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魔尊的心头药》 1、少年 寒风砭骨,视线所及处皆被密林中的紫色瘴气缠绕,脚下踏过的枯叶在偌大的树林中“嚓嚓”作响,桃夭紧紧地捂住口鼻,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她从袖中抽出另一只冻得通红的手,向内扯了扯斗篷,将自己裹得紧了几分,随后低下头,只见掌中罗盘铜质的指针摇晃了几下后,再次清晰地指向北方。 她将罗盘塞回袖子里,正准备继续赶路,万籁俱寂中,几乎是她抬脚的同一刹那,不远处骤然爆发出了几声尖厉的叫喊。 桃夭敏锐地抬起头,循声望去,几棵盘根错节的巨树后,似乎有着大片乌压压的人群骚动着,慌乱的脚步声纷杂地踏在一起,尖锐地刺入她的耳膜。 糟了!定是出什么事了。桃夭蹙了蹙眉,脚尖一点腾身而起向着声音来源处奔去。 刺鼻的血腥味冲进鼻腔,几棵巨树的背后,一辆马车侧翻在地,地上散落着马车残缺不全的部件,数十人的尸体像堆积的食物一般堆叠在一旁。 残肢断臂,血液四溅。不远处的妖物不住啃食着生人的尸体,触手在空中乱舞,不断重击向地面。它明晃晃的獠牙上沾满了血迹,却仍是不住撕咬吞咽着,尽显贪婪之像。 她的思绪一顿,那妖物,分明就是陨魔。 陨魔——传闻是镜渊中的恶念汇聚而成的邪灵,生性残暴嗜血。只是,镜渊远在万里,怎会偏巧今日在此碰上? “姐姐……救救我!” 一声细小的呼唤拉回了桃夭的思绪,她定睛一看,在那妖物不断挥舞的触手上,竟然勒着一个少年。 少年的身体被陨魔的触手紧紧勒住,原本苍白的脸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唇角缓缓溢出鲜血,他死死咬住唇,琥珀色的眼瞳上漫起水雾,求救般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桃夭一怔,下意识抚向腰间的缚妖锁,却迟迟没有动作。她从未与陨魔交过手,对它的一切的了解都来源于神宫的古籍,此番她也无法确定能否救下这个少年。 若是此番救人失败,反而搭上了性命,她自己死了便罢了,如今六界魔气肆虐,长老们指派她下凡寻找神器碎片,指望重塑神器,重振神族光耀,挽救苍生。若是她死了,便无人能完成这个任务了…… 桃夭不愿再继续想下去,咬咬牙,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少年的方向,放在缚妖锁上的手又缩了回来。 “救救我……求你……” 少年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此次,却是如蚊呐声一般轻,稍不注意便会像蝼蚁被淹没在枯叶林中。或许,那几乎已经称不上是呼唤,而是一种近乎嘶哑到失声的叫喊。 他绝望的呼救声如同一根细针般扎进她心尖,在那一瞬,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东西,她刻意不去看少年的方向,却无法控制地感觉出,这不仅是他一人,更是千千万万被妖物迫害的人族哭喊着向她求救。 桃夭再难忽视这份求生的渴望,她抬眸,少年的脸色已然开始发乌,紧抿着的薄唇成了绛紫色,他的七窍开始渗出血迹,顺着脸庞缓缓往下流淌,浅褐色的眸子充斥着恐惧、害怕与挣扎。 腰间的缚妖锁早已是翕动不安,桃夭把心一横,迅速抽出了缚妖锁,眼前这个情况,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见死不救。 不待思虑,她执起缚妖锁,用力劈向陨魔。 “砰。”缚妖锁重击在陨魔青灰的鳞甲上,溅起些火星,却......未伤及皮毛。它显然被激怒了,绕着她转了几圈,猛然向她扑来。 桃夭脚尖轻点,瞬间向上腾身而起,同时心下心思急转,回忆起自己曾经在古籍上对付陨魔的法诀。 陨魔扑了个空,利爪重击在地面上,留下极深的划痕,它呲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她,不甘地嘶吼着,背部拱起,焦躁地踱着步子,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好的进攻机会。 而她却以退为进,占据了身后的小丘陵为据高点准备按照记忆里学过的驱魔阵法布阵。 桃夭双手结印,银白色的图腾在空旷的土地上初现雏形,阵法初成,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声轻不可闻的闷哼。 她抬眸,不远处陨魔缠绕在少年身上的触手似乎收的更紧了几分,她几乎能听到骨头在重压下碎裂的声音。 这样不行。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个人布阵太慢了,照目前这个趋势来看,只怕还不等她布完阵,那个少年就已经死在了陨魔的触手之下。 得更快些……桃夭低眉思索着,心绪翻涌间,拿定了主意。 “万灵归一,护!”唇形翕动,桃夭极快地念出法咒,指法结印探向大地。 蓝色的光如水波纹一般向前蔓延着,停止在距她的十米处,然后如植物一般向上生长,最终在顶端汇合,形成一道强劲的护盾。 在护盾的保护下,桃夭开始念动祝颂,几乎是在祝颂声结束的那一刻,她高声念出一字诀:“泯!” 伴随着这一声“泯”,她的顶心正对着的那一块天空瞬间开始阴云密布,隐隐有闪电在其中翻腾着,隆隆作响。 那陨魔似是感受到了这一刹法诀带来的威压,庞大的身体隐约有些颤抖,它不安地拱起背,似乎不敢再做行动,趁陨魔怔神之际,桃夭飞速从袖中掏出一道黄符向陨魔触手处挥去。 那道黄符在离开她手的瞬间开始变得坚硬,如飞刃一般向陨魔触手出穿刺而去,顷刻将触手拦腰截断,少年的身体连带着触手被远远的摔了出去,发出沉重的闷响。 陨魔吃痛地嘶吼着,被激怒般猛冲向她的护盾,也是在同一刻,那片阴云中猝然劈下一道闪电,精准地击中了陨魔。 “吼......” 蓦然响起的声音痛苦而沙哑,像是在极力忍耐着痛一般。 眼前的陨魔蜷缩着,方才的凶神恶煞早已消失不见,不断发出一声声沙哑的嘶鸣,如蝮蛇一般深绿狭长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桃夭,流露出受伤的小兽般无助的眼神。 桃夭冷眼看着它,并未理会它的眼神,而是扬了扬手,就在那一刻,有金光从地底漫上来,如蛛丝般缠绕上陨魔,甚至还不等陨魔反击,那团金光开始不断收紧,直到陨魔内丹碎裂。 失了内丹的陨魔脆弱如蝼蚁,原本坚硬的青灰鳞甲被风一扬,就这样在她面前如烟尘一般消散得干净。 确保陨魔彻底消散后,桃夭原本冷厉的眼神这才转为了关切与柔软,顾不上方才因为阵法的透支而疲惫不堪的身体,她四处张望着,找寻着那个被触手缠住的少年。 终于,她在一颗柏树的树根旁,看到了瘫倒在地的少年。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一路小跑过去,在少年的身旁蹲下,然后伸手轻轻托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少年沾满血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感受到有人托起自己,他动了动眼皮,艰难地睁眼看她。 少年的眼睛湿漉漉的,是琥珀一般纯粹的浅褐色,他就这样紧紧抿着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右眼下的泪痣将他衬得愈发的楚楚可怜。 桃夭不禁心中一软,关心道:“我看你伤得很重,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少年闻声微怔,堪堪点了点头,他的呼吸极其不平稳,伴着痛苦的“嘶嘶”声,良久,才轻轻挤出一句:“谢谢……” “上来吧。”桃夭将缚妖锁放回了腰间,然后调转了方向,背对着他,向后伸手扶住他的身体将他向自己的后背上靠。等到稳固好少年在她背后的位置,确定少年不会掉下来后,她才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少年异常苍白的双手垂放于她的肩膀前,随着她的步频而僵直地微晃着,眼角余光中,她注意到他左手腕心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她有一丝讶异,说起来她鲜少在别人的腕心上看到过痣,还是一颗圆圆的红痣。倒是挺特别的,像是个什么记号一样,丢了也不怕找不回来。 她发现自己的思绪因为那颗红痣神游了一瞬,立刻回过神来,再次屏息凝神地感受身后人的气息。 少年的头埋在她的后脖颈上,一动也不动,她感受到少年身上的体温,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体温竟然异常的低。 桃夭不禁有些担心,这厮不会已经死了吧?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要是夭折在路上,那她真的会心痛到死掉的。 “喂喂,撑住。最近的村庄离这里不远了,等到了那里,我就带你去找大夫。”她出声道。 “不……” 半晌后,桃夭才听到少年微弱的回应,却是极轻,他的咬字模糊,她没能听出他到底在讲什么,无奈之下,她只能又问一遍。 “不什么?” “姐姐……不要丢下我……” “求你……我…我好怕……” 这次,她终于听清了少年究竟在说什么,心下亦是了然少年的话外之音,他是觉得她会把他丢给大夫之后就不再管他死活了,所以想让她继续保护他。 桃夭咬了咬唇,犹豫了片刻,又想起长老们在下山前对她的叮嘱,让她务必明哲保身,以找寻神器碎片为己任,万万不能与俗世牵扯不清。 找寻神器碎片一路已然是危机四伏,若是再带上一个人族少年…… 只怕会更加自身难保。念此,桃夭立刻斩钉截铁道:“不行。” 她很快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呜咽,她随即又放软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耐心解释起来。 “不是我不想保护你,只是我有要事在身,不方便一直带着你。而且跟着我会有更多危险的。” 少年并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小声低泣着。见方才的说法行不通,桃夭又继续思索着,终于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于是补了一句,“你的家人呢?要不这样,你告诉我你家在哪。我可以一路护送你到家,这样总行了吧?” “我……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少年终于有了回应,他的话语里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充斥着沉沉的失落感。 桃夭自觉戳到了人家的伤心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讷讷地说了句:“对不起。” “姐姐…求求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少年又继续小声哀求着,“我会像那些人一样,被妖怪杀掉的……”说到这里,他急剧地喘息着,害怕地颤抖起来,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连呼吸声也几乎弱不可闻。 少年仿佛已然失去了一切活着的希望,下一秒便会在她的背上悄然无息地死去。 管不了那么多了,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桃夭心中一揪,下意识脱口而出:“好好好,我答应你。” 好歹她也是思命神官的弟子,保护一个人族少年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她要对自己有信心才是。 桃夭叹了口气,只能这样在心中安慰自己,即使她知道,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少年,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少年埋首于她的后颈,闻言,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下去,小声抽噎着,感激地向她道着谢。 只是,在她没能注意的某一瞬,一缕暗黑的魔气从少年的身上漫出,又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似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2、寒冰 不知走了多久,桃夭总算在密林尽头处看到了一丝微光,脚下早已麻木的没了任何知觉,身躯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般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背着那个少年,硬撑着又向前行至尽头处,总算是走出了那片密林。 密林前似乎是一座村庄,辨不出已至何时,小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只在暗巷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却是各家门户紧闭,不见一家灯火。 桃夭踏上村庄小道,环顾四周,才看到一家客栈前面隐隐亮着灯火,她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般赶忙向着那个方向走去。近了,她看见客栈门前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着,暖色的光在黑夜里尤为醒目。 客栈大堂内烛火明明灭灭,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桃夭前脚刚踏进门槛,大堂内便迎出来一名店小二,或许是因为店内生意冷清,难得见到一位客人,小二笑得牙不见眼,忙问道:“客官,您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一间,干净点的。” 桃夭四下打量了一下客栈简朴得不能再简朴的陈设,此时倒是管不了这个客栈舒适与否了,只要能下榻,让她把那个少年安置好就行,这都背了一路了,她实在是背不动了。 “好嘞!”小二把白毛巾往肩上一甩,走到楼梯口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客官这边走。” 二楼没有掌灯,暗得只能隐隐看的清前路,桃夭跟在小二身后步子移的缓慢。 尽头的房门微微敞开着一条门缝,颇是幽暗,店小二指了指那门,轻声说,“就是这间了。” 桃夭点了点头,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进了房间后,她就着从窗外倾泻进来的淡淡月光辨别出床榻的位置,然后把少年轻手轻脚地放在床榻上。 将少年放下后,她又走到桌前点了灯,房内一下子明亮了不少,她这才看清房内的一切。 楠木桌上简单置了茶具与香炉,旁边凌乱的散放着几条陈旧的凳子,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吊着青丝帐缦的床,再无其他,烛影在脱漆的墙壁上跳跃着,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她听见他平稳但虚弱的呼吸声。 桃夭忙走过去查看他的情况,这么晚了,大夫肯定是找不着了,况且还要带上他一起赶路,眼下这个情况只能她用术法来给他疗伤了。 少年紧紧地皱着眉,死死咬住唇,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额角和唇边都有着干涸的血迹,半披发半束冠的头发早已散乱,衣衫亦是破烂不堪。 “唉。”桃夭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他的身世,只觉得他可怜极了。她打来一盆清水,又用随身携带的帕子细细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与脏污,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脉搏。 他的脉搏极慢,虚弱不已。桃夭皱了皱眉,把手从他的手腕上放下来。从脉象来看,他在被陨魔折磨时,受了很严重的内伤,筋骨寸断,若是再不施救,只怕是活不过今晚。 不待犹豫,桃夭立刻屏息凝神,双手结印,开始施法,几缕银白色的真气随着她结印的动作从指尖漫出,围绕在少年的身体四周,然后将他缓缓托起。 少年的身体渐渐上浮,那些真气环绕在他的身体周围不断交织着,如同织网一般,然后一点一点逼近他的胸膛,最终缓缓没入其中。 真气入体的那一刹,少年的身体逐渐下坠,平稳的回到了床榻上。 少年的脸色逐渐有了血色,眉头亦逐渐舒展开来,不再颤抖。 “呼。”桃夭松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些银白光芒在她手中一点一点退去,最终彻底暗淡了下去。 看来是成功了,照着这个恢复速度,明日一早他大概就能痊愈。桃夭的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骄傲,方才那个救护的法诀是她某日在古籍上匆匆瞥见的,没想到居然被他记住了,看来书果然没白看。 心绪平稳下去之后,身体的实感才回归了桃夭自己的身体,疲惫、困倦的感觉在顷刻间铺天盖地般将她席卷,她不禁打了个哈欠,将少年的身体往里面挪了挪,然后和衣躺在少年的身边。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术法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她只觉得身体却越发地疲累起来,不消一刻便彻底进入了梦乡。 在桃夭入眠的下一刻,原本看似熟睡的少年却在霎时间睁开了眼睛,眸中再不似初见时的可怜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极其不屑,他神色漠然,就这样微微侧过身子打量着身旁的睡着的少女。 少女睡得很安稳,双手乖乖地交叠着放在身前,唇角边似乎还有着浅浅的笑意,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她的起伏的胸脯前。 只有他能看见,少女的胸腔左侧,有一颗珠子在她身体内散发着淡蓝的微光。 那道浅蓝的微光映在少年的眼里,他眸色寒凉,其中的渴望一闪而逝。 少年收回了目光,转回身来,盯着墙上不断摇曳的烛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见下一秒,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死死咬住唇,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指骨都用力到泛白。 只见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寒冰一点一点从他的脚踝处攀附上来,然后一寸一寸上爬,他的身体开始缓缓结冰,原本好不容易有了一丝血色的唇色再次苍白如纸,最终又因为寒冷而冻成了绛紫色,连带着眉毛处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他残缺的神魂又开始疼了。 眼前的视线天旋地转,一圈圈暗淡下来,直至彻底昏黑。又一次,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视野里唯有黑暗,刻骨的、绝望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像是永坠无底深渊般,记忆在脑海中鲜明地扭动着,他再一次,想起了记忆中那个永远不愿想起的地方。 无穷无尽的寒冰,眼前唯有一眼望不尽的素白,大大小小的冰柱悬挂在这个偌大的溶洞间,俯视着这里的一切,有白气从冰面上漫出,向着天边缓缓升腾起来,却是寒冷的,甚至比冰层更冷上几分,能让人血肉结冰。 记忆中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从溶洞顶部垂下来的玄铁锁链在冰面上刮出刺耳的响,俯冲下来的秃鹫带着贪婪的,嘶哑的叫声,而他,血肉模糊。 已经记不起这究竟是第几次了,每每神魂疼痛时,便会将他带到这段他最狼狈不堪的记忆里,仿若他心中最隐藏最深的魇魔般,阴魂不散地缠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折磨他,在他耳畔窃窃嘲笑。 只可惜今非昔比,如今的他就站在曾经的自己身旁,如同看客一般淡漠的看着那段最不堪的回忆,心中却再没了一点感觉。 不知过去多久,寒冰终于逐渐化开,如蛇一般从他身上退去。 就在寒冰化开的那一刹那,少年猛然睁开了眼,即使方才的疼痛比抽筋剥皮更甚,而他的眼睛却仍是干涸的,甚至没有一滴眼泪,仿若是死物般,没有一丝情感。 少年将身体打直,仰面躺在床榻上,不再蜷缩着。大敞着的窗口上有黑气蔓延,有什么东西在窗前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抬眼望向窗口。 只见窗口处,几只妖怪推推搡搡地踩着陨魔的触手攀到窗棱处,在接触到少年的眼神后,那群妖怪鞠了个深躬,却是立刻不动了,一个个都低着头,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见少年没有说什么,他们齐齐看向他,整齐地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只见少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看着他们冷冷道:“这里已经没你们什么事了,滚吧。别跟着我。” 妖怪们面面相觑,然后会意般顷刻间散去了,再也不见一丝踪影。 万籁俱寂,耳畔再没了任何喧扰,少年仰面躺在床上,抬了手,将手覆盖在眼帘上,绷紧的身躯渐趋放松下来,他敛了敛心绪,开始闭目养神。 3、悲鸣 翌日一早。天已经有些大亮了,偶尔有鸡啼报晓,桃夭翻了个身,缓缓转醒,虽然她有点认床,但她这觉睡的还算安稳,一夜无梦。 不过,那个少年竟然醒的比她还早,她今早一睁眼就看到他站在窗前,向远方眺望着,整个人看着不知比昨日有精气神多少倍,看来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桃夭不禁觉得有些欣慰,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便领着他下楼领着清算了房钱。 走出客栈后,便是要继续前往罗盘指示的目的地了。桃夭从袖中掏出罗盘,根据罗盘的指向确定了方向后,便打算朝着罗盘的指向前进。 正当桃夭打算把罗盘再度放回袖中时,手中的罗盘却忽然“嗡嗡”乱鸣起来,她心下明白这是长老们的传音,赶忙把罗盘拿出来,将罗盘对准于正北方,然后念出法诀,罗盘很快便悬浮在了空中,不再震动。 罗盘稳稳当当地悬在她的正对面,片刻后,从罗盘的正中央冒出一缕青烟,那缕烟原本还是散开的,随着她的念咒的过程而逐渐开始聚拢,最终缓缓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影像。 影像上,神族的五位长老端坐于堂上,见影像连通,为首的符白长老开口问道:“桃夭,你此番下凡,寻找神器碎片找的可还算顺利?” 桃夭作了个揖,恭敬答道:“回长老,徒儿已经有了方向,不日便能找到第一片神器的碎片。” “好啊。不愧是容忱的弟子,办事果然有能力。”符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欣然赞叹道,随后又补了一句,言语中似是有些急不可耐。 “时不我待,五片神器碎片如今仍是流落在外,重塑神器一事迫在眉睫,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碎片,无论发生什么,只作壁上观,万不能因为相救他人而耽搁了正事。” 随后,还不等桃夭应答,只见符白一挥袖子,那道影像便在顷刻间消散的干净。 桃夭撇撇嘴,心中忽然就有一点小小的失落。她平日在神宫里最是尊敬长老们,难得与他们传音,他们对她的境遇一字不问一事暂且按下不表,可他们方才竟说让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袖手旁观,这让她只觉得有些冷漠。 “唉……”桃夭沉思片刻,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长老们只是太过心急了,集齐神器碎片一事的确是火烧眉毛,况且长老们想要重塑神器也是为了解救苍生,在此事上面,她也的确应该有所取舍。 正当她怔神之际,只见悬在空中的罗盘再次震动起来——神宫的传音又来了。桃夭原本暗下去的眸子一下子又亮了起来,她有些雀跃地念起法诀,青烟在眼前一点一点聚拢,影线上出现了四人。 四人之中为首的是她的师父容忱,左侧的是大师兄公治明景和二师兄林青州,右侧的是三师姐白缪。 容忱动了动嘴唇,正欲说些什么,却被白缪抢先打断。 白缪一下子就探到最前方,凑近了影像盯着桃夭,道:“长老们真是不够意思,说什么下凡历练,居然是叫你一个人去给他们当苦力找神器碎片。说得那么好听,什么能够磨练意志,精进修为的,如今魔尊祁落上位,天下妖魔横行的,早已成了人间炼狱,动辄就能丢了性命,他们自己怎么不去?” “好了白缪,不得造次。”公治明景无奈地皱了皱眉,怕她又说出些什么惊人之语,立马截住了她的话头。 “干嘛打断我,我就要说。长老们两面三刀的压榨我们神宫子弟难道还不能说几句了?”白缪不服气地呛声道。 桃夭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好啦师兄师姐,我这不还是好好的嘛,不要担心。就是个神器碎片而已,我觉得我能找齐的。” “既然师妹本人都发话了,那好吧。”白缪双手抱胸,虽然还是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但终于安静了下来,她盯了桃夭半晌,眼神也转为了关切,“凡间这么危险,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长老们那边我们会去申请的,若是长老们同意了我和师兄们就一起下凡陪你。” 白缪这边还想说些什么,林青州看准了时机,见缝插针般抢在她之前开了口,话音里带着?戏谑:“三师妹,少说两句吧。你一个人就把我们大家的话都抢完了,我们还说什么。还有,你没看到师父刚刚在你之前准备说话吗?” “哦。好吧。师父对不起。”白谬看着容忱的方向讪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向后退了一步,“师父您请。” 容忱紧紧蹙着眉,薄唇紧抿,眉宇间分明是深深的担忧,可他动了动唇,只淡淡说道:“昨夜我观星象,北面似有归邪,第一片神器碎片在云泽王土以北,你千万要小心。” 桃夭心中一暖,许久未曾听到师父讲话,乍然在影像中相逢,她竟然有种近乎落泪的感动,她立刻低头毕恭毕敬道:“谢谢师父,徒儿明白。” “明白就好。你继续赶路吧,自己一个人在凡间,也要照顾好自己。”容忱又继续道。 “是,师父。”桃夭再次作揖,等她抬起头时,那片影像却还未消散,青烟聚成的模糊的影像里,容忱在三位子弟的中央,就这样静默地看着她,没了任何言语,恍然那一瞬,她似乎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许多她读不懂东西,但更多的是担忧。 直到二人眼神再度相碰,容忱才扬了扬手,影像就此消散。 影像消失后,桃夭还有些愣愣的没回过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伸手将罗盘又放回袖子里,却突然对上了身旁少年的眼睛。 少年怯生生地站在她身旁,懵懵懂懂地盯着她。 想起方才长老们和师父说的话,再看着眼前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脆弱得像是一片薄纸的人族少年,桃夭不禁又有些担忧起来。昨日情急之下答应了他的请求,可今日仔细思考后,带上他只会同时害了他们两个人,毕竟这路途凶险,她不仅要分心保护他,还无法保证能否保护好他。 桃夭心中思虑万千,看着他正色起来,“刚刚你也看到了,我的确有要务在身,我此番要去寻找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这一路上定是危险重重,我再给你一次考虑的机会,你仍旧可以反悔,若你不愿跟着我,在我离开前,我会把你托给一户可靠的人家,以免你无枝可依。” 少年闻言,垂下眼帘,原本晶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去,他不安地绞了绞衣袍,声音轻得微不可闻:“我就知道,我从来都是一个累赘。无论是谁都会丢下我。” “姐姐。”他不再央求,只是勉强扯出一丝微笑,然后仰起头看她,声音却是难掩的低落,“把我送走后,可以时常来看看我吗?” 桃夭原本想点头说好,可不知怎的,看见少年失落的眼神,那句“好”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就算把他送出去给别人……桃夭把目光挪到他身上,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面色苍白,身形单薄而消瘦,看着孱弱多病,风一吹就倒了。 他毕竟不是五六岁的孩童。那些想要养子的人家怕孩子大了养不熟,只怕不会想收养一个已经这般大的孩子。而她又忙于寻找神器碎片,无暇去顾及他的死活,即使他被寄养家庭虐待致死,她也不会收到任何的消息。 至少在她眼前,她还能盯着点……桃夭心中不禁开始动摇。 “姐姐…求求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她骤然想起昨日,少年小声的哀求,那道柔软又细小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如毒素一般蚕食着她的理智。 桃夭忍不住抬眼看他,少年咬紧了唇不让自己抽泣出声,眼眶却是早已通红,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偏偏还要硬撑着在唇角扯出一点笑容,假装自己没事,殊不知这样却将他衬得愈发可怜。 理智的弦顷刻间崩断,桃夭微微摇了摇头,看着他道“算了算了。你还是跟着我吧,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的,但是跟在我身边注定会很辛苦,你可不许喊累。” “对了,”她想到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你跟了我一天了,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瞬间亮了亮,眨巴眨巴地看着她,然后答道:“我叫勾黎。” 似乎有一刹,桃夭隐隐在他抿起的唇角边捕捉到了一丝快意的弧度,快得像是错觉,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抬起眸子看着远山上渐渐升起的太阳。 和煦的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身上,带着暖意,但是她心知不过多久,这份温暖就会转为炎热。 桃夭于是开口道:“日头很快就会毒辣起来,我们得快些赶路了。” 勾黎轻声应着“好”,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向前走去。 也不知究竟向北行至多久,他们才抵达了一座高耸的城墙,城墙之上,赫然是“邺城”二字。 不待犹豫,桃夭领着勾黎踏进城门,进了城门的那一刹,她清楚地听见有无数道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似乎有人在哄堂大笑,似乎是商贩的卖力吆喝,又似是有什么人在绝望悲鸣。 那些声音环绕在她的四周,在偌大的城中一圈一圈地回响。 原本的万里晴空在此时却突然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纸钱不断从空中飘下来,堆叠在地上积起的大大小小的水洼中,最终在泥水中混成一团纸浆。 桃夭环顾四周,四方街道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影。 4、炼狱 湿热的气息席卷着土腥味扑面而来,桃夭下意识皱了皱眉,凝神静听着周围的动静,哭喊叫闹声从小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汇聚而来,钻进耳内,如幽灵一般忽远忽近。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勾黎拽着她的手紧了紧,他默默躲在她的身后,只从一旁探出一颗头来,有些害怕地打量着四周。 桃夭偏过头,少年也恰好在那一瞬抬起眼睛,他抿紧了唇,就这样与她四目相对。 她能感受到他的神色中充斥着对这个陌生环境的害怕与担忧,就连覆盖在她手背之上的手都还在微微颤抖着。 但却不知是否是错觉,在与他对视之中,有那么一霎,她竟无端觉得在那双充满不安的双眸之下,只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没有一点波澜,甚至,还带着一丝可怖的阴冷。 像是隐藏于暗处的蛇类那般。 她感到有些不适,只当作是自己的错觉,旋即收回了目光,望向视野的前方。 视线中的街道破败不堪,桃夭环顾四周,右侧离她最近的店铺的牌匾早已脱落,浸泡在积水里,那木质的牌匾已被水泡得发胀,红漆层层剥落,只依稀能看见“林氏食铺”几个大字,店铺中同样也没有人,大敞着的门户中一眼望去尽是缠绕的蛛网。 神器碎片所在之处通常灵气充沛,生机盎然,可此处却是全然相反,整座小城昏暗诡谲,全然没有一丝生人的气息,莫非是罗盘出了错,不然怎会把她带到这样的地方? 桃夭心下生疑,径自走入林氏食铺中,进门的那一刹,一股灰尘混合着腐败的气味便涌了上来,她眉心深蹙,用手遮掩住口鼻,又掸了掸飞扬着的浮尘,视线这才清楚了些。 大堂内的桌椅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杂乱不堪,反而还算整洁,一些桌上还摆着几盘吃食与碗筷,盘内的吃食虽已腐败,甚至有蝇虫盘旋于上,一旁的筷子却是好好地摆着,仿佛这双筷子的主人刚刚才夹过菜那样。 铺子内的一切都维持着最初的模样,带着残存的生活痕迹。 桃夭一连查看了好几家铺子,皆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她皱紧了眉,她原本以为或许是因为突发的战乱让这座小城的百姓们匆忙逃亡才让小城成了一座空城,可现下看来,这里残留着的生活气息却在明确的提醒她,事实不是那样。 整座小城的人就像是突然消失了那般,而且,还是在同一刻。 桃夭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就攥住了裙裾,手指紧了紧。 但不过片刻,望向越发阴沉下去的天色,她又迫使着自己定下心神,不再思量,心中即刻便拿定了主意。 天色已晚,此地又是古怪万分,若是再等到入了夜,有了阴气的夹持,必定会有精怪夜行,她若此刻再不动身,事情只会变得更加棘手。 想罢,桃夭闭上双眸,在心里默念法诀,然后迅速抽出手,双手反转,结出法印,她的周身顷刻间便爆发出一股强劲的气流,而后,银白色的光晕在那刹那自身侧向四周极快的扩散开来,不到片刻便蔓延过整座邺城。 转瞬间,邺城每一处的景象如影像般尽数涌入桃夭的脑海中,她闭紧了眼睛,在识海中竭力感知着小城里每一个角落的气息。 却见下一秒,就在她探寻到西面的那一瞬间,无数道尖厉嘶哑的哀号在同一瞬响起,那些悲鸣声交织在一起,一遍遍地回荡在她的识海里。 同一时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紧紧拽住了她的手臂,极其用力的将她往前拖拽着。 桃夭一惊,猛然睁开眼,有些惊悸地大口喘息着,似乎还没从适才发生之事中脱离出来。 识海通常只有宿主本人才能进出,且宿主为“实”,客体为“虚”,虚实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的接触。刚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仅能够入侵她的识海,它甚至还能触碰到自己…… 这座小城的西面……有些古怪。 定论已出,桃夭迅速从腰间抽出缚妖索,轻声念动法诀,手中的缚妖索应声化作一柄长剑,悬浮在低空。 “勾黎。”桃夭对上少年幽暗的瞳仁,朝他伸出了手“上来吧,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长剑飞速向前,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抵达了西面的尽头。与城中依稀可辨的繁华不同,这里唯有荒芜。 那是一片孤零零的荒冢。 那座荒凉的坟墓就孤寂的立在这片荒原上,不,那甚至都算不上是一座坟墓,在那片飞扬的黄沙中,只有一块微微隆起的土包,在那上方立着一块无字石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自她进城起从未间断过的悲泣声亦在她抵达荒原的那一秒被隔绝于外,耳边唯有猎猎的风声。这里宁静得像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幻觉。 方才识海里的记忆仍旧清晰,那个东西甚至都能在识海里触碰到她,说明它已然并非凡物。桃夭无比清楚眼前的这一切不过只是伪装。 她旋即闭上眼睛,缓慢念动着咒语,空气中窜起的紫光无声的凝结着,逐渐凝成一只眼睛的模样,上下悬浮在空中。 那通灵之眼本是紧闭的,却随着咒语停止的刹那睁开了眼睛。浅紫色的光芒普照在整片土地上,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地破开。 墓碑旁那原本宁静祥和的气息在悄然改变着,一瞬间,带着死亡与极强怨念的气息迅速蔓延开来。 随着气息的蔓延,墓碑周遭的环境蓦然开始转变,一道长长的口子在空气中破开,接连着,无数双泛着幽蓝光芒的手争先恐后地从那道裂缝中挤出来,不住地向前攒动着。 诡异的是,那些如鬼魅一般的手上,竟然还有着一丝微弱的活人气息。 熟悉的悲鸣声随着裂缝的破开再一次响彻耳畔,同一时刻,强烈的血腥味向桃夭的方向席卷而来,伴随着一阵飓风。 桃夭连忙扼住勾黎的手腕,极快地向左一闪,堪堪避开了那道飓风的冲击。 狂风卷起的沙尘如滔天巨浪一般拍打在土地上,继而一点一点向四周散开,那片土地的真实面貌这才慢慢显现出来,无字碑旁再不似幻象中的宁静平和。 原来,在厚重黄沙掩盖之下的竟是尸横遍野,白骨如山,如同炼狱一般的惨状。 桃夭怔了一两秒,视野中的万千骸骨就在她面前堆叠在一起,却几乎是碎裂的,在风沙的常年侵蚀之下它们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形状,甚至有些白骨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一处完整。 这一切的一切都倒映在她的瞳仁,紧接着,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从尘封已久的回忆中钻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向她扑面袭来。 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她永远也逃不出去的梦魇里,血色的天空下,有什么不断的向她步步紧逼,撕咬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她依稀听到远方有什么忽远忽近的声响,然后,那声音越靠越近,直到将她彻底环绕,无数道声嘶力竭的呼唤在瞬息间交叠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句。 “阿夭,逃!快逃啊!!” 桃夭在那一刻猝然回过了神,额上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又是那道一直缠绕着自己的的梦魇。 她原本以为,在苍梧山上这么多年,在师父的教导之下,她已然可以避开梦魇了,没想到却仍是如此……桃夭垂下眼帘,有几分失神。 可根本来不及等她收回翻涌的心绪,不知是否是错觉,视线的某一角,似是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那座无字石碑旁一闪而过。 像是谁的泪光。 那一霎那,桃夭的周身忽然悬空,身体不受控制般上浮,然后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向裂缝不断靠近。 她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甚至连手指都动弹不得。顷刻间,就在她身体触碰到裂缝的那一霎,她再也支撑不住,连意识也不受控制般彻底跌进了黑暗。 勾黎漠然地将一切收入眼底,随即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先前那些虚伪的关切早已卸下,此刻他苍白的脸上只剩下讥讽,堂堂神女,居然连这种级别的幻术都会中招。 随后,他又嫌恶地盯向那道裂缝,裂缝之中,那一堆手仍是在不住地往外伸,仿佛只要谁能从这里伸出去,便能获救一般。 但他却十分清楚,这些所谓的手的主人,都是游离于六合之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的魄灵,根本就没有挽救的可能,他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可怜的妄想罢了。 他最是厌恶人的求生欲望,尤其是,在毫无希望的时候。 那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勾黎紧抿的薄唇上带着冷意,极其不耐地靠近了那道裂缝,只是一刹,他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那裂缝中。 而后,裂缝开始一点点消弭,荒冢之上,先前可怖的一切在霎那间消失不见,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5、幻境 疼。 刺骨的疼。 仿若被打断了全身筋骨,又狠狠碾碎了一般,桃夭在某一瞬猝然惊醒,如溺水者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昏黑的视线一点点聚焦着,终于由模糊转为清晰。 生锈的牢门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埃在光中上下浮动着,偶尔有雨水自黏腻的仰尘上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带着湿冷的气息。 她强撑起身子,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淡粉的罗裙上布满了鞭痕造成的破洞,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看来,她这是入了方才那裂缝里的幻境…… 桃夭收回了神,正当她准备抬起头的时候,却猛的留意到,原本空无一物的胸口前,在那一瞬间,竟忽然间凭空多了一件东西。 是一条由红绳系着的珠子。 那珠子不过一粒花生般大小,通体晶莹剔透,与平常的俗物并无二致,但奇怪的是,它的四周竟流转着一层淡淡的银光,却并不像是物体本身的光,反而像是被什么法术操纵着那般。 桃夭扬起手,正准备施法探查,却是在同一时刻,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凄厉的哭喊。 她循声望去,一位官差打扮的壮汉手持藤条,不住地抽打着眼前的数名与自己装扮相同的少女。 “狱卒大人别打了,求求您!别打了!”为首的少女已然浑身是血,她不断地抽噎着,每个字音里都有着痛苦的吸气声,却仍是张开双臂,死死地护住自己身后的人, “狱卒大人,要打就打我一人吧,是我怂恿她们逃跑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闭嘴!老子今天差点因为你们逃跑丢了官职,你们就该去死!”那壮汉啐了一口,高高扬起藤条向下又是重重一鞭。 他圆瞪着眼,五官狰狞地挤成一团,急促的喘着粗气,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抬脚往那少女身上踹了一角,狞笑着骂道:“一群赔钱的东西,反正没几天可活了,不如让老子我好好出一出气。” 瞥见狱卒残酷的暴行,燃起的怒火直冲天灵,桃夭紧紧地皱起眉,登时开始在心下默念法诀,一秒,两秒…… 预想中的效果却并没有出现,那壮汉仍是好好地站在那里,甚至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干扰。 怎么会这样……桃夭冷静下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一丝不详在心头缓缓蔓延开来。 她不过刚进入幻境,并没有受伤,灵脉也没有毁损的征兆,可眼下,她的法力却被压制了。 莫非……是因为这幻境?桃夭不由得有些狐疑。 少女们的哭叫嘶喊声在不断地殴打下渐渐失了气力,如蚊呐一般弱不可闻,她回过神,死死的盯向狱卒的方向,然后扶着墙壁,强撑着身体一点点站了起来,吃力地从腰间抽出缚妖索。 没有了足够的法力的夹持,掌握缚妖索变得异常吃力和困难,但无论如何,她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狱卒继续施暴。 壮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不远处的声音,他立即寻着声响扭过头来,看到蜷缩在角落的桃夭,满脸横肉的面上怒意更甚,“好啊!看来先前你是在给老子装死!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抬起脚就要往她的方向而来,却被求饶的少女死死抱住了腿不放。 “狱卒大人…别…再打了,求求您了……”少女已是奄奄一息,但还是咬着牙,竭力拖住壮汉的腿,而后不过片刻,却在壮汉的另一记重鞭下,她彻底昏死了过去。 壮汉似乎看不见桃夭手上的法器,只是不断恶狠狠地咒骂着,拖着藤条,向她冲来。 桃夭只觉得怒火更甚,她攥紧了缚妖索,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竭力往侧后方一退,等待着那狱卒执着藤条再度靠近时便给他致命一击。 狱卒果不其然愈发向她越发靠近,然后,又一次,高高扬起了手中的藤条。 电光火石间,牢房之外,蓦然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 “住手。” 那壮汉悬在半空的手停了一瞬,原本极其不耐烦的脸在他看清来者的那一刹瞬间换上了惊恐的神色,手中的藤条立刻便被他远远的丢了出去。 狱卒扑通一声跪下来,身体几乎是匍匐在地,一叠声地乞求着:“祭司大人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次吧,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周遭的空气仿若静止了一瞬,光影交错间,桃夭透过这幽暗的牢笼望向来者。 那人身着玄衣,披散的青丝掩于斗篷之下,面容亦被斗篷的暗影笼罩着,同一时刻,恰巧在她打量他的那一霎,他也垂下了眼睛,不经意地对上她的眸子,阴影中的瞳仁沉若幽渊。 她眼尖地留意到,在他的右眼角下,有着一颗泪痣。 那人的神色虽是冷寂,但他右眼下的那颗泪痣,令她无端想起了跟随着自己的那位人族少年,说起来,连她这个仙门子弟都被吸入了幻境,勾黎一个凡间少年又如何能幸免。 这该不会……是他在幻境中的化身吧? 念此,她当即屏息凝神,倾力在丹田处调动出一丝微弱的法力,而后指尖掩于袖下暗暗翻转,心下默念道“勾黎。” 心音极难溯源,又只有受术者方能听见,这是最好的验证方式,而她,只需要观察他的反应即可,若真是勾黎,那他的祭司身份将会对她大有助益,假若并非勾黎其实也无妨,反正对方无法溯源找到心音的施术者,对她来说亦是安全的。 随着她心下的默念一结束,她便立即抬起头直勾勾盯向那男子的脸庞,试图在其中找到些与方才不同的异样。 而后,却见那男子明显怔了一下,继而缓缓摘下斗篷,寂然的面容暴露在幽暗的光线中,桃夭这才逐渐看清了他的脸。 细看之下,他的面部棱角相较从前似是更为分明,就连身高看着都似乎比先前要高上不少,浅褐色的双眸亦是化作了如同翡翠一般幽冷的深碧色。 他紧抿着唇,向四周环视着,原本漠然的神情顷刻间便在眸子中消失得干净,肉眼可见的显出几分雀跃来。 但不知是否是因为牢房中光线过于暗淡,他看起来并没有找到施术者。 两张相似又不同的脸庞在脑海中慢慢重合,神态之间依稀可以辨认出勾黎的影子,桃夭于是接着又用心音补了一句。 “在你的正前方。勾黎,先让那狱卒退下。” 只见勾黎心领神会地冲她点了点头,欢欣的神色在瞬间恢复如常,故作冷声道:“滚下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多谢祭司大人,多谢祭司大人。”狱卒如蒙大赦般忙不迭应道,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牢房。 牢房内现下只剩下勾黎,自己,以及方才那群少女。狱卒下去了,意味着短时间内她和这群牢房中的少女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 桃夭锁眉沉思着,凭借勾黎的祭司身份,要想带她们混出去倒是很容易……她思索着,却又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 逃出去并不是长久之计,只要幻境一日存在,她们便永远也无法真正安全。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进入了另一个牢笼罢了,本质上并没有不同。 她凝下心神,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依偎在一起的少女,心下瞬间拿定了主意。 她要留下来。 “勾黎,趁着眼下没什么人,你先走吧,今夜子时再来找我。”桃夭继而用心音道,再一次望向他。 她分明看到他愣了愣,似是对她方才的命令十分不解,就这样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神色中尽是担忧与害怕,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极力想说些什么,但或许是有所顾忌,那些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勾黎最终还是照她说的做了,离开了这里。只是,在他背过身的那一刹,盈满了忧虑与不安的眸中却陡然暗下了去,只剩嘲弄。 “啧。”他轻嗤。 他能觉察出她身上的法力已被幻境所压制,但他只觉得鄙夷。 她竟比他想象的要更没用。 不过……想到什么似的,他阴沉的眸中骤然多了一丝兴味,她已然那般虚弱,这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虚弱之时,人便更倾向于展现自己情感的软弱之处,而他只需在那时候靠近她就好,直到她向他全然交付信任。 那么,她的一切都将会成为他的掌中之物。 见他离开后,桃夭绷紧的神经总算有些放松下来,她原本还在担心他忧心之下会做出些什么冲动之举,但好在他还算听话。 勾黎的身份是祭司,只有避免与她们这些囚犯过度接触,才不会招致怀疑,才能够保证他的安全。这是眼下最保险的决定了。 桃夭敛了敛心下杂绪,向前方望去,受伤的少女们因为先前狱卒的殴打几乎是如尸体一般堆叠在一起,且大多都已经昏死过去。一眼望去,无数条血迹已然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蜿蜒开来,她再顾不得身上的疲惫,拖着着沉重的步伐向那群伤者一点点靠近。 近了,正当她俯下身去准备将那些少女一个个分开时,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却猝然闯进了眼帘。 如细丝一般的红绳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甚至让人有一种风一吹那红绳就会尽数断掉的错觉,而那红绳的末端,竟是坠着一颗透明的珠子。 而那颗珠子,竟是和她身上佩戴着的那颗,分毫不差。 6、疑云 桃夭登时一怔,直直地盯着那颗珠子,然后又低头望了望自己脖子上戴的那颗,两颗珠子无论是做工还是大小,竟是一模一样,别无二致,但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她的那颗是亮着的,而眼前这颗是暗的。 求证似的,桃夭再度站起身来,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胸口,果不其然,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佩戴着相同的珠子,且除了她的那颗,其他都是暗的。 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眼前这些人的伤势由不得她继续细想下去,桃夭上了前,吃力地将每个人都分开,然后又细细的为她们擦去脸上的血迹,接着探了探她们每个人的脉息,好在都没有生命危险,她终于放下心来。 待到这一切都完成后,她才坐下来,以打坐的方式开始缓缓调息。 法力在丹田缓缓运转着,可无论她怎样尝试,都一直难以突破丹田向周身游走。但她很清楚地明白,若是法力无法在经脉中游走,她便很难施展出攻击性强的法诀。 桃夭闭紧了双目,竭力地尝试突破那层看不见的桎梏,可试了许久,也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只是相较先前而言略微好了一些罢了。 时间估摸着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就快到子时了,自己却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她吸了吸鼻子,心下不禁有一丝失落。 若是今天师父在就好了。她忍不住地想,若是师父在,定然能一下子就把这幻境破开,而不是像她现在这般,什么也做不了。 她虽无比明白找寻神器碎片,光耀神族是自己注定的宿命,可有时候却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否真的能够承受这一层枷锁? 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太早了,自己应该再等等,再磨练磨练,她身上有太多的不稳定因素,但她一切的担忧终是敌不过长老口中一句神谕里的异象。 “甲子,荧惑入太微,魔者愈强,六界受制。” 便因了这句神喻,说是神族已然时日无多,若是再不下凡便会魔道横行,再无宁日,长老们便忧心忡忡地将她赶了下凡。想到这里,桃夭在心中宽慰自己,这也怪不得长老们,他们毕竟是为了天下安危,这本就由不得他们选择。 可她还是感到低落,她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至少是一个可以责怪的对象。 于是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怪在这句异象中的“魔者”上,显然,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的魔尊祈落。 若非他数百年前大肆屠戮神族,吞并神族领地令其堕入魔域,神族也不至于沦落至此,长老们也自是不必为了天下忧心。她忍不住咬了咬牙,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怪他。 而正当她在心下不断暗咒魔尊之际,只听前方传来细微的“咔嚓”一声,有钥匙轻轻插入了锁孔,片刻后,牢房的铁锁开了。 “桃夭。”她听见有人轻轻唤道。 月光探过窗棱倾泻在潮湿的地面上,似是结了一层寒霜,厚重的牢门被拉开,依稀的光线下,那人的身影变得逐渐清晰。 是勾黎。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她竟然莫名有些心虚。 桃夭于是有些别扭地别过了视线,不再看向他,只是扶着墙快速起了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牢房外,然后轻轻掩上门落了锁。 勾黎微微颔首,示意她跟上自己。 二人不再言语,只是快速出了牢房,桃夭仔细环视了一圈这周遭守夜的守卫已然不在,看来是被勾黎支走了,算是安全了些,不过时间紧迫,他们得早些回来才是。 牢房之外愈加寒冷,风混杂着湿冷的寒气袭来,刺痛的感觉穿透皮肤,在每一寸血肉中蔓延着,桃夭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往勾黎的身后躲了躲。 好在一路上也没什么看守,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是一间低矮破旧的柴房,昏暗潮湿,墙皮早已层层剥落,露出里头凹凸不平的土坯来。 勾黎先行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待到她先进去后,再确认周围无人跟来后,他才进来,然后轻轻掩上了门。 “阿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勾黎摘下斗篷,向她靠近了几步,旋即担心地开口道。 男子深碧色的眼瞳宛若毫无杂质的翡翠一般,分明充斥着关切,却无端让她感到一阵违和的冰冷。 仿若那一切的关心和担忧,都不过是伪装。 可细看之下,他的眼尾却在微微泛红,湿漉漉的眼睛与泪痣映衬着,显得既害怕又可怜。 就算外貌在幻境中再怎样改变,内里毕竟是个孩子,初次入幻境,自然是害怕的。 桃夭收回神,安抚地点了点头:“我没事的,不要担心。” “太好了。阿姐没事就好。”勾黎自言自语道,双手无措地交叠着,指尖不断地摩挲,时不时地望向紧闭的门缝,看起来有些紧张。 但停了片刻,他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焦急的朝着桃夭开口道:“阿姐,不要留在那暗牢里好不好。我是祭司,我可以带你出来,没有人会发现的。” “我……我担心阿姐。”他怯怯地补了一句,却不敢抬起眼睛看她。 桃夭愣了愣,似乎没有预料到勾黎的言行。她可以看出他此刻的惊恐,本以为这个人族少年只要能够保全自己便足够了,可他在害怕之时,却还是想着帮助她逃出来。哪怕他并没有弄清眼下的处境。 “不行。”但感动之余,桃夭还是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这里还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东西,而且极有可能那些便是破开幻境的关键,还有那些被狱卒虐待的少女,她都还没救她们出来,她又怎能不管不顾的离开? “阿姐,可是那里真的很危险,我又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这让我如何放得下心。”他仍是不甘心的开口道,这一次,语气中甚至带上了祈求,“阿姐,让我带你走,这不好吗?”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在她严词拒绝后,那个男子似乎错愕了一瞬,但旋即那份神情又消失地干净,他的面上,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惊惧与担忧,只不过这一次,似乎带了几分隐隐的兴致。 神女并不知道,眼前这副可怜的皮囊之下,掩藏的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这种无聊的伪装,有时候对勾黎而言,并不失为一种消遣。 毕竟,能够看着猎物在自己虚伪的表演下,一步一步走向陷阱,从来就是他的乐趣。 “不止我,那牢房里还有数名无辜少女,我想救她们出来。我暂时还不能走。”她垂下眸,有意躲开他失落的目光,还是放软了语气,又补上了一句“勾黎,我没事的,你不用太担心我。” “可……” “我会保护好……”她抬起眸,又一次开口拒绝道,视线游离的某一瞬,却猝然捕捉到了什么晶亮的东西,在昏暗的夜色里,隐隐发着光。 而那件东西,正是隐于勾黎的斗篷之下,就在他的胸口处。 桃夭再顾不上回答,径自起了身便向勾黎靠近着,他没有停顿,似乎早已预料到她要做些什么,眼底的笑意微不可查。下一秒,她直接拂开了他的斗篷,从他的胸口处捞起那个泛着光的物什。 还是和她方才在那些少女和自己身上见过的一样的吊坠,不过,勾黎的那颗,却是亮着的。 桃夭的表情瞬时凝住了,银白色的光芒倒映在瞳仁中,缓缓萦绕在珠子周围,但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拿起自己胸口前的珠子与他的那颗细细比对了许久,然后,反应过什么来似的,她骤然松了手,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的吊坠,与她身上的那颗,竟是连带着上方的光芒都一模一样。 可在所有人佩戴的吊坠中,为何唯独她和勾黎的珠子是亮的? 桃夭拧了拧眉,心下疑云骤起。 近来的回忆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噬人的裂缝,不住攒动着的双手,以及那微弱的活人气息,还有这人皆佩戴着的吊坠。一切的一切都在脑海中不停翻滚着,遥相呼应着,原本乱麻一般的思绪一点点被解开,有什么逐渐清晰起来。 她明白了!这一切的关键,便是吊坠的亮度。初遇那裂缝时,那一双双手上散发着的微弱的活人气息便已让她感到奇怪,那并不像是活人,却亦不似鬼魂之息。 通常而言,人在初死之时,魂魄中仍会带有一丝生前的气息,这一丝生前的气息同样承载着他们的回忆,但那会在魂魄前往幽都投胎之时便尽数消散,倘若魂魄眷恋旧忆迟迟不肯投胎,七七四十九日后,便会彻底成为游离于六合之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的魄灵,再无转世可能。 她先前初见那裂缝时还未反应过来,现下想来,那些所谓的双手,便是那些魄灵的化身,只不过他们并非甘愿呆在这里,而是被这幻境困住了。而她在幻境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极有可能便是魄灵作为人时生前的记忆。 故而,这些在幻境中的每一个人,其实早已身死,因而他们的吊坠为暗,而她与勾黎皆是初入幻境,尚未被幻境吸食,以是,他们的吊坠为亮。 吊坠的明暗,象征着这里每人的性命。 等等。桃夭无端怔了一下,思绪骤然清明的那一刻,她猝然反应过来什么,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刹,逼人的寒气从背后升起来,也就是说……待到珠子全然变暗之际,便会是他们的死期! 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胸口上原本盈满了光的吊坠在这浓重的夜色中,陡然暗了一截。 7、不安 强烈的不安感在看到吊坠变暗的那一霎不知从何处缓缓钻出来,如飓风一般向桃夭席卷而来,仿若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而那把利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来将她四分五裂。 虽然她已然明白了吊坠明暗的真正含义,可他们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吊坠究竟何时会彻底变暗,她却根本无从得知。 而未知,即是恐惧的最大来源。 桃夭死死抿住唇,秀眉拧做一团,竭力将心间那股噬人的焦虑感下压,却是做无用功。 说不担心是假的,她不过是初次下凡,便遇到此般危险的境况,对于自己掌控时间的未知全然紊乱了她的心绪,让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桃夭的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男子胸口前的泛着微光的吊坠上,强迫着自己尽快镇定下来。 而就在她目光与吊坠相接的那一霎,她骤然想到了什么,原本不安的心绪瞬间一定。 这幻镜中,并非只有她与勾黎佩带着相同的吊坠,还有牢房里的那些少女们!是她先前太过忧心吊坠所剩的时间,竟是让她差点就忘了还有她们。 那些少女们既是魄灵生前的记忆,想必已经在此待了许久,或许她可以从她们身上入手,从而找到些线索。 拿定主意后,桃夭那紧绷着的心弦终是松了松,眉心亦是渐渐舒展开来。 而静心思索的她,却没能发觉,身侧始终有一道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一直都在悄然地观察着她。在瞥见她的目光也停留在彼此的吊坠上时,那人的眼神似乎变得有些好整以暇。 看来她察觉了吊坠的可疑。原本眼底的轻视与鄙夷不自觉地散去了些许,勾黎有些兴致地垂下了眼帘,目光自下而上地从她身上掠过,最终停留在那双冻得发红的手上。 “阿姐。”他轻轻启齿唤道,微微皱起眉,眼底有着心疼。 “怎么了?”乍然被他一唤,桃夭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是太冷了吗……阿姐的手好红。”他向她走近了几步,指了指她冻得通红的手,而后径自脱下自己的斗篷不由分说地罩在她身上。 “阿姐需要这个。” 分明是关心的语气,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有种奇怪的疏离感,让桃夭莫名觉得有些别扭,她也说不上来哪里怪,但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隐隐有些不对。 身上骤然袭来的温暖却在下一秒打断了她的心绪,她不解地抬起眸,四目相接,她在他的瞳仁中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恍惚如陷在了一潭幽深的碧色湖水般,然而,耳畔随即传来的话音却无端让她一寒。 “阿姐刚刚……是发现什么了吗?” 他就这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眸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似是在问一个极其平常的问题,可他的话音里,却分明带着一种古怪的笃定。 这种审视感太过强烈,像是早已洞悉了她的一切思绪,那句关切的话语听起来并不像是关心,反而更像故意想让她不安。 她几乎都忘了在她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人族少年,先前那股被她刻意遗忘的不适感再度涌上心头,在心间愈演愈烈。 “阿姐怎么了?”见她不答,他再次开口道,这一次,言语中却带上了几分无辜,“勾黎见阿姐方才一直眉心不展,只是太担心阿姐了……” 他的话音渐轻,可怜巴巴地垂下了眸,像是做错事了一般不敢再去看她的反应。 方才勾黎身上的那种怪异的倨傲感已然荡然无存,即便他目前是祭司装扮,可他那副神情却仍能和昔日的少年重合,仿佛刚刚那一切的不对劲只是她的错觉。 是她太过防备了吗?桃夭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片刻,她轻叹一声,还是选择将自己的疑虑抛开。 现在的当务之急应当是尽快破开幻境,勾黎是她从陨魔的手中亲自救出的,她甚至都替他疗过伤,应该最清楚他只不过是个凡人。 “我没事,只是刚刚有些出神了。”气氛沉闷了许久后,桃夭终是开口道。 她讷讷地盯着勾黎身上那枚吊坠,犹豫了片刻,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弯,还是选择如实告诉他,“照我推测来看…我们戴的吊坠代表了我们在幻境中所剩的时间。吊坠彻底暗下去的那一刻,我们很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 话音刚落,似乎是担忧自己的推论会吓到这个人族少年,桃夭又迅速自顾自地接上话茬,“但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已有了头绪,放心交给我就好,我会保护好你的。” 神族一贯懦弱,乍然发觉吊坠与幻境之间的联系,勾黎本以为在他刻意地点破她的发现后,便会如愿在她面上瞥见害怕的神色,可少女只是如往常般镇定自若望着他,甚至还试图安抚他。 他那如冷玉般深碧色的眸中灼灼地映着少女浅色的衣裳,无端出神了一瞬,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但只一刹,他又极快的回过神来,抿紧了唇,别扭地移开了目光。 少女紧紧握着那枚吊坠,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旋即利落地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递到了他手中,“斗篷的事谢谢你,我觉得暖和多啦。但我要回去了,这个穿在身上不方便,所以还是还给你吧。” 没有再犹豫,见他接过斗篷后,少女随即背过身,向木门处走去。 那道浅色的背影在视野中慢慢远去,手中玄黑色的斗篷似乎还带着少女淡淡的温度,顺着手心一点点传递向他冰冷的周身。 直到她的步伐都已接近木门,方才的一切在脑海中涌动着,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开口道:“阿姐,我押你回去会更安全,带上我吧。” 桃夭的步子一停,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许是三更天了,浓云罩月,天色仍旧暗得可怕,周遭一路上陆陆续续也多了些守卫,但幸好一路上有勾黎押送,自是没人敢向祭司大人问询。 兜兜转转终是到了牢门,身侧的狱卒立刻毕恭毕敬地打开了门锁,却是不敢多言半分。 桃夭感到身后揪着她衣服的力道大了些,几乎是将她推进了门内,她趔趄了一下,然后听到那道声音极其冷漠地说道。 “今日姑且放过你,若是再敢逃跑,便不是这个下场了。” 背后的牢门“哐当”落了锁,随后连狱卒都一并随勾黎离开了这里,一切再次归于死寂。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勾黎离开的方向,心中蓦地一暖,不由得有些感激。不管怎么样,他的祭司身份还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否则方才路上要是碰见些守卫,只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姑娘,祭司…没把你怎么样吧?” 猝然,牢房内,一道虚弱的声音陡然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桃夭循着声音望去,却见牢房的一角,一位原本昏死过去的少女已然醒转,她蜷缩在牢房的一角,望向桃夭的眸中尽是担忧。 “我没事的。”桃夭即刻摇了摇头,可那位少女似是还是有些不放心,她费力地撑起身子,像是想要站起身来,但身体却支撑不住地不住摇晃着,似乎下一秒便会重重跌倒在地。 “我来就好,姑娘你先别动。”桃夭只怕她站不稳摔倒会再次加重伤势,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那少女身侧将她扶住,然后缓缓将她放倒,让她半靠在墙上。 少女靠着墙痛苦的喘息着,惨白的面色上瞧不见一丝血色,她的双手交叠地放在膝上,却控制不住般不断颤抖着。 桃夭凝视着她的眉眼,不觉有些熟悉,半晌,她才恍然认出,眼前的少女便是先前与狱卒抵死相抗为首的那一位,想到她那时一人揽下罪责的说词,桃夭不觉有些动容,轻轻开口道:“姑娘不要太过自责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就算没能逃出去,这也并不是你的错……。” 像是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某一个字眼,少女的呼吸骤然短促起来,她猛地伸手极其用力地拽住桃夭的手腕,瞳孔顿时失焦般失神地喃喃着:“不……逃……逃出去……逃啊!” “祭品……我们都是祭品……” 祭品? 桃夭蓦然一愣,心思急转,她原以为这牢房里关押的只是囚犯,却不想她们这些活人竟然是祭祀的祭品,难怪那时身做祭司的勾黎会出现在这里。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祭祀,竟是需要以活人献祭…… 她不禁心下生疑,张了张嘴准备再问点什么,可眼前的少女却乍然一抖,似惊弓之鸟般抽回了手,她惊恐地抱住头,仍是在自顾自地呢喃着什么,愈发向角落瑟缩起来。 她已然惊吓过度,再强问下去怕是也得不到什么结果。桃夭轻叹一声,只得屏息凝神,竭力调出一丝法力定住少女的心神,终于,片刻后,她的呼吸又平稳了下去,瞳孔却仍是无神的,仿若一具了无生气的木偶。 “关于你方才所说的祭祀,你还知道些什么?” 傀儡术的操纵之下,少女如偶人一般唇形一张一合地开了口,声音却是机械的,不带一丝情感:“云泽王土每隔十年,便会进行一次祭祀,祭祀的祭品会从宫外挑选百名已过及笄且尚未婚嫁的少女,以此祭天。” 短短一句话像是一把利刃,无声的激荡起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每隔十年便会重启的祭祀,而她们这些祭品此刻已然在牢笼里,桃夭的表情瞬时凝住了,那不就说明…离下一次祭祀不远了? 她不自觉地再度握住那枚冰冷的吊坠,当即追问道:“那下一次祭祀呢?是在何时?” 少女的瞳孔彻底失焦,一字一顿道。 “三日后。” 桃夭攥着吊坠的手一顿,顷刻间,剧烈的不详在心下如藤蔓般极速蔓延着。 此般大的幻境定然需要一个巨大的能量来维持,而少女口中献祭活人的祭祀,恰好符合了这一点。可明明按照她先前的推测,这里的人除了她以外,其他的都不过是魄灵生前的记忆,那么这次献祭的对象…… 桃夭一怔,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即刻低下头,胸口处的吊坠剩下的光亮,分明能被划分成三份。 她方才怎么没有想到,而这里的人早就已经成了魄灵,这场活人祭祀,竟然是冲她而来。 而她,只剩下三日。 8、灰烬 偌大的殿中并未掌灯,仅在书案上燃了一只烛,烛光在墙壁上明明灭灭地闪着,描摹出四方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一股无比刺鼻的气味顷刻间便充斥了整个大殿。 而伏案执笔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男子着一声墨青色的外袍,袍上蜿蜒着一条玄色赤蛟,张着血盆大口,嘴中吐纳着一颗珠,像是下一秒便会反身将男子吞噬,模糊的烛光映衬着男子的脸庞,却看得并不真切。 他提起笔,似是在宣纸上描绘着什么,目光却是分外的锐利,似利剑般, 直到听到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他才放下手中的狼毫,望向来者。 鼻尖弥漫着恼人的香气,勾黎下意识皱了下眉,他甚至都没有抬眸看向书案,只是不卑不亢地向男子的方向行了一礼,淡漠道:“某,参见国师。” “玉衡不必多礼。”那个被称作国师的男子扬了扬手,示意他平身,随后再度执笔,蘸了蘸墨,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些什么,良久,才开口道:“祭祀一事如何了?” “回国师的话,祭品已筹备好,便待献祭那日了。” “极好。”顾斐握笔的手重重一顿,浓稠的墨汁顺着笔尖的下压逐渐渗透进宣纸里,上方的符箓被一点点浸湿,然后彻底覆盖。他赤色的瞳孔中极力掩盖着其中的情感,却仍是遮掩不住地溢出一丝疯狂的欢喜,接着又道。 “吾近日要为圣上讲经,祭祀一事恐无法时时参与,吾不在之时,便由玉衡你代行吾的职责罢。” 勾黎能听出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可那声音中却还是带着一种诡异的颤抖,像是关押在牢笼中的邪灵在一瞬间冲破了桎梏那般,嘶吼着,环绕在整个大殿。 此刻他仍觉得兴致缺缺,索性直接别开了眼,不过,他虽觉得厌烦,却仍是静静地站在原处,似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话音刚落,顾斐握着笔狂乱的在宣纸上不断书写着,每一笔的落下,便在纸上烙下火印。 霎那间,书案上的宣纸开始自焚,纸张在熊熊烈焰中极速蜷缩起来,随即化作了纷飞的灰烬。接着,他又站起身来,闭目低声低吟着什么,然后骤然扬起头,张开双臂,赤红的眸中竟是鲜有的虔诚,“上苍护佑,云泽终将迎来繁荣。” 终于,在那一刻,先前一直等待着的勾黎倏然抬起了眸,意料之中的,随着宣纸的燃烧殆尽,顾斐身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显露了出来,虽然只有一刹,但也足够让他能够看得清楚。 是怨气。与初见那裂缝时的怨气分毫不差。 初入幻境时他便已然感知到了本源的位置,观国师做法也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用于验证自己的猜想。那种带着死亡的气息即便是遮掩的再好,也很难在做法时不泄露出来。不妄他等了这么久。 勾黎阴郁的眸中终是有了焦点,他微微扬起了唇角,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一直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猎人。诸如对护魂珠,亦或是神族。 百年来的绞杀,神族已如蝼蚁般再无反击之力,可他们那位被寄予了厚望的神女却在此时下了凡,如孩童般天真的以为一旦集齐了神器碎片,便能光耀神族,这让他又怎能不好好利用利用这位不谙世事的神女,得到她身上的护魂珠呢。 毕竟,他已经被那残缺的神魂折磨了这么久,而那护魂珠,却又是唯一能够彻底疗愈神魂的良药。 原本的笑意在回忆起神族时瞬间隐没在唇角,他径自背过身,离开了大殿,深碧色的瞳中再度变得漠然又阴沉。 幽暗的牢房中阴冷的可怕,血腥味混合着潮湿的空气弥漫在房内,偶尔会有几只瘦骨嶙峋的老鼠探进这牢笼里,却又飞速地在眼底下窜过,似是不愿在此地久待。 桃夭静静地盘腿坐在墙角,已经接近午夜,周遭的少女们都睡下了,她今日又向她们打听了几番,甚至还趁人不注意时用过几回傀儡术,但可惜除了她先前在那位少女嘴里听到的祭祀细则以外,便再无了其他信息。 线索到这里好像又断了,她撇了撇嘴,有些懊恼。 只能寄希望于勾黎今日能带来什么信息吧,她暗暗的想,或许他会有一些什么新的发现也未可知。 桃夭松了松手臂,忍不住“嘶”了一声,手臂上留下的鞭痕还在隐隐作痛。那狱卒今日下午又悄悄地来过一次,这一回总算把昨日在祭司那受的气全部报复在了她们这些祭品身上,而她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只能配合着挨了顿打。 但好消息是经过一晚上的调整,她觉得体内对法力的桎梏似是不再那么强烈了,她虽然还不能像从前那般运用自如,但好歹目前已然提升了不少,可以操纵些简易的法术了。 很快便到了子时,桃夭连忙站起身来,双手结印,一个小小的光球凝聚在空中,立即飞速附向面前的铁锁,铁锁应击而开,随后还不忘默念法诀将心音传递给勾黎直接于柴房见面,不必来找她。 她极其小心的出去,然后再次将铁锁复位后便快速奔向柴房,子时是守卫松散之时,她得抓紧时间。 柴房的门如去时一般虚掩着,桃夭扫视了一圈确保没有任何危险后方才进了屋,同样虚掩上门。 倒是没有等待太久,子时刚到,那门便被轻轻推开了。 勾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血腥味,他的步子一顿,望向眼前的少女,然后,他准确无误地在她的衣袂上发现了大片的血污,而她看着却仿佛并不在意一般,只是仰着头看着他,唇形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勾黎。”他听见她在唤他,她犹豫了一会要不要说,然后终是下定了决心般告诉他:“我已经明白了这吊坠背后掩藏着的东西,与这祭祀有关,祭祀的当天便是吊坠熄灭之时,我们只剩下三日了。” 终究是怕他太过害怕,桃夭还是没把那祭祀似是冲着他们而来的事情说出来。 那块血污在视野中无端有些刺目,勾黎本不想看向那个方向,可是视线却又一次无意识地落在那片衣袂的血污上,片刻后,他才好像反应过来似的张了张口,如往常一般虚伪地关切着:“阿姐…那狱卒又打你了?他竟敢……等我回去就罚他。” 这一句话意外的自然,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或许是伪装的习惯,又或是那片血迹,勾连起了他的某种回忆,让他此刻莫名有些怔然。 但桃夭只是摆了摆手,甚至都不接他的话,反而反问他:“勾黎,我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即便他也并没有接话,她还是继续碎碎念地说着,“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身为祭司,也应当与祭品保持距离,否则容易惹人怀疑。你只要本本份份的做祭司该做的一切就好了,我会救你出去的。” 勾黎仍是看着那块血污,过往那些漫着杀戮与腥气的回忆不断涌上来,然后是能将人刺穿的坚冰,但只是一刹,这些又在脑海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本该感到厌恶的,可这次却没有。 他向少女靠近了几步,她看起来有些莫名奇妙于他的举动,但他不在乎,仍是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着。这位单纯的神女并不知道,在这幻境中的便是他的原身,还天真的想要救他,保护他,可同时,他所计划的却是一步步赢得她的信任,最后骗取她身上的镇魂珠。他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的脚步停在少女的面前。 他比她高出许多,他要稍微俯下身来才能够与她平视,然后他抬起手,轻轻抹去她唇角一处并不显眼的血迹。 少女的神情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对目前时间紧急的担忧,与莫名的执着。唯独没有害怕。 某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心下有所触动,不过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或许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同情,又或是别的什么,但那也很快消失掉了。 他从不明白任何的情感,或许在久远到未曾见到神族前,因为过去,曾有过短暂的无措与恐惧,但那不足以占据他的内心。 在其后,长久以来,对神族噬骨的仇恨都在啃食着他心间的一切,只是最后,一切从前脆弱的,愤恨的情绪都变成了漠然,对待一切的漠然。 于是,他又放下了手。 9、猎物或猎人 桃夭只觉得勾黎方才的一切举动都有些奇怪,他俯下身与她平视,像是在看她,却分明又像是透过她在看些别的什么。 他的眉目阴沉,甚至还透着一股凌人的威压,与初见时的那个孱弱的人族少年判若两人。 桃夭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她一向不喜欢这种被人审视的感觉。 气氛骤然沉寂下去,空间似乎粘稠了数倍,压得令人喘不过气。 勾黎收回了目光,微微颔首,继而定定地望向桃夭带有血迹的衣衫,轻轻开口道:“阿姐身上的伤,现在还疼吗?” 如冷玉般深碧色的眸中并没有任何波澜,话音里,却是透着虚伪的关切。 桃夭听见了他方才说的话,没头没尾的,她于是极快的答了一句:“已经不痛了。”脑海中全是关于幻境的疑点,她没有就着他的话说下去,很快又补了一句,“不说别的了,勾黎,你那边有什么新进展吗?” 此般低等的幻境对于勾黎而言,是无比拙劣的。他从进入幻境的那一刻起,便凌驾于一切之上,也早已洞悉所有。 所以他一直都知道为了破开幻境,桃夭需要知道些什么,他也分明能立刻将他所知的一切都告知于她,然后他们就可以即刻从此处离开。 只不过他不想这么做,即便他需要她的信任,他也不会就那样平淡地告诉她一切,顺从她的意愿,让她放松,最后让她一点一点依赖自己。 相反,他享受着她的不安。 就如同他先前数次刻意让她感到不安那样,这场狩猎里,他扮演着猎物,理应用可怜的外形伪装自己,而他偶尔也想露出猎人的爪牙,欣赏自以为是猎人的猎物流露出的害怕神情。 但很可惜,有些无趣,她这次并没有落入陷阱。 勾黎皱了下眉,乏味地别开了眼,不再看向她的方向。她已经明白了吊坠与幻境之间的联系,剩下的便只需找到元凶了。他不想在幻境中浪费太多时间。 少顷,他顿了顿,才故作思索实则提示道:“今日国师召见了我。” “国师?那是做什么的?”桃夭自小在神界长大,对凡间并不熟悉,尤其是与皇宫有关的一些职位。 勾黎垂下眼帘,思虑片刻,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然后,他又幽幽地在后面补上了一句:“但他好像便是掌管祭祀之人。” “为何?”桃夭不解道。 他有意引导她往国师的方面怀疑,于是害怕似的瑟缩了下身子,话音里,是虚假的畏惧,“他命令着将祭祀的事情交与了我,然后…然后便在书案上燃起了许多火,我很怕。” 火?难道是做法时烧的符纸?他竟也会法术?桃夭不禁心下有些狐疑,方才他还提到那国师还是掌管祭祀之人,这让她不由觉得更可疑了。 她自幼熟读神宫古籍,深知正道祭祀从来不会以活人为祭品。她在脑海中梳理着近些天发生的一切,心下的猜疑越发加重了起来,这个祭祀既然由国师主持的,那么这里的一切疑点,十有八九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得去那国师府邸看看才是。 念此,桃夭轻启朱唇,轻声念出一句法诀,银白色的光芒在顷刻间环绕住她与勾黎的周身,下一秒,他们的身形瞬间化作了透明。 既然去的是国师府邸,还是小心为上,虽然她的法术恢复了些许,但还是没有把握能解决一切的麻烦,更何况,她还从未与国师交过手,不知他的虚实。 “阿姐,这是作何?”勾黎低头望着自己透明了的身体,又抬起手臂看了看,装作不明白地问道。 “去国师府,你带路。”她只说。 莫名的,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一切是否太顺利了? 每当她为失去线索愁眉不展之时,便能立刻找到新的线索,就好像,有人为她铺平了道路,引导着她那般。 但这个念头也只出现了一瞬间,又立刻消失的干净。 浓重的夜色中窥不见一粒星子,残月被成片的乌云笼罩着,投不出一丝光亮,周遭安静得诡异。 辗转许久终是到了一座府邸前,眼前朱红的大门前矗立着两尊石狮,上方的牌匾上刻着“国师府邸”四个鎏金大字,整座府邸看着与寻常的府宅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没有任何奇怪的气息,与夜幕几乎融为了一体。 虽然是子时,此处的府宅前仍是有着数名守卫巡夜,但好在数量并不多。 桃夭躲在墙角,指尖捏出法诀,幽紫的光芒于指尖汇聚着,然后飞速的化作一片极细的粉末向守卫的方向飞去,守卫在接触到那些粉末的瞬间便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直到最后一名守卫也倒下了之后,桃夭才小心翼翼的起身拉着勾黎一同进了国师府。 偌大的国师府内竟是没有一个人影,视线所及之处无一处掌灯,一切都被暗夜覆盖着。静得可怕,耳畔唯有猎猎风声吹动树叶簌簌作响。 桃夭心中的警惕仍是半分不减,她扫视着四周,再一次确认了周围没人后才迅速奔向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大殿。 她打开门的那一刹,一股极其刺鼻的香味瞬间涌入了鼻腔,这让她难以忍受地皱了下眉,忍不住扬了扬手试图拂去些许那难以忍耐的香气。 大量的烟雾从香炉里袅袅冒出,几乎弥漫在整座大殿里,迷蒙着视线。桃夭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于是只用法术变出几只萤火虫,在眼前莹莹发着光,这才堪堪将这间大殿看清楚。 大殿里的陈设极为素朴,唯有些桌椅,以及几张字画,殿内四角分别摆放着四只香炉,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时间紧迫,桃夭当即开始在大殿内翻找着,可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唯一值得注意的唯有大殿中央的书案,那里散乱着些许宣纸,以及尚未书写的黄符,书案的中央甚至还残留着一小摊灰烬,而她亦是在看见这些的时候彻底确认了那位国师曾在这里做过法,看来她先前的猜想是正确的,那国师果真是行迹可疑。 虽然她并没有在这座大殿里发现什么,但她坚信问题定是出在此地,倘若不在这座大殿,那便一定在别处。 念此,桃夭向勾黎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该前往下一处了,趁着天还未亮,他们要抓紧时间。 大殿旁边的似乎是国师的寝殿,意料之中的,就连他的寝殿内也亦是燃着相同的香,闻起来刺鼻万分。桃夭掩鼻之余不禁有几分狐疑,为何国师府邸的每一处,都有着这种香…… 她继续四处找寻着,这寝殿甚至比方才那座大殿要更简朴,除了日常生活用具以外,便再无其他,没有任何华贵的陈设,若非知晓这是国师府邸,寻常人看了都怕是无法与国师这般尊崇的地位联系起来。 根本没有任何线索。这还不如刚刚那座大殿呢,至少还能让她发现点什么,桃夭撇了撇嘴,正打算离开,却在下一刹,她的余光里,有什么忽的暗了一截。 一种慌乱的情绪在霎那间向她席卷而来,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胸口的吊坠,那颗吊坠亮着部分在顷刻间只剩下了三分之二,分明地警醒着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突然一怔,像是骤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一般,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前方。她本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找不到线索的现实,可在明确的看着时间在眼前飞速流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到慌乱。 那吊坠上的倒计时仿若悬在空中的巨石一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重重的砸下来。 她身上有着神族尚未完成的的使命,关乎着天下的安宁,这让她如何不急。 “桃夭。”寂静之中,她乍然听到那人在身后轻轻唤道。 这次却不是“阿姐”,而是她的姓字。 10、毒蛇 桃夭猝然回过神来,却仍是有些心绪不宁,她无意识地伸手攥紧了那块吊坠,不安地抚摩着。 身后那人却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她只听到他的脚步向她靠近了些,然后,她的手腕被轻轻拉住了。 “勾黎?”她有些无措。 “嗯。”男子只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再言语,安抚性地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腕。 他幽深的眼底让人窥不出阴晴,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微微蹙起了眉,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在观赏她的慌乱。 “阿姐,不要紧的。”他轻轻地说,话音如同柔软的丝缎般缠绕住她,安抚着她此刻的焦虑。 “阿姐已经做得很好了”男子拉着她走出了寝殿,凛冽的寒风在耳畔呼啸着,他刻意站在了她的前面,替她挡去了些许刺骨的寒意。 “所以哪怕剩下的时间不多,也没有关系。” 他的话音顿了一下,垂下眼睛,快速地扫了一眼四周,声音中隐隐有些颤抖,“若是阿姐不嫌勾黎碍事……勾黎也会尽最大努力帮忙的。” “和阿姐一起,勾黎很安心。” 眼前人扬起唇角,微笑着望着她,但那有些发颤的话音分明的告诉桃夭他也在害怕,只是在强作镇定。 她不由得抬眸望向眼前男子的背影,心下的某个角落蓦地一暖。 可同一时刻,与之一同窜出的却还有不安,不同于先前因为时间的慌乱,只是不安。这种不安与强烈的不真实感交织着,一点一点蚕食掉方才温暖的地方。 有那么一刹那,在她的脑海里似乎看见了一条巨蟒,那条巨蟒盘桓在她的身上,将她一圈一圈缠紧,然后张开了血盆大口,可下一秒,巨蟒却变成了勾黎。 桃夭微微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莫名其妙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片霎后,她总算彻底平静了下来。 勾黎说的对,即便所剩时间不多,那也是可以让她争取的时间,与其为无法找到线索而慌张,不如好好利用她现在有的一切。 桃夭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向四周环视着,就在那寝殿的不远处,似是还有一座殿宇,那座殿宇与周围的一切厢房都分隔开来,就那样坐落在国师府的一角,看着并不起眼,仿佛它只是一座极其寻常的宫殿。 其他的宫殿基本都被他们搜寻的差不多了,唯独这座。她立即上前拍了拍勾黎,示意他看向那边,二人于是一起往那座殿宇而去。 先前用法术唤出的萤火虫不知何时早已失效,她也因为今日用了多次法力而有些力不从心,只能摸着黑进了那座宫殿。直到进去之后,桃夭这才发现虽然这里外部建造成了宫殿的模样,可它的内部,竟然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书房。 屋内几乎没有一丝光线,一切似乎都被罩上了暗纱般,叫人看不真切,仅有的光源便是窗口那一缕稀薄的月光,却少的可怜,视线所及仍是如伸手不见五指般漆黑。 她和勾黎轻轻掩上门,就着月光一点一点摸索着前进,须臾间,她似乎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东西的一角,硌得她手指有些疼,她继续伸手向那个方向摸索着,顺着那一角,接着摸到了一块冰冷的平面。 那似乎是一张书案。 桃夭试探着在那书案上探寻着,黑暗之中,她只触摸到了一小叠堆叠在一起的书卷,她正准备收回手,尝试能不能用术法再一次变出哪怕一只萤火虫来照明,却在下一秒,房间的某一角,突然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个书房内,竟是还有其他人? 桃夭登时被那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迅速抽回了手,却一不留神碰到了书卷旁的什么物件,然后那个东西顷刻间从书案上滚落,重重砸在了地上。 声落,却并没有任何人的出现,一切声响仿佛都消失了,房内再次又归于了寂静。 但桃夭心中的狐疑却只增不减,她适才明明就听到这房内有什么奇怪的声响,怎么会没了动静呢?她警惕地往前了几步,心下默念法诀极力调动起丹田处的法力,右手已然放在了腰间缚妖索的位置。 趁现在她的隐身术还并未失效,即便她的不能使用多少法力,但至少对方看不见自己,她大可以用缚妖索来一击出其不意。只是,前提是她必须先引出那个藏在暗处的人。 桃夭心下立刻有了主意,她用脚在地下试探着,试图找到方才那个坠地的物什,还好那个东西并没有滚太远,她很快便找到了它,在鞋尖触碰到那块硬物的那一刹,她极重的向它一踢。 寂然无声中,桃夭听着那块硬物滴溜溜地向前滚着,可除此之外,却再无任何一丝其他的响动,她心中正觉得奇怪,同一时刻,滚动声夏然而止。 桃夭猜想着它也许是滚到了角落,又或是被什么挡住了,但下一霎,那块物件的方向,竟然传来了木头的“咔嗒”声,仿佛有什么在缓缓陷落。 意想中藏在暗处的人并没有出现,她却听到了什么陷落的声音,会是机关吗?还是什么别的陷阱? 桃夭越想越觉得奇怪,再顾不了那么多,她开始一步一步,极其小心地向着声响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仿若踩在细绳之上。 透着依稀的微光,她的脚步停在了书架前,那块物件停下的地方,似乎就在这书架底下。书架底下的位置极其狭窄,看起来并不像是可以藏人的样子,桃夭暗自松了口气,又不禁怀疑难道真是自己先前的判断错了? 桃夭开始缓缓调息,终是艰难的引出一丝法力,在面前化作了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扑闪着翅膀,尾端莹绿色的光芒在这浓重的夜色中异常的显眼,桃夭就着光弯下腰来向书架的底部看去,而就在她弯腰的那一瞬间,书架底部有什么东西受了惊似的从下面飞快地窜出,在桃夭的脸庞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喵呜……”那东西叫了一声,弓起了背,尾巴直直的立起来。 让她担心了大半天,结果居然是只猫。桃夭偏头望向它,总算松了口气,她站起身来,打算把这猫赶出去,否则它若是接着在这房间乱窜,很可能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桃夭轻手轻脚地向那只猫靠近着,尝试着想将它驱赶走,甚至还学着它方才受惊的声音喵喵了几下,结果那只猫根本不买她的帐,甚至更害怕了,就在她的手碰到它毛发的那一秒钟,它立刻又惊吓般地叫了一声,飞速的从她的身边跳了起来,窜到了房间的另一角。 …… 她忍。 桃夭整理了一下心情,继续摆出一副友善的样子向猫咪贴近着,那猫虽然看不见她,却奇怪地能感受到有什么在不断向自己逼近着,它愈发弓起身子,浑身的毛都紧张地炸起来,随着她脚步的接近,它也一步一步向后倒退着,直到碰到了墙壁。 既然硬赶行不通,那她就来点更硬的。反正猫咪已经被她逼至墙角,而且它又看不见她,接下来她只要趁其不备一把提溜起它的后颈,然后打开窗,就可以让它立马离开。 计划地的确很成功,但再一次,就在她向那猫伸出手的那一刹,它竟然察觉了似的的火速往侧面一冲,她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那猫已然到了数米外。 很好。 桃夭忍不住“嘶”了一声,终于有些不耐烦了,这一回她不再小心翼翼,而是直接快步向它逼近着,可那猫好像故意和她作对一般,若桃夭不向它靠近,它便一直停在那里,等到每每她以为自己可以抓到它的时候它又登时弹起来,向别处冲去。 几个回合下来,桃夭终于放弃了。她暗念法诀,腰间的缚妖索顿时化作一条柔软的细绳,她把缚妖索抽出来,抻了抻,向猫咪的方向挥去,打算把它卷起来。 缚妖索总比她要快,她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或许是它的感觉太过敏锐,桃夭的缚妖索甚至还没来得及碰到它的身子,它又一次惊吓地弹了起来,从地面一跃而上,站在了墙壁上平放着的一把剑上,那把剑背后的墙壁上是一个圆盘状的东西,上方刻画着诸多图腾,却看得并不明晰。 那猫站在剑的末端,四肢危然地贴紧了墙壁,而后,它的重量缓缓压着剑往剑镡处倾斜,奇怪的是,那把剑却并没有因为失去平衡而掉下来,反而仍是平稳的贴在圆盘处,仿若背后有什么连结着的东西一般。 就在下一刻,桃夭听到有齿轮转动的声音,随即只听轰然一声,剑所在的那面墙壁向外突出,然后缓缓移到一侧。 她定睛一看,墙壁的背后,竟赫然是一条密道。 11、玄机 暗门开启的那一刹,一股潮湿而阴冷的风向桃夭扑面袭来。 眼前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视线的两侧,幽蓝的火焰在墙壁上的灯盏里明明灭灭地摇曳着,崎岖不平的石壁上似是还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没想到她方才的无意之举,竟是让她巧合地发现了这座书房内暗藏的玄机。 桃夭不禁咂舌,回想起事件的始末,那掉落的物件和忽然现身的野猫,二者但凡缺其一,现下她都绝无可能找到这里。 她不由得感叹自己有些走运,当即拉着勾黎一起进了密道。 这甬道比桃夭想象中的要长上许多,蜿蜒曲折,仿若盘桓在地底的蛟龙一般,几乎覆盖了整座国师府邸。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若隐若现的光亮登时闯入了眼帘,就在正前方,狭长甬道的尽头。 总算是看见了光亮,桃夭立刻加紧了步伐,不多时,他们终于到达了尽头。 面前朱红色的房门虚掩着着,暖色的烛光从门缝中透出来,摇曳在凹凸的石壁上,祥和又温暖,外部幽暗与严寒似乎就这样被隔断在这扇门前,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桃夭心中瞬间警惕起来,房内有着亮光,莫非里面有人?她再度将缚妖索抽出来,握紧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房门。 漫长的黑暗后骤然明亮起来的视野似是让她还有些不习惯,她不自觉的眨了眨眼,片刻后才适应了敞亮的光线。 桃夭仔细地环视了一圈,但出乎意料的,房内并没有人,可眼前房间的装潢却让不由得她一怔。 红檀木桌上置了茶具与香炉,桌旁的瓷制的灯台如树枝一般展开着,每一条分支上都燃着一盏长明灯,但却并不刺眼,如晨光一般,只让人觉得惬意。左侧的卧榻上吊着淡青色的帐幔,尾缀流苏轻摇,梳妆台上模糊的铜镜上映着一旁的紫檀架子上的各色玲珑珍宝。 整间厢房的陈设看起来都华贵无比,雕龙刻凤,此般奢华与先前简朴至极的国师府简直是天渊之别,甚至都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厢房,反倒像是什么王公贵族的住所。 桃夭暗自惊叹之时,视线的一角,却分明在是如昼般的灯火中捕捉到了一丝不知从何处折射出来的寒光,如出鞘的利刃一般,幽寒而凛冽,让她不由得一冷。 心下立刻觉得不对,桃夭立即开始在四下搜寻着拿到寒光的来源,俄顷,就在那掩着的帐幔之后,她发现了一尊玉女像。 那玉像几乎与人等高,雕刻着一名女子的模样,女子眉心微蹙,眼角似有泪珠,桃夭继续将目光下移,只见她的十指相和,手心相对,合于心口,她再细细观察着玉像的周身,整座玉像通体晶莹,周遭隐隐有着能量波动,然后她突然愣了一下,这座玉像,竟是由通灵玉所作。 眼前这座玉女像,不是普通的玉像,而是一座神像,就连那女子的动作都是神祇合十印的姿态——是唯有神像才会有的规制。 她长在神界,对凡间的供奉惯例极为清楚,凡人若想将所思所念在祈祷时传达神界,需用通灵玉,但通灵玉世间罕有,故在凡界,但凡有人寻到此物,便会将其制作成神像,祈愿着神族的庇护。 她虽已明白眼前是一座神像,理应不感到奇怪,但不知怎的,她心中仍是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对劲,仿若她错失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桃夭再度向那神像看去,从头到尾细细的观摩着,然后,她恍然发现了先前心下的怪异感究竟来源于何处。 是脸。是那张神像的脸。 这座玉女像从头到脚都采用了神像的规制,甚至连衣着动作等的一切细节都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一般无二,可唯有那张脸,替换成了一张陌生的脸。 身为神女,她清楚的记得神族里所有主神与神祇的面容,而眼前玉女像的面容,分明不与其中的任何一位神祇相符合,是一张完全陌生的,从未见过的脸。 将一位分明不是神祇的人刻成了玉像,伪装成神像的模样,还用了百年难遇的通灵玉作为玉料,这究竟用意何为? 桃夭只觉得愈发不解,她从未下过凡,只在神界知道些供奉的惯例,对于其他,她只能算是略知一二,难道这是凡间什么奇怪的习俗?她在心下纠结了许久,还是想不通。 突然,她才反应过来似的,她一直独自思考惯了,方才也是一直自己自顾自地探查着,竟是忘了勾黎,这位人族少年就好好的在她身边摆着,何不问问他呢。 念此,她忙扭过头,寻找着他的身影。 少焉,她总算看见了他。他仍是站在进门处,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深碧色的瞳中并没有什么情感,仿佛在控诉她将他独自撇在了那里。 桃夭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起了身,走到他身边。 “勾黎。”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男子于是回过头来,与她对视着,幽深的瞳仁却似是深渊一般,看不出喜怒。 她本以为他会有一些其他的情绪,例如失落,或者不满她方才完全忽略了他,她甚至都准备好了怎样安抚他,可他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然后扬了扬嘴角,“阿姐,怎么了?”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这个反应无端加重了些许她心里的愧疚感,他先前怎么说也是帮了自己,在这样危险的幻境中,她却直接把他忽视了那么久。倘若方才出了什么差错,这么远的距离,又是在她不注意的情况下,也许他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便会彻底失了性命。 “对不起。”她闷闷道,“以后不会忽略你了。” 用愧疚,怜惜,同情捆绑住的情感羁绊,勾黎虽然并不擅长,却能运用的很好。但看她那般内疚的模样,不知怎的,他却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那般感到快意。相反的,他甚至有几分气闷。 是因为她就那样轻易的落入陷阱而让他感到太过无趣,还是只是因为她太过天真,竟不懂对他人设防? 他潜意识里自以为更加偏向前者,因为他一向是厌恶后者的,盲目的相信从来只意味着软弱。 他于是摇了摇头,刻意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道:“没事的阿姐,我不怪你。” 少女果不其然愈发歉疚了,他合意地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目光越过她停留在那座玉女像上,然后才轻轻开口:“阿姐方才是想问些什么吗?” “啊…是。”这么被勾黎一提醒,桃夭才想起正事来,启唇道,“我见那座神像的面容并非神祇,就想问问凡间是否有什么习俗是会用通灵玉给人铸像的,私自铸造那种。” 通灵玉众所周知是神像的唯一材料,世间绝无替代,且唯有皇家才具有铸造的权力,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但她还是不确定地想问问是否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习俗。 她发现了那座神像的疑点。 勾黎垂下了眸,目光再度回到她的身上。她并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定定地盯着不远处,像是在思考,可眉目间,却又透着举棋若定的从容感。 他的眸中寂然,看不出喜怒,原本阴晦的神色与一直以来对她的轻视在此刻却无端消散,在眼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点莫名的赞赏。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眼前的少女并不像那些神族一样愚昧无知。 她有着自己的思辨能力,虽然也曾依靠过他给出的线索,但却从未依赖过那些,相反的,她自己便能够从紊乱的谜团中拆解出重要的一端。 这种聪慧,带着不可控的因素,像是诱饵一般,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他似乎本能地满意她的反应,或是说,他觉得她理应如此。 他于是佯装思索了片刻,而后慢条斯理道:“不曾有过。云泽开元年,圣上便下令通灵玉唯有皇家才可用于铸造神像,百姓不得私藏私铸,违者族诛。” 闻言,桃夭心中猜疑更重了。既没有相关习俗,又连带着如此重的惩罚,只能说明,那座神像的来历不明且别有用心,那人为何甘愿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将凡人之貌伪装成神像,到底是何意图? 而且,分明有那么多玉料,为何偏偏是通灵玉? 桃夭回转头,再次看向那尊玉女像,它就那样被帐幔半遮半掩着,立在床的中央,远远望去,周身的雕刻栩栩如生,仿若它下一秒便会活过来一般。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某一瞬间,她似乎在那玉像的周围看到了一缕微弱的黑气,一闪而逝。 12、古怪 那一丝黑气虽然消失得极快,却莫名给她一种熟悉感,仿若在哪见过一般,但她一时间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桃夭皱眉沉思着,正打算和勾黎一起上前细细勘验时,耳畔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桃夭心下暗道不妙,这回定是有人来了,此地不宜再留。双手掩于袖中迅速反转着,她倾力结出一个法印,虚空中瞬间破开一道仅容他们二人大小的口子,犹如一扇门一般,就这样悬浮在他们的面前。 脚步声极快,仿若发现了什么般极速地靠近着,几乎要到那道房门前了。 来不及了,桃夭再顾不得什么,下意识地拉起勾黎的手迈向虚空之门,二人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空气中。 再次睁眼已然到了柴房处,桃夭抚了抚胸口,总算松了口气。还好她跑得快,方才那个情形,倘若再慢一刻,她和勾黎就很有可能会被发现。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知道了国师府邸的位置就方便多了,至少有危险时还能用术法瞬移回来,否则若是像来时那般慢慢走回去,可早就没命了。 桃夭仍是有些心有余悸,片刻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适才紧急之下,她直接一把抓住了勾黎的手,而此刻,她的手仍是搭在勾黎的手腕上。 她登时有些不自然地松开了手,悄摸摸地抬头观察他的反应,还好眼前的男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或是说,并不太在意她方才的小动作。 她又将目光收回来,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辨不出已至何时,些许晨光已然顺着破旧的窗棂探进了房内,却仍是昏暗的,扬尘在稀薄的光线中肆意飞舞着。 是时候该回去了,趁着这天色尚未大亮。望了望窗外,桃夭心念。白天偶尔会有狱卒进来,若是在清点祭品人数时发现少了人,那可就麻烦了。 她于是扬起头,看向身侧的方向轻声道:“我先回去了,晚上子时再会。”她正准备施法回牢房时,瞥见自己衣袖上的血污,想起来什么似的,不放心地向男子嘱咐了一句:“对了,千万不要为难那个狱卒,这里已经很危险了,我不想你被他们怀疑。” 一瞬间,她似乎看到男子在听见某一句话时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然后又很快恢复如常,他只是勾了勾唇角,看着很乖巧地对她轻轻点了头,却奇怪地没有应答她的话语。 不过桃夭也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在勾黎点头后她便立即开始施法,身影转瞬便已消失在原地。 她刚走的后一秒,男子垂眸寂然地瞥向她原本站立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牢房内一如往常般透着阴森诡异的气息,索幸她回来得还算早,那些少女们仍在熟睡中,她听见轻微的,起起伏伏的呼吸声,又看见她们紧紧地挨在一起相互取暖,忽然就觉得有些心疼。 眼前的这些少女们,还有这个幻境里的所有人,虽然只是魄灵的一段记忆,但他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啊,竟是这般被那作恶之人永生永世困在这里,如同傀儡一般被利用与操纵。 桃夭只觉得无比愤懑,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与怜悯。 受苦的永远是平凡的百姓。 无论是各界的斗争,亦或是谁人的私欲,无论是什么,牺牲的永远是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为神者兼爱天下,只愿她集齐神器碎片后,神界的当权者,能够为这乱世间带来正道。 桃夭叹了口气,再次望了望那些蜷缩着的少女,眸光充满了悲悯。等她破开这幻境后,她便会超度他们,即使这些人早已无法再入轮回,但至少也不会被幻境中的一方天地束住手脚。 她依墙坐下,开始仔细回顾今日发生的一切。 所有的不对劲都是从国师府邸开始的,那道暗门,以及那尊伪造的神像,他甚至都还是这起祭祀的操控者,她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国师便是织造幻境的元凶了。 但有一些她还是有点想不通,那座伪造的神像很显然并非是为了像神界祷念,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他所谓的献祭,他费劲心机地造出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幻境来,将邺城吞噬为空城又用活人当作祭品献祭,真的只是为了用献祭得来的力量维持幻境的运转那么简单吗? 猜疑在心下不断扩大着,无数的猜测从脑海中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却是零散的,串不到一起,就如同她现在的局面一般,一切七零八落的线索拼凑在一起,也只能勉强找出两个可疑之处。 而那两个可疑之处又恰恰是最关键的。 桃夭叹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决定不再去想这些毫无头绪的可疑点。若是没有更多证据与线索,一昧的空想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线索才是,她不由得低下头,瞥了一眼那吊坠,它仍是还剩下三分之二的亮度,但她很清楚的明白,要不了多久,那光芒便会再暗下去一截。 从初始的惊恐到慌张再到现在的能够平静的面对如沙漏一般快速减少的时间,她总算是有所成长,虽然其中也少不了勾黎有时的帮助。这个人族少年并不如她初见时以为的那般粗浅无知,反而,他异常的冷静清醒,有时甚至更胜她几分,这让她不由得有几分佩服。 桃夭把从吊坠上的目光收回来,脑海中莫名想到了那尊玉女像,那上面一闪而逝的黑气着实让她怀疑,她今晚须得再去那国师府的密室里探探才是。 心中打定了主意,桃夭缓缓阖眸,开始打坐调息,继续尝试突破体内对法力的桎梏。 这一打坐就是一天,时间很快便到了晚上,经过此般久的调养,桃夭只觉自己的状态好了不少,虽是仍旧没能完全突破桎梏,但是也恢复了不少法力,甚至连精力都充沛了。 不过奇怪的是,整整一天之久,这间牢房里原本的那位狱卒都未曾来过一次,甚至本该是由他送饭食的时候,来得却是另一名新的狱卒——看着很面生,不过倒是很和蔼,说话轻声细语的,就是话音里似乎有些发颤,食盒里的饭菜也跟着好了许多。 终于到了子时,桃夭蹑手蹑脚地起了身,确认周遭的少女都已熟睡后才暗暗施法,从面前的虚空之门中跨了进去。 一睁眼,她便发觉勾黎已然在柴房内等候,他并没有主动说些什么,只是垂下眸,寂寂地看向她,然后目光一点点下移,他似乎是在一寸一寸的端详着她,直到将她浑身上下都扫视了一遍后,他才别过了脸,面上始终没有什么神情。 桃夭有些奇怪于他的反应,但是没有多言,只是即刻施法向国师府邸中的密室出发。 不过片刻,二人再度睁眼时便已身处密室之中。 满堂烛火摇曳着,投映在墙壁上如粼粼波光般不住流动着,带着让人放松的暖意,仿若一场飘摇的幻梦一般。但桃夭却觉不出丝毫的温暖,心下唯有对此地的怀疑。 不待犹疑,几乎是在她脚尖一沾地的那一瞬间,桃夭便立刻奔向了玉像的方向,她一把掀开青丝帐幔,露出里头的玉像来。那座玉像仍是维持着相同的位置,与她记忆里的分毫不差,并没有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是这一次,无论她怎样观察,甚至都动用了术法去探查,都未曾在玉像的身上,找到任何不详的气息。 怎么可能?桃夭不可置信地盯着玉像,昨日她明明便在这玉像上看到了那一丝黑气,不会错的,她一向都对这些气息很敏锐。 莫非是……脑海中骤然忆起昨夜那阵可疑的脚步声,会不会是那人发现了什么,于是刻意把这玉像上的气息敛去了?她蹙起了眉头,果然,还是自己来晚了。 玉像的异常被人掩盖,就意味着她原本以为的第一个突破口不复存在,没有更多的证据,她先前了解的所谓的线索,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胸口处的吊坠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又一次暗下去了一截,此时,吊坠的亮度只剩下了三分之一。 她懊恼地咬紧了唇,无意识的攥紧了裙裾,心下心思急转,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一定会有的…… 对了!她骤然想到了什么,旋即开口道:“勾黎,你身为祭司,可知道祭祀的地点?” 是了。她先前只顾着关注着浮在表面的蹊跷之处,纠结着幕后黑手的目的,导致她所掌握的一切信息都是碎片化的,很难得出什么结论,却没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即是祭祀的本身。 她只知道这是一场活人祭祀,以及一些祭祀细则,除此之外,她简直是一无所知。她早就确认了这场祭祀不对劲,若是她的推测不错,那祭祀的场所,说不定也隐藏着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我知道,我带你去吧。”她听见男子这样说。 他分明紧抿着唇,唇角也没有任何的弧度,可那灼灼的目光却意外让她感受到一种情绪,好像是…她突然获得了他的一丁点的赞赏? 13、寒光 乌云一点一点聚集着,本就残缺的月被彻底遮掩,连这最后的光源也隐匿在夜幕中,眼前的一切显得更加晦暗,无端透着诡异的气息。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总算到了一处山崖。 “越过这些石阶,就是祭祀的通天台了。”勾黎的脚步顿了顿,指着面前的山崖道。 狂风凛冽,山崖两侧郁郁葱葱的湘妃竹随着猎猎的寒风不住地挥舞着,在这无边夜色中簌簌作响。 桃夭随着他的手势往前一看,眼前密密麻麻的石阶如同盘龙一般环绕住山崖,一层一层往上攀附着,最后通向崖顶。 桃夭莫名感受到了一阵寒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后耸了耸鼻子。 不知为何,自从来到此处开始,她便觉得周身仿若坠入冰窖般,极度寒冷,可这种冷意却和以往的任何感觉都不同,它是刺骨的,仿若能透过皮肉渗入骨髓一般,让人一阵阵发毛。 不能再等下去了,这祭祀地方一定有古怪。她暗暗的想,旋即在心中默念法诀,指尖结印,然后在法诀生效的前一刻拉住了勾黎,二人顷刻间便瞬移到了崖顶。 冷意在到达山顶的那一瞬间如茧一般迅速包裹住全身,向内里渗透着,其中寒意甚至比山底下更甚。 站稳脚步后,桃夭立刻松开了手,向四周环视着。 崖顶是一个巨大的平面,仿若被精心雕琢过一般,周遭亦是如山底下一般种着成片成片的湘妃竹,那些竹子不知是受了什么的滋养,竟是高数尺,就这样密集的挤在一起,遮掩着视线。 这么乍然一看,尤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她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又一阵狂风袭来,耳畔响起沉重的沙沙声,不时有叶片落下,在空中飞舞着,就在那一刻,在一众声音中,桃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玄铁晃动的声音。 声音在西面的尽头。 桃夭眸光一动,立即将缚妖索抽出,她快速念了句法诀,缚妖索骤然开始扩大,最终化作一柄长剑。 她立刻跨了上去,又拉了勾黎一把。 竹林中暗得令人心慌,不见几许光亮,长剑在林中快速行进着,他们的衣角被风带起,不过片刻,便到了目的地。 穿过竹林后,四周终于变得空旷起来,光线亦是明亮了几分,残月从密布的云间透出一丝惨淡的光线,流泻在地上,将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寒光。 不远处,一抹翻涌着的液体反射着粼粼波光,在一地月光中映的突兀。 那是一方池子,周围布满了幽深的苔藓与杂草,杂草甚至有半人高,看着古怪万分。桃夭快步向前拨开这些恼人的杂草,眼前的一切终于清楚的显露出来。 无数条锁链将眼前的池子团团封住,锁链之上成片的黄符在黑暗中异常的醒目。 寒冷在这里达到了顶峰,与此同时向她猛烈袭来的,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桃夭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眼前的池中不住翻滚的并不是水,而是血。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桃夭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寒,造成眼前这个局面的,多半和国师的活人祭祀脱不了干系。不过,那些黄符与锁链是做什么用的,她又将目光重新放在面前在狂风中仍是巍然不动的符纸,不禁泛起了疑问。 桃夭一点点向符纸靠近着,就着稀薄的光线阅读着上方的符文,看这里这这么大的阵仗,又是黄符又是铁锁的,她本以为此地镇压着什么凶物,却没料到,上方只不过是一方小小的封印。 这种封印的程度,根本镇不住什么东西,看来眼前的一切装饰都只不过在掩人耳目,即便下面有什么,也一定是安全的。桃夭心下明晰,旋即抬了手,一边念着法诀,一边在空中描绘着什么,每一笔落下,都在夜色中显形,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直到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串灿金色的符文悬浮在空中,在霎那间汇聚在一起,最终形成淡金色的光圈,那道光圈瞬间自她周身开始扩散,蔓延过整个池子,所过之处,铁锁寸断,符纸尽落。 符纸落下的那一瞬间,池中的血水似是更深邃了,不多时尽泛起了一个一个的小水泡,鼻尖萦绕着的除了血腥味以外,还有宛如腐肉般的恶臭,一个小小的漩涡顷刻在池中央成型,带动着强烈的能量波动。 而后,一个极小的光球渐渐从漩涡中浮了上来。 那个光球成水滴状,散发着莹莹的如水波纹般的蓝光,那样温和、纤尘不染,甚至带着些许神性的气息与这里格格不入。 不知怎的,即便是在这般诡异之处,在桃夭看向这个光球的瞬间,竟意外的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甚至,还有一股莫名的熟悉。 桃夭怔了怔,这个光球就是这封印中掩藏的东西,这么小,到底能做什么? 她虽认不出此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却也明白此物不足以危害到自己,于是她缓缓伸出手,尝试着触碰它。 就在她触碰到那光球的那一秒,一段记忆似潮水般涌来。 14、孤行(上) 清冷的月色,幽幽地倾泻在满地的浓霜上,入目是一片素白,前几日的积雪还未化干净,天空中却又开始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交融着阴冷的夜色,显得孤寂万分。 少年蜷缩在小巷的一角,瘦弱的身躯瑟瑟发着抖,冻僵的手紧紧攥着布满了血迹的衣角,愈加用力,指骨都开始渐渐泛白。 顾斐死死的咬住下唇,强迫着自己保持清醒,暗淡的眸中充斥着与年龄不符的怨毒。 自出生起,他便因得一双赤瞳而被双亲所弃,此后他辗转无数个人家,虽偶尔暂得收容几日,可四周流言仿若便见不得他活着一般,立刻纷飞而至。 皆传天生赤瞳者,视为不祥,会为亲近者带来灾祸。 这样的传言一直伴随着他,如同脚下的暗影般,死死地将他缠绕着,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不曾散去。 渐渐的,他便再无处可归,受尽欺辱,甚至沦落街头,与狗争食。 只因他是天生赤瞳,便理所应当被所有人当成怪物,如丧家之犬一般苟活着? 顾斐深深蹙着眉心,松开了紧咬着的下唇,绛紫的唇上赫然是一排深深的牙印,唇齿之间尽是腥甜的血腥味。 他不甘心。 那时他便暗暗起誓,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够翻身,他定要血洗过往的一切屈辱。 这世间待他不善,他便要千倍百倍地奉还回去。 极度的寒意与身上的痛感交织着,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他把头埋进臂弯里,双手环住自己,借此来觅得一丝温暖,却始终驱散不了夜的寒冷。 耳畔的喧嚣终于停下,困意一点一点侵蚀着他麻木的神经,他绛紫的嘴唇变得乌黑,分明得哆嗦着。潮湿的水汽裹挟着风刮过脸颊,带着黏腻的感觉,身躯似是失足般落下,又好像被什么托起。 意识消失前的那一刹,顾斐似是在视野前看见一束光亮,就像白昼。 依稀之间,似乎有人在那光亮中,向他缓缓伸出了手。 那人轻轻拍去了他身上厚厚的积雪,就这样看着他,目光中没有厌恶,没有避之不及,却是悲悯。无尽的,含着忧伤的悲悯。像是一方安静的湖水。 即将麻木的身躯覆上了一丝温暖,痛苦似乎也连带着弱化下去,将暗未暗的视野里,那人跪坐在他的面前,温柔地将他扶起,在某一瞬间,眼前的一切恍若一尊圣洁、庄严、却又遥不可及的神像。 而那尊神像,向他伸出了手。 这一刻,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心脏的颤动。 再度醒来时,顾斐才发觉,自己竟是被前往邺城赈济救灾的云泽王朝的长公主——江芷救下了。 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又适逢大寒,云泽王土灾情四起,民生潦倒,而他却只因自己与长公主不和自己又懒于寻访,便总是遣她去些困苦之地替自己来安抚民心。 却没料到,也正是因为如此,江芷的马车在驶进邺城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蜷缩在小巷中的顾斐,这才让他白白捡了条命回来。 若是没有江芷,他大约活不过那个冬天。 自那日被她救下后,顾斐便一直待在江芷在邺城的府上,这些天来,江芷不仅派人医治他的旧疾,还教他识文断字,骑马打猎,从未因为他的赤瞳而嫌弃半分。 他本该感到庆幸,可每每午夜梦回,却仍是会被从前的影子死死缠住。那些谩骂、侮辱、嘲笑、如同一根根绵长又细密的针一般,在无数个日夜里,每一日都在将他反复贯穿。 仇恨在心中不断滋长着,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每日都在厌恶、和害怕中度过。厌恶自己为何如此无能,害怕那样的日子再度向他袭来。他若想复仇,便不能像一个玩物一般一直待在江芷的府上,总有一日,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将曾将所受之苦百倍奉还。 于是顾斐只待到自己身上的伤堪堪好全,便去寻了江芷,同她说他想离开。 他没有告诉江芷原因,他本以为她也许会拒绝,然后将他强留下来,或是勃然大怒,斥责他竟这样不识好歹。毕竟他这样一个乞儿,既被公主救了,他的命也便归她了,理应由她决定去留。 可江芷却一直告诉他没事的,她轻轻拉住他的手,只说“顾斐,你若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顾斐的眸中闪过错愕,他怔了怔,原本早已寂然而麻木的心间,仿佛有什么在悸动着,想要挣脱厚重的茧。 他一直以为,那日她将他救下,也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是施舍给蝼蚁的怜悯。所以即便这些天她待他再好,他也只觉得那不过是拿他当一个新奇的玩物,若是时间久了,自然会将他彻底厌弃,同从前的所有人一样。 所以他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他不愿沉湎于短暂的幻境,然后又一次跌入万丈深渊,即便他能在里面觅得暂时的温存。 可她没有。她赋予了他同等的尊重,与爱。 他从不信神明,可在那一霎那,他却意外的觉得,是神明让她降临在自己的身边。 或许他们之间的相遇,本来就是命中注定。 江芷给他准备了足够多的盘缠与行囊,让他离开公主府后,也能在外好好生活,还给了他一块她的令牌,这样他出行在外,只要亮明身份,便不会有人再敢欺凌他。 顾斐一个人在外四处游历,人们虽仍是厌恶他,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却也不得不因为他身上的令牌而忌惮他几分,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权力的力量。 无上的权力,能够让人俯首称臣,甚至奴颜婢膝。 这些都是从前身为落魄乞儿的他从不曾体会过的,便也渐趋让他生出一丝无端的渴望。 只有足够的权力,才能让他不被人踩在脚下,才能让他能够有资格平视江芷,而不是如同无足轻重的蝼蚁般只配站在低处卑微地俯视着她。 顾斐仰慕着心中的那尊神像,他渴望靠近她,触碰她,与她并肩。 神明给了他这个机会。 偶然的一次,在他路过一个道观时,却忽然被门外的一个小道士叫住,那小道士与他素昧平生,竟能直接喊出他的名字,还说他的师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顾斐感到奇怪,却还是随那道士一同进去,想要一探究竟那观主究竟所谓何事。 道观的观主就在大堂内等候着,仿若与他相识已久一般,将他的一切娓娓道来。 那观主说,他本天生赤瞳,可通神灵,本为祥兆,却因与荧惑星伴生,要历经疾苦数十载,方能修成正果。可他本该再历劫六载,却因巧遇贵人,而动了命数,如今,他的命格已是连他都看不清了。 只怕这不是吉兆。 但顾斐不在乎,他从不惧怕未知,他只会不择手段的把这个未知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他知道观主口中的贵人指的是谁,所以那时候他以为,神明是眷顾他的,即便曾经所有人都憎恶他,将他当作异类。 但好在一切都已苦尽甘来,很快,他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观主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他叹了口气,或许是他真的看不清顾斐的命数,又或是他只是不能说。 那日以后,观主便把他留在了道观,观主说是受人所托,要传授他方术以通神明,却又不肯说所托受谁,顾斐也不再多问,只是静下心来待在道观,潜心修习着观主教授的一切。 顾斐将自己的全身心都扑在这些奇门异术上,渐渐的,午夜梦回时,他再也听不到那些诋毁,与窃窃嘲笑,仿佛世界在他的脑海里沉静了下来。 但他还是会经常梦到那座神像,她就这样矗立在他眼前,庄严而强大,只是那般安静地俯视着他,却也让他无端心安。 这一切都是命数,他坚信着,他曾经所遭受的痛苦是命数,他遇到江芷是命数,他离开她也是命数,但他们总会再相见的,也一定会再相见的。 他坚信着这是宿命。 往后的日子似乎顺利的有些反常,不过三年,他便已然学成了观主所传授的一切方术,适逢云泽王宫遴选异士进宫做法祈雨,他也意料之中的当选了,并在当选后的第二天,便展现了自己过人的才能,久旱两年的云泽,第一次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于是也理所应当的成了云泽王朝的新任国师。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的巧合,巧合得仿佛,背后有一双大手,在无形中推动着这一切的发生。 拜国师的第二天,他便进了宫去见她。因得他为云泽祈来了第一场雨,故皇帝应允他可以随意进宫走动。 他直奔长公主的殿宇而去,却在宫中辗转了许久,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它。 那根本不能算作是一座宫殿,反而更像是一间破旧的屋子,朱门上的红漆早已层层剥落,露出里头光秃秃的,斑驳的木板,雨水顺着木板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在泥泞的地上蜿蜒成一个小水洼,这里连屋檐都是漏水的。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站在门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15、孤行(下) 他简直无法想象,身为云泽的长公主,她竟住在这种连下人都不如的地方。 他并非没有听闻过当今皇帝与长公主不和已久,甚至连那一回去邺城,也是皇帝的主意,却没料到,她的境遇竟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差。 是了是了,皇宫以外施舍给长公主几分薄面也是为了不失了皇家的颜面,到了宫内,皇帝自然是想怎么待她就怎么待她,他先前竟是没有想到这个。 愤怒在心间逐渐扭曲成型,一点一点向上攀升着。 他们怎敢,让她住在这种地方? 顾斐的脚步停在门前,半晌,他才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 不过片刻,他听到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随即,那扇紧闭着的朱门打开了,开门的却并不是婢女。 是江芷。 一别三年,少女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身上的衣衫虽然破旧,却仍是被清洗得很干净,看着得体。 少女先是愣了一瞬,然后扬起头看他,她似乎很惊讶,又有些局促地别过目光,随即,他看见她的眼底漫起水雾。 上次一别,已是三年未见。这数百个日夜的相思缠绵成茧,在他心中一点一点抽丝,然后破茧成蝶。 “是我。我回来了。”他低声念着,却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昔日的一切在脑海中盘旋着,久久不落,再度相见时,他们之间,竟有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再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乞儿,她亦不是他想象中备受尊崇的的公主。 他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后,便能有勇气与她并肩,可直到与她相见,他才恍然发觉,无论她处境如何,低微或高贵,在他心间,她永远是不可触摸的存在。 他似乎恍惚了一瞬,有什么久远的声音穿透层层重压,从脑海中的某个角落窜出来,萦绕在他耳畔,然后他听到那道声音说。 “顾斐,你若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了,他开始回过神来。 “我等了你很久。”虚实交织之间,他听见她说。 自那日以后,他便常常来她的殿中,他如今已成了国师,因为他的方术灵验,皇帝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于是他给她换了住所,又配备了众多仆役,可他总是觉得还不够。 她如神像一般圣洁无瑕,自然也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所以他想给她最好的一切,想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但凡皇帝在位一日,只要他不在她身边,便会对她多有苛责,他不甘她这般受人欺辱。 每每在她受到欺辱之时,他便会抑制不住的愤怒,甚至涌现出杀意,她却总会轻轻的握住他的手,告诉他这样已经很好了,只要他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他一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自从成为国师后,他也未曾忘记自己先前受过的屈辱,那些曾经折辱过自己的人皆已被他找到,以当作做法时的贡品为借口尽数斩杀。 所以他不解她为何宽恕,可即便如此,只要是她对他说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会百依百顺。 所以他学着她的样子去宽恕,去原谅,去安于现状,他本以为一切都可以这般平稳的走下去,他和她可以就这么彼此相守,他甚至计划好了过些时日便向皇帝求娶公主。 他也曾以为神明是眷顾他的。 直到某一日,云泽王朝的邻国渊启国使者前来觐见。 当今皇帝昏聩愚蠢,边境战火连天民不聊生,他自己却整日在宫内夜夜笙歌,对此不管不顾,一旦边境彻底失守,云泽将彻底无险可守,中心地带便会岌岌可危。 但好在云泽边境守将勇猛,渊启数次进攻,都没能攻下一座城池,而此时,渊启使者前来觐见,也正是为了求和,但也不全然是求和。 渊启明白,云泽虽边境守将勇猛,但云泽已然大旱三年,又北临南漠,粮食储备极度有限,而他们渊启,则是面向永不干涸的莱加湖,水源充足,他们的粮仓里的粮食,足够应对更久的战争。 所以,一旦渊启真的发动长久的战争,云泽极大可能吃不了消耗战。只不过,渊启也并不愿意赔上储备良多的粮仓,去赌一场战争,即便他们自己的赢面很大。 所以,他们并不是完全的求和,而是在向云泽讨要东西。 他们要云泽最外围的一座孤立的小城,同时,还要云泽的长公主以姻亲,换两国的和平。 云泽的长公主是为皇后所出,皇帝江齐却并非皇后之子,而是齐贵妃之子,而那齐贵妃,却又是皇后所害,生母被人手刃,江齐自是恨她,先皇后一去,他亦是自然而然的把刻骨的仇恨移到了江芷身上。 所以,皇帝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他一直用歌舞玩乐来麻痹自己失去生母的痛楚,但他并非不明白其实云泽的粮食储备比渊启想象中的多很多,一旦打起来云泽并非不能赢。只是他不想,他就是要刻意想要报复她,他怎么可能让她在宫中一直这么安稳的过下去。 她就该去死。 顾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噬骨的愤怒与怨恨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脚下的每一个脚步都开始变得无比的虚浮。 他甚至都开始有些眩晕。 江齐他怎敢……怎敢如此待她!他还没来得及向她求亲,只差一步,偏偏只差一步…… 顾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到了她的殿中,偌大的殿内未置一烛,清冷的月关透过窗棱探进屋内,她逆着光,安静的看着窗外。 “你都知道了。”她轻声道,话音甚至没有任何的起伏,仿若在阐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愤怒、悲伤、与恨交叠在一起,几乎要让他发疯。 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抱紧了住她,喃喃念着:“阿芷……阿芷…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我们……我们私奔,怎么样?” 他终于得以触碰到他心中的神像,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场景。 可悲,可笑。 怀中人微微颤声,轻声低泣,他忽的慌乱了,捧起她的脸,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泪:“我在…阿芷不要哭。” 江芷双手微颤,伸手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可下一秒,她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为了两国的邦交,我必须要去,否则,阿弟会为难的。” “对不起,顾斐。” 她挣开了他的怀抱,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你走吧。” 他听见她一字一顿的说,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瞬间昏暗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视野模糊又清晰,仿若天旋地转一般,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什么狗屁邦交!以女人的姻亲来换和平,不过是那狗皇帝要让他的阿芷死的伎俩罢了! 阿芷啊阿芷,你将他当作阿弟,他可曾有片刻将你当作阿姐?顾斐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一定有办法的……他不会让他的阿芷就这样嫁去了渊启,一定有办法的……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心思急转。 而后,他终是有了主意。 阿芷素来善良,定是不愿因为自己而毁了两国邦交,他只需假意答应,实则在她出嫁的路上,将她劫回来,然后在用他人的尸体伪装成她的尸体,伪装成长公主已死的假象。 这样,他的阿芷就能自由了。再也不必为那劳什子公主之名所累。 到时候,他们就逃出云泽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城里改名换姓的生活,她不再是公主,他亦不再是什么国师。 就做一对平凡的夫妇。 即便在那时,他仍是坚定的相信着,神明一定是眷顾他的,否则,他也不会与江芷相遇。 他仍旧时常前往江芷殿内,却不再提出逃一事,只是若无其事的帮她准备嫁妆,他甚至都为她挑选好了嫁衣,他想象着她凤冠霞帔的模样,欣喜一点一点溢满胸膛。 只要等到她出嫁之日,他便能还她自由之身,她会成为他的妻。 他终于等到了那天,城门大开,普天同庆,数台轿撵载着丰厚的聘礼从城门口缓缓驶出,他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轿撵在眼前渐行渐远,最后缩小成一个黑点。 顾斐几乎按捺不住心下的喜悦,最迟再过三个时辰,马车便会驶离云泽境内,到时动手会更方便,只要他的人稍加伪造,便无人能发现长公主假死脱身一事。 她会自由。 可他没料到,纵然他百般算计,千般筹谋,却终是抵不过变数。 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翻腾着,空气沉闷而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雷鸣,低泣盘旋在他心上,宛如刺骨的冰凌,在他心口缓缓刺入。 就在几刻前,他的手下来报,公主已死。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了她的轿撵前,又是如何从那一众的尸首中,找到了面目全非的她,黏腻的鲜血与无数条伤痕交融着,如图腾一般覆盖了她的全身,浸染着她的衣裙,他为她亲自挑选的嫁衣。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颤抖地抚上她冰冷的脸颊,他尝试着为她抹去脸上的血迹,可那些那些滑腻的血迹却只是沾染在他的指缝间,怎么也抹不去。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神像在他面前轰然倒塌,从前那些叫骂,嘲笑,在脑海中汇聚成型,如暗影一般将他团团围住,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可周身却空无一人。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一遍又一遍喃喃念着,失了神般怔怔地看着怀中鲜血淋漓的江芷。 明明,只要过了今日,他们便自由了。 直到那一刻,他才发觉,或许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假象,一个可悲的幻觉。自始自终,他都不过是众人眼中的不详,所谓的神灵,从来都没有施舍给他哪怕一点的庇佑。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眼睛痛苦地圆睁着,瞳孔却早已涣散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她轻轻放下,然后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 他认得里面的东西,那是皇帝唯一赏给过江芷的一枚翡翠扳指,江芷整日戴在手上,从不曾摘下。 对于江齐,江芷一直心中有愧,即便后宫内的纷争,牺牲是必然的,而且齐贵妃之死与她并无干系,可她仍是一厢情愿地承受着母亲走后江齐铺天盖地的恨意。 是江齐,一定是他!顾斐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灼烧,目眦欲裂。他分明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有料到江齐对阿芷的恨意,竟是如此之深。 所以,她将那枚扳指取下,是告诉自己要宽恕,还是心有不甘? 他痛苦地闭上眼。 阿芷啊,你宽恕了他,谁来宽恕你呢? 他屏退了一众手下,用尽毕生的功力,才勉强在法器中留下了她的几缕魂魄。 他将她葬在了邺城的西面,他们初遇的地方,他不愿让任何人打搅她的阿芷,于是只在那立了一块无字石碑。 然后他回了宫,如往常一般向皇帝禀报天象。 顾斐能感受得出来江齐压抑不住的高兴,那一夜,他甚至在宫内大摆宴席,宴请四方,他这才知道,江齐要向渊启出兵,而借口,就是渊启谋害了云泽的长公主。 江齐这辈子终于自作聪明了一次,可他所谓的计策,却彻底害死了他的阿芷。 席间觥筹交错,那天夜里,江齐喝了许多酒,终于和一众大臣都醉倒在宴席上,他的未央宫内,清醒的只剩下顾斐一人。 顾斐站起身来,抽出自腰间佩戴的短刃,一步一步上前,终是到了宴席中央,他扬起了手中短刃,然后又重重落下,短刃顷刻间便刺穿了江齐的心脏,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被他嫌恶地躲开了。 他紧紧攥着袖中藏着江芷魂魄的法器,直到掌心出现血痕,他拖着虚浮的步子,一步一步离开宫殿。 没有意义。报仇也没有意义。他的阿芷不会回来了。 即便他留住了她的魂魄,又能如何呢?他根本就没有能够复活她的能力,他所谓的法器,也不过只能暂时锁住阿芷魂魄让他有所慰藉罢了。 可他不甘心。 强烈的怨念与不甘在他心间翻涌着,汇聚着,仿佛有什么在他体内一点一点聚集着,顷刻间,他的周身开始蔓延起黑气,那黑气聚成团,上浮着,环绕着他。如同巨大的阴影般,将他彻底笼罩、吞噬。 是堕魔的前兆。 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扭曲起来,额上青筋暴起,眼角赤红,他甚至能能听到自己骨骼一寸一寸断裂的声音。 他的身体早已为了留住江芷的魂魄而亏空,怕是还不等入魔,便会彻底死在这里。 黑气在空气中狂舞着,连带着风一同在耳畔呼啸而过,似乎在庆贺着宿主的即将死亡。 这一回,他没有看见光明。 16、线索 骤然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视野开始一点一点昏暗下来,周遭阴风阵阵,寒意直侵心间,甚至比先前要更胜上几分。 血池仍在不断翻涌着,幅度却愈来愈小,那个光球亦是随着涌动的血水开始渐渐下沉,最终尽数没入了池水中。 一切再度归于了平静,宛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桃夭眨了眨眼,似是还有点不适应突然的黑暗。 方才的回忆竟是到这里就夏然而止了。她不禁有些怔然,原来血池里,封印的竟然是一份记忆,国师的记忆。 她突然觉得有几分可悲,不知是因为记忆里阴差阳错的一切,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得,故事的走向原本可以不这样。 若是先皇后不曾谋害齐贵妃,若是江芷不为了家国大义而妥协,若是顾斐的人来得更早一些…… 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全盘皆崩。 但她并不同情顾斐,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该是他杀人害命的借口,整座邺城的百姓都已经成了他幻境中的傀儡,他早已罪无可恕。 桃夭叹了口气,随即又快速清了清杂念,开始细细思索着方才看到的一切。 为何伪装成神像,又偏偏为何用的通灵玉,祭祀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蹙着眉,竭力想将这些疑虑关联起来。 莫名的,一个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女子肙烟眉似蹙非蹙,明眸悲悯而哀伤,仿若与昔日无字碑旁的那一抹泪光遥遥呼应。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那张面孔,与玉女像上的面容,竟是一般无二。 混乱不堪的脑海中,那些谜团的脉络终是开始逐渐清晰起来,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她终于有了答案。 她先前只关注着通灵玉因其自身蕴育的强大灵力,是联通凡间与神族的媒介,却没有意识到,它自身蕴育的充盈灵力,又何尝不是储存灵魂的绝佳容器。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样法器能够长久的储存魂魄而不至于灰飞烟灭,但通灵玉不同,它至纯的灵力,甚至能温养一切物什,自然也包括魂魄。 这尊玉女像,根本就是储存江芷的魂魄的一个容器。 在顾斐的心中,那段最昏暗的日子里,江芷便如同一位神祇降临在他身边,圣洁却温柔,所以他细细描摹着她的容颜,将她雕刻成他心中的神像,他把她的魂魄温养在其中,仿若她仍在他身边,俯视着他,悲悯着他。 知道了通灵玉是储存魂魄的容器后,桃夭也能大致猜出祭祀的目的了。 是为了复活江芷。 那尊玉女像,刻得就是江芷,顾斐所做的这一切,包括那场祭祀,都是为了复活江芷。 难怪需要活人献祭,难怪整座邺城的人都变成了魄灵。她想她大概明白了顾斐所实施的禁术到底是什么。 此禁术唤做还阳,乃上古祭祀,就连她也只在古籍中匆匆瞥见一眼,只知道个大概,其阵法记载的并不详细。 据古籍记载,此法能使人起死回生,但必须在故去的百年内实行,且施术过程中,须得至少百名与施术者条件相符的人献出魄灵,温养其魂,待到祭祀最后一日,择良辰,选一生人祭天,献祭即成,故人便会归来。 魂魄与魄灵之间之差一个生前的记忆,他将所有人的魄灵与记忆分离,魄灵便会变得纯净,这样,他就能利用与江芷条件相符的少女的魄灵来修补江芷破碎的魂魄。而剩下的,无足轻重的魄灵,自然就变成了维持着幻境继续运转的牺牲品。 一切都昭然若揭,桃夭不由得叹了口气,生死有命,他不该如此执着的,这般逆天而行,只会徒增罪孽。 所有的疑问现下皆已解开,但只有一点桃夭想了又想,仍是觉得有些奇怪。 根据方才的记忆来看,顾斐强行堕魔,明明是必死无疑,而他竟然挣扎着活下来了,究竟是什么力量帮了他? 她怔怔地想了许久,却还是没有头绪,终于放弃了。 还是赶紧破梦要紧,今日便是献祭的最后一日,她快没有时间了,得抓紧离开这幻境才是。桃夭连忙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胸口处的吊坠。 那吊坠在这暗夜里隐隐发着光,微弱的光芒映在她的眼底,却看不真切。 有那么一刹那,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块吊坠,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千端万绪在突然间豁然开朗。 是祭祀。这一切的关键,还是祭祀。 她如今已经知晓了这是一场复活祭祀,且依着先前牢房内那位少女所言,这幻境中的云泽每隔十年便会开始一场献祭,而今日的这场献祭又是活人祭祀,想来已经是到了还阳禁术的最后一环,活人祭天了。 今天的这场祭祀,便是这百年内的最后一场祭祀,一旦今日祭祀即成,江芷便能够复活。 整个幻境都是围绕着祭祀开展的,每个幻境都会有一个阵眼,说不定祭祀就是破开幻境的关键,也就是那个阵眼。 换言之,只要她阻止祭祀,就有很大概率能够破开幻境! 思绪清明后,桃夭这才感到稍稍有些放松下来,先前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亦是轻松了不少。 如今至少是有了突破口,接下来只待她如何破坏祭祀便可。 她已是有了主意。 “勾黎。“桃夭出声唤道,曜黑色的瞳孔中意外的有些欣然。 男子闻言垂下眸,依着稀薄的月光对上她的目光,眼神安静又淡然,那一瞬间,桃夭似乎有一种错觉。 仿若他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她甚至莫名觉得,他好像一直在观察她,如冰冷的蛇类般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原本满腔的喜悦像是在霎那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瞥见他那冷寂的眼神后,到嘴边的话又突然咽了下去,只讷讷地说了一句:“我找到破开幻境的突破口了,是祭祀。” 她尽量将话音控制的平淡而没有起伏,不知为何,她甚至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仿佛是她在让他检验自己的成果一般,可明明不是这样。 无端的,桃夭似乎看见,那双如翡翠一般寒冷的碧色眼睛似是怔了一下,好像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又好似一种奇怪的嘉许。 他似是在仔细地审视着她,那种探究的眼神让桃夭感到有些莫名的陌生,她正准备往后退,然后,下一秒,她看见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顶。 这个动作他做得并不熟练,只是把手平放在她的头顶,顺着她的发顶一点一点往下,就这样重复了好几遍,可动作却并不轻柔,反而很生疏。所以好半晌后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摸她的头,或是说,他想摸她的头。 “桃夭,你做的很好。”半晌后,那人才缓缓开口,话音不再是平淡的,而是刻意的带上了几分温润,如同早已计划好的一般。 可只有他自己明白,适才动作的突然。这并不是计划中的一环,但意料外的,他却还是这样做了。 他似乎很少直接显露过自己的情感。外露的情感表达在他看来,一向与暴露自身弱点无异。 黑暗中的一点光热,可以吸引来无害的蛾子,同样也会吸引从阴暗深处前来觅食的毒蛇,但他显然只会是后者。 而狩猎方的光热,是否能让猎物感到安全? 方才的触碰,究竟是他觉得他应该如此,还是他想要如此?他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奇怪的话语。 桃夭只觉得勾黎现在有点怪怪的,没礼貌,他难道不知道这种话只能是长辈对晚辈说吗? 在回牢房之前,桃夭又去了一趟国师府邸,不过这一次,她只停在了府外,双手结印,一个小小的光球瞬间在半空中凝聚而成,她站在一角,抬指轻轻一挥,那光球即刻四散成烟尘,如薄烟一般向周遭守卫的眉心袭去,最终,在他们的眉心化作一个小小的红点。 而后片刻,那红点亦是消失不见了。 17、杀意 辗转一夜无眠,终是到了第二日。 今日一早,桃夭一行人便被狱卒唤了起来,说是即将到祭祀良辰,该前往通天台了。 桃夭被夹在一众同为祭品的少女之间,耳畔是少女们抽抽噎噎的低泣声,她们三三两两结伴挽在一起,好像这样便可以减轻心中的几分惊恐与绝望。 手上麻绳的摩擦带来清晰的痛感,但桃夭却顾不得这些,只是暗自攥紧了袖中的符纸,脸上的神色开始有些凝重。 毕竟即便经过了几日的休整,她的力量只能说是稍稍好了些,但还是无法与未受压制之前相比,她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究竟能否破开这个幻境。 那一阵阵的抽泣声在桃夭耳边嗡嗡乱鸣着,一点一点放大,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像是被这种情绪感染了似的,她忽然就开始有点心慌,她别过头,尝试凝聚心神,让自己免于这些杂音所扰,视线却下意识地在人群中乱晃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熟悉的身影。 勾黎就站在她的不远处,他蹙着眉心,不知是否察觉了什么,忽的冷冷出声道:“闭嘴,通天台就在眼前了,你们此般难道是想要国师降罪?” 他罩着斗篷的脸看得颇不真切,唯有那一双深碧色的眸子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回过头,定格在了桃夭身上。 然后,四目相接。 无端的,她竟忽然有几分心安。 沉寂得可怕,那些少女的哭声渐轻,许是因为畏惧祭司凌人的压迫感,再也不敢发出声音,她们紧紧地挨在一起,眸中只剩下绝望。 他的眼神也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的别开了目光 不知走了多久,终是到了那座山崖之下,微风卷起,竹林沙沙作响,鼻尖顷刻间萦绕起一股腐败的酸与泥土的腥。 桃夭仰头往向山崖顶端,敛了敛心神,强迫自己定下心来。 成败在此一举。她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崖顶仍是冷得诡异,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向西而出,穿过成片的竹林,终是到了目的地。 铁锁与黄符在眼前交映着,翻涌的血池中透出凌人的威压。顾斐就负手站在池旁,像是等待已久,原本暗沉的眸子在看到被祭司押送而来的祭品时终是急不可耐地涌出了几分期待。 顾斐站在高处,俯视着下方,仍是细细的打量停在眼前的队伍的祭品行列,他数了数,祭品的人数不多也不少,正好一百个。 看来玉衡办事倒还算到位。他满意地收回了目光,心下的欣喜与期待已然迫不及待地想溢满了胸膛,他脖子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连呼吸都甚至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手腕处有什么开始隐隐作痛,他伸手探去,却摸到了一片潮湿,那股自己厌恶至极的味道再度涌上来,竟是连他之前的香都遮不住了,但他立刻又缩回了手,刻意想要忽略掉这些。 今天,是阿芷复活的日子,其他的任何东西,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队伍已在面前站定,祭品们排成几排,就站在血池前。 顾斐轻声念起法诀,随后双手反转,一尊青铜鼎瞬间现于身侧,那尊青铜鼎硕大无比,散发着极致的阴冷气息,周遭隐隐还缠绕着一圈淡淡的黑气。 桃夭紧紧盯着顾斐的一举一动,却忽然对那青铜鼎的气息感到有几分熟悉。这份气息,说起来……她仔细地在回忆里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 昔日裂缝前的悲鸣在脑海中呼啸而过,还有那玉女像上一闪而逝的那一抹黑气,顾斐堕魔前缠绕他的巨大暗影,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难怪她在看到这些的时候会感到熟悉,原来这些气息的源头都来自于顾斐。 那这尊青铜鼎呢?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她不禁有些疑惑。 将青铜鼎的位置摆好,正对西面天穹,顾斐终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赤瞳内的渴望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着,他的表情甚至都开始有些扭曲。 紧接着,他近乎虔诚地闭上眼,在心中祈求着上苍,这一回,一定要让他地阿芷平安归来。 他到底还是存了一分殷切的希望,他不信他的神明会就这般抛弃他。或许,阿芷的故去,只不过是神明考验他的手段,考验他在十殿阎罗前,还能否将所爱之人救回。 而他会通过考验,阿芷也一定会平安归来,他欠她的三书六聘,十里红妆,他都会给她补上。 他会给她这世间最盛大的婚礼,然后他们就去游历四方,看遍这世间的大好山河。 为了救回阿芷,他几乎不择手段的翻遍了一切古籍,才找到了还阳这个禁术。他为此准备了整整百年,只要过了今日……只要过了今日,他百年来心心念念,所思所想的一切,便都会实现。 他快等不及了。 顾斐扬了扬手,青铜鼎内瞬间燃起剧火,火舌舔舐着空中的一切,然后越窜越高,就在那一刹,随着他双手的扬起,站在桃夭身侧数名少女的身体在陡然间开始上浮,她们在空中不断挣扎着,却是全无作用,只是随着顾斐的动作一直往青铜鼎而去,然后就这么直直地栽了进去。 烈火焚烧着少女的身躯,她们的面孔逐渐变得焦黑,甚至再无力气哭叫。然后桃夭眼尖的看见,那些窜起的火苗中,除了少女,还有什么在痛苦地扑腾着,然后越来越多。 是手,是她那日在裂缝中看到的那些手。 一双双手在熊熊大火中如溺水者般不断扑腾着,然后如同燃烧的纸张一般迅速的蜷缩成一团,以极快的速度缩小着,见此场景,桃夭心下瞬时一骇,一股无名之火顷刻间蹭蹭上涌。 她先前以为,顾斐为了修补江芷的魂魄,只是把魄灵与记忆分开,却没想到,他竟是直接通过真火灼烧的方式将魄灵的记忆烧死,以求得到更纯净的魄灵。 真是好生恶毒。 顾斐快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下不禁期盼着,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他的阿芷就能早点回到他的身边。 他很清楚的明白,这一百个人中,有一个便是今日的活人祭祀的祭品,只要到了那时,还阳的最后一环也便完成了,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看着身边的少女们一个一个被抬入青铜鼎中,桃夭只觉得愤恨又无奈,明明,她也曾计划好了要放她们自由,可她们还是成了顾斐私欲的牺牲品。 她在等待着,也只能等待着,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刻。只有那时,她才能作出反击。 终于,周遭除她以外的最后一个少女也被放入了青铜鼎中,眼看着顾斐就要再次施法,想要如同操控着前面的少女们一般操控自己,桃夭乍然动了动手指,单手在袖中快速画符。 手上绑的麻绳在顷刻间被点燃,炙沸的温度在手腕上灼烧着,而桃夭却觉不出疼痛,只是极快地抬起攥着黄符的手,然后向血池的方向一挥。 顾斐迅敏地捕捉到了这个异动,原本欣喜的眸中瞬间一冷,紧接着瞳孔骤然放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伸手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 数张黄符如同利箭般在空中并列齐发,直逼血池,霎那间,铁锁应声而断,原本翻滚着的池水似乎仍是不甘心般搅动着巨大的漩涡,一点一点升起,在空中翻起巨浪,就要向桃夭扑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国师府内的密道里,似是傀儡一般麻木前进着的守卫推开了那扇朱门,偶人一般无神的瞳孔暗淡得里没有一丝光线,他们一步一步像玉女像紧逼着,然后三三两两地高举起腰间的配剑,又重重落下。 下一秒,玉女像在数道利剑的重压下,碎成了齑粉。 鲜血汇聚成的巨浪在刹那间回落于池面,原本不断翻而腾着的血水亦是在那一瞬渐渐平息,然后归于了彻底的平静,池面上甚至都没有一丝波纹,先前那种诡异的,扭曲得仿若要活过来般的气息已然消失不见,剩下的唯有深重的阴气,宛如一滩死物一般。 成功了!桃夭欣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是不能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做到了。 周遭的景致在池水平静下来的那一刹猝然开始变化,天色忽明忽暗,飓风呼啸着,将成片的湘妃竹拦腰截断,脚下的土地亦是一寸一寸开裂,她听见崖石滚落的声音,四周的几片碎石浮上天空,在她眼前打着转。 眼前一切都变的荒诞不经,只有桃夭知道,这是幻境坍塌前的征兆。 那黄符是她昨夜连夜绘制成的,法力因为体内的桎梏倾注的并不算多,却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够打断这祭祀的进程。 她昨日便已经推测出玉女像是存储江芷魂魄的容器,所以她赌了一把。 既然是复活的祭祀,那么其器皿与祭祀定然是相互联通的,而她只要在献祭开始的那一刻,用符纸打乱祭祀,再操纵傀儡术令国师府邸守卫潜入密道,打碎玉女像,从而打破二者的联通,这样大概率就能够破开这幻境。 祭祀,就是这个幻境的阵眼。没想到,居然被她赌对了。 而后的刹那,桃夭似乎听到了一阵悲鸣,无数双手从顾斐身侧的青铜鼎中逃窜出来,顷刻间便升上了天空,那些手按捺不住地撕扯着,生生将这空中撕出了一条硕大的裂缝。 那条裂缝的出现似乎加剧了幻境的崩塌,骤然间,四周的景致开始模糊,在眼前高速旋转着,然后一点一点变得透明,露出了遮掩之下原本的面目。 是荒冢。 黑黢黢的夜色,那座孤零零的荒冢就这样安静的矗立在她眼前,与先前一般无二。 她又回到了这里。桃夭抬起眼,环视着四周,狂风掀得她脚步都有些许不稳。勾黎就站在她身侧,已然恢复了从前的装扮,薄唇轻抿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忽然,荒冢的一角,有黑气缓缓涌出,环绕在四周,而后,黑气的中央,渐渐显出了人形。 漫天的黑气在顾斐身侧飞舞着,几乎要将他缠满,心下的绝望与强烈的恨意交织在一起,顷刻间便将他的理智尽数吞噬。 整整百年,为了复活阿芷,他耗尽了心血,他根本不在乎这些所谓无辜者的性命,从前便是这些人,对他的苦难漠然旁观,甚至极尽欺凌,如今他又凭什么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明明……明明只差一步他的阿芷便能复活了!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阻挠他! 他的目光一寸寸变冷,如寒芒一般,眼底漫起浓烈的杀意,他死死的盯着眼前少女的背影。 都是她的错。他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杀了她! 18、满盘皆输 指法翻转之间,顾斐双目紧闭快速地吟诵着古怪的祝颂语,那祝颂声极低,几乎接近于野兽的低吼咆哮,他的身后登时狂风大作,席卷起一地黄沙,一瞬间,死亡和怨念的气息强烈地迸发出来,让人越发觉得阴冷渗骨,如置冰窖。 桃夭亦是顷刻觉察出了身后的不对劲,她猛然回过头去。 只见下一秒,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在那他身后缓缓升起,在空中一点一点的凝聚,极缓慢地向前挪动着。那东西依稀是人的样貌,却没有五官,看起来只是一个庞大却模糊的黑影,但是随着它的移动,那道黑影却变得愈发的清晰,它在逐渐地成形。 “恨......我好恨...”那道黑色的身影不断地叫喊着,它的声音极其尖锐,像是歇斯底里的哭喊。它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速度也越来越快,不消片刻,那东西竟然已经成形,而在它成形的那一瞬,那黑影的速度竟然变得快得诡异,直直向她冲来。 不好!桃夭失声惊呼,眼看着那黑影便要碰到自己,她连忙向上一跃,拉开与黑影的距离,然后抽出缚妖索,一点一点凝聚起力量,灿金的光芒自掌心向下传递着,蓦然间便盈满了整条缚妖索。 脱离了幻境后,先前那股对法力的桎梏自然也已不复存在,她对法力的运用自然也得心应手的多了。 那道黑影扑了个空,不甘地嘶吼着,硕大的双手胡乱地垂向四周,毁坏这一切,顷刻间碎石乱飞,尘土飞扬。它的目光四下游移着,寻找着桃夭的身影,然后,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一个身影,接着,它狞笑了起来。 桃夭原本放松下来的心随着它目光的转换而骤然重重一沉,不安如同毒素一般飞速扩散着,很快占据了心房。 黑影看向的方向,是勾黎。 不待犹疑,桃夭急急下坠,向勾黎的方向冲去,那个人族少年在黑影凌人的威压下抑制不住的瘫坐了下去,浑身颤抖着,眸中尽是惊恐。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她,里头氤氲起一片可怜的水雾。 他甚至都无法挪动自己的任何一寸身体,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高速下坠下,桃夭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快极了,她竭力向前方伸出手,力求在黑影靠近勾黎之前碰到他,哪怕只是一片袍角,她就可以救他,带他脱离这片险境。 她想起这几日幻境中的点点滴滴,想起他有意无意的帮助与关怀,他已然不是最初她自以为的如责任一般的存在,而是朋友。 她认为他们是朋友,是如同她的师兄师姐一般,值得托付信任的朋友。 她要救他。 千钧一发间,就在黑影几乎要将勾黎吞噬的那一刹,桃夭触到了一片温热,然后,她迅速反手扼住了那个手腕,带他急速地往旁侧一闪。 伴随着黑影的强烈气流在他们的衣袍旁擦肩而过。 好险。桃夭松了口气,还有点惊魂未定,她又别过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勾黎,少年站在她的身侧,身躯虽仍是有些颤抖,但毫发无伤。在确认了身旁人也没事后,她才安下心来。 若是她再晚哪怕一毫厘,这个人族少年,很可能便会就此丧命。 桃夭站定了脚步,素手翻转,将勾黎向身后一护,淡蓝的光辉流动在指尖,很快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将勾黎挡在了身后。 她没能看见的是,有那么一瞬,身后少年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幽深的眸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趁黑影还未反应过来,桃夭脚尖一点,身影迅速闪至黑影正上方,她执起缚妖索,重重的向下一甩,缚妖索在接触到黑影的那瞬,那团黑影立刻四散成烟气,却又在片刻之间不断聚拢。 缚妖索竟对此没有一丝的效用。桃夭哑然,却并没有慌张,她紧紧地盯着黑影的动向,在其仍在汇聚之时,心下立刻急速思索起对策,片刻后,她的眸光一定。 桃夭的的身影如光剑一般向前一闪,她极快地收起缚妖索,轻声念出咒语,双手开始飞速的结印,她的周身瞬时爆发出一阵强劲的气流,那一瞬间,无数团赤金色火焰在黑影周身绽开,那黑影吃痛地嘶吼了一声,不住的挣扎着,却仍是不死心想要抓住她。 同一时刻,桃夭轻巧地落地,稳住身体,恰好距离黑影有数丈远。 这个距离,刚好足够。看着黑影遭受真火焚烧无法脱身的模样,桃夭心下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黑影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被点燃,开始变得千疮百孔,但不知是什么支撑着它,它仍是拖着摇摇欲坠的,几乎下一秒便会轰然倒塌的身体,一步一步向桃夭靠近,那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但桃夭没有给它这个机会触碰到自己。 电光火石间,她抬起手,指法翻动间,赤金的光辉源源不断地从它掌心涌出,倏然间,那光芒在眼前化作了三条硕大的火龙,周身翻滚着腾腾火浪,沸腾的高温几乎能灼烧一切,那些三条火龙在成型的顷刻间呼啸而出,炽热的真火霎时将那道黑影焚为了灰烬。 黑影被焚烧殆尽的那一刻,顾斐终于再支撑不住,一口血吐出来,却是近乎暗褐色的,仿若早已腐败了一般。 他还是输了。 到最后,连为他的阿芷报仇的能力都没有。真是可笑。 他无力地任凭身体一点一点滑落向地面,最终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奄奄一息地依靠在那座无字碑上。 疼。 他觉得浑身都疼。 他甚至能感受到手腕处先前潮湿的地方,有皮肉在慢慢绽开,然后越扩越大,那些皮肉外翻着,以极快的速度迅速腐烂着,可怖的尸斑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蔓延上来,逐渐爬满他的面容。 慌乱的情绪顷刻间上涌,他如同孩子般无措着,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尸斑,惊惶与克制不住的苦涩将他越缠越紧,他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却根本喘不上气。 阿芷,会被他如今的模样吓到吧…… 顾斐低低的垂着头,甚至都不敢回过头看向那块无字石碑。 其实他早就死了,在阿芷故去的那一日。 那日成堆的魔气早已将他彻底吞噬,但他又从地府中挣扎着活了过来,凭着这不灭的执念,活到了现在。 为了延缓肉身的衰败,他日日熏驻颜香,妄图能在阿芷复活前,仍能保持着和她初见时的模样,纵然每每熏香时,都如万蚁啃噬般痛苦,可他还是忍了下来,整整百年。 可千般算计,万般筹谋,却还是输了。 明明……明明…之只差一步。 为什么,他们之间永远只差一步。 困惑、不解与恨交织着,充斥在他的胸膛,最终只化作一声听不见的叹息。 他艰难地用手支撑起身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一旁竭力爬行着,尖锐的砂石深深刺进指尖,在凹凸不平的士地上留下道道血痕,而他却觉不出一丝疼痛,只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 他要离无字碑更远一些,更远一些,他不愿让他污秽的血有一丝一毫沾染到石碑上。他不想玷污了阿芷的清净之地。 最后一丝气力也被他用尽,他在离无字碑的不远处停了下来,沉重地瘫倒在地。 周身开始逐渐变得寒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刺骨的寒冷与疼痛将他包围,如同茧一般死死缠绕着他,让他几近窒息。 而后,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角缓缓亮起,有人逆着光向他走来,宛若神祇。 他极力动着手指,向光亮处期盼地伸出手,一如从前。 他渴望抓住那份光亮,却不知道,他的手只是在空中虚抓了几下,他的面前,根本空无一物。 光亮处,那人向他越靠越近,温柔地弯起唇角,轻轻地搭上了他的手。 他苍白的嘴唇不住翕动着,竭力想要说些什么,滚动的喉咙间,却只能发出混合着血沫的嘶哑声。 一滴眼泪自他的眼角缓缓滑落,“啪嗒”落在了地上。 然后,他重重地垂下了手。 在他意识消散的下一刻,无字石碑上,有什么在微弱的光芒在缓缓凝聚着,化作了一只盈着光的淡蓝蝴蝶。 那只蝴蝶在空中翩飞着,而后,它轻轻停在了顾斐的心口。 桃夭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眸中感情复杂。她说不清心下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唏嘘。 顾斐固然是罪有应得,可在看见此般场景,她还是忍不住觉得他有些可怜。 她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想这些,只是向前了几步,想去看看顾斐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线索,毕竟她都已经破开了幻境,按照先前罗盘的指示,神器碎片应该就在这里才是。 现在想来,单单凭着顾斐一介凡人,又怎可能会有能力为了复活江芷而建造起这样一个硕大的幻境,背后定然有什么力量帮助他,虽然她还不能完全确定,但那个潜在的帮助,十有八九就是神器碎片了。 她迅速咬破指尖,朱唇轻启。缓缓念动着繁复的祝颂,须臾间,她的胸口处,护魂珠浅蓝色光芒若隐若现,她的掌心上开始出现无数个发着光的梵文。 那些梵文一点一点的扩大,最终脱离了她的掌心,在空中高速运转着,迅速地附着到顾斐身上,只是一刹,顾斐的身上便迸发出了耀眼而刺目的银色光芒。 顾斐的身侧,逐渐出现一块残缺不全的碎片,那碎片乍看似是焦黑了,如玉制一般通透,细观却是呈暗红色,周围蜿蜒环绕着一圈暗金色的物质,在干涸的地面上熠熠生辉。 而他的皮肉亦是在碎片显形的那一刻迅速地融化成血水,最终化作了一具白骨。 那便是神器碎片。桃夭忍不住惊呼出声,心下不免有几分激动。这可是她下凡以来找到的第一块神器碎片。 她连忙快步上前,却在靠近碎片时,她的步子停顿了一下。 近了,她才发觉,那块神器碎片上,竟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黑气,这股黑气极其微弱,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可却是如同与这碎片融为了一体一般,甚至侵入了碎片的内里。 或许是在顾斐体内久了,常年累月的受到怨气的侵蚀,才会如此吧。桃夭如是想,微微皱眉,轻念法咒,翡色光晕在她身旁蔓开,如水一般,缓缓将神器碎片包围着,试图拔出碎片上似藤蔓般紧紧缠绕着的黑气。 但奇怪的是,那几缕黑气竟是越缠越紧,仿佛不甘心一般。 却见下一秒,黑气在顷刻间猝然扩大开来,源源不断地从神器碎片中涌出,翡色光芒在瞬间被打破,黑气在空中狂舞着,竟然直直冲着桃夭和勾黎而来。 桃夭的瞳孔骤然放大,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19、夙愿 暗。唯有无尽的黑暗。 周遭没有一丝光亮,似乎所有的光线都在这里被吞噬殆尽了。桃夭抬眼望去,入眼唯有连绵不断的黑暗,如同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一般,将她死死困在了这里,然后,那张网开始越缩越紧。 不安在霎那间弥漫开来,桃夭眉目紧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连忙念动起法诀,试图脱离眼下这不知名的地方,可身体却是分毫都动弹不得。 却是在下一刻,紧闭的视野里似乎感受到了一束光亮,如焰火般通红,那束光亮逐渐放大着,向她越靠越近,而后,眼前的黑暗被彻底点燃,恍若白昼。 桃夭的小指微微动弹了一下,五感在那一刹回归到自己的身体上,她开始感知到四周的光亮,与温度。 紧接着,她猛然睁开了眼。 桃夭昏昏沉沉地坐起身来,昏黑的视线慢慢聚焦着,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和煦的暖阳透过窗棂探进来,尽数倾泻在大红色的锦被上,金丝勾边的鸳鸯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偶有微风拂过,视线两侧的的朱红帐幔微微拂起。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意识消失前那铺天盖地的黑气仍是在记忆里鲜明的扭动着,仿若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桃夭愣了一下,猝然回过神来。 这里……是哪? 桃夭皱了皱眉,不禁有些狐疑。她分明记得前一刻她还在荒冢,是神器碎片带她来到了这里? 她下意识环视着四周,透过晕红的帐幔向前望去,白瓷灯台上长明灯在墙上投映着跃动的光纹,映照着一旁的红檀木桌上,桌子被红布罩起,上方整齐的摆放着斗、算盘、尺、剪子、镜,还有一把如意秤,以及两盏白玉的合卺杯,放眼望去,周遭的一切都是喜庆的红色。 桃夭虽未下过凡,却也知晓,那桌子上的是三媒六证中的六证,亦是凡间的婚嫁之礼。 两根喜烛在天地桌上缓缓燃烧着,映出屋内漫天的红色。 桃夭陡然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 随即,她的目光定格在这座房间的布局上,紫檀木架、不灭的长明灯、如树枝般开展的灯台,甚至连梳妆台上铜镜的位置都不曾变过一分。 这里,分明就是江芷的房间。 桃夭细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心下猜疑愈发加重了。 周遭的一切明明就是婚房的布置,可江芷不是早已故去了吗?更何况,顾斐都还未曾有过机会与江芷……等等。想到这里,她的思绪骤然一顿,一个无端的猜想心中逐渐成型,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慢慢加快。 不待犹疑,她立刻撑起身子快步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了桌前,然后验证般地拿起了那面陪嫁的喜镜。 铜镜模模糊糊地映出了她的脸,一头锦缎般的乌发齐整的梳成了扬凤髻的模样,鎏金步摇随着她停下的步子微微摇晃着,罥烟眉微微蹙起,不显愁容反而惹人怜惜,眼角金色的花钿更是平白增添了几许妩媚。 可镜中人却并非是她。 而是江芷。 如果她方才的猜测不错的话,这里大概就是长久以来附着在神器碎片上的怨气编织出的又一个幻境,又或是说,是顾斐心底执念最深之处。 一个美好的幻梦。 他想与江芷成亲,他想给江芷一场世间最盛大的婚礼,他想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地迎娶如神像般圣洁的她,然后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像这世上的任何一对平凡的夫妇一样。 这样的执念,随了他百年,最终化为不灭的怨气,深深地缠绕在神器碎片上。 桃夭叹了口气,彼时她还无法理解顾斐的执着,只是感到有些惋惜。顾斐已然修习方术,倘若他能一直一心向善,定能得道成仙,届时他只需守候着江芷的轮回,找到她的下一世,一切便能圆满。 但同时,一个疑惑顽固地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转世之人,仍是前世之人吗? 按照她所修的道,答案本应该是是的,因为二者魂魄相同,魂魄又是为人之本源。 而她却固执的认为人是由魂魄、躯体、以及记忆构成的,哪怕是魂魄相同,哪怕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可是几世的记忆杂糅起来,便会造就全然不同的人。 顾斐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他爱的从始至终便只有最初的那个江芷,但凡差之毫厘,都不会是同一人。 所以他不愿等待来世。 桃夭摇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些。既然她目前已然大致推断出了这个幻境存在的原因,那么想要弄明白怎么出去也就简单了不少。 这个幻境既然依托顾斐的执念存在,顾斐已然身死,便再无可能操纵任何术法给她带来威胁,这就意味着现下他的执念成了幻境的根本,只要她替顾斐解决了他毕生的夙愿,届时待他执念散去,幻境也定会随之崩塌。 而顾斐的夙愿,看着房内喜庆的陈设,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与江芷成亲。 这倒不难。桃夭想,反正她现在在幻境中是江芷之身,只要她在这幻境里随便逛逛,找到幻境中的顾斐,然后立刻把他抓去成个亲就好了。 这成个亲,其实也就和吃个饭一样简单。她虽不是凡人,可用来解闷的凡间话本子看得倒不少,多少也懂得一些,成亲不过是拜天地、跪父母、行成亲礼,最后再喝个交杯酒就结束了。 不过是替江芷成个亲而已,又有何难,总比她费心尽力结印布阵要简单百倍千倍。 念此,她放下了手中的镜子,先前弥漫在心间的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欢快,与胸有成竹。 她现在就要出去找顾斐。 推开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冗长的回廊,回廊人不见一个人影,长廊的花架上,大片大片的紫藤花盛放着,一串串浅紫的花朵顺着交叉缠绕的碧绿花藤垂下来,随着风微微摇晃着,空幽而烂漫。 天边残阳如血,渐落的夕阳映在紫藤花上,平添了几分温暖的气息。 桃夭刚站定脚步,正四处打量着,不知要前往长廊上的哪个方向,却是在下一秒,视线中远远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然后那个身影向她不断靠近着,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与期待,那人只是不急不缓地走着,似乎今天的这场喜事与他并无干系。 最后,那人站定在她面前。 男子身着大红婚服,腰束月金暗纹腰带,墨发竖冠,不知怎的,他分明着了喜服,可这满身的喜庆却无端衬得他有些疏离,仿若一块寒冰一般,这一切喜庆都与他格格不入。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漆黑如鸦羽的睫毛盖住曜石般的眼睛,在某一瞬,他垂眸淡淡望向她 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随后又不自然地别过了视线。 桃夭莫名感到有些不对劲,但那份不对劲中,似乎隐隐还夹杂这一种平白的熟悉感。 和江芷成亲不是顾斐毕生的执念吗,怎么他如今看来竟是没有一丝反应……她越想越觉得不对,难道眼前的顾斐并不是他的执念所化,那会是谁呢? “阿斐?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她想了想,还是没开口试探。其实是谁不重要,不管是谁,只要在这幻境中他的身份是顾斐,他们之间通力合作拜下堂然后成个亲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眼前人却并未接上她的话,只是冷然开口道,一字一顿,似乎在强调什么:“是勾黎。” 方才的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蹙了蹙眉,蓄意避开她探究的目光。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点点微妙的不爽,但是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这个用执念织造的幻境,本来其力量根本远不足以拉他进来,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跟了进来,并且替代了执念中原本的顾斐的躯体。 是怕她在幻境中遇险连累他得不到她身上的护魂珠,还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本该在瞬间就可以得出的答案他却意外地有了一霎的出神。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出答案。他抿紧了唇,刻意让自己忽略掉这个问题。 但每一次蓄意下压的念头都在清晰的告诉他一个事实,他似乎正在慢慢偏离预定的轨道。 而他一眼就能望到错位后轨道的尽头。 寒冰。 先前那种犹豫的情绪只在他心上出现了一刹,甚至更少。他逼迫着自己回忆起那噬骨的寒意,以及骨血碾碎,万蚁啃噬般的痛苦,随即,强烈的憎恶与怨恨开始在心中翻涌着。 不重要。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从始至终,他需要的,都只是她身上的护魂珠。 “勾黎?”桃夭有点不可置信地重复着,烂漫的语气里多了几分雀跃“你真是勾黎?” 现下想来倒也是,当时黑气袭来之时在场也就只有她和勾黎两人,他大概也是被卷入了。其实在这里碰到他倒是也不奇怪,但有些奇怪的是,这本是顾斐的执念,顾斐怎会让他人代自己去和江芷成亲? 桃夭仰起头,反复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勾黎,眼前人虽身形外貌皆是顾斐的模样,可那清冷的神态倒是和勾黎分毫不差,片刻,她暂且按下了心中的疑虑,心中多了些轻松。不管怎样,至少在她进了幻境中,他也与她一同进来了,并且安然无恙。 再者,先前她虽说是觉得成亲只是件小事,但还是免不了感到有一丝别扭,毕竟虽然是代替他人拜堂,这好歹是她第一次拜堂,还是和一个陌生人,内心总还是有点抵触的。 但勾黎就不一样了,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是她亲手救下的伙伴,对于他,她总还是有些亲近的,自然也不会感到那般不自在。 “嗯。”勾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有作出太多回应。他无意识地躲避着少女不断仰头看他的目光,他似乎很厌恶她看向他现在的这张脸,更讨厌她用从前那般看向自己的目光看顾斐的脸。 “我们走吧,喜轿该启程了。”他转过身,径自走在了她的前面,并没有等她,只是快步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看着眼前飞速远离的背影,他几乎只给她留下了一小片红色的袍角,很快,连那片扬起的袍角也快要消失不见了。 桃夭这才从有些莫名其妙的反应中回过神来,再也顾不得形象,她连忙提起自己的裙裾,由于婚服的繁琐,她只能小步小步地向前追赶着,可还是有些赶不上,于是在只好后面不断小声碎碎念着。 “喂,你等等我,勾黎,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听说过有成亲逃婚的,没听说过有谁会把新娘丢在半路上的。 20、执念 不知在喜轿上颠簸了多久,轿子总算是停了下来,桃夭感知到轿子被缓缓放下,然后平稳地放平在了地上,她于是伸手拂开了喜帘。 夜幕低垂,今夜无云,皎洁的月光如绸缎般流泻在平静的江面,温婉又苍凉,仿若等待了千年的目光。桃夭不禁一怔,但视线很快又被江面上错落有致的莲花灯吸引了去。 在银白如流纱般的月光下,每一盏莲花灯亮丽的瑰色光晕聚集在一起,宛若瑰丽的藻群般涌动着粼粼的波光,那瑰色光纹与月色交相辉映着,仿佛可以直达天幕。 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不禁让桃夭有些出神,她甚至都没意识到有一只手撩开喜帘,就放在了她的面前,直到那双手的主人出了声。 “阿芷。我扶你下来。” 那声音冷淡,甚至没有任何的起伏,只是完成任务般提醒着她,让桃夭陡然回过了神,她这才想起来似的赶紧搭上了他的手,从喜轿上缓步下来。 不是是否是顾斐生前的意愿,这偌大的江畔,竟是没有一个人影,唯有一片旖丽,却没有一丝凡间的烟火气息,仿若远离俗世,独立于尘世之外的圣地。 下了喜轿后,气氛蓦然沉寂了下来,不知是因为初次成亲临到头上心中别扭还是别的什么,一直没有一个人开口,静到似乎水流涌动声都清晰可闻。 桃夭忽然发觉自己和勾黎之间在某些时候似乎有一种诡异的默契,只要她不出声,他便也只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毫无生气的雕塑。 实际并不比那好上多少,因为在她看来,他是一座冰雕,大多数的时候都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寒冷,只有极小部分的时候,他才像是初见时那般,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让她无端心软。 但莫名的,她却本能的不希望他是后者的模样。 倘若那层惹人怜惜的外壳只是诱发她怜悯的包装,那她倒是情愿他永远也用不上这个。用阴谋、谎言、伪装得到的东西,总会在未来的某一日,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族少年,他要如何承担这样的代价呢? 她就和勾黎这般相顾无言地站在江畔站了许久,她几次想抬头看他,却都被他用一只手按了下来,这让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几次下来,桃夭终于有些忍不住地开口道:“阿斐,不然我们开始吧?”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叫勾黎,毕竟是顾斐的执念,她还是想好好扮演他心目中的江芷。 她并不同情顾斐,只是惋惜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况且他已经身死,已然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她便也愿意好好圆了他的夙愿。 出乎意料的,这次少年却并没有强调自己的姓字,只是乖顺的顺着她的话接了下来。 “好,阿芷。”而后,他向她伸出了手,她也随之回握住那只有些冰凉的手,掌心交叠,十指相扣,她掌心温热的温度顺着交握的手一点一点传递到他的掌心、指尖,最终汇向周身。 勾黎低下头来看她,她低垂着眸,发髻上的珠翠在夜色中反射着清冷的光,可她唇边的笑意却是温暖的,如同和煦的暖阳般,周遭光芒的辉映中,桃夭的脸与江芷的脸交错着,在某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桃夭的脸定格在了眼前,身着华美婚服,对他清清浅浅地笑着。 勾黎如同死物一般干涸幽暗的眸在那一刹似乎怔了一下,但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那双眼睛中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不知为何,这一次,似乎更快。 即便没有司仪主婚,她也明白成亲首先要拜天地,再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才算完。顾斐将拜堂选在了此地,约莫是因为他自小无父无母,且江芷自始自终都被皇室身份所困,不得自由,所以他才选在了这远离纷飞世俗的江畔,这里清幽、安静,没有熏心的利欲,只有这才配得上他的阿芷。 二人转向江畔,正对着悠悠天幕,然后,他们握着彼此的手,轻轻地向天幕跪下。 曙月水镜般通明的月光柔柔照拂在他们朱红色的婚服上,仿若是欣喜,又似乎是爱怜,他们对着月,对着无边的天幕,缓缓行礼一拜。 “一拜天地。” 他们的声音交叠着,江面轻轻泛起涟漪。 霎时间,水天相接处,有万盏孔明灯在风中轻晃着,渐渐升上天空,星月交辉间,映照着孔明灯的江面,仿若成了另一片星空。 而后,对着天地,他们再度一拜。 “二拜高堂。” 片刻,他们徐徐起身,开始面对着彼此,轻轻提衣,弯腰叩首。 “夫妻对拜。” 这一声的话音拖的极长,她能感受到自己半躬下身子时,二人的发髻微微相碰,现在已经算是礼成了。 不知怎的,她心中突然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面上也不知不觉开始有些热起来。这种感觉很奇怪,行这些拜堂礼的明明是顾斐与江芷,可却是由她和勾黎扮演的,就像是……礼成的并不是顾斐和江芷,而是他们。 桃夭被这个无厘头的想法吓了一跳,乍然收回了心思,垂下眼睛,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松开了与勾黎相握的手,直起身子,环视着四周。 周遭一切如常,幻境看着仍是异常稳固,没有一丝崩坏的迹象。 她觉得有些古怪,但也只是一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觉得合理了起来,但也是那一刹,她的脸一下子腾地红了起来。 成亲成亲,拜过堂了还不算完,还有洞房没入呢。 她没想到,代成个亲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要代入洞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桃夭感到身体开始变得有些僵硬,她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只好在心底默默祈祷着,顾斐的执念,可千万不要包含洞房内的最后一步啊…… 她微微红着脸,极其不自然地别过身,径自错开勾黎的身子快步向喜轿迈去,声音闷闷的。 “快随我来,还没结束呢。我们还得再去一趟洞房。” 桃夭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只是兀自进了喜轿默默坐好,她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裾,然后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把心一横,算了,她相信勾黎,也相信自己,他们肯定是不会乱来的。 但也希望这顾斐的执念识点好歹,替他成亲就已经够意思了,真洞房的话未免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快,不过多久,喜轿便已然停在了公主府外,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勾黎身后,穿过长廊,紫藤花好闻的幽香仍是萦绕在鼻尖,他们总算到了江芷的厢房门口。 勾黎率先推开了门,却没有先进去,而是停下了步子,就那样靠在门边,微微颔首,等待着她进门。 桃夭缓步跨过门槛,她的步履缓慢,试图让自己放轻松些,却还是有些紧张。 片刻后,她终是坐在了铺着大红锦被的床上,在那鸳鸯刺绣的一旁,平铺着一张红盖头。 她下意识便拿起了那块盖头,小心翼翼地盖在了自己的头上,视线里顷刻间便只剩下喜庆的红色,再也瞧不见其他。 然后她开始屏息等待着,她听着那道沉寂已久的脚步响了起来,离她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她的呼吸顿了顿,这一刻她仿佛真的能体会到新娘等待夫君揭开盖头时的忐忑不安。 勾黎轻轻拿起桌上的如意秤,他有些克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那道身影上看,而后,他的瞳仁中开始变得愈加漠然。 没有任何预兆的,也并不轻柔,他只是很随意地用如意秤挑起了那个红盖头,然后满不在意地将那杆如意秤放到了一旁。 凡人的情感只是虚浮又脆弱的东西,如同路边的蝼蚁一般,轻易便会被任何东西彻底碾碎在脚底,对他而言没有一点吸引力,他也永远不会需要这些。 他只会利用情感,但他不需要它,永远也不需要。 盖头被掀开,她的视线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房内灯火通明,跃动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好看的光纹。 勾黎正在往那两盏白玉酒盏里倒酒,她于是也赶紧起了身,乖乖地坐在了他旁边,盼着喝完交杯酒后,他们就可以回去。 勾黎放下酒壶,将离她有些远的酒盏推到了她面前,然后又在自己的面前摆上了一杯。 桃夭也会意地用右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同一时刻,勾黎亦是如此,二人双手交缠,将对方的酒盏放在了自己的唇边,缓缓饮下。 终是在那一刻,周遭的景致开始高速旋转起来,原本旖丽的色彩逐渐灰暗,厢房内的物什不断撕裂着,在飓风中漂浮起来,整个世界里,唯有她和勾黎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半晌后,四周的一切化作一阵白雾,总算开始慢慢隐去。 白雾散尽后,一切又归于了平静。 暗红色的碎片悬浮在空间,散发着耀眼的白光,先前附着其上的黑气已然消失不见,整块神器碎片散发着柔和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桃夭扬了扬手,神器碎片便飞到了她的手中,先前那股找到碎片的喜悦再度涌了上来,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总算是被她顺利拿到了第一块神器碎片,要是师父和师兄师姐知道了,也一定会为她高兴吧。 想到这里,桃夭轻启朱唇,缓缓念动着法诀,莹莹光芒在指尖交汇,最后将神器碎片彻底包裹起来,不消片刻,神器碎片便消失在了手中,像是被光芒吞没了一般。 她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方才她已经把这神器碎片放在了封存在她灵识中可以储物的虚鼎里,虚鼎是一个每个修道之人储物最绝密的地方,只要她不自愿让出虚鼎,即便她死,也无人能够取出虚鼎中的东西,这无疑是最适合藏匿神器碎片的地方。 藏好了第一片神器碎片,接下来就要启程去找另一片神器碎片了。桃夭随即在袖中掏出罗盘,素手反转,灿金色光芒跃然于上,一时间光芒大胜,转瞬间,罗盘铜制的指针动了动,定定的指向了东方。 下一片神器碎片所在的地方,便是在这个方向。 21、忽略 密林幽暗,蝉鸣声此起彼伏,呼吸之间,泥土的腥味和潮湿阴冷的空气如同一大块冰块滑入肺中。 桃夭皱了皱眉,御剑的手势变了变,脚下剑的速度又快了些。 已经不眠不休地行了整整一日一夜,邺城不愧是云泽王土最偏僻的荒城,这一路上,看到的客栈不是破得连大门都没有,就是被废弃了许久,里头陈年的积灰能把人淹死。 她现在只想赶紧穿过眼前这片密林,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落脚点暂时歇息一下。 这一日的脚程下去,他们已经离东方越来越近了,虽然东方也并非云泽最繁荣之处,但至少也不会像邺城这般周遭这样荒凉,她认为像样客栈总还是能找到几家的。 愈是向密林深处走去,光线便愈发暗下来,无数的带着土腥味的水滴从大大小小的积雨坑中被溅起,树叶在猎猎寒风中飒飒作响,抖落下叶片上的积水,在这一片死寂中清晰可闻。 不知从哪一刻起,桃夭忽然觉得背后变得阴冷起来,她有些不适地缩了缩身子,以为这只不过是她的一种错觉,可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强烈起来。 这树林间的每一片叶子都仿若化作了一只睁开的眼睛,在风中剧烈摇晃着,每分每秒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很不适,她又不自觉地加速前行起来,还不忘扶了扶身后的人族少年。 但她的剑速越快,那种被窥探的感觉竟然不减反增,而且递增的速度还越来越快,桃夭甚至都能感受得出有什么东西在十里之内,正在迅速地逼近自己。 可奇怪的是,按照她的感知力来看,却不是妖气,也不是从魔域来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在追赶着自己? 不是妖,也不是魔……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的路,沉思着,然后突然在心里打了个寒噤,既然什么都不是,那该不会是什么不人不鬼,让人无法理解的存在吧? 所有曾经在古籍中见过的怪物在她脑海中打碎了身体的每一寸,然后又随机拼凑起来,最终形成了一条身长百尺的人脸巨蟒,巨蟒张开深渊巨口,露出了里面的九个蛇头,每个蛇头都在朝她嘶嘶吐着蛇信子,巨蟒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可以张开,然后化作一道道竖起的尖刺。 那尖刺上滴淌着恶心的黏液,下一秒,无数道尖刺铺天盖地的向她齐发而来,如同一张巨网般,像是要将她万箭穿心。 桃夭心下不禁一阵恶寒,脚下的剑速一下子至少提升了十倍不止,耳畔风声呼啸,她几乎能感受到原本林中的并不算强烈的风已经在她的全速飞行下如利刃般擦过她的身体。 依稀之间,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听到后面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一定是错觉。她想。 一条人脸巨蟒,在她的身后快速滑行着跟踪她,而且还会喊她的名字,想想,她就觉得更诡异了。 几乎是同一瞬,一只利剑擦着桃夭的耳边嗖的飞过,带着一股凌厉的气流,下一秒,那只利剑正正命中了她身前那颗断木的树干中端。 羽箭整端深深没入树干中,唯独尾部箭羽的鹅毛还暴露在外,可见力道之深。 桃夭吃了一吓,骤然减缓了速度,身子险些站不稳。 好险。 她有些惊魂未定,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大口大口喘息着,远远望向那个险些伤到她的“罪魁祸首”。 透着隐隐的光线。她恍然发觉那羽箭上,似乎还夹带着一卷薄薄的黄纸。 目光与那张黄纸接触的那一刹,她原本悬着的心突然定了下来,呼吸也乍然放缓了不少。 以羽箭夹带信纸来传递信息,说明对方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怪物,至少也不是什么人脸巨蟒。她有些放松下来,却仍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再探了探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可能的埋伏后,她才走了过去,拆开黄纸上的红线,里面的几个大字赫然醒目。 “你在跑什么,你到底在跑什么?” 桃夭被这句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又反复地将纸翻转来翻转去,却是没有在上面找到任何更多的信息,她甚至都动用了连法术都没能让那张纸上再显出第二句话来。 整张纸,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看着有些愤怒,又好像有些无奈。 正当她疑惑之时,耳畔蓦然传来一声怒吼,那道声音如同一只利箭,高速穿透厚重的空气,然后精准地刺入她的耳膜,四周的树叶都仿佛被引起了共振般抖了抖。 然后,那道声音说。 “桃夭,快让师姐亲亲!” 原来那并不是怒吼,只是单纯的声音大。 桃夭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般,有些僵硬地一寸一寸转过头来,那道声音的主人,明明就是师姐,可长老们不是不允许师姐他们下来吗? 一道身影几乎是以光速靠近了她,然后,她感到自己被人抱了个满怀,那人的拥抱很紧,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后,先前那种不真实感才离开了她的身体,警惕如潮水般褪去,迟来的喜悦顷刻间盈满了心房,多年来的相处让她在接触的瞬间便清楚的明白,眼前的人,就是她的师姐——白缪。 一层朦胧的水雾开始逐渐漫上她的眼眸,她吸了吸鼻子,忽然就有些鼻酸,先前破开幻境时没能感受到的劫后余生的感觉在此刻尽数向她反扑而来,她忽然就感到一阵后怕,若是她当时真回不来了,苍梧山怎么办,神族怎么办,天下又怎么办? 她缓缓伸出手,回抱住白缪,然后又往前蹭了蹭,把自己的下巴靠在白缪的肩上。 她并不觉得自己脆弱,可在亲近之人面前,她的确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情感方面,她仍是像是孩子,总是无意识地将自己的一切情感赤裸裸的外露着,可这无疑是危险的。 莫名的,在某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那一日,她在看着勾黎时联想到的那条一圈一圈缠绕在自己身上,对她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 她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靠在白缪的肩上。 白缪是苍梧山上除了师父,第一个来同她说话,为她置办饮食起居的人,也是从前除师父外照顾她最多的人。于她而言,白缪不仅仅是师姐,更像是阿娘。 阿娘……她那曜黑色的眸在想到这个称谓之时明显暗淡了一瞬,眼尾甚至都开始有些泛红。她刻意地避开了这个念头。 “好了好了,我说白缪,你就快些松开小师妹吧,没看到人家眼眶红红,一看就是要被你憋死了。” 林青州很快注意到了桃夭的动静,但他很显然领悟错了原因,只是一个劲的催着白缪放开桃夭,即便桃夭一直向他摆手说不是这样的,他还是铁了心地认定白缪今天就是要把他的小师妹勒死在这里。 白缪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不得已才放开了桃夭,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向林青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似乎是很不服气。 林青州却故意没有去看她,好像不看,他就接收不到白缪眼神中的怨气。 看着二人的打闹,桃夭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许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笑过了。 眼前本该是温馨的场景,如同从前苍梧山上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可久别重逢他们都不由自主的共同忽略了一人。 少年独自一人站在远处,脚下的剑已然化作了一条灿金色的锁链,如蛇一般在地面上弯曲着。他的面上没有一丝神情,似是寒冰一般阴冷,琥珀色的瞳仁几度变幻成碧色,紧紧抿起的唇分明地昭示着他眼下的心情。 不悦。 极度不悦。 自从那两人出现开始,他便感到一种极端的不满,一种莫名的烦躁压抑在他的心间,如野草般在心中不断疯长起来。 他不明白是因为再度遇见了同属神族的人激起了从前那令人厌恶的记忆,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感到非常不悦。 那双仍是搭在桃夭身上白缪的手显得尤其刺目起来。 某个时刻,白缪忽然感觉背后好像有些凉飕飕的,于是回过头去,不远处的人族少年和地上的缚妖索乍然闯进了视线。 “桃夭,那位是?” 一道对勾黎而言刺耳的声音蓦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众人的目光随着这道声音缓缓转了过来,然后一齐挪到了他的身上。 林青州的目光似乎有些探究,不知怎的,那个少年似乎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并不是外貌,同样也不是气息,他说不上来,但这种感觉却清晰地存在着。他一向对这些很敏感。 “他是我在云泽北面救的一个人族少年,无父无母,在这妖魔横行的乱世中怪危险的,我就把他带在了身边。” “这样。”林青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仍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个少年,“他叫什么名字?” “勾……”话到嘴边的“黎”字还没能说出口,却骤然被人打断,桃夭有些意外。 “我叫勾黎。”那个少年不卑不亢道,虽是仰头看向林青州,眸中却并没有一丝因为他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师兄的敬仰,他的眸中没有任何情感,如一谭平静而没有波澜的死水一般。 “勾黎,是个好名字。”白缪忽然插了一嘴,她这才开始仔细的打量起眼前的少年,少年模样清秀,神色却是倔强的,带着不屈。在听了桃夭方才对他的概括后,她一直在思索着一件事情,片刻后,她终是下定了决心般,径自上前,向那个少年靠近着。 少年明显有向后闪避的动作,甚至还皱了下眉,但白缪不明白为什么,暂且将他的行为理解为饱受惊吓的人族少年又一次激发了创伤障碍,这孩子,果然和桃夭说得一样可怜,她叹了口气。 终于靠近少年后,她不由分说的用术法抬起他的一只胳膊,然后,浅紫色的光芒在她的指尖一点一点汇聚着,如丝线一般涌向了勾黎的手,又开始向蛛网般把他的手缠绕起来。 片刻后,那些丝线退了回来,最终消失不见。 白缪的眸子亮了亮,开口道:“这孩子的灵根不错,是个可造之才,桃夭,不如等我和二师兄离开后,你让他随我们一起回苍梧山吧。师父一定会收他为徒的,你也就不用担心他随着你一起遇到更多的危险啦。” 22、怪物 自从自家小师妹下凡起,白谬便从未停止过自己的担忧。 即便表面上对待任何一个问起桃夭动向的众人,她仍是一副无比放心的模样,信誓旦旦地说她相信桃夭的能力一定能找回神器,平定天下,光耀神族。 可她清楚的明白,如今这天下,早已不是从前的天下了。 神族失势后,魔尊祁落的势力贯穿了整个六界,从前关押在魔域中的一切可怖的魔物都随着祁落的上位而一并涌出,如同毒雾般向四处极速扩散着,腐蚀着原有的生机。 不过百年,六界的灵力已然稀薄得不再适合任何修行,若是再任由事态此般发展下去,神族仅存的力量只会越来越虚弱,到时,神界将再无翻身之地。 想到祁落,白缪的眸光怔了一下,一股骇人的感觉无法控制地从身体内的每一个角落中溢出来。 祁落,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千年前,没有任何的先兆,就在某一日,五位长老接连突破了修为的瓶颈,而后,便像是谋划好了一般,他们即刻召集了神族上下全部力量准备合力围剿魔域。彼时魔族虽不如今,却仍是无比强盛,若是硬攻,也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 可意料外的,这场战役,竟是大获全胜。 众人本以为长老们只不过是修为进了几阶,临到战场上才发觉,长老们掌握的力量已到达了空前的强大,甚至可以说是恐怖。不仅是魔族,就连他们自己也在那种可怖的威压下无法动弹。 那个昔日强盛的族类几近被彻底剿灭,即便还有剩下的几个魔族余孽,于修为至高的神族而言,也不过是几只路边的蝼蚁,轻易便能碾碎。 祁落便是在那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 遍地尸骨,腥臭的血液在魔域中滴淌着,不断蔓延,神族强烈的压制几乎可以将一切都震碎成肉泥。 而少年却自血泊中缓缓站起,浓稠的鲜血顺着身上无数条伤痕中渗漏出来,与身旁族人的血混杂在一起,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样,仿佛下一秒,那鲜血的巨浪便会反身将他吞噬。 而他只是平视着他们,碧色的瞳孔中毫无惧色。 那些术法,杀不死他。 长老们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无论他们用什么术法,甚至动用禁术碾碎其神魂,活活将其魔骨一根一根抽出,再用冰柱一寸寸刺穿他的死穴,将他如同标本般钉死在冰窟上,任凭秃鹫啃食着他的血肉,他仍是活了下来。 即便碎裂的神魂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冰封,魔骨再生时与骨血交融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凌迟,他亦仍能活下来,带着滔天的恨意。 而后,长老们才发觉,他身负世间最后一滴魔血,永远无法被杀死。 但他们到底是忌惮着他的力量,唯恐他魔血觉醒后,会给终于安定下来的神族带来更大的灾难。于是他们变本加厉,将他封印于寒冰万年不化的离恨天,日复一日地加重着对他的刑罚。 碎裂,刺穿,冰封,再生。 他们看着他被困于这样的循环中开始日渐虚弱,以为自己几乎要成功了。 却在某一日,寒冰如蛇一般扭动着从少年的身上褪去,少年猝然睁开了眼,身上的伤口开始以诡异的速度弥合,最终归于无损。 他的眸中是干涸的,如同死物般映着周遭无尽的寒冰。 而后,他只是坐了起来,闭眼感知着周遭的一切方位,然后,动了动手指。 就在那一瞬,方位内的所有的神族的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地一寸一寸扭曲起来,骨头在重压下碎裂,空气仿若化作利刃般割裂着他们的皮肉,然后将他们刺穿,他们的身体开始一寸一寸如同一帕方巾般折叠着,最终缩成一块几乎不能称之为人形的东西。 他们以这种古怪的姿势死去了。 长老们闻讯而来,却是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反击,他们这才发觉,原本自以为强大的修为在这种绝对恐怖的力量下微小得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他们只能奄奄一息地挣扎着,带着些许幸存下来的族人仓皇而逃。 那个被囚禁于冰窟里的少年,是怪物。 而他们忌惮这种怪物。 白缪有些后怕地回过了神,她并未与祁落正面交锋过,但听那些幸存的族人的描述,她也能清晰的感知到那种可怖的感觉,让人几近窒息。 而后,莫名的,白缪的目光回到了眼前少年的身上。少年分明看着无害,微微泛红的眼尾甚至于让人觉得心软,可她心间先前那种骇人的感觉却并未得到缓解,反而愈加强烈起来。 白缪只能不自然地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桃夭,等待着她的回答。 桃夭垂眸思索着,其实师姐方才的话语并非没有道理,找寻神器的途中危险重重,就连第一片神器碎片也是她九死一生才拿到的,倘若一直带着勾黎,指不定后面还会遇到更大的危险,到时,她又该如何应对呢? 理性告诉她交给师兄师姐,让他们带回神宫照顾是最好的选择,可她还是犹豫了一下,说不上是不舍还是什么,但那种感觉极其微弱,她并没有在上面犹豫太久。 她的确将他视为朋友,但她也无比明白,让他跟着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她收了神,刻意将目光挪向了一旁,避开了勾黎的方向,动了动嘴唇,准备应下白缪的建议。 但有人比她更快的做出了反应。 “阿姐,我不想走。”少年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他就那样失落地垂着眸,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向任何人,只是失魂落魄地盯着脚下的地面,声音隐隐带上了哭腔。 “我知道,对于阿姐,我只是一个累赘,但我不想离开阿姐。阿姐救了勾黎的命,勾黎想一直陪着阿姐,报答阿姐。” “哪怕是死,勾黎也不愿离开阿姐半步。” “阿姐,求你。” 他的一字一句,如同冰刃一般,穿透厚重的空气,准确地击中了她。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在心间蔓延着,她忍不住回头看他,看到的却只有少年身上沉重的悲伤。 那个少年就那样落寞地站在那里,身躯微微颤抖着,像是用尽了极大的努力才说出方才那些话,而后,便如同失了魂般,再也不发一言。 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如同尖刺一般,让她吐不出,也咽不下。那种同情的感觉又开始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她定定地看着勾黎,竟无端地松了口气,她说不上来自己现在的感觉,心软,又或是…一种莫名的庆幸? 是庆幸他的反应给了她心软的台阶吗?她收回了目光,任凭理智的判断在心间不断叫嚣着,却变得越来越微弱,随后,她开始被怜悯与私心的浪潮吞没。 他们是朋友,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伙伴。 她张了张嘴,略带可惜但坚定地说:“不了师姐,勾黎还是留在我这里吧。” “留在你这不是更危险吗?桃夭,你可考虑明白了?真不让师姐带他走?”白缪有些不解。 桃夭摇了摇头,“我想留下他,师父能教他的,我也可以。他会逐渐开始拥有自己的力量,到时,对我也会有助益。” “可……”白缪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林青州截住了话头。 “白缪你就省省吧。小师妹说的有道理,长老们根本就不允许我们下山,此番下凡也是趁着师父闭关时偷偷溜下来的,我们在小师妹身边待不了太久的,很快,便又只会剩下她一人面对重重险境。”林青州的话音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向勾黎。 “若是她能将这人族少年培养起来,倒也不失为一个帮手。” 林青州停住了话音,眼前的少年,任谁看都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那种诡异的熟悉感仍是在心间久久不散,但他却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证明少年的可疑,于是只好将自己的感觉强行压下。 在他的心里,对于小师妹安危的关切,到底还是大过了自己对于危险的直觉,他和白缪不可能一直陪着她找寻神器碎片,她终究会变成一个人,而他不愿看见她这样。 于是,种种的迹象都只能导向一个结果,他的感觉,只能是错觉。 耳畔刺耳的讨论声终于停了下来,归于了死寂。勾黎不耐地皱了皱眉,他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听林青州和白缪说了什么,那对他来说只是无意义的噪音,让他觉得无比的厌恶。 他甚至可以清楚的感知到他们是当年谁的血脉,那种恶心的感觉在心中不断地翻涌着,一瞬间化作滔天骇浪。他死死地盯着二人的身影,杀意从眼底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他们的先祖曾有机会逃脱,他们如今可就没有这种好运了。 趁着众人都没注意,他掩于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幅度很小地在空中画了几笔,一丝极细薄弱的黑气从他的指尖逸散开来,顷刻间向远处窜去。 而后的片刻,一股沉而重的魔气从四周漫起,逐渐向以林青州和白缪为首的中心靠近着。 加注了他的鲜血的陨魔,对付他们两个足够了。 那股魔气很快便被众人发觉,林青州立刻警觉了起来,攥紧了手中的灵笛,向四周环视着,试图找出那魔气的来源,可那魔气却仿若没有源头般,只是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绕起来,然后开始一点一点收缩。 桃夭也迅速感到了不妙,那种危险的感觉让她有些寒毛倒竖,她几乎可以清楚的感知到,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这林间缓慢滑行着,正在向他们逐渐逼近。 然后,她恍然想起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她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23、鬼市 不待犹疑,桃夭顷刻向前一闪,猎猎寒风卷起她的袍角,在空中划出波浪般的弧度,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不断向前,然后,她抓住了少年的手,将他往自己的身后一带,翩飞的衣袂轻轻从少年的脸庞拂过。 接着,勾黎看见她的背影停在自己的面前,素手反转,一道淡蓝色的屏障在眼前迅速交织着,将他护在了身后。 少女的袍角早已自脸庞滑落,可鼻尖仍是萦绕着衣袂上那淡淡的、甚至有些清苦的杏树花香。勾黎不由得怔了一下,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原本浓烈的杀气随着他的怔神开始缓缓消退,那双琥珀色眼瞳再度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先前那股无法抑制的厌恶仍是在心间不断扭动着,却是没有再进一步。 他平静了下来。 他再度抬起眸来,望向少女的背影,他能看出她此刻的紧张,可她却仍是坚定的护在他身前,即便她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一个怎样的怪物。 身负世间最后一滴魔血,他的血液能给一切的魔物带来至高的力量,她所要面对的,早就不是在与他初见时刻意扮弱的陨魔了。 而是真正的,强大上数百倍的镜渊魔物。 他清楚地聆听着陨魔向这里靠近的声音,那股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 一秒,两秒。 就在陨魔几乎要到达的那一刻,他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眸,轻轻扬了扬手。 四周浓重的魔气竟在那一刻尽数消散得干净,就连那明显的魔物动向也在那一刻凭空而散,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那股凌厉的压迫感从身上褪去的那一刻,桃夭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她瞬时感觉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下来,但心中的警惕却是分毫不减,眼前的这一切,也可能只是一个陷阱,一个引诱他们放松的陷阱。 她开始施法向周遭查看着,几乎是同一时刻,白缪与林青州也一并发现了不对,可无论他们三人怎样探查,却始终无法探查到一丝一毫与方才相关的魔气,仿佛适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这简直是奇怪。 白缪开始感到不安,那种不安是彻骨的,与先前回忆起祁落时的后怕遥相呼应着,她莫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仿若她正处于一盘硕大的棋局,而落子之人俯视着眼前的棋盘,轻轻抬手,留了她一条生路,即便她不知道为什么。 身旁的林青州和她有着同样的感觉,但他的感觉尤为强烈,他几乎能感受那先前那逼人的杀意向他们席卷而来,却在一刹那间消失不见,但不管怎样,那个曾经对他们下了杀心的人,现在留了他们一命。 经过这一番几乎关乎生死的闹剧,眼前这片密林显然不再是一个安全之所,他们一行人开始收拾行囊就地出发,向着东方而去,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客栈。 客栈虽然极为简陋,但好在该有的必需品并不短缺,也足够容纳他们四人好好歇息一晚,他们便在此住下了。 夜幕渐深,如墨一般浓重的夜色沉沉下压,今夜无月,成片的乌云聚拢在一起,宛若一条盘桓在空中的蛟龙,几乎要将天幕一并吞没。 勾黎掩上房门,就这样静静地坐于床畔,他闭上眼,感知着周遭的全部,一切微小的声响都在耳膜中无限放大,物体或人的方位在脑海中缓缓勾勒出来,仿若一副诡异的画卷。 桃夭的厢房就在他的隔壁,他可以很轻松地感知到她的所有动向,但他没有,他及其刻意地略过了她的房间,在他全知的感官中,他给她留下了一处僻静之所。 但即便他再小心地避开她的方向,却还是能清楚的感知到,她并没有睡着,一个念头突然忍不住从他封闭的脑海中窜了出来。 此刻,她在想些什么呢?她也对今天的事情感到奇怪吗? 他垂着眸,静默地等待着,直到感知到那三人尽数睡去后,他才起了身,抬手在空中画着什么,每一笔,都在这暗夜着散发着幽冥般的蓝色。 而后的一刹,自勾黎的身畔,猝然现出了与他一般无二的身影,但那双眸子却是麻木无神的,如同木偶一般一步步僵硬地挪动着,一如先前端坐于床畔。 他原本的身体开始变幻容貌,身形恢复了修长,翡翠一般的碧色瞳孔幽深而冷冽。 那是他分离出来的一缕神魂,他要回魔域。 或许是因为魂魄离体削弱了他的力量,这次返回魔域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上一些,但有什么在他分离神魂的那一刻便开始悄然滋生着,并且逐渐扩大。 勾黎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着,折磨了他千年的疼痛如蛛丝般在某一瞬,再一次开始一点一点,向上爬行着。 而后,蛛丝开始逐渐增粗,死死的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在近乎窒息的那一刻到达了魔域,视野是摇晃的,眼前的一切都仿若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翳一般,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他感到天旋地转,再也支撑不住,任凭自己瘫倒在了自己的大殿内。 地上冰冷的白玉带给他的竟然是温热的感觉,他的温度开始骤然下降,冰霜顺着他的脚踝开始向上攀爬着,那些冰开始生出如荆棘一般的尖刺,一圈一圈,将他缠绕起来,他的肌肤被无数次划破,可血液却是冻结的,冰霜的寒气自伤口逸散开来,却流不出一滴鲜血。 这种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勾黎几乎要失去意识,他忽然感受到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顺着光滑的地面极速滑行着,然后贴近了他的身体。 那是一条墨青色的小蛇。 小蛇的口中衔着一株发光着药草,就在它靠近勾黎的那一瞬,它的身形开始迅速幻化着,最终化作了一个小童。 “魔尊大人!魔尊大人!”云沐失声惊呼,药草轻飘飘地坠落在地面,那一刹,他的身体几乎颤抖起来,眼前的这一次冰封,几乎比往常更盛,亦是更加危险。 云沐连忙指尖结印,那株药草顷刻悬浮于半空,而后在空中一点一点碾碎着,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光球,光球开始飞速靠近着勾黎的身体,自他的胸腔缓缓没入。 寒冰在那一刻开始迅速从勾黎身上褪去,片刻后,他才找回了知觉,他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身来,竭力调整着麻木的感官,半晌,他才堪堪恢复了冰封前的感知。 “玄草的事情如何了?”直到彻底恢复后,勾黎回转了目光,望向眼前的小童。 云沐低垂着眸,不敢与勾黎对视,却不是因为害怕。自他在奄奄一息的血泊中被祁落救起的那一刹,他便从未对祁落感到过害怕。祁落的确是万人敬仰的魔尊,却也是救了他一命的恩人,他自当好好效忠于他。 只是现下,一股强烈的不安与自责在他的心间充斥着,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魔尊大人,是属下无用,玄草……玄草……” “属下只带来了一株,其余的玄草,由于属下的修为不够,在归来的途中尽数衰败了……” 云沐的话音低得不能再低,语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失落。 玄草虽不能疗愈神魂,却是世间唯一一种可以延缓神魂疼痛的药草,本就世间少有,储存的条件又极为苛刻,他几乎是找全了世间仅剩的四株玄草,可他的力量只能够保存下来一颗。 他只觉得自己没用极了,魔尊大人救了他一命,而他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真是个废物。 “一株玄草,可以延缓三个月的发作时间。”勾黎沉吟着,眸中若有所思,不知是说给云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陡然想起了那个少女,可这一次,少女的身影却与漫天的寒冰交织着,带上了冰冷的颜色。 适才彻骨的寒意与疼痛感在脑海中一遍一遍的回荡着,唤起身体内曾经的一切痛苦的回忆,那股缠绕了他近千年的恨意再度漫了上来。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残缺的神魂一日得不到弥补,他的冰封,便会日渐严重,从开始的几秒钟,到几刻钟,甚至几个时辰。直到最后,他便只能在那冰窟地狱中陷入永久的沉睡。 带着这幅不死的躯体,永远地,沉眠在寒冰中。 勾黎皱了皱眉,刻意让自己忽略记忆里那个鲜活的身影,而后,他的眸中开始逐渐变得冷漠。 他必须要拿到护魂珠。 勾勒径自站起身来,掩于袖中的手指动了动,顷刻间,无数簇幽蓝色的鬼火在空中显形,那些鬼火在半空中上下悬停着,勾勒出了一道虚空之门,随即,他向一旁伸出了手。 云沐顷刻间便会意般地同样也变幻了身子,缩成一条仅有手指粗细的小蛇,自他的袍角缓缓上游,最终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被衣袖彻底遮掩住。 勾黎的身影在蓦然间没入了那片幽蓝的火光中。 天色已然有些大亮,几缕阳光从窗棱中透进来,一大早起来,桃夭已然收拾好了一切,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房内没有遗漏的东西,然后将罗盘从袖中拿出,小心地握在手里。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发觉大家都已经等在了门外,师兄和师姐就站在她面前,不知为何,今日那位人族少年却站得远了些,也并没有看向他们的方向。 “我们出发吧。”白缪出声道。 闻言,桃夭点了点头,轻启朱唇,念动着法诀,然后将罗盘向空中一抛,罗盘稳稳当当地悬浮在了半空中,灿金色的光芒再度在上方充盈着,而后,一个小小的影像升了上来。 影像的上方,清晰地勾勒着一座辉煌的古都,古都沐浴于骄阳下,中央坐落着一个极大的太极八卦图,那八卦图甚至大过了周遭的一切建筑物,仿若那才是这个地方的真正的中心。 罗盘可以指出确定的某个大方向,而如此清楚地指明某一个地方的,还是头一次,桃夭感到有些小小的惊讶。 众人定睛一看,那影像上的地方,似乎就是位于凡界和冥界的交界处的鬼市——萨雅帕郡。 24、木鱼 循着罗盘的指向,不过一日,他们一行人便抵达了目的地。 亲眼所见的萨雅帕郡远比影像上的要更加宏伟。 夕阳从薄薄的云雾间透出来,给整座古城镀上了一层蝉翼般的金纱,映照着玛瑙琉璃瓦上的潋滟波光,楼阁高耸,直入云霄,而此般巍峨的楼阁,却不止一座,而是自左右向远方延伸开来,隐隐露出其中环绕着的巨型太极八卦图。 那幅硕大无比的太极图似乎是由黑白两色玄铁建造,在夕阳下反射着幽冷的光芒。 桃夭停下了御剑,从长剑上一跃而下,待到勾黎也下来后,那把长剑才又重新化作了一根泛着微光的锁链。随后,白缪和林青州也跟了过来。 眼前是由楼阁组成的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也奇怪的是,那些金碧辉煌的楼阁中,看起来却并无人居住,整座古都里,竟是没有一丝人烟。 但桃夭并没有感到太奇怪,她径自上了前,低低念出法诀,幽蓝如萤火般的光芒在她指尖莹莹亮起。 随后,那光芒在空中一点一点凝聚起来,化作了一只翩飞的蝴蝶,闪着幽紫色光晕的透明蝴蝶似是针线一般向左侧穿梭着,在空中留下了一片如云雾般的幽光。 那是影蝶,它会带他们找到鬼市的入口。 对于萨雅帕郡,桃夭并非全无了解,从前在苍梧山上的时候,她在神宫的古籍中曾读到过一些关于它的讯息,此城立于凡妖二界的交界处,传闻由妖界扶桑族设立,不归属任何一方,原本亦如寻常小城般立于地面,可百年前,不知是何原因,整座小城彻底转向了地底,便也有了如今的鬼市。 其鬼市以拍卖诡谲之物而闻名。这诡谲之物,不仅是各界奇珍异宝,甚至还可以是各种虚幻之物——如权力、爱情,寿命等,在拍卖过程中,只要买客能拿出等价的灵石交换,便能带走任何想要的东西。 随着影蝶的踪迹,桃夭一行人很快便找到了鬼市的入口,与先前所见的冷清不同的是,鬼市的入口处,竟然熙熙攘攘地聚集着众多的买客。 众人摩肩擦踵,仿若失控的蚁群一般相互推攘着,拼命涌动着向前,不断有人被推倒、践踏,不间断的惊叫与咒骂声几乎可以刺穿耳膜,可那也同样被淹没于人群的疯狂中,像是一粒石子落入了海面。 桃夭早已听闻过此处鬼市的混乱,可直到亲眼所见,这里的混乱程度还是让她感到有些惊诧,但更多的是担忧,她再也看不下去人群的的骚乱,若是任凭情况这样下去,只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被践踏。 但正当她准备施法强行维护此地的秩序时,耳畔骤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原本喧闹的场所竟在霎时间归于了寂静。 “肃静。”那道声音并不大,却意外的有穿透力,带着一种莫名的威严。 纷乱无比的人群在顷刻间向两侧散开,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来,人们开始无比自觉的自两侧开始排队,竟是没有一人言语,仿若先前毫无秩序的混乱只不过是一个错觉。 桃夭抬起眼睛,顺着通道向前望去,一张磨损的厉害的石桌赫然出现在眼前,石桌后,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的身形是常人的两倍高大,肤色黝黑,身着红袍,头戴乌帽,男子手执判官笔,就这样静静地扫视着众人,眸光锐利似剑。 期间不断有人走上前去,近乎虔诚地向男子递上手中的东西,然后如同信徒一般在下方不住地踱着步,默默地祈祷着,与买客紧张全然相反,那男子却只是很随意地看了那些成堆信物一眼,便执笔往下写了些什么。 男子停笔的那一瞬,桌上的半数信物都在顷刻间悬浮在空中,然后顷刻间化为了齑粉,那些信物的主人也即刻被迫从队伍中出列,被守卫带了下去。 仍是留在桌上的信物则被男子用宝袋收起,信物的主人立刻洋洋得意地上了前,接过守卫手里的斗篷与黄金面,然后径自越过了男子,迈向他身后的太极八卦图,随即,他们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那八卦图之上。 桃夭明白,眼前的男子,便是她曾在古籍上匆匆瞥见一眼的鬼市判官。 萨雅帕郡的鬼市虽售物奇诡,几乎能让前来的买客们都达成所欲,然,其入场条件却异常古怪。 入场拍卖前,所有买客都必须交出心中最珍视之物让驻守的判官过目,倘若此物能够打动判官,便可获得标志着具有入场资格的黄金假面,只有持有黄金假面的买客们才能进入内场参与拍卖,但那信物的珍贵与否全凭判官个人的喜恶。 可能是上古灵宝,也可能只是一滴眼泪。 经过几轮快速的筛选,原本冗长的两列队伍最终只剩下不到十个人。白缪与林青州排在那些人之后,比桃夭的位置稍稍往前一些,于是不到片刻,便轮到了他们。 白缪与林青州分别交了两件祖上的灵宝,也毫无例外的通过了,但他们只是接过了守卫手中的斗篷与黄金面,并没有离开。 队伍很快便到了桃夭这里,而她却犹豫了一下,她咬了咬唇,无意识地攥了攥裙裾,看着有些心绪不宁。 她其实并没有像师兄师姐那样的上古珍宝可以呈递,唯一对她而言可以算是珍贵之物的东西,便是师父送她的那块用桃木雕刻的木鱼了。 但那并不贵重,那只是一块很普通的木鱼,是师父亲手刻给她的,祈祷她永远平安。 在桃夭的脑海里,自己收到那块木鱼时的心情仍是历历在目,仿若沉寂下去许久的世界中突然出现了一声悦耳的啼鸣,如朝阳般温暖的气息充盈着她的心间,让她忍不住弯起唇角。 她还记得白缪那时还很不客气地嘲笑了这份礼物,在白缪看来,师父明明都已经是上神了,送礼怎么还送这样一个寒酸的东西,再者,他们本身就是神,还需要向谁祈求平安呢? 白缪并不知道,其实是她一直喜欢这种凡间的小玩意,所以师父才刻了这条木鱼送给她。 桃夭没有说话,她只是很小心翼翼地将那条木鱼收起来,贴身地藏在自己的荷包里,那条木鱼就这样一直伴随着她,足足百年。 师父是将她从一切苦厄中带出来带出来的人,她一向很崇敬他,所以对于师父给的东西,她一贯都很珍惜。 这块木鱼对她来说很重要。 可据她所知,交给判官的东西,一向是有去无回的,桃夭不由得皱起了眉,她其实并不想把木鱼交上去,可是又别无他法,缚妖索虽然贵重,可却是武器,她不可能将自己置于一个手无寸铁的险境中。 或许是因为她在前面犹豫了太久,那个人族少年竟然兀自错过了她的身子上了前,从桃夭的视角看去,他似乎只是交了一块寻常的石头,但那判官居然都不曾看一眼便让他通过了。 她不禁有些奇怪,但终是回了神,咬了咬牙,将木鱼放在了石桌上。 木鱼落在石桌上的那一刻,判官原本波澜不惊的眸中竟猝然怔了一下,他的目光无法抑制的被那木鱼吸引住了,眼中清晰可见的狂喜涌了上来,几乎能将那木鱼烧出一个火洞。 桃夭全然不解于他的反应,但莫名的,她蓦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那种感觉在心间弥漫着,逐渐扩散开来,仿若自己方才做错了什么。 可根本不等她细想下去,那判官仿佛怕她反悔似的,登时将木鱼收进了宝袋间,然后,他的神色又在顷刻间恢复如常,只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桃夭几乎被守卫推攘着接过了斗篷与黄金假面,白缪立刻迎了上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判官,极其小声道:“你怎么把那块木鱼交上去了,那不是师父送给你的吗?” 桃夭只好撇了撇嘴,示意自己很显然并没有其他的珍贵之物。 白缪这才止住了话头,略带可惜地叹了一声。她是明晓自家小师妹有多么宝贝那块木鱼的,若非各人只能呈递属于自己的物品,她便也能替她交上些别的物件来。 勾黎站得离桃夭有些远,他几乎只能看见她被白缪挡住的一截衣角。原本,以他的距离是听不见她们二人的对话的,但说不清是故意还是什么,他刻意的向那个方向听了听。 于是他很快便捕捉到了一个词,“师父”。 桃夭唯一的珍视之物,是她的师父送的,而那,仅仅是一块木鱼。 先前那股被生生压制下去的不悦感无端泛了上来,在心间不断翻滚着,然后愈加扩大,周遭的一切响动此刻在他的耳膜中都化作了恼人的噪音,原本温暖适意的阳光似乎也变得灼热刺人起来。 勾黎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眸中寒芒锐现。 那种没有价值的东西,也值得被她珍视? 而后不过一瞬,他似乎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在情绪上的短暂失控,他于是即刻止住了这个念头,只是冷然的披上了玄色斗篷,然后戴上了黄金假面,再也不发一言。 他一向善于操控自己的情绪,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那股极端的烦躁与不满却仍是一直挥之不去,连带着深埋于底的恨意一并涌了上来。 神族。都是神族。 勾黎垂下眸,刻意让自己不去想到她的身影,并且报复性地也将她归于了神族一类,即便他知道她并不是。 那些血腥的记忆再度翻涌起来的时候,那条让他厌恶无比的木鱼也在其中一闪而逝。 25、羽族 白缪与桃夭不再多言,而是各自披上了斗篷。 把黄金假面带上的那一刻,桃夭莫名想到了那个人族少年,说起来,今日这一日,他似乎意外的安静,她能感受到他情绪上微妙的变化,他似乎在故意远离着他们,却不知为何。 这让她感到困惑。 她回过头去,看见少年就那样独自站在远处,眸色低沉,似是被阴云笼罩着。 然后,桃夭向他招了招手,“勾黎,快过来,我们要出发啦。” 她的语气中刻意带上了些欢欣,想着这样或许能够冲散少年低落的心情,但少年只是不情不愿地抬了抬眼,而后缓慢地迈向了她的方向。 直到少年的步子停顿在她的身侧,他都没有任何言语。 少年的面容被尽数笼罩在可怖的黄金假面下,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纯良无害的眸子在青面獠牙的面具映衬下意外的没有显得突兀,面具诡谲的气息与他此刻身上的阴鸷感融合的很好,宛若共生。 少年身上的反常让桃夭久违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原本安定了许久的心间似乎在瞬间被飓风席卷,狂风掀起湖面上的浮萍,露出的却不是平静的湖水,而是一双在水下缓缓睁开的猩红色巨眼,这种不安的感觉霎时间便将她彻底吞没。 桃夭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然后是不可置信,她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直觉。 可不知是逃避还是盲目相信,她强行让自己停下了那个不安念头,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勾黎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少年,从她救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该明白的。 她给予了他朋友之间的信任,她不愿仅仅因为自己无端的感觉便去怀疑他。 但她厌恶背叛,她厌恶打破平静而安定的表像,那意味着她会失去曾有的一切,像从前一样。 所以她逃避所有可能看到那个令她厌恶的结果的办法。她明白这样做是危险的,但她莫名觉得在勾黎身上,她可以赌一把。 她赌他不会背叛。 某一瞬,原本压抑已久的记忆中,似乎有什么在不受控制地嗡嗡震鸣着,混杂着一众杂音,哭叫、嘶吼、雷鸣,倾盆大雨。 “阿夭……躲起来。” 她恍然听到这一句。 而后的一刹,桃夭即刻回过了神,仿若自己根本没有听见那句意念深处的话语,她竭力不让自己回想起脑海中的一切,但她曜黑色的瞳仁中,还是明显暗淡了一瞬,整个人都充斥着失落的气息。 少女低落的神情被勾黎尽数收在眼底,他微微偏过头,望向她有些失神的眸子,心中分明是烦闷的,那些噬骨的恨意也并未散去,他以为自己会如同先前一般,欣赏着她的不安,然后再对她此刻的脆弱假意关切。 一切本该如此顺理成章,但他却并没有。 她此刻脆弱的情绪并没有让他感到报复性的快意,在心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感。 同情,亦或是怜惜?他不明白。 这种感觉没有在他的心中停留太久,因为他无比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接近神女的目的。 他只要护魂珠。他不会再让任何无用的情绪再左右自己的判断。 待到他们四人在太极八卦图上站稳后,那副巨型的八卦图开始轰然下陷,这种快速的下沉似乎是无止境的,桃夭几乎都有些难以稳住自己的身体,但好在白缪及时扶住了她。 周遭是玄铁摩擦石壁的尖锐噪音,空气也随着下沉的进程而变得愈发阴冷。 终于在片刻后,下坠骤然停止,他们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脚下的八卦图竟就这般消失不见。 桃夭的视线晃了晃,似乎还有些不适应平稳下来的身体,好半晌后,眼前的一切才缓缓聚焦起来。 无数盏绣荧灯环绕在周围的石壁上,在地面投下跃动的光纹,此处异常空旷,向四周延伸开来却望不到边际,连带着上方透明的穹顶都仿佛隔了千丈之远,宛若置于真正的苍穹之下,而非一方小小的地下城。 耳畔有银铃轻响,与人群的嘈杂交织着,桃夭越过眼前窜动的人头,一眼望到了一块硕大的绸幕。 那块垂幕呈暗红色,就那样悬挂在不远处的看台上,将后方的一切尽数遮挡,随后,不过一刹,先前那道银铃声再度响了三下,台下原本吵嚷声在一刹回归了寂静,众人皆屏息凝神,抑制不住地仰起头来,眼神狂热地盯着台上。 而那种狂热的眼神里,却不是寻常的渴望,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求。 桃夭不禁有些狐疑,她于是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沉默地等待着。 片霎,那块硕大的垂幕无风自动,向左右缓缓拉开,看台上云雾环绕,稀薄的云雾向四周缓缓散开,恍如仙境,银铃声开始愈加清脆,而后,几个人影在依稀的雾气中渐渐显形。 羽扇轻摇,舞女们面蒙薄纱,薄如蝉翼的纱裙勾勒出她们曼妙的身姿,她们的身后似乎有什么在缓缓翕动着,却几乎与云雾融为了一体,让人看得并不真切。她们轻笑着,台下的买客们便失了神。 一颦一笑,便能夺人心魂。 那种噬魂夺魄的美似乎能从眼底直侵内里,极具倾略性,只一眼,便能让人着了魔般定定地挪不开目光,连桃夭都忍不住怔了一下,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舞女身畔的雾气更加稀薄,看台上如翳一般的朦胧散去,然后,有什么素白的东西缓缓翕张着,在猝然间闯入了眼帘。 那一刻,桃夭瞳孔骤缩,目光骤然从她们的身前挪到了背部。 她这才发觉,舞女背部的素白,竟然并非是衣饰,而是——一对羽翼。 一对完整的,缓缓翕张着的白色羽翼,这一刻,桃夭几乎能看清羽翼上每一片羽毛的纹路。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顺着记忆的藤蔓缓缓攀爬上来,不知是否是错觉,就在她凝视羽翼的那一瞬,似乎有一丝极其薄弱的黑气从一旁快速逸散开来,只一霎那,便消失得干净。 她下意识便想追随那黑气而去,可它逃逸的速度极快,她甚至都没能抓住它的任何行迹。 桃夭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目光再度回到了看台上的舞女身上,她盯着她们翕动的羽翼,眉心蹙得愈发紧,心下猜疑骤起。 那些舞女身上的羽翼,分明就是羽族的特征,可她明明记得根据古籍记载,妖界的羽族早在万年前便已然绝迹,有关羽族的一切也只是如同传说般流传于世人口中,这个古老的族类早已成了如同神话一般触不可及的存在。 可现在,就在她的眼前,在萨雅帕郡的这个鬼市中中,竟然让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早已绝迹万年的族类。这怎么可能? 还有那黑气……桃夭抿紧了唇,方才它的速度实在太快,她几乎无从感受和追踪它的踪迹,可那熟悉感却仍是清晰地萦绕在心间,分毫不减。 她迫使自己收回了神,凝眸望向看台,黑气既已经逃逸,她也失了它的踪影,便暂且先不去纠结那黑气之事,眼下更重要的是弄明白绝迹了的羽族为何能再度出现。 羽族在万年前遭受天罚,全族尽数覆灭,受天罚者不可以任何方式复生,所以他们是绝无可能再度出现的,桃夭沉思着,敛了敛眸,还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小师妹。”白缪的话音让桃夭陡然回过了神,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桃夭往看台上看,一旁的林青州亦是如此。 看来师兄师姐也发现了台上羽族的不对劲。桃夭顺着他们的目光点了点头,表明自己也发觉了。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在等待着同一件事。 台下的买客们仍是在无止境地竞价着,面色涨红,甚至连眸中都是充血的状态,买客们的声音是沙哑的,却又带着野兽般的尖锐,他们几乎是嘶吼着叫出自己的报价,这并不像是一场拍卖,仿佛是兽类野蛮地争夺。 终于,在一炷香后,拍卖结束了,仿若被蛊惑般的狂热从买客们的身上如潮水般渐渐褪去,他们如木偶般迅速平静了下来,回归了正常。 而后,一名守卫装扮的人从看台旁站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地站在了看台左侧的甬道入口,向最终得手的那批买客做了一揖,然后做出了“请”的姿势。 那些拍卖得手的买客们忙欣喜地从人群中站起身来,快步跟上守卫的步伐,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向甬道内涌去,像是密集的蚁群。 直到队列的末端剩下几名落单的买客,桃夭一行人才跟了上去,他们随着买客一起迈进了甬道,然后在某个无人注意的拐角,他们一齐施法,几名落单的买客在顷刻间便昏了过去,身影亦是在瞬时消失不见。 这种法术只会让他们在此暂时隐形一段时间,伤不到他们的性命。 随后,桃夭一行人则顶替了那些买客原本的位置,不动声息地混进了队伍。 拍卖已然结束,买客们前往的地方只可能是某种秘密的取货点。他们一行人已然发现了羽族的古怪,只要顺藤摸瓜,说不定在取货点处能发现更多的线索。 看台上的那些羽族,究竟何以“重生”? 26、伪善 甬道内的空气阴冷而滑腻,让人联想到攀附在青石板上的潮湿苔藓。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的守卫骤然止住了步伐,他幽幽转过身来,逆着石壁上的烛光,神色颇是古怪,就那样怪异地扫视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然后压低了声音,仿若在避讳着什么。 “记住,前方的石壁不安生,经过时无论听见任何声响都切勿回头。”身后的人群在霎那间似是有些骚动,像是不信,又像不安,他忙把食指竖在唇中央,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冷哼了一声,“到时若是有人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他的声音极低,唯恐叨扰了什么,在说完这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警告后,他就立刻回过了头,一刻也不等待地急匆匆地向前行进着。 桃夭已经到了队伍的中段,俨然和一众买客们融为了一体。 越过人群向前望去,守卫前方的石壁与他们此刻身畔的石壁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眼看去很难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之处,甚至没有任何诡异的气息,仿若眼前那块冗长的石壁,仅仅是一块普通的墙壁罢了。 但桃夭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一丝不适感,仿佛被无数双锐利的眼睛盯上一般,那种赤裸裸的窥探感让她不禁皱了下眉,这让她几乎有一种错觉,眼前的石壁,是活物。 守卫的警告不可能是空穴来风,此处的石壁,一定有古怪。 她瞬时凝下心神,放慢了脚步,纷杂的人群错开她的身子向前走去,而她只是缓慢地一步步向队伍末端靠近,然后,她轻轻在指尖捏出一诀,向白缪和林青州传递了心音。 师兄师姐仍旧按照原计划跟随那些买客前往取货点,至于这片石壁,便由她带上勾黎一起来验证这片石壁的古怪,他们分开行动,说不定能尽快破开羽族的谜团。 早在勾黎靠近甬道的那一刻,他便敏锐地感知到了前方石壁的不对。 那里的气息尤为古怪,是浑浊的,仿若有一众什么鲜活的东西拥挤在一起,他几乎能感受到它们微弱的呼吸声。 他开始凝神聆听着,原本沉寂的耳畔在某一瞬间骤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声响,他能分明地感觉出,此时此刻,有什么正在身旁的石壁中窸窸窣窣的蠕动着,那窸窣声极小,重叠在纷沓的脚步中,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忽略。 但那还是被他精确地捕获到了。 勾黎有意放慢了脚步,他偏过头,循声望去,眼前的墙壁如同任何一面正常的石壁般,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异动,仿若方才的声响只不过是错觉。 他冷然的眸中蓦然勾起了一丝兴味。 低劣的伪装。他倒要看看这堵墙的墙壁后,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 他于是饶有兴味地停下了脚步,熙攘的人群从他身侧穿梭而过,而他只是在心间默默倒数着,感受着那股浑浊的气息越来越强烈。 然后,他轻轻动了动手指,自队伍末端,一名买客的身影顷刻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桎梏住,就那样惊恐地定在了原地。 三、二…… 甚至还未等到他数到一,仿若是对这一停留的猎物按捺不住一般,无人注意的一角,石壁迅速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条状若触手一般的东西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卷起队伍末端的那个掉队者,那人甚至都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只是圆睁着眼,猝然间被硬生生地拖拽进了墙壁。 整段时间,耗时不到一刻,那面石壁在瞬息间再度恢复如常。 整条庞大的队伍还是在不断前行着,行在前端的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才的异动,因为不许回头的警告,靠近队伍末端的人即便是听到了这声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快步加紧了步伐,生怕下一个便会轮到自己。 这一切都被勾黎收入了眼底,他神色漠然地盯着触手消失的地方,先前的眸中的兴致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唯有不屑。虽然那妖物只显形了一刹,但是那已经足以让他认出它的身份。 他不由得轻嗤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什么,原来不过是妖界的妖物血藤罢了。此妖物是上古时期妖物的一支,嗜血成性,尤其是活人的鲜血,不过早已隐蔽于世多年,想不到在这居然还有一个巢穴。 勾黎皱了皱眉,对眼前之物兴致缺缺,刚准备抬脚离开,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他原本幽暗阴冷的眼底在一瞬染上了一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奋。 他的脚步一顿,唇角笑意冷戾。 对啊,他能怎么忘了,这妖物生性嗜血,便也尤爱掳掠和囤积猎物,那石壁后的巢穴中怕是不止方才那一个食物,那一瞬,有什么残忍的念头从他的脑海中冒出来,如死水中的涟漪般,无可控制地扩大着。 然后,他抬起眼睛,望向前方不断行进的队伍,精准地捕获到桃夭一行人的身影,他的目光由白缪与林青州的身上收回来,最终定格在了桃夭的背影。 但无端的,先前下意识涌起的残酷与杀意就这样凭空而散。 分明是与他人相同的玄黑色斗篷,但他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 与黑暗几近融为一体的玄色并未压抑住少女身上鲜活的朝气,在这片如同淤泥一般污浊的气息间,她像是一株傲然挺立的花朵,却是脆弱的,好像轻易间便会破碎,然后在永夜中彻底坠落。 善良、软弱、易碎。这是他能想到的关于她的描述。 她是不谙世事的神女。 这让他莫名感到有些气闷,他觉得她不该是那样的,他总是认为,她并不是柔弱的花朵。因为那意味着脆弱,意味着不堪一击。 意味着她无法脱离任何人的掌控。 他只出神了一刹,便立即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别扭地别过脸,甚至都不再看向她的方向。 她所谓的善良,只不过是神族的伪善罢了,她生长在神界已然许久,和千年前的那些神族没有什么不同。勾黎刻意这样告诉自己。 他将那个鲜活的影子从脑海中强行抹去,过往血腥而屈辱的恨意紧接着如同茧一般将他层层包裹起来,然后逐渐收紧,让他几乎透不过气。 他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麻木,这种空芒的感觉充斥在他的心间,让他不再受到任何情感的束缚。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只是伪善。他再度在心下重复了一遍,直到眸中又一次恢复了淡漠。 接着,从前那些怨恨席卷着杀意再度涌上来,全然占据了他的脑海。 勾黎垂下眼帘,如寒冰一般冷冽的眸中晦涩不明,而后,他盯着那堵石壁,冷然扬起了唇角。 他会亲自验证她的伪善。 石壁之后,便是血藤聚集的巢穴,那里一定储藏着无数被血藤掳掠而来的“食物”,那些肮脏的东西,足够让他验证他想看到的一切。 随即,勾黎不经意地扬了扬手,冗长的队列中,有一人猝然踉跄了一下,随后,那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仰面倒去,彻底压在前方的的买客身上。 原本寂静的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叫,仿若被那恐惧的叫声感染了一般,众人瞬间开始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蜂拥向前。 他们相互推搡着,队伍开始变得越发混乱。 勾黎看到少女的身影被拥挤的人流挡住,几乎都无法行进,但只一瞬,他便漠然地收回了目光,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步入了黑暗。 他的脚步停在方才吞噬那个落单者的角落边,他抬起一只手,在指尖凝出一诀,幽冥般的鬼火伴随着强劲的气流直直向前冲撞而去。 那一霎那,石壁原本的伪装如镜面般倏然破碎,随即显露出的,是其内部真实的一切。 无数条如同触手般藤蔓相互缠绕在一起,几乎密密麻麻地遍布了整面墙壁,就在他破开石壁障眼法的那一刻,或是被他身上强烈的威压镇住,血藤竟然有意识般不断向后退却着,丝毫不敢向他靠近。 勾黎嫌恶地皱了皱眉,只是动了动手指,须臾间,几条血藤便不受控制般从墙壁上腾起,然后一圈一圈将他盘绕起来,他几乎能感受到在他的法力的牵引下,血藤正在缓缓将他拖向巢穴。 只一刹,那漠然的神情便消失的干净,他紧紧蹙着眉,痛苦喘息着,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面色如纸一般苍白。 随即,他的身影随着血藤一起,彻底消失在了石壁前。 不知过了多久,骚乱的人群终于又镇定了下来,桃夭终于得以从那熙攘的人群中脱身而出,看着买客们的队伍在眼前逐渐远处,她才像骤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 勾黎。 方才一路走来,她都没有看见勾黎。 在那一刻,不详的感觉霎时如蛛网般将她笼罩起来,桃夭猛然想起了适才人群中的那一场骚乱,以及守卫的警告,她偏过头,望向身侧的石壁,石壁仍是如来时一样,看不出有任何的异象。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勾黎,到底在哪? 27-30 27 ? 绳索 ◎困住彼此的绳索◎ 桃夭开始越发不安, 可那种不安却似乎并不是担忧或慌乱,而是一种关于危险的直觉,仿若陷入陷阱的并不是勾黎, 而是她自己。 她说不清那种感觉, 但眼下勾黎已然失踪, 她本不该纠结于这种毫无来源的念头。 桃夭直直盯着那面石壁,有意让自己忽略这种直觉,不待犹疑,她迅速在脑海中细细回顾着方才的一切,心下心思急转。 自从进入甬道起, 她一直都有时不时回过头来好好确认勾黎的动向,每一回, 她都能看见他处于队伍的中后端,可唯有方才人群骚动的时候, 那些买客们自她身侧蜂拥而去, 让她甚至都有些自顾不暇,便也没能注意到后方的勾黎。 兴许,勾黎就是在那个时段消失的。 她看着自前方绵延直黑暗尽头的石壁, 守卫的警告仍是在耳畔一遍遍回荡着,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脑海中缓缓涌现出来,然后,她呼吸一滞。 勾黎, 极有可能已经被石壁吞噬了。 这是目前唯一的可能了。桃夭抿紧了唇,目光由石壁上收回来,曜黑色的眸中在顷刻间便染上了沉重的忧虑, 她根本无法想象, 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少年, 在被石壁吞噬之时,该是何等的绝望? 明明答应过会保护好他的,可她又一次亲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坠入了险境。 他会怪她吗?她忍不住地想,愧疚感无可抑制地在心间不断滋长着。 空气似乎都粘稠了数倍,让人几近窒息,却是死寂的,宛若溶洞之中毫无生气的死水,而幽深水面之下,竭力掩藏着的是让人恐惧的未知。 桃夭深吸了一口气,逼迫着自己凝下心神,而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过了身,一步一步,背对着人群而去。 她既然答应过他,就不会食言,无论如何,她一定会救他出来。 她刻意将自己身上一切法力的气息尽数掩藏,步子也开始放得愈加缓慢,直到自己几乎是贴合着石壁而行,身后纷沓而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那股怪异的阴冷感再度涌了上来,随着她远离人群的步伐而越发浓重起来。 终于,某一刻,一阵极其迅速的窸窣声骤然刺进了她的耳畔,她感受着那道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点点攥紧了手中的缚妖索。 不消片刻,伴随着一阵强劲的气流,有什么东西极速刺穿了她身侧的石壁,以一种诡异的速度缠绕住她的全身,竭力将她向内拖拽着。 那一瞬间,她的身影彻底没入了无尽的黑暗。 意料之中摔落在地的沉重痛感却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什么冰冷而僵硬的东西垫在了自己的身下,伴随着一阵潮湿的腐臭,桃夭甚至能感受到它坚硬的骨骼。 她即刻反应过来不对,迅速撑起身体,让自己站起身来,仔细地向四周环视着。 此地并未掌灯,周遭的一切都异常幽暗,仅有几缕依稀的微光不知从何处探进来,映照着地上乌压压的一片物什,桃夭微微眯起眼睛,才堪堪将眼前的一切都看清楚,视线中的模糊清晰下来的那一瞬间,她骤然一愣。 那一整片乌压压的东西,并不是别的,而是……拥挤在一起的人堆。 视野之前,无数具人形的躯体交错在一起,如同初生婴孩般蜷缩在地上,堆叠成数座不规则的小山,与地面上成片的藤蔓缠绕在一起,仿若是供给恶魔享用的饕餮之宴。 骇人的森气无可抑制地顺着心间一点一点爬上来,让桃夭呼吸几乎停滞,她试想过“不可回头”的警告背后,定然有着古怪,可未曾想,那古怪背后,却是这般残忍的景象。 究竟是何人,竟然如此阴毒……惊诧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懑与怜悯,她扬起手,迅速在指尖凝出一诀,双手翻转交叠,而后探下地面。即便她并不抱希望,但她还是想探探,此处究竟还有没有活口。 银白色光芒自指尖如流水般迅速向地面汇聚着,然后在瞬息间扩散开来,顷刻间便延伸过石壁圈禁之内的整片地域。 光芒开始蔓延的那一刹,她的眸中乍然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银白光芒照耀下,有什么在暗夜中清晰地的显露了出来,让她猛然一怔。 眼前多数躯体的衣裳都已破碎得不成样子,露出其间惨白的肌肤,她先前乍看之时还未太在意,以为这些人只不过是被藤蔓强行掳来的买客罢了,直到刚刚,光纹蔓过他们的身体,有什么煞白而坚硬的东西,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桃夭极速上了前,蹲下身来,仔细查看着周围的躯体。 那个东西生长于他们的背部,宛若一根骨刺般从皮肉中生生刺穿出来,混合着干涸的血迹,却恰好,是成双的。这里每人的背上,几乎都有着一对骨刺,但奇怪的是,那些骨刺的形状各异,有些不过一寸长,有些却甚至能达到数十寸长。 乍眼一看,就像……桃夭蹙起眉,凝神沉思着,竭力在记忆中搜寻着到达鬼市后的任何一个可疑的疑点,而后,那一双双在舞女身后缓缓翕张着的羽翼猝然如惊雷般在脑海劈过,她的思绪瞬间清晰了起来。 就像羽翼一般。 这些骨刺所在的位置,和舞女身后的羽翼无限接近,这绝不会是巧合。 可,倘若这些骨刺真和羽族的羽翼有关…桃夭的眉心蹙得越发紧,眸光一深,那便说明,他们并不是真正的羽族,上古羽族生来便伴生着羽翼,但那些羽族已无可复生,所以眼前的这些人,他们究竟是什么? 又是什么将他们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但还不等她细想下去,寂静之中,就在她身后一角,陡然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呼吸声。 那道呼吸声极其轻微,像是竭力克制的,却又无法抑制地交杂着痛苦的嘶嘶声,让她悬起的心骤然一揪。 是勾黎。 多日来的相处,她对他一切早已再熟悉不过,她竟无意识地分辨出了他的呼吸。 同一时刻,法诀的搜寻也已完成,直指声音的来源。桃夭几乎是在霎那间便循着那个方向而去,这里已是危险重重,不管那里是否只有勾黎一人,她都会尽力救他们。 终于,片霎后,她寻到了声音的源头。 在一众躯体之间,桃夭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少年。少年无力地倚靠在冰冷的人堆上,身躯瑟缩着,细密的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显得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他死死咬住唇,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 桃夭忙俯下身去,一遍遍轻声唤着他的姓字,几遍下来,那双极度失神的眼睛才有了一丝微弱的神采,少年艰难地抬起眼睛,看向她,琥珀色的眸中氤氲着水雾,眼尾微微泛红。 怜悯与愧疚在那一刻几乎要将她尽数吞没,她只觉得他看着可怜极了,讷讷开口道:“对不起,勾黎,是我来晚了。我……我……” 若是她一直都将他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又怎会发生这种事,都是她不好,是她又一次把他推入了险境。 她的手搭在他破碎的衣襟上,话音甚至都开始无措起来。 少女愧疚的神情被勾黎尽数收在眼底,她的眼眶有些泛红,他在她曜黑色的瞳仁中看见依稀的雾气。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入了他的陷阱,向他袒露脆弱,对他交付信任。 让他又一次想到了脆弱的花朵。她甚至都没有成为猎物的资格,捕食者任意的一个举动,便可以将她完全摧毁,然后她就会彻底陨落。 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着,但他却并没有该有的快意,反而,他开始感到烦躁。 他对此感到厌烦。 他厌恶这些软弱的情绪,所谓的怜悯只会成为捆住她的绳索,将她永远困在这里。但他厌恶那样。 某一瞬,心下分明有什么在翻涌着,他却强行止住了那个念头,任凭熟悉的空芒再度占据了心间,眸色亦是变得愈发冷冽。 “我没事。不要担心。”沉寂了许久,他终是开口道,烦闷地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了,连话音间都不曾带有什么情绪,只是漠然。 没有惊慌,没有痛苦,亦没有来时伪装的虚弱,唯有冷漠,宛若寒冰一般。 她所展露出来的一切,都不过是伪善。像是嫌恶,又像欲盖弥彰,他刻意让自己这样想。 记忆中逼人的寒气从背后升起来,如同绳索般,将他的心脏死死桎梏住,漫天的血色席卷过他的脑海,他似乎都能闻到同族的血腥味,那是神族曾经做出的罪孽,她和他们不会有什么两样。 于是理智的弦被崩断,报复性的恶意疯狂滋长。 他冷冷垂下眸,目光寒凉而讽刺。 要不了多久,他便会看到他想看到的一切。 某一瞬间,少年神态改变的那一刹,桃夭还是忍不住怔了怔,先前那种虚弱而可怜的神色在瞬息间从他的身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仿若那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又继续问询了好几遍,甚至动用术法探查他身上的所有伤口,直至确认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真的没什么大碍后,她才松了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她旋即站起身来,在心下默念法诀,双手翻转间,淡蓝色的光纹在空中交织着,最终在少年身侧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将他完好地护在了她身后。 勾黎眼下已然受伤,不适合继续跟着她调查,这道结界能保他平安,既然他此刻并无生命危险,她也该去看看是否周围还有着其他活口,以便于及时施救。 就在那一霎,仿若有什么暗中应承着她脑海中的念头般,余光一角,她骤然瞥到不远处,似乎有几具身体在痛苦的蠕动着。 28 ? 荆棘 ◎她本身就是荆棘。◎ 那些躯体蠕动地极其轻微, 在这暗夜中,稍有不慎便会轻易被人忽略,或是说, 那根本不算是蠕动, 只是身躯在临死前微小的颤动罢了。 但即使幅度再微小, 也足够证明他们还活着的事实。桃夭不禁松了口气,原本沉重的心情也总算是缓了缓,只要他们还活着,哪怕是濒死,她也能试着去疗愈他们, 至少还有着希望。 她霎时便向着那个方向快步而去。 脚下踩过枯根在寂静之中发出“喀喀”的响声,巢穴的内藤蔓似乎比石壁上的藤蔓看着要更无害, 这里的藤蔓在地上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几乎覆盖了整片地面, 却是枯败而干瘪的, 仿若干涸的树根。 桃夭仍是能清楚地忆起方才密密麻麻盘桓在石壁上的那些藤蔓的模样,不知怎的,她莫名感到有些熟悉。 可根据她记忆中已知的古籍中, 却根本没有任何和它相关的记载。她猜测这或许是某种尚未记录在册的妖物, 心中的警惕不禁又多了几分。 少女的背影在视线中逐渐远去,向那些奄奄一息的躯体一步步靠近着,她身上如白玉般淡雅的衣裙与眼前结界浅蓝的光晕交织着, 仿若与月光辉映着的坚冰,骤然让勾黎觉得有些刺眼起来,他微微侧目, 眸光开始一寸寸变冷, 让人遍体生寒。 在他的计划中, 很快,她便会显露出与神族一般令人厌恶的嘴脸。 他确信着这个结果 血藤虽然极度嗜血,却并非终日活跃的。通常,为了减小食物的消耗,除却石壁外负责觅食掳掠血藤之外,巢穴内的血藤平日都处于沉睡,而它们沉睡之时,无论周遭有任何声响,都绝无可能将它们惊动,也只有在此时,它们看上去才是无害的,恍若真正的藤蔓一般。 但,唯有一样东西,能在转瞬间将它们从沉睡中唤醒。 鲜血。 一旦让它们接触到哪怕是一滴的鲜血,便会顷刻让它们脱离长久的沉睡,而一朝被唤醒,持续了数年,乃至数百年的饥饿衍生而来的嗜血欲望却足以让它们陷入近乎惊惧的狂化。 此时,活人新鲜的血液对其而言,无疑是最佳。唯有用鲜血彻底满足了血藤的嗜血欲望后,它们才会再度平息下来,转而陷入沉睡。 他便是寻着活人的气息找到了这里。这里尚存一息的躯体数目,不多不少,正好足以让狂化的血藤全然平息下来。 血藤的根系极度深远,交织于深层的地底,并向四面八方扩散,寻常自巢穴向外数十里内都是它们遍布于地下的根系。若是将血藤唤醒后,无法满足其狂化时的嗜血欲望,它们便会促使周遭尚未狂化的藤蔓一并狂化,届时,方圆数里都将成为它们的猎场。 那样恐怖的局面,即便是对于上神而言,脱身都尤为困难。勾黎的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她将别无选择。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一点一点向那些躯体靠近着,唇角的笑意变得愈加嘲弄起来。 只需一滴血,便可以让这位尊崇的神女陷入两难的境地。他讽刺地想,幽冷的瞳仁中倒映着漆黑的暗夜,恍若另一个深渊。 他等待着。 直至少女俯下身,几乎触碰到某一具躯体的那一霎那,他才缓缓划开了指尖,一滴浑圆的血珠在指尖成形,然后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那滴血珠以极快的速度迅速渗入了血藤。脚下的藤蔓不断的抽动着,身形愈发扩大,却害怕似的纷纷避开了勾黎,四散到两侧,迅速向桃夭所在的方向游去。 他的神色愈发变得阴郁,却带着一种极致的快意。 他倒要看看,这位尊贵的神女,为了她所谓的道,她究竟能付出几分? 是趁着血藤还未全部狂化之时,杀掉活人放血,满足藤蔓的欲望让它们陷入沉睡然后逃出来,又或是自己与藤蔓毫无希望的背水一战? 在它们彻底狂化之前,我的神女,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他俯视着少女所在的角落,嘲讽地抿紧了唇。 桃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感知到了背后的动静,与石壁上近乎相同的窸窣声向她急剧靠近着,可这一次,那道声音却是沉重了许多,仿若在她背后抽动的并非藤蔓,而是数十条巨蛇。 就在血藤抽枝向她袭来的那一瞬,她猛然向旁侧一闪,然后借力迅速调转身来。 她彻底看清了背后之物。 视野前的无数条藤蔓缠绕在一起,如同蛇类般高高扬起身子,它们的身躯已然增粗了十倍不止,先前干瘪的枝叶都已褪去,只剩下粗糙的表皮,却是潮湿的,不住滴淌着恶心的粘液。 就在那一瞬,桃夭骤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瞳孔猝然一缩。 眼前的妖物,是血藤。她想起来了。 原来先前的熟悉感并非无迹可寻,许久之前,她的确在古籍上看到过些许有关它的记载,可却是阴差阳错,因得此妖物太过古老,古籍里只记载了其狂化时的模样,所以她在初见之时,才无法将其认出。 桃夭猛的从腰间抽出缚妖索,她抬起手握住锁链的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身后的人,灿金色光芒瞬时从指尖涌出,盈满锁链的周身。 她攥紧了缚妖索,心思急转。 有关血藤的记载不过寥寥数笔,上方甚至都没有提到该如何对付它,只知道它在大量鲜血浸染后会在次陷入沉睡。可上哪去找那么多血呢?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她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身后那些奄奄一息的人,听说活人的鲜血对血藤而言才是最有效的,只要取了这些人的血,她便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一个罪恶的念头仿若蛊惑人心的妖术般,无法控制的在脑海中酝酿着。 她想起初次传音时,长老们嘱咐的一切,那些曾让她感到冷漠的言语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最终只化作一句话。 “无论发生什么,只做壁上观。” 这是长老们的嘱托,亦是此刻最好的保命之法。 她身上背负着神族的大业,事关天下安宁,取舍与牺牲是必然的。甚至有一瞬间,她都几乎被自己说服了。 可看着那些气若游丝的人们,她又陡然回过了神,让人几近窒息的怜悯感在霎那间将她层层包围。她只是犹豫了短短一刹,目光又变得坚定起来。 在她初入神宫之时,师父曾告诉她,为神者,自当以仁爱立世,悲悯众生,福泽天下。彼时她还不懂其真正含义,只觉得这句话晦涩深奥,仿若离她万丈之远的一盏明灯,让她无法触及。可现下,当那盏明灯真正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彻底领悟了。 找寻神器碎片,是她的使命,亦是为了还天下太平,若是能为一己之私牺牲他人性命,和为祸六界的魔族又有何不同。 况且,一个勾黎她都救得,如今面前这些人她又如何救不得?桃夭的眸色愈发果决起来,适才片刻的迷茫已然消失得干净。 面前的藤蔓仍是在急骤扩大着,如同瘟疫一般迅速扩散开来,原本沉睡的、干枯的藤蔓一条一条被唤醒,抽动着从地上扬起身来,藤身开始急剧膨胀着,那些后来的藤蔓与先前的藤蔓交织起来,不过片刻便有了一面墙壁的宽度。 近乎十人高的血藤在桃夭面前投下一片硕大的阴影,像是巨蟒般下一刻便会向她反扑而来,但她的眸中却毫无惧色。 她冷静地看着狂化的血藤不断地扩大着,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因为先前的扑空,血藤似乎极度不甘,它们抽动着再度向前了几分,然后从缠绕着的藤蔓中抽出几□□些藤蔓宛若触手一般迅疾向桃夭袭来 桃夭立刻在指尖凝出一诀,和勾黎身侧一模一样的结界自她身后开始展开,倏然间便凝聚成形,她随即以光剑般的速度向藤蔓空缺的左前方一跃。血藤攻击不及,再次扑了个空。 血藤虽然数量和体型庞大,但像其这般结合起来,也意味着其反应速度绝无可能那般敏捷,这对于她而言是一个机会。眼下时间和距离都已经被拉开,她便可以无所顾忌地实行她自己的计划了。 她轻巧落地,面前硕大的藤蔓如她意料中的那般背对着她还未反应过来她的所在,旋即,她轻念法诀,手中的缚妖索霎时化作一把短刃。 没有丝毫的犹豫,桃夭扬起那把短刃,重重刺向自己的手腕,细嫩的肌肤在瞬息间被划破,她感受着冰冷的刀刃与血肉相接,几乎碰到了坚硬的腕骨,而她只是死死咬紧了唇,甚至都没有皱一下眉。 伤口处血流如注,藤蔓似乎是嗅到了鲜血的气息,它们急速挪动着身体,就要转过身来,而她在滴淌着的血液落地的那一瞬间,她指尖捏出一诀,即将坠地的鲜血骤然停滞在空中,如同气泡般上下悬浮着,腕口处的鲜血亦是被彻底封住。 那个令勾黎无比坚信的结果没有到来,看着少女狠戾地在手臂上划开伤口,他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然后是不可置信。 他以为他会看到自己预想中的一切,在他看来,那些奄奄一息的躯体,甚至都无法被称做为人,仅仅是一群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是弱者,所以他断定她一定会为了自己的安危而牺牲那些人,就像曾经的神族一样。 可她没有。 他已经知道了她要做什么,她想要以自身鲜血为饵,引开它们,趁机布阵拖延时间。 但那与自毁无异。 沉寂许久的眼底,在那一刻划过一丝波澜,他就那样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呼吸一滞。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脆弱的花朵,她本身就是荆棘。 29 ? 真相还是谎言 ◎荒谬的念头。◎ 浓重的血色在勾黎的眼前变得尤为刺目, 他盯着她腕间深可见骨的伤口,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在心间不断涌动着,如潮水般, 泛起圈圈涟漪。 他不明白那种感觉, 那似乎是一种难以自控的情感, 无论他如何让自己放空,那种感觉仍是固执地留在那里,像是怜惜,又像是在嘲讽他先前自以为是的判断。 他开始不解,即便她并非伪善, 那又如何呢?她也只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罢了,他从来都只是为了护魂珠。 可即便他再克制自己, 他的目光还是无法抑制地向她望去,他抿紧了唇, 眸中却是平静的, 像是幽深的湖水。 他在一寸一寸地审视她,同样也在审视自己。 他的确擅长欺骗。但那些莫名的不悦、下意识的保护,以及脱口而出的关心, 也仅仅是虚伪的欺骗吗? 他们的相遇交织了太多的谎言, 虚实真假,此刻,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无法得出答案。 腕间刺骨的疼痛让桃夭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面色亦是苍白如纸,她警惕地盯着血藤的动向,咬紧了牙关, 在血藤即将再度反扑而来的前一刻, 她的左手动了动, 向旁侧一挥。 悬浮在空中的鲜血在瞬间汇聚起来,凝成一颗不大不小的血珠,随即,那颗血珠顺着她左手所指的方向飞去,如她所料,藤蔓霎时被血腥味吸引,迫不及待地在空中急急转向,向血珠的方位扑去。 桃夭仍是单手操纵的血珠的走向,几番下来,距离终于被拉开,趁此时机,她赶忙伸出右手,轻声祝颂着,竭力在空中一笔一画地画着什么,灿金色的光芒开始随着她的每一次落笔急剧迸发出来。 趁着血藤此时还未彻底狂化,只要她抓紧布阵,待到布阵成功后,以她的力量应该还能困上它们一困,她至少还有机会把巢穴内的这些伤者救出来。 但或许是因为腕间的剧痛,她的右手甚至都开始颤动起来,操纵血珠的左手也开始越来越吃力,失血过多造成的晕眩感慢慢向她反扑过来,视线开始一阵阵发黑,她皱紧了眉,只是凝神盯着自己绘制中的阵法,甚至都不敢眨一下眼睛。 就快了。只要再给她一刻,她便能完成这个法阵。 就差一刻,她便能救出巢穴内所有的伤者。 可就在她几乎要画下阵法最后几笔的那一秒,她的视野骤然昏黑了一霎,随即是一阵更大的眩晕,她没能及时看清血藤的去向,但她能感受到,血藤已经接触到了她的鲜血。 等她再度睁开眼,悬浮在后方不远处的血珠已然被血藤吞噬得干净,血藤开始调转方向。她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从不知名的地方升起来,逐渐把她的心脏攥紧了。 她失去了与血藤周旋的全部筹码。 仅仅只差一刻。 她的脚步甚至都有些瘫软,但仍是颤抖着双手,拼命在空中规整地描绘着法阵的最后几步。即便眼角余光里,她已经能看见血藤正在急速向她袭来。 阵法若是被打断,便要从头开始,眼前的一切都是功亏一篑。再者,以她现在的体力,若是再像先前那样放血,更不可能完成如此繁复的阵法,那只会是自寻死路。 她只好在心底默默祈祷着,血藤的速度慢一点,再慢一点,纵然她明白这只是妄想。 临到生死关头,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愧疚,与自责,到底是她的修为不够深,所以才会让血藤钻了空子。那柄一直高悬在她头顶的死亡之剑终于要落下了,可她还未完成自己身上的使命,师父会怪她太过一意孤行吗? 仅差两笔。 血藤恶心的气味已经近在咫尺,她几乎能听到到那些粘液滴落的声音,她知道自己来不及了。 只差一笔。 桃夭几乎闭上了眼睛,可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不知是何原因,纵使她此刻身体再虚弱,她的感官还是敏锐地觉察出,血藤向她进攻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 虽然仅仅是一瞬,但那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不待犹疑,她极力遏制住手腕因疼痛而造成的颤抖,沿着上一笔阵法快速落笔,她死死咬住唇,用近全力将阵法的最后一笔落下。 桃夭总算松了口气,身躯立刻支撑不住地踉跄了一下,但她仍旧没有放松警惕,手中的短刃瞬时恢复成锁链的模样,她竭尽全力向后一闪,站在了勾黎与其他伤者的身前,以防法阵若是不起效,她还能和血藤搏上一搏。 法阵在她停笔的瞬间开始成形,无数条光索瞬息间现于虚空,纵横交错,倏然化作一张极其细密的巨网,在暗夜中闪动着灿金色光芒,随后,那张巨网笼在了血藤上,并快速扩张开来,不消片刻,巨网便将巢穴内的所有血藤都覆盖住了。 终于安全了。桃夭呼出一口长气,身子彻底软下来,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些许。好险,方才差一点点就来不及了。她暗自想着,不禁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但同时,她也逐渐意识到什么古怪的东西,让她开始有些狐疑,血藤是不可能会主动放慢攻击的……她迅速反应过来,有人帮了她。 她下意识环视起四周,可周遭除却被困于阵法中的血藤,一切都和先前一般无二。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分明是这般可疑的现象,可这一次,她却没有感到任何不安,她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那种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危险消失了。 可分明现下血藤只是暂时被困,他们并非真正的安全,她为何会有那种感觉? 桃夭有些不解,但还是暂时按下了这个念头。她稍作调息,稳定下身子后,便立刻转过了身,向少年先前所在的地方走去。虽然明晓自己给他置下的结界定然不会让他收到任何伤害,但她还是不放心地想再去看看。 少年仍是如方才那般依靠在身后的躯体上,面色却好了许多,不再那般惨白。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和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她骤然在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中读出了一种情感。 怜悯。 他在看她的伤口。 她从未在他的神色中看到过这种情绪。可那种怜悯却并非是俯视的,同神一般悲悯众生的怜悯,而是平视的,他和她站在同一高度,那仅仅是对于一人的哀怜。 但那种神色并没有出现太久,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桃夭有一瞬的不自在,但她还是若无其事地近了结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直到确认他并没有事后,她才真正地轻松起来,手腕的痛意交杂着身上的疲软,那种九死一生的感觉彻底包围了她,让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幸好你没事。”良久,她才闷闷地说,眼眶涩涩的,鼻子忽然就有些发酸。她还是无法在亲近之人面前收敛自己的情绪。 “嗯。”少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他望着少女微微发红的眼眶,朦胧的水雾从她的瞳仁中漫起来,像是剔透的玉石,很奇怪,那样软弱而令人厌恶的眼泪在她眼中却并不让他觉得讨厌。 他忽然就有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模仿过凡人如何夸赞和肯定彼此,也知晓他们如何互相安慰。于是他起了身,向她一步步走去,最终脚步停在她面前。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张开了双臂,轻轻拥住了她。 少女身上清冷的杏花香弥漫在鼻尖,这个拥抱若即若离,没有令人贪恋的温度,也没有利用,只是他认为,此刻她需要拥抱,所以他就给她拥抱。 但这是真相,还是谎言? 他分不清。 拥抱并没有持续多久,只是如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但直到少年的身体离开了她,桃夭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她有些莫名其妙,但更多的是安心,先前那种低落的情绪也神奇般的一扫而空了。 但她也顾不得在此闲话太久,只快速向勾黎道了谢,便抬脚离开了。此时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确认了勾黎没事后,她还要去看看那些伤者怎么样。 伤者所在的地方离她现在的位置并不远,她很快便到了。 结界仍是完好无损,她甚至还能透过结界看到他们胸膛前微弱的起伏,她连忙迈进结界,俯下身来,她一遍一遍呼唤着,甚至都用上了术法,可即便这些人还有着呼吸,却根本无法醒来,仿佛有什么在他们身上缺失了一般。 法阵光辉在脚下辉映着,将巢穴内照得通明,依托着法阵的光芒,她仔细地查看着他们的身体,尤其是背部。 这些伤者和前面观察到的那些人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每个人的背部,都有着两个点,亦或是说,以羽族的构造而言,那是羽族的凝翅点。只是这些人的凝翅点形状各异,有些人从凝翅点长出的是骨刺,有些则只是凸起的两小块骨突,甚至还有人从骨刺上长出了几片稀稀拉拉的羽毛。 翻动躯体时,她骤然看到了一具幼小的身体。那似乎是一位小童,痛苦地蜷缩着,气若游丝,他的衣衫破碎,显露出光洁的后背。 他的背上,什么都没有。 眼前的小童,看着与人族无异,桃夭陡然一惊,连忙施法探查,结果与她的猜测正吻合,这个小童就是人族无疑。 她又继续探查了小童身旁几具有着凝翅点但是骨刺或骨突程度不同的躯体,却发现他们的身体构造却很奇怪,都被不同程度地改变过,就连五脏六腑的位置都有所变动,使其背离人族的构造,更贴合羽族。 有什么在脑海中一瞬清晰了起来。上古羽族生来便伴生着完整的羽翼,她想过眼前的这些人也许是由某种未知的邪术生生创造的,却没料到,竟然是直接由人族强行改造的。 简直是残忍至极。她从未听过有这种禁术,但她无疑知道其中的痛苦定然令人痛不欲生。她攥紧了缚妖索,眉心深蹙。 这里的躯体几乎都有凝翅点,却无一例外的没有一对完好的翅膀,这只能证明一点,他们都是改造的失败品。难怪会与血藤放在一起。桃夭叹了口气,正准备施法将伤者们都转移出去。 却见下一刹,面前所有的伤者,都毫无征兆地在同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30 ? 源头 ◎有什么在脑海中猝然清晰起来◎ 变动来得太突然, 桃夭骤然一怔,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似的,眼前好好的人怎么会在转瞬间彻底失了呼吸, 而且, 都是在同一时刻。 她越发觉得可疑, 登时念动法诀,幽紫色光晕从掌心漫开,轻轻拂过伤者们的身体,然后在顷刻间回归于她的指尖。 术法的结果清楚地告诉她,这些伤者身上并无任何致命伤口, 也没有中毒迹象,她皱了皱眉, 那眼前这些人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桃夭垂眸沉思着,在某一瞬, 像是启示般, 她的脑海中莫名闪过了那一丝在拍卖台上窜过的黑气,那种怪异的熟悉感和记忆勾连着,似是要竭力扯出什么东西。 祭品。无端的, 她骤然想起了这个词。 邺城中的祭品, 是被从身体中剥离开来的魄灵。而魄灵归属魂魄,为万物之本源,源竭之时, 便是死期。 换言之,只有魄灵干涸之时,才会死得这般悄无声息。霎那间, 一个猜测猝然在脑海中窜出, 随即迅速扩大开来。桃夭即刻凝下心神, 指尖捏成一诀,然后向前一挥。 耀眼的白光瞬息间便笼罩了整片巢穴,然后又如焰火熄灭般瞬间暗淡下去。 结果显而易见。 她验证了她的猜想,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些伤者,竟是整个巢穴内的所有躯体的身上,都没有魄灵,皆是空荡的躯壳。 怎会如此……桃夭万分不解,躯体活着的时候,魄灵是不会自然流失的,更不可能向像才那样突然就消失得干净,故而只可能是被强制吸食。 以她所知,妖界中的确有一些妖物是以魄灵为食的,但显然并不是血藤,可是此处除却血藤外,便再无其他,那些躯体的魄灵又怎会不翼而飞呢? 她不禁盯向光索交织下不断蠕动着的血藤,即便是在法阵的压制下,那些血藤仍是不减半分生机,仿若法阵的重重镇压对它们根本毫无效用,反而,它们看着似是愈加躁动不安,像是下一秒便会突破法阵的封印反身将人吞噬。 桃夭叹了口气,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这片巢穴内,除却血藤外,的确再无其他东西能够有吸食魂灵的机会。何况,她的阵法只能阻拦血藤的行动,削弱它们的妖法,却不涉及有关保护魄灵的方面。 可确定了是血藤所为后,她的疑虑却是不减反增。据她所知,血藤素来只以鲜血为食,如今怎会反倒开始吸食它根本无法吸收的魄灵了? 六界之中,各人修习方式不同,所吸收之物亦是不同,但有且仅有三种,最初级的方式为以物食,然后是修习神道,修炼进阶,从以物食转为以天地之灵气来维持自身之灵,亦或是修习魔道,攥取天地灵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修道者可在此三种方式间相互转化,且转化不可逆。 因此这才是令桃夭觉得最古怪的地方,各人摄入来源的方式仅有这三种转化,且以物食阶段的摄入来源是绝对固定的,根本不可能发生如同血液转为魄灵这样跳跃性的变化, 血藤以及那些以魄灵为食的妖物明显仍处于以物食的阶段,从方才血藤对鲜血的渴望亦是能判断出它们的确是以血液为食。可现下,摄取血液的同时,它们反倒开始吸食并非它们摄入来源的魄灵…… 她眸光一定,有什么在脑海中猝然清晰起来。 既然魄灵并非血藤之食,便也无法被血藤所吸收和贮存,那么血藤吸食魄灵也只会有一种可能。 输送。 她乍然反应过来,那人既然能够将悖逆常伦,将人族改造成羽族,那么将血藤进行适量的改造,使其能够抽取和运送魂灵,也并非谬谈。 况且,如血藤这种根系极深,分布又广的妖物,的确适合运送魄灵这种虚无的东西。 她继续思索着,在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这一路在鬼市看到的一切,被强制改造成羽族的人族、失败的改造品、用作输送魄灵的血藤,原本紊乱的脉络在适才梳理出血藤的作用后蓦然清晰了起来,原本看似独立的疑点竟开始有了几缕微弱的联系。 她已有了调查的方向。 人族被强行改造的背后定然有着幕后黑手,她虽找不到更多的疑点,但血藤既然作为运输魄灵的工具而存在,亦是被改造之物,那么在鬼市之中,至少是在血藤生长的范围内,必然有着一个源头,而血藤将所有的魂灵都依照着操作者的意愿送往那个源头。 意味着,找到源头,就能找到一切。 念及魄灵,她拧了拧眉,心下不禁闪过一瞬的狐疑,顾斐需要魄灵是为了祭祀复活江芷,为什么此处的操纵者也在收集魄灵,真的只是巧合吗? 穿过冗长的甬道,辗辗转转,守卫终是停下了脚步。 面前是一道硕大的石门,约莫有两人高,上方蜿蜒地刻着一条巨龙,盘桓在石门的正中央,周遭没有其他光线,唯有守卫手中一盏如豆的灯火给巨龙镀上一层微光,在这暗夜中显得诡异万分。 守卫接着轻声念了句什么,石门顿时轰然而开,但还不等守卫出声,身后的买客们便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 待到人群不再那么拥挤后,白缪和林青州这才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纵然在黑暗中,借着依稀的光线,他们亦能清楚的看见石门之内的奢华。此处聚集了天下所有的珍宝,连墙壁都是上好的万年灵玉制成,在夜色中莹莹发光,但唯有一点,与此地的奢靡格格不入。 脚下的交织的藤蔓。那些藤蔓状的物什紧密地缠绕在一起,近乎形成了另一个地面,却是干瘪而枯败的,像是踩着一大片枯树根。 白缪和林青州几乎是在看见此物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它的身份。 血藤。 可他们甚至还未来得及惊诧此等上古妖物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恍然一瞥间,他们的目光瞬间被拥挤于人潮中的其他物什吸引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除却如木偶般一动不动的羽族外,竟然还有着众多早已灭绝的族类,那本已绝迹族类乍眼一看,竟是与古籍上记载的分毫不差。 这个鬼市的操作者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白缪与林青州蓦然开始有些狐疑,但正当他们想上前去细细查看一番此地的蹊跷时,脚下原本死寂的藤蔓骤然开始猛烈抽动起来,它们如蛇一般分散开,蠕动着急速向某个方向汇聚着。 人群在猝然间爆发出一阵惊叫,众人的脚步纷杂地踏在一起,急急向外冲去,面上再也不见先前的贪婪,唯有无尽的惊惧。 白缪心下骤然觉得不妙起来,她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林青州,对方亦是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神色担忧。 他们都知道,血藤具有群体意识,一旦它们开始向某处汇聚,便意味着那一处,此刻正在遭受攻击。 只怕是小师妹先于他们一步发现了血藤。 没有任何一丝犹豫,他们登时疾疾冲向石门外侧,顺着血藤汇聚的方向而行。 血藤显然是狂化了,狂化后的血藤将会无比难缠,单靠小师妹一人,一定会有危险的。 他们随着血藤的踪迹一路行去,却没想到兜兜转转间,居然是回到了初进甬道的那条路。 成片的血藤拥挤在石壁之前,却被一层金光阻挡,根本无法入内。白缪松下一口气来,她能感知到那道金光是来自于小师妹布下的法阵,法阵尚且还未被突破,说明小师妹暂时还没事。 幸好他们还是赶上了。 就在他们打算突破石壁进去之时,视线中恰好捕捉到了两个刚从石壁内出来的身影。 “师姐师兄!”还未等白缪出声,桃夭便惊讶地唤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刚到取货点就看见了血藤的汇聚,猜想你有危险,所以我们就过来了。”白缪盯着石壁外的金光,不知是否是因为汇聚而来的血藤越来越多,那道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暗下去。 若是再不加强封印,这里的法阵很快就会被突破,形势只会更加险峻。 白缪的神色开始有些焦急起来,一把将林青州拽到了自己身边,然后急急向桃夭道:“小师妹,时间有限,顾不上解释太多,但我猜测取货点一定有古怪。”她的话音顿了顿,一扬手,从指尖凝出一只有幽紫色的蝴蝶,“来不及了,你快去那看看,这里就交给我和你师兄善后。” 话落,他们二者身影便彻底消失在石壁之前。 影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前飞去,在暗夜中留下淡淡的尾迹。桃夭连忙抓住了勾黎,脚尖一点,迅速施展轻功跟上影蝶的飞行。 影蝶身上粉末消失的那一刻,桃夭刚好到达那扇石门之前。 石门洞开,露出内室的一切,不待犹豫,她立刻带着勾黎进了内室。 内室的空间尤为空旷,金碧辉煌,恍若置于幻境,可周遭摆放的一切珍宝物什却是散乱的,她几乎可以猜想到先前发生了什么。 桃夭的脚步继续向内,幽暗光线中,她的眸光骤然停在了内室的某一个角落上。 30-40 31 ? 愧疚 ◎像是愧疚,又像什么别的东西◎ 与其他摆放奇珍异宝的地方不同, 那个角落里整齐摆放着的并不是宝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或是说,与羽族一般已经绝迹的族类, 她仔细数了数, 约莫十来种。 但那些人只是呆楞地站在那里, 双目涣散,甚至没有一丝动作,仿若傀儡一般。 桃夭不禁皱了皱眉,经过先前对于羽族的调查,她对这些“死而复生”的族类的来源已经再清楚不过, 她此刻只觉得无比的愤懑,但更多的是怜悯。 想必此处便是师姐提到的古怪之处, 她即刻反应过来,登时准备上前。 约莫是因为血藤都在向受镇压处汇聚而去的缘故, 此处只留下了寥寥几根藤蔓, 但它们只是缓慢地在地板上移动着,似乎并没有攻击的意向,桃夭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跨过它们, 最终停在了角落前。 摆在最前面的是羽族, 她仔细地观察了这些羽族身上的所有特征,除却神情较为呆滞以外,眼前的这些羽族与拍卖台上的羽族几乎是分毫不差。 她又接着向后查看了其他的族类, 同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唯一奇怪的地方便是他们神态都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 但这并不是桃夭想看到的, 她很清楚这里的古怪绝对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她立刻念出法诀, 扬手一挥,用法术再仔细探查着这里的一切。 白光再度覆盖了这个角落,不消片刻,白光暗淡下去,只在夜色中留下隐隐的光亮,但不久连那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桃夭迅速皱了皱眉。这意味着,眼前的羽族以及其他“复生”的族类,身上的魂魄是残缺不全的,且仅仅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魄灵在维持着他们的生机,故而,他们才只能如雕塑般,毫无声息地站在此处。 可这也不是她要找的线索。她早已明白了血藤会吸食魄灵,眼下要紧的是寻找血藤输送魄灵的源头才是。 桃夭仍是有些不甘心,她以极快的速度探查了整间内室,但仍是没有找到除此之外的任何线索。 好像一切的线索就这样断在了眼前,让她再无从下手。 她死死盯着地面上不住蠕动着的血藤,不禁有些焦躁起来。她亦是知晓这些血藤具有群体意识,一旦某处收到攻击,其他地方的血藤便会拼命向攻击处汇聚,此时连如此重要的取货点都只剩下了寥寥几根来驻守,可想而知其他地方的藤蔓若是都汇聚而去,数量该有多么多。 即便师兄师姐的修为的确在自己之上,可她又怎能保证在无穷无尽的血藤的攻击之下,师兄师姐是否能撑住,或是说,他们究竟还能撑多久? 她必须赶紧找到源头然后解决这一切,否则师兄师姐说不定会有危险。桃夭攥紧了裙裾,指骨都开始微微泛白。 一路匆忙赶路之下,少女腕间的伤口早已崩裂开来,伤口内细嫩的皮肉彻底暴露在空气中,然后缓缓淌下一行血迹。但她似乎并未发觉,只是定定地盯着藤蔓,紧紧皱着眉,看着有些沮丧与焦急。 勾黎望向她的手腕,鲜血顺着她的腕间向下,最终汇聚与指尖,凝成一颗血珠,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桃夭。” 他本想唤阿姐,如同从前无数次刻意伪装的那般,可这一次,他的话音快得连自己都没发觉他唤出的竟是她的姓字。 少女很快回过了神,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他在提醒她的伤口,直到他指了指,她才快速用术法抹去了血迹,并将伤口疗愈了一下。 “勾黎,刚才的事谢谢你。”直到伤口基本闭合后,桃夭才有些心有余悸地开口道。方才是她太过分神了,若非勾黎及时出声提醒,等到她的鲜血坠地之时,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少年并没有回应她的感谢,他只是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幽深的眸中有种她读不懂的情感。 像是愧疚,又像什么别的东西。 他愧疚吗?他为什么会愧疚?桃夭突然有些不解,但很快她便止住了自己的念头,她并不是勾黎,她又怎会解读出他眼神中传递的到底是什么情绪,那说不定只是她的错觉。 想了想,她只能把少年此刻的情感归结于害怕,毕竟他只不过是一位手无寸铁的人族少年,虽然毫无怨言地陪她在这般危险的地方探察,但心中总归是会害怕的。 她莫名就有些心软,纵使心中再焦躁,她还是尽量换上来一副较为轻松的表情对少年说道:“不要怕,有我和师兄师姐在,一定能平安出去的。” 先前分明的焦急被少女很好的压下,眼下她的眸中唯有刻意的轻松,但勾黎一眼便能感知出她此刻的焦躁,那种裹挟着伪装的忧虑,如同荆棘丛中不扎眼的尖刺般,即便再微小,也能让他很好的注意到。 他无端一怔,却立刻不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可不到片刻,他的眼神却不自觉地又一次回到了她的伤口上。 那道伤口此刻已然闭合,可那条狭长的伤疤却还未抹去,和干涸的血痂混合在一起,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脑海中少女狠绝地用短刃划开手腕的模样仍是无比清晰,那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再度翻涌起来,像是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彻底笼罩起来,让他几乎心跳一滞。 他抿紧了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情。 说来奇怪,他从没有任何愧疚感或是负罪感,纵使在屠戮万千神族之时,他的心中亦是毫无波澜,仿若只是在碾碎一些无用的蝼蚁。 他从不需要这种所谓的愧疚,愧疚是情感的软肋,而他从没有软肋。 可现在,看着她陷入由他一手造成的困境中,他蓦然觉得,他是不该那样对她的。 勾黎垂下眼帘,阴郁的瞳底晦涩不明,片刻,他掩于袖中的指尖终是动了动,凝出一诀,一抹不易察觉的幽蓝色光芒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自地面漫起,顷刻间便附到了角落里后方的一位羽族身上,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尾迹。 既然她在寻找源头,那么他就用这些羽族的魄灵,让她发现源头。 而后的片刻,一缕湛蓝光晕从那位羽族身上强行剥离,在空中悬停了一刹,旋即飞向一旁的血藤之中,瞬息间便没入了藤蔓间。 只见原本沉寂的血藤的速度开始骤然加快,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桃夭陡然回了神,她看着那些血藤开始急速抽动着,似是要向某处汇聚而去。 她下意识就想到了尚处于险境中的师兄师姐,不禁愈加焦急起来,但不过片刻,在观察血藤的踪迹时,她却骤然发觉,眼前的血藤汇聚的方向,竟然并非是师兄师姐所在的方向。 它们要去哪? 内室中的血藤开始越来越少,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连忙带着勾黎跟上了血藤的方向。 不知又过了多久,所有在内室中汇聚而来的血藤才齐齐向着一面墙壁窜动而去,竟是直接便穿过了那面墙壁。 想来此处便是这些血藤的目的地了。桃夭明白眼前的墙壁只是障眼法,便拉着勾黎趁着血藤仍在通过墙壁之时迅速向内走去。 墙壁之内并未掌灯,周遭暗得令人心慌,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只得用术法变出些萤火虫,在微弱的荧绿色光芒照耀下,她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路。 脚下是一片冗长的石梯,石梯的尽头仍是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一切的光亮都被那暗夜吞噬了,让人莫名的心慌。 她毫无犹豫地下了石阶,快步向前。师姐师兄还处在危险中,她应尽快找到源头破解这里的一切才是。 她很快便抵达了石梯的尽头。 借着薄弱的光线,桃夭抬眸望向眼前的一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里的地面。此处的地面上交织着无数的血藤,看着比先前任何一处都要致密,那些藤蔓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几乎看不见一丝缝隙,却仍是极其干瘪的,像是焦枯而干燥的树皮。 依着这般庞大的血藤数目来判断,此处很可能就是血藤输送的源头了。桃夭皱了皱眉,心下不由得越发警惕起来,而后的一刹,她像骤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反手向身后的少年挥出一诀,浅蓝色的屏障顷刻间便将她和少年隔开来。 倘若此地真的是源头,让勾黎跟着她只会更危险,她不能再冒这个险了。 “在此等我。”她只匆忙撂下一句,便急匆匆地转过身向前方快步走去。 桃夭没能看到的是,少年眸色幽深,脚步恰好顿在结界之前,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怔。 越是向内,空气便愈发阴冷,那种潮湿而黏腻的感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桃夭整个人都包裹住,让她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但乍然间,就在她准备继续往前走的那一刻,她猝然在空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血腥味。 这股血腥味极其薄弱,几乎是稍纵即逝。 可桃夭仍是精确地捕获到了这一缕异常,她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不待犹豫,她即刻转了向,循着那一缕腥气传来的方向行去。 32 ? 异兆 ◎并非巧合。◎ 血腥味随着桃夭的不断向前而变得越发浓重起来, 半晌后,她的脚步骤然停住了。 有什么东西在荧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宛若一片寒霜。 她凝神一看, 心下瞬间一骇。 那是一个极其硕大的牢笼, 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视线, 牢笼之间,涌动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但那些人看着却是麻木而呆滞的,仿若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毫无感知。 桃夭眼尖地发觉,在牢笼的底端, 那些人群的脚下,似乎有着一道铁锁, 那条锁链将牢笼中的每一个人都环绕起来,不住蠕动着的血藤亦是在铁锁前停下, 如宝石般湛蓝色的光晕源源不断地向铁锁汇聚。 随即, 那道光晕顺着各人的脚踝攀附向上,最终汇入他们背后的凝翅点处,那些人的身体在瞬间开始扭曲起来, 她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纵然他们的神情仍是麻木的,但身体的本能还是驱使着他们抑制不住地发出嘶哑的悲鸣。 而后,原本光洁的后背, 有什么东西开始缓缓顶起那片脆弱的肌肤,似是镰刀一般锋利的骨刺在顷刻间将凝翅点的皮肤刺穿,它们以一种诡异的速度不断生长着, 不断吸收着伤口处渗出的鲜血。 不消片刻, 骨刺便有了翼骨的模样, 如羽翼般舒展开来,开始生长出血肉,然后是羽毛。 那样残忍而痛苦的改造过程就这样在桃夭面前毫无预兆地展开,那一刻,仿若有冰块顺着喉管划入胃中一般,那股逼人的寒气几乎要将她彻底缠绕起来,让她不禁感到由内而外的瘆人。 她没想到,用于改造人族的禁术引子,竟然就是人族自身的魄灵。这样惨无人道的禁术,她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莫名的,她却猝然感到有一丝古怪,鬼市中有那么多的人族被血藤所掳掠,并被吸食魄灵,此般收集来数量巨大的魄灵,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用于改造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可她内心总觉得并没那么简单。 她不由得想到了取货点处那些外形已是无比完美,却仍是被吸食了魄灵的“羽族”。 倘若只是为了将人族改造成羽族,为何又要将改造好的羽族的魄灵也一并吸食掉?这般多此一举的行为究竟意欲何为…… 桃夭沉思着,眸光骤然一深。 她想起先前在幻境之中,顾斐亦是收集了大批的魄灵,那时她也怀疑过他的企图,却是没有别的证据,眼下到了鬼市之中,二者虽动机不同,却是做出了近乎相同的事。 假若二者真的有关联,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在他们的背后,有着更大的主谋在暗中操纵着这一切。 且,那个所谓的主谋需要魄灵,并且急切地需要大量的魄灵。 蓦然得出这样的推论,她不禁怔了怔,一股森然之感不由得爬上了心间,仿若一双硕大的双手正缓缓从地底探上来,彻底遮挡了她眼前的一切,而在寂静暗夜中,她只能堪堪看到从祂的指缝间漏出的几许极度薄弱的光亮。 而她所看到的所有,都不过只是那可怜光亮中祂所认为的一些不足为惧的真相。 这个猜想让桃夭感到浑身不适,她理了理烦念,迫使自己停下这个念头。眼下更重要的是要救出这些牢笼中被关押着的人族。 但就在她执起缚妖索,准备靠近牢笼的那一瞬,耳畔骤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 银铃中的圆珠一下一下击打着铃腔,声音开始愈加急骤起来,像是密集的雨点,片刻,那道声音开始变得刺耳而尖锐,桃夭几乎有一瞬的眩晕,但她仍是强行遏制住自己此刻的晕眩感,维持着紧绷的神经。 果然,不过一霎,她的后方传来一道强劲的气流,席卷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她登时向旁侧一闪,及时避开了那道气流,一道暗黑的身影随着气流的冲撞在瞬间现于她眼前,凌人的威压感顿时袭来。 女子长发垂髻,着一身幽紫色的绣裙,脚腕上银铃声轻响,她紧紧是勾着唇角,便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妖艳,但她冰蓝色的双眸却是失神的,纵然她此刻一瞬不瞬地盯着桃夭的方向,可那瞳孔中甚至没有一丝焦距。 仿佛站在桃夭面前的只不过是一具傀儡。 想起鬼市中这一幕幕的惨状,一股无名的怒火瞬时在胸腔点燃,桃夭攥着缚妖索的手紧了紧,脚尖一点,身影在霎那间便移至女子身侧,速度快得惊人。 桃夭随即扬起手,又重重落下,霎时间,手中的缚妖索近乎击向女子的后背。 不管她是不是这一切的主谋,但这里的一切,也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只有解决了她,才有机会救出这里被困的那些人族。 意料之外的,在缚妖索落下的前一刻,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女子却是极其灵敏地避开了桃夭的袭击,她的身影骤然闪避自一丈外,仍是失神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桃夭,那一刻,她的眸中却似乎有了短暂的清醒。 末了,女子嘶哑一笑,语气极尽讽刺:“是宣离让你来的吧。” 话音极轻,却带着笃定。 而后的一刹,那最后一丝清醒亦是在她眸中退去,她冰蓝色的双眸开始浑浊起来,杀意在眼底翻腾着,她一寸一寸僵硬地扭过头,分不清眼球和眼白的眸中猝然掉出几滴眼泪。 她看着桃夭,感受少女身上修习的气息,有什么在记忆中重合着,竭力扯出缠绕了她许久的心魔。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女子厉声喝道,一双眸子忽然就怨毒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 宣离?桃夭甚至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她极力在记忆中搜索着,却发觉她并不认识女子口中的那个人,她不由得有些狐疑。 但还不等她细想下去,只见女子扬了扬手,牢笼中的铁锁霎时顺着铁笼的缝隙窜出,最终在女子手中化作一柄长剑。 女子身形骤然向前一闪,长剑割裂着空中的气流,竟是在剑身周围形成了一道逸散的黑气,那道黑气包裹着剑锋,宛若浮沫般不住扭动着,随着女子出剑的瞬间顷刻向桃夭袭来。 冰冷的利剑与盘绕的黑气交织着,恍若地狱深处涌动的血水。 同一时刻,桃夭清楚地感知到黑气中竭力掩藏的气息,她霎时一怔,甚至几乎忘记了避躲。 那道似曾相识的气息就这样尖锐地刺进她的脑海,与这些日子的记忆交叠着,急骤地搅动着,呼唤起她一直以来怀疑的那个谜团。 不会错。 先前因得距离过远,她才无法彻底确定,可这般近距离的接触,她几乎是在瞬间便识别出了黑气的来源。 这道气息,与她先前在幻境中感知到的顾斐身上的气息,竟是分毫不差! 她并没有猜错,这一切根本不是巧合。 她很快反应出这个事实,旋即向后急速一退,避开黑气的袭击。 见黑气扑了空,女子的面目开始变得愈加狰狞,她的脚步停在原地,猝然仰起头,癫狂地笑着,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死都得死!报应报应啊!” 黑暗中桃夭依稀看见女子的唇形翕动了几下,念出几句冗长的咒语,一瞬间,自女子身侧,一圈暗紫火焰开始急速向前蔓延着,空中亦是霎时现出漫天冰刃。 下一刻,悬停于空中的无数冰刃开始并列齐发,与幽冷而没有温度的火焰交织着,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向桃夭迅速逼近着。 不好!桃夭失声惊呼,眼看着这些东西就要触碰到自己,她只能再度向后一闪,拉开距离,但她的后背很快便碰到了崎岖的石壁。 她皱了皱眉,心下陡然一沉,若是再任凭这些东西不断向前,她将失去所有退路。 她能感知到自己体内的法力由于先前封印血藤而有了巨大的亏空,甚至有什么莫名的力量在不断冲撞着丹田,隐隐有着突破之势。 但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再犹豫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眸光深了深,朱唇轻启,快速吟诵着繁复的祝颂。 灿金色的光芒不断从她的指尖涌出,在空中不断汇聚着,闪动着烈日般刺目而耀眼的光,随即,那道光芒开始愈发加大,高速旋转着,不住向前逼近。 胸腔内的异样开始愈加明显,似乎有什么弥合好的裂痕在一瞬再度开裂,那股力量从裂缝中争先恐后地窜出,向桃夭的周身血脉席卷着,她竭力维持着施法的姿势,却渐渐地有些站不住了。 眼前光团的温度逐渐炙沸,边缘甚至都有些扭曲起来,几乎要将一切灼烧。 悬浮的冰刃与地下的幽火在接触到光团的瞬间骤然消解,转瞬升腾成飘渺的雾气。 同一时刻,桃夭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 33 ? 玉蝉歌尽(上) ◎指尖拨弄间,便可定人生死◎ 勾黎敏锐地感知到一股柔和的力量正从某处源源不断的逸散, 与少女熟悉的法力缠绕着,甚至在呼唤着他残缺的神魂,而现下, 那股力量却被浓重的怨气彻底环绕了起来。 全知的感官分明地勾勒着周遭的每一处细节, 最后清楚地落在正在坠向地面少女的身体。 他眸光顷刻一冷, 已然明晓现在的局面。 她输了。 那股深重的怨气开始逐渐收缩,向她一步步逼近着,似是要将其吞噬。 勾黎垂下眼帘,宛若深潭的瞳仁中,闪过一瞬的杀气, 但那股翻涌着的杀意又在倏然间恢复如常,仿佛短暂沉寂下去的死海, 令人极度胆寒。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动了动手指, 少女先前布下的结界如同瓷器般猝然破裂, 只留下还未来得及散去如同丝状的光束。 他毫不迟疑地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径自穿过重重虚空,在瞬间移至了少女身前。 少女的周身被浓重的黑气紧紧缠绕着, 就那样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几条血藤蠢蠢欲动地在她身畔徘徊着,似乎在等待着黑气散去地那一刻,它们便可以肆意享用鲜血的盛宴。 但它们都等不到了。 他的眸中映着漆黑的暗夜, 却是死寂的,没有一丝波澜。随后,他抬起手, 指尖向下轻轻一点。 那一刻, 原本如茧一般死死缠绕在少女身上的黑气瞬时像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开来般, 避之不及地从她身上迅速地剥离着,周遭任何有过动静的血藤亦是在顷刻间被拦腰斩断,粘液四溅。 从始至终,他的面上都没有任何神情。仿若这一切他早已习以为常。 指尖拨弄间,便可定人生死。 勾黎的目光从空芒的虚空中收回来,落在少女的身上,她不安地蹙着眉,面色极度苍白,气息却平稳了许多。 他又一次救了她。 但他却没有感到轻松,反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开始在心间翻涌着,让他有一瞬的怔然,又很快被他平复下去。 眼角余光很轻易便能看到不远处的牢笼,以及牢笼中失去半数魂魄,如同傀儡一般麻木的人群。 是为了救他们么? 他的瞳仁中仍旧是平静的,恍若幽深的湖水,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似是可惜,又像是别的什么。 但有些时候,无谓的怜悯只会将人拉向深渊。 黑气从少女身上全然剥离的那一瞬,它们痛苦地在耳畔嘶吼悲鸣着,最终在地面化为一具已无生气的女子的尸体,尸体脚踝上,那永不停振的银铃亦是在霎那间化为了乌有。 “勾黎……你……”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勾黎的思绪,他偏过头,正好与刚赶到的白缪目光相对,她的脚步就那样顿在那里,眸光惊诧,像是看到了什么陌生的景象。 眼前少年身上凌厉的肃杀之气几乎让白缪心下一骇,可那种杀气间却又莫名夹杂着某些柔软的东西,让她只觉得无比矛盾。 白缪不禁顿住了脚步,却是在霎时间瞥见了倒在少年身后的桃夭,瞬息间,她的心下骤然窜起一股不详,目光也从先前的惊异渐渐转为了防备,她虽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一定和这个少年有关。 看着昏迷不醒的桃夭,白缪的心还是忍不住揪了揪,她和林青州好不容易把所有汇集而来的血藤暂时镇压住,便一刻不停地来到了此地想要帮衬自己的小师妹,却未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林青州几乎是在下一刻便赶到了她身侧,可还不等她出声与林青州商议,她只依稀看到那个少年轻声念了句什么,他们二人便都无可抑制地失了意识。 听见躯体沉沉倒下的声音,勾黎只是漠然回过了头,不再瞥向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方向。 却见下一刻,在他视线中的某一角,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这昏黑的暗夜中骤然亮了起来,正在缓缓上浮。 勾黎的目光旋即追寻着那光亮而去,最终停在了那具女子的尸体上,那个散发着莹莹光芒的物什就悬停在她躯体的上方,缓缓浮动着。 是神器碎片。 他又一次下意识看向了桃夭,莫名的,在某一霎,他蓦然想起那一日,她拿到第一片神器碎片时的唇角清浅的笑意。 那样欣然的笑意,她平时展露的并不多,多数时候,她都处于思索与猜疑之中,纵然偶尔有过几次,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心安所做出的伪装。 鬼使神差般,他俯下身来,用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术法扶起她的身体,而后,幽蓝色的光芒自他指尖涌出,如丝线般缠绕上少女的身体,与她胸口处护魂珠的浅蓝光芒交相辉映。 而后,他引导着她抬起手,他的法力在她的体内游走着,最终牵引着她自身的力量涌向掌心,无数个灿金色的梵文自她掌中浮现出来,只是一刹,便附着在了神器碎片上。 神器碎片随之如同被拖拽下来一般,稳稳落在了少女的手心。 幽蓝色的光芒自少女身上如潮水般退去,再度回到了勾黎的指尖,亦是在同一时刻,随着光芒与他指尖相碰的那一刹,一段尘封的记忆在顷刻间涌入了他的脑海。 林间鸟鸣悦耳,春日的暖阳穿过密林倾泻在地上,透着温暖的气息。 少女一袭戎装,墨发用玉冠高高束起,她紧闭着双眸,片刻后,念出几句咒语,掌心瞬间窜起一簇幽紫火焰,火焰以极快的速度幻化成光索,可不过一刻,光索又变回了火焰的样子。 “又失败了……”少女懊恼地喃喃,冷哼一声,施法敛去火焰。她怔怔地盯着前方的树木,有什么飞快地闪过,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难道真的如传闻中说的那般,扶桑族无法修成幻族的法术吗?她的眸子冷了下去,带着几许烦躁。 不。她不信。 残枝断臂,血流成河,仿佛她一闭上眼,便能看到她的族人在炼狱中受尽酷刑。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幻族摄政王卡索干政。 许久之前,萨雅帕郡的中心仍是镜月国,与其他国度不同的是,镜月国涉政的并非仅有一族,而是分为两族,扶桑族执政,幻族佐政,千百年来,未曾有变。 但扶桑一族因其法力低微,修为先天受制,始终无法与幻族相斗,便也不住有幻族者动了谋逆的心思,但无论他们如何发动政变,却无一不是失败,无人明晓缘由,仿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扶桑族注定要登上王位。 直到她的父王开始偏宠幻族王妃,甚至立了幻族所出的卡索为摄政王,他所给予卡索的权力,甚至大过了她这个储君,卡索一上位,便彻底清洗了朝野,将朝中扶桑族众人都关入了水牢。 扶桑族的根基几尽被动摇,若非母妃以死对父王下咒,逼迫他不得不保留自己的储君之位,她怕是亦会随着自己的族人一同入了水牢。 但母妃的诅咒只能维持到父王离世,父王的身体已然日渐衰落,若是她还学不会幻术来与卡索抗衡,待到父王一死,母妃所做的全部努力都只会是徒劳。 母妃生前曾说,她必须当上萨雅帕郡的女君,她记得母妃眸中的执着,却不明白为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触碰到不可说的秘密,她穷其一生都在追寻着那个答案,直至死亡来临的前一刻。 这日是春猎,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就是在这一日,她的仆从伊莱抱给了她一只在春猎中受伤的雪兔,或许是看她近来太过忧虑,想要哄她开心。 伊莱与她一同长大,最是与她亲近。 她本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那时她只想赶紧学会幻术,这样就能在父王故去前早日扳倒卡索,从而坐上王位,救出被困的族人。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精力和耐心去照管一只雪兔,可在看见雪兔腿上的那抹触目惊心的血红后,她的心还是软了软。 她命令伊莱留下了那只雪兔,并放在她的宫殿中好好养着。 雪兔的右腿有伤,是极为严重的法术所害,甚至弥漫着浓重的魔气,但那只雪兔却是安然无恙,那般令人怀疑的景象,她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没有猜疑,或许是不想伤了伊莱的心,又或是别的什么。 但一切都错了。 34 ? 玉蝉歌尽(下) ◎不,把她留下。◎ 那日后, 原本顺从忠心的伊莱却毫无征兆地开始暗中投靠幻族,此后赤娅的修行开始处处受挫,甚至连她的每一个计划都事无巨细地被卡索所知, 她明白是伊莱有了异心, 她有过怀疑, 甚至不解,但她始终不愿揭开那个真相。 母妃死后,她的背后,除了关押在水牢中的族人,便只剩下滔天的仇恨, 她不敢再失去任何人了,哪怕是伪装, 她还是想留下这个与自己从小一同长大,她视之为兄长的人, 算是某种可怜的慰藉, 至少在看见伊莱时,被王权争斗充斥着的心间还能想起从前柔软的过去。 那时还没有幻族王妃,也没有卡索, 只有她与母妃还有伊莱彼此相互扶持, 扶桑一族在镜月国中亦是安康喜乐。 那像是一个美好的幻梦,但自从幻族王妃入宫后,那样的梦便破碎了。父王为了幻族王妃所出的血脉, 甘愿让卡索为祸朝堂,甚至残害母妃一族,包括她, 都被弃之如敝履。 现在她只剩下伊莱了。她以为日子在谎言和假象中也能度过, 她以为只要自己再小心一些, 不让伊莱觉察自己的每一步棋,这样哪怕他背叛了自己,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阻碍。她至少还有借口可以将他留下来。 直至某一日,她在伊莱给她端来的安神汤中,发觉了鸩毒。 赤娅记不清自己那时的神情,可这般赤裸裸的背叛,让她不得不撕开自欺欺人的假象。 母妃故去后,伊莱成了她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把所有信任都交给了伊莱,即便在她知晓他背叛之后,她仍是没有狠下心杀他。 可现在,这个她视为兄长的人,想要她死。 她没有想到同为扶桑一族,从小一同长大的情谊,他竟然可以这般狠心。 但纵然再痛心,她也再容不得对她起了杀意的伊莱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她用扶桑族最为平和的术法杀了他,他死得没有痛苦。 赤娅听见伊莱的身躯倒下发出沉闷的响,看见他痛苦的喘息着,可他就那样哀怜地凝望着她,冰蓝色的眸中却没有恨意,也没有惊慌,唯有莫大的解脱,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的控制,他的唇形竭力地翕动着,像是想要在临死前说些什么,却猝然断了声息。 她感到一瞬的疑惑,可她再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伊莱死了。 她以为自己终于脱离了假象。 她将伊莱葬在了离自己宫殿不远处,她倚靠在他的墓碑前,数不清自己究竟饮了多少酒,直到自己的视线都开始朦胧起来。 伊莱故去后,在这权力争斗中,她就只剩下孤身一人了,不知是悲叹,还是无助,她的眼眶开始酸涩起来。 她很少喝醉,但那一日,却醉得厉害。 恍惚之间,赤娅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她眼前飞快地窜过,而后那道影子幻化成了一名男子。 男子就站在她的眼前,着一身素白长袍,银丝肆意流泻在肩头,他盯向她,眸中尽是担忧。 赤娅本以为这不过是幻觉,直到男子俯下身来,想要将她扶起,她感受到真实的触碰才骤然反应过来这并不是错觉。 纵然醉意再深,但天生的警惕还是让她下意识便伸手扼住了男子的咽喉。她的霄云殿外设有重重结界,除却伊莱以外,无人能够进出,他究竟是如何混了进来? “你是何人?为何潜入孤的寝宫!”赤娅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手上的力道很重,带着杀机。 男子艰难地呼吸着,却没有丝毫的挣扎,只是哀伤地盯着她,那道目光让她想起临死前的伊莱,她蓦然一怔,力度不禁一松。 男子终于得以片刻的喘息,而后,她听见他轻声开口,一字一顿道:“殿下,留下我吧,我会永远追随您,帮您夺得王位。” 她本该感到愈发警惕的,可浓重的醉意与失去伊莱的哀伤彻底笼罩了她,她脆弱的情绪在他面前暴露无疑。 男子的声音分明带着可怜的乞求,却让赤娅无端觉得像是某种妖异的蛊惑,一点一点动摇起她的心智。 “你是谁?”她下意识发问。 “宣离。”男子幽幽地说,靠得离她越发近了些,然后反手握住她扼住他的咽喉的手,缓缓下移,接着轻声补了一句:“殿下……救过我一命呢……” 似乎是捕捉到她眸中一瞬的怔然与动摇,男子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他扬了扬手,那日她救他的影像便缓缓显示在她眼前。 “那只雪兔……”赤娅苦笑着喃喃,“原来竟是你。” 那般恰到好处的出现,以及令人怜惜的伪装,分明漏洞百出,可那一日,她竟然没有怀疑,失去母妃后,伊莱是她唯一的情感依靠,但那天,她只剩下孤身一人。 是他太会挑选时机,他明白她在失去所信赖的一切后会盲目抓住任何向她伸出的援手,哪怕那只援手的背后是万丈深渊。 清醒时赤娅有时会后悔,那个她留下来的男子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他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他的野心,他教她如何笼络人心,在朝野中步步为营,就算满朝中仅剩幻族族人,他亦是能将他们笼络过来,让他们效忠于她。 在她面前,他时刻透露着危险,像是将猎物绕紧的蛇,而她是一步一步陷落的猎物,她并不信任他,但他所展露出的强大力量与绝佳的筹谋让无法修炼幻术的她无疑渴慕他的助力。但那时她没有料到,仅仅是一念之差,日后却几乎让她万劫不复。 宣离的确做到了他承诺她的一切。 她的拥趸者变得越来越多,她从处处受制的处境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甚至连卡索都开始惧她几分。 赤娅开始感到快意,她感到自己离达成母妃的夙愿越来越近,很快她便能救出受困的族人,但同时她也觉得不安,仿若那个令她期盼已久的尽头并非光亮,而是深渊。 而她正被恶鬼牵引着迈入深渊。 为何扶桑族一定要成为镜月国的君主?分明幻族的法力胜过扶桑族太多,在与卡索的争斗中,她有时候会感到狐疑,甚至翻阅了众多古籍,却寻不到任何答案,就连母妃生前的手书,都未对其提及半分。 她只知道,百年来,皆是如此。 但那不是答案。 她却莫名有种直觉,她所追寻的那个答案,会彻底将她吞噬。 纵然她得到了朝野中多数臣子的支持,但卡索仍是保有自己的力量,幻族强盛的法力仍是不足小觑,她必须突破扶桑族先天的法术制衡,学会幻族的幻术,才能与卡索抗衡,只有那样,她才能真正地坐上王位。 赤娅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却是根本没有任何效用,她甚至无法动用幻族丝毫的法术,极度的不甘与困惑将她笼罩起来,如同母妃死去的那日一般,她感到无助。 父王的身体已然将油尽灯枯,她没有时间了,只要父王一死,卡索不会放过扶桑族族人,若是那时她还无法登上王位,她便绝无可能有机会保护自己的族人,母妃先前为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会是白费。 她必须要登上王位,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她一遍遍翻阅着古籍,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每一种秘法,换来的却仍是一次次的失败。 她几乎要放弃了,也许在那时放弃仍是有余地可转圜,便也不会造成日后永久将她缠绕的梦魇,但就在她觉得山穷水尽之时,先前在一旁冷眼旁观她无数次失败的宣离再度对她施以了援手。 而对于王位的执着,以及对族人的关切让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根稻草。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时机,在她经历重重失败,极度脆弱时,他便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身边,为她带来一丝光亮,让她感到放松,从而让她无法抑制地采纳他所提出的一切。 他教了她一种在古籍上从未见过的禁术,他在她的脚踝上系了一个摄魂铃,摄魂铃会锁住她的魂魄,她便可在不伤害自己魂魄的同时,用他所传授的禁术强行突破体内的桎梏。 但每每施行禁术之时,赤娅总会觉得痛苦万分,仿若有什么正在与自己的心脏缓缓交融着,她甚至能看到,有一缕若隐若现的黑气从宣离的指尖溢出,环绕在她的身侧,而后,黑气开始愈发变大,近乎侵入了她的周身血脉,这让她感到无比不安。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觊觎着,并伺机夺去。 宣离似乎也能觉察出发生在她身体内的变化,他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担忧,眸中却是带着微不可查的快意,像是隐隐的期待,又像是别的什么。 漫天黑气遮盖住视野的那一刻,赤娅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立于万丈深渊之前,可是已经晚了,先前那股黑气已然侵入了她的血脉,凭借她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其拔除。 她明白自己的命运彻底被那黑气系住了,而线的另一端,掌握在宣离手中,这是危险的,可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既然选择了与虎谋皮,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不久以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学会了幻族的幻术,甚至,比原本的幻术要更强大,带着诡谲的气息,她亦是毫不留情地杀死了摄政王卡索,并将扶桑一族族人尽数放出。 她终于完成了母妃生前的夙愿,但她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尽可能地在登上王位前秘密地将镜月国的子民送走,她无法预料宣离将要向她索取的代价,她只想试着保护自己的族人。 但宣离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时间,直到她将要登上王位的那一日,仍是有着相当一部分的子民仍旧留在国度中。 而就在赤娅登上王位的那刻,似乎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在她的体内闪了闪,却随着自她血脉间涌起的漫天黑气的席卷,她感到有什么在她的体内熄灭了,永久地熄灭了。 她由储君变为了镜月国真正的王,一段封存在体内的记忆随着某物的死去涌上了心间,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为何百年来的王位斗争中,幻族始终无法胜过扶桑族。 扶桑族有一族中至宝,唤做寒烟渡霞,此秘宝能够稳固帝国王脉,护佑帝国子民,却是仅有王国掌权者以及王后才明晓,且每到王位将要交接之时,寒烟渡霞便会悄然附着到下一任储君的心脉中,对整个王朝的子民进行护佑,保其不受任何侵害。 但有关寒烟渡霞的秘密,为了安全,唯有每一任储君上位之时,才有权知晓,储君会由扶桑族的前王后引领着,学会如何运用寒烟渡霞的力量。 可寒烟渡霞是为保护,却更像是桎梏。 强大的保护秘术保护着王国每一个子民的性命,使其免受任何外敌的各种侵害,亦维持着王国繁荣昌盛,却独独让扶桑族族人的修为天生便受到制衡,他们无法修习强大幻术,却又不得不因其秘宝被推上权力的顶峰,承受本不该有的痛苦。 但扶桑族必须登上王位,是为了护佑镜月国的子民,亦是为了国运昌盛,只有寒烟渡霞的持有者居于王位时,王国的兴盛才能继续,反之,王国便会陷入动荡。 镜月国每一位王国的掌权者都会竭力阻止幻族的谋逆,可她父王却因其对幻族宠妃的偏爱,甚至想将她的储君之位废除。 本该由母妃引导她如何运用体内的寒烟渡霞,可母妃却为了保住她的储君之位而死,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此刻,寒烟渡霞已然在她体内破碎,她苦苦追寻的秘密果真成了吞噬她鬼魅。 其实有那么多的疑点,一个化作兔子的精怪,在中了那般危险的术法后却仍安然无恙,就那样装作无害地接近了她,教给她一切,让她一步一步靠近心中所求,她早该料到他所图定然不轨,只可惜为了救出族人,她太过急切地想登上王位,让她刻意忽略了那些疑虑。 宣离是她在绝望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现在她要为自己盲目的相信付出代价。 宣离就那样嘲讽地站在赤娅的眼前,他感知到保护着整片国度的寒烟渡霞已然破碎,他的眸中尽是贪婪与快意,亦是嘲笑她的不甘。 几乎是同一时刻,赤娅眼睁睁地看着自她体内源源不断涌出的黑气如同恶鬼般向她的族人扑去,生生撕扯出他们的魄灵,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尽数吞噬,在她面前,一个又一个的族人倒地而死。 然后,似乎是觉得赤娅的痛苦还不够,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更多资源欢迎加群宣离扬起手,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他的手中落下来,落在了赤娅的眼前。 那是一张几乎烧毁的傀儡符,除却上方深重的怨气,仍是残存着些许符上原本的气息。 那上方附着的气息,是伊莱。 那一日杀死伊莱的记忆无法抑制地翻涌起来,最终落在了他冰蓝色的眼眸中,她猝然明白了为何那时他那样哀怜地看着她,可眸中却唯有解脱。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噬骨的恨意从她的心间急剧蔓延起来,让她目眦欲裂。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适得其反,曾以为脱离的假象并非假象,所认为的现实却是真正的假象。 真是可笑至极。 记忆到此便凭空而散,但不必再知晓更多,根据方才与扶桑族赤娅的交手,已经足够勾黎推断出后来发生的一切。 在赤娅的记忆之中,那个唤做“宣离”的人似乎与某种诡异的黑气纠缠在一起,那团黑气以大量魄灵为食,但与普通以物食的精怪不同,它似是具有极强的法力与掠夺能力,那种诡异而强大的力量让它近乎轻易间便能毁灭一整个国度。 且,他能敏锐地觉察出,他们二者身上有着莫名的联系,那团黑气的力量有着相当一部分让渡给了宣离。 所以先前在遇到赤娅前身受重伤时的宣离,仍能安然无恙。 勾黎皱了皱眉,在他脑海中,他似乎从未看见过,亦或是听说过那样的东西。 它很陌生。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眸,眼中闪过一瞬的猜疑,但他 依譁 不动声色地压下了那个念头,仍是继续思索着方才记忆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萨雅帕郡地处凡妖二界的交界,纵然镜月国的魄灵已然被尽数侵吞,但平日往来二界之间的无数过客亦是能够让宣离及那黑气肆意掠夺。 但,此般行事有一个坏处,若是毫无边际地对经过者的魄灵进行掠夺,不过多久,萨雅帕郡便会彻底成为荒无人烟之所,纵然有人想要往来凡妖二界,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绕开萨雅帕郡,那便意味着,他们将再无魄灵可夺。 因而他们建造了鬼市,以用魄灵改造后的血藤盘踞在镜月国的地底,在诡谲的拍卖中,不知不觉地地夺去一批买客的魄灵,用以滋养自身所需。 在售物奇诡且危险重重的鬼市中,纵使丢了几条人命,本就无比常见。 偌大六界间,仍是会有着无数听闻鬼市之名,却仍旧存着侥幸心理的买客源源不断地前往鬼市寻宝,人心的贪念本就是无可遏制的,即便明晓前方是深渊,亦是会有人为了欲念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至于赤娅,她的魂魄早已被摄魂铃困住,只能如傀儡般永远地困在鬼市之中,被宣离操控着,掌管鬼市的一切,再也掀不起任何的风浪。 一切都已无比明晰,勾黎皱紧了眉,却并非是冷嘲,他反复思索着在赤娅记忆中看到的一切,最终停留在雪兔右腿上泛着魔气的伤口上。 记忆中,似乎也有一人,在被他屠戮时,有着同样的伤口……神族长老——符白。 他不能确定宣离身侧的黑气究竟是何物,却清晰地记得,在他屠戮神族的那一日,符白领着些许神族侥幸逃脱时,右腿亦是中了一击,而他所中之术,同样是废除修为之术。 符白与宣离之间,除却容貌,遭遇近乎相同,纵使他无法全然确定,但也已有八成。 莫名的,勾黎微微侧目,望向仍是昏迷不醒的少女,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面色亦是苍白如纸,仿若有什么鲜活的东西,正从她体内快速流失着。 若宣离真是符白所化,那么所谓的收集神器碎片,重振神族光耀,也不过是他们利用她的借口。 他们让她好好修道,仁爱天下,甚至让她在找寻神器的途中背负了那般多的危险,而自身却与未知的奇诡之物相勾连,用禁术肆意汲取着力量,所作所为,无一不与教导她的一切相悖。 勾黎不由冷哼一声,寒夜般的眼瞳中平白染上一层薄怒。只怕重塑神器的那一日,不是为了安定天下,而是为了他们自身的私欲罢了。 他无端想起了她腕间深可见骨的伤口,想起她几度为了救人而让自身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忽的就感到有几许讽刺,原本平静的心间亦是骤然开始变得烦闷。 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即便她日后能够看到赤娅的记忆,她也不会知晓符白与宣离之间的呼应,更不会知道,此处让她几乎丢了性命的地方,极有可能便是她平日里最为敬爱的神族长老所造。 她什么也不会知道,再度醒来后,她仍是会像先前一样,乖顺地寻找下一片神器碎片。 这让他感到无比烦闷。 只是不过一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别扭地迫使自己移开了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但心下的烦闷感却是丝毫不减。 纵然她是被神族所利用又如何?那本就与他毫无关系,他本不该对此事有任何的波动。他如是想,刻意让自己忽略自身对神族的嫌恶。 但沉寂良久,他还是做出了相反的行为。 勾黎轻声念出法诀,指尖凝出一诀,赤娅身上尚未消散的一缕黑气便径自被他的力量攥取,而后,他依照着记忆,仿制出与伊莱所受的相同的傀儡符,轻轻放在了少女的掌心。 他现下的身份不便直接告知于她,待她醒后,她自会开始着手调查有关傀儡符上附着的黑气来源。 就当是她“救”过他的报答。 旋即,勾黎扬了扬手,幽蓝光晕从指尖迅速漫出,在顷刻间附着在桃夭以及白缪和林青州三人的额间,光芒暗淡下去的那一刻,他轻声开口道:“云沐。” 方才的法诀过后,他们三人再度醒来时,只会记得是他们一起联合打败了扶桑族,夺得了神器碎片,不会记得任何有关今日的一切。 “属下在。” 缠绕在他腕间的小蛇蓦然间于他旁侧现形,小童恭敬行礼,垂头等候着命令。 “将他们带出鬼市。” “是。”云沐即刻应道,但正在他打算将面前的三具神族子弟的身体扛走时,他却陡然听见魔尊大人的声音顿了顿,然后幽幽补了一句:“不,把她留下。” 云沐一怔,抬起眸顺着勾黎的目光望去,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她瑟缩着身子,看着无比虚弱。 云沐接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勾黎,又看了看少女,却在勾黎觉察到他目光的前一秒立刻知趣地闭上了嘴,只不过一刹,他的身体便与白缪和林青州的身形一道消失在了巢穴中。 漫天的黑气终于在赤娅的躯体上散尽,她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即刻腐败下去,最终化作了一具白森森的枯骨。 却是在同一时刻,不知是否是因为扶桑族身灭,无法继续操控巢穴中的傀儡,又或是因为桃夭身上某种柔和气息在不住流失着,竟是在霎那间,牢笼处原本呆滞而麻木的人族在一瞬涌动起来,如同失了控一般,以诡异的速度腾身而起,开始不断撞击着牢笼的玄铁。 他们的双眸赤红,布满血丝,却是带着无尽的贪念与求生的渴望,竟是在顷刻间便冲破了牢笼的玄铁。 纵然他们已然失了心智,但他们仍本能地渴望着,能够得到少女身上那股温暖力量的照拂,这样他们缺失的魄灵便能被疗愈,他们仍有机会变回常人。 于是那些密集的人潮从牢笼中一瞬间鱼贯而出,不断蠕动着,拼命地拥挤着向前,想要向昏倒在地的桃夭靠近。 勾黎微微侧目,将旁侧的一切动向都收入眼底,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些如虫子一般蠕动的东西,只是俯身下去,轻轻把少女打横抱起,而后,如同蔑视般的,轻轻动了动左手的指尖。 瞬息之间,炽沸的厉火旋即在周遭熊熊燃烧起来,妖异的蓝紫色火舌无声地舔舐着巢穴内的一切,将整片巢穴映得通明。 傀儡一般的人族在火光缭绕中声嘶力竭地悲鸣着,身影于焰火中一点点扭曲起来,最终化为骨血交融的一摊焦黑。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前方斑驳的石壁,身后是鬼火肆虐,而他的眸中却恰似寒潭。 这些缺失魄灵的卑贱之物,似乎并不明白就在几刻前,这位天真的神女甚至还在想着怎样拯救他们,让他们脱离这片苦海。可他们却只想杀了她,夺取她身上的力量。他的唇角忽的勾起一抹讥讽,甚至连自己都未发觉。 不住有人扑倒在他的袍角,本能地祈求着勾黎会对他们施以援手,但他没有低眸,只是不耐地念了句法诀,那些下意识的呼救便在顷刻间化作飞溅在他的脸上温热的鲜血。 他的眼瞳中倒映着蓝紫色的火光,鲜血从他的脸颊滴淌而下,但他的面上却是没有任何的神情,只是无比漠然地,从一具具尸体上跨了过去。 终于,勾黎的脚步在石壁之外顿住,耳畔的一切喧嚣都在那一刻归于了寂静,再也没有一丝声响,仿若石壁内的一切都被隔绝了起来。 那个炼狱般的景象与他无关。 在某一瞬,怀中的少女似乎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她无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衣袂,勾黎垂下目光,少女紧紧蹙着眉,触目惊心的血迹自额角在她脸上蜿蜒着,却并不让人觉得可怖。 她像是自血泊中生长出来的荆棘,无论周遭有多肮脏,都无法掩盖她自身的坚韧。 鬼使神差地,勾黎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摩挲过她脸上每一处被血沾染过的地方,直到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来到她的唇畔,他却突然怔了一下,仿若触电般地迅速收回了手。 勾黎有些别扭地别过目光,只在指尖捏出一诀,用术法消除了她脸上的血迹。 但她本不该被迫沾染上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他想。 35 ? 假象 ◎真相是假,假象是真◎ 月色惨淡, 星辰寥落,视野前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一切的光亮仿若在此都寂灭了, 唯有在她眼前不住狂舞的黑气, 带着刺骨的冷意, 让人犹坠冰窟。 意识是模糊的,桃夭只知道自己似是悬浮在空中,她无可抑制地蜷缩成一团,双手环住自己,却始终抵抗不了那难耐的寒意。 接着, 她的身躯在空中顿了一下,毫无征兆地开始急剧下坠。 桃夭下意识地想要惊呼出声, 可咽喉处却像是被人用力扼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呼喊。 恍然间, 她的视野前猝然多出了一抹白光, 与无尽的血色交织着,却是破碎的,像是什么东西的裂痕。 无数影像自裂痕中的那抹白光中闪过, 蓦然一刹, 桃夭看见了血色长空,然后是撕扯着她血肉的蛇潮,但那都如剪影般在她眼前飞速掠过, 她竭力想抓住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 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将桃夭缠紧,她挣扎着, 却越陷越深, 她的手手直直地伸着, 然后,她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带着不属于此地的实感,将她一瞬从虚幻的梦境中拉出。 身躯亦是在同一刻传来一阵温暖,无止尽的下坠骤停。 眼皮分明沉重地睁不开,但视野朦胧间,她仍是依稀看到一道身影,那人的身影隐匿于黑暗中,面容看得并不真切,却莫名带着一缕熟悉。 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清幽的香气,她不知道是谁,但意外的觉得安全,她于是无意识地往那人的怀中缩了缩,意识在顷刻间涣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中仍是带着一圈圈的昏黑,甚至连意识都仍是迷离的,她用了许久,才让自己勉强聚起一抹心神,视野亦是开始一点一点聚焦起来。 杏色的帐幔,简朴的陈设。她认得这里,这里就是她在向萨雅帕郡出发前和师兄师姐一起居住过的客栈。 向她席卷而来的冰刃与幽火鲜明地在脑海中扭动着,仍是历历在目,让桃夭骤然有些狐疑起来。 她分明记得,自己当时仍是与那女子缠斗着,如何又回到了这里? 似乎是有什么回应了她的疑虑,一段记忆在那一刹那涌上心头,记忆中的她在施法不久后便等到了赶来援助她的师兄师姐,他们三人一同布阵将此处的血藤与女子彻底降服,她也由此得到了第二片神器碎片。 那明明是自她脑海深处涌出的记忆,却奇怪地带着一种不真实感,恍若是海面上瑰丽而脆弱的浮沫。 在某一瞬,她的脑海中莫名出现了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曾看清过的身影,与蓝紫色的火光交缠着,一瞬间在她心间变得分外清晰。 他是谁? 桃夭晃了晃有些隐隐作痛的头,艰难地撑起身子,而后,她的视线却是在接触到床畔的那一瞬怔了怔,让她几乎忘却了猜疑。 少年就那样趴在床位一角,衣衫却是破碎的,带着血迹,但他的呼吸平稳,看着似乎是睡着了。 他一定在这里守了许久吧。桃夭的心不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禁软了软,准备下床给他披上一件衣裳。 却是在下一刻,仿若有什么骤然开始撕扯着疼痛的神经,她扶了扶额,踉跄了一下,记忆似乎缺失了一块,方才那道与火光交织的身影原本还历历在目,现下却忽的模糊了。 什么是真相,什么是假象?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去怀疑。 而后的一刹,胸腔之间极端的痛楚彻底占据了她的意识,让她几度昏迷,在她意识消散的前一刻,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衣衫中,似乎有什么异常的气息,与她在顾斐以及那女子身上觉察出的一般无二,但她没能赶得上触碰那物,便又一次无法抑制地昏睡了过去。 白缪刚从厢房内走出的那一刻,便碰到了同样刚出来的师兄林青州。 他们二人的眸中无一例外都带着狐疑,记忆中的一切太过顺利,顺利得甚至像是一个幻梦,可他们竟是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些记忆不过是编造。 他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似是想到了桃夭仍是没有出来,心下平白开始有些担心起来,准备去她的房内好好看看。 但正当白缪与林青州抬脚的那一刹,却是骤然间有什么在他们的四周嗡嗡震鸣着,而后,那股力量在猝然间化作了淡青光芒的光球。 光球在显形的那一瞬间飞速展开,化作一幅近乎透明的影像,影像之上,公治明景的神色有几分焦急,在看到影像另一端的白缪与林青州后,他一刻也没有等待地开口道。 “二师兄三师妹,师父不知为何突然出关了,正在四处找你们呢,我只能替你们遮掩一时,但瞒不了太久,你们还是赶紧回来吧。” 旋即,似是忧心影像联通太久会被他人觉察,公治明景扬了扬手,影像就此消散。 怎么会这样……白缪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和二师兄明明算准了师父会在至少一月后才能出关,他们便也能够在凡间多帮扶些小师妹,可现下,大师兄却告诉他们,师父提前出关了。 师父为何会提前出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股不详的预感顷刻间在白缪心间翻涌起来,但她却顾不了太多,只是深深的望了一眼桃夭的房间,然后叹了口气。 师父的出关,意味着他们必须立刻离开凡间,否则若是被师父觉察,少不了要关几个月的紧闭,假若再被长老们知晓,便是连大师兄也要一起罚,他们不能就这样把大师兄也连累了。 鬼市这一遭,让白缪彻底意识到了凡间的危险,亦是让她开始不解,既然凡间形势已然此般险峻,为何长老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和师兄陪着桃夭一起找寻神器碎片? 但时间紧迫,纵然心下仍有些猜疑,但也容不得白缪再继续想下去,她和林青州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共同念出法诀,向桃夭所在的厢房扬手一挥。 一层厚重的浅蓝色结界在顷刻间凝聚成型。 虽然不能继续陪伴小师妹找寻神器,但至少在小师妹醒来前,他们需要保证她的安全。 结界成型的那一瞬,他们二人的身影亦是消失在原地。 几乎是在白缪与林青州离开的下一秒,一道素白的身影径自穿过结界,在顷刻间于桃夭的厢房前落定。 男子墨发束冠,衣袂如月,疏朗的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却将他寂寂的眉眼衬得越发疏离,他的面色有几许苍白,抿紧了唇,曜黑色的眸中有着担忧。 不待犹豫,容忱顷刻间便推开了房门。 但随着帐幔被掀起的那一瞬,映入眼帘的却不止是桃夭的面容,还有床尾处一个陌生的少年。 少年不过十六许,破碎的衣衫上布满了血迹,看着亦是受了不少的伤,但他的面上却瞧不出一丝一毫痛楚,仿若他身上这一切的血迹与伤痕,都与他毫无干系。 见容忱撩起帐幔后,少年旋即幽幽抬眸,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瞳中分明没有什么情感,却莫名让他感到不善。 仿若那年幼的皮囊下,暗藏着的,是不可名状的危险。 容忱的眸光一顿,纵然他并不知晓少年的来历,但对于这个少年,他平白有一种不太好的直觉,亦或是说,他们二者对彼此都暗含不善。 但他很快压下心间的念头,只淡淡开口道:“你是桃夭救下的吧?她受了很严重的伤,我要替她治疗,你需要暂且回避一下。”话音是淡漠的,无端没有他往常对于孩童的和善。 闻言。少年却并没有应答,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兀自起了身,错开他的身子向门外走去,然后“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36 ? 裂痕 ◎毫无征兆的不安◎ 容忱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但没有计较太多,眼下重要的是桃夭的伤势。 他垂下眸,看向床榻之上的少女, 只有他能看见, 少女的胸腔之间, 那颗淡蓝色的珠子微微浮动着,上方却布满了细小的裂痕。 据他上一回替她疗愈护魂珠上的裂痕不过才一月许,但眼下,那裂痕竟是又加深了不少。 容忱的眸中沉寂了半晌,错综复杂。 她在凡间受了很多苦。 他轻声叹了口气, 俯身将她扶起坐好,然后背对着自己, 旋即,他低声念出繁复的法诀, 指尖结印, 向她背后扬手一挥,一缕银白色的真气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尖涌出,缓缓注入她的体内。 那缕银白色的真气顷刻间便探入了桃夭的丹田之处, 登时化作明澈的流水, 轻柔地将丹田处的护魂珠包裹住,片刻之间,那些遍布于护魂珠上的裂痕终是开始缓缓消弭。 少女原本紧紧蹙起的眉心亦是随着那缕真气的疗愈而渐渐舒展开来, 但她似乎还是很不安,手无意识地攥着裙裾,唇形翕动着, 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容忱不由得向她靠近了些, 他的衣袖却骤然被她扯住, 少顷,他听见她说。 “阿娘……别走……” “不要把我留在……巫冢……”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紧皱的眉心一点一点舒缓,拽着他衣角的手猝然垂下,一时间再没有其他声响,唯有她平缓的呼吸声还浅浅的在耳畔起伏着。 容忱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当年的一切在脑海中缱绻纠缠着,似是藤蔓般缠绕上来,铺开那个冰冷的冬日,如豆的灯火…… 薄雾弥漫,笼罩在苍梧山皑皑的白雪上,分明是冬日的景象,这里却是万物复苏,远处的柳树绿意盎然,嫩嫩的新芽傲然挺立着,神宫便半掩于那片绿意之后。蒙着薄雾的纱,肃穆而神圣。 苍梧山上从没有季节之分,唯有无尽的冬日,在他强大的隐匿术法之下,本从未有过任何的打搅,但却在某一日,他的神宫前却骤然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彼时他尚不是司命神官,只是在魔族发起动乱后,收容了三名无处可去的神界幼童,或是因为同族之间脉息的呼应,那些神族的长老们便循着他们的脉息,找到了此处。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来得却并非只有神族的长老。为首的大长老符白的手中,还牵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女童,他们焦急地将目光投向他,急切地恳求他救她。 那女童并不归属神族,初见的那一刻,容忱便能够感应出。可她身上的气息,却意外地让他感到不自觉地亲近与熟悉,像是他们之间天然有着一种无形的羁绊。 女童不过只到他腰际,面色异常苍白,她紧紧抿着唇,衣衫上带着斑斑血迹,只抬头望了他一眼,眸中却是失神的,带着难以名状的哀伤。 容忱凝神一看,这才发觉,位于女童胸腔左侧的地方,竟是有一颗浮动着的光团,或是说,那个光团的模样,更接近于一颗圆润的珠子,泛着淡淡的浅蓝色光芒。 而那原本该是完整的珠子竟是碎裂的,甚至布满了无数裂痕。 他猜测这便是神族长老来寻他的原因,但他仍是感到奇怪。 “我该如何救?”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亦是不知晓该如何弥合那些裂痕,那些长老却为何如此断定他能救她? 长老们并未解答他的疑虑,他们只告诉他,那是护魂珠,六界之中,唯有他能够弥合护魂珠的裂痕。 答非所问。 容忱的眸中有一瞬的怀疑,他虽对护魂珠的了解并不多,却也知晓那护魂珠是九黎族的族中至宝,那便意味着,眼前的女童……是九黎族的帝姬。 九黎族素来避世离群,世世代代都生活于巫冢,眼下帝姬带着护魂珠出现在此处,多半是巫冢已然陨落。 容忱不禁有些怔然,他垂下眼帘,静静地看向面前年幼的孩童,曜黑的瞳中一瞬多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怜悯。 他将她留了下来。 即便他并不知晓该如何弥合护魂珠上的裂痕,他仍是一遍遍尝试着,甚至尝试过用术法探查着那些裂痕的由来,他以为只要自己能够找到裂痕产生的原因,说不定就能够试着弥合它。 可无论他如何用法术探查,却始终无法在护魂珠上寻到任何被攻击的迹象。 仿若它从来都是这副碎裂的模样,但容忱明晓这绝无可能。 女童的身体开始变得愈加虚弱,甚至几近濒死,那些自裂痕处源源不断涌出的灵力肆意流窜于她的心脉之间,几乎要将她吞噬。 多数时间里,她都处于昏睡之中,只有偶尔的瞬间,才会有片刻的清醒,但纵然在清醒之时,她也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眸中黯淡无光。 她的眼中干涸得没有一滴眼泪。 而那种哀然之感,却莫名将他的心攥紧了,让他几乎呼吸一滞。 她是破碎的,如同她身上的裂痕一般。 日复一日,纵使他翻阅了无数古籍,作出各种尝试,她的身体都并未有过任何的好转,那种难以名状的怜惜再度如蛛丝一般缓缓爬上来,将他一点一点缠紧。 他并不想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幼的生命死去,可他却束手无策。 他以为自己已然走到山穷水尽,但命运却毫无征兆地对这位小帝姬施舍了一分可怜的眷顾。 女童再一次陷入濒死之时,她胸腔之中的护魂珠在那一瞬焕发出强光,那些裂痕越发扩大着,却开始本能地吸取着什么,奇怪的是,那种感觉,竟让他觉得莫名地亲近。 那种亲近是天然的,像是某种轻柔的呼唤,并不让他感到抗拒,而那道呼唤,似是在隐隐唤起流转于他体内的真气。 仿若提示。 他在那一瞬骤然反应过来什么,试探性地向她体内输送了些许真气,意外地,护魂珠上的裂痕开始缓缓弥合起来,原本流窜着的灵力开始不断回退,她的体内终是恢复了平静。 他的法力与护魂珠交织着,弥合着裂痕,亦是让他们有了一种天然的呼应,自那之后,无论她在何处,他都能够精确地在同一时刻感应出她心脉间的灵力暴动。甚至他的法力,天然能够疗愈她护魂珠上的裂痕。 这一切,都像是某种命定的羁绊。至少他这么认为。 “别走……不……”塌上的桃夭仍是在无意识地呢喃着,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像是竭力想抓住什么。 那道声音将容忱陡然扯回到现实中,他轻轻叹了口气,薄唇抿成一条线,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眼前那缕银白色的真气仍是包裹着护魂珠,并逐渐被裂痕所吸收。 但亦是在他回神的那一瞬,他猝然在少女身上感知到了一缕诡异的气息。 那道气息极其微弱,故而先前在桃夭灵力暴动之时,他并未发觉,而现下,桃夭身上的灵力已然开始不断回退,于是那气息开始变得愈加明显。 似是某种极强的怨气,却无端带着一种熟悉,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容忱下意识低声念出法诀,灿金色光芒自他掌心涌出,顷刻间便覆盖了桃夭的身体,而后,一张几近毁损的傀儡符自她的衣衫中缓缓上浮,萦绕着隐隐的黑气。 他的目光一深,不安的情绪在顷刻间不断上涌。 他第一次有那样不好的直觉,从看见那张傀儡符的第一眼起。 毫无征兆的不安。 尤其是其间似有似无的熟悉感,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仿若隐匿在那张傀儡符背后的,是藏于密林深处的无尽黑暗,而那种黑暗,会彻底摧毁她。 容忱再度想起了那些裂痕。 她是破碎的。 纵然她已然在神宫中修习了百年,但他却仍是觉得,她还没有完全成长,至少她还无法承担他所认为的风险。 亦或是说,是他不愿她承担任何可能有的风险。 容忱不动声色地的将傀儡符收了起来,用术法封存了其间的气息,并敛去了她脑海中有关的记忆。 他会替她调查这一切。 37 ? 别扭 ◎所以我给的就不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萦绕在护魂珠上的银白色真气终是在流转间彻底被裂痕吸收,护魂珠浅蓝色的光芒又胜了几分。 桃夭紧锁的眉毛终于彻底舒展开来,混沌的意识开始缓缓回归身体, 少顷,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最终定格在容忱关切的面容上。 不知是否是桃夭的错觉,他蹙着眉,目光却似乎有些闪躲,又更像是某种担忧。 “师父……”桃夭下意识便要挣扎着坐起身, 却被容忱伸手轻轻按下。 “你体内的法力亏损太多,不必起身。”见少女总算清醒了过来, 容忱原本沉重的心间总算暂且松了松,他强行让自己压下适才那股莫名的不安感, 神色中的关切又多了几分。 “此次的灵力暴动亦是因为你体内法力的过度亏空, 只需好好休息几日,便不会有事了。”顿了顿,容忱又补了一句。 但其实他想说的不只是这些, 但莫名的, 那道毁损的傀儡符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无端抑住了他的话音。 桃夭听话地点点头,看着容忱的面容, 却是在那一瞬怔了怔。 她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的担忧,以及他有些苍白的面容,愧疚感在顷刻间如潮汐般开始不断上涌。她知道又是因为自己的灵力暴动才让师父赶来了凡间。 可明明, 上回疗愈时剩下的只有一些微小的裂痕。她本以为只要自己再小心些, 就没事了。 桃夭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眶有些酸涩。 “没事的。”像是看穿了桃夭的自责,容忱忽然开口道,话音温润:“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不要多想。在为师眼里,你已然做到了最好。” “师父……”那股酸楚的感觉又一次翻涌起来,桃夭喃喃着,但并未感到轻松。 她明白师父的话中之意,的确,她本该等到护魂珠的裂痕尽数弥合后再下凡的,是在长老们的执意要求下,她才只能提前下了凡。 但她还是无可避免地觉得,有些事情她本可以做到最好,便也不会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良久,桃夭深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不想让师父太过担心,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师父应该已经见过那个人族少年了吧。” “是我前段时间救下的,虽然眼下看呢,有些孱弱,”她的话音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但那一日我一探他的灵根,发觉他的资质居然很不错,师父你说,我是不是要有徒弟了。” 她平白在说出前半句话的时候感到了一股阴寒之感,仿佛有什么人,正潜伏在某处,表情森然地窃听着她的对话。 “嗯。”容忱只淡淡应了一声,话音中平淡无奇,“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如同那道傀儡符一般,那个人族少年亦是给他一种不好的感觉,但或许,这种感觉中有着私心。 他并没有就这这个话题讨论下去,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它。 “对了。”容忱忽的开口道,半晌,他向她摊开手掌,掌心中缓缓现出一块木鱼,然后,他将它递到了少女手中,“你看,为师替你找回来了。” 他曾在木鱼上封存过他的几缕神念与修为,故而与它有了强大的呼应,所以当其自少女身侧离开时,才并未被纳入判官的宝袋,而是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那些封存在木鱼间的东西,为的是他不在她身边时,也能够护她平安。 他一直都希望她平安。 感受到木鱼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掌心,桃夭骤然一愣,她虽不知道师父如何将它寻了回来,但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是很快充斥了她的心间。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十分崇敬师父的,所以向来很珍惜他给自己的东西,上次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她也不愿意将那尾木鱼就这样交了上去。 “谢谢师父。”桃夭将木鱼好好收于腰包,神色仍是有些怔怔的,却多了几分欣然。 容忱微微点头,将少女的反应收入眼底,唇角不由扬起一抹小小的弧度,但骤然间,他眸中的神采还是黯淡了一瞬。 视野中少女丹田处的护魂珠缓缓浮动着,其间的裂痕多数已然弥合,暴动的灵力亦是平息了下来。 她体内的情况已然稳定,意味着他该是离开了。这次来得匆忙,他在神宫中仍是有些无数事物需要处理,耽误不了太久,更何况……他还有需要调查的东西。 “师父……要走了吗?”没想到少女竟是更快地觉察出了他那一刹的犹疑,容忱不禁有些哑然,他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纵然相聚不过一瞬,但离别也总是很难说出口,尤其是对她。 “好好休息。”关心的话语在心下辗转了数次,终是只化作这一句。他一向不擅长表达。 替桃夭掖了掖被角,又给她留下了几株滋补的仙草后,容忱才起身离开,低声念出法诀,赤金色的光晕转瞬间便萦绕住他的周身,下一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桃夭面前。 勾黎几乎是在同一瞬感知出房内那人的离开。 他一直都站得离桃夭的房间很远,但纵然他再不想听到房内的一切,他仍是能清楚地感知出房内的一切动静,她在看见师父时的欣喜,愧疚,以及失而复得的欣然,都万分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来。 甚至于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递进他的耳畔。 她似乎很崇拜她的师父。 还有,他很孱弱? 勾黎抿紧了唇,一种微妙的不爽在心间悄然滋生,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先前那种烦闷的感觉又化作了眼底的讥讽。 随着容忱一道消失的,还有傀儡符上的气息,他把那张傀儡符带走了。 勾黎皱了皱眉,眸中变得愈发嘲讽。看来她的师父是铁了心要将她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保护起来了。 容忱在封闭她的视界,竭力让她觉察不出一丝危险,好像这样,她的四周便是安全的,如同从前在苍梧山上一样。 但那样只是自欺欺人。捂住眼耳不看不听,所谓残酷的阴谋难道就不存在吗? 何况,桃夭已经不是幼童,他认为她已然足够承担那个真相的后果,容忱那样做,很可能只会适得其反。 勾黎的目光落在那道陈旧的房门上,心间分明是烦闷的,但突然间,他无端想去进去看看她。 可像是有什么在天然与他做对似的,与那个念头一同出现的,却是少女在接过木鱼时欣喜的神情,让他登时感到更加烦躁。 “云沐。”他垂下眼帘,低声道,“去替本尊办件事。” 房间再度变得空荡,外头的天色早已暗淡下来,寒风呼呼地从大敞的窗中倒灌进来,桃夭往被子里缩了缩,心中不由得开始变得低落。 师兄师姐是瞒着师父来的,肯定早已在师父来之前就已经离开,而现在连师父都走了,在这凡间,也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吸了吸鼻子,心下无端变得酸楚。 却是在那一刹,她的房门清脆地响了两下,她一下子便想到了那位人族少年。 “进来吧。”桃夭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她还是很快敛了敛心下的杂念,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房门被推开,那个人族少年就那样站在门口,逆着凉薄的月光。可令她奇怪的是,他的手中提着一大堆的东西,但面上却仍是冷漠的,好像那些东西是被迫挂在他手上的一般。 “给你。”少年进了门,冷冷地说,随即将那些东西放在了她的床畔。 桃夭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那堆东西吸引了,她凝神一看,才发觉那是一堆各式各样的人间的小玩意,上至各色璀璨的金银首饰,下至造型精巧的玩物,反正只要是她在画本子中曾经看到过的,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到。 不过唯独没有木鱼,或是任何与鱼沾边的东西。 她不禁有些哑然,但很奇怪,她原本低落的心情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突然就好转了不少,她竟然久违地感到了轻松。 “哪来的?”桃夭不由开口问道,唇角扬起小小的弧度。 “买的。”没有犹豫,少年几乎是顷刻间便回答了她的问题,而后,看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皱了皱眉,迅速补上了一句,“你不喜欢?” 但他根本就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又立刻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问出下一句话所作的铺垫。 这一次,他的话音里带着明显的不爽。 “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尾木鱼?” 桃夭愣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虽然喜欢人间的小玩意,但对于那尾木鱼的本身,她的确喜欢,但并不能算得上是十分喜欢,只是因为是师父给的所以才格外的珍重,说起来,那更偏向于家人之间的信物。 她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中肯的答案:“因为是很重要的人给的,所以才喜欢。” 空气骤然沉寂下去,良久,她才听到少年应了一声。 “哦。”少年有些烦躁地别过目光,“所以我给的就不喜欢。” 看着少年别扭的模样,桃夭不禁扑哧笑出声,含着笑意郑重补充道:“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给的我也很喜欢。” “很喜欢?” “是的。”桃夭下意识应道,但看到他的脸色并未有好转,又飞速补上了一句:“不……是非常喜欢。” 📖 浮生·相思陆离 📖 38 ? 曲解 ◎为什么这么不善良呢◎ “哦。”少年应了声, 原本冷淡的神情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温度,看上去心情不错。 “但是你哪来那么多钱?”桃夭从得到礼物的欣喜中回过神来, 突然有了这个疑问。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救了这位虚弱的人族少年这么久, 她一直都以为他是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而现下却突然发觉,这位小可怜的身上,原来一直都带着那么多钱?这无论怎么想都很违和吧。 “等等……”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眸中有些不可置信, “你不是偷来的吧?” “为什么这么不善良呢……偷窃可是不行的。”她几乎是认定了这个猜测,碎碎念地继续补充道, “如果真是偷来的,那你还是赶紧送回去吧。我不需要这样的报答, 我当初救你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些俗物。” 眼前的那堆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 若是少年本来就有这么多钱,先前又何必那样缠着她要她带上他一道找寻神器碎片呢?他完全可以依靠这笔钱从商,或者随便干什么都行, 反正都比跟着她冒险要强。 “不是偷来的。我当掉了一块祖传的宝物而已。抠抠君欢迎加入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少年立刻回答了她的问题, 语气轻飘飘的,好像话中那块被他当掉的宝物对他根本就不重要。 “所以你还是不喜欢?”见她没有及时回答,少年很快又问。先前眸中的那一丝温度在他的神情中又消失了,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点疑惑与烦躁。总之看着十分别扭。 他好像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桃夭有些哑口无言,但得知了这些并不是偷来的之后,她还是松了口气, 看着少年耐心道:“我喜欢, 我真的很喜欢。” “哦, 喜欢什么?”少年又问。他好像需要反复地向她确认才能认定她是真的喜欢。 “喜欢你送我的这些东西。”桃夭有些无奈道。 “好。”少年应道。这一回,那种烦躁的感觉才慢慢从他的神色中褪去。他的目光变得平静下来,像是一湾毫无波澜的深潭。 桃夭把玩着那些物什,却是在某一刻,她猝然在少年抬袖的瞬间瞥见了什么,那些细密的暗色鳞片毫无征兆地刺进了她的视线中,让她无端一愣。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好像是蛇,而且,上方的气息让她觉得古怪。 她一向对蛇类很敏感。 “勾黎。”桃夭出声唤道,然后她轻轻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你先别动。” 如果是什么普通的蛇还好,但若是什么伪装着跟在他们身边的蛇妖,对于这个少年而言就很危险了。 那一瞬,少年的眸光似乎变得尤为奇怪,他似乎动了动指尖,那股让桃夭感到奇怪的气息就从他的袖间消失了。 方才来得急,云沐还未彻底隐匿好气息,却没料到,眼前的少女对蛇类似乎有着天然的敏感,竟然这么快就被她发觉了。 桃夭轻手轻脚地撩开勾黎的衣袖,然后她看到了一条缠绕在勾黎腕间的墨青色小蛇,只有拇指粗细,小蛇在她撩起衣袖的那一瞬扬起头来,无害地向她吐了吐信子。 桃夭松下一口气。那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小蛇,她甚至在它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修为。 小蛇对她并没有敌意,反而从少年的腕间离开,顺着衣袖游到了她的手上,三角形的小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又吐了吐红红的信子。 其实她一贯是厌恶蛇类的,无论是蛇妖或是普通的蛇,和记忆中的血腥气缠绕在一起,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嫌恶。 但莫名的,眼前小蛇的靠近却并不让她感到反感。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是冰冷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坚硬。 “是你的小蛇吗?怎么之前从来没看到过它。”看着小蛇欣然地接受着她的抚摸,桃夭的心不禁软了软,开口问道。 “不。是方才去市集的时候,它自己跟上了我。”少年淡淡答道。 倒是一条颇通人性的小蛇。桃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给他取名字了吗?” 少年沉寂了半晌,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它自己有名字。它叫阿沐。” “阿沐……”桃夭微微颔首,喃喃道,并未深究少年方才话语间的奇怪之处。 那条小蛇配合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从少女的手上慢慢悠悠地游开,回到了少年的腕间。 小蛇的反应一度让桃夭觉得那像一个人,而且是什么年幼的孩童。但这个想法也只是存在了一瞬,许是因为体内的法力过于亏损,竟是让她感觉有些疲累起来,困意亦是铺天盖地的向她袭来。 桃夭打了个哈欠,施法将床畔的那些物什都收入了虚鼎后,才轻轻道:“时候不早了,勾黎,我想先休息一会。你也早些歇息吧。”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起身走向了与门相反的方向,她看见他轻轻将窗户关上,然后回身到桌旁吹灭了烛火,才悄然离开。 少年走后,黑暗与寂静如同往常一般吞没了她,但这次她却感到莫名的安心,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温暖在静默之间,温和地笼罩着她。 一夜无梦,她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经过一整夜的休息,第二日醒来之时,桃夭总算觉得身体好了不少,虽然师父之前说她还需要好好调养几日,但她还是觉得她不能耽误这么多时间,寻找神器碎片一日本就是迫在眉睫,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才是。 桃夭坐起身来,开始缓缓调息,直到感到周身血脉都变得畅通后,她才起了身,拿出罗盘,轻念法诀,双手翻转,胸腔间护魂珠的蓝光与指尖光辉交相辉映。 灿金光辉的萦绕下,罗盘铜制的指针的动了动,指向了南方。 桃夭眸光一深。顺着萨雅帕郡一路向南,便只有冥界的幽都了。 下一片神器碎片,竟是在幽都。 桃夭将罗盘收于袖间,心中多了几分警惕,幽都不比凡界,鱼龙混杂,且受到更多魔族的侵染,想来只会更加危险。 她拧了拧眉,快步向外走去准备早些启程,开了门,发觉少年已然站在门外等候。 桃夭扬手一挥,缚妖索化作一柄长剑,少年自觉地站在了她的身后,二人的身影迅速向南去。 一轮血月高悬在猩红的天边,血色的长空中宛若汹涌的海面,翻腾着大片的红云,如同风暴来临前的天际般,风起云涌,不见天光,大片彼岸花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着,与天际遥相呼应,像是预兆着什么。 这里是冥河的彼岸,也是幽都的入口,只要从冥河上摆渡过岸,即可进入幽都。 从长剑上下来,踩在稍有些泥泞的地面,在某一瞬,桃夭不由得有几分失神,幽都的天际与巫冢很像,都是长明的血色天幕,这种熟悉感牵连着充满腥气的旧忆,让她呼吸一滞。 但她还是强行扼住心下翻涌的记忆,只是靠近了江畔,摇了摇河口的铜钟,浑厚的钟声在顷刻间响起,响彻云霄。这铜钟的钟声会传过冥河,让摆渡人听到,他便会驾船过来将人渡到对岸。 冥河的另一端河面上远远的出现了一个黑点,正快速向前移动着,在桃夭视野中逐渐放大,而后,摆渡人停了划桨,将一艘有些破旧的木船停靠在了江岸。 没有犹豫,桃夭拉着勾黎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船。 她与勾黎与木船上对坐着,随着船的缓缓行进,视野中的宽阔的河面开始渐渐回退,显露出更远方的景致。 而她的视线却是在窥见远方的那一刹骤然一愣。 纵然离对岸的距离仍旧很远,但她还是能够清晰地看见,就在冥河对岸的左侧,有着无比密集的人潮,人与人之间拥挤在一起,甚至都没有一丝缝隙,他们都拥堵于一座石桥前,她甚至能隐隐听见他们的悲恸的嚎哭。 桃夭清楚地记得,冥河的左侧,就是鬼门关,六界的亡灵自鬼门关入地府经十殿阎罗审判后才能投胎转世。 但,在过鬼门关前,那些亡灵们还要经过一道名为功德桥的东西——功德桥架于忘川之上,用于审度亡灵生前善恶,那些罪恶深重之人,会首先在功德桥上受到审判,一旦判定其罪孽过深,他们便会直接坠入忘川,甚至都不会有进入地府的资格。 可现下,功德桥前,却有如此多的亡灵徘徊不前。看来幽都一定是出事了。桃夭蹙了蹙眉,变得警惕起来。 不多时,船终是停靠在了对岸,摆渡人对他们点了点头,便划着船离开了。 下了船后,桃夭便直直奔向了功德桥处。 直到到了那座石桥前,她才恍然发觉,在那座石桥之前,竟是有一层无形的结界将其死死笼罩着,隔断了任何前往的可能。 亡灵在她身侧恸哭着,哀恸的嘶吼尖锐地刺进桃夭的耳膜,让她骤然开始有些怜悯。 那道结界约莫就是功德桥的入口,眼下看来,是功德桥被强行关闭了,而功德桥的关闭,也就意味着,这些被迫停留在此的魂魄都将无法前往投胎转世。 但亡灵在功德桥外的逗留时间是极度有限的,一旦超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亡灵便会彻底化作怨灵,永生永世地徘徊在幽都。 桃夭的目光顷刻一冷,整个幽都内,唯有一人有关闭功德桥入口的资格。 地宫使者。 39 ? 过来 ◎那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冥界之中, 地宫使者司六道轮回,亦执掌功德桥之启闭,但这千百年来, 功德桥从未被关闭过, 也从未造成如此多的亡灵徘徊, 兹事体大,她得立刻去地宫使者的行宫中看看才是。 桃夭敛了敛心神,轻声念出法诀,浅蓝色的光芒在顷刻间萦绕住她和少年周身,下一刹, 他们的身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再度睁眼时,眼前的一切都全然变了面目。 高大的殿宇矗立在不远处, 却是冷寂的,周遭没有任何的装饰, 甚至连草木都是荒芜的, 依着血月幽然的红光,整个殿宇显得愈发空寂而阴寒。 白森森的汉白玉阶梯一级一级通向殿宇上方的殿门,那道朱红色的殿门就这样大敞着, 里头昏黑无比。 桃夭拉着勾黎一步步上去, 最终在殿门前站定。 一股浓重的酒味在那一刻骤然向桃夭的鼻腔侵袭而来,耳畔液体滴落的声音变得尤为明显,她皱了皱眉, 向殿内望去。 大殿内未曾掌灯,仅有一根长明烛泛着微弱的光,堪堪照亮着周围的一切。 借着烛光, 桃夭这才看见, 视野的前方, 似是有一名女子。 女子仰躺在美人塌上,似乎并未发觉他们二人的到来,只是无神地仰着头,拿着酒壶自顾自地一口一口灌着。 “地宫使者?”桃夭蹙紧了眉,敲了敲门。 说来古怪,这地宫使者身上并没有任何诡异的气息,不像是被蛊惑了的模样。想起功德桥的无故关闭,桃夭只觉得愈发奇怪了。 并没有应答,仿若那个在塌上的女子,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 见她不作回应,桃夭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殿,但甚至还未等她靠近地宫使者的床榻,那女子竟是在瞬间直挺挺地坐起身来,预料般的向她的方向扬手一挥,她与勾黎的身子便被定在了原地。 “你!”桃夭惊呼出声,竭力挣扎着,想尝试挣脱身上这无形的束缚,可无论她如何尝试,她甚至都无法使用任何的法诀。 “功德桥…又是功德桥……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女子在她的身侧缓缓踱着步,充满血丝的墨眸死死盯住她,却忽的笑开了,话音中带着一股莫名的哀然。 “都同我一般陷入这场永生永世的幻梦中吧。”女子垂下了眼帘,话音极低,像是轻柔的蛊惑。 而后的那一刹,桃夭看见女子的额间白光一闪,周遭瞬间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女子尖利的哭喊与笑声缠绕在耳畔,与眼前高速旋转的景致一起,她的意识开始一点一点模糊起来。 乌压压的林间不见几许光亮,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缕阳光透过茂密的叶间洒下,整个森林显得既潮湿又阴冷。 眼皮沉重地难以睁开,身躯围绕着一片寒冷。桃夭竭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堪堪用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周围的一切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侧翻的马车一片狼藉,周围零零碎碎地散落着一些碎片,十几具仆从手脚不全地瘫在地上,不时有苍蝇在旁侧嘤嘤嗡嗡,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血腥味。 这是哪? 方才地宫使者对她施法的记忆仍是无比清晰,桃夭蹙了蹙眉,心下不禁有些狐疑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眼前的景象都与凡间无比的相似,但她明白这不可能是凡间,或许此处便是那地宫使者口中但“幻梦”。 桃夭尝试着挪动着脚步,身躯似是有千斤重般令她难以动弹,甚至带着一种不适感,她不由得垂下眼帘,恍然发觉,她的躯体并非自己的躯体。 并不同于她初入顾斐的幻境中那般,她仍是保留着自己的躯体,只是变化了面貌,眼下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出,虽然她自己的神魂仍在,可躯体却分明归属于他人,而她的神魂与这具躯体相斥,所以方才她才觉得走动起来这般沉重。 这具身体着一身梨白色长裙,金丝绣纹绣着牡丹的样式,只不过却脏乱不堪,沾了不少污泥与血迹。 桃夭眼尖地发现,血迹虽已干涸,但这具身体的胸腔处,却有着两处致命的刀伤,但不知为何,竟是没有死去的迹象,她几乎能感受到周身血脉的流动,体内的一切都是蓬勃的模样,与那两处直通心脉的刀伤截然相反。 她怔了怔,却是在那一刻,身体原本的记忆开始缓缓复苏。 躯体原本的宿主唤做桑梓,是为当朝宰相之嫡女,与长年征战在外的亲王莫白铭有着从小的婚约,但那亲王似乎并不喜桑梓,无论桑梓对他如何纠缠,他也总是避而不见,就在三日前,亲王出征,桑梓仍是不死心地出城相送,却不料惨遭贼手,连带着一众仆从都死于了劫匪手下。 记忆到此便夏然而止,但桃夭已然大致明白了。如同上回出于顾斐的幻境中一般,眼下所处的仍是相类似的幻境,此类幻境只需找出突破口,便能将其破开。 而往往,那个突破口,便是制造幻境者的执念。 她虽不知道地宫使者用了什么办法将她的神魂附着在了另一具躯体上,但地宫使者既然这样做了,便说明这具躯体至少是重要的,说不定,破开幻境的症结,就与之相系。 在她方才窥到的记忆中,尤其提到了那个唤做莫白铭的男子,或许这一切的执念,就与他有关。 她不自觉地垂眸望向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衫,这具身体既然是宰相府的嫡女,她还是先回宰相府看看,然后再做其他的打算,到时再验证她的猜测也不迟。 得出了推论后,桃夭这才收回了神,向四周环视着,恍然发觉似是少了个人。她记得勾黎分明是与她一同入了幻境,但眼下环顾四周,却只有她一人。 “勾黎!”她尝试着呼唤着他的姓字,竭力挪动着脚步,但身躯却似是背负了千斤重担般难以前行。 并没有一丝回应,密林间唯有死一般的寂静,恍若时间都停滞了。 她的心下骤然开始不安起来,正准备试着能否动用术法寻他的那一刻,身后却蓦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往后看,我在这。” 少年着一身玄黑色的外衫,墨发半束半披,薄唇紧抿,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向她。 他的容貌居然没有丝毫的变化。桃夭暗自咂舌,那种不变的感觉给她带来一丝熟悉的安心感。让她在此般未知的幻境中稍稍轻松了些。 像是看穿了桃夭此刻行动的不便,少年兀自向她靠近着,然后站定于她面前,开口道:“我背你吧。”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那是理所应当的。 可那理所应该的语气却让桃夭莫名愣了一下,面上有几许发热。虽然与勾黎相伴时间并不短,但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的肢体接触,她总觉得似乎有些别扭。 但她又立刻反应过来,为什么会别扭,他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人族少年。还是说,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将他当作少年看待了? 勾黎并没有给她足够的反应时间,他甚至都没有等待她作出回应,只是径自背过身,微微蹲下示意她上来。 “过来。”他开口道。 眼前的情形根本容不得她拒绝,何况,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神魂的确与这具身体相斥得厉害,光靠她自己,肯定是走不回宰相府的。 桃夭只能下意识地应下,然后慢吞吞地趴在他的背上,调整好姿势后,才说:“好了。” 她的手自然垂放于少年的肩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幽香,在此刻,他们二人身上的温度毫无缝隙地交缠着,让她的脸没来由得一红,但她又很快迫使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只是盯着周遭的树木。 少年开始起身,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似乎也如同她一般接收到了相同的记忆,即便她并没有指引他,他也在往宰相府的路上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在将近晌午的时候,到达了宰相府门口。 少年将她放下,站定于她身侧。 眼前红漆的匾额上用鎏金刻的“宰相府”三个大字恢弘大气,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两侧石狮傲然。 桃夭上前扣了扣门栓。 不过片刻,便听见有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随后,门开了,一张脸探了出来。 是一张男人的脸,年过古稀,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像是一块枯树皮,他瞳孔无神,颤颤巍巍地透过打开的门缝打量着外面二人。 他看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唤了声:“女郎?”说完,急急忙忙地将门敞开来,让他们进去。 这人在桑梓的记忆中有印象,在宰相府里当看守多年了,姓名已不可考,为人倒也老实可靠,大家都唤他“吴叔”。 “女郎回来了!”吴叔欣喜地朝后面喊道:“快去通知老爷!” 话音落下不久,桃夭便瞥见有一伙人匆忙地跑了过来,直奔她的方向,还不到片刻,那堆人就到了她眼前,随后,不等她作出反应,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欣喜地抱住了她。 “阿梓啊……”妇人低低地啜泣着,又松开了怀抱,心疼地捧着她的脸,“看看……都憔悴成这样了……相爷你看看……”她偏过头对这一旁站着的中年男子道。 男子瞧着上下不过四十来岁,着一身暗褐色的衣衫,发丝用发冠束得一丝不苟,面相尤为严肃,只是此刻他的目光中,同样流露出与那妇人一般无二的心疼。 这两人正是桑梓的爹娘,男子唤做桑芜岑,女子名唤郑秀和。 “快快进来吧,洗漱洗漱,换一身体面衣裳,娘吩咐人给你做点吃食啊……”郑秀和搀住桃夭,将她扶了进去,目光忽然就注意到了站在一旁许久的勾黎,她疑惑地看向桃夭,问道:“这位是……” “是我的救命恩人。”原本桃夭的语气还是平淡的,毕竟眼前的二位与她素昧平生,她纵然继承了桑梓的躯体,但也无法体会与她相同的神情,但想了想,为了不招致怀疑,她还是学着记忆中桑梓的语气补充道:“是他把我从城外带回来的,否则我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中。”语罢,她还轻轻啜泣了两声。 她对桑梓说话的方式驾轻就熟,没注意到一旁的少年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 郑秀和不疑有他,摆了摆手,“既然是阿梓的救命恩人,理应好生招待着,相爷,快赏他个一百两纹银。” 桑芜岑嘴角抽了抽,他一贯为人清廉,夫人他当自家的钱大水漂来的吗?心中这样想,可面上还是不能拂了自家夫人的面子,刚想吩咐下去,却听见那个少年开口道。 “我不需要钱财,只求一个容身之所。” 一言正和桑芜岑意,他尤为爽快地应了下来,“如此……你日后便跟在阿梓身边随侍吧。” 在一旁看着郑秀和与桑芜岑方才的交谈,桃夭忽然愣了愣,她一直以为像是此类权臣的家中,总是家训森严,充斥着戒律与冰冷,而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却意外的亲和,这让她心中不自觉就对宰相府生出了一种好感,有几分家的味道。 忽然想到了什么,桃夭不禁又有几许黯然。 那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40 ? 当然 ◎这句话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堂轩敞而明亮, 却并不奢华,只有简单的几张桌椅,墙上张贴着几张字画, 字体遒劲有力, 给堂内增添了些书香气息。 桌上摆满了珍馐, 都飘散着热腾腾的白气,令人垂涎欲滴。桃夭早已梳洗完毕,衣衫整洁地坐着,青丝简单地挽了个髻,后面一半仍垂顺披散在腰后。身旁, 坐着同样洗漱完毕的勾黎,着一身玄青的长袍, 墨发束冠,只是端坐着, 并未言语。 说是让勾黎随侍左右, 但桑芜岑还是将他当作了上宾招待,允他与桑梓同进同出。 整个大堂就只有她与勾黎两人,桑芜岑忙着公务, 郑秀和则去大理寺吩咐人缉拿先前残害她的那帮匪徒, 婢女们因为桑梓素来不喜有人服侍,也都被人撤去了。 桃夭并未动筷,只是垂眸思索着。 并没有太过意外, 方才梳洗之时,她已在铜镜中细细观摩过自己的面容,纵然先前在地宫使者的行宫中对那女子不过是匆匆一瞥, 但还是足够让她清楚地认出, 自己现下这副躯体的面貌, 与那地宫使者,除却稍显稚嫩以外,竟是一般无二。 也就是说明,她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很可能就是地宫使者桑梓的旧忆。 莫名的,她想到了那个在桑梓记忆中占据了大部分的男子——莫白铭。属于桑梓的记忆与情感交叠着在她想起那男子的瞬间向桃夭席卷而来,像是呼啸的狂风在平静的湖面激荡起层层涟漪。 那种情感很奇怪。像是爱恋,却又更像是愧疚。 桃夭不由得怔了一下。愧疚……吗? 可分明,在桑梓的记忆中,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那男子的事情,她因何而愧疚? 桃夭想得入神,鼻尖萦绕着吃食好闻的香气,肚子却不合时宜地感到有些饿了。她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思考,决定先填饱肚子。 她兀自动了筷,夹起一小块醋鱼往嘴里放,入口即化,口感上佳。她又继续尝了几道桌上的其他菜肴,味道都尤为不错,让这具躯体因为受伤与舟车劳顿的饥饿得到了很好的缓解。 然后她才骤然发觉,那个少年至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侧,并没有动筷。 “你不吃吗?”桃夭以为是他觉得自己现在只是她的随侍,和她一起吃饭不和规矩,于是又补了一句:“这里没有人,你可以吃的。何况,桑府上下都对你心存感激,不会介怀这些细节。” 这话倒是不假,毕竟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勾黎救了桑府唯一的女儿,桑芜岑自然不会在这些规矩上为难于他,否则也不会让他一个男子时刻随侍在桑梓左右了。 少年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皱了皱眉,然后有些嫌弃地拿起筷子,随意夹了点东西吃。 看着少年终是动了筷,桃夭满意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吃着,几番饭菜下肚,思绪亦是清明了不少,尤其是关于莫白铭的。 桑梓一直爱慕于他,又因他而伤,她身上那两处致命伤为何没有致死一点暂且按下不表,但桑梓对于莫白铭的爱恋,就极有可能是她的执念。 爱了他那么多年,却从未让他正眼瞧过一眼,桑梓心中到底是会有些不甘的。 她想让他爱上她,并为此不择手段。 桃夭蹙了蹙眉,倒不是因为桑梓无谓的痴恋,而是她总觉得奇怪,这一切结论太过表面,纵使是三岁孩童也能够看得出来,但事实真的是那样简单吗? 她总觉得不是那样的。 她又继续设想了其他几种可能,但都不如最开始的那个站得住脚,主要是她所得到的一切信息都很有限,唯有桑梓躯体中的记忆,故而她也只能被桑梓的记忆牵着鼻子走,这极大程度地限制了她。 桃夭又叹了口气,并没有抱着太大期望,她试着调转起体内的法力,想尝试探探桑府内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气息,但结果不出意外,她的法力再次被桎梏了。 对于这个结果她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反而感到安心了起来,地宫行者既然能在瞬间让她定住身形,有悄然无声地让她的神魂剥离开来,进入了眼下这副躯体,就代表着地宫使者身上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而那股力量的源头清晰可见。 十有八九就是神器碎片。 换言之,只要她解决桑梓的执念破开眼下这个幻境,就很可能拿到地宫使者身上的神器碎片,亦是能够劝服其重新开启功德桥,那样,徘徊在幽都的万千亡灵就会再有转世投胎之机会。 桃夭的心情骤然变好了不少,她咬下一口桂花糕,细细地嚼着,准备把自己的发现也告知于身旁的少年,增添几分能让他很快出幻境的信心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她刻意凑地离勾黎近了些,轻声道:“勾黎,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明白怎么从这里出去了。”说是让他不要担心,但她好像并没有在少年身上看到丝毫担心的样子,不过话既然已经出口,她也只有继续下去。 “哦?”少年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但是他停下了筷子,静静地听着。 “你应该也有关于桑梓的记忆吧,那个叫莫白铭的男子,他就是我们出去的关键。” 少年没有应答。 “就是,嗯……”桃夭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声音仍是有些含糊不清,但莫名的,在看到少年沉寂下去之后,她有一种心虚的感觉,话音也不自觉地就有些低了下去,“你知道桑梓喜欢他对吧,但是他不喜欢桑梓。所以简单来说,只要我们让他喜欢上桑梓,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她清楚地瞥见少年的眸光冷了下去,她的话音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含混不清的。 “哦,随便。”良久,少年十分冷淡地吐出三个字,没有偏头看向她一眼,将一块醋鱼放入口中,慢吞吞地嚼着。 然后,他又开口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让他喜欢你?” “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桑梓。”桃夭下意识反驳道,那种心虚的感觉变得更重了起来。 “有什么区别?”他漠然道,抿紧了唇。 “有啊,怎么没区别?桑梓是桑梓,我是我,我只是暂时借用了她的身体而已,所以他会喜欢的只会是桑梓的皮囊,又不是我。” “只是皮囊吗?”勾黎的话音冷然,而后,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他忽然闭上了嘴。 心中那种微妙的不爽感随着她口中另一个男子的名字而愈发加重了,他竟然下意识地就开始讥讽她所说的一切。但不该是这样的,他本就不该对此有任何的反应。 这一切与他何干? 少年的眸光终是平静下去,像是幽深的湖水,他的话音中那一分对于莫白铭的敌意终于被压制了下去,而后,他淡淡开口道,“那你打算怎么让他喜欢你呢?” 他尽量让自己的的话音显得毫无波澜,但还是无法抑制地在那个“你”字上加重了几分。 “是桑梓!是桑梓!不是我!”桃夭有些无奈,而后,她忽然怔了一下,开始细细思索着少年方才的问题。 她好像一直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连桑梓都不曾让莫白铭喜欢上她,她又如何能保证她一定能让莫白铭喜欢上她扮演的桑梓? 这的确是个难题。 “我不知道。”于是想了又想,她只能给出这一句。 片刻,她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上了一句,“也许我们可以先见见他,根据他的性格,我们一起讨论一下怎么让他喜欢上桑梓?毕竟你与莫白铭同为男子,你一定比我更了解身为男子的他。” 总要先见一面的,桃夭想,虽然她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她身旁还有一个勾黎,怎么说勾黎也是个男子,说不定在此事上会有更好的见解。 “你的意思是还要我帮你出主意?”少年反问她,皱了皱眉,先前的平静从他身上褪得一干二净,他的语气平白有些不耐烦。 “嗯嗯。”桃夭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商量商量,看看谁的想法更好,不是让你一个人出主意的意思。” “好!”少年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不知是否是桃夭的错觉,似乎在某一瞬,她似乎看见他琥珀色眼瞳在一刹变幻作碧色,而后,他忽然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讽刺道:“那真是好得很。” “啊?”桃夭懵住,没想明白他此刻的反常行为,她好像并没有说错什么话啊。 怪怪的……桃夭在心里嘟囔,这次真的有点怪怪的。 少年开始往她的碗里夹菜,她觉得有些莫名,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的看着她碗里的菜从一座小山慢慢堆成一座大山,直到那座大山的山顶有些摇摇欲坠显然再放不下任何东西了,她才讷讷开口道:“我吃不下这么多。” “不,快点吃。你不是很急着要见到那个莫白铭然后想办法让他喜欢你吗?哦不,是桑梓。”少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阴阳怪气,“我们今天就去见他怎么样。” “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她轻声嘟囔一句,不明白那个一向待事冷淡的少年今天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她没有急着要见莫白铭,最多最多,也只是想早点完成桑梓的执念然后早日出去幻境,帮助那些亡灵投胎转世罢了。 “但你会帮我的对吧。”她接着又补上了一句,直接忽略了少年越来越冰冷而烦躁的双眸。 “当然。”少年应声道。 这句话更像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的。 不过很不幸,今天谁也见不到莫白铭,就在用过膳后,桃夭向桑府众人打听后才得知莫白铭刚刚出征,前线战事紧急,一时半会间,多半是回不来的。 不知是谁默默松了口气。 40-50 41 ? 顺理成章 ◎嗯,我确实是已经看过了。◎ 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半月, 这些日子里桃夭过得没有任何实感,虽然她把宰相府以及周围一带全都暗访了个遍,可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而眼下唯一有可能的突破口——亲王莫白铭, 仍是出征塞外, 这让她毫无办法。 但纵使她再急,事关战事,非她可以左右,她也只能让自己放平心态,没有线索的时候, 她就和少年一道待在宰相府中,浇浇花, 喂喂锦鲤,不过那少年从来都只是无言地站在她身侧, 皱着眉, 看着她摆弄花草,以及给锦鲤投食,那时她以为他只是不喜欢。 久了, 直到某一夜, 她在开窗通风时,某然一刹,突然在冷寂的月色下远远地瞥见少年的身影。 少年蹲在她平日里最喜欢的那几盆花草前, 学着她的模样细心摆弄着,然后挨个挨个地给它们浇上水,办完了这些, 他才倚靠在石栏边, 静静地向塘中的锦鲤投食。 她看着他投食看了许久, 少年放了不少饵料下去,直到那些锦鲤都四散开来不再争食,她这才忽然恍然大悟,难怪白日里那些锦鲤们都对她的投喂爱理不理了,原来是夜间早已习惯了有人悄悄地给它们开小灶。 蓦然间,桃夭想起他总是站在她身侧皱着眉的模样,莫名扬了扬唇角,他沉默皱眉的时候也许并不是嫌恶,或许只是他在思考该如何巧妙地模仿她而不被发现。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很快,这院中的花花草草的长势都变得颇为喜人,院中亦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让她心下尤为欢喜。 还好并没有等上太久,就在五日后,京都之外传来捷报,边关之战大捷,莫白铭率领众将士班师回朝,圣上在宫中设宴,要亲自给他们接风洗尘。 估摸着从边疆回来,约莫是三日三夜,加上宫中的宴席,至多也就四日,只要四日,她终于能探一探这占据了桑梓大部分记忆的男子——莫白铭的底细了。只有见了他,她才能彻底验证她的猜想。 桃夭只觉得在这幻境中的日子终于有了些盼头,但似乎有人并不这么想。这短短四日之内,她已经看到这个少年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房门前,敲了敲门,等她有所回应后,打开她的房门,就那样站在她的门口,皱了皱眉,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但什么都不肯说。 然后,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她被弄的有些莫名其妙,到最后,她直接忽视了他的敲门声,只是睡眼朦胧地钻在被窝里,想再睡上一觉,而后,她终于听见了少年有些忍无可忍的声音。 “要见到他你就那么开心?” “谁说我开心了……”她闷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但耐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她困困地将头埋进被子里,打了个哈欠,迷蒙地补上了一句:“我先睡了。明天再吵。” 而不知是否是听见了她的呢喃,外头果然沉寂了下去。她满意地翻了个身,继续把自己缩在被窝里。 此时此刻阿沐就缠绕在她的手腕上,这些天阿沐总是会偷偷溜进她的房间来看她,有时候会给她衔来几朵皎白的杏花,有时只是缠在她的腕间,陪她一同入睡,很奇怪,蛇类冰冷的温度竟然也让她感到温暖。 她很喜欢这条小蛇,她总是会想,阿沐若是能修成人形,也肯定会是个好孩子。 三日总算过去,今日,便是莫白铭归朝的日子,桃夭一大早便起身了,唤来侍女为自己梳洗打扮,自然,也是按着记忆中桑梓往常的打扮来的,艳丽而端庄,桑梓与她不同,桑梓更像是隐匿在凉薄月光下的晚秋池荷,浓艳中交织着凄冷,这二者在其身上并不冲突。 用过早膳后,她才和勾黎一道上了马车,前往离城门最近的一处唤做江枫楼的阁楼。她今天并不打算直接与莫白铭接触,毕竟他还有圣上的庆功宴在身,所以她只打算在江枫楼上远远地看他一眼,顺带亲眼感知一下他身上的气场,便于日后与此人的接触。 说白了,就是先看看他的面相。纵然她知晓莫白铭的模样,但记忆中的一切也有可能只是桑梓的误导,她总觉得还是亲眼见见要更为妥帖些。 当然,有些人是不大同意的。 “勾黎?”桃夭尝试性地轻轻唤了一声。他已经有整整一日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了,她还是忍不住出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少年坐在她的对侧,侧过脸望向窗外,好似没有听见她说话一般,琥珀色的眸中没有什么波澜。 虽然勾黎本就不是个聒噪的性子,但现下这般安静还是让她不太习惯,她不禁伸手扯了扯少年玄色的衣袍,轻声开口道:“喂……” 没有回答她。少年动了动衣袖,甩开了。 赌气般的,桃夭也收回了手,不再纠缠于他,学着他的模样般侧着脸望向窗外,反正她又没做错什么,她不过是想救那些徘徊在幽都的万千亡灵而已。 一时间再没了任何声响,唯有车轮碾过黄土的咕噜声,以及窗外街道上小贩们热络的吆喝还充斥在耳畔。 “女郎,江枫楼到了。”马车停止了前行。帘外响起车夫的声音,桃夭立即下了马车,没有再等那个少年,而是快步向前走去。 推开门,阁楼内十分僻静,松石绿的帐幔后陈列着一排排的紫檀柜,一男子摆弄着手中的铜镜,墨发披肩,容貌阴柔,他一身脂粉缎衫,见了桃夭,脸上绽开了笑意。 “好久不见,桑姑娘。”男子收了镜子,对着桃夭打了个招呼。 此人在桑梓的记忆中有印象,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江枫楼一层卖脂粉的老板,桑梓找他买过几回胭脂,但都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他这人擅长游说,总是哄得姑娘们欢心,便也乐意在他这购买。 不过那对桃夭并没有什么用。 “嗯。”客套性地回了一句,桃夭转身就要向楼上而去,但男子却还想纠缠,从紫檀柜中拿出一盒绯红偏淡的胭脂,在桃夭面前晃了晃。 “姑娘从前可都买这一款,今天还是老样子?” “不了,我今日来并不是来买胭脂的。”桃夭一口回绝道,没有给男子留下任何的余地。 男子有些怔然,往常这桑姑娘是哪些姑娘里最好说话的那个,对于她,他总是不用费什么心力,只要随意说些什么,便能哄得她次次前来购买,可为何她今日的态度如此坚决。 见做不成生意,男子张口还欲再说些什么,却是在他开口地同一时刻,一道冷冽的声音在顷刻间响起。 “和他废话什么。” 不知何时,少年已经站在了她旁侧,他抿紧了唇,幽寂的目光冷然扫过那老板,然后轻轻落在了她的身上。 但那目光却是在瞬间变得有些别扭起来。 “上楼。”不由分说的,他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楼上带。 其实她没有需要他的解围,就算他当时没有跟上来,她自己也会直接忽略那老板而后上楼,但他的突然出现还是让她原本有些气闷的心情缓解了一些。 就权当作这是他的道歉了。 江枫楼的二楼明亮而大气,中央是一间雅间,四面垂帘,让人看不清雅间内的一切,隐隐有丝丝缕缕的香雾透过薄帘透出来,若深谷幽兰般沁脾。 雅间后,二楼凭栏的影子若隐若现,凭栏而望,下面繁华街道上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分明。 桃夭倚靠在凭栏处,向下望去。 街道上扬起阵阵粉尘,远处传来达达的马蹄声,渐行而来一群银袍铁甲的士兵,让旁侧的行人都退避三分,为首骑马的年轻男子一袭素白绣云缎衫,腰间配了把明晃晃的长剑,墨发束冠,他眉宇间透着逼人的英气,亦是交叠着久卧沙场的杀伐之气,骑在马上大有傲视群雄的冷冽气度。 那应该就是莫白铭了。 不知为何,就在桃夭窥见莫白铭面容的那一刹,原本沉寂的心间骤然翻涌起惊涛骇浪,仿若有什么沉睡许久的东西都随着看见那人的第一眼而争相醒来了,那种无端的愧疚激荡在心头,却也交织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竟是让她不受控制的勾起了唇角,眸中甚至涌出了几滴眼泪,她几乎低低地唤出了莫白铭的姓字。 这是桑梓的感情,桃夭骤然反应过来。原来这具身体并不是由她完全控制的,在看见莫白铭的时候,它竟是会有自己的行为。 这还真是稀奇。 她原本还以为自己需要在莫白铭面前费心尽力地扮演桑梓,却是没想到,唯有对于莫白铭,桑梓的身体竟是会自行作出反应,仿佛这一切都是那般顺理成章。 桃夭用方帕擦去眼角的湿润,正打算将方帕收去,耳畔却蓦然响起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 “已经看过他的模样了,总不用在看了吧。”少年似乎很不满,向下望向莫白铭的眼神中带着凉薄的寒意,但更多的似是不屑。 桃夭能感受到少年话语间的烦闷,自从她来到这个幻境起,他好像一直都很奇怪,和以前很不一样,让她有些费解,但仔细想想,勾黎方才的话好像说得也没有错,她的确是已经看过了莫白铭的面容,也发觉了桑梓躯体上的新线索。 于是她收回了目光,如实回答道:“嗯,我确实是已经看过了。” 这一言,堵得那少年无话可说。 “那我们快回府吧。”桃夭并未发觉少年此刻的无言,或是说她把他的无言当作了某种习惯,只是如往常般热络地同他说着话,没有注意到他此时面上无比阴郁的神情。 但难得的,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应了句:“好。” 42 ? 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 马车上萦绕着清幽好闻的檀香, 夜已经深了,窗外街巷上灯笼若隐若现的暖光透过珠帘在车壁内映出点点光斑。勾黎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马车内暗淡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他没有言语, 只是自顾自地望向窗外。 桃夭的身体踉跄了一下, 才堪堪在马车上坐好。 少年并没有过来和她搭话, 但她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兀自开了口,话音中有几分急切:“你方才也见到莫白铭了吧,你觉得他怎么样?” 想了想,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又换了一个说法:“我是说,他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太好相处, 我应该怎样接近他会比较自然。” 虽然在面对莫白铭时,桑梓的身体会有些不可控, 但她仍是可以保留几分自己的意识与行为, 就像方才勾黎过来和她搭话那样,她仍能够用自己的意识回答她,自然, 她也许可以借着这个空当来做些别的什么, 说不定能够尽快让莫白铭喜欢上桑梓。 少年似乎是很不愿意搭理她,良久,才挤出了几个字:“不知道。” 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湖再度被她嘴中的那个名字所搅乱, 带着一种奇怪的烦闷感,让勾黎的眉目紧锁。 这些天的一切在脑海中交织着,像是藤蔓一般一层一层缠上来, 她的师父、木鱼, 现下还有这幻境中的那个亲王的假象, 每一样,都让他觉得无比的不耐。 他轻轻“啧”了一声,蓄意避开少女直勾勾的目光,只是径自望着窗外的夜色。 地宫使者的幻境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难破解,相反,于他而言,这一切都很简单。 只是他不想,或是说,他认为那并不是他的义务所在。 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因利相逢,因利而起,也将会因利结束,他没有义务帮她。 他迫使自己敛去脑海中有关她的那些杂念,许久,他才感到了久违的平静如同湖水一般包裹着他,那缕烦躁逐渐从他的眼底褪去,归于一片空芒。 但那种空芒似乎是带着几分报复的。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 “不知道?”桃夭反问道,她垂下眸子,语气有些不可置信,“那可怎么办呢。连你也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勾黎,你真的不知道?”她还是有点不死心地开口问道,“是我问得太宽泛了吗,那我换个问法,我该怎样做才能让那个莫白铭心动呢。” “或者说,对你来说,什么样的事才会让你心动?”她思索了一下,又补上了一句,好像是觉得这种比较有代入性的问题能够得到一个更全面的答案,至少,她觉得少年不会再给她一个“不知道”。 虽然每个人的喜好不同,但在心动这方面,如果都是男子的话,多少会有一点相似性的吧。可能。 但说不清是对于知道是对二者之间或许存在的关联性而好奇,还是对于问题本身的好奇,她的呼吸放缓了些,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少年,想从他这里听到些什么。 少女话音落下的那一刹,勾黎忽然怔了一下。 眸中仍是淡漠的,像是潭水。但他的睫羽清楚地颤了颤,在马车内昏暗的光线里,他目光中的那一瞬的悸动并没有让人捕捉到,他只是不自觉地别开了目光,躲避着少女的视线。 他蓦然想起那一日,他的指尖上交缠着她的鲜血,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唇畔。 想起清冷珠翠的映射下,江芷的面容在恍惚之间定格成了少女的面容,对他扬起清清浅浅的笑意。 “不,你什么都不用做。”莫名的,他忽然喃喃道,声音微不可闻。 “什么?”桃夭没有听清,在马车的不断颠簸之间,她尝试着靠近他,再度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勾黎几乎是下意识应答道,这才从方才那副出神的状态中回转过心神来。 很奇怪,那种空芒已经不知不觉的从他的眼瞳中消失得干净,但先前扰人的烦躁感却并没有涌上来,取而代之的一种平和,但那种平和带着温度,与空芒不同。 莫名的,他突然出声道:“你问关于莫白铭的那些话,只是为了尽早离开这里?” “当然了。”桃夭对于他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很快答了上来。不过这的确是真的,她只关心那徘徊在幽都的万千亡灵,至于莫白铭,于她而言,不过是可以利用破开幻境的一块跳板。 她找到他,和找到先前在顾斐幻境中的那些少女套取线索并没有什么不同。 “哦。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桃夭几乎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明白在这个当口少年为什么问她这样的问题。 但少年还是和从前一样,似乎是要向她反复多次确认,他才能够明确她的答案。 良久,少年才轻声开口道:“好。”这一回,如同从前那般似是深潭一般的寂然神情总算回归了他身上。 “但你还没有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呢。”桃夭紧跟着他话音的落下开口道,她仍是在等着一个答案。 勾黎的目光重新落到少女的身上,少女仍然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眸中有着几许急切,但他明白那不过是想早日利用那位亲王而离开这里罢了。 他本以为她对莫白铭多少会有些同情,亦或是,或许她会在与其接触之中,不可控地沾染上自己的情感,然后与其藕断丝连,但现下看来,这似乎完全是他多虑了。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 当然,能够利用他人的情感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卑鄙的行为,相反,那很明智。 情感一向是投入最低的成本。 他很高兴她能够不带情感地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的目光中多了一点赞赏,思索了片刻,一字一顿道:“靠近他,向他展露你的脆弱,对他嘘寒问暖,关心他的一切,然后再远离他。” 桃夭愣了一下,仿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样,她本以为勾黎会对她讲一大堆的话,顺带还会替她分析一下具体的那些行为会让男子产生心动,结果到头来,他还是只给了她一句话。她觉得有些不太靠谱,只靠这短短一句话,真的能行吗? 但是自然,这一句话,有也是比没有好的。在情爱方面,她比谁都要小白。 “就这样?”她没忍住还是问了问。 “嗯。”对方轻声应答道,话音却是笃定的。 她终于开始沉下心来反思他话中的一字一句,许久,她才发觉,那一句话中,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靠近他,让他被迫对你的存在习惯,向他展露脆弱,让他激起保护欲,对他嘘寒问暖,让他感受到你的真情,然后再一言不发地走远离他,失去了习惯所在,保护所在,关心所在的人,自然会觉得内心怅然若失,忍不住去怀念以往美好的一切。 久而久之,相思成疾,再度见面之时,那种依赖感便会化作缠绵的情爱。 桃夭一边想,一边忍不住摇头。 卑鄙,真是卑鄙。想不到那个看似冷漠的少年居然懂得这些。 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个套路有那么几分熟悉,虽然并不完全熟悉。不过她也没有怀疑什么。 马车速度减缓,渐渐停了下来,想来应该是宰相府到了,桃夭起了身,从马车上缓步下来。 绕过相府绵延的小道,正厅里早已坐着等候良久的郑秀和和桑芜岑,他们兴致很高地在谈论着什么,旁侧的交椅上还坐着一名男子。 不是别人,就是他们刚见过的莫白铭。 “阿梓来了……快来,看看这是谁,打个招呼。”郑秀和热切地挽过自家女儿的手,指了指莫白铭。在她眼里,她素来都对这一门从小的亲事很满意,莫白铭一表人才,长相可观,又是圣上的皇弟,一代亲王,而自家女儿温柔贤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身为相府嫡女,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桃夭本以为庆功宴在即,莫白铭不会过来宰相府的,结果却是意外地见到了他。 她愣了愣,像是忽然被定住了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是否是因为莫白铭来得太突然,她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还以为桑梓对于这具躯体的掌控是万能的呢。 怎么尽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更要命的是,她的脑海中竟是没有平时桑梓对莫白铭的称呼,她即便是现在自己想救场,也颇有几分困难。 她只好随着郑秀和一起讪笑了几下。 “你这孩子,高兴坏了吧,一点礼数都没有了。”郑秀和只当她是太高兴了,没有怀疑什么,在她耳畔小声提醒了她一句,虽然马上就要变成自家人了,但现在毕竟生米还未煮成熟饭。 莫白铭淡淡扫了她们母女二人一眼,小口抿着茶盏中新沏的茶水,不温不喜,好半晌,才开口拒绝道:“免了吧。我们才见过。” 虽然并未直接打照面,但他的确远远的在江枫楼上看见了她。 莫白铭的目光终是停留在了她的身上,他的眸中分明是冷漠的,却无端让她感觉到有什么掩藏其中,错综复杂。 “阿铭。好久不见。”甚至都没有反应的时间,她几乎是自动开了口。那种极端的愧疚在与他四目相接的瞬间再度在心间翻涌起来,几乎要将她吞噬。 片刻后,那份感情才从心间扭动着缓缓褪去,桃夭感到她自己又能控制住这副躯体的口舌了。但她突然就不知道说些什么。 方才她那脱口而出的话时机根本不对。莫白铭那一言是为了替她不愿开口而解围,而她的话偏巧就接在他替她解围的那句话之后,这怎么看都有些别扭。这下她彻底坚定了要独立自主地倚靠勾黎给她的办法来操控莫白铭的情感了。 “嗯。”良久,那男子才轻轻应了一声。 “这样子啊,那最好了,原来你们已经见过了。”郑秀和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很捧场地立刻接上了话,假装自己并不知道自己一早就知道自家女儿早上出门就是为了去见未来夫婿的。 郑秀和轻轻咳了一声,推了一把桑芜岑示意将仆从们都退下去,然后她才故意将桃夭安排着坐到了莫白铭身侧。 “既然是久别重逢,那你们两个先聊,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就不奉陪了。”说着,郑秀和还不忘把桑芜岑和被遗忘在角落的勾黎拽了出去,然后轻轻地掩上了门。 一时间,房内仅剩下她与莫白铭两人,空气在瞬间沉寂了。 43 ? 飘渺 ◎他好像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不叫她阿姐了◎ 耳畔再没了任何声响, 莫白铭只是那样坐在桃夭的旁侧,并没有主动开口说些什么,他的目光越过厚重的空气, 停留在空无一物的前方, 像是在看什么, 有些失神。 见他许久都没有要出声的意思,桃夭还是决定要抢占先机,她轻轻啜了一口茶,面容氤氲在茶汤升腾的雾气里,自顾自地起了个头:“阿铭。这一别足足有月余, 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 的确是发生了很多, 多到甚至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面前的女子身上的魂魄早已被取代,甚至于桑梓的躯体, 还因为他受过重伤。 伤口……桃夭的思绪停顿了一下, 蓦然想起初入幻境时在胸腔处瞥见的那两处刀伤,她微微扬起了唇角,无比自然地联想到了勾黎所说的“展露脆弱”那一处。 的确,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莫白铭刚从边疆回来, 应该暂时还不知道此事,倘若此事由她这个当事人不经意间揭开,或许会诱发他更多的怜悯。 且, 过往数年,桑梓已然在莫白铭身侧待了够多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直接跳过勾黎口中的第一步“被迫习惯”, 她又何不直接开始? 于是她的话音顿了顿, 故作虚弱地蹙起了眉, 身子刻意踉跄了一下。 “你怎么了?”果然,她的举动引起了莫白铭的关注。 “没什么。不要紧的,一些旧伤而已。”桃夭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刻意让自己的身子端坐起来,而那种姿态中却分明带着虚弱,像是一株易折的幼茎。 “伤?”莫白铭敏锐地捕捉到她方才话语中一带而过的那一个字,皱了皱眉,眸中隐隐有着关切,可那种情绪却很复杂,他像是刻意在躲避着什么。 “阿铭就不要再问了,我真的没有事。”桃夭的神情开始闪躲起来,极其不自然地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只是兀自定定地盯着别处。 但莫白铭分明能够看出她眉目间的哀然与脆弱,他终于开始忍不住开口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受伤?” “桑梓,告诉我。”见女子迟迟没有回应,他再度发问道,话中有了几分焦急。 纵然他的确是不喜桑梓,但他们身上毕竟有着婚约,她会是他未来的王妃,他又怎能对她受伤一事不管不顾。 良久,桃夭才缓缓开口道,“一月前,在你出征之时,我带了几个仆从与小厮出城相送,却不料半道遇了匪徒,九死一生,才勉勉强强活了下来。” 她的声音平淡而没有波澜,仿若在讲述的那些痛苦与危险的回忆都不值一提。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半晌,莫白铭才讷讷地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墨眸中涌起一层浓重的愧疚。 他虽没有心上人,却一直厌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那种婚约,对于他而言,更像是枷锁。 大抵是他从来都不喜欢这种被强行捆束在一起的感觉,便也连带着将对婚约的厌恶也带到了桑梓的身上,即便这些年她对他再好,他也毫不在意,一次一次地拒绝她,甚至对她避而不见。 却未曾想,他的最后一次避而不见,竟是对她造成了这般的伤害,若是他当时答应让她随他一起出城,又怎会出现此般事故。 “阿铭,这不怪你,是我自己非要跟来的。”像是为了安慰他的愧疚,女子开口道,直勾勾望向他的双眸如同秋水一般明亮,他甚至能看到她双眸中隐隐的雾气,让他有一瞬的出神。 “经过这一遭,我也看明白了,情爱这种事,又怎么可能是我能强求得来的。”女子继续说道,目光婉转而悲凉。 然后,他听见她用一种平静而哀然的声音说道。 “阿铭,去和圣上请旨退婚吧。我不怪你。” 这一言,几乎让莫白铭的呼吸滞了滞,仿若有什么正从他身上极速抽离开来,让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开始逐渐空了下来,他无端有些失神。 他本想说些什么,可那种愧疚的感觉再度翻涌起来,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是,他的确该愧疚的,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是他先前太过自以为是,他以为他对她的躲避能够让她知难而退,至少,也能让京城的人以为,是他欺负了她,一切的错处都在他身上,这样将来就算她去请旨退婚,也能顺理成章一些。 可他还是错了,他低估了桑梓的情,这些年来她仍是停留在原地,反倒是他,在她等待了那么久的时候,他早就该向圣上请旨解除婚约,再替她寻一门好亲事,可他却没有及时做到,害得桑梓白白被耽误了这么多年,还让她受了伤。 他欠她的,早就还不清了。 “不。”沉寂许久后,莫白铭终于开口道,他的声音仍是沙哑干涩的,却带着显而易见的低落。 “什么?”桃夭料准了莫白铭会是这个反应,但还是配合地问了问。 方才那句话是她替桑梓说的,虽然地宫使者的确所行不端,但在这份感情里,她实在是太傻,苦苦地在原地等待多年,却没有得到任何的结果,她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不过是枉然。她替桑梓感到不值,这句话里有着她的一点私心,但更多的是为了增添莫白铭的愧疚。 她料定了莫白铭不会退婚,因为他没有选择。一是桑梓已经沦落到此般境地,他不可能再扔下桑梓不管不顾。 再者,纵使无人敢在背后议论,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莫白铭间接的造成了对桑梓的伤害,若是他此时再去向圣上请旨退婚,圣上同不同意另说,就算真的同意了,不只是他,连圣上都会落得个不仁不义的名头。 将莫白铭此刻的愧疚尽数收入眼底,桃夭的唇角有些不自然地扬起。 对于勾黎说的那些话,她好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她从前一直习惯于用术法以及谋看文加君羊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略来赢过敌人,只会硬打硬拼,却很少考虑过人心,像是这种操控情感之事,她还是头一回。 看着猎物一步一步走人自己布下的情感牢笼,怎么说,还是有些成就感。虽然她还是觉得这有些卑鄙。 她的思绪陡然停顿了一下,落在了那个少年冷然的神情上。 所以勾黎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桑梓。”莫白铭突然唤出她的姓字,让她有些不习惯,蓦然回过了神。 然后桃夭看见他定定地望着她,轻轻开口说道:“我一时还会在此停留些时日,我会去向圣上请旨,我们……就在这段时间准备完婚吧。” “阿铭,愧疚不是爱。” 莫名的,桃夭听见自己的唇形翕动了几下,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而后她才迅速反应过来,那并不是自己,而是桑梓。 “我知道。我会学着爱你。”莫白铭的面容隐匿于堂内迷蒙的光线中,让她有些看不真切,她只恍惚听见他这样说。 那话音飘渺之中,却带着几分真实,像是游离于幻境之外,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而她却无法确定哪一部分才是所谓的真实。 “我要入宫了。我会再来看你的。”默然片刻,莫白铭又补上了一句,他径自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莫白铭离开半晌后,桃夭才起身走到门处,轻轻推开了门。 其他仆从在先前就被桑芜岑和郑秀和屏退了,但不知为何,勾黎却仍是在这里。 “结束了?”少年开口问她,像是在问事件进展那般自然。 “嗯。”桃夭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感觉怎么样?”少年又问道,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中是沉静的,就那样静静地望向她。 “啊?”桃夭有些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问她初次尝试操控莫白铭的情感后感觉如何是否顺利,她便张了张嘴说:“挺顺利的,一切都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 但话音才落,少年却回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话。 “我知道你做的很好。我是问,你饿不饿,你的身子还需要修养。” 说这话时,少年仍是盯着她的眼睛,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一般,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攥取她的目光,恍然一瞬她有一种错觉,仿若面前的这位少年,从来都不是她在初次见面时看到的那样,那样的孱弱,可怜,像待宰的羔羊一般,随时都等待着她的保护。 相反,他在她这里的形象时刻都在改变,有时也会回归初见那般的纯良无害,有时是彻骨的冰冷,有时却是极度危险,而那种危险像是隐藏的罂粟一般,让人难以逃离。 但很奇怪,最近,那种让她曾感到危险的感觉竟全然消失了,像是阴暗处的尖刺上包裹了一层柔软,意外的让她感觉到安全。然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好像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不叫她阿姐了。 见她没有应答,少年扬起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有些出神。”桃夭这才回过神来,随意答了一句,心绪却仍落在方才的最后一个念头上,想起这几次,他几乎都是直接呼唤她的姓字,意识到这点,她的呼吸莫名一滞,忽然就觉得有些别扭。 她总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哪里怪,明明大家都是这么呼唤她的姓字的,可为什么到了勾黎,会让她感到如此别扭,只是不习惯吗? “我们去用午膳吧。”为了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桃夭只能开口提议道。勾黎说得的确没错,虽然经过这段时日的修养,她的神魂与这具躯体已经不再那么相斥,但还是不够轻便,她还要再注意调养些时日才是。 44 ? 转机 ◎幽怨的目光◎ 接下来的一切仿若都顺利的有些反常, 在莫白铭向皇帝请旨后,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就在半月后。以往总是对桑梓避而不见的莫白铭也开始有了转变, 会时不时来宰相府看她, 顺手送她一些礼物, 有时也会邀她去亲王府邸小坐。 他们的见面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联系也开始变得密切,这一切分明都在朝着她与勾黎的计划进行着,可不知为何,桃夭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但那种顺利,却让她觉得虚假。 这一切的确来得很轻易, 在勾黎的指教之下,她几乎把所有都做到了最好, 她展示了桑梓的脆弱, 有着桑梓的记忆,她知道莫白铭的所有,自然也能够宛若镜面一般无微不至地关心莫白铭的身心。 甚至于剖出他最痛苦的记忆, 再如同救赎一般将仿徨的他拉出忧思的泥潭。而后, 再装作因为在他那里遭受冷遇而受伤,独自回到宰相府,短暂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躲避他的任何联系。 她行走的每一步,乃至每一句话,除却有时桑梓本身的行为与言语外, 其余都尽数依着那位少年的指点而行, 她本以为利用他人情感一事对她而言会很难, 但在少年的教导下,那好像成了无比自然的事。 那位高高在上的亲王终于开始动摇,他来宰相府寻了她无数次,甚至让人传递书信告诉她,他并非有意冷待于她,只是他尚且还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更何况,那时他还未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如今他明白了,他发觉自己的确心悦于她,想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恳求她再回到自己身边。 莫白铭给出了她与勾黎所期待的表现,他们又一次恢复了从前的联系,时常会见面谈心,也会如寻常男子女子一般外出游玩,只是每次都要带上那个少年一道,亦或是说,少年会想尽办法跟过来,走在她与莫白铭的中央。 抛开某些别扭的细枝末节不谈,现下的情况无疑是他们想看见的。莫白铭对桑梓动了心,卸下了心防,也愿意与桑梓敞露心扉,甚至还定下了婚期。 这一切看着已然圆满,可幻境却仍在继续。 如同无法停止前进的木轮般,幻境之中的每一日仍在继续着,丝毫没有要崩塌的迹象。 桃夭只觉得越发古怪,桑梓对莫白铭执念了如此之久,想要的难道不就是想让莫白铭爱上她吗?可他们明明做到了,为何这个幻境仍在继续? 难道爱上还不止,还需要成亲?想到定下的婚期,桃夭突然想到这一点,她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中无端有几分抵触。她虽然先前的确也设想过会有这个可能,但当这个可能真正的摆在面前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她好像已经没有了初次代替江芷成亲的从容,那时她还什么都不介意,可现在却觉得不适,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幻境仍在继续,她与莫白铭仍需要见面,同往常一样,她陪伴在他身边,看他处理公务,看他习武练剑,与他一同用膳,再与勾黎一道返回宰相府。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皱着眉头,望向窗外,抿紧了唇,像是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有心事?”少年很快捕捉到了她面上的不悦,出声问道。 被他这么一唤,桃夭在顷刻间回过了神,那种不悦的神情不知不觉已然从她脸上退去,剩下的唯有如同湖水一般的平和,她刻意压下了心中的烦忧,让自己看起来更轻松一些。 “没什么。”她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明。她是有心事,可那不是勾黎可以帮上忙的。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却迟迟没有在破除幻境一事上取得任何的进展,想到那万千亡灵仍是被迫徘徊在功德桥外,就让她难以安寝,还有与莫白铭婚期的一天天逼近,也让她感到一种无端的焦虑。 但这些,眼前这个少年显然帮不上忙,所以她也不打算和他说,以免徒增烦恼。 “你有担心的事,是什么?”少年简短地说,那双如同琥珀一般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向她,目光中却没有探究,而是了然。 他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伪装。 “我只是刚刚出神了一会而已。真的没事。”小小的讶异了一下少年洞察人心的能力,但桃夭还是决定将嘴硬进行到底。 她清楚地看向少年的嘴唇动了动,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仿佛有着什么顾虑一般,没有说出口。 良久,她才听见他开口道:“再等一等。”话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 他的声音让她联想到冰冷的玉石,如同那时她在暗牢之中望向他的那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却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这句话明明什么都算不上,可莫名的,浑身叫嚣着不安与焦急的细胞却在那一刻舒缓了下来,她开始变得平静,但不过一刹,一个猜疑的念头平白冒了出来。 那只是无意义的安抚吗,为何他的话音如此断定? 可鬼使神差的,她将那个疑问也压了下去。 事情的转变来得比桃夭想象的要快,才不过一日,她骤然得知了圣上要在三日后举办围猎的消息,莫白铭受邀在列,同样也包括她。 桑梓的记忆之中,圣上已然垂垂老矣,整日在宫中调养休息,政事都由储君三皇子代管,早已不再接触狩猎,也有许久不曾举办过围猎了。 这消息来得突然,甚至还带着一丝突兀,仿若在一片祥和之间,骤然闯入了什么刺目的东西,让人心中不禁升起一缕防备。 与先前千篇一律在宰相府、亲王府、市集三点一线的日子并不同,这一回是围猎,大多数的王公贵族都会来,猎场也远在京城之外。 这是地宫使者费心尽力所织造的幻境,她认为地宫使者不会设置一个如此突兀却毫无意义的情节,这个与幻境中日常生活如此不沾边的围猎,或许能让她发现些什么。 至少,准备去的时候,她抱着这样的想法。 围猎那一日的清早桃夭便起了身,下床梳洗了一番,青丝被她用一根银钗高高绾起,她只随意穿了一间青白相见的云纹狩猎服,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出了门。 正厅内勾黎,郑秀和与桑芜岑等人早已等候良久,一桌饭菜见她未来迟迟不肯动筷。 饭桌上桑芜岑照例对她叮嘱了几句,无一不是让她一个女儿家在围猎中要小心,猎不到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像上次那般受伤了。 桃夭也顺着他的话应了几句,吃过早饭,相府外早就备好了马车,莫白铭亦是等在了门口,他着一身修身的玄色狩猎服,长弓斜挎在身侧,他跨坐在马上,领着众人向城外的猎场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勾黎当然不能和她同坐一辆马车,会失了规矩,所以他理所应当的骑着棕红色的汗马跟在队伍的后面,虽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没有人会怀疑他什么,但他还是要和桃夭的马车保持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 行了一段路后,城楼的影子被远远地甩在了视线后,郊外的新鲜空气透过马车的帘子弥漫进来,桃夭撩开帘子往外望去,正值早春,周遭树木葱郁,一派万物复苏之象。 但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却丝毫没能让她感到放松,相反的,她心下的警惕又深了深。 到达猎场后,围猎很快便开始了,众人分头向着自己选定的方向驾马而去,而她与勾黎还有莫白铭却相当有默契地停在了原地,等到人群四散后才动身。 莫白铭选择了向北。桃夭紧跟着跨上马,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握着狭长的角弓,勾黎亦是跟在了她的身后,身后,还陆陆续续跟了几名相府的仆从。 南面树木密集,树叶亦是稠密,最适合猎物的隐匿,但同样,密林深处同样也可能藏匿未知的危险,例如寻常角弓难以应对的猛兽。所以莫白铭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围猎的成绩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不需要拔得头筹,只要能保护好桑梓的安全就足够。 北面的树木相对较为稀疏,阳光仍是能透过叶片的缝隙倾泻进来,在地面投映出一圈圈的光斑,相较于南面的阴森,北面看起来显然安全得多。 但不知为何,桃夭仍是没有感到安心,一种无端的不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在她的心间缓缓攀爬着,一点一点施加气力,想要攥紧她的心弦。 她不禁凝下心神,四下扫视着,仔细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四周仍然安静如常,他们是最末尾出发的一批人,这里除了他们并没有别人。桃夭总算有些放下心来,但神经仍是紧绷的。 骤然间,一道声响在身后响起,似乎有什么踩在了大片干燥的枯叶上,发出碎裂的声音。桃夭下意识搭起弓,转过身,在林间看到了一抹一跃而过的黑影。 但再等她定睛一看,才忽然发觉,原来那不过是一只经过的小鹿。 是她太紧张了吗? 桃夭咬了咬唇,不由得有几分懊恼,小鹿仍在向前奔跑着,很快便要远离视线,她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已经引起了莫白铭的回头注视,为了不让他感到奇怪,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桃夭快速从箭筒中抽出一只羽箭,搭在了弓上,眼睛微微眯起,瞄准……箭上透着杀机。 在她松手的那一刻,羽箭自角弓上飞速飞离,直直冲向目标,随即,不偏不倚,那只羽箭在霎时间贯穿了小鹿的咽喉,只听一声凄惨的哀叫,便再没了任何声响。 桃夭知道自己是射中了。待仆从从林子间拖着一只死鹿回来,她也顺势要让给莫白铭,做戏做全套,她此刻毕竟是桑梓,还是要装得与他亲昵些为好。 “让给你了,就当是你今天要在围猎中保护我的费用。”她学着桑梓平日里说话的语气娇憨地说道,一双明亮的眸子就那样看向莫白铭,笑得眉眼弯弯。 “不必。保护阿梓本就是我这个要当夫君之人的职责所在。”看见少女打趣的模样,莫白铭向来淡漠的脸上难得牵起了一抹笑意,他的话音也温柔了不少。 不知是否是桃夭的错觉,她总觉得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好像有道幽怨的目光在她的身旁徘徊着。 45 ? 朋友 ◎他们是很特别的朋友◎ 桃夭下意识回过头扫视着, 可身后的少年却是在霎那间偏头望向远处,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但其实并不用抓个现行,她知道是他。桃夭收回了目光, 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看起来心情颇好。 一旁的莫白铭也很快捕捉到了她的笑意, 那清清浅浅的笑意,犹如和煦的暖阳般带着温暖的温度,甚至比方才与他交谈之时,还要更胜上几分。 让她心情这样好的人并不是他。莫名的,这个念头突然在莫白铭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但很快, 他又将这份杂念压了下去。 桑梓是一直心悦于他的,他不该胡思乱想。 他们一行人的队伍又开始继续前进了, 一直向着北面而行,视野开始变得越发的开阔, 少了树木的遮蔽, 一切活物的动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莫白铭一路上射杀了不少的猎物,都堆叠在身后仆从准备的车马上,天色开始渐趋暗了下来, 乌云在天幕间弥漫着, 缓缓将火红的落日遮蔽,直到最后一轮日光都要被尽数遮掩,林间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得昏黑起来。 围猎已经接近尾声。 是时候该回去了。桃夭调转了马头, 准备跟着莫白铭原路返回,这一路打猎的遭遇分明没有任何的古怪之处,甚至还很安全, 他们猎到了不少的猎物, 和她预想的全然不同。可不知为何, 先前那种莫名的不安仍是在心间蔓延着,竟丝毫都没有褪去。 难道真的是她多想了吗? 桃夭垂眸沉思着,却刻意缓缓放慢了骑马的速度。 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好像有什么将要发生,那种直觉来得奇怪,其间还夹杂着诡异的不详,但她认为或许这会是一个转机。 她在等待着。 而后,不过一刹,一种穿透冷风的嗖嗖声自身后的不远处响起,有什么摩擦过枝桠,直直地向他们的方向而来,透着逼人的寒气。 桃夭的脊背猝然开始发冷,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在将暗未暗地落日余晖之间,她彻底看清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随着飞行的过程中逐渐扩大,折射出冷冽的寒光。 是一只羽箭。 桃夭心下暗道不妙,正准备调马躲避,可就在那一瞬间,桑梓的身体却比她先做出了反应,久违的愧疚感将她的心间一圈一圈紧紧缠绕起来,一瞬间她几乎能闻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她的眼睛有些发酸,整个身体颤抖不已,双手死死攥紧了缰绳。 而后,她看着自己调转了马的方向,向着左前方而去。 在那个方向的人,是莫白铭。 “小心!”属于桑梓的声音凄厉地响起,桃夭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用力将莫白铭向旁侧推去。 她听见羽箭快速划过空气的声音,瞬息之间,只听“噗呲”一声,冰冷而锋利的箭端彻底将她的背部贯穿,温热的液体开始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向外涌出,黏稠中散发出甜腻的血腥味。 “阿梓!” “桃夭!” 恍惚间,桃夭好似听到了两道不同的声音紧张地大吼出声,一道来自身前,一道来自身后,那些声音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回响着,这一刻时间好像变得无限慢,她渐渐失去了气力,再也握不住缰绳,从马背上重重地坠了下来。 她能清楚地感受出,后背的血几乎浸湿了身上的衣衫,天幕在她跌落的那一刻彻底暗了下来,她的视线开始出现一圈一圈的昏黑,意识亦是在顷刻间跌入了无尽的黑暗。 但在意识彻底抽离的前一刻,似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 脑海中是漫无边际的黑暗,黑暗自黑暗的边际向远方不断蔓延着,仿若离桃夭很近,又仿佛有千丈之远,这诺大的黑暗将她彻底环绕起来,似是要将她吞噬。 旋即不过一刻,那种黑暗在顷刻间褪去,血色的光芒自上方将她尽数笼罩起来,她抬起头,眸中望见的却是如同幽都一般的血色长空,天幕的中央,一轮血月高悬在空中,却像是冰冷的睥睨。 她在第一眼就认出,这是巫冢。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桃夭有些不可置信地四下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在她转动目光的那一瞬间开始飞速地变化着,她看见了阿爹的霄云殿,环绕着巫冢的十方河,巫冢大大小小的院落与宫殿都在眼前一闪而过,最终停留在一间斑驳的石室上。 石室的门虚掩着,她几乎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 她的瞳孔在接触到那间石室的瞬间骤然收缩,当年的一切记忆无可抑制地从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扭动着向她逼近的蛇潮,石壁上带血的抓痕,破碎不堪的尸体在她脑海中交织着,那一日的恐惧与绝望又一次彻底包裹了她,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搅动着,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间石室开始离她越来越近,斑驳的石壁上雕刻着无数的梵文,与石门缝隙中的黑暗交织着,像是深渊中的坟墓。 桃夭拼命地想要向后退,却仿若有一双无形的巨手,从地底下缓缓升起,在背后一点一点推动着她向前。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终站在了石门的面前。 石门虚掩的缝隙之中中似乎有什么在尖锐的叫喊着,尖厉地刺进她的耳膜,而后的那一瞬,她看见那道石门开始剧烈抖动起来,缝隙一点一点变大,像是将要打开。 窒息般的绝望将她彻底攥紧了。 “桃夭,快醒醒……” “桃夭……” 却是在那一刻,她骤然听到有一道声音自天幕之间传来,清晰可闻。 那道声音像是绸缎,又像是幽深的湖水,分明是冰冷的,却莫名让她感到温暖与安定,她的四周在顷刻间暗了下来,再度归入了黑暗。 无端的,她想起了那一双深碧色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五感终于又回归了桃夭的身体,她动了动眼皮,竭力地睁开眼睛,一切从模糊变得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浅粉色的绣纹帐幔。 她知道是又回到了宰相府中。 视线来回扫动了两下,她才发觉,自己的床沿边正趴着熟睡的勾黎,耳畔是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墨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就那样趴在她的床沿上,许 依譁 是一直在照顾她有些疲累的缘故,他竟是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醒了,而他骨节分明的手正搭在她的手上,微微握紧。 盯着与少年交握的手,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什么细密的东西,在心下的某个角落里缓缓生长着,却是温暖的,让她感到安心。 于是她也刻意保留着这个姿势,没有松开手。 方才的一切遥远的像是一个梦境,但是她知道,是有人一直在真真切切地呼唤着她。 她很少有这种安心的感觉,纵然先前一直生活在苍梧山上,被师父保护着,她从未经受过任何的危险,她也只觉得她是安全的,但她从未感到过真正的安心。 在苍梧山上的无数个夜晚,她都曾被梦魇缠绕着,当年的记忆早已全然钻刻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随时等候着机会将她彻底摧毁,她的心间是干涸而荒芜的,那里唯有不安,与恐惧。 师父与师兄师姐在与她的朝夕相处间尽力填补了她的荒芜,她入魇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少,直到她几乎能够掌控入魇的能力,她才不再那样不安,她开始学习如何像师姐那样活泼,师兄那样健谈,她与他们越来越像,她感觉自己终于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一般生活。 但有些瞬间,她却总觉得,在她的心间,仍有一块是空寂的,那种感觉偶尔会让她不安,但大多数的时候,她会选择忽略它。 可是很奇怪,就在刚刚,她突然有一种很莫名的感觉。 她感到,她好像在变得完整。 是因为他是她的朋友吗?所以他总是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桃夭的目光落在少年熟睡的脸庞上,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的面上竟然不知不觉地带上了笑意。她想了想,又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又或许是特别的朋友。 他们是很特别的朋友。 一时间桃夭自顾自胡思乱想了许多,却未发觉,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已然幽幽转醒,但他的眸中却没有任何睡意,仿佛从始至终,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少年的目光在醒转的那一刻便落到了她的脸上,清楚地捕捉到了她唇角的笑意,而后,她听见他冷冷地开口道:“为什么在笑,替他挡了一箭,你很开心?” 桃夭感到少年攥着她的手紧了几分,他皱着眉头,先前的那种平静无疑又从他的神情中消失了,此刻他的眸中带着一点烦躁与不解。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时她要去挡那支箭,纵使他当时因为想起某事分神了一刹,没能及时阻止那支羽箭,她也完全可以不去管那支羽箭,就任凭它飞往它该去的地方。 就算失去了线索又能如何,他到时候自然会挑选一个隐秘的时机悄悄帮她破开幻境,他们离开这里是迟早的事,他之所以先前仍留着这个幻境只不过是因为那时他感到帮她有些别扭,况且他也一直明白她自己就有能力能够破开这个幻境,她并不需要他施舍来的帮助。 所以他更倾向于引导她,牵引着她去一步一步地探索。 可这是两码事,她怎么能真的自己去替莫白铭挡箭呢。 总之,他此刻很不爽。 桃夭看着少年眸中无比认真的疑惑,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来他并不知道桑梓有时候会操控这具身体的事实,也是,她好像是忘记和他说了。 “你现在很开心吗?”少年又问,他的脸色有些黑下去,眉头皱得更紧了。 桃夭用力忍住笑意,闷闷地说:“不开心。” 但没过一秒,她就有些忍不住了,再一次扑哧笑出了声,边笑边冲着少年摆手“不开心……哈哈哈哈哈哈……不开心。” “但你现在看起来很开心。”少年冷漠地说,幽深的眼瞳灼灼地盯着她。 被他这么一盯,桃夭终于止住了笑意,她清了清嗓子,同样也望着他,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小声的说:“不是我去挡的箭,桑梓的身体有时候会有自己的行为,我也控制不了嘛。”她耸了耸肩,一副无奈的模样。 “哦。真的?”话音还未落下,少年再度开口问道,像在确认。 “真的,我又不喜欢莫白铭。”桃夭接着他立刻抛出来的问题回答道。 “好。知道了。”这一回,她能清楚感受到那如水般的平静又一次回归了少年的身上。 46 ? 随侍 ◎似乎在嘲笑自己的疑神疑鬼◎ “下次要和我说。”但过了一会, 想起什么似的,少年又补上了一句,他垂下了眼帘, 刻意没有看她, 话音是平淡的, 让人听不出喜怒。 “说什么?”桃夭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有关这场幻境中的一切都不过是偶发事件,以后还不一定会碰到一样的事呢。 “什么都和我说。”少年沉寂了片刻,然后幽幽道,再度抬眸盯向她。 “好好好, 知道啦。”桃夭郑重地应了两声,似乎是被他那种眼神盯得有些别扭, 她忙找了个话题,指了指一旁摆着茶壶的茶几, 说道:“我要喝水……” “好。” 少年点了点头, 转身走到桌旁,摆弄着茶壶为她沏了一杯茶,茶水似乎有些烫, 上方萦绕着袅袅的水雾。 他思索了一会, 不动声色地轻轻动了动指尖,一股难以察觉地幽蓝光芒将杯盏包围起来,然后他定定地盯着那杯盏, 直到手中的杯盏转温,他才转过身来,放心地将温热的杯盏递给桃夭。 “谢谢。”桃夭接过茶盏, 啜了几口, 香醇的茶汤在唇齿间蔓延着, 她感到身体逐渐开始不那么疲累疼痛,但困意很快便袭了上来。 少年点了点头,就那样静静地守在她身边,没有过多的言语。 桃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身旁已然没有了少年的身影,不过阿沐仍在她的手腕上,见她醒了,它抬起小小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难得没有做梦。 窗外的天色开始变得愈加明亮起来,阳光透过窗棱洒进厢房内,带着温暖的气息,不过多久,她便听见房门被敲响了,直到她应了声后,那人才推门进来。 是桑梓的父母,身后还跟着一众前来侍奉的仆从与几名医官。 医官给她的伤口换了药后,郑秀和才微微抽泣着坐到了她的床畔上,见自家女儿这幅苍白憔悴的模样,话音中的心疼又多了几分:“看看才刚一回来又遭此一劫,我苦命的孩子……” 郑秀和接着用方帕拭了拭泪,偏过头对着站在一旁的桑芜岑抱怨了几句。 “阿梓已经昏迷了三天了,还说伤得不重?大理寺的人是怎么办事的,前些日子折磨阿梓的匪徒找不到且算了,如今竟是连一个在猎场中放箭的人都找不出?” 她竟是昏迷了三日之久吗?桃夭从郑秀和的话中捕捉到这个信息,有几分怔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昏过去的时间并不长,看来那时她的情况远比她想象的要危险。 她莫名想起了在她被梦魇缠身之时,脑海之中不住回荡着的呼唤,她的心下蓦然暖了暖。 如果当时……当时没有勾黎一直在唤她的姓字,她可能真的醒不过来。 桑芜岑的嘴角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良久,只化作一阵沉重的叹息。 他并不是不心疼自家宝贝女儿,而是根本没法讨回公道。关于桑梓两次受伤之事,大理寺那边,竟是给不出一点回应,每每他向其询问线索之时,对方总是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般遮掩,他多少也明白极有可能是有什么人在暗中压下了这一切,倘若真是那样,他们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桑芜岑眉头紧锁,心疼地看着床榻上虚弱的桑梓,接着又重重地叹了一声。 他一直都知道自家阿梓倾慕于亲王莫白铭,但没料到她会如此不计代价地为他挡上那一箭,听医官说,幸好那箭偏离了心脉一寸,否则就不会是昏迷那么简单了。 “没事的,阿爹阿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看着房内的气氛有些僵硬,桃夭忙开口道,不想让他们过度担心自己。 郑秀和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在女儿已经发话,便也顺着她给的台阶下了,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柔声道:“是是是,我们家阿梓一定会越来越有福的。” 想到了什么,郑秀和又轻轻蹙起了眉,眉目中似有不满。 过不了几日,阿梓就要嫁人了,她本以为那莫白铭是个良婿,却不曾想,堂堂一介征战沙场的亲王,竟是连她的女儿都护不住。若不是她的女儿对那劳什子莫白铭那样痴心,否则,她才不愿将女儿嫁给此人。 还有那三皇子,平白无故的设那围猎做甚? 都是他们的错,郑秀和愈想愈是气闷,恨不得在他们二人身上也扎上一箭让他们也受点皮肉之苦才罢休。 自桑梓遇刺后,三皇子似乎是也不大安心,听闻她醒了之后,早早地便来到了宰相府,令仆从们抬着众多的珍宝贡品以及名贵的补药,想做些补偿。 郑秀和本不想给他好脸色,但在桑芜岑明里暗里地暗示下,她还是听话地将那些东西都收下了,皮笑肉不笑地向三皇子道了谢。 三皇子毕竟只是组织了一场围猎,那箭又不是他射的,就算再责怪桑梓在他的猎场里出了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至于林中那只暗箭,究竟是偶然,还是蓄意,朝堂之事向来波谲云诡,毕竟没有证据,就如同那时桑梓在城外遇刺一般,谁也说不清楚。 桑芜岑每日公事繁忙,鲜少有时间来看望“桑梓”,郑秀和倒是时不时会过来看看她的伤势恢复的如何,陪她说说话,排解烦闷。但大部分的时候,她还是和勾黎呆在一起。 听仆从们说,这段时间莫白铭来拜访了数次,但都被郑秀和挡在了门外,吃了闭门羹。他送来的大部分东西都被郑秀和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唯一进来宰相府的,唯有一封书信。 书信简单通俗,唯有寥寥数语,大概就是他深感愧疚自责,一定会给她一个补偿。 此事怎么说也是因他而起,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况且,也的确是他照顾不周,只因是围猎便放松了平日的警惕,没有注意太多,才让桑梓受了伤。 因为“桑梓”的伤势严重,婚期也理所应当地向后延了半月,终于在床上又修养了些时日后,桃夭才感到这副躯体的确是好多了。 桃夭尝试着下床走了走,原本还有些不适,但很快那种不适感也渐渐消退了,她的腿又有了力气,虽然离完全恢复还差得有些远,但至少也恢复了大半的元气。 她又继续调养了几日,伤势这才慢慢的好了起来,但随着她的调养的进行,原本延迟了的婚期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近。 这些日子里勾黎似乎很奇怪,她几乎能直接感受到他的情绪,他好像很不满,每每她向他询问有关该怎样回应莫白铭一事,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教导她,反而眉目紧锁,一言不发,看着有些烦躁。 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缠着他问了许多次,他也不回答她。 且随着婚期的逼近,少年身上的不悦感越来越明显,他整日冷着脸,虽然每天都陪着她,却鲜少与她交谈,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桃夭身体彻底好全的那一日,少年才破例般地与她多说了些话,并早早的就将她带出了宰相府,说是她大病初愈,应该出去逛逛,但很奇怪,她总觉得他好像在躲避什么。 但桃夭不知道的是,他们的马车前脚才走,就有一人站在了宰相府的门口。 桑梓恢复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莫白铭的府上,他刚一听说就赶了过来,想来看看她,还命仆从带着许多这些时日他给她买的礼物,金银首饰,吃食补品、绸缎布匹,什么都有。 许是因为桑梓已然无碍,这一回郑秀和没有将他拦在门外。 又来到了宰相府轩敞而明亮的大堂,正值早朝之时,桑芜岑并不在府上,接待他的管家沏了杯茶,告诉他在此等候,夫人一会就来。对他的态度亦是颇为恭敬,毕竟府中上下都明晓,自家女郎马上就是未来的亲王妃了。 等了好半晌,才见到郑秀和匆匆地往大堂里走,见了他面上不再似从前那般热络,约莫是因为围猎那回,对他仍有怪罪,但表面上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堪堪牵起一抹笑意:“方才府内有事一时脱不开身,对王爷有失远迎,还望王爷莫要怪罪。” “夫人不必客气,阿梓……无碍了吧?”莫白铭听出了她的话音中仍有怨怼,心下的愧疚又?多了几分,知她爱女心切,而上次……也的确是他没能好好保护桑梓。 “无碍了…”郑秀和抿了口茶水,淡淡应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我与相爷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毕竟马上就要是一家人了。” 顿了顿,郑秀和又开口道:“反倒是我,先前实在是护女心切,对王爷多有得罪,还望王爷不要往心里去。” 这句话算是一扫先前的不快,两人都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做了一个妥协。 “阿梓……去哪了?”莫白铭坐了良久,也不见桑梓来正堂见他,他抿紧了唇。心下不禁有几许怅然若失,上次他给她的书信她也还不曾回复,莫非她也感到有些失望?毕竟自己的夫君都没能保护好自己。 “和她那随侍一同出去了,说是要在外头逛逛,买些什么东西。”郑秀和思索了片刻后道,有那么一瞬,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来也巧,他俩竟是在莫白铭来得前一刻便出了府,二者恰好就这般错开了。 仿若有人提前知道些什么一般。 随侍……莫白铭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跟在桑梓身侧的少年,似乎上次围猎之时,他也在他们身边,关于桑梓中箭后的记忆他平白不太清晰了,唯一记得的是那位少年好像也在同一时刻说了些什么。 那位少年虽然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但总觉得深不可测,没有那么简单。 但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嘲笑自己的疑神疑鬼。 这样一直坐到将近午时,郑秀和令膳房准备好了午膳后,才见女儿与那随侍往大堂里走。 “阿梓,勾黎,快过来吃饭。”郑秀和招呼着他们一同入席,对于自家女儿的这位救命恩人,她仍是十分感激的,对他也向来都招待的很好。 入席坐下后,桃夭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是因为少年近日来冷漠的表现,还是别的什么,让她有几分出神。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莫白铭的目光黯了黯,心下不禁有些有几分低落起来,桑梓对他没有从前那样亲昵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将来时一直准备在心间许久的那句话说出了口。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想给她一个补偿。 “阿梓,今晚有灯会,你……要不要去看?” 桃夭恍若置于梦中,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答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邀请她参加灯会。 几乎是同一时刻,勾黎有些冷淡地放下了碗筷,漠然起了身,出声道:“我吃好了。”语气有点冷,他转身离开了大堂,不明就里地看了桃夭一眼。 这一餐吃得格外艰难,没了勾黎,桃夭一人莫名有些慌神,应付着郑秀和与莫白铭两人一前一后的嘘寒问暖,她看着勾黎坐过的位置,桌上还摆着还未收拾掉的碗筷。 怪怪的……有那么一瞬,她心间无端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47 ? 镜面 ◎你不该救我的◎ 夜幕低垂, 漫天星辰在夜空中闪闪烁烁,偶尔拂过晚风,带着凉意。桃夭在身上罩了一件薄薄的披风, 迎着徐徐的晚风向门外迈去, 却是皱着眉头, 看着有些心神不宁。 勾黎自午膳后便不见了踪影,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的书信,她前前后后找了无数个地方,也没有瞧见他的身影,这让她不禁有些不安, 可奈何今夜与莫白铭有约,她也只能被迫出了门。 她能看出勾黎是生气了, 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好像一直都在忍耐着什么, 直到今日午膳之时, 他才终于将那种情绪展露了出来。 桃夭叹了口气,但愿他只是因为与她怄气而将自己藏在了哪里,而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她清了清杂念, 看着相府外, 莫白铭一脸温柔的笑意,月光洒在他颀长的身影上,无限柔和与美好, 而他凝望着她,像是已经等待许久了。 “走吧。”他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令桃夭一怔, 她下意识感到有些抵触, 想要将手抽出, 但想了想,还是强行克制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心里不知为何的有些失望,莫白铭的手很冷,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的温度,印象里,这不是牵手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自己并不喜欢他的缘故吧,所以才会觉得冷。 无端的,她忽然想到了那一日自昏迷之间醒来时,与少年交握的掌心,他的手分明也是冷的,却莫名让她感到温暖。 诸如少年,诸如阿沐。 她从未在触碰他们之时感到过寒冷,即便他们本身的确没有什么温度。 片刻,她才陡然回过神来,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弄得一怔。 “你好像有心事?”离宰相府已经走出数米远,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莫白铭垂下眼帘,墨眸中倒映着女子的秀丽脸庞,最终停留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他的目光忽然就黯了下去。 她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开心。 这一路的气氛也尤为冷淡,有那么一瞬,他竟觉得眼前的女子令他有些陌生,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非昔日他所认识的桑梓,而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是因为围猎那一日的事吗?莫白铭的眸光彻底黯淡下来,他感到喉咙开始发紧,心下原本因为见到桑梓的温柔再度被翻涌着的愧疚所占据,让他几近窒息。 “对不起。”他停住了脚步,讷讷地开口道,低垂着目光,定定地望着女子的身影。 身旁的脚步骤然停住,桃夭也随之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瞥见的却是莫白铭内疚的神情,她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方才的出神让他产生了误解,于是立刻强行牵起一抹笑意,解释道:“不是的,阿铭,我从来都没有怪你的意思。” “那箭来得突然,本就防不胜防,阿铭不要太过自责了。” 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只是我今日有点头疼,所以方才看着才有些心不在焉。”她接着配合着按了按额角,作皱眉状。 她能清楚地观察出莫白铭的神情在听到她解释的那一刻舒缓了些许,虽然还是有些低落,但不再那样内疚。 现在好像无论有没有少年的在场,她也能够轻车熟路地应付这些。 “嗯。”莫白铭轻轻应了声,话音还是有几分失落,但为了让少女不再多想,他还是竭力敛去心中烦念,声音微扬:“走吧。” 一路走到繁华的街道,这一路他们二人都没有过多的言语,阿梓与他,本就不是吵闹的性子,相处之时也没有过多的交谈,她从来都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与她在一起时,就算只是处于寂静,也让他感到开心。 街道两侧的小铺上都挂了各色的纸灯笼,泛着琉璃般的光辉,给周遭的一切都镀上来一层温暖的光芒,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混杂着行人的交谈声,显得热闹非凡。 莫白铭一路都牵着桃夭的手,在流动的人群中穿梭,将她带着从街上的一众铺子都逛了个遍,尤其是吃食的摊子,手上也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是桑梓昔日爱吃的,他知道阿梓一向喜欢这些铺子的吃食。 想到这里,他的眸光忽然顿了顿,思绪陡然被扯远了几分,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但他又很快将那个念头压了下去,将手中的铜板交给卖糖葫芦的小贩,然后牵起一抹笑意,转头看向桃夭,“好吃吗?” 桃夭轻轻咬了一口糖葫芦,感受到红色的糖渣在嘴里化开,交融着山楂的酸,却是不甜腻也不酸涩,明明很好吃,可她此刻有些食不知味,她愣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莫白铭是在和她说话。 “好吃。”她连忙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答道,仰起脸来对上莫白铭温润的目光,扯出几分笑意来,一扫先前的失神,神情看着有几许雀跃。 看着眼前人欣然的模样,莫白铭亦是觉得不由得有几分开心起来,他就这样垂着目光,定定地看着女子,唇角笑意宛然。 或许是今夜太冷,女子的脸庞与鼻头都有些微微泛红,微红的脸颊与女子秀美艳丽的面容交织在一起,看着却多了几分可爱,比平日里多出些许小女儿家的娇羞来。 在他的印象里,桑梓素来是艳丽的,不过偶尔也会有这般淡雅可爱的模样,像是含苞待放的池荷。 而后,想到什么似的,他旋即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接下来,披在女子的身上。 “这样可会好些?”他温声问道,女子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错过他的目光,怔怔的盯着远处出神,直到他话音落下后,良久,他才看见她的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对着他点了点头,嘴角仍是挂着那一抹雀跃的笑意,像是感动,像是欣然,可那一刻他却无端在其中感受到某种难以觉察的失落。 她好像有些失望。 原本欣喜的心情在见到她怔神的那一刻还是止不住地低沉下来,莫白铭收回了在桑梓身上的目光,无端感到心下一揪,先前自将她带出府后的无数猜测再度将他环绕起来。 她没有表面看上去的开心,他能看出这一点,他也知道她其实有心事,那些困扰着她的念头,在她与他一起的时候更加明显地缠绕着她,充斥在她的脑海中,占据着她全部的心间。 在那一刹,他竟然莫名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一路困扰着她的心事……与他并无关。 但他还是选择将这个念头强行压制下去,说不清是逃避还是什么,他始终不愿向她问出那些心中的疑问,亦或是说,他知道他得到的不会是真话。 所以他只要相信她就好,相信阿梓一直是心悦他的,就如同他自己也心悦她一样。 其他的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和她走过了小吃街,天色已然愈发暗下去,远离了人潮拥挤的闹市,辗转间总算到了一处湖畔,幽静的湖水平整地倒映着天际的那一轮圆月,泛着粼粼的波光。 他们就站在湖畔的一处凉亭内,凉亭的四角燃着几个精巧的灯笼,给整座凉亭都铺上了宛如夕阳余晖般的暖光,桃夭借着皎白的月光,望向那幽深的湖水。 湖水很深,尤其是在夜间,让人一眼望不到底,竟给她带来一种茫然的情绪,仿若那平静的湖水会在顷刻间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席卷着滔天巨浪,将周遭的一切都尽数吞噬殆尽。 她看着交织着月光与灯光的湖水将凉亭与他们二人的身影宛若镜面般倒映在其中,恍然一瞬,她居然有一种错觉,好像这里从来都是某种不为人知的镜面。 而后的一刹,似乎有什么在远方怦然炸响,蓦然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桃夭循着声音抬眸望去,墨眸中恰好倒映出一朵正在升向天幕的绚烂烟火,将她的瞳孔映得晶亮。 也是在那一刻,她听到了莫白铭的声音。 “阿梓……”莫白铭低低唤道,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的脸还是泛红,渐渐得连耳根子也红透了,可一双眸子却是亮亮的,带着郑重与期待。 “我……我心悦你。” “此生,唯愿与阿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离。” 分明交杂着烟花绽放的声音,但莫白铭的话音却在耳畔分外的清晰。烟花的余光照亮了桃夭的脸颊,她的脸有些红红的,一双杏眼中掺杂着几分恍惚与黯淡,她知道作为桑梓,她此刻应该感到欣喜,可换做是她自己,她却无端有些失望。 但她很快整理好心情,酝酿了一下眼角的泪意,准备装出一副感动万分的模样看向莫白铭。 可等她偏过头的那一瞬,却是在同一时刻对上了他灼灼的目光。 他仍是如同往常那样低垂着眼帘看向她,唇角上带着笑意。 可此刻,先前的欣喜与期待却早已在他的眼底消失的一丝不剩,那双曜黑色的眸中,像是骤然失了神一般,只是没有焦距的定定地盯向她。 而那双眼睛里,没有爱意,唯有愧疚。 那种愧疚,让她觉得熟悉。 一瞬间,透过莫白铭的眼睛,她仿佛看见了桑梓的双眼,正在凝望自己,又或是说,凝望幻境之中的她。 心下沉寂了许久的愧疚感再度向她反扑过来,如同滔天的巨浪一般,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比先前更清楚地听到自天际炸响的烟火,混杂着湖畔路人嘈杂的交谈声,在脑海中不断地搅动着,交叠着周围一切细小的声音。 而在某一瞬,那些声音尽数交织在了一起,她恍然听清楚了一句自始至终都在重复的话语。 “阿铭,愧疚不是爱,你不该救我的。” 48 ? 在意 ◎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 这句话音响起的同一时刻, 胸腔处原本愈合已久的两道伤口竟是在那一刻急剧地刺痛起来,仿若有什么在其间不断地翻涌着,想要极力刺穿她的皮肉。 并非是箭伤, 而是她初入幻境之时, 桑梓身上带有的那两道致命的伤口。 桃夭猝然一怔, 却不等她继续细想下去,意识却是在骤然间跌入了黑暗,她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再没了任何的知觉。 再度醒来时已经清晨,桃夭动了动眼皮,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桑梓厢房内熟悉的一切旋即映入了眼帘。 看来昨天昏迷后, 她不知怎的竟是又回到了宰相府。 伤口处仍是带着灼热的刺痛感,桃夭竭力想用手撑起身子, 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 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终于放弃了坐起来,直直地躺下了。 却是在她刚刚躺平的那一秒, 她听到房内一角, 有什么“蹬蹬”的声音,像是脚步声,那道声音来得很快, 极速的向她逼近着,她几乎能感知到其中的急躁与不耐。 脚步声停在她的床榻前,与此同时, 属于少年冷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哦, 这是醒了?” 她能很清楚的听出少年话音里掩藏的烦闷, 即便他很好的压制了那种情绪,于是她偏过头,盯向少年的方向,有些心虚似的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你这一回,又是昏迷了整整三日,明日可就是你与莫白铭的婚期了。”少年俯视着她,话音里有些阴阳怪气。 他那一日没有跟上她,也无从得知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她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但好在这一次并无什么大碍,只是桑梓躯体上原来的旧伤有些牵扯到了而已。 但他仍是觉得无比的烦躁,不知是因为她受了伤,还是因为即将要到来的婚期,这幻境中的桩桩件件,都让他心生不悦。 且那种极端的不满,随着她与莫白铭婚期的逼近而变得尤为明显。 他知道破开这场幻境关键的一环就是与莫白铭成亲,她正在一步一步走向真相,只有等到她与莫白铭的成亲结束之时,她就会彻底接触到幻境中一切掩藏之下的东西。那道扭曲的镜面。 纵然他明白她一直都有应付此类事情的能力,也知道她对莫白铭从来就没有私情,只是利用,更何况,镜面之下,那所谓的莫白铭只不过是一介虚无的幻影。 是他将她牵引到了如今的地步,他本该毫无波澜地看着她与莫白铭成亲,可他却忍不住感到不满。 那种情绪令他厌烦,却不得不在日复一日的忍耐中与之共处。 仿若有阴寒的灌木丛生长在他的心间那般,他能感受出其间不住有毒蛇缓缓游动着,如同蛛丝一般密密麻麻地盘桓在那片灌木中,露出沾染着剧毒的獠牙,试图将那种令他不满的情绪尽数腐蚀,可带来的却是愈加深重的不满。 而他能清楚地感知出,那些盘桓在他心中的毒蛇,名为嫉妒。 嫉妒?在某一刻,他骤然有些不解。 他为何会感到嫉妒? “啊?又过了三日吗?”桃夭讷讷地开口道,话语中有几分不可置信。 没想到时间居然过得如此之快,明日竟就是她与莫白铭的婚期了。 她不由得怔了一怔,眸中有几分失神。 对于和莫白铭成亲,她还是感到抵触的,即便现在的身体并不是自己的,但她很清楚摆在自己的面前的只剩下这条路。 那晚莫白铭眸中类乎桑梓的愧疚感,以及她身上骤然发作的致命旧伤,一切的一切都在脑海中不住纠缠着,分明彼此独立,又仿若在无形之中被牵扯在一起,昭示着什么,让她猝然联想到了桑梓那句“你不该救我的。” 救她?什么意思?在桑梓的记忆中,莫白铭分明没有救过桑梓,她为何会这样说? 可桃夭没有时间细细探查了,唯有明日成亲之时,再探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垂下了眸子,脑海中思绪翻涌,心中一直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她一直都觉得这一切来得轻易,即便是在勾黎的牵引之下,她在这幻境中所经历的所有,都顺利得反常,尤其是她最初以为会最难的那一部分。 初入幻境之时,她一直以为,让一直对桑梓避而不见的莫白铭爱上桑梓,才是桑梓的执念,这也将会是她最难达成的,毕竟情爱这种事,向来都是强求不来的,又有谁能让一个本就不喜欢自己的人突然爱上自己呢。 可在这一部分上,她却好像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她只不过是将勾黎的那一句话拆分开来,一步一步地实行,并且很快便掌控了莫白铭的情感。让莫白铭爱上桑梓并不难。或是说,她在他这里一直都能够感受到爱意,或隐晦或张扬,他一直都爱她。 但她总觉得不对劲,好像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像是平静的湖面下的某处,蜿蜒着沸腾的水雾,那些水雾与湖水分离开,扭曲成虚假的模样。 而假象的中央,站着桑梓。 少女的话语陡然将勾黎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竭力敛去心中烦念,想要装作不在意似的开口问道:“是。三日了。明天的成亲你打算如何做?” 他的语气中仍是带着一点烦躁,只不过,其间似乎夹杂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期望。 “成亲啊……”少女回过神来,拖长了话音,话音有些无可奈何,却同样带着不在意,“还能怎么办,只能是我替桑梓去成亲,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有些不明白少年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明明又不能帮她。 勾黎侧过脸看着一旁茶几上跳跃的烛火,在窗外晨光的照耀下,烛火的光线几乎微弱地难以分辨,而后,他轻轻嗤了一声,心中竟莫名有些失望。 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 他以为她也如同他那般在意她与莫白铭的成亲,但她好像并不在乎,甚至丝毫都没有表露出自己不愿意的意向。 即便他一直都不想帮她,但只要她会开口,纵使不是向他求助,只要她开口抱怨一句,他便会立刻将这幻境彻底破开。 但她没有,她根本不在乎。 见少年的态度颇为冷淡,桃夭有几分不解,还是开口问询道:“你怎么啦?” “没事。”话音简短而冷漠,他甚至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 “真的没事?”桃夭学着他昔日的表现也与他反复确认着,而后,她突然想起了那日莫白铭约她出去之时,少年自午饭后便不见了踪影,她还是感到有些好奇,于是又在后面补了一句:“你那天午膳后,到底去哪了?我一直都没找到你。” “没事。”少年只说,闭口不谈那日的事。 其实那天他哪也没去,只是隐匿了身形,待在她的厢房内,看着她在院落中找来找去。 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看见她与莫白铭热络的出去,并且谈论起他们的婚期。 眼不见为净,那时他是这样想的。 “好吧。”桃夭看出了少年不想回答,便也不再追问,她偏过头,看着外头熹微的晨光,忽然感到有几分困意袭来,便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闷闷道:“我再睡一会,你出去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被府上的人发现你在我的厢房内。” 毕竟莫白铭的婚期将至,还是不要再出些什么乱子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了比较容易造成误解。 “哦。”少年冷冷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又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动静还不小。桃夭暗自腹诽,有些无奈,他好像就一点都不在意她的顾虑。 一日的时间很快便过去,第二日一早她便被仆从们早早地唤了起来,端坐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满头的青丝被端庄地绾成了髻,盘在脑后,上方插了不少的珠翠,金箔杈下华贵的流苏微微荡漾着,喜娘将她团妆勾眉,令桑梓原本就艳丽的容颜衬得愈发貌美。 身上的衣服亦是换做了鲜亮的红色曼衣,上方的刺绣尤为精致,只是婚服的穿着过程却是及其的繁琐,让桃夭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从头到脚都收拾完毕后,桃夭才有了片刻的休息,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出嫁的吉时很快便要到了。 “吉时已到!”随着外头的一声吆喝,桃夭在仆从们的簇拥之下出了门,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桑梓的父母。 郑秀和用方帕拭着泪,掩面低泣着,似是对女儿的出嫁尤为不舍,一旁的桑芜岑虽然仍是如同往常一般板着脸,可那眸中,看着却是微微泛红,许也是悄悄地落过泪。 桃夭愣了愣,心下不禁有些动容。 虽然她并不是桑梓,却仍是会被这种父母与子女间的天然的情感与羁绊所感动,让她忍不住也想到了自己的阿爹阿娘。 若是阿爹阿娘仍是在这世上,将来的某一日她成了亲,他们也会如此吧。 但她的眼瞳又在顷刻间黯淡下去,眼尾有几分泛红。 可惜那只能成为幻想。巫冢当年无故覆灭后已然变得无尽荒芜,只剩下了她孤身一人,而后,她便被长老们带上了苍梧山上,再也没有了回去的机会,甚至都没能替自己的双亲祭扫。 再后来,她听闻,在她入了苍梧山后不久,那已然覆灭的巫冢,也不出意外地堕为了魔域,被魔族所占据着。 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49 ? 幻影 ◎当然,他很高兴她甩开了那道幻影的手◎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 阿梓可莫要再哭了。”郑秀和的声音中还带着哭腔,陡然将桃夭的思绪拉了回来,而后, 她看见妇人的手覆上了她的脸颊, 最终温柔的抚过她的眼角, 留下一片潮意。 桃夭的眸光动了动,有些失神。她方才竟是哭了么? “好了,夫人,就让阿梓去吧。莫要误了吉时。”桑芜岑开口道,他揽着仍在抽噎的妇人, 虽是在催促着离别,可自己的面上亦是清楚地带着对女儿的不舍。 桃夭低低应了一声, 终于在陪嫁丫鬟的簇拥下,转身向着喜轿而去, 莫白铭身着正红色婚服, 温柔地望向她的方向,跨坐在迎亲的马匹上,已然在喜轿前方等候多时了。 不知是桑梓的情感亦或是桑氏父母让她联想到了自己的阿爹阿娘, 此刻她的心间, 亦是有着对他们深切的眷恋,像是一个即将离家的女儿那般。 坐上了喜轿后,她感知着喜轿的颠簸, 这一路的时间似乎都放缓了,让她无端觉得不真切,但她的心中很快便归于了彻底的平静, 不起任何的波澜。 与在顾斐幻境中的那一回替嫁不同, 这一回她并没有先前的紧张, 亦或是某种期待,反而她只觉得抵触,甚至本能地抗拒这一切,但理智又告诉她不得不这样做。 唯有遵循幻境给出的安排,她才有可能得知进一步的线索。 于是她只能在喜轿内端正坐好,闭眼等待着。 周遭是锣鼓喧天的喜庆,而她的内心却是死寂的,如同蛇类一般在幽静的角落盘桓着,准备伺机而动。 喜轿终于停下后,视野虽被大红色盖头遮盖着,桃夭还是清楚地感知出周遭光线的变化,此时约莫已经是傍晚了。 与她上一回的时间无差。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轿,脚步顿在了亲王府前,莫白铭亦是下了马,自然地站在她的身边,他下意识想要挽住她,她却不自觉地躲掉了。 “怎么了阿梓?”莫白铭伸出的手落了空,他有些落寞地垂下了眸,看向身边的女子,她的面容掩在朦胧的红盖头下,让他看不清,也猜不透。 这是他们成亲的日子,他不该多想。他没有得到答案,只能安慰自己或许阿梓只是仍有些害羞,等他们成了亲,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或许就会有所好转。 “再等等吧。”突然,桃夭莫名地说,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也说不清她究竟在等待着什么,但她却无端觉得,此刻她应该等待。 也许是心中那道交织着蓝紫色火光的影子。 但她不明白原因。 “可是……王妃若是再等下去,就要误了拜堂的吉时了。”一旁的喜娘看着二位站在府外的新人,唯唯诺诺道,眉目间带着为难。 “没事,让她等吧。本王陪她一起等。”莫白铭猝然打断了喜娘的话语,话音中,却是平淡的,他似乎习惯了,习惯了桑梓近日的反常。只是他一直不愿追究。 即便,此时在他心间,他几乎能感受到向他滔天席卷而来的不详。 那种不详宛若漂浮在深海上的一叶扁舟般,随时都会被卷起的海啸所吞噬。 但此刻,他仍在享受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他与他的阿梓站在一起,看着天际的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火红的余晖从大地间散去了,唯剩下夜色的寂凉。 夜幕已经转为了浓墨一般的昏黑,在这般广阔的天际下,那种深重的黑暗将亲王府彻底包围起来,如同俯视着一切的深渊一般,让人几尽窒息。 只有他能感受到,周遭的空气开始变得愈发粘稠起来,似乎有什么在急剧地搅动着,翻涌着,几乎要将这天幕刺穿。 心间的那种不详在此刻达到了顶峰,莫白铭感到他的手指传来一阵剧痛,然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由指尖开始蔓延,像是藤蔓一般爬满了他的全身,他怔了一下,然后有些了然地抬起自己的手。 那双原本骨节分明,分外好看的手,此刻如同枯木一般迅速皱缩着,甚至在渐渐失去色彩,变得透明。 “走吧。”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她所期望的答案,即便她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但桃夭清楚地明白,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须要尽快与莫白铭拜堂成亲,这样她才有可能得到新的线索。 “再见。” 骤然间,桃夭忽然听见身旁的男子说。 她愣了一下,还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再见?他为什么突然说再见?顾不得礼仪,她连忙撩开盖头的一角,周遭变化着的一切在猝然间尽数闯入了眼帘。 四周的景色高速旋转着,倏尔是白天,倏尔是黑夜,色彩却在渐渐的淡化,如同水晶般透明,交界处似是被人撕扯开来,无形中透露着威压。 而后,她看着身旁那个身着大红色婚服的男子在极速旋转着的景象中,开始渐渐变得虚无,最终,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她面前,了无声息。 该怪他吗?这一切不过都是织造的幻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众多幻影中的其中一个。 他在一次一次的轮回间扮演着那个不爱桑梓的莫白铭,到爱上她,到她为她挡箭,与她成亲,作为幻境的一部分,他本不该有任何的情感。 他只要如同地宫使者在织造他时的那样,带着赋予他的有关莫白铭的记忆,按照她的要求,尽力扮演他该扮演的一切就好。 而他却荒谬地爱上了另一个扮作幻影的真实。 他无数次怀疑过她的身份,也妒忌过与她一直如影随形的那个少年,但如同影子一般虚幻的他无法违逆地宫使者的幻境,于是他只能一直压下那些念头,装作无事发生,装作他并无觉察。 她与任何一个来到幻境中的人都不同,她是鲜活的,是他在幻境中唯一能够捕捉到的鲜活的色彩。 所以他顺着她的每一步计划而行,在不偏离于地宫使者给他设定的一切前提下,他给予了她他所能够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温情,即便那些都如同烛光一般短暂易灭。 可惜,他所爱上的幻影太过狡猾,他在她这里从未得到过一分真心。 但他却在如同蜜糖般的假象中甘之若饴。 “再见。”消失的前一刻,他动着嘴唇说。 他不是莫白铭,他也没有名字,他没有能够正式向她告别的身份。 他也从未的得知过她的身份,也不知道那幻影之下,掩藏的究竟是怎样的真实。 这在某种意义上,算不算是一种公平? 目睹了这一切变故的桃夭的神情有些不可置信,她直直地盯着男子消失的方向,又迅速扫视了一眼四周,心中不禁升起了几分警惕。 周围的景象仍是在不断变化着,终于,那不停旋转着地景致缓缓停了下来,紧接而来的是一阵狂风,呼啸的风声自她耳畔席卷而过,她听见交织在其中奏响的哀乐,像是谁的丧钟。 而后,遮盖着她一半视野的红盖头自她的面颊徐徐滑落,在空中打了个旋,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同一时刻,她的面前响起一道寒霜覆雪般的声音。 “桃夭。”那人低声唤道,宛若蛊惑人心的魔咒。 她在那一霎那抬起头,对上那人琥珀色的眼眸,却像是沉溺在一湾深不见底的幽静湖水中,让她的呼吸微微停滞。 是勾黎。 “你怎么在这?”桃夭下意识开口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竟是多了几分欣然,先前等待的低落一扫而空。 “我……”少年的话音顿了顿,他的喉结滚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本不想插手今夜幻境中的婚事,反正她并不在乎,他又何必去在意这些,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但纵然他再不想插手这一切,只要他还在幻境之中,他就能无时无刻地感知到他们的动向,从她清晨起来梳妆,到她离开宰相府,坐上了去向亲王府的喜轿,每分每秒,每字每句,都在他的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勾勒出来。 让他骤然开始回想与她初次在幻境时,那日婚事中所做的一切。每每他想到这些,那条名为嫉妒的毒蛇就在心间渐趋膨胀起来,一圈一圈盘绕在他的心脏上,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无法忍受,她会与另一个男子做这些,即便那不过是一个幻影。 当然,他很高兴她甩开了那个幻影的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到了这里。”良久,勾黎才面不改色地扯出了一个拙劣的谎言。 “好吧。”桃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怀疑什么,耳畔的哀乐仍是在尖锐地鸣奏着,刺得她耳膜生疼,她回转过身来,才陡然发觉,眼前的亲王府竟是全然变了面貌。 原本大红色的喜庆的装扮竟是尽数化作了随风飘荡的白幡,就连贴着的“囍”都变为了“奠”,在寂静的夜色间透露着诡异,她透着大敞的朱门向内望去,却猝然发现,那本该由他们拜堂的大堂,上方的匾额却赫然写着“灵堂”二字。 桃夭心中微微一惊,纵使她并不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是有什么强行撕破了一直困扰着他们的幻境,现在展露在她眼前的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真实。 可究竟是何人有此等力量呢?她不禁有些疑惑,还是说……是因为她与莫白铭将要成亲,所以化解了地宫使者的执念?可她分明就还没有开始成亲啊,她越想越觉得奇怪,但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她必须要尽快去那灵堂中看看。 不待思量,桃夭立刻快步向前,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越了亲王府的幽径,进了灵堂。 灵堂内,数排不灭的长生烛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点点光纹,亦是照亮了灵柩中那人的脸庞。 那人的面色是死人一般的青白,身躯却保存的完好,没有腐败的迹象,紧闭的眉目看着亦是安详。 是莫白铭。桃夭一眼便认出了这人的身份,她细细端详着他的躯体,却是在猝然间,留意到了他胸腔处的那两抹鲜红,即便被衣服遮掩着,她也对那两道伤痕再熟悉不过。 因为,那两道伤痕所在的位置,与桑梓先前受伤的所在,分毫不差,她在这幻境中呆的那样久,自是不会错认。 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不断盘旋着,轻而易举的爱意,类乎相同的愧疚,女子那句“你不该救我的”以及眼下一模一样的伤口,一切的一切在思绪中盘旋缠绕着,最终汇成一个明晰的答案。 在这一众幻境的掩藏之下,原来死去的竟是莫白铭。 就在那一刻,仿若是注定般,桃夭在莫白铭交握着的手中,捕捉到了什么一闪而逝的东西,像是珠翠在烛光下的折射。 她连忙低下头去,细细查看着,最终在他的手中发现了一直紧紧握住的发簪,那根发簪上的珠翠已经破碎,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但他握得很紧。 桃夭下意识想要触碰那只发簪,几乎是她的指尖触碰到发簪的那一刻,有什么翻涌着的记忆侵袭进了她的脑海。 50 ? 火光(上)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皇城秋末的风仍是闷热的, 带着惹人厌烦的潮意,像是即将有雷雨倾盆,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下来, 大片大片的乌云不住聚拢着, 几乎要吞没天际。 少年定定地站在太学院外的一处靠近窗户的墙角, 凝神静听着堂内太傅的讲学,听到疑难之处,他微微蹙着眉头,亦是随之沉思起来,但只不过一刹, 他的眉目便舒展开来。 他已是有了答案。 这些对于寻常学子,尤其是那些皇孙贵胄的子嗣来说尤为晦涩难懂的问题, 对他而言却一向很简单。他在这方面像是有着某种天赋,无论是四书五经, 汉书诗赋, 亦或是弓箭骑射,每一样,他几乎都做到了最好。 思绪至此, 少年的眸子却黯了黯, 但那不过是做无用功。他的父皇仍是厌恶他,视他若蝼蚁般低贱,他甚至都没有一个皇子该有的身份与封号, 在这偌大的深宫中,他像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幽灵般只能四处游荡着。 位高的皇子们对他竭尽欺辱,动辄打骂, 位卑的下人们亦是仗势欺人, 对他极尽鄙夷。 而这一切, 只不过是因为,他的阿母是一个卑微的婢子。他的父皇从未正眼瞧过这位婢子,只因他一贯厌恶这些低贱的血脉,纵然婢子有着绝世的容颜,他也未曾给过她任何的位分,从始至终,都只是如同玩物般将她留在身侧,最终也如同丢弃玩物般轻易丢弃了她。 即便如此,他的阿母却从未怨过父皇,她从来都是默默忍受着周遭无尽的欺辱与非议,甚至都不对他抱怨半分,纵然日子再苦,可阿母在看见他的时候总会笑。 他厌恶极了宫中那些森严的规矩,分明的阶级,还有沾满了腐臭味的权力之争,那些所谓以血脉论高低贵贱的东西让他感到恶心,但他却不得不挣扎着向上爬,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学习着皇子该学习的一切。 唯有那样,将来他才或许有可能得到父皇的青睐,他的阿母便会脱离现下这般困苦的处境。 他带着那样的希望殷切地期待着。 “这般低贱的奴才,也配在国子监偷听?”怔神之际,耳畔猝然传来下学的声响,可随之交织而来的,却是一道尖锐的声音,莫白铭抬头望去,满面横肉的镇北侯之子林齐远站在了窗前,盛气凌人地俯视着他。 他习惯了那样的声音,转身就要走,但对方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再度倨傲地开口道。 “奴才,给本世子站住。既然如此好学,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本文为何不进来,让大家好好看看你那副低贱的模样?”林齐远尖声道,话中充斥着不屑,他揶揄般地与玩伴们窃笑着,等待着少年定住脚步,但少年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停顿,像是径自忽略了他的话语。 林齐远眉毛一横,瞬时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不甘道:“你这死奴才,究竟有没有听到本世子方才的话?本世子叫你站住!” 少年仍旧没有理会他,林齐远气急,狠狠咒骂了一句,劈手夺过身旁玩伴手中的文简便向少年砸去,文简正正击中了少年的后脑,发出沉闷的响,但少年仍是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好啊,你这个卑贱的……”林齐远只觉得愈加怒火中烧,他梗着脖子,面色赤红,再度拿起另一本更加沉重的竹简,准备向少年砸去,话还未完,却骤然被一道充满怒气的声音打断。 “住手!你要是再这样欺负人,我就告诉我爹爹,让我爹爹找人修理你!”女童的声音分明还带着几分软糯,此刻却听着尤为强势,林齐远一眼便认出那是宰相府的嫡女桑梓,朝野之上,谁人不知宰相只手遮天,眼前这位他可得罪不起,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做贼心虚似的地扯着玩伴一同离开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呀?”见那林齐远离去后,女童的声音又软了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轻轻问道。 她今日是陪着爹爹一起来太学院的,爹爹与太傅在处理些公事,她便自己跑了出来,却没想到,在半道上撞见了这样的事,从小到大,她最是怕疼了,可方才那些人,居然用那样沉重的文简砸那个少年,简直是欺人太甚。 女童偏过头,抬眸定定地望了望少年后脑处方才被砸中的地方,心下不禁多了几分怜悯。这该有多疼啊……她暗暗地想,兀自叹了口气。 见少年不答,她拽着他的袖子又摇了摇,又关切地仰着头看他,软声道:“很痛吗?我带你去找我爹爹……” “不用。”还未等她说完,少年却兀自打断了她的话语,他抬了抬手,将衣袖从她的手中抽出,只是低声对她说了句“谢谢。”便打算离开。 “你不想去找我爹爹的话,可以在这里等等我吗?”女童却并没有放弃,她反而自来熟般跑到了他的眼前,然后拦住了他的去路,语气带着几分焦急,像是生怕一个没看住,他就跑了。 莫白铭比女童高上许多,她此刻正挡在他的视野正前,让他不得不垂眸看她。 女童着一身藕粉色的绣裙,盘了个古灵精怪的双髻,此时正抬着眸,纤长的睫羽扑闪着,就那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浓墨一般的眼瞳中亮晶晶的,却带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似乎很担心他。 从那些生来便尊崇的人手中施舍而来的一点可怜的怜悯,他其实并不稀罕,但莫名的,在看见女童眼中干净到近乎纯粹的同情时,他的心跳却微微一滞。 鬼使神差地,他停住了脚步,依她所言般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他看着女童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才将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 女童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许多伤药,即便他一直重复着他并无什么大碍,她还是执意要将那些东西都交到他手上,看着他将伤药都带走后,她才放下心来。 她告诉他她叫做桑梓,她的话音顿了顿,笑意如花地望着他,弯了弯唇,又说,他们还会再见的。 那时他只当她那些不过是玩笑话,谢过了她的伤药便离开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桑梓。 桑梓和这充斥着腐臭味的皇宫不同,她是鲜活的,纯粹的,像是自淤泥间悄然绽放的池荷。从初见之时他便那样认为。 自那之后,他便时常会见到桑梓,不知她如何说服了宰相,整日整日地都有着各种理由混进宫来,他们见面变得越来越频繁,几乎是日日相见,每每相见之时,她总是会给他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时是吃食,有时是伤药,甚至是经书、木简、与长剑。这些原本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物什,他习惯了如同幽灵一般蜗居与流窜在这深宫中,就连求学,都要谨小慎微,以防被人发觉,从未奢望过自己会真正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现下,那些于他而言遥不可及的东西却由桑梓轻轻地交到了他的手上,并且真真切切地归于了他。 他很高兴,不知是因为有了这些物什后,他的学艺将更进一步,日后或许能够带着阿母脱离此般苦楚,又或是因为此刻他的眼底倒映着女童面上如月辉般皎洁的笑意。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字呢。”看着他将那些物什如同珍宝一般好好收起后,女童忽然道,她与他一同坐在房檐上,轻轻晃着腿,柔纱一般的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湿漉漉的眼睛就那样望着他,带着几分委屈。 他之前的确回避告诉她自己的姓字,即便他的身份在这宫中并不是秘密,但他仍是不愿告知于任何人,他的父王厌恶他身上低贱的血脉,而他厌恶这沾染着皇城充满权力的腥气的姓字。 可这一回,看见女童眸中隐隐的失落时,他的喉结动了动,终是说出了口。 “莫白铭。我叫莫白铭。” 他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温柔,不像自己平日里淡漠的模样。 “那我就叫你铭哥哥好啦!”女童雀跃地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像是因为终于知道了他的姓字而感到亲近,她揪住了他的衣袖,坐的离他又近了些。 后来的日子竟比他预想的要轻易,但多数也是因为有她,每每她入宫之时,她总是粘在他的身后,自然也为他避免了诸多麻烦,他不再遭受昔日折磨他一切的嘲笑与欺辱。 她甚至还将他引荐给了桑芜岑,或是因为自家女儿的执着心意,桑芜岑也开始扶持他,向他的父皇进了谏,他这些年所修习的一切,终是有了用武之地,纵然他的父皇再厌恶他,看在宰相的面子上,终是给了他一个皇子的身份。 他与阿母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宫中,而非如耗虫般,整日躲藏。 再后来,他的父皇因病而逝,他的皇兄登上了皇位,他也由少年长成了青年,新帝仁善,从未刁难于他,又或是明白他只是个空有名号的皇子,手中无实权,掀不起风浪,何况,他自己亦是对争权无意。 从一开始他想要的便是带着他的阿母脱离先前那般困苦的日子,他已经做到了,便不敢再过奢求。 这些年桑梓依然一直与他相伴,昔日那个娇小的女童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无论他去何处,从一开始的“铭哥哥”到后来的“阿铭”他能够清楚地觉察出少女每每看向他时眼底亮晶晶的倾慕,与脸颊处的微红。 那样炽热的爱意,就像是火光,纵然只是错身而过,仍是能够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 但她仍是喜欢拽着他的衣角,与幼时一样,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总会勾起他关于从前的回忆。 在遇见桑梓之前,他的前半生像是被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中,从未觅得半分光亮,直到遇见她后,他才得以初见天光云影,方才明晓,原来他也能寻得只属于他一人温暖。 其实,早在他发觉少女动心前,他的心间又何尝没有暗自萌生情愫呢。 于是他的所求多了一件。 是桑梓。 他想与他的阿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永不分离。 往后的日子,他确乎是与她相互表明了心意,也亦是向宰相府提了亲,桑芜岑与郑秀和是看着他长大的,便也无比满意这门婚事,他们的姻亲就这样轻易地定了下来。 那时他仍是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是被命运所眷顾的,就像命运令他遇见了桑梓那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是数年来的陪伴令他放松了警惕,让他以为他们也会这般平淡的走下去,相守一生。 但他错了。 桑梓身为宰相府的嫡女,那样尊崇的身份,宰相的扶持又是是朝中皇子都想要拉拢的对象,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桑梓的去路无非只有两个。 一是入宫,成为圣上的嫔妃,二是纳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唯有这样,国君与储君的地位才会稳固,才不会有任何的变数。 可现下,桑梓却与一位并无实权的亲王有了婚约。 于是他们认定是他不择手段,拉拢了宰相的势力,想要靠与桑梓的婚约,得到宰相的扶持,又或许除却宰相外,他还有着他人的扶持,若非如此,一介婢子所生的贱种,又如何能爬到如今这般地位? 一纸婚约,原本几乎被遗忘的他,再度被拉回了权力的漩涡,那个昔日他最厌恶的东西,却变成了众人揣度他的所在。 他们开始忌惮他,视他为豺狼虎豹,他深陷于此般漩涡中,难以自救,他并不留恋皇城,可是这里有着阿梓的一切,她自小生长在这里,他不想让她为了他而背井离乡。 可有人却更快地下了手。 莫白铭仍是清楚地记着那一日,他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却不是阿母素来温和的笑意,而是深重的杀机。 那人着一身玄黑衣衫,手持短刃,那柄短刃在烛光的映射下闪着寒光,明晃晃地架在阿母的脖子上,他几乎能看见阿母脖子上的血痕。 而那名挟持了阿母的刺客身旁,还站着一人,着一身暗红金纹衣袍,面上尽是鄙夷。 莫白铭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当今的储君,亦是他皇兄的孩子,三皇子莫诃。 “去和圣上自请退婚,然后滚出皇城,否则,我就杀了她。”莫诃扬了扬眉毛,指了指刺客刀刃下的妇人,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是淡然的,唇角却带着讽刺的笑意。 对付他这个所谓的皇叔其实很容易,他甚至没有花费太多的气力,便如入无人之境般,进了亲王府,找到了他那垂垂老矣的阿母,除却桑梓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便是莫白铭的软肋。 这样轻易的对手,莫诃本不用担心,可谁让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地攀上了宰相府,还与之结了姻亲,虽然此时尚且无害,若是放任不管,日后定成祸患。他自小便知晓这位皇叔的传闻,一介婢子之子,在皇城中被冷遇了那么多年,心中怎能没有积怨,往后又怎会真正的诚服? 那一刹,浓雾般的怒火与不甘将莫白铭彻底席卷,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他就算再不甘又能如何?他的手上没有实权,甚至连救下阿母的机会都没有,他根本没得选择。 但很快,那种不甘与怒火便在他的眸中褪得一干二净,他的眼瞳再度恢复了死寂,如同从前少年时每一次遭受打骂,欺辱时一般,万念俱灰般的死寂。 像他这般低微的人,或许本就不该出生在皇城。 命运从未眷顾过他,他与阿梓,终究还是没有缘分。他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连自己的阿母尚且都无法保护,又谈何能够保护她呢。 她只有离他越远,才会越安全。 他答应了莫诃的要求。 他开始对少女越来越疏远,每每她来他府上寻他之时,他总是避而不见,甚至连带着她托人捎来的书信都不曾回复只言片语。 少女一开始只是疑惑他态度的转变,但她还是试着去理解他,她仍是天真烂漫地以为或许他只是累了,但他仍是如同她深爱着他那般爱着她,即便他不见她,她仍是会常常托人给他带信,告诉他她很想他,她想见他。 可他却无法作出任何的回应,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桑梓,一旦桑梓知晓当日发生的一切,她只会如同飞蛾扑火般扎进那片危险中,但他不能让她这样,他不能这样自私。 他开始着手准备离开皇城之事,他仍是没有忘记那日莫诃的威胁,那样的危险,他不敢再让他的阿母经历第二次。 准备动身离开皇城的前一日,莫白铭入了宫,觐见了圣上,也向圣上奏请了退婚,但消息却比他想象中传的还要快。 在他的马车终于抵达亲王府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那个少女。 她与他此刻一般失魂落魄,红着眼眶望着他,声音中带着哭腔,她质问他为何退婚,她甚至在乞求他,如同幼时那样,她轻轻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低泣着,问他究竟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他感到了厌烦,她可以改,她全都可以改,只要他不离开自己,她都可以改。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迫使自己从少女低泣的面容上收回目光,竭力让自己的神情变得不在意。 可密密麻麻的愧疚却缠绕在他的心间,如同巨网一般将他笼罩起来,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令人几近窒息的心痛。但他也只能拼命让自己压下那些念头,故作冷漠地对她说,他只是厌烦了。他对她从来就没有过爱。一直都不过是愧疚。 愧疚她对他的好,让他无以为报,仅此而已。 他生硬地将衣袖从少女的手中抽出,就这样兀自错过她的身子,入了王府,甚至都不曾施舍给她一个回眸。 终于等到第二日出城,他与阿母坐在了各自的马车之上,带着府上不多的仆从,准备离开皇城。 马车的颠簸之下,莫白铭忍不住撩开帘子,向外望去,像是要将这一路的一切都映入脑海,因为他无比清楚,这些景致,也只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了。 但他的眸中却仍是失神的,少女的泪痕,乞求,以及拽住他衣袖的手,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无比的清晰,勾连起他心下的滔天般的情愫与内疚。 他思念着那个身影。 却像是注定般的,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身后传来匆急的马蹄声。 那道声音离得仍是有些远,倘若他此刻继续前行,那人很难追上他,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让车夫慢了慢,他在等待着,他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他仍是有私心,他猜想会是她,他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等来了那个少女。 “阿铭,你真的要走?”少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仍是呜咽的,他甚至能看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莫白铭从马车上下来,站定在少女的面前,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这些天以来的愧疚、无能为力与思念此刻在心间缠绵成茧,他只觉得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少女脸上的泪痕,掩于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替她拂去眼泪,但终究还是停住了。 “阿梓……我……”良久,他动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在猝然一刹,瞥见了密林中冲出的数道身影。 他有些了然地笑了,可唇角的笑意却是凄苦的,其实他早该知道有这一天,一旦他离开了皇城,齐诃又怎会真正地放过他,毕竟唯有斩草除根才不会留下任何的后患,但所幸,阿母的马车已经远去,他只要能够保护好他的阿梓就好。 他手执长剑,将少女护在身后,在她身前拼命地厮杀着,体力却开始渐渐不支,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连阿梓都无法脱困,他心下心思急转,与刺客拼杀之间,他的眸光落在了少女拴在树上的那匹马上,又很快地收回来。 终于,他寻到了时机,将少女拦腰抱起,让她跨坐在了马背上,而后他狠狠一激,那马受了惊,迅速地向前冲撞奔离着。那些刺客的目标是他,她正好可以借此脱身。只要她仍能脱身就足够了。 他的眸中映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几乎消失在视野中,他才终是麻木地放下了刀刃,亦是在同一刹,他听见了长剑贯穿胸膛的声音。 但他的眸中却没有痛苦,而是释然。 伤口处血流如注,乌黑的血不断地从他的唇角溢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受着身体的不断下坠,最终沉重地倒在了血泊中。 他的眸中倒映着惨白的天幕,却是在一点一点地涣散着,虚实交织间,他仿若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童,挡在他的面前,替他抵挡住向他席卷而来的恶意,让他得见天光。 他本想与她说,他对她的情感,从来都不是愧疚,他一直都心悦于她,他的心意,一直以来都与她一般无二。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50-60 51 ? 火光(下) ◎一切都回不去了◎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桑梓几乎是伏在颠簸的马背上,视野前是天旋地转,胃中亦是翻江倒海, 她只是凭着求生本能死死地攥着缰绳, 意识却是极度眩晕的。 而此刻, 唯有一个念头死死地缠绕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如坠冰窖。 她的阿铭仍是在那里。 他为了救她,竟只身留下与刺客拼杀… 一种无端的愧疚在猝然间涌上了心头,让她几近窒息,方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快到让她甚至以为那只是梦境。 或许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只要梦醒了,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她的阿铭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在心下不断地喃喃着, 近乎自欺欺人地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可现下身躯那种晕眩与颠簸之感却分明地提醒着她, 这一切,并不是梦境。 桑梓终于从那种失神的状态中猛然回过神来,再也顾不上身下受惊的马匹在向前不断猛冲着, 她勒紧了缰绳, 尝试着令马平静下来,却是未果,那马受惊得厉害, 根本就不听使唤。 而后,像是下定决心了那般,她决然地松开了缰绳, 任凭自己的身体从马背上重重地坠落而下, 一阵剧痛猝然间自她的脚踝蔓延上来, 她清楚地听到有骨骼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她的身体在地面上不住的翻滚着,不断有枯枝与尖锐的灌木刺进她的肌肤,留下斑斑血痕。 可她只是咬紧了牙关,竭力地忍耐着,直到这种翻滚终于在一颗枯败的树桩前停下后,她才强行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要站起来。 手腕与脚踝袭来的剧痛几乎让桑梓无可抑制地战栗起来,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鲜血从她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渗出,但她却强撑着让自己一步一步地向前,想要回到那片密林。 她必须回去。 阿铭是为了救她才留在那里的,她不能就这样弃他于不顾。 哪怕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样危险的情形下,他只会是凶多吉少。但她还是侥幸地期盼着。 期盼着他能够活下来,期盼着能够看见他杀出重围。 她那样殷切地期待着。 身上如同毒素一般急剧发作着的的强大痛楚让桑梓几乎难以行走,五脏六腑似乎都是碎裂的,带着血腥的气息,她感受着身躯一点一点变得沉重,却仍是死死地咬住唇,让自己维持着不多的清醒。 她不断地向前艰难地行走着,看着日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铅灰色的乌云再度笼罩了硕大的天幕,闷热湿潮的气息将她彻底包裹起来,如同蚕茧一般。 而后的一刹,她终于看见了那个身影,以及,缠绕了她数百年的噩梦。 残枝断臂,血流成河,马车侧翻在地,周遭散落着仆从们残缺不全的身体,血迹自他们的尸体上不断渗出,蜿蜒在地面上,又飞速的下渗,像是无数条吃人的血蛇。 而那些身体的旁侧,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莫白铭。 桑梓清楚地看见,他的胸腔前,那两处伤口处的皮肉外翻着,缓缓地留下暗红的血迹。 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愧疚几乎如同巨浪般将她彻底淹没,她感到像是被一双无形之中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她开始喘不上气,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道血泊中的身影。 他不是不喜欢她吗?为什么要救她?又为什么要替她挡刀…… 是愧疚吗?只是因为愧疚吗? 桑梓的眼眶愈加泛红,她攥紧了脏污的裙裾,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心像是被剜去一样疼,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像是仍抱着可笑的期望。 可直到她的直到她的双手彻底触碰到那具冰冷而僵硬的身体后,苦苦支撑着自己一路的气力终是在那一瞬彻底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在霎时间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阿铭……阿铭……”她一遍一遍地喃喃着,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袍角,像是幼时那般,自欺欺人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可那些声嘶力竭的哭喊,却再也没了应答 她看见了他的伤口,看见了他染遍血迹的衣袍,看见他伤痕累累的躯体,以及,他到死都紧紧地攥在手中的发簪。 她记得那个发簪,从很久之前,她就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地雕刻着那个簪子,她一直都在等他送给她,却没想到,再度看见它,却是在此般情景。 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的眸中带着浓重的内疚与惘然,她看着天幕一点一点昏暗下来,直到最后一丝光线都湮灭在天际,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是她的错。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倘若她那日不曾跟来,倘若她那日没有执意要见他,倘若她不那么执念要与他相守,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对她的情感,分明就只有愧疚,可却是他对她的愧疚,才彻底地害死了他。 是她的错。 “阿铭…愧疚不是爱,你不该救我的……不该救我的…”她的眸中充斥着可怖的血丝,却固执地睁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失神地喃喃。 莫白铭死后,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如花一般姣好的容颜日渐枯败下去,仿若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间永远的死去了,可那些死去的东西却仍是堆积在她的心间,日复一日地腐蚀着她的生机。 那一日的刺杀如同石沉大海般,没有任何的线索,又或是说,对于像莫白铭那样手无实权的亲王而言,他的死,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 没有任何人在意,也无人为他鸣冤。 他像是一粒浮尘般,悄无声息地消逝在了天地间。 而她甚至不知道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主谋究竟是谁。 但那些都已不再重要了,她的阿铭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脑海中仍是会时常浮现起当日发生的一切,她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莫白铭死去的那一日,血迹、尸体、伤口,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幽灵般无尽地缠绕着她,勾连起她心下钻心噬骨般的愧疚。 她想起在与他分别前,他的唇形似乎在翕动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她曾无数次地想,那时他未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 她没能听到。 以后也再没有机会听了。 在莫白铭死后并没有太久,宫中便举办了围猎,身为在嫡女的她亦是受邀在列,是三皇子的亲邀,她不得不赴约。 当她拖着孱弱的身体站在猎场的密林之间时,或是苍天亦是对她有了怜悯,想要结束她那痛苦的一生。 她瞥见眼角余光中,有一只羽箭正冲她极速飞来,那个小小的黑点在她的眼中逐渐扩大着,泛着凌人的寒光。 许是有人失手错射了方向,又或是那本来就是为了毁尸灭迹的谋杀。 可那对她而言都不重要。 她明明有足够的时间躲开,但她仍是停在了原地,怔怔地盯着前方,盯着那支向她袭来的羽箭。 “噗呲。” 她听见利箭贯穿血脉的声音,伤口处血流如注,而她的眸中却唯有解脱般的释然。 在那一瞬,她猝然想起那一日,他挡在自己的身前,不要命般地厮杀着,想起他血泊中伤痕累累的躯体,以及他在分别前翕动着的唇形,她的意识开始逐渐涣散起来,视野间开始变得越发昏黑。 她的眼睛是灰暗的,带着将死者的惘然。 她也曾千次万次地幻想自己挡在他的身前,这样他就不会为了对她多年的愧疚因她而死。 可这一次,直到她终于挡在了什么身前时。 身后却空无一人。 天际最后一丝光线亦是被云层尽数吞没,而后,那如血般的残阳也在桑梓的眼底,彻底地逝去了。 52 ? 怜惜 ◎近之十米,灰飞烟灭。◎ 脑海中翻滚的记忆终是在那一刹停滞了, 桃夭的视线再度变得清明起来,她的指尖仍是停留在那支发簪上,木质的发簪带着冰冷的温度, 让她陡然回过了神。 这一切已然变得无比明晰。 难怪她先前一直觉得奇怪, 纵然幻境中的一切几乎都是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却仍是有着些许她都解释不通的地方,而现下,曾经所有的疑点,都有了答案。 无论是那两处致命伤,亦或是围猎时替莫白铭挡箭, 一切都是因为桑梓对他的愧疚。 这个幻境只是障眼法,又或是说, 因为桑梓的极度愧疚,这里扭曲成了现实世界的镜面, 在这里莫白铭还好好地活着, 受了伤本该死去的却是她。 而她所描绘的一切,也只是她眼中的莫白铭。 她以为他不爱她,只是愧疚, 而正是因为他对她的那份愧疚, 才彻底害死了他。 她将自己困在了这个以愧疚织造的牢笼着,带着那种负罪感,永远的陷入了这场幻境的循环。 桃夭轻轻叹了口气, 皱了皱眉,想起自己先前的判断,不禁有几分懊恼。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被桑梓的记忆所误导了, 难得从来都不是让莫白铭爱上桑梓, 而是从这一切似是而非的假象中, 找出被刻意掩藏的真相。 而她从一开始就寻错了方向。 她的目光仍是停留在棺柩中莫白铭身上,紧锁的眉目又陡然舒缓了开来。 还好,现在还不算太晚,纵使她在找寻真相的过程中花费了太大的时间,但通向结果的这一步却并没有走错,至少与莫白铭成亲便能够破开幻境这一点仍是对的。 虽然,那幻境破开得有些蹊跷,似乎并非她所为。 桃夭将目光从棺柩上收了回来,再度将方才有关幻境的一切思绪在脑海中整理了一番,亦是在瞬间得出了答案。 弄清楚幻境的本来面貌后,桑梓真实的执念便也毫无遮掩地浮了上来。 她大概想明白了为什么桑梓要关闭功德桥了。 身为地宫使者,桑梓无法违抗天命令已死的莫白铭复生,故而她只能以关闭功德桥的方式,来等待莫白铭徘徊在尘世的魂魄,渴望着能在功德桥前,能够再度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哪怕只有短短几日,她便会迫不得已地将他送入轮回。 到底是痴心人。桃夭叹着气,摇了摇头,但即便如此,桑梓也不该以关闭功德桥,令万千亡灵徘徊在功德桥外为代价,来等待莫白铭游离的魂魄。 更何况,一旦关闭功德桥,只会在幽都内堆聚起更重的怨气,日复一日,此般浓重的怨气盘绕在幽都的边界便会阻挡幽都以外的亡灵,使亡灵更加难以踏足幽都。 换言之,桑梓这样做,是绝无可能等到莫白铭的魂魄的。 桃夭蹙了蹙眉,眸中说不出是什么神情,像是悲悯那些无辜的亡灵,又像是悲叹,不过须臾,她的眼瞳又沉静了下来,在思索着什么。 早在许久之前,她在神宫的古籍中,曾瞥见过一种术法换作归灵,那种术法通覆六界,一旦施术,便能招引任何受术的魂魄,但此术的法力消耗极大,又因其为神界秘辛,因而知者甚少。 她的确可以用此术来招引莫白铭的魂魄,达成桑梓的执念。可……她的神情有了几分犹豫,上一回自己灵力暴动万分虚弱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她也无法保证这次的术法究竟能否安全的实行。 但权衡再三后,她仍是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至少,也能有机会能够挽救那些不得已徘徊在功德桥外的无辜亡灵。 思绪至此,桃夭抬起头来,平视着空无一物的面前,一字一顿,寂然开口道:“桑梓。我知道你在这。” “解开我身上的桎梏,我便能助你见到莫白铭。” 她的声音不大,却无比的清晰,一遍一遍地回荡在这幻境的空间。 即便她窥见了镜面下的真实,但她此刻,仍是处于去除了假象的幻境中,她需要与桑梓合作,解除她身上的桎梏,才能彻底回到现实。 她知道桑梓一直都在现实之外凝视着她,观察着她。 而她赌桑梓会帮助自己。 意料之中的,视野前的一切停顿了一下,猝然开始高速旋转起来,而后的一刹,那些旋转着的景致如雾一般,开始逐渐散去,桃夭再度睁开眼时,已然回到了地宫使者的行宫中。 那女子就站在她的身侧,寂寂地望向她,却并没有言语,只是等待着。 原本杂乱不堪的行宫中燃上了大片的烛火,将行宫映得通明,旋即,莫白铭的棺柩几乎是在桃夭回归现实的那一刻出现于眼前。 所需的一切都齐全了。桃夭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登时轻启朱唇,念出一串繁复的法诀,她向前摊平左手,灿金色的光芒交织闪过,于掌心之间渐渐现出一柄通体剔透的玉笛。 而后,她不紧不慢地执起玉笛,放至唇畔,轻轻地吹奏着,空灵而飘渺的音节不断地从笛孔中流泻而出,带着隐隐的浅金色光辉,仿若有着魔力般,令听者的心间如同湖水般沉静下来。 幽都浓重的怨气竟是在顷刻间散去了大半。 紧接着,她放下玉笛,素手反转,在空中一笔一画地绘制着复杂的阵法,四周摇曳的烛光在那一霎那尽数熄灭,一切都陷落于无尽的黑暗中,唯有阵阵的风声在耳畔不安的呼啸。 法阵随着她落笔的瞬间开始放出微弱的金光,倒映在桃夭的眼底,不过一刹,那道金光便开始迅速地流转开来,不断逸散的光辉如同薄雾一般袅袅的升起,悬浮在空中,而后,那些光辉开始靠近莫白铭的躯体,将其彻底笼罩。 她的法阵已经与受术者的躯体建立了连接,意味着法阵的第一步已然完成。 桃夭的身形陡然踉跄了一下,视野似乎昏黑了一刻,但她又很快地稳住了自己的身体,第一步已然成功,无论怎样,她都必须继续下去。 不待犹豫,她迅速刺破指尖,一颗浑圆的血珠在瞬息间凝聚成形,她向前了一步,让那滴猩红的血珠滴入法阵中央,血珠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与法阵融合开来,在转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强光。 她的面色是苍白的,眸中却涌动着如同法阵一般的灿金色光芒,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法阵的运转,眼瞳中波澜不兴,仿若俯瞰苍生的神灵般,令人心生敬畏。 “以吾之血,换之此生,启。” “晓阳通雾,缘念而集,归!” 少女一字一顿道,霎时间,流转在法阵中的光辉更盛,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桌上的茶盏在顷刻间因能量波动而被震成了碎片,茶水肆意流了一地。 不知何时,周遭渐趋聚集起无数的怨灵,他们不甘地围绕在法阵周围,似乎……在渴望着什么。 轮回……占据这个法阵,得到再度轮回的力量。那些怨灵大多数都不在六道轮回之内,日日在这黑暗中永生永世地徘徊,妄图再次进入轮回,这个法阵作为招引莫白铭的媒介,能够将其魂灵引至幽都,亦是能让其重返轮回,自然……吸引着他们追寻轮回的渴望。 这样下去,莫白铭的魂灵根本召唤不到这里,怨灵的聚集又一次带来了深重的怨气,那些怨气包围在行宫之前,切断了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桃夭的神色有了几分焦急,但很快,那种焦急的神情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她的眸中开始变得空灵,冷冷地凝视着聚集在四周的怨灵,目光中透着冰冷的警告。 “滚开。”只有两个字,却是最后的通牒。 怨灵们及其惶恐地扫了桃夭一眼,对于这个强大的施术者的态度有着些许害怕,但却没有尽数散去,只有一些弱小的怨灵很有自知之明,先行窜逃,消失得不见踪影。 人都是贪的,怨灵也一样,生前眷恋的是钱财,而死后贪恋的,便是能够步入轮回,重返凡界,再享温情。 见怨灵还未彻底散去,桃夭的神色愈发寒凉下去,没有犹豫,她将玉笛在手中一转,一道凌厉的光波在顷刻间自玉笛上方开始向四周逸散开来,同一时刻,围在法阵旁的怨灵甚至都还来不及挣扎,顿时烟消云散,沦为了一片虚无。 唯剩下离得稍稍远些的部分怨灵,惊恐的看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神色开始变得极度惊惶与不安。 “近之十米,灰飞烟灭。”她一字一顿,威胁他们。 不管眼前的这些怨灵是因为什么原因在此处徘徊着,但眼下,这里并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若是任凭他们这般胡闹下去,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她的同情不会用在这里。 虽再有不甘,但也总比灰飞烟灭到什么都不剩要强,方才已经有了鲜明的例子,若是再逗留于此,那便是连命都不要了。 怨灵们识趣地消失在天际,也带走了全部的怨气,周遭又恢复了宁静。 桃夭将玉笛横在唇畔,继续吹奏着,不久,好似见一男子的魂魄迷茫地向前走来,神色有几分空洞,她一眼便认出,那就是莫白铭。 男子在自棺柩中躯体散发出的光辉的牵引之下,渐渐地走到了法阵的中央,桃夭又用玉笛往其眉心一点,男子空洞而惘然的神色终于开始逐渐清明起来。 法阵开始渐渐暗淡,桃夭收了玉笛,身形再度支撑不住般地踉跄了一下,这一次,身旁的少年扶住了她。 “你怎么样?”少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瞳仁中,那种情感错综复杂。 方才她在施术之时,他一直都在身后看着她,亦是觉察出她身上极速消耗的法力,那种迅速流逝的放在一般人身上都是及其难以忍受的,而她却那样平静地忍耐着,并且完成了阵法的一切。 不该是这样的。 承受这一切的人,不该是她。 他蓦然有了这个念头。 那一霎那,少年几乎能够清楚地感知出,此刻在自己心间如同潮汐般起伏翻涌着的那种情感,是为怜惜。 53 ? 害怕 ◎你永远也不会错的。◎ “没事。”桃夭只是摆了摆手, 没有再多说什么,话音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在少年的搀扶下,她就站在旁侧, 静静地观察着莫白铭的魂灵, 直至其神情彻底恢复了清明后, 她才总算松了口气。 看来她的法术完全成功了。 只是……她蹙了蹙眉,眸中有着隐隐的担忧,她此刻的身体在消耗了大量法力的情况下已经变得无比的虚弱,无法全然压制胸腔内的护魂珠。 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胸腔内那颗浮动的珠子上,不住地有灵力在微弱地撞击着那些细小的裂缝, 并开始从裂缝中不断溢出。 纵使要费些心力,她此时尚且可以压制那种蠢蠢欲动的灵力, 但却很难保证在她的法力尽数恢复之前,她仍是能够将其压制下去。 桃夭不禁叹了口气。 这一回, 怕是又会需要师父的帮忙了。 直至眼前男子的身形在视野间站定, 桑梓才从那种惘然与迷茫的神情中回过神来,她定定地望着面前那个令她思念了数年的男子,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日一别, 竟是生死相隔, 但好在,他们最终还是再见了。 、 哪怕是以这种短暂的方式。 她知道莫白铭的魂魄在幽都外徘徊了太久,他在这待不了多久, 她就必须送他入轮回。 但那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阿梓。”她听见有人唤她,那道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在那一刹穿透厚重的声音准确的击中了她,她的眼里在那一刹涌上酸涩的泪水, 却并非重逢的喜悦, 此刻在她心间涌动的, 竟是一种莫名的酸楚与失落。 像是她将会永远地失去什么。 “阿梓,不要哭。”那道几乎虚弱的能被风吹散的魂魄分明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飘散,却还是竭力想抬起手拂去她眼角的泪。 “阿梓,不要哭。”他轻轻地说。 “我的阿梓,做了许多错事。”莫白铭回过头,充满歉意地看向桃夭和勾黎,“我会以死来向那些被迫化作怨灵的亡灵谢罪,希望你们能够宽恕她。” 日日徘徊于怨气深重的幽都外,他又怎会不知桑梓为他所做的一切?有那么多无辜的亡灵因他而永生无法再入轮回,他又怎能再于轮回中苟且。 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便也由他来终结吧。那些所有的遗憾、愧疚、与爱,也该是有个结果。 莫白铭抬起一点一点开始消散的手,抚上桑梓的脸颊,明明魂灵是无法触及任何事物的,可他的动作却像是极其真切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好像这样的动作他早已做过了千百万次。 “阿梓。”他唤道,“是我来迟了,对不起。” 他一如当年般看着她,轻轻的唤着阿梓,可是这一眼里,却隔着太多年的岁月,他们之间就像被一条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流,永远的阻隔在了两岸。 桑梓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拼命地摇着头,眼角有泪如倾。 她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在强行集齐自己的念力,令自身魂灵彻底灰飞烟灭。 可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送他入轮回,等待着他的下一世,这样他们仍会有机会再见,他们会重新相识,相知,相守,而不是永别,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不该这样结束。 但她清楚地明白,她改变不了什么,或许在冥冥之中,这便是因果轮回,她迫使无数亡灵化作了怨灵,她亲自种下了这颗恶果,而此刻,莫白铭会替她吃下那颗恶果,替她以死谢罪,替她乞求饶恕。 这便是她的代价。她只会在无尽的岁月中,永生孤寂的活着,承受着因关闭功德桥而带来的天命的惩罚。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他对她说,“此生,唯愿与阿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离。” 一切好像都没变,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莫白铭的灵体已经接近透明,他看着她,眼里满是怜惜,仿佛她还是当初那个日日陪伴在自己身侧为自己带来光亮的少女。 “阿梓。”他唤道,他几乎能感受到在念力的不断集中之下,自己的魂灵已经开始变得愈发的薄弱,他的声音甚至都开始变得虚无与飘渺,像是在下一秒,他便会彻底消散。 “阿梓。我心悦你,从来如此。”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一字一顿,郑重地望向她的眼睛,无比清晰地说。 他终于有机会能够将他的心意告知于他,哪怕他们之间将面临着永别。 他于她的情感。从来就不是愧疚,是朝夕相伴,年少情深,是想与她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他动着嘴唇,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可灵体已然到达了极限,终究是彻底消散在这片寂静的空气中,像是从未存在过。 桑梓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竭力地抬起手,想抓住那抹消失的魂魄,可她的手却径自从那道消失的身影间穿了过去,旋即,莫白铭原本站立之处,已然沦为了虚无,甚至没有一丝残影。 她苦笑着,跌坐在地上,七窍缓缓流下血迹,她以自身命数为代价,勾连着自己体内的未知的无尽力量织造了那个硕大的幻境,为了圆满她对他的执念,以及愧疚。 原本幻境破碎的那一刹,她的死期便也要来临了。 但死亡对她而言是太轻的惩罚。 她的命数虽已殆尽,但天命不会让她死去,她只会在惩罚中永生永世地活着。 她最终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胸腔的起伏开始变得微弱,隐隐有血迹渗出,她苍白的唇角带着无尽的苦涩。 她怎会不知,她又怎会不知,他们本就是心意相通。从来如此。 是她对他的执念扭曲了这一切。 女子的身形渐渐变得虚无,又像是实体一般,身上不断渗出涌动的鲜血,就那样循环往复,行宫内蜿蜒着无数道流淌的血迹,但她的眸中却是空洞的,像是傀儡一般。 桃夭沉静地将眼前的一切收入眼底,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桑梓那样的恶行,的确不值得同情,或许,永生孤寂的活着,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惩罚。 旋即,她瞥见自女子的额间,有着什么东西闪动着耀眼的银白光芒,渐渐浮了上来,在空中上下悬停着。 是神器碎片。 看来是桑梓终于放下了执念,桃夭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但她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念出法诀,灿金色光芒自她的指尖不断涌出,与胸腔内的淡蓝色光辉呼应着,将神器碎片包裹在内,旋即,神器碎片便消失于掌心。 但亦是在同一时刻,她的身体支撑不住地摇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失。 就在她使用护魂珠力量的那一刹,先前感受到的微弱的冲击已然化作了尤为强烈的流窜,让她根本难以控制。 无数的灵力开始自裂缝涌出,在周身血脉中横冲直撞着,带来一阵一阵的眩晕,眼前的视线甚至都开始模糊起来,让她几乎难以视物。 桃夭强撑着想要稳住自己的身体,而眼前不住摇晃着的视野却在霎时间跌入了一片黑暗。 与昔日无数次笼罩着她的黑暗一般,她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可这一次,她却并未感到茫然与不安,在无尽黑暗的裹狭下,她只是站在原处,安静地等待着,仿若自己只是在进行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憩。 像是有谁陪伴在身侧那样。 渐趋醒转之时,她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睛,首先闯入视线的却是少年那张冷然的脸,他的薄唇紧抿,就那样盯着她,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桃夭感到有些奇怪,自己分明是产生了灵力暴动,难道师父竟是没有过来吗? 她随即动了动身子,凝神感受着体内的气息,却蓦然发觉,自胸腔浮动的护魂珠上,那些一直缠绕着她的裂痕竟然已经全部弥合,整颗护魂珠就那样归于了无损,而体内先前四处流窜着的灵力,亦然有序地归入了护魂珠中,不再侵袭她的血脉。 这就意味着,以后她无论怎样使用术法,都不会再经历那种灵力暴动了。 她对此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了然,师父对于护魂珠的疗愈,本就持续了百年之久,在她下凡之时,原本极度破碎的护魂珠,也已经只剩下些许细小的裂痕。 尤其是上回,师父再度对其进行了疗愈,弥合了多数的裂痕,故而这次她灵力暴动时所受到痛苦,亦是小了许多。 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缠绕了她许久的痛苦就这样被永久的解开,竟让她莫名有一种不真实感。 可奇怪的是,她本应该感到雀跃与高兴,而此刻在她心间的情感,却是一种莫名的不安,那种不安在她的心下不断地呼啸着,席卷起不详的浪潮,让她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 她猝然有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那种笼罩了她百年的痛苦并非是痛苦,而是保护。 直到这一刻,桃夭才恍然发觉,与那种裂痕一同逝去的,还有心间某个角落内封存着的柔和的亲近感。 她几乎是在霎时间抬起来头,有些求助性地将目光投向勾黎,曜黑色的瞳孔中布满了不安,连她自己都未发觉,她的眸中甚至漫起了隐隐的雾气。 “怎么?看见是我,很失望?”勾黎的话音带着些许烦躁,他不明白为什么少女在看见他的那一瞬神情竟变得那样低落,容忱只是匆匆来了一趟,在疗愈后就返回了神宫,他与容忱之间并没有交谈,但他很清楚容忱那样焦急是为了什么。 那天他给她留下的傀儡符就在容忱的手中,这些日子里,容忱怕是早已为了调查那个真相而焦头烂额了。 他那琥珀色的瞳仁中露出几分不屑,像容忱这种所谓的保护,只会是沉重的枷锁。 而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少女泛红的眼眶上,有些气闷地别过了脸。 她就那么想念她的师父吗? 想到只是因为没来得及见上他一面,便会这样失落? 却是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袖子被轻轻地拽住了,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我很害怕。” “勾黎。我好怕。”她仰视着他,神情中充斥着不安与失落,就那样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姓字,泛红的眼角似有泪意。 旋即,他看见一颗剔透的泪珠自她的眼眶簌然滑落,少女仍是仰视着他,可眸中却是黯淡的,像是寂夜。 “勾黎,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听见她低低地说,声音微不可闻。 几乎是不自觉的,他对上少女惘然的眼瞳,他伸出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潮湿,而后,他听见自己蓦然开口道。 “你永远也不会错的。” 54 ? 对立 ◎他是魔尊,而她是九黎族的神女。◎ 少女弥漫着水雾的眸中在那一刻猝然一怔, 脸上少年苍白的指尖分明地传来寒凉的温度,但她却莫名地觉得温暖, 永远也不会错……吗? 她有几分怔然。 无端的, 她在某一瞬陡然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雨夜, 族人的哭叫、嘶吼、遍布的腥气, 但那些最终都在那间石室的巨门缓缓合上的那一刻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巫冢陷落的那一日,唯有她一人,被族人推入了石室中,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想追寻那一日的真相,却根本无从下手。 九黎一族, 除她之外,尽数覆灭。而她入了苍梧山, 巫冢亦是沦为了魔域,令她甚至都无法踏足, 更不用提调查一事。 关于从前, 她的记忆,似乎从来都是缺失的,脑海中唯有阿爹阿娘与族人奋力将她推入密室的情形, 后来便是噬骨的黑暗, 她再度醒来之时,石室的巨门已然被什么用力破开,周遭尽是散落的石块。 而透过破碎的石门倒映在她眼底的, 却是由族人尸身上涌出的蜿蜒血河,此后便如尖刺一般,在她的记忆中扎了根。 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桃夭失神地想了许久, 终于迫使着自己收回了神, 只是定定地盯向某处。 这种本就没有结果的东西, 她再执念又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找到了真相,她又能如何呢?何况如今天下魔族当道,不得安宁,正如长老们所说的那般,她应以找寻神器碎片为首要任务才是。 可即便心中是这样想的,她看起来仍是有些失落。 巫冢的陷落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心结,她从前在苍梧山上日日发作的魇也是由此而来,她见不得半点血腥,甚至午夜梦回之时,也会被无尽的梦魇缠身,纵然她在师父的教导下学会了如何掌控魇的发作,可有时还是不稳定,尤其是撞见与记忆相似的情形时。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神情仍是有些低落,桃夭几乎能觉察出少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似乎在观察她,与从前无数个日夜一般。 那种寂然的观察让她不由联想到蛇类,冷静地潜伏在某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猎物,准备伺机而动。 但这次,这种目光却并没有给她带来那样的感觉,仿佛是轻柔的,在无比认真地感知着她的情绪。 她不想让少年太过担心,于是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强扯出一丝轻松的神情来。 “勾黎,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她的唇角牵起一抹笑意,看向少年,极力将话音显得云淡风轻。 而后,想到什么似的,她呀了一声,无厘头地开口道,“作为报答,不如……从现在起,我就开始教你术法吧。” 这或许一开始只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也不完全是。这一路她并非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被诸类难题缠身,一直都不得空闲。而现下,却是一个极好的时机,她的身子尚且虚弱,六片神器碎片也已集齐了半数,她又何不趁着调养之时做些什么? 若是,勾黎能成为她的帮手,日后她寻碎片的路上也会轻松一些。 思绪至此,她向勾黎招了招手,她分明地看见他似乎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止住了,于是她也配合般的没有追问,只是让他离自己靠近了些,神色开始认真起来。 “气沉丹田,思绪放空,先尝试着在灵念中让自己处于虚无。”桃夭一字一顿,慢慢说道。初为人师,她虽然没有经验,但还是能依照着记忆中师父先前是怎样教导自己的来依葫芦画瓢,师父虽然为人温和,但在教学方面却是及其严苛的,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严肃做派。 此刻她板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倒真是有了几分容忱的样子。 但随即,她的表情又软了下来,温声道:“你不理解是很正常的,第一次接触这些,难免会觉得有些高深,无从下手。” “你只需要……”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少年蓦然打断,“然后呢?接下来要做什么?” 少年的话音似乎有点急迫,像是想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但他对上她的目光,却是紧紧地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夭有些不可置信他在第一次听就抓住了要领,可看他样子却似乎有些分心,她也只当少年只是太过急迫地想学习下面的东西了才那样贸然开口,但奈何概念一向是最难验证的东西,她唯有将接下来的法诀教给少年,看他使用的效果,才能知道他是否真的理解了。 她于是只能就着他抛出来的话语继续下去,抬起手,缓缓道:“看好了,记下这个符咒。”接着,她从腰包中抽出一张黄符,迅速咬破指尖,在黄符上一笔一画地勾勒着。 她写的极慢,每落一笔,都要停顿一下,为了让少年更好地看清。 可莫名的,眼角余光中,她发觉少年的眼神却并不在黄符上。 指尖从黄符上离开的那一刹,符纸霎时从她的手中脱开来,悬浮在半空中,而后自下端一角开始窜出一簇火苗,火舌逐渐向上舔舐着,符纸很快化为了灰烬。几乎是同一时刻,在符纸消失之处,现出了一片流萤。 荧绿色的流萤在空中飞舞着,虽然在日光的照耀下并不耀眼,但仍是闪闪发光。 “好了。你也来试试吧。”她说道,从腰包中拿出一张黄符递给少年。这是最初级的术法了,只要少年能够展露出哪怕一点的效果,都算是已入门,她之后就可以开始多教他一些其他的术法了。 不过她对此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一个从未接触过术法的人族少年,纵然有着不错的灵根,也很难一下子就完全领悟。 所以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慈爱的神情凝视着少年的落笔,准备在他失败的时候及时地给他送去安慰。 但意料之外的,少年每一笔符咒,都勾勒的尤为的巧妙与标准,与她先前绘制的那个,几乎分毫不差。 同样也是在少年收回指尖的那一刻,符纸向上漂浮起来,燃尽成灰,灰烬上方涌现出些许流萤。 虽然并没有她的黄符幻化出来的流萤多,却意外地耀眼,这算是很好的表现了。 “做得很好诶。”桃夭惊叹道,有些讶异于少年方才的表现,或许他本来就在这方面有着天赋,只是生长于凡间,从来没有人牵引过他,便也埋没了这种天赋罢。她如是想,觉得少年有几分可怜,想了想,又很快地补上了一句。 “既然这里的流萤已经这样好看了,要不要我给你展示些别的?作为你的奖……”她已经抬起了手,准备写些什么符咒,可是“励”字还未说出口,她却陡然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扼住了。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是在那一刹对上少年幽深的眼瞳。 四目相对,那双素来平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却错综复杂,就那样灼灼地盯着她,而后,她看见他抿着唇,将扼着她的手腕轻轻放下,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开心,所以不必逞强。”她听见少年这样说,而后,他的话音一顿,又接着道:“什么都和我说。” 他的第二句话来得有些没头没尾,桃夭只觉得有点熟悉,像是自己说出过的某一句话,但又想不太起来,开口问道:“什么?” 沉寂了良久后,少年终是缓缓出声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分外的清晰,像是冰冷的玉质一般,让人的心间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你说过的,什么都会和我说。” 他能看出她的失落,他想知道原因。 那个……令她落泪的原因。 桃夭的瞳仁中不由得黯淡了一刹,她动了动唇,却并没有开口,气氛一下子变得死寂,落针可闻。 有太多的事情,是勾黎所不知道的,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有些发怔,这一瞬她想起了很多,自幼的玩伴、亲和的族人、生机盎然的巫冢,以及……她最为亲近的阿爹阿娘。可那些鲜亮的记忆却在转瞬间被血色的巨浪所席卷,吞噬,最终只剩下枯萎的壳子。 良久,她才讷讷地启唇道:“我以后再也回不了家了。” “为什么?”少年下意识反问道。 “因为听说那已经沦为了魔域,我应该不会有机会再去了。”她苦笑着喃喃。的确,如今魔族横行,她又怎可能有机会回到巫冢,唯有等待集齐神器碎片后的大战才可能有一线希望。 但那也是个未知数,也许她与巫冢之间本就无缘吧,哪怕这是生养她的地方,却注定着她无法回到故土。 勾黎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但他又很好的将份错愕的情绪掩藏得一干二净。他有设想过她的难过与失落是另有他因,却没料到是因为巫冢。 数百年间,自他成为魔尊后,在他的率领下,魔族肆意侵吞着六界的领土,可他却没有想到,那其中也包括了巫冢。 又或是说,他从未把巫冢与她联系在一起,哪怕他从一开始就知晓她为九黎族人。 他对生养自己的故土没有任何的情感,也无法明白那种感受。 可在看见少女低落的目光,他还是怔了一下,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在瞬息间涌上心头,像是巨蟒般在他的心间一圈一圈地盘桓着,缠绕着,几乎要将他缓缓吞噬。 他是魔尊,而她是九黎族的神女。 他们二人,本就是,也本该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 他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目的有意接近于她,若是某一日,她知晓了那虚伪而丑陋的真相,他们之间,又该如何? 55 ? 答案 ◎她会回到这里的,终有一日。◎ 少年的眸光一黯, 无言良久,像是侥幸,又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蓦然开了口。 “不怕吗?” “怕什么?” “不怕我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伪装, 对你另有企图?”他的话语间极尽轻描淡写, 可那双幽深的眼瞳却一刻也未曾偏离少女的面容。 他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 他们之间的所有的羁绊,所有曾经心潮起伏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由虚伪的谎言织就而成的,她所关心、在意的那个人, 是勾黎。 是无害的人族少年,而不是屠戮神族, 嗜杀成性的魔尊祁落。 桃夭有一霎的惊讶,像是不解少年为何会这样问, 在她眼中, 勾黎素来都是纯良、温和的存在,她从未往其他方面想过,他不像是他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那种……会卑鄙的潜伏在他人身侧, 伺机利用他人的人。 她也不愿意相信他适才提出的那个假设。 可蓦然一刹,她还是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从一开始, 勾黎的接近就掩藏着锋利的爪牙,她还会继续与他相伴吗? 重重欺骗与利用之下,她是否还会选择在那一日从陨魔手中救下这个少年? 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该万分明晰, 可她却无端犹豫了一瞬。 她无法得出答案。 但她该给他一个答案, 那个她所认为, 曾经的自己会给出的答案。 桃夭收了神,正了正神色,话音如同坚冰一般落下,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如果你的所图有害六界,我们会是敌人。” 她顿了顿,还是加了一句:“但在那之前,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一直是朋友。” 是的。朋友。这句话中藏有她的私心,即便这一切都是虚伪的假象,在假象破裂之前,她想她还是会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这是无比危险的,她从来都明白这一点,倘若勾黎所言为真,那么她曾作出的一切,都无异于飞蛾扑火。 在暗夜中的蛾子会不由自主地找寻光亮,哪怕那是炙沸的,来源于狩猎方的火光。 但,她不信他会骗她。 “嗤。”朋友……朋友吗?心间忽的就有几分失望,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但他也不明白,自己那样执着地想从她口中听到的话语究竟是什么。 她给出的答案已经无比清晰,只要他精心营造的假象破裂后,他们便会是敌人。 他对此并不意外,可心绪还是无可避免的一沉,他的眸中有几许黯淡,像是有什么光亮在其间猝然熄灭了,但他选择将其掩藏起来。 “既然是朋友,我会以这个身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永远。”良久,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盯向她的琥珀色眼瞳如同往常一般深不可测,令她捉摸不透。 “什么?”桃夭乍然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以这个身份?以朋友的身份吗,还是说,他真有其他的身份?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摸不透他的话外音。 “我们不是……”少年忽然凑近了她,流萤的翡色光晕扩散着,他的身形一点一点在光芒中向她靠近着。 最后,光芒散尽,他那张苍白但好看的面孔在她眼前变得清晰,他的唇像是不经意般划过她的面颊,停留在她的耳垂边,“朋友吗?” 如果那样虚伪的假象能够留住她,只为了那个假象,他就可以不顾一切。 在那一瞬间,桃夭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双颊飞速地染上两片红晕,她不自然地将头扭向一旁,呼吸有些急促。 朋友吗?他们之间,是朋友吗?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感受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在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腔,她一遍遍地反复向自己确认着答案。 可她不明白,他们这样,倘若不是朋友,究竟算什么呢? 但这个问题,对于他们双方而言,都没有答案。 窗外的天色很快便暗淡了下来,桃夭坐在床榻上,看着如火般的夕阳探进窗棂,流泻在她的锦被上,亦是覆盖在于她一同坐着少年身上,微风浮动,她看见他的发丝被风轻轻扬起,拂过逆光的脸颊,平白让她有了一种不真实感。 好像她此刻正站在破碎不堪的浮舟上,驶向无边的江海,可那脆弱的浮舟随时都可能会轻易碎裂,周遭掀起的海浪亦会紧接着将这一切吞没。 而这汹涌的江海间,又有多少的东西,是建立于谎言之上,掩埋于真相之间。 她有几分失神,但又迅速止住了心下这个无端的念头。这些只不过是没有根据的猜想,她不该在上面浪费这样多的时间的。 想明白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身躯疲乏得紧,不知是因为那些猜测,还是别的什么,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好好呆一会。她于是偏过头,看向少年,轻轻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我想休息了。” 意料之外的,少年似乎并不惊讶,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出了门。 偌大的房间内,再度只剩下了她一人,她躺在床榻上,抬手覆住眼帘,一切都在掌心中陷入了黑暗,可翻涌的心绪却并没有平静下来。 这段日子,她所看到的一切,真的是她信誓旦旦,自以为的真实吗? 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许久,想让自己敛去越来越混乱的心绪,但她的眼神仍是空洞地盯着房间的某处,看着有些出神,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堪堪有了睡意,朦胧地进入了梦乡。 直至感知到少女入睡后,勾黎才起了身,抬眸向窗外望了一眼。 外面的天色早已暗如泼墨,昏黑的天空中不见一颗星子,亦是没有一丝光亮,一切都归于了沉闷的死寂,沉重地压在他心间。 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或许她的某些猜测,都近乎触碰到了假象的背后。但他不会让那些发生的,他会维护好这一切,所有都会与从前一样。 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他收回了目光,想起什么似的,他的眼瞳中似乎有一瞬的温和,随后,双手结出法印,身形瞬间消失在屋内。 再度睁眼时,周遭的景致都变了样貌。 血月高悬,刺目的红光笼罩着周遭的一切,血色长空之下,眼前破败的陈设开始一点点在视野中变得清晰。 幽紫色的瘴气与玄黑的魔气交织着,弥漫在开裂的土地上,视线所及之处,开满了妖异的覆莲子,那些以尸骨为滋养的花朵在这里盛放着,在风中轻轻拂动着,散着血红色的光芒。 密密麻麻的覆莲子间,是早已干涸了数百年的血迹,那些干涸的血迹在冗长的岁月中已然化为了坚硬的黑褐色,死死地附着在土地上,像是在诉说昔日的冤屈。 周遭隐隐有着交谈声,勾黎皱了皱眉,循着声音走去,绕过破败的宫殿,在早已干涸的河畔,瞥见了几个身影,他们聚集在此,不知在做些什么。 是魔族的人。 那几道身影里为首者蓦然觉察出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回过头去,正准备出声质问,却是在看清来者的那一刻,腿脚一软,登时重重地下了跪。 “魔……魔尊大人。参见魔尊大人。”为首者立刻恭敬地磕了个头,身后的众人亦是在同一刻下跪行李。 “为何在此?”勾黎抿紧的薄唇上带着冷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而后,他越过他们看向他们身后落在地面上的东西。 是几把铁铲,还有类似种子的东西,想起宫殿前那些密集的覆莲子,心下瞬间变得了然。 那些覆莲子,多半便是这些人所为。 覆莲子因其以尸骨为生,蕴含着极重的魔气,于魔族而言却是极好的滋养,只是尤为脆弱,极易夭折,故而尤为少见。 “回……回……魔尊大人的话,属下……属下听闻覆莲子食之能够增进修为,就想着在这荒地里中上一些,”为首者的声音哆哆嗦嗦,抬眸忘了一眼 依誮 勾黎,又迅速低下了眼睛,声音比蚊蝇还轻,“这里有着无数的尸骨,或许能给覆莲子更好的……滋养……” “滚出去。”他的声音在一瞬变得不耐,带着极致的寒冷,不知是因为想到了巫冢是她的故土,还是别的什么。 随后,他睨了一眼底下抖如筛糠的那几位魔族,又一字一顿,冷声说道。 “自今日起,此地没有本尊之令,任何人不得踏足。”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那几个魔族得了令般,连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巫冢荒废了许久,百年间从未有人踏足,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魔尊大人会亲临此地,更没想到,那个破败的巫冢,竟会突然被自家魔尊这样珍视。 只能说他们是触了大霉头。 待到那些魔族都离开后,勾黎才回到了来时之处——那座破败的宫殿前。 宫殿就那样矗立于摇曳的花海前,在血月投映下闪动着凄厉的寒光,中央的牌匾上“霄云殿”三字仍是依稀可辨。 勾黎垂下了眸,深碧色的眼瞳中是沉寂的,看不出是什么情感,随后,他只是向前迈了几步,周遭是幽幽浮动的覆莲子,他在花海的簇拥下,抬起手,指尖微微一动,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妖异花朵在顷刻间尽数化作了浮动的齑粉。 荒芜而干涸的土地交融着血迹与尸骨,在那一刹闯入他的眼帘,让他蓦然一怔。 他想起了自少女脸颊上滑落的那滴泪珠。 旋即,他收了神,只是轻声念出法诀,幽蓝的光芒自他指尖不断涌出,极速先前蔓延,笼罩了整片宫殿,一个浅蓝色的光团开始自面前缓缓升起,最终展开成画卷。 画卷中,宫殿巍然矗立,周遭生长着各色的花草,不远处是环绕着整个巫冢的河流,不住有孩童嬉笑戏闹着,一切都欣欣向荣。 那是巫冢那些陈设所记载的固有的记忆,影像中的一切,便是巫冢原本的样子。 他会把这里本来的样子还给她。 勾黎缓缓闭上双眸,全知的感官中勾勒着周遭的一切,与影像中回溯的一切交织着,随即,他动了动手指,强大的法力自他的掌心不断涌出,如同波纹般扩散开来,顷刻间覆盖了整座巫冢。 幽蓝光芒笼罩之下,原本荒芜的土地开始变得湿润,久违的嫩芽自土地间缓缓生长起来;颓败的宫墙一点一点被砌上原本的色彩,宫殿内破碎而杂乱的一切逐渐变得有序;远处干涸已久的河床之上,清澈的河水缓缓自河床上涌出,徐徐的流动着,鱼虾在其间嬉戏。 做完了这一切后,勾黎才睁开眼睛,望着眼前与影像中一般无二的场景,那种沉重的心绪终于在心间散去了些许。 而后,他的脚步停顿在成堆的尸骨前,眸光微微一动。 如方才那般,他用术法调转出尸骨中残破的记忆,得知了他们各自的身份,而后,他在离霄云殿的不远处,为他们立上了一座座的墓碑,他们的尸骨被掩埋在墓碑之下,历经百年,终于得到了安息。 墓碑前是成排的长明烛,烛焰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曳着,映照着眼前的一切,也倒映在勾黎碧色的眼底,他那寂寥的瞳仁中带着少有的坚定。 巫冢是她眷恋许久的故土,她会回到这里的,终有一日。 📖 夙语·鲛海之逆 📖 56 ? 真相 ◎她距真相咫尺之遥◎ 在幽都调养的日子过得很快, 多数时间她都是在与教导这个人族少年术法中度过,令桃夭惊奇的是,他虽从未接触过任何的术法相关之事, 却也学得极快, 这有时会让她不禁有一种错觉, 像是他本就比她要更精通这些,而先前所有在她面前展露的那一切,都不过是伪装。 可在某些时刻,他恰到好处的磕磕绊绊,甚至还会不小心在术法训练中受伤, 又会让她不得不打消疑虑,将他视作初学者那样看待与教导。 少年和从前并没有改变, 仍是沉默寡言,总是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 所有都像是那样的顺其自然, 与先前一般无二,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 但她却总觉得不是那样的。 那日少年似是而非的话语仍是萦绕在耳畔,字字句句, 犹如坚冰上蔓开的寒气般, 缠绕在她的心间,让她感到不安。 “既然是朋友,我会以这个身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永远。” “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朋友……他的话, 究竟是什么意思? 怔怔地想了许久也得不出答案,桃夭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强行让自己敛去了杂念, 开始专注于自身的调息。 她盘腿在床榻上坐好, 双手反转, 轻念法诀,感受着自身的法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经过几日的调养,她的身体已经几乎恢复了大半,再加上护魂珠裂痕的弥合,又让她的修为上了一层,是时候可以动身前往下一处神器碎片所在地了。 直到调息完毕后,桃夭才下了床榻,从袖中掏出罗盘,素手扬起,罗盘便稳稳当当地悬浮在了空中,灿金色光芒与她胸腔内更盛的淡蓝光芒交织在一起,笼罩在罗盘铜质的指针上。 随即,指针动了一动,指向了西方。 桃夭的眸光一定。 幽都以西,过镜渊,便是鲛人的领地——兰萨斯海域,也就是传闻中的鲛海。 镜渊凶险异常,鲛族因其自身价值珍贵而尝受各界追杀,素来避世离群,一向是唯有鲛族邀请之客才会被牵引向他们的居所,否则,在这茫茫大海中,根本难以寻见他们的踪迹。 若是碎片在镜渊,那便是九死一生,若是在鲛海,怕也要费些时日来找寻。这第四片碎片,竟是比她想象中的要难啊。 桃夭不由叹了口气,但很快又定下心神,推开门,向外走去,少年已然等候在门外。 他们默契般地没有进行交谈,只是大步大步向前走着,往冥河而去。 敲了敲河口的铜钟,摆渡人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了河畔,桃夭先行上了船,在一侧坐好,待到勾黎也在对侧坐下后,船才缓缓开动。 船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冥河,河水污浊而湍急,激荡着船身,也让桃夭有几分愣神,她定定地看着身后不断倒退着的一切,血一般的红色,大片曼珠沙华迎风摇曳,一望无际,但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彼岸花上,而是越过艳丽多姿的彼岸花,望向了更远处。 那里,有着什么与记忆中的某处熟悉的影子,攥住了她的视线。 一座散发着隐隐白光的光塔,在一片鲜红中显得突兀。 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却仍是在看见它的时候不住地晃了晃神。 那是幽都的光塔,和巫冢的幕塔尤为相似。 幽都与巫冢一般,从来都不分昼夜,时间,在这里近乎是静止不动的,唯一能够预示时间的,便是光塔的晚钟,只要晚钟敲响,便会传遍整个幽都,代表着夜幕,降临。 也是在那一刻,从远处传来几阵悠扬的钟声,沉闷又庄严,但足以扩散至幽都的每一个角落。 这钟声仿若敲在桃夭的心上,让她方才平复下来的心境又一次有些紊乱起来,带着一股莫名的不安。 这种不安……不知出于什么,但是发自内心。 像是及其不好的预感。 她会发觉什么,然后她会失去“它”。 她无端有了这个念头。 许是发觉了她的不适,勾黎用手扶住了她的肩,“你怎么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亦是在同一刹发觉了那座在巫冢见过的光塔,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我……我有些累了。”桃夭随便扯了个谎,那种不适感左右着她的心绪,竟让她开始有些逃避少年探究的目光,她下意识将身子往旁侧一倾,躲开了他的触碰。 少年如玉般修长苍白的手指从她的肩头滑落,她故意没有去看他的表情。 少年也什么都没有追问。 仿若了然。 她有时会厌烦他的沉默寡言,他该说些什么的,在那些不安感向她一次又一次袭来的时候,他明明该说些什么的,她执着的认为他会有办法解决她心下那种没来由的不安,可他没有。 这种萦绕在心间的猜疑,与少年的沉默,催化着那个越来越不好的预感,在愈加远离幽都后,昭示不详。 直到彻底离开幽都后,桃夭才勉强让自己定住了心神,放空思绪,不再去想那些让她感到不安的一切, 轻启朱唇,念出法诀,脚下在顷刻间幻化出一柄长剑,她与少年站在长剑之上,以极快的速度向前行进着。 其实据她的判断,这些日子的修习下,少年已有了独自御剑飞行的能力,她也特地送了他一把能化作长剑的法器,但不知为何,他没有选择独自御剑,而是很不要脸地又和她挤在了一起。 即便因为先前那种不安感让她皱了皱眉,心下有些抗拒,但她还是没有选择拆穿。 他们两个在某些时候的确有着诡异的默契。 长剑在空中极速地穿行着,越升越高,几乎与云雾并行,桃夭的思绪也随着长剑的不断前进而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已经离开幽都许久,再往前不远处,就要过镜渊了。 镜渊——传闻中能够吞噬一切的巨大深渊,早已在数百年前便沦为了魔域,被浓重的魔气缭绕,孕育着无数强大而可怖的魔物。 她在救下这少年时所碰到的陨魔,便是出自于此。 虽不知神器碎片是否在此,但即便并非在此地,她在经过之时,也免不了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个不小心,惊动了镜渊内的魔物,免不了要经历一场恶战。 桃夭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地向前扫视着,脚下翻腾的云雾间,仍是能清晰地窥见那硕大的黑暗一角。 她已经在镜渊的外边缘了。 桃夭不禁凝住心神,默念法诀,降低了御剑的速度,在御剑的过程中,缓缓将自身的气息敛去。 镜渊中的魔物不比她曾碰上过的那些那样好对付,镜渊内的魔物尤为的敏捷与强大,稍有不慎,她的动向便会被它们所觉察,而后它们便会如恶鬼一般,扭动着从那深渊中爬出,凶残地向她袭来。 长剑仍是在缓缓前行着,桃夭几乎屏住了呼吸,凝神望向长剑下的景致。 长剑之下,一方与山崖齐宽的巨大裂痕横亘于山脉指尖,不断向前延伸着,仿若一只自地底睁开的巨眼般,凝望着她,可那巨眼之中,却是无尽的黑暗。 一种诡异的寒气交杂着污浊的魔气笼罩在桃夭的身侧,让她近乎窒息。 她想要收回凝视着镜渊的目光,可那无尽的深渊像是有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般,死死地攥住她的视线,让她动弹不得。 冰冷地寒气从深渊中升腾而起,将她一圈又一圈地包围着,然后一点一点逼近她的心脉。 桃夭终于支撑不住,在某一刻战栗了一下。 却是在同一时刻,那充斥着黑暗的深渊中,有无数道扭曲的黑雾开始汇聚着,成为一道道向上不住攀爬着的黑影,那些黑影自无尽黑暗中涌出,顺着崖壁攀爬,像是扭动着的蜂潮般。下一秒便会向她反扑而来。 桃夭的呼吸一滞,在长剑上的身躯抑制不住地晃了晃。 她知晓镜渊本就极端危险可怖,却没料到,镜渊内的魔物,竟是有如此之多。 身躯无可抑制地有些颤抖起来,此刻她再也顾不得掩藏气息,而是全力令长剑加速向前飞行着。 她的动向,已经被魔物们发现,她只能尽力试试能否逃离了,若是逃不掉,那便唯有一战。 慌乱与紧张感如同蛛网般充斥在桃夭的心间,她竭力凝下心神,几度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身后越来越靠近的魔气却让她根本无法冷静。 耳畔是呼啸的狂风,划过脸颊刺刺生疼,而她的颤抖的肩膀处,却蓦然搭上了一阵寒凉的温度。 那只手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只是静静地放在那里,微微用力,像是在摩挲她隔着衣料的肌肤,又像是在安抚,竟意外地让她的心绪归于了沉静。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稳,心境如同湖水般平静无澜,不再去留意身后的如影随形的魔气与长剑下不住自镜渊中涌出的黑影,可在某一霎,她还是飞速地向长剑下瞥了一眼。 那道如同巨眼般凝视着她的深渊内,无数道黑影开始自崖壁不断地跌落,陷落于黑暗中,身后紧随着的魔气亦是当然无存。 像是……它们都在某一刹那看见了什么更加可怖与强大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了鬼市之中,那道忽明忽暗的蓝紫色火光,昔日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地交缠着,最终化为了停留在她肩上的那只微凉的手。 她距真相咫尺之遥。 57 ? 无路 ◎为何执意要护她◎ 偌大的神宫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袅袅的白雾缓慢地从香炉中升腾而起,在空气中上下浮动着,似是要将殿内的一切都缠绕起来。 赤虹般的光芒将案牍上毁损的傀儡符如同泡沫一般轻盈地包裹着, 向上徐徐升起, 似乎有什么玄黑的气息在符咒间蠢蠢欲动, 几乎要冲破符纸,而却是在下一刹,那道强劲的光芒竟在顷刻间破裂开来,唯剩下傀儡符仍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仿若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又失败了。 容忱蹙了蹙眉, 曜黑色的瞳中染上浓重的担忧。 自那日在桃夭身上发现这个傀儡符起,他便一刻也不曾停留地尝试着在其间构筑溯洄咒, 尝试着依托傀儡符上那一丝熟悉的邪气,追溯邪气的源头。 可无论他怎样尝试, 甚至用尽一切术法, 也只能让那道邪气隐隐从符纸间溢出,但也只有比一刹更短的时间,符咒便会又一次毫无生气地落下来。 他能感受出, 在这张傀儡符上, 附着有一层强大的咒语,而施咒者,强硬地切断了任何人的窥视。 但奇怪的是, 他只对那邪气有熟悉感,而关于傀儡符上附着的咒语的气息,他却全然没有印象, 莫非着二者实则出自两人? 容忱的眉心蹙地越发紧, 伸手轻轻扶额, 面容隐匿于昏暗的神殿间,看得并不真切。 没有任何的思绪与线索,心下那种不安与担忧一刻也不曾散去,仿若有一柄利剑悬在他的颅顶,让他的神经变得无比紧绷。 身为上神,他尚且如此,可若是桃夭呢? 他无可想象,若是这些,都来由她经受,她又该如何? 她在他心中,仍是脆弱的,亦或是说,他认为,以她的能力,还不足以承担这些。 她应当处于被保护的姿态,一贯如此。 “上神大人。”蓦然间,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随即,一抹赤金色的光辉自他身侧的佩剑中窜出,如同金蝶一般,娉娉翩飞着,最终聚拢在一起,幻化出一名孩童的模样。 “嗯。”容忱的思绪被打断,他敛了敛心中的杂绪,轻轻应了一声,望向眼前的小童。 小童唤做川,是南明离火剑的剑灵,亦是苍梧山上的仙童。 川垂下眸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继而抬起头,在目光接触到案牍上的傀儡符时,他怔了怔,喃喃出声:“竟是还没有成功么……” 紧接着,川的眸中亦是涌起了担忧的神色。 南明离火剑是容忱上神的法器,他们二者时刻相伴,他自是也知晓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为了追溯邪气之源,这些日子,上神大人几乎翻遍了神宫所有的卷宗,却未曾想,竟还是失败了。 难道真没有办法了么? “上神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沉吟了半晌,川还是讷讷开口道,望向容忱紧皱的眉心,心下无端感到了不详。 这数百年间,他从未在容忱身上见到过此般严峻的神色,而这一切,都与那个下凡寻找神器的少女息息相关。 容忱想护她周全。 “川!”脆生生的声音带着欣喜与雀跃,一抹娇小的影子迅速奔到了川的脚边,蹭来蹭去,白色的尾巴也在不住地大幅度摇晃着。 “你回来啦。”白猫讨好地摇着尾巴,仰着头,冰蓝色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川,“想我吗想我吗想我吗想我吗?” 川随即垂眸看向脚边这个粘人的小家伙,伸出手向旁边挥了挥,作势要赶她走,“小葵,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快回到三师姐那里去,你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出来,三师姐又该满苍梧山找你了。” 川的眸色认真,甚至还带着几分严肃,语气不容置疑,而脚边的白猫却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彻底蔫了一般,委屈巴巴地坐下来,垂下脑袋,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你凶我,等主人找到碎片回来了,我就告诉她。”白猫抽抽噎噎道,“都怪你们,不让我陪主人下凡,在苍梧山上都要闷死啦。现在连川你也不陪我玩了……” 却是在小葵提及主人的那一刻,殿内的气氛骤然沉寂了下来,就连空气都仿若变得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时间再无人言语,有关桃夭的一切,在此刻,仿若都成了不能提及的话题。 就连一贯对氛围觉察极度不敏感的小葵也法诀此刻殿内的低气压,她止住了话头,眨巴着眼睛盯着川,有些不解地喃喃:“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作为桃夭的仙宠,小葵一向被照顾的很好,整日只知吃喝玩乐,对苍梧山上的一切也只是一知半解,她不知道桃夭在凡间要经历怎样的危险,只是天真地以为自己的主人不过是去凡间游历一番,带回些劳什子碎片,很快便会回来 自然便也无从知晓殿内暗流涌动的思绪中,究竟在担忧些什么。 “好啦。”川的语气软下来,哄着般地摸了摸白猫的头,“你没有说错什么,快去找三师姐他们玩吧。你的晚膳时间可马上就要到了。” “好诶好诶。”听到“晚膳”二字,小葵蓝眸中先前的不解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还不等川收回手,她飞速地从川的脚边窜出,直直地奔向了殿外。 川的掌心落了个空,目送着那个小小身影的远去,他总算舒了口气,站起身来,抱歉地望向容忱:“对不起上神大人,是小葵太粘我了,下一回,我一定先敛去气息再出现,以免小葵再贸然闯进来。” “无碍。”容忱只是淡淡道,随即,又补上了一句,“暂时还没有你要做的之事。关于傀儡符之事,我会再寻他法,你不必担忧。” “可……”川的神色有些焦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蓦然被容忱开口打断。 “好了,先回去吧。”容忱揉了揉眉心,话音中带着掩盖不住的疲惫。 川的身形一顿,却并没有施法回剑身,他怔怔地看着容忱,忽然皱了皱眉,问出了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疑问,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上神大人……为何执意要护她?” 上神护短,这一点川是知晓的,容忱一向是一个很好的师父,教导与关心着苍梧山上的每一位弟子,可这番用心良苦地找寻那个与桃夭此番下凡息息相关的真相,真的只是护短……仅此而已吗? 那种所谓的师徒之情,或许可以让容忱如此。 但川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川的话音落下良久,都未能等到回音。 直到良久后,他才听见容忱淡漠地开口道,“你只需尽到自己的指责就好。其他的,无须多言。” 容忱的眉心微微蹙起,恍若谪仙般的面容上散去了昔日的冷冽,可眸中却是错综复杂的,宛若深潭般,让人窥不出悲喜。 没有答案。 他所询问的那个问题,又怎会得到答案? 川了然地收回了目光,可眼底还是带上了几分悲叹。他比谁都了解自家上神。 容忱,是一旦认定了什么,便会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可惜,还是别的什么,最终只应了一句:“是。”继而轻念法诀,又钻回到南明离火剑中。 “只能如此么?”沉默了半晌,容忱喃喃开口。 得不到一句回应,就仿佛他此刻无比忧虑的心境般,这个问题像是一块碎石击在平静的海面上,泛起些许微不可见的涟漪,便很快没有了动静。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大殿。 58 ? 崇明塔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向前行至多久, 视野中才隐隐窥见了远方的海平面,火红的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连带着海面上浮动的粼粼波光亦是逐渐变得晦暗。 罗盘还在指引着向前, 桃夭随即念动法诀, 全速御剑向前。 终于, 直至长剑逼近了海滩,她才停下御剑,从长剑上一跃而下,稳稳地站在了粗砺的沙滩上。 罗盘的指向也是恰好在此停止,由直直向前, 转为了毫无规律的乱晃。 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完全靠自己了。桃夭叹了口气, 将罗盘放入了袖中。 她继而抬起头,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却是在接触到海面的那一刻, 双瞳微微一缩。 先前距离太远,她也只当那海面的昏暗只不过是因为暗下来的天色,可直到那海真正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才发觉, 在面前不住的拍打与翻腾着的汹涌海面,竟是近乎墨色一般的灰黑,仿若死物。 海潮波澜, 灰暗的海面剧烈地起伏着,宛若什么巨物急促的呼吸,一阵阵浪潮向着海滩袭来, 用力地冲洗着沙滩上的一切, 这一切, 都在渐趋幽暗的天穹下,显得格外阴森。 这虽是她初次来到鲛海,但眼前此般景象,定然不是寻常。 鲛海发生了什么? 桃夭的心下窜起一丝狐疑,她旋即念出法诀,给自己与勾黎施了辟水咒,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大步向前,准备入海。 辟水咒的淡蓝色光晕将她与勾黎完全包裹起来,宛若两个硕大的泡沫。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一步一步踏入海中。 身躯彻底浸没在海水中的那一刻,桃夭原本昏黑的视野间,却猝然涌现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那道光芒若珍珠般柔和,无害般地缓缓向她靠近着,最终停在了她与勾黎的面前。 那是一个巨大的扇贝,半张开着,周遭笼罩着柔和的光晕,隐隐还有着能量波动。 眼前的扇贝,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仙种——银扇。并非普通的扇贝。 桃夭一眼便认出了扇贝的身份,却蓦然一怔,传闻中,银扇作为鲛族的豢养的坐骑,素来是用于接应尊贵的客人的。 可她与鲛族素不相识,如何又成了他们的客人? 银扇似乎是看出了客人的犹豫,轻轻翕动着蚌壳,似是在温和地催促着。 桃夭回了神,不再犹豫,而是径自上了前,与勾黎一起坐在了银扇的蚌壳内。无论鲛族是怎样得知她的存在,又怎样将她认定为客人,这些都不是她现在该想的,等她到了鲛族的居所,有的是时间调查。 扇贝的内壁尤为光滑细腻,仿佛象牙一般,她坐的地方铺了一层杏黄色的绸缎,上方点缀着些许花纹,许是鲛绡所制,竟是没有一丝褶皱,素手抚过,如丝般顺滑无匹。 扇贝在缓缓向前行进着,透过扇贝敞开着的缝,可见外面的光景。成群结对的鱼儿追逐嬉闹着,大红色的珊瑚礁与摇曳的水草交叠在一起,成堆的水母在她眼前上下浮动着,和谐而美好。 但那种景象立刻也如泡沫一般破灭了,越是往前,此般景象便越发的少见,不见了嬉戏的鱼虾,取而代之的是在海中悬浮着累累白骨,生长着的珊瑚礁亦是枯萎下来,化作了焦炭般的黑色。 扇贝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桃夭瞬时从扇贝中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大约是因为辟水咒的缘故,在这海中竟是如同陆地上行走无异。 数百盏人鱼烛在昏暗的海底中永恒地燃烧着,照亮着眼前的一切,如同无数双眼睛般,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并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视野前唯有矗立在远处的高大殿宇,玛瑙色的殿身在人鱼烛的照耀下,在惨淡的海底中折射着诡异的色彩。 凄冷。 此处竟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那些鲛人都去哪了?桃夭心下的猜疑又重了几分,她蹙着眉,大步向前,想先入那宫殿内一观,可却是在她的脚步停在汉白玉砌成的阶梯前时,她却猝然自左侧听到了一阵浑厚的铜钟声,伴随而来的,隐隐还有什么人在低语。 心下莫名涌起不详,不待犹豫,桃夭咬紧了唇,立刻循声而去。 那声音位于宫殿往后的左侧,并没有花费太大的气力,她便找到了那里,可这一望,却让她的眼神定住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簇拥在一方狭小的入口处,齐齐伏倒在地,随着铜钟的一遍一遍敲响而不住地叩拜着,昏黑的海水中漂浮着丝丝缕缕自他们额角流淌而下的血迹,可纵然磨破了额角,他们仍是不住地跪拜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像是魔怔了一般。 而于那些人身侧的,是遍地的骸骨,森森的白骨与这些鲛人拥挤在一起,怪异万分。 怎会如此……桃夭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这些鲛人究竟为何拥堵在这里,又为何叩拜? 她连忙上了前,扶住一位鲛人的肩膀,想让他停下来,再向他询问,可那鲛人只是机械般地不听叩拜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甚至都没有侧过目光看她一眼。 浑厚的铜钟声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敲响着,某一刹,纵然连心境及其稳定的桃夭都抑制不住地战栗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随着铜钟的敲响而在耳畔如同野兽一般叫嚣着,蛊惑着她俯身下来,如同那些鲛人那样叩拜着。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钟声不对,旋即凝下心神,素手反转,用法诀稳定住自己的心境,接着反手向身后一挥,将同样的法诀作用于勾黎身上。 果然,在法诀的作用下,先前心下那种躁动感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看来是这钟声的问题。 桃夭已然明了问题的所在,她站起身来,屏息凝神,淡蓝色的光芒开始不断自她的掌心涌出,顷刻间便扩散开来,将面前的鲛人尽数笼罩。不到片刻,先前那些不住跪拜着的鲛人纷纷停下了动作,大部分都因长时间的叩企饿群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欢迎加入拜而极度脱力昏倒在地,唯有少数几个,还留有些许的意识。 那些尚还清醒的鲛人望向眼前的少女,眸中带着困惑与迷茫:“你……你是?”但他们又立刻起身看了看四周,眸中的困惑又深了几分,像是不解为何自己在这里。 “我是被银扇带来的。”桃夭想了想,也只说出这一句。她的确也不知道该怎样与他们表明身份,于是只能抛出他们鲛族所熟悉的事物。 银扇带来的贵客,为何他们却没有印象?那些鲛人们面面相觑,却没了应答。 “算了。”见他们迟迟没有话语,桃夭只好抛出重点问道,“这里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可是发生过什么,你们又为何会在此叩拜?” 为首的鲛人的眸光一沉,旋即,先前那种困惑与迷茫开始自他的眼眸中散去,化为了浓重的哀伤与愤懑。他悲叹一声,低低开口道:“百年前,女君在抵御外族侵入时,动用了一股神力,与那侵犯的外族一同被封印在了崇明塔中,因为封印,动荡不安的鲛海也安定了下来。” 鲛人的话音顿了顿,化为了一阵哀叹,“崇明塔……就在这入口内,我们时不时会来这里叩拜女君,祈祷着鲛海能一直风调雨顺下去,可直到前段时日,那崇明塔中忽然传来了异动,塔顶的铜钟也不知怎的开始无止境地响了起来,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次恢复意识,就已经出现了在这里。” “看来是你救了我们。”那鲛人身后,一位更年长者连忙作揖,“多谢侠女相救。”其他鲛人们也开始纷纷效仿。 “不必多礼。这本就是应该的。”桃夭也只是摆了摆手,心下却不断地思考着方才那位鲛人所说的一切。 封印…外族…未知的神力……一切的一切在思绪中翻涌着,她的目光深了深,脑海中冒出一个猜测。 或许女君所动用的神力,就是神器碎片的力量。 思绪至此,她定下心来,向面前的鲛人们开口道:“崇明塔的异动,我会替诸位好好查清楚的,在我回来前,还请诸位待在此地,此处在我的法诀保护范围内,不会让诸位受到钟声的蛊惑。” 那些鲛人们纷纷点头,面露感激之色。 旋即,桃夭转过头,与身后的少年对视,示意他走到自己的身边。 鲛人们为他们二人让开一条通道,他们站到了那入口处,没有丝毫的犹豫,桃夭立刻向内走去。 穿过短暂的甬道后,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入口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幽暗而死寂,没有一丝活气,散落在各处的礁石上都攀附着黏腻的青苔,旁边还有几具支离破碎的骸骨。偶尔有几条箭似的小鱼远远的游来,却又飞快的从他们身侧窜走了。 除此,便再没了其他活物,空旷得让人从心底滋生出茫然与恐惧来。 桃夭蹙紧了眉头,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动向。踩过礁石是一片滑腻之感,越是向前,骸骨堆积的越发多,黑色的怨灵在她的周围徘徊着,一种莫名的寒意缠绕上她的心尖,她终于还是不忍地停下了步子,合上双手,为他们祷告了片刻,才继续动身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目光中才出现了一座高塔,塔尖亮着一点猩红的光。 是崇明塔。 59 ? 邀功 ◎固执的家伙◎ 这塔不知在海中矗立多少年了, 铜制的塔身附着一层铜绿,幽幽的,在这模糊的微光中显得陈旧, 塔的每一层都刻着浮雕, 数量很多, 密集地挤在一起。 正门上依稀雕刻着一名侧着身子的鲛族女子,手中高高托举着一颗珠子,约莫便是那些鲛人们口中的女君了。 桃夭将目光从塔身上收回,与勾黎一同推开了沉重的塔门,迈了进去。 而那原本虚掩着的塔门却是在他们二人进入的瞬间严丝合缝地合上, 速度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周围转瞬陷入一片黑暗。 桃夭向前迈了一步, 扬手将少年护在身后,从腰间抽出缚妖索, 念了念法诀, 灿金色的光芒顷刻间便从缚妖索上迸发开来,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 面前是一片空旷,不见一件器物, 不远处的墙上有着几幅石刻的壁画, 还不等她走过去观察,她的左后方却陡然泛起了一阵寒意,让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桃夭的心中延伸着, 蚕食着她绷紧的心弦。 她反手扼住少年的手腕,迅速向右侧一闪,抬眸的那一瞬, 一个偌大的黑影陡然闯入了视线中。 一只身形庞大的鲛鲨浮在她的眼前, 离她仅有咫尺之遥, 凶煞地盯着他们的方向,暗黄的獠牙长长地露在外面,像是无形中对他们二位不速之客发出警告。 桃夭往后退了几步,攥紧了缚妖索,另一只手中法力运转着,准备向少年的方向布上一层结界,随后便向鲛鲨发动攻击。 鲛鲨是为海底凶兽,性情凶残嗜血,但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并不算太难对付。 可却是在那时,流转着法力的掌心,却被人轻轻地握住了。 她一怔,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在那一瞬对上少年的眼眸,缚妖索灿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眼波,带着细碎的光,像是终于得到在这么多日的猜疑与别扭的躲避后,她所施舍的短暂的注视,少年抿紧的嘴角似乎不再那样寒凉。 他幽深的眼底是平静的,没有对于鲛鲨任何的畏惧,只是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地温度。 而后,她看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的身影在那一刻向前一闪,步伐停在了她的面前,旋即,她看见他扬起了手,将她护在了身后,如同过往无数次她护在他身前那般。 是保护者的姿态。 荆棘自夹缝而生,原本坚韧,无需任何庇护,但,他想保护她。 并非施舍,并非怜悯,亦非同情,仅仅是,想保护她而已。 淡蓝色的光芒自少年的掌心源源不断的涌出,在周身流转着,鲛鲨似乎嗅到了这分危险的气息,浑浊的眼球并没有转动,却流露出杀意,绕着少年的方向转了几圈,猛的向他的方向一扑,掀起一阵不小的漩涡。 少年在那一霎那扼住了她的手腕,猛的向侧面一闪,堪堪地躲开了这一击,但似乎因为有些生疏,还是晚了几分,她看见鲛鲨的獠牙擦过少年的手臂,他的衣袖被划破,殷红的血色那一瞬自他的伤口涌出,与海水融合。 恰到好处的伪装。 在那一瞬间,她莫名有了这个念头,他在竭力地扮作与从前那般的模样,虚弱、无害,小心翼翼地维护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天平,哪怕他此刻在保护她,也在尽力不招致任何的怀疑。 那种念头让她感到不适,甚至有些气闷,可看见他的伤口被海水浸染之时,她还是无可抑制的感到心下一揪。 一定很痛吧。 她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可身前人似乎预知到她的想法,只是将身体向前一倾,向鲛鲨的方向靠近,无声地回答了。 浅蓝光芒随着少年的前行间在少年的周身不断地流转着,最终于掌心指尖化作一把透明的利剑,利剑反射着寒光,宛若锋利的冰棱。 少年将利剑紧紧攥在手中,趁着鲛鲨不备,用力朝它的背上就是一下重击,血肉随即向外翻起,鲛鲨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灰白的眼球中充斥着不甘。 少年手臂上的血迹与鲛鲨暗红的鲜血在海水中交融着,像是血雾一般,缭绕在桃夭的眼前。 很奇怪,这种血腥的场景,她向来都是厌恶的,可眼前的景象,却无端让她感到安心,甚至温暖。 她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成为了被保护者。 只因为是他吗? 深重的血色在海水里不断扩散着,鲛鲨本就嗜血如狂,现在闻到血腥味便愈发挑起了它嗜血的欲望,它突然发了狂一般地向勾黎的方向扑了过去。 少年只是沉静地站在原处,似乎对鲛鲨的动作早有预料,待到那鲛鲨几乎冲至他面前,他才蓄力向上一跳,扬起了手,重重地向下一刺,登时血液四散,鲛鲨狰狞的暗褐色角鳞下是大幅度翻起的皮肉。 鲛鲨开始疯狂地颠甩起身躯,想要把少年从背上生生甩下去,但少年没有丝毫的停顿,骤然身形在不断地摇晃着,似是下一秒便会从它背上跌落,他只是以最快的速度咬破了指尖,伤口处渗出一滴浑圆的血珠,旋即念出法诀。 那血珠开始自行飘往他手中的利剑上,从下往上倒流着,渐渐渗透,顷刻间光芒大盛,少年奋力用剑刺向鲛鲨,电光火石间,鲛鲨的血肉瞬时开始消弭,由尾至头,不多时,竟化作了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见鲛鲨彻底沦为了白骨后,桃夭才终于缓缓舒下一口气,方才看那鲛鲨开始发狂,让她都有了几分紧张,本有些担心少年初次与其作战,也许会乱了心神,却没有想到,少年居然这样快就解决了。 他方才所用的一切术法,都是她教他的,她没想到他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融会贯通,虽然某些时刻仍有些生疏,但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得上是出色。 少年从骸骨上一跃而下,开始迈向她的方向,随即,他的脚步停在了她的面前。 漆黑如鸦羽般的睫翼半遮住他浅褐色的瞳仁,她看不清其中的神色,只是听见他幽幽开口道:“怎么样?” 他的话音中带着一丝别扭,像是鲜少问过他人关于自己的评价,于是在此刻,这听上去像极了是某种邀功。 她抬起眸,这才发现他在看她。 少年的眼睛亮亮的,有着如同月映霜雪般细碎而明亮的光芒,他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只是这样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答复。 她本该为少年解决了鲛鲨而感到高兴,甚至欣慰,但此刻,平复下先前紧张的心情后,她只感到有几分后怕,甚至对于自己对于他能解决这一切的那种天然的信任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若是方才,他没有躲开鲛鲨发狂时的那一击呢?她又如何对得起自己先前许下的会护他周全的诺言? 是觉得自己的决定太过莽撞,还是害怕自己会真的失去他,也许二者都有,可她却说不清楚。 那种后怕感终是战胜了先前所感受到的温暖,桃夭的脸色蓦然冷了下来,有些气闷道:“不许再这样了,你仅仅是一个初学者,自保都困难,竟然与那鲛鲨搏斗,你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 少年眸中的光似乎有些黯淡下去,但他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没有辩解。 这让她感到更加气闷了。 “是我太纵容你了。”她叹了口气,旋即启唇,准备再说些什么。 却是在那一瞬息,她蓦然听见少年开口说道。 “我没疯。我不在乎。” “什么?”桃夭有些错愕,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我说,我不在乎。” “为了你,我不在乎。”少年一字一顿,无比清晰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这幽闭的空间内,带着微弱的回响。 他的确不在乎,不是因为他是魔尊本就有能力自保而不在乎,而是他已经明了,他能够为了这个所谓的假象付出一切,只要那可以留住她。 哪怕是永远沉眠于无尽寒冰之中。 无论他是魔尊,亦或只是平凡的修道者,他的决定不会有任何改变。 头一回听到这样直白的话,桃夭怔了怔,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纵然在幽冷的海水中,她还是能感受到面部的潮热,先前那种气闷感亦是早已消弭,她轻轻地咳了两声,扭过头去,不自然地说:“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了。” 固执的家伙,他明明知道那种时候他只要应下她所说的一切就好,就像她每回做错事被师父训话那样,低头称是就行,偏偏还要说那种话…… 视线偏转后,她的眼角余光里,却猝然在那鲛鲨的骸骨中,瞥见一个闪着光的东西。 桃夭径自上了前,施法让那发光的物什悬浮起来,却在她的指尖接触到那物的瞬时,只听侧面“轰”的一声响,她偏过头,一条冗长的阶梯俨然出现在了她眼前。 阶梯内未曾点灯,只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仿若深渊。 60 ? ‘她’ ◎她是来办正事的◎ 那种幽深的黑暗给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仿若有什么极度危险的野兽,潜伏在黑暗深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桃夭凝下心神, 变得更加警惕, 想起少年与鲛鲨搏斗之时受了伤, 此刻怕是会比先前虚弱上不少,在进去之前,得赶快给他疗伤才是。 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神色变得有几许别扭。 犹豫了片刻,她再次咳了咳, 别过目光,向少年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有些讷讷地开口道:“那个……手给我一下,我来替你疗伤。” 时间紧迫, 若是如同先前那样疗伤, 会花费不少时间,这塔中险象环生,假若多耽误一刻, 只怕会遇到更多的危险。 此时此刻, 唯有十字印才是眼下最快的疗愈方法,不仅能够弥合伤口,还能转渡法力。 只不过……十字印术法如其名, 需要施术者与受术者十指相扣,才能够实行。 这也正是她适才感到别扭的原因。 又或是说,那也许是害羞。 虽然并非没有与少年有过肢体接触, 可今日不知为何, 她的心跳却异常的快,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急促,双颊亦是潮热的。 少年没有做声,只是站在原地,将她方才的一切反应收入眼底,而后,他的唇角莫名牵起了一丝笑意。 他动了动指尖,但并没有如她所言那样将手交给她,而是垂下眼帘,望向她的眸光柔和下来,带着几分兴味。 他在刻意地等待着。 见少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桃夭忍不住回转头来,向他的方向看去,却恰好与他四目相接。 他的眼瞳中泛着幽冷的光泽,可此刻看起来却是灼热的,像是火光般,带着暧昧的温存气息。 “喂……你怎么还……”‘不把手给我’这几个字被生生地噎在喉咙里,她抿了抿唇,短促地呼吸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仍是在看她。 然后,她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微微向她的方向挪了一点,就那样停在了那里。 他唇畔的笑意越发深,好整以暇地望向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桃夭快速地扫了一眼那只垂在少年身侧的手,又很快挪开了目光,无端有些紧张起来,她的步子动了动,却止住了。 良久,她才一咬牙,装作很不在乎地上前去。只是为了神器碎片而已,牵个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在心中这样说服自己。 她的步伐停在少年的面前,扭过头,很快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少年的手。 少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在手中微凉,可那种寒凉的温度非但没有让她冷静下来,反而,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 她极其不自然地握住了那只手,然后摸索着他的指节,终于,片刻后,她终于找对了位置,与他的双手相握,掌心相合,十指交扣。 少年的眸光中含着笑意,怔怔地盯着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而后,他的视线由她的手背开始一寸一寸上移,拂过她的衣袂、再到衣襟,交领之上白皙的脖颈,最终停留在她的脸庞上。 他启了启唇,像是为了确认般开口问道。 “这个……是受伤的补偿吗?” 桃夭的目光有些发怔,脸上是两片可疑的红云,还是说不出话来,下意识愣愣地点了点头,但又很快地摇了摇头。 她能够清楚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周身似乎都有些燥热起来,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这种暧昧的气息流转空气之间,甚至让她开始变得紧张。 少年的视线分明带着灼人的温度,却是清亮而无辜的,仿佛他此刻只是真的不懂,想要向她确认而已。 可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在那一刹,少年的手动了动,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几分气力,将她的手向自己的方向一带,微微举起,贴近胸膛。 “你不回答的话,那么……就当作是补偿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桃夭似乎是很想反驳的,她很快地摇了摇头,张嘴想要否认,“喂……你…你…”但她‘你’了半天,都没有‘你’出任何下文,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竭力凝下心神,良久,才恢复了冷静。 她是来办正事的,那不是他口中说的什么补偿,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同样亦是那一时刻,自那甬道的黑暗中,似乎有一缕极其薄弱的青烟缓缓逸出,那缕青烟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靠近了桃夭,在她的脚踝上系了什么东西,旋即消散得干净。 但二人此刻各有所思,谁也没有发觉。 收回思绪后,桃夭轻咳一声,将贴近少年的手带向二人之间的中立位,她旋即念出法诀,浅蓝的光芒开始自她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出,迅速覆上少年的手背,然后向掌心交合处交汇,最终钻入他的掌心。 少年手臂上的伤口亦是在顷刻间弥合,归于无损。 “好了。”桃夭舒下一口气,避之不及般立刻将手从他的手心中抽了出来,但他的动作却仍是停留在他们方才十指相扣的样子,少顷,才挪开。 “你……唉……你……唉。算了,不说了,我们进去吧。”想到少年方才但举动生生浪费了她许多时间,桃夭本想像容忱一般严肃地训斥一下,毕竟是她传授的他术法,他在名义上也算得上是她的半个徒弟,但她好像只要一接触到这个话题,就别扭地说不出话。 早知道他会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省那个时间,真是贪小便宜惹大麻烦。迈上甬道的阶梯,桃夭在心中暗自腹诽。 每上一级阶梯,前路便阴森一分,好半晌,桃夭才走到了阶梯的尽头。 眼前是一间偌大的房间,在缚妖索金色光芒的映照下,桃夭才看清了房内的一切。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方空间。 此处似乎是悬浮在塔身中央的,偌大而空旷,似是某种平台,除却阶梯的那一面,周遭与塔身是分离的,带有缝隙。 平台上空无一物,桃夭的视线转了转,骤然在前方捕捉到了什么。 视野的正前方,是两扇由青铜制成的门。 一股不详之感陡然缠绕上了心弦,似乎是不安,又似乎是其他的东西,让桃夭皱了皱眉。 她根本无可预知两扇门后的东西,也不知道它们究竟通往何处,又会碰到什么,这便意味着…… 他们必须要分头行动。 她本来不该那样担心的,少年的术法本就学得出色,方才在给少年疗愈之时,她也给他渡了不少的法力,让他自保甚至是杀敌,都是绰绰有余的,只要不遇到什么危险的魔物。 可她此刻却仍是有些不安,那种不安像是警告,但更像预示。 她会发觉什么,然后她会失去‘它’。 她陡然想起了这一句。但她却逃避似的可以将那个念头下压,平复了自己的呼吸,指了指左侧的青铜门,然后郑重地望向少年,“我走这边,你走另一扇,记住,若是有危险,万万不要恋战,用心音向我传递就好,我会来救你的。” “不要执意于解决门内所有的危险,解决不了也没关系,打不过就跑,知道了吗?”像是仍是有些不放心,她又一次嘱咐道,“自保才是最重要的。” 少年点了点头,却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旋即,桃夭背过身去,向着左侧的门大步走去,推开了沉重的门,身形消失在少年的眼前。 少年仍是盯着少女消失的方向,良久,他才收回了目光,迈向了右侧的门。 门内亦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桃夭念出法诀,手中缚妖索的光芒又亮上了几分,堪堪照亮着四周,她就着这唯一的光源,开始先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她才在远处瞥见了几缕若隐若现的光亮。 桃夭立即加紧了步伐,向着光亮处进发着,近了,待到看清了那些光亮后,她却骤然怔住了。 眼前摆放着的,是数十面与她人一般高的铜镜,而她先前在远处看到的那几缕光亮,都是铜镜之中,她手中缚妖索光芒的倒映。 数十面铜镜倒映出她的面容,昏黄而模糊的镜面无端让她感到不详,可那种不详却根本没有源头,她甚至没有在此处感受到任何可疑的气息。 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下手。 却是在那一刻。正中央正对着桃夭的那面铜镜中的‘她’忽然皱紧了眉心,痛苦地蜷缩起来,抬起了手,而那手却径自穿过了镜面,向桃夭伸来。 那个‘她’的身形越发蜷缩起来,不住地低喃着,沙哑的声音听得人极其不适,“救……救我……救我……” ‘她’的唇角溢出一丝暗红,半歪着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瑟缩着,镜中却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势迅速将‘她’包围起来,而‘她’却再不动了,任凭烈火一点一点侵蚀着肌肤,完好的皮肤逐渐变得焦黑。 “你是谁?”一瞬间桃夭甚至也能感受到镜面后那烈火炙沸的温度,烫得几乎能够将她灼伤,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大步,犹疑地朝着镜子大喊。 “你是谁……是谁……谁……” 回音在这空旷的房间内回荡着,她心底的不安又增强了几分。 烈火缭绕中,镜中的‘她’忽然扬起脸,冲她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唇形蠕动了几下,一字一句地开口,“我……就是你啊……” 60-70 61 ? 身影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 ‘她’忽的从镜中探出一只手, 用力将桃夭扯了进去,力气之大,桃夭竟挣脱不开。 一片短暂的黑暗过后, 眼前蓦然明亮了起来, 看清了周围的景物后, 她一怔。 薄雾弥漫,大雪纷飞,远处的司命神宫巍然耸立着,前路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强烈的熟悉感充斥在桃夭心间, 让她在某一瞬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她此刻真的回到了苍梧山。 她惊喜地朝着神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想要把自己这段时间在凡间经历的一切,与师父还有师兄师姐分享, 但却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方才,分明就在那塔中……她登时停住了脚步。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淡漠而低沉, 是久违的熟悉。 师……师父?桃夭回过头, 容忱侧对着她,青丝用玉冠束起,着一袭月白长衫, 眉间一点朱红神印,好看的侧脸上没有丝毫的神情,他就只是站在那里, 可是在顷刻之间, 就算再缭绕的云雾, 在明澈的湖水,都及不上他半分。 她几乎怀疑自己真的见到了师父本尊。 “跪。”容忱负着手,轻轻扔出一个字。 桃夭愣了一愣,却恍然惊觉,他唤得并非是她。 容忱旁侧,一个与她容貌一般无二的少女静静地站着,低头不语,脚边蜷缩着一只白猫。 桃夭忽然就扯远了思绪,眼前的景象,分明是她随着师父一同去鸾境拜见长老们的那一日,她记得那天,她与小葵在鸾镜的内殿中玩闹着,后来却不知怎么的,她像是突然失了神般,好像有什么气息,在暗中牵引着她,让她怔怔地向外走着。 等师父发现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走到了鸾镜的最边缘处,而那里的尽头……是鸾镜的禁地。据长老们所说,里面关押着异常危险的邪物,却没有说究竟是什么,连师父都不知道。 她只差一步,便要踏进了禁地之中。 是师父将她唤了回来,但她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向那走去,自然,事后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那个‘她’把头又垂下了几分,缓缓落了跪,一旁的白猫也有些蔫蔫的,可怜巴巴地用脑袋蹭了蹭她。 “禁地太危险。”容忱皱着眉心,冷冽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他顿了顿,又说,“待晚钟响起后,才许起来。”话落,再不多留,甩袖离去。 ‘她’的肩上投映出一抹青影,随着微风摇曳着,忽然一点一点缠绕上‘她’,‘她’的面容渐渐变得扭曲,四周的景色蓦然开始变幻,脚下是干裂的土地,血色的天空透着肃杀,身旁熊熊大火炙沸着,竟是又回到了桃夭刚开始在镜中见到的那一幕。 “救……救我……” “救……” 声音愈发的微弱,桃夭下意识环视着四周,忽然捂住了嘴,心下一惊。 视线的中央,不是镜像中的自己,而是深蹙眉心,受尽烈火焚烧的师父,他的身侧,师兄师姐亦是处于熊熊火焰之中,挣扎着向她呼救。 明知是在幻境,桃夭仍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惊悸。 她站定了步子,强忍住自己想要上前的冲动。那不是他们,不是。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警戒着自己。 目光中的他们一点一点被灼伤,宛若凝脂般的肌肤上赫然是触目惊心的焦黑,她背过身,不忍再看下去,于师父、师兄师姐,甚至苍梧山上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是他们带她逃离无尽梦魇的樊笼,予她温暖的陪伴,哪怕这仅仅是虚无缥缈的幻境,她也不愿意看见他们受此折磨。 而不知何时,似乎有一道微弱的青影从十方铜镜中汇聚而来,自她脚踝间不断向上攀爬着,几乎与她缠绕在了一起,带着诡异的气息,而那气息之中,似乎隐隐让她感到有几分熟悉。 怪异的感觉自回忆深处攀爬上来,让桃夭几乎感到有一瞬的刺痛,她扶了扶额,竭力回想着,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忆。 那青烟竟然与她一般高,依稀也有着人形,它绕着她转了几圈,幽幽吐露着:“好狠的心啊……那可是你的师门中人……” 它的声音极低,却是飘渺的,像是某种低沉的蛊惑,见桃夭不答,它“嘻嘻”地嗤笑着,在空气中逸散开来,又迅速聚拢在一起,汇聚于铜镜之前,话音阴寒而蛊惑:“你看……你再不救他们,他们就会彻底死在这烈火之中…… 铜镜中的火势愈发剧烈,如血般的火光映照在桃夭的眼底,几乎要灼烧一切,她怔怔地回过头,定定地望着逐渐被焰火吞没的他们,身躯甚至隐隐露出了白骨。 掌心中有温热黏腻之感,她下意识低下头,手中不知何时沾满了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渗,滴在她青色的裙裾上。 她的神情恍惚了一下,痛苦地皱着眉,心下无可抑制的动摇了几分,失了神般一步一步向铜镜的方向靠近着,几乎无意识地松了手,手中的缚妖索“哐当”落在了地上。 而后,她如同傀儡般站定在铜镜之前,缓缓抬起了手,逐渐与镜面贴合。 另一侧青铜门中,室内尤为空荡,没有一件陈设,唯有头顶上一盏猩红色的长明灯折射着红光,身后的铜门缓缓合上,铜门摩擦过地面刮出刺耳的响。 勾黎皱了皱眉,凝神望向四周,冷冷地抿紧了嘴唇,他只想赶紧解决这里的一切,那样他就能快些见到她。 “呜……”婴儿的啼哭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低低的,忽远忽近,缭绕在勾黎的四周。 一霎那,勾黎的手陡然一垂,他有些不耐地偏过头,对上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窝。 一个状似鲛婴的孩童攀附在他的左臂,它没有眼珠,眼窝夸张的深陷,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蜡黄的肌肤如纸一般紧紧贴着瘦小的骨架,残缺不全的嘴角向上翘起,露出瘆人的笑意,焦黑的鱼尾重重地硌在他的手臂上。 紧接着,无数个同它一般的鲛婴从地缝中爬出,一点一点向他的方向爬来,黑压压地挤在一起,举着的手在空中胡乱的挥舞着,哭声嘶哑而尖细。 “吵死了。”勾黎厌恶地皱紧了眉心,动了动指尖,那攀附在他左臂的鲛童顷刻间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但它似乎仍是不甘心,身躯蠕动着,想要再次爬向勾黎的方向。 看着那些孱弱的邪物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他靠近,渴望着瓜分他的躯体,他的唇角却陡然挑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意,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们不断向他靠近着,最终停在他的面前,几乎能够触碰到他的袍角。 而后,那一刹,他轻启薄唇,吐露出几句法诀,仿若自地狱引出的蓝紫色火光瞬息间自面前扬起,带着阴寒的杀气,不住灼烧着那些试图靠近他的鲛婴。 既然那样不知好歹,那么,就去死吧。 嘈杂地哭喊在刹那间静止,周围的一切在视线中扭曲起来,那些鲛童的身躯在火光中变得焦黑,最终沦为了一谈骨血交融的液体。 勾黎满意地舒展开眉头,浓重的杀意渐渐从泛红的眼眸中褪去,他转过身,径自向铜门走去,眼底莫名带上了一抹温和。 他一向喜欢欣赏他人的痛苦,但他今天没有那个时间,所以他选择了杀死它们最快的方式。 他要见她。 他想待在她的身边,立刻。 铜门在他靠近的那一瞬被他的法力登时破开,四分五裂的铜块散落在地,而他只是迅速的靠近了左侧的门,然后,缓缓推门而入。 却是在进门的那一瞬,他蓦然一怔。 眼前浓重的青烟几乎充斥着整个房间,恍若遮天蔽日的乌云般,笼罩着房内的一切。 那青影贪婪地狞笑着,依稀有着人形的双手挥动之间,自桃夭丹田中,缓缓涌出几缕浅蓝色的光辉,而那光辉,却源源不断地涌入了青影之中,而它却并不满足,反而越发贪婪的吸食着。 勾黎的眼底在一瞬变得阴鸷,先前褪去的杀意在骤然间自他的眸中翻涌起来,他的眼尾变得猩红,带着令人胆寒的怒气。 “滚开!” 少年的神色阴戾,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是骇人的杀气,幽蓝的光芒陡然自他掌心不断涌出,交杂着蓝紫色的火焰,铺天盖地地向青影席卷而去,缠绕着少女的青影在弹指间脱离了少女的身体,被钉死在铜镜之上,身下,是熊熊燃烧的蓝紫色火舌。 他的脸色仍旧暴戾的可怕,一步一步向青影靠近着,抬起右手,张了张嘴,准备念出法诀,却猝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魔尊大人!不可!”云沐登时化了形,拦在了勾黎的身前。 “为何不可?”嗜血的杀气在勾黎的眼底翻腾着,他的话音之中甚至带上了几分薄怒。 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敢碰她,让他怎能不杀之泄愤? “魔尊大人,若是现在杀了它,就救不回来桃夭姑娘了。”云沐第一次见自家魔尊这样大动肝火,在其威压之下,他忍不住有几许颤抖,但还仍是强行镇住自己的身形,沉静地说道,试图稳定勾黎的心神。 话及桃夭,勾黎总算冷静了下来,他迫使那种充斥着杀戮与暴戾的气息自他身上褪去,神色终于恢复如常,旋即,他的瞳色变幻作深沉的碧色,身形亦是缓缓幻化作原本的模样。 “那青影方才吸食的,是桃夭姑娘的魂魄。”见勾黎冷静下来,云沐赶忙开口道,“她的半数魂魄,几乎已经入了青影的体内,若是不能及时找回来,她活不过今日。” 勾黎的眸中有一瞬的怔然,随后,那种神色却猝然幽暗了下去,像是极端的害怕,让他甚至变得有些无措起来。 不过是不在她身侧短短一刻,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那一瞬他似乎都能感受死亡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将瘫倒在地的少女缠紧,吸食着她的生命,然后,死亡便会将她从他的身边彻底夺去。 这个念头充斥在他的脑海中,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弦,近乎要将他凌迟。 他回眸望向少女的方向,纵然他在竭力凝下心神,可他的神情却仍是带着病态的偏执。 他不会让任何事物将她从他身侧夺走的,哪怕是死亡也不该有那个资格。 身躯充斥着无尽的严寒,仿若被寒冰尘封一般,只让桃夭感到极度的刺痛与寒冷,黑暗包裹着她的意识,让她逐渐感到迷蒙。 她能感受到自己正在逐渐跌入黑暗,身躯骤然的失温让她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她痛苦地蜷缩着,耳畔似乎充斥着不属于这片黑暗的嘈杂声音。 是她所熟悉、亲近的,但这回,那道素来温和冷淡的声音中,却带着暴戾的气息。 意识彻底陷落于黑暗的前一刻,她竭力迫使自己睁开双眸,想要寻找那道让她感到安定的声音来源。 视野是一片幽蓝,妖异的蓝紫色火舌舔食着周遭的一切,而前方,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桃夭极力抬起眼睛,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却是在看清那个人影的瞬间,仿若有一大块寒冰顺着喉管滑入胃中,让她遍体生寒。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与蓝紫火光交缠着的那道人影。 是勾黎。 62 ? 识海 ◎他的一切,便都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纵然先前他迫使着自己平静下来, 可在看见少女奄奄一息的躯体时,勾黎的眸光仍是抑制不住地黯淡下去,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感在心间不断翻涌着, 充斥在他的周身血脉, 甚至让他的呼吸都开始刺痛。 惊惶、慌张, 甚至害怕。 这些他向来视作软弱的情感第一次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让他感到无措,像是他即将会失去什么。 一直以来,他都无法理解与她有关的任何感情,只是如同旁观者般一次又一次感知着自己心间异样的悸动, 数千年前便如死物般干涸的心脏,似乎在为了某种鲜活而蓬勃的情感跳动着, 让他感到陌生。 他渴望向她靠近,渴望带有温度的触碰, 以及她温软的呼吸。 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注视, 他的一切,便都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可于他而言,她究竟算什么呢? 敌人?朋友?还是……其他身份? 勾黎按捺住起伏的思绪, 深碧色的瞳孔一深, 那种脆弱的,柔软的情绪从他的眸中褪得干净,转而化为如坚冰般的冷冽。 她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不会让她死的。 他蹙着眉,一步一步向那青影靠近。 幽蓝的火舌泛着炙热的温度,一点点顺着铜镜向上攀爬着, 灼烧着那道青色的影子, 它不断发出痛苦地嘶吼, 竭力想挣脱开束缚,却只是蚍蜉撼树,根本动弹不得。 勾黎的步子停顿在青烟的面前,冷眼看着它痛苦万分的模样,它身下的火光愈盛,青烟的模样便越模糊,继而,他迅速念出法诀,身形在顷刻间消失在原地。 再度睁开眼时,他已然入了青影的识海。 青影既以物食,那么它所谓的猎物,便一定储存在识海中,他会在这里,把她找回来的。 周遭是一片昏暗,但那种昏暗似乎与寻常的灰暗并不同,带着海水独有的沉重与冰冷,就在他站定在此的那一刻,周身却是在顷刻间被水包裹起来,让他沉沉下坠。 如墨一般昏黑的海水中海潮翻涌,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没有边际,只是不住向视野的尽头延伸着,四周隐隐有着无数个影子在浮动着,但那些影子大多残缺不全,毫无生气地悬浮在海水中,随水波而动。 勾黎的心下浮起一抹猜疑,寻常的识海之中,皆是虚无,但为何青影的识海之中,却是这般模样? 海潮再一次开始翻涌,那些影子被巨大的漩涡席卷着,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旋转着,原本便残破的身躯竟是在那诡异的漩涡之中逐渐化为了虚无。 一种莫名的不安顷刻间在心下翻涌起来,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些影子,约莫便是这些天来,青影所猎捕的魂魄。 他必须赶在青影彻底吞没桃夭之前找到她。 方才在分别之前,她曾将她的法力渡到她的身上,法力与宿主之间一向有着呼应,那种天然的呼应,足矣牵引他找到她的魂魄。 思绪至此,他登时念出法诀,双手反转,一股淡蓝色的光芒缓缓自他的掌心间涌出,如同一条散发着浅蓝光辉的丝线般,一点一点向前牵引着。 那条丝线异常的薄弱,尤其是在青影识海那沉重的海水中,更是纤细的仿若随时便会彻底消解。 幽蓝的光芒与丝线交缠着一步步向前,海水浮动,不知是否是勾黎的错觉,在某一瞬,连他也几乎能感受出那刺骨的疼痛似是在他的躯体内闪过了一刹,但是他没有在意,只是凝住心神,跟随着丝线牵引的方向。 终于,不知行至多久,勾黎终于远远地望见了那个身影。 少女的身体就那样悬浮在海水中,双眸紧闭,面色如纸一般苍白,衣袂在水中轻轻浮动着,却没有一点生息。 再不待犹豫,他连忙上了前,可却是在他接触到少女魂魄的那一瞬息,似乎有什么淡蓝色的光芒自她的魂魄内涌出,与他的身躯交织着,似乎有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出,如藤蔓般缠绕了上来。 血月高悬,刺目的红光自天际倾洒而下,覆盖在巫冢铺天盖地的积雪之上,这里冷到彻骨,寒风刮过,面上刺刺得生疼。 远处的宫殿巍然矗立,隔着很远却分明地看到檐下闪着寒光的冰锥,在夜间若隐若现,火光闪动,巫侍们高举着火把,四处巡视着。 勾黎的目光怔了一怔,他竟…来到了巫冢。 眼前的一切都透着繁荣与生机,同那日他在修缮巫冢时唤出的影像里一般无二。 这里……会是她的过去吗? 怔然之时,却是在店内蓦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得并不甚清楚,勾黎循声望去,终是在敞开的殿门内,瞥见了一道幼小的身影。 殿内灯火如昼,女童墨发绾髻,只在末梢用一根发带系住,着一身浅粉色的绣裙,明眸灵动,恰似一只欢快的黄鹂,倚在一名中年男子的怀中,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勾黎的眸光微微一动,那一刹,似乎有霜雪自他碧色的眼底缓缓化开,露出其间毫无遮掩的温和与柔软。 是桃夭。 63 ? 她的过去 ◎祁落。唤我祁落就好。◎ 女童的容貌与勾黎记忆中的少女比起来要稚嫩许多, 杏眼桃腮,生得讨人喜爱。 她似乎很高兴,不住地挥舞着藕节般的小手, 边说边对中年男子比划着什么, 那男子也只是垂着眸, 安静地听着,分明眉眼生得凌厉,但他的目光却很柔和,宠溺地揉了揉女童的发。 渐渐的,女童像是说得累了, 将头向后一仰,就那样呼呼睡了过去, 双手无意识地拽着男子的衣袂,轻轻地晃着。 殿外的不远处, 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领着侍女们, 迈入了殿内,瞥见已经睡熟的女童,妇人唇角的笑意愈发温柔下来。 她伸手替女童理了理额间的碎发, 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条温暖的大氅, 盖在了女童的身上,随即,她张了张口, 似乎在说些什么。 勾黎不觉靠近了些。 “阿夭近来真是愈发睡得早了,这才晚钟响起不久,竟是又睡去了。”妇人的话音中带着盈盈的笑意。 “是啊。毕竟是长身体的年纪, ”男子应了一声, 又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术法的功课丝毫不见长,睡觉倒是很擅长,唉。” 虽是句揶揄,但男子的面上却不见一分严厉,仍是尤为温和的,他替女童掖了掖大氅,确保她的身躯都被完好的盖起来后,才放心地将她交给了一旁的侍女抱着。 他们,约莫便是桃夭的父母了吧。勾黎的眸中有一瞬的动容,但旋即却化作了黯淡。 他没有太多关于双亲的记忆,出生后不久,他便被父君扔在魔域深处的崖谷间,那里如同日后的镜渊般,孕育着无数世间最强大,亦是最可怕的魔物。 父君早就知道他身负世间最后一滴魔血,日后定会成为比自己强大上数倍的魔族尊主。 同样,他那尊贵的父君当然也明白那样的血脉意味着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将不死不灭。 所以他们将他扔进了崖谷,漠然地望着他被那些魔物一遍又一遍地攻击,甚至啃食,直至他虚弱到濒死,开始反噬魔物身上的力量。 那是锻炼他修为最快的方式,他们渴望用这种方式唤醒他体内魔血的强大力量,然后他们便能利用他的力量倾覆六界,站在权力之巅。 哪怕年幼的他曾无措的哭泣,一遍又一遍无助地呼喊着父君与母君,不断地乞求着他们将他放出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日复一日地经历那样痛苦地折磨。但他的父君母君只是站在崖谷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于是,那种害怕与无措很快便化为了漠然。 没有谁会来救他,这世间能够让他摆脱那种境地的,唯有他自己。 在那种周而复始的黑暗与折磨中,他成长得尤为迅速,甚至能够与那些可怕的魔物相抗,但那远远不够,他马上就感到了无趣,单纯的杀戮甚至不足以让他的心情泛起丝毫波澜。 他开始虐杀。 魔族不需要那些脆弱的情感,他们只需要一个足够强大,能够带领他们夺取至高力量的王,连他自己甚至都开始认同这一点。 他这一生从一开始便是无尽的黑暗,所以他残酷、暴戾,虚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不曾感受过任何温暖的情感,也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爱。 他在这一方面迟钝得可怕,几乎是麻木。 遇见她之前,他曾疯狂地痴迷于另一种极端,他享受下位者的崇敬,不安,与恐惧,那种带着惧意的强烈情感很好地弥补了他在情绪感知上的麻木,甚至让他兴奋。 像是蛇类在一圈一圈缠紧自己的猎物,漠然地欣赏着猎物窒息的过程。 死亡、恐惧对他而言一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但这一切都在遇见她后尽数改变了。 心中的霜雪化开,只剩下如水一般温和的柔软。 他模仿着他人如何表达亲近、展露关切,他会因为她的突破而感到赞许,也会因为她身旁有着其他亲近者而感到烦躁,甚至嫉妒,同样也会因她而恢复平静,不自觉地猜测着她每时每刻的情绪,好奇她因何而落泪。 他们是那样相似却又不同的两个人,同样果决,同样狠戾,但不同的是,她向来都是良善的,而他却一贯阴狠毒辣,自私利己。 从一开始,他们便注定迈向的是相反的道路。 勾黎收回了思绪,逼迫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而是如同那中年男子一般,将目光落在了女童的红扑扑的面颊上。 她睡得很熟,纤长的睫羽轻颤,圆圆的鼻头有时会像小猫一般有着些微的耸动,他几乎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的心下忽然一软。 妇人与男子交谈着其他的事物,不消片刻,男子望了一眼怀中熟睡着的女童,像是担忧自家女儿在此受冻,便扬了扬手,令侍女将小桃夭带了下去。 勾黎紧紧地跟在侍女的身后,迈向她的寝宫。 他看着侍女们将她放在了床上,盖上了温暖的锦被,才将殿内的烛火吹熄。 他这才靠得离她近了一些,站在她的床榻旁。 方才一路走来,都无人发觉他的存在,约莫是因为此处只是回忆,一切都是虚幻,但他还是更习惯与她独处。 女童翻了个身,抱住了身旁的枕头,嘴里还不住嘟囔着什么“饼……酥……好吃、好困……”之类的词。 勾黎不禁扑哧一笑,她改变了许多,他从未想过幼年的她竟是如此活泼,但随即,他的目光又冷了下来,怜惜与冷冽交织着。 是啊。她有着如此柔软的过去,本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却在神族的利用下,变成了那般模样。 女童翻身之际,一片被角自她的肩膀话落在一旁,几乎是下意识担心她会因此着凉,他竟然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想将那片滑落的被角重新盖回她的身上。 但他的手却径自从那锦背中穿了过去。 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了然的收回了手,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下意识的动作。 蓦然之际,床榻上原本熟睡着的女童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用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了个身,正准备继续睡回去,但睡眼惺忪间,却突然瞥见自己的床榻之前,似乎有着一片黑影。 她摇了摇头,又重重地眨了眨眼,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可却在她用力眨完眼后,视野开始变得清晰了起来,随之变得更清晰的,是床榻旁的那道身影。 与她不同的是,在血月微弱的光芒下,那人的身影是半透明的,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这一下,她几乎睡意全消。 “你你你你你……你是谁?”小桃夭霎时坐了起来,将被子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试图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影,声音颤颤抖抖。 随即,她开始顺着那道身影一点一点向上看。 眼前的男子身着一身玄衣,青丝半披半束,容貌昳丽而蛊惑,尤是眼下的那颗泪痣,令他面上冷冽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几分,突然间,她好像不再那样害怕了,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那人翡翠一般透彻的眸子此刻正与她四目相对,里面却有着诸多沉重的,让她读不懂的情绪。 勾黎怔了一怔,像是根本没料到她会看见自己,几乎是在听见她的问话后,他才能确定眼前的女童竟是真的能看到他。 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但心下原本的寒冷却转瞬化开了,他俯下身,和她保持着同一高度,平视着她,旋即,他听见自己的话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温柔又清晰道。 “祁落。唤我祁落就好。” 可笑的是,唯有在这种虚假的幻境中,他才能够卸下所有伪装,交付自己掩藏的一切真实。 但依附于谎言而生的爱意,又如何能得见天光? 64 ? 虚无 ◎她又一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祁落……”小桃夭‘哦’了一声, 喃喃地重复着他方才说出的姓字,她紧接着垂下了眼睛,神色认真地思索着, 但还不到片刻, 她又立刻抬起头来, 小脸上中满是不情不愿。 “你……你不会是……阿娘新给我找的侍卫?”她小声试探道,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地男子,期待着他能够应下。 若是阿娘找来地侍卫,倒是无碍,但若是阿爹找来的……那就不太好办了。 可, 在她满心期待的眼神下,青年却摇了摇头。 小桃夭立刻如同打了霜的茄子般垂下了头, 丧气道:“所以你是阿爹给我找来的术法老师吗?” 即使方才那一番试探之下,她心中已然能够确定那个猜测, 但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出这个问题。 但这一次, 青年却没有回答,反而,她瞥见他的眼眸中似乎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就那样柔和地望着她。 他在笑什么?他没有承认, 没有承认就是默认。该不会……他真是阿爹请来的?这一下,这位九黎族的小帝姬,仿若真的失了神气般, 蔫蔫地缩在被窝里,不再去看面前的青年。 她还以为,在她气走了三位夫子后, 阿爹就不会给她再请新的了呢。 许是因为她身为九黎族王君的独女, 亦是巫冢唯一的帝姬, 自幼便被众人娇惯着,便也养成了个贪玩的性子,学术法那样耗费心力之时,她实在是静不下心。 巫冢只要有阿爹阿娘在就好了,他们会好好地保护九黎一族,依她看,她根本就没有学习术法的必要嘛。 彼时,小帝姬如是想,曜黑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担忧与不安,有的只是笃定。 她确信着她所认为的安宁会继续下去。 年幼的她自然不会知道席卷着杀意的阴谋很快便会向巫冢袭来,亦不会知晓继承了远古神力的九黎一族很快便会倾覆。 那时尚还无忧无虑的她只是天真地以为,巫冢会一直这般安定下去,如往常的无数个过去的日夜那般。 小帝姬眼珠一转,想了又想,像是终于有了主意般,她抬起眼睛,轻咳一声,刻意拉长了自己的声音,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 “既然你是阿爹找来的夫子,本帝姬可得警告你一下,这个月我已经气走三位夫子啦,你还是快些离开吧,反正你迟早也会被我气走的。” 她的话音顿了一顿,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依我看,晚走不如早走,阿爹给你付的灵石,我也可以给你。” “两倍吧,怎么样?” 青年仍是没有应答,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像是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难道是开的价还不够? 见青年没有应答,小桃夭的话音弱了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仿若做出了巨大牺牲一般,开口道:“五倍。五倍总行了吧。” 伴随着她的话音,她别过头去,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内心无比的肉痛。五倍的灵石,她可是攒了许久的,想不到这个男子竟然这样贪。 出乎意料的,青年仍旧没有出声。 这是还嫌她给得不够多?小桃夭有些怀疑人生。 见自己的报价居然还没有打动青年,她“嘶”了一声,心理斗争了一番,终于,再次自信开口道:“十倍!够多了的吧!再多一颗都没有了。” 她记得前一位夫子说,有付出才有回报,所以有贿赂就会有新的偷懒嘛,虽然这句话并不能这样用。 终于,她看见青年动了动嘴唇,可他却没有说出她想听的话。 相反地,他只是淡淡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他的话音停了停,又补上了一句,“但无论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小桃夭的眼神一暗,但又迅速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开了口,“你说你不是阿爹请来的?” 青年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她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她的眼中却有了几分不解,“你既然不是阿娘找来的侍卫,又不是阿爹请来的夫子,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青年,却没有在他的面上找到丝毫熟悉之感。 巫冢居于偏安一隅,又受到神力保护,素来与世隔绝,从未有过外族入内的先例,可眼前的青年却让她感到无比陌生,她好像从未在族人之中看到过这张脸,难道他并非本族中人? “我好像从未见过你……”她迷蒙地喃喃着,“你为何会在这?” 封闭了千百年的巫冢中,第一次出现了陌生的面孔,这分明是极度危险的征兆,可奇怪的是,她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她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安定。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深碧色的眼中宛若幽深的湖水一般,轻易便能让人沉溺其中,少顷,她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地回荡在耳畔。 “因为,我们是彼此的朋友,所以我来见你。”他沉寂了许久,才低低念出这一句。 只能止步于朋友。 他们之间,哪怕在幻境之中,他都无法逾越半步。 “朋友?”她更加困惑了,“可我从未见过你。” 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女童微微皱着眉头,秀美的小脸上布满了困惑与不解,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试图想在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血月的光芒从窗棱中探进屋内,倾泻在青年玄色的衣袍上,却是直直地透过其间落在了她的锦被上,她的注意力才又回到他半透明的身躯上。 他是虚无缥缈的,像是影子。 那一瞬,她几乎有这样的错觉。 可很奇怪,他的存在却能给她带来实感。 仿若他本就是陪伴着她已久的真实,也是他口中所说的,他们是彼此的朋友。 注意到女童再看他的身躯,似乎是怕吓到她,青年开口解释道:“我并不属于这里,也无法接触这里的一切。所以,你不要怕我。” 像是为了让女童安心,青年动了动手指,探向桌面的杯盏,他修长的手指意料之中地从杯盏中径自穿过,只留下一片虚无,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没有言语。 “什么?”她没有听懂他方才的话语,可青年只是摇了摇头,便不再说什么。 像是试探,又像是不信,小帝姬伸出了手,想要去够青年掩于宽大衣袖下的手指。 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蜷曲而漫长的秀发散落在身后,而后,她轻轻地拨弄开青年的衣袖,手指胡乱地在其中摸索着,在蓦然间触碰到了一片微凉的温度。 她抓住了那片温度。 “你看,这不是够到了吗?”小帝姬仰起脸,冲他灿然一笑,一字一句,郑重又认真地说:“就算只有我能够触碰到你,你也不是虚无。” “你永远是真切地存在的。无论怎样。” 是吗……? 青年的眸光一颤。 在这一片假象之中,他是唯一鲜活的色彩,是这样吗。 可若是假象破裂后呢? 青年眸中的神色错综复杂,那双如同冷玉一般的眼睛就那样无声地望着她,他的唇角似乎有着笑意,可那却无端让她感到有些沉重。 某一瞬,她似乎在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怜惜,与愧疚。可他为什么会愧疚?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小帝姬仍旧有几许困惑,但她还是因为有了一位新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祁落……”她又一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然后,小帝姬对上青年碧色的眼眸,笑靥如花。 “阿落。我就叫你阿落吧。” 在假象之中,他们成为朋友,交换彼此的真实,可祁落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只不过是转瞬即逝,但凡假象破裂,发生在此全部的回忆便都会不复存在。 他没有在她的幼时遇见过她,也没有那样纯粹地接近她,他们之间的所有,都是始于欺骗与利用。 所以,就算并非虚无,这一切,又有何不同? 65 ? 失踪 ◎他在透过无数个重叠的时光看她◎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过去, 在这片回忆中,时间的流速极快,转眼之间, 先前那个女童已然褪去了稚嫩的面容, 渐趋与祁落记忆中的少女的身影重合起来。 纵然此处的一切都那样真实, 他仍是无比明晓这毕竟是一个幻境,更重要的是幻境以外桃夭游离于青影识海的魂魄,在此多耽搁一分,就意味着她的魂魄会愈加危险。 但奇怪的是,无论祁落如何尝试, 都无法破开这片笼罩着他的幻境,甚至根本不能动摇它半分, 仿若冥冥之中,他便注定了要与旧忆中的她一同历经回忆中的一切。 渐渐长大后, 少女也不再似从前那般贪玩, 反而开始一板一眼地和夫子学起了术法,可比起那些父亲请来的夫子,她似乎更喜欢和他呆在一起。 从前入睡前, 她总是要阿爹阿娘哄睡才肯入睡, 如今却肯自己乖乖回寝宫睡觉,连阿爹都有些颇为惊讶她的变化。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哄睡那样的工作, 已然从阿爹阿娘的身上,转移到了那名突然出现在她寝宫的青年身上。 即便他的出现来得尤为蹊跷,她当时都被吓了一大跳, 可很奇怪, 她却并不怕他。 幼小的她能感知出那道虚幻身影下掩藏的凌厉威压, 而她却天然地不畏惧青年伪装之下的模样。 像是凶兽收起了利爪扮作无害,纵使它的獠牙利爪有多么可怖,她所能感知出的,唯有其间的温暖。 青年会在她睡意朦胧的时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直到她入睡,好像真的在哄小孩子一样。 日复一日,青年似乎从未厌倦过。 桃夭发觉,在整个巫冢之中,她似乎是唯一能看见他的人,哪怕他就那样站在她的身侧,巫冢之中竟是无人发觉,就连术法了得的阿爹也不曾发觉她的身旁至始至终都站着一位外族人。 多日的陪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眼前这个如同幽灵一般透明的青年甚至给她带来一种熟悉感,让她莫名感到安心。 所以她去哪都会带上他,每日晨起之时,她都会带他和她一起学术法,但那似乎是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在夫子教学之时,她的余光会瞥见青年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端详着她的方向。 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分心,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那双冷玉一般的眼眸闯入她的眼帘,却如霜雪化尽般,带着柔和的情感。 青年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几乎可以说是妖冶,翡翠一般剔透的眼瞳,眼角蛊惑般的泪痣,抿紧的薄唇,总是能让她看呆了去。 她的手中尚在依照着夫子所说的手势结印,最终也念念有词地念叨着法诀,可人走出去好远,眼睛却转着弯回来看他,因此也挨了不少夫子的训。 “罪魁祸首”好像也意识到了她分心一事,便总会在她下学之后,默默地与她一同将课上所学的术法温习一遍,这样她也不至于落下太多的进度。 对此她还是很满意的。 他是她在巫冢中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即使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因为自己拥有一位“秘密”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只是有时,这种为众人所不知的关系,也会让她感到有几分心虚,尤其是阿爹来她寝宫看她的时候,青年正好就站在她的身旁。 这种时候,就算知道阿爹看不见他,她的眼神也尤为不自然。 闲暇之时,她会带着青年参观巫冢,大到十方河、佛桐崖、平关谷,小到幼时她在幕塔旁自己偷偷造的秘密基地。 其实也并不算秘密基地,只是恰好在幕塔旁,土地有一处凹陷,天然形成了一个类似洞穴的地方,而那里盛开着漫天的曼珠沙华,恰好将那里的凹陷遮掩了下去,她便也在那里放上了不少自己的东西,有她幼时最喜爱的画本子,还有心爱的首饰珠宝,甚至还有她积攒的灵石,几乎都要将整个洞穴填满。 看着她志得意满地给他展示自己的收藏品,青年的唇畔有着淡淡的笑意,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眼底是化不开的爱怜。 桃夭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很多时候,青年似乎并不是在看自己,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大多数她带他在巫冢中游荡之时,他的眸中并没有初见那些事物的惊讶,反而是了然,像是他早已知道这里是何模样了一般。 这让她感到无比的奇怪,但猜疑在舌尖辗转了许久,她还是没能问出口 某一时刻,悠扬而浑厚的晚钟声自幕塔中响起,塔尖亮着盈盈的光芒,如月光一般流泻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将影子拉的极长。 青年玄青色的衣衫在光芒的照耀下似乎变得愈加透明了,他侧对着她,面容隐匿于黑暗中,唯有塔顶隐隐的光辉勾勒出他好看的侧脸。 桃夭不禁怔了一怔,许久,才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带他来这,还没向他介绍巫冢的幕塔呢。 她旋即收回了神,抬起了手,向身旁矗立着的光塔指了一指,“这便是我们巫冢晚钟响起的地方,称作幕塔。” 她的话音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巫冢没有昼夜之分,每每晚钟响起之时,就代表着夜幕,降临。” 却是在同一时刻,在她说出下半句话时,她亦是听见青年跟随着她的话音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他们的声音在这此刻无限重合。 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在那一霎那顺着心间一点一点攀爬上来,让桃夭几乎呼吸停滞,她偏转头,对上他的一贯温和的目光,可这一次,她却似乎在其间捕捉到了近乎哀怜的情绪。 他在透过无数个重叠的时光看她。 瞬息之间,桃夭几乎有一种错觉,他分明就站在她的眼前,近在咫尺,却又遥隔千丈,让她触不可及。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她感到害怕,像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冗长的幻梦,从来就没有什么祁落,他们之间也从未遇见过。 她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又摸索着在那宽大的衣袖下抓住了他的手指,先前那种怅然的感觉才安定下来几分,她也终于不再那样害怕。 似乎只有在触碰到他的时候,才能让她感到心安。 掌心的温度微凉,青年似乎眸光一颤,少顷,他也轻轻地回握住她的手指。 月光下,青年的身躯似乎又淡了一点。但桃夭只当是错觉,没有太在意。 天不过才蒙蒙亮,桃夭便起了身,让侍女们绾了个双髻,又披上素白短袄,才欢喜地出了门,今日是巫冢的源罗节,族中的元老与王君都会前往平关谷向古神祭祀,而九黎族剩下的族人与孩子们则会待在这里,照例是要打雪仗与挂花灯的。 重要的是,因为是源罗节,夫子们也都放假了,她也不用学术法,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平日里起码要赖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的臭毛病一下子就治好了,刚一睁眼就急匆匆地穿好了衣服,准备一番便出了门。 她平日里并没有那么喜欢打雪仗,或许是因为节日的缘故,这一回,倒是让她满心期待起来。九黎一族的积雪万年不化,也是圣洁的象征,在源罗节上打雪仗,有着祛除晦气,迎来好运的寓意。 青年亦是随她一起出了门,但他只是站在院落的一角,安静地看着她与玩伴们玩耍。 桃夭的鼻尖早已冻得通红,双手也像萝卜一样,似是意识到了寒冷,她将手举到嘴边呵了口气,又搓了搓。 “阿夭这是认输了吗?”对面的一名少女轻笑道,又朝她丢过来一个雪球,准确无误地糊在了她的脸上。 她被冷得倒吸了一口寒气,身躯亦是颤了一颤,但即便是在玩闹之时,她也能陡然觉察出一旁青年神情蓦然出现的不满,甚至还带着一丝隐隐的杀气。 她吓得连忙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又趁着众人不注意之时,悄悄地往青年的方向摆了摆手。 只是被丢过来的雪球冰了一下而已,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她才连忙弯下腰,毫不示弱地抓起一把雪向那名少女的方向砸过去。 那名少女同样也被糊了一脸,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周围的几位玩伴们亦是笑作了一团,一边笑一边还不忘向对方互砸雪球。 今日的天气似乎比往常要好上许多,不再是灰蒙蒙的,依稀有着温暖的光芒自血色天幕间透下来,却隐隐让她在心下感到不详,但孩童之间的玩闹很快便击碎了那种不详。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玩闹了一日,又和玩伴们在十方河旁的古树上挂上了许多花灯后,她才准备与青年一同返回寝宫。 可在路过阿爹日常办公的霄云殿前,她的步子却顿了一下。 霄云殿内,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簇烛火。 她这才反应过来,寻常源罗节的这个时候,阿爹和元老们,应该早就回来了才是,可却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何况,祭祀大多是在晚钟响起之前便要结束的,而现下,晚钟分明已经响起许久,阿爹他们怎么也不该还没到,且连殿前的巫侍们竟是都不见了踪影。 去哪了呢……她在心底疑惑,那一刹,先前在玩闹时被她忽略的不详之感在顷刻间扩大开来,她不禁向前迈了几步,不自觉地跑远了,在层层殿宇中绕来绕去。 “帝姬……帝姬……”身后依稀传来一众侍女的喊声。 心底的不安越发扩大,桃夭没有理会他们,她加快了步伐,从殿宇中绕了出来。 她要去找阿爹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 66 ? 被掩埋的真相 ◎他想告诉她什么?◎ 透过并不亮的光线, 桃夭终于看见了巫冢的出口,素来如同屏障般萦绕着整个巫冢的保护光辉不知何故竟然变得暗淡无光,仿若下一秒便会彻底消散, 防卫森严的出口此刻亦是没有一个人, 孤零零地处在呼啸的寒风中, 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却无端有一种吸引力,引诱着她走过去。 但那种吸引力似乎带着危险的气息,让她感到极度不详。 九黎族归属古神桑泽一脉,千百年前便受到远古神力的庇护, 隐于世间,九黎族的王君与元老亦是继承了些许古神的神力, 将此庇护之法代代相传,即便现下环绕在巫冢的神力亦非古神桑泽最初布下的那股, 但在王君与元老的运转下, 功效并不减从前,巫冢这才得以长久的隐匿于世间,不被外族所觉。 而此刻神力暗淡, 那便意味着…… 阿爹与元老们遇到了危险。 桃夭顿时心下一骇, 神色骤然有些慌乱起来,更多的是止不住的担忧。 她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局面,她甚至从未想过一贯安宁的巫冢, 竟也会有神力暗淡的一日。 阿爹他们一定还在平关谷,桃夭蹙紧了眉,眼底充满了不安。她搓了搓手, 将手缩进袖中, 有四下张望了一下, 确认旁侧并没有人跟来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了般,她匆匆提起裙子,朝着出口奔去。 她自然明白身为王君之女,又身系古神遗留下的圣物护魂珠,她本是最不该出巫冢之人,可阿爹与元老们至今生死未卜,她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走出好远,眼前赫然是一片幽暗的森林,参天古树密集地矗立在眼前,黑压压的,阴冷透骨,周围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进桃夭的体内,她打了个寒噤,脚步顿了一顿。 除却庇护神力外,为了防止巫冢受外族侵扰,巫冢之外还设有一片暗冥之森,凶险异常,而在暗冥之森后,便是平关谷,但寻常之时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古树林,她在前几天还带着祁落参观过,唯有神力薄弱后,暗冥之森的另一层保护才会开启,阻挠任何外界想要进来之人。 竟是连暗冥之森都开启了么……桃夭咬紧了唇,眸光再度一黯。 寒风猎猎,林中猝然惊起一片昏鸦,凄厉的鸣叫扰得人心神不宁。 恐惧与极端的担忧交叠着,桃夭的身躯不禁颤了一颤,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竟是有几分颤抖,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紊乱。 旋即,垂落在一旁的手却蓦然被一片熟悉的温度捕获,她怔怔地偏过头,对上青年碧色的眼瞳。 一贯如湖水般沉静的瞳仁在此刻却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涌,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看见他的眉心微微皱起,像是在担忧。 紧接着,不安的驱使下,她的指尖顺着那片温度向上攀爬,然后交叠,掌心相贴。 肌肤与肌肤间接触的实感莫名让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不再似先前那般恐惧。 他并没有说些什么,可只要他在她身侧,就让她感到无端的安心, 桃夭咬紧了牙关,终于挪了挪步子,一步一步向着暗冥之森走去。 林外微弱的光也隐匿在林间茂密的叶间,几乎难以视物,旁侧的树枝上有蝙蝠倒立着,齐齐的一排,双眼泛着幽绿色的光,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不多时,林中忽然刮起了大风,吹得左右树枝摇摆不定,蝙蝠瞬时被惊起,拢成一团,冲向他们的方向,却是径自从青年的身躯内穿了过去。 如同青年所说的那般,他无法接触这里的一切,同样,这里的一切也无法触碰到他。可切实在眼前看到这幅景象时,桃夭还是忍不住怔了一怔。 但她没有犹豫太久,扯紧了短袄,兀自向前走去。 胸腔间的护魂珠泛着浅蓝色的光芒,微微浮动着,那种柔和的光辉悄然向周围逸散着,林间原本蠢蠢欲动的诅咒之物纷纷四散开来,为九黎族的帝姬让出一条道路。 猝然一刹,桃夭能够明显地觉察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同一时间静止了一般,连沙沙作响的树叶也再没了动静,在空中顿住,平白有些瘆人。 似乎有什么昏黑的东西在她面前一闪而过,速度之快,她竟是没能看清那物的相貌,可那如同魅影一般的东西却尤为清晰地让她感到可疑。 她下意识想追随着那物而去,但还是生生按捺住了这个念头,回转身来,准备继续往前。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旁侧却骤然传来一声慌急的叫喊。 “阿夭!” 是爹爹的声音!桃夭霎时反应过来,连忙循声望去,骤然在旁侧的不远处隐隐看到了人群的影子。 不待思虑,她连忙向着那群身影奔去。 近了,越发近了,眼前那身着淡青色长袍之人,不是阿爹是谁? “爹爹!”她扑向那个身影,抱住他,大有久别重逢的样子。 “你这孩子,结界薄弱后,暗冥之森是何等危险的地方,怎么好端端的来到了这里。”桃玄清的声音带着力不从心的疲惫,他蹙着眉,话音间却没有一分愠怒,唯有担忧。 方才在平关谷祭祀之时,不知为何,竟是突现一强大妖物,生生打断了祭祀,甚至还削弱了巫冢的庇护神力。 那妖物状若一团依稀有着人形的硕大黑影,看着尤为陌生,他从未在任何典籍中看见过对其的记载。他与元老们与之奋力一战,但根本不是对手,眼看着那物就要将他们吞噬,却突然自旁侧现出几人,及时出手救了他们。 桃玄清叹了口气,仍是有些心有余悸。 若是没有后来出现的那几人出手相助,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只是太担心爹爹了……”桃夭将头埋在阿爹的衣袍中,声音闷闷的,“再说了,我现在也不是没事嘛。” 她的话音顿了顿,想到什么似的,又迅速抬起头,出声道:“对了,爹爹,是源罗节上发生了什么吗?怎会连连暗冥之森都开启了?” 桃夭仰着头,眼底倒映着桃玄清忧虑的面容,她看着爹爹眉目紧锁,唇角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血迹,竟是整个人看着都似是在片刻间苍老了数倍那般,她那原本就悬着的心骤然一紧。 “已经没事了。”桃玄清目光一顿,企我鸟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一正理本文但还是不想自家女儿担忧,于是对平关谷上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他只是偏过了头,看向元老身后的几个人影,淡淡说道:“遇到了一些麻烦。是这几位侠士救了我们。” 桃夭微微一怔,当即顺着阿爹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原来在元老身后,还站着几人。 那几人继而从元老们身后缓步走出,步至桃夭的眼前。 桃夭松开了抱着桃玄清的手,规矩地向他们行了一礼,“多谢侠士出手相救。”她的声音虽稚嫩,却充满了感激。 “不过举手之劳,帝姬大礼,吾等受之有愧。”那几人只是摆了摆手,客气道。 待到这几人出声后,她才抬起眼,悄悄地打量着他们。 眼前一共五人,身着白袍,皆是仙风道骨的老者,看着面相和善,他们笑着望向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是他们救了阿爹与元老,她本该对他们心存感激才是,可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却无端又一种不好的预感,仿若那温和微笑背后所掩藏的,是骇人的杀意。 这一切来得太蹊跷,让她如何不疑。可毕竟是孩提年纪,那种猜疑的念头只是出现了短短一瞬,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好了,我们回去吧。你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出来,你阿娘一定等着急了。”桃玄清强行忍住方才被那妖物袭击后有些紊乱的心脉,故作轻松地刮了刮桃夭的鼻子。 “知道啦知道啦。”桃夭点了点头,似是察觉到阿爹与往常有些不同的虚弱,她并没有跑远,而是离他近了些,用手搀扶住他的身子。 几人一起,就这样向巫冢的方向走去。 那个至始至终都在她身侧的青年亦是随着她的步伐,与她一同走向巫冢。 她总是不经意地仰头看他,他们的视线一次又一次地碰撞着,可某一瞬,她却似乎在他的神情中捕获到以往从未有过的情绪。 青年紧紧地抿着唇,眉目紧锁,眼角微微泛红,晦暗的瞳孔中尽是压抑的怒气,她看见他的唇形竭力地翕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他仿佛想要告诉她什么,却丝毫发不出任何的音节。 而后,那种交杂着杀意的怒气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散去,他那寒冰一般的双眸在一瞬沉静下去,怒气化作了哀怜、担忧,与无可言说。 沉默。 沉默蔓延在周围厚重的空气中,是粘稠的,让桃夭几乎喘不过气,真实与强烈的虚幻感交织着,仿若一双大手般捂住了她的双眸,让她难以窥见任何事物。 她竭力想读懂青年方才脸上的神情,却根本没有丝毫的头绪。 他到底想告诉她什么? 67 ? 永生永世 ◎他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回到巫冢后, 原本因帝姬失踪和王君迟迟未归造成的骚动总算是平息了,一切又恢复了曾经的秩序井然,但毕竟桃夭那时是私自出走, 回来后自然少不了被阿娘一顿数落, 只不过那种焦急的数落中, 更多的还是后怕之感。 她到底只是个孩童,出了巫冢,谁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不过桃夭并未太在意阿娘的数落,源罗节上发生的这一切,虽然有些蹊跷, 却也已然平息,庇护神力已经开始织造, 将巫冢如同从前那般彻底封闭起来,况且连阿爹口中那时作乱的妖物也已被那几人除去, 不会再有任何的危险。 巫冢的祥和仍会继续, 像从前一样。 她也会永远留在这里,像历代帝姬那般,修习如何操控护魂珠的力量, 守护她的族人。 这片方寸之地, 于她而言并非是禁锢,反而是归属。 她本就属于这里。 在听了阿娘数个时辰的唠叨后,桃夭的眼皮终于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甚至连头都开始往下如同小鸡啄米般不断地点着,阿娘叹了口气,总算不再说些什么, 只是吩咐着侍女将她带回寝宫休息。 回去的路上恰好能够经过阿爹的霄云殿, 那里的烛火仍是亮着, 薄弱的暖色烛光透过木窗的缝隙向外逸散,她看见几个人影映照在窗间的油纸上,在殿内不断走动着,似乎是因为距离的缘故,人影与烛火的影子交缠着,甚至有些扭曲起来。某个瞬间,那几乎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若那些走动着人影,并非是人影,而是掩藏着獠牙利爪的猛兽。 那几名救下了阿爹的老者们此刻就在霄云殿中,与阿爹议事,她本以为他们不过是来要些好处,很快便能结束,可现在这样晚了,他们却还未离开。 他们究竟在与阿爹说些什么呢? 猜疑在心下打着转,让桃夭的困意都醒了一半,她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加紧了回寝宫的步伐。 祁落还在那等她。 屏退了一众侍女后,桃夭利落地推开木门,又很快合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内室走去。 青年的身影在霎时闯入了眼帘。 他背对着她,就站在木窗前。 窗外积雪未融,刺骨的寒意顺着席卷而来的晚风“嗖”地窜进了屋内,让桃夭身体一颤,忍不住“嘶”了一声。 “阿落。”她启唇唤他,不知何故,此刻她竟然觉得有些忸怩,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裾。 青年闻声回过头来,颀长的身形陷落于血月微弱的光芒中,带着重叠的虚幻感。 他的眸色黯淡,深碧色的瞳仁似是覆上了一层寒霜那般,带着刻骨的冰冷,但那种冰冷中,却似乎交杂着茫然,与哀怜。 方才林间一瞥,已经足够让他认出,那道一闪而逝的黑影,就是他曾在鬼市中所见到的黑影。 根本就没有什么出手相救,源罗节上的那一切,从始至终都是神族长老的安排。 为的是骗取桃玄清的信任,继而达成他们真正的目的。 巫冢日后残破颓圮的模样仍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已然无比明晰。 无论神族想要达成的是何等目的,他们最终都失败了,所以才不得不毁掉了整个巫冢,留下了最幼小,亦是最好控制的桃夭。 他们摧毁她曾经所依赖的一切,然后又装作救世主一般对她施以援手,教她忘记仇恨,教她心怀苍生,让她成为兼爱天下的神女,然后再利用她体内的护魂珠,去替他们找寻神器碎片,以达成他们卑鄙的私欲。 这一切,让他如何不恨? 可他却没有办法。 无论他如何尝试,只要是有关日后所发生的任何字句,他都无法说出,就连术法,书信,他都无法留下任何的痕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日后她将一步一步地迈向那既定的残酷事实。 究竟该怎样做,才能救她?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她不再经历那样残忍的回忆? 没有答案。 从来就没有答案。 他早该明白的,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算再真实,也只是一场幻境,亦或是说,是掩藏于某处固有的记忆,他又怎么可能改变记忆中原本便会发生的事情。 但他不甘心。 包裹着蜜糖的毒药,祁落从未想过在某一日,连他也会沉溺其中。 沉溺于从前自己嗤之以鼻的幻象,甚至想尽一切办法去扭转这个幻象。 这里有着她柔软的过去,作为后来者,他从一开始窥见的便是经历过所有痛苦的她,是将过去的自己打碎过无数次又拼凑起来的她。 所以她坚韧、狠戾、果决,如荆棘般无畏。 那本是吸引着他的皎白月光,而此刻,他却恍然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月光,而是每时每刻在回忆中焚烧着旧忆中累累伤痕的炙沸之火。 那些苦痛塑造了她,可她本就不必沾染上那些。 她不必坚韧,不必狠戾,不必果决,她只要成为她自己就好,无论是怎样的自己,天真、脆弱、哪怕胆小、哪怕无能,她都该成为自己。 她本该成为她自己。 可那些神族,却生生剥夺了这本该属于她的权力。 青年的眉心微微蹙紧,并没有出声说些什么,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她,逆着月光,面容隐匿于黑暗中,让人看不真切。 眼前的少女亦是仰着头,与他四目相对,他看得出她此刻眸中的疑虑,也猜得出她在想些什么,可她注定得不到那个答案。 他兀自上了前,一步一步向少女靠近着,而后,他的步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青年的眼底有着细碎而清亮的光芒,哀怜与迷茫自其间褪去,最终只留下如同汹涌海水般不住翻涌的情愫。 片刻,他张开了双臂,将少女轻轻揽入怀中,他的下颚抵在她的发顶,鼻尖充斥着少女身上馥郁的杏树花香。 那样冰冷而残酷的回忆中,他想给她一个拥抱,即便,那什么也不会改变。 再快乐一些吧。 桃夭。 即便他无法改变这里的任何事情,甚至或许都无法在这片回忆中留下任何东西,他还是奢望着,或许他的存在,这个所谓的变数,能够在那些日复一日如同心魔般啃食着她的残酷杀戮中,留下些什么温暖的东西。 他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阿落……你……”桃夭被青年方才的动作弄得一怔,感受着自己此刻被他圈在怀里,她似乎还有些不习惯,微微动了动身子,下意识想要挣脱,却似乎被他抱得更紧了些。 鼻尖弥漫着青年衣衫上好闻的冷香,她听见他的呼吸仿佛有些急促,还住她身躯的手臂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肌肤,她的身体触电般地一颤,愣了良久,终于试探着靠向他的胸膛。 他在担忧着什么。她能感受出,从她与阿爹重逢的那一刻起,他似乎便有些不对劲。 可他究竟在担心什么?自己明明好好回来了呀。 桃夭有些不解,只当他如阿娘一般,只是对那时的情形感到后怕罢了。 她于是微微踮起脚,伸手环住他的后背,如同哄小孩一般,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轻声说道:”好啦,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嘛,已经没事啦。” 青年并未应答,他们就这样无声相拥着,许久之后,他才将她放开,神情又恢复了往常,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忸怩与害羞的感觉这才后知后觉地爬上了桃夭的心间,她的两颊有些泛红,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又轻轻咳嗽了两声,不再说话。 良久后,起伏的心潮才缓缓平静下来,先前的的猜疑与不详却急不可耐地涌了上来,将她先前的悸动击得粉碎。 她再度感到了不安,与阿爹重逢之时,青年竭力想要告诉她什么的情形倏然浮上了脑海,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阿落,那时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她能明显看出青年似乎顿了顿,他的唇形翕动了几下,却没有给出她想要的回答。 “没什么。我只是太累了。” 闻言,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似乎是不敢相信他此刻的变卦,但青年神色如常,她什么也没能发觉。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游离着,却突然停了一停。 血月之下,青年的身影似乎又淡了几分。 那样拙劣的回答,却在此刻一言堵住了她所有的疑虑,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逃避般挪开了目光,迫使自己不去注意那个方向。 只是因为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才会如此。她那样说服自己,如同往常般,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指尖,感受到触碰的实感后,那种怅然所失的感觉才褪去了几分。 “阿落,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对吗?”可沉寂了许久,她终是低声喃喃道,仿佛宽慰,又仿佛自欺欺人。 她明知道他的存在是那样的虚无飘渺,却一直刻意对那些迹象视而不见,她渴望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能够令她感到安定的答案,哪怕那只是谎言。 那一刹,似乎天地都变得寂无,只剩下他们两人,而后,她听见那道冷玉一般地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他说。“永生永世。” 68 ? 迁离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自源罗节那日后, 因得祭祀时的救命之恩,那几名老者时常会来巫冢,大多是与阿爹在霄云殿议事, 不知究竟在谈些什么, 阿爹竟是一反常态地不让她靠近了。 多日下来, 老者们的身份也逐渐为众人所知。 老者们身为神族,与他们一同出自于古神桑泽一脉,却是为较为偏远的旁系,又互相分离了千百年,故而与九黎一族在脉息上并不相似。但奇怪的是, 他们既出自旁系,其修为与能力本应远在九黎族之下, 可他们竟能在源罗节上救下九黎一族的王君,这不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老者们, 族内亦是众说纷纭, 但更多的是对巫冢的担忧,如今巫冢虽然再度启动了庇护之法,可随着那些老者的不断进出, 难免会在某些时候使得巫冢的气息逸散, 暴露巫冢所在的位置,从而招致危险。 巫冢毕竟身负古神圣物护魂珠,又避世千百年, 那些渴望夺取护魂珠的人早已急不可耐,一旦发觉巫冢的存在,定会如豺狼虎豹般一拥而上, 将巫冢分而食之。 于是巫冢内部也划分两派, 一派秉承避世的原则, 想上书王君,让其将那几名老者赶出巫冢,从而使得巫冢再次恢复完全的封闭,另一派则认为巫冢既然承了救命之恩情,便不能如此冷硬地将其赶走,应好好待客,多一个巫冢之外的朋友,以后也能够有个帮衬。 两派意见产生巨大分歧,也因此吵得不可开交,就连桃夭也有所耳闻。 对于那几人,桃夭并没有太大的感受,也许是因为年龄尚小,先前对其之怀疑早已随着冗长的时日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抛开族内的传闻,那几名神族长老是尤为和善的,至少对她来说。 阿爹在办公时并不允许她靠近,但她总会乖巧地远远等在殿外的某处,直到阿爹结束办公后,她才会靠近霄云殿,每每这个时候,她便总会碰到刚从霄云殿内出来神族长老。 他们总是会停下来,笑意盈盈地叫住她,然后半俯下身,在她的手上放些东西,有时是些吃食,有时便是她从未见过的玩物或者用具,那些都是外界的新奇玩意儿,是巫冢从不曾有过的,她自然也很欢喜。 在她看来,他们与巫冢内总会塞给她好吃的的族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偶尔会让她觉得不对劲的是阿爹,这些时日,每每她去大殿内找阿 忆樺 爹时,阿爹总有些出神,木然地望着某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眼底似乎都有疲惫,或是说,力不从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但那种不对劲之感也不过是一时的念头,桃夭并未怀疑什么,只当阿爹只是因为办公久了太累了罢了,从未将此事与神族的那几位长老们联系起来。 他们是巫冢的救命恩人,又怎会害巫冢? 彼时,这样的念头几乎侵袭了九黎族的多数人,同样也包括她。 怀疑、信任、感激,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不安的巨网般网罗住整个巫冢,每一个人都带着审度的目光审视着那五位外来者,却因自身本性而纷纷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可却没有一个人发觉,巫冢此刻正如死海上的一舟浮木,在无垠海面上漂泊千年,依其自身本已足够维持平稳,一旦有人稍微在某处施加些许力量,浮木便极有可能在瞬时倾覆。 而巫冢,已然处于倾覆的边缘。 送走了符白,与其他四位长老后,桃玄清低低叹了口气。 殿内无人,唯有书岸上跃动的烛火,在墙壁上投映出一圈又一圈的光纹,扬尘在眼前幽幽浮动着,交织着血月惨淡的光芒,刺入他的眼眸。 桃玄清伸手扶额,再度叹了口气。 他下意识偏过头,想要与自己的夫人宥莲说说话,却蓦然想起,因为与神族商议之事不可泄漏,他早已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霄云殿,甚至包括自己的夫人与女儿。 晚钟响起已经许久了。这个点,夫人与阿夭约莫都已经睡下了吧。桃玄清收回了怔然的目光,眼底的失落一闪而逝,但旋即又化作了浓重的担忧。 他原以为源罗节那日那些神族不过是碰巧在平关谷附近才得以救下他们,他以为只要赠予他们巫冢的珍贵的宝物以示感谢后,便能与其分道扬镳,却没有料到,他们根本不是为此而来的。 巫冢避世千百年,桃玄清早已对外界一无所知,直到遇见那些长老后,才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外界早已翻天覆地,神族在神魔大战中落败,被魔尊赶尽杀绝,如今偌大六界中,竟是毫无神族的容身之所。 深重的魔气笼罩六界,白骨如山、生灵涂炭,尤是神族,全族几近被屠戮殆尽。 桃玄清虽已带领巫冢远离这尘世纷争许久,可在听到神族如今惨状后,他的心下还是忍不住有几分动摇,巫冢素来与世隔绝,无意牵扯于战火之中,但念及神族救命之恩,又加之神族在千百年前与他们出自同脉,若是神族需要,符白可带领那些幸存下来的神族来到巫冢定居。 凭借九黎一族的庇护之法,再融汇于神族长老们的力量,巫冢定会比从前更隐蔽,也会更安全。 他向他们如此提议着,可符白却似乎并不满于这个决定。 “躲?为何要躲?神族何错之有?” “那些无辜被屠戮的子民又何错之有?难道就这般无能地躲起来,任凭魔族为祸世间么!玄清兄,你到底是太懦弱了。” 符白当日话仍旧历历在耳,他之坚定,与不满,亦是注定了他们所追寻的东西,本就不同。 巫冢身系古神桑泽遗留下的圣物护魂珠,而世间至善至纯的圣物,招引而来的却只会是世人无止尽的野心,一旦护魂珠现世,世人便会无尽的追逐着护魂珠的力量,在彼此的纷争中,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地狱。 可不仅如此,护魂珠还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秘辛。 上古时期,古神桑泽在化境之前,曾将护魂珠与承载着巨大法力的神器碎片遗落四方,众人皆渴望着能够集齐神器碎片,重塑神器,从而便能获得毁天灭地的力量,却很少有人知晓,唯有护魂珠才能够与碎片呼应,从而找到散落的碎片,集齐神器碎片之时,也唯有护魂珠才能够重塑神器。 但神器重塑的代价是,护魂珠的宿主必须主动献祭。 这便意味着,宿主……会死。 那样残酷的秘辛,鲜少有人知晓,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九黎族不可贸然出世,不只是因为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他的确想保护他的子民,但同样的,他也有着私心。 他不愿他的女儿赴死。 他必须将护魂珠的存在掩藏于世间,这并非懦弱,而是当下最明智的抉择。 但他的想法没有得到符白一行人的认同,他们起初还很有耐心,如同蛇一般盘踞在他的身侧,尝试着用各种方法游说他,竭力想让他感到不甘于蜷缩在此方寸之地。 他们想让九黎族与神族合作,携手对敌魔族,一统六界。 但桃玄清始终没有半分动摇,他们的议谈亦是每每不欢而散,日子久了,符白一行人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桃玄清开始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神族那掩藏于温和与无害的笑容下的尖锐獠牙似乎终于要显露出来,甚至带着杀机。 他变得越来越不安,那种不安像是某种不详的征兆般,催促着他下决定,让他终于在今日彻底与他们决裂。 阐明了九黎一族永远不可能与神族合作后,符白似乎诧异了一下,随后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他们没有多言,可那种沉默却让他觉得无比危险。 桃玄清无法确定符白一行人是否知晓护魂珠的秘辛,却能够感受出,他们十分不甘心,亦是有几分恼羞成怒,极有可能会对九黎族实行报复。 他不能拿族人冒险,符白已然知晓巫冢的位置,亦是明晓如何破开庇护之法闯入巫冢,不能再拖了,九黎族与神族已然决裂。 明日,最迟明日便要行动。 明日,他便要带领全族,迁离巫冢,找寻下一处隐蔽之所。 桃玄清眸色一深,却渐渐变得坚定,他收回了思绪,吹熄烛火,大步向殿外迈去。 打开殿门的一瞬间,却蓦然在不远处瞥见一个身影。 妇人站于纷飞大雪之下,手执油纸伞,雪花洋洋洒洒地从伞面倏然落下,她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可唇角盈盈的笑意却仍然清晰。 见他的身影现于殿门,宥莲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前,将手中准备的狐毛大氅递到桃玄清手上,看着他披上后,又替他理了理衣襟。 “在这里等了许久吧,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桃玄清的话音间没有嗔怪,唯有心疼,他垂眸望向自家妇人的脸庞,虽然穿的严严实实,可毕竟等了那样久,此刻连鼻尖都冻红了。 这样大的雪,一定冻坏了吧。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过宥莲手中的伞,又将她揽入怀里,这才一步一步地向寝宫走去。 “才等了没一会呢。”靠在桃玄清的怀中,宥莲装作不在意道,她旋即又抬起眸,瞥见夫君紧锁的眉目,心下猝然窜起一抹不安。 “夫君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为何近日眉心总是不展。”她有些怔然道,不自觉地靠紧了些,似乎这样就能让她找到几分不安之中的实感。 桃玄清有些哑然,沉寂了许久,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宥莲对神族一事全然不知,眼下不是告诉她的好时机,今夜子时,他便会召见九黎族元老,与他们共议迁离之事,届时,她自会知晓一切。 69 ? 注定 ◎无望的爱意于虚无间炙沸。◎ 无人发觉的一角, 巫冢之外,流转着的灿金色光芒,正在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消散着。 他们所计划的一切,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血色的天幕透着肃杀, 阴云密布, 闪电在其间翻腾着,一次又一次将这天际四分五裂。 殿内的空气亦是透着大雨将至的潮湿感,混合着积雪消融的寒意,充斥着房内的各个角落,带着刺骨的冰冷。 少女蜷缩在床榻上, 眉目不安地蹙起,或是因为寒气, 又或是因为心慌,她极其不安地攥着青年的袍角, 身躯微微颤动, 唇齿开合间,似乎不断在重复着什么。 “阿落……阿落……” “不要……走。” 少女一遍又一遍低声喃喃着,攥着青年衣角的手又紧了紧, 几乎在颤抖。 青年的眸光微微一怔,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望向睡梦中的少女的那一瞬蓦然止住了。 雷鸣电闪, 乌云翻涌,以及笼罩在巫冢外逐渐暗淡下去的灿金色光芒。 这些景象也随着他望向少女的那一瞬落于眼底。 无一不意味着,他所猜测的有关巫冢的那一切, 终是要降临了。 青年的神色又有些黯淡下去,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少女熟睡的脸庞上, 这一次,却是带上了沉重的哀婉。 那种柔软的情绪在他的幽深如潭水般的眼瞳中浮动着,像是浸入湖水的霜刃一般,锋利又脆弱。 在这样的假象里,他不过是影子。 他什么也无法为她做。 少女蜷曲着身子,无意识地往他的方向缩了缩,几缕发丝随之滑落在她的脸颊,她的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仍是不住地小声嘟囔着他的姓字。 她很不安。 祁落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替她撩去散乱的发丝,却是在某一瞬,血月光辉下,他那几乎透明到将要消散的手指猝然闯入了视线。 他停留在空中的手指骤然一顿,原本隐藏于心间微弱的希冀也随之被击得粉碎。 消失的征兆远比他想象中来得要快。 并非没有发觉,他亦是与少女一般,甚至比她更早察觉自己躯体上微弱的变化。 他的身影在日益变淡。 像是即将灰飞烟灭的魂魄那样。 但他与她那般,只是下意识地逃避着这个事实,他们都贪恋靠近彼此时感受到的温度,以为视而不见就能长伴对方身侧,以为靠触碰时感知到的实感便能够粉饰这将要到来的别离。 可本就抓不住的流沙,哪怕盈满掌心,终究仍会自指缝中逝去。 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回忆中的变数,也注定无法在此长存。 她的索取,她的依赖,他的希冀,他的无可言说。 这一切,从来就不该存在。 青年的手停留在空中,如同飞逝的光影般,急剧地消散着,甚至趋近于极度透明,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的视线在她的脸庞上游离着。 他像是想俯下身,可最终,他也只是垂下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指尖残存着少女的温暖,青年甚至还未来得及收回手,身影在那一霎又一次暗淡下去,终是彻底化作了一片虚无。 某一瞬,睡梦中的少女像是有所察觉那样,慌乱地皱了皱眉,伸手胡乱地摸索着,却为时已晚。她什么也没有抓住。 假象之中,是毫无算计的真心,是全无遮掩的依赖,与假象外的虚伪与欺骗正相反,可那永远不会化为真实。 无望的爱意于虚无间炙沸,而风雨欲来,她终将孤身于此失去一切。 仿佛注定。 甚至没有等到天明,尖锐的哭叫刺入桃夭的耳畔,她几乎是在瞬间惊醒。 身旁空无一人,惊雷落下,嘶吼与哭喊在殿外炸响,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听见殿门被人不住撞击着。 掩藏于心底多日以来的不安终于在那一瞬间倾巢而出,如同细密的蚕丝一般将她包裹着,让她近乎失去呼吸。 桃夭猝然翻身下床,赤着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紧闭的殿门奔去。 那种强烈的不详感告诉她,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还未等她接近殿门,那扇紧闭的木门几乎是在倏然间被人强力撞开。 刺目的血红在那一刻刺进她的眼眸,随着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涌动的腥气混合着鲜血霎时向殿内席卷而来。 几名族人几乎是跌进了殿内,血迹顺着他们的身体缓缓向下滴淌着,而他们却根本顾不得起身,只是焦急地环顾着寝殿,寻找着帝姬的身影。 终于,在他们的目光与桃夭对上的那一刻,他们几乎是惊叫出声,即便话音伴随着痛苦的吸气声,可他们仍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些族人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最终只化作两句话。 “逃!” “阿夭,逃!快逃啊!” 没有帝姬,此时此刻,桃夭只是九黎族中,与其他孩童一般,是一位需要被保护的孩子。 乍见此般场景,桃夭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巨大的惊惧与害怕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将她攥住了,她只觉得脑海轰然作响,就连耳畔都在嗡鸣。 她几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自觉地顺着那些流淌的血迹向外望去,可殿外的景象却让她心下骤然一骇。 残肢断臂,堆积如山,不远处不知从何而来的数头妖物不断的捕猎着四周窜逃的人影,浓稠的鲜血顺着残缺的尸体向下滴淌着,像是无数条扭曲的血蛇。 堆积的尸体中,一颗沾满血的头颅滴溜溜地滚动着,停在了她的脚边,双目圆睁,像是害怕,又像是不甘。 那是昔日与她一同在源罗节打雪仗的玩伴。 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瞬时在胃中翻涌着,直冲喉管,但她却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强行按捺住那种恶心感,直直冲向那些族人的方向,伸手想要将他们扶起,可无论她如何尝试,却根本无法挪动他们的身体。 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原来那些拼命撞开她房门的族人,大多都断了手脚,根本无法站立。 这些人里,有老人,有青年,甚至还有和她一般大的少年少女,他们明明该害怕,该恐慌,甚至应该拼死想着逃离,可他们只是不断地挥着手,用尽全身气力一遍又一遍地将她推开,口中焦急地喃喃着。 “快走吧。” “快走吧。” “帝姬……快走吧……别管我们了,快走吧。” 他们不断地呼喊着,见她仍是不愿挪动步子,纷纷念出法诀,调出体内最后一缕法力,那些金色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将她裹挟在内,竭力把她推出了殿门。 “我们已经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但你是帝姬,你注定……与我们不同。” 被推离那一瞬,桃夭听见他们这样说,话音中没有一丝不甘,唯有对于自身生死的了然,与甘愿。 他们殷切的希望着九黎一族的小帝姬能够活着,哪怕整个巫冢将要覆灭。 可明明都是命,又有何不同? 环绕着巫冢的灿金色屏障不知何时早已消弭地一丝不剩,眼前只剩下赤裸裸的天空。 血色的天幕与地下流动的鲜血交映着,雷鸣骤雨,击打在积雪中的雨珠混合着血水,像是谁不断坠下的血泪。 掩于世间千百年的古神脉系,就这样,缓缓步入消亡。 桃夭甚至还未在殿外站稳,手腕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攥住,耳畔响起一道熟悉而温暖的声音。 “阿夭!”妇人呼唤着她的名字,担忧中带着一丝欣喜:“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 但是下一秒,宥莲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神色猝然变得焦急起来,不住地低声喃喃着。 “躲起来……对…躲起来,不能被他们发现你。躲起来……” 妇人突然发狠似的拽紧了桃夭的手腕,念出法诀,灿金色的光芒萦绕着她们周身,推动着她们不住向前。 “躲?躲去哪?阿爹……阿爹呢?”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但桃夭没有在意,她不安的四顾着,除却一些跟着阿娘的族人,却根本没有瞧见阿爹的身影,连带着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族中的元老们。 庇护之法已破,镇守族中千百年来安宁的力量也已消失不见。 心中的恐慌在此刻达到了最大化。 阿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许久,妇人才轻轻吐露了两个字。 “渊室。” 那两个字,却让桃夭如坠冰窖。 渊室是巫冢最隐秘的密室,不到非常之时,绝不会动用。 意味着,巫冢已经到了存亡的时刻。 雨水不断濡湿着她的衣衫,迷蒙着她的视线,可眼下她只觉得无比的害怕。 仅是一夜,巫冢……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阿爹呢?阿爹又在哪? 70 ? 不要怕 ◎神裔的七情淡泊,可这一切,都因她而不同。◎ 鼻尖涌动着刺鼻的腥气,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血红,万千骸骨就这样自脚下极快地拂过,桃夭几乎能感受到寒风如同霜刃一般划过脸颊。 但他们无法停下。 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为死去的族人祈祷, 都无法做到。 巫冢已被屠戮, 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九黎族的帝姬,这是大家一致的共识,但不仅仅是因为护魂珠。 对于古神后裔而言,避世离群千百年的日子其实是冗长而沉闷的, 唯有森严的戒律,与繁杂的术法, 但神裔的七情淡泊,他们不会心生怨怼, 亦不会抱怨。 他们只是机械地习惯于这样的日子。 仙者, 从来都是避世而居,何况,为了巫冢的安宁, 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可自小帝姬诞生的那一刻起, 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同。 帝姬降生的那一天,族人们都前往了大殿,望着那个襁褓中那个像是团子般粉嫩可爱的婴儿, 心间久违的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像是沉寂了许久的湖面,终于泛起了几许波澜。 小帝姬并不是自然降临的,而是融合了护魂珠与王君王后的骨血后, 护魂珠的化形, 又或是说, 是护魂珠选中了她。 可她仍是如同寻常凡胎的小孩子那样可爱。 尚在襁褓中的小帝姬,分明前一秒还在不住地啼哭着,可下一秒见了簇拥着的族人们,却知道伸手向他们要抱抱。 他们的眼底第一次涌起怜爱的情绪。 他们不懂凡尘中的情感,却会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脸颊,仿佛那是珍贵而易碎的玉石,会悄悄地阅览巫冢尘封已久的古籍,模仿着凡人怎样照顾婴孩,也会给她带来各种各样自己制作的吃食或玩物。 他们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变得日渐活泼,仿佛那是自己的孩子那样。 小帝姬如同山间最自由的风一般,从来都是那般天真烂漫,不染尘埃。 神裔的七情淡泊,可这一切,都因她而不同。 他们开始向往俗世的情感,渴望拥有一个“家”,那以后,巫冢才有了道侣,也开始多了些与桃夭一般大的孩子,巫冢终于有了欢声笑语,不再似从前那般冰冷。 帝姬并不是因为身系护魂珠才重要,而是她的存在本身。她的存在,对于巫冢而言,本就是救赎。 所以,哪怕是要舍弃自己的性命,他们也要护她周全。 那样的安宁本该继续下去的,那些欢乐,那些温暖,本应该如往常般继续下去。 可这一切,却都在此刻尽数覆灭。 宥莲一行人终于停在了渊室之前,可那自诩隐秘的密室前,竟然也已被妖物屠戮。 桃玄清就站在渊室之前,分明衣衫上已然遍布血迹,但他仍是颤抖着双手,不知疼痛般的念诀布阵,他的脚下尸骨堆叠成山,就连元老们也已倒下。 此处,只剩下他一人。 一种极其不详的感觉在心间如同秋后野草般被熊熊点燃,桃夭的呼吸几乎停滞。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仅仅一夜,仅仅是一夜,巫冢……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硕大的妖物撕扯着尸体的残肢,亦是在同一时刻,觉察了他们的到来,它别过头,贪婪地望着他们,露出锋利的獠牙,杀意尽显。 它绷紧了身体,脊背高高地拱起,就要向他们猛扑而去。 却是在妖物准备向他们的方向扑来的那一瞬,原本立于它身后的桃玄清,以一种几乎不可能达成的速度,闪至了它的面前。 “不!!阿爹不要!” 那一霎那,所有的不安在看到桃玄清冲上前的那一刻尽数化为了将她吞噬的绝望。 “阿爹!!”桃夭抑制不住地嘶吼着,眼角在那一瞬变得赤红,目眦欲裂。 她失控的挣扎着,想向桃玄清的方向冲去,可双手被阿娘与族人紧紧地攥住,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道随着阿爹而来,曾让她无比熟悉的金色屏障迅速降下。 而此刻,本该是庇护之法的屏障,却将阿爹与妖物一同死死笼罩在内。 一种绝望的无力感在那一瞬间如同噬骨的寒气般,一点一点,充斥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她的阿爹,不会再有生路了。 妖物发觉自己被屏障困住,旋即,仿佛报复一般,它开始绕着桃玄清缓缓踱步,最终,它停在了他的背后,抬起锋利的爪子,自他的顶心开始,缓慢又残忍地一点一点下划。 背后的皮肉开始绽开,钻心剜骨的疼痛如同蚂蚁一般啃噬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桃玄清却竭力让自己绷直了身体。 哪怕那妖物的利爪正在划破他的血肉,他仍是一笔一笔在空中描绘着阵法,直到阵法的最后一笔落下,他才缓缓转过头,用尽全身气力般,望向桃夭的方向。 乌黑的血液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他抖动着嘴唇,依稀在说。 “躲……” “阿夭……躲起来。” 而后,不待桃夭作出反应,他拼命让自己抬起右手,向那紧闭的石门挥去,一道金光下,石门轰然而开。 随之而来的光芒如同薄雾一般将桃夭环绕起来,哪怕她不断地挣扎着,呼喊着,却根本无法从其中脱身而出,只能任凭着光辉将自己快速推入石室之内。 身侧法阵金光迸发,却无法动摇那妖物分毫,它甚至开始撕咬着桃玄清的皮肉。 他的身体颤抖着,血液顺着他的七窍不断渗出,但他仍是竭力在唇角边扯出一抹与昔日一般无二的笑意, 纵然妖物在撕扯着他的四肢,可此刻,他却还是笑着,怜爱地望着缓缓合上的石门,轻轻地说。 “阿爹……就在这里。” “不要怕。” 撕心裂肺的痛苦几乎麻痹了神经,慢慢的,桃玄清开始站不稳了,过多的失血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甚至都开始看不清石门的方向。 可仿佛是害怕自己此刻的模样会吓到自己的女儿,临死前,他仍是拼尽全力向那些散落的躯体身后躲去,想让尸体遮掩住他此刻残破得不成样子的身体。 “宥莲……对不起。”最后,他用只有他和妇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微不可闻地说。 是他不够小心,是他错信了贼人,才让巫冢走向了覆灭。 身为巫冢的王君,却无法好好保护他的子民,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若是他能够早一些作出决定,若是他早一日带他们迁离巫冢,若是他那一日根本没将那几人带回来,这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金色的屏障在桃玄清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尽数消弭。 术法与施术者伴生而存,意味着此刻。 王君…已死。 鲜血混合着泪珠在宥莲的脸颊潸然滑落,她向后退了一步,挡在桃玄清的身体前,微笑着看着石门缓缓合上,和过往无数个日日夜夜望向桃夭走回寝殿那样。 石门合上的前一秒,妖物张开獠牙,扑咬在妇人脆弱的脖颈,鲜血四溅。 “我们的阿夭……会好好活着……” 这句话,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妇人喃喃念着,身体在那一刹重重倒下,她的四肢被妖物不断啃咬着,一点一点,夺去她的生息。 “从来都……不是你的错。”腥甜的血沫在喉咙间涌动着,宥莲的嘴形不住翕动着,扭过头,望着桃玄清血肉模糊的躯体,竭力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在下一刻,那张微微张着的嘴却在瞬间停止了翕张。 妇人的唇角仍是有着熟悉的笑意。 可她至死都睁着双眼。 70-80 71 ? 救赎 ◎我们一起,逃离这里吧。◎ 石门轰然关闭的那一刻,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没有一丝光亮,密集而沉重的昏黑将桃夭如同蚕蛹一般包裹起来,让她几乎生出一种茫然的恐惧来。 为什么会这样…… 阿爹和阿娘还在渊室前, 他们把她推进来了, 可他们呢?他们又该怎么办?谁来救救他们…谁来救救巫冢…… 一片昏黑中, 她颤抖着身体,重重跌坐在地面上,掌心被粗粝的岩石磨出道道血痕,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强行撑起自己的身体, 跌跌撞撞地向石门走去。 出去…… 她必须要出去…… 即便桃夭已然无比清晰地明白,就算此刻她强行破开渊室, 也没有任何可能挽救已然倾覆的巫冢,可她还是抱着那一丝微弱, 甚至是侥幸的期望。 侥幸地幻想着, 只要她能够冲破石门的封印,就能挽回这一切。 就能拯救自己的双亲,与族人。 今日的这一切, 只是噩梦, 只要她能从这里出去,噩梦就会结束。 大家都会回来,像从前一样。 桃夭那样自欺欺人的想着, 神色甚至都变得恍惚,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步地向石门靠近着。 她的脚步虚浮,最后几乎是栽倒在石门之前, 可她又一次撑起身体, 站了起来。 指法不断翻转, 一道又一道光芒从桃夭的指尖不断涌出,重重地击打在石门上,可石门却仍是纹丝不动。 她仍是不知疲倦地尝试着,直到法力消耗殆尽,终于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喉咙间涌起一股腥甜。 鲜血开始自她的唇角缓缓溢出,本就昏黑的视野中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翳那般,将所有的光线尽数遮掩。 掌心的光芒暗淡下去,黑暗又一次向她反扑而来。 在那一瞬,小帝姬终于意识到那个被她刻意掩藏的残酷事实。 没有人会来救她。 连她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她不甘地攥紧了手指,指尖和掌心都布满了血痕,从来就娇生惯养的小帝姬生平第一次这样狼狈不堪,她本该感到疼痛,她本该委屈地伏在阿爹阿娘的膝下哭泣。 可此刻,她怔怔地松开了紧攥着的手指,却忽然笑开了。 她可是九黎族的帝姬啊。怎么会对此毫无办法,怎么会连自己的族人,都保护不好? 真是没用。 法力亏损造成的反噬如同万蚂噬心,血色开始从桃夭的面容上不断褪去,耳畔蓦然传来窸窸窣窣的滑行声,像是鳞片摩擦过地面,缓缓向着她的方向靠近着,宛如试探,又仿佛是压抑许久的贪婪。 渊室不仅是巫冢最隐秘的密室,同样也存放着记载着九黎一族秘辛的典籍,为了守护秘辛,密室之中,豢养着无数由秘法供养的毒蛇。 毒蛇本不会攻击九黎族血脉,可千百年来蜷缩于黑暗与饥饿中,终究还是让它们衍生出了无可抑制的贪欲,渴望着新鲜血肉的滋养。 小帝姬比谁都明白那些向她逼近而来的究竟是什么,却再也没有气力去挣扎。 于是,她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任凭那些声音越靠越近。 也好。 就这样死在这里吧。 哪怕是被毒牙贯穿,被蛇潮分食殆尽。 这样……她就可以与她死去的族人们团聚了。 扭动着的蛇潮终于停在了她的身侧,她感到它们的獠牙正在贯穿她的身体,甚至撕扯着她的血肉,剧烈的毒素流淌在血液里,带来铺天盖地的灼烧感,几度让她窒息。 可恍然间那一刹,不知是因为侵入内里的毒素,或是别的什么,让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 石门外似乎有着什么熟悉的气息在靠近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种温暖的力量停留在她的身侧,仿佛清风一般,它轻轻地拂过她的身体,留恋地停留了片刻,最终缓缓没入了她的胸腔。 那一霎那,自丹田处悬浮着的护魂珠应击而裂。 下一刻,一道刺目的蓝光自桃夭的胸腔处迸发而出,暴动的灵力仿佛水波纹一般顷刻间扩散开来,席卷过整间密室,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在霎时破裂,密集的蛇潮亦是在瞬息间尽数死去。 少女蜷曲在密室一角,身体发颤,碎裂的石块划破她的肌肤,鲜血顺着伤口淌下来,血迹蜿蜒着,与周遭瞬间死去的蛇潮的尸体缠绕在一起,像极了一幅诡异的画卷。 年幼的帝姬并不知道,折磨了她数年护魂珠上的裂痕,是九黎一族,举全族之力对她做出的最后的保护。 他们明白将她藏于渊室并不是长久之计,长老们迟早会找到她,以各种阴毒的计谋逼迫她找寻神器,逼迫她主动献祭。 所以哪怕已经身死,他们的魂魄仍是久久徘徊于渊室之前,渴望着为她做点什么。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够保护帝姬的平安。 执念之深,甚至超越了死亡的边界。 最终,所有族人的魂魄都默契般地强行催动着念力,向渊室内逐步靠近。 死亡的魂魄本无法触碰到阳间之人,可那滔天的执念,终是替他们做到了这一点。 九黎一族,以全族魂魄的念力,击碎了护魂珠,同时也在帝姬的身上加注了保护秘法,确保她不会在护魂珠碎裂之时受到伤害。 自此,护魂珠上便会充满裂痕,只要这裂痕一日存在,帝姬便一日不能完全动用护魂珠的力量,亦无法完成献祭。 因为裂痕,她的处境会比从前更安全,却也会因此时常遭受魔力暴动的痛苦。 那是对帝姬的禁锢,同样也是保护。 但违逆天道的代价是,他们会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这是他们能够为她争取到的最后的时间了。 他们亲手在她的身上种下了一道冗长的伤口,却无望地期许着,伤口能够愈合的慢一些,再慢一些,这样,她就能够永远平安。 有朝一日,她终究会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长老们吃人的爪牙下活下去,不再依靠他们强行布下的束缚才得以苟且。 九黎一族的小帝姬,会一直平安快乐,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 哪怕,他们再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终于从漫漫的昏迷中醒来,视线仍是迷蒙的,却多了几许光亮。 血红色的光芒自破碎的石门向内延伸着,淡而又淡,仿若幻境,可身上痛感却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这一切仍是事实。 而昏迷前的记忆却变得不甚清晰了,脑海中唯有阿爹阿娘将她推入石室内的回忆,而后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丢失了那般,她甚至都没有任何的印象。 渊室……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桃夭强行用手撑起身子,可随着她坐起身的那一瞬,视野前却蓦然现出了几个人影。 那几人几乎是迫不及待般靠近了她,为首者俯下身,将她扶起,声音中饱含关切。 “帝姬无碍否?”符白垂下眼睛,悲叹一声,灰白的眼眸中甚至带了几分泪意。 “吾等今日本想拜访王君,却未曾料到,巫冢竟是经此大劫……” “是啊,终究是来迟了一步,吾等耗费许久,也只寻见了帝姬的身影。”另一位长老紧接着开口道,又叹了口气,话音低不可闻,“王君与王后,已仙去了……帝姬,还请节哀。” 悲痛与迷茫这才后知后觉般涌上心间,桃夭的神色中带着麻木与茫然,没有理会他们的话语,只是低不可闻地喃喃着,“为什么……” 为什么巫冢会遭遇此般劫难? 她本该随着族人一起死去,可为什么……唯有她还活着? 见桃夭此般失意,符白的眸中闪过一丝快意,很快又消失得干净,他虚伪地皱了皱眉,又假意抚了抚她的背脊,刻意地说:“帝姬……巫冢此次的劫难,吾等以为,是因为护魂珠。” 他的话音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护魂珠是为天地至宝,古神圣物,自然招引众人的贪念,因而遭致了劫难。” “护魂珠……是灾祸啊。” “是吗……?原来竟是…因为我吗?” 桃夭失神的喃喃,她的怔然地抬起眸,可那双昔日神采奕奕的眼瞳里此时却是干涸的,仿佛死物一般。 过往一切鲜活的情感,此刻已然在她的体内死去了。 她是九黎族的罪人,都是因为她,才招引了灭族的灾祸。 是她的错。 可却是在她万念俱灰之时,耳畔猝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恍然如隔世。 “桃夭。” 她听见那道声音轻轻念着她的名字。 她循声望去,只见石室的入口处,站着一人。 那人的身影如同薄雾一般,血月惨淡的光芒穿透他的身体,只余下宛如幻觉般的轮廓,身躯稀薄到像是下一秒便会破碎。 青年垂着眸,就那样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熟悉的深碧色眼眸仿若深不见底的潭水般,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阿落……” “你刚刚去哪里了…”她忍不住喃喃出声,原本已然麻木的心潮再度翻涌起来,绝望、自责、思念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化作几声委屈的呜咽。 在他的面前,她好像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帝姬,可以向他显露自己的脆弱,可以毫无顾忌地依赖他。一切,好像都从未改变。 视野前,是祁落令人安心的身影,然后,她看见他逆着光,轻轻向她伸出了手,那一霎那,在她耳畔,石室外涌动的风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都在此刻停滞。 而后,她听见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我们一起,逃离这里吧。” 72 ? 再见,阿落 ◎莫非…你竟是对她有了情爱?◎ 光亮之中, 桃夭搭上了那只手。 旁侧的景致在瞬间开始扭曲,破碎的渊室、蛇潮,长老们的身影如烟般迅速消散, 石室之外, 血色天幕宛若镜面在顷刻间破碎, 视野前涌现出一抹白光,就像白昼。 青年轻轻牵着她的手,转身向光亮处而去。 青年玄色的衣袍映照着眼前耀眼的白光,翩然飘动着,落于桃夭的眼帘, 某一瞬间,让她几乎忽略了周围的改变。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向着光芒处而行。 周遭在一瞬化为暗夜,而此刻, 他们二人却在通往白昼。 可距光亮处越近, 桃夭却越能觉察出青年身上的疲惫。 掌心的温度开始变得寒凉,甚至带着冰冷,她看见他抿紧的薄唇上血色尽失, 身躯似乎都带着一分颤抖, 可唯有那双如同翡翠般幽深的眼瞳中是坚定的。 他要带她离开这里。 可她却开始觉得不安,他的虚弱、巫冢的异变,以及方才消失的一切, 每一个念头都在她的心间种下不详的种子。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寂如暗夜的天际让她觉得无比陌生,她仰着头, 愣愣地望了许久, 这些日子与青年度过的日子在脑海中飞速的闪过, 最终,她的眸光落在了他们的掌心交握处。 自她的指尖开始,如同影子般虚幻的透明开始一寸一寸,缓缓向上攀爬。 一切,似乎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原来,从始至终,这里才是真正的幻境,同样,也包括她。 此刻,距离光亮处,仅有一步之遥。 但桃夭却停下了脚步,她拽了拽青年的衣袖,微不可闻地唤出他的姓字。 “阿落。” 感受到身后的异样,青年也随之停下了步伐,他回过身,眸光在顷刻间瞥见她的手腕,似乎有一霎的讶然,但那旋即也化作了湖水般温和的怜惜。 “这里的一切……包括我,都是虚假的幻境,对吗?” 没有犹豫,桃夭只是那样随意地开了口,她的眸中没有害怕,亦或是迷茫,唯有了然。 那个答案分明已经无比明晰,但她仍是渴望能够从他口中听到些什么。 青年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似乎没有料到她竟会这样快的觉察出幻境的本质,他怔了怔,良久,才开口道:“是。” 但不过片刻,他垂下眼帘,一瞬不瞬地对上她的眼眸,又轻轻说道。 “但你是真实。” “你是桃夭。只有你…才是这里的唯一的真实。” 他以实入虚,明明绝无可能与虚相碰,而她却能看见、甚至触碰他。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本就非“虚”。 她就是桃夭魂魄在幻境中的化身,是她的魂魄本源,在无意识间陷入了由回忆织就的幻境,也是她选择了让他与她一同经历这一切。 哪怕她仍是下意识地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赶走了他。 那样痛苦的记忆,她仍旧选择了孤身一人。 青年话落的那一刻,桃夭的身躯在一霎变得极度透明,四周开始剧烈摇晃着,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幻境就要崩塌了。 他下意识想抓住桃夭的手,可他的手只是径自从她的掌心间穿过,只触到一片虚无。 下一秒,她的身影如风般消散,身后刺目的白光亦是在一瞬如烛火般熄灭。 耳畔却在同一时刻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那道声音是模糊的,像是由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它轻轻地重复着,直到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了一句, “再见,阿落。” 青年深碧色的眼瞳中猝不及防地黯了黯,怔怔地垂下了手。 还是太迟了。 他以为他能够早一些带她逃离这里,以为能够避免昔日灭族的悲剧再次重演,哪怕这是幻境,他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经历那样惨烈的痛苦。 可无论他如何尝试,甚至耗损大量法力,也只能堪堪在她被灭族后再度凝聚成形。 只差一步。 他们之间,又是只差一步。 四周的景色逐渐变化起来,如雾气一般缓缓散开,漆黑如暗夜般的黑暗消失不见,转而向祁落袭来的是沉重而冰冷的海水。 少女蜷缩在他的面前,眉目开始逐渐舒展起来,像是方从一场冗长的梦魇中醒来。 他旋即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没有再犹豫,施展法诀,二人的身影在顷刻间消失于识海。 蓝紫色的火光肆意灼烧着房内的一切,几乎要将此地化为无尽火海。 铜镜之上,那如同青烟般的影子已然奄奄一息,可却是在它瞥见出现于此二人的身影那一刹,它原本便扭曲到看不出人形的面容上,竟猝然漾起疯狂的笑意。 “魔尊……哈哈哈哈……你是魔尊!我知道你…你是……和我一样的怪物。”青影嘶哑地大笑起来,话音间甚至带上了几分连它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兴奋。 “识海中的一切……我可都看到了……”青影沉吟了片刻,旋即,它再度放声大笑起来,声音尖厉又刺耳,仿佛眼前它所看到的是怎样一个荒谬的笑话。 “堂堂魔尊,居然耗心费力地去救九黎族的神女!莫非……你竟是对她有了情爱?哈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啊……” “闭嘴!” 几乎是在青影出声的那一瞬间,祁落不耐地扬手一挥,一记重击瞬间向青影袭去,它闷哼一声,身下火光越发强烈起来,它的身影似乎又变淡了几分,但却仍是在不断狞笑着。 “愚蠢!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愚不可及!这世间,唯有力量方为永恒,七情六欲,只会将你困于囚笼,永远止步不前!” 祁落不想再与其多言,皱了皱眉,掌心运转起法力,向青影的方向再度扬起手,正欲将其了结,而某一瞬间,眼角余光中,他却是在那团奄奄一息的烟雾中,瞥见了什么窜动的东西。 青年的目光一顿,登时放下了手,将怀中少女好生放下后,他才不急不缓地靠近了青影,仔细地查看着。 在炽沸的烈火灼烧下,一抹微弱到甚至难以觉察出的黑气因鬼火开始变得越发清晰,甚至在逐渐脱离宿主。 他在第一眼便认出了那道黑气的来源。 纵使眼前的黑气再稀薄,但那与他鬼市中所见到的,仍是分毫不差。也就意味着,黑气的宿主——这道青影,亦是与神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又是神族。他们已经屠戮了巫冢还不够,如今究竟想做些什么?! 浓重的杀意在顷刻间于青年的眼底翻涌起来,他迅速念出法诀,幽蓝的光芒几乎在掌心迸裂开来,急剧地凝聚着,发出刺眼的光辉。 几乎在那道恐怖的力量落下的前一刻,光芒交映下,祁落的视野中,却有着什么闪动着的东西,正随着黑气一点一点上浮。 那个散发着微光的东西散发着不属于这里的绚丽光芒,如丝线一般薄弱,却又坚韧。 青年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但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唇角转瞬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那是情丝。 眼前这如同恶念般的青影中,竟然有着如同凡人般的情丝。它话语间最为鄙夷的七情六欲,实则在它自己的身上应验着,而它却浑然不觉。 多么讽刺。 它既然觉得情爱那般不堪,他何不在它死前戳破它那副虚伪的嘴脸,让它也遭受一番因情丝而生出的痛苦? 青年于是刻意放缓了动作,掌心的光芒由锋利化为柔和,转瞬间便如藤蔓般迅速蔓延开来,扩散至整片鲛海。 先前的猜疑在一瞬有了答案。 从靠近鲛海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奇怪,崇明塔的封印分明已然那样薄弱,无论如何,都不该有如同青影那样强大的妖物。 封印的力量来源于那些鲛人口中的女君,依照他的推衍,塔中封印衰弱了至少百年,算算时间,女君入崇明塔恰好亦是百年。 而封印的衰弱,意味着女君已然死去,力量在逐渐流失。 这百年间,凭借青影的力量,它大可以逃出崇明塔,若是它想,它甚至能够摧毁这个曾经禁锢着自己的地方。 可它却没有,相反,直至今日,它都仍留在此地。 换言之,这百年来的禁锢,其实都是它一厢情愿。 杀气在祁落的周身翻腾着,宛若寒芒般的法力于指尖缓缓交汇,而此刻,他的神情却多了几分好整以暇。 若是知道自己扭曲地爱着的鲛族女君其实早已死去,它该会作出何种反应?是不甘,是痛苦…还是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绝望? 青年动了动嘴唇,笑意肆意而残酷,一字一句,缓慢地吐露道。 “力量?仅是你所追求的力量,如何能将你囚禁于此数百年?” “你的情丝,还有你画地为牢的每一日,可是无一不显露出你对那鲛族女君的渴慕啊……” 青年的话音顿了一顿,杀意席卷着极度的讽刺于眼底交汇,他缓缓扬起手,毫不在意地向铜镜的方向一挥,幽蓝色光芒在顷刻间将青影吞没,像是在碾碎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随后,他那无比寒冷的声音在青影的耳畔幽然响起。 “但只可惜,她早就死在了封印你的那一日。你那肮脏而卑鄙的私心,她永远也不会再知道。” “而你…也永生永世,再也见不到她了。” 青年话落的那一刻,青影像是在一瞬失了魂一般,它不住地颤抖着,口中一直喃喃地重复着,“不…不……这不可能……” 她怎会死……她怎能死?! 维持着青影停留于崇明塔百年的执念在一瞬崩塌。 它再也承受不住,撕心裂肺地吼叫着,过往的回忆在脑海中飞速地涌动,铺天盖地地向它袭来。 73 ? 逆道(上)二合一 ◎你不曾欠我的。从不曾欠我什么。◎ 那熟悉的身影就这么浑身是血地站在他眼前, 很快又消失。在暗沉的海水之中,女子的速度快得惊人。 下一霎那,耀眼刺目的光芒自女子的额心迸发而出, 顷刻间将青影彻底围绕, 不知是因为被女子过于熟悉的面容吸引住愣了神, 还是因为血战太久消耗了体力。 青影这才惊觉自己那无惧任何术法伤害的躯体此刻竟是被死死地禁锢了起来,以一种诡异地速度向着远方地铜塔不断靠近着。 青影想看清那个女子的长相,自觉眉眼熟悉时,他那烟雾般的躯体已然被崇明塔彻底吞噬,浓重的威压之下, 一阵猛烈的刺痛席卷上青影的识海。 宛若镜面般的平静在顷刻间破碎,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东西——更像是走马观花的回忆里, 瞥见了那零零碎碎,早已被遗忘的过往。 他似乎还有着生为人类时的记忆。 那时, 他还不是无名无姓的青影, 他有着自己的名字……叫做穆子桑。 穆子桑皱了皱眉,厌恶的挥手,仿佛这样就可以驱散恼人的酒味儿和刺鼻的香露一样。自打诞生在花月楼这种风月场所起, 他的童年便注定离不开这些令人厌烦的事物。 他的阿爹——名义上的“阿爹”穆谨终于是来了。 阿娘才刚在应付客人的忙碌中脱身, 沾满土灰的脸还没来得及擦拭干净又要忙忙碌碌地给她的“夫君”倒一碗茶水,明明她自己口渴到快要嗓子冒烟,也要先好声好气的伺候好丈夫。 她挂着疲惫的笑容, 毕恭毕敬的把茶水递给一脸不耐的穆谨。茶水中的茶叶因为贫寒无力更换,被浸泡过太多次,现在的这杯茶水只能算是清水中堪堪漂浮着几片勉强可以称作枝叶的玩意儿罢了。 中年男子并没接过来这杯茶水, 而是紧皱着眉头, 丢了一小吊铜钱在有些许裂痕的小桌上, 力度之大仿佛要震碎桌子那般。 钱不多,但是还是可以勉强撑起一段日子。 “谢谢……谢谢夫君……”阿娘垂下头,低声下气道,诚惶诚恐的模样如同锋利的刀刃般刺入穆子桑的心脉,缓缓将他凌迟。 男子眉头蹙得越发紧,甚至都没有应答,嫌弃般地“啧”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踏出了房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正脸施舍过阿娘任何一个眼神。 穆子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痕,可良久,他只能不忍地别过头了头。 他不愿看阿娘为了撑起这个家,只能低声下气地求着那个男人的施舍。可他却没有办法, 阿娘是自小被卖到花月楼的,如同寻常歌姬一般,由老鸨掌控着卖身契,可那赎身需要的银钱数目,却大得惊人。 自他懂事以来,马夫、学徒、跑堂小厮,无论是什么营生。只要能够得到一点银钱,他便不要命般的连日连夜作工,只为能够多得一些钱,这样就能早日替阿娘赎身,让阿娘过上寻常人的日子。 可是每每他将赚来的银钱交给老鸨,她只是不耐的摇着头,说不够,还不够。 摆在这个幼小孩童面前的赎身契,更像是一个无底洞般倾吞着他辛苦赚来的银钱,与生命。 只要阿娘一日在花月楼中,便一日要像那老鸨奉上所谓的收容费——阿娘因为生下他后,姿容衰败,已经做不成歌姬了,只能在后院打杂,干一些粗活重活,可就算那样,老鸨还是不愿意放过她,仿佛要将她彻底榨干后,才肯罢休。 若是阿娘长久不向老鸨上缴自己所得,他们母子二人的住所,便会被赶到更为落魄的地方,阿娘身体本就病弱,决计受不了那些的。 这个时代是吃人的,或是说,自古以来的每一个时代都是吃人的,尤其是女人。 盛世以美人做点缀,乱世便迁之一切罪名于女子之上,女子如同玩物般被禁于深宅幽宫,整日灌之三从四德,而男子却能够为所欲为,目空一切,浪形于各种风月之地。 一旦钱财不够家中补贴,便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女儿,甚至妻子一同也卖入那些风月之地,还要对外扬言是她们不知羞耻,水性杨花。 他的祖父,便是那样的男人。 而他的阿爹,也没比那好上多少,却自诩自身良善。在阿娘姿色最为妍丽之时,他的阿爹声称对她一见倾心,甚至许诺为她赎身,将她明媒正娶。 阿娘自以为遇见良人,却没料到,与穆谨共度一夜后,他便对赎身一事再也绝口不提。 后来才知晓,原来他早有妻室,只是来此寻欢。 穆子桑闭上了眼,不愿再回忆下去。他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门外的世界醉汉大喊大叫的喊声,亦或者是走过为贩卖儿女而来的,将要分崩离析的家庭;又或者是为揽客而浓妆艳抹的女子们人生百态尽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中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子桑哥哥……”燕月扯了扯他的衣角。穆子桑禁皱的眉头松下几分。 再愤怒也不能把怒火迁于孩童上,刚何况燕月才六岁,比自己小了十岁……穆子桑在心底对自己说道。他放柔了声音,“怎么啦,阿月?” 燕月长了一副尤为清秀的脸,明眸皓齿,眉眼间尽是纯情,在这片满是烟火气的街上,像极了自尘埃里悄然生长的鲜花。 燕月犹豫了会儿,终于抬起头来,“唔……哥、哥哥是不是不开心……呀?是那个、那个人来了吗?” 女孩虽小,可却能一眼窥见他的心事,穆子不禁桑愣了愣神。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每次他来的时候,子桑哥哥的脸色都不会太开心……”燕月奶声奶气的低声说道,接着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衣角,“我,我不想哥哥不开心” 穆子桑垂下眼帘,如同墨玉般的瞳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摸了摸燕月的头,却没有立刻应答,女孩清澈的眼中尽是不解。 良久,穆子桑深吸了一口气,才强行压下先前心下翻涌的情绪,对着女孩扯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没事的,子桑哥哥没事。”他浅笑道,手心抚摸着燕月柔软的发丝,“我只是刚好不大舒服而已,不要害怕。” “嗯那哥哥要快好起来,不可以成天愁眉苦脸哦!”毕竟还是个孩子,燕月没能觉察出那笑意中的苦涩,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像个小大人般嘱咐道。 “好”穆子桑轻轻应下,话锋一转,“昨天捉迷藏的游戏,还想继续玩吗?” 燕月兴奋地眼睛都亮了亮,“当——然” “那一起去玩吧?” “好——” 漂亮的女孩蹦蹦跳跳的出了街去,穆子桑收起了笑,跟着她离开。 穆子桑的余光瞥到了街角一小枝虚弱的,躬身的白色雏菊上。 弯曲着根茎的白花,像极了小池旁瞧鱼的孩童,像极了为讨生活而对买客们躬身施礼的小贩,但那更像是在无数个日夜里,被生活压垮只能堪堪而立的阿娘。 就算家里再不富裕,也总可以挤出些钱来给虚弱的阿娘置办药物。 本来阿娘的身子就已经虚弱无比,再加上穆子桑是个男儿身,在花月楼中处处不受待见,遭受到老鸨压迫的阿娘,病情更是一日不如日。 穆子桑经常会在特定的日子出门为阿娘买药,以此来修养身子。 阿娘依旧在痴痴地等待着阿爹,哪怕她早已知晓他已有妻室,却仍是期许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兑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能够带他们母子二人脱离苦海。 那满含着希望的眼神,像极了一头无害的小鹿,可她似乎从不知晓,对准她的并不是自由,并不是广袤的森林,而是冰冷的箭羽。又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可她甘愿为自己孩子挡住那一切。 哪怕她的身体日渐孱弱下去,如同一张破碎的风筝般摇摇欲坠。 偶尔踩着阳光的碎影去向药铺采购,大概是穆子桑最轻松的时刻。有时他甚至会觉得,药铺离家再远点就好了,这样他就能走的再慢点,再慢点,可以享受温暖的阳光再久一点。 这样的日子,没有繁杂的粗活,没有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赎身契,不再如行尸走肉般,只是机械地做着各种谋生的活计。在某些瞬间,让他几乎有了几分活着的实感。 他活在这个世上,仿佛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 这样偶尔能够得到几口喘息的日子,于他而言,其实也算得上是舒适 倘若,那天他没有出门的话。 穆子桑拎着药,准备踏进门的一瞬间,房内猝然响起的哭声重重地刺入了耳畔,让他心下骤然一揪。 是阿月的哭声,她为何会在房内? 不安如同风暴般在顷刻间将穆子桑全然包围,不再犹豫下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了门。 刺鼻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挤出肺里最后一丝新鲜的空气。 透着昏暗的光线,一具沾满了鲜血的躯体在那一霎闯入了眼帘,他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可下一刻,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仿若坠入冰窟般,他开始遍体生寒。 阿娘——曾几何时哪怕再多病痛,再多困难压在身上,都会向穆子桑挤出一丝笑容的阿娘,此刻像是凋零破落的花一般,没了气息。 热血与翻涌着的暴怒如同海潮般迅速涌上穆子桑的脑子,就连耳畔甚至都开始嗡嗡作响,他的身体一晃,几乎就要倒下。 穆子桑扶住门槛,等到燕月哽咽着摇了摇他的衣袖时,他的灵魂才仿佛重回归□□般清醒过来。 “子桑哥哥……呜……”燕月抽泣着,“那个……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男人又来了……” “乖,阿月,冷静……不要怕。”穆子桑强压着自己反胃的冲动,安抚着害怕到颤抖的燕月。 “我……呜……听见令母在求那个男人……呜……把你带回家照顾……” “……然后呢。”穆子桑攥紧了拳头,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他在竭力压抑着他的怒气。 “然、然后那个男人骂的很大声……他说……他的家庭绝不会允许外人的存在……呜……然后,我,我听见里面声音咚咚的好响好响……再然后男人出来了……我进去,就看到……呜……” 燕月还在剧烈的抽泣着,泪水滴滴答答到地上,“我、我已经很努力找人帮忙了,但是……但是,没人愿意帮我……” 这个才仅六岁的孩子,在无助中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走向凋零。 穆子桑咬紧了牙,唇畔几乎渗出血迹,可他却觉不出疼痛,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脑海之中,唯有燕月方才所说的一切。 是穆谨。是穆谨杀了阿娘。 对于他,阿娘一直心中有愧。 她总认为,是她拖累了他,若是没有她,他本该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她期盼,她祈求,甚至如同乞丐般卑微地向那个男人乞讨着他的怜爱,这样她的孩子就能够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就不用那样受苦受累。 她大概是知道自己病弱,命不久矣,才那样执着的想让穆谨收容他,他至少是那个男人的血脉,跟着他,就不必在过这样的苦日子。 可穆谨却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自诩良善,长久以来没有弃她于不顾,偶尔还会给她一些银钱便已经仁至义尽,可如今她竟敢奢求更多。 一个歌姬的孩子,肮脏下贱的东西,怎么配入他穆家的大门? 一怒之下,穆谨终是动了杀心。 怒气宛如巨兽般盘旋在穆子桑心间,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的眼眶变得赤红,布满了血丝,可想到了什么般,他又回过头,望向了那具带血的躯体。 阿娘的面容因为充血显得青紫而僵硬,让他几乎难以辨认,可他却莫名想起了那张脸昔日的模样。 那样的温和,却又那样的哀然。 然后,他在心底轻轻地说道。 阿娘。你不曾欠我的。你从不曾欠我什么。 穆子桑一直攥紧的拳头放松了下来。 他安安静静的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把阿娘的遗体安顿好,跪在简陋的坟前虔诚的祈祷。整个过程静谧而顺畅,燕月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一时间都记不起来,她的子桑哥哥甚至还没有及冠。 人类到愤怒的顶端时会意外的冷静,就像是猎食前的猛禽,安静潜伏着直到出击前一秒,总是隐没于宁静之中。 “阿月,别哭。”穆子桑下蹲,平视着燕月的眼,温柔地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痕,笑盈盈道,“哥哥要出去办点事,可能过很久才回来。” 燕月呆呆地愣在那,直到穆子桑走了,都没有发觉。 等她清醒了,她才注意到,花月楼中穆子桑曾经的“家”被整理的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就像是…… 穆子桑从未来过一样。 瓷盏摔到地上发出碎裂的响,大量钱币搅动翻到在地“哗啦啦”的摩擦声,与人类的嘶吼尖叫混在一起,在本该静谧的夜晚中无比刺耳。 纷扬的筹码与铜币在空中飘荡片刻后浸入地上一滩滩的鲜血之中,没有人敢去捞取,他们都争先恐后的朝门外涌去,想赶紧逃离这突如其来的“疯子”。 穆子桑甩了甩他手中的刀,踢开地上的男子,或许是正中伤口,躺在地上的男子痛苦的惨叫着,穆子桑一眼都没有直视,毕竟这些恶劣的赌徒挡了他的路。 地上那个缓缓爬行的——说是蠕动怕是更贴切,如蛆的身躯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男子的皮肉绽开,大量鲜血从中涌出,在地上蜿蜒成数条血蛇。 男子的脸血肉模糊,乌黑的血迹覆盖了他的眼帘,让他几乎看不清眼前之人,只是下意识不断嘶哑着求饶。 穆子桑蹲下来仔细看了几眼,他才想起来,原来这是他那曾经高高在上,总是不可一世的阿爹。 善良的人或许会给他个痛快,但穆子桑并不是。所以他站起了身,漠然扬起刀,又重重地落下,砍断了他的手脚。 穆谨会以这种类乎人彘的形态,在受尽折磨中慢慢死去。 但他最好活下来。 这样,这一辈子,他都会那样残缺不全。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穆子桑望着昔日灯火通明的赌场如今是一片废墟般的狼藉——这是他的杰作,他清楚得很。 这座赌场,是穆谨的家产。 多么可笑。穆家那样家大业大,却容不下他的阿娘与他,可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在乎,他不稀罕成为他的孩子,也不想阿娘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只要他两个一起,只要他和他的阿娘一起,再过几年,他再多攒一些银钱,一切都会好的。他会给他的阿娘赎身,他们会过上寻常人家的日子。 阿月也可以和他们一起,到时候,他们就去山中隐居,再不问世事。那样的日子,是他盼望了许多年的。 可偏偏,穆谨杀了阿娘。 他突然笑了,笑的畅怀而快活,是十六年来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痛快,可掩藏于笑意间的,却唯有讽刺。 一切都毁了。他也是。 官府的人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穆子桑走出血海时,就对上一群捕快。人并不多,却都是都有备而来,穆子桑压根一时间无法突围。 几乎是刀刃要接触到他的脖颈的那一瞬间,一团微不可查的黑气盘旋在他的身侧,它在他的眼前上下浮动的,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瞬息间静止。 刀锋停留在他的颈间,那道黑气面对着它,依稀有着人形的面容中,似乎有什么在开合着,道出句句蛊惑人心的字句。 “亦不过十五、六的岁数……仅仅是一个凡人,便有这般气魄与力量……”它慢吞吞的开口道,强烈的威压凌驾于穆子桑身上,让他几乎动弹不得,“做个交易吧……” “我帮你突围,你要献祭出你的魂灵,将身体让渡给我……你便可以拥有无限的寿命与法力……” 原本复仇的快意与必死的决心在听见那道蛊惑的声音后,于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不甘与强烈的憎恨。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穆子桑点了点头, “好。” 是啊。凭什么被捕快围堵,将要死去的是他?而那些作恶多端的恶人——诸如那个老鸨,却还好端端的活着。 穆谨杀死了他的阿娘,而这残酷的世道,与曾经对他们母子二人冷眼旁观,甚至欺凌打骂的每一个世人,都是帮凶。 他不能死在那些官差的手下,他该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苦痛,都千百倍地奉还给世人。 那样…才公平。 眨眼之间,眼前乌压压一片的捕快瞬时倒地,血流成河,穆子桑甚至没有看清那黑气究竟做了什么。 “我是……默影。”黑气的身体浮动着,开始缓缓将穆子桑包围,刺骨的寒意与刺痛感瞬时侵袭上他的躯体,而后,他感知到那道黑气开始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身体。 骨骼开始碎裂,身躯在一瞬如同青烟般散开,他的意识开始缓缓被剥离开来,像是在逐渐离开他的躯体,又像是被压制其中。 在某一瞬,他陡然想起了阿月稚嫩的脸庞,想起了那时他答应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 阿月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哪怕他对她尚且没有男女之情。他只是没有缘由地不想让她难过。 即便那个时候他本就没有做活下来的打算。 黑气没有注意到的某一刻,有着什么闪着光芒的东西。默然地留在了那青烟般的躯体之中。 片刻,黑气缓缓开口,话音却是尖厉而嘲讽的。 “你的躯体,将永远不再是你。这是逆道而行……可莫要后悔……” “道?”意识抽离的前一刻,穆子桑讽刺道。 “这世上,又何来正道可言?” 他从未改变过这个念头,哪怕他的躯体被默影侵吞,变得如同怪物一般杀戮成性,他也无比坚信着是世道的不公,一切,都该随他一同去死。 他们的意识相互交融,共享着彼此的记忆,他知道默影是三万年前由世间无数恶念与恶灵汇聚成的强大怨影,眼下仍处于鸾境之中休养生息,并且在日益强大。 而眼前的黑气不过是从默影本体中潜逃出来的一小部分。 意识与记忆之间的日渐融合让他渐渐淡化了自己身为人时所经历一切,那些过往鲜活的,生动的情感与记忆于他而言开始变得无比的陌生,仿佛那不过是他人的回忆。 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昔日凡尘中那令他痛苦不堪的一切。 直到那一日,他又一次在鲛海之中,见到了那个与记忆中盘旋于心绪间无数次,尤为相似的面孔。 那是鲛族的女君。 74 ? 逆道(下) ◎生命最后时刻,他完成了他的忏悔。◎ 明明是知晓的, 阿月只是一个凡人,又如何会与掩藏于兰萨斯海域之中的鲛族扯上关系,这一切, 只不过是巧合。 只是巧合罢了。穆子桑在心底那样说服自己。 他不该有所惊奇, 更不该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十六载为凡人, 他经受的唯有痛苦,与磨难,他本该将那些屈辱的,不堪的回忆尽数忘却。 可偏偏,女君那张尤为相似的面容, 让穆子桑又一次想起了所有,从前那些被淡忘了许久情感在某一瞬, 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或温暖、或喜悦、或痛苦。每一种情感,都如同刀锋般, 将他的心绪一点一点划开。 但穆子桑却下意识感到害怕。 他如今已经有了无限的寿命, 与无尽的法力,就该一心追求力量,如同默影所说的那般。 唯有力量, 才是永恒。除此以外, 所有的情感,都只会变成他的囚笼,就像从前那样。 穆子桑的过去太过软弱。 他总是低估世人的恶意, 哪怕他们对他欺凌打骂,他仍会觉得,只要他捱过这些, 一切都会好的。所有都会好起来的。 倘若那时他不那样软弱, 他便能够早日带阿娘离开花月楼, 或者,更早一步杀死穆谨,这样,阿娘就不会死。一切,都不会落得曾经那样无可转圜。 是他的软弱,才让他失去了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他不该也不能再如从前那般。 永远也不能。 于是他强行压抑住翻涌的心绪,刻意让自己表现出恨意,漠然向鲛族进犯着。 仿佛杀了女君,屠戮了鲛族,便能让他短暂地忘却曾经一切,才不会让他……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停留太久。 恨没有什么不好,正因为恨,他才能杀死穆谨,同样也是因为恨,他才得以报复这世间的不公。 憎恨对他而言,是保护。 而爱则相反,人们因爱而生出无望的期许,也因爱而变得软弱。 但那是不可饶恕的。 可看着女君遍体鳞伤却仍是挡在族人面前的模样,穆子桑却有了一瞬的迷茫。 她那样拼命护住族人,是因为什么呢? 穆子桑突然无可避免地想到,如果是阿月在这里,她会怎么做?或是说,如果是曾经的他,又会怎么做呢? 是带着他的恨意与他对抗直至死去,还是因为对族人的爱,屹立于阵前,与他奋力一战? 直到这一刻,他这才发觉,二者所导向的,竟然是同一个结果。 恨在某些时刻可以是保护,爱同样也是。可他却一直都不明白。 曾经困住他的并不是所谓的情感,而是他对世间仍怀有善意的期许,但那明明并不是他的错。 害死阿娘的,不是他自以为软弱的过去。 一切的情感,都并非是所谓的囚笼。 但可惜,与默影融合了百年的穆子桑,本我的意识早已碎裂,在默影的蛊惑下,他不会再理解曾经身为凡人的情感,只会扭曲地解读着过往的所有,傀儡般地憎恨着七情六欲。 他永远也不会想明白这一切。 带着那样的困惑与不解,甚至都没能看清楚女君的面容,穆子桑看见女子的额间白光闪动,他那宛如青烟般的躯体随即陷落于身后的崇明塔,而女子的身影亦是紧随其后。 他已然被女君的封印所镇压,而女君也随着他一同,入了崇明塔。 一开始的确是那样的。 女君所动用的力量不知从何处而来,竟然异常强大,就连默影都无法挣脱开来,那时,穆子桑还只能待在崇明塔的最底端,重重重压之下,他甚至都无法动弹半分。 如同虫子一般蜗居于塔底的他,欢迎加入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每日看文只能日复一日地聆听着位于崇明塔顶一遍又一遍敲响的铜钟。 那是鲛海的忏悔钟。 日子就那样重复着过了近乎百年,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是这般机械地重复着。漆黑而灰暗的海底,宛若暗牢般,将他死死禁锢于此。 有过不耐,有过痛苦,甚至有过怨恨。可那些阴暗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却无端让穆子桑产生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怀念。 他开始怀念自己身为凡人时的一切。 没有复仇,没有杀戮。有的只是一个十六岁少年对世间怀有的期许。哪怕那是痛苦的。 人总是这样贪婪,失去了什么,便会怀念什么。而穆子桑所失去的,正是他身为凡人时的自己。 而鲛族女君能够让他想起那些。 他开始想见她。 他害怕看清那张与阿月相似的面容,害怕想起从前脆弱的,痛苦的一切,害怕所有都会再次重演。 可他又期待着能够见到她。 妄图在那张相似的面容上,找回一丝昔日的实感——他身为凡人时遥远的记忆。 不知是因为他的祈求,或是其他什么。上天仿佛真的聆听到了他的祈愿。 崇明塔中的封印的力量开始无端衰弱,他也渐渐能够在塔中移动。 可等他从塔底逃出,在塔中不断寻找时,他却根本找不到她的身影。 那个鲛族女君,仿若就那样无端消失了一般。 可不该是这样的。她明明就在崇明塔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可为何他却找不到她? 穆子桑开始感到慌乱,似乎随着封印一同薄弱下去的,还有女君的气息。 她的气息在日渐淡化。 在塔中见不到她又如何?只要他冲破封印在鲛海作乱,女君又怎会坐视不管?穆子桑那样负气地想。 但纵使封印已然薄弱下去,可无论他如何尝试着破开封印,那封印却仍是纹丝不动。也唯有这时,塔中有关于女君的法力,才会增强一些。 是她在阻止他。 那样的时刻,让他觉得他们其实离得很近,仿佛近在咫尺。 可即便这样,他却仍是找不到她。 封印愈发薄弱下去,直至几乎弥散,他知道现下无论他怎样去破坏封印,都不会再有那道法力的应答了。 或许是报复,又或许是找不到女君的不甘作祟,他开始刻意利用塔顶的忏悔钟来蛊惑与折磨鲛族的子民。感受着子民们的害怕,与痛苦,他那焦躁的心绪才会堪堪平静下来。 好像只要他不断折磨她所爱着的族人,总有一日,女君会出来阻止他。 数百年来,穆子桑游走于崇明塔中的每一寸土地,早已对塔内的一切都已经熟悉到恶心。 唯独女君。他再也没能见到那张面孔。 那样长久的岁月过去,他甚至都开始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但他仍是自欺欺人地认为,她一定还好好活着,也许就藏在崇明塔中的某一个角落。 像阿月曾经与他捉迷藏那样。 只是他还没有发觉而已,一定是这样的。 她不能死……她怎能死? 他对爱的概念太过模糊,以至于他一直以来都不明白。 他所执着的究竟是相似的皮囊,还是自己身为人类时那偶尔能够得以喘息的瞬间? 阿娘每每望向他时的笑颜,与阿月捉迷藏时她仰头看向自己晶亮的眼眸,这些……是他所怀念的吗? 他……也会后悔吗? 可他明明不该后悔的,那些世人,死去的每一个人,明明全都是他们该死。 为什么是他后悔?为什么是他在执念?为什么……她会死? 不公平……一切……都不公平…… 那些鲜明的回忆扭动着从青影的脑海中如潮水般褪去,而此刻它却仿佛失了神一般,只是不停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不可置信女君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 或许,死去的不只是鲛族的女君,还有穆子桑与曾经破碎的本我之间唯一的联系。 他的过去,在今日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后,就这样随着女君死去了。 身为青影的它无疑是自私而卑鄙的,它不该因为一己恶念,屠戮并未犯下罪孽的世人,更不该折磨无辜的鲛族,但从前那个十六岁凡人少年,却也曾对这世间怀有过善意的期许。 而此刻,他却彻底失去了那一切。 女君已死,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到她。没有了强大的执念,默影会缓缓侵蚀他的意识,直到彻底吞噬那本就为数不多的本我,他将永远沦为它的杀戮傀儡。 但在那之前……似乎还有什么可以挽回。 蓝紫色火光的不断灼烧之下,穆子桑的意识开始变得越来越淡,在彻底消失的前一刻,那个即将逝去的十六岁少年,竭力调动着全身的气力,伸手探向虚浮的胸腔处。 在那里,有着一颗悬浮着的黑色珠子。 那是默影的命珠。 与处于神族掌控的鸢境中的默影本体不同的是,这个从本体中潜逃出来的部分黑气,一开始并没有维系自身命脉的命珠。 命珠维系着默影的命脉,只要命珠毁坏,默影便会在顷刻间死去。 没有重新凝成属于自己的命珠,那便意味着,虽然它已经从本体中潜逃而出,却仍是本体的一部分,因为,它的命脉,仍旧归属于本体的命珠。 那就意味着,一旦本体的命珠有所毁损,它也会随之消亡。 而据它所知,本体与那些神族的长老们曾做过交易,甚至向他们奉上了自己的命珠,哪怕它知晓以示公平,神族同样也与之交换了控制自身命脉的神魂之核。 二者相互利用着,神族为默影收集各界的魄灵或魂灵,壮大默影的力量,而默影则供给长老们无上的力量,传授他们禁术助其修炼,以及笼络各界的拥趸者。 他们之间,就维持着那样脆弱的平衡。 但那一切,却让它感到极端的不满,甚至与本体产生了分歧。 它与本体的命运,此刻竟然掌握在他人的手中,甚至可能在顷刻间倾覆。 那样它怎么可能甘心? 所以它才从本体中潜逃而出,找到了穆子桑。一个强大的躯体的供奉,就能让它虚无的身体有所依靠,唯有这样,它才能凝出新的命珠。 只有这样,它的命脉,才会永远的,彻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而此刻,它却看见,自己那青烟般的身体,竟然开始汇聚起骇人的力量,向着命珠的方向袭去。 它立刻意识到是那位凡人少年在作祟。 他想毁了命珠。 “蠢货!你究竟在做什么!快停下来!”它开始尖厉地吼叫道,可无论它如何尝试控制这具身体,却甚至都无法操纵半分。 哪怕他的本我早已经被它腐蚀,那个凡人少年的执念仍旧强大的可怕。 而后,它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此刻在那烟雾般的躯体中汇聚着,迅速靠近了那颗黑色的珠子。 下一刹,珠子碎裂如齑粉。 意识与躯体在顷刻间如同薄雾一般弥散开来,那根宛若丝线般闪着光芒的情丝终是黯淡了下来,一点一点消散。 烟雾消散的某一瞬,似乎还有着依稀的人形,属于凡人少年的声音在其间模糊地响动着,但那终究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完成了他的忏悔。 但他仍是欠这世间太多。 75 ? 私心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那鬼魅般的烟雾逐渐散去后, 四周的景致亦是在一瞬开始变换,原本立于四面的铜镜于眨眼间消失不见,幽暗的视线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暖色的烛火跃动着, 落在青年的眼帘中, 他微微侧眸, 将眼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只听一声轰鸣,视野前空旷处的地砖缓缓沉下,随后浮上来一樽冰棺。 那冰棺晶莹剔透,周围绕了几圈锈蚀的铁索,可见其内依稀躺着一名鲛人。 这约莫便是那些鲛人口中的女君了。 祁落怔了怔, 片刻,他却抿紧了唇, 神色万分嘲弄。 倒是可笑。 那道青影在塔中找了女君百年,却至死不知, 其实它早已无数次来到她的所在之处, 他们之间,从来就只有一墙之隔。 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可却又仿佛冥冥注定。 封印青影的力量唯有神器碎片才能做到, 而神器碎片保护着女君的肉身, 将她隔绝于崇明塔中,青影只能带着那肮脏又可鄙的执念,永生永世地徘徊在塔内, 找寻着她的身影。 它于暗,而她在明。无论暗如何不甘,又如何追逐, 百年来, 明暗之间, 从未有过半分交界。 直至它彻底死去。 自黑暗中滋生而出的暗影,在冗长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能够触碰到光芒。 它可以选择把自己藏起来,躲在无尽黑暗中,永生永世。这样它就会永远安全,大部分暗影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当普世的光辉撒向大地的那一刻,便是暗影消散之时。 暗影会被光辉吞没,最终消散于无形。 祁落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冰棺的方向。 他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念头,可良久,那个念头仍是固执地涌了上来。 祁落,你也会这样做吗? 他突然这样问自己。 青影是自毁的,甚至死在了他的法诀彻底杀死它之前。祁落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但它本不该有自毁的理由。 或许它曾窥见过一丝光亮,哪怕那只是一小束遥远的光芒,可它却如飞蛾扑火般为此追逐半生,甚至付出一切。 那么你呢,你会……甘愿被光芒吞没吗? 哪怕明知前方是无尽的寒冰,哪怕明知一旦行差踏错,假象便会在顷刻间倾覆,他们之间,便会陷入万劫不复。 哪怕明知,为了留住她,他只能如湖面倒影般,永远伪装成另一个人。 祁落,你会这么做吗? 这样的问题,从前他在心里就有过答案,可在今日,他仍然又一次向自己,确认了一遍心中的那个答案。 祁落偏过头,目光缓缓回转,最终轻轻落在了那个昏睡中的少女身上,跳跃的烛火倒映在青年的眼底,亦是流泻在他的衣袍上,氤氲出模糊的光晕,他的眼眸中有着细碎而清亮的光芒。 会的。 青年在心间缓慢却坚定地重复着他的答案。 无论为了维持那个假象,他最后会经历怎样的地狱。 他都会不择手段。 他是杀戮成性的魔尊,是所谓神裔的对立面,但他向她奉上真心,即使,那颗真心中,曾经掺有谎言。 仿若是某种预兆,下一刹,祁落的视线旁侧,骤然涌进了一丝淡淡的白光,那缕光芒分明柔和而无害,甚至带着一丝舒缓人心般的温暖。 但随之而来的,却并非心安,反而在他的心下昭示不详。 祁落回身望去,一块宛如碎玉般的碎片从冰棺中缓缓浮起,莹莹的光芒流转于碎片的周身,就那样悬浮在他的眼前。 是神器碎片。 他收了神,按下心下窜起的异样,向少女的方向走去。 少女已然被云沐扶起,虽然神色仍是苍白的,但终于不似先前那般虚弱。 从青影的识海中出来后,桃夭已然魂魄复体,离散的魂魄此刻也在慢慢地与身体融合着,恢复着躯体的生息。 但毕竟在识海中走了那样一遭,识海的海水仍是会无可避免地对其魂魄造成损伤,所以她一时半会仍是没有苏醒的可能。 祁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云沐手中揽过桃夭,将她的身体扶正,旋即,他轻声念出法诀,幽蓝色的光芒由指尖汇聚而出,渐渐与少女的躯体融合,最终从胸腔处牵引着护魂珠的淡蓝光芒一同向外。 淡蓝光辉在顷刻间覆盖了神器碎片,那碎片也即刻落于少女手中,渐渐隐没进去。 无人注意的一瞬,少女的睫羽,在那一刻,似有微颤。 替桃夭将第神器碎片收好后,祁落敛了敛眸光,眉心却轻轻蹙起。 在这片碎片后,便只剩一片神器碎片仍流落在外了。 神族一直在利用桃夭,但……真的只是借助护魂珠的力量集齐神器碎片那样简单吗? 祁落并不知晓重塑神器的代价,却仍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不安。仿佛找寻神器碎片不过是浮于表象的幌子,他们仍有着其他目的。 他怔了怔,但又很快收回了思绪,神色冷然。 他会尽快牵引她发觉那个真相,否则……一旦她集齐所有碎片,一切就太迟了。 少女此刻就倚靠在他的怀中,肌肤温暖的温度隔着衣料清晰地传递到他身上,祁落禁垂下了眼帘,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少女还在昏睡,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额上冷汗涔涔,看起来仍旧虚弱,就连呼吸都是短促的。 替少女理了理略有凌乱的衣衫,祁落的目光却倏然一顿,似是回想起什么,先前按捺下去的那股不安在某一瞬间如烈火般席卷过荒原。 方才为了将她的魂魄从青影中救出,他入过她在识海中的梦境。 他虽不知道梦境中的那些记忆从何而来,多数是以桃夭展开,而些许却是与他人相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记下了这一切,继而永久地封存在了她的体内。 但无论如何,梦境或许只是虚幻,他却曾在其间触碰到真实——她的部分魂魄。 而接触过魂魄的记忆,在魂魄复体之时,大部分会随之回归宿主体内。 意味着,待到醒来的那一刻,她便极有可能会想起曾在幻境中发生的一切,同样也会知晓,他并非人族少年勾黎,而是魔尊祁落。 即便多数人并不会将自己离魂时的所见所闻当真,甚至有些人都不会有自身离魂时的记忆,但那对祁落而言也是无比危险的。 若是她想起了那些……该怎么办?他忽然抑制不住地设想着,害怕、愧疚、茫然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不安的巨网。 她会因他的欺骗而失望,甚至愤怒。 她会恨他,会厌他,会对避他如蛇蝎。 不。他们之间,不该这样。祁落不敢再想下去,骤然遏制了这个念头,几乎是同一时刻,他扬起了手,幽蓝光芒于掌心倏然汇聚,一点一点向少女的眉心靠近着。 无论她会不会想起,他都必须避免这个可能。 他该留住那个假象,不管代价是什么,他都绝不会让其倾覆。她会留在他身边,就像以前那样。 他会洗去她在梦境中有关他的回忆,然后,一切便又会与从前一样了。 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与她之间,不会也不该有任何的改变。 青年近乎魔怔般的在心下一遍遍重复着,感受着那道光芒离少女的眉心越来越近。 可只是一霎,望着少女苍白的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的眼底却无端黯了黯,掌心的幽蓝光辉也随之缓缓熄灭下去。 那只是他的私心,是他一厢情愿,但他从未征求过她的意见,也从未知晓过她的想法。 她从一开始遇见的便是无害的人族少年,才会那样轻易地对他交付信任,与他日渐亲密。可那只是卑劣的谎言,往后,她也要这般被蒙在鼓里,与这样的谎言一起,度过她这一生吗? 那对她而言……真的公平吗? 就算他做得再严密,再天衣无缝,可若是有一日,她还是发现了他本来的面目,他与她之间,又该如何? 他们本就平等,凭什么他能心安理得地欺骗她,凭什么她甚至没有决定的权力,就要被他洗去记忆,只为了他那卑鄙的私心?凭什么他自以为能够永远留住那个假象就理所应当地让她也承受这些? 是啊。 纵然他今日真的洗去了桃夭的记忆,他们之间,也不会回到从前那般,或是说,他们之间,从未有一刻是原本的样子。 她笼罩于谎言的阴云,而他织就伪装的外衣。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光辉在青年掌心彻底熄灭的前一刻,怀中的少女却忽然动了动,像是早已压抑了许久,她的身体甚至有几分颤动,而后,她骤然睁开了双眸,似有预料般地望向了他。 识海中的记忆在魂魄复体的那一刻便在脑海中如同惊雷般劈下,桃夭早已在迷蒙时便知晓了发生的一切。 她本绝无可能在此时醒来,但裂痕弥合后的护魂珠比往常更强大,终究是提前一步,复苏了她的意识。 少女那双素来富有神采的眼瞳中此刻却是黯然的,仿佛有什么在其中猝然熄灭了,只剩下如同死灰般的酸楚。 被青影吞没前望见的那道身影交织着蓝紫色的火光,与那梦境中的日日夜夜缠绕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浮上心头,却仿佛在窃窃嘲笑。 原来…从始至终,就没有什么勾黎。原来这些天她所陪伴的,都只是一个可笑的假象。 她望着眼前的身影,眼眶微红,眸中满是错愕与痛苦,嘴唇翕动着,虚弱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你是祁落……是魔尊。”少女喃喃地念着,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却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 从救下少年的那一刻起,与他相处的每一刻的回忆在这一瞬间都无可抑制的涌上心间,如同剪影般在脑海中飞速地掠过。他的虚弱,他替她挡下的伤痕,和他对她所有的好。这一切……全都是假的,是他一直在骗她。 她早该知道的,轻易向他人交付信任的后果,却还是这么无可救药,步入了早已准备好的陷阱。 可笑。 真是可笑。 她从一开始,所沉溺的便只有假象,而她竟浑然不觉。 少女的身躯颤抖着,她竭力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仿佛这样,此刻她看起来就不会那么狼狈,可她的睫羽颤了颤,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你骗我……”她失神地低喃着,怔怔地垂着头,甚至没有看他,话音微不可闻,“为什么…你是魔尊?为什么骗我……” 回应她的,唯有死寂的沉默。 良久,她凄苦地勾了下嘴角,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而她的眸中只剩下嘲弄与失望。 接着,她终于望向那个青年,一字一顿,轻声开口道。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神器碎片?护魂珠?还是……我的命。” 76 ? 沉默 ◎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最后一句话, 桃夭说得极轻,像是试探,又像是讥嘲。 少女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可她还是倔强地仰着头, 望着眼前的男子。 那双幽如深潭的碧色眼瞳, 此刻却宛如一把利刃,尖锐地刺进她的眼帘。 那样的熟悉。 他在邺城时祭司装扮的模样,他在她梦境时的模样,与此刻眼前人,竟是一般无二。有那么多次, 他都如此轻视地将自己原本的模样暴露于她眼前,可她却毫无察觉。 她竟然愚蠢地认为, 那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少年。 他究竟是怎样的轻视于她,才敢在她面前, 露出自己原本的样子? 男子仍是没有应答, 他垂下眼帘,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翳,四目相对的那一刹, 他看见少女的眼底氤氲出水雾, 她的肩膀不断颤抖着,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瞬间渐渐冷了下去,仿若有一大块冰滑入胃里一般, 让他遍体生寒,如坠冰窟,心脏甚至都开始刺痛。 祁落动了动干涩的嘴唇, 像是想说什么, 良久, 他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如此境地,他又能解释什么呢? 他曾那样卑劣地接近了她,害过她,骗过她,却也救过她,他的利用是真,算计是真,他的真心亦是真。 可他们之间,并不是不亏不欠。他仍欠她许多。 他的真心,来得太迟了,以至于他们之间,已再无可转圜,而那却又仿佛注定。 若非对护魂珠的渴求,他们本并不会相识,他会继续做他的魔尊,放纵手下屠戮六界,血洗神族,而她则会背负拯救神族的宿命,找寻神器碎片,只为日后能够将他手刃,安定天下。 因为护魂珠,他们之间,有了唯一的交集,而那……却是利用。一切都始于利用。 这一场不堪的相遇,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一颗注定要腐烂的果实。 他如今是对她有了真心,可若是他从始至终,都从未动心过呢?她如今该是怎样的下场? 她会在他的欺骗下,为他献祭,成为一抹孤魂。 他怎配辩解。 “你连承认都不敢吗?”沉寂许久,少女讽刺地“嗤”了一声,她别过脸,酸涩感充斥着眼眶,竭力让自己不再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可视线却控制不住地模糊起来。 她厌恶背叛。 巫冢的倾覆,是因为背叛。封闭了千百年的巫冢,决计不会有泄露的可能,是有人联合着外界,动了手脚,哪怕当时她只不过是一个孩童,也能猜到这些。 可她却不知道元凶究竟是谁,当年的记忆,只会在偶尔午夜梦回时,才会零星地闪过片刻。她却始终看不清元凶的脸,即便这回在识海中走了一遭,她的记忆仍是零落的,只堪堪记得与阿娘阿爹,还有祁落的些许回忆。 年少时对元凶的未知,让她衍生出无尽的猜疑与怨恨,可久了,那终于化为了不甘心。 对待一切的不甘。 不甘自己当时为何没能发现端倪,不甘巫冢因背叛而倾覆,不甘自己这样无能,至今都未能找到元凶。 所以她才赌气般的将自己所有的信任押在这个少年身上。他无父无母,于乱世间形影相吊,和曾经被灭族的自己,是那么的相像。 她赌那个与她相似的少年,不会是背叛者。 她以为他们是朋友。 可,竟连她最后的寄托……也都是假的。 “好啊……好啊。”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少女骤然开口道,而话音间,却唯有酸涩,她看着那个青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狠戾,几乎是失控般地哭吼道:“说啊!你想杀了我!说啊!” “你为什么……不动手。” 桃夭的声音越来越轻,再没了一丝波澜,只是麻木的,像是极其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可唯有她自己明白,此刻心下钻心噬骨般的痛苦。 这一刻,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讨厌他的沉默。 只要他说一句话,哪怕应下一个“是”,她就有理由恨他了,这样,她至少不会再怀有期待。 曾经,对于那个人族少年,她是怀有期待的。 日复一日的相处,少女纯真而热烈的情愫早已暗暗生根发芽,宛若古树深埋于底的根系般盘根错节,而在此刻,那些却都调转而来,成为了刺向她的尖刀。 良久,就在她以为面前的青年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祁落看着她,忽然轻轻唤出她的姓字,“桃夭。” “我曾经所求,是护魂珠。” 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他望向她带着泪痕的眼睛,停顿了许久,才生涩地说道:“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包括了太多,可它终究抹不去谎言在心间刻上的沟壑。 “护魂珠……”桃夭怔怔地重复着那三个字,仿佛那对她而言,无比陌生。良久,她讥讽地放声笑起来,可笑着笑着,眼眶却越发变得酸涩,“护魂珠……又是护魂珠…” 她一点一点垂下了眼睛,不再看他,声音微不可闻。 “所有人都说它是灾祸,每一个人都为它而来,我以为……你是特别的。” “原来……你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多少个日夜,她在他的面前展露脆弱,可那都与此刻不同。他看见她盈满的泪珠,与眼底压抑不住的难过。 而后,青年听见她缓慢而决绝地开口,字字句句,如同坚冰般,重重刺向他。 “就此别过吧。祁落。你我之间……” “最好,是生死不复相见。” 话落的那一刻,少女背过身,毫无留恋地一步一步向着与青年相反的方向而去。 可眼泪却落了下来。 从前心潮翻涌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他们之间的心意相通。她又怎会看不出,他或许也动了几分真心,所以后来的他,才会有时显得那样古怪。 她之于情爱,的确一窍不通,可没有人会在靠近一盆熊熊燃烧的篝火时,还能毫无觉察。 偏偏是魔尊……他偏偏是魔尊,长老们抚育了她,而他害了神族。 他们二人,注定无法在一起。 何况,他还骗了她。 少女的背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可祁落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手指紧紧攥成拳,指骨甚至都开始泛白,最终却又无力地松开。 他没有勇气拉住她。 少女的话语那样的悲凉,与决绝。他从来都不曾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吧。恨他居然从一开始就骗了她。 青年失落地垂下了眼睛。 可他又竭尽全力让自己凝下心神,拼命让自己抑制住心下那刻骨的疼痛。 他眼下有更应该要做的事情。 他如今不在她身边了,他必须要更快地让她发觉神族在利用她的真相,哪怕她厌恶他,恨他,那都不要紧。 但她必须要发现真相,至少,她能够逃出来。他会帮助她逃出来。 逃出来,她就能自由。不会再有人利用她,她就能像从前在巫冢那样无忧无虑,不必再被世事所累。 她只要自由就好了。 反正他本来就没有奢求过能够与她厮守一世。 相守一生是太奢侈的事。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他从不敢幻想。 因此,眼前眼下的境地,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太糟糕。 她不会再相信他说的话,他无法直接告诉她自己所知的一切,却能够想办法将自己在梦境中看到的全部,用法术重现于她的脑海中。 依着他在识海梦境中看到的所有记忆,他推测记载着那些记忆的东西,不仅有桃夭本身的魂魄,还有部分固有的他人的记忆,来自于护魂珠。 那些族人举以念力击向护魂珠的那一刻,同样也传递了他们各自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由念力聚成,太过薄弱,一直都随着裂痕而长久沉眠于桃夭的体内,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未能觉察。 只有偶尔的时机,那些微弱的记忆,才有可能重现于脑海。 识海是难得一遇的时机,他亦是记住了那些记忆的气息。 只要他分出一缕神魂为引,探向护魂珠,便极有可能在其间找到那些记忆,他再继而以法引之,将记忆牵引至她的识海,她便能看见过往被掩藏的一切。 届时,她就能够得知真相。 那会是最好的结局。 祁落那样想着,他望着少女背影离去的方向,那里已然空无一人,可他的唇角却久违地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仿佛在鲛海这片虚无的黑暗中,他看见了某个鲜活的影子。 片刻,祁落收回了目光,凝下心神,素手翻转间法力开始涌动,他合上双眸,口中不断念出繁复的法诀。 幽蓝色的光芒顷刻间于他的掌心间迸发而出,极速汇聚着,向四周如烟雾般不住扩散,转瞬间,那暗蓝光辉已然如同薄雾般将他尽数笼罩起来,继而,那些光芒开始幻化成一道又一道光索,向内不断收紧。 一旁的云沐直至此时才彻底怔了神,他方才一直都没能猜出魔尊大人究竟想做些什么,直到这一刻,看着那些光索的模样,云沐才突然想起,祁落此刻,似乎在实行某种古老的禁术。 他记不得禁术的名字,却知道,那种禁术,可以生生将人的神魂四分五裂,甚至剥离。 当初,那些神族就是用这个禁术,硬生生地剥离了祁落的几缕神魂。 所以他才会被一次又一次地冰封,才会那样的痛苦。 可此刻,祁落却亲自将这个术法,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究竟想做什么? 巨大的担忧与惊惧在瞬息间充斥了云沐的内心,他的身体甚至都有些发抖,眼里满是害怕,犹豫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出声喊道:“魔尊大人……不可……不可啊!” 魔尊大人的神魂已然残缺,眼下若是强行再分离神魂,只会加紧冰封到来的时机,上次服用玄草,也是近两个月以前的事了,很快就要到最后的期限了。 而且,最紧要的是,这世间,已经再无玄草。 倘若魔尊大人放弃了护魂珠,便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救他了。 他知道魔尊大人是心悦那位神女的,他也觉得那位神女是一个好人。可魔尊大人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亦是他的主上,他不愿看着祁落往后只能永远被困于寒冰之中。 明明那些欺辱魔族的神族,都还活得好好地,凭什么受苦的却是魔尊大人?这分明不公平。 可是他的呼喊终究是做无用功。 漫长的祝颂声已经缓缓停下,云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光索向祁落越逼越近,然后如水一般残忍地浸入他的躯体,依稀能看见光索边缘的影子,在不断绞紧,绞紧。 可祁落只是紧紧皱着眉,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面上的血色在顷刻间失去,如纸一般苍白,可他甚至无一声痛呼。 却是在那一缕淡蓝色神魂即将出体的那一瞬,体内仿若有什么在不断翻涌,短短一刻,开始急剧涌动着,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熟悉的疼痛又一次如同蛛丝一般在他的身体上蔓延开来。冰冷的寒气开始自他的躯体逸散,寒冰生出尖刺,自血肉内向外穿出,将他的皮肉一次又一次刺破,他的肌肤开始由苍白转为一块又一块的青黑。 可伤口处的血液却是冻结的,像是可悲的,干涸的枯井。 视野开始一圈圈的发黑,仿佛蒙上了一层翳那般,模糊着祁洛的视线,可他的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只有错愕,与猝不及防的惊慌。 禁术失败了…他的桃夭该怎么办呢? 意识彻底跌入黑暗前,祁落的脑海中,唯有这个念头。 77 ? 元宵 ◎今天是元宵◎ “魔尊大人!”云沐失声惊呼。 烛火映照下, 冰雾升腾而起,萦绕在青年身侧,他看见无数道冰刺穿破血肉, 带着浓重的血色, 向外而生。 云沐不由得开始颤栗, 惊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自从被魔尊大人救下后,他便一直留在魔域,也见了许多次的冰封,可是如眼前这般可怖的,他却是今日第一次见。 仿若那本不是冰封, 而是一双恐怖的巨手,死死地攥住了祁落的神魂, 企图将他碾碎。 心下的不详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云沐跌跌撞撞地向青年跑去, 跪倒了又爬起, 终于停在了青年的身侧。 刺骨的寒意扑面袭来,云沐忍耐住寒意侵袭下迷蒙的意识,望了望青年, 心下即刻下了决定。 魔尊大人已然陷入冰封, 留在别处只会更危险。他们必须立即回魔域。 云沐咬紧了牙关,轻声念出法诀,他的掌心在顷刻间涌出光芒, 顷刻间便将二人彻底包围。 下一刻,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沉重的海水在周身形成涡流,推动着桃夭不断向前, 她死死地咬住唇, 竭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可身体却还是无可抑制地颤抖着,视野一阵阵的发黑。 疼。 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而那痛楚的源头,却是源于躯体深处——她的魂魄。 虽然及时从青影的识海中脱身而出,但她的魂魄还是无可避免的受到了其识海的腐蚀。 如此严重的伤势,她本该留在鲛海中修养些时日,调养身息,可此刻她却只想要尽快逃离。 逃离鲛海,也……逃离他。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时时刻刻地想起从前的一切,才不会那样的困惑与痛苦。 昏黑的海水涌动着,吞没着周遭的一切光线,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隐隐在前方瞥见了一抹光亮。 和熙的阳光穿透海面,倾泻向漆黑的海底,折射出一道道模糊的光束,分明没有温度,却无端让她觉得暖和。 像是谁熟悉的气息。 恍惚之间,她竟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她离海面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触碰到那道光芒。可不知是因为伤势过重,又或是因为方才的那一刹那松懈,她的喉咙瞬时涌上一抹腥甜,意识终是支撑不住地模糊起来,逐渐向黑暗跌落。 身躯开始下坠。 无止尽地下坠。 何等的熟悉。似乎许久之前,也是这般光景,只不过今日,她是孤身一人,不会再有谁会来将她拉出深渊了。 衣袂在海水间幽幽浮动着,桃夭攥紧了手指,但终于无力地松开,感受着躯体的不断下坠与意识的流失,在某个瞬间,她竟然莫名感到了解脱。 这一刻,没有神女,没有救命之恩,没有替神族背负的重重使命。 只有桃夭。 在濒临昏睡前,她终于能够任由先前那些痛苦的情感将自己彻底吞没。 海面的微光逐渐在视野里远去,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将桃夭缠紧,她怔怔地伸出手,像是想用力抓住些什么,但末了,那双手也只是在海水中虚浮地划了一下,紧接着,意识亦是在瞬时彻底陷入虚无。 而昏迷的前一霎,无尽的坠落骤停。 倏然间,似乎有着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地接住了她。 记忆撕扯着疼痛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桃夭紧闭的眉眼才不安地动了动,良久,她缓缓睁开了眼。 视野不断摇晃着,逐渐归于了清明。 飘扬的月白色帐幔在第一时刻闯入了她的眼帘,纵然此刻意识再迷蒙,眼前这无比熟悉的景象也不由得让她一惊,意识也随即清醒了大半。 她现在所在之处,分明是她在苍梧山上的寝宫。 她这是……回到了神宫? “醒了?”亦是在同一时刻,一道清冷如故的声音在旁侧响起。 桃夭一怔,循声望去,帐幔浮动间,那道素白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觉察到她的目光,那人扬起手,撩开帐幔。 阳光与窗外的无边雪色交相辉映,折射出近乎虚幻的光芒,在那一刹尽数涌入屋内。 那人垂下眼帘,静静地望着床上的少女,眸中无悲无喜,仿若远离尘世的神明。 是师父。 望着那人眉间的朱红神印,桃夭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回过了神,原来……先前在鲛海,是师父救了自己。 也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她与师父之间脉息的呼应,便注定了他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感知到她的危险。 可片刻,桃夭的眼底却微不可查地黯了黯,她本该因为师父又一次救了自己而感到庆幸,但此刻,心下却无端有几许失落。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自己离去鲛海的那一瞬,如同镜面般变得支离破碎。 她迫使着自己回过了神,不再去想有关从前的回忆,继而对着容忱的方向,强行撑起身子,想要如同往常般行礼,可终究是体力不支,她的身体晃了晃,又栽倒在床榻上。 容忱小心地扶住她的肩,又替她好好掖了掖被角,墨眸中略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怜惜。 “你大伤初愈,不必多礼。先在寝殿内好好休息吧。” 方才拼命压抑住的一切委屈都在听到这一句关切时倾巢而出,桃夭的唇形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唯有几声模糊的呜咽。 对于师父,对于整个神族,她于心有愧。 在神宫的这些年,她见过各界的悲苦,也见过长老们一次又一次竭力挽救生灵的模样,她坚信她所追随的,是正道。是能够安定天下的正道。 她一直都那样坚信着。所以她才悔。 长老们曾有恩于她,可这些时日里,她却与恩人的仇敌交付心意,对其伪装浑然不觉。 或许再迟一步,她这些时日所做的一切也许都会在他的计谋下覆灭。 她便又会像从前在巫冢那般,什么都挽救不了。 可哪怕如此,此刻她却仍怀有侥幸。侥幸祁落并未对自己动过杀机,侥幸他或许如同自己猜测的那般,对自己有着几分真心。 一切都这样荒唐。 泪水无可抑制地顺着脸颊向下滴淌着,桃夭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抬手覆住眼帘,任凭视野又一次陷入黑暗。 容忱就守在她的床畔,但他只是抿紧了薄唇,如同从前那般,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什么也没有问。 其实他隐约也有过猜测,那位一直陪伴在桃夭身侧的人族少年,却偏偏消失在了他从鲛海救下她的时候。他们之间,大约是发生过什么,但既然桃夭没有开口,他便不会多问。 她不想说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逼她开口。 也不知过去多久,那隐隐的呜咽声才渐渐轻了下去。 床上的人垂下手,才慢慢地起了身,她仍是低落垂着头,良久,才讷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徒儿失态了。” 容忱没有应声,像是略过了这句话那样,他偏过头看着窗外日暮半山的天色,漫天绯色烟霞,尤是醒目。今晚的天色,也应该明朗。当然,还缺不了那如同玉盘似的圆月。 而后,他微微俯下身,抬手轻轻抚去少女眼角的泪痕。 “今天是元宵。”他的话音顿了顿,唇角微扬,似乎带着难得的笑意。 “若是你想,便出来与我们一起过节吧。大家都很想你。” 桃夭抬起眸,身躯微晃,记忆开始缓缓复苏。 她还记得,在她幼时的某一个生辰,容忱曾带她与师兄师姐们下过一次凡,那是她第一次吃到那种叫汤圆的食物,乳白色的,晶莹剔透,象征着团团圆圆的美好寓意。 对于汤圆,她算是一见钟情,许是因为它的味道,又或许是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寓意。 师兄师姐们一贯宠她,看出她很喜欢,便央着那些卖汤圆的小贩们要了食谱,想着回神宫中做给她吃。 也是自从那时起,司命神宫便有了这样一个习惯,亦或是有了凡界这样一个带着烟火气的节日。那就是元宵节。每年的元宵,都是雷打不动地吃师兄师姐们煮的汤圆,和往昭玲树上挂一盏花灯。 这个节日里,容忱不会给他们安排关于术法的练习,所以这也是一年之中,神宫内最为闹腾的时候。苍梧山上,总是在这一天最为快乐。 愣了愣,桃夭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好。” “嗯。”容忱轻声应道,起了身,回眸望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也只是说道,“我让小葵来陪你。” 师父的身影在视野间远去,但不过片刻,紧闭的房门却突然被一个球撞开,一声雀跃的叫唤扰乱了桃夭的心绪。 “主人!我我我我……我超级超级想你的。” 小葵毛茸茸的身体在她的脚踝处蹭了蹭,还不忘讨好似的摇了摇尾巴。 桃夭对上了那双圆圆的蓝眼睛,小葵的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关切。 “哦……”如往常那般,桃夭长长地应了一声,想装出从前与小葵逗趣玩闹时的模样,可唇角却是僵硬的,她甚至都难以伪装出笑意。 小葵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变化,继续蹭了蹭她的脚踝,然后仰面朝天躺在了地板上,冲她露出了软蓬蓬的肚皮。 见她没有像从前那样摸摸自己,它这才伸出爪子,在她的衣衫上轻挠了一下,“主人,今天是元宵呀,你不开心嘛?” 见桃夭没有应答,它还是碎碎念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昭玲树上开了花,刚好刚好刚好,我们可以把今年的花灯挂上去,一定会很漂亮的。” “哦,对了,刚刚路过膳房的时候,看见师兄师姐们做了好多汤圆啊。今年元宵我想吃芝麻馅的汤圆,嗯……但是不知道川会选择什么口味。” 小葵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忽然就不说话了,有些无趣地看着自己的尾巴在地面上扫来扫去。 死寂。 没有一丝声响,它的小主人不再如从前那样应答它的话语,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像是失了魂一般。 小葵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沉默,用爪子戳了戳桃夭,轻轻开口道:“主人……告诉我嘛。你……到底怎么啦?” 78 ? 花灯 ◎有些东西,一直以来都未曾改变◎ 但沉寂了许久, 桃夭都没有回答。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从下凡的第一天遇见那个人族少年起,到去了鲛海, 再到重新回到苍梧山上, 这一切, 都宛若一场冗长的梦。 可又很真实,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分明。 窗外天色在余光中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到最后一丝光芒也在天阶消逝,她终于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看向了脚边缩成一团的小葵。 白猫在她的脚踝旁盘成一个圆,觉察到她的目光, 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蓝眼睛中布满了困惑与担忧。 “好啦。我没事。”没有解释自己此刻的异样, 桃夭只是俯下身,轻轻地摸了摸小葵的头,接着站起身来, 向殿外走去。 “走吧。今天是元宵。” 桃夭低下头, 自言自语地说。 皎白月色下,不远处云雾缭绕,一望无际的素白之间, 隐隐有着一片蓬勃的新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司命神宫就位于视野的正中央, 巍然耸立。 司命神宫的一旁, 则是一座并不大的行宫, 暖色的光芒从薄薄窗纸中透出来,投下细小的光影。 那便是司命神宫的膳房。 厚厚的积雪带着潮湿的寒意,随着呼啸的寒风侵入内里,她不管不顾地向前走着,脚印一深一浅地留在雪地上。 片刻,她终于抵达了膳房。 推开木门的那一刻,白缪的声音旋即在耳畔响起。 “小师妹来了,快把手里的活停一停!”白缪将手中的调羹放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桃夭的面前,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然后心疼地皱起了眉。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师父都和我们说了,听说你昏迷不醒,我和师兄们可担心了,但又帮不上忙……” “是啊。你昏迷的这几日,师父一直都不眠不休地呆在你的寝殿里替你疗伤,也不准我们探望,我们也只能在外头干着急。”林青州接着白缪的话茬,立刻补上了一句,末了,还叹了口气。 好几日……吗?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才昏睡了短短片刻。没想到,原来竟有这样久了。 看着大家担心的模样,桃夭连忙摇了摇头,“没事啦,多亏了师父,现在我已经好多了。” “没事就好。”听到桃夭的应答,一旁许久没说话的公冶明景紧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唇角也终于有了一抹笑意,招呼着她,“火候差不多了,来尝尝吧。有你最喜欢的馅,顺便还给你做了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 “小葵也要,小葵也要汤圆!芝麻馅的!”仿佛唯恐大家遗忘了它一般,那个在大家脚边的白色团子不服气地站起了身,用爪子扒拉着公冶明景的裤脚,又喵喵叫了几声。 好像差一秒就要饿死了。 目光一一扫过大家关切的脸庞,寒冷的心间久违地涌起了几分温暖,桃夭愣了愣,才轻轻地开口说“……谢谢师兄师姐。”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回忆中的每一个元宵节,那样的相像。 有些东西,一直以来,都从未改变。 那一瞬,她几乎有一种虚幻的错觉,好像她从未离开过苍梧山,凡间的那些回忆,也不曾发生过。 “嗨。这有什么,”白缪摆摆手,走到了一旁,用勺子从碗里舀起一个汤圆,吹了吹,送到了桃夭的唇边,“快尝尝,合胃口的话,我们就端出去,再叫上师父,我们五个人一起坐在神宫前,一边赏月一边过元宵,就像以前一样。” “我呢我呢我呢?还有我还有我!!”小葵喵喵叫着,对遗漏了自己的姓名这件事表达出不满。 “是是是,还有你。”白缪立刻无奈道。 汤圆温热,轻咬一口,甜而不腻的芝麻馅便从中流淌而出,弥漫在唇齿之间,香甜可口。桃夭点了点头,“很好吃诶。” 闻言,白缪的眼睛亮了亮,招呼着林青州还有公冶明景端起桌上的汤圆,自己则热络地挽着桃夭的手边走边说,“走吧走吧,让他们俩干活吧。我们去叫师父吃汤圆。” 耳畔是白缪熟悉的叽叽喳喳声,桃夭也随着她的每一问题不断应答着,有关于神器碎片的,有关于她的身体恢复状况的,但无一例外地都没有提及过那个消失的人族少年。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视线游离着,透过膳房内的一扇开着的小窗,桃夭可以望见对侧司命神宫的侧殿内,容忱低着头,似乎在做些什么,在暖色的灯光下,他好看的脸上有着专注和认真。而他手上的动 弋? 作却看得并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她收回了目光,随着师姐一起穿过走廊,向膳房外走去。 司命神宫内似乎做了些布置,一改往日的冷清,殿内的四角都悬挂着无数精巧的灯笼,亮如白昼,连墙壁上都挂上了几幅精美的贴画。 见大家进了门,容忱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将什么东西用术法隐匿不见了,起身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衫,从书案前款步向他们走来。 “参见师父。”桃夭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容忱只是点点头,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极快地收了回来。 他扬起手,轻声祷念着什么,一道白光闪现,殿内靠近殿门处迅速现出了一张圆木桌,光滑的桌面上摆着插着花卉的瓷瓶与几双碗筷。 同一时刻,金蝶袅袅翩飞地从他的佩剑中飞出,最终落地成一个小童。 “今天这样热闹,也一起过元宵吧。”容忱淡淡地说。 “谢过上神。”川感激道,目光却时不时盯向空荡的殿外,别扭地等待着某个身影。 俄顷,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积雪中快速飞来,或是说,滚来。一见到站在容忱身边的那个人影,它便兴奋地撞了上去,在他的脚边乖巧地蹲坐下来,喵喵叫着。 川也顺势蹲下来,把那个团子抱了起来,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 不久,端着汤圆的林青州与公冶明景终于也到了殿内,把一碗碗汤圆分好摆好后,大家一起坐了下来。 今夜无云,天际唯有玉盘似的圆月,猎猎寒风似乎也在这样温暖的氛围中显得不那么寒冷了。 饭桌上,大家一如从前般说笑交谈着,可不知是因身体仍旧虚弱,还是别的什么,桃夭此刻却有些心神不宁。 她有几分出神,只是机械地应答着大家的话语,碗中的汤圆仍是未曾动过。 明明是这样热闹的场景,但她却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越是热闹的时刻,她便越觉得,记忆中的那道身影该陪在自己的身边。 但不该是这样的。她分明就不该想起那人。 桃夭垂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裙的一角,竭力让自己压制住翻涌的思绪。 坐在一旁的白缪发觉了她的异常,伸手想触向她,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桃夭霎时回过了神,对自己方才的反应有几分不知所措。她动了动嘴唇,无措道:“对不起,师姐,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她的话音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也停留在容忱的身上,又轻轻地补上了一句:“对不起。” 话音极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句道歉,或许是她此时心下忧思唯一的出口。 苍梧山上的每一个人,都对她这么好,可她却还是没有勇气把在凡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所以她愧疚。 容忱手中的动作分明地顿了顿,继而微微摇了摇头。 “吃吧。”又一次。仿若不曾听到她的道歉,他只是温和地催促着她品尝汤圆,唇畔难得挂有清朗的笑意。 谪仙般的面容也因这一抹笑,添了几分血色,不再苍白如纸。眼前的景象与古老的记忆重合,那几乎是桃夭在很早之前,在第一次来到神宫时,才有见到过的容忱。 眉目如画,温润如玉。 她的眼角莫名有些酸涩,心里的愧疚不减反增。桃夭重重地“嗯”了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汤圆。隐约有一两颗泪珠滴入碗里,泛起一丝波澜,又很快消失不见。 “小葵,今年挂在昭玲树上的花灯。你准备好了吗?”许久,桃夭故作轻松地侧过脸,看着在川怀中撒娇的小葵;这家伙还是和从前一样,一见到川,就很难从他身上下来。 往年,他们挂在昭玲树上的花灯,都是小葵自己手工制作的,说是为了报答师兄师姐煮汤圆之恩,花灯的事情就全权交给它了。 那是一只心灵手巧的猫。 “呃……这个……这个……我忘了。”小葵连忙低下头,像是心虚,又像是不好意思,它快速地望了望一旁的容忱,又飞速地收回了目光。 桃夭点了点头,倒没有责怪它,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小葵的记性的确不太好,但是每年元宵节的花灯,它从来没有忘记过,今年倒是第一次。 “那今年的花灯,就算了吧不挂了。”桃夭望着外面浓重的夜色,和银白的雪相互映衬,苍梧山上尽是银装素裹。 不知何时,那大片的漆黑里也飘起了点点银白,竟是下起了小雪。 苍梧山上的冬天,是从一年中的第一场雪来算的,眼下才算是真正地进入了冬天。 白缪与众人点了点头,无声地附和了她的建议,虽然眉目间似乎有一丝失落,但他们也没有说什么。 气氛意外的沉寂了下来,不再有人说话,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我先回去休息了……”吃完汤圆后,桃夭收拾掉了自己的碗筷,终于不打算在这里干坐着。 “等等。”容忱也站了起来,他停了片刻,薄唇微张,轻轻反问道:“花灯……不挂了吗?” “我有为你们准备。” 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旋即念了一串法诀,从莹白色光芒中现出几盏不大不小的花灯。 五色琉璃的呈莲花状,尾坠浅色流苏,显得尤为精致。 这花灯,来得奇怪……苍梧山上,除了小葵往年亲手做的那些,是不会有花灯的。 “师父……这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桃夭细细看了看那几盏花灯,做工精美,竟然比小葵做得还要好看,一丝不苟的样子很像是师父的作风。 桃夭从花灯上收回目光,转向容忱,她的眉眼里染上许久不曾有过的期待。 那种期待,代替了从回到苍梧山上以来,她的小心翼翼,她的失魂落魄,她的木讷疏离。 那种期待,迫使容忱没有保留的,点了一下头。 “好耶好耶!有花灯挂了……耶!”小葵很配合地兴奋叫喊道,但却是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它傲娇地从川的怀中跳到了桌子上,挑了一盏暖橙色的花灯,接着转过头,指着花灯,又目光灼灼地看了川一眼。 那意思明了,它当然希望今年也可以和川一道去昭玲树上挂花灯。 桃夭披上了素白的短袄,选了另一盏绯红色的花灯,与雪色融合在了一起,等到白缪等人也选好了花灯后,大家才笑闹着从殿内向外走去。 桃夭行了几步后,又转回身,朝着仍是待在司命神宫的容忱喊道:“师父,一起吧,人多热闹。” 她的语调上扬,心情听起来颇好,声音穿过稀疏的飘雪,在万山寂静中清晰可闻。 那声清脆的呼唤在容忱的耳畔盘绕着,带着许久不曾感受过的雀跃。 容忱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定格了良久,看着桃夭渐行渐远的背影,看着那银白色中唯一的一抹颜色,那盏花灯的颜色。 他跟了上去。 79 ? 许愿 ◎只求天下安稳,她能无忧。◎ 雪地里留下他们一行人不深不浅的脚印, 远远的,桃夭便看到了昭玲树高大挺直的树影。 苍梧山上灵气充沛,四季温暖如春, 即使是到了冬日, 也不会有多寒冷, 所以昭玲树上仍是绿叶青葱,繁华落冠。 昭玲树是苍梧山上最古老的一棵树,传闻自上古时期起,它便矗立在苍梧山的顶端,与古神一同俯瞰苍生万物。 后来古神化境后, 昭玲树的树灵也随之一同飞升进了云梦泽,只余下树身仍旧立于此地, 但即便如此,它还是有着灵性。 与其他树不同, 昭玲树有选择开花的权力, 所以昭玲树的花期从不固定,可一旦开花,它便是苍梧山上最美的一处风景。 昭玲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开花了, 桃夭也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小葵说, 就在昨天夜里,昭玲树在一霎那间,开花了;花香馥郁, 连隔得很远的司命神宫内都能闻得到。 它说,昭玲树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 但桃夭只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应答。 “小葵, 快停下来, 你这样是挂不上花灯的。”川看着怀中的白猫扒拉着树皮, 用力向上窜着,试图将花灯送到枝干上,枝干实在是太高,它努力了好久,也只是做无用功。 他蹲下身子,将小葵放在柔软的雪地上,仰头看向高大的枝干,又看了看一旁颇是不服气的小葵,无奈地笑了。 “川!你你你你……你……”挂花灯受挫,又被川放了下来,小葵立刻炸了毛,弓着身子,恶狠狠地朝川挥了挥爪子,过了片刻,又像蔫了吧唧的球一样,委屈巴巴地看着雪白的雪地,“呜……你嘲笑我。” 小葵确实是够不到这么高大的枝干,这只猫和凡界那些猫都不一样,它既不会飞檐走壁,也不会爬树。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能吃不挑还会做花灯了。 用它自己的话说,它是个淑女,淑女是不会做这些粗鲁的事情的。 虽然每次都挂不上花灯,但它还是每年都想试一试,然后每一年都接着失败。 “好啦,我帮你就是了。”川扬起浅浅的笑意。 他从小葵手上拿过花灯,轻念法诀,身侧不知何时飞来几只金蝶,挟着花灯盈盈向树上飞去,照亮了夜色的一角。 小葵蓝宝石般的圆眼睛里满是欣喜,不禁伸出爪子胡乱挥舞着,试图抓住那几只翩翩飞舞的金蝶;它和金蝶闹成了一团。 在川的身侧又缭绕出一片飞舞的金蝶,将周围映得通明;几只金蝶甚至停在了小葵的爪子上,和毛茸茸的身子上,过后片刻,金蝶纷纷散作了金粉,在空中消失不见了。 “我最最最最最最……喜欢川了。”小葵跑到川的脚边蹭了蹭。 “就知道川,你三师姐我呢?”白缪看着自己的花灯也在法术的裹挟下向上飞去,挂在了小葵选的花灯旁边,不禁笑着调侃了它一句。 “也喜欢三师姐!喜欢主人!小葵喜欢苍梧山上的每一个人!”被小小揶揄了一下,小葵也不恼,反而蹲坐下来,揣着爪子,乖巧地喵了几声,表达了自己的喜欢。 继白缪之后,其他人的花灯也随即被各自法术的光芒托举着,挂到了枝干上。一时间,手中还拿着花灯的只剩下了桃夭一人。 四周静寂无声,大家都闭着双眼,默默地许着愿。 桃夭看了看手中绯红色的花灯,一时有些恍神,挂花灯时,是要许愿的,把对一年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在这站小小的灯里,放在昭玲树上,若是有幸被昭玲树的树灵聆听到,便会受到树灵的庇护。 那只是一个古老的传闻,她虽不相信,但每年也都一五一十地照做了。 容忱就站在桃夭身后的不远处,树干上的花灯散发着隐隐的光芒,在树下的众人身上形成一圈模糊的光影,他就这样看着视野正前方的那个人影,心底不知在隐隐期待着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明了。 桃夭纠结了许久,周遭的一切仿佛在潜意识中小时了,只剩下她一人。 但其实她知道,大家都在自己的身边,她也知道,师父也在自己的身后。可心中不断翻涌的思绪,以及莫名的思念,却让她无法抑制地感到纠结与迷茫,让她甚至不知道能寄托什么。 那种思念与茫然,让她失了方向,孤独在心底弥漫开来,她只觉得自己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良久,桃夭终是转过了头,将手中的花灯递给了容忱。 “师父,我今年的花灯……就由你来挂吧。” 她的话音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补了一句,“记得要许愿哦。” 容忱怔了一下,从桃夭的手中接过花灯,望向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有些错愕。 往年的元宵节里,桃夭一直都是最闹腾的那个,每每提到挂花灯的时候,她也兴致极高,总是缠着师兄师姐陪着她一起来,可是这次……她却直接放弃了。 容忱的眸中黯了黯。 他以为,她会开心的。 攥着提手处的手指紧了紧,指骨微微泛白,容忱收回了神,向前迈出几步,身影停在了昭玲树前,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 许愿……吗? 他本就是上神,平素也不会做这样孩子气的事情。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灯,脑海中桃夭昔日雀跃的模样在其中一闪而逝,他蓦然想起数年前的那个元宵,他带着她下凡逛灯会看花灯时她欣喜的样子。 容忱抬起眸,偏过头,对上桃夭的视线,她眼底那抹刻意遮掩的神色,他看得分明。 那些往事,到底是回不去了。 他缓缓阖上眼眸,陷入无止尽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却让他感到了莫名的清明。他的心下忽的萌生出一个念头。 容忱睁开眼,他看了看桃夭,又看了看手中的花灯,花灯中央的烛光已经变得有些微弱了,烛焰摇摆不定,犹如他此刻纷杂的思绪。 扬袖一挥,那盏花灯便在桃夭的视线里,稳稳地落在了树干的一侧;意外的,那灯光仿佛亮了许多。 雪愈发下得大了,零零落落的雪飘在桃夭的衣衫上,浸湿了一片,寒冷的感觉在四肢间游走着,可她此刻却是麻木的,觉不出丝毫的冷意。 站得久了,体内法术的亏空带来阵阵的眩晕感,心下却是思潮涌动,她垂下眼帘,眼神惘然。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这样温馨的场景,可她却…… 桃夭叹了口气,不再想下去,许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身侧。 “师父,师兄师姐,我先回去休息了。”随口扯了个谎,她有些闪躲地避开了大家看向自己的目光,逃也似的离开了。 身体的虚弱与精神的疲累,终是让她无法再停留在这里。 容忱分明地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他望向树冠上那盏越发耀眼的花灯,眼底似乎有一瞬的失落,但很快又消失得干净。 他没有说,他在这盏花灯上施了个小小的术法,能够让它长久永恒地亮着。 他也没有说,他许的那个愿望,是因为她。 纵使心里明了,这个愿望,分明是渺茫的。 他希望她可以好好活着。 他希望,这世间没有她竭力背负的使命,没有神器碎片,也没有护魂珠。 他希望,他所探寻的那个真相,能够与她无关。 只求天下安稳,她能无忧。 外面昏黑的没有一丝光亮,桃夭分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还是觉得有一股冷意萦绕。 其实她没有睡意,早早地熄了灯躺在床上,也不只是为了调养脉息。 是为了逃离。 神宫内的一切都与从前一般无二,她却觉得陌生。 那些闹腾的场景,只让她感到恍惚。 可以前……分明就不是这样的。 敛了敛杂念,桃夭翻了个身,嘲弄地勾了下唇角。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自私。她始终欠着神族救命之恩,可她却抑制不住地会想起祁落,想起和他共度的每一日。 再次见面的时候,就会是敌人了吧。 她讽刺地想。 她想起那时祁落试探她时的话语,想起自己的答案。 “如果你的所图有害六界,我们会是敌人。” 没想到,那日的随口一言,竟也一语成谶。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稍稍有了点困意,在迷蒙中放空了思想,心下隐约有一处开始隐隐作痛;耳畔,无数道声音错叠在一起,拼凑出那道她无比熟悉的声音。 “既然是朋友,我会以这个身份,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永远。” “祁落。唤我祁落就好。” “永生永世。” “我曾经所求,是护魂珠。” 那些声音在脑海中盘旋着,交叠在一起,牵连着诸多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几乎将桃夭从睡梦中惊醒。 她痛苦的蜷缩成一团,额上蒙上了一层密密的冷汗,将眠未眠,直到外面的天色开始泛白,终是再没了一丝睡意,她疲乏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今日醒来后,身体总算好了不少,不再那般的疲乏无力。想来也只需再调养一日,便能够出发找寻神器碎片了。 怔了片刻,桃夭走到门边,拉开了虚掩着门,外面的积雪还未消融,入眼是一片素白,许久不曾有的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天色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80 ? 墨卿 ◎……她的确可爱,但不是因为这个。◎ 不远处的司命神宫的屋檐上, 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映照着熹微的晨光,显得圣洁而庄严。 大殿内的长信宫灯忽明忽暗, 暖色的灯光照在容忱的缎衫上, 投下点点的光晕。他双眉紧蹙, 正翻阅着有些破损的古籍,手里执着狼毫的手有些颤抖;脸色,不禁又暗了几分。 桃夭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已然在傀儡符上尝试了无数次回溯咒,无一不是失败, 可他仍是不死心地四处翻阅着古籍,试图找到破解之法, 亦或是奢望着,能够在古籍中, 找到类似于邪气的源头。 这样, 他便能够想办法救她。 但终究是做无用功。 古籍中的一切,皆无半字提及。这种对未知的猜疑,席卷着无尽的不详, 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他曾救过她, 不愿看到她再度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 容忱不敢再想下去,身为早已脱离凡世的上神,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师父。” 怔然之时, 一道熟悉的声音蓦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容忱循声望去,视线正好与站在殿门口的那人相碰;少女的脸色仍旧是苍白的,唇畔相较于昨日而言, 只多了几分淡淡的血色, 许是因为经过了一夜的调养, 终于不再似是昨日那般虚弱。 她什么时候靠近了大殿,他竟然都毫无察觉。 “师父……我看你……心神不宁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乱子吗?”见容忱没有应答,桃夭在他的旁侧坐下,轻轻问道;在苍梧山上这么久,她鲜少在容忱的脸上看到这般忧虑的神色,师父一贯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墨水在泛黄的宣纸上一圈圈晕开,容忱执笔的手分明地定格了几秒,他收了那卷古籍放到一侧,在书案上铺开了一张的宣纸,良久,才淡淡应道:“不必担忧。” 眼角余光里,他觉察到少女的视线似乎追随着古籍的方向,片刻,他不动声色地抬起袖子,遮挡住她的视线,而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旁的砚台上,墨水已经所剩无几。 “既然没事做,就替师父研墨吧。” 淡淡的一句话,便点醒了还有些怔然的桃夭,她收回了神,却还是有些担忧,可师父既然已经开口,她便也不再多想,只向前挪了挪身子,动手摆弄着墨块;这是一小块形状规则的墨,伴有一股很好闻的墨香,看起来像是出自名家的制造,隐隐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将墨块轻轻放入清水中,水墨交融,一方清水很快与粘稠的墨汁交汇融合。 “还记得吗,元宵节那天,你和明景一起,替为师选了宛玉阁最好的墨卿。” 容忱的话音顿了顿,目光望向殿外的远山,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他的眼眸中的不安散去,依稀漫起淡淡的笑意。 桃夭研墨的手一停,看了看手中的墨块,有些不可置信,“师父,这……竟然还是同一块墨块吗?” 虽然距她上一回和师兄师姐们下凡已经过去了数年,可记忆却仍是清晰。 彼时,他们初次下凡,对于凡间万事都觉得新鲜,在灯会上看过了花灯后,都还是恋恋不舍地不愿回去。 或许是因为元宵,师父也难得破例地让他们在凡间多留了会。 在向师兄师姐小贩要了汤圆的食谱后,远处似有百戏开演,一时间人潮拥挤,他们也不得已随之走散。但好在大师兄一直离她较近,所以被人群挤散后,他们仍是在彼此身侧。 本来乍然在凡间与师父走散,他们就有些不安,本也打算早些回到原地,尽早与大家会合。 可毕竟还是两个孩子,在路过一座恢弘精致的阁楼时,他们的脚步还是忍不住地停下了。 阁楼唤作宛玉阁,金碧辉煌的模样颇是耀眼,而向内望去,却有一层轻纱笼罩,朦胧地罩住了阁内的一切,让人看不真切。 两位孩子拉着彼此的手,脚步挪了挪,但终是好奇心胜过了一切,驱使着他们向内走去。 阁中的陈设很是雅致,透过剔透的珠帘依稀可见一些玲珑古玩,雍容又古朴。 拨开珠帘,阁中丝丝缕缕的香雾缭绕着,眼前的视线亦朦胧起来。香很清幽,有种心旷神怡之感。 “两位孩子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可没有你们的玩具。”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男子不紧不慢的从鸦青色的帷帐中出来,暗紫外袍,广袖暗金滚边,三千青丝任意流泻在肩头,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修狭的桃花眼里透露的满是戏谑。 “我……我们……”桃夭支支吾吾了片刻,最终也只蹦出来一句:“只是来看看这里卖什么的,不行么……?” 声音弱弱的,还带着点可怜。 方才哑然之时,她才反应过来,他们与师父一同下凡,一切花销都由师父负责,两位孩子的身上,是一分钱也没有。 可进都进来了,她还是想看看这座精美的阁楼里,卖的到底是什么。 “文房四宝,毕竟我这可是文雅的地儿。” 男子将手中的纸扇甩开,桃夭顿时觉得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隐隐透着诡异。语出,像是在调侃。 文雅……吗?这样装潢奢靡的地方,她倒是没看出来。桃夭暗自腹诽。 “怎么……不信?”男子摇扇轻笑,扬手一挥,他们的面前就径自现出一张上好的红檀木桌,桌上,摆满了各色的墨块、纸笔、与砚台。 “选一选,若是选到了最好的墨卿,我就不收你们的钱,你们还能在这白吃白喝一个月。” “白吃白喝就不必了,我们只要墨卿。”公冶明景接着男子的话说道,纤长的睫羽微颤,眸中并没有对男子方才施法的惊讶,在这乱世中,凡间时常混有各界的人,或仙或妖或鬼或魔,这些并不奇怪。 他的话音顿了顿,转头看向桃夭,又道:“让师兄来就好,若是赢到了,我们就送给师父。” 容忱虽是上神,却对凡间的书法十分中意,平素得了空,亦会时常在殿内习字。他似乎有着几块墨卿,不过品质却算不上是上乘,不过他貌似并不在意这些。 只是身为徒弟的他们觉得,师父平日里那样辛勤地照顾他们,便想给师父赢来最好的墨卿作为礼物。 公冶明景向木桌靠近了几步,挑挑拣拣了一会,最终选中了最角落里的那块墨卿。 那块墨卿形状规整,表面刻着青翠的玉竹,在阁内朦胧的光线里,墨锭的周身泛着淡淡的青紫光,显得光滑细润,轻轻敲一敲,声音颇为清脆;墨香亦是淡雅扑鼻。 那便是此处最好的墨卿了。 “不错。倒是让你挑中了。”男子收了折扇,眼瞳中有着一点赞扬,他接着微微垂眸,却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桃夭。 盯了许久,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男子唇角微微翘起,幽紫色的眼眸上挑,把玩着扇柄的流苏,似笑非笑地开口。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的眉眼三分似仙,七分似狐,香雾袅袅缭绕在他周身,恍若置于幻境。 却是在男子开口的瞬间,门外传来的声音却骤然打断了他的话音。 “鸣岐。闭嘴。” 声音清冷如故,是师父来了。桃夭立即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了身后。 素白的身影穿过珠帘,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旋即,容忱拉住了他们二人的手,掌心微凉。 桃夭片刻才反应过来师父方才说的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二人……竟然认识? “付钱吧。一千块灵石,凡间的金银我不需要。”男子无趣地撇撇嘴,接着向容忱摊开了手掌。 “不是说好不收钱的吗?你骗人。”桃夭闻言,有些愤愤不平,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容忱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们是容忱的弟子,而这又是加注了我独家仙法研制的墨卿,一块能用百年,和凡人的那些俗货可不一样,所以这钱么……我当然还是要收的。”男子轻笑。眸中的狡黠一闪而过,仿佛他的出尔反尔是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般。 什么歪道理。桃夭皱起眉,无法苟同。 容忱没有接话,安静的用术法将一千两灵石放在了男子的藏宝阁中,片刻,才后知后觉地皱了皱眉,小声道:“鸣岐,这很贵。” “知道啊,所以你每次也只找我拿最便宜的墨卿,但这次可不怪我,这次是你的好徒弟选的。”男子耸肩,指了指公冶明景,但目光仍是有意无意地扫向桃夭,表情似笑非笑。 良久,男子咳了咳,将两个孩子推到了门外,“一会就好,我有事和你们师父说。” 阁门一关,里面的声音似乎便被阻隔住了一般,只是朦胧的,听得并不清晰。桃夭和公冶明景在门缝上趴了一会,确认了什么都听不到后,才怏怏地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安静地等着。 “容忱,什么时候,也做起这种救人的勾当了……千年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施法封闭了阁内后,男子才戏谑地开口。 鸣岐用折扇抵着下颚,斜斜倚在一旁的美人榻上,笑的着实欠揍。 容忱并不作理会,只是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顷,才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孩子们还在等我。” “我知道了,是因为她长得可爱。”鸣岐丝毫不管容忱说了什么,望着紧闭的阁门,又低头思索了片刻,大声地“哦”了一声,接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 “……她的确可爱,但不是因为这个。”许久,才听到容忱淡淡的话音,他难得一次正面回答了他无厘头的问题。 “她叫什么?”鸣岐唇角的笑意更深,接着追问道。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个好名字。”男子喃喃念着,终于不再揶揄容忱,笑着扬了扬手,将先前公冶明景选好的墨卿丢到容忱手中,接着作赶客状。 “快走吧快走吧,找你的好徒弟们去,可别耽误我做生意。” 并没有等太久,不过片刻,紧闭着的木门就被人轻轻拉开,看见容忱走出阁楼,桃夭和公冶明景站起身来,却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一千块灵石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本想给师父赢一块墨卿,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让师父这样破费。 “没事的。”容忱半俯下身,抬手轻轻摸了摸他们二人的发顶,笑意温润:“你们挑的墨卿,师父很喜欢。” 回忆的丝线在脑海中逐渐褪去,桃夭收回神,看了看手中的那块墨卿,虽然已经用去不少,模样也与从前不大相同,但仔细看,仍是有着昔日的模样,她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 她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容忱居然还好好保存着那块墨卿,更没想到,他比他们想象的更珍视它。 但其实那根本就不算他们送的,他们只是选了那块墨卿,最终还是师父付的灵石。可他还是一直把它当作来自孩子们的礼物。 至于那位奇怪的阁主,桃夭记得她从前也有追问过师父,但师父只说,那是一只狐狸。 似乎是只狐妖。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研好墨后,就将墨卿放到了一旁,片刻,才听到容忱开口。 “嗯。”容忱的目光从远山上收回,轻轻应了一声,笑意清浅。 “你们送的东西,我一直都有好好保存。” 作者有话说: 嘎嘎终于,下一章就可以进入第五个篇目啦!第四个篇目剧情比较多,写了真的好久啊。 嘿,最后小剧透一波,第五篇目是男女主专场(ovo) 80-90 📖 茕怀·寒冰暗语 📖 81 ? 重逢·他的过去 ◎眼前这人……竟是祁落?◎ 半晌, 那温润的笑意却一点一点自眼底褪去,容忱望向少女苍白的脸庞,眉头微蹙, 似是在思索什么, 又非若是。 “今日感觉如何了?”许久, 容忱才低声问道,可思绪却是游离的。 相同的脉息,其实他根本不必开口问,就能感应出有关她的伤势的一切。 许是护魂珠的缘故,桃夭体内的神魂愈合的很快, 只要他对她再行疗愈一回,便可完全痊愈。 那样的事, 他本该高兴,可此刻, 不知是因为毫无头绪的调查, 又或是拼命按捺住的不安,他竟然无端感到低落。 她不会在苍梧山上留太久了。 他所探寻的真相,真的与她无关吗? 诸如此类的念头无法抑制地盘旋在容忱的脑海中, 让他感到烦躁,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指,指骨甚至都用力到发白。 担忧、不安、可更多的却是想留住她的私心,每一种情感都宛如藤蔓一般纠缠在一起, 让他觉得陌生。 有时候他会认为自己是自私的。他也厌恶自己这种自私。 那本是身为上神不该生出的妄念。 “比昨天要好很多啦。”闻言,桃夭旋即抬起眸,随后, 又补上一句, “多谢师父挂念。” “嗯。”容忱轻轻应了一声, 对上少女的眼眸,他的眸光一颤,似是竭力想说些什么,但停顿了许久,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护魂珠是她不得不背负的宿命,尚未查明真相前,他没有理由能够留下她。 “那就坐到师父前面吧。我替你疗伤。”容忱扬了扬手,敞开的殿门在顷刻间关闭,一小股风随着殿门的关闭涌了进来,又在顷刻间消散;殿内霎时暖和了许多。 桃夭依着他的话语坐在了他的正前方,屏息凝神。 容忱亦是闭上了双眸,轻念法诀,双手结印,银白真气缓缓从他的掌心间不断涌出,一点一点传输向少女的方向。 那些真气将桃夭虚浮的包围着,然后逐渐渗入,顺着经络向周身游走,与丹田处的淡蓝光辉交织在一起,体内一切的缺损都随之缓缓愈合。 少女的脸色终于开始逐渐变得红润,呼吸也慢慢平稳起来。 少顷,容忱才收了法诀。 “觉得怎么样了?” 桃夭舒展了一下筋骨,感受着体内再一次充盈起了法力,眉目中难得带上了一抹欣喜,“谢过师父,徒儿已经痊愈,今日便能再次下凡找寻最后一片碎片。” 最后一片神器碎片……吗?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容忱的心中唯有不详。 可那种不详毫无来由,无言良久,他也只能点了点头,“也好。” “时候还早,和师兄师姐们一起用过膳后再走吧。”容忱起了身,向殿外走去,从桃夭旁边经过时,掀起了一阵微风。 望着那道素白背影的离去,桃夭怔了怔,无端想起了昨日她在师父书案上匆忙瞥见的古籍。 她总觉得,有什么在困扰着师父。 桃夭又接着摇了摇头,容忱身为他们的师父,自他们来到苍梧山的那一刻起,便不曾让他们遭受过一丝一毫的危险。 但那都是从前,彼时他们尚且幼小,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她与师兄师姐们,已然长大,不再是只需要师傅保护的幼童了,若是真有什么危险,师父约莫也会与他们相商。她这样想着。 和师兄师姐用过午膳后,桃夭才踏上了下凡的路,这次离去苍梧山并不如初次那样匆急与担忧,反而是从容。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凡间的种种,哪怕是重重险境,此刻对她而言,也不再似从前那般可怖。 她的确成长了许多。可…… 她还是忍不住想到曾经与自己同行的那道身影,想起他无形之中牵引着自己作出的每一件事,寻到的每一条线索。 她每一步的成长,并不仰赖他,却都与他息息相关。 他们曾密不可分。 脚下的长剑随着她的分心开始变得缓慢,她旋即收回神,凝神望向前方,扬指一挥,加速了御剑的速度。 根据护魂珠的指引,最后一片神器位于东南的尽头——利斯卡冰域。 那是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只听长老们从前提起过。 传闻神魔大战时,魔族曾在此地将神族逼入绝境,也是在冰域中的离恨天,血洗了神族一脉,故而直至今日,离恨天仍是白骨如山,怨气不散。 想像出那样残酷的景象,桃夭有些不忍地皱了皱眉,眸中满是怜悯。 她有时很难将祁落与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尊联系起来,他在她的身侧,从来都是收去利爪的温驯模样,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忘了,他曾那样漠然践踏过无辜者的性命。 可她不会偏袒他,哪怕她对他的确有私情。 她称不上绝对公正,因为她的私心一定会偏向他,但她分得清孰轻孰重。 错了,便是错了。 春日繁茂的景象在视野中一点一点倒退,眼前的一切开始慢慢变得荒凉,甚至阴冷。 越是往前,那份冷意便愈加刺骨,桃夭咬紧了牙关,可还是忍不住开始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灰蒙蒙的视线里才慢慢有了一个光点,她立即加紧了御剑的速度,近了,知道她足以看清那道光点时,却猝然一怔。 那不是什么光点,而是骇人的血色寒光。 阴寒彻骨的狂风席卷着血腥气,铺天盖地地向桃夭袭来,如血的残阳笼罩在无限延伸的的寒冰上,冰面上绛红的血色与周遭弥漫的紫色瘴气交叠着,眼前的一切,宛若另一个人间地狱。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从长剑上飞身下来,站定在坚固的冰面上。 一颗残破的颅骨碎片顺势滚到了桃夭的脚边,但根本不止那些,自她的视野向前望去,那些碎裂的骸骨,密密麻麻的,几乎充斥了整个视线。 这样的情景,和曾经遭受灭族的巫冢,何其相像。 桃夭的心脏骤然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双手亦是开始翻转,涌出灿金色的光芒。 可是曾经让桃夭无比害怕的一切却并没有到来。 禁闭的双眼里,唯有令人安心的黑暗。这一次,她没有再入梦魇。 可她明明都还未来得及念咒。 桃夭缓缓睁开双眼,看着那些灿金色的在指尖不断纠缠着,最后一点一点没入掌心,仿若从未出现过。 她的眼神中有一瞬的惘然,但片刻,像是蓦然想起了什么,那份惘然又黯淡了下去,连眼眶都开始变得酸涩。 那日的幻境中,她知道是他。 但她却未曾料到,如蛛丝般缠绕着她数年的心魔,也因此被尽数化解。 他们之间……真的是不亏不欠吗? 这个念头无可抑制地出现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桃夭强忍着按了下去。 她用力攥紧了裙裾,直到掌心都钝钝生疼,才迫使着自己不得不敛去纷杂的思绪,加紧了步伐,向前走去。 她必须尽快赶到离恨天,只有找到神器碎片,才是她目前唯一要紧的事。 桃夭对自己一遍遍地重复着,却仍是眸光怔然。 血色残阳在眼前迅速隐没下去,眼前再度归于死寂的黑暗,眼前唯有她施法变出的一片浅金色光辉,堪堪照亮着前路。 通往离恨天的道路比桃夭想象中的要长,因为瘴气横行,她的御剑术也无端失灵了,这般漫长的道路,只能以步行缓缓前进。 周遭的紫色瘴气如蛇一般将桃夭缓缓围住,但惧于她身上的威压,不敢太过近身;自神魔大战后,利斯卡冰域便成了无人踏足的禁地,眼前的少女,是它们盘桓于此数年来第一次见到的生人。 只不过,她身上的气息让它们感到畏惧,却又渴望。 那些瘴气上下窜动着,与从残破骸骨间升腾而起的怨气与恶灵交缠在一起,成为黑色的残影,在某一瞬间,竟然隐隐有着类乎人的形状。 终于,在望见一个硕大的洞窟时,桃夭望了望手中的罗盘,步子停了下来;罗盘的指针嗡鸣,已然停止了指向,眼前的洞窟,约莫便是离恨天了。 灿金光芒随着桃夭扬手的瞬间更盛几分,将眼前照得通明,一切都随着光源的亮起而猝不及防地闯入了眼帘,同一时刻,她的脊背乍然一寒。 四周尽是骨骸,无数锋利的冰棱悬挂于洞窟的顶端,俯视着下方的一切,白气从冰层之间升腾而起,却是带着彻骨的寒意,依稀间,似乎有着什么冷硬的东西,在暗夜中闪着寒光。 顾不得身躯的寒冷,桃夭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前,直到靠近了那物后,她才将它看了个清楚。 是玄铁锁链。 桃夭的目光一顿,下意识皱了皱眉,心下忍不住有了一瞬的怀疑。 玄铁锁链通常用于镇压修为较高的妖魔,一般都位于各界的妖塔之间,为何在此地出现? 目光从周围的景象之间收回,桃夭再度向那锁链靠近了几步。 纵使过去数年,玄铁上仍是隐隐流转着冰冷的光辉,大片大片的干涸血迹附着在铁链的表层上,让桃夭忍不住心下一揪。 仿佛蛊惑,又仿佛谁人的呼唤,桃夭下意识地伸手想要触向锁链。 指尖的温热与阴冷的玄铁相接,她无端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很熟悉。 那一霎那,似乎有什么在转瞬间破开,璀璨的白光从冰层中透出来,却是温暖的,如湖水般将桃夭缓缓包围起来,她的身体开始慢慢变轻,意识也缓缓陷入了黑暗。 再次睁眼的那一刻,四周已然化作了陌生的场景,桃夭缓缓站起身来,微微摇了摇头,像是还没从方才发生的一切中回过神来。 她这是…在哪? 桃夭咬紧了唇,强行使自己凝聚起心神,警惕地四下打量着,直到视线接触到正前方时,没来由地停住了。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裾,直到指尖刺向掌心传来轻微的痛楚,才敢确定眼前的并不是幻觉,可那道身影,却仍是让她难以克制地感到无尽的虚幻。 视野的正前方,寒夜之中,一位少年静静地坐在崖石间打坐。 他身着玄衣,青丝披散,身后是不断翻涌的黑气,邪意肆虐,只是脸上却是一种尤为病态的苍白,他紧抿着唇,整个人看着单薄而羸弱。 但不同于勾黎时期的柔软无害,眼前少年的容貌孤傲又昳丽,似邪魔,又似仙者,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的身上交缠着,却并没有显得突兀,反而带有极强的倾略性。 仿佛是觉察到桃夭打量的目光,少年也在那一刹睁开了眼睛,他对上她的眸子,深碧色的眸中沉若幽渊。 “你是谁?”只是一霎,那个少年便瞬移到了她的面前,速度快得惊人。 少年垂眸看她,漂亮的眸子里漠然又阴沉。 桃夭神色错愕,好半晌,才从那种不真实感中挣脱出来。 眼前这人……是祁落? 82 ? 血影 ◎她很想他,一直都是◎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望着眼前与祁落容貌极其相似的少年, 桃夭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 竟忘了自己究竟为何来此。 充满酸涩的思念上涌着, 在心间掀起狂风巨浪。 她几乎听得到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声。 眼眶无端就变得潮湿, 这些天来关乎祁落的一切情感在这一刻都铺天盖地地向桃夭袭来,而她任凭心下起伏的浪潮将自己吞没。 只是幻境。 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幻。 桃夭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却还是无法让自己平复下来。 她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与他为敌的准备。 她以为再次相见,他们之间会成为敌人。 可一切的一切,在见到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时, 终溃不成军。 她很想他。 一直以来都是。 从鲛海分别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 一直都是。 桃夭的脚步顿了顿,终是不再犹豫, 径自上了前, 轻轻地抱住了那道身影。 “祁落……”埋首于少年温热的颈窝,她低喃着。 她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一点一点传递向她的周身,与往日的任何一次触碰都不同。 在幻境中, 他是温暖的。 像是美好而易碎的幻觉。 只有在幻境中, 她才敢这样拥抱他,只有在幻境中,那种背叛神族的愧疚感才不会将她淹没。 就这样放纵一回吧。 少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却并没有急着推开她,他垂下眼眸,瞥向怀中的少女, 或许是因为从她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碧色的眼瞳中有着警惕与戒备, 但更多的是探究。 很奇怪,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他却对她感到熟悉,熟悉到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多时。可他明明从未见过她。 她是谁? “你是谁?”许久,少年才低声开口道,又一次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他莫名有些迫切。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缘由。 他期待着她的答案,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那份关于她的情意,源于迢迢万里,却于此刻与他遥相呼应。 “我……”桃夭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一抹绯红霎时爬上了她的双颊,她垂下双手,有些无措。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为,到底有多荒谬。 她主动抱了他。在清醒的时候。 她怎么会去拥抱一个幻觉呢? “我——”她讷讷地开口,沉默了许久,每日更新在南极生物峮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才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句话,“就叫我桃夭吧。” “桃夭……”少年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他垂着眼睛看她,阴郁的眉眼里戒备并没有丝毫的减少,可话音之间却似乎带着几分克制的颤抖。 但那很快被他掩饰的一干二净,片刻,少年瞥了她一眼,又淡漠地开口问:“你知道我的姓字,而我却从未见过你,你从何而来?” 桃夭低下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可以不问这个吗?”想了许久,桃夭也给不出回答,她实在无法向幻境中的他解释这一切。又或是说,其中掺杂有她的不忍。 本就一直处于幻境中的人,是无法意识到周围的一切都是假象的。她也不想让他觉察到这一点,对于一个少年而言,那毕竟太过残忍。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沉寂了片刻,似是在思索什么,却意料外地没有追问,他别过脸,状似不在意般点了点头。 “好。” 见少年不再追问,桃夭总算松了一口气,原本起伏的心潮也渐趋平稳下来,直到全然冷静下来之后,她才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空气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先前在冰域之间待了太久,受到浓重腥气浸染的她在初入幻境之时,便下意识忽略了这里并不重的血腥味。 但眼前的地方不是离恨天,那血腥味,又是从何而来…… 她循着腥气,抬起头,目光却又一次回到了少年的身上。 少年身着玄衣,暗褐色的血迹在他的衣衫上并不明显,只有她细看之下,才能堪堪看出,他的身上遍布着细碎的伤痕,破碎的袍角上,是全然浸湿的。 血液从伤口处渗出,在衣袍之间蔓延、渗入。 桃夭愣了愣,惊愕地望向他,心下只觉得不可置信。 祁落…在成为魔尊前,不是前魔尊之子吗?魔尊之子,理应备受尊崇,受尽族中拥戴,为何……会沦落如此? 视线四下转动着,将周围的景象收入眼底,直至此刻,桃夭才恍然发觉,在这暗夜之中,她所在的地方,并不是什么魔族的行宫,而是崖谷的谷底。 下一刹,甚至还未等桃夭反应过来,一股幽森的寒气缓缓从她的背脊处升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席卷着寒风,向她急速靠近着。 寒毛瞬时竖起,她警觉地回过头,在那一刻,彻底看清了背后之物。 密密麻麻的魔物匍匐在地,身躯是佝偻的,背脊上布满了凸起的骨刺与鳞甲,浑浊的瞳孔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们的方向,满是贪婪之色。 它们渴望着那个少年身上的血肉。 觉察出他们已然觉察了自己的动向,魔物们急躁地低吼着,弓起脊背,瞬时向他们的方向袭来。 “小心!” 桃夭下意识护住了身后的少年,双手翻转,浅金色光芒不断从掌心涌出,如水波纹般飞速向前扩散,最后汇聚成一道屏障。 “淮荆,开阵。” 少女的声音在暗夜中冷冷响起,不轻不重,却足够震慑。 看见法阵在眼前成形,桃夭却并没有感到轻松,她警惕地望着那个方向,等带着法阵起效的那一刻。 结界成形的瞬间,金色光辉猛然开始向魔物反扑,将其震出数米远。 她这才松下一口气。 “没用的。”像是早已预见了什么一般,倏然间,桃夭似乎听到身后的声音淡淡说道。 她有些不明所以,回过眸,却在那一霎那猝然望见,原本已经瘫倒在地的魔物们又一次向结界处席卷,似潮水般涌来,嘶吼着,暴怒地撞击向结界,一记又一记。 “砰……砰……” 恍若沉闷的丧钟。 桃夭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坚固的屏障在自己面前变得透明,一点一点土崩瓦解。 同一时刻,魔物穿透了结界,却径自略过了她,向少年的方向扑去。 獠牙。 血影。 鲜血四溅。她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迹从少年的七窍缓缓渗出,顺着脸颊流淌;看着他的衣襟变得破碎,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魔物拥挤在他的身前,将他当作食物般啃食。 眼眶霎时变得赤红,她箭步上前,竭力想做些什么,却什么都阻止不了;她甚至都触碰不到那些魔物,只能看着他们穿透自己虚幻的身影。 她以为她可以救他。 多么可悲。 那些魔物似乎永远也不会感到餮足,它们甚至不仅仅满足于啃噬,而是施虐;它们撕扯开他的皮肉,观赏着鲜血从伤口溢出,然后再用尖利的爪子,生生将他的血肉一点一点剥落。 她看着少年一直望着灰暗的夜空,他死死地咬住嘴唇,用力到甚至渗出血痕,只在痛到极致时,她才能隐约听见几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他压抑着自己。 终于,直至少年濒死的那一瞬,一道刺目的蓝紫色光芒瞬间从少年的身躯蔓延开来,急剧扩散着,最终在虚空中形成一道类乎触角的东西。 继而,那些“触角”在顷刻间卷向周遭的魔物,旋即用力刺入它们的心脏,暗沉的光辉顺着触角向上汇聚,最终凝聚向少年的躯体,或许是因为反噬了他们的力量,他的血肉开始缓缓弥合,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 魔物的躯体在“触角”的反噬下渐趋变得干枯,终于消散于无形,周遭又一次恢复了寂静。 这场残酷的暴行这才彻底在桃夭眼前终止。 桃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冲向了那道奄奄一息的身影,她将少年的身体扶起,任由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躯体不再温热,此刻,冷如寒冰。 浓稠的鲜血顺着他的衣衫浸染到桃夭的裙裾上,血色交汇,她的衣衫开始变得黏腻而潮湿,可她却顾不了那么多,不断地尝试着各种术法,试图让少年不再那样痛苦。 却如她所料,她的一切术法,都无法在他的身上起效。 她一遍遍地尝试,一遍遍地失败,最后,少女的声音几乎带上了不甘的哭腔。 “魔族的其他人呢,你的父尊母尊呢?为什么…没有人来救你……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帮他救救他……他不是魔尊之子吗?为什么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少年麻木地睁着眼睛,乌云在天幕间不断翻腾,逐渐遮盖住最后一缕残月的光芒,视野在那一刻完全陷入黑暗。 “他们不会来的。”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唇齿间尽是甜腻的血腥味,沉寂了许久,才这样漠然说道。 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那般。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这一切……从来便是如此。 少年深碧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光亮,宛若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可桃夭却能在其中觉察出竭力掩饰的茫然与害怕。 这是她从未在后来的祁落眼底看见过的东西。 魔尊,意味着凌驾于万人之上,占据在权力之巅,意味着每时每刻,都会有无数双眼睛觊觎着那个宝座,试图将他拉下神坛。 而后来的祁落,有着千年难遇的魔血,绝对的力量让他不必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 可数年前幼小的他,也曾有过惊惧与仿徨。 他也曾期待着自己的父母能够将自己从崖谷中带走,那样,他就能假装这里可怖的一切都从未发生,哪怕明明是他们亲手将他关入崖谷。 他也曾希冀过,哭泣过,无望地祈求过,但神明从未聆听过他的祈祷。 他在魔域的崖谷中,一遍又一遍见证着自己的“死亡”。 直到全然麻木。 83 ? 心意 ◎我喜欢你。◎ 少年痛苦的神情恍如一根尖刺般刺入眼帘, 钝钝生疼。 不甘心。 眼眶充斥着酸涩,连带着眼尾都变得赤红,桃夭死死咬住唇, 竭力按下心神, 置若罔闻般地念着法诀, 但那些光芒只是从她的掌心涌出,根本无法抵达少年的身上。 害怕、担忧、怜悯,与强烈的不甘。无数种情感在心下交织着,几乎要让她发疯。 真的……只能如此吗? 就在桃夭又一次机械般的扬起手,试图使用法诀时, 手腕处却猝不及防被人扼住。 少年攥着桃夭的手腕,望着她, 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桃夭。停下来吧。”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 像是哀然, 又像叹息。 手腕的温度寒凉,那只手分明还在发颤,却仍攥紧了桃夭的手腕, 想要阻止她。 寒风呼啸,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桃夭突然有些发怔,愣愣地抬起头。 暗夜之中, 两侧崖壁在视野中无限延伸,交叠着中央堆叠的骸骨与血迹,一切似乎都在这样的景象中变得渺小, 嘲笑着她先前的不自量力。 这片土地上, 经历过太多的虐杀, 那些成堆的白骨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 桃夭感受到自己的心绪也随着视野中的一切缓慢地冷了下来。 没有用的。 什么都没有用。 这里的所有,都在无数次循环中成为了不可阻挡的闭环,容不得任何干扰,光靠她一人,又如何能够逆转。 可她还是不甘心。 又或许因为身处幻境,心间的一切微小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那些情感如同蛛丝般缓慢地缠绕上桃夭的心绪,逐渐收紧。 那一刻,深深的绝望与无力感像是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那般,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无法挽回巫冢的覆灭,无法拯救曾经的自己,也无法背叛正道与祁落在一起。 所以方才在幻境中,她才那样偏执。 她想救他。 仿佛救了他,她的执念,与他们之间的所有不圆满,都能够得到短暂的解脱。 但那是危险的。 幻境会放大所有人的欲求,故而人们常常在幻境中迷失自己,也再难找到现实的出口。 可她却自欺欺人地沉溺于这种危险。 她有时候会想,作为背负着拯救天下使命的她,似乎是不合格的。她无法完全舍下关于他的情感,也始终难以全然摒弃个人私欲 桃夭怔了怔,目光迟缓地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再度望向了怀中的少年。 少年的面色仍旧无比苍白,带着血迹的脸庞上却没有丝毫的血色,他紧紧抿着唇,深碧色的眸中晦暗不明。 他似乎一直都在看她,直到她的眸光又一次回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幻境中的初次相见,他难掩对她的好奇。 觉察到少年挪开了视线,桃夭原本紧绷的心弦却无端松了松,像是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一般。她有些好笑的低下头,追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一瞬,对上了那双幽深的眼睛。 四目相对,她在少年清澈的碧色眼眸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她幼年幻境中,她与他的初见。 她记得他俯下身,平视着幼小的她,对她温柔又清晰地念出自己姓字。 心中的悸动如同碎石击向湖面般,漾起层层涟漪。 少年似乎有些无措,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突然地看向自己。 桃夭从未见过祁落这样不知所措的模样,在她的印象中,关于情感方面,他一直以来都是引导者的姿态,在无形中牵引着在这方便并不敏感的她。 所以此刻觉察出少年的无措,她忽然萌生出几分逗逗他的心思。 既然他们无法逆转这一切,既然这幻境迟早都要消散,为何不趁它消散之前,做一些以前从不曾做过的事情? 例如,逃离。 这个念头无疑是荒唐的。 身为神女,她追随与信奉着她所谓的正道,也遵循着所有的应当遵循的规矩与条例,不曾有过半分的反叛。 可也只有她自己明白,从巫冢覆灭的那一刻起,一切鲜活的情感都在她心间死去了,她只是如同傀儡一般麻木地活着,渴望以曾经的痛苦提醒自己,为世人多做些什么。 苍生安定后,如巫冢一般的惨剧便不会再发生。 那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为了那个愿望,她能够放弃一切,甚至与他为敌。 可此刻,她纵容着那份荒唐,第一次将自己的情感宣之于口。 “祁落。” 少女轻轻启唇,认真地看着那个少年,像是看着曾经在自己面前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的祁落,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 “我喜欢你。” 少女的声音穿透经年岁月,在那一霎清楚地落在了祁落的耳畔。 他有些错愕地望着她,眸光微微颤动,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好像在期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而后,少年听见她含着笑意的话音。 “要不要和我一起……从这里逃出去?” 她从来都是克制的,哪怕在觉察出彼此之间的情感后,她仍是克制着自己,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他们之间,只不过是朋友。 可他们之间,真的只是朋友吗? 那不过是她对于自己的警示,她害怕自己深陷于这段情感,害怕自己会变得不理智,害怕自己的一个微小的决定,便会让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及时抽身而退,而他却在这段感情中步步紧逼。 他曾经的利用是真,欺骗是真,可他对她的爱意亦是真。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的荒谬。 而现在,她同样任由自己变得这样荒唐。 少年喉结动了动,眼底的情感错综复杂,但最终,他注视着少女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好。” 哪怕他早已知道,逃离不过是短暂一刻,可在望着那双明亮的曜黑色的眼眸时,他还是无法抗拒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明明是第一次相见,他却对她熟悉到像是早已陪伴了彼此无数个日夜。 他们曾亲密无间。 他平白就有这种感觉。 不能使用术法,他们便徒步爬上崎岖而陡峭的崖壁,顺着崖壁一点点向上攀爬,抵达崖谷的顶端。 崖顶是狭小的,唯有一方并不大的平面,上面孤零零地长着几颗枯树与成片的杂草。 天色已经有些发亮,透着晨曦的微光向下俯视而去,桃夭能够望见崖谷下的景观。 没有想象中成片的幽紫色瘴气,云雾缭绕间,她甚至能看见下方蓬勃的新绿与波光粼粼的溪流。 他们就坐在悬崖的边际,垂眸望着下方。 但视野所能及之处并没有太远,他们也只能望见那些景象,更远的地方在视线中是模糊的,甚至都没有一个明晰的边界,透着无尽的虚幻之感。 乌云散尽,阳光难得照耀在了他们的身上。 然后,他们心照不宣般站起身来,沐浴着阳光,第一次像个孩子那般在这片并不大的崖顶上追逐疯玩着。 不知疲累般地笑着,跳着,往对方身上不断地砸堆积在枝桠间的雪团。 许久之后,他们才脱力般地栽倒在草地上。 他们躺在彼此的身边,感受着这一切都像是混乱而无序的梦境。 而后看着对方的脸上,发髻上都狼狈地挂满了杂草、泥土,与尚未化开的积雪,又一次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第一次感到那样轻松。 这样的反叛是暂时的,但那却是他们短暂脱离现实唯一出口。 “魔域并不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听见少年轻轻地开口说道,他仰着头,看着蔚蓝的天际,然后又转过头来看她。 话音顿了顿,才有些犹豫地问:“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不知是否是桃夭的错觉,在说那句话时,她似乎能感受到少年语气中一闪而逝的低落。 “你来的地方,是怎样的呢?”见她没有回答,少年换了个说辞,又问。 “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桃夭回过神来,下意识答道,她接着轻声念出法诀,双手翻转,灿金色光芒在掌心涌出,交汇于指尖,最终缓缓在空中展开成画卷。 画卷中,血色天幕长明,巫冢的一切都与她幼年时一般无二。 那样的山明水秀,富有生机。 望着画卷中的景象,桃夭有些怔然,眼神却忍不住黯了黯。 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回忆,如今的巫冢早已不复从前。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很美。”少年夸赞道,阴郁的眉眼中难得有了几分光亮,话落的那一刹,他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少女似乎有些失落,可他却不明白原因。 “是我让你不开心了吗?对不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一瞬不瞬地盯着桃夭的方向,试图在她的神情中找到那个让感到她低落的答案。 他不想看见她难过。 “没有没有,”桃夭旋即收回神,摇了摇头,然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以前没有来过魔域,还以为魔域是瘴气肆虐很可怕的地方呢,现在看来,其实也和我来的地方差不多。” “是吗?”少年接着她的话淡淡反问道,却没有赞同。 “我不喜欢这里。在这里,一切都是死物。” 他的语气停了停,收回了目光,接着望向湛蓝的天幕。 和煦的阳光带着暖意倾洒在身上,也落在他深碧色的眼底,他的眼睛里带着细碎而明澈的光芒。 “但是我很开心,遇见你,我很开心。” 少年的话语欢喜而真挚,与他素来冷漠淡然的模样一点也不同,桃夭也被那样的情感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欢欣,先前胸腔中的沉闷也一扫而空。 但片刻,她又想起少年方才的话语,他说,“在这里,一切都是死物。” 那是什么意思? 她莫名觉得不安,向少年追问着,可他只是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 这个话题也因此无疾而终。 作者有话说: 一点无聊的碎碎念,其实最初在设定这一章的章纲的时候,并没有设定女主表明心意的这一段。 但在我今天真正写到了这一部分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如果女主在这里,她会这样做的。虚无缥缈的幻境带来的不仅是无需克制的情感,还有难得的勇气。她便不必在此继续压抑自己。 有些感慨,有时候真的会觉得,真的是人物本身在指引着具体剧情的走向。 84 ? 拥抱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可惜的是, 连逃离都是暂时的。 夜色又一次暗下来的时候,二人的身形再度回到了崖谷中,而这一回, 无论他们如何尝试, 都再无法离开崖谷半步。 熟悉的魔物再次如海啸般急剧涌来, 肆虐着,又在少年体内力量的反噬下化为灰烬。 一切的一切,都与她初到幻境时的所见,一般无二。 仿佛宿命。 可她却只能成为旁观者。 她改变不了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正如那时的祁落无法改变她幻境中的命轨那般, 全部都脱离了掌控。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的过去,桃夭也逐渐摸透了些许幻境中的规律, 魔物通常是夜晚来袭,白天的时候, 少年都在调息, 他们也勉强会在白天有着短暂的自由。 也是在白天,他们发觉自己可以离开崖谷,去向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 但不能离开太远, 或许是因为幻境, 一切发生之事都只局限于方寸之地,远方的地界是全然模糊的,仿若蒙上了一层翳那般, 纵使靠得再近,也无法看清。 这大约便是幻境的边界,只不过在幻境崩塌之前, 他们无法突破边界罢了。 桃夭初次看到“边界”时, 少年就在身侧, 她的眼底有一瞬的惊慌,但很快又遮掩的一干二净。 先前在崖顶望向这一切时,她原以为此处那样模糊是因为距离过于遥远,可此刻她的眼中所见却清楚地否决了她先前的猜想。 桃夭看了看身侧的少年,又看了看眼前扭曲而模糊的景致,下意识想去遮挡他的视线,可末了,也只是有些心虚地开口:“这里……看起来,像是什么法阵的结界。我先前在典籍上读到过,只是尚且还未学到破解之法。” “等我学到了,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见少年没有应答,她又慌忙加了一句。 她始终不愿让他知晓这一切只是假象, “是吗?”少年沉默了许久,也只说了这一句。 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如雾气般诡谲的景象交织着日光,倒映在少年的眼底,可他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对于所见的怀疑或害怕,反而类乎了然。 这样的景象,他似乎比她更早便见到过。桃夭莫名就有这种感觉。 少年的指尖轻轻触碰着“边界”,雾气在他的指尖上涌,交缠于掌心,他盯着自己的手掌,怔了怔,蓦然挪开了目光。 而后,桃夭听见他轻轻开口说。 “桃夭。其实我不想离开这里。”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抹不含任何杂质的碧色似湖水般幽深,但此刻却让桃夭无端感到几分哀伤,她看得出来他似乎有话要对她说,于是她也回应着他的目光,试探地追问着他。 “阿落,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不。没有。”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少年闪躲地收回了目光,很快反驳道,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没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可真的是这样吗? 夜幕再度下垂的时候,二人回到了崖谷。 他们始终被困在这片方寸之地里。一旦到了入夜,便会被迫回归崖谷,无一例外。 再次经受魔物的袭击后,少年终于虚脱地瘫倒在地。 鲜血从每一道伤口中渗出,整个人都充斥着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而魔血反噬而来的力量却在体内肆意流窜着,蛮横地弥补着缺损的经脉与血肉,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块已经碎裂不堪的骨骼,又一次被强行拼凑了起来。 那让他恶心。 但更令他感到厌恶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却仍痴妄着自己能够活下去。 活下去,日后觉醒魔血后,他便有机会摆脱这样的困境,便不会再受人制衡,为人鱼肉。 少年仰头看着空荡的天幕,漆黑的视线一点点明亮起来,耳畔也传来细微的声音,五感终于缓缓回归到了躯体之间。 今夜无云,一轮圆月悬挂于天际,温和而皎白的月光倾洒在魔域的每一个角落,而在他的视角里,那却更像是嘲讽。 他讽刺地偏过头,似有预料般地望向了崖顶上方。 月色照耀下,崖顶上的两个声音同样也向下投下目光。 魔尊与魔后看着崖谷中混乱而可怖的景象,眼瞳中却没有丝毫的心疼或怜悯,只是漠然,直到他们的视线移到了少年身上时,才隐隐有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 疯狂、贪婪。 宛若是在欣赏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顺着少年的目光向上望去,桃夭同样也看清了那两道人影,相似的眉眼让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祁落的父尊与母尊,亦是魔族的魔尊和魔后。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们,她本以为他们的出现,是为了能够将祁落从这里带出去,可他们只停留了不到一刻,在确认了魔物已被尽数反噬后,便急不可耐地离开了。 他们甚至不愿意多留一会,看看自己诞下的骨肉。 桃夭只觉得周身的血脉似乎都在剧烈涌动着,困惑与怒火在心中翻涌,充斥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但很快,那又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 是她太自以为是。 她出生于巫冢,自小便是受尽爹娘与族人宠爱的帝姬,便理所应当地以为,天下的父母都如同自己的爹娘那般,对孩子爱护有加。 可是不是这样的。 有些父母并不配为人父母。 孩子并非所属于父母的物品,他们凭什么要他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凭什么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期望,便让自己的孩子背负上如此沉重的枷锁? 现在想来也是,她与祁落在崖谷中这样久,崖谷分明就在被魔族掌控的魔域内,魔尊与魔后又怎么可能不知情? 桃夭哀怜地收回了目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将少年从湿冷的地面上扶起。 “很惊讶吗?”少年虚弱地倚靠在她的身上,自嘲地说。 他垂着眼帘,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翳,让人看不清眼底的神情,他的话音顿了顿,讽刺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极轻。 “一直都是这样的。一切都是。” 少年的话语很轻,但桃夭还是清楚地听见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但他说的那句话却让她莫名觉得奇怪,可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会好的。等到我解开阵法的那一日,我们就能从这里出去了。到时候……一切都会变好的。”许久,她才讷讷地开口道,拙劣地安慰着他。 少年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眸看着她,然后吃力地抬起了手,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近乎叹息地说:“你不属于这里。” “告诉我……你到底从何而来?”少年的话语顿了顿,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从初见那一日后,他们便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他从未询问过她的来处,她也再不曾提起。 他装作他不在乎的模样。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意得要命。 他记得她第一眼望向他的模样,愧疚、欢喜、惊讶。那不会是初见应当有的情感。 她在透过他看向谁? 他偏执地想知道她的来处,想知道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所看向的那个人与自己之间的联系。 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该追问下去。 他探寻的越深入,便会有什么开始在幻境如同镜面般逐渐破碎。 他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猜测,忍不住怀疑,甚至嫉妒。 他们在幻境中明明是初次相见,可她却对他这般熟悉,熟悉到,在她眼中的自己,甚至比此刻的他,要更鲜活。 少年的指尖带着潮湿的鲜血,于肌肤之间缓慢摩挲着,桃夭忍不住一颤,她别过脸,刻意不去看少年探究的目光,许久之后,才不忍地开口道。 “祁落,你知道的,这个问题我不能给你答案。” 哪怕真相早已摇摇欲坠,哪怕这一切终究会彻底倾覆,她仍是极力遮掩着。 倘若只剩下片刻时间共度,她宁愿用谎言编织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美梦。 这一点上,她和祁落尤为相像。 少年垂下手,用力地攥紧了手指,连指骨都逐渐泛白,可是片刻,他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指,状若无事发生般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仍旧聆听了她的话语,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伤口还疼吗?”桃夭又开口道,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少年身上的伤口处,那一道道可怖的伤痕并没有让她觉得害怕,只是怜悯,还有愧疚。 她停了停,接着说,“对不起。没有办法帮到你。” 可话落的那一秒,原本安静下来的少年却突然有些暴戾地打断了她的话。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这种事情道歉。” 少年收回了在桃夭身上目光,又一次看向了那一轮圆月,那轮高悬的圆月宛如寒冰般,冷冷地俯瞰着苍生大地,终于让他感受到片刻的平复,但无论他如何放空思想,心中却从始至终都有一团无名怒气缠绕。 他讨厌她此刻眼底的情绪,像是愧疚,她想在他这里弥补在谁身上错过的感情呢? “桃夭。”少年坐起身来,面对着桃夭,忽然低声唤出她的姓字,深碧色的眼眸里带着少有的阴鸷,但更多的是骇人的占有欲。 下一刹那,少年伸出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紧紧地抱着她,用力到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闻着少女发丝的馨香,他才终于有了一丝触碰到她的实感,于是他的话音又软下来,类乎哀求的问着。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怀中的少女似乎颤了颤,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死寂。 没有一丝声响,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沉沉地蔓延在四周,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个瞬间,像是有什么光亮猝然在少年的眼眸中熄灭了,永久的熄灭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地继续追问着。 “桃夭。你会为了我,留在这里吗?” 少年一遍遍地问着那个自己早已明晓答案的问题,他的下颚抵在她的肩上,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模糊的远方,眼底压抑许久的不安与害怕第一次倾巢而出。 可是等了许久,也等不到少女的答案,他终于放弃了毫无希望的询问,怔怔地将手从她的身上抽离。 “对不起。” 85 ? 画像 ◎他的爱与妒,都被埋藏于六尺之下,不可言说。◎ 少年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他垂下眼帘,不再说些什么。 惨淡的月光倾洒在少年单薄的身体上,透着无尽的不真切感, 仿佛那不过是一张漂浮在湖水上的宣纸, 沉重的水会逐渐浸染纸背上的每一个角落, 最终将其彻底四分五裂。 桃夭忍不住回头看他,可觉察到她的目光,少年却闪躲了一下,背过了手,将手缩到了身后。 她感到有些奇怪, 却又讷讷地说不出口。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里不过只是一个幻境, 她不可能一直留在此地,何况她还有任务在身, 应当以找寻神器碎片为重, 但她又无法直接答应他的请求。 她不能给他许下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最终又在他的面前亲手打碎它。 她可以这样做,但那样太过残忍。 所以她只能给他留下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 桃夭抬起头, 才轻轻开口,打破了这冗长的死寂。 “阿落,你应该对我的过去很好奇吧, 趁着现在还没有再次入夜,我就告诉你一些吧。” 她无法让少年知晓自己和幻境外的祁落相遇的一切,但可以告诉他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算是对他微不足道的弥补。 “好。”少年也只是低声应了一句, 他的视线游离了片刻, 终于又一次看向了她, 眸光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似乎方才二人之间的沉默从来就不曾发生。 桃夭坐的离少年近了一些,开始与他讲述自己从前。 她告诉他自己曾是巫冢的帝姬,最终巫冢覆灭后,拜入了苍梧山。她告诉他自己有一只仙宠猫咪,是师父送她的,颇为通灵性,也一直是苍梧山上的团宠。她告诉他自己很喜欢元宵节,也很喜欢师兄师姐煮的汤圆。 还有许许多多细枝末节的小事,少年都听的很认真,他迫切的想从桃夭这里知道更多有关她的事情,也会向她询问一些自己不了解的事,桃夭同样也会一一回应他的问题。 不过桃夭所说的一切,都刻意略过了她与祁落的相遇。 少年并不知道他本身不过是祁落过去的一个化身,他只是本能地对桃夭有着好奇,以及倾慕。 在她的面前,他从未掩盖过自己的爱慕之情。 后来的祁落或许在情感上更为内敛,对爱意的表达的也更为隐晦,所以他们之间,才有那么多次的欲言又止,乃至连对彼此的试探,都仅仅止于轻微的触碰。 而此刻少年对心上人的爱慕,却是万分真挚且不加掩饰的。 他的爱与妒,都那样分明。 这是后来的祁落所失去的,他因爱生愧,以至于后来的一切情感都被愧疚左右,连同着他的爱与妒,都被埋藏于六尺之下,不可言说。 那天在崖谷中,桃夭与少年难得谈了许久,看着漆黑的暗夜一点一点亮起,远山升起红日,再看着斜阳西下,被夜幕反扑。 这一日与幻境中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可他们却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不再谈起彼此的过去,他们总是在沉默时刻意的找寻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们在靠近彼此时开始变得闪躲,甚至无意识地躲避着对方的目光。 少年也再没有请求过她留下来。 其实有关于那一日的答案早已万分明晰,但他们仍是自欺欺人地闭口不言,彷佛只要不再试探彼此,那个即将到来的结局便不会发生。 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却又可悲的默契。 这样的日子尤为平静,有时候几乎会让桃夭有一种这里就是现实的错觉。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破开幻境后,最后一片神器碎片就会现形,她便会不得不向长老们复命,等到长老们重塑神器后,她与祁落之间,就会站在对立面上。 他们会成为敌人。 这种对于未来的设想让她感到恍惚,但她还是强行按捺着自己的情感。 这些天来,桃夭一直陪伴在少年身边,相同的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去,一切都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并没有任何可疑的景象,但不知为何,她开始感到越发不安。 少年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总是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模糊的尽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在桃夭出声后,他们之间,才会有简短的言语。 更多的时候,他并不回答,只是避开了她的目光,深碧色的眼瞳中错综复杂。 他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桃夭还是会时常在圆月之时见到魔族的魔尊与魔后,每一个圆月,他们都会前往崖谷,探查少年的修为究竟精进了多少。 直到那一日,圆月被晨光淹没,天幕间漫起傍晚才有的妖异的血红色时,魔尊魔后都没有出现。 而后,桃夭看着身侧的少年,似有预料般仰头望向如血一般的天际,声音低不可闻。 “他们不会再来了。” 几乎是话落的一霎那,桃夭眼睁睁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变化,血色天幕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翻滚的乌云,隆隆闪电在其间翻腾着,一次又一次地将天空四分五裂。 而在阴云密布的远方,桃夭却猛的望见了一个熟悉的东西,让她猝然心中一寒。 无数道银白色的光芒在天幕中穿行着,交汇着,最终在空中形成一道繁杂的法阵,而法阵的中央,正在隐隐形成紫色的天雷。 那个法阵,桃夭再熟悉不过。 那是神族特有的法阵,唤为“天罚”,是神族术法中最高级别的法阵,只有真正的神族血脉才能动用,便也是唯一唯有长老们才有资格开启的阵法。 风云剧变,狂风席卷着远方的厮杀与哭叫,忽远忽近地在耳畔盘旋,宛若鬼魅的低语。 巨大的不安开始如同蚂蚁一般在心间攀爬着,桃夭想起长老们曾与她说起的神族与魔族的过往,想起他们所说的,是魔族将他们神族逼向了绝境,屠戮了神族全族,那些让她昔日无比相信的话语此刻却让她觉得害怕,与不安。 为什么……神族的法阵,会出现在这里? 正午强烈的日光透过窗棱探入空旷的大殿内,却没有带来丝毫的温暖,唯有无尽的寒冷;那样的冷意似乎是彻骨的,甚至让人感到隐隐的刺痛。 容忱站定在大殿的入口处,向内扫视了一眼,却没有在殿内看见一个人影,心下不禁涌起几分狐疑。 今日一早时,他便收到了长老们的传音,让他来行宫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长老们不像是会不守时的人,但殿内此刻却不见他们的身影,这不由得让容忱感到有些古怪。 但既然今早已经应下他们的邀约,于是容忱还是在原地等待着,猜想着或许长老们只是一时被某事绊住了手脚,很快便会回来,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们的身影。 这般长久的等待,不禁让容忱开始疑惑,是否是长老们定错了时间,他顿了顿,终是转过身,准备先行回神宫,到时再与长老们相商;他还有太多的事情尚未做成,尤其是有关于那道傀儡符上的谜团,这些都容不得他在此浪费时间。 却是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像是预料般,耳畔隐隐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 那道声音尤为细小,若是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听出来, 仿佛是为了引诱他的刻意布下的诱饵。 容忱的脚步一停,那一霎那,一股不详的直觉席卷着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几乎让他呼吸一滞。 容忱旋即偏过头,望向了那座空无一人的大殿。 殿内没有一个人影,而声音却仍在继续,一下一下,宛若瓷器碎裂的声音,低低地呼唤着他。 那里一定有着什么。 哪怕心知眼前发生的景象如此的可疑,恰到好处的缺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响,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引诱他步步深入的陷阱。 但长久以来探寻不到真相的不安与担忧却紧紧地攥住了容忱的心弦,让他感到不详。少女几度受伤时苍白的模样始终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他不想让她再受伤,也不愿看见任何危险的事情再次发生在她的身上。 他想保护她。如同他一开始收她为徒时承诺的那样。 他会护她一世周全。 甚至没有半分犹豫,容忱转身便踏入了殿门。 冥冥之中,他莫名觉得,今日,他便会在这里找到他一直以来寻求的真相。 光线随着容忱不断前进的步伐开始逐渐暗淡下去,内殿门户紧闭,唯有几缕惨淡的光线透过窗纸倾泻进来,却是模糊的,让人难以看清殿内的一切。 半晌,容忱终于在内殿中站定,耳畔一刻也不曾停歇的声响随着他的到来在顷刻间停止,四周又开始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方才的那些声音只不过是错觉。 向四周扫视了一圈都没有发觉声音传来的源头后,他旋即闭上双眸,双手翻转,低声念出法诀。 赤金光芒在顷刻间于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出,如水波纹般扩散开来,迅速笼罩了殿内的一切。 而后,那道光芒停在了他面前一幅画像上。 86 ? 威胁 ◎她的生死,可是掌握在你的手中啊◎ 那似乎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山水画, 悬挂在旁侧的墙壁上,与周遭朴素的陈设融为一体,乍看之下, 并没有任何异常。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画像罢了。 可是术法的判断不会有错。 容忱皱了皱眉。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内殿, 但他还是对这幅画像有着依稀的印象, 似是他初次进入内殿之时,画像便已在此地了。 只不过,他从前从未对此留意过。 容忱的脚步上了前,停在画像面前。 赤金色光芒与画像不断纠缠着,似有预料般, 就在光辉彻底笼罩住整张画像的那一刻,几缕黑色的烟雾急不可耐地从画像的一角逸散开来。 周身的神经亦是在看到眼前这一幕而霎时变得紧绷, 容忱的眼中有些错愕,但更多的是警惕,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法诀在指尖成形,蓄势待发。 紧接着,像是猝然挣脱了长久以来的桎梏一般, 那些黑气源源不断地从画像中涌出, 盘绕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又汇聚于容忱的面前。 “你终于来了……”几乎是黑气成形的同一时刻,一道尖厉而沙哑的声音瞬时从黑气中传出, 接着,是一阵讽刺地嗤笑声,像是嘲讽, 又像是压抑许久的贪婪。 话落的那一刻, 黑气再度如烟雾般散开, 四散作无数道细小的黑烟,盘桓在容忱的身侧。 也是在这一瞬间,容忱敏锐地感知到了眼前这些黑气的气息。 周遭的这些黑气,与他长久以来一直想破除的傀儡符上的气息,竟是一般无二。 怎会如此? 长老的内殿中……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又为何……会与那傀儡符扯上关系? 强烈的不安与无数道猜测随着黑气的狂舞而越发加重起来,几乎抑住了他的呼吸,他收去法诀,不敢再细想下去,强作镇定地抬起了头,望向身旁的黑气。 “你是何人?”容忱旋即开口道。 直至此刻,他都不愿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与长老们有关。 或是说,他不敢设想,若是二者真的有所勾连,对于神族上下无辜子弟而言,该是多么的残酷与不公。 “某名默影。”黑气低低的笑着,虚幻的躯体聚拢起来,成为类乎人形的残影,不断徘徊在容忱的身躯旁,似是在打量着什么。 片刻,它又一次开口道,话中带着轻蔑,却又蛊惑的气息。 “某早已知晓汝心下所求。与某并力吧。如此……” 默影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猝然被容忱打断。 “我没有理由相信你。” 他从未在任何古籍中读到过默影这个名字,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但直觉却告诉他,眼前那团自称为默影的黑气,带着极端危险的气息。 不知是因为心中汹涌的不安,又或是默影方才似是而非的话语让他有了一瞬的慌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这句话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落的那一瞬,容忱掩于袖袍中的手指不由得攥紧了,微微用力,像是在警醒着自己不要自乱阵脚。 他本能地觉得眼前的黑气知道些什么,却又担忧从它口中听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最不愿猜测的事实。 “是么?”默影陡然放声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哈哈哈哈……还真是可怜啊。需要某告诉你什么吗……”它刻意地低声喃喃,身躯在幽暗的殿内上下浮动着。 “够了。”默影的话语平白给容忱带来一种不好的直觉,他又一次下意识打断了它的话语,指尖捏起法诀,“你究竟是何人,若是再不说,莫怪我不曾手下留情。” “某名…默影。”默影牛头不对马嘴地再次重复着自己的姓字,刻意敛去了自身来处。 少顷,它周身离散的黑气聚拢成形状,径自从容忱的捏起法诀的手上穿过,嘲讽地开口。 “不过…凭汝之力,可杀不死吾。” 容忱指尖微微颤动,却不曾收去法诀。他绷紧着神经,静静等待着默影的下言。 见眼前人没有应答,默影又一次出声道。 “不想知道为何么?”黑气在容忱的周身缓缓游走着,宛若蛇类正在缓慢地缠绕上自己的猎物。 “这一切……可都是因为符白啊……” 它低声念着,恍若蛊惑人心的低语。 “他们拿走了某的命珠,掌控着某的命脉,让某只能成为一团虚无,本就虚无的东西,又如何能被杀死呢?” 像是哀叹,默影的话音顿了顿,猛的又变得尖厉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们这般待吾,而某却还要汲取这世间魂灵来助益他们的修行,此番所有,何其不公!” 默影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带上了愤恨与不甘,同一时刻,房内的黑气从四面八方开始汇聚,几乎充斥了整座内殿。 “若如你所说,这些便只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却为何要帮你?”容忱下意识皱紧了眉。 他对默影的过往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知晓符白他们究竟对它做了些什么,他不可能只听信默影的一面之词,但也难以控制地开始感到怀疑。 只因这些过往,他从未听神族众长老提起过。 从那时符白与众长老第一次寻到苍梧上,祈求他救救濒死的桃夭的那刻起,他便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是慈悲良善之辈。 他们拼命拯救着各界被魔族屠杀的族类,竭尽所能保护着从神魔大战中幸存的神族弟子,救出了灭族灾祸中唯一活下来的神女。为了早日安定天下,他们甚至时常昼夜不眠地苦修。 这是容忱的眼中所见,也是他自以为的真相。 这些年来,他从未有过片刻的怀疑。 但今日,他却在他们的内殿中,发觉了默影这样邪佞的的存在。 它是默影,亦是在桃夭身侧的傀儡符上附着的气息。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意味着他们之间,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却一直对此浑然不知。 “倘若某告诉你,这些……与你亦有关呢?”默影的声音不再刺耳,它很快抑制住了方才一闪而逝的恨意,转而变得低沉下来。 一字一句,万分清晰地开口。 “汝之所求,是桃夭。” 默影的语气万分讥嘲,却意外的笃定。它肯定着它所说的一切。 容忱的心意昭然,所以他的弱点是在太过轻易。 它甚至都不需要猜测。 容忱那样隐晦地爱慕着九黎族的神女,而师徒的身份,却让他从未逾越雷池半步。 她始终都是他的弟子。 哪怕他对她有着偏爱,他也一直恪守身为师父的本分;教导她何以立世,传授她以术法,疗愈她护魂珠伤的裂痕,就连对她受伤时的关切,也仅仅局限于对待寻常弟子那样。 平静无波,无悲无喜。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姿态,如同任何一个脱离尘世,拂去七情六欲的上神那般。 但只有他自己知晓,不是这样的。 数年间,他小心翼翼地守候在她的身侧,不敢让她觉察出自己的心意,可就算再清心寡欲,这数年来的日日夜夜,他又怎会没有哪怕一刻,感到不甘过? 但适逢魔族动乱,苍生悲苦,他的个人私欲,又如何能够在此时说出口? 是以,他在等待。 等待着重塑神器后,天下重返安宁,那时,他便不会再有任何的顾虑。 他便能对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住嘴!”容忱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如往常那样镇定,可呼吸却抑制不住地开始变得急促,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 他比谁都知道此刻在默影口中听到桃夭的名字代表着什么。 意味着,他曾经忧虑的一切,都极有可能是现实。 他从来都不是那样容易感到慌张的人,可一旦触及到桃夭,无论是什么,都会让他在顷刻间方寸大乱。 默影冷冷嗤了一声,讽刺地观赏着容忱慌乱的神色。 七情六欲,果然是人心最致命的弱点。 它没有理会他方才的话语,只是缓慢地开了口。 “不妨再告汝一事,汝可知晓那神女身上护魂珠的裂痕何以形成?” 它的语气停了一停,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容忱神色由慌乱转为了极度不安,继而说道。 “是九黎一族上下无数冤魂,举全族之念力,对护魂珠的最后的庇佑。只要裂痕存世一日,便无人能够夺去护魂珠,亦无人能够让神女献祭。” 接着,它的话音如同毒蛇吐信般,字字句句,真切而残忍。 “而重塑神器的代价,是神女的献祭。符白他们从一开始便知道,却独独瞒了你一人。” “可笑吗?从始至终,你自以为的拯救,其实都是在害她。” 耳畔的一切似乎都在此刻变得模糊起来,容忱几乎快听不清它接下来的话语了,只觉得周遭似乎都在一瞬变得无比阴寒,让他如坠冰窖。 似是不敢相信默影方才的话语般,他颤抖着,近乎失神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曾知晓这一切。 为什么这些年来他对符白一众长老,都从未有过怀疑。 原来他一直以来对护魂珠的疗愈,却是加速她被献祭的催命符。 容忱啊容忱,堂堂一介上神,竟也这般无用。 满意地将眼前男子的反应收于眼帘,默影嘲讽地狞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汝竟以为,那是在救她么?哈哈哈哈……”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她身上的禁锢已解,待到重塑神器的那一日,便会是她的死期。” “不甘心吧。为什么心爱之人要承受这般不公,而自己却根本没有能力护她周全……” “够了!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让我如何信你?” 不甘、懊悔、与深深的无力感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地向容忱席卷而来,几乎让他窒息,而他却仍是近乎无望地反问着,希冀着默影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用来欺骗他的假象。 却是下一瞬,似乎是有所预料,默影轻声念出法诀,原本虚无的躯体中,隐隐涌现出什么。 那是几道淡蓝色的光点,散发着近乎刺目的光芒。 而身为上神的容忱自然清楚那些是什么,又来自于何人。他能分辨出那些光点的气息。 是符白一众长老的神魂之核。 他们与默影交换了自身的命脉。 而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交换命脉,须得双方认同后,经过繁杂的阵法,方可实行。 于是,容忱的眼眸中只剩下了悲凉。 绝望而无力的悲凉。 耳畔是默影快意的低语,他却觉得自己逐渐变得麻木,仿若傀儡一般,只是怔怔地听着。 “如尔所见,某不过是一团虚无,连命珠都掌握在符白的手中。所以……某想要你的躯体。” “只要汝让出身体,某便替你护住她,如何?” 见他不答,默影的躯体浮动着,仿佛在回忆从前那样,接着缓缓开口,这一次,话中却带着几分威胁。 “那日在鸾镜的禁地前,某便曾蛊惑过她一次,同样的事,某自然可以再做一次。” “不过……这一切,都要看容忱上神的意思了,不是么…” “她的生死,可是掌握在你的手里啊。容忱。” 87 ? 并肩 ◎我们会永远执手并肩◎ 霞光浸染天际, 透着凌厉的肃杀。 少年的目光一寸一寸从远方收回来,最终轻轻落在了桃夭的身上。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将暮未暮的天光下, 少年的身形似是有了一瞬的透明。 但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他只是望着眼前的少女, 晚霞辉映下,少女的脸庞映上了一抹绮丽的瑰色,在这一刻,仿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鲜活。 有那么一霎, 少年的眼睛里燃起一簇恍惚的光亮。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方向,望着与瑰丽的霞光交织在一起的少女, 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地将心中早已明晓的一切抛诸脑后。 什么法阵。什么神族。 都不过是重复无数遍的幻影。 他不在乎。 在他短暂却冗长的一生里, 在此刻, 他只想凝望着她,将那个身影,反复、千遍万遍地刻入脑海, 乃至周身每一寸血脉。 “桃夭。”少年唤着她的姓字。 那道唤做“天罚”的法阵就在天际高速运转着, 适才无数的猜测与不安充斥着大脑,乍然被少年一唤,桃夭似乎还未收回神, 怔了许久,她才回应了一声。 “别再看那些了,桃夭。”少年只说。 “好不好?” 他的眼睛被霞光映得很亮, 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求。 而不动声色在眼底敛去的, 却是落寞。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此刻他在无望地期许着什么。 一个绝无可能实现、也无法说出口的愿望。 所以,他只能凝望。 少年的话音宛若虚无缥缈的云烟般,回荡在桃夭的耳畔,很快又化为乌有。 她觉察到他此刻灼灼的目光,那仿佛与往常的任何一次彼此相望都不同,那样的炙热,却又极尽哀然。 像是告别。 她忽然感到没来由的慌乱,却又不明晓原因,他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边吗?为什么她会感到这样的慌乱、甚至害怕。 “为什么?”避开了少年的请求,桃夭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裾,感受着自己的心绪被强烈的不安反扑,呼吸亦是逐渐变得急促,似是缓慢沉溺入深湖般,几近喘不上气。 少年没有回避她此刻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碧色眼眸中清楚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而后,她听见他轻轻地回答道。 “我想让你看着我。” 少年的话音顿了很久,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句。 “桃夭,只看着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试探与不安。 心下那种隐约的期冀仿若沉没于湖底的浮木终于挣脱了厚重的铁索那般,正在缓缓上浮,而他在浮木接触湖面的前一刻,仍是选择了将其负上巨石。 于是浮木继续下沉。 腐烂的浮木就该沉没在湖底,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它被湖水侵蚀后的不堪模样。 一切就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无波。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期待,期待能够打破这样虚伪的表象,哪怕假象破碎的那一刻,一切都会化作泡影。 飞蛾扑火,却是少年祁落真挚的爱意。 桃夭愣了愣,像是没有预料到他的回答。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间弥漫,但更多的是从看见法阵起便一直缠绕着她的不详,她的喉咙紧了紧,良久,才回应了他的话语。 “好。” 她不明白他此刻问题的用意,却不自觉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鬼使神差般的,她同样不再看向运转着法阵的天幕,而是越过血色的天空,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她莫名觉得,这一刻时间流动地似乎异常缓慢。 缓慢到那一眼对视,分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遥隔数年。 过去的她在幻境中遇见了来自未来的祁落,他们因此分道扬镳。 她本以为他们绝无可能再相见,可未来的她又在最后一片神器碎片的幻影中进入了他的过去。 他们都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彼此最为不堪的过往。 像是一个没头没尾的循环。 其实此时她应该有很多疑虑。 诸如少年并非不通术法之人,应当认得出法阵并非本族所为,却为何没有半分惊讶。诸如他一直遮掩在身后的手臂,如何会与从前在幻境中祁落的闪躲如出一辙。 可在看向他的那一刻,她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就算即将到来的会是血雨腥风,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此刻望着彼此,他们此刻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对彼此的心意。 那就足够了。 血色残阳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暗淡下去,被浓重如墨的夜色取而代之。 天边的银白色的法阵散发着刺目的光芒,四方雷电交加,最终都汇聚入法阵的中央。 那道法阵开始扩大,越发扩大。 一道硕大的紫色雷电在法阵的中心凝聚成形,在一瞬爆发出强光。 崖谷开裂,碎石滚落,树木倾倒,周围可见的一切都以诡谲的速度化作齑粉。 那种超乎生死的强大力量让人从心底滋生出恐惧,仿佛天地之间有一双巨手,正在以最为粗暴的方式,将这里夷为平地。 “祁落,快走!我们离开这里!”桃夭的声音几乎都有些发颤,上前径自牵住了少年的手,转身就要带他离开。 她开始感到害怕。 长老们从未对她提起过此处发生的一切,一直以来,他们告诉她的都是魔族将神族逼向了绝境,最终屠戮了神族。 神族从未想要参与权力的争斗,只想要守护天下安宁,但一切都被魔族毁了。是他们害得神族几近走向覆灭,害得神族流离失所,只能永远在世间躲藏。 可他们为什么对魔域发生的这些只字不提? 具有那样恐怖力量的“天罚”法阵,真的不曾对魔族造成分毫的伤害吗? 她不信。 感受到少女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少年亦是紧紧地攥住了那只温热的手,但他却没有应答她的话语。 桃夭不知道的是,其实对他而言,逃离与否,从来都是一样的。 没有什么会改变。 可他还是想试着与她一起离开这里。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一个怎样的结局。 但他义无反顾。 少年轻声念出法诀,幽蓝色光芒从掌心不断涌出,将他们二人的身躯包围,光辉笼罩下,他们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靠近那个模糊的远方。 那是唯一远离法阵的地方。 视野尽头处的那个远方在这一霎带着迷离的色彩,仿佛触手可及。 却是在他们几乎要抵达的那一瞬,周遭泛起妖异的光芒,那些光芒驱使着他们又一次离开了本该到达的“边界”。 他们来到了魔域。 眼前的一切几乎都被浓稠的血色覆盖,腥臭的血液在魔域中如同蛇一般流淌、蔓延着。 魔域之中,尽是魔族的尸骨。 而前方带兵的为首者她却再熟悉不过,是神族的五位长老。 他们骗了她。 其实在崖谷中看见“天罚”的法阵时,她便猜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一直不敢相信,在她的面前,长老们素来都是一幅良善的模样,何况他们曾救过她,所以她对他们一直以来都不曾有过怀疑。 可他们还是骗了她。 倘若连这个都是谎言,那他们所编织的谎言,到底还有多少? 她已经失去了愤懑与不可置信,此刻有的只是失望,与无尽的懊悔。失望他们的真正面目竟是这样的不堪,懊悔自己一直都错信了恶人。 她看着神族将少年抓走,看着他们将他与一众魔族一同扔进离恨天,看着他被捆上玄铁锁链,看着秃鹫啃食着他的血肉。 十二根冰柱正在向少年靠近。 锋利的冰棱几乎要触及到少年的身躯的那一刻,她突然发觉,漫天霜雪下,他的身体竟是那样的透明,透明到几乎能映出身后的所有。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祈求自己留下的那一刻,还是从他开始变得闪躲的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自己的眼前这样一步步走向虚无,而她居然毫无察觉。 少年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躯体变得愈发透明,纤长的睫羽在他的眼尾处落下一片阴翳,也让桃夭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 随着他看向自己躯体的那一瞬,周遭的景致陡然在一刹开始动摇,四周告诉旋转着,连带着一切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而扭曲,像是曾经他们在尽头处望见的“边界”那般。 那是幻境将要崩塌的景象。 冰柱仍在靠近,那些锋利而虚无的东西伤不到她,却会在少年的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不愿看见那样的景象又一次在眼前发生。 桃夭几乎是扑到了少年的身侧,她竭力挡在他的面前,哪怕心知是徒劳无功,她还是试图以肉身抵挡住越发靠近的冰棱。 她的口中念动着繁杂的法诀,一遍又一遍地施法、结印。 可如同预料般,那些灿金色的光芒只是从冰柱上穿行而过,什么也不曾改变。 她早该知道的,她从来都改变不了什么。 但她不甘心。 她如何甘心? 冰柱降下,耳畔是血肉被贯穿的声响,骨骼似乎也在那一瞬开始碎裂。 眼前鲜血飞溅,桃夭几乎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此刻正在她的脸颊上滴淌。她的视野被血色模糊,可其中只有少年的影子。 冰柱将少年彻底贯穿的那一刻,四周的一切似乎变得愈发扭曲,模糊地扭动着,几乎要化作烟雾。 她忽然感到无比悲哀。 无力、绝望,却无可奈何。 少年终于在这一刻抬起头,他的身体透明到接近消散,而他只是直直地望着周遭变化的光景,仿佛他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 觉察到少年的目光落在四周逐渐消散的幻境上,下意识地,桃夭慌张地伸出手,覆在少年的眼前,企图挡住他的眼帘。 “不要看。” 她喃喃念着,覆在他双眼上的手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但少年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缓缓从自己的眼睛上挪开,那双犹如翡翠般的深碧色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同样也望着她身后飞速消逝的一切。 “不要看。” “祁落,不要看。”她几乎是哭喊出声,肺部的空气似乎被尽数掠夺般喘不过气。 “不要看……” 少年的眸光颤了颤,似是叹息,又似是爱怜,他终于轻轻唤出她的姓字。 “桃夭。” 他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吸气声,几乎低不可闻,但他望着她的眼睛,还是竭力地开了口。 “其实……你不用试图瞒我,我一直…一直都知道,这里……只是幻境。” 伤口处血流如注,少年的面色开始变得异常惨白,虚弱喘息着。 “从前……我…不敢和你太过亲近……也不敢和多你说话。是……是因为…你不属于这里。 “我怕……我怕,因为我的靠近,这一切…就都会消失。” 是啊。 其实他从在幻境中诞生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 这样冗长的回忆中,他几乎日复一日地经历着相同的事物。 从崖谷中的历练,再到被神族屠戮。千百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循环。 他试过逃离崖谷,试过逃离离恨天,其实他比她更早来到过“边界”,但什么都没有用,每当入夜之时,无论他如何尝试,他都回到原地。 这世间又怎会有哪个世界,永远被困于方寸之地,日复一日如同梦魇般经历相同的回忆呢? 而这一切,直到桃夭的出现,才变得有些不同。 她是那样的鲜活,明艳,和这里所有都不同。 他可以与她交谈,可以触碰到她的温度,可以与她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地逃离。 那是他从未体验的人生。 在这场冗长的梦魇中,她是第一抹明亮的颜色。 躯体的疼痛与逐渐消失的痛苦让少年几乎再难发出任何音节,但他攥紧了她的手腕,逼迫着自己保持着清醒,断断续续地出声。 “桃……夭……” 少年轻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地开口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要问她的问题。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桃夭压抑住自己此刻哀怜的心绪,连忙接着他的话说:“后来……你会成为魔尊,会有很多的拥趸者,魔族一直渴求的力量,也在你身上应验了。” “是吗……但…那又如何呢……” 少年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像是他所等待的回答,本就与此无关。 他的躯体变得更加透明,仿佛薄雾般,在下一秒便会彻底消散。 那些透明的色彩仿佛噬人的蚕茧般缠绕着他,越来越紧。 身躯彻底消失的前一刻,少年用尽全身气力,气若游丝地问:“我们呢…桃夭……我们呢……我们最后怎么样了……” 从始至终,他想知道的,从来就只有这些。 自从少女来到崖谷那样熟悉地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们的未来,有过交织。 但他还是想从她嘴里听到那个答案。 “我们……”桃夭的眸中有一瞬的惘然,但很快又变得坚定,她轻轻抱着他,坚定地说道。 “暂且还是朋友,不过…我们会永远执手并肩。” 像是终于得到了自己渴求已久的答案那般,少年如释重负般松下了一口气。 他望着眼前的少女,最终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带着潮湿的血迹,缓慢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太好了……还好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直到四周的景致半数消弭,露出了幻境外原本的模样,少女的身影与外界的一切交织着,成为他此刻眼底唯一的真实。 少年的瞳孔微微放大,近乎贪恋地看着这一切,想要将这一幕永远映入脑海。 他的身影开始如同雾气般慢慢飘散,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眸中充满了不舍,唇形翕动着,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着。 “桃夭……我喜欢…你…” “不要……为我难过……”幻境在那一霎尽数消散,连带着少年的话音,也被揉碎在了呼啸的风中,逐渐模糊不清。 虚幻与真实交织,二者同时并存的那一刻,他算不算也曾来到过她的世界? 88 ? 契约 ◎一步错,终将步步错。◎ 那道素白的身影离去的同一时刻, 昏暗的内殿几乎被默影铺天盖地的黑气所充斥,却仍有源源不断的黑气从画像中涌出,倏尔散作尘烟, 倏尔聚拢作一团。 它似乎心情不错。 即便容忱并未当即应下它的要求, 但它比任何人都清楚容忱此刻的处境, 他很快便将别无选择。 容忱虽修为高深,若只是孤身一人,却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何况维系它命脉的命珠又早已交与符白,命珠存在一日, 它便永不消亡。 从一开始,容忱的价值, 不过是弥合护魂珠的裂痕,为神女日后的献祭铺平道路, 而现下裂痕早已弥合, 他之于神族,便不再具有任何用途。 相反,因得他自身的修为与他对神女的情意, 反倒会成为他们重塑神器阻碍。 他已是神族的弃子。 六界动荡, 各界皆自顾不暇,除却曾受过容忱照拂的神族子弟外,无人会对其伸出援手, 而寻常神族子弟的力量,根本不足一提。 他杀不死它,又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子为了重塑神器而献祭。 为了得到更强大的力量, 阻止符白等众长老对神器的重塑, 他终将回到这里, 与它协作。 那便意味着,它将一点一点侵蚀他的神识,最终全然夺去他的躯体。 这是它与符白共同设下的局,长老们刻意将容忱引到此处,希望借它之手除去他这一祸患,使得日后的献祭更为通坦,而它则需要一具强大的躯体立足世间,也只有修为至高的躯体,才不会被它的力量所反噬而亡。 这本是一桩美差,双方皆能达其所欲,只不过,符白等人千算万算,终究错算了一步。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它一旦有了躯体,便能够借助躯体凝出新命珠,新旧更替,原本的命珠自此作废,它便能趁此机会,彻底摆脱神族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制约。 默影只觉得快意不已,只要夺去了容忱的躯体,修炼出新的命珠,凭它所掌握的力量,届时无论是神族,亦或是魔族,六界的所有生灵,都将如蝼蚁般匍伏于它脚下。 它在泾水神域中等待了三万年,等得不就是这个结局么? 虚幻的黑气宛若巨龙般盘桓在偌大的殿内,透着诡谲的,难以言喻的兴奋,似是要将这一方空间尽数摧毁。 旁侧的木窗微微敞开着,透着窗外晨曦的微光,冰冷而明亮,也是在那一瞬,席卷在殿内的黑气骤停。 默影心间沉寂了许久的愤恨与不甘心在此刻如同狂风巨浪般翻涌起来。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它仍是感到无比的怨恨。 它本是三万年前由世间无数恶灵与恶念汇聚而成的怨影,世人的恶念与魂灵日益滋养着它,让它的力量变得越发强大,它便开始在各界作乱,肆意屠戮六界生灵。 起初,只是无意义的杀戮,仅凭自己的力量让生灵陨灭,但渐渐的,它开始不满于这种无聊的杀戮,转而下手生生剥离众人的魂灵,而后将其躯体如同齑粉般一点一点碾碎。 但那还不够,在众人饱受折磨之际,它始终不愿给他们一个痛快,反而报复性般地用术法强行维持着他们的意识与痛觉。 看着那些生灵哭号、尖叫、在满目血色中向自己一刻也不停的求饶,这样残酷的折磨,它只当作游戏般乐此不疲。 它喜爱人们由心底滋生而出地恐惧与绝望,那种骇人的惊恐会深深浸染在人们脱离躯体的魂灵上,对它而言,是最好的养料。 它本就是恶念所集,无情无欲,自然不会感到悲悯,只有生来便有的“恶”。 血流成河,枯骨成山,世间遍布瘴气。 那便是三万年前六界的模样。 只是后来,它的作乱被古神桑泽所发觉,削去了它的半数功力,将它彻底封印在了泾水神域。 它曾是六界皆为惧怕的所在,到头来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何其不甘,可古神的法阵异常强大,它全无突破之法。只能在这万年间不甘地等待着,感受着自己的修为逐渐被法阵所侵蚀。 却是在它即将消陨之前,古神的法阵,被几名神族所闯入。 许是因为过去万年,法阵不再如从前般强大,又或是因为神族本为古神一脉的后裔,法阵对其气息感到亲近,原本全然封闭的法阵竟也让这几人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 那几人面目苍老,衣衫上布满了血迹,默影却察觉出他们身上有几分修为。 它猜测他们约莫便是神族后来的掌权者,内心只觉得嘲讽,想不到万年过去,连曾诞生出世间最为强大的古神的神族一脉也已没落至此,掌权者竟然变得如此弱小不堪,让人鄙夷。 不过……既然他们是神族一脉,他们既然能够进法阵,便一定有办法能够带自己出去,若是它能够蛊惑其解开法阵,它便能重出这世间。 彼时古神桑泽已然化境飞升;化境之神以己身化作清风雨水,令世间灵气复苏,为天下降下福泽,重塑几近摧毁的苍生。虽躯体最后仍能在九重天外再度修炼成形,却只能做天下的守望者,永远也无法干涉六界苍生的命轨。 桑泽化境后,从此,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成为它的对手。 看着眼前那几位孱弱,甚至奄奄一息的神族,默影心下的鄙夷 弋? 不禁越发浓重,但表面上,它仍是作出一副蛊惑的姿态,铺天盖地的黑气向那几人席卷,它的声音如同鬼魅般虚浮地低语着,只要他们能够替它解开封印,它便会授予他们无尽的力量,协助神族东山再起。 它并不在意究竟是何等人将这几位神族逼入了此般绝境,它想利用的从始至终都是他们此刻的落魄,那种落魄会让他们无比渴望它的力量,从而被己身欲望所驱使,替它解开封印。 至于帮助神族东山再起,自然也不过是个谎言,待到它逃离泾水神域,杀这几人灭口还来不及,又谈何与其协作? 力量的天平绝对倾斜向己方的时候,它自然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哪怕,那是曾经古神的后裔。 只可惜,或许是因为对古神的封印有所耳闻,那几位神族并不如它想象般那样愚昧,哪怕皆是身负重伤,气若游丝,他们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它的请求。 这让默影几度感到无比恼火。 若非法阵的克制让它日渐虚弱,已无多少时日可存活,它又怎可能会仰赖这几位软弱无力的神族来解救自身? 它不断尝试着说服他们,可那几位该死的神族到最后竟然说,若是想让他们解开法阵,便需要它先交出掌握己身命脉的命珠,否则,他们甘愿就这样死在泾水神域。 哪怕与它玉石俱焚,赌上身家性命,他们也需要一个控制它的筹码。 倾斜的天平是无比危险的,神族不可能就这样轻信它的诺言。 这世间,无论何种承诺,皆为虚无。诺言只会在任何一方掌控主导权时顷刻倾覆,爱意会在下一瞬化为怨恨,协作亦会化作背叛,没有实质性的平衡,他们又怎敢相信默影会如约履行自己的诺言。 此言在初听之时,默影还觉得无比荒谬。要它交出关乎自家身家性命的命珠,凭什么? 神族的条件太过大胆,大胆到甚至有些荒唐。 它忍不住出言讽刺他们的异想天开。 而那些神族却似乎比它更为了解它的境地,他们虽修为弱小,对它却并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不卑不亢地平视着他,陈述又或是更像嘲讽地念出它此刻的处境。 泾水神域万年间,已然无人涉足过此地,更不用提会有人能够替它解开这封印,若是今日,它再将他们几人杀死,往后破开法阵的希望,只会愈发渺茫。 法阵会继续侵吞着它的修为,要不了多少年,待到它的力量再也不足以保护自身命珠的那一刻,它便会在法阵的侵蚀下彻底消失殆尽。 它赌不起。 神族的话音极轻,却万分笃定。 他们料定了它别无选择。 默影没有料到他们竟一眼看穿了本质,虽仍是蔑视,可心间的嘲讽之意到底也消去了些许。 诚如神族所言,若想脱离它此刻的困境,它的确需要他们。 亦或是说,他们互相需要者彼此。 神族需要它的力量,而它需要神族替它摆脱法阵,离开泾水神域。 只是……假若真的需要与他们合作,那条件,还需要多加一条。 如同他们需要它的命珠那般,它亦是需要一样能够控制对方命脉的物什——神族的神魂之核。 唯有这样,才称得上是公平。 自那刻起,它便与神族达成了协议,他们互相交换了自身的命脉,在往后的日子里各自履行着己身对于对方的承诺。 这样的协作本是牢不可破的。 但时间日久,它却开始觉得越发地不满。 从泾水神域逃出后,为了确保彼此皆在控制范围内,它只能待在神族的禁地鸾境中休养生息——亦是内殿中画像所联通的背面。 它能够通过鸾境施展力量,却极少被应允从中出来。 多数从禁地中出来的时候,也只是为了助益符白几人的修行,传授他们禁术,赋予他们自身的法力,而符白等人供给它世人的魂灵,滋养它的力量。 它分明在日渐强大着,却始终需要待在这一方小小的禁地中,甚至连自己的命脉,都仍掌握在他人手中。 这让它感到恶心,与不快。 它必须尽快摆脱这一切。 于是它开始刻意在那些长老面前表现出贪婪与不满,甚至有意无意地威胁着他们。它如今再强大,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团虚无,它需要一副能够让它立足于世间的躯体,唯有那样,它才能够继续忍耐困于鸾境的不甘。 而这一回,只怕是重塑神器在即,他们急着早日解决掉容忱这个祸患,对它真正的企图并无察觉。 他们答应了会在日后设法让它夺去容忱的躯体。 此言也正中默影下怀。 它需要借容忱的躯体凝出新命珠,从而摆脱神族的掌控,而他们却对此浑然不觉,只当它是贪婪成性。 一步错,终将步步错,最后全盘皆崩。 神族长老那样狡猾,竟也没能料到,它其实另有所图。 它与神族之间,从来都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它一向厌恶那样的平衡,不过很快,这种平衡,便会被打破了。 想到即将到来的那一切,默影旋即收回落在窗棱上的目光,按捺下先前心中的怨恨,紧接着,一种诡异的喜悦缓慢的爬上心间。 快了……很快……它就能够彻底摆脱这令人不快的处境…… 📖 未央·沉月昭玲 📖 89 ? 魔域 ◎他们之间,本该如此。◎ 绮丽的光辉在眼前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最终如同烟尘般弥散。 幻境中的一切都在此刻消失不见,连同着那个少年一般,消散在了视野里, 只剩下冰窟内惨淡的雪色。 手臂上依稀还有着少年温热的温度, 桃夭似乎还未从中反应过来, 只是怔怔地盯着他曾经站立的那个方向,厚重的玄铁锁链静静地垂落在冰面上,上方布满了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迹。 像是谁痛苦的悲鸣。 直到此刻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先前在幻境中所见的一切于此刻如同雷鸣电闪般在脑海中炸响。 那是……祁落的血。 长老们骗了她。明明……是神族……是神族先行不义, 可他们却骗了她。 她突然觉得无比可悲。 不知是为了那个少年,亦或是为这天下。 可笑啊。真是可笑。 原来她苦苦追寻的正道, 也只不过一块为了掩盖长老们真正欲求的遮羞布。 谎言遮住了曾经不堪的过去,所以让她觉得, 一切都是值得期许的, 只要她能够集齐神器碎片,重塑神器后,便能够为天下带来安宁, 百姓们便无需再受苦。 但那一切全都是假象。 其实她一直都明晓, 这世间并无绝对的正道,哪怕是寿命比肩古神的神族,也会有欲求与野心, 他们先行屠戮魔族,约莫便是为了占据魔域,壮大神族的力量。 而若是魔族先行觉醒了魔血, 大抵也会为了扩张势力而进攻神族, 在权力的争夺下, 战争的先后难以论对错,当权者自然能够有野心,有时,他们的野心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的族人,却会在无形之中伤害到他族之人。 她从不否认掌权者的野心,只是,野心并不能成为滥杀无辜的理由。 她之前一直追随神族,只是因为她觉得,他们是善类。 她信任着他们,认为他们日后若是能够一统六界,定能为天下降下福泽,可是没想到,原来他们也是一样的不堪。 神族错就错在,他们本非善类,却故作姿态地骗过了所有人。 长老们平素的和蔼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以往对她的教导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的说教,他们曾对魔族犯下那样残酷的罪行,她怎么可能放心将神器碎片尽数交与他们手上,又怎可能放心将天下交到他们手中。 当权者对战争乐见其成,因为上阵拼杀的不是他们,往日里被压迫被奴役的也不是他们,他们只需静坐于幕后,等待着他人的赴汤蹈火,便能坐收其利,而将士与百姓们,却只能成为权力争夺中的牺牲品。 她不愿看见这一切再次发生, 她必须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上。 否则,这样的厮杀永远不会结束。 桃夭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下心间翻涌的情绪。 她抬起眼眸,原本坚韧的目光却是在触及玄铁上的斑斑血迹时,猝然变得无比酸楚,她怔怔地看着那些血迹,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触向冰冷的铁链。 指尖上是崎岖而尖锐的触感,带着锁链刺骨的寒意,一点一点渗入周身。 曾经与祁落一起的回忆席卷着幻境中的点点滴滴仿若巨浪般涌上心头,让她呼吸一滞。 人族少年勾黎、魔尊祁落,与幻境中的那个少年,每一个身份都是他的化身,鲜明地存在于记忆中的角角落落。 她与他之间有着太多的回忆。 她很想他。 她想见他。 她想与他共度日月,想与他并肩而立。 他们之间,本就该如此。 原本眼底的那一丝哀恸与惘然在此刻尽数消失不见,唯剩下坚定。 这一回,就换她去魔域找他吧。 在少年消失前许下的诺言并不是为了短暂的宽慰,而是她的真心。 如同誓言中的话语,她与祁落……会永远执手并肩。 她坚信不疑。 同一时刻,冰面蓦然泛起阵阵白雾,一道柔和的光芒缓缓从地底下浮起,带着温暖又熟悉的气息,呼应着胸腔间的蓝色光芒。 感知到护魂珠的法力在流动,桃夭旋即将视线投向那个方向。 白雾散尽,霜雪消融,她终于看清了先前被雾气裹挟的那个物什。 一块形如碎玉般的碎片悬浮在正空,上下浮动着。 是神器碎片。 没有再犹豫,桃夭旋即念出法诀,牵引着护魂珠的力量触向神器碎片,最终将碎片收于掌心。 散落各方的神器碎片终于在此刻集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长老们一直寻求的神器碎片,从此再也不会属于他们了。 神器碎片浮现后,周遭原本的怨念与戾气瞬时消散,先前的那股沉闷的压抑感亦是散去了不少,不再抑制着体内的法力,屏息凝神,桃夭启唇低声念出法诀。 眼前瞬间幻化出一柄长剑,她当即踏了上去。 衣袂随风而动,长剑快速向前行进着,不久,桃夭便彻底离开了利斯卡冰域。 长剑开始向着南方前行,随着利斯卡冰域的远去,四周的幻境终于不再似方才那样阴冷,可不知为什么,她分明离魔域越来越近,可心下却无端开始变得不安。 那种不安在心间不断流窜着,叫嚣着不详。 仿佛有什么掩藏许久的东西,随着她的前进而慢慢浮现。 她皱了皱眉,强行压下那股异样感,转而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开始一寸一寸变得幽暗,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环绕的瘴气。 魔域就在眼前了。 她的眸中不禁涌出一抹欢喜,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隐隐的失落,自那日一别后,她与祁落便再无相见过,也不知他如今究竟如何了…… 越发近了,高大的石墙矗立在桃夭的面前,上方的魔域二字笔锋凌厉,透着威压,可在此刻却唯有凄冷。 桃夭本以为魔域的入口处会遍布着可怖的魔物,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偌大的魔域通口处,竟是空无一人。 她有些奇怪地从长剑上下来,试探着向内走去,手中却警惕地握紧了缚妖索。魔域中除却祁落与那条唤做阿沐的小蛇,并无人知晓她的存在,若是在此遇见了魔物,免不了要先经历一番恶战。 但为何此处会空无一人,甚至连守卫都没有一个? 是祁落告诉他们了吗?为什么? 桃夭只觉得越发地古怪,绷紧了神经,一步步向前挪动着。 现实中的魔域与幻境中所见的很不一样,历经了□□与灭族后的魔域再不复往日生机,只剩下残破,一切都透着死气沉沉的衰败感。 幽紫色的瘴气阻碍着视线,桃夭几乎快看不清前路了,只是凭着模糊的方向感一点一点向前走着。 并没有走出多远,她却在成片的紫色瘴气中,依稀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道身影与川一般大小,远远地看起来不过是一位小童。 但她还是紧了紧心弦,蹙着眉,小心翼翼地用术法敛去了自己身上的气息,继而悄然向那道身影的旁侧走去。魔域那样危险,好在前方只有一人,她还能暂且掩藏着气息避一避,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不想引发任何的战斗。 谁知,那道身影像是觉察出她的方向那般,竟是径自向她的方向靠近着。 桃夭心下暗道不妙,唇齿开合间,迅速念出几声法诀,可却是在她几乎要结印的那一瞬,那道身影来到了她的面前。 眼前的小童面孔看着无比稚嫩,可眉目间却透着一股老练,与阴郁的气息,与川身上的活泼截然相反,这张面孔在记忆中无比陌生,但她竟然莫名感到一阵熟悉。 片刻,桃夭才反应过来,让她感到熟悉的并不是小童的样貌,而是他身上的气息。 面前的这位小童身上的气息,竟然与祁落先前带在身边的那条小蛇,一般无二。 他是他的属下? 也是。那样有灵性的小蛇,想来也定非凡胎,更何况祁落身为魔尊,身旁又怎会带着无关紧要的东西。桃夭收回了神,虽然心中已经将眼前人的身份猜了个七八分,她还是有几分试探着开了口:“你是……阿沐?” “是。”云沐登时应道,似是有些讶异她竟这样快就将他认出,他的眸光颤了颤,唇形翕动了几下,像是有话要对她说,却控制般地令自己低下头,止住了。 “祁落呢?阿沐,能带我去找他吗?”云沐的话音才落,桃夭便迅速接着说道。 不知为何,自己分明几乎在刚进魔域不久便见到了祁落的属下,她本该在此刻感到安心,至少她不必在偌大的魔域中不断摸索才能找到他,可是此刻,她却觉得愈发不安,甚至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短促。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安,以至于烦躁。 她想尽快见到他。 云沐的眼底涌现出一抹异样,却又迅速消失得干干净净,掩藏于袖中的手微微颤动着,他仍是迫使着自己冷静下来,装作与往常那样平静地开口道:“尊上大人他……”他的话音无意间停顿了一霎,带着轻微的颤音。 紧接着,像是为了减少桃夭的怀疑,他很快又再次开口道:“尊上大人说,让属下带您去个地方,他随后就来。” 这一回,小童的语气波澜不起,甚至带着几分不容置喙,仿若那真的是祁落的命令那般。 桃夭不由得点了点头,讷讷地应了一声,不再说些什么,只是任由着阿沐带领着自己前进。 但她仍是感到心绪不宁。 90 ? 乞求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视线被成片的瘴气模糊着, 几乎难以视物,但随着脚步的不断前行,桃夭却逐渐觉察出视野前方, 有着几分隐约的光亮。 那缕若有若无的光芒穿透着厚重的瘴气, 在她的眼底不断游走。 心间无端就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仿佛,她此刻靠近的地方,正与记忆中某处柔软的角落遥相呼应着。 近了。 前方迷蒙的光线透着微弱的朱红,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桃夭突然一怔, 接着又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将心下那个可笑的妄念否决。 可身体却在颤动着, 加紧了步伐,一步步地向前。 只是一眼, 她便几乎有了答案。 但她不敢妄想。 她对他那样绝情, 甚至不曾留下半分情面,他又怎么可能那般为她…… 越发近了。 终于,破开迷雾, 瘴气随着桃夭的术法散开的那一瞬间, 明亮的朱红色光芒如约闯进了眼帘。 同一时刻,她的眸光微微颤抖着。 记忆中颓败的宫殿被重新砌上了色彩,远处的“霄云殿”三字仍旧大气辉煌, 清晰可辨;各色的花草沐浴在血月长久恒明的光芒下,随风微微浮动;她甚至还能看见十方河涌动的河水,此刻正漾起粼粼波光。 这里与魔域的一切都不同。 没有厚重的瘴气, 没有常年笼罩着阴云的天幕, 没有让人恍惚的昏暗。 这里是明亮的, 富有生机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是祁落重建了这里,让巫冢在蒙尘无数年后,终于有机会得以重见天日。 她知晓祁落的过去,知晓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他曾遭受过怎样的不公,所以更明白他那样的人,原本从来不会在意这些。 无论是景致,或者样貌,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一张虚无的皮囊。 皮囊下的,才是支撑起一切的骨骼。 只要魔域仍有绝对的力量来抵御所有的进攻,又有谁会在意表面的景致是否光鲜? 更何况,死亡与衰败,本就是他所偏执追求的事物。 所以即便是在将神族重创后,掌握有魔血那般强大力量的祁落,仍然让魔域保有着曾经被神族入侵后的模样。整片魔域长久以来,都被残破而压抑的气息笼罩着,像是另一个炼狱。 而他默许着这一切的发生。 可此刻,在魔域那般衰败的地方,他却为她亲手筑起这样一方净土。 桃夭不禁感到有些恍惚。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好? 哪怕……明知她曾经一次都没有坚定地选择过他。 祁落之于她,就像是一片幽深的湖水。 湖水之上,宛若平整的镜面,不起丝毫波澜,而湖水之下的,却是暗沉而汹涌的爱意。 他将爱与欲,都掩藏于湖面之下,不曾言说,却选择在魔域之中,一点一点,重新筑起她往昔最温暖的回忆。 这片唯一不被所有污秽笼罩的地方,自此,成为魔域冗长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强烈的不真实感在心间扭动着,桃夭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踏入了这个自己曾无比熟悉的地方。 她的身躯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贪恋又恍惚地抚过宫墙。脑海之中,过往的回忆鲜明地涌起,她想起幼时与阿爹阿娘的嬉笑玩闹;族人们温暖的关照;同样也想起梦境之中,与祁落相处的日日夜夜。 那些回忆褪去模糊,终于不再隔着长久的岁月,而是向她不断靠近着,在这一霎,几乎是触手可及。 巫冢中的一切的没有变。 所有的所有,都与她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分毫不差。 除却那些,她甚至还在霄云殿的不远处,望见了父母与族人们的墓碑。 曾经散落四处,未曾得到安息的骸骨们,此刻都被掩埋于尘土之下,立上了一座座的墓碑。 墓碑前的长明烛火随微风跃动着,明亮而温和,在桃夭的眼底缩小成一个个微小的光纹。 她的目光在墓碑上缓慢地移动着,直到将墓碑上每一个名字都映入眼帘。 那一刹那,她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般夺眶而出。 她想起了那一日,他问她的问题,想起了自己随口一提般说出的自己想要回家的心愿。 原来……他竟一直都记得。 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脸颊上尽是温热的湿意。 桃夭望着墓碑的方向,带着无尽的思念与眷恋,近乎虔诚地落了跪,叩首一拜,又抬起头,再次一拜。 直到三拜之后,她才堪堪起了身。 这三拜,是弥补曾经未曾做到的祭奠,亦是短暂的告别。 时间如此紧迫,哪怕她再不舍,也不该在此久留下去了。 她要尽快找到祁落,在那之后,她便会回到苍梧山,与师父还有其他不知情的神族子弟们,一起携手对抗神族长老。 在回到苍梧山之前,她还是想要再见他一面。 就像在彼此的过去中那样,她会一字一句,向他明晰自己的心意。 桃夭的目光留恋地在族人们的排位上停留了片刻,眼眶仍是酸涩的,她胡乱地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终是坚定地转过了身,向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身后的长明烛焰轻微摇晃着,带着暖色的光晕,轻轻拂过少女的衣袂。 像是在告别。 九黎一族的魂魄或许早已散尽,,融于天地之间,在某些时刻,那些长久以来的思念仿佛仍会汇聚在一起化作最虚无,却温暖的注视。 视野中熟悉的一切在眼底快速倒退着,桃夭强行按捺住心下翻涌的情绪,只是不断地往前飞奔,终于,她的步子顿在了巫冢的入口处。 血月的辉光笼罩着整座巫冢,而前方却是幽深的瘴气,但奇怪的,她却没有看见阿沐的身影。阿沐与她一同前来,也本该在此等候的。 桃夭的心下蓦然变得有些不安。 她陡然想起了初入魔域时,阿沐对她说,祁落很快便会一道前来。可此刻,不仅是祁落,竟是连阿沐也不见了踪影。 她连忙大步向前,可脚步还未彻底踏出巫冢,却突然被几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守卫给拦住了。 桃夭随即抬眸望去,那几位守卫看着是魔族的打扮,修为想来约莫也是高深,否则哪怕有瘴气做掩,也不可能让她一直都毫无觉察。 “烦请姑娘在此等待片刻。”为首的守卫出声道,神色一丝不苟。 “为何?”桃夭旋即开口问道,目光有些警惕。 “是副使大人令属下们守在此地的,说是等到副使大人归来后,才能放姑娘您离开。”那守卫接着说道,身后的几人同样也是附和般地望向她,目光中丝毫没有退意。 “副使大人……”捕捉到守卫口中的这几个字眼,桃夭喃喃地重复了一声,又很快反应过来,守卫口中的副使大人,大约便是阿沐在魔族的职位了。毕竟,也只有祁落与阿沐知晓她此时在巫冢。 不知为何,先前那股不安变得越发浓重,恍若有什么细丝在这一瞬骤然将她的周身缠紧,竭力叫嚣着不详。 桃夭下意识皱了皱眉,立即开口道:“你们的副使大人,就是阿沐吧?我与他是旧识,直接放我走吧,阿沐他不会怪你们的。” 她的话音冷然,身躯亦是向前了几步,笃定了他们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谁知,那几位守卫却陡然将手中长剑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属下,否则属下也难以向副使大人交差。” 桃夭的眉头皱地越发紧,弥漫在心间那种不详之感在此刻几乎到达了顶峰,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径自从腰间抽出缚妖索,灿金的光芒自掌心不断涌出,萦绕在法器的周身。 “让开。” 唯有两字,却几乎透出了危险的杀意。 几刻钟,几个时辰她的确是等得起,可若是……阿沐一直都不回来呢? 她也要一直在此地等下去吗? 冥冥之中,这个原本荒谬的设想却让桃夭像是猝然反应过来那般,心下猜疑骤生。 方才进入魔域时所经历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眼下想来,所有的细节,似乎在一开始便都透露着不对劲,只是那时的她因信任阿沐才并未深究。 倘若知晓了她要来魔域,祁落不可能不亲自来迎接,更不可能让副始阿沐接应她之后,让她在巫冢等了许久,都不曾前来。 祁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全部的疑点,在此刻,都导向了这样的一个猜测,她甚至都开始变得有些害怕。 桃夭不敢去猜测太多,只能拼命逼迫着自己保持冷静,但神经却是极度紧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里的每一个令人不安的疑点。 理智的弦几乎就要崩断。 守卫们没有应答,只是纷纷举着刀剑,一副势不退让的模样。 桃夭叹了口气,接着蹙紧了眉心,扬起手中的缚妖索,冷声威胁道。 “我只再说一遍,让开。” 几乎在桃夭以为不得已要向守卫们出手的那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蓦然间响起。 “都放下刀剑!谁准许你们对桃夭姑娘这样无礼的?!”远处传来一声厉吓,那些守卫们纷纷放下手中长剑,恭敬地退至一旁。 不过片刻,一道身影遂即闪至守卫的前方。 云沐站定了脚步,抿紧了唇,面上却是有几分苍白。 就在桃夭抵达巫冢的那一刻,他收到了下属的传音,他们似乎找到了与玄草类似的仙草,于是他便马不停蹄地返回了大殿,尝试着用那些药草,唤醒被冰封已久的祁落。 祁落已经陷入冰封半月余,在这样长久的日子里,他一刻都不曾醒来。 这一次的冰封比以往都要严重。 饶是在祁落身侧,见过无数次冰封的云沐亦是感到无比害怕。 其实他明明知晓的,世间除却玄草,以及护魂珠的献祭,再无任何药物能够疗愈破损的神魂,可他还是一刻也不停地命令心腹去寻找类似玄草的药物,妄图能够缓解如同牢狱般的冰封。 为了当年的救命之恩,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恩人受此劫难? “阿沐,你终于来了。”桃夭连忙将手中的缚妖索放下,眉目间的担忧亦是舒缓了几分。 可不过片刻,她却有些不安地望着云沐的身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只是,等了许久,视线的尽头,都只有幽深的,仿若能够将人彻底吞噬的黑暗。 她预想中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眼前的景象,几乎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不知过了多久,桃夭终于恍惚地收回了视线,看向自己面前的小童。 她的嘴唇动了动,艰涩、却还是抱有侥幸地轻轻问道:“阿沐……祁落呢?” 云沐不敢抬头看她,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袍角,指骨因用力而显得泛白。 他的唇形翕动着,胸膛剧烈地起伏,身躯似乎都在颤动,良久,像是下定决心那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登时向着桃夭地方向落了跪,话音罕见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桃夭姑娘,尊上大人他……不会来了,是属下骗了您,但属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还请您,救救我们尊上吧。” 90-100 91 ? 棋局 ◎似乎……还有办法。◎ “对不起……属下知道属下这样说很自私, 但尊上曾经救过属下一命,属下真的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尊上就这样在寒冰中一直沉睡下去……” 云沐低垂着头,话音不住地发着颤, 后半句话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他跪在满是粗粝砂石的地面上, 一下又一下地朝着桃夭的方向磕头。 “如果没了尊上, 我们魔族一定又会像先前那般,再一次被神族赶尽杀绝……属下知道神族与魔族素来势不两立,属下也知晓桃夭姑娘,是神族收养的弟子,但是桃夭姑娘, 求求你……求求你看在尊上往昔帮过你的份上,救救他……” “只有你能救回尊上了, 只有你体内的护魂珠,才能够疗愈尊上的神魂, 解除他数年来不断发作的冰封, 求求你……” “求你救他……” 云沐的话音还未落下,下一刻,桃夭的声音却平静的出奇。 “阿沐, 带我去见他吧。” 在真正触及到真相的那一刻, 她却似乎很意外地没有感到惊讶,仿佛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才是原本便注定好的。 也只有眼下这个局面, 才能解释他们之间先前诸多不堪的过往。 带着算计与利用的初见,各怀心思的交锋,直到曾经的欲求彻底土崩瓦解。 那一刻, 几乎都不必发问, 她突然就明白了从前与他相处之间, 那些曾令自己无数次感到极度不安的沉默究竟从何而起。 一直以来,她好像一直渴望着他能够说些什么,渴望着他能够抚平自己的慌乱,哪怕那会是谎言。 但他最终却在她面前亲手放弃了那些。 她曾以为他一直都在步步紧逼,其实他却在不断退让。 他不敢进,只因……进生而退死。 他终是推翻了所有的生路,只留下了不堪的输局。 在那一刻,桃夭蓦然想起决裂之时,青年欲言又止的话语。 他说:“我曾经所求,是护魂珠。” 祁落啊,你如今所求,又会是什么? 桃夭在心下喃喃自语着,她的眸中浸满了夜色的昏暗,而其中却没有一丝困惑,唯有无尽哀然。 护魂珠能够疗愈神魂,将他从冰封中解脱,可那却已然并非他心下所求。 她明白他未曾说出口的答案。 而她现在给他答案。 “带我去见他吧。”桃夭轻轻地,又一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像是没料到桃夭的回答那般,云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愣了片刻,才起身将桃夭带往祁落的寝殿。 为了防止魔尊被冰封的消息外泄,祁落的寝殿被勒令禁止任何人的接近,就连对外云沐也只是说魔尊近日在闭关修行,所幸魔族平日里便极其敬仰身负世间最后一滴魔血的祁落,便也对此深信不疑。 踏进殿内的那一刻,一股阴冷透骨的寒意便扑面袭来。 偌大的殿内仅仅燃起一角的烛灯,昏黄的光芒随着殿门开启的瞬间轻轻摇晃着,在墙壁上拉出细长的烛影,烛火摇曳间,地上的白玉隐约浮起淡而又淡的白雾,而那白雾却并非温和的雾气,反而宛若极细的冰霜聚集起来一般,刺得桃夭脸颊生疼。 但她只是不在意般地一步步向前。 寒意随着她的步伐开始不断加剧,直到最后,桃夭的周身几乎都开始慢慢变得僵硬,甚至忍不住颤栗起来。 她的步子停在了那张床榻前,依着暗淡的光线,她终于彻底看清了那张床榻上的景象。 眼前的那张原本该是床榻的地方,此刻,却宛若冰窟一般,自下而上,生出无数道尖锐的冰棱,那些冰棱顺着墙壁、地板缓慢向前蔓延着,白雾从中缓缓升起,贪婪地笼罩着殿内的一切。 桃夭的视线迟缓地挪移着,一寸一寸,顺着那些坚冰、雾气、冰棱,再到床榻之上无比苍白的面容上。 “阿沐,这些……多久了?”她听见自己颤抖着发问。 桃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看到的一切,同样也不可置信床上此刻躺在那里的人,竟会是祁落。 青年原本便苍白的肌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青黑与乌紫,无数如同尖刺般的冰刺穿破他的皮肤向外而生,那些冰刺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色,可他的伤口却是干涸的,流不出一滴鲜血,血肉似乎都被冻结。 他像是被荆棘的尖刺死死缠绕,但更像是……被铺天盖地的坚冰吞没。 “上次鲛海别过,尊上便陷入了冰封,这段时间,属下也唯有两次,见过尊上的手指有轻微的动弹,可一直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云沐同样也望着那张床榻的方向,他的眼瞳中唯有迷茫与担忧。自从鲛海回来后,除却今日,他从未离开过尊上的身侧,哪怕知晓希望再渺茫,他也如同往常那般,期冀着这一次的冰封,也能如同往日般,能够尽快结束。 而那却只是无用的妄想。 如此长久的时间,尊上却仿若陷入沉睡那般,竟然一次也未曾醒转,至多,也只是瞧见过两回指尖略有动弹。 云沐感到很害怕,连如今,都也只是指尖有所动弹,若是再等下去,尊上的冰封……怕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所以他只能来求桃夭。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自私,也知道这这对桃夭不公平,明明是他欠尊上的恩情,凭什么要牵扯上她的性命?他也知道尊上醒来后也一定会恨他,乃至杀他泄愤。但他不在乎,他的命本来就不值钱,尊上救过他一命,他也理当拼死也要为尊上找到活路。 何况,若非情况真的恶化到了极点,他本也不愿将此事牵涉他人。 距离祁落上次服下玄草已有近三月,玄草能够延缓冰封发作的时机,而上次却是提前了一个月发作,算算时间,此次又冰封了半月余,算算时间,距离最后期限,至多也只剩下不到半月的时间了。 云沐沉寂了许久,但终于下定了决心般接着说道:“这些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以前至多不过几日,尊上便会自行脱离冰封。”说到这里,他的话音逐开始渐低落下去,接近于喃喃自语。 “可眼下却一直昏迷不醒,只怕…尊上所剩时日,超不过半月了……” 云沐不再说些什么,怔怔地低下头来,攥紧了衣袖间的手指,最终却无力地放开。 说到底,还是他太没用。若是……若是他当时能够在保存下来几株玄草,这一切,也不会陷入如今这样两难的境地。 桃夭没有应答,她径自上前了几步,只是安静地俯下身来,握紧了那双如同寒冰一般的手,将它轻轻抵在自己的脸颊上。 感受着刺骨的寒意顺着脸庞传递向周身,她却仿佛觉不出丝毫的寒冷那般,只是自顾自地用双手捂住祁落的手,妄图以自身的温度,为他带来丝毫的温暖。 良久,她才偏转过头,望向身边的小童,轻轻地说:“阿沐,出去吧。我想……和你们尊上单独呆一会。” 直到看着小童离开大殿,她才回转头,目光又一次落在床榻间那张苍白的面容上,可眼底却是怔怔地,如同死灰一般黯淡。 她就这样一直望着他,望着那张此刻如纸一般惨白的面容,贪恋般地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勾勒出他曾经的模样,像是要将那些所有都在这一刻,永远印在脑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抚摸上他的脸庞,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微不可闻,却坚定地说:“祁落。我会救你。” 少女眼角温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潸然滑落,滴落在青年的发丝上。 “我会救你……” 仿若向上苍祈祷那般,桃夭握紧了那只手,喃喃地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话语。 “阿落……你要等我。” 寒意浸透指间,连带着她的手也逐渐开始变得有些乌紫,但那些冰冷却只是一遍又一遍提醒着她眼下自己的处境,让她不得不敛起心神,思索起方才阿沐所说的一切。 阿沐说,祁落只剩不到半月的时间。 不到半月,他们之间,最后也只剩下这些时日了,那便意味着,她必须在这段时间内,解决一切。 那是怎样一个难题。 长老们的背叛,以及找寻神器之时所遇见的一切可疑之处,这些都无不代表着,她必须撕开长老们伪善的嘴脸,与他们彻底决裂。 可长老们先于她修行那样多年,哪怕她知晓师父在得知真相后定会帮忙,哪怕现下护魂珠的裂痕已经弥合,她也能够动用其中力量,可万事万物,总有变数,她也无法全然保证这场战役的胜负。 桃夭的眼底逐渐黯淡下去,与殿内的昏黑融为一体,她的眸中再没了丝毫的神采,只是如同木偶一般,无神地望着前方。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这世间除却古神外,又有谁敢确保,能够彻底战神同为古神后裔的神族? 而思绪触及古神桑泽的那一瞬,电光火石间,桃夭仿佛却猛的想起了什么,原本几近绝望的心虚猝然燃起一簇火光。 似乎……还有办法。 她要回苍梧山。 92 ? 树灵 ◎碎石重重跌入谷底,却再没有一丝回声。◎ 薄雾弥漫, 晨曦的微光自云端倾洒而下,覆在积雪之上。 脚步一深一浅地落在雪地间,冰碴与鞋底摩擦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尤为刺耳, 严冬的寒意亦是顺着陷入雪中的裤管一点一点侵袭向全身, 连带着神经都开始变得越发紧绷。 魔域中所见的一切在脑海中如同海啸般一遍又一遍地涌起, 桃夭无法抑制地想起那张近乎没有血色的面容、血迹,刺破肌肤的冰刺。 那些残忍的回忆,在这一刻,宛若锋利的刀刃般,将她缓缓凌迟。 但桃夭只能强行按下那些情感, 逼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唯有那样, 她才能在几乎崩溃的情绪中,找回一丝仅存的理智。 会有办法的。 她会救回他……她会解决好所有, 而后一切的一切就都会恢复原状;世间的的动乱、包括她与他之间……就像从前那样。 桃夭仿佛魔怔般, 一遍遍地在心间重复着,先前在魔域中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在此刻却几乎占据了她的心间,也唯有依靠着那个念头, 又或是说, 她所谓的“办法”,才能让她不那么的害怕。 神族与她本一脉同源,皆为古神桑泽的后裔, 同脉同级之间,本就难以决出胜负,又加之长老们早于她修行千百年, 她便更不足以与其抗衡, 哪怕依靠师父与护魂珠的力量, 也远不足以保证这场战役的胜利。 更何况,事关六界,她又怎能以天下人的性命作赌? 故而,她必须找到另一股力量,另一股……古老,却又足以能与修行了数年的神族长老抗衡的力量,那股力量必须远远凌驾于神族之上,且与她的法力相互兼容,不会反噬她的神魂。 这便意味着——唯有与她一脉,且远高于长老们修为的力量,才能够做到。 而这世间,也只有古神桑泽的法力,才能够满足这些条件。 古神桑泽虽早已化境,但她似乎在许久之前,初入苍梧山时,曾经听师父说起过一个传说;有关于昭玲树的传说。 为大多数人知晓的是,昭玲树是为苍梧山上最古老的一棵树,诞生于古神所在的上古时期,后来古神化境后,昭玲树的树灵也随之飞升入云梦泽,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余特别之处。 但后世却鲜少有人知晓,桑泽在化境前,曾于云梦泽中封存过自己的部分法力。 那些法力隐藏于云梦泽的最深处,像是飘渺的幻觉一般,数千万年来,竟无一人寻到过这股力量,于是,这样的传闻便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湮没了,唯有些许存世至今古老的族裔中,才有可能仍知晓此般传说。 对于其他族裔而言,这传说或许只是不可信的杜撰,但幸运的是,于她而言,她却能够一试——昭玲树就在苍梧山上,只要她能够学会联通昭玲树的树灵的秘法,便有机会能够进入云梦泽。 只要能够进入云梦泽,她就有可能找到古神留下的那部分法力。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必须一试。 桃夭紧紧攥着裙裾,继续大步向前,直到抵达神殿的那一霎,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在触及敞开着的殿门的那一刻猝不及防一怔。 将明未明的天色间,殿内的身影却是意外的醒目。 仿若早已等待多时。 “你来了。”下一瞬,那道清冷如故的声音在顷刻间响起。 素白的身影亦是在同一时刻,旋即现于她的面前。 桃夭不禁抬眼望去,寒风拂动,衣袂翩飞,不知为何,在晨曦微光中,男子的面色似乎显得尤为苍白,甚至,带着几分颓然。 容忱的眸色黯淡,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唇形似乎翕动了几下,像是竭力想说些什么,可到头来,却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而后,他的目光终于不再停留在她的身上,只是透过她的身影,游离在远方灰蒙蒙的天际。他似乎有些害怕对上她的视线,又或是说,此般境地里,他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她。 “师父……”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 但也只不过一霎,她又掐紧了自己的掌心,迫使着自己压下那些情感,时间这样紧迫,眼下不是她该宣泄的时候。 她望着容忱,心下斟酌着该怎样告诉师父自己这些时日的所发觉的那个“真相”,可正当她准备开口的那刻,眼前人却意外地先她一步出了声。 “桃夭,随我进来吧。” 容忱的话音极轻,话落的那一刻,他怔了怔,不忍般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身踏入了殿门。 一种莫大的不安感,随着这一句简短的话语,无端开始如同飓风般席卷向心潮。 殿门关闭的那一刻,外界的光线几乎被阻隔在外,仅剩下一片昏暗。 她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师父再一次开口。 从见到容忱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他都不曾过问过自己此时来苍梧山的原因,就连神器碎片,他都未曾提及半句。 可那本不该是他见到她应有的反应。 离开苍梧山那样久,除却那次重伤外,她从未回过苍梧山,见她这样突然回来,师父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他的表现过于淡然,甚至……有几分闪躲。 桃夭无端就有种可笑的预感,仿佛师父将要宣之于口的那件事,与她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原本就息息相关。 气氛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容忱轻声开口道。 “桃夭,离开苍梧山吧。” 他的话音顿了顿,又很快补上一句,“躲起来,找到一个不被波及到的地方躲起来,不要将神器碎片交给符白,他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 “我知道。” 下一刻,桃夭却兀自打断了容忱的话语。 心间好不容易拼凑而起平整的镜面在顷刻间破碎,而先前的那股偌大的不安却终于如同巨石落地那般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原来师父竟也已经知晓了真相。桃夭抿紧了唇,却没有感到太过意外,似乎在见到魔域中的那一切的那刻起,她便已经变得无比麻木。眼下无论是什么,都难以让她的心间再次生出波澜。 “什么?”容忱的神色有些错愕,像是不可置信她此刻说出的话语。 “师父,我都知道了。”桃夭的话音很低,她停顿了片刻,视线在墙角唯一的烛焰上游离着,终于启唇说道:“符白他们做了些什么,我全都已经知道了。” 有那么一瞬,容忱听见她的声音,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了起来,她的话语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他们分明就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千丈。 在这一刻,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裂出一条巨大的缝隙。 缝隙之间,崖石不断开裂,碎石重重跌入谷底,却再没有一丝回声。 他的目光在听到她的那句话时越发黯淡下去,他失神般地垂下眼眸,自顾自地喃喃着,“你已经知道了……是了。我早该明白的……” 是他自以为是,是他自作主张的以为,她还是先前初入苍梧山那般,是需要他保护的幼小花朵,她是柔弱易碎的,他一直都那样认为。 所以他竭力遮掩着真相,拼命封闭她的视界,仿佛只要她不发觉那些丑陋的一切,她便不会被波及,被伤害。 却殊不知,其实在无数个日夜里,她早已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姿态,哪怕没有那张被他藏起的傀儡符,她也能够依靠自己找到真相,她不需要完全地依附任何人施舍的帮助,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脆弱不堪。 这些分明便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只有他的记忆还固执地停在原地,不肯接受她日复一日步步向前。 是他太过自私,他总认为,他遇见过她最初的模样,此后便不愿她的心性再被任何事物改变,因而,即便她有知晓疑点与真相的权力,他也下意识想让她避免那些丑恶的事物,希冀着她永远不会被改变。 可他却忘了,倘若巫冢不曾覆灭,她本该是另一副样子,他所初见时她的模样并不是她原本的样子,她也从来都不该成长为任何人眼中期望的任何模样。 她只需要成为她自己,即便那要跨过无数伤痛。她应该有知晓事物的权力,她能够选择逃离,又或是踏过险境,但永远不该是被他人蒙上双眼。 他以为他所做的全部都是对她的保护,其实那何尝不是另一种禁锢着她的枷锁? “你准备怎么做?”沉寂许久,容忱终于低低开口道,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掩于衣袖中的手指攥地很紧,几乎要掐出血痕,连身体几乎都在微微颤抖。 良久,他终是不忍地偏转过视线,看向一旁。 他其实知道她的回答。 眼下这样的境地,他又怎么可能会忘记自己从前与她说过的那个传闻。 就连他自己在后来想着要如何对付默影之时,最先想到的,也是这个办法,哪怕他再清楚不过,其实这个办法,无异于自毁。 桃夭怔了怔,收回了落在烛焰上的目光,继而转向容忱,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哀然,但很快又化作了坚定,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道:“师父,你曾经给我讲过昭玲树的传说。” “我需要桑泽古神的力量,”她的话音顿了一顿,“所以,带我去云梦泽吧。” 93 ? 笃定 ◎但你会做到的。◎ 亦是在同一时刻, 殿外却猝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伴随着细微的推搡声,清楚地传入桃夭的耳畔。 她对此再熟悉不过。 “小师妹!云梦泽你当真要去?!”终于在听见“云梦泽”三字后,白缪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推开了身旁一直拦着自己的师兄与师弟, 紧接着大步向前。 , “师姐?”随着殿门被重重推开的那一瞬间,桃夭的眸中闪过些许错愕。 门外的并不只是白缪,还有着大师兄与林青州,就连蜷缩在他们几人身旁的小葵,此刻也抬眸怔怔地望着她。 白猫如同蓝宝石般的瞳孔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的方向, 眼底漫起稀薄的水雾。 “师父……失礼。”公冶明景微微颔首。 “徒儿并非有意冲撞,只是小葵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来神殿, 我们以为只是寻常玩乐,便也跟来了。”他下意识地轻扯住白缪的袖袍, 指尖用力, 试图将她带向身后,“白缪,你先行带小葵离开吧。” 说来也怪, 小葵平日里虽然总是将苍梧山搅个天翻地覆, 却鲜少往神殿而行。只因那是容忱办公之地,自家小主人桃夭素来最是敬重自己的师父,它也自然被耳濡目染般地极少前来打搅。 “师兄, 那是云梦泽!”意识到公冶明景的动作,白缪一把甩开了衣袖,话间带上了几分薄怒, 视线在他与一旁并未做声的林青州之间回转了许久, “你们分明知道云梦泽是怎样的地方!” “够了, 白缪,师父自会有他的定夺。”还不等白缪话落,林青州兀自出声打断道,他始终没有抬头,声音却在隐隐发颤。 白缪所说的那些,他与公冶明景又如何不知。 云梦泽虽然如同传闻那般,蕴藏着桑泽曾经封印的力量,可其中亦是诡谲万分,迷障与幻境瞬息万变,若稍有不慎,便很可能永远迷失在其中。 师父一向是最疼小师妹的,倘若不是真的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也一定不会允许小师妹以命犯险。 他们几人,都是由师父抚育长大的,自小成长在一起,他怎么可能会不心疼自己的小师妹? 可他们几人,眼下所知道的实情实在太少,就算他们再想如何帮上桃夭一把,也根本无从下手。 若非小葵今日蓄意前来,他们甚至都不会知道桃夭要前往云梦泽的消息,也不会知道,曾以为是统领神族,几度带神族死里逃生的长老们,却一心想要置桃夭于死地。 但他并不埋怨师父,或许只是如同白缪般有几分愤懑,或许在上神的眼中,他们就算再修行上千百年,也仍是如同初生婴孩一般,难以承受苦难,担当大任,所以师父才直到如今都没有告知他们实情。 可那又如何呢? 就算他们的修为远远敌不过长老,他们也会竭尽自己所能与他们周旋,哪怕只能够争取到一刻钟,亦或是一瞬息,也已然足矣。 若是六界的安宁,需要踏上他们几人的尸骨,那便尽管去踏好了。 只要能够换得天下重回安定,他们本就万死不辞。 沉寂了许久,桃夭终于向白缪得方向靠了几步,如往常般用用手轻轻摇了摇她的衣袖,讷讷道。 “师姐,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听到桃夭的回应,白缪的满腔怒气才终于被平息了那般,软下声来。她垂下眼眸,眼底却闪烁着不安。 “方才你们所说的那些,什么符白长老,什么云梦泽的,我和青州还有大师兄都听到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局面一定不可能是毫无转圜的不是吗?师父你是上神,一定有办法能够对付符白长老他们的对吧?” “为什么非要小师妹去……”白缪的话音停了停,视线最终转向了容忱的方向,满是希冀地望向他,期许着这次,他能够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来挽救眼下这样摇摇欲坠的局面,又或是否认桃夭将要前往云梦泽的事实。 但其实她却比谁都明白那只不过是奢望。 寂然。 一时间殿内再无一丝声音,静得可怕,近乎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容忱动了动嘴唇,终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已经不只是神族的几位长老了,他们还勾结了万年前被桑泽古神所封印的默影。” 这一回,在听见话末的那两个字眼时,众人都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眸,错愕地望着他。 “什么……默影?”桃夭随着低声喃喃道。 她原以为,自己在各界所遇到的可疑之处,都不过是那些个长老们在暗中作祟,而现下想来,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些强大到能够将凡人或是妖兽脱胎换骨,乃至起死回生的力量,哪怕是修行许久的长老们,也绝无可能做到。 强行堕魔后却“意外”存活的顾斐,鬼市之中无数被改造成羽人的人族,甚至鲛海中被封印数百年仍未衰减几分的青影。 包括自己数次在各界追寻的那些黑气……或许,那些便是默影的化身。 由顾斐杀生人,练魄灵的还阳祭祀起,再到在鬼市中运送魂灵的血藤,与让她感到几分似曾相识的青影,一切的一切,仿佛在冥冥之中,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人,都在以各种手段,暗中收集着魂灵。 而默影身为三万年前被古神桑泽封印的怨念之影,在挣脱封印后,正是最为虚弱的阶段,所以它才急需魂灵来重塑被法阵削弱的本体。 若非她下凡找寻神器碎片,其实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地方,更不会发觉任何疑点,换言之,那些在她看来无比残忍的事,其实在很早之前,便已然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断进行着,现下看来,长老或许比她想象中要更早与默影勾结,只是他们从未觉察罢了。 同样,桃夭也清楚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若只是长老,她与师父他们或许还有战上一战的可能,可那是上古时期便存于世间,依靠着古神桑泽之力才被镇压的默影。 此等力量,假若他们不借助于云梦泽中桑泽古神所封存的法力,是绝无胜算的。 他们需要桑泽的力量,而自己身为九黎族的神女,又怀有至纯灵力的护魂珠,能够保护心脉,减小术法幻境带来的蛊惑。 的确,眼下唯有她,才是前往云梦泽最好的选择,也只有她,才最有可能带回桑泽封存的力量。 “可是师父……”白缪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桃夭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她看着满脸不安的白缪,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桃夭垂下眼睛,才发现那只原本在殿门附近的白猫,不知何时,已然到了她的脚边。 白猫的眼瞳如同湖水般清澈透明,她几乎能在其间看见自己的倒影。 它没有像以往那样对她碎碎念着,甚至没有向她抛出任何一个问题,只是沉默地抬头看着她,最终它用头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袍角。 然后桃夭听见很轻微的,泪珠坠落的声音。 很奇怪,宠物这样的东西,有时候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它好像其实什么都明白。 它也许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在今日前往了大殿,又或许,只是因为与主人之间长久的羁绊,也让它也开始感到不安与焦躁。 熹微的光线顺着敞开的殿门肆意流泻入殿内,却没有丝毫的暖意,仿若浸润满地寒霜,可寒霜之中,容忱却恍惚地在其间瞥见了从前。 许多年前的某个清晨,他似乎便站在殿内,含着笑意看着四名幼童在庭院间戏耍。 那时苍梧山上也是这样覆盖着很深的积雪,他们脚踝都深深地陷入了雪中,可还是不知疲倦般地笑着闹着,追逐着雪地之间那只四处逃窜的白猫。 到最后精疲力竭也没有抓住后,他们才脱仰面朝天地倒在了雪地里,可孩子们的活力好似永不枯竭,倒下之后,他还能听见他们的笑声。 其实那天他们本该先行完成术法的修习后,才能够有休息的时间,但鬼使神差的,他并没有责备他们没有好好完成术法课业,而是步出殿外,和他们一起仰面躺在了雪中。 孩子们感到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忘却般的纷纷在他身侧笑作了一团。 这或许是一个上神,在此一生中,唯一做出的带有孩子气的举动了。 感受雪的温度。 其实雪明明是冰冷的,可在那一刻,他却莫名感到温暖。 容忱终于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指尖,他的视线追忆般地在眼前的几人中扫动着,最终缓缓地落在了桃夭的身上。 “桃夭。就去云梦泽吧。” 他轻轻地说。 那双曜石般的双眸中仍是有着担忧,可更多的,却是释然。 “桃夭。” 呼唤出少女的姓字,容忱的唇角勾起温润的笑意,他凝视着桃夭,终于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我毕生无法站在昭玲树身旁,但你会做到的。” “所以……去云梦泽吧。” 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神色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为师会为你争取时间。” 直到今时今日他才彻底明白,那个他自以为无比脆弱的小帝姬,其实早已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 她成长而非蜷缩于他的羽翼之下。故而,如今,她会亲自挣脱所有枷锁。 94 ? 入梦 ◎他的每一次凝望都像是在告别◎ 乌云散尽, 近乎赤红的残阳肆意倾洒在大地上,仿若荒漠中飘渺的血色。 视野前方的昭玲树一如从前般傲然挺立,繁茂的枝冠遮天蔽日, 在前方落下一大片荫蔽。 大雪纷飞, 不知过了多久, 几人终于将脚步停在了昭玲树的面前。 一时间却无一人言语。 只是寂静。 不再前行后,桃夭愣了愣,行至此地,看见眼前的昭玲树,她陡然有了些许微妙的不真实感, 先前初次下凡时的场景似乎仍历历在目,可转眼之间, 一切却已经物是人非。曾经敬仰甚至追随的神族长老不过是伪善,所谓的正道倒头来也不过是权欲的伪装。 或许这样的利欲追逐已然轮转过无数番, 或许各界的动乱并不会就此终结, 又或许他们将要做的尝试终究会做无用功。 所有都在无声无息地改变,唯有古树长恒。昭玲树自远古时期便矗立在此,想来, 当也如同古神桑泽般, 默然守望着苍生大地,见证一切的变迁。 桃夭不由得抬起头来,仰视着自己眼前的昭玲树。 模糊的光线透过枝叶倒映在她的眼底, 雪地之上是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光斑与阴翳,可那些缝隙中来自落日的光线却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是冰冷, 与这漫天冰雪一般。 四周素白的雪色仿佛在这一刻迅速向四面八方延展, 蔓延过苍梧山上的每一寸土地, 直到全然覆盖,天地之间,似是只剩下了她,与这无穷无尽的素白。 桃夭想起幼时在苍梧山上的点点滴滴,想起与师兄师姐的打闹、师父的教导,与抚摸小葵时温暖的触感,想起每一个元宵节苍梧山上难得的烟火气。 那些回忆都在这一霎那无比汹涌地向她袭来。 她怎么会不眷恋。 她又如何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对前路未知的担忧,以及目前难以掌控全局的恐惧,这一切,都像是利刃倒悬于顶,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桃夭微微攥紧了手指,很快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这个昔日让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只是黯然垂下了眼眸,迫使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感到那么的忧虑。 可也是在这一瞬,她陡然忆起了记忆深处那双深碧色的眼眸,她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他每一次望向自己的目光;温柔,又或是说无尽贪恋。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总是这样看着她。 他的每一次凝望都像是在告别。 那双碧色的眼眸如湖水般幽深、晦暗,分明时常让人感到寒冷,可是在眼下时刻,她却无端从中感到一丝慰藉。好像只要是他,便能够让她心安,哪怕,她明明知道他现在并不在这里,此刻缠绕在他身上的唯有刺骨的冰刺。 她的神色终于褪去了恍惚,转而变得明澈。 “师父,开始吧。” 桃夭深吸了一口气,敛去心中杂念,向前了几步,站在了昭玲树下,接着,她缓缓阖上了眼睛。视野完全暗下来的那一刻,她在心中虔诚地祈祷着。 只愿天下顺遂,此后经年,他们之间,永不再有告别。 容忱点了点头,没有做声,只是扬扬手,示意白缪等人向后靠,他闭上双眼,唇齿开合间念出繁复的咒语,瞬息之间,他眉间赤红神印开始闪动,掌心霎时爆发出强光,如同波纹般向四面八方扩散。 那些光线带着神圣的赤金色光芒,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将昭玲树围拢,同样也将桃夭划分在内。 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显著的分界线,赤金色屏障下方积雪迅速消融成水珠,不断有火焰从底部向上攀升着,带着灼热的温度。 热浪一股又一股地向后方袭来,屏障之内桃夭的身影与火焰交织,那些火舌环绕着她,却又不曾靠近她的躯体,只是灼烧着她的衣袍。 桃夭的袍角窜起焰火,那簇焰火与周身缭绕的火舌相互聚集,最终越靠越近,形成围绕她一人的小圈,烈焰开始越窜越高,直至将她的身影完全吞没。 同一时刻,赤金色光芒在瞬时熄灭,所有的焰火都随即无影无踪。 所有都快得像是一个错觉,唯有面前消融的积雪在明晃晃地提醒着众人方才发生的一切。 白缪的身子微微前倾,脚步几乎要跨了出去,却蓦然被林青州拉住了胳膊。 “师姐。”林青州只是摇了摇头,话音很轻。 昭玲树前的每一个人都望着屏障消失的方向,那里早已不见了桃夭的身影,却再也没有人出声。 直到许久之后,容忱才淡淡的说了一句:“回去吧。”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迟缓地从昭玲树前收回目光,继而转身离去。 周遭又一次恢复了寂寥,静得连自身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不知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袍角都被融化的雪水润湿,容忱才垂下了眼睛,不再看向空无一人的前方,而他的眼底却仍有着几分惘然。 直至看见桃夭彻底步入秘法的烈焰中,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担忧。又或是说,那更像是某种对自身能力的自责。 其实早在她想起云梦泽的传说之前,他便已经试着进入过云梦泽,尝试去寻常古神桑泽曾经遗留下来的力量。 但他终究没有成功。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从未使之外露,可同时,他却任凭心间的情愫暗自滋长,他的爱与妒,交缠着他的偏爱与私心,那些情爱欲念宛若蛛网般将他困在其中,遮蔽了自身身为上神“观世”的本能。 所谓观世,自当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如今的他已再难做到这一点。 他有了私心,有了想要偏爱的人,他已不再公正,谈何能够破开桑泽古神留在云梦泽的考验,得到古神之力? 所幸,桃夭仍有着那样的本能,哪怕她还未身居神职,凭借她自身的能力与体内灵力至清的护魂珠,多少也能够试着进入云梦泽的深处,找到他未曾找到的东西。 除此之外的其他,便由他来应对吧。 漫天雪色倒映在眼眸,容忱深深吸了口气,凝下心神,先前眼中的惘然终是散去。 在将要离去的前一刻,他又一次看了看桃夭曾经站立过的地方,目光留恋地停留了片刻,却没有再犹豫,转身向大殿的方向走去。 殿内灯火如昼。 容忱端坐于正殿之上,轻轻扬手一挥,前方的殿门便在顷刻间合拢,转而现出一道屏障,阻隔了殿门外的全部。那是他步下的结界,这个结界并没有耗去他多少的法力,却足以阻隔所有的弟子闯入。 他不能让他们知晓这一切。 不待犹疑,容忱迅速念出法诀,双手翻转开始结印,浅蓝色的光芒霎时间从掌心中不断涌出,源源不断地向外溢,那些光芒在空中上下悬浮着,直到他口中漫长的祝颂声停止才一刹那悬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他双手合拢,闭上双眼,缓慢又清晰地念出最后几句咒法。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那些悬停着的光芒弹指间开始向他逼近,甚至触碰到他的躯体,而后开始如同铁锁般慢慢收紧。 容忱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再无一丝血色,但他只是直直地凝视着前方,仿若感受不到发生的一切那般。 片刻,冰霜开始在躯体上蔓延,肌肤甚至都出现了几片乌紫,阴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一点点上身,最后将他全然包围。 他开始觉得冷,刺骨的冷。 周遭似乎是无尽的冰雪,仿若要将五脏六腑冻碎一般,可容忱只是空洞地睁着眼睛看着前方。 他的四肢无法动弹,视线也如蒙了一层翳一般,什么也看不清楚。 明明是这样痛苦的时刻,他却无端感到解脱。 至少,他还能做些什么。 思绪恍惚之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他在迦蓝静修的时候,桃夭抱着小葵走向自己的模样。 少女的眼睛亮亮的,倒映着天边瑰丽的晚霞,和自己的模样,就那样一眼不发地望着他。 她安静地守在他的身侧,并没有出声打扰,一直等到他静修结束后,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与他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其实那本该是一个尤为普通的傍晚,可因为有她的陪伴,原本枯燥的静修,似乎都多了几分生机。 他好像习惯了她的陪伴,习惯了她下意识对自己的依赖。 哪怕在后来,他同样也期待着她能够如从前那般依赖自己。 但他本不该感到枯燥无味,也不该对任何人,任何事怀有任何期待。 多年以前朦胧的动心,在冥冥之中,便早已注定了如今的结局。 冰霜如蛇一般扭动着在躯体上缓慢退去,下一霎,容忱终于支撑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顾不上抹去血迹,而是竭力让自己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双手翻转,迅速开始结印。 电光火石间,他的掌心终于慢慢现出一物。 是一只浅蓝色的手镯,通体晶莹剔透,不含一丝杂质,周身流转着淡淡的光芒。 旋即,镯子开始逐渐向他的手腕靠近,直到完全戴入他的手腕的那一刻,原本浅蓝色的手镯顷刻化于无形,不见了踪影,仿佛从始至终都未曾存在过。 长久以来的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容忱终于松下一口气,即使寒冷与疼痛仍未尽数褪去,他还是舒展开了一直紧锁的眉心。 手上的镯子是以他根据秘术凝制而成的,唤作浮玉镯,里面封存了他的半数神魂与修为,但因其术法与神魂紧密连接,唯有施术者的神魂才能够感应其存在。 古籍之中对于默影的描写只不过寥寥数笔,甚至没有如何应对的术法,他也只是知晓古神桑泽曾经封印过默影,并不知道如何封印,所以他一直以来,都以为一切已然穷途末路,无可转圜,可后来想来,却并非如此。 摆在他面前的,其实还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如那日在殿内听到默影所言,它的命珠已经被符白一行人掌控,而它却掌握着神族长老们的神魂之核。 他无法直接摧毁默影的命珠,却能够试着毁掉长老们的神魂之核。 既然默影想要他的躯体,他又何不趁着默影入体后以神魂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潜入它的本体搜寻神魂之核,最后借机摧毁它们? 若是成功,他们也会有更大的胜算;他在摧毁神魂之核后,符白等人会在瞬间湮灭,但默影的命珠同样也会即刻归附本体,使得默影变得更为强大,他们虽无法阻挠命珠复体的发生,至少能够除去一个敌人。 接下来,只需众人齐心协力一同对抗默影便足够,且在得到了古神之力后,对付默影也只会变得更加容易。 不过,这样做同样也意味着,自己必须承担默影入体后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他的本我会被逐渐腐蚀,占据身体的主导权,若是在默影反应过来的时候,甚至可能会变成受它掌控的傀儡。 而此事的弊端却恰恰是破局的关键之处——浮玉镯。 以他的修为与神魂凝制而成浮玉镯会一直陪伴在他身侧,或许……在最后的时刻,还能够唤回他最后一丝清醒,继而让他夺回身体的主导权,从而摧毁神魂之核。 桃夭已然前往云梦泽寻找古神之力,默影这边,也是他能够为她争取到最后的时间了。 默影会如约夺去自己的躯体,但同样……他也会亲手摧毁符白一众人的神魂之核。 不惜一切代价。 95 ? 对阵 ◎如此荒诞不经◎ 周身的焰火在高速挪移时仍不曾熄灭, 火源就这样紧紧环绕在桃夭的身侧,带来炙沸的温度,她的脸颊甚至都开始感到灼烫, 脑海中本能地渴望着得到水分与一处荫蔽之所。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火焰却突然在弹指间尽数熄灭, 身躯亦是站定在了一处坚硬的地面上。 一抹极其刺眼的光亮随即闯入眼帘,恍若当空的烈日,刺目到让人几乎难以目视。 桃夭有些不适应地抬起手,遮盖住眼帘,半晌, 先前随着阵法而产生的强烈眩晕感这才逐渐平息了下来,眼睛也开始慢慢适应着这里的强光。 她试探着放下手, 看向前方。 视线在接触到眼前的一切时,却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 从她所在之地向前延伸的目光中没有找到任何的终点, 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白光之中, 细看之下,那似乎并不是纯粹的白光,而更接近于肉眼难以觉察出来的某种极其浅淡的蓝色。 但与寻常的光源不同, 这些淡蓝色的光芒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冰冷, 反而具有温度。 就像是日光那样。 却比日光更加灼热。 与六界中各界的红日,巫冢的血月不同的是,这里的太阳——是蓝日。 蓝日比红日要更灼热, 也要更加阴晴不定,一切的一切,都意味着云梦泽比她预想中的要危险得多。 桃夭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际, 从中抽出缚妖索, 心下默念出法诀,掌心霎时间涌出金光,萦绕在缚妖索周身。 也是这一时刻,她才开始逐渐向前挪动脚步。 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间笼罩着白又或是淡蓝色光芒,仿佛四周什么都没有。 甚至一刻之前,桃夭仍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适才分明在经过看起来极其空荡的地面时,脚踝处却感知到了清晰地痛感,像是被什么尖厉的物品碰撞划伤了那样。 桃夭马上低下头,看见脚踝处隐隐的血痕,这才猝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这里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空无一物。 天地之间,极有可能有着她不曾发觉的另一方视界。 桃夭猛的回过头看向刚刚踏过的土地,再一次回转身,重复地经过方才那一块土地,果不其然,她又一次触碰到了那块坚硬的物品。 按照触感而言,那似乎是一块普通的岩石。 亦是在同一时刻,前方的光芒骤然开始黯淡下去,像是焰火在迅速熄灭那样,四周的光芒以显而易见的速度极速回退,直到视野尽头彻彻底底变得灰暗。 周围立刻开始变得无比寒冷,桃夭几乎能听见脚底下的土地开始迅速结冰的“喀喀”声,一切都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由灼热变得阴寒刺骨。 眼前的光芒虽然暗淡下去,但周遭却没有立刻变为黑暗,反而,随着蓝日的熄灭后,云梦泽中原本的模样这才得以现出。 无穷无尽的寒冰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远方,而无论是脚下又或是道路的旁侧无一不是厚厚的冰层,其中都包裹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乃至远方绵延的山峦,奇形怪状的岩石,又或是鲜艳的花草与青葱的树木。不管是什么,全都被坚冰尽数裹挟着。 但奇怪的是,那些本该生长或绽放的植物,在冰层之中,却仍有着微微的拂动。 仿佛它们本就该这样生长着那样。 且伴随着蓝日的暗淡,先前视线四角的被遮盖而从未发觉的光芒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发亮,照亮着四方。 桃夭下意识攥紧了裙裾,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直至此刻,她才终于将云梦泽的真实景致看清。 除却铺天盖地的寒冰外,四方不规律地燃烧着一簇簇烈火,赤红色的光辉倒映在冰面之上,焰火的影子在其中不断舞动,就像是什么巨物的爪牙。而烈火焚烧过的地面,皆是毫无生机的荒漠,而烈火不曾蔓延的所在,则是坚冰。 她终于意识过来,原来先前蓝日猛烈强光的笼罩之下,竟然能够蒙蔽她的视线。 荒漠、烈火,冰川就这样交织在一起。 如此怪诞不经。 这便是云梦泽。 桃夭凝下心神,开始越发小心地向前行走。 狂风时而席卷着寒潮,时而裹挟着难以忍受的灼热,一股一股地向她袭来。 夜间的云梦泽虽能够视物,却也在这样的氛围中,显得尤为诡异,更何况,她时刻牢记着传闻中云梦泽的艰险,一刻也不敢放松精神。 越是往前,气温便愈加酷热,冰层部分开始变得越来越少,转而是冲天的烈焰与更多的荒漠,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耳畔不断地炸响。 直到最后,四周尽数被火焰吞没,桃夭脚下的冰层只剩下狭窄到成为仅供两三人通行的道路,火焰开始舔舐着那些为数不多的寒冰,她眼睁睁地看着冰层竟开始缓缓化开,火舌逐渐逼近自身。 一股强烈的不详之感霎时间涌上心头。 不待犹豫,桃夭迅速念出法诀,掌心翻转结印,赤金色光芒从指尖开始汇聚,顷刻间便如同屏障般笼罩住全身,同一时刻,自屏障的最底端,漫起淡蓝色光辉,光辉在成型的瞬间便席卷向四周,在空中化为阵阵水流。 那些水流很快便倾洒在周围的火焰上,火舌似乎往后方稍稍退了些许,但效果并不大。 看来云梦泽中的火焰并非寻常火焰,而是真火。桃夭的眉心蹙地越发紧。 真火是无法被术法熄灭的,哪怕她用再多的法力,也会是做无用功。她不能熄灭它们,便只能用这些阵法来尽量为自己多争取时间,至少也要撑到她找到昭灵树树灵的那一刻。 心念至此,桃夭不禁感到更加焦急。 她目前的处境并不容乐观,进来云梦泽这样久,她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与疑点,又谈何去寻找昭灵树的树灵,更不用说树灵在云梦泽内的位置千百年来一直都在不停变化,这一切更是难上加难。 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她在里面多待一分,外界的情形便可能变得更不可控,就算最终长老们没有机会献祭她来重塑神器,在默影的帮助下,他们也一定不会放弃攻打六界的决定,只不过,他们对力量的极端渴望让他们始终得不到满足,除却默影身上的无穷的力量,仍不死心地想得到神器中蕴藏的法力。 恰在桃夭沉眉思索之时,转眼之间,视野中的余光却乍然昏暗了一角,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阴影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靠近了她。 桃夭立刻抬起头,看向了那个不速之客。 一双极其硕大的羽翼刹那间闯入了眼帘,玄黑色的羽翼大而舒展,上方却布满了如同刺猬般的尖刺,而一双羽翼的中央,却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种族。 它人面蛇尾,没有下肢,却同时有着四双手,正中的双手里拿着铜锤与锣,下方的蛇身上满是青灰色的鳞片与凸起的骨刺,一双灿金色的竖瞳一瞬不瞬地审视着桃夭,带着强烈的威压感。 它站于熊熊烈焰之间,可那些却仿佛根本灼烧不到它那般。 原本就悬着心弦在看见眼前这样的“怪物”后开始变得越发紧绷,桃夭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脑海中不断回忆着曾经阅读过的古籍文献,可其中却根本没有这个怪物的影子。 它大概率是存在与久远的上古时期的种族,这些年来也一直藏于云梦泽中,才没有被人记载下来。 桃夭死死咬紧唇,又一次快速扫视了一遍怪物的周身,最终眸光落在它手里泛着光辉的锣上。 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个怪物,但根据它手中的法器判断,它很可能会使用与音蛊有关的术法。 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旋即念出法诀,脚尖一点腾身而起,随即向怪物甩去缚妖索,一道金光下,缚妖索精准地击打在了怪物的羽翼之上,但如她所料的那般,它的羽翼尤为坚硬,只是溅起了几点火星,并未受到伤害。 怪物显然被激怒了,如同野兽般发出几声尖锐而暴怒的嘶吼声后,开始拍打着羽翼,想要转过身来,趁着这个短暂的间隙,桃夭迅速施法后撤,手中急速结印,淡蓝色的光辉交杂着灿金色光芒飞速从掌心涌出,凝成一道符咒般复杂的东西,那物即刻贴向她的双耳,隐没于无形。 桃夭堪堪松下一口气,但仍是绷紧了神经,不敢放轻松。 与此同时,怪物回转身来,口中不住吟诵着什么,登时敲响了手中的锣。 一道极其尖厉且刺耳的声音骤然从它的法器中响起,地下的真火摇曳的更为剧烈,像是被飓风压弯的树枝一般向后倾倒着,四周的空气甚至出现了如同波浪般的震动。 那道声音无比尖锐地刺入了桃夭的耳膜,眼压一下便开始升高,仿若有什么东西在极力挤压着她的眼球,乃至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就连她的七窍都缓缓渗出血迹。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能感受到她方才在耳畔布下的阵法并没有被摧毁,仍在保护着她不受到音蛊的伤害,可哪怕如此,那怪物法器的杀伤力仍是异常强大。 96 ? 萦怀(一) ◎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 喉咙间很快涌起一抹腥甜, 鲜血从嘴唇缓缓溢出,桃夭死死咬住唇,全力维持着为数不多的清醒。 视野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她只能堪堪看清那个怪物庞大的黑影与周围的烈焰映照着, 那些赤红色的真火包围着它, 却更像是像是向她敞开的牢笼。 不行。桃夭掐紧了掌心,若是再想不出对策,她很可能便会败在这个怪物手中。 到时不仅仅是魔族与神族的恩怨,整个六界,都将陷入万劫不复…… 她强忍着音蛊带来的钻心嗜骨般的痛楚, 口中再次念出法诀,脚尖点地迅速向后而去, 距离在一瞬被拉开,或许是因为周围强烈的火光, 怪物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这微小的变化。 它背对着她, 四处张望着,硕大的身躯在身后投下一片阴翳。 眼下正是能够扳回一局的时机。桃夭意识到这一点。 一切都与她预料中的分毫不差,此怪虽擅音蛊, 力量与修为都显然在她之上, 可毕竟体型尤为庞大,灵敏度肯定比不上像她这般的修道者。 这也便意味着,只要她能够及时拉开距离, 抓住其中的时间差施展法诀,便会有相当的机率能够在这场战役中取胜。 只是……桃夭有些犹豫。 那样就代表了她必须要经历长久的消耗,在一次又一次的闪避之中对其发起进攻, 且不论她的身体是否撑得住这样的消耗, 而是她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通常外界与某个封闭幻境之中的时间流速均不同, 或是其内一天外界一年,又或是其内一年外界一刻,无论是那种,她都不敢去赌。 她已经在此处经历了一轮日落,等到下一轮日升之时,便已是半日,已经没有时间能再给她继续犹豫下去了。 她必须一击必胜,唯有这样,也只有如此,她与所有人才有胜的可能。 与这样强大的怪物殊死一搏……在脑海中拼命搜索着能够做到此等程度的术法时,桃夭的眸光忽然滞了滞,变得有些惘然。 她的修为远不敌那怪物,若想一击必胜,唯有在短时间将自身的法力提高百倍,乃至千倍。 这样的术法的确存在,是一种尤为古老的术法,唤做“昭栾”,此法能够在瞬间让施术者的精血与灵力逆流,并在逆行之时,以最快的速度吸收与汇聚周围灵气为己所用,从而在短时间内给施术者带来超乎寻常的法力,却也因为血液与灵力的逆行,不可久用,若是长久施行此术,轻者,会因为灵力透支过度而陷入昏迷;重者,施术者周身精血燃烧耗尽,不治而亡。 此古法也曾一度成为禁术,但却在符白等人执掌神族时,再次开放了此术的修习,并扬言是为了有朝一日在大战中抵御外敌时能够自保。 她那时便觉得万分不解,此般危险的术法,甚至可以称作禁术的术法,本不应该再被传授,而他们却那样执意地坚持着要让大家修习。 可笑她那时竟没有再去怀疑,直到此刻,在她迫不得已要用上此术的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他们真正的目的——精血耗尽之时,便是魂魄最为纯粹的时候。 符白他们早已料到最终暴露的局面,而他们于与默影协作,掌握着现存于今除却古神之外最强大的力量,如此悬殊的差距倒是只会倒逼那些不臣于他们的神族子弟施以此术与之相抗,而他们便可借此耗尽其精血,夺其魂魄。 真是好生歹毒。 此法违逆修行之道,原本危险异常,但眼下她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只有战胜眼前的怪物,她才有机会继续走下去。 思绪至此,桃夭唯有按下心神,敛去心中一切杂念,努力让识海快速放空,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她能够做到的,只要她控制好时间。 猝然间,怪物张望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是发觉了她身影的消失,它旋即回转身来,野兽般低吼着,向四周环视着,直到目光又一次锁定了桃夭闪避的方向,猛地袭来。 再没有丝毫的犹豫,桃夭连忙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咬破之间,低声祝颂着。 周身的鲜血霎时开始逆行,在血脉中肆意冲撞着,连带着灵力亦是开始逆流,体温在一瞬升高,她甚至能感受到身体上的每一寸血脉都在涌动喷张,渴慕着吸收四周的灵力,那种对灵力的渴望甚至战胜了灵力与血液逆行的痛苦,仿若罂粟般,让人心间发痒。 桃夭皱紧了眉头,拼命遏制住那股妖邪的冲动。 这是她除却在长老处修习外,第一次使用这个术法。此法在吸食周遭灵气时尤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掌控,走火入魔。从前长老们一直都在众人修炼时加以法力把控以示此法的安全,故而从未有弟子在此阶段出现过失控的迹象,但此刻唯有她一个人,不得不万分小心。 下一秒,桃夭清楚地感知出无数股灵力在从四面八方向自身汇聚而来,体内每一处的灵力也同样都在被调动着,不断向前涌去。弹指之间,那些灵力便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掌心中涌出,如沙状急剧向四周扩散。 她屏息凝神,死死地盯着怪物的方向,预判着它的下一步动作,也默默估算着自己的身体约莫还能够撑多久。 一秒……两秒…… 怪物自左侧向她袭来,就在他锋利的爪牙即将刺向她身体的前一刻,桃夭急速向右后方一避,立于高耸的冰岩之上,吟诵出最后一句祝颂。 身躯周围登时现出无数道透明的光束,分明看起来无比虚无,可此刻它们却如同有着实体的坚冰般闪着寒芒,让人不寒而栗。 骤然间,四周万刃齐发,虚无的光束化为尖厉的冰棱,刺向怪物的每一寸皮肤,最边缘的光束则化作铁锁般,向它袭去。 铁锁触及到怪物的那一瞬间便死死将它绞住,它竭力扭动着身子,可根本动弹不得,下一秒,只无数声轻微的响动,锋利的冰棱刺破它的鳞甲,陷入骨肉,甚至还在不断向内,直到彻底把它钉死在了冰面之上。 望见这般场景,桃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感,只觉得浑身瘫软,险些站不住。 术法的运行在这一刻停止,灵力与血液的后果同样也在此刻带来反噬。 桃夭的体温开始骤降,先前施法时泛红肌肤立刻转为苍白,无尽的寒冷与痛楚如同翻涌的潮汐般不住向她袭来,她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口鼻中不断溢出温热的鲜血。 直到最后,连视野都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在身体彻底失控之前,她总算是解决了方才的那个麻烦。桃夭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着俯下身,狼狈地用手扶住一旁的冰岩,有了支撑点后,她兀自向旁侧靠了过去,接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做到了。 她解决了那妖物。 桃夭依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胡乱伸手抹去脸上的潮湿的血迹,难得感到了片刻的轻松。只是不过片刻,原本的轻松又迅速平复了下来。 这不过是云梦泽的开始。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继而强撑起身子,口中念出法诀,指尖结印,淡蓝色的光芒随着法诀的运转开始自护魂珠处不断外溢,萦满周身。 她缓慢地吐息着,经过几轮的调息,虽然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血色,但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惨白如纸。 桃夭将手垂下,脱离开依靠着的冰岩,越过已经没了声息的怪物躯体,一步又一步,极度缓慢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即便已经调息了几回,可是体内那种嗜人的痛苦却并没有因此消逝,仍是一轮又一轮地向她侵袭着,她每走上一步,那种痛苦便更甚一分。 她分不清是脚下冰面的寒冷又或是四周真火的炎热,她甚至已经失去辨别冷热的知觉,身躯之上唯有疼痛这一无比明晰的感受。 撕心裂肺乃至万蚁噬骨般的痛楚。 前方逐渐亮起微光,熟悉而耀眼的蓝色光芒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四周的黑暗快速向后退去,转而被朦胧的白光包围起来。 桃夭的意识也随着望见蓝日升起的那一刻迅速跌落。 她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再没了任何知觉。 蓝日仍在上升,真火开始不断蔓延,由远及近地向桃夭的方向靠近,寒冰在一瞬升腾作雾气,冰面亦是不断缩小,直到最后,周身的冰面彻底化开,只剩下极窄的一座冰桥。 而那冰桥之下,却是一片刺目的赤红,无数道窜起的火焰争先恐后地向上舔舐着。 桃夭身下的冰面开始缓缓开始融化,在某个瞬间,她的身躯似乎动了动,她紧紧皱着眉头,手指用力绷紧,仿佛在拼命尝试着醒来,但也只是一霎,很快便再没了动作。 蓝日全然上升,浮于正空之中,同一瞬间,后方的怪物亦是化为无有。 周围的一切又一次被白光笼罩,除却那个昏迷在冰面上的少女外,一切都不见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桃夭才堪堪感知到意识的归复,纵使还未醒来,她却能清楚地感知出方才身上的那些痛苦似乎都已经消失不见,身体也不再那般精疲力竭。 虽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但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征兆,桃夭于是拼命凝神静气,竭尽全力让自身意念聚集。 终于,片刻后,她猛的睁开了眼。 她下意识便开始向四周扫视着,可还未等她将周遭的景致看个清楚,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帝姬。” 97 ? 萦怀(二) ◎就有这么好看?◎ 纵使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但方才那道声音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错认。 是阿娘安排在她身边从小一直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的贴身侍女——玉绯。 桃夭闻声回过头,不远处,后方的女子撑着竹伞, 欢欣地向她招手, “帝姬, 快回来吧,膳房那边说,已经备好晚膳啦,王君和王后都在等着你呢。” 那女子一边喊着,一遍提起裙摆, 向她的方向快步走来,口中还不忘敦促着她。 雨声淅沥, 无数道细小的雨珠在面前一闪而逝,随着女子的靠近, 桃夭终于猛然看清了伞下的那张熟悉的脸庞, 此刻向她走来的那个女子,的的确确就是玉绯无疑。 在这一瞬,桃夭突然有了几分恍惚, 目光不真实地向四周扫动着, 近乎贪婪的环视着周围的每一寸土地,一切尽是记忆中的模样。 她就站在十方河旁,感受着交杂着雨水的风带起自己的裙摆, 感受着潮湿的水汽濡湿着脸庞,眼眶蓦然就有些发酸。 所以这里是……巫冢? 又或是说,这里是云梦泽幻境中的“巫冢”。 “外头风雨大, 帝姬请速速随婢子回去吧, 这样冷的天, 可万万不要着凉了。”说话间,玉绯已经走到了桃夭的身侧,忙不迭地将暖和的大氅披在了桃夭的肩上。 玉绯一边帮桃夭系着带子,一边嗔怪道:“帝姬下次可不要再因为逃学四处乱跑了,让婢子一顿好找,再差一点找不着,婢子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直到好半晌都没有听见桃夭的应答,她这才有些奇怪地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少女。 只见少女的眼眶泛红,眼底早已漫起了水雾,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哎哟,这是怎么了,帝姬就算逃学被王君知晓了又能如何,王君的性子帝姬难道还不知道吗,从来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的,别怕,别怕啊。”玉绯以为她这是害怕因为逃课被王君责罚,连忙抱住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安慰道。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身后的少女仍是没有应答。 只是沉默。 二人之间,静得唯有雨珠坠地的“啪嗒”声。 玉绯无端就有一种错觉,少女今日的沉默似乎与以往的任何时刻都不同,可她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感受着少女默默地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身躯微微耸动着,少女就只是抱着她,小声抽噎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啊……没事的。请随婢子回去吧,饭菜都该凉了。”玉绯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如同哄小孩子般的轻轻拍着桃夭的背,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是看着帝姬长大的,其实并非没有见过帝姬哭泣的模样,可此时此刻,她却能明显地觉察出不同,眼下少女身上那种浓重,又难以名状的哀伤宛若向她袭来的巨浪那般,带着沉沉的压抑感。 可不该是这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最后,玉绯也只是听见少女轻轻地“嗯”了一声,怀抱转而被松开,少女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般,只是无声地随着她一步步走向宫殿。 “真的……没事吗?”到了宫殿门口,玉绯收了竹伞,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没事的。”少女对着她摇了摇头,唇角是一如既往的轻松笑意。 玉绯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怔怔地目送着少女的背影。 直到步入殿门后,桃夭还是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明明知晓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云梦泽精心布下的幻境,可是直至身躯真正在此的时候,她仍是忍不住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巫冢是她的软肋,从来都是。 从前到如今的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后悔,后悔着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能做点什么,纵使她分明知道当初的她,本也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改变当时的局面。 那只不过是幸存者的一些痴妄。 门外倒灌进来的冷风浸满了霜寒,让桃夭忍不住身躯发颤,她下意识裹紧了大氅,寒冷无疑让她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她不由得掐紧了掌心,迫使着自己定下心神,敛去脑海中的那些杂绪。 无论如何,这里也只不过是幻境罢了。云梦泽之外,才是她此刻应当关心,与在乎的全部。 她不再犹豫,而是径自快步迈向了内殿。 暖色的烛焰摇曳生姿,在墙壁上投下一圈圈的光影,一入内殿,里面的温暖连带着扑鼻的菜肴香气便都铺面而来。 “阿夭来了啊,快坐下,坐到阿娘身边来。”瞧见进来的那个身影,宥莲连忙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着桃夭过来,另一只手也不闲着,用调羹盛着热汤。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呀,是外面的寒风把我们的小阿夭冻傻了么?”好半晌都没有瞥见桃夭挪动脚步,宥莲有些不解地望了望桃夭的方向。 “过来吃饭吧。阿爹没有怪你。”桃玄清轻咳了一声,接着宥莲的话说道,虽然极力想维持着严肃的模样,但眉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是呀是呀。只是逃个课,你呢虽然很少像今日这样逃学,但这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哪回见阿爹真的罚你了?”宥莲笑着调侃道,“快来吃饭吧。这些可是你阿爹亲自下的厨,阿娘打的下手。” 桃夭的目光不由得一怔,她预料过会在这里与他们相见,此处毕竟是巫冢,不管怎样,她都一定会见到他们。 可她没有料到,再次相见,居然会是这样的场景。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这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不是阿爹送她一针一线绣出的绣裙的那日,也不是阿娘带她去佛桐崖溪涧戏水的那天,更不是她周岁生辰的时候。 这一切都好像是某个普通的下午,她如往常般修习完术法下学回家,见到他们的模样。 这样的下午分明就在记忆里多得数不清。 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没有那么多的宿命轮转。 在这一瞬间,他们仿佛真的处于那样平凡的时刻。 她多希望,这样的时刻,哪怕再多一分,哪怕只是一秒,该有多好。 可这些不过都是编织好的幻境。 眼角无端就变得潮湿,桃夭感受着水雾在眼中弥漫,眼前的一切在她的视野里清晰又模糊,阿爹阿娘的身影就在她的眼前,笑着、闹着,像极了一场美好的幻影。 而后她的视线开始慢慢变得模糊,脑海中原本在进入内殿前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的坚定信念开始逐渐瓦解,她像是陷入了一场柔软的梦境那般,周身都被那些温暖、又轻柔的回忆包裹着。 她甚至意识不到自身心绪的松懈,只是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一切仿佛本就该这样。 无论是阿爹阿娘,又或是早已覆灭的巫冢,本来就该在这里。 而那些曾经让她恐惧、甚至害怕的那些记忆,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躲进了回忆的囚笼。 “嗯,来了。”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秒,桃夭听见自己这样应答道。 “这才对嘛。虽然你的确是不该逃学,但既然能被你逃出来,也实属夫子管教不力,该罚他俸禄。” 桃夭正喝着汤,原本还有些怔怔地望着某处出神,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突然一口呛住了,继而思绪才像又活了过来那般,对阿娘方才说出的惊人之语万分不解。 她是巫冢唯一的帝姬,阿爹阿娘从来对她都不算太严厉,从前她私下犯下一些不大不小的错误时,他们也多数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怎样责骂过她,但这次却这样反常,她属实想为夫子喊冤,怎么说也是她顽皮,怎能罚在夫子头上。 “阿娘……咳咳……罚俸禄还是不必了。夫子也没做错什么,是我自己贪玩才溜出去的。”桃夭忙不迭补上一句,生怕晚一秒,阿娘就真的下令要罚夫子俸禄了。这世道,谁赚点灵石都不容易,要是真罚了夫子的俸禄,她怎能过意得去。 “什么?怎么不该罚,就应该罚,还要重重地罚,最好是先拖出去仗责五十大板,然后再剥削官职与俸禄,阿娘给你请的全巫冢最好的夫子,连你一个半大孩子都看不住,要他干嘛?”宥莲一边替桃夭拍背顺气,一边接着说道,语气半真半假的。 桃夭呛地满脸通红,连连摆手。罪不至此,真的罪不至此,要是真这样,冥界的阎王就该立刻下位,让她阿娘来当才对。 “宥莲,别逗她了,不然她真该信了。”好一会后,桃玄清笑着开口道,又接着补了一句,“下次好好修习术法就是,身为九黎族的帝姬,也应当给其他孩童们作出表率。” “嗯嗯。”桃夭仍在咳个不停,但终于在听到阿爹的这句话时放下心来,立马含糊地应声,原来阿娘刚刚只是在逗她玩,不过阿爹说的也是,她的确已然不小了,身为帝姬,更是不应该这样放纵。 “想明白就好。我们阿夭是个懂事的孩子。”看着少女凝眉苦思的模样,宥莲知晓她是想通了,同时也心下也不禁冒出几分稀奇。 身为阿娘,她最是知晓自家孩子的秉性,虽然桃夭在课业上偶尔会有些犯懒,但大多修习术法的时候,她还是能够一板一眼地跟着夫子认真修习,像这样逃学的次数,在她懂事以后,是少之又少。 “阿夭,能告诉阿娘今日为什么没有跟着夫子修习么?”想了想,宥莲还是问出了口。 “我站在十方河旁,好像是……在等什么人?”没有丝毫的犹豫,桃夭几乎是不假思索道,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这样说。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适才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心下不由得窜起几许疑惑。 等人……她在等什么人? “等人?”宥莲反问道,思索了许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是在等苍梧山的神官容忱吗?” “听闻他仪表堂堂,在族中颇负盛名,今日也正要来巫冢与你阿爹商议些两族之间的要事。说起来…巫冢里好像也有不少的孩童或是少女聚在宫门口,等着一睹尊荣呢。”宥莲后半句话里带上了几分揶揄,仿佛在调侃着一向孩子气的桃夭原来也已有了少女的小心思。 “哦……”桃夭盛了一勺汤,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不知怎的,她只感觉,她等的好像并不是他,但究竟是谁呢?想了半天也没有答案,她只好应道:“或许是吧。” 既然阿娘都提到了那个神官容忱,她好像也没见过,那就去看看吧。用过晚膳后,桃夭这样想着。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雨势渐小,天色却并没有变得昏暗,耀眼的蓝日悬在半空,白光包裹着着几乎整个天幕,连带着下方的景致都被笼罩上了一层宛若轻纱般的柔光。 似是月光,却又非若是。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景象,都不该出现于将要步入夜幕的巫冢,奇怪的是,巫冢的各人或是行色匆匆,赶往某处,又或是忙于眼下,甚至包括桃夭在内,竟是无一人觉察出这与以往不同的景象,仿若那天幕间的蓝日与异常的强光,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并没有过上太久,桃夭便已经到了十方河的河畔,她不想太过张扬,于是只是撑着竹伞,站在了一颗参天古树下,透过这棵树,正好能远远地望见宫门的方向。 她只要远远地瞧上一眼就好,这样便能够确定方才自己话中等的那人究竟是谁了。桃夭心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宫门口,如同那些聚集在宫门口的孩童与少女般,等待着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间。 而不过过去短短一刻钟,突然间,桃夭蓦然感受到有什么人像是拎小鸡一样揪住她后颈的衣服把她提了起来,乍然远离地面,她有些慌乱,视线随即宫门处收了回来。 紧接着,那人用了些术法,让她的身体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悬浮着,不至于太高,却也不贴地面,这个位置不高不低,正好让她上不去,也下不来。 所以她的手脚只好在空中胡乱扑腾着,但丝毫都不起作用,压根就没办法从半空中下来。 究竟是谁想让她这么难堪!到底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捉弄,桃夭又羞又恼,皱紧了眉头,极其不适应地扭动着身体,试图转过头来看究竟是哪个罪魁祸首敢这样把她揪起来,而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并没有闪躲,而是径自向前了几步,站到了她的面前。 桃夭不由愤愤地抬起头,却在看清眼前那道身影时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天光云影间,少年一袭玄色外袍,广袖暗金滚边,三千青丝任意流泻在肩头,薄唇轻抿。 他垂下眼帘,也正看着她,漆黑如鸦羽毛的睫翼盖住碧色的眼瞳,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刹,少年的瞳孔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清冷无情的神色。 他挑了挑眉,声音中带着明显地不爽。 “就有这么好看?” 她根本就没有对这人的印象,但是奇怪的是,眼前这人却并不让她感到陌生,相反的是,在那人身上,她竟能感知出久违的熟悉与亲近感,仿若他们早已相识许久。 桃夭几乎脱口而出地叫出了他的姓字。 “阿落……你怎么会在这?” 98 ? 萦怀(三) “看来我不该在这。”少年稍稍颔首, 眉心轻蹙,在见桃夭并不再望着宫门后,他才低声念出法诀, 将她放了下来。 他没有再言语, 只是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眼中神情错综复杂。 双脚终于触及到了地面,桃夭总算找回了几分实感,接着抬起头,打算继续追问那少年,却在一瞬之间与他少年视线相撞。 明亮的蓝日在少年那双碧色眼眸中一览无遗, 无端的,一抹异样感乍然窜上了她的心尖。 她平白觉得, 少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那种异样,伴随着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让桃夭忍不住分了心, 以至于她几乎都没有注意到,在某个瞬间,面前的那个少年用力攥紧了掌心, 身躯似有片刻微颤。 但随即, 一切便又恢复如常。 “难道不是吗?”见少女没有回答,少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终于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随着少年话音落下, 桃夭这才像是刚回过神那般,下意识开了口,“阿落, 你别误会, 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关于少年的记忆也在这一刻在脑海中如同潮汐般席卷而来。 少年唤作祁落, 是魔域的少尊主,不过不知为何,魔域似乎一直都没有魔尊或魔后,只有他这一位少尊主。 少尊主年少,而魔域,又恰巧毗邻巫冢,两族之间因此时有往来,尤其是这位少尊主,更是三天两头就往巫冢去,只不过,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做,通常来了,也只是静静地待巫冢的某处,一待便是一个午后。 就这样一来二去,桃夭见惯了这个身影,与他也就慢慢成了熟识。 无论是自身的记忆,又或是适才见到他时心下的熟悉之感,都在万分清晰地告诉她,他与她之间,一切向来如此。 她亦是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仅是少年的姓名、身份,她竟清楚地记得与他相处的每一个点滴。 自他们相熟以来,所有的回忆都在此刻于脑海中鲜明地涌动着,就连他们数年之前,她与他的初见,她都记得万分清晰。 她想起来,其实他们并不是在巫冢遇见的。 两年前的一个冬日,她偷溜出了宫门,就在暗冥之森的不远处,隐隐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立于树下,逆着光,他的面容交叠着阳光与树影,在视线中清晰又模糊。 桃夭忍不住上前了几步,想要将他看个清楚。 寒风浮动,大雪纷扬,那人一袭玄衣浸润霜雪微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宛如堕世的神祇。 他有着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深碧色的眼瞳似是潭水般,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而那双眼瞳中蕴含的,却是如同霜雪般的彻骨寒冷。 “你是谁?” 彼时,她初次离开宫门,对一切都抱有好奇,也并不知晓在巫冢之外,还有着另一方唤为魔域的世界,她于是试探着朝少年问道。 她看见少年的唇形翕动着,最终轻轻吐出两个字。“祁落。” “那我就叫你阿落吧。” 桃夭仰着脸,话音中带着雀跃,几乎是无比自然地念出了这句。 少年垂下眼帘,半晌没有回应,许久之后,她才听到他轻轻说道。 “好。” 恍惚之间,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睛,桃夭的脑海中猝然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或是刺骨的坚冰,又或是蓝紫色的火光,她看见那人的周身萦绕着的近乎冰冷到白炽的光芒,周遭烈焰熊熊,几近要将他吞噬。 继而霎那,那人的身影在快速倒退,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光点。 从始至终,她都未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那人……究竟是谁? 并没有过太久,在源罗节到来之前的某一次灯会上,她再次遇见了不久以前见过的那个少年。 桃夭的心下不由得泛起几分惊讶,但更多的是疑惑。 只因这次并不在宫门外,而是在巫冢之中,巫冢分明一贯不让外族进入,可祁落又为何能够到了这里? 这一夜是灯会,四方街道都挂满了各式花灯,暖色融融,橙黄色的光芒映衬在少年的衣袍上,带着迷离而虚幻的暖意。 他就站在那街道中央,手中提了许多东西,像是在等什么人。 似乎是觉察到桃夭的注视,少年回过眸来,目光短暂地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你怎么在这里?”屏退了身旁一直和自己伴行的玉绯,桃夭小步上前,走到少年身边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唯恐少年是偷溜进来的,若是如此,被族人发觉了可就危险了。 “送给你。”少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她的手上。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温度,眼底也不起一丝波澜,仿佛眼下送给她东西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桃夭愣了愣,接过那些物什,低下头来大致扫了一眼,那些大袋小袋里装着的都是些什么稀奇玩物、时兴饰品之类的,甚至还有吃的。 总之,但凡是她能想到的东西,无一不有。 “给我的?为什么。” “不喜欢吗?还是说……我给的就不喜欢?”少年皱了皱眉头。 仍旧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桃夭只觉得莫名奇妙,再怎么说,他们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他这是又为何说出这样奇怪的话语? 但到底自己是面子薄,不好拂了少年的好意,桃夭也只好点了点头,再度低下头望了望那些物什。 “喜欢。” 话音才落,桃夭突然又觉得,好像这一句“喜欢”的程度太轻,不太够得上他送的这么多东西,她想了想,又认真补上了一句:“不,是很喜欢。” “是吗?”她听见少年低低地念道。 听他话音间似乎仍不太相信,桃夭抬起眼睛,原本想要再对他解释一二,却在抬眸的瞬间,骤然发觉了少年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灼灼的目光。 似乎从方才开始,他便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与他四目相接的瞬间,她望见少年的唇角边,有着浅淡的笑意。 桃夭顿觉面红耳热,动了动嘴唇,试图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自灯会以后,她便时常在巫冢见到少年,也逐渐知晓了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进了这里,就连素来对族规无比严苛的阿爹都默许着这一切的发生。 少年时常在巫冢随意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他会给她带许多巫冢没有的东西,会手把手地教她术法,偶尔也会带她偷偷溜出巫冢,去往魔域做客。 巫冢与魔域处于一界中,就连那天边耀眼的蓝日,都是同一轮。 蓝日初升,日光灼热,万物大明。蓝日落下,寒风凄厉,夜幕降临。 她就这样与他一起,陪伴在彼此身侧,见证了无数次的日升日落。 这便是她眼下已有的记忆。 应当是这样的。 适才想起的全部回忆都似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那般。 可不知道为什么,桃夭还是感到莫名的不真实,这一切都太过美好,乃至她几乎有一种错觉。 那些回忆……仿佛是易碎的泡影。 “在想什么?”正当她怔神之际,却听少年蓦然出声道。 “没什么。”桃夭摇了摇头,按下心神,敛去了脑海中方才的杂绪,“走神罢了。” “阿夭……”少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很快便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他下意识蹙起眉,眉宇之间似有焦急,掩于衣袖中的手指微动,似乎是想要伸手拉住桃夭,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克制地收回了手指,神色亦是在顷刻间恢复如常。 “派人找了你许久,阿夭,原来你在这里。”桃玄清温声说道,微微俯下身,摸了摸桃夭的发顶,在看见她手中提着的物什后,接着又望向了一旁的祁落。 “这些都是你送的吧。少尊主有心了。”桃玄清笑道,还不望打趣桃夭,“你也要记得给少尊主回礼才是,人家对你这样上心。” 阿爹,别说了。”桃夭立刻唤了一声,不知为何,阿爹此番的打趣,让她觉得面上一阵燥热。 “只是一点心意。”祁落微微颔首。 像是猜出桃玄清与桃夭有话要说,片刻后,他又淡淡补了一句:“方才多有打扰,魔域之中仍有一些事物需要本尊处理,便先告辞了。” 桃玄清也随之点了点头,目送着少年的离开。 在少年的背影彻底消失于视线后,桃玄清低下头,看着直往自己身后躲的女儿,无奈地勾起唇角,半揶揄半询问道:“我们阿夭等在这里,也是来看那传闻中的容忱上神的吗?” 桃夭闻言,点了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她是来等人的。 只是顺便看一下是不是那容忱上神而已。 说到这里,也是奇怪,自己明明是在此处等人,可眼下她才忽然发觉,原本那一直缠绕着自己等待的念头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了。 但她明明就没见几个人,总不能是祁落吧。 “既然是来看容忱上神的,阿夭便也不必在专门此处等候,待到阿爹与他议事完毕后,他很快便会过来寻你的。” 仿佛是下意识忽略了桃夭刚刚最后的摇头,桃玄清自顾自地说道。 “阿爹,这又是为何?”桃夭疑惑道。 她与那上神素昧平生,他为何要专程过来寻她? 桃玄清牵起桃夭的手,领着她向凌霄宫缓步走去,边走边道。 “除却神族与九黎族需要商定的事物外,在他来之前,派神鸟朱雀特地给我送了一封信。” “在那信中,点名要收你为徒。” 99 ? 萦怀(四) ◎那算是她的秘密吗?◎ 收她为徒? 桃夭无端怔了一下, 某种复杂的情感在心底不断翻涌,可只不过一瞬,那也只化作不解。 这些年来, 自己似乎早已习惯了巫冢这样与世隔绝的日子, 和阿爹阿娘, 还有族人们一起,虽然比不得外界自由,但她也从未感到过无趣。 但这一切好像都有了转折。 先是魔域中的那个少年,再是今日的容忱上神。 记载于祖训中千百年来封闭巫冢的禁忌,仿若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般。 是一切向来如此, 还是……只有自己记得? 桃夭不禁有几分犹疑,但到底是孩子心性, 彼时的她并未放在心上。 并未过多久,他们便抵达了霄云殿。 殿门大敞, 白玉铺就的地面在阳光的倾洒下带着和暖的光芒, 周遭缭绕着袅袅的香雾,模糊着视线。 远远的,桃夭依稀能够瞥见内殿之中, 有着一名男子的身影。想来, 那约莫便是他们口中的容忱上神了。 她的神色不由得有了几许好奇,脚下,亦是加快了脚步。 入了内殿后, 桃玄清领着桃夭站在了那个男子的面前,他望了望容忱的方向,又低下头看向自家女儿, 面上满是笑意。 “眼前这位, 便是容忱上神了。从今往后, 你便是他的门下弟子。” 桃夭紧接着向着那个身影抬眼望去。 一袭素白神袍,衣袂翩然。 男子恰好也在这一瞬垂下目光,他额间有着一抹朱红神印,睫羽纤长,曜黑色的眼眸中分明是一片的寂然,却在瞥见她的那一瞬漾起笑意。 宛若无悲无喜的神明,只是多了几许并不该有的温情。 望着这张面孔,桃夭有一霎的走神,脑海中莫名想起方才在宫门离去的祁落,想起他先前在阿爹来之前那句欲言又止的话语。 像是某种突然窜起的执念那般,她没来由得就有些在意他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桃夭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自顾自地盯着脚尖出神,片刻,她才听见男子开口说道。 “这段时间我都会留在这里,教导你的术法,但神宫事物繁忙,我不能停留太久。”容忱的话音顿了一顿,微微俯下身,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又继续道。 “等我回去后,我会将朱雀留在这里,若是你想,随时都可以来苍梧山上看看。” “学术法也好,看风景也好,怎样都可以。” 容忱的面上仍是那一抹儒雅的笑意,话音之中亦是化不开的温柔。 “好。”许久后,像是终于回过神那般,桃夭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但停了停,她又兀自接着轻轻地念了一句:“师父。” 往后的日子桃夭大多都是在与容忱学术法中度过。 其实容忱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师父,他虽然对课业的要求极度严格,为人却十分温和,从未因为任何事情责备过她,只是…… 他给自己布置的课业,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她几乎都没有什么闲暇的时间,偶尔空余下来的时候,也会因为一些课业上的问题需要时不时往师父那里跑。 她也因此许多次不得不拒绝祁落的邀约。哪怕他就在巫冢之中,她也抽不开身来和他多待一会。 直到有一日,她又一次准备去往师父的处所时,少年出声叫住了她。 “最近又在与容忱学术法么?” 说起来,那个少年,从来不称呼他为上神,每每提起他时, 銥誮 也都是直呼名讳。 “对呀。”桃夭应了一声,没有太在意,刚准备抬脚的瞬间,又听到少年开口道。 “哦。” 少年皱着眉头,刻意没有去看她的方向,而后,她又听到用他不悦地在后面补了一句,“这些我也能教你。” 桃夭莫名觉得好笑,故意没有应答,就那样站在他面前,想探探他会作何反应。 “再多留一会。”似乎因为身为魔尊,祁落几乎从未请求过任何人,分明该是轻柔的语气,他的言辞中却无端显得有些生硬。 “好吧。但我不能留太久。”虽然术法的课业的确很急,但鬼使神差地,她还是停住了脚步,乖顺地走到他身边,坐在了他的身侧。 少年仍是没有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上次在宫门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沉寂许久,桃夭陡然开口道。 这么久了,她还是对那日祁落未说出口的话语念念不忘,只是近来太过繁忙,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向他问个清楚。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祁落的方向,期盼能够在他这里得到答案。 可良久,少年都没有任何的回应。 她看见他深碧色的眼瞳中似乎有一瞬的惘然,但那又在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为什么不问问容忱上神呢?或许他会知道答案。”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听少年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不是认为,他最是精通术法这一类么?”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好像对此丝毫都不在意,但那措辞之中,又足以让她觉察出他字里行间微妙的不悦之感。 他总是会把这种阴阳怪气表现的很有风度。 “我……”桃夭顿时被他这一言噎得无话可说,她不是不明白,他言下所指为何,自己这些天来,的确因为需要在师父那里学术法而拒绝过许多次他的邀约。 可那明明就不是她不想,她是真的抽不开身啊。 “既然如此,魔域中还有要务在,本尊也该回去了。”或许见少女许久都“我”不出个所以然,祁落只说,径自起了身,便准备离去。 “那是你想说的话,我师父怎么会知道。”见到少年又要走,桃夭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焦急,脱口而出道。 闻言,他的脚步顿了顿,又回转身来,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么,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她吗?桃夭的思绪游离了片刻,想起这些时日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尤其要告知于他的话语。 桃夭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而后慢慢俯下身,与她的视线平齐,玩味般轻笑着, “所以阿夭,不是只有你才能有秘密。”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那一刹那,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仿若闪过一霎的失落,又或是说,那更近似于哀怜。 “你说什么呢,我没有秘密。”桃夭立刻反驳道,赌气般地躲开少年的手指,别过脸不再看他。 她不明白他为何答非所问,又为何会突然提及她有着什么秘密。 她怎么会有秘密?相识这样久,她从未欺瞒过他一丝一毫。 见她躲开,少年并不恼,只是沉寂地垂下了手指,淡淡道。 “你有。” “当然,我也是。等你足以明白你所掩藏的一切时,我们才会交换彼此的秘密。” “用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而后,他并没给桃夭太多反应的时间,也不再解释什么,就这般径自转身离去了。 一开始,桃夭或许有些气恼,可到最后,也只剩下奇怪,怎么也琢磨不透少年话中的意思。 在那日之后,她与祁落仍是会在闲暇之时见面,仿佛那日的不欢而散从未存在过,她与他之间,也都心照不宣地对那日发生的一切绝口不提。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 很快,除了一些更为繁复高深的法阵尚未修习以外,其余的各系术法,在容忱的教导下,桃夭几乎都已无比熟练。 术法近乎大成,便也正是容忱该启程回神宫的时候了,临走前,他如约将神鸟朱雀留在了她的寝殿旁,便返回了苍梧山。 桃夭依靠在寝殿的床榻上,窗外的阳光肆意倾洒在锦被上,荡漾出温暖又迷离的色彩。 她下意识地抬眼向窗外望去,天际明亮到甚至有些泛白,蓝日几乎能够与云层融为一体,只剩下一道模糊的白炽光晕。 一切仿佛都离她很近,又无比遥远。 “所以阿夭,不是你才能有秘密。” 无端的,她突然想起这一句。 她能有什么秘密呢? 但也许,是有的吧。 她想起少年那双如同湖水般沉寂而幽深的碧色眼眸,陡然便回忆起那一日,那日漫天雪色间的遥遥一望。 那算是她的秘密吗? 她自己问自己。 可是最终没有得到答案。 片刻,桃夭收回了在窗外的视线,只是她并未注意到,几乎是同一瞬间,天边的那道蓝日,肉眼可见地向西面挪移了一寸,天光顷刻暗淡。 不知是因为近来师父不在,自身疏于对术法的修习,又或是有着什么其他原因。她最近总是失眠多梦。 夜间偶尔入睡时,桃夭的脑海中时常会闪过一些走马观花般的回忆。 无数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像仿若席卷而来的潮汐般,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上涌,又如同泡沫般在顷刻间破碎。 快得仿若错觉。 她甚至都来不及触碰它们。 紧接着,她便会毫无征兆的醒来。 每每醒来之时,桃夭只觉得头疼欲裂,身躯亦是如同沉溺深海般喘不过气,有时似是被烈火灼烧般灼痛,有时又似是被寒风倒灌进身体那般冰冷刺骨。 而随着天幕亮起,这一切便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实在抱歉,最近工作昏天暗地更新的比较慢,但绝对不会水更新的,萦怀这篇目作为收尾,和其他的篇目里的小故事比起来,会长很多,辛苦大家的等待!我会继续的 100 ? 萦怀(五) ◎永远吗◎ 起初, 桃夭也曾猜测过这些只不过是偶然的噩梦,并不足为奇。 但日复一日,如此梦境却变得愈发频繁, 原本或许只是一月之中某几日, 到后来竟几乎成了夜夜缠绕她的梦魇。 雾气、冰面, 冲天火光。 以及……记忆深处,那道模糊的身影。 她看见无数道飘渺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化作硕大的黑影,向她越靠越近。 仿若有什么在脑海中不断盘旋、叫嚣着,试图冲破记忆的桎梏。 “阿夭, 醒来。” “醒来……” “快醒来!” 影像再度破灭之际,不知谁人声嘶力竭的叫喊, 宛若惊雷般劈下。 下一瞬,桃夭在顷刻间睁开了眼,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额头上尽是细密的冷汗,甚至连身躯都在隐隐发颤。 她下意识地撑起身子,想要坐起身来, 却还未等她动弹, 额上蓦然传来手帕柔软的触感,抬眼望去,阿娘不知何时竟已坐在了她的身侧。 “阿夭睡醒了?”宥莲轻轻用手帕擦拭着桃夭的额角, 秀眉微蹙,话音中是难掩的担忧。 “你最近睡得都不好,阿娘每每来看你时, 你常有盗汗, 连手脚都是冰的, 可是近来有何不适?” 宥莲收了帕子,接着将桃夭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掌上,合上掌心,轻柔地捂着。 “要是有,就告诉阿娘,阿娘让族医帮你看看……” 手背上分明是阿娘掌心温暖的温度,与昔日别无二致,却偏偏在今夜,这一切都像是尖刺般缓慢地缠绕上她,带着难以名状的违和与不安,一寸一寸地刺进她的心间。 她本不该拥有这些才对。 鬼使神差的,这样的念头在桃夭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耳畔阿娘似乎仍是在不断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阿娘的字字句句仿若都变得虚浮而飘渺,她竭力想听清阿娘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只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哀叹。 桃夭莫名有些发怔,不自觉地从宥莲掌心里抽回了手,接着往被子里缩了缩。 她并没有将这些日子的梦中所见说出口,只是随口说着;“或许是最近术法练得不勤吧,阿娘不要担心了。我没事的。” 甚至都没有等到宥莲应答,她又立即接着说道。 “阿娘,我还是有些困,想再睡一会。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继而,桃夭几乎是逃避般地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向阿娘的方向,可她又说不清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与焦虑,像是被人死死扼住喉咙般越发喘不上气。 她失去了什么? 或是说,是她正在失去什么? 桃夭陡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耳畔渐渐不再有任何声响,天地似乎也在一瞬化为虚无,唯剩下死寂,落针可闻。 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场梦魇之中,没有巫冢,没有她此刻的一切,也没有阿爹阿娘。 只剩她孤身一人,伫立于梦中那片荒诞不经的冰原之上。 似梦似幻,亦真亦假。 自容忱离开巫冢后,桃夭终于不再如从前那般忙于术法的课业,只是偶尔会修习一些容忱给她留下的术法总志中不熟悉的部分,其余的时间,她几乎都与那少年形影不离。 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从日升至日落,可视线相撞的更多时候,她却时常能够瞥见少年的目光落于天穹之上。 茫茫雪色之间,桃夭看见那轮蓝日渐渐下沉,四周的温度似是在一瞬下降,刺骨的寒意随即包裹住全身,白炽般的光芒在视野间渐趋暗淡,直至幕塔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周遭全然归于黑暗。 少年就这般凝望着蓝日的下落,碧色的眼瞳中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寂然,可莫名的,她却从中读出了另一种情感。 在那些漠然中掩藏着的,是渴望,与祈求。 少年开始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她已经几次三番撞见他瞥向自己许久,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直都有想告诉她的话。或许在更早之前。 桃夭同样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而每每追问少年时,他却从来都避而不答。 少年的刻意隐藏,交叠着脑海中这些天扑朔迷离的梦魇,让桃夭开始变得越发惴惴不安,仿若从她初遇他的那一日起,时光便如窃来的那般。 “阿落,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静寂许久,桃夭终是迫使着自己开口问道。 她攥紧了裙裾,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开口。 “没有。” 少年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随即回答道。 而后,她看见少年别过脸,视线又一次瞥向开始泛白的天际。 桃夭亦是追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万里无云,暗淡天穹之中,唯剩下那轮逐渐上升的蓝日。 耀眼的白光自蓝日的周身一圈圈弥散开来,短短一霎,天光顷刻破晓。四周似乎也在这样的日光下镀上了一层虚无而飘渺的暖意。 又是一日的日出。 就在她以为少年不会再出声时,却蓦然听他开口问道。 “桃夭,你想离开这里吗?” 没头没尾的问句。 “离开这?巫冢吗?”像是奇怪于少年突如其来的问题,桃夭有几分不解道,”为什么要离开巫冢,我喜欢这里。我想永远待在这。” “永远……吗?”祁落轻轻反问道。 有那么一瞬,提及巫冢的时候,少女的话音变得雀跃起来,眼底燃起一簇光亮,像是忽略了祁落的反问般,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对啊,这里有阿爹阿娘,我的族人,还有你。一直留在这,不好吗?”桃夭的话音停了停,转而看向祁落,又道。 “阿落……那你呢?你想留在这里吗?” 好半晌都等不到少年的回答,桃夭不自觉地便垂下了头。先前的雀跃在霎那间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却是狐疑与不安,她掐紧了掌心,竭力克制住那种情感,仍是试探着唤起少年的姓字。 “阿落?” 却在下一瞬,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周身骤然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随即被人用力地拥入怀中。 少年比她高出许多,要微微俯下身,才能将下颚抵在她的颈窝处,颈间呼吸急促而灼热。腰上的手亦是愈发用力,像是要将她嵌入怀中那般。 哪怕如此,少年的身躯仍有些发颤,像是竭力在克制着什么。 她从未见祁落这样失态过。 印象里,少年贯来矜傲乖张,他似乎鲜少展露过自身的情感,便是连与她一起时,亦是鲜少才有笑意。在她眼中,他似乎更近乎于蛇类那般,漠然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发。 而方才他却为何…… 桃夭有些发怔,思绪游离着,许久,才同样也抽出手,回抱住他,就这样无声地依靠在少年的身上。 仿佛唯有身躯的贴合才能够让少年平静下来。 她能感受到彼此越发紊乱的呼吸,与逐渐急促的心跳,仿若在瞬息之间,万物静止。 “桃夭。” 许久,她才依稀听见他低低地念着。话音微不可闻。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轻轻松开了她,再次对望时,他的眼底又一次恢复了素日的平静,好似方才的失态,只不过是她的一个错觉。 他们之间的对话就这般无疾而终,桃夭仍有些没回过神,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再提及些什么,而下一秒,少年的声音却自耳畔传来,兀自打断了她的思绪。 “桃夭,百年一度的溯望要开始了,今夜要一起去魔域吗?” 祁落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就这样低声询问道。 溯望是魔域百年一回的节日,在这一日,魔族上下都会前往都定王城祭奠先祖魔神,以及祈福,与九黎一族的源罗节相差并不大,她在很早以前便听少年提及过,只是那时一直都觉得遥远,今日乍然又听闻他提及,她不禁有些恍惚。 百年。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么? 初遇祁落的时候,便是在百年之前的溯望,想不到一晃之间,竟已过百年。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从前,桃夭先前绷紧的心神逐渐安定了下来,她收回了神,最终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100-110 101 ? 萦怀(六) ◎本尊更忙◎ 风声呼啸。 成百上千盏灵灯悬浮在魔域上空, 散发着莹莹的光芒,低空之间,是两头硕大的浮鲸, 蔚蓝而澄澈的躯体在空中不断盘旋游动着, 激荡起一圈圈的光晕, 将魔域照得通明,恍如白日。 今夜是溯望,魔域中一改平日的冷寂,街道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嬉笑、吆喝声络绎不绝, 就连一些尚未化形的魔物,都像模像样地穿上了玄色的斗篷, 与人群凑在一起,欢快地在地上打滚。 只是, 在见到祁落与身旁少女的那一刻, 众人皆屏住了声音,退至道路两侧,垂首下拜, 为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躬迎少尊主。” 祁落只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垂下手,像是不经意般触碰到桃夭的手指。 指尖相碰, 少年的手指带着熟悉的寒凉温度,就这样顺着指尖传递向周身。桃夭晃了晃神, 先前那种恍惚之感又一次在此刻疯狂地涌上来, 甚至开始让她感到晕眩。 桃夭迟疑地抬起眼睛, 望向少年的方向, 他的身影逆着光,交叠着魔域光怪陆离的色彩,在视野中模糊又清晰。 她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一切,似乎离她无比遥远。 这些不属于她。 从来就不属于。 这样的念头在心下一遍又一遍地叫嚣着,带着莫大的不安,席卷而上。 桃夭掐紧了掌心,将自己从那些思绪中抽离出来,却仍是无可避免地感到没来由的狐疑。这些天来,自己所见一切,当真为真吗? 她忍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地去想这个问题,却根本找不到丝毫的答案。 阿爹阿娘还有那些族人,他们分明都是真真切切,与自己日夜相处的人们,其中包括眼前这个少年,与他们每个人之间点点滴滴的记忆,又怎么可能是假。 桃夭尝试着在心中说服自己,却还是压不住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之感,她只能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到了少年的身上,想要借此转移一部分注意力。 而少年的面上却并没有什么神情,只是寂然地望着前路,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直到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他才偏过头,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桃夭停顿了许久,最终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最后,少年又自然而然地向桃夭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勾住了她的手指,慢慢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他们就这样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步步地沿着魔域的道路往前而去。 穿过山林、宫殿后,视野开始变得越发开阔,直至最后,眼前现出一片及其宽阔的江面,江面的正中央,是一尊硕大无比的铜像。 铜像的底部被底座的法术托举着,半悬浮在江面之上,几乎占据了视线的绝大部分,幽幽的铜质光泽交叠着银白的月光,在夜色中显得尤为肃穆。 眼前的雕像,大概便是魔族的先祖魔神了。 从小到大,在源罗节上,她拜过许多次古神,但她几乎从未向古神求过任何东西。 或许是下意识地认为神明化境后,便无法干扰任何世间的命数,又或是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愿望,再者,族中的大小事务也用不上她操心。 可在此刻,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桃夭却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假若神明真的能聆听到她的祈愿的话,她希望,巫冢与魔域可以一直平安顺遂。 她与少年,也能,永不别离。 桃夭抬起头,望着那尊铜像,转而松开了少年的手,轻轻合上手掌,最终虔诚地向着神像的方向缓缓一拜。 末了,她抬起眼睛,发觉少年也刚刚站直了身体,目光瞥向自己,有着几分诧异。 看少年此刻的动作,他似乎也刚刚祈愿结束。 直到这会,对上少年的眼睛,桃夭才电光火石般地回想起自己方才下意识之下究竟做了什么,她的脸上顿时一热,低下头,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她竟然直接拜了魔族的先祖,还擅自许了愿。 祁落邀请她来参加朔望,本来便只是作为外族之客,前来参观罢了,她本就不是魔族中人,却又怎好去拜他们魔族的先祖。 更何况,魔族一直都没有先魔尊与魔后,说白了,她方才那样,在旁的不知情的人眼里看起来,好像……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像是嫁进魔域之前提前来拜见夫家的祖上。 总之。这并不不那么合乎礼数。 她确实平日里总喜欢粘着这位魔域的少尊主,他们之间的关系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可毕竟尚未真正嫁娶,他们之间到底还只是朋友,阿爹知道了,一定又要在她耳旁不住地念着成何体统了。 况且,要说嫁进来,未免也太快了吧。她一点也没有准备好。不行不行。 此时此刻,桃夭甚至能够清楚地感知出少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越来越红色脸颊上,她尝试着想要止住脑海中那些飘的没边的念头,可思绪却如乱麻般越扯越远越扯越乱。 直到最后,她终于想起自己似乎还未及笈,她也正好以此为由,让自己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心情。 气氛便这般沉寂下去,仿佛是不想让祁落注意到自己此刻的尴尬,桃夭轻轻咳了两声,伸手摇了摇他的衣袖,故意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 “阿落,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少年只是摇了摇头,碧色的眼瞳中印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不经意般避开了她的视线。 “就告诉我嘛。” 但少年还是摇头,只说。 “秘密。” 桃夭摇了摇少年的衣袖,似是还想追问,但末了,还是怕少年借着自己方才擅自在先祖魔神前祈愿一事揶揄自己,便乖乖止住了话头。 “对了……”过了片刻,想起这个月已经到了月末,桃夭又扯了扯祁落的衣袖。 “怎么了?” “下个月的初一,是我的及笈之礼,我……” 后半句话她甚至都还未问出口,便听到少年在耳畔清晰地回答道。 “我知道。” “所以你……” “我会来。” “当然会来。” 但很快,在说完这句后,桃夭又听见他扬长了尾音,怪怪地又加了一句,“当然,如果你只邀请了我一人的话。” “……” “所以,你也邀请了他人?”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少年的话音开始变得有些不悦。 “……” “看来多个人,巫冢或许还真会热闹一些。” “……” “本尊不记得九黎一族及笈之礼有需要邀请恩师的习俗。” 又过了许久,少年的声音终于开始变得咬牙切齿。 在一旁暗暗忍笑许久的桃夭也总算禁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师父在神宫那样忙,就算我想请,也请不到呀。” 她半是开玩笑,半解释道,却没注意一旁祁落的脸色在听到这一句时彻底阴了下去,抿紧了唇,整个人都透着幽幽的不悦之感。 “本尊更忙。”少年微微颔首,一字一顿道。 桃夭笑得越发厉害。 说起来,她的确很少看见祁落这样的一面,他好像总是在她提到容忱的时候格外较真,也格外幼稚。几乎是次次如此。 但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刻,桃夭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少年是鲜活的,熟悉的。 是一个真真切切,存在于她身边的人。 而不是可悲的幻觉。 与祁落的相知相伴都太过虚浮,以至于她一直以来都对此抱有疑心,疑心这样的一切从来都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这样的猜疑在许久之前便伴随着她,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从未停歇。 所见一切,当真为真? 先前被压抑住的念头再一次疯狂上涌,连带着那份晕眩之感一并席卷上脑海。 桃夭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黑,变得天旋地转起来,耳畔骤然陷入空寂,一瞬之间,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不安与眩晕感如同蚕蛹般紧紧地包裹住自己,让她喘不过气来,身躯亦是宛若失去了支撑般变得软绵绵的没有气力,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视野中的一切仿若都在飞速地倒退,江面、神像、沉闷的夜幕,一切的一切,都在迅速倒退着,归入无尽黑暗。 可闭眼的刹那,原本昏暗的视线却仿佛迸裂出强光,将紧闭的眼帘照出一片血红,桃夭下意识皱起眉,用尽全身气力强撑着将沉重的眼皮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野之中,唯有空芒的天穹。 她又一次看见,蓝日上升,天际大明。 在某一瞬,桃夭瞥见少年的嘴唇不住地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穿不到她的耳朵里。 她只能那样无声地看着他,直到天幕之上,蓝日全然升起的那一霎那,她依稀听见少年口中,那一个个虚浮的字眼在不断靠近。 最后,少年的声音穿透层层厚重的空气,伴随着冬日里猎猎的寒风,清晰的传到她的耳畔。 “阿夭,快走。” “阿夭,离开这里。” “阿夭,离开这里。” 少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他的字字句句开始变得飘渺,最终扭曲成了这样一句。 “桃夭……醒来!” 102 ? 萦怀(七) ◎他失约了。◎ “啊!” 桃夭霎时间惊坐起身, 后怕地抚向心口。 视线不断摇晃着,最终一点一点聚焦成像,浓重的夜色交叠着拂动的床幔, 在眼帘中逐渐漫开。 这里是她的寝殿。 可她方才……桃夭晃了晃隐隐作痛的头, 环视着四周, 紧接着不可置信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她明明就记得自己方才还与那祁落在魔域之中,如何眼下又回到了巫冢? 顾不上不断侵袭而来的冷意,桃夭立即掀开锦被,赤脚踩在地上,火急火燎地推开门, 任凭门外寒风扑面袭来,不断拂起衣袂。 如往常一般, 她的殿门口并无人驻守。 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视野之中万物都宛若被轻纱般笼罩着, 带着朦胧而虚幻之感。 这样的场景于她而言, 其实很熟悉。 她自小生长在这里,自是看惯了此处的日升日落,四季变换, 尤其是寝殿前的院落, 更是熟悉到无法再熟悉。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的面貌,都宛若盘根错节的树根般,深深扎根在她的脑海中。 所以一直以来, 她都自以为自己的记忆从不会出错。 巫冢就是这样的,她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那些事物原本的模样。 她就这样固执地认定着这个事实。 可不知为何, 在此刻, 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 桃夭却莫名有了一股严重的时间错乱之感,那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乱窜着,竭力想要推翻她从前的念头。 仿佛从始至终,她一直都忽略了什么。 桃夭不断环视着面前的院落,拼命想从中找到些什么不同的东西,从而证实自己的不安,可无论她如何寻找,都未曾在其中找到一丝一毫与从前不同之处。 但桃夭仍旧不死心,她掐紧了掌心,不住地思索着回忆中任何的可疑之处。 这些天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不断闪过,魔域、巫冢、少年,每一次被她所见证过的日升日落,一切的一切都汇聚在一起,最终停留在她在魔域昏迷的前一刻。 眼帘倒映出的那一抹刺目的血红,以及徐徐上升的蓝日。 一股异样不由得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滋生,桃夭的视线停顿了一下,而后一点一点抬起头,看向天际。 在看清天幕的那一瞬,她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骤然间警铃大作。 是时间。 从始至终所被她忽略的,都是时间。 明明朔望那一日她初到魔域之时才不过刚刚入夜,而只是在魔域待了一小段时间后,便立即到了日出之时。 日升所需之时,缩短了。虽然她目前尚且无法确定具体缩短了多少,却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如今,原本的一日之长已并非一日,或已变作半日,又或许更短。 而细细想来,如此事件似乎早已不是初次发生,比往常更快速的日出她似乎从前也略有留意到,却从未对此加以猜疑。 她从不曾怀疑过时间,正是因为她从小便知晓,日升日落一向是是独立于巫冢与魔域之外,独属于另一“界”所掌管之物,所以她向来认为那便如同真正的神那般,是威严而不容任何置喙的。 可眼下看来,时间的确变快了。 是另一“界”的掌管出了纰漏吗?还是…… 第二个猜想涌上心头的时候,桃夭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紧接着却自顾自地将那个猜测否决了。 不。不会是她所猜想的那样。 也许只是管辖日升日落的星君出了些差错罢了。她自欺欺人般地想着。 乍然面临这样的现实,桃夭仿佛还有些难以接受,她旋即逃也似的回到了房间,紧紧关上了门,又躺回床榻上,装作一切都不曾发生。 桃夭紧紧裹住锦被,将自己闷在被子里,又闭紧了双眼,试图让睡意蒙蔽此刻心中那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可良久,睡意都不曾袭来。 心中的被自己强行按下疑问亦是久久无法消解。 究竟为何……时间会加快? 她仍旧疑心,这一切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接下来的时日,桃夭一直都尤其留意着日升日落的进行,她甚至动用了一些学过的仙术,尝试去计时,测算每一日的大致时间。但奇怪的是,像朔望那日发生过的事件却再也不曾发生过了。 蓝日未曾提前升起或落下过。 一日的时间又如往常那般进行着,不曾加快,也不曾变慢。虽然偶尔会与前一日有些许偏差,但都不会差上多久,仍在正常范围之内。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桃夭的猜想也随着时间一日一日的淡下去,以至于她几乎开始认定先前的那些异常只不过是另一“界”中所出现的小小纰漏罢了,与巫冢、魔域不会有任何的关系。 的确应当是这样的,但桃夭心中却还是一直有个声音不断固执地告诉她“不对”“不是这样”。 鬼使神差的,这一回,她并没有忽略那道声音。 往后的日子哪怕不再日日测算后,她仍没有放弃对于蓝日的留意。 而逐渐的,她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忙。 此时距离上回参加过魔域的朔望已经过去十日有余,再过几日,便是下一月的月初,到了那时,就是她的及笈之礼了。 及笈之礼不仅仅代表着她的成人之礼,更代表着在那一日,她会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九黎一族的神女,亦是九黎一族的王储,为此,她还有着许多事物需要准备,也有着诸多事物需要修习。 包括九黎秘法,甚至继承之时所需遵循的礼教之类的,通通都要练习无数遍直到不会出任何差错为止。 所以这些时日,她不是在阿爹的凌霄宫内,便是在自己的寝殿中练习。 算起来,她也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魔域的那个少年了。 桃夭翻着书页的手指停了一停,望向窗外,转而叹了口气。 不知道他最近如何了。 自己的及笈之礼就要到了,祁落,他……会来吗? 她说不清自己对祁落的情感,只知道自己到底是盼望着他能来的。 也许她的确有私心。 她明明就知道如果祁落出现自己的及笈之礼上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邀请了他。 哪怕她那一日并没有说完她的邀请。 她与他之间从来就不需要将话说得那样清楚分明。 他猜得出她未曾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语。 而她亦然。 祁落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死寂、没有丝毫波澜,这似乎是留在大多数人眼中的模样,但只有她知道那潭平静的湖面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乃至下一瞬便可能翻天覆地,倾覆所有。 他们都是彼此最好的读心者。 只是一切皆隐于无声。 日子一日又一日的过去,时间总算到了桃夭心心念念的及笈之礼。 手中托举着九黎一族象征着王储身份的玉印,她开始一级级地向大殿迈步而上。 四周皆是齐齐跪拜着的巫侍,从他们的口中传来低沉而整齐的祝颂声,每个跪拜的族人顶心前,都悬浮着一个冰蓝色的液滴。 祝颂声开始变得越发震慑人心,带着强烈的威压,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鼓膜,让人心感敬畏。 桃夭仍旧向前迈进着,在她的脚步彻底踏上凌霄殿的那一刻,空气中乍然显现出无数列金色的符文,那些符文悬浮在桃夭的身侧,慢慢将她围拢,形成一个将她包围的圈。 桃玄清与宥莲身着华服,站于殿中央,慈爱地望着桃夭的方向。 待到桃夭依照礼教中记载的礼数俯身向他们以及身后的族人们行下大礼后,桃玄清与宥莲才低声念出法诀,挥动手中各自的法器,霎那之间,每一位族人面前的蓝色光芒迅速开始汇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与空中金色符文交汇,最终附着在桃夭手中的玉印上。 玉印亦是在接触到那些光芒后开始越缩越小,而后隐于桃夭的手中,化作点点光芒。 受封仪式便也到此结束了。 从此刻起,她便不再是九黎一族的帝姬,而是真正能够继承王君之位的王储。 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受封仪式的很多个瞬间,她都有悄悄地回转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下意识地期待着什么。 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见那道本应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他失约了。 桃夭最后一次低落地收回目光,紧接着开始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受封过后父君母君对于王储的教诲。 直到天色渐晚,在大殿与父君母君一起用过晚膳后,她才开始准备回到自己的寝宫。 今日的天气难得的暖和,哪怕已是日落的傍晚时分,空气中却仍带着白日令人舒心的余温。 往常这样的时刻,桃夭都会走得很慢。 她喜欢感受白日残留的温度在指尖缓慢地溜走。 那便像靠近冬日里燃烧的篝火般让她着迷。 因为这些都是生动的。 能够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所存在的这个世间。 只是今日她却并没有慢下脚步。 她有些心神不宁。 又或是,失落。 他不该失约的。 桃夭的脑海中不住重复着这句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寝宫,又是如何恍惚地推开了殿门。 而就在脚步踏进殿内的那一瞬,借着朦胧的月光望向房内,桃夭却瞳孔骤缩,几乎要惊叫出声。 类乎人形的黑影诡异地充斥在她的寝殿之中,而那道黑影的身旁,清楚分明地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103 ? 萦怀(末) ◎杀机◎ 少年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淡而又淡的月色, 听见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的身影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回头。 眼前的身影, 是祁落。 桃夭下意识攥紧了裙裾, 立刻不安地看向少年的身侧。 少年身旁的黑影像是由烟雾聚集而成的那般, 此刻正不断向四周蔓延着,而那可怖影子的正中央,却能依稀看出一道极其浅淡的人形。 那一瞬,心下的不详与惊诧犹如山洪般猝然爆发,让桃夭几乎无法动弹。 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明白那道黑影到底是何物,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上是何等的失落与困惑, 此刻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被恐惧全然占据着。 眼前的这一切分明地告诉她,祁落此刻极度危险。 她该救他。 可她该如何救? 她根本就对殿内那物一无所知, 且她方才继承了九黎一族的王储之位, 若是贸然送了命…… 但这样的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旋即便被她彻底否决了。 那道黑影既然出现在巫冢,便是外敌, 而她身为王储, 本就有义务抵御外敌。不管今日在此地遇害的是何人,哪怕那人与自己非亲非故,她都应当竭尽全力去救才是。 桃夭的掌心掐得越发紧, 脑海中飞速地回忆起这些天里容忱教给自己的术法,虽然她从未见过眼前这个怪物,却也记得术法总志中记载着以真火布阵似乎能够灼烧世上大多的邪物。 或许那至少能起一点效用。而且, 目前来看, 真火也是她练得最为炉火纯青的阵法了。 但无论怎样, 眼下生死关头,不管所选阵法是否熟练,她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桃夭死死咬住唇,抱着近乎自毁的决心急剧向少年的方向靠近着。 近了。 越发近了。 直到此刻,距离骤然被缩短时,桃夭这才恍然发觉原来祂周身的所笼罩的影子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烟雾,一挥即散,唯有先前在黑影中央隐隐瞥见的躯体才是祂所谓真正的实体。 亦是在同一时刻,她觉察到,烟雾笼罩中祂的实体其实并没有她之前所猜测的那般可怖而巨大,而是更加类乎于一个于她身量相似的“人”。 而那道近似于人形般的躯体,在某个瞬间,竟然诡异的让桃夭感到有些熟悉,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将祂看得更分明些,但接下来,无论她再如何凝神,都根本无法看清那道黑影的面容。 祂的样貌似是被谁刻意模糊了一般,让人始终难以看真切。 一秒。 两秒。 脚步停在少年身旁的那一瞬间,桃夭翻转双手,迅速开始结印,灿金色的符文不断从掌心涌出,向黑影袭去,继而在顷刻间化作一圈烈焰,将祂彻底围拢。 冲天火光霎时将房梁燎着,火舌在眼前扑腾着,如同是牢笼般将黑影禁锢在内,越缩越小。 桃夭屏住了呼吸,仍是不敢有丝毫地松懈。 可就在真火即将灼烧到黑影的那一刻,祂却仿佛一道虚无的泡影般从熊熊烈火中划过,眼前那些炽沸到能够炼化神髓的真火甚至没有伤到祂一分一毫。 下一瞬间,少年的身影亦是被黑影卷起,开始向后退去。 他们的身影旋即开始不断倒退,倒退,离她越来越远。 她最引以为傲的术法失败了。 “阿落!” “不!不要!”桃夭失声叫喊道,不管不顾地向那烈焰中冲去,妄图想要抓住少年的一片衣角。 可还是太迟了。 哪怕她方才反应得再快,到头来,她也只是轻飘飘地触碰到了少年的衣袂一角。 衣料轻柔的触感稍纵即逝,随即而来的是被烈火缭绕的灼痛,火舌贪婪地顺着桃夭的裙裾向上攀爬,舔舐着她的肌肤,留下可怖的红痕,而此刻她却觉不出丝毫的疼痛,只是失了魂一般怔愣地站在原地。 怎么会……怎么可能…… 桃夭在心中一遍又一遍,不可置信地重复着,像是仍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 浓烟四起,烈焰蔓延,燎着的房梁隐隐开始松动,些许燃烧着的木段摔落在地,溅起无数火星,火势急剧地向四周蔓延着。 而桃夭置于火海之间,抬眼向前望去。 视野的终端,黑影彻底将少年笼罩在内,二人的身影似是缓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却又更像是并肩而立。 四周陡然开始变得嘈杂无比,无数道声音不知从何处窜起,交杂在一起,隐隐有什么人在不断地向天地呼喊着。 同一时刻,像是感应到这呼唤一般,大殿内的所有陈设都在一刹悬浮而起,于瞬息间碎裂如齑粉。 不过俄顷,就连她脚下的土地亦是开始一寸寸开裂,碎石连带着殿外的假山园林一同断裂,似浮岛般缓缓向空中升起。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开始分崩离析。 像是荒谬的幻觉。 然后,她看见少年缓慢地回转身来,极尽哀然地望向自己,唇形不断翕动着,似乎在竭力对她说些什么。 于是,四周那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开始缓缓变得清晰,到最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的话音。 “桃夭。” “桃夭。” 那道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姓字,声音越来越清晰,却越发变得虚无缥缈。 少年贪恋而哀绝地望着她的方向,像是要将眼前这个画面永生永世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恍惚间,她看见少年的眼角依稀落下一滴泪珠。 下一刹那,少年身侧的黑影猝然扩大,滚滚浓烟之间,少年与黑影似乎彻底融为了一体,而后,二者却似镜面般在瞬间破裂。 万物寂静。 少年的身影破碎如镜,宛如海上浮沫般急剧消散开来,最终只剩下几声轻到无法再轻的话音。 她听见那道微不可闻的声音一如从前般向她说着: “阿夭,我喜欢……你……” “不要……为我…难过。” 电光火石之间,视线的后方开始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迅速发亮,白炽般的光芒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甚,刺得桃夭眼角发疼。 蓝日上升,天光乍明。 那一瞬间,悸动,酸楚,愧疚,与……爱。这些久违的,被她遗忘许久的情感在这一刹那似藤蔓般在心间疯长起来,让她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在刺痛。 那些痛楚在她的心上不断蔓延,仿若某种昭示,狠厉地将从前如蚕蛹般包裹着自己的的那些柔软的、温暖的记忆全部撕得粉碎。 往昔的回忆紧接着在一瞬汹涌而来,袭上脑海。 桃夭想起自己是如何与师父分别,又是如何进入云梦泽,直到自己丧失记忆的那些回忆,她全想起来了。 云梦泽中从来就没有什么巫冢,这里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幻觉。一个用来让她沉溺的幻境。 全都只是假象。 而她所要做的,从始至终,都是离开这里,然后找到昭玲树的树灵。 且,她此行关乎着六界苍生的命运,万分紧迫。 重新意识到这一点后,先前那种浑浑噩噩的感受才彻底从桃夭的身体中抽离,她的眼神再度变得清明起来,继而,似是担忧先前短暂失去记忆的事情再度发生,她旋即指尖翻转,捏出一诀,又快速念出法诀,灿金色的光芒自指尖迸发而出,转而化作浅淡的光晕将她一点一点围拢,最终停在她的心脉之上。 这个法诀能够暂时□□心脉,让人不受蛊惑。 做好了这些后,桃夭紧绷着的心弦终于略微放松了一些,可是那种几近让人窒息的焦虑感却仍是久久不散。 她不断环视着四周,心中只感到越发的怪异。 幻境中的一切分明已经有了坍塌的迹象,可是为何她却还是无法破梦而出? 心念至此,桃夭的思绪一顿,神色骤然沉了下去。 阵眼。 回想这么多天在幻境中的记忆,她早就在幻境的蛊惑下忘却了自己真实的目的,终日也只是无所事事地在此处浪费时间,更不用提寻找以及破解幻境的阵眼了。 可正如她从前每次破梦所需要做的那样,她必须要彻底摧毁幻境阵眼,才能够彻底离开这里。 目前来看,若是长老们已有能力占据六界,定会想方设法地摧毁云梦泽,阻止她的所作所为,而此时幻境尚还没有被外界破坏的迹象,意味着,她醒悟的应该还不算晚。 但这里的阵眼……会是哪呢? 桃夭皱了皱眉。 骤然间,视野中那比周身火光更加强烈且耀眼的日光似乎提醒了她什么。 日出。 桃夭猛的一下想起,在真正的巫冢之中照耀天地的,从来都不是蓝日,而是血月。而天地之间,唯一有蓝日的地方,便是她最初闯进来的云梦泽,再加之她不久前意识到的,此处的日升日落开始加快了。 蓝日是幻境的伪装,亦是幻境的变数。 但变数并不意味着它即阵眼,只因细想之下,蓝日的升落的变化,似乎并非是随意改变。 她在这里有意无意留意过那么多次加快的日出或是日落,似乎每一次,她都与那个少年伴行,甚至就在方才、魔域的朔望,又或是更早以前。 蓝日的日升日落只与她和祁落一起时,才有着改变,这绝不可能是偶然。 或许,那就是破梦的关键点。 祁落,便是现实与梦境的真正联结——幻境伪装之下真正的阵眼。 换言之,若是想离开这里,她就必须,也只能,杀了他。 104 ? 闭环 ◎晌梦一欢◎ 意识到这一点, 桃夭的神色无可抑制地黯淡了一瞬,似有片刻动摇,但立即又变得坚决。 在幻境之外, 真正的祁落还在等她。 她不该, 也不能继续沉溺在这里了。 自从那日幻境有了坍塌迹象后, 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支离破碎,昔日熟悉的宫殿、陈设,乃至巫冢的一草一木,全部都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荒诞地悬浮在桃夭的周围。 而她所谓的族人、父君母君, 甚至连祁落,则通通不见了踪影。 整个幻境中, 只剩下了她一人。 在这废墟一般的世界中,或许是因为祁落——这个“阵眼”的短暂消失, 这里的白日再度变得无比冗长。 身旁没有人的陪伴下, 桃夭感受不到时间在流动的实感,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要抓紧从这里离开,唯有如此, 六界才能得救, 祁落才能真的得救。 于是,这些天来她一刻也不停地用各种阵法试图找寻祁落的踪迹,可始终无果。 那个幻境中的少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那般, 没有在这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无论是再高深的术法,都无法追寻到他的所在。 其间, 桃夭也有观察到几次幻境中某些飘渺的碎片会聚合在一起, 短暂地幻化出人形, 或是她的家人,又或是族人,试图将她重新拉回曾经那被蛊惑的心境中,却在触及到她给心脉所施的法术时彻底灰飞烟灭。 只是,那些人里面,唯独不见祁落。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幻境中的这个祁落,必定是此处的阵眼。虽然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目前短暂地消失了,但据她所知,阵眼是阵法最重要的一部分,是绝无可能彻底离开阵法所在范围的。 也即是,他的消失只会是暂时的,一旦阵法察觉到阵眼的远离,很快便会开始自我弥补修复,从而,被扰乱的阵眼也会随之回归。 但,如今外界情势已刻不容缓,桃夭同样无法容忍自己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等待阵眼的回归,既然她没办法追踪到祁落的所在,何不助阵法一臂之力,将此处破坏得更加严重些,从而引得阵法不得不开始自我弥补修复,如此也好加速阵眼的回归。 她没办法判定这一切到底需要多少时间,自己是否仍能赶在长老们之前完成这些,她只能去赌。 以半数修为制造一场几乎能吞噬所有的烈火。 好在,她赌赢了。 火舌席卷着滚滚的浓烟将那些浮岛与碎片彻底吞噬在内后,桃夭看见自己的四周陡然开始高速旋转起来,火势在顷刻间被扑灭,那些被燃烧殆尽的碎片又一次从虚空之中生长出来,以诡异的速度拼凑在一起。 一切重新洗牌。 燃烧、破碎、生长,重组。 最后,她看见那人的身影逆着蓝日刺目的光芒,从视野的尽头缓缓向她走来。 “你回来了。” 桃夭看着那人的面容,轻轻开了口,而后,从容地捏紧了自己从扰乱幻境的那一刻开始就准备好的利刃。 那是一把由术法幻化而成的刀刃,以她的血液为引,又以秘法反置,在刀尖上构筑了另一重阵法,能够保她妖邪不侵的同时,斩断幻境中的虚幻之物。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场幻境既然是因她而起,那么以她自身作引制成的法器,自然最有用。 同样,也会是杀死他最好的武器。 “嗯。”少年回应着她,深碧色的眼瞳中晦暗不明。 他像是注意到了她背于身后的左手,可脚步却没有停顿,只是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她走去。 直到他又一次来到了她的身前。 距离很近,呼吸可闻。 再次相见,仍旧是那般熟悉。 桃夭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掌心已经开始微微出汗。 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镇定自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为了得到些什么慰藉般,刻意开口道。 “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你会和我交换一个秘密。” 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不必再问,在经历幻境的坍塌与阵眼的又一次回归后,她想她早已猜出少年之前一直想要对她说的话。 但她还是固执地问了出口。 现实中的一次又一次分别后,她不想错过他任何一句的话语。哪怕是虚假的。 她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无论什么都好。 “但你这样聪明,应该早就已经猜出答案了,不是吗?”少年难得地扬起唇角,眉目间满是温柔的笑意。可更多的,却更像是不舍。 “是吗……”桃夭垂下眼,喃喃自语着。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那么你的呢?” “我……”桃夭有些支支吾吾,神色迷惘了片刻,似是仍在犹豫着什么,但不过片霎,她抿紧了唇,抬起眼睛,无比认真地对上眼前人的双眸,一字一顿地开口说。 “阿落,我喜欢你。” “再等等我。” “好。”少年点了点头,桃夭看见他的脚步又往前了几步,离她越发近了。 恰到好处的距离,若是在此时动手,这里的所有就都能够立即结束,她也将回到现实。 桃夭知道该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她明明该对此抱有期待。这里困住自己的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可是到了真正要动手的时候,桃夭才发现自己手在发抖,浑身都在发颤。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像是即将行窃的窃贼般不敢再与少年对视。 但下一刻,她感受到少年伸手轻轻将她揽在了怀中,他的指腹留恋地划过她的衣袍,最后伸手探向她一直背于身后的左手。 最后,少年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带着寒意的手,他的掌心寒凉,却有力,牢牢把控着桃夭的手指,如此,她紧攥着的刀刃终于不再晃动。 而下一刹,少年却低下头,俯身吻上了她苍白的唇。 祁落的嘴唇很凉,仿若一块缓慢沉入海底的璞玉,冰冷,却又似魔咒般蛊惑,让人忍不住去探寻。 毫无征兆的亲吻如同暴雨般令人措手不及,桃夭怔怔地睁着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和他说对不起,她想告诉他其实他只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假象,和这里的一切都一样,只是一场虚假的幻觉。 那些准备好的说辞不断盘旋在脑海中,可此刻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留恋,在不舍。 他们早就见证过彼此残破不堪的过去,像这样轻松而美好的回忆从来不曾真正地发生在他们身上。 他们关于“幸福”的过去少得可怜。 她方才所以为的没有错,她就是窃贼,在幻境崩塌的这些时日里,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曾卑劣无耻地想过,如果她先前不曾醒来,一直活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这里的九黎一族不必经受灭族之祸。祁落亦不必遭受那些来自于魔尊魔后的虐待,也不会落得如今冰封的下场。 但偏偏,那只是不曾存在的过去。 她此刻能把握住的,也无法是过去。 还有许多人,许多事,在幻境之外等她。 桃夭又一次,强迫性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样的话语,而后,她用力攥紧了刀柄,准备调转刀尖,而眼眶却酸涩得可怕。 同一时刻,她听见少年蓦然开口,话音如同蝶翼扇动般微不可闻。 “桃夭,晌梦一欢,于我而言,其实已经足够了。” 像是期望,又仿佛不舍,她感受到少年覆着自己手背上的手指微微用力。 短暂的沉沦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回想起适才那如同错觉般的话语,与他先前无数次的试探与欲言又止。 那些回忆都在这一瞬如同惊雷般劈下,她原本以为少年身为幻境中人,不过只是知晓此处不对劲,或许并非现实,她以为他想告诉她的秘密也是如此,所以才会一次次地试探她,问她是否想离开这里。 却没料到,他其实早就知道她要杀他。 他早就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桃夭的眼底尽是错愕,可巨大的悲哀与无力感却死死地抑住了她的咽喉,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摇着头,不断地挣扎着,竭力想挣脱开他的怀抱,却被少年更为强硬地拢住了腰际,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无助的颤抖、眼泪的潮湿、生死之间的抵死交缠。 而后,少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最后轻轻回抱了她一次,同一时刻,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一点一点,将刀刃调转过来。 刀刃对准心脏的那一瞬间,她听见少年轻声念出对自己的祝愿。 “桃夭,一路向前。”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尖滴淌在掌心的那一刻,周围完好的景象瞬时再度被撕裂,那些破碎的、熟悉的景致飞速化为齑粉,被高速旋转而造成的飓风裹挟着,向四周席卷而去。 而桃夭处在所有风暴的中央。 齑粉化涌动的黑烟,围绕在她的四周,将她全然包裹在内,成为遮盖她的面具。 烟雾弥漫,恍惚之间,桃夭看见周遭极速变化着,虚空中不知何时现出一道口子,而她被飓风包裹着,向那裂缝而去。 穿过裂缝,她的步子停留在一处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 她此刻所在的地方,是自己的寝殿。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桃夭似有预兆般的回过头,看见了有人轻轻推开了殿门,月光随之倾洒而下,她在朦胧中看清了那道身影。 是提前来她寝殿中等候的祁落。 她想起来了。 这一夜,是她的及笈之日。 她终于恍然大悟。 为什么她之前始终看不清那个黑影的面容,为什么黑影会与少年并肩而立,为什么少年会心甘情愿地被祂带走。 所有的问题,都在此刻有了最好的解答。 那道黑影,一直以来,便是她自己。 桃夭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眼睛的错愕褪去,此刻唯有哀怜。 她想起他是如何一次次试探自己,提示自己,到最后甚至甘愿自己就这样死去来换她自由。 懊悔,愧疚,一切压抑的情绪在心中不断疯长,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下意识地向那个少年靠近着,最后,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向自己的方向。 殿门再次开启。 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熟悉的烈焰在身旁如烟火般绽开,却伤不到她丝毫。 她带着少年不断回退,回退。 直到幻境中从前的那个桃夭再也触及不到后,她才停下脚步,她没有把少年送往裂缝之中,而是用另一个阵法,短暂地隔绝了幻境的监视。 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她一五一十地将日后会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他,让他牢记于心。 她赋予他知晓所有的权力,因为她已经明晓这些天来,幻境中的“过去”与“未来”的联系。 今日她刺向祁落的那一剑触动了幻境的阵眼,让她回到了过去,也带走了那时的祁落。 阵眼的短暂远离,势必会让幻境产生改变,而那种改变,一定会让彼时的她有所察觉。她也势必会开始调查这里。 而被未来的她带走的祁落,则会从她这里知道真相,在一轮又一轮的阵眼回溯之间,带着所有日后的记忆回到她身边,原本的阵眼就会不断被日后的阵眼所替代,从而,那些日后的阵眼便会引导她,帮助她,刺向自己。 这是由他们亲手创造出的闭环。 因他们而起,也因将他们而终。 📖 若明·往生之镜 📖 105 ? 神迹 ◎世间诞生于一场灭世的巨火。◎ 少年的身影在视野中迅速淡去, 周围的一切亦是土崩瓦解,归入一片幽深的黑暗。 电光火石之间,曾经模糊的五感终于随着这一刻的到来回归了躯体。 桃夭在一瞬睁开眼睛。 熟悉的, 异常眩目的日光笼罩着四周, 像是铺就一层朦胧的轻纱那般, 令天地之间只余下这一抹素白。 蓝日强烈的日光占据着桃夭全部的视线,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她说不清此刻心下究竟是何种感情,也不想去费力分辨。 她只是固执地盯着那耀眼的天幕,任凭灼热的日光刺痛着双眼。 桃夭知晓自己又一次回到了现实。 她接着强撑起身体, 试图坐起身来调息静养片刻,以便能够尽快再次出发寻找昭玲树灵, 可她此刻毕竟太过虚弱,只不过是轻轻动了下手臂, 便不慎牵动了入梦前与那怪物打斗后造成的旧伤。 彻骨的痛感随即倾巢而出, 报复性地折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几乎能感受到温热而黏腻的鲜血又一次从伤口缓缓流出。 桃夭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随之死死咬住了牙关, 拼命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待到那疼痛稍稍散去片刻, 自己也堪堪有了几分气力后,她立即念动法诀,双手翻转, 对自己施了一个暂缓疼痛的法诀。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必须要赶紧找到昭玲树才行。 强行将痛感压下后,桃夭这才坐起身来, 迅速运转起体内法力, 开始调息, 亦是直到此刻,她原本迷蒙的视线开缓缓聚焦,在看清自己所处位置的那一刹那,她眼瞳霎时一颤,双手后怕似的攥紧了裙裾。 方才因为云梦泽的蓝日过于强烈,让桃夭没有迅速留意到周围的变化,所以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大概是昏迷了太久,先前脚下厚厚的冰层早已融化了大半,只剩下她身下的一段极其窄小的冰桥,而那冰桥之下,无数火舌正争先恐后地向上涌着,几乎要燎着她的袍角。 若是再不离开这里,等这冰桥一断,她便会葬生火海。 顾不上身体强烈的不适感,桃夭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打算先从这座冰桥上离开然后再作打算,可却是在她将要跨过冰桥的霎那,脚下的冰层在烈火的灼烧下迅速开裂,她亦是一脚踩了空,仰面向后跌去。 失重感铺天盖地袭来,耳畔是呼啸着的狂风与灼热的火苗,桃夭甚至都还未反应过来,只感到自己在急剧下坠,身下的温度亦是越来越高。 她知道自己离底下那些烈焰越来越近了。 就在她几乎以为自己此番已经必死无疑时,不断下坠的身后却陡然感到了一阵温暖而柔软的的触感。 有什么东西,接住了她。 那道宽阔而温暖的背脊就这样载着她从烈火上方盘旋而过,而后越发向远处飞去。 桃夭后知后觉地撑起身子,看向身下驮着自己飞翔的身影。 那似乎是一只巨鸟,羽翼柔软亮丽,缭绕着赤金色的光晕,身后诸多纤长的彤色尾羽随风轻轻飘荡。 桃夭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 等等……这是? 传闻中古神的坐骑,神鸟朱雀?! 她仍记得,在幻境之中也曾在那里的“容忱”身旁见过它,不过那时,她并没有想起它的真实身份。而今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欣喜感刹那间涌上心头,自己既然都能够离开幻境,在真实之处见到朱雀,大概说明古神对自己多少也有了几分认可。 那便意味着,她有机会能见到昭玲树的树灵了! 心绪至此,桃夭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坐起身来,直直地盯着自己前进的方向。 她看见周围蓝日耀眼的光芒随着朱雀的不断往前而变得逐渐模糊,亦是不再如先前那样的炽热,反而更加接近于月光般柔和。 渐渐的,桃夭的视野尽头开始出现另一个发亮的光点 他们离那个光点越来越近了。 她几乎能听见其间肃穆的吟诵声,一声一声,像是鼓点般,敲击在她心间,她只感到自己原本那些焦躁与忧虑似乎都随着这样神圣的吟诵声而飞速消解,只剩下无尽清明,就连先前刺骨的疼痛似乎也随之消退了不少。 桃夭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凝神静听着。 蓦然之间,身下的朱雀发出一声嘹亮的长鸣,随即加快了飞翔的速度,不过俄顷,只见一道白光闪动,在朱雀的带领下,他们终于进入了那道光点内。 周身的感官在这一瞬呈几倍放大,变得异常敏锐,眼前的光芒也越发耀眼起来,强烈的光线之下,桃夭几乎睁不开眼睛。 好半晌,她才渐趋习惯了这里的幻境。 桃夭用手半挡住眼帘,试探着睁开眼睛,却在看清眼前一切时不由得怔了怔。 先前距离光点的距离较为遥远,便也让她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此处大约也如外表所见那般狭小,可直至真正进去了那道光点的内部后,桃夭才恍然发觉,这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光点之内的世界,并非是她所猜测的一方小天地,相反的,这里更像是一个被无限放大的世界,乍一眼看去,甚至都无法望见任何的边际。 同样是铺天盖地的素白,天地之间被白色又或是极其浅淡的的蓝色光芒照拂着,视野之中唯有无穷无尽的冰层,但却并非只有寒冰。 层层叠叠的寒冰之中,裹挟着万物。 山峦、草、木,乃至……盛放的花朵。 这里一切都与她那时刚来到云梦泽时望见的一般无二。 但只有一点不同。 在她视野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棵参天古树。 那一棵硕大无比的古树极其高大,几乎能够直达天际,树冠茂密无比,遮天蔽日,底下的根系亦是盘根错节,向四面八方延伸,肉眼所及之处,都能看见古树粗壮的根系。 它就像是此处生命之树那般,以根系联结着这里的一切,供养着冰层中的一切。 更近了。 朱雀带着桃夭向那棵古树飞去。 桃夭听见先前飘渺的吟诵声越来越分明,她用耳朵辨别着声音的方向,最终在古树之下,隐隐瞧见了一道透明的,泛着萤绿色的光芒的影子。 而后,朱雀驮着她,停在了那道影子的身边。 桃夭翻身从朱雀的背上下来,站定在一旁。 巨鸟彤色的眼瞳中平静地没有一丝波动,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与神性,它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便状若无事地将埋下了头。用喙梳理着自身的羽毛。 “小玥只是看起来有些凶,你不要怕他。” 一道温润的声音骤然响起,桃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朱雀身旁的那道影子在说话。 联想到方才在真火上被朱雀救下这一遭,她立即猜到了那道影子的身份,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却有些语无伦次。 “不是的,我没有害怕。我只是……只是还有点不敢相信。” 倘若她所料不差的话,此处的那棵古树,大概便是上古时期昭玲树真正的实体,而树下的那道身影,既然能唤得朱雀来救她,便也只能是昭玲树的树灵了。 想不到,她竟然真的找到了祂。 “敢问阁下,您可是昭玲树的树灵?” 影子沉吟片刻,随即朗声应答道:“是。” “不过可莫要再树灵树灵地唤鄙人了,鄙人在许多年前,与那桑泽一般,也是有名字的。” 祂的话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海中追溯着过往的回忆,片霎,才笑道:“唤我明烛就好。” “是。明烛前辈。”桃夭即刻恭敬地应道,见那影子点了点头后,她才继续说了下去。 “不知您在云梦泽中,可知道外界的消息?” “自是知晓的,桑泽化境后,鄙人与他共享视界,便也能够通过他洞悉六界。只不过,我与他一般,无法直接干涉这世间的因果。”明烛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似乎只有在谈起外界时,祂才变得疏离起来。 观世,而不涉世。 正如化境后的古神桑泽那般。 桃夭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您一定早已知晓我此行的目的了。明烛前辈,我想……”可她的话尚未说完,却突然被明烛打断。 “鲜少有人能逃脱幻境中心中幻化出最美好的执念的桎梏,你是这千百年来的第一个。自然有资格得到古神遗留的神力。” “不过在那之前……”明烛地话音停顿了片刻,看向桃夭的身后,缓慢又清晰地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云梦泽为何是这般模样吗?” 桃夭怔愣了片刻,下意识环视起四周。 寒冰、烈火、荒原。 原本就毫不相干,甚至相生相克的事物就这样诡异地聚集在了一起,的确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从前情态紧急,她只顾着找寻昭玲树树灵,便也从未对此深思过。 “那便有劳明烛前辈告知一二了。”桃夭收回了目光,沉声道。 “好。” 继而,从明烛的口中,一个封存已久、几乎从不为人所知的过去随着祂的道来而在桃夭的脑海中缓缓勾勒成型。 祂说,世间诞生于一场灭世的巨火。 炙热的真火灼烧着世间的一切,就这样不曾停歇地燃烧了数万年,而后,烈火凝练之下,创世神由此出世,亦开始着手创造万物。 花草树木、飞鸟走兽、山河虫鱼,以及有着神的血脉的各个族裔。 真火被创世神所熄灭,各个族裔亦是在神的带领乐融融地生活在了一起,他们有着均等的领地,每日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很快,族裔之中有人开始不满,他们不满于永远均等的权力与领地,甚至仇视不认同自身观念的族人,纷纷开始与其他族裔相互残杀,只为了打败他们后,能够争抢到更大的领地与权力。 每一个人都想成为除却创世神外的另一个“神”,从而便能够代行神职,统领世间。 真火早已熄灭数年,可世间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之下,再度变得生灵涂炭,血肉模糊。 神自天际观望,眼角陡然落下一滴血泪。 天际转瞬黯淡,狂风嘶吼,像是谁人哀恸的悲鸣。 血泪坠地的那一刻,再度点燃了真火,熊熊烈火像是要无情抹去神曾经亲手创造的万物。 可神终究是不忍心。 神不忍世间永世被烈火缭绕,亦不忍他们一直残杀下去,于是只好对万物都施以冰封。 那是创世神对世间最后的祝福,在冰层之中,他们便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不会被烈火灼烧,不会相互残杀,也不会死亡。但唯一的代价,便是永生孤独。 哪怕彼此离得再近,也始终无法沟通,与触碰。 在这样漫长的时光中,总会有人难以忍受这样永久的孤寂。 他们需要清醒、自主的意识。需要与同伴们的沟通,需要温暖的触碰,而非生生世世被囚与冰层这样的牢笼之中。 他们又开始向神乞求,声泪俱下。 神似乎也意识到那样的祝福似乎并非是保护,反而更像是某种禁锢。 祂的确创造了他们,赋予了所有人生命,但世间的命运,并不该只掌握在祂一人手里。 只以祂一人的喜恶决定所有,未免过于武断。 观世,而不涉世,唯有如此,才是公平。 故而,祂最终赋予了他们离开冰层的权力,不过这样的权力只是暂时,一旦他们的魂魄有了缺损或是不可逆的伤害时,他们的躯体便会不自主地开始冰封。 因为唯有这样,他们的身体才不会灰飞烟灭,在冰封的保护之下,哪怕躯体的魂魄再残缺不全,也能够存于世间。 这种能力,同样也被称之永生。 从冰层中最先出来的先行者,被不知情的后世尊称为“神”,而“神”中的第一位,便是古神桑泽。 在创世神化境后,便由古神执掌天地。 从冰层中出来的先行者越来越多,那些人带有创世神血脉的族裔在漫长的时光中最终分化为各个种族、神、魔、妖、鬼、羽、冰,还有不为常人所知的九黎族等等。 但代代相传后,永生的能力逐渐被各族所失去,唯独剩下继承有最古老血脉的那些人,才仍具备有这样的能力。 只是,即便继承下来了这样的能力,此般无知无觉的永生,未然不是一种痛苦。 但无论如何,创世神已然将世间的命运交还给了每一个人的手中,此后,无论世间成为何等模样,走向怎样一个地狱,都只会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明烛的声音在耳畔夏然而止,桃夭却仍还有些没回过神那般,定定地看着祂的方向。 方才的故事之中,包含了太多。 她明白明烛的这番话语到底在隐晦地提点着她什么,也知晓了祁落为何会陷入冰封。 随后,她听见明烛的声音再度响起,话音却逐渐变得飘渺起来。 “世人皆知,得此神力者,动辄可倾覆天下,却无人知晓,此神力便如水源一般维持着持有者的神核,源竭之时,便是死期。” “桃夭,战火是永远不会停歇的。就像野草那样,分明焚烧殆尽后,却又会在某处重新疯长起来。” “你做这些……真的值得吗?” 106 ? 讽刺 ◎她只有自己◎ 值得吗? 桃夭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记得自幼时起, 无论是谁,都会告知她身份的尊贵。身为九黎族的帝姬,凌驾于众族人之上, 便理应承担起身为帝姬的责任, 保护自己的子民。 但却未曾料到, 还不及她术法大成,九黎一族便迎来了灭族之祸,而彼时,她尚且年幼,根本不足以庇护任何人, 故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九黎一族举族上下,尽数被灭。 再后来, 她成了神宫子弟,为了长老们口中安定天下的祈愿, 她拼命地修炼, 拼命地学习术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有能力拯救这乱世, 予天下福泽。又或是说, 挽回记忆中那个血色的雨夜。 值不值得对她来说好像从来都不重要。 来凡间这趟,她这一路见过了太多血腥。残肢断臂,尸骨如山。那一张张枯槁般、甚至不成人形的脸庞在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 最后化作一双双向上挣扎的手。 而每一双手,仿佛都在告诉她。 救救我们。 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求你。 “值得。”蓦然间,桃夭听见自己这样答道。 至少, 她不愿看见这个天下在自己的面前走向灭亡。 闻言, 明烛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讶异, 祂无奈地摇了摇头,思绪像是飘远了片刻,追忆道:“还真像啊,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倔强的性子……” 但随即,明烛的话音又化为了适才那抹空芒,“罢了,再上前些吧。” 祂接着抬了抬手,示意着桃夭再靠近一些,直到桃夭又上前了几步,祂垂下双手,开始轻声祷念着什么。 慢慢的,那轻声的祷念开始开始放大,变得浑厚而威严起来,那并不像是任何仙灵或者野兽的吼叫,反而更类似于上古时期龙类的轰鸣,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一刹之间,视野范围内一切事物都开始颤动,昭玲树深埋于地底的根系不断抽动起来,仿若在急剧地汲取着什么养分,一串串繁复晦涩的金文随着明烛的吟诵声而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向桃夭的方向靠近。 金纹闪动,赤光耀耀。 弹指之间,那些符文汇聚成一个光球,迅速没入桃夭的胸腔间。 灿金色的光芒与浅蓝色光芒在一瞬交叠,而后缓慢交织,融成一体。周身上下的疼痛与疲累在霎那间尽数消散,一股无穷的力量感充盈着身躯的每一个角落,桃夭只感到身躯仿佛无比的轻盈,又好似灌铅般沉重。 但很快,那种不适之感便散去了,周身脉络之间只剩下无尽的充盈之感。 与此同时,明烛身后,昭玲树原本仍在抽动着的根系骤然停止,猝然开始如同枯萎般不断回退、收缩,就连树冠上方原本茂盛无比的枝叶亦是在顷刻间尽数凋零,化作齑粉。 而后,昭玲树庞大的树身像是失去了支撑般,自根部断裂,最终轰然倒塌。 桃夭的眼瞳一颤,目光从已经断裂的昭玲树上,又挪移到了明烛的身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刚刚发生的的这一切。 “不用太惊讶,鄙人的使命完成了,自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明烛云淡风轻道,祂背过身,最后一次留恋地抚了抚那昭玲树残破的树身,然后转过身来,对桃夭说道:“好了。时间快到了,鄙人也该走了。” 桃夭立刻意识到了明烛话下之意。 昭玲树树身如今已然枯萎,就意味着树灵也将立即消散。只不过,像昭玲树这样的上古树灵,虽然无法成神,但他们的消散,亦是类似于神的化境,化作尘世中的风、霜、雨、雪,消解于天地,以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守望世间。 便是在说话之间,那道淡青色的影子已然淡去了几分。 哪怕与明烛只是匆匆一面,但一想到祂也会消散,桃夭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一阵悲戚,她向着祂的方向,虔诚地行了一礼,颤声道:“明烛前辈,还请珍重。” “多谢。说起来,你也算是鄙人看着长大的孩子……” 明烛停顿了片刻,祂的声音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远,像是来自天外那般虚无飘渺起来。 “身在轮回之外,鄙人不敢妄言因果,但鄙人私心期望,汝之所愿成真,所行坦途。” 最终,那抹淡青色的影子随着风,缓缓飘散。 而就在明烛彻底消散之前的一刻,桃夭似乎看见那道影子冲着她的方向摆了摆手,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叹息着什么,声音却早已模糊不清。 但桃夭此刻并没有太过在意,眼下已经得到了古神之力,她应该早做打算,尽快离开这里。 她旋即凝下心神,双手翻转结印,口中念出法诀。 灿金色光辉大盛,她的身形立即隐没于光芒中消失不见。 殊不知,就在桃夭施法离去的那一瞬,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光芒在昭玲树毁损的树身上一闪而逝,旋即飞向远方,快得像是错觉。 周身缠绕着术法的金光,桃夭只觉得身体在云梦泽中穿梭得越发快,眼前的视线亦是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几乎能看见远方的光景。 几乎只在一刹之间,周遭景致迅速挪移,脚下亦是再度接触到了地面。 桃夭站定了脚步,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可此刻映入眼帘的一切却让她呼吸一滞。 潮湿。 更准确地说,是灼热。 积雪消融的潮湿混合着滔天的烈火与浓烟,向她铺面袭来。 而这只发生在弹指间,恰恰是她的身影出现在神宫的这一刻。 是冲她而来的。 桃夭心下骤然窜起强烈的不安,向四周环视了一圈,都未曾看见一个人影。 是长老他们发觉了吗……师父和师兄师姐呢?他们去何处了? 倏然,滚滚浓烟中,响起一道讽刺的声音。 “许久不见,桃夭,吾等竟不知你有这般本事,竟然偷偷潜进了云梦泽。” 浓烟散去,视野的尽头,赫然是五位长老们的身影,而在他们身后的,缓缓升起一道类乎人形的黑影,那道黑影开始扩大、弥散,几乎能够遮天蔽日。 桃夭下意识心下一惊。 那大概便是师父先前提到的,上古邪气——默影。 虽然她从未正面与默影本体交手过,却能明显感受到它身上那骇人的威压。她在云梦泽的这段时日,默影定然又吸食了不少魄灵,才得以壮大至此。 可是……桃夭一瞬不瞬地盯着符白与一众长老身后的那道黑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它似乎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虚浮,也不再似从前那般透明,眼下这样看来,甚至更类乎于有着实体的模样。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中猝然成型,她想起在各界找寻神器碎片之时,那些默影的分身大多都依附于某些躯体之上,像是寄生那般,蚕食着本体的意识,然后夺去他们的躯体。 难道…… 桃夭蹙紧了眉,先前那股不安开始越发强烈,甚至让她喘不上气。 她掐紧了掌心,厉声道。 “少说废话,我师父还有师兄师姐呢?他们现在在何处?” “吾等并非无情之人,自然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众长老中为首的符白冷笑一声,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般,话音中透着轻蔑,“但至于容忱,恐怕……你要自己去问他了。” “是啊。”二长老祝恪接着应道,浑浊而灰白的眼眸转动着,随即,他向旁侧让出一条路,尤为讽刺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与其问,不如,过来亲眼看看吧。看看你昔日尊敬无比的师父,如今是何模样?如何?” 其余几人亦是附和着发出不屑的嘲笑声,他们尖厉地大笑着,冷眼旁观旁观着桃夭此刻的不安与担忧。 像是在看一只劣等的、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 的确,身为神族长老,拥有着深厚的修为,再加之如今又得到了默影的助力,他们早已自认在这世间再无任何人能够与之抗衡,自然就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何况,九黎一族早已被他们灭族,桃夭这个所谓的帝姬,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空壳。她的身后,一无所有。 她只有自己。 碾死她就像杀死一只蝼蚁那样简单。他们之前之所以不杀她,也不过是念在她身上的护魂珠尚且还有几分作用,日后能够替他们找寻与重塑神器碎片,这才留她一条性命至今。 而今,护魂珠的裂痕早已修复,碎片亦是集齐,也到了她该为了重塑神器而献祭的时候了。 就算桃夭已经知道了他们重塑神器的本意并非是安定天下又如何?就算她知晓了当年九黎族的灭族之祸是因谁而起又如何?就算她真的拿到了那所谓的古神之力又如何? 一切的一切,包括如今产生的所有变数,早就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九黎族刻意毁坏了护魂珠,让其布满裂痕,时常暴动,他们便立刻寻到了拥有相似脉息的容忱,让他拯救她,教导她。最后成为日日伴她左右的师父。甚至连她那些师兄师姐,也都只是他们的棋子。 他们很清楚容忱的秉性良善,才会刻意将那三名受伤的神族幼童送至苍梧山附近,只要容忱收留了那些幼童,他们再以此为由再次找到他,让他一并也救下桃夭即可。如此,所有便都显得顺理成章。 而这些,不仅能够骗过容忱,取得他的信任,更能让彼时尚沉湎于灭族之痛的桃夭更好地亲近神族,对神族逐步产生天然的依赖与好感。 自小成长在一起的孩子们,才会建立起更深厚的感情。 无论是师徒、又或是同门之谊、不管是怎样的情感,都能够成为日后他们用来威胁她的,最好的筹码。 容忱或许曾是一个并不稳定的棋子。 容忱其人,虽良善,亦极其聪慧,若是让他过早地发觉修复护魂珠裂痕的真实目的并非是像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那般,只是为了拯救桃夭,他便会立即停下所做的这一切。 这无疑会影响到他们的计划,因为在这世间,与九黎一族脉息相近的,便只他一人。也只有他一人,有能力修缮护魂珠上的裂痕。 所以在护魂珠不再产生暴动前,他们不得不用着这个并不稳固的棋子。 他们不断等待着,在众人面前竭力扮演着所谓的正道,一度瞒过了所有人。 而时至今日,早在护魂珠裂痕彻底被修复的那一日,容忱便已然成为了棋局中的弃子。 他早就变得毫无用处,就连默影引诱他让渡躯体,甚至连告知他真相,都是他们在刻意安排。一个弃子,若是能够成为默影的躯体,帮助它变得更加强大,倒也还算得上有几分价值。 如今棋局中的每一步,皆在预料之中,他们已然掌控了整个苍梧山,桃夭也集齐了全部的神器碎片,至于她是否已经知道了真相,正如他们之前所想的那般。 这从来都不重要。 在各界走上一遭,他们早就料定她会查出什么,知道真相不过早晚之别。 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与他们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利用他们手中拥有的筹码,来威胁她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他们厌恶任何情感上的羁绊,固执地认为七情六欲只会是人的负累,但他们却再清楚不过,那些对于桃夭而言,并非如此。 她向往着那些温暖的情感,就像是趋光的飞蛾,哪怕明知自己身前是灼烫的烈火,还是会奋不顾身。 他们断定她一定会输。 她会在他们早就预料好的计划中,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107 ? 斡旋 ◎你们,早该去死了。◎ 眼前少女的脸色果不其然在祝恪适才说出那番话后而变得愈发担忧。 符白冷笑着斜睨了一眼桃夭的方向, 随后亦是与一众长老们一同向旁侧退去,满是恶意地期待着片刻后桃夭见到他们身后的场景时,该作何反应。 是愤怒、不甘, 还是心如死灰? 毕竟, 她如今可是连这世间最后一位有能力庇护她的人都失去了。此后无论她再想着如何与他们抵抗, 也只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罢了。 数日之前,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被默影以桃夭之性命威胁了几番的容忱终是主动前往密室与之谈判,他大抵心知自己不会是默影的对手, 竟想以向默影让渡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来换她性命无虞。 何其愚蠢。 身为上神,他们不信容忱会不明白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 一旦让默影侵入躯体,便绝无可能抵挡住它蚕食宿主的本我, 如容忱这般有着高深修为的上神, 或许还能比那些个凡夫俗子多撑些时日,但那到底是杯水车薪,要不了多久, 他的躯体便会完完全全的沦为被默影操纵的傀儡, 再无任何自主的意识。 亏得他们从前还认为容忱尚且有着几分心计,却未曾想到,一旦触及到有关桃夭之事, 他亦是会被所谓的七情六欲蒙蔽心智,变得如此愚不可及。 但换言之,他们这步棋下得很好。 从前, 他们只不过是想以师徒情谊牵绊住这二人, 而不曾想, 像容忱这般早已脱离尘世,无情无欲之人,竟也会在朝夕相处间动了凡心。 而那对容忱而言珍重万分的情谊,终是在日后成了杀死他最锋利的刀刃。 真是可悲啊。 符白嘲笑般地“嗤”了一声。 随着众人的退开,桃夭终于看清了他们身后究竟掩藏着什么。 可只一眼,桃夭的心底便猝然涌起一股骇然的寒意,她蹙紧了眉,在那瞬间仿佛有一块寒冰正顺着喉管缓缓滑入胃中,让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在长老们身后,被默影笼罩着的那道身影,是容忱。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她的方向,可眼眸中却像是傀儡那般无神,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束发变得散乱,谪仙般的衣袍上遍布血污。 而他的身后,却是那无比庞大的黑影。 更精确的说,那近乎能够遮天蔽日的黑影并非躲藏在容忱的身后,而是更像是从他的身体中生长出来的那般。桃夭凝下心神,仔细看去,甚至能在容忱的肩部看见几乎将他贯穿的骨刺,数根骨刺仿若植物地根系般从他的皮肉中穿刺而出,竭力向上生长着,与上方的黑气交汇在一起,由实到虚。 而容忱只是毫无生机地望着前方,像是根本察觉不到此刻发生在自己躯体上的这一切。 那是……师父?桃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 怎么会? 在她的记忆中,师父从来不会让自己这样狼狈,以师父的能力,若非他自己情愿,也决计没有可能会叫他人夺去了躯体。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强烈的愤怒连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同时席卷上桃夭的心间,她只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开始发烫,就快到失控的边缘。 苍梧山上的每一个人,于她而言,都无比珍贵。 是他们给予了她为数不多的善意与温暖。 尤其是容忱,他身为她的师父,是他一直悉心教导着自己,因而,她敬仰他,尊敬他,如弟子般仰慕他,自然不容许任何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师父。 “不……符白!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哈哈哈哈哈。”符白像是听到了一个怎样荒谬的笑话般,厉声嘲讽道。他微微眯起眼睛,唇角边带着残忍又讽刺的笑意,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自己?” “问问他是如何求吾等不要伤你,作为代价,又是怎样心甘情愿地把身体让渡给了默影。” 符白停顿了片刻,装模作样地谓叹一声,可转霎,他又继续讽刺道:“只可惜……他本我的意识早已被默影腐蚀得一丝不剩,如今也回答不了你任何问题了。” “桃夭,容忱对你,还真是一片真心啊。先前吾等如何诱他,都不肯让渡自己的躯体,默影只不过是拿你当由头,威胁了他几次,他便妥协了。” “哈哈哈哈哈哈……何等可笑,何等可笑啊。” 耳畔的嘲笑声刺耳无比,众长老皆轻蔑地看着桃夭,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暴怒与反击,像是猛禽在真正杀死猎物前的刻意施虐,那让他们有种诡异的快感。 但出乎意料的,桃夭却并没有如他们预想中的那样被激怒。 相反的,他们看见她慢慢松开了紧攥着的手指,神色亦是再不起一丝波澜。 “住嘴。我师父究竟如何,倒还轮不到你们来编排。” 少女的话音平静,却足够狠戾。 凭她多年来与容忱的相处,包括他对她时刻严苛的教导,便足以断定师父绝不可能只因默影的几句所谓的威胁就这样自乱阵脚,她宁愿相信他是另有打算。 那一瞬间,桃夭陡然想起容忱在将自己送进云梦泽前的那份笃定,他笃定她能将古神之力再度带回世间,以及他那时那句“为师会为你争取时间。” 她想,她已经隐隐能够猜到了些什么。 如果师父的计划真的是自己所设想的那般,那她就更应该保持绝对的冷静,才能有机会能够赢过他们。 “哼。”没有看见桃夭的失态,一众长老似乎有些失望,他们无趣的收回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桃夭。别再执迷不悟了,念在往日情分上,只要你乖乖献祭护魂珠,重塑神器,虽然容忱的处境已经无可转圜,但吾等可以考虑饶你那些师兄师姐们不死。否则……” 符白话音刻意地顿了顿,继而话音一寒,带着骇人的杀意。 “就休怪吾等大开杀戒了。” “情分?”桃夭捕捉到他们话中字眼,突然觉得讽刺无比,冷笑着反问道。 “什么情分?欺我、瞒我、害我,灭我全族,算得上是哪门子的情分?” “你们……早就该去死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桃夭迅速念出法诀,左右手掌相叉交叠在一起,随后又迅速分开,指法翻动间,一道灿金色的光芒旋即自她掌心迸发而出,源源不断地涌向前方。 而后,那些耀眼夺目的光芒在空中一瞬分化成无数光点,以最快的速度向长老们所在方向前行。 在光点将要触碰到他们躯体的那一霎那,空中万千光点顿时化作漫天光剑,闪动寒芒。 同一时刻,少女冷冷开口道。 “浮灼,开阵。” 片霎之间,剑影划破天幕,带着强烈威压感,重重地刺向一众长老。 乍然发起攻势,一众长老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又或是说,他们已然感受到她术法中与从前的不同,变得更为强大。 他们神色有些诧异,但很快又转为先前那般不屑。 他们仍旧认定,在这世间,根本无人能够与他们抗衡,哪怕是得到了古神之力的桃夭,也绝无可能会是他们的对手。 符白等一众长老们立即施法抵抗,他们齐声念动着法诀,将各自的法力汇聚在一起,而后迅速向前一击,各色术法的光芒交汇在一起,立刻形成一个巨大的幽紫色屏障,抵挡住不断向他们袭来的光剑。 但他们原本以为轻飘飘的光剑竟在不断向他们的结界施压,似有千钧之重,逼得他们连连后退。 他们到底还是轻视了古神遗留下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动用默影曾经传授给他们的禁术了。 符白屏息凝神,转而开始低声吟诵起来,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直到最后甚至开始接近于野兽的低吼,带着诡异的躁动感,让人感到极度不安。 瞬息之间,天色剧变。 周遭在霎时转为昏黑,无数细小的黑气不知从何处窜起,上下悬浮在半空,越聚越多,那些黑气凝聚在一起,在一刹化作生满尖刺的藤蔓,而后,那些凝成的藤蔓如蛇一般扭动着,兀自穿透结界,极速缠绕向空中的光剑。 瞥见他们的反攻,桃夭眼神一凛,立即再度施法,向剑阵处不断输送法力。 但古怪的是,不论她如何加强攻势,却始终无法砍断那些不断缠绕上来的藤蔓。 那些藤蔓就像是寄生在光剑之上那般。一圈一圈将剑身缠绕起来,让其动弹不得。无法砍断,从而便也无法再进攻。 桃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众长老退至藤蔓身后,继而小人得志般鄙夷地看向她,仿若在讥讽她在云梦泽得到的一切,都只是做无用功。 她死死地盯着那些窜动的藤蔓,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地让符白他们逃脱了去,于是继续加紧输送法力。 但不过俄顷,她立刻发觉了不对劲。 随着她输送的法力越来越多,她非但没有感受到藤蔓的力量被削弱,反而自身首先感到了几分吃力。 那些藤蔓……有问题。 分明是由虚无的黑气所化形的藤蔓,看起来却异常的柔软,似是丝绢布帛般绵软,却又诡异的坚韧,柔软到似乎只要被其缠上,便再无法斩断。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术法,却也明白倘若是与她一般攻击性的术法,应当是尖锐锋利的,以此才能与她的剑阵相抗。否则,若是以柔克刚,无非只有两个目的,一是缓兵之计,但只能够做到稍作抵抗,二便只有可能是障眼法了。假意反攻,实则却是为了吸食施术者的法力。 在此术法中,通常对方施术者很难立即察觉其真实目的,只会以为是自身施以剑阵的法力不够才导致局面长久僵持,故而便会一直向剑阵输送自身法力,直到觉察出藤蔓的力量在逐步增强。才可能反应过来这一切不过是骗局。 而长老们的术法,很显然是后者。 那些藤蔓并非是在试图与她的力量做抵抗,反而,它缠绕在她的剑阵中,就是为了变相的吸食她的法力。 若是如此,她该另想他法才是,若是就这般一直耗在这里,岂不随了他们的意? 桃夭当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108 ? 假意 ◎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呵。别白费力气了。”祝恪讥嘲道, “方才你便已经见识过了不是么?就凭你的力量,根本伤不到我们。” 祝恪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眼珠一转, 又突然转变了话音, 换上往日那副和蔼的模样低声开口, 话音却似毒蛇吐信般,试图瓦解桃夭的心智 “不如像小时候那样,桃夭,听长老们的话,只要你能替长老们重塑神器, 吾等就放了你的师兄师姐,保他们此后平安度过余生, 如何?长老们看着你们长大,又怎会真的对你们狠心呢……” 祝恪轻叹一声, 蹙紧了眉头, 像以往那样,温声呼唤起桃夭的姓字,眼中尽是慈爱。 “桃夭, 你知道的, 这天下邪魔横行,早就该有人掌权六界,只要一统六界后, 长老们就能终结这乱世,为天下带来安宁,你不是最是知道长老们修为高深, 以前也总盼着长老们能做到这些吗?” 祝恪见桃夭不答, 又继续循循善诱道:“是。巫冢之事确乎是长老们之错, 可长老们那时也只是太过着急,所以才剑走偏锋。这只是吾等与你的私怨,而如今,吾等与你,皆是为了这天下着想,为何不能冰释前嫌,共同为了这天下重归安宁而奉献呢?” “祝恪,少惺惺作态了。我听了直犯恶心。”桃夭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祝恪的话语,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嫌恶,“为了这天下付出?到底是为了这天下,还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野心,你们心里清楚。” “按照你的话说,是不是你捅我一刀,我还得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去死?” “你!”眼见着自身伪善的托词被揭穿,祝恪登时黑了脸,他嗫嚅着双唇,本想要再反驳些什么,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恼羞成怒地说道:“好啊。既然你如此蛮横无理,那就休怪吾等不留情面了。” 随即,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几位长老彼此开始对坐,双手翻转,口中不断吟诵起什么来。 随着他们的不断吟诵,虚空之中,竟乍然现出一条缝隙,缝隙在出现的那一刻骤然扩大,隐隐有着什么影子在从中现出。 片刻间,那“影子”猛然刺入桃夭的眼帘。 那竟是三个人影。 她的心脏骤然“砰砰”狂跳起来,浑身上下在一瞬不安到了极点。 她自然能够认出那三道身影。 哪怕那三人此刻背对着她,桃夭也对他们的背影也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的师兄师姐们,可此刻,他们素白的衣袍却开始随着符白等人的术法一点一点染上了血污。 她看着在长老们不住念动着祝颂之下,三人的四周空气中陡然现出无数道细小却尤为锋利的丝线,那些丝线将三人束在一起,然后一点一点收紧。 每收紧一分,他们衣衫上的血色就更深一分。 桃夭几乎能听到皮肉划破与骨骼摩擦之声。 可哪怕至此,她都未曾听到一声痛呼。 即便桃夭竭力在心下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嘴唇亦是被咬出了血痕,发泄着她此刻的无力与怒火。 理智告诉她不该就此自乱阵脚,可眼见着同门至亲就这样在自己面前遭此非难,她又如何能冷静的下来。 桃夭死死咬紧牙关,心下心思急转,思考着究竟如何才能破局。 她不过是孤身一人,长老那一方却有着上古邪气默影的助力。可问题便出在,从方才至现在,她都只是与长老们交过手,还未曾试探过他们身后默影的实力,便也无可判断自己若是贸然前去救人,究竟胜算几何。 一边是天下,另一边却是至亲。 丝线仍在收紧,这一回,她能够清楚地听到骨骼被搅碎的声响。 桃夭深深吸了一口气,电光火石间,她却像是蓦然想通了什么。 今时今日,她已然与长老们彻底决裂,此战早就无可避免。无论是为了什么,百姓又或是同门,她都必须要杀了他们。是以,这乱世才会迎来转机。 而她与他们之间的新仇旧恨,自然也要一并清算。 默影的存在于此战而言,确乎是一个未知数,她是不该轻敌,但也不能就未知而心生畏惧。 只要她不被他们所激怒,乱了心神,再用些巧计,她也并非没有可能胜过他们。 此时他们之间相距仍旧太远,以至于她只能用特定的阵法进行远攻,不够灵活,也无法试探默影的实力。若在此情形下,冒然惹怒了他们,救下师兄师姐的可能只会变得更微小。 至少,她需要为自己、也是为了师兄师姐们再争取些时间,才有可能带他们脱离险境。 桃夭的心绪立即冷静下来,继而,她蓄意抬起眼眸,作出一副哀求的情态,哭喊道:“够了!放他们走!” 少女的眼角泛红,水雾在眼底弥漫开来,而那双眼中唯有哀求与无助,没有得到回应,她终于失神地不住喃喃起来:“我答应你们……我什么都答应你们…我愿意献祭……” “我愿意献祭……” 少女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了下去,面上尽是濡湿的泪痕,她低垂下眼眸,身躯仿佛害怕般地颤抖起来。 而无人注意到的瞬间,就在低头的那一霎,少女迅速在袖中捏出一诀,心下亦是默念起法诀。 刹那之间,几个极其微小的光点在她的袖中一闪而逝,顷刻化作寻常的扬尘跟随在她的身侧。 少女掩面低泣着,只是,那衣袖之后所遮掩着的面容上却并非长老们所期待的绝望,而是似猎鹰般的狠戾。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符白的面上扬起一抹得逞般的诡笑,满意地观摩着桃夭此刻似是落败者般的情态。 视线中的少女早已神情恍惚,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们,什么都顾不上做了,那般无措的模样,与她幼时被灭族时一般无二。 悲哀、软弱。 却如孩童般天真盼望着能够有什么人来拯救这一切。 果然,他所料不差,她还是与从前那般心软,容易操控。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再做什么,只需以她的至亲来胁迫她几番,就能让她乖乖就范。 “呵。早该如此了。桃夭,你知道的,长老们都是为了天下重归安宁。” 符白扬手示意身后众人暂时松懈对于白缪等人的术法禁锢,他继而作出一副慈爱的模样,微微弓起腰,向桃夭招了招手。 “来……到长老们身边来……” 话音才落,少女便一步一步,如同孩童般急切地追寻着他的方向而来,原本还只是走着,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哪怕几次三番绊倒在地都顾不上,只是想离他们近一些,再近一些。 一众长老的眸光越发傲慢,就只是轻蔑地瞥向少女,连防守的姿态都不曾有过。在他们眼中,桃夭贯来无用,何况,他们手中可是握着白缪那三人的性命,她与那三人情谊这样深厚,他们料她也不敢做什么。 可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随着那名少女的靠近,有几粒微不可见的扬尘正以更快的速度急速向他们的方向贴近。 下一刹那,在扬尘靠近的那刻,原本空无一物的四周,空气猝然被撕裂,现出成百上千条裂缝。 而每条裂缝中皆是冰冷的镜面,泠冽的寒光从镜面中反射而出,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般将符白等人笼罩其中,刹那之间,那些光芒便化作寒冰,将他们的身体一寸一寸冻结起来。而就在此刻,一个人影疾速穿透裂缝,现于他们身前。 竟是桃夭。 符白眸光一怔,视线来回转动着,从桃夭的身上又移到了她的身后,不远处,一个一模一样的的少女仍是在前行着,口中一如先前般对他们苦苦哀求。 他猛的明白了什么,神色陡然变得阴毒。 好啊……好啊! 她什么时候……竟有了这般能力,居然能在他们眼里子底下用术偶来偷天换日! 可还不等符白解开身上寒冰的禁锢,少女攥紧了手中的缚妖索,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以最快的速度念动法诀,指尖被术法刺破,鲜血顺着缚妖索的锁链自下而上开始倒流,朱红的血珠与灿金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 与此同时,随着少女的不断吟诵,她的胸腔处开始映出淡蓝色光芒,那些光芒在她的体内游走着,与另一股强大的力量交织、融合,最后迅速自她的掌心开始向缚妖索倒灌。 同一时刻,缚妖索身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也是这瞬间,桃夭向着长老们的方向扬鞭挥去。 血液四溅。 缚妖索重击之下,五位长老甚至都未曾来得及躲避。 寒冰碎裂,鲜红的血液汩汩自他们的伤口流出,伤口处深可见骨。 “桃夭!你竟敢算计我们!”符白恶狠狠地瞪着桃夭,灰白的眼瞳里泛着可怖的血丝,像是想即刻将她生吞活剥来给自己泄愤。 桃夭没有理会他们的话语,只是快步上了前,用术法消解了那些桎梏着白缪一行人的细丝。 看着他们的身体缓缓落下来,向自己的方向靠近着,桃夭却还是一刻都不敢放松下来,时刻紧盯着符白身后——默影的动向。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默影与符白等人之间的合作,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和谐。 从始至终,那默影一直都以围观者的姿态,观察着他们之间的打斗,就连她方才那样重伤了一众长老,它都未曾对他们施以援手。 它好像……并没有那么热切地希望长老们真正地夺得实权。相反的,它甚至都不在乎他们是生是死。 究竟是他们之间生了嫌隙,还是默影一直都另有打算? 109 ? 久违 ◎是为,杀。◎ 眼见着桃夭就要将那三人带走, 符白的神色骤然紧张起来。 不行!若是真的让她带走了那三人,他们的筹码就又少了一件,到时候该如何威胁桃夭献祭? 符白蹙紧了眉头, 但不过一瞬, 瞥见视线旁侧的那道黑影, 他原本有些慌乱的心境立刻平静了下来。 是了。他们还有默影作为盟友。桃夭就算再狡猾,又如何能够敌得过存世万年的默影。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带他们逃上几回。 符白不紧不慢地撑起身子,缓缓开始调息身上的伤口,但他却并没有松懈下来, 而是如同毒蛇般刻意地等待着,就在桃夭将要触及到那三人的袍角的瞬间, 对着旁侧的黑影冷冷开口道:“默影,将那三人带回来。” 他就是这样卑劣。 在一个人即将看到希望的瞬间, 亲手在他眼前彻底打碎它, 往往能够最大程度地击溃那人的心神。 而他从来都善于做这样的事。 桃夭胆敢算计他们,他便也定要她尝尝痛苦的滋味。 他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门至亲被自己握住命脉,像是牲畜般被他们全然掌控着, 随时都可能失去性命, 而她唯有向他们乞求,依照他们所言献祭自身重塑法器,才有可能换得他们留她同门一命。 只不过, 很可惜。 他们从来都不是什么心善之人,哪怕她真的如他们所言献祭了自身,他们也只会在她临死的前一刻, 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师兄师姐与自己一同去死。 以自身性命换来的承诺, 居然只是一个无耻的谎言, 届时,她又该如何怨恨与咒骂他们呢? 念及此,符白的唇角扯出一分诡异的笑意,心下尽是期待。 很快,神器便会得以重塑,他们会得到这世间最强大的法力,而这所谓的神女,只会带着对他们无尽的怨念,成为一抔无足轻重的黄土。 浓烈的期待与愉悦让符白一众长老竟没能注意到,就在符白唤起默影姓字的那一瞬,默影极其厌恶地停顿了片刻,似是对他方才呼来喝去的话语十分不满,须臾,才开始向着桃夭的方向施法。 瞬息之间,默影开始沉声念动咒术。 它身侧原本游离着的黑影在瞬间无限放大,近乎能够遮盖天幕,而后,那道黑影不断扭曲着,在顷刻间向桃夭的方向逼近。 黑影刺破寒风,带着阵阵威压向桃夭席卷而来,霎时之间,周遭变得昏黑无比。扬尘漫天,身旁的树木亦是齐根而断。 惊雷在乌云之间不断穿梭,像是要将这天彻底四分五裂。 而这一切,竟然只发生在一瞬,快到桃夭甚至都还未反应过来。 她的身体被黑影重重一击,近乎被甩出数十米远。 而同一时刻,那黑影将空中落下的那三个人影卷起,快速带回长老们的方向。 桃夭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几乎目眦欲裂。 她方才的所有的努力,竟然都抵不过默影的轻轻一击。 她的神情骤然变得有些恍惚,像是不解,不解为何自己已然做到了所能做的一切,却还是抵不过默影绝对的力量,可更多的却是无可抑制的自责。 是她太过无用了吗?就连得到了古神之力都没法救下任何人,她是不是……做得还不够? 眼眶乍然就变得无比酸涩,可此般紧迫的情态之下,桃夭也只能逼迫着自己敛去那些杂念,撑起身子,再度站起身来,面对向默影离去的方向。 可就在这一霎,她的耳畔却久违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道声音早已沙哑无比,却还是一声一声,竭力地呼唤着她的姓字。 “不是这样的。” “阿夭,不是这样的。不要责怪自己。” 桃夭眼角开始泛红,下意识地抬起眼眸,看向那人的方向。 那是白缪。她强撑着最后的几分气力,拼命地对桃夭呼喊着。在对上桃夭的目光的瞬间,白谬一如从前那般关切又哀怜地望向她,而话音中却隐隐带了哭腔。 “师姐没有怪你,师兄也不曾怪过你。”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在师兄师姐眼里……阿夭是最好的,一直都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孩子。” 白缪的话音停了片刻,在那瞬间,她的眼中分明满是对未知的恐惧,可她还是故作镇定地望着桃夭,对她扬起一抹安抚性的笑意。 然后,她的神色恍惚了一瞬,少女的身影就那样映在她的眼帘中,她看得出少女此刻的无措与愧疚,可…小师妹她,本就不该为此自责。 该愧疚的,明明是他们才对。 身为她的师兄师姐,合该是他们保护她才是,可到头来,他们却成了她的负累。 白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思绪纷杂,往昔的回忆在此刻像是倒带般在她的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她想起自己和师兄师弟是如何被容忱救下,想起初次见到桃夭时的模样,想起自己曾在昭玲树前一次又一次许下的心愿。 那些回忆,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无比的留恋。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觉,其实她也有很多尚未完成的事,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但已经足够了。 时局动荡,天下未定,她不该,也没有资格那样自私。 最后一次凝望向少女的身影之后,白缪的神情终于释然般地轻松下来。她继而偏开视线,望向泼墨般的夜色,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阿夭,一定要……活下去。” 下一瞬间,桃夭看见白缪回头与林青州、公冶明景对视了一眼。 而这一眼,却像是最后的诀别。 同一时刻,三人约定好一般猝然开始念动起法诀,分明是奄奄一息的躯体,竟骤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力量,可那股力量却并非袭向任何人,而是他们自身。 “不……不……不要!” 桃夭立即明白过来他们想做些什么,他们此举,是想要将仅剩的所有内力都倒灌入丹田,自爆内丹。 他们心知自己的存在只会成为长老们利用桃夭的筹码,到底还是太过担心她力不敌众,不舍得让她犯险。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会想出新的办法救下他们,她明明已经成功过了一次,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她? 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 不…… 一抹鲜红就这样兀然刺入桃夭的眼帘。 温热的血迹顺着三人的七窍缓缓流出,与他们身上早已被血污沾满的衣衫融为了一体。 他们双眼开始缓慢地失焦,变得空洞,像是破碎的木偶那般,迟缓地望着她的方向,身躯一点一点向后倒去。 他们自然尚不知道桃夭已经得到了古神之力,就算知晓,他们方才已经见识过默影的强大,桃夭只是与其周旋便已然如此吃力,他们又如何舍得她为了他们而一再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阿夭,师兄师姐说过的……不会…拖累……你……” 他们三人身影弥散的前一刻,桃夭只依稀听到这一句。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恍惚地看着那三道无比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消弭,最后化为虚无,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轰然倒塌。 桃夭只感到一阵晕眩,天地似乎都在这瞬间旋转起来,她听不清任何的声音,耳畔唯有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嗡鸣在不断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 自来到苍梧山起与师兄师姐相处的每一个日夜,无数个点点滴滴,那些有关他们全部的记忆此刻都在她的脑海鲜明地闪动着,可那终究都成了走马观花般的回忆。 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桃夭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白缪等人生前的所在之处,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随后,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着自己收回视线。唇畔被划破,口齿之间霎时被黏腻的血腥味充满,熟悉的疼痛感勉强让她从适才的恍惚清醒了过来。 而那些疼痛无一不提醒着她,师兄师姐们,究竟是因何而死。 于是心下一切的悲恸都在刹那间化作无尽的恨意。 是长老们的错。 是他们勾结了默影,还害死了她的师兄师姐。 她要他们偿命! 桃夭再度从腰间抽出缚妖索,她瞬时划破指尖,一滴浑圆的血珠立即自她指尖凝聚成型,接着,她抬起手指,口中低声吟诵起来。 每吟诵一句,她的手指便在空中迅速落下一笔。 赤金色的光芒自她的指尖开始向空中迅速涌出,随着她的落笔而在空中变得更加完善,转瞬之间,一道繁复无比的图腾立即在空中现出,带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以血为祭,起笔落阵。 是为,杀。 没有丝毫的犹豫,随着阵法的最后一笔结束,桃夭立即停下了吟诵。 那道图腾当即开始呈几百倍扩大起来,几乎能够覆盖天幕,而图腾之间,无数闪电自其间翻腾而起,电蛇在图腾中似是游龙般游动着,半步不曾离开图腾之外,却又无比巧妙地都避开了桃夭的方向。 赤金色光芒全然取代了夜色,将这天幕照得通明,而那半边亮起的天幕之下,唯有少女一人的影子。 她抬起眼睛,眸中杀意森然,就那样直直地望向符白的方向,唇形翕动了几下,一字一顿,冷冷念道:“浊藜,开阵。” 转眼间,图腾几乎瞬移至符白一众长老的顶心上方,随着少女这一声话音落下,顷刻之间,无数电蛇一齐降下,径自劈向符白等人的方向。 须臾间,随着阵法的开启,桃夭亦是攥紧了手中的缚妖索,屏住呼吸,竭力调动周身感官。感知在一瞬变得一场敏锐,将四周一切微小的动向都放到最大。 而后,她开始以最快地速度向长老们的方向靠近着。 她听见符白不住地咒骂着,埋怨着默影当时为何没有拦下白缪等人的自戕,听见他的皮肉一次又一次地被闪电劈开,却又因得先前的伤势无力闪躲。 终于,阵法几番攻势下来,符白已然不堪其扰,他嘶哑地咆哮起来:“默影,快杀了她!就算拿不到神器,也绝不能让她落到他人手中。” 先前让默影把白缪那三人带回来时,符白便隐隐觉得,它似乎有些不对。若换在往常,默影通常都会一一照做,可偏偏今日,它却显得有些懈怠。 他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一时的错觉,但还是蓄意的念出咒语,命珠的光芒在他的体内闪动了片刻,他知道默影看得到。 如此,是对它无声的警告。 果不其然,只一瞬。他身旁的默影便在顷刻间消失的无所遁形。 瞥见默影的消失,桃夭悬着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她当即停下脚步,绷紧了神经,无比小心地留意着周遭的动向。 默影绝无可能就这样无端消失,定然是用了隐匿之术暂时藏匿了自身,而它此番动作的目的,也只会是她。 下一刹,她的背脊陡然开始发毛,寒意乍起,仿若有什么庞然巨物此刻正在向她快速靠近。 弹指一瞬,却听旁侧蓦然传来一道阔别已久的声音。 “阿夭,小心身后!” 110 ? 反目 ◎大势将去◎ 心下昼思夜想的声音此刻就在自己的耳旁响起, 桃夭的眸中闪过一丝错 忆樺 愕,她自然是认得出那人的声音,却还是迟迟不敢相信。 祁落他……不是仍被冰封于魔域之中吗, 又怎么可能会在此处出现? 这一定又是默影的幻术。定然是的。 桃夭竭力屏去脑海中的一切杂念, 将思绪放空, 如此,她以为自己便能摆脱那样的“幻觉”,但身体却先于理智作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本能地相信了那人的话语,脚尖一点, 即刻向一旁闪避开来。 亦是在此刻,一阵凌厉的玄黑飓风擦过她的衣角, 向后方席卷而去,那块被触碰到的衣袂瞬间破碎如扬尘。 桃夭顿时一悸, 若是刚才闪避不及…… 还未等她继续反应, 不远处,似是有人开始轻声吟诵着什么,而后一瞬, 幽蓝色的光芒似薄雾般迅速扩散开来, 将那飓风全然笼罩在内,高速旋转的风眼霎时消散于无形。 风声骤停,万籁俱寂。 桃夭的呼吸一滞,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原来,那并不是幻觉。 她终于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掐紧了掌心, 接着不可置信地偏过头。 四目相接。 青年的身影交织着淡而又淡的幽蓝光辉, 就这样闯入了眼帘, 恍然如隔世。 她看见那双素来如霜雪般冷冽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担忧,就只是那样默然不语地望着她,许久,才轻轻道了句。 “阿夭,好久不见。” 是啊,他们之间,的确是许久未见了。 祁落也不知自己这段时日究竟被冰封了多久,只记得在那日他欲要分离神魂,助她寻回从前的记忆时,他便又一次陷入了冰封之中。 只是,意料之外的,这一次的冰封似乎格外的长久。 终日的冰封让他分不清昼与夜的更替,他便像是被一圈一圈丝线缠绕起来的木偶一般,一切的感官都被封闭,唯有无穷无尽的混沌。 长久以来的混沌感让他开始逐渐忘却自己的姓名、身份、生平,几乎所有与他相关的事物或人,都在被他一点一点地淡忘着,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但只有桃夭,在他已经忘却自身之时,他却还记得她的名字。 也唯有与她有关的记忆,仍在脑海中熠熠生辉。 他不愿将她也一并忘却。 他的爱怜、他的嫉妒、他的欣喜,他的忧惧,他的每一次心潮起伏,皆因她而起。那些曾经从未有过的鲜明的情感取代了一直以来占据着他内心的滔天恨意,成为他此生不可磨灭的印记。 于是,偶尔意识清醒之时,祁落便开始向上苍祈求,乞求上苍能够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知晓他此生作恶多端,犯下无数杀孽,从来都不配善终,可他还是奢望着,奢望着自己仍能脱离冰封,哪怕只是短短一日,不,半日便已然足够,那样,他便能引导她得知巫冢昔日的真相。他的阿夭便能够得救了。 他一遍一遍地向上苍乞求,向众神明乞求。 可却是徒劳。 似乎连神明都已厌弃了他,不愿再给他任何机会。 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再无他法,可转机却在某日突然发生了。 或许是神明真的聆听到了他的祈愿,终是不忍。 就在某一日,他昏暗的视线陡然开始变得明亮,耳畔不再是冗长而空芒的寂静,他开始听到风声,慢慢的,他的躯体渐渐能够感受到温度,再后来,他试探着动了动眼帘眼帘,在一瞬睁开了双眼。 周身的寒冰早已化净,他的冰封不知何时已然被解除。 祁落眼底闪过错愕,他霎时用术法查探向自身,他的神魂虽仍旧是缺损的,并没有被弥补,但意料之外的,他竟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法力,横亘在他的神魂之间,竟替他挡住了冰封的蔓延。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力量,明明如此强大,却如潺潺流水一般温和、平静,不具有任何的威压,仿佛那不过是苍老者最为平和的凝视。 祁落无比明晓,这样的力量,决计不会属于当下六界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也许,那的确是神的悲悯。 冰封消散后,祁落立即赶到了神宫,可看见的却是已然残破的宫殿,以及滔天的烈火,与浓烟;此处看上去早已经过几番的对战。 他的心弦骤然一紧,死死掐紧掌心,呼吸亦是急促起来,竭力压抑着铺天盖地的不安与担忧。眼下看来,桃夭与长老们定是已经决裂。 他果然还是来得太迟了吗? 他的眉目蹙得越发紧,不甘心地念起法咒,幽蓝色的光辉如水波纹般从他掌心开始急剧向前扩散开来,片刻后,停在了他的前侧远处。 祁落随即追随着术法而去,不过俄顷,他终于瞥见了少女的身影,堪堪松下一口气。 所幸她还活着。一切,便都不算太迟。 默念出法诀,青年的身影在一瞬闪至少女身后,他抬起指尖,指法翻动间,掌心涌动出灿然的光芒,在顷刻间向四周扩散而去,最后形成一只睁开的巨眼。 巨眼笼罩之下,万事万物,无所遁形。 那一瞬,隐匿之法破除,就在他们二人的左侧,乍然现出无数聚集而起的黑气。 他知道,她曾说过此生不愿再见他,但此战关乎六界,她定然不会拒绝他的助力。如此,他终于有了能够在她的身边停留片刻的借口。哪怕那只不过是短暂的,以“朋友”的身份与她并肩而战。 但对他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只要她能活着,以后再怎样厌弃他,他都甘之如饴。 在瞥见桃夭身后的那道身影之时,符白的心中猝然变得恐慌起来,他拢紧了眉峰,死死睁着眼睛,似是还不愿相信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其余一众长老亦是无比讶异,与其说是讶异,却不如说是惊惧更为贴切。 明明……他们分明记得……祁落的神魂破损早已到达了最后的期限,以他的能力,原本绝无可能解开冰封,更不可能再调动体内一丝一毫的法力,而如今,他竟能好端端地站在他的眼前… 他到底是用了何种法子……符白止不住地思索着,强迫性地在脑海中回忆了数百千回,却根本找不到任何的答案。这种对于力量来源的未知似是烈火燎原般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内心,让他感到极度恐惧。 未知,即是潜在的变数。任何一个计划之外的变数,都可能会招致计划的失败,所以多年以来,他们一直苦心算计,步步为营,早已将可能会有的所有阻碍都尽数清除。 甚至连在日后找寻神器碎片时,可能会被桃夭窥见真相的结局都他们料想到了。 一个本就一无所有,只是为了报答他们昔日的“恩情”而活着的人,在知道曾经的救命之恩不过是一场可恨的骗局时,昔日所谓的恩情只会在一瞬倾覆,从此,世间便再无任何事物能够牵制住她。 他们对此清楚万分,故而,他们赋予她恩师,挚友,他们心知九黎一族天性至纯至善,重情重义,她亦如此,她若无法割舍那些从小陪伴她的同门,便只能再度为他们所用。 这些年来,明明所有都与他们所预料的分毫不差,他们眼看着就要成功,可他们却万万没有料到,在紧要关头,白缪一行人,竟然毅然自爆内丹而死。 他们从未设想过这个可能,也根本无法理解他们为何会这样做。 他们见过太多相反的例子,挚友会因为争夺活下去的权利而反目成仇,表面如胶似漆的恋人亦会为此相互出卖,在乱世之中,人们为了活下去,甚至能舍弃所出骨肉,易子而食更是常态。 人的本性,天然就是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们追求永生,奉行力量至上,便也下意识的认为所有人皆是如此,如他们一般贪生怕死,为了苟活可以牺牲一切。 他们以为白缪一行人会哭着向桃夭乞求,乞求桃夭救下他们。 可猝不及防,等来的却是他们的自戕。 怎么会有人甘愿放弃生的可能,而甘愿去死?愚蠢,真是愚蠢至极。 思绪至此,先前的恐惧在如此高压下却陡然化做了暴怒与怨怼。 为了那个计划,他们几乎压上了所有的赌注,可到头来,竟是在最关键的一步出了差错,这叫他们如何能够甘心! 符白攥紧了拳头,掌心尽是刺痛之感,可身躯先前所受的痛楚却是更甚,他的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面色亦是变得如同死灰般惨白无比。 他强撑起身子,竭力念出法诀,素手翻转,伤口处的鲜血霎时涌出,不住向外翻涌,而后,那些血液与他掌心的光芒相互融合,形成无数条细长的血蛇,那些血蛇周遭萦绕着无数虚影,将他们团团护在其间,让人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一瞬之间,他们齐声吟诵,在空中画出阵法,虚空之中,一道裂缝正在缓缓撕开。 阵法即成,符白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眼中又一次涌出狂热。 那些血蛇由禁术生成,强大无比,足以再抵挡一次桃夭的攻击。 与此同时,他们正好能够借着血蛇与她周旋的机会尽快脱身而去。 多年之前,在被祁落追杀以及废去修为前,他亦是曾用此法保全过性命,今日一定也可以。 只要他们能保全性命……只要他们继续忍耐,他们可以像虫子一样躲藏在暗处,不管是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几万年,只要他们忍耐得足够长久,就定然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今日种种失利,哪怕他们再愚笨迟缓,都到了这个时候也能够意识到这些失利与默影脱不了关系,在白缪等人自戕前,以默影的能力,它完全能够及时控制住他们的动向,可是,它却没有这样做。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它并没有尽力,甚至根本不愿听他们差遣,他们不仅失去了筹码,眼下就连魔尊祁落都赶来助阵桃夭。 他们已无胜算,眼下,及时脱身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血蛇涌动的瞬间,祁落便意识到了众长老们想做什么,他的神色陡然一冷,眸中杀意更甚,整个人都透着骇人的森冷。 可笑。 同样的把戏,他们以为还能再愚弄他一次吗?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了。 祁落随即看向身旁的少女,快速说道“阿夭,他们想逃。” “我去引开默影,你拦住符白他们。”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脚尖一点,旋即向前而去,口中低声念出法咒,一刹之间,自他的身侧开始,幽蓝光辉登时如雾般弥漫开来,而雾气之中,顿现无数残影,每一道残影,都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身形,立即会意般开始向不同的方向分散而行。 祁落眼中的杀意变得越发令人胆寒,接着,他的指尖迅速捏出一道法诀,自他周身开始爆发出强烈威压,幽蓝光芒刺眼灼目,如同海啸一般高高卷起,在空中化为一只硕大的巨手,带着千钧之力,登时击向默影所在之处。 桃夭亦是在此刻念动法诀,灿金色光芒在她的身旁急剧聚集,然后扩大,分散为一个又一个的光点,随即化为无数尖锐霜刃。 随即,少女话音阴寒,一字一顿地说道: “享梦,破。” 霜刃顷刻而发。 意料之外,那道黑气并没有阻拦祁落的术法进攻,相反的,它蓄意地向符白的方向闪去,随后,就在巨手将要击中它的瞬间,即刻向旁侧闪避。 于是,幽蓝光芒与漫天霜刃交织在一起,一同刺向被血蛇缠绕的法阵。 法阵倏然溃败,连带着那道裂缝一起在瞬间弥合,众长老被震出数十米远,重重摔倒在地, 术法的重击之下,他们的骨血都像是被人碾碎般,带着细密而刺骨的疼痛,身躯已然动然不得,甚至连七窍都开始渗出鲜血,符白却仍是死死睁着双眼,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心中最后的侥幸在此刻尽数消散。 失败了……是默影……他方才看见了,是它将祁落的力量引向此处,它就算再不满,它的命珠明明还在他们此处,它竟敢……它竟敢! 他的双眼猩红,失控般的吼叫起来:“蠢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帮了他们,我们谁都活不了!” 但随后,他又意识到什么般,害怕地放低了声音,用尽全身气力,哀声乞求道:“默影……救救我们……不管你要什么,我们都能答应你!救救我们……” 默影的命珠还被他们掌控着,它一定只是一时之气,想借着桃夭之手,惩戒一番他们而已。只要他们的将自己的姿态放得足够低,甚至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向默影哀求乞怜,过不了多久,它一定会对他们施以援手。 一切都不要紧,尊严根本不算什么东西,只要能够活下来,他们之间这笔帐,他们日后再好好清算也不迟。 可下一瞬,他们的耳畔却传来默影嘲讽的话音,它的声音带着像是期待般的颤意,快意又残忍地道:“已是将死之躯,吾为何要救你们?” 它已经等这一日很久了。 从离开径水神域的那一刻起,它就在等待着,终于,在今日,恰好能够借着桃夭他们之手,除去这几个碍眼的家伙。 它早就受够了神族的自以为是与傲慢。 从始至终,需要这个盟约的人,从来不是它,而是他们,而这几个卑贱的神族,却胆敢借着交换命脉的盟约,一次又一次地变本加厉,对它如奴仆般呼来喝去,还妄图利用它的力量去夺得天下。 他们怎么配! 但所幸,它的新命珠马上便能凝成,届时,它就能永远摆脱他们的掌控,这一切便都会结束了…… 默影如是想着,心下满是报复性的快意。 “你!!”符白再也压制不住地暴怒起来,嘶声道,但他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默影不再听命于他们,只有一个可能。 它为自己留了后路。 随即,符白色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失魂落魄般地望着默影的方向,不可置信事态为何会发展到如今这般。 见长老们败下阵来,桃夭正准备再次施法,和祁落一起,将他们彻底诛杀,而电光火石间,她却陡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脉息在旁侧一闪而逝。 她的眸光轻颤。她能感知出,那道脉息的主人,正是她的师父容忱! 桃夭立即不动声色地追随着它的方向而去,视线瞥过默影的方向,又马上收了回来。 脉息之间的呼应绝不会有错,果然与她先前猜测的一样,师父……他还活着。 111.一如从前(完) 111 ? 一如从前(完) ◎他们,也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意识到这一点, 桃夭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宽慰,但紧绷的心弦却还是不敢有任何松懈,她与祁落仍旧用术法制衡着符白一行人的动向, 确保他们无法逃脱, 同时, 脑海内思绪急转。 师父既然还活着,先前却一直不曾现身,直至符白受到重创后,再无反抗之力后,她才又感受到了他的脉息。那便意味着, 他一直都保有本我的意识,虽隐匿于默影之中, 但仍能够洞悉到外界的动向。 而很显然,默影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它还在为符白将要死去而幸灾乐祸。 虽然她不知道师父用了何种方法才做到如此, 但她想已经能够猜到他的计划, 将本我封存于默影之内,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唤醒自身,从而与之相抗。 而此刻, 似乎便是她猜想中“合适的时机”——她已然觉察到了师父的脉息, 这便预示着,他定然谋划好了什么,并且即将行动。 只不过, 桃夭还是无法立即确定心中猜想,关于默影与长老之间的联系,她所知道的并不算多, 事关天下, 无论如何, 她都必须斟酌好才可下论断。 桃夭蹙紧了眉头,垂眸沉吟着。 以她对于符白等人的了解,即便他们需要默影的力量,他们也断然不甘居于人下,相较之下,身为上古时期便存在的默影只会更加自傲,它早已见识过更强大的古神桑泽,如何会将如此弱小的神族后裔放在眼中,还这般相安无事地协作了数年。她就不信他们彼此心中没有对对方的怨怼。 除非…… 桃夭神色一凛。 他们双方,相互交换了什么。 这两者之间的天平唯有绝对的平衡,才会短暂的彼此协作,故而,那只会是一个对双方而言,都具有足够重量的东西。 而那样的东西,天地之间,只有一样。 彼此的命脉。 桃夭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再度看向匍匐在地面几乎不能动弹的长老们。 也就是说,默影的命脉,此刻就在符白一众人身上! 方才全部的疑惑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她先前还有几分不解,为何默影的见死不救会让符白那般惊诧。而至于默影,分明自身命脉掌握在他人手中,却毫不在意的缘由,也只能是它已经在凝结新的命脉,又或是,它已经凝成了新的命脉。既然自身命脉能够回归自己的掌控,它自然就不必再去在意符白等人的死活。 眼下,一切已然明晰,桃夭迅速作出了决断。 她猜,是前者。 符白已然受到重创,再无逃生的可能,只要她与祁落焚毁符白一众长老的肉身,就能摧毁其中默影的命脉。 至于处于默影体内的封存的一众长老们的神魂之核,那大概正是师父此时现身的唯一理由,他将要唤醒本我,约莫也是为了除去那些神魂之核,毁掉长老的命脉。 只要他们与容忱同时动手,便能彻底断绝二者的活路。 桃夭登时屏息凝神,指法翻动,口中喃喃念出法诀,同一时刻,她望向站于自己身侧的青年,视线相撞,他似乎亦是在一瞬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二人在同一时间念动起法诀。 顷刻之间,耀眼的光辉自二人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出,交相辉映着,登时化作滔天的鬼火,以符白一众所在之处为界。将他们层层包围。而那鬼火成型的片刻,无数细小的灿金的光芒从中不断迸发而出,凝成一张巨网,自上而下将他们完全禁锢其中。 他们再也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瞪着眼睛,怨恨地盯着青年与桃夭,口中不断咒骂着什么。 青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瑟缩在焰火中央的符白一众,碧色的眼瞳中清楚地映着他们此刻的窘态,愤怒、绝望,与……强烈的不甘。 真是让人厌恶啊。祁落皱了皱眉。 分明都已经那般苟延残喘,随时都有可能丧命,怎么还敢露出这样恶心的嘴脸。他接着厌烦地挪开了目光,不耐地动了动手指,霎那之间,鬼火的范围又一次缩小,这一回,近乎贴合着他们的肌肤燃烧。 强烈的威压感压得符白一众近乎喘不过气来,熟悉的惧怕感自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疯狂地涌上来,不断叫嚣着逃跑,可他们此刻早已动弹不得。迷蒙之间,他们猛然想起数年前遭受魔族复仇的那一日,身上的修为尽数被废去,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只能像老鼠一般拼命逃窜着,妄图躲开祁落的追杀。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 凭什么……凭什么! 符白圆睁着双眼,他的眼中遍布血丝,其间充满了不服与怨毒,可下一刹,在对上祁落阴寒的目光时,那自心底滋生的畏惧与害怕又一次将他彻底吞噬,让他的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符白一众都已经被他与桃夭联手制住,杀他们已是易如反掌。青年偏过头,望向身旁的桃夭,原本冷漠的眉目在瞥见少女的那霎转瞬化作柔和,他放柔了声音,轻轻道:“阿夭,你来。” 神族曾对九黎一族犯下滔天罪孽,合该由桃夭亲自向他们追讨。他们就算是死,也须得死在她的剑下。至于神族曾对魔域所做的那一切,在与少女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后,对他而言早已不再那么重要。 他并不在乎是否能够手刃仇敌,若是阿夭杀了他们能够得到几分慰藉,那便杀了。 他只要她开心。 闻言。桃夭却摇了摇头,说:“我们一起。” 青年有些错愕,但立刻回应了声“好”,紧接着,他收回停留在桃夭身上的视线,瞥向前方。原先的柔情在他眼中一瞬被敛去,只剩下如寒冰般的漠然,仿若他接下来要做的,只不过是碾碎一些无关紧要的蚂蚁。 片刻,他再度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们一起。” 神族的全部罪孽,今日,就将永远终结在他们二人手中。 二人一齐望向焰火之中的那五道人影,而后,在同一时刻,他们一同开始催动法诀,围绕着那五人的幽蓝鬼火在一瞬如同海啸般疯狂升起,几乎遮天蔽日,强有力的焰火足以阻断任何人的窥视,带着不容侵犯的压迫感。 鬼火围拢之下,那张灿金色的巨网上骤然生出无数骇人的尖刺,分明闪动着温暖而明亮的光芒,可此刻,在符白一众的眼中,那却比阿鼻地狱中的厉鬼更可怖。 杀机四起。 众长老们无疑感受到了其间森冷的杀意,他们还是不死心地想要挣脱出来,可只要他们稍稍动弹便能感受到鬼火炽沸腾的温度在烧灼着他们的肌肤,钻心噬骨的疼。最后,他们终于放弃了无用的挣扎,却开始互相咒骂起来,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在他人身上。 符白太过自傲,独断专行贯了,若非他先前那样确信默影绝无可能背叛,向来狡兔三窟的他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连一条后路都不曾准备;祝恪过于轻敌、易怒,若是他那时肯好好与桃夭说和,说不定不会闹到如今这样的局面,三长老莫钦、四长老封痕、还有五长老折语都是些只会附和的庸才,根本毫无用处。 最可恨的当属默影!它竟敢背叛他们……竟敢算计着让他们赴死,这个该死的蠢货,以为他们死后,它就能夺得这天下么……它做梦! 去死……所有人……都该与他们一起去死! 大难临头的前一秒,他们还是在相互咒骂着,指责着彼此,将身上所有的怨恨一股脑地宣泄给对方,可根本不过刹那,他们猝然听见自他们的顶心处传来一阵响动。 他们死死地睁大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如同厉鬼獠牙般巨网在瞬间落下。 皮肉贯穿,血液飞溅。 与此同时,在一旁的默影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话音一瞬变得尖厉而急切,“不…你们在做什么!住手……快住手!” 就在方才,它还在为算计了符白等人的死亡而拍手叫好,却未曾料到,桃夭与那魔尊竟比设想中的更快对符白一众动了手。 它的新命珠此刻还尚未凝成,周身命脉仍受制于从前的命珠,便也意味着,倘若任凭着桃夭等人将众长老一并诛杀,它亦会随之灰飞烟灭。 想不到这场灾祸竟这么快轮到了自己的身上。 怪只怪它先前高兴的太早。 它自以为骗过了符白,骗过了容忱,事情就已成定局。所以它刻意给了桃夭等人机会攻向符白,不过是想借他们之手,嗟磨符白一众的自尊,它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众众长老万念俱灰,哀叫乞怜的模样,仿佛只有如此,才能一解它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恨。 可它却低估了桃夭对于符白的恨意,灭族之敌就在眼前,她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 明明,再过一刻,属于它新的命珠便能够凝成,而它,就能彻底摆脱任何人的掌控。 不必再终日待在狭小的鸢境中,不必将自己所珍视的力量也一并分给他人,更不必在他人的胁迫之下助成他们口中的大业。 那种不快的处境,它分明马上就要摆脱了…… 默影急促地想要用术法阻止这一切,但还是太迟了。 那些神族的气息在巨网降下地一瞬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就该轮到它的命珠了。 不……不!它绝不能让自己这样长久的努力都前功尽弃,它连在古神桑泽的手中都曾经活了下来,它绝不容许自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默影旋即凝神静气,双手拂动,准备以禁术逼迫着自己尽快完成新命珠的凝结。 只差一刻。 马上,符白他们的死活,都不会再与它有任何关联。 而就在它念动起法诀的那一刹那,默影却陡然发觉,无论自己如何尝试,此刻它体内的力量竟然纹丝不动,完全不受它的调动。 默影怔愣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就在它的躯体之中,准确的说,是容忱昔日的躯体中,有什么虚无却强大的力量,此刻,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流转在周身上下。桎梏着它的一切行动。 浓烈不安乍然席卷上心间,如同野兽般不断叫嚣着,将纷乱的思绪一寸一寸侵吞入腹,只余下无尽的惊惶。存于世间三万年之久,默影从未如此害怕过。 这也是它生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有关这具身体的感知正在一点点脱离,默影知晓是容忱在试图夺去身躯的主导权,若是真的让他得逞,它一直以来所苦心谋划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容忱!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你竟敢背叛我!吾会杀了她……吾现在就杀了她!” “住手!蠢货!快住手啊!” 彻底失去身体掌控的前一刻,默影竭尽全力地嘶吼着,但只是枉费气力。 近乎同一瞬间,桃夭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容忱留存在默影中的脉息开始变得越发强烈,她立即转过头。 视野中央,那道身影念动着法诀,以最快的速度开始结印。 她知道此刻容忱彻底夺回了身体的主导,很快,便该是她与祁落一起出手的时候了。 但容忱身后的那些游离在外的黑影却似乎仍旧不甘心,又或是害怕到了极点,那些邪气将他一圈圈缠绕起来,催使着他身上的骨刺开始急速生长,将他的躯体刺穿。 而容忱却像是觉察不出疼痛那般,只是凝神念动着法咒,继而,自他的腕间,有什么浅蓝色的东西开始闪动着光芒,变得越来越明亮,那手镯般的物什明亮一分,他的神色便减去一分痛苦。 浅蓝色光芒大盛,男子如同傀儡般无神的双眼骤然变得清明。 赤金色的光纹自他的掌心开始迅速向外流转,将他彻底围拢在内,形成一个精妙的图腾,骤然开始不断缩小,缩小,直到最后,图腾停留在五个蓝色的光点之上,将它们全然禁锢在内。 随后,男子薄唇微张,冷冷念道。 “柘阳,杀。” 弹指一瞬,图腾迸裂出强烈金光,如同海啸般霎时将虚浮的光点尽数吞并其中。 亦在此刻,桃夭与祁落当即以最快的速度捏出法诀,二人掌心涌出的力量相互交织,闪动着比剑刃更为锋利且冰冷的光芒,带着强势的压迫感,对准鬼火之中那个残余的光点竭力一击。 光辉自离开二人掌心的刹那,周身速度开始不断加快,恍若流星划过,只在背后余下些许零星的碎影, 就在最后一个神魂之核消散的同一瞬息,那道光辉终于笼罩在了命珠的上方,而转瞬之间,光辉便将命珠淹没,只听一声轻响,那个看似无坚不摧的珠子竟就这般彻底四分五裂。随后,它的光芒立即黯淡了下去,被风一吹,全然化做了齑粉。 符白一众祸乱天下者,以及上古邪气默影,终是在此刻,尽数得以伏诛。 万丈苍穹之上,夜色暗沉如墨,阴云密布,风雨将倾,却在此时,聚拢成团的乌云竟在倏尔散开,一缕朝阳穿透云层缝隙,轻轻落于大地。 继而,漫天甘霖。 桃夭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任凭雨水不断濡湿着朦胧的视线。 先前遮天蔽日的黑气在瞬间消失殆尽,火焰在雨水的冲刷下逐渐熄灭,只余下焦黑的地面,视线中地每一寸土地都透着颓败,弥漫着死亡,可此刻,这样的景象,在她的眼中,却是新生。 腐肉得以剜去,天下终得新生。 桃夭眼角止不住地开始一阵阵发酸,泪水与雨水融合在一起,带着温热的湿意。做到了……他们真的做到了。她曾经对天下,对苍生虔诚的祈愿,终于在今日,有了回音。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头,望向那个青年,他就那样静静地守候在自己身后,同一瞬间,他们视线相碰,他的眸色缱绻而温柔。 而后,青年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 掌心相贴,十指紧扣,一如从前。 黎明到来了。 他们,也终究等到了这一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支持,正文到这里就算完结啦!过段时间有空的时候会为大家奉上福利番外(提前小剧透,预计三章左右,可能会多写,男女主、男二各一章,以及有关古神桑泽时期的故事,还有一些伏笔的呼应),那么各位读者宝宝们我们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