝手心抽出,强行别开眼睛,把视线落到在场的一众人身上,说:“事不宜迟,各位赶紧出发吧。记住,务必走最东边那条暗道。” “小王爷,你和公主也务必保重。” 祁侍卫长并不知道公主已经殁了,只当她是产后虚弱,一时疲累睡着了而已。 霍循没有多说什么,他跪下来,朝他们站立的地方叩了个头,说:“霍循拜别各位。” 以往都是别人拜他,而现在,为了这个巴掌大的小人,他甘愿拜别人。 祁侍卫长和奶母异口同声说道:“小王爷放心,我等必会护小世子周全。” 待祁侍卫和奶母带着小世子离开后,他背起霍嫱也入了密道。他不可能把霍嫱一个人留在这暗无天日又脏又逼仄的密道里。 更何况,方才侍卫长也说了,叛军已经寻到了暗道的入口,怕是很快便会追过来。 如果把霍嫱单独留在这里,那些人还指不定会怎么侮辱她的尸身。 所以,他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把她带出去。 霍循背起她时,才发现她身下已经浸了好大一片鲜血,她身上的衣服几乎被鲜血浸透了,只有胸前那一片还算干净。 密道又暗又逼仄,后又有叛军追赶,女子生产本就会流很多血,尽管这密道里血腥气十足,也没有人往产后大出血的方向想。 她是活活流干了血,脱了力后,才断了气息。 霍循背着她,泪流满面。 霍嫱下半身浸满了鲜血,霍循背着她,血滴顺了一路。叛军沿着密道内的血渍,一路追赶。 在距离出口不远的地方,霍循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阵嘈杂纷乱的脚步声。 他加快了脚步,背着霍嫱跑了出去。 外面天光已然大亮,暗道连接着山洞,出了山洞,前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 后有几十叛军追赶,他没办法,只背着霍嫱冲到悬崖边。 叛军手持弓箭,一步步逼近他们兄妹,为首的将领似乎不是京中将领,他把霍循当成了詹兆清。 “安平公主,驸马,你们无处可去了,还不速速投降?” 霍循冷眼瞧了他们一眼,说:“叛贼,你们痴心妄想。” “如此,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话音未落,他微微抬起胳膊,高声喊了一句:“放箭。” 万箭齐发之际,霍循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小时候,霍嫱摔倒了,膝盖被石子划破,她攥着他的胳膊,痛哭不已,哭着说:“疼。” 她向来是最怕疼的。 这般想着,霍循忙转了个身,把霍嫱护在了身后。 顷刻,一阵箭雨朝着他的胸膛射来。 一支,两支,穿破了他的胸膛。更多的,落到了他的身侧。他忍着疼痛,往后一躺,从悬崖上落了下去。 20、暗香浮动(十二) 霍循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户游医家里。彼时,他伤痕累累,命悬一线。 他的胸口被两支箭羽穿透,右腿腿骨骨折,左小臂骨折,腰间的肋骨也断了好几根。就连脸上,也不知道被哪里的碎石划破了几道口子,肿的老高。 他整个人被包的像一尊木乃伊,在游医家中一躺就是半个月。就连游医都说,他行医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伤的像他这么重,还能活下来的。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扯着游医的宽袖,忙问:“先生可有看到与我一同掉下来的女子?她人呢?先生可有见过她?” “你口中的女子,可是那位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姑娘吗?”游医问他。 霍循点头,问:“她人在哪?” 游医垂下眸子,说:“已经死了,人就埋在溪边。” 得知霍嫱没有落在那群叛军手里,霍循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眼底的悲痛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住。 游医说:“不是我不救她,我捡到你们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好长时间了,人都硬了,我只能将她葬了。” 话落,游医又说:“她是你娘子吧?我遇见你们的时候,你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怎么都掰不开。最后还是我用银针扎了你的穴道,才让你松了手。” 游医也将他和霍嫱认作是一队小夫妻。 霍循没有解释,任由他误会。 据游医所言,他是在采药的途中遇见他们兄妹二人的。 他们所跳的那道悬崖下面,恰好是一汪水潭。水潭连着一条小溪,他们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刚好被采药的游医遇见,他把霍嫱葬了后,顺手将他救回来了。 霍循伤的重,躺了十几天才能下床走动。 一日,他趁着游医给他换药的间隙。曾旁敲侧击问,京中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游医神秘兮兮地说:“最近可还真是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前些时日,有人举兵谋反。听说都叛军都冲进太极殿了。皇上的一众子嗣,被尽数屠戮个干净。如若不是宁国公率兵前去救驾,现在可真就成了叛军的天下了。” “尽数屠戮?”霍循听了这话,神色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又问:“皇上那么多子嗣,难道一个都没留下?” 游医摇摇头,说:“没了,都没了。” 霍循忍下心中的悲痛,故作八卦状,又问:“太子殿下呢?听闻他向来是一众皇子中最为勤勉的,武艺也高,莫不是他也没了?” 听到他问太子殿下,游医特意顿下上药的动作,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太子殿下是所有皇子里面,死的最惨的一个。” “听闻,叛军围了太极殿,以皇上的性命相胁,迫使太子殿下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为了振奋人心,他们把太子和太子妃缚于叛军阵前,当众割下了太子殿下的头颅。” 霍循脸色惨白,半晌都没说一句话。 游医又说:“那太子妃也是个贞烈的。太子死后,她趁叛军不备,用发簪划破脸后,引颈自刎而亡了。” 好在他如今身体还有伤,就算是脸色苍白,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他及时调整了情绪,又问:“宁国公?是何许人也,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人?” “宁国公你都不知?他可是我朝声名赫赫的护国大将军。他老人家的名声,是昔日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宁国公杨炀,但凡出兵,从无败绩。”话落,游医上下打量他一番,又说:“不过,你这个年岁,不知宁国公也正常。这些年,国泰民安,他一直在京郊大营训兵,很少出征” 说起宁国公,游医话语间满是敬佩。 霍循又问:“京郊大营离皇宫那么远,宁国公是怎么知道宫变的?” 游医:“听说,是九皇子冒死去京郊大营搬的救兵。” 听游医如此说,霍循忽然想起换了他衣袍和玉带的詹兆清。方才那游医说,所有的皇嗣都被屠戮干净了,无一人逃脱。 他心里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忙问:“九皇子?那个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死读书的浪荡九皇子霍循吗?他怎么样啊?” “听说,他从京郊大营出来后,没有和宁国公一起进宫去救驾。而是掉头回去了安平公主府。可惜啊......”话没说完,游医惋惜咂舌。 霍循明显激动起来,他攥住游医的胳膊,追问:“可惜什么?他怎么了?” “可惜,他运气不好,去往公主府的途中,遇到了叛军,万箭穿心而亡。” 话落,游医格外多看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长说了句:“听说,皇上一众子嗣中,只有安平公主和安平驸马杳无踪迹,生死难辨。现下,宁国公正率人到处寻找安平公主的下落呢。” 只是此时,霍循正反复琢磨游医方才说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看自己时的异样的眼神。 “先生不过一方游医,又如何得知这一众宫闱秘事的?”游医打量他的同时,霍循也在默默观察他。 游医憨笑一声,说:“说来惭愧,我本家的一个侄子,前些年净了身,被送去了宫里当值。这些,都是他前些日子出宫采买时说过的。” 后来,霍循带着财帛再次来拜访游医时,才得知。 早在他问他这个信息前,就凭借霍嫱身上的痕迹和他胸口的伤,猜到了霍嫱的身份,只是将他错认成了安平驸马——詹兆清。 他是游医,自是能看出霍嫱是因为分娩而亡,而穿破他胸膛的那两支箭羽亦是军中才有的管制箭羽,与普通猎户所用的箭头有很大区别。再加上他捡到他门兄妹二人的时机,又刚好是宫变那几日,如此一推算,自然也就猜的差不多。 自那次谈话后,霍循一直很安静,一整天也不见得会说一句话。而那游医也由他去,每天只管换药,喂饭。 半个月后,霍循勉强能撑着拐杖下床走动。 一日,游医赶着牛车进城来买东西时,他顺路坐上,到城门口时,他从牛车上下来。 期间,他曾说要赠与游医财帛,却被游医言辞拒绝,只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救下他,只当是日行一善了。” 话落,不等霍循继续说些什么,他驱着牛车逐渐远去。 * 自那场宫变后,城门口的防卫就一直很严格。城门两侧,站满了手持械甲利刃的侍卫,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又庄严又肃穆。 霍循拄着单拐,一步一步行至城门口时。一眼看到了公主府的祁侍卫长——祁放。 他身着玄甲,右臂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削掉了。他左手持剑,面色苍白,目光阴沉,密切关注着城门口来往的人流。 霍循想起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他加快步伐,朝祁放走过去。还不等他走近,一个人冲到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主子,可算是寻到你了。”徐成一把跪在他面前,抱着他完好的那条腿哭泣。 自宫变后,宁国公带着兵士几乎把整个京城都翻个底朝天了,却依旧找不到他和安平公主的踪迹。 徐成不相信他已经死了,日日来城门口候着。 祁放站在徐成的正对面,他听到动静,也连忙走过来。 不等祁放走近,霍循便问:“祁侍卫长,小世子如何了?” 祁放一声未吭,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徐成见状,连忙站起身,抬臂抹去眼泪,站到霍循身侧,搀扶着他的胳膊。 “殿下,小世子他...他...”祁放脑袋低垂,根本不敢看霍循的眼睛。 看着他如此难以启齿的模样,霍循一切都明白了。他忽觉胸口一阵疼痛,疼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挺挺向前倒去。 “殿下。” “主子。” 这一刻,霍循的身子似有千斤重,徐成怎么拉也拉不住,眼看着他擦着祁放的右肩的伤口滑落在地上。 两日后,霍循悠悠转醒,只徐成一人在身侧照料。见他醒来,喜极而泣:“主子,你可算是醒了。” 徐成喂霍循吃完药后,忽然想起一直跪在殿外的那个人,说:“殿下,祁侍卫长...他还在殿外跪着呢。您昏迷期间,他便一直跪着,滴水未进,其间还冻晕到了好几次,怎么都劝不走,你看要不要见一下?” 霍循微微怔神,薄唇轻启:“请他进来吧。” “好。”徐成帮他穿好衣袍,鞋袜,又用玉冠束起他那头稍显凌乱的发丝后,才把祁放请进来。 跪了两日,祁放的腿早已麻木。 他由徐成搀扶,颤巍巍走到霍循面前,重新跪下,将持着长剑的左手立于身前,说:“殿下,小人有负殿下重托,弄丢了小世子殿下,愿以死谢罪。” 话落,不等霍循反应,他左臂微微施力,唰的一声,利刃出鞘。祁放把剑鞘发放在地上,一把抽出长剑,反手置于项颈间,利刃把脖子上的肌肤都划破了皮,汩汩的鲜血顺着利刃流出。 没有完成霍循的交代,祁放准备自刎谢罪。 霍循满脑子都是祁放刚才说的那句话,回神时,祁放已经把利刃横在脖子上了。 祁放闭上眼睛,正准备施力,忽然听到一声急促的阻拦声。 “住手。”霍循连忙用他那没有受过伤的手,一把攥住了利刃。 预料之外的疼痛没有到来,祁放睁开眼睛,霍循的手掌被利刃割破,鲜血如磅礴水柱般流出。 “殿下。”祁放大惊,连忙卸下手上的力度,丝毫不敢用力。 “主子,你快松开啊。”徐成也被霍循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去掰他的手。 ‘叮铮’一声,沾了血的长剑被徐成扔在地上。徐成一把扯过霍循那只流血不停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摁了好了会儿,血才止住。 “主子,你可千万不能再冲动了。你等着,我去药房拿药。” 说完,徐成跑开,房间里只余下霍循和祁放二人。 霍循问他:“祁侍卫长,你方才说的小世子丢了是什么意思?” “属下和殿下分别后,才出了暗道没多久,叛军就追上来了。嬷嬷抱着小世子一直往前跑,我等为了掩护嬷嬷和小世子撤退,与叛军浴血奋战。我等与嬷嬷约好,要在东郊的乱葬岗汇合。可等我们杀完叛军,去乱葬岗与嬷嬷汇合时,却只看到了她的尸体,这些时日,我等把东郊都翻遍了,也没能寻到小世子的下落。” 祁放不敢有丝毫的隐瞒,将路途中所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给霍循。 公主府的密道,是当年修建公主府时,霍循亲自设计的。最东边暗道的出口,的确和乱葬岗离的不远。 听祁放说完,霍循心里又燃起一抹希望。 “所以说,小世子只是丢了,而非死了,对吗?” 祁放埋头好一会儿,才又说:“殿下放心,无论生死,属下定然会把小世子寻回。” 霍循回京的第八日,先皇悲恸过度,一气之下,驾崩于睡梦之中。先皇十三位皇子,七位公主,只活下霍循一个。 理所当然,霍循登基为帝。 到如今,已然过了十五年之久。 *** 自那年受伤后,霍循的身体,伤了根本,再加上一直没抽时间好生修养。 所以,他的身体,一直不好。 再加上,他心里对女子分娩很是抗拒,这些年来,无论朝堂上的压力有多大,他从来没有进行过一次选秀。 他是西州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开拓后宫的皇帝。 这些年来,霍循的身边只有一个徐成一直陪着他。 霍循自登基以来,日夜殚精竭虑,他半点不敢空下来。一闲下来,他总是会想起那年的事情。 无数夜晚,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很多时候,他也觉得这世间生无可恋。 可他不敢去死。 霍嫱临去前,就拜托了他一件事情。 她托他,照料詹家三郎和宝宝。他一件也没办好。 他不知道,九泉之下,如何向霍嫱交代。 万幸,在他的有生之年,有幸寻到了那浑小子。那个浑小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了。 如此,他到了下面,也能有颜面去见詹家三郎和霍嫱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坚持做两件事情。 其一,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小世子。 其二,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追查那年谋逆的幕后真凶。 第一件事情,如今已经有了着落。 而第二件事情,却始终追查不到幕后主使。每次查到关键时刻,线索就断掉了。而今,他心里有一个怀疑的对象,可对方却实在狡猾,他暂时还没能寻到他作恶的证据。 再加上他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根本容不得他再继续费心竭力的查找真凶。 这也是为什么,他纵是寻到了小世子后,也不敢让他认祖归宗的原因。 他害怕那些人,会在他死后,卷土重来。 而今之际,什么他什么也不想求,只希望那浑小子能平安长大,一生无忧。 21、暗香浮动(十三) 霍循方才饮了药,而今药效袭来,他有些昏昏欲睡,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他慵懒打了个哈欠,抬臂抹去眼尾挤出的眼泪,朝徐成道:“太傅他们怎的还没到?徐成,你再差人去催一下。” “好,陛下稍后,奴才这便再差人去寻。”徐成应下声后,转身绕到屏风外面,低声吩咐了几句。 顷刻,唤徐成为干爹的那位小太监领了两队人,从太极殿出发,往宫门口走去。 徐成再回去时,霍循正眯着眼睛打盹儿。他睡的很平稳,呼吸匀称,也没有咳血,睡的甚至比夜里还要安稳一些。 当即,徐成顿在原地,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他蹑着步子,绕到屏风外,半点都不敢打扰他休息。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缓缓行至宫门口。 太傅秦执年和一位身着白色铠甲的少年郎从马车上下来,往太极殿走去。 其中,那白甲小将手里,还提了一只他才猎到的野山鸡。一只穿云箭径自穿透了山鸡的脖颈,看起来像是一箭毙命。 “师父,好端端的,陛下宣我们入宫做什么呀?宣你也便罢了,毕竟师父您老人家是太傅,可我不过是太学里的一介普通学子,陛下宣我来作甚?” 说话的这位,正是方才霍循口中的那位‘浑小子’,亦是太傅的嫡传弟子——秦执年。 “住口,不许胡言乱语。” 秦执年被无羁的话气的吹胡子瞪眼,他正想伸手拍一下他的脑袋,以示惩戒。抬手才发现,往昔只到他腰间的小娃娃,而今已经长的比他还要高了。 最后,秦执年犹豫再三,只能把巴掌落到了他的后背上。啪的一下,声音很大,却一点也不疼。 “莫不是有人向陛下告状?他知道我偷抓莲花池内的鱼了?”无羁兀自咕哝了一句。 秦执年却被他的话惊了一个趔趄,说:“莲花池内的鱼是黄晃教习专门从极北苦寒之地的冰池里钓上来的,他平日里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你怎敢抓他的鱼?” 他一边问,一边抬臂,拧上了他的耳朵。 “疼,师父。”无羁倒是没躲,只是秦执年的手才搭上他耳朵,还没开始用力,他便叫嚷起来。 一想到黄晃日后得知了这一消息,指不定要拽着他唠叨到几时。 秦执年的头都大了。 “你说说你,惹谁不好,偏抓他的鱼做什么?” 无羁挠了挠头,说:“徒儿...徒儿不知道那是黄教习专门养的鱼。只是见那鱼细细长长,又通体银光的,觉得很是奇特。徒儿又没见过,便想着捞起来看一看,谁知道才刚捞上来,那鱼便死了。” “师父放心,待徒儿出宫后,自会去向黄教习赔礼道歉,定不会叫师父为难。” 秦执年嗯了一声,长吁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又传来一句令他啼笑皆非的话。 “不过师父,你可不知道,那鱼烤了来吃,特别香。等下次,徒儿特向黄教习讨要一条,烤来给你尝尝,如何?” 秦执年瞪大了眼睛,问:“你还将那鱼给烤了吃了?” “那鱼都死了,我也不能重新将它扔回莲花池啊,只偷摸带去后山,正准备埋了。坑还没挖好呢,徒儿忽觉一阵饥肠辘辘,便从后山捡了树枝,将它烤了。” 秦执年拽着他的衣袖,叮嘱道:“此话,你可千万别同黄教习说,他若知道你偷烤了他的鱼,非得拿戒尺狠狠揍你不可。届时,为师纵然在场,也不好当众替你求情。如若不然,太学里的人都去偷他的鱼,岂不没有王法了。” 无羁点点头,说:“师父放心,无羁抗揍的很。” “你这浑小子,怎的记吃不记打?” 说话间,师徒二人入了第二道宫门。 他们走的急,说话也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角门处站着的一道身影。 “师父,无羁师弟。这么巧啊。”霍珩一袭褐色衣衫,从暗处走出来,从背后唤停了他们。 秦执年和无羁几乎是同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见到来人,无羁小跑两步,兴高采烈喊了声:“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霍珩回话,秦执年也走了过来。 霍珩朝他恭敬一拜,喊了句:“弟子拜见师父。” 秦执年虚抬了抬手,说:“世子快些起身吧,而今世子身兼摄政一职,此时不是应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么,怎的有时间在此?” “师兄快些起来。”无羁见状,连忙弯腰,将霍珩搀起。 霍珩站起身,恭敬站在一旁,认真回答方才秦执年问的问题。 “学生有一问题不解,正准备出宫去同老师细细研究一番。却不想,方才被冷风一吹,茅塞顿开。现下正准备回御书房去,恰逢老师和师弟过来,便想着同你们打声招呼。”霍珩说的一板一眼,旁人根本挑不出什么错来。 更何况如今他暂时替君处理朝政,朝堂上的事情,他不说,旁人是万万问不得的。 否则,或许会落得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故而,纵然秦执年看出方才那话,是霍珩的随便编造的理由,他也什么都不能说。 秦执年点点头,正想说话,却又听到霍珩问。 霍珩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倒是老师和师弟,这般行色匆匆,不知是要去往何处啊?我可有打扰到你们?” 这句话,他看似是在问秦执年,实则,话落时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无羁的脸上。 秦执年是个老谋深算的千年狐狸,霍珩知道,纵是他开口去问,他也不一定会和他说实话。 可无羁那个傻小子就不一样了。 他傻了吧唧的,无论旁人问什么,他都只会说真话。 半点谎都不会撒。 无羁这傻小子自小是在贫民窟的乞丐窝里混迹长大的,他至今想不明白,老师为何会把他和那位林琅收入门下。 尤其是无羁,笨的要死,整日只知道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半点没有京城勋贵的模样。 林琅都比他要聪明。 也不知道这京城里的勋贵为何要让他与这两个乞丐齐名。 霍珩掩去眼底的不屑,温润站在一旁,静等着无羁开口。 秦执年正要回答,无羁却先他一步开口。 “前些时日,我在太学偷了黄教习从极北苦寒之地运回来的鱼烤来吃,不知哪个耳报神嘴快,报到了陛下耳中。今日,我便是要去太极殿领罚的。不若师兄与我们一道前去吧,有师父和师兄为我求情,陛下定然是不舍得狠狠罚我的。” 方才,秦执年和无羁的对话,他虽离的稍远,却也断断续续听了一些。如今经无羁这样一描述,霍珩心里更是笃定,他们此行去太极殿,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霍珩微微一笑,说:“我还有折子要批阅,便不随师弟过去了。师父,徒儿先回了。” 秦执年冲他点点头,说了声:“去吧。有事你便去忙,不要理会这浑小子。” 秦执年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霍珩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霍珩的身影,他才携了无羁一起,继续往太极殿走去。 好一会儿后,秦执年开口问无羁。 “方才,你为何不与你师兄实话实说?” 无羁想也没想,便说:“徒儿只是觉得,方才师兄的问题别用用意。且不说此次太极殿之行是陛下亲自下旨差咱们前去的,便是师兄他如今摄政的身份,也不适合过问太多太极殿的事情。” 秦执年有点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欣慰捋了捋胡子,说:“为师倒是没想到,你如今思考问题,也能这么深刻了。” 同样是师徒,秦执年对待无羁和霍珩的方式却是半点都不一样。 当年,之所以收霍珩为徒,是因为朝堂对他施加的压力。 当今圣上无所出,大臣们建议从旁支过继一支过来,选来选去,最后只有霍珩年龄最为恰当。 秦执年没有办法,只能将霍珩收入门下。 而无羁,却是他真心实意想要收入门中的。 再加上,他无意中得知无羁是詹兆清和安平公主的后代时,心里更是对他疼爱有加,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奉于他身前。 当年,詹兆清与秦执年,可谓是莫逆之交。虽然他们年岁上相差很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交情。 想当年,詹兆清的死讯传入秦执年耳中时,他悲恸不已,一连病了大半个月才好。 原本他以为,小世子怕是已经随着安平公主去了。 却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将詹三郎的儿子收入门下。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无羁格外的好。甚至有时候,比对他亲生儿子还要好。 每每想到这里,秦执年总会在心中感念,他真的生了一个好儿子。非但不与无羁争宠,反而从心底里把他当成自家亲兄弟。 他老来得子,按年龄来算的话,秦未只比无羁大了两岁。 可秦未却出其的懂事。 * 自别了霍珩后,秦执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无羁也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也跟着沉默。 两人一度相顾无言,只一前一后,默默前行。 临近太极殿,秦执年长舒一口气,缓缓开口,说:“如今,你师兄在朝中的身份不同往日。日后你若是在宫里遇见他,需得唤他一声殿下,切莫如今日这般随性了。” 以往秦执年每次说话,无羁都会积极回应。 可这次,他都走出去好远,也没听到无羁的一言不语。秦执年顿下脚步,正准备侧目看他,却见无羁目视着前方,径直越过了他,继续走了两步才停下。 “无羁,看什么呢?”说完,秦执年正准备顺着他视线看去,耳边忽然又传来无羁的告诫声。 “师父,低头,别看。”无羁已经回了神,视线落在了一旁的荷花池上。 秦执年自然垂眸,低问了句:“有何不妥吗?” “前面那座假山上有人。”他半垂着脑袋,神色晦暗,低声又说:“约莫四五个,他们似是在窥探太极殿。” 无羁有点想不明白,青天白日,宫里竟然还有人敢当众差人窥伺太极殿的。他这般想着,脑海里却闪过方才在宫门口遇到的霍珩。他们相遇在那处,当真是巧合吗? 而秦执年听了这话,没有丝毫的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没变。 无羁隐隐觉得,师父如此反应,像是是一早就知道这件事的。 “快些走吧,陛下还在等着咱们。”秦执年说完这句话,扯了无羁的胳膊,大步往太极殿走去。 其间,他们师徒二人,再也没抬头往前面假山看一眼。 22、暗香浮动(十四) 太极殿内,霍循半躺着,睡得依旧很香甜。 隔着屏风,徐成也能把他匀称却有些沉重的鼾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手上的动作更缓了。 没多大一会儿,外面值守的宫人挑帘进来,凑在徐成耳边低语,道:“徐总管,太傅他们到了,现在正在殿前候着呢,可要即刻请进来?” 徐成当即说道:“快请进来。” 宫人颔首退下,顷刻,帘子再次被挑起,秦执年和无羁走了进来。 徐成即刻走进来,冲他们二人低语,道:“太傅,小先生,这边请。” 话落,徐成将他们师徒二人引至一旁的偏殿,倒上了一早就煮好的热茶,说:“陛下正睡着,烦请太傅和小先生稍坐片刻。” 偏殿的宫人被徐成差去了殿外,一时间,偌大偏殿只余下他们三人。 秦执年并没有着急坐下,无羁也安静站在他身后,默默不语。 “陛下的身体可好些了?”秦执年扯着徐成的胳膊,低声发问。 徐成叹了口气,默默摇摇头,低声说:“近两日,越发糟糕了。白日里还好,喝了药还能勉强睡一会儿。每到夜里,纵喝了药,也止不住咳,还每每都能咳出血来,整夜整夜睡不安稳。” 早在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徐成就忍不住哽咽起来。看着徐成有些失态的模样,秦执年也神色凝重地长吁一口气。 先皇还在的时候,秦执年就执掌太学了。 那时,他是太子霍则的老师,对霍循还并不是特别了解。 只偶尔,霍循会携徐成一起,去太学借书来看。 那时的霍循,满心都扑在学问上,仿若这世间其余的杂事,于他而言只是累赘而已。 秦执年便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徐成。 在他的印象里,徐成一直是少年老成的稳重模样。 他是霍循的身边人,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霍循的脸面。 霍循登基后,徐成行事更为稳妥,生怕让旁人捏住半点错处。 这么多年,这是秦执年第二次见到徐成这般失控。 第一次,是十多年前的那场宫变。 宁国公率兵勤王后,遍寻不到霍循时,徐成整个人像疯魔了一样。尤其是审问叛军时,徐成身上的温和不再,眸中遍布狠厉。 纵是过了这么多年,秦执年每每想起那时的徐成,心脏都为之震颤。 现在,则是第二次。 秦执年和霍循,虽然不是名义上的师徒关系,但胜似师徒。看着徐成如此,秦执年心里也很是难过。 霍循登基后,每每闲暇时刻,都会邀秦执年来太极殿,学习治国爱民之策。 早些年,霍循虽喜欢读书,却是刻意避开了这些治国策论的书籍。他怕旁人说他居心叵测,也怕他嫡亲的兄长会更加厌弃他。所以,这样的书,他是一本都没有读过。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成为帝王后,一本一本亲自学来的。有看不懂的,他就会去问秦执年。 朝堂的事情,他不偏听偏信,集思广益,始终坚持‘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如此这般,倒也真的让他将一个摇摇欲坠、动荡不安的朝堂慢慢稳固下来。这一切的一切,秦执年全都看在眼里。 而今,冬去春来,国泰民安,霍循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秦执年看着情绪逐渐失控的徐成,心里也极为不是滋味儿。单看徐成的反应,秦执年隐约能猜到,里面那人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了。 他向来是个安慰人的好手,可现在,看着无声落泪的徐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执年知道,此时无论他说什么,对徐成来说都是苍白的。 秦执年在腰间摸了个遍,也没翻出一条手帕来。最后,他只伸手拍了拍徐成的肩膀,以示安慰。 而这一切,无羁全都看在眼里。 他是带了帕子的。 无羁拿了帕子,上前一步,递到徐成手中。徐成接过,擦了擦眼泪,视线落在了无羁的另一只手上。 更为确切的说,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只奄奄一息的野山鸡上。 徐成擦完眼泪,并没有把手帕还给无羁,反而紧攥在手上,目光在野山鸡和无羁脸上来回流转。 “野山鸡?”他低声发问。 无羁点点头,低答:“今早才在京郊猎的,特带来给陛下尝尝鲜。” 徐成听了,通红的双眼终是扬起一抹暖意:“陛下若是知道了,定会非常高兴的。” 话落,他朝无羁伸出手,又说:“先生,给我吧。我去吩咐小厨房,即刻将它处理了。” 无羁闻言,当即把野山鸡交到了徐成手里。 “太傅,小先生,你们稍坐片刻,徐某去去便来。”徐成提着野山鸡出去,殿内只余下他们师徒二人。 “师父,您坐。”无羁搀着秦执年坐下,又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递到了他手中。 秦执年轻抿一口,目色悠远。 无羁依旧没坐,他立在秦执年身侧,鼻翼翕动。 早在他初踏进这太极殿,就隐隐嗅到一阵药香。 而今,入了这偏殿,药香越发浓郁。再加上他方才听到秦执年和徐成的谈话,心中多少有了点感触。 他虽不喜欢这药香,但此刻却并没有其他旁的反应。此刻,无羁满脑子都在思索陛下的病情。 无羁还记得,他上次来,是大年三十。当时,陛下就是在这个偏殿里接见他的。 那时,太极殿内还没有这么浓重的汤药味道。殿外的假山上,也没有胆大妄为的窥伺者。 他正想着,内殿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下意识的,无羁抬步便要朝着那屏风走去。 秦执年正端着茶水的手一怔,正要准备起身,无羁忽然顿下步子,转过头看向他:“师父......” 秦执年站起身,冲他摆摆手,说:“去吧。” 得到应允的无羁,拔腿跑了进去。 直到里面传来两人的对话声,秦执年松了一口气,缓缓坐下,重新执起茶杯,轻抿茶水,安静听着内殿两人的交谈声。 “陛下,您没事吧?”无羁一阵风儿似的,绕过那道屏风,扑到床榻前。 霍循正捂着嘴巴低咳,见无羁冲进来,眉心先是一蹙,他不想让无羁看到他咳出的血。 “陛下?”看着面色极为苍白的霍循,无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的印象里,霍循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现在的他,半躺在榻上,浑身都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重的药味,仿佛终日在药罐里泡大的一样。 霍循摇摇头,缓了一口气,含糊吐了两个字:“无碍。” 无羁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松了一口气,他又上前一步,正准备抬手去顺一顺他的后背,掌心堪堪触到他衣服,忽然又听到他说:“无羁,能不能帮我拿一方帕子过来,就在靠窗的木架上。” “好。”无羁连忙应下,转身跑去窗边。 他才转过身,霍循连忙把手从嘴巴上挪开,低头看了一眼。 他掌心洁净,没有半点鲜血,口中也没有血腥气,霍循稍稍松了口气,扯了扯身上的锦被,温柔看着不远处那道步伐匆忙的身影。 无羁的动作很利落,他抽了帕子后,目光落在了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上。 乍暖还寒时候,外面的风还是有点凉寒的。无羁想起方才他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声,想也没想,啪的一下,把窗户关上了。 “陛下,给,软帕。”无羁回到榻前,把帕子双手奉到他面前。 霍循接过来,敷衍擦了擦嘴巴后,将帕子攥在手心,又重新把视线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打量这件银甲穿在他身上的适配度。 23-30 暗香浮动(十五) 无羁生?的很好看, 集霍嫱和詹兆清的优点于一身,身体颀长,容貌俊昳。 他的五官, 除了一双眼睛和霍嫱长的一模一样之外, 其余都像极了詹兆清年轻的时候,尤其是他优越的鼻梁骨,简直是詹兆清的翻版。 而他和霍嫱,是少有的双生胎。虽然性别不同, 但面容很是相似。 其实, 无羁那双眼睛,不仅仅和霍嫱一样,还和他年少时一样。 只不过, 宫变那年,他从悬崖落下时,不知道?被?什么尖锐东西划破了脸。 从眉尾到鼻梁骨, 斜长的一道?疤痕。就连救下他的那位游医都说, 伤口再深一点的话,他那只眼睛都有可能失明。 只是那个时候,他正经历着比眼睛失明更为?骇人的事情,正受着比险些失明更重的伤,身上的刮伤刺伤更是不计其数。相比较而言, 脸上这道?浅显的疤痕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他登基后没多?久,太?医院也曾献上过几罐祛疤淡痕的药膏,他嫌麻烦, 只偶尔想起了才涂一下。 如今, 那道?疤痕依旧有些明显。 时过境迁,他年复一年劳累, 眼尾早早长了好道?鱼尾纹。 再加上他少年时期便深知藏拙的重要性,为?了避嫌,他鲜少出?现在公众场合。旁人只记得他如今的相貌,哪里还记得他少年时期的模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纵然?无羁这浑小子生?了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纵然?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太?极殿内,也很少有人将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 如今的朝堂暗流涌动?,生?的不像霍家人,倒也算几分福气。 霍循心中暗暗庆幸,庆幸他的长相随了詹兆清,而不是霍嫱。 他静静看着无羁,目光逐渐悠远。 无羁和他一样,才出?生?就没了母亲。 他小时候,是在旁人的嫌弃厌恶的眼神下长大的。他不想让无羁也经历这些。 所以?,关于无羁的身世,霍循准备瞒一辈子。 恍惚中,霍循仿若在他身上看到了霍嫱和詹兆清。他们夫妻二人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恩爱依偎在一起,冲他浅笑。 当即,霍循想起那年初春,他们夫妻二人初识的画面。 当年,詹兆清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但他也只是在坊间听过几句的美名,以?及偶尔他从秦执年那里借书时,扉页上写?着詹兆清的名字。 但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只偶尔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就连秦执年也得从他手里借书。 一日,他携女扮男装的霍嫱一起去太?学借书。 恰逢休沐,当时的翰林学士的夫人,也便是秦执年的夫人,遍邀京中贵眷,于太?学山下的金光湖旁设宴打马球。 他们兄妹二人刚好路过,而霍嫱平日里又鲜少出?宫,没见过这般市井热闹。 她再三央求他陪她一道?去看,霍循拗不过,只好陪他前去。 最后,这场马球赛的冠军,便是詹兆清。 那时,他只是觉得詹兆清当真如坊间传言那般,不仅学识渊博,容貌俊秀,就连马球都打的这般好。 也是那时,那场金光湖边的马球赛场上,詹兆清骑在马背之上意气风发的时候,霍嫱对他一见钟情。 只那时,霍循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更为?确切来说,当时他一心只有圣贤书,半点风月之事都不通,看见霍嫱满脸通红,只当是太?阳光太?过毒辣。 后来,霍嫱跑去太?极殿央求先皇赐婚时,他才意识到,这两人早背着他心意相通了。 下意识的,霍循朝那两道?虚影伸出?了手。 无羁立在一旁,安静看着。他依稀觉得,陛下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若是旁人看来,一定会认为?,陛下视线的焦点聚在他的身上。而无羁正对着他,能清楚看到他的视线。 他看他时,目光并不是集中的,有些涣散,反倒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但此时,他身边没有其他人。 尤其是他把手伸向他时,无羁心里更确定了。因为?他的手并不是直冲他而来的,而是擦着他的胳膊过去的。 无羁心里有千万思绪缠绕,但他一个字也没说,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微微侧身,攥住了他伸来的那只手。 凛冬已过,初春将至。 太?极殿内门?窗紧闭,火盆不熄,就连覆在他身上的锦衾,都是极为?厚重的冬被?。 可就算这样,他的手依旧很冰,每一根手指都透着十足的凉意,似乎这股寒气渗到了他的骨缝里。 无羁抿抿唇,手上的力度稍稍加重,语气带着几分狡黠,说:“陛下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身上这套银甲很好看吗?” 其实,当无羁的手触到他指尖的那一刻,霍循就回过神来了。随着他攥着他手的力度的加重,他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加深,尤其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后,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霍循微微颔首,轻嗯了声,说:“是挺合身的,何处弄来的?” 无羁上前一步,把他的手放在锦被?上,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略带骄矜:“一个月前,我耍枪赢了祁师父,他特意送我的,刚好合身。” 霍循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也甜丝丝的。 这套银甲,原本就是他专门?差人按照无羁的尺寸打造的。从设计,选材,锻造,尚衣局足足花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他只是寻不到合适的理由送出?去,便趁着年关给?一众将领论功行赏时,将这套银甲赐给?了祁放。 目前这世上,知道?无羁身世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祁放便算其中一个。 祁放和霍循一样,当年的事情,一直压在心里。他更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寻找小世子。 秦执年寻到了人后,他便第一时间去看了。虽然?祁放没了右臂,但依旧死?皮赖脸收无羁做了徒弟,教?他武艺。 而所有的恩赐里,只这套银甲不符合祁放的尺寸。 登时,祁放就猜到了霍循的用意。 没多?久,这套银甲就到了无羁手里。 “祁师父?祁放吗?你耍枪赢了他啊?朕记得,他的枪法?,整个大内,可是无人能及的。”霍循顺着他的话,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 他这么一说,无羁反倒有些腼腆了,“陛下休要说笑了,祁师父他是让着我。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能比得上祁师父啊。” 霍循但笑不语。 世人都说,外甥似舅。单单是不经夸这一点,就像极了他。 同时,他也是了解祁放的。 祁放这个人,向来是个耿直的,根本不会因为?无羁年龄小就让着他。以?往,祁放每次来太?极殿同他说无羁的事情,言语中也都带着几分自?豪,说他武艺日益精进,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如果?祁放当年没有丢了一条手臂,无羁或许不是他的对手。但现在,他是真的相信无羁方才说的话。 难怪秦执年说他近些时日又练上骑射了。 “休沐日不好好在家里休息,穿成这样,这是去哪了?”说完,霍循用帕子抵着嘴巴,又低咳一声。 无羁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腼腆一笑,说:“闲来无事,去京郊猎场练骑射去了。” “可有猎到什么了?”霍循又问。 “猎到只野山鸡,徐总管已经拿去小厨房了。陛下您不知道?,那只野山鸡可大个了。” “是吗?那朕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 说来也怪,自?打被?秦执年收了徒后,他也隔三差五陪师父他老人家一起进宫了好几次。 他也就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有点紧张。 确切地说,他只是在来皇宫的路上紧张,见到皇上后,他身上的紧张感就莫名消失了。高位上的那个人,他看着莫名感到亲切。 后来,就算是他无意闯了天大的祸事,被?告到皇上面前,他也再没有那般紧张过。 他有一种直觉,一种皇上非但不嫌弃他是草莽出?身反而心里很喜欢他的直觉。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没有错。 虽然?大多?时候,他都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进宫来挨骂,但他依旧觉得,皇上让他感到异常亲切。 有时候,他觉得在皇上面前,甚至比在师父面前都更让他感到自?在,不拘束。 就像现在这样。 无羁上前一步,蹲下身,仰头看着霍循,问:“陛下今日唤我来,应该不是为?了罚我吧?” 霍循一听,就知道?他一准又是惹了什么祸事。他眸子轻敛,薄唇微弯,道?:“罚,怎么不罚。做了错事,就得挨罚。” 虽然?他很心疼他,但从不纵着他。大错重罚,小错轻罚,无一例外。 无羁听了,脸当即就耷拉下来了。 “坦白?从宽,说说吧,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无羁低声嘟哝了一句:“我把黄晃教?习前些时日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鱼给?烤了。” “什么?”声音太?小,霍循没听清,无羁只能重新又说了一遍。 “我把黄晃教?习前些时日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鱼给?烤了。” 意料之外,噗嗤一声低笑从他头顶发出?,霍循很是开怀的笑出?了声。 就连在偏殿内和秦执年说话的徐成听到,都微微怔住了神。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陛下笑的这么开怀了。 “陛下这是不准备罚我了?”无羁又问。 他如今正值年少,眼睛里还有没有被?世事所磨灭的光芒和朝气。看着这样的无羁,霍循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罚,怎么不罚。”话落,霍循伸手,微微蓄力,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这就完了?”无羁问他。 霍循点点头,“在朕这里,完了。至于黄教?习那儿,待你出?宫后,务必记得去同他赔罪。至于他如何罚你,朕就管不了了。” 无羁正暗暗窃喜,忽然?又听到霍循问:“那鱼,好吃吗?” “好吃,特别鲜。陛下也喜欢吃鱼吗?回头我偷” “偷?” “不,讨。回头我再向黄教?习讨来一条,带来给?陛下尝尝。”无羁连忙改口。 “你不怕黄教?习拿戒尺揍你了?” “不怕,我皮实的紧,大不了再给?他揍一顿。” 舅甥二人在内殿相谈甚欢,无羁的话,引得霍循频频低笑。而偏殿里的两个人,气氛却迥然?不同。 偏殿内,秦执年和徐成对坐低语,桌案上的茶杯里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也慢慢转凉,他们也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方才,我和无羁进宫时,那位可是专门?候在宫门?口等着我们呢。如果?不是无羁聪明,险些被?他套了话去。还有假山后面那几只耗子,贼眉鼠眼的,也太?猖狂了些。” 秦执年紧皱着眉毛,满脸都写?着不赞同。 徐成听了,脸上也布上一层阴翳。自?打陛下登基后,他就再也没有过过像现在这样的憋屈日子。 这些年,他久居深宫,人心这种东西,他早已经看得透透的。 “秦太?傅有所不知,太?极殿里的这些人,平日里看起来恭敬温顺,背地里指不定受了那位多?少好处。御书房的线人来报,那位就连陛下平日里喜欢用什么餐食,药后喜欢吃三颗蜜饯儿这种事情那位都知晓了。” 徐成缓了口气,又继续说:“自?打陛下的病情加重后,那位也就越发猖狂,大揽了朝堂的全部政务不说,甚至堂而皇之差人监视太?极殿。如若不是陛下这些年在朝堂上稳扎稳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朝堂怕真的被?他一手遮天了。” 这些话,他平日也只是压在心底,除了偶尔和霍循嘟哝几句外,根本不敢与旁人道?,就连他那几个干儿子,他也是半个字都没透露出?去。 而今,也算是不吐不快。 徐成想起无羁,又想起如今端坐在御书房的霍珩,不禁发出?感叹:“同样都是太?傅的弟子,怎的这两人的品性就差这么多?。 ” 秦执年听了,无奈苦笑,却半句辩驳之词都说不出?口。 “徐总管之言,亦是老夫夜半所思啊。”话落,秦执年深深叹了口气。自?霍珩摄政以?来,他的本性就越发显露无疑。他每每想到这些,更是夜不能寐。 “一个人的心性如何,许是老天一早就定好的。一个自?小锦衣玉食,却是个阴狠毒辣不容人的性子。另一个,自?小流离颠簸,却拥有一颗这世间至纯至善的赤子之心。又或许,是因为?生?长环境所致。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秦执年将他这些时日思索来的答案说了出?来。 徐成下意识跟着点头,又说:“如此说来,倒真的要感谢那位救下小先生?的姑娘了。就连陛下,都时常念叨,说想来那姑娘也是个心性极好的人,不然?又如何能把小先生?养成这般心性。”太?傅可曾见过那位姑娘?” 秦执年摇摇头,颇为?遗憾地叹了句:“未曾有缘见过真容。幸而在无羁的书房中,偶然?见过他亲手画下的温姑娘的丹青,可谓是惊艳决绝。” “可惜了,咱们差了这么多?人,竟在境内寻不到半点她的踪迹。莫非,这姑娘是异族人?” 秦执年听了,想也没想,再次摇头,道?:“单从画像来看,不像异族。” 徐成嘟囔了一声:“这便奇怪了。莫不是她还是隐世的仙女,会飞天遁地不成?” 秦执年又说:“无羁那小子嘴巴严的紧,他很少向别人说起温姑娘的事情。” 说起无羁,徐成忽然?想起陛下今日宣秦执年进宫的目的。他又往前倾了倾身子,凑到秦执年耳边,用更加细碎的声音低语:“太?傅,陛下今日寻你来,是想同你商量立储事宜。” 太?傅捋了捋胡子,说:“此行目的,老夫已然?猜到了。” “陛下膝下无嗣,有意从旁支过继一位世子来继承皇位。”徐成说完,端起已经放凉了的那杯茶水,轻抿一口,润了润有些发涩的嘴巴,也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一个准备。 秦执年边听边跟着点头。 陛下的身体状况一日不日一日,为?了江山社稷,选嗣立储是迟早的事情。 “霍珩?”这个名字,秦执年很是不情愿地说出?了口。他有点不敢想象,自?己未来的君主会是这样的人。 徐成摇摇头,秦执年一头雾水。除了霍珩,再也没有适龄的皇家子弟了。 忽然?,秦执年脑海里闪过无羁的那张脸。莫非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徐成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太?傅莫不是忘记了,还有一位。” 秦执年先是看了徐成一眼,随即瞥向屏风那处。其实,他一早便猜到过陛下的用意。 自?他登基后,因为?后宫和子嗣的原因,没少被?朝堂上那些老顽固施压。 可这些,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无羁的下落。 当时,他和祁放负责在外寻找小世子的下落。他刻意清楚感觉到,每每那些老顽固逼他逼的紧些,他想要寻到无羁的心情也就愈发急切。 当时,他就猜到,陛下许是这般用意。 可自?当他把无羁找回来后,陛下并没有即刻认下他。再加上近些年朝堂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他还以?为?,陛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陛下的意思?”秦执年问。 这个问题,徐成没有回答。他又抿了口茶,说:“当年宫变时,北安王被?叛军围剿,以?身殉国。已怀八月身孕的北安王妃却始终杳无踪迹。太?傅可知,这北安王妃是何人?” 秦执年叹了口气,说:“怎会不知。北安王妃乃安平驸马的胞妹詹兆君是也。那场宫变,着实害了很多?人。詹家老太?君得知他们兄妹二人的噩耗后,急血攻心,三日后不治身亡。” 因着和詹兆清的交情,秦执年对北安王妃和詹家老太?君的遭遇很是愤慨。但他不过草木之人,对这些事情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当时寻找无羁的下落时,顺便查找詹兆君的下落。 可惜,他寻遍了四海,也没能寻到北安王妃的踪迹。 每次想起詹家的人,秦执年的情绪便会低落很久。还好,他找到了詹兆清唯一的血脉。这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秦执年长舒一口气,仰头叹了句:“也不知北安王妃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看着秦执年眼尾的那抹晶莹,徐成有些于心不忍。 “往事不可追,太?傅还是莫要伤神才好。”话落,他摸出?一张帕子,递给?秦执年的同时,又凑在他耳边说了第二句话。 “太?傅暂且宽心,陛下已将北安王妃已经寻到了。” 秦执年听了,连呼吸都缓了几分。他瞪大了双眼,一把攥住徐成的胳膊,低问:“此话当真?” 徐成郑重其事点点头,又说:“不仅如此,北安王妃还诞下一女,现如今过的也算安稳。” “如此,北安王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秦执年说完这话,想起方才和徐成讨论的问题,又问:“立储之事,和北安王妃又有何关系?” “北安王妃于宫变一个月后诞下一对龙凤胎,王妃因王爷之死?,心有郁结,不愿再涉及凡尘,携子女于京郊寒山寺带发修行。陛下.体恤” 徐成话没说完,便被?秦执年打断了。 “等等。方才总管不是说,王妃只诞下一女,怎的” 话说到一半,秦执年忽然?坐直了身体,眼睛下意识往屏风那处瞥去。 也是,北安王妃乃詹兆清嫡亲胞妹。 那小子又是他詹家嫡亲的血脉,他们姑侄二人血脉相连,长得无论多?么相像,也能说的过去。 那时,再将他过继到陛下名下,如此一来,他就能名正言顺用皇姓,继皇位了。 圣人总言,大丈夫自?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古以?来,随母姓之人大有人在,也并非是大逆不道?。 秦执年正想着,又听到徐成说:“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需得将那背后之人一网打尽。” “徐总管如此说,莫非陛下已有了证据?”背后之人是谁,秦执年一早便猜到了。可惜,那老狐狸实在狡猾,又心狠手辣,每次都能被?他溜走。是以?隔了这么多?年,依旧不能将贼人绳之以?法?。 徐成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太?傅且宽心,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 话音方落,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不约而同闭上嘴巴。 不多?时,小太?监端着两盅鸡汤过来。 “干爹,鸡汤炖好了。全程我都亲自?看护着,旁人谁也不曾碰过。” “给?我吧。”徐成起身接过,小太?监安静退下。验毒,试吃,每一道?工序徐成都是亲自?负责的,确定这鸡汤无毒后,他才端着进了内殿。 内殿。 无羁一边霍循捏腿按摩,一边接受着霍循对他近期在太?学所学的课业的提问,画面很是温馨。 徐成端着鸡汤进来的时候,恰逢无羁有一道?题答不出?来。 “怎么,答不上来了?”话落,霍循低睨一眼,神情平淡,无羁却无端感受到一阵威压。他明白?,这是来自?高位者与生?俱来的气场。 方才陛下问的问题,事关朝堂稳定,事关民生?福祉。 他心里虽然?有些想法?,但暂时还没想到要如何具体操办,故而一时有些答不上来,脸都憋红了。 徐成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替无羁解围。 “陛下,鸡汤熬好了,可要趁热饮一碗?” 闻言,无羁微微转头,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陛下,这就是我早上猎得的野山鸡熬的汤,可鲜了,您快尝尝。”说完,无羁起身站在一旁,连忙给?徐成让了个位置出?来,生?怕陛下会揪着方才那个问题不放。 徐成把餐盘端到床榻旁的短几上,他掀开其中一盅,用白?玉汤匙搅了两下,正准备盛一碗出?来。 氤氲的热气从温热的汤盅里飘出?来,涌入在场所有人的鼻腔。尤其是连早膳都还没用过饥肠辘辘的无羁,肚子里的馋虫都被?这香味勾出?来了。 “好香啊。”霍循叹了句,余光瞥到默默在一旁吞口水的无羁,眼里闪过一抹细碎的笑意。 “徐成,吩咐小厨房,传午膳吧。今日,朕要宴请秦太?傅用午膳。” 徐成闻言,盛汤的动?作微顿,侧目看了霍循一眼。当即,他就猜到了霍循的用意。 他是想和小先生?一起用膳。 徐成没有即刻应下,他担心陛下的身体状况会撑不到用膳结束。 霍循知道?他担心什么,偏头和他对视一眼,徐成会意,即刻点头应下,“好,奴才这便去吩咐。” 徐成又重新把汤盅盖好,端着退了出?去。 顷刻,内殿又只余下霍循和无羁二人,霍循打量的目光又落在无羁身上。 当即,无羁心中一紧,方才那个问题他依旧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无羁根本不敢抬头,他低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忍不住心中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他正专注祷告,耳边忽然?传来霍循的声音。 “你。” “啊?”无羁仓皇抬头。 “出?去,朕要穿衣。”说完,霍循朝他摆摆手。 “好。” 确定不是问他方才的问题,无羁松了口气。他转身正要出?去,脑海中又回响起在偏殿时徐总管和老师说起的话,他的脚步骤然?顿下,又折返到榻前,说:“陛下,徐总管不在,不然?还是我帮您吧?” 霍循听了,冲他摇头,说:“不用,你先去吧。” 无羁这才一步三回头走出?去。 午膳准备的很丰盛,但无羁全程没吃两口。 明明方才徐成端着鸡汤进来的时候,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厉害,可坐在餐桌上的时候,他却没什么胃口。为?了不让陛下和师父他们担心,他才多?吃了两口。 暗香浮动(十六) 同样吃的很少的, 还有陛下。 他?好像格外喜欢喝那只野山鸡炖的汤。除了鸡汤,整顿饭,他?再也没有用?过其他?东西。 无羁见?霍循放下汤匙后, 就一直没有动筷。他便也停.下来, 说:“陛下,您这么喜欢喝山鸡汤。等下次休沐,我多给猎几只给您送来好不好?还有野兔子,烤了特别好吃。” 霍循接过徐成递来的帕子, 擦了擦嘴, 说:“好啊,刚好小?厨房做的膳食朕都吃腻了。” 徐成听了,默默垂下眼, 没有说话。 他?哪里是吃腻了,是根本吃不?下饭。吃了吐,吐了又吃, 循环往复而已。 霍循才停.下, 无羁和秦执年也都?纷纷放下了筷子。霍循见?状,冲他?俩说了一句:“你们吃,不?用?在?意我,我喝点茶。” 说这话时,他?甚至都?没自称朕, 他?是真的把这顿午膳当做简单家宴。 徐成把热茶端到了他?面前,秦执年和无羁听了,也只好重新执著。 除了之前几次, 无羁陪老师一起参加了几次宫宴之外, 这是他?第一次私下里和陛下一起吃饭。 全程,霍循一直很安静。这让无羁有点诧异。 在?此之前, 由于他?顶着秦太?傅亲传弟子的虚名,免不?了要和师父一起参加宴会,去应酬那些朝堂上声名赫赫的大人物。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些。 但秦执年毕竟身在?朝堂,无论如?何,这些应酬都?免不?了。 在?他?的记忆里,但凡是有点权势的人,在?饭桌上,总是喜欢滔滔不?绝。 要么,是炫耀自己过往功绩。 要么,是倚老卖老肆意说教小?辈。 就连师父老人家,也偶尔会在?饭桌上批评他?和秦未林琅他?们。每每这个时候,他?们几个总是食不?下咽,难受的紧。 渐渐地,他?也就越来越不?喜欢参加这种应酬,倒是林琅与他?恰恰相反,他?向来喜欢这种热闹,故而每次大宴,他?都?会随着师父一起去参加。 而他?和秦未,性子沉稳,素来不?喜欢这种热闹,故而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能推的便全都?推了。他?和秦未总会称病不?出?,而后一起溜出?去吃酒。 他?原以为,但凡是有权有势的人大都?喜欢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可如?今,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天下最为尊贵、权势也最盛的男人,好像有点例外。 除了他?方?才主?动同他?说了几句话外,自始至终,他?都?在?安静用?膳,也没有不?停扫过来打?量的目光,这让无羁很自在?,心里对他?的好感?度也骤然倍增。 直到所有人都?放下了杯盏,霍循才开口说话。 “朕听闻,太?傅近些天来食欲不?振,可是太?学的学子们太?过顽皮了?” 秦执年笑着应他?:“陛下安心,老臣无甚大碍。” “刚好,前些时日南服崖州进贡了几筐望果①,味道酸甜,很是开胃。徐成,差人去取些来,给太?傅他?们尝尝鲜。” 徐成应下,抬步走去外面,吩咐人去冰库取。 没多大一会儿,宫人端了两个偌大的果盘进来。 其中一盘,只用?清水洗过,望果的皮上还有晶莹的水珠悬在?上面。另一盘,被削了皮,切成了块,黄澄澄的,色泽鲜艳,汁水浓郁,单单是闻着,都?忍不?住口齿生津。 “给我就好,你们暂且退去。守好太?极殿,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来叨扰。” 徐成接过果盘,遣退了宫人,给在?座的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又在?果肉上浇了两勺牛乳,第一碗递到了霍循面前,第二碗递给了秦执年,并说:“此果乃崖州特产,太?傅快尝尝。” “多谢徐总管。”秦执年笑着接下。 第三碗,也是盛的最多的一碗,果肉都?有些冒尖了。 徐成把碗放在?了无羁身前,说:“小?先生,奴才见?您方?才就没吃多少?,这碗给您。” 无羁闻言,冲他?笑笑,并再次同徐成道了谢。 除了师父和皇上,徐成是第三个让他?感?到亲近的人。他?身世坎坷,自小?波折,受尽了这世间?冷暖。旁人对他?好坏与否,真诚与否,他?一眼便能看出?来。 他?能从?徐成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他?对他?的真诚。 徐成是皇上身边最为亲密的内侍,权势滔天。而他?只不?过是太?学的一普通学子,三生有幸才拜入了老师门下。 按理说,他?本不?用?如?此对待他?的。 徐成冲他?浅笑,又退回到皇上身后,低头,垂眸,静候。 皇上似是没心思吃这些东西,只浅浅用?了一口。 但他?并没有即刻放下汤匙,似是担忧他?放下汤匙后,桌上的另外两人会不?自在?。不?知道为什么,无羁只看他?一眼,便能猜到他?的心思。 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它,汤匙碰壁,叮当作响。 这清脆的响声听在?无羁耳中,他?只觉得心安。 无羁的目光又落在?老师身上,他?正持着汤匙往口中送。 新鲜的牛乳和果肉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再加上皇上一直搅拌着他?那碗,香气更是不?停往无羁鼻腔里钻,他?单单是嗅着,口齿生津。 于是,他?也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无羁全程垂着脑袋,没有看见?在?他?把汤匙往嘴里送的那一瞬间?,坐在?他?对面的皇上不?经意抬头,目光落在?他?毛绒绒的头顶,别提有多柔软。 无羁抬起头的一瞬间?,恰逢对面那人垂下眼帘,一脸平静,手指依旧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白玉汤匙,仿若从?来没有抬起头。 一时间?,在?场的诸位,谁也没有说话,只偶尔发出?汤匙碰壁的叮当作响的声音。 俶尔,一阵悠远的钟声自远处传来。 站在?霍循身后的徐成骤然抬头,瞥了一眼窗外,随即弯下腰身,在?霍循耳边低语,道:“陛下,到时间?喝药了。” “嗯,好。” 霍循轻声应下,抬眸看了无羁和秦执年一眼,站起身,说:“太?傅,你们稍后,朕去去便来。” 话落,霍循转过身,丝毫不?顾及那两人关切的目光,自顾往内殿走去。 “太?傅,小?先生,你们若觉得无聊,可去偏殿稍后。”说完,他?紧追上霍循的脚步。 秦执年和无羁站起身,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霍循身上,尤其是无羁。 恍惚中,他?看到皇上的身影一晃,脚步虚浮,几乎要摔倒。 无羁心下一紧,他?下意识迈出?步子,刚想追过去,秦执年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老师,陛下他?”无羁的话没说完,秦执年手上微微用?力,打?断他?的话,并冲他?摇摇头。 下一刻,徐成已经大步追到皇上身侧,一手搀扶着他?的胳膊,另一手则圈上了他?的腰身,揽着他?一同隐入屏风。 秦执年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长吁一口气,转头对无羁道:“走吧,咱们去偏殿。” 无羁刚想随他?走,一阵急促又低沉的咳嗽声从?屏风内传来。 他?猛然顿足,全心听着内殿的声音。 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伴随着咳嗽声一起的,还有一阵有规律的轻微拍打?声。 纵他?看不?见?,也能猜到,此时定然是徐成在?轻轻顺着他?的脊背。 秦执年微微侧目,把视线从?屏风转到无羁脸上。 他?那双漆眸,此刻浸满了氤氲的水汽。 秦执年想起他?们两个的血缘关系,神色晦暗。 或许,瞒着他?身世这件事情,本身就是错的。若是等陛下故去,无羁再知晓自己的身世,那时他?心中定然有悔。 可这是陛下的决定,他?并无权干涉。 秦执年再次叹了口气,又攥紧了他?的手腕,说:“走吧,陛下定是不?想让咱们看见?他?虚弱的模样?。” 无羁点点头,跟上老师的脚步。 可他?的视线,却一直盯着屏风那处。 秦执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隐隐升起一股冲动。 他?一生忠义,从?未做过有悖于君王的事情。 可这一次,他?想把无羁的身世告诉他?。 无羁这一生实在?孤苦,自小?没了双亲不?说,就连救下他?的那位温姑娘也神秘失踪,久寻不?到踪迹。 而陛下,是那浑小?子仅余的至亲了。 想到这里,秦执年又想起午膳前徐成说起的北安王妃。 之前,他?久寻她不?到,便以为她死了。却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依旧能听到她尚在?人世的消息。 如?此,这浑小?子便有亲姑姑了。 可纵使如?此,她怕是也不?能抵过陛下在?无羁心里的分量。 这般想着,秦执年心里的那个念头更盛了。 他?闭上眼睛,暗自垂祷,乞求陛下日后得知,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 内殿,霍循又一次咳出?了血。 他?拼了命压制着咳声,指甲都?嵌入了掌心,血渍斑斑。 全程,徐成没有说一句话,也没问陛下为什么要如?此忍耐,只默默红着眼睛。 在?他?咳嗽时顺着他?的脊背,咳出?血后仔细清理他?唇上的血渍,用?完药后,他?又悉心将霍循掌中的伤口包扎好。 他?明白。 他?全都?明白的。 这世上,陛下就只剩下小?先生一个亲人了。 除了江山社稷,他?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先生。 不?对,按照他?对陛下的了解,小?先生比江山社稷要重要的多。 他?不?想让他?察觉到他?身上任何的不?对劲,尽管此时他?浑身都?不?舒服。陛下是想在?小?先生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所以,他?宁愿多服用?双倍的药汤,也要坚持从?榻上爬起来陪他?用?膳。 方?才他?咳嗽太?急,不?小?心吐到了衣服上,胸.前好大一片红色,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可霍循却丝毫不?在?意,他?吩咐道:“更衣吧,莫让他?们久等了。” “诺。”徐成应下,把一早备好的衣服拿过来。 徐成搀着霍循出?来时,步子放得很缓,以至于背对着他?们坐着的师徒二人谁也没有察觉。 暗香浮动(十七) 他们师徒二人各有心思, 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背后缓步走来的两人。 走?到?一半时,霍循看着他们两人的并?排而坐的背影,唇.瓣蠕动, 正准备说话?, 还没开?口,耳边传来秦执年的声音。 他顿下?脚步,朝徐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认真听他们的对话?。 “无羁, 你觉得这座宫城如何?” 秦执年忽然?想?起方才徐成同他说起的关于立储的事宜。 无羁闻言, 偏头看?了他一眼,见老师一脸郑重,他认真想?了想?, 说:“碧瓦朱檐,宫殿万千,很壮观, 很巍峨。” 他所描述的只是浅显的外在, 秦执年并?没有听到?他想?听的答案,他又问:“你可喜欢这里?” 无羁想?也没想?,便答:“喜欢。” “为何?”他这个答案,有点出乎秦执年的预料。他素日里可是连简单的宴会都觉得?麻烦,要称病推却的人。皇宫里的勾心斗角, 蝇营狗苟,他也见识了不少,本应厌恶才对。 怎么会喜欢呢。 其实, 早在徐成提出来的时候, 秦执年心里就隐隐觉得?,无羁可能不会答应。 从乞丐窝将他带离后?, 他就一直将他养在膝下?。 他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性。 他骨子?里的骄矜和自在,注定他是一个不受约束的人。 入了这宫墙,他所向往的自由和远方,便再也寻不到?了。 可如今朝堂的局势混乱,除了他,再也选不出旁人了。 幸好,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心。 纵他心里有千般不愿,但如若真的将这大任交予他,他就算是拼了身家性命,也一定会做好的。 可这样,他就再也过不上他所向往的,无拘无束的生活了。 想?到?这里,秦执年心里升起一抹不忍。 “为何会喜欢这里?仅仅是因为这里宫殿巍峨,景致壮观?”见无羁一时没答,秦执年又问了他一遍。 无羁摇摇头,说:“老师您也知晓,我自小浪荡惯了。深宫内院,于弟子?而言,不过枷锁而已。” 他这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了霍循和徐成的耳中。 徐成是知晓霍循的心思的。他连忙抬眼,看?了霍循一眼。 霍循听了,神情似有一瞬的落寞。转瞬,又恢复如常。 是啊,不过枷锁而已。 那场宫变前,他也是这般想?的。无论是父皇的宠爱,还是这至高无上的皇位,他从来都没有敢肖想?过。 深宫内院,枷锁而已。 笼中鸟的苦楚,他是再清楚不过。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但他没有办法,因为他姓霍。 可无羁不一样,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的确不应该将他像一个物件一样,问都不问他的意?思,就将他束缚在这囚笼里。 * 无羁这孩子?,自小心思重,秦执年虽自诩是这天下?最了解他的人,但很多时候,他依旧有些看?不透他。 比如现在。 秦执年面露疑惑,又继续追问,道:“那你为何喜欢这里?” 无羁冲他笑笑,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因为陛下?。” “陛下??这与陛下?有何干系?” 话?落,秦执年想?起他与陛下?的关系,隐隐有些明白了。而下?一刻,无羁的回答,果然?印证了秦执年的猜想?。 “陛下?他人很好,与他在一处,很舒服,很自在,弟子?喜欢他。” 无羁对皇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他心里有很多描述陛下?的话?。可被老师猛地追问,他脑内却一片空白,想?了好久,才说出‘人很好’这三个字。 血缘是一个很奇妙的关系,纵他们两人没有相认,一个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一个是在污泥里攀爬了经年,仍能保持赤子?心的濯清之辈。 单单从无羁的角度来看?,他们两个堪称云泥。可纵使这般,无羁对陛下?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而安静立在他们背后?的主仆二人,听到?无羁的回答后?,心里也是大为震惊。 尤其是霍循。 第一时间,他听懂了无羁的那句话?更?深层次的意?思。 无羁的意?思是说,他并?不喜欢皇宫,甚至有点讨厌。但仅仅是因为喜欢他,故而爱屋及乌。 可听了他的话?,霍循的心里忽然?觉得?亏欠他更?多。 霍循自认是一个不甚在意?旁人眼光和看?法的洒脱之人,可当他听到?无羁说喜欢他之后?,心头一颤,整个胸腔都为之酸涩。 面对无羁,他总是会轻而易举生出些许无力感?。 当年,霍嫱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们父子?二人。 她亲口嘱咐要他照顾好他们。 可詹兆清替他而死?,就连无羁,也是流落人间许多年才被寻回。 就算被寻回,他既不能给他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能同他相认,甚至都不敢光明正大对他好,就连想?送他一件合身的银甲,都得?需借祁放的手。 可纵使这样,他依旧喜欢他。 霍循心里早已被无羁的话?激起千层浪,可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这是他这些年在波谲诡异的朝堂中炼就的本事。 徐成却是了解他的。 他侧目看?了陛下?一眼,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说明他此时情绪的波动。 不仅霍循,徐成听了无羁的话?,心里也很是开?心。 主子?为了小先生,花了很多心思。 平日里,他虽能从小先生的言行?举止看?出他是个顶好的人,却也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有关主子?的言论。 自主子?登上这至尊之位后?,身边越来越多的阳奉阴违之辈。虽也有像秦太傅这般忠厚敦良之人,但也只是说他是为国为民的一代圣君。 在世人眼中,他早已不是霍循,而是身负江山社稷的安和帝。 除了徐成,再无旁人记得?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和向往无拘无束日子?的霍循了。 幸好,小先生并?未只是将他当成皇上,更?是将他当做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 无羁说完那句话?后?,他和秦执年都沉默了一瞬,谁也没有再说话?。 霍循见状,稍缓了两个呼吸,抬步走?向他们。 “太傅,久等了。” 人还未至,他温润的声音已经传入了他们师徒二人耳中。 秦执年和无羁几乎是同时起身,回头。 方才,从内殿传来的那阵咳声,他们两个都听到?了。可当时,秦执年忙着?安慰有些慌乱的无羁,并?没有过多深思。 无羁比秦执年快一步,最先跑到?霍循跟前,问:“陛下?,您没事吧?” 霍循冲他浅笑,随即摇摇头。 无羁心里自是不相信的,他仔细打量他一眼,只见他的脸色比方才用午膳时还要苍白许多,但好在唇色平添几分红润,故而看?起来气色尚可。 “陛下?,我来扶您吧。”说完,没等霍循回应,他自顾站到?了霍循身侧,和徐成一人搀着?一条胳膊,慢悠悠往前走?。 近了,秦执年没说话?,只是同徐成对视一番。见徐成冲他点点头,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霍循坐下?后?,无羁一直站在他身侧,徐成曾邀他坐下?,也被他拒绝了。 他只想?立在陛下?身后?,安静陪他一会儿。 徐成注意?到?小先生说完他不坐后?陛下?唇角的一丝笑意?,也便由他去了。 平日里,无羁本就鲜少进?宫,他的消息大多都时通过第三人传入陛下?耳中的,这样温情的时刻更?是不多见。 更?何况,陛下?心里也很是期盼如此温情的时刻。 他的心里,定然?是时时刻刻都想?同他亲近。但碍于他的生命安全,才迟迟不敢相认。 霍循坐在了秦执年对面,低笑一声,说:“朕许久没有同太傅下?棋了,手都有些痒了。” 秦执年听了,忙说:“今日休沐,左右老臣无事可做,大可陪陛下?杀两盘。” “如此,甚好。徐成啊,去取棋盘来。”霍循听了,豁然?开?朗,眼底由衷漾起一抹笑意?。 这些时日,他整日缠.绵病榻。 吐血吃药睡觉,睡觉吃药吐血。 整个人似乎都被浸在了药罐里,沉闷无比,了无生机。 如若今日不是他们两个来,他怕是还要被徐成禁在病榻上,半步都挪动不得?。 霍循手持黑子?,神色专注,拧眉深思下?一步要怎么走?。 秦执年外表看?着?儒雅敦和,走?棋风格却是剑走?偏锋,异常犀利。 同他下?棋,霍循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行?。 稍有不慎,便会丢个一子?半子?。 一开?始,棋盘上的两人都很专注。可没几个回合,黑子?便以围剿之势将白子?困住。 这并?非是秦执年的真实水平。 显然?,今日这棋局,他心不在焉。 霍循抬眸,看?了他一眼。 秦执年看?似盯着?棋盘,实则目光虚无涣散,注意?力早不知云游到?了何处。 既是心不在焉,这棋,便也没有继续下?下?去的必要了。 ‘啪嗒’一声,他指尖的黑子?落入棋奁。 秦执年神游太虚,他满脑子?都是皇上的病情和如今正坐在御书房的那位。 故而,就算是听到?这清脆的乍响,他也未能立刻清醒,反而垂眸瞥了一眼棋盘,从棋奁里摸出一棋子?,随便落在一处,却刚好落在了他的包围圈内。 秦执年向来是稳妥的。 至少,在他面前,秦执年从未出过差错。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秦执年如此失神。他自从决定今日召他们师徒二人进?宫,便做好了将他的病情告知秦太傅的准备。 虽然?他能猜到?他是为何事失神,却仍觉得?有些有趣。 想?到?这里,霍循骤然?发出一声低笑,随即调侃道:“太傅,可是近日太过劳累了,怎的连棋盘都看?不懂了。” 秦执年这才回过神,垂眸看?了一眼棋盘,又回味了一番陛下?方才的话?语,老脸羞赧,只说了句:“老臣惭愧,还望陛下?恕罪。” 霍循抿了口茶,说:“太傅说笑了,朕哪里有怪罪你的意?思。” “重新来一盘,这盘不算。”话?落,秦执年开?始往棋奁里捡棋子?。 霍循摆摆手,说:“罢了,朕有些累了,改日再寻太傅下?棋。” 秦执年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霍循脸上确实有几分疲色。 他神色郑重地嘱咐道:“陛下?还在病中,需得?仔细身体?才是。这江山万民,日后?还需仰仗陛下?才能得?以绵延不绝啊。” 霍循听了,淡笑点头应下?。 可秦执年没有错过他听到?这话?时,眼底稍纵即逝的落寞。 生老病死?,本就是世人躲不掉的事情。 况且,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心里是最为清楚的。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纵使他如何再放心不下?,也是有心无力了。 世事轮回,本就如此。朝代更?迭,千百年来,更?是常事。 他死?了,自然?有旁的人来接手这天下?。 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就能和霍嫱团聚了。 他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久。 想?到?这里,霍循淡然?一笑,说:“太傅已不似壮年,也应爱惜身体?才是。未来朝堂之上,免不了多扰太傅。” 霍循说后?半句时,声音无端轻了些。 轻飘飘的,落在在座所有人耳中,分量却是极其沉重的。 就连无羁,都听出了几分异样。 他这句话?,像是在托孤。 只是这孤,与旁的不同,而是我朝的江山。 秦执年是个聪明人,同他说话?,根本不用点破,他便能立刻领悟到?他话?中的深意?。 霍循话?落,秦执年立刻起身,两手互挽,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郑重应道:“老臣定当不负陛下?重托。” 全程,无羁都在默默注视着?。 无论是老师的回应,还是陛下?的话?语,都让他心生一丝惧意?。 但他不敢细想?。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细想?之后?的那个结果,他许是承受不来。 霍循侧目看?过来的时候,无羁正是一幅低敛着?眸子?,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模样。 “无羁,你过来。” 闻言,无羁回神,从他身后?绕到?身前,冲他微微弯腰,行?礼后?,又恭敬喊了声:“陛下?。” “朕听闻,你的枪法甚是了得?,挑遍京中无敌手,可是真的?” 无羁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怔了片刻,一时不知是该诚实点头,还是谦虚摇头。 还不等他想?出个结果,又听到?陛下?说:“三日后?,便是我朝一年一度的武举会试之日。据律法规定,我朝太学学子?,可免除童试和乡试,直接入会试选拔。朕期待在擂台上看?到?你的身影。” 原本,他是不想?去参加的。他练武本就是兴趣而已。 可听到?他说他期待看?到?他的身影时,无羁稍稍有点心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的他,就像一个稚子?,总想?在陛下?面前多多表现一下?自己,总想?让他看?到?他的好。 除了陛下?,他心里萌生出这种念头时,便只有在阿予面前。 “陛下?也会去看?吗?”他问。 霍循点点头,说:“自然?。三月正是好时节,生机勃勃。朕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既然?陛下?去,那我便也去。” “如此,甚好。朕还从没见过你的身手,届时刚好可以见识一番。” 听到?无羁的回答,霍循很是开?心。就连语气都不自觉上扬了几分,透露着?欢喜。 没办法,他的身体?状况,怕是只能强撑到?这次武举结束。 他就要死?了。 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无羁。 凭祁放教给他的功夫,就算不能在此次武举中拔得?头筹,至少位列前三甲。如此,便能封赏个闲散功名傍身,他便可安心离开?了。 霍循服用的药汤里,有味安神的药引。 没多大一会儿,他便神色困倦,但他依旧没说要回去休息,依旧拉着?无羁聊些闲散家常。 最后?,还是秦执年看?出不对,主动请辞,才得?以早早从无极殿出来。 暗香浮动(十八) 才从太极殿出来, 无羁脑海里涌现出他来时无意中看到的藏身于假山上的那几?只大耗子?,眸色晦暗,随即拽住秦执年的胳膊, 往假山方向走。 出宫是相反方向, 秦执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无羁说:“老师,我还从没有正经逛过御花园呢,听闻御花园里有很多的奇花异草, 咱们从这?边走吧, 顺便可以逛一逛。” 秦执年了解他,他从来不会冒然说出如此冒失又不得体的话。 他侧目看了无羁一眼,却?见他目光如炬, 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假山。 只一眼,秦执年便猜到?了他的用意,安静跟着他的脚步往相反方向走。 方才无羁说这?话时, 就在太极殿的门口。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收着, 门口值更的宫人将他的话清清楚楚收进?了耳中。 他们前脚离开,那宫人后脚就借尿遁溜出了门。 没多大一会儿,无羁说的这?话,一字不差传入了御书房里批奏章的霍珩耳中。 方才在太极殿大门值守的那位小太监吴用,此时正恭敬跪在御书房, 将他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不落的说与霍珩听。 霍珩将手上的奏章放下,问:“他当真如此说?” 吴用点头,恭敬应了声?:“世子?爷, 您待奴才恩重如山, 奴才哪敢欺骗您啊。当真是千真万确,一字不差。奴才是亲眼看着他拉着秦太傅去?了御花园那边, 才赶过来与您报信的。” 霍珩嗤笑?一声?,低喃了句:“贱民就是贱民,纵然是老师最喜欢的弟子?又如何,依旧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 无羁从后面绕到?假山,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假山背面的水瀑周围,带着水渍的泥脚印杂乱无章。 通往假山山顶的石道上,更是被人踩上了很多脚印,泥巴都被太阳烤干,紧紧黏在石道上。 他蹲下身,仔细辨着那些脚印。 泥脚印看似杂乱,实则依稀能辨出这?脚印分别属于三个人。他分别寻了较为清楚的印痕,用手丈量出其大概尺寸,一一记在心里,准备回头通通报于祁放。 自霍循登基后,祁放就被任命为御前禁军侍卫统领。 祁放曾是先皇亲自任命的武状元,原本是有大好前程的,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只是因为霍嫱和詹兆清无意间救下了被流.氓纠缠的祁家小妹。 为了报答他们夫妻的恩情,祁放便主动请缨,自降身份去?公主府做了侍卫长。 在公主府的那些年,他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度在京中沉寂。 光阴翩跹,人杰辈出。 慢慢地,祁放的名字,再无人提及。 祁放属于空降,他任职御前禁军统领的第一天?,军中些许年轻的副将没听过他的名号,再加上他只有一条手臂,那些人更是纷纷不服气叫嚣着,想要给?祁放一个下马威。 祁放虽说不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军中寻常的兵器架上能见到?的兵器,却?是手到?擒来。 面对他们的刁难,祁放没有丝毫的退却?。同时,动手的时候,他亦是没有丝毫的心软。 男人之?间的较量,只有尽全力,他们才会心服口服。 那天?,他在校场,随手在兵器架上选了杆长枪,一个人挑了六个不服他的副将。 每一次,都是三招之?内,就把?对方打趴下了。 也是那天?,祁放一袭玄甲,一条臂膀,一杆银枪,再一次一战成名。 不出半日?,独臂统领祁放的名号响彻整个禁军行伍。 连带着他早年间在武举中的英勇事迹也一同被人挖了出来。 自此,祁放在禁军中的威望渐起,再也不敢轻视他。更是有人想要将自家小儿送至祁放帐下,试图拜师学武。 可每一次,都被祁放以不合眼缘所拒绝。 直到?那次,恰逢秦执年在民间收了两?个徒弟,宴请一众宾客庆贺。 那日?,林琅和无羁分别一左一右立于秦执年身后。 祁放来到?秦府,一眼便看上了紧跟在秦太傅身后的无羁。原因无他,自公主和驸马成亲后,他便一直守在公主府。 只一眼,他便从无羁的身上看出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影子?。 也是那日?,众人看到?了祁放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不似往常一样冷着一张脸,拽着无羁的胳膊,死缠烂打了好半晌,求着他拜他为师。 那时,无羁已经拜入了秦执年门下。 一开始,无羁是拒绝了他的。 虽然他也想学功夫,但他已经有了师父。自然是不能改拜他人为师的。当即,祁放将秦执年拽入了书房,他们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再出来后,秦执年便同意他拜祁放为师。 当众,祁放便宣布,无羁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弟。 三日?后,祁放也设了拜师宴,但只邀了秦执年,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宾客。 无羁为了区分这?两?位师父,便称秦执年为老师,称祁放为祁师父。 * 无羁从假山上下来,当真和秦执年在御花园里逛了一圈后,才出宫去?。 路过角门时,他们师徒二人遇到?了由祁放亲自带队巡逻执勤的禁军队伍。 祁放并没有看到?他们,是无羁最先认出了他。 “祁师父。” 无羁冲那道背影高喊一声?,随即朝秦执年说了句:“老师,您等我一下,我有事情同祁师父说。” 秦执年知道他的心思,说了句:“去?吧。” 无羁跑过去?才发现,队伍最前面,押解了三位小太监扮相的宫人。 “何事?”祁放看他满头大汗跑来,将手中的佩剑递到?身后的侍卫手上,从腰间摸出一方帕子?,抬臂给?他擦了擦汗。 “没没事。我只是许久未见师父,有点想你了。”说这?话时,无羁的注意力全在那三位宫人身上。 其中一位,便是他今早无意间在假山上看到?的那位。 无羁垂眸,又看了一眼他们的鞋子?。 无论是尺寸,还是尚未来得及干透的泥浆,都对上了。 难怪他方才在假山上寻不到?人,原来是被师父给?擒住了,无羁稍稍松了口气。 他心里已经猜到?这?些大耗子?是何人所指派了,但依旧面色如常。 他抬眸看了祁放一眼,冲他浅笑?,说:“师父,您先忙,晚上我提了烧鹅和美酒去?寻您。陛下吩咐了,此刻我需得立即出宫去?给?黄教习赔罪呢。” 祁放点点头,无羁正要离开,又被他忽然唤住:“等等。” 无羁顿下脚步,才回过头,祁放从怀里摸出了一瓶药膏,递给?了他。 “老黄头的藤条鞭子?可是个抽人的好东西,这?药给?你。” 说完,不等无羁反应,他带着队伍走开了。 ** 这?宫里,如今遍布霍珩的眼线。 无羁和祁放分别没多久,便隐隐察觉到?了身后有条尾巴在跟着他们。 为了防止他露馅,无羁没有告诉秦执年尾巴的事情。 在宫门口,他们师徒两?人分别。 秦执年打道回府,而无羁直接去?了太学。 黄晃教习是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娇.妻,又没美妾,终日?宿在太学的藏书阁。 除了养鱼,满心思都在学问和如何制定太学的规矩上,又无趣又古板。 那条尾巴,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跟着无羁。 他跟着他一直到?了太学附近的金光湖边。无羁一个疾跑,隐于一棵粗树后面,将那人甩掉了。 他抄近路翻墙入了太学。 原本,他是即刻要去?给?黄教习认错的。可脑海里忽然闪过皇上说的那句话。 他问他:“那鱼,好吃吗?” 自然,他也没有忘记他是如何回答的。 “好吃,特别鲜。陛下也喜欢吃鱼吗?回头我偷” “偷?” “不,讨。回头我再向黄教习讨来一条,带来给?陛下尝尝。” “你不怕黄教习拿戒尺揍你了?” “不怕,我皮实的紧,大不了再给?他揍一顿。” 这?段对话,清清楚楚印在无羁的脑海里,一字不差。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即刻前往藏书阁同黄晃教习认错,而是去?了老师的房间。 他从老师房里寻了个空的花瓶,盛了水,抱着往莲池走去?。 今日?休沐,学子?们大多已经下山去?了,偌大的太学只有零星的几?个学子?在。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适合下池偷鱼。 无羁在莲池附近转了两?圈,见周围没有旁人在,他把?花瓶放在地上,卸下身上的银甲,只着里衣,撩起衣袍,捋起袖子?,大半个身子?都探入池中。 乍暖还寒时候,池子?里的水还很冰凉,淤泥也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但他丝毫没有犹豫,把?胳膊探入了水中。 他观察了好一会儿,最终从鱼群里摸了两?条最肥的鱼上来。 无羁把?鱼放入花瓶,又随便鞠了一捧水,简单洗了洗沾染在手指上的淤泥。他甚至连银甲都还没来得及穿,便隐隐听到?自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无羁的耳力很好,立刻便听出那是黄晃教习的声?音。 他一手抱着银甲,一手提着花瓶,快步隐于一旁的水榭内。 他甚至连大气也不敢缓,生怕此处动静太大,将黄教习引过来。 黄晃喂完鱼,绕着莲池转了好几?圈,将池子?里的鱼数了一遍又一遍,却?总也数不够数。 最后,他看见了池边的鹅卵石上被某位偷鱼者不小心洒下的新鲜淤泥。 当即,黄晃怒气冲天?。 没多大一会儿,黄晃教习暴跳如雷的声?音传来,几?乎要穿破他的耳膜。 “是哪个小兔崽子?,又偷我的鱼,给?我滚出来。” 无羁抱紧怀里花瓶的同时,默默吞咽着口水。他觉得,黄教习待会儿一定会抽掉他一层皮的。 好半晌,黄晃才从莲池边离开。 无羁蹑手蹑脚,从相反方向回到?了老师的房间里,暂时将‘赃物’置于桌案上。 他把?衣服穿好,又重新净了手,直到?身上没有半点淤泥味道,他才往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的大门虚掩着,里面却?一个学子?都没有。 原本,藏书阁里还有三五学子?在的。 只是方才他那声?怒吼,将这?里的学子?尽数吓跑了去?。黄晃教习的威名,在一众太学学子?心里,可是比秦太傅还要管用的。 原因无他,纵是学子?们惹得秦太傅不快,他也只是语言规劝。 而黄晃教习,则是真的会动手打人的。 小错轻打,大错重打,从没有心慈手软过。 不管你是布衣百姓,还是天?潢贵胄,但凡入了太学,他都会一视同仁。但凡哪位惹得黄晃教习不快,他手上的鞭子?就会招呼过来。 故而,京中很多连自家父母都管束不了的纨绔,一提起黄晃教习,也都会吓的一哆嗦。 无羁自然也不例外。 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高喊一声?:“黄教习,您在吗?” 无羁喊了一声?,里面却?没有人回应。 他浓眉紧蹙,又把?声?音提高了些,说:“教习,我进?来了?” 黄晃教习虽然脾气不好,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不理人。 尤其是他在藏书阁的时候。 学子?们每次有什么看不懂的问题,找不到?的书籍,都会去?问他。 最重要的一点,藏书阁里的典籍除了一些手抄本,还有很多不传于世的孤本,只能现场借阅,不能打包带走。 “教习?”无羁一边喊他,一边推门进?来。他寻了一圈,藏书阁内空无一人。 “方才还在呢,就这?么会儿时间,人去?哪了?”无羁嘟哝了一声?,正准备离开,隐隐听到?后院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 “教习?”无羁转过身,高喊一声?,径直往后院走去?。 ‘啪嗒’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碎了两?半。 “教习,原来您老在后院啊,我进?来了?” 临近后院的门,无羁忽然听到?黄教习略微有些慌乱的声?音:“不不在。”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惹得无羁有点想笑?。 下一刻,他推开了后院的大门。 恰时,正好有一阵微风裹挟着一阵食物的鲜香。 无羁走进?来时,黄晃教习正蹲在火炉前,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正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方才,他猛然听到?无羁的声?音,被吓了一跳,正欲盛汤的瓷碗掉落在地,碎成了好几?半。 “教习,小心。瓷片尖锐,我来。”无羁本就是来认错的,他连忙冲过去?,殷勤接过他手中的碎瓷片。 黄晃从容站起身,趁着无羁蹲下的时间,不动声?色把?桌案上的锅盖重新盖到?了砂锅上,阻止香气四溢。 他打量了无羁一眼,问:“今日?休沐,你小子?怎么会舍得回来?还穿成这?样?” 听到?他这?么问,无羁脊背一直,脑门上冷汗直冒。 “做贼心虚,原来是这?么感觉。”他一边收拾着碎屑,一边用仅他一人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说什么?”黄晃年龄有点大了,有点耳背。 无羁起身,将碎瓷屑扔到?专门放垃圾的木桶里,随即走到?黄晃面前,鼻翼翕动,嗅了嗅,问:“教习,你在煮什么呀?好香啊?” 黄晃面色一怔,挪动身形,挡在炉子?前,说:“没没什么。” 早在无羁推开门的一瞬间,就隐隐觉得这?香味有些熟悉。 方才,他蹲在地上时,余光无意中瞥见了被他扔在炉灰中的银色鱼头。 他才从池子?里抓过,对这?鱼熟悉的很。 锅里炖着什么东西,便不言而喻了。 无羁本以为他从极北苦寒之?地弄来这?鱼,是为了做研究用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也是为了吃。 难怪他只在莲池那处骂了一会儿便没了动静,合着是回来煮鱼汤来了。 想到?这?里,无羁心里的负罪感没有那么强了。 大不了,他下次亲自去?极北苦寒之?地多给?他抓一些回来。 无羁看着他出神的同时,黄晃也在观察他。 无羁这?小子?,是老秦头的心头肉。 他对这?个徒弟,比对他亲儿子?还要好。 黄晃见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那锅鱼汤,似是馋的厉害。 他心有不忍,转身进?了厨房,重新取了两?只碗来,掀开锅盖,氤氲热气瞬间腾空。 原本就有些狭小的后院,一时间,香气四溢。 鱼汤呈奶白色,黄晃在上面洒了一层小葱丝,搅拌一下,香气更胜。 他盛了两?碗出来,其中多的那碗,放在了无羁面前,并招呼他坐下。 “你小子?,可真是有口福。快坐下,尝尝我煮的鱼汤,” 黄晃一个人生活,锅碗瓢盆用的都是最小号。 他那锅鱼汤,只够他自己喝的。 可现在,他把?一大半,都盛进?了他面前的碗里。而他面前,只剩下小半碗汤了。 无羁看着他面前的小半碗汤,忽然有些哽咽:“教习,您” 话没说完,黄晃打断他的话,说:“我方才用过了,不太饿。这?鱼啊,特别鲜。是我花了很多心思,专门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咱们这?边都没有。你定然是没有吃过,快尝尝,一会儿凉了该泛腥了。” 话落,他垂眸,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碗,轻抿一口。 在此之?前,他和其他学子?一样,一直以为黄晃教习当真如传言所言,固执刻板,又不近人情。 除了教习和学子?之?外,他们本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情的。 可他却?肯把?餐食分他一大半。 黄晃又喝了一口,放下碗时,注意到?无羁的注意力依旧在他身上,便随口问了一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真实的教习和传言中的教习,很不一样。” “传言中,我是什么样的?” 无羁犹豫一瞬,正准备换几?个和缓一点词来形容他时,忽然听到?他一声?低笑?。 黄晃看着他犯难的模样,捋了捋胡子?,说:“是刻板,固执,还是不近人情啊?” “都都有。”无羁磕巴着,回应他。 看着无羁略微拘束的模样,黄晃眼底聚起一抹笑?意。难怪老秦头这?样宝贝他,果?然有点可爱。 “快喝吧,喝完赶紧离开。我待会儿还有事,得出去?一躺。” 他面前这?碗汤,色香味俱全,比他上次在后山烤的那条要香的多。 单单是闻着,他便口齿生津。 可他却?一口都喝不下去?,甚至没脸把?碗端起来。 最终,他站起身,把?眼前那碗鱼汤端到?黄晃面前,弯下腰身,郑重朝他鞠躬,致歉。 “教习,学生此番前来,是来认错的。您的鱼汤,我不配吃。” 黄晃自上而下打量他一眼,问:“我的鱼,是你小子?偷的?” “对不起,黄教习。不问自取,便是偷。我偷了您的鱼,三条。无论您想如何罚我,我都认。”无羁垂着脑袋,几?乎不敢和他的眼神对视。 他害怕从教习眼中,看到?失望。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错过了黄教习眼中的一抹意外之?色。 他恶名在外,旁人见了他,全都是躲着走。他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你小子?,的确有几?分胆色。你就不怕我大鞭子?抽你。”说着,他站起身,从一旁桌案上取了长鞭,朝着空气,用力一甩。 “啪”的一声?,长鞭撕开空气,发出刺耳的哨声?。 无羁只觉得一阵劲风从他耳边扫过,他整个心头都为之?震颤,生怕下一刻,黄教习连招呼都不打,这?鞭子?就落在他身上。 可没办法,做错了事情,就应该受罚。 “我我怕,但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该受罚。” 听他说完,黄晃心里倒是对颇为欣赏。但这?并不妨碍他罚他,错了就是错了,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错。 “老夫这?鱼,是从极北苦寒之?地花了大价钱运回来的。价值不菲。你偷一条,我打你三鞭,你偷三条,我打你九鞭。如何?” 如此有商有量,无羁也很意外,没有预料中的歇斯底里,亦是没有预料中的阴狠毒辣,唯于下平和。 无羁点点头,说:“好。” “那我开始了?”说着,黄晃重新举起胳膊。 眼看着,长鞭就要落下,无羁忽然退后一步,说:“等等。” “怎么?怕了?”黄晃眼底升起一抹玩味,逗趣他的心思也越发浓烈。 无羁摇摇头,说:“三日?后,我需得参加武举殿试。还请教习莫要伤我右臂,否则学生没法持枪了。” 说完,他转了个身,将左臂和后背面对他。 “教习,学生准备好了,您老动手吧。” 说这?话时,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是没有想过要求饶。他如此反应,倒是黄晃一时不知该如何办了。 原本,黄晃也只是想吓一吓他。 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对错的重要性,根本没想过要打他那么多鞭。更是没想到?他根本不同他讨价还价,说九鞭便真的九鞭。 “我真的动手了?” “教习不必手下留情,我身子?骨硬朗的很。” 他这?话一处,黄晃也想看看,他被打了鞭子?之?后的反应,长臂一挥,啪的一声?,长鞭落在了他的左臂和后背上。 第一鞭落下,无羁拧起了眉。 第二鞭落下,无羁咬紧了牙关?,下颌线都绷的紧紧的。 第三鞭落下,无羁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每一鞭,黄晃都运了七八分的力气。若是旁人,一鞭子?下去?,早就吱哇乱叫,哭爹喊娘了。 可这?小子?,全程都立在原地,没有退一步,没有喊一声?。 他似是铁了心要受他这?鞭刑。 鞭子?所到?之?处,火.辣辣的。 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第四鞭落下。 “教习,为何听了?”无羁转过头,问他。 黄晃终是不忍心继续打下去?。这?傻小子?,半点不知变通。如若不是老秦头多护着他些,他不得被旁人生吞活剥了去?。 “武举在即,余下的,先欠着,待武举结束后你再来寻我补齐便好。” 说完,他连赶带推,将无羁赶出了藏书阁。他怕他死赖着不走,非要挨完剩下的鞭子?。 * 无羁拎着花瓶从太学出来后,又忙赶去?了皇宫。 到?了宫门口才发现,他身上没有令牌。早前几?次进?宫,都是老师带着他进?去?的。 他正准备回去?,忽然发现宫门口执勤的,是祁放的亲信——乔陆。前些时日?,他们还曾一起在校场比试过。 无羁没有说他要去?太极殿,而是随便寻了个借口。 “乔大哥,我师父他还在宫里吗?我寻他有点急事。” 乔陆:“祁统领今日?还没出来呢,听说是抓了几?个贼人,正忙着审幕后主使呢。先生自行进?去?找吧。” “多谢。” 无羁同乔陆道了谢,疾步往太极殿走去?。 * 无羁到?达太极殿时,吴用正在殿外值守。见到?他,虽没说话,但满脸写着惊讶。 无羁刻意忽略了他看他的眼神,朝他浅笑?,说:“烦请吴公公通禀,我找徐总管。” 吴用虽意外他的到?来,却?还是替他通传了。 片刻,徐成疾步走过来,亲自将无羁请入偏殿。 “小先生,您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无羁摇摇头,把?花瓶递到?了徐总管手上。 “徐总管,给?,这?是我今日?答应给?陛下从黄教习手里讨的鱼。” 说完,他抬眸,扫了一圈大殿,却?没见陛下身影。 徐成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即低声?说:“陛下睡下了,小先生如若有话同陛下说,可稍等片刻。” 无羁不想打扰陛下休息,连忙摇头:“还是让陛下安心休息吧。我只是来送鱼的。” “小先生有心了。陛下自小便喜欢吃鱼,待陛下醒了,定然会很欢喜。” “我还有事,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无羁有些坐不住了,他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尤其是他走了这?一路,出了汗之?后。伤口越发疼了。 虽然他不知道陛下宣他和老师进?宫的目的为何,但他能察觉出来,这?皇宫内如今的形势不容乐观。 皇宫内的生活,看似平静,实则山雨欲来。 所以,他从太极殿出来后,没有即刻出宫,而是去?寻了祁放。 祁放差人帮他上了药的同时,无羁绘声?绘色地将黄晃教习如何动手罚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出半个时辰,御书房那位再次收到?了消息。 暗香浮动(十九) 三日后, 天朗气清,武举殿试如期举行。 就连久不摄政事的皇上也从太极殿走了出来,意在为我朝挑选将才。 武举分为内外两场, 外场比拼武艺, 而内场考兵法?策论。 各郡县乡试、会试臻选出来的考生以及太学里尚武的学子,齐聚在比武场。 除了这些人,太学里很多从没?有见过皇上龙姿的学子,也都凑在一处, 试图看清坐在高堂之?上的九五之?尊。 人群中, 不乏有看热闹的窃窃低语者。 “哎,你们知道今年的策论试题是?谁出?的吗?” “那?还?用说?,自然?是?兵部尚书。” “错了。” “错了?以往这些, 不都是?由兵部负责吗?” “我听说?啊,今年的试题,是?皇上亲自拟定的。” “皇上?皇上不是?向来不管这些琐事的吗?怎的今年对武举之?事如此上心?” “嘘, 噤声。皇上的心思, 岂是?我等可?以随意揣测的。” “就是?,不要命了。” “怕什?么,咱们这陛下?也就脸上那?道疤痕看着有点凶,其实脾气是?顶顶好的。才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要人的脑袋。” 殪崋 很快, 熙攘的人群分成了两队。 一队是?准备参加考核的生员。人更多的一队,则是?闲暇之?余赶来看热闹的学子和百姓。 无羁安静立在考生队列,赶来为他打气的林琅则在另一队。 林琅来之?前, 美其名曰要全程为他打气。 可?一来到现?场, 他就隐入了人群,和旁人高谈阔论, 再也寻不见人。 林琅向来喜欢这种热闹,无羁也没?过多放在心上,专注候场。 往年考核的相关事宜,都是?由兵部侍郎来讲的。 由于今年是?皇上亲自坐镇,今年直接由兵部尚书负责。 据兵部尚书所言,外场又分为上、中、下?三场。 上场考核内容为刀、枪、剑、戟等兵器搏击术和骑射等。 中场考核内容为列阵、伏击、战车攻城等项目。 下?场则考核兵法?、天文、地理等。 上、中两场考核的内容,大?多运用于实战的力?气活。而下?场考核的内容,主要是?看一个人的综合水平,主在用脑。 临开场前,为了鼓舞考生的气势,皇上起身?,走到一众考生面前,浅说?了两句开场白。 “今日,乃我朝一年一度的武举殿试。无论考核成绩好坏,在场的诸位,都是?我朝的栋梁之?材。” 他才说?了这么一句,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经久不衰。 甚至有几个大?胆的,越过人群,挤到最前排,以便更清楚瞻仰龙颜。 而林琅,便夹杂在其中。 他曾有幸和师父参加过两次宫宴,也曾远远见到过皇上。只那?几次,他每次都坐在最末处,根本瞧的不是?很清晰。 不像师兄,每次宫宴,都会被祁统领唤到最前排,偶尔还?能和皇上交谈两句。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林琅的心态还?很平和。 毕竟他之?前只是?一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小乞儿,能够被师父看中并收为徒儿,他心里已经万分感激了。 可?慢慢地,他发现?师父对待他和师兄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师父,周围所有的人,都格外喜欢师兄。 就连那?位圣眷正浓的祁统领,也一眼看中了师兄,并且在他和师兄的拜师宴上,当众扬言说?师兄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弟。 那?场宴会,明明他和师兄两个主角。可?正是?因为祁统领的到来,风头全被师兄占了去。 世人每每说?起秦太傅的徒弟,每次提及的也都是?师兄。 而他林琅,也只有偶尔才会被人提及。 也正是?因为如此,背地里,他没?少被人拿他和师兄对比。 也是?从那?时起,人前人后,他处处低师兄一头。 林琅想不明白,明明他们两人都起于微尘,凭什?么他就能得到那?么多偏爱。 慢慢地,他开始嫉妒。 明明是?师兄是?除了师父之?外对他最好的人了。 可?他依旧嫉妒到发狂。 师兄的命好,这辈子遇到的全是?贵人,纵是?那?皇宫大?内,也是?想去便去。不似他,每每想要进宫,只能等到大?型宫宴时,陪师父他老人家一起。 他是?从最底层走上的,他再也不想去过那?些缺衣少食、看人脸色的日子。 可?没?有人像帮助师兄那?样帮他。 他的前途、功名,也需得靠他自己去搏。 所以,他不顾旁人的挤兑和白眼,拼了命的结交那?些达官显贵。 所以,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向上爬的机会。 譬如这次,他丝毫不顾及旁人的脸色,挤到最前排,为的就是?要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以便日后可?以更好往上走。 * 霍循亦是?没?有想到,自己在一众学子的心里会有如此重的威望。 他并没?有打断这些人的欢呼声,浅笑着扫了一圈围在他周围的熙攘的人群。 其中不乏有一些颇为眼熟的世家子弟,却没?有他心里最想见的那?个人。 莫非他没?有来? 这一念头才起,转瞬又被压下?。 不会的。 他说?过会来,便一定会来。 霍循不经意抬眸,往人群后方望去。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安静立于人后的无羁。 他望过去的一瞬间,阳光刚刚好落在无羁身?上,为他整个人都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无羁安静站在那?儿,与世无争,如松间清风,如水中明月。 这喧嚣又熙攘的人群,甚至这世间,仿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霍循没?有看他太久,和他浅浅对视一眼,就敛了眸子,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人群中。 自皇上从座位上起身?,无羁的视线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他担心皇上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皇上的脸色,似乎比他前两日进宫时要好一些。 两颊透着淡淡的健康的粉色,与常人无异。 欢呼声渐息,霍循才又说?:“看着你们如此有朝气,朕心甚慰。” 话?落,又是?一阵欢呼声。 欢呼之?余,霍循又听到一声关切的问候。 “陛下?,听闻您近日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霍循的视线,寻着声音望去。 说?话?的那?位他刚好认识,是?宁国公家的小儿子——杨昶然?。 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自小是?在蜜罐里养大?的,行事张扬,生性?恣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他向来是?个喜欢凑热闹的。 霍循还?记得,早些年间,他时常进宫玩耍。 每次进宫,御花园里开得正盛的花草、池塘里的游得欢畅的金鱼免不了要惨遭他的毒手。 近几年,倒是?很少见到他。 他曾偶尔听徐成说?起过,好像是?宁国公嫌他不成器,着人捆了扔去西南边境戍边了。 想到这里,霍循打量了他两眼。 黑了,也壮了,但他眼中的那?抹光芒依旧明亮。 想来他也是?专门为了这次武举回京的。 霍循朝他点点头,说?:“朕很好。倒是?你小子,许久不曾进宫了。有时间来太极殿,同朕说?说?话?。” 杨昶然?冲他笑笑,爽快应下?:“好嘞,待这次武举结束,我便去宫里看您老人家。” 他和皇上熟稔的对话?,引得周围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杨昶然?身?上。 包括人群里的林琅和人群之?外的无羁。 尤其是?林琅,几乎一双眼睛都黏在了杨家小公爷身?上。他的内心深处,无不渴望成为杨昶然?那?样的人。 那?样从骨子里都透着自信的人,就算是?和皇上也能侃侃而谈的人。 不像他,被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两眼,两条腿都在发软。 无羁和林琅被秦执年收入门下?的时候,杨昶然?已经被宁国公送去了西南。 他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彼此。 霍循没?有继续和杨昶然?过多闲谈,他又扫了一圈人群,待所有人安静下?来后,他才又说?:“今日的主角是?在座的各位,考核即将开始,朕就不再这里喧宾夺主了。在此,祝愿各位,考核顺利。” 说?完,他转过身?,才走了一步,又重新转过身?,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对了,忘了与诸位说?,今年殿试的前三甲,朕为你们准备了特别的惊喜哦。” 话?落,人群中再次沸腾。 杨昶然?冲他喊了声,问:“陛下?,什?么惊喜啊?” “保密。等你入了前三甲,朕亲自颁于你。” 霍循抿了抿唇,压下?想要抬眼去看无羁的念头,朝杨昶然?低笑一声,转身?回了座位。 很快,考核正是?开始。 考生们按照随即抽到的序号依次进场,喧嚣不再,气氛骤然?紧张。 离的稍远些,霍循才敢把?视线光明正大?落在无羁身?上。 说?来也巧,排在无羁前面的,正是?方才同他交谈过的杨昶然?。 在旁人的眼中,陛下?此时热切关注着的,正是?杨家小公爷。 无羁和杨昶然?的身?影,落在霍循眼中。时间一长,霍循便有些恍惚。 恍惚中,杨昶然?的身?影和无羁慢慢重合。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如果无羁自小就养在他的身?边,他是?不是?也会像杨昶然?那?样,活的自由自在,随性?洒脱,像个小太阳一样。一辈子吃穿不愁,更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他正想的出?神,徐成走到他身?侧,俯身?低语:“陛下?,这考核还?有好一会儿才能结束,不若奴才扶您去账内休息一下?吧?” 霍循回神,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点点头。 时辰到了,他又该喝药了。 为了此次出?行,太医院的太医几乎全数出?动。 美其名曰,要及时保障考生的生命安全。实则,徐成是?怕陛下?忽然?出?现?什?么意外。 * 原本,无羁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走武举这条路的。 于他而言,练武只是?兴趣,顺便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凭借自己这身?功夫去博取什?么功名。 如果不是?上次他进宫,皇上说?想看到他出?现?在比武场,他是?万万不会来的。 可?既然?来了,他便会认真对待每一场比试。 外场的考核内容除了下?半场的兵法?的排兵布阵要动些脑子,其余大?多花费的是?体力?。 每一场,无羁都轻而易举打败了对手。 主考官宣布成绩的时候,无羁才发现?,从无败绩的,除他之?外,还?有一人。 “杨昶然?。” 随着主考官的话?落,杨昶然?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了无羁身?侧。 这个名字,无羁不止一次从杨清儿和秦未口中听到过。 但这两人说?起这个名字时,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而人,他却是?一次都没?有见到过。 无羁偏头看过去,看到了杨昶然?的真容。 竟然?是?他。 无羁一眼便认出?,如今站在他身?侧的那?位正是?方才和陛下?说?话?的那?位少年。 许是?察觉到了无羁的目光,杨昶然?也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并朝他招手,笑道:“方才你最后那?场比试,我看了。你的身?手很不错,有机会的话?,咱们可?以较量一番。” 无羁也冲他浅笑,点头应下?。 暗香浮动(二十) 武举殿试考核时长为三日。 前两日, 均为外场考核。 除了第一日,正?式开考前,皇上在众人面前露了露面。接下来的时间, 他一直待在大帐内, 外场考核全部结束,他也没有再出来一次。 倒是徐成,时常在考场附近转悠。 外场候考时,单单是无羁, 就见?了他四五次。 他又哪里知道, 徐成是专门出来?替皇上来?看他的。 霍循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站立,更别?提长时间紧绷着, 时不时同人寒暄了。 为了不让人看出异样,从太?极殿出来?前,徐成帮他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涂了胭脂的。 所以?, 无羁看他时, 觉得他的气色比前些时日好一些。 原本霍循是打算用完药就出去的,可?他一入帐就吐了血。 徐成担心他出什么意外,就一直没让他下?榻。 霍循又不放心无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差徐成去看一看,然后回来?细细讲与他听。 帐内由徐成和太?医悉心照料着, 帐外的安全便由祁放亲自负责。 祁放亲自带队,昼夜交替,护卫皇帐安全。 第三日考核策论。 皇上依旧在帐中, 没有露面。 自第一日起, 考生中就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今年策论的试题,是由陛下?亲自拟定?的。 原本, 无羁只是半信半疑,直到他拿到监考官亲手发下?来?的密封完好的信封,他才?确信那?些传言并不只是传言,而是真的。 他把信封拆开,里面只一张纸,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今天的考题。 考题选自《中庸》里的一段话,无羁看着那?段小字,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日他和老师进?宫的画面。 下?意识的,他攥着纸张的手指微微发力,指尖都泛白了。 纸上的问题,和那?天陛下?问他的问题,一模一样。 什么和而不流,什么中立而不倚。 只不过那?天,他没有立即回答。 这算是舞弊吗? 无羁捏着那?张纸,脑海里忽然闪出这么一个念头,久久挥之不去。 同场的考生在拿到试题的那?一刻,要么奋笔疾书,要么挠头搔耳不知如何下?笔。 唯有无羁,神色肃穆,捏着纸张发愣,纠结要不要答题。 徐成进?来?时,监考官身前桌案上专门计时用的香已经燃了大半,三五考生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原本懒散坐在位子上的监考官见?徐成进?来?,连忙起身,正?了正?衣襟,挤出一张略带谄媚的笑?脸,朝徐成走过去。 监考官刚想说?话,徐成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考生们答题。 那?人立刻领悟到徐成的意思?,没有说?话,默默退了两步,重新退回到座位前。 但这一次,他没敢坐下?,时刻注意着徐成的身影。 徐成蹑着脚步,在考场转了一圈。 原本徐成是没打算惊扰无羁的,可?他从无羁身侧路过时,余光下?意识瞥了一眼他的桌案。 却不曾想,他面前的答题纸竟是一片空白,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写下?。 当即,徐成就拧起了眉毛,但他并没有立即停下?脚步。 徐成进?来?之前,监考官才?在考场转了两圈。 无羁半垂着脑袋,注意力全在那?张试题上,听着周围响起脚步声,便误以?为是监考官,根本不知道徐成进?来?。 徐成在考场内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的一位考生身侧。 他伸出手,指节在桌案上“咚咚”敲了两下?,瞬间惊醒了睡意正?酣的那?人。 声音传出的一瞬间,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但无羁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望一眼。 这间考场里每一个呼呼大睡的人,都没有逃脱被?徐成敲桌的命运。 最后,他停在了无羁身侧,伸手在他空白的纸张上敲了两下?。 无羁正?在发怔,忽然眼前伸来?一只胳膊,他猛然回神,转头望去,随即看到了眸中带着几分忧色的徐成。 他拧紧的眉心,似是在问他为何还不下?笔。 两人对视了片刻,最终,无羁叹了口气,在徐成的注视下?,拿起了一旁的毛笔,蘸了墨,随即在密封区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见?他开始动笔,徐成才?迈步离开。 没动笔之前,无羁的心里乱糟糟的。 可?他一开始动笔,墨香逐渐蔓延到他的鼻息时,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他只是比旁人提前听说?过这个问题而已,答题思?路还是他方才?在考场上理清的,又何来?舞弊一说?。 想到这里,他心里也不再执着于是否舞弊这一问题,开始安心答题。 自他提起笔,文章一气呵成。 他才?把最后一个字写完,监考官就宣布停止答题。 * 徐成离开后,直接回了大帐,将此事告知了霍循。 “陛下?,幸好您差奴才?方才?出去看了一眼,时间已然过了大半,小先生竟然只字未写。如若不是奴才?提醒,他怕是依旧不肯动笔呢。” 霍循一早就猜到了他会如此,所以?才?会差徐成出去。 好半晌,霍循才?叹了口气,说?:“他的心到底还是太?过澄净了些。待朕走后,他定?然免不了要受一些明枪暗箭的苦楚。” “陛下?切勿妄言,您定?会长命百岁的。小先生他吉人自有天相,也断不会让陛下?忧心。”随着他病情的加重,徐成最是听不得他这样说?话,忙打断他。 霍循抿了口他递来?的热茶,没再言语。 他如今的身体,已然是摧枯拉朽的衰败之势,早已无力回天。 他也知道,他死的那?天,秦执年定?会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为他写下?这世间最优美、最悲恸的诔(lěi)辞。但最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的,一定?是徐成。 可?这一刻,他真的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殿试一结束,以?秦执年为首的太?学?教习就被?征入贡院,负责阅卷前的誊录、糊名、易书等一众事宜。 上面催的紧,往年需要约莫十日的阅卷时间,今年足足提前了两日。 在这期间,无羁一次也没有见?过秦执年。 无羁也乐的自在,每日从太?学?回来?后,整夜整夜将自己关在书房,画阿予的画像。 旁人只道他的书法和功夫极好,却不知,他这手丹青,才?是炉火纯青,精湛万分,亦是他最为自豪的技艺。 如若不是因为他这手丹青,他怕是早已经想不起来?阿予的相貌了。 很快,到了放榜日。 原本无羁是没打算去看的。 可?秦未一大早就将他拽出了门,甚至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 他们俩到达时,贡院的西墙下?已经围了好大一群人,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 秦未先无羁一步挤入人群,瞬间,两人被?人潮冲散。 秦未又往前挤了两步,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攥着的,已然不是无羁的宽袖。 “抱歉,抱歉,牵错人了。”秦未连忙松开手,红着脸同别?人道歉。 而无羁,站在人稍少?一些的空地上,看着这滑稽的场面,勾唇浅笑?。 秦未只觉得他的笑?有点得瑟,有点欠修理。 他又重新拨开人群,走到无羁身侧,半羞半赧凑在他耳边低语:“难怪我方才?使那?么大力气拽他,他也不同我走。” 无羁听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秦未假装嗔怒:“你还笑?。” 话落,“啪”的一声,他的巴掌招呼到了无羁的肩膀上,随即又嘟哝道: “你怎的都没有跟上我?还站在此处看我的笑?话。幸好此处嘈杂,没几人注意到我方才?的动作。如若被?人看见?我当街同一陌生男子拉拉扯扯,岂不让人误会。我可?不像你那?么讨女孩子喜欢,我还想娶妻生子呢。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一整天冷着一张脸,怎的我妹妹和那?杨家小祖宗就偏偏看上你了?” 话音未落,自身后传来?一阵娇柔的女声。 “秦未,无羁,你们也来?看榜啊?” 登时,他们两人脸上的笑?意僵持在脸上。 这个声音,纵使他们两人不回头,也能立刻辨出来?人是谁。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秦未咬牙切齿,从嘴里磨出这么一声低喃。 无羁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示意他闭嘴。 转过身时,无羁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半点笑?意都看不到。 而素来?有温润公子之称的秦未,脸上则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只是这笑?,并不达眼底,有些官方,更有些皮笑?肉不不笑?的韵味。 只有无羁知道,秦未哪里是什么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笑?面虎还差不多。 从下?棋便能看出来?,秦未若是用起心计,他丝毫没有招架之力,更别?提反击了。 勾心斗角,何其累也。 只是他平日里,不屑那?样做罢了。 来?人正?是方才?秦未口中的杨家小祖宗,宁国公杨炀的幺女——杨清儿。 随她一起的,还有无羁前些时日在考场遇到的那?位公子——杨昶然。 此时,无羁的注意力在他们兄妹二人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侧的秦未看到杨昶然的一瞬间,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荡然无存。 “哥,这便是我之前同你说?起的无羁。” “无羁,这便是我三哥,杨昶然。我之前同你说?过的,你还记不记得?” 杨清儿兴奋地互相介绍对方,却不知道,他们早在前几日便已经会过面。 杨昶然有点好奇,问:“无这个姓氏,倒是少?见?的很,不知公子哪里人氏?” “哥。”杨清儿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收敛一些。 无羁的目光在他们兄妹二人身上落了一瞬,随即冲二人点头,问好。 “杨小姐,杨公子。” “无羁先生,久仰大名。” 杨昶然瞥了一眼身侧略显娇羞的妹妹,看向无羁的目光也充满了一丝探究。 无羁听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再次朝他点点头。 杨昶然看着无羁平淡反应,心里瞬间明白,自家妹子的一腔情意,怕是要错付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秦未身上。 “多年未见?,秦公子出落的,倒越发美” 不等他把艳字说?出口,秦未震慑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杨昶然连忙改口,道:“多年未见?,秦公子出落的,倒是越发俊俏了。” “花孔雀,你给?我闭嘴。”说?话间,秦未已经越过无羁,冲到了杨昶然面前,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无羁和杨清儿则安静立在一旁看着。 不同的是,无羁的注意力尽数落在了秦未和杨昶然身上,而杨清儿的视线,就差粘在无羁身上了。 他见?识过杨昶然的功夫,不在他之下?。而秦未手无缚鸡之力,若两人闹起来?,吃亏的一定?是秦未。 再加上之前,秦未每次提起杨昶然都是一幅恨不得要吃了对方的样子,没有半点风度和仪态。 这让无羁心里更加笃定?,这两人有渊源。 至于是什么渊源,秦未从来?没有与他说?起过。 无羁静静看着,接下?来?的发展态势,出乎他的意料。 他眼睁睁看着一身功夫的杨昶然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秦未推了一个趔趄。 而那?人,却只笑?不恼。 反倒是‘行凶’的秦未,越发急切失态。 那?模样,就像是他前些时日在庭院里遇到的那?只狸花猫,张牙舞爪的,很是可?爱。 “花孔雀,你再敢拿我小时候的事情说?事儿,本公子跟你没完。” 秦未在杨昶然耳边咬牙切齿说?了这么一句话后,转身拽着无羁挤入人海,一边走还不忘一边低声咒骂:“那?个花孔雀,气死我了。” 与此同时,无羁隐隐听得杨清儿埋怨道:“哥,你看看你,非要把秦未气走。他把无羁都拉走了。” 自来?了这京城,无羁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心里也越发好奇他和那?位的关系。 “兄长,你和方才?那?位杨” 杨字都还没说?完,无羁的话便被?秦未打断。 “不许说?提的名字。”秦未眼底的愠怒还没有完全消散,无羁看着他如此失态,心里越发好奇。 “哦,好,不提。那?兄长与方才?那?人,到底有何关系啊?” “仇人。不对,是死敌。这辈子都不能和解的那?种关系。” 说?这句话时,秦未的语气已经恢复如常,拽着他的衣摆涌入人潮更深处。 无羁还在琢磨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雀跃的欢呼声。 “中了,中了。” 话音未落,无羁只觉得拽着自己胳膊的手猛地用力,将他从拥挤的人群里拽到了最前面。 “中了,中了,一甲第二名。”秦未扯着无羁的衣袖,眉飞色舞,头发丝儿都透着一丝雀跃。 秦未的声音很大,惹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不说?,就连人群之外的杨昶然,都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望过来?。 无羁的眼神却有几分懵懂。 他顺着秦未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排在他上面的,是杨昶然,他排第二位。 “中了?”无羁呢喃了一句,脑海里又闪过之前在太?极殿时皇上曾问起的那?个问题,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是啊,中了。”秦未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才?让他回了神。 虽然榜上有名,但无羁的心里,却并没有很开心,反倒有些忧心忡忡,甚至是失魂落魄。 反观秦未,笑?意从嘴角一直蔓延到心里。 如果是不明所以?的人见?了,还以?为中榜的人是秦未。 秦未和无羁从万众瞩目的视线里走出来?时,杨氏兄妹还站在原地。 杨清儿嫌此时人太?多,准备待会儿人少?一些再去看。 秦未方才?被?杨昶然挑起的怒气被?无羁中榜的消息冲的一干二净,他冲杨昶然喊了一声:“花孔雀,你也中了,前三甲。” 杨清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真的?哥,快走,咱们去看一看。” 说?完,她拽着杨昶然挤入人潮。 杨昶然转过头,看了一眼和无羁一起离开的秦未的背影,无声抿了抿唇,随即敛下?眼眸。 片刻,就听到杨清儿兴奋地叫喊声。 “哥哥,哥哥你快看,是榜首啊。” “我哥哥中状元了。” “我哥哥中状元了。” 不等无羁和杨昶然他们回到家,宣他们进?宫的圣旨已经送到了他们各自府上。 无羁和提着酒坛子的秦未一回到家,就碰到了等候多时的内官。 “哎呦,公子,奴才?可?算是等到您了。皇上在宫里等着呢,咱们还是快些进?宫去吧?” 是以?,无羁听到皇上在等,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手忙脚乱随着内官登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许是他们赶时间,入了宫门,也没让无羁从马车上下?来?。反而一路疾驰,绕了好几个弯,却并非是通往太?极殿的路。 无羁掀开车帘,谨慎发问:“公公,这不是去太?极殿的路吧?” 内官:“公子稍安,咱们不是去太?极殿,而是去御书房。皇上一大早便在御书房等着诸位了。” 他虽然来?过很多次皇宫,但大多数时间,都是直接奔向太?极殿。 御书房也只是一开始和老师去过两次,再加上皇宫里的路蜿蜒曲折,所以?他一时觉得有些陌生。 经内官方才?那?么一说?,无羁才?恍然忆起御书房的大概位置。 * 无羁是第一个到达御书房的。 徐成正?候在殿外,见?他过来?,亲切迎上来?,说?:“小先生,陛下?正?在等您,进?去吧。” 话落,抬手帮他撩起珠帘。 “多谢徐总管。”无羁冲他倒了谢,抬步走了进?去。 他才?踏进?去,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龙涎香,专属于那?个人的味道。 皇上正?端坐在案几上,书写着什么。 无羁走过去,问好:“陛下?。” 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只问了他句:“来?了?” “嗯。” “正?好,给?朕磨墨。” 无羁走到他身侧,一边磨墨,余光落在了他面前的宣纸上。 暗香浮动(二十一) 无羁磨着墨, 视线自然而然落在案前的宣纸上。 可他又不知道皇上想在纸上写点什么,亦不想逾过‘君臣’这条线。尽管他心里是那么祈盼和他亲近。 于?是,他强行克制自己将注意力从宣纸上移开?。 视线刻意挪开?, 嗅觉却更为敏锐。 燃着龙涎香的香炉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桌案上, 莲花状的云烟氤氲升空,随即缓缓散开?,飘往大殿各处。 而无羁,却隐隐嗅到了一阵不同于?龙涎香的药香。 最重要的是, 这药香好像是从他身边的这位身上散发出来的。 下意识的, 他的鼻翼翕动,想要将这味道辨个真?切,却又嗅到一阵淡淡的皂角香。 三种不同的味道夹杂在一起, 闻起来有点奇妙,无羁思绪都有些飘忽不定。 显然,陛下来御书房之前, 才沐浴更衣过。 但纵然这样, 依旧洗不尽沾染在他身上的中药味儿?。 而殿内燃起的龙涎香,显然是计算好了分量,专门压制他身上的药味的。 方才他没上来给陛下磨墨前,除了龙涎香,再也没有闻到一丝旁的味道。 霍循虽在提笔写着字, 大半的注意力都在无羁身上,故而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出神。 “陛下,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在想什么?墨汁都溅出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声。 但同时, 两?人的脸上都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他们都没有料到, 对方会忽然发声。 尤其是霍循,他没有想到无羁最先问的会是这个问题。 霍循低笑?一声, 说?:“朕还以为,你的第一个问题,会和前几?日?的考题有关。” 原本盯着宣纸上那滴已经晕染开?的墨团的无羁,听到他这么问,恍然抬头。 而霍循,只在说?这句话时微微顿笔,无羁看?过来时,霍循正气定神闲运着笔。 关于?这个问题,无羁在来皇宫的路上,甚至在踏入御书房的前一刻,他甚至都还在想,如果要问这个问题,要如何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唐突,不那么冒犯。 可在他嗅到他身上那阵隐隐的药香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困扰了他多时的问题,就这样被他抛之脑后,满脑子都在想他的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 无羁就这么看?着他,眼神里有懵懂,有不解,隐隐还有几?分赤忱,却独独没有掩饰。 以往时候,他明明是最喜欢在旁人面前掩饰自?己真?实情绪的人。 可这一刻,面对眼前这个人,他只想坦诚,只想让他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霍循写完那句‘不齐则争’后,放下笔,后背不经意往后一倚,整个人放松下来,随即侧目看?过去?,问:“不想知道原因?” 无羁也看?着他的眼睛,如实说?道:“原本是想的,看?到陛下后,反而没那么想了。” 这个回答,有点出乎霍循的意料,他挑了挑眉,问:“为何?” 无羁的性子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原本以为这个问题他是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也是这个时候,霍循心里猛然意识到,或许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思及此,霍循眼神黯淡下来。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重新认识他、了解他了。 为了不让无羁发现异样,他敛了眸子的瞬间,又随口问了句:“为何又不愿知道了?” “无羁愚笨,猜不到陛下的用意。但我知道,陛下行事?,自?有您的深意。最重要的是,无羁知道,陛下不会害我。” 霍循轻垂着脑袋,听到他说?到愚笨二字,终是忍不住,眼底漾起一抹浅笑?。 他若是愚笨,这天下怕是都没几?个聪明人了。 杨昶然小时候虽然有点混蛋,却也是京中远近闻名的神童,旁人都戏说?他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可纵使这般,前几?日?的那场殿试,无羁写的那篇文章还是要比杨昶然的那篇更胜一筹。 这一点,就连霍循都不曾想到的。 原本他以为,无羁自?小是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虽然他的脑子比寻常人要好用,虽然在寻到他后,秦执年便将他收入了门下悉心教导,但依旧比不得?自?小受到良好教育的杨昶然。 但这次殿试,着实有些出乎霍循的意料。 也正是因为那篇文章,霍循才知道,这个小东西的心思有多缜密。其中有好几?处,别说?是杨昶然和其他武生?,就连他也不曾想到。 但当他得?知这偏极为优秀的文章出自?无羁之手时,他第一反应是开?心。 朱笔悬于?纸上的瞬间,他却犹豫了。 最后,霍循力排众难,以辞藻驳杂为由,将他的名字从榜首划去?。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排名。 霍循看?着近在咫尺的无羁,心生?愧意。 他不能同他相认也便算了,如今他凭自?己的本事?考来的功名,他也不敢光明正大授予他。 尤其是他还如此信任他,这让霍循心里对他的愧意更深。 尽管每次相见?,霍循心里总是会隐隐升起一抹愧意。 “你就如此相信朕?如若朕是在设圈套准备构陷于?你,你又当如何?”霍循漫不经心说?完,抬眸看?他。 无羁似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说?,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看?着他的眼睛,坚定摇摇头,说?:“陛下不会。” “为何这么说??” 霍循看?着他过分信任自?己的模样,心中先是一软,转瞬又开?始担心。 人心险恶,日?后,他会不会像轻易信任自?己这样去?信任别人。 无羁用他最为得?天独厚的温润嗓音,将他心里对霍循的情意娓娓道来。 “陛下是这天底下权势最盛的人,如果想要无羁的性命,仅仅是一句话的事?情,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如若陛下真?的厌恶我,此时,我怕是也不能站在此处为陛下磨墨了。最重要的是,无羁能感觉出来,陛下是真?心对我好。” 说?完,无羁莞尔一笑?,重新执起墨条。 霍循见?状,也重新执笔,沾了墨,继续写没写完的字。 毕竟,他不能轻易拂了无羁的一片''''孝心''''不是。 笔尖即将触到纸张的前一刻,霍循手腕微顿,偏头问他:“这句话,你可曾读到过?” 无羁闻言,把?视线聚在桌案的宣纸上,微微颔首,说?:“凡事?有形迹者,必不可齐。不齐则争,争则乱,乱则穷,故” 无羁背着,脑海里想起这句话的意思,微微停顿,思绪万千。 陛下是在用这句话来激励我吗?他心里暗暗想着。 “故圣人不贵。” 无羁说?完,霍循刚好把?这句话写完。 他放下笔,拿起一旁的私人印章,沾了印泥,用力往纸上一按,而后,又微微倾身,吹了吹尚未干涸的墨渍,站起身,递到了无羁手里。 霍循看?着他,眼神不自?觉轻柔下来。他伸出手,指尖往前一瞬,就能触到无羁的脸颊,可霍循忽然顿住了。 须臾,掌心调转方向,落在无羁的肩膀上,轻拍两?下,说?:“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只能送这句话于?你。望你日?后,平安,健康,好好长大。” 无羁听得?认真?,却隐隐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 他并没有自?称‘朕’,而是用了‘我’。而且,这两?句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明明前一句,他还在砥砺他。可后一句,忽然就变成了祝祷辞令。 无羁听得?云里雾里,对上霍循赤忱的眼神,他下意识点下了头。 “吱呀”一声,徐成推门走进?来。 “陛下,他们到了。” “宣吧。”话落,霍循把?手从无羁的肩膀拿下,重新坐回到龙椅上。 无羁见?状,将方才霍循赐下的墨宝折了两?折,填进?袖口后,又抬步从皇上身侧移开?,安静立于?台下。 霍循用余光往他站立的地方瞥了一眼,见?他如此谨慎,他整个胸腔都开?始泛酸。同时,又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既怪自?己不争气,不能给他这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财富,同时又有些欣慰,庆幸他并非是过分信任他人之辈。想来日?后,纵他已不在人世,凭他自?己也能在这世间好好立足。 顷刻,徐成领着一队人进?来。 无羁偏头望去?,徐成后面,跟着三个人。 其中两?位,还是他认识的。 紧跟在徐成后面的,是他的大师兄,亦是如今的摄政王,霍珩。 霍珩身后,是才认识了没几?日?,又和秦未有着理不清的爱恨纠葛的杨昶然。 最末端,是他从来都不曾见?过的人。他长的五大三粗,威武雄壮,一看?便是自?小习武之人。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人应该就是崔轻云。 放榜那日?,无羁注意到,排在他名字后面的那位,就是崔轻云。 无羁打量他们的同时,他们的眼神也都不约而同落在了无羁身上,包括霍珩。 自?得?知无羁和林琅在被秦执年收入门下前,混迹于?乞丐窝后,便一直瞧他们不起。 尤其是无羁。 林琅至少还有点子用处,能帮着他做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小事?。 而这个无羁,整日?不是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就是跟在秦未那个书呆子屁.股后面,无趣极了。 当他得?知无羁位列此次殿试前三甲后,也只是嗤笑?一声,嘲讽他运气好而已。 他看?到无羁的一瞬间,下意识皱起了眉毛,随后又故作平静,冲无羁展露一抹笑?颜。 他想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单单对无羁这样特殊。 皇上的性子极为古怪,虽然他如今贵为摄政王,和皇上却是交谈甚浅。更为确切来说?,除了政事?,他和皇上便再也没有过其余别的什么交流。 他身份如此尊贵,皇上都不愿同他多说?几?句话。 他来到御书房时,杨昶然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他们两?个是一起等到崔轻云后,徐成才为他们通报的。 杨昶然是宁国公家的公子,宁国公可是上次宫变的大功臣,他尚且需要在御书房外候着。 而这个乞丐出身的无羁,究竟有什么好。就连皇上都对他另眼相待,竟然允他在御书房内等待。 这一瞬间,霍珩满腔妒意。 和霍珩相比,杨昶然的目光就显得?柔和很多。 他浅笑?着冲无羁点点头后,便把?目光挪到了皇上身上。 而崔轻云,只草草扫了一眼大殿,目光从无羁身上浅浅略过,触到正前方的那方明黄色的衣衫时,连忙垂下脑袋,生?怕拂逆了圣人的威严。 而这所有人的反应,尽数落到了霍循眼中。他没有忽略掉霍珩脸上那抹对无羁转瞬即逝的厌恶。 霍循敛了眸子,神色晦暗,周身散发着一种王者的威仪。 “陛下,杨公子他们到了。”话落,徐成走上前,站到了方才无羁站过的地方。 霍循抬眸,如炬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扫过。 他们不约而同朝霍循揖手,弯腰行礼。 “臣霍珩,杨昶然,崔崔轻云,参见?吾皇。”崔轻云却比其他两?人要慢半拍,说?话也有些不利索,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紧张感。 霍循微微抬手,说?了句:“众卿,平身。” 无羁安静站在一旁,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了霍循身上。 此时的他,盛气凌人,一举一动,皆是威仪,是无羁鲜少见?到过的模样。 在无羁以往和他相处的那些时日?里,他总是那么温和,偶尔病恹恹的,却独独缺少了如今的气势。 看?着龙椅上的霍循,无羁怔住了。 他到底是对自?己和旁人不同,可是为什么? 无羁想不明白。 但他心里,隐隐能感觉到,陛下是渴望同他亲近的,就像他心里也不抗拒他的亲近一样。 霍循看?了一眼霍珩,随即偏头吩咐徐成,道:“徐成,给摄政王赐座。” 徐成应下,差人从一旁偏殿搬来了软凳。 霍珩道了谢,坐了下去?,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看?向无羁的眼神也越发不屑,这御书房内,除了龙椅上那位,最尊贵的还不是他霍珩。来日?,待那位死了,他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霍循看?着他们,语气和缓,道:“除摄政王外,在座的诸位,是此次武举的一甲,皆是我朝的栋梁。你们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朕心甚慰。尤其是杨昶然,你果真?没有让朕失望。还有崔轻云,能从清河郡那么远的地方考上来,不错,着实不错。” 杨昶然听了,朝他莞尔一笑?。 崔轻云就没有他这么自?然,五大三粗的壮汉,听了霍循的话,双颊绯红,双手交叉,整个人都透着局促和紧张,甚至隐隐有一些喜感。 而霍珩,虽然一直很安静,耳朵却是从霍循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支棱起来了。 霍循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霍珩都在心里暗暗琢磨着,试图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他究竟最喜欢哪一位。 全程,皇上都在表扬、都在夸赞,却独独略过了他的小师弟,无羁。 霍珩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无羁身上,他心里正疑惑,皇上为何偏偏将他略过去?,是真?的不喜欢他,还是刻意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 他正看?着无羁出神,半点没有注意到霍循不经意间朝他扫过来的视线。 霍循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无羁正微微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没有因为他刻意略过表扬他的话而失魂落魄。 “还有无羁,朕听太傅说?起过你的身世,很是坎坷。你能取得?如此好的成绩,着实出乎朕的预料。想来是拜了名师的缘故,待会儿?出宫后,莫要忘了去?叩谢你的那些师父们。” 霍循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方才要冷淡许多。 且话里话外,都像是在说?,他能取得?如此的好成绩,都是因为秦执年和祁放教得?好,半点没有提及他自?身的努力。 甚至可以说?,他方才的那段话,几?乎完全否定掉了无羁自?身的努力。 霍循说?完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无羁身上,包括方才因为皇上的称赞羞赧到不敢抬头的崔轻云。 其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都截然不同。 霍循面无表情,而他身侧的徐成,眼底则闪过一抹担忧。方才皇上的那段话,把?他都吓了一跳。他担心无羁会当真?。 霍珩则完全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杨昶然也蹙起了眉,在他的心里,皇上向来是宽容的,从来不会说?这些扎人心窝子的话。 而崔轻云,则有些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隐隐觉得?皇上说?无羁的那段话,同他说?的有点不一样。再加上他们进?来御书房的时候,无羁已经在里面了。所以,他有点好奇。 他们都在期待无羁的反应。 无羁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不是痴儿?,自?是注意到了这些人的目光,也听出了皇上方才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对他的态度忽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但无羁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没有进?来之前,他分明感受到了皇上对他的亲近。他才不会因为这句带有目的的话而沮丧。 但是,他陪着陛下演一出戏也挺好的。 众目睽睽之下,无羁从一旁走到大殿中央,冲霍循揖手、弯腰行礼的同时,恭敬说?道:“多谢陛下如此为无羁着想。无羁只顾着自?己高兴,将两?位恩师全然抛之脑后。陛下的话,无羁记下了。待无羁出宫,定然去?恩师府上叩谢他们的谆谆教诲之恩。” 他的语气,质朴又真?诚,甚至隐隐透着一股子拙气。 霍珩听了他的话,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皇上方才那番话的话外音,傻子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意。 偏偏他听不出?还谢恩? 就这样的傻子,怎的就偏生?和他拜入了同一师门。他暗自?腹诽。 而杨昶然,听他说?完,也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无羁这个名字,他戍守西南这几?年,不止一次在自?家妹妹写的家书上看?到过。他回京后,杨清儿?更是日?日?在他耳边念叨这个人。 杨清儿?口中的他,是机敏的,聪慧的,是俊俏的,是温润如玉的,是乐于?助人的,是心怀天下的。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独独和笨拙一词没有关系。 虽然他妹妹自?幼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平日?里虽然喜欢耍一些小性子。他旁的不敢保证,但自?家妹妹看?人的眼光,他是相信的。 杨昶然看?着无羁挺得?笔直的脊背,和皇上不同以往的冷峻模样,脑子里轰的一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们莫不是在做戏? 可如果是做戏,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杨昶然想着,目光已经落在了一旁坐着的霍珩身上。 30-40 暗香浮动(二十二) 其实, 早在殿试结束的翌日,杨昶然便准备进宫的。 一来,他想?进宫和?陛下谈谈心;二来, 他也想?把自己在西南边陲经历过的民间疾苦告知于陛下。 早膳的时候, 他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要进宫,却被宁国公以?‘陛下事?务繁杂,莫要前去叨扰’为由,将他拦在了家中?。 饭后, 宁国公将他唤去了书房, 将如今朝堂的局势悉数讲给他听。 也是那时,杨昶然才知道,陛下因?为身体的原因?, 将政务悉数交付于霍珩的手上,他终日宿在太极殿养病,已经许久都不曾过问朝事?了。 关于霍珩, 杨昶然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他们不是一路人, 自小就玩不到一块去。 再加上,他们两位的父亲不知道因?何缘故总是喜欢在朝中?对立。故而他对霍珩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小时候的几次宫宴上。长大之后,他就去了西南,两人更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方才他脑海里闪过那个念头时, 自然而然想?到了霍珩。 除了霍珩,这大殿之上,便只余下此次殿试的一甲三名和?徐大总管。 今日是皇上特意诏他们来御书房听封的, 自然不会是他们三个的其中?一个。 徐成又?是陛下的身边人, 自然也不是对他。 抛去对霍珩的偏见,杨昶然在心中?暗暗做了一遍排除法, 最后看?向霍珩的眼神也越发笃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皇上要在他面前如此? 还有无羁,他和?皇上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能?立刻领会到皇上的心思? 一时间,杨昶然胸中?万千疑惑陡然升起。 霍循的视线在一众人脸上略过,注意到杨昶然看?着?霍珩若有所思的神情后,他抿了抿唇,暗想?:终究是瞒不过他啊。 幸好,这小子?的心不是黑色的。否则,他还真有点难办。 霍循正想?着?,杨昶然探究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他并?不准备给他回应,便假装没有看?到,垂下头,端起茶杯,轻抿了口热茶,避开了他的视线。 “想?来,诸位心中?已经猜到朕今日邀你们前来所谓何事?了。你们都是我朝新晋的将帅之材,朕也不和?你们卖关子?了。恰好,摄政王也在这里,能?帮你们做个见证。徐成啊,宣读他们几个的受封命令吧。” “诺。” 徐成应下,从桌案上拿起皇上一早便写好的折子?,走下来,摊开,扫了一眼众人,随即高声?诵读:“吾皇御命。” 话落,徐成满含威仪的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几人,包括坐在软凳上的霍珩,连忙起身,跪伏在地?上,异口同声?:“吾皇万岁。” “吾皇敕曰:文能?治世,武可止戈。尔等文武兼备,实乃我朝之砥柱也,可堪大任。今有宁国公杨炀之子?杨昶然,秦太傅之徒无羁,及清河崔氏轻云为武举殿试一甲三名,朕心甚慰,故特赐一甲一名天子?姓,授西南边军赤袍营参将,赏盔甲一套,佩剑一支,黄金两万两,白银五千两,良驹五百匹,绸缎百匹。” 不等徐成念完,霍珩猛然抬起头,喃喃低语:“天天子?姓?” 不止霍珩,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皇上的大手笔给惊到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掀起了惊涛骇浪,包括杨昶然自己。但他们都努力克制,生怕因?为自己的举动拂逆了圣上的好意。 徐成并?没有理会霍珩,直到他把这段话念完,才悠悠问了句:“摄政王可有异议?” 无论?是从眼神,还是语气,都像极了霍循。 这些年,他跟在霍循身边,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间竟也满显王者唯一。 两相?比较,徐成身上的气场竟比霍珩都要强上几分。 尽管霍珩心里万般瞧不上徐成,认为他只是一个狗奴才,但此时他仍然很是识时务的低下了头,说了句:“没,没有异议。” 闻言,徐成又?睨了霍珩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手上的帖子?上。 “赐,一甲二名天子?姓,授北方玄甲营副参将,赏长枪一条,黄金一万两,白银三千两,良驹两百匹,绸缎五十匹。” 无羁安静伏在地?上,宽袖之下,原本?舒展的手掌,在徐成不疾不徐的声?音中?,攥成了拳。 他没有想?到,皇上也会赐他天子?姓。 “授,一甲三名禁军一等侍卫,赏腰刀一对,黄金一万两,白银三千两,绸缎百余匹。” 话落,徐成合上帖子?,转身站到了霍循身后。 霍珩跪的腿都有些酸了,他正想?站起来,余光瞥到一旁的三人,他们像是被石化了一样,整个人都怔住了,根本?没有谢恩起身。 他们三人还都沉浸在徐成方才的话中?,久久不能?回神。和?往年相?比,今年的一甲的赏赐也太丰富了些。 乍一听起来,崔轻云的赏赐与前两个相?比,要少很多,甚至也没有赐天子?姓给他。 但他心里却并?没有很失落,甚至有几分窃喜。更何况,他是他们这一支的独苗,他才不屑于什?么天子?姓。 和?另外两位相?比,同样是正三品,他是唯一一个武职京官。新晋的武将,想?要加官进爵并?非易事?。 要么,赶赴塞外用身家性命博功名。要么,便是留京任职。但大多数新晋武将,若非朝中?有人,是很难留在京城的。 一甲一名是宁国公家的公子?,自小锦衣玉食,于万千恩宠下长大的。一甲二名又?是秦太傅和?祁将军的爱徒。 虽说崔氏一门在清河也算名门世家,但同他们二位相?比,便显得逊色很多。 可偏偏他们两个被皇上的一纸命令遣去边境,反倒是他这个没有根基的,留在了京城。 他在清河时便听闻,咱们的这位皇上,素来不喜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再加上近些年,关于宁国公仗着?他平乱有功,便不把皇亲国戚放在眼里的传闻比比皆是。 莫非,这传闻也传入了皇上耳中??皇上也开始忌惮起宁国公了? 不单单崔轻云这么想?,就连一旁的霍珩心里也是这般琢磨的。西南、北方均为边境要塞,环境恶劣不说,还常年有敌军来犯,委实说不上是一个好差事?。 陛下定然是想?在他临去之前,差人守好疆域。想?来,陛下赐他们天子?姓,就是想?以?此宽慰他们失落的心情。 霍珩这般想?着?,心中?也暗自窃喜起来。 他倒是没有想?到,皇上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甚至有些凶神恶煞。但他的心思还是蛮细腻的。 如此安排也好,他本?来就不喜这个乞丐出身的小师弟,将他安排到北方那样的不毛之地?去守土开疆,倒也没浪费他那身武艺。 “诸位大人,还不速速谢恩?”徐成提醒道。 诸人闻言,纷纷回神。 “杨霍昶然,叩谢吾皇圣恩。”他还是更习惯用自己本?家的姓氏称呼自己。 “霍无羁,叩谢吾皇圣恩。”有了上一位的前车之鉴,无羁明显流畅很多。 “崔轻云,叩谢吾皇圣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们三个人中?,数崔轻云谢恩的声?音最为响亮,听了耳膜都在震颤。 霍循脸上扬起一抹浅笑,说了句:“都平身吧。” 霍珩最先?站起来,他跪的腿都发麻了。他们三人紧随其后。 霍循刚想?讲些什?么,还没开口,忽觉得喉咙一阵腥甜。他蹙起眉心,端起了桌案上被他喝的只剩茶根儿的茶杯,用杯盖将嘴巴挡的严严实实,将那口鲜血吐了进去。 顷刻,茶杯里仅余的茶汤变得殷红一片。 霍循借着?喝茶这一举动,用宽袖将唇上的一抹血渍擦掉。随后,默不作声?端坐在龙椅上。 徐成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等霍循说话,他走近,弯腰俯在他耳边,用殿内每个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句:“陛下,时间到了。您不是还和?祁将军约好要一同商议京中?布防一事?吗?” 他沉默一瞬,低嗯一声?,说:“如此,今日就到这里吧。徐成啊,你送他们出去吧。” 徐成走下去:“诸位大人,摄政王,陛下稍后还有要事?同人商议,今日会面,到此为止。” 说完,朝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们遣了出去。 霍珩和?崔轻云最先?转身,霍昶然和?霍无羁两人一步三回头走了出去。 全程,霍循没有抬头看?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怕眼底的不舍再也抑制不住。 从御书房出来后,他们一行人一起出宫。 霍珩走到无羁身侧,伸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师弟,师兄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一甲二名,好生厉害。师弟能?取得如此好成绩,也不枉师父和?祁将军辛苦教导你多年了。” 他点点头,乖巧回应,道:“师兄说的对,陛下方才也这么说。此番出宫,我正准备去拜谢师长呢。” 谁是真心夸赞,谁是随口敷衍,无羁心里自有一本?帐。他只是习惯了不在外人面前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而已。但偏偏有些人,总以?为他整个人都是憨傻的一样。 更何况,此时他身边,有比他考的更好的杨昶然。不对,现在他已经和?自己一样姓霍了。 以?后,他得改口唤他霍昶然了。 此时,他身边不仅有比他考的还要好的霍昶然,也有考的没有他好的崔轻云。 他不理会旁人,独独将他摘出来夸不说。偏还要将陛下方才说过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重新在他面前说上一遍,他是存的怎样一个心思,便显而易见了。 果然,他的话一出口,霍昶然就沉下了脸。但碍于他摄政王的身份没有发作。 而崔轻云,本?就是个直肠子?。再说,这阴阳怪气又?不是对他,他又?只顾着?高兴,半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腥风血雨。 让霍昶然没有想?到的是,霍无羁倒也是个扮猪吃虎的,霍珩在一旁那般言语,他也能?平心静气,面不改色心不跳。 若是依他这个炮仗脾气,早在霍珩一开口,他便炸了。 霍珩见他说的话,并?没有引得旁边两位对无羁‘另眼相?看?’。他悻悻摸了摸鼻子?,故作不经意走到了崔轻云身侧,同他热切寒暄着?。 正走着?,忽然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他们纷纷抬头看?去,却见原本?应该出现在御书房的祁放,此时正带着?一队正在执勤的兵士从十字路口走来,并?朝他们相?反的地?方走去。 关于皇上说过的话,霍珩是记得最清楚的一个。他明明记得,方才徐成说皇上要和?祁将军商议京中?的布防事?宜的。 祁放只一条手臂,故而,单看?背影,也断不会将他认错。 但为了确认,他还是重新走到无羁身侧,指着?祁放的背影,问了一句:“师弟,那是不是祁将军啊?” 无羁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耳边是霍珩充满试探的问话,脑海里又?想?起那日假山上偷窥的野耗子?,他想?都没想?,冲着?那背影高声?喊了句:“祁师父。” 祁放顿下脚步,转身看?到无羁,俊逸冷酷的脸上扬起一抹浅笑。 不等他走过来,无羁快步走过去,霍珩紧随其后,另外两人见状,也抬步跟上去。 “祁师父,陛下还在候着?你呢。你们不是一起约定好要商议京城防御?” 他说这话时,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是祁放从没有见过的凝重。 祁放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紧跟在他身后的霍珩,郑重点点头,说:“我正准备交了班,赶过去呢。皇上差我负责三日后立储大典上的安全事?宜。” 话落,祁放着?重看?了霍珩一眼。 而霍珩,自听到立储那两字后,便欣喜万分,再也听不进其他任何言语。 “皇上准备立储了?”他喃喃自语。 祁放冷哼一声?,随即同无羁说:“师父还有事?,先?走了。你先?出宫,晚上师父再去给你道喜。”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 他向来是如此。对于不熟悉的人,分外吝啬,甚至连眼神也不愿给。 任凭崔轻云看?他的眼神如何崇拜,他也愣是没同他说一句话。 目送祁放离开后,霍珩脸上的笑意便在也抑制不住,甚至和?无羁说话,也不再阴阳怪气。 他们前脚回到家中?,圣旨和?赏赐后脚便被宫人送了来。 当日,京城锣鼓宣天,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听说了他们三人的大名。 当晚,秦执年亲自张罗,帮无羁设了宴。 其中?,最开心的,除了秦执年和?祁放,当属秦未。酒过三巡,他佯装醉酒,将霍无羁拽出了宴席。 趁着?月色,他们快意纵马至金光湖边,寻了条乌篷船,他们没有用桨,任由小船随水波漂流。 他们兄弟并?排躺着?,一人臂膀里怀抱着?一坛烈酒,枕着?徐徐夜风,观着?漫天星海,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开怀畅饮,好不快哉。 * 三日后,立储大典按时举行。 在京的文武百官,包括还没来得及就任的霍无羁等三人,也被邀请在列。 立储大典的一众护卫事?宜,也当真如祁放所说,全权交予他负责。祁放也很尽责,一直守在皇上身侧。 吉时已至,霍循上完香,亲自撞响了太庙前的大钟,以?慰宗亲的在天之灵。 刹那,悠远的钟声?响彻大半个京城。 徐成宣读立储圣旨的同时,京城的另一边,一队戴着?勾簿判官面具的黑衣人,手持兵械,闯入了平南王府。 那一日,除了霍珩和?随身侍奉他的小厮外,平南王府,再无一人生还。 庆幸的是,除了平南王被枭首以?外,府内的其他人,大多一刀致命,并?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苦楚。 待立储大典结束,霍珩得到消息,带着?祁放赶回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那群‘行凶’的黑衣人,也早已没了踪迹。平南王的头颅,被悬在平南王府的中?门之上,地?上还被写下了“替天行道”四个血红大字。 据平南王府附近的百姓说,那队戴着?判官面具的神秘人从平南王府出来时,身上的黑衣尽数被鲜血浸透,远远看?着?,当真如十八层地?狱里的恶煞一般,周身都散发着?肃杀之意。 后来,这群黑衣人被京中?百姓神化,称他们为‘勾簿判官’,并?传出这样一句歌谣:“青天白日,判官出行,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后来,霍珩继位后,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儿朝天,可那队‘勾簿判官’们,却怎么也寻不到踪迹。 后来,京中?百姓也有了新的谈资,霍珩被权势迷了眼,满心扑在朝堂之上,也不再执着?寻找 仇敌。‘勾簿判官’被人遗忘,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 立储大典的翌日,安和?帝霍循驾崩于太极寝殿。 才被立为太子?的霍珩,还没从门殚户尽的悲痛中?走出来,便被人千呼万唤拥作了新帝。 平南王府一众人的丧葬事?宜还没着?手操办,又?逢先?帝驾崩,再加上他又?忙着?登基的事?宜,一众繁杂事?宜尽数落入霍珩身上。平南王府再无人可依,他初登大宝,根基尚浅,他只能?依附于秦执年和?他的两个师弟。 先?帝没有子?嗣,霍珩又?忙的不可开交,为先?帝守灵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被赋予了天子?姓的霍无羁和?霍昶然身上。 霍无羁悲恸万分。 皇上是这世上,鲜少的几个,没有目的,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人。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回报他。 就连他前些时候,送来的那两条鱼,也被陛下好好养在太极殿里。 全程,先?帝丧葬的一众事?宜,徐成一直盯着?,生怕下面那些人办事?不得体,辱没了先?皇。 尽管他早在先?帝停灵时期,就昏倒了好几次。 出殡当日,棺椁抬至皇陵,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徐成一头撞死在先?帝的棺椁上,随先?帝而去。 国丧期过,一切都恢复如常。 霍昶然重新奔赴西南赴任,祁放也辞去大内一众事?宜,自请去了北面戍边。霍珩原本?也就不怎么喜欢他,眼不见为净,干脆放人。 没多久,崔轻云被霍珩亲自提拔为大内禁军的侍卫长。 而霍无羁,依旧日日奔赴太学学习的学子?。 早在先?帝在世时,便差宫人传过口谕。他年岁尚轻,学业未成,先?帝特允他可在京中?继续完成学业,待弱冠后再行允职。 许是亲自着?手了先?帝的丧葬事?宜,霍无羁忽然觉得,他的内心变得更沉稳了些。 终日里,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再也提不起其他兴致。 就连秦未寻他饮酒,他也觉得无甚意趣。 而林琅,自替霍珩操办了平南王府的丧葬事?宜后,就格外受到他的喜爱。再加上他头顶着?秦太傅徒弟的称号,轻而易举在朝中?谋得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差事?。 他的日子?也逐渐忙碌起来,而霍无羁,心里始终像缺了一块。 春去秋来,又?一年凛冬将至。 寒来暑往,百姓们也都渐渐习惯了新皇的统治,朝中?的文武大臣,也都费尽了心思极力讨新皇的欢心。 只有霍无羁,依旧没能?从先?帝骤然离世悲恸情绪中?走出来。 尤其是看?到霍珩穿着?明黄色衣衫,心里更是止不住的想?起安和?帝,想?起徐成,整个胸腔都在泛着?酸意。 唯一值得期待的,便是他的生辰。 阿予说过,他十八岁的时候,她就会回来看?他。 今年冬至,就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了。 阿予也该回来了。 每每想?到这里,霍无羁泛酸的胸腔,便会隐隐生出一抹甜意。 * 西州十八年,冬至日前夕,漫天的雪花随着?劲风飘落,下了整整一.夜,整个京城都银装素裹,变得庄严肃穆。 关于生辰,霍无羁向来不喜欢大操大办。 可就在一个月前,祁放差人从北疆送来两箱子?上好的皮货,说是当做他十八岁的生辰礼物。 秦执年看?了,心中?有了计量。 同样是师父,他断不可能?让祁放那老家伙抢了风头。 早在离冬至日还有大半个月的时候,秦执年便已经在着?手张罗他的生辰宴了。 霍无羁知道的时候,请柬已经发出去了大半,想?拦也来不及了。 如此,霍无羁只得听秦执年的安排,乖乖去参加宴会。 自他被先?皇授了官职后,他便从秦执年为他安排的住所里搬出来,住进了先?皇赏赐的宅子?里。 虽然宅子?不抵太傅府,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府上只他一人,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秦执年曾送来几个,却都被无羁以?他喜欢一个人呆着?为由给回绝了。 其实,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他,是个挺喜欢热闹的人。但阿予喜欢安静。时间久了,阿予走后,他便按照他记忆中?她的样子?活着?。慢慢地?,他竟也开始喜欢安静,享受安静。 冬至日。 天蒙蒙亮,无羁正在院子?里练枪,忽听得门口隐隐传来一阵‘咚咚’敲门声?。 他想?起阿予说过的话,笑纹从心底蔓延到脸上,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枪,忙跑去开门,来人却是秦未。 “兄长,怎的这么早?”他有点失落,却又?没那么失落。 秦未睡眼惺忪的,一脸无奈:“还不是我爹,非让我亲自来帮忙布置晚宴。你说这天都没亮,布置什?么晚宴啊?” 话落,他绕过无羁,紧着?衣衫,径自往他卧房奔去。 “我睡一会儿,早膳不要唤我了。” “哦,好。” 没一会儿,秦未躺在尚且还有些余温的被窝里呼呼大睡。无羁则继续在冰天雪地?里练习枪法,直到筋疲力竭,他才停止。沐浴更衣后,去宫门口等秦执年下朝。 自他被先?帝赐了天子?姓,每年过生辰的时候,秦执年都会带他去太庙祭拜先?皇。 今年也不例外。 日上三竿,太傅府的管家带着?一众小厮都赶过来,秦未听到动静,也连忙从卧房出来,跟着?一起张罗起来。 正午才过,赴宴的人便接二连三赶了过来。 其中?,来的最早的一位,是宁国公府的千金——杨清儿。 她一个人,却带了两份生辰礼。而其中?一份,是霍昶然托她送来的。 “我兄长听说了你的生辰,特意差人送来了生辰礼,并?嘱咐连我都不能?打开偷看?呢。”杨清儿水波潋滟的眸子?里,盛装着?的,只霍无羁一人。 杨清儿原本?打算的是,待无羁领了职位,便求父亲去先?皇面前请旨赐婚的。 她相?信,凭着?她父亲的军功,先?帝定然是不会拒绝的。她好不容易说动了父亲,却不曾想?,先?帝骤然驾崩。 此事?也只能?暂且搁置,一等便是两年之久。 而霍无羁,只知道杨清儿心悦于他。却不知道,她还怀有这种心思。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远在西南边陲的霍昶然,竟也不远万里差人送来了生辰礼。 除了他们一起为先?帝守过灵之外,他们俩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后来,霍昶然送他的三支狼毫笔,秦未拿走了一支,霍无羁自己留了一支。另外一支,他送给了林琅。 傍晚时分,宾客来的都差不多了。 霍无羁的小院儿变得热闹起来,熙熙攘攘的。 宾客名单是秦执年草拟的,大多数人,他仅有几面之缘,甚至有的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 而林琅,在这群人中?,如鱼得水,怡然自得。 酒过三巡,霍无羁已然被这喧嚣的氛围闹得有些醉醺醺的。他正想?溜出去透口气,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清晰的对话声?。 “秦太傅,今日为你这爱徒,备了什?么生辰礼啊?旁人可都拿出来了,就差你了啊。” “无甚稀罕物。这小子?,素来喜欢打打杀杀的。前些时日,我偶得了一把兵刃,刚好今日送于他。”秦执年也醉醺醺的,他是真的喝多了。 “哎,此言差矣。这天下谁人不知,你秦太傅的东西,向来是最宝贝的。太傅,别藏着?掖着?了,还不快拿出来,让咱们也涨涨见识。” 人群中?,人们闹气哄哄起哄。 秦执年拗不过他们,摆摆手,说:“好吧,那就给你们看?看?。丑话说在前头啊,这真的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兵刃。诸位见了,可不要失望才好。” 话落,两个小随抬了一方长条木箱进来。 只一眼,霍无羁便认出了那是什?么,他曾在秦执年的书房见过这把刀。 那个时候,老师将那把刀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林琅只偷摸碰了一下,就被老师罚抄了三本?书。 他没想?到,老师竟然会把这把刀当做生辰礼送给他自己。 秦执年冲他招手:“无羁,来。” 他在万众瞩目中?走过去,又?听见老师说:“来,打开它。” 霍无羁原本?是对这把刀,没有兴趣的。可就在他打开箱子?的一瞬间,那柄刀,肉眼可见的震颤了一下。 可惜,震颤的幅度太小,旁人都没有看?见。 他攥着?长刀,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掌心莫名开始发热。 不等他细细琢磨,鼻息间又?隐隐传来一阵淡淡的梅香。他耳边又?回响起阿予临走前,同他说过的话。 “什?么时候,你嗅到馥郁的寒梅香,我就会回来看?你。” 霍无羁将长刀放回箱子?,放眼环顾四周的同时,鼻翼翕动。 梅香愈发浓烈,他迈着?大步,围着?宴会场转了一圈,却始终没有看?到来人。 众人都在疑惑他的行为,秦未最先?看?出不对,他走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问:“无羁,怎么了?” 许是方才饮了酒的缘故,他眼眶都有些泛红。 “兄长,你可曾嗅到什?么味道?” 秦未闻言,屏息嗅了嗅,说:“酒气?” 霍无羁摇摇头,说:“是梅香啊。阿兄可闻到了梅香?” 秦未再次摇摇头,霍无羁的眼睛更红了,他分明是嗅到了寒梅香。 “是梅香啊,越发浓郁了。” 他正说着?,一阵劲风从虚掩着?的大门吹来,酒气四散的同时,一阵馥郁的冷梅香,飘了进来。 秦未也怔住了,他看?着?无羁,说:“的确是梅香。” 听他这么说,霍无羁脸上终于漾起一抹笑意。 眼睛里还泛着?水汽的笑意。 “是阿予,阿予要回来了。”他冲秦未笑笑,随即挣开他的手,继续环视四周。 忽然,只听得门外“噗通”一声?闷响。 霍无羁身形一怔,拔腿向外跑去。 一众宾客见状,也都纷纷抬步向外走。 庭院里,一位娇靥如花的姑娘瘫坐在皑皑白雪之上。 只见她衣衫单薄,赤着?双足,散着?头发,肌肤雪白,打量四周的一双水汪汪的漆眸,满是懵懂和?好奇。 举手投足见,更是散着?一阵馥郁的寒梅香气,经久不散。 就在众人疑惑这位极美的姑娘是谁的时候,怔神片刻的霍无羁,拔腿跑了过去。 他蹲下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头颅埋入她的颈窝,瓮声?瓮气地?说了句:“阿予,你终于回来了。” 暗香浮动(二十三) 西州一十八年, 冬至日,黑夜。 阴沉昏暗的天空,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北风在耳边呼啸, 打在人身上, 似钝刀割肉一般。 温予瘫坐在雪地,尾巴骨被摔得酥酥麻麻,隐隐有些发疼。 但和她一袭单衣乍然处于天寒地冻的冰雪之中的刺骨寒意相比,尾巴骨上那点细微的痛楚着实?算不得什?么。 冲天的寒意, 冻的她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她蜷缩着身体, 紧了紧身上仅有的一件丝毫没有御寒作用的单衣的同时,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残月被乌云遮的严严实?实?,除了远处的廊檐下悬着的大红灯笼里还透着些许微光, 整座庭院再也寻不到半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第二次了。 和第一次相比,虽然都是忽然从客厅出现在某个冰天雪地的异世界。但她的精神并没有那么紧绷。 因为这次降落的地方, 不是刑场, 没有犯人,没有刽子手,没有大刀,更没有被鲜血融化?的雪水。 她的目光凝在了悬在檐廊上泛着些许微光的大红灯笼上。 想来?,这次她是忽然降落到了谁家?的庭院里。 不知?道为什?么, 这里明?明?和她第一次降落的地方半点都不一样,可她的脑海里却再次闪过第一次她在刑场上遇见的那个男人。 除了无尽的寒凉。 后来?她想,也许正是因为这无尽的寒凉, 所以她才会想起他, 那个在她面前被砍去头颅的他。 于他而言,仿若砍头只?是风吹帽一般, 大刀落下的前一瞬,他都在冲她微笑。 纵温予脑内思绪万千,可她此时身处环境之恶劣,容不得她细想。 她被冻的发抖,正准备起身去寻一处暖和的地方暂避一下风雪。 忽然,温予这注意到,耳边除了呼啸的凛风,还隐隐听到一阵喧闹的人声自她背后传来?。 温予转过头,看到了背后那间灯火澄明?的宴客厅。泛着微弱烛光的窗户纸上,还有些微黑色的人影晃动。 人声鼎沸,满是烟火气?。 同她第一次看到的惨烈画面全然不同。 尽管即将发生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但她看着窗户纸上晃动的人影,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总不能?比上一次还糟糕不是。 不等她把头转过来?,只?听得‘吱呀’一声,宴客厅的大门开了。 随即,一个人影朝她大步走来?。 温予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道离她越来?越近的身影,才舒掉的那口气?,又下意识提了起来?。 他逆着光,她不知?道他是谁,看不清他的相貌,更看不清他的神情,凭着些微的光亮只?能?依稀辨出他身影的轮廓。 高大,挺拔,还有脚步坚定。 是的,就是坚定。 尽管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看着他迈过来?的步伐,她脑内猛然浮现出这个词语。 途径尚未来?得及清扫的积雪时,他甚至打了个趔趄。但他的底盘很稳,转瞬便调整好身形,重新?朝她走来?。那一瞬,除了风雪,她的眼中只?有他。 很久以后,温予仍记得这个场景。 天昏地暗,凛风劲雪,他坚定朝她走过来?。 霍无羁前脚出来?,秦未他们后脚就跟了出来?。 温予看着他身后越来?越多?的人影,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走的很疾,衣角沾风带雪,就连胸膛都带着几分风雪的寒凉。 顷刻间,他越过她,站到了她面前。 温予只?得把视线从他背后那群人身上移开,把扭的有点发酸的脖颈转回来?,还不等她仰头去看,男人蹲在了她面前,长臂一挥,她大半个身子被他揽入了沾了风雪的胸膛里。 他苍遒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圈的紧紧地,那力气?,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他的身体里,使得原本呼吸就有些困难的她,更加喘不上气?来?。 她衣衫单薄,他的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鼻息间呼出的热气?打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落在她颈间的残雪被这热气?消融。 就在温予僵持身体,大脑飞速运转着,不知?道要作何反应的时候,忽然听到怀抱着她的男人瓮声瓮气?在她耳边说了句:“阿予,你终于回来?了。” 他知?道她的名字。 这是温予听到他那句话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下一秒,她脑海里再次闪过刑台上被砍头的那个男人。 他也是叫她‘阿予’的。 莫非是他? 不可能?啊,他已?经在她面前死了。她亲眼看着那刀落下的。 大脑飞速运转的同时,她没有忽略掉身后那群人的低语。 “那是个姑娘吧?” 人群中,不知?道谁低语了一声,却被杨清儿?听进了心里。 “怎么会有姑娘?”杨清儿?看着庭院中抱成一团的两人,扯着贴身丫鬟的袖口问个不停:“他向?来?不喜欢和旁的女子打交道的。他家?里怎么会有姑娘?” 暗香浮动(二十四) 杨清儿的嗓音清脆婉转, 在一众嘈杂的低声议论中,显得尤为突出。 就连注意力满在霍无羁身上的秦未,听了?杨清儿这话, 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杨清儿对霍无羁的心思, 在场的诸位怕是没几人不知道,秦未尤其清楚。 同时,他们也知道?,这位新?晋的武臣新贵向来不喜欢和女子打交道?, 尤其是宁国?公家的这位有些骄奢跋扈的大小姐。 只?是他们碍于宁国?公的脸面, 大多假装不知道?。 为此,坊间甚至有传言,尤其是他夺得武举一甲二?名以后, 流传更甚。 言语粗鄙,很?是不堪。 不仅涉及秦未和林琅,就连秦央和杨清儿两个清流世家的女眷, 也被牵涉其中。 谣言戏说:“某位新?晋武将原是乞儿出身, 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手段,偏偏赢得了?秦太傅青睐。秦太傅又是个心软的,向来?见不得旁人死?乞白?赖,便将他收入了?门下。” 如果没有第一句话,旁人或许还拿不住这谣言针对的是他还是林琅, 可‘新?晋武将’四个字,却?是将他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 尽管他没有做那样的事情,也并不觉得耻辱。 谣言还说:“他不知是耍了?什么下作的手段, 频频招惹秦央和杨清儿, 她们两个对他死?心塌地后,他又整日?和秦未厮混在一起, 惹得秦未都没有心思做学问,怕不是有龙阳之好呢。” 她们两个是唯二?与他说过话的姑娘。 尽管话不多,但还是因为他,牵扯到这脏污的流言蜚语里来?。 亦如她们,义无反顾想要闯进他脏污的人生中来?。 不管他同不同意。 霍无羁从来?不在意外人的言论,他只?是担心,身边的人会因为这言论受到伤害。 故而,他在听了?这些话后,便主动疏离她们。杨清儿还好说,他只?是在宴会上见过几面,甚好避开。而秦央就不同了?。 她是老师的女儿,几乎日?日?都能看?见。 她总是有意无意同他亲近。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迫不及待从老师府上搬出去,另辟府门。 至于秦未,他也听到了?这传言。 在霍无羁主动疏离他的同时,他主动找上了?他,同他夜谈交心,并宽慰他,让他不要把不相干的人说的话放在心上。 后来?,一连多日?,秦未总是来?寻他,生怕他会想不开钻了?牛角尖。 谣言又说:“就连他这身功名,也是因为巴结了?秦太傅和宁国?公的缘故。” 后来?,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太学里的同窗,也都在背后议论。 霍无羁倒没觉得有什么,秦执年也没有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让霍无羁颇为感到意外的是黄晃教?习。 当这些不堪入目的流言蜚语传入黄晃耳中后,他直接拿教?鞭将那些人赶出了?藏书阁。随即,他又把霍无羁叫来?了?藏书阁后院,并给他亲自炖了?鱼汤,担忧问道?:“为何不澄清?” 霍无羁只?是笑笑,说:“多说无益,人们向来?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清者自清。毕竟,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够被嘴巴真正说服①。教?习放心,学生无碍,多谢教?习关怀。” 后来?,向来?公正无私的黄晃教?习,公然在太学里为霍无羁撑腰。每每听到那些不知道?何人传出的污言秽语,甚至比秦执年还要气愤。 慢慢地,太学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慢慢少了?起来?。 而藏书阁,也成了?他平日?里最喜欢去的地方。 这几年下来?,阁内的藏书倒也被他看?了?个大半。 暗香浮动(二十五) 昏天暗地的小院里, 风雪呼啸的同时,暗香肆意流淌。 霍无羁无视旁人口中?的纲常法?纪,更不似往日避女子如蛇蝎的冷淡模样。于万众瞩目之中, 他朝她奔去。 这一刻, 他怀抱着的,不是姑娘,而是他翘首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心安。 寒风驱散了酣然醉意,黄晃一手拎着喝了大半的酒壶, 另一只端着酒杯的手扒拉着秦执年的胳膊, 瞪大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两?人,趴在秦执年耳边,低问:“老秦头, 这什么情况?万年铁树竟然也有开花的一天?” 秦执年刚想回答他,余光瞥到他沧桑的脸上那?抹来?不及掩去的揶揄神情,心生烦躁, 咬牙切齿嘟哝着骂了句:“你个老不死的, 小?辈们的风月之事你管那?么多作甚,你羞也不羞?” 话落,秦执年白?了他一眼,随即用?宽袖拂去了紧贴着他胳膊的手。黄晃的注意力又全在霍无羁和他怀中?的女人身上,半点没有注意到秦执年动作。黄晃手中?的空酒杯被他拂落在地, “啪嗒”一声闷响后,酒杯从门槛前的地板滚落到了雪窝里?。 除了风雪声,小?院彻底安静下来?。 一时间,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包括霍无羁怀里?的温予。 不知道是因为凛冽的风雪,还是因为身后的那?声闷响, 温予的身体猛然一颤。 霍无羁察觉后,圈着她的胳膊环的更紧了些。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冷梅暗香充斥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整个鼻腔。而后,他把脑袋从温予颈窝挪开,抬眸看了一眼对面‘虎视眈眈’的人群,神色有些晦暗。 这场宴会,本就是老师为了不输祁师父才办的。 除了老师一家和黄晃教习,在场的大多数人,霍无羁都不是很熟悉,仅有几面之缘。 甚至有的人,他一面都没有见过。 可流传于市井的谣言,却是从这些人口中?传出去的。 原因无他,除却宴席,他只在私下场合偶遇两?次杨清儿?,还无甚交流。 他们两?人的交流,大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可就算是这样,与他有关的传言大多不堪入耳。 他不知道是谁这么讨厌他,但他知道,坊间传言既然能把杨清儿?同他相处时的画面添油加醋说的那?么清楚,那?么始作俑者就一定在这些人中?间。 而今,这些人‘虎视眈眈’盯着他和他的阿予,或许明天一睁开眼睛,他就能听到坊间流传的关于阿予的污言秽语。 不,不是或许,而是一定。 按照往昔的经验,最迟明日午时,关于他的风月谣言便会在市井流传开来?,最后俞传俞烈,不可控制。 想到这里?,霍无羁忽然很庆幸。 这么多年,他把她保护的很好?。她的名字,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就连秦未,也是在帮他收拾书房时,无意在画作上看到的她的名字。 所以,就算是谣言四起,旁人也断不会知晓她的名字。 仅仅一息的时间,霍无羁脑子里?陡然生出无数思绪。 风雪之下,他的怀抱显得尤为温暖。 虽然他的衣衫也带着些许风雪的寒意,但他的身躯无疑是为她遮住了大半的风雪。 尤其?是那?声闷响之后,她的手下意识攥紧。 霍无羁的衣摆被她紧紧攥在掌心,他把视线从那?群人身上移开,松开环着她的胳膊,解下身上的素黑大氅,披到了温予身上,将她护的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他嗓音低沉,在她耳边低喃一句:“阿予不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还记得,她的眼睛一到晚上便会看不清东西。 温予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把衣服脱下来?披到自己身上,她正看着眼前的黑影发愣,忽然他站起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宴客厅相反的方向走去。 霍无羁前脚离开,站在宴客厅门口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看着霍无羁远去的背影,人群再次喧闹起来?。 “哎,霍参将怎么走了?” “如果我?看的没错,参将怀里?抱着的,是个姑娘吧?” “闻这香味儿?,就知道是个女人了。” “想不到这霍参将平日里?衣冠楚楚,装作一幅光风霁月不近女色的模样,竟也有如此急切的时候。” “如此看来?,以往那?些个市井传言并非全然捏造啊。” 虽然他们的声音不算很大,但在场的大多数人几乎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包括秦执年和黄晃。 当即,他们面色铁青。 尤其?黄晃,他本就饮了酒,带着几分醉气,听了这些混账话,原本萌生出的想要调侃小?辈的心思陡然消散,胆边怒气丛生。 若非是秦执年紧紧拽着他,他怕是要跑上前去和那?些人开骂了。 秦未见状,连忙把视线从霍无羁身上移开,挤出一张笑脸,招呼这群人回了宴客厅。 虽然他没有看清霍无羁怀中?女子的相貌,但凭着霍无羁的反应,和他方才扯着他胳膊说出的话,他已经凭着之前霍无羁书房看到的那?些画作在脑海里?拼凑除了阿予的模样。 其?实?,就算是他没有听到霍无羁在他面前说她的名字,他也能猜出来?人是谁的。 自他认识霍无羁以来?,还从来?没有见他情绪如此失控过. 每每心情欠佳的时候,他总是会把自己关在书房,一遍又一遍描摹他之前的画作。 去年盛夏,阴云连绵足足十几日之久。 霍无羁府上的书房年久失修,屋漏偏逢连阴雨,他书房的书籍卷轴湿了大半,包括他宝贝的不得了的画作。 当夜,霍无羁冒着倾盆大雨,把他书房里?的卷轴搬到了他府上最好?的一间房。直到现在,他的书房仍然是他府上最好?的一间房。 其?次,是他亲手布置的,不让任何人宿的两?间客房。 这两?间客房,霍无羁不让任何住不说,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把房间内的装饰物全都换一遍,就像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住一样。 原本秦未也不理解他的做法?,直到他帮着霍无羁晾晒被雨水打湿的卷轴时,无意间发现了他珍藏了多年的丹青上面一大一小?两?个女孩,他才明白?为什?么霍无羁要在府上常年空置两?间比他卧房不知要好?上多少的客房。 秦未还记得很清楚,那?幅画上的场景,是在一个夏日。 郁郁葱葱的山野间,漫山遍野的淡紫色小?花开得正盛,一大一小?两?个女孩相互追逐。 遗憾的是,雨水打湿了这幅画,画上那?位年龄稍小?一些的姑娘的面颊颊恰好?被雨水晕花。 后来?,霍无羁说,画上的两?人,是他有记忆以来?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也是他此生最为牵挂的两?个人。 暗香浮动(二十六) 温予被包得严严实实, 连脑袋都一同被裹入了那件沾染了些许风雪的氅衣中。 不得不承认,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怀抱和将她裹的严严实实的氅衣,把?她和风雪完全?阻隔开来?。 就算是隔着大氅, 温予也?能感?觉到, 抱着?她的这双臂膀,是那么坚实有力。 他?走的很疾,可抱她却抱的很稳。 他?一手圈着?她的腰身,另一手从她腘窝下穿过, 她的脑袋紧贴在他?的胸膛。纵隔着?颇显厚重的大氅, 她也?能清楚听到他?的心跳声。 长廊上悬着?的大红灯笼被北风吹的左右摇晃,微弱的光线在暗夜里显得尤为?显眼。温予悄悄用手指往下拽了拽遮住她眼睛的大氅,试图看清抱着?她的人的脸。 片刻, 她的眼睛从黑色氅衣里露出,却只能看到他?的喉结和下颌线。 她稍稍仰头,想要看清他?的脸。 “别动?。” 忽然, 一声低沉的话语传入她的耳中。她整个人僵住, 不敢再有所动?作。 似是察觉了她的紧张,一声轻快的低笑?自头顶响起?。温予清楚感?觉到,他?笑?的时候,整个胸腔都在颤动?。 温予还在僵持,霍无羁已经抱着?她走出了长廊。 他?重新隐入暗夜, 她连他?的下颌线也?看不清了。 这一瞬,温予的耳中,除了他?脚下吱呀吱呀的踩雪声, 便只有他?的心跳声—— 怦——怦——怦—— 又赤忱, 又热烈。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应该紧张感?十足的她,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刚才他?的脑袋窝在她颈窝的场景,想起?他?冲着?她耳边瓮声低语时,滚烫的鼻息径直扑在她的耳廓上的画面,还有适才他?低笑?时胸腔的那阵共鸣。 这些画面,一直存在于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慢慢地,她有点分不清这几乎穿破她耳膜的心跳声究竟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 寒意?从被她拉出的氅衣缝隙溜了进来?,零星的几片雪花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脸上。 温予只觉得她的眉心一阵凉寒,随即雪花被她的体温消融,有点冰,又有点痒,她下意?识往霍无羁怀里缩了缩。 霍无羁察觉到她的细微动?作,圈着?她的胳膊紧了又紧,随即低下头,用下巴把?她适才拉开的一条缝隙重新合的严严实实。 他?半点都不愿她冻到。 尽管她从脚心到头发丝儿已然遍布寒意?。 “阿予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到了。”霍无羁说着?,加快步伐,往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走去。 此刻,温予的脑袋就像一团浆糊,晕乎乎,乱糟糟,根本没有思考能力,也?没有发现他?说这话时,嗓音都在发颤。 尽管他?知?道她的名字,但温予并没有回应他?。 她依旧不知?道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她怕对方错把?她当做其他?人后,恼羞成怒。 到时,她便真的难以脱身了。 而霍无羁,他?看似平静,实则心绪翻涌。 如若不是因为?他?怀里抱着?她,他?甚至想去雪地里打滚儿开怀一下。 他?庆幸,自从他?有了自己的府院后,就备下了她和小北的房间。他?一直都期盼她们两个人能回来?,尽管她们一次都没有回来?。 但他?从来?没有气?馁。 因为?她说过,她一定回来?。 对他?,她从来?都不会食言。 所以,他?相信,她一定会回来?。 所以,无论日子有多难过,只要想起?她,想起?她们,他?都能坚持下来?。 终于,他?等到她了。 就在今天?,他?十八岁生辰的当晚,她来?了。 ‘吱呀’一声,霍无羁用脚踢开了门。 房间黑乎乎一片,但他?走的依旧很稳,半点没有磕着?碰着?。 霍无羁小心翼翼把?温予放在床上,低声叮嘱了一声:“不要乱动?,我去点灯。” 说完,他?转身走向一旁的置物架。 温予把?身上的大氅往下拽了拽,露出眼睛。 整个房间都漆黑一片,如果不是他?发出的窸窣的动?静,她甚至都不能看清他?在哪儿。 这个男人,好像对这间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尤为?熟悉。 又或者,他?的眼睛很好,甚至能暗夜视物。 温予正想着?,霍无羁已经从置物架上摸出了火折子和蜡烛。 她不知?道,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他?亲自置办的。 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毫不夸张地说,无论这房间的什么东西,只要他?想要,就算是闭着?眼睛,他?也?能马上找到。 而且,这房间里的大多数物品,都是这城里最顶级的。 他?一直给她们备着?。 尤其是他?博得功名,有了银钱之后。 霍无羁心里,一直有一个遗憾。 在他?有能力担负起?她们两人的生活的时候,她们却没有在他?的身边。 所以,他?平日里看到什么好东西,总是会下意?识给她们备下。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 就连后院的库房里,他?都给她们两个积攒了满满一库房东西。 北风还在呼啸,窗棂被吹的吱呀作响。 尽管没有风透进来?,温予只听着?这声音,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氅衣。 但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窸窣动?静发出的方向。 尽管,她眼前?黑乎乎一片,她自身又有轻微的夜盲症,半点都看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啪嗒”一声,霍无羁拿掉了火折子的塞子,他?轻轻一吹,微弱的火光自他?手中亮起?。 他?把?蜡烛点燃,又用蜡烛把?房间内的烛台一一引燃。 顷刻,一室亮堂。 温予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她看清他?身影的同?时,也?将这房间打量了个遍。 他?穿了身绣着?朱红暗纹的黑色长衫,头束玉冠,脊梁挺得笔直,单看背影,她竟也?从这个人身上看出了几分以往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文人风骨。 暗香浮动(二十七) 不仅他的穿着, 就连她如今身处的这间房间的所有东西,也满是?古色古香的韵味。 这一瞬间,温予脑海里只一个念头:她怕是?真的和上次一样, 不知道被?什么神通, 带到了完全?不同于现实的异世界了。 她正默默观察着,原本背对着她的男人忽然转过身,端着炭盆走过来?。 似是察觉到她热切的视线,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并冲她浅笑, 说:“等我把炭盆燃起来?,就没?那么冷了。” 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温予攥着氅衣的手猛然收紧, 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那张脸上,以至于他说的话,她都没?有听清。 他的长相, 她可太熟悉了。 可是?, 她明明亲眼看着他被?斩首了。 怎么会 他怎么会还活着? 她之所以这么想,并不是?说,她心里就真的希望他死。 她只?是?想不明白,她明明亲眼看着刽子手挥起大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她也明明被?那场面吓到生病,甚至到现在没?完全?好, 嗓子一阵阵干痒。 可如今,他却生龙活虎站在她面前,冲她浅笑不说, 甚至还同她说话。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不然,又怎么会看见?已经死去的人。 温予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再?次想起他在刑台上的画面, 一幕又一幕,重复在她脑海里闪现。 他脚步笃定,朝她走来?,一步又一步,就像踏在她的心上。 霍无羁蹲下身,把炭盆放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吹燃火折子,继而?引燃炭盆。 赤红色的火星子,在炭盆里噼里啪啦的燃成一片。 温予看在眼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被?砍头的一瞬间。 那一刹那,她的眼前像是?被?那抹朱色所覆盖。还留有余温的,殷红的血液喷溅到她的脸上。 耳边回响的,也全?是?上次在刑台上两人的对话。 他说: “阿予,危险,你快走。” “阿予,你别担心,也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赤星,不要管我,去救阿予。” “阿予,阿予。”- 霍无羁把炭盆点燃,站起身后发现,她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烧的正旺的炭盆出神,甚至连他走近都不曾察觉。 他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将沾在大氅上的雪花拂落的同时,低唤了声:“阿予?” 无论是?虚妄,还是?现实。 一模一样的声线,慢慢重合。 霍无羁这声呼喊把温予从虚幻的恍惚中?,拉回现实。她转过头看他的时候,他仍在轻轻拂落她身上的雪花。 这个动作,有点亲昵。 温予有些不习惯。 下意识地,她身体微微后仰,躲开?了他拂在她肩膀上的手掌。 霍无羁的手顿在了半空一瞬,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漆眸里满是?不解和担忧。 他看着温予满心防备的模样,终于意识到一些不对劲。 自始至终,她好像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就连她不动声色打量他时的视线,都带着些许防备。 曾经,他无数次肖想过他们?再?度重逢时的场面,是?喜极而?泣,还是?热烈相拥,亦或是?执手相看泪眼。 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如今这般,相对无言,陌生又尴尬。 温予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了他的脖颈上。尽管她知道,这并不科学,但她仍试图想要看出一些被?大刀砍过的痕迹。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他的脖颈修长又白皙,喉结在她的注视中?上下滚动,半点没?有受伤的痕迹。 霍无羁满腔的喜悦,在她陌生的目光中?慢慢冷却。 他小心翼翼站起身,站到她对面,问:“阿予,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温予听了,回神。 她心里其实有一个名字,若非是?他率先问起,那个名字下一秒便会脱口而?出。 羊皮古卷上的那些内容,就像是?镌刻在了她脑海里一样。但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身处何地,再?加上上一次在刑台上的所见?所闻,她不想莽撞开?口说话。 她摇摇头,说:“你是?谁?” 不等她说完,霍无羁就拧起了眉。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依旧小心翼翼试探。 温予又摇摇头。 霍无羁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一阵阵喘不上气。他想不明白,明明她还是?她,为什么就不记得他。 他看着她一脸懵懂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这么多年没?有见?,他都已经从稚子小儿长成了如今高大挺拔的模样。 而?她,依旧长得和他们?分别时一样,时光好像在她身上不起作用?一般。 莫非 霍无羁脑海里闪过一张粉.嫩团子的脸。 他暗暗紧了紧拳头,又问:“你不是?阿予,你是?小北?” 温予再?次摇摇头,说:“抱歉,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小北。我姓温,单名一个予字。给予的予。”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万幸,那声音和他记忆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当她摇头,说不记得他的时候,霍无羁整个胸腔都泛着酸楚。可当他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后,他又稍稍松了口气。 “我姓温,单名一个予字。给予的予。” 在他的记忆里,以往,她和别人自我介绍时,也都是?这般说的,一字不差。 只?要她能回来?,就算是?不记得他。 他也是?能接受的。 霍无羁掩去眸中?的失落,顿下身,目光与?她持平。 他的神情很温柔,看她的眼神也格外温柔。这样的温柔,她曾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临行刑前,他也是?这样看着她,温柔冲她笑,还让她不要怕。 最?重要的是?,他们?长了一样的脸。 可是?,他明明已经在她面前已经死了。 但现在,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有点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平行时空的两个人。 很久以后,温予想起这一幕,都依旧觉得很美好。 “阿予,我是?无羁啊,你再?仔细看看我,能不能想起来?。”他说。 “你是?无羁?霍无羁?”他说出的名字,和她心中?猜想的名字,一模一样。 霍无羁听了,连连点头,又很快捕捉到不对劲。 他被?赐天子姓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在他身边,她又是?如何得知他姓霍的。 但也只?是?一瞬。 很快,这个念头便被?抛之脑后。 她向来?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他早该习惯的。 “阿予,你想起我来?了对不对?”他情绪有点激动,连嗓音都在发颤。 这一次,就连温予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他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看一个特别熟悉的人。 同时,她也想起,刑台上的那个人,也曾这么看着她的。 “你认识我,对吗?” 同样的话,温予问过刑台上的男人。现在,她也问他。 暗香浮动(二十八) 温予坐在床边, 霍无羁蹲在她对面,双手撑在床檐,把温予圈在中间, 深情款款地盯着她。 听到她那?么问自己, 他默默敛了?眸子,压下眼底的异样情绪。 他正准备说话,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不徐不缓,用力恰到好?处。 温予抬眸望去的同时, 霍无羁也转过头去看, 秦未的身影虚映在门上。 温予不认识秦未,霍无羁却是?一眼认出了?他。 秦未向来是?个识大体?的,他不似林琅那?般莽撞, 而今忽然过来,定然是?前厅发生了?什么事情。 霍无羁抿抿唇,又转过头, 对温予说:“阿予, 你先?一个人待会儿,我去去便回。” 温予点点头,她正需要一个人安静思?考的空间。 霍无羁站起身,才走了?两步,余光瞥见一旁的衣柜, 他再次顿下脚步,转过身来,刻意忽略温予眼中的陌生情绪, 语重心?长地说:“天寒地冻, 你穿的太单薄了?。衣柜里有?备好?的冬衣,都是?新的, 你可?以换一下。” “好?,谢谢你。”话落,温予再次冲他点头。 霍无羁抬步走向门口,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劲风裹挟着雪花从门缝灌进来。 纵然房间内燃了?炭盆,她也坐在距离房门好?一段距离的床上,冷风灌进来的一瞬间,她也下意识蜷缩着身体?,紧了?紧身上的氅衣。 而霍无羁自转过身后,便没再回头看。 但他却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样,她蜷缩身体?的同时,他连忙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了?大半的风雪,随即侧身出去后,又随手把门关上。 温予时刻注意着门口的动静,但她有?轻微的夜盲症,光线暗的地方,她也会相应看的没有?那?么清楚,再加上门缝开?得有?点小,她只隐约瞧见门外那?人穿了?身青衫。 不等她看清,霍无羁侧身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关上门的一瞬间,温予清楚听到,他冲门外那?人低喊了?声:“兄长。” 随后,他长臂一挥,房门被关上,将他们的说话声和风雪都阻隔在外,她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房间里的烛火,也随着他关门的动作,左右摇晃。 温予一直看着,直到映在门上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她一个坐姿持续了?太长时间,双.腿又僵又麻,她松开?紧紧攥在手心?的氅衣,正准备活动一下,忽觉掌心?一阵刺痛。 她倒抽一口凉气,顾不得双.腿的不适,把手从大氅抽出。 原本光洁的掌心?,此刻血渍斑斑,满是?指甲印。 也许是?看清他长相的一瞬间,也许是?其他时候,她只顾着紧张,像是?不知?道疼一样,指甲嵌入了?肉里,却半点都没有?察觉出来。 “幸好?,只是?破了?点皮。”不然,依她现在身处的环境,有?没有?消炎药都是?一个问题。 温予拧着眉,甩甩手,开?始重新环顾四周。 她脑子依旧很?乱,尤其想起男人的那?张脸。 很?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 她是?怎么忽然之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异世的? 为?什么每次过来,都能遇到和霍家老三长的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明明已经亲眼看着他被砍去了?脑袋,为?什么他如今又活蹦乱跳的? 最重要的一点,他好?像认识她,并且很?熟悉。 但这种熟悉,却是?单方面的。 上一次,在刑台上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一点。 但在她的记忆中,除了?那?位在珠峰救下她的霍三公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外,再也没有?与他相同容貌的人了?。 更何况,霍家老三是?现实?中存在的人,而不是?这个如今连她都弄不清楚的异世。 霍无羁的古装扮相和被她放在茶几上的那?张照片开?始频繁出现在温予的脑海。 他们两个人之间,应该是?没有?什么关联的。 可?是?这两个人为?什么会长得一样? 忽然,灵光乍现。 她想起那?张薄如蝉的羊皮古卷,和她还没来得及去看的那?本拍品的详细介绍手册。 手册她还没来得及看,但古卷上的小字,她记得一清二楚- 古卷有?云: “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廿四年起兵谋反不成?,被押往菜市口斩首示众,悬首城门数十年,却再无人知?平定北疆的定北王,可?悲,可?叹,可?恨至极。 故,仅于此记祷吾弟。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戍守北疆,恪尽职守,为?国为?民?,颇得人心?。定北王位极人臣,西肃帝霍珩日渐忌惮,联合大理?寺卿林琅,设计邀请定北王入京,以无诏入京为?由,构陷其谋反。定北王一生忠义,最终惨遭贼人屠戮,于西州廿四年冬至日午时斩首于菜市口。 世风日下,定北王蒙冤惨死,史书?污其名声,我等束手无策,唯有?遵循其遗愿,焚其身,骨灰塑成?其生前小像,奉于观中。 惟愿得此塑像,见此皮卷的有?缘人,有?朝一日,复我王清白于世间。 秦未,敬上。”- “难道,我是?穿越到羊皮古卷里了??” “又或者,是?那?本拍品介绍书??” 温予兀自嘀咕了?一声,随即,她将那?段小字默默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起刚才他关门时喊的那?声‘兄长’。 她脑袋飞速运转,试图用就目前而言仅仅得到的三言两语的信息来理?清一些事情。 如果刚才那?个男人,真的是?古卷上记录的那?位定北王霍无羁,那?刚才敲门的那?位,有?没有?可?能是?秦未呢? 尽管温予觉得这一切有?些疯狂,但她脑海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冒出了?这个疯狂到有?悖于常识的念头。 当她意识到她的想法有?多离奇后,她又这样说服自己:“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经历这些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懈北?” 温予盯着炭盆低喃一声,总觉得这两个字在哪里见过。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字。 干脆不想。 既来之,则安之。 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她要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然后活着回到自己的世界。 炭盆在侧,她的身体?在逐渐回温。 她从床上下来,光脚站起身,及地的氅衣披在身上,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的一瞬间,一阵不同于她沾染在身上的梅香的栀子花香飘了?出来。 正如霍无羁所说,这一排的衣柜里,全是?冬衣,而且是?被栀子花香薰过的全新的冬衣。 最让温予惊讶的是?,这些冬衣的色系,几乎和她家里衣帽间的衣服色系一样。 除却简单的黑白灰三色,便只剩下紫色系。 颜色或浅或淡,全是?她喜欢的。 温予随手拿了?一套,正准备换上,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冬衣,就像是?专门给她备下的一样。 可?是?,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喜好?的?- 秦未向来稳重自持,霍无羁出来后,却在他脸上看出一抹焦色。 他把房门关上,低问:“兄长,怎么了??” “打?起来了?。”秦未说。 霍无羁听完,也拧起了?眉,问:“打?起来了??谁跟谁打?起来了??” “边走边说,你先?快些跟我走。”秦未扯了?他的胳膊,自顾拽着他往前厅走去。 霍无羁又回头看了?一眼,无声叹了?口气后,跟上了?秦未的步伐。 “兄长,谁跟谁打?起来了??”他问。 秦未用手摸了?摸方才拉架的时候不小心?被杨清儿的指甲挠伤的手腕,倒吸一口凉气后,说:“还能是?谁?当然是?杨霍昶然的那?个宝贝妹妹跟大理?寺卿顾家的三郎,顾燕啊。除了?他俩,还有?谁公然敢在当朝太傅面前耍威风啊?” 后半句话,霍无羁无端听出些嘲讽的意味。秦未向来是?不喜欢权势之下的蝇营狗苟的事情,也难怪他会这么说。 他注意到秦未摸手腕的动作,问:“手怎么了??” 秦未冲他摇摇头,说:“无碍,就是?刚才拉架的时候,不小心?被杨清儿挠了?一下。” “抱歉,都是?因为?我。” “见外了?啊。” 话落,秦未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又说:“你是?没见到,刚才要不是?我拦着,杨清儿就把顾家三郎挠破相了?。他可?是?这全京城最要脸的公子哥儿了?。若是?他那?张俊脸在咱府上被刮花了?,背地里指不定有?多记恨咱们呢。你说说这俩人,一个跋扈任性,一个浪荡花丛,偏偏谁也瞧不上谁。要我说啊,他们俩合该绑一起过日子去。” 一路上,秦未绘声绘色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了?霍无羁听。 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因为?他- 顾燕看着他把阿予抱走后,忍不住说了?几句风.流话。人群中正沸腾时,也不知?是?谁,把话题引到了?杨清儿身上,并拿杨清儿和旁人作比对。 杨清儿本就压着一肚子火,无处宣泄。 听了?这话后,当场摔了?杯盏,并且想要揪出说她小话的人。 可?国公爷的名号,他们在场的大多数人还都是?畏惧的。杨清儿一怒,厅内鸦雀无声。 不等秦未上前劝阻,一旁瞧热闹的顾燕却忍不住笑出了?声。杨清儿向来是?骄矜的,如何能忍受一个浪荡子的嘲笑。 她当即冲过去,和顾燕撕扯起来。 不仅顾燕,就连秦未也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去劝。 一来二去,他身上便多了?几道抓痕。 宾客们也都像看热闹一样,纷纷伸长了?脖子,试图从他们两人身上看出些许风月雅事。 秦执年和黄晃见状,连忙同林琅一起,遣散了?周遭的宾客。 而杨清儿和顾燕,却不依不饶起来,并试图逼迫对方向自己道歉。 秦未见他们停手,寻了?个空档,连忙跑来寻霍无羁。 杨清儿这个样子,除了?国公爷,怕是?只有?霍无羁能劝住她了?。 暗香浮动(二十九) 走到?前厅门口时, 霍无羁和秦未两人不约而同顿下脚步。 出乎意料地,没有预想中的争吵声。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做了个深呼吸后, 又同时抬步, 推门进去。 “霍某招呼不周,诸位见” ‘谅’字还没说出口,看清厅内状况的一瞬间,霍无羁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清儿和顾燕已经不在了, 偌大?的宴客厅只余下秦执年和黄晃两人。 前些时日, 他才从东市小摊贩手?中淘来的几支花瓶,不知被谁拂落在地,已经粉身?碎骨了。 而束在里面的几枝白玉兰也不知被谁踩了一脚, 花瓣被踩的稀碎。 入目皆狼藉,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 单单是看着地上的一片凌乱,和方才在来时秦未的描述, 霍无羁已经脑补出那两人的战况有多?激烈了。 紧跟在他身?后的秦未, 许是因为方才喝了几盏温酒,朦胧中平添几分醉意,又许是因为温予的到?来,他替霍无羁感到?开心。 此刻,他不像往日那般故意端着一幅清矜自持的模样, 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挑了挑眉毛,斜睨霍无羁一眼, 全然一幅看热闹的模样。 而秦执年和黄晃, 视地上的一片狼藉为无物,两人正悠闲坐在火炉旁, 一边食着炭烤炙羊肉,一边碰杯小酌。 好?不悠闲,好?不自在。 见霍无羁和秦未过来,黄晃冲他们?漫不经心举杯,喊了一声:“要不要一起吃啊?” 霍无羁还处在震惊中,他冲黄晃摇摇头,随即踮脚踏入那一片狼藉中,捡起还没有被人踩踏过鲜花捡起来。 秦未冲黄晃喊了声:“不了,您们?二位吃好?喝好?啊。” 黄晃听?了,自顾饮下杯中酒,不再管他们?两个小崽子,转过头和继续秦执年低语。 醉话?咕哝,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 霍无羁把捡起的花放到?了一旁的桌案上,问:“老师,黄教习,他们?人呢?” 秦执年刚想回他,却又被黄晃抢了先。 “他们?” “是谁啊?赴宴的宾客们?还是杨清儿啊?” “教习你” 霍无羁一时哽住,尤其是对?上黄晃满是戏谑的眼神,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他已经认识黄晃教习很多?年,但他吃醉酒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不似往日那般刻板迂腐,反而有些 无赖。 对?,就是无赖。 霍无羁看着醉意熏熏的黄晃,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词。 尽管有些不合时宜。 放在以前,他绝对?想不到?,无赖这个词,会和黄晃这个老学究沾上勾。 啪的一声,秦执年放下杯著,嗔怒瞪了黄晃一眼,说:“行了,你个老东西,就别拿小辈打趣儿了。” 随即,他仰起头,对?霍无羁说:“宾客们?都走了,杨清儿连同顾燕那个浪荡子,我也已经差人送他们?回各自府上了。你啊,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啥事儿没有。” 秦未听?了,好?奇问了一嘴。 “爹,杨清儿跟顾燕怎么就走了?” 秦未有些想不明白,他之所以跑去打扰霍无羁,正是因为杨清儿和顾燕两人都是摆出了一脸不死不休的势头。 怎么他去喊个人的功夫,这俩人就都走了呢。 秦执年:“还不是你黄世?伯。也不知道?他之前怎么折磨过顾燕那小子。前一刻,那小混球还气势汹汹的,被你黄世?伯怒瞪了一眼,就老实的跟个小病猫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了。至于杨清儿,也是这老黄头,他指着你跑远的背影,大?声跟我喊,你儿子去叫霍无羁了。那声音之大?,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人家姑娘听?了,立刻就停手?了,红着眼睛跑出去了。” 说到?这,秦执年格外看了霍无羁一眼。 杨清儿和秦央差不多?大?,虽然她平日里行事有些跋扈,但刚才她红着眼睛跑出去的样子,他单是看着,就有点?心疼。 如果自家女儿被哪个臭小子惹得这样哭鼻子,他非打断那小子一条腿不可。 也得亏国公爷年龄大?了,不愿掺和小辈之间的风月雅事。如若按照杨炀年轻时候的性子,这傻小子非得挨一顿胖揍不可。 可偏偏,这臭小子面不改色,依旧一脸平静,情绪半点?没有因为他说杨清儿红着眼睛跑出去而有所波动。 杨清儿的长相随了国公夫人,生的极美,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小被宠着长大?的,性情难免有些骄纵。 但她的心地还是善良的,又满心扑在霍无羁身?上。 按理说,他如今血气方刚,应该心动的。 可惜啊 想到?这儿,秦执年眼底闪过一抹惋惜,说:“哎,人家姑娘可是在你的生辰宴上哭着跑出去的啊,这天寒地冻的,你小子就半点?不担心?” 霍无羁垂下眼眸,他抿抿唇,片刻后,说:“老师刚才不是说已经差人送她回去了吗?您老府上的人,办事定然是稳妥的,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黄晃扯着秦执年坐下,颇为嫌弃地说了句:“行了,人家年轻人的事情,你个糟老头子少管。来,喝酒。” 秦执年摆摆手?,“喝不动了,明天一早还要上朝呢,该回了。” 说完,他再次把视线落在霍无羁身?上。 他正拿着扫帚清扫着一地的凌乱,半点?没有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而秦执年身?为师长,更不可能主动去问方才他抱走的姑娘是谁。 罢了,他想说的时候,自会告诉他的。 想到?这里,秦执年松了口气。他站起身?,夺过黄晃手?中的酒杯,连拖带拽把他从位子上拽起来,说:“老东西,快别喝了,走了。” 黄晃踉跄着,把手?臂从秦执年手?中挣开,嚷嚷着:“我还没喝完呢。” 霍无羁和秦未见了,连忙跑过去,一人搀着一个。 秦执年还算清醒,他冲秦未摆摆手?,说:“我不用扶,你留下,帮着他收拾收拾。他一个人还不得收拾到?后半夜去了。” “好?。”秦未答应的很爽快。 左右,在这里和在家里没什么差别。 秦执年交代完这些,从霍无羁手?上把黄晃接过来,两人拌着嘴,互相搀扶着,奔向风雪。 霍无羁和秦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亲眼看着他们?上了马车,随即锁上了外门。 “兄长,天色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我来收拾就好?。” “那哪行啊,刚才你没听?见老爷子说啊,我必须得帮着你一块收拾。倒是你,放一个姑娘家自己在房间,真的没问题吗?” 随着所有人的离开,秦未的本性暴露无遗。 尽管他平日里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但还是免不了要对?一些事情好?奇。 譬如,刚才那个忽然从天而降又身?藏暗香的姑娘。 除了猜到?了她的名?字之外,其余信息,他一无所知。 “没有问题。”话?虽这么说,但霍无羁手?上的扫帚挥舞的越来越快了。 秦未偏头瞥了他一眼,背过身?,无声嘟哝了句:“口是心非。” “哎,这天这么冷,也不知道?人家姑娘用没用过晚膳?” 霍无羁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 秦未眼里噙着笑,随即走过去,从霍无羁手?里夺过清扫工具,说:“行了,左右你的心也没在这儿,给我吧。你去忙你的,改日请我吃酒就行了。” 霍无羁也没再跟他客气:“谢谢阿兄,我去煮个热粥,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秦未头也没回,高喊了句:“两碗。” “行。”霍无羁应下,自顾往膳房走去。 没多?大?一会儿,膳房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顷刻便被大?风吹散,隐入夜色,谁也没有发觉。 暗香浮动(三十) 温予换好了冬衣后, 搬了张矮凳,围坐在炭盆前?。 被烈焰炙烤着,她身上的冬衣又厚实的紧, 没多大一会儿, 身体就开始慢慢回温了。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穿过古装。 就连以往过生日的时候拍的艺术照,也从来没有拍过古风的。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穿古装。 从里到外, 由上到下, 从小衣,到鞋袜,衣柜里应有尽有。 一层套一层, 很是?繁琐。 得亏她平时?无聊的时?候,喜欢看电视剧。没吃过猪肉,但猪是?怎么跑, 她还是?见过的。 虽然花的时?间长了一点, 但好在一丝不苟穿上了。 从她身处的房间装潢来看,这户人家,非富即贵。 再?加上,她凭借羊皮古卷上的信息暗自推测:如果霍无羁真的是?古卷上写的那?位定北王,那?此地, 定然是?他的王府了。 纵是?古穿电视剧盛行?的那?几年,她也从来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她穿回封建的古代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她一直觉得,这就是?一个伪命题。 最重要的, 她一直觉得, 古代封建的中央集权制度对于现代人而言,实在可?怕。 甚至可?以说, 是?个吃人的社会。 偏偏,老天给?她开了这么一个巨大的玩笑。 伪命题,成真了。 她这辈子都会记得,上一次在刑台上看到他被人砍下脑袋的一瞬间,她内心的惊惧。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找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她尽量扮作和这个时?代一样的人。 至少从穿衣风格上。 换衣服的时?候,她生怕会有人闯进?来,把门从里面栓上不说,还搬了两张实木凳子抵住门。 换好了衣服后,她才又把木凳搬回原位,把门栓撤下,静等着那?人回来。 身处陌生环境,她度‘秒’如年。 许是?她还在家时?,吃的感冒药起了作用,围坐在火焰猎猎的暖盆前?,忽然眼皮有些沉重。 虽然困顿,但她的精神还时?刻紧绷。 无论如何,她都要等他回来的。 所以,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把紧闭的房门打开一条缝隙。 呼啸的寒风猛然倒灌进?来,凛冽的空气充斥鼻息,她整个人清醒很多。 顷刻,房间里刚蓄下的一丁点的暖意被寒风驱的干干净净。 温予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后,转身回了座位。 许是?炭盆烧的太旺,没多大一会儿,困意再?次袭来- 膳房。 霍无羁忙碌的身影在淡橘色的光影的照射下,显得愈发有人情味儿。 煮粥的间隙,他把温予和秦未待会儿即将?要住的房间里的地龙火道添满了炭,随即点燃。 故而,霍无羁端着膳食过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了伏在床边打盹的温予。 卧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半扇,霍无羁过来时?,看到敞开的房门,心下陡然一惊,连忙加快脚步。 看到她还在,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方才,他还以为她走了。 他蹑手?蹑脚进?来,把食盒放在了一旁的圆桌上。 随即走向温予,在距离她约莫一臂距离时?,停.下来,看着她。从始至终,他的动作、甚至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她。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看过她了。 看着她的睡颜,霍无羁想了很多。 也是?这一刻,他猛然发现,就算是?她不记得他,他也不想她再?次从自己身边离开。 下一次,不管她要去什么地方,不管有多远,他都要跟她一起。 他再?也不想跟她分?开了。 等待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一年又一年,他真的快要熬不住了。 尽管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忘记了他。 但幸好,她还是?她。 幸好,她回来了。 如果此时?温予睁开眼睛,一定会被霍无羁眼中的深情所惊。 但她睡着了。 ‘噼啪’一声,一旁烛台的蜡烛陡然爆了个灯花。 霍无羁回神,掠了一眼烛台,又瞥了一眼睡的并不是?很安稳的温予。 不知道,是?因为方才突起的灯花声,还是?因为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眉心紧蹙,久久得不到舒展。 他轻走到烛台,拿起剪刀,修理烛芯。 寒风吹过,烛光摇曳,差点吹熄。 他走到门口,刚想把敞开的另外半扇房门关上。 许是?这房门使?用的频率太少,尽管他动作很轻,手?上也没放很大的力气,还是?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当即,霍无羁喉结下意识滚动,整颗心脏都被这声音吊起,他手?上的力度更轻了些。 温予猛然惊醒。 她睁开眼睛,视线寻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看到人影的一瞬,她不动声色站了起来。 仅是?一个关门的动作,霍无羁甚至觉得比他平时?耍一套枪法都要累。 额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 当然,也有可?能是?方才他往地龙火道里填的炭火太多了点。 一转身,猝不及防的,他看到了有些拘束的温予。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面前?,他的阿予还会那?么小心翼翼,看他时?带着几分?拘束和讨好。 这一瞬,霍无羁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从心底里感到难过。 他多想告诉她,在他面前?,她不用这么小心,敞开心扉做她自己就好。 但按照他对她的了解,这些话他就算此时?跟她说上一万遍,她依旧不会听。 和他一样,她也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只有让她慢慢接触过、了解过、直到充分?信任他之后,她才会慢慢打开自己。 霍无羁掩去眸中的异样,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走近,问:“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温予摇摇头?,“没有,我一直在等你,却不小心睡着了。” 她睡眼惺忪,嗓音都带着几分?倦意,许是?方才伏在锦被上的原因,面颊一侧还印着一道绯色的压痕。 略去她眸中的谨小慎微,其余的一切,他都是?那?么熟悉。 无论是?声音,还是?她下意识的一些小动作。 “我煮了粥,你要不要喝一点?”他问。 温予转头?看了一眼圆桌上的食盒,刚想拒绝,又觉得太过直白或许不太好。 她伸手?揉了揉鼻子,刚准备说点什么,却又听见霍无羁说:“是?你喜欢的鲜虾粥,我没放姜丝,少许糖,少许盐。” 听他说完,温予才打好的腹稿,忽然说不出?口了。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鲜虾粥? 还知道我不吃姜?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生活习惯?”霍无羁看着有些愣神的温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温予点点头?。 霍无羁抬手?,正准备牵她的手?腕,想起她刚才有些防备的眼神,他换了动作,冲她找找手?,说:“来,先坐下。” 温予跟着他坐在圆桌前?,霍无羁坐在她的对面,他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膳食一一摆了出?来。 食盒有三层,最上层放的便是?他口中的鲜虾粥。 而他,像是?丝毫不怕烫一样,抬手?把还冒着热气的鲜虾粥放到了她面前?。 热气氤氲,弥漫在她和他中间。对面那?个男人,她甚至都有点看不真切。 鲜虾粥的香气,连同氤氲的热气,在房间弥漫开来。 温予单是?嗅着,忽觉饥肠辘辘。 霍无羁没有忽略她看着热粥吞咽口水的动作,他会心一笑,又把第二、三层分?别端到了她面前?。 “鲜虾粥,炙烤羊肉,盐渍笋干,糖渍梅子。” 霍无羁一一给?她介绍,尤其最后一道小菜时?,他抬眸看了温予一眼,说:“太晚了,梅子要少吃一点,小心牙疼。” 说完,他又把汤匙放入了粥碗里。 “一会儿凉了,快吃吧。” 他说话很温柔,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温予反应过来的时?候,汤匙已经在她手?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说出?了她一些用餐的小习惯,她心里对他的抵触消减了不少。 如果他真的要害她,犯不着在饭菜里下毒。 再?加上,她此时?真的有些饿。 更何况,她不认为他会害他。 尽管她现在依旧不确定他和之前?在刑台上为了救她不惜舍去自己性命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她始终认为,他不会害她。 温予一手?拿着汤匙,另一手?扶住了碗壁,却忘记了掌心被指甲掐出?的伤口。 满腹饥饿,她完全忘记了伤口这一回事。 掌心猝然碰到碗壁,伤口的烧灼感让她眉心再?一次紧蹙。 她连忙把手?撤了回来。 不等她垂首检查伤势,霍无羁发现了她的不适,连忙站起身,绕到她面前?。 “阿予,怎么了?是?不是?烫到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执起她的手?腕,检查她的手?心。 她掌心的伤口甚至还没来得及清理,些许血渍把伤口附近的掌心纹路染成了绯色。 霍无羁看着她的掌心,一时?哽咽。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伤口呈深浅不一的月牙形状。 只能是?用指甲掐的。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手?指,指尖还沾着些许血渍。 温予见他攥着她的手?腕不说话,轻说了句:“小伤,没关系的。” “好在,伤口不是?很深。又是?左手?,不影响日?常生活。”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说话,只是?他的声线闷闷的,听起来有点不开心。 霍无羁松开她,站起身,又说:“我去拿药,你先慢慢吃。” 温予点头?,目送他出?门。 这一次,霍无羁回来的很快。 他把整个药箱都提进?来了。 全程,他默不作声。 全程,他的动作都很轻柔。 全程,他都很专注,安静替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不知道为什么,温予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有些心虚。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明明受伤的是?她,疼的也是?她。 但看起来,好像他比她还要难过。 ‘难过’这个词映入她脑海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烛台倒映的零星光影打在他脸上,他满是?攻击性的下颌线都显得柔和很多。她正看着他的侧脸出?神,他似是?察觉了她打量的视线,猛然抬头?,转向她。 她甚至能清楚看到他漆黑的瞳孔中有关她的影子。 这一瞬,温予脑海中想起一句她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 ‘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 之前?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有些嫌弃。 现在,她好像有点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很久以后,她想起这一幕,也是?会心跳加速,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刚好烛光闪烁,刚好她受了伤,刚好他为她包扎。 刚好他抬起了头?。 这样,她才能看到,他满眼都是?她的模样。 “好了,伤口不要沾水,记得及时?找我换药。”忽然,耳边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温予连忙挪开视线。 被人抓包的感觉可?真是?不好。 她心里暗暗想。 暗香浮动(三十一) 许是?这房间?里的地龙烧的太?热, 许是?她方才换上的冬衣太?过厚实,又或许是?他注视着她时的那双眼睛太?过好看,她能清楚感觉到双颊的温度在升高?。 尽管她已经瞥开眼, 不再和他对视。 明明她平日里是个挺冷静、挺不容易脸红的人。 之前,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职场,她也曾隔三差五就收到异性的示好,其中不乏有相貌俊逸者,但她从来都没有像刚才那样, 面红耳赤, 心跳加速。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之所以会因?为和他的一个对视就羞涩不已,完全是?因?为他那张脸。 那张不仅和霍家?老三长的一样的脸, 而且和为了救她而被砍去脑袋的另一个霍无羁长的一模一样。 她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这个人,这个长相的人, 不会伤害她- 霍无羁看着有些羞赧的温予, 微拧的眉梢渐渐舒展开来,清浅低笑一声,随即打趣道:“阿予怎么脸红了,难道是?在害羞吗?” 温予听在耳中,双颊绯色更盛。 他很?少见过她害羞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 温予鲜少流露这种表情。 他印象中的她,是?温柔的,强大的, 漂亮的, 优雅的,独独不是?现在这样的, 有点青涩,又有点赧然。 霍无羁不是?没有在别?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但那个时候,他只觉得烦闷,甚至是?讨厌。 直到刚才,他才发现,阿予方才羞赧的模样,他是?喜欢的。 喜欢到,有那么一瞬,霍无羁甚至觉得,她忘记他这件事?情,也不全然是?坏事?。 之前之所以感到厌烦,全然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牵动他的情绪。 譬如,前一刻他还在为了她伤害自己而感到难过。而现在,就又因?为她的羞赧而暗暗窃喜。 但纵然如此,他依旧没有忘记温予已经忘记他这件事?情。 他并没有继续拿她逗趣,而是?站起身,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说:“粥凉了就不好喝了,你慢慢吃。我把医药箱收走,药膏味道太?冲了,影响你用膳。” “好。”温予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霍无羁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了,看向?她时,眉梢总带着几分清浅的暖意,像冬日雪山顶上初升的骄阳照耀下来,洒下遍地金黄- 深夜,温予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只隐约听见更夫敲的梆子声响了又响。 临睡前,霍无羁来收食盒的时候,还特?意问她要不要燃安神香。 她说不要。 现在,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倒还真有点后悔了。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睡眠不好,只是?偶尔失眠。 房间?的隔音不好,温予躺在床上,甚至能清楚听到窗外呼啸不止的北风,鬼哭狼嚎一样。 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霍无羁。 更确切来说,是?两个霍无羁一直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 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两个霍无羁。还有现实世界里的霍家?那位,他为什么能和霍无羁长得一模一样。 她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霍无羁又和她是?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会知道她的生活习惯,甚至还知道她不吃姜? 就连他刚才给她端来的鲜虾粥的味道,都让她感到很?熟悉。 算上刚刚霍无羁煮的那份,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吃到鲜虾粥了。 她忽然想起白天她昏倒后,家?政留在她家?里的便签纸。 她还清楚记得便签纸上的内容: “温女士,您好。 我是?姜先生请来的家?政。 您发烧了,姜先生还有工作,特?请我来照顾你。 退烧药在茶几上,已经喂您吃了两颗。如果醒来还烧,可以继续吃两颗。 浴室里的脏衣服,也已经帮您洗干净晾在阳台上。 餐桌上有刚熬好的鲜虾粥,是?用您冰箱里现有的食材做的,您饿了可以喝。 蜂蜜水也帮您冲好了,一同?放在茶几上,希望您喜欢。” 最初,温予看到便签纸的时候,只有点诧异,并没有怀疑。她喝到那杯蜂蜜水和那碗鲜虾粥的时候,怀疑的种子才算真正种下。 直到刚才,她尝了霍无羁端来的鲜虾粥。 那个味道,不仅和温先生请来的家?政做的一模一样,而且和她自己煮的也只是?有轻微的差别?。 甚至第一口?的时候,她差点以为这粥就是?她自己煮的。 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巧合,但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温予试图用她学到的知识来解释这一切,可惜,并没有什么用。 东方既白,凛风渐息,耳边阴风怒号不再,困意缓缓来袭,温予才堪堪阖上眼睛。 冬天的夜晚总是?漫长。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的霍无羁,和衣而卧,迟迟没有睡意。 暗香浮动(三十二) 温予熄灯睡下?后, 霍无羁也回到自己房间,他和衣而卧,却迟迟没有?睡意。 干脆起身, 披了件外袍, 去了书?房。 他燃起?灯,坐在案前,拿起近期正在看的一本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阿予。 早在最初分配房间时, 霍无羁就?把这府上最好的房间留给了阿予和小北。后来,书?房被?雨水浸透,他才把书?房挪到了她房间旁边。 她的卧房和他的书?房, 只隔了一面?书?墙。 此?时,她正宿在他身后那面?书?墙后面?。 温予伏在床边打盹的画面?再次映入脑海,他收起?一字都没有?读进去的书?卷, 铺了张崭新的画纸, 开始研墨作画。 天大寒,砚冰坚。 自他拿起?画笔,就?没有?丝毫的停顿,一气呵成,直到完全?完成这幅画作, 他才蜷了蜷近乎被?冻僵的手指。 休息片刻,他又在左下?角提了字:‘西州历一十八年冬至日作’。 霍无羁一直端坐着,凝视着那幅画, 直到画纸上的墨完全?干透, 才又有?所动作。 他站起?身,把画卷成长条状, 收入书?架一旁的花瓶,随即吹熄了灯,走了出去。 路过温予房间时,他特意放缓了脚步。 他并没有?回房间,而是下?到酒窖,抱了两坛酒,来到了他房间旁边的另一间卧房。 房间黑乎乎一片,霍无羁站在门口,风雪声下?,隐隐还能听见房间里传来的匀称平稳的呼吸声。 种种因?素都表明,秦未已经睡熟了。 霍无羁垂眸思索一瞬,抬手敲响了房门。 “兄长?你睡了吗?”喊完话,他自己都笑了。 但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反而加大了力度。 “兄长?” “兄长,你不说话,我就?进来了啊?” 看似有?商有?量,话音落下?的同时,霍无羁的手掌已经触到了房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冷风也灌了进来。 但秦未依旧没醒,只下?意识蜷缩起?身体。霍无羁走进来,用脚带上门,径直走向烛台,用火折子把灯一一点上。 顷刻,满室亮堂。 他先是看了睡榻上的秦未,走向桌案的同时,大致掠了一眼房间。 秦未侧躺着,正对着他。 似乎是因?为忽然亮起?的灯光,他的眉心微微拧起?,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但他依旧没有?要睁开眼睛的趋势。 霍无羁把酒坛子放在桌案上,桌案上还摆着他临睡前喝完没来得及收拾的粥碗,他垂眸瞥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嫌弃。 他把碗碟收了,送去膳房。再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提了一个冒着些许热气的食盒。 许是灯光对于?熟睡的秦未来说,有?点过于?刺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背过了身去,大半个脑袋都埋进被?窝,还用锦被?把眼睛遮住。 霍无羁把食盒打开,炭烧炙羊肉的香味在房间里扩散。 随后,他走到床边,先是轻唤了秦未两声,待他咕哝回应后,霍无羁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不由分说把还在睡梦中的秦未拽了起?来。 “兄长,炙羊肉烧好了,再不吃该凉了。” 不等秦未反应过来,他弯腰帮他套上鞋袜,顺手从衣架上抽了外袍,松垮披在秦未肩上,揪着他往桌案去。 全?程,秦未像只木偶,任由霍无羁折腾。 直到霍无羁把酒坛子的木塞拿掉,秦未嗅到浓郁的酒香,惺忪的睡眼才有?了一抹光亮,从他手里接过酒坛子,深吸一口气,说:“这可是先帝赐下?来的御用秋露白啊?你小子,终于?舍得拿出来了。” 霍无羁笑笑,拿起?另外一坛,启开,碰杯,对饮。 秋露白一直在地窖存着,有?点凉,秦未一口酒下?肚,打了一个寒颤,彻底清醒。 他偏头看了一眼霍无羁,问:“她回来,你不开心吗?” 霍无羁摇摇头,又仰头饮了一大口酒,才回他:“兄长,她不记得我了。” 原本,他没觉得多委屈。 对上秦未的视线,他忽然觉得满腹的委屈。 说出这句话,霍无羁压了这么?许久的情绪,总算是宣泄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说阿予。 全?程,秦未很安静,一直都在听霍无羁说他和阿予的故事。只偶尔拍拍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碰杯。 秦未的酒量很浅,但他硬生生陪着霍无羁饮完了一坛秋露白。 秦未醉倒后,他把秦未扶到床上,备好清水,提着空酒坛子和空食盒从他房间里出来。 霍无羁依旧很清醒,没有?半点睡意。秋露白的后劲上来,他反而更亢奋了,整个人都开始发?烫。 40-50 清极不知寒(一) 周身越发燥热, 脸上?温度也在不?断升高,绯色从双颊逐渐蔓延到耳廓。 霍无羁扯松衣领,步入庭院, 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 他从前厅走到后院, 风雪沾衣,却依旧不能缓解他身上的燥感。 路过校场时,他稍稍停顿,正准备进去耍一套枪来发泄, 忽然想起老师送他的生辰礼。 那柄长刀, 他除了在老师的书房见到过,也曾在林琅的口中听说过。 他不?是没有见过老师宝贝那把刀的态度,仅仅是无意瞥了一眼, 都?遭到老师的严斥,更别?提碰了。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 老师会把它当做生辰礼赠于他手。 尽管刀身锈迹斑斑, 但他也能隐隐觉察出?,这把长刀,不?一般。 思及此,霍无羁忽然?想到,晚宴时, 他握上?长刀的一瞬,刀身好像轻轻震颤。 只是那个时候,他满心都?在那缕暗香上?。 霍无羁没进校场, 转身回了宴客厅。 阿予来的匆忙, 宾客们走的也匆忙,杨清儿?和顾燕打?闹更是匆忙。 一切都?很匆忙, 以至于宾客们送来的生辰礼都?尚未来得及登册入库,都?还堆积在宴客厅一角。 这些东西,可?不?是白白送于他的。 礼尚往来,日后,他还需用更贵重的东西还回去的。稍有疏漏,便会授人以柄。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格外不?喜欢参加这种场合。劳心费神不?说,还要花心思去应对好些个他根本不?喜欢的人- 大大小小的包裹,堆积成一座小山。 霍无羁走进宴客厅,燃起壁灯,无视桌案上?的杂七杂八的包裹,直奔那柄长刀。 他才走近,不?等打?开箱子,忽然?听到‘叮铮’一声闷响。 霍无羁已经快要触到木箱的手稍稍停顿,漆眸微敛,沉息闭气,仔细辨别?声音来源。 声音好像是眼前的木箱子发出?来的。 而且,这声音,有点像刀柄撞击木箱发出?的。 这一瞬,霍无羁整个人都?开始紧绷,漆眸也染上?一层冰霜,看向木箱的眼神,满是谨慎。 他相信,老师绝不?会害他。 宾客满厅时,他曾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过。 这木箱内层的容量,除了能装下那柄刀,连三岁稚子都?藏不?下,更别?提刺客了。 可?刚才,他的的确确在没有触碰到箱子的同时,听到了异响。 难道,是有人趁乱在箱子里动了什么手脚? 莫非,是毒蛇之类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默退了两步,从后腰处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短匕,拨开木箱上?的锁扣,小心翼翼打?开箱子后,利刃对外,下意识作出?防御姿态。 预料之中的毒物没有出?现,眼前的景象却比他刚才的猜想更为?骇人。 木箱才打?开,氤氲的赤色烟雾扑面?而来。 “竟是毒瘴。” 惊诧的同时,霍无羁连连后退,用他没有攥着匕首的另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口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红雾弥漫开来的速度,远比他预想的要快。短短一息,就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没多大一会儿?,霍无羁就发现了这团红雾的异样。 宴客厅很大,大门敞开着,寒风阵阵,但这团雾气,并?没有像寻常雾气那般四散开来,反而尽数团在他身上?。 就像是认准了他似的。 他甚至能清楚感觉到,凡是红雾所到之处,周边的空气都?为?之震颤。 尤其?是他那双手,没有衣物的阻隔,感觉尤为?明显。 霍无羁垂眸,看着落在他肩膀上?的,尚未来得拍落的积雪,随着那股震颤飘落。 与此同时,一道清幽、又带着些许空灵的声音映入脑海。 “主人。” “主人。” 他确信,周围没有人说话。 除了隐隐怒号的风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中。 “主人。” 他正想着,那道声音再次映入他脑海。 霍无羁神色更为?凝重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 但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并?没有惊惧,更多的是好奇。 霍无羁看着不?停在眼神跳跃的那团红雾,漆眸微敛,思索一瞬。 眼前这团雾气,并?非是他原本想的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毒瘴。随即把捂着口鼻的手放下,问:“何方神圣,还不?速速现身?” 话音未落,撞击声再次从木箱传来,他眼前的红雾也愈发浓烈。 就像是被他的话刺激到一样。 “主人,我?是赤星,你不?记得我?了吗?” 霍无羁上?前一步,探头去看。 刀身被红雾团团围住,如果?仔细看,不?难发现,这些红雾正是从这把长刀涌出?的,无穷无尽。 “赤星?” 他试探性的,冲着长刀喊了一声。 长刀震颤的更为?剧烈了。 掌心乍然?的刺痛感让他回神。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掌心正覆在赤星刀上?。 虽然?肉眼看去,刀身锈迹斑斑,但刀刃依旧锋利的紧。 肌肤堪堪触及,就被割了好大一个口子。鲜血汩汩,尽数流向长刀。 不?等他把手撤回来,先前围绕在他身上?的红雾像是得到了什么指引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向长刀。 他不?动声色把手撤回来,另一只手放下短匕,托起受伤的手腕,简单垂眸,轻掠一眼,见没什么大碍,便又把视线落在赤星刀上?。 顷刻,那团红雾便将刀身上?的鲜血蚕食殆尽。 就连他不?小心滴落在地板上?的两滴血珠,都?被它们吸食干净。 霍无羁看着它们对鲜血痴狂的模样,心中更是惊诧。 他再次垂眸,看着依旧还在往外冒着血珠的掌心。它们嗜血如狂,却半点没有在他掌中停留。 这又是为?什么? 这般想着,手上?却有了动作。 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按压受伤的掌心。伤口重新被撕裂,两只手都?沾满了新鲜的血渍。 他把两手同时举起,开始印证自?己的猜想。 顷刻,团在木箱周边的红雾再次涌出?,直奔他的双手。 它们环着他的双手绕了两圈后,最后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团团包裹起来。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后,红雾散去,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白净如初,就像从来没有被那抹殷红浸染一般。 而被鲜血滋养过的那团雾气,颜色愈发强烈。 这些雾气,尽管嗜血,但好像并?不?伤害他。 为?了进一步印证这个猜想,他把受伤的手慢慢抵近刀身。 随着他的抵近,原本团在刀身周边的红雾慌忙四散开来。 同时,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这个声音。 “主人,不?要。” 霍无羁收回手,红雾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团在刀上?,随即隐去。 下一刻,刀身上?的锈迹一点一点剥落,露出?原本的底色。 这一瞬,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那些缚在刀身上?的锈迹,像是将原刀封印了一般。而他的血,恰好把禁锢了他几千年的封印给破了。 “赤星?”他又轻喊了一声。 长刀再次震颤,嗡鸣阵阵,似是在召唤他。 他持着赤星,来到校场,把受伤的手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手攥上?了刀柄,顶着风雪,耍了几套寻常刀法。 疾风骤雪,他杀招凌厉,地上?的积雪被阵起一层又一层。 嗡鸣声渐止,霍无羁额上?也生出?一层细汗。 转瞬,又被冷风吹散。 这把刀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寻常兵器,至少要练个把月,才能顺手持用。可?这把刀,明明是第一次用他,却总觉得很熟悉。 就像是,他用了很多年一样。 风声渐息,东方既白,他从校场离开。 一.夜无眠,又练了大半夜的刀。霍无羁精神依旧抖擞,脸上?没有半点疲意。 他走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清极不知寒(二) 雪霁初晴, 放眼四望,整个?京城,红砖绿瓦上, 白茫茫一片, 好不壮观,好不巍峨。 夜夜笙歌起的花街,慢慢从喧闹归于安静。 零星的客人穿带好衣服,从正门?走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郁且刺鼻的, 连朔风都吹不散的胭脂香和酒香的混杂味道。 林琅便是其中一位。 昨晚, 他从霍无羁生辰宴上离开后,连家都没回,直接来了醉欢楼吃酒。 整夜都宿在花楼。 原本, 师兄生辰,他是最为开心的一个?。就连生辰礼,他也是早早备下了。 他和师兄都是起于微末的贫家子弟, 在乞丐窝时?, 两人相依为命才?活下来的。 他曾以为,师兄会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亲密的人。 为了师兄,他甚至能把命豁出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入了太傅府,他和师兄就没之前那么亲密无间了。 尽管之前, 他们兄弟二?人相处,也并非是无话?不谈。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 无羁只?静静听着。 但那个?时?候, 他能清楚感受到他们两颗心是依偎在一处的。无论弄到什么好吃的,无羁都会留大半给他。 可自打入了太傅府, 好像一切都变了。 于之前的他而言,太傅府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他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存在。 对于师父,他是打心底里感激的。 如果不是师父,他这辈子都会被困在乞丐堆里,时?常会因三两个?铜板和同伴大打出手。 可如今不同了。 他如今是当朝太傅的嫡传弟子,更是和当朝天子师出同门?。 他再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小乞丐了,而是旁人艳羡不已的矜贵公子,好些?人都上赶着巴结他,就连花楼里的姑娘,旁人也只?能选他挑剩下的。 可他依旧不甘心。 他不甘心,师兄得?到的,远比他得?到的要多?的多?。 明明是他先认识的师父,可师父却让无羁做了师兄。这只?是细微末节,他可以不往心里去。 毕竟是师兄是他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周围人对他和师兄的差别对待。 明明他们两个?人都是乞丐出身,明明他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一样的,可他们却格外喜欢师兄。 无论是师父,还是秦未秦央兄妹。 就连外人,也都在默默拿他和师兄做比较。 之前还是小乞丐的时?候没有发现,来了太傅府,他才?看明白。 无论他想做什么,师兄都处处压他一头。他承认,他没有师兄聪明,没有师兄生的好看,就连文采也输他一筹,风头全让他一人出了去。 谢师宴上,初一亮相,师兄就被祁大将军相中,而他只?能躲在师父身后,默默艳羡。 从那时?起,他们兄弟二?人的差距就慢慢拉开了。 他曾不止一次看见秦未提着酒坛子去寻无羁喝酒,除了刚来的那几个?月,秦未从没有对他那般亲近过。 在他的印象中,无羁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他却不止一次看到,无羁和秦未为了书?中的某个?论点,大肆争论,争的面红耳赤。 看着他们相处的日?常,林琅心里有些?酸涩。 同时?又很羡慕。 他不知?道无羁哪里来的底气,敢和秦未争执。秦未是师父的嫡亲儿?子,他从来都不敢用?那样的口吻和他说话?。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师兄入太学,考武举。 现在,师兄是朝中新晋的武臣新贵,更是朝中唯二?的被赐了国姓的异姓人。 而他,依旧只?是太学里的普通学子。幸而天子提拔,经常授他做一些?京中矜贵世家子不愿做的事?情。 如今,也算是吃穿不愁,却依旧比不过师兄。 这些?,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直到他在晚宴上,看到师父送给无羁的生辰礼,他积攒了多?年的失意,一股脑全都涌入脑海。 自他第一眼看到那把长刀,就喜欢的不得?了。他曾向师父讨要了好久,师父都没允。 他没想到,师父会在众目睽睽之中,将那把刀当做生辰礼赠于师兄。 当他看着霍无羁把长刀攥入手中时?,他恨不得?一把将他推倒随即把刀抢过来。 但他依旧没有立时?发作,依旧于人群中赔着笑脸。 直到散场,他从霍无羁府上出来,终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苦闷,驱车赶来了醉欢楼- 大雪足足下了一整夜,地上的积雪足足有三寸厚,一脚踩下去,没至脚脖。 这场大雪,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给百姓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不便,但并没有妨碍他们正常的生活。 东西两市的小摊贩上,货郎们不遗余力?地吆喝着。三五百姓聚在小摊前,讨价还价。 朔风吹来,东西两街的早市上的行人,纷纷下意识蜷缩着脖颈,拢紧衣领。 而拐角处的一家百年老字号的云吞摊上,坐满了人。 热气氤氲,烟火气十足。 他们一边吃着才?出锅的云吞,一边说着才?听来的趣事?。 “哥几个?,你们猜,我昨晚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别卖关子了,快些?说给咱们哥几个?听听啊。” “先说好了,此事?事?关朝中新贵,你们听听也便罢了,可千万不要外传啊,免得?惹了什么官司上身。” “哎呀,晓得?了。你快些?说。” “前些?时?日?,不是说那位参将似有断袖之好吗?想来是旁人胡说的,昨夜,在他自己的生辰宴上,当着太傅和一众宾客的面,他竟公然抱了一位姑娘回房,那猴急的模样,绝非断袖。” “是吗?你听谁说的?” “还能是谁?醉欢楼的云露啊,她可是醉欢楼的头牌,经常服侍达官显贵的。她口中的消息,向来是准确的。” “我还听闻,宁国公家的那位,当场就发怒了。不知?为何,还和顾家那位魔王打起来了。” 霍无羁走在路上,背着盛满了新鲜食材的竹篓,路过云吞摊时?,将他们的话?一字不差听进?了耳中。 却依旧面不改色,大步往回赶,仿若那些?人口中的新贵不是他一样。 他一早便料到会有此结果,也不在乎他在世人心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 只?要不涉及阿予,任由他们如何谣传。 他还要赶回去做饭呢,阿予最喜欢喝鲜笋煲鸡汤了。 阿予上次离开前,曾给他留下很多?东西。有些?已经不慎被他遗失,但他贴身藏着的那本食谱,却一直都在。 圣人曰:君子远庖厨。 但他却觉得?,圣人这句话?说的不对。 他就极其喜欢在膳房摆弄那些?新鲜的能掐出水来的食材。 尤其是按照那本食谱,一步一步把食材变成一道道可口的菜肴。 他回到府上的时?候,阿予和秦未都还在睡着。 动手做早膳前,霍无羁又分别往他们房间的地龙火道里添了些?炭。 顷刻,一缕缕炊烟自小厨房顶上的烟囱冒出,飘向天际- 这一觉,温予睡的并不是很安稳。 ‘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轮番入梦。 直到她在梦中再一次经历他被削首的骇人场面,才?猛的惊醒过来。 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一觉醒来,她只?觉得?浑身燥热。 不止手心、脚底都潮乎乎的,就连额头上,都蒙出一层细汗。 几缕微卷的无法黏腻贴在两靥,将她原本就有些?娇嫩细腻的肌肤衬托的更为白皙。 掌心的伤口,也被汗水浸入,微微一动,牵扯出丝丝痛意。 温予坐着回神,掌心轻微的刺痛感让她从困倦中清醒过来。 包扎伤口用?的白布条早在她睡着无意识的时?候,不小心扯松了。 看着有些?凌乱的布条,莫名的,她回想起昨晚他在给她包扎时?说起的话?。 “伤口不要沾水,记得?找我换药。” 随即想起他看她时?的眼神,忽觉一阵口干舌燥。 她掀开锦被,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子,从卧房走到小厅的圆桌前,倒了杯冷茶。 一口下肚,身上的燥热感消去不少。 她在软凳上缓坐,重新打量起她目前所在的房间。 日?光从透光的窗纸上映入房间,她才?得?以真正看清这间房间的真正构造。夜晚和白天的光线不一样,视觉呈现出来的效果也完全不一样。 雕梁画栋,十足的古色古香。 昨晚光线太暗,她甚至没有看清搭在架子床两侧的纱幔是她喜欢的雪青色。 卧房和小厅用?珍珠短帘相隔开来。珍珠是同等规格大小,呈银白色,在日?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小厅一侧,是盥洗室和梳妆台。 虽然盥洗室里只?一个?半人高的浴桶和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具。 而房间里的其他陈设,也都是被静心设计过的。 譬如,窗边的香几。 香几上摆着一只?鎏金香炉和白玉花瓶。 她对花束的研究不多?,花瓶里还插着一束她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白色小花,古典又淡雅。 片刻,她看着古朴的房间,长叹一口气,终是接受了她如今身处冷兵器时?代的事?实。 既来之,则安之。 除了这句话?,她没有任何能够安慰自己的话?。 随即,她从软凳起身,回到卧房,把繁琐到极致的衣服一件一件套在身上,简单洗漱后,走了出去。 她不会梳这个?时?代的发型。 一开始,只?简单用?丝带扎了个?马尾。可古装配高马尾,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她在铜镜里看着有些?不伦不类的自己,抬手扯掉了丝带。随着她的动作,一头微卷的青丝垂至腰间。 她就这样,散着一头乌发,推门?走了出去。 房内燃着地龙,她丝毫感受不到外面的冷空气。 才?推开门?,寒风袭来,打在脸上,似钝刀割肉一般。 在现实生活中,还是盛夏。 再加上她一晚上都在暖房,这扑头盖脸的寒意,她有点不适应。 下意识的,她打了个?寒颤。 庭院里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只?两旁被压弯的松柏枝上还残留着层层积雪。 她循着周围扫了一圈,却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古卷中曾记载,定北王还未伏法之时?,权势滔天。按理说,定北王府不该是一个?下人都没有的。 正暗暗诧异着,仰头看到不远处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她把房门?关上,寻着那缕炊烟而去。 本以为,厨房离她很近。 可她实在是高估了自己辨别方向的能力?。 之前在家的时?候,她去冒险,去登珠峰,之所以不迷路,大多?是靠的高精尖的仪器。 而现在,她身处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中。 绕了没几圈,就彻底晕菜了。 若非是看着头顶的太阳,她怕连哪是北都找不到了。 这座宅子,远比她预想的要大的多?。 可一路上,她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终于,在七拐八拐之后,她摸到了厨房。 清极不知寒(三) 不等温予踏进去, 仅是?站在厨房门口,一阵鲜香浓郁的食物香味飘入鼻腔。 她在家的时候,就经常煲汤喝。 单凭着这香味, 她也能嗅出, 厨房里正炖着的?,是?鲜笋炖鸡汤。 半透光的?窗纸上,映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温予看?着那身影,怔了?片刻, 随即又往前走了?两步, 在厨房门口再次停.下。 虽然只?一个背影,衣服也不是?他昨晚穿的?那件,但她还是?一眼认出, 眼前这道忙碌的?背影属于霍无羁。 她只?是?有点惊讶,他竟然会亲自下厨。 据古卷记载,他可是?定北王。 这又是?古代, 按常理说?, 他府上家丁丫鬟应该很多的?,可她这一路走来,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霍无羁背对着她,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他正站在案台前,手上一柄菜刀, 娴熟的?切着一把小葱。 他身后?,是?烧的?正旺的?炉火,锅里正炖着的?鸡汤呈金黄色。 馥郁的?香气, 随着氤氲的?雾气缓缓腾空。 温予站在门口, 只?觉得味道更浓郁了?。她没有说?话,隔着雾气, 安静看?着他。 他很专注,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她决定不打扰他,直到他自己发现。 片刻,切菜声渐止。 他从?早市回来后?,见温予和秦未都还在酣睡,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他只?站在门口,就隐隐听到他们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于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烹煮。 反而开?始洒扫庭院,将府上主要道路的?积雪都清理干净后?,又奔去净室,洗去一身潮热,换了?套衣服,才来到厨房,开?始摆弄那一筐从?早市买来的?新鲜食材。 霍无羁把菜刀放下,身形微微往左边挪动,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了?盏小碟子,将才切好的?葱花收了?进去。 鸡汤已经煮的?差不多了?,只?差撒小料出锅了?。 他嘀咕了?句:“也不知道,阿予和阿兄睡好没有。”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温予一回来,他连称呼秦未的?方式都变了?。 以往,他都称呼他兄长的?,从?没有唤过他‘阿兄’。 两者相?较而言,阿兄亲密许多- 话落,他端着小盏转过身来。 此时,他的?注意力全在身前的?一锅鸡汤上,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那抹倩影。 他把盛着葱花的?小盏放在灶台上,稍稍弯腰,从?一旁取了?勺子,正准备下锅搅拌,忽然,他的?身形微微怔住的?同?时,堪堪反应过来,方才他余光掠过门口时一闪而过的?那抹倩影,到底是?什?么。 他手上的?动作微顿,抬眸往门口看?去。 透过层层氤氲的?雾气,他看?到他的?阿予正穿着他为她准备的?雪青色的?冬衣,安静站在厨房门口。 隔着雾气,她的?面容有点看?不真切。 就像之前,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在他梦境中出现的?那道倩影一样?,有点朦胧,又有点缥缈。 但和梦境不同?的?是?,这一刻,站在他对面的?,是?真真切切的?、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阿予。 而非虚妄的?、一碰就消失掉的?幻影。 他的?视线凝聚在温予身上,握着长勺的?手慢慢垂落,手腕触至被烈焰烧的?滚烫的?锅沿,灼热的?痛感让他回神。 这一瞬,他清楚感觉到胸腔内的?那颗心脏,都跳慢了?一拍。 “阿予,你怎么来了??”他放下长勺,绕过灶台,朝她走来。 一边走,一边伸手把挽起的?袖口放下,遮住手腕上的?那道烫痕。 他走得很疾,衣带裹挟着鸡汤的?香味,快步来到她面前。 温予单是?嗅着,就觉得饥肠辘辘。 昨晚临睡前,她秉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原则,吃了?很多。 现在,她置身于满是?鲜香的?厨房门口,肠胃不争气蠕动叫嚣起来。 她强忍着吞了?吞口水。 对上他那双满是?真诚和欣喜的?眼睛,温予将打好的?腹稿忘的?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他昨晚说?过的?那句话。 “我我来找你换药啊。” 说?完,她抬起那只?伤手,往他眼前晃了?晃。 许是?包扎用的?布条没有纱布柔软透气,早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她无意识蹭开?了?。 洗漱的?时候,她嫌麻烦,就把布条一层一层扯开?了?。 药膏和汗渍混杂在一起,浸入伤口边缘,这便?是?她才睡醒时感到阵阵刺痛的?真正原因。 她没忍住,用清水洗了?洗。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刚才沾了?水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适合古法炮制的?药膏。 如今,她大半个掌心都泛着红。明明只?是?一点小伤,看?起来尤为可怖。 霍无羁看?了?,当即皱起了?眉。 明明他掌心的?伤比她的?要重很多。 他又上前一步,刚想攥住她的?手腕,检查她的?手掌。触到她宽袖的?一瞬间,他想起自己方才在厨房忙碌,害怕手上的?油脂弄脏她的?衣服,猛然顿下手,只?问了?句:“怎么回事?” 温予讪讪一笑,如实说?道:“房间里太热了?,汗渍浸到了?伤口里,洗漱的?时候又不小心沾到了?水。” 听她说?这话,霍无羁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 关于她畏寒这件事情,他深深记在心里。 无论是?昨晚,还是?今早,他往她房间的?地龙火道里添的?炭火总是?最多的?,生怕她冻着。 “抱歉,是?我没把握好,炭烧的?多了?。” 他说?这话时,狭长的?眼眸中,满满的?愧意。 温予看?着,竟也心生一抹愧疚。她当时那么想的?,就如实说?了?,并不是?想要他愧疚。 “先进来,外面凉。等我把鸡汤盛出来,就去给?你上药。”话落,他微微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清极不知寒(四) 厨房的灶火烧的很旺, 温予站在一旁,满心诧异地看着霍无羁娴熟的把鸡汤从锅灶里盛出。 赫赫战功的定北王,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竟也对庖厨杂事如此娴熟。 此?时,温予半点都没有察觉出,她?面前?的这位,还远没有成长为古卷中所描述的那样。 她看他的眼神, 太过直白。 不像昨晚, 对上他视线的时候,下意识躲避。 霍无羁轻轻扯了扯唇,低笑, 问?:“阿予这般看我做什么?” 温予回神,对上他探来的戏谑的目光,指了指他身?前?还冒着热气的鸡汤, 说:“我只是觉得, 你煮的这锅鸡汤,很香。” 话落,温予又听到一声轻笑。 尽管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低沉有质, 她?听了,只觉得耳膜都被震的嗡嗡作响。 他怎么这么喜欢笑。 尤其是,一边戏弄她?, 一边低笑。 她?本?该抗拒的。 可偏偏, 他那?双眼睛,一笑就弯成月牙状, 别?提多迷人了。 她?一对上就有点承受不来,轻而?易举就红了脸。 对上他的眉眼,温予有些不自在。 她?故作镇定,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转到热气腾腾的鸡汤和一众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 他仍在雾气中忙碌着,温予看着满桌的菜肴,忽然想?起昨晚她?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 “定北” 北字还没完全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不妥,连忙收住,牙齿差点咬到舌尖。 “他并没有告诉我定北王的身?份,冒然喊出口?,指不定会生出什么祸端。”温予如?是想?着。 霍无羁已经看了过来,方才她?的声音有点小,而?他又忙着收拾方才用过的碗盏,一时没有听清楚她?说的什么。 “阿予,你说什么?” 他问?。 “霍无羁?”温予试着喊了他一声。 试探性喊完他的名字,温予只顾着斟酌下一句话,并没有注意到,他听到她?喊他的名字时,猛然怔住的身?形,和脸上转瞬即逝的失落。 之?前?,她?都是唤他无羁的。 尽管之?前?他没有姓氏,她?也无从?叫起。 他还清楚记得,小时候他曾问?她?:“阿予,为何你和小北都有姓,独独我没有?” 她?说:“我随我母亲的姓,而?小北是随了她?父亲的姓。” 他仰着脑袋,一脸纯真,问?:“那?我能同你一样,姓温吗?温无羁也很好听啊。” 温予听了,轻笑着摇摇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说:“至于你,我又不是你的生身?父母,你如?何能随我的姓?日后,你自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姓氏。到时,你不仅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姓氏,而?且还有可能知晓你的身?世哦。” 那?时,他还很小,只顾着闷头生气。并没有注意到,阿予说这话时信誓旦旦又有些意味深长的神情。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怕是就已经知晓他的身?世了吧? 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现在,她?连他都忘记了,更别?提他的身?世了。 那?他又是谁呢? 这些疑问?,只在他脑海中升起一瞬,又很快消散,如?眼前?氤氲的雾气一般。 以至于后来,阿予离开后的日子,他每次回味今日的感觉,都觉得今日的他,又矫情又做作,半点没有男子气概。 霍无羁用余光瞥了温予一眼,她?正看着那?一桌才烹好的菜肴出神。 他默默敛起眸子,掩去漆眸里那?抹异样的情绪。 真正让他难过的,是她?充满试探的语气。 自得知她?不记得自己后,他不止一次暗暗告诉自己,“只要她?还是她?,忘记也没有关系。他一定会让她?想?起来的。” 可这一瞬,他才真正明白。 还是有关系的。 就算她?还是她?,可她?将他忘记了,将他们之?前?经历的一切都忘记了。 那?些他视若珍宝的记忆,如?今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而?她?还是她?,是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霍无羁长舒一口?气。 他正从?一旁的竹筒里拿起三只汤匙,放在一旁餐托上。忽然,听到她?问?:“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啊?” 他重新把视线落在阿予身?上,见她?一脸郑重,他也站直了身?体,冲她?点点头,说:“阿予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温予又往前?走了两步,视线在那?桌菜肴上扫了一圈后,又抬起头,问?他:“我看你做的这些菜,都没有用姜丝调味,你是怎么知道我不吃姜的?” 终于,她?问?出了这个困扰了她?大半夜的问?题。依譁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之?前?,她?曾暗暗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她?既怕他不告诉她?,又怕他说的不是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可如?果不问?,这些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怕是会夜夜困扰她?。 于是,她?牙一咬,心一横,管他会不会回答,问?了再说。 霍无羁也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自顾抿唇低笑一声,又说:“我就猜到你会问?这个问?题。” 话音未落,他已经走了过来,绕到她?身?后,用皂角洗了手。 “给,擦擦。” 温予眼疾手快,从?一旁取下手帕,待他洗完手,殷勤递了过去。 霍无羁才接过,不等他擦拭,温予一眼便看到了他掌中那?道已经被鲜血染赤色的布条。 “你你怎么受伤了?”她?问?。 “昨晚练刀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无妨,小伤而?已。”话落,他忙用手帕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将那?只伤手背到了身?后,不愿再让她?看到。 她?还想?说些什么,朱唇才启,却又被他抢了先去。 他总是能根据她?细微的动作来预料她?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晓你不吃姜吗?走吧。” 不等温予反应过来,那?已经攥上了她?的手腕,抬步走了出去。 温予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他从?来不喜欢向人诉说他的苦楚,昨晚和秦未饮酒夜话已然是破了例。 她?紧跟着他的脚步,忙问?了句:“去哪呀?” “边走边说,先回去给你上药。”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霍无羁把话题转移到了她?感兴趣的问?题上。 温予的视线,从?他的背影挪到了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上。他的手指纤长,指节分明,半点不像习武之?人的手。 虽是攥着她?的腕子,但却是隔着冬衣。 但纵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力量。 她?并不觉得疼痛,却也半点挣脱不得。 施力恰到好处。 就像是这手腕,他曾攥了千遍万遍。 这一念头在温予脑海中闪过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连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忽然升起这么一个念头都不知道。 很多天后,她?才明白。 这一刻,她?之?所以会这么想?,全然是因为霍无羁有意或无意向她?透露出他对她?是那?么熟悉。再加上,他看她?时,眼神总是真挚的。 她?下意识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温予紧跟着他,走了好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要回答她?方才那?个问?题的意思。 她?用另一只手,轻扯了扯他的衣摆,说了句:“你慢点,我快跟不上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有些脸红。 刚刚那?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 他走的并不是很快,步子迈的也不算大,就像是刻意在配合她?的速度,她?完全跟的上。 她?怕自己如?果直接问?他那?个问?题,会惹得他不快。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同他说上话。 但她?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停.下来。 自说了那?句话,她?就把头埋了下来,全然没有注意到前?面那?道身?影已经顿下了脚步。 一声闷响,她?的额头撞上了他的脊背。 清极不知寒(五) 温予没有?防备, 不止额头,就连鼻子也被撞的隐隐作痛。 尤其鼻子。 在寒风中?走了这么许久,鼻尖本就被冻得?通红, 猛然?撞上他?石头一般的脊背, 她感觉鼻梁都快要被撞断了。 方才那一撞,乍然?的痛楚和酸涩从鼻子蔓延到眼窝。当即,她眼中?满是水汽。 尽管她并不是如此矫情的人。 但身体的生理性反应,并不是她能控制的。 “唔。”温予吃痛, 忙退两步, 松开?轻扯着他?衣摆的手,捂住了鼻子。 “阿予,你没事吧?” 霍无羁听到她的这声低呼, 忙转过?身,想要?检查她的伤势。 “鼻梁要?断了。”她咕哝一句。 霍无羁听了,内心更为焦急了。可她轻垂着脑袋,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抬头, 我看一下。” 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道是不是温予的错觉,他?的口吻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话落,不等温予有?动作,他?已经用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 迫使她抬起头来。 他?的手很冰,比她的脸都要?冰上很多。 两人对视一眼,她的手又把?鼻子捂得?紧紧的, 霍无羁并不能看到她的鼻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 他?一眼看到了她那双浸满了水汽的眼睛后,内心更为焦急了。 他?印象中?的阿予, 是个从来都不会轻易掉眼泪的人。 所以,看到她泪眼朦胧看着自己的时候,霍无羁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应该很疼,都哭了。” 随即,他?又想起方才她嘟哝的那句话,第?二?个念头涌入脑海,“不会是鼻梁真的断了吧?” 此?时的温予,还未从他?方才惊人的举动中?回过?神来,有?些讶然?,又有?些无辜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蹙紧了眉心,抬手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那抹湿润后,又说:“阿予,乖,松手,我看一下。”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同时,脑海里?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小?时候,无论他?和小?北哪个人磕了碰了,她都会像他?刚才那样,摸着他?们的脑袋,柔声说着安慰的话语。 早在他?勾起她下巴的时候,温予心里?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沉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阵涟漪,酥酥麻麻的,一直漾到了骨头缝儿里?。 涟漪尚未归于平静,耳边又响起他?关切的声音。随后,那阵冰凉的触感从下巴蔓延到眼尾。 温予甚至能清楚感觉到他?指腹上粗粝的老茧。 尽管,他?的动作很轻柔,但他?指腹划过?,还是在她肌肤上留下了一抹浅淡的红痕。 霍无羁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而?温予心里?,产生一种比方才更为奇特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羽毛在瘙她的脚底心。 这一刻,温予的注意力全在霍无羁身上,就连鼻腔的酸涩感都消减不少。 书上都说,古人行事大多矜持。她没有?想到,他?行事会这么直白。 “看来,这书上的话也不能全信。” 脸上温度缓缓升高的同时,她在心中?暗暗想。 “乖,松手,我看一下,有?没有?伤到。”霍无羁见?她没有?动作 ,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闻言,温予慢慢把?手放下,看着他?,问:“怎么样,有?没有?流血?我的鼻梁骨没有?断吧?” 霍无羁摇摇头,说:“没有?流血。” 听到他?这么说,温予稍稍松了一口气。 注意到两人的距离,她正准备退后一步,却又听到他?说了句:“别动。” 温予也就真的没有?再动,安静看着他?。 他?伸出手,用食指指尖,慢慢从她的眉心滑落至鼻尖,一寸一寸丈量。 片刻后,他?才彻底松了口气,说:“幸好,鼻梁骨也没有?断。” “这次,我走慢一些,要?跟上我。” 说完,他?抬起手,整个手掌都覆在她的脑袋上,揉了两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与刚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牵起的,并非她的手腕,而?是她的手。 无论是刚才的摸头杀,还是此?时的牵手,这都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异性如此?亲密。 尽管如此?,温予并没有?被他?的美色所迷惑。 “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不吃姜丝的?”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一问题如此?执着。但这一刻,她就是特别想知道答案。 霍无羁没回头,只默默紧了紧攥着她的手,说:“你之所以不吃姜,是因为你不能吃,吃了会起风疹,也就是你对姜过?敏。” 说到过?敏二?字时,他?的语速明显比之前要?慢一些。 这个词,是现?代词汇,他?一个不知道什么朝代的古代人,断然?是没有?知道的可能的。 “你知道过?敏是什么意思?”温予也好奇问他?。 霍无羁再次摇头,沉吟道:“不知道。但我猜测,应该是人的身体对某一种东西产生排斥的反应的意思。” 温予下意识挑了挑眉毛,竟被他?说的一字不差。 “那你是怎么知道‘过?敏’这个词的?”她又问。 “是你告诉我的。” “我?”温予更惊讶了。 “嗯,是你。只是你忘记了而?已。”说完这句话,他?停.下来,转过?身对温予说:“阿予,你稍等我一下,我去唤阿兄用膳。” 温予还沉浸在他?上一句话的震惊中?,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只下意识点点头。 霍无羁松开?她的手,大步走向秦未的房间。 温予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嘀咕:“我忘记了?不可能啊。” 在她的印象里?,根本没有?霍无羁这个人。更何况,他?们一个古代人,一个现?代人,八竿子打不着。 怎么想,都感觉是霍无羁在胡说八道。 可是,‘过?敏’是个现?代词汇,这个朝代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本来她问他?这个问题,是想理清那些缠杂不清的思绪,却没想到,听他?说完后,越来越乱了。 忽然?,她被一阵敲门声吸引了目光。 更准确一点,不是敲门,而?是砸门。咣咣咣的,门框都随之震颤。 秦未向来睡得?沉,再加上昨晚又扯着他?饮了好些酒,力道轻了根本唤不醒他?。 “兄长,起床了。” “兄长?” 敲完门,他?又冲着里?面高喊了两声。 “兄长?” 顷刻,一道颇为不耐烦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就来。” 霍无羁收回正准备继续砸门的手,转身回到温予身边,重新牵过?她的手,说了句:“走吧。” 他?还牵上瘾了? 温予这样想着,手却没有?从他?手里?抽回来,反而?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 “你还有?兄长?” 刚才她可是将他?说的话一字不差听进了耳中?。 “嗯,他?叫秦未,是老师的儿子。” 秦未,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忽然?,温予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羊皮古卷。 上面的一字一句,都被她谨记于心。最后一行,只有?四个字:秦未敬上。 古卷上的那些字,好像就是‘秦未’写的。只是不知道,此?秦未是不是彼秦未。 同时,温予又想起另一句话: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 霍无羁已经在她面前了。 如果秦未和秦执年也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那她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情。 “你老师?是太傅秦执年吗?”温予再次试探性问了他?一句。 关于她问的这个问题,霍无羁没有?半点惊讶。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这个问题。她总是能轻而?易举言中?一些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他?清浅一笑,回答道:“是,我老师是秦执年。” 随着他?的话落,温予只觉得?嗡的一声,脑袋都快要?炸开?了。 如今,她真的可以断定,她是穿越到那张羊皮古卷里?来了。 “除此?之外,关于我的事情,阿予还知道什么?” 倒不是好奇,而?是他?想确定一下,关于他?,她还记得?多少。既然?她知道老师的名?字,那对他?,就并非是一无所知。 一想到这儿,他?心里?就好受一些了。 温予听他?问这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他?的结局,小?脸煞白。 她垂下脑袋,随便敷衍了句:“没没有?了,我只知道这些。”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还是活生生的人。 不久之后,他?就会被人压上刑台,身首异处。 温予微微仰头,盯着他?修长的脖颈,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霍无羁发觉,回过?头问她:“阿予,你冷吗?” “没,不冷。”温予摇摇头,可他?却有?点不相信。 “我们走快一些,记得?跟上,马上就到了。”话落,他?加快了步伐。 “好。”温予任由他?拉着,往前走- 府上常年就霍无羁一人,早些时候,祁放授他?武艺的时候,三天两头受伤。 药箱就常备于他?的房中?,他?领着阿予来到了他?的房间。 “这间房没有?燃地龙,可能有?些凉寒。”临进去前,霍无羁特意嘱咐道。 “不妨事,我身上这件裘衣厚实的很。”温予笑着应下。 他?安排温予在小?厅坐下,自己则起身去一旁的柜子里?拿药箱。 温予大致扫了一圈,一眼看到了窗前的案台上放着的那柄长刀。 刀身锃亮,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这把?长刀,像极了她家里?的小?像上的那把?长刀。 “我可以随便看一看吗?”话虽是对霍无羁讲的,但她的视线,自看到那把?刀,便再也没有?挪开?过?。 “当然?可以。” 也没有?回头,专注在药箱里?挑选待会能用得?上的药膏和布条。 得?到他?的允准后,温予才站起身,走到窗边案台前,仔细打量那把?刀。 霍无羁拿着药瓶转过?身来时,一眼看到站在刀前的她,便主动与她介绍。 “它叫赤星。” 许是听到了主人的召唤,赤星的刀身再次震颤,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随即,温予眼睁睁看着一缕红雾从刀身蔓出。 虽然?温予不知道这红雾具体是什么,但她好歹也见?过?一两次。 第?一次看见?它们,是在刑台上。 他?大喊了声‘赤星’,红雾涌向她,团住她。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人已经从刑场上回到了家里?。 第?二?次,是在她家里?的客厅。 她把?蜡烛点燃之后,试探性喊了声‘赤星’,红雾再次朝她涌来。眨眼之间,她便从客厅忽然?出现?在他?的府上。 如今,这是她第?三次看到这团雾气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团红雾,说不定就是她穿越时空的关键。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霍无羁,又看了一眼汹涌而?出的红雾,眸中?的惊讶再也遮不住。 红雾在他?们二?人周围盘旋,尤其是温予周围,一圈又一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霍无羁也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赤星刀认他?做了主人后,就不会再轻易接纳其他?人了。 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嗡鸣声还在继续,而?且震颤的幅度越发大了。 案台都随着一起颤动。 霍无羁把?药膏放在桌上,走过?来,轻抚着刀身。 “赤星,安静。” 话落,团在她身上的红雾慢慢散开?,尽数涌向霍无羁触着刀身的那只手。 “主人,她身上的两种味道,很熟悉。” “冷梅香吗?” “不是,她身上好像有?你的血和我的元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香甜的味道,和冷梅香混在一起,很诱人。” 赤星刀和霍无羁心灵感应,温予却是连一句话都听不到。 在温予眼里?,他?只轻轻抚了抚刀身,那些红雾就消散无踪了。 “它们是什么?为什么会受你的驱使啊?”犹豫再三,温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霍无羁转过?身,拉着她坐下,一边包扎她的手掌,一边说:“它叫赤星,是一把?上古兵器。不知是因为沾染了太多的鲜血,还是年岁过?于久远,吸收了太多的日月精华,慢慢开?了灵智,修出了元神。刚才你看到那些雾气,就是它的元神所化。” 温予问的这些,正是他?昨晚在校场练刀时问赤星的问题。 而?他?告诉她的那些,亦是赤星告诉她的那些。 他?不过?是只比她早知道一会儿而?已。 “你是说,我刚刚看到的那团红雾,其实是刀灵?”温予不可置信看着他?。 霍无羁思索一瞬,回她:“也可以这么说。” 温予偏过?头,瞥了赤星刀一眼。 刀灵这种东西,以往她都只是在仙侠剧和游戏里?见?过?。她没想到,这辈子她会有?这般奇遇。 霍无羁见?她盯着赤星出神,伸手敲了敲桌面,说:“好了,这次我换了更透气的丝绢,千万记得?,伤口不要?再沾水了。” 温予回过?头,乖巧颔首。 霍无羁正准备把?药膏收起来,温予忽然?又瞥到他?掌中?那道泛着血渍的白布条。 “等等。”她忙喊了一声,随即揪住了他?的衣摆。 “你也坐下,我给你包扎。”她指了指他?的手掌。 “不用了。”霍无羁再次把?手背过?去,他?掌心的那道伤口,剌的有?点深,他?不想让她看到。 “坐下。”可对上她一脸认真的表情,他?便又乖乖听话,坐了下来。 清极不知寒(六) 方才?, 温予半强制的,拽住了将要离去的他,悉心为他换下染血的布条后, 重新上药, 包扎。 给他包扎好伤口后,温予正准备起身,肩膀忽然被?人摁住。 “阿予,别动。” 霍无羁从一旁拿了梳子, 三绕两绕, 就将她那头微卷的乌发梳成一个发髻。 最?后?,他抬手,从头上褪下一根白玉簪, 簪入她的发间。 “好了。我去给你拿铜镜。”说完,他抬步走进里间。 再出来时,他手上当真持着一面铜镜。 铜镜不似现代?的镜子, 照得不是很清楚。她微微往前凑了凑, 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尽管铜镜照的不如现代?的镜子那么?清楚,但隐约可以看清人的五官。 在光影的作用下?,影影绰绰,颇有几?分?朦胧的美感。 温予看着镜中的自己,莫名有些恍惚。 猛地看上去, 倒真有几?分?古代?人的韵味。 此时,她穿着这个人朝代?制式的衣服,那头乌黑卷发被?他挽成了一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发髻。 但很熟悉, 她曾在敦煌莫高窟的飞天壁画上见到?过。 温予抬眸, 从铜镜里看着站在她身后?的霍无羁,问?:“你怎么?会梳女子发式的?” 霍无羁一直凝眸, 痴痴望着铜镜里那张昳丽容颜,直到?听?到?她的声音,他才?回神。 “是你教我的。” “我?” “嗯,你还说,这种样式的发髻,是飞天的仙子常梳的。” 说这话时,霍无羁的眼神虽然盯着铜镜中的她,目光却逐渐悠远起来。他在透过她,看向他记忆中的她。那个没?有忘记他们之间过往的阿予。 温予再一次被?他的话所震惊。 就在她从铜镜中看清他梳的发髻样式的那一刻,脑海中就想起她之前在敦煌壁画上看到?的飞天图。 温予忽然想起刚才?从赤星刀里涌出的那些红雾,娥眉紧蹙,暗想:“难道,他同那团红雾一样,有什么?神通不成?” 转瞬,又被?她否掉。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神通,也不会在刑台上被?削首示众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说的话,是真的。 这髻,真的是她教他梳的。 方才?他说那话,也真的是她曾给他的。 可他口中的‘她’,究竟是她,还是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其他人? 温予依旧想不明白,干脆不想。 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直到?晚上复盘的时候,才?隐隐察觉出异样。 他们到?达饭厅的时候,秦未已?经从厨房把霍无羁一早备下?的饭菜都端去了餐桌上,就等?着他们来用了。 整顿饭,在场的三人,心思各异。 而霍无羁,是吃的最?心不在焉的一个。 他时常把视线落在被?温予包扎好的那只伤手上,清冷的眉眼,噙着一抹笑意,像是山顶的积雪被?骄阳融化一般。 其次,是秦未。 秦未认识霍无羁这么?久,却也从来没?有见他笑的那么?甜。 看着他低眉含笑的模样,秦未越发对正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好奇了。他想看看,被?这浑小子藏在心尖尖上、连他都不肯告诉的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所以,不等?霍无羁互相介绍,那俩人自顾就熟络了起来。 世人皆云,秦太傅之子最?是清矜如玉。只有霍无羁知晓,他稳重自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如何疯狂的心。 整顿饭,秦未只顾着和?温予寒暄,根本?没?吃几?口。 说是寒暄,但秦未说话的内容,大多围绕着霍无羁展开。 尽管昨晚他陪霍无羁喝了一坛子烈酒,但他忘不了霍无羁说起她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伤神模样。 他看了,都有点心疼。 所以,他不愿再看到?他受一点委屈。 温予静静听?着,忽然觉得秦未的状态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如果放在现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霍无羁的无脑吹、脑残粉。 虽然温予大部分?时间也都在同秦未套着这个时代?的信息,但相比之下?,桌上的三人,只有她吃的最?多。 故而,待他们三人用完膳,已?经接近午时了。 霍无羁见秦未和?温予聊的热络,一个人收拾了碗筷。 温予本?想着帮忙,却被?那两人异口同声拒绝。 尤其是秦未,见温予起身,忙出口阻拦。 “温小姐,你快些坐下?,这天寒地冻的,你让他一个人去忙活就行了。咱们就在这候着,他一会儿就收拾完了。” 闻言,温予看向霍无羁。 霍无羁也冲她点点头,说:“阿兄说的对,外面冷,你且安坐着,我顺便去洗些水果来。” 这还是秦未第一次听?见霍无羁唤他阿兄。 他端坐在一旁,目光在温予和?霍无羁两人身上来回扫着,心里对温予越发好奇起来。 温予也察觉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柔和?。但和?霍无羁看她的感觉又有很大的不同。 “我能和?无羁一样,唤你阿予吗?”霍无羁离开后?,秦未再次把注意力挪到?温予身上。 温予点点头:“当然可以了,秦公子。” “如此,甚好。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你也别唤我秦公子了,生?分?。我啊,托声大,你便随无羁也唤我一声阿兄便可。” 她本?不喜欢旁人这般同她套近乎,但对上秦未真挚的目光,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来。 “好。”她点点头,唤了他声:“秦阿兄。” “哎,乖,”秦未听?了,开怀大笑。 在见到?秦未之前,温予一直以为他是一位风骨极佳的文人。 可现在,她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秦未,潇洒,英俊,风趣,狡黠,半点不像能写出那些文字的人, 一时间,她很难将他与书?写古卷的秦未联系在一起。 温予思索一瞬,终是忍不住问?他:“温予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秦阿兄,不知阿兄可否告知?” “但说无妨。” “之前的事情,我有些不记得了。阿兄可知,我和?他我和?霍无羁,之前是怎样的关系?” 她太想弄明白这一切了,以至于忽略了她不过是才?认识了秦未一顿饭的时间的问?题。 以至于后?来,温予猜想,她之所以如此信任秦未,或许是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分?外温和?无害,温予对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又或许是因为秦未是书?写羊皮古卷的人。 一字一句,皆是泣血提之。 纵历经了不知多少时光流转,她也依旧能感受到?他字里行间的悲恸。 故而,遇到?他,她连戒备心都消减了不少。 秦未神色怔怔,随即摇摇头,说:“抱歉,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真的不知道。” 温予听?了,满是希冀的眼神慢慢转为失落,但她还是扬起一张笑脸。 “没?有关系,还是谢谢秦阿兄。” 秦未将她那抹强颜欢笑看在眼里。 尽管他还没?有定亲,但他自认是比较怜香惜玉的,尤其是和?霍无羁相比。 他最?是见不得姑娘伤心了,更何况,她还是霍无羁的心上人。 “虽然,你方才?的问?题我给不了你答案,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解答你的疑问?。”话落,秦未端起清茶,轻抿一口。 “什么?地方?”温予见他特意卖着关子,急切问?了句。 “他的书?房。” 话落,秦未抬眸,看了一眼霍无羁方才?离开的方向,见他没?有回来,又神秘兮兮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低语一声:“我曾在他书?房中见过很多关于你的丹青。而且,纸张边角微微泛黄,他的画功相较于现在而言,略显青涩,应是很多年前的画作了。” “关于我?还是很多年前的?”她更诧异了。 随即,又想起刚才?在霍无羁房间里他说的那些话。根据两个的话来看,霍无羁的过去,她好像真的都参与了。 亦或是,那个同她长得一模一样,又同名同姓的人参与过。 毕竟,霍无羁都能和?现实世界的霍家老三长的一模一样。那这个世界,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也说的通。 “嗯,我曾有幸,见过两幅。” 秦未说着,再次朝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自上而下?,意味深长。 “秦阿兄为何这般看着我?”她问?。 “最?重要的是,那两幅画里,你头上顶着的,正是如今梳的这种发髻。就连衣服的颜色,也是同一种色系。” “秦阿兄,那京城中,有没?有人梳跟我一样的发髻啊?”温予之所以这么?问?,就是想确定一下?,霍无羁说那些话的真实性。 秦未摇摇头,说:“我自幼便在京城长大,从未见过。”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不再言语。 秦未看着,便以为她是为了不记得霍无羁的事情黯然伤神。 “阿予,你也别担心。或许你们多接触接触,就会想起之前的事情了。” 温予再次点点头。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要如何回应他。 两人才?沉默片刻,便又听?到?秦未语重心长冲她说:“阿予,有些话,我还是想告诉你。” “秦阿兄请说。” “你忘记了他,所以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秦未说着,又侧目看了一眼门口方向。 见霍无羁没?有回来,才?放心大胆说出来。 “霍无羁这一生?,不对,他还没?多大,不能说一生?。” 他自顾嘀咕着,轻笑一声,又继续说:“这些年,他过得很苦,似是把他这辈子的苦都给吃尽了。但老天似乎又很眷顾他,虽然历经了千难万险,但好在没?丢了性命,更没?有被?世俗浸染,内心依旧赤忱、干净。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他再也不受任何委屈。” 温予静静听?着,这一刻,她面前的秦未慢慢和?书?写古卷内容的秦未慢慢重合。 秦未看着温予亦是一脸凝重看着他,又说:“好在,他如今苦尽甘来了。凭着他一身的功夫,中了武举三甲不说,还被?先皇赐了天子姓,还授了北方玄甲营副参将一职。” 温予下?意识点点头,脑海中自动识别他说的话,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忙问?:“等?等?,你是说他被?授了什么??副参将?” 秦未点头。 温予暗暗嘀咕:“所以说,他现在还不是定北王?而是副参将?” “阿予,你说什么??”她声音太小,秦未有点没?听?清。 温予回神,“没?没?什么?。” “阿兄,阿予,久等?了。”忽然,霍无羁的声音传入耳中。 两人一同侧目,霍无羁端着果盘走了进来。 秦未看着果盘里已?经剥好的鲜艳欲滴的石榴籽儿,忙问?:“番石榴?昨天我问?你的时候还没?有呢?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今早。”说着,他把其中一盘放在了秦未面前,而另一盘,拿给了温予。 秦未舀了一勺,眼里尽是满足。他最?是喜欢吃番石榴了。 不等?霍无羁说话,他冲温予笑笑,说:“阿予你快尝尝,这是京郊特有的番石榴,酸甜可口,很是好吃。昨天我说吃都没?有,想来,是某人特意去给你买的。” 说这话的同时,他眸子里充满了戏谑。 霍无羁听?着他唤她阿予,也暗暗诧异。 阿予向来不是个喜欢同旁人深交的人,除了亲近的人,她更是不喜欢旁人用这般亲昵的口吻同她说话。 “想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聊得很是投机。”霍无羁也笑道。 无论是秦未,还是阿予,都是他心里极为重要的人。他们能互相喜欢,他很是开心。 听?到?霍无羁这么?说,秦未忽然傲娇起来。 “那可不是,阿予方才?还唤我阿兄了呢。” 话音未落,一阵敲门声隐隐传来。 无论是饭厅还是霍无羁的卧房,离大门并不是很远,大多时候,敲门声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敲门声才?落,便又听?得一阵娇柔的女声。 “阿兄。” 清极不知寒(七) “阿兄。” 虽然声音不?算太大, 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温予对?这道?女声不?熟悉,但秦未和霍无羁却是极为熟悉的。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随即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温予。 温予注意到他们投来的目光, 又想起刚才秦未跟霍无羁嘚瑟时说的那句话, 忙摇头,说了句:“不?是我。” 温予话音才落,那道?女声再次传来。 “阿兄,是我啊。” 秦未忙站起身?, 冲她解释道?:“是家妹。她她来寻我的, 我先走了。” 才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来,冲温予笑笑, 抱起才吃了一口的果盘,大步走了出去。 温予看着秦未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像是落荒而?逃。 至于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 很快, 秦未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温予收回?目光,转而?投向霍无羁。 他倒是一直在?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忙解释道?:“是秦央,老师的女儿。” 后面还有一句话, 他没有告诉她。 她并不?是来寻秦未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这一点,无论是他还是秦未, 都?心?知肚明?。并且很有默契的没有戳破, 尤其是在?秦央面前?。 秦央被老师教的很好?,知书达理, 待人宽厚温和。 他和林琅穿着小叫花子的衣服随老师初来太傅府时,背地里没少受下人的苛责和冷眼?。 就连老师差人备下的冬衣和棉被,都?被下人暗暗克扣了去。 是秦央最先发现了异样,惩治了下人不?说,还把她房间里仅有两两床新被送给了他们。 霍无羁是打?心?底里感激她的。但那种?感激,绝非男女之情。 最初,霍无羁并没有躲着她,反倒将她当做一个可以亲近的大姐姐。 她对?待他和林琅也并无差别。 直到他注意到,秦央看他的眼?神?和林琅开始不?同。 她看林琅时,眸子里一如既往的温和,但看他时,脸上平添一分羞涩。 许是因为温予的缘故,霍无羁情智开蒙的很早。很快,他觉察出不?对?劲,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拒绝她。 只能不?动声色地慢慢疏远她。 后来,江湖上有关他的传言慢慢流传开来。他更不?是不?愿再同她亲近,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些行为,辱没了她的清白?名声。 知女莫若父。 就连老师,都?隐隐觉察出一丝端倪。 前?些时日,老师曾将他唤到书房,含蓄问询他是否对?秦央有情。 当时,他没敢隐瞒,说:“老师明?鉴,无羁对?师姐唯有同门之谊,不?敢妄想其他。最重要的是,老师,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除她之外,无羁此生,断然不?会再娶别的女子。” 秦执年听了,只叹了口气,嘱咐他不?要将市井流言放在?心?上,并且还说,他日后会着重约束秦央,让他不?要为此苦恼。 昨日,秦央并没有来参加他的生辰宴。 她受了风寒,担心?把病气过给宾客们,只托秦执年帮她把礼物和书信带来。 之前?,秦未也总在?他府上留宿,几天几夜的情况都?有,也从没有见秦央过来寻过。 霍无羁猜想,秦央此次过来,定然是有意或无意听到昨日来他府上帮忙的太傅府的下人们说起阿予的事情。 她,应是冲着阿予来的。 不?仅霍无羁,就连秦未也是这么想的。他自小和秦央一起长大,他很清楚秦央的心?思。 可他也清楚,霍无羁的心?里,没有装她的余地。 半点都?没有。 所以,他也不?愿看着自家妹子执着于他,更不?愿她叨扰了久别重逢的他们- 断断续续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响着,秦未的步子迈的更大了些。 他忽然有点担心?,饭厅里的那两人追过来。 更为确切来说,他是担心?温予追过来。 届时,她们两人对?上,指不?定发生点什么。 秦央穿着厚重的白?狐裘衣,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断断续续地敲着门。 一开始,是她的丫鬟在?敲门。 但迟迟不?见人应声,她便开始自己?敲。 而?她身?上那件白?狐裘衣,正是去年她过生辰时霍无羁特意去郊外猎得的一只白?狐制作而?成的。 今日一早,她用完早膳,无意间听到洒扫庭除的下人们谈论昨晚在?参将府的见闻。 当她听到有一个生的极美的姑娘从天而?降后,当即唤住下人,将昨晚发生的事情问了个清楚。 尤其,当她听到霍无羁不?顾在?场一众宾客将那位姑娘抱走后,登时小脸煞白?。 大半晌,她都?坐立难安。 既想亲自跑去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竟然能够让向来行事谨慎又避女人如蛇蝎的霍无羁当众撇下一众宾客而?去。 可她又有些害怕。 前?些时日,父亲才语重心?长同她说过,霍无羁年少成名,很多人都?在?虎视眈眈,尤其坊间名声不?好?。让她千万避着些,莫要让旁人说闲话。 关于坊间传闻,她也曾听说过几句,实在?是有些不?堪入耳。 她和杨清儿本就是这流言蜚语中的主角,她害怕霍无羁会因为自己?的鲁莽受牵连。 除此之外,她也怕霍无羁当真喜欢上了那位姑娘。 可如若不?去,她又始终沉不?下心?来。 她正坐卧不?安的时候,去和下人打?探消息的贴身?丫鬟浣珠,掀帘跑了进?来。 “小姐,问到了。”浣珠喘着粗气,一手叉着腰,一手顺着胸.脯,断断续续地说:“他们说,公子咱们公子昨晚没回?来,就宿在?霍公子府上。” “阿兄?”秦央听了,眼?睛立刻就亮起来了。“走,浣珠,咱们去寻阿兄。” 浣珠见她跑出去,忙从桌上拿了手炉,大喊着追上去:“小姐,你等等浣珠啊,手炉没拿,外面可冷了。” 就这样,秦央乘着马车,来到了霍无羁的门口。 许是因为悖逆了父亲的嘱托,秦央有点心?虚。 她也怕旁人拿她和霍无羁继续做文章,所以在?浣珠敲门的时候,她脱口而?出‘阿兄’两字。 但她内心?,却是极其期待霍无羁来开门的。 秦未走的很疾,但身?形很稳,怀中果盘里的拨号的剥好?的石榴籽儿一颗都?没掉出来。 没多大一会儿,他走到了大门口,抬手把木栓从门上卸下。 “吱呀”一声,朱门从外面被人打?开。 秦央见状,忙把手撤回?来。 不?等她仰头去看来人是谁,脱口而?出一个字。 “无” 秦未走出来,抬手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又把怀里的石榴籽儿塞入了她的手中,嘟哝了句:“无什么无,走了,回?家。” 说完,他重新把大门关上,转过身?,揽起秦央的肩膀,强制性将她拽上了马车。 期间,秦央忍不?住回?头看,却只看见紧闭的朱门。 就连上了马车,秦央也忍不?住挑帘望去。她脑海中期待了千遍万遍的那道?身?影,她一直没有看到。 她幽怨瞪了他一眼?,问:“阿兄,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你不?是来寻我的吗?我听到你唤我,就立刻出来了,连午膳都?没用完。”秦未伸手,从果盘里捏了两颗石榴籽扔到嘴里。 秦央敛了眸子,没再言语,周身?凝聚着一股子沉重的韵味。 “不?开心?了?”话落,揽着她肩膀的那双手,稍稍紧了紧。 “阿兄,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秦未薄唇才启,又听到她说:“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见过她,我知道?你已经见过她了,也不?要骗我,我想听你说实话。” 秦未哽住了,思索一瞬,沉吟:“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最重要的是,她是被那小子藏在?心?尖尖上的人。” 之前?,他没有见过温予,尚可心?存一丝幻想。 可他今天看见在?温予面前?的霍无羁,他才恍然大悟。霍无羁的心?里,已经再也放不?下任何人了。 风月之事,自古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而?不?是像她现在?这般,剃头挑子一头热。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棒子打?醒她。 不?然,日后难受的还是她自己?。 想到这,秦未的眼?神?逐渐冷漠起来。 他已经打?好?了千万条如何劝诫她的话,却没想到,自他说完那句话后,好?半晌都?没有再听到秦央言语。 秦未侧目,睨她一眼?,却只能看到她的头顶。 她轻垂着脑袋,巴掌大的小脸尽数窝在?白?狐裘领里,他半点都?看不?到她的表情。 秦未知道?,她是生气了。 但这种?事情,她若是自己?没有转过弯来,旁人再如何劝说也没多大用处。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 马车平稳向前?行驶着,忽然,浣珠的声音传了进?来。 “公子,小姐,到了。” 话落,马车缓缓停.下。 秦未先行起身?,走到马车门前?,朝秦央伸出手,想要扶她下来。 可秦央依旧低垂着脑袋,根本没看他一眼?。 秦未故作清冷,低喊了她一声:“秦央,到了,下车。” 闻言,秦央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秦未心?里一疼,从小到大,他最见不?得她流眼?泪了。 “阿兄认为,是那个女人好?看,还是我好?看?”她连说话都?带着些许哭腔。 秦未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虽然她平日总是温婉可人的扮相,但他知道?,她骨子里也是个顶顶倔强、顶顶自信的人。 她从来不?屑于和旁人比较的。 可这一次,她竟然 秦未眸子暗了暗,冷漠说了一句:“我的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霍无羁心?里,她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果然,秦央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听秦未说完,她噙在?眼?眶里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 “原来阿兄也觉得我比不?上她。” 清极不知寒(八) 秦央一边说, 一边掉着眼泪。 一颗又一颗,砸在秦未的心上。 他很想告诉她,在他心里,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比她更好。 但他不能。 其实, 秦央在说完那句话后,就有点?后悔了。 她自小锦衣玉食长大,容颜姣好,知书达礼, 更?是一众京中贵女中少有的饱读诗书的女子 她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妄自菲薄过。 但说出口的话?, 犹如?泼出去的水,任她万般后悔,也收不回来。 故而, 她只能手指紧紧搅着衣摆,强装镇定,仰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阿兄, 似是在等他的反应。 可他只是冷眼看着她, 丝毫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他的眼神?,又清冷又坦荡,但秦央却从其中看出一抹责备,才对视一眼,似是将她整个人灼出一个洞出来。 秦央心里亦是一片明朗, 她深知自己方才的言论有多么不合时宜,她甚至不敢长时间和秦未对视。 她怕他对她失望。 当即,她又羞又赧, 别过头去, 抬臂擦去脸上的泪痕,乍然起?身?。 “哐啷”一声, 一早置于?腿上的果盘随着她的起?身?,打翻在侧。 秦央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脚上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但她仍然记得,她还在生?气?,强装着镇定,一把推开面前的秦未,冲下?了马车。 秦未亦被那声响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之际,直接被秦央推了个趔趄。 他忙伸出手,借着车厢的力道稳住身?形,耳边又传来浣珠的急切的声音,和一阵杂乱无序的脚步声。 “小姐,你怎么哭了?” “小姐,你等等浣珠啊。” “小姐” 他身?形一怔,微微侧目,从被风吹起?一角的车帘处望去,秦央一路小跑,迈过门槛,消失在拐角。 而浣珠紧赶慢赶,却始终没能追上她。 直到她们主仆二?人的身?影子消失在他眼中,他才把视线收回来。 鲜艳欲滴的石榴籽洒了一地?,方才秦央跑下?去的时候,是踩着石榴籽过去的。 秦未蹲下?身?来捡果盘的时候才发现,他下?圈的衣摆和鞋子上,被石榴汁水飞溅了好些?星星点?点?。 好半晌,他都没有动作,微微低着头,看着一地?的凌乱。 “公子,您还好吗?” 直到马夫开口唤他,他才回神?,长叹一口气?,起?身?下?了马车。 他走了两步,想起?这辆马车是秦央专属的,又忽然折回来,同马夫说:“阿福,马车里的软垫不小心被我弄脏了,你记得换一下?。” “好的,公子,阿福晓得了,待会儿就去换。” 阿福应下?后,秦未才又转身?往府里走- 经此一事,他们兄妹二?人开展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冷战。 足足一个月,秦央都没和秦未说过一句话?。 就连终日为政事忙碌的秦执年都发现了异样。 每次用膳,这两人都各自冷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谁。 秦未本想躲去霍无羁府上,可一想到温予也在,他就浑身?不自在,只好作罢。 秦执年暗暗观察了好些?天,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对秦未出手了。 这日,秦央身?体不舒服,没来同他们一起?用晚膳。 浣珠跑来通传后,秦执年当即皱起?了眉,就连看向?秦未的眼神?都带着几分?不悦。但他仍秉持着‘食不训人’的家训,没有立即发作。 整顿饭,父子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提起?秦央。 才吃完,秦未脚底抹油想要开溜,却被秦执年一把揪住了后衣领,颇有威严问了句:“去哪啊?” 不等秦未回他,便?又听到他说:“跟我来书房。” 话?落,秦执年松他的衣领,先他一步往书房而去。 秦未忙跟了过去。 没一会儿,他们父子二?人来到了书房。 秦执年才坐下?,奉茶的小厮正准备上前,却被秦未拦下?:“给我吧。” 说完,秦未上前一步,从小厮手中接过茶具,亲自斟了一杯热茶,端到秦执年面前。 “爹,您喝茶。” 秦执年却看也没看一眼,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掀起?眼皮,意味深长看着他,问:“说说吧,你跟你妹妹怎么了?” 自秦未被老?父亲攥住后衣领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今日这一番问询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了。 关于?秦央心系霍无羁这件事情,他们全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在秦央面前提起?。 “小央她听说无羁生?辰宴那晚的事情了。我又不小心对她说了几句重话?,如?今她正跟我生?气?呢。” 秦执年愣住了。 他本以为,只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小打小闹,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件事情。 秦未见秦执年脸上也升起?一抹担忧,又说:“这样也好,这丫头只顾着跟我生?气?,也许还能少想起?那浑小子一些?。这样,她心里或许还好受一点?。” 若只是他们兄妹二?人之间的矛盾,秦执年或许还能帮着想一个对策。但若是涉及男女之事,他便?帮不上什么忙了。 “根据为父的观察,你妹妹可是有大半个月不曾理会过你了啊。你确定真的没有问题吗?” 秦未听了,下?意识摸了摸鼻子,低声嘟哝了句:“什么半个月,明天都小年了。从冬至日到小年夜,足足有一个多月了。” 听了这句话?,秦执年才知道,原来早在霍无羁生?辰前后,他们兄妹二?人就已经开始冷战了。 而他,终日都在忙碌朝堂上的事情,也就是这些?时日才察觉到异样。 “是为父疏忽了。” 话?落,他长叹一口气?,又说:“也不知那丫头何时才能想明白。” 秦未思索一瞬,低吟道:“或许,对于?小央而言,这并非是一件坏事。” 秦执年挑了挑眉,问:“我儿为何这样说?” “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相?比,小央她都过的太顺遂了些?。” 说完这话?,他轻笑一声,自顾摇摇头,又说:“不止小央,我也是。” “自出生?以来,我们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雨淋不着,风吹不着,活像一只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心里总认为,但凡是我们喜欢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能把它弄到手。可感情不一样,感情讲究的是你情我愿,纵她再喜欢也没办法。” 秦执年被他这段话?给震惊到了。 他没想到,秦未小小年纪,想问题竟也这般深刻。 尽管关于?秦未认为他和秦央是他豢养在府中的金丝雀这件事情并不是很认同。 但还是在秦未垂首时朝他投去了赞扬的目光。 “你就不怕,你妹妹这辈子都不再理会你了?”秦执年问。 秦未摇摇头,笃定说了句:“最迟明日,她就会理我。” “你就这般笃定?”秦执年又问。 “若要让小央彻底从这件事情里走出来,还差一剂猛药。” “什么药?可要为父帮你一把?” 秦未摇摇头,丝毫不客气?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情,爹帮不上忙。” “你准备如?何做?可千万别过火了啊。届时,若你妹妹当真恼了你,我可管不了。” “小央若想要彻底从这件事情里尽管抽身?,唯有将她隐在心里的那段情意打破了,揉碎了,碾成泥,才能重新开出花来。” 秦未说完,又朝秦执年拱拱手,保证道:“爹爹放心,这件事情,儿子有分?寸。待明日以后,定当把熟悉的小央还给你。” 秦未从书房离开后,秦执年一遍遍在脑内过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好半晌,他才沉吟了句:“这小子,对感情之事有如?此感悟,该不会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吧?” 清极不知寒(九) 秦未离开以后, 厅内只余下霍无羁和温予二人。 原本,他只拿了两个果盘进来?,秦未方才离开时抱走了一个, 如今只余下?温予面前那?一个, 她一边吃一边回想方才秦未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霍无羁则安坐在一旁饮茶,时不?时抬眸看她一眼。 好?几次,见她没有发现,他反而越发大胆起来?, 目光从时不?时扫来?, 变成了直勾勾、赤条条地看着她。 番石榴汁.水浓郁,没一会儿,她手上的那?柄白?玉汤匙上被染上一层耀眼的绯色。 霍无羁的眼神慢慢从果盘里那?支被染红的白?玉汤匙往上游走?, 行至她唇间时,目光顿住,再也移不?开。 原来?, 不?止汤匙, 就?连她的唇.瓣,也被番石榴浸染成了馥郁浓艳的朱色。 但是有点?不?均匀,就?像涂在唇.瓣上的口脂被酒水打湿,晕开。 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春日的一个午后。 小院的梨花开得正盛,他们一家三口坐在梨树下?赏春。 桌案正中间摆着一盘阿予早上才?从果农手里买的枇杷, 他和小北手上还?一人拿了一串冰糖葫芦。 这是阿予给他们提前完成课业的奖励。 而阿予则不?知?从何处寻得了一件锈迹斑斑的小铲子,更是从梨树下?挖出了一坛不?知?什么时候埋下?的梅子酒。 但她的酒量实在是浅的很?。 仅三两盏酒下?肚,便?有些醉了。 她慵懒伏在桌案上, 杏眸潋滟, 春光流转,更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和小北。 轻风拂过, 梨枝轻颤。 梨花簌簌,随风飘落,落在她的身?上,发间,和脸颊。 她才?闭上眼睛准备小憩片刻,花瓣随着微风搔着她的唇角,一时痒上心?头。 再加上,她此时酒意正盛,脑袋昏昏沉沉的,半点?没有辨别事情的能?力。 她误以为是他或者小北拿她逗趣儿,眉眼轻蹙着嘟哝了声:“别闹,痒。” 话落,她抬手在脸上挥了挥,却不?慎将桌案上的碗盏拂落在地,但她却半点?不?在意,继续闭眼小憩。 他弯腰将碗盏拾起,重新放回桌案上。一垂眸,刚好?看到她恬淡的睡颜。 脸颊上的梨花已经不?在,许是沾了酒水的缘故,涂抹在唇.瓣上的口脂极易晕开。 经她方才?无意间抬手时,手背不?慎碰到唇.瓣,口脂晕花了大片。 那?时,他年纪尚小,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心?动,只觉得她连睡觉都很?好?看。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他的阿予是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只是这么一个在平常不?过的小事,时隔多年再想起来?,竟也恍如昨日,惊艳万分。 想起从前,霍无羁眉眼更是泛起星星点?点?的温柔。 好?半晌,温予回神,对上的却是一双狭长漆眸 第一时间,她就?注意到他看她的目光,温柔,赤忱,又热切。 她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他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她问。 霍无羁摇摇头,垂下?眸子,不?再看她,耳廓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色。 温予看着他俊逸的侧脸,心?中再次暗暗道:“我得想个办法,进去?他的书房看一看。” 书房,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都是一个极为私密的场所。 她有点?担心?,如果她冒然提出要去?他的书房,会不?会被他当做窥探隐私的精神病患者。 虽然,在这个朝代,并不?这么叫。 此时,她还?不?知?道,凭借她在霍无羁心?中的分量,别说是去?书房了,就?算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定也想都不?想就?去?了。 其实,她也并非是如此迟钝。 他眼底的情意,她其实能?感觉到一些的,尽管他看向她时大都极力克制着。 但大多时候,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藏在心?里的那?缕情意,究竟是对她,还?是对一个与她同名?同姓,就?连长相都一模一样的女人。 尽管此时,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但没有得到确定之前,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过多利用这份情意。 她相信缘分,也相信因果。 万一,那?个人不?是她。 她妄用了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意,那?她又要如何偿还??- 但她并不?知?晓他的喜好?,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早知?道,秦未在的时候多问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了。”温予暗暗思索着,脑海中再一次想起方才?秦未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秦未说,他一路走?来?,实在艰难,希望她能?对他好?一些。 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是会同他亲近,会对他好?的。 尽管她的出发点?不?太纯粹,是带着目的的。 她,欠未来?的他一条命。 她想偿还?,单方面的想要偿还?。 温予想要同他亲近,想要对他好?一点?。 尽管是带着目的,出发点?也有点?不?太纯粹。 清极不知寒(十) 这一刻, 温予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无论如何?,她要对他好。 就从现在开?始。 她垂眸看着身前唯一的果盘,抬眸看他一眼, 问?:“你?要不要吃?” 话音未落, 她已经有所动作。 霍无羁正轻轻垂着脑袋,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上?那只搭弓用的玉扳指。 听到她的话,缓缓抬头看向她,却刚好看到她正用食指轻轻把果盘往他这边推。 他正准备说他不吃, 余光瞥到她方才用过的汤匙, 堪堪至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轻笑着接过来。 原本,温予的注意力在他的脸上?。当他伸手?过来的那一刻, 就转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指.尖泛着浅浅的粉色,应是?刚才剥石榴的时候不小心染上?的。 温予忽然发觉,这一刻, 她的心跳慢了一拍。她实在是?有点喜欢他凡是?亲力亲为的模样。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果盘, 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她方才用它吃东西的画面。 一想到这些?,他眸光微沉,喉结上?下滚了滚,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他才拿起汤匙,忽然听到她说了句:“等一下。” 霍无羁闻言, 手?上?动微顿,看向她。 “那把勺子?我刚刚用过了,我帮你?拿一个新的。” 温予说着, 余光瞥到一旁的托盘上?还放着一个干净的勺子?, 忙站起身去够。 霍无羁听了,无声叹了口?气的同时, 手?腕微晃,舀了满满一勺的石榴籽掉下去大半。 “给,用这个。”温予走过去,把没有用过的勺子?递给了他后,又从他手?里把她用过那柄小勺接了回来。 她垂眸看了一眼沾满了石榴汁水的汤匙,眼底划过一抹羞赧。 如果刚才她没有拦下他,那他们是?不是?就间接接吻了?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面颊的温度陡然升高。 她之前不是?没有在电视剧中看过这种狗血桥段,譬如,男女主不小心同饮一杯水,共吃一块小饼干。 但那个时候,她没有经历过这些?,看着男女主羞红了脸,只会默默吐槽。 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也会因为这种事情小鹿乱撞。 温予攥着汤匙默默回到自己的位子?,心思在飘忽。 她不可抑制地想,如果对方是?长他这个样子?,别?说是?间接接吻了,就是?直接,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当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荒唐想法后,只觉得脸上?的温度更高了。 甚至不敢抬头去与?他对视,生怕他看出端倪。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没有看到霍无羁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攥着那把汤匙,不止一次问?自己:明明他只剥了两盘石榴,为什么要拿三把勺子?过来? 他再也没了想要吃石榴的心思,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汤匙,却一口?都没往嘴里填。 他时不时用余光看着温予,见她自坐下后,便?一直垂着脑袋,似乎是?有些?无精打采。 “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走?顺便?熟悉一下这府上?的构造。”霍无羁问?她。 “好啊。”温予正愁找不到理由同他亲近,听他这么说,忙应下来。 霍无羁似乎是?怕温予再一次跟不上?他的脚步,这一次,他选择与?她并?肩而行。 和她之前在北京旅行时参观过的清朝遗留下的王府相比,他的这座府邸,着实称不上?大。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每到一处,霍无羁都会不厌其烦地停.下来给她介绍。 甚至有那么一瞬,温予会想,如果他在现代,一定会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导游。 后院不仅有一个好大的花园,花园旁边还有一个湖,湖中央建着一方水榭。 但如今是?冬日,又才下过雪。入目皆白,满园萧瑟,没有半点生机。 霍无羁说,他在花园里种了好多种类的花,等到了春天,百花齐放,特别?好看。 他还说,等到了夏天,他们可以一起水榭乘凉。 温予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不敢应承他的。 万一她明天又回去了,岂不是?徒让他失望。 花园后面,是?他常来练刀的校场。 校场很大,呈椭圆形,结构有点像现代的跑马场。 更巧的是?,马厩就在校场旁边。马厩很长,但里面只有三匹马,显得有些?空荡荡。 温予把目光探过去,就听到霍无羁问?:“是?不是?想骑马?” “来。”不等温予回答,他自顾牵起她的手?,来到马厩旁。 马厩里的三匹马,有两匹白色的,一匹黑色的。白马鬃毛柔顺,黑马鬃毛发亮,一看就是?被?照顾的很好。 他牵着她,站到了其中一匹白马面前。 她没忍住,惊讶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骑马?” 霍无羁笑笑,抬手?顺了顺的脑袋,说:“怎会不知,我的马术,还是?阿予你?授的。” 温予心中的疑惑更大了。 不等她问?,便?又听到他说:“但我没保护好阿烈,它死?了。” 说这话时,霍无羁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些?。他神色坦然,但温予还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难过。 “阿烈是?谁?他为什么会死?啊?” “阿烈是?我的小红马,它被?人宰了吃了。” 其实,他原本想说的是?:阿烈是?你?送我的小红马,但我没保护好它,你?才走了没多久,它就被?人给杀了。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既然她如今全都不记得了,那说了也只是?徒增她的伤感而已?。 甚至,他都有点在她面前说出阿烈的事情。 但刚才,他一时情难自禁,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如今,任他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他侧目看了温予一眼,她果然垂下了脑袋,脸上?的那抹笑意也跟着消失了。 随即,他就听到了她的道?歉。 “抱歉,我不知道?,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妨,已?经过去许久了。我都快要忘记它的样子?了。” 霍无羁连忙转移话题。 “它叫追风,是?这三匹马中最为温顺的一个,阿予要不要试着骑两圈?” “来,慢慢伸手?,让它适应你?的味道?。” 说完,他攥着她的手?,慢慢靠近追风,抚摸它的须发。 “嘶”的一声马鸣,追风伸长了脖子?,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 “阿予你?看,它喜欢你?。”终于,霍无羁狭长的漆眸里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先帝曾赐给他很多东西,金银,马匹。 但他一个人用不到,故而大多数,都在祁师父领兵北上?时,一同赠与?了北方玄甲营。 尤其是?那两百匹战马。 他只留了五匹下来,其中赠与?秦未一匹,林琅一匹,他自留三匹。 其余的,全都以祁师父的名义送去了战场。 追风和疾风是?他特意从一众马匹中选的最为温顺的两匹,准备给她和小北的。 追风能够喜欢她,他是?真的很开?心。 他把追风牵出来,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扶着温予。她踩着马镫,翻身而上?。 霍无羁把缰绳递到她手?里,又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温予摇摇头:“我自己可以。” 她舅舅便?是?开?马场的,马术这种东西,是?她自小就学的。 霍无羁是?见识过她的厉害的,也便?没有坚持,只嘱咐了她一声:“小心一点。” 温予点点头,扯紧缰绳的同时,双.腿微微施力,追风嗖的一下,跑了出去。 昨日才下过雪,空气中弥漫着一阵冷冽的清新气息。 温予骑在马背上?,风声盖过了马蹄声。 半圈都还没跑完,她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背,耳朵,脸颊,都被?刺骨的寒风吹的通红。 但她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又把更快了些?。 短短一日的时间,她的心里已?经积攒了无数的疑惑,以及压力。 她太需要发泄了。 霍无羁一直抵着校场的兵器架站着,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游走。 马背上?的她,自信,张扬,还隐隐有一丝狂放不羁,有点迷人。 跑到第六圈的时候,她头上?的发髻终于在颠簸之中散开?了,一头乌发随风飘扬。 温予反应过来时,单手?扯着缰绳,另一手?忙去抓束在她发间的那跟白玉簪子?。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白玉簪还是?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截。 但她依旧没有放缓速度。 直到下一圈,重新经过这个地方,她勾着追风的脖颈,脚踩着一侧的马镫,微微一个侧身,长臂一挥,碎成两半的簪子?被?她收进?掌中。 霍无羁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当看到她的身影猛然从马背上?消失,吓的脸都白了。 “阿予。” 话音未落,他拔腿便?要冲过去。 才跑了两步,又见温予一个翻身,重新跃上?马背。 许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她朝他挥挥手?,朝他疾驰而来。 尽管她的身影越来越近,但他那颗悬着的心却迟迟没有落地。 距离霍无羁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温予开?始缓缓减速,行至他面前时,追风刚好停.下来。 他及时从温予手?中把缰绳接过,温予从马背上?下来,朝他伸出手?,掌中是?那支断成两截的簪子?,面带赧色,说:“抱歉,我不小心把它摔” 话还没说完,霍无羁上?前一步,长臂一揽,将她带到了怀中。 温予甚至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在他怀抱之中了。 她浑身冰冷,连头发丝都透着几分凛冽。但他还是?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并?没有推开?他。 因为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个有些?宽厚,有些?温暖,还挡风的怀抱。 霍无羁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轻抚着她的脑袋。好一会儿,温予又听见他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还以为,你?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50-60 清极不知寒(十一) 少?顷, 金乌西落,暮色沉沉。 霍无羁早早的把大门落了锁。 晚膳依旧是他动手做的,温予本想帮着他一起, 却依旧被?以‘天寒, 水凉’为由给?拒绝了。 他自顾系上半身围裙,转而同还站在一旁的温予说道:“厨房油烟大,阿予回房间休息吧,待晚饭做好了我去叫你, 如何?” 温予想尽管同他熟识些, 这样,她也好张口说书?房的事情。 她摇摇头,随即随便扯了个借口。 “这里房间太多了, 我一个人呆着有点害怕。” 霍无羁本来在专注洗着蔬菜,听到她的话,菜也不洗了, 愕然抬头, 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眼,低喃一声:“害怕?” 温予再一次点点头,说:“嗯,害怕。” 说这话时,温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极其真诚的看着他,心里却是没底的。 尤其当她对上霍无羁探究的目光,她就更心虚了, 忙垂下眼帘, 下意识抬手挽了挽耳边的碎发。 尽管此时,她耳边没有半缕碎发。 早在她从校场出来后, 就随意寻了条丝带,将一头青丝束成低马尾垂至脑后。 她不再和他对视,只?低着头慌乱说了句:“不然,我帮你看火吧。” 霍无羁原本还在想,她离开以后的这些年?,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不仅忘记了他,就连性情也变了这么多。 他记忆中的温予,虽说不上是完全的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是一个极其坚韧,从不轻易开口说害怕的人。 他正想着,忽然注意到她抬手挽发摸耳的小动作,心中了然,轻轻勾唇,说了句:“好。” 她不知道,她每次说谎,都会下意识做这个动作。 他们两人,一人专注切菜,一人悠闲看火的同时,又?看着他切菜。 一时间,这两人都没有说话。 但这安静,并没有让温予感?到尴尬,更多的是温情。 尤其是听着噼里啪啦的木柴燃烧的声音,和密切的切菜声。 好一会,温予的视线才从他的背影上移开,转而开始打?量这厨房。 忽然,她注意到身侧的橱柜上放着一本书?。 纸张已经起皱泛黄了,看起来又?老又?破,像极了图书?馆里经常被?人借阅的带有些许限制级的杂书?。 左右闲来无事,她想看一看。 她才抬起手,又?顿住,转过头,问他:“我能看一下这本书?吗?” 霍无羁闻言,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点头,说:“是一本菜谱。” 说完,他放下刀,将离她稍远一点的放在桌案上的烛台拿了过来,放在了她旁边的橱柜上。 “谢谢。”温予向?道了谢,拿起书?,轻轻翻开封面。 她根本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这本又?老又?破的菜谱。 此时,她的注意力全在手上那本菜谱上,半点没有注意到,霍无羁此时正默默垂眸,仔细观察着她看到这菜谱时的反应。 只?一眼,温予便认出了这书?中的字迹。 这书?中的字迹,像极了她的手笔。 温予快速翻了几页,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本菜谱里的每一个字,全都是用硬笔写的,而不是用他这个时代才有的软笔。 如果?说,长?相和名字一模一样是巧合,那这手字,是她从小练成的。如果?不是刻意模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有第二人跟她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这怎么回事?” 温予抬头,问他:“为什么这本书?里的字,跟我的一模一样?” “因为,这菜谱本身就是你写的,只?是你忘记了而已。”霍无羁说完,脑海中不自觉想起她挑灯夜写的画面,眸光越发温和。 温予脑海中的疑问更多了。 同时,她也越发想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她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 清极不知寒(十二) 晚饭后, 他们从饭厅出来,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了。 温予身上?没有计时工具,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只听?见外面的梆子声敲了一声又一声。 星野低垂, 月色明朗,洒下一地银白。 沿途的廊檐上?悬着的灯笼里,也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但这点光线,对于温予来说?, 还是有些太弱了。 她甚至不能看清铺在地上?的鹅卵石。 霍无?羁不知道从何?处寻得一盏灯笼, 点亮,递到了她手中,说?:“走吧, 我送你回去。” 说?完,他自顾牵起她的手,向?前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 温予心里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他好像知道她有夜盲症。 没一会儿, 他们就?来到了她的房间。 “天色不早了,你好好休息。”霍无?羁松开她的手,想起晚饭前她在厨房说?的话,又轻笑一声,说?:“不用怕, 我就?在书房,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来寻我。” 温予听?到书房二字,眼睛当即就?亮起来了, 一把攥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霍无?羁的手臂, “等?等?。” 他垂眸看着紧紧攥着她葱白如?玉的手指,怔了怔神, 问:“阿予,怎么了?” “我我一个人睡不着,你能不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霍无?羁乍然抬眸,一脸不可置信的看了温予一眼,随后又越过她,往她房里瞧去。 随即,他面?上?升起一抹酡云,却坚定冲温予摇摇头,说?了句:“阿予,不可。我们还尚未” 最初,温予并没有意识到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在霍无?羁听?来,还有另一层深意。 尤其?是他还没有听?她说?完,就?打断了她。 想来,他一定是误会了她。 她正想着,就?听?到他说?不可。霎时,她也开始脸红。 “不,不是。” 温予扯了扯他的宽袖,忙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现?在时间现?在时辰尚早,我一个人也睡不着,能不能同你一起去书房寻两?本书看。”依譁 “好,那你便随我一起来吧。” 说?完,他把胳膊递过去,又嘱咐道:“小心台阶。” 温予同他道了谢,自然而然扶着他的胳膊,跨过了台阶,同他一道往隔壁书房走去。 走了两?步路,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举动,随即缓缓松开,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同时,心中仍暗暗惊讶,惊讶自己竟然同他如?此不见外。 她只埋头走路,没有注意到身侧的霍无?羁随着她把手从他胳膊上?撤下,步子都缓了许多。 书房就?在她的房间隔壁,没几步路也便到了。 他推开门,领着她进去,书房黑漆漆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只隐隐嗅到一阵墨香。 “不要?动,站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去掌灯。”温予正看着,他温润的声音又传入她的耳中。 话音才落,她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很久以后,温予才知道,他走路向?来是悄无?声息的。只是为了让她安心,让她觉得黑暗也并不是那么让人焦心,所以他故意弄出些声响。 霍无?羁拿着火折子在书房里绕了一圈,将所有的烛台都燃起来,书房瞬间亮堂起来。 温予正四顾打量着,眼中满是好奇。他的书房很大,三面?书墙满满当当全是书卷。 一排排的书架,有序的陈列着各种书籍。 正堂摆着了两?张书案,其?中,较小的一张堆满了书卷,另一张大的,倒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只笔墨纸砚摆在上?面?。 她掠了一圈,却没见到秦未口中的那些画作。 不免有些失望。 她来书房,为的就?是看那些画。 “阿予,过来。”霍无?羁朝她招招手,她收回视线,乖乖走了过去。 “今日天色太迟了,待我明日重新寻一张新的书案给你。今晚,你先用我这张旧的。”他引着她来到主案前,一边说?,一边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书房里本就?一大一小两?张书案。 温予听?了,忙站起身,指着那张满是书卷的桌案,说?:“不用了,我用那张小的便好。你比我高?,腿也比我长,用那张小桌案反而不舒服。” 话音未落,温予已经走到了另一张书桌前。 他打量着那道身影,的确像她说?的那般娇.小。 从前,她一次又一次护在他身前,那时他只觉得她高?大。 现?在,他终于长得比她还要?高?大了。 如?今,他又跟着祁师父学了一身的本领。以后,他再也不用被她护在身后了。 “也好,你身量小,用那张大的反而不舒服。待我明日,便亲去差人打一张适合你身量的桌案。” 温予坐在软凳上?试了试,说?:“这张书案就?挺好的,不用破费了。” 霍无?羁只笑了笑,没应她的话,却紧随其?后走了过来。 不等?温予有所动作,他已经弯下腰,大手一挥,便将桌案上?那些书卷都抱在了怀里,就?近寻了处书架,将书卷一股脑全放了进去。 忙完这些,他又从一旁端了两?盏烛台过来,放在温予的书案上?。 “阿予想看些什么书?” 温予一时语塞。她进来是想看秦未口中的那些画,并没有想过什么说?。 “我还没想好。我能不能四处看一看?” “好。那你自己看,想看哪本尽管拿,无?须知会我。” “好。”温予站起身,往书架走去。 霍无?羁坐回主案,但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移动,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被书架挡住,他才把目光收回来,拿起纸笔,开始做功课。 因着他的生辰,秦执年亲去太学给他告了两?天假。 明日,他便又得去太学读书了。可夫子们留下的课业,他还一字未写。 按理说?,他已经考得了功名,已经不用像寻常学子一样日日去太学读书了。 尽管他不厌烦。 但相比读书习字,他还是觉得快意纵马、舞刀弄剑更为畅快些。 但先帝有御令,必须要?他修完太学的一众课程后,才可北上?赴任。 同他一起考得功名的那几人,都已赴任好多年。 尤其?与他一道授了天子姓的霍昶然,隔三差五便有捷报传来,让人好不艳羡。 而他,如?今依旧是太学一众学子里唯一一个有功名傍身的武举子。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背地里没少受那些所谓的同窗的嘲笑。 他倒不是埋怨先帝,先帝的好他是深深记在心里的。 他只是有点想不明白,不明白先帝为何?要?下这样的御令。 他虽想不通,但却一直觉得,先帝之所以那样说?,就?一定有他的深意。 只是依他如?今的水平,还参不透罢了。 霍无?羁提笔,却一个字都没写,不知为什么,此时他满脑子都是先帝的音容笑貌。 随即,他又想起徐成。 先帝发丧后,他毅然决然追随他而去,是何?等?孤勇。 纵他看了,也不觉流下眼泪来。 但他有点理解徐成。 如?果哪天,阿予出了什么意外,他一个人定也是在这世上?活不下去的。 想到这儿,他猛然清醒过来,自顾摇摇头,暗暗道:“不会的,阿予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想到这里,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温予依旧穿梭在一众的书架中,他半点看不到她的身影,依稀只能听?到她翻阅纸张的声音。 霍无?羁侧耳听?了许久,勾了勾唇,重新沾了墨,提笔写起文章来。 温予把他这书房都逛遍了,也没看到一张秦未口中的关于她的画像。 她转了一圈,随便从书架上?拿了本话本子。 回来时,她注意到霍无?羁正专注伏案,她没銥誮出声搅扰他,只放缓了脚步,默默坐回到位子上?。 清极不知寒(十三) 温予寻得这画本子很有趣, 讲的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和世家子的故事。 霍无羁写完一篇文章后,放下笔,轻揉了两下发酸的手腕, 抬头看向?温予。 她正?伏在案前, 看得出神。每隔一会儿,便会?翻上一页。 烛火摇曳,橘黄色的灯光打在她身上,为她整个人都渡上一层耀眼的光芒。 霍无羁看着, 不觉又想起从?前。 从?前, 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她眼睛不好,故而桌案上放满了烛台。 或缝补他和小北的衣服,或检查白日里她布下的功课, 亦或持灯伏案为了誊写菜谱。 霍无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从?一旁取了一出一张白纸和画笔。 他时而抬头看她,时而垂首作画, 没一会?儿的功夫, 一幅生动的画作跃然纸上。 他放下画笔,坐直了身体,正?准备抻一下有些发酸脖颈和胳膊,才?抬起手,宽袖不慎将颜料盒打翻在地, 颜料四溅,满地凌乱。 ‘咕咚’一声闷响,惹得两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霍无羁顾不得一地的凌乱, 忙抬眼往小书案那侧望去。 温予原本是用手肘撑着书案的边缘,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一惊,大半个身子都往书案上栽去。 “小心。”霍无羁见状, 忙站起身,大步往她这边走?来。 他走?得急,衣带沾风,又不慎将他才?画好的那幅画吹落在地。 而霍无羁,看都没看那画一眼,径自朝温予走?去。 温予忙用手掌撑住,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仅用余光,她就瞥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走?过来。 她忙坐稳了身形,仰头冲他说了句:“我没事儿,不用担心。” “抱歉,是我不好,吓到你了。有没有受伤?”说着,他蹲下身来,半跪在地上,目光与她持平,眸中?满是歉意。 听到他问,温予忙放下正?揉着隐隐发麻手肘的手,冲他摇摇头,说:“没有,我只是没有坐稳。” 她还没说完,他已经执起她的我胳膊。温予才?挣了一下,耳边便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别动,我看看。”温予听了,便当真?没有再动。 他撩开她的衣袖,滚烫的掌心顺着她柔嫩白净的肌肤一寸一寸往上探,直至手肘处。 他常年?练武,掌心指腹满是老茧。 温予只觉得,被他触及的胳膊像是触了电一样,酥酥麻麻的,渗到了骨缝里。 霍无羁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只在手肘处发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乌青,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没伤着骨头。”话落,他又把她的衣袖一层一层放下。 自始至终,温予一直垂眸看着他。虽然他一直垂着脑袋,除了颅顶,她什么也看不到。 自她来了这里,他就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地,生怕她受伤,将她看的像个易碎的玻璃娃娃。 可她哪有这么脆弱啊。 但这种被人爱护的感觉,有些奇妙。 她就这样看着他,忽觉一阵暖意袭上心头。除了家?中?至亲,她却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外人身上感受到。 她收回手,笑意盈盈看着他,回了句:“我哪有那么脆弱啊,一点小磕小碰,不妨事的。倒是你,刚才?是什么声音啊,你没受伤吧?” 霍无羁摇摇头,说:“没有,只是不小心将颜料盒打翻了。” 温予一听颜料盒,登时来了精神,忙问了句:“你是在画作画吗?” 他点点头,轻嗯一声,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说:“阿予过来看。” 当即,温予把手伸了过去。 许是坐的久了,她又是初次用这种软垫矮桌,双.腿针扎一样。 这种酥麻感,同刚才?他的掌心触及她肌肤时那种感觉全然不一样。 她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往旁边倒去。 霍无羁一个俯身,一把揽住她的细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去。 温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时,她已经在霍无羁的怀里了。 “阿予,小心。” 耳边是他略带宠溺口吻的话语,腰间横着的,是他那双苍劲有力,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手臂。 她一抬眼,又对上他那双狭长的凤眸。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胸腔内的那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但她并没有沉浸其?中?,反而满心思都想看他方才?口中?的那幅画。 她正?准备从?他怀里挣开,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霍无羁却先她一步松开了手。 “扶着我。慢慢走?,不急。”霍无羁虽放开了她,却依旧把手臂递了过去。 两人走?近,温予松开他的手臂,正?准备弯腰去捡落到地上的画,却再次被他抢先一步。 “我来。”说着,他把画从?地上捡了起来,重新放回桌案后,又引着她从?没有颜料洒落的一侧绕过去,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小心,地上有颜料,别弄脏了衣裙,从?这边走?。” 画还没捡起来的时候,温予离得远,只隐约瞧着这画上花红柳绿,但具体画的什么,她看得并不真?切。 直到他把画从?地上捡起,时,她又匆忙瞥了一眼才?看清,原来画上那团团的色彩是一大两小三个人形。 尤其?是伏在桌案上的那个女?子,打眼一望,她便觉得异常熟悉。 尽管方才?那一眼,她也只是匆匆一瞥。 他搀着她走?路的时候,她的视线全然都在那幅画作上,半点没有听到他说的是什么,更是没有察觉到他搀着她坐在他位子上的这件事情?。 待她回过神来时,她人已经坐在他的位子上了。 温予看着眼前的那幅栩栩如生的画作,心中?大为震惊。 他画的一幅春意图。 画上,梨花簌簌。 梨花树下,身着雪青色衣裙的美人,伏案酣睡。三两朵梨花落在她的身上,平添几分妖冶。 另有一男一女?两个稚子,团坐周围。 尤其?那位小女?童,头上扎着羊角辫,一手握着冰糖葫芦,一手拿着枇杷,啃得脸上哪都是。尤其?一双眼睛,水汪汪,圆乎乎,温予单是看着,便觉得她可爱极了。 而画上的男童,却只有一个背影。他小小的身形,趴在桌案上,看着伏案小憩的美人。 温予大致扫了一遍,最后把视线落在了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身上。 好一会?儿,她才?仰起头,问:“画中?的这个人是我?” 霍无羁点点头,说了句:“是你。” 也许是晚饭时候在看见了那本钢笔菜谱,这个时候,温予心里已经相信这画中?的女?子是她而非是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其?他人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温予低喃一声,重新把目光落回到画纸上。 她指着画上只一个背影的小男孩,问:“那这个人又是谁?” “是我。” “你?” 温予更惊讶了,画中?那小人,看着也没多大,不过半人高?。而现在,纵她绷直了身体,也只不过才?到他的肩膀。 她怎么可能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呢? 温予暗暗猜想,心里闪过一个更为不可思议的念头。还不等她细细琢磨,那一念头便又从?她心中?消散了。 她又把目光落到了那个肆意啃着枇杷的女?娃娃身上,可不知怎的,越看越觉得眼熟。 忽然,她转过身,仰起头,看了一眼立于她身侧的男人后,又重新把视线落回到那小娃娃脸上。 他的画功着实像秦未说的那般好,只一眼,她便看出那小女?娃的高?鼻梁竟与霍无羁生的一模一样。 “那她又是谁?是你的妹妹吗?” 好半晌,都没听到他的回答。 温予转过头去,一眼看到他正?失魂落魄地盯着她看。 “阿予,你竟不识得她吗?” 清极不知寒(十四) 听他这么问, 温予终是从他的脸上察觉出些许异样。 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试探性开口, 问道:“我应该认识她吗?” 温予不愿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异样, 并试图从这些异样的情绪中发现一点什么。 霎时,霍无羁脸色惨白,忍不住后退一步,剑眉紧蹙, 漆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俯下身, 指了指画上的小北,又看着?温予的脸,说:“阿予, 你再仔细瞧瞧,你当真是不记得她?” 温予闻言,重新把?视线落在?了那幅画上, 她看了那小女娃好一会儿?, 确定自?己脑海中没有关于她一丝一毫的信息后,坚定摇摇头。 “阿予,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记得我便也罢了,可我没想到,你竟连小北也不记得了。” 这一刻, 霍无羁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好的,坏的。 这一次阿予回来,小北却没随她一道来。 莫非是小北遭遇了什?么不测, 阿予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故而将?前尘往事忘的一干二净? 还是说,她遭遇了比这个更为糟糕的事情? 他正想着?, 忽然又听到她问:“小北她叫小北吗?她到底是谁?” 听他说的那些话的,画上这个叫小北的姑娘,似乎也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霍无羁沉吟道:“小北,她是你的女儿?。” 温予听了,差点背过气去。 她一个连恋爱都没怎么谈过的人,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个女儿?出来。 “我的女儿??” “我和谁的女儿??” 听她这么问,霍无羁也哽住了。 “不知道。” 霍无羁冲她摇摇头,又说:“我只?知小北她姓霍,全名霍斯北。” 从前,都是他这么问她的。但她却从来没有透露过半个字。 他也曾不止一次暗地里骂过那个不知所?谓的男人,竟然会忍心抛下她们母女。 但每次想到这里,他又会感到庆幸。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也不能遇到她们两个。 可霍无羁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拿这个问题来反问他。 “姓霍?霍斯北?”温予看着?画像上那小丫头的高挺鼻梁,口中嘟哝着?他方才说过的话,心绪烦乱,毫无头绪。 这两人都姓霍,鼻梁都生得一模一样,若说他们两个有血缘关系,她定是深信不疑。 若他不说,她当真因为小北是他的妹妹或者是其他什?么有血缘关系的人呢。 可那小丫头,又怎么能是她的女儿?呢。 霍无羁见?温予半晌不说话,只?凝眸看着?小北,便问她:“阿予,你可曾想起什?么?” 温予侧目,对上他那双满是情绪的漆眸,总觉得有几分愧疚。她怕自?己会承受不起他这份情。 温予定了定神,又想起秦未说的那些话,思量片刻,忙问:“你这里可还有其他的画作?或者,我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来?看一看旧物,或许我还能想起一些事情来。” 说这话时,温予心虚的都不敢直视霍无羁。 但她迫切地想要弄明?白这一切,也便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霍无羁听了,恍然大悟,忙说:“有,我这便拿给你。” 话音未落,他便越过她,大步往书柜一侧那件半人高的花瓶走去,却一脚踩进一地凌乱的颜料中。 颜料四溅,弄脏了衣服不说。 每走一步,便在?木地板上印上一个五彩斑斓的脚印,像花束一样,摇曳繁开。 温予看着?他弯腰从一旁的花瓶里抱出一堆画作,心里暗暗惊讶。 刚才,她几乎将?他这书房都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一幅画都没见?到。 她独独忽略了这个花瓶。 没想到,那些画卷,就被他放在?那花瓶里面。 顷刻,霍无羁抱着?那些画回来,依次展开,平铺到桌案上。 画上,四季之景俱全,可画中的人物,却只?有她和那个叫小北的丫头。 温予满脑子浆糊,听着?他讲故事一般,将?画卷之中的场景娓娓道来。 其中的一张画,让温予印象最为深刻。 同?时,也让她更加确信,霍无羁画中的女子,不是什?么别的人。 就是她——温予。 画上,小北扎着?羊角辫,一身粗布裙衫,被三五只?大鹅追着?跑。 而她,娴静站在?树下,一袭春衫,只?余一个侧脸,正拿着?手机给那个叫小北的娃娃拍照。 一开始,她只?顾着?看那几只?大白鹅和张牙舞爪的小北,半点没有注意到她手中拿着?的物件。直到霍无羁准备将?这幅画从她面前抽走,她才用余光瞥清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她手里拿着?的,不是什?么别的,而是她前些时日才从商场买回来的最新款的手机。 她清清楚楚记得,她来到这里,只?穿了身单衣,连拖鞋都没有呢,更别提手机了。 可那画上,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话落,她伸手摁住了画,仰头看了他一眼,又指着?画中的手机,问: “这个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手机本不是他这个时代的产物,她怕霍无羁不知道,还特意用‘这个东西’代替。却不想,他竟是知道的。 霍无羁的视线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随即又问:“阿予问的,可是手机?” 听到他脱口而出手机二字,温予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芒。 “对,就是手机。它?可在?这里?” 后面一句,她只?心存妄念,随口一问,并不指望能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抱歉,阿予。你特意留给我的手机,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你是说,手机是我特意留给你的?” “是。” 霍无羁垂眸,看着?那画像,说:“当年,你和小北有事情要离开,却不肯带我一起走,便把?手机留给我。可我却不小心,弄丢了它?。” 说完这些,他一脸郑重地看着?温予,说:“阿予,下一次,无论你要去什?么地方,万不可再丢下我了。下一次,无论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都要随你一起。” 他说的这些,温予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冲他笑笑。 每每想起这些,霍无羁都后悔当年没有随她们一起离开。尤其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年又一年,她们都没有再回来。 后来,阿烈被人杀了吃了,手机也丢了。再后来,为了救命,甚至把?甜水巷的那处庄子也卖了。 除此?之外,他身上便也只?余下那本菜谱和几封书信。 她们不在?身边的无数个日夜,他都是靠着?那几封书信和这些画卷才得以坚持下来的。 想到书信,霍无羁一拍脑门,忽然又说:“差点忘记了。阿予,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清极不知寒(十五) 霍无羁说完, 转过身,行至一旁书?架,抬手转动嵌在墙壁上的烛台。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 靠近烛台的书架上缓缓升起一抹暗格, 霍无羁过去,从?里面拿出一个红木锦盒。 他抱着锦盒重新回到她身侧,把锦盒放在桌案上。 锦盒上还有一把式样精致的?锁,还不等温予问他为何不把这锁打开, 便又见?他一把拿起砚台, 另一手的手指在砚台底摸索片刻。 顷刻,一把钥匙便夹在他的?手指上。 随后?,他又用这把钥匙打开锦盒。 全?程, 温予都默默看着。 同时,心里的?好奇感也越来越重。 这锦盒里,究竟放着什么?东西?以至于让他为这道锦盒上两道枷锁。 她正想着, 霍无羁已经打开了锦盒, 并且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但?他并没有全?部?拿出来,温予用余光瞥见?,锦盒里似乎还有一个用红色布条绑着卷成长条状的?信笺。 只一眼,他就把锦盒合上了。 “阿予,你看。” 霍无羁把从?锦盒里拿出的?书?信拿到她面前, 依次排开,摆在桌案上。 温予垂眸,从?左至右依次看了一眼。 她默默数了数, 他从?那小盒子里总共拿出了七封信。 其中的?六封上, 都写着“无羁亲启”。最后?一封,写的?是“温予亲启, 无羁勿动”。 最让温予感到诧异的?是,信封上的?那些字,竟然和厨房里那本?菜谱一样,是她的?笔迹。 “这些信,同厨房那本?菜谱一样,也是我写的??”她仰起头,问他。 霍无羁轻嗯一声。 温予拿起那封写着温予亲启的?信件,又问:“这是写给我的??” 霍无羁又点点头,说:“放心,我从?没打开过。” 温予把这几封信交给他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不能打开那封信。 甚至还威胁说,如果?他将那封信打开看了,他就永永远远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也一直克制着。 尽管之?前有无数次他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她回?来后?,他都想将那封信打开来看,但?一想到她曾说过的?那些话,他就怕万一自己?打开后?,此生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 这个后?果?,他承受不来的?。 故而,一直到现在,这封信都还完好无损。 听他那么?说,温予下意识瞥了一眼排列在桌案上的?其他信件。 写给他的?那六封信,信封皱皱巴巴,边角泛毛。而给她的?那封,四平八整,崭新一般。 想来,他当真没有打开看过。 温予撕开信封前,又特意问了他一句,尽管她知?道,他一定会说可以。 “我可以打开吗?” “可以。” 霍无羁说完,抬步从?她身侧离开,往书?房门口走去。 温予见?状,顿下手上的?动作,忙问一声:“你要去哪?” 霍无羁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慢慢看,我去煮壶热茶来。” 温予怔住,想起信封上那几个大字,冲他点点头。 他是故意走开的?吧? “不要怕,我很快回?来。”温予正想着,耳边又传来他清冷的?嗓音。 “好。”温予应下后?,他才又抬步离开。 温予一直看着,直到那扇门将他的?身影完全?阻隔在门外,她才把视线收回?来。 霍无羁关上.门,并没有像他口中说的?那样,即刻去煮热茶,而是后?背抵着一旁的?柱子,仰头看着悬在夜空的?朗月,好半晌,他才又往厨房走去。 温予拿着那封信,着重看着‘无羁勿动’那四个大字,心里越发好奇这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她’怎么?就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怎么?就如此笃定,他一定不会打开?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北又是谁?她又是谁? 为什么?这信上的?笔迹和她的?一模一样? 她又是在什么?时候写下的?这些东西? “所有的?疑问,是不是打开这封信,就会都有答案了?”温予说着,手上有了动作。 话音未落,她已经用手指夹出了里面的?信纸。 自她一拿到这信封,就觉得这封信很厚实。打开后?才发现,足足五页纸,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她迫切想要知?道真相?,迫切想要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故而,想也没想,用手掌抚了抚信纸上的?褶皱,铺平,一字一句读起来。 一字一句,甚至每一个停顿的?标点符号,都是她所熟悉的?。她看着那几张纸,甚至能想象到她写这封信时的?表情。 信中内容洋洋洒洒,温予却看的?一阵头晕目眩,后?脊梁骨直发麻。 清极不知寒(十六) 信中内容如下: “温予, 你好。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未来的你,而你是过?去的我。 我知道,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你心里有很多的疑惑。 不要着急,慢慢看?下去,这封信,最终会给你答案。 我这一生?, 写过?很多的信, 却是第一次给自己写信,还是过?去的自己。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 尤其?是当我想到?:我是未来的你, 却在过?去写着这封信;而你是过?去的我,又在未来读着这封信的时候,心中更是升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知道, 无论如何, 这封信都会跨过?时间的洪流,最终到?达你的手中。 先说一句题外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无羁此时应该随意扯了个由头离开书房了。” 读到?这里,温予下意识冷抽一口气?, 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直至指腹泛起青白。 她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过?去的我, 未来的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 温予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一些, 但她依旧不敢相信。 尽管此时她人已经在不同于现代的异世,她已经经历了一些荒谬无解的事情,但这一刻,她依旧不敢承认那个虚妄的念头。 毕竟,如果她的猜测属实,那这个世界也太过?荒谬了。 她摒弃脑海里的胡思乱想,继续看?下去。 “事关霍无羁性?命,还请你务必谨记,无论如何,这封信的内容,哪怕只言片语,都不要让他?看?到?,更不要同他?透露一丝一毫。 我知道,读到?这里,你脑海中会浮现起那天?在刑台上的事情吧。 我也知道,你心中不止一次疑惑,你明明亲眼看?着他?被施以削首之刑,他?为何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你们两个人的时间线是互逆的。 具体说来,被缚上刑台的,是二?十四岁的霍无羁。他?被削首那天?,恰逢冬至日,亦是他?二?十四岁的生?辰。 而现下,去厨房为你烹茶的,则是才?过?完十八岁生?辰的霍无羁。 未来,你还会遇见?尚在襁褓之中的他?。 说出来你或许不信,写这封信的时,幼年的无羁,就在我身侧酣睡。 还有小北。” 看?着信上的内容,温予只觉得自己的脑瓜子?嗡的一下,要爆炸了一样。 温予看?着那一行字怔神。 他?的人生?就到?二?十四岁了吗? 他?就只剩下不到?六年的时间了吗? 还有,那天?她到?底是如何出现在刑台上的? 如果那天?,她没有出现在刑台上,那赤星救下的会不会就是他?了? 想到?这儿,温予眼睛有些湿润。 她长吁一口气?,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滴,继续看?下去。 “关于小北的身世,想必你已经从无羁口中听到?了一些。不要不相信,更不要觉得荒唐。的确是你的女儿。 若是不信,你便自己瞧瞧无羁的那些画,尽管她那道高挺的鼻梁和她爹如出一辙。但她那双眼睛,是不是也觉得熟悉?如若想不起来,你便去照一照镜子?,看?看?她那双眼睛是不是与你生?的一般无二?。” 温予当真把视线投到?了一旁的画作上。 最上面一张,小北被那几只大白鹅追的有些狼狈,眼睛眯成一条线,实在是看?不出什么?。 于是,温予放下手中的信件,翻出了那幅颜料都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画作。 小北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手拿着枇杷,啃得小脸脏兮兮的,而她那双眼睛,水汪汪,圆滚滚,又灵动又清澈。 早在她第一眼看?清小北长相的时候,就隐隐觉得她有点眼熟。 但她只看?出她那道鼻梁与霍无羁生?的一样,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那双眼睛。 现在看?来,那双眼睛果然和她有点像。 “难不成,小北真是我的女儿?” 虽然她说这句话时,用的是疑问句。但她的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荒诞的事实。 温予的视线,凝聚在小北脸上,从鼻梁,到?眼睛,再到?鼻梁。 “高挺的鼻梁?”她低喃一声。 忽然,温予瞪大了眼睛。她又从一旁拿起书信,越往下看?,就越是不可置信。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小北她是你的女儿,你和霍无羁的女儿。 尽管在不久之后?,你就会对霍无羁动心,甚至全心全意爱上他?。可怀上小北,却是由于一场‘意外’。 但我希望,你不要将她当成是意外的产物,更不要将她当作负担。她是你们两个爱情的结晶。 相信我,她真的很可爱。 至于我说的那场‘意外’,是在一场宫宴后?。新帝霍珩,不知什么?缘由,似是对你一见?钟情,且试图用药困你于后?宫。 但你放心,只要你时刻紧随霍无羁身侧,他?就不会得手。 温馨提示一下: 宫宴上的酒水,被放置了大量的合.欢药,非必要,请勿过?量饮用。否则,必定腰酸腿疼,好几日下不来床。同时,不要相信除他?和秦未之外的任何人,尤其?林琅。” 温予低喃一声:“林琅?刑台之上的那个林琅?” “林琅他?狼子?野心,阴狠毒辣,堪比洪水猛兽。 经我汇合多条信息条猜测,二?十四岁的霍无羁之所以会落得削首下场,大多拜林琅这恶贼和霍珩所赐。 我曾在无羁小时候,不止一次劝诫过?,让他?不要和姓林的有过?多的往来。可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林琅依旧成了他?的师弟。 此时,我身在过?去,且因不可抗因素要马上回到?现代。 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改变未来的事情了,故而,在此,我便将拯救霍无羁的重任,托付于你。” 看?着信中说的拯救二?字,温予心中忽然升起一抹斗志。 且不说这信上说的,未来他?与她的关系,纵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她也不愿他?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可我如何才?能救下他??” 她轻声低喃着,眸中满是茫然,胸腔内也像是堵了块石头一样,压的她有些喘不过?起来。 只这块石头,不同于其?他?,而是一块名为‘霍无羁的身家性?命’的石头。 她稍缓了缓神,翻开下一页,仔细看?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此时你正?处于西?州一十八年。 你初到?那日,恰逢冬至日。 府上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人,是因为那日正?是霍无羁十八岁生?辰。 而一十八年的大年三十的午时,回鹘铁骑、柔然大军双双压境,北境边军不敌,祁放将军重伤昏迷的消息传回京师。 无羁他?担心祁将军伤势,况朝中又无将可派,当晚,他?便率大军北上。 后?来,捷报频频传回,北方玄甲营副参将的名号在百姓口中愈发响亮。 回京后?,便被封为了定北王。 后?来,他?频频出征,百战百胜,威望更胜从前,惹得新帝越发忌惮,佞臣嫉妒。 再后?来,他?便常年驻于北境。 可那些人仍然不肯放过?他?,设下圈套诱他?回京,缚上枷锁,压上刑台。” “圈套?什么?圈套?”看?到?这里,温予的眉宇似有千沟万壑。 “此番你的任务便是,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亦或是威胁,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一定要说服他?,让他?务必不要回京,永远都不要再回京城。身侧有北境大军震慑,京中那些魑魅魍魉便拿他?无可奈何。 他?的身家性?命,全系你一人。 请你务必,于千次万次,拯救他?于糟污泥淖之中。不单单因为他?曾救过?你的性?命,也不单单因为他?是你未来孩子?的父亲。他?更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我求你,在救他?这件事情上,请务必拼尽全力。 忘了告诉你,新帝之所以如此忌惮他?,并非只因为他?功高盖主,还和他?的身世有关。 无羁他?是皇室血脉,乃安平公主和詹驸马之子?,亦是先帝霍循的外甥。他?出生?那日,恰逢宫变,阴错阳差,流落民间。 又因先帝赐他?天?子?姓氏,霍珩那厮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他?的身世,又忌惮他?的皇家血脉,故而对他?围追堵截,穷追猛打。 此番种种,务必小心行事。日后?,如若深陷宫闱囚笼,或可求助于霍昶然。 经探查,他?是个可托付的。 但是,一定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胞妹——杨清儿。(我便在她身上吃了不少暗亏。)” 温予看?的认真,半点没有注意到?,映在门?上的那道颀长的身影。 “霍昶然的胞妹怎么?会姓杨啊?”她正?嘀咕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霍无羁走进来的同时,清冽的冷空气?也随之灌了进来。 不知是因为看?到?了他?,还是因为这阵沁骨的凉意,温予原本有些发懵的脑袋,瞬间清明起来。 看?到?霍无羁的一瞬间,温予脑海中满是这封信中说的‘一定不能向他?透露这封信的内容’的那句话。 清极不知寒(十七) 趁着?他背过身去关门的时候, 温予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信纸折了折,塞进袖口?。 可惜,她只是自认为不着痕迹。 霍无羁转身过来时, 却将她脸上的慌乱和动作一览无余。 他没有说话, 只暗暗垂下眼帘,从一旁的橱柜里取了干净茶具,为她斟了杯热茶。 但他心里却也止不住暗想: 信中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 为何阿予看到他会慌张, 会无措? 还有, 他刚刚在推门进来之前,明明听到她在说霍昶然和杨清儿。 她分明是连他和小北都记不得了,又怎么会知道霍昶然和杨清儿呢? 就连他, 在被老师领进太傅府之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兄妹的名?字,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莫非是那?封信? 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为何偏偏他看不得? 转瞬间, 霍无羁脑海里千思万绪, 满心的好?奇任他如何都抑制不住。 他走近温予身侧时,神情和平时无甚异样?。 “阿予,来,先喝杯茶休息一下。” 说着?,他把热茶递到了她面前。 温予的心思半点没有在茶水上?, 她只想快点看完那?封信,恍惚点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一小口?, 随即又放下。 霍无羁终是没有忍住心中的好?奇, 试探性开口?问道:“阿予,我方才?进来前, 听到你说霍昶然和杨清儿。莫非,你同他们兄妹二人是旧相识?” “不是。” 温予摇摇头,注意?到霍无羁娴熟说出?他们的名?字,仰头问道:“你认识他们?他们明明是兄妹,为何一人姓霍,一人姓杨?” “霍昶然和我一样?,本不姓霍,是考取了功名?后,被先帝赐予的天子姓。他本是我朝护国?大将?军宁国?公杨炀之子,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叫杨昶然。” 说这些话时,霍无羁脑海中又浮现出?先帝的音容笑貌。直至今日,他都清楚记得,先帝力排众议,赐他和霍昶然天子姓时,眼底的那?抹坚定?。 温予听到他说起?先帝,想起?才?读过去的有关他身世的内容。 【无羁他本是皇室血脉,乃安平公主和詹驸马之子,亦是先帝霍循的外甥。他出?生那?日,恰逢宫变,阴错阳差,流落民间。】 “先帝霍循吗?” 她垂眸低喃一句,声音太小,霍无羁没有听清。 “阿予,你说什么?”他问。 温予定?了定?神,朝他笑笑,说:“你煮的这茶很好?喝。” “好?喝你就多喝点,这是安神茶,不怕睡不着?觉。” 话落,他又往她茶杯里添了一点。 温予心中升起?一念,端起?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后,抬手打了个哈欠。 “困了?” 她红着?脸点点头,下意?识准备抬手挽一下碎发,又想起?如今被她藏在袖口?里的书信,生生抑制住了想要抬手的冲动,整个人开始僵硬起?来。 虽然和霍无羁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发现他同时能轻而易举看透她。 很多时候,她甚至觉得,在他面前,她是没有秘密的。他只凝眸看她一眼,就能准确说出?她心里的想法。 温予垂下脑袋嗫喏一句:“时间时辰不早了,我还真有点困了。” 她不敢与霍无羁对视,生怕他看出?她在说谎。 “走吧,我送你回房间。” “不用,我房间就在隔壁,我自己回去就好?。” 说话间,她站起?身。 可霍无羁还是朝她伸出?了手,并且说道:“走廊又暗又滑,容易摔跤,我送你回去。” 他说话声音很轻,却沉沉打在温予心里。 尤其?是对上?他那?双浸满了春意?的眼睛时,她下意?识想起?那?封信中所说的,未来她会和他生一个女儿的事情,不由得一阵面红耳赤。 她的心里,也像是被投了一颗小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清极不知寒(十八) 从书房到她房间, 不过短短的几步路,霍无?羁仍旧是不放心她一个人摸黑走夜路。 仰头可见,朗月星稀。庭院之中, 枯枝婆娑。 长廊里, 他挑着灯笼走在前,而温予攥着他的宽袖走在后。 亦步亦趋,安静无?虞。 这一次,他并没?有像昨天那样, 直接进?她的房间, 而是?停在了门?口。 “火折子就在进?门?的右手边橱柜上。” 说完这话后,他又把手中的灯笼递给了温予。 “好。” 温予接过,并朝他道了谢后, 抬步跨越门?槛,走了进?去。 她转过身来,一手持着灯笼, 一手扶着门?边, 正准备关门?,却见他还?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光线极暗,纵她挑着灯笼,也?依稀只能看清他身形大概的轮廓, 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也?早点睡,晚安。” 温予着急把藏在袖口里的书信看完,说完这句话, 就准备关门?。 关到一半, 耳边又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等等。” 霍无?羁眼看着她要关门?,忽然想到什么, 忙上前一步,抬手挡在门?上。 他动作?很疾,温予只觉得,随着他方才抬臂的动作?,一阵清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仰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分明是?有话想要跟她说,可一对?上她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一时间脑袋空空,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温予问他。 他定了定神,说:“明日一早,我需得去一趟太?学,你是?要与我同去,还?是?一个人?呆在家里?” 温予想也?没?想,张口便说:“我和你一起去。” 霍无?羁听了,唇角微漾,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眉心轻蹙,又问:“阿予当真要随我一起去太?学?那明日可是?要起很早的?” “我要去,我起得来的。” “好。那你早点休息,明日一早我来唤你。” 温予冲他点点头:“那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这个词,霍无?羁并不陌生,是?祝你睡个好觉的意思。之前,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阿予都会对?他说。 同时,他也?发?现,除了他们,其他人?都不说这个词,更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温予关上.门?后,霍无?羁顿下脚步,转过身,脊背抵着走廊上的朱红圆柱,狭长一双星眸眨也?不眨的盯着温予的房间。 他沉下心来,静静听着房间里隐隐传出窸窣的声响。 直到她房间被昏黄的烛光填满,霍无?羁才抬步往书房走去。 温予用火折子将房间内的烛台一一点亮,迫不及待从袖口里把没?看完的书信拿了出来- 霍无?羁回到书房后,坐在温予刚才坐的位置,垂眸轻瞥,一眼看到了上面写?着‘温予亲启,无?羁勿动’的那个信封。 刚才,她仓皇离开,忘记把信封一起拿走。 这一刻,他心如擂鼓。 耳边回响起阿予之前的嘱咐,手却像是?不听使?唤一样,鬼使?神差的,他从桌上拿起了信封。 并且,内心暗暗祈祷,祈祷里面会有一字半句的信息。 他屏住呼吸,修.长的手指撑开信封,里面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他心里还?是?隐隐感到一抹失落。 他无?声叹了口气,垂下脑袋,许久都没?再?有动作?。 好半晌,霍无?羁再?抬起头时,那个空空如也?的信封已经被他攥的皱巴巴的,任他如何也?展不舒。 他把书信重新放回锦盒,把画卷重新放回花瓶。 一切都收拾妥当,霍无?羁又站起身,从一旁书架上寻了一本厚书,将皱巴巴的信封夹了进?去。 随后,他又收拾了书箧(qie),把明日去太?学要用的东西全都准备齐全后,吹熄书房的灯,大步离开了。 路过温予房间时,他脚步微滞。 她还?没?有睡,房间里的灯还?亮着。霍无?羁慢悠悠从她门?前走过,没?去打扰。 回到房间,霍无?羁简单洗漱后,和衣而卧。 许是?两天一.夜都没?有阖眼的缘故,不消片刻,便有平稳的呼吸声传出。 但他睡得却并不安稳,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使?得他的眉心紧紧蹙着,就像那道空信封,迟迟得不到舒展。 也?许是?因为?这两日频繁想起先帝的缘故,他梦到了前几次生辰时,老师带他去太?庙拜祭先皇时,总会让他格外给安平公主和詹驸马上柱香。 那时,他也?只是?照做,从没?有多问过一句。 安平公主和先帝一母同胞,即使?老师不说,他也?是?会这么做的。 先帝赐他天子姓,如此殊荣,世间唯二?。 这么多年,无?论是?他生辰,还?是?逢年过节,他都会去太?庙给祭拜,也?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闭上眼睛,立在太?庙里的那几个牌位始终萦绕在他脑海,迟迟挥散不去。 清极不知寒(十九) 北风渐息, 天光熹微。 卯时正刻,街道上已有了零星的匆忙赶路的行人。 随着更夫饶有规律的梆子声传来,霍无羁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 忆起昨晚凌乱的梦境, 抬手捏了捏眉心,稍缓了一口气后,漆眸清明?。 他洗漱完,换上?学子服, 又去厨房简单煮了两碗热粥。 忙活完这些, 光线总算是?比刚才亮了些。 旋即,他提着食盒去叫温予起床。途中,他又绕到?后院马厩, 套好了马车- 椒房温暖,炭盆将息。 温予斜躺在软塌上?,纤细脖颈下的云枕被泪水打湿了好一片, 鬓边几?缕秀发黏腻打在脸颊上?, 衾被垂落在地?,只一角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又一次梦见了霍无羁。 二十四岁的那个。 这一次的梦境中,她倒是?没有被铁锁缚着,却像个透明?人一样,任何人都看不到?她, 也听不到?她说话。 她眼睁睁看着林琅折辱他,眼睁睁看着刽子手举起长刀,却无可奈何。 林琅挥刀斩向他腘窝时, 温予冲了过去, 本想?挡在霍无羁面前,可林琅竟能从她身?体穿过, 随即,她听到?利刃割破血肉的声?音,汩汩鲜血涌出,染红了大片的白雪。 刽子手里的大刀落下时,她也冲上?去了。 却依旧无济于事?。 大刀落下的瞬间,温予脸色苍白,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脑门?上?也生出了一层细汗,一声?声?细碎的呢喃从唇.瓣涌出。 “不,不要,不要杀他。” “不要。” 正此时,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将她从噩梦中拽了出来。 温予猛地?睁开眼睛,仓皇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霍无羁的耳力自小就好,他站在房间门?口,将她那几?声?细碎的呢喃尽数收进?耳中。 敲门?声?戛然而止,才舒展开来的眉心又一次拧紧,眉目满是?担忧。 “阿予,起床了。” 温予正坐在床上?怔神,她还没有完全从刚才那个梦境中抽离,耳畔忽然响起他清冷如玉的声?音。 “阿予?” 温予循着声?音,抬眸往门?口望去,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在门?上?。 他站的笔直,这让温予不得不想?起他立在刑台上?的时候。 任林琅如何折辱,仍一身?傲骨。 看着那道身?影,温予心里只一个念头。 她想?见他。 她想?要快点见到?他。 温予心急如焚,连鞋袜都来不及穿,掀开仅余在身?上?的被子的一角,冲了过去。 她一路小跑到?门?口,抬手卸下木栓,吱呀一声?,门?开了。 太学的学子服是?一袭白色长衫,腰间一道玄色腰带。 为了保暖,他又在学子服外面披了间素黑的大氅。倒不是?他冷,他只是?怕温予路上?会冷。 温予看着眼前一袭白衫的男人,意识逐渐恍惚。眼前人和梦境中的那个白衣染血的男人的脸慢慢重合,眼睛也再次湿润。 霍无羁见她穿的如此单薄,满腔的情绪化为无奈,垂眸瞥了一眼她的脚丫,又移开视线。 “怎么没穿” 不等他的话说完,温予又上?前一步,越过门?槛,一把冲进?了他的怀里,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身?。 霍无羁愣住了,喉结翻滚,眸色深沉。 这一刻,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了。 但他依旧没有忘记她此时正光着脚,身?上?也只是?一件单薄的里衣。 “阿予,松手,咱们先进?去好不好?” 温予听了,环着他腰身?的更紧了些,脑袋也在他胸口蹭了蹭,摇头示意。 霍无羁见状,用没有提着饭盒的那只手,将身?后的氅衣扯了大半,大手一挥,圈住了她的细腰。 这一瞬间,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只隔了几?件衣衫。 他一身?洁净,没有血迹斑斑,没有伤痕累累,活生生的。磅礴欲出的心跳声?就在她耳畔响起,活生生的。 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活生生的。 温予这样想?着,晶莹的泪水自眼尾涌出,打湿了他的衣襟,好大一片。 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她冷得打了个寒颤,活像一只在雪地?里被冻的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霍无羁紧了紧氅衣,却还是?无济于事?。 她冷的像个冰块。 他很乐意看到?她如此主动,但不是?现在。 这一次,他没有同她商量,温予只觉得她腰间一紧,紧接着双脚离开了地?面。 “呀。”她忍不住一声?惊呼。 霍无羁微微提气,单臂圈着她的细腰,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他越过门?槛,将她抱进?了房间。 路过桌案时,他把另一只手上?的食盒放了上?去。旋即,圈着她往床榻走去。 清极不知寒(廿)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 使?得温予紧紧攥住了霍无羁后腰处的衣服。 行走间,两人贴合的更紧了些。 纵隔着衣衫,霍无羁也?能清楚感觉到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她明明看?起来很瘦, 他只用一只手也能将她轻松提起, 怎么? 他不敢再往下想,但身上的触感也?更为敏.感。 她明明冷的像块冰,可他却像是抱了?个烧得正旺的火炉子一样,凡是与?她接触的部位, 温度都在急剧上升。 尤其是胸膛那块, 软绵绵的,就像是抱了?一团棉花,堵的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从房间门?口到她的床榻, 不过短短几步路,他额上已经涌出几滴汗珠。 不止霍无羁,温予也?有些不适应。 她只觉得, 圈着她的那条手臂坚实?、粗壮、又有力, 勒的她有些喘不上气。 下意识的,她挣扎了?两下,试图摸索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隔着衣衫,温予并没有察觉到,蛹动之间, 她的膝盖触碰到一个不可名状的部位。 当即,霍无羁整个人僵硬起来,身形微怔, 脚步都变慢了?一瞬。 周身也?像被烈焰焚烧过一样, 温度从耳廓漫到面颊,似是连眼底都染上几分绯色, 掀帘垂眸间,波涛汹涌。 “别乱动。” 忽然,耳畔再次传来他的声?音,似山中寒泉击打玉石,清脆悦耳。又隐隐夹杂着一抹克制的沙哑,但温予没有听出来。 登时,温予再也?不敢动。 霍无羁加快了?步伐,下一秒,温予被他‘扔’在了?床榻上。 他的力气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柔。 之所以说扔,是因为他的动作有点急。 不等她坐稳,他就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她,面色潮红。 他垂下眼帘,长呼一口气,却看?到了?他胸口处被浸湿了?大片。 刚刚她哭过了?? 霍无羁抬手,轻抚了?抚被浸湿的衣襟,下颌线乍然收紧,心思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予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身时,霍无羁正弯腰捡起被她无意间拂落在地的锦被。 不远处的炭盆上,除了?烧完的炭,最上面还有一层灰烬。 看?灰烬的形状,应该是那封信。 她从来没有阅后即焚的习惯,所有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她之所以会哭,之所以会不管不顾的冲出去抱住他,是不是都是因为那封信? 霍无羁一边想着,一边抬手拍了?拍被子。 尽管被子掉落在床边的地毯上,并没有沾染到灰尘。 他站起身,把被子放回床上。 匆匆一瞥,他看?到云枕上的那片泪痕时,身形再次怔住。 随即,他垂眸,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眼尾还残留着一抹晶莹的润意。 霍无羁看?着,眼眸的担忧稍纵即逝。 “你,怎么?哭了??”他问。 温予察觉到他的视线,抬手抹了?抹眼尾,清浅一笑,说:“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显然,这个时候她并不想说那么?多,他也?没有继续问,只抬手轻抚着她的脑袋,说:“我?煮了?热粥,你先穿衣服,吃完早饭咱们就出发去太?学。” “好。”温予仰头,笑意盈盈。 霍无羁走出内室前,特意将两道纱帘放下。 他来到圆桌前,把食盒里的膳食一一摆出来。尽量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食盒上,却依旧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窸窣的穿衣声?。 不知不觉,耳廓再次染上一抹绯色。 霍无羁前脚离开,温予后脚就打开了?衣柜。 她正准备随便拿一件穿上,指.尖触碰到衣服的瞬间,忽然想起他今日的穿着。 他一身白衣,腰间一条黑色腰带,上面还隐隐绣了?两个大字。 但具体?是什么?字,她没来得及细看?。 “他身上穿着的,应该是他们这个时代的校服吧?”她暗暗想着,忍不住挑开纱幔,转过身去看?他。 温予的房间里燃着地龙,霍无羁一出来,就把他身上那件厚重的氅衣脱掉了?,随意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她挑开纱幔一角,只看?到他的背影。 只一眼,温予又不动声?色挪回衣柜旁。 太?学应该是个比较严肃的地方吧? 穿女装会不会太?扎眼了?? 温予暗暗想着,手上却已经有了?动作。 她的衣柜里,不仅有女装,甚至也?有男装,同一个尺寸,显然是为她备下的。 最终,她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和他身上那件衣袍类似的月牙白色衣袍。 洗漱完,她坐在梳妆镜前。 她不会梳他这个时代的发髻,便随意扯了?条黑色发带,抬手挽了?一个丸子头。 她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发带,站起身走向?他- 窸窸窣窣好一会儿,霍无羁听到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下一刻,耳畔传来她的声?音。 “我?穿好了?。” 霍无羁听到她的声?音后,回过头去看?,她一截皓腕,挑开纱幔,缓步朝他走来。 温予走到他面前,转了?一圈,问:“怎么?样?” 霍无羁自上而?下打量她一眼,随即抬手将她鬓边一缕发丝挽至而?后,宠溺说道:“好一个风度翩翩少年郎,坐下用饭。” “好。” 温予应声?坐下,和他一道用了?早饭后,两人往太?学赶去。 路过糕点铺子时,他还特意买了?两包新鲜出炉的栗子糕。 平日里去太?学,他要么?步行,要么?骑马,从来都没有套马车去过。 霍无羁充当赶车夫,一路上,晃晃悠悠,和阿予三言两语闲聊,倒也?自在。 到了?太?学,霍无羁将她从马车上扶下,说:“阿予,你先去藏书阁等我?好不好?我?交了?功课,向?教?习告了?假后,便来寻你。” 霍无羁昨晚就已经想好了?,他准备向?教?习们多告两日的假,好好陪陪她,却没想到温予直接拒绝了?他。 “别,你好好上课,我?就在藏书楼等你下课。” 温予想起那封信中所说的,他不日便要带兵出征的话,忙出口阻止。 他这样平淡的生活,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她想让他享受这最后一刻的安宁,像他之前那样。 60-80 清极不知寒(廿一) 早在霍无羁带着她熟悉府邸时, 温予就?发现,如果他出生?在现代,一定会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导游。 果不其然, 来太学?的路上, 霍无羁不疾不徐的赶着马车,每每路过什么有趣的地方,他都会停.下来,悉心为她讲解。 他讲的认真, 温予听的仔细。 当然, 后果就是他们迟到了。 温予和他并排走着,每走几?步,都能?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 温予认为她回到了高中。 尽管,大多数的词句,她听都没有听过。 但是对于迟到这件事情, 霍无羁好像并不在意, 至少温予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急切。 两人并排走着,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 偶尔有同窗与他搭话,并且询问她是谁? 对外他只说她是他的书童,而且态度也并不是很热络。温予也只无声冲他们?点头微笑,并没有言语。 见四?下无人, 温予轻扯了下他的衣袖,问:“我?们?好像迟到了,没有关系吗?” 霍无羁说:“没关系, 不用?着急, 我?先送你去藏书阁。” 温予点点头。 霍无羁又说:“藏书阁的黄教习,人很好。我?不在你身边时, 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寻他帮忙。” “好。”温予乖巧应下。 没多大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藏书阁。 现在是上课时间,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学?子,听见门开的声音,也只是侧目瞥了一眼?后,随即又埋头苦读。 藏书阁像极了现代的图书馆,温予看着,不仅脚步,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霍无羁直接领着她去了后院,不仅引荐她和黄晃教习认识,还?特意送了份栗子糕给他。 温予随便寻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后,霍无羁又在后院和黄晃教习聊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具体聊些什么,温予不知道。 但闲暇时候,黄晃教习曾过来和她聊了会儿天。 不知是他看出来的,还?是霍无羁告诉他的,他一开口,就?喊他“丫头”。 霍无羁离开前,特意把?身上那件素黑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温予从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书,很是晦涩难懂,她看了没一会儿,脑袋就?有些昏昏沉沉的。 再加上黑色吸热,她被骄阳晒着,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没一会儿,她就?有些昏昏欲睡。 放课后,霍无羁过来寻她时,她正?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阳光透光窗纸,柔和打在她的身上,她就?像雪山顶的仙女一样,整个人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霍无羁看的有些愣了,盯着她恬淡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眼?神?愈发柔软。 直到有人从他们?身侧走过,他才回神?,抬手轻敲了敲桌面。 温予懵懂睁开眼?睛,一抬眸,就?看到霍无羁逆着光,坐在她对面,眼?底还?荡漾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看着他的笑容,温予也冲他扬起一张笑脸:“你下课了?” “嗯。”霍无羁点点头,又问:“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 “好。”温予应下,不着痕迹地轻抬了一下桌案下发麻的右腿,却依旧被他察觉。 他轻问了句:“腿麻了?” 温予轻嗯一声,垂下眼?帘,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她之前上学?的时候睡觉被老师抓包一样,尤其是对上他清澈的目光,她更是羞赧。 一声低笑,从他喉间涌出。 随即,他站起身,绕过桌案,坐到她身侧的空位上。 不等温予反应过来,他的掌心已经挑开了最外面那层氅衣,抵到了她的后腰某个穴道上。 他用?的力气不大,但有点痒。 下意识的,温予躲了一下,却又被他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膀,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些霸道。 “别动。” 随着这道低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她整个人都僵持住了。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 话落,他慢慢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他的手像是有魔力一样,温予只觉得,被他掌心抵着的整个后腰,都在发烫,像火烧一样。 很快,便在周身蔓延开来。面颊,耳廓,绯红如烟霞。 温予四?下张望,很担心旁人看到他们?如今这么亲近,见藏书阁内已经空无一人,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顷刻,他松开手,说了句:“好了,动一下试试,看看腿还?麻不麻?” 温予轻抬一下双腿,眼?睛里闪过一抹不可置信。 “真的不麻了,你还?懂穴位啊?” “之前无事的时候,翻过几?本医书。” 霍无羁一边说,一边扯了扯有些凌乱的大氅,又说:“走吧,我?带你去吃午饭。”- 清极不知寒(廿二) 一连多日?, 温予都充当他的书童,陪他早出晚归。 尽管,她这个书童, 做的并不是很称职。终日里, 不是翻翻闲书,就是伏案小憩,日?子悠闲的不得了。 唯一有?点郁闷的,便是每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得起床。 但温予每每想到, 他已经没有?几日这样的安生日子可过, 心里那?点烦躁就消散无踪了。 尽管她内心期盼着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年关却依旧一日?日?朝他们逼近。 小年前?夕,太学总算是放了年假。 当天, 温予睡到了日?上三竿,而霍无羁也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打扰她。 一上午,他都在校场练刀, 一袭单衣, 汗流涔涔。 午膳后,两人一道去了书房。 温予在藏书阁的这些时日?,也并非是一无所获。她拜托黄晃教?习寻了一些专门?描述这个时代风土人情?的书籍。 尽管书中大多都是繁体字,但她连看带猜,也能看懂个七七八八。 她在书房, 坐在霍无羁为她量身打造的桌案上,侍弄着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 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那?封信上说, 以?后她还会穿越到更早的时候。她还会遇见尚在襁褓之中的霍无羁, 并且会生活很长的一段时间。 温予翻阅了资料,将那?几?年朝中发生的大事?背了下来, 以?备不时之需。 她担心自己忘记,准备拿笔记录下来。 可偌大一间书房,除了毛笔,还是毛笔。 她没有?办法,只?有?将就。 温予有?点无奈,一边磨墨,一边遐想着现代的工具,嘟哝了句:“果然啊,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霍无羁看过来时,她正埋头?写?着什么东西。 一脸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探过来的缱绻的目光。 霍无羁一直看着她,而他手里的书卷都没有?再翻页。 好半晌,温予下意识拧起眉心,放下毛笔,抬起左手揉了揉运笔运到发酸的手腕,垂眸看着身前?那?张写?的满满当当的宣纸,眼?眸中涌起一抹肉眼?可查的焦灼之意,无声叹了口气。 霍无羁见状,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走向她。 “阿予,怎么了?” 他说这话时,温予正把写?废了的那?张宣纸揉成团。 说时迟,那?时快。 余光瞥见他朝自己走来的身影,温予忙把那?团才揉到一半的废纸攥到了手里,藏到了身后。 却还是慢了一步。 霍无羁早在踱步走过来时,就已经看清了那?张宣纸上的内容。 那?张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她的名字。 就是下笔时,毫无章法可言,线条粗细不一,半点不像她写?菜谱时的秀丽笔迹,反倒有?点像才启蒙的稚子书写?而就。 霍无羁想起很多年前?,温予与他一道练习书法时的场景,唇角升起一抹弧度。 她的书法,这么多年,还真是没有?半点寸进。 难怪,她当年宁愿拿了字帖来让他练习,也不亲自教?他写?。 温予把纸团藏于身后,一抬眸,对上他那?双满是揶揄的眉眼?,心跳不然加快了许多。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想让他看到她一手的丑字。 这种感觉,就像是青春期时候,春心萌动,不想在有?好感的同学面前?曝露自身的缺陷一样。 这种紧张感和局促感,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他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一定是看到了。” 温予想着,下意识把手收紧。 她仰着头?,明眸皓齿,面颊潮红,半羞半怯问了他一句:“你?,都看到了?” 她说这话时,口吻羞怯。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极度放肆的。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直接望进了他的心里。 “嗯,看到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语气轻快。 见他利落承认,温予的心就像有?小猫在抓一样,坐立难安。 “阿予怎么忽然想起练字了?”他问。 温予涨红着一张脸,垂下眼?帘,大脑飞速转动,思?索着要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可是,不等她开?口,又听到他说:“我来教?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绕过桌案,来到她身侧。 衣袂翻飞间,掀动桌案上的宣纸一角。 “你?教?我?” “对,我来教?你?。” 温予侧目,他已经轻俯腰身,两人又一次四目相对。 漆眸潋滟,如渊似海。 一时间,温予看得有?些痴了。 等她回过神时,霍无羁正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永’字。 而她紧攥在手心的那?纸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丢在了地上。 他穿的没她厚,掌心的温度倒是比她高很多。 他掌心有?点粗糙,又硬又厚的老茧触着她白?皙的手背,有?点痒痒的。 鼻息间,温予甚至还隐隐能嗅到一阵清新的皂角香。 温予还记得,午饭前?,他才洗完澡。 用饭的时候,他那?头?乌发还隐隐带着几?分水汽。 他攥着她的手,她丝毫用不上力气,渐渐心猿意马起来,心跳也逐渐加快,像吃了糖一样,甜丝丝的。 一时间,她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霍无羁时,她心里开?始有?这种异样的情?绪的。 是她从那?封信中得知,日?后她不仅会和他相爱,而且他们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的时候? 是在刑场之上,他身缚铁索,一身血衣,却依旧将她护在身后的时候? 是他伏在脏污的血水和残雪之上,红着眼?尾,眸中带泪,乞求赤星舍弃他救下她的时候? 还是更早? 更早? 不知道为什么,温予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张只?有?侧脸的照片。 她正想着,耳畔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嗓音。 “阿予,习字要专心。” 说这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呼出的热气,正打在她的耳廓上。 下意识的,她心尖一颤。 手上的动作也随之一颤,‘永’字写?废了。 一声低笑自头?顶传来,温予的脸更红了。 她有?些气急败坏,仰起头?,剜了他一眼?。婉转流波中,带着一抹愠怒。 这一眼?,她自认为很凶。 但在他看来,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与其说是愠怒,倒不如说是娇嗔更为贴切一点。 他垂眸看着,喉结不禁上下滚了滚。 片刻后,掩去眸中晦暗,暗哑说了句:“好了,不闹了,我教?你?写?名字。” 温予回过头?,凝神聚气,稳了稳心神,专注运笔。 没一会儿,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与之前?练废的那?张不同的是,这张纸上,写?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温予虽不会写?,但她会看。 他的字很好看,笔锋凌厉,苍劲飘逸,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很有?风骨。 不等温予仔细欣赏,他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并抽走了眼?前?的这张写?满了名字的纸,随即又用手指点了点空白?的纸,说:“你?自己先试一试。” “好。”温予应下,运笔写?下两人的名字。 期间,霍无羁一直立于她身侧,一言不发,安静看着她下笔。 写?完一遍,温予迫不及待仰起头?,问:“如何?” 见她问了,他才又说:“很好,比刚才要好很多了。” 话音未落,他用两个手指托起她的手腕,说:“下笔时,手腕要稳。运笔的时候,这个地方微微用力便可。” 说完,他再一次握上她的手,正准备重新写?一遍她的名字,三点水还没写?完,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门?口。 来人正是秦未。书房的门?没有?关,秦未就站在门?口,身形有?些僵滞。 方才,他满心都在想秦央的事?情?,甚至没有?先抬头?往里看一眼?,抬手便敲响了门?后,才看到他们两个亲昵凑在一起。 秦未这辈子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还能在霍无羁脸上看到那?么缱绻的神情?。 倒是当事?人,一脸坦然,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冒然闯入而感到尴尬和脸红。 秦未看着对面那?两个镇定自若的当事?人,心里越发尴尬了。 “我走错了,抱歉。” 秦未老脸一红,下意识便要退出去,却被霍无羁唤住。 “阿兄,你?怎么来了?”霍无羁说着,松开?了她的手,走向他。 温予也紧随其后,站起身,冲他喊了句:“秦阿兄。” 秦未不好再退,冲他们挤出一张笑脸,却依旧难掩眸中的尴尬。 他早该想到他们俩在一处的。 秦未垂下眼?帘,暗暗想。 顷刻,秦未脸上的红晕褪.去,又低声问了霍无羁一句:“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阿兄说的哪里话?”霍无羁白?了他一眼?。 温予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注意到秦未额上的沁出的汗珠,又想起刚才他敲门?时脸上那?抹急切的神色,心中暗想: 他来,应该是有?话跟霍无羁说吧? 随即,她上前?一步,冲那?两人说:“你?们聊,我去方便一下。” 清极不知寒(廿三) 温予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去方便, 而是慢悠悠往厨房走去。 好半晌,她提了壶热茶从厨房出来。 回?到书房后,却不见?秦未身影, 只剩霍无?羁一人在桌案上, 看着那张写有他们两个名字的宣纸出神。 “秦阿兄人呢?” “走了。” 她走过去,拿起霍无羁面前的一盏空茶杯,正准备为他续杯,手中茶壶却被他接过去。 “小心烫, 我?来。”他站起身, 一人添了杯热茶。 温予好奇问了一句:“他来寻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霍无?羁倒也没瞒她,放下茶壶, 笑意盈盈:“阿兄说,明晚是小年夜,街上很?是热闹, 让我?务必带你去灯会赏灯。” 温予听?了,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兴奋,反倒有些心事重重。 “明天就是小年了?”她低喃一声?,恍惚坐回?案前。 自她从那封信中得知他大年三十那日会领兵出征后,心里?就对年关一些列的节日格外抗拒。 霍无?羁见?状,走过去, 沉吟:“阿予,怎么了?你好像不开心?” 温予回?神,莞尔低笑, 说:“没, 我?在想,明天晚上去灯会穿哪件衣服更好看一些。” 对于?她的这些话, 霍无?羁自然?是不相信的。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温予连忙瞥开视线,岔开话题,故作轻松道:“你能不能在教我?写一下‘永’字,我?又?忘记了。” 对于?她的要求,霍无?羁向来是无?有不应的。 “好。” 他轻轻颔首,随即握上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同时,清冷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点为侧,横为勒,竖为弩,勾为趯(yue),提为策,撇为掠,短撇为啄,捺为磔(zhe)。” “这是永字八法的口诀吗?” “嗯,再来。” 话落,霍无?羁攥着她的手,沾了墨,重新写-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霍珩坐在龙榻上,一手提御笔,一手抱着美人,挥毫泼墨。 案几一角的鎏金龙纹香炉里?,燃着内务府新调制出来的鹅梨帐中香。 自古帝王都喜龙涎香,而霍珩却极其厌恶。 龙涎香清冷,每每燃了,香味沾衣,经久不散。可他每次嗅着那味道,总能想起先帝。 先帝性?子冷清,尤其那双眼睛,每每看向他时,都像是淬了毒的冷箭射来,让他毛骨悚然?。 故而,自他继位后,便差内务府,将龙涎香统一销毁,宫中任何?人不得使用。 甜腻的鹅梨香从熏炉中氤氲飘出,偌大的御书房,都充斥着这种香味。 香气?入鼻,血气?翻滚。 “陛下,画好了没有啊,臣妾坐的腰都酸了。” 说话的这位,正是前些时日选秀时,被陛下亲封为毓妃的江毓儿。 霍珩登基的前三年,并没有充盈后宫。百官问起时,他说的冠冕堂皇。 美其名曰:先帝膝下无?子,他要守身三年,以继承先帝遗志。待孝期至,再行选秀。 此话一出,不仅博得文官清流好一阵的赞誉,就连民间百姓听?了,也无?不称赞。 实则,背地里?,他早已差了心腹,拿着画像,去各州郡寻访美人。 林琅便是其中之一。 江毓儿,就是他在江南水乡游历时,无?意间在风月画舫上看到的。 她那双眉眼,像极了皇上给他的那幅画卷上的女子。 如若江毓儿戴上面纱,挡住口鼻,甚至和那画中美人一模一样。 当即,林琅寻了江南最好的画师,亲登画舫,亲眼看着那画师将她鲜活画在纸上,快马加鞭,连夜差人将江毓儿送回?京城。 不等收到京城的回?信,林琅就替江毓儿赎了身,并让扬州刺史收她为义女。 三年守孝期满,新皇如期开始选秀。 各州郡的秀女纷纷入京,好些个京中贵女也被家中长辈纷纷送进宫。 后宫佳人,除却京中的世家贵女,地方郡县送进京女子的容貌,大都和那神秘画轴的中女子有几分相似。 其中,与?那画卷中的女子最为相似的,当属扬州江毓儿。 霍珩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那双眉眼所?吸引。得知她名字里?有毓这个字后,更是当场封她为‘美人’。 一连恩宠数月后,她如今已经是大名鼎鼎的毓妃娘娘了。 但是,霍珩并没有就此放弃寻找那画中的女子。 直到现在,各州郡的官员们?人手一幅美人画像。但凡世上女子和画卷上的女子有几分相像,都会被誊画下来,送入京来。 短短数月,被送进宫的女子不计其数。 但是,最受皇上宠爱的,还是毓妃娘娘。 霍珩爱极了她的那双眉眼。 清极不知寒(廿四) 许是神明眷顾, 又许是真龙庇佑。 很多年以前,霍珩还是世子时,无意间得到一件会发光的‘法器’。 他研究了好些时日?, 才将那法器如何使用的方法摸索出来。 尽管法器里映射了不少人间之物, 但大多数,都是他没有见过?的东西。 甚至是不?属于他们这个时代的东西。 故而他猜测,这个法器,应该是九天之上的仙女下凡游玩时, 无意间遗落到?人间的。 法器中, 不?仅记载着她的面容,她的嗓音,她的家人, 她的日?常起?居。 甚至还有她的坐骑。 她的坐骑,是一只可?以翱翔于云端之上的金属大鸟。 也正是因为这只金属大鸟,让霍珩越发笃定, 这件法器不?是人间之物。 最让他痴迷的, 还是法器中的那个生的极美的女子。 不?,是仙子。 他从来没有在人间见过?如此?殊丽。 他也曾在书中见到?过?,神仙大多爱穿紫衣。 法器里的她,总是穿着绛紫色的衣衫。他甚至还从法器里听到?,她的家人唤她为‘阿遇’。 具体是哪个字, 他不?知道。 或者,是阿玉。 又或者,是阿语。 但他希望是‘遇’, 遇见的遇。 也许是他操作不?当, 没几日?,那法器坏掉了。 无论他怎么摆弄, 它都再也没有发出过?光亮。 他也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位身着绛紫色衣衫的仙子。 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是惋惜。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脑海中,时不?时就会浮现出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 霍珩这才意识到?,他怕是心?悦于她了。 可?他几乎寻遍了整座京城,都没能找到?与她容貌有半分相似的女子,更别说是她本人了。 于是,他开?始画她,用?以慰藉相思之情。 再后来,先皇病逝,他也就登基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万千百姓的生杀予夺大权尽数攥在他的手中。 可?他的后宫却始终空虚,他始终对?旁的女子提不?起?什么兴致来,满心?思都是那位名为‘阿遇’的仙子。 于是,他开?始差人拿着阿遇的画像,去?各郡县搜罗美人。 也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老天怜悯,让林琅在江南帮他寻得了江毓儿。 好巧不?巧,她不?仅眉眼像极了阿遇,就连名字里,都有一个毓字。 唯一让他不?太满意的,是她偏生喜欢有些艳俗的赤红色。 就连她平日?穿的衣裙,也大多这个颜色,而非阿遇喜欢的紫色系。 他看?不?惯,便差宫人烧了她的衣柜,并且重新差内务府依照她的身量为她打造了一系列同一色系的衣裙。 就连贴身小衣上绣的花,都是浅紫色。 不?只是她,后宫之中,但凡是和?阿遇有几分相像的女子,都被他赏赐了好些衣裙。 一时间,百花齐放。但恩宠最盛的,仍是江毓儿。 短短数月,她便从小小的美人荣升为毓妃。 除了丞相之女,后宫之中便只有江毓儿被封了妃位。 早在选秀那日?,皇上便亲口告诫过?她们:后宫女子,一律不?得靠近御书房半步。 这条口谕,后宫佳人,无不?遵从。 可?偏偏对?江毓儿是个例外- 御书房内。 江毓儿一袭紫衫,一身软骨,半瘫在霍珩怀里。 内务府新晋的鹅梨帐中香的味道,时刻在鼻息间萦绕着。她一个女子嗅了,都觉得体内气血翻涌。 可?偏偏,霍珩不?为所动。 明明她就在他面前,他还非要画她的小像。 江毓儿眸子里,除了情.欲之外,又多了一抹偏执。 她本是一个无根浮萍,幸而爹娘生出的一幅好皮囊。因缘际会,入得宫城,得此?荣宠。 后宫之中,不?得皇上恩宠的女子,过?的甚至不?如一等宫女。 她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可?近些时日?,皇上对?她越发冷淡了,丝毫不?似她初进宫那些时日?那般痴缠。 以往,她初进宫时,每个月,除了她的信事,他都是宿在她的寝殿之中的。 可?近一个月,他也才不?过?来了七八日?。 再加上,近些时日?,许多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子被送进宫城。 她内心?很是惴惴不?安。 为今之计,若想?荣宠不?衰,只有怀上龙嗣这一条路。 可?偏偏,他对?她越发冷淡起?来,像是对?她失了兴致一般。 她没有办法,只能买通了内务府的一干人等,让他们在鹅梨帐中香内多添了几味可?以助兴的香料。 皇上如今还愿意让她进御书房,还愿意花时间为她画小像,足以说明他如今心?里还有她,还没有完全厌弃她。 他时刻嗅着,总能让她寻到?机会的。 譬如,现在。 她在被扬州刺史收作义女之前,是风月中人。画舫里的嬷嬷,教了她好些侍候人的功夫。 进宫后,她担心?皇上嫌恶她的出身。那些勾人的招数,她从来都没有往他身上用?过?,故意扮作矜持的大家闺秀的模样。 可?现在,眼看?着他对?她越发冷淡,她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熏炉里的香,是她亲自?燃上的。 为了早日?怀上龙嗣,她特意加了双倍的料。 许是香料起?了作用?,江毓儿双颊绯红,腰身软绵,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她慵懒掀开?眼皮,仰头看?了身边那位身着明黄衣衫的男人一眼。 他呼吸平稳,目不?改色,专注在桌案上的画纸上。这鹅梨香,似乎对?他半点都不?起?作用?一般。 “陛下,你倒是看?看?臣妾啊。” 江毓儿说着,指.尖一寸一寸往他胸口的衣襟探去?,直至触到?敏.感?部位。 可?她都这般撩拨他了,他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冷声说了声别闹后,随即便将她的手从明黄衣襟下抽离。 江毓儿流转的眼波间,闪过?一抹不?耐。 她拽着他腰间的玉带,攀着他肩膀,挺直了腰身,垂眸瞥了一眼他正在画的小像。 衣衫和?面容的轮廓都已经画好,眉眼也能依稀看?出个大概,此?时他正用?笔尖精细勾勒着她的眉毛。 一根又一根,乐此?不?疲。 江毓儿强压下.体内的燥热,轻笑打趣道:“陛下可?真奇怪。旁的画师作画,都是先画五官,可?偏偏陛下,每次为臣妾画小像,五官都放在最后。”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为她画小像了。 但她却一次都没有见到?过?成品。 霍珩听了,执笔的手微顿,转过?头来,盯着她的眉眼看?了一会儿,随即又转过?头去?,继续作画。 仿若,他刚才那一眼,只是为了看?清她眉毛的走?势。 江毓儿见他依旧端方坐着,缠着他腰身的胳膊更用?力了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目光一道落在了画纸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那么一瞬,她看?着小像上的那双眉眼,竟觉得比她脸上的那双还要更生动,更传神一些。 但也只是一瞬。 毕竟,那画纸上的人,是她自?己。 想?来,在皇上眼中,她那双眉眼,就是如此?好看?。 这般想?着,江毓儿心?里暗暗得意:“陛下的画功可?真好,这双眼睛,画的可?真好看?,毓儿都看?入迷了。” 听到?她自?称毓儿,霍珩手臂一怔,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随即用?左手掌心?勾住她的后脖颈,轻轻俯身过?来,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濡湿,又清浅。 江毓儿也一个欠腰,抬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闭上眼睛,正准备把嘴巴送上去?时,他忽然松开?了环着她脖颈的手,把注意力又转移到?画纸上。 才尝到?一丁点甜头的江毓儿又怎会如他所愿,她一个倾身,抽走?了他手中的才沾了彩墨的笔。 “陛下,臣妾如今就坐在你身边,你反倒对?一幅画如此?上心?做什么?莫非,在陛下的眼中,臣妾还抵不?过?一幅小像吗?” 话语间,满是幽怨。 清极不知寒(廿五) 说?这句话的时候, 江毓儿的注意力全然在霍珩脸上,半点没?有注意到,方才她从他手中抽走毛笔时, 不?慎将一滴墨点滴到了画纸留白的地方。 顷刻间?, 墨点晕开。 黑乎乎一大片,成了整幅画的一个污点。 霍珩当即变了脸。 他一把?从她手中把?笔夺回来,语气生硬的吼了一句:“你?在做什么?画都被你弄脏了。” 全程,霍珩也只是?冷瞥她一眼, 满心思都扑在那画像之上, 试图补救。 而江毓儿也被他这声吼给吓到了。 自?她进宫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冲她发火。 当场,泪眼朦胧, 又惊又骇。 她慌忙站起身,噗通一声,跪在了一旁的地毯上, 抬手轻扯他的衣摆, 带着委屈的哭腔,说?:“不?过是?一幅小像罢了,陛下竟然因为一幅小像对毓儿发火。陛下当真是?厌弃了毓儿吗?” 霍珩见她不?仅不?认错,反而一直在埋怨他,心中那抹郁气更盛了。 他伏在案上, 胸中积攒着一抹怒气。 见补救无果,霍珩把?画笔扔到一旁,长叹一口?气, 随即侧目, 睨了她一眼。 他正准备说?点什么,一垂眸对上她那双泪眼, 心头一滞,就连眼眸中的戾气都消散几分。 “陛下,毓儿知错了。” 江毓儿见他终于舍得把?视线从那幅画上挪开?,忙用膝盖擦着地板往他身前挪了挪,身前的绵软抵着他的左膝,轻扯着他的衣摆,乞求道:“陛下,毓儿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毓儿的气。” 话音未落,一行清泪自?她眼眸滴落。 霍珩倾下身,用力捏着她的下颌,逼迫她仰头与他对视。 江毓儿吃痛,却不?敢言语,下意识皱起了眉的同时,眼泪也顺着眼尾没?入发间?。 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刚才那抹神情,似厌恶,又似眷恋。 一闪而过,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天恩难测,都说?伴君入伴虎,果不?其然。 前些时日,她失手打破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琉璃盏,都不?曾见他说?些什么。 而今日,她只不?过是?不?小心弄脏了他的画,他就如此大发雷霆。 最关键的是?,那画像的人还?是?她自?己。 难不?成,纸上的小像比她还?要重要不?成? 这件事情,江毓儿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通是?为什么。,直到很久以后,在一次宫宴上,她在战功赫赫的定?北王身侧,看到一个与她眉眼极度相似的姑娘。 她才想?明白,为什么皇上会独独喜欢她那双眼睛。 当然,这是?后话。 越是?这样想?,她就越觉得委屈。眼泪也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根本?控制不?住。 她越哭,霍珩捏着她下巴的手的力气也就越大,甚至有那么一瞬,她都觉得,她的脖颈都快要被他掰折了。 她害怕极了,被鹅梨香熏乱的头脑都清醒了几分。 可眼前的男人,是?这天底下权势最盛的男人,她又不?愿放手。 故而,她牙一咬,心一横,攥紧了男人的衣摆。 “珩哥哥,你?别这么看毓儿,我害怕。” 以往,这个称谓,都只有在午夜痴缠时,他逼着她喊的。 青天白日里,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喊他。 但那个时候,他喊的,并非是?毓儿,而是?唤她‘阿毓’。事后,却又不?喜欢她用‘阿毓’自?称。 果然,霍珩听了,看她的眼神柔和很多。 他终于有了动作,抬手抚上了她的眉心,描摹着她的眉毛,随即轻柔的用指腹擦去了她眼角的眼泪。 眉心轻柔,下巴用力,又痒又疼。 一个奇怪的念头隐隐在江毓儿心中升起,不?等她细想?,忽觉眉心一阵湿润的触感。 他又一次轻吻上她的眉心。 “别哭,阿遇。” 早在她才进宫的时候,他就说?过,他最喜欢的,便是?她那双眼睛。他最舍不?得看见她流眼泪了。 果然,这句话他不?是?说?谎。 果然,他看不?得她哭。 江毓儿听了他的低吟,眸中闪过一抹精明。 机会来了。 她眨了眨眼睛,生生挤出?好些眼泪,哼唧着攥紧了他的衣襟,手肘有意无意向下摩擦着,霍珩眼眸逐渐幽深。 没?一会儿,细碎又勾人的声音从御书房内传出?。 那声音,似夜莺娇啼。 纵是?门?口?值更的那些去了势的宫人听了,也开?始面红耳赤。 好半晌,里面才安静下来- 御书房值更的太监见她过来,连忙上前,寒暄又讨好:“林大人,您可算来了,陛下都等您好一会儿了。” 林琅正准备进去,不?等他掀帘,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他忙退后一步,却见江毓儿满脸笑意,手揉着后腰从里面出?来。 见他候在门?口?,恭敬冲他点头问好。 “林大人来了。” 知遇之恩,她一直记在心里。 如果不?是?林琅,她这辈子也过不?上这样奢华的生活。 林琅亦是?朝她拱拱手:“微臣参见毓妃娘娘。” 待江毓儿走远后,他下意识用食指捂住了鼻息,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凝重。 她竟这样大胆,白日宣淫不?说?,竟敢公然在御书房给皇上用那种下三滥的香料。 这种香料,大多用在秦楼楚馆里。男人若是?闻的久了,可是?会有大麻烦的。 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很快,林琅收回目光,由宫人引着走进御书房- 林琅一踏进去,就嗅到了一阵浓郁的合.欢香料的味道。 他用余光往旁边瞥了一眼,窗户都大敞着。 但尽管如此,味道还?是?有些浓郁。 再加上方才江毓儿离开?时捂着后腰的动作,不?难发现,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林琅眸子里的厌恶一闪即逝。 他永远记得,霍珩还?是?世子时,他们第一次相见,他看向他时,眼中的鄙夷和不?屑。 他会记一辈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如今是?这西州最有权势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能给他想?要的生活,他宁愿和一个乞丐说?话,都不?愿同他多讲一句话。 自?从他帮他寻到江毓儿后,他就被赐了一个闲散官职。 官位虽比不?上师兄,但他如今也算是?位列朝堂。 林琅自?小见惯了人心险恶,无论他心里有多讨厌那个人,但面上依旧能装作恭敬温良的模样。 譬如,现在。 林琅定?了定?神,努力屏住鼻息,朝他拱手作揖:“微臣参见皇上。” 霍珩连头都没?抬,只冲他招招手,说?:“师弟,你?可算来了。你?来看,朕新作的这幅画如何?” 林琅走过去,沉思片刻,说?:“很是?传神,尤其那双眼睛。” 画中人的衣衫,和江毓儿身上穿的那件一样。眉眼虽相似,却更为灵动,口?鼻也生的更精致些。 后宫之中,江毓儿的长相已然是?很是?出?众。 但和画中的女子相比,江毓儿便逊色很多,只能算是?长相清秀。 尤其,她们有着相似的眉眼。 两相对比,江毓儿更是?有些差强人意。 但是?,林琅不?相信,这世间?真的有如此绝色的女子。 他甚至以为,画中的女子是?霍珩的杜撰。 不?然,他们这些人私下里寻找了这么些时日,寻遍了各个州郡,都没?有找到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 在这尘世中,亲生父母都能抛弃子女,更别提其他人了。 有朝一日,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背叛你?。 唯有权势不?会。 林琅有些想?不?明白,霍珩如今的身份,可是?天下最为尊贵的。为什么不?专注国事,专注权势,非要痴迷于这种长相的女子。 林琅正盯着案几上的画卷出?神,霍珩见状,当即沉下脸,故作不?经意间?冷哼一声,问:“最近,民间?可有什么趣事吗?” 阿遇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他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林琅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没?在往那幅画上看一眼。 他正准备摇头,忽然想?起霍无羁生辰宴那晚,突然到访的身带异香的女子。 “倒是?有一件趣事。” 清极不知寒(廿六) 原本霍珩只是为了打断他的视线, 随口一问?,并不?指望他说出些什么。 毕竟,他有格外派人时常打探宫外的消息。线人早上才?来报过, 宫外一切如常。 可听到林琅说有, 他有点意外。 难道,是他手下的人在欺瞒他不成? 仅仅是这般想着,霍珩脸上就升起一抹阴郁。 “哦?什么趣事?”他故作轻松,轻扯唇角, 但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一片凉寒。 林琅轻笑一声,说:“风月雅事罢了,陛下若是想听, 微臣便斗胆讲一下。” 霍珩轻嗯一声,眸子里的冷意消散不?少。 之前,他派出去的线人, 的确是日日同他汇报坊间盛行的传闻。 无论朝政, 还是风月。 百姓安居,闲来无事,聊得最多的,便是风月轶事。 今日大理?寺卿顾家三郎留宿花柳巷。 明日宁国?公?家的千金又去秦太傅府中?堵人 以上种种,数不?胜数。 后来, 他不?厌其烦,便当场下令,日后风月之事不?必来报。 林琅:“说起来, 这番趣事的主人公?, 陛下还认识呢。” 听他这么说,霍珩心?里更好奇了。 “朕还认识?谁?” 林琅:“是我师兄。” “霍无羁?”话没说完, 霍珩就皱起了眉。 如今,他最不?喜欢听到的名字,最不?喜欢看到的人,便是霍无羁。 在霍珩心?里,霍无羁始终是那个身无长物、只知道耍刀弄枪的小乞丐。 在他还是世子时,就经常听到坊间经常把?他和?林琅和?霍无羁放在一起。 自那时起,他就打心?底里厌恶这两个要家世没家世,要背景没背景的同门。 可偏偏霍无羁不?知用什么手段,讨得先帝欢心?不?说,竟能让先帝赐他天?子姓。 杨昶然也便罢了,杨家毕竟是战功赫赫的勋爵人家。 而霍无羁,脏污乞丐出身,竟也配用天?子姓。 可偏偏,他那张一无是处的脸,引得京中?无数贵女为之倾倒。 包括杨清儿。 最初,选秀的时候。 他为了拉拢杨家,甚至还想过把?皇后的位置留给杨清儿。 却没想到,杨家根本没有送秀女进宫。 难不?成在杨清儿心?中?,他还比不?过霍无羁吗? 她宁愿整日追在霍无羁屁股后面,成为全京城的笑柄,都?不?愿进宫当他的皇后。 以至于,每次想起这件事情,他都?胸气?郁结,气?的连饭都?吃不?下- 如今,整个京城之中?,怕是不?会有人没有听过杨清儿和?霍无羁这两个名字。 但凡是说起那位‘新晋的武臣新贵’的风.流韵事,大家就一定会提起杨清儿。 听林琅说完,霍珩下意识以为又是杨清儿。 霍珩:“是杨清儿又惹出什么笑话了?” 林琅摇摇头,说:“这次还真不?是杨清儿。” “那是谁?难不?成是秦师妹?” 毕竟,秦央和?杨清儿是唯二两个牵扯进霍无羁那些肮脏言语中?的姑娘家了。 “自然不?是。” 林琅听着,下意识攥紧了宽袖之下的拳头,又说:“前些时日,师兄的生辰晚宴上,一位身带异香的神秘女子忽然出现,师兄当场抛下了在场的一众宾客,抱起那姑娘径自往内室去了。” 霍珩半点不?在乎霍无羁的风月传闻,但他却精准抓住了一些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神秘女子?还身带异香?”霍珩低喃。 林琅:“嗯。当时,她和?师兄在庭院中?央,我们一众宾客站在大厅门口,隔好远都?能闻到她身上的梅花暗香呢。” “可有看清楚她的长相?”霍珩又问?。 林琅摇摇头,说:“师兄护她护的紧,不?曾看清。但我猜测,应该是个极美的姑娘,否则以师兄的性子,又怎么会大庭广众之下,弃宾客于不?顾呢。” 霍珩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了案几的那幅画上。 管她是谁呢,左右不?是他的阿遇。 林琅见他没说话,垂眸沉思一瞬,又说:“虽然我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是我隐约听到师兄唤她‘阿予’。” 霍珩听了,慌张站起身,走?向他,捏着他的肩膀,问?:“你刚才?说,霍无羁唤她什么?” “阿遇。”林琅一脸平静,丝毫看不?出是在说谎- 其实?,那天?乱糟糟的,林琅并没有听到霍无羁当面唤那个女子‘阿遇’。 ‘阿遇’这个名字,是他今早无意间在太傅府听来的。 今日一大早,他特意去甜味坊排队买了秦央最喜欢吃的冰糖桂花糕。 用完早膳后,他去太傅府给秦央送糕点,却无意中?听到他们兄妹二人在饭厅起了龃龉。 老师没在,厅内只有他们兄妹二人。 他站在门口,听了一耳朵。 原本他就隐隐感?觉,师姐看他和?师兄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了。 今日听了秦未和?她争执,他才?知道,原来师姐心?里装着的那个人真的是师兄。 可是,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林琅回忆往昔,却找不?出丝毫的破绽。 师姐那么好的一个人,喜欢上了他。偏他不?知足,竟喜欢别的女子,竟惹得她白白伤心?,落泪。 那一刻,林琅站在饭厅外,听着秦央哽咽着朝秦未说她对霍无羁的情意,满腔妒忌。 连手里那包新鲜出炉的糕点都?被他捏的粉碎。 言语拉扯间,秦未无意透露出霍无羁心?上的人名字——阿遇- 林琅知道,霍珩心?里厌极了霍无羁。 原本,他没想将霍无羁生辰那日的事情告诉霍珩的。 可当他用余光瞥到桌案上那幅画时,忽然想起他出登基那年。 那是一个夏夜,霍珩拽着他饮酒。 醉酒后,无意向他透露画中?女子的名字——阿遇。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两个人的心?上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遇’字。 管她们是谁,只要此?刻能给师兄添点堵,他就高兴。 林琅垂眸,脑内思绪万千- 霍珩激动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他有一种直觉,林琅口中?的这个女子,就是他的阿遇。从林琅说起她身有异香后,他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普通人身上,又怎么会身带异香呢。 一定是她。 一定是他的阿遇仙子。 可是,她和?霍无羁又是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她会在他生辰的时候去专门寻他呢? 一时间,霍珩心?里升起无数个疑问?。 他捏着林琅的肩膀,说:“你,马上去霍无羁家中?,看看那位‘阿遇’是不?是与画像上的女子生的一模一样。” 更让林琅惊讶的,是霍珩的反应。 他甚至都?没有说那女子的长相,只在他面前提了一嘴她的名字,他就激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相识这么许久,林琅还从没有见他如此?失态过。 纵他被立为太子那日,阖家尽灭,也没见他像现在这般失态。 这般想着,林琅眼底闪过一抹讥讽。 而霍珩此?刻满心?欢喜,丝毫没有注意到。 见林琅不?为所动,他再一次冲他摆摆手,说:“快去啊。” 林琅依旧没动,他朝霍珩拱拱手,说:“陛下,微臣还没有说完。” “还有什么?你快些说啊。”霍珩催促道。 “陛下有所不?知。我师兄那人,自小性子怪异。他护那女子护的紧,生辰宴那日,宾客们连见都?没见一面,就被他抱去了内院。而今,微臣又是外男,若是冒然前去相看,非但见不?到她,还会被师兄防备。日后可就更难去见了。” 这段话,林琅只是说出来哄霍珩的。 依师兄对他的情意,只要是他去了,定然会将那女子介绍给他认识的。 他之所以不?去,就是担心?那女子和?霍珩画卷上的女子生的不?一样。 届时,霍珩定然会埋怨他。 但如果他亲眼看了,此?阿遇非彼阿遇,那他的怒气?便会落在师兄身上,而非他林琅了。 林琅丝毫不?着急,慢悠悠说:“但微臣今早去给老师请安时,无意间听到秦未师兄说,明天?晚上,师兄会带着她一起去灯会。陛下既然想知道她的相貌,何不?等明晚,亲自一见?” 霍珩想都?没想:“如此?,也好。” 清极不知寒(廿七) 腊月二十三, 俗称小年。 这日,温予并没有睡到日上三竿,东方升起一抹鱼肚白时, 她便醒了。 自来了这里,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灯照明,她整日除了看书, 还是看书, 昼出夜伏,连作息都规律了多。 她眼睛不是很好,蜡烛照明, 她更是不习惯,甚至隐隐有些看不清楚。 故而,一入夜, 她就睡下了。 许是心里压着事情, 她睡得并?不是很安稳,天才蒙蒙亮,她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自她来了这里,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梦。 每次做梦,大刀落下的那一瞬, 她便会醒来。 每次睡醒,她都要怔神好一会儿?,才能彻底清醒过来。 同时, 每次醒来, 心里那个想要救下他?的念头也比前一日更为强烈。 今天也不例外。 她想要救他?,却不知道具体要如何做。 一想到他?的结局, 她整个胸腔都在泛酸。 距离他?被?压往刑场,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她要怎么做,才能改变他?的结局? 一阵茫然无措感,萦绕在心头,缠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干脆起身,穿好衣服,简单洗漱后,一个人往校场走去。 之前,她在家?的时候,每次心情烦躁,总喜欢去楼下的游泳馆游泳。 可这里没有游泳馆,她决定去校场跑跑步,骑骑马。 人一旦运动起来,脑子也会清醒很多。 晨光熹微,廊檐下悬着几根晶莹剔透的冰柱。 清冽的寒风吹来,没走两步,她的鼻尖就被?冻的通红。 下一秒,她就打了个喷嚏。 偌大的庭院,只能听见偶尔呼啸的寒风,和她踩在鹅卵石小路上的沙沙脚步声。 温予慢悠悠踱着步子,一抬头,是蔚蓝的天空。鼻息间,是凛冽又清新?的空气。 抛开?些许不便,有些时候,温予是真?的有些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她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加快步伐,往校场走去。 大老远,温予就隐隐看到一个人影在校场中央,时而旋转,时而挥舞着什么。 不用想,一定是霍无羁。 这府上,会喘气的,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就只有厨房里那几只老母鸡。 温予看着那道身影,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待她走近一些,才看清他?手里攥着的,正是赤星刀。 那把有些诡异,却又救过她性命的长刀。 他?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黑色里衣,头发一丝不苟束在头顶,胸.前的衣襟被?汗水打湿了好大一片,后背也是。 看起来,像是练了好长时间。 昨晚,霍无羁把她送回房间后,他?又回到书房,不知道多久之后才离开?。 今早,她起这么早,他?又汗流涔涔的在校场练刀。 他?,究竟睡没睡觉啊? 他?都不知道疲惫的吗? 温予盯着他?胸.前那片濡湿,暗暗思索。 霍无羁练得认真?,直到温予走近,他?才发现?,忙把赤星刀收于背后,生怕不小心伤到她。 “阿予,你怎么过来了?”他?问。 温予仰头,冲他?浅笑,说:“我?睡不着了,想来骑会儿?马。” 霍无羁看着她被?冻的通红的鼻尖,又抬眸看了一眼天空,随即冲她摇摇头,说:“不行。太冷了,太阳都还没升起来,会受风寒的。” 这几日,温予也算是摸清楚了他?的脾性。 温和,儒雅,像极了书中所描述的陌上公子。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无有不应。 她都准备好去马槽牵马了,听到他?的话,温予脸上浮现?一抹惊讶。 他?,竟然还有这么霸道的一面吗? 温予看着他?的脸,忽然想起前几日她第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一次陪他?去太学?的时候,她趴在桌上睡得双.腿发麻,他?用掌心为她按摩时,她耐不住痒,想要躲开?的一瞬,他?也是用这种?‘霸道’的口吻说让她别动的话。 那道声线,仿若就在她耳边再次响起。 同时,她的后腰处,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隔着衣衫轻轻抚摸。 看着他?的眼睛,温予脸上的温度骤然升高。 霍无羁看在眼中,只当她是冻的。 “阿予,你很冷吗?” 话音未落,他?上前一步,抬起那只没有攥着赤星刀的手,用手背去探她的额头。 手背堪堪触碰到她肌肤的时候,他?忽然把手撤回来,俯下身去,用额头去探她的额头。 随着他?的靠近,温予整个人都怔住了,她甚至隐隐嗅到他?身上的皂角清香。 他?身形高大,将凛风尽数阻隔在他?的身后。 只片刻,霍无羁便又站直了身体,看向她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有点烫。莫不是受了风寒?” 他?沉吟一声,随即又撩起温予的袖口,食指和中指探到了她的脉搏上。 温予连忙红着解释:“没,不是风寒,我?只是只是从房间出来后,走的有些疾,有点热。我?手心都出汗了,你看。” 说完,她把手从他?手指下抽出,摊开?濡湿的掌心。 她的手一直都藏在袖摆里,不曾见过寒风。蓄了一路的热气,随着她的动作,化作氤氲的雾气,腾空飘散。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温予不想让他?探到她猛烈的心跳。 尽管,这阵猛烈的心跳,是因为他?。 霍无羁垂眸看了一眼,确定她不是着凉受寒,心里安稳很多,眼底也再次续满了清浅的笑意。 温予看着他?的笑颜,心跳又慢了一拍。 随即,想起他?不日就要征战沙场,心头一怔,脸上的笑意也僵持了片刻。 但她不想让他?看出异样,忙别看开?眼,看向一旁的兵器架,说:“我?我?又不想骑马了,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好。”霍无羁闻言,依旧冲她清浅一笑。但他?并?没有走向兵器架,而是走向一旁的库房。 温予忙跟上去,问:“还要去库房做什么?兵器架上不是有弓箭吗?” “那些太重了,先?帝曾赐给?我?一把白玉锻造的弓箭,力道适中,你用最?是合适。” 话音未落,他?已经顿下身,从一盆只余下枯枝的花盆里摸出钥匙,打开?了库房。 里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兵器。 甚至有很多,温予都叫不出名字。 “这些都是先?帝赐下的?”温予又想起他?的身世,下意识问了一句。 霍无羁摇摇头,说:“不全是,还有一些,是祁师父赠与我?的。” 温予听到‘祁师父’这三个字后,便有些心不在焉。 他?口中的祁师父,应该就是信中所说的祁放祁将军吧。 大年三十,霍无羁之所以会连夜出征,就是因为他?中了敌军埋伏后昏迷不醒。 但此时,霍无羁正埋头寻找那件白玉弓箭,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情绪的异样。 他?要出征,她是一定要跟他?一起去的。 那封信上说,她要想尽一切办法,让霍无羁留在北境。 她只有亲自去感受那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后,才能想出劝告他?的话语。 所以,她目前可以做的便是,拼尽全力,不拖后腿。 关于冷兵器,她就只有在野营和登山时用过匕首。其他?的,她也就只在古装电视剧中看到过。 故而,霍无羁教授她弓箭时,她学?的极其认真?,没有半点懈怠。 这柄白玉弯弓对霍无羁来说,很是轻便。但对于温予来说,还是有点沉重。 半晌下来,她两条手臂,尤其是手肘附近,又酸又胀,几乎连箭羽都快拿不住了。 “欲速则不达,今天就先?这样,明日我?们在继续好不好?”霍无羁见状,忍不住劝说。 温予摇摇头,咬牙坚持。直到快午时,她才从校场回去。 清极不知寒(廿八) 小年夜。 月上柳梢头, 花灯明如昼。 温予和霍无羁并?肩而行?,街上?人潮如织,小摊贩的叫卖声亦是一声高过一声, 不绝于耳。 其中, 最热闹的,当属卖冰糖葫芦的摊位前。 一群垂髫小儿在摊贩前蹦蹦跳跳的,仰着脑袋,伸长了手, 等着摊贩主一一分发冰糖葫芦。 温予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看着那些小孩因为一根冰糖葫芦就雀跃不已,心中不禁遐想万分。 仅仅是一根最是平常不过?的冰糖葫芦,这些人的脸上?就露出如此纯真的笑容。 如果她们能够吃上?现代的美食, 那笑的会不会更开怀? 看着她们纯真的模样,温予的唇角也?轻轻上?扬。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霍无羁看在眼?里。 温予正?看的出神?, 忽然听到霍无羁说:“等我一下。” 话音未落, 霍无羁抬步走?了过?去,她甚至来不及唤住他。 街道上?车马往来不绝,人潮汹涌,喧闹异常。无数的人与她擦肩,而她眼?中, 却?只有?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温予听不清他和小摊贩说了什么,但?她猜测,他说的应该是给他也?拿一串之类的话。 因为她看到了他从腰间摸铜板的动?作。 顷刻, 霍无羁拿着那串冰糖葫芦转过?了身, 大?步朝她走?来。 看着他言笑晏晏一步一步走?向的模样,温予忽然有?些恍惚。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前几日在他书房里看的那幅画着小北一手冰糖葫芦一手枇杷的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那封信中得知小北是她和他的女?儿的缘故, 曾有?那么一瞬间,他那张俊逸的脸和画中的小北的脸完全重合。 “阿予,给。”霍无羁走?过?来,把冰糖葫芦递给她。 “阿予?” 温予还有?些怔神?,第二声她才反应回来,接过?他手中的冰糖葫芦,并?朝他道了声谢。 看着她鲜有?的迷糊模样儿,霍无羁嘴角噙着笑,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在想什么?”他声线清缓,似林间清泉击石。 温予听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你和小北。” “阿予,你记起来了?”霍无羁身形一晃,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一点点。”温予连忙开始找补。 霍无羁犹豫一瞬,又说:“阿予,我一直想问你关于小北的事情。她这次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话落,霍无羁下意识攥了攥袖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温予的脸,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答案。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小北自小的体质就与旁人不同。明明她是比他要大?上?几岁的,他们两个人每日吃的东西也?都一样,甚至有?的时候,小北吃的比他要多很多。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长不高。个头从比他大?,慢慢变成了比他小。 直到她们离开,她也?依旧是小小的一团。 温予仰头看他一眼?,没有?拿着冰糖葫芦的手下意识摸了摸小肚子,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着。 “她她长大?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啊。下次,下次我带她一起来。” 温予这话,真假参半,尤其后半句,她说的很是真诚,霍无羁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 温予生怕他下一秒又问出什么惊人的问题,忙指了指前面拥挤的人潮,说:“那边好热闹啊,咱们去那边看看。” 话音未落,温予兴奋往御河对岸指了指。 霍无羁见状,忙抬步跟过?去,生怕和她走?散了。 “阿予,慢点,小心被人潮冲散了。”话落,他已经攥上?了她的手腕。 许是被街道上?的其他人的开怀情绪所感染,温予冲着才追上?来的霍无羁盈盈一笑,一双杏眸灿若远星,比悬在御河两侧的花灯还要明亮。 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见霍无羁一直看着她。她眨了眨眼?睛,抬手,将冰糖葫芦递至他唇边,说:“你要不要也?吃一颗,可甜了。” 霍无羁看着不慎沾染在山楂球上?的一抹口脂,眼?神?幽暗,轻轻点头,应了声:“好。” 随后,他垂下脑袋,顺着那根竹签,咬下一颗。 温予一直强忍着口腔的酸意,直到她亲眼?看着霍无羁将那颗山楂球全然吞入口中,她才冷抽一口气,蹙眉咽下。 “哈哈哈,你上?当了,是不是很酸?” 期间,她看向他时,眉眼?中满是揶揄的笑意。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同别人做过?这种恶作剧了。 霍无羁摇摇头,轻笑一声,说:“不酸,很甜。” “不酸吗?”看着他平和的五官,温予心生狐疑,嘟哝了声:“难道只有?我吃的那颗是酸的?” 话音未落,她又咬下一颗。 依旧是酸的。 “唔,骗人。” 霍无羁见她像只小仓鼠一样,把山楂树藏入面颊,眼?底漾起细碎的光芒。 温予蹙着眉,把还剩下三颗的冰糖葫芦塞到了霍无羁怀里,娇嗔道:“你喜欢吃,都给你。” 说完,扯着他的衣袖,往桥头跑去。 全程,霍无羁也?只是宠溺看着她,任她肆意扯皱他的衣袖,眉眼?间依旧满含笑意。 两人逛的开心,浑然不知,喧闹的人群中,已经有?好几双眼?睛都盯上?了他们。 其中,反应最为强烈的,当属杨清儿和她的丫鬟喜鹊。 早在霍无羁只身前去买冰糖葫芦的时候,杨清儿就看到了他。 自霍无羁生辰宴后,杨炀无意听闻了那日的事情,狠心关了杨清儿的禁闭。 直到前日,才将她放出来。 被禁在房中的那些时日,杨清儿时常忆起那晚霍无羁怀抱着那位神?秘女?子离开的画面。 他从来都是清冷矜持的,杨清儿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那那般激动?。 但?她被禁足在家,什么消息都探不到,只能日日抓心挠肝似的熬日子。 原本,她被放出来的那日便是要来寻霍无羁问个清楚的,奈何?杨国公看的严,她着实抽不开身来。 多日未曾见过?霍无羁,杨清儿心里很是激动?。她只远远看到他一个侧脸,就认出了他来。 “喜鹊,你看那是不是霍参将?” 喜鹊顺着杨清儿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慌忙移开眼?神?,说:“小姐,离的太远了,喜鹊看不清楚。老爷昨日才在家中说了,坊间传言不堪,让我们切勿再去叨扰霍参将。咱们还是去那边吧。” 话落,她扯着杨清儿的衣服,便要往反方向走?去。 “哎呀,我爹此刻又没在这里,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知道的。好喜鹊,咱们就去和他打?个招呼便离开,可好?” 杨清儿说完,拽了喜鹊便要迎上?去。 她走?了几步路后,只见霍无羁忽然转过?身,手上?来拿了一串小孩子才吃的冰糖葫芦。 “他素来不喜这些吃食,怎的今日有?兴致买这些?” 杨清儿嘀咕一声,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个念头。不等细想,亦或是不愿深思,那一念头稍纵即逝。 她正?准备抬手同他打?招呼,胳膊都已经扬起来了,朱唇微启,正?要出声,却?看见霍无羁眉眼?含笑,快步朝一个女?子走?去。 是了。 刚刚她心中一闪而过?的那道身影,就是个女?子,他那日不顾众人目光,径自抱走?的女?子。 杨清儿脸上?的笑意僵持,堪堪抬起的手臂也?慢慢放下,将目光放到了那位女?子身上?。 看清她的长相后,杨清儿心头更是一梗。 杨清儿本以为,她生的已然是极美。可看了霍无羁身侧那位,却?也?忍不住心生卑怯。 这世间,当真有?生的像她那般美貌的女?子。 难怪,难怪他平日里从不愿多看旁的女?子一眼?。 下意识的,杨清儿环着喜鹊胳膊的手紧了紧。 同时,她的视线在温予和霍无羁身上?流转,看着他垂首在那女?子耳边低语,看着他含笑咬下一颗她才吃剩的山楂球,看着他任由那女?子肆意扯弄他的衣袖,看着他亲昵扯过?她的手腕。 他从来都不让旁人触碰他的衣袖的。从前,她也?想像那女?子一般,想要与他亲近一些,正?欲触到他的衣袖,他硬是生生退了好几步,口口声声让她‘自重’。 原来,这所谓的男女?大?防,只单单是为她而设。 她原以为,霍无羁之所以那样对她,是因为他的性子一贯清冷。毕竟,她也?曾见过?他和秦央相处,也?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人情味。 但?她没想到,在旁的女?子面前他竟也?能这么温柔。 这也?便罢了。 最让杨清儿感到羞愤的,是她远没有?那个女?人长的好看。 看着近在咫尺,又熟悉又陌生的霍无羁。 终于,杨清儿忍不住了,眼?睛里满是朦胧的水汽。 她看得出神?,半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指甲几乎要嵌入到喜鹊的皮肉里, 喜鹊强忍着手臂传来的阵阵刺痛,低声问:“小姐,你没事吧?” 杨清儿摇摇头,眼?里的水汽却?越发浓郁,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滴落下来。 喜鹊见状,忙抽了手帕,将她脸上?的泪珠拭去。 “小姐,咱们回去吧。” 杨清儿再次摇摇头,她抬手擦掉眼?泪,红着眼?睛看着桥上?那两人,说:“喜鹊,走?,咱们去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货色?竟然能把霍无羁迷惑成这幅样子。” 说完,杨清儿强行?拽了喜鹊,便要往桥上?走?去。 才走?了两步,她又停.下,问:“喜鹊,我脸上?的妆面可还完好?头发可有?被风吹乱了?” 喜鹊是她的贴身侍女?,杨清儿对霍无羁的心思,她全然知晓。 此刻,她看着杨清儿故作坚强的模样,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但?她家小姐的脾性她最是清楚,如若不让她去,今日的情绪积攒在心底,日后只会用更放肆的方式发泄出来。 左右今日是撞上?了,只希望小姐能早一日幡然醒悟。 喜鹊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至而后,又替她整了整衣领,才说:“妆面没花,头发也?没乱,一切都很好。” 清极不知寒(廿九) 行至桥上, 很多人都在放孔明灯。 温予顿下脚步,仰头?看着一盏盏微黄的孔明灯晃晃悠悠飘向夜空,不禁感慨:“好漂亮啊。我们也放一盏好不好?” 话落, 却迟迟不见身侧的人回应。 温予轻轻抬手, 却没能扯到那片衣襟。 她扑了个空。 原本安静立于她身侧的男人,此时已经不在原地。 温予侧目,四下寻不到他,心中一时慌乱。 她忙转过?身, 却发现霍无羁正立于她对面。看着他正在和卖孔明灯的阿婆交涉的身影, 温予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这一刻,温予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看着他的眼神是有多么依赖。 少顷, 霍无羁拿着一盏孔明灯回来。 点燃之前,温予提议,要在孔明灯上写点什?么。 于是, 霍无羁又从阿婆那处寻来了笔。 他正准备递给温予, 忽然想起?她那手着实不堪入目的字,轻扯唇角,又把手撤回来。 “阿予想写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温予再一次抓了个空,抬眸瞥见?他唇角那抹来不急褪去的揶揄的笑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前几日在书房他手把手教她习字的画面。 他是在笑话她似狗爬一样的软笔书法。 登时, 她双颊绯红,连说话的口吻中都带了一抹娇嗔。 “才不要你帮,我自己来。” 话音未落, 她微微踮起?脚尖, 从他手中夺过?来毛笔。 温予正准备下笔,余光注意到他赤忱的目光, 又说:“不许偷看。” “好,我不看。” 话落,霍无羁往旁边稍稍挪动脚步,行至她的对面,帮她撑开孔明灯,当真没有往她落笔处去看。 全程,温予专注在孔明灯的扇面上。 少顷,她顿下笔,说:“我画好了。” 画的? 霍无羁听了,下意识挑挑眉。 随即,她把笔递到霍无羁手里:“你要不要写点什?么?我也帮你撑着。” “好。” 他正要落笔,忽然想起?什?么,嘴角的笑意更盛,偏头?看了温予一眼,说:“我写的,阿予可以偷看。” “我才不看。”温予红着脸嘟哝了句。 霍无羁没说话,只唇角的弧度更弯了些。 洋洋洒洒好一会儿,他才停笔。 全程,温予都好奇他写的是什?么,但是碍于脸面又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看,只偶尔往他那处瞥了两眼。 “阿予,拿好这盏灯。里面的蜡烛太小,不好用火折子点燃,阿婆那里有火寸条①,我去拿。” “好。”温予乖巧应下,内心窃喜不已。 他前脚才离开,温予默默把孔明灯转了过?来。 温予低喃:“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千秋万世,永不相负。” 话落,她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人怔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动作。 这一瞬,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耳边的喧嚣不再,只有眼前的几个大字。 她又一字一句默了一遍。 最后,她把视线落在千秋万世四个大字上,整个胸腔也都泛着酸意。 他究竟对她怀的是什?么心思啊? 竟然妄想千秋万世,永永远远! 可如果她不能改变他的结局,人死如灯灭,别说千秋万世了,就?连这一世,他都不能安然无虞到白?首。 仅仅这般想着,她的眼睛逐渐湿润。 霍无羁把毛笔还给阿婆,又从放着火寸条的陶瓷罐子里抽了根火寸条,用一旁的蜡烛引燃,‘咻’的一声,火焰似金黄的稻穗一般亮起?。 风吹过?来,堪堪燃起?的小火苗差点被吹熄。 他忙撑开手掌护住火苗,快步走到温予身侧。他走过?来时,温予已经把孔明灯恢复了原状。 与他方?才离开前稍有不同的,是她略显绯色的眼尾。 霍无羁用火寸条把孔明灯燃起?后,垂首瞥了温予一眼,注意到她略微湿润的眼眸,低问一句:“怎么了?” 温予抬手揉了揉眼睛,顺势擦掉了眼角的那抹湿润,说:“刚刚风有点大,风沙不小心迷了眼睛。” 她说这句话,霍无羁没有丝毫的怀疑。 刚刚的确吹来一阵风,还差点把火寸条吹熄了。 温予不想让他看出丝毫的异样,故作轻松,说:“有一点点痒,我刚刚揉了两下,是不是红了?” “嗯。” 他轻嗯一声,随即单手把孔明灯提到一旁,上前一步,来到她面前,说:“抬头?,我看看。” 霍无羁微微蹙眉,视线在她双眸之间来回轻扫。 两只眼睛,左眼更红一些。 温予仰起?头?看他,方?才燃起?的孔明灯的微弱光亮映在他脸上,俊锐的下颌平添一抹柔和。 他的拇指指腹触到她的左眼眼尾,拨弄她眼下的肌肤,轻微的痒意从眼尾逐渐蔓延到脚心。 她强忍着震颤,看着他沉如深渊的眼眸,却开始下意识吞咽口水。 清极不知寒(三十) 那盏孔明灯, 恰好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在旁人眼中?,温予和霍无羁的姿.势,异常亲密, 呈亲吻状。 杨清儿和人群中的其他人, 纷纷误会了。 从杨清儿的方向望去,刚好看到霍无羁俯身过去。 孔明灯恰好挡住了那两人的脸,具体做了什么动作,杨清儿没?有看清。但她猜测, 应是比刚才吻的更深了些。 杨清儿紧紧盯着他们, 攥着喜鹊胳膊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咬牙切齿磨出一句:“不知廉耻。” 喜鹊想把她那双手挣开,对上她那双朦胧的泪眼, 忽然放弃了挣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下?意识问了一句:“小姐, 你在说谁?刚刚好像是霍参将主动凑过去的。” 杨清儿想也没?想, 径自说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桥上那两个。” 话?落,她长吁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神情倨傲,拽着喜鹊往桥上走去- 桥头的另一边, 人群之中?,秦未一行四人也都纷纷驻足,不约而同看向桥上那对佳人。 只一眼, 林琅和秦未几乎同时收回视线, 又同时把视线落在了秦央身上,眼眸之中?, 满是担忧。 稍有不同的是,秦未的注意力一直在秦央身上。 而林琅,看了秦央一眼后,便?又把视线挪到了身侧的霍珩身上。他看了霍珩一会儿,随即又顺着霍珩的痴狂的目光,转而看向桥上站着的温予和霍无羁。 霍珩脸上的那种痴狂,是林琅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 前段时间,他亲自护送江毓儿进宫时,霍珩只是有点兴奋。 但也只是兴奋。 那时,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现?在的这些情绪——又痴迷,又狂热。 如此情况,还是在他和那女子遥遥相望,连面?容都看不真切的情况。 林琅偏头,密切注意着霍珩脸上的神情,眸光逐渐转暗。 他想起?后宫之中?的一众妃嫔,想起?她们相似的五官,和同一色系的衣裙。 林琅再一次把目光转向桥头,看着身着同一色系衣衫的那位‘阿予’,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如果名字是巧合,那穿衣习惯也是巧合吗? 这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这般想着,林琅往旁边挪了两步,试图看清被孔明灯遮挡的那女子的面?容,却依旧于事无补. 不知是有意或无意,霍无羁手中?的那盏孔明灯,将她的面?容遮掩的严严实实,无论他往哪边挪动,始终都看不到她的面?容。 林琅立于霍珩侧后方,秦未的注意力又一直在秦央身上,秦央和霍珩又专注看着桥上那对璧人。 故而,一时间谁也没?有发现?林琅的动作。 _ 秦央和匿在人群之中?的杨清儿一样,看着霍无羁旁若无人和一个女子亲近,都情不自禁红了眼圈。 自从那日,她和秦未因?为那位叫‘阿予’的女子在马车内发生龃龉的第二日,她心里就有些后悔了。 同时,也是因?为这件事情,秦央刻意不愿再想起?霍无羁和那位叫‘阿予’的女子。 她和秦未从小一起?长大。在此之前,别说是冷战了,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同她说过。 原本,她想立即就和秦未破冰的。 可每每话?到嘴边,她就会想起?那日秦未夸赞‘阿予’的那些话?。 每每想起?那些,她就感觉如鲠在喉。 再加上秦未每次在她面?前出现?,都刻意冷着一张脸,摆出一幅她令他失望的模样。 一来二去,她也就越发拉不下?脸来,主动与他和好。 若非今日林琅和霍珩主动来府上邀请她和秦未一起?出门看花灯,她和秦未怕是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上马车的时候,秦未先她一步上去,主动朝她伸手,拉了她一把。 如此,他们兄妹二人才算开启了破冰的第一步。 不知是因?为秦未还在恼她,还是因?为有霍珩同行,他有点不自在。 一路上,秦未依旧没?主动同她说过一句话?,依旧板着一张脸,神情肃穆。 像极了那个人,恨不得连头发丝都浸着一股寒意。 近朱者赤,他和那个人待的时间长了,连冷若冰霜的模样,都学了个十?成十?。 她又想起?霍无羁了。 秦央意识到这一点后,小脸惨白。 明明她都已经决定要忘记他了,这些时日,她一直刻意压制着,不去想他-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既然他已经有了心上人,那她便?不该再去叨扰。 这是她骨子里的骄矜。 她做不到像旁人那样,为了一个心里没?有她的男人,把面?皮踩在脚底,把教养抛诸脑后。 日后,她就只是他的师姐。 好久之前,她都已经暗暗做下?这等决定了。 可他那张清隽的面?容,依旧时不时闯入她的脑海。 幸好有林琅,一路上都在同她说话?,她才得以从惴惴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她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忘记霍无羁了,却没?想到今晚能?够在御街上偶遇他,和那个叫‘阿予’的女子。 以往,他明明是最厌恶这种场合的。 去年乞巧节的时候,她想邀请他出门赏灯,他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她。 可刚才,她亲眼看着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喜欢这种喧闹场合的男人,为了那个叫‘阿予’的女人鞍前马后不说,甚至还吃掉了她吃剩下?的冰糖葫芦。 尽管她已经决定要忘记他了,可看到他这般旁若无人和别的女子亲近,秦央心里依旧有些不舒服。 她强忍着心中?的酸涩,既想瞥开眼睛不去看那两人,却又忍不住想要看看他为了旁的女子能?做到何种地步- 林琅微微侧目,看了秦央一眼。 随即,他故作不经意,仰起?头,指着飘在夜空中?星星点点的孔明灯,说:“桥上有人在放灯祈福,不若咱们也去放一盏如何?” 秦未最先反应过来,侧目瞥了林琅一眼。 却见他神色如常,眸中?只有漫天的灯火,似乎并?没?有发现?桥上的那对佳人。 霍珩正愁不知如何上前才显得不那么突兀,忽然听到林琅的话?,忙应声道:“甚好,走,咱们也去放一盏,向上苍祈福,愿真神庇佑我朝国泰民安。” 话?音未落,霍珩已经抬步往桥头走去。 林琅连忙跟上,路过秦央时,他若无其?事说了声:“师姐,走啊,咱们也去放盏灯。” “嗯。” 秦央根本没?有听清楚林琅说的话?,只看见霍珩已经往桥上走了。 因?着他的身份,秦央下?意识跟了上去。 秦未见状,也跟了上去。 他看着林琅的背影,心中?仍暗暗猜想。 “他是当真没?有发现?桥上那两人吗?” 秦未想着,下?意识拧紧了眉心。 也许,他是真的没?有发现?。 早在他们一行人进入御街的时候,秦未就最先发现?了霍无羁和温予。 无论是出挑的身形,还是姣好的五官。 他们两个人,在人群中?实在是太?过惹眼了。 没?多大一会儿,秦央也发现?了他们。 后来,她的视线就没?有从那两人身上移开过,眼底弥漫着悲伤。 秦未看了,都有些心疼她。但为了让她尽快走出来,他只能?冷眼看着。 同时,他也更加意识到,阿予在霍无羁心里究竟有多么重?要。 他认识霍无羁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如此鲜活过。 尽管隔着茫茫人海,霍无羁脸上细微的表情他也看的不是很清楚,但他就是能?从霍无羁的动作看出来。 此时此刻的他,前所未有的松弛,前所未有的幸福。 秦未为他感到开心- 桥头之上。 霍无羁的手掌还覆在温予的面?颊上,指腹在她眼尾轻扫着。 周围的人路过他们,或多或少把目光投向他们。 纵是温予这样的现?代人,多多少少有点羞赧。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隐隐有些后悔说出那句被风沙迷了眼睛那句话?。 尤其?当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径直打在她鼻梁上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就在温予快要忍不住想要躲开的时候,霍无羁又微微倾下?身,朝着她的眼尾轻轻吹了一口气,试图将她眼中?并?不存在的风沙吹走。 猝不及防的,他那张俊逸出尘的脸比刚才又近了几分。 温予眨了下?眼睛,心如擂鼓,说:“好好了,感觉没?那么痒了。” “当真?” 霍无羁的手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轻轻抵着她的眉眼,说:“可你的眼睛还是有点红。” “当当真是不” 温予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后腰处被人推了一下?,她整个人往一旁倒去。 温予大半个身子已经越过了栏杆,一声惊呼之后,她下?意识抬手,攥紧了霍无羁的衣襟。 “小心。” 只听得一声低沉的呼喊后,一双用力的臂弯圈住了她的腰身,稳住了她的身形。 没?有预料之中?的落水,她落入一个坚实且温热的胸膛。 与此同时,才踏上石桥台阶的秦未一行人的注意力也都在他们身上。 看见温予的大半个身子骤然往桥下?倾斜,除了林琅之外?,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升起?一抹担忧。 包括心情糟糕到极点的秦央。 她垂眸看了一眼河面?。 御河的水汩汩流动,水面?上还有些许没?有融化殆尽的冰碴子,寒气十?足。 女子本就是阴寒之体,数九隆冬的,如果不慎掉入这又凉寒又脏污的河水中?,难免不会伤及根本。 秦央看着即将掉入御河中?的温予,下?意识为她提着一口气,生怕霍无羁抓不住她。 秦未低头,看着紧紧攥住他衣角的手,轻轻勾唇,眼底满是欣慰。 还好,她没?有被所谓的情情爱爱遮住眼睛,她还有一颗良善至极的心。 尽管此时她和温予处于对立面?,但她依旧为她感到担心。 事情发生的突然,秦未只顾得上桥上冒冒失失的那两人和秦央,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一旁的林琅和霍珩。 更是没?有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脸上的神色,有多么与众不同。 林琅一如既往的冷眼旁观,与其?说他的注意力在霍无羁和温予身上,倒不如说,他关注霍珩更多一些。 他试图从霍珩脸上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便?日后可以掣肘于他。 幸好,霍珩没?有让他失望。 温予身子倾下?去的那一刻,霍无羁为了及时拉住她,不得不弃掉手上的那盏孔明灯。 那盏灯先是下?沉,一息之后,又缓缓腾空。 片刻之后,那女子的容貌显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霍珩看清楚之后,忙不迭加快了脚步。 虽然只有一眼,但霍珩还是认出了她。熙攘的人群之中?,身着紫衣的,不是他的阿遇仙子又是谁。 稍微有点刺眼的,是站在她身侧的那位。 如果此时,是她一个人站在桥上,那该有多好。 可偏偏,她身边站着一个他从来都看不上的男人。 霍珩一边往桥上走,一边回想起?刚刚他看到过的亲密场面?。 这一刻,发自内心的,他有些嫉妒起?霍无羁来。 尽管,霍无羁卑劣的出身,半点都不值得他去嫉妒。 眼看着她大半个身子都要掉进河道,霍珩冲她大喊了一声:“小心。” 随即,他加快步子往桥上走去。 霍珩的性子秦未还是了解一些的,秦未没?有想到霍珩会如此急切。 他有点反常。 秦未看着霍珩急切冲上桥头的身影,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霍无羁长臂一捞,将她护在怀里的同时,手肘撞到了雕刻在栏杆之上的石狮子上。 纵隔着厚厚的棉衣,他的胳膊都被蹭掉了一层皮。 胳膊上传来剧烈的刺痛感,并?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 可一想到,如果他的动作再慢一点,她的小腹就会撞上那颗石狮子时,他就满满的后怕。 霍无羁脸都白了。 待温予稳住了身形,他松开环在她腰间的胳膊,不着痕迹把受伤的手肘背到身后,自上而下?打量她一眼后,问:“阿予,有没?有撞到哪里?嗯?” 温予闻言,恍惚睁开了眼睛。 对上他那双漆眸,仿若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小摊贩的叫卖声,摩挲的脚步声,周围人群的喧闹声,甚至是时不时呼啸而至的凛风,通通消散的一干二净。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听到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小心’。 或许是人群之中?的哪个好心人,见她差点摔倒,好心提醒她一句。 又或许是她听错了。 管他是谁。 总之,这一刻,她只看得见他,只听得见他。 而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杨清儿。 早在她动手推温予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以霍无羁的身手,他一定会护住她的。 可当她伸手推了那女人后,就有些后悔了。 但已经晚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往前倾倒的身体,默默攥紧了拳头。 清极不知寒(三十一) 尽管杨清儿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 可当她看到霍无羁如此宝贝眼前这位女子的时候,依旧忍不住生气。 但她理?亏在先,又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不好公然发作出来, 只默默嘟哝了句:“你保护的那么?好,她怎么?可能?会伤到。” 话音未落,她感受到一阵寒意。 一抬眸,对上霍无羁那双狭长的漆眸, 她看到他蕴在眼底的怒气, 冷冰冰的,像是淬了毒的冷箭。 杨清儿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如果?眼神能?杀人,此时此刻, 她怕是已?经千疮百孔了。 杨清儿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她默默垂下眼帘,正准备垂下脑袋, 忽然听到霍无羁说了声:“道歉。” 杨清儿闻言, 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一手背于身后,一手虚揽着温予的细腰,冰冷睨着人群之?中的杨清儿。 眼神冰冷,语气比眼神更冰冷。 在此之?前,尽管他对她也并不热络, 却也保持应有的体面?和尊重。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口吻同她说过话。 不,更为?确切来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种口吻同任何人说过话。 可现在, 他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除了她阿爹, 这个世上?,还从来都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同她讲过话。 纵是她的兄长?, 也断然没有这么?同她说过话。 没来由的,杨清儿感到一丝后怕。 同时,她又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尽管她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会这么?生气,正是因为?她刚才莽撞的举动。 她身侧的喜鹊,亦是小脸惨白。 喜鹊抬眸,看了霍无羁一眼,却被他冷冽的目光骇到,忙垂下脑袋。 她自知理?亏,轻扯着杨清儿的衣袖,焦急低唤她,示意她道歉。 “小姐,小姐。” 可杨清儿却不为?所动。 霍无羁看她的眼神更冷了几分,脸上?淡淡笼着一层经久不散的怒意。 喜鹊见她家小姐依旧没有想要开口道歉的意思,她踌躇片刻,上?前一步,正准备开口替杨清儿道歉,忽然听到一阵温婉的女声。 “算了,人家或许不是故意的。” 随着这温婉声线的响起,霍无羁的目光也从杨清儿身上?移开。 无形的威压不再,喜鹊下意识松了口气。 尽管只一个背影,喜鹊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了方才替她们?解围的女子身上?- 桥头之?上?,人来人往。 或许是旁人探过来的视线过于热切,又或许是她耳边的心跳声过于猛烈。 温予一反常态,她有些害羞,不愿让旁人看到她的模样,故而一直微微垂着脑袋,大半张脸都埋在他的胸膛之?中。 忽然听到霍无羁带着几分怒气的话语,她忙抬起头,却只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 温予抬手,轻扯一下他腰间的玉带,随口说出了那句话。 霍无羁闻言,敛了蕴在眉眼之?间的怒火,低下头看她。 四目相对,她冲他摇摇头,又重复道:“算了。” 这一刻,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些许不赞同。 霍无羁薄唇翕动,正准备开口说话,温予连忙打断他。 她稍稍仰头,抬手指着飘在他们?头顶的孔明灯,说:“呀,飞走?了。我画的小人还没给你看呢。” 方才温予只是虚指一下,夜色如墨,她根本分辨不出,究竟哪一盏才是她方才画的那盏。 霍无羁听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微微侧身,仰头往夜空中看去。 他的字迹很?容易辨认,霍无羁看着,耳廓泛绯,暗想:也不知方才她有没有看到他写的字。 顷刻,他握上?温予的手,往孔明灯的方向指了指,说:“在那里。” 温予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那盏专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孔明灯,已?经飘到了河面?上?空。 无论是霍无羁提的字,还是她画的小人,她都已?经看不清楚了,只隐隐看到一团昏黄的光,逐渐飘远。 风吹过来,孔明灯慢慢旋转,露出了温予画的那一面?。 是三个简易版的小人。 其中,最小的那个,手上?拿了一串冰糖葫芦。 不用想,肯定?是他们?一家三口。 霍无羁定?睛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盏孔明灯越来越远,直到连星星点点的光亮也看不到,他才收回眼。 他眼眸泛起一抹浅淡的水汽,背于身后的手,也默默攥成了拳头。 尽管她忘记了一些事情,但依旧能?和他心意相通。 “好可惜啊,你都还没看到我画的小人。”温予随口嘟哝着,口吻隐隐带着一抹失落。 霍无羁往她身侧挪了一步,低声道:“不可惜,我刚刚已?经看到了。” “真的吗?” “嗯,真的。” 话音才落,一道清朗的声音从熙攘的人群之?中传来。 “师兄,好巧啊,竟在此处遇见你。” 还没回头,霍无羁就听出了这道声线属于谁。 “无羁,答应我,日后无论怎样,都不要和姓林的打交道。” 他想起温予之?前同他说过的话,身形微微怔住,下意识看了温予一眼。 她正转过身,循着那道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霍无羁也跟着一起转身,余光瞥到立于他们?身后的杨清儿主仆二?人,目光微微停滞。 她们?竟然没有趁机溜走?。 只一眼,他便又把视线从杨清儿身上?落到了温予身上?。 虽然他不知道阿予为?什么?会那么?说,但他不想让她生气。 他和林琅认识的时候,林琅还不叫林琅,更不姓林。 如果?阿予知道待会过来与他们?打招呼的那人姓林,她会不会生气? 霍无羁有点担心。 故而,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全在温予身上?,半点都没往林琅那处看,更是不知道,与林琅一道同行的,还有其他人。 清极不知寒(三十二) 不止温予, 就连杨清儿和喜鹊,听到林琅的声音后,都侧目望去。 话音方落, 秦未一行人拨开熙攘的人群, 朝他们走来。 霍珩迫不及待,走在最前面。 林琅和秦央紧随其后,秦未走在最后面。 看?清楚来人是谁后,杨清儿面色一凝。 早在霍珩还是世子的时?候, 杨清儿就?看?不上他的行事做派。 但他命好, 一朝飞黄腾达,成了西州最尊贵的人。 选秀那段时?日,霍珩曾私下里差人给?她送过一些?东西, 但都被杨清儿婉拒。 在那之前,他从未向她表示过好感。 杨清儿虽有些?不谙世事,但她心里明?白, 霍珩看?上的, 并非是她,而是她杨家在军中的威望。 她虽是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弱女子,但她杨家时?代行伍。 功高震主?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最重要的一点,她根本不喜欢他。 故而, 她一次又一次,拒他于闺阁之外。 自?那以后,杨清儿便一直刻意躲着他。 却没想?到, 今日倒在这熙攘的御街上又遇见了。 杨清儿的第一反应, 便是想?要逃离。 可霍珩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现?在离开反而过于惹眼。 “他怎么来了。” 杨清儿低声嘟哝了句,用余光瞥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那道身影,迅速垂下头,捏紧了手中的绣帕,不着痕迹往一旁退了两步,并且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霍珩看?不见她。 尽管她心里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一行人,温予只认识秦未。 霍珩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她甚至都以为霍珩是路过的行人,微微顿足在桥上罢了。 她微微偏着脑袋,视线径自?从霍珩身上略过,落在了秦未的脸上。 一开始,她便隐隐觉得,人潮之中那道身影有点眼熟。 但方才离得稍远,她视力又不是很好,并没有认出来人是秦未。 直到他一步步走近,她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温予和霍无羁也出来了有一会儿,入目之中,无论是人还是环境,都陌生至极。 而今,猛地看?到一个熟人,温予肉眼可查的激动起来。 她仰头看?了霍无羁一眼,兴奋说道:“你看?,是秦阿兄。” 听到秦未的名字,霍无羁忽然想?起昨天他特意过来寻他说的那些?话。 他冲温予点点头,随即抬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和霍珩四目相对。 霎时?,霍无羁脸上的笑意僵持,神色恢复成往常的清冷。 他正准备开口同霍珩问好,霍珩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戳破他的身份。 霍无羁忙止了声,无声冲他点点头,便算是问了好。 此时?,温予的注意力全然在人群之中的秦未身上,半点没有注意到霍无羁神色的变化?,更是没有发现?,安静立于霍珩身后的林琅。 温予上前一步,兴高采烈朝他挥手:“秦阿兄,这里。” 此话一出,引得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但她全然不在乎,反而扯着霍无羁的衣袖又往前一步。 霍珩距离霍无羁最近,他痴迷看?向阿予的目光,并没有逃过霍无羁的眼睛。 他看?向阿予的眼神,直白热烈不说,还隐隐匿着几分世俗的欲.望,极其不礼貌。 霍无羁很不喜欢他的眼神。 尤其,他还用这种眼神看?向阿予。 碍于他的身份,霍无羁不能明?说,但这并不妨碍他内心的不悦。 故而,他借着阿予拽着他往前走的时?候,刻意站在温予一侧,挡住了霍珩的视线。 当即,霍珩面上升起一抹不悦。 既因‘阿遇’忽略了他,兴高采烈去寻秦未,又因霍无羁把?他的‘阿遇’挡的严严实实,他只看?得到她衣袂随风翻飞的一角。 霍无羁亦没有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微表情,他用余光时?刻注意着霍珩。 他眼睁睁看?着霍珩脸上阴云密布,却只当做没看?见,紧跟上阿予的脚步。 路过林琅身侧时?,他正准备开口同林琅打招呼,林琅却先?他一步,低唤了他一声:“师兄。” “嗯。” 霍无羁应下,冲他点头示意后,随阿予一起,看?向秦未。 人群嘈杂,林琅声音又低,温予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和霍无羁的互动。 顷刻,温予已?经扯着霍无羁来到了秦未面前。 两人异口同声: “阿兄。” “秦阿兄,你也来看?灯啊。” 秦未顾及着秦央的情绪,并没有像之前在霍无羁家里那般轻快。他先?是冲温予清浅一笑,随即朝霍无羁轻轻点了点头。 霍无羁也微微颔首,示意他没有忘记秦未昨晚同他说过的话。 秦央立于林琅和秦未中间,她惊于这位名唤‘阿予’的女子的美貌。 肤如凝脂,蛾眉如黛,眼若秋波,潋滟无边。 悬在桥头两侧的花灯,映得她的五官更加柔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惹人侧目。 后知后觉的,秦央反应过来,那日在马车内,阿兄并没有夸大其词。 她当真是生的比她美。 秦央无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却无意看?到紧紧攥着霍无羁衣袖的那只柔夷小手,久久挪不开眼。 她的肌肤白皙,不似旁人用脂粉涂抹出来的白,而是悉心养护出来的肌底原色,连手指都泛着清浅的瓷白。 眼波流转间,秦央将?比她黯淡一些?的手藏进宽袖。 霍珩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的‘阿遇’一边和霍无羁亲密无间,一边和秦未聊得火热,心里百抓千挠。 全程,霍无羁都安静立于温予身侧,丝毫没有想?要为她介绍。 其因有二: 一则,他不知如何向温予介绍林琅。 他不知道阿予还记不记得她当年同他说过的话。 如若她忘记了,那还好说。 可万一她还记得,听到林琅的名字后,一定?会生气。 她一生气,又抛下他走了可怎么办。 二则,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霍珩此行的目的不单纯。 霍珩自?幼便是个张扬的性子,恨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自?他登基之后,每次出宫,阵仗都大的不得了,生怕旁人不知他是谁。 他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微服出巡。 最重要的一点,霍无羁讨厌他刚才看?温予时?不加遮掩的眼神,像是在看?猎物。 莫非,他此次出宫的目的,是阿予。 想?到这,霍无羁眼神陡然锋利起来,他不经意挪动脚步,将?温予挡的更严实了些?。 他心中所想?,秦未却是不知的。 秦未见霍无羁丝毫没有想?要给?温予介绍他们这一干人等?,便以为他是忘记了,便浅笑上前。 但是,有人比他更为急切。 不等?秦未开口,霍珩从一旁迎了上来。 清极不知寒(三十三) 人未至, 声先到。 “师弟还真是艳福不浅啊,身边总有佳人相伴。” 话音未落,霍珩往一旁的杨清儿处瞥了一眼。 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他说?这话时, 杨清儿正垂着脑袋, 尽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半点没有注意到霍珩扫过来的视线。 她身侧的?喜鹊倒是注意到了,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下意识想要替她家小姐澄清,此次乃偶遇, 并非尾随。 可喜鹊才抬起头, 便对上霍珩的?视线,整个人开?始忍不?住发抖,忙不?迭垂下脑袋。 明明她之前也见过他, 却也没觉得他的?眼?神骇人。 后来,喜鹊忍不?住猜想。 许是因?为他登上那高位后,再无?人敢正大光明反驳他的?话, 故而他才养出了那么一身盛气凌人的?气势来。 喜鹊只是一个丫鬟, 下等人而已。 霍珩的?眼?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她。他往杨清儿那处睨了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落在了温予身上。 尽管他极力克制,霍无?羁还是从他眼?底读出一种名为贪婪的?情?绪。 霍珩方?才那句话, 看似是在对着他说?,实则目光一直落在他旁边。 喜鹊都能听出他的?话外音,更何况是霍无?羁。 他虽不?知?道霍珩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但这一刻, 他隐隐感觉到,霍珩那厮对阿予起了兴致。 就连刚才他说?的?那句话, 都在有意或无?意离间他和阿予的?关系。 离间便也罢了,最关键的?是,他还搭上了其他女子的?名声。 拱桥之上,人来人往,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他和杨清儿的?传闻,本就传的?沸沸扬扬。 单单是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处,纵一句话都不?说?,都能惹人遐想无?数。 再加上,此时,他身边还有阿予在。 一个男人,两个女人。 不?用细想,也能料到明日坊间的?传言会有多么污糟。 思及此,霍无?羁轻笑一声,将温予原本攥着他衣袖的?那只手?握的?紧紧的?,说?:“又?如何比得了师兄。”- 霍珩话音落下的?前一秒钟,温予的?注意力都还在秦未身上。 听了霍珩的?话,温予的?第一反应,并非是霍珩预想的?那般,去质问霍无?羁。 她反而将目光落在霍珩身上。 虽然霍珩说?那句话的?最终目的?,是让她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但他以为,她听了那话后,会第一时间去质问或者怀疑霍无?羁。 但她没有。 也是,她是‘阿遇’仙子,又?如何同这世间的?其他女人一样。 猛然对上她的?视线,霍珩先是一怔,随即狂喜。 他正准备同她说?话,忽然看见霍无?羁主动牵上了她的?手?。 随着霍无?羁的?动作,温予的?视线从霍珩身上移开?。她仰头看了霍无?羁一眼?,冲他莞尔一笑,任由他牵着,半点没有想要挣脱的?意思。 这么些时日,她已经习惯他的?牵手?了。 看着面前的?场景,霍珩薄唇翕动,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的?‘阿遇’那么轻易就把视线从自己?身上挪走了。 霍珩面色阴沉,在他看来,霍无?羁的?举动,无?异于是在向?他挑衅。 若是放在以前,也便罢了。 可现在,他是九五至尊。自他登基以来,除了老师,还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当?众惹他不?悦。 霍珩心里,对霍无?羁的?不?喜又?多了几分?。 在霍珩看来,以霍无?羁的?身份,牵她的?手?,就是玷污了她。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霍珩心里萌生出一丝杀意。 如果他此时有利剑在手?,怕是恨不?得斩断霍无?羁那只放肆的?手?。 就目前来看,霍无?羁跟‘阿遇’的?关系匪浅,他不?能当?着她的?面和霍无?羁撕破脸。 待他和‘阿遇’搞好关系,将霍无?羁取而代之后,再动霍无?羁也不?迟。 左右,他是君,他是臣。 任他千般算计,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霍无?羁觉察出他眸子里的?寒意,径自对上他的?视线,没有丝毫的?怯懦和闪躲。 最终,还是霍珩最先败下阵来,率先移开?了目光,看向?河面- 温予立于霍无?羁身侧,任由他安静牵着自己?的?手?。 “师弟还真是艳福不?浅啊,身边总有佳人相伴。” 她回响起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余光在霍珩脸上瞥了一眼?,暗暗思索。 师弟? 他是霍无?羁的?师兄吗? 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 霍无?羁在家里,最常提及的?人,就是秦未。 他和那人当?真是同门师兄弟吗?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低笑,随即听到霍无?羁的?回应,验证了她的?猜测。 与其说?低笑,倒不?如说?冷笑更为贴切一些。 温予下意识抬眸望去,却见霍无?羁脸上的?那抹笑意并未触及眼?底,漆眸冰冷。 在她面前,霍无?羁一直是温文尔雅的?,第一眼?的?时候,温予还以为是她的?错觉。 直到她又?仰头确认了一眼?,才真切看到霍无?羁眼?底的?冰冷。 “既是同门师兄弟,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他们两个的?关系不?好吗?” 温予暗暗猜想,并没有开?口询问。 她只是通过霍无?羁的?神情?和方?才霍珩说?的?那句带有离间含义的?话猜测出,来人或许并非是良善之辈, 却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秦未却是及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秦未精准捕捉到,他们之间,无?声的?对抗。 再加上温予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及时站了出来,说?:“瞧我,都忘记给你们介绍。” 话落,他的?目光在林琅、霍珩和秦央身上流转片刻,随即朝秦央招了招手?,说?:“央儿,过来。” 温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道长的?极为温婉的?女子正定定望着她。 对上她的?视线,那个叫做‘央儿’的?女子冲她莞尔低笑,随即走到了秦未身侧,低唤了他一声:“阿兄。” 其实,早在秦未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刻,温予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秦未分?别给她们两个做了介绍。 “这是家妹——秦央。” “她是阿予,无?羁的?客人。” “你” 下意识的?,你好脱口而出的?同时,她朝秦央伸出手?,准备同她握手?。 周遭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那截白净的?手?腕上。 温予意识到不?对,连忙急刹车,她把手?收回来,冲秦央笑笑,说?:“久仰大名,总听秦阿兄提起你。我姓温,单名一个予字,你唤我阿予便好。” 其实,这句话温予说?了谎。 她和秦未统共也就见了那么几次面。他们聊天的?时候,大多是围绕着霍无?羁展开?的?。 除了霍无?羁,她根本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其他人。 而秦央这个名字,她最早是从霍无?羁口中听到的?。 刚才她是想说?霍无?羁的?,话到嘴边,她想起刚才他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师兄阴阳怪气说?的?那句话,下意识说?出了秦未的?名字。 这并非是现代,纵霍无?羁与他们兄妹的?关系再好,也算外男。 万一因?为她的?言辞不?当?,给他们惹出什?么麻烦来,那就不?好了。 温予的?稍稍停顿,霍无?羁和秦未瞬间领会到她的?用意。 秦未私下里从来都没有和她提起过秦央,她之所以会这么说?,定是为了维护秦央的?名声。 意识到这一点,秦未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霍无?羁也无?声抿抿唇,牵着她的?手?默默加重了些许力气。 温予和秦未的?相视一笑,全?然被霍珩看在眼?里。 原本他以为,她只是和霍无?羁的?关系比较好,却没想到,她和秦未也如此熟络。 一个两个,都和她相熟。偏偏她的?目光从来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 霍珩不?着痕迹的?看了秦未一眼?,眼?底的?阴郁更盛- 秦央虽然情?绪不?怎么高涨,但出门在外,应有的?礼数却是半点都没有落下。 温予做完自我介绍后,她施施然点头,微微屈膝,低唤了她一声:“央儿见过温姐姐。” 温予还想说?些什?么,霍无?羁忽然上前一步,低唤了她一声:“师姐。” “嗯。” 秦央应下后,目光很快从他脸上挪开?,垂下脑袋,盯着地面,好半晌都没有再抬起头。 许是女人的?直觉,秦央虽只和霍无?羁对视片刻便移开?目光,但温予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可不?等她细想,秦未就开?始为她介绍其他人。 秦未往旁边挪动两步,秦央也默默退回到秦未身侧,温予顺着秦未的?视线望去。 昏暗的?夜幕中,她看到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 那张脸,是她每每午夜梦回,都憎恶不?已的?脸。 看清林琅的?长相的?一瞬间,温予的?脑袋就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嗡’的?一下,恍惚中伴着耳鸣,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秦未走到林琅身侧,顿下脚步,说?:“这位是林琅。” 这一瞬间,温予像是得了短暂性失聪。 任凭世间喧闹,她却什?么也听不?到。 她只看到秦未的?嘴巴一启一合,却根本听不?清楚他说?的?话。但凭借他的?口型,温予辨出,他最后两字说?的?是‘林琅’。 对上林琅探过来的?视线,温予下意识退了两步,视线却始终停留在林琅身上。 此时的?林琅,无?论是面容和周身的?气度,都与她第一次在刑台上见到的?稍有不?同。 此时的?他,青涩稚嫩,眼?眸之中,虽也阴沉遍布,但还算不?得阴鸷。 可就算是这样,对上他的?眼?睛,温予总能想起他在刑台上对霍无?羁施加的?暴行。 慢慢的?,眼?前的?林琅和她记忆里的?林琅重合起来。 温予怔怔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沁骨的?凉意自脑门传遍她身上每一寸肌理。 她像掉进了冰窟,连骨缝都沁着寒意。 恍惚中,大片的?雪白自她眼?前飘过,远处河道里飘着的?荷花灯,将河水染了一片赤红。 林琅似笑非笑,又?一次执起了长刀,冲着霍无?羁的?腘窝砍去。 温予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白雪和鲜血,一寸一寸染红了她的?眼?睛。 “阿予?” 她正准备冲过去,推开?林琅,耳边忽然传来霍无?羁的?声音,才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自秦未走向?林琅开?始,霍无?羁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温予身上,时刻注意着她的?反应。 果然,她在听到林琅的?名字后,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 就连后退时,踩到了他的?脚都没有察觉到。 整个人失魂落魄不?说?,身上的?力气也像是忽然被抽走了一般,瘫软无?骨,若非是他及时伸手?抵住了她的?腰身,她非摔倒了不?可。 “阿予?” 霍无?羁顾不?得旁人惊讶的?目光,满含担忧的?低唤了她一声。 温予慢慢回神,对上霍无?羁的?眼?睛,逐渐从虚无?的?幻象里抽离出来。 她自上而下打量了霍无?羁一眼?,他身上没有脏污,没有血渍。 他正活生生立在她面前。 温予缓了一口气,目光平和,看向?林琅。 秦未注意到温予的?失神,随口问了句:“阿予是怎么了?” 清极不知寒(三十四) 温予摇摇头, 面色平静,说:“没什?么,是我认错了人。林公子像极了我之前?认识的一个故人?, 一时晃神罢了。” 温予说完, 霍珩胸中的愤慨又从秦未身上转移到了林琅身上。 “怎的每个人都和他的‘阿遇’有联系,偏生他没有。” 霍珩暗暗腹诽。 林琅是见过霍珩的画像的,早在他第一眼看清温予的长相?后,心中似有万丈波涛。 他原以为, 那?画像中的女子只是霍珩东拼西?凑出来的虚拟人?物, 却没想到世?上当真有生的如此标志的女子。 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霍无羁和温予的关?系。 当时,他只是在霍珩面前?随口一说, 却没想到,这女子竟当真和师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和师兄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他笑的像今日?这般开怀过。 看着师兄和这位名为温予的女子亲昵打闹时的画面, 竟也觉得赏心悦目, 甚至有些后悔将此事告知于霍珩了。 虽然他对霍无羁心生怨怼,但若真要?较个高下的话,在他心里,霍珩是来连霍无羁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的。 如今,他之所以如此为霍珩马首是瞻, 不过是为了他手中的权势罢了。 故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此时得罪了霍珩。 温予在霍珩心中占了多大?的分量, 他是了解的。霍珩的心胸有多么狭隘, 他更是清清楚楚。 如果他猜得不错,刚才温予那?番话已经让霍珩注意到他了。 林琅故作不经意抬眸, 瞥了一眼霍珩,却见他脸上阴云密布,阴恻恻盯着自己。 林琅垂眸,思索一瞬,说:“能与温小姐的故人?长得相?像,倒是林某的福分了。只是不知,温小姐的故人?姓甚名谁?或许我认识也说不定?” 如此,便算是撇清了他和温予的关?系。 至少,向霍珩说清了,在此之前?,他和温予素不相?识这件事情。 林琅开口的一瞬间?,他清朗的声线和她最开始听?到的那?道?声音重合。 “师兄,好巧啊,竟在此处遇见你。” 是了。 刚才她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就隐隐觉得耳熟,故而才越发笃定来人?是寻她和霍无羁的。 一转头,看到秦未,便下意识以为是他在说话,却忽略了那?句话的内容。 林琅喊的是‘师兄’,而秦未只会喊他‘无羁’- 顷刻间?,这些思绪,随着林琅话音的落下,温予眼眸恢复了澄明。 甚至,比遇见他们之前?更为冷静。 温予没有想到林琅会问她这个问题,微微怔神后,浅笑着回应道?:“你不认识,他已经死了。” 说这话时,尽管她脸上挂着笑。但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决绝。 她的态度,连霍无羁都有些诧异。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单单是看到林琅,她就是这种态度。 这让霍无羁不得不暗暗猜想:“她究竟和姓林的人?有何瓜葛?”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霍无羁,都还?不太了解温予的性子。 故而,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出她情绪的异样。 纵是秦未,也半点都没有觉察,只当她是被提及了伤心事。 林琅亦是如此。 听?到温予的话,他连忙冲她拱手,扮作彬彬有礼的模样,说:“是我的错,提及温小姐的伤心事,还?请温小姐勿要?见怪。” 温予冲他摇头,面上云淡风轻,说了句:“无妨。” 最后,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还?没有被介绍的霍珩身上。 秦未走过去,面露犹豫,他不知道?霍珩此行的目的,更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介绍他。 “这位” 秦未微微停顿,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出他的真实身份。 “我自己来吧。” 霍珩看着秦未一脸犯难的模样,径自越过他,走到温予面前?,堪堪弯下腰身,朝她拱手行礼,随即又指了指霍无羁,说:“在下王行(xing),是他的师兄。” 虽如此,全程,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温予身上。 但他这一举动,落在秦未几人?眼里,纷纷惊诧不已,包括安静立于一侧的杨清儿主仆。 以霍珩如今的身份,他何须向旁人?弯腰。可偏偏,他朝那?个女人?俯身。 她们都暗暗猜想,这女子究竟何德何能,竟能让霍珩这厮心甘情愿俯身。 而霍无羁心中也越发笃定,霍珩是把主意打到阿予身上来了。 温予身上的气力,早在她看到林琅的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被尽数抽走了。 她咬牙强撑着,才显得没那?么狼狈。 如今,她脑子里一团乱,霍珩说的什?么,她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更是没有半点应酬之意。 “王公?子,幸会。” 温予的视线简单在霍珩脸上掠过,简单和他打了声招呼后,便退回了霍无羁身后,没再说一句话。 霍珩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始终都没有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眸光一转,对上霍无羁清冷的面容,暗骂了他一声:“不解风情。” 随即,又问:“师弟这是去哪啊?不若与我们一道?同行。” 话音才落,霍无羁正准备拒绝他。 忽然,温予拽了拽他的宽袖,低声说了句:“我有点乏了,想回家。” 她说话的声音虽不算大?,但霍珩却是将她的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 当即,霍珩脸上的笑意僵持,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 他还?想多和她待一会儿呢- 温予仰头看向霍无羁时,眸中的低迷和疲惫丝毫没有掩饰。 方才她还?兴高采烈的,是在看到林琅后,她才如此反常。 霍无羁面色苍白,眼底的慌乱稍纵即逝,扣着她细腰的手指都因用力泛起一抹青白。 他担心她会生气,更担心她会再次抛下他离开。 故而,一时间?,他也顾不上其他人?的看法。 他抬手抚了抚温予的脑袋,低声说了句:“好,我们回家。” 话落,霍无羁抬眸,丝毫不顾及霍珩对他的摇头示意,说:“抱歉,师兄。今日?怕是不能与你们一道?同游御街了。” 说完,他便把目光从霍珩脸上移开,看向秦未几个。他的目光在他们一行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秦未身上,说:“师姐,师弟,阿兄,你们慢慢逛,我们先告辞了。” 温予见状,也紧跟着说了声:“告辞。” 不等秦未他们回应,霍无羁便揽着温予转身离开了。 路过杨清儿身侧时,霍无羁稍稍顿足,他没有忘记刚才她方才无礼的举动。 她还?没有同阿予道?歉呢。 杨清儿被他盯的发毛,浑身都不自在,却依旧逞口舌之快。 “看什?么看!” 她故作冷静,袖袍之下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原本,秦未那?一行人?,只有霍珩眼尖,注意到了她。 可随着她那?道?略显跋扈的声线的落地,其他人?都看了过来,包括霍无羁身侧的温予。 温予猜出,眼前?这位,便是刚才那?个不小心推到她的人?。 “道?歉。” 温予耳边隐隐回响起刚才霍无羁冲她们说的话,她不想节外生枝,忙抬眸去看他。 却见他眉眼间?隐隐笼着愠怒,薄唇抿的紧紧的,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再次扯了扯他的衣角,问:“怎么了?” 霍无羁收回目光,冲她摇摇头,说:“没事,我们走吧。” 至此,他没再看旁人?一眼,牵起她的手,往桥下走去。 才走了两步,耳边又传来林琅略显诧异的声音。 “杨姑娘怎的也在此处?” “与你何干。”随即,温予又听?到那?女子泼辣的回应。 温予脚步没停,却也对那?女子产生了些许好奇。 “刚刚桥上的那?姑娘,你是不是也认识啊?” “嗯,她是杨国公?家的千金。” 温予点点头,没有细想,跟着他走了下去,与桥上那?些人?渐行渐远。 那?些人?说的什?么,与她再无关?系。 喜鹊见她家姑娘又和旁人?呛起来,连忙走上前?:“小姐,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老爷还?在家中等着你呢。” 杨清儿气不过,还?想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一旁黑着脸的霍珩,忙止了声,毕恭毕敬走到他面前?,微微屈膝,唤了他一声:“陛下万安。” “无须多礼,平身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霍无羁和温予的亲密举动受了刺激,霍珩说完这话,朝杨清儿伸出手,想要?从她这里扳回一城。 可不等他的手触碰到她,她就暗暗退了两个步子。 “臣女惶恐,不敢劳烦陛下。” 她竟避他如蛇蝎。 “诸位慢慢逛,朕还?有折子没处理完,先回宫了。” 霍珩的脸色更阴沉了,宽袖一甩,留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开了。 众人?目送他离开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尤以杨清儿最甚。 秦央也被那?两人?刺激到了,面色苍白。 对上杨清儿探来的视线,她冲她浅笑着点点头,随即对着秦未说道?:“阿兄,我也有些乏了,我想回家休息。” “好,杨小姐,失陪。” 秦未冲杨清儿说完,和秦央一道?转身离开了。 林琅闻言,也忙凑上前?,说:“师姐,我送你回去。” 顷刻间?,桥头之上,除却汹涌的人?潮,便只余下杨清儿一人?。 她左右环视,心中的那?股怨气却迟迟发泄不出来。 喜鹊走上前?,试探性发问:“小姐,咱们也回去吧?” “回什?么回,不回。” 话落,杨清儿往府邸的相?反方向走去。 “小姐,咱们去哪啊?”喜鹊连忙跟上。 “去喝酒。”杨清儿赌气一般,扯着喜鹊往前?面酒楼奔去。 “小姐,这不好吧?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又要?该关?你禁闭了。” 杨清儿一言不发,反而加快了脚步。 “小姐,你等等奴婢呀。”喜鹊忙止了声,追了上去。 清极不知寒(三十五) 一路上, 温予都没再说一句话。 时而神情恍惚,时而脚步虚浮。 霍无羁忐忑不已?,却不知如何开口, 只得小心翼翼护住她, 避免旁人撞倒她。 “下雪了。” “快看啊,下雪了。” 人群中?,有人惊讶喊道。 下意识的?,霍无羁抬头看天。 暮色四合, 灯盏轻晃。 漫天的?雪花, 洋洋洒洒,随风而下。 他仰着头,三两朵雪花不偏不倚落在了他卷而浓的?睫毛上。 霍无羁眨了眨眼, 须臾间,凌冽的?雪花沾染了他的?体温,融化在他的?眼睫之上。 水汽在他本就清冷的?眉眼间弥漫开来, 衬得他愈发清矜。 第一时间, 他想要将下雪的?消息告知温予。 他默默垂首,却发现她依旧神色恍惚,目光平视,却没有落到实?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无羁微微启开的?嘴巴颤了颤, 最终没说一个字,他无声叹了口气,跟着她走了好远好远- 行至街角, 途径一处铁匠铺。 轰鸣声落, 火星四溅。 温予被这响声吓了一跳,猛然回过神, 朝铁匠铺看了一眼。 隆冬时节,铺子?里的?铁匠依旧穿了一身无袖短襟,饶有规律的?挥舞着手?中?的?铁锤,敲敲打打。 温予把视线从铁匠铺收回,仰头看着夜空,低喃了声:“下雪了。” 前一刻,她才见到林琅。 此时,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眼前,又是她尚未完全习惯的?,满是古色古香的?榫卯结构的?建筑。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温予有点分不清楚她如今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里。 脚下的?道路慢慢被染成白色,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止力气,就连她身上的?温度,也慢慢开始流失。 尽管此时,她身上穿着的?,是极为厚重的?冬衣。 “好冷啊。” 她看着眼前的?一片银白,下意识的?,她紧了紧身上并不单薄的?衣衫。 霍无羁听了,忙卸下身上的?大氅,披到了温予身上。 他比她要高?出不少,他穿的?正合身的?大氅,她披着都耷拉到了地面上。 霍无羁帮她系飘带的?时候,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手?。指尖寒凉无比,好似悬在房檐下的?冰凌柱子?。 霍无羁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低问:“怎么这么凉?” 一抬眸,又对上她稍稍失神的?眼睛,和面无血色的?脸。 “很?冷吗?”他问。 温予下意识点点头,眸子?里平白多了几分水汽。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她有点想哭。 “我带你回家。” 话音未落,霍无羁一把将她打横,拦腰抱起。 温予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默默攥紧了他的?衣领。 她的?脑袋半倚在他的?颈肩,听着他平和的?呼吸和心跳声,心情竟慢慢平复下来。 很?奇妙的?感觉。 温予默默调整了一下姿.势,攥着他衣领的?手?也慢慢松开,转而环上了他的?脖颈。 她冰凉的?手?指不小?心触及他温热的?肌肤,霍无羁身子?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 但?被她触过的?后颈,像是被小?虫子?咬了一口,有点痒。 顷刻间,这种感觉弥漫顺着经脉,在周身弥漫开来。 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但?他不想让温予发现异样,只不停滚着喉结,压制那道自后颈弥漫至全身的?奇异的?不适感。 温予最终还是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心跳好像比刚才快了很?多。 难道是我太重了? 温予暗暗想着,半点没有注意到她全然已?经将这句心里话说了出来。 “是我太重了吗?你的?心跳好像比刚刚快了一点?” 清极不知寒(三十六) 温予这般想着, 下意识仰起头,想要看他的反应。 目光才触及他的脖颈,只见他喉结上下滑动。随即, 她头枕着的胸腔为之一颤, 一声低笑传入她的耳中。 不等她反应,便又听到他说了句:“不重。” 话音未落,他抱着她的手?臂,比刚才收的更紧了些。 温予环着他脖颈的手?亦环的更紧了点, 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些。 好半晌, 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她刚刚心里想的那?句话不小心被她说了出来。 霎时,她面颊升起一抹酡红。 她连忙把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开, 以至于没?有发现他略显绯色的耳廓。 怀抱着她,好似整个胸腔都?被满足填满。 他的心跳,更是不受控制的加速跳跃着, 像脱缰的野马一般。 早在?她点明他心跳加速的一瞬间?, 他的心就彻底乱了。 温予像鸵鸟一样,把头埋了下去。 她赧于方才的乌龙,一时没?有注意到他的心跳比方才跳的更猛烈了。 更是没?有注意到,她把脑袋垂下的一瞬间?,他默默垂首, 看着她被雪花染白的颅顶,眸光温润。 前人著诗篇,总是喜欢以雪为引, 直抒胸臆。 这一路上, 霍无羁脑海中浮现了他看过独家更新文在要务尔耳起舞二爸已的无数的和?白雪有关的诗句,没?有一首诗能表达他的心意。 他自认文采尚可, 可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一个词能精准表达他如今的心情。 如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只希望时间?能流逝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如果可以,他愿意同她一起走下去。 直到永远。 这般想着,他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他怀抱着她,鼻息隐隐绕着一股暗梅香。嗅着这暗香,他的呼吸和?心跳也慢慢平稳下来。 月色明朗,风雪漫天。 虽然?这两人此时心中想的都?是对方,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霍无羁想的,是余生都?和?她一道?走下去。 而温予,她脑子里那?些绮丽的想法,很快消散。 满脑子都?充斥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尤其是见到林琅之后?,这一念头更盛。 回到府上后?,霍无羁本想当即和?她坦白林琅的事?情。 可还不等他开口,温予简单和?他寒暄几句,一头扎进了房间?,一整晚都?没?有再出来。 她的情绪不高,霍无羁没?去打扰。 想起她在?路上念叨的那?声‘冷’,他默默转去后?厨,往她房间?的火道?多添了点银炭后?,持了赤星,去了后?院校场。 月上中天,大雪纷纷扬扬。 霍无羁一袭单衣,手?持赤星刀,杀招凌厉。 他纵身一跃,将面前的木头人劈成两了两半。一个旋身,霍无羁落地,脚掌所触,雪花纷飞。 他额上的沁出一层热汗,顺着鼻梁滑下,隐入雪地,消融了好几片雪花。 紧随其后?的,被他劈成了两半的小木人也落在?了地上。 这声闷响,在?这静谧的冬夜显得?格外刺耳,惊得?一旁马厩里的马匹猝然?惊醒,打了个响鼻。 霍无羁收了刀,往马厩旁看了一眼,追风正伸长了脖颈,仰头长啸。 他收回目光,长呼一口气,走出了校场。 原本他是想回自己房间?的,可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温予的房间?外面。 房间?里的灯盏已经?熄掉了,黑乎乎一片。 她应该是睡着了吧? 霍无羁暗暗想着,没?有停留,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丝毫不知道?,温予只是熄了灯,辗转反侧,同他一样,没?有半点睡意。 他前脚才离开,温予房间?里的灯就亮了起来。 她也曾尝试着,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林琅那?张脸。 阴恻恻的,让人心里发慌。 她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封信的内容。 想起信中说的,他不日便要出征的话,温予忙坐起身,掀开软被,摸黑掌起灯。 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距离他被押上刑台还有一段时间?,可距离他奔赴战场却是没?多少时日了。 他动身去北疆,她定也是要跟去的。 可她身无长物,连寻常的弓箭都?拿不稳。 而战场凶险万分?,她需得?提前准备些什么才行。 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至少,她不能拖他的后?腿,更不能成为敌军掣肘他的手?段。 温予想起之前她在?手?机上看到过的关于一些冷兵器的制造方法的视频。 那?些图纸,她还隐隐记得?一些。虽不完全,但多少能有些用处也说不定。 温予翻遍了房间?,也没?找到一张可以用来画图的纸。 没?有办法,她随意披了件氅衣,端着灯盏,推开门,往书?房走去。 才打开门,四下入目,满地霜白。 霜寒和?凛风轻而易举穿破她的衣衫,顺着肌理灌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氅衣,却没?起到半点作用,寒意依然?刺骨。 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摆,而她却把目光落在?了散发着光亮的灯盏上。 好在?她手?上的这盏灯有防风罩,才不至于被风吹熄。 温予暗暗想。 她一手?持着灯盏,一手?攥着氅衣,踏过门槛,转过身,往书?房走去。 走了两步,她忽然?又顿下身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掉了。 温予回头,看向庭院。 月光洒下一地银白,整个庭院也被大雪覆盖,唯一有点显眼的,是正对着她房间?门口的那?两道?清晰可见的脚印。 脚印上没?有积雪覆盖,应是才踩下不久的。 “他来过了?” 温予又转过头,往书?房那?处看了一眼。脚印是在?她的房间?门口戛然?而止的,他并非是去书?房,而是专门来看她的。 可是,他为什么又走了? 温予踩着那?串脚印,走出小院,转过廊檐一角,一眼看到了他立如青松的背影。 风雪肆虐的夜晚,他越走越远。 — 书?房没?有烧地龙,冷的像冰窖。 温予拿了笔墨纸砚后?,就又回了自己房间?。 她用不惯软笔,便把笔杆截成了两段,沾了墨,像小时候用树枝在?地上涂画一般,在?纸上图图画画。 原本,她是想画那?些冷兵器的图纸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她看到的那?道?背影,总是浮现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干脆,她用水墨画的形式,将他画了下来。 好半晌,她才开始着手?画那?些冷兵器的图纸。 可绞尽脑汁,她也只记得?大致的轮廓。一到细节,记忆就开始模糊。 天蒙蒙亮,温予终于有点撑不住了,伏在?桌案上昏昏欲睡。 意识凌乱前,她嘟哝了句:“等我回去,一定把这些东西都?背下来。” 话落,她慢慢阖上了眼皮,手?上的笔杆也随之落地。 翌日,清晨。 霍无羁依旧醒的很早,他清扫完庭院内的积雪后?,就出发去了早市。 年关已至,他准备多囤一些年货。 路过望京楼时,食物的香气一缕缕从里面飘出来。 他嗅着那?香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年幼时的一段记忆- 若干年前的乞巧节。 用过晚膳后?,温予带着他和?小北出来赏灯。 又一次路过望京楼,里面溢出来的香气,让温予默默驻足。 他和?小北是吃饱了的,那?些山珍海味的香味并没?有吸引到他们。 霍无羁清楚记得?,温予站在?望京楼门口,嗅到那?香味的一瞬间?,她的眼睛都?在?放光。 那?时,她单是嗅着那?香味,就默默念出了好些个菜品的名字。 那?些菜肴,别说是吃了,是他听都?没?有听说过的。 望京楼是百年老号,是京城最?豪华的酒楼。 单单是最?寻常不过的清汤小面,都?要好几两银子。据说,小面的汤底都?是用若干山珍海味熬制而成的。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听别人说的。 在?他心里,阿予做的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什么望京楼,他才不稀罕。 但阿予喜欢。 每每从望京楼路过,嗅到里面的香味,她都?走不动路。对于望京楼的菜肴,更是如数家?珍。 好像里面的菜肴,她全都?吃过一样。 但那?时的他,身无分?文不说,所有的吃食用度,都?是靠她来维系。 更被说买来给她和?小北吃了。 后?来,他终是忍不住,趁着阿予饮多了桂花酒,半醉半醒之际,问了她关于望京楼的事?情。 她说,她从来都?没?有进去过望京楼。那?些吃食,都?是小北的生身父亲亲去望京楼买来给她的。 她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泛着柔软和?幸福。 那?是他第一次在?阿予的眼里看到那?种名为眷恋的东西,并非是单纯对食物。更多的,是对往昔回忆的眷恋和?不舍。 也是从那?时起,他第一次知道?嫉妒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好半晌,霍无羁才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现在?,他有能力了。 那?个人能买给她的,他也能,甚至更多。 想到这里,霍无羁抬步,踏进了望京楼。 再出来时,他手?上提了一个好大的食盒。他没?有再去早市买其他的东西,疾步返回家?中,生怕食盒里的吃食冷掉。 他来到温予房间?门口时,额上沁着一层细汗。 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阿予?” 他喊了她一声,依旧没?有人应。 “我进来了?” 话音未落,他推开了门,却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 温予正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地上扔满了纸团,一片狼藉。 房门还来得?及关上,温予被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的蜷缩了一下身体,嘟哝了声:“冷。” 霍无羁弯腰捡起其中一团,正准备展开,却忽然?听到她说冷。 他连忙转身,把门合上。 吱呀一声,温予的眉心蹙的更紧了些。她才刚睡着,就接二连三被人打扰,心情很是杂乱,翻身的同时,口中嘟哝着什么话。 霍无羁却是没?有听清,因为他正在?接不小心打被她打落的砚台。 清极不知寒(三十七) 砚台距温予的脚面约莫一掌高度的时候, 霍无羁接住了它。 残存的墨汁溅到了他的袖口和手上上,他恍若未觉。 却下意识颠了颠那?块砚台,并在心中暗暗庆幸, 庆幸这块砚台没有落在她的脚上。 这个重?量, 如果砸到她的脚上,定然会是大片的青紫。 他动?作轻轻的,把砚台放到了圆桌的另一端,她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 桌上, 地上一片狼藉。 霍无羁把食盒放在桌案一角, 再次弯下腰身,将方才没来得及展开的纸团一一捡起?,铺平。 顷刻, 地上的狼藉不再。那?些废掉的,皱皱巴巴的图纸,被霍无羁放在了砚台下面。 收拾好了地上, 他开始收拾桌案。 零散的, 没有被她胳膊压着的几张,被他收了起?来。上面画着的东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兵器。 他并没有觉得惊讶,只简单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早在他小?时候, 就见她画过比他手上这几张更为?精细的图纸。 温予蹙着眉心,双眼紧闭,睡得并不算很安稳。 霍无羁默默垂首, 看了一眼她的睡颜, 又看了一眼还热气腾腾的食盒,终是作出了抉择。 明明从望京楼回来的路上, 他脑子里想?的全是让她趁热吃的念头。 可现在,看着眼底的泛着青色的眼圈,他有点舍不得叫醒她。 可趴在桌子上睡也?太不舒服了。 他方才接那?块落下的砚台时,墨汁不慎溅落到他的袖口和手指上。 霍无羁抿抿唇,从腰间摸出一方纯白软帕,擦了擦手指,才去抱她。 他动?作舒缓,呼吸比动?作更舒缓,生怕不小?心闹醒了她。 他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霍无羁小?心翼翼将她放到床上,正准备把胳膊从她颈下抽离,忽然胸口一紧,他胸.前的衣领被她攥住了。 猝不及防的,他整个人开始往她身上倒去。 他连忙用才从腰间抽出的那?只手撑在了床头,回过神却发?现,只差半寸,他的鼻尖就抵到了她的鼻尖。 这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霍无羁,不可以,你不可以如此亵渎她。” 他闭上眼睛,强咬牙关,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 可越是压制,那?道妄念就越肆意,一寸寸啃食掉他不甚清醒的头脑。 鼻息间,隐隐还能嗅到她身上的冷梅幽香。 嗅着这暗香,不仅呼吸逐渐粗重?,就连耳廓都泛起?绯红。 他不敢再停留,趁着头脑还算清醒,一点一点拨开她的手。 全程,他都注视着她的脸,目光缱绻痴缠,似春日微风。 好半晌,他才得以把衣领从她的手里拯救出来。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轻轻托起?她瓷白的细颈,把那?只胳膊也?一道抽了出来。 温予正在做梦。 梦里,林琅挥剑砍向霍无羁的前一秒钟,她推倒了林琅,并从他手里抢过了武器。 她持剑而立,试图保护她身后?遍体鳞伤的他。 忽然,一群人冲过来,下了她手中的武器。 霍无羁才站直了身体,温予忽然翻身过来,长臂一挥,试图抓住点什么。 但她什么都没有抓住,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感从胳膊传来,温予吃痛,嘤咛着睁开了眼睛。 “唔。” 她趴在桌子上睡得太久,胳膊都压麻了。 看着她皱在一起?的五官,霍无羁吓了一条,脑海里那?些虚妄的念头也?全都消失不见。 此时,温予虽然睁开了眼睛,却也?只是生理状态上的清醒。 她的精神,她的思?绪,她的意识,还都陷在梦境中。 霍无羁蹲下身,对上她略显迷茫的眼睛,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轻声安抚:“阿予乖,没事了。” 听到他的声音,温予才慢慢回过神来,眼睛也?慢慢聚起?光芒。 他用手指将她粘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挽至而后?,说:“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温予摇摇头,喑哑说了句:“没,只是胳膊有点麻了。” 话落,她挣扎着坐起?身,往一旁圆桌走去。 如今,她满脑子都是那?几张图纸。 霍无羁紧随其后?。 地上一片狼藉,是温予睡前最后?的印象。 昨晚她画图画的烦躁,每画毁一张,她就团吧团吧扔地上。等她渐入佳境时,地上已经被她扔满了纸团。 可现在,地上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圆桌上那?几张图纸也?被整齐放在一旁。 她坐下去,刚想?检查一下。 一抬手,不等碰触到那?一沓图纸,绵绵密密的刺痛感再次从胳膊传来。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忙止了动?作。 “我?看看。” 霍无羁坐在她对面,执起?她的胳膊,轻轻按压她的穴位。 温予任由他按,她用另一只手拿起?那?些图纸,一张张翻阅起?来。 全程,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图纸上。 全程,她都轻蹙着眉心,似有化不开的忧愁笼在面容上。 他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看着她翻着那?些图纸眼底泛起?一丝燥意,他才开口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或许我?能帮你。” 温予摇摇头,素指在其中一张图纸上叩了叩,说:“没,只是有些细节我?想?不起?来了。” 霍无羁闻言,顺着她的手指,仔细看了一眼那?图纸,随后?说了句:“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你?” 霍无羁点点头,又说:“这些东西,我?曾见你画过。” 温予听了,连忙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 她站起?身,从一旁抽了一张干净的纸,放到他面前,说:“你来画画看。” 话音未落,她又把那?只被截成两段的笔杆的其中一段蘸了墨,递到了他手里。 霍无羁思?考一瞬,正准备下笔,忽然又听到她说:“记得多少你就画多少,画错了也?没有关系。” 霍无羁点点头,自如落笔。 他甚至没抬头看一眼她画的那?张半成品,专注在那?张空白的纸上。 没多大一会儿,一幅完整的袖箭图被他画了出来。 他画到一半的时候,温予就发?现一个问题。 他画图的步骤,和她在现代看的那?个墨家UP主?的步骤几乎一模一样?。 他刚刚说,他曾经看她画过。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未来的她,曾在他小?时候画过这些? 温予正沉思?着,耳边忽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好了。” 她忙回神,抑制住胡思?乱想?的情绪,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张画的比她熬大夜都没画完的半成品要?精细好几倍的图纸,眼眸里的惊讶如何也?遮掩不住。 霍无羁看着她欣喜的模样?,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初进门时看到她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的画面,心有点疼。 虽然知道是明知故问,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昨晚,你就是为?了画这个才熬夜的?” “你你怎么会画这图纸的?” 两人异口同声,随即又相视一笑?。 “坐下来,边吃边说。” 霍无羁拉着她坐下后?,顾不得温予依依不舍的眼神,从她手里抽走了那?张图纸,又把食盒提了过来,把还冒着热气的餐食一一摆在餐桌上。 温予如今满脑子都是图纸的事情,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桌上到底有什么佳肴- 霍无羁摆完桌,把百味羹放到她面前,抬眸看见温予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无奈摇摇头,说:“想?问什么?问吧。得不到你想?知道的信息,你怕是连饭都吃不下。” 温予仰起?头,问他:“这个袖箭的图纸,你怎么会画的?” “小?时候,看你画的次数多了,也?就学会了。” “小?时候?”温予忽然想?起?她昨晚昏昏欲睡之际,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难道,未来的她,真的就又带着汇集好的小?册子回来了? 想?到这里,温予瞬间来了精神,又问:“除了这个,你还会画什么?” “还有很多。等你吃完饭,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去哪看?” “甜水巷。” “甜水巷?”温予有点疑惑。 “嗯,就是我?们以前住过的巷子。记载着这些图纸的小?册子,都在甜水巷的宅子里。” “小?册子?真的有小?册子?” “有。” “那?那?小?册子里是全都记载的这些图纸吗?” “是。”霍无羁眉眼含笑?,自昨晚在桥头遇上林琅他们后?,她脸上就再也?没有了笑?容。 而今,却只是在听了这小?册子后?,眉眼间都升起?一抹笑?意。 他若是早知道她昨晚熬大夜就是为?了画这个袖箭的图纸,他早把小?册子挖出来拿给她了。 “那?除了小?册子,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温予有点迫不及待。 “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看。”说完,他从食盒里拿了筷子和汤匙,放到了她面前。 温予点点头,咕哝了声:“百宝箱啊?想?什么来什么。” 随即,拿了汤匙,舀了一口汤,往嘴里送去。 “唔,好鲜啊,这是什么汤?” 原本她满心思?都是小?册子的事情,可浅尝了一口汤后?,唇齿间都是这汤的鲜香。 再加上他刚才又亲口承诺了,等吃完饭就带她去甜水巷拿小?册子,她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顷刻间,她的注意力就被这满桌的菜肴给吸引了去。 “你刚刚吃的这个是百味羹。” 说完,他又站起?身,将圆桌上的菜肴一一给她做了介绍。 “这个是金丝肚羹,这个是桂花乳酪,这个是乳炊羊,这个是糖渍青梅,这个是樱桃煎。你都尝一下,看哪一个更合你的口味。” 温予点头应了声:“好。” 她舀起?一口桂花乳酪,正准备入口,余光瞥见霍无羁并没有动?筷子反而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她手腕微顿,偏头看他,问:“你不吃吗?这么多,我?吃不完。” “自然是吃的。”- 用过早膳后?,霍无羁就亲自驱车,带着温予去了甜水巷。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前脚才赶着车离开,宫里的内官后?脚就到了他的府上。 可惜,霍府朱门紧闭不说,门上还落了一把大锁。 内官们扑了个空。 尽管他们是带着圣谕来的,但还是面色惶恐,不约而同焦灼起?来。 他们临出宫前,皇上特意交代了,如果不能将人给他带回宫,他们也?都不用再回去了。 他们问遍了周围的邻居,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更是不知道,平日里霍无羁和附近的邻居根本没有半点交流。邻居们又如何得知他的去处- 霍珩昨晚从桥上离开后?,并没有像他给秦未几个说那?样?直接回宫。 反而像个宵小?之徒,默默跟在霍无羁和温予身后?,紧紧盯着霍无羁的一举一动?。 他抱着她回家的那?段路,霍珩嫉妒到发?疯。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把霍无羁的双臂砍下来。这个念头,直到他回到了寝殿,也?不曾打消。 这一晚,他没有召任何妃嫔侍寝,更是一整夜都没有阖眼。 寝殿里摆满了温予的画像,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清极不知寒(三十八) 一时间?, 宫内宫外的内内官们乱作一团。 他?们甚至连秦太傅的府上都去过了,却始终寻不到霍无羁和温予的踪迹。 内官们寻去太傅府时,秦执年正在书房办公。下人并没有去叨扰他?, 犹豫片刻后, 去了秦未院中,打听霍无羁的下落。 小厮敲了好半晌的门,秦未肩上松垮披了件外衫,睡眼惺忪从房间?里出来。 小厮:“公子, 您可算是醒了, 宫里来人了。” “宫里人?”秦未闻言,偏着脑袋,越过小厮, 看了一眼立于庭院之中的内官。 他?们都面带焦色,似有很急切的事情?。 “父亲不在家中吗?” 小厮又答:“老爷在书房。但?他?们并非是来寻老爷的,而?是想向?公子打听霍公子的去向?。” 虽然他?认识很多姓霍的人, 但?小厮口中的霍公子, 除了霍无羁,便再没被别人了。 秦未听了,抬手捏了捏眉心,眼眸瞬间?清明许多,问?:“无羁吗?他?怎么了?” 小厮摇摇头, 说:“小的不知。” “我去看看。” 话落,秦未垂眸,将松垮的衣衫整理好, 随即越过小厮, 径自?走向?站在庭院内的一众内官。 秦未向?来并不喜欢朝堂之上的钻营,对宫里的一众内官也并不熟识。而?今, 站在院中的一众内官,他?一个?也不认识。 “不知诸位公公,寻我何事?” 秦未脊背挺得笔直,目光随和,举手投足间?,风华自?现。 他?看他?们,只当是寻常的陌生人。并没有因为这些内官是当今圣上的身边人而?谄媚,更没有因为他?们缺了势而?暗暗鄙夷。 “秦公子可知霍参将今日去了何处?他?府上落了锁,没有在家。”内官们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来意。 秦未看着他?们急切的神情?,摇摇头,说了句:“不曾得知。” 内官们向?来只听命于宫里那位。 霍珩这个?人,秦未还是比较了解的。 他?向?来对霍无羁不怎么热络的,这日这般,定然是有什么目的。 秦未半敛眼眸,沉思一瞬,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公公们为何如?此急切寻他??” “没也没什么大事。陛下只是想想邀霍参将到御书房探讨一下北疆军情?。” 内官们支支吾吾,好半晌才寻了一个?由头来搪塞秦未。 他?们这些话,秦未自?然是不相信的。但?他?必须得装作相信,且不能表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在旁人面前?,他?需得时时刻刻伪装自?己,不能辱没了秦家的名声。 这就?是他?讨厌和外人打交道的原因。 “那秦公子可知,霍参将素日里都喜欢去往何处吗?陛下还在宫里候着,咱们也好去四处寻一寻。” 秦未思索片刻,说:“平日里,他?不是在太学便是在家里,从来都没有出过京城。而?今,正值年关,他?许是出京游玩了也说不定。” “多谢秦公子告知,咱们先告辞了。”内官们听了他?的话,脸上终于露出一抹轻快。 他?们转身离开的前?一刻,秦未又唤住了他?们。 “诸位,且等等。” “秦公子,还有何事?” “我方想起?来,前?些时日,我听到他?说起?过,他?想去京郊的寒山寺上香。今日,许是去了那里也说不定。” 话落,秦未冲他?们清浅一笑,只是这笑意并未触达眼底。 内官们应下后,疾步走出了院落。 秦未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把目光收回来,转头对小厮低语:“去差人盯着他?们,切记不要让人发现了。” 小厮应声退下。 秦未又返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霍无羁从来都没有同他?说起?过寒山寺,他?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想将他?们这些人调离京城罢了。 他?迫切想要知道霍珩的目的。可他?昨晚饮了酒,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想不全面。 思来想去,他?起?身去了书房。 他?脑子混沌一片,但?这个?家里,还是有清醒的人在的。 更何况,依他?对霍无羁的偏爱,纵是耍尽了手段,也一定会尽快将事情?搞清楚的- 秦未到达书房的时候,秦执年正写着什么东西?。见他?过来,秦执年放下毛笔,说了句:“我正要差人去寻你。” 秦未知道他?想问?什么。关于昨晚,给秦央下一剂猛药的事情?,他?一早就?跟他?说起?过。 看着秦未眼底泛起?的乌青,秦执年问?了句:“昨晚没休息好?” 秦未颔首,无奈叹了口气,说:“那丫头,饮了两?盏酒,又哭又闹,磨了一整晚。” 昨晚,他?几乎一.夜都没怎么合眼。 从桥上离开后,许是因着林琅一起?同行的缘故,秦央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直到回了府,她才表现出来。 秦未寻到她时,她正一个?人坐在花厅发呆,神色恹恹,看起?来有些失落。 他?没有即刻进去,反而?转去膳房,弄了几盘点心和一坛花椒酒。 秦央听到脚步声,抬眸望去。看清来人是秦未的一瞬间?,她瞳孔一震,下意识收紧了呼吸。 今日,众人皆见。 霍无羁满心满眼都是阿予,半点注意力都不曾放在她身上。 她的那点小心思,秦未是一开始就?发现了的。 她害怕秦未会骂她。她害怕秦未会像上次在马车上一样,对她冷眼相待。 她这个?兄长,若真冷起?脸来,还是很吓人的。 对上秦未的视线,秦央忙不迭垂下眼眸,不敢注视他?的眼睛。 她心情?忐忑,等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听到他?开口说话,反而?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 她悄然抬头。 秦未已经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来不说,还在案几上摆满了她爱吃的糕点和茶盏。 但?茶盏里盛着的,并非是茶,而?是花椒酒。 瞬间?,秦央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阿兄。”她怯懦喊了他?一声。 秦未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秦央挪着小碎步,坐在了他?对面。 “冷不冷?我温了花椒酒,要不要喝一点暖暖身子?”他?又问?。 秦央点头,端起?身前?的茶盏,一口灌了下去。 霎时,烧灼感传遍了周身,她的眼泪都激了出来。 这一晚,秦央一直在等着他?教训自?己。 但?他?偏偏一句话都没提。 后来,三?两?盏酒下肚,秦央便有些醉了。 她先是埋怨秦未前?些时日对她的冷脸,随即又呜咽着低诉她对霍无羁的情?意,最后干脆起?身,摔了碗盏,并且开始背诗经。 直到天蒙蒙亮,她才安稳些。 秦央将她背回房间?,并嘱托丫鬟给她灌了两?碗醒酒汤后,才信步回了自?己的小院。 才睡着,宫里那些内官们又来搅扰。 一来二去,倒是搅得他?没了半分睡意。 清极不知寒(三十九) 秦执年听完, 倒是冷静的很?,只感叹了句:“如此也好,她哭一哭, 闹一闹, 压在心底的情绪也就发泄出来了。” 秦未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他信步走?到一旁桌案前?,自顾倒了杯冷茶,一口闷下肚, 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才又重新来到秦执年面前。 秦执年见状,问:“醒酒汤可喝了?” 秦未摇摇头,说:“尚未, 待会?儿回去便喝。” 秦执年当?听了,当?即吩咐书房外?候着的侍从亲去小厨房熬一碗醒酒汤给他。 “爹,方才宫里来人了。”秦未开门见山。 “让他们?稍后, 我即刻便去。”一开始, 秦执年并没有?太过在意。宫里时常来人邀他入宫商议朝政。 可看到秦未脸上少?有?的郑重神色,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人呢?” “走?了。” 秦执年正准备从凳子上起身?,听到‘走?了’二字,面带惊愕,又坐了回去。 “走?了?” 秦未点点头, 说:“他们?是来向我打听无羁去向的。” “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听到霍无羁的名字,秦执年当?即皱起了眉。 “内官们?说,是陛下想要邀他去商讨北疆的军情, 但他府门落了锁, 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秦执年听了,眉头皱的更紧了。 秦未看着他铁黑的面庞, 又问一句:“爹,近日?北疆不太平吗?” 这?个问题,秦未在来书房的路上便开始思索了。 如果?北疆真的安稳,那些内官断不可能信口胡诌的。北疆如今是祁将军坐镇,难道 秦未正思索着,秦执年忽然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封书信。 “看看吧。” 秦未接过,上面写着“秦兄亲启”四个大字。 他没有?见过这?个字迹,便问了句:“爹,这?是谁的信?” “前?些时日?,你祁世叔差人送来的。” 秦未把?信拆开,读完上面的内容,也下意识皱起了眉,嘟哝了句:“回鹘和柔然竟勾结到了一处?” “北疆乃我朝天堑,北疆若破,铁骑一路南下,我朝危矣。” 话落,秦执年长叹一口气,又说:“好在,北疆有?你祁世叔这?般赤胆忠心的人坐镇,为父尚且安心处理京中朝政。” 听他这?么说,秦未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北疆还没到那般不可救赎的地步。 而今最重要的,是霍无羁。 “你可知无羁他去了何处?”秦执年又问。 “儿子不知。” “宫里那些人,你又是如何打发走?的?” “京郊寒山寺。”秦未如实殪崋告知于他。 秦执年没有?说话,只微微颔首。 “爹,他们?此行,似是想要刻意瞒着您的,想来是有?什么歪心思。”秦未犹豫片刻,将心中猜想尽数告知于他。 秦执年又如何想不到这?一点。 难道,他知晓无羁的身?世了? 不应该啊。 关于霍无羁的身?世,就连秦未也是不知的。 宫里那位,心思全然不在此处,又如何能察觉? 秦执年面色沉重,袖中手也攥的紧紧的。 “你且去罢,待会?儿为父还得进?宫去。”秦执年挥挥手,遣退了他。 秦未听了,下意识挑挑眉。 昨日?晚饭时,他这?位老父亲还说今日?无甚大事,可在家中闲坐的。 而今,听了霍无羁和宫里那位有?牵扯,还不是急匆匆要进?宫去打探消息。 当?然,这?些话,秦未断不敢说出口。他只暗暗腹诽罢了。 “儿子告退。”秦未把?书信放回桌案,朝他拱拱手,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前?,霍府大门紧锁的消息,便传回了宫里。 卑劣之人,只配去卑劣之地。 霍无羁素日?里喜欢去何处,他从来都?不在意。 也不想知道。 可今日?不同了。 霍珩一想到他是带着温予一同消失的,就怒气横生?。尤其是想到昨晚那两人亲昵的画面,更是嫉意满腔。 除了内官,霍珩还差了禁军去寻。 其中为首的,便是当?年和霍无羁一道进?宫听封的一甲三名崔轻云。 自先帝去后,新帝登基,祁放也卸去了宫内的职务镇守北疆。 崔轻云任职后,尽心尽责,一步步博得了新帝的信任。而今,他可是圣上眼里的红人。 一甲一名又如何? 一甲二名又如何? 被先帝授了天子姓又如何? 出身?于世代勋爵人家的贵公子又如何? 如今,他崔轻云才是一众新晋武将的魁首。 不仅崔轻云自己这?么认为,就连这?京中大部分的人,也都?这?么认为。 崔轻云率了一队人马出宫,换了便衣,满城搜寻。 寻常来说,同一届的举子应有?些情意在。但崔轻云和霍无羁,却是交情尚浅。 自他们?相识以来,交谈最多的一日?,竟是先帝邀他们?一道去御书房那日?。 后来,每每遇见,也只是点头之交。 崔轻云半点都?不了解霍无羁,自然是不知道他平日?里喜欢去往何处。 自出了宫,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却始终没能寻到霍无羁的踪迹。 至于那群内官,循着秦未似是而非的话,径自奔去了寒山寺。 最后,自然也是无疾而终。 清极不知寒(四十) 御书房。 霍珩昨晚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脸色略显苍白不说,眼?底泛起大片的乌青,整个人无精打采的蜷在龙椅上。 他身前的桌案上已经积攒了好多奏章, 但他始终静不下心来批阅。 尤其是两拨人相继传来寻觅无果的消息后?, 霍珩更是心急如焚。 内侍从御膳房端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参汤,走到桌案前?,低说了声:“陛下,先喝碗参汤提提神吧。” 霍珩嗯了一声, 正准备拿起汤匙, 忽然听?得一阵喧闹。 门外长廊。 江毓儿一袭宫廷紫衫,手提食盒,正和门口值更的内侍交谈。 内侍官:“毓妃娘娘, 您就别难为小的了。陛下方才?说了,今日谁也不见。” 江毓儿听?了,面?露不悦, 却?也并没有直接发泄出来, 反而冲那内侍官笑?的更甜了些。 “公公,你就通融通融吧,我亲手给陛下做了芙蓉糕。若是凉了,便?不好吃了。” “娘娘,奴才?也是听?命行事。” 内侍官依旧将御书房的门挡的严严实实, 丝毫没有情分可言。 江毓儿闻言,给身侧的宫女施了一个眼?色。 那小宫女忙走上前?,不由分说地, 将内侍官拽至一旁, 从腰间摸出一包碎银,强行塞入内侍手中, 还低声说着:“哎呀,公公,你就通融通融吧。待咱们小主发达了,定不忘公公深恩。” 江毓儿便?是趁着这个时机,越过还在低语争执的两人,款款袅袅迈向御书房。 以往她来御书房,这些奴才?虽也都是这般说辞,却?是不敢拦下她的。 可今日,她好说歹说,立于御书房门口的这些奴才?却?始终不肯放她进去。 原本?她也是不想来的。 昨日,陛下明明与她说好,要她晚上在寝殿等着他。 江毓儿候了他一整夜,都不见他的身影。 这才?一大早赶过来问?个清楚的。 踏进御书房的前?一刻,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中的焦躁不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愠怒,唇边扬起一抹浅笑?- 嘈杂的喧闹声让本?就心烦意乱的霍珩更加烦躁。 他侧耳听?了听?门外并不算真切的声音,浓眉皱起,转头看向一旁的内官,问?:“外面?何人喧哗?” “禀陛下,是毓妃娘娘。” 内官话音未落,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陛下,毓儿带了芙蓉糕来” 人未至,声先到。 霍珩抬眸,看着映在屏风上的婀娜身姿,隐去脸上不耐神色,正准备开口询问?她如何来了可眼?神触到她紫色的衣摆,他又想起和霍无羁一同没了踪迹的温予。 瞬间,眸中妒意横生。 他掀眸看了一眼?和温予长得有些相似眉眼?的江毓儿,心中忽然多?了一丝不甘。 他乃天子,偏偏只?能拥有她的替身。 而霍无羁,不过是乞丐出身的卑贱之人,却?能和她日日私磨。 凭什么? 那片紫色衣裙越走越近,霍珩胸中的不甘也越来越多?。 江毓儿正思索着待会?儿的说辞,并没有注意到霍珩看着她愈发冷漠的眼?神。 她正走着,忽然耳边传来一怒喝。 “滚,滚出去。” 江毓儿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一抬眸,看到高座之上那位身着明黄的俊朗男人怒火中烧的模样,心肝俱颤。 她从来都没有见他如此生气。 顷刻间,她眸中漾起一层水雾。 同时,江毓儿也在心里暗暗琢磨: 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难道是厌弃了我?还是因为我不停御令闯了进来冒犯到了他? 霍珩看着她那双和温予极为相似的泪眼?朦胧的泪眼?,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温予伏在霍无羁怀中低泣的画面?。 尽管,他并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画面?。 一时间,他心中的怒气更盛,半点都不想看到江毓儿这张脸。 可偏偏,她不自知。 下意识的,霍珩随便?执起什么东西,往江毓儿那处扔去。 江毓儿正思索着,忽然一道阴影自眼?前?划过。 她甚至来不及闪躲,那碗滚烫的参汤尽数洒在了她的裙摆之上。 强烈的烧灼感自膝盖传来,她又惧又痛。 当然,更多?的是惧意。 江毓儿噙在眼?里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她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忙跪下来,人也抖成了筛子,说话都带着颤音。 “陛下息怒,毓儿再也不敢了。” 立于霍珩身侧的内官,也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 霍珩心中的怒火并没有因为这两人的下跪平息,反而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他宽袖一挥,哐啷一声,堆叠在桌案上的奏章被尽数拂落在地。 霍珩再一次怒喝道:“滚,都滚出去。” 内官正犹豫要不要帮他把散落一地的奏章捡起来时,忽然又听?到他这声怒喝,忙把头垂的低低的,恭顺回了句:“陛下息怒,奴才?这便?滚出去。” 内官连滚带爬,路过江毓儿身侧时,见她被吓的只?知道默默流眼?泪,忙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低声提醒了句:“娘娘,走啊。” 江毓儿回神,却?不敢抬头去看霍珩的眼?睛。 食盒早在她慌乱跪下时,就不慎打翻了。 松软的芙蓉糕洒了一地,和参汤混在一起,狼藉一片。她顾不得收拾,紧跟在内官身后?,爬出了御书房。 伴君如伴虎。 这是江毓儿第一次对这句话有了如此清晰的认识。虽然之前?他也时常阴晴不定,但都只?是对着旁人。 而今日,是她第一次结结实实承受了他的怒气。 很快,偌大的殿宇里,只?余下霍珩一个人。 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霍珩更是心烦意乱。 他站起身,正准备走出去。 一抬脚,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 霍珩撩起衣袍,垂眸看了一眼?,是一份他还没来得及批阅的奏章。 正准备踏过去,余光隐隐瞥到霍昶然三个字,霍珩身形一怔,后?退一步,弯腰捡起那份奏章。 霍珩大致看了一眼?奏章,内容千篇一律,是霍昶然在向他禀报西南军情。 看着霍昶然那三个字,霍珩脑海里忽然闪过昨晚的些许画面?。 他们都并不了解霍无羁,可有人了解啊。 当即,他放下奏章,朝门口高呼一声:“来人。” 内侍应声而入。 霍珩走上前?,在内侍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后?,内侍领命出宫- 杨国公府,单从外面?看去,高墙大院,青砖绿瓦,好不阔绰。 但高墙之内,已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国公爷年?岁已高,霍昶然又远在西南边陲。新帝登基后?,又忙着拉拢新晋权臣,宫里的人已经许久都未曾踏进他们杨家的大门了。 早膳后?,国公爷正在后?花园散步。 管家仓促跑来,口中还大声喊着:“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正在前?厅候着呢。” 杨炀赶到前?厅时,内侍正一脸焦急地东张西望。见到杨炀过来,他忙迎上去,将霍珩交代他的话尽数转告给杨炀。 不等内侍官把话说完,杨炀的脸就已经黑了。 他以为,昨晚杨清儿那丫头不顾男女大防和顾燕那个浪荡子喝到大醉已然是过分至极,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敢当众推人。 内侍前?脚从杨府离开,久不问?事的国公爷直奔杨清儿的小院。 杨清儿还没从昨晚的宿醉中清醒过来,便?被丫鬟从床榻上拽了起来。 杨清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啪的一下,拍掉了丫鬟的手,又重新钻回被窝里,鼻音重重的,说了句:“喜鹊,你别闹,我再睡一会?儿。” “小姐,我是珍珠啊。” 听?了珍珠的话,杨清儿恍惚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立于床榻边的人,问?:“珍珠,怎么是你啊?喜鹊呢?” “喜鹊姐姐昨晚就被老爷关到禁室去了。”珍珠犹豫一瞬,还是决定把实情告知于她。 此时,杨清儿的头脑还是一片混沌,半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 她听?了珍珠的话,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最后?的记忆,是在望京楼。 昨晚,她和喜鹊从桥上离开后?,径自去了望京楼喝酒。 不巧的是,无论是包厢还是大堂,都坐满了人。 她正准备离开,余光忽然瞥到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只?坐了一个人。 一个她既熟悉又厌恶的人——顾家浪荡子,顾燕。 思索片刻,她拽着喜鹊走了过去,和顾燕拼桌。 原本?她和顾燕是两看相厌的,尤其是在霍无羁生辰宴上,两人打了一架之后?。 可现在,杨清儿顾不得那么许多?,她只?想喝酒。 而顾燕,常年?混迹于烟花柳巷,千杯不醉。 刚好,她正缺一个可以陪她喝酒的人 她和顾燕原本?是对坐。 酒过三巡,不知道为何,她就坐到了顾燕的身侧。 后?来 想到这里,杨清儿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面?带潮红。 后?来,两人争执不过。 确切来说,是她单方面?说不过顾燕那混球。看着顾燕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杨清儿只?觉得烦躁。 她竟一把拽住他的前?襟,探身亲了上去。 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杨清儿记不清了。她主动亲上顾燕,是她昨晚最后?的记忆了。 她甚至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回的家。 她怎么会?用亲他那种?方式去堵他的嘴。 这一刻,杨清儿感觉周身温度都在升高。 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后?悔。 杨清儿试探性问?了一句:“那个,珍珠啊,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啊?” 听?到她这么问?,珍珠瞪大了眼?睛,低声反问?了一句:“小姐,昨晚的事情,你不记得了吗?” 杨清儿摇摇头:“昨晚,是喜鹊带我回来的吧?” 珍珠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杨清儿有些看不懂了,她困惑看了一眼?珍珠,又问?:“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珍珠想起了昨晚的画面?,脸颊陡然升起一抹红霞。 “小姐,昨昨晚是顾家公子和喜鹊一起带你回来的。” 一听?到顾家公子四个字,杨清儿的脸又烧了起来。 “那我昨晚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喜鹊停顿了片刻,冲她摇了摇头。 但她脑内,却?止不住开始回想昨晚看到的画面?。 昨晚,顾家公子背着她家小姐回府。 明明都已经到家了,可她家小姐偏偏搂着顾家公子的脖子不肯松手。 除了顾家公子,她谁也不让碰,就连最熟悉的喜鹊,她也不让碰。 谁碰就跟谁急,又哭又闹还咬人。 没有办法?,只?得让那顾家公子将她送入闺房。 当时,她就站在喜鹊身边,看得清清楚楚。 顾家公子的侧脸上有好几道口脂印痕。而她家小姐嘴巴上的唇脂,也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晕花。 同时,杨清儿的思绪也在飘远。 喜鹊被关入禁室,肯定是和昨晚的事情有关系。 杨清儿正出神,又听?到珍珠说:“小姐,老爷就在花厅候着呢,你还是快些起床吧。” “完了完了,我爹一定是因为昨晚我喝酒的事情来找我算账的。”杨清儿动作麻利,套上外衫就往花厅跑。 这个家里,不对,是这世上,她最怕的,就是花厅那位。 步入花厅的那一刻,杨清儿便?注意到了黑脸如包公的老父亲。 霎时,她的呼吸一滞。 随即,她扬起一张笑?脸,一溜烟小跑过去。 “爹爹,您怎么来了?” 话落,她已经跑到了杨炀跟前?。 “跪下。”杨国公怒目圆瞪,大力拍了一下桌案,茶盏嗡鸣作响。 “爹爹”杨清儿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还是跪了下来。 原本?,她还想着要替喜鹊求情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了。 平日里,她一掉眼?泪,国公爷就舍不得罚她了。 可这次,他并没有心软。反而转头对管家说了句:“取家法?来。” 一时间,管家和杨清儿都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老爷” “爹爹。” 杨炀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去取。” 管家默默颔首,很是心疼的看了杨清儿一眼?后?,疾步退下。 没一会?儿,管家执了一条长鞭回来。 杨炀站起身,接过长鞭,缓步走到杨清儿面?前?。 长臂一挥,嗖的一声,鞭子撕破空气,落在了杨清儿身侧的空地上。 早在杨炀挥起长鞭的那一刻,杨清儿就吓得闭上了眼?睛。 鞭风从耳边拂过,预想的疼痛却?迟迟没有落下。 “当众推人,为父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这时,杨清儿才?明白,他究竟为何这般生气。 她又想起昨晚霍无羁冷着一张脸让她道歉的模样,心中的不甘又加重了几分。 杨炀又一次举起了长鞭,问?她:“认不认错?” “说话。” 她一幅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杨炀见状,怒火更盛。 鞭子落下的前?一刻,他稍稍卸了力。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了杨清儿身上。 80-100 清极不知寒(四十一) 杨清儿长这么大, 别说是家?法了,就连重话都没受过几句。 但她心里清楚,这一次, 她的老?父亲是真的动怒了。早在他把长鞭再一次举起时?, 杨清儿就隐隐感觉到了。 早在昨晚,她动手推人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但她的骄矜不容许她低头。 故而,昨晚霍无羁都用那样冷淡的口?吻和她说话了, 她也依旧死不低头。 今天, 依旧如此。 即使要挨鞭子,她依旧不愿低头。 但她始终拗不过自己的老?父亲。 杨清儿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生生挨了一鞭子。 后背火.辣辣的疼,她整个?人就像是被那长鞭劈成两半一样。她跪都跪不稳,整个?人都伏在了地毯上。 眼?眶里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一颗一颗掉下来, 隐入地毯。 但她并没有哭出?声来,用衣袖把挂在脸上的眼?泪抹去,挣扎着跪直了身体。 她一直垂着脑袋,根本没有看见,站在她面前的老?父亲, 也跟着一起红了眼?睛。 杨炀垂眸,看着她手腕处被泪水洇湿一片的袖口?,呼吸一怔, 紧了紧手里的鞭子。 但他?依旧没有心软, 冷声道:“上完药,即刻去给霍参将和他?的那位客人道歉。如若他?们不原谅你, 你便也不用再回来了。我们杨家?,只有战死沙场的将军,容不得恃权行凶的小人。” 话落,他?从宽袖里摸出?一罐上好的军用金疮药,沉沉放在案几上,随即大步离开了。 杨清儿听了,一言未发,却是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往常她再如何闯祸,父亲都不曾动用家?法,更不曾放出?让她再也不要回来这样的狠话。 她知道,昨晚她的行为,给杨家?抹了黑。 如果不是因?为霍无羁出?手及时?,那个?女人也许会掉进御河。如果她不会游泳的话,那她昨晚就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妒忌之心,杀了一个?她素不相识的女人。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愧疚,她眼?泪掉得更凶了。 管家?目送国公爷离开后,转过头见杨清儿还在地上跪着,忙对着一旁跪在地上的珍珠说了句:“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小姐后背流血了吗?还不扶小姐回房间上药去。” 珍珠早已经吓得浑身哆嗦,听了管家?的话,颤抖站起身,拿了金疮药,扶着杨清儿回了房间。 半个?时?辰后,一辆装潢极为华丽的马车自国公府驶出?,往霍无羁家?里的方向疾驰而去。 管家?伯伯站在门口?看着,直到马车拐了弯,他?才又着急忙慌跑回府给国公爷汇报情?况。 杨炀一个?人坐在书房,眼?睛红红的。 若是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到他?脸上那道还没有完全干透的铱驊泪痕。 打在儿身,疼在爹心。 他?宁愿自己挨那一鞭子。 杨清儿是他?最小的孩子,千娇万宠惯了。 平日?里,她要什么有什么,他?甚至不愿大声与她讲话。 也许是因?为这样,才养成了她如今这般骄纵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原本他?以为,昨晚她和那位顾家?郎君牵扯不清,已然是胆大妄为。 却没想到,她竟敢当众推人。 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 就像他?刚才说的,他?杨家?世代忠良,只有为国为民浴血沙场的将军,没有向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挥刀的刽子手。 是没有,更是不能有。 纷杂的脚步声让杨炀从乱糟糟的思绪中?回过神。 一抬头,管家?正气喘吁吁跑过来。 “老?爷放心,小姐已经去给霍参将道歉去了,老?奴亲自送出?门的。” “嗯,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管家?并没有离开,反而挪着小步子,来到杨炀身侧。 杨炀侧目,看着他?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叹了口?气,说:“你个?老?东西,又想说什么?” “老?爷,我看咱们小姐心里是真的喜欢迎加入药物而二起屋耳爸以追更欢霍参将。不若老?爷您就豁出?去那张老?脸,去寻那霍公子聊一聊。如若是成了,那也是一桩美谈不是。老?奴瞧着,那霍公子仪表堂堂,跟咱家?小姐正合适。” 杨炀面色一赧,随即扯着嗓子低喊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想到过这些?” “啊?”管家?正诧异着,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我是她的生身父亲,又如何看不透她心中?所?想。早在半年前,我去太傅府作客那回,就借着太傅的名义,私下约了霍无羁谈话。人家?明确告知于我,人家?对清儿无意,人家?有意中?人。 如此,我们若还要借着权势将清儿推到他?身边,那只能是害了她。” 最重要的一点,是霍无羁的身世。 如若让当今圣上发现他?的身世,指不定又会搅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如无必要,他?也不愿让杨清儿去沾染这些危险。 当然,这一点,他?没有和管家?提及。 虽然他?是猜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儿,杨炀抬头,看了一眼?悬在中?堂之上的斩天剑。 那是宫变后,先帝亲手颁于他?的。 先帝颁剑于他?杨家?时?,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道:斩天剑,下可杀奸邪佞臣,上可斩无道昏君。 那场宫变,毁了先帝的容貌,改了先帝的性情?,就连和叛军稍有交情?的一众臣子,也都被先帝接二连三?剔除,以至于人们对先帝的记忆大多是在登基之后。 而登基之前的模样,却鲜少?有人忆起。 但是,杨炀乃三?朝元老?。他?清楚记得先帝还是皇子时?的模样。 温润如玉,一身的书卷气。 无论?是周身的气度还是长相,像极了如今的霍无羁。 稍有不同的是,霍无羁的眉眼?之中?,隐隐带着几分行伍之人的杀伐气。 早在他?在秦府第一眼?看到霍无羁时?,他?就察觉了这个?问题。 但他?一直没说,也甚至有几个?瞬间,以为就是巧合。 就连秦执年和祁放争相抢夺他?时?,他?也没像现在这样笃定。 直到那场武举后,他?和杨昶然被先帝赐予了天子姓氏,杨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天子姓氏岂是那般易得的东西。 他?杨家?之所?以能有此殊荣,不过是沾了那位小世子的光罢了。 可先帝为什么不干脆让他?认祖归宗,杨炀至今也没有想明白- 没多大一会儿,杨清儿的那辆马车就驶到了霍无羁家?门口?。 珍珠先下去,她正准备搀着杨清儿下来,余光忽然注意到,他?家?门上落的那把大锁。 珍珠忙跑过去,确认是落了锁后,又跑回马车旁,焦急喊了声:“小姐,霍参将不在家?,大门锁着呢。” 马车里始终没有声音传来。 虽是抹了药,但杨清儿后背的伤口?却依旧像火烧一样,疼得她都快直不起腰了。珍珠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来的路上,她大半个?身子都伏在珍珠身上。而今珍珠下了马车,她稍稍坐直了身体,却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她额上都沁出?了汗珠。 “小姐?你还好吗?” “无妨。”杨清儿冲她摇摇头。 珍珠挑开帘子,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小姐,霍参将不在家?,大门锁着呢。咱们应去哪里寻他?啊?” “就在此处等吧。” 杨清儿此时?,半点没有了之前那种,无论?他?去哪里她都要追着他?跑的念头。 原本霍珩差人去杨府告状,就是因?为杨清儿之前时?常追着霍无羁跑。 他?以为,杨清儿足够了解霍无羁,一定能帮他?找出?霍无羁的踪迹。 可他?没有料到,今日?杨清儿会一反常态。 故而,杨清儿安静蹲守在霍无羁家?门口?的消息传回宫后,霍珩气的把砚台都摔了。 他?正准备多多派人出?宫去寻那两人下落的时?候,秦执年和几个?大臣急匆匆赶来,并以北境有恙为由,扯了霍珩一道商议国事。 霍珩生怕老?师看出?不对,忙吩咐宫人把外面那两队人召了回来- 甜水巷。 一辆外观很是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入巷子,最后拐入了巷尾的一处人家?。 霍无羁率先跳下了马车,抬手敲了敲车厢,低吟了声:“阿予,到了。” 话落,马车里却迟迟没有回音。 霍无羁上前一步,挑开车帘一角。 首先入眼?的,便是她那张恬淡的睡颜。 她坐在软凳上,脑袋轻抵着车厢,怀中?抱着暖手炉,腿上披着云锦被。 卷而翘的鸦羽,随着她匀称的呼吸轻颤着。看着眼?前佳人酣睡的画面,霍无羁微微莞尔。 难怪。 难怪她逐渐安静了下来,原来是睡着了。 霍无羁左右环视一圈,并没有直接把她唤醒,反而轻轻放下了车帘。 虽然他?隔三?差五便会来这里打扫一番,但自从温予在他?生辰那一日?回来后,他?每天空闲下来,都有意无意与她粘在一处,几乎都忘记回来打扫。 时?隔这么长时?间,房间里遍布灰尘不说,生火也要好大一会儿的功夫。 与其四处折腾,还不如让她在马车里安睡。 这一觉,温予睡得虽不安稳,但好在没有做梦。 她是被一阵窸窣的声响闹醒的。 她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霍无羁正持了一柄铁锹,在一棵树下挖坑。 温予仰头看了一眼?,树上只余下零星的几片枯叶,她看不出?是什么树。 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跳下了马车。 她落地的一瞬间,霍无羁挥锹的动作稍稍一顿,转头看了她一眼?,“醒了?” “嗯。”温予冲他?笑笑,看着堆在一旁的土堆,问:“挖坑做什么呀?” 霍无羁用他?手中?的铁锹在一旁平整的土地上敲了两下,说:“取图。” “你的意思是,那本小册子,埋在这棵树的下面?” 温予走上前,视线往那坑里探了探,脸上的惊喜如何也抑制不住。 “不止小册子。” 霍无羁勾唇,继续挥锹,“站远一些,小心把衣服弄脏了。” 清极不知寒(四十二) 听他说完不止, 温予心里便越发期待了。 霍无羁才将她往外拽了?拽,她又趁着他不注意从另一个方向缓缓接近。 霍无羁拿她没有办法,任由她去了?。 温予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见霍无羁动作越来越缓, 便以为?他累了?。 她把手炉放回马车,又小跑到他身侧,说了?声:“把锹给我,你去休息一会儿?, 我来挖。” 温予说着, 朝他伸出手。 霍无羁手上动作顿了?顿,抬手擦了?擦额上生出的细汗,冲她莞尔, 道:“我不累。之所以慢下来,是担心用力过猛打破了?封在地下的酒坛子。” 温予挽着宽袖的手稍稍凝滞,“这下面还埋着酒啊?” “对。” 霍无羁点?点?头:“是梨花酿。” “梨花酿?” 温予嘟哝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眼前的枯败的树干,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在书房她看到的那些画。 她环视一圈,细细打量着小院。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被霍无羁搬到一旁的桌案。 这小院的大抵构造,她在那几幅画上已经见了?个大概。 稍有不同的是, 画中的场景,大多在春夏。而现在,正值隆冬。 霍无羁垂首, 专心挖坑。 忽然, 一声脆响传入两人耳中,是铁锹撞到瓷器的声音。 “挖到了?, 帮我拿一下。”霍无羁把锹递到温予手中,弯腰拂去最?上面一层土,稍一用力便将尘封于地底的一坛梨花酿提了?上来。 温予忙探身去看。 她指着坑里隐隐若现的大片酒坛,问:“这些,都?是梨花酿吗?” 霍无羁声线沉沉,抬手拂去沾染酒坛上的拂尘,幽幽说道:“嗯,原本有九坛,我之前饮了?两坛,而今只?余下七坛了?。” 那两坛酒,是他思念到极致,几乎忍不住的时候,跑回来挖的。 但现在,她人已经回来了?。 这些梨花酿,是时候启封了?。 想到这里,霍无羁掩去眼底莫名的情绪,冲温予笑笑,说: “阿予,接着。” 温予连忙把铁锹放到一旁,伸手接过了?他递来的酒坛子。 没多大一会儿?,七坛梨花酿尽数挖了?出来。 温予把酒一坛坛搬上马车,小心码好。 她再返回坑边时,霍无羁已经把盛着小册子的箱子从坑里挖了?出来。 原本温予以为?,盛着小册子的箱子,许是和?那日?在他书房看到的盛着信笺的锦盒差不多大,竟没有想到,那箱子竟有半人高。 温予绕着那木箱转了?两圈,眼睛里还有如何也掩饰不了?的惊讶。 “这么大的箱子,装原子弹的图纸也够了?吧?” 霍无羁才从坑里爬上来,便听到她这声喃喃低语。虽然他不知道,她口中的原子弹是什么,但他猜测,应该是一个顶厉害的武器。 他笑着摇摇头,正准备伸手去揉她的脑袋,手都?已经扬起来了?,余光忽然注意到沾染在手上的冻土,便忙把手又撤了?回来。 他用食指在木箱上敲了?敲,说:“好奇的话,打开它。” 温予点?点?头。 霍无羁从腰间摸出一早就被好的钥匙,他把钥匙插入锁芯。 许是因为?在地底埋的时间太过久远,锁匙有些生锈,他第一次甚至都?没有拧动。 温予站在一旁,看着他手背上微微爆起的青筋,随即听到‘啪嗒’一声,锁开了?。 “开了?。”话落,霍无羁灵活的手指穿过铁环,卸下斑斑锈迹的大锁。 温予心惊胆战看着这一切。 霍无羁站起身的同时,大手一挥,把盖子先掀开了?。 里面裹了?一层厚厚的油纸,大概是为?了?防水防潮。 温予看着被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一大箱东西,整个人都?开始紧张起来。 霍无羁正准备把最?外层的油纸撕开的时候,温予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摁住他的手。 “等等。” 霍无羁虽然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撤了?回来,退后一步,问她:“怎么了??” “等一下再开。”温予专注看着眼前的大箱子,心里忽然升起一个玄妙的念头。 关于那本小册子,不过是她昨晚突发奇想的一个念头而已。 如果那本小册子真的在里面,那是不是说明,她想要什么,里面就会有什么? 温予正在遐想,忽然小腹传来一阵隐隐的坠痛感?。 完蛋,生理期到了?。 想到这里的环境,温予小脸煞白。 她可不想用重复清洗晾晒的月事带,又埋汰,又容易滋生细菌。 温予用掌心轻轻揉着小腹,眼睛却紧紧盯着眼前的箱子。 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如果事情真的是她想的那样,那这箱子里面,一定有她此时最?需要的东西。 温予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霍无羁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低问一声:“阿予,你怎么了??” 温予摇摇头,她暂时不打算告诉霍无羁她来生理期这件事情。 如果这箱子里没有她需要的东西,到时候再告诉他也不迟。 “我来拆。” 温予长呼一口气?,温吞上前一步,撕开了?最?上面的包装。 最?上面一层,依旧是一个小盒子。小盒子外面,依旧包了?层油纸。 虽然她知道,这些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箱子里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吐槽一句。 “俄罗斯套娃呢。” 温予嘟哝着,撕开了?小盒子上面的油纸。 首先入眼的,是一封信。 和?之前那封一样,信封上的字迹她依旧很熟悉。 温予拿起来,垂眸看了?一眼信封上的‘温予亲启’四个大字后,把信封递给了?霍无羁。 “先帮我拿一下。” 霍无羁才接过,又听到她补充了?句:“不许偷看啊。” 听了?她这话,霍无羁眼睫轻颤,最?终却是一言未发。 温予的注意力只?在那口箱子上,暂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从上一封信,他就开始好奇信的内容。可她把信给烧了?。 那封信写的是什么,他一个字都?不知道。只?隐约从她口中听到了?霍昶然和?杨清儿?的名字。 小腹的坠痛感?逐渐强烈起来,温予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粗暴起来。 三下五除二把油纸撕开,打开了?最?上层的盒子。 她闭上眼睛,牙一咬,打开了?那小箱子。 她颤着眼睫,缓缓睁开了?眼睛,拿掉最?上面几包干燥剂,盒子里的东西缓缓涌入眼帘。 看着盒子里一排排写着xx安心裤、XX卫生棉等字样的粉色包装和?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抽纸,温予整个人都?开始亢奋起来。 她冲到霍无羁面前,似是没有看到他满身灰蒙蒙的拂尘,踮脚抱住了?他的脖颈,兴奋喊了?声:“啊,真的有。” 温予冲过来抱住她的时候,他正垂眸看着刚才她递到他手里的那封信。 他的指腹,无意识在温予亲启四字上摩挲,再回神,被她的主动撞了?个满怀。他捏着信封的手陡然收紧,指.尖都?泛着一圈青白。 他正准备回抱她时,她却把手松开了?。 霍无羁没说话,喉结上下滚动,默默垂下手腕。 温予忙转过身,从小盒子里拿了?安心裤和?一包抽纸,抱在怀里,又返回到他身边,攥起他的手腕,低吟了?句:“我不行了?,茅厕在哪啊?” 话没说完,她就拽着他前面走?。 才走?了?两步,霍无羁忽然顿下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温予停.下来,问他。 “阿予,茅厕在这边。”霍无羁说着,抬手指了?指身后相反的方向。 温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看到茅厕的门,她松开霍无羁的手,快步走?了?过去。 她坐在恭桶上,看着手里大包的安心裤和?抽纸,心里那种?玄妙的感?觉依旧没有消散。 整个人云里雾里的,像踩在棉花上。 好半晌,温予才忽然想起来方才递到霍无羁手里的那封信。 她连忙收拾好自己,走?了?出去。 霍无羁正在把土往回填,温予慢悠悠走?到他身侧,问:“刚刚那封信呢,我想看一下。” 他把铁锹放下,从怀里摸出被信封,递了?过去。 温予正准备撕开,忽然发现,这封信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密封完整。 “怎么是开的?” 霍无羁挥锹的动作一怔,随即说了?句:“或许,是埋在地下的时间太久,沾染了?水气?也说不定。” “也对。”温予反复检查了?一下,见信封并?没有被撕开的痕迹,她拿着信,回到马车内,抱起暖炉,抽出了?信纸,仔细去看上面的内容。 “温予: 你好呀,过去的我自己。没有想到,我还会给你写第二封信吧。 是不是生理期到了?? 我给你留了?安心裤、卫生棉和?抽纸,你是不是很惊讶啊? 不要惊讶,我只?是无数次听到了?你的呐喊而已。 说起生理期,有一个问题,要跟你共同探讨一下。 说起来,我们?应该是一个人吧?我们?一定是一个人吧!!! 我是生活在过去的未来的你,而你是生活在未来的过去的我。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的话,那我给你准备的那一大箱子东西,你也一定可以收到。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同一个时空,竟然能?允许发生两条不一样的记忆线吗? 我生理期那天,箱子里可没有抽纸和?卫生棉。” 温予看着这一行字,有点?呆住了?。 没有卫生棉?那用什么啊? 她有些震惊,又回味了?一下她写的这些话,继续往下看去。 “你一定会想,如果箱子里没有这些东西,我会用什么对吧? 时隔这么久,甚至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但说起来还是有点?害羞。 那日?,箱子里并?没有这些东西,是无羁他撕了?最?贴身的小衣,做了?一个简易版的月事带。 (PS:当然了?,这种?SVIP的待遇,你是感?受不到了?。) 还有,我这不是炫耀啊。月事带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所以,我帮你准备了?充足的卫生棉。” 看完这段话,温予停顿了?下,挑开车窗一角,去看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 刚才她闭眼许愿的时候,曾有那么一瞬思考过,如果箱子里没有卫生棉,她又该如何做? 现在她知道了?。 如果箱子里没有这些东西,他会撕下里衣。 莫名的,她的眼睛开始湿润。 霍无羁察觉出背后有一道视线盯着他,可当他回过头去看的前一刻,温予恰好放下了?车帘。 一切,仿若他的错觉一般。 温予落下车窗,收回视线,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那封信上。 “好了?,不开玩笑了?,回归正题。 我的记忆里,梨花酿的下面,是一个只?有A4纸那么大的小箱子。 但我给你备下的,并?非仅仅只?那么大。 如果我能?收到那只?小箱子,那是不是说明,你也能?收到我给你备下的那只?大箱子? 按照逻辑的话,一定是这样,对吧。 但很奇怪。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身在‘局中’,我的脑海里竟然没有半分你收到这个大包裹的记忆。” 怎么会这样呢? 她和?未来的她明明是一个人,又怎么会没有记忆呢? 难道是出现时空缝隙,她们?竟处于不同的时空不成?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转瞬,她便否定了?这个念头。 她都?收到她留下的东西了?,不可能?是不同的时空。 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予继续看下去。 “或许,这并?非是一件坏事。 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这封信的话,那是不是也就说明,‘未来’是可以根据‘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发生改变的呢? 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我们?或许真的可以改变他的命运? 至少,我们?不要让他死的那么早,那么惨,好不好? 好了?,话不多说。 小北和?无羁正闹着要我陪她上街去看花灯呢。 无论最?终的结果怎样,好好珍惜与他相处的日?子。 因为?,你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想回却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还有,帮我和?小北问他安好。 温予亲笔。” 看着最?后这几行字,温予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此时的世界,只?有那几行字。 在此之前,虽然她心里特别想要救他,但一直没有底。 她不确定,未来是不是真的能?被过去所改变。她更害怕,她的一举一动,会成为?最?后那种?惨淡结局的因。 可现在,看着那两行字,她心里忽然有了?底。 从A4纸到半人高的箱子,足以说明,‘未来’是可以被改变的。 那也就是说明,他的结局,或许可以不用那么悲惨。 只?要她用心的话。 温予把信入怀里,调整好情绪,从马车上下来。 霍无羁已经把土回填,但坑依旧是坑,只?是比刚才小了?一些而已。 温予过来的时候,他正蹲在一旁,用帕子擦拭着酒坛上的尘土。 他擦的专心,甚至连她走?近都?没有察觉。 清极不知寒(四十三) 霍无羁机械擦拭着堆在一处的酒坛子, 脑海里想的全都是那口箱子里盛着的东西,和那封书信的内容。 明明当年埋那些东西的时候,是他?帮着阿予挖的坑。 里面的东西也是他?看着阿予一件一件摆放到箱子里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这段记忆却很是模糊。 他?越是想要迫切回忆起来, 脑袋就隐隐作痛。 是因为时隔的年份过?于久远? 还是像那封信上写?的那样,那个?时候的他?,也不?是现在的他?了? 霍无羁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 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头痛,还是因为那封他?消化不?了的书信。 虽然那封信上的很多?字, 都?来自于阿予的家乡, 但他?年幼时候,和小北一起学过?。 那些字,他?明明每一个?都?认识, 可?组合到一起,他?就有点搞不?明白了。 他?不?明白,明明是同一个?人, 却分什么过?去和未来。 就算是要分, 那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才应该是未来的那个?不?是吗。 为什么信上说,过?去的那个?阿予才是未来的她? 而此时站在他?身边的,竟是过?去的她? 最让他?困惑的,还有另外一段话。 “时隔这么久, 甚至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但说起来还是有点害羞。 那日?,箱子里并?没有卫生棉, 是无羁他?撕了最贴身的小衣, 做了一个?简易版的月事带。 (PS:当然了,这种SVIP的待遇, 你是感?受不?到了。)” 这段文字里说的,明明是他?。 可?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小北吗? 可?这怎么可?能呢? 越往深处想,他?的脑袋就越疼,像是有无数根银针在扎他?的后脑勺一样- 温予缓步走过?来,故作轻松拍了拍他?的肩膀,调皮喊了句:“在干什么呢。” 霍无羁下意识回头,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迷茫。 他?看着她的面颊,低喃一声:“阿予。” 温予捕捉到他?短暂的失神,柔声问了句:“怎么了?” 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他?便已?经回了神。 “我只是在想,这箱子里的东西,在地底埋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把已?经脏了的帕子放在了酒坛子上,转过?身去看那口大箱子。 他?神色轻快,仿佛刚才那个?思绪恍惚的人不?是他?一样。 听他?这么说,温予的注意力便也从他?身上,转移到大箱子上。 温予也有些迫不?及待,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就像暗夜里耀眼?的星辰,里面满是憧憬和好奇。 “你是不?是知道里面都?有什么?”她问。 霍无羁沉思一瞬,他?明明应该记得的。 可?在她问出口的一瞬间,他?忽然感?觉他?脑海里的这段记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但他?还是在温予的注视下,迟疑点了点头,说:“知道,但里面还有一个?小箱子,我打不?开。” “打不?开?为什么?是钥匙丢了吗?”温予又问。 霍无羁摇摇头,神色凝重,好半晌才晦涩开口:“当初埋这口箱子时,阿予你说过?,那个?小箱子里的东西,是特别重要的,要用来救命的东西,不?能用寻常的锁匙。” “救命的东西?”温予神色凝重起来。 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霍无羁都?没有忽略。 片刻后,他?又试探性开口,问:“阿予,这些你当真全都?不?记得了吗?” 听他?这么问,温予眼?中闪过?一抹慌乱,她虽然知道这些东西是未来的她备下的,但心里仍然有点心虚。 她故作镇定,摇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说完这句话,她抬手挽了挽耳边的秀发。随即手指又在耳垂停顿一瞬,才落下。 她的动作,出卖了她。 每次她说谎活着心虚的时候,总是会做这个?动作。 霍无羁看着她的手臂扬起又落下,眸光逐渐黯淡,匿于袖中的拳头,也默默收紧。 “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或许拆开后能想起来也说不?定。”他?说。 “嗯。”温予没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他?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她在心虚。 故而,她也没有发现他?稍纵即逝的异样。 霍无羁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乱糟糟的,半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如果?她持续盯着他?的话,保不?齐哪句话就会露馅。 见她不?再执着于问他?问题,霍无羁暗暗松了口气?。 他?深吸一口气?,敛去脑海中的其他?杂念,凑到她身侧,帮她把最上层的小盒子拿出来。 第二层倒不?是小盒子了,好大一个?东西平铺在上面,但同样是用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如果?不?撕开来看,几乎看不?出里面包裹的是什么。 和刚才一样的流程。 撕开最外层油纸之前,她闭上眼?睛,默默许愿。 同时,她想起刚才霍无羁说的话。 他?马上要去战场,如果?这箱子里盛的都?是可?以保命的东西的话,那她会准备什么? 是药? 是刀枪不?入的铠甲? 还是超出这个?时代的高精尖的现代武器? 想到这里,温予连忙摇摇头,并?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温予,不?要妄想。” 她可?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 最重要的是,她生活在一个?禁枪的国家。 就算她想,也搞不?到啊。 她定了定神,将那些杂乱的思绪从脑海中赶出去,说:“我准备好了。” “好。” “那我开了?” “嗯。” 温予上前一步,一层一层撕开油纸。 看清楚油纸里包裹的是什么东西后,她捂住了嘴巴,后退两步,激动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直到小腹的坠痛感?再次袭来,她才稍微安稳一些。 但这并?不?妨碍她心神激荡。 霍无羁安静立在一旁,目光在温予和那件神秘制式的衣服上游走。 当然,更多?的注意力,被?他?放在了那件衣服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这件衣服在哪里看到过?。 不?是在阿予往箱子里放的时候,而是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 但那个?人是谁?他?又是在哪里见到的他?呢? 一想到这些,霍无羁的脑袋又在隐隐作痛。 他?的记忆力,向来是极好的。 以往时候,他?若想回忆什么,很快便能记起来。 可?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每准备回想更深一点,他?整个?人都?开始恍惚。 这些事情,明明是他?经历过?的,脑海里的画面却逐渐模糊,就像是做梦一样。 霍无羁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试图拨开记忆里的迷雾,将这段记忆拼凑的更完整一点。 他?隐约记得,这口大箱子装满之后,他?想帮着阿予一起把箱子搬到坑里,可?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搬不?动。 后来 后来,好像是有一个?男人帮阿予把箱子挪到了坑底。 但在他?的记忆里,这个?男人的身影,影影绰绰,模糊不?已?。 “男人?”霍无羁眉心紧锁,眸光阴沉下来。 以前,这个?男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 他?会是谁呢? 霍无羁死活想不?起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所有的异样,好像都?是在他?看完那封信之后开始的。 但他?不?相信,仅仅是一封书信,会有搅弄他?记忆的能力。 平日?里,他?想起的都?是一些温馨的画面。 或许,这种情况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他?只是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而那封书信,恰好是这段模糊记忆的钥匙。 他?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尽管,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说服他?自己。 一息之间,他?脑海中思绪翻涌。 但很快,便被?温予又拽回了现实。 和他?不?同的是,那封信的内容,阿予好像完全能看懂。 他?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疑惑和不?解。 只有惊喜和诧异。 就像现在这样。 “我靠,军用防弹衣啊。”丛林迷彩的颜色映入温予眼?眸。 但最惹眼?的,还是胸口处那抹鲜红。 一声略带惊讶的低喃声传入他?的耳中,霍无羁回神,转头去看温予。 虽然她在极力克制着,但从她弯成?月牙的眼?眸和唇角勾起的弧度还是能看出来,她此时很开心。 温予走上前,抬手摸了摸胸口处的那枚红色旗帜,眼?里的惊讶再也止不?住。 她试图拎起那件防弹衣,却忽略了这件衣服的重量。 第一次,她用的力气?太小,根本没能拎起来。 “还挺沉。” 温予尴尬一笑,仰头看着霍无羁嘟哝了句。 其实,也没那么沉。她稍一用力,也能拿起来的。 只是她没有预料到,看起来轻薄的一件衣服,会那么重。 就在她重新蓄好力气?,准备第二次尝试的时候,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我来。”霍无羁见状,缓步上前,一只手把那件名为‘防弹衣’的怪异衣服提了起来。 的确是有些重量,但比祁师父送他?的那身银甲要轻很多?。 温予转向他?,退后两步,说了句:“再往上一点点。” 霍无羁按照她的话,又把防弹衣往上举了举。晃动之中,塑封完好的吊牌掉了出来。 温予先霍无羁一步,弯腰捡起。 “防刺防弹服?” 她看着吊牌上的小字,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没有看到这个?吊牌之前,她还有点担心这个?问题的。 之前看电视剧,警察就算是穿着防弹衣,依旧能被?反派的匕首刺伤。 就在霍无羁拿起来的前一秒,她都?还在想这个?问题。 可?现在,看着吊牌上那一行小字,温予的心忽然安定下来了。 她又把吊牌翻过?来,去看背面。 背面的字更小,是制造这件衣服所用到的各种材料,温予对这些不?感?兴趣,只简单瞥了两眼?,隐约看到上面写?着什么超高强纤维布料、什么陶瓷、什么氧化铝还有一些高性能复合材料之类的东西。 再下面,是这件衣服的生产日?期和生产地。 2025/07/01,MadeinChina. 看着那行生产日?期,温予脑袋嗡的一下。 “二零二五年,也就是三年后。”她若有所思低喃一句。 清极不知寒(四十四) 如果这件衣服的生产日期是在二零一五年七月的话, 那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件衣服被生产出来之前,她还没有开始下一次的穿越。 时隔三年才回?来, 中间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还有, 三年后,她又是通过什么渠道弄到了最新款的军用品。 在现代社会,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平头老百姓。 就连手上那点闲钱,也是舅舅执意每个月按照公司分红打给她的。 她自知, 以她在现代的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 搞不来这么一个高?精尖的东西?。 眼?前的这个东西?,并非是有钱就能弄到的。 会是舅舅吗? 一念起?,一念又落。 断然不会。 舅舅平日里虽喜欢社交, 但?也只是一个商人。 况且,她虽和舅舅亲近,但?她应该不会莫名和舅舅提及她的需求。 单是解释, 她就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除了舅舅, 还会有谁呢? “有什么问题吗?”霍无羁见她攥着小卡片出神,问了一句。 温予抬眸,对上他扫来的视线,喉腔一沉。 不知是不是刚才她想起?了现代的原因,有那么一个瞬间, 她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她放在客厅的那个相框。 会是他吗? 可?她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就连那张照片,也是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弄到的。 霍无羁探来的视线越来越沉, 温予定了定神, 把吊牌随手扔进了那口大箱子里,朝他摇摇头?, 说:“没有问题。” 她的反应,并不像是没有问题。 霍无羁颔首,敛了神色,并没有说什么。 她走上前,抬手摸了摸衣服的触感,贴身的那一面,很柔软,但?中间隐隐一层硬邦邦的东西?,应该就是吊牌上写的那些东西?的混合物。 温予满意勾唇,一边打量一边说了句:“再往上提一点,我看看合不合身?” 霍无羁听?了,神色微怔,随即沙哑开口问了句:“这是给我的?” 温予想也没想,直接点头?。 “对啊。这件衣服,火烧不穿,雨淋不透,还刀枪不入。穿上它,日后你若是和别人打架,就不会受伤了。” 她磕巴着,说完这句话。 好险。 只差一点,她就把打架说成?打仗了。 只差一点,她就说漏嘴了。 霍无羁默默垂首,看着自己手上的衣服。虽然这衣服上面的纹路很少见,但?单从外观上看,并不能看出它有刚刚阿予口中的那些功能。 但?阿予说能,他就信。 温予见他垂首打量他手中那件防刺防弹衣,想到他如今身处的时代,纵是他不信,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轻笑一声,问了句:“你不信?” 霍无羁生怕温予以为他不信她,连忙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了句:“我信。” “因为是你说的,所以我信。” 他一脸的认真,就那么定定看着她,漆眸沉静,里面还有她的倒影。 温予看着,心跳忽然加快了几分。 “我演示给你看。”话落,她有些不自然别开眼?神。 她的目光落到哪里,霍无羁的目光也就紧接着跟去哪里。 可?在小院中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视线落在了他腰间的玉带上。 从他的视角看去,温予此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的,是他小腹往下一点的部位。 他有些不明?白,她刚才说的明?明?是要给他演示这件衣服的功能。 可?现在却一直盯着他那里看,是为什么? 温予探来的视线,直白又胶着。 霍无羁本就对她心存一丝妄念,被她这么一看,整个人就像没有穿衣服一样,心里满满都是羞涩。 他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个有些绮丽的梦境。 霎时,周身温度升高?,连瓷白的耳垂都泛起?一抹粉色。 昨晚,他顶风冒雪从她房间门口离开后,将睡未睡之际,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正伏在书房的桌案上作画。 忽然,画中的女?子忽然活了起?来。 梦中的阿予,穿着和他生辰宴那日一模一样。 她一身素黑单衣,赤着玉足,缓缓走进他的怀抱。她用葱白食指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她对视。 他的手才揽上她的腰身,她整个人便倾身过来。薄唇轻抵着他的耳廓,随即在他的喉结上轻轻落下一吻。 濡湿,又绵软,就像一只羽毛来回?扫着脚底,酥麻感蔓延全身。 他正准备回?应她,才把胳膊收紧,怀里那人却消失无踪了。 他扑了个空,失落感一直从梦境延续到现实。 他被惊醒,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不顾外面是否还在飘雪,转去净室冲了好长时间的凉水澡。 再出来时,他浑身清爽,还换了条干净的亵裤。 现在,被她这么盯着,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又来了。 最要命的,是他小腹那处难以言喻的肿胀感又隐隐袭来。 可?千万不能让她看出异样。 这是霍无羁此时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温予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她只是看上了他的腰上的玉带。 她迈出步子,朝他走过去。 霍无羁见她过来,眸光一怔,连忙用他手上仅有的东西?挡住她的视线。 温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看出了她的意图,舍不得让她霍霍他的腰带。 “我就看一下,你不要那么小气嘛。” 霍无羁听?了,脸颊通红,磕巴着摇摇头?,说:“阿阿予,不行,还在外面。” 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说这话时,嗓音沙哑到不像话。 温予以为他是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解腰带,想也没想,张口便说:“没有关?系啊,关?着门呢,没有人会看见。” 听?了这话,霍无羁的脸颊更红了。 他很想,但?依旧摇摇头?,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不不行。” “老古板。”温予嘟哝了声,霍无羁听?了,胸腔里那颗心却是跳的更快了些。 温予看着他红着脸提防自己的矜持模样,眼?睛弯成?月牙状。阳光照下,里面全是细碎的光影。 如今的他,哪里还有半分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的模样啊,完全是受了恶霸欺凌的小可?怜。 自从她得知她会和他有一个女?儿,很多时候,她对他的心思就不单单只是想要救他那么纯洁了。 譬如,现在温予就在心中暗想。 不过是想用一下他的腰带,他就这幅模样。若是突然亲他一口,还指不定害羞成?什么模样。 这般想着,她已经走到了霍无羁面前。 而他,仅退了三两步,便退无可?退。 后背抵着梨花木,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就像梦中那样。 她仰着头?,眸光闪过一丝狡黠,低唤了他一声:“霍无羁,低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在此之前,她有点喊不出口,都是用‘那个’‘你’来代替。 温予没觉得有什么,霍无羁听?了,神色怔怔,乖巧把脖颈垂下。 原本她是想要捉弄他一番的,可?对上他沉静的双眸,她却有点迟疑。 正准备退,方才脑子里的那个念头?便又升起?来。 她忽然觉得,他害羞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温予眸光一转,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加深。 霍无羁就这么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有些痒。 她的视线从自上而下,从眼?睛到鼻梁,最后落在他的薄唇上。 “你闭上眼?睛。”她说。 霍无羁没说话,依旧定定看着她,但?喉结却下意识滚动了一下。 他好像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莫名的,他心里有点欢喜,还隐隐有点期待。 “快点。”温予又催促了一声。 霍无羁闻言,眼?睫轻颤。如她所言,他当真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她微微踮起?脚尖,只差一指,她的鼻尖就能触到他的鼻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鼻息,打在脸上,有点灼热。 同时,霍无羁也能感受到她的靠近。她额上的一丝秀发,时不时的搔着他的下巴,绵绵密密的痒意一直蔓到了脊梁骨。 就在霍无羁即将要承受不住这道痒意的时候,嘴巴上忽然覆上一道柔软。 就像他梦中的那样,濡湿,又绵软。 但?又和梦中有些不同。 此时,他鼻息间萦绕的,满是清幽的冷梅香。 是她身上的味道。 梦里的她,没有这个味道。 他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但?他心里,却是有一股冲动在的。他想倾身下去,加深这个亲吻。 又担心,她会被他吓跑。 他的思绪正挣扎着,腰身又有异样的触感。她的胳膊,从他的手臂内侧划过,轻轻圈住了他的腰。 他闭着眼?睛,感官却更为敏感。 她的手并不老实,手臂也是柔弱无骨,就像是两条软蛇,在一寸一寸丈量他的腰身。 同时,也一寸一寸蚕食掉他的理智。 他脑袋里好像有一根弦,断掉了。 咕咚一声,他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她也一定都听?到了吧? 想到这里,霍无羁的脸又开始发烫。 温予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她此时的注意力全在他腰间的玉带上。 就在霍无羁下定决心,准备倾身回?吻她的前一刻,唇上柔软的触感消失了。 他颤着睁开眼?睛,却看见她眉飞色舞,往后退了一步。 手上还攥着本应系在他腰间的玉带。 隐隐绰绰的,霍无羁从她脸上看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霍无羁下意识垂眸,外袍没了腰带的束缚,松垮悬在身上。 空落落的,就像他此时的内心。 温予见他发怔,忙说:“不要这么小气嘛,我用完就还你。” 话落,她从他手里拿过那件防刺又防弹的多功能衣。 她没有注意到,她从他手里拿过那件衣服时,他下意识躬了躬身。 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异样,便一步也没有走动。 温予绕到梨树后面,用玉带把那件多功能衣绑在了梨树上。 也是这时,霍无羁才明?白,方才她盯着的,一直是他腰上的玉带。 而非 他轻轻垂眸,无声吐了一口气,才将那股冲动抑制住。 清极不知寒(四十五) “好?了。” 温予欢畅的?嗓音再次传入霍无羁耳中。 霍无羁抬眸看去, 只见她把那条玉带从那件衣服的袖口处穿过,在梨树上系了个紧紧的?结。 他正准备走过?去,温予的视线又探过来。 方才闹的?那番乌龙, 他面颊上的余温尚未尽消。而今, 又撞上她的?目光,心中又是一阵激荡。 但好?在这一次他看的?仔细,她只看了他一眼?后?,便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侧的?铁锹上。 她本想用铁锹试验这衣服的?防刺性能, 可瞥到铁锹上的?斑斑锈迹, 暗暗摇了摇头。 这铁锹太钝了,铲铲冻土还行,若要测试那衣服的?防刺性能, 可就差点意思了。 霍无羁猜到了她的?想法,转身往马车走去。 他掀开了马车上的?其中一块木板,微微倾身下去, 抽出一把长刀。 温予只听得铮铮一声?响, 抬头便看见霍无羁持刀立在日光下。 就算霍无羁前几日没有同她讲起过?,她也是识得这刀的?。 它救过?她。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刑台上曾发生的?那一幕。 她正暗暗思忖着,他朝自己走了过?来。 “赤星怎么在马车上啊?”温予轻敛杏眸,掩去眼?中忪忪异样,随口问了句。 近日, 京中不怎么太平,夜半常有宵小放肆。他每次去早市,都能听到有人议论。 他担心出门的?时候, 会偶然碰上。 双拳难敌四?手, 他倒是无所谓。阿予细皮嫩肉的?,若是 故而, 他才将赤星带在身上。 他不想骗她,又担心如实说她会害怕。 所以,他脚步一顿,思索一瞬,才言:“防身。” 温予倒是没有想那么多。 在电视剧中,无论是世代簪缨的?清贵公子?,还是仗剑天?涯的?白衣侠客,都会随身携带兵器防身的?。 “用它吧。” 话落,霍无羁走到她身侧,把赤星往前一递。 不等温予接过?,他忽然想起什么。 这些时日,他几乎每天?都会去校场练刀,已经习惯了每次持刀时刀身发出的?震颤。 他几乎忘记了这把刀的?神通。 可就在他准备把刀收回来的?时候,温予已经从他手中接过?了赤星。 刀身没有震颤。 赤星在温予手中,和寻常武器无异。 霍无羁稍稍松了口气。 温予攥着赤星,一寸一寸打量着它,耳边却回响起刑台上霍无羁撕心裂肺的?那声?喊。 “赤星?”她也试探性轻喊了它一声?,却并没有红雾涌出。 索性,她抛去脑子?里的?杂念,冲霍无羁笑笑,说:“看好?了啊,我要砍了。” “好?。”霍无羁颔首,退后?一步,专注看着绑在梨树上的?那件衣服。 故而,一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她挥刀的?一瞬,一缕红色雾气自她衣摆处蔓延开来,朝刀身涌去。 雾气颜色很淡,顷刻消散不见。 她迫切想要试验这件衣服的?防刺防砍能力,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朝防刺服的?腰腹砍去。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一刀砍下去,梨枝上的?积雪哗啦啦往下落不说,就连她的?手腕都在隐隐作痛。 零星的?雪子?飘入她的?脖颈,瞬间被体温消融。 温予没在意,她收了刀,上前一步,用手摸着刚才落刀的?地方。 她朝霍无羁招手,兴奋喊道?:“你看,没有刀痕。” 霍无羁凑上前,也伸手摸了摸,心中诧异万分。 “会不会是因为我力气太小了啊?” 温予嘀咕了声?,随即把赤星递给霍无羁,又说:“你来。” “好?,你退后?些。” 温予闻言,乖乖往后?退了好?几步。 霍无羁也想试一试这衣服是不是当真这么神奇,他沉沉吸了一口气,运了力气,砍了过?去。 梨枝上的?白雪尽数掉落,几截枯枝也晃晃悠悠飘下。 啪嗒一声?,玉带断开,迷彩衣掉落在地。 刚刚他下刀的?时候,刀刃不小心砍断了玉带。截断的?地方,梨树都留下了极深的?一道?刀痕。 霍无羁把刀收于背后?,顿下身,捡起那件衣服。 “怎么样,有留下刀痕吗?”温予也从一旁沓沓跑过?来查看。 霍无羁摇摇头,应了声?:“没有。” 温予把迷彩衣从他手上接过?,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除了刚才掉落时不慎沾染的?几片冻泥之外?,再无任何痕迹。 更别提刀痕了。 霍无羁心中惊诧不已,面上却不曾表露出半分。 他抬手抚了抚梨树上那道?印痕,又把视线落在温予手上。 刚才,他虽不是用的?全力,却也施了七八分。 素日里,他在校场练刀,用的?也是这样的?力气。 一刀下去,木人一分两半。 这样的?力气,再加上赤星的?威力,却没能再这件衣服上留下半分痕迹。 “这下相信我的?话了吧?刀枪不入。” 温予检查完,正准备把迷彩衣放到一旁,见他好?奇的?看着她手中的?迷彩衣,她轻轻勾唇,把衣服塞到了他手里。 “呐,你自己研究,我去看看箱子?里还有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件神奇的?衣服就落入了他怀里。 温予走到木箱旁,没有立刻去翻箱子?里剩下的?东西,反而用余光打量了霍无羁一眼?。 赤星刀被他放到了一旁,他神色专注,翻来覆去研究那件迷彩衣。 温予知道?,这种高科技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大冲击。 如果有时间,她想和他好?好?解释一下这些东西。 可惜,马上就要大年?三十了,她现在顾不上他。 他且得需要时间消化?呢。 她暗笑着摇摇头,开始撕箱子?下面的?油纸包裹。 她把油纸撕到只剩最?后?一层的?时候,心跳加速,手心都好?似沁出汗。 自开出了安心裤和防弹衣后?,她越发想要知道?这木箱里还有什么东西。 “好?像开盲盒啊。” 她嘟哝着,撕开了最?后?一层油纸。 入眼?的?,是和霍无羁手上一模一样的?防弹衣。 “怎么还有一件?”温予将它拿起,嘟哝着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显然,她手中的?这件,比霍无羁手里那件要小一号。 “给我的??” “嗯,就是给我的?。”她自问自答。 关于防弹衣的?新鲜感已经过?去,她随手把它放在一旁的?油纸上,继续往下拆。 接下来的?东西,却是让温予更为迷惑。 “锁子?甲?”她看着在日光下泛着银光的?锁子?甲,面露疑惑。 锁子?甲比防弹衣要重很多,温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铺平。 “怎么就一只胳膊?” 稀里哗啦的?金属碰撞声?,让霍无羁回神。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才走到温予身侧,就听到她嘟哝了句:“该不会时间长了,掉了吧?” 话落,她又埋头往箱子?里继续扒拉一番,却始终没有找到另一只袖子?。 霍无羁看着那件缺了只袖子?的?锁子?甲,脚步骤然停顿。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祁师父。 “箱子?里也没有另一只袖子?啊。”温予知道?,这箱子?里东西是未来的?她精心备下的?,一定有她的?深意。 可她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锁子?甲会少?一只袖子?。 难道?他会被砍断一只手? 想到这,温予身形一怔,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转瞬,她又摇摇头。 不对,直至他被压上刑台,他的?四?肢都还在的?。 她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把锁子?甲从箱子?里提出来,耳边忽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我来拿。”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拎起锁子?甲,放到一旁。 温予继续拆着剩下的?包裹,没有注意到霍无羁欲言又止的?神色。 好?半晌,他酝酿好?情绪,准备向温予开口。一垂眸,看到她专注的?神色,微启的?薄唇又缓缓闭合。 算了,等她忙完再说也不迟。 他依依不舍放下那件缺了只袖子?的?锁子?甲,蹲下身,和她一起撕扯外?层包裹着的?油纸。只剩最?后?一层时,他顿了手,让她自己拆。 和刚才一样,温予先是闭上眼?睛,定了定心神,又长呼一口气,才开始撕那层包装纸。 才撕开一角,温予看着油纸里那抹明晃晃的?绿色,便猜到了霍无羁之前为什么会说有一个小盒子?他打不开了。 这是她藏在衣帽间里的?指纹保险柜啊。 这个保险柜还是她当年?乔迁新居后?,舅舅送她的?乔迁礼物。 以往,她都会把各种证件和存折放里面。 只是不知道?,如今这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 她动作微顿,脸上漾起一抹灿烂的?笑,手上的?动作也麻利起来。 她站起身,正准备把保险箱提起来。她依誮几乎是用尽了力气,都没能提起一分一毫,还隐隐听见咔嚓一声?响。 她差点把腰给扭了。 “伤到哪了?” 显然,霍无羁也听到了那声?骨头响,他三两步绕到她身边,却又不敢伸手触碰她,生怕弄疼了她。 温予轻晃了下腰身,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但霍无羁一脸担忧,就像是她受了多重的?伤一样。 对他来说,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天?大事情。 她不想让他这么紧张自己,却也能隐隐察觉出来,在他心里,她有多么重要。 温予冲他摇摇头,说:“没事儿,就是不小心抻了一下。” 霍无羁这才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微微倾身,帮她把保险箱提了出来。 温予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保险箱的?后?面,还用透明胶带捆了好?几块没有拆封的?专用电池。 “想得还挺周到。”她轻笑一声?,暗想。 木箱里空空如也,只余下一些撕碎的?油纸。 霍无羁瞥了一眼?,长臂一挥,重新合上,又把保险箱放在了木箱上面。 温予不用弯腰,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 “谢谢。”她扬起一张笑脸,走上前,把手指放在读取指纹的?位置。 清极不知寒(四十六) 以往时候, 她把手指头放上去,都会听到叮咚一声响。 可这?回,它没响。 霍无羁也在一旁, 安静立着, 见她眉头渐蹙,他的面色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隐约记得?,当年她往这小箱子里放东西的时候,手指一摁上去, 箱门就自动弹开了。 可现?在, 门没开。 霍无羁忽然又想起那封信上的内容,什么过去的她,未来的她。 难道她们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儿, 霍无羁脸都白了。但他还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 “没电了吧?” 听到?她的这?声咕哝,霍无羁的脸色稍稍有了几分血色。 虽然他不?知道‘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他不?止一次听她说起过这?句话。 霍无羁又想起被他不?慎弄丢的手机, 眼帘再次垂了下来。 温予绕到?箱子?背面, 撕下备用电池,却怎么也抠不?开电池仓。 她的力?气太?小了。 温予尝试了好几次,始终没能打开。她泄了气,朝霍无羁挥挥手,说:“霍无羁, 你来,帮我打开它。” 霍无羁莞尔:“好。” 他走过来,蹲下身, 才抬起手, 不?等触到?电池仓,手指已?经被她握住了。 但她的掌心很凉。 温予怕他不?知道怎么打开, 攥着他的手指摁上了电池仓的舌头上,说:“摁住这?里?往外抽。” “好。” 话音才落,啪嗒一声,电池仓被他打开了。 他看着堆在一旁的连包装都没有拆的电池,问:“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也要换下来?” “对。” 得?到?应允,他又把电池也抠下来。 温予已?经撕开了其中的一块电池,又担心他把正负极接反,便说:“我来吧。” “嗯。” 他轻声应下,走向马车,把手炉从车厢里?拿了出来,准备等温予忙完手上的事情,递给她。 三下五除二,温予换上了电池。 或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第一块电池换上后,指纹感应器依旧没有反应。 她又重新拆了一块换上,手指才放上去,便听到?叮咚一声,门开了。 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温予甚至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难怪我会拿不?动,难怪会用保险箱盛着。”她喃喃低语。 保险柜有两层,上面一层放着的,是两支手枪和一本画满了冷兵器制作?步骤图纸的小册子?。 而下面一层放着的,是被码得?整整齐齐的六盒子?弹。 子?弹上面,横了两条素黑的金属管。温予不?知道是什么,但她猜测应该是消.音.器。 她曾在谍战剧里?见到?过类似的。 原本,温予便是为了小册子?而来。可现?在,热武器近在眼前,她对小册子?没了半点兴趣,大概翻了两页,便丢在了一旁,专注研究起手.枪来。 说起来,这?是她有生?之年,第二次摸真家伙。 她第一次摸枪,还是在大一军训的时候。 那时候,她只打了五发子?弹,还是空包弹。摸的枪也只是军队是淘汰换下来的九五式自动□□。 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可是真家伙。 温予伸手去拿,胳膊却止不?住颤抖。 霍无羁察觉出她的紧张,也默默上前一步,想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她激动成这?样?。 她攥着手枪,卸下弹夹,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掌心的汗却冒个不?停。 她瞄不?准,不?仅胳膊发颤,连心肝都在颤。 她才把手臂放下,就听到?他问:“这?是什么?” 温予想也没想,便说:“手.枪。对于你们这?个时代来说,应该算是一种杀伤醒性极强的武器。” 霍无羁看着这?个既无杆又无尖的东西,神色中满是不?解。 在他的认知里?,枪是长的。 温予抬眸,看见他困惑的模样?,思索一瞬,又言:“我说的枪,跟你平日里?练的枪,不?是一种。火铳你知道吗?手枪的前身,就是火铳” 霍无羁迟疑一瞬,还是摇摇头:“独家更新文在要务尔耳起舞二爸已火铳又是什么?也是一种武器吗?听上去,好像很厉害。” 他平日里?看的书也够多了,后院仓库里?也存了很多兵器,却从没有听过这?世间还有一种叫火铳的兵器。 温予神色也是一凝,但她又不?知道要如何?跟他解释,只撞着胆子?拿了一盒子?弹出来。 “我我演示给你看。”说这?话时,她有点心慌,又有点亢奋。 同时,还隐隐有些庆幸。 庆幸军训的时候,她射击的成绩还算不?错,五发打了四?十七环。 可时隔这?么久,枪械的型号又完全不?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瞄准。 她从盒子?里?攥了一把子?弹,一颗一颗压到?弹夹里?,第三颗的时候,手指就有些疼了。 她的动作?逐渐慢下来,霍无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需要我帮你吗?”他问。 温予摇摇头:“装不?好的话,容易卡壳,等回头我教你。” 她坚持自己按,直到?压完十五发,装满了弹夹,她才停手。 实弹的感觉和空包弹完全不?一样?,冰凉的触感从手心蔓延要脚心,她甚至觉得?连骨缝都透着几分寒意。 她把弹夹装回去,正准备上膛,又担心声音过大,把附近的人吸引过来,又顿了顿手,三两下把□□也给装上。 她再一次寻视了一圈庭院。 梨树太?细了,她担心打不?中。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的石缸上。 她跑过去看,石缸里?的半池水已?经结了冰。她又往石缸和墙的中间,放了好几块木板。一来可以缓冲子?弹的威力?,二来,如果她打不?重石缸,也不?至于一枪过去把墙壁弄塌。 弄完这?些后,她又招呼霍无羁把马车牵的稍远一些。虽然装了消.音.器,但她还是担心枪声会把马惊了。 一切准备妥当,她蹲下身,开了保险,把枪上膛,瞄准石缸上半部分。 她在脑子?里?极力?回想当年打靶的时候教官教授的要点,脑海却是一片空白,除了三点一线这?四?个字,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和下来。好一会儿,她的手指才慢慢向扳机移动。 一声细微的闷响,霍无羁都还没反应过来,子?弹从枪管射出,对面的木板噼里?啪啦响了两声。 她没击中石缸,而是打中了一早预留在那里?的木板。 手枪小巧,温予轻视了它的后坐力?。 击发的瞬间,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阵酸麻感自肩颈处隐隐传来。 霍无羁震惊这?手.枪威力?的同时,依旧没忘记把温予从地上搀起来。 虽然没有打中目标,但这?一枪下去,似乎把她心里?的焦虑和慌乱也一齐带走了。 此时的她,反而逐渐淡定起来。 后来,她想。 之所以情绪会有如此之大的转变,或许就是因为手里?有了可以保命的家伙。 “是不?是威力?很大?” 霍无羁点头:“是。” 温予用没有拿枪的那只手背到?身后,轻轻揉了揉被摔的有点发麻的尾巴骨,又问:“你要不?要试一试?” “好。” “你射箭的准头很好,打枪也一定没有问题的。”温予把关掉了保险的枪递到?了他手里?,一步一步教他怎么用。 霍无羁听得?认真,却也没有忘记把一旁的手炉塞到?她掌中。 “你就从这?里?瞄准,然后用手指扣动扳机就行。”说完,她还特意补充了一句:“不?要紧张。” 他面色平静,呼吸平稳,应了声:“嗯。” 随即,手指微蜷。 温予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后知后觉,她刚才那句话根本没有必要。他哪里?有半点紧张的样?子?。 又一声微响,子?弹再一次飞了出去。 灼热的弹壳落下,还隐隐飘着一股热浪。另一端,子?弹嵌入树干。 温予兴奋跑过去,看着树上的小圆孔,兴奋喊了一声:“中了,打中了。第一次就打中了,你好棒。” 霍无羁脸上闪过一抹红晕,见她的身影一直在枪口前晃,他连忙把手指从扳机出撤了回来不?说,手臂垂落,生?怕一个不?小心弄伤了她。 清极不知寒(四十七) 返程时, 马车被塞得满满当当。 温予一手抱着暖炉,一手攥着还留有余温的子.弹.壳,若有所思。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未来的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把这些?东西弄到手的。 该不会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吧? 她正想着, 忽然听到霍无羁轻喊了她一声。 “阿予。” “怎么了?”她问。 “我我能不能同你讨要一个东西?”霍无羁坐在车前室,持着缰绳,余光却频频落在身后的车帘上。 “可以啊。”温予应的很快。 见她想也没想便应了他,不仅神?色, 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松快了些?。 “我都还没说要向你讨什么, 你便同意了?”他问。 温予甚至能察觉到他说这句话?时隐隐的笑意,尾调上扬,一下?子就勾到了她的心里。 “但凡我有, 但凡你要,无论什么,我都给?你。”她思索一瞬, 郑重应下?了他的话?。 霍无羁听了, 眼底漾出细碎的笑意。他一遍遍回味她的话?,不仅忘记了告诉她他到底想要与她讨要什么,就连她走到他身后都没有察觉。 温予蹑手蹑脚,从仅余的空隙中挪到车帘。车帘很厚实,但她依旧能通过帘子, 隐隐描摹出他宽厚的脊背轮廓。 有他挡着,冷风都灌不进来。 她挑开车帘,垂眸瞥见他泛着红粉的耳廓。 鬼使神?差的, 她缓缓垂首过去, 凑到他耳边,低问了句:“你还没说想同我讨要什么东西呢。” 突如其来的热气打上了他的面颊, 余光瞥见她的娇靥,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整个人开始紧绷,就连攥着缰绳的手也下?意识紧了紧。 “我吓到你了吗?”温予又问。 马车渐渐慢下?来,霍无羁摇摇头,说了声:“没有。” 温予顺势在车帘后盘腿坐下?,又用手指戳了戳他后腰的软肉。可手感却并非像她想的那样柔软,反而很硬,像戳在石头上。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想要同我讨什么呢?是很难开口吗?” 她专注问他问题,半点没有注意到,早在她的手指头触到他后腰的一瞬间,再?一次僵硬起来。 他的呼吸,都沉重一瞬,眸子里也升起一抹晦暗。 他压低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想要那件缺只袖子的锁子甲。” “好。”温予虽疑惑,但还是马上应承下?来。 霍无羁有点诧异,遇到这种事情,她本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他看了她一眼,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它吗?” 温予浅笑:“我正准备问呢,为什么啊?” “我想把它送给?祁师父。”他说。 “祁师父?”温予顺着他的话?低喃一声,她又想起那封信中说的,祁放将军重伤昏迷的事情。 现在,他怕是已经中了埋伏了。只是军情还没有传达回来而已。温予在心里暗想。 “祁师父,是那个镇守北疆的祁放将军吗?”明明知道?是他,但温予还是问了一句。 “嗯。”霍无羁有些?后知后觉,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讶,又问:“你知道?他?” 他不记得自己告诉过她祁师父在北疆。 “就前几日秦阿兄同我讲起过。”温予连忙往回找补。 霍无羁点点头,没有过多思索。他又想起祁师父,缓缓开口,说:“以往,都是祁师父送我东西。而今,他在北疆战场,我也想送他一些?东西。” “可那件锁子甲,缺了一只袖子,也没有问题吗?”温予只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叫祁放的人,并不知道?他是独臂。 霍无羁:“没有问题,正适合。祁师父他之前受过伤,只剩一条手臂。” “一条手臂?”温予闻言,脑袋不由自主转向车厢,看了一眼木箱。 这一刻,温予好像猜到了什么。 如果她猜得不错,这件锁子甲应该是专门?给?祁师父备下?的。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除了这次昏迷受伤,后面祁放还会再?受伤一次? 又或者,祁放干脆是重伤不治? 否则,未来的那个她,也不用专门?备下?这套锁子甲了。 温予想的出神?,霍无羁也在思念远在北疆的祁放。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 直到马车行?至家门?口,霍无羁率先从马车上跳下?,正了正系成活结的玉带,敲了敲车窗,说:“阿予,到了。” 与此?同时,街角的一处马车上,也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马车内,杨清儿正靠着车厢小憩。 虽说是上了药,但后背火.辣辣的痛感依旧很强烈。大冷天?的,她都疼出一身冷汗。 珍珠并非是她的贴身侍女,杨清儿不想让她看到如今的落魄,便差她在马车外?注意着霍无羁的动静。 就在杨清儿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到珍珠在喊:“小姐,霍参将回来了。” 清极不知寒(四十八) 温予才扶着霍无羁的胳膊从马车上下来, 便听到他说:“你先进去,我把马车赶去后院。” “好。” 小腹阵阵坠痛,温予没有?和他客气, 又?指挥他爬到车厢里, 把盛有?卫生棉和纸巾的盒子从木箱里拿了出来。 温予前脚离开,杨清儿后脚就追了过来。 她走的很慢,几乎大半个身子都伏在珍珠身上。 霍无羁才把马车赶进院,正准备关门, 余光忽然瞥到朝他这边赶来的两道身影。 他关门的动作一怔, 抬眸看去。 看清来人是谁后,他先是不?耐,后又?下意识回头, 往温予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和任何异性有?丝毫的瓜葛。见她已经?走远,霍无羁稍稍松了口气,看向来人。 其?间, 他的手一直覆在大门上。 也?是这时, 对面两人加快了脚步。珍珠生怕他把门关上,忙喊了声:“霍参将,且慢。” 霍无羁没应声,但也?没有?把门关上,冷冷看着她们。 珍珠搀着杨清儿在他面前停.下。 全程, 杨清儿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抬头看他。 每走一步,就会牵动后背的伤口。她疼的都快晕过去了, 若非是咬牙强撑着, 她现下怕是已经?晕过去了,根本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但她没有?办法, 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求得他的宽宥,不?然杨家?她真的回不?去了。 珍珠先是抬头看了一眼霍无羁,他眸光清冷,堪比檐上的积雪。只一眼,她便垂下脑袋,用余光瞥了自家?小姐一眼。 可?偏偏,她家?小姐似乎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珍珠想起今早老爷发怒的模样,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霍霍公子,我们小姐是来道歉的。”珍珠壮着胆子,抬起头,却不?敢与他对视,只把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条破损的玉带上。 霍无羁听了这丫鬟的话,心中诧异,‘不?必’二字正要脱口而出,抬眸瞥见杨清儿苍白无血色的脸。 他先是看了一眼远处的马车,拐角处的积雪没有?人清理,车轮上沾了一层薄霜,她应该是来了许久了。 他又?把目光落在杨清儿身上,方才他就看出来了,她走路的姿.势不?对。近了,他又?嗅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和药香。 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并?不?算好闻。 霍无羁薄唇翕张,缓缓吐了两字:“进来吧。” 话落,他把府门打开,径自转过身,连同?马车一道赶去后院。 他知道这样不?礼貌,但马车里的东西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连阿予都说,里面装着的,全是救命的东西,放在前院,他不?放心。 说起来,这是杨清儿第二次进来他家?。上一次,是他生辰宴那日。 以往,她虽追他追得紧,却也?仅仅止步于府门口。 分寸二字,她还是知晓的。 唯一后悔的,便是昨晚她出手推了那个女人。 说起昨晚,杨清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 不?,她所后悔的,并?不?单单只有?推人这一件事情。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的话,除了不?推人,她更不?要踏入望京楼一步,更不?会脑子一热去和顾燕拼桌。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顾燕。 但也?只是一瞬。 后背灼烧的痛感,让她回神。 她只顾跟着霍无羁的脚步,甚至连周边的环境都来不?及打量。 霍无羁已经?放慢了步子,但慢慢地?,他和身后那对主仆依旧拉开了些差距。 “小姐,还好吗?要不?要歇息一下再走?” 时不?时的,耳边还传来那小丫鬟关切的问询声。 他只能把步子放得更慢一些。但就算是这样,他和杨清儿也?依旧隔着一些距离。 路过他房间时,他拐了个弯,从医药箱里拿了罐药出来。 再出来时,杨清儿刚好赶上来。气喘吁吁的,像是累极了的模样。 珍珠有?点心疼她家?小姐,见他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再一次壮着胆子,说:“霍公子,等等。” 霍无羁停.下,转身回看她。 珍珠上前一步,说:“霍公子,我们小姐是来道歉的。还请霍公子拨冗,听我们小姐一言。” 话音未落,杨清儿就扯了扯珍珠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了。杨清儿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他是要她亲自去和那个女人道歉。 却还是晚了一步,珍珠也?不?如喜鹊和她有?默契,更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无羁知道,她们是走不?动了。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杨清儿一眼,又?趁着她没有?发现收回了视线,冷冷说了句:“我昨晚就说过了,你该道歉的人不?并?不?是对我。” 杨清儿听了,脸色又?白了几分。 也?是这时,珍珠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怯懦退了两步,藏到了杨清儿身后。 霍无羁说完,继续牵着马车往后院走去。 “小姐”珍珠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知道,自己闯祸了。 “走吧。”杨清儿已经?没有?力?气同?她解释那么多了,只无力?说了声:“跟上去。” 好在,他的这所宅子并?不?算很大。 没多大一会儿,就走到了目的地?——也?就是温予的房间门口。 霍无羁把马车安顿好,敲响了温予的房门- 温予也?只比他早回来一会儿,许是因为?在寒风中呆得久了的缘故,这一次不?仅量有?点大,甚至还有?点生理痛。 她弓着身子伏在床上,手里的暖炉紧贴着小腹,却丝毫不?能缓解小腹的坠痛。她隐约记得,上一次这么痛还是她从珠峰回来后的那个月。 她忍不?了,去中医馆看了老中医。 医生说她是着了凉,开了几剂药并?嘱咐她一定要喝完。但她嫌苦,喝完一剂药后,腹痛又?稍有?缓解,剩下的几剂便再也?没碰过。 现在,她倒是有?些后悔了。 她正捂着肚子哼唧,敲门声突然响起。 温予知道来人是谁,又?怕他看到自己这幅模样过于担心,连忙从床上站起来,一边整理稍皱的衣摆,一边嘟哝了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温予还以为?他要好一会儿才能过来,这才在床上赖赖唧唧的。 吱呀一声,门开了。 温予正准备开口说话,余光却看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女人的背影。 她看向他身后的同?时,霍无羁只关注到了她异常苍白的脸色。 只淡淡一瞥,温予冲那两人笑了笑,又?把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来客人了?” “你脸色好像不?怎么好?” 两人一齐开口,声线渐渐重合。 安静立于不?远处的杨清儿却是将他们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她看着他和她旁若无人的亲近,心里还是生出一丝酸涩。 霍无羁没顾得上回答她,抬手用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头。 他手背温热,而她的肌肤寒凉。 只一瞬,温予就把搭在她脑门上的手给拽了下去。 还有?外人在,她不?想让旁人看到她和霍无羁过于亲热的场面。这个时代,和现代不?一样,她担心他被人诟病。 但他却好像丝毫不?在意。 霍无羁垂眸,她一只手捧着暖炉,另一只手攥上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就算是捧着暖炉,竟也?比额头还要寒凉几分,就像指.尖常年浸润在冰川下,半点温暖都不?见。 “手怎么也?这么凉?”他皱起眉,低问了句。 温予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后,她隐隐觉得,那个面容清丽的小姑娘,看向她时,目光里有?着隐隐的敌意。 尽管对上她的视线后,那人便缓缓将脑袋垂了下去。 那姑娘喜欢他?! 温予脑海里忽然升起这一念头后,越发笃定。 明?明?温予对他也?有?些许好感的,但奇怪的是,察觉到旁的女子也?喜欢他,她心里并?没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温予收回目光,仰头看着他清矜的侧脸,暗叹一句:这样的人,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很久以后,温予才想明?白。 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便有?恃无恐,大抵是因为?在最?开始,她就感受到了他浓烈且真挚又?明?目张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偏爱。 她从来都不?怕别人能抢走他。 但她也?不?愿在旁人面前刻意去和他亲近。 温予不?着痕迹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把门敞的更大一些,又?问了句:“来客人了?” 霍无羁颔首,将温予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都尽收眼底。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声音,说了句:“她是杨清儿。” 他记得,温予一个人的时候,说起过她的名字。 温予听了,诧异抬眸看向杨清儿。 陌生,又?好奇,像是完全不?认识一样。 霍无羁又?想起今早的信件,眸光晦暗下来。但也?只是一瞬,他把杨清儿的来意简单告知温予。 温予也?是这时才得知,原来霍无羁身后的那个人就是昨晚差点将她推入桥下的人。 温予扯了扯他的衣襟,轻声问:“你是说,她是来同?我道歉的?” “嗯。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已经?被宁国公惩罚过了。” 说完,霍无羁把药罐递到温予掌心。 温予疑惑抬头,霍无羁又?说:“她的伤在后背,待会儿你把药给她,不?然我怕她撑不?到回家?。” “我?”温予更诧异了,用手指了指自己,无声开口。 显然,霍无羁误会了。 他怕温予以为?自己对杨清儿有?想法,连忙解释说:“她的父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和她没有?关系。” 温予点头,她倒是没有?往旁的地?方想,只是担心自己会搞不?定她。可?霍无羁都这么说了,温予只能应下。 “好,放心交给我吧。” 霍无羁又?说:“嗯,那我去小厨房给你煮一碗红糖姜茶,可?还有?旁的想吃的?我一道弄来。” 温予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又?说:“给她们也?煮一碗,大冷天的,不?知道在这儿等了多久。” “好。” 清极不知寒(四十九) 霍无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都没看?杨清儿一眼。 他不是不知道杨清儿对他的心思,但他无意,便不该给她半点希望。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秉行的准则。 这次, 当然也不例外。 杨清儿一直看?着?霍无羁渐行渐远的背影, 心?中的酸涩感更盛。她有点不想接受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会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离开。 但事实就是?这样,纵使她心?里千万个不愿意。 温予倒是?没看?一眼,她的注意力?全在杨清儿身上。她不得不想起那?封信上说的,让她务必小心?杨清儿的话。 还?有刚刚霍无羁交代她的任务。 杨清儿是?国公爷的幺女, 以?她昨晚的行为便能看?出, 她自小也?是?千骄万纵长?大的,不然也?不会咽不下那?口气当众推人了。 温予无声叹了口气。 她忽然有点后悔应下霍无羁了,但一看?到杨清儿苍白的脸和她有气无力?的模样, 温予又?有些狠不下心?来。 她正准备走过?去,又?担心?她若是?就这样过?去,会被杨清儿误以?为她在向她示威, 便生生只了脚步, 淡淡朝杨清儿站立的地方说了声:“进来吧。” 话音未落,她便转过?身,故作?清冷,径自往房中走去。 “小姐。”珍珠踌躇着?,看?了杨清儿一眼。若按照小姐以?往的性?子, 定是?看?不惯那?女子的行事,可现在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了。 杨清儿看?着?消失在门口的那?道倩影,贝齿咬紧下唇, 犹豫一瞬, 跟了上去。 温予坐在圆桌一侧,朝杨清儿说了句:“坐吧。” 杨清儿本不想坐, 但她实在是?快要撑不住了,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 坐下来总比在她面前晕到要强得多。 这一刻,杨清儿在脑中如是?的想着?。 温予给她们斟好?了茶,珍珠端了一杯,递到了杨清儿手中后,安静立于?杨清儿身后。 “你不喝吗?我才冲好?的,热茶。” 温予看?了珍珠一眼,她明明都已经冻的直发抖了,却依旧不敢端起那?杯茶。 珍珠摇摇头,把脑袋垂的更低了。她刚刚在路上,已经说错了一次话惹得小姐不高兴了。这一回,她如何都不敢再放肆了。 温予也?不再执着?,这个时代的阶级问题,非她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房间很暖和,杨清儿手捧热茶,没一会儿身体便回温了。 她轻啜一口热茶,口齿间香气四溢,暖意也?瞬间在五脏庙弥漫开来。 杨清儿稍缓了缓气力?,抬眸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女子。 她并没有看?向自己,没有咄咄逼人,反而安静垂首饮茶,这让杨清儿内心?安稳许多。 温予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两人对视。 温予的目光很直白,又?很平和。看?着?她的眼神,杨清儿忽然心?生愧意。 这股愧意像一层又?一层的蚕茧一样,缠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很快,杨清儿有些承受不住她的目光,率先挪开了视线,晦涩开口,道:“我我是?来道歉的,昨晚我不该推你,对不起。” 话落,她站起身,朝温予深深鞠了一躬。 期间,她弯腰的时候,后背的伤口再一次撑开,血液浸透了衣衫。但她依旧选择向她鞠躬道歉。 痛,才能让她记住这次教训。 温予没有忘记霍无羁刚才说的话,她惦记杨清儿背上的伤口,见她弯腰,温予连忙起身,正准备去搀扶她时候,目光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殷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染红了她的衣服。 温予的手顿了一顿,托住了杨清儿的胳膊。 看?着?她背上的那?片殷红,温予胸口闷闷的,胃里也?在翻江倒海,她好?像对鲜血产生了某种抵抗的情绪。 可明明她早上拿着?安心?裤去厕所的时候,这种感觉还?没有那?么强烈的。 她瞥开脑袋,试图不去看?杨清儿的后背。 可这一瞬,温予的鼻息间,也?像是?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当真?是?这个味道。 她有点头昏脑涨,分辨不清楚。 “我我没有怪过?你,我原谅你了。”温予说完,用力?托起她的胳膊。 杨清儿的额头上,已经因为疼痛沁上了一层汗珠,唇.瓣也?没了血色,看?起来整个人都很虚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你不怪我?”杨清儿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原谅自己,眸中带着?几分诧异和不确定。 温予摇摇头:“一开始是?有点怪的。但看?你现在这样,显然已经受到惩罚了。” 杨清儿咬了咬唇,没有言语。 温予垂眸,看?了一眼被霍无羁塞入掌中的药瓶,犹豫一瞬,她选择实话实说。 “这是?霍无羁托我给你的,你的伤太严重了,去里面处理一下吧。”话落,她把药瓶放在了杨清儿面前的桌面上。 她没有好?心?到要主动给她上药的地步,更何况,她现在有点见不得血。 杨清儿怔了片刻,眼睛紧紧盯着?小瓷瓶。 片刻后,杨清儿自嘲笑着?摇摇头,说:“他才不会给我送药。他躲我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给我送药。他的目光,就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 “为什么不会?” 温予想起什么,浅笑道:“你不就是?因为看?到了他本真?的性?情而非浅显的外表,才决定喜欢他的吗?” 杨清儿攥了攥拳头,安静垂下了眼眸。 她说的没错。 她早就喜欢他。 在他还?不是?秦太傅徒弟时,就喜欢他。 那?年,她去郊外踏春,路遇劫匪,幸好?霍无羁路过?,救下了她。 只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他是?谁。救下她后,他就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后来,她在一次宴会上,看?到了已经成为秦太傅亲传弟子的无羁。她走上前,和他说话。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她,对待她和对待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比对常人更冷淡一些。 再后来,他被圣上赐了天子姓。 她一步一步看?着?他从泥泞中走过?来,但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她和霍无羁的初遇。 所以?,在外人眼中,她近乎痴狂的迷恋霍无羁。但没有人知道,他曾救她于?水火。 杨清儿还?在怔神,温予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崭新的,她还?没有穿过?的衣服,递到了一旁的珍珠手上, “去帮你家小姐处理一下伤口吧,不然会发炎的,引起高热就麻烦了。” 珍珠本来还?在犹豫,听到她这么说,连忙凑到杨清儿身侧,拿起小瓷瓶,扶着?杨清儿往里间走去。 才走了两步,杨清儿顿下身来,朝温予说了声:“谢谢你。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比不过?你了。” “嗯?”温予正捧着?热茶暖手,听到她这么说,下意识应了声:“为什么?” 杨清儿没有说话,跟着?珍珠去了里面。 如果她是?她,那?么她不会同意霍无羁给任何一个旁的女子药品。 如果她是?她,她更不会主动拿新衣服给喜欢霍无羁的姑娘穿。 可是?,她不仅这样做了,还?一脸平和,丝毫没有生气。 明明,她们不应该这样平和相处的。 哪里有人会和喜欢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和平相处呢? 温予把热水和干净毛巾送进去后,便没有去打扰那?对主仆,一直坐在圆桌前品茶。 耳边偶尔传来一阵压抑的闷哼,温予知道,她是?在强忍着?,不想在她这个‘情敌’面前曝露过?多的脆弱。 而杨清儿,则趁着?上药的间隙,着?重打量了这房间。 这房间里用的东西,都是?如今京城中最为时兴的,每一件,都价格不菲。 饶是?她,买这些东西时,也?需思量再三。 上次来他府上,她就发现,他这宅子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异常简朴。 原本她以?为,这座宅邸里所有的房间都会像外表那?样,其貌不扬。 却没想到,竟也?有这么一间金屋,被他用来藏娇。 清极不知寒(五十) 上完药, 换好了衣服后,杨清儿已经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正半伏在矮榻上休息,隐隐听到一阵敲门声。 杨清儿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她缓缓坐直了身体, 目光也越过屏风往门口探去。 温予已经抬步走了过去,吱呀一声,她打开?了紧闭的房门,冷风呼啸灌进来, 杨清儿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但她的目光依旧紧紧跟着那道身影。 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耳边也隐隐传来两人的谈话声。谈话内容她没有听清楚,只觉得那道专属于霍无羁的声线低沉又温柔, 是她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 瞬间,杨清儿满腔苦涩,却无处发泄, 只默默攥紧了袖口, 并且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郎有情,妾有意。 她属实?不应该继续纠缠。 这是她第一次萌生这样的念头,在重新遇到霍无羁之后。 霍无羁煮好了姜糖茶,提着食盒敲响了门。 不等温予把门打开?,他就往一旁退了两步, 站到了视觉盲区内。 他既看?不到房间里?面?,里?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这么快就煮好了?谢谢。”温予侧身出去,接过他递来的食盒。 途中, 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触到一起。 霍无羁的目光全程黏在温予脸上, 她刚才已经喝了两盏热茶,手心的温度也比刚才稍暖一些。 “外面?冷, 回房间去吧。我去把马车里?的东西卸下来。”他说。 温予点点头,转身之前,又冲他笑笑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客人的。” 霍无羁听了,怕她误会?,正准备说些什么,可触到她满是坦诚的眉眼,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微微颔首,目送她回了房间。 温予把门关上后,霍无羁才转身,赶着马车离开?了这小院。 食盒里?除了姜糖茶,还有两盘热气腾腾的桂花牛乳糕。 “若是换好了衣服,便出来吧,霍无羁送了姜糖茶来,驱寒的。” 温予把餐食摆到圆桌上,静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话落,里?面?传来一阵窸窣。 片刻后,杨清儿走了出来。珍珠抱着她换下的染血的衣服,紧随其后。 温予招呼她们坐下。 看?清楚桌案上摆了三?碗姜糖茶后,杨清儿和珍珠皆是一愣,随后,杨清儿缓缓落座,珍珠安静立于她身后,只目光紧紧盯着桌上那碗专属于她的热茶。 还从来没有人,给她倒茶。 温予不动声色搅弄着热茶,余光却是时刻注意着对面?那对主仆,汤匙碰壁,叮当作响。 杨清儿侧目,先是看?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姜糖茶,又看?了珍珠一眼,才说:“坐吧,莫要辜负霍公子和温姑娘的一片心意。” 昨晚,在桥头上,杨清儿听到了她的自我介绍。 杨清儿发了话,珍珠惶惶落座。 期间,她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安心饮着姜糖茶。 离开?时,温予亲自将她们送到了大门口。 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温予听到杨清儿说了一句:“你放心,若你能好好待他,以后我不会?再纠缠他了。” 话落,不等温予给她回应,她大步迈了出去,由珍珠搀扶着上了马车。 温予一直看?着,直到马车驶入拐角,她才收回视线。 此时,温予心里?正诧异,更是不明白,为什么未来的自己会?在信上专门写要她格外小心杨清儿。 明明她也只是个?被骄纵过了的小姑娘而已。 难道她是装出来的? 随即,温予摇摇头。刚才杨清儿说那话时,言语间也满是真挚,根本没有半点伪装的模样。 更何?况,她也不需要伪装。 温予拧眉,脑海中又忽然想起那封信。 既然生理?期的处理?方法都可以不一样,那旁的事情,是不是也有可能不一样? 难道是未来的自己在这个?时间段经历的事情和她不一样?所以,她才会?着重提醒。 温予被这一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正准备关门,一只大手忽然拍在了门上。 她本就思?绪纷飞,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手吓的连退了好几步。 不等她抬眼去看?来人是谁,便听到他气喘吁吁说了声:“等等。” 声音很熟悉,是秦未。 “秦阿兄,快请进。”她松了口气,稳了稳心神,把门打开?,将他迎了进来。 温予和他并排而行。 没走两步,她便发现了他眼底的那片青色,忍不住问?道:“阿兄,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啊?” 秦未点点头:“昨晚上睡不着,饮了些酒。” “不说我了,倒是你,一个?人在门口做什么?无羁呢?他怎么没有陪你一起?”他不愿过多讲述昨晚的事情,连忙转移了话题。 而温予,也并不愿将杨清儿过来道歉的事情过多和旁人讲述,便只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 温予送杨清儿离开?前,隐隐听到书?房有动静,便说:“他应在书?房,我带秦阿兄过去。” 秦未颔首:“有劳。” 一路上,两人互相寒暄着。没多大一会?儿,便走到了书?房门口。 临进去前,温予问?他:“秦阿兄急匆匆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秦未脚步一怔,随即摇摇头,说:“倒也没什么要紧的,这不快过年了吗,我来问?问?他过年的安排。看?今年他是在自己府上,还是和往常一样来我们家过。” 秦未并非是有意欺瞒,只是现下他还不知道宫里?那位的心思?,不方便告知于她。 而温予,在听到过年两字后,便又想起了北境的战情,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只虚掩着。 温予抬手敲了敲,霍无羁从里?面?出来。 “秦阿兄来了。” 温予微微侧身,霍无羁看?到了秦未,欲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转了个?弯:“阿兄,你怎么来了?” 不等秦未说话,温予便说:“你们聊,我去给你们冲茶。” “哎。” 秦未冲她摇摇头,说:“阿予,莫要麻烦了。我困的很,饮了茶一会?儿该睡不着了。” 霍无羁也看?向她,“不用煮,你去休息。这里?有我,放心。” “好。”温予应下,又冲秦未点点头,才转身离开?。 她推开?自己房门的一刹那,还隐隐听到秦未说了一句:“大清早就不见人,跑哪去了?” “阿兄如?何?得知?” 后面?的话,她便有些听不真切了,推开?门,抬步走了进去。 书?房。 秦未和霍无羁两人勾肩搭背,低语了好一会?儿。 “宫里?那位,今日一大早便差了内官来寻你。左右寻不着,便寻到了我那儿,莫非你何?处惹到他了?” 霍无羁摇摇头,脸色铁青。 半晌,才说:“他应是冲着阿予来的。” “什么?”这下,轮到秦未惊讶了。 “他不是昨晚才见过阿予?” 霍无羁点点头。 秦未想起温予的面?容,低喃一声:“也是,她那般姣好的面?容,一见钟情这四个?字,放她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那你打算怎么办?”秦未又问?。 霍无羁摇摇头,喟叹一句:“暂时还不知道,只能静观其变了。” 秦未思?索片刻,又说:“不然,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如?今这世上,能规劝住他的,也只有父亲了。” 霍无羁一把按住他的手,说:“不妥。他终日为国事操劳,此等儿女情长的小事,还是先莫要惊动老师的好。” 秦未又问?:“那他若非要以权势向你将她讨要了去,你又当如?何??” 霍无羁一脸坚定,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更何?况,我有婚书?在手,我和阿予,我们已经定亲了。纵他权势滔天,也断没有强抢他人之妻的道理?。” “婚书??这事我怎么不知道?”秦未眼睛瞪的更大了。 但并非只是因为婚书?,更多的,还是霍无羁直白又赤诚的那个?‘妻’。 霍无羁也没想瞒着他,转动砚台,从书?架上拿出了机巧的盛有婚书?的小盒子。 清极不知寒(五十一) 温予并没有像霍无羁口中说的那样, 在房间休息。 她翻出了针线包。 用粗糙的手工,和屯在衣柜里的崭新白色布匹,给自己做了足足二十条内.衣裤。 当然, 是最简易版的。 她不知道北疆是怎样一个环境, 也不能在行伍上?给他更多的帮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拖他的后腿。 期间,霍无羁曾来过一次, 问她午饭想吃什么。 许是早饭太过丰盛, 杨清儿来的时候她又饮了一大?碗姜糖茶,霍无羁过来问候时,她没有半点食欲, 便推脱说不吃午饭。 霍无羁担心?她饿,又送来一份松软的糕点。 温予忙着画图,裁剪, 缝制, 用热水烫洗。 过完全部流程后,霍无羁刚好来唤她用晚膳。 秦未也在。 他和霍无羁在书房谈完话后,并没有离开,去?前院随意寻了间房,一觉睡到了傍晚。 晚膳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用的。 秦未脸上?, 还有一道红红的压痕。从眉尾到下颌,直到用完膳,痕迹都没有消下去?。 但秦未也没有过久停留, 用完饭后, 他就走了。任霍无羁和温予如何挽留,他也没留下。 后来的这?几日, 霍无羁和温予大?部分时间都在校场练习枪法。 许是因为他的箭术超群,他打枪的准头也很好。 除了最开始的两颗子弹没有上?靶之外,后来每一颗,都打中了靶心?。 无论远近,指哪打哪,毫不夸张。 反倒是她,一梭子子弹打出去?,靶子上?只三两个洞。 若是离得稍远些,子弹就更飘了。 再加上?手枪的后坐力,后面几天,她的胳膊拿筷子都费劲,颤抖个不停。 就这?,还是每次下场后,霍无羁都要给她按摩好一会儿之后的结果。 有心?人天不负。 终于,在大?年二十九的那天,在用掉保险箱里四?盒子弹后,温予的准头有所提高,在距离稍远的情况下,十颗子弹也能有七八颗上?靶。 大?年二十九日晚,府里迎来了不速之客。 宫中来人了,带着圣上?的口?谕来的,邀请霍无羁携带亲眷去?宫里参见年宴。 往年的宫宴,霍珩从来没有一次想起来他,也从来没有一次主?动差人来送口?谕过来。 宫宴他本?也就不喜欢参加,但年三十上?午的太庙祭祖,霍无羁一次也没有落下过。 这?是他和老师的默契。 先帝还在时,他也曾去?参加过几次宫宴。但先帝去?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邀请。 醉翁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尤其是口?谕中的‘亲眷’二字,更是昭示了那位的心?思。 也是这?一日,温予才知道,原来小年夜那晚,在桥头上?的那位自称是王行的男人就是当今的皇上?——霍珩。 难道,他便是在那晚对她起了什么心?思? 但她不记得霍珩对她有什么特别的。 温予拼了命的回顾那晚的遇见,却只依稀回忆到一个朦胧的身?影。那时,她只顾着看林琅,其余人全被她自动忽略了。 半晌,她也没回忆起来,只能作罢。 自宫里的内官走了之后,霍无羁的情绪便低落下来,怔怔坐在书案前,手里的书卷半晌都没翻一页,不知在想什么。 温予也在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她想起那封信上?说的话,小北好像就是在一次宫宴之后,才怀上?的。 会是这?一次吗? 温予用手撑着侧颊,脑海里浮现的,是她之前在画像上?看到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目光也下意识落在霍无羁身?上?。 慢慢地,眼前的人和画中人逐渐重?合。 好半晌,霍无羁才回过神来。 一抬眸,便对上?她的视线,直白又热切。 她很少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大?多时候,初初对视,她便慌忙移开了。 霍无羁摒弃心?里的杂念,安静垂首,看起书来。 临睡前,霍无羁和往常一样,将她送至房间门口?。 互道了晚安后,温予正准备转身?,手腕被他一把攥住。 他一双漆眸定定看着她,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明日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们也可以不去?的。” 温予听了,连忙摇头:“我我想去?,我要去?的。” 万一是这?一次呢。那如果她不去?,小北怎么办? 她会不会直接消失了? 霍无羁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怔怔点点头,应了她一声?:“好,那你早点休息。明日会忙一整天,会很累。” 温予连忙表态:“我一定乖乖的,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不会闯祸的。” 霍无羁勾唇,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去?睡吧。” 回到房间后,温予只是简单洗漱了一下。 但一想起明日可能会中招,继而会和霍无羁发生?极其亲密的事情,她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庆幸自己的大?姨妈及时走了。 不然 越是想,她脸上?的温度就越高。 自然而然,也就越清醒。 小北的身?影,总是浮现在她脑海。 她止不住暗想,她出生?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她干脆起身?,偷摸去?提了热水,灌满了浴桶,泡起了澡。 翌日大?早,天都没完全亮。 温予睡得昏昏沉沉,霍无羁就敲响了她的房门。 听到动静后的温予,眼睛都还没有完全睁开,掀开被子,光脚跑下床。 冷风扑面袭来的瞬间,她的头脑便由?混沌转为清明。同时,她也冻的直发抖。 打开门后,温予只用余光瞥了一眼,见来人是他,便又重?新跑回床上?。柔软的棉被披在身?上?,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霍无羁本?想唤醒她就离开的,可一看到她慵懒犯困的模样,他就有些挪不动步子。 他走进来,犹豫一瞬,还是将房门关紧。 他轻笑一声?,问:“是不是没睡醒?” 温予嗯了一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没事儿,我缓一缓便好。” 霍无羁看着一旁的梨花木衣架上?只有昨天穿过的那身?,他眼眸一转,问:“今日想穿什么?我去?给你拿。” 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思忖片刻,说:“我今日不想穿女装,你帮我从衣柜里选一套不太显眼的男装,然后帮我束发好不好?” “好。”她的回答,正合霍无羁的心?意。 皇宫不比别处,他本?也就不太希望她第一次出场就过于惹眼。但如果她非要穿着华丽,他也不会阻拦,只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其实,关于穿着问题,温予在昨晚洗澡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无论她今日是否会中招,北疆的军情一定会传回京城。 届时,霍无羁领命出征,一定是手忙脚乱,难免有疏忽的地方。 她若是穿女装,得乘马车出行。可若是男装,她便能和他一道骑马。 她不想拖他的后腿,无论在哪一方面。 不多时,两道纵马疾驰的身?影,自御街上?穿过,径自往皇城奔去?。 他们到时,宫门口?已经聚了好些人。 乌泱泱一片,好不壮观。 霍无羁一袭玄衣,连毛氅都是黑色。 而温予,则与他恰恰相?反。她一袭白衣,大?氅是前些时日霍无羁才着人为她量体打造的兔毛大?氅,颜色盛雪。 一玄一白,异常惹眼。 尽管他们穿的只是普通衣物,身?上?除了头顶的白玉簪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装饰华丽配饰,却也依旧惹人注目。 霍无羁绷紧下颌,冷着一张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温予紧跟在他身?后,垂着脑袋,尽量不和旁人对视。 但纵使这?般,也依旧有人乐呵呵走上?前,同他搭讪。有人问起,霍无羁便对外宣称是她是他的小厮,其余的,也不再过多解释。 旁人瞧着没趣,随便问一两句后,便放他们离去?了。但一转过头,便又开始和旁人讲述市井传言中的霍无羁。 尤其今日,有位俊俏郎君亦步亦趋的在他身?后。 一时间,关于霍无羁不雅的传闻再次在人群中传播开来。 行至一处空旷无人的角落,霍无羁顿下脚步,仔细叮嘱道:“待会儿我要和老师一道进去?太庙祭祖,你乖乖的,不要乱跑,不然我会着急。” “放心?吧。” 说完,温予摸向腰间别着的那把只压了三颗子弹的手.枪,说:“我就在外面等着你,谁来唤我我也不走。若是有人敢强迫我,我就打他。” 霍无羁听了,眉眼弯弯,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好,任他是谁,只要敢强迫你,你便打他,无需留情。” 温予点点头,也冲他笑笑。 她看着眼前的红砖碧瓦,忽然想起什么,又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问道:“安平公主?是不是也被供奉在太庙啊?” “是。”霍无羁垂首,眸色幽深,问:“怎么了?” 温予摇头,踟蹰道:“我前些时日,看到了关于安平公主?和詹驸马的话本?子。书上?曾说,安平公主?曾是我朝第一美人,却落得那般令人唏嘘的结局。如果可以,你帮我给她上?一炷香,好不好?”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有一股冲动。 但最后,她看着周围乌泱的人群,却还是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霍无羁一直看着她,最终迟疑点点头,说了声?:“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听了温予的话,脑海中想起的却是之前的几次祭祖。老师也是像她现在这?样,旁敲侧击的让他给安平公主?上?香。 莫非他和安平公主?有什么瓜葛不成。 霍无羁思绪开始飘远,他想起对他宠爱有加的先帝,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老师和祁师父对他的青睐。 清极不知寒(五十二) 晨光熹微, 天色渐亮。 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寒气?。 温予的鼻尖被冷风吹的通红,霍无羁见状,低笑着, 将她?氅衣上的兜帽带在了她?的头上, 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秦未的声音。 “无羁,阿予。” 两人不约而同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秦未正?站在人群中冲他们二人招手。 温予听完, 也抬起?手晃了晃, 兴奋朝秦未喊了一声:“秦阿兄。” 话音未落,温予便注意到?,秦未身后, 除了那日在桥头上见过的秦央,还站着一位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朱红朝服,举手投足间, 文人风骨尽显。 原本, 他正?和周围的人说话,听到?秦未和温予的声音后,下意识望向他们这里。 不仅是他,原本喧闹的人群,也都忽然安静下来, 好奇看?着他们。 温予的注意力全在秦家父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她?已然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 如果她?猜的没错,那位应该就是当今太傅, 亦是霍无羁口中的老师了吧。 温予的脚步一顿, 侧目看?了霍无羁一眼。 霍无羁似是能看?懂她?眼眸中的疑问,冲她?点点头, 说:“走,我带你去见老师。” 话落,他上前一步,挡住了绝大?多数人探来的视线。 温予紧跟着他的步伐,看?着人群中的穿着朱红朝服的秦执年,莫名有些眼晕。 “老师,师姐,你们来了。”霍无羁走近,冲秦执年拱手,又?朝秦央颔首示意。 秦央看?着一身男儿扮相的温予,眸子里闪过一抹诧异。听到?霍无羁唤她?,她?才收回目光,乖巧应了声:“师弟,温温公子。” 温予听到?秦央这样?唤她?,她?从霍无羁身后探出头,朝秦央挥了挥手,笑着与?她?打了招呼。 全程,秦执年默不作声。看?了霍无羁一眼,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笑靥如花的温予身上。 不等霍无羁介绍,温予主动从他身后站了出来,褪下头顶的兜帽,学着霍无羁刚才的样?子,朝秦执年拱手,作揖,问好。 “秦老好。” “老师,这是温予。”霍无羁补充道。 秦执年打量了她?一会儿,亲切说了声:“好孩子。” 他们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人群中不知谁低喊了一声:“来了,皇上的御辇到?了。” 话音未落,人群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那顶明黄的御辇。 包括正?和温予说话的秦执年。 只一眼,他便收回了目光,浅笑着对温予说:“好孩子,咱们回头再聊。改日,让无羁带你来我府上做客。” “好。”温予也笑着应下:“秦老慢行。” 话落,秦执年拍了拍霍无羁的胳膊,示意他一起?离开?。 他们要准备去往太庙祭祖。 霍无羁扯住温予的胳膊,又?仔细叮嘱道:“待会儿,你就和阿兄还有师姐待在一处,我很快出来。” “好,你去,不用担心我。” 温予再三向他保证自己不会乱跑,更不会轻易和旁人离开?,但霍无羁眼中的担忧,依旧没有消散。 他和秦未对视一眼。 秦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有我呢。” 霍无羁这才一步三回头跟上秦执年,秦未、秦央还有温予三个人慢吞吞跟在后面,融入人群之中。 温予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的那顶明黄御辇上。她?离得稍远些,看?不清御辇上的人的长相,只依稀看?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她?又?想起?那卷羊皮古卷上有关秦执年和霍珩的内容。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戍守北疆,恪尽职守,为?国为?民,颇得人心。定北王位极人臣,西肃帝霍珩日渐忌惮,联合大?理寺卿林琅,设计邀请定北王入京,以无诏入京为?由?,构陷其谋反。定北王一生忠义,最?终惨遭贼人屠戮,于西州廿四年冬至日午时斩首于菜市口。】 一字一句,她?悉数谨记于心。 霍无羁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只活到?了二十四岁。 在他生辰那一日,被削首示众。 仅仅是这般想着,温予的眼眸便弥漫起?一层水汽。 而始作俑者,就是御辇内的那个人。 这一刻,温予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看?向御辇时,眸光冷冽,一片凉寒。 如果眼神能杀人,霍珩现在怕是已经千疮百孔了。 她?不止一次在心中暗想,如果她?现在一枪打死?霍珩,是不是就可以改变霍无羁的结局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温予的手,已经摸向了后腰处。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她?不能不顾后果。 至少,就目前来说,一切都还没有到?了挽救不了的地步。 如无必要,她?不想手沾鲜血。 可如果到?了最?后,事情仍然朝着不可逆的方向行进,那她?可能真的会出手,但不是现在- 霍珩从御辇上下来,走在他前方的仪仗纷纷退后一步,为?他腾出一条路。 他是故意摆出这么大?的排场,为?的就是要告诉温予,他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男人。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她?。 可他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打量了好一会儿,却?始终都没看?见那道倩影。 明明内官说昨日霍无羁答应要带温予一道进宫的。 不得已,霍珩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安静立于秦执年身后的霍无羁身上。 霍无羁还和往常一样?,始终冷着一张脸,眼睛里也没有半点温度,了无生趣。 霍珩生怕秦执年看?出异样?,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快,朝一旁的礼官递了个眼色,繁杂的仪式正?式开?始。 同时,霍珩吩咐贴身内官,去人群中寻找身着紫衣的姑娘。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太庙走去。 其中,最?前排的,依旧是霍珩夸张的仪仗。 紧随其后的,是后宫的一众妃嫔。她?们今日的穿着倒并非是同一色系的紫色,而是百花齐放。 再往后,是霍系旁支的皇亲国戚。老弱和妇孺居多,青壮年大?多在那次宫变时遇害了。 再往后,便是文武百官一列。霍无羁和秦执年便走其中。 最?后面,是受邀入宫的官眷。 秦未知道霍珩对温予的心思,他并不想让霍珩的发现她?。故而,扯着秦央还有温予走在队伍最?末尾,混入了官眷之中。 温予更是不想惹人注目。 尤其是在她?亲眼看?见身着太监服饰的内官们旁若无人穿梭在人群中,又?把身着紫色系衣服的女眷们毕恭毕敬迎到?队伍最?前方后,她?更是庆幸自己今日穿了男装这件事。 而被迎到?前排的那些女眷中,就包括杨清儿。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杨清儿身上穿的,正?是前些时日从她?那里穿走的那套。 温予看?着杨清儿紧随内官远去的背影,思绪逐渐飘远。 今日的她?,和那日上.门道歉的她?,有了很大?的不同。 面上有了血色不说,走路也不用人搀扶。至少,她?没那么虚弱了。 她?身上的伤,应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三人行,最?难受的,还是秦未。 一左一右两个女人,一个是与?他才冷战过的胞妹,一个是他好兄弟的心上人。 他谁也不敢惹。 原本,她?们会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可偏偏,这两人是‘情敌’。 他既不知道秦央现在有没有从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里走出来没有,又?摸不准向来温婉的温予今日为?何始终一言不发。 他想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又?担心,如果他主动和温予对话,秦央那个傻丫头会暗暗吃味。 故而,这一路,三人相顾无言。 直到?秦央主动和温予说话,秦未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一路上,秦央一直在默默打量温予。 她?想和她?说话,但注意到?她?眼底的凉寒,却?又?不敢主动。 终于,在快要到?太庙的时候,温予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其实,秦央对她?,还挺好奇的。 她?有点想知道,能让霍无羁喜欢的人,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犹豫再三,秦央绕过秦未,凑到?温予身侧,忍不住发问:“温姐姐,你今日怎么穿成这样?啊?” 温予回神,见秦央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她?身侧,她?敛起?眸子,掩起?情绪,朝她?莞尔一笑,说:“这样?更方便出行一些。” 秦央听了,上下打量她?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繁复的衣衫,低喃道:“果然方便很多。” 话语中,多少夹杂了些艳羡。 秦央忽然有点羡慕她?。 不是因为?霍无羁,而是因为?她?的随性和洒脱。 秦央也想像她?一样?,丝毫不用顾及旁人的目光,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不仅秦央对温予好奇,同样?的,温予也想更多的了解秦央。 秦家父子在霍无羁心中占了很大?的比重,那秦央也一定对他很重要。温予想要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处好关系。 温予扯了扯秦央的袖口,说:“哎,我能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秦央懵懂点点头:“可以。” “那我叫你小央好不好?” 秦央再次点点头。 温予又?说:“你也别?姐姐姐姐的唤我,叫我阿予便好。” “好。”秦央温婉一笑,缓缓开?口,低唤了她?一声:“阿予。” “小央。” 温予喊完她?的名字,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勾起?唇角,相视一笑。 秦未走在一旁,看?着窃窃私语的两人,脸上终是扬起?一抹笑意。 这就对了嘛。 “小央,你有没有穿过男装?”温予注意到?她?艳羡的目光。 秦央摇摇头,眼底的失落不言而喻。 温予垂眸,打量她?一眼,说:“咱们两个人的身材差不多,我还有好几套,都还没有穿过。等回头,我赠你一套可好?” 秦央兴奋问:“真的吗?” 温予点点头,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把声音压低了好几个度,说:“不要让你阿兄听到?,不然他定然会说我带坏你了。” 秦央连忙捂住嘴巴,但眼睛里向往的光芒却?如何也掩不住。 接下来的路上,她?们两人一直窃窃私语。 而秦未,则紧跟在她?们身后,一言不发的充当护花使者。 偶尔侧耳,聆听她?们的说话内容时,脸上的笑意渐深。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太庙,人群中不乏有人叫苦不迭。 温予身上也生出了一层细汗,黏腻腻的。可就算是这样?,温予也没有把头上的兜帽摘掉,她?不想让旁人注意到?她?。 而她?身侧的秦央,虽是气?喘吁吁,却?没有喊一声累。 但当温予转头看?她?时,她?的鼻尖上,也蒙上了一层汗水。 阳光照耀下,晶莹又?剔透。 小脸也红扑扑的,像是涂了层胭脂。 秦未比她?们两人好一些,但呼吸也略微有些急促。 秦央和温予看?着对方稍显狼狈的模样?,相视一笑。 女孩子的友谊,好像就是这么简单。 秦未在一旁看?着,却?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清极不知寒(五十三) 温予她?们站在人?群最末尾, 根本?听不清前方的礼官说的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让人?心烦意乱。 好半晌, 嗡鸣声渐止。 片刻后, 一阵悠远的梵音从太庙传来,映入每个人?的耳中。与此同时,一阵浓郁到发涩的檀香味道萦绕在每个人的鼻息。 温予没有经历过这些,有些不解。 秦未似是看出了她?眸中的疑惑, 垂着脑袋与她?解释了好一番。 秦未说, 这是西州的习俗。 正在诵经的和尚是城外寒山寺的。 他们自小年夜那日?便来了太庙,要正月十五之?后方可离开。 期间,他们早晚诵经, 是在为万民祈福。 说完这些,秦未安静下来,恭敬站立, 垂首不语。 温予见状, 环视四顾才发现?,原本?有些喧嚷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她?们都像秦未那般,低眉臊眼,恭顺不已, 默默等待着。 又或是默默在心里向神明乞求着什么。 温予也不好显得太过不同,她?也收回了视线。她?也像周围人?那样,双手合十, 缓缓阖上双目。 很奇怪。 许是这寒山寺和尚诵经的声音, 当真有安定人?心之?功效。 温予胸腔中那颗焦躁不安的心,都被这声音给慢慢抚平了。 焦虑逐渐消散, 只余下平和。 唯一不变的,是她?脑海里思量的,自始至终只霍无羁一人?。 尽管她?此时已身在局中,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而言,她?是有上帝视角的。虽不全面,但?至少?,霍无羁这个人?,她?是比较了解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温予此时站在太庙前,想起的,却是霍无羁的身世。 如若没有那场宫变,如若他的双亲还在,如若此时登上皇位的不是羊皮古卷上说的那位西肃帝霍珩,那他一定不会落得身首异处的结局。 如果说,温予在还没有经历这段诡秘的事情之?前,是有一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 那么此刻,她?的思想已经有了一丝丝的松动。 譬如现?在。 她?站在供奉着霍无羁先祖们牌位的太庙前,双手合十,诚挚祈祷。 “如果这世间当真有漫天神佛,如果太庙里的诸位列祖当真还有一缕英魂残存世间,那请你们保佑他,远离世间诸多苦厄,平凡度过余生。” 寒风猎猎,衣袂翻飞。 梵音靡靡,泣血求祷。 不知几时,梵音不再,安静的人?群再次骚乱起来。 温予睁开眼睛,对?上秦央的目光。秦央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一声:“仪式已经结束了。” 话音未落,前排那队明黄的仪仗已经掉过了头,往她?们这边走来。 前方乌泱的人?群,忙作鸟兽散,给这排场盛大的仪仗让出一条路来。 温予也不例外,她?一把攥起秦央的手腕,往人?群中躲去。 秦未见状,不着痕迹地跟着她?们的脚步。最后,在她?们两人?站定的前方停.下,将二人?挡的严严实?实?。 秦未和温予忙着躲避那人?的视线,而秦央思维混沌,下意识被温予拽着走。 一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些许和秦家?相熟的官眷都把目光落在了秦央和温予身上。 旁人?只是看到秦太傅家?的千金和一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公子哥旁若无人?的亲近。却并不知道,那位生的钟灵毓秀的俊俏公子哥是个女郎。 温予和秦未的心思不在此处,更是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人?群之?中。 反倒是秦央,隐约听到周围的人?说了一句她?的名字,下意识抬头,捕捉到三三两两异样的目光汇聚到她?和温予身上后,她?不着痕迹挣开了被温予紧紧攥住的手腕。 她?差点忘了,在外人?眼中,温予此时是和阿兄一样的男人?。 可就算是这样,也依旧不能阻止旁人?时不时递来的打量目光。 索性,秦央也开始摆烂,垂下脑袋,安静立于秦未和温予身侧,不与任何人?对?视。 而温予全程没有发现?秦央的异样。 她?虽安静匿在人?群中,目光却紧紧随着那队明黄仪仗。待仪仗队走近,她?连忙垂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引起御辇上那位的注意。 她?很幸运,没有被霍珩注意到。 尽管霍珩自上了御辇后,目光便一直在人?群中扫视。 之?前,他暗戳戳差宫人?遣去前排的紫衣女子,却没有一个人?是她?。 也曾有那么一瞬间,霍珩想冲到霍无羁身边,揪着他的衣领,问他究竟把人?藏在哪里。 他也确确实?实?给霍无羁施了眼色,想将他唤来身边。可霍无羁全程都没有看他一眼,恭顺待在秦执年身侧。 霍珩无奈,只得忍下。 俗语有云,站得高,看得远。 祭祀大典一结束,他便迫不及待登上了御辇。 霍珩本?以为,只要她?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无论?现?场有多少?人?,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就像小年夜那晚一样。 只一眼,他便在熙攘的人?群中认出了她?。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眼力。 直到御辇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他也始终没能寻到那抹倩影- 林琅原本?被霍珩安排负责寒山寺一众僧侣的问题。这几日?,除了稍许的闲暇,大多时候他都守在太庙。 大典好不容易结束,他正准备松口气,无意间听到有人?说秦央和一位素未谋面的俊俏公子异常亲近。 林琅脑袋嗡的一下,挤进人?群,一边寻找秦央的身影,一边侧耳听着人?群之?中逐渐传开的谣言,脚步踉跄,脸色也越发苍白?。 有官眷说,她?亲眼看着秦太傅家?的那位千金和那位不知名的矜贵公子手牵着手,甚是亲近。 还有官眷说,那位不知名的公子不仅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和秦央牵手,就连秦未和霍无羁都很熟识,更是听到她?亲切喊秦未阿兄呢。 亦有官眷猜测,那位初初展露头角公子是秦太傅为秦央挑选的未来夫婿。 听到这里,林琅垂下眼帘的同时,默默攥紧了袖口之?下的拳头,脚步却越发快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秦央,见一见她?们口中的那个男人?。 终于,在即将踏入宫门的时候,他如愿看到了秦央的身影。 同时,还有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虽然只是两道背影,其中一道头上还带着兜帽,他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身形,却看不见侧脸。 不对?,是三道。 秦未也在,只是距离那两人?稍远一些。 林琅的视线从秦未的背影略过,定在另外两人?身上。 和那些官眷说的一样,秦央和那人?走的很近,像是丝毫不顾及男女大防一般,行走间两人?的衣袍都蹭到了一处。 林琅眸光暗了暗。 别说是他了,就连秦未,也鲜少?与她?这般亲近。 这一刻,他满腔妒意。 但?他却没胆量冲上前去,脚步也跟着慢下来,温吞地随着人?潮涌动,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两人?。 宫道冗长,人?群拥挤,纵寒风扑面,温予身上也生出了一层细汗,打湿了小衣。 与此同时,她?身上的那阵冷梅幽香也随着汗水的外泄越发浓郁。 最先发现?的,是走在她?身侧的秦央。 最开始,她?只觉得鼻息间隐隐围绕着一阵清淡的暗香,却不知其来源。 可越走越觉得,香味愈发浓郁。 她?鼻翼翕动,最终确定香味的来源是来自她?身侧的温予,凑近嗅了嗅,惊讶说道:“温姐姐,你身上好香啊。” 她?还是不习惯称呼她?的名字。 “很香吗?”温予疑惑抬头。她?已经习惯了这味道,半点都察觉不到。 秦央点点头,又凑更近闻了闻,说:“好像是梅香,很好闻,且越来越浓郁了呢。” 听完秦央的话,温予忽然想起来她?之?前在客厅时候燃起的那盏熏香蜡烛。 莫非她?身上沾染的,便是那个味道? 可不应该啊。 昨晚她?又才洗过澡,身上的衣服熏的也并非是梅香,她?身上本?不应该有这个味道的。 可此时,除了后腰处的那把手.枪,她?身上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了。 这般想着,温予抬起泛着些许潮热的手,递到鼻尖,闻了一下。 掌心潮热,的确是和那熏香蜡烛的味道一样。 她?的汗,竟然和那熏香蜡烛的味道一样? 这个认知让温予大为震惊,却没有表露出来分?毫。 “许是这衣服上沾染的熏香。”她?侧着脑袋,和秦央解释。 话音未落,她?摘下了头上的兜帽,试图身上黏腻的汗水尽快消散。 也是这时,时刻注意着她?们的林琅看到了温予的侧脸。 温予的长相他记得很清楚,虽然她?穿着男衣,他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林琅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积聚在胸腔的那道郁气却并未消散。 他垂下眼眸,不再执着地盯着秦央看。 林琅心里很清楚,凭借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老师是不会将他考虑在师姐未来夫婿的人?选里的。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自卑感。 尤其现?在,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的地位都要比他高,每一个人?都需要他卑躬屈膝的侍候。 他又拿什么去求老师把师姐交付到他的手上。 好半晌后,林琅吐出积于胸腔的一口浊气,转身,与人?群背道而驰,自顾往太庙走去。 他还要负责安排寒山寺的一众僧弥,可没时间去和这些达官显贵们一道参加宫宴。 很快,林琅脱离了人?群,迎面走着,却与江毓儿的软轿碰了个正着。 江毓儿原本?是在队伍前排的,祭拜途中,不慎被人?踩脏了裙摆。 裙衫不净,可谓是对?祖宗的大不敬。更何况,后宫之?中,她?不想让旁人?抓住这一丁点的错处。 是以,她?同宫人?一道去一旁的隔间收拾。这才出来的比旁人?都晚了些。 他朝江毓儿拱手:“问贵妃安。” 林琅掩去脸上的不快,抬头看她?时,面上只余一片平和。他看着江毓儿,脑海中平白?想起温予那张脸。 江毓儿看到林琅,示意宫人?停了软轿,问:“林大人?,宫宴马上开始了,您这是欲往何处啊?” 林琅思忖一息,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一句:“不知贵妃娘娘家?中可还有亲眷?” 江毓儿听他这样问,面色一怔,随即摇摇头。 她?的家?庭情况,林琅分?明是清楚的。可此时,他又当众问这么一个问题。 江毓儿想不通,可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好公然遣退宫人?,只故作不在意,低问了句:“大人?何出此言?” “无甚,方才微臣在人?群中无意看到一个与娘娘长得极为相似的一个人?,还以为是娘娘的亲眷。”林琅毕恭毕敬回答,刻意没有说温予是男是女,只道是一个和她?长得相似的人?。 关于陛下的喜好,于这宫闱之?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她?入宫也有一段时间了,再加上后宫中的女子三三两两过于相似的容貌,纵她?迟钝,也不可能全然察觉不到。 果然,江毓儿听儿,指甲骤然掐破了掌心,脸上的慌乱再也遮掩不住,只急问了声:“大人?是在何处见到的?” 林琅沉吟:“秦家?兄妹身侧。” 江毓儿闻言,和林琅道了声谢,便差宫人?抬着软轿急匆匆去追赶前方的人?群。 因着近些时日?皇上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再加上方才林琅说的那番模棱两可的对?话,江毓儿下意识将林琅口中的那个与她?长得相似的人?归为女子。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 如若不是他有了新宠,又何故这样冷待她?呢。 “快些,再快些。” 江毓儿坐卧难安,只反复催促抬着软轿的宫人?行得再快一些。她?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如今顶替她?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姿色。 可惜,她?和前方的队伍相隔的实?在是太远了。 等她?赶到时,官眷们已然入席了。 江毓儿的软轿在殿外停顿一瞬,没有进去,匆忙离开返回寝宫。她?需得好好装扮一番,不能让任何人?将她?比下去。 清极不知寒(五十四) 霍珩并没有在人海中找到温予, 却并非无可奈何。 他着人暗地里时刻跟着霍无羁。 无论他将人藏在哪里,他迟早是要去到她身边的。 可让霍珩意外?的是,霍无羁全?程都?跟在秦太傅身侧, 半点都没有要去寻温予的意思。 霍珩心里着急, 像小猫儿抓一样?,却又无可奈何。 而今,朝堂的局势方才比前两年?平稳一些,文武百官的亲眷也都?在场, 他是万万不能行差踏错的, 一步也不能。 否则,等不到明日,他的案牍前便会堆满弹劾的奏章。 纵然他恨不得霍无羁立刻去死, 也不能公然动他分毫。 他只?能忍耐。 但他相信,终有一日,他可以不用?顾及群臣的脸色, 可以肆无忌惮的执行本就属于他的生杀予夺的权利。 到那时, 他会亲手将凤印奉给她,让她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同时,他也会让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叫霍无羁的人存在- 从太庙出来后,霍无羁就一直心不在焉。 今年?, 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祭祀开始前,老?师亲手递了一把香给他。 祭完霍家先?祖和先?帝后,他手中依旧多出三根。霍无羁知道, 那是给安平公主和詹驸马备下的。 看着安平公主和詹驸马的牌位, 霍无羁不得不想起方才温予欲言又止的表情。 尽管她随意扯了一个理由搪塞他。但他还是觉得,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他。 甚至, 他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 但是他并没有急于求证。 老?师对他的好,他谨记于心。之所以瞒着他,应该自有他的深意。 他感兴趣的事情,他会自己调查清楚。老?师年?龄大了,又何苦劳烦老?师再为?他妄费心神。 没多大一会儿,霍无羁便隐隐嗅到了那阵专属于温予的清幽暗香。 她不知道,她每次出汗,这香味便愈发浓烈。 霍无羁担心霍珩的人会循着这香味先?一步找到她,正准备辞了老?师去寻她。 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余光忽然瞥见自他身后不远处,有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霍无羁并没有声张,收回视线,调整好步伐,故意试探了他们一番。 他若慢,那几人也相应慢下来。 他若快,那几人便也紧跟着快一些。 总之,无论他走快走慢,那几个人始终和他保持着相应的距离。 霍无羁垂眸,暗暗思?索。 那位想来应该是没有发现阿予,不然也不会派这些人对他紧追不舍。 更何况,秦未还在温予身边。 就算霍珩待会儿发现了阿予的行踪,众目睽睽之下,他应该不会当着秦家人的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如无必要,他不想让温予过早地?出现在霍珩面前。 取舍间?,霍无羁放弃了此时去寻找温予的念头?,只?默默陪在秦执年?身侧,偶尔与他低语几句。 也不知是那几个让人太蠢,还是秦执年?过于谨慎。 没过多久,秦执年?就发现了身后平白多出的那几条尾巴。 “这几日,可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秦执年?不着痕迹地?往霍无羁的方向挪了两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发问。 “不曾。”霍无羁立即摇头?:“近些时日,我?都?在家陪着阿予。” 说后半句时,声调莫名柔软了几分不说,就连面颊上都?升起一抹绯色。 秦执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侧目多看了两眼。他脑海中闪过方才和温予见面时候的场景,下意识莞尔低笑。 “老?师笑什?么?” “郎才女貌,是为?良配。” 霍无羁听出他话里有几分调侃的意味,心里依旧生出一抹甜蜜。 秦执年?欣慰拍了拍他的胳膊,又嘱咐道:“私下里,你可莫要欺辱了人家,否则为?师定不饶你。” “老?师且安心,我?才舍不得。” 秦执年?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又瞥到身后那几个鬼祟的身影。 许是因为?看到他们师徒二人在咬耳朵,那几人想要凑近听得清楚些,却不料再次被秦执年?发觉。 一时间?,秦执年?有些摸不准,这些人之所以这般穷追不舍,是在跟踪他还是霍无羁。 但也只?一瞬。 秦执年?自认这些时日他没有私下里做什?么违背那位意愿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朝堂,波谲云诡,很是不稳。霍珩还没有那个胆量敢公然差人跟踪他。 那只?有一种可能,那些人是冲着霍无羁来的。 霍珩向来是看不上他的,为?什?么会忽然着人跟踪他呢? 秦执年?忽然想起前些时日秦未说起的,那些突然造访秦府询问霍无羁去向的几个宦官。 想来,从那时起,霍珩就盯上他了吧? 可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他知晓了霍无羁的身世? 思?及此,秦执年?又偏过头?,看了霍无羁一眼:“这段时日,你当真没有闯祸?” “当真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霍无羁郑重回应,却又抱着试探的口吻,故作不经意间?发问:“老?师为?何这样?问?可是有人说了什?么?” 几个不足为?惧的小尾巴,霍无羁本不想惊动秦执年?的。 可听他这么问,想来应该也是发现了的。 秦执年?眉峰紧皱,低问:“身后那几只?耗子又是怎么回事?” 霍无羁闻言,胸中划过一丝了然,低笑一声:“老?师还是发现了。” 原本,老?师本该发现不了的。 可这些蠢货,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公然穿着太监服饰,堂而皇之的跟踪他。 “听你这意思??你一早便发现了?他们当真是冲着你来的?”秦执年?眉心皱的更紧了。 霍无羁没言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尽管秦执年?有很多话都?想问他,但眼下,人多眼杂,并非是说话的好时机。 “出宫后,务必到我?府上一叙。” “好。” 期间?,两人没有再向后看一眼。同时,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于这件事,他们师徒二人显然有很好的默契。 同时,这让师徒二人不约而同想起先?帝还在世时的场景。 那时,也有几只?野耗子鬼鬼祟祟环伺于假山之上,试图窃取太极殿内的信息。 时隔这么多年?,他的手段依旧没有什?么长进。霍无羁面色如常,只?眼底闪过一抹讥诮。 那几只?野耗子将霍无羁一直跟在秦执年?身后,却迟迟没有要动身去寻人的举动,尽数报给了霍珩。 霍珩吩咐他们继续盯着的同时,又另外?派了一队人在人群中寻访秦家兄妹的踪迹。 并且吩咐他们,一旦有女子和他们兄妹二人亲近,便要立刻报上来。 他们在人群中穿行了许久,终于在末尾处寻到了秦家兄妹。 可他们跟了一路,都?不见有女子靠近秦家兄妹。倒是有一位和贵妃娘娘生的极为?相似的俊俏公子,与秦家兄妹异常亲近。 不得已,领头?的那位只?得将这一消息尽数报告给霍珩。 可霍珩心系温予,又如何听得进去秦央和不知名公子的风月之事。故而,不等下人将那位公子的容貌悉数描述,霍珩不耐烦摆摆手,遣退了宫人,命他们继续在人群中寻找。 故而,一直到太和殿,也没能寻到温予的踪迹- 按照以往,大典过后,霍珩是不会直接来太和殿的。 他会先?回寝宫,更换繁琐宫服,小憩片刻,待宫宴准备齐全?后,姗姗来迟。 可今年?却不一样?。他直接差仪仗将他抬到了太和殿。 霍珩一早便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殿内的一应物品是他差人一早就备好的,就连宴席的座位,他都?花了一番心思?。 往年?,只?能排在中后排的霍无羁破天荒的被安排在了前排,仅位于秦太傅及亲眷之后。 霍珩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将霍无羁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除了霍无羁,温予便只?和秦家兄妹相熟。而他端坐于高位,纵霍无羁再如何将她藏匿,也逃不开他的眼睛。 霍珩捻着手上的玉扳指,看着不远处的那两张长案,眸光如晦。 宫中的一众妃嫔见皇上直接来了太和殿,她们也不好各自回宫中休息。平日里,皇上大多宿在毓贵妃殿中。别说争宠了,就连见面,也是极为?难得的。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面圣,她们又如何能错过。故而,一众妃嫔争先?恐后来了太和殿。 皇上今日穿着甚为?华丽,头?顶十?二串玉旒冕冠,身着冕服,上衣呈玄,下裳为?朱,内里明黄,腰配龙纹玉带,好不矜贵。 俗语有云,人靠衣裳马靠鞍。纵他五官平平,配上这等华贵服衫,竟也看出几分倜傥之意。 妃嫔们依次由宫人引入座次。 宫中一众妃嫔,皆是上好颜色。纵是已经去了势的宫宦,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瞄了好几眼。 可偏偏,无论那几朵娇花如何暗送秋波,端坐在高位的那位君王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们,反而垂首把玩手上的玉扳指- 不多时,皇亲贵胄们紧跟着入了殿。 她们往年?也都?参加这宫宴的,只?那时,皇上永远是姗姗来迟的那一位。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言不发坐于高位。 原本言笑晏晏的一众官眷,眸光触到霍珩的一刹那,硬生生止了声,诚惶诚恐走上前去,朝那人拜了一拜。 尽管霍珩已经说了,不拘俗礼,亦可当他不存在。 可官眷们的脸上,依旧是没了笑意,生怕一个不小心,拂怒圣意,进而丢了这泼天的富贵。 偌大一个人,又如何能当做不存在。 故而,一时间?,殿内殿外?,不同风景。 殿内,寂凉阒静,人心惶惶。 殿外?,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可一旦踏入太和殿的门槛,无论是谁,脸上的笑意都?会僵持一瞬,随意扬起一抹冠冕堂皇的佯笑,款款行至太和殿中央,恭敬屈膝,冲那人行礼。 而霍珩,每每都?是等人行完了礼,在客客气气同人说一句不必拘礼。 实际上,他才是最为?享受的那个人。但凡有人行礼时不恭敬,当即,他的脸色便耷拉下来。 殿内的这些人,大半都?是经历过岁月磨搓的,谁又看不出他的心思?。 只?是碍于皇家颜面,无人敢明说罢了。 是以,殿内气氛一时诡异至极。 直到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入殿,气氛才稍稍缓和一些。 霍珩一直端坐在案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每一个踏入太和殿的人。 熟悉的,陌生的,却独独没有他想见的那一个。 直到秦执年?和霍无羁先?后入殿,他才收回散落在旁人身上的目光。 他尚且不敢在老?师面前曝露什?么,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 但他看向霍无羁时,却压不住眸中的暴戾。 虽一闪而过,却还是堂下的师徒二人精准捕捉。 霍无羁之所以如此关注,是因为?温予。 而秦执年?自收到了祁放将军的信笺后,便一直忧心北疆的军情。 原本,他的注意力也不在霍珩身上的,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可他发现了那几只?又蠢又笨的野耗子,便不得不提前防备着。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精准捕捉到那抹杀机。 也是这个时候,秦执年?恍然意识到,他竟是对霍无羁动了杀机。 若非他真的知晓了霍无羁的身世? 不然又何至于此? 秦执年?默默垂首,眼中却是一片凉薄。 同时,他心生忽然生出了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 他好像有点后悔了。 不,他应该是早就后悔了。 如果当年?先?帝力排众议准备立霍无羁为?皇储的时候,他不是站在霍无羁的角度,而是以万民?、以社稷为?重,那朝堂会不会是另一种景象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 这一切的后果,亦有他的推波助澜。 如果不是他力劝先?帝,那此时坐在高位的是,便是身边这位了。 秦执年?余光下意识落在身侧这位敛然自若的人身上。 他不能让霍珩伤害到他。 如今他已然是霍家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下来。 他答应过先?帝,要护他周全?的。 但秦执年?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 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先?帝,也为?了他自己。 自寻回霍无羁后,他日日教导,已然把他当成了自己另一个儿子。 他断然不能接受霍无羁被人戕害至死。 故而,无论怎样?,他一定要护下他。 秦执年?重新抬起头?,三人的视线汇聚在一处,心思?各异。 两道从容不破的视线探来,霍珩又有些心虚,生怕对面那两人看穿他的心思?。 尽管,他并不承认自己心虚。 但最终,依旧是他承受不住,佯笑一声,挪开了视线。 秦执年?和霍无羁二人同时朝他行了礼,霍珩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传来三声悠远的钟声。 听到钟声的一瞬间?,殿内的一干人等几乎同时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包括霍珩。 是钟楼传来的。 已至午时。 再回过神时,堂下已无秦执年?和霍无羁的身影。他们趁着众人不注意,已经由宫人引着坐到了位子上。 霍珩扫了一眼,脸上的和煦却是再也装不下去。 他都?还没有让他们平身,他们怎么敢落座的! 老?师也便罢了。 可霍无羁他怎么敢藐视君威。 秦执年?落座后,看着自己和霍无羁相邻的两张几案,心中诧异:难不成是他想错了? 往年?宫宴的座次,他们两人并没有紧邻着。 不对,不对。 事出反常,他必定是有所图谋。 秦执年?压下心中的不快,顾不得和旁人寒暄,自顾斟了一杯酒,一边喝,一边观察霍珩的反应。 坐在何处,霍无羁是从来都?不在意的。 先?帝在时,他也经常随老?师一道陪侍御前,惹得不少人艳羡。 只?那时,他以为?他凭借的是老?师的光。 现在才想明白,那只?是先?帝与老?师的托词罢了。 想到先?帝,霍无羁的心就有些疼。 他越发后悔,当年?没有好好陪他一陪了。 先?帝去后,他便鲜少参加这类宴席。 纵是躲不过去的宫宴,也只?在皇上面前露一露脸,便又兀自隐去,又何曾在意过位置。 依旧有络绎不绝的人往太和殿赶,霍珩亦是不敢过多的把注意力放在霍无羁身上。 他一直看着门口。 可一直到座无虚席,霍珩也没能看到那抹心心念念的倩影。 他不得不再次把目光投向霍无羁。 霍无羁端坐在一旁,偶尔有人走上前来搭话,他也会面色平和地?应付过去。 霍珩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半丝急切,心中不免大躁。他恨不得冲到台下,揪住他的衣领,问他,究竟把人藏到了何处。 可一对上秦执年?探究的目光,他又不得不抑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 霍珩默默垂首,挥一挥手,身侧宫人会意,斟了杯清酒递了过去。 辛辣入喉的同时,他整个人清醒了很多。 霍珩肆无忌惮的目光,在太和殿扫了一圈。 几乎每个案前,都?坐上了人。 宫宴不是寻常家宴。 那些原本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命妇官眷,在自家翁婿进殿后,也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们依旧不敢和在宫外?的寻常家宴一般肆意,但终究是有了交流。 一时间?,偌大的太和殿竟也热闹非常。 三三两两的人走进来,霍珩却越来越失望。他甚至怀疑,霍无羁今日是不是根本没有将她带进宫来。 他正盯着门口出神,秦家兄妹忽然映入眼帘。 大抵是兄妹两人的默契,言笑晏晏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向后转身。 也是这时,人们才突然发现,原来这兄妹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位俊俏的公子。 临近太和殿时,温予也无意间?听到有人私下议论她和秦央过于亲密这件事情。 如若不是因为?恰时入耳的几句闲言碎语,她差点忘记,她此时在外?人眼中,是男儿身。 温予深知,在这个时代,女子名节有多珍贵。她不想害得秦央成为?世家贵女的众矢之的。尽管秦央一直在和她说没有关系,不用?在意。 但温予还是第一时间?就离她远了些,绕到了秦未身侧,及时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的同时,又在暗暗思?索,要如何才能弥补。 秦未和秦央并排而行,温予则跟在后面。 一时间?,三人相顾无言。 耳膜间?,充斥着猛烈的心跳和窸窣的脚步声。 越是临近太和殿,温予的心脏就跳的越快,却并非是紧张。 更多的,是羞赧和期待。 同时,她又在心里暗暗责怪未来的那个自己,为?何不干脆把哪次宫宴也一同写出来,白白让她耗费心神。 可转念一想,如果全?部?写明,倒也少了几分意趣。小北那么可爱,她耗费些心神也无妨。 或许,未来的那个自己,存的正是这么一个心思?。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画作中小北娇憨可爱的面容。想起小北,温予脸上勾起一抹甜美?的弧度。 ‘噗嗤’一声,她兀自笑出了声。 秦家兄妹同时回头?,见她神色荡漾,不觉有些讶然。 “温姐姐,你好像很开心?”秦央低问。 温予不知作何解释,总不能说她在思?念尚未出生的女儿,随便扯了个借口,试图搪塞过去。 “我?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等规格的宫宴,有一点紧张。” 虽是搪塞,她倒也没有完全?说假话,她的确是没有参加过宫宴。 秦未听在耳中,脚步陡然一怔。如今,他已经知道了霍珩对她的图谋,听到她说紧张,便以为?她在害怕。 尽管他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惧意。 秦未劝慰:“不用?紧张,有我?们在,便不会让人欺负你和央儿。” “阿兄说的对,温姐姐不用?紧张,央儿也陪着你呢。”话音未落,她便要走过来。 温予瞬间?清醒,忙说:“我?不紧张,你不要过来,让人看见,有碍你的名节。” 秦央止了步子,看了看温予,又看了看秦未。 秦未也冲她摇头?,说:“她说的对,你与我?一起走。” 是以,秦央再一次被迫和秦未并行。 温予则暗自往秦未身边挪了挪,试图离秦央更远一些。 和温予相比,秦未身形高大,将她的身影遮的严严实实。 故而,殿内的那些人,才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她。 就在刚才的那番寒暄里,世家女秦央和不知名俊俏公子携手同行的消息不胫而走。 故而,当秦家兄妹的身影一出现,太和殿忽然安静了一瞬。 她们都?想看看,能让秦家女倾心的公子究竟是何等姿容- 自陛下登基后,因着秦执年?太子太傅这一身份,秦家的地?位一度水涨船高。同时,秦家亦成了京中一众世家争先?交好的对象。 他们试图用?姻亲的关系,用?来攀附秦家,乃至皇室。 不仅秦未秦央,就连霍无羁和林琅,也成了世家争先?求偶的对象。 当然,媒婆上.门求的最多的,还是秦家兄妹。 毕竟,霍无羁和林琅的来处,稍有手段的人,都?能调查清楚。 京城的这些世家门阀,平日里最是把三六九等放在嘴边。 尽管,他们已经成了秦太傅的弟子。 尽管,他们的容貌和才华不输世家公子。 却依旧逃不过他们背地?里暗暗嚼舌。 因着霍无羁身后还有祁放这棵大树的缘故,他的情况要比林琅稍好一些。 当然,也只?稍微好一些。 直到霍无羁在那场武举中大放异彩,更是被先?帝赐了天子姓后,人们才开始意识到,或许这位新晋武臣当真非池中物。否则又怎么会一露面,就被爱才如命的秦太傅和不可一世的祁放将军争相抢夺。 也是从那时起,京中贵眷才不敢将霍无羁小瞧了去。 而林琅,也是和当今圣上越走越近后,打听他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霍无羁和林琅家中没有长辈。 世人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于是,无论打谁的主意,媒婆都?尽数求道到了秦执年?面前。 可无一例外?,无论哪家来,都?被秦执年?严词婉拒。 纵然如此,媒婆依旧不断上.门,都?快把秦家的门槛踏破了。 后来,京中贵眷们不止一次暗暗猜测,秦太傅之所以迟迟不给小辈们应下这些亲事,是否存了和皇家结亲的念头?。 男子配公主郡主,再不济也是县主。而唯一的女儿则入中宫,执凤印,掌中馈。 毕竟,当今圣上的后宫之中,后位还迟迟没有着落。 若论交情,又有哪家能比得过和当今圣上有师徒之情的秦家。况且,秦家女行事,向来有礼有节,从不逾矩,有大家风范。 在她们心中,早已经将秦央列入了可以入主中宫的人选之一。 所以,那些人在看到秦央和一个陌生男子并肩同行时,反应才那么剧烈。 同时,人们也都?越发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让想来清矜自持的秦家女堕落。 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弃明珠而选砂砾- 大殿忽然安静下来后,周遭人的目光尽数落到了秦家兄妹身上。 其中,这些目光不乏有好奇的,看热闹的,茫然不知所以的。 就连霍珩,在看到秦家兄妹的一瞬间?,耳边忽然回响起方才宫人回禀的话。 具体的话他记不清了。 大概意思?就是秦央貌似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好上了? 霍珩胸中忽然升起一抹郁气。 尽管他不喜欢秦央,但在外?人眼中,他和秦家同气连枝,他不想平白和一个寻常的男人扯上任何关系,有碍他皇家颜面。 出于好奇,他还是把目光落在秦央身侧。 “人呢,不是说秦家兄妹和一个男人一道同行吗?”霍珩没有在秦家兄妹二人身侧看到任何可疑的身影,微微侧身,问向一旁宫人。 小太监正犯难,不知作何解释的时候,方才踏入宫殿的两人同时蹲下脚步,同时转过身,又同时朝殿外?伸出一只?手。 也正是秦未微微侧身的瞬间?,众人看到了立于他身后的那位传言中的俊俏公子。 “陛下,您快看,来了。”宫人轻声提醒,霍珩抬眸望去。 温予原本正安静跟在秦未身后,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停.下脚步,更是没有料到这两人会同时转过身,递来一只?手。 为?了防止撞到秦未,她急忙刹车,下意识退了两步。 “别怕。”秦未说。秦央也冲她笑笑。 看着近在咫尺的两只?手,温予眼眶忽然有点热。 她知道,他们兄妹二人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刚才随口说的那句紧张。 尤其是秦央,更让她感动。明明此刻她着一身男衣。 没有任何犹豫,温予冲秦央摇摇头?,随即虚虚搭上了秦未的胳膊。 秦央知晓她的用?意,也不在意,轻笑着放下了手。 待迈过宫阶后,她立刻松开了秦未。 入殿后,依旧是秦未和秦央走在前,温予走在后。 遮挡面容的兜帽,在秦央嗅到那阵馥郁的香味后,温予就摘掉了。 她清楚感觉到,殿中人打量的视线都?汇聚在他们三人身上。 温予看似目不斜视,但也默默用?余光打量着场内的一众人等。 自踏进太和殿后,想起霍珩可能会在内,温予心中的期待和羞赧慢慢消散,转而升起一抹愤恨。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愤恨。 太和殿很大,温予几人走的又很慢,再加上有秦未的遮挡,包括霍珩在内的一众贵胄,都?还看太清温予的长相,只?隐隐看见一片雪白的衣摆时不时从秦未身后晃出一抹弧度。 可后排的那些,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殿内倒吸气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们没有想到,传言中的俊俏公子,会生的这般俊俏——近乎妖冶。 明明是男儿身,生的竟比女郎还要秀美?。难怪,秦家女会当众与他同行。这世间?,怕是没几个女人能抵挡住他的魅力。 秦央不知,短短的几步路,她身上便落下了好几道艳羡的目光。 终于,在三人顿下脚步,弯腰行礼时,霍珩看清了那男子的长相。 霎时,他陡然睁大了眼睛,身体也挺的笔直,指甲抠在椅把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却又被他冕冠上珠玉碰撞的清脆声响掩住。 而这一切,全?被秦执年?看在眼里。 往常时候,霍珩无论是见秦央还是秦未,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仅一瞬间?,秦执年?便猜到了霍珩之所以会针对霍无羁的原因。 确定不是因为?无羁的身世,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眉眼依旧得不到舒展。 最初,在大殿安静下来的一刹那,秦执年?也和众人一样?,看了一眼门口。 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秦未身后的温予。 尽管秦执年?对温予也很好奇,但他更是谨记,那小姑娘是他宝贝徒弟的心上人。 他知道温予女儿身,更觉得,自己身为?长辈,不好一直盯着小辈看。 故而,只?一眼,他便收回了视线。 霍无羁却没有。 也不知是何缘故,他对她的气味格外?的敏.感。早在她还没有进来的时候,他就闻到了她的气味。 淡淡的,但他就是知道,是她在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 自他嗅到她的味道后,就不再和人寒暄,侧坐着看着门口。 看到温予搭着秦未的胳膊走进来的一瞬间?,他脸上升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霍无羁不知道,在他的侧对面,身着紫衫的杨清儿也一直在看着他。 看到他冲着殿门口低笑,杨清儿兀自攥紧了手中的药瓶。 那日,她虽然答应了温予,不去打扰他。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继续喜欢他。 那日她上完药后,破天荒的,昧下了那瓶金疮药。倒不是她缺这瓶药,她只?是想留一个念想。 就像她身上的这身紫衫。 原本她是有机会还回去的,但她没有。 那位温小姐的衣柜里,满满的,全?是这个色系的衣衫。杨清儿想着,如果今日霍无羁要带温予入宫的话,她也一定会着紫衫来赴宴。 那时,就算是他要寻温予,目光也或许从她身上略过片刻。 杨清儿不求旁的,只?希望他的视线能够在她身上停留。 哪怕一息。 但她没有想到,温予会这样?大胆,公然着男装进出宫廷。 往大了说,这可是欺君之罪。 纵她宁国公府,断也没有这般胆大妄为?之辈。 但这样?也好。 杨清儿自认没有温予生的好看,若她们两人着类似的衣衫,难免被人嘲笑画虎不成反类犬。 唯一让杨清儿感到不舒服的是,霍珩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用?黏腻的目光打量了她好半晌- 温予紧咬着牙关,掩去胸腔的愤恨,学着秦央的动作,冲龙椅上的那位微微弯腰后,又立刻站直了身体。 再抬起头?时,不卑不亢,她眸中一片平静。 这一刻,温予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霍珩,将他的长相狠狠记在了脑海里。 脑海也像是有一张电影幕布一般,行刑时的画面,林琅的脸,霍珩的脸,还有秦未提写的那张羊皮古卷的内容轮番在她脑子里上演。 旁人看了,只?道是她好奇君王的长相,故而大胆对视。 就连霍珩本人,也觉得她是被他的威仪所吸引。 甚至暗暗自喜。 但霍无羁却看出不对。 她的右手,在行礼之后,就默默收进氅衣中。片刻后,后腰处鼓起一个手掌样?式的鼓包。 那处藏匿的是什?么,霍无羁是再清楚不过。 霍无羁艰难抬眸,看了一眼霍珩,随即又把目光转回温予身上。 和霍珩看她时痴狂的眼神不同,冷静中夹杂着一抹谨慎。 她此时,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狮子,十?足的防御姿态。 她在害怕。 意识到这一点,霍无羁身形一晃。 他正准备站起身,手腕一把被秦执年?攥住,随即耳边传来一声低语:“不可妄动,且看一看,再行决断。” 霍无羁看他一眼,秦执年?郑重冲他摇摇头?。 是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会对她怎样?的。 霍无羁紧了紧手指,担忧地?看了温予一眼。 没有得到平身的指御令,秦未和秦央还弯着腰,只?温予和霍珩相互对视。 僵持了好一会儿,人们终于发现了皇上的异样?。 人群中一片哗然。 “那人是谁?莫不是和陛下相识?” “谁知道呢。” “看模样?,倒是和后宫娘娘们有几分相像。” “” 霍珩身侧的小太监见状,连忙凑上前,提醒道:“陛下,还没让秦公子他们平身呢。” “陛下?” “平身吧。” 霍珩回神,却没有收回目光,直勾勾盯着温予。 话音未落,秦未挺直了脊背,挡住了两人对视的目光。 霍珩不悦,却没有发作。 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全?程,秦未都?将温予护的紧紧的,霍珩只?看得到她一片衣角。 “阿予,来,这边。” 霍珩眼睁睁看着秦未引着温予走向霍无羁,眸中怒火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住,只?能默默垂下头?,不愿让旁人发现。 他几乎快要将玉扳指捏断了。 温予收回视线,顺着秦未手掌的方向,一眼看到了霍无羁。 温予卸了力,右手也从氅衣里挪出来,眼眶却莫名有点发酸。 他真的不该落得那样?的结局的。 看到霍无羁的一瞬间?,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她奔向他的脚步也越发轻盈起来。 秦未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温予已经往前跑了好大一截。 “这才多久没见啊?跑这么快。”秦未嘟哝一声,眸中却满是打趣。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好公然追上去,只?好慢下来,和秦央并肩而行。 秦央看着她那道身影,眼底闪过一抹艳羡。 霍无羁已经站了起来,丝毫没有顾及旁人的目光。 他温和看着她,唇角还有噙着一抹笑意。 “慢些跑,小心摔了。”待温予走近,他以氅衣遮挡,虚揽了一下她的腰身。 旁人没有看见,霍珩却是将他的动作尽数收入眼底。 他招呼温予坐下后,秦未和秦央也相继走来。 秦未路过他身边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已经把人安全?交到他手里。 “多谢阿兄。”霍无羁莞尔,低语一声。 待所有人都?入座后,霍无羁才在温予身侧落座。 霍无羁才坐下,温予便伸手攥住了他的衣摆。 攥的紧紧地?。 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全?在他们身上。 故而,除了秦执年?,旁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龙椅上那位身上散发出来的升腾的杀气。 秦执年?胆战心惊,目光不敢轻易从霍珩身上挪开,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秦太傅,不准备给我?们介绍一下那位俊俏的公子哥吗?”案几之上,不知是冲他喊了一声。 秦执年?刚才在出神,他环视一圈,也没有辨别出来,刚才究竟是谁喊的话。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回答。 秦执年?了解霍无羁,更知他不喜张扬。 原本秦执年?没打算在众人面前公布温予的身份,但那位也在打她的主意,那就另当别论了。 秦执年?也没站起身,只?高声应了句:“忘了同诸位介绍,此子,乃家中表亲。” “太傅,咱们同僚多年?,也不曾听你透个口风。看如今的情况,莫不是好事将近了?” 早前,秦执年?一直和霍无羁行在一处。 没有哪家官眷会把风月传言公然传到主人家头?上的,再加上那时,他满心都?在思?索霍珩为?何会盯上霍无羁的事情,半点不知道人群中隐秘传开的关于秦央和温予的传言。 猛地?听到旁人这样?问,他甚至以为?,旁人都?知晓了温予女儿身的身份。不然,霍珩又如何盯上了她。 “那是自然。他日大喜,秦某定当宴请各位。”秦执年?更以为?他们口中的好事将近,说的是温予和霍无羁,便大言不惭应下话来。 温予听得一头?雾水。 “秦老?在说什?么?谁的大喜?”她凑到霍无羁耳边,低问。 霍无羁垂眸回应:“无需理会,老?师胡说八道呢。” 霍珩听了,牙根都?要咬碎了。尤其看见温予和霍无羁咬耳朵之后。 然而,其他人只?当秦太傅说的是自家小女的婚事,纷纷扬言恭贺。 “如此,我?等便要提前恭喜秦太傅了。” “是啊,恭喜恭喜,他日太傅可莫要忘记请我?等喝喜酒啊。” 一阵骚乱后,丝竹声起。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际。 温予时刻谨记着那封信上的内容。 愣是一口酒水,一块点心都?不曾食用?。还有霍无羁,她也全?程看着,什?么东西都?没让他动。 她恨不得堵住他的鼻息。 信上说,纵什?么都?没用?,依旧中了招。 万一这酒水里里面当真有什?么东西,待会儿点兵时,怕是会出大乱子。 期间?,她也抬头?看了霍珩好几次。 可她每一次抬头?,都?能看到霍珩正用?一种她极为?不舒服的目光盯着她看。 甚至,他公然朝她举杯。 但每一次,温予都?假装没有看到他的视线,旁若无人挪开。 她也越发确认,霍珩是真的盯上她了。 可他们才是第二次见面,何至于此? 温予想不明白。 “贵妃娘娘到。” 一阵尖细的嗓音,盖过了丝竹声,传入每个人脑海。众人不约而同向殿门口望去。 却独独不包括霍珩。 重新梳妆打扮的江毓儿,着一袭华贵宫衫,姗姗来迟。 江毓儿进来时,霍珩看都?没看她一眼,他正用?一种痴迷的眼神,盯着温予出神。 温予在看清江毓儿长相的一瞬间?,头?皮骤然发麻。 她怎么会跟她长得这么像。除了眉眼略有差异外?,整张脸再寻不出任何差别。 就连下颌线的弧度,都?一样?。 这位贵妃娘娘,就像是异世界的另一个自己。 看着江毓儿一步步走近,温予手脚冰凉。 原来,看见世界上另一个自己的感觉,是这样?的。 最让温予接受不了的,是这位和她生的很像的女子,是霍珩的贵妃。 那他之所以盯上她,是因为?这位贵妃吗? 同时,温予心里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且越来越盛。 霍珩之所以不放过他,是因为?她吗? 一想到霍无羁的死可能还有这一层因素,温予的脸色更不好了。 霍无羁也发现了这两人容貌的相似。但他顾不得深思?,连忙垂首去看温予的反应。 和刚才相比,她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眸中也满是不解。但显然,她并不认识宫中的这位贵妃娘娘。 就在温予感觉她的牙齿都?在打颤的时候,一直温暖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掌。 清极不知寒(五十五) 如果不是手掌那处有绵绵不绝的温热传来, 温予甚至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温予定了定神,却依旧有些云里雾里。 她用牙齿咬了咬舌尖,却也没咬破皮。遽然的疼痛感使她混沌的?脑海瞬间清明起?来。 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位身着紫色宫衫的贵妃娘娘身上挪开, 转过头, 却刚好看到一双满含担忧的?漆眸。 他明明没有说话。 但她还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句话。 他是想问她:还好吗? 她正想着,霍无?羁忽然开口,问:“还好吗?阿予。” “没事。” 话落,温予回握住他的?手, 又往他身边挪了挪。霍无?羁亦是如此, 大半个身子?都挪到了她身后。 “不要怕,待会儿我?便带你离开。”霍无?羁看着她血色尽失的?小脸,非常心疼。 温予听到霍无?羁要带她离开, 连忙摇头,说:“没有关?系,我?只是有点累, 坐着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不知道小北究竟是不是在这次宫宴后怀上的?, 但万一呢。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想到她提前离开的?举动,可?能会让小北直接在这个世界消失,温予的?心,就酸涩到不行。 所以,无?论如何, 她都不会提早离开。 “好,那你靠着我?休息一会儿。”说话间,他把?一条胳膊伸入她的?氅衣, 揽住了她的?腰。 温予还在犹豫, 便又听到他说了句:“阿予且安心,有大氅挡着, 旁人看不到。” 他总是能第一时间看透她的?心思。 刚刚,她的?确是在想,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凑这么近是不是不太好。 现在,她听到他这么说,也扫了一圈周围,见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位款款走近的?贵妃身上,便也暗暗松了口气。 细软的?腰身逐渐放松下来,倚上了他紧绷的?胳膊。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靠近,再加上她因?为江毓儿那张脸,心生?疲累,身体将近虚脱,便也没与他客气。 温予稍稍往后一仰,右肩刚好抵着他的?左肩。 她卸了身上的?力气,安静垂首,把?玩着霍无?羁的?一片素黑衣角,不再把?目光落在殿中任何人身上。 但是,这并不妨碍别人看她。 尤其是在她垂下脑袋后,更是惹得?旁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望向她。 温予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诸多视线,但她浑不在意。 只默默期待着,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同时,将三三两两的?议论声收入耳中。 “难怪,难怪。” “夫人,打什么哑谜呢,有话直说。” “方才秦家的?那位表公子?进来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有些眼熟。现在你们看看,那位表公子?是不是跟贵妃娘娘有点像?” 说话间,江毓儿已经越走越近。 后位空置,平日里,这些官眷们鲜少进宫,也就只有每年宫宴时才偶尔与后宫妃嫔见上一见。 故而?,当温予走入一众人视野时,大多数人也都只被?她的?容貌所震撼,偶尔几个人觉得?眼熟,也都以为是无?意间曾在秦府见到过,并没有往别处深思。 如今,江毓儿一身锦衣华服,高?调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人们才恍然发觉,方才让人惊艳的?那位公子?哥,竟和当今盛宠不觉的?贵妃娘娘那般相似。 此时,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在温予和江毓儿身上徘徊,没几个人发现,端坐在一旁的?另外几个妃嫔,脸上纷纷失了血色,身上亦是冷汗涔涔。 自入殿后,她们的?目光就没从霍珩脸上移开过。 她们不是没有看到皇上眼底的?痴狂。那种狂热,纵使她们进宫那晚,也不曾见到过。 可?现在,皇上仅仅是远远看着,便生?出了那样的?神色。 最重要的?是,对?方还是一个男人。 她们进宫也都有一段时日了,不是没有听说过皇上的?喜好。 但谁也没有主动拿到明面上说过,只暗自艳羡江毓儿生?的?好,竟集齐了她们一众人的?优点。 纵然她们心惊胆战,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因?为她们发现,自己竟然能从那张脸上,或多或少的?找到些许相似之处。 妃嫔们想起?皇上一系列令人费解的?举动,心中不禁暗暗诧异:从来没有人说过,皇上的?心上人,竟然是一位公子?! 也是这一瞬间,她们隐隐猜到了江毓儿荣宠不断的?原因?。 一时间,现场所有人,心思各异起?来。 其中,最为震撼的?,还是秦家父子?。 尤其是秦执年。 也是这一刻,秦执年忍不住猜测,霍珩之所以会对?霍无?羁萌生?杀意,究竟是因?为温予长得?像这位贵妃,还是因?为贵妃长得?像温予? 如果是前者,尚且还好解决。 可?若是后者,若这位贵妃娘娘一开始便是温予的?替身,那那这件事情可?就难办了。 秦执年也是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长成如今的?持重老成的?模样。 年少而?慕少艾。 他太过清楚,对?于?霍珩和霍无?羁这个年岁,风花雪月占了多大的?比重。 最重要的?是,他了解这两个人。 一个惯会阳奉阴违,一个习惯隐忍不发。 但也有相同点。 但凡是认准了一件事,这两人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偏执。 可?霍珩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温予呢? 无?论是他,还是先帝,都没能查到关?于?她的?半点消息,霍珩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呢? 秦执年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最终暗暗下了一个决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试着去护下他- 随着江毓儿的?走近,她的?五官更清楚的?显露在人前。 议论声也随之多起?来。 “何止是像啊。你们仔细看看,如果那位表公子?着女装的?话,是不是跟贵妃娘娘一模一样?” “莫非,这两人当真是亲兄妹不成?” “我?看,倒不见得?。” “怎么说?” “你们仔细看这两人的?眉眼,几乎完全不一样嘛。我?倒是瞧着,表公子?的?眉眼和坐落于?倒数第二位的?那位宫妃极为相似。” “” “”- 入殿后,江毓儿首先往秦太傅的?桌案处看了一眼。 虽离得?有些远,但她还是辨出那张案几上唯一的?女子?是秦央,而?非林琅口中那位与她生?的?极为相像的?女子?。 所以,她特意走的?很?慢,余光一直环视四周,就是为了想要第一时间看到那个女人。 可?是,直到她步入殿中央,也依旧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江毓儿收回视线,脸上带着一抹温婉笑意,她正准备行礼,抬眸却看到皇上正盯着一处出神,半点目光都没落在她的?身上。 她顺着霍珩的?视线望去,一眼看到了秦太傅旁边的?那张案几。 两位俊俏公子?依偎在一处,他们都微微颔首,江毓儿有些看不见他们的?面容。 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与这喧嚷的?大殿格格不入,却又意外的?惹人注目。 就连他们穿的?衣服,也是一黑一白,莫名般配。 江毓儿正思索那两人是谁,耳边忽然传来那些个闲言碎语。 什么兄妹,什么眉眼,什么表公子?。 这些话,被?江毓儿一字不拉收入耳中。 她不得?不再次把?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 那两人意义就默默垂着脑袋,仿若没有听见这周边的?嘈杂。从江毓儿站立的?方向望去,只隐约看到他们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五官。 她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可?以好好掩饰情绪的?人,但当她听到‘兄妹’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仍僵持一瞬。 听着这些言语,江毓儿又想起?之前皇上每次为她画像时都空白的?眉眼。 下意识的?,她捏紧了袖口。 但她并没有发作出来,甚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原本她以为,她的?竞争对?手是一个女人。所以她提心吊胆,心神不宁。 可?现在,她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算与她长得?再相像又如何? 一个男人,无?论皇上再如何喜欢,也断不可?能登上大雅之堂。 至少,从明面上来说,她依旧是后宫中那个最为受宠的?女人。 更何况,就算是那个男人也愿意,朝中的?文武百官也断不会容忍他们的?君王有这样的?癖好。 江毓儿收回视线,扭着柔软的?腰肢,又往前走了两步,缓缓开口:“皇上万福,臣妾来迟了。” 话音未落,大殿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江毓儿,但她浑不在意,只紧紧看向龙椅上的?那人。 霍珩也已经把?目光收了回来,听到声音,他缓缓抬眸,看到她一身紫色宫装,眸子?里闪过一抹不悦。他不想让任何人在温予面前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平身吧。”他一边打量着江毓儿,一边转着手上那支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龙纹扳指,说了句:“爱妃,到朕身边来。” 说完这话,他往霍无?羁和温予那处看了一眼,但那两人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看都没看他一眼。 霍珩暗暗咬了咬牙,眸子?闪过一抹狠厉。 江毓儿笑靥如花,缓步走过去。 每走一步,悬在她腰间的?金铃配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很?是悦耳。 待江毓儿落定,丝竹声又重新响起?,人群也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喧嚷。 三两官员聚在一处,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再看霍珩,虽佳人在侧,但他的?注意力依旧在温予身上。 他仗着眼前有十二条珠串的?遮挡,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温予身上游走。 但霍无?羁和她凑得?很?近,霍珩只能看到半个她。更多地,他看到的?是霍无?羁。 江毓儿将他的?失神全部看在眼里,虽然心里不怎么舒服,却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耍小性子?。 她垂下眼眸,用沾了酒水的?手指拨弄着腰间的?金色小铃铛。 往复好几次,直到镶嵌在铃铛里的?小香丸尽数被?酒水浸湿,散发出馥郁的?异香,她才止了动作。 只要能保住这通天的?富贵,她才不管皇上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所以,她打算随意寻个由头,去给这两人制造更多交谈的?机会。 “陛下,臣妾方才进来时,无?意间听到人说,秦家表公子?竟与臣妾生?得?极为相像,不知是不是真的??” 江毓儿嗓音柔软,却并没有刻意收着,故而?这话很?多人都听到了,纷纷抬眸,看着他们两个人。 纵霍珩再不想回答,也得?抽时间来应付她。 霍珩敛下眸子?,一把?揽起?江毓儿的?肩头。手劲之大,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一样。 一抬眸,又对?上他满是警告的?眸子?,江毓儿心生?惧意。 她忍着疼痛,慌忙瞥开视线,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又自顾说道:“臣妾一直想有一个哥哥,不若陛下为臣妾引荐一番如何?臣妾也想看一看,那人究竟与臣妾长得?有多像。”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捏着她肩膀的?那只手,就卸了力气,转成抚摸。 霍珩也意识到,江毓儿说的?这番话,是能让他有机会走到温予面前去的?。 他浅笑着,将江毓儿揽入怀中,说了句:“允。” 江毓儿的?胳膊也攀上了他的?腰身,又说:“那臣妾还想敬他一杯酒。” 霍珩依旧应允,温柔说了句:“有何不可??” 话落,他携着江毓儿一起?从龙椅上站起?身,径自冲着温予走去。 宫人见状,也连忙端着酒盏,跟了上去。 旁人看了,只当贵妃深得?圣心,并没有过多深思。 而?秦家父子?,登时白了脸。却又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霍珩越走越近。 他们的?对?话,霍无?羁和温予自然也都听到了。 但他们依旧没有抬眸去看那两人一眼,直到霍珩和江毓儿行至案前,避无?可?避,霍无?羁才和温予一道站起?身来。 清极不知寒(五十六) 自起身后, 温予便被霍无羁护在身后。 而她,也乖巧立于他身后,不曾给他一个眼神。 霍珩只能眼睁睁看着, 心急如焚, 却不能有任何动作。 这一刻,他多想和霍无羁换一下。 如果此刻,温予站在他的身边,该有多好?。他甚至愿意用后宫所有的女人?去?换她一人?。 可偏偏, 温予看都没看他一眼。 即使他就站在她的面前。 面对温予, 霍珩总是能轻而易举的产生挫败感?。但他不愿意承认,尤其是在霍无羁面前。 一时间,四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霍无羁和霍珩无声对视, 温予螓首低垂,而江毓儿则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温予身上。 殿内的宾客亦是如此。 他们都纷纷屏息,翘首以盼, 全然一幅看热闹的姿态。 霍无羁和温予两人?先后绕过食案, 来到了霍珩和江毓儿身前。 霍无羁朝那两人?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微臣见过皇上、贵妃娘娘。” 温予没有说话,却也从霍无羁身后走了出来,冲那两人?点头示意。 她不想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对霍珩俯首称臣。 若是他和霍无羁的死没有关联, 她或许还能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拜他一拜。 可那羊皮小卷上写的清清楚楚,是西肃帝霍珩与?林琅合谋, 才将他残害到那般地步的。 再加上, 那封信上说的,霍珩似是对她有意, 那纵是她不拜他,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所以,一番思量之?后,温予仍不愿拜他- 霍珩的视线终于从霍无羁身上移开,狗皮膏药一样粘到了温予身上,再舍不得挪开。 江毓儿亦是大惊失色。 前一刻,她虽听见这些官眷们议论她和他长得像,在过来之?前,她心里也有了一定的准备,可在看清他的长相的一瞬间,江毓儿还是吓了一跳。 当真?就和旁人?说的那样。 她和他,除了眉眼略有不同,整张脸几乎再无差异。 方?才,霍珩和霍无羁这两人?眼神之?间的暗流涌动,没逃过这一众贵眷的眼睛。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只?默默看着,试图从这几人?的表情?里读出一些 但大大咧咧的文武百官向来是不管这些的。 又?或者说,他们同样察觉到了,但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是他们对这位新帝一贯的态度。 自先帝去?后,他们眼睁睁看着新帝从孱弱不经事?,到不那么?孱弱却依旧不经事?。 无论是朝堂琐事?,还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都需倚仗他们这些老臣。 就连往年最为不喜朝政的秦太傅,都被迫开始处理政务。 更?别提他们了。 朝中?的臣子,大多是那次宫变后霍循一手提拔上来的两朝元老,只?零星几个人?是新君继位之?后才升上来的。 新帝虽继位,但行为处事?上,难免不被臣子拿来和先帝比较。 先帝勤勉,手段果决,一心为国为民。而新帝,方?方?面面都差了不止一筹。 是以,时间一久,老臣的心中?便暗生了些怨怼不平。他们虽嘴上称呼他为陛下,但心中?却没那么?尊重他。 故而,新帝在他们这些老臣面前,毫无威慑力可言。 他们看着互相打量的四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只?是这声音,半点都没有减弱,清楚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不是说,这位公子是秦家的表亲吗?怎的与?这霍小参将如此亲近?” “这有什么?可争议的?那方?才进殿的时候,表公子还是跟秦家兄妹一同进来的呢。” “就是,就是。霍小参将可是秦太傅的嫡传弟子,秦老平日?里对他比亲儿子还亲。表公子指不定就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才华,所以才和霍小参将多亲近亲近呢。” 说这话的,是当年霍无羁那一届负责武举的主考官之?一。这么?些年,他一直暗暗都在为霍无羁鸣不平。 当年,他呈上去?的文章,明明排的是霍无羁第一,杨昶然第二。可不知?为何,先帝却将这两人?的名词调换。 这么?多年过去?,同被赐了天子姓的霍昶然早已在西南陲地立下赫赫战功。 而一甲三名的崔轻云,虽未有战功傍身,却也在大内树立了威信。清河崔氏亦是因此被当今圣上看中?,一连提拔了好?几位崔氏子弟入朝为官。 独独霍无羁,自先皇去?后,便一直寂寂无名,白白浪费了他满腹的才华。 他深知?霍无羁的才华。 所以,平日?里最看不惯的,便是闲杂人?等空口白牙污蔑他的清白。 是以,听到有人?拿霍无羁与?旁人?比较,才连忙为他说话的。 此话一出,旁人?连忙附和。 但霍珩听了,却不是很高兴。 不,确切来说,是极其不高兴。 平日?里,霍珩本就不喜从旁人?口中?听到赞扬霍无羁的话。 更?何况,现在是当着温予的面。 霍珩的肺都要?气炸了。 尤其是听到‘嫡传弟子’这四个字之?后,脸色都阴沉很多。 当年,秦太傅喜收爱徒,大宴四方?。以及祁放在宴会上和太傅公然争抢爱徒的事?情?更?是闹的尽人?皆知?。 如今,这京城之?中?谁不知?道霍无羁是太傅最为宝贝的徒弟。 而他当年拜师时,秦太傅本就不情?愿,但迫于皇权,不得不应下。 也正是因为如此,每每人?们提及霍无羁与?太傅,都免不了要?拿他纵向比较一番。 明明他如今已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男子,却依旧被人?拿来和他本就看不上的人?比较。 这也便罢了。 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在这些人?口中?,堂堂天子竟比不上一个乞丐出身的霍无羁- 霍无羁没有错过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但他却没后退半步。 江毓儿也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她浅笑着攀上了霍珩的胳膊,说:“陛下您瞧,这世间当真?有与?臣妾生得如此相似的人?呢。” “嗯。” 霍珩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视线却没从温予身上挪开。 江毓儿看了霍珩一眼,见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对面的公子身上,她便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 她莞尔一笑,携着霍珩上前一步,让霍珩正对着温予,而她自己则站到了温予身侧,言笑晏晏。 江毓儿一边打量他,一边说:“若非是知?道我阿娘只?生了我一个,我还以为公子是我嫡亲的兄” 不等‘长’字说出口,江毓儿的眸光定格在温予的侧颊上。 更?确切一点,是‘他’的耳垂之?上。 江毓儿猛地后退一步,并在心中?暗想: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耳洞呢? 除非除非他是一个女人?! 想到这里,江毓儿的目光又?往下移了几寸,落在了‘他’纤细的脖颈之?上。 按常理说,‘他’这般纤瘦的人?,喉结应该很明显才是。 可偏偏,‘他’脖颈瓷白纤细,没有半点凸起。 她分明是一个女人?。 如果这个女人?也进宫的话,那她日?后定然和宫里其他妃嫔一样,再无地位可言。 她还没有怀上龙嗣呢,更?别提什么?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江毓儿的脸色白了几分。 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此时身在何处,脸上的笑意反而比刚才更?灿烂几分,并把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补充完整。 “若非是知?道我阿娘只?生了我一个,我还以为公子是我嫡亲的兄长呢。” 后面三个字,她说的格外缓慢。缓慢到霍无羁和温予同时掀睫看她。 江毓儿分别看了他们三人?一眼。 不得不承认,这个同她长得很像的女人?和霍无羁很有默契。两个人?默契到,看她的眸子里盛满了戒备和防御。 而站在她身侧霍珩,听了这话,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若是放在之?前,他一定能发现她话里的不对。 但现在,霍珩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讲话一样,自动将她的话屏蔽在脑海之?外,半点反应都没有。 又?或者说,他听到了,只?是他不在意。 不过瞬间,江毓儿垂下了目光,她怕她再盯着他看,会暴露眼中?的不甘。 原本,江毓儿以为‘他’是男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宫。所以她才随口扯了个敬酒的借口带着霍珩过来。 可现在,她有点不愿意了。 但一旁的宫人?已经把盛满了酒的金樽递了过来。 江毓儿磨磨蹭蹭,很不情?愿伸出了手。 但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 她的指.尖碰到了霍珩的手背。他先她一步接住了本要?递给那个女人?的酒杯。 “我来。”霍珩说。 旁人?艳羡,只?以为她备受荣宠,皇上甚至连酒杯都舍不得让她拿。只?有她自己清楚,他是想和对面那个女人?有进一步的接触。 哪怕只?是递一杯酒。 江毓儿咬唇,脑海里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如此规格的宫宴上,男扮女装本就是欺君之?罪。 如果她当众揭穿她,纵皇上如何喜欢她,那也过不了文武百官那一关,那她是不是就再也进不了宫了? 可如果皇上因为这件事?情?厌恶她了可怎么?办? 可如果她不这样做,等这个女人?进了宫,那她岂不是更?没有机会与?她争了? 只?纠结了片刻,江毓儿便暗暗下了决定。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这个女人?进宫。至少,在她怀上龙嗣之?前,谁也不能把属于她的恩宠夺走。 这个时候,温予只?隐隐约约觉得这位贵妃娘娘看她时,莫名有些敌意。却不知?道,她已经将她当成了此生最大的情?敌。 江毓儿的目光在温予头顶那只?白玉簪上停留一瞬,随即挪开视线,柔软的腰肢又?贴到霍珩的手臂上,说:“陛下,他这张脸,让臣妾觉得亲切,臣妾可否敬这位公子一杯酒?”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江毓儿要?重新说一遍,只?淡淡应了一声。 “可臣妾身子不适,饮不了,还需烦请陛下替臣妾喝了这一杯。”江毓儿一边说,一边攥紧了腰间的金色铃铛。 听了这话,霍珩侧目,看了江毓儿一眼。 她的脸色的确有些不好?看。 “爱妃既身体不适,朕当然可以代劳。” 她太了解霍珩了。 既然他这样说了,那么?他手里那杯,就一定会被他递给对面那个人?手里。 江毓儿闻言,用才攥过金铃的手接过了内侍手上的另一支酒杯,并趁人?不备,将手心里沾染的两滴水珠滴到了杯子里。 她再转过身时,霍珩当真?已经把酒递了过去?。让江毓儿没有料到的是,纵是皇上递酒于她,她也没有即刻接下。 依旧是一脸戒备的模样,半点没有被天子赐酒的喜悦。 见她不接,霍珩也不恼,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又?把酒杯往前递了递,说:“不知?温公子可否赏脸?” 温予刻意压低了声音:“抱歉,我从不饮酒。” 话落,她默默退后了一步,离那盏酒杯远了些。 同时,霍无羁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温予和那盏酒杯中?间。 “霍师弟这是何意?”霍珩斜睨他一眼,神情?冷淡,语气不善。 任谁看了都知?道,皇上的情?绪已然处在发威的临界点。 “回禀陛下,她不能饮酒,我替她喝。”霍无羁语气平和,对上霍珩的目光却无比坚毅。 霍珩并不想让霍无羁从自己手里接过那杯酒,霍无羁伸手去?接的一瞬间,霍珩胳膊向旁边一扬,躲开了。 霍珩的语气越发冷淡:“师弟莫不是没有听清,贵妃方?才说的,是要?敬这位温公子酒,而非师弟你。” “我自己来。”温予扯了扯霍无羁的衣角,走上前来,接过了霍珩手中?的酒杯。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霍珩的指.尖从她手背上划过。 杯子里的酒也溢出来一部分,洒在了她的手指上,指.尖被酒水浸润,晶莹剔透。 这触感?,像毒蛇缓缓爬过,温予感?到恶心。 同时,她清楚感?觉到,她端着酒杯的那条手臂,起满了鸡皮疙瘩。 温予定了定神,垂眸看着杯中?酒,脑海里想起的,却是那封信的嘱托。 她深知?,她今日?的一举一动,都极有可能关乎她的女儿能否顺利出生的问题。所以,她很谨慎。 信中?说,让她尽量少食皇宫里的东西。 那她就一口都不吃。无论是点心还是酒水。早在她进宫前,就和霍无羁都用了早饭。原本霍无羁是不想吃的,是她冲他连撒娇带强迫,他才跟着一起用了一些。 所以,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吃,也能坚持到出宫。 方?才,她之?所以说她不饮酒,就是怕这酒里被下了不该有的料。 她不想喝。 但一听到霍无羁说要?替她,她就有点着急了。 这里面如果没被下药倒还好?,万一真?的有,妨碍了他点兵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她将他拦下。 所以,她从霍珩手里接过了这杯酒。 “阿予。”霍无羁关切上前,用极其低沉的嗓音唤了她一声。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不好?做什么?大的动作,便用那只?没有持着酒杯的手,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 霍无羁唇.瓣翕动,对上她的目光,终是什么?话也没说,但也没有后退,安静立于她身侧。 “这杯酒,陛下替臣妾喝。”说完,江毓儿把自己手上那杯加了料的酒,递到霍珩面前。 霍珩接过,朝温予举杯示意,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江毓儿见他将杯中?酒尽数吞到了肚中?,眼睛里多了一丝满意的笑意。 能不能怀上龙嗣,就看今晚了。 这酒,温予依旧不想喝。 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氅衣遮面,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倾斜酒杯,尽数倒在了氅衣内侧。 须臾间,氅衣湿了大片。 她的这个动作,旁人?看不到,站在她身侧霍无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好?像对这里的人?和物都很防备,为什么?? 霍无羁正思索着,忽然听到江毓儿说了声:“陛下,臣妾臣妾有点头晕。” 话音未落,江毓儿朝着温予站立的方?向倒了过来。 更?准确的说,她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朝温予砸了过来。 温予的视线,被氅衣挡住。 她听到声音后,下意识抬眸,只?看到一道黑影冲她倾斜过来。 她想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温予又?担心那人?是真?的昏倒,正准备伸手扶一把,腰间忽然一紧。天旋地转之?后,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霍无羁揽着她的腰身,将她扯到了自己怀里。 与?此同时,她耳边隐隐传来两声金属碰撞的闷响,和一道专属于霍珩的急切叫喊声。 “小心。” 只?是不知?,他这声小心,是说给即将摔倒在地的江毓儿,还是差点就被砸到的温予。 不等她回神,耳边又?传来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随即,温予就感?觉到,霍无羁用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 此时,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脑袋。她整个人?就像是镶嵌在他怀中?一样。 温予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人?们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所以才会不约而同发出倒吸气的声音。 温予微微转动脖颈,视线落在江毓儿身上。 江毓儿已经被霍珩抱在了怀里。 温予一侧目,刚好?对上霍珩的目光。 他虽然抱着江毓儿,但眸光却依旧粘在温予身上。见她看过来,霍珩垂下眼眸,默默将江毓儿搀扶起来,把人?交给了一旁的内侍。 内侍搀着她回到了座位上,霍珩却一步也没有走动。 温予正准备收回视线,余光忽然瞥到了静置在地毯上的两个空酒杯和一支已经碎成了两截的白玉簪。 那根白玉簪,本该束在她发间的。 只?一瞬间,温予便明白了,为何方?才人?们的反应那么?大。 她的发簪在刚才那番拉扯中?掉落,她女扮男装的事?情?,暴露了。 所以,霍无羁才会用手护住她的脑袋。 他哪里是护她的脑袋,他只?是拦住了旁人?探过来的视线。 而今,她只?一双圆滚滚的杏眸展现在众人?面前。 人?群又?开始吵嚷起来。 “竟竟是个女郎?” “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 “秦太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温予默默把脑袋埋进了霍无羁的胸.前。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头顶的簪子掉落,是她不曾预想到的。 而霍无羁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直到听到有人?将老师牵涉其中?,他虎躯一震,猛然抬眸。 温予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推了推他。 霍无羁会意,慢慢卸了力气。一张素白纯净的小脸,从他臂膀间挣扎出来。 她粉黛未施,一头青丝柔顺披在肩上,像雨后的芙蓉,清丽妖冶,勾魂摄魄。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霍无羁扫了一圈窃窃私语的人?群,最后目光回归到温予身上,说:“诸位,今日?之?事?,是无羁一人?的过错。与?旁人?都没有关系。” 说完,他上前一步,环住她纤细的脖颈,将那缕秀发至于掌心,绕了两绕,为她束好?了发。 最后,他抬手拔下自己头顶的那根簪子,簪入到了她的发间。 而他自己,则从身后的几案上,随便寻了根竹筷。 全程,他没有避开旁人?的目光,亦是不管旁人?的流言蜚语。 自从知?道霍珩也在觊觎他的阿予后,霍无羁本来就打算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公开她的身份的。 却没想到,今日?出了这么?一桩子事?。 如此,也好?。 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霍珩总不好?强占他的未婚妻。 霍无羁牵住温予的手,上前两步,正准备说些什么?,一阵骚乱自殿门?口传来。 众人?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只?见一位风.尘仆仆,手持黑旗的传讯兵踉跄冲了进来。 来了。 温予在心中?暗想,与?霍无羁十指相扣的手却下意识加重了力气。 霍无羁垂首,看了她一眼。 但温予此时,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传讯兵,半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北疆北疆军情?。” 话音未落,传讯兵轰然倒地,晕了过去?。而他手里那卷来不及奉上的军情?书也掉落在地上,掀起一片扬尘。 霍珩下意识捂住了口鼻,退后了好?几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家父子。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前些时日?的祁放寄来的那封信。 而头脑一片空白的,是霍无羁。 “北疆祁师父还在北疆。” 他呢喃一声,只?温予一人?听到了。 人?群中?,也是一片哗然。 这一瞬间,再也没有人?关注霍无羁身边那个男扮女装的人?是谁了。 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北疆乃我朝天堑。北疆若破,我朝危矣。” 霍珩脸色白了几分。 “爹,您慢点。”秦执年一把年纪了,跑得竟比秦未还要?快一些。 一时间,竟没人?去?管昏倒在地的传讯兵。 须臾间,霍无羁回神,他牵着阿予坐回到座位,嘱咐道:“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等温予应下后,他端起几案上的茶壶跑到了传讯兵那处。 这一边,霍珩已经从地上捡起了那卷军情?书。 “如何了?”秦执年人?还没走近,便高喊了一声:“信中?说了什么??北疆如何了?” 百官们也都凑了过来,静等着霍珩说话。 可他的手指却有点不听使唤了。颤颤巍巍的,好?半晌都没拨开那木塞。 见到秦执年疾步走来,霍珩下意识松了口气。每每这种重大决策时刻,看到了秦执年,他就有了主心骨。 “老师,您先看。”霍珩顾不得尊卑有序,将军情?书递了过去?。 秦执年意识到不妥,却也不好?在人?前劝说他。更?何况,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北疆。 他麻利卸下木塞,倒出了里面的信纸。 而这一边,霍无羁探了探传讯兵的呼吸。虽薄弱,但至少还活着。 霍无羁掐了掐他的人?中?,那人?悠悠转醒,只?是说话的声音异常沙哑 “霍霍参将。” 霍无羁看着他干裂到出血的嘴唇,和缓说了句:“不急,先喝口水。” 传讯兵接过茶壶,咕咚咕咚将已经冷掉的茶水往喉间灌。直到再也倒不出一滴水,传讯兵才把茶壶放下。 “北疆如何了?祁师父又?如何了?”霍无羁问。 负责传讯的这位,是祁放将军身边的侍卫。他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到京城的。 “公子,北疆防线被破,将军他受伤昏迷了。”传讯兵哽咽着,紧紧攥着霍无羁的手腕,指甲都快掐到他肉里了。 霍无羁听了,眸中?满是担忧。 “放心,我会去?救师父的。你先好?好?休息。”说完这些,霍无羁差了宫人?将传讯兵送去?了太医院。 他则默默站到了秦执年身侧。 秦太傅才把实现从军情?书上挪开,便有人?问:“太傅,如何了?” 看完了信的秦执年,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 “回鹘和柔然勾结,破了我北境防线。祁放将军不敌,重伤昏迷。”秦执年说着,把军情?书递给了霍珩。 “老师,小心。” “父亲。” 霍无羁和秦未见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连忙伸手搀扶。 “如此,可怎么?办才好??”霍珩也将信中?的话一字不落看完,惨白着一张脸,嘟哝了句。 霍无羁把秦执年交到秦未手上,走到霍珩面前,郑重拱手,道:“陛下,臣愿带兵前去?驰援。” “你?”霍珩语气里慢慢都是嫌恶。但转念一想,如果他去?了,就没人?缠着温予了。 若是一不小心死在了战场上,那就更?没有人?和他抢温予了。 他正思索着,又?听到霍无羁说:“臣乃先帝亲封北方?玄甲营副参,在座诸位,怕是没有谁比臣更?合适前去?。” 霍无羁不是没有听出他对自己的嫌弃,但他心系祁师父,必须要?去?。不得已,他还把先帝搬了出来。 “无羁,不可。”秦执年知?道,他是担心祁放,但依旧不赞同摇摇头。他上前一步,说:“战场何其凶险,你学业都还没完成” “老师,朕倒是觉得,这不乏是一次历练的好?机会。”霍珩打断秦执年。 拨雪寻春(一) 三个月了。 温予已经随军三个月了。 自那日北疆的军情传至京城, 霍无羁自荐领兵出征,她就一直跟着他。 当然,依旧是女扮男装的模样。 她女扮男装的事情只在太和殿流传开来, 等?京中遍布流言蜚语时, 她已经?随大军开拔了。 霍无羁对外则声称,她是他的随侍小?厮。是以,这些兵士没有人知道?她是女儿身。 温予不知道?的是,她随着大军前脚离开。后脚, 宫里就派人来请她入宫。当霍珩得知温予随大军开拔后, 怒火三丈,几乎掀翻了御书房。 他之所以会把二十万大军交到霍无羁手上,就是为?了让他孤身赴北。 北疆苦寒, 他能不能有命回来还两说?呢。但?霍珩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带着温予一起离开。 霍无羁白白要走?了他二十万精兵不说?,还把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也一道?带走?, 这让霍珩真正恨上了他- 二十万大军一路急行, 温予和霍无羁一道?骑马,处在先头部队。 她会骑马,却也没骑过这么长的距离。 一路下?来,她人都快颠散架了不说?。就连大.腿内侧的软肉也都磨破了皮。 霍无羁心系北疆战事,要负责行军进度, 对温予的关注相应少了一些。 原本霍无羁还以为?,这么长的路途,她可能会坚持不下?来。他甚至做好了让温予后期和第二批队伍一起走?的准备。 可出乎霍无羁意料的是, 从京城到敦煌郡, 急行军半个多月。她没叫一声苦,没喊一声累。 就连她大.腿内侧的青紫, 也是在大部队到达目的地之后,霍无羁才发现?的。 按照温予自己的话说?,全程,她没有拖一步后退。 尽管霍无羁以为?,那并不叫拖后腿。 祁放胸口中箭,贯穿伤,蹭着心脏过去的。军医说?,再偏一寸,他就没救了。 自受伤后,祁放一连昏迷了十多日,终于在霍无羁率领大部队到达营帐的前一晚,悠悠转醒。 但?依旧很虚弱,下?不来榻。 到达营地的当晚,霍无羁甚至来不及修整,将温予安排在他自己的大帐后,他就去了祁放将军的帐中。 换药的时候,霍无羁看?着他胸.前的那个血窟窿,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中间,霍无羁亲自送了一次夜宵回来。 温予睡得迷迷糊糊,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就连霍无羁都以为?,她是累极了,困得不想吃。所以,他把食物?放下?后,在她半梦半醒之际又嘱咐了两句话后,悄无声息出去了。 他具体说?过什么,温予已经?记不清了。 她甚至不记得他中间有回来过。 霍无羁一.夜没睡,侍疾的同时,又和祁放探讨了一下?北疆的局势。 天蒙蒙亮时,祁放用了药,睡着了。 霍无羁从主帐出来,一边抻着略有些僵硬的身体,一边环视周围环境。 红日初升,三军点?卯,黄沙漫天。 不多时,震天撼地的操练声传来。 霍无羁回神,敛起眸中稍纵即逝的艳羡,抬步往自己的帐子走?去。 入目的,是大漠戈壁,是莽莽雪山。 如今,他再也不是囿于京城那一方小?天地的朝中新贵武臣,想要练武只能去校场。 先帝还在时,祁师父也还没离京。他还能凑着一道?去京郊的皇家猎场。但?自从新帝登基后,他再也没有去过。 现?在,他也和眼前这些人一样了,他再也不用艳羡旁人了。 天大地大,他的心都变得宽阔、畅快了。再也不似在京城那般,死气沉沉。 操练声越来越响,霍无羁的脚步也越来越疾。温予还在睡着,他担心她听了会害怕。 在陌生的环境中,温予的睡眠很浅。 霍无羁本以为?,这阵操练声怎么也把她闹醒了。却不想,首先听到的,依旧是一阵绵长且匀称的呼吸声。 他挑开厚重的帐帘,绕过屏风,最先看?到的,是她那张红扑扑的小?脸。 一条灰扑扑的棉被被她紧紧裹在身上,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红苹果。 昨晚他送来的夜宵已经?凉透了,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 而温予,依旧睡得很沉。 霍无羁缓步走?上前,坐在床边,像之前那样,轻唤了她两声,却依旧没能把她喊醒。 他伸出手,本想拍一拍她的肩膀。 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落到了她的脸颊上。 也幸好是落到了她的脸颊上,不然他还不知道?她在发热。 也是这时,霍无羁才注意到,她的唇.瓣已经?不复往日的湿润,有些干涸。 霍无羁捧着她的脸,灼热的鼻息径直打在他的脖颈上。而他,却怎么也唤不醒她。 一连多日的奔波劳累,温予一直都强撑着一口气,生怕拖了大家的后腿。 而今,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她心里悬着的那口气落下?的同时,人也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 一连三日,高烧不退。温予精神恍惚,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大多时候,都是在睡觉。 但?极不安稳,口中呓语不断,时而婉转低泣。 一日不到,眼睛都哭肿了。 霍无羁看?着,整颗心都揪在一起。 温予一病,祁放那边霍无羁就腾不出手来,只能重新拜托给他身边的随侍小?厮和军医。 就和他没来时一样。 祁放倒是没说?什么。 倒是霍无羁,趁着温予熟睡之际,又往主帐跑了几趟。尽管他没说?话,但?祁放依旧能从他眼中读出一种名为?愧疚的东西?。 早在他们到达的那日,霍无羁就把温予与他一道?前来的情况告知了祁放。祁放亦是知道?,温予在他心中的地位。 如今,那小?姑娘生了病。 他是一个粗人,不知道?如何安慰霍无羁,只能拜托军医全力救治- 温予生病的这三日,霍无羁几乎都没怎么合眼。实在困极了,就伏在床边小?憩片刻。 喂药都不曾假于他人之手,更别提给她擦拭身体了。 第二日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开始发汗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了。一晚上,衣服能打湿两三次。每打湿一次,霍无羁便给她擦一遍身体,重新换一套里衣。 也是这个时候,霍无羁才发现?,她大.腿上骑马磨出的伤痕。 瓷白的肌肤上,大片的青紫显得异常渗人。 破皮的地方,甚至有些化脓。 但?她却从来都没说?一句疼。 他忙着行军,忘记了她本就是一个娇贵到不行的人。尽管他在马背上为?她加了软垫,却依旧让她伤成了这个样子。 霍无羁给她涂了药,心里泛起丝丝阵痛。 虽然他不懂医术,但?也不止一次暗暗猜测,她这次持续不断的高热是不是因为?她腿上化脓的伤。 后来,他问了军医。 军医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重新开了药。 一种内服,一种外敷。 他很自责。 如果他再能多给她一点?点?关心,或许她就不会生病。 在此之前,温予的身体一直很好。 又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在霍无羁面前生过病。以至于让霍无羁以为?她的身体很好。 至少,没这么糟糕。 霍无羁本以为?,帮她擦汗换衣已然是最艰难的。却没想到,卡到了喂药这一步。 他没有见过生病的她,自然也就没有给她喂过药,故而也就不知道?,灌下?这么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有多艰难。 尤其是在她神志恍惚的时候。 每次喂药,她都下?意识拧紧了眉心,紧闭牙关,需得花费好些力气才能掰开她的嘴巴。 当然,手段冗杂。 时而低哄,时而强制。 纵然这样,一碗药汤灌下?去,她也总能吐出一大半来。 也许是因为?她的戒备心比较强。 即使?昏睡,也依旧在防备。 两碗药汤下?去,霍无羁便有了经?验。 后来,每次熬药,他都拜托军医多熬两碗出来。 这样下?来,即使?她再吐,三碗药灌下?去,肚子里存下?的,刚好是一碗的量。 三天后,温予身上的高热总算是退了。 午夜。 大帐里只零星三两盏油灯燃着,时不时噼啪一声,爆出三两灯花。 噼啪声落,温予卷翘的眼睫轻轻颤动,随即睁开了眼睛。 灯光昏暗,满帐都是难闻的中药味儿,嗅到这味道?的一瞬间,温予下?意识拧起了眉。她从心底里抗拒这个味道?。 她偏了偏脑袋,最先看?到的,是伏在床榻边上休憩的那道?黑影。 温予看?不清他埋在臂弯下?的那张脸,但?脑海里自动浮现?出霍无羁那张清隽又温柔的面庞。 甚至,温予能从他绵长的呼吸声中感觉出来,他好像睡得很沉。 温予没说?话,四?肢的酸涩感隐隐传来。 她正准备从被子里把胳膊抽出来,她顾及着已经?睡着的霍无羁,刻意放缓了动作。 她甚至都没能把胳膊抽出来,只轻抬了一下?,却还是惊醒了他。 不等?他抬起头,下?意识的,他伸出手臂圈住了她,轻轻拍打着她内侧的胳膊,像哄小?宝宝一样,柔声说?了句:“阿予乖,我在,没事的。” 话落,霍无羁坐直了身体。 一时间,四?目相对,满帐静谧。 对上她眼睛的一瞬间,霍无羁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霍无羁往前凑了凑,兴奋说?了句:“阿予,你醒了。” 夜间,温予的视线不怎么好。方才对视的时候,她只隐约看?到了他的轮廓。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脸。 稍显凌乱的头发,眼底大片乌色,下?巴上泛青的胡茬,疲态尽显。 现?在的他,哪里还有半点?往昔俊俏的模样,温予心里一惊。 “你” 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先喝口水,不着急说?话。” 霍无羁已经?站起身,从一旁的几案上端了碗盏过来,另一手托起她的脖颈,把水递到了她唇下?。 “慢慢喝,不着急。” 干涸的唇.瓣被清水浸润,霍无羁看?着,喉结下?意识滚动。一碗清水下?肚,温予的嗓音比刚才清亮一些,却依旧喑哑。 “我睡了多久?”她换了一个问题问他。 “三天。”话音未落,霍无羁的手已经?探到了她的额头上。 手背贴合她的脑门,只一瞬,他又把手收回来,帮她掖了掖被角,说?:“还好,退烧了。” 说?这话时,霍无羁的眼睛里已经?酝起了一抹清浅的笑意,像远天繁星,闪烁又明亮。 “这三天,你是不是都没怎么休息啊?胡茬都长出来了。”恍惚间,温予已经?把心里想的话问出了口。 “怎么会,刚才我还睡着了。”霍无羁又问:“我这样很丑吗?” 温予怔了怔神,仔细打量他一会儿,郑重摇摇头,说?:“不丑的,好看?。” 霍无羁听了,面上生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灯光昏暗,温予并没有察觉出来,只觉得他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温予在床榻上躺了三天,除了每日灌下?去的汤药,米面未进。 霍无羁生怕她醒来没有东西?吃,这三日,一直备着餐食。 他一直很体贴。 不等?她说?饿,他就把已经?加热过的餐食端到了她的面前。 温予看?着他消瘦的面颊,便知道?,这三日他也没怎么吃。所以,她在吃东西?的同时,也强迫他吃了一些。 尽管他一直说?自己不饿。 大帐内只一张床榻,如今被温予占着。 霍无羁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张只比人宽一点?的窄木板,用两条长凳支撑着,勉强算是一张‘床’。 温予趁着他去帐外的空档,把他已经?铺在上面的被褥收了起来。 他已经?三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她不想他睡在连翻身都困难的木板上。明明被她占着的这张床,能睡下?他们两个。 霍无羁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空荡荡的木板。再一抬眼,又看?见温予背对着他重新铺床。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是他的。 空荡荡的,越发显现?出她纤细的腰身。 意识到她在干什么的霍无羁,脚步骤然停滞,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当晚,霍无羁是在床上睡的。 他在外面,她在里面,中间隔了好大一片,甚至能再躺下?一个人。 自温予知道?她很快就会和他有一个女儿之后,心中那道?关于异性的防线开始慢慢消散。 霍无羁却是心潮澎湃。 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翌日,他睡醒时,温予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他怀里。 她的胳膊,紧紧圈着他的腰身,脑袋贴着他的胸口,另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将他压的死死的。 而他,浑然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后来的几日,他们依旧这么睡。 温予每次睡熟了,都会无意识摸到他身边来。 霍无羁睁着眼睛,一动不敢动,静静感受着她的手和脚一点?点?攀到他身上来。 他的身体逐渐火热,她却攀得更紧了些。 等?温予的身体完全养好,祁放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至少可以下?地了 霍无羁带她见了祁放之后,便带她离了营。毕竟她一个女孩子,不能总住在军营。 他专门花了两天的时间,带她回了敦煌郡。 他在敦煌郡是有府邸的。 先帝在世?时,随着那道?封官的圣旨一道?赏下?来的。只是京城中人,鲜少有人知道?。 而他也不愿张扬,故而除了祁师父和秦未,旁人根本不知道?他这座府邸的位置。 敦煌郡不及京城,但?府邸却比京中的宅子要大很多。府中没有丫鬟或者嬷嬷,只两队护卫。 话不多,却很全能。 无论是厨艺,还是洒扫,都是他们轮流做。 这是霍无羁第一次来北疆,更是第一次来敦煌郡。 但?他府中的那些护卫,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并恭敬唤他‘公子’。 霍无羁离开前,把护卫长叫去了书房。 后来,这些护卫唤温予‘小?姐’,甚至比对霍无羁更恭敬。她随口说?个什么话,他们都能记在心里,似乎是把她当成了这府上另一个主人。 这三个月,霍无羁大部分时间都在营地,只回来了四?回。 每一回,都是傍晚回来。翌日大早,温予还没醒,他又纵马离开。 急匆匆的。 但?他却乐此不疲。 偌大的府中,只有温予一个女孩子。但?这些黑衣护卫,却从来没有感到过不适。 他们的分寸感拿捏的很好。 不多看?,不多问,只默默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偶然的一次,温予无意间逛到后院。 凛凛寒冬,他们却赤着上身,在校场比武。他们似是没有料到温予会平白跑到校场来,猛地见到她的身影,一个两个着急忙慌的从地上捡了外衣遮挡。 但?温予还是看?见了。他们的右上臂上,都刺着同样形状的一个刺青。 温予眯着眼睛辨认了一番,好像是一幅鬼面。 头顶冠帽,嘴吐獠牙,眉毛像两团正在燃烧的烈火。风格有点?像她之前在青城民俗节上看?到的傩戏上的判官小?鬼的面具。 拨雪寻春(二) 寒来暑往, 冰消雪融。 天气慢慢转热,温予也逐渐褪下了棉衣。 霍无羁还是不常回来,但隔三?差五的, 他就会差人送信回来。 譬如, 前几日打了胜仗。 又譬如,营地又往西挪了几里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可就算是这样,温予仍然摸不出他的准确方位。 有几次, 温予在家做了好?些糕点, 准备送去营地给霍无羁尝一尝。 她也当真骑马去了。 当然,陪她一道同行的,还有一队府里的护卫。 他们一行人赶到?霍无羁之前在信上说的地址时, 那处已经空无一人,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还能发?现, 大?片驻扎营地的痕迹。 好?几次都是如此, 她总是慢一步。 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但霍无羁的书信依旧会隔三?差五差人送回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从来没有间断过。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从没有间断过的书信,抚平了温予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尽管她晚上依然会做梦。 但梦中,已经不是刑台上的场景。 而是北疆兵士震天撼地的嘶吼声。 她在营地养病的那些时日, 有幸见到?过这一震撼场面。 从此,便记在了心里。 北疆战士骁勇,霍无羁好?像也喜欢这里。 如果她能劝说成功, 让他日后不再回京, 那他的结局,也许就真的可以改变。 日子?还长, 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劝说他的。 慢慢地,温予放弃了去营地寻找他的念头,而是待在府上,安心等?他的书信。 敦煌郡不比京城。 这里气候干燥,雨水很少,风沙很大?。 尤其寒冬。 每次出门,大?风裹挟着砂砾,吹在脸上,打的生疼。 故而,大?多?时候,温予都是窝在书房。 一杯热茶,一本书卷,一看就是一天。 府邸后院,有一个藏书楼。楼里藏书丰富,种类繁多?,且大?半都是孤本。 听?护卫说,这楼里的藏书,是先帝在时,随这座府邸一道赏下来的。护卫还说,这些藏书,是先帝还未登基时就存下了的。先帝欣赏公子?的才华,故而将这些藏书一道赏赐下来。 温予知道霍无羁和先帝的关系,便没有再多?问。只?每隔几日,她就去藏书楼选几本书来看。 她看的书很杂,有缠.绵悱恻的爱情话本,也有灵异志怪的恐怖故事。但更多?的,还是敦煌郡的县志。 本来她最?想看的,是占了满墙的兵书。 她也当真是拿了几本。 古兵书用字考究,用的又都是日常生活中鲜少使用的繁体字。三?两日过去,也才不过读了几行字。 可就算是这样,对于兵书上的意思,也依旧云里雾里,不得其意。 温予知道,这些书卷都是先帝对他的情谊。所以,她又将这些看不懂的兵书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后来,天气慢慢转热。 温予也不再囿于府中各处。闲暇时候,她开始往外走。就像之前在家的时候一样。 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高中的时候,邻里都夸她乖巧懂事不乱跑,成绩还好?的不得了。实则,假期时候她之所以窝在家中不出门,正?是因为她小时候把家附近都玩遍了。再加上高中学业繁重,她没时间出去玩。 以上种种,她展示在外人面前的,便是旁人口中的乖巧懂事的形象。却鲜少人知,她骨子?里充斥着的,是满满的自由和肆意。 早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大?一都还没结束,旁的同学甚至连学校周边的公交、地铁线路都还没有摸清楚的时候,她已经把周边城市都游遍了。 毕业旅行时,她和表哥还有几个朋友曾一起自驾大?西北。他们一行人从兰州出发?,途径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瓜州、直抵敦煌。 他们在西北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月,赏玩了好?些地方。 譬如,敦煌、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玉门关。 譬如,鸠摩罗什寺,大?佛寺,雅丹魔鬼城 等?等?等?等?。 原本,她的毕业旅行是打算在沿海城市的,这是在她大?三?的时候就定好?的。 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毕业那年,好?几个沿海城市淹死人的新闻铺天盖地的在网上传播开来。 舅舅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安全,便差了表哥来说服她。 表哥的研究生论文是和河西走廊有关的,温予拗不过他,又确确实实没有来过大?西北,头脑一热便跟着一起来了。 但是当时她嫌白天的日头太毒,一两天下来,就能晒黑一个度。所以,如无必要,大?多?时候都只?窝在空调车或者?酒店里昏昏欲睡。 太阳落山后,她才开始活跃起来。 那个时候的她,对西北没什么?特别的情感。 从西北回来后,只?会偶尔想念鸣沙山的夜风和沙洲夜市上的美食。 譬如,嫩滑爽口的羊羔肉、卷子?鸡、搓鱼面、西域烧烤,还有口味独特的鸡蛋牛奶酸糟 如果不是因为跟霍无羁一起来到?北疆,如果不是因为他恰好?在敦煌郡有府邸,温予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处和大?西北联系到?一起的。 尽管,北疆的地貌和气候都和大?西北一模一样。但在来到?敦煌郡之前,她从来没有把北疆和大?西北联系到?一起过。 她虽然不是历史系的学生,历史认知也比较贫瘠。但是,在她还是学生的时候,表哥最?喜欢拉着她,给她讲一些趣味野史。 而个朝代的君王、臣子?,无论是在代代流传下来的正?史,还是民间流传甚广的野史,她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这个朝代,并不存在于她贫瘠的历史认知里。 她一直以为,这个朝代,可能是处于某个平行时空。或者?,是某个虚无的空间里。 直到?霍无羁带着她来了敦煌郡,她才在心里暗暗怀疑,此敦煌究竟是不是她曾来过的敦煌。 但没人给她答案。 她甚至都来不及细问霍无羁,他就返回了军营。没有办法,她只?能去翻敦煌郡的县志和周边的地图,也就是这个朝代的人口中的舆图。 对于这个朝代的人来说,舆图和城防图一样,都是极其机密的东西。 温予本以为,这东西不会让她轻易得到?。却没想到?,她只?在藏书楼里转了两圈,就寻到?了绘着敦煌郡周边的地图。 尽管,精确度和现代地图没有办法比较,但依稀能辨出哪个方位有什么?东西。 当她看到?地图上标注的祁连山、玉门关等?一系列她熟悉的字样后,她曾激动?的掉下了眼泪。 她迫不及待的想到?地图上标明的这些地方去看一看,所以,天气才转暖,她就出门了。 当然,身后是跟着三?五护卫的。 最?开始,她只?是在府邸周边转一转。待附近都熟悉了,她又开始游走于敦煌郡的每条街道,试图从这片陌生到?极致的地域里找到?一点点的熟悉感。 她随身携带了墨条和布帛,每到?一处,她都会做一个标记,一天下来,布帛上满满都是地点。回到?家之后,她会把布帛上的东西整理出来,画成一幅简易版的现代地图。 尽管离得不远,但玉门关她至今没有去过。听?护卫说,那里匪患猖獗。 她最?喜欢的,是纵马去鸣沙山看日落。 这个时候,鸣沙山月牙泉还不是名胜风景区。而是天然的,未经人工雕饰的自然风景。月牙泉里的水,比她那年盛夏看到?的还要澄澈。听?表哥说,现代的那湾水,是通过机器注入其中的。 而这个朝代的月牙泉,是一池天然的湖泊。碧波荡漾,入口甘甜,偌大?的沙漠中的一片绿洲。 好?几次,她看着落日余晖,耳边响起声声驼铃,她的思绪都会开始恍惚,一时分不清她究竟身在何方。 但余光落入身侧几个着胡衣持长剑的护卫身上,她又会一瞬间清醒过来。 现代社会,可不允许人们持械上街-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乞巧节。 也就是现代人口中的七夕。 敦煌郡开始热闹起来,各家各户开始洒扫庭院,陈设香案,张灯结彩,献供巧果美食。 各个街巷也很热闹,走卒贩夫的吆喝声隐隐传来,满满的都是烟火气。 这日,午饭后。 温予半倚在藏书楼的三?层小楼内,她手上握着一本书卷,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干脆起身,立于窗边,遥望祁连山。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远远望去,白茫茫,雾蒙蒙。山下却是一片碧绿,郁郁葱葱,横无际涯。 温予正?看的出神,护卫敲响了阁楼的门,给她送来了巧果和热茶。 尽管她一早就说过,不必麻烦备下这些东西。 但护卫还是送来了。 温予不想拂逆他们的好?意,便重新坐回软榻,吃了块巧果,又饮了些热茶。 她本就是吃了午饭的,两杯茶水下肚,便有些昏昏欲睡。 索性?,她把软榻上的书卷收了起来,扯了张小毯子?,闭眼小憩。 傍晚时分,金乌西坠。 各家各户门口悬着的大?红灯笼亮了起来,街巷通明。 原本,乞巧节这晚,是有灯会的。 可这些年来战乱频发?,赋税徭役也在逐年加重,敦煌郡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举办过乞巧灯会了。 上一任敦煌郡守因病逝世。 而新任郡守才上任不到?一年,为了安抚辖内的民心,他自掏腰包,承办了今年的乞巧灯会。 故而,萧条了很长时间的敦煌郡,于今年盛夏的某个夜晚,真正?热闹起来。 尽管这份热闹,有可能只?是昙花一现。但百姓的脸上,终究了多?了几分笑意。而这所有的一切,睡梦中的温予半点不知。 拨雪寻春(三)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去, 街道上也才只有零星几人。 一道疾驰的身影自城门口奔来,哒哒马蹄声引得人们纷纷侧目望去。 只见马背上的男子身着战甲,一手持缰, 一手扬鞭。不等人们看清他的长相, 马蹄踏过,卷起半尺尘沙。 再回过神,已经不见了?男人?的踪迹,只余下还未来得及飘落的沙尘在空中飞舞。 没多大一会儿, 男人?在一道府门前停.下。马儿才打了?声响鼻, 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护卫见到来人?,恭敬唤了?声公子,并随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缰绳。 霍无羁拍了?拍马颈, 吩咐道:“喂些草料给它,它累坏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大步迈过了?门槛。 护卫只冲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回了?一声:“好的, 公子。” 他才步入内院, 便又有护卫走上前来。 “老规矩,备水。”霍无羁一边走,一边卸着身上的战甲。 护卫闻声而动。 没多大一会儿,浴房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 这半年多以来,霍无羁每次回来, 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沐浴。 他从来不会带着一身杀伐血腥气去见她。 尽管他想第一时间看到她。 这次也?是一样- 温予一直在藏书楼。 她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 许是午睡的时间太长了?些,睡醒后, 脑子都还是昏昏沉沉的。 神色恹恹, 好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直到天边的那抹余晖消逝的前一刻, 她从软榻上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外衫,走了?下去。 楼梯是木质的,一脚踩上去,发出一阵闷响。 三楼并不高,温予却下的有点艰难。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什么。 往常这个时候,如果她一直待在藏书楼或者书房,护卫会敲门唤她去吃晚饭的。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没人?来唤她。 楼梯九曲回廊一般,又绕又窄,还没有正对着窗,黑乎乎一片,半点光都透不进?来。 昏暗的环境中,她的眼睛勉强可?以视物?,却很?模糊。 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提着裙摆,脚尖轻轻往前探着,一步一步往下走。 好一会儿,她才下到一楼。 黑暗褪.去,眼前是一抹泛着红光的柔亮。温予顿足,抬头看了?一眼,是悬在楼梯口的灯笼发出的光芒。 她正准备继续往下去,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鼓声。伴着鼓声一起的,还有嘈杂的对话声。 具体讲什么,温予分辨不出,只觉分外吵嚷。 温予不知道,此时的街巷已然是人?山人?海。 方?才那阵鼓声,正是乞巧灯会正式开始的标志。城内的适龄女子都聚在一处,鸣鼓告天乞巧。 一觉下来,温予已经将乞巧节忘得?一干二净。喧闹入耳,她的第一反应是敌军闯进?城了?。她甚至将那阵急促的鼓声当成?了?城门守卫敲响的战鼓。 她心绪杂乱,又想到今晚没人?叫她吃晚饭这件事情,她心里更慌张了?。 难不成?敌军已经攻到家门口了?? 护卫们忙着御敌,所以才没人?来唤醒她的? 下意识的,温予伸手摸了?摸后腰。后腰空空如也?,她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一瞬,温予满脑子都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这一个念头,却忘记了?这些时日她只有出府才会随身携带那把手.枪。 鼓声还在响,人?声也?逐渐鼎沸,且一浪高过一浪。 温予的心跳随着鼓点一起飙升,她脚步也?变得?急促起来。 万一真的是敌袭,她要怎么办?这满城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万一她选择错误,未来也?跟着改变又该怎么办? 她会不会死?她要是死了?,又有谁来改变霍无羁的结局? 她要是死了?,他该有多难过啊。 这一刻,温予在心里止不住地?暗想,却忽略了?脚下。 她视力不好,又有裙摆遮挡,她以为走到了?地?面?上,其实还差一阶。 一步迈出去,她踩空了?。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温予心脏一紧,她连忙收了?力,并试图调整四肢的平衡力。可?她才睡醒没多久,四肢绵软,半点力气都用?不上。 她无奈叹了?口气,甚至做好了?有可?能会摔一跤的准备。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声惊呼自她喉间挤出来。 同时,她用?手臂护住了?脸。 无论?如何,脸不能擦破。 就在温予以为下一秒她的脸要和?地?面?来一个亲密接触的时候,腰间骤然一紧。 她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那人?的手臂很?坚实,她被抱的紧紧的。 首先入眼的,是一身黑色胡衣,款式和?府中护卫身上穿的一样。 温予还以为是哪个眼疾手快的护卫,见她摔倒,忙不迭冲上来帮她一把。 但这样抱着,委实有点亲密了?些。 就在她挣扎着准备脱离他怀抱的时候,鼻息间隐隐嗅到一阵皂角香。 这个味道 温予怔住,不再挣扎,眸中闪过一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希冀。 她扬起头,看到霍无羁满含关切的那双漆眸,焦躁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 “你回来啦。”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听清楚对方?的问题后,又极其有默契的相视一笑?。 “怎么这么晚还在藏书楼?”霍无羁没有放下她,抱着她往回走。 “不小心睡过去了?。”温予也?很?有默契的没有说要下去,任由他抱着走。 她枕着他的臂膀,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甚至能清楚听到他的心跳声。 她目光微仰,一直看着他的侧脸。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只依稀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她还穿着棉衣。现在,都已经到了?夏天。 不知道怎么回事,温予就感觉,自来了?北疆之后,他整个人?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又有点回答不上来。 明?明?都是一样的五官,但温予依旧觉得?,每次见他,他好像都比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要更英俊了?。随便一个眼神扫过来,她都会面?红耳赤好长时间。 尤其是来了?北疆之后。 和?在京城时相比,他好像变得?成?熟了?些。稚气尽消,越来越像一个成?年男人?。 还有,他的胸大肌好像也?之前要大一些。 温予的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像一只小猫被主人?赏了?条小鱼干那样。 自以为不着痕迹,却不知道,抱着她的那个人?因为她方?才亲昵的举动,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温予仰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把视线定格在他的脖颈上。 “你受伤了??”话音未落,她松开了?攥着他衣领的手,一寸一寸往上移,最后落在了?他的侧颈,指腹在那条狰狞的疤痕上轻轻摩挲着。 霍无羁脚步一顿,清亮的漆眸里多了?一抹暗涌。不等她察觉,转瞬即逝。 她为了?看的更清楚些,另一条手臂慢慢攀上了?他的脖颈,一把勾住,借着他的力气,挺直了?腰肢,凑到他脖颈前。 “这是什么伤?”温予问他。 她只能看到这道已经长好的疤痕,却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兵器造成?的。 他只在心里暗暗想,并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始终觉得?,战争从来都不属于她。 箭伤。 如果不是他及时察觉,又及时的偏了?偏脑袋,他怕是都没有命回来见她。 想到这里,霍无羁默默紧了?紧手臂,将她圈的更紧了?些。 好半晌,温予都没有听到答案。 她又往后仰了?仰头,按着疤痕的手也?稍稍加重了?力气,试图用?这些小动作告诉他她的不满。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尾指无意间压上了?他的喉结。 “怎么伤到的呀?”这句话说出口之前,温予本打算强硬一点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他眼睛的一刹那,她下意识放软了?语调。 霍无羁看着她的眼睛,表面?上一本正经的模样,心思却全然飘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他滚了?滚喉结,她似乎是没有发现,小指依旧停留在那处。她的小指指腹像一团棉花一样,轻柔拂过他脖颈最敏.感的地?带。 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不能胡思乱想。 可?他的喉结却并不听话。这一瞬间,好似他身上所有的反骨都聚集在喉间,不停上下滑动。 幸好,她此时正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而非他的脖颈。 “已经长好了?,没有大碍的。”霍无羁好像走的更慢了?些,声音也?比刚才要低沉很?多。 温予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又听到一阵更为急促的鼓声。 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她还是下意识侧目,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瞥了?一眼。 霍无羁自然也?是听到了?这声音,见她好奇望去,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不想跟她说太多关于战场的事情。 他不想她为自己担心。 这一次,他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就是因为他脖子上的那道疤。 他专门养好了?才回来的,却还是吓到她了?。 “今天晚上有灯会,会很?热闹,想不想出去玩?”霍无羁及时转移了?话题。 “灯会?”温予已经收回了?视线。 “嗯,乞巧灯会。想不想去看一看?”霍无羁生怕她会立刻又把话题转移到他脖子上的那道疤痕上,不着痕迹地?诱.惑她转移注意力。 平日里,她是很?喜欢热闹的。尤其是寻常的烟火气,她最是喜欢不过。 所以,霍无羁猜测,她一定会同意。 可?下一刻,温予摇了?摇头,说了?句:“不想。” 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她更想和?他单独待在一处。 “不想?为什么?”霍无羁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想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外面?人?太多了?。”温予嘟哝着,勾着他脖颈的手又紧了?紧。 一缕还泛着潮气的发丝从她的鼻尖划过,酥酥麻麻的,一直痒到骨子里。 拨雪寻春(四) 不过瞬间, 霍无羁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虽然有点欣喜,但更多的,是涌上心头的愧疚。 自来了北疆, 他很少有时间陪她?, 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仔细算下来,他们待在一起最长的时候,竟然是她生病那几日。 不过须臾,酸涩感灌了满腔。 但他却不想让温予发现, 只强行压下, 脸上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问她?:“那阿予想去哪儿?” 温予当真是思索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问:“想去哪里?都可以吗?” “嗯。” 霍无羁先是点点头,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迟疑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去前?线那种危险的地方,去哪里?都可以。” 温予又?一次仰起头, 说:“我想去鸣沙山月牙泉。我们去那里?看星星好不好?” “好。”霍无羁没有丝毫犹豫, 利落应下。 “那我们现在就去吗?”温予整个人兴奋起来。今天是七夕,她?想要和他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 霍无羁垂眸,打量她?的穿着,摇摇头,说:“先不急, 我先送你回房间换衣服,晚上沙漠会比较凉。我也去准备一下。” 温予的眼神触到他还未挽起的头发上,轻声应了句:“好。” 两盏茶后, 温予换号了衣服, 霍无羁也牵着追风走了过来。 不同于?温予的两手空空,他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袱。鼓鼓囊囊的, 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温予微微侧着脑袋,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怎么只牵了追风来?” “我的马太累了,需要休息。今日?,我们共乘一匹,可好?”霍无羁红着耳根,义正词严问她?。 “好啊。” 温予应的坦荡,倒越发显得霍无羁心思龌龊。 马厩里?不是没有旁的马,他也曾犹豫到底要不要再牵一匹马出来。 可最终,他也只牵了追风出来。尽管疾风在他只牵追风出来时极为不满的打了好几?个响鼻。 但他依旧是只牵了追风出来。不止她?想和他亲近,他也想和她?亲近啊。 最终,两人一马,逆着人潮,往城门口奔去。 以往,温予每次出门,身后总会跟着三五护卫。 也正是因为如此?,尽管她?再喜欢去鸣沙山,也才去了两次。 第?一次去,是去确认此?鸣沙山是不是彼鸣沙山。第?二次去,是她?有点想家。 后来,她?尽管再想去,也没有向护卫开过口。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就兴师动众。 而这次,是第?三次。 和前?两次不同,这一次,她?身后没有成群结队的黑衣护卫。尽管霍无羁身上穿的也是一袭黑衣。但这种感觉,和前?两次全然不一样?。 追风跑得很快,晚风裹挟着丝缕细沙,扑面而来。虽然没有冬日?的凛风威力大,但吹在人脸上,依旧有轻微的刺痛感。 尤其是对于?肌肤细腻的人来说。 前?两次,温予每次都是着男装,戴帷帽,尽可能不让人看到她?的长相。那时,有帷帽遮挡,尽管也能感受到风,但风沙却吹不到脸上来。 而这一次,她?穿的是女?装,脸上也没有用帷帽遮挡。 她?想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 至少,等日?后回忆起来,他想起的,是她?最美的模样?,而非是一顶帷帽之下的模糊身影。 无论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她?都希望,他想起的是她?的好。 霍无羁双手攥着缰绳,手臂自温予腰间穿过,将她?牢牢嵌在怀中。 尽管温予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骑马,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人共乘一匹。 幸好,她?的适应能力很强。 无论是乍然来到这个时代,还是和人同乘一匹马。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许久未见的缘故,出发前?,霍无羁骑在马背上朝她?伸手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点羞涩。 尽管有些害羞,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红着脸把手递了过去。城内人潮拥挤,追风跑不起来,只逆着人潮,慢吞吞踱着步子。 夏日?衣衫单薄,她?的后背和他的胸膛紧紧贴合在一处。尽管温予又?在裙衫外面披了层外袍,依旧能清楚感受到他的体温。 炽热,又?坚实。 明明他抱着她?回房间的时候,身上的体温还没有这么高?。温予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哪里?像是才洗完澡的清凉模样?,分明是一尊人形烤炉。 还没走出城,她?的脊背就蒙上一层细汗。衣服黏腻的粘在肌肤上,徒增几?分燥意。 也是这时,温予在心里?暗暗庆幸。 庆幸自己?在换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霍无羁说过的沙漠昼夜温差大的话,又?临时加了一件披风。 尽管这件披风的布料也只比她?身上这件裙衫厚实一点点,半点作用都起不到。 她?依旧能够清楚感觉到他逐渐升高?的体温和若有似无的生理变化?。 之所以说是若有似无,是因为他一直在躲着她?。 尤其是自腰腹以下。 尽管她?的脊背紧紧贴合着他的胸膛,但其他略微敏感的部位,他是尽可能都在躲避。 温予是在调整坐姿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的。 他是个成年男人,而她?也已经不是小学生了。这种生理知识,早在她?小学的生理健康课上就已经学过了。 尽管她?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但还是极其敏锐地察觉出来。 毕竟是那么滚烫。 温予红着脸垂下脑袋,像一只鸵鸟一样?,安静窝在他怀里?,好半晌都没说一句话。 直到出了城,追风逐渐跑起来。 晚风吹动衣摆的同时,将她?身上的细汗也一道带走。 她?整个人凉爽很多。 慢慢地,她?开始习惯身后那堵肉墙。 尤其是后半段路程,风吹过来,她?当真是感受到了丝丝凉意。 甚至有点冷。 她?逐渐放松下来,又?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那堵肉墙,让她?感到无比踏实。 夜色浓稠,星子明亮。 追风在昏暗的夜里?狂奔,耳边除了马蹄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就只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她?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这一瞬,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还有追风。 噗嗤一声,温予笑?了出来。 “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霍无羁听了,忍不住垂眸,依稀看到她?浅笑?的轮廓。 “我们这样?,像不像私奔?”她?仰头看他,眸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霍无羁一时语塞,唇角却勾起一抹罕见的弧度。 他不想和她?私奔,只想和她?成亲。 温予已经收回了视线,后脑勺极为惬意的他肩头蹭了蹭,又?说了句:“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什么歌?”他一说话,热气尽数喷洒在她?的脑袋上。 她?觉得有点痒,笑?着躲开,回了句:“就叫《私奔》呀。我表哥最喜欢听这首歌了。” “表哥?”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没有听她?说起过她?的家里?人。除了小北,他再也不知道她?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了。 自古以来,表哥表妹都是一个比较敏.感的关系。尤其是对于?生活在这个朝代的霍无羁而言。 这些时日?在营地,他没少听手下的兵士说起他们的夫人。其中,有一个名?叫顾一启的,他就是娶了自家青梅竹马的表妹。 显然,温予的脑回路和他不一样?。 在她?的认知里?,表哥就只是表哥,表妹也只能是表妹。 她?和表哥就是亲人,就是兄妹。 如果温予知道了霍无羁此?时的想法,也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她?不知道。 “嗯。”温予半点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思,只当他只是对自己?的事情好奇。 “前?段时间,我跟表哥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出去玩,他在车上来回放这首歌,我听着听着就学会了。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管他什么表哥,至少这个时候,她?是准备唱歌给他听,而不是什么表哥。 “好。”霍无羁紧了紧缰绳,又?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这一刻,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个动作,满满的都是占有欲。 “这首歌的风格,可能跟你往常听到的不太一样?噢。” “嗯。” 温予酝酿了一小会儿,临开口前?,又?给他打了一剂预防针:“我真的要唱了?” “好,我洗耳恭听。”霍无羁轻笑?一声,驱散了她?心里?那点仅有的紧张感。 从小到大,她?虽然有很多次上台发言的经验,却从来都没有给别人唱过歌。 就算是同学聚会,去了KTV,她?也是坐在台下听别人唱的那一个。 倒不是因为声音不好听,她?只是不喜欢张扬,不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 如果可以,她?宁愿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陪我两败俱伤。” “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想带上你私” 不等她?唱完,一阵风灌了进来。 “咳咳” 嗓子突然很痒,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 “起风了,我们不唱了。”霍无羁专门腾出一只手来,顺了顺她?的脊背。 温予摇摇头,说:“不行,要有始有终。” 她?稍微缓了缓,又?说:“上半段只剩最后一句了,我要给你唱完。” “好,那就” 他的话还没说话,温予就又?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最后这两句,几?乎是她?扯着嗓子吼出来的,似乎是把这段时间淤积在心里?的郁气全都发泄了出来。 和她?之前?轻哼的那一大段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却别有一番风味。 既洒落,又?自由。 无论是歌词,还是曲调。 对于?霍无羁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 陌生,还惊艳。 尤其是这首歌,是她?亲口唱给他听的。 霍无羁还在回味,她?又?仰起头来,蹭了蹭他的肩膀,问她?:“好听吗?” “好听。”霍无羁郑重点点头。 “真的好听吗?”温予有点不相信。郑钧的歌,并不适合她?这种嗓音的人唱。所以,她?持着怀疑的态度又?问了一次。 “你该不会是唬我吧?”她?说。 “真的很好听。” 霍无羁轻笑?一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丝,说:“对你,我从不说谎。” 这句话,他说的很轻。才一开口,便被风吹散了。 可温予还是一字不落的将它们尽数收入耳中。 而霍无羁自己?也没有想到,两个时辰之后,他就会后悔自己?说出的这句话。 后来,她?离开之后,他每次想念她?的时候,总喜欢随手摘两片树叶,奏出深刻在他脑海中的旋律。 100-120 拨雪寻春(五) 月上中天, 他们到达了鸣沙山。 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黄沙。 山下没有树木可以栓马,霍无?羁就随意把追风停在一处空地上。 前两次, 她来的时候, 马匹专门由一个护卫看守,她才得以放心离开的。 “它自己?在这里真的没有关系吗?”温予不止一次问了他相同的问题。 “真的没有问题。”霍无?羁走在她前面,牵着她的手往上爬。 温予忍不住回头看,又?嘟哝了句:“它要是跑了, 咱们就没有办法回去了。这么远的路, 又?没有东西吃,饿都饿死了。” “放心吧,一切有我呢。就算是它真的跑了, 我也能安全把你带回家。”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肩上的包袱,又?说:“我给你带了吃的, 饿不着你。” 听?他这么说, 温予忽然?感觉有些饥肠辘辘。 “那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呀?” “你猜一下。”霍无?羁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卖起关子来。 温予想了一会儿?,脑海里蹦出好多美食,最?后却又?一一否决。 她往前倾了倾身,鼻尖距离包袱不过一寸的距离, 但?依旧嗅不出什么味道。 霍无?羁察觉了她的动作,没有牵着她手的那只手从正面轻轻扯了扯包袱,试图让她嗅出点什么来。 可不等他把动作做完, 温予的鼻尖已?经从他的包袱上挪开了。 温予摇摇头, 说:“我猜不出来。但?如果说我现在最?想吃的东西,那一定是烤羊肉串。” 话落, 温予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她又?想起了之前在鸣沙山露营时的那顿烧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她说完烤羊肉串那几个字后,这空气中当真飘着一股烤羊肉串的味道。 她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温予放眼四望,追风现在站立的地方,好像就是她和?表哥几个露营的地方。 难不成这烤羊肉串的香味也跟她一样,穿越时空了不成? 霍无?羁领着她往月牙泉的方向走,温予也不觉得累,只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他身后。 直到?可以看到?月牙泉,他们才顿下脚步,寻了一处较为平坦的位置,坐了下来。 温予之所以能迅速摸到?这里,是因为她之前来过好多次,对这里的记忆相对比较深刻。 而?这一次,她只跟在他的身后。 她只说了想来鸣沙山看星星,甚至连月牙泉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带着她来了。 深夜的鸣沙山好像和?白天的鸣沙山不太一样,尤其?是晚上,周围都是黑乎乎一片,温予有些分辨不出来方位,所以,她提都没提月牙泉。 她担心找不到?,白白走弯路。 可他还是带着她一起来了。 “你之前来过这里吗?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口泉啊?”温予好奇问道。 “没来过,但?我看过敦煌郡周边的舆图。”霍无?羁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手指拨弄了两下,解开了包袱的活结。 月光澄明,星星漫天。 温予的目光从月牙泉上收回,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霍无?羁的动作。 包袱才一打开,她下意?识颤了颤鼻翼,烤羊肉串的味道好像更浓郁了。 “烤羊?”尽管她看不清,包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但?还是惊喜叫了一声。 “嗯,炙烤羊腿。”见她这么开心,霍无?羁眼睛里也充满了笑意?。 “我一回来就差人烤上了。咱们出来之前,才刚烤好。本来想留给你当宵夜的。可我又?听?护卫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就干脆带了一些过来。”他一边说,一边撕开了包着羊腿的油纸。 风吹过来,香味沁人心脾。温予的肚子很是识趣儿?的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饿了?” “本来没觉得饿,一闻到?这香味,就有点忍不住了。”温予垂下脑袋,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抹揶揄来。 “给,你先吃。”霍无?羁给她挑了一块,递到?了她嘴巴附近。 温予想接过来,却又?听?到?他说:“先咬一口,骨头在我手上,不太好拿。” 温予也没有同他客气,啊呜一口咬了上去。 一瞬间,唇齿留香,味蕾得到?极大满足。 “我松手了,你自己?咬好。”松手前,霍无?羁提醒她一句。温予的嘴巴被烤羊肉占着,说不出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霍无?羁的手松开,她的手接上。 “好吃吗?”他问。 温予依旧没有说话,再次点了点头。 霍无?羁没有吃,只安静坐在她身侧,看着她的侧脸。 没多大一会儿?,这块肉尽数被她吞入腹中。 后知后觉的,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方才她吃下去的这块肉,好带着一抹余温。并?非是体温,而?是烤肉自身的热度。 忽然?,她又?想起霍无?羁刚才说过的话。 他们出门之前,这炙烤羊肉才刚烤好。 那么烫的温度,他是怎么背在肩上的啊? 想到?这里,温予咀嚼的动作一怔,垂眸看了一眼被放置在她面前的包袱,又?转过头看着端坐在她身边的人。 早在她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霍无?羁就不着痕迹地把目光转到?了月牙泉上。 他不想给她任何压力,更不想让她看到?他眼中再也藏不住的情意?。 至少,她不应该现在看到?。 她想直接开口问他,到?底有没有烫到??但?他一定会说,没有烫到?,让她不要担心。 下一秒,温予转过头,垂下脑袋,从腰间摸出一方手帕,一根一根擦着沾了油腥的手指。 “吃饱了?”霍无?羁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她的动作。 她没有回答他,只默默红了眼眶,甚至暗暗生出一丝怨念。 她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同时,她擦手的动作也更粗鲁了些。 那些油腥,像印在了她指.尖上一样,怎么都擦不掉。 霍无?羁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神色也郑重起来。 他坐直了身体,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却猜不到?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只简单以为她只是单纯嫌恶手上的油腥。 他稍微往前倾了倾身,从烤羊腿下面,拿出一个酒囊。里面是他来之前专门灌好的马奶酒。 温予只听?到?一声闷响,他将木塞抽了出来。 酒香隐隐飘出。 不等温予抬头,他用没有摸过烤羊腿的手,攥住了她的细腕。 “擦不干净的话,用它来洗。” 话音未落,温予只觉得一阵水流浇到?了她的手上。 不凉,甚至有点温热。同时,鼻息间萦绕着一阵浓郁的酒香。 “这是酒?”她问。 “马奶酒。”霍无?羁浇完了她的手,又?往自己?手上浇了浇。随后,他堵上木塞,把手帕从温予手中抽出来,对折两下,将已?经沾染了油污的位置隐去,用干净的一角擦拭着她的手指。 等忙完这些,他手上的酒一半擦到?了手帕上,另一半被风给吹干了。 只留下一阵浓郁的酒香。 “好了,干净了。” 说完,他把手帕塞到?了自己?腰间,丝毫不顾及上面是不是沾满了油污。 温予顾不得看他的动作,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半跪在他身侧,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衣领。 当然?,是背着包袱那一侧。 霍无?羁被她吓了一跳,他甚至忘记了伸手去握她的手腕。呆愣愣的,任由她的手指闯入他的衣领。 她的指.尖从他脖颈处的肌肤上划过,霍无?羁忍不住颤栗。 同时,他清醒过来。正准备后退,躲开她的动作,却被她及时察觉。 温予先他一步,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并?在他耳边喊了一声:“不许动。” 话音未落,她的另一只手已?经将他的衣领扯开了,她也倾着身子往他的后肩探去。 霍无?羁已?经猜到?了她的用意?,无?奈叹了口气,说:“我专门在包袱里放了两个酒囊,所以,我没有被烫到?。” “有没有烫到?你说了不算,我亲眼看了才算。”温予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她的视力不太好,为了看清楚,她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他的肩膀上了。 但?她丝毫没有察觉。 她说话的同时,热气尽数喷洒在他的肌肤上。这一瞬间,霍无?羁感觉,他的后肩头像是被滚进了油锅一般。 发麻,发烫,甚至隐隐有些发痛。 炙烤羊肉没有烫伤他,她吐出的热气却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甚至不敢动,生怕她发现了他两腿间的异样。 温予又?把他的后领往下扒了扒,确定他没有被烫伤后,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温予把他的衣领往上提了提,离他远了些,嘟哝道:“都烫红了,下次不能再这样了。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拿身体不当回事的。” “好,不这样了。”霍无?羁敛了眸子,自顾整了整衣领,试图将心里那点杂念也一同整理出去。 同时,他也在庆幸。 还好,他是用左肩背的这包袱。 他的右上臂还有一道没有长好的伤呢。 如果让她看到?了,免不了像刚才一样,又?一次红了眼眶。 温予眼眶里的泪水已?经被她逼了回去,但?她的心情依旧有点不美妙。 自坐稳后,半晌都没说一句话,只呆呆的看着那湾月牙泉。 “还饿不饿?”霍无?羁问她。 她正准备说不饿,肚子却又?不合时宜叫了起来。 “趁热吃,凉了就腥了。”霍无?羁又?拿起一块,重新?递到?她面前。 但?这次,温予没有接。反而?推着他的腕子,把烤肉递到?了他的嘴边。 “我自己?来,你也吃。” 说完,她伸出手,自己?从油纸里捏了一块出来。 霍无?羁吃的慢条斯理,丝毫不像在营地里那般狼吞虎咽。 吃完那一块,他并?没有再去拿。反倒是温予,她每吃完一块,都要往他手里塞一块,然?后再自己?吃。 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她给,他就吃。她不给,他就看她吃。 直到?温予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他又?试探性问了一句:“是不是有点腻了?要不要喝一口马奶酒解解腻?” 她的指.尖隐隐带着一抹酒香。 听?他这么说,她的确是来了兴致。 不等她回答,霍无?羁已?经再一次启开了酒囊上的木塞,把马奶酒递了过来。 温予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 霍无?羁没有阻拦她,只劝了句:“慢点喝,这酒后劲很大。” “你也喝。”她把酒递到?了他面前。 他笑着摇摇头,说:“你自己?喝,我还有。” 说完,他又?从烤羊腿下面把另一只酒囊拿了出来。 “嘭”的一声,木塞被拿掉。 “干杯。”温予朝他举了举酒囊,高声喊了一句:“干。” “干。”霍无?羁也扬起手臂。 两个酒囊于半空中碰撞,酒水四溅,染湿了两人的衣袖。但?两人浑不在意?,相视一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温予又?吃了两块,便彻底吃不下了。剩下的大半,尽数进入了霍无?羁的腹中。 他吃的很快,风卷残云一般,三两口就是一块。温予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小口小口的饮着马奶酒。 等他吃完,她酒囊里的酒竟也去了大半。 “不能喝了,再喝我就该醉了。”温予知道自己?的斤两,浅尝辄止。她朝霍无?羁伸手,准备将木塞要过来。 “那就不喝了,我们都不喝了,好不好?”霍无?羁没给她木塞,反而?从她手里接过酒囊,盖上木塞,放到?了一旁。 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明亮。她的唇.瓣也被酒液浸的饱满又?水润,全然?一抹任君采撷的模样。 霍无?羁甚至不能说服自己?把眼神从她脸上挪开,他吞口水的声音在这暗夜中无?比响亮。 可温予好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只知道看着他笑。 “喝醉了?”他伸出手,用袖口沾了沾她的嘴巴,将沾染在唇.瓣上的酒水尽数擦去。 温予摇摇头:“没醉,我很清醒。” 不知道是不是她摇头摇的幅度有点大了,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对面坐着两个霍无?羁。 “我真的没醉,我的神志还很清醒。” 温予已?经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又?说了句:“你你别晃,我头晕。” 霍无?羁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笑意?,他长臂一捞,将她捞回自己?怀里。 忽然?看不见他的脸,温予有些不情愿。 她挣扎着,像一条泥鳅一样,奋力从他圈紧的手臂中钻了出来。 “我都看不见你了。”她委屈巴巴看着他。 霍无?羁似笑非笑问了句:“那怎么办?” 温予想了一会儿?,晃晃悠悠站起身。霍无?羁怕她摔倒,伸出双臂,虚虚护着她。 “我要这样坐。” 话音未落,她上前一步,跨坐在他的双.腿上,随即又?伸出胳膊,环住了他的脖颈。 霍无?羁呼吸一沉,视线不由自主地定格在她的胭红的唇.瓣上。 他忽然?想要尝一尝,是不是她那个酒囊里的酒更甜美一些。 一定是的,他都闻到?味儿?了。 又?香又?甜,勾的他心脏都在疼。 他这样想着,也当着这样做了。 他的手慢慢环上了她的腰肢,脑袋也不由自往前倾,鼻尖抵着鼻尖,只需在往前一点,他就能尝到?那味道了。 拨雪寻春(六) 霍无羁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 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环着她绵软腰肢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他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温予本来是冲着他笑的,可随着他手臂逐渐收紧, 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减淡。 她蹙起眉, 下意识扭了扭腰,试图摆脱他的禁锢。可他却抱的越来越紧,甚至勒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她刚才不动,他或许还能忍耐。可现在, 他好像有点?克制不住了。 他能清晰感?觉到, 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得滚烫,变得坚硬。 他甚至感?觉,她身上那股香甜的气息止不住的往他鼻息里钻, 直冲脑仁。 可她此时正跨坐在他的大.腿上,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这?一刻, 霍无羁的眸色, 比不远处的月牙泉还要?幽深。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掐着她的细腰,往下压了压。 这?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一样,只有他怀中滚烫的她是鲜活的。 他眼里只看得到她。 “轻一点?。”温予蹙眉, 腰肢被禁着,她动不了,只能把纤长的脖颈稍稍往后仰, 一只手也从他脖颈离开, 攥成拳头,捶他肩膀, 委屈巴巴说了一句:“疼呀唔” 话?音未落,唇上多了一抹柔软的触感?,将她未尽的话?尽数堵在了喉中。 早在她后仰脖颈,试图离他远一些的时候,霍无羁放在她腰间?的手慢慢上移。她才离他远一些,他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又将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扣的同时,倾身过去,尝到了觊觎已久的味道。 那种感?觉,比他想象的要?更美好。 甜甜的,软软的,还带着一抹浓郁的酒香。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浅尝辄止。 片刻后,霍无羁松开了她。他有点?担心,如果一开始就那么热情,会吓到她。 但也只是嘴巴松开。 他的手却没有,依旧揽着她的腰,箍着她的后颈,拇指指腹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她耳后,惹得她忍不住生出一阵颤栗。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亲吻,温予还是有点?惊讶。 她很清楚,刚刚他亲了她。 可她却没有即刻表现出来。 也许是因为方才饮了太多马奶酒的缘故,她的头脑很清醒,反应却有点?迟钝。 就连害羞,都是后知?后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温予微仰着脑袋,整个人呆愣愣的,水光潋滟的唇.瓣微启。 她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吻她,更没有想到,就在她准备加深这?个吻的时候,他又忽然松开了她。 这?一瞬间?,她忽然有点?委屈。 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在游乐园排了很久的队买到的棉花糖,才咬了一口,就不小心掉到了脏兮兮的污水中。 最关?键的是,尝那一口的时候,她正在暗暗欣喜自己有一整个棉花糖,而忽略了棉花糖本身的味道。 温予的目光从他紧闭的嘴巴开始慢慢往上移,对上他那双足以溺死人的漆眸时,下意识撇撇嘴巴,委屈的都要?哭出来了。 “你你亲我。” 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沾满了水汽的眼睛幽怨瞪了他一眼。 平日里,她鲜少流露这?样的神情。霍无羁看着,心里忽然生出少许狎弄的意味。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戏弄的言语已经?脱口而出。 “我不能亲你吗?” 他笑的勾魂摄魄,勾着她后脑勺的手微微用力,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他从她的口中听?到一个不字,他就再亲她一次的准备。 温予先是摇摇头,随后想到什么,又点?点?头。 “那是能还是不能?”霍无羁又问。 温予认真想了一会儿,说:“能,但是不能像刚才那样” 话?没说话?,她脸颊的温度不由自主开始飙升,脑海中也闪过刚才被他‘偷袭’时的感?觉。 “哪样?”显然,霍无羁并不打算给她回?味的机会。 “就就是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就亲唔” 无论是她的神态,还是她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分?平日鲜少见到的任性和肆意。霍无羁知?道,是她方才饮下肚的后劲十足的马奶酒起了作用。 但还远远不够,他准备要?做的事情,需得她更迷糊一些才行。 她现在还是有点?太清醒了,她甚至还能同他讲道理。 所?以,他要?耐心一些,要?等马奶酒的后劲彻底上来才行。 她的话?没说完,霍无羁故技重施,勾着她的脖颈吻了下去。 和刚才的浅尝辄止不一样。一声呜咽后,他用唇舌撬开了她的牙关?,往更深处探去。 “唔,唔。”温予瞪大了眼睛,手掌再一次攥成了拳,一遍又一遍捶打着他的胸口。 可慢慢地,她的频率越来越慢,力气也越来越小。看到他紧闭的双眼,她也慢慢把眼睛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失在他缠.绵又悱恻的亲吻之中。 如果忽略抵着她大.腿根的那个东西的话?,她整个人就像是被一团柔软的云团包裹其中。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胡思乱想。 这?一刻,温予脑海中浮现的,是之前大学时候室友说过的一段话?。 室友曾告诉她,如果有一天要?谈恋爱,亲吻之前,最好喝两口酒,但不要?贪多,微醺最好。 教?育,往往具有滞后性。 之前,温予一直没有领略到这?段话?的深意。直到刚才,她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段话?。 她甚至觉得,刚才那袋马奶酒,喝的是恰到好处。 只是微醺,神志还算清醒。她还清楚记得,她今日来月牙泉的最终目的。 再多喝一口,她怕是就要?醉了。 拨雪寻春(七) 夜色浓稠, 星子明亮。晚风轻轻吹来?,衣袂纷飞,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霍无羁深情亲吻着她, 而她也积极回应。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气氛越来?越暧.昧。 就在温予感觉周边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即将?喘不上气的时候,霍无羁先?一步放开了她。 如果说,在亲吻之前, 他身?体里?那阵无名的邪火只是以星星点点的方式存在。 那么, 亲吻之后,这?阵邪火已经形成?了燎原之势。 稍有不慎,便会?将?他焚成?灰烬。 所以, 他一动不动,试图让从月牙泉吹来?的带着些许凉意的晚风将?他身?上的燥热尽数带走。 月光洒下一地的银霜,更是?为她渡上一层柔和的光华。 明明她此时就在他的怀里?, 但仍有那么一瞬间, 霍无羁依然感觉她很遥远。 尤其是?没了他脑袋的遮挡,银白月光无遮无拦,尽数洒在她身?上的时候。 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虚幻,又妖冶, 就像九天之上的仙女。仿若下一刻,她就会?像话本里?描述的嫦娥仙子那样,奔月而去。 可偏偏, 他刚刚不知死活的亵渎过她。就连现在, 她晶莹微肿的唇.瓣上,还有他津液的残留。 几乎是?下意识的, 揽着她腰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服。 如果温予现在是?清醒的状态,或许能够及时察觉到他情绪变化。 可现在,醉意上头,她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 而她的反应,也依旧慢半拍。 她的脸都被憋红了,却依旧保持着刚才亲吻的姿态。 霍无羁垂首,轻笑一声,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说了句:“阿予,可以呼吸了。” 鼻子被捏住的瞬间,水汽蕴满了眼眶。 直到听到他说‘可以呼吸’这?几个字,温予才猛然反应过来?,亲吻已经结束了。 她张开嘴巴,开始大口呼吸。 好?半晌,她起伏不定的胸.脯才逐渐趋于平缓。 她抬眸剜了他一眼,娇嗔一句:“都怪你。” “嗯,怪我。” 他口吻中带着三分笑意,将?她紧贴在脸上的碎发挽至而后,又问:“阿予,刚刚你的话还没说完,你还记得你想要说什么吗?” 温予愣了一瞬,试图回想起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此时,她脑海里?就只?有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刚刚才发生过的。 他又一次亲了她。 第二件事?,她不能说。那是?她心里?最大的秘密。 霍无羁清楚看到,在他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她脸上升起一抹迷茫。 “不记得了?”他问。 “不记得了。”温予迟疑,又有些好?奇,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霍无羁畅快轻笑两声,松开钳着她腰间的手,双手交叉,枕于脑后,躺在了细沙上。 “不是?说要看星星吗?”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任由她跨坐在他的腿上。 温予听完他的话,下意识仰头,往夜空中看了一眼。 夜色如织,繁星漫天,月似银钩。 至少,她想象的夜空是?这?样的。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从霍无羁身?上下来?,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霍无羁见她凑过来?,连忙从颈下抽出一条手臂,让她枕着。 她平躺在他身?侧,问:“星星好?看吗?” “好?看。”他答。 “我也觉得好?看。” 话音未落,温予枕着他的上臂,慢慢挪动,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变成?了侧卧,视线正对着他的侧脸。一说话,扑出的热气尽数打在他的脖颈。 “喜欢这?里??”霍无羁感觉到她话里?的眷恋。 “喜欢。”她没有丝毫的犹豫。 “为什么会?喜欢这?里??”霍无羁有点不能理解。 这?里?罕无人烟,物资匮乏。一眼望去,除了沙漠,还是?沙漠。也就只?有眼前的月牙泉值得一观。 温予眨了眨眼睛,说:“这?里?的风景很好?看,辽阔,也壮观。你不觉得,这?里?的星星,都要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吗?” 后面这?句话,是?忽然闯进温予脑海中来?的。 她有夜盲症,根本看不到星星。这?句话,是?她无意间听表哥说的。 但表哥的原话,对标的是?霓虹闪烁的大都市,而非是?还没有受到环境污染的古时候。 平日里?,霍无羁在营地,临睡前他也喜欢看一会?儿?星星。 温予在问他那句话之前,他觉得,这?里?的星星和他在营地看到的星星,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听到她那句话之后,他越发觉得,的确是?这?里?的星星要更亮一些。 霍无羁意识到这?一点后,下意识扯了扯唇角,轻笑一声,说:“这?里?的星星,的确是?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 拨雪寻春(八) 听到他的回答, 温予满意的在他身上?蹭了蹭,又说:“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特别喜欢吹鸣沙山的夜风, 就?像现?在这样?。” 霍无羁微微转头?, 用下巴亲昵回蹭她的额头,掌心也抚上?了她?的后脑勺,有一搭没一搭的顺着她?柔顺的发丝,低喃一声:“现在我知道了。以后, 我经常陪你来好不好?” 温予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整个人亢奋起来。她揪着霍无羁的衣领,翻了个身,压着他的肩膀, 和他面对面,问?:“那我们可以每年都来吗?” “可以。” 温予小心翼翼问他:“那你不回京城了吗?” “你?” 霍无羁精准捕捉到她?的用词,呼吸一怔。 “我们”温予连忙改口:“那?我们不回京城了吗?” 霍无羁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反而问?了她?一句:“那?你是喜欢这里, 还是京城?” “喜欢这里。” 温予没有半点犹豫,又说:“京城太闷了,我不喜欢。还是这里好,有祁连山,有月牙泉。闲暇时候, 我们还能来这里吹夜风,看星星。” 霍无羁将她?抱的紧紧的,说:“那?我们就?留在这里。” 温予:“真的?” 霍无羁:“真的。我说过, 任何时候, 我都不会骗你。” 温予:“可京城里还有你的老师,你的朋友, 冒然决定离开,你不会舍不得吗?” 霍无羁:“自然会有不舍,好在可以克制。更何况,我本就?是先帝亲封的北方玄甲营副参将。如若不是当?年先帝念及我年少,早几年我便该来了。” 她?不厌其烦的问?,他郑重其事的答。 温予挣扎着坐起身来,奋力揪着他的衣领,将他从细沙里拽起来,说:“那?你发誓,你永远都不会再回京城去。” 马奶酒的后劲本来就?大,她?刚刚又猛地坐起身,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只能勉强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却是连半点力气都用不上?了。霍无羁纵着她?,看似是她?将他拽起来,实则是他腰腹暗暗施力。 霍无羁听出来,她?好像对京城很抗拒。但他猜不到是为什么。 原本,他得知皇上?对温予心存妄念之后,他就?有离开京城这样?的打算。 就?算没有这次兵乱,就?算祁师父没有受伤,他也是打算过完年就?北上?赴任的。 可她?为什么会对京城如此抗拒,霍无羁猜不出来。 明明他小时候,她?对京城没有这么抗拒的。 他眸中闪过一抹思量,随即解释道:“现?在还不行。” 见?他变卦,温予撇撇嘴,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为什么不行?你说过不会骗我的。” 霍无羁连忙解释道:“需得等到这次战事平息,我回京复命后,再正式来北疆任职。” “真的吗?”她?眼中还噙着眼泪,委屈巴巴问?:“你真的不会骗我吗?” 霍无羁语气温柔,双手捧着她?的脸,说:“真的,不骗你。我答应你,等这次的战事平息之后,我们就?从京城离开,再也不回去,好不好?” “好。” 温予点点头?,又谨慎问?道:“那?如果?是京城里的人?想要你回去呢?” 霍无羁愣了愣,他又想起之前在甜水巷的老宅子里偷偷打开的那?封信。 她?究竟瞒着他多少事情啊? 难不成,是他在京城出了什么事情? 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很糟糕就?对了。 所以,她?才对京城如此讳莫如深。 所以,那?封信上?才反复提及,‘未来’或许是可以根据‘过去’而发生改变的,并且一直强调,无论如何一定要改变‘他’的命运。 如果?他猜的没错,信中的‘他’,应该说的就?是他自己。 他是先帝亲封的玄甲营参将,手握重兵。京城里能叫他回去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是老师? 还是皇上?? 可如果?是老师,她?为何要流露出这种谨慎的表情?更何况,老师护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害他。 他在京中向来低调,与朝中那?些?权臣没有丝毫的往来,更别说龃龉了。 若说是龃龉,他能想起来的,也就?只有一个人?。 离京之前,他也就?和杨清儿?因为一些?事情产生过龃龉。 他和杨国公虽没怎么接触过,但不止一次从老师和祁师父口中听说过国公爷的威名。 其实,不止是他们说,世人?都在说。 杨家世代忠勇,宁国公更是忠义?无比。 早在他勒令杨清儿?亲去他府上?道歉这件事就?能看出来,他并非是仗势欺人?、睚眦必报之辈。 想到这儿?,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今圣上?的面庞。 难不成,是他。 这一刻,霍无羁清楚感受到,他心里萌生的这一念头?,并非是充满了不确定性,而是万分笃定。 拨雪寻春(九) 不知道为什么, 霍无羁忽然想起宫宴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其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皇上看阿予的眼神和贵妃娘娘那张和阿予生的极为相似的面庞。 这些时日,每每空闲下来, 他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更是?不止一次猜测:如果当?日,传令兵没有及时闯入殿中,后续又该是如何?会不会朝着他内心深处预设的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霍无羁眉心紧锁,耳边又传来温予的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 他回过神, 敛起眼中的情绪, 冲她?莞尔,说?:“任谁来叫,我也不会回去。若有空闲, 我还想多陪你一会儿呢。” 他沉默的间隙,温予几乎把她?刚才的问题给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听到他回答后, 她?又恍惚记了起来。 “真的?”她?问。 以往, 她?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她?这样患得患失,张口闭口问他真的假的。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给你喝酒。” 霍无羁失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头, 说?:“这可真不是?一个好习惯。” 温予根本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隐隐觉得是?和自己有关?。 可她?就是?听不懂。 她?现?在?已经在?逐渐丧失思考能力了。她?自己半点?没有察觉,只下意?识亲近他, 偶尔听到一两句自己听不懂的话, 也都下意?识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像现?在?这样。 温予迷茫看着他,不停在?问:“什么?” 一开始, 霍无羁没有回答她?,只是?无声把唇角的弧度扯的更弯了些。 “什么好习惯呀?”可偏偏,温予不依不饶。 他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高鼻梁,好脾气道:“什么好习惯?坏习惯。” “什么坏习惯?” “贪杯的坏习惯。” 这句话,她?倒是?听懂了。 “我没醉。”她?说?话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好几个度。 不等霍无羁反应过来,她?又垂下脑袋,委屈巴巴地说?:“我本来也没想喝,是?你亲手?递给我的。” 霍无羁听她?说?完这句话,霎时心惊胆战。他的后背都浸出?一层汗,打湿了里衣。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在?怀疑她?是?不是?装醉。可眸光触及她?,面上无意?间显露的迷茫神色,又觉得她?好像是?真的醉了。 毕竟,佯醉和真醉,从一个人的眼神里就能分辨出?来。 她?如今的状态,和他记忆里,她?在?梨花树下醉酒前的状态一模一样。 确定她?不是?佯醉后,霍无羁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的确是?故意?灌醉她?的。 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又从一旁拿起了酒囊。启开木塞的一瞬间,马奶酒的醇香四散开来。 他不知道,等明天她?清醒的时候会不会记得这段半醉半醒之间的记忆。 至少,在?他清楚知道她?瞒着他多少事情之前,他不能让她?怀疑到自己身上。 为了确保不再被她?察觉,这一次,他没有再把酒递给她?,而是?自己喝了两口。 不过,他在?往唇间递的时候,不经意?间洒了大半出?来。 衣襟被浸湿,肌肤都漫着一阵沁人的凉意?。 但大多数,洇入了细沙中。 风吹过来,醇正的酒香混合着奶香大范围飘散开来,肆意?钻入鼻腔。 酒香之浓烈,就像是?亲自饮过一般。 以她?那个贪杯的性子,只要?她?不是?酩酊大醉,见他喝酒,她?也一定会再凑上来喝几口的。 果然,他灌入喉腔的酒还没咽下去。 她?就凑了过来,勾着他的衣角,用撒娇的口吻说?道:“我也想尝下。” 霍无羁眼底蕴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却还是?刻意?冷着脸,冲她?摇摇头,说?:“不行,你今日已经喝的够多了。再喝,你就该醉了。” “我酒量可好了,我不会醉的,我就尝一小?口,好不好?”说?完,她?甚至用舌尖舔了舔下唇。 银白月光的照耀下,霍无羁清楚看到,她?的舌尖是?肉粉色。 刚刚,他的唇齿,还和她?的舌缠绵过。 也许是?因?为刚才他那口酒喝的太急了些,他整个人,由内而外的燥热起来。 但始作俑者丝毫不知。 她?甚至忘记了,就在?她?身侧,还有另外一个酒囊,满心满眼都是?他手?里的那个。更是?没有发现?,暗夜之中,他颈间异常醒目的喉结,滚了又滚。 “不行。”他嗓音沙哑,一边说?,一边把酒囊拿远了些。 但动作却是?慢吞吞的,尤其是?经过她?面前的时候。 如果她?此?时是?清醒的,那她?一定能看出?来,他是?刻意?钓着她?。 可惜,她?现?在?是?醉酒的状态。 温予见他要?把酒囊拿开,连忙松开扯着他衣角的手?。 其中一只,抱住了他的胳膊。 而另一只,以她?目前能反应过来的最快速度,将酒囊从他手?中夺了过来,圈入怀中。 随即,她?一把甩开原本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胳膊,又抱紧酒囊往后挪了好几下,生怕他下一秒会把酒囊抢走一样。 刚才她?小?心翼翼挪动的距离,还没有他的手?掌长。他一伸手?,就能把酒囊从她?怀里抽出?。 霍无羁无声笑了笑,知道她?是?真的醉了。 至少,现?在?她?的头脑是?不清醒的,连对距离的认知都出?了差错。 温予才仰起头,正准备把酒囊往唇边递,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只能喝一点?点?,不能喝太多。不然明天该头疼了。” 不等他说?完,温予已经喝了一大口,唇角也不小?心沾染到一些,亮晶晶的。 霍无羁强行别开眼,抬手?给她?抹掉。 他怕自己再盯着她?看,会控制不住想要?欺负她?的冲动。 温予乖巧坐着,任由他的指腹在?她?唇.瓣上粗粝涂抹。 他把手?拿开时,她?的唇.瓣好像比没有擦拭之前更馥郁了些。 霍无羁眼中闪过一抹晦暗和自责。 刚刚,他好像用的力气有点?大,都红了。 他垂下眼眸,长臂一捞,丝毫不费力的将酒囊从她?手?中抽出?来。 霎时,温予张牙舞爪,想要?即刻把东西夺回来。 不知是?因?为喝醉了酒的缘故,还是?她?全心全意?信任他。 她?没有丝毫的防备,也不怕受伤,运足了力气,整个人朝他扑过去。 霍无羁看到她?的举动,下意?识提了一口气。 温予还口中还嘟哝着什么,霍无羁全然没心思听。他再也顾不得手?里的酒囊,随手?往后一扔,下意?识去接住她?。 霍无羁被她?扑了个满怀。 她?整个人都扑了过来,霍无羁顺势躺了下去。 酒囊不知道被他扔到了哪里,但她?依旧不安分,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禁锢。 “我们?说?好只喝一点?点?的,不许耍赖。”他一只手?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攥着她?胡乱挥舞的手?腕。 她?现?在?有点?不可控。 勒的松了,他担心她?会挣脱。 勒的紧了,他又怕她?会不舒服。 是?以,一句话没说?完,他浑身都在?冒汗。 不知是?因?为她?把他的话听进了耳中,还是?因?为禁锢起了作用,她?逐渐在?他的怀抱安静下来。 她?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额头在?他下颌线那处蹭了又蹭。 就在?霍无羁以为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她?低喃一声:“我想喝一点?点?了。” 一开始,霍无羁还以为她?口中的一点?点?是?马奶酒的一点?点?。 可他听完,又莫名觉得,她?口中的一点?点?,又并非是?马奶酒的一点?点?。 “一点?点?是?什么?好喝吗?”他问。 “是?奶茶。” 她?说?:“我家小?区楼下就有一家,我最喜欢喝他们?家的纯抹茶,还要?波.霸,不加糖,少冰。我表哥最喜欢他们?家的薄荷奶绿。但我不喜欢,像薄荷牙膏的味道,难喝。” 又是?表哥?霍无羁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跳。 她?不是?一个喜欢在?他面前谈论她?自己家庭状态的人。可就算是?这样,表哥的出?现?频率都格外高了。 她?和她?的表哥,好像很亲切。她?甚至知道他喜欢喝什么。 霍无羁暗暗想着。 此?时的温予,仿若身心都飘在?云端之上,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依稀记得,如今她?身边的这个人,是?她?可以全心全意?去信赖的人。关?键时刻,他甚至会拿他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对他,她?没有丝毫的防备。 他问什么,她?就答了。 “如果你也能生活在?我家那里就好了。” 醉酒之后的她?,思维极其活跃。 明明前一秒她?还在?说?奶茶。 可后一秒,她?就又把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这还是?霍无羁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说?,她?希望他能去她?的家乡生活。 之前,每次他问她?的家在?哪,她?都没有告诉他,只是?让他等着她?来找他。 霍无羁唇舌翕动,话到嘴边,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是?不是?想家了?”他问。 温予思索一会儿,说?:“想。” “那等我忙完这段时间,陪你一起回家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开口,字里行间充满了试探。 他才说?完这句话,温予想都没想,直接摇头,说?:“不好。” 尽管他在?问出?口前,已经猜到了她?的答案。可亲口听到她?拒绝的如此?干脆,他心里还是?涌起一抹苦涩。 这一瞬间,他整个胸腔都泛着酸楚。 可他不准备问她?为什么会拒绝的如此?利落,只决定默默消化这些异样的情绪。 “我家太远了,你根本去不到。”忽然,她?咕哝一句。 这一瞬间,他整个胸腔都泛着酸楚。 可他不准备问她?为什么会拒绝的如此?利落,只决定默默消化这些异样的情绪。 “我家太远了,你根本去不到。”忽然,她?咕哝一句。 霍无羁本来是?不想提及这件事情的。 毕竟,今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可她?主动提及,他也终于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 拨雪寻春(十) 霍无羁自认, 对她的了解很少。 尽管很多时候,他一眼能看出她的想法。 但更多时候,她?也能一眼就看透他。当然, 更多的, 是?在他年少的时候。 自这次重逢后,他越来越能在她面前掩饰情绪了。 至少,很多时候,她?都没有发现, 他对她?无端生起的想要亵渎她?的心思。 对于?她?, 他有太多好奇的事情了。 一桩桩,一件件,无论大小, 只要和她?有关,他都想要知道。 “有多远?我为什么会?去不到?” 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生怕高音量会?惊醒醉意十足的她?。 “很远很远。”她?说。 霍无羁又问:“那如果我们骑快马, 几天可以到?” 温予听到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 是?惊讶。她?仰起头,试图和他对视,却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 他好像是?在看星星,并且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其实,温予不知道的是?, 在她?仰起头看他的前一秒钟,他的目光都还凝在她?的身上。 他是?见她?有所动作后,匆匆把视线挪开的。 两人的视线对不上, 温予重新把脑袋埋入他的颈窝, 深吸一口气,说:“我家离这里很远, 骑马是?到不了的。” “很远,是?有多远?” 其实,霍无羁想问的是?,如果骑马都到不了,那她?是?怎么来的。 他知道,以她?现在这个情况。 只要是?他问,她?是?一定是?如实告诉他的。 可话到嘴边,他又有点怂了。 他忽然有点心慌。 从小到大,他不是?没有察觉出来她?的异样。 无论是?见识,还是?性?格,都超出同时代?的其他人。在她?身上,他总能看到不被?世?俗所定义的洒脱和自由。 那曾是?他暗暗发誓,终生要去学习并努力去达到的。 远的暂且不说,近的,年前在甜水巷的老宅子?里挖出的武器,杀伤力度之大,绝非是?他们这个时代?的所有物。 就连他身上那件纹着奇异纹路又刀枪不入的软甲,不知道多少次救他于?危难。 还有送给祁师父的那件铠甲。 他曾在营地无意间听老兵说起过祁师父那条缺失的手臂,若认真?算起来,当?年埋甲于?梨树下的时候,祁师父的手臂是?已?经没有了的。 可那个时候,她?又是?如何能断定,日后他会?和祁师父有关联呢。 霍无羁不得不想起那封信上写的那段云里雾里的内容。 无论如何,他今日都要弄个明白。 就算是?今日过后,她?想起今晚的对话,从而?怨他,怪他,他也心甘情愿。 他一定要弄清楚,她?到底瞒着他些什么。不然,他一日不知道,便一日不会?自在- 关于?他提出的这个‘很远,是?有多远’的问题,温予并没有第一时间给他答案。 反而?,蹙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她?现在脑袋不好使,措辞更是?一塌糊涂。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他口中的很远和她?口中的很远,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有那么一瞬间,她?曾有点后悔没有听他的劝告喝了这么多马奶酒。 如果说,她?现在是?清醒的状态下,那她?一定可以三两句话就能给他解释清楚。 这一刻,她?甚至没能想到,如果她?真?的是?清醒的状态下,他根本不会?可能有问这样问题的机会?。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尤其是?温予。 霍无羁自嘲勾了勾唇,他还是?有点高估了他自己。 就算是?在醉酒的状态下,她?也依旧是?这么谨慎。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吐露出来。 尤其是?向他。 可她?越是?这样,霍无羁就越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 就在霍无羁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这些问题,并为后续的事情犯难时,温予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沉默这么久,并非是?不想回?答他,而?是?在思考。 现在,她?好像已?经准备好了措辞。 尽管这措辞依旧凌乱,但也是?她?目前能搭构出的最好的话了。 她?说:“很远很远,就是?特别?特别?远。” 霍无羁静静听着,没有去打断她?。 “或许,在你的认知里,很远很远,单单是?距离上的。就像我们从京城来到北疆。虽路途遥远,但走?走?终究可以到达。而?我口中的很远很远,却并非只是?距离上的。” 话落,她?停顿一瞬。 刚才,明明她?都已?经在脑子?里措辞好了,可现在她?好像又忘记了。 她?停顿的地方,恰好是?霍无羁最感兴趣的。可她?说到一半,他有点听不懂。 话题还是?朝着他控制不住的方向去了,霍无羁心里暗暗一沉,又缓缓开口,问:“‘并非只是?距离上’是?什么意思?” 她?伏在他的肩头,手指缠绕着他的一缕发丝,来回?把玩。 听到他问自己这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动作一怔,手上的力道也没有把握好,扯得他头皮一紧。 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个动作,霍无羁还感觉不出来,她?在听到他问这个问题时竟然会?下意识紧张。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件事情。” 温予犹豫一瞬,又说:“以你们这个时代?的人的认知,或许会?很难理解这件事情。” 你们这个时代?? 霍无羁抿了抿唇,并反复在脑海里琢磨着几个字。 “你” “你们” “你们这个时代?的人” 最近这段时间,他好像总能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词。又或者,她?之前就习惯这么说,但他最近才发现。 听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好像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一样。话里话外,她?都把自己摒弃于?这个时代?之外。 霍无羁每每听了她?这话,都心生惶恐,惴惴不安。 可她?明明也是?人,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病了要吃药,受伤会?流血。 想到这里,霍无羁忽然意识到:她?和他们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 至少,她?对这个世?界看法和认知,是?独一无二的。 她?脑海里的很多观点,甚至是?有悖于?伦常的。 若是?公然说出来,怕是?会?被?一众学子?用唾沫淹死。但仔细想来,又觉得万分有道理。 她?已?经平复了心中的紧张感,手指又开始有意无意缠绕他的发丝。 他本来不想轻易打断她?的话,可她?自说完那句话后,却没有半点要继续和他说下去的意思。 全然一幅断片的模样,将她?刚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不得已?,霍无羁开始循循善诱。 “为什么我们会?很难理解这件事情?” 他稍作停顿,给她?充足的反应时间,又说:“如果说,很远很远不是?指距离,那还能指什么呀?” “唔,还有时间。” 温予拧眉思索一瞬,又补充道:“或许,还有空间。” 她?之所以会?把空间也补充进去,正是?因为她?到现在都有点搞不清楚,目前她?所在的这个朝代?,究竟是?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其中一个没有被?记录下来的小朝代?,还是?不同于?她?所认知里的另一个空间里的世?界。 “时间和空间?”霍无羁低喃一声,语气里满是?疑惑。 时间这个词,他是?明白的。 可一般情况下,人们衡量时间大多用长短。‘远’这个字,大多数的情况下,就是?指路途遥远。 除非是?年代?特别?久远的情况下,人们才会?用‘久远’这个词来衡量时间。 譬如,十年、百年、甚至上千年。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那封信上写的‘未来’、‘过去’等这样的词眼。霍无羁隐隐觉得,他可能已?经快要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并且,他有一种直觉。 真?相的背后,一定是?和她?刚刚说的那两个词有关系。 时间和空间。 时间他是?能理解的,可空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霍无羁有点想不明白。 他想直接问她?,又担心会?无意间触发她?的防备机制。故而?,他思索一瞬,迂回?开口,问:“那阿予的家离北疆很远吗?” “不考虑时间和空间,单纯只算地理位置的话,不算太远。”温予晃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当?年,毕业旅行时,我们从北京出发,坐飞机到兰州,差不多也就两个多小时。但这里没有飞机,骑马的话,应该会?走?很久很久。我不想骑马,上次骑马我的腿都磨破了。” 温予停顿一瞬,忽然想到什么,她?仰起头,冲着他的侧脸吧唧亲了一口,语气里满满都是?歉意:“我忘了你听不懂,你要是?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 “听不懂也没有关系,我喜欢听你说。”霍无羁轻笑一声,说:“我听不懂的话,你会?解释给我听,对不对?” “嗯!”温予先是?点点头,好一会?儿?后又摇摇头,说:“不行,有一件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看着她?如此防备的模样,霍无羁甚至有些后悔刚刚说出那句话了。 温予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任他怎么哄,她?都一个字不说,只冲他摇摇头。 霍无羁却并不死心,既然这个问题不愿回?答,那他就问别?的问题。 反正,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阿予,你刚刚说的毕业旅行是?什么啊?北京和兰州又是?什么?是?地名吗?两个小时又是?多久?”他从她?刚才自己说的话开始问。 “北京是?首都啊,也就是?相当?于?你们这个朝代?的京城。” “我是?在北京上的大学,毕业后直接和表哥他们一起坐飞机到兰州,开始大西北环线游。” 又是?表哥? 有了前车之鉴,霍无羁这次并没有打断她?,只默默在心里思量。 “兰州兰州”温予思绪忽然有点卡壳,她?一时想不起来兰州的古称是?什么。可她?前段时间,明明在地图上见到过的。 “啊,我想起来了。”温予兴奋拍了拍他的胸口,说:“金城,是?金城。兰州,就是?你们现在的金城。兰州拉面可好吃了,可我还没有去过。” 话语间,充斥着遗憾和可惜。 “怎么没有去过,去过。” 霍无羁攥住了她?那只不算太安分的手,说:“行军的时候,我们不是?路过了一处军事重镇吗?那就是?金城。阿予莫不是?忘了?那天晚上,你还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面。” 温予想了好久,却没有半点印象。 她?摇摇头,嘟哝了句:“我不记得了。” 此时,她?脑袋里满是?现代?那次的毕业旅行吃到的美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现代?,还是?在古代?。 “我最喜欢吹鸣沙山的夜风了。尤其是?夏天,洗完澡之后。风吹过来,凉丝丝的,很舒服。” 温予又一次表达了对鸣沙山的喜爱。 霍无羁却听出了不对劲。 他洗澡的时候,听护卫说起她?近些时日的踪迹。 但护卫只说了她?白日过来了两次,并非是?晚上。而?且,那个时候,还没有入夏。 可听她?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倒像是?来了很多次。 她?刚刚说,尤其是?洗完澡之后。 可今日,来之前,她?并没有洗澡,只简单换了身衣服而?已?- 也许是?因为说起了鸣沙山的夜风,也许是?因为此时她?就在鸣沙山吹着夜风。 也许,她?只是?有点想家。 此时此刻,温予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在鸣沙山吹夜风的场景。 “你晚上也来过这里吗?”霍无羁不着痕迹发问。 “来过呀。” “什么时候?有没有人陪你一起?” “就我刚刚说的毕业旅行啊,当?然有人陪我了。”温予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说:“有我,有我表哥,还有他的几个朋友,我们租了好几辆车呢。” 不等她?的话说完,霍无羁脑袋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炸开了一样。 拨雪寻春(十一) 他已经很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只差一层窗户纸,他就能得知全部的真相。 尽管现在他隐隐能感觉出来,最终的真相或许是他不太能接受。 但他仍然期待着。 这?一瞬, 霍无羁的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破血肉, 呼之欲出。 他有点兴奋,又有点恐惧。 霍无羁问她:“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鸣沙山是什么时候?” 温予颔首:“记得,我是去年的六月三十号毕业的。七月二号, 我跟表哥他们几个从?北京的大兴机场出发, 飞往兰州的。” 单单是这?一句话,霍无羁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可她如今的状态,晕乎乎的, 说话的尾音都带着些许黏腻,许是犯困了?。 霍无羁只能挑他自认为?的重点开始问她。 “去年七月,你?来过这?里?” “来过呀。我本是想?去海边的, 可表哥非要拽我来这?里。” 尽管她这?样说, 可语气中没有半点埋怨。她甚至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经喜欢上了?这?片辽阔的地?域。 霍无羁用下?巴蹭着她的脑袋,委屈巴巴问道:“那怎么没有提早来京城寻我?” 非要等到他生辰那日才出现,害他苦等了?那么些时日。 “那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明明她说銥誮的实情, 可话一出口,倒生出一抹心虚的感觉。仿佛她就应该早点来见他一样。 霍无羁呼吸一怔,他想?起她曾说过的失忆, 干涩开口, 问:“去去年的七月,你?不?记得我?” “不?是不?记得, 而是不?认识。”温予纠正他:“去年的七月份,我都还?不?认识你?呢。” “不?是不?记得,而是不?认识。”他这?声低喃,声音细碎,不?等尽数传入她耳中,风吹过来,就散了?。 “嗯,不?认识。” 说完这?句话,温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她第一次见他时的画面。 那时的他,身体单薄,浑身是伤,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问她是不?是记得他。 一想?到那个画面,温予喉间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记得你?了?。那也一定是我还?不?认识你?。你?放心,我只要认识了?你?,就绝对不?会忘了?你?,永远都不?忘,一直记在心里。” 这?段话,显然不?是说给现在的霍无羁听的,而是说给被缚在刑台上的他。 她不?知道,初见时他听到她问是不?是认识她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但终归是不?好受的。 如果最后还?是会有那么一天的话,她希望他能好受一点。 霍无羁最初听了?,的确觉得这?话有些莫名。但转念,他想?到了?他生辰那日,她回来寻他的那天,便以为?她说的,就是那日不?识他的场景,只含糊应下?,没往更?深处细想?。 温予说完这?段话,胸中的郁气却是半点都没有得到舒展。 因为?她察觉到,刚刚的那番设想?里,他的结局始终没有改变。 她不?喜欢。 于是,她开始在他怀里挣扎,扬起双臂,往他脸上去招呼。 霍无羁没有动作,任由她摸。他极其喜欢这?种亲密的接触。 温予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恶狠狠地?,啪的一下?,发出两声大小不?一的脆响。 就连她自己?,都被这?两声脆响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连忙放缓了?动作,在他脸上揉了?又揉。 霍无羁依旧没有阻止,伸手往她背上轻抚了?两下?,以作抚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说。 她只想?捧着他的脸,和他说几句话。却没控制好力度,抚摸变成了?甩巴掌。 “疼不?疼?”她问。 他低笑?一声,说:“不?疼。” 是真的不?疼,只是声音有点大。她那点力气,搔痒还?差不?多。 “骗人。”她忽然哽咽起来:“一定很疼。” 温予泪眼汪汪,想?起的却是他在刑场上被林琅用利器砍断腘窝的那一幕。 而霍无羁,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自责刚刚下?手重了?些。 “没有骗人,真的不?疼。” “我都看?到你?流血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不?同的是,前者语气柔和。而后者,则呜咽哭出声来。 不?是放声的嚎啕大哭,只是带着克制的几声呜咽。 霍无羁听了?,心都要碎了?。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她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手忙脚乱去安慰她。 霍无羁一手揽着她,一手撑着沙地?,稳稳坐起身来。 温予的双手已经从?他脸上滑落至腰间,她紧紧扯着他的腰带,脑袋伏在他的肩膀处,像一只小兽一样,不?停呜咽。 夏日衣衫单薄,没多大一会儿,他肩头那处的衣衫已经被泪水洇湿了?好大一片。 他的心早在听到她哭声的一瞬间,就乱成了?一团。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他从?来都没有见她哭的如此伤心过,独家更新文在要务尔耳起舞二爸已更?加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哭,只隐隐觉得,是和‘疼’这?个字有关?。 故而,他只能用手掌一遍遍顺着她的被汗水打湿的后脊背,一边又凑在她耳边,不?停低声安慰。 呜咽声止,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低诉。 霍无羁:“别哭。我真的不?疼。” 温予:“你?疼。” 霍无羁:“我不?疼。” 温予:“你?疼呜呜呜。” 霍无羁:“好,我疼。” 温予:“哇你?一定很疼。” 霍无羁见她哭的更?大声了?,他整个人又慌乱起来。 “我真的不?疼的。” “” 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她始终听不?进去,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时而低声呜咽,时而喃喃低语。 可惜,此时的她,情绪失控,话语中夹杂着哭泣声。他过于关?注她的哭声,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慢慢地?,温予的情绪逐渐缓和,伏在他肩膀的小脑袋瓜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噎。 霍无羁担心她哭的背过气去,半强制的掰过她的脑袋,和她对视。 她的双眼已经哭到红肿,水汽弥漫,眼睫尽数被泪水浸湿,鼻尖也被蹭的红红的,脸颊上还?有两淌未干的泪痕,像极了?被疾风骤雨淬炼过的胭脂海棠。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多大的欺负。 如果不?是他纵着她喝了?太多马奶酒,她也不?会哭成这?样。他没有说话,望向她的那双漆眸里,除了?心疼,还?有自责。 尽管温予喝醉了?酒,但似乎依旧可以捕捉到他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 对上他那双情绪饱满的漆眸,依旧不?由自主撇撇嘴,眼眶里再次蓄满了?泪水。 霍无羁拧了?拧眉,两手端着她的脸,用指腹将悬在她脸上的泪水尽数擦去。 “不?许哭。”他面色柔和,语气却强硬。 温予当真像被他这?声恫吓震慑住了?一样,唇.瓣无声翕动,竟真的没有再发出声音来。 可那些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滴,一滴,又一滴,尽数落在他的手背上,烫的他的心都在颤动。 前一刻,他才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 后一刻,新的眼泪又砸在他的手背上。 怎么都止不?住。 怎么都擦不?完。 她默默看?着他,无声哭泣。 霍无羁看?着她这?样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的忍耐模样,心里的酸涩感更?强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哭出声来。 至少,哭泣也是一种发泄。 霍无羁无奈叹了?一口气,微微倾身,吻上了?她略显凌乱的面庞。 他的第一个吻,落在她的眼皮上。也许是因为?哭的太久的缘故,有点发烫。 他的唇.瓣清凉,触感柔软,落在她肌肤上的一瞬间,温予身形一怔,甚至连哭泣都忘记了?。 她的脸颊上,泪水混着些许汗水,咸咸的,还?有点苦涩。 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他用薄唇一寸一寸描摹她的五官,轻轻地?,柔柔地?,从?眼睛,到眉心、鼻梁、鼻尖,所到之处像是被一只羽毛轻轻扫过。 温予眼睫轻颤,情不?自禁晃动一下?身体。 最后,他的唇.瓣落在她的嘴巴上。 起先,也只是轻触。 好不?容易,她才止了?泪水,霍无羁不?敢太过分,更?是不?敢起什么绮丽的心思。 他之所以亲她,就是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更?是不?知道要怎么样她才能不?哭。 情急之下?,他亲了?她。 可就在他准备结束这?个亲吻的时候,温予的手忽然扯过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往她身上拽。 温予似乎不?是很想?这?么快就结束这?个亲亲。 他温热的亲吻落在她脸上的时候,温予心头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 痒痒的,甚至想?放声大哭。 可不?等她哭出声来,他堵住了?她的嘴巴。 她想?哭,又哭不?出来,心头那奇异的感觉闹得她有点羞愤。 她察觉到他的逃离,下?意识的,将他拽的离自己?更?近。 她并不?想?他离自己?太远。 她的动作很突然,被她这?么一拽,他的鼻尖撞上了?她的鼻梁。 力度之大,他的鼻尖都有点发酸。 温予也是如此,鼻梁被击中,生理性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微红的眼眶再一次蓄上了?眼泪。可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松开手,依旧紧紧地?拽着他的衣领。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敢动。 下?一刻,他又听到她用带着几分哽咽意味的口吻乞求他。 “别走。”她哭的嗓音都有些沙哑。 他吞咽口水,回了?她一句:“好,不?走。” 这?一次,她变得很主动。 话音未落,趁着他口齿未合之际,她仰着脑袋追击上来。 甜腻的气息钻入他的口齿,霍无羁按捺不?住,狠狠回击。 拨雪寻春(十二) 霍无羁的体温高?到骇人?, 温予却半点不想松手。两人的体温互相传递,她的身体也逐渐滚烫起来。 几番折腾下来,两人身上的本就单薄的衣衫, 尽数被汗水打湿。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霍无羁感觉胸腔内的空气再一次变得稀薄无比。 她的身体也柔的像一池春水,无力瘫软在他身上。 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手紧紧箍着她的腰肢,她现?在怕是连坐都坐不住了。 霍无羁逐渐放缓了动作, 脑袋微微后仰, 松开了她。 可温予却并?不想立刻就结束。 唇上的触感骤然?消失,她不满地拧了拧眉心。 最初,她并?没有睁开眼睛, 只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身。 霍无羁睁开眼睛,看着她微努的嘴巴,眼底添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但他并?不打算让她得逞。 她现?在的状态并?不是很好, 意识模糊, 醉醺醺的,而他却是无比清醒的。 他不能?再继续纵着她了。 如果再亲下去?,他担心自己会做出一些不可控的事情。 她自己都没有发觉,醉酒之后的她究竟有多磨人?。 温予接下来的举动,是霍无羁没有料到的。 他退一步, 她又追过来。 他继续退,她继续追。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手臂禁锢着她的腰身,她怕是整个人?都爬到他身上来了。 霍无羁的脑袋微微后仰, 腰身却和她的身体越来越贴合。 她的脑袋还在不停往前凑, 就在霍无羁的腰身逐渐承受不住两人?重量,准备重新躺下去?的时候, 温予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四目相对。 霍无羁眸中闪过一抹错愕,身体僵住。 他没有想过她会忽然?睁开眼睛,心中羞涩,脸上升起一抹红晕。就像是不小心做了错事,却被她抓包一样。 好在夜色过浓,她看不到他脸上的那片可疑的红晕。 明明他那张脸近在咫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再往前凑,也亲不到他那张嘴。 温予拧着眉,乜他一眼。 莫名?的,看着她的眼神,霍无羁感到后背一凉。 不等霍无羁反应过来,她长臂一捞,勾住了他的脖颈,再一次凑了上来。 眼神粗鲁,动作比眼神更?粗鲁。 霍无羁只觉得下唇一阵刺痛,她的贝齿紧紧叼着他的唇瓣,随即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她不是在亲他,而是在咬他。 她在发狠的咬他。 霍无羁下意识倒吸一口气,却让她趁机更?加深入。 他刚才?闪躲的动作,激起了她的不满。所以,现?在她在报复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声低笑?自他喉腔涌出。 而温予,似是不满他这个时候仍在出神,嘴上的力度加大,血腥味更?重了。 唇上的刺痛使得霍无羁头脑越发清醒,他一只手从她的腰间撤下,掌心撑着沙地,缓缓挺直了腰身,两人?这才?不至于一同摔到在细沙里。 霍无羁并?没有阻止她,任由她发泄。 好半晌,她才?从他唇上离开,双臂勾着他的脖颈,微微发怔。 霍无羁垂眸,用?袖口擦去?沾染在她唇上的津液,低问了句:“可解气了?” 闻言,温予懵懂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面色酡红。 她轻薄了他。 一次又一次?! 她好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情。 温予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下移,落在他那双被鲜血和沫液浸染的异常红润的薄唇上。 银色光华之下,异常醒目。 霍无羁被她凝滞的视线盯的体温飙升,他吞了吞口水,没有说话,掐着她腰肢的胳膊却骤然?用?力,将她腾空抱起,挪了挪位置,躲开那处极致灼热的部位。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并?没有吓到她。 她依旧紧紧勾着他的脖颈,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聚在他下巴那处。 下意识的,她抿了抿唇,似是在回味。 霍无羁神色晦暗,只默默紧了紧环在她腰间的手。 同时,环着他脖颈的手一松,她的指腹在他的唇上轻轻摩挲。 就在刚才?,她抿唇的瞬间,清楚感觉到,她的唇齿间还残留着血腥的味道。 这一次,她手上的力道很轻。指腹从唇上的齿痕划过,酥麻感直接从嘴巴传递到心头。 她恍惚记得,她刚刚发狠咬了他。 “疼不疼?”她问。 霍无羁喉腔一紧,怎么又回到了这个要命的问题。 他还清楚记得,她情绪崩溃之前,问他的就是这个问题。 霍无羁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 刚刚他是怎么回答来着?好像是说了句‘不疼’,然?后她就呜咽着痛哭起来。 她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却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就连身体都绷的紧紧地。 他想告诉她,不疼。 可又怕他一说出口,她又会像刚才?那样哭泣不止。 温予见他不回答,又重新问了一句:“疼不疼呀?” 嗓音婉转,暂时没有听出哭腔来。 “疼。”他唇齿翕张,轻吐出一个字。她的手指没有挪开,反而压的更?紧了些。 “吹一吹,就不疼了。”话落,她又把脑袋凑过来,冲着他的嘴巴吹了两下。 与其说是吹,倒不如说是啄。 她的头脑依旧混沌,依旧把握不准两人?之间的距离。稍一凑过来,就触上了他的嘴巴。 她捧上了他的脸颊,问:“有好一些吗?” “有。”霍无羁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杏眼上。 还好,这次的回答没有惹哭她。 只是,他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执着于问他疼还是不疼。 霍无羁安静揽着她,回想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在脑海中一遍遍过着她所说过的话和流露出的不安的情绪。 最后,仍然?决定继续同她打探消息。 “阿予,我们开诚布公聊一聊好吗?” 温予乖巧点点头。 “那先说好了,无论聊到什么,我们谁也不许哭,好不好?”他捧着她的脸,神色温柔,语气却郑重。 温予反应了一会儿。她恍惚记得,刚刚哭过一场。 可为?什么哭,她有点记不清了。只隐约觉得,她刚刚好像特别?伤心。 一想到这里,她心上就升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有点想哭了。 尤其是对上他那双盛满了温柔的眸子,她情不自禁撇撇嘴,眼睛里再次弥漫上一层水汽。 “不许哭,好不好?” 霍无羁叹了口气,抬手捂上了她的眼睛。 她湿润的眼睫在他的掌心来回扫动,好半晌,温予才?把眼泪憋回去?,颤着嗓音说了声:“好。” 霍无羁把手从她眼睛上撤下,又强调了一遍:“那我们说好了,一定不许哭。” 似是察觉到他话里的认真,温予亦是郑重点点头。 “乖。”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帮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也许是因?为?愧疚,他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望向他时,眸光清澈。他怕自己看着那双眼睛,有一些话会问不出口。 醉酒之后的她,有些不可控。 谈话的内容也无比跳跃。 霍无羁思索一瞬,决定问她情绪崩溃之前没有回答完的问题。 “去?年?七月,你曾和表哥他们一起来了鸣沙山,对不对?” 温予反应依旧有点慢。 他说完好半晌,她才?回答:“对。” “那后来呢,又去?了哪里?”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即刻来找他。 更?想知道,为?什么她会说那个时候还不认识他。 温予也当真开始回忆起那场毕业旅行。 她一边想,一边缓缓开口:“后来,后来的一个多月,我们一直在西北自驾,直到表哥他们研究生开学,我们才?离开。” 一个多月? 那也就是说,差不多八月中下旬她就离开了这里。 霍无羁暗暗思索。 “后来呢?离开这里后,你又去?了哪里?”他问。 “后来,表哥他们回了北京,我自己回了家。”她说。 “家?”他想起她之前说的‘很远很远’这几个字,又问:“你家不是离鸣沙山很远吗?” 温予摇摇头,朝他伸出三根手指,说:“不远呀,两个小时我就到家了。” 她刚刚说了,两个小时差不多是一个时辰。 这样来算的话,的确是不太远。甚至比从敦煌郡到这里还要快一些。 那她为?什么会说她家很远? “阿予,你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嘘。” 温予仰起头,伸出食指,冲他比了一个禁言的手势,说:“我舅舅说了,不能?随便把家庭住址告诉别?人?,尤其是男人?。他们都不怀好意的。” 霍无羁面色微赧,一时无言。 温予看了他一会儿,似是认出他是谁,莞尔一笑?,说:“我偷偷告诉你,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好。” “我现?在住在青城市池澜苑。”她仰着脑袋,对他没有丝毫的防备。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脑内过了一遍他所看过的堪舆图,却没有她口中的青城。 “青城市,是在哪里?在西州吗?”他问。 温予听岔了,把西州听成了非洲。 她摆摆手,忍不住叫嚣道:“不在非洲,在中国?,中国?啊。” “中国??”霍无羁眼底的疑惑更?浓了。他曾见过这两个字的。她送给他的那件软甲上有这两个字。 “对啊,中国?。我我是中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温予举了举拳头,说:“我给你唱国?歌好不好?” 不等他回答,她就扯着嗓子唱起来。前半夜,她又哭又闹,嗓音早已沙哑。 霍无羁见她兴致大起,谈话内容再一次脱离他原本设定的轨道。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唔唔” 他无奈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温予使劲拍打着他的手背,以示抗议。 “不能?唱,不然?嗓子该坏了。”说完,他低头看了温予一眼,她眸中带着一抹不满,似是在问:你是不是嫌弃我? “不然?,等你嗓子好一点再唱,好不好?”饶是这样说,他依旧没=有把手掌从她嘴边挪开。 她也只能?发出一阵呜咽的声响。直到她屈服于他的力气,无奈点了点头,他才?松开她。 温予正准备说些什么,霍无羁先她一步开口,问:“阿予刚刚说,我们都是中国?人??” 他很了解她。尽管此时她已然?是酩酊大醉,但对于她的话,他也丝毫没有怀疑过。 既然?她这样说,那就一定有这样说的道理。 温予点点头,说:“对啊,我们都是中国?人?。不过你是老祖宗。” “老祖宗?我为?什么是老祖宗?”听了她这话,霍无羁差点被口水给呛到,忍不住咳了两声。 温予连忙捂住嘴巴,嘟哝了两句:“我不能?告诉你。” 霍无羁眸中闪过一抹无奈,他不想逼她太紧,便说:“那我们换一个问题好不好?” “好。”她的手依旧紧紧捂着嘴巴,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一抹戒备。 她回家时,是八月。可她十二月份才?来找他。 中间的四个月,她又在干什么? 霍无羁好奇问道:“你从鸣沙山回到家之后,又去?了哪里?” “从大西北回来后,我都晒黑了,脸上都是一块一块的,不能?见人?,就在家休息了两个月。” 在家休息两个月,也就还有两个月。 “后来呢?”他问。 “后来后来我记不清了。” 温予想了一会儿,又说:“后来,我还去?学了潜水,过年?的那段时间,还和我舅舅一起去?了巴厘岛。” “过年??”霍无羁再一次意识到不对劲。 去?年?年?关?,她明明是和自己一起过的。又怎么会和舅舅去?什么巴厘岛? “三个月前,我还去?爬了珠峰呢。” 霍无羁的脸色变得凝重。 从她说的过年?开始,到她刚刚说的三个月前,他就有点搞不懂了。 他很想问她,明明这段时间,她一直和他在一起。 怎么就莫名?去?了什么巴厘岛,爬了什么珠峰。 可现?在她说的正兴起,他又担心冒然?打断她,又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乱子,便忍住了。 “可惜,我的运气不好,差一点我就死在珠峰了。” 她轻声嘟哝了一句,随后想到什么,又说:“不对,是我运气好,才?没死在那里。” 霍无羁轻拍了她一下,低声警告:“不许胡说。” 温予猛地坐直了身体,面对着他,说:“真的,我没有骗人?。” 这一刻,她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将埋在心里的话尽数倒了出来。 “我爬珠峰的时候,恰好遇上尼泊尔地震,引发了雪崩。撤退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进了冰缝里。” 温予说的很平淡,他听得却是心惊胆战。 珠峰和尼泊尔他不知道在哪里,但雪崩和冰缝他是听得懂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遇到这么危险的事情。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就昏迷不醒了。还好,有登山客救了我。不然?我就冻死在那里了。” “救命之恩,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若非是人?家救下你,我岂不是等不到你了。”霍无羁再次将她抱的紧紧地,心里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温予也跟着点点头,说:“我都已经买好感谢他的礼物了。可惜,还没来得及送给他现?在,我也不打算送给他了。” 说完后半句话,温予想起那尊塑金小像,情绪莫名?低落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曾偷偷看过那封信。 凭温予说起她的救命恩人?的异样,他甚至都要怀疑,那个救命恩人?是不是小北的生身父亲了。 霍无羁心里忽然?生出一抹不好的念头:“为?什么没来得及送?难不成,他死了?” 温予听到这话,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嘟哝了句:“才?没有。” 随即,她的视线粘在他的脸上。 好半晌,都没有再移开。 温予的脑海中,再一次闪过秦未亲笔的那段隽秀的小字。那尊小像,是秦未焚了他后,用?他的骨灰制成的。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朝代,并?非不存在于历史长河里。不然?,那尊由他的骨血制成的小像,又如何会到她的手中。 温予再一次红了眼眶,用?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低喃道: “他没有死,是你是你死了。” “是你死了。” 话音未落,她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 原本,霍无羁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 可触到她异常悲痛的眼神,他又莫名?想起她以往的反常,又莫名?她不像是在胡说。 “是我死了?”霍无羁问她:“我那是怎么死的?” 他才?问完,温予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不停抽噎,并?不断重复一句话。 “我不要你死。” “我不要你死。” “不要。” “” 拨雪寻春(十三) 东方既明, 天光熹微。 霍无羁背起堪堪昏睡过去的温予下了山。 绵密且松散的沙层表面,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下山的脚印比上山时深了很多。 沙海无边, 一脚踩下去?, 没至膝盖。 数不清的沙粒灌入鞋内,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无数绵密的针尖刺入肌肤。 但霍无羁毫不在意,他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的双.腿, 深一脚浅一脚走下山。 月光逐渐黯淡, 漫天的星光也已经消散了大?半,仅存的几颗比较顽强的星子?,透过云层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温予绵长的呼吸打在他脖颈的肌肤上, 他仰头看着?空中微弱的星光,想起她临睡前伏在他耳边的那阵低语声,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温予不知道,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之后, 曾清醒过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她一边哭一边紧紧抱着?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用她哭到沙哑的嗓音讲完所有的事?情后,伏在他怀里?小憩。 没多大?一会儿,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就?在霍无羁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忽然仰起头, 用哭到红肿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你刚刚答应我,永远都不会再回京城去?, 还算不算数?” 如?果说, 他在没有听到她说那些事?情之前,听到她这么问自己, 他肯定是想也不想的就?点头。 在他不知道这些事?情之前,他的确是这样回应她的。 可现在不同了。 他从?她口中套出了她埋在心底的秘密,更是明白了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再而三询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再回京。 她背负着?的,是他的性命。 所以,她才会这般没有安全感?。所以,她才会一日?比一日?更加依赖他。 霍无羁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在她再一次红了眼眶之前,艰难点下了头。 “自然是算数的。我说过,我不会骗你。我还要陪你一起来鸣沙山吹夜风、看星星呢。” 得到他的再三保证后,温予紧蹙的眉心得到舒展,她松了一口气,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伏在他身上。 将睡未睡之际,霍无羁又听到她迷迷糊糊说了一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好?。” 她扬起手,指着?无边的夜空,说:“其实,我根本看不见星星。” 话音未落,她又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说道:“嘘,小点声,不要让他听到。” “不要让谁听到?”他问。 “霍无羁呀。”温予说完,脑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也不知道是将他当成了谁。 霍无羁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纵着?她,把胳膊放的更平一点,希望她能睡得舒服。 他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她今天说过的,有关星星的那些话- “我想去?鸣沙山月牙泉。我们去?那里?看星星好?不好??”- “星星好?看吗?” “好?看。”他答。 “我也觉得好?看。”- “这里?的风景很好?看,辽阔,也壮观。你不觉得,这里?的星星,都要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吗?”- “京城太闷了,我不喜欢。还是这里?好?,有祁连山,有月牙泉。闲暇时候,我们还能来这里?吹夜风,看星星。”- “其实,我根本看不见星星。”-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尖锐的钉子?,狠狠钉入心脏,疼的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游说他的准备。 所以,她说要来鸣沙山看星星。 所以,她说她喜欢鸣沙山的星光。 今天所有的一切,包括她清醒时分说的话,都是一环扣一环,最终的目的,是要他应下她。 她心里?很清楚,他只要是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 她之所以一再确定,是因为心中的不安在作怪。 其实她是相信他的。 所以,她才会千方百计地要他答应她这件事?情。 好?半晌,霍无羁垂下眼眸,翕动唇.瓣,刚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她枕着?他的胳膊,蜷缩在他身侧,睡得正?熟。 她睡着?了- 看着?她熟睡的侧颜,霍无羁莫名松了一口气。 不然,他还真不能坦然面对她。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像她说的那样,那么,刑台之上,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可如?果他不回京城去?,那他们岂不是就?遇不见对方了? 他用指.尖挑起黏在她眼尾的一缕碎发,轻轻挽至耳后。 轻微的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他心里?。而她却丝毫没有反应。 “阿予。”他喊了她一声,她依旧睡得很熟,呼吸绵长。 霍无羁见她没有半点反应,才又继续说下去?。 “很抱歉,我还是对你说了谎。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你。” 他红着?眼眶,喑哑开口:“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拨雪寻春(十四) 朝阳初升, 光芒万丈。 霍无羁背着温予走下鸣沙山时?,追风正卧在沙上安睡。 虽然都是血统极佳的汗血宝马,但追风的习性和营地里战马的习性仍有很大的区别。 营地里的那些战马, 就?算是睡觉, 也保持着警惕的站立姿态,而非像追风这样酣卧。 霍无羁浅浅看了它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 他小心翼翼将?温予放下,肆意坐在地上, 褪下鞋袜, 倒出沙粒。随后,他又?把温予的鞋子?也脱下来,鞋口朝下, 将?零星散沙倒了出来,沙粒与沙山融为一体。 忙活完这一切,霍无羁站起身, 将?食指探入口中, 朝追风吹了一个响哨。 追风闻声,扯着脖颈打了一个响鼻,随即慢悠悠站起身,朝他奔来。 霍无羁弯腰,将?温予抱起来, 轻轻送至马背。随即,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一手拽着缰绳, 脚踩马镫, 翻身跃上了马背。 许是因为猛然调换了坐姿,温予左右摇晃着哼唧了两声, 手也无措地在周围胡乱抓着。 霍无羁见状,连忙将?自己衣袍的一角递到了她的掌中。 温予当真是得到了慰藉一样,她攥到衣角的一瞬间,安稳了很多。 也许是因为她记得他的味道,他才坐稳了身体,她就?止住了哼唧声,并主动凑了过来。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一片衣角,另一只手攀到了他窝着缰绳的那条胳膊上,后背倚上了他的胸膛,整个人窝在他怀里,为了寻一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脑袋下意识在他怀里蹭了又?蹭。 追风跑的很快,霍无羁为了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一路单手持缰,另一只手始终揽着她的腰身。 回城的途中,他们和一队驼商打了个照面。 驼铃声声,霍无羁脑海中忽然想起昨晚那些画面—— 昨晚,星月明?朗。 温予的手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颈窝,放声痛哭。 “我不要不要你死。”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来回说着这句话。 “不要” 听着她的胡言乱语,霍无羁有点?不知所措。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她也答应了他不许哭。 可自从他说了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后,她就?又?变成了这幅模样。 饶是霍无羁再迟钝,也反应过来。 这一次,她之所以会情绪崩溃,是因为听见他说了那个‘死’字。 最让他想不明?白的,还是她口中呢喃不停地话语。 他知道她是喝醉了酒,所以神志不怎么清醒。他是行伍之人,也并非是因为避讳‘死’这个字眼,所以听不得她这么说。 他只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说。 明?明?他如今是活生?生?的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难不成,她是将?他当做了别的谁? 曾有那么一瞬间,霍无羁的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阿予,你刚刚说是谁死了?”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把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她撇撇嘴,呜咽声断了一瞬,哽咽说道:“你,是你,呜呜” “我?”霍无羁轻轻扯过她的手臂,掰着她的肩头,和她对视一瞬,又?问:“我是谁?” “霍霍无羁。”温予泪眼朦胧,乖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霍无羁眸色一沉,面上的疑惑更重了。 她没?有认错人。 可她为什么要那么说? 霍无羁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只能一遍遍和她解释:“阿予,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我没?有死,你看。” 话音未落,他攥着她的手腕,让她的双手捧着他的脸,说:“你摸摸看,我是不是没?有死?” 温予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脸,愣了一瞬,随即又?哽咽撇撇嘴:“我不要你死。” “我不会死。” “我不要你死。” “” 显然,一遍遍同她解释这个方法,对她无效。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 霍无羁眸中无奈尽显。 他深呼一口气,重新把温予揽至怀中,让她看不到他的脸。 “霍无羁他怎么了?”为了担心她认出他的声音,在问出这句话之前,他还可以把声音压低了几分。 “他他死了,死了。”温予呜咽着,哭的更凶了。 无论是她的哭泣声,还是她说话的语气,霍无羁都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悲恸。 看着这样的她,霍无羁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来。 或许,在她的认知里,至少?是在她此时?的认知里,他已经是一个‘死过’的人了。 不然,她也不会哭的如此撕心裂肺。 看着她异常悲痛的模样,霍无羁丝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遭遇了不测,她一定会哭的比现?在更伤心的。 这般想着,恍惚中,霍无羁仿佛真的看见了他死后,她对着他的尸体哭泣的画面。 单单是为了不让她这么伤心,他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当时?,霍无羁如是想着。 如果不是因为听到她说后面的事情,他也一定会像他想的那样,就?算是为了不让她再哭的这么伤心,他也一定会拼了命的活下去。 就?像年少?时?在乞丐窝里那样。 无论有多艰难,他也一定会活下来,等她回来寻他。 可惜 霍无羁喉腔一怔,在脑海中一遍遍过着昨晚的对话,好半晌,才吐出那口浊气。 “那他是怎么死的?”他问。 温予抽噎着,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话都要说不成了。直到她说到第三?遍,他才听清。 “他浑身都是伤,林琅还用长刀砍他的腿。最后,他让赤星救了我,他被人给斩首了。他流了好多血,把白雪都染成了血色。” “呜呜,他是为了让赤星救我,他才死了的。” 拨雪寻春(十五) 温予口中说的每一个字, 对于霍无羁来说,都是无比震撼且难以接受的。 也许,正是因为霍无羁自小便见惯了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所以他才会更?想要活下去。 无论世道有多艰难,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他自认,他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更渴望活下去。 尤其是在经历了小时候的一系列的磨搓之后,他更?渴望活着- 除却与她在一起的日子, 在老师遇见他之前?, 大多时候,他都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尽管她上次在离开之前?,给他留下足够多的可以傍身的钱物。 可他被她将?养的太好了。 ‘人心险恶’这个词, 他只?从?她的口中听到过,却没有真正见识过。 旁人见他孤苦无依又?年少可欺,便想方设法欺辱他, 想要从?他手里得到更?多。 那?些用以傍身的黄白之物, 他自然?护不住。 年幼的他,从?来都不知道,人心可以险恶到,有人为了想要侵占甜水巷的那?间老宅子,甚至想要灌他喝泡了老鼠药的茶水。 如?果不是菜市口的阿嬷恰好来家里给他送菜, 他怕是在那?时,就被那?几个无赖给毒死了。 后来,阿嬷见不得他被那?些下三滥的小人欺辱, 便时常护着他。 就像护着亲儿子一样。 是以, 在温予和小北离开后,他也曾有过一段安稳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 阿嬷生病了。 她病的很严重?, 吃的药也很贵。 她没有多少钱,他也没有。抓了几次药,钱就没有了。 她是一个寡妇,没有孩子,丈夫也在早年间战死沙场。 但她对他很好。 霍无羁不忍看她终日缠.绵病榻,为了给她治病,他卖掉了甜水巷的那?间宅子。 可惜,最后她还是去了,卖宅子的钱也花完了。 但他不后悔。 后来,他就和城郊的乞丐一起混生活。 他曾为了一口吃的,和野狗抢食。 他也曾为了护住那?道自小便随身携带的装有平安符的香囊,和三五个比他稍稍年长一些的乞丐打的头破血流 再后来,他就遇到了老师。 谁也不知道,他在被老师带离乞丐窝之前?,他还向老师提了一个匪夷所思又?无比无赖的要求:甜水巷的那?间老宅子,他托老师赎回了。 尽管后来,他把赎回宅子的百倍还给了老师。 每每想到那?一日,仍觉得羞愤不已。 但不后悔。 其实,早在老师一开始说带他离开乞丐窝的时候,他就心动了。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在这个糟污的乞丐窝里活多久。 偷杀抢掠这类违背良心的事情,他不愿做。慢慢地,也就没有几人愿意和他一起。 他从?来就不合群,无论?是在城郊乞丐窝,还是在京城。 他身边,也就只?有一个林琅。 不,在来了京城之后,林琅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想起林琅,霍无羁的眸色幽暗几分。 早在温予和小北准备离开的那?一年,她几乎是日日在他耳边念叨,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和姓林的人有更?深层次的交道。 当时,他虽然?不明白,却也照做了。 在她离开后,他也的确遇到过几个姓林的人。 譬如?,阿嬷家隔壁那?位憨厚的林姓大叔。 又?譬如?,神医谷的那?位风.流俊逸的林品师兄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对他也很好。可他从?来都是能避就避开的,从?来没有主动和他们说过话。 却独独没有想到,原来温予一直想要他避开的,一早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林琅,一开始并不叫林琅。 霍无羁在乞丐堆里注意到他时,他甚至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 旁的人都叫他小癞子。 无他,只?因他在某食肆乞食时,食肆的掌柜驱赶不成,扬手泼来一盆滚烫的开水。 他的腰腹,甚至是整条左腿,疤痕遍布,犹如?癞子。 一开始,霍无羁并没有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直到有一年的年关,京郊的张大善人布施,粥棚整整摆了三日。 他们这些小乞丐日日去乞食,霍无羁当然?也不例外?。最后一日,除了粥饭馒头,他们每个人还多领了一串冰糖葫芦。 林琅,当时他还叫小癞子。 小癞子当时就排在他前?面,他领完粥饭出来后,小癞子正蹲在角落抹泪。 白馒头掉在了地上,沾满了脏兮兮的灰尘。 还冒着热气的稀饭被尽数打翻在地,瓷碗碎成了两半。 霍无羁刚来时,也经历同样的事情。 只?是他敢于反抗。 第一次受欺负时,他被突如?其来的拳头给打懵了,一时没能缓过神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施暴者已经嬉笑着跑开,而他鼻青脸肿,衣衫脏污。 第二天,他们又?跑过来,准备欺负他。 他们不知道,早在前?一日,他去河边清理裤腿的脏污时,随手捡了一块尖锐的石块。 这一次,不等他们动手,霍无羁率先冲了出去。他攥着石块,径直奔向了昨天打的最重?的那?位。 尽管这一架,依旧是两败俱伤。 但往后,再也没有人敢找过他的麻烦。至少,明面上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 倚强凌弱,在这一方土地上,本?就是最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种事情,如?果不是自己?幡然?醒悟,旁人是无论?如?何?都帮不了的。 他自己?活的就够艰难了,更?是没空去管别人的死活。 只?一眼?,霍无羁便要把视线从?小癞子身上挪开。 他迈着步子从?小癞子身侧经过,余光忽然?瞥到他掌心里有一颗红彤彤的山楂球,山楂球上还残存着一道清晰的牙印。 霍无羁这才发?现,他的一整串冰糖葫芦已经没了踪迹,只?余下他掌中的那?颗球。 只?一瞬,霍无羁便在脑海中复原出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小癞子一手持着粥和馒头,一手握着冰糖葫芦,走出人群。 他才咬下一颗山楂球,那?群人就冲了上来。 不仅打翻了他一口都还没吃的馒头和粥饭,甚至还把他咬了一颗的冰糖葫芦给抢走了。 小癞子鼻青脸肿,蜷缩在残垣一角,看着手心里仅存在的那?颗山楂球掉眼?泪。 也正是因为这个画面,他莫名想起了小北- 之前?的某日,盛夏的一个傍晚。 麦芽糖小贩在巷子里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小北馋的流口水。 她牙不好,总喜欢牙疼。 温予不让她吃糖,可她又?偏偏最喜欢食甜。 这日,小北听到麦芽糖的吆喝声,立刻从?荷包里摸出了零用钱,扯着他往巷子里跑。 等她出去,麦芽糖的小贩已经走远了。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委屈巴巴噘起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却又?倔强不让眼?泪流下来。 霍无羁最是见不得她哭,便扯着她走到巷口,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她。 回家的途中,她只?顾着吃,没注意脚下。一脚踩空,摔得四仰八叉。才到手的冰糖葫芦也被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腥。 摔倒在地的时候,她没有哭。 可看到冰糖葫芦掉在了脏兮兮的泥土里时,她瞬间红了眼?眶,眼?泪簌簌往下落着,就像是平白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 霍无羁没有办法,只?牵着她,又?重?新去买了两串,她才止了哭。 她一边啃着沾满了糖浆的山楂球,一边囫囵不清的朝他说了句:“谢谢哥哥。”- 他看着林琅捧着那?颗山楂球,莫名想到了小北。同时,也让他对林琅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 而正是因为那?一丝丝的怜悯,开启了他和林琅的这段‘孽缘’。 他走到小癞子身侧,蹲下身来,把自己?手中那?串一口都还没有吃过的冰糖葫芦递了过去。 最初,他还没有把冰糖葫芦递过来时,小癞子用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下意识攥紧了他手里唯一的一颗山楂球。 同时,把身体蜷缩的更?紧了些。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冰糖葫芦,他才抬眸去看向来人。 “给你,别哭了。” “谢谢哥哥。” 小癞子接过去,看他的眸光充满了感?激。 霍无羁没说话,把手里的馒头也分给他一半。 倒不是因为他心善。 只?是他的那?声哥哥,让他又?一次想起了小北。 后来,小癞子就一直跟着他。 慢慢地,他们熟悉了之后,小癞子才向他敞开了心扉,并告诉他,他叫林琅。 霍无羁知道他的名字后,一切都太晚了。那?时的他们,都已经有情意了。 他也的确想过要离林琅远一些。可偏偏他每次又?持着一张笑脸追上来。 后来,霍无羁也便随他去了—— 霍无羁本?不愿相信她的醉言醉语。 可他内心深处,莫名就是感?觉她说的话是真的。 尤其是听到她说出赤星后。 再加上之前?那?封信上说的好些个他看都看不懂的话,他就更?加确信她口中的这些话。 毕竟,再没有什么事情能糟污过身首异处,不是吗?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这世上,怕是没有哪个初初弱冠的男子在听到自己?的死讯后还会展露笑颜。 霍无羁亦是如?此。 可当他听到温予说,他是因为救她才死时,他的心跳缓了一瞬。 如?果是为了救下她,那?用他的命来换她活,还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这是他在听到她说那?段话时,心中最盛的念头。 可这一切,和林琅又?有什么关系? 霍无羁心中忍不住想。 好半晌,他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垂首看着蜷缩在他怀里抽噎不止的温予,又?缓缓开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他不救下你,他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所以,他不后悔的。只?要能救下你,他永远都不会后悔。” 回应他的,则是更?猛烈的哭泣。 她好像听懂了他的话。 可她明明已经醉了。 拨雪寻春(十六)- 霍无羁心里?很清楚, 此刻哭成泪人儿的?她,根本不能把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 同时,他更清楚, 一旦待她酒醒, 她更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给他。 他思索一瞬,决定让她肆意哭一会儿,但又不能让她直接哭着睡过去。 不然?,今晚的事情就半途而废了。 他不想再把灌醉一次, 更不想再一次看她哭成这样。 最重要的?, 她现在需要把这些时日积攒在心里?的?不快和惊惧都发泄出来?。 霍无羁全程都保持安静,掌心轻轻顺着她的?脊骨。温予扑在他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了声?。 他以为听着她的?哭声?, 他能做到无动于衷。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衫,灼伤了他的?肌肤, 烫的?他眼眶都在微微发红。 温予止了哭后, 霍无羁用袖口把她的?脸擦拭干净。 几?番折腾下来?,她的?眼睛越发红肿,嗓音也?喑哑无比。 “渴不渴?”他从包袱里?拿了水袋,不等她回话,第到了她的?唇边, 说:“喝两口,润一润嗓子?。” 温予的?唇上?都起了干皮,听到他这么说, 她真的?觉得口干舌燥, 抬手从他手里?接过水袋,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 她咂吧了两下, 品了品味道,随即拧起眉心,一扭头,把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白水尽数吐在了一旁的?细沙上?。 “咸的?,苦,我不想喝。” 她哼唧着,擦了擦嘴,把水袋重新推到了他怀里?,任他怎么劝都倔强地不再张口。 霍无羁没有?办法,又想让她舒服一点,便把水打湿了手,往她脸上?抹了两下,将汗渍和泪痕一道抹去,又扯过衣角给她擦干净。 温予从最开始的?抗拒,到乖乖任他摆弄。 片刻后,她脸上?终于清爽起来?。 只唇.瓣仍有?些干涸。 借着月光,霍无羁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正准备问她,要不要再喝一口水。 可不等他开口,她的?小手又扯过他的?衣襟,似央求,又似撒娇:“我口渴。” 霍无羁才举起水袋,她看到了,一边摇头,一边捂嘴,囫囵不清的?嘟哝了句:“苦的?,我不要喝。” “不喝水,你要喝什么?马奶酒?”他依旧很有?耐心地问。 也?许是因为还?在醉着,她的?思维有?些混乱,以为自?己在现代的?鸣沙山。 她摇摇头,晃着他的?胳膊,继续撒娇:“后备箱的?小冰箱里?有?冰可乐,我头晕,没有?力气,你去帮我拿嘛。” 她说的?这句话,霍无羁有?一大半都听不懂。 什么后备箱,什么冰可乐,他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他只听懂了后半句。 她说她头晕,没有?力气。 “那你先喝一口水,我待会儿去给你拿,好不好?”霍无羁再一次举起水袋,并朝她晃了晃。 “不要,我不要喝。”温予固执摇头。 霍无羁听着她喑哑的?嗓音,心里?像是有?一根羽毛划过一样。 他去没管她说的?话,仰头自?顾饮了一大口。 温予那双圆滚滚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 就在他把水袋放下,看向?她的?一瞬间,温予似是猜到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用双脚蹬着沙地,想要逃离到他抓不到自?己的?地方。 可她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 才蹬了两下,屁.股都还?没有?挪动地方,霍无羁长?臂一捞,捏着她的?后颈,将她带到了他的?面?前。 温予还?没有?反应过来?,霍无羁欺身而?下,捏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的?唇齿微启。 趁她还?来?不及挣扎,他已经将水渡了过去。但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温予被他的?突然?袭击搞得有?点懵,直到这个吻结束,她都还?在发怔,看他的?眼神也?有?点迷茫,但原本干涩的?唇.瓣已经变得水润有?光泽。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是又亲了她。 温予忽然?有?点害羞,捂着脸趴在他的?大腿上?,不愿再看他一眼。 霍无羁问:“困了吗?” “不困。”温予晃了晃脑袋:“头有?点晕。” “那我们接着聊会天儿,好不好?”他问。 温予甚至想都没有?,直接摇头,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不好。” “为什么不好?”他又问。 温予翻了个身,枕着他的?腿,说:“我我头晕,眼睛还?疼,不能再哭了。” 霍无羁神色一怔。 她好像能感觉出来?,接下来?的?谈话,她还?要哭一样。 “那能不能不哭?”霍无羁一边问,一边用指腹轻轻按着她的?太阳穴。 “我我也?不想哭,可我忍不住。我心里?很难受。”温予委屈巴巴地撇撇嘴,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 “不许哭。” 霍无羁见状,连忙俯下身,往她唇上?轻啄一口,低喃一声?:“不许哭,不要哭。” 他每说完一句话,都会停顿一下,在她脸上?轻啄一口。没多大一会儿,温予的?注意力当真被他的?动作给引去了别处。 “那我们只聊一些开心的?事情,好不好?”霍无羁坐直了身体,按着她太阳穴的?手指稍稍加重了些许力气。 温予自?在哼唧一声?:“好。” 为了不让她哭,霍无羁绞尽脑汁,他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继续谈论她哭之前,那个救命恩人的?话题。 霍无羁平静开口:“那个从冰缝里?把你救出来?的?人,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其实,霍无羁也?只是故作平静。他内心很忐忑,尤其是话说出口的?一瞬间。 尽管在遣词造句方面?,他已经很小心。他已经在尽力规避所有?可能触发她哭泣的?词句,但还?是忐忑,还?是不安。 幸好,直到他问完这个问题,她的?神色都很平静。 “名字?”温予眼神逐渐迷茫,好一会儿,她才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霍,行?三。” 看她的?神情,显然?是已经坠入了回忆。 她说的?话,霍无羁依旧有?很多词听不懂,更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他并没有?打断她,只静静听她娓娓道来?。 “就连他的?照片,都是我从民?宿老板那里?磨来?的?。” 说到这儿,温予忽然?停顿一瞬,她猛地坐起身,额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这还?不算,她还?凑到他面?前来?,双手捧着他的?脸,仔细观详。 霍无羁被吓了一跳,连忙用手臂虚虚护住她,问:“怎么了?” “那个霍三,跟你长?得很像。” “跟我很像?又姓霍?”霍无羁低喃。 话音未落,温予又摇摇头,说:“不对,不是很像,是一模一样。” “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温予断断续续地说完这话,霍无羁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他的?身世,尽管他已经猜到一些,但至今没有?人与他详说。 难不成他还?有?一个双生兄弟不成? 霍无羁犹豫一瞬,正准备问她知不知道他的?身世。 还?不等他开口,她一个转身,又重新躺回到他腿上?,攥着他的?手腕,往额头上?放。 “头还?晕。” 霍无羁失笑,继续给她按摩。 不知道为什么,霍无羁忽然?想起来?前两段对话中,她只说到了给那位救命恩人的?礼物,却始终没有?提及,那个礼物究竟是什么。 其实,她最是藏不住话的?人。 按照她的?性子?来?说,早在她说那件礼物的?时候,她就会把那件礼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出来?的?。 除非,是有?什么不能说的?。 霍无羁垂首,专注看着她,不愿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微小变化。 “阿予。” “嗯?” “你给你那位救命恩人,准备的?什么礼物啊?” 他才问完,就清楚感觉到,原本安逸躺在他腿上?的?那个人,整个身躯都变得僵硬无比。 尤其是脊柱部分。 他喉腔也?是一怔,没再开口,按着她太阳穴的?力道也?更加轻柔,试图用手上?的?动作来?缓解她的?焦躁和不安。 好半晌,温予才沙哑开口。 “是是一尊塑金关公像。” “关圣君像?” “嗯。” 对于关圣帝君,霍无羁是很熟悉的?。每次出征前,将帅都会携三军祷告天地,以求关圣战神庇佑。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送关圣君的?神像给她的?救命恩人。 觉察到她的?身体好似没有?刚刚那么紧绷了,霍无羁小心翼翼开口,问:“为什么要送神像?” “因为我打听到,他有?收集关公神像和各种冷兵器的?癖好。” 话音未落,温予打了一个哈欠。 她好像有?点困了。 霍无羁也?开始着急起来?,他还?什么都没有?问到呢。 “那为什么没有?把神像送出去?”他又问。 他隐约记得,温予前半夜说起过,她不打算把礼物送出去了。 “因为因为我也?喜欢他。”温予忽然?翻了个身,紧紧抱上?了他的?腰身。她的?侧脸,几?乎是蹭着他的?过去的?。 这一瞬,霍无羁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她刚刚说的?话。 她刚刚说,她喜欢他! 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救命恩人? 他以为,她口中的?喜欢,是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霍三。 “你喜欢谁?”霍无羁轻喃。 温予又往他腰腹蹭了蹭,才缓缓开口:“喜欢霍无羁。” 听到她说的?是自?己的?名字,霍无羁惨白的?面?颊上?才又多了一抹血色。 温予嘟哝了一句:“我喜欢他,所以我不要把他当成礼物送给别人。” 霍无羁有?点听不明白。 这个别人,他暂且理解为是那位救了她性命的?霍三。 可她原本准备送给霍三的?,明明是关圣君的?神像,怎么又会变成他了? 他什么时候成礼物了? 她的?这些话,好像都没有?关联。 霍无羁想不通。 温予不安分的?小手在他腰上?来?回摸索,他的?呼吸越发灼热。 不得已,他只能强行?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来?。 霍无羁双手钳住她的?手,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又故作冷淡斥了声?:“不许胡闹。” 温予似是被他这声?呵斥给震慑住了,果真不再胡闹,也?不再挣扎,安静枕在他怀中。 “为什么不要把神像送给霍三了?”他继忆樺续问这个她没有?回答明白的?问题。 他总觉得,这尊关圣君的?神像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不然?,她也?不会在他每次提及时,就顾左右而?言其他。 “我的?,不送人。”温予闷声?闷气回应,霍无羁却从她的?口吻中听出了莫大的?占有?欲。 “为什么不送人?”他又问。 温予却像是忽然?恼了一样,她想动手捶他。可手腕却还?被他紧紧箍着,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 就在霍无羁以为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她忽然?抬起脑袋,冲着他侧腰就是一口。 拨雪寻春(十七)—— 衣衫只有薄薄两层, 而她就像是一只被挑起怒火的野兽,口津打湿薄衫,尖锐的牙齿瞬间没入他的血肉。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 “嗯” 柔软伴着刺痛, 侧腰的触感瞬间被放大。 一阵暗火从侧腰被燃起,游走?于周身,最后穿过腰腹,坠入深渊。 下意识的, 他躬起腰身, 松开钳着她手腕的双手,捏起她的肩头,试图让她离自己?的身体远一些。 尽管她此时意识模糊, 但他还是不想让她发觉他的异样。 可?她却还在发狠。 似是察觉到他想要逃离的动作,不仅加大了唇齿的力度,就连被解放的双手, 也紧紧攥住了他腰侧的衣襟, 他根本?躲不掉。 她的牙齿很锋利,又丝毫没有口下留情。撕扯间,牙齿刺破了肌肤,一滴滴血珠洇湿薄衫,缓缓渗出。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发狠, 但他能猜到是哪句话让她不悦。 霍无羁紧蹙着眉心,倒吸一口气,轻声安慰道:“好, 不送人, 你自己?留着,好不好?” 听到这话, 温予才?缓缓松了口,但攥在侧腰的手却没有松动半分?。 她用沙哑的嗓子,蛮横说道:“我?的。” “好,是你的。”他抬起手臂,用袖口抹了一下额上?沁出的汗津,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捋着她的后脊。 她的呼吸在他的安抚下,逐渐平稳下来。 霍无羁依旧很想弄明白?,他和那?件塑金关圣帝君神像的关系。 于是,他再一次开口,问她:“你喜欢那?尊神像,不想把它送人,对吗?” 温予:“嗯,不送,我?的。” “那?霍无羁” 话没说完,温予又一次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喙。 “我?的,不能送人。” “什么?是你的?神像,还是霍无羁?”他还是不太习惯说自己?的名字,后半句话,他说的有点磕巴。 温予似是被他的这个问题给难住了,她安静一瞬,嘟哝了声:“没有区别的。” “神像就是霍无羁,霍无羁就是神像,没有区别的。”她这句话,说的有点悲戚。 “什么??”霍无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没有区别?”他问。 可?温予却无论如何都不再开口。 霍无羁却越来越迷惑。 他不明白?,她说的这些话究竟有什么?意思。但他依旧循着她话中的意思,继续开口问道:“神像就是霍无羁,故而你才?不舍得?将它送给别人,对吗?” “嗯。”温予恹恹应了声。 “可?霍无羁不是人吗?为什么?他会变成神像啊?”霍无羁唇.瓣颤动,犹豫再三,还是将这话问了出来。 话没说完,他耳边又回响起她前半夜带着些许哭腔的话。 她说,他死了。 不是他曾梦过的战死沙场,而是被压到刑台斩首示众。 难不成,那?尊神像是他死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霍无羁暗暗猜测。 温予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听到霍无羁问题的一瞬间,她脑海中浮现的,是神像里的那?张羊皮小卷里的内容。 她以为,她只是把古卷上?的内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不知道,她是把古卷上?的内容一字不落背了出来—— “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廿四年起兵谋反不成,被押往菜市口斩首示众,悬首城门数十年,却再无人知平定北疆的定北王,可?悲,可?叹,可?恨至极。 故,仅于此记祷吾弟。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戍守北疆,恪尽职守,为国为民,颇得?人心。定北王位极人臣,西肃帝霍珩日渐忌惮,联合大理寺卿林琅,设计邀请定北王入京,以无诏入京为由,构陷其谋反。定北王一生忠义,最终惨遭贼人屠戮,于西州廿四年冬至日午时斩首于菜市口。 世风日下,定北王蒙冤惨死,史书污其名声,我?等束手无策,唯有遵循其遗愿,焚其身,骨灰塑成其生前小像,奉于观中。 惟愿得?此塑像,见此皮卷的有缘人,有朝一日,复我?王清白?于世间。 秦未,敬上?。”—— 这一瞬,一望无际的鸣沙山上?,除了温予略带沙哑的嗓音,便只有断断续续的风声,和他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他努力不把自己?当成霍无羁,可?在听到她说的那?些话后,身体还是忍不住发出震颤。 说不上?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害怕。 他已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了,可?呼吸还是一寸一寸焦灼起来。 这一刻,扑在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就好像话本?子描写的冥界阴司一样。 此时,她正用沙哑到极致的嗓音宣读他短暂的生平。仿若下一刻,他就会被牛头马面擒着,扔下油锅一般。 他自认,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太多的坏事。更是不至于,死后还要受到被扔进油锅这样的酷刑。 但这一刻,他就是有了这样的感受。 又心惊,又胆颤。 晚风拂过肩头,他却莫名觉得?凉寒一片,好似真的有牛头马面手持铁索压在他后颈一般。 温予在脑海中彻彻底底过了一遍羊皮小卷上?的内容后,身体陡然一颤。 她又一次抱紧了面前的这个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自她在脑内重?新过了一遍羊皮小卷的内容后,她那?颗原本?就因醉意飘忽不定的心,更无措了。 往昔那?些她藏在心底,不感回想的画面,止不住地往脑子里窜。 她在害怕,甚至连牙关都在颤抖。只是她现在醉了,自己?察觉不到。 这一晚,大多数的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只恍惚觉得?,自己?再一次置身于凛寒的刑台之上?。她甚至觉得?,鼻息间满是血腥。 这味道让她反感。 于是,她本?能的抱紧面前这个人。 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刻,她隐隐嗅到的血腥,是她刚才?失口咬伤他的后果。 无论是他逐渐收紧的怀抱,还是他身上?灼热的体温,都让她感到心安。 尤其现在,鼻息间隐隐的血腥气逐渐被他衣衫上?沾染的皂角香所替代。 温予前所未有的安心。 而霍无羁,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甚至要比她更糟糕一点。 是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打颤的齿关。 霍无羁察觉到她也在颤抖时,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力道之大,手指都泛起青白?。 (只是情绪描写,没有脖子以下) 一人清醒,一人迷醉,动作和目的倒是出其的一致,似是要把对方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好半晌,温予昏昏欲睡之际,霍无羁终于平复了心情。 趁她意识模糊,他又旁敲侧击问了她好些个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半夜闹的太厉害的缘故,这一会儿,她倒乖巧很多。 就算是他问到她难以接受的话题,她也没有再像前几次那?样放声大哭。 譬如,当他问到她是怎么?知道他是怎的死的的时候,她也只是撇撇嘴,随后便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描述出来 这一晚,霍无羁可?以说是收获颇丰。 至少?,那?些她不想他知道的,她在清醒时候永远都不会跟他说起的那?些话,他还是知道了。 如若不是因为这一晚,他永远不会知道,平日里那?个口风无比严谨的人,醉酒后闹起来是这个样子。 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她醉酒的样子。但大多时候,她喝醉了,都只喜欢睡觉。 而不是像今晚这样,又哭又闹,还咬人。 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他一个人再一次来到鸣沙山,今晚的画面刀刻斧凿一般印在脑中。 也是那?个时候,霍无羁恍然明白?过来,他之所以没有见到过她酒后失控的模样,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和小北一个比一个玩心重?,只她一个心智成熟的人。 她身上?背着的,是他的一生。她不得?不让自己?坚强起来。 后半夜,温予迷迷糊糊的,用那?道哭到极致沙哑的嗓音,把她埋在心底的事情全盘托出。 尽管大多时候,她的语序都是颠三倒四的。 但霍无羁依旧能听懂她的话。 等她全部说完之后,霍无羁总算是明白?过来,前半夜她又哭又闹说出的胡话,根本?就不是胡话。 那?是她对他的担忧和牵挂。 她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是因为亲眼看着他被斩首。 霍无羁每每想到这些,耳边就会回响起她这夜的哭声,心脏也就酥酥麻麻开始发疼。 原来,她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这么?多。 可?就算是这样,他的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怨怼来。 因为她瞒着她私自做下的决定。 不难猜出,她今日哄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他答应她从京城回来后不要再回去。 他不回京城,自然也就不会被那?些人羁上?刑台。 可?如果那?样,他就很有可?能再也遇不到她。 尽管他知道,她之所以会这样决定,是想让他活下去。 可?他还是有点怨她。 如果不是因为他偷偷看了那?封信,如果不是他今日灌醉了她,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傻乎乎的,坚守着对她的诺言。 永驻北疆,不再返京。 可?如果是那?样,他就不会死。他不会死,自然也就不会有那?尊塑金小像。 那?样的话,他和她可?能这辈子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如果她没有在乱葬岗捡回他,那?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的她参与的人生,霍无羁想不敢想。 她竟然真的这样狠心,一个字都不准备说,就要又一次舍下他。 有那?一么?瞬间,霍无羁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眸里,盛满了不甘心。 于是,趁着温予抬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掰着她的肩膀,缓缓垂下头。 唇齿中,还残留着刚才?咬破他肌肤时的血腥味。 很淡,辗转间便消散掉。 纵然之前她和小北离开,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安过。 ==于是,大段的贴贴没有了—— 他既担心她单薄的身体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又担心山上?的沙粒会刺破她娇嫩的肌肤。 鼻尖从她的下巴上?慢慢划过,灼热的气息打在她颈窝,她瑟缩了一下。 忽然,她哼唧着呜咽一声。 她好像有点清醒了。 因为刚刚那?声。 (只是情绪描写,没有脖子以下。) 她面上?一燥,顾不得?霍无羁的其他动作,垂首下去,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 熟悉的味道,温予下意识把脑袋往他衣服上?蹭了又蹭。 那?道才?结好疤的伤痕磨砺着她的侧脸,温予更清醒了。 她稍稍挣扎一瞬,把手臂他怀中抽出,指腹碰到了那?道疤痕,来回摩挲两下,轻声说了句:“就是这里,那?把大砍刀,就是落在了这里。我?亲眼看着它落下来的。” 后半句话,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听完她的话,霍无羁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缓缓睁开阖紧的双眼,深情退去,无奈尽显。他微微侧过头,错开她白?皙的脖颈,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是觉得?很心疼。 他还在愣神,温予又哽咽着问了一句:“你说,他该多疼啊。” 喉结滚了又滚,他依旧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她好像又要哭了。 而他依旧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最终,万语千言,化为一声喟叹。 忽然,他的脖颈一热,随即又沾了些湿润。 她呜咽着,又一次触上?那?道疤痕。 霍无羁倒吸一口气,双手捏着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来。 果然,她脸上?多了两道泪痕。 月光之下,泪痕明晃晃,他不仅眼睛疼,心也开始疼起来。 “别哭。”他低喃一声,用指腹把悬在她脸上?的泪珠抹去。 随即,他微微仰身,用额头抵上?她的额头……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可?以安慰她的方式了。 晚风还在持续,发丝被吹的凌乱,紧紧纠缠在一处。 在他触到她腰间肌肤的一刹那?,温予忽然警醒,且骤然施力。 随即,一道浓郁的血腥味盖住了马奶酒的香味,在齿间盘桓—— 贴贴都不让,删减也不让—— 不曾想,温予却忽然警醒,侧了侧头,错开他的脸,口中还嘟哝着什么?。 “什么??”他没有听清。 温予咕哝着,重?述了一遍刚刚他没有听清的话。 “不行,还不行。” “不能是现在,不能是现在,要等回京后才?行。” 她叫停了他的动作。 “为什么?要等到回京后?”他不太理解她的话,但还是止了所有动作。 可?心跳却还带着几分?没有得?到纾解的急促。 身体灼热,呼吸滚烫。 温予亦是如此。 “小北。” “小北,要等小北。” “小北,要等小北。不能是现在。” “不能是现在,要等到宫宴后才?行。” “宫宴之后才?行,现在不行。” 温予不停呢喃,又用力推了推他。 可?他像一座山,屹然不动。 她急的眼泪都在眼底打转,好似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 “好。” “等宫宴后,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小北,行不行?” 霍无羁听完,他也想起那?封信中说的,关于小北的话。 她是在一次宫宴之后,才?来到的。 而不是今晚。 霍无羁神智回归,染墨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懊悔。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她内心对小北的期待,究竟有多强烈。 尽管此时她意识模糊,情到浓时,却还不忘死守那?道防线。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她在担心,如果今晚真的什么?都做了,那?可?能怀上?的就不是小北,而是另外的小宝宝了。 尽管那?也是他们?的孩子,可?始终都不是小北了—— 后来,她在他的柔声宽慰下,慢慢熟睡。 后来,天边升起一抹鱼肚白?。 后来,他背着她走?下鸣沙山。 后来,他在马背上?一直回忆年幼时和小北一起生活的场景,笑纹一直从唇角蔓到心口—— 曾经?,他发了疯的嫉妒小北的生身父亲。 原来,这些年,他最羡慕、最嫉妒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原来,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和他的血脉至亲生活在了一处。 原来,这世上?,真的还有和他血脉相连的人存在。 想到这里,霍无羁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决定。 他一定不能像她打算的那?样,永驻北疆,不再回京。 不然,他弄丢的,不只是她,还有他们?的女?儿。他接受不了这个后果。 用他这条命,去换她们?两个曾存在于他的生活里,是值得?的。 拨雪寻春(十八) 为了让温予睡得舒服一些, 霍无羁并没有让追风跑得很快。 他们回到敦煌郡时,将?近晌午。 马背颠簸,温予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 她坐在飞机上。穿过积雨云层时, 飞机颠簸不已,行李舱内的行李再也不受绳带的束缚,左右晃动。 机务人员带着颤音的安慰声和周遭乘客的哭喊声充斥耳畔。 忽然,眼前闪过一片白光。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惊雷乍响。紧接着, 机身开始剧烈摇晃。 刚刚那道闪电,劈中了飞机。 机舱里的哭喊声更响亮了。 温予看着,听?着, 脸上逐渐失了血色。 她的四肢忽然变得僵硬无?比,像是鬼压床一样,连安全带都打不开, 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那口素黑的行李箱砸过来?。 行李箱落下的瞬间, 她又眼睁睁看着它由素黑慢慢转变成了红色。 眨眼间,那口行李箱又变成像血液一样粘稠的液体。 唯一不变的,那团红色液体依旧向她砸过来?。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浮现的,是刑台上无?比刺眼的一幕。 她挣扎着, 却怎么都动不了。无?奈之下,她只能闭上眼睛。 可就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秒钟,身前忽然晃过一道黑影。 她抬头去看, 那人长了一张和霍无?羁一模一样的脸。 但他是短发, 穿的也?是现代装。 那扮相,分明?是霍三。 可梦里的她, 像是认识他一样,开口唤他时,喊出的竟然是霍无?羁三个字。 那人听?到她喊他,脸上升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随即,他伸出手,将?她护在怀里,温予下意识回抱住他的腰身。 那些刺眼的红色粘稠液体,尽数洒在了他的身上。 他失去了意识,脑袋重重的砸在她的肩膀上。 也?不知道他是昏了,还是死?了。 温予很害怕,松开抱着他腰身的手,想要把他的脑袋从她肩头挪开,却看见她满手都是鲜血。 飞机还在剧烈摇晃,她又惊又怕,抱紧那个男人的同时,呜咽哭出声来?。 与?此?同时,霍参将?府内。 霍无?羁抱着她,将?她送回她自己的房间。 他本来?打算将?她放在床上后就离开的。可她一直紧紧抱着他,怎么都不松手。 他本来?想不顾她的意志掰开,可他才刚刚动手,她就呜咽哭出声来?。柔弱无?骨的两条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生怕他将?她丢下。 他又不想在没有得到她允许的情况下就夜宿在她这里。 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抱去了他的房间。 可就算是来?了他的房间,她也?一直独家更新文在要务尔耳起舞二爸已紧紧抱着他,死?活不松手。没有办法?,霍无?羁只好陪她一起躺下。 他本来?以为,自己在听?了她说的那些话后,会满腹心事,会愁到睡不着觉。 可听?到她逐渐匀称的呼吸声,他也?慢慢沉下心来?,缓缓阖上眼睛。 没多?久,房间里只余下两道匀称的呼吸声。 霍无?羁已经将?近两个晚上都没有阖眼了。 前一晚,他忙着带兵追剿敌兵。 这一晚,折腾大半夜,又从温予口中得知匪夷所思?的真?相,他早已身心疲惫。 这一睡,就到了晚上。 入夜后,万籁俱寂。 银白的月光洒下,偌大的府邸只两队护卫的影子映在地上。他们步调一致,很快又消失在暗处。 房间里,榻上的两人依旧紧紧抱在一处,两人的脑门都上都沁出一层薄汗。酣意正浓,谁也?没有松手的打算。 又不知过了多?久,温予被热醒。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在鸣沙山。 可身下柔软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鸣沙山的沙粒粗粝磨人,可不像身下锦缎那般柔软。 下意识的,她开始回想鸣沙山发生的事情。 可她绞尽脑汁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她最后的记忆,是和霍无?羁对?饮马奶酒。后来?发生的事情,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就连她带他回来?,她都半点?没有察觉。 只隐约觉得,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好像还看到了霍三。 但温予似是不甘心。 她想了很久,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却始终没能想起什么。 好半晌,温予才晃过神来?。 霍无?羁身上的热气源源不断的传到她身上来?,她整个人口干舌燥不说,就连身上的薄衫都被汗水浸湿了。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可胸口却像是横了一道电线杆一样,又重又硬。 霍无?羁的手臂横在她身上,他又睡的很沉,温予不想闹醒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胳膊下挪出来?。 她蹑手蹑脚坐起身。 月光从小?轩窗照进来?,好半晌,温予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同时,她辨出,她此?时身处霍无?羁的房间。 拨雪寻春(十九) 霍无羁睡得?正沉, 温予蹑手蹑脚绕过他,从床上?下来,想要自己倒杯水喝。 月光明亮, 银辉皎洁。 但在温予看来, 这?光亮微弱不已,根本不足以让她看清事物的原貌,只恍惚看出个大概的轮廓。 她坐在床边,摸索了好一会?儿, 却始终没能摸到她的鞋子。 她又口干舌燥的厉害。 无奈之下, 只能光脚溜下床。 霍无羁的房间构造和?她的不太一样。 她的房内,一饰一物,都异常精美, 异常贴心。上?至床幔上?的柔纱,下至脚下柔软的地垫,都是他亲自差人去备下的。 而他的房间, 却是另一种风格。 简单、质朴, 但整洁。 算上?这?次,温予是第?二次进来他的房间。 第?一次是他们初来敦煌郡那一日,霍无羁牵着她的手,给她介绍府邸构造。 是以,温予并不熟悉他房内的大抵构造。 她光着脚, 踩在细密的碎石和?沙粒组成的地板上?,走了没两步,脚心传来一阵刺痛。 那感觉, 就像小时候, 她光着脚在舅舅的马场疯跑,却一不小心踩到一颗锈迹斑斑的铁钉子。 自那以后, 她再也没有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光过脚。 温予脸色瞬间煞白,额上?冷汗直冒。她弓着身,好半晌才缓过来,咬着牙,慢慢挪至一旁的木椅上?。 月光之下,原本?灰蒙蒙的地板上?,染上?一抹极深的褐色。那是沙粒被鲜血染过的痕迹。 温予虽然看不见,但她也能察觉出来,脚底异常黏腻的触感,和?那股钻心的痛处。她用手指往脚心探去,指腹瞬间被鲜血染红,血腥味充斥鼻息。 不知是因为脚底骤然的疼痛,还是因为她从心底里反感血腥的味道,她慢慢红了眼眶。 但她始终紧咬下唇,一言不发。摸着黑,用没有沾到鲜血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经凉透了的冷茶。 夜色浓郁,温予没有注意到,窗前的刀架上?陈列着的那把赤星刀,在她受伤流血之后,刀身持续震颤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刀身颤动的同时,一缕缕红色的雾气从刀身涌出,尽数团在那些血渍未干的褐色地板、她的脚底和?沾满了鲜血的手指上?。 在那团红雾的包裹下,温予的脸色逐渐苍白。相?反,那团雾气的颜色却愈发浓烈。 好一会?儿后,那团雾气又尽数涌向睡梦中?的霍无羁。 天蒙蒙亮时,霍无羁做了一个梦。 更准确一点,他是在睡梦中?看见了温予的记忆。 梦里的大部分画面,都能和?她昨晚的话对上?。但还有一小部分画面,她甚至一个字都没有和?他说起过。 如果说,昨晚温予的那些醉言醉语只是为他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那在梦中?,他就像亲自经历了一遍。 一开始,他也以为是梦,直到他在梦中?恍惚觉得?,自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背下冰山。 霍无羁恍然明白过来,不管是刑台上?发生的那些,还是意识模糊之时被人背下冰山,他梦到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她的视角。 其实,他以为的自己,其实是她。 在梦中?,他能清楚看到刑台上?被缚的他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人,能恍惚看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将他从冰缝拽出来。 他也看到了和?昨晚全然不一样的鸣沙山和?月牙泉。梦里的鸣沙山人山人海,五光十色的灯光将月牙泉镶嵌其中?。 同时,他也能清楚感受到,每个画面里她的心情。 譬如,刑台之上?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的害怕,卡在冰缝中?的无助和?坐在鸣沙山吹夜风时的平静。 拨雪寻春(廿) 不多?时, 天光大亮。 刺眼的晨光从小轩窗照进来?,打在他的?脸上。 夏季炎热,他又做了一个比噩梦还要可怕的?梦。他身上的薄衫都被汗水打湿, 整张脸汗津津的?。 尤其是眼尾, 甚至还泛着些许绯色。 梦里,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好?像流泪了。 不,不是他, 是她在哭。 在那一刻, 他终于能真正与她感同身受。 他终于知道?,她的?伤心是那么伤心,她的?害怕是那么害怕。 和煦的?日光打在他湿漉漉的?脸上, 眼睫轻颤了三两下之后,猛然睁开?。 他甚至来?不及去?擦几乎要涌入眼内的?汗珠。他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床榻内侧的?温予。 他睁开?眼睛, 翻身过?去?的?同时, 胳膊也一道?递了过?去?。 意料之外的?,床榻内侧空空如也,他没有摸到人。 身侧被单上的?体温,消散的?一干二净,半点不像有人睡过?的?痕迹。 房间之内, 只他一个人。向来?多?觉的?温予,不知去?了何处。 霍无羁骤然清醒过?来?。 他猛地坐起身,目光四处寻视, 却始终没有看到那道?人影。 偌大的?房间, 只剩他一个人。如果?不是余光瞥见她落在床尾的?一只长袜,他甚至以?为昨晚抱她回他的?房间是一场梦。 “阿予?”他眼底的?慌乱显而易见, 甚至连嗓音都有点发颤。 半晌,无人回应。 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 她之所以?不动声色离开?,是不是因为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别说外袍了,他甚至连鞋袜都没来?得及好?好?穿上,光着脚丫在房间里寻了一遭。 他皮糙肉厚,心有牵挂,半点没有感觉到脚底的?异样,如履平地。 地板灰蒙蒙的?,不见一丝血迹。 他也没有往更?深处细想,满脑子都在想她究竟有没有想起昨晚的?事情。他连恭房都去?了,却始终没能寻到她的?身影。 他打开?门,正准备去?她的?房间寻她。立在门口的?护卫见他出来?,朝他拱拱手。 护卫正准备说些什?么,目光从他满是急切的?脸上掠过?,想说的?话?凝滞在喉腔。不等护卫开?口,霍无羁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略过?。 “公子”护卫急匆匆追上他,说:“公子莫急,小姐只是去?了厨房。” 霍无羁闻言,脚步骤然停滞:“厨房?” 护卫点点头,又继续说:“小姐怕你睡醒后头疼,正在厨房煮醒酒汤。” 霍无羁正准备往厨房去?,走了两步,又顿下身来?,问:“她生气了吗?” “生气?”护卫愣了一瞬,随即摇摇头,说:“没有。” 他们护卫队里的?人都晓得,小姐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主子。他们一群大男人,自认很多?时候都粗心大意。 可她来?了这么些时日,每次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从来?没有和他们中的?哪一个人红过?脸。 是以?,在听到霍无羁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护卫才?会愣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她看起来?有不开?心吗?”霍无羁又问。 护卫依旧摇摇头,说:“没有,一切如常。” 霍无羁颔首,正准备离开?,护卫又补充一句:“对了,公子。小姐她今日还特意换上了前段时间裁剪的?新衣服。想来?,应是挺开?心的?。” 霍无羁依旧颔首,大步向前走的?同时,余光忽然瞥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脚步再一次停滞。 “新衣服”他嘟哝着,掉了个头,重新回到房间,高?声喊了一句:“备水,我要沐浴。” 不管她生没生气,至少在穿着上,他不能让她嫌弃自己。 霍无羁在心里暗暗想。 他才?沐浴完,发尾还浸着几分水汽,温予就提着食盒过?来?了。 正如护卫口中说的?那样,她换了新衣服。无论是裙衫,还是鞋袜,全都是崭新的?。 霍无羁打量她的?同时,终于发现了异样。 她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对劲。 霍无羁深拧眉心,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问:“脚怎么了?” 温予莞尔,温声细语道?:“站的?时间有点久,腿麻了。” 她的?神色一如往常,霍无羁见她脸上半点没有生气的?神色,便没有往更?深处细想,只拉着她坐下来?,给她揉了揉腿。 毕竟,他昨晚带她回来?时,她还是完好?无损的?。他根本不会想到,不过?是过?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就能流血受伤。 温予这么说,他也就真的?信了。他当真以?为她之所以?走路异样是因为腿麻。 她的?一条腿,架在他的?腿上。 他半垂着脑袋,掌心轻轻按着她腿上的?穴位。温予一抬眸,就能看到他英俊的?侧脸。 她并?没有真的?腿麻,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究竟是歉疚,还是甜蜜,她有点分不清楚。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腿撤回来?,耳边忽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嗓音。 “怎么没有叫醒我?”尽管她只是腿麻,他也有点心疼。 如果?她把他喊醒,煮醒酒汤的?人,就是他了。 那么,她也不会腿麻了。 不等温予回答,他忽然抬起头来?,问:“可是头疼了?” 霍无羁说这些话?时,无论是神色,还是口吻,都带着万分的?歉意。 宿醉的?后果?,他是清楚的?。她一定?是睡醒后头疼到不行,所以?才?会想要去?煮醒酒汤喝的?。 温予刚想开?口说话?,又听到他说:“抱歉,都怪我,昨晚纵着你喝了太多?马奶酒。” 还有,不顾你的?伤心,仍固执套了你那么多?话?。当然,后半句话?,他是在心里暗暗说的?。 这个道?歉,比以?往哪一个都更?为真挚。 反倒是温予,听了他的?这些话?,心里的?那点异样情绪更?为浓郁了。 “好?了,已经不麻了。”她趁着他说话?的?间隙,连忙把腿从他的?腿上挪了下来?。 她脚心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了。 可经他刚刚的?一番按压后,她隐隐觉得,鲜血又把药粉浸透了。他嗅觉一向灵敏,她不想他嗅出异样。 “放心吧,我没事。再说了,昨晚的?马奶酒,是我非要闹着喝的?。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跟我道?歉。” 说完,她长臂捞过?桌案上的?食盒,说:“我已经好?久都没煮过?醒酒汤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喝。我特意给你煮的?呢。趁汤还热乎,你尝一尝好?不好??” 霍无羁冲她点点头,说:“好?。” 温予浅笑着将食盒里的?两碗汤端出来?,一碗递给他,另一碗放到了自己面前。 她捏着汤匙,却没有要喝的?意思,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打转,好?一会儿,开?口问道?:“昨天晚上,我喝醉了酒之后,有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胡话?吗?” 听到她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霍无羁喝汤的?动作一怔,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她想起什?么来?了? 所以?,现在是在等他主动交代? 或者,她根本没有想起什?么,只是寻常的?问询? 短短的?一息时间,他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个念头。 当然,他迫切的?希望,是后者。 再抬起头时,他面色如常,却有点不敢直视她。 匆匆一眼,便瞥开?了视线。 幸好?,温予此时也是满腹心事,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霍无羁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反问她一句:“昨晚发生的?事情,你全都不记得了?” 听他这么问,她更?紧张了。 她既担心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又担心没有办成想要办的?事情。 她冲他摇头,嗓音喑哑:“我不记得了。” 一晚上过?去?,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早在温予蹑手蹑脚从他房间离开?后,就发现了这一点。但她以?为,是昨晚吹风吹的?狠了些,并?没有过?多?在意。 拨雪寻春(廿一) “难不成, 我昨晚当真说了什么胡话??” 霍无羁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又是?一疼,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他放下汤匙, 转向她, 眼底漾出?一抹揶揄,说:“胡话?倒是?没说两句,胡作非为倒是做了不少。” 温予怔住。 霍无羁又问:“昨晚发生的事情,阿予当真是?不记得了?” 温予再一次摇摇头。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心?底的忐忑消了大半。 “我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 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下唇上。 他唇.瓣上,好像有伤。 那么私密的部位,总不可能是?他自己咬伤的吧? 难不成, 是?她咬的? 一定?是?她咬的。 昨晚他回府时,嘴巴上还没有那道伤。 温予耳边再一次回响起刚刚他说的那句话?。 “胡话?倒是?没说两句,胡作非为?倒是?做了不少。” 这下, 不用他说, 她也能猜到她口中的胡作非为?究竟是?什么事情了。 可那也太彪悍了吧?! 都?咬破皮了。 下意识的,她脸上升起一抹酡红。 她看?他的眼神太过热烈,霍无羁不想注意到都?难。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阿予这样看?着我,莫不是?想起昨晚的事情了?” “没有。”话?落,她连忙收回了视线。明明她不是?那种轻易就害羞的人, 可现在她就是?有点不想看?到他眼里的揶揄。 同时,她也暗暗悔恨,为?什么昨晚发生的事情她半点都?不记得? 如果昨晚真的那么热烈的话?, 感受应该很不错吧? 可惜, 她不记得。 温予垂着脑袋,霍无羁看?不见她脸上又甜蜜又懊悔的神色, 只?看?到她逐渐泛起绯色的耳廓。 他手掌抵着膝盖,又往她那一侧稍稍探了探身子,凑在她的耳边:“既然想不起来,那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温予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凑过来,话?一出?口,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她身形一怔,强忍着耳边的痒意,没有躲开。 直到听他说完这句话?,她才意识到,他凑过来的目的究竟是?要干什么。 不知是?因为?她内心?的那抹期待,还是?因为?她的反应当真慢他一步。她的心?里生出?一种要离他远一点的念头时,他那两条坚实的手臂,已经圈住了她的腰身。 他轻轻一拉,温予连人带凳往他身边挪去。木凳的四?脚在地上发出?一阵吱呀声?响。随即,她被他带入怀中。 鼻息间,充斥着皂角的香味。 清新、又略微泛着些许苦涩,是?他身上专属的味道。 一开始,她确实不习惯这个味道。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发了疯的想念现代奢侈品店中展柜里的香水味道。 可时间一长,她竟慢慢习惯了这个味道。就像现在,她被他带入怀中的瞬间,她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让那缕苦涩灌满鼻腔。 许是?因为?两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亲密接触,温予的双手,分别拽着他侧腰的衣摆,并且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劲,好像本应如此。他们本来就该如此亲密。 抬眸,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她甚至能从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霍无羁本来只?是?想要逗一逗她,顺便探一探她是?不是?真的忘记了昨晚的事情。 可如今,她就被他圈在怀里。 他忽然有点怀念昨晚两人呼吸纠缠的那种感觉。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当然,他也这样做了。 温予眼睁睁看?着他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许是?刚洗完澡的缘故,他的额头冰凉,触感很好。但也正是?因为?这阵冰凉,使得温予瞬间从缱绻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她耳边又一次响起了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既然想不起来,那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回忆? 还能怎么回忆? 他的嘴巴,棱角分明,看?上去就很好亲。 可惜,她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了。 她又想起了他唇上那道异常惹眼的伤口,周身的温度再一次升腾起来。 她正想着,他的鼻尖已经抵上上了她的。 霍无羁正准备再往前一点,温予忽然松开了攥着他腰间的手。 两只?手从两人的胸膛间隙中艰难扬起。 她担心?霍无羁突袭,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用掌心?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可他却没有要挪开的打算,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他呼出?的热气,径自她的打在手背上,有点痒。 温予想也没想,拿开一只?手,反捂上了他的嘴巴。 他齿间的热气,尽数喷洒在她的手心?。 手心?比手背更为?敏.感,她整个人都?僵持住了,黑白分明的杏眼瞪的也比刚才更大了些。 霍无羁见她一脸惊讶,忍不住轻笑一声?。 更为?灼热的气息呼了出?来,温予慌乱把手撤下,在他胸口推搡两下,说:“汤汤要凉了。” 见她不愿,他也没有强迫。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松开了她。 明明是?她要求的,可他真的松开她的时候,她心?里又忽然生出?一抹失望。 她内心?深处,好像也不是?那么希望他这么快就松开自己。 霍无羁正准备继续喝汤,温予又扯了扯他的袖口,低问一声?:“除了这些,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话?落,她似是?意识到这句话?的突兀,又连忙补充道:“之?前我喝醉了酒,就喜欢撒酒疯。” 他自然是?看?出?了她迫切想要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就算他这一次不告诉她,下一次她也一定?会换个方式同他打探。 就像他昨晚那样。 是?以,这一回,他没有转移话?题。 “是?说了一些,但不是?胡话?。” 温予心?里咯噔一下,脸都?白了几分:“我说了什么?” 霍无羁和?煦看?着她,笑道:“你说,你喜欢鸣沙山的星星,要我经常陪你去看?。” 她悬着的那颗心?,稍稍放下了些。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那段对话?,她措辞了很久。 “你还说,和?京城相比,你更喜欢这里。你还要我陪你留在这里。” “你答应了?”她问。 “嗯,我答应了。”霍无羁攥上了她的手,又说:“以后,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好。”温予也笑着点点头,半点没有怀疑他这段话?的真实性- 这一次,霍无羁并没有急着回营地。 两天后,一封又一封的战报从前线传来,霍无羁不得不离开。 他本不想那么快走的,他想陪她多待几日。 可他又舍不下北疆的百姓。 战报上只?零星几个字。 但他知道,这些字,事关北疆百姓生死?。 一旦北疆防线被破,那数以万计的百姓,将再无家?可归。 拨雪寻春(廿二) 也许是因为他这次回来陪她的时间久了一点, 也许是因为两人的心意越来越相通,也许是他已经答应她余生都要留在敦煌郡。 在?霍无羁离开后,她又一次深深领悟到‘煎熬’二字的含义。 他回来的那段时间, 除了睡觉, 两人几乎都黏在一处。 没有耳鬓厮磨,只是互相陪伴。他们尽可能的避免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 对于这一点,在?两人谁也没有明说的情?况下,很有默契的达成了共识。 当然, 他刻意的戏弄不算在?内。 关于他的这一点恶趣味, 温予也是近些时日才发现的。他好像越来越喜欢戏弄她,越来越喜欢看她面红耳赤、又羞赧到?说不出话的模样。 好不容易,她慢慢习惯了他的转变。 他却又拍拍屁.股走?人了。 两人心中都不情?愿, 但?温予并没有表现出来,浅笑着?将他送出门。 和她相比,霍无羁的脸色就难看很多。 他骑在?马背上, 一步三回头, 直到?行至拐角处,他再也看不见温予的身?影,才扯动缰绳,朝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霍无羁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好一会儿,温予却依旧在?府门口站着?。 街道?熙攘, 三两行人从?面前穿行而过。侍卫也安静立于她身?后,可她却依旧觉得寂寞,仿若这世间只她一人。 尽管她平日里拼了命的想要融入这个时代, 可她的内心深处, 却始终融入不进去。 而霍无羁是她在?这个时代最?深的纽带。 现在?,他离开了。 她又成了一个人。 就像她初来敦煌郡那些时日, 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也是一个人。 尽管平日里,就算是霍无羁回来,她也是一个人睡觉。 她在?现代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旁的小情?侣分离时究竟是什么一种心情?。但?现在?,她明确感觉到?,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泛起些许酸涩和不舍。 他才刚离开,她就有点想他了。 她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他。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无线联络设备。 她想联系他,只能写信。 可他的营地?又不固定,她几乎联系不到?他。 温予忽然有点后悔没有抱他一下。 刚刚他纵马离开的时候,她只叮嘱他注意安全?,却忘记抱一抱他。 之?前,霍无羁每次离开都没有折返回来的先例。 想必这一次也一样。 好半晌,她才把视线从?熙攘的街道?上收回来。 她转过身?,往府中走?去。 侍卫紧随其后,府门缓缓阖上。 木门吱呀作响的同时,她仿佛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温予没有在?意,只当是路上的行人发出的动静。 毕竟,他从?来都不会无故折返回来。 侍卫关门的动作戛然而止,冲她的背影惊喜喊了一声:“小姐,你看。” 闻言,温予身?形一怔。 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不等转过身?来,她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窸窣响声,持械立在?府门内外的两排侍卫自发背过身?去。 温予甚至来不及反应,扑面而来的熟悉气味,让她眼眶骤然酸涩。 即使她没有回头,也知道?身?后那个紧紧抱着?她的男人是谁。 除了他,再没有人能让这群侍卫如此?恭敬。 除了他,再没有人身?上有这样让她安心的气味。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眸中的情?愫。只隐隐觉得,箍着?她腰身?的那双手臂异常用力,骨头都快被勒断了。 她没有看到?,霍无羁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画面,更是没有看到?,他此?时深情?款款的面庞。 她强忍着?眼眸的酸涩,低问了句:“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舍不得你。”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温予没说话,只抬手抚上了他的手背。 她知道?,前线战事吃紧,她不能自私留下他,亦是不想让他因为自己愧疚,分心。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颈窝,感受到?她的回应,又默默把手臂收的更紧了些。 “乖乖在?家待着?。如果想要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上护卫,千万不能一个人。” 话落,他松开了她,转身?便要朝门外走?去。再不走?,他怕他就舍不得离开了。 温予察觉到?他的动作,慌忙转过身?,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霍无羁脚步骤然停滞。 她绕到?他面前。同时,也没有松开他的袖口,反而沿着?袖口,一寸一寸往下,攥上了他的手指。 他看她的眼神越发缱绻了。 温予上前两步,走?进他怀里,一手圈上他的腰,一手和他食指相扣。 她仰起头,下巴抵着?他的心口,说:“我哪都不去,乖乖等你回来。” 霍无羁冲她点点头,垂首过去,在?她额上亲了一口。 这一次离开后,霍无羁没有再回头。 一路纵马疾驰,往城外奔去。 一连多日,无论做什么,温予都有点打不起精神来。 直到?她收到?了霍无羁第一封书信,她脸上才多了几分笑意。 温予没有像往常一样,四处游走?于敦煌郡各处。她甚至连府门都不曾出过一次,只安心在?府里待着?。 看书,习字,远眺雪山。 日复一日,温予再一次习惯了这样古朴的生活。 和之?前稍有不同的是,这一次霍无羁离开后,书信比以往传回来的更为频繁了些。 他不过离开半月有余,就已?经差人传回了七八封书信。 同时,信使每次离开,也都带走?温予早已?经写好的信件。 是以,每隔三两日,他们就能收到?对方的问候。 也是因为这段时间,让温予真正?懂得‘纸短情?长’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这日,温予和往常一样,窝在?藏书楼看闲书。 她没能等来凯旋而归的霍无羁,府上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拨雪寻春(廿三) 侍卫长急匆匆赶来, 温予从?书中抬头,见他手中没有信件,眸中喜色更胜。 “可是公子回来了?”说着, 她?从?书案中站起身, 抬步便要?往门口跑去。 侍卫长神色一怔,随即摇摇头,说:“不是?公子,是?京城来人了。” 温予顿下脚步, 面?上闪过一抹错愕的同时, 下意识拧起了眉心。 她?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京城’二字。转念一想,秦未一家也在京城。 霍无羁离京这么?长?时间, 只给秦未送了几封书信。 所以?,是?他来了也说不定。 “可知来人是?谁?”她?问:“可是?姓秦?” 侍卫长?摇摇头,说:“并非是?秦公子, 来人姓林, 好像是?叫林琅。” 听到?林琅名字的一瞬间,温予的脸色就彻底黑了下来。 她?紧紧抿着唇。虽一言未发,但眸中的厌恶却没半点?遮掩。没有外?人在场,她?丝毫不掩饰对?林琅的排斥。 侍卫长?看出她?对?林琅的不喜,临到?嘴边的话?, 又咽了下去。 他没有告诉她?,林琅此行前来还带了圣上的口谕,只道:“小姐不必忧心。公子不在家, 小姐是?女眷, 不见外?男亦是?应当。属下自行去接待即可。” 话?落,不等温予反应过来, 侍卫长?又补充了一句:“小姐且安心。待应付完他们,属下便将他们一行人带至驿站修整,绝不让他们在府上留宿。” “一行人?”温予已经冷静下来了,“除了林琅,还有谁?” 侍卫长?:“一位内侍官和一队随从?。” “内侍官?”温予又一次蹙起了眉,她?脑海中闪过霍珩那张脸。 难不成他们两个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温予思索一瞬,沉吟道:“请他们去前厅,我去换身衣服,且去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侍卫长?颔首,正准备离开,温予又唤住他,低声嘱咐道:“来人身份不明,务必加大府上的巡逻次数。公子的卧房、书房、以?及藏书楼等地,切莫让人偷溜进去。” 侍卫长?朝她?拱手:“小姐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下去了。” 温予与他一道出了门,侍卫长?往前厅走去,她?则回房去换衣服。 正如侍卫长?所说,她?本可以?不去见林琅的。 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她?迫切想要?知道林琅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万一他们想对?霍无羁不利,她?也能?提前应对?。 这一刻,她?对?林琅和霍珩满身心的戒备,全然忘记了霍无羁是?在他二十四岁生辰那日?才出的事情。 如今,北疆不稳。纵是?为了江山社稷,他也绝不会选择现在动手。 温予换好了衣服,到?达前厅时,侍卫长?正招呼着林琅用茶。 见她?过来,侍卫长?连忙奉上一杯热茶。温予轻抿一口,余光在厅内众人的身上一一略过。 林琅面?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意。 如果不是?因为她?提前知道他的品性,怕是?会被他衣冠楚楚的模样给骗去。 让她?稍有意外?的是?侍卫长?口中的那位内侍官。 那内侍官,她?曾见过的。 温予原本以?为,内侍官是?霍珩派出来盯着林琅的。却没想到?,是?那位贵妃的身边人。那一日?的宫宴上,这个小内侍就站在江贵妃的身侧。 也是?,如果林琅当真是?奉了宫里那位的命令前来,那两队随从?自然就充当了那位的眼线。 又何必多此一举,另派内侍官一道前来。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位小内侍,是?宫里那位贵妃私自派出来的。 温予的目光在林琅身侧的那位仆从?扮相的内侍官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不动声色挪开。 她?放下茶杯,脸上升起一抹浅笑,说:“林公子,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啊?” 逢场作戏而?已,看谁能?笑的过谁。温予在心中暗想,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明艳。 林琅见她?摆出女主人的架势,心中惊愕,面?上却没显露出来。 “承蒙温小姐挂念,林琅一切都?好,只是?想念师兄。不知师兄近来可好?” 温予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笑意差点?保持不住。她?自然是?不相信他的鬼话?,并在内心暗唾。 “你师兄尚好。只是?战场刀剑无眼,差点?让敌军割了喉。脖颈上留了这么?长?一道疤。”温予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原本还在暗暗羡慕霍无羁在北疆有这么?大一座宅子的林琅,听到?她?的这句话?,顿时怔住了。 不止是?他,就连安静立于他身侧那位内侍官和坐在两旁的随从?,听到?温予这样说,都?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 林琅下意识攥紧了椅把,连尾音都?在发颤,好似真的担忧霍无羁。 “我师兄可还好?” 这一瞬,他面?上的担忧,不似装出来的。 温予一时有些摸不准他,一想到?他在刑场上的举动,她?就对?他亲近不起来。 “躲的及时,没有性命之忧。” 她?敛起眸子,不再看他:“不知林公子此行,所谓何事?” 林琅正了正神色,说:“我等奉了皇命前来给大军送粮。” 温予听了,转头看了侍卫长?一眼。侍卫长?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未看见粮草车。 温予正准备问,林琅率先开口:“粮草车已由秦未阿兄护送至前线。我等带来了圣上的口谕,故而?在敦煌郡周转几日?。” 温予刻意忽略了圣上口谕那句话?。 更没有问,那条口谕是?要?带给谁的。 如果口谕是?带给霍无羁的,他们尽可和秦未一道去前线,断然不用来他们府上。 那条圣谕带给谁,不言而?喻。 “秦阿兄也来了北疆?”她?问。 林琅点?点?头,说:“自你们离京后,阿兄一直惦念着你们。就连这次护送粮草,也是?秦未阿兄主动请缨呢。” 话?里话?外?,都?泛着酸意。 温予不是?没有听出来,但她?只是?浅笑,并没应下他的话?。 林琅见她?不搭腔,转而?换了话?题:“温小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等温予回应,侍卫长?率先开口:“小姐,不可。” 林琅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他有想过温予会不同意。却没想到?,她?还没说话?,她?身后的下人反倒先开口。 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侍卫长?那句不可,无疑是?打了他的脸面?。 温予冲侍卫长?摇摇头,随即她?又看向林琅,面?带歉意:“侍卫长?并非是?有意顶撞,还请林公子莫要?见怪。实在是?前些府上来了匪人,若非是?侍卫长?警觉,我怕是?早已成了他们刀下的亡魂了。” 她?一本正经说着瞎话?。侍卫长?听了,都?微微错愕。 温予的这番话?,让林琅的面?色缓和不少。但看向侍卫长?的眼神,依旧不善。 “在座的诸位,没有外?人,林公子想要?与我说什么?,不妨直言。”温予的嗓音柔和,说出的话?却是?坚实有力。 林琅暗骂她?一句不知好歹,缓缓开口:“圣上口谕” 他才说了四个,温予就打断了他的话?:“林公子的意思是?圣上的口谕是?给我的?你们一行人也是?因为为了给我带这条口谕,才转道敦煌郡的?” 林琅刚想开口说是?,余光注意到?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话?到?嘴边,他紧急调转了话?锋。 “自然不是?。我等来敦煌郡,主要?是?因为圣上有口谕带给新任敦煌郡守。” 温予笑了,特?意松了一口气,高声扬言:“如此,我便放心了。我与圣上素不相识,想来圣上心系无羁,才托林公子给我们眷属带来几句话?,是?也不是??” 她?知道霍珩对?她?的心思。 她?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撇清和他的关系。 至于林琅身后的那位内侍官的来意,她?更是?猜的八.九不离十。 想来,自那次宫宴后,宫里那位贵妃也察觉出了霍珩对?她?的心思,早已将她?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不然,她?也不会派身边最为亲近的内侍赶来北疆这等不毛之地了。 林琅喉头一哽,随即点?头,说:“正是?如此。师兄征战辛苦,圣上心系师兄,故而?派我等前来,慰问其家眷。” 温予听到?她?说‘家眷’二字,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这二字一出口,她?和霍无羁的关系便算是?定了性。 她?是?他的家眷。 故而?,无论那道口谕是?什么?,她?也就不用怕了。 好半晌,林琅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说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最开始,林琅并没有将温予放在眼里,只当她?是?一个生的貌美的寻常女子。而?霍无羁和皇上,恰好喜欢她?这种长?相。 他小瞧了她?。 更没有料到?,她?一开口,就是?给他下套。 林琅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始戒备起来。 他之所以?来北疆,并非陪秦未送粮草,更不是?为了给敦煌郡的郡守送什么?劳什子口谕。 就算是?有口谕,也是?带给她?的。 他来北疆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说服她?提前回京。这是?皇上交代?给他的秘密任务。尽管在此之前,他也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温予不再说话?,又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林琅斟酌一瞬,小心开口:“圣上说,北疆贫瘠,霍参将征战辛苦,其家眷断然没有在北疆受苦受难的道理。故差我等,护送请温小姐进京。” 见识过她?的心机后,林琅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表明自己的来意。 “进京?”温予故作懵懂:“我在京城无亲无故,为何要?进京?” 林琅一时语塞。 温予又道:“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当初进京,我便是?去投靠霍无羁的。他如今身在北疆,我自然也是?要?在北疆的。烦请林公子转告圣上,温予谢过他的好意,但京城并非我的归宿,我便不去了。”- 全程,温予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减,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 如果忽略她?说话?的内容,只听声音的话?,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她?是?一个极其温婉的女子。 正如厅内埋头饮茶食点?心的一众随从?一般,他们听不出她?和林琅话?里话?外?的软刀子,当真以?为她?只是?一位生的出众的温柔女子。 不仅说话?得体,容貌亦是?昳丽无双。 独独林琅,每说一句话?,都?会被她?不着痕迹地噎回去。 是?以?,一杯茶没喝完,林琅的脸色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但他又无可奈何。 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皇上看上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师兄也喜欢她?。 和霍珩相比,还是?师兄在他心里的分量更重一些。他担心这个女人在师兄面?前告状。 万一,她?说他欺负她?,可怎么?办? 林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心悦这个阴险狡诈的女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 更何况,温予之所以?来见他,就是?为了想要?弄清楚他们一行人来此的目的。 他们意图在她?,而?非霍无羁。 现在,目的她?也摸清楚了,自然也就没有了想要?继续和他们斡旋的念头。 故而?,就在侍卫长?思索要?不要?安排他们一行人用饭的时候,忽然听见温予开始委婉赶人了。用的理由,还是?林琅信口胡诌过的话?。 “时间不早了,都?该用午饭了。”温予瞥了一眼一旁的更漏,随即转向侍卫长?,说:“今日?府上有客人,吩咐厨房,多做几道下酒菜。” 侍卫长?颔首,正准备吩咐人去做,忽然又听到?温予说:“且慢。” 侍卫长?顿下脚步,又听到?她?说:“我差点?忘了,在座诸位,怕是?不能?再咱们府上用膳了。林公子刚才说,他带了圣上口谕给郡守。若是?误了圣上的大事,那岂不是?我们的罪过。诸位还是?先去给郡守送去圣上口谕,更为妥当。” 温予说这话?时,林琅才捏了一块桌案上的糕点?,正准备往嘴里送,忽然听到?她?这般赶人的言论,面?色一赧,硬生生将糕点?又放回了盘中。 拨雪寻春(廿四) 林琅站起?身, 说:“我等的确是有要事去寻郡守,那便不叨扰了?。” 其余的随从见状,也匆忙起?身。 秦未只是一个书生, 手无缚鸡之力。 敦煌郡地?处边境, 他?去护送粮草,温予有点不放心。万一让敌军给劫了?,那可就真的是又?送人?头又?送粮了?。 故而,林琅前脚离开, 温予便差了?两小队护卫出去。 其中一队, 骑快马去前线给霍无羁送信。另一队,沿着官道去追秦未的粮草队伍。 至于林琅那一行人?的行踪,不用温予叮嘱, 侍卫长自发差人?去跟着。 傍晚用饭时,侍卫长前来禀报,林琅他?们自入了?郡守府, 便没再出来。 林琅是携圣意前来, 没有?达到目的自然是不会离开。 一连两日,郡守府日日差人?来府上请温予前去做客。 可每一次,都被温予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 第三日,他?们又?派了?人?前来。那日,刚好轮到侍卫长在府门口值守。 他?深知, 温予对那行人?的不喜。是以,他?甚至连门都没让对方进来。 这三日,温予度日如年。她派出去的两队人?马, 全都没有?消息。 尽管侍卫长一遍遍劝慰她, 让她不要担心。 尽管她知道,就算出现什么意外, 秦未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不然,也不会有?那卷羊皮卷的存在了?。 但?她始终悬着一颗心,连睡觉也不安生?。 终于,在第四日傍晚,风.尘仆仆的秦未和好几日都没了?踪迹的那两队护卫神兵天降一般,忽然出现在府门口。 万语千言,最后也只汇聚成一句话?。 “秦阿兄。”她温柔喊道。 温予几乎是从藏书楼跑着过来的,她先是看?了?一眼秦未,见他?全须全尾站在那,稍稍松了?一口气后,又?把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那两队护卫身上。 府里的护卫没有?名字。 确切来说,是温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互相之间?,也从不用名字,只用数字来称呼对方。 她本来就有?些脸盲,这么些时日,温予也只记住了?几个人?的代号。 譬如,侍卫长叫十二,小厨房那位做饭很好吃的护卫叫七七,看?护藏书楼的护卫叫二五。 但?温予却从来都没有?叫过他?们的代号,至多喊一声护卫大哥。 自那日偶然间?看?到他?们手臂上的傩戏面具的纹身后,她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自霍珩登基后,‘勾簿判官’便消踪匿迹,但?坊间?却一直流传着他?们的故事?。 想来,自那日后,先帝就将他?们和藏书楼里的一众书籍都遣来了?北疆。 也正是因为如此,霍珩才到处都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她深知,他?们的身份和霍无羁一样,都另有?文章。 是以,她从来不去窥探他?们的事?情,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泄露出什么信息。 她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但?她清楚记得,一队六人?,两队足足十二人?。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略过,下巴微点,低声呢喃着什么。 旁人?听不清她的低喃,立于她身侧的侍卫长却是能?听到的。 她在数数。 “一,二,三,四十二。” 侍卫长心中一暖,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温予见他?们一个不少,彻底松了?一口气。 “辛苦你?们了?。”她说。 “不辛苦。”他?们异口同声,应的震天响。 很快,侍卫长将他?们带离,秦未开始和温予讲述这些时日的经?历。 当晚,温予和秦未聊了?好一会儿。 秦未说,他?和林琅分别?后没多久,就察觉到一小队人?马跟着粮草车。 那时是白?日,他?们又?在北疆境内,敌方斥候才没敢轻举妄动。 但?他?们也没离开,一直紧紧跟着,对粮草车虎视眈眈。 其间?,押解粮草的士兵来报,跟踪他?们的,不止一队人?马。 说到这里,秦未笑了?,带着一抹劫后余生?的庆幸,说:“对亏了?你?机敏,及时派了?护卫前来。不然,我和那些粮草可能?就要被那些斥候给劫走了?。” 原来,并非是士兵的错觉。跟着粮草队伍的,当真有?两队人?马。 除了?草原斥候,温予派出来的那队护卫也一直默默跟着。 他?们原本是想和秦未打个招呼的,但?那样的话?,势必会惊动那些斥候。 犹豫再三,他?们没有?上前,只派了?其中一人?去就近的兵营去搬救兵,其余五人?,默默跟在那些斥候身后,以静制动。 入夜后,那些斥候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抽了?弯刀,准备动手。 护卫队及时冲上前去,一人?去保护秦未,其余人?负责保护粮草。 打的正激烈,霍无羁携大军匆匆赶来。两道援兵前后夹击,草原斥候不敌,纷纷溃逃。 幸而霍无羁有?先见之明,在他?们溃逃的途中安排了?士兵埋伏,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秦未停顿了?一下。 押解他?们回营的途中,倒是一帆风顺。都关进大牢了?,人?忽然不见了?。 霍无羁一路追赶,最终发现敌方斥候头目,窜逃进了?敦煌郡内。 犹豫再三,这些事?情,秦未没有?告诉温予。 只告诉她,霍无羁原本打算同他?一道回来的,可敌方斥候悄无声息深入我北疆境内,他?需得负责一系列安保事?宜。 温予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又?连忙差人?给霍无羁去了?信,嘱咐他?务必注意安全。 秦未在府上修养了?一日,第二日大早,用完早膳,他?一个人?去了?郡守府。郡守乃敦煌郡的父母官,他?理应前去拜访。 三日后,正值晚膳。 秦未正和温予讲述着自他?们历经?后,京城发生?的一众趣事?,侍卫长忽然来报:“公子回来了?。” 秦未偏着脑袋往侍卫长身后望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道身影。 “十二哥,霍无羁人?呢?” 不等侍卫长回答,温予已经?从一旁的橱柜里多拿了?一套碗筷过来,看?到秦未翘首以盼的模样,不禁乐出了?声:“阿兄快别?看?了?,他?沐浴完才会过来呢。” 说完,她吩咐小厨房多加了?几道菜。 侍卫长领命退下。 温予一回头,发现秦未正饶有?所思的看?着她。 她好奇问道:“阿兄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秦未眼中噙着笑,摇摇头,又?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人?在家里等着他?,真好。” 温予知道他?的意思,也跟着笑了?笑。 当晚,三人?对酒当歌。 霍无羁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他?没有?饮太多的酒。温予则担心自己酒后失态,不小心说出什么话?,她也默默控制着酒量。 同时,霍无羁也在默默注意着她。 斟到第三杯酒时,他?忽然伸手把她面前的酒杯给端走了?,换了?杯热茶过来。 是以,一晚上过去,只秦未一人?大醉酩酊。 醉酒后的秦未,似是忘记了?自己在身在何处。他?八爪鱼一样,扑在霍无羁身上,非要闹着霍无羁带他?翻墙去金光湖凫水。 霍无羁不堪其扰,强行灌了?他?两碗醒酒汤后,将他?抗回了?房间?。 好半晌,他?才从秦未房间?出来。 温予正坐在廊下吹风,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夜色过浓,她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走来。 但?她还是冲他?扬起?一张笑脸,咕哝了?声:“你?回来了?。” “困不困?”霍无羁走过来,问:“要不要回去睡觉?” 温予摇摇头:“想吹会儿夜风。” 霍无羁闻言,也跟着坐下来。 温予往他?身边凑了?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说了?没两句,她声音逐渐小了?起?来。 没多大一会儿,霍无羁感?觉肩上一沉,侧目望去,她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她睡着了?。 翌日大早,温予醒过来时,霍无羁已经?离开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他?昨晚没回来过一样。 早膳后,温予正带着秦未游览府中各处,府上再次迎来不速之客。 自秦未在府上住下后,林琅便隔三差五差人?来请。 说是请秦未,实则请帖上排在前列的,都是温予的名字。 但?每一次,温予都婉拒。 秦未亦是如此。 他?向来不喜欢这些宴会和应酬。 这一次,林琅倒是没有?差旁人?来。 他?是和郡守夫妇二人?一起?过来的,同时,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那位宫里出来的内侍官。 旁人?来也便来了?。 林琅这个人?,她也早有?防备。 唯独那位内侍官,她不想让他?踏入府门一步。 他?是宫里的,温予不知道他?在宫里呆过多久,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宫里府上这些护卫。 若没有?,那一切安好。 若是不慎见过,那岂不是给这些人?招致杀身之祸?! 是以,温予得知来人?都有?谁后,她吩咐侍卫长寻了?一位年岁最小、又?不曾在皇宫行走过的护卫来招待客人?。其余人?,都隐于后院。 就算是这样,她也依旧不放心,生?怕那位内侍发现什么异样。 是以,自来了?前厅,温予的注意力便没从那位内侍官身上移开过。 纵是她和郡守夫人?寒暄,余光也没从内侍官身上挪开。 明日,是郡守夫人?的生?辰。 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很明确,邀请秦未和温予出席郡守夫人?的生?辰宴。 因着出逃的敌方斥候首领的缘故,秦未没有?第一时间?应承下来。 昨晚,霍无羁明确告诉过他?,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他?本不想掺和进来的。 就在他?斟酌要如何推辞的时候,温予已经?率先答应了?下来。 原因无他?,只因她想早一点将这些人?打发出去。 她不知道林琅在其中到底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一趟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她想的也很简单。 既然这些人?已经?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她一直躲着也没用,还不如早一日应承下来,还能?看?看?他?们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120-140 拨雪寻春(廿五) 温予既然要去, 秦未自然也是要跟着的。霍无羁不在家,他当然得替他保护好?她。 得到他们两人的首肯,郡守夫妇满意离开。 秦未本想邀林琅一道用饭, 林琅本想应下, 眸光一转,看到温予那张和?婉的笑脸,临到嘴边的话,忽然转了话锋。 “不用了, 阿兄。我初来北疆, 正准备四处转一转,感?受一下此地的风土人情。” 话落,他带着内侍离开了。 林琅和?温予, 两看相厌。 尽管这两人谁也没有明?说,但互相都?能感?受出来,对方对自己的不喜。 上一次, 温予和?林琅夹枪带棒的那场交流, 秦未并没有在场。 今日,温予脸上又挂着一抹和?煦的浅笑。 是以?,关于两人不睦的事情,秦未半点都?没有察觉出来,不然他也不会不不顾及温予的喜恶, 公然邀请林琅在府上用饭。 翌日,用完早膳后,温予和?秦未一道出发前往郡守府。 她坐在马车上, 打开了侍卫长递来的红木锦盒。 昨日他们一行人离开后, 温予便差侍卫长去库房选了一件礼物。 锦盒里是一套宫廷名家打造的鎏金头面。 这一套头面首饰,温予曾在库房里见过。 许是因?为?库房的光线不好?, 温予当时也并未觉得它有多么特别。而今,在自然光下,又觉得它的工艺无比精美,根本不似初印象那般普通。 也是,宫廷老师傅的手艺又怎么会普通呢。若是放到现代?,最顶尖的手艺人怕是也没有这样?的功夫了。 温予从锦盒里把那套头面首饰取出来,在自然光的照耀下,翻来覆去的看,眸子里的欣赏和?喜爱如何都?遮掩不住。 秦未就坐在她对面,见她对这套首饰爱不释手,很是不解地问道:“既然这么喜欢这头面,为?何还要将它送人?” 他们本来和?郡守一家就无甚交情,自然也就没有把心?爱之物拱手让人的理由?。 温予听?了,莞尔一笑,将首饰重新放回锦盒,说:“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这套头面的制作工艺很精美。” 秦未点点头,犹豫再三,缓缓开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看着秦未郑重的神?色,温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秦未抿抿唇,说:“我们猜测” “你们?” 早在她上学的时候,就喜欢抓词句中的重点。 现在也不例外。 秦未一时语塞,心?虚抿了抿唇,唇角的弧度又弯了几分。 “你和?霍无羁?” 虽然是疑问句,但话语间满满都?是肯定。 秦未点点头,说:“前些时日,从牢里窜逃的那个草原斥候头目,至今尚未寻回。” 温予说:“这个我知道,上次他回来,与我说起过。” 霍无羁之所以?只在家里待了一晚上便匆匆离开,就是为?了去抓这个人。 秦未问她:“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个人窜逃的方向?” 温予摇摇头:“没有。” “那人窜逃的方向,正是敦煌郡。” 秦未说完,温予便拧起了眉。 这件事情,霍无羁倒是没有和?她提起过。 大抵,是不愿她担心?。 温予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霍无羁的确是和?她说起过,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出府。就算是要出府,也一定要带着侍卫。 她本以?为?他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件事情。 下意识的,她夹紧了胳膊。手肘碰到腰间一处坚硬的东西,稍稍松了一口气。 自来了北疆,她闲着无聊,隔三差五便要去校场练枪。在消耗了大半的子弹后,她的枪法已经?练的很好?了,几乎枪枪能射中靶心?。 她稳了稳心?神?,开始从头捋秦未说过的话。 如果单单是窜逃进了敦煌郡,还不至于让秦未这样?坐立难安。 除非 她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了秦未的声音。也正是因?为?他这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秦未:“经?查证,那个俘虏曾到过郡守府。” 温予胸中划过一抹了然,想起郡守夫妇亲临府上那日秦未一脸犯难的神?色,莞尔一笑,说:“难怪阿兄那日迟迟不应下郡守大人的邀约,原来是这等缘故。” “你是没看见,那个蛮横头子凶得很,脸上还有那么长一道疤,如果不是你派出去的那队侍卫及时赶到,我就要被他一刀给抹了脖子了。”秦未说起那日被劫持的场景,还是很后怕。他一边说,一边顺着胸口。 温予抬眸,见他脸色都?跟着白了几分。 “阿兄,都?是我不好?。没弄清事情的原委,便自作主张应承下来,害得你还要陪我多跑一趟。” 温予倒了杯茶,递到了秦未面前:“阿兄,喝口茶水压压惊。” 秦未接过,轻啜一口。 终于,他反应过来,温予刚刚那句话的意思,正欲放下茶杯的手一顿,嘟哝了句:“压什么惊,我又不怕。” 温予余光瞥见他通红的耳廓,临到嘴边的调侃之词终是没有说出口,她无声勾了勾唇,把头转到另一边,挑起车帘,向外望去。 她已经?好?些时日都?没有出过府了。 放眼望去,古朴又荒凉的建筑,与大漠一个颜色的驼队。尤其是耳边响起的驼铃声,依旧让她觉得心?神?恍惚。 也是这一瞬,温予忽然明?白过来。纵她为?了适应这个朝代?,做了很多努力,却依旧是徒劳。 她只是一个过客。 这个朝代?,她始终是融入不进去的。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相顾无言。一个安静品茶,一个流连街景。 少顷,马车在郡守府门前停.下。 郡守夫人的生辰宴席不比旁的,来的宾客大多是官眷。男女宾客分席而坐,她不适合带侍卫入内。 干脆一个人赴宴。 反倒是秦未,温予担心?那位叛逃的俘虏真的在宴会当场,选派了两个从没在人前招摇过的侍卫跟着他一道赴宴。 秦未也没和?她客气,只交代?她:“你一个人小心?些,莫要在园子里乱逛。若遇到什么问题,高声唤我即可。” 温予再三和?他保证,秦未依旧有些不放心?:“不然,我还是留一个人给你吧?万一那个刀疤脸还在这府上呢?” “阿兄快别说了。”话落,她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的园子,说:“那里可全是女眷呢,我怎的好?带个男人过去,白白惹人笑话。” 秦未还想说些什么,温予又及时截下他的话头,说:“阿兄自己也说,万一那个刀疤脸还在这府上呢。你与他可是打过照面呢,万一他把愤恨都?泄到你身?上可怎么办?” 秦未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脚步一怔。 温予又说:“所以?啊,这两个人,还是跟着你更为?妥当。他没有见过我,更不知道我是谁。就算是遇到了,也不会公然对我发难。” 话落,温予的视线转向了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个侍卫身?上。 不待她说完,那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小姐放心?,我等拼死也定会护秦公子周全。” 温予神?色一怔,她本不是要说这个,更不是要他们用性命去保护别的人。 “人命不分贵贱,谁也没有义务用性命去保护他人。我是想说,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安全。若敌不过,就赶紧撤,切勿恋战。” 说话间,他们三个已经?随着温予来到了园子门口。 她刻意忽略掉那两个侍卫脸上的惊愕,转头看了秦未一眼,说:“就这样?决定了,你们快过去吧,切莫在此堵着门了。” 话落,她提着锦盒往园子里走去。 温予没有来过郡守府,并不知道男宾的园子和?她们女眷的园子中间只一墙之隔,中间还有一扇耳门。 更不知道,园子两侧茂密的竹林,最是适合藏匿身?影。平日里,郡守府里的下人最喜欢藏在竹林躲懒。 所以?,他们一行人谁也没有发现藏匿在竹林里的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是那位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内侍官。而另一人,则是刚刚温予口中才说过的刀疤男。 影影绰绰的竹叶后面,刀疤男一脸阴郁站在那里,看着温予远去的背影,用不太标准的汉话发问:“那个女人是谁?” 内侍官点头哈腰,脸上满是奉承:“回禀药罗葛大人,她就是你要找的女人。” 显然,内侍官知晓刀疤男的身?份。 刀疤男,药罗葛·比战,是回鹘首领的第三子。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得到情报。 那些粮草还没出京城,他就觊觎上了。得知领队的人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便一直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药罗葛·比战本以?为?,那些粮草迟早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却没想到,中途杀出一个霍无羁来。 药罗葛·比战自上了战场以?来,甚少打过败仗。更准确来说,在霍无羁来到北疆之前,他从来都?没有打过败仗。 就连传言中那位百战百胜的独臂将军祁放,都?被他挑下了马。但他命大,被他刺中胸口都?没死。 可自从霍无羁来了之后,他几乎没怎么赢过。 唯一打赢的一次,还是他趁着霍无羁的队伍和?柔然大军激战后,他去偷袭。但准头却差一点,只划破了皮,没把霍无羁的脑袋割下来。 “她就是霍无羁的那个心?上人?” 内侍官点点头,嗯了一声,说:“这个女人,霍参将可是宝贝的紧呢。” 药罗葛·比战轻哼一句,又说:“还以?为?他和?寻常男人不一样?,没想到也是一个沉迷女色的男人。” 刚刚温予从路过时,他不小心?看到了她的模样?。不得不承认,她那张脸,的确可以?让男人疯狂。 拨雪寻春(廿六) 郡守大人虽然是刚上任没多久的新官, 但?他的人缘很好。 郡守夫妇伉俪情深,前来赴宴的宾客亦是不胜枚举。可除了郡守夫人,其他人温予一个也不认识。 郡守夫人有心照顾她, 可宾客实在是太多了。 纵有心, 却无力。 再加上今日的主角是郡守夫人,温予坐在她身侧,每来一波宾客,都要?对她好奇好一阵子。得知她是霍参将的家眷后, 又是一阵寒暄。 温予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公园里的猴子,谁来都要?观瞻一会儿?,背过身去, 又要?和?别人窃窃地议论她和?霍无羁。 “听我们家那口子说,这?位霍参将还?没成婚啊。怎的平白多出一位家眷来?” “那谁知道呢?” “本来还?想着?,等过段时间托祁将军牵个线, 让我表妹跟小霍参将见一面?呢。现在看来, 怕是悬了。我表妹生的可没有这?么标志。” “也不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来路,刚刚她送的那套头面?,看着?像是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呢。” “” “” 纵然郡守夫人有心照顾她,也堵不上满园宾客的嘴巴。 偶尔听到几句议论,温予倒是不在意, 郡守夫人却频频朝她投来满含歉意的目光。 今日本就是她的生辰宴,温予不想因为?自己破坏她的好心情,便主动从?她身边挪开, 寻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 一开始, 的确还?有不少人往她这?边看。当然,投来的大?多是好奇的目光。 甚至有几个泼辣的, 见她一个人坐在案几前,竟主动过来与她搭话,问的问题大?多也是关于她和?霍无羁的关系。 温予想到不日她和?霍无羁之间就会有一个女儿?的事情,便如实告诉她们,她和?霍无羁是未婚夫妻。其余的,她一个字也不多说。 慢慢地,前来赴宴的宾客越来越多,人们的注意力也从?温予身上转到了别的地方。 温予见郡守夫人被宾客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彻底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终于没有人注意她了。 温予调整了一下坐姿,视线落在这?园子里形形色.色的宾客身上。 主要?是脸。 她没有忘记秦未在马车上说的话。 她担心那个刀疤脸装扮成女人的模样,混迹其中。她的手肘紧紧贴着?别在腰间的热武器。 这?让她感到心安。 不多时,园子开始热闹起来。 郡守夫人喜欢听戏文,郡守大?人特意为?她请了郡内有名的戏班子来为?她庆祝。 戏台摆在水榭之上。 很快,水榭被宾客们围的水泄不通。 温予没有动,依旧坐在角落。她左手托腮,目光落在影影绰绰水榭上。 丝竹声声,戏腔婉转。 这?一瞬,温予耳中,除了古腔古调的词曲,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无论是妇人的窃窃低语,还?是丫鬟们摆盘时的汤匙叮当声,她全都听不见了。 一曲罢,温予眨了眨有些发涩的眼睛,随即收回了视线。 戏词是用古语著的,这?出戏,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越发觉得,自己与这?时代格格不入。这?般想着?,她眼底升起一抹荒凉。 丫鬟们趁着?宾客们听戏的间隙,已经把?菜肴都摆到了几案上。 霎时,满园飘香。 北疆的风土人情和?京城不一样。北疆的妇人善饮,酒量甚至比京中的好些男子都好。 郡守夫人招呼众人举杯共饮,温予和?众人一道举起酒杯,唇却是连酒水都不曾沾到一滴。 她坐的位置很偏,几乎没有注意到她。 除了举杯共饮那次,宴会全程,连筷子都没拿起过。 自那日在京城看到那封信后,她对外?面?的吃食就一直很警惕。尤其今日,她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场鸿门宴。保险起见,这?府上的吃食,一概吃不得。 那日,她之所以答应那么快,一是担心府里那些侍卫的秘密被那位不知名的内侍官发现,二是因为?霍无羁日后还?要?在敦煌郡内生活,相应的应酬还?是有必要?的,她不想因为?自己让郡守大?人对霍无羁心生不满。 如今,她人也来了,礼物也送了。 她正思?索要?不要?寻个借口离开,一阵风吹来,她忽然嗅到一阵不同于菜肴的异香。 一开始,她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当是哪家夫人身上的胭脂味儿?。 可慢慢地,她察觉出不对劲。 丫鬟们的脸上大?多素净,粉黛未施。这?园子里能用上胭脂的,也就是前来赴宴的各家夫人小姐。 可她们现在正和?她一样,安稳坐在几案前,持著用膳,半点不曾移动。如果这?道香味原本就是这?些宾客身上携来的,她早该察觉的,而不是现在才嗅见。 她对香味不太敏.感,闻不出这?香味是由什么混合而成,只觉得这?香味越来越浓郁,甚至还?有点刺鼻。 温予放眼四望,寻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聚在身侧不远处的一顶鎏金熏炉上。里面?燃着?的不知是什么熏香,白烟袅袅腾空,呛的她眼泪都快出来的。 那熏炉放的位置,就在她侧前方。 风一吹,袅袅白烟尽数朝她这?个方向飘过来。 不知是不是被这?白烟给呛的,她脑袋有点沉。 温予拧起眉心,下意识屏息。 同时,她往周围瞥了一眼。左右与她相邻的两张几案上的宾客,似是半点没有嗅到这?香,正举杯痛饮。 可她的脑袋却越发涨了。 “糟糕。” 温予低喃,心中忽然划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还?是中招了。 温予头昏脑胀,她用指甲掐揉掌心,却连拳头都要?攥不紧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用牙齿猛地咬上舌尖。 甜腥充斥口腔,她也只是清醒一瞬。 恍惚中,她看到两个穿着?丫鬟裙衫的人朝她走过来。 其中一人,脸上横着?一道疤。而另一人,油头粉面?,不是内侍官又是谁。 温予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人走近,她甚至来不及去拔腰间的手枪,脑袋一沉,她便没了意识。 拨雪寻春(廿七) 恍惚中, 温予感觉自己被人抗到了肩膀上。 她心惊胆战,心里的唯一念头竟然是希望对方不要发现她束在腰间的枪支。 她心里这样想的,也当真这样做了。 温予用仅存的意识揪紧了衣服, 把手肘横在腰间。 药罗葛·比战以为她彻底清醒了, 生怕她挣扎喊叫,冲着她的后颈劈了一掌。 一阵头重脚轻之后,温予再一次没了意识。 药罗葛·比战扛着温予往后门方向狂奔,内侍官走在前面, 替他们探路。 府里的下人都在两个园子里忙活着, 再加上两人提前摸清了郡守府的规模,一路畅通无阻。 后门口。 内侍官把一早备好的包袱递了过去,恭敬说道:“药罗葛大人, 马匹已经备好,两份路引和京城的舆图也都放在包袱里面,希望药罗葛大人说话算话。我?们主子说了, 以后不想在西周境内再看到这个女人。” 药罗葛·比战接过包袱, 循着他的视线往外探了探脑袋,见门口只?有一匹马,他下意识拧紧了眉心。 他从?来没有和别人共乘过一匹马。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 内侍官连忙解释:“大人息怒,郡守大人看的严, 奴才只?能弄到这一匹马。再说了,她如今昏迷不醒,独自骑行难免惹人怀疑。” 药罗葛·比战侧目瞥了一眼被?他抗在肩头的女人, 勉强接受了他的话。 “告辞。”他用蹩脚的汉话和内侍官告别, 扛着温予大步朝马匹奔去。内侍官一直看着,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街角, 他才阖上府门小心翼翼往回走。 与此同时,郡守府内乱作一团。 酒过三巡,秦未仍放心不下温予,便?随意扯了一个借口绕来女眷园口。 他需得看她一眼才能安心。 可他扫了满园,都没有看到那道身影。 秦未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他差丫鬟给郡守夫人送了话,询问温予的下落。 郡守夫人听了丫鬟的话,先是往园子门口望了一眼,见秦未一脸焦急站在那里,觉得有些?莫名。 随即,她把视线转向一处角落。 几?案空空如也。温予并没有坐在那儿。 当即,郡守夫人的脸苍白几?分,她连忙吩咐丫鬟去寻人。 秦未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眼看到了角落里那张空空的几?案。旁的几?案上都有人,只?那张是空的。 他转过头,朝身后两个侍卫低声说着些?什么。 顷刻,那两人领命离开。 其中一人,在府门口停顿一瞬,和府门外的侍卫交流了信息后,带着人包围了郡守府。 另外一人,迅速卸下马车,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上马背,朝城门口疾驰而去。 途中刚好经过参将府,他顺道把消息传回了府中。 侍卫长将府上的人分成三拨,一拨在府中看守,一拨去了城门口,最后一拨由侍卫长亲自带着往军营疾驰。 秦未也没有从?郡守府离开,他仍然心存一丝侥幸。 万一温予只?是去逛园子了呢- 药罗葛·比战环抱着温予,与她共乘一骑。 原本他以为,与她同乘,他会很不习惯。却没想到,他不仅没有不习惯,反而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怀里的女人软软的,香香的,后背仅仅贴着他坚实的胸膛,马儿一跑起来,轻风拂来,她的几?缕不安分的发丝,搔的他的脖颈痒痒的。 他的心跳都莫名加快了几?分。 他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非同一般,所以自上了马后,他没有丝毫的懈怠,一路朝城门口疾驰。 因着那两份路引,他轻而易举出了城。他才出了城,后面就传来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药罗葛·比战侧目看了一眼,一群身着黑衣的男人手持令牌将守城的士兵换了下来。 药罗葛·比战知道,这些?人是来找他怀里的这个女人的。 他更加不敢掉以轻心,转过头,扯了车缰绳,马儿疾驰起来,将那些?人狠狠甩在了身后- 入夜后,温予被?一阵水流声吵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无边的夜色。 迷.药的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 温予的头脑还有些?恍惚,后颈的酸痛感也依旧存在。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借着皎洁的月光,她隐约可以看见,身前不远处,是一条急流的长河。 她背靠着一块大石,被?人扔在河边上。 水流打湿了她的鞋袜和裙摆,刺骨的凉意从?脚心传入身上每一寸肌理,她整个人清醒不少。 温予终于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她先是在宴席上嗅到了一阵异香,后又寻到了燃着异香的熏炉,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又看到了伪装成丫鬟的那个刀疤脸和小太监。 再睁开眼睛时,她就在这里了。 她是在郡守夫人的生辰宴上,生生被?人掳来的。 明明她和园子的其他宾客共同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被?迷晕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感到头晕眼花的时候,园子里的其他女眷都坐的笔挺,或持著慢食,或举杯畅饮,丝毫没有被?那股迷香给影响。 难道是酒水和餐食的问题? 满园的宾客,只?她一个人没有用那些?酒水和菜肴。 可他们怎么知道,她不会动几?案上的食物和酒水呢? 除非,他们一直在暗地里观察着她。 想到这里,温予忽然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同时,她的头脑也越来越清醒。 不对,不止是她。在园子里忙活的一众丫鬟们,也没有吃喝。如果迷香的解药真的在餐食里,那些?丫鬟怕是也要晕倒了。 为了绑走她,他们会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吗? 温予不知道,‘她们’光明正大地挟着她走出园子时,捎带手顺走了熏炉。再加上,熏炉是‘她们’在她落座之后,根据今日的风向,特?意算好了位置,才放上去的。 除了温予,也就只?有她隔壁几?案上负责为那位夫人布菜的小丫鬟中了招。 众目睽睽之下,小丫鬟昏倒在地。 原本,郡守府里就因为温予的失踪乱成一团。 再加上,参将府里的黑衣侍卫把郡守府围的水泄不通,府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人心更是惶惶。 在场的众人都在猜测,这位新来北疆赴任的霍参将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堂而皇之围了郡守府。 可再看郡守夫妇,他们两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满脸都写着心焦。仿佛失踪的,不是一个普通宾客,而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一般- 不过片刻,温予的脑海中过了很多?片段,那个刀疤脸却始终占据上风。 一想到他那张脸,温予的后脊梁骨直发凉。尤其是他那双阴郁十足的眸子,她只?是在意识恍惚的时候与他对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 不知是被?河水冰的,还是被?他吓的,她身上的鸡皮疙瘩自生出来后,就再也没有消下去过。 她并紧了四肢,尤其是手肘,腰间那道熟悉又坚硬的触感,让她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但她依旧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这一刻,她脑袋云里雾里,昏昏沉沉,半点没有想到,一个人清醒的时候和昏睡的时候,呼吸频率是完全不一样的。 早在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身侧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块前坐着的那个男人,因为她浅显的呼吸差异,很是机敏地睁开了眼睛。 药罗葛·比战的视力很好,再加上今晚的月色很好,皎洁的霜华自九天?倾泻而下,他轻而易举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况。 只?一瞬,他又重新合上眼睛。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单手就能提起来,根本不足为惧。 拨雪寻春(廿八) 好半晌, 温予终于适应了眼前黑暗的环境。 但她依旧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能看见的,也只有悬在九天之上的那轮圆月,和洒满了?银辉的弯曲河道。 虽然她的视力不好, 但耳力甚佳。 她的耳边, 有徐徐的晚风,有啾啾的虫鸣,有潺潺湲湲的流水声,以及怦怦的心?跳声。 尽管她很不想承认, 但她心?底里仍然有一个声音。 她胸腔里那颗越跳越快的心?, 是因为在?听到?身侧不远处的不属于她的平稳的呼吸声时,又惊又怕。 她之所以一动?不动?,就是因为察觉到?这阵陌生的呼吸声。虽然很平缓, 但就是让她感到?惊惧。 又不知过了?多?久,风势渐大?,水势渐涨, 水流也越发湍急。她那只被水流打湿的鞋袜, 依旧还水里泡着。 她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她逐渐流失的体温。 从她清醒到?现在?,她身侧那道呼吸声一如既往地平稳,她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她平白失踪,郡守府、参将府、甚至是敦煌郡, 怕是都乱作一团了?。尤其霍无羁,他如果知道她失踪了?,一定很着急。 温予正想着,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碎摩挲的异动?。 “嗷呜。” “嗷呜, 嗷呜。” 紧接着,一阵狼吼声传入耳中。 这让她不得?不想起之前在?内蒙露营时的经历。如果不是发生了?野狼食人?的事?情, 那本是一趟令人?开心?的旅程。 狼吼声还在?断断续续传过来,刺激着她的耳膜,温予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被咬的血肉模糊的脸。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泡在?水里的那只脚,猛地收回来。这一瞬间,她的心?被恐惧填满,甚至忘记了?她身上有枪。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缩成?了?一团,下巴颏抵在?两膝之间,双臂紧紧环着膝盖。 温予心?头?一怔,默默转过头?去看他。 即使她看不见他,但她就是知道,他就在?那儿。 他的呼吸声就是从那处传过来的。 黑暗之中,药罗葛·比战将她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听到?狼吼的瞬间,他就睁开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月光皎洁,按照常理,她应该是能看见他正盯着她看的。从药罗葛·比战的方向?看她,她正和他对视。 他并不知道,她夜晚的视力不好,根本看不见他,更别提和他对视了?。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收回脚,看着她战战兢兢转过头?,一双莹润的杏眸浸满了?水色,药罗葛·比战在?黑暗中扯了?扯唇角。 药罗葛·比战冷哼一声,轻佻笑道:“怎么不装了??害怕了??” 他蹩脚的汉话,让温予内心?更加惶然。 同时,也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想。掳走她的这个人?,正是秦未说起的那个逃跑的回鹘刀疤脸。 温予没有理他,只默默收回视线,不再看他,并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此时,她无比庆幸刚刚没有拔腿就跑掉。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清醒着。 药罗葛·比战见她不说话,也不再看他,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她能像刚才那样,一直看着他就好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心?里生出?了?这样一丝妄念后,他脸色当即白了?几分。 药罗葛家族的人?,从来都不会被女人?所牵绊。 也不能。 更何况,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一个与他们药罗葛有着血海深仇的汉人?女子。 他紧了?紧袖下的拳头?,冷峭开口:“区区一个孤狼崽子,吓成?这样,跟你那个男人?一样,没出?息。” 温予没说话,反而把嘴巴抿的更紧了?些。 狼吼声越来越近,药罗葛·比战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他很高,站起身来,充满了?压迫感。 温予终于看见了?他,虽然只一道黑影。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一边走还一边抽出?了?横在?腰间的佩刀。刀身从刀鞘一寸一寸抽出?,琅琅的金属碰撞声充斥她的耳膜。 她猜不透眼前这个男人?,更是不知道,他手上这把刀是要落在?她的脑袋上,还是不远处的那匹狼崽子身上。 她缩了?缩脖颈,几乎整个后背都贴在?了?那块大?石上。为了?以防万一,她摸索着,按上了?腰间的武器。 她已经想好了?。 无论他是准备对她动?手,还是要准备对付那头?孤狼,只要他再敢靠近她一步,她就敢动?手。 好在?,他睨了?她一眼后,便?顿下了?脚步。 “好好躲起来,待本本公子去了?结了?那头?畜生。”说话间,他朝着狼吼的方向?迈了?两步。 她才松了?一口气,药罗葛·比战便?又停.下来,转过头?看着她,恶狠狠地说道:“不要想着逃跑,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好。”温予点点头?,干涩开口,应了?声:“我不会跑。” 她自然是不会现在?跑,黑咕隆咚的,看不清路不说,还有狼。 要跑,她也会等到?白天。 狼吼声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远。没一会儿,这两道声音混杂在?一处。 片刻后,干脆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只听得?狼吼一声惨过一声。 狼吼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没了?声音。温予知道,这场搏斗,是那个人?赢了?。 很快,她又听到?了?那阵脚步声,一步一步,就像踩在?她的心?脏上。他疾步朝她走过来,同时裹挟着难闻的血腥气。 纵温予此刻看不见,也能想象出?来,此时他身上一定是沾满了?狼血。 她嗅觉异常敏.感,狼血又腥又臭,她下意识拧紧了?眉心?。同时,她把脑袋又往膝间埋了?埋。 药罗葛·比战走到?她身侧,正准备说些什么,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他身形一怔,一个大?跨步越过她,直奔河边。 拨雪寻春(廿九) 刚刚他去斩狼时, 那?畜生咬伤了他的手腕。他一气之下,斩掉了那?畜生的头颅,污血渐了他满身。 她是个娇滴滴的汉女, 不似他们回鹘女子那般狂放不羁, 怕是闻不得这些?脏污的味道。 药罗葛·比战蹲下身来,一边清洗着?身上的污血,一边暗暗回想她刚刚无意间做出的动作。 这一刻,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清洗的有多卖力。 很快, 河水被染红,血水随着?水波飘散开来。 药罗葛·比战清理?完身上的血污之后,又把受伤的手腕放在河水里, 待水流将?他患处的脏污冲干净后,他又扯下衣摆一角,用牙齿和那?只完好的手, 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温予是看不见他的动作?的, 只听得呲啦一声。 她不由得想起刚刚他和那?头狼搏斗时发出的动作?,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她在内蒙见到的被狼群撕咬后的尸体,心里忽然生出一抹不忍,她壮着?胆子,问了他一句:“你?受伤了?” 药罗葛·比战已经包扎好了伤口, 他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她这样?问,身形不由得一怔, 目光在伤腕处一瞥, 随即想起什么,陡然转过身来, 走到她面前,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恶狠狠说了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注意,就算是我受伤了,你?也逃不掉。” 纵他的汉话极其生硬,温予依旧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阴恻恻。 她没有想要逃。 许是出于人道主义,她刚刚是真的有点担心他。 温予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可随着?他手上的力道加大,她抿了抿唇,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只在心里暗暗腹诽了句:好心当成驴肝肺。 药罗葛·比战紧紧拽着?她的胳膊,沿着?河道往前走了好一段路。 他不仅步子迈的很大,她踉踉跄跄才能勉强跟上不说。就连手劲也很大,温予挣扎了几下都?没有挣开。 他反而又比刚才更用力几分。 她皱着?眉,一边挣扎,一边喊了声:“松手,你?拽疼我了。” 药罗葛·比战闻言,脚步一顿,手上的力道消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松开她,保持在一个攥不疼她,她又挣扎不开的力度范围内。 温予不想与有丝毫的肢体接触,就在她准备把手臂从他掌中抽离出来的时候,他忽然顿下了脚步,把弯曲的食指往唇边送。 一开始,温予并?不知?道他停.下来要做什么,直到她听到了一声绵长的响哨,她才知?道,他是在找马。 旷野无边,回应他的,只有风。 前半夜的时候,马儿还在河边悠闲饮水。他不过是打了个盹的功夫,马儿就跑远了。 一定是那?头狼,把他的马儿吓跑了。 药罗葛比战愤然,用回鹘话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说的蹩脚汉话温予勉强能够听懂,可古回鹘语她却是一窍不通。但从他的语气也能听出来,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早在狼吼声传来的一瞬间,温予便听到一阵略带慌乱的马鸣。她是亲耳听着?它?跑远的,但她没有告诉他。 她相信,霍无羁现在一定急疯了。他一定在找她。如果?没有马,说不定他很快就能追上来。 温予忍不住猜测,他刚刚那?段叽里咕噜的话,是在骂她,还是骂马。 他又扯着?她的胳膊开始往前走了。 温予反应不及,一个趔趄摔到了他胳膊上不说,脚踩到一颗凸起的石子,扭了脚脖。 她不想再他面前表露出丝毫的脆弱,可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惊呼一声,就连眼眶也蓄满了泪水。 情急之下,她一把抓住了他手臂,才堪堪稳住身形。 药罗葛·比战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异样?,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被胳膊上的疼痛给吸引。 她紧紧抓着?的,正是他刚刚才包扎好的伤腕。 他不知?道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开始汩汩往外冒了。 哪都?不去抓,偏偏抓在他的伤口上。 她一定是故意的。 药罗葛·比战紧咬齿关,才没有发出那?阵细碎的低吟。 还好忍住了。 要是让这个汉女听到了,说不定心里怎么嘲笑她。 药罗葛·比战稍稍缓了缓,余光在她身上游弋,触到她的脸时,心跳都?慢了一拍。 对上她满是水汽的眼睛,他原本准备的讥讽的话,消失在喉腔。 明明是她自己没有站稳,摔到他身上,掐他的伤口。他又没有怪她,她反倒先哭起来了。 可真是个娇气的汉女。 药罗葛·比战没说话,见她站稳后,抬手把腕间的那?只手拂去后,大步朝前走去。 狼是群居动物,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刚刚那?头准备袭击他们的狼,应该是狼群里的先锋,狼群里的其他狼应该就在不远的山坳里。 狼血腥臭,动物的嗅觉又敏.感,狼群怕是很快就会占领这里。 所以,他们需得尽快离开。 可马儿被狼吼吓跑了,他们只能步行。 一想到跑掉的马匹,药罗葛·比战心里便生出几分气愤。汉人的马可是胆小,区区一声狼吼就吓的窜逃无踪。 “跟紧我。你?被狼群叼走,可没人去救你?。”他头也没回,冷冷甩下这么一句话后,大刀阔斧往前走。 温予同样?知?道狼是群居动物,自然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狼这种动物,就和蟑螂一样?,是群居动物。如果?你?看到一只狼,那?附近一定会有一群狼。 她本就是他掳来的,如果?她真的被狼群叼走,他自然是不会涉险去搭救她。 尽管温予很想从他身边逃开,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跟着?他是最明智的选择。 她强忍着?脚上的疼痛,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儿,额头上就疼出了一层冷汗。 药罗葛·比战已经放慢了速度,可她依旧没有赶上来,反而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一定是打心底里厌恶他,所以才不愿靠近他。 药罗葛·比战眼底闪过一抹阴郁,他顿下脚步,转身望去,看到她一瘸一拐的走向他时,眸子里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转瞬消失不见。 难怪她走这么慢,原来是崴了脚。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并?且一把将?她抗在了肩膀上。 像抗沙袋一样?。 温予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惊呼之余,疯狂挣扎。 其实,她也没那?么害怕。 她的腰和他的肩颈,只隔着?两人的衣衫。她只是担心,他会发现她藏在腰间的东西。 所以,她表面挣扎,实则暗暗将?腰间的枪套转到了他触碰不到的地方。 “你?放开我。”她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尾音还是有些?发颤。 她手脚并?用,已经踢了他好几脚了。 药罗葛·比战忍无可忍,在她的腿上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狠狠拍了一下,随即用两只手都?禁锢在她的膝窝处,冷峭开口:“别乱动。再动我杀了你?。” 他说完这话后,安静下来,手上也没有其他动作?,只大步往前走。 温予见状,也安生下来。 她知?道,他是嫌弃她的走不快,平白耽误脚程,所以才会扛着?她往前走。 她心里虽不情愿,但仍庆幸他没有扔她一个人在这里喂狼。 温予仰起头,下意识看向她倚了大半夜的石块。 尽管她看不见石块。 刚刚她趁他去斩狼的时候,随手捡了一块石子,在那?块大石上刻下了她的名?字。希望霍无羁能够看到,她留下的线索。 天光渐亮,温予的视力逐渐回归。 他们一直沿着?河道往前走,扛着?她的那?个男人自抗起她后,便没把她放下来。 期间,她也听到两次狼群的嘶吼。每次狼吼声传来,他的速度也会相应快一些?。 她暗暗惊诧于他惊人的体力和毅力,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温予知?道,他不仅仅是在躲避狼群,同样?也是在躲避霍无羁他们的追踪。所以,他不敢停.下来。 但温予依旧察觉到,和夜晚相比,他行走的速度慢了些?,呼吸也变得粗重。 她能看出来,他已经很累了。 可他却丝毫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 难道他是顾忌她扭伤的那?只脚? 不过须臾,她就用理?智强压下这一念头。他才不会这么好心。他将?她掳来,一定有他的用意。 而今,东方渐白,朝阳初升,温予终于能看清周边的环境。 她最先看见的,是他的脊背。 尽管他穿的是一件深色的胡衣,但依旧能清楚看到,他的后背,尽数被汗水打湿了。 每走一步,汗珠从衣摆滴入地面。 难怪她总感觉耳边有水滴声。原本她还以为,是一旁河水撞击鹅卵石的声音。 看着?他浸湿的后背,温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她不敢细想,视线也从他的后背转移到了一旁的河面上。 水波荡漾,湍急的水流自东向西徜徉。 温予看了一会儿,意识到哪里不对,她仰头看了一眼金灿灿的朝阳。 确定了方位后,她又垂首,看了一眼河面。河道的流向的确是自东向西,她没有看错。 温予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她认识这条河。早在她和表哥一行人西北之行时,她就认识了这条河。 疏勒河——中国版图上少有的自东向西流向的河流,源自祁连雪山。 她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挣扎着?想要从他肩膀上下来。 药罗葛·比战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气,见她不安分地挣扎,他加大了手臂力气的同时,用回鹘语低骂了一句:“你?这个女人,能不能安分一点。” 温予听不懂,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我渴了,要喝水。”她随便扯了一个什么借口。 可让她惊讶的是,他在听完她的话后,当真停.下脚步,将?她从肩上放了下来。 长时间被他抗在肩上,她的双.腿早已经不过血了。尤其是她扭伤的那?只,又麻又痛。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温予落地后,先是背过身去,理?了理?褶皱的衣摆。 药罗葛·比战见她谨慎背过身去,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他冷哼一声,挪开视线,蹲在河边,鞠了一捧水,往脸上洒去。 温予侧目,见他没有再继续盯着?她看,借着?整理?衣服的间隙,挪正了腰间的枪套。 随即,她跛着?脚,瘸着?腿,一步一步挪向河边。她简单洗了一把脸后,鞠了一捧水往唇边送去。 药罗葛·比战见她喝完了水,才开始拆腕间的布条。 布条已经被鲜血浸润,他把布条和伤腕依次放在水中。顷刻间,鲜血染红了水面。 温予看着?从她眼前飘过的大片血水,泡在水里的手指下意识收回来的同时,神色怔然。 她差点忘记了,他和那?头狼搏斗时,并?非全身而退。 可他竟抗了她这么久。 拨雪寻春(三十) 温予后退两步, 蹲下身来,一手揉着扭伤的脚踝,一手把玩着刚才在河边捡到的鹅卵石, 余光却没从那个男人身上挪开。 她?看?着他把沾满了血的布条洗干净, 又看?着他手齿并?用,重新把手腕包扎好。 她是他的俘虏。按常理?说,她?处于劣势,尤其是在他面?前。 他受伤的是常用手, 本就不方便包扎。 明明他可以让她?帮忙包扎的。可他宁愿用嘴巴, 笨拙又偏执地把布条一圈圈缠于腕间。 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明明是这个?男人?将她?掳来的,可她?总感觉,他对她?没有恶意。 至少, 他对她?没有那么大的恶意。 她?之所以会这样想,并?非是因?为她?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实在是他这一路上?的一系列举动都令人?费解。 在他转过身来的前一刻, 温予垂下了眼眸。 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为今之计,速速逃离才是上?上?策。 温予这么想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光怪陆离的念头。 如果未来的她?注定要去到过去,如果未来真的能够被过去所改变,那她?是不是可以由过去的自?己给霍无羁送去些许线索? 温予忽然亢奋起?来,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忘记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她?都会记得告诉年幼的霍无羁, 一定不能忘记疏勒河。 药罗葛·比战走近她?, 睨她?一眼,随即用脚轻轻踢了踢她?的脚, 说:“起?来,走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扛起?她?,但他也没有走得很快,她?一瘸一拐也能跟上?他。 温予有心走的很慢,她?希望下一刻霍无羁就能追上?来。 可奇怪的是,就算她?刻意走的很慢,他也没有催促,反而跟着一道放缓了脚步- 与此同时,霍无羁一行人?正沿着疏勒河追踪,行至温予和药罗葛·比战昨晚夜宿过的两块石头前,霍无羁停了下来。 侍卫长:“公子,我们去附近看?一看?。” 霍无羁:“好。” 得到霍无羁应允后,侍卫长及其下属以两块大石为中心,四散开来,寻找蛛丝马迹。 疾驰的马蹄痕迹就是在这里消失不见的。 霍无羁从马上?下来,正准备仔细检查一下周围有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痕迹。他才蹲下身来,忽然听到侍卫长的呼喊。 “公子,有情况。”霍无羁仰头,侍卫长正在不远处急切朝他招手。他站起?身,正准备走过去,余光忽然瞥到他左手边的那块石头上?。 划痕歪歪扭扭,但依旧能看?出,上?面?的字是不久之前才刻上?去的。 这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停止了。除了眼前那个?歪歪扭扭的温字,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霍无羁红着眼睛,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来,抚摸石上?的划痕。 侍卫长见他迟迟不过来,反而蹲在石块前,他便知道,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线索。 他没有催促,反而抬步走了过来。 看?到石块上?的字,侍卫长心中大惊:“这这是小姐留下的?” “是她?。”霍无羁已经镇定下来了。 他站起?身,问:“你那边发现?了什么线索?” 侍卫长:“一头狼的尸首。狼头被砍下,周围有搏斗痕迹。” 话音未落,霍无羁忽然弯下腰身,捡起?一枚沾血的石子。 侍卫长见他面?色凝重,开口安慰道:“公子且安心,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霍无羁正准备说话,脑袋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就像一把针扎在脑子里一样。 霎那间,他眼前一片昏暗,几乎站不直身体。 “公子。” 侍卫长在他倒下的前一刻接住了他,周围的侍卫听到动静后也全都一股脑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唤个?不停。 “公子。” “公子。” 侍卫长慌乱之余,看?到霍无羁额头上?疼出的冷汗,不忘吩咐人?去河边打水。 两捧水浇在脸上?,霍无羁悠悠转醒,但脸色依旧苍白。 “公子,你怎么样?” 阵痛过后,霍无羁冲眼前这些人?摇摇头,说:“无碍。” 话落,他挣扎着站起?身,说:“沿着疏勒河继续追踪,极速前进。” 他已经确定了她?的方位,更是半点时间都不愿耽误。 侍卫长还想说些什么,触到他坚毅的目光,又把颤动的嘴巴合上?,翻身上?马,一行人?沿着疏勒河疾驰而去。 就在刚刚,霍无羁的脑海里,平白多出一段记忆。 那段记忆里,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甜水巷的那间老宅子里。 夜晚,温予把小北哄睡之后,开始给他讲故事。 一个?骑士救了公主?的故事。 故事里说,有一个?小公主?去参加别人?的生辰宴会,被敌国的一个?刀疤脸刀客掳走。刀客带着她?一直狂奔。 入夜后,他们在疏勒河畔休息,忽然出现?一头狼。刀客和狼殊死?搏斗,最终一死?一伤。 刀客把公主?带回到他们在疏勒河畔的营地。幸好王子及时赶到,从刀客手里救回了公主?。 最后,王子和公主?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在此之前,他脑海里从没来没有这段记忆。 霍无羁知道,这段突如其来的记忆,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同他传达消息。 回鹘大军向来神出鬼没,回鹘军在疏勒河畔有据点这件事情,是他近些时日才得到的消息。 他马不停蹄,丝毫不敢耽误时间,直奔回鹘营帐而去- 一段路下来,温予的脚踝肿成了发面?馒头。 她?仍一言不发,强忍着疼痛,不疾不徐跟在药罗葛·比战的身后。温予正埋头走着,空中忽然飞来一只黑鹰。 拨雪寻春(三一) 温予听到动静, 顿下脚步,仰头去看。 黑鹰不停在他们头顶盘旋,时而扯着脖颈发出一阵嘶鸣。 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药罗葛·比战也跟着停.下来, 见她仰头看鹰,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随即,他也仰起头,弯曲食指, 吹了一个响哨。黑鹰兴奋叫了两?声, 扑棱着?翅膀,朝他俯飞过?来。 温予正诧异着?,黑鹰已经飞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还和鹰说了两?句话, 温予听不懂,但她猜测,应该是喊它的名字。 原来是他的鹰。 温予收回视线, 心?情却又?一次低落到谷底。 他的鹰都飞到了这里, 那也就是说,这里已经离他的营地不远了。 又?或者说,这里已经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难怪他不催促她快点?走。 温予又?想?起他的种种举动,不由得暗骂:还真是狡猾至极。 差点?把她都骗过?去了。 药罗葛·比战见她垂下脑袋不看他,他也耷拉下脸, 又?和黑鹰叽里咕噜讲了两?句话后,抬手放走了它。 “磨磨蹭蹭的,走快点?。” 他虽然催促她, 但脚下的步伐却并?没有快很多?。 温予一步一步挪到他身侧, 看似乖巧,实则一直在出神。 她在犹豫, 到底是跟他继续走下去,还是一枪干掉他之后沿着?疏勒河往回走。 如果她的脚没有扭伤,她一定想?也不想?就沿着?疏勒河往回走。 可现?在她脚受伤了,返回的途中说不定还会碰到狼群。如果继续跟着?他的话,她又?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场面。 龙潭虎穴,前后为难。 就在温予犹豫不决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尖叫声。紧接着?,一队人马朝他们疾驰而来。 药罗葛·比战和温予不约而同顿下脚步,朝那一队人马望去。 顷刻间,他们像一阵疾风席卷而来,将温予和药罗葛·比战围了起来。 刚刚飞走的那只黑鹰又?重新飞了回来,在这行人头顶盘旋着?。 他们的马术很好,单手持缰,另一手高举马鞭,嘴里不停吆喝着?什么。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极其具有民族特色的服饰,他们的穿着?,有点?像现?代的维吾尔族。 温予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目光触及他们腰间的弯刀时,她心?里忽然咯噔在一下。 也是这个时候,温予忽然意识到,这些人怕是绑架他的这个人的同伙,她也不用再犹豫是准备继续跟着?他还是她一个人踉跄返回了。 她刚刚粗略数了一眼,他们一行人怎么说也有二十来个。就算她的枪法?练得再好,也并?不可能同时和二十多?个人对战。 现?在,就算是她想?要走,也走不成?了。为今之计,她只有乖乖抱紧眼前人的大.腿,逃跑还需另择时机。 温予这般想?着?,下意识把撒实现?落到了她身侧的这个男人身上。 他的状态很是不对。 神色阴沉不说,就连身躯都异常紧绷,整个人戒备心?十足。 温予怔了怔,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原本她以为,这些人和绑架她的这个男人是一伙的。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是她想?的那样。 那些人还在围着?他么打转儿,喉腔依旧不停发出怪声。 说来也怪,自温予看出这些人和那个刀疤脸不是一伙的之后,就越发看这些人不顺眼。 就连他们的嘶吼声,她都从中听出了几分戏谑和捉弄的意味来。 最重要的,她感受到几缕贪婪的目光不停落在她的身上。 温予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下意识抓住了刀疤脸的后衣襟,尽可能多?的,躲在他的身后。 她的指.尖,慌乱之余,从他的脊背划过?。 稍纵即逝的柔软触感,让药罗葛·比战从戒备中回过?神来,他极其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汉人女子的不安和紧张。 来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药罗葛·罕斥。 药罗葛·比战的母亲生他时难产,没能挺过?来。他的父亲在他三个月的时候,另娶了罕斥的母亲。 罕斥还没有出生时,那个女人对他还挺好。可自从罕斥出生后,她的态度就变了。表面上,她对他依旧温柔。可背地里,她动辄打骂。 后来,比战就逃出了家,去了军队历练。他和回鹘大军同吃同住,十年如一日?的刻苦,才赢得了军心?。 去年,父亲想?要把军权交给罕斥,可军中大半的将领都不愿,这才让比战有了一丝喘息的时机。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罕斥不停招兵买马。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军队和心?腹。 药罗葛·罕斥平日?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抢走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亦或是,像现?在这样,带着?他的心?腹围住他,进而取笑他。 拨雪寻春(三二) 在他回过神的一瞬间都还在想, 他明明已经习惯了罕斥的这种行为,为什么今日?还是会紧张。 可就在刚刚,那只手拽上他衣角的那一刻, 他忽然想明白?了。 他是怕她被罕斥抢走。 明明她也不是他的所有物, 她的男人是那个长得柔柔弱弱的汉人小白脸将领。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她本来就不属于他,又何惧被罕斥抢走。 他垂下脑袋, 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他强忍着, 没有张开手臂,将她护在身后。却也没忍心将攥着他衣角的手给?拂开。 片刻后,药罗葛·比战昂起头和罕斥对视, 平静且安定。 从小到大,他总是在让着罕斥。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怕他。 疏勒河畔是他的属地, 而非罕斥的。 “你来我这里?干什么?”药罗葛·比战用?回鹘问他。 “自然是我想哥哥了。”话落, 罕斥从马上?跳下来,围着比战转了两圈。 “哥哥不来看我,我只能来看哥哥了。” 话音未落,罕斥歪着脑袋,把视线投向比战身后的女人身上?。 可她躲的严实, 罕斥只能看到她的颅顶,根本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 他的这个哥哥,脸没有受伤之?前, 可是部落里?有名?的俊男子。尽管他们是一个父亲, 但罕斥自认,没他生的英俊。 部落里?的人都说, 他长?得像他那个母亲。 部落里?,很多女人都喜欢他。可他从来都不喜欢被那些女人近身,更别提让女人碰他的衣服了。 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好哥哥和一个女人这么亲近。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一定不一般。罕斥这样?想着,脸上?生出一抹兴奋的神色。 药罗葛·比战挡不住罕斥的视线,只能冷着脸又说了一句:“巧言令色,回你自己的营地去?。” 罕斥闻言,无奈耸了耸肩:“父亲知道你去?拦截汉人的粮草车,派了人来询问情况。“” 比战蹙眉,低问了句:“人呢?” “正在大帐内等着你去?汇报情况呢。哥哥可得快点去?,来得可是伯切叔叔,他最不喜欢等人。”说完,罕斥翻身上?了马。 临走之?前,他又说了一句温予能听得懂的话。 “小美人儿,咱们后会有期。”他的汉话,说的比刀疤脸还难听。 温予下意识抬头,冷不丁地对上?一双阴郁的眸子。 原本她以为,这个刀疤脸的眼睛已经阴郁至极,却没想到,马背上?的那个男人,比他更甚。 单是看他一眼,温予就头皮发麻。 她甚至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他的野心和他的欲.望。 罕斥见她终于从比战身后抬起头来,兴奋吹了一个响哨,他对身边人叽里?咕噜说了一段话后,纵马离开了。他们骑出去?很远,温予都还能听到他们吼出的声音。 而刚刚和罕斥交流过的那个男人,从马上?下来,把缰绳递到了比战手里?。 他留下了一匹马。 药罗葛·比战没有和那个人客气,他翻身上?马后,不等温予反应过来,他一个俯身,揪起她后颈的衣服,将她扔到了马背上?。 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 但温予仍能感觉出来,他好像忽然变得很急切。 她猜测,应该和刚刚的谈话有关系。可她听不懂,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她的猜测没有错,这里?真的是他的地盘。 马儿疾驰了没一会儿,她就看见了驻扎在疏勒河畔的顶顶营帐,和持着刀械巡逻的回鹘士兵。 看着不同?于敦煌郡的风土人情,温予心生惴惴。 但刀疤脸好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把她关在一处营帐后就离开了。 看着他挑帘离开的利落背影,温予庆幸,他没有过多和自己纠缠。 可很快,她就不这样?想了。 营帐外守着很多士兵,药罗葛·比战并没有绑住她的四肢,任她在营帐自由活动。 这也是温予后来始终恨不起他来的原因- 温予正四处打量着营帐里?的一饰一物,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声。 紧接着,她听到了帐外士兵收起武器的铮鸣声以及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那个刀疤脸回来了。 一抬头,看到的却是那双阴郁至极的眼眸,她想要迎上?前去?的步伐戛然而止,临到嘴边的话语也重新咽了回去?。 他就那么贪婪地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吃了一样?。 她已经猜出了他想做什么。 罕斥一步一步走向她,一边走,一边说:“小美人儿,你不要害怕,我不伤害你,只是想和你亲近亲近。” 温予没说话,只一步一步往后退。 “比战他就是个莽汉子,你放心,我一定比他对你好。” 罕斥试图用?他新学来的汉话和这个汉人女子交流。 可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像个哑巴。 温予看着他那张启合不定的嘴巴,头脑一片空白?。但是她却听到了那个刀疤脸的名?字——比战。 原来,他叫比战。 很奇怪,这个时?候,她依旧还会胡思乱想。 管他叫什么,反正不重要。 温予退无可退,膝窝抵到了床榻边上?。他仍然紧追不舍,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里?。她表面装的淡定,实则心里?异常惶恐。 自摸到枪以来,她打的都是靶子,连小动物都没有打过,更别提活生生的人了。 可如果他真的敢对她动手动脚,她就真的敢开枪。 温予正想着,罕斥的手已经拽上?了她的腰带。 罕斥本以为,她会反抗的异常激烈。可他没想到,她竟然丝毫没有反抗。 他兴奋地凑到她耳边,叽里?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他呼出的热气,径直打在她的肌肤上?,像无数条毒蛇划过。 温予强忍着恶心,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冲他盈盈一笑,说:“我自己来。” 话音未落,她扯过被他捏在手里?的腰带,轻轻一扯,系在腰间的活结被解开了。 她笑着把腰带扔在身前的男人身上?后,顺势推了他一把。 他退后几步,两人总算拉了一点距离。 罕斥正准备走过来,温予连忙用?手指抵上?了他的胸口,娇嗔一句:“不要这么猴急嘛。” 话音未落,她又把身上?的外衫褪了下来。罕斥盯着她雪白?的肩头,再也挪不开眼。 他身边从来都不缺人,尤其是女人。可他却从来都没有见过像她这么白?皙的女人。 她的颜色,比他前些时?日?从商队里?围剿来的白?瓷瓶都要胜上?几分。 从白?皙的肩膀,到纤细的脖颈,再到比花儿还要娇艳的面庞,罕斥的视线再也不舍得从她身上?移开。 温予知道,时?机到了。 她的手,已经摸到了后腰处,娴熟拨开枪套,把手枪攥到手里?的那一刻,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他再也忍不住,一边扯着腰带,一边走向她。 温予依旧笑着,他凑的越近,她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灿烂。 罕斥凑近她,鼻息间满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梅幽香。他闭上?眼睛,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温予背到身后的手又重新放回了身前。就在罕斥伸手来抱她腰身的一瞬间,枪口抵上?了他的胸膛。 在危险面前,一个人的潜力是无穷大的。她举枪的动作很娴熟,没有丝毫的犹豫。 当濡湿感从耳廓流转到脖颈时?,她闭上?了眼睛,下意识扣动了扳机。当即,浓稠的血液顺着枪管流到了她的手指上?。 突如其来的声响,几乎把耳膜都要震破了。 营帐外的士兵听到声响,掀帘而入。 温予并没有就此呆滞,她听到脚步声,一个利落的转身,将他推到了床榻上?,又随手扯过榻上?叠放整齐的被单,盖住了那个男人的上?半身。 士兵进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二公子,你” 话音未落,他们被秾丽的画面所惊艳。 他们的二公子衣衫凌乱,被大公子带回来的汉女压在身下。 那个汉女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豪放,她衣衫半褪,骑坐在二公子的腰上?,她的手还紧紧攥着二公子的手腕,他丝毫动弹不得。 见他们进来,她甚至还朝他们妖.媚一笑。 看着她的笑脸,士兵们的骨头都酥了,全然忘记了刚才的那声异响,一个二个全都红着脸退了出去?。 温予并没有懈怠,右手一直紧紧握着手枪,直到他们全都退出了营帐,她才松了一口气,抬腿从那个男人身上?下来。 他身上?渗出的血,已经把被单都浸成了黑褐色。 她的手指也沾了血,殷红一片。这一刻,她的腿都是软的。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害怕。 她扯过被单一角,试图把手上?的血擦干净,可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把掌心纹路都染红了。 她寻了一圈,在几案上?看到一个茶壶,她利落走过去?,把手枪束在腰后,开始用?茶水洗手。 直到茶壶里?的水被倒完,她才停了动作,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外衫和腰带,穿回到身上?后,又重新把手枪拿在了手上?。 她不知道床上?那个男人是死是活,更不知道帐外的那些士兵什么时?候会冲进来,她得保护好自己。 看起来,床上?那个男人的地位不低,她打了他,外面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她。所以,她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她得寻个机会,溜出去?。 温予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她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用?从那个男人身上?抽出来的匕首从背面把营帐划出一道口子。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在她准备从划破的口子里?钻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枪响。 温予的身形一怔,她的第一反应,是垂首去?看她手里?的枪。 刚刚那声,并不是她弄出来的。 那就只有霍无羁了。 他来救她了。 温予正想着,帐外又是一阵喧闹。紧接着,她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急吼,脚步声越来越远。 温予猫着身子,挑开帘子一角,向外探去?。帐外的那些士兵,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砰-砰-砰 枪声接连传来,温予听着,下意识红了眼睛。 她就知道,他会来救她。 没多大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搏杀声。 可温予不敢出去?,她担心出去?后,非但寻不到霍无羁,还平白?给?敌人送人头。 她相信,霍无羁一定会找到她的。 温予正想着,营帐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人,是刚刚掀帘进来的守卫士兵。 他先是看了一眼温予,随后又越过她,看向床榻。刚刚她扯了被单擦手,榻上?男人的鲜血染红了大半的床榻。 “二公子。”士兵喊了一声,温予听不懂,但她没有错过他拔刀的动作。 大刀落下的一瞬间,温予又一次扣动了扳机。 这一次,她眼睁睁看着子弹从枪筒射出,更是眼睁睁看着他诧异倒地。 不过片刻,鲜血流了一地。 温予看着,莫名?有些腿软。她想离开这里?,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又一次被人挑开。 温予下意识举起枪,扣动扳机的前一刻,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后,她把枪口调转向地面,踉跄着跑向他。 迎接她的,是一个热烈且坚实的怀抱。 霍无羁手里?的枪管,还隐隐冒着热气。他是一路杀进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听到了她的枪声,他还不会这么快寻到她。 侍卫长?正带人和药罗葛·比战周旋。 听到枪声后,他几乎是全速跑过来的。 这一路,他风.尘仆仆,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更多是汗味。 温予却慢慢在他的怀抱中?安定下来。 “霍无羁,我好像杀人了。”她哽咽着,抱紧了他的腰身。 霍无羁这才把视线落在帐内另外两人身上?。 他先是看了一眼床榻上?那个血都快流干的男人,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她刚刚该多害怕啊。 霍无羁抬起手,顺了顺她的后脑勺,说:“是我来晚了。” “我杀人了。”她重复着这句话,泪水糊了一脸。 霍无羁闻言,抬脚踢了踢倒在他脚边的士兵,一枪正中?心脏,早断气了。 “阿予不怕,他没死,只是受伤了。”霍无羁面色如常,半点不像说谎的样?子。 “侍卫长?还在等着,咱们先出去?再说。”温予正准备看,他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揽着她的腰身,往营帐外走去?。 才走了两步,霍无羁又停.下。 不知是因为想起了外面遍地的断臂残肢,还是感受到了她无力的四肢。他从腰间摸出一方丝帕,系到了她的眼睛上?:“不要看,我背你出去?。” 拨雪寻春(三三) 霍无羁背着她, 疾步往帐外走去。 侍卫长故意弄出声响,将营地内的全部兵力都吸引了去?。 他们很幸运。 大部队都去围剿侍卫长一行人了,他们一路上, 一个活人?都没遇见。 风吹过来, 黄沙袭天,地上零零散散的躺着的都是尸体。 时不?时的,还有阵阵厮杀声传入耳中。 温予的脸上系着绢巾,将她的眼睛遮的严严实实, 她看不?见躺在地上的人?, 看不?见被血染红的土地。 尽管她的嗅觉很好,空气中夹杂着的焦土味和血腥味止不?住的往她鼻子里钻。但她依旧想象不?出真实的战争场面?。 她脑海里的血腥场面?,也不?过是营帐内发生的一切。 自始至终, 她都不?知道?,他为了救她,杀了多少试图阻拦他的回?鹘士兵。 更是不?知道?, 他背着她走?过了什么样的尸身血海。 没多大一会儿, 霍无羁就?带着温予走?出了回?鹘军的包围圈。出了营地后,霍无羁解下她脸上的绢巾,将她扶上马后,朝空中放了三枪空炮。 这是他和侍卫长一行人?一早约定?好的撤退信号- 征战之余,看着地上那些被一击毙命的士兵尸体, 药罗葛·比战的心里生出一抹后怕,连带着打仗都有些分心。 刚刚只差一点,霍无羁就?击中他了。明明他离的那么远, 他只是朝他抬了抬手, 那个铁球球就?朝他飞了过来。 幸好他躲的快。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霍无羁已经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知道?, 他是溜进营地去?找那个被他掳回?来的汉人?女子的。 有那么一瞬间?,药罗葛·比战心里划过一个念头:他不?想霍无羁把她带走?。 当即,他也确确实实想要追过去?。 可跟着霍无羁一道?前来的士兵缠人?的厉害,他们的身手又好,他根本抽不?出身来。 这一边,侍卫长他们正和药罗葛·比战带领的回?鹘军激战,听到枪声后,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会心一笑,边打边撤,不?再恋战。 可药罗葛·比战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让他们离开。他粗略算了一下,这场仗的战损比达到了一比三十。 自他参军以来,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惨烈的战役。 尤其是霍无羁手里的那个武器,他营地里大半的士兵都是被那个东西给击倒的。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刚刚那三声巨响应该就?是他手里的那件武器发出来的。 仅仅是一场突袭,就?把他营地里的中坚力量消耗了大半。如果汉人?的军队里人?人?都用上了那个武器,那他们可就?完蛋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看看,霍无羁手里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侍卫长一行人?前脚才离开,药罗葛·比战就?召集了一小队营地内尚且有战斗力的士兵,骑快马追了上去?。 不?多时,戈壁滩上出现两队人?马。你追我赶,谁也不?肯退让。 侍卫长追上霍无羁,说?:“公子,他们还跟着,甩不?掉怎么办?” 霍无羁问:“他们多少人??” 侍卫长沉吟:“十来个。药罗葛·比战亲自带队追出来的,就?在我们屁.股后面?,咬的很紧,根本甩不?开,要不?要开打?” 霍无羁本想说?打,垂眸看了一眼温予后,他朝侍卫长摇摇头,说?:“不?打。” 话音未落,他扯了扯缰绳,停了下来。片刻后,此?起彼伏的噫吁声传来,他们一道?都停了下来。 霍无羁说?:“我们一行有三十余人?,他却只带了十来人?。想来,应该不?是想要同我们动手,且看看他准备干什么。” 说?话间?,药罗葛·比战追赶上来。见他们一行人?停在原地,药罗葛·比战稍有诧异。 他忌惮霍无羁手里的武器,吩咐心腹在稍远的地方停.下,他一个人?慢慢上前,直到他又一次听到那声巨响,紧接着,额头传来一阵烧灼的疼痛感,才骤然顿下脚步。 霍无羁本不?想在温予面?前朝他开枪的,可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温予身上移开过。 一想到他曾把温予从敦煌郡掳走?,霍无羁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可温予还在这里。她才动手杀了两个人?,到现在手脚都还凉寒无比。 他不?想在她面?前杀人?,所以才把枪口从药罗葛·比战的脑袋上挪开。子弹落在他身前三寸的地面?上,用以震慑。 刹那间?,碎石四溅。药罗葛·比战避之不?及,一颗石子儿打中了他的眉心。鲜血从眉心涌出,顺着他的鼻梁滑落。 他身后的士兵,听到这动静,再也顾不?得?他的命令,搭起弓箭的同时,不?忘纵马追上来。 侍卫长一行人?见状,也纷纷抽出了横在腰间?的长刀。 药罗葛·比战被那道?声响震的耳朵嗡嗡直响,他并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反倒是看到对?面?的人?抽刀的动作,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退后,谁也不?许过来。” 他连忙转过头,用回?鹘语朝飞奔过来的人?群大喊了一声:“退后,都退后。” 斥退了想要上前的士兵,药罗葛·比战又重新转过身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看温予,注意力被霍无羁手里的武器所吸引。 他想不?明白,巴掌大的一个小东西,威力怎么就?这么大。 霍无羁猜出了他的心思,将手背到身后,偏不?让他看见。 他们虽然是敌人?,可霍无羁原本是有些敬佩他的。他打仗的本事,他是很服气的。但是他绑走?了温予,霍无羁打心里讨厌他。 霍无羁无视他探来的视线,调转马颈,把温予转到了他看不?到的位置,随即用回?鹘语冲他高?声喊道?:“药罗葛·比战,我今天不?想杀你。但你记得?,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改日?,我们战场上见。”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他又朝侍卫长一行人?说?道?:“我们走?,他们应该不?会追上来了。” 霍无羁一行人?纵马狂奔,温予好奇问道?:“你怎么会说?他们的话?” “太学里的黄晃夫子会说?回?鹘语,当年被先帝册封了参将后,私下去?寻夫子学的。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霍无羁没有告诉她,他们之所以能迅速渗入地方营地,就?是因为他这一嘴流利的回?鹘话。 温予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霍无羁沉默一瞬,他并没有告诉她,他的脑海里平白多了一段记忆。 他说?:“一开始,我也是猜测。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一个公主?被坏人?掳走?,最后王子在疏勒河畔救回?了她。再加上,我们的人?探查到,药罗葛·比战的营地驻扎在疏勒河附近。一路追来,我又看到了你在石头上留下的字,顺着这些痕迹,摸了过去?。” “我之前给你讲过那个故事吗?”温予又问。 霍无羁:“嗯,讲过。” 温予彻底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真的能给过去?的自己?传达信息- 另一边,药罗葛·比战一直站在原地,眺望着他们一行人?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心里五味杂陈,有自责,有庆幸,有无奈,但更多的还是难过。 为今天死伤的士兵,为霍无羁手里那件威力巨大的武器,也为那个被霍无羁带走?的汉人?女子。 如果他早知道?霍无羁手里有如此?精良的武器和身手高?超的私兵,他又何苦去?掳他的女人?。 是他莽撞的举动,害死了这么多的兄弟。如果重新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轻举妄动。 如果他换一个方式出现在她面?前的话,她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义无反顾和霍无羁离开? 转瞬,他自己?都被这念头给吓了一跳。他稳了稳心神,把那些不?该有的妄念从脑海里全都清除出去?。 他蹲下来,仔细观察着地面?上被打出来的小孔。 小孔周围,满是裂痕。 就?像他小时候在草原上见到的,从天而降的陨石砸落到地面?后,砸出的痕迹。 不?同的是,陨石坑大,而他眼前这个只能勉强算是一个小孔。 小孔中央,还镶嵌着一颗铁珠子。铁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闪亮。 他下意识伸手去?抠,可不?等他的指.尖触到那颗铁珠,他额上的鲜血已经因为他低头的动作,顺着鼻尖滑落。 不?偏不?倚,刚好落到铁珠上。 看着那滴殷红的血珠,药罗葛·比战终于感觉到一丝疼痛自眉心传来。 他差点忘记,刚刚他的脸被石子划破了。 他阴沉着脸,抬起手,用袖口往眉心蹭了两下后,弯曲手指,将小孔里沾染了鲜血的铁珠抠了出来。 让他诧异的是,铁珠在微微发烫。 “竟是热的。”他咕哝着,随手撕下一片衣角把铁珠包起。难怪他刚刚觉得?打中眉心的石子都莫名带着一道?烧灼感。 可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回?到营地后,他又差医师把检查了每一具尸体。果然像他想的那样,凡是被霍无羁打中的人?,身上都镶嵌着这么一个小铁珠。 而且,他的准头很好,不?是击中心脏,就?是击中头颅,没有一个幸存者。 最麻烦的,他在营帐内,发现了罕斥的尸体。 看到罕斥尸体的一瞬间?,比战的脑袋嗡的一下,他明明已经带着人?离开了,又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寝帐内? 不?过片刻,药罗葛·比战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暗骂了一声活该。 但他知道?,罕斥死在了他的地盘,父王和那个女人?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们一定?会把罕斥的死怪在他的头上。随他们去?吧,又有什么重要呢。 药罗葛·比战忽略了一个人?。 前来询问粮草情况的伯切,自霍无羁闯营后,他就?像野耗子一样,躲了起来。 他一直在暗处看着,自然也看到了霍无羁手里的武器。经他的讲述,回?鹘军把罕斥的死算在了霍无羁头上,而非药罗葛·比战。 拨雪寻春(三四) 自出了事后, 温予心有余悸,任谁来请,她再也没有出过府门。 她害怕把命丢在这里。 霍无羁也回来的更勤快了。 每隔三两日?, 至多不超七日?, 他就会回来一趟。 任温予如何劝说,都没有用。他坚持要回来陪她。 期间,郡守夫妇曾亲自上.门表达歉意?,并在无意?间透露出一个消息。 霍无羁将她带回来的第二日?, 曾提刀去了郡守府, 把林琅暴揍了一顿不说,还亲手斩了一个随行?的小厮。 根据郡守夫人的描述,温予猜测, 那?个小厮应该就是?宫里的内侍官。 事实上,她的猜测的确是?对的。后来,她随霍无羁去皇宫赴宴, 贵妃身侧的内侍换了人。无论宫内宫外,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内侍官。 这些事情,霍无羁一个字都没有和?她说起过。如果?不是?郡守夫人说漏了嘴,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当天下午,林琅一行?人离开了敦煌郡,返回京城。 秦未并没有同他们一起走, 只托林琅带了封家书回去,他留在了北疆。 他在家书中写道,他之所以留在北疆, 是?要和?霍无羁一起戍边。 可大多时候, 秦未都是?待在敦煌郡的府邸里,看看书, 写写字,陪她聊聊天。 温予知?道,他是?因?为愧疚。他始终在为药罗葛·比战绑走她那?件事而愧疚。 尽管温予和?霍无羁都不止一次说过,这件事情与他没有关系,他还是?不放过自己。 尤其是?她刚刚被?霍无羁寻回来后,秦未每次见她,即使不说话,歉意?也能从他那?双眼睛里跑出来。 后来,他见温予的心情并没有被?那?件事情所影响,对她的愧疚才慢慢淡化?。 回鹘王痛失爱子,野心渐失。柔然兵士不是?北疆战士的对手,也偃旗息鼓了好些时日?。 是?以,常年战乱不断地北疆边境线竟也消停了好一阵。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又是?一年冬天。 霍无羁本就没有正?式赴任,他是?临时过来救场的。而今,北疆日?渐安稳,又年关将近,一道圣旨将霍无羁召回了京城。 秦未依旧不太习惯长时间骑马,他坐在马车上,侍卫长亲自赶着车。霍无羁和?温予以及一种随行?侍卫都骑马前行?。 相比初来北疆时的浩荡人群,回京的队伍只有十余人。这一次,他们不是?急行?军。一路走,一路玩,到达京城时,距离冬至日?还有两天。 霍无羁并不知?道,他去北疆的这段时间,每每有捷报传回京城,百姓们都津津乐道好一阵。他如今已经成了百姓心中的常胜将军、不败战神了。 时间一长,先皇曾赐天子姓给他这件事情又重?新被?人提起。 再加上,他还顶着秦太傅亲传弟子,当今圣上的师弟等?头衔,百姓更是?对他夸赞有加。世人们都在猜测,待他回京,圣上会赐下什么奖赏给他。 是?天下无双的美人,还是?至高的王爵之位。 为此,京中的好些赌坊,都以这个问题开设了赌局。 还有一件事情,霍无羁更是?不知?道。他的画像,在京城女眷中广为流传,最高甚至卖到了五两银子一幅。 是?以,不等?进京,行?至城门口时,他们就被?百姓拦下来了,还热切称呼他为霍参将。 霍无羁一直想不明白,离京之前,他一直低调行?事,京城里鲜少有百姓认识他。怎么他从北疆一回来,一切都变了? 他不习惯万众瞩目的感觉,可面对百姓们的热情,他又不得不强行?挤出一张笑脸来。 他们在城门口停滞不前的这一消息,很快传回了宫里。 霍珩在御书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后,还是?按照文武百官的意?思,颁了圣旨:霍无羁护卫北疆有功,擢升定北王,赐黄金万两。 霍无羁他们前脚才回到府中,后脚圣旨就到了。 颁完圣旨后,内侍官还传达了圣上的口谕:“圣上将于明日?设宫宴邀文武百官庆祝定北王凯旋,还请定北王务必携亲眷参加。” 霍无羁只默默攥紧了手里的圣旨,没有说话。 亲眷指的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再过一日?,就是?冬至。 按照西州习俗,这一日?文武百官可以携带家眷去参加宫宴的。他连一日?都等?不了,竟罔顾祖宗法制,提前开宴。 霍无羁意?识到,霍珩对温予的痴狂。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宫宴近在眼前,小北会不会就是?这次的宫宴之后怀上的? 如果?是?,那?他已经猜到霍珩会在宴会上动什么不入流的手脚了。 可他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名不正?言不顺的强占了她。 拨雪寻春(三五) 温予泡完澡出来后, 府里只剩下?她和侍卫长两个人,霍无羁和其余侍卫都不再府中。 听侍卫长说,霍无羁去了秦府, 侍卫们被霍无羁派出去买东西了。 温予没有多想, 只当霍无羁和寻常一样,去给秦老问安。 自她和霍无羁出发去北疆后,这府里便再也没有住过人。如今,又多了十来个侍卫, 他们一行人的吃穿住行, 自然是需要置办好些东西。 所?以,侍卫们去集市采买东西?,她更是觉得理所?当然, 没有丝毫的怀疑。 时值正?午,阳光正?盛。 温予把她和霍无羁房间里的被褥都晒出来后,又和侍卫长一起把库房里所?有的被褥都翻晒了出来。 晒到一半的时候, 秦央忽然带着?她家里的下?人出现了。 秦央一看?到她, 就亲切拉着?她的手,说:“温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央儿都想你了。” “央儿,你怎么来了?还带着?这么多人。”温予说着?,目光往她身后看?去。嬷嬷小厮排成?两排, 好不壮观。 “帮你们收拾房间啊。” 话音未落,温予手里那个沾满了灰尘的鸡毛掸子被秦央强行接了过去,递给了她身后的一个嬷嬷。 “这怎么能行呢。”温予说着?, 抬手便要把鸡毛掸子拿回来。 “温姐姐, 你就放心吧。林嬷嬷收拾的可?干净了。”秦央又一次拉起她的手,不让她去拿鸡毛掸子。 林嬷嬷已经忙活起来了, 她一边干活,一边说:“两位姑娘,这里灰尘大,让我们来收拾就行了,你们自去一旁叙旧吧。” 温予还想说些什么,秦央已经先她一步,拽着?她急匆匆往前厅走,温予差一点跟不上她的脚步。 “央儿,咱们这是去哪啊?”温予隐隐觉得,今日的秦央有些不太对劲。可?她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劲。 “花厅。”秦央说着?,步伐又紧了几分:“文姐姐,走快点。” 秦央今日是带着?任务来的。 踏进花厅的前一刻,温予后知?后觉意?识到,秦央今日好像特别着?急。 尽管她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但?无论是秦未口中的她,还是她所?了解的秦央,从来都是温婉的性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急匆匆的。 温予正?准备开口问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花厅里站着?一个陌生?女人。 见她们过来,那个女人冲她们浅笑着?躬了躬身子:“秦小姐,温小姐。” 温予一脸迷茫,她不认识这个女子。但?她好像认识她。不等她问,秦央笑意?盈盈,牵着?她的手走上前,说了句:“王掌柜,久等了。” 随即,她又看?向温予,说:“温姐姐,这是云锦阁的王掌柜,是无羁特意?为你寻来的。” “为我寻来的?”温予更迷茫了。 她衣橱里的冬衣还有好些都是没有穿过的,霍无羁也没有说过要给她裁新衣服穿。 秦央看?出她的困惑,说:“温姐姐你不知?道,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云锦阁新推出了好多款式的冬衣。刚刚无羁去给我爹请安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前来为我送成?衣的王掌柜。他便差我将王掌柜带来,给你量一下?尺寸。” “温小姐,麻烦抬一下?胳膊。”王掌柜趁着?秦央说话的间隙已经从腰间的挎包里摸出了软尺。 温予无奈笑笑,乖巧伸直了手臂,任她计量。 王掌柜的动?作很麻利,测量好她的尺寸后,便匆匆离开了。 秦央正?缠着?她,非要听她讲敦煌郡的奇闻轶事。 秦央问她:“温姐姐,之前我阿兄来信说,北疆的风土人情?和京城一点也不一样,是不是真的啊?” 温予点点头,说:“是蛮不一样的。每逢市集,街上满是骆驼。就连商队贩卖的物品,也都充满了异域风情?。” “可?北疆的风也很大,裹挟着?沙粒,打到人脸上,吹的生?疼,但?很自在。” 秦央听着?,脸上满是好奇和憧憬。 她从来都没有出过远门,她也想像温予和阿兄一样,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 可?一想到林琅和她说起的话,她又有些退却?。 “温姐姐,听说你被回鹘人掳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犹豫再三,还是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听她这么问,温予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药罗葛·比战的脸和那间满是血腥味的营帐,心头一怔,脸色都白了几分。 温予抬眸看?了秦央一眼,她眼睛里的关心和担忧,是实实在在的。 她垂下?眼眸,低笑一声:“连你都知?道了,阿兄告诉你的吧。” 话音未落,温予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首先,以她对秦未的了解,他并非是个多嘴的人。 尤其是在这个封建朝代里,把一个女子的贞洁比她的性命还要重要。一个女子被陌生?男子掳走后又放还,在外人眼中,便是失了贞洁。 就连郡守夫人上.门那日,都在明里暗里劝她无论那些歹人对她做了什么,都一定不能想不开,活着?最重要。 温予是新时代女性,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也只会当做被疯狗咬了一口。 她之所?以不想被提起,是因为营帐里那两个人。 她杀了人。 尽管霍无羁说那两人都没死。 无论死没死,她都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而这个朝代的其他人,思想大多迂腐。 就连秦央,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怜爱。 看?着?秦央的眼神,温予一时有些语塞,想要解释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央终于发现了她的些许异样,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就连笑容,都未达眼底。 “不是的,温姐姐,不是阿兄。你你别误会,我只是担心你,没有别的意?思。”秦央蹭的一下?站起身,手忙脚乱同她解释。 温予握上她的手:“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坐下?来,我慢慢给你讲。” “温姐姐,真的不是阿兄。”她真的很怕温予会误会阿兄,急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温予已经猜出了是谁:“是林琅,对吗?” 秦央愣了片刻,迟疑点了点头。同时,她眼眶里的泪水顺着?她点头的动?作流了下?来。 “怎么还哭了。”说话间,温予抬手擦掉了她脸上的眼泪。 “对不起,温姐姐。我不该问你这么问题。”秦央抽噎着?,口吻中满满都是歉意?。 温予冲她笑了笑,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因为担心我。” 秦央不再执着?问她敦煌郡的事情?,反而主动?与她讲起了近些时日京城发生?的趣事。 譬如,御街旁新开了一家特别好吃的糕点铺子。 譬如,向来喜欢眠花宿柳的顾家三郎,忽然转了性子,变得正?经起来。如今正?在京郊大营里练兵呢。 譬如,江贵妃已经怀上了龙嗣,怕是不日就要生?产。 又譬如,向来喜欢张扬的杨清儿,已经很久都没有出席过宴会了 秦央正?说到兴起,余光看?到几步走来的两道身影,兴奋晃了晃温予的胳膊:“温姐姐,阿兄他们过来了。” 随即,她站起身来,冲那两人盈盈一笑,喊了句:“阿兄,师弟。” 温予也转过头去,霍无羁和秦未并肩而行,手上分别提了两个食盒。 霍无羁见她看?过来,解释道:“路过望京楼,顺手买了些。快去洗手,吃午饭了。” 温予领着?秦央去洗手前,特意?问了一句:“隔壁园子里的嬷嬷小厮怎么办?” 秦未累得气喘吁吁地,他把食盒往桌子上一放,喘着?粗气,说:“放心吧,刚刚刚我们已经先一步把饭食送过去了。” 正?在往桌子摆着?餐食的霍无羁听到他们的对话,会心一笑。 温予洗完手回来,不忘把侍卫长也一道叫了过来。 霍无羁提回来的餐食,和离京之前点的一模一样。 可?这一次,温予吃的并不是很自在。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今日秦未看?她的眼神格外赤热,但?又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 因为她发现,他看?向霍无羁的目光,比看?她还要赤热,还要直白。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温予正?准备问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和霍无羁看?。可?不等她问,秦未扯着?秦央,率先提出了告辞。 温予看?着?秦家兄妹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她用手肘戳了戳霍无羁的胳膊,问:“你觉不觉得,秦阿兄今日有点奇怪?” 霍无羁身形一怔,以为她发现了他们密谋的事情?。他垂眸看?了她一眼,她又一脸的疑惑。 “哪里奇怪?” 温予摇摇头:“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霍无羁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应该是没有发现。 就在霍无羁思索待会儿要寻个什么由头把温予困在后院时,她忽然背过身去,打了个哈欠。 霍无羁眼睛里多了几分笑意?:“困了?” “嗯,腰也酸,腿也酸。”一路舟车劳顿,温予当真是困极了。 “那就去睡一会儿,府里这些杂事,我来看?着?就好。走,我送你回房间。” 说话间,他已经牵起了她的手。 温予没有同他客气,只在临睡前交代他不要忘记翻晒院子里的被褥。 这一觉,温予睡得很沉。再睁开眼时,已然暮色四合。 房间里没有掌灯,有些昏暗,但?尚能视物。 她从房间出去,吱呀一声打开房门,看?着?焕然一新的小院,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几分。 小院里,悬了好几排红灯笼,每一盏都散发着?柔和的光。 廊檐下?,挂满了红绸缎。风一吹过来,像一层红色的波浪,不停翻动?。 看?着?这些红色,温予脑海中又一次闪过刑台上的画面。尽管只有一瞬,但?温予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 拨雪寻春(三六) 温予站在?门口, 缓了好长时间,直到激荡的心胸逐渐趋于和缓,她才开始向?外走去。 走出小院, 温予才发现, 府中各处,都挂满了红绸和红灯笼,比过年还要?喜庆。 她却不习惯这个颜色。 虽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喜欢。 她只大?致掠了一眼, 便埋头走路, 心里又想着其他事情,半点都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行至拐角,温予正?在?琢磨今日府上挂满红绸是不是为了庆祝霍无羁被封了定北王, 还是因为明?日是他的生?辰,所以才挂上这些的? 只片刻,她就否定了这些念头。 霍无羁是个沉稳的性子, 他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这样大?肆张扬。 她正?想着, 不经意转弯,却一头扎入一个滚烫的胸膛。 一切都准备就绪,霍无羁是专门来?寻她的。他本以为她在?睡,却没想到,两人在?拐角撞了个满怀。 其实, 他一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声?了。 如果按照他走路的速度,两人早该碰面的。他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刻意慢了下来?, 最后干脆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专门候着她撞过来?的。 她发出一声?惊呼的同时,一条坚实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肢。她以为, 又有歹人潜入了府上,想要?掳走她。 她甚至来?不及抬头去看来?人究竟是谁,下意识便要?开始喊叫示警。 “是我。” 霍无羁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连忙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同时,对于他刚刚的举动,心生?悔意。他就不应该停.下来?的。 听到他的声?音,温予仰头去看,对上那双熟悉的眸子,她彻底松了口气,抬手捶了两下他的胸口,嘟哝了声?:“你?吓到我了。” 霍无羁攥住她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亲:“抱歉,是我的错。” 温予笑了笑,并没有把手撤回?来?,任由他牵着。但嘴巴也没有闲着把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全问了出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的?你?忙完了?这些灯笼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温予有一种直觉,他有事情瞒着她。 而且,极有可能,秦未秦央两兄妹也都在?帮他一起瞒着她。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胸口。 霍无羁看着她直白又清澈的眼睛,想起待会儿准备做的事情,面上一热,悄悄红了耳根。 他滚了滚喉结,强压下想要?垂首去亲吻她的冲动,嗓音略微沙哑:“我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情,跟我来?。” 说完,他不自然地瞥开视线,拉着她往书房走。 “到底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温予问他,他用低笑回?应她。 掌了灯后,霍无羁又一次打开了书房里的暗格。他转过身时,手上多了一方锦盒。 是温予曾见过的。 霍无羁转过身,见她目不转睛盯着他手里的锦盒看,他心如擂鼓,连脚步都一些僵硬。 他眸光一转,指着远处的桌案,说:“阿予,能不能帮我把那张桌案上的灯盏拿过来??” 温予狐疑看了他一眼,明?明?他身侧那张桌案上已经有两盏灯了。为何还要?? 但她没有问,点点头,说了声?好。 她才转过身去,霍无羁就打开了锦盒,从里面拿了一个东西出来?,在?她转身过来?之前?,迅速塞到了怀里。 他原本就有些发烫的脸颊,因为刚才鬼祟的动作,越发赤热。幸好灯火昏暗,她才看不见他通红的耳廓。 她把灯盏递过去,霍无羁道了谢后,随手放在?了身侧的桌案上。 温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手边的锦盒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胸口的衣领处有一抹红色遗留在?外面。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上次他拿出这些东西后,对她的冲击有多大?。 霍无羁牵着她的手,将她圈到了怀里,迫使她与他对视:“阿予,我有话要?对你?说。” 温予点点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你?说,我听着呢。” 他眼眸清润,嗓音略哑,话没说完,面颊上升起一抹酡云:“你?嫁给我,好不好?”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他这么着急,万一她拒绝他怎么办? “好。” 温予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下意识就应了下来?。 揽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他把她又往怀里带了带。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利索就答应。 他的下巴在?她额头上蹭了两下,正?准备继续往下来?的时候,温予的手朝他胸口推搡了两下。 她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她还答应的那么利落。 如果她没有猜错,他刚刚是想要?亲她。 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也要?烧起来?了。 她把拳头抵在?两人身前?,仰着头,眸光澄明?,又夹杂着一丝不可置信,问:“你?你?刚刚说什么?” “你?嫁给我,好不好?”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等着她的回?答,而她被他这句话惊得怔在?了原地。 这一瞬间,她甚至能听到她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尤其是看着他深情的眼眸,内心更是怦然。 她是喜欢他的。 更是知道,不久之后,他们也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可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向?她求婚。 她双唇翕张,好半晌,才从喉腔挤出些许声?响。 “我我还没”还没准备好。 下意识的,她想要?拒绝,手也在?他胸口推了推,她有点想要?逃跑。 “你?刚刚已经答应我了,要?说话算话,不能反悔。”霍无羁猜到她想要?说什么,横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闷声?闷气地嘟哝了一句,颇有几?分耍赖的意味。 温予隐隐吃痛,没说完的话溺在?喉间,转而娇嗔吐了一声?:“痛。” 说话间,她又一次仰起头,触到他眼睛的一瞬间,蕴在?喉间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深情。 却又因为她刚刚想要?拒绝的话红了眼眶,水汽在?他那双无边的漆眸了弥漫,温予的心忽然又软了几?分。 霍无羁丝毫没有想要?松开她的意思,反而又稍稍加重了力?气。 “你?准备拒绝我,是不是?” 不等温予回?答,他先?一步松开了她,把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上一次拿出来?这锦盒后,唯一没有让她看的东西。 “这是什么?” 温予正?准备悄悄后退两步,看清他手里的东西的那一刻,又忽然顿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他一把攥上了她的手臂,偏执又委屈地盯着她看,喑哑开口:“阿予早说过,一定会和我成婚。甚至连连婚书都写下了,莫不是要?反悔不成?” “婚书?”她低喃一声?。 说话间,他已经把婚书递到了她的手里,又把桌案上的烛灯端到了她面前?,让她能够看清上面的小字。 没拿到手的时候,温予原以为是一张红纸裹成了一团,到手才发现,是一张柔软的红色绢巾。 灯火昏暗,使得她手里的团红色没有那么刺眼。 温予好奇极了,小心翼翼摊开了那团绢巾,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她诧异极了,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她手上的这团绢巾,真的是一份婚书。婚书上的绣着的金色小字,分明?是她的字迹。 最让她诧异的,还是上面的日期。 不偏不倚,正?是今天。 日期是用现代方式标注的,全是阿拉伯数字,霍无羁看不懂,但温予却是一眼就能读出的。 这婚书,是身在?过去的未来?的她亲手写下的。 不,是她亲手绣下的。 婚书上红纸金字写的清清楚楚,她答应在?今天嫁给他。 于她而言,这并不仅仅是一份婚书,而是未来?的她和现在?的她思想上的交锋。 想到这里,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霍无羁一直注意着她,见她骤然间花容失色,差点连婚书都抖落在?地,他的心忽然疼起来?了。 或许,他不该把她逼这么紧的。 霍无羁垂下眼眸,一抹无力?感油然而生?。他的确是想娶她,可他更想让她心甘情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好。” 他才松开她的手,就听到她说了这个字。 霍无羁不可置信抬起头:“阿予,你?刚刚说什么?” 温予已经把婚书叠放整齐,重新放回?他怀里,随即重复道:“好,我嫁给你?,就今天。” 她才把今天这两个字说出口,他又一次抱住了她。 霍无羁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眼尾湿润,闷闷说了声?:“说话算话,不许后悔。” 他等她这句话,已经好久了。 自从她把婚书交到他手里后,他就一直期待着这一天。 温予也抱住了他,同时给他回?应:“好,不后悔。” 她答应得很干脆,却让霍无羁心生?愧疚。 还是太仓促了些。 她本值得更周全的婚礼的。 “阿予,很抱歉。今日这个婚礼,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八抬大?轿,着实是太仓促了。”霍无羁满心都是愧意。 “但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会一生?一世”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什么,垂眸片刻,又郑重起誓:“不,我会永生?永世都记得你?,对你?好,永远都不会辜负你?。我愿用我的全部来?爱你?,敬你?,护你?,包括我的性命。对你?,我愿以命相酬。也请漫天诸神见证,若违此话,永坠阎罗。” 霍无羁的这番话,说的很真挚。一字一句,都砸在?了她的心上。 温予听着,竟也下意识红了眼眶。 尤其是当她听到‘以命相酬’这四个字后,眼泪更是控制不住,不停往下落。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假的。 对她,他真的做到了这四个字,以命相酬。 霍无羁见她哭了,顿时手忙脚乱:“别?哭,阿予。” 他的本意,是想对她道歉,为这场仓促的婚礼,而不是要?把她惹哭。 霍无羁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指腹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温予对上他满是慌乱的眼睛,她忽然很想亲他。 下一刻,她踮起脚尖,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朝着他的薄唇,不管不顾吻了上去。 霍无羁没有料到她会忽然凑上来?,他一动不敢动,生?怕下一秒又让她哭的更凶了。 她用力?扯着他的衣领,碾了又碾,仍觉得不够,稍松开他片刻,低语:“吻我。” 听了她这话,他的脑袋越来?越低,捧着她的脸,被动转为主动。 眼泪还在?不停往下落,两人的唇齿间,满是苦涩。鼻息间的空气越发稀薄,直到她的身体瘫软无力?,他才松开了她。 温予松开他的衣领,转而环抱上了他的腰身,把脑袋埋进他的胸口,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 后知后觉的,她想起了院子里的那些红绸和灯笼。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才准备的。 侍卫们去采买的也并非是他们的日常用具,而是成亲时的一应物品。他们趁着她睡觉,悄无声?息把府邸装扮成了现在?的模样。 她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把眼泪全都留在?了他的衣服上。 “难怪午饭的时候,秦阿兄一直用那种眼神看我。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他抚着她后颈的手微微一顿,说了声?:“是。” 温予又想起秦央和王掌柜,心里更是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秦央是不是也知道?还有那个云锦阁的王掌柜,她来?不单单是为了新的冬衣吧?” 霍无羁一次又羞红了耳朵,他还没说话,又听到温予说:“她来?量我的尺寸,是为了喜服,对吧?” “对。王掌柜刚刚已经差人把喜服送来?了,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要?。”温予当即来?了兴致。 拨雪寻春(三七) 根据秦执年的说法, 先帝没有子嗣,霍无羁的天子姓又是先帝亲封的,如?今他要成婚, 理应敬告天地, 敬告祖宗。 是以,在仪式正式开始之前,秦执年和霍无羁又一道去了一趟太庙,给?先帝和一众老祖宗上了香。 最后?一炷, 和往常一样, 依旧奉给了安平公主和詹驸马。 关于他的身世?,霍无羁早已经?从温予口中知晓,但老师却丝毫没有向他透露过半分。 从太庙出来后?, 霍无羁沉默了一路。 他以为?他可以忍耐的。 踏进府门的前一刻,他还是没忍住,问了秦执年一个问题。 “老师, 我听说当年宫变的时候, 安平公?主已然身怀六甲,是不是真?的?” 秦执年听了,腿脚一软,当即一个趔趄。霍无羁眼疾手快,将他搀住。 秦执年脸色当即变了变, 抬眸看向霍无羁。 只见他面色平静,情绪更是没有丝毫的波动,只静静看着他, 等着他的回答。 秦执年看了他好一会?儿, 最终点点头,说了声:“是。” “那老师以为?, 安平公?主肚子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霍无羁的声音莫名消减了几分。 “男孩。” 秦执年没有问‘你是不是全都知道了’这样的愚蠢问题,他一定是全都知道了。 不然也不会?这么问。 “如?果他们还在” 不等霍无羁说完,秦执年转身抱过他,像个老父亲一样,拍着他的肩膀,说:“那他们一定跟我一样,又欣慰,又开心。” 霍无羁没说话,却默默湿润了眼眶。 秦执年又说:“不能让新娘子等急了,咱们快进去吧。” 与此?同?时,定北王要成婚的消息终于传回了皇宫。 “陛下,宫外传来消息,定北王和温小姐准备在今晚成婚,府门上都上红灯笼和红绸缎了。” 正在批阅奏章的霍珩,听到这个消息后?,气的把桌案都掀翻在地,奏章零落满地。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亲自吩咐了御膳房,明日的宫宴一定要把最好的食材都用上。北疆贫瘠,她去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没有好好吃过饭。 他甚至都可以不追究她千里迢迢追着霍无羁跑去北疆这件事情,满心都在期待着明日宫宴的到来,听到却是她要和霍无羁成亲的消息。 霍珩从龙椅上站起身,踩着满地的奏章,边走边说:“一定是霍无羁逼迫她的。” “陛下,您要去哪啊?”小太监紧跟在他身后?。 “出宫。” 小太监小心翼翼提醒道:“可您不是答应了,待会?儿还要去江贵妃那里呢。” 霍珩气急败坏,顿下脚步,冲着小太监就是一脚:“你个狗奴才,朕去哪里,还要与你汇报不成。还不赶紧去备车,朕要出宫。”- 日暮时分,定北王府真?正热闹起来。 除了秦未和林琅他们,霍无羁在京城就没有别的朋友了。 原本他是不打算宴请太多的宾客的。在他心里,成亲就只是他和温予两个人的事情,他不想弄的尽人皆知。 可他一想到宫里那对温予的心思?,他忽然又改了主意。 他就是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和温予即将成婚。为?此?,他还去庆云楼请了戏班子,在府门口吹吹打打。 恰好,他自接了封王的圣旨后?,朝中的好些?大臣都差人送来了拜帖。 霍无羁连忙备下了请帖,每来一位,他都会?亲自写下名号,邀请他们晚上过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尽管他们诧异万分,但还是在傍晚时分拨冗过来了。 一时间,门庭若市。 霍无羁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没有父母,专门请了秦执年和黄晃教习做证婚人。 是夜,月光皎洁。 温予已经?换上了喜袍,她在一众红色的喜服中,选了唯一的一件绿色。 她坐在铜镜前,喜娘正在给?她梳着这个时代?的新娘妆发。 喜娘是秦太傅帮忙寻来的,她的手很巧,三两下就给?她挽了一个妇人髻。 梳完头,喜娘看着镜子里的温予,温柔说了声:“新娘子长得?可真?好看。” 温予看着铜镜中面若桃花的自己,莞尔一笑:“是詹娘子的手巧。” 喜娘又说:“霍公?子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老妇人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温予:“承你吉言,但有一点,詹娘子说错了。能够嫁给?他,才是我的运气。” 詹娘子还想和温予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一声:“良辰已至。” 詹娘子抿唇轻笑,道:“时辰到了,咱们该出去了。” 听到她这么说,温予忽然紧张起来。 她蹭的一下,从软凳上站起来,拔腿就要往门口走去,连团扇都没有拿。 还是詹娘子见状,轻笑一声,轻弯腰身,拿起她忘在梳妆桌上的团扇,追了上去,并打趣道:“是不是着急要见新郎官了?连团扇都忘了拿。” 拨雪寻春(三八) 温予听着她的调侃, 不经意间羞红了脸。 她接过团扇,又重新检查了一遍衣着后,才由喜娘搀扶着出了门?。 从她的房间到花厅, 短短几步路, 温予却在脑海中想了很多?。 在?遇到霍无羁以前?,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结婚。 不,更确切来说,她在?今天之前?, 都?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情。 就算是遇见了霍无羁, 就算是她和他逐渐心意相通,也?从来没敢想?过结婚这?件事情。 霍无羁把婚书那出来之前?,她在?听到他向她求婚的第一反应, 仍然?是退却。 尽管她也?喜欢他,甚至是爱他。但她更是谨记,她并非是这?个朝代的人。 她不属于这?里, 更是不知道未来的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写下那张婚书。 不可否认, 霍无羁问她能不能嫁给他的时候,她是欣喜的。 但转瞬,欣喜又被踌躇所掩盖。 温予一边走一边想?,如果换个时间和地点,如果霍无羁和她一样是一个现代人, 或者她干脆是和他同一个朝代的人,那么他向她求婚的话,她肯定想?也?不想?, 第一时间就答应下来。 可是他不是。 她也?不是。 但不得不承认, 她的思想?,就是在?看到婚书的那一刻开始松动的。 也?是从那一刻, 她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 如果摒弃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念头?,她是从心底里愿意嫁给他的。 越靠近花厅,温予的心脏跳的也?就越快,攥着团扇的手心也?沁满了汗水。 詹娘子看出她的紧张,托着她胳膊的手稍稍用力,安慰道:“新娘子不要紧张,牢记我们刚刚练习过的流程就行?。就算忘记了,也?没有关?系,一切有我呢。” 温予稳了稳心神:“多?谢詹娘子。” 又走了两步,刚转入长廊,忽然?听到詹娘子轻笑一声,温予刚准备问她笑什么,忽然?又听都?到她说:“你瞧,新郎官都?等不急了,正?在?花厅门?口?候着娘子你呢。” 温予听了,下意识把团扇往一旁挪了挪,往花厅望去。 花厅门?口?围了好多?宾客,他们把霍无羁围在?中间,满是打趣。 她身处的长廊到花厅还有一段距离,纵花灯满园,她也?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看到一群模糊的身影。 少顷,她听得一阵哄笑。 紧接着,人群四散开来,她终于看见了那道穿着红色喜服的高大身影。他正?拨开喧闹的人海,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你瞧,他也?等不急了,走过来接你了。” 恍惚中,她在?哄闹中,隐隐听到了詹娘子打趣的声音,但温予却忘记了给她回应。此时,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疾步朝她走过来的身影。 她走向他的同时,他也?在?走向她。 她一直看着他,那道身影越来越近,五官也?越来越清晰。直到他站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她整个人都?还云里雾里。 霍无羁先是看了温予一眼,朝温予伸出手的同时,他把视线投向她身侧的喜娘身上。早在?老师把喜娘带来之前?,就把她的身份告诉了他。 只那时,他正?忙着其他的事情,只远远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上话。 与此同时,詹娘子也?在?目不转睛地打量他,试图从他的脸上寻出她已故兄嫂的痕迹。 对上她探过来的关?切眼神,霍无羁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万语千言,最终化为一句:“詹姑姑,把她交给我吧。” 此时,温予的心思全在?霍无羁身上,没有注意到詹娘子在?听到霍无羁说完那句话后,搀扶着她胳膊的那条手臂骤然?一抖。 詹娘子把温予的手递到了霍无羁手里,看着霍无羁和温予相携走向花厅。 詹兆君跟在?这?对新人身后,神情略微松动。 如果兄嫂尚在?人世,看着他如今的模样,一定会?很欣慰的。 秦太傅一早就告诉过她,为了霍无羁的安危,先帝都?不曾与他相认。她自然?也?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就去和他相认。 他长得很像兄嫂,刚刚还喊了她一声姑姑。她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他喊她一声姑姑。 仅仅是这?样想?着,她就红了眼眶。 正?门?口?。 秦未和一个小厮候正?门?上,招待着往来的宾客。他也?想?去婚礼现场,可还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秦未倚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忽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秦未抬头?,一辆豪华马车不偏不倚停在?门?口?。 早在?婚礼开始之前?,霍无羁就告诉过他,就算是他不差人送去请帖,宫里那位今日一定会?来参加他的婚礼。 当然?,霍无羁还是差秦府里的一个小厮往宫里送去了请帖,在?他和老师从太庙回去之后。 一开始,秦未还不相信。 毕竟,他自登上高位后,就越发?目中无人。 “竟真?的来了。还真?让那小子给说准了。”秦未暗暗嘟哝了一句,连忙走过去迎接。 霍珩穿着一身便服,从马车里下来,看到正?门?上悬挂着的红绸,脸又黑了几分。直到秦未走到他身前?,他脸上才挤出几分假笑。 秦未和霍珩来到花厅时,霍无羁和温予正?在?拜天地。秦执年和黄晃教习坐在?主位上,笑呵呵地看着正?朝他们行?礼的新人。 自进了花厅后,霍珩的脸上便挂着一抹浅笑。 原本,他出宫是想?要质问霍无羁是不是逼迫她成婚。可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大臣都?来参加霍无羁这?场仓促的婚礼。 他更没有想?到,团扇之后的那张脸,会?笑的那么甜。 很快,宾客们发?现了霍珩的存在?。 尽管他穿着很不起眼的便服。 也?正?是因为如此,本应该热闹无比的闹洞房环节,因为有他的存在?,都?安生了不少。 直到被送进洞房,温予的脑袋都?还是懵懵的。 全程都?是闹哄哄的。 她根本不记得仪式是如何开始的,更是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等她反应过来时,霍无羁已经牵着她又回到房间里了。 霍无羁从她手里拿过团扇,悉心嘱咐:“待会?儿我差人送来些?饭食,你如果饿的话,就先吃一些?。不用等我,我还要去招待宾客,估计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 温予的脑袋还是一片空白,却下意识点点头?。 霍无羁转身要离开,她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 她有点不想?放他离开。 “你要去哪?”他刚刚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宾客们都?还在?外面等着,我得去招待一下。”烛光映在?她白皙的脸上,涂了口?脂的唇也?被这?抹光线映得越发?水润。他直愣愣看着,吞了吞口?水,声音都?变得沙哑几分。 “你一个人怕不怕,我要不要找个人来陪你一会?儿?” 温予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怕,不要。” 听到她说怕,霍无羁更是一步都?不想?离开了,可前?厅那些?宾客他又不能不管。 “侍卫长就在?门?外,有什么事情你就喊他。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好,那你快点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说完,她松开了他的袖口?。 霍无羁点点头?,才走了两步,想?到她水光潋滟的唇,忽然?又顿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捧起她的脸,在?她嘴巴上亲了一口?。 ‘吧唧’一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两人不约而同羞红了脸。 就在?温予准备加深这?个亲吻的时候,他忽然?松开了她。 看着她有些?幽怨的眼神,霍无羁心里有点痒。 “等着我,我很快回来。”说完这?话,他大步走了出去。他怕自己再不出去,就彻底不想?出去了。 可惜,他并没有很快回来。 霍无羁重新回到花厅时,宴席已经开始好久了。 一天之内,封王和成亲同时完成。 这?让京中好些?勋贵子弟都?艳羡不已。是以,他们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他们见霍无羁过来,争相灌他酒喝。幸好,秦未拉着林琅一起,帮他挡了大半,他才不至于大醉酩酊。 霍珩和秦执年以及一众老臣坐在?了一起。霍无羁敬到他们这?一桌时,霍珩已经一个人喝掉了两坛。 见霍无羁过来,他红着一双眼睛,紧紧攥住他的胳膊,死活都?不放他离开,一直和他对饮,谁来劝说也?没用。 他是皇上,秦未和林琅不好再替,霍无羁只能陪着他一起喝。 酒酣菜饱,宴席结束,宾客们逐渐离开,霍珩却还一直缠着霍无羁,无论如何都?不让他离开。 他已经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却依旧紧紧拽着霍无羁的胳膊。霍无羁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想?让他回去洞房。 不仅霍无羁,就连秦执年,也?将他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可他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戳破他龌龊的心思,只低骂了声:“一国之君,醉成这?般浪荡模样,成何体统。” 随即,他差小厮强行?将这?两人分开,又差了一队人马将霍珩送回宫去。 待送走了所有的宾客,霍无羁又担心满身的酒气会?熏到她,他又洗了澡,才回喜房去。 拨雪寻春(三九) 霍无羁从浴室出来后, 眉眼清明?,没有半分醉意。他走回房间时,温予已经伏在床边睡着了?。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 目光往一旁的圆桌上扫去, 盘子里?的糕点少了?几块,其他几盘菜肴也有动过筷子的痕迹,白粥也只剩小半碗,她?应该是吃过了?。 霍无羁走近, 蹲在床边, 看着她?的睡颜,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终于娶到她?了?。 她?头顶的喜冠已经卸下来了?,随手放在床边。喜冠好像有点重, 在她额头上压出了一道异常显眼的红痕。 和他临出门?前相比,她?涂在唇上的口脂颜色淡了?几分,应该是她?吃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蹭掉了?, 只留下薄薄一层。 不知是因为睡姿不太?舒服, 还是因为梦到了?什么,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微微蹙起?,像一座小山。 下意识的,他伸出了?手, 用指.尖在她?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他才洗完澡,指.尖冰凉一片,触到她?眉心的一瞬间, 温予猛然瑟缩一下, 随即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 四目相对。 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她?惺忪的睡眼里?升起?一抹笑意。随即,她?坐起?身,幽怨说了?句:“你骗人,说好很快回来,我都等睡着了?你也没回来。” “是我不对,让你等这么久。”霍无羁低笑一声,用掌心揉了?揉她?脑袋上的那道压痕。 “宾客们都走了??”温予又问。 霍无羁点点头,声音忽然喑哑几分:“嗯,都走了?。” “这纷乱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温予长?吁一口气,神?色轻快,语气比神?色更轻快。 霍无羁看着她?这样,心里?忽然生出想要捉弄她?的意味。 “不,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说话间,他在她?身边坐下,捧起?她?的脸,看她?的眼神?也由?清明?转为痴缠。 温予已经猜到了?他说的事情是什么,看着他越凑越近的脸,她?心如?擂鼓。 就在他的鼻尖抵上她?的鼻尖时,温予忽然有点紧张,她?伸手往他胸口推了?一把,一边推一边咕哝了?句:“不不行,我我还没洗脸。” 一声低笑自他胸腔发出,霍无羁往后倒去的同时,一把攥上了?她?的手腕,扯着她?一同倒去。 温予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把霍无羁压在了?身下。 霍无羁松开了?她?的腕子,一手揽过她?的腰身,让她?逃脱不得。另一手则枕在颈下,饶有兴致地说了?句:“阿予,原来你这么着急啊?” “我才没有。”温予的脑袋就枕在他的胸口,说这话时,他的胸腔都在微微颤动,震的她?的耳膜都微微发痒。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横在她?腰上的胳膊像是有千斤重,她?怎么都起?不来。 无奈之下,她?只能?仰头去看他,却只能?看到他修.长?的脖颈和下巴。 同时,他的手一点也不老实,指.尖摩挲着她?腰间的软肉,痒意游遍全?身。 “好痒,你别闹我。”她?轻晃了?两下腰身,试图躲开他的手指,却始终是徒劳。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腰上,半点没有发现身下的男人因为她?刚刚的动作?,体温逐渐升高。直到耳边传来他异常喑哑的一声:“阿予,别乱动。” 她?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 但并非是他的体温。 他整个人,就像是石头做的一样,浑身都硬邦邦的。 (To审核: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情绪描写) 温予又羞又赧(nan),却是动也不敢动。她?的脸都要烧起?来了?,可他又丝毫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依旧紧紧禁锢着她?。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温予仰起?头,一口啃上了?他的下巴上。 霍无羁吃痛,横在她?腰间的手终于有所松动。 温予顾不得去看他的反应,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挣扎着从他身上爬下来。 “我去洗脸。” 这一刻,她?有点羞于看他的眼睛,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后,匆匆跑去了?一旁的盥洗室。 霍无羁偏着脑袋,看着她?跑远的身影,无声勾了?勾唇。 不多时,一阵水声传入他的耳中。 霍无羁坐起?身,长?臂一揽,捞过散落在床榻上的喜冠和发饰,把玩了?一会儿后,将它们收到了?梳妆台里?。 温予洗漱完回来的时候,脸颊上的红晕还没完全?消散。 霍无羁已经把圆桌上的餐盘都收走了?,桌面上只余下摆放异常规整的合卺酒和一壶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他正背对着她?,清理着喜被上的干果。 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和窄瘦的细腰,温予又想起?刚才的糗事,腰间也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她?迈向床边的脚步一顿,转而朝着梳妆台走去。 温予正拆着头上繁琐的发饰,不小心劲使大了?,扯的头皮生疼,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下一秒,她?就听到他的脚步声。 霍无羁已经把床铺收拾出来好一会儿了?,他一直坐在床边上,看着她?窈窕的身影,直到听到她?下意识发出的那声惊呼,他连忙起?身,朝她?走过去。 后脑勺的一缕发丝打结了?,温予正犹豫要不要大力?出奇迹的时候,霍无羁已经站到了?她?身后。 “我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她?手里?接过了?那缕发丝。他的动作?很轻柔,温予感受不到半点撕扯感。 他修.长?的指.尖,从她?的发丝穿过,引得她?的心尖都在发颤。只三两下,打结的那缕发丝就变得柔顺无比。 温予看着铜镜里?昏黄的身影,手却在他靠近她?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摆。 他站在她?的身后,铺天盖地的气息席卷她?的鼻腔。他低头看着她?,而她?眸光潋滟,眨也不眨地看着铜镜里?的他。 这一刻,房间里?的气氛又一次缱绻起?来。 片刻后,温予耳边又响起?一声喑哑无比的声音。 “好了?。” “谢谢。”温予点点头,不等她?从软凳上站起?身,只觉得腰上一紧,他又一次抱住了?她?。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被他横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下一刻,她?被他放在了?床榻上,并且越凑越近。 温予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和刚刚的慌乱相比,她?现在明?显镇定许多。早在她?逃去洗漱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预料之中的亲吻没有到来,反而听到一声轻笑。温予睁开眼睛的前一秒钟,他的手指在她?高挺的鼻梁上点了?一下:“不要急,我们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做。” 随即,她?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缓缓睁开眼睛,霍无羁已经走到了?圆桌旁。片刻后,他再转过身时,手里?端了?两个酒杯。 “阿予,咱们还没有喝合卺酒。” 说话间,他走到了?她?的面前,并递给她?一杯酒。 温予的眼睛眨了?又眨,脸颊绯艳。 原来他刚刚说的特别重要的事情,是喝交杯酒。 她?还以?为他说的是是那种宽衣解带的事情。 刚刚她?好像还闭眼睛了?。 他会不会以?为她?迫不及待了?? 羞死个人了?。 温予有些心不在焉,一杯酒水下肚,呛的她?咳了?好几声。霍无羁连忙接过她?手里?的酒杯,另一手顺着她?的脊背:“好些了?吗?” 温予垂着脑袋,轻嗯一声。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睡觉了?。明?日且有的忙呢。” 霍无羁说着,起?身吹熄了?房间的烛台。 接下来,应该就只剩下那件事情了?吧。 黑暗之中,温予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为了?让她?住的舒服,喜房还是她?原来的房间。 霍无羁重新走到床边,她?看着他解下腰封,褪.去外衫,她?下意识往床榻里?面滚了?滚,让了?半张床给她?。 可出乎温予预料的是,他躺下来后,就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后,准备抱着她?睡觉。 他把胳膊沉沉压在她?的腰上,让她?睡在他的怀里?。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旁的动作?,呼吸匀停,半点不像一个身强体壮的新郎官儿。 如?果不是她?刚刚感受到他的变化,她?甚至会以?为他不行。 温予的脑海中又一次回想起?刚刚的感受。 隔着两片衣衫,她?甚至能?隐隐感受到形状,就像一把匕首。 她?下午睡过了?,刚刚等他的时候,又伏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现在很精神?。 她?正胡思乱想着,身侧却传来了?匀称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她?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竟然睡着了??! 今天晚上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夜,他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哪个男人会在自己的洞房花烛夜还呼呼大睡啊? 她?身材这么好,长?得又好弋?看,他和她?睡在一起?,心里?难道就没有起?半点波澜吗。 听着他绵长?有序的呼吸声,温予忽然很生气。 她?艰难掀起?横在她?腰上的胳膊,翻了?个身,凑到他面前,抬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可他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把攥过她?的手腕,咕哝了?句:“阿予,别闹。” 温予气不过,又挣不开他的手。 睡觉之前,霍无羁只吹熄了?床头的烛台,纱幔外面的龙凤烛还烧的正旺。 透过这昏暗的灯光,她?能?清楚看到他下巴上的那道齿痕。 是她?刚刚为了?挣脱他不小心留下的。 难道他以?为她?不愿意,所以?才不动她?的? 温予看着那道齿痕,暗暗思索了?一会儿,纤长?的脖颈悄悄往前探了?探,最后把视线落在他那双看起?来很好亲的薄唇上。 亲一下,又挪开。 又一下,再挪开 浅尝辄止,并不深入。 她?动作?轻柔,可还是把霍无羁给闹醒了?。 就在她?又一次准备从他唇上挪开的时候,原本横在她?腰上的手忽然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拨雪寻春(四十) 原本?阖眼睡得正香的男人在她垂眸看过去的一瞬间, 恰好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的情绪却截然不同。 一个诧异,一个无奈。 他在她的下巴轻轻啄了一口, 随即开口, 问:“是不是睡不着?” 温予没说话,幽怨瞥他一眼。 他倒是睡得香甜,留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霍无羁似乎是猜到了她为?什么睡不着,他无声勾了勾唇。 下一秒, 扣着她后颈的手掌微微施力的同时, 他又凑在她耳边咕哝了一句:“阿予,闭眼睛。” 他声音低沉,还带着一抹慵懒的喑哑。 温予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 下意识垂眸看?了他一眼。话音落下的同时,霍无羁先?她一步,率先?闭上?了眼睛。 可就算是这样, 她也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满满的深情。温予缓缓闭上?眼睛, 他已经撬开了她的齿关,开始搅弄风云。 不多时,喜帐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合卺酒的清香在两人齿中融合。她就像是一团水,瘫软无力。 他就像是聊斋里的男妖精, 不断和她抢夺口齿间蕴藏的空气的同时,把她身上?的力气都尽数夺走了。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调换位置。 喜帐之内, 朦胧的身影随着红烛摇曳。 霍无羁已经从困倦中彻底清醒过?来了。 无论?是精神上?, 还是生理上?。 但他在攻.城.略.地的同时,仍谨记一点:无论?今日有多难熬, 最后一道防线,一定不能破。 他闭着眼睛,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一晚的场景。情动之时,月牙泉边,她用她仅有的理智,阻止了他想要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知道,她的心里也在期待着小?北的到来。 原本?,他是想把一切都留到宫宴之后的。 可她好像并不这样想。 今晚又是洞房花烛,她既然想要,那他就给她。 衣带渐宽,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任他去。 几?个回?合下来,她不着寸缕。而他身上?的那件里衣,却依旧完好穿在身上?。 细腻雪白的肌肤上?,汗津津、亮晶晶,就像鸣沙山的星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他的手指在星河里徜徉,像是在弹奏一曲悠扬的乐章。而他的脑袋逐渐往下,去寻那片神秘且潮湿的雨林。 更深露重?,夜莺时不时扑扇着翅膀,发出婉转的低鸣。 被汗水打湿的被单,又被她忽然攥住。声音越来越细碎,脚趾也下意识蜷缩起来。 腰肢起伏不定,就像是一艘小?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直到一阵海浪袭来,小?船倾覆的前一刻,被一双坚实的手臂托住。 夜色浓稠,盥洗室又一次传来淅沥的水声 天光渐亮。 衣衫和濡了大片的床单凌乱扔在地上?,榻上?的两人相拥而眠。 但又和夜半时分有所不同。 这一次,发出绵长呼吸声的人是她,而非霍无羁。 早上?,温予是被一阵细密的亲吻给闹醒的。她睁开眼睛,一眼看?到了穿戴整齐的霍无羁。 他已经练完刀回?来了,周身还挟了一抹外面冷冽的清新空气。 温予攥着他的衣角,努力朝他贴近的同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冷。”衣角是冰凉的,他的手心却是温热的。 听?到她喊冷,霍无羁松开了她,后退一步,又抬手掖了掖被角后,才说:“阿予,该起床了。今天我们还得去皇宫。” 温予挣扎着坐起身,霍无羁已经把她今天要穿的衣服摆在了枕边。她伸出胳膊,捞了一件,却不小?心扯到腰。 酸涩感骤然袭来。 她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的画面,腿一软,面颊绯红,连穿衣服的动作都迟缓几?分。 霍无羁似是看?出她的局促和羞赧,恰逢其时地说了句:“你慢慢穿,我去让人准备早餐。” “好。”温予低应一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她才彻底舒了一口气。 一开始,她只是对他的无动于衷而生气。后来,她也只是想要偷偷亲他两下。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咬她。 还好几?次。 直到现在,她的腿都还在发软。 想起昨晚的画面,她就感觉到头昏脑涨。他都不嫌脏的吗。 温予把脑袋埋进衣服里,并暗暗做了一个决定:未来几?天,他都别想亲她了。 正想着,她的身形骤然一怔。 温予猛然抬头,她忽然想起来,刚刚他进来的时候,好像已经亲过?她了。 而她,好像还给了他回?应。 “羞死个人了。”话落,她把自己又重?新埋进被窝,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用完了饭,他们开始往皇宫赶去。 这一次,霍无羁没有骑马,他和温予一道坐在马车内,侍卫长亲自赶着车。 明明是去赴宴,他们却不约而同把武器都横在了腰上?,搞得像是要去赴死一样。 霍无羁是在扶她上?车的时候,不小?心揽她腰身才发现她也带了武器的。 他没有告诉她,他也带了武器。 宫门口。 临下车前,霍无羁又一次嘱咐道:“宫宴人多嘈杂,不许乱跑,一步都不许离开我。” “你都说了一路了,我知道。”温予无奈,再三和他保证。 下了车后,他又看?了侍卫长一眼。 不等他说话,侍卫长便说:“公子放心,我一步都不离开,就在这里,等你们出来。” 霍无羁颔首,揽着她的腰身,往宫城走去。 一路上?,他们遇见了好多官眷。 虽然昨晚并非是所有的官员都去参加了他那场仓促的婚礼,但经过?一晚上?的发酵,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定北王于昨晚仓促成?婚。弋? 尽管打量的眼神更多,但他们还是收获了很多新婚祝福。 譬如,携手白头。 譬如,子孙满堂 和上?一次的宫宴稍有不同。 这一次,宾客满厅,却独独不见皇上?前来。 霍无羁被几?个官员缠着,问一些关于北疆的事情。 温予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才坐下,就又几?个官眷过?来,同她交谈。她并不认识她们,只能赔一张笑脸,简单寒暄。 好半晌,她们终于离开。 不等温予松一口气,又听?到有人唤她:“定北王妃,许久不见。” 她抬眸,杨清儿正朝她款款走来。 温予又一次站起身,浅笑着冲她点点头:“杨小?姐,好久不见了。” 杨清儿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复杂打量了她一眼,随后说道:“是很久了。上?次见你,你还是温小?姐,现在已经是定北王妃了。” 温予隐隐觉察出什么。 不仅仅是因为?杨清儿打量的目光,还有殿内其他官眷不停探过?来的好奇眼神。 不等她往更深处细想,又听?到杨清儿说道:“王妃且安心。既然你们已经成?婚了,我便不会再肖想他。他是个好人,希望你能好好待他。祝你们幸福。” 说完这话,杨清儿自顾离去了。 她转身好一会儿,温予才反应过?来,刚刚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说谁。 难怪,这些官眷会用那种看?热闹的眼神来看?她们。 温予无奈勾了勾唇,才坐下身来,霍无羁便借故辞别了一众官员,重?新坐回?到她身侧。 早在杨清儿朝她走过?来的时候,霍无羁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就已经看?见了,可他当时被那几?个人缠的正紧,着实脱不开身。 尤其是当周围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的时候,霍无羁越发急切想要回?到她的身边。 是以,他顾不得礼仪,草草结束了话题后,疾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还记得,离京之前,杨清儿差点将她从桥上?推下去。 可她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对谁都笑,像是丝毫都不设防一样。 他默默打量她一眼,问:“没事吧?” 其实,他想问的是:她刚刚有没有说什么话? 可开口,却成?了另外三个字。 “没事啊。” 看?到他眼中的担忧,温予往他身侧靠了靠,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真的没事,她刚刚还祝福我们呢。” 殿内嘈杂,忽然一阵尖细的声音传来。 “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话音未落,嘈杂声止,大殿彻底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朝着门口望去。 霍珩和江毓儿在一众宫侍的拥护之中,携手走来。 温予看?着那张和她极为?相似的脸和她挺着的大肚,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有点恶心。 如果她不知道霍珩对她的心思,她可能会好受一点。 温予垂下脑袋,不再看?他们,自然也就错过?了他们相继探来的视线。 霍珩和江毓儿相继看?向她,却都被霍无羁不着痕迹挡了回?去。江毓儿看?着霍无羁如此护她,心里彻底松了一口气。 自从上?次,她派出去的人没能和林琅一道回?来她就知道,这个女人很不一般。 不然,也不会让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连睡觉都在喊她的名字了。 原本?,江毓儿在得到她将和霍无羁一道从北疆返回?京城时,也曾着急到不行。 直到昨天晚上?,她听?到宫人说,皇上?微服出宫去参加定北王的婚宴时,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说到底,她能到今天这样,倒还要好好感谢这位定北王妃了。 可若非是因为?她,皇上?也不会对她独宠有佳。幸好,她爹娘生了一张好容颜。 昨晚,皇上?从宫外回?来后,可是直接就来了她宫里。 一直缠.绵到今天早上?呢。 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缠过?她了。 如今,后宫中就她一人怀有身孕。来日,待她生下龙子,这西州岂不是她们母子的囊中之物。 什么定北王妃,还不是要匍匐在她脚下称臣。 想到这里,江毓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文武百官面前,霍珩不好太过?明目张胆看?她。 尤其她今日是以霍无羁新妇的身份参加的宫宴,他更是不好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所以,他只用余光瞥了她两眼。 可就算是这样,霍无羁站在她身侧,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霍珩也只能看?到她半张脸。 宴会全程,她都半垂着脑袋。 至多,偏着脑袋和霍无羁交谈几?句,一眼都不曾往他身上?看?一眼。 这让霍珩心里生出一抹挫败感。自登基后,他已经鲜少?会生出这种感觉。好像在温予的心里,霍无羁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旁的人,根本?不配被她看?到一样。 明明他才是西州的主?人。 霍无羁他凭什么? 宴会后半场时,霍珩几?乎要压制不住心中的妒意,随意扯了一个由头,离开了宴席。 江毓儿原本?想要跟着他一道离开的,可霍珩丝毫没有想要等她的意思。 她的身子笨重?,追不上?他的脚步,也只能作罢。左右定北王妃还在殿中,他一个人离开,也翻不出什么浪。 霍珩面色阴沉,不知不觉来到了御花园。 他身后的小?太监思索了一路,试探性开口:“陛下心情不好,可是因为?定北王妃?” 霍珩没说话,顿下脚步,斜睨他一眼。 小?太监见他没有要发怒的意思,上?前一路,凑在他耳边说道:“陛下,奴才有一蠢办法,或可解陛下忧愁。” “什么办法?”听?他这么说,霍珩面色和缓了一些。 小?太监四下巡视一番,见周围没有旁人,低声说道:“奴才在内务府有一同乡,前些时日听?他说,内务府新研制出一种香料,对于提升兴致大有裨益。” “大胆。”霍珩咬牙切齿,低声咒骂道:“这种东西你们这群狗奴才也敢弄进宫里来?” 小?太监膝盖一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息怒,奴才也是听?说。” 霍珩大步向前走了两步,脑海中反复浮现出温予那张如花的娇靥,他又退回?来,问:“那香料,当真有你说的那种功效?” 小?太监疯狂点头:“奴才不敢欺瞒陛下。” 烧灯续昼(一) 池澜苑。 温予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用惯了昏暗的烛灯,白炽耀眼?的灯光让她很不适应。 她下意识眯起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分钟之前的场景。 她明明是在霍无羁的生辰宴上, 不过是?眨了个眼?睛的功夫, 怎么就从花厅直接回到客厅了? 想到霍无羁,水汽逐渐弥漫了她的双眼?。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答应过她的那些?话,还会不会照做?她和他才刚刚成婚呢, 她还能不能回去? 温予正想着, 忽然?感觉一阵头昏脑涨。紧接着,四肢无力,疲惫感席卷而来。 就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睡过觉一样。 她用仅存的意识, 调整了一下姿.势,半躺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睡梦中, 她在西州经?历过的那些?事情?, 走马观花一样,又?重新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 桩桩件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返京之后发生?的事情?。 从霍无羁把她圈到书房向她求婚开始,到婚礼结束, 她用亲吻的方式把睡梦中的他闹醒。再后来,他们两?人抵死欢愉。 翌日,她和霍无羁又?一道去参加了宫宴。 用膳时, 负责布膳的小宫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酒水洒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袖口, 前襟,湿了大?片。 她没有带备用的外衫, 是?秦央不忍见她穿着湿衣服,借了她一件外袍。 不得?已,她只能去偏殿换衣服。 霍无羁不放心她一个人,跟着她一起去。可偏殿里都是?女眷,他不方便进去,只好?在殿外候着。 她进去后,先是?打量了一圈,确定没有发现异样后,才开始换衣服。 不等她把身上那件湿掉的衣服脱下来,忽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 她寻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抬头看去,一道鬼祟的身影映在后窗上。心跳加速的同时,她把褪到一半的湿衣服又?重新穿回了身上。 “谁在外面?”说话间,她已经?从腰间拿出了手枪,上膛之后,默默靠近后窗。 话音未落,那道人影消失无踪。 她的注意力全在这扇后窗上,没有察觉到一缕浓郁且刺鼻的白雾从另一扇窗户缝隙里飘进来。 顷刻间,这缕白烟弥漫在殿内。 待温予嗅到这缕浓烟的刺鼻味道时,第一时间用手捂住了口鼻,却还是?晚一步。 不知是?衣袖上沾染的酒水的缘故,还是?不断飘入室内的白色烟雾的缘故,她的手触到口鼻的一瞬间,意识逐渐涣散,视线开始模糊,连一旁案几上的花瓶都开始重影。 “糟糕。”温予知道,她是?又?一次中招了。 昏倒的前一刻,她抬起手臂,对准了几案上的花瓶,扣动了扳机。 伴着那声巨响,她人也倒了下去。恍惚中,她好?像看到霍无羁推开了门,大?步朝她跑来。他神?情?紧张,唇.瓣翕动,她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半点印象。 再度清醒,她和霍无羁已经?回到了家?里。 是?夜。 月光皎洁,星子明亮,床上却凌乱一片。 她跨在他的腰上,将他压在身下。细碎的声音从她喉腔挤出,他的额上满是?压抑的汗珠。 明明她也是?全无经?验,可全程她都主动引导他。 药性猛烈,他担心会伤到她,无论有多难熬,他也不敢轻易主动。 她哭的嗓子都喑哑无比,晃动的腰肢也再没了力气,可她的身子依旧滚烫无比,丝毫不见有缓解的趋势。 一连寻了好?几个大?夫,都没有这秘药的解药。 霍无羁没有办法,只好?封了她的穴道,连夜将她带到了京郊寒山寺后的一处暖泉。 她意识模糊,体温滚烫,四肢紧紧攀着他。 尤其是?在水下,霍无羁又?担心她会溺水,更不放心她一个人,只好?陪她一起泡。 天光渐亮,在暖泉里又?弄了两?三回合后,她才彻底安稳下来。 如?果说,夜间的这两?次欢愉只是?依稀记得?,那从暖泉出来之后,她的神?志才彻底清醒。 但也只是?一瞬,意识到身边的人是?霍无羁之后,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 冬至日,是?霍无羁的生?辰,更是?他的弱冠礼。 这些?,是?她睡醒之后,看见府中人来人往的宾客后,侍卫长告诉她的。今晚,秦太傅将亲自为他举行弱冠礼。 定北王府宾客如?织,她身为他的妻子,世人眼?中的定北王妃,自然?不好?一直在寝内安睡。她简单梳洗后,就去花厅招待宾客。 傍晚时分,弱冠仪式开即将开始。宾客们都在花厅安坐,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花厅之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有刺客。” 霎时,花厅一片哗然?。 霍无羁身为主人,率先站了出来。 他手持赤星刀,冲着仓皇逃窜的宾客高声喊了声:“诸位大?人,诸位夫人,诸位小姐们,请不要无故闯出花厅。有霍某及府兵在,一定护卫诸位安全。” 话落,他看了一眼?温予后,转身飞奔出去的同时,关上了花厅的大?门。 打斗声还在继续,花厅却逐渐安静下来。他们终于意识到,有霍无羁和那些?护卫在,庭院里的那些?黑衣人好?像真的闯不进花厅里来。 好?些?个大?胆的宾客,扒在窗户上看着外面打斗的场景。 温予也在其中。她有点担心霍无羁。 她的担心并没有错,那些?黑衣人好?像是?冲着霍无羁来的。 自他冲出去后,黑衣人便将他作为了主要的攻击目标。 黑衣人的身手不弱,显然?对方是?花了心思的。 好?在侍卫长他们的身手也不错,两?相争斗下来,黑衣人逐渐趋于劣势。 他们才从北疆返京,素日里霍无羁又?谦逊的很,并没有什么仇人。再加上,他才被封为定北王,一般的宵小之徒根本不会选这个时间来触霉头。 不过瞬间,温予已经?猜出了这群黑衣人背后的主人。 若说得?罪,也就只有宫里那位了。 温予不知道宫宴上她昏倒后,又?发生?了什么。但一定不会很和谐就对了。 或许,是?因为霍无羁说了些?什么话,惹怒了他,所以他才会在霍无羁弱冠礼上动手。 莫非,他之所以对霍无羁心存杀机,是?因为她? 这样想着,温予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忽然?,她又?听到侍卫长焦急喊了一声:“七七,小心。” 她扫了一圈,最终把视线落在‘七七’身上。黑衣人见敌不过他们,想要从‘七七’那处薄弱的防守位置突袭。 三五黑衣人一齐向‘七七’发起进攻,侍卫长赶不过来,只好?出声提醒。 霍无羁背对着七七,黑衣人缠的又?紧,他是?在听到侍卫长的急吼声之后,才发觉异样的。 打斗之余,他用余光往七七那处瞥了一眼?,黑衣人已经?将七七逼到角落里了。 同时,花厅内的宾客,也被侍卫长那声惊呼搞得?提心吊胆,心都悬在嗓子眼?儿,连大?气都不敢喘,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打斗。 黑衣人已经?把七七包围起来了。 霍无羁刚准备冲过去支援,围在他身边的几个黑衣人看出了他的意图,将他缠的更紧了些?。 眼?看着,黑衣人手中的大?刀就要刺向七七的胸口,他又?无法立即抽身。无奈之下,他只好?把赤星扔了出去。 “赤星,去。” 话音未落,只觉一阵劲风吹过,利刃划破空气,朝着那群黑衣人飞去。 赤星在空气中划过,刀身震颤的同时,发出嗜血的细小嗡鸣声。 与此同时,黑衣人蹬地而起,举起手里的大?刀,冲着七七就要刺过去。 烧灯续昼(二)- 七七是他们一行人中厨艺最好的那个, 却也是?武力最弱的那个。他?身上的三脚猫功夫,勉强能够自保,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和三五个人对打。 “七七。”侍卫长见状, 眼睛都红了。他?挥起长剑, 砍了一个挡在他面前的黑衣人,朝七七跑过来。 可还是?晚了一步。 虎狼环伺,七七躲闪不及,只一步步后退。仅三两步, 他?就退到了花坛边上。 七七退无可退, 只?好奋起抵抗。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七七必死无疑的时?候,离他?最近的那个黑衣人的胸膛被刺穿了。 从后背到前胸,赤星把黑衣人捅了个对穿。但只?有零星的几滴鲜血从黑衣人的伤口处洇出。 其余的, 都被赤星吸收个干净。好在庭院里的人都忙着打斗,谁也没有发现异样。 霍无羁的动作,无疑是?激怒了这群黑衣人。他?们见霍无羁手上没了武器, 纷纷转头去对付他?。 转瞬间, 七七面?前,就只?剩下一位黑衣人。他?趁着七七惊魂未定之际,又一次对他?发起了攻击。 七七眼疾手快,一个侧身,躲过了黑衣人的第?一波攻击。紧接着, 他?又扯过瘫在一旁的黑衣人尸体?,挡住了他?的攻势。 但动作还是?慢了一些。 撕扯间,他?的衣袖被划破, 手臂被砍伤, 涔涔的鲜血从胳膊上涌出。 侍卫长已经摆脱了纠缠,他?先是?往霍无羁打斗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其他?兄弟都赶去支援,他?才大步往七七这边跑来。 黑衣人没有料到侍卫长会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又一次朝七七举起大刀时?,被侍卫长一剑封喉。 黑衣人倒地时?,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有点不相信,府里的护卫在主子受到生命危险的前提下仍会救下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护卫。 侍卫长一脚踢开黑衣人的尸体?,关切问道?:“七七,还好吗?” 七七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垂首检查了一下伤势。 他?的右上臂,血肉翻飞,白?骨森然?,可七七只?是?皱了皱眉头。 随即,他?冲着侍卫长说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擦破层皮,我自己能应付,先去救公?子。” 侍卫长闻言,从怀里摸出一罐金疮药,递到七七手中?,说:“保护好自己,先简单包扎一下伤口。” 话音未落,侍卫长一手抽出了扎在黑衣人身上的赤星刀。 “公?子,接刀。”说话间,侍卫长已经朝着霍无羁奔去。 他?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持着赤星刀,砍死了两个闻声赶来想要?阻止他?上前的黑衣人后,他?把赤星刀朝着霍无羁站立的方向抛去。 霍无羁一脚踢翻了想要?将他?困死在阵型里的黑衣人后,一个腾空跃起,握住了赤星刀。 自霍无羁从北疆回到京城后,赤星就再也没有见过血。祂已经饿了好久。 如今,祂好不容易又一次见了血,凶得很。 就连一向心性坚定的侍卫长,在握过赤星之后,都变得异常狠厉,几乎是?一剑解决一个黑衣人。 更别提霍无羁了。 恍惚中?,他?整个人都被赤星所泛出朦胧的红色雾气所包裹,风一吹,又很快散开。 除了和秦未一起出来接七七的温予之外,再没有旁人察觉。 温予也只?是?往打斗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看到他?周身弥漫着薄薄一层红雾后,脚步骤然?停滞。随着霍无羁出招的动作,红雾又隐隐散去,仿若刚才是?她看错了一般。 秦未见她看着霍无羁失神,一把扯过她的袖口,说:“阿予,快走,这里不安全。这些人不会伤到他?的。” “夫人,咱们还是?快些走。”七七也跟着应和。他?没有想到她和秦未会冒险出来接应他?,更担心不远处那些黑衣人见到她出来,会杀个回马枪。 温予回神,搀着七七疾步往花厅走。打斗还在继续,打斗声还很激烈。他?们一行三人才步入花厅,宾客们就围了过来。 首当其冲的,是?秦央。 早在温予和秦未赶去花厅外面?接应伤员时?,秦央就偷偷从花厅的后门出去,准备了清理伤口用的一应物品。 “温姐姐,阿兄,热水和白?绢都准备好” 秦央看清楚七七胳膊上的伤势后,脸色煞白?,喉腔一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平日里,她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 “给我吧。”温予看出她的不适,连忙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一应物品。 血腥味刺鼻,秦央的眼泪都在眼眶打转。她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拨开人群,往最外层走去。 不止是?她,花厅里的好些个官眷好奇往这边瞥了一眼后,脸上大都没了血色。 饶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诸位朝臣,在看到七七的伤势后,也都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偏偏受伤的那个人,一言不发,就像那伤口砍在别人的胳膊上一样。 七七是?暗卫,从来都是?低调行事,不曾被万众瞩目过。就算是?当年被先帝选入暗卫营,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被这么多人注视过。 他?们或有意?或无意?的打量,让七七感到不适。也正是?因为这些目光,七七全程都冷着一张脸。是?以,七七的故作冷淡,在旁人看来,就成了处事不惊。 温予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尤其是?当她看到七七胳膊上的伤口和秦未胸襟上沾染大片殷红血液时?,她的脸上也没了血色。 她又想起霍无羁被斩首的画面?。 可她心里清楚,和她微末如芥的心理问题来说,七七的生命安全更为重要?。所以,她拼了命的抑制住对鲜血的反感,和秦未一起把七七带回了花厅。 今日是?霍无羁的弱冠礼。 秦执年专门请了一个京城里画功最为娴熟的画师,来记录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秦未穿了一件极为素净的白?衫,袖口和衣摆处都绣着淡雅的竹叶。 可现在,他?的外衫上沾满了血。淡雅的竹叶变成了妖娆的红梅,一簇簇,开得妖冶无比。 北疆一行,秦未的见识增长了不少。 尤其是?经过药罗葛·比战偷渡到北疆境内试图抢劫军粮一役和绑走了温予之后。这等血雨腥风,他?早已经可以平静应对。 在花厅一众的年轻人中?,秦未是?少有的冷静人。 温予走到七七和秦未身侧,正准备清理创面?,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声:“王妃且慢。” 她手上动作微顿,抬眸看向人群。只?见一个身着玄色外衫的中?老年男人从人群中?出来,走向他?们。 除了秦执年,朝中?的大臣,温予一个也不认识。 只?觉得疾步朝她走来的这个胡子花白?的中?老年有点眼熟,好像是?在宫宴上见到过。 温予看了秦未一眼,向他?求助。 秦未垂首,凑在她耳侧低声提示:“我朝第?一老顽固,御史胡图。” 话音未落,老顽固胡图已经走到了她面?前,看向她的眼神还带了几分不赞同。 “老胡胡大人,有何见教?”对上御史大人眼神的一瞬间,温予忽然?嘴瓢了。 老顽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幸好,在‘老’字堪堪出口时?,秦未连忙用手肘戳了她一下,她才没有当众喊出‘老顽固’三个字。 胡图捋了捋泛白?的山羊胡,神色郑重:“王妃是?女眷,是?主子,怎可轻易为不相干的男人包扎伤口。老夫尚有几分医术,此等事情,还是?由老夫代劳吧。” 果真是?老顽固,温予暗暗腹诽一句。 对于胡图所说的这些话,温予很是?惊诧。 而七七的脸色却是?比刚才又冷了几分,倒不是?因为胡图说的那些话。而是?七七认为,主子因为他?受到了旁人的非议。 “御史大人,对于您刚刚说的话,我有些不赞同。首先,我不是?他?的主子,他?也是?个独立的个体?。其次,他?也并非是?不想干的男人,而是?我的家?人。我不认为,为自己的家?人包扎伤口有什么不对。” 说这些话时?,温予的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眼神很是?疏离。 七七听了这话后,心中?很是?触动。他?知道?,夫人很好,却不知道?,她拿他?们当家?人。 胡图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公?然?反驳他?话的人,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的同时?,仍不忘回味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 什么叫独立的个体?? 胡图才感觉到这句话的精妙之处,忽然?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 “最后,还是?要?感谢您及时?挺身而出。您老说的对,七七他?伤的很重,的确需要?专业人士为他?清理伤口。辛苦胡老了。”温予冲他?栖了栖身,笑容恬淡,把热水和白?绢先后递到了他?的手中?。 “说这么多,还不是?要?老夫出手。”胡图冷哼一声,绕过温予,来到了七七身前。 胡图睨了眼一旁的秦未,没等他?开口,秦未就主动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胡老,我来拿。” “孺子可教。”胡图咕哝了句,抬手覆上了七七的胳膊。 七七没在意?,以为胡图只?是?简单检查一下他?的伤口。他?的脑海里,正一遍遍重复着刚刚夫人说过的话。 ‘呲啦’一声,七七受伤的那只?胳膊的袖子本就在打斗中?被划破,胡图稍稍一用力,口子扯的更大了。 血肉翻飞的伤口显露出来的同时?,他?手臂上的鬼面?刺青也露了出来。 七七瞬间惊醒,像一只?野豹子一样,谨慎看着周围的人的同时?,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捂住了右上臂。 离得稍微远一些的人看到七七的动作,以为是?胡图下手太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 烧灯续昼(三)- 人群中,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御史大人,你倒是下手?轻一点啊,你看把人小伙子疼的。” 胡图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人回应, 就像是没有听到那声调侃一样。 其实, 他当真是没有听到。 早在他隐约看到那个鬼面刺青的时?候,他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七七的右上臂。 纵此刻,七七用手?掌把那个图案遮挡的严严实实。 温予没有走远,她注意到胡图的异样, 又看着七七捂着手?臂的模样,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之前在北疆时?她无意间看到的傩戏刺青。 她暗道一声:不好?。 刚刚她只担心七七手?臂上的伤,却忘记了他敏.感?的身?份。早知道,就不把他带到花厅里?来了。 看胡图的年龄, 他应是朝中的老人了。万一他也识得那刺青,那他们的身?份可就暴露了。 如果因为她的大意,让七七他们暴露了身?份, 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想到这儿, 温予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正准备走上前去,随意扯个什么借口把胡图支开,忽然听到胡图开口,道:“你的手?不拿开,我怎么给你包扎?” 不知是不是温予的错觉, 她总觉得,胡图在说这句话时?,嗓音比刚才要沙哑一些。 同时?, 她隐隐觉得, 这位御史大人对七七的态度有些复杂。他好?像不会对他们有所不利。 温予沉下心来,全?神贯注看着胡图和七七。同时?, 她的脑子也在飞速运转,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七七没有理会他,更没有把手?掌放下来,反而抬眸和胡图对视一眼,缓缓开口道:“小人身?份卑微,不敢劳烦御史大人亲自动手?。” 话落,他试图起身?离开这里?,却被?御史大人按住了肩膀。 七七并不确定?刚才衣袖被?扯下来后,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有没有真正看清楚他胳膊上的刺青。 可他丝毫不敢大意,依旧用左手?掌紧紧捂着右上臂。 为了不引起更多人的怀疑,七七并没有用蛮力挣开御史大人的压制,他只用身?体暗中施力,却没能摆脱强压在他肩头的那只手?。 御史大人用的力气很大,他似乎并不想让七七离开这里?。 刚刚发生的一切,秦未也全?都看在眼里?。他就站在胡图的侧后方,七七的皮肤白皙,他手?臂上的那个刺青乌漆嘛黑的,异常惹眼。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七七手?臂上的刺青样式。 秦未在意识到七七手?臂上的刺青究竟代表着什么后,汗毛直立,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知道埋头钻研厨艺的七七,竟然是勾簿判官中的其中一位。 与此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站在人群中央的林琅,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秦未身?后不远处。他默默看完了全?程。 秦未下意识往外面望去,从他站立的位置,已经看不到庭院里?打斗的画面。但打斗声依旧持续传来,打斗还在继续。 不过转瞬,秦未又把视线落回到七七身?上。 无论是在敦煌郡还是京城,府中侍卫的穿着都一致的。 除了霍无羁和温予的命令之外,平日里?他们都听命于护卫长。刚刚七七被?黑衣人围攻,侍卫长又舍命救他。 他们一行人,无论是功夫还是见地?,都绝非一般府兵所能比拟。既然七七的身?份不一般,那侍卫长他们应该也非常人。 关于侍卫长和七七一行人的身?份问题,秦未很快有了准确的猜测。 秦未心肝俱颤的同时?,后脊梁骨都在暗暗发麻。他在敦煌郡和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竟然半点异样都没有察觉出?来。 震惊之余,秦未的思绪逐渐明朗起来。 霍无羁在北疆的那所府邸,是先皇御赐下来的。他之前问过霍无羁,关于府中侍卫的来历。霍无羁曾说过,侍卫长他们都是先皇赏赐下来的,随着那座府邸一起。 秦未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如果事情?真的是他所猜想的这样,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民间一直流传甚广的‘勾簿判官’,其实是先皇的人。那也就是说,背后策划当?年平南王府举门被?屠惨案的人是先皇。 想到这里?,秦未下意识滚了滚喉结。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先帝的身?影。 在秦未的印象中,先帝是个极其随和的性子。纵身?居帝位,也从来都没有看低过谁。 对内,他行事儒雅,端方自持,尽显文?人风骨。 对外邦,又不失霸气。 如果七七他们真的是先帝的私兵,那他为什么要血洗平南王府。 除非 除非当?年平南王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让先帝不得不处置他。 秦未已经想到了什么,连瞳孔都闪烁了几?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先帝儒雅随和,唯独对二十四年前的那场宫变耿耿于怀。 平南王他是怎么敢怎么敢做那种事情?的? 可如果不是这件事情?,秦未想不出?先帝还有什么理由会出?动私兵血洗平南王府。 秦未有些想不明白,如果当?年的宫变,真的是由平南王策划的话,那先帝为什么立霍珩为储君? 顷刻间,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先帝立储之时?,霍氏子孙只余下霍珩一人。 这一切的一切,巧合的让人胆寒。 但这并非是他产生后怕的主要原因。 前两天,林琅去秦府给秦执年请安的时?候,曾无意间向秦未说起过,这段时?日皇上差他和崔轻云暗中追查‘勾簿判官’的下落。 自霍珩登基以来,从没有放弃过寻找杀害他一家人的凶手?。 难怪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私底下把京城闹的天翻地?覆,也没能寻到当?年‘行凶者’的半点踪迹。原来他们都窝在了北疆那等贫瘠之地?- 霍氏的子孙都在那场宫变中丧生或失踪,就连先帝,也是九死一生才艰难活下来的。 而平南王府却未曾伤及根基。 也正是因为那场宫变,先帝伤心又伤身?,最终一个子嗣都没能留下来。 如此看来,当?年的宫变,唯一的受益人也只有平南王府。所以,先帝不得不立平南王世子为储。 思索间,秦未蹙起了眉心。 一层层抽丝剥茧下来,他总觉得有什么信息被?遗漏了,而且还是极其重要的信息。 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被?他遗忘的重要信息到底是什么。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充斥着的满是不可言说的,事关前朝(chao)和今朝(zhao)的诡秘。 一旦被?旁人差觉,朝野定?然震荡- 而胡图和七七的暗中交锋,秦未也全?都看在眼里?。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动静,正是因为不知道胡图的态度。 胡图是朝中元老,他一个不曾涉入朝堂的毛头小子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没有理由推测不出?来。 可看胡图的态度,他好?像没有要揭发七七的意思。 纵是如此,秦未也不敢大意。 毕竟,这是在霍无羁的府上。七七和侍卫长是他的人,一旦七七的身?份暴露,定?然会殃及霍无羁。 想起霍无羁,秦未的心跳陡然一快。他想到刚刚遗漏的极为重要的信息是什么了。 刚刚他所遗漏的信息,和霍无羁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果说,七七他们一行人当?真是先帝的私兵,那为何?会被?安排进霍无羁在北疆的府邸中。 霍无羁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秦未不得不想起霍无羁和林琅当?年初来到太傅府时?,父亲和祁放将军对他亲切无比的态度。 如果说,父亲是因为惜才才对他好?,那祁放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在那之前,祁将军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霍无羁。众所周知,祁放将军曾是公主府的侍卫长,父亲又和安平公主及詹驸马的情?意深厚。 霍无羁莫非和公主府有什么关系? 宫变那年,秦未还太小。 他记不得安平公主和詹家驸马的相貌了,只隐约记得,出?事那年安平公主是怀了身?孕的。 莫非,霍无羁就是那个孩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父亲和祁放将军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不,不止是父亲和祁将军,还有先帝。 秦未能感?觉出?来,先帝也是极其喜爱霍无羁的。就连父亲,也都想方设法让霍无羁多进宫去面见先帝。 当?时?,他也曾疑惑过。 如果霍无羁真的是当?年安平公主腹中的那个孩子,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因为霍无羁是安平公主的遗腹子,所以先帝才会赐他天子姓,所以先帝才会把七七一行人安置在他在敦煌郡的府邸中。 难怪每次祭祀,父亲都会让霍无羁给先皇和安平公主夫妇上香。 难怪侍卫长一行人对霍无羁忠心耿耿,原来他本来就是他们的少主子。 难怪他曾在敦煌郡的藏书阁里?看到了那么多珍稀孤本。原本秦未还以为,是先帝手?下的人失职,所以才不慎外流了那么多宝贝。 现在想来,定?然是先帝有意而为之。 秦未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秦未忍不住遐想,如果没有那场宫变,霍无羁又会长成?什么模样? 如果没有那场宫变,他和霍无羁自幼便会相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足足迟了很多年,才相识。 有公主和驸马护着,他也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楚,性子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闷,会更活泼一些也说不定?- 秦未没敢继续往下想,他吞了吞口水,稍微定?了定?心神后,上前一步。 不仅挡住了花厅内绝大部分人探向七七的目光,同时?也他的手?搭上了胡图的胳膊,试图把七七从胡图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秦未神色如常,就连语气也是和寻常时?候一样,看不出?半点异样。 “胡老,七这侍卫说的没错,您老身?份高贵,清理伤口这等脏污的事情?,何?须劳烦胡老动手?。左右我这身?衣衫也已经沾了血,不若就让我来代劳,如何??” 秦未担心七七这个名字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临时?调转了口风。 胡图闻言,并没有说话,神色怔忡地?斜睨了秦未一眼。 显然,他是把秦未也当?成?了知情?者。 秦未亦是读懂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像是在问,你小子究竟知道多少? 也正是因为这一眼,秦未更加确定?,胡图也猜到了七七的身?份。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往更深处细想。 万一他也察觉了霍无羁的身?份,那他会不会去御前揭穿这一切? 秦未正想着,胡图忽然又有了新?的动作。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秦未和七七一眼,随即松开了七七的肩膀,并从秦未手?中强行扯过一条白绢,沉声道:“再不包扎,你这条胳膊就要废了。” 话落,不等七七反应,胡图倾下腰身?,抻展有些褶皱的白绢,围上了七七左手?掌紧紧捂住的部位。 七七诧异,抬眸看了他一眼。 胡图和七七对视一眼:“不想死的话,就松开手?,按我说的来。” 听了这话后,七七的眼睫颤了颤,随即缓缓松开了手?,任他包扎。 不仅是七七,就连一旁的秦未和温予,听到胡图这话后,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们都听明白了胡图这句话的意思。 胳膊上的伤口不足以致命,这位御史大人说的明明是七七的身?份问题。 七七牙关紧了紧,下颌咬成?了一条线。他识得他手?臂上的刺青,更猜出?了他的身?份。 旁人都以为是疼的,只有秦未和温予知道,他是因为不安。 七七垂着眼帘,任由胡图包扎他根本没有受伤的右上臂。 他看似平静,实则不安极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心里?生出?一抹杀意来。 可对上胡图略微浑浊又散发着一抹温和的眼神时?,七七心里?那点微弱的杀意,顿时?消散不见。 莫名的,七七心里?生出?一抹异样。这位御史大人,好?像在透过他,看向别人。 看着御史大人的侧脸,七七忍不住猜想。 莫非,暗卫队里?有他认识的人? 七七不知道,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胡图曾有一个儿子,名为胡倏之,曾是先帝伴读。同时?,也是暗卫队成?员之一。 胡图曾在他儿子的手?臂上见过这道刺青。可自平南王府惨案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他知道,他们之所以杳无踪迹,是因为当?今圣上的追剿。 如果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会收到胡倏之寄回来的亲笔信笺,他当?真会以为自己的儿子随先帝去了。 胡图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在京城重新?看到手?臂刺着这些刺青的人。 看到他,胡图就想起了他的儿子。 当?年,他离开时?,年龄甚至比眼前这个小子还要小上很多。 胡思乱想之际,胡图不仅把七七手?臂上的刺青用白绢遮的严严实实,还用白绢小心翼翼把伤口清理了一遍。 伤口很深,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看到骨头。 胡图看着,眼眶忽然有些泛红。 胡倏之那小子在外面,是不是也是过着这样刀口舔血的生活啊。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随即转头看向秦未,高声嚷嚷着:“金疮药呢?金疮药有没有?” 他试图用乖张的性子,来掩饰他真实的情?绪。 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他不想让旁人看出?他真实的情?绪,不想和别的人有任何?深交,生怕他们会顺藤摸瓜查找胡倏之的下落。所以,他的性子越来越孤傲,越来越乖张。 眼泪能憋回去,泛红的眼眶却无法掩饰。 秦未离得最近,看到他眼圈红红的模样后,秦未先是一怔,随后才垂首在一团白绢里?找金疮药。 温予从秦央手?中,就只接过了白绢和热水,并没有金疮药。 “房间里?有,我去拿。” 话落,她正准备转身?,忽然听到七七说了句:“夫人,我这里?有。” 说完,他从腰间摸出?了侍卫长刚才在外面递给他的药瓶。 胡图接过,打开盖子后,药香冲入鼻息的一瞬间,他的身?形一怔,涂药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胡家世代行医,这金疮药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是用他们祖传的秘方熬制而成?的。除了他,这世上也就只有胡倏之会研制。 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见到了除了书信以外,有关胡倏之的东西。 胡图激动得热泪盈眶,但给七七上药的手?却异常平稳,舍不得用一丝重力。 仿佛受伤的,当?真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样。 看着胡图小心翼翼给七七涂药的动作,温予和秦未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胡图包扎的动作很是娴熟,三两下就包扎完成?。包扎完成?后,他有些不舍得松开小瓷瓶,便厚着脸皮问:“这金疮药效果不错,不知剩余的这些,可否留给老夫?” 七七摇头,一脸坚毅地?拒绝:“不行。这是别人送给我的。你不能拿走。” 倒不是他小气,而是因为担心这药会暴露队内其他人的身?份。 说完,七七朝胡图伸出?手?。 胡图见状,连忙退后一步,把瓷瓶填入袖口的同时?,口中嚷嚷着:“你这个刁仆,也太小气了。不过是一罐金疮药,有什么舍不得的。” “御史大人,请把药还给我。”七七也跟着站起了身?,一步步朝他逼近。胡图连忙捂紧了袖口,生怕七七会过来抢。 同时?,他口中继续叫嚷着:“我不白拿,我给你钱还不行吗。” 说话间,他把手?摸到腰间,拿了碎银子出?来,又说:“就当?我买的还不行吗。我给你二两银子不,我再给你加五两,行不行?” 七七听到他说银子的时?候,脚步渐缓。倒不是因为银子,而是因为他刚刚说的数字。 二和五。 是巧合吗? 他们队里?,负责制作金疮药的人就叫‘二五’。 七七又想起刚刚他看到他手?臂上的刺青时?略显异样的神情?,脸上闪过一抹迟疑。 胡图将盛有金疮药的胳膊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捏着银子的手?,去和七七接触。 他并没有同时?把七两银子放入七七手?心,而是分两次放入。 第?一次,他给了他二两。 第?二次,他又给了他五两。 同时?,他又在口中振振有词,道:“二,五。” 随后,他又凑在他耳边低喃一句:“银子给了你,二五的金疮药就归我了啊。” 不等七七反应过来,胡图一个退步,涌入了宾客中间。 七七看着胡图的身?影,耳边又宛若响起他刚刚低喃的那句话。他没有听错,刚刚这位御史说的,就是二五的金疮药。 二五的金疮药。 二五会医术这件事情?,是连夫人都不曾知晓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七七心里?的疑惑更盛了。 同时?,他对这位御史大人,充满了好?奇。并在心中暗暗猜测,他究竟是敌是友?- 与此同时?,庭院里?的打斗声逐渐弱了下来。 黑衣人躺了满地?。战况激烈,霍无羁和一众侍卫的衣衫上,都溅上了血迹。 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的秦央,最先看见霍无羁走过来。 “阿兄,他们过来了。”她兴奋冲秦未高喊了一声。紧接着,她小跑过去,打开了花厅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花厅里?的一众宾客纷纷转过身?,原本聚在七七身?上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持着赤星刀疾步走来的霍无羁等人身?上,包括把玩着瓷瓶的胡图。 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霍无羁身?上,而是落在了他身?后的一众侍卫扮相的人身?上。 可看了半晌,他也没看见脑海中的那道身?影。 不出?现也好?,至少安全?。胡图失落之余,一遍遍安慰自己。 胡图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二五,正在千里?之外的藏书阁内炼药。 胡图的注意力都在霍无羁几?人的身?上,没有注意到,原本随众人转头看向花厅门口的七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忽然把打量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焦急打量侍卫的目光,尽数被?七七所捕捉。 七七也更加确定?,这位御史大人,一定?和他们暗卫队有什么关联- 秦未和温予也纷纷抬头看去。 也许是因为彻底猜出?了霍无羁的身?份,在看到霍无羁大步跨进花厅的那一刻,秦未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先帝的脸。 他父亲的书房里?,收藏着一幅先帝没有毁容之前的肖像。秦未曾不小心看到过。 都说外甥肖舅,传言果然非虚。 霍无羁的五官轮廓,和脸部没有受伤之前的先帝,几?乎一模一样。 两相对比,秦未忽然很害怕。 万一别人也猜出?了他的身?份可怎么办? 万一皇宫里?的那位,得知了霍无羁的真实身?份,凭他的小肚鸡肠,一定?是容不下霍无羁的。 到时?候,又怎么办?- 看到霍无羁身?影的一瞬间,温予先是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上没有像七七胳膊上那道惨烈的伤口,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温予顾不得旁人的目光,率先跑了过去。霍无羁见她朝自己跑过来,连忙把还在滴着血的赤星刀背到身?后。 可随着她一步步跑过来,霍无羁明显感?觉到,他手?中的赤星刀的刀身?发出?一阵激烈的震颤。 原本他以为,刚刚打斗时?,祂震颤的已经很强烈了。 可随着温予一步步的靠近,赤星震动的更为猛烈。 这种猛烈的震颤感?,是他拿到赤星刀以来,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他的整条手?臂都被?震的直发麻,他几?乎要握不住祂了。 霍无羁心里?忽然生出?一阵不安。 下一刻,他察觉到,星星点点的红色雾气从赤星刀内涌出?,丝丝缕缕地?往温予所在的方向飘去。 霍无羁忽然想起了之前还在北疆的时?候,他做的那个梦。 梦里?,刑台之上。 赤星涌出?红色雾气,尽数朝温予飘去。红雾将她团团包裹之后,她从刑台上消失无踪。 想到这里?,霍无羁喉腔一紧,朝温予喊了一声:“不要过来。” 他怕她会像梦中那样,被?红雾围住之后,就再一次从他的世界消失。 温予骤然顿下脚步。 她迟疑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么一句话,却也没有继续朝他跑过去。 霍无羁的额头上,已经生出?了一层冷汗。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都不能让赤星安静下来。 他清楚感?觉到,她的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对赤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是现在处在癫狂时?期的赤星。 “哐当?”一声脆响,赤星刀挣脱了霍无羁的手?,掉落在地?板上。 花厅内的宾客们只当?是他脱力,不小心把刀扔在了地?上。 而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一众侍卫,却是把赤星刀的震颤看的清清楚楚。 “公子。”除去七七在内的一众侍卫,异口同声喊了声,疾步冲到了他身?侧。 “无羁。”秦未的脸色也白了几?分,他以为霍无羁在打斗中受伤了。 同样这样认为的,还有温予和秦执年等人。秦执年甚至迈着踉跄的步伐就要冲过来。 而温予,心中也是焦躁不已。 她才准备继续迈向他,霍无羁冲她摇摇头,又一次高喊了声:“阿予,别过来。” 触到她蕴满了担心的眼眸,霍无羁扯了扯唇角:“放心,我没受伤。” “不要过来,离远” 话还没有说完,赤星又一次开始震颤。这一次,比刚才更为激烈。 和地?板碰撞产生的嗡鸣声,响彻了整个花厅。 随即,朦胧的红色烟雾以肉眼可见的浓度和速度从刀身?涌出?。 宾客们一脸惊诧,秦执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色白了几?分。 而林琅,眸中闪过一抹贪婪。 “赤星,回去。”霍无羁的目光在赤星和温予身?上来回流连,嗓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慌乱。 烧灯续昼(四)- 关于赤星有灵这件事情, 在场的一众人,除了温予和霍无羁,也就只有秦执年最为清楚。 可他也只?是无意间在古书上看到过文字叙述, 而非像现在这样直观的见识。 他又惊又骇, 却不忘朝着霍无羁走过来。 七七也从一众复杂情绪中抽离出来,紧跟在秦执年身后,朝霍无羁奔去。 此时花厅内一众宾客的目光,尽数落在了霍无羁和地上那?把持续往外吐着红色烟雾的大刀上。 尤其是那?团恍若神迹的烟雾和持续不止的嗡鸣声, 实在是太过瞩目。 转瞬, 随着那?团氤氲的红雾绵延不绝地朝着温予飘过去的时候,一众人的视线也都转向?了她。 温予怔忪地愣在原地,看着丝丝缕缕地红雾将她团团围住, 她的两条腿就?像是被钉住了一样。 尤其是当她听?到霍无羁用同样慌乱的嗓音呼唤赤星名字的时候,她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同时,她的手指也开始无意识地颤抖。 这一刻, 她不得不想起?刑场上那?日。 想起?她曾经历过的种种画面, 温予的鼻梁骨泛起?一阵酸意,紧接着,她那?双杏眸里蓄满了眼泪。 她自己能?感受到,她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怦怦地, 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一样。 看着疾步朝他奔来的秦执年和七七 一时间,霍无羁顾不得震颤不已的赤星,也顾不得满厅人的窃窃私语, 他的注意力?全在温予身上, 触到她无措且有些慌乱的眼神,他的心口一疼, 他特别想冲过去抱一抱她。 不等他抬腿过去,秦执年和七七已经从一旁冲到了他的面前。 霍无羁稍定心神,朝着那?两人喊了一声:“老师,七七,不要过来。” 见那?两人定住脚步,霍无羁又环视了一圈人群,高?声喊道:“谁也不许过来。” 话落,人群安静了一瞬。 偌大的花厅,只?余下或轻或重的呼吸声、赤星撞击地板的嗡鸣声,以及众人误以为?自己看见神迹后不同于寻常的心跳声。 以往,就?算是在战况无比激烈的北疆,也从没?有见过赤星这么这样。 他从来都没?有见赤星像今天这样失控过,也担心他们骤然冲过来,会平白生?出什么事端来。 一番心理斗争后,他决定先?让赤星安顿下来。至少,让祂不再震颤。 透过氤氲的红雾,温予连霍无羁的神色都有点看不清楚了。 恍惚中,她隐约看见霍无羁在弯腰去捡赤星刀的前一秒钟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他就?又垂下了眼帘。 她甚至来不及回味,他刚刚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究竟是深情还是歉疚。 可他为?什么会歉疚? 温予有点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明白。 因为?下一刻,霍无羁攥上刀把的一瞬间,她眼前又被一片更为?浓郁的红色雾气所遮挡。同时,她听?到霍无羁用更急切的声音唤了一声:“赤星,停.下。” 随着他的这声呼唤,温予的心跳又快了几拍。 同时,她又隐隐听?到一阵唏嘘声自周围人群中传来。 他们好像是被什么画面给震惊到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阵唏嘘声,和霍无羁有着莫大的关系。 她迫切想要看清楚,可那?团红雾越来越浓郁,把她的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 她根本看不到,霍无羁正在和赤星做着什么样的斗争。 霍无羁感受到赤星的兴奋,他用尽了心力?都不能?让祂安定下来。反而挣扎之际,红雾越吐越多。 顷刻间,红雾尽数朝着温予飘去,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了。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那?个办法。 以往,在北疆战场上,每次打完仗,赤星都很兴奋。 虽然不似今天这般,但为?了不让旁人瞧出异样,他都会割破自己的手掌,用他自己的血来镇压祂。 之前,每次都奏效。 这一次,霍无羁也曾这么以为?。他想也没?想,用刀刃把手掌割出一道口子?。 瞬间,血流涔涔,刀身又一次被鲜血染红。 但人群之中之所以会发出讶然的惊叹声,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霍无羁割掌饲刀的举动,还因为?将温予团团围住的那?团红雾。 那?些雾气,不,确切来说,是那?把刀,就?像有神通一样。 认人不说,好像还能?听?懂人话。 花厅里这么多人,那?些红雾偏偏只?落在定北王夫妇身侧。 尤其是定北王妃。红雾好像特别喜欢她,围着她不停打转。 一时间,花厅内一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却纷纷在温予和霍无羁身上来回流转。 唏嘘声后,人群中异于常态的安静让温予心神不宁。 她急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下意识的,她凭着直觉,朝着霍无羁站立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扬起?手,试图用手风驱散眼前的雾气。 霍无羁专注在赤星身上,温予的步子?迈的又小?,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以血饲刀的这个办法很管用,随着汩汩不断地鲜血的流出,赤星逐渐镇定下来。 除了他刚刚割破手掌的时候,不小?心滴在地上的零星几滴鲜血之外,再也没?有额外的血滴落下。 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一手攥着刀把儿,另一手,紧紧攥着刀身,掌心对着利刃。手掌那?处伤口,就?像是被火炙烤一般。 赤星在疯狂的吸吮着他的鲜血。霍无羁甚至能?感受到,赤星对他鲜血的渴望。 最重要的,他能?感受到,赤星把对温予的渴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许是失血过多的原因,他那?条手臂开始发麻失温。 但效果很明显,刀身的震颤渐止,嗡鸣声渐止,就?连红雾涌出的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甚至有慢慢往回收的趋势。 不等霍无羁把视线从赤星刀上挪开,余光瞥见周边红雾变得稀薄。 一抬眸,他看到温予缓缓朝他走过来,裹在她身上的红雾也慢慢消退。原本被烟雾笼罩的模糊不清的五官,也逐渐清晰。 霍无羁看着,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特意把左右手调换了一下,用割伤的手握住刀把儿,背于身后,另一只?手,朝她伸了过去。 这一次,他并没?有阻止她朝自己走过来,反而专门?腾出一只?手来,准备去牵她。 霍无羁知道,这个时候,她比任何人的心情都要复杂。 旁人看到这些,可能?会好奇,可能?会惊讶。独独温予,和他们不一样。 她会害怕。 早在赤星失控,不断向?外涌出雾气的时候,他就?曾在她的脸上看到一抹慌乱的神情。 但那?个时候,他没?有顾得上她。 现在,他只?想走到她的身边去。 不管旁人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待他,这一刻,他只?想走去她的身边。 同时,温予也正朝他走过来。她也注意到,围在她身边的这些红雾逐渐褪.去。 她的眼前,再也不是一团雾蒙蒙的红色雾气。 恍惚中,她又能?看到霍无羁了。 她看到他正疾步朝她走过来。 温予挥动手掌,用手风挥走弥漫在眼前的最后一片雾气后,步伐变得轻快许多。 她还以为?,红雾一出来,她就?会像上次在刑场那?样从这里消失。所以,她迫不及待想要到他身边来。 尽管她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长期待在这里。 她是忽然而至,肯定也会忽然离去。 可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所以,当红雾开始弥漫,她的脑海里,除了那?些惊骇的画面,她也在担心,赤星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把她送回她自己的世界。 也是刚刚,她忽然认清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并不排斥离开这个朝代,可她有点舍不得霍无羁。 如今,红雾退散,她也还留在这里,并且一抬眸就?看到霍无羁疾步朝她奔来的身影,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一时间,两人的眼中都只?有彼此。他们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仅三?两息,两人就?相遇了。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说话间,温予握上了他递上来的那?只?手。 霍无羁眸光一敛,浅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他们伤不到我。” 温予正准备点头,触到他温和的眼神,她忽然想起?刚才人群中的那?阵唏嘘,神色一凝,自上而下来回打量他好几遍。 见他衣袍上只?零星几点血迹,她的神色稍稍缓和了几分。 温予正准备说些什么,余光总算是注意到他背于身后的那?条胳膊。 这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七七胳膊上的那?道几乎可以看到白骨的砍伤。 “胳膊怎么了?”她的心头一颤,嗓音也在发颤,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霍无羁却听?了出来。 他连忙摇头,蕴在喉腔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已经松开了攥着他手的手,转而两手都去掰他背于身后的那?条胳膊。 每到这种时候,她总是会选择不相信他的话。 这次也一样。 “我看看。”话落,她只?偏执地、大力?地掰着他的胳膊,颇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意思。 他也知道,无论他怎么说,只?要不让她亲眼看到,她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真的没?有受伤。”霍无羁无奈又温和回了她一句:“不信你看。” 话落,他把背在身后的胳膊递到了她面前。 温予检查的很仔细,一寸都没?放过。 幸好,他身上没?有像七七那?样骇人的伤口,只?在袖子?上留下了几道划痕,并没?有划破肌肤。 温予松开他的胳膊,垂眸去看他手里的赤星。 赤星刀的刀身已经不再震颤,恢复成往昔状态,肉眼看起?来,和一般刀剑并无二致。 如果不是刚刚这么多人同时看到了弥漫满厅的红雾,听?到了震颤不止的嗡鸣声,还真的以为?是错觉。 饶是温予,也下意识多看了赤星两眼。 更何况是其他人。 温予正准备把视线从赤星刀上挪开,余光忽然瞥见霍无羁的虎口处,好像泛着一道血痕。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她正准备看得更仔细些,霍无羁忽然把胳膊换了个姿.势,将虎口那?处遮挡的严严实实。 温予当即警觉起?来。她又一次钳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把赤星从他手里拿了出来,一道贯穿手掌的血痕显露在她的眼前。 她没?说话,只?平静抬眸看他。 霍无羁的心却因为?她异常平静的眼神,骤然一抖。他抿了抿唇,用低笑掩饰心中的忐忑。 他神色坦然,若无其事晃了晃手掌,试图狡辩:“这是手掌,你刚刚问的是胳膊。” 听?了他这话,温予的眉宇间终于升起?一抹郁气。她正准备说些什么,赤星却又一次震颤起?来。连带着她的胳膊,都在发出轻微幅度的颤动。 不受控制一般。 霍无羁和温予对视一眼,一个郑重,一个茫然。 “我来拿。”说话间,他已经把赤星从温予手里接了过来。 紧接着,嗡鸣声起?。 就?在一众人以为?红雾会再一次喷涌而出的时候,一道不,一缕金色的光晕从温予的手心涌出,一圈一圈缠上了刀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道金光的缘故,这一刻,霍无羁能?够感受到,赤星很平和。这道光芒,似乎能?压制赤星的凶性?。 不同于刚才的妖冶又带着几分邪性?的红色雾气,自温予手心涌出的金色光晕,带着几分圣洁的气息。 金光温和,却异常夺目,异常耀眼,把温予原本就?柔美的面庞衬托出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圣感。 人群之中,惊呼声后,发出一阵嘈杂的低语声。 “这是什么神通?这定北王妃莫不是九天的神明转世不成?她手上怎么会有霞光啊?” “什么九天神明,女妖精还差不多。” “嘘,别说话,不要命了,安静看着。” “” 人群又一次安静下来。 温予垂首,目光在泛着光了掌心和赤星刀上来回流转。她能?感受到,泛着金光的掌心处,似有一团火。但不烫,只?轻微发出些许暖意。 不多时,这阵暖流从手掌沿着经脉蔓延至全身。 她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忽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画面。 恍惚中,她隐约记起?,她在来这个朝代之前,眼前就?是闪过这样的一道金光。 怔忡间,霍无羁已经攥上了她的手腕。 他无视赤星的震颤,弓下腰,仔细检查她的掌心,口中还低喃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话音未落,一道清新的冷梅幽香沁入他的心脾。 这香气,好像是伴着那?缕金色光芒一起?散发出来的。 嗅着这味道,霍无羁的心彻底慌乱起?来。他清楚记得,她回来那?日,他也是像今天这样,先?是嗅到了这阵香气。 须臾,这道暗香弥漫整个花厅。 香气冲进鼻腔的一瞬间,温予就?嗅到了。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这香气有点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她究竟在哪里闻到过。 直到花厅里充满了这个味道,浓郁且清新的香气让她彻底从怔忡中清醒过来。 后知后觉的,她终于意识到,让她感到熟悉的,不单单只?是她手心里不断涌出的那?道金色光芒,还有这满厅的暗香。 这味道,和她在来这里之前,点燃的香薰蜡烛的味道一模一样。 种种迹象,让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她可能?是要离开了。 意识到这一点,温予的身形一颤。她猛然仰起?头,朝着霍无羁又近了一步。 霍无羁也在看着她。 对上她的视线,他敛起?凝重的神色,舒展微蹙的眉心,松开她的手腕,抬手揽住她的后背,轻拍了两下后,他把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我在,不怕。” 温予颔首,下意识朝他伸手。 和霍无羁相处的这些时日,温予养成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习惯。 每次她紧张,霍无羁又恰好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揪着他的一片衣角。 这次也一样。 可不等她的手触碰到他的衣角,她伸出去的手忽然变成了透明。她的身形一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手指。 纤长白皙,不似刚刚一闪而过的透明色。 她多希望,刚刚是她眼睛花了,看错了。 可她知道,那?不是她的错觉。她的直觉也是对的,她就?是要离开这里了。 也是这一刻,她意识到她错了。 她不是有一点舍不得他,而是特别舍不得他。 一想到她马上就?要离开他,回到那?个无论她用尽什么办法都再也找不到他的现代化社会的时候,她整个胸腔都在泛着酸涩,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 同时,霍无羁也看到了她的异样。 他心里也生?出一个和她一样的念头,他也很清楚,她是要离开了。可她再回来,去的却是他小?的时候,而非明天后天。 她的未来,在他的过去。而他的未来,却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她再回来。 应该是能?的。 她第一次见他,不就?是在廿四年冬至日他因‘谋反’被斩首的时候吗。 尽管到现在,他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谋反。 但他在鸣沙山那?一晚后,就?已经决定了。 如果廿四年的冬至日真的是他们产生?羁绊的日子?,那?无论结果怎么样,他都一定会去赴约。 他舍不得她离开。 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的手指逐渐变成透明。 他顾不得赤星的震颤,当即用手背抵上了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都带进他的怀里。 她的脑袋,就?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是她目前能?听?到的唯一的声音。 怦怦怦的。 温予听?着,眼泪忽然有些不受控,浸湿了他的一层衣衫。 “霍无羁。” 她一边喊,一边去揪他腰间两侧的衣摆。 “阿予。” 恍惚中,她只?听?到一声虚幻又焦急的呼唤。听?到这声呼唤,她想把他抱得再紧一点。 一用力?,却扑了个空。 她再睁开眼睛时,人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脸颊上,还挂着没?在他衣服上抹净的泪痕。 入目,是熟悉又陌生?的现代化家?具。哪里还有半点霍无羁的影子?。 她只?来得及喊一声他的名字,甚至没?来得及把再见说出口。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该有多难过啊。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甚至忍不住呜咽哭出声。 悲痛的哭泣声让温予彻底清醒过来,她把在西州的经历又重新梦了一遍,最后分别时,她在梦里都哭出了声。 140-160 烧灯续昼(五)- 是夜, 万籁俱寂,灯盏万千。 青城,西府墅区的一幢独栋小楼的地下一层。 书房。 霍懈北斜靠在书房衣角的黑皮沙发上小憩, 昏暗的壁灯映在他的身?上, 为他整个人渡上一层微黄的光晕。 中央空调的凉气送的很足,可他的额上还是沁出了一层汗珠。 他微微蜷缩着身?体,眉心紧蹙,眼睫轻颤, 看起来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他和温予一样?, 做着同样?的梦。 时间太?过久远,他活了一次又一次。 在此之前,除了温予, 很多事情他都有点记不清楚了。 每一世,他都有不同的身?份。 如果不是因为他心里的那道执念,如果不是因为她只记得?他这个名字, 他甚至连霍无羁这个名字都要记不清了。 可这一晚, 他在梦中又好像重新活了一遍。 以霍无羁的身?份。 他记得?鸣沙山和月牙泉,记得?敦煌郡,记得?望京楼,记得?和她相处的日日夜夜。 一切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梦的最后, 他又回到了他弱冠那日。 就算是在梦中,他也能清晰感?受到赤星的异动。 无论是喧闹的人声,还?是周遭人不断探来的好奇视线, 尽数被他忽略。 他只记得?温予。 她在他的怀抱中, 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后,就像一缕缥缈的轻烟一般, 消散无踪。 任他怎么抓,都再也没能触碰到她。 纵在睡梦中,他猛地伸出手?,朝着空气来回挥舞了两下,依旧扑了个空。 “阿予。” 伴着一声惊慌的呼喊,霍懈北猛然坐直了身?体。 梦中留不下她的那种无力感?,一直延续到现?实。看着空落落、黑漆漆的书房,他心生挫败。 他双手?交叉,垂着脑袋,正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忽然,他感?受到什么,抬首看向黑暗的某处。 片刻后,赤星的嗡鸣声隐隐传入他的耳中。他静静听了一会儿,原本冷峻的神?色逐渐柔和起来。 好半晌,他朝着黑暗中伸出手?。一缕赤星的烟雾从?暗处飘来,缠上了他的手?指。 好半晌,他冲着那团红雾低喃:“她回来了,你也很开心,对吗?” 话落,缠绕在他指节的那团红雾颜色更浓郁了些- 与此同时,青城的另一边。池澜苑十六楼,客厅。 灯光白?炽,耀眼夺目。 温予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颤动的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缓缓睁开眼睛的同时,眼睛骤然被强光刺痛,她连忙用手?背遮挡。 湿润浸透手?背的肌肤,泪珠顺着眼角隐入鬓发。 好半晌,她才适应了客厅的灯光。 她坐起身?,眼睛红红的,但脸上已经没有了眼泪,只眼角处有几?道泪痕残留。 尽管这是她的家,但客厅的布局和装扮,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她怔忡坐着,眼神?虚无,没有半点落到实处。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全是霍无羁。 她才离开他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无比想念他了。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一切,她都无比想念。 她一直在沙发上枯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直到第一缕晨光从?窗户照进来,她才眨了眨泛酸的双眼,彻底从?怔忡中清醒过来。 同时,她也终于?认清一个事实。她回来了,从?那个有霍无羁的朝代回来了。 她仰起头,左右晃了晃有些发僵的脖颈,最后把视线落在了茶几?一角的香薰蜡烛上。 蜡烛虽然已经燃尽了,杯底融了一层厚厚的蜡油。但客厅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清香。 她忽然想起刚刚她从?花厅离开之前,花厅里弥漫的也是这个味道。 她拿起已经燃烧殆尽的空玻璃杯,递于?鼻间嗅了嗅,更加确定,她之前嗅到的味道,就是这款香薰发出来的。 她之前在西州的时候就暗暗猜测过,她之所?以会穿越是不是就是因为点燃了这罐来路不明的香薰蜡烛。 现?在,嗅着这满厅的梅花暗香,她无比确信就是因为它们。之前的两次穿越,都是因为她先点燃了这蜡烛。 温予把目光落到不远处盛着熏香蜡烛的箱子上,心情又一次雀跃起来。 还?好,她手?里有存货。 她还?可以去见他。 这一刻,温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并且越来越强烈。 她想回去,她要回去。 她放下空罐,起身?,三两步冲到了小箱子前。 箱子里原本有三个,她已经用掉了一个。剩下的两个中,还?有一个已经烧掉了一小层。 她蹲下身?,拿起有燃烧痕迹的那罐,却?迟迟没有站起身?。 看着箱子里只余下一罐香薰,她再也挪不动脚步。 她的内心深处,总是在抗拒一些她不愿想起也不愿接受的事情。 而现?在,她不得?不直面那些问题。 如果真的如她想的那样?,点燃一罐香薰,她就可以去见一次霍无羁的话,那她已经用掉一次了。 不,是两次。 她手?里这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点燃。如果不能,那她就只有一次机会了。 后知后觉的钝痛感?,骤然袭来。 她把另一罐没有燃过的香薰也拿起来,起身?回到沙发上。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点燃她第一次没有烧完的那罐。 火柴盒都拆开了,正准备划着。她脑海中忽然想起之前在甜水巷挖到的那封信。 信上没说她还?能回去几?次。 但信上说了,她和霍无羁在某次宫宴之后会有一个孩子。就连霍无羁,也是曾见过小北的。 温予稍微愣了愣神?,很快就理清了思绪。之前,她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带小北回去。但现?在,她忽然想明白?了。 如果她这辈子只有三次可以见到他的机会,如果她和他真的会有一个女儿,那她是一定会带回去给他看一看的。 温予把香薰放下,掌心贴在小腹上。 宫宴那晚,她和霍无羁的确是有点疯狂。 种子会不会已经在里面发芽了?她一边想,一边垂眸去看。 也是这个时候,温予忽然发现?,她身?上还?穿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冬衣。 难怪她总觉得?一阵头昏脑涨,连胸口都是闷闷的。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刚刚哭的太?厉害了,所?以脑子有点缺氧的缘故。 再穿一会儿,她怕是就要中暑了。 想到中暑,温予的眉心忽然跳了一下。就算是为了小北,她也一定不能中暑。 温予的手?脚忽然麻利起来,三两下把身?上的冬衣褪了下来。 她在解腰间的衿带时,衿带一角不小心甩到了茶几?上,打翻了那罐已经烧尽的、只剩一层厚厚的蜡油的香薰。 温予把衿带收好,弯腰捡起滚落到脚边不远处的空罐。 她检查一下,杯身?没有裂纹。 玻璃罐的材质很好,从?茶几?上滚落到地板,竟然都没有破碎,只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 正准备放下去的时候,余光忽然瞥到杯底好像刻着什么东西。 她利落收回手?,翻到杯底,只见上面刻着一个大写的贰字。 “贰?”温予低喃一声,又把另外两个都翻了过来。 “壹、贰、叁。” 三罐香薰底部,分?别刻着不同的字。 已经燃了一层的那罐,刻着的是叁。那罐还?没有开封的,刻着的是壹。 不过瞬间,温予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难怪”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刑场上,难怪他那个时候会认识她,难怪他会说她和小北会在他幼年时候就出现?过。 难怪她认识他的时间线,是逆向的。原来是她把香薰的顺序用错了。 温予把视线定格在那罐还?没有开封过的香薰上,久久没有移开。 如果她猜得?不错,点燃这罐,应该就能去到他年幼的时候。 莫名的,温予的心情又一次低落起来。 三次可以见他的机会,她已经用掉一半了。她放下这些香薰蜡烛,却?再也不敢轻易点燃。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她的话,从?京城返回北疆后,还?有没有再回去? 他的结局,究竟有没有改变? 温予忽然想到什么,她从?一众杂乱的物品中,重新拿起那尊塑金小像。 无论是小像还?是赤星刀,细节方面,都和她离开之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更改。 而林琅留在羊皮古卷上小字,也没有丝毫的改变,一个字都没有更改。 如果说,这尊小像是从?那个时候一直流传下来的。 那是不是说明,她曾去到的,并不是之前所?以为异世,平行世界。而是同一个很久之前的过去。 是不是说明,他也曾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过。 是不是也说明,他的结局没有改变。他还?是在廿四年的冬至日,因谋逆的罪名被斩首了。 不然这尊用他的骨血塑成的小像,又是流转到她手?里的? 想到这里,温予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并下意识把这小像抱的更紧了些。 无论哪一种,她好像都有点难以接受。无论是哪一种,如果不借助香薰,她都再也找不到他了。 就像当?年,她的爸爸妈妈离开她那样?。这世上,再也没有他们了。 但是,如果非要选择一种,她宁愿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度过。 而不是像她曾看到的那样?,像羊皮古卷里记录的那样?,背负着谋逆的污名,被一把大刀终结了一生。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又开始疼起来。 转念,她又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她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大悲大喜。 无论如何,她都要让小北平平安安的出生。 调整好情绪后,温予把小像放在了茶几?上。 余光瞥到一旁的香薰蜡烛,她又把小像往茶几?中央推了推,生怕会因为自己的毛手?毛脚,再把小像给摔了。 这尊小像是他曾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唯一证据了。 也是除了记忆之外,他能留给她的唯二的珍贵的东西了。 不,另一个不是东西,而是尚未出生的小人儿。 烧灯续昼(六) 清晨七点钟, 智能音响准时开始播报天气状况。 她把小像和香薰蜡烛,包括已?经?烧干的那罐,一起抱回了卧室。 小像被?她放在了她常睡那侧的床头柜上, 而香薰蜡烛则被她放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盛(cheng)放这些东西的箱子盒子一应物品, 被?她扔进了储藏室。 收拾完纷乱的客厅后,温予彻底从那些不利于身心健康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忙活完这些,她穿在身上的那件纯白小衣,已?经?尽数被?汗水打湿。 尤其是后背。 她从沙发上抱起刚刚脱下来的并不属于这个朝代的冬衣, 准备连同她身上那件小衣一同扔进洗衣机里?。 走到阳台, 她才?想起来,她手上还没有换洗的衣服。 温予解着小衣的动作一顿,她正准备回房间?去拿, 刚转过身,目光忽然被?头顶的晾衣架所吸引。 温予顿下脚步,仰头看了一会?儿?。晾衣架上, 一件黑色的睡袍正随风飘动, 像一只黑色的蝴蝶。 她仰头看了很久,直到脖颈有些发酸,才?收回视线,转过身,打开洗衣机, 把夹在腋下的冬衣填进去后,降下晾衣架,把那件黑色睡袍拿了下来。 她记得这件衣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霍无羁时穿在身上的衣服。 当时, 大刀落下的那一刻, 他的鲜血还溅了她一身。 温予把衣服抱在怀里?,三两下揉成了一团, 递于鼻间?,轻嗅了嗅,却?没有闻到一丁点的血腥味。 不知那罐熏香蜡烛的缘故,还是因为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件衣服上沾染的味道有点熟悉。 除了干爽的阳光气息和那阵熟悉的暗香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她很熟悉的味道。 有点像霍无羁身上的气息。 可她却?分?辨不出?,这味道究竟是从她身上那件被?汗浸湿的小衣上发出?的,还是她手里?这件睡袍。 她已?经?记不清一开始对这件沾过血的睡袍的态度了。但总归是排斥的。 可现在,她视若珍宝。 她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这件睡袍中,深吸一口气后,她才?又把脑袋缓缓抬起,拉上被?风吹开的窗帘一角,脱下了身上那件汗津津的小衣,披着睡袍,走向浴室。 不多时,浴室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 温暖的水流打在她的身上,一低头就能看到霍无羁在她身上的留下的痕迹。 浴室水汽弥漫,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并没有洗太长时间?。简单冲了冲,就出?来了。 对镜涂抹身体乳的时候,温予才?发现,她身上的痕迹有多明显。无论是腰侧的手掌印痕,还是锁骨周围的齿痕印记,都异常惹眼。 她清楚记得,那晚之后,她身上的痕迹还没有这么明显。 这怎么好几日过去,这些痕迹不但没有消减,反而颜色越发浓郁了。 大片大片的青紫,看起来就像被?人打了一样。 她侧了侧身,发现后腰上也被?他留下了些许痕迹。他连她后腰的腰窝都没有放过。 看着白皙肌肤上遍布的厚重色彩,温予忽然心生羞赧,她刚准备说些什么,视线落在一旁的墙砖上时,又忽然怔了怔神。 她差点忘记了,她现在已?经?从西州回来了。 现在,她身边已?经?没有霍无羁了。无论她有什么话想要和他说,他都再也听不到了。 温予回过神时,又一次泪流满面。 当她发觉自己在哭,连忙擦掉了眼泪。她心系小北,疯狂克制住想他的念头,换上睡袍,走了出?去。 温予一边走,一边用带着哭腔的颤音自语:“不能再想他了。转移注意力,对,找点别的事情?做。”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在小北出?生之前,一定不能再陷入这种低落的情?绪中。 情?绪管理,她向来都是一把好手。一遍一遍又一遍的心理暗示之后,温予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她吹干头发,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客厅收拾干净了,茶几和沙发还是有些凌乱。 她正准备收拾,茶几上那张模糊不已?的照片又一次吸引了她的视线。 照片上的那张脸,她是那样的熟悉。如果霍无羁剃了发,就和照片上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尽管照片是模糊不清的,但她依旧能够在心里?描摹出?他的五官。 看着那照片,温予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 霍无羁姓霍,照片上的这个人也姓霍。 他们两个人都姓霍,还长得这么像,那这位霍三公子有没有可能是霍无羁的后代? 既然用他的骨血塑成的小像和秦未的笔迹能够同时历经?漫长岁月,辗转到她的手中。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的血脉也一代一代流传下来了? 如今盘踞在青城的霍家,有没有可能是霍无羁的后代? 这两个人的脸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血脉关系,温予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温予的心就隐隐作痛。 她和霍无羁才?刚刚成婚,这世上怕是没有一个女生愿意自己心爱的男人再和别的女人有孩子。 更多的,是对霍无羁的心疼。 她和他始终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如果她之前的猜测全都是准确的,那她宁愿希望如今的霍家是霍无羁的后裔。另娶佳人,也好过他一个人一天天一年年苦等下去。 温予趁着自己还有一丝理智,把照片倒扣在茶几上。 眼不见?,心却?还是烦躁。干脆,她拉开了茶几的抽屉,把照片扔了进去。 彻底看不见?后,温予那颗躁动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她正准备去收拾茶几上的其他东西,目光却?再一次被?花瓶里?的花所吸引。茶几的花瓶里?,那束淡紫色的桔梗花还很鲜艳。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束花的来路。这束花,好像是一位叫姜平的先?生送来的,连同拍卖会?场的文件一起。 这么长时间?过去,桔梗花竟然没有半点想要枯萎的痕迹。温予的眸中闪过一抹错愕,伸手去触桔梗花的花瓣。 花瓣湿润,新鲜,不是她的错觉。甚至零星的几朵花瓣夹层里?,还有几滴水珠残存在其中。 她在西州明明已?经?待了好久,为什么这束桔梗花还这么新鲜? 思索间?,她的目光在茶几和沙发上扫了一遍。 姜平送来的那些文件,家政留下的那张便签纸,重新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喝了一口的鲜虾粥,感冒药以?及那杯完全符合她的口味的蜂蜜水,让她记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在她穿越之前,就好奇不已?的事情?。 为了控制情?绪,她不好再去想和霍无羁有关的事情?。 如今,茶几上的这些,不正是她转移注意力的好时机吗。 匆匆一眼,温予便把视线收了回来。她坐回沙发上,正准备继续穿越之前没有完成的事情?。 忽然,她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又重新把视线投向那些东西。 一一略过后,最?后她把目光聚在那张便签纸上。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温予看着,却?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 不知是因为她太过思念霍无羁的缘故,还是事实就是如此。 尽管,她没有看过他写简笔。 但她就是莫名觉得,便签上的那段话,和霍无羁的字迹有点像。尤其是开头的那个‘温’字,简直和他的写作习惯一模一样。 便签纸上的‘温’不是‘温’,而是‘溫’。 尽管,她一次次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个巧合。 这一定是个巧合。 可她还是抑制不住逐渐激动起来的情?绪,就连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都在因为这个巧合怦怦直跳。 烧灯续昼(七)- 一旦字迹相像这一念头植入脑海, 那张在普通不?过的便签纸,都变得有意义起来。 一笔一划,越看越像。 温予迫不?及待想要知道, 喂她吃药, 给她煮粥,冲蜂蜜水,以及留下这张便签纸的家政,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总觉得, 背后好像有一只手, 暗暗推动着这一切。 最重?要的,她有一种直觉。她总觉得,无论最后事情的真相如何, 都会和霍无羁有着莫大?的关联。 相比家政,她更好奇的,其实是她离开回来的这段时间。 她想不?明白, 她明明和霍无羁在一起那么多时间, 为什么现实生活中还?是夏天。 连最容易枯萎的鲜花,都还?鲜艳欲滴。就像是过了最寻常的一天,而不?是那么多个日夜一样。 电脑的系统已经更新?好了,开机很?快。温予点开监控的软件,登录进去, 查看监控视频。 她穿回来时,是在半夜。当时忙着失落,根本没有想起来看时间。 她把监控的时间线往前拉了一段, 屏息点了播放。 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一样。 通过监控, 温予清楚看到,在她回来的前一秒钟, 茶几上的香薰蜡烛燃尽,缓缓熄灭。 忽然,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从电脑传出。 紧接着,原本清晰的电脑屏幕遍布雪花。 像她小时候看的老电视没了信号一样,也像小时候在露天影院看的恐怖片里的镜头。 莫名的,温予感到一丝诡异。她下?意识仰头,朝窗边看了一眼。 她向来讨厌夏日炎热的光照,可这一瞬,她莫名觉得心安。 她默默数着,差不?多五秒钟之后,电流声?和屏幕上的雪花消失,画面恢复正常。 而原本空无一人的沙发?上,忽然多了一个她。 监控的夜视功能?很?强大?,尽管房间里没有开灯,也依稀能?从她脸上看出一抹失神。 就刚刚失灵的五秒钟,她又穿回来了。 温予来回看了好几遍,每次蜡烛燃尽,雪花和电流声?都会出现,把画面遮的严严实实。 她根本看不?到自己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温予又把监控的时间线往前拉了一段,调到了她穿越之前。 也是这时,她忽然发?现,从她穿越,到她回来,日期只隔了一天。 她穿越回去的细节,也同?样看不?到。 蜡烛点燃后,屏幕上又一次出现雪花。等雪花退去,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她,消失无踪。 温予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了些许异样。自她消失后,一缕缕金色的光芒从香薰蜡烛里飘散出来。 不?多时,整个客厅都弥漫着金色的烟雾,就像是被?打?上了一层暖光。 尤其是到了夜晚,金色颗粒肆意游走在客厅,就像是浩瀚的银河系,又迷人又震撼。 蜡烛熄灭后,蕴藏在客厅里各个角落的金色光芒逐渐消失,她人也重?新?出现。 温予重?新?拉了一遍进度条,算了一下?时间。 她是在下?午两点左右消失,凌晨两点钟又重?新?出现。 她消失了足足十二个小时。 而那罐香薰蜡烛,也足足燃烧了十二个小时。 “难怪那束桔梗花还?那么新?鲜。”温予喃喃低语- 她稍微缓了缓,确认消化了这一信息后,又继续拖动时间线,把监控画面调到了姜平来给她送文件的时候。 从她迷迷糊糊去给姜平开门,到她接过那一大?束桔梗花和文件,到她昏倒,一切都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姜平在她昏倒之后的反应。 她昏倒后,姜平去而复返。 可他在看到她昏倒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进来,反而冲着走廊的方向喊了一声?。 视频的声?音有点小,看第一遍的时候,温予没有听清他喊的是什么。 于是,她把声?音调到最大?。 视频中,姜平声?音急切。 也许是监控的收音效果不?好,也许是因为他被?瘫倒在地的她给吓到了,声?音依旧带着一些嘈杂和一阵电流声?。 但这阵电流很?微弱,不?同?于刚刚那段伴着雪花的强烈电流。 “先生,温小姐昏倒了。” “先生,温小姐昏倒了。” 温予一连听了两遍,终于听清了他的话。 “先生?谁是先生?”温予正疑惑着,画面里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 不?等温予看清来人的长相,反而先听到那人唤了她一声?:“阿予。” 下?一秒,他顿下?身,将昏迷不?醒的她揽入了他的怀里。 自他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之中,他全程没有抬头,目光一直聚在倒在地板上的她的身上。 他踏进来的一瞬间,他的面容在视频中一闪而过。 但温予还?是认出了他来。 为了确认,她又把刚刚他进门的那段视频来回捯了两遍。 他走的很?快,步子迈的很?疾,依旧是个模糊的身影。 温予把倍速调到最慢,总算是看清了他的长相。 那张脸,果然是和霍无羁一模一样。 单看脸的话,视频里的那个人,完全就是剃了头发?的霍无羁。 这一瞬,温予脑海里有两句话在打?架。 “竟然是他?” “果然是他。” 监控中,他一直垂着脑袋,抱着昏迷的她。可就算是这样,通过他的动作,温予也能?看出他很?紧张她。 可他为什么会紧张她? 温予想不?明白。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他在踏进门的一瞬间,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除了她的家里人,别人都是连名带姓称呼她为‘温予’。 而这个和霍无羁长得一样,并有极大?可能?是霍无羁遗留下?来的后代的男人,知道她的名字不?说,竟还?喊的这么亲切。 温予看着视频里他和略微有些紧张的姜平,思绪逐渐飘远。 她差点忘记了,视频里的这个时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这个男人。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珠峰上。 难道是那个时候,她在昏昏沉沉、没有清醒意识的情况下?,把她的名字告诉他了? 想起姜平的来意,温予忽然忽然拧起了眉。 姜平是来给她送小像的介绍书的,而他又喊这个男人先生。那是不?是就是说,这场拍卖会,是他们霍家举办的? 如果是这样,那他知道她的名字也就无可厚非了。可这一切,是不?是有点过于巧合了? 她之所以会去拍卖会,就是为了拍到那尊小像,去感谢这个男人在珠峰对她的帮助。 可如果这小像一开始就是他们家的呢? 那引她入局的目的又是什么? 又或者说,他们有什么阴谋? 转瞬,这一念头被?温予给否定掉。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她就得不?到小像和那三支香薰蜡烛。如果得不?到那些,她也不?会认识霍无羁了。 左想右想也想不?明白,温予干脆不?想。 左右,她是要谢谢他们。至于他们背后的目的,她不?在乎。 温予把思绪收回来,继续看监控里的视频。 刚才出神,她都没仔细看。 于是,她把进度条又往前调了一点,却不?小心点到了他踏进她家门的一瞬间。 “阿予。” 视频中,霍家三公子用略显焦急的声?音喊了她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和霍无羁长了同?样一张脸的缘故,温予莫名觉得,他喊她的语气,和霍无羁喊她的语气,有几分相像。 尽管他们两人的声?音有明显的不?同?,但她就是觉得,如果冲进来的是霍无羁,他也一定会用和视频里那道声?音一模一样的语气来喊她。 不?,霍无羁一定会比视频里的这个人更加焦急。 温予在心里暗暗想。 好半晌,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从她回来后,就算是刻意压制着,不?去想念他。可他依旧活跃在她的意识深处。 无论是笔迹,还?是口吻,她都下?意识去拿别人和他比较。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看着视频里穿着一身现代化服饰的男人,她甚至忍不?住在脑海中暗想,如果霍无羁穿上这身衣服,一定也会很?好看的。 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 她干脆把视频里的那个男人就当成?了霍无羁,尤其是当她看到他动作娴熟的将她抱回到沙发?上的时候。 视频里,那个男人将她放下?后,直奔浴室。 画面中没了他的身影,温予的思绪又一次飘远。 霍无羁也喜欢那样抱着她。可惜,在小北出生之前,她都不?能?去见?他了。就算去,她见?到的霍无羁,也还?没有长到可以抱得动她的年岁。 仅仅是这样想着,温予的神色就有些悲恸。 片刻后,男人又从浴室出来,手上还?拿了一条湿毛巾。 温予本来是有点难过的。 直到看清他手上毛巾的颜色,才把她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 他手上那条毛巾,是她擦脚用的。 而他不?仅用那条擦脚的毛巾给她擦脸,竟然还?扒拉着她的衣领,把手探到了她的颈后。 看到这里,温予的脸色稍微变了几分。 这个时候,心中纵有不?满,却始终没有发?作,并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多想,或许,他只是在帮她擦汗。 可看到后面一段画面时,她彻底绷不?住了。 姜平买药回来后,这个男人和姜平的对话,温予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姜平离开的身影,温予的心跳忽然快了几分。 监控有死角,她看不?见?他看她的眼神。但大?致的动作却是看的一清二楚的。 刚刚这个男人撩起她的衣领和发?丝给她擦汗的动作,让温予生出几分危机感。 尽管视频中的画面已经过去了,但她还?是下?意识为视频中的自己捏了一把汗。 她总觉得,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有点危险。 她看着他把原本搭在腕上的手挪到了她的脸上,看着他用大?拇指不?停研磨她的双唇,看着他在听到她的一声?嘤咛后,惊慌失措地把手撤回来。 温予的眸色逐渐阴沉,胸口起伏不?定。好半晌,从齿间磨出一句:“臭不?要脸。” 在看这段视频之前,她一直把他当成?救命恩人的。可没想到,他竟然趁着她睡着,做这样的事情。 温予想臭骂他一顿,眸光触到他那张和霍无羁一般无二的侧颜,却怎么也骂不?出口。 尤其是当她想到,视频里的这个男人,有可能?是霍无羁的后代时,她蓄在胸口的那些话,更是骂不?出口。 温予暗暗咬紧了牙,嘟哝了句:“白瞎了这么一张好脸,做事怎么这么孙子。” 话音未落,温予忽然想起什么,兀的笑出声?。 她忽然想到,如果霍无羁真的是他的老祖宗,那她可是他的老祖宗名正言顺的妻子。 按辈分,她可不?就是视频里这小子的祖奶奶。 “这么一说,这小子还?真是孙子。” 温予伸出手指,恶狠狠点着屏幕上的那道身影,说:“孙子,我是你祖奶奶你知不?知道,竟然敢摸我,臭不?要脸。” 话落,她又忍不?住去想。 如果视频里的这个男人真的是霍无羁的后代,那他后来又娶了哪家的姑娘啊? “会是她吗?”温予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杨清儿的脸。 一个是国公府的千金,一个战功赫赫的定北王,俊男靓女,正是相配呢。 如果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说不?定他头婚就娶了她呢。毕竟杨清儿曾那么喜欢他。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好像也不?错。 温予脸上生出一抹浅笑,眸光却夹杂着几分苦涩。 她再回过神时,她的重?重?重?重?孙子刚给她喂完药,正拿起相框,看他自己的照片。 温予没有在意。 他放下?相框,走到客厅中央,敲了敲木箱,低喃了一句:“赤星。” 他的声?音太小,温予只依稀听到他说了两个字,但并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直到温予看见?他的手上也有一团红雾涌出,她才又把视频倒回去,仔细听了听他那声?低喃。 听清他说的是赤星后,温予的脑子嗡的一下?:“他怎么会知道赤星?” 烧灯续昼(八)- “他怎么会知道赤星?赤星怎么会?听他的呢?”温予轻声低喃着, 视线就?像是黏在了他的手上,再也挪不开。 看着视频里的男人旁若无人的把玩着那团红雾,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看了一会?儿, 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并且被她一直忽略的问题。 视频里的这个男人,是空着手来的。他甚至都没有把赤星带在身上,红雾又是怎么出来的? 赤星是霍无羁的武器。 如果他最后仍然是以?那样惨烈的结局死去?,那赤星呢?赤星在哪里? 温予不得不去?回?想她第一次穿越的时候。 当时, 她大部分注意力?都在霍无羁身上, 并没有过多去?关注赤星。恍惚中,她记得赤星好像就?在刑台一旁的兵器架上。 她还记得,霍无羁央求赤星救她时, 他看向的就?是一旁的兵器架。红雾涌出,逐渐将她包围时,她也好像的确感?受到了赤星的嗡鸣。 当时, 如果赤星也在, 那霍无羁身死后,赤星去?了哪里? 温予疑惑的同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林琅的那张脸。 “难道是他?” “一定是他。” 想起林琅,温予的心里就?生出万丈的怒火。一想起霍无羁的结局和他有着莫大的关联,她的心就?又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虽然在第二次穿越时, 她见到了尚未有多少实权的林琅。他每次看到她,也都面色温和。 但温予知?道,她那张伪善的人皮下面, 长了一颗黑心肝。不然, 他也不会?在霍无羁本就?受过刑罚的情?况下,还要挥刀砍断他的腿了。 想起刑台上那一幕, 温予的眼?睛又有些湿润。 但她有一点想不明白。 如果赤星刀最后落入林琅的手中,就?算视频里的这个男人真的是霍无羁的后代,那他的先辈们也不好轻易从林琅手里再把赤星刀夺回?来吧? 以?林琅睚眦必报的性子,斩草除根才是他会?做的事?情?。他又怎么会?容忍霍无羁还有后代留存在世上。 可?如果是那样的话,那视频中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他又是怎么知?道并且能够命令赤星的? 难道霍无羁在去?往京城之前,曾在北疆有一个孩子? 尽管,她的理?智一遍遍告诉她,他也是有苦衷的,她不该埋怨他。可?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其实,温予不知?道的是,霍无羁被行?刑后,赤星刀真的流落到林琅的手里。他本就?对赤星刀垂涎已久,霍无羁死后,林琅瞒着霍珩,把赤星刀昧了下来。 可?赤星刀到了林琅手里,没了半点神通。 无论他怎么喊‘赤星’的名字,赤星也没有半点反应。 就?算是他学?着霍无羁的样子,用刀刃划破自己的手掌,以?血饲刀,赤星刀依旧没有半点反应,更是没有一丝的红雾从刀身涌出。 赤星刀在霍无羁手中时,曾好几次公然显了神通。到了林琅手里,却和破铜烂铁无异,锈迹斑斑不说,甚至还没有寻常的刀剑锋利。 后来,西州国破,林琅不知?所踪。 秦未携定北军冲进京城,把林府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赤星刀。 自此,赤星刀下落不明- 恰时,视频里又一次传出他低沉的说话声。她深吸一口气,将眸中的泪水又憋了回?去?。 手指在触控板上点了两下,把视频倒回?去?一点点,去?听刚刚没有听清的话。 他说:“去?吧,记得帮我保护好她。” 温予反复听了好几遍,确定没有听错后,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视频里的这个男人要这么说,就?像他认识她,本就?该保护她一样。 这句话,如果换成霍无羁来说,她一定不会?有半点怀疑。可?视频里的这个人,又不是他。 看着视频里男人那张异常熟悉的眉眼?,温予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异常大胆的念头。 他会?是他吗? 转瞬,又被否定掉。 “不可?能的。他是人,又不是神,他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温予曾见过他受伤流血,他只是一个寻常人,断不可?能活到现?在的。最重要的,他的骨血塑成的小像,如今正摆放在她的卧室里。 所以?,视频中的那个男人,纵然和他长得再像,也断不可?能是他。 至于两人为什么会?长得一模一样,温予还是更倾向于,视频里的这个男人是他的后代。 毕竟,除了这个解释,她再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而接下来的画面,将温予心中的疑惑,尽数转为震惊。 刚才,她的着重点偏向于他那句话的后半句,而忽略了前面两个字。 直到刚刚,她看着那团红雾尽数飘往香薰蜡烛那处,她才恍然明白,他究竟要让红雾去?哪。 温予对这团红雾并不陌生,她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可?这团红雾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温予至今都没有弄明白。 她更是没有想到,那团香薰蜡烛里竟然也藏着这么一团红雾。 在此之前,温予一直以?为,她之所以?会?穿越,全?是那三盏香薰蜡烛的功劳。却怎么也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有赤星的缘故。 难怪 难怪她穿回?来之前,那些红雾会?尽数涌向她。 可?他怎么会?知?道,她要穿越了?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温予百思不得其解。 她一直想着,一直看着。 他不仅洗了她的睡袍和地毯,还把散落了一地的桔梗花捡起来,放入了她的花瓶里。 而那杯无论是温度还是甜度都恰好适宜的蜂蜜水,和那锅喷香可?口的鲜虾粥,也都是出自他手。 之前,她生病的时候,霍无羁也是像视频里那个男人一样,体贴入微。 也许是因为同一张脸的缘故,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温予忽然就?忘记了他先前的一些无礼的举动,并且生出一种是霍无羁在照顾她的错觉。 直到他离开她的家?,视频里再也看不见那道修.长的身影,她才恍然回?过神。 看着空荡荡的客厅,连带着她的心里也空荡荡的。最后,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为那张和霍无羁一般无二的脸。 好半晌,她才得以?从失落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温予把电脑放在一边,跑回?卧室,拉开抽屉,把仅余的两盏香薰蜡烛拿出来,抱在怀里。 她想起刚刚在视频里看到的画面,喉腔一滚,轻声吐出两个字。 “赤星。”预料之中的红雾并没有出现?。 她早就?猜到,除了霍无羁,赤星不会?轻易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可?是,视频里的那个男人又是如何能够指挥这些红雾的?他又没有把赤星带在身上,那些红雾就?凭空出现?了。 她可?是霍无羁明媒正娶的妻子,凭什么那个男人能够驱动赤星,而她不行?? 温予不信邪,又唤了两声:“赤星?赤星?” 那两盏熏香蜡烛依旧没有半点反应,她叹了口气,又重新把蜡烛放回?了抽屉。 就?在她关上卧室门离开的一瞬间,红雾从抽屉涌出。不多时,整间卧室都弥漫着氤氲的烟雾,就?像是开了盏红色的氛围灯一样,经久未散。 温予又重新回?到沙发上,拿起电脑,关掉监控软件,打开浏览器,思索一瞬,在搜索框输入‘霍氏’二字,利落点了回?车。 网速很快,顷刻间,跳转到一个新的页面。 她来不及去?看页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目光全?被右上方的一张照片吸引了去?。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照片上的男人是谁。 “秦太傅。” 温予低喃一声,摸着触控板,把照片放大。照片上的那个人,和秦执年长得一模一样。 烧灯续昼(九) 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张和秦执年?一模一样的脸, 温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强的时空撕裂感。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都以为自己还在西州没有回来。目光向下?一扫,恍惚中, 她感觉自己看到了秦执年?三个?字。 她心中讶然, 稍稍稳了稳心神?,定睛看去,照片下?面一行,‘霍执年’三个大字赫然入目。 她愣住了, 尤其是看到后面两个字的时候。 除却?姓氏, 电脑上的这个?人,无论是长相还是名字,都和西州大名赫赫的秦太傅一模一样。 她大致扫了一眼网页上的介绍:霍执年?, 霍氏总裁,共育三子。 温予一边看,一边把?他和西州那位太傅做比较。 “还是不一样的。秦太傅一生只有秦未秦央两个?孩子。而这位霍老?, 则有三子。” 她的脑海中, 忽然浮现出秦未和秦央两个?人的模样。 也不知秦央看到她忽然消失,有没有被吓坏。 还有秦阿兄。他好不容易才从药罗葛·比战绑走她的阴影中走出来,如今她又当众来这么一遭,也不知道他晚上还会不会做噩梦。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怕下?一秒钟会想到那个?不该想起的人, 也怕思念如潮水一样袭来。她可能承受不住情绪又一次崩溃了。 温予又在触控板上点了两下?,把?页面往下?拉了拉,继续浏览没有看完的信息。 满篇文字密密麻麻, 温予却?只看得见写?着霍老?子女名字的那一行。 “霍未, 霍央,霍懈北。” 看着这三个?名字, 温予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好半晌,她才想起来,之前初到西州时,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 如今,霍懈北这三个?字映入眼帘。她总算是想起了些什么。 ‘懈北’这两个?字,她是再熟悉不过了。刚刚收拾东西时,她还在羊皮古卷上看到过。 霍无羁,字懈北。 他的字,应该是秦太傅亲自为他取的。 可惜,她甚至连他的弱冠礼都没有参加完,也没有听到秦太傅为他备好的吉语。 但她依旧可以猜出来这两个?字的意蕴。 懈北懈北,北疆之防务,万不可懈怠。 霍家?人把?霍三公子的信息隐藏的很好。 秉着有恩必报的原则,温予当初为了寻求他的消息,可谓是求爷爷告奶奶,才得到那么一丁点的信息。 当时,她只顾着记住他的喜好,却?忽略了他的名字。 是以,现在才发现,这位霍三公子不仅和霍无羁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名字,竟也是一样。 且不说?霍懈北这个?名字,就连前面那两个?,也让她心神?恍惚了好一会儿。下?意识的,她触摸触控板,依次点上了那两个?名字的超链接。 页面跳转,温予看完一页,又欢迎加入药物而二起屋耳爸以追更转而去看另一页。正如她猜测的那样,页面上两人的照片,和她脑海里预设的面孔一模一样。 是秦未秦央两兄妹的脸。 她没有想到,在她原本的世界里,竟然还能看到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霍执年?,霍未,霍央,这会是巧合吗?”温予低喃,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显然不是巧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如果说?,在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前,霍家?那位老?三和霍无羁长得一模一样尚且可以用?血缘关?系来勉强说?服自己。 可现在,她不仅知道了他的名字,还看到了和秦太傅一家?长得一模一样的几个?人。 长相相似也就算了,连名字都一样。这让温予觉得,这一切绝对不是巧合。 甚至,她开?始怀疑之前的猜想。或许,霍懈北不是霍无羁的后代也说?不定。 “莫非是转世?”温予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她继续咕哝:“可这不科学啊。” 话音未落,她自顾扯了扯唇角,轻笑一声。 她这段时间的经历,已?经奇幻到可以拍电影了,又哪里是用?科学两字就能解释的了的。 这一刻,温予对霍家?人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尤其是对霍懈北。 她迫不及待想要弄清楚这一切。 秉着知己知彼的原则,她把?页面上这些人的信息又全都仔细看了一遍。 除了霍懈北。 和之前一样,无论她换多少个?搜索引擎,有关?霍懈北的信息,都只有寥寥几句话。 和霍未霍央相比,有关?霍懈北的介绍,少之又少。甚至有的页面上,就只称呼他为霍家?三公子,连名字都没有。 温予关?掉电脑,不再寄希望于此。 她端坐在沙发上,开?始想她穿越到西州之前的事情。 温予忽然意识到,目前她掌握的有关?霍懈北的大部分信息,都是祁既告诉她的。 她隐隐记得,祁既还把?霍懈北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她。 她好像还给他发过短信。 想打这里,她的神?采忽然变得飞扬起来。 她没有记错,她真的有他的联系方式。 她不仅给他发过短信,而且还给他打过电话。可无论是电话还是短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他一直没有给她回复。 温予看着那串冗长的数字,下?意识点了拨号键。机械的响铃声响起的一瞬间,她又猛地回过神?,动作迅捷地挂断了电话。 无论如何,是他救了她,电话一旦接通,口头上的感谢太过单薄。再者,一旦感谢过后,她就再没有别的理由再去接近他了。 可除了感谢,她忽然不知道,电话如果接通,她该说?些什么。 她心里的那些疑惑,是万万不可以通过电话表露出来的。 当初,她之所以在拍卖会上拍下?这尊小像,就是为了要把?它当做礼物送给霍懈北,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可现在,暂且不说?那场拍卖会的背后是不是霍氏,单单是因?为那尊小像是用?霍无羁的骨血而塑,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他当成礼物去送人。 温予攥着手机发呆的同时,心中暗暗祈祷对方不要回拨过来。 这个?时候,她的脑子就像是被僵尸吃掉了一样,空空如也。如果对方真的回拨过来,她怕是也只会怂唧唧地说?一句:不好意思,刚刚打错了。 与此同时,西府墅区。 霍懈北刚刚洗完澡,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水珠顺着他的鼻梁骨滴落,打湿了好大一片地毯。他却?浑不在意,只神?色恹恹地攥着手机,思考他究竟要不要拨回去。 好半晌,手机铃声都没有响起。 温予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刚放下?手机,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余光瞥到桌上的鲜虾粥,她无端吞咽了口口水。 “隔夜的粥应该是可以喝的吧?”温予嘟哝一声,起身走向厨房。 才走了两步,一阵急促的铃声响彻客厅。 温予的脚步骤然停滞,心跳却?莫名加快。下?意识的,她回头去看被她扔在沙发上的手机。 屏幕是暗的,可铃声还在继续响。 她环视一圈,最后发现,是门铃在响。 不是那人回拨过来的电话,温予又一次松了一口气,她朝着门口大声喊了一声:“来了。” 话落,铃声骤然而止,她也抬步走过去。 打开?门,门口空荡荡,她把?脑袋探出去,四?下?看了看,走廊也是空无一人。 电梯里。 霍懈北背靠着电梯墙,胸口起伏不定。 脑海中,反复响起她刚刚的那句回应。 自他听到响了两声就被挂断的电话后,他就再也抑制不住想要见她的念头。稍一思索,就跑过来见她。可听到她的声音后,他又心生胆怯,几乎是落荒而逃,甚至连电梯楼层都忘了按。 温予把?探出去的脑袋收回来,视线落在门口不远处的一个?某奢侈品的手提袋上。 她心中狐疑,却?还是把?手提袋返回了家?中。 烧灯续昼(十)- 他还在失神, 顶楼的人不知是谁按了电梯,他随着电梯缓缓上升。 电梯厢门开启,却没有人走进来。 霍懈北有点心不在焉, 以为?到?了一楼, 抬步走出去?才发现,他是到?了顶楼。看清楼层号后,他又重新回到了电梯里。 他本该按向一楼的。可视线却不受控制,频频看向十?六那个?数字。 他忽然想起来, 刚刚他只顾着落荒而逃, 却?全然忘记把吊牌给拆掉。 动作比意识更快一步。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手指已经从数字一挪到?了数字十?六,并且没有丝毫犹豫地按了下去?。 十?六层楼的按钮亮起灯, 他的心?也随之悬空。 尽管他心?里很明白,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一定把手提袋拿进去?了。但他依旧想要再?回去?看一下。 他既想要见她, 又害怕见她。 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近乡情怯过?。 但也正是如此, 他深切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迟暮了好些年的心?脏,又一次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正如他猜测的那般,十?六楼的走廊空无一人?,连他放在地上的东西也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她明天会不会去?赴宴? 她看到?吊牌以后, 会不会以为?是他故意没有把吊牌拆下来? 应该不会,她不是这样的人?。 可如果她没有把他当成?霍无羁,只将他当做一个?奇怪的陌生人?又怎么办? 直到?他下了楼, 开车回去?的路上, 都还在心?里一遍遍揣测她的想法- 手提袋中,共有两件东西。 一件黑色礼服。一张烫金的宴会邀请函。 邀请函上的名?字是手写的, 温予只看了一眼,就猜出了写这张邀请函的人?是谁。 为?了印证她心?中的猜想,她特意从一众物品中翻出了那张便利贴。 经过?比对,温予发现,邀请函上的字迹和她茶几上那张便利贴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尤其是她的那个?‘溫’字。 下意识的,她的脑海中闪过?霍懈北那张脸。她有一种直觉,刚刚摁她家门铃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礼服是崭新的,吊牌都还在。温予看着吊牌上将近六位数的价格,暗暗瞠目。 暂且不说她没有买这么贵重的礼服,关于送货上.门这件事情,她却?稍微有些经验。 如果来人?是品牌方的服务人?员,他们一定不会将价格这么贵的礼服随意放在公共区域。他们一定会亲自把东西交到?你手上后,再?让你签上字才算结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还没有看到?人?的情况下,随意将这件将近六位数的礼服放在公共区域。 以上种种,温予确信,刚刚站在她门口?按她门铃的人?,一定是霍懈北。 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不见她,温予想不通。 但她猜测,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请帖上说,为?了感?谢她对前些时日那场拍卖会的支持,特邀她明日去?参加宴会。 宴会的地点和上次拍卖会的地点一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温予越发确信,那场拍卖会背后的资本一定是霍氏。 没了小像,她正愁不知如何去?接近霍家人?。如今,请帖在手,她又怎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所以,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她都一定会准时去?赴宴。 忽然之间有了事情做,她肉眼可见地亢奋起来。 这一瞬,她甚至连肚子饿都感?受不到?了,拎起礼服去?了衣帽间。出乎意料的是,这件黑色礼服恰好合身。 唯一让她感?到?不太满意的一点,是这件礼服的V字领有点低,恰好将她锁骨处那团青紫显露出来。 温予无声叹了口?气,余光略过?一旁置物架,最终选了一条黑色的丝巾来搭配这身礼服。 好在,现在的天气没有那么热,颈间系一条丝巾,也没那么惹眼。等?明天,她把痕迹用遮瑕膏遮一下,再?用丝巾挡着,应该没有人?会发现。 试好衣服,她又去?敷了张面膜。 虽然她只在现实生活中消失了一个?晚上,但她却?在西州真?实生活了那么长一段时间。 古代生活条件艰苦,她能够做好每日的清洁已然是了不起,护理肌肤更是妄想。 北疆的风沙又大,就算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风吹在脸上,也都裹挟着细沙,吹得脸生疼。 她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好好护理过?肌肤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肌肤严重缺水。面膜才一上脸,T区以及鼻翼两端就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感?。 “我这是缺了多少水啊。”她咕哝着,走向厨房。 小奶锅里还有昨天那人?煮的鲜虾粥,中央空调一直开着,粥也没坏。 鲜香入鼻,温予的肚子咕噜噜叫着。 明明在门铃响起的前一刻,她想的都还是没有关系,填饱肚子最重要。 可现在,她有点犹豫了。 再?三思忖,她把那锅喷香的鲜虾粥给倒掉了。 这一刻的她,身心?俱疲,根本没有心?思去?弄吃的。最后,她点了一份外卖来应付叫嚣不已的五脏庙。 在睡觉之前,温予本以为?,她才从西州回来,晚上一定会睡不着觉。却?没想到?,一觉睡到?天亮。 翌日。 温予特意起了个?大早,下楼吃了个?早餐后,直接去?了附近美容院,好好给肌肤做了一次护理。 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她都不能辜负那件将近六位数的礼服。 宴会是在下午举行,她在美容院待了将近一上午。从美容院回到?家后,她定好闹钟,又躺在沙发上休憩了一会儿。 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两个?小时,温予悠悠转醒。 洗漱、化妆、换衣服,一气呵成?。 手机、车钥匙和请帖放在手包里,因为?要开车,她穿的是一双平底鞋。就这样,她一手勾着待会儿要穿的高跟鞋,一手拎着手包,出了家门。 她开着车,驶在多车道的柏油马路上。 和西州相比,明明她在这个?世界生活的更久一些。 可当她看着逐渐消失在眼帘的一幢幢高楼大厦,看着隔壁车道上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她忽然有点恍惚。 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有点陌生。 其实,在她从西州回来后,在她的意识逐渐清醒之后,她就隐隐生出一种这样的感?觉。她也一直在克服,并且一直试图将它和霍无羁一起压在心?底,刻意不去?想起。 就算这个?世界没有霍无羁,她一定会好好生活。 她不想当一条无论在哪个?时空都没有归属感?的鱼。 她也一直在适应。 所以她去?楼下最热闹的早餐店去?用早餐。所以她去?附近规模最大的美容院一待就是一上午。 可就算是这样,当她真?的处在久别?的现代化都市中时,她还是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愫。 尽管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本身就属于这个?时代。 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就像刚到?西州时那样。 但她也只能适应,别?无他法。 幸好,对于这些事情,她向来是有经验的。 高考后,父母双双出事,先后离开了她。她如今也活得很好。 现在也是一样。 须臾,温予甩掉了脑海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并且强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接下来的宴会和霍懈北身上。 也得亏霍氏和霍懈北身上有很多谜团,她才能这么快就找到?别?的事情做。 霍氏的客户占据了青城大半的有钱人?,温予到?达宴会地点时,停车场内停满了豪车。 她本来以为?,她正在开的这辆车已经很可以了。可和这里停放的车相比,还是落了下风。好在她不是那种喜欢攀比的人?,暗暗在心?里惊叹一番后,面不改色下车离开了。 下车前,她特意从坐直了身体,掰过?后视镜,仔细打?量了一下妆容。 当然,着重检查了一下锁骨那块。 一切完好无虞,她又换上高跟鞋,从副驾上拎起手包,款款走向大厅。 临近大厅转门时,她忽然忘记了有没有把请帖放进手包。 就在她垂首检查手包里到?底有没有请帖时,忽然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阴影。 才一抬眸,就看到?一具身材姣好的女生穿了一身酒红色的齐胸礼服。 对方好像在打?电话,走路也是心?不在焉。 当她反应过?来想要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下一秒,两人?的肩膀还是撞在了一处。 “不好意思。” 温予甚至来不及去?抬头看她的长相,更顾不得被撞落的手包,她连忙弯腰道歉。 无论如何,都是她的心?不在焉才酿成?她们两人?相撞的。率先道歉,总是没错。 身穿酒红色礼服的那个?女生是用另外一只手拿的手机,除了被撞后,打?电话的语气变得有些急躁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甚至连她拿声略显急促的道歉,也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打?着电话扬长而去?。 只在空气里留下一道浓郁且甜腻的话梅香。她鼻翼翕动,轻嗅两下,辨出她身上用的香水是黑鸦片。 听她讲话的内容,她好像是要去?停车场接人?。 原本温予并没有打?算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她身上的那件礼服让她莫名?感?到?眼晕和心?慌。 可她的声音让温予感?觉很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 温予一直看着,看着她赤红的衣角,看着她摇曳不止地腰肢,听着她越来越远的声音。 她的脑海里,此时还都是西州的人?和事。是以,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来那道声音她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 想不起来,她干脆不想。 温予利落收回视线,正准备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手包。 她才转过?身来,忽然发现她身侧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男人?。 不知是因为?他的脚步太过?悄无声息,还是刚刚她过?于专注看那个?喷着黑鸦片的女人?,她竟然半点都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烧灯续昼(十一)- 几乎是下意识的, 看着眼前那双修.长且笔直的腿和被擦的噌亮的皮鞋,温予的心里咯噔一下。 自从她经历过被药罗葛·比战绑架那一遭后,她就格外?抗拒别人悄无声息接近她。 尽管她心里清楚, 在现代社会, 她已经?不会遇见像药罗葛·比战那样动不动就绑走她的野蛮人了。 但她的脸色还是一白?,她依旧没有来得及抬眸去看男人的脸,下意识就要退后一步。 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粉底就很白?,也许是男人本身就是粗线条。 他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不等她有所动作, 男人朝走近一步, 并朝她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悬着她刚刚掉落在地上的包。 温予后退的动作戛然而止,她伸手接过, 一边道谢,一边抬眸去看来人究竟是谁。 “多” 谢字还没有说出口,男人那张俊逸非凡的脸映入她的眼眸。 霎时, 温予的头脑一片空白?, 就连刚刚酝酿好的感谢的话都全?然忘在脑后。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眼前的男人是她的幻觉。 她有点想不明白?,刚刚还在她脑海中的人,怎么就换了身现代装,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 和药罗葛·比战长得一模一样。 她虽惊讶,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温予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一边暗想:既然这个世界上有和秦太?傅一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自然也可以有和药罗葛·比战一模一样的人。 或许,生活在现代的这些人, 是西州那群人的转世也说不定。 说不定,西州也有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想到这里,温予忽然想起江毓儿?。转瞬,她又立即否掉。 不,还是不一样。 他们无论是在西州还是在现代,用的都是同样一张脸,而她和江毓儿?只是长得相像,而非一模一样。 这一刻,温予清楚感觉到,她是打?心底里不愿和江毓儿?扯上什么关联。更为确切来说,她是不想和霍珩牵扯到一丝一毫的关系。 一想到江毓儿?用她那张和她长得极为相似的脸,日日在霍珩怀中承欢,她就犯恶心。 想起霍珩,温予的心情就忽然变得烦躁起来。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秦未留在羊皮小卷中的那段话。 对?上男人探来的视线,她从烦躁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尽管她很害怕他这种长相的人。 出于礼貌,温予并没有在他面前露出惊恐或者骇然的神色。 但也绝无想要接近的念头。 “多谢。”她冲男人笑着点点头,道完谢后,径自从他身侧绕过,疾步走进转门?。 男人的观察很细致,他察觉到她对?他的抗拒。 “有趣。” 他挑了挑眉,抬步追上了她,开门?见山追问:“你好像很讨厌我?” 温予的脚步一怔。她没有想到他会追过来,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白?问她这个问题。 不远处就是礼仪桌,她的脚步忽然慢下来。 “今日是我与先生初次见面,您还帮我捡了包,何?来讨厌之说?” 话落,忽然听到男人一声轻笑。 温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在笑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笑她。 “有什么可笑的?” 她无声咕哝了句,才把请帖从手包里拿出来,男人忽然凑在她耳边低语一声:“何?来讨厌之说?” 他在模仿她刚刚说话的口吻。 这一刻,温予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为何?会笑。 他是在笑她文绉绉的话风。 意识到这一点,温予忽然有点失落。她已经?尽量在规避了,可在西州生活过的痕迹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烧灯续昼(十二)- 思忖之际, 温予忽然觉得手上一空。男人伸手?,抽出了她夹在?指.尖的?请帖,自顾翻开查看?。 他先是把实现落在请帖上, 随即又抬眸, 饶有兴致打量她一眼,片刻后,他又一次把?视线落在?请贴上,眉头微微拧起。 温予猜测, 他是在?辨认那个和现代‘温’字稍有差异的?繁体‘溫’。果然, 下一刻他的?话就印证了她的?猜想。 他拧着眉心,似是不满写请帖的人把她的姓氏繁体化,问她:“温温予?你叫温予?” 温予没有回答他, 冷着脸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把?请帖拿了出来,递到礼仪桌上, 任由工作?人员检查登记。 药罗葛·比战对?她造成的?阴影实在?是太?大了。 再加上眼前的?男人刚刚唐突无礼的?举动, 她始终没有办法对?他扬起一张笑脸。 即使?是假装,她也笑不出来。 而那个男人,终于意识到刚刚的?举动有多无礼,羞赧摸了摸鼻子,问:“生?气了?” 语气中, 带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没哟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温予还是不理他。 她向?来喜欢以自己的?好恶来决定社交关系。 单单是因为他那张脸,温予就不想和他牵扯到一丝一毫的?关系。看?着他那张脸,她总会想起毡帐中的?血腥。 礼仪桌前的?工作?人员已经登记好了来客信息, 重新把?请帖交还给她:“温小?姐, 里面请。” “谢谢。”温予看?也没看?男人一眼,重新把?请帖放回手?包后, 径自往里面走去。 “真的?生?气了?”他继续追问。 温予依旧不理他,步子反而迈的?更紧了些。男人刚准备追上来,却被礼仪桌前的?工作?人员给拦下来了。 大老远,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大老远,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先生?,请等一下。” “先生?,没有请帖不允许入内。” “我有。”男人说?着,从裤袋里摸出请帖,展示给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后,匆匆朝着温予走去。 一旁的?工作?人员又继续追上来,拦下他,继续说?:“先生?,请您先来这边登记。” 温予听?着,唇角扯出一抹轻笑,脚步也逐渐慢下来。 这一刻,她天真的?想:最好他没有请帖。这样,他只顾着和工作?人员周旋,也就顾不得再纠缠她了。 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等她回头去看?,男人已经追了上来。 不等她提速,仅三两步路,男人就超过了她。 他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她不得不与他面对?面,不得不重新把?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她刚准备说?些什么,男人忽然顿下了脚步。他走得本来就慢,温予反应不及,愣是在?两三步后,才停.下来。 她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样的?距离让她很不适应,正准备后退两步,忽然听?到他说?:“抱歉,刚刚是我唐突了。” 男人终于意识到了刚刚的?举动有多无礼。他的?语气诚恳,言语真挚,就连神?情,都透露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至少,自温予遇见他后,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如此诚挚的?神?色。 这样的?他,和药罗葛·比战更像了。 纵然她的?意识很清楚,眼前的?人与她记忆中的?药罗葛·比战根本不是一个人。但她依旧控制不住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温予怔住,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开始从头至尾打量他,势必要从他身上瞧出一些和药罗葛·比战的?不同。 可是没有。 如果说?,一开始他和药罗葛·比战还只是皮肉相像。 那么现在?,他一改刚才混不吝的?神?色,言辞郑重同她道歉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穿着现代装的?药罗葛·比战站到了他的?面前。 此时的?他,无论是面容还是神?色,都和药罗葛·比战一模一样。 男人道歉后,见她只是发怔,欲上前一步。 面对?这样一张脸,她反应异常机敏。他踏出脚步的?同时,温予警觉退后了两步。 完全是机械的?、无意识的?动作?。 男人将她后退的?动作?看?在?眼里,他眼中闪过一抹失落。 尽管她说?没有,但他能看?出来,她不仅仅是讨厌他,甚至是抗拒他。 男人顿下脚步,再一次和她道歉:“对?不起,但我没有恶意,尤其是对?你。” 话音未落,他后退两步,主动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他从第一眼见她,就被她的?容貌所吸引。 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给他带来这样奇异的?感觉。仅仅是惊鸿一瞥,他的?心脏就前所未有的?澎湃。 刚刚他只是想要逗她一逗,如果早知道她不喜欢,他一定不那样做的?。 这些,他不打告诉她了。 只是道歉。 烧灯续昼(十三)- 温予冷静看了他一眼, 吐了句:“没关系。” 说完,她绕过他,朝着电梯走去。 进入电梯后, 温予率先抬眸看了一眼, 电梯门前空无一人?,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没有不依不饶地缠着她。不然,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对待他。 她依次按下?电梯楼层和关门按钮, 电梯门缓缓合上?, 只剩下?一条巴掌大小的缝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映入眼帘。 温予的第一反应,是?刚刚那个男人?又追上?来了。 电梯门缓缓开启, 她下?意识蹙起了眉心,神色也多了几?分不耐。 她正准备开口,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紧接着, 她嗅到了一阵甜腻的话梅香。 嗅着这香气, 她不得不想起刚刚在门口遇见?的不,是?撞见?的那个女人?。 温予正看?着电梯门口陌生男人?出神,男人?已经大步跨进了电梯。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她,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男人?朝她浅笑着点点头, 并说了句:“抱歉。” “没关系。”温予知?道,他是?在为刚刚伸手阻拦电梯道歉。 和药罗葛·比战 不,和那个与药罗葛·比战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相?比, 电梯里?的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 明?显要让她更舒适一些?。 他的视线,不似刚刚那个男人?那样灼热, 只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后,就挪开了视线。 她站在电梯一角,而刚刚进来的男人?站在按钮一侧,和她站成?了对角线,站到了离她最?远的距离。 看?着他,温予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词。 “分寸感。” 在这个男人?身上?,她看?到了什么叫分寸感。 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出了校园、进入社会之后,就更难在人?们身上?看?到这种分寸感。 即使是?有,大多也是?装出来的,全然不是?像眼前这个人?这般浑然天成?。 他的分寸感,好像是?与生俱来的。 之前在西州的时候,秦未也给过她同样的感觉。 但这两人?的分寸感,又稍显不同。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身上?更多的是?清冷感和疏离感。和秦未相?比,又缺少?了一抹儒雅的书卷气。 想起秦未,温予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 电梯一角的男人?,用胳膊虚拦在电梯门上?。显然,后面还有人?要进来。 温予意识到这一点,想起刚刚嗅到的那阵甜腻的话梅味儿,又想起刚刚不小心听到那个女人?打电话说要去接人?,她心中刚有了一个猜测,脑海中那道妖娆的倩影已经踏入了电梯。 温予首先看?到的,就是?她飘扬的裙摆。 女生进入电梯,一眼看?到了抿唇低笑的温予。 温予半垂着脑袋,一开始女人?并没有认出温予就是?刚刚在外面撞到她的女人?,直到她看?到温予脖颈上?的丝巾。 刚刚她只顾着打电话,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长相?,只依稀记得,撞到她的人?穿了一件黑色礼服,脖颈上?系着一条印有黄色花瓣的白色丝巾。 那抹鹅黄,在黑白分明?的扮相?中异常亮眼。只是?惊鸿一瞥,她都印象深刻。 现在,她进入电梯后,重新打量她才发现,丝巾上?的确有黄色元素,但并非是?黄色花瓣,而是?不规则的黄色条纹。 “笑什么笑,没见?过长这么帅的男人?啊?”不等温予把脸上?的笑意收回去,就听到了这么一句刻薄的话。 温予的神色僵持了一瞬,眸底的笑意也尽数消散,只余下?一片冰冷。 这一瞬间,她酝酿了很多反驳的话,准备回击她的刻薄。 正准备脱口而出,抬眸看?清女人?长相?后,温予的咽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狠狠掐住,她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这个穿着红裙子、喷着浓郁黑鸦片、说话又刻薄的漂亮女人?和杨清儿长得一模一样。 温予把脑袋尽数抬了起来,女人?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是?你?”她认出温予,声音比刚刚那句嘲笑更大声了些?。 温予正盯着女人?那张异常熟悉的面容出神,最?先进入到电梯里?的男人?忽然出声呵斥她。 “小清,不许无礼。” “哥。”女人?闻言,身上?乖张的气焰顿时消散了大半。 温予诧异这个女人?名字的同时,电梯里?又进来一个人?,是?‘药罗葛·比战’。 首先入耳的,除了他的脚步声,便是?他刻意发出的冷哼声。 当?然,是?朝着电梯一角的那对兄妹。 ‘药罗葛·比战’进入电梯后,径自站到了温予的面前。 他一句话都没有同她说,只是?在触到她眼神的一瞬间,冲她点头示意。 不等温予给他回应,又或者说,他害怕温予又一次表露出对他的抗拒,所以他不等她给他回应,就自顾转过了身。 他站在她的前方,挡住了那个名为小清的女人?扫来的不善目光。 他站定后,抬眼看?了电梯一角的那对兄妹一眼,随即慢吞吞开口,道:“脾气这么冲,难怪霍懈北会不喜欢你。要是?我,我也不喜欢。” 听到霍懈北的名字,温予的眸中又多了几?分诧异,她下?意识把目光投向那女人?身上?,并在内心忍不住暗暗感叹命运的奇妙。 早在西州的时候,杨清儿就对霍无羁心存爱慕。怎么换个时空,‘她’还是?喜欢他那种长相?的人?? 下?意识的,温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她。 “战青,你你胡说什么?” 霎时,女人?被他的话气的面红耳赤,却丝毫想不出一句想要反驳的话来。 战青? 原来他叫战青。 温予把视线从女人?身上?挪开,看?了一眼战青的背影后,又重新把视线回归到女人?身上?。 她站在战青身后,默默观察着她的反应,从而得出一个结论。 显然,战青刚刚说中了她的心事。 自他把霍懈北这三个字说出口后,电梯里?的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女人?气急败坏不说,就连她的哥哥,在听到战青说起霍懈北这个名字后,都下?意识垂下?脑袋,去看?她的反应。 从他们兄妹二人?的反应,足以看?出刚刚战青的那句话对她的打击有多深。 温予更是?推测,刚刚战青说的那番话,就是?事实。 偌大的电梯里?,除了温予,其?余人?都知?道她的心思。但温予凭借刚刚战青的话和他们兄妹的反应,也已经有了猜测。 和在西州一样,‘她’的确是?对霍懈北心存爱慕。 至于霍懈北对她的心思,因为她还没有亲眼见?过两人?相?处,她不想随意下?定义。 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内心,还是?倾向于相?信战青的话。 不单单是?因为霍懈北和霍无羁长得一模一样,更多的,她想起了视频里?那个用手指研磨她唇.瓣的霍懈北。 她总觉得,霍懈北的身上?藏着秘密。 和她有关的秘密。 忽然,女人?注意到温予探来的视线。顿时,她把火力转移到了温予身上?。 此?时,温予正想着霍懈北,神色恍惚,根本没有注意到女人?探来的怀有敌意的视线。 “看?什么看??” “偷看?我哥还不够,现在还来看?我的笑话。” 话落,她正准备朝着温予走近两步,电梯里?两个男人?同时有了动作。 战青见?她要冲过来,挪动脚步,伸出胳膊,将她整个人?护在了身后。 “杨清。” 而她的哥哥,沉声低喝一声后,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他的身侧。他刻意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冲着她说了句:“不许胡闹。” 温予听到她的全名后,眸中的诧异又多了几?分。不仅长相?,就连名字,都和杨清儿一样。 下?一秒,温予就对上?了一双平和又充满歉意的双眼。 “抱歉。”男人?冲她莞尔点头,礼貌致歉。 温予摇摇头,正准备回应他,杨清忽然又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 她那句没关系忽然有点说不出口了。 男人?察觉到杨清的小动作,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几?分。杨清吃痛,倒吸一口气的同时,收回了不善的目光。 “哥。”她甩了两下?,却始终挣脱不开,只好软下?语气,撒娇道:“你攥疼我了。” “抱歉。”男人?再一次向温予道了歉。 随即,他按下?就近楼层的电梯按钮。待电梯门开,扯着杨清的胳膊大步离开了。 顷刻,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眼帘。 温予看?着空荡荡的电梯门,他们兄妹二人?的对话却依稀传入耳中。 “哥,你拉着我出来干什么?我还要回去找那个女人?算账呢。你快松开我。” “不许胡闹。人?家可没惹你,更不欠你的。你平白无故骂了人?家,她没甩你大巴掌就很不错了,你还找人?家算账?” “哼,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她就是?前几?天在拍卖会上?和我抢小像的那个女人?。” “不管人?家是?谁,你都不该是?那个态度。杨清,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把霍懈北没接你电话的邪火乱撒到别人?身上?。” “我要告诉爸爸你帮着外人?欺负我。” “随你去告。” “” 后面的话,随着梯门关闭、电梯缓缓上?升,温予再也听不清楚,但她总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之所以会觉得杨清的声音耳熟,就是?因为之前在拍卖会上?听到过。 拍卖会当?天,乃至她穿越到西州之前,都还都这个女人?印象深刻。毕竟,那天她们两个竞相?叫价,谁也不让谁的举动,足足让她多花了好多钱。 可现在,她的脑子装着的,只有西州的人?和事。现代社会的这些?现实经历,仿若是?她遥远的一场梦。 电梯还在缓缓上?升,战青从温予面前挪开,与她并排而立。 温予目不斜视,直勾勾看?着紧闭的电梯门。他以为她是?不想和他说话,实则,她只是?在发呆、以及回味刚刚听到的那段话。 战青倒是?想说点什么,又怕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惹得她更为排斥自己。 犹豫再三,他选择沉默。 两人?一度无言。 烧灯续昼(十四)- 电梯门开启, 温予踏出去的前一秒钟,兀然顿下脚步。她转过身来,对着发扬绅士风格让她先走出电梯的战青说了声:“刚才, 谢谢你。” 倒不是谢他让她先从电梯里走出来?, 而是感?谢刚刚他在那对兄妹前为她出头。 无论如何,他都替她解了一时的困顿。 她理应感?谢他。 “不不客气。”战青满脸都是受宠若惊,连眉梢弯起的弧度都透露着飞扬的神采。 他看起来?高兴极了。 无论是在西州还是在现代,温予还是第一次从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她没说话, 抿着唇多看了他一眼, 朝他颔首后,垂下眼帘,转身出了电梯。 战青那颗逐渐消沉的心, 却因为她刚刚无意中探来?的打量和那句道谢彻底活跃起来?,怦怦乱跳。 看着她的背影,战青忍不住在心中暗想:或许, 她没有他刚刚想的那么讨厌他。至少, 她还愿意主动和他交谈。 如果真?的厌恶一个人,那肯定是连眼神都不屑于?施舍给对方?的。 又怎么会主动交谈呢。 就像他对杨清,亦或是杨清对他。他嫌杨清太过跋扈,杨清私下又总说他是假正经。两看相厌的主儿,平日里就算是遇到了, 多看一眼都会嫌对方?污了自?己的眼睛,更别提主动上前说话了。 原本,战青是不打算搭上这一班电梯的。倒不是因为杨清, 他担心温予会误以为他是寻常的死?缠烂打之辈。 他都已经决定要等下一班电梯了。可偏偏, 杨清那句刻薄无比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和杨清从幼儿园就是同学,小学、中学、高中又都是同一个学校。 杨清是个什么性子, 他再了解不过。平日里,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幅跋扈张扬、又丝毫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性子。 最重要的,杨清此?时针对的对象,是他才心生?好?感?的女生?。 他做不到恍若未闻。 是以,他趁着电梯门还没合上,大步走了进去。待他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电梯里了。 后来?,他也不止一次遐想过:如果当时,电梯里的人不是温予,而是别的什么女人,他还会不会冲上去为她解围? 答案却是不知道。 也许会,也许不会。 也是在那一刻,战青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很了解他自?己。 仅三两步,温予的身影消失在他的眼前。战青回过神,疾步追了上去。 他没有忘记刚刚杨清的话。 前几日的那场拍卖会,他也在场。 他草草翻了一遍拍品介绍手册,里面?没有他特别喜欢的东西,他就提前退场了。 他并没有等到那尊塑金小像出场。所以,那日他并没有注意到温予。 但他知道,他们这个圈子里,最喜欢收集那种东西的人,只有霍懈北。 他也知道,杨清之所以对那尊小像感?兴趣,也是因为霍懈北。 再加上,他刚刚再礼仪桌前看到的温予那张请帖上的繁体字,眉心忽然跳了一下。 不仅和杨清,他和霍懈北也是同学。和杨清不同的是,他和霍懈北并不是从幼儿园认识的,他们是高中同学。 霍懈北是从国际高中转到他们学校的。杨清之所以会喜欢上霍懈北,就是因为在一次体育课上,霍懈北伸手拦下了一颗飞速朝她运转而来?的篮球。 自?那以后,杨清就对霍懈北死?缠烂打。 可惜,他一直都是冷冰冰的,连知心的朋友都没有一个。 就连闲暇时候看的书籍,大多都是文言古文。甚至有一次,他曾在学校阅览室看到他竟然拿着一本古医书在看。 但战青也知道,他只是性格孤僻,却不孤独。 和闹哄哄的一群人相比,霍懈北好?像更享受一个人的时光。 早在战青看到温予请帖里的字迹时,就隐隐觉得眼熟,但他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最坏的方?向想。 直到刚才,战青依稀听到杨家兄妹走出电梯后的对话。 他们说起拍卖会上那尊小像。 拍卖会那日,他虽然走得早,但有人和杨清抢夺竞品的消息他却有所耳闻。 当晚,他得到消息后,就曾为那个和杨清对着干的人拍手称赞。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和杨清抢夺竞品的人会是她。更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会她一见钟情。 在今天以前,他是看到一见钟情这种矫情的词汇都嗤之以鼻的人。 同时,他忽然有点后悔。 如果他早知道那日她也在拍卖会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提前离场。如果命中注定他要对她一见钟情,如果时间可以重来?,那他一定不会像今日这样莽撞。 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可惜,他的假设全都不成?立。她对他的印象始终不太好?,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 最让他感?到无措的一点,还是她和霍懈北的关系。 尽管她还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和霍懈北一定关系匪浅。 如果他猜得没错,她手里的那张请帖,应该是霍懈北亲手写下的。 而她之所以会拍下那尊塑像,是为了送给霍懈北吗? 应该是吧?女孩子家谁又会喜欢那种东西。 想到这里,战青忽然有点失落。 霍懈北转入他们学校之前,年级第一一直都是战青。可自?打霍懈北来?了之后,年级第一的名号,就变成?了霍懈北。 学生?时代,无论是文化课还是体育成?绩,他都被霍懈北打压。 尽管他一直都不承认,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慢慢地,他甚至习惯了一件事情。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霍懈北在场,他就只能去和别人争第二?名。 爱情,也是一样。 想起这些,战青的脸上忽然多了一抹失落。 但和之前不同。这一次,他决定和霍懈北争上一争。 毕竟,这一切都还只是他的猜测。 万一,她和霍懈北没有关系呢。万一,这一切都是他的胡思乱想呢。 战青暗暗给自?己打了个气,跟上了温予的步伐。他的步子迈的很大,没几步就追上了她。 他越过她,并且又一次截停了她。 “温小姐,请等一下。” 不等温予说话,他从裤袋里摸出了请帖,展开,递到她面?前,喘息道:“我我叫战青。” “我知道。”温予一边说,一边把视线从他的脸上转移到那张请帖上。 突发奇想,她忽然想要确认他名字里的‘ZHAN’字和药罗葛·比战的战究竟是不是一个战。 距离有点远,温予看的不是很真?切。 她正准备凑近一些,忽然又听见战青说:“刚刚的确是我不对,现在我让你还回来?。” 话音未落,他走近一步,抬起她的手,把请帖半强制性地填入她的手中。 温予的手指夹着他的请帖,她终于?是看清了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与此?同时,她又发现,他请帖上的字迹和她的那张完全不同,根本不是一个人写的。 不待她细想,又听见战青说:“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战青。骁勇善战的战,万古长?青的青。” 说完,他朝温予伸出手。 温予正准备握上去,忽然听到有人喊霍懈北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她举着请帖的手蓦然一抖。 “霍懈北。” 一声比刚才更为清晰的叫喊声传入她的耳中。 温予知道,这不是幻觉。而且,她分辨出,这道声音的主人,是刚刚在电梯里才交恶过的杨清。 下一秒钟,杨清从她身后冲出。她的裙摆飞扬,脚步轻盈且急促,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一阵窸窣声响。 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温予心上。这一瞬间,除了她的脚步声,温予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身影的同时,不忘把手中的请帖送回到战青手中。 战青捏着请帖一角,自?嘲勾了勾唇角,她刚刚的反应,他尽数看在眼里。 刚才,只差一掌的距离,他就能够握上她的手了。她明明已经把手伸了出来?,可在听到霍懈北名字的一瞬间,下意识把手缩了回去。 烧灯续昼(十五)- 原本, 杨清从另一部电梯里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霍懈北,而是温予和战青。 杨昶然?将?她拽出电梯后?的那段话, 并没有平息她的情绪, 反而将她心里的怒气和憋屈激发?到最盛。 杨清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的主儿?。 从小到大,除了父母兄长,她也就在霍懈北身上吃过憋。不,除了霍懈北, 还有自小就愿意?和她对着干的战青。 可前些时日的那场拍卖会上?, 她败给了温予。也正是因为?如此,如今的她,成?了整个?圈子里的笑柄。 以往总和她一起吃下午茶的小姐妹私下都在笑话她, 堂堂杨氏集团的大小姐,卡里的余钱还没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女人多。 和会场里的其他人相比,温予显得格外低调。 在拍卖会开始之前, 她们谁也不知道青城市还有温予这么一号人物。更确切来说, 在温予和杨清竞价之前,除了临近座位的人,其他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包括如今后?悔不已的战青。 竞价到最激烈时,会场上?的一众人才注意?到温予, 并且纷纷打听?她的身份。 可对于会场里除了霍懈北之外的人来说,温予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一样。 她们将?会场中的人问了一个?遍,却发?现根本没有人认识她。 最终, 还是拍卖结束后?, 她们从负责登记来客信息的工作人员口中得知她姓温。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打听?出温予的任何消息。 一时间, 知性、美丽、出手阔绰又貌似和杨氏集团的千金不和的神秘女士在青城名媛圈内声名大噪。 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自然?也传入了杨清的耳中。她刚听?到时,恨不得撕烂那些人嘴巴。 可那些人背后?的生意?场和杨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杨清不好公?然?与她们扯破脸皮,只好暗暗记下那些人的名字,并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要再和这些人一起玩。但是,仅仅是这样,杨清心里的不快非但没有半点消散,反而越积越多。 后?来,她越喜爱那个?越气?,便彻底记恨上?了温予。 拍卖会那几日,杨清和杨父正因为?要不要去相亲这件事情闹的不可开交。 杨父铁了心要杨清去和他老战友的儿?子去相亲,而杨清心中只有霍懈北,死?活不去。 父女二人为?了这件事,闹的不可开交。尤其是杨父,愤慨之余,把杨清的副卡都给停掉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拍卖会上?,她才没有那么多的钱去拍那件小像。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格外看不惯温予。 不仅仅是因为?她抢走?了她准备送给霍懈北的小像,还因为?温予那张丝毫不输给她的姣好面容。 最重要的是,杨清怀疑她也是拿那尊小像来送给霍懈北的。 毕竟,在她的认知中,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子有收藏这种老古董的癖好。 除非她是送人。 可是,这种神神鬼鬼又来路不明的东西送人是有忌讳的。 尤其是老人。 一般情况下,小辈给长辈送礼,是一定不会选这种有争议性的东西的。可如果?不是送给长辈,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要么,她是准备自己收藏。 就像霍懈北那样。 要么,她是准备送给同龄人。 就像她对霍懈北那样。 杨清忍不住在心中暗想。 第一种情况,杨清想也没有,就给否掉了。 那就只剩下第二种情况。 早在会场上?,看着温予丝毫不怯懦的同她竞价,杨清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就是她和霍懈北站在一处的画面。 不知道为?什么,杨清就是有一种直觉。 这个?女人,和霍懈北关系一定不一般的直觉。 尤其是后?来,当?她听?说有人问遍了会场也只打听?出她姓温后?,她这一念头愈发?笃定。 杨清一早就知道,霍氏是这场拍卖会背后?最大的资本。至于霍懈北,商业方面的事情,他鲜少涉入。她不知道霍懈北在这场拍卖会中的具体作用。 以往的拍卖会,无?论拍品是什么,霍懈北是从来都没有露过面的。拍卖会的负责人也一直都是霍氏集团的一个?属下子公?司的经理。 可这一次的拍卖会,杨清恍惚在人群中看到了霍懈北。不等杨清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又消失在喧闹的人群。 尽管只有一眼,尽管负责这场拍卖会的经理说霍懈北不在。 但杨清笃定,她没有看错。人群中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真的是霍懈北。 霍懈北一反常态,真的出现在了拍卖会场。最初杨清还以为?他是冲着那尊关公?塑像来的,可最后?也不见他竞价。 直到她注意?到了温予。 霍懈北的反常以及温予坚持依誮不懈的竞价,让杨清不得不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 杨清的直觉一直很准,尤其是对在意?的人。 所以,当?她在电梯里看清温予的长相后?,压抑了好几日的坏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尤其是当?她看到她冲着她哥低笑的时候,根本顾不得杨昶然?是否就在身侧,几乎是口不择言。 如果?不是因为?她哥强行将?她从电梯里拽出来,她怕是在电梯里就问温予她和霍懈北的关系了。 出了电梯后?,杨清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战青和温予。她抬眸朝那两人望去的一瞬,余光忽然?瞥到霍懈北正对着她,坐在侧前方的沙发?上?。 尽管只有一眼,但杨清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 看见霍懈北的一刹那,杨清心中的那些龃龉和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她再也顾不得温予和战青两个?人,视线也再没有从霍懈北身上?移开过。她更是自动忽略了坐在霍懈北对面的男人,抛下自家哥哥,拔腿朝他跑过去的同时,下意?识开口喊了他的名字。 杨清动作迅捷,距离她仅一步之遥的杨昶然?根本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胳膊。杨清就像小旋风一样,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从杨昶然?的角度看,他面前正对着的是一根圆柱。那根圆柱将?霍懈北的身影遮挡的严严实实。是以,他半点没有注意?到霍懈北。 杨清冲出去的一瞬间,杨昶然?以为?她是气?不过刚才他教训她,又准备去找战青和刚刚那个?长得还不错的女人的麻烦。 毕竟,自家妹子的性子他还是极其了解的。所以,在杨清冲出去的一瞬间,杨昶然?也疾步追了过去。 直到杨清与战青二人擦肩而过,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等他的脚步慢下来,忽然?听?到杨清兴奋喊出了霍懈北的名字。 “霍懈北。” 杨清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刻,除了战青,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杨清和霍懈北的身上?。 尤其是温予和杨昶然?。 当?霍懈北的名字传入温予耳中后?,整个?世界都停滞了。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她就只能听?到杨清那阵欢快的脚步声。 温予的心跳逐渐和杨清的脚步趋于一致。 顷刻,欢快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她的心跳却仍然?不受控制,怦怦乱跳。 温予的视线一直黏在杨清身上?,直到她在中央圆柱一侧顿下,温予才回过神。 她眼波流转,在杨清身侧扫视一圈。和杨昶然?一样,从她站立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那根圆柱。 至于杨清口中的霍懈北,她却是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看到。 但温予知道,他人一定就在那根圆柱后?面,距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 温予正准备走?过去,抬步的同时,余光注意?到了还在看着她发?怔的战青。 此时,温予再也顾不得战青。她朝战青颔首浅笑,疏离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不等战青予以回应,温予便与他擦肩而过。 烧灯续昼(十六)- 一阵风似的, 温予从战青身侧略过,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清浅的暗香。 战青很想拦下她。 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这样做, 更没?有理由这样做。 是以?, 战青没?有言语,只默默攥紧了想要拉住她的手。待他回过神时?,手中的请帖已经被他攥的异常褶皱。 战青垂眸,自嘲勾了勾唇。 他再抬眸时?, 恰好对上了杨昶然的双眸。和?他一样, 杨昶然的眸子里盛满了无奈。 但又有些?不一样。 除了无奈,他还从杨昶然的眼睛里看到了坦荡。不像他,连无奈都要遮掩。 俗话说, 相逢一笑泯恩仇。 虽然战青和?杨清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和?杨昶然没?有丝毫的冲突。 再加上,他们也都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两?人相视一笑, 便算是解了刚才在电梯里的龃龉- 霍懈北正在和?负责本次宴会?的经理商讨宴会?上的酒水供应问题。 今天这场宴会?的大小?细节,他昨天几乎连夜过了一遍,却独独忽略了酒水供应问题。 在此之前,他极其不喜欢参加这种带有应酬性质的宴会?。故而,尽管举办这场宴会?的场所是霍家的, 他也不知道以?往每次宴会?上的酒水用的都是合作伙伴供应的红酒。 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事情,所以?经理也就没?有把?酒水问题上报给霍懈北。 也正是因为如此,霍懈北是来了之后才发现酒水有问题的。看着厅内堆积似小?山的、盛满了红酒的高?脚杯, 霍懈北忽然想起温予害怕鲜血这件事情。 当即, 霍懈北找到了负责本场宴会?的负责人——骆斐。 宴会?设在大厦的五楼,为了能够第一时?间看清进?场的宾客, 霍懈北特意寻了一处靠近栏杆的座位。 表面上,霍懈北是在和?骆斐商议更换酒水的问题。实?际上,霍懈北在和?骆斐谈论事情的同时?,余光一直注意着大门方向。 从转门进?来的每一个?人,霍懈北都尽收眼底。 一开?始,他还只是用余光注意着来往的宾客,直到温予和?战青一前一后走进?来,霍懈北终于忍不住开?始失神。甚至忍不住在心中暗想:他们两?人究竟是何时?认识的? 这一世,他和?战青的初见,是在高?中的篮球场上,他那张和?药罗葛·比战无比肖像的脸,让霍懈北一眼认出?了他。 当年,体育课上。 霍懈北才走到篮球场边,忽然一只飞速运转的篮球朝着他身前不远处的一个?女生砸了过来。女生背对着球场,丝毫没?有发现危险降临。 霍懈北上前两?步,在篮球砸到女生脑袋前一瞬,伸手接住了篮球。 同时?,一位男生从球场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遍喊着对不起。看清男生长相的一瞬间,霍懈北手中的篮球掉在了地上。 男生是战青,而被他从篮球下救下的女生则是杨清。 同一天,他遇见了两?位‘故人’。也是从那一日起,杨清和?西州那一世一样,又一次缠上了他。 从霍无羁到霍懈北,他活了不知道有多少世,记忆很是繁杂。 但看到战青的那一刻,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无论是战场上的厮杀,还是他绑架了温予这件事情,亦或是药罗葛·比战的结局,都让霍懈北印象深刻。 如果?抛却国仇家恨、抛却冲突、抛却矛盾,单单从兵法造诣上来说,药罗葛·比战的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对手。 纵霍懈北曾为了西州拼命搏杀过。但这一刻,国仇和?家恨俨然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一道消失。他放不下的,不过是曾经受过的伤痛和?一缕执念罢了。 月光如昨,时?间却已过了千余年。 时?光流转,千百年前的朝代已然湮灭。回鹘尚且存在于史书之中,而西州却像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霍懈北曾试图去?寻找‘西州’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可他翻遍了史书,却始终没?能寻到和?西州有关的只言片语。 如果?不是因为有赤星刀,如果?不是因为他脑海中的那段记忆,霍懈北真的会?怀疑西州这个?朝代是否真的存在过 面对战青,霍懈北的情绪总是特别复杂。 尽管他和?战青是故人,但这一世,霍懈北依旧不太喜欢战青,依旧和?他热络不起来。但也绝对不是讨厌。 尤其是当他想起药罗葛·比战的结局后,他更是讨厌不上来。 如果?非要选一个?人进?行社交的话,除却家人,霍懈北宁愿选择战青。但平日里,他又和?战青亲近不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虽然霍懈北和?战青是高?中同学?,但他们一直保持着一个?不冷不热的社交关系。 既不亲近,又不至于完全陌生。 但霍懈北知道,战青并不讨厌他,甚至对他充满了好奇- 骆斐自然是看出?了霍懈北的心不在焉,他正准备说些?什么,注意到霍懈北止不住往楼下探的目光,骆斐无声抿了抿唇,顺着霍懈北的目光向下望去?。 和?霍懈北相比,骆斐的位置相对逊色一些?。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正对着转门的那一片空地,却看不到礼桌前的温予和?战青。 距离有点远,霍懈北听不清温予和?战青的对话,只能从两?人的动作推测二人的关系。 当霍懈北看到战青把?请帖从温予手中抽走之后,他整个?人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骆斐被他的动作吓一跳,目光在霍懈北身上和?楼下空地来回流转了几次后,问:“先生,您没?事吧?” 话落,骆斐见霍懈北的视线依旧盯着楼下某处,不曾挪开?。他犹豫了一瞬,准备一同站起身来。 也是这个?时?候,温予从战青的手里把?请帖抽走后,扬长而去?。 “没?事,坐吧。”霍懈北已经收回了视线,重新坐了下来。 骆斐已经站到了一半,听到他这么说,屁股一沉,又重新坐了回去?。 霍懈北向来是冷静的。骆斐在霍氏工作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见他的情绪如此失态过。 出?于好奇,骆斐又重新把?视线投向楼下。他特别想知道,霍懈北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他望过去?的时?候,楼下只有杨家兄妹两?个?人。 难道是杨清? 骆斐忍不住在心中暗想。 霍懈北虽然坐了下来,但他依旧有点心不在焉,大半的注意力?都在关注电梯口的方向,就连和?骆斐说话,都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敷衍。 霍懈北的名字从杨清口中传出?,骆斐眼睁睁看着霍懈北的神色从平静转为慌乱。看着神色未定的霍懈北,骆斐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片刻后,杨清已经站到了他们桌前,丝毫不顾及骆斐的存在,满心满眼都是霍懈北。 明知道不礼貌,但骆斐还是压不下心中的好奇,频频把?视线落在杨清身上。杨清这个?人,他之前是认识的。前几天的拍卖会?上,她就曾向骆斐问了霍懈北的事情。所以?,骆斐对她的印象极为深刻。 旁人都说,杨清和?霍懈北的关系,纯属于杨清剃头挑子一头热。 但现在看来,或许事情并非如传闻中那样。不然,先生也不会?在看到杨清之后,激动得站起身来了。 骆斐知道,此时?此刻,他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了。 骆斐把?视线从杨清身上挪开?,站起身,说:“先生,酒水问题就按照我们刚才商定的那样,把?干红全部更换为干白可以?吗?” 霍懈北颔首,说:“可以?,就这么办吧。” 说话之余,骆斐一直注意着霍懈北的神色。恍惚中,他又看到霍懈北在回答他之前,或有意或无意又往杨清站立的位置扫了一眼。 骆斐忍不住腹诽:真是搞不懂他。明明佳人在侧,为何不光明正大看?非要偷瞄。 但他也只是腹诽。 骆斐站起身,说:“那先生,我先去?忙,有问题您随时?来找我。” “好。骆经理慢走,我就不送你了。”话落,霍懈北站起身,目送骆斐离开?。 骆斐脸上挂着一抹浅笑,他冲霍懈北和?杨清分别点头示意后,转身离开?了。没?走两?步,他和?迎面走来的温予打了个?照面。 拍卖会?那天,温予就是他负责接待的。再加上她和?杨清竞价那件事情,让骆斐对她印象无比深刻。 “温小?姐,您怎么来了?” 骆斐顿下脚步,眸中满是诧异。 这场宴会?的请帖也是他负责分发的,他记得很清楚,宾客的名单里并没?有温予的名字。可现在,她却出?现在这里。 骆斐不动声色,脑海里却闪过无数条信息。 楼下的入口处有工作人员值守,如果?没?有请帖,她是上不来的。还有她身上的穿着,显然是为了这次的宴会?。最重要的一点,无论是这一次的宴会?,还是前两?天的那场拍卖会?,背后拍板的人是霍懈北。 两?次,她都有出?现。那就一定不会?是巧合。 电光火石之间,骆斐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不等他细想,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霍懈北并没?有像骆斐想的那样和?杨清叙旧,他绕过了边几和?卡座,径自从杨清身侧掠过,大步朝着他这里走过来。 骆斐更诧异了。 看着霍懈北越来越近的身影,看着他自始至终都把?视线落在温予身上,骆斐更加确认了刚才脑海中才产生的那个?荒诞念头。 “先生,还有什么事情吗?” 但口比心快,不等他把?这些?各种细微的线索串成串儿,他已经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没?事。”霍懈北不得不把?视线从温予身上挪开?,转而看向骆斐。 身为东道主的霍懈北露面,场内一众宾客都纷纷朝他走来。包括一直紧追不舍的杨清和?一旁的战青以?及杨昶然。 骆斐本应该即刻离去?的,余光触到温予的身影,不假思索问道:“那温小?姐” 话只说了一半,霍懈北就打断了他,并说:“没?事,你去?吧。我的客人,自然由我来接待。” 此话一处,杨清和?战青的脸上不约而同显露出?一抹失落。 烧灯续昼(十七)- 相较于其?他只听过霍懈北的名号而鲜少见到本人的?宾客而言, 骆斐、战青以及杨清更?加了解霍懈北一点。 虽然只有一点,但足够他们三人认清温予在霍懈北心中的份量。 尤其是杨清和战青。 无论如何,他们两个都和霍懈北曾朝夕相对了整整三年?。 骆斐虽然在霍氏集团工作了很多年?, 但对霍懈北一直都是敬而远之?。 私下里, 他也不是没有听别人提起过。 霍懈北在社会上?的?传言很是冗杂,通篇听下来,却没几句是好?话。 大多传言都说,霍懈北的?性子?极其?冷淡, 对父母手足更?是没有好?脸色, 更?别提其?他人了。 对于骆斐而言,霍懈北是他的?老板,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服务好?他。但接触后才发现, 除了赞扬他天赋异禀的?话除外,其?余传言大多不实。 相较于其?他人而言,霍懈北的?性子?的?确冷淡了些。但他说话礼貌周全、行事果断老练, 绝对不是旁人口中那样, 长了一副狼心狗肺- 看着霍懈北坦然又真诚的?说出温予是他的?客人那句话,骆斐的?眉心忽然跳动?了一下。他故作不经意,把目光投向?霍懈北身后不远处的?杨清身上?。 杨清向?来恣意,鲜少掩饰心中的?情绪。 尽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脸上?的?怒气仍然未遮掩半分。骆斐看向?她时, 她正怒气冲冲地?看着恬淡立在一旁的?温予。 只一眼,骆斐便收回了视线。 虽然现在他还不能确定温予和霍懈北究竟是何种关系,但凭借着霍懈北刚才那句话, 杨清此时的?神色, 以及刚才温予径直朝着霍懈北走去的?动?作,骆斐更?加笃定他心中的?猜测。 对于其?他喜欢成群结队的?社交牛人而言, 霍懈北简直是一个资深的?孤独患者。 霍懈北的?性子?孤僻,骆斐还从来没有见?他当众表露过和谁有过于亲密的?关系。 尽管‘客人’这个词听起来并不是那么亲密,但从霍懈北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至少,在霍懈北的?心里,温予一定是特别的?存在。 事实证明,不单单是骆斐,杨清和战青也都是这样想的?。 看着相对而立的?两个人,战青和杨清鲜少的?默契十足,两人的?情绪几乎同时低落下来,在听到霍懈北说出那句话之?后。 纵然是这样,杨清和战青的?目光依旧下意识往霍懈北和温予身上?探去。 骆斐很识趣,悄无声?息离开了这没有硝烟的?战场。 骆斐前脚离开,霍懈北便挪开了视线。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把目光落在温予身上?,而是环顾了四周后,才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 原本,他打算看她一眼就把视线挪开的?。可当触到她的?目光后,他再?也挪不开眼。 刚才,温予和骆斐的?话都没有说完,注意力就被霍懈北给吸引了去。 霍懈北的?话,她倒是没有听出丝毫的?异样。她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脸上?。 尽管她一早就知道霍懈北和霍无羁长得一样,尽管她已?经在监控视频里见?到过他,尽管她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看到他真真切切站立在她对面的?时候,温予的?心绪还是恍惚了。 那张脸,当真和霍无羁长得一模一样。温予痴迷看着眼前人,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霍无羁的?一举一动?。 她试图从那张让她熟悉至极又陌生无比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不同。 但是,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温予的?错觉,他和骆经理说话时的?一举一动?,都让温予觉得熟悉,像极了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不知不觉,她就看痴了。 不可遏制的?,她忍不住在心中畅想,如果霍无羁和她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那他一定比对面的?这个男人还要英俊。 霍懈北看过来时,她正看得出神。 四目相对,两人连呼吸都削弱了几分。两人察觉不到什么,但旁人隐约能感受出来,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神逐渐胶着,逐渐痴缠。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点奇怪。 不只是他们两人之?间,整个大厅的?气氛都变得有点奇怪。 这下,不单单是杨清和战青,厅内的?其?他宾客也都看出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了。 刚才,霍懈北和骆斐的?谈话,让厅内的?宾客们都认识了霍懈北。大多数的?宾客都秉承着看戏的?心态,默默观察着他和温予。 同时,不少人都在暗暗打探温予的?身份,试图通过她和霍懈北有更?深层次的?联系。 霍执年?有三个孩子?,但因为霍未的?职业属性,霍氏绝大多数的?股份都在霍央和霍懈北的?手中。 虽然如今霍氏集团的?掌舵人是霍执年?,但他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表了态。 一年?之?后,他会退休。同时,他会在霍央和霍懈北之?间重新选定一个继承人。 两相比较,明显是霍央对集团的?业务更?为熟悉。但就算是这样,人们依旧不敢小看霍懈北。 当然,他们之?所以这样想,倚仗的?还是他的?坏名声?。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能把自己名声?搞的?那么臭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霍氏这么一块肥肉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对霍懈北更?加好?奇。 可霍懈北向?来低调,平日里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旁人很难同他扯上?关系。 而霍央又是个典型的?笑面虎,表面上?软绵绵笑盈盈,实际上?也是个利益至上?、冷心冷肺的?人。 霍氏的?大腿实在是太过难抱。 如今,好?不容易看到有和他关系不错的?人,他们都想通过温予和霍家建立更?深一层的?关系。 可惜,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认识温予。 就连当日一起参加拍卖会的?宾客,也同样没有认出今日盛装出席的?温予。 除了杨清- 旁人都觉得霍懈北看她的?目光很深情,唯独温予不这么觉得。 也许是因为之?前在西州的?时候,霍无羁每次看向?她时,眼睛里盛满了温柔。 可现在,看着那张和霍无羁一模一样的?脸,温予并不觉得霍懈北看她的?目光柔和,只觉得他的?眼睛里少了些什么。 她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霍懈北刻意压抑了自己的?情绪。 在一切都还没有和她坦白之?前,霍懈北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太多复杂的?情绪。他并不知道温予的?家里有监控,更?不知道她已?经通过监控了解了一切事情的?原委。 霍懈北原想着,在温予的?认知里,此刻是他们第二次相见?。 第一次是在珠峰上?。 可那个时候,她正处于昏迷状态,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会面。认真算起来的?话,此时此刻,才是她和他在现代?社会的?第一次会面。 霍懈北不想给她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同时,他也注意到来自外界的?友好?的?、不友好?的?目光。 他变态的?占有欲又在作祟。 莫名的?,他忽然生出一种想要将?大厅里的?一众人都赶出去的?冲动?。 好?在,他的?头脑暂且清醒,尚有几分理智,并没有当众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霍懈北收回视线,上?前一步,朝温予伸出手,款款说了句:“温小姐,初次见?面,你好?。” 不等温予给他回应,一旁的?人群率先?炸开了锅。 “我还以为这两个人之?前认识呢,原来只是初次见?面啊。” “初次见?面?不像。” “哎,你们不觉得这两个人很般配吗?男俊女靓,赏心悦目。” 这话一出,引得立在人群最前面的?杨清立马转头去瞪说话的?那个人。 那人并不认识杨清,面对突如其?来的?怒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反击道:“瞪我干什么?你就算再?瞪我,人家两个也般配啊。” 杨清听了男人的?话,脸都黑了。 她气得肺都要炸掉了。 可公众之?下,霍懈北又在现场,她不好?公然把情绪发泄出来。 男人仍觉得莫名其?妙,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杨清的?身份。 “这女人谁啊?我寻思?着也没有得罪过她啊?她一直在瞪我。” 恰好?,被他询问的?人是战青。 自小到大,战青也是受够了杨清坏脾气的?荼毒,又怎么会平白为她说好?话。 但是,这个男人刚才说的?那句话,战青同样很排斥。所以,他的?语气特别冲。 一时间,连战青自己都分辨不出,这股冲意究竟是对杨清,还是对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 “她吗?杨氏集团的?千金——杨清。而你刚刚指着的?那个男人,恰好?是她的?心上?人。你说,哪个女生愿意听到你刚刚那些话。她只是瞪你两眼,已?经很温柔了。我要是她,非得撕了你不可。”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战青咬牙切齿吐出来的?。 可那个男人,却半点没有发觉他情绪的?异样。早在战青说出杨清名字的?那一刻,男人的?眸中就升起一抹惊讶。 不等战青说完,男人的?视线就有一次落到了杨清身上?,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有点不敢相信,旁边那个恣肆飞扬的?女生会是杨清。 直到杨清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冲他扬起了拳头,男人才慌忙收回视线。 可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几分,面颊的?温度也逐渐升高。好?半晌,都没有消下去。 顾岩不是青城人,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有两件事情。 一,是为了和霍氏谈合作。 二,则是奉了家中老爷子?的?命令,去杨家拜访杨伯伯。也就是杨清的?父亲。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顾杨两家都心照不宣。 两家的?长辈一早订下了他和杨清的?婚约,这一次他就是来相看他未来的?‘未婚妻’的?。 可刚才战青的?话,以及杨清张牙舞爪的?模样,让顾岩的?心情有点复杂。 为了掩饰这些情绪,他开始和战青交流。 “刚才,谢了。我叫顾岩,你呢。” “战青。” 烧灯续昼(十八) 早在霍懈北朝她伸手的一瞬间, 温予就已经回过了神。她的耳边,反复回响着刚才那句话。 “温小姐,初次见面, 你好。” 温予听着, 眼?睫颤动,目光停留在他圆润的指尖上。 霍无羁的手?很粗糙,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手?指修长, 骨节分明?, 虎口?细腻,没有被冷兵器磨砺出来的老茧。 除了声音,她总算找到另外一处不同。 温予又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霍懈北刚才那句话, 却琢磨不透他为何会这样说。既然猜不透他的用意,那她就不猜。 思及此,温予抬起头, 扬起一张标志性的浅笑, 单刀直入。 “初次见面?不对吧,霍先生。” 说这话时,温予的视线全程没有从?他的脸上挪开。可他实在是太过从?容不迫,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温予从?他的脸上读不出半点有效的信息。可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 绝对不像表面显露的这样淡定?。 于众目睽睽之中,温予回握上了他的手?。 终于,她发现了细微的端倪。 在两人的指尖相触的一瞬间, 霍懈北的身?形轻微颤动了一下、只是幅度略小, 除了温予,在场的众人谁也没有看到。 果然, 他的情绪,并非如他展露在外人面前的这样。温予脸上的笑意加深的同时,松开了他的指尖。 温予没有刻意放大或者压低自己?的声音,刚才她那句话,好多人都?听见了。 霍懈北的话和温予的话两相矛盾,人群又一次安静下来,宾客们的脸上也大多是吃瓜的神态。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喜欢看热闹,尤其喜欢看男女之间的热闹。 显而?易见,这两人之间是有故事的。 一个说是初见,一个说不是初见。 简单的一个问?题,两人的口?径竟然完全不一致。这背后的故事,更让人们好奇。 根据两人的对话和霍懈北自带的不好的流言,宾客的脑海中已经不约而?同勾勒出一个负心汉和良家女的故事。 但谁也没有表露出来,只默默屏息,安静看着两人接下来的交锋。 温予的那句话,让霍懈北心神俱乱。 他太过了解她,更是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但他以为,她说的是在珠峰上他救她那件事情,却不知?道,温予早已经通过监控看到了他堂而?皇之进入她的家中。 温予忽略不掉他的容颜,只一遍遍在心中提醒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霍无羁。 看着霍懈北坦然又淡定?的神色,温予忍不住暗暗腹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温予抿抿唇,又一次开口?,问?:“我们之前有见过,霍先生不记得了吗?” 不等霍懈北回话,温予又说:“三个月前,我去爬珠峰的时候,忽然遇到了尼泊尔地震,导致珠峰局部雪崩。撤退的时候,不小心卡在了冰缝里,是您救了我。您不记得了吗?” 霍懈北听了,眼?睫颤了颤,喉结也上下滚动一番,薄唇微启,清晰吐了句:“记得。” 听他这么说,温予有点诧异。这和她预想的反应一点也不一样。 温予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利落就承认那天在珠峰救下她的人是他。 其实,一开始温予是准备直接问?他,为什么要假扮家政去她的家里。可话到嘴边,她又有些犹豫。 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隐藏自己?的身?份,万一她说出来后他不承认该怎么办? 过早打草惊蛇的话,那以后她再想查些什么,怕是很艰难。 也正?是因?为如此,话到嘴边,温予忽然把问?题换成?了珠峰那次,而?非她在监控里看到的那些。 她设想了无数种答案,却独独没有想过,他会承认的如此爽快。 既然如此,那他之前又为什么花费那么大的心思来遮掩? 无论是在珠峰,还是在她家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说明?他并不想让她发现他是谁。 忽然,温予的脑海中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念头。 莫非他是欲擒故纵? 仅刹那,温予设想了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面前,那她对于他的好奇还会像现在这样多吗? 答案是否定?的。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那些繁杂无章的思绪忽然明?朗了很多。尽管仍是一团乱麻,但总算是有了方向。 最重要的一点,她有一种直觉。她的直觉告诉他,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要引她上钩。 温予的心跳加快几分,却并没有在面上显露出来。她娴静站在他的对面,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烧灯续昼(十九) 温予的眼神太过直白, 又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本就有事情瞒着她。如今,被?她用?审视的目光一看,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的异常猛烈, 恨不得?下一秒钟, 就把?瞒着她的所有事情全部都和盘托出。 霍懈北心如擂鼓,温予却越来越平静,由内而?外?。 之前,在没有见到他本人的时候。温予还在猜想?他费尽心思?接近她的目的。 看见他之后, 温予忽然放松下来。 温予并没有因为他顶着那张和霍无羁一模一样的脸就对他放松警惕。 相反, 面对种种的巧合,她格外?谨慎。 可?她并没有从霍懈北的眼睛里看出丝毫的恶意。尽管他的眼神中,蕴着霍无羁没有的锋利。 如今, 她俨然已经?成为了局中人。既然他没有恶意,那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都不惧。 见招拆招罢了。 这?样想?着, 她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可?松弛, 并不代表她放松了警惕。霍懈北的一举一动,她依旧注意着。话语间,也充满了对霍懈北的试探。 温予真诚看着他,说:“霍先生当时走得?急,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霍懈北强装镇定, 见温予脸上挂着一抹浅笑,他也勾了勾唇,说:“恰好路过, 举手之劳, 不足挂齿。” 漏洞这?不就来了。 听他这?么说,温予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 刚才, 她是故意那么说的。 他救下她后,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她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查到他是谁。 可?刚才,她说出那些话后,他没有丝毫的惊讶。 显然,他是知道她曾调查过他的。 按理说,他也该知道的。 温予忽然想?起来,她曾给他发过的短信和那几通没有接通的电话。可?就算是知道,他的反应也不该如此平静。 传言都说,他极其不喜欢别人窥探他的隐私。可?他都知道她在调查他了,为什?么还要对她笑? 思?索间,温予已经?把?脑海里想?了好几遍的问题问出了口。 “当日您走的急,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霍先生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救我的人是你?” 听她这?么问,霍懈北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于温予来说,她是才和霍无羁分离。 可?于他而?言,她和他是分别了千余年的久别重逢。 尽管,在此之前,他也曾见过她几次。可?每一次,她都昏迷不醒。无论他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她都不能给他回应。 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的心就飞到了她的身上。他下意识回答她的问题,根本没时间去思?考她的问题里有没有给他挖坑。 一个不留神,中了她用?言语设下的圈套。 在他的记忆里,温予鲜少?像现在这?样,虽然没有张牙舞爪,但连头发丝都在无声叫嚣着攻击。 看着这?样的温予,霍懈北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 温予却有点发毛。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却恍惚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抹宠溺。 稍纵即逝。 等温予反应过来时,他眼中的那抹情绪已经?消失不见,只?脸上的笑意还在。 对于温予而?言,刚才霍懈北脸上的那抹神情,她非但不陌生,还很熟悉。 之前,她经?常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可?出现在霍懈北的脸上,就有点违和。 温予一度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幻觉吗? 应该是幻觉吧。 她还在失神,又听到霍懈北说:“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听民宿老板说过了。还有,我看到了你发的短信。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复你。” 话落,霍懈北就有点后悔这?么说了。 尤其是最后一句。 他甚至能猜到她的反应。 “没来得?及?”听着他胡说八道,温予的声音陡然增大几分,却并不聒噪。 听到他那么说之后,看着他的那张脸,温予更想?问他的是:回个短信能用?多长时间?她又一次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并非是霍无羁后,下意识把?后半句话生生止在了喉舌之中。 果然,温予的话一出口,和他心中的猜测一字不差。 他还在等她把?剩下的半句说完,只?见她唇瓣无声翕动了一瞬后,闭上了嘴巴。 霍懈北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笑意。再抬起头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是不知道怎么回复。”他说。 温予彻底怔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他的这?句话。 他刚刚的那句话,比他说过的所有话都要低沉、柔软一些,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尤其是配上温予刚才的那句带着几分戾气的‘;YH没来得?及’。 可?温予却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反倒是一旁看戏的人群,最先察觉他情绪的转变。 烧灯续昼(二十) 尤其是杨清。 早在?她听到霍懈北说温予曾给他发过信息的时候, 她的?心里就非常不舒服。 她已经追着霍懈北跑了这么多年,都?还没有他的私人联系方式。而那位姓温的?女士,不过是三个月前偶然间?认识了他, 都有他的手机号。 女生的?直觉是最敏感的?, 尤其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尽管杨清非常不想承认,但她也?能看?出来,在?霍懈北的?心里,这个姓温的女人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她认识霍懈北这么多年, 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么温和的语气和其他女生讲过话, 包括她自己。 可刚才,杨清亲眼所见,霍无羁和那个女人说话时, 语气和缓不说,就连看?她的?眼神,温柔的?都?能掐出水来, 恨不得?把眼睛黏在?那女人身上。 看?着霍懈北和温予, 杨清眼睛里的?落寞再也?控制不住,顷刻间?弥漫全身。 她看?着霍懈北出神,丝毫没有发觉,人群之中,同样有人在?关注着她。自从顾岩听战青说了她的?身份后, 就一直看?着杨清。 尽管她除了朝他挥动拳头之后,一直在?看?着别人,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同时, 因为霍懈北和温予的?对话, 人群之中又一次爆发了一阵声音并不算小的?窃窃私语。 “哥几个,我敢打赌, 霍懈北肯定?对人家姑娘有意思。” “我也?觉得?是,咱们认识他那么多年,什么时候见他用这种语气和姑娘说过话。” “你?们别说,那姑娘长得?还真美。瞧瞧那小脸,那细腰,啧啧啧你?们说,霍老三成天绷着一张脸,哪来的?这么大福气。怎么成天有漂亮姑娘围着他打转儿。” 话落,以?说话的?这位为中心,小范围内嘲弄般的?笑声传来,引得?一阵侧目。 等?人们再回过头去看?霍懈北和温予时,才发现他们两人已经走向了一旁的?角落。 因着赤星的?缘故,霍懈北的?五感比寻常人要机敏一些。尽管那些人离他有点远,但他还是将那些话一字不落听入耳中。 早在?那阵哄笑声起,人们都?把视线转向那一群人的?同时,他自顾挪动位置,挡住了那些人探向温予视线的?同时,邀请温予走向角落的?一处私密卡座。 “此地人多眼杂,着实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温小姐,这边请。” 温予点点头,随他而去。 恰好?,调换好?酒水的?骆斐去而复返。 他看?了一眼并肩而行的?霍懈北和温予,连忙走过去,拦住那些想要继续追过去看?戏的?宾客,娴熟地与他们交谈。 “先生们,女士们,宴会即将开?始,骆某已经为各位备好?了酒水和点心,请大家跟我过来。” 三三两两的?宾客,开?始随着骆斐往厅内走去。 而杨清却始终滞留在?原地。 杨昶然跟着人潮走了两步,转头看?她没动,只好?又重新折返回来,拽起她的?手腕,强行将她拉走了。 同样站在?原地的?,还有战青和顾岩。稍有不同的?是,顾岩看?着的?,一直是杨清。而战青的?视线,则一直跟随着温予的?身影。 早在?战青看?到她那张请帖上用繁体?字书写的?名字时,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猜测。但下意识仍然不愿接受那个事实,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直到他亲眼看?着霍懈北在?她面前收起冰冷和獠牙,一脸乖顺的?模样,他的?心才彻底慌乱。 可就算是这样,他仍心存万分之一的?侥幸。万一她和霍懈北不是那样的?关系,那他就还有机会。看?着霍懈北和温予亲密无间?的?背影,他的?胸腔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涩。 其实,温予和霍懈北并非真的?亲密无间?。 尽管霍懈北很想。 温予和霍懈北虽然并肩而行,但两人之间?仍隔着一些距离。但在?战青的?眼睛里,两人就是亲密无间?。 战青看?得?仔细,温予在?霍懈北面前和在?他面前完全不一样,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更多时候,明明霍懈北的?脸色比他还要冷,可她在?他的?面前,神色温婉,没有惊惧,没有敷衍,更没有不耐烦。 总之,温予和霍懈北的?相处方式让战青极其艳羡。 尤其是当他看?到霍懈北看?着温予低笑时,他恨不得?魂穿到霍懈北的?身上。他也?想看?看?,温予究竟是做了什么,惹得?他那么不爱笑的?一个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可惜,他不是霍懈北。 战青深呼一口气,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两人身上挪开?,大步朝着骆斐走去。 路过顾岩身边时,他瞥了一眼还看?着杨清背影出神的?男人一眼。 也?许是因为顾岩看?杨清的?眼神,让战青想到自己刚才荒唐的?种种,他自嘲笑笑,拍着顾岩的?肩膀说了句:“走了。” “哦,来了。”顾岩迟钝应了一声,也?抬步跟了上去。 莫名的?,看?着眼前的?这个有点迟钝又有点神经大条的?男人,战青的?脑海中闪过‘同病相怜’四个大字。 另一边,温予和霍懈北并肩而行。 很奇怪,两人一路无言,温予却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不适和尴尬。 一开?始,她随着他走的?时候,她还绞尽脑汁想待会儿要如何与他周旋。 同时,为了维持自身的?气势,她也?准备好?了随时加快步伐,与他同行。 走了几步后,温予才发现他并没有准备开?口说话的?意思。他的?双腿修长,步子却徐徐迈着,她轻而易举就能够跟上。 温予便也?安静无言,只默默走在?他的?身侧。 霍懈北之所以?没有说话,是因为他全程都?在?思索待会儿要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同她讲清楚。如果要全盘托出的?话,那他从哪里开?始讲起比较好?? 还有,万一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后,她会不会气他没有第一时间?与她相认,反而还刻意扮作?陌生人戏弄她? 应该是会的?吧! 霍懈北忽然想起她刚才那句没有讲完的?话。那时,他分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怒火。 想到这里,他清浅的?眼眸里又一次盛满了淡淡的?笑意。 尽管她很不想承认,但她的?确从他身上感受到她只在?霍无羁身上才感受到的?平静。 社交礼仪这四个字,在?这个瞬间?被她抛诸脑后。下意识的?,她仰起头,微微侧着脸去看?他。 不得?不承认,他的?身形很好?看?。 不过是惊鸿一瞥,他笔挺的?脊背,优越的?下颌线,以?及他头顶那缕随着他的?脚步轻轻颤动的?发丝,都?尽数落在?她的?眼睛里。 他薄唇轻轻抿着,似孤山皑雪。 细细观察,又隐约能看?倒蕴藏在?眉眼之间?的?那抹温和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清冷又不失随和的?样子,温予忽然想起之前她在?监控里看?到他用手指捻磨她嘴巴的?画面。 监控画面中的?他,单看?动作?,都?隐隐透着几分偏执。如果不是她看?过那段监控视频,怕是真的?会被他如今的?模样给骗到。 温予深知,他之所以?接近她,一定?有他的?目的?。他也?并非像他表露出来的?这样,她理?应对他戒备十足。 可每次想起他那张脸,她总能想起霍无羁。她总觉得?,她不应该对这张脸戒备。 不可控的?,她又一次想起霍无羁。连视线都?夹杂了一抹她察觉不到的?痴缠。 温霍懈北似是察觉出她在?看?他,脚步放缓的?同时,他也?转过了头。 没有预料的?四目相对,让温予的?心跳都?停了一拍。 她并不想让他知道,她在?暗暗观察他。可现在?,他好?像已经知道了。 温予正准备把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开?,男人忽然顿下了脚步,站立在?原地。 她也?紧跟着停下来,不等?她说些什么,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耳鸣声和不远处人群的?尖叫声几乎是同时到来。胸腔里的?肠道翻涌,脑仁也?在?嗡嗡作?响,一阵剧烈的?失重感骤然而至。 短短的?一两秒钟,她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更来不及去分辨究竟发生了什么。 嗡鸣声和尖叫声几乎要冲破她单薄的?耳膜。 她下意识循着尖叫声望去,只见那些精致的?男男女女此时的?脸上遍布慌乱,尖叫着、踉跄着,往安全出口冲去。 头顶那盏价格不菲的?水晶灯摇摇晃晃,一旁餐桌上的?高脚杯稀里哗啦晃动着,掉落在?地。 温予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地震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踉跄着稳住身形的?同时,下意识用手捂紧了小腹。 这一瞬间?,她忘记了身侧的?男人,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的?肚子一定?被磕着碰着。小北一定?要安全来到这个世上。 她四处寻视,正准备朝着离她最近的?安全出口奔去,没有注意到她头顶那盏光华万千的?琉璃水晶吊灯正摇摇欲坠。 “阿予,小心。”男人焦急喊道。 同时,他一个跨步朝她奔来。紧接着,她的?手腕忽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抓住。 话音未落,她已经被大力扯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他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圈入怀中。 下一秒钟,水晶灯不偏不倚地掉落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随着那阵清脆的?声音响起,温予的?心跳猛地被揪起来。 幸好?,他刚才拽了她一把。不然 温予没敢继续想下去,四肢却有些瘫软。 “不怕,我在?。” 霍懈北感受到怀里的?姑娘在?微微发抖,把胳膊收的?更紧了些。 温予忘记了给他回应,只默默攥紧了他腰间?的?衣摆。 顷刻,大厦不再抖动。 霍懈北最先反应过来,他冲着人群高喊了一声:“地震了,骆斐,快,带着人撤退。不要坐电梯,跑楼梯。” 话落,他也?没有犹豫,牵着温予的?手,往安全出口跑去。 “阿予,咱们走。” 温予不敢懈怠,没有挣脱他的?手,全速跟着他往楼下跑。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她恍惚想起来,他好?像喊了她一声‘阿予’,还不止一声。 烧灯续昼(二十一)- 天灾面前, 阶级被击碎,精致被打破,每个人都狼狈不堪, 人人平等。 在这个瞬间, 除了生死,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足为惧。 逼仄狭窄的?消防通道,瞬间挤满了人。霍懈北牵着温予,混迹在拥挤又骚乱的?人海, 用尽全力往楼下奔去?。 求生是动物的?本能, 更何况是拥有高级智慧的人类。 隔着层层血肉,温予甚至能感受她胸腔里的?那颗喷薄欲出的?心脏,正超负荷跳动着。她自认为属于定力较强的?那类人, 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震颤,还是止不?住地心慌。 可就算是这样,她依旧没有?放慢自己的?速度。 不?知是她此刻强烈的?求生意愿, 还是因?为霍懈北疾步往下冲的?同时, 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尽管她穿着小细跟高?跟鞋,仍然没有?降下速度,也不?敢降下来。 被人潮裹挟着,稍有?不?慎,便会发生踩踏风险, 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忽然,整栋大楼又开始摇晃, 比刚才更为剧烈了些。 快乐会传递, 恐惧也会。 伴着这震颤,喧嚣、慌乱、害怕等各种情绪糅杂到一起, 渐熄的?尖叫声?又一次响彻楼道。 楼梯间本就逼仄,楼体?的?剧烈晃动更是放大了本就压抑在人们心底的?恐惧。 尖叫,奔跑,推搡,成了逃命路上?的?必备元素。 温予也在其中。 但她尚保存着一丝理智,她的?尖叫也并非源自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崴了脚。 楼体?没有?预料地晃动,正在下楼梯的?温予差点?踩空。为了调整体?态,她的?动作不?得已慢下来。 身后不?知是谁大力推搡了她一下,突如其来的?外力,让她彻底踩空。如果不?是霍懈北及时察觉,反手捞了她一把,她怕是整个都?会摔下去?,而不?止是崴脚那么简单了。 脚踝传来剧烈的?痛感让温予顾不?得四周的?拥挤与尖叫,她的?意识都?随着这阵剧痛飘忽起来。 恍惚中,她隐约听见霍懈北说了些什么。 不?等她细想,一阵天旋地转,霍懈北环起她的?腰,将她单臂抱至他的?身前。 等温予回过神来,霍懈北已经带着她来到楼梯间一角,霍懈北将她整个人都?环在怀里。而她,缩成小小一团,双手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摆,她的?面颊和他的?胸膛只隔着几片单薄的?衣物。 温予终于意识到,两人此时的?距离有?多么亲密。 自父母去?世后,她就筑起一道心墙。除了霍懈北,她还从来没有?和其他人有?过如此亲近的?时刻。 就连和她一起长大的?表哥,也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刻了。 温予本以为,在霍懈北的?怀抱里,她会极其难捱。 可是没有?。 很奇怪,两人靠这么近,温予没有?丝毫的?不?适。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她反而有?点?安心。 她团在他的?臂弯,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露在外面。 尽管霍懈北没有?说话,但她依旧能够感觉到他对她无?比尽心的?保护。 脚下的?震颤还在继续,霍懈北就像是一道坚实?的?人墙,替她拦下一切喧嚣。 好像除了他的?心跳声?,她什么也听不?到。 后知后觉地,温予意识到,她之所以只听得到他的?心跳声?,是因?为他专门?腾出了手捂住了她的?一只耳朵。 逃命的?时候,他明明是背对着她的?。可他的?后背却长了眼睛一般,他像是知道她崴了脚,当震颤逐渐停止,温予恍惚听到他说了一句:“上?来,我背你走。” “啊?” 温予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霍懈北已经单方面背起了她,继续往楼下的?空旷广场跑去?。 霍懈北的?腿脚很麻利,他们到达的?时候,广场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他把她放到一处无?人的?长椅上?,顾不?得与她细说,蹲下身来,半跪在她面前。他做这些动作时,没有?丝毫迟疑,自然又流畅,就像是做了千百遍。 反倒是温予,看着他熟悉的?面庞和丝毫不?见外的?举动,不?由得陷入沉思。 怔忡间,霍懈北已经端起她崴了脚的?那只腿,搁置在他的?膝盖上?,检查她的?伤势。 确认她的?伤势不?严重?后,霍懈北显然松了一口气,连呼吸都?匀称了。他把她的?腿放下,抬起头,与她对视片刻,说:“没什么大碍。避免伤情更严重?,暂时先不?要?下地走路。” 就连这种关怀的?语气,都?和霍无?羁一模一样。 温予在心中暗想,下意识冲着那张脸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不?过顷刻,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周围几个大厦的?人全都?跑了下来。 几个大厦的?安全出口,依旧有?人跑出来。 霍懈北站起身,沿着广场扫了一圈,却始终没有?看到骆斐和他宴请的?宾客。 他眸中隐隐浮现出一抹担忧,但在转头看向温予时,又将情绪悉数隐匿。 “这里很安全,你先一个人待一会儿,不?要?乱跑,我去?看看骆斐他们。” 温予的?唇瓣微翕,话还没说出口,他已经逆着人海,沿着他刚才背着她跑过来的?足迹,头也没回地冲入了大厦。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温予的?心忽然悬了起来。 这种感觉,温予很熟悉。她在西州的?时候,霍无?羁每次离府出征时,她怀着的?都?是这样的?心情。 看着一茬又一茬的?纷乱人潮,温予轻声?说了一句:“一定要?小心啊。” 她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他呢。 她的?视线,一直凝聚在大厦的?入口。没多久,她终于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杨家兄妹也随着人流冲了出来。杨昶然一直牵着杨清的?手,直到来到广场中央,才缓下脚步。 烧灯续昼(二十二)- 自杨家兄妹出?来后, 温予的视线也开始在他们身上和大厦的入口来回跳转。 广场的长椅就那么固定几?排,很早就坐满了人。杨昶然和杨清下来的稍微晚了一点,只能?站着。 温予坐在角落, 身前不远处又站了好多人, 将她挡了个严实。 杨昶然和杨清丝毫没有发现她。 虽然隔着人,但温予距离杨家兄妹并不是很远。她甚至能?将这兄妹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杨清气喘吁吁地缓了一会儿,扫了一圈凌乱的人群,却没有?发现霍懈北的身影, 当即, 她的神色紧张起来,一把攥住杨昶然的胳膊,说:“哥, 霍懈北好像还没有?下来。” 杨昶然听了,也开始环视四周。他?看了一圈,确认没有?发现霍懈北的身影后, 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但他?仍然比杨清要显得?稳重很多?。 “不要担心, 刚才地震的时候,他?和” 说到这里,杨昶然停顿了一下。温予猜测,他?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所以才停顿的。 “当时地震的时候, 他?们和另一条安全通道的距离比我们要近。或许,他?们已?经出?来了,只是站到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虽然话这么说, 可他?的眼睛却从始至终都没有?闲着。他?重新?扫了一圈人群, 又把视线投向大厦出?入口,却依旧没有?发现霍懈北的身影。 肉眼可见的, 他?变得?比刚才更紧张了些。杨清也是,不仅红了眼眶,甚至连说话都带着些许哭腔。 “哥,你说他?会不会还在里面啊?” 杨昶然没有?说话,只默默拍了拍杨清的肩膀。 刚才地震发生的太过突然,除了杨清,他?根本顾不得?其他?人。他?对霍懈北最后的印象,还是他?在一片叫嚷声中,高声呼喊了骆斐的名字。 杨清也是。 她只顾得?逃命,尖叫,尖叫着逃命。她是到了楼下,看见霍氏的大楼,才想起霍懈北的。 也是这一刻,杨清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么多?年,她一直自诩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霍懈北的人。可当危险来临,她却只顾得?上自己?,将霍懈北这个人抛诸脑后。 忽然,广场的公用喇叭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 呲啦呲啦。 呲啦呲啦 人群安静了一瞬,防空警报骤然响起,人心也随着这阵警报声猛地悬起。 温予的视线也终于从杨昶然和杨清身上挪开,专注看着大厦的安全出?口,等待霍懈北从里面出?来。 幸运的是,自从霍懈北重新?冲入大厦后,一次余震也没有?发生过。 周围几?栋大厦的人也都陆续跑出?来,广场很快就站满了人。温予坐在长椅上,视线逐渐被人群遮挡。杨昶然和杨清彻底融入人群中,她连他?们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大厦的出?入口也是,被人群挡了个严实。除了熙攘的人海,她能?看到的,就只有?头顶的蓝天白云。 这一刻,她心急如焚,甚至想要站到长椅上去观察。可她的脚踝伤了,站都站不稳,更别提站到长椅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广场上此起彼伏的全是接打电话的声音。温予听着,神色有?些落寞。 如果是在西州,她还可以和霍无羁相依为命。可现在,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就算她想打电话,也无人可打。 温予默默垂下脑袋,试图将这种低落的情?绪从胸腔抽离出?去。可越是想要抽离,她就越是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疯狂想念阔别了许久的父母,漆眸里泛起些许水汽。 忽然,她放置在膝盖上的手包里传来一阵震动的嗡鸣声。 温予回神,失笑暗想:稀奇的很,刚才那么紧急的情?况,她也没有?把手包给弄丢了。 她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不停跳动的来电显示,先是一怔,随即眼底漾出?一抹浅笑。 为了不让电话对面的人察觉出?她的异样,接通电话之前,她做了两个深呼吸,又用指腹将眼尾的湿润擦去。 温予接通了电话:“喂,舅舅。” “小鱼儿,你还好吧?我刚刚看新?闻,听说青城地震了。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啊?” 小鱼儿是她妈妈给她取的乳名,她也一直从小叫到大。 可自从父母出?事后,大概是为了避免她触‘名’生情?,亲朋们就再也没有?这么喊过她。这些年,别人要么喊她的全名,要么亲切一点,喊她阿予。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温予一时有?些恍惚,甚至忘记了回话。 “小鱼儿?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受伤了?”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明显比刚才更急切几?分。 不等她说话,听筒里又一次传出?声音:“不怕啊,鱼儿,我和你表哥已?经在去青城的路上了,我们这就去把你接回来。” 关切的口吻让温予的鼻腔一涩,她并非是孤身一人。但她还是习惯性把人往外?推,她怕自己?会辜负了他?们的关心。 “舅舅,我没事。不用麻烦你们亲自跑一趟了。” “你这傻孩子,我是你亲舅舅,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舅舅的口吻,多?了一抹责备。 温予忽然有?点自责,以前她和舅舅明明是很亲近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么见外?的话。她想和舅舅说抱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舅舅似乎是意识到他?刚才的语气有?点冲,接下来的对话变得?和缓了不少?。 “好了,知道你安全,舅舅就放心了。我要上车了,在我们到达之前,尽量待在空旷的地带,一定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知道的,舅舅。”舅舅的性子,温予是了解的。他?既然决定了要来,那谁也拦不住。既然拦不住,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扫兴的话。 挂断电话之后,她握着手机怔忪了好半晌。 她一遍遍在脑海中过着刚才和舅舅的那通电话,一想到舅舅和表哥正分别在来找她的路上,温予整个人都有?点手足无措。 其实,在她的心里,和舅舅他?们还是很亲近的。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他?们的关心,尤其是在这次地震之后。 她好像患上了隐性的情?感障碍症。 所以她不安,所以她焦虑。 她垂着脑袋,广场上的一切喧嚣都被她隔绝在外?。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都没有?发现站立在她身侧的那道身影。 霍懈北回来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他?没有?去打扰她,脚步逐渐慢下来,在距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他?听不到电话的内容,更不知道她是在和谁通电话,但他?能?感受到她情?绪的异样。 她低眉顺眼接打电话的模样,她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模样,都让他?心痛。 也是这一刻,他?极其后悔。 后悔没有?第一时间就向她坦白所有?的事情?,不然他?现在就可以走过去抱一抱她。 不像现在,他?只能?作为一名旁观者。 但幸好,这一刻,他?还站在她的身边。 霍懈北本来以为,她会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好久。就在他?思考要不要走上前去安慰她时,温予忽然抬起了头。 他?的心跳都跟着她的动作停了一瞬。温予的心思细腻,他?没有?想到她能?这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霍懈北就那么看着她,没有?上前一步,也没有?出?声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温予好像并没有?发现他?,她的视线半点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看向了人群。 四处环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尽管隔着人群,她什么也看不到。但她最后还是把视线投向了大厦入口的方向。 霍懈北心中一暖,莞尔一笑,抬步朝她走过去。 温予正在为‘一去不复返’的霍懈北揪心,余光忽然瞥到一个黑影正徐徐朝她走过来。 不等她看清来人是谁,一道低沉的嗓音透过无数的喧嚣传入她的耳中。 “在找我?” 话音落下的同时,温予也把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她没有?率先回答他?的问题,自上而下打量他?一眼后,才冲他?点点头。 温予:“我我怕你出?事。” 此话一出?,霍懈北愣了愣神。 他?一直谨记,他?现在的身份是霍懈北,而非霍无羁。现在他?还没有?和温予相认,按她的性子,在只见过一两次的人面前,她是万万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虽然此时他?的身份还是她的救命恩人,但仅仅一两面之缘的情?分,并不足以支撑她说出?刚才那句话。 霍懈北看她的目光逐渐幽深起来。 他?试图通过她的眼神和她脸上仅有?的表情?读懂她的内心,可她却像是猜透了他?一样,偏生不去看她的眼睛,不去和他?对视。 也正是因?为如此,霍懈北越发笃定今日的她格外?不对劲。 可现在这种情?况,根本容不得?他?细想。于是,他?把她今日所有?的不对劲都归结为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和刚刚那通不知是谁打来的电话。 为了躲避他?探来的视线,温予垂下了脑袋。 霍懈北垂首,看了一眼手里的冰袋,没有?片刻犹豫,蹲在了她身前。 “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坐着,而他?则蹲下来。两人的视线又一次持平,温予不得?不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但并不是他?的脸上,而是他?手里的冰袋上。 霍懈北看了她一会儿,顺着她的视线垂首,随即又抬头,说:“刚才路过休息室,顺手拿的。你的伤,冰敷一下会好一些。” 霍懈北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冰袋太冰了,不好直接接触皮肤。他?用手帕把冰袋包好,又把她那条伤腿抬到他?的腿上,轻轻把冰袋凑了过去。 温予没说话,脑海里却自动调出?了大厦的布局图,却发现休息室并非像极他?刚才说的那样顺路。 冰袋即将要接触到她肌肤的时候,霍懈北的动作停顿一瞬,贴心嘱咐道:“忍一下,可能?会有?点疼。” 温予应了一声好。 纵隔着手帕,冰袋的极低温度触到她皮肤的一瞬间,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倒不是疼,而是冰。 “别动。” 下一秒钟,他?的指节分明的大手已?经攥上了她的小腿。 也许是因?为他?才从大厦里跑出?来的缘故,他?的掌心异常温热,却很干燥,没有?黏腻的手汗。紧接着,他?又把冰袋贴到了她的伤患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因?素,自从他?的手紧紧攥上她的小腿之后,她莫名感觉覆在脚踝处的冰袋都没有?那么凉了。 反倒是他?掌心的温度,随着血管逐渐蔓延开来。这一刻,她整个人都是燥热的。 他?垂着眼帘,注意力都在她的脚踝上。温予垂眸,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场面有?点似曾相识。 温予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早在西州的时候,霍懈北也经常这样对她。 霍懈北和霍无羁的脸逐渐重合,随即想起刚才在楼道里他?情?急之下喊出?的‘阿予’两个字,让她心神恍惚了一瞬。 早在他?在余震时想也没想便将护在怀里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猜测。只不过那个时候,逃命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刚才,趁着他?又冲进大厦,她又重新?捋了一遍和霍懈北有?关的所有?细节,心里的那个猜想更深了几?分。 好半晌过去,温予都觉得?她那条被他?紧紧禁锢在膝上的腿有?点泛酸发麻,就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她的血肉一样,坐立难安。 她单单是坐着,就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可他?却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只手攥着她的小腿,一只手握着冰袋,像尊雕塑一样蹲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他?都没有?知觉的吗?温予忍不住在心里暗想。 不知是霍懈北感受到了她炽热的打量目光,还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她坐立难安,他?忽然松开了她的腿,冰袋也从她脚踝上挪开了。 “差不多?可以了。”他?一边说,一边把冰袋随手放在地上,随即又把她那条腿从他?膝上放下。 全程,温予的注意力都在他?曾拿着冰袋的那只手上。 看着他?已?经没了血色的手指,温予知道,他?并非是没有?知觉,不过是在强撑罢了。 最重要的,温予发现,他?好像并不想让她看到他?那只手。才将她的腿放下,他?就把手背到了身后她看不到的地方,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谢谢。”温予趁他?把目光转到她脸上之前,及时收回了视线,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霍懈北正准备说点什么,忽然在一阵嘈杂声中听到了骆斐的声音。 “先生,先生。” 两人几?乎是同时辨出?了骆斐的声音,不约而同朝着声音发出?方向望去。骆斐正登高望远,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草坪上的一处假山上。 骆斐看起来好像是有?要紧的事情?,神色无比焦急。温予只看了一眼,就把视线又落回到霍懈北的身上。 她以为霍懈北会直接朝骆斐走过去,却没想到他?会忽然转过身来,在她放肆盯着他?的背影出?神的时候。 温予甚至来不及收回目光,他?就转过了身。触到他?眼神的一瞬,她就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一样,连心跳都莫名加速几?分。 慌乱之余,她顾不得?霍懈北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骆斐,说:“好像是找你的。” 与此同时,他?也开口道:“抱歉,我得?再离开一下。” 嘈杂的人群里,两人的声线重合,但勉强可以听清对方的话。 闻言,温予冲他?笑了笑,说:“没关系,你先去忙。” 霍懈北点点头,转身离开之后,却始终不放心,频频回头看她。这一次,温予却没有?看他?,而是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烧灯续昼(二十三)- 骆斐之所以那么焦急地寻他, 是因为他的手机打不通。 霍懈北重?新返回大厦的途中,刚好在安全?通道和正带着往楼下冲的骆斐打了个照面。 霍懈北逆着人潮,很是惹眼。他向上爬的过程中, 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包括骆斐。而骆斐,混迹在骚乱无?比的人群,霍懈北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反倒是骆斐,一眼看到了逆着人群向上攀爬的霍懈北。他艰难挤到人群最外层, 霍懈北从他身?侧经过时, 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余震随时可能发生,骆斐劝他随着人潮一起?下去,可霍懈北始终有点不放心?, 坚持要到楼上去看一下。 骆斐拗不过,只好随他去。 也?得亏他上去检查了一番,他上去的时候, 专属的母婴休息室里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正抱着肚子蹲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过去搀扶的时候, 发现她已经见了红。他连忙将人抱了下去,送去临近的医院后,又帮她联系了家人,这才回来的晚了些。 骆斐安顿好人群,给?家里人打电话?报了平安后, 就一直密切关注着大厦的安全?出?口。 他并不知道霍懈北在他刚才忙活的间隙已经下来了,而霍懈北一回来,就直奔温予而来, 根本不知道骆斐还在大厦门口候着他。 骆斐也?曾试图给?他打过几通电话?, 却始终没?有人接通。 骆斐不知道,甚至连霍懈北也?不知道。他的手机在帮忙联系了那位孕妇的家人后, 顺手丢在了休息室的沙发上,根本没?有带在身?上。 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却怎么都?联系不到霍懈北。 骆斐非常着急,不单单是因为霍懈北是他的老板,更重?要的是,他很佩服他。 无?论是今天他的去而复返,还是之?前认真的行事态度。骆斐自问,他做不到像霍懈北一样。他惜命的很,带着人群从楼上冲下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才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再冲上去。 骆斐迟迟等他不到,在人群之?中也?寻不到他的身?影,情急之?下,才上到广场的假山上高声呼喊他。 他的举动,不仅让温予和霍懈北抬眸,更是引得广场上的人纷纷侧目,包括依旧还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的杨家兄妹。 杨清一看到骆斐,就挣脱了自家哥哥的手。霍懈北走近他的同时,杨清也?挤进人群,朝着骆斐而来。 广场人头攒动,骆斐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霍懈北,一边喊一边寻视着。 霍懈北见状,扬起?手臂,朝骆斐挥了挥手。骆斐注意到他,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并朝着霍懈北奔来。 广场上不乏有认识他们?的人,人群不约而同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顷刻,两人走近,几乎同时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先生,你还好吗?打你电话?怎么没?人接啊?” “让你担心?了,抱歉。” 话?落,两人相视一笑。 “没?关系。”骆斐没?有想到他会一上来就和自己道歉,颇有些受宠若惊。 而霍懈北,听了骆斐的话?,下意识去摸口袋,却摸了个空。他回想了一下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后,又一次会心?一笑,说:“手机没?带在身?上,忘休息室了。” 看着霍懈北眼底的浅笑,骆斐暗暗惊诧,认识他这么久,今天是他对他展露笑容最多的一天。 “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霍懈北心?系温予,只想着赶紧结束这场对话?之?后回去她身?边,所以他没?有发现骆斐短暂的出?神?。 骆斐摇摇头:“没?什么事情,我就是没?有看到你从大厦里出?来,有点担心?。” 闻言,霍懈北了然,他拍了拍骆斐的肩膀,说了句:“辛苦你了。” 话?落,他正准备转身?离开,余光忽然瞥到一旁站立在人群最前方的杨清。 霍懈北看到她的第一反应,是往她身?后看去。果然,她身?后不远处,大约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站着杨昶然。 杨昶然同时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片刻后,霍懈北的视线从杨昶然身?上挪开,他正准备转身?离开,余光触到杨清眼神?的一瞬间,他脚步一怔。 她眸中的深情,让霍懈北的视线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也?许是因为杨昶然还是杨昶然,也?许是因为她眸中的深情,他曾在另一个人眼中看到过,看着这样的杨清,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西州时候的杨清儿。 两个杨清轮番在他脑海里闪现,霍懈北抿了抿唇,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复杂很多。 但杨清却会错了意。自从她认识霍懈北以来,他的视线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这么长时间。 以往,命运这种东西,他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可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为了不重?蹈那一世的覆辙,这一世,在他认出?杨清儿之?后,已经在努力远离她了。可结果还是一样。 就连初相遇,也?都?是那么相似。 西州时候,他在匪人手中将她救下。从此,她对他倾心?。幸好,最后她也?算‘迷途知返’,和顾家郎君的婚后生活也?算和睦。 而这一世,他又从篮球之?下将她救下。从那之?后,她又一次重?蹈覆辙。他无?时无?刻不期待着她的‘良配’出?现。 想到这里,霍懈北抬眸,往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把视线定格在混迹在人群的顾岩身?上。 他和顾岩相识,纯属偶然。得知他近些时日在青城,霍懈北就把他也?列入了应邀的宾客名单里。 和西州那一世一样,这一世,他和顾岩私下里依旧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顾岩应邀前来,霍懈北心?里还是有点惊讶的。 同时,他也?有注意到,顾岩看到杨清的第一眼,视线就再也?挪不开了。现在也?一样,纵隔着人海,顾岩也?一直关注着她。 看着全?神?贯注盯着杨清的顾岩,霍懈北由衷松了一口气。 他才把视线从顾岩身?上收回,就听到骆斐又说:“哦,对了,先生。刚才霍总也?给?我打电话?来询问你的情况,我没?敢告诉他,你又冲进了大厦。你看要不要给?老爷子回个电话??” 话?没?说完,骆斐已经把手机递到了霍懈北面前。 “也?好。”霍懈北接过,娴熟拨出?了那串号码后,拨开人群,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杨清见他走远,下意识想要追过去,却被杨昶然及时攥住了手臂,压低声音,道:“他去给?他的爹老子打电话?,你跟过去做什么?” 杨清仍想挣脱他的手,可杨昶然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也?去给?爸爸打电话?啊。他肯定担心?坏了。”说着,她从手包里拿出?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 杨昶然依旧不为所动,他可太清楚她的小心?思了。更何况,他刚才已经给?老爷子打过电话?,报过平安了。 杨清放弃了挣扎,垂着脑袋拨弄着手机。 片刻后,杨昶然放在裤袋里的手机骤然响起?。他没?有怀疑,下意识从裤袋拿手机。 杨清感觉到攥着她手臂的手有些许松动,猛地?一挣,从他手中逃脱,跑远了。 杨昶然看着手机屏幕上来回晃动的‘妹妹’二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他冲着杨清的背影低喊一声:“杨清。” 杨清没?有回头,但也?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她扬起?手,又一次冲杨昶然晃了晃手机,说:“哥哥放心?,我我这就去给?爸爸打电话?。” 说着,她拨通了老爷子的电话?,朝着霍懈北刚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杨昶然无?奈叹了口气,只好随她去。他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杨清会那么痴迷霍懈北。 忽然,他的手机又一次响起?。 他垂首看了一眼,‘霍未’两字映入眼帘。他怔忪片刻,无?声勾唇摇头,接通电话?的一瞬,转身?向一旁走去。 何止是杨清,就连他 也?不知霍家这两兄弟,都?有什么魅力。 烧灯续昼(二十四)- 杨清的话也并非全然为假。 她发现, 刚才杨昶然攥着她的胳膊说起‘爹老子’这三个字时,她真的有点担心老爷子,甚至忘记了她和他还处于冷战的状态。 所以, 她是真的想要给老爷子回个电话。但霍懈北依旧是她心里的第一顺位。 她往霍懈北的方向扫了一圈, 搜寻到他的身影后,朝他走去。离霍懈北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拨通了老爷子的电话。 好一番关切的问候之后, 杨清才恍然记起她还在因为要不要相亲和老爷子冷战这件事情?。 她垂着脑袋, 脚尖轻晃,饶有规律地踢着一簇小草,关心的话语瞬间说不出口, 整个人都变得扭捏起来。 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她情?绪的转变,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些什么,杨清安静听着, 时不时应和一句。 她低着头, 视线聚在脚尖的那簇小草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霍懈北已经挂断留了电话。 余光注意到一道人影径自从她面前走过,一开始杨清并没有在意,直到一缕若有似无的梅香随着轻风沁入她的鼻息,她才下意识抬眸。 霍懈北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杨清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他和之前一样, 没有看她一眼, 逐渐融入人海。 她也?和之前一样,草草挂断了电话, 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霍懈北分?别给父、兄、姐打电话抱了平安,他们也?都平安,现下他满心都是伤了一条腿的温予。 他把手机还给骆斐,拒绝了几个想要同?他搭讪的宾客,径直朝温予走过去。 霍懈北走过去的时候,温予端坐在长?椅一角,和旁边坐着的一位穿着保洁服的阿姨闲聊,脸上时不时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 他没有打断她们,只?是从她们身前走过,默默站到了温予身侧。 可他实在是太?过惹眼,无论是身高还是容貌。 保姆阿姨的视线在霍懈北和温予身上来回游走,赞扬的话语一句又一句。 “哎呦,这小伙子长?得可真俊啊。” “小伙子,你?是她男朋友吧?” 全程,温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霍懈北一眼,只?安静坐着,脸上挂着恬淡的浅笑?。 她想要看看他怎么回应这个问题。 霍懈北没有料到保洁阿姨会这么问,他先是垂眸看了温予一眼,见她毫无反应,愣了片刻,一时有点摸不准她的想法?。 保洁阿姨还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容不得他忽视。 一时间,他也?有点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挤出一抹浅笑?,朝保洁阿姨点点头来回应她的夸奖。 保洁阿姨却会错了意,爽朗笑?了两?声,手往大腿上拍了两?下,又说:“我?就说吧。我?很少看错人的。你?们两?个看起来就很般配。你?看看,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 霍懈北没有说话,视线重新落在了温予身上,脑海中却止不住琢磨‘般配’这二字。 却不想,温予一开口,他眸中的笑?意彻底僵持。 保洁阿姨才笑?完,温予缓缓开口:“阿姨,你?弄错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不是啊?那他刚才”保洁阿姨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看向霍懈北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温予也?抬眸看了霍懈北一眼,方才和煦的笑?意已经不见。她更?加确认了那个猜测。 温予转过头,和保洁阿姨解释道:“我?是他的客人,所以他才会对我?照顾有加。” 保洁阿姨闻言,下意识朝着霍懈北望去,他依旧浅笑?着冲她点点头。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有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保洁阿姨冲他尴尬笑?笑?,整个人忽然变得拘谨起来,就连和温予的对话也?变少了。 杨清已经追了过来,她混在人群里。这两?人和保洁阿姨的对话她一字不落收进?耳中。她恶狠狠瞪了保洁阿姨一眼,并在心中暗骂她乱扯鸳鸯谱。 温予敛了笑?意,却丝毫没有想要和霍懈北对话的意思。她有一种直觉,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他很快就会绷不住了。 果然,她正思索要如何让他更?快露出马脚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动作。 霍懈北走上前,蹲下身来,视线和温予齐平。 这一瞬间,温予同?样猜不透他的动机。所以,她依旧一句话没有说,只?安静和他对视。 霍懈北先是看了她一眼,随后又垂下脑袋,检查了一下她的伤腿,问:“腿怎么样?还疼不疼?需不需要到医院去?” 说这话时,他依旧垂眸注视着她的伤腿,而不是她的眼睛。 温予下意识摇摇头。 视线触到他的头顶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此时是看不见她摇头的。 “已经好多了,不用去医院。”她说。 “那就好。”猝不及防的,霍懈北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地漆眸,温予只?觉得喉腔一涩。 转瞬,又恢复如常。 她冲霍懈北扬起一张极为恣肆的笑?脸,说:“刚才多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霍懈北:“不必客气。你?是我?的客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异常平静。可温予就是知道,他之所以拿她刚才和保洁阿姨的对话来回答她,就是因为这句话让他不舒服了。 一旁的杨清,听到霍懈北这样说,忍不住低声嘟哝了句:“我?也?是你?的客人啊,怎么不见你?这么对我?。” 声音不大,温予却一字不落收入了耳中。 杨清的性子一如既往,让温予感到异常亲切。如果不是因为她还有事情?要向霍懈北求证,她甚至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杨清刚才说的那句话,刚好可以用来试探他。话到嘴边,温予又有点于?心不忍。 对杨清,也?对杨清儿。 但凡说这句话的人换成另外别的什么女孩,她应该都会毫不犹豫借来用。 可她刚好是杨清。 尽管没有恶意,可温予还是不忍践踏她对他的真心。 至于?霍懈北,温予相信,他也?一定将杨清的话一字不落收入了耳中。可他的神情?依旧淡淡的,没有丝毫松动。 视线也?依旧落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想要挪开的意思。 他一直蹲着,腿不酸的吗? 温予忍不住在心里暗想。 最?关键的是,经过刚才杨清的打岔,和两?人这样近距离对视,温予一早备下的腹稿忽然忘了大半。 他直白?的视线,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她想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能想起来。 温予不说话,他也?不说。 可他依旧半蹲在她面前,丝毫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 震耳欲聋的沉默,让一旁的保洁阿姨都忍不住把视线落在两?人身上。 温予最?是受不住旁人这种打量的目光,她抿抿有些干涩的唇,缓缓开口:“我?有点口渴,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霍懈北忽然站起了身,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去拿水。” 话落,他已经转过了身,迈着大步往外走。 温予看着他挺阔的背影,脑海中反复琢磨着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说的是‘我?去拿水’,而不是‘我?去帮你?拿水’。 虽然这两?句话只?差了两?个字,但意思却完全不一样。 如果他只?是霍懈北,那他和她的关系绝对没有好到可以忽略‘本我?’。可如果他真的如她想的那样,那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须臾,冲动打败了理?智,占据了上风。温予冲着那道身影喊了一句:“霍无羁,我?要喝冰水。” “好”尾音还没完全说出口,他终于?反应过来她刚才说的什么。 160-170 烧灯续昼(四十五) 无妄站在院中, 看?着身前不远处码的整整齐齐的三五只保温袋,神色飞扬,言语兴奋。 “哥哥,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他跑到霍懈北身侧, 问。 霍懈北点点头,说?:“自是给你的,但我需要借你的水镜一用。” 无妄想?也没想?,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 拎起其?中一袋, 越过长廊,往后院赶去。 他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谢谢哥哥。” 动作麻利, 不似脚上有铁链时缓步慢行。片刻,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但声音却响彻自在殿。 “哥哥不用跟我客气, 这殿里所有的东西, 哥哥都?可以用。” 温予看?着无妄消失的长廊拐角,好半晌没有动弹。她在思考,思考今日遇到的所有事情。 霍懈北知道,此时她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的疑惑。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搅扰她, 而是给她思考的空间和时间。 他把剩余的几?只烤全羊拎到了西厢房,又把他和温予的行李拎到东厢。归置好一切,他又带着温予去了正殿。 温予的好奇心, 早已?疯长。 “刚刚那个小道士, 就是你口中的无妄吗?” 其?实,这个问题她是明知故问。自来到自在殿后, 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霍懈北喊那个小道士无妄了。 所以,不等他回答,她又问了真正好奇的问题。 “你之前不是说?,无妄是你和秦阿兄在西州时候认识的吗?他怎么还还这么年轻?” 一开始,她想?问的是他怎么还活着。临出?口,又觉得不妥。那样的字眼,反倒是像催人去死一样。所以,她磕巴着换了个词。 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又担心会漏掉一个。是以,不等他答,她又一股脑抛出?好几?个问题。 “他脚上的那两条铁链又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在殿内没有,一踏出?门槛就有了?” “还有,他是怎么把山脚下的车辆弄到山顶上来的?” “他是神仙吗?还是这山中的精怪?”后几?个字,她咬字极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霍懈北被她的小心翼翼逗笑了,随即缓缓开口,道:“不是精怪。” 霍懈北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神仙,他身上有很多?隐秘的功法在。但我确信,他不是精怪。” 温予偏着脑袋看?他,静静听他说?。 “他有一颗慈悲心,所以他不是精怪。” 说?完,他兀自低笑一声,说?:“是不是看?不出?来?”温予嗯了一声,说?:“倒是看?出?他的稚子心。” 话落,她仿佛听到一声无奈地喟叹。 “他清醒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说?起这些,霍懈北的神情莫名?悠远起来。 “最初,我和阿兄遇到无妄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种状况。”话落,他停顿一瞬,又说?:“不,比现在显得更痴一些。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像凭空出?现一样。就连无妄这个名?字,还是我和阿兄后来给他起的。” “怎么会这样?”她低喃。 霍懈北摇摇头,继续说?:“至于他脚上的铁链,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和你看?到的一样,他就像是被圈禁在了这方寸之地。一旦踏出?门槛,他的双脚就会生出?铁链,禁锢他的行动。 我也好奇,曾在他清醒的时候不止一次问过他。他却只用了两个字就把我打发了。” “哪两个字?”温予也好奇。 “他说?,自囚。”霍懈北怅然?开口:“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是自愿被困在这九岭山上的。” 说?话间,霍懈北已?经带着她来到了自在殿的正殿。大殿一尘不染,才推开门,一阵沁人心脾的檀木香就钻入鼻腔。 “这里就是无妄每日修行的地方。”话落,霍懈北踏入大殿,温予也跟着走进去。 大殿古朴至极,唯有正对着大门的墙上的彩绘壁画最为?醒目。 温予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幅浩瀚的壁画。壁画占据了整面墙壁,以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为?基调。 海洋中央,立着一座云雾缭绕、百花盛开的仙山。仙山之上的一座小亭子里,画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人光着脚,一袭红衣,在亭子中央舞着剑。男人一身玄衣,浅笑抚琴。目光温和,一直看?着女人的背影。 海平面上,鸥鸟振翅,三两只海豚追逐着一艘小舟嬉闹。除此之外,两位白衣少年朝着仙山踏浪而去,他们手上还提着才从海里打捞出?来的银色海鱼。 而仙山之巅的一处断崖山,还有三位白衣少年正在练剑。 不知是因为?绘制这幅画的人功底很好,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温予单单是看?着,就觉得身临其?境。 她的眼前,似有浪花在翻滚。耳边,隐隐传来古琴叮咚作响的弹奏声。 最让她诧异的,还是剑气。 她目不转睛盯着断崖上的四位白衣少年看?时,剑气扑面而来,刮得她肌肤生疼。她想?挪开视线,却发现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阿予,别看?。” 她看?得正出?神,一只温厚的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一阵心悸之后,她恢复了正常。 温予定了定心神,问:“这幅画也有什么玄机吗?” “这幅画里蕴含了无妄的念力。你没有什么修行,又是第?一次看?,抵抗不住也很正常。” 霍懈北一手捂着她的眼睛,另一手强行掰过她的肩膀往一旁走去,避免她再?被画中的念力所扰。 过了断崖后,他松开了手。从一旁的桌案上拿了一瓶用梅花淬炼而成的花露,倒在指腹,在温予的眉心及人中各点了一下,随即又说?:“这下,你可以继续看?了。” 刚才那阵凌厉的剑气犹在,尽管霍懈北这样说?了,她却是不敢再?往断崖那处看?,转而看?向亭子里的那对璧人。 这一次,她的感受比刚才更为?清晰。 琴声悠扬,却并不婉转,反而隐隐透着几?分肃杀的磅礴之气。尽管弹琴的那个男人面带笑意。 画中的红衣女子,旋转,跳跃。尤其?是当她两只手臂扬起来的时候,衣袖翩翩,像一只妖冶的赤色蝴蝶在云雾间飞舞。 看?着亭子里的两人,温予心生一念。她忽然?对亭子里这两人的长相有点好奇了。 一念起,云雾涌动,画里的人当真离她近了一些。 温予惊诧于男人的长相,和无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男人的脸上,不似无妄这般纯稚,眉眼间尽是专属于少年人的肆意和张扬。 她正看?得出?神,红衣女子忽然?转过身来,似是察觉到有人窥探,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 下意识的,温予回给她一个微笑。唇角勾起来之后,她又反应过来,红衣女子只是画中人。 她长得很好看?。 远山眉,一双杏眸水汪汪的,鼻梁微挺,薄唇微微抿着,笑起来还有酒窝。最瞩目的,还是她眉心上方有一道赤色的水珠形状的花钿。 不知道为?什么,温予看?着她,总觉得很亲切。 她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霍懈北,问:“亭子里的男人,是无妄吗?” “应该是他。”霍懈北也曾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尽管无妄不承认,但他确信,抚琴的那个男人就是无妄。 “那这位红衣女子,是他的心上人吗?”温予又问。霍懈北摇摇头,说?:“他说?,只是小师妹。” 温予也摇摇头,说?:“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觉得他喜欢这个小师妹,而且是极其?喜欢的那种。” 她说?得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侧的男人此时正用画中人的眼神看?着她。 温予又问:“那这画上的七个人,是他和他的同门吗?” “不是七个人,是九个。” 霍懈北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指了指被海豚包围的小舟,说?:“小舟里,还有两位。” 温予看?过去,果真在船舱里看?到了一男一女两道人影。 “听无妄说?,小舟里的这两位,是他的师父和师姐。而其?他人,应该是他的师兄弟。” 霍懈北说?完,目光落在了壁画前的八仙桌上。桌案上依次摆放着八尊用梅花木雕琢的人形小像,穿着打扮及其?长相都?和壁画上的一不一样。 温予也注意到了奉在桌案上的小像。她特意数了数,桌案上有八尊小像,却有九个烛台。 明显是拿掉了一尊。 “怎么少一个?”她问。 “因为?他还活着。”他说?。 “你的意思是,其?其?他人都?没了?”温予听着,有些骇然?。 霍懈北没说?话。 有些问题,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温予的目光又一次落在空的烛台上,霍懈北见了,低笑一声,说?:“别多?想?。那儿?,之前奉的是我的像。” “现在,也该让它回归原位了。” 话落,他从温予手里接过她怎么也都?要随身携带的背包,打开,拿出?里面的小像,重新摆在了桌案上。 一开始,温予是想?拒绝的。 可当她看?到霍无羁小像的底座和桌案上遗留的痕迹严丝合缝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她犹豫了。 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安静看?着那尊小像,好一会儿?都?没有再?有动作。 其?实,霍懈北心里也在忐忑。他担心,她会过于执拗于那尊小像,而不愿放手。可她全程没有阻拦,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阿予,来这边,我带你去看?霍无羁。”霍懈北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往一旁角落走去。 温予回过神,紧跟着他的步伐,口吻里带着一抹不可置信。同时,又有些期待。 “真的可以看?见他吗?”她问。 霍懈北点点头,说?:“我保证。”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角落。 角落里,放着两口大水缸。其?中一口缸里,养了一株睡莲。而另一口,蒙着一块黑布,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阿予,别紧张。” 霍懈北看?了温予一眼,抬臂掀开了蒙在缸上的那块黑布。 烧灯续昼(四十六) 这口缸的材质和养着睡莲的那口并没有什么区别?, 同样也是满缸的水。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口缸里没有?睡莲。 水面澄净,温予站在缸前, 甚至能清晰看到倒映在水面上的五官。无论是她的, 还?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的,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温予心中诧异,对水面的观察更仔细了些。她把脑袋往一旁探了探,她果真发现了些许端倪。和养着睡莲的那口缸里的水相比, 这一缸水好像更浓稠、更清晰一些。 与其说是水面, 倒不如说更像是一面镜子。 温予转头,看了霍懈北一眼?。他已经把蒙着那口缸的黑布归置整齐、放到一旁了。 触到温予探过看的视线,缓缓开口, 为她解惑。 “这的确不?是寻常的水。和墙上那幅画一样,里面凝结着无妄的术法。” 听到这里,温予想起那阵刺骨的剑意, 下意识后?退一步的同时, 把视线也从水面挪开。 霍懈北见状,低笑?一声,又说:“没关系的,不?用担心,这面水镜没有?攻击力。而且, 只有?你看着它?的时候,它?才会发挥出?作用来。” 温予这才又继续看它?。 霍懈北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羊肉串, 随即又用另一只手牵起她的手, 掌心扶着缸沿,说:“手不?要挪开, 默念你想要知道?的问题,水镜会给你答案。” 温予吞了吞口水,开始按照他说的做。 她脑海中才闪过霍无羁的名字,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开始颤动起来。 哗啦一声,水花飞溅,她的手背都被溅湿了一大?片。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霍懈北的胳膊及时揽上了她的后?腰,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响:“别?怕,没关系的,手掌不?要离开缸沿。” “好。”温予听了,及时调整好身形,掌心和缸沿贴得更紧了一些。 她才站稳,方才平静下来的水面又有?了新的变化。 明明没有?风,水面却泛起层层涟漪。片刻之?后?,涟漪散去,水面上忽然出?现?几道?人影。 虽然有?些模糊,但温予依旧能分辨出?那几个人的全都不?是霍无羁。 温予转头看了霍懈北一眼?,疑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我甚至都没有?见过。” 此时此刻,她心里想得明明都只有?霍无羁这三个字,可水面上出?现?的人影,却是和霍无羁半点关系都没有?。 和她一样,霍懈北也心生疑惑。 “你见过他们吗?”温予看着他的脸,又问。 “应该没有?。”霍懈北摇摇头,视线没有?从水镜上挪开,眉心也紧紧锁着,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是霍无羁才会有?的小习惯。 温予看着,胸腔一涩。 “他们身上的衣服,是西州宫城里统一制式的宫人服饰。”紧接着,又听到他说:“或许,见过。只是时间太过悠远,我不?记得了。” “你是说,他们是宫里的人?”温予重新把视线落在水镜上。 霍懈北嗯了一声。 “可我记得,他们的衣服不?是这种灰色的呀?”温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对水镜里这些人穿的衣服一点印象都没有?。 霍懈北的视线终于从水镜上挪开。他垂眸看了一眼?温予,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几道?人影上,生怕错过了霍无羁。 明明他就在她的身边,可她偏偏要去看镜中人。 霍懈北看着她的后?脑勺,无奈叹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解释道?:“霍珩登基之?后?,几乎把宫城里的东西全都改了一遍,包括宫人的服饰。你曾在宫宴上看到的,是经过改造之?后?的款式。而他们身上穿着的,是早先未经更改的样式。” “原来是这样。”温予轻声嘟哝了一句,视线却没有?从水镜上挪开。 她始终相信,水镜里闪过的这几道?模糊的身影,一定和霍无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水镜里。 她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一阵刺耳、喧嚷又繁杂的尖叫声。同时,人影和背景也越来越清晰。 如果不?是这口缸清澈见底,温予甚至会怀疑,水缸底部是不?是放着一台投影仪。 就像是看电影一样,声音、画面她都能悉数感知。 霍懈北也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霍懈北比她稍微平静一些,但眸底仍有?几分掩不?去的惊讶。 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水镜的威力。 他上次来九岭山,无意间听无妄说起过这面水镜,却从来都没有?见过,更别?说使用了。 无妄只说过,水镜能显像,却没说还?能听到声音。惊讶之?余,霍懈北仍不?忘侧耳去分辨那声嘈杂的动静。 凌乱的脚步,尖锐的嘶吼。无论是画面还?是声音,都说明他们无比慌乱。 冗长的宫道?上,三五位值更的宫人和侍卫慌不?择路,狼狈狂奔,半点没有?了平时的端方和稳重。同时,口中高声呼喊着什么。 “走水了,清明门?走水了。” “走水了,清明门?走水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水镜里的画面也发生了变化,火光冲天的清明门?映入二人眼?帘。 温予只知道?清明门?是皇城的一道?宫门?。除此之?外?,她的脑海里在没有?关于清明门?更多的记忆,更是不?知道?清明门?和霍无羁有?什么关系。 温予不?知道?清明门?,霍懈北却是极为清楚的。 西州有?十二道?城门?,唯有?清明门?,他印象最为深刻。 这一刻,漫天的火光将他的双眸都染成?了赤色,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之?前在太傅府书房里看到的一句话:宫变日,清明门?起火,叛军入城。 而温予也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水镜上挪开片刻,仰头问他:“清明门?不?是常年有?侍卫守护吗?怎么会起火?” 霍懈北喉结一动,艰涩开口,说:“是叛军。” 温予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话,疑惑问了句:“什么?” “是叛军入城了。” 霍懈北看着水镜里的火光和漫天的烟雾,又缓缓开口:“宫变那日,混入清明门?侍卫队的叛军放火烧了宫门?的同时,将毒烟混入了浓烟之?中。清明门?的守卫中了毒烟,很快失去了防备能力,叛军正是趁着这阵慌乱,攻了进来。” 温予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些话,神色惊愕。她仰头看了一眼?霍懈北,恍惚中,她总觉得他此时的神情有?些悲怆。 她唇齿轻颤,明明她有?满腹的话想要说,可最终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忽然,她又听到霍懈北沉声说了句:“他们来了。” 温予闻言,也顺着他的视线重新看向水镜。大?批手持利刃的叛军已经攻入了清明门?,他们手法狠毒,逢人便?砍。 不?多时,清明门?血流成?河,守门?的侍卫也尽数变成?了焦尸。 虽然水镜里的画面和电影一样,但温予知道?,她所看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叛军每挥一刀,失去的都是一条人命。 就连霍氏皇族,也差点因为这次宫变倾数覆灭。而霍无羁,也是因为这次宫变,流落民间。 是以?,温予看着,更觉胆颤心惊。 她又仰头看了霍懈北一眼?,他专注看着水镜,似是没有?发现?她正在看他。 温予的视线在他紧绷的下颌线多停留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并不?单单只是霍懈北。无论她想不?想承认,水镜里发生的这一切,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绝于耳的杀戮和尖叫声,使得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心生恻隐。她换了只手扶着缸沿,另一手握上了他的,以?示安慰。 霍懈北垂眸看她一眼?:“多谢。” 忽然,画面转至一处极为清雅的宅院。不?等她看清楚门?上匾额的字,画面又忽然开始向下移动。 也是这个时候,温予发现?,她控制不?住这面水镜了。水镜里的画面还?在变化,却并不?是随着她的心意。 一位小厮扮相的少年,气喘吁吁跑至大?门?前,大?力砸着门?。 温予怔了怔神,反应了一瞬后?,垂眸看了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殿内只有?她和他,既不?是她的,那就只能是随着他的心意而动了。 他一定是对这座宅院很熟悉,不?需要看匾额上的字也知道?是哪里。不?然,他不?会连看也不?看匾额一眼?。 她虽好奇,却也没有?打断他继续看下去。 ‘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不?等府内的管家问话,小厮慌张开口,问:“叛军攻入城了,两位殿下在何处?快带我去见。” “叛叛军?”管家伯伯还?在原地发怔,小厮却顾不?得那么许多,侧身跑了进去。 小厮娴熟绕过前厅,跑到后?院,高声呼喊:“殿下,公主殿下,驸马爷,出?事?了,你们在哪啊?” 听到小厮的呼喊声,温予对着座宅邸有?了一些猜测:莫非,这里是公主府? 她正想着,水镜里又出?现?了一男一女两道?人影。 女子容貌姣好,只因身怀六甲,行动有?些不?便?。男人风度翩翩,对身边的女子更是悉心呵护。 这两位,难不?成?就是霍无羁的父母? 忽然,霍懈北攥着她的那只手忽然紧了紧。她仰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面色平静。可望向水镜的那双眼?睛,却是比刚才多了一层水汽。 这下,不?用去问,一切都有?了答案。偌大?的西州,除了公主和驸马,温予想象不?出?,还?有?谁能让他如此激动。 温予知道?,他也和她一样,今天是第一次在这水镜里看见公主和驸马。是以?,温予依旧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陪他站着,看着水镜里发生的一切。 烧灯续昼(四十七) 水镜里的画面随着他和她的心意千变万化, 两人看得皆是触目惊心。 当温予看到和舅舅长得一模一样的霍循喝得烂醉,站也?站不?稳,却在听到宫变之后挣扎着站起身, 站起来又摔倒、摔倒后又重新爬起来持着长剑蹒跚而行的时候, 她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碎了一样。 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所以,当她看到驸马毅然决然换上霍循的衣衫,持着长剑头也?不?回往外走, 公?主挺着孕肚, 依依不舍地看着那道渐远的背影时,温予的鼻腔一酸。 驸马此去,必死无疑。 这一刻, 温予忽然觉得,这个结局不?单单是她和霍懈北知道。安平公?主和驸马本人似是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驸马应是害怕自己回头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即将临盆的孩子后,心生不?舍, 不?愿再离开。所以, 驸马在踏出?第一步后,不?曾再回头看一眼。 看不?见驸马的身影后,安平公?主擦掉眼泪,有条不?紊安排府里的其余人撤离后,她红着眼眶, 一手抵着后腰,一手拽着小?厮近乎控制不?住的霍循隐入密道。 尽管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温予看着安平公?主红着眼眶却生生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又不?得不?坚强起来的模样, 也?跟着红了眼眶。 尽管温予一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她看到詹驸马被?叛军当成霍循虐杀致死时, 还是因生理不?适惨白了脸。 她轻轻转头,看了一眼立在身侧的霍懈北。他隐忍着, 无声站立着,却也?在不?经意间湿了眼尾。 暗无天日?的密道里,安平公?主被?宫变这一消息刺激得血崩产子,仍带着三分醉意的霍循抱着她的尸身无声哭泣的场面更是触目惊心。 温予看着,忽然想起之前在西州时,偶然听到的一桩轶闻。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安和帝霍循自登基后,滴酒不?沾,性情大变。 想来,正是因为这场宫变,才会让霍循发生了如?此之大的转变。 不?知不?觉中,温予泪流满面。 霍懈北亦是如?此。 她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垂着脑袋专注看着水镜,恰好?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鼻梁滑下,在鼻尖停留一瞬后,滴入水镜,晕起一片涟漪。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她看他的眼神比前几次要炙热很多,霍懈北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温予没料到他会忽然看过来,眉眼间的眼泪和怜惜都来不?及掩去,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一眼。 温予连呼吸都停滞了一下,尤其是他眼含热泪却又朝她挤出?一抹浅笑的时候。 他轻轻摇头,缓缓开口:“别担心,我没关?系的。” 她忽然有点心疼他。明明他自己都要碎掉了,却还要在她面前故作坚强。 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多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身边陪着他。 她见不?得他强颜欢笑的样子。所以,后面她无论在水镜里看到多么匪夷所思的画面,她都没有再转头去看他一眼。 温予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都聚集在水镜上,而不?是霍懈北身上的时候,她忽然有点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她以为,她最想看到的,是和霍无羁有关?的所有事情。她站在水镜前,眼前闪过的,也?全是和他有关?的画面。 可偏偏,她又总想把目光落在她身侧之人身上。 越是克制,想要看向他的心情也?就越发急切。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霍懈北和霍无羁这两个人的边界在她心里逐渐模糊、重合起来。 和观影无异,只?不?过电影的主角从常年活跃在荧幕上的知名?演员变成了她心心念念的霍无羁。而女主角,则成了她自己。 温予在水镜里,看到了她自己,和她如?今还尚未显怀的女儿。两相对比,她忽然发现。女儿的吸引力,竟然比霍无羁还要大。她的注意力,总是被?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吸引了去。 叛军人多势众,公?主府的府兵并没有抵挡太久。 从暗道出?来没多久,叛军就追了上来,公?主府的下人几乎被?追杀殆尽。而抱着才出?生没多久的小?世子的那位,虽然受了重伤,却也?没有抛弃怀中的婴孩。直到她气力竭亡摔倒在地,都还紧紧把小?世子抱在怀里。 就是这个时候,如?神祇一般,她和女儿悄然降临。可惜,她们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救下他。 之前,在西州的时候,霍无羁鲜少开口讲述他年少时的悲惨遭遇。大多时候,她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而现在,无论是他曾亲口给她讲述过的幸福场面,还是旁人轻飘飘的三两句风凉话,如?今都在水镜里具象化。 她看到了自己给他取名?‘无羁’;看到女儿整日?整日?抱着他,喊他弟弟;看到了之前在霍无羁书房里看到的画作中的场景;看到了时间到了之后她和女儿不?得不?抛下他离开之后,他一个人守着那间宅院过活。 其间,不?乏有街头混混欺辱他的画面。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最终,巷尾的那间老宅子他没有守住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很多隐秘、且不?为人知的画面。 譬如?,她看到了隐匿在暗处的叛军首领。和霍循猜想的无异,正是霍珩的老父亲。 譬如?,她知道了霍珩之所以对她产生特殊情愫的缘由。 为了让年少的霍无羁有一个心理寄托,她和小?北临走之前,把手机留给了他。 相册里,满是她和小?北。为了方便?霍无羁随时使用,她没有设任何密码。一次意外,手机丢失,辗转流落到霍珩手里。她留给霍无羁的照片和视频被?霍珩看了个遍。 也?正是因为如?此,霍珩才会集邮一样、痴迷于各地搜寻和她长得相像的姑娘。 譬如?,她看到霍无羁在她离开之后,就有所预谋的把秦未‘拐带’到北疆。 他是决意要回京赴死的。北疆、乃至整个西州的未来,他全都托付给了秦未。 也?只?有秦未。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无比正确。 山河破碎之际,敌国大军占据了西州大半的城池。秦未亲率定北军和霍昶然的西南边军联手,挽大厦于将倾。 而林琅的结局,虽说?不?上大快人心,却也?算得上恶有恶报。 秦太傅去世,秦未滞留北疆。他千里奔袭,为霍无羁和父亲收敛了尸身后,本想带秦央一起离开的,可秦央执意回老家,为父守孝三年。 其间,林琅曾专门来看过她几次。 而秦央心中始终对林琅有怨恨,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林琅和敌军勾结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在老家闭门不?出?的秦央都有所耳闻。 也?正是因为如?此,京城很快被?敌军侵占。霍珩在逃跑的途中,被?敌军乱箭射死。 而林琅,早在设计偷京城布防图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退路。 他心里很清楚,他做了这样的事情,就算是秦未顾念旧情有意放他一马,可他手下万万千千的定北军不?会,西州的百姓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当秦未率着定北军攻入京城之前,林琅趁乱逃跑。 这也?是为什么,平定了叛乱之后,秦未率人掘地三尺,也?没寻到林琅的踪迹。 一开始,林琅是准备逃往关?外的。可是,他的心里始终对秦央放心不?下。 这三年里,他一直差人监视着秦央。他所得到的消息,秦央悲痛至极,终日?闭门不?出?。 他以为,秦央信息闭塞,听不?到京城里的流言蜚语。逃到一半,他还是拐了个完,准备把秦央一同带去关?外。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秦央这一次还是对他闭门不?见,他将破门而入,强行把秦央绑走。出?乎意料地,秦央不?仅见了他,还设晚宴款待了他。 全程,秦央脸上都挂着一抹和煦的笑意,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 自林琅从京城逃离后,他脑海里就一直绷着一根弦儿,生怕被?人发现了踪迹。在秦央的温声细语中,他逐渐松懈下来。 酒酣饭饱之后,秦央卸下了所有伪装。 她质问林琅,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林琅醉醺醺的,还没有从刚才她刻意营造的温暖氛围中彻底脱离出?来。猛地看到秦央的转变,手足无措地喊了她一声师姐。 “不?要叫我师姐。” 秦央拂去试图攥住她衣角的手,冷冰冰的,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林琅被?她冷漠的眼神给刺激到了,他摇晃晃站起身,冲秦央大喊:“我和他小?时候就认识了,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早。我们一起相依为命走过来的,师兄死了,我也?难过,我也?恨啊。 可人是霍珩下令要杀的。他是君,我是臣。他要师兄死,我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师姐,我现在已经给师兄报完仇了。霍珩死了,我亲眼看着他被?乱箭射死了。” 说?完这段话,林琅笑了。 秦央也?跟着冷笑一声:“可笑。不?要把你偷走京城布防图这一行为,强行附加到霍无羁身上。他为了百姓的安定,受了不?知道多少苦。而你呢,把布防图卖给敌人,多少百姓因为你的这个举动?流离失所。” 她的语气冷,眼神比语气更冷。 林琅和他对视片刻,慌乱挪开眼神的同时,扬手掀翻了整张桌子,继续冲秦央吼道:“你们都偏心。” “同样是师父的徒弟,你们心里都只?有霍无羁,何曾看得到我啊。师父也?是,为了一个霍无羁,连性命都愿意舍去。可最后呢,他还是死了,死了。” 林琅又一次大笑起来,笑了没两声,忽然觉得喉腔涌起一阵腥甜。瞬间,他安静下来,呕出?一口鲜血。 林琅不?可置信地看了秦央一眼,口齿模糊:“师师姐,你我” 秦央看着,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可她的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冰冷: “我秦氏一脉,自先祖时便?入朝为官,满门清廉,一心为民,从无奸佞。 你是我爹唯二收过的弟子之一。可你心思不?正,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替我爹,清理门户。” 说?完,她一把拽下身后摇曳的素色纱幔,秦太傅的灵位映入眼帘。 可林琅看也?没看一眼,视线依旧紧紧盯在秦央的脸上,口中低喃了一句:“师姐。” 毒酒已经侵入了肺腑,他再也?没有力气站稳,喊完那声师姐后,沉沉摔了下去。 林琅的结局,算是恶有恶报。而秦央的行为,却让温予唏嘘。 全程,温予都看在眼里,甚至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她对秦央,又惋惜,又敬佩。她本是世家贵女,本不?用牵扯到这些泥泞之中来。可最后,仍手染鲜血。 后来,西州的叛乱被?秦未和霍昶然平定。 霍氏皇室里,只?剩下些老幼妇孺。而勤王之师的霍昶然,作为被?先皇赐姓的异姓王,理所当然继承了皇位。 而秦央,则随着秦未一起去了北疆,再没有回京城。 霍昶然继位后,和周边好?些地区都签署了互不?侵犯的跳跃。彼时,药罗葛·比战也?继位回鹘王。 让温予感?到诧异的是,她还在水镜里不?止一次看到了药罗葛·比战。 可全程,她都没有想起过他。是她身边的这位,好?奇药罗葛·比战的结局。 不?知道什么原因,药罗葛·比战一生未娶。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回鹘百姓身上。 后来,边疆逐渐安定,而太学里的好?些夫子,为了教化百姓,从京城远赴北疆 看完水镜里的画面,温予浑身的精气神都好?像被?抽走了一样,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清醒。 再睁开眼睛时,她却没有看到霍懈北。她才一出?门,和正在折着梅枝的无妄打了个照面。 无妄手中的动?作一顿,冲她浅笑,问:“醒了?” “嗯。”温予点点头,眼睛却不?停搜寻着霍懈北的踪迹。 “他在后院的书房里。”无妄继续折着梅枝。 “谢谢。”温予正准备去后院找他,走了两步,又忽然顿下脚步,转头看向无妄。 “你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她说?。 烧灯续昼(四十八) 听?到?温予这么说, 无妄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和她对视一眼。 他把已经折好的梅枝尽数抱在怀里, 颇有几分矜贵世家子的韵味。 温予就算是再后知后觉, 也终于意识到他的异样。眼前的无妄,眉眼澄明,和她初见时有很?大的差别。 温予观察他的同?时,他打量的目光也正式落在她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温予的错觉, 她总觉得无妄的视线在她的小腹上停留的时间比在她脸上要长一些。 两人视线对上的一刹那, 无妄率先挪开了眼睛,莞尔,说:“先前, 我的头脑还?不是很?清楚,招待不周,让你见笑了。” “哪里的话。” 温予摇摇头, 目光也从他脸上挪开, 转而?落在那一簇簇开得正盛的梅花上,随口问了一句:“你折这些梅花是要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无妄垂首看了一眼怀里的梅花束,冲温予摇摇头,说:“足够了。” “好?。” 温予颔首,正准备离开这里, 去后院寻霍无羁。走?了没两步,又听?见无妄说:“后院寒气重,对你腹中的胎儿无益。如果你不忙的话, 可以帮我摘一下?梅花吗?” 她顿下?脚步, 低头看了看依旧平坦的小腹,随即又转头去看他。无妄已经抬步朝着一旁的耳房走?去, 温予想也没想,抬脚追了上去。 尽管她心中早有猜测,但在听?到?无妄这么说之后,她的脸上依旧生出一抹如何也掩不去的欣喜和惊愕。 当然,是欣喜更多一些。 尤其是当温予在水镜里真正看清她的样貌之后,心里就更是期待着她的到?来?。 无妄走?得很?慢,仅三两步,温予就跟上看他。她开门?见山,径直发问:“你怎么知道?我我真的怀孕了吗?” 无妄顿下?脚步,又往她小腹看了一眼,眸中笑意渐深:“嗯,我能感?受到?她。” 说完,他迈过门?槛,掀开耳房的珠帘,微微躬身,吐出一个请字:“小心门?槛。” “谢谢。” 温予的步子逐渐慢下?来?。才进入耳房,一阵浓郁且沁人心脾的熟悉香气钻入鼻腔。 只一息,她就辨出这耳房里充斥着的气味,和她之前用的香薰蜡烛的味道一模一样。 “无需拘束,随意坐。”无妄把悬在房梁上的竹篮取下?,把怀里的梅枝一同?放在温予身前的桌案上。 温予坐下?,随手拈起一只,放在鼻息,嗅了嗅。梅花清幽,但和这房间里的香气相比,却显得单调许多。 这房间里的味道,除了梅香,还?多了一味她叫不上名字的香。 温予摘着花,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梅花糕上。 无妄注意到?她的视线,抬手把桌案正中央的梅花糕碟王她面前推了推,说:“想吃便吃,不用客气。” 温予点?点?头,拿了一块放入口中,松软、又不甜腻,口齿中满是梅花香。 “摘这么多梅花做什么?是要做梅花糕吗?还?是要制香?”温予又问。 “都不是。” 无妄摇摇头,无奈叹了声,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欠了人情,终归是要还?的。后院那位,托我给你们?萃几枝香薰蜡烛。” “香薰蜡烛?” 温予神色怔怔,好?一会儿才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句:“之前的香薰蜡烛还?没用完呢?” 无妄倒是听?清楚了她说的每一个字。他摇摇头,从一旁的竹柜里拿了研磨花瓣的工具,又说:“他说,他自有用处。” 温予安静下?来?,专心摘着花瓣。可她的思绪却在翻飞,不断猜想他要这蜡烛的用途。 无妄侧目,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问:“难道霍无霍懈北没有跟你说这蜡烛的用途?” 温予还?是没有说话,只冲他摇摇头。 看完水镜,她就像是跑了一个三千米一样,身心俱疲,埋头睡到?现在,睁开眼睛后,霍懈北又不见人影。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和他说呢,就更别提什么香薰蜡烛了。 温予正想着,忽然听?到?无妄轻笑一声。随即,他低喃道:“他这个人,还?是这么独断专行。” 温予想得认真,没听?清他的话,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我说,霍懈北这个人,看似温良,实则霸道。但凡是他决定了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无妄在她对面坐下?来?,埋头摆弄着待会儿要用到?的东西。 温予琢磨了一番,想起早先在水镜里看到?的种种画面,也跟着轻笑一声,说了句:“这倒是。” 不然,他也不会义无反顾回京赴死了。 摘完梅花后,温予无所事事地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无妄聊着天,却再也没了去后院寻霍懈北的心思。尤其是在她听?完无妄说她腹中如今有了孩子之后。 想到?这里,温予脸上笑意渐深,轻抬手,抚上了小腹,试图去感?受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可惜,她没有无妄这样的神通,半点?都感?受不到?她。忽然,温予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尽管她从来?都没有怀过孕,但也听?人说起过一些。一般情况下?,女子怀孕,也不会这么快就能检查出来?的。 距离和霍无羁缠绵那夜,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五日?。就算是用这世界上最为?精密的仪器,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 他到?底是怎么发现她有孕的。 温予抿抿唇,重新抬起头,问:“我能冒昧地问你几个问题吗?” 无妄依旧是那幅云淡风轻的模样,语气温和:“自然可以。” “这也才不过三五日?,你究竟是怎么能看出我怀孕的?”温予心中实在好?奇,便也没忍着,当即问了出来?。 无妄摆弄工具的手微微顿了顿,眸色悠远,转瞬又恢复如常。他缓缓开口,道:“我不光知道你怀有身孕。我还?知道,你这一胎,是个女儿。” 温予更诧异了,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她垂下?眼帘,看了看平坦的小腹,随即又把目光落在谪仙一般的无妄身上。 “你你怎么看出是女儿的?”她有些激动,连话都说不利索。不等他回答,温予又问道:“你究竟有什么神通啊?是男是女你都能看出来??” 无妄只是笑着,安静听?完她的话,才缓缓开口:“并非是三五日?。” “并非是三五日??什么意思?”温予在脑海里算了又算,就差掰手指头了。距离那日?,的的确确是三五日?。她有点?听?不明白?无妄的话。 无妄彻底放下?手上的事情,认真给她解释:“俗语有云: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自从你们?踏入九岭山结界的那一刻,时间和空间就都发生了变化。” 温予还?是有点?听?不明白?。但她也只是安静听?着,并没有打断他。 无妄安静一瞬,又沉吟道:“山中一日?,人间一年。从你们?进来?到?现在,换算成你们?常用的计时单位的话,应该差不多有两个多月。” “两个月?”温予只觉有些骇人听?闻,“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怀孕已经两个多月了?” 无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又继续说:“至于我的神通,以后你就知道了。” 话落,他倒了一杯茶,递到?她的面前,拎起盛有梅花的竹篮,说:“我先去忙,你慢慢吃。不够的话,厨房里还?有。” 他指的,当然是梅花糕。温予不知道的是,无妄清醒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厨房做了这盘样式精美、入口松软的梅花糕。她更不知道,无妄不是冲她,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温予浑浑噩噩点?点?头,顺势拿起一块糕点?便要往口中填。实则,她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无妄的那段话中。 也许是因为?她亲眼看见过无妄移山倒海的神通,也许是因为?她亲身体验过他制作出来?的香薰蜡烛的威力,对于无妄的话,她非但没有丝毫的怀疑,甚至奉为?圭臬。 他既说了后院的寒气对她腹中的胎儿无益,那她无论有多么想要去寻霍懈北说话,也绝了要去后院寻他的心思。 他既说了她如今怀有两个月身孕,那她自然也是全然相信。如今,她满脑子都是两个月这三个字。温予迫不及待想要和她见面。 除此之外,她还?忍不住猜想霍懈北要无妄重新制作香薰蜡烛的用途。 她想得认真,连霍懈北掀帘进来?都没有发现。他不着痕迹地立于她身侧,开口询问道:“在想什么?” 尽管他的声音不大,温予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下?意识的,她捂住了自己的小腹。看到?来?人是他,彻底松了一口气,“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的?吓死我了。” “我的错。”霍懈北莞尔,顺势在她身侧坐下?,把手中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案上。 温予把视线从笔记本上挪开,问:“我听?无妄说,刚才你一直都在后院忙活,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摇摇头,说:“剪了个视频,没什么大事。” “无妄还?说,他要帮你制作香薰蜡烛。你准备用那些蜡烛做什么?”其实,温予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她之所以问他,是因为?想听?他亲口对她说。 霍懈北闻言,安静一瞬,攥上她放在桌案上的那只手,说:“我知道,于你而?言,霍无羁心甘情愿的赴死,会是你生命里不能承受之重。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件事情已然成为?你的负担。无论是精神上,还?是心理上。我不想你日?后每每想起这件事情,就偷偷掉眼泪。所以,我决定去改变他的结局。” 他说的这些,和她刚才的猜想差不多。 温予听?着,只觉得喉腔异常酸涩,好?似胃里的酸水尽数返上来?一样。 “我我也要去。”好?半晌,她才吐出这么一句。 烧灯续昼(四十九) 宫变日, 傍晚。 残阳如血,昏黄的暮色映在临街的建筑上,给房檐上的碧瓦罩上一层温柔的光芒。 温予和?霍懈北借了无妄两套浆洗到泛白的灰色外?衫, 扮作寻常小厮的模样。 霍懈北头发短, 还戴了顶素青色的纶巾遮掩。温予则用一根梅枝为簪,把?所有的发丝都挽至颅顶。 两?人在公主府对面站着?,霍懈北一如即往地平静,而温予则肉眼可见的焦灼起来。 “距离宫变只剩三个小时了, 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记错时间了?他会不会在我们来?之前就进去了?” 左等右等, 迟迟不见?霍循的身影,温予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急如焚。 霍懈北抬腕, 看了一眼时间,又垂眸看了一眼神?色越发焦急的温予,低声宽慰道?:“快了, 再耐心等等。” 温予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强行?掰过他的胳膊,想要看一眼时间。 不等她看清,耳边又传来?霍懈北的声音:“来?了。” 温予连忙抬头,顺着?霍懈北的视线望去。 街巷口,一人一马缓缓而至。再看马背上那人, 不是霍循又是谁。他穿着?朴素,孤身一人,身后一个小厮也?没有, 任谁看了, 也?猜不到他是皇家子孙。 看清来?人的长相后,温予喜上眉梢, 拽着?霍懈北的胳膊就往霍循的方向跑。 霍懈北单单是看着?,就觉得心惊胆颤。 “慢点儿,不着?急。”他反扣住她的手腕,温予的步子才逐渐慢下来?。 两?人朝着?霍循走过去的同时,霍循也?发现了他们。马蹄声声慢,霍循勒了缰绳,扬腿从马背上跃下,走向他们。 霍循的目光先后在温予和?霍懈北脸上扫视,看着?霍懈比那张和?他多有相似的面庞,他不由得睁大了双眼,问:“你,你们是谁?” 霍循在脑海里想了一圈,也?猜不出?对面这个和?他长得如此相像的小厮扮相的男人是谁。如若不是因为他的母妃在生他和?妹妹时难产而亡,他甚至会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母妃在宫外?的私生子。 温予和?霍懈北默契对视一眼,霍懈北松开温予的手,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沉声道?:“小人霍懈北,有要事寻殿下,烦请殿下移步。” 听到霍懈北自报家门,霍循瞳孔骤缩:霍是西州国姓,难不成眼前这人当真是他某个流落在外?的便宜兄弟不成。 霍循当真是这么?以为的,连神?色都比方才冷了几分。 他们集结在公主府不远的地方,霍懈北跪在地上,他身后那位小厮扮相的姑娘又生得异常俊秀,霍循又是一脸严肃,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霍循本不是张扬的性?子,又担心霍懈北要说的事情涉及到皇嗣阴私。是以,他想也?没想,冲霍懈北说了一句:“跟我来?吧。” 话落,霍循牵着?马,敲响了公主府的大门,霍懈北和?温予紧跟在他身后。 片刻后,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对于温予和?霍懈北而言,是一道?熟悉的面孔。 见?来?人是霍循,祁放原本冰冷的脸上生出?一抹浅笑。 “殿下可算是来?了,公主和?驸马都念叨您好一会儿了。”话没说完,祁放注意到霍循身后的两?位,眸色瞬间谨慎很多。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温予和?霍懈北,直到霍循开口,他才收回视线。 “祁将?军,我有要事和?他们商议,需借用驸马书房一用。”话落,霍循把?缰绳递到祁放手中。 “好,殿下随我来?。”祁放把?缰绳递给身后的小厮,领着?他们往书房走去。 霍懈北的视线落在走在最前面的祁放身上。此时的祁放,双臂俱全,意气风发,周身没有半点颓废之气。 祁放行?伍出?身,职业使然,连感官都比寻常人要更敏锐一些。 霍循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祁放忽然回头。猝不及防的,两?人对视一眼。 祁放的眸中,满是警醒。霍懈北却浅笑着?同他点了点头。 霍循自然也?注意到祁放的眼神?。触到祁放慎而又慎目光的一瞬间,霍循甚至有些后悔把?人带进公主府了。万一有什么?差池,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顿下脚步,目光在温予和?霍懈北身上来?回审视一番,眸子里也?带上些许警醒。 片刻后,他又看向祁放,问:“祁将?军,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祁放摇摇头,继续带路。 温予往霍懈北身侧凑了凑,轻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收敛一些。 霍懈北终于把?视线从祁放和?霍循身上挪开,垂下脑袋,安心跟在他们身后,没再抬头看一眼。 烧灯续昼(五十) 不多时, 他们一行人行至书房。 祁放顿下?脚步,对霍循道:“殿下?稍后,公主和驸马正在书房习字。我去通传一声。” “好。”待霍循点了头, 祁放上?前两步, 敲响了书房的门。得到里面的人应允,他才推门进去。 原先,温予也曾不止一次好奇安平公主和詹驸马的为人。可她?在水镜里看?到过,好奇心?自然也就平息很多。 现下?, 她?更担心?霍懈北, 担心?他会在众人面前失态。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霍懈北站在水镜前无声隐忍却仍忍不住掉下?眼泪的画面,心?也跟着酸涩起来。 是以,她?站在霍懈北的身?侧, 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如?此,就算是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也好及时制止。 顷刻, 祁放从书?房出来, 站在门侧。紧跟着,公主和驸马也从书?房走出来。 听到脚步声,众人纷纷投去目光。 除了温予。 她?仰着脑袋,专注看?着霍懈北,生怕他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影响了接下?来的大事情。 可霍懈北只是平静看?了两人一人,就瞥开了视线。 温予看?着,心?中讶然。但转念又理所当然地认为, 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样子。 霍懈北垂着头, 眼观鼻,鼻观心?, 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就算是这样,安平公主和驸马却还是把目光落在了他和温予身?上?。 安平公主挺着孕肚,在霍循和霍懈北身?前站定?,先后打量了霍懈北和温予一会儿,问:“阿兄,这两位是谁啊?是你的朋友吗?” 公主既然都这么说了,温予和霍懈北不得不抬起头来,任她?打量。 霍循刚要?点头,詹驸马忽然走上?前来,好奇打量霍懈北一眼,转头和公主说道:“殿下?,你瞧,这位头戴纶巾的公子,好似有些眼熟呢。” 经他这么一说,公主的目光在霍懈北身?上?盘桓好一会儿,又说:“的确眼熟的很呢,好似在何处见过。” 霍懈北没有说话?,只浅笑着冲不停打量着他的夫妇二人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的这几位,他好似又回到霍无羁的时候。尽管他从来不说,但每每看?到旁人一家?和睦,他也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他的双亲俱在,会是什?么场景。 眼下?,他好不容易有机会能?站在他们面前,好不容易能?亲眼看?看?他们,自然不愿把目光挪开。 在场的一众人里,唯有温予知道,他看?似平淡如?水的眼神背后,究竟藏了多少的深情。 霍循听了自家?妹妹妹夫的话?,心?如?擂鼓,生怕他们看?出什?么端倪。 如?今,她?怀身?大肚,最是受不得刺激。于是,他连忙上?前一步,挡在霍懈北身?前,说:“行了,我和他们还有要?事商谈呢。乖,你们先去前厅等我。” 说完,他给了詹兆清一个眼神。詹兆清会意,搀着公主离开。 “你们两个,与本殿进来吧。”霍循率先踏进书?房,温予和霍懈北及时跟了上?去。 路过祁放身?侧时,霍循施了一个眼神给他。祁放会意,连声道:“殿下?放心?,属下?就在门口守着,绝不让任何人靠近。” 霍循冲他点了点头,随后关上?了门。 他暂时猜不透他们的来意,只得刻意冷着脸,摆足了架子,掀袍坐在了主位上?,问:“说吧,你们当街拦我,所谓何事?” 霍懈北沉声道:“小?人得到线报,今夜叛军会从清明门攻入京城。” 话?音未落,霍循噌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连嗓音也比寻常高了几分。 “什?么?叛军?”说后两个字时,他又把声音压了下?来。 在霍懈北的记忆里,他从来都是心?有成算,从没有像现在这么一惊一乍过。 “是,叛军。”霍懈北掷地有声。 霍循虽冷汗都冒出来了,但他的头脑也逐渐清醒过来。 “且不说这皇城大内时刻有侍卫值守。宫变这等私密的消息,你们又是如?何得知的?”他问。 霍懈北一早就猜到她?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早有准备。 “小?人有证据,特请殿下?一观。”话?音未落,他卸下?背上?的背包,拿出笔记本电脑。 早在他看?到温予站在水镜前失魂落魄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他一直没有告诉温予。 他趁着温予睡着,一个人在水镜前待了好一会儿,把些许重要?的场面都用手机记录下?来,传送到电脑中。 一开始,看?到霍懈北卸下?背包的举动,还是很警惕的。他生怕他从包里拿出什?么危险的东西出来。 却不想,他只是拿出一件四四方?方?、看?似全无威胁的东西。 “这这是何物?”霍循不由得好奇问道。 “殿下?想看?的证据,就在这小?盒子里。”霍懈北一边说,一边掀开了电脑,摆在了桌案上?。 他出来的急,电脑是温予的。 电脑有指纹锁,他打不开,只好偏着脑袋唤了一声:“阿予,解锁。” 温予走上?前,把大拇指往指纹读取器上?一按,电脑屏幕瞬间亮了起来。 霍循一直默默注意着他们的所有动作,他以为叫阿予的那个人真的会拿钥匙出来。 屏幕正对着温予和霍懈北,霍循看?不到。但是,当他看?到屏幕上?的光把两人的面庞映得比刚才更明亮一些时,他神色讶然。 时间紧急,霍懈北没有同他解释,调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视频,点击播放后,端起电脑,放在了霍循面前,说:“殿下?,请看?。” 霍循满腔疑惑,可在看?到电脑屏幕上?燃起的冲天火光时,他眸光一凝,连眉心?都跟着蹙了起来。 “清明门?”明明都已经认出来了,他还是侧目看?向霍懈北,似是要?等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霍懈北冲他点点头,又说:“时间紧急,小?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殿下?解释这一切。殿下?最好什?么都不要?问,看?完这段视频要?紧。” 霍循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头转了回去。 这个时候的霍循,还很单纯,脑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心?里想的什?么,尽数在脸上?显现出来。 他的神情,从一开始的好奇、不解,变成了专注、愤恨。尤其是当他看?到霍嫱在暗室产子而亡之后,他眼睛都红了。 和温予、霍懈北在水镜亲眼看?到的不同,霍循看?到的影片是剪辑版本,很是简短。霍循只会看?到他该看?到的部分。 譬如?,他的血亲惨死。 譬如?,叛军贼首是如?何筹谋发动宫变。 譬如?,奸佞一朝得势,朝堂震荡不安。 譬如?,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全程,温予和霍懈北一言未发,连呼吸声都很微弱。偌大的书?房里,除了视频里偶尔发出的声响,也就只有霍循时不时加重的呼吸声最为明显。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影片以秦未和霍昶然联手平定?叛乱结尾。 这段影片带给他太多震撼,视频都结束了,他还呆坐着。直到霍懈北上?前一步,收起了电脑,他才回过神来。霍懈北把电脑装进背包,重新背回肩上?。而霍循的视线,却再也从他身?上?移不开。 霍懈北抬腕,又看?了一眼时间。抬眸,看?到他薄唇翕张,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甚至能?猜到他准备问什?么? 可解释起来实在是麻烦,所以,霍懈北抢先开口,把他要?问的话?堵了回去。 “殿下?,距离叛军出动只剩两个小?一个时辰了。你准备如?何应对?” 霍循闻言,立刻起身?,边走边说:“京郊大营是距离皇城最近的一队兵马了。” 霍懈北跟在他身?后,说:“殿下?,您也别太过着急。我们来寻你之前,已经分别给太子府、秦太傅和杨老将军去了信。他们看?到之后,应该会有所警醒。” 听到他这么说,霍循的脚步比起步时慢了一些。他忽然想起什?么,冲着书?房门大喊一声:“祁放。” 顷刻,祁放推门而入。 霍循:“今晚叛军会起兵作乱,你去把府里的精锐都集结起来,随时准备应战。” 他神色郑重,祁放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领命退了出去。霍循也没有闲着,大步往前厅走去。 身?为皇嗣,霍循从小?就知道,在这座皇权至上?、利益至上?、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没有亲人,只有君臣。 在他的心?里,霍嫱是他唯一的血亲。 早在他从电脑里看?到詹兆清和霍嫱的结局之后,就暗暗在心?里发誓:无论怎样,他一定?不能?让霍嫱落得那样的结局。 霍循心?有牵挂,步子越迈越大。 拐入长廊后,霍循终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和自己拉开了好一段距离,他的脚步慢下?来。 顷刻,两人追上?来。 情不自禁的,他的视线就落在了霍懈北的身?上?。看?着这张和在视频里被斩首的霍无羁一模一样的脸,他眸子里闪过一抹疑惑。 虽然都姓霍,长得也一样,可名?字不同。 霍循终究是没忍下?好奇心?,问道:“你你究竟是谁?为何为何与霍无羁长得一模一样?你是他吗?” “也是,也不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霍懈北脚步没停,却下?意识垂眸看?了温予一眼。 他问的唐突,他回答的也仓促。一时间,倒忘了她?对霍无羁这三个字是最为敏感的。见她?步伐稳健,神色未变,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而霍循,听到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他干脆一把拽住了霍懈北的胳膊,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是也不是?” 霍懈北只好顿下?脚步,语气里满是无奈。 “说来话?长,这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的清楚的。舅舅,时间紧迫,咱们还是先忙活正事儿吧。” 舅舅两个字一出口,霍循整个人就僵持在了原地。这两个字,足以说明他们的关系了。 烧灯续昼(五十一)- 来前厅的路上, 霍循就一直在想,他要如何护住自己的妹妹。霍懈北看出他的担忧,主动提出, 要她去京郊的峡谷去待产。 霍懈北没有具体说明是哪处山谷, 但霍循就是知道,他口?中的山谷,就是他在那个会?发光的小匣子里看到的她的埋尸处。 霍循心里很清楚,一旦兵变, 霍氏子孙谁也不能幸免于难。他更是明白?, 无论她去哪里,都比在公主府安全?。 更何况,住在山谷里的那位, 医术高超。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从悬崖跌落,他都能救活。 霍循思索一瞬, 就答应了?他的这个建议。 他立刻去寻了?管家, 安排待会?出行要用到的一应准备。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嘱咐,出行的马车外表要朴素,不能带任何皇室标识。 霍嫱身怀大肚,最是受不得刺激。霍循没有?把实情告诉她, 只是说京郊的山谷里隐着一位杏林圣手。她临近生产,他特意差人护送她去京郊待产。 霍嫱没有?怀疑他的话,亲自回卧房去拿一早就准备好的婴儿衣物。霍循趁她不在, 把今晚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简单和詹兆清说了?一下, 并嘱咐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护安平周全?。 詹兆清虽然只是一介书生,却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抛下霍循, 跑去寝殿,帮着安平一起收拾东西。 公主府的下人动作也很麻利,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把远行的车马备好了?。一道随行的,还有?公主的两位贴身女?使,以及一早就宿在府内的两个稳婆。 祁放的身手很好,又?因安平公主对他有?恩,他办事无不尽心。在霍循心中,祁放的确是护送安平离京的不二人选。 可他刚提出来,就被温予给阻止了?:“殿下,此举欠妥。” 霍循拧着眉头,问:“为何?祁放的身手,满京城再寻不出第二个。” 就连霍懈北,也侧目看?着,等她的解释。 “祁将?祁侍卫身手的确很好。但他行伍出身,更是在武举中大放异彩。如今,祁侍卫如今是公主府的护院。京中识得他的人不在少数。更别提那些守城的、同样行伍出身的兵士了?。” 温予言简意赅,又?补充了?一句:“此次出行,实则是为了?避祸。他太过惹眼,反而是个麻烦。”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之前在西州时,她总是听人提起祁放将?军的威名。按现代的话说,祁放将?军是无数草莽出身的行伍人的偶像。 霍循听了?,神色更为郑重。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第二个值得托付的对象。 “如果让他们分开出城呢?” “我来护送他们离京吧。” 霍循和霍懈北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温予不动声色地看?着,听到霍懈北这么说之后?,霍循的目光落在他身后?被破布包的严严实实的赤星刀上。 “殿下放心,我身手还可以,而且会?点医术。” 紧接着,她看?到霍循点了?点头:“也好。” 一开始,霍懈北和霍循商议的并不是这样。 霍懈北带着赤星刀的,他自认为自己的身手可以帮上霍循的忙,又?不愿祁放再一次失去手臂。所以,他主动请缨留在京城。温予则带着公主一行,由护卫护送离京,去往京郊的山谷。 因着之前在西州的生活经历,她对京城周边还是很熟悉的。尽管霍懈北有?些不太放心,但想着有?护卫护送,她又?是一张生面孔,想来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现在,既然祁放不便公然露面,那只好由他来护送了?。 临行前,趁着安平公主还没到,霍懈北再三嘱咐霍循和祁放,一定注意安全?。 詹兆清把安平公主搀上马车,她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站在马车外、丝毫没有?想要和她一同前去的霍循,娥眉轻蹙。 “兄长?不与嫱儿一同前去吗?”她问。 霍循摇摇头,脸上浮出一抹笑意,说:“方才在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从北境游历归来的黄夫子。他邀我晚些时候去吃酒呢。” 霍嫱抿抿唇,没有?说话,抠着软帘的指尖因用力微微泛起青白?。 显然,她是不高兴了?。 霍循故作轻松,轻笑着上前一步,抬手勾了?勾她的鼻子,说:“你们先?去,我答应你,明日一早就去寻你,可否?” 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缓缓松开手。软帘落下的一刹那,又?被一只大手撩起。詹兆清抻着脖子,朝霍循喊了?一声:“殿下,你可得说话算话,明日一定要来寻我们。上次那幅残棋,我们还没下完呢。” 霍循笑着冲他点点头,目光在霍嫱和他脸上流转一番,嘱咐道:“照顾好她。” 为了?不引人注意,霍懈北把人分成了?两批。 马车虽然外观简朴,但好在足够宽敞。霍懈北驾着马车,车内坐着公主、驸马、温予和一位经验丰富的稳婆。其余人,乘坐另一辆马车,在他们之前出了?城。 幸运的是,他们出城很是顺利,就连城门口?的盘查,都含糊着过去了?。 不仅霍循给他们备下的假的路引没用上,就连包裹得异常严实的赤星刀也没有?出鞘的机会?。 不止霍懈北,温予心里也清楚,城门口?的侍卫玩忽职守,或许就是为了?方便叛军乔装进出。 不止他们两个,就连詹兆清,也跟着悬起了?心。 好在,公主全?程都在和温予聊天?,没有?注意到神色异样的驸马。 自她看?到温予的第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耳垂上的耳洞出卖了?她。 温予自然也对她感到好奇,她的目光大多在公主、驸马的脸上、公主的孕肚以及映在车帘的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上。 偶尔,也会?看?一眼,正在给驸马悉心讲述女?子生产注意事项的稳婆。 但大多时候,她的注意力是在安平公主身上。 之前,在西州的时候,闲来无事,温予最喜欢读以安平公主和詹驸马为原型的话本。 那时,她甚至还不知道他们就是霍无羁的父母。 而现在,凭着无妄的神通,她不仅能亲眼看?见,甚至还和他们坐在同一马车内。 温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总在不经意间,就把注意力落在了?安平身上。 认真算起来,马车里的这对恩爱夫妻,是温予真正的公公婆婆。她和霍无羁拜天?地时,是给‘他们’敬了?茶的。 想起霍无羁,温予又?一次把目光落在安平的孕肚上,脑海里也不由得闪过一些她和霍无羁相处的场景。 这个世界可真奇妙。 明明她的脑海里还有?和霍无羁相处的记忆,就连肚子里,也孕育着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小生命。可霍无羁自己,此时却也还在安平公主的肚子里。 幸而安平公主方才被稳婆的谈话内容给吸引了?去,这才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她盯着孕肚看?了?好一会?儿,又?把视线挪到了?车帘上那道宽阔的背影上。 也是这个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原本她心里还有?一道异常清晰的分界线,对于霍懈北和霍无羁。她能感觉出来,这条线,正逐渐消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温予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路途不算太长?,因为顾念着车厢内的两位孕妇,马匹跑的并不快。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光消失在地平线,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起来,他们仍然在路上。 车厢内,矮小的案几上,燃着两盏油灯。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之前在西州,她明明过得也是这样的生活。一开始,她也的确是不太习惯用油灯照明。可时间一长?,她也慢慢习惯了?。 可现在,她不过是在现代社会?住了?几天?,又?开始不适应这里的夜晚了?。 马车颠簸,这两团的昏黄灯光也跟着晃动,晃得她有?点恶心。有?点像晕船,可又?吐不出来,卡在中间,实在是难受。 也许是因为她站在上帝视角,知道这个时候京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她的脑海中,总是会?不可遏制的浮现出一些血腥的画面。 她本来就有?点反胃,脑海里时不时闪过的那些血腥画面,让她更加不舒服。 她强忍着,指甲近乎攥到了?掌肉里。 马车依旧在摇晃,她脑子的画面也像放电影一样。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她再也忍不住胃里那阵酸楚。 她甚至来不及给车内其他人预警,迅速躬起身,一手捂着嘴巴,生怕吐到马车内,另一手则拍了?拍霍懈北的背,含糊不清地吐了?句:“快停车。” 马车速度逐渐停下来,霍懈北也从马车上跃下。不等他掀帘询问,温予埋头冲了?出去。 她依旧弯着腰,原本捂着嘴巴的手扶着车门,另一手则下意识护住了?小腹。 霍懈北见状,连忙上前一步,顺着她的脊背。 半晌,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凛风猎猎,霍懈北的手心却浸出一层冷汗。他紧了?紧拳头,低问了?句:“还好吗?” 温予摇摇头,说:“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有?点晕车,想吐。” 话音未落,她又?开始犯恶心,一把推开站在她身前的霍懈北,干呕起来。 和刚才一样,她依旧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霍懈北看?着,眼眸逐渐变得幽深起来。他利落卸下肩上的背包,从夹层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木塞,递到了?温予鼻下。 “不着急,慢慢吸一口?。”他说。 一阵清幽的梅香充斥整个鼻腔,那阵令人恶心的感觉逐渐消散。 这瓶梅花露是临行前无妄偷偷塞到他手中的,他说,如果温予在这过程中有?任何的不适,都可以用这瓶梅花露解决。 他好像知道,温予会?不舒服一样。 温予稍缓了?缓,对霍懈北说:“我没事了?,继续赶路吧。” “确定没问题吗?” 温予点点头,说:“这瓶花露很管用。” 霍懈北把木塞盖上,把小瓷瓶递给她,说:“这个你拿着,如果还想吐,就倒出来一些,涂抹在人中处。” “好。”温予没有?推辞,攥着花露重新坐回到车内。 安平公主依旧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见她坐回来,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温予冲她笑笑:“殿下放心,我没事。” 她脸色苍白?,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莫非是吃坏肚子了??”安平依旧是一脸担忧。 不等她回答,一旁的稳婆笑盈盈说了?句:“老?奴倒瞧着,像是害喜呢。” 温予脑海嗡的一声,她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脑海里却闪过无妄和她说起过的两个月的话。 公主讶然:“害喜?” 温予回神,嗯了?一声。 安平冲着霍懈北的背影抬了?抬下巴,好奇问道:“孩子的父亲,是他吗?” 温予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而是又?一次把目光落在了?她的孕肚之上。 显然,她不能告诉公主,她怀着的,是她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孩子。 “是。”片刻后?,温予点点头。 安平也笑着抚上了?肚子,说:“郎才女?貌,真好。” 忽然,温予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这一次,她和霍懈北真的改变了?西州的命运。那安平公主和驸马也就不会?死,那霍无羁身为小世子,他的命运也会?彻底被改变。 那么,他也就永远都不会?被押上刑台。 那么,他也就永远都不会?再遇上她。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肚子里的孩子还会?存在吗? 温予眸光一怔,胸口?忽然有?点闷,像压了?一块大石。 也是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霍无羁为什么不顾一切,也要回京赴死了?。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他,或许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不,她一定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殿下,想好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温予忽然开口?,问。 安平闻言,和詹兆清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笑意,随即她点点头。回答这个问题的,却是詹兆清。 他说:“石韫玉而山辉。单名一个韫字,男女?皆可用。” 温予听着,却又?一次失了?神。 是了?,如果他不曾上过刑台,如果他不曾遇到她,他自然也就不叫无羁了?。 “詹韫?好名字。”温予低声咕哝一句,似是要记下他的名字。 詹兆清摇摇头,说:“不,是霍韫。殿下的骨肉,自然是随殿下的姓氏。” 安平又?补充道:“就连小字,我阿兄也帮忙取好了?呢。你想不想知道?” 温予点点头,说:“想。” “如果是女?孩,就取字知微,见微知著的知微,好听吧。”安平好像格外希望她这一胎是个女?儿,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止了?声。 “那如果是男孩子呢?”温予问。 “无忌,百无禁忌的无忌,同样是我阿兄取来的。”安平缓缓开口?。 无忌? 霍无忌,霍无羁,同音不同字。 温予愣了?一瞬,紧接着轻笑一声,说:“好名字。” 话落,温予缓缓抬手,轻抚了?抚公主的肚子,温柔说道:“他一定会?好好长?大的。” 安平垂眸浅笑:“借你吉言。” 赶着车的霍懈北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他暗暗咂摸了?一遍‘霍韫,霍无忌’这两个名字,心里莫名得到一丝慰藉。 同时,还有?一点不舍,对霍无羁这个名字的不舍。 温予坐着,把玩着小瓷瓶的同时,脑海里却又?闪过另外一个念头。 她记得清清楚楚,霍无羁的生辰是冬至日。 可如果安平公主没有?受到惊吓和刺激,那他还会?不会?出生在今晚?公主生他的时候,还会?不会?大出血? 烧灯续昼(五十二) 温予蹙着眉头想了半天, 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她不敢去赌。 万一还是在今晚呢? 万一公主的情况还是和上一次一样呢?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无?论做什么补救就都晚了。 想?到?安平公主的结局, 温予心里生出一阵恐惧, 连带着后背都沁出一层冷汗。 她垂眸看着掌心的小瓷瓶,耳边忽然?回响起霍懈北刚才的叮嘱。他说,有任何的不舒服都可以用这瓶梅花露。 温予的脑海里又忽然?闪过在大殿她的意?识几乎被壁画控制时的画面,当时, 霍懈北也是让她闻这个。 尽管瓶子不一样, 但温予猜测,她手里的这瓶应该也是由无?妄所制。尽管她猜不出它的功效,但应该对胎儿有益无?害的。 不然?, 霍懈北也不会让她闻,更不会连瓶子都交到?她手里。 刚才,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吐的昏天黑地, 就差把肠子也一起吐出来了。只不过是轻轻闻了一下,就通体?轻盈,别提多舒畅了。 温予问:“殿下,您喜欢梅花香吗?” 安平点点头,说:“梅花高洁, 梅香清幽。自然?是喜欢的。” 温予晃了晃掌中的小瓷瓶,笑道:“那可太好?了。我这里有一瓶梅花香露,想?要赠与殿下。” 安平知?道, 她之所以能止住孕吐, 全靠这瓶香露。 “这怎么成呢,我不能要。” 不顾安平的拒绝和推诿, 温予启开木塞,把瓷瓶置于她鼻下,又说:“殿下,您先闻闻看嘛。” 见?安平依旧是一脸迟疑,温予又说:“殿下放心,这香露对胎儿有益无?害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扇着风,促使香气更快飘入公主的鼻腔。 “怎么样?喜不喜欢?”温予依旧没有把瓷瓶从安平面前挪开。 安平点点头:“喜欢的。这香露的味道的确很?奇特,但我不能夺人所” 话没说完,安平忽然?蹙起了眉。 詹兆清:“怎么了?” 温予:“殿下。” 两人都时刻注意?着公主,见?她的手下意?识扶起孕肚,他们同?时开口。 “没事,宝宝踢了我一脚。”安平的脸上忽然?有了一抹笑意?,她好?像很?喜欢这种和宝宝互动的时刻。 温予松了口气,重新坐正?了身体?。 安平公主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下那瓶花露,温予也没坚持。只是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她没有把瓶塞盖回去?,而是任由它在空气中挥发。 她只是希望,安平公主能平安诞子- 到?达山谷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巧的是,大夫去?山上采药了,草庐里只有一位小药童在。 安平终于怀疑起这一切来。她了解霍循。他向来是心有成算,从来不会弄出这样的乌龙。 可是,无?论是詹兆清,还是温予,亦或是霍懈北,都是一问三不知?道的懵懂样子。 “殿下且安心,阿兄不是说了吗,明日一早他便来和我们汇合。他可是从来不对你?说谎的,我们应该相信他。或许,是大夫有急事呢。” 在詹兆清温声细语的宽慰声中,她心中的疑惑才渐渐淡去?。 霍懈北一直很?安静,他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不停游走?。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他的眉目一直没有舒展开,薄唇抿着,脸上也挂上一抹愁云。 温予本以为,在到?达目的地后,他会主动和公主夫妇亲近。毕竟,他们是他某一世的亲生父母。 在他还是霍无?羁的时候,温予曾不止一次感觉到?他对父母的渴望。尤其是当他看到?秦太傅严厉批评秦未的时候。 可现在,他们就在他眼前,和他处在同?一时空里,他却又只是远远看着。 温予不知?道,自从她孕吐之后,霍懈北心里想?的、脑袋里装的,都是她一个人。 霍懈北猜测,她之所以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应,是因为霍无?羁的命运正?在逐步发生变化。 或许,她所有的应激反应,都是小北在求救也说不定。 此刻,他有点担心温予。 如?果事情的走?向真的按照他所猜想?的那样进行,如?果因为他们改变了霍无?羁的命运,致使他和她不再相遇,他担心温予会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毕竟,小北是她期盼了很?久的孩子。 当然?,这些只是他的猜测,他没敢告诉温予。而温予,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公主殿下,一时也顾不上他。 他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无?妄在他们临行前塞给?他一瓶梅花香露。他不断在心默念无?妄的名字,祈祷他能听到?,祈祷他能帮忙留下小北。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历史哪那么容易被更改。 深夜。 公主殿下还是发作起来。 一时间,草庐里所有人都开始动起来。 产房里的事情,温予帮不上忙,就在小厨房烧了一锅又一锅的热水。小药童帮着霍懈北一起熬制补充气力?的汤药。随行的两位女使一直在帮着稳婆打下手。而詹兆清,也一直在产房陪着她。 自古以来,女子生产都是在鬼门关打转儿。 温予在小厨房烧着火,耳边充斥着凄惨的叫喊声,她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这一次,纵没有被宫变惊着,她还是难产了。这是不是说明,过去?的一切,依旧不可能被改变。 明明是坐在火炉边,温予却觉得有点发冷。 声音没持续太久,公主殿下没了力?气,被詹兆清哄着灌下一碗参汤。 不知?是因为胎儿太大的缘故,还是因为公主殿下的身体?实在娇弱,孩子一直下不来。又因着她公主的身份,两位稳婆不敢轻易下手,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尊贵的公主殿下给?弄没了。 没多大一会儿,温予又听到?稳婆惊慌失措喊了一声:“殿下,别卸力?啊。孩子再不出来,会憋死的。” 稳婆没说,公主已经有血崩的迹象了。 在产房外煎着药的霍懈北却还是察觉到?一丝异样,他几乎听不到?她的任何动静了。 他想?也没想?,问小药童借了药箱,掀帘进到?了产房里面。温予从小厨房过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一道背影。 温予没有进去?添乱,她怕见?到?血淋淋的画面晕倒。到?时候,他们反倒要腾出手来照顾她。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累,尤其是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她来回踱着步,仔细听着产房里不太真切的对话声。 产房很?嘈杂,她全神贯注分辨霍懈北的声音,却也只听到?几个零星的词汇。 什么胎位不正?。 什么扎针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霍懈北断断续续的声音,她感觉自己没有刚才那么慌张了。 他的存在,就是最强的定心剂。 产房内。 霍懈北一边娴熟施着针,一边指导公主殿下如?何用力?。看似稳重,实则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他也在害怕。 霍懈北接替了稳婆的工作,拿了银子,稳婆也不好?闲着。于是,她们帮着两位女使端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去?。詹兆清则听了霍懈北吩咐,去?端一碗小药童煎好?的汤药。 霍懈北又给?她施了一针,其中一位稳婆端着水盆正?要往外走?,忽然?听到?她喊了声:“看到?孩子的头了。” 她一边喊,一边往外走?。一时间,产房里只剩下他和安平。 “殿下,再坚持一下就要出来了。”孩子两个字,被霍懈北自动屏蔽,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安平已经很?狼狈了,妆发尽散,衣衫也被汗水浸湿。至于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她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神色涣散,完全看不出来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他用净水洗了张软帕,蹲下身,擦掉她脸上的汗水。 暗室里的画面和眼前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交替,霍懈北看着她如?今虚弱的模样,又一次落下了泪。 “马上就出来了,娘亲,你?再坚持一下。”他攥着她的手,声音沙哑,根本没有意?识自己刚才喊她的称呼。 他没有想?到?,重来一次,他的出生依旧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劫难。 “对不起,娘亲,无?羁对不起你?。” 他垂着脑袋,一遍遍低喃。不止是因为他让她痛不欲生,还因为他身为少年霍无?羁时的恶意?揣测。 他沦落到?乞儿时,每每在街巷看到?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他在想?念温予和小北的同?时,也曾暗暗猜测,为什么他的父母会这么狠心地抛弃他。 他陷入自责,没有注意?到?安平另一只手颤了颤。她的眸光甚至清醒了片刻,曾侧目看他。 “药来了。”人未至,声先到?。 霍懈北回神,抬手擦掉悬在眼睫上的泪珠,站起身对詹兆清说:“你?来喂药,我继续施针。务必灌下肚去?,接下来,她就要靠这晚汤药来提气了。” 詹兆清郑重点头:“好?,拜托先生了。如?有不测,请先生务必保我妻子。” 霍懈北同?样没有丝毫迟疑地点了点头。 天可怜见?,在保大保小这个问题上,他们‘父子’意?见?出其的一致。尤其是在亲眼看到?她生产的样子之后。 温予一直在产房外,她来回踱着步,看起来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焦急。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今夜的山风格外寒冷。四肢冻得僵麻,里面依旧在忙活。 忽然?,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从里面传来。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恭喜殿下,喜得麟儿。” 女使和稳婆的声音接连传来,温予也跟着松了口气,抬步往里面走?去?。 婴儿的啼哭声中气十足,霍懈北没去?管他。他第一时间检查了安平公主的生命体?征,见?她逐渐趋于平稳,他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温予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画面。霍懈北收了针,往公主口中填了一块参片,才冲着詹兆清说了句:“母子平安。” “辛苦了,殿下。”詹兆清微微俯身,轻吻公主眉心。明知?不该看,可霍懈北有些挪不开眼。 他一直看着,又在詹兆清起身前收了视线。却不想?,詹兆清直冲他走?来。 詹兆清:“今日,幸好?有先生在。詹某叩谢先生。” 无?论是在一旁看着襁褓里的霍无?羁的温予,还是埋头收拾药箱的霍懈北,都被他这话给?吓了一跳。 父跪子,可是要折寿的。 两人异口同?声: “不可。” “不可。” 温予朝着他们这里走?来,却还是慢了一步。詹兆清已经撩起了衣袍。幸而霍懈北及时托住了他的手臂,他才没有跪下。 一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的霍嫱,正?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直到?女使抱着清理干净的小世子来到?她的床头,她才收回视线。女使把婴儿放在她的身侧,说:“殿下,您看看小世子。” 温予也凑上前,贪婪看了婴儿一眼,触到?公主探过来的视线,她才收敛一些,说了句:“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公主无?声笑着,下巴在小世子额头蹭了蹭。温予也跟着笑笑,视线却再也从他脸上挪不开。 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她蹲下身来。 和在水镜里看到?的婴孩一模一样,温予探出一根手指,用指腹在他面颊轻轻蹭了蹭,连声音都变得柔和:“无?韫儿,韫儿。” 公主平安,他也平安。 真好?。 明明是该高兴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她鼻腔骤然?一涩,眼泪差点砸下来。 她不想?让安平公主看出异样,正?准备把手撤回来,顺便抹掉眼泪。忽然?,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霍无?羁 不,是霍韫。 霍韫攥着她的手指头,哇一下哭了起来。 不止温予,他一哭,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候在一旁的女使正?准备上前,温予冲她说了句:“我来哄吧。” 女使见?公主和驸马都没有反对,她也恭敬退到?了一旁。 “韫儿乖,不哭了。”温予小心翼翼把他抱在怀里,低唤了两声他的名字,可他依旧哭个不停。 不知?道怎么想?的,她忽然?唤了个称呼喊他。 “无?羁乖,不哭啊。” “不哭,我在呢。” 三两声之后,他果然?止了啼哭。 她故意?把无?羁这个名字喊得含糊了些,在场的人,除了霍懈北,都以为她喊得是无?忌。 可这个画面,对于霍懈北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他曾在水镜里看到?过。 詹兆清轻笑一声,说:“看来,我们韫儿更喜欢舅舅取的字,而非我取的名呢。” 尽管再不舍,温予还是把霍韫还给?了公主。 或许是因为突然?之间少了一根可以握住的手指头,他又一次嚎啕。温予假装没有听到?,连拖带拽地带着霍懈北一起出了产房,把时光留给?那一家三口。 “手怎么这么凉?”霍懈北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重新回到?火炉旁。 温予没有挣扎,一路沉默。 “我熬碗姜茶给?你?,驱寒。”霍懈北又说。 温予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霍懈北的动作很?麻利,他熬了一大锅。给?温予盛了一碗后,又给?草庐里的除了安平公主之外的其他人分了一碗。 忙活完这些,他重新回到?温予身侧,她双手捧着茶碗,却不见?她喝。 他踌躇片刻,蹲下身,问:“阿予,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温予摇摇头,说:“暂时没有。”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也在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 无?羁和小北,她都想?要,都不想?放弃。她宁愿牺牲掉自己,也想?保全他们父女。温予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面临手心手背这样艰难的抉择。 可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霍无?羁。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又是自责,又是懊恼。 却不后悔。 尽管如?此,她还是哭了。 不知?道是为了可能再也来不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北,还是为了再也和她没有交集的霍韫。 霍懈北也跟着沉默一瞬,直到?他看见?她的眼泪,从脸颊滑落,滴入茶碗之中,他的身形也跟着晃了晃。 他从温予手中拿过茶碗,放在一旁的灶台上,又用大手包住她的双手,说:“无?妄一定有办法?留住她的。咱们现在就回去?。” 话落,他便要拉她起来。 “再等等。”温予却摇摇头,口吻带着些许不易被察觉的乞求。 同?样,霍懈北也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尽管如?今我们不知?京中局势,可除了舅舅,再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处山谷里。无?论结果如?何,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叛军这里的位置的。阿予,他们在这儿,很?安全。”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等到?天亮好?不好??”温予又一次冲他摇头,并挣开他的手,生怕他强行带她离开。 论倔强,她始终更胜一筹。 看似是和他商议,实则她早有打算。不然?她也不会毅然?决然?挣开他的手了。 霍懈北无?奈叹了口气,不得不妥协。 “那就等到?明日。明日一早,不管有没有人,我们都要离开。” 温予迟疑点了点头。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无?论怎样,她现在是不会、也不能跟他走?的。 如?果明日还没有结果,大不了她再求求他,或者耍赖也可以。 霍懈北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和她闹矛盾,他垂眸看了一眼时间,主动开启话题。 “想?不想?知?道霍那小子的具体?出生时间?” 霍懈北忽然?发现,无?论是霍无?羁,还是霍韫,他都有点叫不出口。 这个话题,温予果然?很?感兴趣。 “想?。” 回答完,她又意?识到?他刚刚说的那句话有多不妥。 “什么叫那小子啊?他可是曾经的你?。你?们曾是一个人。”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别扭劲弄得哭笑不得。 霍懈北撇撇嘴,却也没继续驳她的话。 自打那小子出生,他的心情就忽然?变得很?复杂。一方面,他既欣喜他有亲生父母陪在身边。另一方面,又为他再也不会遇到?温予而惋惜。 一时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只觉得别扭,怪异。 “冬至日,三点三十八分。” 温予怔了怔神,低喃一声:“还是冬至日。” 他的生辰没有变,那他的命运呢?会不会最终还是落得身首异处? 霍懈北看出她的出神,又缓缓开口:“或许真的是天意?,跟我的出生时间一样。我也是三点三十八分。” 温予诧异看了他一眼,问:“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等我们回去?,我给?你?看出生证明。” 就这样,温予的注意?力?被他轻而易举地转移。 天蒙蒙亮,温予终于被睡意?打败,她的脑袋缓缓垂落到?他的肩膀上。 霍懈北一动不动,直到?她的呼吸声逐渐匀称。他才轻缓地捞过她的手腕,给?她号脉。 不止她一个人不舍得小北。 他同?样也是。 烧灯续昼(五十三) 令他感到诧异的, 还是她?的脉象。 霍懈北本来以为,她?的身体会亏损的厉害。实际情况却是恰恰相反。脉象蓬勃,他的指腹甚至不舍得从她的腕上挪开。 好半晌, 他才松开?她?的手, 转而揽上了她的后腰。 她?身上套的外衫,是无妄早些年穿旧的。宽宽大大的,很是遮肉。如今,他揽着她?的腰身才恍然发觉, 她?的腰围好像比之前大了一些。 果然, 他刚才品她?的脉象时,就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她?腹中的胎儿不像是两?个?月,更像是五六个?月。 他虽惊诧, 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草庐的房子并不多,安平公主躺的那?间是仅有的客房。马车内倒是可以歇息。可天寒地冻, 还不如在小厨房暖和。 也正是因为如此?, 她?睡得也一直不安稳。他一手揽着她?,一手往火炉里添着柴。火炉一直烧得很旺。干燥的柴火每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她?的身体就跟着一颤。 好几次,眼看要转醒,又被霍懈北拍着肩膀哄睡。 不多时, 天光大亮。 草庐却显得格外安静。 哭了大半夜的婴孩,也累得睡着了。 偶尔,三两?打鼾声从院中的马车内传出, 忙活了大半夜的女?使和稳婆睡得正熟。 吱呀一声, 客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詹兆清走了出来。他在院内略扫一番后, 朝霍懈北走来。 他注意到沉睡的温予,刻意把步子放得很缓。临近,霍懈北仍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詹兆清会?意点点头,当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搬了张凳子,坐到了霍懈北身侧。 霍懈北从手边的柴火堆里捡了根柴火,递给他。他自己又重新捡了一枝,两?人用柴火棍在地上写字交流。 霍懈北:【殿下和霍韫如何?了?】 詹兆清:【两?个?都睡了。殿下一切都好,吾儿】 写到这里,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霍懈北忍不住好奇心,抬眸看了一眼他的这位一天也没有相处过的老父亲,却发现他的眼眸中蕴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如何??】 【吾儿也好,只尤喜夜啼,扰吾妻安眠,愁煞人也。】 写完这句,詹兆清又摇着头无声笑了笑。 霍懈北看着这样?的他,心中忍不住暗想:他应该会?是一位好父亲吧?他一定是一位好父亲。 顷刻,詹兆清敛起?笑容,又在地上写道:“先生可知京中现状?” 霍懈北冲他摇摇头:【不知。无论?结果如何?,恳请务必保护好妻儿。】 詹兆清:【自然。】 霍懈北手一顿,又继续写道:【和你自己。】 詹兆清愣了愣神,正准备下笔回他一句。忽然,他的胳膊一把被霍懈北抓住。 霍懈北神色微变,轻声叮嘱了一声:“有人来了,他们脚步很杂,不止一个?人。” 詹兆清瞬间紧张起?来,他寻了一圈,最后把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棍子握在了手里。 “而且,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很重。” 话音未落,竖在灶台的赤星忽然震颤起?来,它应该也是嗅到了血腥的味道,丝丝缕缕的红色雾气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破布中涌出。又因为日光太盛,消散在空气中。 他正准备去拿赤星刀,温忽然予像是陷入了梦魇一般,口中呢喃不断。似乞求,又似在哭泣。 “不要,别杀他。” “快跑,跑。” “霍无羁,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喊他的名字时,已经带了浓浓的哭腔。旁人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但霍懈北却知道,她?是在喊‘霍无羁’。 霍懈北知道,是赤星又把她?内心深处的恐惧,释放出来了。他顾不得越来越近的不知名人群,顾不得詹兆清是否在场,也顾不得再去握赤星刀,垂下脑袋,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手将她?圈的紧紧的,低声安慰道:“我?在,阿予不怕。” 可她?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呓语不断。 霍懈北注意到,从赤星刀里涌出的雾气,尽数围绕在温予身边。和逐渐靠近的脏污血腥相比,温予身上好像有更吸引它的东西。 莫非是她?腹中的胎儿? 想到这里,霍懈北脸色煞白。他没有丝毫犹豫,咬破手指,挤出指尖血,涂抹在了包裹着赤星刀的破布上。 “霍无羁。” 一声大喊,她?身形一颤,猛地清醒过来。他垂眸看她?一眼,她?眼睛里的水光潋滟,撇撇嘴就能哭出来。 “是梦,别怕,我?在呢。”他的嗓音依旧很温柔。 站立在一旁的詹兆清总算是听清了她?口中一直反复念叨的名字,可为什么,她?喊的,竟然跟他儿子的字一模一样?。 巧合吗? 应该是吧。 他所有的想法,都展现在脸上- 温予定了定神,注意力?被不停颤动的赤星吸引。 “赤星怎么了?”她?问。 “有人来了。你待在这儿不要乱动,我?去处理。”霍懈北没有瞒她?。 “好,注意安全?。”温予松开?他,霍懈北长臂一捞,把赤星攥在了手中,他一边解着破布,一边朝着草庐的大门走去。 “我?跟你一起?。”詹兆清紧随其后。 霍懈北顿下脚步,说?:“不用,我?一人足矣。” 不等他走到门口,一群人已经涌入了草庐。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血污,霍懈北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 对方人多势众,又人人持有利器,他不敢松懈。赤星刀尖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用赤星刀在门内三寸处划了一道痕迹,冷漠开?口,说?:“过此?线者,死?。” 明明是一个?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这姿态,这气势,她?曾在霍无羁身上见过的。 温予在后面看着,眼眶红红的,却勾起?了唇。 詹兆清看着她?又哭又笑,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松懈,默默攥紧了手中的棍子。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他还活着,任何?人都别想去叨扰他的妻儿。 烧灯续昼(五十四) 秦执年在收到那封关乎万民社稷的匿名信之后, 一刻不?停地往宫里赶。他坐在马车内,神色凝重,眉心紧蹙, 不曾有片刻舒展。 那封信笺, 他也?一直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无论是字迹,还是行文习惯,都?让他感到异常熟悉, 好?似在何处见过一样。可他想了一路, 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所书?。 行至宫门口,秦执年遇见了同样着急忙慌往宫里赶的太子殿下——霍则。 和秦执年相比, 太子脸上的慌乱更为明显一些。两人四目相对?,随即又同时望向对?方捏着书?信的手?。 太子的手?中,同样?攥着一封匿名的书?信。 经过比对?, 两人收到的信件, 除却信封上的名字不?同之外,其余内容一模一样?。 两人急匆匆赶去御书?房面圣。 而霍循,目送霍嫱一行人离京之后,和祁放兵分?两路。祁放负责去京郊大营搬救兵,霍循则亲去了宫中请旨。 霍循之所以如此安排, 是因为他心里清楚,就算是杨将军收到那个男人送去的匿名书?信,就算是他知道今晚有叛贼谋逆, 可没有护符, 他也?不?能离开?京郊大营一步。 私自?调兵离营,与谋逆无异。 届时, 万一逆贼没有被一网打尽,稍用手?段,便可轻而易举将谋逆的罪名诬陷到杨炀身上。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让祁放前去。 祁放行伍出身,又因着那身世间少有人及的功夫,在军中颇有威名。 这样?,就算是没有虎符在手?,他亦可劝说杨炀提前修整军队。待虎符和圣旨一送达,兵马可以即刻出动。 和前两个进宫的人一样?,霍循手?中也?攥着一封一样?的匿名信。霍懈北知道这个时候霍循的处境并不?是很好?,为了方便他解释一些事情,在临出发?之前塞给他一封书?信。 霍循到达御书?房外的时候,刚好?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太子殿下和太傅。 这个时候的霍循,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对?繁杂政务一窍不?通的存在。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如此。 和去时一样?,两人依旧神色凝重。看见霍循的一瞬间,眸中不?约而同闪过一抹讶然。 尤其是太子殿下。 霍循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怔忪和不?悦。 “皇弟不?在府里好?好?温书?,跑进宫来做什么?”不?等?他开?口,太子殿下率先开?口问。 霍循抬手?,捞起遮住手?掌的宽大袖袍,把书?信在他们二人面前晃了晃。 太子上前一步,把信从他手?里夺走,拆开?。信上的内容,和他与秦太傅收到的一模一样?。 “这封信,你哪来的?”太子殿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在他看来,他是太子,更是未来的天子,掌四?方诸侯。此等?重要的机密信息,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无权知道。 秦太傅也?便罢了。 可现在,连霍循都?知道了。 霍循在来皇宫的路上,就已经猜到他会这么问。他早已经提前想好?了说辞。 “不?知道什么人,把信塞到了公主府的门缝里。我?刚才去寻驸马吃酒,不?小心踩到了。”他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指了指信封背面的脚掌印。 对?于他这段话,太子殿下将信将疑,却还是把信还给了他,急匆匆向外走去。 秦执年紧随其后。 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霍循脑海中忽然闪过他曾看到的秦执年为了他那个宝贝徒弟自?戕而亡的画面,他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太傅。” 秦执年顿下脚步,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霍循缓缓开?口:“今夜京中大抵不?太平。太傅行事务必小心,万望珍重。” 秦执年怔怔点头,笑着回了他一句:“殿下千金之躯,也?一定要平安才是。” 先后目送两人离开?后,进去通禀的小太监也?出来了,朝他说道:“殿下,皇上宣您进去呢。”- 这夜,京城彻底乱了套。 两军厮杀不?断,街巷血腥弥漫。皇城更是火光冲天。城中百姓纷纷紧闭门户,生怕一个不?慎招致兵乱,惹来杀身之祸。 镇守京城、和叛军作战的兵士大致分?了三队。 其中,太子殿下和禁卫副统领率领着三分?之二的禁军严守在各道宫门。而清明门,更是由太子殿下亲自?镇守。 他甚至在皇帝陛下面前立了军令状,他用性命起誓,保证不?让任何一位叛军活踏入宫城一步。 剩余三分?之一的禁军,由禁军首领亲自?带领着、乔装打扮、手?持信烟,浪荡在宫城附近的主要干道。 霍循则用三个响头,向他的父皇求来了虎符和圣旨。 他怀揣圣旨和虎符纵马驰骋,一刻不?曾停歇地往京郊大营赶去。他也?不?敢停歇,生怕晚一步,脑海里的那些悲惨画面又会在今晚重演。 霍循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一路上,他都?心惊胆颤,生怕中途被人截了胡。幸运的是,一路上,除了被马蹄惊飞的群鸟之外,他就只遇见了一位背着砍刀和柴火下山的樵夫。 不?知是该说叛军的神经实在大条,还是因为他们的计划实在周密,以至于自?傲、甚至自?负到认为这场宫变的消息绝对?不?会泄露,他们竟然没有在皇城到京郊大营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人手?。 霍循安全抵达京郊大营,甚至比预计的时间要早一些。 祁放也?是不?辱使命。他到达京郊大营的时候,杨老?将军已经整顿好?了军队,随时准备出发?。 也?幸好?,他坚持己见,派了祁放提前过来。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杨老?将军根本没有看到那封信。 霍循当着一众将士的面,宣读了圣旨之后,又把虎符交到了杨炀手?里。核对?无误之后,大军即刻开?拔,浩浩荡荡往京城赶去。 没走多久,前去探路的斥候回来报告,在距离京城不?到三里的一处密林里发?现了成群结队的叛军身影。他们并没有即刻进城,而是埋伏在城外的密林之中,等?着城内人的信号。 天色渐晚,具体人数未知。但目测,总人数没有京郊大营里的兵士多。 京郊大营的四?万兵士,个个厉兵秣马。所幸,他们也?不?负众望,迂回前进,包了叛军饺子,断了城内残军的退路。 有了京郊这一众将士的加成,叛军没在京城掀起什么大的风浪。一时间,城内城外,除了厮杀,还是厮杀,血水把护城河都?染成了红色。城中的主要街道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尽管宫里的人也?都?胆战心惊,一夜未眠。但和宫外、和京中的平凡百姓相比,宫内简直可以说是一片祥和。 当然,这一切全都?仰仗于那位金口玉言的太子殿下。他一直坚守在宫门口,当真没有放任何一位叛军越过宫门一步。 天光渐亮,厮杀声止。 叛军或死、或伤、或逃,城中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end】 烧灯续昼(五十五)- 经过一夜的喧嚷和厮杀, 京城总算是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提心吊胆一整夜的人们,在曦光渐亮的清晨混混沌沌进入梦乡。 身为此次京城保卫战的最高指挥,太子殿下自然而然地接替了霍循的工作, 接手了京郊大营的士兵。 安全?起见, 太子殿下下令,差京郊大营的士兵把皇宫围得铁桶一般,禁军侍卫统领则亲自带着?手下逐条清理染血的街道。 太子殿下亲自带了一队人?,去抓策划这场宫变的幕后人?。 宫变还没开始的时候, 他就已经派了人?去暗中监视着?, 却也没惊动任何人?,任由他府前门庭若市。后?来,这场宫变逐渐被镇压下来, 他府上也逐渐没了动静,仿佛这场宫变不是他们谋划的一样?。 在线人?的汇报中,黎明时分, 一辆马车悄然从?后?门进入了王府。可?太子并不知道, 那辆马车里绑着?的是他的太子妃。 霍循忽然空闲下来。 他进宫回禀了一下宫外的情况,又把霍嫱去宫外待产的事情一同告知了皇上。 许是这夜突如其来的宫变,让皇上忽然想起,除了皇帝,他还是一位父亲。听完霍循的话后?, 他当即差霍循领着?一队禁军去接霍嫱回京。 当即,霍循和祁放带着?那队禁军,快马加鞭往城外赶去。 凭着?霍懈北的描述, 和他曾看到的画面, 霍循没花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那处山谷。 他们一行人?从?马上下来, 步行搜索草庐。 路过那处断崖时,霍循下意?识放慢脚步。 明明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可?他仿佛真的看到另一个遍体鳞伤的自己?,背着?妹妹,从?崖上跌落,掉入水中,激起千层浪。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感觉他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碎掉了一样?,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也没能抑制住这阵突如其来的痛楚。 溪畔的平地上,草叶昏黄,宽阔又寂寥,并没有突兀立起一个坟冢。这一次,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不能让他的妹妹落得那样?一个结局。 一整夜提心吊胆,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疼痛,霍循的脚步忽然两枪起来。 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 走?在他身侧的祁放及时发现了他的异样?,他招呼随行的士兵先行一步,他则搀扶着?霍循跟在人?群之后?。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禁军一股脑冲进这山谷里唯一的草庐时,霍懈北看到的尽是一些生面孔- 两方对峙,谁先心生惧意?,谁就输了。 霍懈北身后?站着?的,全?是他放在心尖尖的人?,他断不可?能退。 而对面那群禁军,才打了一个大胜仗,气势正?盛,又是携着?皇命而来,更是不可?能退。 或许是因为忌惮他手里的长?刀,他们并没有直接越过那条线,而是一步步试探性的向?前。 没几步,他们站到了那条线之前。 双方都杀意?浓浓,谁都没有让步的趋势。霍懈北变换了持刀动作,随时准备应战。剑拔弩张之际,霍懈北隐约看到,有两道踉跄的身影拨开了人?群,试图挤到最前面来。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都住手。” 闻言,禁军纷纷收起了武器,并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看清来人?是谁后?,霍懈北松了口气。 霍循看了一眼霍懈北,就把目光投至他身后?的几间茅草屋内,问:“人?怎么样??” “母子平安。” 话落的同时,霍懈北把赤星刀收到了身后?。 而站在小厨房的詹兆清,一直竖着?耳朵关注着?这里的动静,包括他们的对话。霍循一开口,他就辨出了他的声音。 但他的警惕心却没有消减,攥着?棍子就冲了出来。走?到霍循面前,他把手里的棍子一扔,双手握上了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问:“殿下,你可?算来了,担心死我了。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啊?你受伤了?” 霍循摇摇头:“我没事,她?呢?” “在里面,走?,我带你去看我儿?子。” 说起霍嫱,詹兆清忽然来了兴致。他一边揽着?霍循的肩膀往里面走?,一边兴奋地同他炫耀着?自己?的妻儿?。霍循也牵挂万分,想也没想,抬脚跟上了他的脚步。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霍懈北默默走?到了小厨房,牵起温予的手,准备离开。 因着?刚才霍循和他说话的态度,霍懈北和温予离开的时候,守在草庐门口的那队禁军并没有阻拦,反而恭敬让出一条路来。 温予用指腹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仰起头,问:“你确定不去和他们告个别吗?” 霍懈北摇摇头:“不了。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还是悄悄离开的好。” 最重要的,他担心她?再继续留下来,肚子里的宝宝会出什么问题。 烧灯续昼(五十六)- 说话间, 詹兆清和霍循已经来到了茅屋前。詹兆清甚至已经掀开了门帘,霍循抬脚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什?么, 生生顿下脚步, 说:“我身上都是脏污血腥气,新生儿最是见不得这些。我就先不进去了,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稍后我带你们?回京。” 闻言, 詹兆清重现打量了他一眼, 看着他衣摆、袖口的血渍,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说:“也好?。嫱儿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免得她看到你如今的模样问个没?完。万一受了惊吓就不好了。” 霍循又说:“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目送詹兆清进入房间后,霍循转过身来。也是这时, 他才发现, 霍懈北原本站立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庭院里,已经寻不见他的身影。 “他们?人呢?”霍循快步走到门前,问祁放。 祁放愣了愣,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后,说了句:“走了。” 霍循愣在了原地, 随即把嗓音拉高了几?个度,问:“走了?往哪边走了?” “那边。”祁放抬手指了指。 霍循蹙眉,拔腿追了上去。 他还有?好?多的事情都没?有?同他问清楚, 他怎么能走呢。 霍循几?乎是一路小跑, 终于在山谷的一处拐角处,终于看到了那两人的身影。不等他开口叫住, 那两人的身影又消失在拐角。 看样子,两人是准备不告而别?。 霍循只好?又加快脚步,往那处拐角处跑去。 “就这里吧。” 霍懈北四处寻视一番,见周围没?有?外?人在,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拿出无妄一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信烟,点燃。 顷刻,一缕缕金黄色的烟雾缓缓腾空。同时,还伴着一阵清新的梅香。 忽然,霍循的身影映入眼帘。霍懈北背对着,丝毫没?有?察觉到。 距离有?点远,温予也有?点看不清来人的脸,只扯了扯他的胳膊,说:“有?人过来了。” 闻言,霍懈北转过身,看清来人是谁后,把燃得正旺的信烟背于身后。 “等等。” “你们?等等。” “” 霍循气喘吁吁跑到他们?身前,看着萦绕在他们?身上的金黄色烟雾,神色稍怔。 随即,他的目光又在霍懈北的肩上停留一瞬,又转移到他的脸上。 “你们?要?走?”明明是疑问句,但他已经知道了确切的答案。 霍懈北迟疑一瞬,还是点下了头:“不告而别?,我很?抱歉。” 霍循:“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烟雾越来越浓,纵然是面对面,双方也几?乎要?看不清对方的脸了。 霍懈北轻笑一声,说:“殿下,抱歉,我恐怕不能给你任何答案了。” 霍循:“抱歉,抱歉,你怎么总是在说抱歉。明明是我该跟你道谢才是。如果不是你们?,后果不堪设想。” 霍懈北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又说:“殿下,时间到了,我们?得走了。” 霍循听了,心里一急,又上前一步,试图离他们?更近一些。 可那团金色的烟雾,像是有?意识一样,一直把他往外?推。 他根本靠近不了那两人。 霍循只好?停下来,后退一步,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他这个问题,把两人都问住了。温予和霍懈北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让霍循的心情也跟着沉入谷底。 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就在霍循以为?他们?不会给他这个答案时,霍懈北忽然开口说话了。 “一定会再见的。”霍懈北停顿一瞬,又缓缓开口,说:“霍韫十八岁的时候,我们?会再见面的。” 霍韫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怎么不算再见呢。 话落的同时,烟雾更浓了些。 隐约中,还裹挟着一阵强劲又不失柔和的风,吹得霍循睁不开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偌大的山谷里,只剩下他自己。 他遍寻不见另外?两人的踪迹,而飘在半空中的那团金黄色的烟雾提醒他刚才经历的一切并非是幻觉。 这团金黄色的烟雾一直在他的头顶盘旋,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雾气隐入了霍韫的身体里。 从?西州回来后,温予就陷入了昏迷。 更确切来说,是昏睡。 但幸运的是,她的身体机能无碍。肚子里的宝宝,也健康的很?。可就是醒不过来。 霍懈北又担心又着急,无妄看不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在温予的额头点一滴指尖血。 无妄说,因为?她来回奔波于两个时空,身体承受不住,所以才会陷入昏睡。 无妄还说,有?他的血护着,她们?母女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就这样,温予的肚子像气球一样,一天?天?大了起来- 敦煌医院,妇产科。 温予进行完剖腹产手术,平安诞下一女。尽管过程有?些波折,但总算是母女平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予曾在九岭山受过几?次无妄指尖血的缘故,宝宝一出生,眉心就有?一道红色水滴形状的胎记。最重要?的是,他总觉得这胎记有?点眼熟。 霍懈北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也没?时间去向?无妄求证。 婴儿身弱,在保温箱里监控了一个星期才被放出来。 温予一直没?有?醒。医生也检查不出来什?么,她的身体一切正常,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于是,她只好?一直挂着点滴维持着生命的体征。 期间,她们?母女在医院的一切手续,都是霍懈北在跑。他奔波于病房和婴儿房两处,没?几?天?,整个人都变得憔悴起来,甚至连胡茬都没?时间刮- 半个月之后,温予悠悠转醒。 她最先看到的,是一旁的婴儿床上,乖巧吃着手指头的小婴儿。她口中还时不时发出咿呀咿呀的奶音。 几?乎是同一时间,温予抬手摸向?了自己的小腹。 平坦,隐隐有?些痛意。 温予终于意识到,躺在婴儿车里的那位是谁。她又一次把目光落在婴儿车上,眼睛里生出几?分朦胧的水汽。 她一直看着,试图从?那团小人儿身上看出霍无羁的一丝痕迹来。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温予听到动静,转头望去,霍懈北胡子拉碴的站在门口,手上还拿着一个奶瓶。 他去给宝宝冲奶粉了。 这些时日,无论是换尿布,还是喂奶,亦或是哄睡,他都亲力亲为?。他甚至已经摸清了她每日哭闹的时间。 “你醒了?”对上温予的视线,他的嗓音忽然有?点发颤。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来,说了句:“我去叫医生。” 说完,他又大步跑了出去,全然忘记了床头就有?呼叫医护人员的电铃。 烧灯续昼(五十七) 温予的记忆, 只持续到霍循追上来和他们话别。再后来?,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昏睡的那些日子,就像是全?然没有经历过一样。 她隐约感觉到, 虽然她的身体跟着霍懈北一起回来了, 可她的意识好?像没有一起回来?,而是留在了西州。 恍惚中,温予还记得,她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的内容, 杂乱无章, 和霍无羁…… 不,梦的内容,满是霍韫和西州。 在梦里, 她好?像变成了霍韫身体的一部分。不仅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而且能异常清晰的感知他的一切感受- 霍循护送公主一行人返回京城,大老远就看?见, 守城的将?士腰间全?都束上了白绫。 关心则乱, 看?到这?样的情?景,霍循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最终,还是祁放上前,询问了缘由。 “殿下, 是太子出事了。”片刻后,祁放小跑回来?,凑在霍循耳边小声咕哝道:“听守城的将?士们说, 叛军事先把?太子妃给绑了。太子去围剿叛军时, 心系太子妃,不慎中了埋伏。太子殿下殁了, 太子妃不忍受辱,也跟着去了。” 霍循身形一僵,祁放又继续说道:“幸好?,杨炀将?军及时赶到,将?叛军尽数剿灭,一个不留。” “太子出事,皇宫怕是已经乱了套了。我们进城,先送公主回府。”霍循已经恢复了理智,驱车进入宫城-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再加上皇上对先太子的期望一直很高。 先太子的骤然离世,让皇上受了很大的刺激,病了好?一阵儿。 期间,朝政庶务一直是霍循帮忙处理的。 皇上不舍先太子,更不愿立其他人为太子。可是,他抵不住文武百官的施压和催促。 尤其是在他病了这?段时间之后。 好?不容易养好?了身体,甫一上朝,文武百官纷纷上奏,请立新太子。一气之下,皇上在堂上吐了血,昏了过去。 后来?,皇上干脆就不上朝了,奏章也不批了,颇有一种不管江山社稷死活的意思。 好?像是得了皇上的授意一样,某日起,御书房里堆积成山的奏章被人搬到了霍循府上。 就这?样,霍循理所当?然的摄起政来?。 半个月后,皇上驾崩。临终前,立霍循为太子。翌日,霍循登基。 许是因为他早在那段视频里见过自己登基为帝的画面,他登基那天,心情?倒是异常的平静- 自始至终,霍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在她离京的当?晚,京城发?生了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她不知道,她返京的这?一日,太子殿下被叛军割下了头颅。 她只知道,在她坐月子的这?段时间,她的兄长来?公主府的时间越来?越少,且都是在入夜之后。 可她的心思,全?都在才出生不久的宝宝身上,也没去细想最近有什么不妥。 直到她听到一阵丧龙钟,才知道皇上驾崩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总算意识到,近期都有哪些不对劲。詹兆清见瞒不住,把?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 霍循登基,霍嫱的公主府以及驸马的本家詹氏一族 ,摇身一变,成了京城一众勋贵之中的香饽饽。 明明在此?之前,他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有把?她和她的兄长放在眼里过。 霍嫱喜静,一次宴会都没有参加过。可就算是这?样,仍旧是有源源不断的请帖往她府上送。 也正?是因为如此?,霍韫的人生轨迹和霍无羁一点都不一样。 烧灯续昼(五十八) 自打霍韫出生, 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儿。母亲是长公?主殿下,父亲满腹学识,曾位列三甲。而当?今的圣上, 更是他的亲娘舅。 满京城, 无人不艳羡他的出身。 圣上自登基后,勤于政务,一直没有子嗣。传言,他对自己的这位小外甥已经不单单是宠爱, 而是达到了溺爱的程度。 要什么给什么。 霍韫三岁时候的一次宫宴上, 下面的人献上来一只猎来的野豹。 霍循本来不想?留下的,可他怀里霍韫拍着巴掌说了声?可爱之后,他当?即便差人专门在御花园劈了一处园子, 专门放这只豹子。 再?后来,霍韫到了启蒙的年级,是霍循亲自带着霍韫去拜访了秦执年。 也是在秦府, 霍韫认识了他人生中最要好的一个朋友——秦未。 这些年, 霍韫的性子被养得?天不怕、地不怕,全然一副混世魔王的派头。而秦未,自小就是端方君子、且不畏强权的模样。 他们?两个能成为朋友,京中无人不诧异,无人不艳羡。可偏偏, 除了秦未,这位不可一世的小世子,谁也瞧不上眼。 再?后来, 霍韫有了第一个怕的人——秦执年。因为他真的会?用?戒尺揍他。 完不成课业揍他, 字写坏了也要揍他,跟旁的世家子打了架还要揍他 不单单是他, 就连秦未,也被连累着揍了好几次。 也幸好有秦太傅,霍韫的性子在一顿顿敲打中,逐渐稳重下来。 在京城里,不知道是人们?忌惮他的身世,还是因为他如今身上的功夫当?真无人能敌,他已然是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状态。 又?过了几年,霍韫自认为把祁放身上的功夫学了个精光,他不再?满足了这小小的京城,便跑去太极殿,在御案前跪了一个时辰。 最终,皇上应允他赴北戍边。 慢慢地,他凭借那身功夫在定北军中挣得?一席之地。再?后来,京中隔三差五便会?收到北疆传回的捷报,霍韫的名号更是响彻整个京城。 他弱冠那年,京城里一连来了三道圣旨召他回京。于是,他北上三年,第一次返京。 加冠礼上,霍循亲封霍韫为定北王。 后来,他就一直驻守北疆。 同年夏天,皇后添了一对龙凤胎。当?即,封小皇子为太子。 — 秦执年去世后,秦未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一任太傅。 霍循在位四十年,边疆虽时常有兵患,但也都得?到镇压,西州总体上还算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堂稳固。 后来,霍循和霍嫱、詹兆清的相继离世,霍懈北不想?继续留在京城睹物思情,不顾新?皇的阻挠,北上戍边。 自此,定北王霍韫亲自坐镇北疆,和回鹘王药罗葛·比战签订互不侵犯盟约,保边疆安稳数十年。 但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感?情问题。无论是先皇,还是新?皇,都几次想?要为他赐婚,可每一次都被他以有心上人为由给拒绝掉。 他好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临终前一日,天微亮。霍韫突发奇想?,非要去鸣沙山看星星。坐马车还不行,非要骑马前去,任谁劝都不听。 那天,他不许下人跟着,一个人在鸣沙山坐了一下午,神色悠远。日暮时分,余晖把月牙泉都染成了金黄色。 忽然,霍韫把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在金黄色的月牙泉上。紧接着,他缓缓开口,语气缱绻:“时间到了,我?该走了。谢谢你不离不弃,一直陪着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霍韫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黄沙。 从?鸣沙山回去后,霍韫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只是这一觉睡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后来,西州野史曾记载:定北王霍韫,无妻无子,肝胆报国。相传,定北王乃天上神明?转世,出殡那日,曾有无数金光从?棺椁涌出。 终章:番外- 敦煌医院。 出院前?一天, 经医生提醒,霍懈北终于想起来去给小北办理出生证明。 温予听了,非要一起前?去。霍懈北拗不过, 只好按她的意思来办。两个人都要去, 自然?也要把?宝宝一起抱着。 不可否认,在某些时刻,温予的确比较注重仪式感。 比如现在。 既然?她?想亲自来?,那?这些信息, 她一定是想亲手填的。 医生递来?一张表格, 需要填写宝宝和?家长的信息。霍懈北抱着宝宝后退一步,冲温予抬了抬下巴,说:“你来?填。” 填写父母信息时, 温予写下自己的名字后,仰头看?了霍懈北一眼,正准备下笔, 忽然?听到霍懈北说:“这一栏, 还是空着吧。” 刚才那?一眼,他从她?眼中看?出了犹豫。 他甚至能猜到她?的想法。 她?最想填的,应该还是霍无羁这三个字。而绝非是——霍懈北。可过去已经被他们改变,就?算是在西州,也只有霍韫, 再没有霍无羁这个名字。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明?显舒了一口气。 看?着婚姻状况四个大字, 温予写字的手又一次顿住。好一会儿, 才在未婚两字下面打了一个勾。 把?一切信息都填完,温予才开始填写宝宝的姓名。这一次, 她?倒是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下笔。可写出来?的名字,却并非是霍懈北以为的‘霍斯北’。 女儿随了她?的姓,单名一个辞字。 这让霍懈北感到诧异。并非是因为随母姓诧异,而是因为‘辞’这个字。 “温辞?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回?病房的路上,霍懈北问她?。 温予:“过去的命运已经被改变了。和?霍无羁一样?,霍斯北这个名字,属于并不存在的过去。无论如何,我们理应和?他们告别。” 最重要的是,霍韫的这一生,尽管仍有诸多忐忑,但也勉强能称得上圆满。‘承蒙’他和?无妄,她?已经见识太多不能用科学和?常识解释的事情。 她?不想让霍韫重新经历霍无羁的一生,所以,她?拒绝过去的一切因素,包括霍斯北这个名字。 纵然?改变这些因素的代价是她?和?霍无羁不再相逢。 但是,霍韫好像一直都能察觉出她?的存在。不然?,他也不会在月牙泉说出那?样?一句话- 出院后,应温予要求,霍懈北又带着她?们娘两回?了一趟九岭山。 无论是水镜里看?到的画面,还是之前?她?曾在西州霍无羁的书房看?到的有关小北的画像,亦或是霍懈北的记忆中,她?的眉心都是干干净净,没有这道?痕迹的。 温予总觉得,温辞眉心那?道?红色的水珠形状的胎记,是一种变数。 霍韫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按照逻辑来?说,她?和?霍无羁之间?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发生,小北也不应该继续存在于这世间?。 可她?不仅存在,还活蹦乱跳的,非常有活力。 温予猜测,这一切,或许都和?无妄有关。他既有扭转时空的能力,想来?这世间?也只有他有能力护住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温辞。 而霍懈北刚好也有一个猜测需要向无妄求证,便应下了她?的这个要求。 无妄的确回?答了她?的困惑,并且慈悲的给出了解决之法。 无妄说:“她?本不该出生。” 温辞的出生,本就?是逆天之举。之所以能活下来?,全靠着他那?滴指尖血护着。 她?额间?的那?道?水珠形状红色痕迹,并非是胎记。而是他的指尖血融入她?心脉的外显。 印记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痕迹越深,说明?她?越安全。反之,则越危险。 温辞能够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持续不间?断的用他的指尖血来?维系生命。 听到这儿,温予逐渐松了一口气,惨白的面颊也生出一丝红润。而霍懈北却是肉眼可见地慎重起来?。 无妄的血有多珍贵这件事情,温予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失血过多,无妄会出大问题的。而温辞才刚出生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问。 无妄摇摇头,上前?一步,垂眸看?了一眼在他怀中熟睡的温辞,抬手在她?额间?点了一下,一滴金色血珠慢慢隐入那?道?印记。 好半晌,他才把?视线从温辞脸上挪开。 抬起头时,霍懈北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不等他开口,无妄又一次冲他摇摇头,说:“没关系的。我跟她?颇有渊源,这点指尖血,我还承受的住。” 话落,他又从宽袖中摸出一个瓷瓶,在霍懈北面前?晃了一下,触到霍懈北拧紧的眉眼,他把?瓷瓶递到了温予手里。 无妄:“这里面,是未来?十八年的量,每年生辰的时候在她?眉心点一下,可保她?十八年无虞。” 温予愣了一下,又问:“那?十八年之后呢?” 无妄安静一瞬,缓缓开口,说:“十八年之后,你们再带她?过来?便是。” 温予这才松了一口气。 无妄没有告诉他们,万事万物,但凡是违逆天道?存在的,每三年便要立一次劫难,直至化为飞灰。它不会轻易放过任何违逆它存在的人或者物,即便有,也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行- 从九岭山回?来?后,霍懈北就?住到了温予的家里,美其名曰,方便照顾她?和?温辞。 出了月子后的第二天,他就?以给温辞上户口方便为由,拽着温予去了民政局领证。 对于家里人,更?是先斩后奏。 早在他回?到青城的那?天,就?给他家里的群里发了一条炫耀的信息,并配了一段温辞醒着喝奶的视频。 【我女儿,可爱吧。】 这话一出,在他家里激起千层浪。除了霍未,其余人连他有女朋友都不知道?。更?别说,忽然?冒出一个女儿来?了。 霍懈北把?温予和?温辞安顿好之后,专门?回?了一趟家,说明?了一下情况。 当然?,大多都是他编造出来?的。 他说,他和?温予是两情相悦,后来?因为误会分开。再相遇时,他忽然?发现她?怀了他的孩子。就?连他之前?去珠峰,都是为了求和?。 再后来?,霍懈北的手机都没有停过。家里人时不时打来?电话,想要看?温辞抱着奶瓶喝奶的样?子。他不堪其扰,干脆关机。 【end】 烧灯续昼(五十五)- 经过一夜的喧嚷和厮杀, 京城总算是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提心吊胆一整夜的人们,在曦光渐亮的清晨混混沌沌进入梦乡。 身为此次京城保卫战的最高指挥,太子殿下自然而然地接替了霍循的工作, 接手了京郊大营的士兵。 安全?起见, 太子殿下下令,差京郊大营的士兵把皇宫围得铁桶一般,禁军侍卫统领则亲自带着?手下逐条清理染血的街道。 太子殿下亲自带了一队人?,去抓策划这场宫变的幕后人?。 宫变还没开始的时候, 他就已经派了人?去暗中监视着?, 却也没惊动任何人?,任由他府前门庭若市。后?来,这场宫变逐渐被镇压下来, 他府上也逐渐没了动静,仿佛这场宫变不是他们谋划的一样?。 在线人?的汇报中,黎明时分, 一辆马车悄然从?后?门进入了王府。可?太子并不知道, 那辆马车里绑着?的是他的太子妃。 霍循忽然空闲下来。 他进宫回禀了一下宫外的情况,又把霍嫱去宫外待产的事情一同告知了皇上。 许是这夜突如其来的宫变,让皇上忽然想起,除了皇帝,他还是一位父亲。听完霍循的话后?, 他当即差霍循领着?一队禁军去接霍嫱回京。 当即,霍循和祁放带着?那队禁军,快马加鞭往城外赶去。 凭着?霍懈北的描述, 和他曾看到的画面, 霍循没花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那处山谷。 他们一行人?从?马上下来, 步行搜索草庐。 路过那处断崖时,霍循下意?识放慢脚步。 明明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可?他仿佛真的看到另一个遍体鳞伤的自己?,背着?妹妹,从?崖上跌落,掉入水中,激起千层浪。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感觉他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碎掉了一样?,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也没能抑制住这阵突如其来的痛楚。 溪畔的平地上,草叶昏黄,宽阔又寂寥,并没有突兀立起一个坟冢。这一次,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不能让他的妹妹落得那样?一个结局。 一整夜提心吊胆,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疼痛,霍循的脚步忽然两枪起来。 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 走?在他身侧的祁放及时发现了他的异样?,他招呼随行的士兵先行一步,他则搀扶着?霍循跟在人?群之后?。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禁军一股脑冲进这山谷里唯一的草庐时,霍懈北看到的尽是一些生面孔- 两方对峙,谁先心生惧意?,谁就输了。 霍懈北身后?站着?的,全?是他放在心尖尖的人?,他断不可?能退。 而对面那群禁军,才打了一个大胜仗,气势正?盛,又是携着?皇命而来,更是不可?能退。 或许是因为忌惮他手里的长?刀,他们并没有直接越过那条线,而是一步步试探性的向?前。 没几步,他们站到了那条线之前。 双方都杀意?浓浓,谁都没有让步的趋势。霍懈北变换了持刀动作,随时准备应战。剑拔弩张之际,霍懈北隐约看到,有两道踉跄的身影拨开了人?群,试图挤到最前面来。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都住手。” 闻言,禁军纷纷收起了武器,并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看清来人?是谁后?,霍懈北松了口气。 霍循看了一眼霍懈北,就把目光投至他身后?的几间茅草屋内,问:“人?怎么样??” “母子平安。” 话落的同时,霍懈北把赤星刀收到了身后?。 而站在小厨房的詹兆清,一直竖着?耳朵关注着?这里的动静,包括他们的对话。霍循一开口,他就辨出了他的声音。 但他的警惕心却没有消减,攥着?棍子就冲了出来。走?到霍循面前,他把手里的棍子一扔,双手握上了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问:“殿下,你可?算来了,担心死我了。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啊?你受伤了?” 霍循摇摇头:“我没事,她?呢?” “在里面,走?,我带你去看我儿?子。” 说起霍嫱,詹兆清忽然来了兴致。他一边揽着?霍循的肩膀往里面走?,一边兴奋地同他炫耀着?自己?的妻儿?。霍循也牵挂万分,想也没想,抬脚跟上了他的脚步。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霍懈北默默走?到了小厨房,牵起温予的手,准备离开。 因着?刚才霍循和他说话的态度,霍懈北和温予离开的时候,守在草庐门口的那队禁军并没有阻拦,反而恭敬让出一条路来。 温予用指腹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仰起头,问:“你确定不去和他们告个别吗?” 霍懈北摇摇头:“不了。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还是悄悄离开的好。” 最重要的,他担心她?再继续留下来,肚子里的宝宝会出什么问题。 烧灯续昼(五十六)- 说话间, 詹兆清和霍循已经来到了茅屋前。詹兆清甚至已经掀开了门帘,霍循抬脚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什?么, 生生顿下脚步, 说:“我身上都是脏污血腥气,新生儿最是见不得这些。我就先不进去了,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稍后我带你们?回京。” 闻言, 詹兆清重现打量了他一眼, 看着他衣摆、袖口的血渍,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说:“也好?。嫱儿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免得她看到你如今的模样问个没?完。万一受了惊吓就不好了。” 霍循又说:“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目送詹兆清进入房间后,霍循转过身来。也是这时, 他才发现, 霍懈北原本站立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庭院里,已经寻不见他的身影。 “他们?人呢?”霍循快步走到门前,问祁放。 祁放愣了愣,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后,说了句:“走了。” 霍循愣在了原地, 随即把嗓音拉高了几?个度,问:“走了?往哪边走了?” “那边。”祁放抬手指了指。 霍循蹙眉,拔腿追了上去。 他还有?好?多的事情都没?有?同他问清楚, 他怎么能走呢。 霍循几?乎是一路小跑, 终于在山谷的一处拐角处,终于看到了那两人的身影。不等他开口叫住, 那两人的身影又消失在拐角。 看样子,两人是准备不告而别?。 霍循只好?又加快脚步,往那处拐角处跑去。 “就这里吧。” 霍懈北四处寻视一番,见周围没?有?外?人在,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拿出无妄一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信烟,点燃。 顷刻,一缕缕金黄色的烟雾缓缓腾空。同时,还伴着一阵清新的梅香。 忽然,霍循的身影映入眼帘。霍懈北背对着,丝毫没?有?察觉到。 距离有?点远,温予也有?点看不清来人的脸,只扯了扯他的胳膊,说:“有?人过来了。” 闻言,霍懈北转过身,看清来人是谁后,把燃得正旺的信烟背于身后。 “等等。” “你们?等等。” “” 霍循气喘吁吁跑到他们?身前,看着萦绕在他们?身上的金黄色烟雾,神色稍怔。 随即,他的目光又在霍懈北的肩上停留一瞬,又转移到他的脸上。 “你们?要?走?”明明是疑问句,但他已经知道了确切的答案。 霍懈北迟疑一瞬,还是点下了头:“不告而别?,我很?抱歉。” 霍循:“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烟雾越来越浓,纵然是面对面,双方也几?乎要?看不清对方的脸了。 霍懈北轻笑一声,说:“殿下,抱歉,我恐怕不能给你任何答案了。” 霍循:“抱歉,抱歉,你怎么总是在说抱歉。明明是我该跟你道谢才是。如果不是你们?,后果不堪设想。” 霍懈北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又说:“殿下,时间到了,我们?得走了。” 霍循听了,心里一急,又上前一步,试图离他们?更近一些。 可那团金色的烟雾,像是有?意识一样,一直把他往外?推。 他根本靠近不了那两人。 霍循只好?停下来,后退一步,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他这个问题,把两人都问住了。温予和霍懈北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让霍循的心情也跟着沉入谷底。 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就在霍循以为?他们?不会给他这个答案时,霍懈北忽然开口说话了。 “一定会再见的。”霍懈北停顿一瞬,又缓缓开口,说:“霍韫十八岁的时候,我们?会再见面的。” 霍韫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怎么不算再见呢。 话落的同时,烟雾更浓了些。 隐约中,还裹挟着一阵强劲又不失柔和的风,吹得霍循睁不开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偌大的山谷里,只剩下他自己。 他遍寻不见另外?两人的踪迹,而飘在半空中的那团金黄色的烟雾提醒他刚才经历的一切并非是幻觉。 这团金黄色的烟雾一直在他的头顶盘旋,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雾气隐入了霍韫的身体里。 从?西州回来后,温予就陷入了昏迷。 更确切来说,是昏睡。 但幸运的是,她的身体机能无碍。肚子里的宝宝,也健康的很?。可就是醒不过来。 霍懈北又担心又着急,无妄看不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在温予的额头点一滴指尖血。 无妄说,因为?她来回奔波于两个时空,身体承受不住,所以才会陷入昏睡。 无妄还说,有?他的血护着,她们?母女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就这样,温予的肚子像气球一样,一天?天?大了起来- 敦煌医院,妇产科。 温予进行完剖腹产手术,平安诞下一女。尽管过程有?些波折,但总算是母女平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予曾在九岭山受过几?次无妄指尖血的缘故,宝宝一出生,眉心就有?一道红色水滴形状的胎记。最重要?的是,他总觉得这胎记有?点眼熟。 霍懈北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也没?时间去向?无妄求证。 婴儿身弱,在保温箱里监控了一个星期才被放出来。 温予一直没?有?醒。医生也检查不出来什?么,她的身体一切正常,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于是,她只好?一直挂着点滴维持着生命的体征。 期间,她们?母女在医院的一切手续,都是霍懈北在跑。他奔波于病房和婴儿房两处,没?几?天?,整个人都变得憔悴起来,甚至连胡茬都没?时间刮- 半个月之后,温予悠悠转醒。 她最先看到的,是一旁的婴儿床上,乖巧吃着手指头的小婴儿。她口中还时不时发出咿呀咿呀的奶音。 几?乎是同一时间,温予抬手摸向?了自己的小腹。 平坦,隐隐有?些痛意。 温予终于意识到,躺在婴儿车里的那位是谁。她又一次把目光落在婴儿车上,眼睛里生出几?分朦胧的水汽。 她一直看着,试图从?那团小人儿身上看出霍无羁的一丝痕迹来。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温予听到动静,转头望去,霍懈北胡子拉碴的站在门口,手上还拿着一个奶瓶。 他去给宝宝冲奶粉了。 这些时日,无论是换尿布,还是喂奶,亦或是哄睡,他都亲力亲为?。他甚至已经摸清了她每日哭闹的时间。 “你醒了?”对上温予的视线,他的嗓音忽然有?点发颤。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来,说了句:“我去叫医生。” 说完,他又大步跑了出去,全然忘记了床头就有?呼叫医护人员的电铃。 烧灯续昼(五十七) 温予的记忆, 只持续到霍循追上来和他们话别。再后来?,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昏睡的那些日子,就像是全?然没有经历过一样。 她隐约感觉到, 虽然她的身体跟着霍懈北一起回来了, 可她的意识好?像没有一起回来?,而是留在了西州。 恍惚中,温予还记得,她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的内容, 杂乱无章, 和霍无羁…… 不,梦的内容,满是霍韫和西州。 在梦里, 她好?像变成了霍韫身体的一部分。不仅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而且能异常清晰的感知他的一切感受- 霍循护送公主一行人返回京城,大老远就看?见, 守城的将?士腰间全?都束上了白绫。 关心则乱, 看?到这?样的情?景,霍循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最终,还是祁放上前,询问了缘由。 “殿下, 是太子出事了。”片刻后,祁放小跑回来?,凑在霍循耳边小声咕哝道:“听守城的将?士们说, 叛军事先把?太子妃给绑了。太子去围剿叛军时, 心系太子妃,不慎中了埋伏。太子殿下殁了, 太子妃不忍受辱,也跟着去了。” 霍循身形一僵,祁放又继续说道:“幸好?,杨炀将?军及时赶到,将?叛军尽数剿灭,一个不留。” “太子出事,皇宫怕是已经乱了套了。我们进城,先送公主回府。”霍循已经恢复了理智,驱车进入宫城-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再加上皇上对先太子的期望一直很高。 先太子的骤然离世,让皇上受了很大的刺激,病了好?一阵儿。 期间,朝政庶务一直是霍循帮忙处理的。 皇上不舍先太子,更不愿立其他人为太子。可是,他抵不住文武百官的施压和催促。 尤其是在他病了这?段时间之后。 好?不容易养好?了身体,甫一上朝,文武百官纷纷上奏,请立新太子。一气之下,皇上在堂上吐了血,昏了过去。 后来?,皇上干脆就不上朝了,奏章也不批了,颇有一种不管江山社稷死活的意思。 好?像是得了皇上的授意一样,某日起,御书房里堆积成山的奏章被人搬到了霍循府上。 就这?样,霍循理所当?然的摄起政来?。 半个月后,皇上驾崩。临终前,立霍循为太子。翌日,霍循登基。 许是因为他早在那段视频里见过自己登基为帝的画面,他登基那天,心情?倒是异常的平静- 自始至终,霍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在她离京的当?晚,京城发?生了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她不知道,她返京的这?一日,太子殿下被叛军割下了头颅。 她只知道,在她坐月子的这?段时间,她的兄长来?公主府的时间越来?越少,且都是在入夜之后。 可她的心思,全?都在才出生不久的宝宝身上,也没去细想最近有什么不妥。 直到她听到一阵丧龙钟,才知道皇上驾崩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总算意识到,近期都有哪些不对劲。詹兆清见瞒不住,把?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 霍循登基,霍嫱的公主府以及驸马的本家詹氏一族 ,摇身一变,成了京城一众勋贵之中的香饽饽。 明明在此?之前,他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有把?她和她的兄长放在眼里过。 霍嫱喜静,一次宴会都没有参加过。可就算是这?样,仍旧是有源源不断的请帖往她府上送。 也正?是因为如此?,霍韫的人生轨迹和霍无羁一点都不一样。 烧灯续昼(五十八) 自打霍韫出生, 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儿。母亲是长公?主殿下,父亲满腹学识,曾位列三甲。而当?今的圣上, 更是他的亲娘舅。 满京城, 无人不艳羡他的出身。 圣上自登基后,勤于政务,一直没有子嗣。传言,他对自己的这位小外甥已经不单单是宠爱, 而是达到了溺爱的程度。 要什么给什么。 霍韫三岁时候的一次宫宴上, 下面的人献上来一只猎来的野豹。 霍循本来不想?留下的,可他怀里霍韫拍着巴掌说了声?可爱之后,他当?即便差人专门在御花园劈了一处园子, 专门放这只豹子。 再?后来,霍韫到了启蒙的年级,是霍循亲自带着霍韫去拜访了秦执年。 也是在秦府, 霍韫认识了他人生中最要好的一个朋友——秦未。 这些年, 霍韫的性子被养得?天不怕、地不怕,全然一副混世魔王的派头。而秦未,自小就是端方君子、且不畏强权的模样。 他们?两个能成为朋友,京中无人不诧异,无人不艳羡。可偏偏, 除了秦未,这位不可一世的小世子,谁也瞧不上眼。 再?后来, 霍韫有了第一个怕的人——秦执年。因为他真的会?用?戒尺揍他。 完不成课业揍他, 字写坏了也要揍他,跟旁的世家子打了架还要揍他 不单单是他, 就连秦未,也被连累着揍了好几次。 也幸好有秦太傅,霍韫的性子在一顿顿敲打中,逐渐稳重下来。 在京城里,不知道是人们?忌惮他的身世,还是因为他如今身上的功夫当?真无人能敌,他已然是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状态。 又?过了几年,霍韫自认为把祁放身上的功夫学了个精光,他不再?满足了这小小的京城,便跑去太极殿,在御案前跪了一个时辰。 最终,皇上应允他赴北戍边。 慢慢地,他凭借那身功夫在定北军中挣得?一席之地。再?后来,京中隔三差五便会?收到北疆传回的捷报,霍韫的名号更是响彻整个京城。 他弱冠那年,京城里一连来了三道圣旨召他回京。于是,他北上三年,第一次返京。 加冠礼上,霍循亲封霍韫为定北王。 后来,他就一直驻守北疆。 同年夏天,皇后添了一对龙凤胎。当?即,封小皇子为太子。 — 秦执年去世后,秦未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一任太傅。 霍循在位四十年,边疆虽时常有兵患,但也都得?到镇压,西州总体上还算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堂稳固。 后来,霍循和霍嫱、詹兆清的相继离世,霍懈北不想?继续留在京城睹物思情,不顾新?皇的阻挠,北上戍边。 自此,定北王霍韫亲自坐镇北疆,和回鹘王药罗葛·比战签订互不侵犯盟约,保边疆安稳数十年。 但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感?情问题。无论是先皇,还是新?皇,都几次想?要为他赐婚,可每一次都被他以有心上人为由给拒绝掉。 他好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临终前一日,天微亮。霍韫突发奇想?,非要去鸣沙山看星星。坐马车还不行,非要骑马前去,任谁劝都不听。 那天,他不许下人跟着,一个人在鸣沙山坐了一下午,神色悠远。日暮时分,余晖把月牙泉都染成了金黄色。 忽然,霍韫把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在金黄色的月牙泉上。紧接着,他缓缓开口,语气缱绻:“时间到了,我?该走了。谢谢你不离不弃,一直陪着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霍韫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黄沙。 从?鸣沙山回去后,霍韫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只是这一觉睡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后来,西州野史曾记载:定北王霍韫,无妻无子,肝胆报国。相传,定北王乃天上神明?转世,出殡那日,曾有无数金光从?棺椁涌出。 终章:番外- 敦煌医院。 出院前?一天, 经医生提醒,霍懈北终于想起来去给小北办理出生证明。 温予听了,非要一起前?去。霍懈北拗不过, 只好按她的意思来办。两个人都要去, 自然?也要把?宝宝一起抱着。 不可否认,在某些时刻,温予的确比较注重仪式感。 比如现在。 既然?她?想亲自来?,那?这些信息, 她一定是想亲手填的。 医生递来?一张表格, 需要填写宝宝和?家长的信息。霍懈北抱着宝宝后退一步,冲温予抬了抬下巴,说:“你来?填。” 填写父母信息时, 温予写下自己的名字后,仰头看?了霍懈北一眼,正准备下笔, 忽然?听到霍懈北说:“这一栏, 还是空着吧。” 刚才那?一眼,他从她?眼中看?出了犹豫。 他甚至能猜到她?的想法。 她?最想填的,应该还是霍无羁这三个字。而绝非是——霍懈北。可过去已经被他们改变,就?算是在西州,也只有霍韫, 再没有霍无羁这个名字。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明?显舒了一口气。 看?着婚姻状况四个大字, 温予写字的手又一次顿住。好一会儿, 才在未婚两字下面打了一个勾。 把?一切信息都填完,温予才开始填写宝宝的姓名。这一次, 她?倒是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下笔。可写出来?的名字,却并非是霍懈北以为的‘霍斯北’。 女儿随了她?的姓,单名一个辞字。 这让霍懈北感到诧异。并非是因为随母姓诧异,而是因为‘辞’这个字。 “温辞?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回?病房的路上,霍懈北问她?。 温予:“过去的命运已经被改变了。和?霍无羁一样?,霍斯北这个名字,属于并不存在的过去。无论如何,我们理应和?他们告别。” 最重要的是,霍韫的这一生,尽管仍有诸多忐忑,但也勉强能称得上圆满。‘承蒙’他和?无妄,她?已经见识太多不能用科学和?常识解释的事情。 她?不想让霍韫重新经历霍无羁的一生,所以,她?拒绝过去的一切因素,包括霍斯北这个名字。 纵然?改变这些因素的代价是她?和?霍无羁不再相逢。 但是,霍韫好像一直都能察觉出她?的存在。不然?,他也不会在月牙泉说出那?样?一句话- 出院后,应温予要求,霍懈北又带着她?们娘两回?了一趟九岭山。 无论是水镜里看?到的画面,还是之前?她?曾在西州霍无羁的书房看?到的有关小北的画像,亦或是霍懈北的记忆中,她?的眉心都是干干净净,没有这道?痕迹的。 温予总觉得,温辞眉心那?道?红色的水珠形状的胎记,是一种变数。 霍韫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按照逻辑来?说,她?和?霍无羁之间?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发生,小北也不应该继续存在于这世间?。 可她?不仅存在,还活蹦乱跳的,非常有活力。 温予猜测,这一切,或许都和?无妄有关。他既有扭转时空的能力,想来?这世间?也只有他有能力护住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温辞。 而霍懈北刚好也有一个猜测需要向无妄求证,便应下了她?的这个要求。 无妄的确回?答了她?的困惑,并且慈悲的给出了解决之法。 无妄说:“她?本不该出生。” 温辞的出生,本就?是逆天之举。之所以能活下来?,全靠着他那?滴指尖血护着。 她?额间?的那?道?水珠形状红色痕迹,并非是胎记。而是他的指尖血融入她?心脉的外显。 印记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痕迹越深,说明?她?越安全。反之,则越危险。 温辞能够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持续不间?断的用他的指尖血来?维系生命。 听到这儿,温予逐渐松了一口气,惨白的面颊也生出一丝红润。而霍懈北却是肉眼可见地慎重起来?。 无妄的血有多珍贵这件事情,温予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失血过多,无妄会出大问题的。而温辞才刚出生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问。 无妄摇摇头,上前?一步,垂眸看?了一眼在他怀中熟睡的温辞,抬手在她?额间?点了一下,一滴金色血珠慢慢隐入那?道?印记。 好半晌,他才把?视线从温辞脸上挪开。 抬起头时,霍懈北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不等他开口,无妄又一次冲他摇摇头,说:“没关系的。我跟她?颇有渊源,这点指尖血,我还承受的住。” 话落,他又从宽袖中摸出一个瓷瓶,在霍懈北面前?晃了一下,触到霍懈北拧紧的眉眼,他把?瓷瓶递到了温予手里。 无妄:“这里面,是未来?十八年的量,每年生辰的时候在她?眉心点一下,可保她?十八年无虞。” 温予愣了一下,又问:“那?十八年之后呢?” 无妄安静一瞬,缓缓开口,说:“十八年之后,你们再带她?过来?便是。” 温予这才松了一口气。 无妄没有告诉他们,万事万物,但凡是违逆天道?存在的,每三年便要立一次劫难,直至化为飞灰。它不会轻易放过任何违逆它存在的人或者物,即便有,也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行- 从九岭山回?来?后,霍懈北就?住到了温予的家里,美其名曰,方便照顾她?和?温辞。 出了月子后的第二天,他就?以给温辞上户口方便为由,拽着温予去了民政局领证。 对于家里人,更?是先斩后奏。 早在他回?到青城的那?天,就?给他家里的群里发了一条炫耀的信息,并配了一段温辞醒着喝奶的视频。 【我女儿,可爱吧。】 这话一出,在他家里激起千层浪。除了霍未,其余人连他有女朋友都不知道?。更?别说,忽然?冒出一个女儿来?了。 霍懈北把?温予和?温辞安顿好之后,专门?回?了一趟家,说明?了一下情况。 当然?,大多都是他编造出来?的。 他说,他和?温予是两情相悦,后来?因为误会分开。再相遇时,他忽然?发现她?怀了他的孩子。就?连他之前?去珠峰,都是为了求和?。 再后来?,霍懈北的手机都没有停过。家里人时不时打来?电话,想要看?温辞抱着奶瓶喝奶的样?子。他不堪其扰,干脆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