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女要我舍身渡她》 少年游 水镜中微微泛光,云雾消散般逐渐清晰起来。 正是一片妖域入口的景象,那边丛林遍布,异常生长的树干高大耸立、各色枝叶纵横繁茂。因已至夜间,四周皆是一派肃然死寂。偶有未开化的动物自丛中窜出窜入,也不过几瞬,很快便恢复安静。 这几年人族和妖族的关系不好不坏,但妖族边界处险恶丛生、若无妖气的人族闯入便会被四处藏着的精怪和这些看似了无生机的树木盯上,虽不致死,也是好一通折腾。 水镜前头的蛇女一直沉默且专注地看着。 她的额角有几缕发丝垂落,若细细打量去,便能察觉她用头发遮掩住的两处圆状疤痕,那边的血肉早已愈合,但新长出的皮肤不似从前,有些许凹凸粗糙。 妖族总会带着些与人族相异色的外貌,便如她的眼睛,瞳孔略显细长,最里面是近乎于黑的幽蓝,盯久了能叫人背脊发凉。 大妖垂手而立,凝视水幕中的景象。她旁边还扔着两个年岁不大的人族,都被灵力封住了嘴。 其中一个脸颊圆些,生了双凌厉上扬的凤眸,红色镶着金边的衣裳如今被她自己扭动时弄得皱皱巴巴,神色尚且有些不服气,却一个字都发不出,简直气得能头顶喷火。 另一个则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虽长了对妩媚的狐狸眼,但脸色沉静,清清冷冷端坐在地上。她的衣裳素白,也极干净,若非旁边有个四处挣扎乱动的将她的袖摆边角蹭乱了,此刻应是平整无褶才对。 她也一直注意着水镜,眸色一动,轻轻碰了碰身旁的人,微扬下颚,示意这人去瞧。 红裳的姑娘倒听她的话,皱着眉就往上看,果真发觉那黑黝黝的丛林中隐约映出人影来。 大妖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眼睛彻底化作竖瞳。 垂落的枝叶窸窣作响,点点光亮从后边散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着发亮的玉珠,不紧不慢地探出来将枝条拨开。 随后是一顶小巧莲花银冠,冠中插着支细簪,簪上又镶着颗莹润玉珠。满头墨发几乎都被妥帖束起,只在耳后边留了两缕,也皆用雕着细纹的银质发扣扎好。 云纹白靴踏过,姑娘斯条慢理地低头从空隙中钻了出来,虽未直起身,那眉心一抹朱砂已在这点光亮下艳得似要灼起。 等终于从胡乱生长的草丛中跨出站稳,她垂着眸拂了拂身上云水蓝的圆领袍子,又理了理腰间的银白宫绦和旁边挂着的一个小小的八卦盘、一把细长的刀,不紧不慢地抬了头。 实在是副好相貌,眉清目朗,瞳色极浅,琥珀琉璃一般闪着光亮。她平日里应极爱笑,唇角未动时自上扬三分。 尽管那颗红痣生得艳极,偏杏仁状的眼睛大而圆,眼尾处又微微敛着,脸颊上还带些少年人未褪的软肉,神情中天生含着番无辜之色,这般模样在师门长辈面前从来是无往不利。 水镜前的姚天姝一看到这人,鲤鱼打挺般立马坐直了,也不管自己的红衣乱成什么样。嘴角忍不住扬了下,随即又向下一撇,想到平时门中的姑姑姨姨们都被这人这副天真无害样给骗去,不禁牙痒。 这家伙分明就是只面软心黑的狡猾小狐狸! 怎么出门历练了两年,看着竟是一点儿没变。 妘棠本就稳稳盘坐,此刻认真观察一二,眸中慢慢浮现出点点笑意。 她们二人不慎落入妖域,被这性情不定的蛇君捉住,本不想将同门好友卷入险境。 然而当日她们的灵力才被锁住,脖颈处挂着的姜鹿云给做的护身珠就随之破碎,想来也是那时候把消息传了出去,才叫这人孤身来妖域一探。 只不过…… 妘棠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那似僵住般一动不动站立在旁边的大妖,眉心微不可觉地蹙了下。 她们的护身珠都是阿宝亲自做的,除了门内亲近的师长,旁人都不晓得来处。 但那日灵珠破碎时,蛇君就脸色有异,如今又一直盯着阿宝看,这是为何? 蛇君……认识阿宝? 何止是认知? 大妖面无表情、竖瞳锋利,一寸寸将姑娘打量下来,最早的凝滞消融后,那颗冰冷麻木太久的心也开始轻轻跳动颤抖起来,情绪太多太杂,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是怨、恨、亦或是其他。 跟记忆中的人相差很大。 蛇女有些恍惚,袖中指尖微蜷。 她究竟有多久不曾看见这张脸了? 扶风道君献祭自身补全天道后,时间好似过得飞快。 是一年、十年,还是百年、数百年? 记不太清了,浑浑噩噩许久,岁月对她而言既漫长又痛苦,她早已停止无意义的计算,这些年的经历如水中幻影般模糊。 直至此刻,她才好似又活了过来,真正地脚踏实地地踩在了现实世界当中。 蛇女的目光从姑娘明亮的眼睛上滑过,看见了她轻快灵活行走着的腿,最后停留在那双手上。 姑娘有一双好看的手,她的指骨分明,手指修长纤细,手上的肌肤光滑而没有任何伤痕,如玉如琢。 大妖看了半晌,眼帘稍稍垂下,唇角紧抿。 实在,大不相同。 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姜鹿云。 但是……蛇女眸色微沉,她在煎熬的时间中一点点咀嚼回忆过往,那些之前不曾被她发觉的违和之处都早已藏无可藏。 如今水镜中的这年少之人,与她记忆中的扶风道君迥然相异,倒更像另一个身影。 这个念头只一动,便让她心尖疼得发抖,不敢再想。 此时,姑娘已经走到了密林深处,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这一路上居然也没有精怪上前扰乱。再往前走一段,便要到妖族界碑处了,那儿有几个小族聚落形成的边陲镇子和一片山脉,这才是真正到了妖域当中。 姚天姝和妘棠见她平安无事,都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那镜中的人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眉梢一挑,又背着手倒退了两下,抬头往侧边瞧去。 两人眉心一跳,留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头皮发麻。 顺着姜鹿云的视线望去,不远处的树枝上居然趴着一条小蛇,两只手掌竖起那么长,通体品月之色,无半分杂质,远远看去只如冷玉,在黑夜中仿佛在微微发光。 这小蛇的形体也生得极好,脑袋圆圆,眼睛也似圆豆,里边还是竖瞳,认真打量一番,它的蛇瞳是比身上颜色更深些的蓝。 如今它歪着脑袋静静看着姜鹿云,蛇信一吐一缩,没半点儿蛇类该有的冷血可怖,居然让姚天姝都感觉莫名有几分憨态可掬来。 树上的小蛇盯住树下的姑娘,圆豆子一般的眼睛亮晶晶,尾巴尖不觉翘了起来。 树下的姑娘也认真观察小蛇,一双无辜水润的杏眸中骤然涌出点点欢喜。 姜鹿云从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块儿肉干,举着下边晃了晃,温吞吞地轻声问小蛇: “小蛇儿,你长得真好看,吃不吃鹿肉干?” 被她夸了的小蛇直起身子来,尾巴摇了摇,脑袋一晃一晃,居然真的慢悠悠地顺着树枝爬了下来,想离姑娘近一些。 水镜中,姜鹿云眼中笑意愈深,神色越发良善可亲,就这样举着肉干等小蛇过来。 水镜外,姚天姝和妘棠均已缓缓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果然,就在小蛇靠近,探着小圆脑袋准备去叼姜鹿云手中肉干时,一直笑眯眯的姑娘突然伸手一抓,捏着小蛇的七寸,把这条漂亮的小笨蛇扔进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银白色的绣着精致花纹的袋子里去了。 小笨蛇被她抓住的时候甚至还是懵的,尾巴动也不动地呆呆垂着,一双豆豆眼中满是具象化的迷茫。 姜鹿云将漂亮的小猎物装好,满意地摸了摸袋子,见小笨蛇在里边乖乖的居然也不曾乱动,便更喜欢了,也不把它放进储物戒,直接将这精致的小袋子挂在了腰间,随后心情极好地扬着唇角、背着手,随意哼着歌继续赶路。 蛇君:……? 大妖神色微怔,转头看了两人一眼,暂且把她们嘴上的灵力给撤了,低声问:“……她这是做什么?” 姚天姝脸颊僵着,干笑了下,小声回道:“可能……是看小蛇长得漂亮,心中怜爱,想带回去自己养。” 姜阿宝!都多少年了!这破癖好还是没改! 蛇君面前捉小蛇,你好胆魄! 姚天姝心中敢怒不敢言。 这家伙打小就喜欢漂亮的好看的、各种千奇古怪的玩意儿,不管有气儿的没气儿的,只要稍微长得有那么几分姿色,都会被她千方百计弄回去养着。 姜鹿云从小到大养过各种乱七八糟的数都数不清的东西,姚天姝一时都记不起来她究竟弄回去哪些物种,只要好看或者奇形怪状,就算是几只蚂蚁,她都能掏走圈起来。 唯一记得的是那几只稍正常一点儿的动物。最开始是只兔子,养得倒挺好,她甚至还专门给种了两亩萝卜地。但那兔子没开灵智,等姜阿宝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住的山上已经全都是兔子窝,根本分不清哪只是她的乖女,哪只是她的乖孙。忙了好一段时间,把那些兔子窝这儿送送那儿送送,才勉强收拾得能见人。 后来被姜师姑拎着耳朵骂了一通,消停了许久,但某一天,这家伙大晚上突然抱着一直浑身黝黑眼珠子碧绿的猫儿来找她们,试图把她们拉下水一起养。妘棠倒挺喜欢动物的,而姚天姝是纯粹被她烦得不行,只好顺着她在自己住处后边给猫儿做了个窝。不过也没养多久,很快那猫儿就被隔壁玥师姐看上讨去了,姬师姨向来疼玥师姐,据说那猫儿已入了灵。 另两只是白鹤,被姜鹿云喂了点儿丹药生出神智自己跑了。姚天姝那会儿在闭关,据妘棠转述,当时姜阿宝还在试图从它们身上薅几根毛下来做挂件,结果被它们一翅膀扇了个大跟斗。 最后那个是条黑色带金的大尾巴鱼,养了好几年,因为只是凡鱼、没有根骨也无法修炼,最后安安静静老死了。 姜阿宝哭得眼睛通红,抽抽噎噎地说自己以后再也不养动物,结果成年两年多,居然又起了念头。 姚天姝不知这蛇君的底细,因此字斟字酌,生怕把大妖惹恼让姜鹿云今日命丧于此。 她这话才出,蛇君本冰冷的神情居然莫名缓和了一点,朝着她微微颔首,随后转了头。 姚天姝眨了眨眼睛,有些捉摸不透这大妖的心思。 不等她想清楚,却见蛇君又陡然转了过来,蹙着眉问: “她经常带东西回去养?” 姚天姝不明所以,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妘棠观察着大妖的脸色,淡淡开了口: “之前没养过蛇。” 啊? 姚天姝疑惑侧眸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回。 大妖闻言后眉心轻展,安静收回目光,继续看水镜。 姜鹿云一路朝着南走去,天边渐渐露白,她眯眸朝着远处一望,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群山的影子若隐若现,快要到妖域里边儿了。 那两个也不知道在这儿遇到了什么事,护身珠子全碎了,但她跟门里掌管命符的师姑一问,她们留在门内的神魂气息又丝毫未动,也就是说没遭罪,只是单纯被封了灵力。 奇了。 姜鹿云一边想着,眉梢微挑,她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她来的时候服用了化妖丹,能遮掩人族气息模拟妖族血脉半个月,得尽快找到她们把她们带出去才行,马上四方大会就要开启,千万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腰间的袋子兀地一动,一只圆溜溜的小脑袋从里边费劲钻了出来,那双豆豆眼正好对上了姜鹿云投来的目光。 姑娘一怔,随即对着小蛇眉眼弯弯地笑了下,她看出小蛇眼睛里委屈的控诉,便安慰地用指尖轻轻柔柔地摸了摸小蛇的额头,又将方才用来骗它的那块肉干取出,递到小蛇嘴边去喂给它吃,轻声细语地与它认真商量: “怎么生得这么叫人欢喜?跟我回去好不好?你若是不跑的话,我就把袋子解开。” 小蛇吐了吐信子,被摸得眼睛直眯,一口咬走肉干,听到姑娘这样温柔的声音,又被她嘴里的欢喜两个字哄着,委屈巴巴的豆豆眼便慢慢亮了起来,歪着脑袋,像是在思考,也没过几瞬,便用脑袋顶了顶姑娘的手。 这就是同意了。 姜鹿云心中满意,奖励地揉弄它的脑袋,将袋子的口子给解开、好让小蛇冒出头来透气玩儿,又毫不吝啬地软声夸它:“好蛇儿。” 好蛇儿从袋子中爬出,仗着姑娘纵容一点点缠到姑娘的手腕上去,贪恋地闻着刻骨熟悉的气息。它的嘴巴微张,尖尖的利齿已然露出,却最终不曾落下,只偷偷翘着尾巴尖拍拍姑娘,伏下头、贴在纤细的手腕上不动了。 镜外的大妖看它那副不值钱的蠢样,眉头紧锁,低斥: “没出息的东西。” 然而她的声音实在太轻,妘棠两人都没能听清,也不知她突然间是在跟谁生气。 少年游 姜鹿云自幼与那二人一同长大,她们私底下瞒着师长琢磨出了一种隐蔽的联系方式,又各自留了神魂气息,因此想要寻到妘棠和姚天姝的踪迹只需跟着那两缕被她藏着的神魂气息的指引便行,倒也不是什么难之又难之事。 然而,等姜鹿云一路装成妖族小心混进妖域城池中时,却先听见了一位妖族大能开宴的消息。她虽提前收集了一些信息,但此前没有接触过妖族,也不了解妖族的秉性。若要小心行事,就该避过这个妖君大宴。 手中墨石散发着明亮的光,姜鹿云站在这座恢宏建筑前面,默默打量着四周喧闹往来的妖族,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所以,这两人究竟怎么落到蛇君手上的啊! 姜阿宝在心里的小本子上默默给她们都记了一笔,这两个家伙接下来起码一年都得老老实实叫她师姐! 至于现在,她瞧了瞧大殿门口的接引侍从,抱胸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心灵福至,低头对上了一双蓝色的豆豆眼。 姑娘眯着眼睛,慢吞吞地笑了下。 妖域中的势力错综复杂,大多是以族群为中心,龙、凤、金乌、白虎、玄武、腾蛇、幽狼等种族自降生起就拥有优越的天赋和根资,不仅修炼上一日千里,还有几率能够觉醒远古神兽血脉,因此在妖族中的地位自然高,他们的群落分布在妖域的各地、占据着各地的资源。 除此之外是少数实力超强却不愿归顺族群的大妖。妖族极其看重血脉,族群领地内自有传承之法,一般妖族都要依靠这些入门修炼,若无完整传承,修炼上阻碍重重,寻常妖族与本族的牵绊极深,也就显得这些游离独立于族群的大妖分外罕见且孤僻。如今的独立大妖都是圈占城池自立为君,给临边归附的小族和妖族散修提供庇护、收取他们的纳贡。 毕竟那些大族动辄挑起纷争冲突,或胜或败都有利益可图,但实力不如他们的小族却往往惨遭牵连、被抢夺族内至宝。若无大妖庇护,他们实在不会好过。修真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可谁不想过点安稳日子、好好修炼? 所以用一些利益去换大妖的保护,给自己本族取得安宁和成长的机会,对小族而言利大于弊。 妖君开宴,说是宴会,实际上是接见附属妖族来者。 姜鹿云打听了一下,这位蛇君并未透露其本体来历,但她起码也是合体期以上的修为,实力超凡,因此占据的城池数量众多、归附于她的族群亦不少。开宴用的宫殿坐落于最大的落月城中,分为内殿和外殿,按照族群实力排列,只有实力居前者才有资格进入内殿,其余的都只能入座外围,若无传唤、是无法面见蛇君的。 但这倒并不意味着小族就是白来,他们一是要在此献上本族纳贡以示忠诚换取庇佑,二是可以借机会与别族进行合作互换利益,这位蛇君并不在意他们私下的结盟。 宫殿位于城中心,四周布有重重阵法,大殿门前有侍从静立守候,所有来人皆需交上请柬或者身份的象征才能进内。 若不是越靠近宫殿那玉石就越亮,姜鹿云实在不会冒这个风险凑到这种场合去。她暗自叹了口气,安抚地摸了摸正圈在自己手腕上的小蛇,已借着丹药的效用模拟出与小蛇相似的气息。 她也不清楚自己刚抓到的这条明显开了灵智的蛇儿是属于哪派蛇妖,只是思及这位大妖本体便是蛇类,附属妖族中必定会有不少蛇族,因此想碰碰运气而已。只要混进外殿便好,既不会引起蛇君的注意,也能确认一下那两个人究竟在不在这蛇君手上。 姜鹿云没有请柬,而所谓的身份象征……她瞥了眼正乖巧趴着蛇信子一伸一吐的蛇儿,有些拿不准能不能用它去当个什么象征。 大不了被揭穿了就跑呗,之后再找机会去把看看能不能把那两人捞出来,实在不行就回家劳烦长辈来赎人。只是那样要麻烦些,人族和妖族之间的关系如今有些诡异,如果让上头长辈出面,那就多多少少会牵涉宗门,不晓得要给出什么代价。而且,妘姨和姚姨好像都有事闭关了,师尊之前跑出去玩儿也不知回来了没。 姜鹿云随着人群往前挪动,心下定了定,在侍从开口之前就伸出手腕,把安安静静圈在上面的小蛇露给侍从看。 侍从有些疑惑地皱眉,顺着她的动作瞧去,正对上了双冰冷的竖瞳。 阿宝心下终于打好了连篇谎话的草稿,方要开口,就见面前这扎着双丫髻的小妖猛地一颤,恭敬垂下头侧身让出位置,轻声道:“请大人随我来。” ? 姜鹿云头顶缓缓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起猛了,她成妖族的大人了。 阿宝怀疑地戳了戳小蛇的脑袋,她现在身上的气息跟小蛇大致相似,难不成她随手抓的这小玩意儿还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贵种族? 小蛇被她戳得一摇一晃,也不生气,反而乐颠颠地抬起尾巴圈住了她的手指,好似觉得她在跟自己玩儿,只抬着头看她、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豆豆眼里满是清澈的愚蠢。 姜鹿云:不太像,再看看。 “劳烦。” 也不过一瞬,姑娘微笑颔首,从容跟着侍从步入宫殿之内。 如今的情形跟她最开始的打算大相径庭,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竟是被领着直接领进了内殿。 内殿不比外殿小族众多且散漫,既要面见大妖,就不可能来晚,因此两侧座上几乎都已经坐满了妖族,此时见姜鹿云从外踏进,目光皆或明或暗地投了过来。 其中不少妖族动了动鼻翼,脸色微变,连忙收回目光。 这些细微的神情举动被暗中观察的姑娘收入眼底,叫她忍不住动了动眉梢。 妖族的五感灵敏,可以探测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姜鹿云垂着眉,顺着侍从的指引在一侧坐下,手指在宽大的袖摆下轻轻揉捏着小蛇的身体,直到被开始委屈的小蛇伸着尾巴气呼呼地拍了拍才松开,眸中浮着的温和笑意真实了些。 管它是什么,她捉到的小蛇自然是她的。 只不过,得好好想想怎么过了这一关,她此次历练,身上除了一些灵石,就只剩她自己做的那些阵法与器物,这些是她用来卖去换灵石的,也不算很珍贵,倘若过会儿要给妖君献贡,该拿什么东西才好? 还是说这些妖族献贡都是提前献好了的? 案上摆着各色菜肴,姜鹿云随意扫了眼,有些诧异地发觉居然还都是自己喜欢的。她这人平时里的小毛病多了去了,不比她那些清心寡欲一心修道的同门,姜鹿云好口腹之欲、爱华服美玉、喜欢欣赏漂亮的生物,她世俗欲望很重,也从不愿意委屈自己。 如果现在要死,那她愿意做个饱死鬼。 姜鹿云一边想着,一边提着筷子捡了块肉送到下边去哄小蛇。 方才没看,这会儿才发觉她的小蛇气得用尾巴圈住眼睛盘在她手腕上一动也不动。 还怪可爱的。 小蛇闻见了食物的味道,尾巴尖从眼睛上挪了一点,身体缓慢地动了下,随后好似觉得这样抬头抬太过轻易,便又缩了回去。 姑娘翘了翘嘴角,空出小拇指去点了点它,将食物往它那儿凑近了些。 过了片刻,蓝玉般的身子绕了绕,小蛇慢吞吞地抬起脑袋来飞快地把肉叼走。 呀,这就是哄好了。 温软的指腹轻柔地抚摸着小蛇的额头,又一块肉送到小蛇嘴边。小蛇扭了下尾巴,抬起圆豆眼去看姑娘,果然对上了她含着笑的明亮又漂亮的眸子。 尾巴尖卷了卷,小蛇贴在她手腕处的肌肤上感受着她的体温,这次乖巧张嘴接受姑娘的投喂,没有再闹别扭。 姜鹿云漫不经心地喂着小蛇,借着袖摆瞥了眼手中的玉石,早就亮得刺眼,意味着姚天姝跟妘棠离她很近、确实就在蛇君手上。 如今算是确定了两人的下落,但这宫殿如此大,就算不提那位实力莫测的蛇君,也另有数不清的守卫,想要寻人、甚至是把人带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误打误撞进了内殿到了蛇君眼皮子底下,她现在恐怕是自身难保了。 “道友是何族来者?”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极低的声音,听着年岁不大,姜鹿云闻声侧头望去,是个额角覆着层青色鳞片、瞳孔碧绿的女妖,此时对着她友好地笑了下,露出一对尖尖的牙齿。 妖族行走在外时可能会遮掩一二,然而这里是妖域,他们自己的大本营,谁会在自己家带面具。因此那些异于人之处大多妖族都不会刻意隐藏,顶多在特殊场合有角的把角收起来、有尾巴的把尾巴敛一敛,别显得太群魔乱舞罢了。 姜鹿云闻言歪了下头,也勾出一抹腼腆含羞的笑容来。她本就年岁小,眸子水润澄澈,展眉时便显出一派少不经事的无辜天真,眉心朱砂为她更添两分爱娇,瞧着便是哪家被长辈捧在手心里精贵养大的小女郎,柔软甜蜜得与这威严肃静的大殿格格不入,她郑重道:“我是豆豆蛇族的。” ?什么蛇? “豆、豆豆蛇?” 不仅是她面前的女妖脸色僵了下,就连周围一直暗地里关注着她的各族妖修都忍不住显出些茫然来。 而姜鹿云掌心中被喂了些食就开始懒羊羊翘着尾巴打瞌睡的小蛇听此一言,本迷蒙着的豆豆眼骤然瞪圆,像朵朝阳的小向日葵般猛地抬头朝着姑娘看去,正瞧见她脸上的神色。 某不知名豆豆蛇:…… 好熟悉的表情,仿佛不久前才见过。 被污蔑的小蛇气得支棱起身子啪啪用尾巴尖拍打她的手背,声势浩大,实际上不痛不痒。姜鹿云随手给它扣了一个小小的隔音罩,把它闹出来的动静给遮住,也就暂且不管它,自顾自地跟女妖搭话。 姑娘仿若不曾察觉到女妖脸上的异样,只好奇地眨眼反问她:“你又是哪族的姐姐呀?” 来此处的都是各族代表,他们在各自族中的地位自然低不了。妖族多是母系传承,因此这内殿里坐着的,也大多是女妖,并且实力不俗。 姜鹿云的视线自面前女妖额角鳞片滑过,疑心她是否也是蛇类种族。 这声姐姐实在太甜,哄得女妖微愣过后笑意愈深,都是成精的妖,她也自然地跳过了方才的问题,柔声回:“我是寒潭忽律一族的长老。” 忽律,俗称鳄鱼,寒潭忽律应该是聚居于离此处不远的寒潭幽谷中的忽律一族,姜鹿云打听消息时把周围大大小小的部落族群都打听清楚了。他们这一族灵根多属冰系,与未开灵智的凡鳄不同,他们体型更为庞大,鳞甲坚硬,擅长锻体。 “原来是忽律族的姐姐!怪不得姐姐看着这样威武!我要是能有姐姐这般高大就好啦!” 小姑娘的眼睛猛地一亮,好似闪着星星,憧憬又惊叹地看着女妖,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女妖穿着劲袍,手臂端正落在腿上,但衣物下是挡都挡不住的线条,不算夸张,但叫人一看就觉得十足的有力。 姜鹿云这句话有五分恭维的成分,余下的实在真心。修真界里除了一部分讲求飘逸优雅的法修和乐修等修士之外,其余的剑修刀修体修等都崇尚高大健美的身材,在这里,力量和实力才是王道,真正柔弱的人只会沦为附庸和奴役。 她作为刀修,辅修阵法,自然也格外喜欢这样瞧着一拳就能打死人的身材。只不过刀修跟体修又有所不同,体修修炼需要极致的锻体,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是他们的盾牌和武器,因此他们修炼的痕迹会在身体上有明显的体现。但寻常的修士如果不像体修这样日复一日地高强度锻体修炼的话,他们的形体会在筑基之后逐渐固定,外观上自然没法儿跟体修相比。 姜鹿云虽瞧着清瘦,但那不过是因为她个子高挑、骨骼匀称,实际上因常年挥刀修炼,她的四肢都覆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腹部亦有明显的线条,若放在凡人间,她也算是极显眼的那个,但在此界居然只能藏在人群里,大殿内坐着的各女妖和少部分男妖瞧着都要比她高大一圈,硬生生把她衬得娇小起来。 这妖族是有什么秘法吗? 阿宝有些纳闷地寻思着,手指轻轻一弹,把小蛇的脑袋弹得后仰,给本就生气的小蛇火上浇油,被它咬了一下。 跟磨牙似的,连她的皮都没咬破,一点儿也不疼。 她的夸赞听着太过真诚,羡慕的眼神藏也藏不住,只恨不得这些肌肉立马长在自己身上,威武两个字简直让女妖好似暑天喝下了一汪冰泉,快活得全身汗毛都舒展开来,嘴角扬了又扬,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坐姿,刚好能明显露出自己手臂上的漂亮轮廓。 女妖轻咳了下,谦虚了下:“小友过奖了,我瞧小友年岁也不大,还在长身体呢,日后必然比我强。” 姜鹿云张唇还想说什么,却察觉周边氛围猛然沉寂,便闭上嘴,目光朝着首座投去,果然瞧见那里多了一道玄色衣裙的身影。 她随着众妖一同起身,向着那身影行礼,脸上表情是再老实不过。 旁边的女妖也早已收敛心神,不敢在蛇君面前放肆。 姜鹿云安静坐下,垂眸听着几个妖族在寒暄恭维过后开始与蛇君商议事物,伸手又夹了些菜去哄自己的小蛇,心中慢慢想着正事。 看这样子,这些妖族来人在开宴前就已经献上贡品了。 唔,这块肉喂给小蛇。 这倒是好事儿,也省得她左思右想该怎么糊弄过去。 啊,是炸鱼干,给小蛇吃一块。 但这位蛇君都是如此修为的大妖,真的看不出她的伪装吗?还是有其他想法?她都能察觉上边朝她扫过好几次的目光了。 菜叶子,不爱吃,给小蛇。 如果过会儿蛇君当众发难该怎么办?师姐身子不好,不能劳烦她。现在给师尊发消息还来得及吗? 什么东西,生姜?扔给小蛇。 啪叽。 桌上掉了块被小蛇用脑袋愤怒甩过来的生姜。 姜鹿云若无其事地把它拨到一边儿去了。 哦,小蛇不爱吃生姜,跟她一样。 那些妖族絮絮叨叨谈了多久的事,姜鹿云就给小蛇喂了多久的食物,她的手实在闲不下来。 她又夹了块儿小炸鱼准备喂,结果被小蛇的脑袋给顶回来了。 嗯? 姜鹿云终于收回心神,疑惑地低头去看了眼自己腿上窝着的小家伙,目光兀然一顿,随后嘴角的笑容都裂开了一瞬,大惊失色地捧起肚子已经完全拱起来的小蛇,看着它有气无力地吐着信子直打嗝的样子,连忙去自己戒指里掏消食丸。 “饱了怎么不跟我说?” 好不容易从旮旯角落里找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消食丸给小蛇塞下去,姜鹿云抬眸瞥了眼,暂时没人朝她这儿看,便低头给小蛇揉了揉肚子,看着它瘫着尾巴躺在自己掌心上的模样,有些好笑的颠了颠它。 小蛇儿不会说话,只能对着她吐信子。 这事也实在不能怪它,姜鹿云喂起来就没个数,因此想了想,小声告诉蛇儿:“下次饱了就用尾巴拍拍我,别又吃撑了。” 软趴趴的蛇尾缠上来,拍了拍她。 姜鹿云刚想笑,却陡然察觉到了一道隐晦的目光,她嘴角抿了下,还是顺着这已打量了她不知道多少次的视线抬头往上望去。 正是那高位端坐着的蛇君。 她早就发现自己了。 少年游 宴会开得挺久,这些妖族一旦涉及利益方面就开始扯皮,听得姜鹿云百般无聊。 她方才向上看去,那蛇君这么长时间竟连姿势都不曾换过,端庄得仿佛一尊木像。 阿宝肃然起敬,要不人家怎么能是蛇君呢? 看看这耐力。 再看看她腿上这条小蛇,早就吃饱喝足团成一团缩着脑袋睡得直冒泡。 阿宝恨铁不成钢,用手指点着小蛇,硬生生把睡着的蛇儿强行喊醒。 小蛇迷迷糊糊甩了甩脑袋,发觉四周无事,便挪了挪身子继续睡,只用尾巴不满地拍了下阿宝的手。 阿宝看着它阖上眼睛,默默又伸出手把它叫醒。 小蛇翻了个身,继续睡。 阿宝再戳。 小蛇把脑袋和尾巴盘到身子底下去不理她,接着睡。 阿宝继续戳。 小蛇……小蛇猛地一翻身,委屈地对着阿宝露出尖尖的牙齿,用脑袋狠狠撞开阿宝的手指,随后头也不回地从阿宝的腿上爬到阿宝坐着的椅子边上盘好生闷气。 姜鹿云努力压着止不住想上扬的嘴角,试探着伸出手指想去摸一摸小蛇,结果被小蛇的尾巴重重拍开。 她也不气馁,老实等了一会儿,又悄悄探过去,眼疾手快地避开小蛇甩过来的尾巴,顺着小蛇的背脊抚了一遍,随即飞快缩回手。 小蛇僵着身子,仍然把脑袋背着她不理她。 阿宝看了眼周围,干脆伸出两只手去,把那一盘小蛇捧了回来放在自己腿上,揉揉它的脑袋,用手心覆在它的头上,低笑哄道:“睡吧,不弄你了。” 小蛇在她手下似是要抬头,尾巴尖翘了翘,又很快瘫了下去,在熟悉的气息环绕下睡得昏天黑地。 姜鹿云心中长长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慈爱地想着。 没事儿,自家孩子,不图它能有出息,小笨蛇也有小笨蛇的好,看这能吃能睡的,身体多好,健康。 蛇君高坐上位,目光却不曾离过那姑娘的身影,自然瞧见她逗弄小蛇的全过程,神色愈发冷凝。在宴会将近终了之时,她给姑娘传音。 【姚天姝和妘棠在我手上。】 【宴会结束后,留下来。】 姜鹿云动作微顿,眉间笑意仍在,眸中色彩蓦然沉下,不紧不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来了。 【好。】 旁边寒潭忽律族的女妖临走前冲着她眨了眨眼睛,给她留了联系的方式。姜鹿云自是收下,与女妖互相行礼告别,静立于座位旁,指尖轻轻揉着蜷在自己手腕上的小蛇的身体,看它睡意朦胧的模样,心下有些软。 等众妖都走得差不多了,姜鹿云拂了拂衣袖,唇角噙一抹不浓不淡的笑,慢慢走至大殿前方,对着大妖行了一个人族礼。 “问天门姜鹿云,见过蛇君。” 她抬眸对上蛇君的目光,顺势将面前的妖仔细打量了一遍,方才隔得远也不敢过久盯着,因此不曾看清,如今离得近了却突然发现竟莫名有几分熟悉。 这蛇女五官深邃艳丽,身量比她还高了半头,一身绣着赤红花纹的玄色长裙,两袖处皆带着护腕。墨发高束于脑后,仅插着一支镶着红玉的银簪,除此之外周身别无修饰。 姜鹿云心生疑虑,她确定此前未曾见过大妖,这股子奇怪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敢问蛇君,在下那两位不成器的师妹是否闯了什么祸惊扰到了尊上?” 蛇女安静注视她,将她脸上神情尽数收入眼底,闻言后起身。 “她们没有惊扰到我,是我专门把她们抓回来的。” 姜鹿云忍不住蹙眉:“尊上这是何意?” 大妖却不曾及时答,反倒突然说:“我姓姜,单名一个熹字。” 熹,光明,这是她长到四岁能够化形后,这人为她取的名字。 姜熹看着眼前皱着眉头的姑娘,藏在袖中的指尖摩挲了几下,不等姜鹿云开口,便先行道:“我先带你去见她们,再谈条件,如何?” 姜鹿云垂下眼帘思量一瞬,终是平静应下: “好。” 她的掌心中已经握住一枚玉牌,只需碾碎,便能把消息传出。 姑娘骤然弯眸,背过手轻声道:“蛇君姓姜?我也姓姜,我们真有缘分。” 姜姓虽是大姓,但整个修真界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她们问天门疏月天姜氏。 真有缘分,只不知道这缘分是奔着她们疏月天来的,还是单奔着她姜鹿云来的呢? 姜鹿云勾着嘴角,笑意不入眼底。 蛇君已侧过身,瞥了她一眼,不曾回。 小狐狸。 姜鹿云跟着姜熹的身后前行,这座宫殿后方居然别有洞天,光是一个走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阵法。 并且,这些阵法她实在太过熟悉。 姜鹿云的目光从各处角落滑过,手指忍不住抚上自己挂在腰间的八卦盘。 她在阵道上颇具天赋,否则也不会在疏月天传承刀法的情况下还特地跑到隔壁水云帘去求姒师姑教她。 早在十来岁的时候她就从姒师姑那儿出师,如今正摸索着自创阵法。若此时去翻一翻她的手稿,便能发现,这里居然皆是她那些不曾公之于众的初创阵法的完整体。 仅是旁观看着,姜鹿云都能很快明悟为何要如此布列。 因为这些全在她的手稿备选中,只是完成和半成的区别。 姑娘面无异色,心中的弦却绷紧了。 这位蛇君,是冲着她来的。 不知绕了几处列阵,终于来到一面墙前,姜熹也没故弄玄虚,抬手按在墙上,中心部位赫然显出门的形状。 她转身看了眼姜鹿云,向后退了一步。 姜鹿云不曾迟疑,伸手将门推开,一眼就望见了里边坐着的两人,目光快速上下扫了一下。 衣物完好,外表也没伤,看来过得还行。 “姜鹿云!” 姚天姝听见声音警惕地抬头看过来,见到姜鹿云时不禁一愣,随即又惊又喜地扬声唤她。 但很快,她就沉下脸色:“你也被抓过来了?” 一旁本在打坐的妘棠睁开眼眸,皱着眉站了起来,右手抓住佩剑剑柄。 确认这两家伙完好无损、活蹦乱跳,姜鹿云慢悠悠抱着胸倚在门边,暂不回话,偏头问蛇女:“尊上请说吧,怎样才能放她们走?” 姜熹的答案早已在心中念了千百遍,自然是: “你留下,我放她们走。” 话音方落,袖中指尖兀然松开,大妖耐心等待姜鹿云的答复。 衣料轻动,一颗小圆脑袋从姑娘的袖摆中探了出来,深蓝色的瞳孔瞪着大妖,蛇信吐了吐,身子绷直,成攻击状态。 年少姑娘的声音在大妖脑中响起。 【不许欺负师尊!】 姜熹面无表情,心中止不住地嗤笑。 【师尊?谁是你的师尊?扶风道君早把你驱逐出门,早不要你了。】 小蛇身子猛然僵硬,豆豆眼霎时蒙上层薄薄的雾。 【……师尊只是太生气了,师尊没有不要我!】 【所以砍了你的角废了你的修为,连见都不愿意见你,甚至还因为厌恶你而杀了阿宝。】 【阿宝不是师尊杀的!这么多年了,你明明也发现了不对!】 大妖终于嫌恶地瞥了眼小蛇。 【不知所谓。】 姜熹掐断神识联系,压下心中升腾的怒意,重新看向面前之人,目光停留在姑娘眉心那抹灼灼似火般的朱砂痣上。 当年的事情究竟如何,她自会查清。 只不过蛇女早已在漫长的痛苦中执念入骨,几近成魔。 她冒着被撕碎的风险闯入时空裂缝中回到从前,就是为了一个姜鹿云。 是恨也好,是爱也罢,这么久了,她分不清。 扶风道君将她赶出师门断绝关系、又不曾把她教好,如今她成了这幅模样,姜鹿云自然是要来渡她的。 姜鹿云似有所感,低头看了眼,发现小蛇的脑袋不知何时伸出来了,就随手把它的头按了回去。 姑娘轻轻咳了咳,在听清楚蛇君的条件后毫不犹豫地换了副嘴脸,斟酌道: “尊上可能是误会了,其实我跟她们不熟。” 一换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蛇被她按在袖子里,脑袋一歪。 姜熹不曾料到这个回复,沉默了一瞬:“……她们不是你的师妹吗?” “表的,我亲师妹今年才五岁多,还在家玩儿泥巴呢。” 姜熹:…… 姚天姝实在没忍住,仰头翻了个白眼,侧头道:“我就知道!” 妘棠放下剑柄,低头浅浅弯了弯唇。 姑娘无辜地对着大妖笑了下:“尊上抓她们自有尊上的道理,在下便不多加叨扰了,就此告辞!” 姜鹿云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准备走。 姚天姝看她那动作,如果不是在蛇君面前,恐怕现在都借着她那风属性的灵根跑得没影儿了。虽然早有预料,心头却仍有些憋屈,抱着胸幽幽道:“我死之前一定会把你从小到大干的坏事儿都发给姜师姑。” 姜鹿云脚步一顿。 姚天姝望着天、慢慢吞吞掰手指数:“姜师姑被猫儿不小心折坏的烟斗、姜师姐被小老鼠偷偷喝掉的桃花醉、两年前的问灵课被不知名人士招出来的小讨债鬼,还有……” 她捧读般接了下去:“还有目前市面上最火的那本,写姜师姑跟佛道圣女美好爱情的话本子。” 姜鹿云冷静了一下,认真思考这些事情被师尊知道后自己会以什么姿势被做成摆件挂在疏月天的大门口。 思考完毕,她神色狰狞一瞬,猛地转头去看旁边的蛇女,表情阴狠,语气凉薄: “尊上,答应在下一生只有一次的请求好吗?” “杀她们之前记得先把她们的神识清空。” 神识清空,那不就是搜魂,人都得变成傻子了。 小蛇豆豆眼圆睁,惊得直起上半身,在姜鹿云的衣袖中顶出一个小小的包。 姜熹又默了下,低声道:“……罪不至此。” 少年游 “你倒是狠心。” 姜熹深深看了眼姜鹿云,在她察觉不对之际指尖一动,密室外围阵法瞬间升起,幽蓝灵力所化的绳索把姑娘手脚都捆了起来,随后将人推进密室。 姜鹿云踉跄了下,差点儿没站稳摔在地上,索性是被身后的姚天姝和妘棠伸手扶住。 手腕上的小蛇猛地冒出头来,爬到姑娘肩上,竖瞳冰冷,浑身都微微泛起莹润如月的光,张开嘴露出利齿对着大妖哈气。 “看来尊上还当真非要把我留下?” 阿宝动了动手腕,然而身上这灵力绳越挣扎锁得越紧。 她干脆就不动了,靠在两人的身上,眯眸观察蛇君脸上的神色,轻笑了声:“方才就想问了,我尚且籍籍无名,但尊上似乎早就认识我,甚至……很熟悉我?就不知尊上为何会关注我这般小人物?又为何想要将我留下?” 这位蛇君看她的眼神从一开始就不对,姜鹿云暂时想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知道每次被大妖盯着的时候她都感觉背脊有些发凉,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一条巨蛇牢牢缠住四肢锁起来。 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通常来说她应该是十足的排斥和防备才对。 可偏偏的,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一直萦绕在心头,连带着她看这蛇女时都有了些偏差。 阿宝很是头疼,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蛇君瞧着凶狠,但每次看她时都有点儿……委屈?让她怀疑是否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她又仔细瞧了瞧蛇君的脸,又实在没法儿把姜熹这张冷得要结冰一样的表情跟委屈挂上钩。 真是奇了。 姜熹侧过身,收回目光,有些嘲弄地勾了勾唇:“我是恶妖,做事自然全凭喜好,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不如你自己猜一猜。” 姑娘肩上的小蛇半个身子都紧绷着朝前探,姜熹却丝毫不将它放在眼里,也不屑去看它那副不值钱的护主样。 有够丢人的,扶风道君早八百年就把它当成垃圾一样踢得远远的,它倒是个贱骨子,如今一瞧见人就巴巴贴了上去。 蛇女心中自几日前看见姜鹿云时就分外恼怒,她本该将这条蠢蛇收回来。 “可我倒觉得尊上不像个恶妖。” 姑娘的声音陡然响起,将她全部思绪尽数打乱。 又来了。 姜鹿云看着蛇君垂眸的样子,心中竟生出些古怪的无奈,她不太喜欢姜熹自称恶妖。并且,她总疑心这蛇女是否使了什么障眼法,实际上的脸早就挂满了泪痕,毕竟这蛇儿…… 毕竟什么? 姜鹿云骤然蹙眉,她此前从未见过姜熹,哪儿来的毕竟? “不像恶妖?” 大妖一字字呢喃,双眼化作竖瞳,嘴角弧度霎时消失,冷声反问:“你很了解我吗?” 她话音方落,胸口处又涩又疼,说不清是气的还是其他,更不想再听见姜鹿云的声音,转身甩袖便走。 密室外布满重重阵法,如今她一离开,密室的大门再次被阖上,周边都安静下去。 “……你真的认识这个蛇君?” 姚天姝见姜鹿云低着脑袋良久没说话,也跟着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她。 “啊?” 姜鹿云挑了挑眉,偏过头:“我从小跟你们一起长大,我认识什么人,你们能不知道?” “你这两年跑出去历练了,谁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才认识的。” 姚天姝嘀嘀咕咕,就见这人扭着身子挤开自己和妘棠的手,仍被绑着手和脚,一蹦一跳挪到墙角,不免好笑。 姜鹿云有些艰难地坐下,漫不经心地仰头靠着墙:“我确定之前都没见过她。” “这两年我去了南域,最近各地突然出现许多天灾,南域下凡人城池和国度最多,那儿的百姓日子过得很苦,我跑过去帮忙了。” 修真界跟凡人界其实是毗邻着的,只不过天地初分时天道就立下契约,修仙者不得依仗修为实力去干涉凡人界的内政或欺辱凡人,凡是违反此条约的都会遭到反噬、道消身死。 妖族领地坐落在最北边的北域,魔族与其余大大小小的邪道一同霸占西域,剩下的东域和南域则是人族正道的地盘。 东域多是修真世家和宗门的聚集地,南域最为特殊,其中大多都是凡人和以武入道的修士,整个南域都被一层结界包裹,外来修士进入时灵力被限、修为也会被封锁三个等级。 人族修士修到一定程度,除非借助丹药或其他手段,否则难有子嗣。而各宗门和世家的根基,都在人,没有人,哪来的门派和家族? 因此可以说南域是修真界的输血地,各宗门和家族都会在南域招收门徒。 妘棠抱着剑在姜鹿云的一边坐下:“我们出来前就听闻了,这场天灾覆盖四域,除了异象外,很多修士都被突然出现的混沌裂缝吸入,折在了里面。” “不过很奇怪哎,我跟妘棠是在你走了一年多之后才出来的,出来的时候这些裂缝好像还在增多扩大,遭难的修士人数一日比一日多,但后来情况貌似开始稳定了。” 姚天姝左看看右看看,挤到姜鹿云另一边去。 姜鹿云闭了闭眼,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们两个是要把我挤成肉条吗?” 一直往她那儿拱的姚天姝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一点。 端坐的妘棠纹丝不动,沉稳擦着自己的剑。 读作两个人,实则一个人,谁被骂到了她不说。 “据说裂缝中都是各个险象丛生的幻境和秘境,只要破了秘境和幻境裂缝就会消失。只不过很多人运气不好,碰上超过自己修为所能应对的东西,因此直接死在了里面。” “你碰上过吗?” “碰到了一个,不过运气还好,里面是一群修为不高的鬼怪,我把它们全杀了就出来了。” 姜鹿云懒懒散散地回话,突然身子一直,脸色大变。 妘棠抬眸:“怎么了?” 阿宝扭了扭,悲愤地转头看她们两:“为什么那个蛇君只绑我不绑你们!” 她肩上的小蛇缩了缩脑袋,豆豆眼再次变得澄澈且愚蠢。 “谁让我们阿宝这么招人喜欢,让蛇君都惦记上你呢。” 姚天姝幸灾乐祸地调侃她。 蓝玉般的身子一僵,蛇儿兀地转头,竖瞳放大,愣愣盯着姚天姝,脑袋仿佛刹那间生了锈一样不能转动。 她在叫谁阿宝? 姜鹿云眯眸,突然觉得手痒,不过现在手被捆住,只能用腿了。 啪! 就像一只打挺的鲤鱼,她陡然伸腿一蹬,在姚天姝的衣服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痕迹。 “姜阿宝!!!” 混战开始。 妘棠慢吞吞地挪了挪,看着眼前滚来滚去跳来跳去的两个人,心中平静如水,也不管她们瞎闹,只淡淡问:“你们想过怎么出去吗?” 阿宝刚从地上歪歪斜斜地爬起来往前跳着躲过姚天姝的攻击,动作灵活得不像是手脚被捆,身形都快成残影,顺便还抽空回她: “进来之前就捏碎玉符了,如果三日内不回消息,我师尊会来找我们的。” 妘棠点头:“那就好,只是麻烦了姜师姑。” “没事儿,反正我师尊天天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到处玩儿,不如来救救她的宝贝徒儿和师侄。” 姜鹿云一个低身,找到了机会,被捆起来的手指微动,浅蓝色的细绳就绕上了姚天姝的身体。 她蹦跶了两下,随后用力一撞,两个人都跟下进沸水里的饺子似的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剑修默默扶额,这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妙招。 “姜阿宝,你幼不幼稚!” 姚天姝愤怒地用头去打她。 面前这只小狐狸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天真单纯且柔软的笑容,看得她直牙痒。 姜鹿云往旁边打了个滚:“我哪里幼稚?你才幼稚!” “你幼稚!” “你最幼稚!” “你们都挺幼稚。” 两人顿了一秒,默契忽略了不合群的声音,继续互击。 “还有,姜阿宝!谁是你师妹!我才是师姐!” “哟,看来在这儿睡得不好啊,你看看都迷糊了。好师妹,师姐心疼你呢。” “滚!” 嘭! 密室大门突然被打开。 姜鹿云本在打滚躲着姚天姝踹来的腿,刚巧滚到了大门前,背脊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 她仰头一看,脸色僵硬了下,低着头慢慢爬了起来,一蹦一跳地缩回了墙角,躲在妘棠后边不做声。 姚天姝同上。 这蛇君怎么还去而复返? “……你叫阿宝?” 过了半晌,就在姜鹿云开始猜想这蛇君是否准备下手把她们一起送去见阎王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她怔了下,抬眸看去,却见这蛇女一双竖瞳中竟隐隐泛起了红,唇角也紧紧抿着,匆匆一瞧只觉得像一把绷到了极致快要断裂的弓弦。 姜鹿云张了张嘴,恍惚间仿若隐约听见了谁哭泣的声音,但再凝神时,旁边又无人开口出声。 她有些不解地拧起眉:“我小名是叫阿宝。” 手上突然一湿,姜鹿云垂下眼帘。 原来是她的小蛇,不知何时又缠到了她手腕上,这会儿从衣袖中探出脑袋,豆豆眼中溢满了水汽,正凝成泪珠滚落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 “……你是姜鹿云……还是阿宝?” 蛇女木然又执拗地问。 姑娘哑然片刻: “自然都是。” “姜鹿云是我的大名,阿宝是我的小名。” “姜鹿云就是阿宝。” 少年游 正燃烧着的篝火明亮温暖,倒显得旁边抱腿坐着的蛇女脸色愈发黯然憔悴。 她本就有伤,心中又总有惦记,自己安静呆着都能把自己想哭,更何况这两日在阿宝面前还都尽力地忍,便堆积得更加难过起来。 阿宝原是歪着身子躺在上头树枝上,一条腿搭在上面,一条腿晃晃荡荡地垂下,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此时抱着胸,眼睛往下一扫,脑袋就开始发胀。 啪。 一颗小果子从上头扔下来,轻轻砸在蛇女的后脑勺上。 “不许扔我。” 蛇女红着眼眶,闷闷说着,顺手把果子拾起来咬了口。 阿宝仰头看这着天空上稀稀疏疏的星辰和缺了一角的月亮,无声叹息: “你别告诉我你又在想你师尊。” 下面的笨蛇儿不说话了,握着树枝捣了两下篝火。 阿宝又想叹气。 她抬手捂着额头,怎么想都想不通:“你喜欢你师尊哪里?” “我也见过她,她如今又瞎又瘸,一双手也半废,连刀都握不住。头发也白了,平日里穿得死气沉沉的,那张棺材脸,我看了都晦气,你……” “住嘴!” 本还红着眸子伤心得偷偷掉泪珠的蛇女勃然大怒,折断手中树枝,猛地站了起来,紧攥着剩下的半截枝条指着阿宝,厉声呵止她。 小蛇冷下脸,额角隐隐覆上幽蓝的鳞片,眼睛也瞬间变作竖瞳,第一次在阿宝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阿宝,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挚友,也一直感激你这一路上帮扶我良多。” “我知道你是替我不平,你可以骂我笨,但我不许你这样羞辱我师尊,否则……” 阿宝微怔,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梢:“否则怎样?” 小蛇咬着腮帮子,沉着声音:“否则我就要打你。” 哈。 姑娘哑然失笑,随意放下手垂着,移开目光,继续看星星:“你不想听我不说就是。” “只不过,她都砍掉你龙角把你赶出来了,你还当她是你师尊、还护着她?” 蛇儿见姑娘止住方才的话,便敛了敛怒容,将手中的树枝扔进篝火里,重新抱着腿坐下,认真回她: “我本来就只是一条蛇,哪里来的龙角,是我少时心中卑怯,师尊怜我,费尽心思帮我长出来的。是因师尊才能长成,如今师尊砍了便砍了,那本不属于我。” “是师尊将我从天灾秘境中救出去给了我一条命,也是师尊辛辛苦苦把我养大一直教导我疼爱我。我的命,是师尊给的,就算她想要直接拿走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是因为我生了大逆不道的心思觊觎师尊,才惹她厌烦。” “师尊说是把我赶出来、不认我了,但她仍旧是我师尊。我不许任何人骂她!” 阿宝半阖着眼,轻声道:“听起来你好似不恨她。” 蛇女盯着篝火,眼前一点点模糊,她努力睁大眸子,不想让水花落下,声音却仍是慢慢染上雾气:“我当然不恨师尊,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怨……有点疼和难过。” 她不恨师尊,但这么长时间了,她也会疼,也会有一点点的怨师尊狠心、连一面都不愿再见她。 师尊把她宠坏了。 她没能忍住,埋下头,把湿漉漉的眼睛按到衣料上,声音极低:“……我想师尊了。” 以前每次生病,师尊都一直守着她,给她煮加了许多糖的汤药。她如果再故意喊疼哭两下,师尊就会亲亲她的额头把她抱在怀里哄。 从小到大,师尊连骂都没骂过她,她犯了错,师尊也会耐心教她安慰她。 说是怨,小蛇更多的,还是怨她自己。 “如果……如果我没有做坏事该多好,师尊就不会生气,也不会不要我。” “如果我没有偷偷亲师尊就好了……” 蛇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尖和眼眶又酸又涩,险些喘不过来。 身旁似乎传来了草叶被踩踏的细微声音,随后,一双手伸了过来,将她揽进了怀里。 “笨蛇。” 有人按着她的脑袋,轻轻柔柔地抚过她的发。 这感觉熟悉得可怕,蛇儿的脸埋在姑娘身上,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闻着阿宝身上跟师尊有些像又不太像的气息,喃喃着:“师尊一直都对我很好,我小的时候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她都会亲自给我做。她很忙,但几乎每天都会抽时间陪着我、听我讲话。” “后来我长大了些,她在山上给我重新造了一间小房子住。我不想跟她分开,就晚上化成原型、再缩小一点,偷偷跑到她房间外头。” 蛇女说着说着笑了下,嘴角一动,些许泪珠顺着溢了进去,又苦又咸。 “师尊每次都训我,然而每次都会心软打开门把我捧在手上抱进去,容我盘成一团睡在她旁边。” 小蛇额角的那两处圆状的疤痕又开始泛痛,难受得她止不住地呜咽:“是我心思不纯亵渎了师尊……师尊现在不要我了……师尊肯定讨厌死我,觉得我是条恶心的坏蛇了……” “怎么会呢?” 阿宝闭了闭眸,将额头抵在她的头顶,压下涩意,轻声说:“你是最好最好的小蛇。” 姑娘抬头望向燃烧着的篝火,那火倒影在她的瞳孔中,却照不亮她眼底的光。 她的声音很低,风一吹便散了。 “你师尊没了你,痛苦的该是她才对。” “而你,你会有一个平安光明的未来。” “我保证。” 保证,拿什么保证? 姜熹不觉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紧紧攥着掐进心头肉里,疼得近乎麻木。 自然是拿命来保证。 所以阿宝不计后果地护着她,帮着她在妖族寻得一片容身之地站稳了脚,却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所以扶风道君熬尽心血做成补天大阵,舍身补天,补全那些害死不知多少人的裂痕,消除天灾,还世间一个太平。 平安光明。 熹,光明。 姜鹿云早早的就把这两个字冠在她头上了。 她爱的人,和信任的人,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她的爱,她的信任,她的恨,从头到尾也都只寄托在这一个人身上,被这一人任意玩弄。 姜熹有点儿想笑,但嘴角一扯,脸上竟做不出任何表情。 身上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她甚至没再看姜鹿云,只将姑娘身上的绳索解开,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这又是怎么了?” 等到密室大门再度阖上,姚天姝才一头雾水地发问。 阿宝皱着眉,正忙着给无缘无故哭起来的小蛇擦眼泪,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不懂。” 她的目光从大妖方才站过的地方滑过,最终落在手中的小蛇身上,眸底生了些思虑。 蛇儿哭得一抽一抽,它没有化形没法儿发出声音,因此瞧着格外可怜。上半边的身子躺在姜鹿云手心里,尾巴却紧紧缠着她的手腕。 阿宝都想不明白它这么大点儿的豆豆眼是怎么挤出这么多水珠子的。 旁边的妘棠看了看,取出一个小小的茶杯倒了点儿水递过去。 阿宝接过来送到小蛇嘴边,软声哄它:“乖蛇儿,先喝点儿水。” 小蛇抖了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听话地凑过去喝水。 姚天姝手指痒了下,趁着它埋头喝水伸手去摸了摸小蛇圆溜溜的脑袋。 “别说,你捉来的这条蛇还怪可爱的。” “那是自然。” 不可爱能被她看上。 姜鹿云瞥了她一眼:“别瞎摸,又给摸哭了怎么办。” 姚天姝讪讪收回手:“不至于吧?” 不至于? 阿宝用眼神示意她去看这小蛇儿开始打嗝的抖个不停的身子。 好吧,还挺至于的。 姚天姝转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小蛇,竟这般能哭。 “蛇君有问题。” 妘棠见姜鹿云好不容易把小蛇给哄好了,才开口。 “看出来了。” 这事儿实在怪异,姜鹿云自己都纳闷得要命:“她好像认识我,但我之前又确实没见过她。” “最奇怪的还不在这儿,而是我确定记忆里没有她,却又对她感到熟悉。” 姜鹿云垂着眸,把手腕放到肩旁,让小蛇爬到她肩上去趴着,自己则抱着胸认认真真又翻了一遍从小到大的记忆。 实在找不到什么线索,她今年也就刚成年两年多,成年之前一直都在问天门里长大,门里都是人族,压根没见过妖修。 所以这蛇君究竟为什么会那副态度? 姓姜,难道是…… 姜鹿云悚然一惊,眉心的红痣颜色都深了点:“蛇君见到我的时候强调她姓姜!难道!” 贴在她脖子上仍有点发颤的小蛇眨了眨眼睛,悄悄探出脑袋,期待地看着她。 只听下一秒,阿宝压低声音:“难道是我师尊在外惹的风流债?” “她知道我说不定也是从我师尊那儿听来的!还有她的态度,这么针对我,肯定误以为我是我师尊亲生的孩子!说不准我师尊当年抛下她就拿我做的借口!” 阿宝一手握拳,敲了敲掌心,恍然大悟:“这样就说得通了,她肯定想把我留下来去威胁我师尊!” “我对她感觉熟悉,可能是一两岁记忆还不太清晰的时候见过她。” 只不过好像还有哪儿对不上,姜鹿云蹙眉:“但她为什么会对阿宝这个小名有特殊反应?” 姚天姝和妘棠也肃然神色帮着她想。 突然,妘棠掀开长睫,冷静分析:“也许是姜师姑借用了你的小名,蛇君刚刚偶然听见我们说话才知道连姓名都是假的,因此大受打击。” 姜鹿云和姚天姝都震惊地望她。 阿宝赞叹不已,一拍手:“难道你真的是天才?!”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清楚了。” 毕竟以她师尊的性格,做出这种事情她还真一点都不意外。 小蛇:…… 姜鹿云肩膀突然一轻,侧头一看,居然是趴在上面的小蛇不知道为什么直直摔了下去。 她赶紧伸手一捏,把蛇儿抓住,才没让它掉到地上。 “怎么了这是?” 小蛇的脑袋和尾巴都软趴趴地垂着,只有一截身子被她捏在手指之间,蛇脸本该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它身上那股绝望的气息太过明显,阿宝凑近一看,豆豆眼里又泡了一汪珍珠准备往下掉呢。 阿宝捏着它摇了摇:“小蛇?” 小蛇被她摇得一晃一晃,有气无力地吐了吐信子,含泪看着她们三个修真界的大天才,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它真的很想立刻把那个家伙叫回来解释,然而她们之间的联系被姜熹单方面切断了。 别躲了!再留师尊和师姨们自己呆一会儿,她跟师祖的孩子都得生出来了! 少年游 扶风道君献祭的那一日,妖域中方方崭露头角的年轻蛇妖正浑身鲜血地从斗角场上下来。 她的挚友帮扶她在腾蛇族站稳了脚,但她终究是在外长大、血脉也不纯正,因此受排挤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阿宝曾再三告诫她要忍耐,要养精蓄锐,不要冒进。 蛇妖咬着布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包扎,自眉梢边起一道愈合不久的疤痕贯穿她的侧边脸颊,叫她整张脸都染上了戾气。 她等不了了。 【我杀她自然是因为你。】 【熹儿,弱小即是原罪,你既然没能力护住你的朋友,自然只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这是我最后教给你的东西。】 指尖猛然攥紧,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蛇女低头重重喘了口气,压下心头再次涌上的怒火和恨意,默不作声地走到角落里坐下,准备休憩片刻再继续。 在妖族,想要获得地位,有一道更快更方便的办法。 斗角场打擂台进行挑战。 在这里,实力为尊,赢的人就能获得荣耀、金钱、地位。 输的人,自然都是台下的白骨。 蛇妖嗤了声,她的好师尊……不,是扶风道君,教得真没错。 她靠着墙闭目静坐了没多久,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喧闹嘈杂的声音,四周的灵力也莫名开始暴动。 蛇女皱着眉睁开眼,目光却骤然停顿在远处空中,竖瞳紧缩。 整个妖域都被笼罩在一圈又一圈漂浮散开来的幽蓝灵力之中,一座座大阵自各方拔地升腾而起,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连接交叠。 这灵力,她太过熟悉了。 胸口的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蛇妖猛地站起来,疯了一般朝着妖域外飞去。 额头那儿的疤痕仿佛要将她的血肉撕裂般发疼,声音逐渐离她远去,她越飞越高,目之所及全是阵法闪烁的灵光,各族不知何时起一个个都打开了护法大阵,但皆有修改的痕迹,那布阵的手法她实在再熟悉不过。 不,不许。 好像有一双手狠狠掐住了脖子,蛇妖竟感觉到了恐怖的窒息。身上的伤口全部裂开、鲜血从草草扎着的布中不断溢出,她仿若未觉,仍然拼命压榨体内所有剩余的力量,戒指中存着的缩地符也一张一张被她撕开。 如此庞大的几乎遍布整个修真界的阵法想要完全开启,至少得要好几日的时间。 蛇妖不敢停歇,她体内的灵力已经快要耗尽,若不是她拿着腾蛇族的徽印顺着妖域众城池一路闯过去,光凭飞是绝对飞不过来的。 不知这一路上闯过了多少的传送阵、撕开了多少缩地符。 筋脉痛得厉害,喉咙里又干又涩,她跌跌撞撞,居然也跑到了妖域边缘。 但还是没能赶上。 边界处一道无形屏障挡住她所有的去路,远方中央处的大阵已完全启动,灵气自修真界的四方汇聚涌入,蓝色的光游走流转于阵法之中,点亮一个又一个道纹,场面瑰丽而神圣,将近遮天。 蛇妖扑在透明的结界上,直直盯着异象,浑身都在发颤,喉咙里满是铁锈味儿,目眦欲裂。 除了中央大阵之外,地方上出自同源的阵法亦升起启动,不提她见到的妖域内部的,光是妖域结界处就至少有七个重叠阵法。 这里的每一处道纹、每一寸列阵布局,她都曾亲眼见过。 在扶风道君的书房里,铺在桌上的、散在地上的。 她的一身阵道本事都是扶风道君亲自传授,在她年幼时,扶风道君曾抱着她为她一点点讲解这阵法的构造和设计。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座大阵最关键的分明是…… “姜鹿云!” 那阵法离她太过遥远,蛇妖根本没法儿看清,但在熟悉的灵力陡生变故之际,她冥冥中似有感知,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蛇女瞳孔猩红,癫狂了似的击打着挡在面前的结界,冲着阵法的方向厉声嘶吼。 不许!不许! “姜鹿云!扶风!下来!下来!” 来不及了。 强大恐怖的威压铺天盖地散开,中央大阵彻底激活,与四方镇压着的阵法相接,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道纹盘旋升腾,幽蓝的灵力爆开,化作极白的光,将她的眼睛刺得发痛。 天地风云变幻,在这样浩荡壮丽的异象中,蛇女努力睁开眼睛,痛苦张着嘴,近乎失声。 好似过了很久,其实不过几瞬。 周边灵力骤然停滞,随后自中央反哺般席卷四方,所有阵法在完成使命后都于顷刻间黯淡溃散,幽蓝的灵光如点点萤火顺着风飘荡,破碎如云烟。 蛇女抬起头,僵硬地伸手想要去抓,可灵光从她指缝中漏去,她什么都握不住。 唇角有东西不断涌出,蛇妖的神情定格在茫然和恐惧上,竖瞳中的光亮微动,最终凝成水雾、垂落成珠。 一切已然成了定局,周围仿佛有很多人在说些什么,蛇女木然匍匐着,听不太清。 妖域边界处的结界松动了许多,她的膝盖无意识前行两步,喉中挤了挤,飘出来的声音轻得像烟。 “……师尊?” 怎么会这样? 蛇妖头痛欲绝,在天旋地转中安静想着。 怎么会这样? 她还没问清楚扶风为什么要这么狠心杀了阿宝,只是因为憎恶她吗? 她还没来得及给阿宝报仇。 她才失去阿宝…… 蛇女垂下头,竖瞳晦暗,胸口剧烈抽搐,她猛地呕出大口的血,一边咳一边又突然弯了唇,泪水混着血水,好不狼狈。 她费尽心思在妖域里爬上去,不就是为了找姜鹿云问个清楚要个了解吗? 现在好了,扶风也死了,省了她好多力气。 谁能说这不是好事儿呢? 身下的地被一点点打湿,分不清是什么颜色。 旁边有许多人正朝着中央飞去,年轻的蛇妖随意擦擦自己嘴角,摇摇晃晃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转身顺着来路回去。 她在人群中逆行,背对着已然暗淡下去的阵法,再没有回头看一次。 有风拂过,抚着蛇女的脸颊,又吹乱蛇女额前凌乱的发,顽劣地用披散的发丝将她的眼睛遮住。 蛇女不在意,她的心脏现在空空荡荡,没有方才疼,也说不上算不算轻松。 大抵是轻松的。 嘴角的血怎么擦都擦不完,蛇女有些烦,干脆不管它,仍由它往下滴,流干了才好。 她一边走,一边算,又止不住地哼笑。 阿宝死了,扶风也死了。 她的挚友死了,师尊死了,仇人也死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现在真可谓是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啪! 巨大的蛇尾狠狠甩向房中的银镜,将镜面击得粉碎,最后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大妖阖眸,一只手捂在脸上,仰面躺着,胸腔骤然剧烈起伏了两下,挤出一声短促又怪异的声音。 阿宝被师尊杀害。 这件事究竟折磨了她多久? 如今却被告知,根本不存在,因为阿宝就是师尊,师尊就是阿宝。 嘭! 蛇尾微动,将房中器物全部拍成齑粉,仍然发泄不了心头那股子火。 【道友?我叫阿宝,你叫什么?】 【啊,她可是你师尊,师者如母,你干嘛要喜欢她呀?】 【她这么老了,配不上你,天下那么多好姑娘呢,别喜欢她啦。】 怪不得当初阿宝每次听她说起对师尊的感情时总有异色,总是想断了她那份心思。 师尊啊师尊,你真是骗得我好苦。 姜熹扯了扯唇,闭着眼睛缓了会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蛇尾重新变为双腿。 她垂眸理了理衣裙,挥袖扫清室内狼藉,竖瞳冰冷,心绪渐平,却又皱眉。 还是有哪里对不上。 当年阿宝是不辞而别,她记得那晚她还与阿宝一同饮酒庆祝终于在妖族有了立身之处,而后昏昏沉沉间她好似有些醉了,趴在桌上休憩许久,再次醒来已过了两日。 醒后她竟发现阿宝给她留下的护身玉石已碎,阿宝早没了生机。这时她才慌张顺着玉石中残留的阿宝的灵力去找阿宝最后出现的地方,这一找,就找到了问天门疏月天。 此前她一直以为是在这两日中师尊不知怎么的遇到阿宝、将她斩杀,毕竟阿宝脖子上确有师尊的刀痕,师尊也亲口承认。 但现在既然已经知晓阿宝就是师尊,那为何师尊要挑这个时候动手? 如果只是想做戏给她看,在她清醒时引着她去看个明白,岂不更好? 大妖摩挲了两下指尖,眸色阴狠。 还少了谁? 这场大戏里,还缺了一个人的影子。 姜熹压下心中杀意,抬手将藏在衣领中的小小的护身珠子取出看了半晌,随后重又塞回,走出寝殿。 无妨,她如今有的是时间,师尊也还活着,她迟早能把一切弄明白。 但可惜,不管当年真相如何,师尊也好、阿宝也罢,终究是死得太早了些,没能把她管好,叫她自己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师尊上辈子没把她教好,这辈子就合该补上才行。 扶风道君心怀众生,前世既然肯以身献祭,也定愿意舍身伴她、引她走上善途的,不是吗? 姜鹿云三个人被关在密室整整一天半,那蛇君中途倒没再来,也没折腾她们。 但,实在太无聊了。 除了每半个时辰左右跟姚天姝打一架之外,就只能胡乱猜测蛇君抓她们的目的。 她们的推测版本,已经从蛇君对她师尊清川仙君因爱生恨,进化到蛇君其实是她师尊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因为恨清川把她抛弃才抓来姜鹿云等人想要报复。 依照姜鹿云多年写话本的经验,这些推测都是有理有据、极有可能的! 姜熹来的时候,这个疏月天的大孝徒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妘棠和姚天姝两人中间,煞有其事地分析蛇君是清川仙君私生女的一二三点理由。 一只脚踏进来的大妖身形顿了下。 姑娘肩上恹恹趴着的小蛇察觉到她时仿若看到救世主,身子一下子直起来了。 “总之,就凭我师尊的风流秉性,这件事倒也不稀奇。” 阿宝唏嘘:“就是可怜了那个不知名的妖族师娘,居然遇上了我师尊。” 她义愤填膺,说不清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不知道多少次被挂在疏月天大门口的事情,恨得牙痒:“她……” 姚天姝眼睛一瞥,脸色微僵,疯狂捅她。 妘棠稍含蓄些,悄然用剑柄戳了戳她的腰。 姜鹿云差点被弄得跳起来,不满地侧头瞪她们:“做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姑娘好像一只被卡住喉咙的鸭子,安静闭上嘴,垂着脑袋爬着躲到了妘棠身后。 接收完小蛇所有记忆的姜熹冷笑:“怎么不继续说了?” 您都来了,还说什么? 阿宝低眉顺眼,不吭声。 头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视线中多了只素白的手。 手心中是一枚姜鹿云熟悉的灵珠。 大妖居高临下地盯着姑娘,分不清喜怒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我抓她们确实是为了逼出负心人。” “只不过并非你师尊,而是你。” 本疑惑打量灵珠的阿宝:……哈? 一时间,问天门三个人都被镇住了,姜鹿云沉默许久,顶着旁边两人灼热的目光,诚恳提出建议: “尊上,您知道吗?这种情节波折太少、主角出场太快,连我都不会写的。” 她叹了口气:“我才成年不久,我猜您下面该提到前世今生的纠缠了。” 毕竟如果不加上前世的设定,除非大妖能证明是这两年她在外游历的时候负了自己,否则就得等着被她家师尊和师姐联手抓住做成摆件挂起来了。 真好。 姜鹿云冷静地想。 大概率她师尊会打算把她揍一顿、一起挂上去晾一晾。 她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到时候并排被挂起来,她还可以帮蛇君在疏月天找个好位置。 少年游 “确有前世今生,你不信?” 姜鹿云耸了耸肩:“想让我信,尊上总得拿出些信服的凭证来。一颗灵珠而已,工艺并不复杂,灵力气息亦可以伪造。” “外面的阵法,你当真不熟悉?” “阵道一术自有贯通之处,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大妖倒不恼,侧过身:“既如此,便跟我来,我给你看凭证。” 妘棠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此时伸手抓住姜鹿云的袖摆,轻轻摇头。 姚天姝紧锁眉头,一改往日急躁,垂手护在姜鹿云另一边,宽袖下的指尖微捏,一道法决已半成待发。 姑娘眯起眸子,似是在思索,但没过多久便展颜弯眉笑了,软声应下。 她借着宽袖碰了碰姚天姝,又安抚地拍拍妘棠的手背,对着蛇君扬起唇角:“我也有些好奇尊上的凭证是什么。” “还得劳烦尊上引我一观。” 姜熹不在乎她们的动作,她的竖瞳里只剩这蓝袍的姑娘,目光在姑娘脸颊上逗留,从中一点一点品味琢磨着自己熟悉或不熟悉之处。 大妖得了回复,当即转身:“走吧。” 小蛇在姜鹿云的肩上动了动,把自己盘成一团,疑惑地吐信子。 【你为什么要骗师尊?】 【师尊没有负心过我。】 自从知道师尊就是阿宝之后,小蛇那点容量不够的脑袋里就只剩了师尊和阿宝对它的好,快快乐乐地把复杂的情绪全部隔断扔给本体,一点也不纠结。 大妖看都没看这个蠢东西一眼,有些不耐。 【你不想跟扶风永远在一起?】 【你该叫师尊,不许对师尊不敬!】 小蛇不满地甩了甩尾巴尖。 【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吗?】 小尾巴蔫巴巴地垂了下来。 【师尊就是师尊,她不认我也是我师尊!倒是你!又想做什么欺负师尊?】 【想跟师尊永远在一起和骗她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怎么,你还想一辈子当她的乖乖徒儿?】 【还是像现在这样,当她捉来的漂亮小宠?】 姜熹眸色晦暗,有些玩味反问。 【你难道不想当她的伴侣、以伴侣的身份让她永远停留在身边?】 【你难道不想亲吻她,不想拥抱她,不想与她做尽爱侣间的情.事,不想……】 【闭嘴!】 【闭嘴?你不过是我的一道分身,你就是我,我想要的,你不想要?】 【装模作样。】 大妖面无异色,哪怕心中想着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脸上却一派冷清,好似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不是她说的。 而趴在姑娘肩头的小蛇却害怕得跟做贼一样,不停地转头去偷偷看姑娘的侧脸,将脑袋磨磨蹭蹭地贴到姑娘的脖子处,被察觉到的姜鹿云随手揉了揉。 小蛇感受着她指尖的温热,高兴地翘起尾巴,对着姑娘吐信子,豆豆眼直眯,但它的小尾巴很快又无精打采地趴下。 【不许这么做,如果日后师尊恢复记忆知道了,肯定会很生气。】 【到时候又要把我扔走了。】 大妖将姜鹿云带到书房,伸手打开房门前的阵法,闻言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正仰头打量阵法的姑娘,平静道。 【怕什么,到那会儿,她若愿为我伴侣,自然不会不要我。她若生气嫌恶,也算彻底断了我这下作的念头,我引颈受戮便是。】 【杀了我,她也顺心遂意,我也死得干净。】 这么多年熬过来,她竟也有这般岁数,早就活够了。 年少时她在问天门里还有两三个能说得上话的同门,但后来陡生变故,与那几个同门也没了往来。 再往后于痛楚时遇到阿宝,当时不知道阿宝是师尊化身,只知道阿宝帮扶良多、真心待她,那她便回以真心,将其视为至交。 可阿宝也死了,没多久,扶风道君献祭、魂飞魄散,一切都变得太快,如惊雷般将她的人生搅成一团,她再没交心的意愿,一直独来独往到现在。 纵观姜熹活的这么些年,最重要的不过两个人,如今却叫她晓得这两人实则是一人。 也有够好笑的。 她活着不痛快、死了又不甘心,唯一的执念只剩姜鹿云。 说她卑劣也好,不择手段也罢。 她也只骗这一次,若哪天姜鹿云恢复记忆,痛恨她、觉得她恶心,便来杀她。 姜熹当年说过,她的命是姜鹿云给的,姜鹿云想要,拿走就是。哪怕误以为师尊杀了阿宝而想要报复,她也从未想要杀害姜鹿云,只想求个明白解释和忏悔,为好友讨个公道。 这或许也是她痛苦的根源,两个对她恩重如山之人对立上,她不管偏了哪一方都会成为狼心狗肺的东西。 杀身之仇本该以命偿还,倘若阿宝死在其他任何人手里,姜熹都会不顾一切去取其性命来祭奠阿宝。 可偏偏这个人是姜鹿云,偏偏这个人是她的师尊。 那段时日里她究竟有多痛苦,多自厌? 扶风道君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一手将她养大的尊师……还是她小心爱慕的人。 她杀不了扶风。 她对不起阿宝。 【……那……就这一次,不许强迫师尊。如果师尊还是不喜欢我们,就作罢。】 小蛇可耻地心动了,它把脑袋缩到自己盘起来的尾巴里,声音极低,分明在传音,却生怕姜鹿云听到一样僵着一动不敢动。 它是坏蛇。 坏蛇儿闷闷地补充。 【还有,不许对师尊不敬。之前不知道师尊就是阿宝也就算了。如今知道师尊就是阿宝,你不许再欺负师尊。】 蠢货。 姜熹直接掐断联系,不想听它的胡话,心下冷笑。 还真把自己当狗,在这儿护主呢? 分明心思跟她一样脏,偏偏要在扶风面前装无知模样。 “尊上?” 姜鹿云的目光从四处暗藏着的阵法上移开,回眸瞧了眼,正撞上大妖阴沉的脸,忍不住唤她。 姑娘温温吞吞地笑,看起来脾性极好:“看来尊上已经带到了?” “正是这里,进去吧。” 大妖不冷不热应下,率先踏进书房,站在门内侧身看她:“里面没有打开机关阵法。” 姜鹿云敛着眼尾,杏仁儿状的眸子无害又无辜,慢悠悠道:“我自然相信尊上。” 毕竟以姜熹的修为,就算这会儿把她斩于刀下也不过是片刻的事,哪里用得着大动干戈、开阵法和机关? 从知道妘棠和姚天姝被关却毫发无损,再到她自己被推进密室却好生过了这么久,她就有几分相信这蛇君将她们捉来也不会对她们做什么。 以她平日里的严谨,自然不应该如此快地放心。 但是……阿宝的目光从蛇君脸上一闪而过、既而貌似老实地垂下,掩去瞳孔中的思索。 她对这蛇君,真的有一股莫名的熟悉,这点感情甚至压过她往日的警惕,让她不自觉地放松。 这可不是好事。 姜鹿云负着手,也抬脚进了书房,第一时间将四周扫了个遍。 没什么特别的,不大不小,除了必备的桌椅外,一片空洞,连装饰的物件都看不见,还比不上她在疏月天的小书房漂亮。 “敢问尊上要给我看什么凭证?” “我的记忆。” 阿宝骤然蹙眉:“你的记忆?” 记忆贯通神识,是一个人最私密的东西,如何给别人看? 然而说出惊天之语的大妖面色无波,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定定地注视她,细长的瞳孔是近似于墨的蓝,微不可觉地摇曳暗光。 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可以向天道起誓,给你看的都是我自己的真实记忆。” 话音刚落,冥冥中已有束缚。 姜鹿云抿着唇,没有错过天道盟誓的生效波动。 修真者避讳天道二字,一旦说出,就意味着会被法则约束。 “恕我提前问一下,尊上应该知道记忆于修真者的意义吧?” 她顿了顿,才缓慢开口,认真端详蛇女的表情。 “记忆连通神魂,一旦出岔子,便有损魂魄,届时尊上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大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不同的情状,她微微歪头,额角发丝轻动,露出那粗糙疤痕的一角:“你是在关心我?” “我与尊上并无仇怨,只想让尊上三思。” “你对谁都这样温柔?” 蛇女的声音突然沉下。 姜鹿云哑然,她自小被家里的师尊师姐和那两个发小追着耳提命面要收敛收敛坏脾气,没想到一个才认识的蛇妖居然说她温柔。 奇了。 姑娘扶额叹气,岔开话题:“尊上如果已经决定好了,那就开始吧。” 反正她也不吃亏。 阿宝现在确实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负心人才让蛇女不惜分享自己神识记忆。 姜熹见她同意,方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朝着姜鹿云走近几步,看她乖乖站着一动不动,心下那点的不快便轻飘飘地被风吹散了。 蛇女不再犹豫,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姜鹿云的额头,放开神识壁垒,把部分记忆传给姑娘看。 大妖没有撒谎,她自然会给姜鹿云看自己真正的记忆。 只不过提前挑拣了一番。 眼前白光一闪,回神时姜鹿云的意识已进入蛇女的神识。 四处画面飞快流转,等她定神瞧清时,不觉愣住。 这里分明是她在疏月天中居住的山峰。 没等多久,一个扎着丸子头、穿着大红袄裙的小姑娘腰间挎着小布包,飞快地跑了上来。 阿宝抱起胸,饶有兴味地观察这个年少模样的蛇君。 大概才成年没多久,脸上还一团稚气,个子没现在这般高,神色却比现在要鲜活不知多少倍。 瞧着就是被人好生教养大的,眉目间毫无阴霾,细长的瞳孔颜色是比如今要浅许多的蓝,快活又明亮。不管是穿着的衣裳、挂在腰上的小包,还是头发上簪着的小蛇状的发钗,都是精心制作的法器。 并且,上边的灵力气息,姜鹿云太熟悉了。 姑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不紧不慢地跟在小蛇女身后。 小蛇女在外边跑得风风火火,离那扇门不远处却悄然放轻脚步,低头拍拍自己的衣裳,这才小心推开门伸进脑袋朝里面看了看。 “熹儿。” 里边坐着的女人在她跑上来时就察觉到她,此时脸颊微偏,意识到小蛇偷偷摸摸的动作后不禁勾唇,轻声唤她,抬手将小蛇招过去。 女人抬起的手上尽是狰狞疤痕,指节处尤为明显,若仔细找找,恐怕只有几根手指的指腹皮肤还算完好。 蛇女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怖,见女人喊她的名字,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扬起笑容安静地走过去,盘坐在女人座位旁布着的软垫上,将脑袋轻轻凑到女人手下,小小地蹭了蹭。 她这样听话,总能叫女人心软怜爱,于是顺着蛇儿的意抚上她的发,无神的眼眸微垂,眉间冷郁散尽,放下手中的纸笔,耐心听小蛇讲自己今日遇到的事情。 她们的声音模模糊糊,姜鹿云站在房门那儿也听不清,只听见最初女人开口唤的那声名。 阿宝冷着脸,一寸寸审视坐在书桌后的人。 从她黯然无光的瞳孔,到她眉心的红痣、挽起的白发,再到她落在蛇女头上的手,最后步子一动,瞧见了被书桌挡住的、女人身下坐着的那把椅子。 一把轮椅。 看起来应该还是女人亲手做的轮椅,上面的纹路痕迹与手法,姜鹿云都熟悉得很。 姜鹿云灵根属性为风,比起其余刀修,她更擅长身法。 师尊为她取道号扶风,是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之意。 此时尚且年少的姑娘望着那坐在轮椅上与她容貌一致却尤为瘦削的年长者,心中除了不明燃起的愤怒外,还剩几分疑惑和恐惧。 都这样了,怎么还不去死? 她想象不到自己变成残废的模样,也不能忍受这样窝囊苟活、缩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自己。 换做阿宝,她必定早早死了干净,省得这样不人不鬼的还要师尊师姐和小宝为她操心,死之前她会把攒着的所有灵石和做的所有阵法都分给身边的人,痛痛快快地走。 所以,她为什么不去死? 还是说,不能死? 少年游 记忆片段最后定格于蛇女被砍断龙角、摔落在地的画面上。 姜鹿云猛地睁开眼,意识回归现实,面前的大妖长睫轻动,眸子半阖半开,瞧不出在想什么。 阿宝凝视着她,感觉自己头疼得厉害。 蛇君发过天道誓,给她看的自然是真实的记忆,只不过估计多多少少有所隐瞒。 那个与她一般模样的女人为什么会狠心砍断蛇女长出来的龙角? 这一点在片段中不曾体现。 但画面里两人又是搂搂抱抱、又是相拥而眠的,姜鹿云都不知道除了道侣外,还有什么关系会这么亲密。 从小被信奉棒打出孝徒的师尊亲手揍到大的阿宝陷入沉思,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其他可能。 她的脑子里就没有慈师这个概念。 不过,阿宝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斟酌着开口:“蛇君,我不是她。” 蛇女掀开眼帘,竖瞳幽冷,沉默看她。 话开了口子,后边就容易许多。 姜鹿云对上她的眼睛,心绪渐平,冷静道:“我不会变成那样。” “我不会欺辱我的心上人和我身边的人。” “前世今生的关系也好,其他联系也罢,我没有她那段记忆和经历,便算不得与她完全是同一人。” “哪怕她是你的未来?” “哪怕她是我的未来。” 姜鹿云突然摊手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谁说未来不能改变呢?” “现在的我为什么要为目前尚未发生的事担责?” “更何况……蛇君应当知晓,我与她的性格截然不同才对。若你喜欢她,又为何会找上我?” 大妖垂下头,竟没有发怒,认真思考片刻,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喜欢一个人,自然要喜欢她的全部。” “她的长处,她的缺陷,她的好与不好,她的荣光和落魄,以及,她的现在和过去。” “人生何其漫长,性格变化在所难免,如果只爱未来那般性格的人,而对她的过去无法接受,那究竟爱上的是这个人,还仅是她某个特定时间段折射出来的我喜好和欲.望的模样?” 这蛇君也太过坦荡了吧? 阿宝捏着下巴,苦思冥想,最终叹了口气,宣告投降:“我说不过你。” 这个话题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和深沉,年少的姑娘只得讪讪道:“我还没遇到喜欢的人,不太懂这些,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你。” 不知这段话哪句愉悦到了蛇女,让她轻轻地翘了翘嘴角。 姜鹿云背起手:“看来我们没能达成一致意见。” “还望蛇君给个章程,接下来蛇君想做什么?” 是仍想把她留下,还是另有打算? “我可以放你们走。” “条件?” “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阿宝眨了眨眼睛:“跟我们一起走?妖域中可不太平,蛇君要丢下自己的城池跟我们一同走?” 不怕被他族趁机抢夺吗? 蛇女轻描淡写:“本就是抢来的,丢了再抢就是。” 这话真的是堵死了,姜鹿云一时间不吭声。 她肩上一直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小蛇小心探出脑袋、屏住呼吸去看她。 阿宝侧头,轻柔地弹了下它的脑袋,看着小蛇逐渐委屈起来的豆豆眼,心下已有决策,弯起杏眸:“看来我们要有幸与蛇君同行一段了。” 妖域是妖族的领域,但等到了东域,那就是她问天门的地盘。 这蛇君,还是留给她家师尊和师姐去讲道理吧。 姑娘笑盈盈转过身,对蛇君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姜熹瞥她,心下低嗤。 坏心眼儿的小狐狸。 姜鹿云回到密室的时候虽唇角还扬着,但眼底却看不出多少情绪。 姚天姝两人何等了解她,此时隐晦地瞧了瞧跟在她身后的蛇君,伸手拉住阿宝,用目光询问她怎么回事儿。 阿宝抬眸苦笑,给她们传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先听哪个?” 妘棠没有迟疑:“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蛇君会跟我们一起走。” 姚天姝瞳孔地震:“啊?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不用我师尊来救我们了,我们现在就能离开。” 三日还没到,这会儿给她师尊发个消息回应一下就行,也无需她师尊跑到妖域来捞人。 “这确实算得上是好消息。” 姚天姝赞同,能不劳烦师长自己解决最好不过。 “只不过,这个蛇君怎么办?” “等出去之后再说吧,四方大会马上开启,从妖域赶到天坛耗时不会少,若运气差再遇上两个裂痕秘境拖一下,还不知何时才能到。” “出了妖域,这蛇君应该不会轻举妄动。实在不行,大会过后我们回一趟宗门。” 姜鹿云唇角抿直,与她们说自己的打算。 姚天姝瞅着她的脸色,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一旁的妘棠却陡然问她:“那蛇君所言是真是假?” 此言是指蛇君嘴里所说的前世今生。 修真界中确实有前世今生的说法,但大部分修士并不取信。 人死如灯灭,修士更重今生,不问来世。 姜鹿云终究没忍住,露出些郁闷之色。 “恐怕还真与我有些关系。” “你真做过这种坏事儿?” 姚天姝来了兴致:“清川师姑知道了恐怕不会放过你。” 姜鹿云翻了个白眼,拖长声音为自己正名:“只是与我有些关系,又没说就是我做的!” 她现在拒绝讨论这个话题:“这件事太复杂了,以后再跟你们说。” 妘棠颔首:“那就先出去。” 姚天姝倒也附和。 反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早晚能弄清楚,然后让这家伙喊她师姐求她保密。 姚天姝美滋滋幻想,只觉前途光明。 姜熹不曾催促,一直站在门口等她们凑在一起用传音嘀嘀咕咕商议完,才冷淡开口问:“说好了?” 站在中间的那个最狡猾的姑娘若无其事地扬唇,眉心红痣在这片昏暗密室中都耀眼得仿若灼灼燃起的火苗。她眼底的光分明果决坚定,偏偏脸颊上神态柔软如白棉,不知以这副模样骗过多少人。 姜鹿云微微拨弄腰间的卦盘,抬手行礼。 “让尊上久等了。” “尊上请。” 小蛇缠在她脖子上,刚刚被她轻轻一弹还闹了点脾气,但如今见她们能一起走,又快乐地开始吐信子,身子直扭。 姜鹿云发痒,无奈地捏了捏它:“坏蛇,不许闹。” 小坏蛇被她指腹揉弄两下,浑身一个激灵,瘫在她肩上缩起脑袋不动了。 旁边的妘棠见此,从戒指里挑了挑,取出一些她常备着的果脯,默默送到小蛇的嘴边想投喂。 别看某修无情道的剑修脸上冷情无欲,其实她才是三个人里最喜欢小动物的那个,相比而言,姜鹿云只是单纯喜欢好看的。 小蛇闻到了甜甜的果干味,偷偷把豆豆眼从尾巴里抬起半边观察了一下,随后果真游动身子,张着嘴飞快地将剑修手上的果脯全部叼走,缩回去前还用脑袋顶了顶妘棠的手。 剑修狭长的眼睛中露出些笑意,完成投喂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旁边的姚天姝瞧着好玩儿,也找了找,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来,一打开,里面居然是几块儿白面馒头。 姜鹿云嘴角一抽:“你怎么还把这东西带出来了。” 这位大小姐其他地方挺龟毛,在吃上面倒不讲究。 姚天姝掰了半块送给小蛇吃,把其余的馒头还宝贝地在盒子里装好,藏进自己芥子空间深处。 她闻言有些不满,眉头一竖:“什么叫这东西,门里的大面馒头,可好吃了,还能补充灵力。” 修真者又不会饿,她就是图这东西又便宜又好吃还有用才带上的,不像喜甜的妘棠和衣食住行样样都挑的姜鹿云。 小蛇嚼了嚼,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被阿宝眼疾手快地又敲了下。 “小没良心的,我缺你吃的了吗,站哪边呢?” 蛇儿晃了晃脑袋,讨好地蹭蹭她的脖子,贴在上边装死。 一边儿的姚天姝得意地冲她挑眉。 她们出妖域的路上还比较顺利,姜鹿云给两人都服用了化妖丹,因此没有什么精怪前来骚扰,如今快到妖域边界处,天色也暗了下来。 姜鹿云转头招呼自己走在前面的蛇君:“尊上,休息一下再走吧,不急这一会儿。” 姜熹脚下一顿,站住了。 为了挽回一局,阿宝生了堆火,取出自己不知道何时扔进戒指里的锅碗和油纸包着的生肉,准备大展手艺,让这条小笨蛇知道谁才是它最好的饲主。 橘色的火焰照在姑娘脸上,点亮她眸底的星辰,将她本就柔和的五官更衬出三分暖意,连带着头上戴着的那顶小小的莲花冠都被映得熠熠生光。 蛇女支着腿坐在树前,也不做其他事,只盯着姑娘,心中升起些久违的舒缓宁静。 没过多久,姑娘掐诀,伸手扇了扇锅里飘出来的热腾腾香喷喷的白雾,将锅盖掀开,露出里边已炖得软烂的浓油酱赤的五花。 姜鹿云提前把那块肉分了分,切成了十小份儿放进去炖,现在每人可以分到两块儿,连寡言少语的蛇君都没有落下。 妘棠和姚天姝跟她一块儿长大,吃惯了她开的小灶,很自然地取出纹路相同的碟子去夹。 阿宝偏头看了看,掏出干净的餐具装了两块儿起身送给蛇女,见她接过,干脆就在她身旁盘腿坐下,也不着急自己吃,先低头喂给小蛇。 她口味较重,不知道这条小笨蛇吃不吃得惯。 姜鹿云让小蛇盘坐在她腿上,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张小小的丝帕,叠了叠,在小蛇的脑袋下面扎了一圈儿,随后夹起肉悉心喂食。 姜熹端着碟子,冷眼旁观,兀地开口:“它只是一条血统杂驳的蛇,不必如此娇惯。” 又不是什么高贵的龙,一条卑贱的蛇,也值得这么稀罕? 小蛇本凑在姑娘手边吃得欢快,被她一句话戳中了底子,身子瞬间僵硬,豆豆眼上慢慢浮现雾气,扭头怒瞪她,又无措地看向阿宝,嘴里的东西都咽不下了。 姜鹿云脸色未变,温柔地抚了抚小蛇的背脊:“可是我喜欢的就是这条小蛇。” 蛇儿呆呆仰头望她,一只白皙的手捂住它的眼睛,将小蛇眸子上蒙着的雾水一点点拭去。 姑娘双手一合,就将这条小笨蛇笼在了手心中。 她把盘子放在一边,倚着身后的树干,垂下眼帘注视手心里探出来的一截小尾巴,漫不经心地继续回复蛇君方才的话。 “尊上是妖族,看重血统,分高低贵贱。可我是人族,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图自己喜好。” “我不想拿它去与妖族中的龙族凤族比较,它也无需比较,如今这样已是最好。” 姜鹿云见那小尾巴不安分地摇了摇,眸中笑意微深:“我是个普通的人族,它是条普通的小蛇,我们配得很。” “我就想娇惯着它。” “它当然值得。” 少年游 “……随你。” 大妖沉默着盯了她半晌,最后丢下轻飘飘两个字,自顾自低头吃自己的东西。 而被姜鹿云合在手心里的小蛇扭得都快从缝隙中掉出来,姜鹿云挑眉,毫不客气地轻轻搓了搓它,把小蛇搓揉得晕头转向、蛇尾软趴趴地垂下去了才作罢。 再打开一看,某条小笨蛇豆豆眼里都开始转圈圈,仰躺在她手上,露出比背上颜色更浅些的蓝白腹部,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着信子。 姑娘好笑地戳戳小蛇的肚子:“还有一块儿,吃不吃?” 吃! 小笨蛇垂死梦中惊坐起,立马支棱起来,灵活地在姑娘手心打个滚直起上半身。 姜鹿云替它理好扎在脑袋下的丝巾,把盘子上方才随手打的灵力罩撤去,继续投喂。 这一次,没有坏妖的插入,小蛇吃得满嘴油光,最后凑在姑娘手边喝水,身子一歪,张开嘴,蛇信一抖一抖,小小地打了个无声的嗝。 姜鹿云见它吃完,就将它送到肩上去让它趴着,把自己的那份儿快速解决,随后拍拍袍子站起来,收走大妖的空盘子,掐了两三个清洁决处理干净,重新放回自己的戒指里。 “尊上好好休息吧,我们清早启程,估计明日就能到一处城池。” 出了妖域边界,再往外走一些,度过域海,便进入中央天坛的领域,等到了那儿就不必如此匆忙赶路,可以寻家客栈修整一下。 中央天坛名为天坛,实则是被四域拱卫在中心的一个独立领域,占地面积不比四域辽阔无垠,但由于它是传说中最接近天道的地方、灵力比外界浓郁数倍,因此素来是修士梦寐以求的神地。 天坛领域的外围是一座座城池,里边的物价奇高,都被世家和宗门垄断。而天坛领域的内部平日皆被屏障结界封锁、无人可踏足其中,只有五十年一度的四方大会举行之际才会开启。 四方大会上有各族来人,大会分为几个层次,第一层次是筑基期到元婴期的修士、年龄限制在三百岁之下;第二层次是化元期到开光期的修士、年龄限制在千岁以下;第三层次是灵寂期到合体期的修士、年龄无限制。 修士在踏入修炼一途后身体的发育与生长便被无限延缓,时间对于修士而言其实只是一个概念,修真界如今普遍规定三十岁左右成年,而姜鹿云三人也恰到了这个岁数。 姜鹿云如今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妘棠也是金丹后期,姚天姝是金丹中期巅峰,她们要参加的自然是第一层次的论道,这一轮筛选的正是少年天骄,名列前茅者可登青云榜受封,更可获得诸如进入天坛洗髓池洗髓锻体、修习失传秘籍之类的奖赏。 第一层的修士代表各方势力的未来,而第二层和第三层代表的自然就是各方势力的现在与底蕴。 一场四方大会,除了是修士崭露头角、争夺资源的擂台,更是各方彼此试探虚实的棋盘。 姜鹿云重新走回妘棠两人的身边,跟她们商议大会的事情。 她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戳乱画,不知与姚天姝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又开始闹,举着树枝跟没修炼过的孩童一般互击,但也没过多久,坐在中间的妘棠闭目拔剑、把她们的树枝都砍了,暴力镇压两个幼稚鬼。 阿宝举着只剩一截的树干晃了又晃,撇了撇嘴,盘起腿靠在树上开始装睡。 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被人安静收回,姜熹的手搭在膝上,指尖轻轻一点,突然想起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之事。 【我从不认为我的熹儿比蛟、龙逊色。】 【我本来只想着你平平安安便好,但你既有上进心想化龙,师尊自然会帮你。】 【化龙的过程痛苦异常,若你能熬过去,那就是你的造化,熬不过去也无妨,总归你都是我的徒儿,师尊再给你找其他法子修炼便是。】 她年幼时总因自己只是一条普通的蛇而自卑,师尊猜出她的心思,便常常抱着她为她讲妖族里那些跟脚平凡的大妖。 师尊从未嫌弃小觑过她,后来见她有化龙的念头,也费尽心思给她寻来秘法、助她化龙。 姜熹阖上眸,靠着背后的树干,心中又莫名生出些涩然。 她那会儿生长在人族,不晓得妖族传承是何等隐秘的事,化龙之术又怎会轻易被人族寻到? 蛇女只知道师尊为她费心,却终究低估师尊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 当年的师尊究竟付出什么代价才从龙族换回此等秘术? 直至今日,姜熹都不得而知。 “终于到了。” 阿宝跳下船,狠狠伸了个懒腰,但很快恹恹塌下肩,捂着脑门直抽气。 她晕船晕得厉害,偏偏域海辽阔、风浪不断,想要快速前进,纵然是扣着灵力罩、开着阵法也不可能稳到哪儿去,来北域的时候她就遭过这罪,走的时候又遭了一趟,现在整个人都像是打了霜的小白菜。 “以前也没见你晕过船啊。” 姚天姝跟着跳下船,见她难受成这样还有些纳闷。 “因为以前我就没坐过船!” 姜鹿云把头埋在妘棠肩上,不想理这个大聪明。 妘棠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换来阿宝委委屈屈的呜咽声。 “马上就到客栈,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阿宝闷声应了,像一个漏气的娃娃挂在剑修的身后晃荡,走了没几步,被稳重又靠谱的剑修一把捞起扔上后背。 晕头晕脑的小狐狸把脑袋搭在剑修脖子边,说起话来带着重重的鼻音、含糊不清,偏偏甜得不像话:“糖糖~你真好。” 她的屁股被人悄悄戳了两下。 小狐狸闭着眼睛磨牙,软着声音阴阳怪气地继续说:“不像某个人,啧。” 被指名道姓的某个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乐得哈哈大笑,溜到前边去瞧姜鹿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叫一声师姐,师姐给你买糖水。” “师妹。” “叫师姐!” “师妹!” “师姐!” “哎!” 空气寂静了两秒,阿宝装模作样地哎呦一声,弱不禁风般把脸转过去,双手无力垂下一摇一晃,躲在妘棠脖子边忍笑。 而某个再次被将一局的大聪明反应过来后气得跳脚,如果不是人还在妘棠背上,现在就能扭到一起去。 姚天姝嘀咕了两句,满脸不服气,自己走到一边儿去冷静冷静,溜达溜达好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赫然多了一小罐热气腾腾的糖水。 阿宝瞅了眼,毫不客气地张大嘴巴。 “啊------” 姚天姝翻了个白眼,倒也顺着给她喂下大半罐儿。 阿宝咂咂嘴:“加了果干和花瓣,好吃。” “我买的,能不好吃?” “好吃好吃~姚师姐买的,好吃死了~” 许是用了糖水的缘故,这声师姐分外动听,哄得姚天姝嘴角直翘。 就这样打打闹闹到问天门下的客栈,却发现里边早已爆满。 “幸好咱之前在门里登记过了,应该有给我们留的房间。” 姚天姝庆幸道。 看这人山人海的样子,恐怕除了给门里前来参加大会的门徒专门留的空房外,其余的应该都满了。 然而…… 姜鹿云没说话,她刚从妘棠背上爬下来,此时一转头,看见身后安静站着的大妖。 似是注意到她的视线,姜熹抬眸看向她,没吭声。 拜托,别这样的神色,她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 姜鹿云无声叹气,主动道:“人满了,恐怕得委屈尊上跟我挤一挤了。” 大妖倒好说话,只轻轻颔首,没挑剔。 【没事儿吗?】 【没事儿,别担心。】 【我们的房间都靠在一起,如果有问题就来找我们。】 【好。】 姜鹿云跟妘棠两人传完音后就取出门内玉徽前往柜台办理登记领取房牌,然后带着姜熹上了楼。 蛇女垂头跟着她,微不可觉地勾唇。 怎么还是这般心软啊,师尊。 “尊上想睡里边儿还是外边儿?” 宗门给她们留的是天字号的房间,很是宽敞,灵气也格外浓郁。 姜鹿云扫了眼,那张床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外边。” “行。” 她点头表示知道。 “我想先去沐浴一番,请尊上稍等。” 好长一段时间奔波,纵然每日掐清洁决,她也早受不了了,务必要将身上的衣物换一遍。 “嗯。” 姜熹应下,面朝门坐在最外侧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房中有屏风和结界,里面打开后外边就看不见也听不见。 没过多久,阿宝穿着青色薄裙、披散头发走出来,身上尚且冒着些热气。 她打了个哈欠,实在累,一边往床边走一边含糊招呼蛇君:“后边我收拾过了,尊上要沐浴的话就去吧,我先睡了。” 阿宝扒拉两下被子,把自己塞进去卷起来,连人带被子滚成一团,挪到了床最里边。 姜熹默默注视着她,见她把自己卷好后仿佛终于想起什么,探出脑袋勉强睁开眼睛往桌子这边扫了两眼,手一挥,把刚刚洗澡前被她放在桌上的小蛇用灵力捉过去,捏着小蛇的尾巴一起钻进被子里不动了。 小蛇被她抱在温软的怀里,有些扭捏又高兴地动了动,但很快就跟着姑娘一起呼呼大睡。 大妖扯了下嘴角,自去洗漱。 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色已亮,姜熹睁开眼,侧头轻轻拍里边的那一团:“该起床了。” 被子蠕动了一下,随即裹得更紧,把露在外面的半个头都缩了进去,不理她。 姜熹眉梢微动,陡然发觉此情景有些熟悉。 大妖又戳了戳:“你们昨日说早上集合。” 毫无动静。 “你们……” 蛇女还想再接再厉,可狡猾的小狐狸就算半梦半醒也照样狡猾,此时翻身一滚,凑到蛇女身边,被子里便传来姑娘伴随着呜咽的绵软的哀求声。 “求求你……求求你……再睡一会儿会儿……求求你……”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不清,也不知是不是中途又睡了过去。 大妖僵坐着,低头看她再次露出的毛茸茸的发顶,指尖微动,骤然泄了力一般,无声无息地躺了回去。 她为什么这么会撒娇? 姜熹侧过身,抿着唇伸出手,虚虚环住姑娘。 也没等她用力,某个睡得昏昏沉沉的小狐狸还以为是在家里被师姐抱着,嘟哝了一下,意识模糊地朝大妖怀里滚了过去。 “……呜……求求……再睡一会儿……” “好。” 四方大会 四方大会的死伤只在秘境结界中,在里面死亡的人会被自动清出。毕竟这是要筛选英才和天骄、培养修真界的现在与未来,而不是为了养蛊。 姜鹿云三人提前钻在房间里定好计划,大会开启后她们很大可能会被分散传到不同的落脚点,那时得靠点小技巧先找到彼此汇合一下。 相互残杀压根就没出现在她们的选择范围里,问天门里来参加第一层级比试的今年只有她们,姜鹿云几人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宗门,同一宗门的门徒相残说出去也太可笑了。 临行前,姚天姝问姜鹿云:“你的计划有几成把握?” “只有五成。” 阿宝正低头整理自己腰间的佩玉,那是一块儿墨色玉石,背面刻着问天门三字,妘棠和姚天姝都有,但她们佩玉正面的浮雕样式不一样。 姜鹿云的佩玉中央雕着一轮弯月,妘棠的中间是一朵浮云,而姚天姝的则是一团明火。 她用手指轻抚佩玉,尚未抬眸,笑意便跃然而出:“不过我对你们会同意这件事,却有十成的把握。” 妘棠用棉布擦拭着自己的长剑,浅浅勾了下唇角。 红衣服的姑娘闻言后抱起胸,眉头倒竖,似是不满哼笑,指尖点了点手臂:“也只有我们这两个蠢蛋会相信你那个听起来就不靠谱的计划。” 蠢蛋其二凉凉瞥了她一眼,不做表示。 阿宝的计划确实太过惊人,纵观四方大会上千年,貌似就没有哪一届达成过她嘴里的盛大结局。倘若说出去,怕是要被人骂痴心妄想。 姜鹿云忍不住哈了声,按住自己的长刀,褪下脸上一直挂着的温和柔软的假面,杏眸上挑,眉眼间专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锋利如初日破晓般显现。 她笑道:“可我终究还有你们。” 她的计划再过惊天动地、再过令人瞠目结舌,但她至少还有两个愿与她同行的伙伴。 “走吧,该活动活动筋骨了。还记不记得我们的赌注?” “排名在后的要叫在前的两年师姐!姜阿宝,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喊师姐吧!” “啧,拭目以待。” 咔嚓。 白靴点地,枯草被踩踏着发出细微声响。 几乎在同一时间,银白刀痕如疾雷般划过半空,残影闪现,一缕血迹滑落刀尖,姑娘手腕微转,收刀时那滴血已融进满地泥泞。 暗袭者的身影无声无息倒下,很快消失。 四方大会秘境外竖着一顶天石柱,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泛着光芒的姓名,几乎每一时刻都会有姓名自上黯淡消散,而留下的名字都将踩着旁人的尸骨在这石柱上一步步往上爬。 “哟,倒还没落下她的刀。” 姜白玉慵懒倚在布了软枕的宽椅上,瞧见水镜里的画面,羽扇一摇,似笑非笑叹了句。 姜雪青知道师尊素来不爽自家徒儿跑去跟水云帘姒师姑学阵法,此时只是发发牢骚罢了,毕竟阿宝能跟着姒师姑学习自然少不了师尊在背后操作。 她给嘴硬心软的清川仙君泡了杯热茶,低声顺毛:“阿宝是您的徒儿,她怎么可能落下她的刀?” 姜白玉接过她的茶,漫不经心地吹了吹,不置可否。 小宝早在阿宝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就从师姐腿上爬下,自己去拖了张板凳坐到水镜前面,仰着脑袋瞧得认真。 姜鹿云拨开眼前横七竖八乱窜的树藤,目光在周围扫过,抬手一勾,握着上方垂下的枝条,整个人如轻羽般灵活地往高大的树冠上踏去,衣诀飞扬。 这里视线太杂,她得找个空旷点的地方判断下方位,好快点儿找到妘棠两人汇合。 小蛇安静盘在她的脖子上,若不仔细看,恐怕会以为是个蓝玉做的漂亮挂饰。 姜熹坐在客栈房中,靠着窗户观看水幕,摸了摸怀中那枚保存完好的灵珠。 她突然间有些奇妙的感觉,额角疤痕轻微发烫,当年的师尊也是这么看着她的吗? 从高处望去,附近是一片辽阔的森林,要往北走才能出密林的范围到达空地。 而整个秘境的中心…… 姜鹿云取下卦盘看了眼,袖中指尖一动,一道简易的幽蓝灵力构成的阵盘自她所在的树干底下扩至四方,道纹浮现旋转,须臾间如猛虎咆哮嘶吼着吞噬此地暗中窥视者。 爆破声响起,数道气息泯灭,却仍有一道攻破阵法向她杀来,拳风狠厉,身形已至姜鹿云眼前,赫然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性体修。 嘭。 体修的力道近乎在空中撕开裂缝,若有若无的火光逼近,霎时砸向站在树顶的姑娘。 然而,扑了个空。 最后一刻,姜鹿云侧身朝她望去,身形如云雾般消散于原地。 人在哪儿? 体修的眼尾描着赤红火鸟图腾,目光陡然一凛,便想躲闪。 可惜来不及了,一道寒光如春日凉风轻飘飘滑过她的咽喉,凉意褪去时刺痛生起,体修卸了力,身体倾斜,被一只手托了下。 喉中铁锈腥味涌现,窒息感扑上,失去意识的那一瞬,体修好似听见了谁笑盈盈地与她打招呼。 “幸会,你的图腾真威风。” 那自然,这可是她家族信奉的神鸟。 体修模模糊糊在心底哀叹,希望这次回去阿娘能打得轻一点儿。 刚进来就出去,好丢人的! 姜鹿云眼见体修的尸体消散,拂了拂袖,顺着闪烁光芒的玉石继续朝西北方向掠去。 四方大会上自然是有很多为争名夺利、分配资源而来的修士,比如姜鹿云一行人。但除此之外,倒也有不少有趣的闲散之人。 姜鹿云本稳稳走在高大树木上、踩着树冠顶部疾行,突然眉梢一扬,听到了下边好似有她感兴趣的话题,足下微顿。 “吓死个人,这里的修士怎么都这么疯,见到人就砍。” 挽着双丫髻的年轻女孩刚刚筑基,才到参加大会的门槛,这会儿抱着自己带来的灵猫跟同伴一起蹲在树下小声抱怨。 “毕竟比试规则就是要斩杀对手,他们也只是依规则行事。” 旁边瞧着沉着些的女修是筑基后期的修为,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水壶,打开瓶塞,里边居然是热汤。 “就呆在这儿吧,反正师尊也只是让我们来见见世面,如今刀剑都见识过了,剩下的时间能躲一会儿就躲一会儿。” “正好把我没看完的话本子看掉。” 女孩嘀咕了下,接过师姐给的汤,把话本取出来放在猫儿身上看。 她们打开带进来的灵器保护罩,果真想呆在这儿等着。 “哪本?是清川仙君和佛女的那本?” “当然不是!清川仙君怎么会跟佛女在一起?!清川仙君与玉璇剑君才是一对!” 没品的东西! 师姐眼睛一瞪,刚想跟不懂事的师妹理论,却听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往上一看,是一个穿着水墨色长袍、头戴飞鹤银簪的姑娘拨弄枝叶探出脑袋,眉间朱砂灼灼,神色竟比她还要不满。 ------昨日差点儿被师尊撞见后,姜鹿云就又回去换了身衣裳。 阿宝蹲在树枝上,十分严肃地敲了敲树干,质问那个师妹:“你怎么敢质疑清川仙君跟佛女的感情?” 小蛇歪头,把自己的身体扭成麻花去偷瞄她。 抱着猫的女孩呆了下:“啊?可是佛女是佛修啊!” 阿宝眉头紧锁,认真道:“真正的爱情是可以冲破一切世俗阻碍的。” 下面那师姐扑腾一下支棱了起来,激动地望着她,大喜:“道友!你也……!” “没错!” 阿宝轻巧跳下来,身姿挺拔不屈,负手深沉道:“我姜某人誓死捍卫清川仙君跟佛女的爱情!” 虽然她师尊天天追着她揍,但阿宝就是这么溺爱! 师尊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个定所,现在好不容易跟佛女情深意笃,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师尊的幸福! 噗。 清川仙君本人一口茶喷了出来,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指着水幕:“这小兔崽子说我跟谁有爱情?” “佛道圣女,拂云尊上。” 姜雪青看她这副样子,还有些不解:“您与拂云尊上不是有过一段情吗?可能阿宝不知道你们后来分开了。” “不是,谁说我跟她有一段情!我跟她两看相厌!玉璇就算了,怎么还有人觉得我跟拂云是一对儿啊!” “是您上次醉酒后自己说的啊。” 姜雪青想了想:“您之前有次跟门主喝酒喝醉了,然后对门主说自己爱慕拂云尊上,那时候拂云尊上就在旁边、而且没反驳。我跟阿宝正好去接您回家,阿宝也听见了。” 阿宝那孩子后来还偷偷写了师尊和拂云尊上的话本子,据说销量不错。 大师姐心中转了个念头,没把这件事说出来,不然阿宝又得被挂到疏月天上去了。 清川仙君痛苦捂脸:“我那是跟门主打赌打输了,她让我说的,拂云也知道!我哪想到会被你们听到!” “你师尊我就算风流,也看人的!拂云一个佛修,最看不惯我的做派,我跟她哪儿来的情?” 姜雪青狐疑:“……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佛修也分派别,姜雪青如果没记错的话,拂云尊上所在的派别并不限制动情。 况且…… 她瞥了眼师尊,有些事情还真是当局者迷,拂云尊上哪里讨厌师尊了? 上次她发病,师尊束手无策只得去求佛女出手时,拂云尊上可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百年修为所化的佛丹给了师尊,还一路送师尊回来,一直陪着师尊。 也正因此,阿宝才对佛女心怀感激,知道佛女跟师尊有段情之后一腔热血地要当她们爱情的守卫者。 清川仙君面色如灰,羽扇无力搭在腹上:“完了,拂云不会放过我的。” “……这可说不定。” 姜雪青捂着小宝的耳朵,不让她过早听这些,省得学去师尊的风流,闻言后实在没按耐住,喃喃自语。 那边水镜里的姑娘已然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把清川仙君和佛女的爱情故事吹得天花乱坠,举例一二三四五论证她们才是最般配的一对道侣。 有些微末之事连姜白玉跟姜雪青都不记得了,她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姜白玉不是当事人,恐怕她也会信。 但一直站清川仙君与玉璇剑君的师妹仍是不服,勇敢地提出质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趴在她们屋顶上听的吗?” 姜鹿云冷笑:“就凭清川仙君是我师尊!她的事儿我能不知道!” 还需要偷听? 拂云尊上来了几次,都没忘记给她和小宝带糖,她小时候搬个凳子坐在旁边就能光明正大地听她们说话。如果不是爱屋及乌,佛女能对她这么好? 玉璇剑君也很好,为人清正端庄、修为高超。但真的很抱歉,佛女救过她师姐,就凭这个,她也一辈子站佛女。 当然,前提是她师尊喜欢。 不过看她师尊那样子,应该是喜欢的,甚至还亲口表白呢。而且遇到佛女之后,师尊好像也收敛性子,没有在外沾花惹草了。 师妹被一击斩杀,黯然失色地倒下。 阿宝大获全胜,得意背着手乱哼着跑调的小曲,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川仙君面无表情地瞧她那副嘚瑟样,手痒得厉害,指尖搓了又搓,恨不得这会儿就把这小兔崽子抓出来狠狠打她的屁股。 姜鹿云成功当了一次爱情鸟,心情良好,继续顺着玉石的指向去找同伴,中途还停下来给小蛇喂了一堆食物,确保小蛇不会饿着。 终于到了地方,阿宝低眸看发光的石头,转头瞧了瞧,目光中慢慢染上些许疑虑。 她站在地上,天色已暗,四周既安静也没有声音,不太像是妘棠和姚天姝会呆的地方。 阿宝揉揉小蛇的脑袋,突然眸色一冷,豁然抬头,对上了一双幽幽的眼睛。 空气安静了两秒。 姜鹿云沉默后退,全景欣赏姚天姝此时的姿势,锐评:“非常优雅。” 优雅,真是太优雅了。 她伸进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块儿留影石,甚至专门给姚天姝找了一个自认绝佳的角度半蹲下:“笑一下,这样僵着脸好丑。” “姜阿宝!” “乖宝宝,师姐在呢。” “滚!!!” 姚天姝挣扎了两下,被藤蔓牢牢绑着脚踝,但看她现在的神色,应该很想用头撞死这个损货。 阿宝留好影,心满意足地站直:“自己弄不下来?” “用火烧有用,但是才烧了一会儿你就来了。” 姚天姝撇嘴。 她一个法修,也刚中招被吊上来没一会儿,本来想继续用火烧,结果远远瞧见姜鹿云过来,就把火给熄了准备藏一藏的。 姜鹿云拍拍手:“那快点儿吧,估计妘棠马上就要过来了。” “你就不能帮我砍一下?” “叫声师姐就帮你。” “呸!” 姚天姝怒拒。 姜鹿云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准备找个空地休息休息等妘棠过来汇合。 刺啦。 她脚才一动,不知道踩上了什么,发出一道极轻的声音。 阿宝脸色骤变,已飞快反应过来想闪开,还是没躲得掉,被活动起来的藤蔓缠住脚踝吊了上去,正好与姚天姝相对。 两人面面相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你是鸭子吗?!” 妘棠降落的地点在森林边缘,一路上斩杀不知道多少偷袭者,顺着玉石找到这片被藤蔓缠绕包围的地方,却没有第一时间看见那两人。 剑修目光冷冽,手一直握着剑柄,警惕朝着四周和上方打量,猛地在黑暗中对上了两双虎视眈眈盯着她的发光的眼睛和两条红艳艳的吐出来的舌头。 妘棠:“……” “你们在干什么?” 阿宝泄气,垂下两只手,像只破布娃娃一样在半空晃荡:“怎么没吓到你?” 姚天姝跟她一个姿势:“早就说了她没那么容易吓,就该用上我的假血。” “我那不是怕她一剑砍过来把我们都送出去吗?” 妘棠再次:“……” 冷静靠谱的剑修有的时候也会被朋友搞得无话可说,此时一偏头:“幼稚。” 下一刻,她的脚踝被什么东西锁住。 梅开三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真的好吵,鸟都被吓飞了一堆。 姜白玉无语撑头:“我们问天门是什么时候养了大鹅和鸭子吗?” 没人回她。 师尊侧眼瞥去,她家大徒儿脸上带着慈爱的笑,正专注对着水幕留影。 而小徒儿跟着水幕一起笑,没注意她说话。 姜白玉:“……” 行吧。 师尊扭过头,决定孤立她们。 妘棠忍无可忍:“你们好幼稚!” 她抱着胸,冷肃板着脸。 回答她的是一连串的狂笑、两条在黑夜里晃来晃去像没骨头一样的不明躯体和一条细短的软趴趴的尾巴。 剑修坚强地撑了几分钟,最终嘴角默默下撇,放下一直环着的手,无声叹了口气,成了第三条随风飘荡的躯体。 幼稚死了。 妘棠看着她们的笑容,嘴角又微不可觉地翘了一瞬。 四方大会 闹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姜鹿云一刀把藤蔓全砍断,三个人加一条蛇才落了地。 她们没急着走,在原地确定了一下位置。 森林并不在边缘处,向北前行到达空地之后还要继续寻找一个边界点,从边界点开始她们的计划。 这是一个大工程,而距离第一场比试结束还有二十几天的时间,所以接下来得开始赶路了。 “我用卦盘算出了中心位置,在结束的前两天到那儿就行了。” 姜鹿云伸了个懒腰:“走吧,好忙的” 妘棠抚平自己的衣角:“那你们还有时间吓我。” 姚天姝盯着脚尖,好似没注意她说话。 阿宝无辜摊手,笑意绵软:“为了你,这点儿功夫挤挤还是有的。” 剑修瞥了她一眼,握着自己的剑柄一马当先地抬步转身。 “阿宝是要做什么?” 姜雪青手中抱着一个小巧暖炉,仔细看这三个姑娘打打闹闹地疾行向北,协力斩杀对手,还时不时停下来等阿宝找一个空地涂涂画画。 小宝刚入道,不太明白,坐在师姐身边仰头小声地问。 姜白玉倒瞧出了什么,脸色愈发臭,见那小兔崽子勤勤恳恳地布阵,心中实在烦,干脆阖上眼睛支着额角养神。 大徒儿眨了下眼睛,凑到小宝竖起来的耳朵边悄悄与她解释。 “说什么?还避着我?” 清川仙君睁开眸子,手中羽扇重重摇了下。 姜雪青半拥着小宝,才不怕她,笑着反问:“师尊不晓得?” “我算你们哪门子师尊,回头找绛玥道君当你们师尊去。” 小宝歪了下脑袋,茫然趴在师姐怀里,本还有些无措,却见师姐胸腔微震,传来些闷笑。 “我们是您的徒儿,怎能再认姒师姑作师尊?” “我可教不会你们阵法。” “刚好我们都是刀修。” 水幕中那眉心点红的姑娘正飞身而上击杀一瘦高男修,身如疾雷,刀光凌厉。 姜雪青敏锐察觉清川仙君脸色好转,拍了拍小宝的屁股。 “阿宝才跟旁人说清川仙君是她师尊,您转头就不要我们了?” 清川仙君偏头:“我没这么说。” 小宝蹬蹬跑过去扑进师尊怀里,睁着明亮的眼睛撅起嘴,要哭不哭的模样可怜又可爱:“师尊,别不要我们。” 闹了别扭吃飞醋的师尊捏住小徒儿的脸颊:“不许学阿宝!我可不吃这一套!” 话是这么说,手倒诚实地搂上小宝,提小麻袋一样把小宝拎到自己腿上。 姜雪青失笑,哪里是不吃这一套? 阿宝从小长到大,这一套百战不殆,首当其冲的就是天塌下来有嘴顶着的清川仙君。 “他们怎么净盯着我打?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姜鹿云反手又解决了一个,郁闷地擦了擦衣袖粘上的血。 姚天姝和妘棠安静地走到她身边,什么都没说。 阿宝认真观察了一下。 已知这两人并排站在她两侧,又知妘棠和姚天姝身高差不多。 那么问题来了,中间稍微凹下去的那一点点是谁呢? 再说一遍,姜鹿云个子确实高挑,可惜问天门的姑娘们在这方面都你追我赶着不服输,个个崇尚高大健美,其中妘棠两人也算是翘楚。 白衣服的剑修和红衣服的法修腰杆子一个比一个挺得直,隐约间貌似有谁被孤立了呢。 姚天姝若无其事地抬手落在姜鹿云肩上,轻轻一按,突然窜高一截的阿宝又猛地缩了回去。 妘棠摸摸她的脑袋,素日里冷淡的狐狸眼中终于露出些坏心眼,劝道:“阿宝,轻点儿磨牙,别把牙磨坏。” 阿宝的额角蹦出一个小小的井字,皮动肉不动地假笑:“我.没.有.磨.牙。” 趴在她肩上的小蛇探出头,蹭了蹭她的下巴,有点担忧阿宝的后槽牙。 姜鹿云一把抓住小蛇,把还没自己手心一半大的蛇头对准两人,愤怒大喊:“小蛇,咬她们!” 小蛇选择用尾巴拍拍这个坏家伙。 最终是正直的剑修良心发现,安慰她:“阿宝年纪还小,以后还会长的。” 姜鹿云幽幽道:“也说不定我以后腿直接断了坐上了轮椅呢,到时候就不用跟你们比身高了。” 小蛇被针戳到似的上半身绷直,不高兴地用脑袋撞她的脖子。 水幕外,嘴角本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笑意的大妖脸色微沉,放下了端在手中的茶盏。 “姜阿宝!不许说这样的话!” 姚天姝捏了下阿宝的耳垂:“哪里学来的丧气话?!” 姜鹿云眼珠子转了下,发现妘棠的嘴角也往下一垂显出不快之色。她本想说笑,没料到她们反应这么大,赶忙竖起两根指头在嘴上打了个叉:“不说了不说了。” “下次不许这样。” 阿宝乖巧得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好好好,我发誓不说了。” 此时是倒数第十四日,她们早已到达秘境的外围,并且固定轴心顺着外围成圆形走过一遍,如今正朝着里层一圈一圈地绕去。 她们三个太过熟悉彼此,姜鹿云和妘棠本就在突破的边缘,配合起来足以抵抗元婴后期,因此途中虽有惊险,但也最终安全抵达姜鹿云算出来的秘境最中央。 那儿竟是一座荒废的祭台,四周寂寥,野草丛生。 绝大部分修士并没有刻意寻找方位,而是以降落地为依据划分出领域进行混战,姜鹿云三人前来时将周围的参试者清理过一遍,方便行动。 “终于到了,坐一会儿。” 她们皆有负伤,姜鹿云的手臂被一个元婴后期修士生生切下一块儿血肉,连带着衣物也破了个大洞。方才情况紧迫,姚天姝只能给她用布草草包扎了一下,这会儿鲜血早就将布打湿,瞧着颇为触目惊心。 妘棠的背上也被砍了一刀,需要赶紧处理。 而姚天姝由于是法修、擅长远攻,被两人保护得很好,只有些小伤口,现在翻出事前准备好的东西给她们两个挨个儿上药包扎。 姜鹿云随意半躺在祭台的台阶上,挥挥手示意她先去给妘棠上药。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还能躺着,她连躺都躺不下,姚大小姐可怜可怜我们糖糖吧。” 妘棠脸色发白,手指仍紧紧攥着剑柄,此时无奈垂眸,还想抬起胳膊理理自己有些散的头发,被走过来的姚天姝毫不客气地拍了下手:“不许动,我来!” 她背后那一刀直接穿透衣裳撕裂皮肉、差一点儿就要入骨,姚天姝小心地把伤口边缘的衣料与开始结痂的血肉分开,鲜血再次涌现,她赶紧涂上药,帮着把妘棠的外袍脱下,就着里边的袍子包扎了一层,给她换上一件备用的新外袍。 全程剑修都没有吭声,身体也没有颤抖,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姜鹿云在一旁翘着腿还挺乐:“你还嫌我龟毛,你看看,我准备的衣服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姚天姝给妘棠服用下丹药,才处理好这边,就听见某人没心没肺的笑声,不由得抿着嘴角瞪了她一眼:“我宁愿用不上。” 阿宝瞅了瞅她的眼睛,一时间没啃声。 等着红衣裳的姑娘帮她换下湿透的纱布,重新上药包好,她忽然咳嗽,痛苦地皱起眉,身子一歪。 “怎么了?!哪里痛!” 姚天姝一下子紧张起来,半抱着她,低下头焦急地问。 然而下一刻,阿宝那只没受伤的手一抬,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朵火红的灵力结成的凤尾花,猛地凑到姚天姝跟前转了转。 她浮夸呻.吟了下:“我们姚大小姐不开心,我心痛。” 姚天姝愣怔,鼻尖一酸,眼眶愈红了些:“都什么时候了还嘴贫。” 姜鹿云懒洋洋地躺在她腿上,举着花晃了晃,眸中含笑:“我说真的,大小姐高兴点儿,我们都到最后一步喽。” 姚天姝接过花,拿走的那一刻,灵力做的花突然像烟火一样小小炸开,升腾的白雾中浮现出一个滑稽鬼脸的轮廓。 阿宝哈哈大笑。 法修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跟她吵嘴,但话还没说出口,眼睛还红着,又终于忍不住翘起嘴角。 直起身子关注她们这边的剑修稍稍松软了些,被突然丢过来的冰蓝色雪莲砸中。 姜鹿云对着她挑眉:“这是我们糖糖的。” 剑修接过这支漂亮的雪莲,指尖触及的那一瞬,花瓣绽开,化作点点灵光勾勒出一个圆润的毛茸茸的猫头。 有点可爱。 妘棠弯了唇。 休整了一会儿,她们就爬起来开始干正事。 姜鹿云走上祭台中央,取下自己的小卦盘扔至半空,敛起眉间玩闹笑容,目光凌然,双手飞快结印布阵,幽蓝灵力如汪洋掀起波澜般散开。 就在同一时刻,自秘境外围起,以中央祭台为轴心,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阵法突然显现,被无影无形拂过的风点亮连接起来。 “这是什么?!” “阵法?什么时候布下的阵法?” “天……怎么有这么多阵法……” 不光是秘境里边的试炼者察觉到了,秘境外通过水幕观看比试的修士们也都相继发现了这些埋藏起来的成千上万个阵法,一时哗然。 “她们是要干什么……” 有人顺着踪迹调整水幕视线,寻到了最中心的三人,目光紧盯住那站在祭台上双手翻飞描画出一道道复杂阵法的姑娘。 她们是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不仅秘境外的人想知道,秘境里的人更想知道。 散落四处的存活试炼者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战斗,朝着中央祭台极速飞去。 不管想干什么,都不能让她们成功! 姜鹿云最先启动的是祭台周围被她布下的大阵,每一道都是金丹后期威力的杀阵,数十道叠加起来,可为她争取好一阵时间开启剩余的阵法。 她的额角已冒出薄汗,体内灵力的大量消耗让唇瓣逐渐褪色泛白。 姚天姝站在她旁边,给她喂下补灵丹,低声问:“还有多久?” 不远处传来修士的动静,那些人很快就要赶到了。 姜鹿云压着眉,她的瞳孔颜色极浅,笑起来的时候如映星辰,不笑时又透着股清冷。 “半天,帮我争取半天。” “好。” 姚天姝颔首,取出自己的法杖,挥袖间祭台边界处火光翻腾拔地而起、高竖成墙。 妘棠握着剑守在阵法结界里面,冷静看着赶来的修士一齐攻击阵法,眸色如霜。 她们要给姜鹿云争取半天的时间。 第一个时辰过去,数十道阵法被攻破。 再过半个时辰,有修士击碎火墙,冲向祭台,却被早已蓄势待发的剑域拖入其中、碾得粉碎。 各色灵力齐发,火龙盘旋咆哮守卫于祭台处,银白剑气划破天际、悍然对上一个元婴后期的修士。 此时,秘境中的阵法被联结启动了一大半,密集的小阵法如环锁般交接重叠、逐渐织成庞然大物。而包围祭台的修士中,还有三个元婴初期,一个元婴后期,以及若干金丹和筑基。 台上的姑娘脸色惨白如纸,被身边萦绕着的刀域与火龙牢牢护住,手不曾停过,不时朝下面扔下几道阵法帮着两人避开致命攻击。 妘棠撑着剑后退,嘴角溢出一缕血迹,背脊上的伤口裂开,剧烈的疼痛让素来自持隐忍的剑修脸上都滑过痛楚之色。 她吐出口血,闭目一瞬,再次睁开时,瓶颈关卡动摇,修为赫然突破至元婴,丹田中灵力酝酿聚集。随后剑修身形一晃,下一秒便出现在那元婴后期法修跟前,剑气纵横,剑道兽嘶吼飞踏而出,凶狠劈向法修。 剑修本就是以战养战、越挫越强的一批修炼者,疼痛和鲜血是他们迅速成长的养分。 但刚刚突破的元婴初期与元婴后期的跨度实在太大,纵然妘棠擅长越级战,也不可能如此逆天能将对方斩于剑下。 她只是想拖住这个最强战力,为姜鹿云多争取一点时间。 不知过去多久,姜鹿云侧头,瞳孔被腾飞的火龙和剑光点缀,亮得骇人。 她的手停了下来,猩红的血液自手臂滚落指尖,一滴一滴垂落地面,姚天姝给她妥帖包扎上的纱布再次被鲜血浸透。 她的面前,是一座悬浮着的九层阵塔。 这一瞬,幽蓝色的灵力顺着无处不在的风,彻底点亮秘境中所有埋下的阵法。 轰! 浩荡可怖的道纹顷刻间翻涌,从外围开始,由成千上万个阵法交叠联结形成的九层大阵笼罩住秘境的绝大部分,捕捉每一道存活的气息。 但也是这一瞬,元婴后期的法修神色狰狞,掌中电光闪耀,全力一击的巨雷已砸向白衣剑修,要将她当即击杀。 姑娘的目光投去,那双琉璃般的瞳孔骤然覆上白雾,眉心的朱砂艳得近乎灼烧一般。 迅猛砸落的雷光、刺向姚天姝的长剑、波涛、藤木、冰箭……万物都凝滞一瞬。 这对于修士而言已然足够,能自由活动的妘棠两人毫不迟疑地转身向祭台飞去。姜鹿云指尖轻握,九重阵塔盘旋而起。 杀阵开,生灵灭。 千万道金丹后期的杀阵结合在一起会爆发出什么威力? 清空足矣。 也不过刹那,无数身躯泯灭,秘境中陷入了真正的死寂。 同一时间,秘境外亦无人出声。 无数姓名黯淡消散。 嘭! 一声巨响爆破天际,金色泼墨凝结,石柱最上方的姓名豁然更改。 姜鹿云三字名列首位。 既而是妘棠。 其三为姚天姝。 祭台之上,半边血迹的姑娘侧过身,俯视一道道尸体的溃散。 她不紧不慢地将卦盘挂回腰间,指尖拂过那枚墨色玉佩,一只手握拳置于左肩,微低头。 妘棠与姚天姝二人立于阶上,同样垂首握拳行礼。 “承让。” 四方大会 “那是……时间神通!” 好一群天之骄女! 水幕之外无数双眼睛盯着秘境中那三个年轻的姑娘,难掩震撼,一时间全部沸腾起来。 “阿宝好厉害!” 小宝从师尊腿上跳下来,眼睛里的星星多得快要溢出来,在屋子里举着手跑来跑去地欢呼。 姜雪青脸上笑意愈深,也不拦着她,由着她跳。 清川仙君摇着羽扇,唇角不知何时勾起。 而那个静坐凝视水镜的大妖,她的心口早已滚烫,此刻有些怔然地伸出指尖,想要触碰祭台上耀眼的姑娘,竖瞳中闪过自己也不曾察觉的迷恋。 师尊合该是这样。 姜熹暗自想到。 扶风道君合该这样,意气风发地站在高处,万众瞩目,世人敬仰,身上携着永远不灭的光。 她值得最好的。 问天门南明峰,长发披散、衣襟松散的女人歪歪斜斜倚坐在阁楼栏杆上,手指勾着一壶酒,此时一拍大腿,朝屋内的剑修和阵修大笑道:“咱家姑娘可太争气了!” 她举止不羁,姿态疏狂,此时舒畅地举起酒壶倒酒进嘴里,恨不得高歌起舞。 其余两人早熟悉她了,见怪不怪,目光注视着半空中的水幕。 墨发一丝不苟束起的白袍女修脸上神色淡淡,眼中却滑过些许温意:“都是好孩子。” 绛色长裙的阵修饮了口茶,惋惜:“阿宝这孩子在阵道上的天赋尤胜于我,可惜了……” 可惜的自然是这样的好苗子居然不是她的亲传徒儿,早知如此,当初她也该去南域转一转。 姚祝余提着酒进屋,脸颊已显薄红:“你这话可别让白玉知道,她晓得了肯定要跟你打起来。” 姒琼珠轻笑:“若是她与我赌,谁打赢了阿宝就归谁当徒儿,我就与她打。” 门主扼腕:“狼子野心啊狼子野心!” 妘瑾的视线滑过水幕中那年少剑修,见她与好友们走在一起时放松的神态,眸色微软。 妘棠和姚天姝的师尊确实是在闭关,但自家徒儿去了四方大会,她们也总要看看才放心,如今这就是提前出来了。 太上洞府的领主平日里比自家尚且青涩的徒儿还要寡言少语些,这会儿却再次重复了一遍:“都是好孩子。” “是是是,阿宝、糖糖还有我的大小姐都是好孩子!” 四方大会的三场比试是连在一起的,第一场比试完毕后,石柱上记载的前两百名修士会直接被送入第二场比试场所,就算是已经在秘境里死亡清出去的也会重新进入。 四周变换,赫然到了一处郊外。 三人身上的伤口都被愈合了大半,但破损的衣裳没能复原。不过姜鹿云提前就准备了一堆东西,这方面倒是不担心。 “我们就算被清出去也能再进来,方才干嘛要用神通,现在没力气了吧?” 姚天姝背着闭起眼睛浑身脱力的阿宝,旁边的妘棠拎着一袋果脯,边走边给阿宝喂。 阿宝自小拥有时间方面的天赋神通,只不过她修为还不算太高,擅自动用神通会消耗大量的灵力,也会让神魂陷入疲倦期。 姜鹿云的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声音也迷糊不清:“一起进来的,一个都不能少。” 事情是她们三个一起办成的,怎么能只剩她一个站着风光。 她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嘟哝着:“反正有你们在……” 这家伙怎么净会些甜言蜜语。 姚天姝嘴角实在难压,将人往背上提了提。 妘棠默默给阿宝塞果脯。 她们刚到这儿的时候就收到了任务,不知道是不是秘境也察觉到她们一起活动,她们的任务是一样的,都是寻找太白星君的庙宇获取太白星君遗留下来的福泽。 “凡人间会给一些庇佑过他们的大能修建庙宇供奉,据说之前还有前辈凭香火信仰修炼飞升。” 姜鹿云之前在南域呆了那么长时间,见过不少地方的庙宇,其中还有供奉她师尊的。 这个任务看起来好似不难,不过她们得先打听清楚此处的情况。 姚天姝背着人与妘棠走出郊外,寻到一座城池。城门口竟连守卫都没有,城墙亦破损不堪,一片荒凉之色,偶尔往来进出的人大都面黄肌瘦,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这里是凡人界的城池模样。 姜鹿云已趴在姚天姝背上睡过了一觉,此时半睁着眼睛扫视周围,视线在那些裹着脸走路的瘦小女人身上停留,片刻后慢慢移开。 凡人界虽临近修真界,但终究是有很大不同。 阿宝把头埋到姚天姝的脖子边,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南域见过的东西,心头一沉。 她已隐隐预料到此次的任务并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勉强能看的客栈,三人进去准备休息一下。 姜鹿云被放到椅子上,姚天姝把自己珍藏的大馒头取出来给她吃了补充灵力。她吃完后靠着椅背揣着手继续打瞌睡,耳朵边不时传进两人商议事情的声音。 妘棠适时伸出手,将宛如一大条年糕般软绵绵地从座位上滑下去的阿宝拎住衣襟提起来,重新安置放好。 阿宝猛地惊醒,迷迷瞪瞪睁开一条缝,还没看清,就被姚天姝伸过来的手拍了拍脑袋。 “趴着睡。” 哦。 她听话地趴在桌上,埋着头接着睡得昏天黑地。 被她不小心压住尾巴的小蛇费力挣扎,把自己的小尾巴拔出来,随后爬到姑娘的脸颊边端正盘好,警惕地瞪大豆豆眼环顾四周。 光坐着也不是事儿,妘棠和姚天姝二人决定出去寻一寻线索。 临走前,她们给阿宝戴好防身的灵器,叮嘱她乖乖在原地等,如果遇到事情就打开灵器捏碎玉符,她们立刻赶回来。 阿宝动了动两根指头,在桌上点了下,示意自己知道了。 客栈里没什么人,她靠在窗户边晒着难得的好太阳,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突然,鼻子前传来一阵浓烈的肉香。 姜鹿云被香醒了,抬起一只眼睛瞥了下,是一桌子刚进来的女修,腰间都配着长刀长剑。 休息许久,稍微有点儿力气,她摸出妘棠走前递给她的装着果脯的小袋子,一边喂自己一边喂小蛇。 东西很快见了底。 姜鹿云提着小袋子倒了倒,一块儿果脯都没有,干脆将脸趴到桌上,指尖戳了戳认真守着自己的小蛇,把小蛇戳得一摇一晃。 小蛇用尾巴拍了下她的手,豆豆眼里很是严肃威武。 就那么一瞬间,姜鹿云瞧着小蛇伸过来的尾巴,脑子一抽,陡然张嘴咬了上去。 小蛇:!!! 姜熹:“……?” 小蛇惊恐地抖了抖身子,看着她咬住自己的尾巴,豆豆眼里慢慢溢出水光。 师尊是想吃掉它吗? 没啥味道,鳞片凉凉滑滑的,还挺软。 阿宝也就吓吓它,这会儿见它哭得一颤一颤,又心虚又好笑,赶紧松开牙齿,给它打了个清洁决,用手指温柔抚摸小蛇的背脊,被小蛇的尾巴委屈缠住。 “别哭了,逗你玩儿呢,我可舍不得吃你。” 姜鹿云发了一百零八个誓保证不吃它,才把小蛇哄得止住小珍珠。 阿宝把小蛇捧在手里揉了揉,掏了掏自己的戒指,翻出最后一块儿肉干给它喂下,一手支着头,目光又飘飘悠悠地落到那桌子女修身上。 她们吃得也太香了吧,这是什么肉? 阿宝沉思了一瞬,抓着小蛇慢吞吞从椅子上爬起来,走向那桌女修。 “道友们好。” 姑娘弯着杏眸,眼尾微微下敛,笑意温软无害,瞧着就好相处。 女修们闻声转头。 坐在水幕前的姜熹眼见着她摸出一壶酒,三言两语就混进了那几个女修中间,一边与对方分享自己的酒,一边吃着人家给的肉,好不快活。 大妖默了下,好熟悉的场景,仿佛很久之前也在她身上发生过。 论与人交谈,姜鹿云自有一套法子。 几个女修惊喜地发现,这姑娘不仅脾气好,说话有意思,见识也广,不管与她谈什么,她都能聊上两句。 “南域的竹叶酒,香得很。凡人虽不曾修炼,但自有他们的智慧,好玩好吃的数不胜数。” “确实香!” 名叫林喜的剑修喝了口,眼睛骤然一亮,乐呵呵地跟姜鹿云碰杯,没一会儿就与她勾肩搭背起来。 “道友怎么称呼?” “你们叫我阿宝就好啦。” 姜鹿云往嘴里塞了块肉,不禁感慨:“你们的肉也太香了,怎么做的啊?” 其中一个稍温婉安静些的女修笑了下:“提前腌制好,吃的时候烤熟就成,不难。” 阿宝比了个大拇指。 吃饱喝足,困意又翻涌而上。 姜鹿云被林喜搭着肩,把手揣进袖子里,眼睛要闭不闭。 恍惚间,她好似听见了林喜问她:“阿宝,你知道姜鹿云吗?” “姜鹿云?姜鹿云是谁?” 阿宝的脑袋好像生了锈,没反应得过来,下意识迷茫反问。 桌上正啃着一小块肉的小蛇睁大豆豆眼,兀地扭头看她,蛇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 “别提了,我们原本是在一处林子里转悠,结果一道杀阵,把我们全清出去了。才出去就接了个单子,有人买姜鹿云的人头,要我们在比试里杀了她。” “据说那阵法就是她布置的。” 林喜狠狠灌了杯酒,目露杀意,握住长剑:“别让我碰见她!” 她们几个人也亏得前面斩杀的对手不少、分数够了,不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踢出去,真够憋屈的。 阿宝闭上眼睛,随意附和:“……太可恶了……怎么会有这种人……” “可不是!” 小蛇呆滞片刻,悄悄爬到阿宝的手腕上,轻轻咬她,试图让她清醒一点儿。 阿宝感觉到了刺痛,皱起眉,眼睛都没睁开,手指弹了下小蛇的脑袋:“不许闹。” “阿宝,你要是遇见了那姜鹿云,给我们递个消息呗,我们好赶过去。” “没问题。” 阿宝接过林喜给的纸条,满口应下。 小蛇急得团团转,锲而不舍地用头撞她。 不知过了多久,女修们只见姑娘如同一条濒死的鱼被火烫着了,突然一弹,垂死梦中惊坐起。 姜鹿云打了个激灵,彻底被吓醒了。 姜鹿云是谁?姜鹿云不就是她吗?! 现在再来看看这桌子的女修,两个剑修,一个刀修,个个都像是一拳能把她脑袋砸碎的样子。 姜鹿云后脑勺肉眼可见地滑落一滴大大的冷汗,侧眸瞄了下剑修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只觉得脖子泛凉。 林喜关怀问她:“怎么了?” 阿宝不动声色地挪了挪,礼貌微笑:“刚刚就想着姜鹿云这个名字有点儿熟悉,现在突然反应过来了。” “对了,你们没见过她吗?她布阵的时候有很多道友一起去围攻她的。” “没呀,那时候咱还在林子里打转呢,后来出去了也没看水幕,刚接了个单子就又被传了进来。” “这样啊,太可惜了,如果知道她长什么样就能更快找到人了。” 姜鹿云装模作样地垂下眉低叹。 林喜跟着她一起叹:“可不是嘛。” 小蛇抬头看看她,歪了下头,张着嘴抖了抖蛇信。 它想到了自己被师尊骗得团团转的那段时间。 “阿宝,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我还有两个朋友,她们出去调查了。” “是剑修?” “一个剑修一个法修。” 林喜洒脱一笑,她刚刚就瞥见了姜鹿云腰间的那个小卦盘:“那还好,看你这瘦瘦弱弱的,阵修跟剑修和法修组队确实不错。” 姜鹿云额角抽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长刀摆到显眼的地方,平静扯出一抹笑:“我是刀修。” 小蛇安慰地用尾巴抚了抚她的手背,十分担心师尊的牙齿。 林喜愣住,上下打量她,又看了眼自己队伍里的刀修:“你是刀修?” 不太像啊,她们小谷子可结实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外边本明媚的天色瞬间昏暗,狂风骤起。 “阿宝。” “阿宝!” 妘棠和姚天姝恰好从外面跑进来,神情凝重,反手将客栈的大门关好。 姜鹿云蹙眉:“怎么了?” 妘棠紧攥着剑,眸色冰冷:“是裂痕秘境,我们与外界的传送符全部断了。” 当初报名进入四方大会时她们每个人都手握一张传送符,用于放弃比试时撕碎传送出去。 可现在,传送符全部失效,她们被困在了这片秘境里。 水幕外,大妖豁然起身。 伪神 秘境外大乱,连通秘境结界的水幕全部灰暗,看不清半点画面,中央天坛的天空像是被撕裂一般出现巨大的混沌裂缝。 不少人认出了这道裂痕,赫然与各地出现的天灾相关。 而那两百个参加比试的选手还在秘境里。 四方大会的试炼是分开进行的,现在还是第一层级的选手比试时间,这让不少人暗自庆幸。 “白玉,你那边怎么样了?” 姚祝余失真的声音从通讯符中传出,伴随着呼啸刺耳的气流,她与妘瑾、姒琼珠在赶来的路上。 清川仙君让姜雪青把小宝护好,这会儿孤身飞至半空,被无形的力量封锁在裂痕外面。 指尖微动,一把长刀便握于手中,下一刻,磅礴霸道的灵力与刀气齐发,狠狠砍上这层屏障,然而就如同石子落入大海,被吞噬得无声无息。 姜白玉闭眸,竭力压下心中焦急:“进不去,这道裂缝只能从里面破。” 她扫视周围,不少修士也在对着裂痕进行攻击,但皆无功而返。 逐渐的,开始有人哭泣,有人忍痛离去。 清川仙君的脚好似在半空生了根,僵立于原处,被冷风一吹,额角发痛。 她的阿宝还在里面。 光是想一想那个最喜欢撒娇耍赖的孩子在里面遭遇不测,浑身血液都仿佛瞬间停滞住了。 “裂痕秘境?” 姜鹿云走到窗边,刚刚还是一片暖阳,此刻却天色阴沉、狂风大作,街上难得的几个行人也慌乱逃窜进屋。 她脸色微沉,指尖的传送符不管怎么输送灵力都没有反应,确实是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想要从裂痕秘境中出去,就只能先完成任务。 “我们得快点儿寻找太白星君的庙宇,秘境里面的情形会变幻,拖得越久越不利。” “方才我和妘棠出去打听,太白星君还挺有名。此地异兽频出,据说曾经是太白星君镇压那些怪物,才让这里的百姓得以太平。” 姚天姝思索着:“其实,太白星君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但她好像是千年前的前辈,又是散修,渡劫失败后身死道消,门中藏书也记载不详。” 姜鹿云轻敲窗沿:“那知道庙宇在何处吗?” “问题就在这里,她的庙宇有很多。这儿的人态度很奇怪,好似一面崇敬她,一面又惧怕憎恨她,不肯直说。” “星君不是救过此地百姓吗?为何会被惧怕憎恨?” 这一点,姚天姝也很不解:“不懂。” 最后还是妘棠开口做了决定:“先临近找一处庙宇看看。” “也好。” 两人都没意见,缩在这里讨论不出什么东西,不如去实地勘探。 那边林喜的小队伍也商议好准备出发,走之前林喜朝姜鹿云一挥手:“阿宝,有姜鹿云消息了记得叫我!” 姜鹿云笑意温吞真诚,颔首应下:“放心。” 放心,绝不会告诉你。 姚天姝挑眉,玩味重复:“有姜鹿云消息记得叫她?” “你又干了什么?” 阿宝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摇头轻啧:“好头颅,谁当斫之。” 回应她的,是姚天姝的一个爆栗。 外面街道空无一人,雾霾弥漫,将前路遮掩得模模糊糊,周围尽显阴森,姜鹿云拧眉留意四方,感觉白雾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觑。 城门口的一面旗帜忽而飘落,边缘早已泛白破旧,仔细瞧去,上边刻着的吴字中央有几道血迹。 小蛇盘踞在姜鹿云的肩膀上,豆豆眼不复寻常,竖瞳凶戾,向着雾霾张嘴露出利齿,不断哈气。 如姚天姝所说,太白星君在此地似乎十分有名,庙宇随处可见。 三人再次出城,选了一条与来时相反的路,走走进荒凉枯林,没多久,耳边兀地传来几道细弱的呜咽声,是年幼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像被谁捂着嘴,有些发闷。 姜鹿云眯眸望去,声音传来之处散着火光。 她回头与二人对视一眼,不曾犹豫,快步赶去,身形轻盈如羽、落地无音,借着浓雾掩藏踪迹,片刻后便看见了那儿的情形。 正是一座小庙宇,里面有几个男子手握生锈砍刀,抓住两个看起来方七八岁的女童,逼迫她们朝前方石塑的神君像下跪。 姜鹿云抿着嘴角,见他们扬起砍刀,指尖当即轻弹,两道风刃划过,将他们的刀击碎。 此举一出,表情本就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们瞬间惊恐,纷纷对着神君像跪下求饶,随后竟是直接丢下了那两个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孩头也不回地踉跄跑进迷雾。 “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 阿宝靠着树干,捏住眉心骨:“方才那几人是想在神君像前杀这两个孩子?” 姚天姝盯着庙宇中的那尊神君像,眸中闪过几许疑惑,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没有开口。 “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妘棠手不离剑,警惕环顾身旁,最后看向那两个因为恐惧不断颤抖抽噎的女孩身上。 “要不带走问问怎么回事儿,看能不能把她们送回家?” 这白雾太过诡异,天气也格外森冷,阿宝手指一抹,这树上零星的几片枯叶都结了冰,背地里不知道有些什么魑魅魍魉藏着。放两个穿得如此单薄的孩子在这儿,姜鹿云怕她们在被鬼怪吞下前先活活冻死。 “也行。” 妘棠和姚天姝都没异议,她们也不可能把孩子丢在这儿,好歹把女孩送回城。 这两个孩子身上穿的都不能算是衣服,只是几块破布缝在一起,稍微能遮住些身体部位而已,手臂和腿都露了大截在外边。 阿宝在戒指里找了找,取出两件披风,飞快跑过去用衣服把女孩们包裹住,将拖下来的衣料团了上去,又对着被惊吓到的孩子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出声。 不知是不是在她身上没察觉恶意,两孩子很配合地忍住泪水和惊恐,捂着嘴不敢啃声。她们都瘦得跟小猴子似的,阿宝一手抱一个,刚起身,就听见后面姚天姝高喊:“阿宝,躲开!” 姜鹿云侧眸,步如残影,霎时飞身闪避,躲开了从庙宇中袭来的携着腥风的攻击。 等她再回头看时,略微一怔,从庙宇中走出来的怪物漆白的脸上只有一张长满獠牙的嘴,身上居然穿着神君道服,利爪中捏着一把拂尘,方才朝她袭来的正是这把拂尘。 这怪物的气息,是元婴后期巅峰。 白雾中的东西开始躁动,姜鹿云抱着孩子不好拔刀,只得转身向后逃去,妘棠的剑光与姚天姝的火龙已至,为她暂且击退那些如幽灵魂魄般的鬼怪。 “得赶紧把孩子送回城!” “好,我们拖住这些鬼怪掩护你!” 阿宝注意到,城池里仿佛有什么威吓住了这些东西,方才出来的路上这些鬼怪就蠢蠢欲动,但仍旧按耐到现在。 就快接近了,阿宝几乎使出最快的速度,借助无形的风飘一般地冲向城门。由于动用神通,一直到现在她也没完全恢复,体力消耗得比往常要快许多。 “跑进去躲起来!” 她察觉到了身后的波动,将女孩们放下,叮嘱她们进城找地方躲藏。随后护在她们身后,反手拔刀去挡,出现的高大影子正是那神君袍的怪物,而在它身后是赶来的妘棠两人。 也不知它怎么做到的,身形瞬息移动,目标明确地越过阻拦它的妘棠两人,直接攻向姜鹿云。 虽然它没眼睛,姜鹿云总疑心它这会儿正贪婪地盯着自己,很想把自己咬碎吃下去。 拂尘袭来时坚硬无比,在触碰到她的刀后,阴寒之气顺着刀柄涌入筋脉,姜鹿云只觉得肢体陡然发冷无力,被元婴期的一击打得向后飞退,用刀插在地上停住身子,喉咙一堵,吐出大口血块。 阿宝撑着刀半跪,眼前发黑,隐约听见了姚天姝呼喊她的声音。 脱力感复起,偏那怪物的身影已近,拂尘再次攻来。 在这儿死了,还能出去吗? 阿宝下意识偏头想挡,却被突然出现的蛇女先行拥入怀中护住,熟悉的香味弥漫鼻尖,眼前覆上一只微凉的手。 “别怕。” 肩上一轻,巨蛇凭空出现,粗壮蛇尾愤怒甩下,将那柄拂尘直接击碎。竖瞳中杀意翻腾,无声嘶吼着冲向怪物,幽蓝冥火熊熊燃起,将四周鬼怪顷刻间烧为齑粉。 死里逃生一回,姜鹿云呼吸有些不稳,胸口又冷又痛,额角开始冒出细密薄汗,她死死攥着胸前的衣襟,长刀坠落砸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宝?” 当初小蛇是以姜鹿云灵宠的身份进来的,姜熹借着与小蛇相同的气息混入秘境,修为也被压制到了元婴后期巅峰,才追过来,就看见姜鹿云身临险境,想也没想地出手,心中生出后怕。 这会儿拥着姜鹿云,见她有异色,赶紧握住她的手腕查勘片刻,竖瞳骤冷,也不管赶来的两人,毫不犹豫地划开自己的筋脉,挤出血液喂到阿宝嘴边。 “尊上?您……” “外面水幕灰暗,裂痕秘境一出现我就闯进来了。” 大妖简单解释了句,瞧着姜鹿云无意识吞咽下自己的血,脸色稍有好转,立即紧抱着姑娘起身,转头进城。 “先进来再说,阿宝中了阴毒,得赶紧逼出。” 她有腾蛇血脉,虽灵根属水,却身携冥火,血液能压制这毒。 然而还是得尽快逼出毒素,否则阿宝就得遭罪。 姜熹分了灵力给小蛇,这会儿小蛇所化的巨蛇将怪物撕碎,甩着尾巴急匆匆赶回来,重新变成原来的模样,看着阿宝苍白的脸和染血的唇,豆豆眼里瞬间滚落泪珠,哭着扑到姑娘怀里。 大妖早看它不顺眼了,指尖一动,一道灵力将它弹飞。 “没用的东西。” 小蛇在空中翻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子,怒瞪蛇女,刚想说什么,就见大妖怀中的姑娘咳了下,唇角又溢出血丝。 它立马飞过去,轻轻落在阿宝的肩骨上,用脑袋蹭阿宝的脖子,给她传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 “尊上,阿宝怎么样了?” 她们重新回到方才的客栈,这里的老板都不知藏到哪里去,大厅里空荡凄清,只有两根残烛还闪着光。 妘棠取出一颗夜明珠,与姚天姝一齐围到姜鹿云身边,见那蛇君将阿宝放在椅子上,伸手按在姑娘背后,没多久,姜鹿云就倏然蹙眉呕出黑血来。 “逼出寒气就好了,不必担心。” 姜熹给姑娘喂下丹药,又取出干净帕子轻柔擦拭她脸上的冷汗。 小蛇乖乖缠在阿宝脖子上,豆豆眼里满是泪花,强忍着不曾落下。 “那就好。” 姚天姝蹲在阿宝身边,握着她的手,目光凝重:“方才进城时我们去找那两个孩子,结果不曾找到,不晓得是不是躲起来了。” 姜鹿云清醒了不少,仰头缓了缓,抬手捂住额头:“但愿她们没事儿,我怀疑那些人把她们抓过去是为了人祭。” 可人祭在修真界里属邪修手段,若太白星君是造福一方的大能,怎会有百姓人祭? 还偏挑了两个女孩。 “神君像为什么会变成怪物?” 阿宝揉了揉眉心,这任务还真是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蛇女安静递过一壶清水,姜鹿云抬眸瞥了她一眼,心知不是问的时候,安抚摸了下发抖的小蛇,只接过水低声道谢。 红衣服法修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缓缓开了口:“其实我看见庙宇的时候就想说了,门中书籍记载太白星君的内容虽少,但有一项却清楚得很。” “太白星君分明是女修,为何庙宇中供奉的神君像却是男身?” 伪神 女修?如果太白星君当真是女修,此处百姓供奉祭祀的又是谁?” 姜鹿云靠着椅背给自己胡乱扇风:“还是得再找个本地人打听一下。” 她游历时遇到过裂痕秘境,那不过是一群修为最高金丹的小鬼,几刀下去全砍了,秘境自然也破了。 如今被困在这里,遇到的对手是暗中藏着的元婴后期甚至更高级别的怪物,这让阿宝心里有些焦躁。 庙宇不可能只有一个,神君袍的怪物必定还有很多。 姚天姝方才说此处的人都很抗拒回避这个问题,若想出去问,该问谁呢? 姜鹿云一边想事,手指一边不自觉地往手掌心里掐,突然被人一按,偏头看去,是大妖。 姜熹没说话,细长的眼睛专注凝视她,似有安抚之意。 竖瞳早已收起,冷血的蛇收敛锋芒,露出微软泛白的腹部,也会想要传递自己的温度。 姑娘感受着手背上玉一般的触觉,心下慢慢平静些许。 她又忍不住侧眸去瞧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小笨蛇,这会儿尾巴一动不动地垂在她胸前装死,以为把脑袋埋到她脖子边她就不会算旧账? 姜鹿云伸出另一只手去捏它,被小蛇磨磨蹭蹭地摇着尾巴缠住。 罢了,出去再说。 剑修抱着长剑守在一旁,目光于她们交叠的手上停留,倒没开口说什么。 姚天姝低头思量,陡然听见旁边有细碎声音传来,眼神一厉,指尖掐诀待发,望去时却发现客栈门口探进两颗头发枯黄的脑袋,正是方才跑进城后不见踪影的女孩。 姜鹿云瞧她们谨慎小心的模样,跟受惊抱在一起取暖的小兔子似的,不由得眼睛一亮,缓缓开口:“我想……” “你不想!” 妘棠两人瞬间伸手捂住她的嘴。 小蛇听出了她的意动,不满地拍了下她的脖子。 师尊也太花心了! 姜熹余光瞥过那两个瘦骨嶙峋、神色胆怯的小孩,片刻后移开视线,不做表示。 她暗自弹了一道灵力,把小蛇的尾巴打得一晃。 幼稚,跟小孩子较个什么劲儿。 肩上的小蛇无声大哭,嘴巴张着,蛇信一吐一吐,把自己被打红的尾巴尖伸到阿宝面前跟阿宝告状。 阿宝好不容易挣脱旁边两个家伙捂在嘴上的手,才出声叫女孩们都进来,眼前就出现了一截泛红的小蛇尾巴。 见着小蛇哭得都要厥过去,阿宝让姚天姝先去照顾那两孩子,想揉揉小蛇。 已知小蛇的头趴在她脖子右侧,于是抬左手……没抬得动。 姜鹿云转头盯向自己左手上牢牢按着的白皙修长的爪子,头顶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大妖貌似正经严肃地打量四周,就是不看她。 剑修沉默着从阿宝身旁走到姚天姝那儿去,试图用自己的脸冰冻住孩子们的不安。 阿宝无奈叹气:“尊上,该松开了,想握手出去了让你握个够。” 大妖嘴角一抿,耳尖红了些,听话地松开手,站在旁边看她温柔地摸小蛇脑袋给小蛇擦眼泪。 “乖蛇儿,出去给你买肉吃,不哭了好不好?” 温软的手指在小蛇背脊上抚过,轻轻握住小蛇被打红的尾巴,给它用灵力暖了暖,等到红痕消失,小蛇扭头看看自己的尾巴,委委屈屈的把脑袋缩到姑娘手心,忍住了眼眶里的一汪小珍珠。 姜鹿云干脆让它把尾巴缠到自己手腕上,用袖摆把它藏住,由着它把脑袋贴着自己的手掌。 她探头望了下,那边姚天姝和妘棠把孩子们都带进来了,便起身拂过衣袍,迈步前回头对大妖笑了下:“多谢尊上方才相救。” 阿宝当时虽力竭,但也知道是谁出的手。蛇女为她闯进秘境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不过请尊上不要欺负小蛇,它还小呢。” 蛇女才翘起来的嘴角瞬间压下,跟在姑娘背后:“我没欺负它。” 都多少岁的蛇了,哪里小? 就会装可怜。 姜熹冷眼瞧见小蛇伸出脑袋对她挑衅吐信子,眼中暗芒一闪,小蛇的一只竖瞳颜色骤深。 【不许抢我身体!滚出去!】 【连你都是我所化,何况这具身体。】 大妖低嗤。 她闭上眸,身体在姑娘手腕上挪动,疯狂汲取姜鹿云手心的温度和气息,空洞的心脏被一点点填满。 “阿宝,她们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姚天姝见阿宝走过来,开口唤她。 女孩们都认得自己的救命恩人,此时看到姜鹿云,眸子一亮,其中看起来高一些的孩子牵着另一个的手,弯腰对姜鹿云鞠躬,声音干涩,断断续续:“谢、谢谢仙人。” 阿宝一手拎一个,把俩孩子都拎直腰,顺手给她们理了下身上还裹着的披风:“我并非仙人,我们只是修士。” 姑娘弯起杏眸,笑如暖阳,语气温和:“我们听闻此地异样,特来查勘,你们想带我们去哪里?” 高一点的女孩一只手握成拳,脸上闪过恐惧,她的背脊又忍不住弯了下,看起来紧张得几乎要哭,却鼓起勇气张嘴:“……唔……” 姑娘蹲下来,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丢了一小块儿莲子糖,对着她眨了下眼睛:“甜不甜?” 甜,太甜了。 长这么大就没吃过两颗糖的孩子睁大眸子,紧紧闭上嘴含住糖,生怕甜蜜的味道会从口腔中散出去,用力点头。 阿宝帮她顺了下有些乱的头发,将握着糖的掌心伸到另一个孩子面前摊开:“是莲子糖,可好吃了,我家小妹最喜欢这个。” 一直安静躲在高个女孩身后的小孩怯生生地抬起眼睛瞄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去摸阿宝手心的糖。 这就是甜吗? 好神奇。 姜鹿云看着她身上一点一点飘出来的无形的小花,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是、是一个大姐姐,我们跑进城的时候被她带走藏了起来,她让我们来找你们。” 高些的女孩顿了下,环顾她们,扣着手指小声道:“我叫大丫,她是我的妹妹,二丫。” 这本是被人叫惯了的土名,轻薄粗糙得像地上任人踩踏的小草。以往没有感觉,此刻站在这几个身形高挑、神采奕奕的姐姐面前说出,大丫心里竟破土般地生了一丝她说不出的情绪,叫她耳根发烫,心口又闷又堵。 “大丫二丫?我叫阿宝,她叫糖糖,就是你刚刚吃的那个糖的糖,她叫小树苗,喏,还有这个最厉害的大姐姐,叫小熹。” 小熹直立于她背后,袖中手指捏了捏,唇瓣微不可觉地一扬,认下这个称呼。 大丫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懵然歪头,这些姐姐的名字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这是我们的小名儿,大丫二丫记得给我们保密。等你们长大长壮实点,就能给自己取个响当当的大名儿喽。” 阿宝被小树苗敲了下脑瓜子,也不恼,拍拍手:“好啦,麻烦大丫二丫带我们去见见那个大姐姐好吗?” “好!” 两小孩带着她们出门穿过小巷子到了一处荒废矮平的房子门前。 里面未生灯,兼之天上月色都被浓雾遮住,半点亮光都没有。一推大门,灰尘就飞扬扑鼻而来,姜鹿云刚想捏诀挡一下,就察觉一道幽蓝灵力围绕住她们,把灰扫得干净。 她侧头:“多谢尊上。” 蛇女颔首应了。 “大丫二丫?” 屋子内有极轻的脚步声,女子沙哑的嗓音从里边传出,听着颇为虚弱。 姜鹿云一扫,眉尾不禁轻挑,察觉到了黑暗里一晃而过的利刃尖光。 直到大丫开口唤了声姐姐,那刃光才被收起。 女子从屋内走出,黑暗中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瞧见那双明亮得如同燃烧着火焰般的眼睛。 妘棠将夜明珠取出,众人才看到,这是位年岁不大的姑娘,个子不高,四肢细瘦,倘若不看她的眼睛,一眼望过去定会想起柔弱两个字。 可偏偏她有这双眼睛,偏偏她有这团旺盛燃烧着的火。 “见过诸位仙君,我姓吴,名曼容,诸位仙君唤我容娘便行。” 姜鹿云伸手挡住她的行礼:“仙君不敢当,我等是前来查探情况的修士,望容娘能为我等解惑,告知我们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诸位既是修士,就当得起仙君一称。请入内,我请诸位来正是要说此事。” 吴曼容也不扭捏,转身进屋,将孩子们招过去摸出两块用丝帕包住的点心递给她们,让她们去一旁吃。 “屋子简陋,还望海涵。” “容娘客气了。” “此处是南域羌吴国辖下城镇,我是羌吴国的帝姬,这是我的私印。” 她取出私印递给姜鹿云,玉上赫然雕着一个容字,背面是鸾鸟图腾。 姚天姝看过,对阿宝点了下头。 吴曼容耐心等待,也暗自观察这几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女修。 等姜鹿云将玉石还回来,她贴身放好,才继续方才的话:“羌吴国曾信奉太白星君,立国太.祖原是位骁勇女将,她登位后不久国中各地出现异兽怪物,是游历到此的太白星君不忍百姓受苦,出手相助。” “曾信奉?” 姜鹿云不动声色地蹙眉作疑惑状:“星君庙宇如此之多,何谈曾字?” 容娘掀眸,目光如炬:“仙君何必试探我?那庙宇中供奉的究竟是星君还是怪物,仙君们不是已见识过了吗?” 她不禁冷笑:“太.祖英勇善战,偏识人不清。她与星君交好,星君镇压异兽鬼怪拯救百姓,她就为星君立庙供奉、不贪功劳。可惜,早年征战败了身子,太.祖不到百岁便去世,她一生无女无子,把皇位传给了宗室,即太.宗。” 权利传接得并不顺利,羌吴国是太.祖亲手打下的江山,她虽死了,却如同不可违逆的神明般存活在世人心里,朝堂上还站着陪她征战的老臣,其中有十二位女官、七位男官,朝堂外还有一位能只手镇妖的强大修士。 她想要以才德选人,甚至在去世前也这般嘱咐自己挑出来的继位者。 但是,旁人并不如她的意,更不愿被她残留的光芒笼罩一辈子。 “太.宗继位蛰伏近二十年,收拢男官,打压女官。当时十二位女官中有五位结契成婚,三位有孕显怀,他以不合体统为由,兀然夺权,让那三位女官闲职在家。后寻各种原因,缩减选入朝堂的女官人数,纵然有,不过清闲之职。” 一个身体结构、社会位置都相同的群体除非被刻意分裂,否则就是天生的盟友,这也是吴太.宗为什么选择提拔男官的原因。 他们总会有共同的利益。 姚天姝听得眉头直皱:“不合体统?什么屁话,他不是娘生的吗?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不合体统?!” 吴曼容垂下眼帘,平淡解释:“南域中多凡人,凡人界或许与仙君们所知不太相似。女子怀孕本是创生神圣之事,但逃不过孕期前后都会因此虚弱,并且生育对凡女来说风险极大,我们没有仙君们随手可置的仙丹,富家贵族好一些,寻常百姓或许连听也没听过。” 有风险就有伤亡,容娘曾是深宫公主,这些事情还是逃出来之后才一点点被灌输的。 因与修真界相衔接,凡人界的风气也深受影响,大多女子在成年之后会选择锻体强身。 然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影响力何其强大,臣子尚不能违命,何况连存活都艰难的百姓? “敌人和对手,不会放过你的每一刻虚弱。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由头和幌子,只要最终能胜利,假的也会变成真的,错的也会被说成对的。” 朝堂换上新鲜的血液,但还有民间,那遍布林野的太白星君像让太.宗恼恨。 既是修炼者,就不该插手凡人间的俗事。 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去改换朝堂,却花费了剩下所有的寿命去偷换神君像。 不知究竟出自何种用心,他将庙宇中的神君像,逐渐偷换成了自己的模样。 第一年,世人耻笑,辱骂他狼心狗肺。 第十年,依旧无人理会,但最初的一部分百姓去世,林野中神君像悄无声息地更换,新生的人看见的是已经偷换过的神君像。 第二十年,有少数人伴着男身神像长大,开始相信。 第五十年,信奉男身神像的人慢慢增多。 …… 太.宗去世,他的继任者是男帝,对这种现象的蔓延推波助澜。 真正的太白星君,在吴太.祖死后就离开南域,继续游历和闭关,于不久后渡合体期雷劫失败、神魂俱灭。 “太.宗自认聪明,将星君离开前所留的法器保留,用来镇压鬼物异兽,以为偷换神君像不会出事。然而他去世不久,异兽重新出现,他偷换的那些神君像都成了吃人的怪物。” “没多长时间,民间开始流行起人祭。” 随着这个国家掌权者的控制和打压,朝中女官将近消失,上命下从,民间的女人们日子自然不好过。 天灾频出的年间,不提吃人的怪物,就算是粮食也根本不够养活所有百姓,纵然家中有粮,都先供应成年男子,落到她们手中的不过零星。 吃的越少,她们越瘦弱,越失去抗争的力气。 既然瘦弱、没有力气,抢不到食物和资源,她们想要活命就得选择依附。 一个附庸者,分到的食物只会少不会多。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更别提,还有生育的难关。 战争需要人口,人口需要生育,如吴曼容所说,对于凡人间的女人而言,她们没有能治病、能白骨生肉的丹药,生育给她们带来的风险足以致死。 有天真的人以为人与物一样,物以稀为贵,人也会以稀为贵。 可惜,事实恰好相反。 当一个群体的数量被压制,她们所能聚集起来反抗的力量就会愈发薄弱。 无力反抗的下场,是被更加用力地践踏。 南域的凡人间并不太平,除了羌吴国,还有其他各个国家虎视眈眈地想要吞夺。 对于羌吴国的状况,他们只会冷眼旁观。 一直到现在,人祭的祭品默认成了年轻的女孩。 她们瘦弱、没有力气,就算活着也不能为家里带来多少好处,不如用来平息怪物的欲望,成为壮年男人的替死鬼。 吴曼容说完,几人都沉寂下来,旁边吃完点心的大丫二丫蹲在角落里,偷偷抬手擦泪。 姜鹿云安静半晌,这些事情她在南域时其实见过,但修士不得插手内政。 你可以帮忙杀妖杀鬼怪,也可以帮忙种粮食造房屋。 然而内政的范围太过模糊,什么算内政?违逆上位者的心思散播与其相悖的思想和言论算是干涉内政吗? 几乎没有修士愿意用自己身死道消的下场去探索内政二字的含义。 阿宝轻声道:“那容娘又为何到这儿?” “京城庙宇中的神君像开始暴动,吃了许多人还不肯停歇。父皇和王兄要将我献祭给它,我在贴身侍女的帮助下逃了出来。” 提及那侍女,吴曼容的眼中滑过痛色。 她逃走了,她的贴身婢女难逃其咎,少不了一死。 阿宝握住自己的刀,来回踱步两下,她现在心头烧了簇火,烧得她很不爽利,很想提刀砍碎一些东西来消气。 “你找上我们想要什么?” 姜鹿云抱着胸,开门见山地问她。 “你是要找我们给你报仇?” 吴曼容突然勾唇笑了,她如她的名字所言有一张柔美的惹人怜惜的脸蛋。 可惜,她这个人却不如她父兄所愿,肯当一只漂亮的任人观赏把玩的宠物。 这会儿,容娘细长的眉一弯,不似拂柳,却如银钩,衬着她眼底那团愈燃愈旺的火光也像极了长矛上染血的红缨。 “我晓得仙君们不可插手凡人内政,我确实是想请诸位仙君帮忙,却不是要仙君替我复仇。” “我想请诸君为我斩杀京都庙宇中的怪物,其余的我自有法子。” “在被父皇与王兄献祭的前一日,父皇还曾说过我是他最宠爱的孩子。” 最宠爱的帝姬,穿着锦衣华服,戴着步摇玉坠,平日里乖巧承欢膝下,必要时做珍贵的人祭贡品。 不沾权势,也无需去学治国理政,听话、懂事,美丽、纤弱,能讨帝王和皇子欢心就行。 与其说最宠爱的孩子,何不如说是最疼爱的宠物呢? 即便平日里有些挑剔和娇纵也没关系,主人对自己疼爱的宠物,总是会多些耐心。 毕竟它们如此弱小,哪怕伸出爪子恐吓,也像是撒娇。 里边穿着一件软甲,外边罩着劲袍,毫无点缀修饰的帝姬豁然拔出自己掩藏许久的匕首的鞘,利刃的侧面映出她与外表截然不同的锋利而野心勃勃的眼眸。 “既然如此,他的皇位也合该给我。” 容娘轻叹,又收起匕首,抬眸看向站在中央的姜鹿云:“若你们不来,我也会想办法救下大丫和二丫,结果你们先来了。” 她当时已经跟上准备出手,远远瞧见姜鹿云三人先动,便又折了回去。 “这把匕首太短,不适合我。” “我已经寻了好久,可否请诸位给我一把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