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南洋明珠》 第 1 章 在鼓乐喧天中,扎了红花贴着红双喜雪铁龙轿车车队缓缓开进余家花园的大门,绕过法式喷泉群,到余家主楼门前停下。 南洋橡胶商余家二房的大少爷娶百货大王叶家的大小姐,余家是南洋四大橡胶商之一,还涉及航运贸易,余家豪富,叶家亦不遑多让,叶家的百货商店号称网罗全球好物,在南洋、香港、上海、武汉都有百货公司,还是南洋十大糖商之一。 昨日叶家的嫁妆一共送了六卡车。这还不是嫁妆里最重的,最重的是,叶老太爷把家里的三家车行当成了她的嫁妆。 这可是躺着赚钱的买卖,汽车价格昂贵不说,大多汽车销售都是洋行在做,华商中也就叶家能涉足这个领域,汽车是天价,就是修理费普通人听见都要被吓坏,大修一次起码一根金条。 余家娶这样一个媳妇,自然派头十足,为了能让周边乡民沾一沾自家喜气,余家今日开放了花园的侧门一角请往来的乡民吃流水席,吃过流水席,出门之前还能在大红木桶里拿一块银元。 也为了防止乡民贪心不足,每一块银元上都沾上了红色的印泥,但凡拿过了银元,手上都沾了红印泥,自然不好意思,再来拿第二回,由此足见余家慷慨,却也精明。 见车队进来,乡民们连吃席都顾不上,一个个站起来张望。 鞭炮声响起,穿着长衫马褂的新郎从车子里出来。余家这位少爷剑眉星目,身材修长,仪表堂堂,观礼的乡民都道余家少爷好相貌,不知叶家大小姐是何等姿容?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乡民中间挤了出来,翻过栏杆,往新郎这里狂奔而来,余家家仆飞奔都追不上他。 小男孩嘴里大喊:“嘉鹏少爷,快救救我姐姐……” 男孩扑到新郎跟前,那男孩仰头脸上挂着泪,哽咽:“嘉鹏少爷……” 新郎脸色惊变,伸手拉起男孩:“你姐姐怎么了?” “她被人抓走了。”男孩大声哭了出来。 站在门口的余家二爷低喝一声:“嘉鹏!” 父亲的一声吼,让新郎迟疑了一瞬,他立马转身对男孩说:“跟我来!” 他到车队最后一辆车那里,跟司机说:“下来!” 司机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被新郎给一把揪了出来,新郎坐进了车,男孩十分机灵跟了进去。 新郎开车娴熟,他倒车出去,掉头飞驰而去,留下尴尬的余家众人、叶家送亲的亲眷,更是让观礼的乡民瞠目结舌。 此时最最丢人的莫过于坐在第一辆车里,头上盖着红盖头的叶家大小姐叶应澜。 叶应澜握紧了手里的扇子,她本以为昨夜的那个梦荒唐无稽,根本不可信,刚刚发生的这一幕让她不得不信。 梦里她生活的世界是一本,这本围绕娘惹秀玉为主角讲述了南洋华侨大家族的兴衰。 秀玉是女主,余嘉鹏是男主,自己则是余嘉鹏明媒正娶的妻子。 此刻秀玉那个烂赌鬼的爹把秀玉押给了赌场,赌场来他们家拉走了秀玉。 按照书里的剧情,自己会在这里等上一个多小时,等错过吉时的余嘉鹏回来跟自己拜堂成亲。 如果没有做那个梦,爷爷最近大病初愈,自己应该忍一时之气,等余嘉鹏回来拜堂,免得再给爷爷添烦恼。 可书里说,他们成亲后不到一个月,余嘉鹏就提出要娶秀玉做二房,余家老太爷怒打余嘉鹏,让余嘉鹏跪祠堂。 奈何余嘉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余家二爷和二太太只能退让,让他跟自己圆房,无论如何,余嘉鹏的长子必须出自叶应澜的肚子。 这对从小被娇养大的她来说是侮辱,在她的反抗下,他们没能圆房。不肯圆房,那就是她的错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秀玉进余家。 他们俩在她面前,眉来眼去,如胶似漆,眼见秀玉肚子大了起来,她妒忌秀玉,恨她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乱,在私底下折磨秀玉,害得她差点流产。 自己不肯给男人睡,又要害有身孕的姨太太,这在视传宗接代为头等大事的余家长辈眼里实是罪大恶极。 书里说她心灰意冷,提出跟余嘉鹏离婚,只是两家都是高门大户,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怎么可能被同意? 在此期间,她住回娘家,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车行上,倒是把车行经营得有声有色。 在爷爷出面之下,余家老太爷总算是同意她和余嘉鹏离婚。 这时,国内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港口城市一个一个被日军占领,中苏公路运力有限、滇越铁路暴露在日军飞机轰炸下,新开通滇缅公路就成了为国内输血的唯一希望。 那条路缺少司机和修理工,华侨筹赈会在南洋招募司机和汽车修理工回国支援。 而她的车行刚好是做这一行的,于是她召集了车行里愿意共赴国难的职员,组织了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亲自带队奔赴滇缅公路。 这本毕竟是说南洋的故事,她不是主角,所以从她去滇缅公路到她丧生在炮火之下的两年时间,对她的描写很少。 只有在她死后,她的几件破了补了再补的旧衣和一封给她祖父母的诀别书被送到余家,请余家人代为转交给叶家二老。 诀别书不过寥寥数语:“祖父母大人安:日军空袭炮火猛烈,日日目睹同仁牺牲,沿途亦尸横遍野,女已做准备,以身殉国,伏请祖父母大人保重贵体,万勿记挂。” 这几句话让余嘉鹏心头大痛,他甚至亲去叶家要求为她在余家祖坟以余叶氏的身份设衣冠冢,让她能接受余家子孙香火供奉。 这个想法被叶家二老拒绝,余嘉鹏未能得偿所愿,却也因此跟秀玉的感情也出现了隔阂,为后面的故事平添了狗血和曲折。 看到这里,她极其厌恶余嘉鹏,也讨厌那个娘惹。 然而,书里星洲被日军占领后,余嘉鹏作为星洲华侨祖国难民筹赈会的主要人员,被日军抓获,日军为泄愤,也为了震慑民众,在大庭广众之下,余嘉鹏被砍掉双手,连轧几十刺刀,死得极其悲壮。 秀玉目睹丈夫被杀害,余家人一个个倒下,她带着余家的孤儿寡妇,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艰难求生,面对磨难,秀玉从未折过脊梁,照顾妇孺,保存余家血脉。直到战后,余嘉鹏那在国内支援的堂兄余嘉鸿归来。秀玉辅佐余嘉鸿重振余家,后来余嘉鸿病倒,她挑起大梁。直到国内改革开放,秀玉带着余家子孙回国投资。 想着书中的字字句句,叶应澜无论对余嘉鹏还是秀玉都恨不起来。但是让她作为正房看着他们俩恩爱,她也做不到。 想到书里爷爷奶奶得知她处境的眼神,知道她做下错事之后反而体谅她安慰她,甚至跟余家辩驳,如果不是余嘉鹏有错在先,她又如何能成这样?为了她能离婚,两家当年的情义几乎消耗殆尽。 长痛不如短痛,此刻余嘉鹏有错在先,趁着这个机会,她索性取消婚礼,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们。 叶应澜扯下头上的红盖头,推开车门,下车来,脚刚刚触地,她疼得倒抽一口气。 当年她爸被爷爷派去上海管理百货公司,她妈跟着一起去上海,她在上海出生,那时候上海早就不流行裹脚了。 她妈死了之后,她被爷爷奶奶接来南洋。 纵然星洲属于英国海峡殖民地,受西方影响很大,然而这里有一些大家望族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西方的影响,遵循着女儿家十二岁之后就不能见外男,有些女子还裹着脚。 余家就是这样的旧式大家族,他们家依旧遵循福建老家的传统。 婚期将至,祖母与余家婆媳喝茶,余家老太太提及了余家女儿的教养,说虽然她们不裹脚,但是会把鞋子做小,常年穿在小鞋里,这样长大了一双脚也会秀气可爱。 祖母听进耳朵里,来了个临阵磨枪,给她准备了一双小了很多婚鞋,把她的脚用布条给勒紧了塞进了这双绣花鞋里。 奶奶是勉为其难地满意了,却是把她给害苦了。 叶应澜忍着疼站直了身体,环顾四周。 见新娘子扯了红盖头下了车,乡民们议论纷纷,这新娘长得就跟戏文里的天仙似的。 送亲队伍里,叶应澜的姑父,作为长辈他正跟余家二爷在理论,见侄女从车里出来,头上盖头都没有了,简直是不成体统,他拿出长辈的架势:“应澜,回车上去。” 听到姑父严厉的声音,叶应澜捏紧了手里的红巾。 两家都是第一代来这里的华商,婚礼按照中国传统,摘红盖头不吉利,开口说话不吉利,下地不吉利。 现在是1937年,离她1941年炸死在怒江上还有四年不到的时间。再不吉利能不吉利到哪儿去? “姑父,我有话说。” 正当她开口之时,她见余家老太爷带着一位身穿马褂长衫的年轻人从屋里出来。 “还不把盖头给盖上。”姑父回头呵斥她。 叶应澜已经打定主意了,怎么可能改变?她摇头。 姑父快步过来,沉声:“原本是他的错,你现在不守礼,就成了叶家姑娘没规矩。” 叶应澜红着眼圈摇头,姑父恨铁不成钢:“盖上,我跟老太爷协商,你想想你爷爷。” 爷爷是叶应澜的软肋,她妈一死,要不是爷爷奶奶将她带在身边养大,就她爸那八房妻妾早就把她折腾死了。别说让她上洋学堂,请人教授她学欧洲上流社会的礼仪,骑马、跳舞和驾驶,甚至允许她到车行做事。 到了年纪求亲的人家踏破门槛,爷爷奶奶在星洲各家适龄未婚青年中仔细挑选,除了男方本身品貌才学,还考虑他们的家庭。 南洋华人富贵的不少,但是富贵却家风好的极少。哪个有钱的老爷少爷没有三妻四妾? 选中余家是因为余家两代都没娶姨太太,而且前几年面临日本橡胶倾销,余家生意岌岌可危,是爷爷拍板借了巨资给余家,余家才度过危机。余家重义,有这一份情义,余家上下定然能疼爱包容她。 爷爷处处为她考虑,是为了让她过得好,不是像书里那样让她痛苦、难熬。 书里也写了是爷爷一次一次找余家老太爷,才让她得以离婚。 想到这里,叶应澜再次确认必须取消这个婚礼。 第 2 章 这时余家老太爷和那个年轻人走到了他们俩身边。 叶应澜感受到有人在注视她,她侧过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 虽然叶应澜不曾见过他,但是她已经猜出来他是谁了。余家长房长孙,余嘉鹏那十岁就被带到美国的堂兄。 书里他回到南洋后,就接手了家中的航运事务,为中国购买物资出力,后来滇缅公路缺司机和汽车维修人员,他为招募机工队伍而奔波,并且他作为领队带着他们奔赴云南。 战争结束,他辗转回到南洋,短短十多年间,不仅重振余家,还一举成为南洋首富,可惜天妒英才,他四十多岁就一病不起。 在描绘这个人的时候,说他是南洋少女心中的白月光,叶应澜不知道什么是白月光,大概就是很英俊很好看的意思。 看到他的真人,长相俊朗是其次,让人不能忽视的是那种沉静内敛却隐隐有光华的模样,她脑子里冒出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叶应澜被他注视着,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此刻被一个年轻男子盯着看,而且还是新郎的堂兄,未免太无礼,她低头不与他对视。 脑子里却驱散不了那一双好似藏着千言万语的眸子。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将她手里红盖头抽走,温润醇厚的声音响起:“我娶你!” 不是?书里没有这个情节,而且他在书里不是终身未娶吗? 明明他说的这三个字无比荒谬,她发现自己喉咙口有什么哽住了,她不敢开口,她知道自己如果开口,会泣不成声。为什么她很难过很难过,却又有种说不上的欣喜? 她的头上被重新盖上了红盖头。 在场的人都以为余家商量下来,让新郎的堂兄代为拜堂,先圆了这个场面。 叶应澜被余嘉鸿的一句话冲击,脑子糊了片刻,此刻她也想明白了,余家不想错过吉时,想让余嘉鸿代为拜堂。 她绝不…… 没等她出声,一个天旋地转,她居然被他打横抱起。 这下别说是观礼的乡民哗然,就是余家的宾客都忍不住议论纷纷,固然有新娘落地不踏土的习俗,可余家已经红毯铺地进喜堂。即便是穷人家大不了也麻袋铺地一个接一个转过去。这种新郎抱着新娘进屋十分罕有。而且这是新郎吗?这是新郎的堂兄,那大概就是绝无仅有了。所有人纳闷,弟媳妇被大伯子抱过了,还能成弟媳妇吗? 在喧闹中,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应澜,是我和你成亲。我娶你为妻,一生一世。” 这个声音让她即便是脑子清楚了,却无法挣扎…… 余嘉鸿终于抱起了这个曾跟着他在炮火中穿梭的女子,这个风雨里用绳索拉着抛锚车辆前行的女子,这个在狂轰滥炸下开着卡车过油桶扎成的浮桥的女子。 她曾和他保持距离,不越雷池半步,也在挣扎过后,知道他任务艰险,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我等你归来,我们一起回家。” 只是他归来了,她却死在炮火中,滚入滔滔怒江中。 在她死后的一年里,他一次次地穿过她走过的那条路,直到一九四二年,缅甸仰光沦陷,在日军疯狂的轰炸下,那时他甚至希望自己被炸死了也好,至少尸骸能与她沉在一起。 后来惠通桥被炸,他辗转逃亡,战后回到南洋,家中早已是千疮百孔,济济一堂的家人,大多成了祠堂里的牌位,唯有稀稀拉拉的妇孺。 十多年白日里他忙于生意,夜里回想当年的点点滴滴。 那段日子他们时常食不果腹,她得了个芋头都要藏一半给他,等他拿到,发现芋头馊了。 他常想,她在怒江里那么多年有多冷,多寂寞?临死前他跟弟弟说出了遗愿,等国门开了,将他的骨灰带回国撒进怒江,他要得不多,能陪着她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垂怜?他睁开眼居然回到了她和余嘉鹏成亲的那一天。 他疯狂赶回家,就为了把她抢过来。 * 在满堂哗然中,余家老太爷指挥,余家大爷和大太太把余家二爷和二太太给替下。 宾客确认了,这是换新郎了!余家让长房长子娶叶家大小姐。 眼见着两人要拜堂,余嘉鹏从外面冲进来。 现在喜堂有两个新郎,一个新娘。 鼓乐声,瞬间停了下来,只余下房梁上燕子还在叽叽喳喳。 余嘉鹏见伯父伯母坐在了正位,两年未见的堂兄和新娘并排而立,他诧异地看着祖父:“阿公?” 余老太爷用拐杖敲了敲地板,板着一张脸:“去把衣衫换了,参加你哥的婚礼。” 余嘉鹏不可置信:“阿公,今天是我成婚。” 余嘉鸿扫了他一眼:“你知道今天成婚?” “当然是我成婚。”余嘉鹏口气急切起来。 余嘉鸿沉声:“你知道自己娶的是叶家千金?” 堂兄的口气带着压迫,余嘉鹏急忙解释:“我知道,但是人命关天,如果我不去救人,她可能就没命了。我救了她之后,立马就赶了回来。” “你救的是谁?”余嘉鸿逼视余嘉鹏。 余嘉鹏被他问得倒退一步,刚才他看到秀玉脸上手上的伤痕,心疼得绞在了一起。 他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我救谁不需要你来管。” “不需要?叶老太爷为什么会选中你做孙女婿,你不知道吗?因为叶家对余家有大恩,因为余家上三代,每一对夫妻都相敬如宾,没有姨太太。他要的是能一心一意对他孙女的孙女婿,他希望的是余家能看在他的份儿上,爱护疼惜他的孙女。你今天婚礼上不顾新娘的颜面当众跑了,让叶老太爷如何相信你会好好待他的孙女?刚才那个男孩让你去救他姐姐,想必那是一个姑娘,你又打算怎么安置那位姑娘?” 被堂兄接连问话,余嘉鹏无言以对,余嘉鸿继续说:“你去救那位姑娘,于那位姑娘是你有情,而你婚礼中途丢下新娘,是你置余家于无义。你无法情义两全,余家亦不可恩将仇报,那么我来娶叶家千金,不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余嘉鹏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余嘉鸿轻叹一声:“我们余家是和叶家结亲,不是结仇。” 余家二爷过来呵斥:“还不去换衣服,来参加你哥嫂的婚礼。” 余嘉鹏连退了两步,站在那里看着新娘,竟然心头有一种莫名的难受,他仓惶离开。 “拜堂。”余老太爷发话。 鼓乐阵阵,叶应澜被人搀扶着,跟给她盖上红盖头的余嘉鸿拜堂。 这似乎不对,她却顺从地下跪,又跟他夫妻对拜,最后被送入了洞房。 她才刚刚被搀扶着在床沿上坐下,一根秤杆就到了眼前,光线变亮,余嘉鸿出现在眼前。 出嫁前奶奶嘱咐她要端坐在床沿,等新郎招待完宾客进房来给她挑了红盖头,她就该伺候丈夫洗漱睡觉了。她以为那得等到深夜。他怎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余嘉鸿把秤杆和盖头放下:“我在外招待宾客,你先歇歇!” 他现在就给她挑了头巾,别的不说,能换拖鞋就是救了她大命了。被年轻男子这么看,叶应澜羞涩地低头。 等他转身出门,叶应澜连忙脱下那双绣花鞋,扯勒脚的布条,小梅轻呼:“小姐,你脚上都起血泡了。” 脚上好几处起了泡,磨破了皮,叶应澜疼得皱眉:“帮我去找衣衫来,我洗澡换衣服。” 她的嫁妆原本都在二房,如今全部抬到大房这里,哪怕她的陪嫁丫头小梅分派得当,匆忙中有些凌乱,小梅找到箱子替她拿了衣衫:“小姐,您这是因祸得福,嘉鸿少爷比嘉鹏少爷还要俊俏,更厉害的是,他那个气势把嘉鹏少爷堵得没话说。而且他还很疼人呢?” 即便放松了脚,穿进了珠绣鞋,叶应澜走路还是疼得眼泪都快掉下了,她轻轻地揉脚。 小梅放好了水,过来搀扶她进浴室,替叶应澜拉上浴帘:“小姐,我出去了,好了叫我。我去把箱子理一理。” “好。” 叶应澜泡在水里,想着小梅说余嘉鸿还很疼人。 他说要娶她,他给她承诺,他对余嘉鹏说的字字句句,若是放在他们从未见过面这样的前提下,从理智上来说,未免有些假。 破皮的脚泡进水里,刺疼刺疼地,叶应澜疼得皱眉,若是今天他不抱自己,别看不过是从车子到喜堂那么点的距离都能要了她的命。 水渐渐冷了,经过热水浸泡,她的脚好多了。 叶应澜从浴缸里起来,穿上睡衣睡裤,拉开门,小梅带着她陪嫁的两个女佣正在整理放置她日常衣物的箱子。 见到她,两个女佣弯腰:“大小姐。” 小梅快步走过来,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小姐,这是太太屋里的霞姨送来的吃食,让您先垫垫饥。” 桌上有一碗叻沙,几块斑斓糕,几块菜头粿。 “这么多我吃不完,小梅,你也过来吃。” “小姐先吃,吃剩下我来吃。” 叶应澜拿起一个空碗,拨了半碗叻沙在碗里,她端起半碗叻沙,喝了一口浓郁的汤,吃一筷面条。 脑子里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书里的内容。 书里她的死讯辗转传来,余嘉鹏居然伤心欲绝。这让她想来想去都要“啐”他一口,他伤的哪门子心?而且他还去叶家跟她爷爷奶奶商量,要在余家祖坟以余叶氏的身份替她立衣冠冢。 祖父那一刻松动过,毕竟她的离婚并不光彩,对于叶家来说,她是离婚的姑娘,也进不了祖坟,享不了叶家子孙的香火。 是小梅站出来:“小姐要是得知死后还要做您的太太,她在地下都不会安宁。” 听了这话,祖父赶走了余嘉鹏。 哎呀!自己怎么还满脑子书里,现在自己都跟余嘉鸿拜堂了,跟书里哪儿一样了?不过她相信要是剧情真那么发展,小梅肯定会说那样的话。 第 3 章 箱子整理好了,小梅送两个女佣出门:“两位姐姐辛苦了,去歇着吧!” 听见小梅的声音,叶应澜回过神来,叫她:“你别再忙活了,洗了手过来吃东西。” 小梅洗了手,过来坐下:“小姐,我觉得我说的没错的,咱们这个姑爷是真好。” 叶应澜也不能违心说人不好,她说:“日久见人心,还得看看再说。” “不用看了,肯定好。你知道这些点心是谁叫拿来?我们姑爷嘱咐霞姨送的,而且霞姨跟我说了,说咱们几个刚刚过来什么都不熟悉,有事直接找她,她不在找桃姐。明天早上,她会让桃姐带我们几个熟悉一下家里。” 听她这么说,叶应澜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斑斓糕:“好了,知道了。” “我听刚才两位姐姐说,嘉鹏少爷为了这事居然发了脾气。他既然舍不得小姐,那早干嘛去了?”小梅翻了个白眼。 叶应澜连忙跟她说:“我跟余嘉鹏不过见了一次面,没有交情。明白吗?以后千万不能再把我和嘉鹏少爷牵扯在一起了。听见别人说,你不要接话,还得管好那两个,千万不能落人口实,知道不?” 小梅嘟着嘴:“我就是气不过。” “知道你心直口快,如今不是在家了。这里乱说话,会被传到别人耳朵里的。”叶应澜嘱咐她。 小梅心直口快,家里祖父祖母最大,她又是祖父母亲自教养的,谁能说上半句不是? “嗯。”小梅应下。 主仆俩正吃着东西,门被推开,小梅放下筷子过去行礼:“姑爷!” 叶应澜也站了起来,出嫁前奶奶跟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做人妻子的规矩,每每她听女孩儿嫁人以后要早起晚睡,伺候丈夫公婆,她就在爷爷奶奶面前撒娇:“我能不能不嫁了,陪在爷爷奶奶身边?” 爷爷奶奶嘲笑她,真是小女孩的疯话,哪个女孩儿到了年纪不嫁人?余家人重情,定然能好好待她,不过余家人也重规矩,以后不可以像在家里那般骄纵。 她迎了过去:“我给你拿衣服。” 余嘉鸿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的衣服在哪儿?” 这倒是问倒她了。叶应澜摇头。 他打开一个行李箱,见叶应澜有些不解地看他,他说:“我今天早上才到家。” 若非到港之后,疯狂赶回,兴许还赶不上拜堂成亲。 “哦!”叶应澜点头。 “你们继续吃,我去洗澡。”他拿了衣服进浴室。 小梅放下碗筷,把床上那些干果全抖了下来收了起来,铺了床,走过来收了桌上的碗筷:“小姐,我出去了。” 叶应澜不想小梅出去,她又没理由留小梅在房里。 听见浴室门打开,叶应澜心抽了一下。。 余嘉鸿从浴室里出来,见了她很随意地问:“你睡前不刷牙吗?” 谢谢他提醒,叶应澜总算有事做了,她说:“我刷牙!” 叶应澜快步往浴室去,一跑快脚上的伤牵着痛了起来。 “你的脚怎么了?”余嘉鸿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的脚。她脚上穿着绣珠拖鞋,脚背上的红肿清晰可见。 “鞋太小,勒的。” “你们家怎么也有这个习惯?我跟我妈说这个是裹小脚陋习的残留,让她不要给妹妹们穿这样的鞋子。你们家也这样吗?”余嘉鸿问她。 他怎么能污蔑他们家?叶应澜不服:“才不是呢!我奶奶怕我脚太大被你们家嫌弃。” “不会。”余嘉鸿浅笑盈盈看她,“快去刷牙。” 叶应澜进卫生间刷牙,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他抱自己压根不是因为她的脚。就说吗?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脚勒疼了? 余嘉鸿拿了一本书,装模作样地靠在床头看书,脑子里满是上辈子那一幕。 滇缅公路是靠着二十万妇孺用双手八个月在高山峡谷间速成的公路,地基松软,一到下暴雨的时候,松软路基变得泥泞不堪。 车子打滑,陷入泥坑,往下就是万丈悬崖。他们为了救陷入险境的后车,用绳索拖拽救援。 天雨路滑,她崴了脚也不说,还忍着疼咬着牙把车开回了驻地。 她从车上下来,他才发现她的异样,从停车的地儿到他们的营地,还有很长的一段小路,他蹲下要背她。 她摇头,明明疼成那样还笑着说:“没事,跟你堂弟成亲那天,我穿在那双小了很多的绣花鞋里,那才叫疼。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穿小鞋吗?是因为你们家的姑娘都要穿小鞋……” 她搭着她的手,慢慢挪回了营地,路上跟他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讲新婚的经历。 她还说起第二天一早按照他们福建人的风俗,新嫁娘要去井上挑水。 “一双肿得跟猪蹄似的的脚,还下着雨,一根扁担两个木桶要二十来斤吧?再打了两桶水,我脚早就没了力气,一路上两桶水洒了大半……” 她边说还边笑,好像真的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他却知道老家风俗,新娘一大清早去挑水一来是说新娘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二来也有吉祥的寓意,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意思是新娘可以挑起这个家,她一路上洒了水,就不是个好兆头,也为她后来的日子平添艰难。 回到营地,她的好友军医小李姑娘边给她看边骂她:“为什么这么逞强?脚踝都肿得像馒头了。” 他站在门外听到她说:“不逞强我能来这里?” “咔嗒”一声打断了余嘉鸿的思绪,叶应澜从卫生间里出来。 叶应澜被奶奶私下教了好几天,也塞了她看了面红耳赤的图画,最后又归了一句:“这种事情交给男人就好了。” 昨夜她做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心里惴惴不安,今天事情又变得蹊跷复杂,连新郎都换了。她跟余嘉鹏还算熟悉,跟余嘉鸿是第一次见面。 奇怪了!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她对他的感觉比对余嘉鹏好太多了。以至于今天任凭摆布成了婚,真的是昏头了。 他放下书,说:“站在那里干嘛?” 叶应澜走过去坐在床沿,她双手攥紧衣摆。 “上来吧!” 听见他的声音,叶应澜上了床,躺靠在床头。 他手上还有一本书,自己却双手只能规矩地摆在身侧,有些僵硬有些尴尬,为了缓解尴尬,她问:“在看什么书?” “一本,讲述犹太移民和种族的。”他把手里的书递给她。 这是一本英文书封面上是《Call It Sleep》,她翻看,他介绍背景:“你知道美国过去的几年其实并不好,我过去之后立马就开启了经济下滑……” 叶应澜听他说美国的情况,跟自己了解的好像不一样,经济下滑,普通人失业,还有物价飞涨,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少数族裔的作者创作了这么一本书。 她英文是学了,也就是日常交流的水平,平时在车行里,跟洋人公司沟通买零件,来了洋技师,她给师傅们翻译翻译,绝对没有到可以这种带有时代背景和宗教种族的,看了两页就觉得晦涩难懂,眼皮打架。 “今天累了?早点睡吧!明天天还没亮就会被叫起,去井边挑水。”他说着抽走了她手里的书。 叶应澜有些不确定他说的睡了是什么意思?不过横竖就是要躺下,那就躺吧! 他将书放在床头柜上,拉了灯,侧身过来,黑暗中叶应澜知道他在看她。 她紧张地把手放在胸口,护住睡衣上的纽扣。 温热的唇落在了她的额头,叶应澜告诉自己,这没办法避免,她成婚了,如果今夜不成,会有很多麻烦,她必须接受,她把手松开,放在身侧。 黑暗中他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躺了过去,说:“晚安!” 刚才怕他来,现在又怕他不来,她问:“你……不那个吗?” 书里有这么一段,她的新婚夜,她忍着脚疼,饥肠辘辘等到半夜,迎来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余嘉鹏。 第二日婆婆派了身边女佣来房间查看,见床单上没有血迹,女佣当面问她,她一个新嫁娘,丈夫喝醉,没能圆房,却被人质疑贞洁,当场恼羞成怒,甩了那个女佣两巴掌,女佣哭着回去告状,她专横跋扈之名,从成亲第二天就传遍了余家的每个角落。 一只手落在她头上,他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发丝,带着笑意的声音:“你准备好了吗?” “你们家规矩重,明日若是验看下来……”这样羞耻的话,她说不下去。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叶应澜不敢动了,听他说:“你看,我碰你,你都紧张成这样,还怎么继续下去?”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之间真的不熟,她没办法放松自己。 “你我还都没了解,等有了感情,一切就水到渠成了,不急!你说的那件事,我自有办法。”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肩。 “嗯!”她舒了一口气,没来由地相信他。 成婚很累人,天没亮就起床,各种传统各种规矩,一直到现在。心情一下子放松,叶应澜倦意袭来,闭上了眼睛。 余嘉鸿轻嗅她的发丝,这一辈子他总算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她,而不是被前大伯子和前弟媳这两个称谓给梗在中间,成了很难迈过去的坎。 睡梦中她翻了个身,侧到他这一边,余嘉鸿搂住她,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 第 5 章 余嘉鸿挑着水往前,叶应澜跟在他身边,看着两人登对的背影,余嘉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自己不是一直心烦有这样一段婚约,不是自己一直在想方设法解除婚约吗? 他跟父母说过,自己不想娶叶应澜,父亲当场给了他一个耳光,告诉他,这个婚是余家报答叶家的恩情。叶家可以退婚,余家不可以。不仅不可以退婚,成婚以后,他必须好好对待叶家大小姐。 对此,母亲颇有怨言,余家的家业大部分是大伯家继承,为什么报恩了,轮到自家儿子出来?她可不想要这么一个儿媳妇。 父亲泄气地说:“谁叫叶老太爷挑了你呢?” 那次自己的车坏了,他故意不顾及两家的情谊,明知道她在车行做事,还去车行跟他们掌柜理论,辩驳得他们哑口无言,他希望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能明白自己非她的良人,而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听说了这件事,爷爷大发雷霆,骂了他,去叶家道歉,据说也提了让叶应澜嫁给余嘉鸿,做余家的长房长媳。怎奈叶老太爷,只想让孙女过得开开心心,对长房长媳没兴趣。 真不知道这是一场怎么样的孽缘?就一定非他不可吗? 他被逼着去娶亲,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 在婚礼上听见秀玉遭遇危险,他当然要去救秀玉,可救了秀玉出来,他都来不及安慰惊魂未定的她,不知为什么?他像疯了一样开车回来,冲进了喜堂,看见的是堂兄代替他要跟叶应澜拜堂。 这本是最好的结果,他心里却抗拒万分,以至于想要挽回,但是堂兄一句句的话让他无可辩驳。 昨夜他睡在被搬空了的新房里辗转难眠,一大早听见声音,他起床拉开了窗帘,看着大雨中堂兄为挑水桶的叶应澜打伞。 按照婚前家里人教过他规矩,婚后第一日,鸡鸣之时,新媳妇挑水进厨房,压根就没新郎什么事。堂兄却为叶应澜挑水,实在令人费解。 余嘉鹏看着厨房门口,堂兄跨出门,伸手给叶应澜,叶应澜看见那只手微微一愣,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跨过了不高的门槛,两人并排过来。 感觉到了堂兄的眼神,余嘉鹏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自己别扭什么?如今,他们才是夫妻。 他往自家那边走去,两房没有分家,不过余家的宅院,三栋楼相连,既是整体,也有独立的空间,长房和二房分别住在东西两边。 余嘉鹏进自家前厅,二太太诧异:“嘉鹏,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余嘉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 二爷冷笑了一声:“我也奇怪,他为什么会睡不着?这不是你们娘俩想要的结果?” “是挺好啊!这个叶应澜我可不喜欢,一来她亲妈死的早,二来叶家太过于娇宠她了,送她去洋学堂,念洋文,还去车行做事。哪个大家闺秀这样抛头露面?咱们这里未出嫁的娘惹,长到十二岁,谁会踏出家门一步?都在家学做饭,学管家。”二太太替儿子说话。 二爷瞥了二太太一眼:“无论是按照长幼,还是说大哥的本事,咱们家的生意大哥都该拿大头,我拿小份,可叶老太爷看上了咱们嘉鹏,娶了叶家大小姐,总归得给叶老太爷面子,爸对嘉鹏也上点心。现在嘉鹏自己不要叶家大小姐,那以后爸全偏着大哥,你也别叫。” 二太太被这么说,不敢再出声。 二爷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儿子:“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去有哪个大家族还会把受宠的姑娘嫁给你?” 余嘉鹏脑海里浮现秀玉怯生生的样子,心头一阵柔软:“我也不想要什么大家小姐。” “那个有个烂赌鬼爹的小娘惹?”余家二爷按耐住心头的怒气问。 二太太说:“嘉鹏,这门不当户不对,那个姑娘为了给她那赌鬼的父亲还债,抛头露脸摆摊买吃食,就是给你做个姨太太她都不配。” “我不会让她做姨太太。”余嘉鹏倔强地说。 二爷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怒火反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抽在儿子脸上:“你昏头了。” 余嘉鹏站直了任由父亲打。 二太太拉住二爷:“老爷,你打死他也没用啊!” 确实没用,二老爷叹了口气,纵然难受却也是事实,他问二太太说:“你把礼单整理清楚了吗?” “整清楚了。单单是咱们家的亲友倒是好办,直接把礼单交给大嫂,我娘家的亲眷,咱们俩一起上门把礼金退回也可。要是两家一起的亲友,像蔡家,既是咱们家亲眷又是我表姐的夫家,因为这两层关系,他们家的礼金格外重些,这……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二太太是满脑袋官司,别说这些麻烦事了,就是想想要上自家娘家那些亲友的门,她心里就堵得慌:“爸也太荒唐了,太偏心大哥了,嘉鹏也没耽搁多久,他不是就回来了吗?现在把事情弄得那么难办。我这里难办,大嫂那里就不难?她娘家亲眷一个都没请,这算什么事?” 二爷怒了:“你还在抱怨爸偏心?到底是谁荒唐?还不是你儿子最荒唐,半当中抛下新娘,晾着所有宾客跑了。结亲变成结仇,你去怨别人做什么?” 二房儿女此刻也陆续下楼进来,二爷闷声:“吃早饭!” 看见自家爸爸脸色不好看,就连才七岁的小儿,都不敢说话,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饭。 外头一个老妈子进来:“二老爷二太太,老太太说九点在前厅,大少奶奶认本家至亲。” 这本是习俗,二老爷二太太哪有不知的?老太太再次派人来提醒,无非是因为昨天这个婚实在有些昏,怕老二家心有芥蒂,再来叫一声。 二老爷点头:“知道了。” 女佣转身出去,回到大房那里,老太爷和老太太喜欢儿孙绕膝的热闹,虽然跟老大家分开住,平时吃饭却是在一起。 今天格外热闹,嫁到马六甲的两位姑太太带着全家都来了。 大姑太太是余家二老最大的孩子,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老夫妻俩带着两对小夫妻,二姑太太则是二老最小的姑娘,儿子六岁,女儿才三岁。 余家老太爷把余嘉鸿才三岁的小弟余嘉鹄抱在腿上,老夫妻俩逗着小孙子。 余嘉鸿的两个妹妹围在叶应澜身边。 叶应澜之前不认识余嘉鸿,他的两个亲妹妹,却熟悉得很,她们两家女眷时常来往。 自己和余嘉鸿的大妹妹余嘉莉年龄相近,自然多亲近。 别看余家和叶家门当户对,儿女教养完全不同,叶家的儿女,教养各有特色,只因她爸的八房妻妾,就跟他们家的百货公司一样,荟萃世界精品,她妈是宁波大家出身的闺秀,二房是广州城里唱粤剧的,三房是上海的电影明星,四房是日本伎馆里雏妓,五房是个带着一半荷兰血统的爪哇女子…… 自己被爷爷奶奶带在身边,专门上过女校还请了家庭教师教养。她那些个弟弟妹妹,就跟着各自的妈,他们妈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余家儿女却是按照余家的规矩来。她奶奶让她跟余嘉莉多学点规矩,当然余嘉莉也羡慕她日子过得自在。 余嘉莉牵着她的手:“嫂嫂。” 十二岁的余嘉萱牵住了叶应澜另一边的手:“应澜姐姐。” 余嘉莉立马教育妹妹:“不能叫姐姐了,要叫大嫂嫂。” “大嫂嫂。” “嘉萱好。”叶应澜低头回小姑。 老太太笑看着她们说:“坐下吃早饭了。” 可能是受到殖民地的影响,余家吃饭的桌子是本地华人家庭常见的长桌。 余嘉鸿给叶应澜拉开了椅子,叶应澜仰头:“谢谢!” “应该的。”他在她身边坐下。 佣人端上来一碗太平燕,余嘉鸿低头跟叶应澜说:“这是奶奶家传的手艺,在美国那些日子,我做梦都想吃,可惜关山万里。” 太平燕的燕皮脆爽,叶应澜很喜欢:“以前来做客的时候吃过,觉得特别好吃,回去学了,那个味道总归是差了一点点。” 余家老太太笑:“天长日久总归能学会的,你婆婆如今做得比我做的还好吃。” “还不是妈有耐心不嫌我笨。”余大太太笑得温婉。 这一句话就道出了余家长房长媳的难处,为了伺候翁姑,要何等尽心? 这也是叶家老太爷不挑余嘉鸿而选余嘉鹏的缘故,传承家业的长房长媳难做,他们家自然不用说,她爸小老婆一堆,她妈的苦,她看在眼里。就是家风清正,人口简单的余家,叶家老太太时常慨叹余家大太太不容易,还是二房舒心些。 二太太是土生华人出身,在家随意做娘惹菜,大太太却是用了多少年摸索了二老的口味。 除了太平燕,还有几样小点心,既有南洋风味也有福建风味,余嘉鸿伸手拿起一块糯米卷,放在叶应澜的盘里说:“糯米卷,奶奶吃不得酸辣,这个不辣,你试试。” 书里这个糯米卷可是重头戏,自己为了讨好二太太跟着她学糯米卷,她娘家吃得清淡,做出来的糯米卷自己吃着已经口味很重了,到二太太嘴里是寡淡无味,其中一回还是跟那个秀玉撞了,秀玉不知道她做了糯米卷,也做了。 秀玉的手艺却是人人夸赞,娘惹糕做得色香味俱全,相比之下,她做的糯米卷如同鱼目与珍珠的区别。关键是她是鱼目,秀玉才是珍珠,这下她的满腔妒火无处发泄,拿着秀玉出气,结果可想而知。 现在她吃的糯米卷软糯清香,虾干鲜香,里面香料用得极少,跟她在家里做的糯米卷差不多,原来自己做的糯米卷也不是那么难吃。 怎么又想起书里来着?那不过是自己一个荒唐无稽的梦罢了。 她点头:“这个糯米卷很好吃。” “喜欢就再吃一个。”余嘉鸿又给她夹了一个。 叶应澜又不能说不要,那样就显得自己说好吃是违心之言,但是她胃口不大,这有点多。 老太爷跟大爷说:“修礼啊!原本昨日是嘉鹏娶亲,请的都是珍娘家的亲眷,我想着月娥的娘家亲眷大多在香港,你们夫妇商量一下,索性带着嘉鸿和应澜去香港办酒席。” “谢谢爸爸想得周到。”余家大爷余修礼应道。 刚刚吃下糯米卷的叶应澜,见眼前又多了小半碗面线,她看向余嘉鸿。 余嘉鸿说:“面线,趁热吃,要不然等下变成一大碗。” 就看一眼的时间,眼见碗里的面线多了一点,叶应澜连忙低头,抓紧把它给放进肚子里。 叶应澜脑子里交错着,他给我吃面线是不是在戏弄我?他肯定不会戏弄我。 第 6 章 “应澜。”余嘉鸿叫她。 叶应澜抬头,他这个眼神,又给她好似有千言万语的错觉。 他说:“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位同学是上海来的,他老家在宁波,做了那个面结面和双档给我吃,很好吃。你会不会?” 大姑太太嗔怪地看着余嘉鸿:“新媳妇刚刚娶进门,就想让她给你做菜?你这也太心急了吧?” 余嘉鸿笑:“还有这个规矩?我也没说今天就吃。那就过一阵吧?” 一碗面结面算什么?叶应澜说:“我等下给你做。” 余嘉鸿带着欢喜:“好啊!” 哪儿有美国的宁波同学?不过是上辈子记忆里,她在食不果腹的时候,就馋一碗她奶奶常做的面结面。 那是她二十二岁的芳诞,他寻来食材,没有薄百叶只能用云南的豆腐皮代替,看着她脸上带笑含着泪吃了一碗并不正宗的面结面,过了她人生中最后一个生日。 这辈子他会陪着她吃想吃的东西,让她过得自在些。 “不好,今天的团圆宴还吃不吃了?”老太太说,“在外读书读得连习俗都不知道了。” 余嘉鸿浅笑:“这您可不能怪我,我回到家匆匆忙忙拜堂,没人教我成亲的习俗和规矩。” 叶应澜说:“那明天早饭?我给你做。” “早饭?那不用了,早上那么早起来干嘛?多睡会儿,一天的精力才充沛。”余嘉鸿对她说,“洋人的太太小姐,早上睡到九十点钟,起来吃早午餐。下午骑马打球喝下午茶,晚上参加晚宴和舞会。我们也该与时俱进了,不能再鸡叫起床,鬼叫才睡了。” 老太爷佯装生气:“念了几年洋书,连我们华人的传统都不要了?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土生华人,中文都不认识了,中国话都不会讲了,却依然保持着传统?” 余嘉鸿停下勺子,看着老太爷。 老太爷说:“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中国人,如果连传统都不保持了,那还从哪儿去寻找自己的根呢?” “阿公说得是。我记下了。” 老太爷笑眯眯:“我们余家的传统,新妇过门三月必须熟知家法家规,你可知道?” 余嘉鸿茫然摇摇头,老太爷说:“新妇过门三月,你须得教会她余家的家法,若是三月之后,她一问三不知……” 余老太爷停顿下来摸着胡子看孙子,余嘉鸿问:“会如何?” “新媳妇不知,必是你这个做丈夫的失职,你去跪祠堂,挨藤条。”老太太半真半假地说。 余嘉鸿侧头看叶应澜:“应澜聪慧而且定然是舍不得我挨打,她一定会苦学。” 他这般无所顾忌地说话,叶应澜羞得双颊染了桃花色,只顾着低头努力对付越吃越多的面线。 说起跪祠堂,叶应澜想起书里的内容,书里她跟秀玉起冲突,老太爷不管两个女人谁对谁错,按照家规这都是男人的错,余嘉鹏挨过一次藤条,从此连话都懒得跟她说。 余嘉鹏换成余嘉鸿?他十岁就去了美国,他刚才连床单都自己洗了,可见压根就不把家法家规放在心上。看来靠他是靠不住的,叶应澜想着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别到时候闹了笑话。 用过早饭,余嘉鸿带着叶应澜上楼,两人要准备等下的敬茶认亲。 进了房,叶应澜问余嘉鸿:“你知道家法家规吗?要是不知道,帮我问问婆婆身边得力的人。” 余嘉鸿见她急成这样,低头在她耳边说:“要我给你背一遍?” 被他热气喷在脸颊边,叶应澜克制不住又红了脸。余嘉鸿明知故问:“你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这人明知故问,叶应澜气急,仰头瞪他。 余嘉鸿看着这一张还带着粉嫩饱满的脸,不像上辈子那样在风吹日晒之后干黄黑瘦,他忍不住伸手捏她的脸颊:“不生气,不要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跪祠堂,保证把你教会。” 她哪儿舍不得了?第一眼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不成想就是个登徒子。说他是个登徒子,想想他昨夜的作为,他又是君子。怎么说他呢?叶应澜气得跺脚,却被他圈住了腰。 他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吸了一口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用悠长的声音轻唤:“应澜。” 这个声音钻进了她的心里,如细细的丝线将她的心缠绕,叶应澜的眼眶发热,心底冒出酸涩。 听见敲门声,她清醒过来,将他推开,门外小梅的声音:“小姐,我来帮您整理礼物,马上要下去认亲了。” “哦!”叶应澜的声音带着一丝鼻音,她快步走出去开门。 小梅见了她,有些疑惑:“小姐,你眼睛怎么红了?” “哪有?”叶应澜否认。 她说没有,小梅也就没放心上,跟她一起去开了箱子,拿出叶老太太给她准备的礼物。 叶应澜转过头,却见那人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昨夜的那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他似乎有感应抬头与她四目交接,眼中带笑,叶应澜羞恼地转头,这人太讨厌了! 霞姨敲了门框进来:“大少爷、大少奶奶,下楼了。” “走吧。”余嘉鸿过来站在她的身边。 两人一起下楼,转入堂屋。 余大太太过来跟叶应澜说:“应澜,等你二叔婶婶他们过来,我们去祠堂祭祖。” “是。” 余家二爷和太太带着儿女走了进来,余大爷穿长衫马褂,余大太太一身宝蓝色旗袍,完全是华人打扮,余家二爷衬衫西裤,二太太是长衣配上绣花纱笼的娘惹打扮。 余嘉鹏和他弟弟跟余家二爷一般穿着,他妹妹余嘉柔头上扎着双髻,上身穿着薄如蝉翼的粉嫩卡峇雅(娘惹短衫),下身则是配上颜色鲜亮的绣花纱笼,小姑娘显得娇俏玲珑,十分可人。 余嘉鹏带着弟弟妹妹们跟在父母身后。 余嘉鸿的姑妈姑姑两家子也跟着进来,加上老太爷弟弟一大家子,当真是济济一堂。 昨日叶应澜盖着盖头,纵然知道亲友目光全往她这里,到底不是亲眼看见,今天却是被他们盯着,她低头下去。 老太爷领着一家子浩浩荡荡往祠堂去。 祠堂里,三张八仙桌摆放成了品字形,中间一桌是一对龙凤烛,两边两桌是蜡烛稍小一些,桌上都摆了瓜果糕点,菜肴。 余家二老先上香,两人点香之后交给小夫妻俩。 叶应澜和余嘉鸿上香,再一起跪拜。 “嘉鸿,怎么跪得这么快,头这么低?”大姑太太出声。 叶应澜心里一惊,连忙把头磕到蒲团上。她竟然忘记拜堂的时候,自己要往低拜。 书里,她骄纵不贤淑的一条罪证就是拜堂的时候没有把头低到底,这是从一开始就想压丈夫一头。第二日祠堂祭祖,也是跪拜得慢且没有低到底。 总之,她和余嘉鹏的婚姻不顺,从头都是有迹可循。 “好,两人争先低头,以后过日子也会互相退让,恩爱到白头。” 大太太的声音传来,叶应澜心头微微放松,抬起了头,转头看余嘉鸿,他又在看自己? 余嘉鹏站在人群里,短短的时间里,他见堂兄一次一次地看向叶应澜,眼里有化不开的情意,就像自己初见晨曦中搭着摊,卖糕点的秀玉。 明明自己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秀玉,堂兄娶叶应澜是最好的结果,为什么此刻自己还会不甘心? “愣着干嘛?走了!” 余嘉鹏听见父亲的声音,跟着往外走去,去主楼大厅,看叶应澜和余嘉鸿给老太爷夫妇和余家大爷夫妇敬茶。 叶应澜和余嘉鸿敬了茶,余家大爷夫妇带他们俩认亲。 叶应澜暗自纳罕,有些长辈她从来没见过,但是他们的名字在书里出现过,连长相和性格都丝毫不差。 比如那位大姑太太,书里就写她喜欢搬弄是非。 介绍到余嘉鹏,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叶应澜点头:“嘉鹏,你好。” “嫂子好。”余嘉鹏应。 叶应澜把礼物递给余嘉鹏,余嘉鹏机械地回答:“谢谢嫂子。” 余嘉鸿陪着叶应澜走向下一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还没等余嘉鸿介绍:“嫂嫂,我是余嘉鹞。” 这是余嘉鹏的弟弟,书里形容他活泼爽朗,还真是这样。 余嘉鸿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小鬼。” 叶应澜把礼物给他。 一个个认下来,名字跟书里居然一一对上了,叶应澜发现梦里那本书竟然也不能不信。 第 7 章 认完了亲,余嘉鸿抱起了小弟,拉着叶应澜,跟着大爷夫妇一起往东楼走。 走进东楼,大太太说:“应澜,跟我上来。” 余嘉鸿要跟着一起上来,大太太跟他说:“你带嘉鹄招呼客人去。” 余嘉鸿不动,大太太没好气地瞪他:“我还能吃了应澜?” 余嘉鸿跟叶应澜说:“我去了,你等下回房,我在房里等你,一起去吃饭。” 叶应澜见他这样,突然觉得很好笑,她点头:“嗯。” 小梅跟着叶应澜上了二楼,进了大爷大太太的起居室。 大太太说:“应澜,你坐一会儿。” “好。”叶应澜坐下。 女佣给叶应澜端上茶水和糕点:“少奶奶慢用。” 叶应澜端起茶杯喝着茶,打量着起居室的格局。 起居室用了大片的钢窗,透过玻璃窗低头可见园子里的喷泉和芭蕉树和鹤望兰,仰头又可见参天的椰棕。这是纯西洋设计,内里的摆设,墙上是名家工笔画,家具是螺钿红木桌椅,桌上的茶具是艳丽的粉彩瓷,兼具南洋和中国韵味。 大太太带着两个女佣出来,女佣手里捧了几个盒子。盒子被摆放在方桌上,大太太叫她:“应澜,你过来看。” 叶应澜过去,大太太把盒子一一打开,里面有龙眼大小的珍珠项链,碧绿的翡翠镯子,各色宝石镶嵌的胸针、头饰和手链,每一件都是有价无市的精品。 “这些是我给嘉鸿准备的聘礼。”大太太看着叶应澜,“你婶婶在聘礼里定然也放了她的私藏,你把礼单给我,公中出的我知道,他们添了多少,我心里也没个数,我来把她那些私藏挑出来,另外他们一房添的钱我也得算给她。” 余家两房没有分家,孙子成亲公中出大头,自己也会添补一些。 “妈,我这就去拿单子,把首饰拿下来给您。”叶应澜回道。 大太太点头:“好。” 梦里的可信的话,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间只是维持表面和睦。 书里说自己害得秀玉差点流产,余家上下都说她是毒妇,二太太更是恨她入骨。 大太太在这个时候出来说了一句:“也不能事事都怨在应澜头上,嘉鹏认识秀玉在先,若是嘉鹏先说了他与秀玉有情,以叶家二老那么疼孙女,想来这婚也成不了。姑娘在家受宠,过来受了冷落,心头不忿,做事偏激也是情有可原。” 那时二太太一下子就爆了:“余家有利你们得,余家要报恩我儿子去报。风凉话谁都会说,丈夫的子嗣都会陷害的女人,你也觉得好?觉得好,你怎么不领回去?” 这些话问得大太太哑口无言。 老太爷要让长子继承家业,长子次子一碗水不可能端平,二太太心里有气也是正常,这正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大太太自然想要快点跟二太太分个清楚明白。 大太太把首饰盒交给她和小梅手上,主仆俩一起上楼,关上房门,小梅说:“我以前就觉得大太太比二太太好相处。” 要是以前叶应澜会让小梅再看看,现在结合书里和今天的相处,她也觉得大太太比较好相处。 叶应澜打开了抽屉,拿出红底的礼单,跟小梅一起把聘礼中的首饰拿了出来。 两人把礼单和首饰一起拿到大太太那里。 大太太仔细看了聘礼单,沉吟了一会儿说:“应澜,你跟我一起去嫲嫲那里。” 原本婆婆说得好好的,她去把首饰还给二太太,为什么又说一起去嫲嫲那儿? 大太太让女佣带着首饰盒,跟着她们俩一起去主楼。 家里有喜事,两位姑太太回来,此刻正陪着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感慨,昨天这事太尴尬,幸亏嘉鸿刚好回来,跟老爷子提出自己来娶叶应澜。 见她们婆媳进来,大姑太太问:“月娥,你拿的是什么?” 大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叶应澜,说:“应澜找我来商量,问我聘礼该怎么处置?这种事情,我也是头一回碰到,我从她手里拿了礼单,想着公中出的十万叻币置办的那些,就不退了。二弟那里出的部分,我原本想折了现钱给他们,只是礼单上还有这些名贵首饰,应该是弟妹的私藏,这些就没办法折现了。所以来请示妈,怎么处置妥当?” 叶应澜心头一顿,婆婆怎么说这是她的主意? 老太太对着叶应澜微微皱眉:“你这孩子,这事又不着急。” 见老太太的反应虽然是埋怨,实则欣慰,她知道这是婆婆让她在老太太面前有个做事周全的印象。 叶应澜垂头回:“奶奶,既是阴差阳错,也是阿公果断英明,我想着把事情一是一二是二早点理了干净才是正理。” “也是。”老太太说。 大太太把聘礼单拿到老太太跟前:“妈,您看一下,还有没有哪些缺漏的?” 老太太也不看礼单,似嗔似怨,又带笑:“你啊!” 老太太站了起来,叫了一声:“玉兰。” 女佣走了过来:“老太太。” 两人走到桌子前,老太太指了一个盒子,女佣打开,里面是一对黄金镯,老太太又指了一个,一支黄金发簪,再一个,一支和田玉的玉镯,一个碧玺的挂坠。 老太太转头跟大太太说:“你再拿两万叻币出来给玉兰,我让玉兰连带这几样交给珍娘去。” 大姑太太翻了个白眼,露出轻蔑的神色:“二弟妹也真是小气……” 老太太横了女儿一眼,大姑太太又跟她妹子对视,轻蔑地撇了撇嘴,小姑太太倒只是浅浅地笑了笑。 大太太立马拿出存单来,交给那位女佣:“兰姨,麻烦了。” 老太太看着还剩下的那几个盒子:“这些都是我和你爷爷备下给应澜的,你们还是拿回去。” 叶应澜这时算是明白了,婆婆哪里只是让她来老太太面前表现,更是因为熟知二太太的秉性,认定了那几件首饰压根就不是二太太拿出来的。 余家二房大少爷娶叶家大小姐,二太太拿出来的这几件,以余家的财力来说,不太相称,所以老太爷和老太太私底下贴补,算作是二房给儿媳妇的聘礼。 大太太趁着姑太太们在场,拿了这些首饰出来,一来自然是表示他们这一房不会占便宜,二来告诉老太太,她知道老两口贴补二房了。 现在老太太要么一条道儿走到黑,直接说这些就是二房拿出来的首饰。问题是昨天余嘉鹏干的事已经让老太爷积了一肚子火,是余嘉鸿给圆了场子,老太太怎么可能便宜了二房,所以老太太还是会把这几件首饰给自己。 这个心眼子,小时候跟着妈在上海生活,后来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叶应澜实在佩服。 还了几个不值钱的,剩下的那几个,大太太让女佣捧回来,到了东楼,大太太转头对叶应澜说:“这些你拿回去。” 叶应澜也不推辞,接了过去。 回到房间,她见房间里余嘉鸿不在。这人不是说在房里等她? 今天中午团圆宴,他又是昨日才回,定然是别人都拉着他说话。那就等他一会儿。叶应澜想到这里刚要坐下,看到了房间角落的行李箱,他刚刚归来,就带了几个行李箱,恐怕衣服都没拿多少。 叶应澜打开抽屉拿了针线匣子出来,打算等下问他拿件衣服量尺寸。 “应澜。” 听见声音,叶应澜转过去,见他在门口。 “你不是说在房里等我吗?”这话出口,叶应澜自己都发现口气带着娇嗔。 他笑着过来牵她的手:“我在让人归置你的嫁妆,大致都规整好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叶应澜被他拉了出去,小梅看见捂着嘴直笑。 叶应澜被他拉着:“你先等等。” 余嘉鸿停下。 叶应澜把手伸过去:“你跟我进来。” 见她伸手,余嘉鸿牵住她的手,跟她进了房。 叶应澜从针线匣子里拿出软尺来,走到他面前:“你刚回来,没带多少衣服吧?给我一身你的衣裤,我量个尺寸。” “做衣服多麻烦?家里有针线女工,再说我还能去百货公司买。你别忙活了。”余嘉鸿说道。 “我让百货公司送过来,也得把尺寸给人家呀!”叶应澜略带嫌弃地说。 余嘉鸿笑,展开双手:“那行,你量。” 让她到他身上量? 他们都成亲了,是夫妻了,给他量个尺寸也没什么吧? 叶应澜先量他的颈围,拿了笔记下,再量肩宽。 上辈子风里来雨里去,衣服鞋子损耗厉害,她问了当地的老乡买了土布,想要给他做衣衫,她拿了他的旧衣量了尺寸。 那时候日军已经突破了越南,天上轰炸机越来越多,他们白天不好开车,借着山间地形隐蔽,夜里再开车。 她做针线,自己远远地看着。她做好了,趁着他不在车上,把衣服放进他车子的驾驶座上。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无法言说的亲密举动。 此刻她的手落在他的胸口,又落在腰上,他低头见她已经蹲下,正在量他的腿围,软尺又从他的腰到裤腿。 看着她的发顶,余嘉鸿眼眶发热,转头看向墙角。 第 8 章 叶应澜量好了,另外拿了一张纸,誊抄了一遍,一张塞进匣子里,她叫:“小梅。” “小姐。” “你摇个电话去百货公司,找唐叔就说姑爷刚回家,需要置办些衣服,让他拿成衣和面料来给姑爷选。” 鸿安百货公司时装和面料楼面的经理是叶老太太贴身女佣的儿子。 昨天发生那样的事,哪怕是姑父回去解释,爷爷奶奶定然担心。 自己刚刚嫁进来,要是冒然打电话回去,显得自己肤浅浮躁,被人看轻了去。 现在借着这个机会让小梅给唐叔打电话,唐叔问了小梅,由他去告诉爷爷奶奶,也能让爷爷奶奶放心些。 “小姐,姑爷皮鞋尺码多少,索性一起了。”小梅提醒。 余嘉鸿报了尺码,小梅拿了纸,走了出去。 “走了,我带你去看看。”余嘉鸿跟她说。 “嗯。” 余嘉鸿牵了她的手:“,我带你看看咱们这层楼的布局。” 他先推开了一间房门:“爸妈和弟弟妹妹住在二楼,我们住三楼,这是起居室,我帮你把钢琴给安排在这里了,我们以后在这里喝茶看书弹琴?” 她弹琴,自己看书,他们可以在这里消磨一个个晨昏。叶应澜看了之后说:“把我的缝纫机也抬进来,我也可以做针线。” “好啊!” 从这间房出来,是一个大阳台,联通了各个房间,他们的卧室边上两间,他说一间留给男孩儿,一间留给女孩儿。 这人真是的!都已经考虑这些了。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既然结婚了,自然希望儿女双全,她看着他点头:“嗯!” 小梅从房门里出来:“少爷,少奶奶,要开席了。” “我们马上来。” 余嘉鸿陪着她下楼,霞姨等着在廊桥处:“大少爷、大少奶奶,太太让我在这里等少奶奶。” 叶应澜跟着女佣往里走,男女分席,宴席摆在不同的厅。 星洲被英国殖民百多年,是一个港口城市,文化杂糅,大家也都习惯了用西式餐桌来举办宴席。 老太太坐在长桌顶端,其他人按照辈分依次而坐,叶应澜与两位小姑坐在一排,对过是大姑太太家的两位儿媳。 宴席上的菜品也是娘惹菜和福建菜的结合。 “应澜尝尝这个乌达,我们家的乌达和别处不一样。”大太太跟叶应澜说。 叶应澜从面前的盘子里拿了一个乌达,拆开芭蕉叶,吃了一口,里面是鱼泥混合了香料,浓郁的香气和鱼肉的鲜美,椰浆的清甜中和了辣椒的辛辣,她点头:“好吃。” “这个厨娘是二舅妈的陪嫁女佣,跟二舅妈学了一手娘惹菜,不过跟二舅妈比起来还是差了。”大表嫂说。 “是,以前就吃过婶婶做的娘惹糕。当时回去想要试试,可惜画龙画虎难画骨,怎么都做不出这个味道,以后还要跟婶婶学。”叶应澜说。 二太太的厨艺负有盛名,她的特色就是把椰浆运用得十分巧妙,椰浆清甜和各种香料的味道结合得恰到好处。 二太太皮笑肉不笑:“大少奶奶娇生惯养,我这些吃食,她未必能吃得惯。” 她这话是意有所指了,上次叶应澜跟随祖母来余家作客,自己多夹了几筷大太太的炸醋肉和清蒸膏蟹。 她家是宁波来的,她小时候生活在上海,南洋这些香味浓郁的菜,偶尔吃觉得很好吃,但是这个胃还是喜欢跟自己日常贴近的菜。没想到就落了她眼里。 纵然她说的话大差不差,不过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未免有些不看场合,不给人面子。 大太太拿了一块红色的龟粿给叶应澜:“她这是怕你吃得好了,缠着她做。嘉鸿小时候就爱吃他婶娘做的娘惹糕,吃到后来干脆跟嘉鹏睡一屋了,我拉都拉不回来。” 这个借口找得未免有点牵强,不过婆婆想要息事宁人,叶应澜也让自己忍了这口气。问:“这样啊?” “不信你问嘉鸿去。”大太太指着龟粿,说,“你快尝尝。这是你二婶调的馅料,别的地方都没有的。” 好似这个龟粿是她的拿手糕点,叶应澜咬了一口,竟然出奇的好吃:“这个椰蓉馅带着奶香,甜中带了一点点咸味儿,真的很好吃。” “是吧?”大太太说。 叶应澜发现婆婆是真能忍,被二太太当场发难,她也能忍下,还一个劲儿地夸赞二太太,只为一家子和和气气,果然这个长房长媳是真难。 大房婆媳这么捧二太太的,二太太在两位老太太和姑太太面前,要再说些阴阳怪气的话,那她实在不了台面了。 二太太只能笑着说:“这个椰蓉里混合了西人的芝士,所以味道有点儿特别。” “这样啊?难怪了。” 老太太刚刚听小儿媳说这样的话,心里不开心,现在见大儿媳忍下一时之气,又说起了两个孙子小时候的事,将事情化解,老人家高兴:“以后嘉鸿和嘉鹏都有了儿子,跟他们爸爸一样,吃住在一起,像亲兄弟一样。” 大太太立马接话:“那到时候嘉鸿家的小子一定天天去嘉鹏家里,吃他婶婶做的糕点,连家都不想回了。” 老太太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我等着这一天。” 叶应澜还以为婆婆是为了讨老太太欢心,却眼见着二太太脸色不好了。 她转念才发现婆婆的话里有话,自己嫁给了余嘉鸿,余嘉鹏的婚事就是另一说了,哪儿来的“婶婶做的糕点”?她又怎么笃定婶婶做的糕点好吃? 当然如果这个婶婶是秀玉,那就对上了,毕竟秀玉是摆摊卖娘惹糕的吗? 二太太看自己的儿子仿若金疙瘩,自然看不上大字不识一个,还有个烂赌鬼爹,抛头露脸买糕点的秀玉。在她心里秀玉就是个她宝贝儿子做小都是委屈了宝贝儿子。 所以“婶婶”和“糕点”凑一起,说余嘉鹏要娶秀玉,那是拿了针在扎二太太。 刚才还以为婆婆为了一家和睦受了委屈,谁想她转眼就讨了回来。 婆婆这个心眼子可真多!余家和睦的好名声底下真是暗潮汹涌。 不过,要是自己梦里文字有些可信。 书里1942年初,日军攻占新加坡,日本人认为中国之所以久攻不下,是因为南洋华人在财力物力上对国内的支持,因此占领星洲后,开始了大屠杀,尤其是八类人成为重点肃清对象,余家占了其中三类:积极参与南洋华侨筹赈会活动、慷慨向中国抗日捐赠和追随抗日华侨爱国侨领陈先生。 余嘉鹏大庭广众被残杀,余家大爷和二爷被关押,日本人逼着余老太爷出任华侨商会会长,筹措五千万银元,为他们支持重庆政府抗日赎罪。 余老太爷不接受委任,饮弹自尽,余家大爷和二爷也先后被杀害,听到消息老太太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家里只余下妇孺。 在这个时候,大太太为了不让日本人看出端倪,她想方设法让二太太和秀玉带着家里的孩子逃跑,自己在家周旋,为他们争取时间。 知道家人已经跑了,大太太上吊自杀。 而二太太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宁愿自己挨饿也要紧着嘉鹄、嘉鹞和秀玉的儿子。 她没能熬过那三年,临死前拉着秀玉的手,那时她以为余嘉鸿死了,让秀玉要尽所能护住三个男孩儿,尤其是嘉鹄,那是大房唯一血脉了。 想到这些情节,叶应澜又觉得两位太太之间的来来去去,有点好笑又可爱。 “弟妹啊!家里人有什么说什么,你这话里有话的,让人听了难受。”大姑太太跟大太太说。 这大姑太太要为二太太出头?叶应澜倒也纳罕,书里说大姑太太不喜欢二太太。 “大姐,我没说什么呀?”大太太矢口否认。 “你说这话的意思,不是在嫌应澜手艺不好?”大姑太太问。 叶应澜发现大姑太太的性格跟书里描写得一模一样,明明分辨不清,还喜欢挑拨离间,怎么就一点都不像老太太 “我奶奶教我不能钻牛角尖,跟我说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别人没这个意思,你想了这个意思,暗自生闷气,还会生嫌隙。阿公和嫲嫲保持了福建老家的口味,婆婆做的燕皮馄饨和小肠汤是一绝,她刚才也说娘惹糕做得不好,所以嘉鸿小时候喜欢去二婶婶那里吃。我小时候长在上海,来南洋后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母一直保持宁波习惯,我的宁波菜做得也不错。推己及人,婆婆哪有半点嫌弃我做菜不好的意思?是赞二婶婶的娘惹菜做得好。大姑,您想岔了。” 叶应澜既说了大姑太太,又替自家婆婆辩解。 老太太看向大姑太太:“淑华,听见没有?别瞎猜些有的没的。要不是应澜分辨得清楚,换成不声不响的新妇,这话落在了心里,婆媳俩一开始就生了嫌隙,以后就多事多非了。” 老太太对大女儿也是无奈,年轻的时候,她要跟随男人过番(下南洋),婆婆把女儿留在老家,让她全心全意照顾男人,等到他们在南洋打拼下了事业,回去接孩子。 彼时,小叔家生了两个小子,婆婆哪里还会把心思放在女儿身上,孤零零的一个小姑娘,身边只有不识字的老佣人,老佣人带着她,养成了这么一副性子。 说到底都是他们夫妻俩的错,自从把她接来南洋,说重了,孩子伤心,说轻了不顶用,只能说自家的家底在,指望能护着她一辈子。 将心比心,老太太对二太太虽然常有不满,却也不愿过多苛责。大儿媳说二儿媳几句,二儿媳听得懂,生一会儿闷气,她就瞧个乐子,听不懂也就作罢。 被叶应澜辩白,被自家妈当场这么说,大姑太太立马拉长了脸,眼见要发作。 叶应澜见自家婆婆看着对过的大表嫂,大表嫂立马开口:“大舅妈,早上说您和大舅舅要去香港,帮我们好好问问孩子读书的学校。” “孩子学校的事,能算个事?你只管放心。”大太太说道。 “有您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大表嫂说完,看着她婆母。 大姑太太撇了撇嘴:“这种事值得在饭桌上说,跟你舅舅舅妈私底下说一句,不是什么都解决了?” 大表嫂一脸受了教训的表情:“妈,您说得是,那不是舅舅舅妈忙吗?我想起来就说了。” 大表嫂抬头见叶应澜在笑,对她眨了眨眼睛。 佣人给每个人端了一小碗面上来,里面有油豆腐和百叶包。怎么这会儿上面结面了? 老太太端起面条说:“早上我跟应澜的奶奶打了个电话。昨天出了那么些事,她肯定担心应澜。我就跟她说,小夫妻俩好着呢?她孙女婿还想着要让应澜做面结面。叶老太太听见孙女婿想吃,立马派人把材料送了过来。咱们一把年纪的老骨头,只要孩子们好,这颗心啊!就放下了。” 叶应澜挑起面来吃,面结面是宁波人家最家常的吃食,也不知余嘉鸿为什么想要吃这个? 第 9 章 吃过宴席,老太太要睡午觉。 两位姑太太和大太太二太太一起打牌。 几位未婚的姑娘,去后花园说体己话。 叶应澜这个新妇和大表嫂二表嫂要伺候婆婆不能离开,只能在边上聊天。 那一个眨眼,让叶应澜跟大表嫂熟悉了起来。 大表嫂要随着大表哥一起去香港,原本大姑太太想要把她的一双儿女留在身边,幸亏老太太跟女儿说:“想想你小时候的日子,留在嫲嫲身边,哪有留在亲娘身边的好?” 有了老太太这一句,大姑太太同意了两个孩子跟过去。只是又遇到了麻烦,在新加坡和马六甲,余家是皇家华商,大表哥的儿子在洋学堂读书,这家洋学堂是本地最好的,里面的教师全部是英国人,教材也是用的英国教材,但是去了香港,未必就能进这样的学校。大姑太太提出要孩子待在马六甲也有这个考虑。 香港的话,就不得不说大太太的娘家,如今在香港风生水起,又是银行又是电影公司。大表哥夫妇就想找大太太了,别说是孩子入学,就是他们自己在那里也希望有地头蛇多照应,毕竟要融入当地的上层圈子。 叶应澜听着两位表嫂欲语还休,遮遮掩掩地列举大姑太太在家的一些事。 大表嫂和二表嫂很和睦,让她们俩如此和睦的原因是她们有这么一个特别想让她们不和睦的婆婆。 老太太歇了一个小时左右,出来见女儿和儿媳妇在打牌,几个年轻媳妇在聊天,她走过来问:“聊什么呢?” “跟大表嫂聊香港的事呢!”叶应澜总不能说私底下在说大姑太太的趣事、 老太太揉着大表嫂的手:“丽娘,不用担心,女人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换个地方待在家里,把家管好就行,只有一个男孩儿不够,去了香港要保养身体,再添男丁。” “外嫲,我知道了。”大表嫂低头应。 叶应澜听着老太太的话,想起出嫁前,奶奶也这样摸着她的手说:“应澜,出嫁了,不是在家做姑娘了。哪怕叶家对余家有恩,你也千万要记得伺候好丈夫,早日为余家添丁,女人有了儿子才有了依仗。如果你妈有儿子,也不至于……” 她在女校上学的时候,有一位老师曾经说过:“传统的女性,说白了跟家畜没什么区别,只有两个功能,繁衍和劳动。作为受过教育的女性,你愿意成为家畜吗?” 这位老师因为其过激的言论,而被学校解聘。她的话放在这个情境下,叶应澜居然觉得没什么错。 余嘉鸿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的一只手搭在叶应澜的肩上,低头跟老太太说:“嫲嫲,我找应澜。” 老太太仰头:“应澜正在陪着我们说话,你找她做什么?” 余嘉鸿看着叶应澜:“我不是昨天刚到家吗?就随身带了那么几件衣衫。她早上见了,让百货公司送衣服和面料过来。那么多的衣服和面料,我都不知道怎么选,想叫她帮我看看。” 大太太打出一张牌转头看儿子:“你十四岁,你姨夫去法国任职,你大姨也跟了过去,留你一个人在美国,这几年没有应澜给你选衣服,也没见你光着身体。” 大太太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笑出声。 “妈,您可真是我亲娘。”余嘉鸿走到大太太身边,弯腰看了一下,替他妈打出一张牌。 大太太侧头看他:“想要你老婆陪你就直说,别拐弯抹角。” 叶应澜被他们说得脸红了起来。 余嘉鸿还得意地说:“您知道就好了,说出来做什么?” 余嘉鸿转身过来跟叶应澜说:“应澜,走了。” 老太太一脸拿孙子没办法的表情,她摇着头看向叶应澜:“快跟他去吧!” “谢谢嫲嫲!”余嘉鸿弯腰说。 两人离开,这厢打牌的继续打牌。 “嘉鸿以前认识应澜?”大姑太太问。 大太太打出一张牌:“嘉鸿好些年没回来了,他哪儿有机会见应澜?他连应澜的相片都没见过。” “那他怎么就想娶应澜了?我可是听说嘉鸿回家看到嘉鹏跑了。立马提出自己娶应澜。我以为他们俩以前认识呢!”大姑太太说。 大太太看向二太太:“是我接他进家门的时候,多嘴了两句,说叶家挑上了咱们嘉鹏,嘉鹏娘俩都不太满意叶家姑娘。后来他见嘉鹏当场离去,丢下应澜。他阿公气得拍桌子,就提出他来娶应澜,全了两家长长久久的情义。” 二太太听见这话,低头只管看牌。 “这孩子对应澜也太好了。”大姑太太十分不解。 “碰!”小姑太太吃了一张牌,抬眼看她大姐,“应澜脸漂亮得跟天仙似的,身段婀娜得跟妖精似的,只要男人不瞎,不傻,沾了身,哪儿放得下?大姐,你能不能别瞎想?” “小妹,你是说嘉鹏又瞎又傻吗?” 小姑太太听见她大姐这话,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大姐这张嘴不会说话能不能不要说了。 这不,本来就输了好几圈的二太太把牌一扔:“不打了。” 二太太终于忍不住气,扔下牌往外走。 大姑太太还没觉得自己说错话,她看着二太太的背影:“发什么脾气啊?说嘉鹏又瞎又傻,又没说错。我还没说叶家这个家底呢!错过了这么好的老婆,只能去找个卖糕点的小娘惹了。” 大姑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好似灵光一闪,反应过来问大太太:“月娥,你刚才说‘婶婶的糕点’是不是说嘉鹏要找那个小娘惹?” 大姑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但是有些话懂了就好,不能说出口。大太太懒得跟大姑姐分辩,站起来:“我去看看应澜给嘉鸿买了什么样的衣服。走了啊!” “大嫂,小夫妻俩卿卿我我,你去干什么?”小姑太太问。 “大白天的卿卿我我什么?”大太太往前走。 小姑太太跟上:“百货公司的人给自家姑爷拿衣裳过来,定然是选最好最时兴的,我也去瞧瞧,最近哪种衣衫最时髦?男人总说随便,可穿出去的衣服是一家子的体面,我每次给他挑得头昏脑涨。” 老太太看着姑嫂俩,她说:“我这都这么多年没见嘉鸿了,一回来他就成婚,我都没好好看看他,我也去瞧瞧。” 老太太知道这个借口太烂,总算是有了一个借口。 大姑太太扶着她妈,唯独留下了两位表嫂,不敢坏了规矩。 这时去后花园说话的姑娘们进来,见屋里只剩下两位嫂嫂,余嘉莉问了一声:“人呢?” “都去看你嫂子给你哥挑衣服了。”二表嫂说道。 “什么?” 二表嫂把事情原委细说了一遍。 余嘉莉转头跟表妹说:“惠玉我们也去。” 表妹刚开始还有些犹疑,那也只是一瞬间,立马就站起来跟上表姐往外。 却说,余嘉鸿带着叶应澜去到东楼底楼的偏厅。 鸿安百货公司时装与面料楼面经理亲自送了衣服上门,同时还带了一位裁缝老师傅过来。 “大小姐,这件洋服是法国新到港的货,还没来得及熨烫,就被我拿来了。”唐经理挑出一套奶咖色的西装,上头还有些褶皱,“姑爷先试试?” 余嘉鸿拿了衣服进屏风后试穿,他走出来,大约是个头高,身姿挺拔,这么点小褶皱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套挺好看的,等下我让人自己熨烫一下。”叶应澜从桌上拿了真丝领带对比,蓝色提花的和咖啡色格纹的都不错,“这两条都要了。” 她又拿了一件浅灰色的中山装:“这件去换上试试?” 余嘉鸿脱了西装,套上这件中山装,叶应澜看着也很不错:“这件也留下。” “小姐,姑爷总要出席舞会的,这套塔士多礼服刚刚好。”唐经理拿出一套礼服。 叶应澜真的佩服唐叔想得周到,连礼服都准备好了。 余嘉鸿去屏风后换礼服,唐经理拿了两条领结带给叶应澜选,叶应澜选了黑底圆点的领结带。 余嘉鸿从屏风后走出来,唐经理说:“姑爷这个身材,这个气度,把这套礼服穿得比那些洋人还好看。” 叶应澜把领结带给他:“打上领结看看。” “你给我打?”余嘉鸿问她,“会吗?” 怎么可能不会?这些家庭教师全教她了。这不是有外人吗?叶应澜有些不好意思。 余嘉鸿见她犹豫,他从她手里抽走了领带,套在脖子里,正要自己打结。这偏厅里没有镜子照着还真不好打领结。 叶应澜手攀上挂在他脖子上的领结带,双手翻动,开始打领结。 家庭教师在教她礼仪的时候说:“只有侍应生才会用成品领结,绅士都要用手打领结。” 一直在木头模特上练习,现在突然在真人身上打结,还是有很大不同,他呼出的热气弄得她脸发烫,叶应澜让自己镇定,余嘉鸿是她的丈夫,她要习惯给他打领结打领带。 穿着礼服的余嘉鸿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余嘉鸿轻声问:“好看吗?” “好看。”为了避免被人看出自己脸红,她拿起一件格纹西装:“要不你去试试这件?” 唐经理把配套的裤子递过来,余嘉鸿去屏风后换衣服。 叶应澜看着一排的领带却犯了难,选条纹或者格纹,都感觉跟这件西装的细格纹不搭。 她又翻了一条深灰色的提花领带,浅灰的格纹和深灰的领带,颜色是搭了,但是太中规中矩了。 倒是一块领巾吸引了她的目光,这是一块酒红为底色,以灰色为线条的腰果花纹领巾。 男士西装搭配内领巾是个好选择,一来是星洲一年四季炎热,衬衫外加上一件西装已经热死人了,更何况还戴这种领巾?二来,华人平时穿洋服还比较中规中矩,领带和领结搭配得比较多,内领巾这种不太常用的配饰就比较少了。 余嘉鸿走出来:“怎么样?” 这套细格纹的西装穿在余嘉鸿身上,让叶应澜有些恍惚,余嘉鸿似乎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内敛成熟的气质。 叶应澜拿着手里的领巾,他应该很适合这根领巾吧? 她走过去:“我觉得用内领巾会更好,你觉得呢?” “我听你的。”余嘉鸿说。 叶应澜把领巾递过去,余嘉鸿不接:“你会打领结,一定也会打领巾,你来!” 这人?边上小梅和唐叔在偷笑。 见她不动手,余嘉鸿解开了衬衫第一和第二颗扣子,他从她手里抽走了领巾。 余嘉鸿打了领巾,塞进衬衫领口。 见领巾没有整理平整,叶应澜看不下去,走过去帮他整理,手指触及他的肌肤,温热的触感,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又稳住了心神,继续给他整理服帖。 “呦,这是什么个打法?怪好看的。”一个声音传来。 小姑太太扭着腰走进来,叶应澜退后一步,让小姑太太看她大侄子。 小姑太太后边儿还跟着大太太,大太太后边儿还有老太太和大姑太太,她们后面还有一串儿妹妹们。 怎么都来了? 第 10 章 小姑太太装出一副真心实意是来看衣服的表情,仔仔细细打量着余嘉鸿脖子里的领巾,转头跟大太太说:“我们嘉鸿到底是去美国那么多年。我只知道男人穿洋服,领结和领带,没想到这个丝巾也很好看。” “小姑姑,这不是丝巾,这是阿斯科特领巾,用来搭配晨礼服,不过也没那么完全严格。内领巾的搭配,适合出席正式场合。”余嘉鸿跟小姑解释。 唐经理拿了一根领巾递给小姑太太说:“刘太太,这个真丝领巾,提花缎很有筋骨,如果会搭配的话,穿着就会像姑爷一样特别绅士。” 大姑太太扶着老太太:“妈,咱们嘉鸿这个样貌固然没话说,关键是这个风度,南洋的年轻人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 “大姑,南洋多大?你又见过几个男子,就能这么说了?”外人在场,大太太生怕被人笑话。 唐经理在边上笑着说:“李太太说得也大差不差,我在鸿安的时装面料楼面从售货员做起,至今已有十五六年了,看多了来来往往的客人。有咱们姑爷的样貌的,在咱们姑爷这个年纪,可没他这般的气度。” 有人替她说话大姑太太整个人都精神了:“大嫂,鸿安时装的经理都这么说了,嘉鸿就是风度翩翩,淡然温雅。” 小姑太太拉了拉叶应澜的胳膊:“应澜,教教我,怎么打这个领巾的?” 还真叫她教啊? 余嘉鸿解开领巾说:“小姑,我教你。” “大哥好傻,小姑想让应澜姐姐给你打领巾,你居然不要?”余嘉莉在后面说。 大太太转头瞪女儿:“没规矩。” 余嘉莉低头不敢说话了。 余嘉鸿一步一步演示给的小姑太太看,最后一步:“塞进领子里就行了,显得随性一些,没有领带那么规整,也可以不塞领子里,不过那样的话,衬衫用翼领比较合适。” 小姑太太跟着他学:“你不能慢一点?” 大姑太太说:“这种打法,我看着都热,咱们星洲这个天气领带都嫌热,不要说这种领巾了。你就别学这种了,你学了妹夫也不会戴的。” “就是,洋鬼子真的是麻烦,穿个衬衫打个领带还有这么多讲究,算了算了,我不学了。”小姑太太决定放弃。 唐经理在边上说:“刘太太,您想想咱们华人的衣服,还有华人来了这里之后演变出来的衣服,不也是各种讲究都有吗?要是嫌麻烦,领结和领带就足够了。姑爷是懂洋人的习俗,才这么搭配的。” 余嘉鸿把领巾扯了下来,他脱下西装,衬衫敞开了两颗扣子,他这般随性,让叶应澜都不好意思多看两眼。 他走到小姑太太身边:“小姑姑,你和应澜一起帮我选选长衫和马褂的面料。” “你不是说要让你媳妇选吗?怎么又来找我了?”小姑太太搭架子。 叶应澜到小姑太太另外一边:“我在家一直跟爷爷奶奶一起,不知道如今男子时兴的衣衫是什么样式和颜色,小姑姑应该时常给小姑父挑衣衫吧?帮我一起选选?” 侄儿媳妇都这么说了,小姑太太说:“好啊!” “都回去了,歇一歇,吃晚饭了。”老太太把姑娘们赶走,跟余嘉鸿说,“你也去陪你姑父和表哥表弟。” “应澜,我先出去了。”余嘉鸿说。 “去吧!” 大姑太太扶着老太太往外,老太太回头脸上带着笑容看了一眼叶应澜。 大太太也说要去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留下叶应澜和小姑太太在一起挑面料。 原本只是初相见,没有话题自然没办法多聊,现在说说衣服样式,听小姑抱怨两句小姑父的喜好,两人关系一下子就近了。 挑了衣料,送走了唐经理,小姑太太挽着叶应澜往老太太那里去。 书里这个小姑太太也是重要配角,小姑父在组织筹赈的时候被暗杀,杀小姑父本是日本人给余家的警告,余家人不仅不听,余嘉鹏还接任了小姑父的位子继续筹赈,而且刚刚失去丈夫的小姑姑擦干眼泪,参加中国妇女慰劳会,组织华人妇女为国内赶制救伤袋的活动。 越是回味那本,叶应澜越是觉得,如果跳出自己是书里人来看,这本真的很不错,尤其是里面的主要女性角色包括自己,都有各种问题,但是每一个都那么鲜活,都值得尊敬。 叶应澜见婆婆和二太太并肩进来。 婆婆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二太太消了气,一家子和和气气在一起吃了晚饭。 吃过晚饭,叶应澜回到东楼,听小梅说,余嘉鸿让人来传话,表哥表弟拉着他打牌,要晚些回来。 叶应澜洗了个澡,出来问小梅:“那些衣服,要熨烫和裤脚挽边,你弄好没?” 今天拿来地衣服里一套西装没有熨烫过,成衣里的西裤,裤长是需要根据身高裁剪修改,然后挽边。 “没呢!我原本要去找芳姐帮我一起弄的,后来大太太找到芳姐让芳姐给宴席上添个菜,芳姐找我过去一起做了汤圆。” “我说桌上怎么有宁波汤圆,还以为他们有厨子会这道点心呢!鲜肉汤圆倒是有芳姐的味道,但是地瓜馅我还没吃过,所以没往那儿想。”叶应澜说,“就那么几条裤子,我跟你一起弄了。” “嗯。”小梅从橱里拿出电熨斗,再拿出熨板,“那不是芳姐一下子不知道做什么吗?厨房里糯米粉很多,肉是现成的,让人帮忙剁肉馅很方便,甜汤圆咱们家是芝麻馅、豆沙馅还有红枣的。这些一下子可没那么容易做,芳姐就想地瓜一蒸压成泥拌上糖和猪油也能行。” “地瓜馅还挺好吃的。”叶应澜和小梅一起,到隔壁衣帽间。 小梅把衣架上的衣服拿下来说:“这是乡下没钱的吃法,地瓜本身带甜味,糖耗费得少,而且地里长得也多,不值钱。” 两人抱了衣服回房间,把衣服放沙发上。 叶应澜拿出针线盒:“我来挽裤脚,你熨烫。” “好。”小梅把电熨斗插在插座上先预热。 叶应澜把余嘉鸿的长裤摊在床上,量了尺寸,他个头高,裤脚不用裁掉了,直接挽边就好了。 她又去卫生间端了一盆水走出来,拿起那件没熨烫的西装,放在熨架上:“小姐,刚刚大太太还赏了钱给我和芳姐,跟我们俩说,以后您在家吃饭,保证饭桌上有一道您爱吃的菜。大太太和姑爷对您真是好得没话说。” 叶应澜停了穿针线的手,抬头看她。 小梅绞了一把湿毛巾,覆盖在西装上:“不过二太太那里的人以为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就在我们面前说,说大太太会做人,知道老太爷和老太太要拍我们家老太爷老太太的马屁,所以就把您给宠到天上去。还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做新媳妇的,也未免太好做了。” 叶应澜八岁回南洋,小梅是她爷爷奶奶在本地找的女佣,只是十来岁就进了他们家,所以也学会了一口地道的宁波话。 叶应澜低头给裤脚挽边:“这肯定是有那么点缘故,但是我们不能这么想,我是进余家门做媳妇的,你们千万要记得奶奶的嘱咐,让芳姐多摸索姑爷的口味,学会姑爷爱吃的菜。不能真当余家宠我,就自以为是。谨记我余家的孙媳妇,上有长辈,还有夫婿,你们一定要谦逊有礼,尽量不要得罪人。” “小姐,这些我和芳姐都知道。” “当然,要是有人不讲理欺负你们,你们也不要忍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知道吗?” “我们有数,也得亏小姐是嫁进大房,进了余家才知道,两位太太品性天差地别呢!二房的饭可不好吃。” “又提?”叶应澜横了小梅一眼。 小梅自知说错,低头干活。 主仆俩一边说话一边干活。 门锁转动,余嘉鸿走进来,见叶应澜飞针走线:“怎么在忙这些?明天让妈派两个人来做不就行了。” 叶应澜拿起剪子剪了线头,把裤子递给小梅,站起来:“一会会儿的事,你看这不全好了吗?” 余嘉鸿见床上放着的衣服裤子,上辈子她给他做了新衣,都不会当面交给他。 找到她道谢,她也是这一句:“一会会儿的事。” 他却是想夸她一声,都不知道该怎么夸才合适。 说着一样的话,现在她大大方方地带着他看,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着床上的衣裤说:“看来我是娶了一个有一双巧手的贤妻。” “就给裤腿挽个边,就叫巧手了?就贤惠了?你的要求还真不高。”叶应澜真是受不了他。 余嘉鸿轻笑:“你确实贤惠,这一点嫲嫲都夸赞。要让嫲嫲夸赞可不容易。” “哪有什么不容易?我哪有那么好,阿公和嫲嫲是爱屋及乌,是因为你一直说我好。” “长孙媳才不好做,你能被全家夸赞,可见就是好。” 对比一下书里写的情节,在书里她早起晚睡,可比现在累多了,不也被说是没有教养,人品不好?到他这里,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被夸得什么似的。 被他这么不要命的夸,叶应澜受不了,推他:“去洗澡,不早了,要睡了。” 余嘉鸿去拿了衣服,进了卫生间。 小梅把裤脚烫好了,叶应澜跟她一起把衣服挂进衣帽间。 叶应澜进了房间,坐在沙发上,针线盒拿了出来,她索性拿起绣绷,做绣珠鞋的鞋面。 绣珠鞋是娘惹穿的拖鞋,鞋面用各色珠子绣出花鸟鱼虫和人物,很是精美。 星洲常年潮湿炎热,来了这里,叶应澜只要在家就喜欢穿这种拖鞋,加上她本来要嫁余嘉鹏,二太太是个娘惹,奶奶就特地请了一位老娘惹来教她这些针线,对于她这种从小学裁剪绣花的人来说,这不算难。 绣珠其实挺好玩的,鞋面不大,用来打发时间很不错,像现在这个情形下,就不会干等着。 余嘉鸿从卫生间出来,擦着头发走过来低头看,叶应澜的绣绷上是牡丹花图案,他笑:“这不就是你手巧的证明?” 叶应澜不想回他,他爱夸就让他夸。 余嘉鸿在她身边坐下,就这么看着她绣。现在多好?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她飞针走线,不像以前,腊戍到昆明,飞机轰炸厉害的时候,会借山势隐蔽很长时间,她坐在石头上缝补。他就想静静地看着她,还怕被人发现,被传谣言。 被他这么看着,她还怎么绣?叶应澜无奈地把绣绷放进针线盒。 “怎么不绣了?” 叶应澜不跟他辩解:“明天要回门,早点歇着吧?” “嗯。” 第 11 章 叶应澜上了床,立马躺下,侧身说:“晚安。” “嗯,晚安!”余嘉鸿把灯给关了。 叶应澜闭上眼,希望自己早点睡着。 暗夜里异常清晰的是,他往这边来了。那么大的床,他为什么非要往她这里挤? 叶应澜为了不被他挤到地上,她往他那里挤了一些。 他伸手一揽,将她捞了过去。被他抱住,叶应澜不敢动了。她不动,他还在动,他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手往上挪,把她的手按在了他的胸口。 见鬼了,他不是穿了睡衣吗?为什么她的手触及的是一片温热,手底下是滑溜的肌肤?这对她来说是五雷轰顶了吧?她知道,此刻她要是去照镜子,必然是脸红了个通透。她现在不想把手放在他胸口,她想摸摸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心砰砰砰都块跳出胸口了。 大约是察觉出了她的紧张,他说:“应澜,放松些!我们是夫妻,我们要适应对方的亲密举动。你说呢?” 他说得对,他们是夫妻,确实要适应,早一些在一起才好。 叶应澜轻声说:“嗯。” 她轻轻地滑动了手,贴到他的心口,等等!他的心跳好像也有些快呢!原来他也紧张。 余嘉鸿又紧张又兴奋,下午她给自己整理领巾,手指划过他脖子里的皮肤,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战栗,好不容易控制了情绪,那种感觉却一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很想被她触摸,很想再体味一次这样的感觉。 现在他体会到了,这种借口有点烂,但是让他体会到了比下午更加猛烈的感觉。不用了,不用了,再下去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会吓坏她。 余嘉鸿再次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到他的唇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应澜,晚安。” 被他放开,叶应澜又想转过去背着他睡,突然又转身过来对着他:“嘉鸿,晚安。” “睡吧。” * 本地将华人分为土生华人和新客,早些年的移民华人是被称为峇峇娘惹的土生华人,他们这种移民过来没超过三代的称为新客。 土生华人习俗是新媳妇十二日后才回门,新客大多随着老家的风俗,所以叶应澜三日回门。 主楼门口,前后停着两辆汽车,一辆雪铁龙轿车是叶应澜的嫁妆,另外一辆是余家的别克车。 大太太让人把礼物装进两辆车里。 大太太站在车边嘱咐了好些话。余家换新郎理亏在先,叶家老太爷不生气是他们宽厚,让余嘉鸿要嘴甜心细。 “妈,您怕我不会说话?那您跟过去?您去跟爷爷奶奶说?”余嘉鸿跟他妈说。 大太太没好气地拍打自己的儿子:“就会胡说。” 余嘉鸿拉开车门,叶应澜刚要上副驾驶,余嘉鸿站在驾驶座门口:“应澜,你来开车。” “我?” 吃早饭的时候儿子说自己要开车,所以就让跟叶应澜过来的司机开车,儿子自己开家里的车,现在怎么让应澜开了?大太太瞪儿子:“你要开,你自己开,让应澜开什么车?” 余嘉鸿推着他妈:“妈,应澜会开车。以后您上百货公司,让她开车带您,你们婆媳逛街也自在。您别管忙您的去。” 留洋回来的儿子满脑子都是新思想,跟他没法说清楚,大太太看向叶应澜:“应澜,路上小心。” “有我在,您担心个什么?”余嘉鸿招手,“过来呀!” 叶应澜走到驾驶坐门口:“我不太熟练。” 她去车行也是偶然,车行负责跟美国和欧洲联络的职员生病,哪怕星洲是英国的殖民地,这个年代能读书的人不多,能进洋学堂读书的更少,会几句洋文,要么进洋行,不进洋行也在皇家华商那里领着优厚的薪水。别说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找到人。即便找了人过来,等那个老职员病好了难道就不用他了?要是叫新职员走人,那也有失厚道。 车行管事跟老太爷汇报,叶应澜主动说去车行帮忙。 她进了车行做得顺手了,看着别人开车,也想学,爷爷让家里的司机教她。 她学会了开车,爷爷送了一辆雷诺车给她做礼物,后来因为余嘉鹏的车坏了,那辆雷诺车就成了备用车。她还没机会把车开熟练呢! 余嘉鸿上辈子认识的叶应澜是开着卡车往返在崇山峻岭之间,一直以为叶应澜的驾驶技术跟他一样,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她居然不熟练,他说:“没事,我在你身边,我很熟练。” 叶应澜上了驾驶座,余嘉鸿坐上了副驾驶。 在他的注视下,叶应澜打火,踩油门,车一顿,她小心翼翼地看余嘉鸿。 余嘉鸿确认叶应澜是新手:“不要紧张,慢慢来。” 叶应澜点头,轻踩油门,车子往外。 余嘉鸿看着身体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的叶应澜,他的手搭在她的背上:“放松。” 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叫她怎么放松,她说:“你能不能把手放开?” 余嘉鸿收回了手:“好。” 叶应澜转过一个路口,余嘉鸿跟她说:“刚才那个弯你打得太大了,这样就占了对方的道……” 到了下一个弯道,叶应澜试着打小一点,余嘉鸿说:“一点就通,就是这样,我们要能应变,否则你只能开大路,不能开小路了。” 两家相隔并不远,余家位置比较偏,叶家在热闹的街区,这一条街的骑楼都是叶家的产业。 此刻街道上人来人往,摆摊的小贩排成了行,骑楼下的店铺也都开张了。 叶应澜学会开车之后,家里的司机总是会把车开出这条街,再让她开。她习惯性地刹车,侧头看余嘉鸿:“你来开,这段路我不会。” “你开得很好。”余嘉鸿伸手摸她的头发,“这种路,情愿慢,不要快,慢可以给你留出应变的时间,我们先按一下喇叭。” 叶应澜深吸一口气,按了一下喇叭,听见喇叭声,有人让开了,有人还是走在前面。 她慢慢往前开,前面一个挑着两个箩筐,卖菠萝的男人像是个聋子似的,她都按了两下喇叭了,还不让开,那人还停顿下来转头看她,叶应澜只能刹车,这一刹车,车子一顿,熄火了。 叶应澜鼓起双颊,看向余嘉鸿:“还是你开吧!” 余嘉鸿掏出手帕,替她擦了额头上的汗:“你看,你已经开了这么一长段路了,还有一小段了,不想让爷爷奶奶看见你是自己开车回家的吗?主要是让爷爷奶奶知道,你嫁进咱们家之后,也能自己开车,咱们家没那么封建,没那么多破规矩。” 好吧!爷爷当时挑孙女婿,就担心没规矩的人家,男孩儿靠不住,有规矩的人家,又怕她被规矩约束得喘不过气来。 她重新点火,那个卖槟榔的小伙子终于离开了,她继续往前开,到了一个街口,叶家闹中取静,需要转弯过去,她按照自己学的,弯打得大了,这下进不去了。 “一把不行,就两把,多倒几把总归可以的……”余嘉鸿教她,一把一把车子修正了,转进了街道。 开进街道,叶应澜很有成就感地看向余嘉鸿。 前边儿一个半大小子,边跑边喊:“大小姐和姑爷到了。” 叶家打开了大门,叶应澜开车进去,稳稳地停在了主屋正门边的停车场上。 叶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已经出了门,下了阶梯,等着了。 叶应澜推开车门,下车。 老太太走过来,见孙女鼻尖上还有汗说:“阿囡,这么热吗?” “奶奶,我自己开车过来的,有点紧张。”叶应澜拉住奶奶的手。 “嗯,确实紧张了,背上衣服都湿透了。”余嘉鸿走过去,伸手搭在她的后背。 叶应澜转头佯装恼怒:“你还说,妈派了司机,你说你要开,真要开车了,你又让我开,我又没开过这么热闹的路。” 余嘉鸿拳头堵住唇,偷偷笑。 叶应澜抱住奶奶的胳膊:“奶奶,你看他呀!” 叶应澜的姑姑在边上笑:“你奶奶看他是越看越满意。你说这话,没用的。” 余嘉鸿弯腰:“爷爷、奶奶。” 叶应澜说:“还有姑姑。” “姑姑。” 叶老太爷笑得开心:“嘉鸿、应澜进屋了。” 进了屋,余嘉鸿跟叶应澜说:“你不去换件衣服?” 叶应澜无力地看他,她今天是新娘子回门,穿的是正红色的旗袍,家里倒是有自己的衣服,可没正红色的呀! “身上湿了不好,等下要着凉的,我陪你上去换。”老太太催孙女上楼。 叶应澜上楼去,老太太和她姑姑陪着一起上楼来。 狡兔只有三窟,叶应澜的爸是一大堆的屋,这里有她爸的房间,但是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来住一两晚。 老宅这里就老夫妻俩带着她住,叶应澜的房间还保留着,她走进衣帽间,里面挂着一排的佯装。 因着余家传统,她置办的嫁妆里都是中式的旗袍或者袄裙,这些洋装她一件都没拿。 叶应澜的手划过一件件衬衫、连衣裙,把目光停留在一件巴黎来的碎花连衣裙上。 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小梅过来给她梳了头。 小梅看着在照镜子的叶应澜:“小姐穿洋装真漂亮,姑爷等下肯定又挪不开眼了呢!” 叶应澜捏了捏小梅的脸:“成天瞎说。” 她转身出门,走到楼梯口。 楼底下的余嘉鸿见到她,站了起来…… 第 12 章 上辈子余嘉鸿记忆里的叶应澜,不是婚礼那日她摘下盖头的雍容明艳,也不是昨日穿着旗袍的婀娜多姿,更不是眼前穿着洋装的娇俏动人。 她还未跟嘉鹏离婚时,他来往奔波,偶尔在家碰见,她是堂弟的妻子,作为大伯子他也不会仔细打量,只依稀记得她瘦弱的身体穿在旗袍里,让本该贴身的旗袍显得有些宽松。 倒是她的传闻,他听了不少,说她脾气乖戾,恶毒自私,是被惯坏了的千金小姐。 只有他妈私下里叹息,说二房把错归在叶应澜一个人头上,也太不讲道理了。 论请伦理,是余嘉鹏喜欢秀玉在先,既然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为什么还跟老爷子说清楚?不娶叶应澜了不就行了。 在他妈眼里叶应澜也苦,秀玉也苦。 那时他听了,也觉得她可怜,只是事已至此,恐怕也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那时余嘉鹏在筹措给国内的捐款,两人年岁相近,又有同样的志向,他自以为跟余嘉鹏还有共同话题的,他去找余嘉鹏,让他也该站在叶应澜的角度去看问题,他不能这样只顾着秀玉。 这话出口,余嘉鹏跳了起来,他满腹怨怒:“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娶她?是因为余家要报恩。我是被叶老太爷选中的,我没办法拒绝,所以我必须牺牲我的幸福,我必须委屈秀玉,让她做小,我已经委曲求全了。” 这些话塞得他没有半句言语。 后来,他又听说这个女人离经叛道,居然不怕死后没地方埋,也要跟余嘉鹏提出了离婚。 那时他对这个叶应澜生出些许佩服,至少她知道要抗争。 听闻他们俩离婚,他心里还为他们庆贺,这样对双方都好,希望她未来能平安顺遂。 他从未想过两人会再相遇,所以在招募回国机工的现场,他压根就没认出穿着工装剪着齐耳短发,小麦肤色的女子是自己的前弟媳,那个样子的她,完全换了一个人,她的身上充满了生机,她用自己的专业技能说服了她。 考虑到她是女孩子,他把叶应澜安排在腊戍,负责车辆维修。 腊戍是滇缅公路的起始点,条件相对比较好。 货物从缅甸仰光港卸下,通过铁路转运到腊戍,在腊戍装车运到昆明,再从昆明经过贵州运往重庆。 车辆往返跑,车子很容易发生故障,从刚开始她在基地维修,到后面她开着救援车进行道路救援。 再后来,在崇山峻岭之间的滇缅公路上,在日军的炮火攻击下,司机折损严重。没人了,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司机,开车运送货物,风里来雨里去,工作强度高,吃不饱,还有肆虐的疟疾、登革热等传染病。 他们每一个都面黄肌瘦,她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人的美丑是看皮囊吗?在他心里,她是人间绝色,是骨子里带着香气的美人。 他回来了,看到她摘下红盖头,那张极致艳丽的脸,才让自己心头震撼,原来她是那种眼不瞎就能看出来的人间绝色。 这人还真被小梅猜到了,这么看她做什么?她下楼问他:“干什么呢?” “应澜,你好美。”余嘉鸿真心说。 叶应澜实在受不了他,横了他一眼:“傻!” 老太太见孙女孙女婿眉眼传情,笑得嘴都合不拢。 叶应澜的姑姑转头看姑父:“以后你可不是爸妈的心头肉了。” 姑父笑:“就算嘉鸿排第一,那也是我昨日跟亲家老太爷商量的,在爸妈心里我和嘉鸿肯定不分上下。” 叶家老太太笑:“肯定不能分上下,跃成和嘉鸿都是我的心头肉。” 姑姑和姑父结婚多年,两人夫妻恩爱,姑父在爷爷奶奶心里比儿子更加贴心。 汽车声响起,姑姑说:“是大哥回来了吧?” 余嘉鸿和叶应澜站了起来,叶老太爷沉声:“你们俩坐下,随便他们。” 叶应澜的爷爷和父亲多年来一直有隔阂,不仅仅是因为她爸风流无度,更是因为在经商上父子俩有很大的分歧。 爷爷对她爸的唯利是图很看不惯,她爸也无法理解老爷子那些固执得可笑的道德感。 所以,别说他爸在各地都有家,就是在星洲也是不和二老住一起,住一起,一顿饭的功夫,父子俩都能吵起来。 长辈之间有龃龉,叶应澜和余嘉鸿终究是小辈,也不能无礼,站在门口等叶应澜的父亲进来。 叶父和他那些姨太太,还有儿女,人未到,嘈杂的声音已经到了。 叶应澜的父亲叶永昌带头,他身边跟着的是二姨太,他们身后是二姨太的一儿一女。 叶永昌不过三十六岁,西装革履,留着八字胡,手里拿着文明杖,富贵从容,很气派。 三姨太常住上海,一个女儿跟在她身边,如今在打仗,当然不可能过来。 二姨太子女身后跟着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是四姨太的儿子,四姨太也住在星洲,老太爷看见日本人就烦,所以不许这个日本姨太太出现在叶家大宅。 五姨太常住爪哇,六姨太在香港,因此再后面则是手里抱着娃娃的七姨太,七姨太边上则是比叶应澜还小两个月的八姨太。他们一进来可谓济济一堂。 要不是今天是叶应澜回门,叶老太爷压根就不想看到这么多糟心的人。 叶应澜带着余嘉鸿认识这群跟自己一年到头就见上两三面的弟弟妹妹。 总算认完了,叶永昌打发三姨太带着孩子和其他姨太太去出去,他就留了二姨太生的那个儿子在屋里,这个儿子是叶永昌的长子,如今读中学。 叶永昌拿出一盒雪茄,他给妹婿发了一支,又递给余嘉鸿。 余嘉鸿摇头:“我不抽烟。” 叶永昌拿出打火机给妹婿点了烟,又给自己点了烟,抽了一口说:“嘉鸿留洋刚刚回来,以后打算做什么?” “前天刚刚到家,还没安排。可能会跟父亲一起接手家里的生意。” 叶应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余嘉鸿的话很简单,她愣是从他说话的口气里读出了疏离。 她可没跟他提过自己对这个父亲的厌恶。 “单单做生意那是最好不过了。”叶永昌手指夹着雪茄,吐出一口烟,“现在时局动荡,日本人已经打到上海了。我们是生意人,你也劝劝你爷爷和爸爸,有些事情不要太积极。” “我刚刚回来,对时局还不太了解,不知道爸爸所指的是什么?”余嘉鸿请教的口气,淡然的目光看着叶永昌。 叶永昌吐出一口烟:“聪明人都懂两头押宝,说到底,我们已经在南洋生根发芽。两边保持关系,才能得利。你娶了应澜,我得为我女儿考虑。” 叶永昌转头跟老太爷说:“爸,您也看到了日本人几乎是摧朽拉枯。积弱积贫的中国,根本不堪一击,卢沟桥、宛平、北平、天津一个多月全沦陷了,日本攻陷上海,就在眼前。我们还要在上海做生意。把日本人得罪狠了,对我们没好处。您这样又是捐飞机又是捐大笔钱财真的太过了,以后收敛点,不要做出头的椽子。” 叶应澜听着父亲的话,不禁想起书里的内容。 书里详细描写星洲沦陷之后,日本人逼着余老太爷出任华人商会会长,余老太爷抵死不从,最后自尽身亡。 有个日本姨太太的叶永昌,怂恿她爷爷不成,索性自己上任华人商会会长。 日本人认为若非南洋华人资助,中国早已经攻下。所以日军攻陷星洲后,逼着华侨交出五千万元俸纳金。叶永昌到处劝说华商,让他们拿钱出来作为“奉纳金”保命。 爷爷见孽子如此,寝食难安,找了叶永昌回去,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叶永昌捅死。 日本人上门来,她爷爷用黑纱负面,在家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大喊:“生了个汉奸无颜对列祖列宗。”用杀子的尖刀结束了生命。 叶应澜回想了书里的内容,她转头看向爷爷,只见爷爷脸已经黑得像锅底,到了忍耐的极限。 然而叶永昌还在说:“爸,您睁开眼好好看看世界。贫穷落后的中国,拿什么跟有坚船利炮的日本比?从大航海开始西方殖民已经几百年了,您看看原来的这一片,大部分都是荒岛,自从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来了之后,荒地成了种植园,荒山成了矿山,海峡成了航运要道,槟城,马六甲和星洲发展得多快?” 叶老太爷气得发抖:“我呸!英国最大的殖民地印度,为什么连着发生饥荒?是英国人为了在印度掠夺资源,让印度人去采矿,让印度人去种棉花,种茶叶,为了出口给中国鸦片,让印度人种植罂粟,在大面积种植这些作物的情况下,还大量出口粮食。印度才爆发了连续的饥荒,饿殍千里,死了几千万人。” “所以这跟您有什么关系?不管是谁当道,我们百货公司不照开?我们的生意就没有了吗?” 叶老太爷忍无可忍,拿起桌上的茶盏砸向叶永昌:“畜生……” 第 13 章 叶永昌没有防备,茶杯被砸在身上,被茶水泼了一身。 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茶叶:“您以为英美是中立国吗?不是的,那些美国的商船运送了多少钢铁石油给日本。行驶在中国路上的日本军车用的刚才七成来自于美国,用的油六成来自于美国。美国是背后得益者。就凭中国人在国联哭喊,他们会放弃手中的利益吗?嘉鸿从美国回来,他姨夫还是中国的外交使节,你问问他,我说得对吗?” 叶永昌认为女婿十岁赴美,在美国长大,定然不会像老人家那么顽固。 余嘉鸿被点名,他看向叶永昌,面沉如水:“首先,我相信中国人一定可以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其次,外族入侵屠杀的都是我们的同胞。为国捐款不应该从利益上考虑。再次,我十岁赴美,我阿公带着我祭拜祖先,他在祖先牌位前,跟我说,不管漂泊到何处,都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中国存亡之际,我们无法置身事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知道1929年被公开的文件中,日本就定了策略先入侵中国东北,之后目标是中国全境,后面是印度和南洋,日本人的目标从来就是整个东亚,如果中国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大的国土面积和人口都没办法阻挡侵略者。一旦中国沦陷,难么南洋也难以保全。” “我们是海峡殖民地,有英国的军队护卫。边上还有澳大利亚,那里也有英国驻军。”叶永昌说。 余嘉鸿的声音有种无可奈何,甚至是像听见了什么笑话:“我去美国的时候,那个时候美国是多么繁荣?但是两年后华尔街开始崩溃,银行开始倒闭,经济衰败瘟疫开始侵袭全球,日本为什么要入侵中国?起因不就是经济重创,失业率高企,转移矛盾?您去看看欧洲报纸上的那些观点就知道了,欧洲离打起来也不远了。二十年前的欧战打成什么样您不知道?英国不要防卫本土?” “你不要危言耸听!”叶永昌说这话已经外强中干。 叶应澜听了余嘉鸿的话,他说的这些跟书里说的局势几乎一样?书里说还有两年不到,欧洲就会爆发战争,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她震惊。 他说:“南洋的巫人、华人和其他国家的移民用了几百年和殖民者达成了平衡,各司其职,但是我要提醒您,三百年前,西班牙人登陆菲律宾,对华人进行了三次屠杀,死亡超过十万,荷兰人在巴达维亚制造了红溪河惨案,当时巴达维亚一共才两万华人,杀了一万多。这几年,日本人不开妓院了,也开种植园和矿了,做正经买卖了。华侨和日侨在南洋做的生意重叠的非常多,如果洋人被赶走,日本人来了,南洋的大部分种植园、铁矿、锡矿、商业,乃至港口都在华人手里,您说,他们会不会再来一次大屠杀?把这些生意收到日本人手里?” 这些话可不就是书里描述的那样吗?只是书里中国一直在顽强抵抗,成了啃不下的硬骨头,日本在久攻不下中国之后,开始进攻南洋,殖民者军队抵抗非常薄弱,日本人快速占领了南洋后对华人进行了屠杀,光星洲就屠杀了五万华人。 听到这里叶应澜嘲讽地笑了一声:“爸,四姨是南洋姐出身,想来您也知道,就算是穷困的中国,过番做劳工的也大多是男人。日本这样以明治维新为骄傲的国家,自诩为东亚第一强国的国家,政府为了外汇,默许国内数十万女子下南洋从事卖春业。十多年前,他们发展到了一定阶段,不需要女人换外汇了,提出废娼,关闭海外妓院。翻脸无情,任由这些为他们寄回去大量外汇的女人们流落街头。他们对自己的国民尚且如此,你认为他们会如何对我们?” 余嘉鸿抬眸看叶永昌:“所以救中国,何尝不是在救南洋?” 叶永昌被余嘉鸿逼视,他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股子迫人的气势,居然让他不敢直视。 他偏头看向叶应澜,口气软了:“我不是说要背叛祖国,我是希望你们能冷静理智。我没说不让你们捐,我的意思是我们两家不要太过于积极,无论如何都要为家人考虑。” 他又看向余嘉鸿:“我理解你是一腔热血的青年,但是你娶妻了,马上要有儿女了,你希望你的妻子失去丈夫,孩子没有父亲吗?到时候他们怎么活?在救国之前,先救自己。” 余嘉鸿伸手握住叶应澜的手:“我相信应澜必然与我一样。我们都会为祖国奔走。” 叶永昌见他冥顽不灵,他又跟叶应澜说:“我跟你爷爷为了你的婚事争吵过,我不同意你嫁入余家,余家人在这件事上都魔怔了。他不会顾及你和孩子,你愿意未来都处于风险之中吗?要是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来找我,我是你父亲,我会护着你一辈子。” 他跟她爷爷吵架,不想让她嫁入余家,是因为他想让她嫁给他的生意伙伴的儿子,那位公子哥儿,还没结婚但是孩子已经有两个了。 “前十八年您都没护过我,我还能指望您以后护着我?”叶应澜像是看笑话一样看叶永昌,“美国有位将军说过,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是一旦卷入战争,女人真的可以走开吗?日本人杀了多少妇孺?报纸上的照片您没看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努力保护自己。嘉鸿想做的,就是我想做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来找您。” 叶永昌从她的脸扫到自己的父母,再看向这一屋子的人,仿佛看见了一窝子的傻子,他转头跟儿子说:“跟你妈说,我们走!” 叶永昌怒气冲冲地带着一群姨太太和儿女离开,原本一大家子的回门宴,就剩下了他们一桌人团聚在一起吃了个饭。 下午叶应澜换上了穿过来的旗袍,在余嘉鸿的怂恿下,把家里的洋装打包了放上了车子。 跟爷爷奶奶道别,余嘉鸿笑看着她:“你来?” 叶应澜点头:“嗯!” 叶应澜开车,余嘉鸿跟她说:“应澜,三家车行你还管吗?” “有管事,我平时会过问。”叶应澜想了一下,自己婚前外出做事,可能让家里有些闲言碎语,他是提醒自己。 她说:“不会用太多时间,我会以家里为重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余嘉鸿侧头认真地看她:“你以后有空还是去车行做事。” “你让我去车行?” “对,我会跟爷爷奶奶说的,会让他们同意的。”余嘉鸿看着她,“如今时局动荡,就像你刚才说的,战争来临,女性无法置身事外,多积累些经验,我希望未来我们是相互的依靠。” 叶应澜想起书里的秀玉、婆婆、二太太和小姑,这些一直在宅门里面的女子,在面对家族变故的时候,用双手撑起了一片天,延续了家族,与其被逼着跌跌撞撞成长起来,不如从当下开始。她点头:“好。” 如果书里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可以从现在开始,有目的地培养汽车修理工,培养司机,为以后做准备。 夕阳下,椰棕摇曳,报童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日本进攻上海,万船封江,军民誓死守卫南京……” 这种消息听着就让人胸口发闷。叶应澜开车到余家门口,见大门关着,透过铁栅栏门,里面一辆车在门口,亮着车灯。 结婚那天见到的男孩扒拉在铁栅栏大门上哭叫:“嘉鹏少爷,求求你了,救救我姐姐。” 门里,余家二爷正让人扯着余嘉鹏:“你给我回去。你已经救过她一回了,你能护她一辈子吗?” 余嘉鹏目红耳赤:“放我出去,我不去她就没命了。” 余嘉鸿推开车门下车,走到门口拉住那个男孩,对里面的余家二爷说:“二叔,这是一条人命,我陪嘉鹏走一趟。” 余嘉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爸……爸……,大哥说陪我去。” 叶应澜想起书里也有相似的一段情节,也是回门日,只是车里坐的人是她和余嘉鹏,在大门口遇见了这个男孩。 余嘉鹏听见消息想去救人,让她下车,她坐在车里不动,余嘉鹏要把她扯下车子。 刚好这个时候余嘉鸿从外面回来,余嘉鹏拦住了堂兄的车子,上了余嘉鸿的车,一起去救秀玉。 后来,她不肯下车这件事,也反复拿出来说,成了她恶毒的罪证之一。 “二叔,我陪嘉鹏去。”余嘉鸿再次重复。 余嘉鸿此刻已经很懊恼,上辈子也是自己和嘉鹏去救秀玉,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件事呢? 上辈子秀玉于余家有大恩,若非她,余家的几个孩子大约是都活不下来的。 余家二爷看着余嘉鸿,余嘉鸿再叫一声:“二叔,人命关天,我陪着嘉鹏去。” “爸……求您……” 余家老太爷走了过来,一双老眼盯着余嘉鹏:“你为了这个姑娘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余嘉鹏点头,老太爷淡声:“开门。” 老太爷转身跟余嘉鸿说:“你和他去吧!” 余家二爷沉吟了一小会儿:“既然嘉鸿陪你去,那你们带几个人过去。” “不行,他们说只让嘉鹏少爷去。”男孩子大叫,“否则他们就杀了我姐姐。” 余家大门打开,余嘉鸿直接坐上了驾驶座,对余嘉鹏说,“我来开,你上来。” 那个孩子依然机灵,飞快地上了后座。 余嘉鸿开了车子出门和叶应澜的车交错,他叫:“应澜。” 叶应澜看他:“别担心,要是我回来晚了,你先睡。” “你们俩出去了,一家人哪里睡得着?我去嫲嫲那里等你。”叶应澜说。 “好,我走了。” 叶应澜看着车子离开,书里这一段主要是英雄救美,余嘉鹏受了伤,这点无关痛痒的轻伤,推进了两人的感情发展,也为两人的情路制造了坎坷。 第 14 章 这时,又一辆车子从家里出来,车里是余家大爷余修礼。 看着车子出去,老太爷跟小儿子说:“你大哥去找黄世芳了。” 余家二爷问:“爸,您让大哥去找黄爷了,为什么不直接让黄爷……” “乱世之中,孩子要有自己的能力,试试看哥俩能到什么程度吧!”老爷子说着看向叶应澜,“应澜,把车开进来,去你嫲嫲那里喝茶。” “好。”叶应澜上车,把车子开进了家门。 她一下车,一直站在门口观望的大太太连忙走了过来:“嘉鸿呢?” “嘉鸿陪嘉鹏出去了。”叶应澜跟大太太说。 “这孩子……”事关自己儿子,大太太差点口不择言。 叶应澜拉着大太太的手,安慰她:“不会有事的,阿公都安排好了,我们去嫲嫲那里等。” 叶应澜吩咐小梅把两辆车上的礼物拿下车,帮她把洋装收进衣帽间。 这时候还有谁有心思管她带了多少回礼回来? 二太太拿着帕子擦眼泪,见叶应澜嘱咐完了,连忙走过来,问这个在门口看清楚的叶应澜:“应澜,怎么样了啊?” “二婶,嘉鸿陪着嘉鹏去了,阿公让爸爸去找黄爷了,二叔在门口等着呢!不会有事的。”叶应澜安慰她。 “大嫂。”二太太脸上带着愧疚,看着大太太。 大太太拉着她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走吧!我们去妈那里喝茶,等孩子们回来。” “嘉鹏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他不知道,那些下三滥有多坏。嘉鹏就是个孩子,哪里知道世道险恶?都是那个女人,害得嘉鹏……” “是阿公放他们去的。”叶应澜跟二太太说,“嘉鸿和嘉鹏是余家最大的两个孙子,阿公不会让他们有事的。” “这个女人就是个狐狸精,就是个害人精,嘉鹏是中了她的蛊……” 哪怕叶应澜想着书里的二太太后来的坚韧,而对她有好感,现在这些碎碎念实在让她受不了。 进了老太太屋里,听佣人说老太太在佛堂。 她们一起去了佛堂,老太太正跪在菩萨面前。 大太太指了指她身边,叶应澜过去跟在大太太身边跪下。 拜过了菩萨,婆媳三代,一起出去,佣人拿了茶点上来,没人去动茶点。 看见余修礼从外头进来,老太太焦急地站了起来。 “妈,黄爷的人赶过去了。这个永丽赌场不大,不敢跟黄爷作对的。” “那就好。”老太太呼出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但是没见弟兄俩回来,每个人心里都焦急。 二太太或许是为了缓解内心的焦躁,时不时骂两句秀玉。 书里因为这件事,二太太在初期十分厌恶秀玉,后来秀玉凭着自己的善良和能干,慢慢感动了上上下下的心。 “珍娘,吃块九层糕。少说两句!”老太太抬眼皮看向二太太,眼里有些嫌弃。 外头一个男仆飞奔进来:“老太太,老太太,嘉鸿少爷和嘉鹏少爷都回来了。” 听见这话,老太太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没事吧?” “嘉鹏少爷没事,嘉鸿少爷胳膊上和腿上受了伤……” 听见这话,叶应澜心里咯噔一下,不顾大家小姐的仪态,提起旗袍下摆,往外奔去。 余嘉鸿正从车上挪下来,胳膊上,腿上都是大片的血迹。 叶应澜看得心头抽紧,眼睛发烫,鼻子发酸。 他笑着叹了一声:“你昨天刚给我买的衣服,今天就破了。” 叶应澜竟不知,眼泪要掉下,还是要收回:“你这人……” 余家大爷过来:“我送你回房间,大夫马上过来了。” 余嘉鸿在他爸搀扶下,回东楼去。 叶应澜和大太太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后面还有一双小脚的老太太。 医生还没来,他们房间里挤了一屋子的人,余嘉鸿坐在椅子上,对着正在擦眼泪的几个人说:“嫲嫲、妈,我真的没事。被刀擦伤的,很小的伤口,看着吓人而已。” “这还叫小,血都出成这样了。”老太太那个心疼,这是她的大孙子啊!那是真正的心肝宝贝肉。 “嫲嫲,我在美国骑马、击剑,也有磕碰,不过是您没看见而已。”余嘉鸿安慰老太太。 “正要你说,我没见到,自然不心疼,现在看见了。”老太太眼泪直掉。 背着药箱的医生进来,余嘉鸿说:“应澜,你带着妈和嫲嫲出去。” 叶应澜知道他是怕她们看见了眼泪掉不停,说:“妈、嫲嫲,我们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一起出去吧!要不然嘉鸿既要包扎,还要劝你们。” 两人听劝出去,站在走廊里,大太太还是不放心:“应澜,你进去看看,看看伤口多大?” 叶应澜推了门进去,见余嘉鸿的衬衫已经被剪开脱下,什么叫小伤口,明明是肉皮都外翻的一个口子,看着很渗人。 见她刚才没落下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余嘉鸿叹气:“叫你别进来,偏要进来。” 医生用银色的针管给他注射麻药,说:“这个伤口真不算大,缝几针就好。” “听见李大夫说的了吧?”余嘉鸿说道。 叶应澜看着针扎进皮肉里,她连忙转过去,她看着都害怕。 余修礼说:“应澜,出去陪你嫲嫲和妈去,这里有我们呢!你一个姑娘家家,看不得这些。” 好吧!公公说得对。叶应澜又拉开了门,对着老太太和大太太询问的眼神,叶应澜说:“是小伤,李大夫说缝几针就好了。” “都缝针了,还说是小伤?”大太太满眼都是心疼。 老太爷从里面出来:“男孩儿磕磕碰碰总归有的,真的是皮肉伤,你们不要大惊小怪。” 老太爷这么说,大太太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老太爷说:“孩子们平安回来了,也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 “爸、妈,你们先回去。” 大太太送两位下楼去,又转了回来,跟叶应澜一起站在门口。 总算是等到余修礼送了李大夫出来,大太太连忙进门去。 叶应澜听见余嘉鸿叫她:“应澜,给我拿条毯子来。妈,你怎么进来了?” “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哪儿没见过?让我看看怎么了?”大太太气不打一处来。 叶应澜给他拿了一条毯子过去,余嘉鸿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他现在顾上不能顾下。叶应澜看见这个情形,脸涨了通红,给他盖上毯子。 大太太见他气色还好,一颗心总算是落下了。见他那个样子,没好气:“行了,我不看了。儿大不由娘。” “对对,我都这个年纪了,只能给老婆看,您去歇着吧!”余嘉鸿催着他妈出去。 儿子耍嘴皮子,大太太哭笑不得,手落在门锁上:“我走了。” “走吧!走吧!”余嘉鸿见他妈还不出去,说,“您快走啊!” 大太太斜了儿子一眼,拉开门出去。 “应澜,扶我进卫生间,不能洗澡了,但太脏了,我得好好擦擦。”余嘉鸿说。 “就在房里擦好了,我去打水出来。”叶应澜说道。 “不行,不行,我得把头也洗一下,那里实在太脏了,还沾了血,我实在受不了。”余嘉鸿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身上的毯子滑落。 叶应澜过去把毯子捡了放边上,她伸手扶住他,扶住他这么一个……人。 这个肌肤相互触碰就不是一点点了,叶应澜安慰自己,进了卫生间就好了。 叶应澜调水温,让他弯腰给他洗头,听他说今天的事。 余嘉鹏上次已经把秀玉赌鬼爹的欠账给还了,把秀玉也安置在了一家旅店,想着等家里的事过了,再想怎么长久安排秀玉姐弟。 谁想这两天她那个赌鬼爹又去赌了又输了,那就只能再卖女儿一次了。 “其实我们去的时候秀玉已经逃了,我让嘉鹏护住秀玉,我挡住追来的人。如果我跑快点儿,可能就不会受伤了,主要是我想一次性把事情给解决了,等了那群人一会儿。” 听他说这话,叶应澜手不动了,她不知道手底下的这个脑袋里有没有装脑子? “你能跑?那你逞什么英雄?”叶应澜脱口而出,话出口了才发现自己口气不对,怎么能对丈夫这样说话? 他倒是浑然未觉,还用没受伤的手扯了扯她的胳膊:“继续洗,你听我说吗!” 他这个口气,像是自己跟爷爷奶奶在撒娇,叶应澜不好意思了,她继续洗。 “我想把事情一次性给解决了。我跟那几个人说,上次嘉鹏买下了秀玉,那秀玉就是我余家的人。跟这个烂赌鬼没什么关系了。我让赌场的人找她赌鬼爹去。” 叶应澜给他打了香皂,搓揉头皮:“她赌鬼爹又没钱,他们怎么肯?你说这话不是找打?” “就是找打。”余嘉鸿笑得轻快,“我一个人打了四个壮汉。” “这么危险,听起来你还很骄傲是吧?能用钱解决的,为什么要涉险?再说了,你不知道阿公早就留了后手,让爸去找黄爷了?”叶应澜心里又生出几分气来。 “我就是知道阿公不会让我们俩个孙子有危险,肯让我们去,定然会找人护着。”余嘉鸿抬起头,叶应澜用毛巾包裹了他的头,换水。 “我把人给打服了,我问赌场的人,有人欠钱还不出,该怎么办?”余嘉鸿低头,叶应澜继续给他洗头。 叶应澜有些不解:“打服了,他们还要钱?” “我得让他们去要。” 余嘉鸿坐在一个红木圆凳上,叶应澜给他擦头发:“你让我越来越糊涂了。” 余嘉鸿仰头看她:“他们说,看欠钱的数额,这个数额够剁手了。” “剁手?”叶应澜倒抽一口气。 “我让他们按规矩办,千万别手下留情。就把那个烂赌鬼的手剁了。没剁我还会找他们。”余嘉鸿轻描淡写地说。 “你还让他们剁了烂赌鬼的手?”叶应澜问。 “对。”余嘉鸿说:“否则,那个姑娘能被卖一次两次,就没有第三次?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剁他的手,不是长他的记性?” 余嘉鸿能眼都不眨地说出这种话,是不是心肠太硬了? “另外,港口的码头工人都归属于黄爷下面,我是余家的长子长孙,又是刚刚留洋归来,到时候去轮船运输那块,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码头这里关系错综复杂,我自己没实力,就靠阿公和爸爸,会很难。黄爷那边尚武,我是在他的人面前展现一下我的实力。也是告诉他们,我可不是一个读了几本洋书的书呆子。而是可以和他们煮酒论江湖的人。”他叹了口气,“英国人只想要这里的钱,哪里有心真正把这里管起来?整个马来亚充斥着各种势力,不学着用道上的规矩跟他们打交道,是做不好生意的。” 这些话叶应澜也听爷爷说过,自己出去做事也是在爷爷的羽翼之下,他就不一样了,他是长子,要挑起这个家的人。竟然是这样?他在救人的时候,还能想这么多?难怪书里说他能成首富。人家是走一步想百步,自己好像差远了。 “应澜,你给我打水,我要擦身。” 他要擦身?他能自己擦吗?还是要她帮忙? 第 15 章 叶应澜把水打在铜盆里,绞了毛巾,正在犹豫,她手里的毛巾被余嘉鸿拿过去。 余嘉鸿擦着身体,他一条胳膊伤了,单靠一只手擦,叶应澜看着就费劲,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我来。” 叶应澜心里跟自己说,这是自己的丈夫,给他擦身体是自己的本分。 余嘉鸿轻笑:“麻烦了。” “转过来,我给你擦背。” 余嘉鸿转了过去。 叶应澜给他擦了背,清洗了一下毛巾,又给他擦起了前面,眼见着他的皮肤慢慢转红,他说:“天真热。” 他说得没错,她也热得头上都冒汗了。 上身总算是擦完了,叶应澜换了毛巾,换了水盆。 “你把毛巾给我,我自己擦。”余嘉鸿说。 叶应澜也知道他要擦哪里,把毛巾给他,背过身去。 “可以了。” 她转过身来,拿了脚盆兑了水,让他洗脚。 等他擦洗干净,刷了牙,叶应澜扶着他出去,到床上躺下,她自己进卫生间洗了澡。 洗澡出来,她见余嘉鸿身上盖了一层薄毯,一双脚伸在外头,不知道在跟什么较劲,她问:“你干嘛?” “换内裤。不太方便。” 叶应澜过去,余嘉鸿压住了毯子,笑得尴尬:“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看着他折腾来折腾去,叶应澜无奈笑:“还是我帮你吧!” “你到这边帮我提一下,这边有伤口,我怕扭来扭去,把伤口崩开,那就麻烦了。这边我可以。” 听他这么说,叶应澜觉得有些好笑。 知道他尴尬,她弯腰摸进被子,想要帮他提裤子,难免会碰触到他身上。 “应澜……” 这声音都变了,这个时候叶应澜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触及的是哪里? 她装成没事人一样说:“你那边也提一提。” “哦!” 总算把他的内裤给换上了,叶应澜拿起睡衣说:“我来帮你穿吧!” 余嘉鸿默默地伸出手臂,叶应澜给他穿了衣服,扣上扣子,再帮他把睡裤给穿了,这下不用盖毯子穿了,不用盲摸,也就方便了很多。 叶应澜上床躺下:“睡了。” “睡。” 之前都是余嘉鸿关灯,今天总不能让伤患关灯,她伸手把灯给关了。 她躺下,余嘉鸿又贴了过来,叶应澜怕自己睡觉会压着他的伤口说:“你躺过去点。” 叶应澜感觉出余嘉鸿顿了一顿,他这是误解了。 叶应澜说:“我的意思是,手上有伤口,我怕把你压坏了。” “嗯,等养好了,我再抱你睡。” 叶应澜:??? 回来晚,都累了,叶应澜睡得沉,直到听见敲门声,才揉眼撑起来问:“谁啊!” “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叶应澜见光线透过窗帘,天已经大亮了。 要命了,今天睡迟了。老太爷和老太太年纪大了,固定早上六点半吃早餐,一家子都要陪着吃早饭,叶应澜摸到床头的手表,发现已经八点出头了。她泄气地躺下,新媳妇就睡懒觉,不知道全家人怎么看。 见小梅推门进来,叶应澜坐起来问:“小梅,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叫我?” “是太太不让我来叫起,说昨晚你们睡很晚了,迟一些也没什么。这是太太亲手做的猪脚面线,说是老家习俗,吃了去霉运。”小梅带着阿芳把两碗面线放桌上。 原本还在睡的余嘉鸿,突然睁开眼:“快起来,把面线汤给吃了。” 叶应澜听他的话连忙起床,进去快速刷了牙,出来吃面线。 她出来,见余嘉鸿已经在吃了,她说:“你牙都没刷。” “吃完再刷。”余嘉鸿大口大口吃面线。 叶应澜低头看已经涨满一大碗的面线,突然意识到,他是对的。 余嘉鸿吃完了自己的面线,把碗推给她:“吃不完给我。” 叶应澜分了一半给他。 吃过面线,余嘉鸿慢慢悠悠的刷牙洗脸。 昨夜都给他擦了身体,叶应澜也不矫情了,去拿了衬衫,展开来给他穿上。 叶应澜正在给余嘉鸿扣扣子,门被推开,大太太看向儿子:“好些了吗?” 余嘉鸿略微舒展了一下,给他妈看说:“睡了一觉,不扯着就不疼了。我换了衣服,就去嫲嫲那里。” “今天晚上你阿公替林先生宴请黄爷,黄爷说要跟你喝两杯,你行吗?”大太太问。 “妈,怎么可能不行?不信你问应澜。”余嘉鸿说。 听见这话,大太太陡然变了脸色:“你这孩子,这种事又不急着一天两天,都受伤了,你还……” 叶应澜顿时领悟过来大太太是什么意思,脸上染上粉红色。 余嘉鸿反应过来:“妈,您想哪儿去了?昨晚应澜怕压到我伤口,还不让我抱她,我们规矩着呢!” 他怎么什么都说?叶应澜生气。 大太太意识到自己想偏了,也尴尬:“那就好,那就好。我先下去了,你们慢慢来。” “马上来。” 等他妈一走,余嘉鸿对着叶应澜眨了眨眼。 叶应澜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听他一声:“哎呦!” 她急着问:“哪儿弄疼了?” “哪儿都没疼。” 叶应澜凶他:“那你叫什么?” “让你心疼。” “才不心疼呢!谁心疼你啊?”叶应澜给他拿了裤子过来。 余嘉鸿脱下睡裤,坐在床沿要穿长裤。 叶应澜见他扯过来扯过去,从他手里拉过裤子蹲下去:“抬脚。” 给他扣上裤扣,余嘉鸿低头笑:“你这不是在心疼我?” 这人!叶应澜不想理睬他,她自己去选了一件浅蓝色的绣花旗袍换上出来,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镜子里,余嘉鸿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发现叶应澜借着镜子在看他,余嘉鸿撑着扶手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弯腰低头,和叶应澜凑在一起:“有空我们去照相馆,拍张合影?” 看着镜子里的他们俩,叶应澜想起婚礼那天,她已经决定不成亲了,却被他盖上了红盖头,心甘情愿地和他拜堂。昨夜听闻他受伤,自己那一下的揪心,还有他时不时的那些亲密举动,都让她心里升腾起说不出的甜蜜。 他们互相之间初次见面,这世间真有一见钟情的缘分? 叶应澜转头看他:“先养好身体再说。” 两两相望,余嘉鸿低头轻触她的唇:“听你的。” 唇与唇不过是轻轻相碰,叶应澜心如小鹿乱撞,嘴上却说:“走了,下楼。” “走。”他伸出了手。 叶应澜把手给他,被他握住,和他一起慢慢下楼。 走到廊桥上,大太太和二太太一起过来,余嘉鸿叫一声:“妈、二婶。” 大太太跟二太太说:“昨天回来的时候看着吓人,这不没事了?” 二太太抚着胸口:“菩萨保佑,要是嘉鸿有什么,我这心里可怎么能安啊?” “二婶,这下您放心了?”余嘉鸿跟二太太说。 “放心了,放心了!” 余嘉鸿转头跟他妈说:“妈,我去嫲嫲那里了。” 大太太扯住他:“让应澜给你擦了。” 余嘉鸿不解:“什么?” 叶应澜总算看见了,一张脸红到了耳朵尖,连忙小跑过去,拿出帕子擦上他的唇。 余嘉鸿看到帕子上沾染的口红,回头还跟他妈眨眼。 他妈一脸受不了他们的表情:“快去你嫲嫲那里。” 余嘉鸿牵着叶应澜的手:“走了。” 老太爷和老太太正在一起喝茶,看见他们俩过来,老太太迎过来:“嘉鸿,昨夜可吓死嫲嫲了。” “肯定是嫲嫲求了菩萨,菩萨保佑。所以就受了一点点的伤。”余嘉鸿说。 叶应澜真搞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嘴甜,还不让人感觉油嘴滑舌的? “那这个功劳我可不敢独占了,应澜昨天也跪菩萨面前求了。” “那是嫲嫲、我妈和应澜一起的功劳。”余嘉鸿说。 “应澜,跟我去佛堂,给菩萨上香。”老太太说道。 叶应澜搀扶着老太太一起去佛堂,跟着老太太虔诚地跪下,谢菩萨保佑。 拜了菩萨,叶应澜出来,余嘉鸿已经不在厅堂,听佣人说老太爷叫了余嘉鸿去书房谈话。 书房里,老太爷埋怨:“你这孩子,昨晚也太不顾及自己的安危了。” 余嘉鸿挽起袖子,提起水壶冲茶洗茶,他将第一遍的茶水冲上茶宠:“我哪儿知道阿公已经安排了援兵,我只想绝了后患。” “哪儿有后患?”老太爷抬头看他。 “我是说那个姑娘的父亲,卖了女儿一次,再卖第二次,难道不会卖第三次?让那群人剁了他的手,以后才不会纠缠。”余嘉鸿倒上茶,“阿公,喝茶。” 老太爷拿起茶盏:“救了她一次,再救她一次,难道我们还要救她一辈子?” 上辈子跟这次差不多,等他们赶到的时候,秀玉自己逃了出来,那群人正在追过来。 秀玉被那群人追到树林里,他们俩下车去拉着她上了车,嘉鹏受了点轻伤,本以为这样就算过了,毕竟后来黄世芳也警告了那群人,这事算是了了。 但是,后来秀玉那个烂赌鬼的爹,不断给秀玉姐弟俩的麻烦。 这还不是大问题,等他从国内回到南洋,秀玉的弟弟秀杰告诉过他,在星洲沦陷的日子里,那个烂赌鬼甚至引来了鬼子,差点害死秀玉和孩子们。 余嘉鸿淡笑:“阿公从小就跟我说,英雄不问出处,阿公当年下南洋是为了讨生活,从街头小贩做起。这些我都记在心里,想来嘉鹏也是。嘉鹏在阿公膝下长大,这些话必然也是入了他的心。他看那个姑娘也不会是见色起意。” 老太爷喝着茶打量着孙子:“昨天你陪应澜回门,见到她爷爷和父亲了?” 阿公要转话题了,余嘉鸿直说:“昨日,爷爷和岳父发生了争执,岳父劝我,我们已经落地生根,是南洋人了,要少管国内的事。爷爷很生气,最后不欢而散,岳父连饭都没吃就走了。” 叶老太爷喝了一口茶:“在这个世道,想要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不能强求。只是想要明哲保身,除非甘做入侵者的马前卒,用同胞的鲜血换取自己的利益,这样的利益,拿着也是寝食难安。” “是。”余嘉鸿叹息,“昨日报章上日本人在攻打上海,为了防止日本海军突破长江口,借着长江而上,万船封江沉船,寥寥数句,透出悲壮。” “前几日,美国通过了《中立法》里面有一条:‘宣布禁止用美国船只向中日两国运送军用物资。’”老太爷轻声叹息。 余嘉鸿说道:“又不是说对日本全面军用物资禁运,这个法案,看似不偏不倚,实则完全偏帮日本,如今中国沿海如今沦陷大半,慢说中国商船实力与日本商船相差甚远,就是有船也运不进去。而日本可以通过自己的商船源源不断地购入军需物资。” “正是如此,我们的船队挂的是米字旗,昨日林先生与我商量,除了援助的粮食和日常用品,他想要运输汽车零部件和汽车整车,油料等物件。这事需要专人来管,你父亲想派耀福去管,我的想法是,你是余家的长孙,让耀福辅助你来管,你也熟悉起航运这一块?”老太爷问余嘉鸿。 余嘉鸿点头应下:“我听阿公安排。” “行,那就这样了。” “好”余嘉鸿倒茶,“阿公,关于汽车零部件和整车,我有个想法。” “你说。” 余嘉鸿说:“应澜的爷爷把叶家在槟城、星洲和马六甲的三家车行作为嫁妆给了应澜,而应澜婚前也在车行做事。她跟美国和欧洲的车厂一直有联系,不如我带着她去找林先生聊聊,看看车行和她能在这件事里起多少作用?” “这事叶家车行也参与其中,不过她爷爷给她派了管事,处理车行的一应事务,女人家家的,整日抛头露脸不好,在家照顾你,早日为余家开枝散叶才是她的当前要务。”老太爷拒绝了余嘉鸿的提议。 余嘉鸿笑:“在这个动荡的时期,船运排期艰难,变数极大,我去问车行的管事,一来是不能时时刻刻去问,有个变故我也未必能立刻知道。二来,赈款来之不易,汽车又占了很大一部分,若是中间有什么猫腻,我们有何颜面去见林先生。让应澜去车行,有什么变故她第一时间就能告知,再说也等于有了一双眼睛能看着,少一点意外,家里又不缺她一个人盯着家仆。” 老太爷拿着茶盏看着他:“应澜想出去做事?给你吹枕头风了?” “不,是我给她吹的枕头风,鼓励她出去做事。我记得您跟我说,福建老家穷苦人家娶媳妇,要娶逃过荒的,因为这样的女孩儿遇到荒年的时候,会要饭,能带着儿女活下来。时局动荡,除了入侵中国,去年日本可是有北进和南进计划,南进的目标一个是英属海峡殖民地,一个是荷属东印度,马六甲是运输航道,整个爪哇有锡矿、石油、糖业、橡胶园,哪一样不让日本垂涎?如果这一天来临,咱们家男人要留在南洋,想把妇孺转到英国或者美国?您觉得交给谁放心?”余嘉鸿问老太爷。 老太爷一时沉默无语。 “我当然不希望这样的厄运降临,但是真的要是厄运降临了呢?”余嘉鸿与老太爷对视,“要娶会逃荒的姑娘。” 有人敲门,老太爷回神:“进来。”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是余嘉鹏,他在老太爷面前跪下:“阿公,求您救救秀玉。” “怎么了?”余老太爷问。 “我妈在鞭打秀玉。”余嘉鹏说。 16第 16 章 秀玉不想嫁余嘉鹏 余嘉鹏来求老太太救救那个小娘惹, 叶应澜本不愿意跟过来,老太太说她是余家的长孙媳,要学会处理大家族里的事, 让大太太带着她一起过来。 叶应澜见到了梦中那本书的女主角,小娘惹李秀玉。 秀玉蜷缩着跪在二太太身前,背上是道道血痕,她边上是那个小男孩, 也跪着求:“余太太求求您,别打了。” 这话显然没用, 二太太还在挥鞭, 男孩扑在秀玉背上挡住鞭子。 二太太让人拖走那个男孩,继续抽打秀玉。 老太太低喝:“珍娘, 放下!” 大太太跑过去一把抢下二太太手里的鞭子:“你这是做什么?” 二太太眼圈红了,她气得发抖:“嘉鸿因她而受伤, 嘉鹏被她勾引得昏了头, 居然说要娶她。她是嘉鹏出钱买下的女人,我打死她!” 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的姑娘, 问:“不管是不是买来的,就算是余家的下人也不能随意打骂, 你不知道吗?” 大太太微微叹息劝二太太:“珍娘,嘉鸿是救人受伤, 那是因为人命关天。嘉鹏受她引诱, 是嘉鹏的错, 理应嘉鹏进祠堂, 在祖宗面前领受鞭子。她是嘉鹏买下的女人,就算在我们家做佣人,做错了事, 被罚。那么扣月钱,让她跪着反省,甚至拿戒尺打手心都可以。但是咱们家的佣人,从来就没有被鞭打的,不能破了规矩,规矩破了就无度了。” “这个害人精,害人精啊!”二太太跺脚痛骂,“不能留。” “您让她们姐弟俩去哪里?”余嘉鹏的声音传来。 余嘉鹏快步走进来,他伸手扶起秀玉:“你起来,别动不动就跪。” 秀玉站了起来,叶应澜看见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眉清目秀,水灵灵的脸,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生得漂亮。 她纤瘦的身材非常适合娘惹装,半旧的印花娘惹衫配上绣花纱笼,一双莹白的脚上是一双珠绣鞋,娇小的身躯在颤抖,像一片飘零的落叶,不禁让人心生怜惜。 看见秀玉背上道道血痕,老太爷沉声看向二太太:“余家家训莫不是全忘了?” 老太爷看向身边的长孙:“你把家训治家一篇,背给你二婶听。” “治家,自上而下,先施后于……”余嘉鸿背诵余家家训治家的一段。 叶应澜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记得全余家的家训,没想到他背得十分顺溜。 老太爷沉声:“余家禁虐妇,虐仆,你都不知道?” 二太太被老太爷阴沉的脸色吓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余嘉鹏往他妈面前跪下:“妈,我说过,秀玉从来没有勾引过我,是我对她一见倾心。错都在我,不在她。 ” 二太太看见身前的儿子,这才醒过神来,她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妖精,再看站在余嘉鸿身边的叶应澜,真是造孽哦! 她手里拿着帕子,眼泪抑制不住:“她还没错?如果不是她,你好端端的婚事,怎么会被搅黄?” 余嘉鹏也看向叶应澜,只见堂兄往叶应澜身边靠了靠,他回过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妈,大哥大嫂缘分天注定,才有了这阴差阳错。” 余嘉鹏膝行到老太爷身边:“阿公,我喜欢秀玉,我要娶她为妻。” “你疯了。她哪儿配得上你?为了这个狐狸精,你真的是……”二太太实在忍不住泪如雨下,“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秀玉跪下给余嘉鹏磕头:“嘉鹏少爷,我是穷苦人家的女儿,配不上您。您的大恩大德,我铭记在心,哪怕今生没有办法报答,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我这就离开,一定不会再打扰您!” 叶应澜听见这话,心头一顿,她想起了书里,自己的死讯传来,余嘉鹏跑叶家请求在余家坟地给她做个衣冠冢,在余家祠堂以余叶氏为名供奉牌位。 秀玉心头不快,书里独白描写中说她本不想来余家做姨太太,也不想跟正房太太抢夺余嘉鹏的宠爱,不过是阴差阳错,都是命。 而且,在书的结尾,她年纪很大了,听曾孙女带着羡慕的表情复述她和余嘉鹏的爱情,曾孙女带着小女孩梦幻地表情说,好希望她和余嘉鹏能重来,能圆满。 等曾孙女离开,秀玉去祠堂给余家的列祖列宗上香,她的内心旁白是:“今生缘尽,来世不必相逢。” 这话别说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就是站在读者的角度,都觉得她说话未免太过于虚伪。 现在听她亲口说这话,发现她有可能真不想嫁给余嘉鹏,梳理她拖老带小逃难的情形,无论是她跟二太太说话,还是说内心独白,都是担心没办法报答余家恩情。 老太爷低头看着孙子:“你真的要娶她?” “是。”余嘉鹏坚定地回答。 “嘉鹏少爷,我配不上您。”秀玉再次说。 老太爷的目光落在秀玉身上,再问:“娶她为妻?” “不行,她被人绑了两次了。给你做小都不行。”二太太竭力阻止。 余嘉鹏十分坚定:“她被人绑,那是别人的错。为什么别人的错要算在她身上?” 秀玉一直在摇头:“嘉鹏少爷,我不想嫁。” “你不用担心小杰,以后小杰就住这里。”余嘉鹏跟秀玉说,“我护着你们姐弟。” “她是欲拒还迎呢?你真以为她不想嫁?”二太太咬牙切齿道。 就算是老太爷,二太太为了儿子的终身,也决定顶撞了,万一老爷子真说出口,他老人家一言九鼎,哪儿还有回旋的余地? 叶应澜看着眼前闹哄哄的局面,秀玉满脸焦急与无奈,她从最初的不配,到现在的不想嫁,这些话好像没人愿意听,秀玉的想法似乎一点都不重要。 叶应澜想到了自己,一开始也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余嘉鹏?成亲那天,新郎跑了,姑父和老太爷商量,他们还打电话跟爷爷说了,总之,没有人来问她一句,她愿意不愿意。而真正要被婚姻捆绑一生的,是自己啊! 她看余嘉鸿的侧脸,现在她可以确认自己喜欢他,但是从余嘉鹏换成他,也非自己本意。 余嘉鸿低头问她:“怎么了?” 叶应澜知道这根本就不关她的事,但是她就想帮眼前这个柔弱的姑娘一把。 她悄悄跟余嘉鸿说:“二婶现在对这个姑娘很反感,而且二叔还不在家,如果阿公真做主让嘉鹏娶秀玉,最后难保不开心,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你说?” 叶应澜拉了他到边上说:“我们车行里有个做饭的厨娘只有一个人,一直忙不过来。如果这个姑娘暂时没个去处,是不是可以去车行,帮着厨娘一起干活,还有她弟弟,也可以在车行里当学徒。一来可以看看人品,兴许嘉鹏只是现在在兴头上,过了这阵子就好了。也不要让二婶着急上火?” 余嘉鸿也正烦恼,上辈子全家遭难,固然是他妈拖了时间门,给了二房生机,但是二房也没有辜负所托,将嘉鹄和嘉萱护住,是秀玉护住了余家的血脉,他的弟妹。 看二婶这个架势,是对秀玉恨之入骨,秀玉姐弟在二房日子也难过,放他们出去,那个烂赌鬼被砍了手,姐弟俩肯定不能回家,安置在外头,要是被烂赌鬼再缠上,那姐弟俩也没法子好好过日子。车行里大多是青壮男子,那个赌鬼就算是知道了,也拿他们姐弟没办法。 叶应澜的说话,实在合他的心意:“你说得有道理,我跟阿公说去。” 余嘉鸿到老太爷边上,跟老太爷说了叶应澜的想法,老太爷听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嘉鹏,你起来。”老太爷说。 余嘉鹏仰头:“阿公。” “你哥嫂有个想法,你先听听。” 余嘉鸿把叶应澜的想法说了出来,问余嘉鹏:“你看怎么样?” 余嘉鹏知道出这个主意的应该是叶应澜,她可真是帮自己大忙了。 自己新婚日抛下她离开,留她一人面对那等难堪的局面,纵然是堂兄接替他成婚,他们婚后夫妻恩爱,她应该对自己还是心存芥蒂。 现在她居然出了这么一个主意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自己本该欣喜感激,然而见到堂兄和她眉目传情,夫妻一心,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余嘉鹏告诉自己,他喜欢的秀玉,这样对他们双方都好,他感激:“听大哥大嫂的。” 这件事关乎的是秀玉的未来,但是决定是余嘉鹏来做,叶应澜心内叹息。 她走到秀玉面前,向秀玉伸出了手。 秀玉看到了浅蓝色的旗袍,也看到了一双如玉的手,自己刚才一直在说不想嫁给嘉鹏少爷,好似只有这位少奶奶听见了。 秀玉把手放在这位大少奶奶的手上,她被拉了起来。 这会儿,她才能仔细看眼前这位明媚的女子,余家如今的大少奶奶,原本要嫁给余嘉鹏的叶家大小姐。 纵然现在知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感情好,不会怪罪她,秀玉依然愧疚万分:“大少奶奶,我本就心里难安,您还帮我?” 叶应澜微笑看向余嘉鸿,表示他们是夫妻一体,她问:“秀玉姑娘,我们救你,自然也不希望你再遇到危险,车行里有地方可以住,你也能自食其力,养活你弟弟,你弟弟也能学一门手艺。另外,你是我雇佣的工人,会给你发薪水,你欠余家的恩情,你拿钱来还吧!第一回是嘉鹏为你父亲支付的赌债,这些钱你还给嘉鹏,第二回,你也按照这个数还给我们,还完就两清了。你可愿意?” 大太太走到叶应澜身边,提醒:“应澜。” 今天儿子儿媳是怎么回事,一个个越俎代庖去管二房的事,而且本来儿媳妇是要嫁二房的,何必呢? “月娥,应澜说得有道理。”老太爷说,这个姑娘愿意还钱,可见是有骨气的。 秀玉眼里含着泪,看着叶应澜,抬起手臂擦了眼泪:“我愿意,我会还的,我一定会还的。” “好,我让车行的经理给你们姐弟安排住的地方,送你们过去?”叶应澜点头说道。 “谢谢大少奶奶。” 叶应澜让人去叫了小梅,小梅跟着自己在车行,对车行上下都熟悉,叶应澜让小梅安排姐弟俩去车行。 叶应澜在外头跟小梅说话,里面老太爷的眼光落到大太太手里的鞭子上,转头看二太太:“我们余家只对儿郎用鞭子。你既然想见识,今天就让你见见。去打电话,把老二叫回来。” “爸。”二太太这时候心慌了。 “快去。”老太爷逼着儿媳去给二儿子打电话。 二太太打了电话,惨白着一张脸来回话。 老太爷拂袖离去。 老太太跟上,出门前皱眉回头看向二太太,叹了口气:“你啊!” 17第 17 章 二房父子被打 叶应澜和余嘉鸿陪着老太爷和老太太一起吃饭。 佣人端了一盘倒笃蟹上来, 这是宁波菜,梭子蟹切开之后倒立在盘子里加上花雕酒蒸,叶家喜欢在盘子底部浇上鸡蛋液, 螃蟹的汁水流出来和鸡蛋液混合蒸熟,特别鲜,阿芳今天也放了鸡蛋。 叶应澜夹了半个螃蟹,用汤勺舀了一勺子鸡蛋羹给余嘉鸿:“我最喜欢吃底下的鸡蛋羹, 你尝尝?” “好。” 叶应澜正在吃螃蟹,老太爷叫:“应澜。” 叶应澜抬起头:“阿公。” “早上嘉鸿跟我喝茶, 他说想让你继续出去做事。” 叶应澜转头看余嘉鸿, 他这么快就跟老太爷说了? 余嘉鸿这么多年一直在美国,他的想法特别新派, 叶应澜觉得自己回答还是得谨慎点:“我出嫁前和爷爷安排好了,车行有经理, 我大约十天半个月过去查查账目, 看看就好,倒也不用天天去。嘉鸿的意思, 家中大小事务妈在管,我能帮上的也有限, 倒不如像以前那般去车行做事。当然,要不要出去, 我听长辈的。” 老太太听叶应澜这么说, 脸上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对余嘉鸿说:“自古以来, 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啊!在家照顾好一家老小,开枝散叶才是要务。你这孩子留洋, 把洋鬼子的那一套全学了回来。” 余嘉鸿替叶应澜夹了一块蚝烙:“嫲嫲,其实洋鬼子并没有我们想象当中的开放。西洋女人以前也不允许出去工作,不允许穿裤子。也就最近这些年,西洋女子开始走出家庭,进入工厂,工作挣钱。女子走出家庭,挣钱,养家,是一种世界性的潮流。家里送我去留洋就是想让我学习洋人先进的思想,顺应时代的潮流,既然应澜之前已经出去工作了,婚后继续去外面做事也未尝不可。您说呢?” “今天应澜应对那个姑娘的事,敢作敢当又顾全大局,进退有度。”老太爷跟老太太说,“今天这件事,嘉鹏一直跪求我,要娶那个姑娘,要是我不答应,现在外头都在鼓吹婚姻自由。我是知道这个姑娘的根底,他父亲烂赌,母亲活不下去了跳海,这样人家的孩子怎么能当我们家的孙媳妇?肯定不能答应。只是这个姑娘却已经无处可去了,就这么放她走,只怕会被她父亲卖第三次。放在家里,要是她心机不纯,与嘉鹏有了首尾,岂不是?” 老太太点头,继续听老太爷说:“应澜让他们姐弟去车行,给了这个姑娘一条出路。她又说让这个姑娘还钱了清恩怨,也算是试探了的这个姑娘的人品。家境穷困,父亲不堪,但是她本身却是个有志气,不贪财的孩子。” 老太太听老男人话语里对那个姑娘的赞许,她摇头:“珍娘的话其实没错。这个姑娘被人绑了两次,真不适合进咱们家门了。” 老太太这话是只差没明说秀玉很可能失贞了。 余嘉鸿放下筷子,转头看向老太太:“奶奶,嘉鹏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对,但是他说这句话是对的。这个姑娘没有错,为什么因为她被绑了,就不能嫁好人家了?” “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如果在老家,这样的女人都活不了了。现在应澜已经给了她姐弟俩栖身之所,那已经是大仁义了。还想要进我们家门,那是痴心妄想了。” 他们一直在讨论要不要秀玉,问题是秀玉就没想过嫁进来。她侧头看余嘉鸿,就连他都没想到吗?他看似在为秀玉说话。但是他刚才真的有在意过秀玉的话吗?叶应澜心里冒出了一丝失望。叶应澜突然觉得桌上的菜都没了味道,停下了筷子。 余嘉鸿见叶应澜不动筷了,他问:“应澜,怎么不吃了。” “我吃饱了。”叶应澜笑着回他。 大太太摇头:“才吃这么一点,怎么够?” “妈,我真的吃饱了。”叶应澜说。 “你们这些姑娘啊!为了身材就不肯好好吃饭,我说……” 这时二爷余修义走了进来,打断了大太太的碎碎念。 他到老太爷跟前:“爸。” 大太太站起来说:“修义坐,我让人添碗筷。” “大嫂,不用了,我在商行吃过了。”二爷回道。 “你带着珍娘和嘉鹏一起去祠堂门口等着,嘉柔也一起过来。”老太爷话语平静,丝毫听不出怒气。 余修义没有多话,只是应下:“是。” 吃过饭,老太爷让全家去祠堂,大太太站起来说:“爸、妈,嘉莉和嘉萱下午有钢琴课,就不用去了吧?” 一直在边上未曾出声的两个姑娘连连点头。 “钢琴这种东西,可学可不学,但是如何做好一个大家媳妇,却是她们要好好学的。” 两个姑娘都要去,别说是叶应澜这个长孙媳了。 吃过饭,一家人除了什么都不懂的余嘉鹄,都跟在老太爷身后一起去祠堂。 祖宗牌位前供奉瓜果糕点,老太爷给祖宗敬上三炷香,又带着一家子磕了头。 老太爷从边上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根棕黄色的藤鞭:“修义。” 余修义走到老太爷跟前。 “嘉鹏成亲当日,丢下新娘,恰逢嘉鸿归来,他来拜堂成亲,才免余家陷入不义。我看嘉鸿和应澜夫妻恩爱,我本不想再提及此事。”老太爷看向余嘉鹏母子,“然而今日珍娘鞭打那位姑娘,嘉鹏忤逆母亲,他们母子二人,逃婚是不义,随意打骂是不仁,忤逆母亲是不孝。你这个做丈夫的,做父亲的,是否称职?” “没有教好嘉鹏,没有管好珍娘,都是儿子的错。”余修义低头认错。 “未尽人夫人父之责,罚你五鞭,可服?”老太爷问。 余修义点头:“儿子愿领。” “珍娘鞭打外人,坏了规矩,按照家里的规矩,妻子犯错,丈夫担责,亦罚五鞭?”老太爷再问。 “儿子也领受。”二爷说道。 余嘉鹏跪下,到老太爷身前:“阿公,这些事源头都在我,不在父亲母亲,若是要责罚,我一人领受。” 老太爷低头看着孙子:“确实一切源头都在你。既然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你早说了,难道以应澜的姿容、才情和人品,非要嫁给你?” 余嘉鹏羞愧,老太爷鼻孔里出气:“你倾心那位姑娘,为了她忤逆你妈?即便是娶了那位姑娘,婆媳能和顺吗?你这不是害了你妈,也害了那位姑娘?” “是我错了。”余嘉鹏匍匐在地。 “你也是十鞭。”老太爷跟余嘉鹏说。 老太爷走到几个孙女面前,“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身为女子要知道自己的职责,你们可明白?” 余嘉莉连忙点头,余嘉萱和余嘉柔也跟着点头。 老太爷把鞭子交给了他身边的老仆,“先打修义,再打嘉鹏。” “是。” 祠堂右侧墙上有个木架子,余修义走过去抱住了架子。 那个老仆捏紧藤鞭说:“二爷,得罪了。” 随着藤条破空带出的声音“啪”得一声,余修义倒抽一口气。 今天天气热,二爷就穿了一件衬衫,抽一鞭子,血痕已经出来。 二房的姑娘嘉柔一下子哭了出来,跪在老太爷,老太太面前:“阿公、嫲嫲,不要打了。” 老太爷伸手摸着孙女的头发:“嘉柔,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余家是妇人犯错,责罚丈夫,但是外头其他人家,连给妇人改错的机会都没有。你要是犯错,被打骂休弃,那会连带我余家都丢脸。” 无论是这话还是说二爷的惨叫,让在场的女眷脸色一个个发白。 叶应澜见余嘉鸿对着两个吓得有点儿脸色发白的妹妹招了招手。 嘉莉拉着嘉萱挪了两步,躲到了余嘉鸿的身后。 叶应澜此刻思绪不在同情二爷上,而是在感慨她家怎么就没这种家法?要是能好好抽抽她爸就好了,一时间并未感觉可怕。 突然她的胳膊被人一带,她一个踉跄撞到余嘉鸿的胸前,听他说:“不敢看,就靠着我。” “爸、妈,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我再也不敢了……”二太太的求饶声传来。 老太太的声音也传来:“老爷,打两鞭子,让他们父子长记性就好了,十鞭子下去,要打坏的呀!” “打,狠狠地打。”老太爷咬牙说。 鞭子再下去,余修义咬牙闷哼,反而比叫出声听得更让人揪心。 余嘉鸿低头看叶应澜:“二叔已经好了。现在轮到嘉鹏了。” 他说这些做什么?以为她想要对比父子谁更惨吗? 余嘉鸿前面护着媳妇,后面护着妹妹们,看着他二叔被扶了下去,也看着余嘉鹏做好了准备。 “嘉鹏少爷,开始了。” “嗯!” 余嘉鹏挨了两鞭,二太太嘶哑的声音传到叶应澜的耳朵里。 “爸,要打就打我吧?” “把她拉开!” “嘉鹏还小,他还是个孩子啊!”二太太哭叫着。 “你今天打那个姑娘的时候,就没想过,那个姑娘比你儿子还小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太爷的声音传来,“给我打。” “妈,您让开,这是我该受的。”余嘉鹏说。 应该是二太太被拉开了,叶应澜心惊肉跳地数着鞭子声,总算是鞭打声结束了,二太太的哭声还没停。 她回头去,见到余嘉鹏的后背满是血痕。 叶应澜看不得这么血腥的场面,立马又转过头,余嘉鸿拍了拍她的背:“不怕,不怕了。” 仆人搀扶着余嘉鹏离开。 老太太还在擦眼泪,老太爷说:“你别哭了,不打一回,他们娘俩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我儿子,我孙子,我心疼。”老太太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 老太爷看着自家老太婆,站起来,拿着文明杖走过来,到余嘉鸿身边:“你昨天刚受伤。你们回去歇着吧!” “是。” 老太爷跨出祠堂大门。 大太太去老太太跟前弯腰:“妈,咱们也去歇着吧!” “月娥,你去老二那里看看,珍娘是个没主意的,要请大夫,要做什么,你也能帮衬着点。”老太太擦了擦眼泪。 大太太直起腰身:“嘉莉、嘉萱,你们去上钢琴课,嘉鸿、应澜,你们俩陪嫲嫲回去,我去你二叔家看看。” “我也去。”老太太说。 余嘉鸿拉住了老太太:“嫲嫲,您现在过去,只会看得心疼。您昨夜为了我已经没睡好了,今天再看见嘉鹏的样子,晚上又睡不好。您看看我,昨天看着吓人,其实就一点点小伤而已。明天二叔和嘉鹏就好了。” 叶应澜和余嘉鸿把老太太送了回去,两人转头出来,余嘉鸿说:“跟我一起去西楼看看?” “我?” 余嘉鸿低头轻声说:“你去二婶那儿,把我妈给带出来。要不然她一个下午都耗在那儿。” 叶应澜一想也是,婆婆这个长房长媳可真是糟心。 两人往西楼去,问了西楼佣人,佣人带着叶应澜去二太太那里。 大太太正在陪着二太太抹眼泪,叶应澜走进去:“妈、二婶。” 大太太抬头:“应澜,你怎么来了?” “嘉鸿放心不下二叔和嘉鹏要过来看看,也让我过来看看二婶。”叶应澜过来坐下,“二婶,您也别怪嘉鸿,他脾气急,心是好的。昨夜回来他就跟我说了,嘉鹏喜欢上那个姑娘,只怕二婶要睡不着觉了。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也得救到底,所以我们夜里就商量了这个对策。叶应澜把功劳推到余嘉鸿头上。” 二太太听叶应澜这么说,想起余嘉鸿那面沉如水的样子,比老太爷还骇人,不太可能出这么个主意。 当初议亲的时候,叶家家业虽大,但是叶应澜妈早早去了,叶应澜的爸又是个风流公子哥,叶应澜从小养在祖父母身边,她是亲眼见到,叶家二老对这个孙女千娇百宠。加上叶家对余家有大恩,她想着,这么一个姑娘进了他们家的门,只怕是自己要叫她“婆婆”了。 余家家业大部分都是大房承袭,报恩却是拿她儿子来报,二太太对这门亲事是千般万般都不满意。 儿子临拜堂跑了,余嘉鸿成亲了。按照男人的说法是,她这下该满意了吧? 哪曾想,这么几天下来,二太太是越来越难受了。 这个叶应澜长得好不说,进退也有度,婆媳也融洽,关键是看她跟嘉鸿之间,小夫妻俩真的是如胶似漆,做爹妈的谁不盼着儿子儿媳恩爱? 反观自家,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说要娶那个小娘惹,且不说他们家穷成什么样了。就说说这个姑娘自身,被绑了两次了,清白还在吗? 儿子还像失心疯一样一定要这个姑娘,老爷子还说那个姑娘好,可把她给吓着了。老爷子肯定是在想,既然好的不要,你要什么就给你个什么。 应澜把那只狐狸精给带到车行去,可以说是解决了她的心头大患。 二太太声音沙哑:“得亏你们出了这么个主意,把那只狐狸精给弄走了,我们家恐怕是没法安宁了……” 叶应澜不想跟她争辩,反正在她的嘴里都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在勾引她儿子,她儿子是没错的。 “应澜啊!”二太太叫她。 “二婶,您说。” “你们车行不是槟城和马六甲也都有吗?你把她放去槟城或者马六甲吧?”二太太跟叶应澜说,“免得她还来找嘉鹏。” 为了她儿子就要让人家姑娘离开熟悉的城市?再说了,槟城和马六甲自己到底不常去,一个姑娘家在那里怎么样,未必能及时知道。她也不放心。 叶应澜说:“二婶,槟城和马六甲有点远,我们没办法完全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人要真想去,一天半天的功夫也就到了?” 被叶应澜这么点拨,二太太立马反应过来:“应澜,你千万要跟车行里的人说,看见嘉鹏过去或者看见那个女人乱跑,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跟你说了,你这几天把嘉鹏看住了,过个几个月,他这个兴头去了,还记得那个姑娘。”大太太劝二太太。 叶应澜转头跟大太太说:“妈,我奶奶刚刚摇了电话来,想问问,我们去香港备点什么?我说等跟您商量了再回她,您帮我回去参详参详?” 大太太站起身来:“我跟你回去,我已经备下了点东西,跟你一起看看还添点什么。” 婆媳俩走出西楼,大太太呼出了一口气,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走进了东楼。 “我娘家兄弟姊妹多,他们都在香港,你一下子也理不清,东西我让人备下了。等送来了,我跟你一起对一对。你就这么回你奶奶?” 叶应澜低笑:“妈,嘉鸿跟我说了,您都备下了。是嘉鸿让我找个借口,让您能出来,要不然您还不得陪二婶一下午。” 大太太笑出声:“你们啊!” “在说什么呢?”余嘉鸿走过来。 大太太直摇头:“叫你去休息,你就知道跑来跑去,给我上楼去,等下晚上还要应酬呢!” “走了,咱们上去了,不惹妈烦心了。” 余嘉鸿带着叶应澜进了起居室,见叶应澜郁郁不言,他拉着她坐在沙发上,问:“不要去管二婶那些话。这事还得看嘉鹏的态度,你也看到了,阿公不是一个完全讲求门第的人,其实他也是为了讨生活才来南洋的,只要人品好就行了。” 又是这种话?叶应澜实在忍不住,问“你凭什么认为那个姑娘喜欢嘉鹏或是说想嫁进咱们家?” 余嘉鸿愕然,上辈子秀玉是嘉鹏的妻子,所有人都说秀玉和嘉鹏鹣鲽情深,他就没想过秀玉不喜欢嘉鹏,这从何说起? 叶应澜仰头看他:“那个姑娘说了几遍,她不想嫁嘉鹏。你们都认为她说的是假的?你在阿公面前说那个姑娘的好话。你也赞成嘉鹏对于女孩子是被绑走的不关她的事,我觉得都没错,就是……就是……觉得不对劲。” 余嘉鸿仔细回想刚才的场面,好像秀玉确实不想嫁嘉鹏,这怎么可能? 他仔细回忆,上辈子他回到南洋,和秀玉一起重振余家,他对她是敬重,是信赖,她对嘉鹏一往情深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毕竟嘉鹏为了娶她,顶住了多少压力?她也是为了嘉鹏,护住了余家的血脉。 在他心里,嘉鹏是堂弟,秀玉何尝不是妹妹?所以这辈子,他希望嘉鹏和秀玉也能白头偕老。 现在应澜却提出了这个问题。 叶应澜想着还是说清楚:“成亲那天,我本来只想取消婚礼,并未想过要和你成婚……我刚才是推己及人,我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咱们家,而是想要帮秀玉。” 余嘉鸿从回来那一刻,心都是滚烫的,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这辈子要跟她在一起,他要和她成亲,从未想过叶应澜不想嫁给自己。 然而现实是,没有上辈子记忆的叶应澜,为什么想要嫁给自己? 余嘉鸿正色问叶应澜:“应澜,你不想嫁给我吗?” 叶应澜见他脸色变了。不好好说说他,他哪里明白? “我揭开头巾的时候,是想取消婚礼的,哪怕爷爷、姑父决定了,我也想取消。你说要娶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妥协了,但是我知道这样不对。” 余嘉鸿听见这话,脸上血色褪尽,难道真的是他一厢情愿。明明才几天,他们的感情进展很顺利,他握住她的手:“应澜。” 被他这么看着,就像拜堂那天,初见他就进了自己心里。 他的表情让她心疼,叶应澜说:“可能世间真的有一见钟情,你跟我说‘我娶你!’我就心动了。我喜欢你和我被安排了,是两回事,不是吗?” 余嘉鸿轻轻呼出一口气,幸亏她对他一见钟情了。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应澜,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能男人真的很难完全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去想问题。以后如果我没想到,你要像今天这样及时提醒我。你说得很对,我们一直在枉顾那个姑娘的想法,哪怕她一再提出不想嫁嘉鹏,也没当一回事。” “嗯!所以刚才我找了家宅安宁的理由,让那个姑娘去车行做事。” 余嘉鸿抱着她说:“所以早上,我也找了为国内买车需要你的帮助,而让阿公答应让你出去做事……” 叶应澜听他说要怎么走余家挂米字旗的航运船队,将筹得的款项,给国内买物资,尤其是车子。 她兴奋地一双眼晶晶亮:“可以的,我们车行销售非常不错,跟美国和意大利的两家车厂都关系很好,我去联系厂商,跟踪跟催。” “嗯,我们一起。”余嘉鸿捏了捏她的鼻子。 叶应澜摇头:“当务之急是……” “是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午饭听你们说话,我气得吃不下了,现在饿了。” “行,我受伤了,要补补。你替我去厨房,让他们给我做点吃的来。” 余嘉鸿看着她走出起居室,他靠在沙发上,想着上辈子回来之后的情形。 他妈死了之后,他妈身边霞姨带着嘉鹄跟着二婶和秀玉,直到他回来。 霞姨劳苦功高,他把霞姨当成长辈来看待,不过做了一辈子佣人的霞姨闲不住,他就让她管他的饮食起居。 霞姨年纪大了,时常回忆往事,他也喜欢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过往的那些人和事,家人就好似还活在他们的回忆里。 霞姨讲了很多他不在家的时候,那些纷纷扰扰,其中就有应澜的死讯传回来之后,嘉鹏的反应。 霞姨跟他说:“我跟太太私下说,这嘉鹏少爷是像极了二太太,脑子不太好使,搞不清楚状况。人家在的时候不好好对待人家,都跟他离婚了,早就恩断义绝了。人死了,他倒是想把叶家大小姐的神主牌位接回来,把叶家大小姐安葬在余家祖坟,要是真能把叶家大小姐的魂给招回来,叶大小姐能气得活过来。他这么做不是存心把现在的少奶奶气死吗?你说,现在的秀玉少奶奶图嘉鹏少爷什么?太太跟我说,无论是叶家大小姐还是秀玉少奶奶,都是好姑娘。给嘉鹏少爷,那都是委屈了。” 当时他听见这些话,心中恼怒嘉鹏居然想要接应澜入余家祖坟,应澜就是要入余家祖坟,也只能是以他余嘉鸿妻子的身份入,哪儿轮得到他?他也认可霞姨的话,嘉鹏也是在糟蹋秀玉的一片真心。 现在想想秀玉跟自己说的那些话: “这是应该的,如果不是嘉鹏,如果不是大哥,我们姐弟早就没命了。” “我能护住的孩子们,等到您回来,我到地下也无愧余家的列祖列宗了。” “我唯一有愧的就是叶大小姐了,她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如果……”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跟她说:“你不用愧疚,她是个豁达的人,她跟我说过,她不怪你,她也愧疚自己年轻没想明白,把气撒在你身上。还说等回到南洋,要跟你道歉,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欠她。我要是能坚持不答应嘉鹏就好了。” “……” 她确实对嘉鹏没有那种刻骨的情意,都是他们以为秀玉对嘉鹏一往情深而已。 叶应澜拉开了门,拉回了余嘉鸿的思绪。 小梅端着盘进来,放下一碗猪肝面线,叶应澜说:“妈说吃猪肝补血。” 小梅拉上了门,余嘉鸿看见就一碗面线,对叶应澜说,“借着我的名头,也不多要一碗?而且一定要吃面线吗?不能吃其他?” “没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说要给你吃,霞姨立马下面线了,我也没办法要其他。你们家怎么就一直吃面线?”叶应澜问。 “我们家就是有事没事都吃面线。”余嘉鸿摇头,“你先吃,剩下的我来。” 吃了两次面线,她已经总结出了经验,吃面线一定要快,她大口地吃。 大太太身边的霞姨敲门进来,她手里拿着盘子:“太太让人去买了西点,给小姐们压压惊,也给少奶奶送一份过来。” 正在吃面线的叶应澜停下了筷子,霞姨把盘子放下,盘子是一黑一白两块奶油蛋糕。 “谢谢霞姨。” 霞姨离开,叶应澜看着还剩下半碗的面线,吃下去的面线还在她的肚子里继续扩张,她懊悔吃那么多了。 余嘉鸿过来端过面线:“我来吃面线,你吃蛋糕。” 叶应澜有些幽怨地看向余嘉鸿,她吃不下了! 18第 18 章 余嘉鸿酒醉 晚上宴请林先生和黄爷, 余嘉鸿要换一身衣服。 叶应澜给他挑了一身西服。 他穿上衬衣和裤子,与之配套的背带,一条手臂受伤了不太好弄。 叶应澜替他勾好了背带的扣子, 再把领带交到他的手上。 人家不接,说:“我手不方便,给我戴。” 叶应澜给他打领带,余嘉鸿低头, 手搂着她的腰:“以后,你给我打领带, 我给你画眉。” 叶应澜仰头问:“你会吗?” 余嘉鸿低头快要贴上叶应澜了:“我多练练总能学会。” 说完他往下, 眼见唇要落下,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两人, 叶应澜推开他,门口霞姨说:“大少爷, 林先生已经到了。” “我马上来。”余嘉鸿应了霞姨, 跟叶应澜说,“晚上要喝酒, 这种场合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别等我, 早点睡。” 叶应澜剜了他一眼:“谁等你呀?” 余嘉鸿笑着走了出去,叶应澜追出去:“你走慢点儿, 当心扯着伤口。” 余嘉鸿回头看她, 他脸上有着止不住的笑意, 叶应澜懒得理他, 关上门。 看着她关上门,余嘉鸿下楼去。 楼下,林先生和他的助手姜先生刚好到了, 他也顾不得自己腿上有伤,快步到门口迎接。 林先生是余嘉鸿敬仰的长者,是南洋华侨的领袖之一,一直为抗击日本侵略而奔走,为国内筹集捐款而努力。 日军后来对新加坡大屠杀的一个原因就是以华侨领袖陈先生为首,林先生这些华侨领袖为骨干的南洋华侨筹赈总会,为国内筹得了三分之一的抗战军费,为国内源源不断地输入了所需的物资和紧缺的人员。 上辈子余嘉鸿和林先生见的最后一面是林先生跟谁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来滇缅公路上,回到南洋后,他才得知林先生被日本人暗杀在爪哇的丛林里。 隔世再见,余嘉鸿走上前,余老太爷介绍:“这是我的长孙嘉鸿,刚刚从美国归来,想让他进轮船公司专管给国内的物资运输。” “林先生好!” “小余先生好。” “先生叫我嘉鸿就行了。” “修礼、嘉鸿,你们在这里等黄爷,我陪林先生和姜先生进去喝茶。”余老太爷吩咐,留了父子俩在门口。 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进来,余嘉鸿上前一步拉开车门,穿着长衫马褂的黄世方下车:“黄世伯。” “嘉鸿啊!”黄世方应了他。 余家大爷上前抱拳:“世方兄。” “修礼老弟!” 车子另一边走下来一个年轻人,比余嘉鸿看上去长几岁,走到了黄爷身边。 又是隔世的故人,这个故人让余嘉鸿眼睛泛酸,那是跟他一起唱着《告别南洋》漂洋过海回到母国,和他一起日夜兼程,翻山越岭穿梭在滇缅公路,唯一知道他心事,跟他一起翻看家人照片,约定要一起回家,却未能如愿的黄少呈。 余嘉鸿让自己镇定,眼前是没有前世记忆的黄少呈。 余嘉鸿走上前:“少呈兄。” “呦,这真是小时候追了我三里地,把我按在田里打的余嘉鸿?”黄少呈过来勾着他的肩。 黄少呈的这一句迅速把两人关系拉近了。余嘉鸿也知道,这样刻意的亲近必然是黄爷嘱咐的,那又怎么样呢?对他来说只要能跟上辈子的好兄弟亲近,是求之不得。 余嘉鸿说:“我怕你不好意思不想提,你倒是先提起了?” “我爸说你以一打四,可真够勇猛的。”黄少呈拍了拍余嘉鸿的肩,“今天晚上,我们哥俩好好喝两杯。” “那是当然,跟哥哥这么多年没见,肯定要一醉方休。”余嘉鸿也立马转变了称呼。 “这俩孩子。”余家大爷说,“世方兄,请!” “请。” 余家是正经商人,黄家走的是另外一条道。 自从洋人来到南洋,这里的种植园和矿场需要大量劳工,战乱贫穷而有众多人口的中国就成了南洋劳工的主要来源地。 来自广东和福建的劳工多了之后,这些人自然而然抱团,一两百年过去,这些从一开始的同乡宗族起来的党会规模已经相当大了,甚至到了随时能拉出几千人的队伍来。 殖民者来这片土地要的是财富,对于这片土地的治理,就像是羊圈一样管理,一大群羊,用几条牧羊犬就行。 华商们懂洋文又能和这些社团沟通,自然就成了英国人和荷兰人来治理地方的助手。 又因为本地会党颇多,常有恩怨,大华商被殖民者任命为甲必丹,负责本地的华人侨民事务,这些人会出来调停会党之间的矛盾,团结华人,维护华人利益,协调与巫人、土酋之间的纷争,维护社会稳定,当然主要维护的还是殖民者的利益。 所以南洋的华商不是跟这些会党有交情,就是本身就是会党的成员或者领袖,里面关系错综复杂。 余家和黄家就是如此,余家不沾江湖上的事,但是跟黄家交好,黄家与洋人之间的关系一般,洋人那里自然要余家多照应,是各取所需。 看见黄爷,余老太爷迎了出来:“世方,昨日劳烦你了。” “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哪敢居功?嘉鸿好身手。”黄世方对着老太爷拱手 老太爷横了自家孙子一眼:“这个年纪了还不长脑子,争强好胜,不顾自己的安危。” 余嘉鸿任由阿公说的,他在边上装孙子。 黄爷说道:“他这是顾了那群王八犊子的安危,那几个一个都没死,每个都受了伤,既让人震慑了那帮人,又没要人性命。既有本事又仁义啊!” 上辈子余嘉鸿回来进入家里的轮船公司,负责筹赈会的物资运输,港口装卸扛麻袋的那些人都是这些会党的人把持着。 他们见他是个年轻公子哥儿,想要到他身上刮油水,给一个馒头做一点事,钱倒是花得不多,但是太耽误事了。 他总不能有事就找亲爹和阿公,所以刚开始做事很累。 余嘉鸿那天这么做,除了要达到让那群人把秀玉那个烂赌鬼的爹给砍了手,又让那群人知道秀玉是余家护着的,另外就是能让黄爷记在心上。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 林先生和黄世方之前就认识,只是没有深厚的交情,这次老太爷做东请大家来家里吃饭,是为了加深彼此的交情。 落座之后,作为小辈,余嘉鸿站起来,接过女佣手里的酒壶,挨个倒酒。 在南洋,无论是摊贩、劳工还是如黄爷这样震慑一方的江湖大哥或是余家老太爷这样富甲一方的大华商,也无论是从明朝郑和下西洋已经落脚在南洋已经有数百年的土生华人家族,还是才来了两三代的新客家族,众多的南洋华人都有一颗对母国的赤子之心。 即便是乾隆年间,荷兰人在爪哇岛红溪河边屠杀了上万华人,传到清廷,清廷将南洋华人视为“贪恋无归,自弃化外”的叛民,母国依然是他们心中不能熄灭一盏灯火。 如今每天报纸上都是日本人轰炸的新闻,到处都是孩童的尸体,到处都是炮火下的废墟。 这些新闻,每一条都让人揪心,谁不愤慨。 几杯酒下肚,黄世方拍板让儿子全力配合余嘉鸿,能与前世的生死兄弟共事,余嘉鸿心里高兴。 推杯换盏之间,大家已经熟络,姜先生说:“我这里还有一件事,刚好小余先生也在,不知道能不能请大少奶奶跟车行说一声,给我们筹赈会行个方便?” “车行?” “是,叶家车行价格比其他两家都便宜。价格上没什么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能拿到车子?我们现在只能几家车行都买,洋人那里我们催不动,不知道叶家车行能不能快点。”姜先生说。 余嘉鸿点头:“这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本就跟内子说,让她继续去车行。您那里谁在负责汽车采购,我明天带她过去,面对面商谈?” 姜先生听见这话大喜,举杯和余嘉鸿干了两杯,约了明天下午见面。 推杯换盏到了深夜,直到将客人送走,余嘉鸿往回走,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头重脚轻,明显刚回来的他高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酒量。 送了老太爷回主楼,父子二人一起回东楼,他们刚刚踏入东楼,大太太等在那里,皱眉看着满身酒气的父子二人,埋怨男人:“怎么喝得这么晚?嘉鸿还受伤了,你也没个度,不拉着他点。” “你儿子喝得凶,我又拉不住。” “明明是你自己想喝。” “……” 母亲埋怨,父亲解释,余嘉鸿跟在两人后头一起上了楼。 到了二楼,大太太进房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快上去,刚刚新婚就喝成这样,也不怕被媳妇嫌弃。” 刚才叫应澜别等,这会儿看见他妈等他爸了,余嘉鸿心里又有些失落。 他拉着扶手一步一步上去,门还是关着的,他站直了身躯,按在门把手上,最终推开了门,里面亮着灯,她不在床上? 他踉踉跄跄地进屋,仔细找每个角落,甚至连衣帽间的柜子都打开了,应澜呢? 转了一圈没发现叶应澜,半醉不醒的余嘉鸿心头一痛,脑子里满是自己任务完成回来,得知她沉入怒江时候的绝望。 烈酒的后劲慢慢上来了,他醉得更深了。 人醉了,放大了心底的情绪。 余嘉鸿糊涂了,他看着房间,确认这是在南洋。 他记得她早就死了,她死了几年之后,他才回到南洋,他回南洋之后时刻谨记,如果自己对她的心意被人知道,别人还以为他们在国内曾经有过什么,会给她添上污点,所以自己不能把对她的情意让任何人知道。 他要克制自己,又觉得哪里不对?心里的难受无法发泄,转头对着墙,额头撞墙,咬着牙,让自己别叫出她的名字来。 “嘉鸿,你在干什么?” 叶应澜的声音让余嘉鸿回神,他转头看着叶应澜。 叶应澜吃过晚饭就回了楼上,小梅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告诉她,昨天他的内裤沾染了血迹扔了,今天整理他的衣服的时候,小梅发现余嘉鸿内衣裤不多了,要是天气不好,未必够换。 叶应澜才想起,因为内衣裤大多是自家佣人做的,所以唐叔没拿来,自己也没在意。 刚好余嘉鸿在应酬喝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房,她从箱子里拿了嫁妆布料出来,给他裁剪一堆内裤出来。 她以为余嘉鸿看见起居室的灯亮着,还有缝纫机发出的响声,必然是能听见,会来找她的。 哪里知道等她把内裤都做完了,他都没上来。她走出起居室见房间的灯亮着,推门进来,看见的是他在脑袋撞墙。这是怎么了? 余嘉鸿听见叶应澜叫他,他眯起眼仔细看,脑子里越发混乱,这好像是应澜,但是好像又比应澜漂亮很多。不是!他的应澜就是这么漂亮,这就是他的应澜。 他走过去,犹犹豫豫问:“你是应澜?” 听见这个问题?叶应澜都不知道怎么回答。醉鬼怎么能连老婆都不认得? “我不是你老婆叶应澜,我能是谁?”叶应澜知道他不清醒,依旧没有好口气。 “我老婆?”余嘉鸿脑子里出现了他和叶应澜拜堂的片段,还有他给叶应澜挑下红盖头的片段。他笑了,伸手把叶应澜给紧紧地抱住,笑着笑着又哭了:“对,你是我老婆。” 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叶应澜无语了,她见过车行的伙计喝醉酒发酒疯的样子,那是又哭又笑。等那个伙计清醒后,她就让他走人了,这种人放在车行里不是误事?现在自己男人是个醉鬼? 她的脸被他捧了起来,他的眼红了,脸也因为酒醉而红了,眼泪挂在脸颊,嘴角却带着笑容,他说:“真的是应澜,真的是我的应澜。” 这话说完,他低头亲了上来,他的唇滚烫,不像早上那样温柔,他咬着她的嘴唇,嘴唇上的刺痛,让叶应澜轻呼:“你……” 他的舌头侵入,让她的声音消失。 温热的唇舌带着咸咸的泪水让叶应澜没来由地心底升起了那种让她不太明白的情绪,似乎被他感染了,也似乎就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这一刻被揭开了而已,她的手放在他背上,很想安抚他,告诉她自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不舍得他难受,情绪到了这里,叶应澜只觉得眼睛湿润,热意涌了上来,忍不住落泪。 终于他放开了她,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说:“应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跟个醉鬼怎么才能说清楚?叶应澜舔着嘴唇,嘴唇上刺痛,都被他咬破了,她哽咽:“你这么大一个人,我能把你丢哪儿去?” “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笑得开心。 叶应澜伸手给他解西装背带的扣子,余嘉鸿伸手捂住:“应澜,你做什么?” 他们应该还没到这一步吧?她怎么可以? 叶应澜被他气笑了:“脱衣服,给你擦身,擦好身,你可以睡觉了。” 她这么说,余嘉鸿又想起她给他擦身的片段,好似就在昨天。她怎么就给他擦身了?哦!他们拜过堂了。他笑呵呵:“好,你给我擦身。” 叶应澜受不了这个醉鬼,给取下西装背带,解开领带:“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打水。” 余嘉鸿在沙发上坐下,沾上了沙发,他就睁不开眼了。 叶应澜进卫生间打了水出来,余嘉鸿已经睡着了,她绞了一把毛巾,给他擦脸。 说是睡着了,这会儿又醒了,给他擦脸,他还避开。男人喝醉了可真麻烦,他以后能不能别喝了? “别动!”叶应澜叫。 余嘉鸿不动了,闭着眼睛任由她擦。 给他解开扣子,胡乱擦了几下,这么大一个人,该怎么弄?她都一身汗了,后背还没擦,别说还有下面呢!不为难自己了,让他去床上睡了,不弄了! “就这样,你去睡了。”叶应澜伸手拉他。 “没擦好呢!”余嘉鸿说。 “不擦了。你去床上睡!” 余嘉鸿满脸失望,却也没说什么,他应:“哦!” 叶应澜把他拖上了床,自己去卫生间里洗了个澡,她出来到床边,他已经有轻微的鼾声了。 叶应澜揭开毯子睡了下去,天已经不早了,她闭上眼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听见他的声音:“应澜。” “嗯!”她有些不耐烦地回。 她的手被他握住,听他说:“摸摸我。” 他这是清醒了?又要让她适应了?喝酒喝成这样,她不想理他:“不摸。” “摸一摸吗?”这个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柔软。 他这是在撒娇?叶应澜断然拒绝:“不想摸,你睡过去点。” “应澜,求你!”他不仅没有睡过去还贴得更近了,说出了这样的话。 叶应澜看着他,跟他平时正正经经的样子截然不同,他笑得风情万种,这个做派不像正经人。 他没清醒,叶应澜开始怀疑那天晚上他说让她适应,难道不是要让她适应?而是……她轻轻咳嗽一声:“为什么要让我摸你?” “舒服。” 果然!叶应澜发现自己被骗了。 “应澜……”声音绵长,温柔得快出水了。 叶应澜妥协了,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揉了两下。 不再听见他的声音,叶应澜见他又睡着了。 她伸手关掉了灯,侧躺着想,其实他偶尔喝醉也不是不可以…… 19第 19 章 那个弟弟 余嘉鸿睁开了眼, 光线透过窗帘照进了室内,天已经亮了。昨天晚上的种种钻进他的脑子,他猛地坐起来, 扯痛了伤口,倒抽一口气。 他转头看身边,叶应澜已经不在了。 宿醉之后,头疼找上了他, 他抚着额头,回忆自己昨天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 衬衫敞开着, 西裤还在身上,袜子都没脱。 这个装束对上昨晚他那些疯癫的举动, 他撑着额头,暗自庆幸的是, 自己没透露什么不该透露的。但是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丢脸真的丢到家了。还怎么见她? 这时门被推开了, 叶应澜端着盘子进来:“醒了?我给你煮了点粥,你喝两口?” 余嘉鸿不想面对她, 说:“你放起居室吧!我等下过来吃。” “行啊!”叶应澜端着盘要出门,走到门口回头, 放下托盘:“昨天我搬不动你,就直接让你睡床上了, 我现在陪你去擦身, 换个衣服。” 她不提还好, 一提他就满脑子都是昨晚混样, 他脸侧着不看她,说:“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帮忙, 我自己能擦。” “真不要我陪你?” 他现在没脸见人,余嘉鸿摇头:“我伤口的肿已经退下去了,能自己动,你走吧!” 叶应澜见他故意躲避的样子,笑着出门。 余嘉鸿真想抽自己,昨晚这般,让她怎么看他? 拿了衣服进卫生间洗漱了一番,在镜子前横看竖看,下定决心走出去。 走出门,听见一阵机器的声音。昨夜似乎也有这样的声音? 余嘉鸿走到起居室门口,推开门,见叶应澜正在踩着缝纫机,他走过去:“你在做什么?” “昨天小梅说你内衣裤不多了,我就找了块布料出来,裁了几条内裤,顺带给你裁了一套睡衣裤,睡衣裤昨夜没完成。” “这种事情,让佣人去做就好。” “你的内裤是真不够了,大概妈也没想到,或者说她认为你都娶媳妇了,这事自然是媳妇操心了。刚好不是等你吗?我就做了几条,又不是手缝的,有缝纫机很快的。还以为你上来听见声音会过来找我,” 叶应澜拿了剪子剪掉了线头,站起来,到圆桌边,打开粉彩瓷罐,拿起勺子给他舀了一碗粥。 余嘉鸿坐下接过碗,说:“你也喝一口?” “不喝了,我吃过了。”叶应澜把一碟小菜推到他面前,“别光喝粥,配小菜吃。妈做的菜脯,我炒了鸡蛋。” 他加了点菜脯炒蛋在粥上,低头吃一口。 上辈子在滇缅公路上,没有什么吃的,炒点萝卜干,夹在饼里,吃两口。跟这个蛋多过于菜脯的菜脯炒蛋可不一样,他愣是吃出了上辈子的味道。 叶应澜站起来继续去做衣服。 余嘉鸿抬头:“昨晚为难你了,以后我绝不会喝醉了。” 自己还没跟他说,他自己倒是承诺起来了。不过,通常酒鬼的话不能作数吧? 她拼接了两块布料,停下问:“真做得到?” “喝酒误事!以后真不能喝醉了。我没酒瘾的,你放心吧!” 叶应澜笑出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能借着机会听几句酒后真言,也挺好的。” 余嘉鸿已经回忆得差不多了,丢人已经丢了,那是没办法了,他说:“那是酒醉后撒酒疯呢!你不要当真。” “哦!”叶应点头,“所以你让我摸摸你,还是让我适应?” 这一段刚才余嘉鸿压根没想起来,听她这么提醒,有些记忆就添加完整了。 自己说话的声音,简直了…… 余嘉鸿连忙低下头假装喝粥,胡乱回她:“嗯。” “可你那时候跟我说:‘舒服’”叶应澜放下手里的睡衣,带着笑看他。 应澜哪壶不开提哪壶,余嘉鸿告诉自己以后再喝醉,自己就别做人了,做条狗算了。 他闷头和粥,喝了一碗又舀了一碗,有了两碗粥的时间,他调适好心情,说:“我要去码头看看,再去轮船公司走走,昨天筹赈会的姜先生跟我说,你们车行给的价格很不错,就是时间上是不是可以加快,我答应下午带你去找他,你们面对面聊?” “好。”叶应澜从缝纫机前站了起来,把缝纫机放进台肚,盖上盖板,从抽屉里拿了竹子尺子和划粉,量了开扣眼,拿起针线坐下锁扣眼,“等下我打个电话问问具体情况,要准备婚礼,我基本就不管车行的事务了。” 余嘉鸿站她边上:“打什么电话?刚好我出去,带你去车行。” 也行吧!叶应澜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吧!” 余嘉鸿和叶应澜下楼,跟大太太说了一声,两人上车,依旧是叶应澜开车。 “应澜,你先去车行问问具体的情况。再考虑一下,车行出一个能顶事儿的联络的人,来处理筹赈会和车行之间的事。”余嘉鸿提醒叶应澜。 叶应澜点头:“嗯!有个现成的人。” “谁?”余嘉鸿问。 “顺隆行郑雄的大儿子郑安顺。你很早就出去了,大约不认识他,他比我小半岁,别看年纪小,脑子特别好,很活络。” 郑安顺?这辈子余嘉鸿还没见过这个郑安顺,上辈子他从国内辗转回到星洲,知道应澜最记挂爷爷奶奶,第一时间就打听叶家的事。 叶老太爷杀了儿子,叶应澜的姑姑姑父一家也遇难,叶老太太承受不住打击疯了。 叶永昌的几个姨太太大难临头各自飞,谁还顾这个疯老太太?受过叶家恩情的郑安顺,将叶老太太给接回了家,当成自己的亲祖母奉养。 自己以叶应澜曾经同仁的身份去探望过老太太,看见老太太被照顾得很好,他就放心了。 那时候郑安顺在叶家车行的旧址上办起了车行,依旧叫兴裕行,找回了叶家车行的那些老伙计卖汽车。 郑安顺告诉自己,老太爷对他有恩,所以想保留兴裕行的名字。 他们成了莫逆之交,时常在一起聊天喝茶。 他会跟郑安顺聊起自己在滇缅公路上的经历,郑安顺会说起滇缅公路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牵挂,因为叶家大小姐在那里。 上辈子自己察觉有什么不妥,现在想来却不对劲,上辈子的郑安顺是不是太愿意听他说滇缅公路了?还会有意无意引他说叶应澜的事。倒是自己生怕说多了,让人察觉他的心思,即便已经成了莫逆之交,也会适可而止。 “顺隆不是星洲有名的粮商吗?郑安顺怎么就跟汽车有关了?”余嘉鸿问她。 叶应澜转了个弯:“这事说来话长,郑雄的大太太和二姨太进门相差不过三个月,大太太一直怀不上,二姨太立马怀上生了一个女儿,眼见着二姨太第二胎肚子都大了,自己独自还没动静。大太太就让身边的女佣去伺候郑雄。二姨太又生了个女儿,而这个女佣生了个男孩儿,就是郑安顺。郑安顺成了郑家的长子,被抱到大太太身边养,但是没过一阵大太太也怀上了,还生了个儿子。这下郑安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不过更加不好过的是他的亲妈。说是三姨太,实际上还是大太太的佣人,大太太把对郑安顺的恨全部发泄在这个女佣身上。郑安顺从莱佛士书院毕业,郑雄让他去英国念书,郑家大太太也全力支持他去。” “郑家大太太为什么支持他去?大太太不是有自己的亲儿子,她不是不喜欢郑安顺吗?”余嘉鸿问。 “对吧!这个不合理,女佣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作为郑家大太太的贴身女佣,她曾经在大太太的娘家听过一个故事。郑家大太太有个姑妈是给砂拉越的华商做了填房,原配留下一子一女,这位姑妈过去就做了贤良淑德的好后妈,还等那个继子长大后,送他去留学。这个继子命不好,留学第二年,在街头被人打死了。然后这个姑妈的儿子顺理成章地成了家族继承人。” 叶应澜叹了口气继续说:“所以女佣偷偷找了郑安顺,让他跑。这事被大太太知道了,大太太把女佣打得半死。大太太先告状说郑安顺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郑雄诧异,女佣的这种挑拨之言,儿子居然信了。郑安顺带着他妈跑出郑家,想要找工作养活娘俩,他洋文很好,找工作其实不难。但是郑雄断了他的路,放言星洲哪家录用郑安顺,就是跟他郑雄过不去。” “所以你爷爷录用了他?”余嘉鸿问。 “没有,我爷爷又不知道他们家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郑雄对外说是孩子不听话,要给他点教训,请各家都不要录用他,我爷爷也嘱咐了下面。”叶应澜叹了口气,“咱们车行不是生意挺好吗?主要就是价格略微便宜之外,修车也快,很多印度人也来买车,车行里就我和江叔洋文好一点,我又不可能去给印度人介绍,都得江叔去介绍,但是江叔身体不好。印度人买车,事情又特别多。就想着再找一个洋文好的,专门来接待这些印度人。这个郑安顺就来了,哪怕我们确实缺人,但是郑家打了招呼,所以他一来就被咱们车行的经理给拒了,刚好我在车行,看见他在角落里哭,就过去问了一句,原来他妈被打了之后,伤势严重,再拖下去恐怕就不行了,我就录用了他。预支了薪水,送云姨去教会医院看病。” 竟然是这个渊源?上辈子应澜还没离婚就回了娘家,回到车行,郑安顺也在车行做事,按理说他们俩在一起共事不短,郑安顺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跟叶应澜共事的经历,将叶应澜对他的大恩放在了叶老太爷身上。这是为什么? “爷爷不让你录取,你违背他的命令?” “爷爷知道郑安顺亲妈伤势不轻,他老人家哪儿看得过去?哪怕是下人,也不能往死里打吧?爷爷找了郑安顺聊过之后,他也同意我的做法。”叶应澜将全部原委说了出来。 “竟然是这个缘故?郑家这个大太太实在太恶毒了。”余嘉鸿不禁慨叹。 他这么说,叶应澜想起了书里,她不就是那个恶毒的大房吗?她嘲讽地笑:“是啊!大太太恶毒,反正没郑老爷什么事。” 余嘉鸿听出她的嘲讽之意,他还在细想。 叶应澜继续说:“我爸一大群的姨太太,我妈就没开心过。郑雄娶了姨太太让大太太内心不安,大太太才把身边的女佣送给郑雄,生了郑安顺这么个尴尬的人出来。大太太要是自己一直生不出来就算了,偏偏又怀上了。大太太怎么甘心?安顺母子遭罪,大太太糟心。但是始作俑者难道不是郑雄? ” 这话倒是提醒了余嘉鸿,上辈子的应澜和秀玉何尝不是如此? 应澜是一个愿意推己及人的人,秀玉也是一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怎么会相处成那样? 当然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偶尔聊到几句,叶应澜不太愿意提及往事,也就不提了。只说要是回去,见到秀玉,想跟她说声:“对不起。” 跟秀玉接触之后,秀玉倒是提起过,说那时嘉鹏不分青红皂白,只要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嘉鹏就把一切罪责怪到少奶奶身上,动不动就冲少奶奶发火。 自己心里实在愧疚,想要跟少奶奶解释,少奶奶只以为她是在装模作样,越发厌恶她。 再加上长辈的缘故,不管是不是少奶奶做的,总归是少奶奶的错。 秀玉听说应澜想要跟她道歉,她十分惶恐:“是我对不起她。因为我,她受到了太多的责难与难堪。” 想到这里,余嘉鸿叹:“是啊!推己及人,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和别的男人共有一个妻子。男人却要求妻妾和睦相处。” “你倒是能这么想。安顺却是把他妈所遭受的罪,全部怪到郑家大太太头上,对他父亲还有孺慕之情。”叶应澜很无奈,在自己看来,郑家大太太不是个好人,郑雄更加不是。为什么安顺一点都不怨这个爹? 叶应澜说起郑安顺对郑雄的孺慕之情倒是提醒了余嘉鸿。 上辈子,日本占领东北之后,南洋华人大多拒绝与日本人做生意,唯独郑家跟日军做粮食生意,替日军收购军粮。他们日军攻打星洲的时候,趁着粮库有粮,哄抬粮价,大赚不义之财,星洲被攻陷后,他们本来就跟日本人有关系,出卖了好几位华商,大发国难财。等到日本战败,郑家自然被清算,郑雄被枪决,郑家败落,郑家大太太和二姨太为了郑家那剩下的三瓜两枣,一个说郑家二少爷不能生养,郑家二少奶奶的孩子是野种,另一个说二姨太生的三少爷也是野种。总之,郑家正牌的血统就郑安顺一个。 那时,郑安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郑家打起了他的主意,郑安顺不愿意,他跟郑家人说汉奸不配留后,他不会成婚,不会有后代。 自己私底下劝郑安顺,没必要这样,遇到喜欢的姑娘,该结婚还是得结婚,只要不入郑家祠堂,不供奉郑家先祖就好。 那一次郑安顺痛哭流涕:“哥,我确实不配有后。其实我是隐约猜到他在给日本人购粮,因为他是我爸,所以我没胆量去查,但凡我去核实一下,能早几年把他供出来,他早点败落,兴许他就不会造那么多孽了。” 他们两个单身汉一起赚钱,一起建医院,办华文学校,一起被人背后议论,子孙都没有,赚了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 现在想来,除了个缘故,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车子快到车行门口,门口一个清秀的少年正在送客人,叶应澜:“这就是郑安顺,你去美国的时候,他应该才六七岁吧?应该认不出他了吧?” “我本来就不认识他,只是知道顺隆而已。”余嘉鸿隔着玻璃看站在车行门口的郑安顺,年少稚嫩。 “我下了。”叶应澜推开车门下车。 “等等。”余嘉鸿叫住她,“等下中午我接你一起去酒楼吃饭。” “酒楼?不去了,你来车行吧!我们这里的饭菜也挺好的。” “好。” 叶应澜下车,那个郑安顺向走过来,脸上露出惊喜:“应澜姐,今天怎么过来了?” 叶应澜转头看余嘉鸿,余嘉鸿没上车,走到了她身边,她顺带介绍:“你姐夫要出去办点事,我就跟他出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安顺弟弟?”余嘉鸿问叶应澜。 什么“安顺弟弟”?他哪儿来奇怪称呼? 20第 20 章 郑安顺稚嫩的脸有点红了, 他点头:“姐夫好。” “好。你应澜姐说你很能干,等下中午我找你一起聊聊。”余嘉鸿说道。 “好。” 叶应澜跟余嘉鸿说:“你先忙去吧!我们这里中午十二点开饭,你可别晚了。” “知道了。”余嘉鸿上驾驶位,准备发动汽车离开, 见叶应澜和郑安顺一起往里走。 叶应澜边走边问郑安顺:“昨天过来的姐弟俩, 吴叔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把我妈隔壁的一间仓库给撤了出来,他们姐弟俩住那间。” 两人进入车行, 车行的吴经理走过来:“大小姐怎么来?正新婚呢?还放不下车行?” “没有, 嘉鸿要去码头,他带我过来。”叶应澜回了句。 郑安顺跟两人说:“应澜姐、吴叔, 我去做事了。” “去跟你妈说一声, 大小姐来了,让她添两个菜。”吴经理说。 “你姐夫等下也要来吃饭, 等下我们夫妻俩和吴叔还有你一起吃饭。我们有事要跟你们商量。”叶应澜说道。 “知道了。”郑安顺快步往后面去。 自从要准备结婚, 而且还是嫁进余家, 叶应澜做好了以后车行基本不管的准备。所以她已经淡出车行事务两个多月了。吴叔是爷爷的心腹,槟城和马六甲的两家车行他也一起管着。 隔开一段日子, 听这些日子车卖得如何了?刚刚开始代销的奥奇车是否拓展销路了?还有车子不关键的备品备件,要是从原厂采购,要漂洋过海, 如果能本地加工就方便多了。叶应澜跟着吴经理把整个车行都转了一圈,把这些事聊了聊。 再回到办公室, 把筹赈会的汽车订单看了一下, 正事说完。 叶应澜和吴经理闲聊, 余家临时换了新郎,在星洲也是人尽皆知,吴经理未免为叶应澜打抱不平, 他非常不解:“大小姐为什么这么好心?要不是姑爷刚好回来,跟你拜堂,你只能等在那里,等那个余嘉鹏回来。说起来这个姑娘差点害了你。” 吴经理也是叶家的伙计做起,算是看着叶应澜长大的,而且又是个直肠子,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跟她没关系,错的是余嘉鹏。再说我是余家的媳妇,她在余家,余家不能安宁,她要是到外头自谋生路,一个姑娘一个孩子,恐怕也难。我就安排到这里了,我跟她聊过,我觉得她人不错。而且,放这里您像大圣爷一样火眼金睛,她要是不行,您再告诉我。” 叶应澜这一番话说得吴经理心里极其舒服,他说:“尽管放心,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跟你说。哦对了,安顺有个想法,我觉得没必要。不过可能我年纪太大了,也没读过洋学堂,跟你们不一样。” “什么事?”叶应澜问。 “我去看看他有空吗?有空的话,让他自己来跟你说。”吴经理说。 “好啊!” 吴经理去找了郑安顺进来。 郑安顺进来坐下,有些腼腆:“应澜姐,可能我的想法有点幼稚,您别笑话我。” “有什么就说,我也就比你大几个月,我能笑话你什么?大家一起跟着吴叔学。”叶应澜说。 郑安顺把本子摊开,本子上是他用铅笔画的图:“应澜姐,这是咱们店堂,这边放了一辆车,这边是柜台,客人来,我们站在柜台里,客人站在柜台外,我们拿着画册跟客人讲。” 外面店铺都这样,药店这样,洋布店也这样,就是洋人的车行也是这样的,叶应澜没想出来有什么问题。 “我们卖车子的,就默认客人都是懂车子的。他们要么是自己开过车子,要么家里有司机的,所以他们只是来问个大概,最主要的是我们能给他多少优惠。”郑安顺问她,“是这样吗?” 叶应澜很想反问他一句,难道不是这样? “第一,我认为各个牌子的车子是不一样的。第二我认为那些客人其实大多数对车子是一知半解的,需要我们很好地跟他们详细解释车子的性能,操控方面的问题。所以我们没必要有这个柜台,把我们和客人隔开。我想把柜台挪开。” 叶应澜这么一想,觉得也是:“你继续说。” “不要柜台,让客人可以上车子触摸。” 除了最新款的,本地没有销售过的车子,一般公司是不出样的,出样的话占的场地资金都很大。 像店铺里的新车,也是不给人来随便摸的,要是有个磕碰,还得修。 买车子的人,愿意买的自然会来买,他们这里价格便宜,备件多,维修快,在业内是有口碑的。 “我们不能把了解车子这个事,让客人自己去找家里的司机和朋友,我们应该是最专业的人,可以跟客人详细解释。”郑安顺翻过一页,是他画的另外一张图,“我想在这个角落,搞一个咖啡厅。摆上几张桌子,我可以跟客人慢慢聊车子,要是一杯咖啡不行,可以两杯咖啡。我相信我们以诚待客,会有收获的。” 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建议,叶应澜低头看着这张图,这样的话感觉客人是在上茶楼。 “而且,你昨天不是送了那位姑娘过来吗?我想让她在这里端茶倒水。”郑安顺抬头看叶应澜。 叶应澜低头沉思,听见一声咳嗽,她抬起头见余嘉鸿站在门口。 余嘉鸿进了车行,找到了叶应澜的办公室,见到的是郑安顺站着弯着腰和坐着的叶应澜在说话。 郑安顺先看见余嘉鸿,直起腰笑着:“姐夫。” 余嘉鸿装作丝毫不在意,走进来问:“在聊什么呢?” 叶应澜觉得郑安顺的这个提议颇有新意,应该会有好的效果,但是自己年纪轻,吴叔也一下子不好决断,她想试试,却又想着自己可能很多地方都没考虑到。 见余嘉鸿进来,她说:“刚好你来了,来听听安顺的想法,很新颖。” 余嘉鸿走过去,郑安顺让开,余嘉鸿站在叶应澜身边,他发现郑安顺走到了叶应澜的另外一边。 这小子?叶应澜拿着郑安顺的本子,跟余嘉鸿说:“你看,这是安顺给我的建议……” 他们俩一个说一个补充,余嘉鸿让自己专注听,郑安顺果然是郑安顺,这么一个小小的改动,对客人来说感觉要好不少,上辈子汽车开始进入家庭后,汽车销售就开始往这种方式转变了。 他不喜欢郑安顺太亲近叶应澜,但是对这个想法无法反驳,他还添加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包括建立客人汽车的档案等等。 郑安顺笑得开心:“姐夫,好厉害。” 叶应澜更是高兴地仰头看他:“我说的吧?安顺很聪明能干,他是不是比我更合适?” 余嘉鸿笑看郑安顺:“确实。” 不知道是不是有种错觉,这位姐夫的笑容在郑安顺看来,有些阴恻恻。他问:“姐夫要叫我做什么?” 门口郑安顺的妈,云姨说:“应澜小姐,可以开饭了。” “走了,一起吃饭去了,边吃边说。” 天井里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菜。南洋无论是自然风光,还是说屋子里的陈设,乃至桌上的餐盘,亦或者是食物,都是绚丽多彩,颜色缤纷。而今天的菜色格外缤纷,菜色多,颜色也漂亮。 叶应澜问端菜过来的郑安顺的妈:“云姨,这是尝试新菜色了?” “那不是秀玉姑娘来了吗?她的手可真巧。这个斑斓糕,我可没她做得好吃。小姐、姑爷尝尝。”云姨把咖喱鱼放上来,又是浓烈的色泽。 叶应澜夹起一块斑斓糕,斑斓叶特有的清香,还有淡淡的椰香,味道真的出奇得好。 难怪书里说只要吃过秀玉做的娘惹糕都会赞不绝口。叶应澜赞:“好吃,真的很好吃。” “秀玉正在做椰浆饭。小姐、姑爷慢慢吃。”云姨说。 叶应澜把糕点吃下去,对着郑安顺和吴经理说:“安顺、吴叔,你们都知道我们南洋华人都在支援抗日吧?” “日本人轰炸上海,尸横遍地,满目疮痍,实在让人愤慨。”吴经理说。 “余家想要为抗战做出绵薄之力,所以会帮国内运送捐赠物资。还有一个是要购买物资,昨日我跟筹赈会的姜先生聊的时候,他希望车行能在购买汽车上出一把力。我跟应澜商量,最好车行有个专人能跟筹赈会接洽,有事能第一时间处理。应澜在来的路上推荐了安顺。”余嘉鸿说。 郑安顺点头:“义不容辞。” 秀玉端了一个盘子上来,放在桌上:“还有其他菜,椰浆饭我就做小份了,大家尝尝味道。” 叶应澜转头说:“秀玉啊!你让云姨别做了,多了也浪费的。” “知道了。” 椰浆饭用香蕉叶包成三角包,放在盘子里,每个人取用一份。 叶应澜取了一份椰浆饭打开,热辣的三巴酱混合着斑斓和椰浆的香气扑鼻而来。 “云姨说少奶奶口味清淡,三巴酱我减了辣。”秀玉像个惴惴不安等待夸奖的孩子。 叶应澜低头吃了一口饭,浓郁鲜香,露出笑容:“好好吃。” 秀玉一下子轻松起来,叶应澜想起:“这个斑斓糕和椰糖还有吗?” “还有,少奶奶还要吗?” “有的话帮我装起来,我给我奶奶带过去。”话出口叶应澜才觉得不妥,以前做姑娘的时候,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带回去给爷爷奶奶尝尝,如今自己是余家的媳妇了,她偏头看了一眼余嘉鸿,“算了,算了!不用了,你们分了吃掉。” “顺道的。”余嘉鸿说,“秀玉,帮我们准备好了,我们走的时候拿。” “好。” 吃过饭,叶应澜和余嘉鸿带着郑安顺,准备去筹赈会,车头刚刚探出车行门口,就遇到了举着纸旗,反对日本侵略中国的队伍…… 叶应澜目送队伍离开,方才开车出去,先去了叶家给奶奶送了糕点,再去筹赈会办公室。 从“七七事变”到今日不过两月有余,中国城市一个个沦陷,现在上海战况令人揪心。 新加坡筹赈会办公室里工作人员一直在接待前来询问的华侨或者接听华侨们的来电。办公室里十分嘈杂得很难听得清对方在说什么。 “筹赈会组建不过月余,诸事尚未理顺,里面有点乱。我们去隔壁茶楼商谈可好?”姜先生提议。 “听您的。” 姜先生叫上了一位同仁,请他们一起去办公室边上的茶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商谈细节。 火烧眉毛之时,如何尽快交货是当务之急,这方面叶应澜自己就在车行主管交货一年多,车子延迟交货有诸多原因,她不能完全承诺能催交到位,她承诺会全力以赴。 “美国那里我们安排人专门去催。”余嘉鸿侧头跟叶应澜说,“我联络同学,我能找到人的。” 对,他刚刚从美国回来。叶应澜点头:“这样最好了。这里的话,我和安顺两人,主要安顺跟你们联络,他会及时把情况跟你们汇报。车子交货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保持沟通顺畅。” “我们知道,这种时候,唯有尽力而已。” 郑安顺站起来给他们倒茶,发现壶里没水了。 茶楼里分女招待和男跑堂两种,年轻貌美的女招待一个人给一桌客人端茶倒水。男跑堂则是一个人负责大半个楼面的客人。 他们这里自然不用女招待,此刻男跑堂也不知跑哪儿去了,郑安顺自己提了茶壶到楼梯口的柜子里拿了热水瓶倒水。 倒满了水,他拎着茶壶往回走,在楼梯口撞见了一个熟人,是郑家大太太的娘家侄子陈家二少爷。 “呦,这不是被叶家相中,差点做了叶家女婿的郑安顺吗?”这个二少爷拦住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他,见他手里拿着个茶壶,“女婿没做成,这么快你就被叶家车行给扫地出门,来茶楼做伙计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郑安顺脸涨得通红。 当时应澜姐看他可怜,收留了他,请叶家老太爷跟他爸说,让他留在车行。他以为他爸不敢得罪叶老太爷才勉强答应,没想到他爸将他约了出去,跟他说,让他抓住机会,把叶家大小姐弄上手。 这等龌龊的盘算,让他无法接受。在他的心里,应澜姐是天上的凤凰,自己怎么配得上? “我胡说八道?你真没想过要攀叶家的高枝,做叶家的女婿?只是人家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哪儿会要你这么个小娘养的东西?” 自己被他侮辱也就算了,连累应澜姐他心里就过意不去了,更何况今天应澜姐的夫婿都在,就怕姐夫听见这个传言,会心里有芥蒂。 郑安顺让自己咽下这口气,别闹出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提着茶壶往回走。 陈家二少爷和他的同伴们顺着郑安顺的方向看去,见那张桌子,一男一女并排而坐,女子正在吃糕点。 那女子花容月貌,穿着一件盘金绣旗袍,玉白的手腕上是一只碧绿的翡翠手镯,手指轻撩鬓角碎发,鬓边压了一支宝石蝴蝶发卡,这通身的富贵气派,绝对不可能是茶楼女招待。 她身边那个男子?陈二跟余嘉鹏同校,那个男子跟余嘉鹏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余家刚刚从美国回来的大少爷。 那么这个女子就是叶应澜? 陈二见郑安顺给他们倒茶之后,在那桌坐下。 这么看来郑安顺还在叶家车行?这个余嘉鸿恐怕不知道自己老婆和这个郑安顺有暧昧吧? “这个就是你姑姑养的那个白眼狼?”同伴问他。 “可不就是。”他带着那个同伴走到叶应澜背后的一桌坐下。 招来跑堂要了茶水茶点,陈二跟同伴说:“我姑姑把他当亲儿子,为他铺好了路,让他去英国留学。他偶然见到叶家大小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郑家的大少爷,就算真是从我姑姑肚子里出来的,娶叶家其他几房姨太太生的小姐还有可能,想要娶叶家二老亲自带大的叶家大小姐,可差得远了。他却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女佣生的,异想天开,带着他亲娘,去车行门口守着,我姑父看穿他心思,想逼他回来。可惜那个叶家大小姐涉世未深,太过于天真,听信他的谎言,把他安排进车行。幸亏叶家老太爷是人精,根本看不上这么一个心思深沉的东西……” 他的声音不低,别说跟他们背对背的叶应澜和余嘉鸿了,就是他们对面的郑安顺都听见了。 “当年我姑姑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安顺,就是希望他能安分守己,懂得孝顺,谁知道……到底是白养了他一场。”陈二再次感叹,别人信不信无所谓,只要余嘉鸿信了就好。 明明是他们把安顺母子俩逼到绝路上,居然还敢传这样的谣言,要是让爷爷知道,他们还想不想在星洲混下去了? 叶应澜抬头见郑安顺满是紧张的表情,她把一盘糕点推了过去:“安顺,吃块糕。” 应澜姐怎么还让他吃糕?她就不怕姐夫信了这谣言。 “安顺,你姐叫你吃糕呢!” 姐夫也让他吃糕?郑安顺惴惴不安地拿起糕点,往嘴里塞,食不知味。 “反对屠杀!” “抵制日货!” “……” 游行的队伍经过街道,震耳欲聋的高喊传入茶楼。 茶客们纷纷站起来,看向楼下的马路上游行的人群。 星洲华人聚集,这里又是一个华商茶楼,游行的队伍经过话题自然转为中国国内的战况。 他们边上一桌的一位大哥心情激荡,痛斥日本军队的无人性,说到动情处,这位大哥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陈二呵呵一声,用不屑地口气说:“这是战争,这是殖民战争。哪一次战争不是血流成河?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我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支持一个这么一个国家,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这里有多少人是从那里跑过来的?大多数人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只有一个中国在北方的概念吧?都几代人了,日久他乡早已是故乡,何必还念念不忘那个地方?” 这话激起公愤: “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们这张脸注定了就是中国人,我们的母国是中国。这一点无法改变。” “你们家祭拜祖宗吗?你传承的姓从哪里来?” “如果中国打败,我们都是亡国奴。” “……” 陈二的思路和大家不同,他索性站了起来:“你们谴责日本人,有用吗?骂骂能阻止日本进攻?” “如果连谴责都没有了,那就是默许和纵容。你能眼睁睁地你同胞被屠杀,不吭声吗?” 陈二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这群人:“我跟你们说不清,从老佛爷跟洋人开战,赢过几次?日本人打进东北,抵挡了多少时间?才两个多月,说山河一寸不能丢,实际上丢了多少了?折腾来折腾去,有改变吗?弱肉强食才是世界法则。” 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的余嘉鸿突然转头:“弱肉强食才是世界法则?” “难道不是吗?几千年来,没有改变过。”陈二看着他。 余嘉鸿回头看郑安顺:“安顺,让他领教一下真正的弱肉强食?” “愣着干嘛?打啊!有什么我替你兜着。”余嘉鸿跟他说。 郑安顺一下子瞪大了眼,大步冲了过来,余嘉鸿还拍手鼓劲儿:“加油!” 这声“加油”一出口,郑安顺拳头已经打上了陈二的脸。 这个陈二刚才说的话,太气人,这时候有人过来揍他,边上的人都拍手叫好。 两人一交手,余嘉鸿就放心了。 陈二被郑安顺压着打,哭爹喊娘求救,他的同伴要过去拉,余嘉鸿大步跨过去,一把捏住陈二同伴的手,这个同伴被他捏得挣扎不得。 两个穿着褂子,手上有刺青的人走了过来。 那个同伴看见茶楼的保镖来了,忙大声呼:“快救人啊!” 那两人见到余嘉鸿,走过来抱拳:“余大少爷。” 余嘉鸿跟两人点头。茶楼既然有女招待,也算是声色场所,这种生意背后都有人罩着,这里是黄家的地盘。 那个同伴脸上血色褪尽,知道是没有救兵了。 余嘉鸿放开了陈二的同伴,对着郑安顺:“安顺,打汉奸不要给他脸,打脸!” 听见这话,郑安顺正反抽这个陈二,陈二叫得更加凄厉。 余嘉鸿眼见差不多了喊了一声:“可以了。” 郑安顺停了手,抬头:“我听姐夫的。” 余嘉鸿眼眸微阖,不知道在想什么。 同伴伸手搀扶陈二,陈二疼得龇牙咧嘴,发出声音,同伴生怕再生变故:“快走吧!” 当陈二一拐一拐地要离开,余嘉鸿拿出了一把枪,缓缓对准陈二的后背,众人倒抽一口气,有人喊:“余大少爷,不至于。” 陈二回头,双眼聚焦黑洞洞的枪口,顿时吓破了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求你放过我……” 余嘉鸿走过去,弯腰用枪管挑起他的下巴:“这就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你以为自己是丛林里的狼?其实你只是被捕猎的兔子。” 众人看着余嘉鸿的枪从陈二的下巴一点一点往上挪,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狼杀兔子,不需要理由。” 枪管顶到了陈二的脑门,陈二颤抖着瘫软在地,众人闻到一股子尿骚味,原来是陈二失禁了。 陈二看见郑安顺的一双脚,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爬过去扒拉住郑安顺,仰头脸上眼泪水鼻涕横流:“表弟,表弟,帮我求求余少爷。” “姐夫。”郑安顺看向余嘉鸿,他真没办法确定,余嘉鸿是否真会杀了陈二。 余嘉鸿收了枪,直起了腰:“我们为什么要反对侵略,为什么要反对屠杀?因为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是中华儿女,他们侵略的是我们母国,他们屠杀的是我们的同胞,我们不想让我们的同胞成为他们枪管下的猎物。所以会有从未踏入过中国的华人青年,唱着《告别南洋》甘愿为国赴死。” 这时一个清亮的歌声响起: 再会吧!南洋! 你海波绿,海云长。 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 我们民族的血汗。 洒遍了这几百个荒凉的岛上。 再会吧!南洋! 你椰子肥,豆蔻香。 你受着自然的丰富的供养。 但在帝国主义的剥削下, 千百万被压迫者都闹着饥荒。 再会吧!南洋! 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 血流着黑龙江。 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 再会吧!南洋! 再会吧!南洋! 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茶楼里的卖唱女唱起了这首《告别南洋》。 这首歌最近在电台里一直播放着,剧院里也在演,叶应澜初听就觉得心潮澎湃,这姑娘的歌声,又似乎撞击到了她心灵深处某个地方,有着某种无法言语的情绪,她跟着这位姑娘唱了起来。 其他人也是如此,无论是茶客或是女招待和男跑堂都跟着唱。 余嘉鸿眼睛发酸,上辈子他们一起唱着这首歌踏上了回国的路,为了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歌声结束,余嘉鸿眼眶泛红,他低头看着陈二:“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也是那只兔子。我们都是那只为了同类不被猎杀而要蹬腿踢狼的兔子,我们有四万万只兔子,哪怕只有一点力气,都要团结起来,把豺狼赶出去。” 姜先生带头喊:“为了共同的家园,为了祖国,团结起来,赶走豺狼!” “团结起来,赶走豺狼!” “……” 余嘉鸿跟陈二说:“你可以走了!” 陈二被同伴拉了起来,两人踉跄着往楼梯口走,陈二一脚踏空,拉着同伴滚了下去。 21第 21 章 回国投资 叶应澜和余嘉鸿与姜先生他们道别, 带着郑安顺回车行。 郑安顺到底是少年郎,即便到了车上依旧热血澎湃:“姐夫,你真厉害!你真的会打枪吗?” “这还有假?”余嘉鸿转头过去, 看着稚嫩的郑安顺, 这个时候他有什么都摆在脸上。 “我能不能学啊?”郑安顺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啊!有空, 我教你们两个。”余嘉鸿说。 “两个?”郑安顺问。 余嘉鸿笑:“你和你应澜姐都要学。” “我学打枪?”叶应澜有些不可思议。 “乱世,多学点保命的本事。”余嘉鸿说。 他说得也是, 如果按照书里, 自己要带队回国,这倒是必要技巧。 郑安顺兴奋地点头:“谢谢姐夫!” 车子已经到车行门口, 郑安顺下车, 他站在车下:“应澜姐、姐夫, 再会!” 余嘉鸿跟他挥手,看着郑安顺的背影,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得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趁着这个机会把郑家这个毒瘤给除了,但是又得把郑安顺给摘出去。 叶应澜开车往前。 余嘉鸿在茶楼的那股子迫人的气势太强,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顺从他阿公的恩义之说, 接受一个强塞给他的妻子? 如果他不想要, 他一定会有一万种办法来推掉,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他的责任。 “开车不要这么紧张,你开得已经很好了。”余嘉鸿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往后捋了一下。 他的这些小动作就是在不经意之间,抚过她的心间。她能很明白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欢,可这种喜欢来自哪里?婚前他们素未谋面,她只知道他名字, 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余家长孙。 叶应澜不解,也没办法直接问他,随口应了他的话:“知道了。” 余嘉鸿看着前面状似无意地说:“跟郑安顺这个小子说话的时候,让他离得远一些。” “嗯?”叶应澜不解,他这么聪明的人,会受陈一胡话的影响? 叶应澜又转念,看他刚才的反应,不像是在意啊? 她跟自己这么说,可能是自己要在车行长期工作了,而且接下去肯定是把筹赈会物资放在第一位,她和郑安顺接触最多,是怕外人闲言碎语对她的名声有影响? “嗯!我以后注意,尽量跟他保持距离。纵然我把他当弟弟,也是男女有别吗?”叶应澜很诚恳地说道。 应澜这么回他,余嘉鸿却高兴不起来,自己两世为人,与心爱之人相处不过上辈子短短的两年,那时还有身份阻碍,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意,实在没有多少经验。总感觉自己说那些话,让她以为自己是一个食古不化的封建老顽固。 还是得跟她澄清,他说:“应澜,倒也不必保持太大的距离,就拿他当弟弟。你只要记得……” 他怎么不说话了?她就是拿郑安顺当弟弟看的呀! 叶应澜问:“记得什么?” “记得我容易吃醋。”余嘉鸿总算把话说出口了。 “啊?”他不是考虑名声,是真会吃醋? 叶应澜听见:“这有什么醋好吃的?” “就吃干醋,知道就好了。”余嘉鸿说完侧头。 叶应澜从反光镜里看他,他居然还红了脸。他就是对自己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喜欢到不像他们之前从未见过。 “那就没办法了,这种不讲道理的干醋,让我如何把握其中的度?”这话出口,叶应澜又觉得自己对着他,总能这么随性。 “我……”余嘉鸿有些懊悔,为什么就提这么个要求?除了让她觉得自己小气之外,别无益处,还不如自己生闷气。 有时候他就是给自己一种感觉,他老成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而现在,她又觉得他幼稚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他的这个表情,叶应澜想哄他,她的左手脱开档位,放在他的手背上:“我不管了,你吃你的干醋,我发现你吃干醋了,我就摸摸你,好不好?” 这话说出来,别提多暧昧。叶应澜自觉有些奔放地过头,却见他双眼幽暗,又好似奸计得逞:“这是你说的?” 叶应澜已经收回了手,假装一本正经开车,受不了他,又有些说不出的甜蜜。 不去想这些了,以前奶奶总说留学回来的多是负心汉,而且她爸就是实例,一边说着新时代了,要追求自由的爱情,女人一个接一个,他可以追求爱情,女人能追求吗? 余嘉鸿也是留洋回来的,他就不一样,明明他们这个婚姻是阴差阳错,却让她异常安心。 “那是当然。”叶应澜用君子一诺的口气说。 门房的佣人打开了门,叶应澜开车进去停了车,一起先去主楼。 老太爷和老太太正在说话,老太爷看见孙子孙媳过来,本来乐呵呵的脸,板了起来,和老太太说:“还以为送他出去念了这么多年洋书能更懂道理了,读书读哪儿去了,这么大的人了,还闯祸?” “谁闯祸了?”余嘉鸿问。 “在茶楼掏出枪,耍狠的不是你?”老太爷说他。 余嘉鸿上前拉住老太太的手:“嫲嫲,我这哪儿是闯祸?明明就是秉承祖宗遗训,是余家的好子孙。” “茶楼来电话了,损坏的家具茶具,要你付五十叻币,你自己闯的祸自己付去。”老太爷跟他说。 余嘉鸿一脸为难:“我这刚回来,还没进轮船公司,也没薪水可以领,要让我拿钱?阿公这不是说,让我问应澜要吗?孙子闯祸,用孙媳妇的嫁妆,这不好吧?” 老爷子受不了他没个正经的回答,用手杖往他腿上敲了一下,余嘉鸿立刻叫:“哎呦……” 叶应澜疑惑,他的腿伤不是在右边吗?老爷子敲的是左腿,他叫什么? “老爷,孩子受伤了。”老太太急疯了,连忙过来看。 老太爷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记错了? 余嘉鸿指了指自己的右腿:“嫲嫲,我伤在这里,阿公没打到。” 老太太也捶了他几下:“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管家走进来:“老太爷,《星洲日报》的记者说要采访大少爷。说是大少爷今日在茶楼的一番话振聋发聩,他要写一篇文章好好宣传宣传。” 余嘉鸿跟管家:“有来叔,您陪记者先生坐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是!” 余嘉鸿走过去扶着老太爷:“阿公和我一起去接受采访?” “我去做什么?” “是您的教导,是余家一脉相承啊!”余嘉鸿笑着拉着老太爷,“阿公走了。” “你啊!”老太爷被拉着走,心里高兴。 刚才茶楼的李老板打电话过来,盛赞孙子,让郑家小子打陈家老一打得特别解气,老太爷嘴上不说,心里很是得意。 老爷子跟着孙子一起进前厅,记者走上前:“余老先生、余先生,我是《星洲日报》的记者陈天章,今天余先生在茶楼的一番话,我听见之后深有感触,想来采访一下。” “欢迎。” 祖孙俩坐下,记者拿出本子,开始问问题。 “我从泉州下南洋,经营数十载有了余家的家业,从未忘记自己是华夏子孙……”老爷子说自己对母国的情怀。 “自从日本人占领东北,余家便开始为国捐飞机捐款……”余嘉鸿细数余家这些年为国家捐款捐物,“我将进入兴泰轮船公司,内子也将重返叶家车行,为国内物资采购运输出一臂之力,今天带内子去茶楼就是和筹赈会姜先生商谈细节。” “哦!余太太也会参与支援?” “是,我太太之前就在车行做事,她能为此出一臂之力。”余嘉鸿说道。 这位记者很兴奋:“现在女士们参与支援,多是卖花或者做救治纱布绷带等辅助性的工作,像余太太那样承担这样工作的不多,我想明天请我们报社的一位女记者专门采访一下余太太,不知道可以吗?” “可以啊!”余嘉鸿应下,“我来安排。” “多谢!” 这倒也不仅仅是一个采访,余嘉鸿和陈记者言谈十分投机,时间已经不早,索性留了陈记者在家用了便饭。 饭后,余嘉鸿送陈记者出门,临别前陈记者看向余嘉鸿,他伸手:“我也是那只兔子,我报名了星洲华侨战地服务团,不日将启程回祖国,我要用我的笔支持抗战。” 余嘉鸿握住他的手,又觉得不够,他和他拥抱:“等你凯旋。” 上辈子他跟很多人说过这一句,也有很多人跟他说这一句,最终太多的遗憾和悲伤。 余嘉鸿进屋里,老太爷叫了儿子孙子去书房谈生意,他老人家走了一段停了下来,对余嘉鸿说:“你去把应澜叫来。” “是。”余嘉鸿说。 余嘉鸿去老太太那里叫了叶应澜,两人一起进老太爷的书房。 炉子上已经加了炭火,正在烧水,看见主家进来,佣人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婚期确定,叶家专门请了闽南的家庭教师教叶应澜福建的风俗和习惯。 工夫茶还真是费功夫,叶应澜倒是学过,她看桌上茶具的位置,心里有些不确定。 家里练习的时候,她都是按照家庭教师的要求摆放茶具,因为泡工夫茶有个规矩是不能越物,这些茶具,怎么都不可能行云流水不越物吧? 记得书里有一段也是说她泡茶礼仪不到位,被一太太说没教养。 屋子里是老太爷、公公和丈夫,总不能让他们给自己泡茶吧? 在她犹疑的时候,余嘉鸿已经坐下,提起了水壶开始温杯了。 叶应澜偷偷松了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一双眼盯着余嘉鸿,想要看他,怎么做到能不越物? 余嘉鸿拿了茶则,从茶罐里取茶叶,见她盯着他的手看,笑问:“干嘛?” 叶应澜实话实说:“我泡茶技巧生疏,想看看你怎么泡的。” 余嘉鸿倒开水洗茶:“大致不错就好了,不必拘泥于每一个步骤。” “哦!”叶应澜觉得很有道理,一下宽心了。 然而,她看见余嘉鸿在洗茶的时候,把公道杯方向转了一下,再把公道杯拿到右边,一个个杯子倒茶,这么一来就不会越物了。 叶应澜愣了,她刚才想过把公道杯拿过去,就是没想过把趁着洗茶把杯子转个方向。 余嘉鸿已经把茶奉给了阿公和爸爸,再给她一杯茶:“喝茶。” 整个过程看下来,他丝毫没有出过错,还行云流水。还说什么不必拘泥每一个步骤。他当然无所谓,已经烂熟于心了,自己怎么能做到不错嘛? 许是老太爷察觉了叶应澜的紧张,他说:“应澜,嘉鸿说得对。你刚刚学,会错也正常,不要去为旁枝末节浪费时间,你这么聪明,今天看了改一改,明天再改,一年下来,就是有再多的细节错误,也改好了。泡茶唯手熟尔,对吧?” 叶应澜不好意思地点头:“受教了。” “咱们现在把心思都放在筹赈会的物资上。”老太爷说,“你们夫妻俩新婚,本该以为余家开枝散叶为重,奈何这山河破碎之际,还是以国为重。” “应该的,我们明天就各自进公司,全力以赴。”余嘉鸿喝一口茶。 “爸,按照现在的形势,万千将士拿人命去守护上海,但是上海被攻破还是时间问题,上海占了中国工业的半壁江山,然像铁工厂和化工厂等,难拆,难搬的工厂,内迁之路又战火不断,折损下来就没多少了。今日,我和朱老板他们喝茶,他们想买一批机器回国开厂,以保障民生。您看,我们是不是也跟着动起来?”余修礼问。 老太爷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阿公,我有也有个想法。”余嘉鸿说道。 “说。” “我们是不是在昆明或者重庆开一家轮胎复制厂?战争期间轮胎损耗大,我们送橡胶进去,翻新旧轮胎,比直接买新轮胎要便宜,主要是新轮胎运输占用运力很大。修复翻新用料少。现在上海已经沦陷,运力下降,如何用最小的运力做更多的事,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余嘉鸿站起来从桌上拿了地图过来,“阿公,您看,现在上海港沦陷,台湾在日本人手里,香港和越南这里还能走,但是香港这条线,就看武汉什么时候沦陷了,做最坏的打算,以后只能走越南到昆明再到重庆的路线。昆明和重庆,这条沿线是不是轮胎消耗最大的?” 上辈子,滇缅公路是西南一十万老弱妇孺抢出来的公路,路况险恶,轮胎消耗极大。 就像他爸说的,当时国内工业重镇基本都围绕在上海周边。 第一次淞沪战役拖住了日军几个月的时间,给工业内迁争取了时间,但是内迁困难重重损失也惨重。这个时候靠着国内自己投资不现实了。 上辈子是父亲跟随华侨慰问团回到国内,看见境况,和几位同行相商,在昆明和重庆开设了轮胎复制翻新工厂。 在只有滇缅公路作为唯一通道的40年,在炮火中,那么多设备要运输进去,那是何其困难。趁着现在广州没有沦陷,滇越铁路还开着,机器运进去会简单些。 老爷子拿了放大镜仔细看地图:“一家工厂用上五六十万法币够了吧?” “仅仅翻新吗?橡胶硫化……”大爷细数制作工艺,“最多六七十万。” “投两家。”老爷子决定,“我跟林先生说,让他跟国内联络,我们在昆明和重庆放各放一家工厂。” “爸,两家会不会太多?”余修礼问。 “备用。”老爷子说。 余嘉鸿这些未雨绸缪的话倒是提醒了叶应澜,书里是以秀玉的视角写的经历,所以战争场面,多数要到日本打过来,英军溃败之后,但是书里也提过,欧洲在三九年会爆发全面战争。 而且书里写得很清楚,日本会战败,国内战争持续时间很长,所以车辆会损耗很大。如果欧洲乱起来,那么欧洲的车厂能不能正常生产都很难说了,而美国的车厂肯定会优先供应欧洲,他们这里就更加难拿到了。 叶应澜心里盘算,自己手里有多少钱,能不能多订购些卡车? 可惜自己的嫁妆,看似丰厚,与这种战争需要的量,实在差额太大了。 这个事情,先不跟公公和阿公说了,等下跟余嘉鸿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想法。 余嘉鸿倒茶:“爸,您看看咱们能不能去云南开农场的?上海如果沦陷,台湾又在日本人手中,那么广州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东西越来越难运进去,我怕到时候粮食缺口也会越来越大,不如这个时候去西南开农垦公司,也能为民生尽绵薄之力。” 上辈子缅甸沦陷,滇缅公路也被切断,他们这群机工无处可去,他带着人去昆明去自家工厂凑合度日,那时星洲已经沦陷,家人生死未卜,已经接不到侨汇了。能去橡胶厂的他们,至少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其他同仁境况更差,很多人只能乞讨度日。 当时西南有一位泰国富商的农垦公司收留了不少回国的南洋华人,在农场里干活,好歹有口饭吃,能撑到抗战胜利,有命回到南洋。 “开垦农场?西南?战争时期,在西南开种植园,也不能是橡胶,橡胶要很多年才成材。肯定是种粮食,这不是我们家擅长,我去找顺隆的郑老板,他专做米粮。”余修礼抬头看叶应澜,“就是他那个儿子在应澜那里……” 提起郑雄,余嘉鸿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说:“我刚好有件事要跟爸和阿公说。” “你说。” 余嘉鸿喝着茶说,“我今天在码头巡视的时候,跟几个脚夫聊了几句,两个脚夫也是有心之人,他们之前是想找爸说的,但是一直没机会。刚好我一个人在码头上逛,就找了我。他们这两天在码头搬运粮食,说是这些粮食是筹赈会要运往中国,但是他们在搬运的时候,发现船上有日本人。” 实际上压根没有这两个脚夫,只是他上辈子的记忆。 日本的军粮收购是由三井物业会社、三菱商事会社这些大财团指定日本粮商进行收购。 历经几百年,华人不仅是遍及南洋,就连印度的塔坝也居住了十万华人,很多都是商人,几乎遍及南洋的各个行业,当前华商拒绝为日本生产战略物资,纷纷断绝与日本人的交易,种植园、锡矿铁矿的工人纷纷罢工,有数据显示,原来马来亚每个月出口日本的铁矿月均128858吨,上个月仅有12,424吨运出,减少90%以上。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粮商很难在南洋收到足量的粮食,直到他们找到郑家,郑家打着给国内筹措物资的旗号,给日本人收购军粮。直到星洲沦陷,郑雄立马成了日本人的座上宾。大家才知道郑家这些年干了多少恶事。 今天见到郑安顺,他就盘算着,怎么让郑家早点暴露。 下午刚好陈一撞上来,先说那些话把郑安顺惹怒了,后又跟茶楼的人争论日本侵略中国的看法,自己让郑安顺打了他,想来陈一被郑安顺打,不会善罢甘休。借此机会把事情闹大,把这个祸害给除了。 “什么?”余修礼满脸震惊,“不是我们家的轮船吧?” “当然不是,我查了,他们运往越南海防港给国内的粮食用咱们家的船,但是他们更多的粮食是去西贡,用的是英国CV轮船公司。”余嘉鸿说道。 叶应澜看余嘉鸿,她一下子不能理解,余修礼已经了然,跟叶应澜解释:“如果是给国内的捐助,那么要么直接去香港,香港走广州进国内,要么应该去海防市,通过滇越铁路进入国内。去西贡干什么?” 叶应澜反应过来:“您是说从西贡转日本商船?” “应该是这样。”余嘉鸿说。 “那两个脚夫呢?”余修礼问儿子。 “他们跟我说了就走了,想来也是怕报复。”根本没这两个人,余嘉鸿怎么给? “嘉鸿都查过他们船了,就怕打草惊蛇。修礼,你带嘉鸿去林先生府上,这事一刻都不能耽搁。”老太爷跟儿子说。 父子俩出去,叶应澜回东楼,刚刚上三楼,小梅迎了上来:“小姐,太太让您回来之后去楼下,一太太来了。” 22第 22 章 我有个想法 叶应澜下楼去, 敲门进二楼起居室,大太太露出无奈的表情看叶应澜,叶应澜过来在婆婆身边坐下:“二婶, 您找我?” “应澜,那只狐狸精在车行里可安分?”二太太问她。 “才一天呢!我看不出来。” 纵然书里说二太太后来如何坚强, 现在的二太太实在刻薄又自以为是,实在让人厌烦。 叶应澜笑着说,“不过二婶放心,刚才阿公已经说了,让我全力为筹赈会采购汽车,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都会在车行。如果嘉鹏过来, 我立马就通知您,绝不让他靠近那个姑娘。” “你也不能让那个姑娘靠近他。”二太太说。 “知道,知道。我给她安排做不完的活,让她没时间跑出去。”叶应澜敷衍她,她可不相信秀玉会自己去找余嘉鹏。 这下二太太满意了, 又对大太太说:“大嫂, 你这次去香港, 帮忙留意合适的姑娘,给我们嘉鹏找一个像应澜这样的大家闺秀。” “珍娘, 你知道我娘家那些孩子, 一个个都是去美国和欧洲留学的, 我二嫂嫂为了我那些个侄女都快发疯了。美月结婚一年不到就离婚,美雪鞭打未婚夫,闹得满城风雨。”大太太直摇头,“要不你让大姐替你在马六甲或者槟城看看?” 这?二太太又抬头看叶应澜, 越看越是懊悔。看看这姑娘,长得多好?之前自己为什么老是以为老太爷是为了报恩呢?今天老太爷都让她进书房商议生意上的事了。这怎么可能只是报恩呢? 论家世论容貌,自家这个二房孙子,其实是配不上叶家长女,实在是叶家老太爷看上了,才有了这么个机会。 今天远嫁三宝垄的表妹带着两个女儿来星洲,顺带来家里作客。那两个姑娘一个和眼前的叶应澜一般大小,另外一个小了两岁,都到了婚嫁的年纪。 家中纵然不如叶家豪富,在当地也颇有名望,两个姑娘走出去来,就没有叶应澜这种落落大方之姿态,低眉顺目的,问什么答什么,一点主见都没有,带着说不上来的小家子气。 叶应澜实在不知道二太太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么许久的话?还是言语之间有懊悔的口气。就凭她拿出来的几件不值钱的聘礼就知道了,下聘的时候,她是如何不满意自己了。这会儿倒是捧着她了,要找她这样的姑娘了。 桌子上的钟眼见已经到了十点,也叶应澜开始盼着余嘉鸿早些回来。 二太太颇为惋惜地说:“现在好姑娘太少了。” 好姑娘在她面前她都不会珍惜,叶应澜想着书里的秀玉,也是被二太太一直嫌弃。直到大难来了,二太太才真正地发现她的好。 大太太拍了拍二太太的手:“现在流言蜚语多,不是议亲的好时机,等过些日子?” 她又打了个哈欠说:“明天早上,妈想吃捞化。” 二太太总算知道了大太太不想应酬她了,讪讪然站了起来:“我回了。” 叶应澜陪着婆婆把二太太送过廊桥。 看着二太太走过廊桥,大太太摇头:“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儿媳妇,不过是人心换人心。她这样,谁跟她处都难。” 叶应澜也呼出一口气:“若是那日跟我成亲的不是嘉鸿,只怕这个时候她也是百般看我不顺眼。” 儿媳妇心里明镜似的,大太太心里舒坦:“你在外一天了,也累了,早点去歇着,你阿公都说了,让你要尽全力替筹赈会做事。” “嗯。” 婆媳俩正要回东楼,见车子从大门口进来,索性就下楼去。 父子俩从车上下来,两对夫妻各自回房。 进房里,叶应澜问:“跟林先生说了之后,怎么样?” “林先生已经安排下去查证了。”余嘉鸿说。 “不好查吧?”叶应澜问。 “粮食进出又不是黄金那么隐蔽,粮食量大而频率高,没往这里想,就想不到,真往这边想了,多少船,装船多少,一下子就能对得上了。”他提供的线索不多,不过这些线索都是后来被证实的,在郑雄没有防备的时候一查一个准,没什么难度。 叶应澜刚才想了一个细节:“那他们连西贡那里都已经查好了吗?也许是从西贡到香港呢?” “确实有商船会靠港西贡,但是这些粮食的目的港得是香港或者海防才对。他们放在西贡,就是因为现在香港和海防是物资进中国唯二的两条通路,那里容易被察觉。所以才要西贡转船。而且筹赈会买多少粮,他们发了多少粮,这里差异一对,就对出来了。” “太可恶了。”叶应澜很气愤,“有的家族下南洋已经两三百年,对中国没有感情,倒也能理解。他怎么能以给筹赈会筹措粮食为掩护,去给日本人筹粮?”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不是每个人都有良知。”余嘉鸿换了话题,“你怎么在妈那里待这么晚?” “你二婶啊!不就是生怕她儿子被秀玉给骗了,让我看着小狐狸精。”叶应澜摘下头上的珠花,卸下手上的镯子,拆发髻。 “她是觉得自己儿子天下第一好。你怎么跟她说的?”余嘉鸿进卫生间给她放水。 “我说,嘉鹏要是出现,我立马给她通风报信。”叶应澜拿了睡衣出来进卫生间。 浴缸里水已经放了一半,她脱了衣服泡进浴缸,闭眼想怎么样才能多买点卡车。 她脑子里是余嘉鸿的轮胎复制,他们家开车行的,有汽车修理经验,轮胎复制就是已经磨损的旧轮胎,胎面磨平整,然后再套上新的橡胶皮贴在旧轮胎上,再挤压让橡胶皮和轮胎完全贴合。 翻新的轮胎固然没有新轮胎那么好,但好歹省时间和成本。 轮胎可以翻新,那么车子呢?美国的奥奇车厂一直在推他们的车,但是因为品牌影响力不够,哪怕他们在性能和油耗上有优势,推起来也麻烦,能不能用这次机会,鼓励卡车车主捐出旧车子,他们车行进行翻新,翻新之后运往国内,凭着每一个捐赠单抵扣一千叻币,来购买他们奥奇车? 叶应澜陷入思绪,这时卫生间门被推开,余嘉鸿的声音:“应澜。” 叶应澜连忙挡住胸口,余嘉鸿立马转身:“抱歉!你一直没出来,我以为有什么事。” “你……你先出去!”叶应澜克制自己,不惊叫出声。 余嘉鸿退了出去,叶应澜恨不能钻进水里淹死算了。 “你可以出来了,咱们是夫妻啊!” 门外声音传来,他说得倒也不错,自己实在大惊小怪了。 叶应澜从浴缸里起来,擦着身体,哪怕是安慰了自己,她还是觉得臊得慌。穿了衣服,镇定了许久,她才拉门出去。 见余嘉鸿就站在卫生间门口,她问:“你在这里干嘛?” “等你。”余嘉鸿还笑得开心。 叶应澜想想自己刚才的样子,她恼羞成怒,空心拳头捶到他身上:“笑什么笑?我叫你进来了吗?是你不敲门,是你不好。” “好好好!全是我的错,那我该受什么罚?”余嘉鸿问她。 她想怎么样?她能怎么样?被他全看光了,又能怎么样? 懒得理他,叶应澜去梳妆台前坐下,擦着雪花膏,余嘉鸿站在背后看着镜子里的她。 叶应澜闭上眼,不想看他。 余嘉鸿双手撑在她肩上:“你是我拜了天地的娘子,这没什么,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反正就不想理他。 不理不行,好不容易想出来个招数,等下忘记了怎么办? 先跟他说,等下到床上再不理他。 “你在说轮胎复制吗?我就想到了一件事,就是怎么能让更多的卡车进国内……”叶应澜把自己想法说给余嘉鸿听。 余嘉鸿听了笑出声来,这就是他的应澜,她是一个很有商业天赋的女子。 他低头亲一口她的脸颊:“这个想法很新颖,但是可能好心办坏事,如果我们用捐赠份额去让利,人家会认为我们利用国难来赚钱,卖旧车给国内,是想要发财。” 余嘉鸿一解释,叶应澜立马就理解了,这事真的事自己幼稚了。如果以捐赠份额来换,哪怕自己是给了低价,别人也以为自己是趁机发国难财,还好余嘉鸿脑子清醒。 “我异想天开了。” “收购旧车这个想法很好,国内因为战争车子损耗非常大,旧车过去也派得上用场。但是我们不能用于捐赠。你收钱,人家说你卖旧车用于捐赠,还是会被骂。你不收钱,别人捐新车,你捐旧车,也会被说。而且美国现在表态中立,车厂愿不愿意这个时候站队哪一方?还是个问题。到时候,知道你这样宣传,他们会不会站出来声明,撇清关系?” 他越说叶应澜觉得自己的主意简直蠢得要命。比刚才被他闯进卫生间还要难堪,她刚才还觉得自己出了一个绝世妙招,她说:“算了,算了,你当我没说。” “以旧抵新是个好办法,对于奥奇来说,我们在努力扩大他们的销量,与战争无关。但是一旦你的量上去了,奥奇就会重视你,你拿车就有优先权,你还能让他们在咱们这里常备库存,提高你车子的交付能力。这些库存车,乃至于在途的客户车辆,在筹赈会要的时候,你可以优先交付,就会形成良性循环。”余嘉鸿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咱们能把这事给做下去的,刚才咱们不是商量了下来要开两个轮胎复制工厂吗?国内经商你也知道关系错综复杂,肯定是要先联系地头蛇跟对方合资办厂,否则开不下去的,跟对方顺带商量旧车的事,你收购进来旧车,修理好了之后,咱们卖给他们。现在国内难的是拿到物资并且运过去,这两项是我们的强项。这是做生意,但是也是在帮国内解决运力不足的问题。对吧?” 这么一想就全通了。叶应澜仰头看他:“你可真是老谋深算啊!” “老谋深算?”余嘉鸿伸手摸自己的脸,又看镜子里的自己。 叶应澜夸他:“嗯!我就提了个想法,你不仅看出了问题,还一二三四五全安排上了,环环相扣。没我爷爷的阅历,怎么想出这么面面俱到的主意?人和人真不能比,我跟你一比,就跟个傻瓜似的。” 爷爷的阅历?余嘉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而此刻,叶应澜反应过来,自己脾气还没发完呢!怎么又夸起他来了? 她说:“行了,行了,你快去洗澡,明天你要去轮船公司,我还得去车行。 叶应澜上了床,往外侧躺下。 余嘉鸿进了卫生间,伤疤已经结痂,注意避开伤口,简单洗了一下。 从浴缸里出来,他看向镜子,镜子里的自己,青春年少,她怎么能说那种话? 余嘉鸿上了床,过去贴住媳妇:“应澜。” 平时她在身边就够让他热血沸腾了,刚才又撞见了那一幕,余嘉鸿实在难耐心底的燥热。 现在叶应澜是打定主意不理睬他了。 怎么叫她,她都不回?余嘉鸿蹭在她的脖子里,轻轻地嗅着:“老婆。” 叶应澜被他蹭得难受,忍着就不睬他。 “你今天白天说的话,还算不算话?”余嘉鸿问。 她说了那么多话,她哪儿知道是哪一句? 余嘉鸿提醒她:“你说如果我吃干醋了,你就摸摸我。这话算数吗?” 下作胚!原来是这个?叶应澜更加不理睬他。 余嘉鸿脑子里把早上她下车,跟郑安顺并排走,中午在办公室,看见她和他有说有笑,后来自己站她边上,郑安顺就站她另外一边。还有下午一起吃茶,她让他吃糕点,都没给自己吃,全都过了一遍。 前面几条要是说出来,她定然要想歪,认为自己是真敲打她,到时候说一句以后她会注意的,自己就真成了老封建。最后一条吧! “你下午给安顺吃糕点,没给我吃。我在你心里,还不如郑安顺?” 老天爷!他还真吃干醋啊?叶应澜被他给气笑了,实在忍不住,翻过身:“我说余嘉鸿,你好无聊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给郑安顺吃糕?我是为了缓解他紧张的情绪。你的情绪,稳得跟老狗似的,把人都吓得尿裤子了。我还要给你吃糕点吗?” 老狗?这第几遍了? “你嫌弃我老?” 他才几岁,自己怎么可能嫌弃他老?她说:“你这是胡搅蛮缠。” 余嘉鸿决定胡搅蛮缠到底:“反正我吃干醋了,你摸不摸?” 叶应澜发现爷爷给她找了一个……也不是爷爷给她找的,他就是自己缠上来的。对!她被一个脑子有病的缠上了。 她伸手过去,胡乱揉了他两下:“摸好了,这下可以睡了吧?” 叶应澜坐起来,把灯给关了,又侧头睡觉去。 他又贴过来了,真受不了了!热不热啊? “你太敷衍。我好好教教你!”余嘉鸿的手伸到了她前面,解开了她的扣子。 叶应澜拍了他的手:“你别动。” 余嘉鸿被她阻止,用带着一丝丝暗哑,像极了昨夜醉酒撒娇的声音:“应澜,还不行吗?” 昨夜他是喝酒了,他那样也就算了,现在他这是?叶应澜问:“你手臂和腿上的伤,还没拆线,我倒是行,你觉得你能行吗?等下伤口崩开了,怎么办?” 他的手顿然停住,察觉到他的失落,叶应澜心里地那点气早就没了,她说:“雪莱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咱们等几天,好不好?” “真的?” 叶应澜翻身过去,想着他第一晚就亲自己的额头,她撑着起来,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你不是在等我准备好吗?我准备好了。你自己逞凶斗狠,弄伤了,怪谁呀?” 余嘉鸿摸了摸腿上封着的纱布。怪谁?自然得怪自己了。 23.第 23 章 穿洋装 叶应澜早早醒来, 纵然家里上上下下都对自己很好,到底自己是新嫁娘,该早起还是得早起。 她刚刚坐起来,余嘉鸿就醒了:“你干嘛?再睡会儿。” “我下楼去看妈那里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叶应澜回头, 见他也起来了, 她说, “你再睡会儿。” “你起了,我也起, 反正我睡不着了。”余嘉鸿起床。 叶应澜洗漱, 脸上擦了点雪花膏,进衣帽间挑了一件旗袍正准备换上,这条旗袍被他给拿走了, 他递给她一件白色高腰蕾丝衬衫和一条豆沙绿的丝缎裙。 他说:“穿这个。” 叶应澜犹豫了一下, 这是纯西式打扮,是不是不妥? 余嘉鸿推着她:“你是你自己, 也是我妻子, 穿着为愉悦自己,也为吸引我的目光,而不是让阿公和嫲嫲满意。除非你自己觉得不好看。” 叶应澜接过衣服, 她自己选的衣服,怎么会不喜欢? 叶应澜换了衣服走出来,高腰衬衫掐得她细腰盈盈一握,到小腿肚的裙子, 整个人看上去更加修长窈窕。 小梅进来给叶应澜梳头,她问余嘉鸿:“姑爷,您看看小姐戴哪条项链好看?” 这点子事都要问他?叶应澜对着镜子瞪小梅,小梅还做了个鬼脸。 余嘉鸿低头挑选, 他手要落在一条祖母绿项链上,见镜子里的叶应澜微微皱眉,他选了一条黄豆大小,珠子颗颗滚圆的珍珠项链,这下叶应澜脸上露出微笑,选定了。又挑了配它的一对珍珠耳环。 小梅替叶应澜梳好了头发,去收拾脏衣服。 余嘉鸿拿起项链给她戴上,叶应澜拿了耳环要戴,被余嘉鸿给制止:“让我来。” 让他来,看看他毛手毛脚的,找耳洞都找得费劲儿,还说什么:“一回生,一回熟。” 叶应澜跟余嘉鸿一起下楼,她往厨房走,余嘉鸿说:“我去阿公嫲嫲那里了。” “嗯。”叶应澜回他。 三栋楼各有厨房,东楼的厨房基本不用,都在主楼的厨房做饭。 这会儿厨房间里忙忙碌碌,阿芳正在揉面:“小姐,我在做生煎馒头。” “我喜欢的。” “应澜,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听见声音,叶应澜走过去:“妈,我就过来看看。” 大太太正在试味道,她放在汤勺:“跟你说不用这么早起来。我是已经习惯了。我做新媳妇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天天撑开眼皮起床。你年纪轻,多睡会儿。家里那么多佣人,真不缺你一个做饭的。” 奶奶总说余家规矩大,余家长媳从鸡叫做到鬼叫,一房分开过日子,要好很多。 此刻婆婆真心实意让她别早起,对比书里,有一段说她任性没规矩的描述,那时秀玉进门,她们起了几次冲突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早起过。这事在一太太嘴里就是罪证,她嫁进余家不守余家的规矩。 而此刻,那个被外头说成完美媳妇的余家大太太却告诉她,没必要守这个规矩。 “妈,我知道了。明天我晚点起。” “太太,东西都准备好了。”霞姨过来说。 “应澜,你猪下水吃不吃?小肠、猪血、猪肝?”大太太问叶应澜,“嘉鸿很喜欢吃猪血捞化。” “内脏我吃的。”叶应澜又看见一团线面,心里发毛,“就是线面,我吃得慢。” “捞化里的不是线面,是米粉,不会涨成一大碗。”大太太笑着说,“等下你尝尝。” “好啊!” “你看看,你早起了,也没什么事吧?”大太太想了一下,“阿霞,你带大少奶奶去花园剪花,等我过来插瓶。” “是。”阿霞跟叶应澜说,“大少奶奶跟我来。” 阿霞带着叶应澜去拿了剪刀和篮子,数着老太太的佛堂,老太爷的书房…… 细数下来居然有十几处之多,当然还有他们房间和起居室,也每天都有一瓶鲜花,自己没放心上,原来要费这么多的心思。 余家几代人住一起,余家的宅子占地很大,花园里椰棕摇曳,紫绣球树婆娑,各色胡姬花争奇斗艳,早上在花园里逛逛很是惬意。 叶应澜剪下一支橙色的黄金鸟,又弯腰剪一支姜荷花,头上鸡蛋花开得热烈,她直起腰,手搭在鸡蛋花上。 “嘉鹏少爷。”霞姨的声音让叶应澜转身。 余嘉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花园? 他在楼上看见叶应澜在花园里,弯腰轻嗅花朵,他就控制不住下楼来。 走到她们身边,他看见她仰头选了一支鸡蛋花剪下,他真恨手里为什么没有相机,没能拍下这一幕。 转念,有了相机他拍下了这一幕又能如何?他能用何种理由去冲印保存自己堂兄太太的照片? 昨天他妈从东楼回来,在他身边叨叨了很久,说他真的错过了一个好姑娘。 他辩驳他妈,说最初她也不喜欢叶应澜,这时候倒说是错过了。自己喜欢的才是最好的,他喜欢的人是秀玉,但是这一刻她转过身来,让满园的胡姬花黯然失色,又把他的心理防线给击碎了。 叶应澜发现余嘉鹏盯着她看,她微微皱眉:“嘉鹏早。” 这一声让余嘉鹏回过神来:“大嫂,早!” “应澜。” 叶应澜转头,见余嘉鸿快步走了过来。 他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鸡蛋花,放进篮子里,揽住了她的腰,看向余嘉鹏:“嘉鹏,怎么样?好些了吗?” 看着堂兄和叶应澜,余嘉鹏告诫自己,叶应澜跟自己完全无关了。是自己放弃了她! “我没事了。” “那就好。”余嘉鸿看着自己的堂弟。 上辈子,余嘉鸿回到南洋,听见余嘉鹏要给叶应澜在余家祖坟做衣冠冢,他还觉得可笑至极,他觉得余嘉鹏这是被封建思想塞得脑子糊涂了。 就是没想过余嘉鹏可能对叶应澜有感情。但凡是个正常人绝对想不到,为了秀玉要死要活的余嘉鹏会对那个被他们一家子说成跋扈任性的叶应澜有感情。 想到这里,真的把余嘉鸿心头不舒服,这是对叶应澜的冒犯,也是对秀玉的侮辱。 余嘉鸿调适好心情跟堂弟说:“我们去吃早饭了,先走了。” “好。”余嘉鹏也察觉出了堂兄不愉快。 余嘉鸿转身问叶应澜:“怎么跑花园里了?” 叶应澜和他并排走:“我去厨房,妈不让我插手,让我来花园剪花。” 她一想不对,连忙补充:“是妈心疼我,让我不要早起。” “我妈最是疼人了。跟你说没必要早起。”余嘉鸿说道。 “嗯,妈疼人,谁疼她?我不早起?她早起了多少年了?”叶应澜嘟囔,“佣人们还能轮班,妈从早忙到晚。就是怕大家族的长房长媳不好做,爷爷奶奶才不想我嫁给你。” 余嘉鸿愣了一下:“若不是阴差阳错,我岂不是连老婆都没有了?” “这怎么可能?你是余家长房长子想嫁你的姑娘,可不少呢!” 余嘉鸿笑看着她:“可我只想娶你,你说怎么办?”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回来就娶了,还说只想娶我?”叶应澜拆穿他的谎话。 自己这辈子大约是没办法让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只有她。 余嘉鸿暗自哂笑,她要是知道了,只能是她也想起前世,前世太苦太难,就让一切尘封吧! 他转了话题:“刚刚我去阿公那里,阿公说今天一早,林先生派人来说了昨夜查的情况,郑雄确实在给日本人购粮,而且数量巨大。” “这么快?” 余嘉鸿说:“林先生怕夜长梦多,连夜派人去查,确认有这事,接下去几天会查一下顺隆到底给日本人出了多少货。多少量只是要个结果,郑雄是汉奸已经确认了。” “安顺和他爹不一样,他肯定不知情,要是知道,就他那个脾气,肯定忍不了。”叶应澜信心满满。 余嘉鸿不说话,他没办法告诉她,其实安顺是隐约知道的,但是能做到大义灭亲的又有几人呢? 已经到主楼门口了,余嘉鸿从篮子里挑了一朵火红的扶桑花。 进餐厅他把扶桑花递给老太太:“嫲嫲,应澜给您摘的花,祝您人比花娇!” 前半句老太太笑得跟花儿一样,后半句老太太伸手打他:“油嘴滑舌,这话跟应澜说去。” “不能有了媳妇,忘了嫲嫲。” 老太太看着牵着余嘉鹄出来的大太太说:“你妈没有?” “我妈今天有她儿媳妇剪的一篮子花。”余嘉鸿说。 叶应澜伸手牵小弟的手:“嘉鹄!跟大哥哥和大嫂嫂吃饭,好不好?” “好!”余嘉鹄牵住叶应澜的手。 昨日余嘉鸿喝醉没起,叶应澜下楼炖了粥,跟着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刚开始嘉鹄是老太爷抱着,等要吃早饭了,婆婆把小儿子抱过去,哄儿子吃饭,嘉莉吃完再来替婆婆带孩子,婆婆才匆匆吃完一碗已经涨满的面线。 “你们吃。”大太太要过来牵孩子的手。 “妈,我们俩能照顾他。”余嘉鸿把孩子抱起,“弟弟喜欢跟哥哥嫂嫂在一起,对吧?” “喜欢。” 余嘉鸿把孩子安排在他们俩中间,叶应澜给小弟夹了一个菜头粿:“嘉鹄要加油吃,吃多了,才能长得跟哥哥一样高。” 小家伙点头:“嗯。” 叶应澜发现嘉萱一直往自己这里看,她看向妹妹,余嘉鸿应该也发现了,他问:“一直看你们嫂子做什么?”余嘉鸿明知故问。 余嘉萱说:“大嫂嫂好漂亮。” “是看上你们嫂嫂的裙子了吧?”余嘉鸿问妹妹。 余嘉萱点头:“真的好漂亮。”但是妈妈不许她们穿。 “过两天带你们去百货公司买。”余嘉鸿问妹妹们。 “真的啊?”余嘉萱惊喜。 “小姑娘不要穿得太花哨。一个贤惠的女人,不能把心思都放在打扮上。”老太太说道,“女人呢!在家伺候好长辈,抚养孩子,让男人在外无忧就好了。打扮要有分寸,整日花枝招展,不好。” 叶应澜看着面前的捞化,老太太这是在敲打她了。南洋就是这样,明明男人百年前都开始穿洋装了,女人时至今日穿件洋装还要被说。就当没听见吧! 她低头吃捞化,捞化看似清淡,却是骨汤打底,下水处理干净,加上海鲜的鲜味,味道很好。 她不说,边上的余嘉鸿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嫲嫲,现在星洲有些家底的人家,男孩儿都被送到西洋学堂,乃至像我一样留洋,但是姑娘最多读个女校,甚至女校里很多还是教女红针织,插花做饭。你们把我们培养成了眼界开阔,接受了西洋思想的青年,可你们给我们培养的媳妇,还是那种只差裹小脚的三从四德的传统女人。我想跟媳妇跳舞,她说她会做饭,我想听媳妇弹钢琴,她说她会做衣服,我希望她穿着漂亮的礼服陪我去看赛马,她说她只会铺床叠被。我想跟她聊聊雪莱和普希金,她说她只知道三从四德。如果我娶的不是应澜,而是这么一个女孩子,我想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跟她适应,也可能一辈子都适应不了,最后她只是余叶氏。” “你是年纪轻不知道贤惠的女人有多好。”老太太跟孙子说。 “这不是贤惠,是浪费。她从懂事开始就学的做饭做衣服,她把这些都做出花儿来了,实际上家里都有佣人会做。像我妈,每天五点起床,必然要亲手做几道吃食,您觉得她伺候了您一老,照顾了我爸,还疼爱了我们这些孩子,是真贤惠。可您仔细想一下,她要是每天不这么早起床,我们依然可以吃到热气腾腾的早餐,会有很大的差别吗?但是,她的日子却过得舒坦很多。” “嘉鸿!”大太太喝止儿子。 余嘉鸿笑嘻嘻地说:“妈,您是嫁进了余家,那是您幸运。所有人都感激您的付出,都说您好。要是碰到了不讲理的公婆,不知道您好的丈夫,没有感恩之情的儿女呢?” 大太太不再说话。 上辈子自己回到南洋,除了长辈全都惨死,家人大多成了牌位,还有被逼疯了的嘉莉。 嘉莉是按照余家规矩教出来的姑娘,选的女婿是和余家有生意来往的黄家,也是十里红妆送嫁,嫁过去一年之后,那个男人娶了小,嘉莉还上上下下操持一大家子。 星洲沦陷,余家家破人亡,哪怕嘉莉再贤惠,一房立马替代了嘉莉,还把嘉莉刚刚生下的儿子抱走。嘉莉受不了娘家巨变,夫家翻脸,看不到骨肉,她疯了。 自己回来的时候,秀玉刚刚把嘉莉从疯人院接回来。看见妹妹疯成那样,还惦记着孩子,他心疼到无法自抑。 不能寄希望于给嘉莉找个好人家,毕竟余嘉鹏也是叶老太爷给孙女千挑万选的,嘉莉的丈夫也是家里层层把关的,结果呢? 其实嘉莉和应澜面临的情况差不多,应澜还有勇气离婚,还能带着车队回国,嘉莉呢? 余嘉鸿看向老太爷:“我现在是在为妹妹们担心,外头不是每一家都是咱们家这么讲规矩,这么讲信义的。外面接受了新派思想的后生,是看不上封建社会遗物的。我们既然能在男儿的培养上与时俱进,那么女孩儿的培养也该如此。阿公,您说呢? ” 老太爷笑出声来:“你想带妹妹们去百货公司,想让你妈早上多睡会儿,想让你媳妇儿穿洋装。就直说!拐着弯骂我们是老封建是什么意思?” “阿公、嫲嫲怎么可能是老封建?要是老封建,我压根就不会说。因为说了也说不通。我是知道阿公就是特别能顺应潮流,明白我们年轻人心思的人,才敢跟阿公讲我的想法。”余嘉鸿再次拍马屁,“应澜今天穿的衣服是我挑的,我眼光好吗?” 叶应澜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拿了餐巾给余嘉鹄擦脸缓解尴尬:“小脸成花猫了。” 老太太看见这一幕,是留洋的孙子让孙媳妇穿的洋装,这也怨不得孙媳妇,孙媳妇疼爱幼弟,挺好的。老太太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等着你们早点为我们添金孙,我们早点做祖祖。” “嫲嫲,我妈昨天还跟我说,让我好好养伤,不让我胡来。您现在又催,我到底听谁的?” 别人大笑,叶应澜窘迫,嫌他没脸没皮,给他塞了一个生煎馒头。 “这才结婚几天,就被媳妇嫌弃了?”大太太越过大儿子跟小儿子说,“弟啊,咱们可不能学你哥哥。” “妈妈,我会乖乖的。”纯真的嘉鹄一脸认真地回答。 余嘉鸿越过弟弟,问叶应澜:“不要特地选日子了?今天下午三四点,我先去车行接你,再接嘉莉和嘉萱,一起去百货公司?晚上带她们一起去吃西餐?” 嘉莉和嘉萱互相看,一脸期待。 “妹妹们不是有课吗?几点结束?”叶应澜问。 “大嫂嫂,我们两点就结束了。”嘉萱接得快。 大太太抬头看了一眼嘉萱,嘉萱低下了头。 大太太转头跟儿子说:“到底是姑娘家,不要玩得太晚,你们三点接她们去,不要在外头吃晚饭了。” “好。” 老太爷抬头:“月娥,儿子长大了,也娶了媳妇,他的孝心你也受着,早上不要早起做早餐了,陪着我们一起吃饭就好了。” “爸妈喜欢吃我做的饭菜,我开心还来不及。”大太太无奈地看儿子,“这孩子满脑子都是新思想。” 老太太笑:“这是儿子的孝心,你该高兴。我们喜欢你做的饭菜,中午、晚上也可以给我们做,一样的。” “爸妈就是疼我。”大太太说。 自己刚才提了一句,余嘉鸿谈笑之间就让亲妈不要早起,也为自己和两个妹妹争取了穿着,乃至可以出门的自由,还哄得一老高兴。难怪人家短短时间就能成为南洋首富。 老太爷吃好了,开始漱口,佣人拿了今日的早报进来。余嘉鸿也吃完了,也拿了一份翻看。 头版头条依然是上海战事的新闻,日军在上海遭到了中国军队的奋力抵抗,当初宣扬三个月就要打下中国,现在依旧在上海鏖战。 为了达到震慑的目的,日军空军对沿海沿长江的居民区和非军事目标,包括了学校、医院和育婴堂等设施进行疯狂轰炸。 文章配了一张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妇女尸体边坐着一个婴孩的照片,而这条下面的一篇新闻让余嘉鸿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去:《空军英烈沈云杀身成仁》 没有图片,只有黑白的字,新闻里说沈云驾驶老旧飞机与日军飞机在空中交战,为了掩护队友撤退,弹药将尽,寡不敌众,他自知无法返航,毅然决然冲向敌机。 在这些文字背后,是他骑马摔下去后,伸向他的一只手,是他思乡,躲在屋里痛哭之后,端到他面前一碗炒饭。 余嘉鸿十岁去美国,姨夫是外交官,在他十四岁时,姨夫姨妈就离开了美国去欧洲赴任,他一个人在寄宿中学读书。 在中学里他认识了大他两岁的沈云,他邀请自己去他家作客,他们家祖辈被贩卖来美国,凭着勤劳和坚韧,从最初的劳工到现在拥有自己的庄园。 他的家人热情好客,给了自己很多帮助,而自己跟在沈哥的屁股后面,做沈哥的跟班。 没有父母在边上,他第一次一觉醒来裤子弄脏了,不懂是为什么,问沈哥,沈哥边笑他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边跟他说他长大了。 直到自己进大学的那年,沈哥报名旧金山旅美中华航空学校,那是一所专门招募华人子弟,参加航空培训,回国参战的学校。 沈哥去中国前找自己吃饭,他先是豪迈地说:“等哥哥把鬼子赶走,开飞机带你畅游祖国河山。” 后来他喝到微醺,又说得伤感:“若是我为国牺牲,不必为我悲伤,我只是长眠在了母国的土地上。” 如今,终究化作这一行行的黑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第 24 章 郑家当街抢人 叶应澜察觉了余嘉鸿不对劲:“嘉鸿。” 余嘉鸿不想让家人担心, 他扯出一抹笑容:“嗯?” 叶应澜见报纸上的照片,她看了也心里难受。大约他也是看到了这张照片吧? 报纸上的文字太沉重,老太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出去走走。” “怎么了?”大太太问大爷。 大爷把报纸推给她, 大太太是生了四个孩子的妈,怎么看得了这个, 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这些畜生。” 大爷默默地拍大太太的背, 老太太也是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往里走去。 叶应澜和余嘉鸿, 闷声不语地往东楼去。 走过回廊,余嘉鸿往楼上走,他一脚绊在楼梯上, 叶应澜眼疾手快托了他一把,她担心:“嘉鸿。” “我们回房。”余嘉鸿抓着楼梯扶手。 叶应澜看见那张图也伤心, 也难受,但是没他反应那么大, 一定还有其他。 叶应澜看着余嘉鸿一步一步上楼去, 直到拉开了门, 他们进了房, 余嘉鸿才抱住她。 叶应澜抱着他颤抖的身体:“嘉鸿, 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报纸上牺牲的沈云是我在美国最好的朋友……” 余嘉鸿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已经经历太多太多苦难,早已麻木。但是当苦难重复, 他并没有麻木, 依旧心痛到无法呼吸。 竟是这样,叶应澜除了抱住他,没有其他言语可以安慰。 过了许久,余嘉鸿放开了她:“走吧!你去车行, 我去轮船公司。” “要不你在家歇一天?”叶应澜很担心。 “不用。”心会痛,但是即便是得知她牺牲的消息,他也依然跑完了自己任务。 只是后来每次,经过她出事的那一段,他会在那里停下抽一支烟,缓一缓自己的情绪。 人有心,就会疼,人有责任,就能撑,重活一回也是如此。 他说:“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尽快调适好心情,多做一点事,速度快了一点,就能少死一些人。” 余嘉鸿跟她说,“我是这么想的,昨天晚上我们商量的想法,最好跟你爷爷商量一下,他老人家见多识广,而且有各种人脉,可以更好更快地把事情推进下去。你等下去了车行,给爷爷打个电话,看看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俩过去跟他商量。” “好。”叶应澜仔细看他,“你真的没事?” “没事。 叶应澜拿起手提包:“那我们走吧!” 依旧是叶应澜开车,之前都是余嘉鸿会给她纠正开车的种种问题。 从家里到车行要经过霍洛韦街,这一段两边都是骑楼商铺,有家私店、南北杂货铺、理发店、服装店,人来人往,有他盯着给指导和没人说话,真的不一样,这车开得她额头冒汗。叶应澜侧头,余嘉鸿还是闭着眼,皱着眉头,不去打扰他了。 叶应澜小心翼翼的开车,只想安安稳稳把车挪出这段路,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开得小心,却有人奔跑逃蹿,叶应澜猛踩刹车,看见车子前面的人:“云姨?” 余嘉鸿反应比她更快,他已经推开车门,跑到云姨面前,把云姨护在身后,叶应澜推开车门听见云姨:“秀玉,秀玉!” 秀玉赤着一只脚奔过来,她身后有几个男人追着她跑。 秀玉看见他们的车子像是见到了救星,余嘉鸿往前跑了几步跟秀玉说:“你和云姨先上车。” “为什么追我家厨娘?”余嘉鸿迎上去质问。 这是热闹街区,来来往往的人极多,秀玉和云姨逃跑本来就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叶应澜把秀玉和云姨送上了车,也看向这边。 来人穿着很体面,走到他们面前:“余大少爷、少奶奶,我是顺隆粮行郑老板府上的管家。这是我们郑家的三姨太,我是来请三姨太回府的。郑家和余家是同乡,我们老爷和府上两位老爷时常一起喝茶。” 这位管家先自报家门,再提云姨身份,最后说两家的交情,先礼后兵的意思。 叶应澜当时救云姨,把母子俩留在车行,就决定要护着他们了,要是这个时候把云姨交出去,之前做的事岂不是白费了? 更何况原本郑安顺说自己与郑家断绝关系了,对郑家大太太来说,是一件好事。本来这件事已经过了。 昨天是余嘉鸿让安顺打了陈二,郑太太这口气就更难消了。郑太太才想着逼着母子俩回去出这一口恶气。 说起来还是自家惹出来的祸事,她怎么可能不护着? 叶应澜点头:“正是大家都相识,所以我知道这里的内情。云姨曾经是你们家的三姨太不假。但是郑安顺把病得半死的亲娘接了出来,并且与郑家断绝关系,这件事你们老爷和太太也都是认可了,说了以后娘俩生死与郑家无关,希望你们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 叶应澜没说云姨是被打得半死,已经是不想把脸当众撕破了。 “您是余家的大奶奶,我真不知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郑安顺是我们家的大少爷,出生之后就是大太太当亲儿子养大,大少爷读的是莱佛士书院,他要是不闹别扭,应该已经去英国留学了。他跟您先生一样是大户人家要继承家业的长子。他年纪还小,受人挑唆,离开郑家。我们老爷太太想着等他想明白了再回家。这几天我们老太太身子不好了,想见孙子,我们老爷怕大少爷还是那么执拗,让我先来请三姨太,再请大少爷。” 显然这位管家不想善罢甘休,甚至抬出了孝道。 霍洛韦街本就汇聚了本地各种店铺,也包括了顺隆粮行最大的铺子,郑家大少爷一年前跑了,这事儿也算是人尽皆知了。 边上有人说:“所以啊!白眼狼是养不熟的,大太太把这个大少爷养在自己身边,当成亲儿子,结果呢?长大了说养母不好,说养母苛待他生母。原因不就是养母有了亲生儿子,对他没以前那么好了。” “自己生了儿子,对他忽视一点也正常。” “不是还说要送他去英国留学吗?要是不好能送英国?” “就是没良心。” “……” 不管郑家是如何对郑安顺母子的,在外面郑安顺总归是郑家大太太养大的。 这个管家给余嘉鸿和叶应澜行礼:“余大少爷、大少奶奶,余家重规矩,重孝道,既然您二位在,也就不请三姨太了,请余大少爷和少奶奶劝一劝我们大少爷。百善孝为先,老太太想他,大太太想他,让他不要再闹了,回去吧!” 叶应澜还在想怎么应对,只听余嘉鸿叹息:“有些事你不知道内情,这件事我们没办法去劝安顺。” “有什么没办法?难道他不是郑家养大的,他不是我们老爷的骨血?”这位管家一副忠仆之态,“这就是余家的教养?教唆儿子悖逆父母?” 边上人群议论纷纷: “郑老板为筹赈会筹措粮食,也是尽心尽力。就算父子之间有争执,也没必要这样吧?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吗?” “余家家风好是有口皆碑的,怎么能做出众人别人家儿子不认父母的事来?” 郑家的管家听见这些话,对着众人拱手:“多谢各位!余大少爷,清官难断家务事。三姨太我们也不接了。不管怎么样?大少爷也是我们老爷太太养大的儿子。老太太想见孙子了。您帮忙劝劝我们大少爷,请他回家去。” 余嘉鸿满脸为难,欲语还休,像是下定了决心:“管家,安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应该心里有数。安顺不是一个没有孝心的孩子。自古忠孝难两全,他劝不动郑老爷,只能带着亲娘离开。” 叶应澜听他话里有话,郑家跟日本人做交易的事不是刚刚查清,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就不怕打草惊蛇? 管家脸色大变:“余大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的表少爷昨日的话何等无耻?但凡上头有祖宗,知道自家来自哪里,昨天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你说能让他不仅这么想了,还大庭广众说出来是什么缘故?”余嘉鸿用带着深意的口气说,“安顺长大了,他有自己的立场。” 上辈子星洲沦陷,郑雄成了帮日本人的伥鬼,害得好几家华商灭门,安顺一直良心难安,恨自己明明猜到了郑雄在干什么,却不去查证,如果……没有如果。 这辈子郑雄的事已经有了定论,郑安顺也不会再被愧疚困扰。 郑家管家义正言辞:“这是污蔑。大少爷怎么能给郑家泼这种脏水?郑家还在为筹赈会奔波。表少爷的话怎么可能代表郑家?” 余嘉鸿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但愿吧!” 叶应澜一下子明白了,余嘉鸿是想要帮郑安顺撇清跟郑家的关系。 余嘉鸿拉住叶应澜:“我们走了。” 叶应澜跟着余嘉鸿上车,这回余嘉鸿坐上了驾驶位,按了喇叭,开车离开。 他们倒是离开了,留下了已经报上家门的郑家管家,边上的看客还没散开,正在议论纷纷: “听余大少爷的意思,郑家不支持打日本人?” “不会吧?他们可是给筹赈会在买粮食,知道他们支持筹赈会,我一直去他们铺子买米。” “也有可能,你们想想报纸上说的,那个陈家二少爷说的话。他们是亲眷。” “报纸?什么报纸?”有人问。 一个戴着眼镜,穿着长衫的男人拿了一份报纸读了起来:《酒楼痛斥汉奸,共唱告别南洋》 文章先是叙述了昨天的整件事,这个穿长衫的男人还特地指出,这个被打的人,正是郑家的表少爷,陈家的二少爷。 后面说,纵然支持国内抗战是主流声音,也不乏唯利是图的那些华商,认为中国已经跟他们这些移居南洋的华人无关,也有人说出“不战亡国,战亦亡国,支持抗战实际上在增加中国人的苦难。” 文章对这群人的言论进行批驳。呼吁华人团结起来,为民族的生死存亡而战。 “这么看来,余家大少爷说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 “别说是陈家二少爷了,就是郑家二少爷这么说,这不代表郑老爷是这个想法。家族大了出一两个败家子也正常。” “未必,我们这种根本接触不到他们这群人,但是他们这群大华商大家都熟悉,余家少爷这么说,未必是无的放矢。” “怎么可能?”郑家管家大叫起来,“我们老爷为国内筹集粮食殚精竭虑,他们这是血口喷人。” “郑家粮铺价格是便宜,但是用几年的陈粮掺在新米里,当新米卖。还有他们的米粮一直是散装的比袋装的贵一点是为什么?还不是他们袋装的是连着布袋的总价吗?” “对啊!郑家粮行的东西,真不怎么样?” “你想要好东西,就要出贵价。” “……” 话题已经偏了,郑家管家不再理论,他转头去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翻看那条新闻。 昨天晚上陈家老爷和陈家太太带着被打得鼻青眼肿的陈二上门来讨要说法。 陈二虽然排行老二,但是上头的老大早年夭折,陈二是陈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 被郑安顺这个贱种打,陈家夫妻怒火滔天。 奈何当老爷听说郑安顺有余家大公子撑腰之后,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胳膊拧不过大腿,别说我们跟余家相差悬殊,就说老二说话不看场合,外头都在救亡游行,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没被打死算是好的了。” 陈家的生意靠着郑家照应,郑雄这么说,他们不敢不应,但是心头却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郑太太更是难受,哪怕那个孽种跑了,连父母不认了。老爷还护着他? 他们惹不起余家,难道还不能收拾那个孽种吗? 两位太太越说越气,一拍即合,决定把那个孽种抓回来。 郑太太找了管家过来,让他去抓郑安顺。 管家倒是为难了,郑安顺在叶家车行,总不能去叶家车行抓人? 之前郑安顺母子离开,郑雄让管家去找过几次母子,郑雄没摸到郑安顺进出车行的规律,但是知道三姨太的习惯。 三姨太早上会来这条街买配菜和配料,只要抓了三姨太回去,还怕郑安顺不回来吗? 不过今天出了意外,三姨太今天居然不是单人出行,而是带了一个小娘惹一起出来。 更加意外的是,这个小娘惹居然凶悍得很,又喊又叫,让他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更巧的是,居然在街上遇见余家大少爷夫妻,原本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简简单单的事,就弄复杂了。 而且,他跟余家大少爷的争执,那个余家大少爷还把话往郑家不抗日上引。人没抓到到,还惹了这么一身骚。 管家带人回郑家。 郑太太和陈太太正等着他。 “人呢?”郑太太问。 管家低头禀告,本来他们能抓住三姨太,但是遇到了余家大少爷夫妇,把三姨太给抢走了。 “抢走了?” “是。而且余家大少爷还说……”管家添油加醋地把余嘉鸿的话学给太太听。 郑太太是越听越气,气得咬牙切齿:“废物,你就任由他这样说?” 管家说:“太太,老爷说过了,咱们家不能跟余家和叶家硬碰。余家大少爷在那里我能怎么办?” 又是这句话,郑太太也不能说老爷的话不听。 今天老爷出门的时候,还让她想想清楚,到底哪儿才是她的家,别为了娘家的蠢货惹出祸来。要是让老爷知道,她为了替侄子出气,去招惹了余家的人? 郑太太叮嘱管家:“跟下面的人说,千万别说我今天让你去请大少爷回家。” 管家明知故问:“为什么?” 郑太太色厉内荏:“叫他们别多话,就别多说话。” “是。”管家 管家低头离开,走出门,回头看了一眼。 “阿财叔。” 管家转了回来,见是二姨太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他冷着脸问:“什么事?” “二太太屋里的凳子坏了,都说了三天了,还没换。什么时候给换?”小丫头满口抱怨。 管家哼笑一声:“我听说就掉了点漆,这就算坏了?我连这个都给换了,那全家上下多少物件得换?” “不换就不换,我自己买去。”二姨太从楼上下来。 明明大太太和二姨太只不过差了两三岁,大太太眼角早就有了皱纹。 二姨太明明生了四个子女,脸上没有皱纹不说,身材也依旧苗条,轻薄的娘惹衫配上绣花纱笼,婷婷袅娜,风姿绰约。 “二太太见谅。”管家压根就没给她什么好脸色,说完转身就走。 气得二姨太转身上楼拿了小包,出了郑家的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街市。 二姨太下了黄包车,穿进一条小巷子,停在一栋楼的门口,从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门,进了屋子。 她上楼去,楼上房间里床铺家具一应俱全,她开了窗,坐在梳妆镜前,等了十来分钟听见楼梯脚步声,连忙跑到楼梯口,看着管家上楼来。 二姨太走过去勾住了管家的胳膊,伸手要解管家的扣子:“想我了?” 管家按住了她的手:“没时间,有正经事要跟你说。” “你说。” “你知道今天早上大太太叫我去做什么了吗?”管家把刚才发生的事跟二姨太说了,“原本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大少爷被骗回来了,大太太肯定要打他,我索性让人一棍子把他给打死了。这事就全在太太头上了。可惜被搅和了!” 郑家三个儿子,郑安顺是最聪明读书最好的一个,郑安顺不仅是大太太的眼中钉,也是二姨太的肉中刺。 管家坐下把一份报纸递给二姨太,二姨太在看报纸的时候,他一把将二姨太抱着坐在他的腿上:“对啊!所以这事非得让老爷知道。老爷私底下可看不上那群为了隔山跨海的中国拼死拼活的傻子。大少爷可以在家里和老爷争,但是老爷是做着筹赈会的生意,要让老爷知道大少爷在外头说他不支持抗日。那老爷会怎么样?” “老爷恨死那个贱种了。”二姨太说。 “我是大太太的人,这个事情不能我去说。要你去说才行。”管家的手摩挲着二姨太的腰,“你还能把大太太怕老爷知道她为了给娘家侄子出气,所以不许我让老爷知道这件事也说了?” “知道了。”二姨太勾住管家的脖子,娇柔地说,“我想你了。” “抓紧时间先把事情办了,老爷等下回来吃饭,你找机会跟他说去。”管家捏了捏二姨太的脸,“不都是为了我们儿子吗?” 二姨太撑着管家的胸膛站了起来,拿了报纸:“那我先回去了。” “凳子我给你买了,在楼下,记得拿着。”管家提醒她。 “知道了。” 管家看着二姨太扭着腰下楼,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站在窗口看着女人提着一个红漆描金绣花凳往走出巷子。,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25第 25 章 郑老爷中午回来, 进门就被二姨太给拉了过去,去她那里吃饭。 大太太是郑老爷奉父母之命娶的,二姨太是他自己看上的, 哪怕后来有了三房和四房,他也没有冷落二姨太。这么些年却是也是她最最贴心。 二姨太夹了一块蟹腿给老爷:“老爷,我知道这些话说了, 恐怕会让家里不安宁, 但是您要是不知道,我怕您被人骂到头上了都不知道。” 郑老爷脸上带着笑说:“行了,别绕弯子。你又知道了她什么把柄, 想要告黑状。” 二姨太放下筷子, 眼波流转, 侧过身体,拿出手帕假装要哭:“我还不是在为你着想?她整日只想着娘家, 这么多年了,哪儿把这里当家?我买一张绣花凳她都不肯, 她是想把咱们家卖了呀!” “给你一百叻币,想买什么去买?行了吧?”郑老爷一脸受不了地说。 二姨太破涕为笑,转身过来:“今天大姐让阿财去绑云娘回来, 没绑成,还惹了事,我听说下人说, 阿财还让他不要跟别人说, 恐怕是大姐怕你知道。” “绑云娘?”郑老爷皱眉,大儿子是三个儿子里最聪明的,却也性格乖戾,最不听话, 为了他妈闹到这种程度,丝毫不顾念家里对他的精心栽培与教养,还去投靠了叶家,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但是昨天的事,他听了大舅子夫妻的话,他倒是认为儿子打得好。 当前的形势下,南洋的华人都在大力支持国内救亡,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但是对外,你必须保持与主流声音一致,更何况他们靠着给筹赈会买粮掩盖跟日本人做生意。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是找死?幸亏安顺打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他今天在码头看粮食装船的时候,跟筹赈会的姜先生说,大儿子虽然不听话,但是到底是郑家的血脉,有血性。 二姨太给老爷舀了一碗肉骨茶:“不是表少爷被打了吗?大太太心疼侄子,所以让阿财去把安顺给请回来。大概是阿财想绑了三妹,大少爷肯定就跟回来了。他就去三妹时常买菜的街上堵三妹,三妹被他等到了,不过没能请回来。” 郑老爷喝着汤:“她不肯回来就算了。” 云娘这个人,在家不在家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就像家里多个佣人还是少个佣人,谁会在意。倒是安顺?过几天请姜先生出面,劝他回家。 “碰上了余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二姨太说,“我听说阿财是借了老太太想孙子借口,拿余家重规矩讲孝道,想请余家大少奶奶劝大少爷回来。您知道余家大少爷说什么吗?” “说什么?”郑老爷吃着排骨。 “余家大少爷当着街上那么多人说:大少爷离开郑家是因为跟您理念不同,您压根就不支持抗日救国。”二姨太一口气把话说完。 “什么?”郑老爷声浪高了起来,“去把阿财给我叫来。” “哎呀!您就不要在我这里叫阿财了。到时候大姐又以为我在给您吹枕头风了。”二姨太委屈地说。 郑雄脸一寒站起来,往外走去,走到客厅里坐下。 大太太心里也有气,老爷一回家就往那只妖精房里钻,看见老爷出来,她拉长着一张脸,从里头出来:“老爷,吃好饭了?” “气饱了!”郑老爷一声怒喝,“我昨天晚上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当成耳旁风?让你不要给我闹事,你非得去闹,是不是?” 被老爷大声喝骂,大太太胆战心惊:“我就是想请云娘回来,跟她说一声,让她好好教教安顺。” “你好好教教安隆,我就谢天谢地了。”郑老爷一把扫下桌上瓜果盘。 瓷器碎裂的声音让来来往往的佣人们都吓了一跳。 郑老爷怒看大太太:“去把阿财给我叫来。” 大太太站了起来,走出去,让人去叫管家。 看见大太太跨过门槛,郑老爷问:“你嫂子还在家里?” “在……” “叫她走,以后让她别上门了。别把你也带得分不清内外,不知道轻重。”郑老爷坐下。 大太太低头,眼里含着泪,又见远处二姨太站在远处,她又气得咬牙。 管家快步往里走,跨过门槛:“头家(东家),您找我。” “听说你今天在街上跟余家大少爷吵了起来?” 管家往大太太那里看去,大太太见他看过来,更是心头抽紧,这个祸是躲不过去了。 “都是我的错。昨日舅老爷夫妇过来说表少爷被打了。我想着不管怎么样?太太总归是养大了大少爷,大少爷再怎么样,也不该这样半点不看太太的面子。我跟三太太都是做下人的,我就想去找三太太,让三太太跟大少爷说说,不管在家也好,在外也好,总归得给老爷太太几分面子。谁曾想遇到了余家大少爷夫妇。我还以为余家重规矩,能帮忙劝两声大少爷,谁想余家大少爷开口就是,大少爷与老爷道不同不相为谋。意思上,表少爷的想法就是咱们家的想法。”管家往地上跪去,“老爷,这事全是我的错。” 郑老爷一双眼往大太太看去,大太太被他看得缩了脖子。她心头感激管家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但是自己刚才已经认了,是自己要去请云娘,她说:“老爷,是我叫阿财去请云娘……” “够了!”郑老爷喝止了大太太,他转头问管家,“你跟我细说余家大少爷是怎么说的?” 管家把当时的情形添油加醋说了出来,郑老爷听得脸拉长了。 安顺是自己的大儿子,哪怕是从老三肚子里出来的,那也是他的长子,而且从小就聪明,读书一直很好,自己很喜欢这个儿子。 自从日本人入侵了东北,南洋的华人群情激奋。安顺跟他说话的时候,也会提及这些事。 自己几次三番告诉他,不要去涉及这种话题,郑家是生意人,生意人就是给钱就做生意。 当时安顺就跟自己争执,生意人之前是个人,人有祖宗,郑家的祖宗来自闽南,怎么能说给钱就做生意呢?跟日本人的生意也做? 自己甩了这个混账东西一巴掌,明明送他去英国人开的莱佛士书院读书,这满脑子还是那些东西。 没想到这个养不熟的东西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乱说? * 早上余嘉鸿建议叶应澜跟叶老太爷商量一下,叶应澜打电话回娘家,她爷爷让她中午回家吃饭。 饭桌上,叶应澜跟爷爷说了自己以旧换新的销售策略。 “老太爷,我早就说过了,咱们大小姐的经商天赋是随了您。”吴经理夸赞她。 叶应澜不好意思,其实自己最初的想法根本不是这样,这个想法里大半是余嘉鸿的功劳。 桌下,余嘉鸿的膝盖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叶应澜不知道他是无意,还是?她侧头看他。 他轻轻摇头,给她夹了一个面筋塞肉,再抬头:“她从轮胎复制,能想到把旧车送进国内,这个脑子可真灵活。” “只是我在车行时日也浅,也不知道这个事能不能做下去?”叶应澜站起来,拿起酒瓶给吴经理倒酒。 吴经理连忙站起来:“大小姐,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叶老太爷笑着说,“应澜进车行一直你在带,说起来还是你的半个徒弟。” “是呀!吴叔,您是真心实意教我。”叶应澜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举起茶盏,“我以茶代酒,敬吴叔一杯。” 吴经理一口干了酒,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这旧卡车的状况:“旧卡车不像旧轿车,轿车是老板坐的,车子保养不好,别说坐着不舒服,还没面子。卡车都是用在种植园与那些矿上,别说保养了,就是修理通常也是撞运气,司机不仅要会开车,还要会修车,小毛小病都是司机自己解决,大毛病去找修车师傅,也是碰运气,运气好遇到一个厉害的司机,修好了,运气不好的修修就只能凑合用了。除了新车头几年车子不错,接下去大多数也就凑合了。” “这些车子修起来难吗?” “放在我们手里其实修起来不算难。”吴经理喝着酒,跟叶应澜说,“我说这个的意思是,旧卡车卖起来很难。买卖旧车的经纪,就算懂行,他最多也就是能准确评估车子的状况,不可能从头到底进行检查和维修,把毛病都修了再卖吧?买旧车的人呢?如果是懂车的,挑修起来便宜的买回去,也是划算的。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懂?所以旧卡车买卖做不大。如果按照大小姐这样,经过咱们工厂检修过了,再卖出去。那可不仅是卖到中国了,就是南洋都有生意。这个生意做的人少,盖因这个生意不仅要资本、还要技术。” “所以这个生意,不仅是现在可以做,以后也能做长久生意。”叶应澜问。 “自然。”吴经理说,“现在我们把主要吸引的点,放在我们要推奥奇的卡车上,让大家以为我们为了推奥奇的卡车才以旧抵新。这样就能按照比较低的价格来收旧车了。” 叶应澜连连点头:“回去我们就商量,怎么在报纸上登广告?” “应澜,钱这块你不用担心,尽管告诉爷爷。”老太爷拍胸脯保证。 叶应澜不想从爷爷那里再拿钱:“爷爷,我还有那么多嫁妆呢!” “做生意不能想着吃独食,有好生意要让大家一起发财,同时也是风险共担。”余嘉鸿跟她说,“另外,我认为这个生意,在外是以旧抵新都是兴裕行,但是内部应该车行的两个部分,新车销售和旧车收购销售要分开。然后股份比例上,也可以分开操作。不要让两者混在一起。” “是啊!还是组建公司,这个生意点子虽然是我起的头,但是能够扩展到可以成为长久生意,还是多亏了吴叔,吴叔也应该有股份。” 叶老太爷见自家孙女,一点就透心里十分高兴,他说:“应澜,钱也未必要用你的嫁妆,我跟你说的意思,是问银行借款。” “你手里有购车契约之后,就能抵押给银行,进行借款。” “……” 叶应澜一顿午饭,听爷爷、余嘉鸿和吴叔分别跟她讲做生意的门道。 吃过饭,余嘉鸿说让叶应澜开他的车回车行。 叶应澜一上驾驶座,余嘉鸿就问:“怎么不开心?” “没有,我就是很意外,你也就比我大两岁,你刚刚留洋归来,刚刚进家里的公司,我已经进车行做了一年了,为什么你懂那么多?”叶应澜想不通,就算他在书里天赋过人,可这些不是常识啊?难道不要学吗? 余嘉鸿惊觉,自己说太多了。他说:“我在美国读商科。这些都要学的。” “读大学能学这么多啊?”叶应澜有些唏嘘,女孩儿像她这样在女中读过几年,也已经算是识字了。 她的语气,让余嘉鸿想起上辈子,他们一起闲聊的时候,她也曾感叹女子的难,感叹没能上大学。 “想上大学吗?”余嘉鸿问她。 自己即便重来一次,依旧会踏上回国的路,但是她……兴许送她去读大学,能避过? “底特律是美国的汽车之城,密歇根大学的商学院和工程学院都非常好,你可以二选一,或者两个都选。” 叶应澜笑:“你怎么想让我学工程?” “你不是喜欢汽车吗?”上辈子她可是车队里修车最厉害的技师之一,车子坏了,找她看一眼,立马就知道是出了什么毛病,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当时说:“那场婚让我丢尽了脸,不好意思出门,就待在车行认真修车,好在没白学,能在这儿用上。” 她遗憾自己没能多读相关方面的书,如果她能去读书?余嘉鸿看着叶应澜。 叶应澜仔细想,自己确实喜欢汽车,进车行帮忙开始,因为跟国外沟通需要,所以她从汽车部件的英文学起,到结构到材质到工艺。 看起来很有吸引力,但是按照书里的时间线,接下去广州和滇越铁路都保不住,自己做车行的,还是在星洲多做些事,都成婚了,读书这事放一边吧。 她摇头:“算了,都成亲了。我还读什么书?等以后有了女儿,让她去读吧!” 想到和她生儿育女,余嘉鸿点头:“肯定的。” 他这么说,叶应澜笑得开心:“嗯。” 已经到了车行门口,余嘉鸿说:“等下我来接你,一起带嘉莉和嘉萱去逛百货公司。” “好。”叶应澜推开了车门下车。 目送余嘉鸿开车离开,叶应澜低头笑着进车行。 “应澜姐。” 听见声音,叶应澜回头,郑安顺走过来,把手里的购车契约递给她,脸上满是喜悦:“我今天签了两台车。” “两台?”叶应澜连忙接过购车契约,她惊喜道,“好厉害。” 这不是客气的表扬,是真的厉害。 汽车大多产自欧洲和美国,在美国自从流水线生产汽车之后,车子从一千多美元降到三四百美元。不过漂洋过海到了南洋这里,一辆车就得卖三千多叻币,折合将近一千美元。 汽车价格贵,哪怕华商聚集的星洲,也不过四五千辆车子。 像他们这家在星洲的车行一个月能卖十来台车已经算是不错了,槟城和马六甲的两家车行一个月加起来就十来台。因为还有汽车修理的生意,这三家车行一年也能挣二十多万叻币。 “上个月那个印度人来买了一辆,这个月他带来的朋友看了一次又一次,总算是肯买了。这次他两个朋友的车价跟比他上次的价格高两百叻币,这里的差价,我给这个印度人了。” “我没说不同意。这个是要的,要不然人家怎么肯介绍新生意过来?”叶应澜看车子的售价,去掉给的扣点,价格也很不错了,“真的很厉害。” 郑安顺想要应澜姐夸他,可真被她这样夸了,又不好意思地低头:“姐……” 这时候门口来了一辆板车,板车上装着家具,郑安顺说:“吴叔让我改店堂,我卖了家具。” “这么快?” “其实很好改的,用的东西并不多。”郑安顺说。 叶应澜笑着说:“去忙吧!” 郑安顺叫了人去门口接家具,叶应澜转身要往办公室去,却见两个陌生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一位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叫她:“余太太。” 叶应澜略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家她是余大少奶奶,在外别人会称她“余太太”。她点头:“你们是?” “我是星洲日报的记者李淑芬,这位是我的同仁何智强,昨天我们同事去采访了余老先生和您先生,今天早上我们聊起的时候,我就想来采访您。”这位姑娘说。 叶应澜想起余嘉鸿跟她说《星洲日报》的记者要采访她的事:“对对,抱歉一下子没想起来。” “我们报道妇女支持抗日救亡的内容,大部分都是卖花,做救护用品,听说你现在正在为筹赈会采购汽车,我们女子也在做这些事情,我想报道宣传一下。”李记者说。 “其实无论是卖花还是做救护用品,或者像我这样购买汽车,我认为只要我们都在尽力,就不该区分谁的贡献更大。”叶应澜伸手说,“进办公室聊。” 叶应澜带着两人进办公室,不一会儿秀玉端了茶和茶点进来。 早上秀玉为了护着云姨,鞋都掉了,脚上划破了口子,叶应澜皱眉:“你不是脚上有伤,让你歇着吗?” 秀玉露出羞涩的笑容:“已经包扎了,没事。” 叶应澜跟她说:“还是得当心点。” 秀玉能在混乱中护住云姨,也符合了自己对她的看法,她是一个勇敢且善良的人。 “谢谢大小姐。”秀玉笑容更大了。 秀玉离开,叶应澜见桌上椰糖椰丝糕,招呼两位记者:“尝尝。” 李记者拿了一块吃进嘴里:“好吃呢!” 叶应澜喝着茶跟记者聊着,外头吵闹的声音都让他们没办法继续聊下去了。,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26第 26 章 安顺爆料 叶应澜拉开门看见吴经理把郑安顺护在身后。 吴经理面前是三个男人, 其中一个瘦长的中年人,早上见过是郑家的管家。中间那位,身上穿着西装, 手里拿着烟斗, 那个气派, 不用问,正是顺隆粮行的郑老板。 郑老板拉长着脸:“你给我出来。” 郑安顺从吴经理身后走了出去。 郑雄看着这个儿子, 又高了, 长开了, 更加俊秀了。 他有三个儿子, 这个女佣生的儿子是三个儿子里最聪明的, 一年前,他还觉得这个儿子是最省心的, 最听话的。后来,没想到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郑雄的眉头皱成了川字:“我是祖上造了多大的孽, 才生出你这么个孽子来?背叛祖宗,不认父母, 也就算了。居然还在外诋毁郑家?” “我没有半句诋毁之言, 请您不要血口喷人。我只是与陈二观念不和, 不敢苟同他的言论,仅此而已。” 听他还在诡辩,郑雄伸手就是一巴掌:“忤逆不孝, 还要给家里扣上汉奸的帽子?如今海上炮火不断, 我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给国内购粮……” 脸上火辣的疼,不能让郑安顺回神,其实这些日子他的心里一直难安, 两年前父亲曾经和一个日本侨领合作,为日本人购买过一批粮食。 他知道之后跟父亲争执过,他劝父亲不要跟日本人合作,跟日本人合作,无异于背叛自己的母国。 父亲告诉他,他们家来南洋已经一百多年,三代成峇,他们是土生华人,跟中国早就没了关系。对于他们来说,日本和中国都可以做生意。 父亲压根就对国内救亡没什么兴趣,让他很意外的是,自从战争全面爆发,父亲居然变得非常积极,忙着为国内筹措粮食,而且对外一直以爱国华人自居。 他不认为自己的父亲会这么转变,他想要去探查一下,但是查到如果父亲真的如他所料,继续跟日本人做交易,他该如何?大义灭亲吗? 但是不查,现在报纸上那些惨烈的照片,也让他难以安枕。 直到今天早上,应澜姐和姐夫把他妈带回来,安顿了他妈。 姐夫找了机会私下问他:“你父亲跟日本人有联系,你知道吗?” 自己愣了一下,原来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姐夫把他父亲卖粮食的细节跟他说了,跟两年前的那批粮食是完全一条路数。 姐夫说:“安顺,你父亲卖这么多粮食给日本人,这是屠刀挥向我们的同胞。所以,我当场说了那些话,我和你应澜姐希望你跟他完全撇清关系。以后不要再跟那一家子扯上关系,你就是你。今天《星洲日报》的记者会来采访你姐,你要是愿意,跟他们聊聊,我希望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去。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没事,他肯定会受到惩罚。” 刚才他迎了《星洲日报》的记者进来,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现在面对满口仁义道德的父亲,郑安顺挺直了腰背,咬着牙,闭眼再睁眼:“是我给您扣汉奸的帽子吗?要我提醒您吗?两年前中村秀男请您为日本筹备粮食,您筹了吗?” 郑雄没想到他会说出两年前的事,他说:“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日本人可没有全面进攻中国。” “那时候东北没沦陷?日本人在东北杀的人不多?”郑安顺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就不跟日本人交易了?” 郑雄伸手一把揪住郑安顺的领子:“你知不知道你在污蔑你的父亲?” “我当然希望两年前的那一笔交易是你跟日本人的最后一笔交易,我也不想身上流着汉奸的血。”郑安顺半阖着眼眸说,“然而,据我所知,你用给筹赈会买粮做掩护,为日本人购入大量粮食……” 郑雄惊怒交加,他不清楚郑安顺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被儿子捅刀子,他怒不可遏,拳头砸到郑安顺的脸上。 血从郑安顺的鼻管里流出来,郑安顺还在笑:“你用英国人的CV商船,将粮食运往越南西贡,再西贡转日本船。” 郑安顺觉得胸口有一团东西,好似憋了太久太久,他要说出来,他要让郑雄再也不能为恶。 “咔嚓”一声,《星洲日报》的记者按下了快门。 郑雄转过头发现了在角落里不停拍照的记者,这时候他心里才慌了,他侧头跟管家说:“你死人啊!任由他拍照?” 管家也愣了,他知道郑雄并不在乎国内打仗,以为郑雄是为了做筹赈会的生意才成天把国内说成是同宗同根,没想到郑雄居然借着给筹赈会买粮,实际上在给日本人购粮,他这个时候总算是回神过来,冲过来要抢记者手里的相机。 “愣着干嘛?”吴经理一声吼。车行里的伙计早就把郑家的人给挡了。 叶应澜走了过来:“郑老板,怎么跑别人的地盘来撒野了?” 郑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女人。 他给全星洲洋行和华行都打了招呼,最后还是这个女人不给他面子,硬是要收留他的这个孽子。 叶家老太爷找到他,说让他儿子留在车行的时候,当时叶老太爷正在为孙女选女婿。 他得知这位大小姐在车行做事,想的是儿子和这位大小姐就差了一岁,年龄上算是刚刚好,自己儿子长得清秀,脑子也灵活。自家的身家,儿子又是女佣生的,虽然差了点。不过儿子在车行,近水楼台,日日相处,有了感情,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如果大儿子能娶叶家大小姐,也算是有了一个好未来。 正是因为这个理由,他当时一口答应,让儿子和他的三姨太就待在车行了。 只是没想到,没过多久,叶家就和余家定亲了,定了余家二房大少爷。 他的这个算盘是落空了,但是作为父亲,他真是处处为了儿子打算了,没想到会被这个畜生咬这么大一口。 郑雄暴怒:“不想在家当人,情愿给她当狗?被她利用,污蔑你的父亲?” 郑安顺跪在地上,嗑了一个头:“我若是有半句谎言,愿意去郑家宗祠以死谢罪。” 郑雄愣愣地看着儿子,他这是要弄死自己吗? “畜生,我打死你!” 车行的几个伙计拉住了郑雄,郑雄还不甘心,往郑安顺身上踢过去,郑安顺被踢到了也不动。 云娘听到儿子被打,她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过去抱住儿子。 看见云娘出来,郑雄愤恨地说:“你生的好儿子。” 看见儿子脸上都是血,云娘心头剧痛。 今天早上管家要来抓她,她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要是被抓回去就别想活命了。 她小时候被家里卖给陈家,做了陈家三小姐的贴身女佣,小姐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会发脾气,打她掐她是家常便饭。嫁入郑家后,小姐迟迟没怀上,为了防止二姨太先生下儿子,小姐逼着她成了三姨太,生下了安顺。 她生下孩子之后,孩子被送到了小姐房里,自己想要看一眼都看不到。而且小姐打她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了。 后来小姐有了自己的儿子,又没人好好带安顺了,她看见安顺的衣服小了,给他缝了一身,让他穿。当晚她被小姐打的手指骨折。 在自己日夜担心中,安顺总算是长大了,却听说老爷要安排他出去留学,小姐也是全力支持。她就知道小姐打的什么主意,她找了机会跟安顺说。 安顺跟老爷说不去留学,小姐马上就反应过来,把她打得差点就断气了。 要不是儿子带着她逃出来,她哪里还有命在? 云娘拿出手帕给儿子擦掉鼻血,耳边是郑雄叫嚣要打死儿子的声音。 安顺当然是她的好儿子。 云娘转头看管家。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知道了,看似站在大太太一边的管家,实际上和二姨太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在郑家的时候,她为了儿子忍地,到了车行,跟这家人没什么关系了,有些事她就放在心里了。 但是这个管家,为了二姨太,为了三少爷,也想要儿子的命。 云娘转头看脸涨得通红的郑雄:“老爷,我儿子认真读书,知道郑家当年从泉州漂洋过海来这里落脚生根,他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中国人,我觉得他挺好。想来安顺进郑家祠堂,郑家的祖宗大概都会认他。不知道三少爷,祖宗会不会认?” “你说什么?”郑雄听出来云娘话里有话,却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管家一下子反应过来:“你胡说什么?” 云娘仰头:“我说我儿子不是孽种,三少爷才是。他才是二太太和管家阿财的孽种。” 叶应澜张大了嘴巴。 车行虽然不在闹市区,却也不是在荒僻之地,店堂里动静闹得那么大,路人早就探头往里看。 兴裕行是华商车行,主顾大多也是华人富商,星洲城不大,华商之间大多认识,前来修车的司机,一看是顺隆粮行老板家的事,两眼放光,竖起耳朵听郑老板被管家和姨太太戴绿帽子的稀奇事。 郑雄本就被郑安顺抖落出来的事,惊怒交加,这会儿再听见这么一个消息 郑雄手捂着胸,咬着牙:“你再说一遍?” 云娘:“我要是冤屈了二姨太,我也愿意一头碰死在郑家祠堂。” 郑雄转头看向管家,管家脑门上冷汗直冒,哪怕他平日自诩聪明,这会儿眼睛里只有大门,夺路而逃。 管家拼命跑等于坐实了云娘说的话,郑雄不久之前才知道二儿子抽大烟,原本的打算是大儿子既然没能让叶家老太爷看上,那就再等一阵子,把他叫回去。没想大儿子这么没良心,说出他跟日本人做生意的事。还剩下一个三儿,不是自己的种? 郑雄胸口疼,脑子也疼,他不知道现在继续揍大儿子还是回去问他一直放在心上的二姨太,他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在车行门口撞到余嘉鸿。 余嘉鸿开车到车行附近,就发现车行门口堵了一大堆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直接停了车子,顾不得许多奔跑过来,被神志混沌的郑雄给撞了。 他看向里面,见到呆若木鸡的叶应澜,还有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郑安顺。 他走进来问叶应澜:“这是怎么了?” 叶应澜微微甩了甩头,平复了自己的心,说:“这事说来话长。” 余嘉鸿看着车行的状况:“那还是等等说吧!” 叶应澜转头看郑安顺:“安顺,你怎么样?” “姐,我没事。” 余嘉鸿看着人群渐渐散开的门口,他问:“郑雄找你了?” “嗯!”郑安顺此刻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感。 《星洲日报》的两个记者,走到郑安顺面前:“郑先生,我们能采访你一下吗?” 郑安顺没来由地看向余嘉鸿,余嘉鸿点头:“安顺,说出来,你的良心担负不起万千同胞的性命。” 这句话明明是姐夫说的,为什么自己心头好似也在冒出这么一句话?郑安顺点头:“好。” “安顺,你和两位一起去我办公室吧!我和你姐夫要走到了。”叶应澜说。 相较于采访叶应澜的新闻,很明显郑雄假借筹赈会名义,暗地里为日本人收购粮食才是大新闻。 两位记者跟郑安顺进了叶应澜的办公室。 叶应澜抬腕,又是采访又是这么一出戏,已经快三点了,急急忙忙跟吴经理说:“吴叔,我先回去了。两位记者您招呼一下。” “知道了。” 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往外,车行门口还有看客在议论。 上了车,叶应澜这才说出心里的想法:“安顺这么说没问题?” “从他的嘴里出来才是最好的。而且还带了管家和姨太太私通的话题,这下别说是星洲了,估计整个马来亚都能知道了。”余嘉鸿笑,“林先生在南洋威望很高,人脉也广,刚才我回到轮船公司,我爸就过来跟他说了,郑雄给日本人购粮的事已经被证实了。现在的问题是,英国表态,他们是中立国,最多也就是谴责一下日本对中国的非人道大屠杀。作为英国的海峡殖民地,星洲的商人无论跟谁做生意都不犯法。所以查出来了,最多就是筹赈会不把购买粮食的生意交给顺隆粮行。想要给顺隆更大的打击,就要闹到人尽皆知,所以我早上跟安顺聊了两句。” 叶应澜明白了,说:“一边是儿子亲口怒斥父亲是汉奸,一边是姨太太给富商戴绿帽?这种新闻才更加吸引人?” “对。这种新闻才有更大传播力度,会传得更远。让所有南洋华人都知道郑雄是这么一个人。让华人自觉抵制这个忘祖背宗的汉奸。”余嘉鸿说道。 叶应澜紧紧握住了方向盘,说到汉奸,她心里堵得慌,不用怀疑书里说的话,日本人来了之后,她亲爹肯定会成汉奸。 爷爷杀子后自杀,书里没说奶奶最后怎么样了,想来结局也不好。 安顺今天算是把他的汉奸爹给供了出来,她爹呢?这个隐患要怎么解决? 好在很快到家了,车子还没停稳,嘉萱从楼里跑了出来,叶应澜抬腕看表:“晚了三分钟,让妹妹等了。” 原本还想抱怨的嘉萱,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没事啦!妈妈说,大哥和嫂嫂很忙的。” 嘉莉和大太太跟了出来,叶应澜走到大太太身边:“妈,一起去。” “你们去,我在家做晚饭,等你们回来。别玩得太晚,早点回来。” “知道了。”嘉萱抱着大太太的胳膊。 余嘉鸿打开车门,站在边上:“请小姐上车。” 嘉莉和嘉萱笑着上了车,叶应澜上了驾驶座,嘉萱问:“哥哥为什么不给嫂嫂开门?” “你这不是提醒你嫂嫂了?”余嘉鸿跟嘉萱打趣。 叶应澜瞪了他一眼,这人又贫嘴了。不过他能开玩笑是最好的,早上才叫吓人。 叶应澜开车出门,跟两位妹妹说:“等我开得熟练了,教你们,好不好?” “阿公和嫲嫲肯定不会允许的。”嘉莉叹。 余嘉鸿转头看妹妹:“你们不要把阿公和嫲嫲想得那么顽固。” “大哥,你是他们的心头肉,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不会错。你们出来之后,我们被嫲嫲给说了好久,她告诉我们,不能学外头那些女孩子,疯疯癫癫的,以后会被夫家嫌弃的。她说,不是每个男子都是像哥哥这样疼媳妇的。”嘉莉叹了口气,“是妈妈跟嫲嫲说,今天大哥都答应我们了,才放我们出来。” “男子的眼光都放在外,很少有男子会把心思放在内宅,不要巴望他们会知道你受了委屈,他们真能知冷知热。大部分男子做不到这样的。爸爸已经被说成了星洲顶好的男子了,他想过妈妈平时有那么累吗?想过妈妈为了孝顺做了很多不必要的事吗?”余嘉鸿说,“女孩子,不能成天为了家里的安宁,而太委屈自己。” 女孩子要温柔,要娴静,要顺从,这是嘉莉和嘉萱听了这么多年的话,突然听见这样的话,两个姑娘都愣了。 别说两个妹妹双眼瞪得老大,叶应澜听着也觉得奇怪,奇怪归奇怪,他的话自己绝对赞成。 书里,星洲沦陷后,二太太和秀玉带着几个孩子东躲西藏,秀玉想着嘉莉的夫家把商铺和矿山交给了日本人比较早,好歹家里还有钱,她就想着去问嘉莉要一口粮食,救救他们一家子。 秀玉偷偷摸摸敲开了嘉莉夫家的门,出来的是嘉莉丈夫的姨太太,米粮没要到,那个嘴脸难看到了极致。饿得头晕眼花的秀玉看着那家关上的大门,心里担心的却是嘉莉。 过了些日子,秀玉偷偷摸摸找了那一家的下人打听,才知道嘉莉被硬生生逼疯了。 叶应澜想起学校里那位老师的话,她说:“上学的时候,我的老师跟我们说:‘我们先是人,后才是女人。人必须有尊严,必须获得尊重,接下去才能再谈,女人应该如何。’” “听见了吧?新时代了,要真过不下去,离婚也没什么。”余嘉鸿说。 “哈哈哈!”嘉莉笑起来,“哥哥居然在嫂嫂面前说这种话,就不怕嫂嫂以后受了委屈跟你离婚?” “嗯嗯!”嘉萱附和。 余嘉鸿笑:“有本事的男人,靠加倍对妻子好,让她幸福,让她不想离婚,没本事的男人,把女人关在家里,不许她工作,天天告诉她,你生来就不如男人,你必须靠着男人活,让她不敢离婚。你们说我是哪一种?” 叶应澜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你是不要脸的那种。” 哥哥的话让嘉莉糊涂了,她说:“可嫲嫲说,男人在外挣钱养家,做女人要让男人没有后顾之忧。” 嘉萱年纪小,天真的小脸蛋看着姐姐:“那就像嫂嫂一样,也出去挣钱。都出去挣钱了,那应该谁让谁没有后顾之忧?” “嘉萱真聪明。”余嘉鸿说,“女孩子应该读书,应该出去做事。从现在来说,你们有阿公嫲嫲,爸爸妈妈庇护,以后我和你嫂嫂也会庇护你们,但是最好的庇护,是你们自己。” 叶应澜总觉得余嘉鸿说这些话,像是在安排什么。 余嘉鸿继续问:“你们可知道在美国,黑人是什么时候得到投票权的吗?” 家庭教师教她们的只是一些诗歌,文学作品,可没有涉及到这些,别说嘉莉和嘉萱了,就是上过学的叶应澜也不知道。 “1870年。”余嘉鸿又问,“那你们知道美国女性是什么时候拥有投票权的吗?” 她们更加不知道了。 “1920年,也就是女人比黑人,得到公民权的日子还要晚。没有公民权的黑人,之前在美国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奴隶。”这个嘉萱都知道。 “比黑人晚得到投票权五十年的女人呢?”余嘉鸿问。 别说是两个妹妹,就是叶应澜也陷入了沉思。 “什么是奴隶?”余嘉鸿又问。 没等妹妹们回答,他说:“为奴隶主劳动而没有人身自由的人。你们想想妈妈的生活,她每天被禁锢在家里,从早上伺候公婆开始,她有人身自由吗?” 余嘉莉还是不解:“可如果不这样,要怎么样呢?” “埃米琳·潘克赫斯特说:‘只有等妇女拥有了选举权,践踏我们文明世界的可怕的恶魔才会被永远驱逐。选举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出去工作等等,如果你连基本的公民权都没有,那么你现有的幸福,那是别人施舍给你的。” 叶应澜想起成亲第一天晚上,余嘉鸿在看的那本书,是讲犹太种族宗教的,他从十岁开始就在美国,受的全部都是美国的教育,并不认同家里的传统,他只是比较聪明,不想跟阿公嫲嫲对着干,所以才会找给筹赈会买车的借口让她出来做事,今天也是找机会带妹妹们出来,跟妹妹们说他的看法。 还真如爷爷奶奶说的那样,留洋的年轻人满脑子的奇怪想法,如果是婚前遇到他,自己会不会被他吓退? 叶应澜把车停进百货公司内部的停车场,下车吧! 夫妻俩带着两个妹妹进叶家的鸿安百货公司。,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27第 27 章 叶永昌的日本姨太太 这家百货公司是星洲最大的百货公司, 底楼有食品、化妆品和日用品柜台,全世界最新的货品摆在干净明亮的玻璃柜里,等待顾客挑选。 看见叶应澜进来, 一楼的楼面经理立刻过来:“大小姐、姑爷。” “张叔,我带两位妹妹来逛逛。” “我派个人过来?”楼面经理说。 “不用。我们自己看。”叶应澜把张叔打发了。 嘉莉把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张海报, 烫着卷发的金发女郎,手里拿了一支口红。 “走吧!带你去挑口红。” 她想什么, 嫂嫂立马就知道, 嘉莉高兴地过去抱住嫂嫂的胳膊,把大哥给挤到了一边去。 叶应澜让售货员从柜台里拿出自己两个常用牌子的口红, 丹祺的小支装口红玲珑可爱,颜色鲜嫩,蜜丝佛陀的金色管特别漂亮,唇膏膏体更加滋润, 嘴唇不容易起皮, 颜色沉稳大方。 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都在问叶应澜哪个更好看? 叶应澜给她们挑了每个品牌一支,嘉莉跟嘉萱说:“我们换着涂。” “嫂嫂不买吗?”嘉莉问。 她自然不用买, 结婚的时候, 爷爷奶奶让百货公司专门给她准备了一大堆的东西。不过?叶应澜说:“你们俩一人挑一支给妈妈, 另外给隔壁嘉柔妹妹也带一支。” “不给嫲嫲带吗?”嘉萱问。 余嘉鸿插嘴:“也带,不能厚此薄彼。” “嫲嫲用吗?”嘉莉不敢想嫲嫲涂口红的样子。 叶应澜想起余嘉鸿送嫲嫲扶桑花,她笑:“嫲嫲也是姑娘过来的。” 叶应澜和妹妹们挑东西, 余嘉鸿轮到付钱。 一楼逛完, 叶应澜带着他们上二楼,二楼才是今天过来的重点,二楼是面料与时装, 他们上去,唐经理就等着了。 “大小姐来得正好,姑爷的几件长衫已经做好了。本来想明天送到府上,您来了,等下带回去?” “好啊!”叶应澜点头,“我今天想带妹妹们买几件洋装。” 星洲既有洋人,也有印度人,本地巫人,华人也不少。鸿安百货的时装占了两个楼层,二楼是成衣楼面。 除了挂在墙上出样的洋装,二楼还能见到绚丽多姿的沙丽和本地的纱笼,让两个小姑娘大开眼界。 余嘉鸿看着妹妹们,妹妹们的眼界,哪儿像是余家这样豪富的人家所有的? 他在美国的时候,遇到中国去美国留学的大家千金,一个个摩登又骄傲,自家妹妹们却遵从不见外男的规矩,到外头什么都新奇。 叶应澜给小姑们挑裙子,嘉莉极喜欢嫂嫂身上这件高腰衬衫,叶应澜就帮她挑了类似的泡泡袖衬衫,又选了一条印花喇叭裙。 嘉萱年纪小,叶应澜给她选了粉绿色的蕾丝连衣裙。 妹妹们去换衣服,叶应澜走到余嘉鸿身边:“在想什么呢?” “你不去读书的话,你说我送嘉莉和嘉萱出去读书,怎么样?” “你想得不错,我想爸妈也会同意,但是阿公和嫲嫲同意吗?”叶应澜倒是希望小姑们出去,至少避开最难的那几年。 让女孩子漂洋过海去读书,确实有难度,不过在他去国内之前,得安排好。他说:“事在人为。也不着急,慢慢来。” 嘉萱先从里面出来,娇俏的小姑娘穿在蕾丝裙里,可爱甜美。 嘉莉出来,嘉莉是大姑娘了,高腰的衬衫,让她在娴静中带着娇媚。 “可以,都可以。再试试这几件。” 叶应澜又给妹妹们挑了几件催着她们去试,反正就得给妹妹们买舒坦了。 买好了衣服,晚饭是不能在外头吃了。 自从要结婚,叶应澜也被禁足在家,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奶奶拼命地收她的性子,她两个多月没有逛街,甚是想念百货公司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做的咖喱泡芙。 百货公司左侧是一家电影院,电影院边上有个小小的铺子,店堂里有四张桌子,店堂外的廊檐下有两张桌子。 余嘉鸿带着妹妹坐在外头,叶应澜进去买咖喱泡芙。 南洋各国人混居,说是咖喱泡芙来自印度,经过本地改良馅料里的咖喱不像印度咖喱那么浓郁,而是更加柔和,酥脆的外皮包裹了香气四溢的咖喱鸡肉馅,味道很好。 妹妹们平日在家要么是家里的菜色,要么是妈妈让人出来买的一些糕点,那也都是大铺子出来的东西,这种街头小吃从未尝过,吃了一个又要了一个。 叶应澜切了一个芋头馅和一个沙丁鱼馅的,对余嘉鸿说:“换个味道吃?” 妹妹们这才恍然,还有其他口味,她们居然连吃两个一样的,嘉萱嗔怪:“大嫂嫂。” 兄妹四人正吃着,听见边上吵吵嚷嚷,叶应澜望过去,是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被人追着推搡。 “打这个日本婆娘。” “我认得,这是我们隔壁的南洋姐,平时很客气,你们不要乱打人。” 南洋被西方殖民者瓜分之后,洋人在这里开种植园和矿,就从中国和印度引进劳工。 中国南部的福建和广东多山少耕地,男人们过番去种植园、矿山做苦力,女人留在家里等着男人赚了钱汇回家,养活一家老小。 地处日本南部的长崎和熊本一样多山少耕地,哪怕明治维新让日本经济腾飞,一时之间工厂也开不到那里,于是长崎的港口,一群一群的日本女人跟着商船来到南洋,男人在家种地,等着女人汇款回去。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南洋的各个岛上充斥着中国和印度劳工,还有日本南洋姐。 随着世界范围内,反对卖春这样丑恶行业存在,日本政府在1920年开始实施废娼,原本垄断了南洋卖春行业的日本娼馆,陆陆续续开始关闭。 数量庞大的南洋姐,要么回日本,然而回到日本的南洋姐,日子并不好过,日本人的思想已经转变,认为这群女人给帝国丢人了,人人唾弃,她们回国之后的生存境况也很糟糕。 因此,很多南洋姐都没回去,而是继续在南洋生活,有的嫁人了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还有的继续做私娼。 从九一八事变,日本入侵东北,南洋华人同仇敌忾,每当看着自己同胞惨死,有些无法控制情绪的华人在街上看见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打人。 她们是被母国抛弃的可怜人,打她们有什么意义? 可群情激愤的人哪里肯听,那个女人靠在廊柱上任由指责,甚至被打骂,叶应澜忍不住想要站起来。 这时一个穿着洋装的女人奔跑过来,护住了那个日本女人,她大喊:“打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听见这个声音,叶应澜就不站起来了,这个穿着洋装的女人是她爸的日本四姨太山口夏子。 山口夏子老家在日本熊本县的一个山村里,到了十二岁就被父母卖了,被送上船来南洋。 因为没到接客的年纪就在日本娼馆里做侍应,被去寻欢的叶永昌看上,叶永昌将她带出了娼馆。 叶永昌长得好,风流多情,在女人身上也舍得花钱。 山口夏子从山村出来没念过一天书,叶永昌给她请了家庭教师教她,其中还有日本教师,让她学习中国和日本两国礼仪,还送她回日本两年去读女校,学习日本文化。几年时间把她从一个南洋姐打造成了学贯中日的淑女。 有山口夏子在,自己就不去劝了。叶应澜站起来:“我们走了。” 山口夏子护住那个日本女子,她勇敢地向那群人吼:“有本事去战场上分高低,打女人算什么英雄?” “她在大圣宫里替在华北的日本兵求平安。”有人大吼。 那个日本女人弯腰对着大家鞠躬:“我是给弟弟祈福,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没有冒犯?你在中国神仙的庙里替杀中国人的日本兵祈福,不怕遭到报应吗?”说这话的人,声音是颤抖的。 随着过番的闽南潮汕人越来越多,他们把风俗带到了南洋,把妈祖、大伯公和大圣爷等神灵请到了南洋,供奉这些神灵的庙宇香火旺盛。 这里就有一座香火很旺盛的大圣宫,大圣爷在华人心目中是嫉恶如仇,惩恶扬善的神灵。听到给一个在华北的日本兵祈福,众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大圣爷火眼金睛,不怕你弟弟被金箍棒打得魂飞魄散? ” “大圣爷会听到你的祷告,他会告诉牛头马面早点把你弟弟勾走。让他少造杀孽。” “……” 山口夏子听见这样的话,无法忍受:“你们为什么这么恶毒你没有兄弟姊妹吗?你不疼你的弟弟吗?她只是一个疼爱弟弟的姐姐,她流落南洋,回不去,只能在这里用她的方式,表达一个姐姐对弟弟的感情。” “我们恶毒?难道恶毒的不是把孕妇开膛破肚,把胎儿挑在刺刀上的日本兵?” “那你去找杀人的人算账。她又没有杀中国人,她是无辜的。”山口夏子跟人对峙。 “这个女人帮日本人,打她!” 众人连带山口夏子都在推搡,叶家的司机上前去挡:“你们放开我家太太。” 愤怒的人怎么能听见这话? 如果是因为日本人穿着和服走过,大家迁怒于她,那么自己帮个忙,让她离开,也是应该的。 但是她替侵略中国的日本兵在中国的神庙里祈福,哪怕是无心之举,那也是对中国神灵是亵渎。 而山口夏子出口指责别人恶毒?这个闲事叶应澜不想管,她往前走。 正在被人拉扯的山口夏子看到了叶应澜,山口夏子大叫:“应澜……” “大小姐快帮帮四太太。”司机也看见了叶应澜,他怕出事对着人群吼,“这是鸿安百货叶家的四姨太,我们大小姐是余家的大少奶奶。叶进和余敬堂两位老先生,大家都知道吧?” 司机的高声叫嚷,抬出了叶家和余家的两位老太爷。 众人的目光往他们这里看来,叶应澜回头跟余嘉鸿说:“我去看看。” 余嘉鸿点头。 叶应澜往里走去,山口夏子见她过来,松了一口气,安慰她护着的女人,那个女人转头看向叶应澜,对叶应澜感激地鞠躬:“谢谢!” 叶应澜转身跟众人说:“我是叶进老先生的孙女,余敬堂老先生的孙媳叶应澜。” 叶家和余家的威望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停手了,有人说:“叶大小姐,这个女人帮日本女人。” “我听见了。”她转头问山口夏子,“四姨,这位是?” “她是我同乡。”山口夏子总算能站直了,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太疯狂了,怎么能这样?没有做过任何事,只是因为我们日本人,上街就要挨打?” 刚开始山口夏子在叶永昌的几个姨太太里,还颇为入叶老太爷的眼,其他几个姨太太一直无非是吃穿打扮,但是这个日本姨太太喜欢看书,言之有物。 然而,东北沦陷之后,山口夏子跟着叶永昌来老宅吃饭,偶尔说起对日本入侵东北的看法,让叶老太爷不喜。 真正闹翻是叶应澜中学快毕业的时候,叶老太爷为自己亲自抚养大的孙女考虑未来,一个是出国留学,一个是在家准备嫁人。 山口夏子居然在老太爷和老太太面前建议送叶应澜去日本留学,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一个中国姑娘去日本留学,老太爷气得拍了桌子,从此不许她踏进叶家老宅一步。 书里告诉她,星洲沦陷后,叶永昌跟日本人迅速勾结,有山口夏子的一份功劳,她从中牵线搭桥。四姨太在星洲沦陷后,以叶太太身份陪伴叶永昌左右,出入日本军官府邸。 这下有人已经反应过来:“这个女人也是日本人?难怪会帮日本人。” “她说的这是什么话,中国女人做错了什么?她们在家里就会被杀死。” 众人声音一高,立马把那个穿和服的女人给吓得躲在山口夏子身后。 穿和服的女人明显知道世道艰难,有畏惧之心。她父亲的这个四姨太,太自以为是了。 想起书里她和叶永昌狼狈为奸,叶应澜决定跟她讲讲道理:“四姨,你们十几年待在南洋,没有参与任何日本入侵中国的事,却上街被人打骂,你认为很冤枉?” 山口夏子觉得叶应澜问得也太奇怪了:“难道不是吗?我们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被人打,这还不冤枉?他们一点都不理智。” “四姨,那比起中国女人走在路上,被日本人一刀砍了呢?你觉得谁更冤枉?”叶应澜问她。 山口夏子愣了一下:“我一个女人,不关心政治。” 同等逻辑对待,人家又以女人身份回避,叶应澜又说:“如果你不关心政治,那不意味着你会站在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的良知,作为一个女人,你看见中国女人被杀,作为一个母亲,你看见孩子被杀,你是什么看法?这很重要不是吗?” “应澜,那是因为那些中国军人躲在平民家里,所谓被杀的平民,都是窝藏中国军人的人家。”山口夏子的语气里充满无奈。 这些话让叶应澜震惊,山口夏子怎么能睁眼说瞎话? 而这些话术,在书里也出现过,星洲沦陷,那是正月十五,日本人天没亮就到了星洲码头边上的华人聚集的自然村落,秀玉带着一家子住在余家以前轮船公司伙计的家里。 日本人把村里年满十六岁的男丁全部带到海滩上,他们说要抓反日人员,第一个问谁识中文字,有人举手了,举手的被拉到了一边。然后戴眼镜的也被拉了出来,然后要求剩下的人脱了衣服,身上有纹身的,也被拉了出来,最后日本人指到谁,谁就站过去。 一半人被拉出去,一半人被放回家,被拉走的一半人,再也没有回来。 完全针对平民的屠杀,但在日据时代,在报纸和电台的宣传中,是清除反日人员。 这种鬼话,正常人怎么可能信? 然而山口夏子这样一个十三岁就进了中国人的家庭,嫁了中国男人的日本女人,不仅信了,还这么恬不知耻地当众说出来。 “这个日本女人跟其他日本人没什么不同,也是支持侵略的。”后面的人说。 “我丈夫是中国人,我不支持战争,我也不支持杀中国人。”山口夏子叫了起来,看着周边的人,“无论是清政府还是民国政府,改变过中国吗?中国内战打了多少年了?中国土地上的人一直生活在困苦中,华人只能靠着背井离乡,来南洋,来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的殖民地上讨生活。如果殖民地这么不好,你们为什么不回去?” 山口夏子看着叶应澜:“应澜,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已经成了世界一流的强国,但日本想带着东亚各国出沼泽,很多事,你不能片面地看。你们想法是好的,实际上却往反方向走了,你看这些年日本在满洲投入了多少资金,建了多少工厂?我们都在南洋了,我们视界要开阔,盲目的民族观念并不能解决当前中国的困境。” “杀我同胞,占我土地,还说这样的话?你不要太荒谬。”叶应澜让自己耐下性子,“谢谢你帮我解开了心结。我刚才想要帮这位女士,我之前也认为没有参与战争的人是无辜的。你的话让我明白了一点,一家子强盗,强盗在前面打劫杀人,强盗婆在后面烧饭带孩子,她在期待强盗能多抢一些回来。于是,强盗们撬开了百姓的家,百姓拿起了武器防卫。怎么能说在后面烧饭带孩子,等待强盗抢钱回来的强盗婆无辜?被迫拿起武器反抗的百姓才是无辜的。所以,你并不无辜,她也并不无辜。” 后面的人大声喊:“在前线杀敌的中国军人都比你这个满脑子为侵略辩护的女人无辜,他们只是想要阻止恶魔屠杀他们的家人,侵占他们的家园。” “如果你觉得贫穷和落后就是被占领的理由,那么你也该认同你们弱小就该被欺负,所以你喊什么弱女子?你喊什么无辜?如果你认为弱者也有平等的生存权,你又为什么支持战争?真正无辜的日本人,是为了停战而奔走的人。而不是她们。” “……” 大家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思维很清楚。 之前众人只是推搡山口夏子,现在大家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有人对她吐唾沫,有人伸手打她,一个司机哪儿能护着她? 山口夏子大声呼救:“应澜,我是你父亲的姨太太,是叶家人。” 叶应澜回头:“我祖父为抗日救亡奔走,慷慨解囊。我们家可没有心向着侵略者的叶家人。” 这个时候那个日本女人手里祈福用的红牌掉在了地上,她跪下去护住那个红牌,高声叫:“我并没有想冒犯大圣爷,我之前快死了,去大圣宫求了大圣爷,后来病好了。大圣爷真的很灵验,我才想让大圣爷庇佑我弟弟,他是我回日本唯一没有嫌弃赶走我的人,他才十八岁啊!他还是个孩子……” 人群中有人说:“大圣爷是个心善的神仙,他会护着每一个善良的人。你能得到他的庇佑,是因为你的心不坏。大圣爷又是一个嫉恶如仇的神仙,无论你弟弟是否心甘情愿,他都是入侵中国的日本兵,大圣爷怎么会庇佑一个沾了中国人鲜血的日本人?” 这个女人摇头,她护住祈福红牌说:“不会的,苍介是个善良的孩子,前两年我曾回过故乡,家里拿着我汇过去的钱,盖了房子,哥哥弟弟娶了媳妇,他们像看见瘟疫一样要赶走我,他们生怕有人知道我还活着,只有苍介叫我‘姐姐’,只有他拉着我不让我走。只有他还会每个月都给我寄信,让我好好地照顾自己,我昨天刚刚收到他的信,他说他被征召入伍了,要去战场了,我没办法给他去信,我想……” 有人抬脚踢她的手,她手里的红牌被踢飞,她爬着往前。 山口夏子弯腰扶她:“你祈福去福满神宫啊?那才是我们日本人的神宫。” 这个女人听见这话,抬头看山口夏子:“我发誓我不会再回到喝我的血,养肥了他们,却把我当成耻辱的故乡。我也不会求日本的神来保佑我,他们怎么会保佑一个他们认为是耻辱的东西呢?夏子,你命好,你没经历过,你不懂……” 这时那个捡到祈福红牌的人高喊:“大家静静,听我念她祈求的内容。” “她写什么了?” 那个人念:“‘求大圣爷告知吾弟小野苍介:吾弟不要去送死,君王逍遥复逍遥。让你替他去洒血,让人殉在虎狼道。血染沙场为哪般?难道此谓光荣死?君王若有爱民心,如何想象这一切。’信女:小野菊子。” 这几句话瞬间让声音平静了下来。 已经有人上前去搀扶她,而那个捡到祈福红牌的人,双手拿着祈福红牌给她:“小野女士,抱歉,我们误会你了!我们陪你去把祈福牌挂在大圣宫,大圣爷会替你传信的。” “是的,是的!大圣爷会听到你的祈求的。” “我陪你去。” “我也去。” “……” 刚才人群把她推搡过来,现在人群簇拥着她过去。 人群离开,山口夏子看向人群喃喃自语,叶应澜听不懂日语,她感觉出山口夏子的表情中带着鄙夷…… 28第 28 章 送走夏子 回去的车上嘉莉问出了叶应澜心中的问题。 “大哥, 你说大嫂嫂的四姨已经是中国人的姨太太了,而且明摆着日本人在侵略中国的土地,在残杀中国人, 她怎么还能说那样的话?还不如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呢!”嘉莉说。 余嘉鸿叹气:“那个女人不一样, 她是真见识过日本残酷冷漠的一面,是被日本抛弃的人。这个四姨太来了南洋就被我岳父看上了, 没吃过苦。她还回日本留学, 你要知道日本的大陆政策在明治时代已经定了,所以学校里也会给他们灌输,侵略中国可以获得的利益,她跟绝大部分日本人一样,怎么可能因为嫁了中国人而改变呢?甲午战争, 日本从中国勒索了3.9亿日元,日本的年财政收入才1亿日元,战争让他们充盈了国库,也让他们获得了国际地位。强盗自有强盗逻辑,不要和强盗去理论,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武力把强盗赶走。” “像四姨太这样的人在嫂嫂家, 以后会有大问题吧?”余嘉莉问。 余嘉莉提醒了叶应澜,她对余嘉鸿说:“嘉鸿, 我想马上回娘家一趟, 我要跟爷爷商量一下我爸和这个四姨太的事。” “嗯, 我们先送妹妹们回家,马上去爷爷家。” 叶应澜开车回家, 跟嘉莉嘱咐了两句,放了妹妹们下车,掉头车子就往叶家去。 到叶家的时候, 叶家一老正和女儿女婿一家吃晚饭。 姑父家是沙捞越诗巫的华人望族,姑父从婚后就到星洲来处理家里的生意,姑姑姑父时常回家陪父母。 “应澜、嘉鸿,吃过晚饭了吗?”奶奶连忙过来问。 “没呢!”叶应澜说。 姑姑回头跟佣人说:“加一盘雪菜炒年糕,再来一盘蚝烙。” 夫妻俩跟爷爷和姑父打了招呼,叶应澜伸手揉了揉两个小表弟的头,小表弟们仰头:“姐姐、姐夫。” 佣人添了碗筷过来,桌上的饭菜除了宁波口味的菜,还有姑父爱吃的南洋风味。 叶应澜夹了一筷烤菜给余嘉鸿:“这个没吃过吧?” “烤菜吗?南洋的芥菜不好,要宁波的小青菜才好。”余嘉鸿说。 “这你都知道。” “国内出来留学的人,不是无锡苏州的望族就是宁波湖州一带,还有上海的。我吃得可不少。”余嘉鸿说。 姑姑对姑父说:“现在看来还是嘉鸿好养活,哪儿像你,挑得不行。” 姑父抬头说:“我要是天天吃宁波菜,不用一年也能习惯,不是爸妈宠我,这么多年都会给我做南洋菜。” 叶老太太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叶应澜这才开启了正题,跟爷爷和奶奶说起今天街上遇见四姨太的事。 听孙女这么说,老太爷寒了一张脸:“我早就让他把这个日本女人送走,就是不肯,以后肯定是个祸害。” 老太太也说:“那个女人能说会道,还惯会装温柔,永昌被她牵着鼻子走。” 老两口把所有的问题都怪到四姨太身上,叶应澜想要争辩:“爷爷,也不完全是四姨的问题……” 余嘉鸿的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叶应澜的腿,叶应澜看向他,余嘉鸿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长日久确实会受影响,我们听四姨的那些话,和那些对战争狂热的日本人没什么不同。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爸爸在家的时间少,姨太太在家时间多,而且听应澜说四姨是几个姨太太里最喜欢读书的,四姨巧舌如簧,弟弟妹妹们还小,耳濡目染之下,只怕是弟弟妹妹们也跟着一样的想法。” 山口夏子是个支持战争的日本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叶应澜认为她爸不是受山口夏子影响,她爸是心里没有祖国。她爸和山口夏子说不上谁影响谁,只是两个人凑一起了。 “是啊!永昌都被那个女人挑唆成那样了,别说孩子们了。”老太太一下子认同了余嘉鸿的话。 电话铃声响,佣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叶永昌愠怒的声音:“叶应澜在吗?” “先生,大小姐在家呢!”佣人有些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跟她说,让她给我滚过来,给她四姨道歉。”叶永昌怒吼。 佣人放下电话:“大小姐,先生打电话过来说,让您……” 佣人不敢说,老太爷把筷子放下:“他说什么?” “他让大小姐滚过去,给四太太道歉。”佣人战战兢兢地说。 老太爷筷子拍桌上:“让他等着,马上过去。” 佣人如蒙大赦,去回了叶永昌电话。 叶永昌挂了电话,几位姨太太往他这里看来,叶永昌看姨太太们,点了一支雪茄骂:“嫁到余家,跟着余家走火入魔了。余家这么爱中国,怎么不回去参战,在这里喊口号有什么用?” 四姨太坐在沙发上低头啜泣:“她不帮我,也能理解,但是何必火上浇油。每个人都有立场,为什么要逼我跟她站一个立场?” 七八两位姨太太劝解四姨太,一口一个“四姐”,七姨太说:“应澜被老太爷宠坏了,哪里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 叶永昌听着哭声心烦:“行了,行了!等下让她来给你道歉认错。你还哭什么?” “是啊!四妹,你也别怪应澜。应澜这是两头为难,她要是帮了你,那得去上海跟三妹和应涟母女,赔礼道歉吧?别忘了,咱们叶家可是有人在上海。”一姨太翻着白眼说着阴阳怪气的话。 “一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上海又不是我在打?而且三妹妹母女住在公共租界,日本军队不会打进去。”山口夏子脸上挂着泪辩解。 一姨太站起来,弯腰一口吐沫往山口夏子身上吐:“我呸。” 刚刚回来洗刷干净的山口夏子又被喷了满脸,叶永昌暴怒,站起来甩了一姨太一个巴掌:“你疯了,你干什么?” 一姨太的儿子,叶永昌的长子叶应章冲了过来挡在母亲身前,一姨太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带着哭腔怒吼:“三妹母女就是笼子里的鸡,眼睁睁地看着外头的同类一群一群地被杀死。她恨不恨?” “你一个唱戏的,懂什么?你给我闭嘴。”叶永昌怒斥一姨太。 “妈,怎么了?”一姨太的女儿叶应漪下楼。 一姨太抹了抹脸上的泪,一手牵女儿一手牵儿子:“应章、应漪,妈是个臭唱戏的,给人做小,可妈不愿意做汉奸的姨太太,也不想跟支持杀中国人的日本人做姐妹。你们要是不怕吃苦,就跟我走。妈就是讨饭也养活你们。” 叶应章看了看父亲,他回头:“妈,我跟您走。” 叶应漪也说:“我也跟妈。” 母子三人往楼上去,四姨太的儿子叶应舟在奶妈的看护下,扒拉着楼梯栏杆,看着哥哥姐姐,又往下看父母。 孩子下楼去,他跑到山口夏子的身边:“妈。” 山口夏子抱住了孩子,她看着叶永昌:“先生,我看还是我和应舟搬出去,别说一姐和三姐,还有在香港的六妹,心里对我肯定有意见。没必要因为我,让这个家不安宁。” “你做错了什么?要你搬出去?谁想滚就给我滚。”叶永昌心头怒火中烧,怎么说都说不明白,一个个的为了千里万里之遥的那个国家要死要活。 七姨太和八姨太年纪小,一个是英国和本地巫人混血的女子,一个是印度人,这场战争跟他们真没多少关系。两人乖乖地坐在山口夏子身边。 听见外头汽车的声响,叶永昌寒着脸,倒不是他心疼夏子,是这个家里的人太多扯进政治里,只怕到时候会大祸临头。 今天他得杀鸡给猴看,好好地教训教训大女儿,也让应章明白轻重。 叶永昌见他的一姨太和一儿一女还真提着皮箱下来,他真的气不打一出来,他看着儿子,厉声:“叶应章,你想想清楚,你要是跟你妈走了,就别想回来了。” 叶应章停顿了一下,用变声期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妈是个戏子,却也不愿意做个唱□□花的商女。她有骨气,我愿意跟着她走。” 大女儿是老两口带大的,所以一根筋,没想到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大儿子也是冥顽不灵,叶永昌怒喝一声:“滚,都给我滚。” 这时,叶老太爷出现在门口,他爸来了也好。这件事不能姑息了,真的要分辩清楚,叶永昌站起来走到门口:“爸。” 叶老太爷往里走,看着提着皮箱的母子三人。 叶老太爷素来看不起这个唱粤剧出身的一姨太,这个女人小家子气,把孩子们都带得斤斤计较。 然而,就在刚才他听见大孙子说的话,突然发现,不是这个戏子配不上他家,而是他儿子配不上这个戏子。 老太爷把一姨太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 一姨太被他看得不耐烦了,她进叶家这么多年,一直被老两口认为上不得台面,被嫌弃,现在她不想吃叶家这口饭了,就算是要饭,她以后也跳过叶家要。 这辈子就让她硬气一回:“看什么看?你儿子让我滚,我不做你家的姨太太了,以后跟你们家没屁关系了。”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像是老鼠见了猫的女人,口气又强硬又粗俗,倒是让老太爷没想到。 叶老太爷转头跟身后的孙女夫妇说:“嘉鸿、应澜,帮你一姨把东西搬到我的车上。” 一姨太把皮箱和孩子护在身后:“您干什么?你儿子说了,孩子跟我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叶老太爷态度非常柔和,他说:“应澜成婚了,我们老两口冷清,你带着俩孩子住老宅去,陪陪我们。”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每天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两口怎么会让她去老宅? 老太爷看着叶永昌:“还好应章像他妈,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他岁数也不小了,可以跟在我身边,学做生意了。” 这下一姨太算是明白了,老太爷是听见了应章的话,认可了他们母子。 梨园出身的一姨太,最是善于察言观色,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她立刻把皮箱递给叶应澜,一张肿了半边的脸,笑得如春花绽放:“应澜,麻烦了!” 叶应澜笑着接过一姨太的皮箱,余嘉鸿替应章和应漪提箱子,下楼把行李给叶老太爷的司机。 两人再上来的时候,叶老太爷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应章和应漪兄妹俩分坐在叶老太爷两侧。 “爷爷身边都没我的位子了吗?”叶应澜开玩笑。 一姨太得意地笑:“你现在要跟姑爷坐一起了。” 老太爷瞥向坐一边的儿子:“应澜来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叶永昌的眼睛却看老太爷身边的叶应章,他发现儿子已经长大了,他的父亲如今不过是花甲之年,五六年之后,直接越过他,把生意交给儿子,也不是不可以。 他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一条路,以前这个出自老一肚子的长子,并不得老爷子的喜欢。 他一直敢跟他爸叫板,那是因为他爸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现在这个局破了。 “爸,您就听她恶人先告状?这事明明是她不帮自家人。您反过来说是夏子的错?”叶永昌站起来,夹着雪茄的手指指着叶应澜,“她看见有人在欺负夏子,不仅不帮,还煽动那些人打夏子。” “你的夏子怎么就被人欺负了?”老太爷问他。 “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同乡被打,去解救同乡。夏子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就是看到一只鸟受伤都会心疼的人。您不要因为她是日本人就对她心存偏见。”叶永昌烦闷地摇头,“因为您的偏见,现在应澜对夏子满是敌意。” “敌意?是您的姨太太进了叶家十几年依旧心向日本,而不是我们对她有敌意。您的姨太太自己要跟人辩论,她说什么您知道吗?”余嘉鸿把山口夏子的话一一复述,转头问山口夏子,“四姨太,我说的没错吧?” 山口夏子弯腰:“老太爷疼爱应澜,我懂。我也能理解作为中国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但是这事真的只是立场不同,看法不一样” “这不是立场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事实就是中国被侵略,中国人被屠杀。你是非不分,为侵略和屠杀诡辩。”叶应澜说道。 一姨太冷哼:“自己找打,还要怪应澜不帮?这个想法很日本人哦!日本人侵略中国,还怪中国人反抗?” “永昌,你什么想法?”老太爷问。 刚才夏子回来可没说这么详细,如果这些话真的是她说的,被打也不算冤枉。叶永昌说:“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是生意人,不要扯进这些事里,好好做生意。夏子是不对,好好地说这些干什么?应澜也不应该看见自家人不帮忙。” 叶永昌现在只想和稀泥。 叶老太爷冷哼:“她不认自己是中国人的妾,那就让她做回日本人。明天你跟她登报声明解除关系,让她滚回日本。” 山口夏子听见这话惊呆了:“老太爷,我是应舟的妈妈。” “你想要应舟?”老太爷问她。 “孩子这么小,肯定离不开母亲,我怎么能丢下孩子?”山口夏子这下慌了,她鞠躬,“请您不要让我离开孩子。我以后会谨言慎行。” “是啊!爸,你让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就这么回去,怎么活?她知道错了。”叶永昌说。 老太爷站起来问山口夏子:“你想要应舟?” “是。” “那就带应舟一起去日本,让应舟改姓山口,从此跟叶家断绝来往。”老太爷说道,“不管怎么样应舟流着叶家的血,我给应舟一万英镑。也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条件是,永远不要再踏入星洲一步。” 叶永昌发现他爸越来越难搞了,他叫:“爸!” 叶老太爷问儿子:“你也想去日本?你也一万英镑,除了山口夏子,有一个算一个,每个人一万英镑,你可以带他们全过去。去了日本,跟我叶家没关系,留在星洲的,还是我叶家人。取舍在你们自己。” “爸,你不要这么不讲道理。”叶永昌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我再说一遍,让她滚!”叶老太爷说,“明天傍晚,你要么拿着报纸来找我,要么跟她一起滚。” 叶老太爷摸了摸俩个孩子的头,看向一姨太:“文娟,带孩子下楼去。” 一姨太愣了,老太爷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她笑逐颜开:“应章、应漪,我们走,去爷爷奶奶家。” 叶老太爷跟在母子三人后面,余嘉鸿还记得跟岳父打声招呼:“爸,我们回去了。您慢慢考虑。” “是啊!爸您好好考虑,去了日本,就别回来了。”叶应澜也跟她爸说。 叶永昌想要发脾气却碍于他爸在。 叶应澜和余嘉鸿出了叶永昌家的门,在车子前跟爷爷道别。 老太爷长叹一声,上了车。 叶应澜开车跟着叶老太爷的车出了院门。 爷爷这样处置,看起来十分妥帖。 然而没有去掉叶应澜的心病,就像刚才,在爷爷的逼迫下她爸很快就决定放弃山口夏子。 叶永昌纯粹就是个以利益为先的人,她不认为叶永昌是受了山口夏子蛊惑而投靠日本人,他出任商会会长纯粹就是因为利益。如果书里说的都是未来会发生的,那么她爸出任商会会长的风险还没解除。 “怎么了?”余嘉鸿见叶应澜闷闷不乐。 “可能是我钻牛角尖了,你们都说山口夏子是罪魁祸首,她其实没那么大的本事,她怎么可能影响到我爸?” 余嘉鸿点头:“你爸哪能随随便便被他的几个姨太之一影响到?但是,山口夏子是站日本人立场,你爸是没有立场,你爸和山口夏子凑一起,总归不是好事吧?让山口夏子离开,正确与否?” “当然。” “你以为你爷爷心里不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要不他为什么要把应章带在身边?我们要做的,就是帮着你爷爷一起带应章,让他相信,应章能承接叶家的衣钵。”余嘉鸿说,“不要去纠结你爸和山口夏子到底谁在影响谁,关键是逐个击破。你爸还不是郑雄,没有没有做实质性的恶事,我们要做的事,是防范于未然,不让他作恶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假设他一定会作恶?” 也是啊!自己真的钻牛角尖了。现在这个阶段,她又想要什么结果呢?毕竟书里的那些内容还没发生。 回到家,两人下车,余嘉鸿说:“刚才送妹妹们回来,匆忙离开,阿公嫲嫲定然挂心,我们先去主楼?” 时间还早,刚刚又是送了妹妹们到家,立刻掉头离去的,阿公嫲嫲定然挂心。 29第 29 章 余嘉莉的婚约 两人一起去主楼, 走到阿公嫲嫲那里,还没进去就听见嫲嫲的笑声,余嘉鸿跨过门槛走进去:“什么有趣的事, 让嫲嫲这么开心?” 爸妈妹妹和弟弟都在, 一起陪着老两口说话。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跟嘉莉打趣呢?” “打趣什么?”余嘉鸿拉着叶应澜坐下。 老太太说:“下午黄家婆媳来家里作客问起嘉莉,咱们嘉莉过年就要十六岁,他们家在英国留学的大少爷马上要到家了, 她们俩想替孩子留意星洲的淑女,就想到了我们嘉莉。” 把嘉莉逼疯的黄家来了? 一般来说,老太太能把这事当众说,那基本已经定了下来。 “嫲嫲, 我还小, 我只想陪着阿公嫲嫲。” 看着嘉莉女儿家家的娇羞样儿, 跟自己听见爷爷奶奶给自己定了余家一模一样。 当初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并不排斥余嘉鹏,甚至对婚姻还隐隐有些期待。想来嘉莉也是一样的, 只是余嘉鹏非良人, 那个黄家大少爷也不是良人。 叶应澜心里着急,只是她是才嫁进余家几天的新媳妇。这事她该怎么说呢? “嫲嫲,嘉莉确实还小。我觉得一点都不用着急。”余嘉鸿开口说,“黄家合适, 这个黄家大少爷却未必合适, 出去留学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们那群人里, 每个月花个五六美金找个女人伺候的不少。” 其他人听见这话都往余嘉鸿这里看来。 余嘉鸿感受到了叶应澜的目光,他说:“你放心,我一个人住一间公寓。没这种事。” 他巴巴地解释, 倒是让叶应澜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又没问你。你解释个什么?” “男孩子一个人在外,有个人伺候也没什么。只要别带回来就好。”老太太说,“星洲就这么大,门当户对的男孩子不好找,找那些没家底的。六七年前张家那个姑娘自己选了个如意郎君,这些年过去了,你们看看那个男人做了什么?把她的嫁妆都挥霍得差不多了。” 余嘉鸿正色:“嫲嫲,找个女佣伺候没事,那么契弟呢?” 这下老太太的脸色变了。 别说是老太太了,就是老太爷也脸色变了。 余嘉鸿说:“我们这种小小年纪在外的,身边无父母相伴,寂寞又把持不住的,讲不清楚!所以嫲嫲先不要答应,还是得看看男孩子到底怎么样?在英国留学的,应该喜欢赛马,让我约他跑两次马,摸个底再说?” 听孙子这么说,老太爷点头:“确实不要着急,女孩儿嫁过去了就是一辈子了。” “星洲这里,门当户对的,家风好的又不多。”老太太说。 余嘉鸿看向他妈:“不一定眼光放在星洲,也可以看看香港那里,小姨和舅舅舅妈都在香港,这次去香港,让妹妹们在舅舅家住一阵。” 大太太对黄家其实挺满意,现在儿子这么说,她也暗暗埋怨自己没考虑到这一茬,她往男人看去。 余修礼见太太看着他,他说:“嘉鸿说得也有道理,这几年国内的大户人家去香港的不少,香港那里的选择或许还多些,那就先不急答应黄家,等我们去了香港回来再说。” “真嫁那么远,你舍得?”老太太问。 “小妹夫妻俩不是要去香港,再说了我们也有生意在香港,以后嘉鸿和应澜说不定也得去香港。”余家大爷说道。 老太太有些不开心:“随你们,随你们。” 叶应澜松了一口气,哪怕老太太不开心,只要嘉莉不嫁黄家就好。 自己是梦里那本书的指引,余嘉鸿是为什么呢? 余嘉鸿站起来走到老太太身边,他低头仔细看老太太,看了会儿,问余嘉莉:“嘉莉,给嫲嫲买的唇膏,还没给嫲嫲?” 嘉莉说:“嫲嫲不要啊!” 老太太没好气地看着他:“亏你想得出来,给我买唇膏,我擦了,要被人骂老妖婆的。” “嫲嫲年轻的时候是大美人,现在是老美人,美人永远可以爱美。”余嘉鸿转头问叶应澜,“应澜,你说是不是?” “你瞎说什么呢?嫲嫲老吗?”叶应澜说。 “对对对,嫲嫲不老,还是大美人。” 听着长孙这般吹捧,老太太笑着嗔怪孙子:“好好的应澜都被你给带坏了。” “应澜是真被我带坏了,今天下午连她四姨的面子都没给。”余嘉鸿主动提起这件事,并且说了叶老太爷决定把这个日本女人赶走。 老太爷叹了一句:“也只能这样了。” 老太太就直接了:“阿进夫妻就是生得少了,就生了一个儿子,从小宠上天,现在就烦恼了。还是要多生几个男丁。” 说到这里,老太太看向叶应澜:“应澜,你最少生三个男丁。” 叶应澜知道嫲嫲没有恶意,但是她老人家早催晚催,实在让人无奈,她低头不语。 余嘉鸿手搭在叶应澜的背上:“你要是生七仙女,我也很开心。” 叶应澜没意识到男女,光“七”这个字,就把她吓倒了,仰头看他。 “呸呸呸,童言无忌,祖宗保佑!”老太太连忙说,“我们家男也要女也好,要生七个,就四男三女。” “嫲嫲,既然男也好,女也好,就无所谓男女,无所谓几个。我和应澜的孩子,都是您的宝贝。”他低头问叶应澜,“应澜,我们回房了。” 阿公和嫲嫲都没说呢!他就要回房? 余嘉鸿说:“免得嫲嫲说我们光吃饭,不努力!” 他这话出来,哄堂大笑,叶应澜羞得满脸通红,站起来捶他,余嘉鸿“哎呦”一声:“我还没拆线呢!” “有没有弄疼?”叶应澜懊恼自己胡来。 老太太忙说:“不着急,不着急,等嘉鸿伤口好了再说。” 余嘉鸿回头看老太太,笑问:“嫲嫲,您不催了?” 老太太反应过来,孙子又在逗她:“这小子。” “嫲嫲,您这么催,我都被您催得心慌了。弄得我以为自己只有一个用处,就是给余家添丁。”余嘉鸿幽怨地看老太太。 “我就说一句,他这是拿一箩筐的话堵我。”老太太装作恼怒,“身为余家长子长孙,你给余家开枝散叶,不是顶顶重要的事?” “俩孩子如胶似漆,你还怕抱不了曾孙?”老太爷站起来,“不早了,我们也歇了。” 余嘉鸿招手,余嘉鹄跑过来,他弯腰把弟弟抱了起来:“走喽,回去睡觉觉了。” 一家人往东楼去,嘉萱蹦蹦跳跳,走在余嘉鸿身边:“大哥哥,什么是契弟?” “就是干弟弟的意思。”大太太急忙跟女儿说。 “不是。”余嘉鸿立马否认,“老家福建广东一片,家家想要生男孩儿,穷苦人家生下女孩儿,怕费米粮,养不起,或是包裹了放在田边街头,运气好被人捡了去养活了,要是运气不好被野狗,野兽吃了。等男孩儿长大了,家里贫苦的就娶不上老婆了。那怎么办?” “嘉鸿,嘉萱还小。”大太太喝止儿子。 “妈,嘉莉和嘉萱不小了,该知道外头是个吃人,更吃女人的世道。”余嘉鸿说道,“就像您,一直以来,您孝顺长辈,敬爱丈夫,疼爱小辈,您爱过您自己吗?” “她知道了又怎么样?自古男尊女卑,我们能投生在富贵之家,已是幸运。”大太太落寞。 “哥哥,我不想知道了。”余嘉萱不想哥哥和妈妈起争执。 “妈,我爱您,也爱妹妹。”余嘉鸿跟大太太说,“让妹妹们多知道一些,没坏处。” 大太太不再说话,她往前走着听儿子跟女儿说契弟是什么意思。 “扔了女孩儿,没办法了就找男子一起过日子,男子能生孩子吗?”嘉萱问。 “不能。”余嘉鸿跟妹妹说,“就是男子和男子在一起作伴而已。所以契弟这个词,也暗指龙阳之好。我刚才说的意思,就是在外的留洋学生里有龙阳之好的人,所以希望阿公嫲嫲,不仅要了解对方的家世,还要了解那个男子本身如何。” “什么是龙阳之好?”嘉萱眨巴着纯真的大眼睛看余嘉鸿。 余嘉鸿不是不知道龙阳之好,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妹妹解释。 嘉萱被嘉莉拉过去,嘉莉跟她说:“我等下跟你一起看《红楼梦》。” “《红楼梦》?” “对,对!里面有这个,你看了就懂了。”嘉莉拉着妹妹往楼上去。 大太太这才反应过来,扭着小脚跟上两姐妹:“要死了,都在看什么东西?” “就看看《红楼梦》和《西厢记》啊!”嘉莉笑着回大太太。 书里说嘉莉是个循规蹈矩的木头美人,所以不得黄家大少爷欢心,这也没见多木头啊? 叶应澜暗笑,书里说自己刁钻骄纵,还说余嘉鸿沉稳少言,现在看来他是个急性子,还特别会哄人,话多。 余修礼牵着小儿子的手:“跟哥哥嫂嫂说晚安。” “哥哥晚安,嫂嫂晚安!” “嘉鹄晚安。” 叶应澜上了三楼,小梅走过来:“小姐、姑爷,李大夫来电话提醒姑爷,明天别忘了去医院换药。” 余嘉鸿点头:“知道了。” 进了屋,叶应澜洗完澡,推开门出来,见他坐在沙发上,冷着一张脸看报纸。 不想也知道,如今这报纸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余嘉鸿拿了睡衣睡裤进了卫生间,叶应澜看摊开的报纸上一条新闻:《守城官兵,只一人突围报信,其余全部殉国》 看到这种新闻怎么会不堵心,山口夏子难道不看报纸?她怎么可以闭上眼睛不承认这些事实。 看着这些消息,她都觉得自己和余嘉鸿那些卿卿我我,很怪异。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么想?余嘉鸿上床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做一些亲密的小动作,只是亲了亲她的脸颊:“晚安。” “晚安。” 一整天都在纷纷扰扰中度过,叶应澜闭上眼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却只是浅眠,睡不踏实,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翻动身体,才发现是少了那条搂着她的那条手臂,才短短几天,她已经习惯被他抱着睡了。 他在干什么?叶应澜翻身摸过去,手落下摸到的是一片温热的湿意。他怎么那么多汗?别是发烧了?叶应澜惊吓地睁开眼,慌忙拉开灯。 比她更慌的是余嘉鸿,他正胡乱地在抹脸上的泪。 看见这个情形,叶应澜轻声叫:“嘉鸿。” 余嘉鸿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停在那里。 “你怎么了?”他白天还好好的。 “我……” 他压抑着自己,让自己做好哥哥,做好孙子,做好儿子,也希望自己能做好她的丈夫。 但是当她问了他这么一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上辈子她和自己,一起送走最好的朋友,席地而坐,互不打扰地流泪,哭过之后站起来继续开车上路。 不管是上辈子的她,还是这辈子的她,她都是叶应澜,是可以分担他忧愁和痛苦的人,余嘉鸿伸手搂她,他哀恸:“应澜,我想沈哥……” 叶应澜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任由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脖子里。 书里说他睿智果断,大破大立,勇于冒险。她知道他是一个心思细腻,温柔体贴的人,他会心疼她,会看到妈妈的不易,会心疼妹妹们,他想照顾每一个亲人。 他十岁去美国,跟沈先生相处的时间不比家人少,在他心里那就是亲哥哥,白天他能克制,夜晚夜深人静,定然心痛难以克制。 叶应澜伸手抱住他:“我在这里。” 她的一句“我在这里”更是崩断了余嘉鸿的心弦,多少个没有她的夜晚,他一个人睁着眼到天明。 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感受她的体温,余嘉鸿慢慢平息着自己内心的痛楚,许久,他说:“你一直会在这里。” 叶应澜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害怕,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她可以承诺:“会的,我们会白头偕老,会儿孙满堂,我会做个不催孙媳妇生男丁的嫲嫲。” 她真是?余嘉鸿轻叹:“不求儿孙满堂,但求白头偕老,孩子们平安快乐。生七个太吓人了,咱们要两个?男孩,女孩都好,睡吧!” 确实,刚才她都被吓到了。叶应澜这下安心了。 * “卖报,卖报!顺隆粮行老板二姨太与管家给郑老板戴绿帽。” “卖报,卖报!顺隆粮行老板用给筹赈会买粮作为幌子,给日本人买粮食。” “卖报,卖报!汉奸被戴绿帽。” 今天的报童叫得格外卖力,就连他们车行门口都经过了好几回。 郑安顺一早就在忙忙碌碌,把店堂布局给改完了,接待了两个前来看车的主顾,听见卖报声一张脸更加沉郁,吃饭的时候就吃了两口。 秀玉给叶应澜送糕点,叶应澜说:“到店堂里去吃。” 叶应澜和她一起出来,让秀玉把糕点放在那个新改出来的顾客休息区,休息区里有两位中年男士跟车行的职员讨论车子。 那个职员看见秀玉出来问:“秀玉,这个酸甜的糕点还有吗?” “还有呢!”秀玉走过去说。 “你手里这个是什么?” “麻粩,是我从家隔壁的从福建永春过来的大哥那里学来的。”秀玉说。 “我们这里也要。还有刚才那个娘惹糕,给我打包两份给这两位先生带回去。”那个伙计说。 叶应澜说:“秀玉,你先把这份给客人。” 秀玉把麻粩给了他们,叶应澜叫:“安顺。” 有些走神的郑安顺回头,叶应澜说:“把吴叔叫过来,我们再理一理奥奇车的以旧抵新怎么做。” 郑安顺站了起来:“哦。” 他去找了吴经理过来。 秀玉端了一盘麻粩出来,叶应澜推到郑安顺面前:“吃两口再喝茶,要不然肚子难受。” “姐,我……”他真的吃不下。 “安顺,你后悔吗?”叶应澜问他。 郑安顺摇头:“我只是难受。我天天看报纸,听电台里的新闻,想着那些杀了中国人的日本兵都是吃了他供的米粮,我也良心难安。” “你知道就好。”叶应澜说,“吃一口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也别让你妈担心。” 郑安顺点头,拿起一个麻粩吃了起来。 吴叔是个急性子,他说明天的报纸就能看到奥奇车以旧抵新的广告,而且他不仅在马来亚的报纸和电台投放,还在爪哇的《巴城日报》和电台也投放了广告。 “要把生意做到爪哇去?”叶应澜问。 “正是,整个荷属东印度多少甘蔗种植园,多少矿山?卡车消耗量多大。” “这不是跟荷兰人抢生意吗?”叶应澜说道,这里是英属海峡殖民地,叶家和余家都深耕多年,爪哇那里叶家倒是有糖业商行,那也是在爪哇做蔗糖生意的都是华人。汽车修理还有中国人在做,但是汽车销售代理很少有中国人做。 “大小姐,我给您推荐一个人。有了她您就能在爪哇做汽车生意。”吴经理道。 “是谁?吴叔,您可别卖关子了。” “五姨太。”吴经理说道。 “五姨?”她跟五姨只见过几次面,并不太熟悉。 她只知道五姨太是又一半荷兰血统的爪哇人,因为常年居住在爪哇,就连孩子都很少来星洲,叶应澜都想不起来她叫什么? 现在吴叔说起了这个五姨太的情况,五姨太的妈是个荷兰人,嫁给了当地的爪哇人,生了五姨太之后得了产褥热,死了。 这个爪哇人又娶了个爪哇老婆,那个爪哇老婆生了几个孩子。 五姨太的外婆担心外孙女过得不好,就接到自己家养着。 荷兰人在爪哇岛其实过得都挺不错的,五姨太在外祖家其实过得一直都很好,常年在荷兰和印尼之间往来的外祖和舅舅遇到了海难,一家子的顶梁柱没了,外祖母不会做生意,被下面的人骗了之后,家里就剩下一个壳子,外祖母勉强维持这个家。 五姨太长到十五岁,去荷兰人开的餐馆做侍应生。 叶家在爪哇有甘蔗园和糖业,叶永昌去巴达维亚,在餐馆里遇到了五姨太。 五姨太是个混血女郎,长得十分漂亮,就入了叶永昌的眼。 一个想要钱养活家人,一个看上了人家的色相,一切就水到渠成。 五姨太拿着叶永昌的钱,解决了外祖家的困境,跟着叶永昌来了星洲。 到了星洲生下了一个儿子,没多久在日本读书的四姨太回来,长开了,又读过书了的四姨太更加获得叶永昌的欢心,这个五姨太就回了巴达维亚。 叶永昌认为这样也不错,他去爪哇的时候,刚好有个地方落脚,这么一来,五姨太就一直住在爪哇了。 叶永昌女人多,刚开始还能想起这个五姨太,时间长了,他就想不起来了。 姨太太们分配钱财的是二姨太,这姨太太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只能说会哭的女人有钱花,等几个会哭的闹完,到底还有没有剩下的几个子儿给五姨太,就不得而知了。 “前一阵五姨太的外祖母得了大病,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找到了咱们制糖公司的钱经理,想找先生要点钱,劲松刚好要来星洲跟老太爷汇报,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哪儿容易找到?找上二姨太,二姨太推来推去。劲松喝酒的时候,跟我提起这事,他想着越过先生跟老太爷说,又怕先生不高兴。我拉着他去找了老太爷,老太爷给了劲松一笔钱,让他交给了五姨太。但是,以后呢?别看五姨太不是咱们中国人,可她人真的挺好。跟了先生实在是……” 叶应澜知道吴叔是想说一朵鲜花插牛粪上。谁叫这堆牛粪外头套了个金壳子呢? “其实五姨太的外祖家以前在巴达维亚还是有人脉的,您只要在那里开一个铺面,让她接待那些来询问的人,看看情况,如果情况好,咱们借着她外祖家的名头合资开个车行,把爪哇的生意也做起来。” 印尼岛多,人口集中在爪哇和附近的岛屿,车子需求也大。这个生意给五姨太?若是放在昨天以前,她肯定要考虑考虑,自己跟那些弟弟妹妹没接触过,也从没想过要结交,直到昨天二姨都去了爷爷那里。 对自己来说,这些弟妹跟自己真没关系,但是对爷爷奶奶来说,儿子靠不上还有孙子,五姨太进门晚,生的儿子却是叶永昌的第二个儿子,也已经十来岁了吧?如果这个儿子能干,对爷爷奶奶来说也是好事。 叶应澜点头:“可以,这事你来安排。” “行,那我去联系。” 叶应澜内心幽幽叹息,也怨不得嫲嫲催生男丁,哪怕自己有这个心,哪怕自己再努力,只因为是女儿家,也解决不了爷爷奶奶的心病。 正在说话间,叶应澜见玻璃窗外一辆车停了下来,郑大太太和一个穿着富贵的老太太从车上下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和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30第 30 章 郑家来人 郑安顺脸色顿然变化, 叶应澜问:“这是?” “我养母和她亲妈,还有我妈的亲娘和哥哥。”郑安顺说。 郑家大太太恨郑安顺挡了她儿子的路,视郑安顺为眼中钉肉中刺, 郑安顺昨天闹这么一出,跟郑雄是决裂了。不管郑家生意受什么影响, 总之郑安顺对她儿子是没威胁了。她来做什么? 为郑雄出气?开玩笑,郑雄做的事, 已经激发了民愤,这个时候还来找郑安顺麻烦,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既然是女眷来了,叶应澜跟郑安顺说:“我先去看看。” 星洲就那么大, 星洲大户人家的女眷大多认识, 叶应澜也跟着奶奶应酬过郑家大太太。 她站起来迎到门口:“郑太太, 真是稀客啊!” 这些土生华人家的太太,一般不太抛头露面,是真稀客。 郑家大太太眼下有黑影,看上去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余大少奶奶, 我这是有事劳烦你。”郑家大太太态度十分好, 倒是让叶应澜纳罕。 “不知道是什么事?”叶应澜问。 “这事还要坐下细说。也不能打扰你们做生意, 想请你帮忙,请安顺和云娘一起去茶楼说话。”郑家大太太确实是有求于人的表情。 叶应澜猜不出她要找安顺母子做什么。如果就此拒绝, 就是越俎代庖了。 云娘的妈和哥哥已经越过他们几个,一人一边抓住了郑安顺的胳膊, 那个男人问:“安顺, 你妈呢?” 郑安顺看着叶应澜,似乎要让她拿主意。 这里是车行,有三十几个伙计, 要是发生什么,也能有个照应,叶应澜走到郑安顺面前:“要不去我办公室,听听他们说什么?” “听姐的。” “那你去叫你妈来我办公室。”叶应澜说。 “好。”郑安顺说。 叶应澜去请了他们几个进她的办公室,吴经理让人进来倒茶后也坐了进来。 郑家大太太叹了一口气:“余大少奶奶,昨日安顺指出他父亲给日本人买米,算是大义灭亲了。我们全家都不怪他,他这么说了,刚好是阻止了他父亲犯更大的错。我请我母亲和云娘的亲娘还有阿哥来,他们都是看着云娘长大的,算是云娘的长辈。我们想解开心结,把安顺和云娘请回家里。” 这话说得这么讲理,这么深明大义,不像是郑家大太太的脾性啊? 这时安顺母子走了进来,云娘看见眼前的几个人,怯生生地叫:“太太、大姐、娘娘、阿哥。” 她哥一双三角眼看着她:“云娘啊!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啊?今天早上陈家老太太亲自来我们家请我和娘娘,我听见你做的那些事,我们全家都快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不要说这些了,只要安顺和云娘回去,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郑大太太站起来十分亲热地过来挽着云娘,“云娘啊!你来我家的时候才九岁,说是主仆,实际上跟亲姐妹也没区别。” 叶应澜看着被云娘被强行拖拉着在郑大太太身边坐下,郑大太太埋怨:“云娘,我平素话也不多,更不会跟下头的人闲言碎语,你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你既然早就知道安杰不是我们郑家的种,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陈老太太转头跟云娘的妈说:“嫂子,唉!我怎么说呢?我以为替女儿从小养大一个丫头,能帮衬着女儿,谁知道?这种大事,她都不说一声。安顺被她教得他爸做出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说。” 云娘的妈低头附和:“她就是是个锯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肯说。” 云娘的哥看云娘和郑安顺:“你们母子俩什么时候能知道感恩?什么时候能懂点我们中国人的孝道?云娘,当初把你送进陈家是因为家里没钱,养活不了那么多张嘴,你进了陈家一开始就是小姐的贴身丫头,不用干粗活,吃得又好。跟着小姐嫁到郑家,小姐还抬你做姨太太,成了家里的太太。跟你姐妹相称。不过是让你生了孩子,把孩子抱到小姐身边养着,让孩子能带个弟弟来。你就心里有气?一直跟孩子说,你才是她的亲娘?” “哪家从小陪着小姐长大的丫头,会半点心思都不向着主子?”陈家老太太转头望着叶应澜,“余大少奶奶,你也有这样的丫头吧?那个丫头对你可好?可是忠心耿耿?” “这个还是有所不同的吧?我收留云姨母子,是因为云姨被打得全身上下都是淤青,还剩下一口气了。我家小梅,别说是被打,就是责骂都很少。为了能让小梅能帮上我,我爷爷奶奶还送小梅去读了三年书,小梅能写,能算账。是当成未来的女管家培养的。余家更是把不可随意打骂下人写进家规。”叶应澜说道,“要人忠心,自己好歹也得善待下人,不是吗?” “余大少奶奶,我打云娘是因为她挑拨我和安顺的母子情分。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我把安顺养大,想要送他去英国读书,她说了什么话,你知道吗?”郑大太太问。 “现在郑先生买粮给日本人被证实了,你家二太太跟管家通奸生下儿子也被证实了,这就是确有其事了。没有被证实,你就说人是污蔑了?”叶应澜嘲讽地笑,她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说她相信郑家大太太要害郑安顺。 郑太脸色难看:“你别以为是叶家姑娘余家的儿媳,就可以不讲道理。云娘的亲妈和亲哥都在,他们刚才说的话,你听不见?你问问他们有种事情吗?” “他们见钱眼开,只要有钱,你让他们说什么就说什么。”云娘抬头看向她的妈和哥哥,“大姐五岁被你卖作等郎妹,她等了阿姆六年,她阿姆才生下一个男仔,十八娇娘三岁郎,同床共枕尿满床。她公婆死得早,她拉扯大了三女一男,送着一个个小姑出嫁,送男仔读书,男仔读书之后,找了喜欢的姑娘,阿姐至今守着那个铁皮屋。”云娘哭着说。 叶应澜面上不显,心里又被这个等郎妹给吓到了,她以为童养媳已经够苦了,怎么还有等郎妹?听意思是,男孩子还没出生,就给他娶了媳妇? “那不是家里没饭吃吗?”云娘的妈叫道,“难道养在家里都等着饿死?” “因为没饭吃,所以要卖女儿。卖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卖第二个。”云娘满脸是泪,“你把我卖到陈家府上,我去了不足一个月,被打得浑身青紫,逃回家,求您把我赎回去。您跟拉猪圈里的猪似的,把我拖回陈家。我苦熬了这么多年,指望小姐出嫁后,我可以留在陈家做个打杂的女佣也好,可是陈家让我跟小姐出嫁。小姐在太太鼓动下,要让我给姑爷生孩子,生了孩子算成了小姐的,我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知道,如果是男孩儿还好,如果是女孩儿,只怕会跟我一样苦,我跪着给太太小姐磕头,我甚至跑回家求你们替我赎身,只要给我赎身了,我以后出去给人做佣人,会把钱还给你们的,你们告诉我给姑爷做姨太太是我的福气。” 听到这些话云娘的哥脸涨得通红,气得发抖指着云娘骂:“让你做姨太太,哪儿委屈你了?你是从小在大户人家做佣人,不知道在家的苦。就是因为大姐给人做了等郎妹,太苦。家里才把你送到大户人家做佣人,指望你能吃饱穿暖。劝你给老爷做小,让你从佣人成了人家的太太,哪儿害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外头多少人想要一顿饱饭都要不到。” 郑大太太听了这一番话,总算是脸色好了些,说:“还好,你们家有明白人。不明白的,以为我们怎么苛待了你。一个个说自家心善,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有些话不过是说得好听,谁家真能丝毫不打骂下人?余大少奶奶,你也是大家少奶奶了。等以后你做了当家奶奶,你就知道了。” “不劳您费心,我有我的良心,余家有余家的规矩。慢说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打断下人的肋骨,就是我敢这么做,余家必然不会容我。你们这个推己及人推错了。”叶应澜挑出了她打断云姨肋骨的事说。 被这么一个小辈说这种话,郑大太太陡然变色,还要开口,被陈家老太太拉住,郑大太太强忍着一口气。 叶应澜转头看云娘:“云姨,你把委屈说出来。” 云娘抬头,她只是说着自己的经历:“我生了安顺,安顺就被抱到小姐屋里,我连看都不能看,安顺六个月,小姐怀上了,小姐生了男孩儿,安顺就被嫌弃,扔给奶妈照顾。但是我还是不能接近安顺,我给他做了一件衣服,就被小姐用针扎,我看他因为考试没考好,一天没得吃,偷偷给他送块糕,我被小姐打得三天下不了床,安顺被扯得嘴角鲜血淋漓。所以,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说什么忠心和感情。更不要问大小姐的丫头对她有没有感情,你们不配跟大小姐比。” 郑家大太太一直是云娘的主子,一直对她要打要骂,现在被云娘这样当场反驳,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气得站了起来:“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才生出了这么一个害亲爹的畜生。还让我接他回去?让他回去继承郑家?做梦!” 郑大太太怒火中烧地跑了出去,陈家老太太一双小脚哪里追得上,叫一声:“素丽!” 云娘的哥追过去,扶住陈家老太太:“大太太,老太太走不快,您等等,有话好好说。” 郑家大太太停住了脚步,她返回来扶住了她妈:“妈,您听听那个女人说的什么话?这就是一对白眼狼,还要我怎么委屈求全?给她跪下吗?” 陈家老太太拍着她的手:“替安隆想想。” 说起这话,郑家大太太更是一张脸气得通红:“靠他保住家产?做梦去吧!” 她拉着陈家老太太上了车,不顾还在拍车门的云娘她哥,让司机开车回家。 云娘的哥看着远去的车子,气得骂了一句脏话,怒气冲冲地回车行,冲进叶应澜的办公室,伸手就要揪住云娘的衣襟,郑安顺眼疾手快,把他给扣住。 这个男人打不了云娘,跟郑安顺说:“我打她是因为她压根就没替你想过。” 他冲着云娘叫嚷:“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也不问问人家来是做什么?就知道搬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人家是来请你儿子回家,讲清楚了以后郑家就是你儿子的了,你就这么把人赶跑了?真是没脑子。” 这是个什么路数?郑安顺闹不明白,他打了陈家二少爷,他当场骂了他爸是汉奸,他养母居然亲自来请他回去继承郑家? 叶应澜仔细想了想,她看向吴经理:“吴叔,是因为郑老板勾结日本人,所以郑家粮行的名声臭了?但是安顺大义灭亲,安顺不受影响,如果安顺回郑家,以后郑家顶着安顺的名义,郑家就会少受影响?这也是丢车保帅了。郑雄保不住,至少保住郑家的生意?” “应该是这个道理。”吴经理点头:“今天报纸一出来,就成了大新闻,郑家粮铺前一堆人都在骂汉奸。如果郑家继续是郑雄当家,那郑家就败落了。” 如今别说是中国人和日本人交易了,就是日本人的种植园和矿山,华工们也到处在闹罢工。 大家肯定对跟日本人勾结的中国人恨之入骨,郑安顺如果回到郑家,郑安顺背后还有叶家,甚至因为余嘉鸿还有余家,不能说没有影响,至少不会影响那么大。 听见这话,云娘的哥一下子兴奋起来,跟云娘说:“听听看,你错过了什么?现在是他们想求你们回去保住郑家,要的就是怎么谈条件?” 拉着他的郑安顺,一把将云娘的哥,压到了墙壁上:“说梦话呢!等事情平息了就过河拆桥了。到时候,我们母子俩在郑家,没有了叶家的保护,要打要杀,还不是随便他们?当然,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拿钱走人了。” “你们娘俩除了成天想着别人会陷害你们,还会想什么?”云娘的哥有些气急败坏,“余大少奶奶,这种人你也敢留着?” “云姨不是你们一卖再卖?云姨被打断肋骨,是叫想着被人陷害,是已经被人害得差点没命。”叶应澜转头,“安顺,这对母子把你妈卖了,就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我是开车行的,不是开茶馆的,安顺,送客。” 郑安顺放开了这个算不得他舅舅的男人,将他推到了外头,吴经理对着还愣着的老太太说:“您是不是也该走了?” “云娘……”她看着云娘说。 “您以后别来找我了,就当我死了。”云娘扶着她妈说,“这里是车行,我在这里做工,没空陪您闲聊。” 云娘送她妈出去。 “大小姐,我先给劲松发个电报,让他跟五太太约个时间,我先找她去聊聊?”吴经理又把话题转回了车行。 “行,吴叔,这事您做下去。” 吴经理出去,叶应澜总算有时间歇一歇,今天来了车行一直在忙碌,又遇到了郑家的事,都没时间问家里情况。 叶应澜摇了个电话回娘家,电话是二姨太接的,电话那头二姨太说:“应澜啊!” “二姨,家里怎么样?应章和应漪都适应吗?”叶应澜问。 电话里都能感觉二姨太神清气爽的心情:“好着呢!自己爷爷家,哪儿不好?” 叶应澜被她那种登堂入室后的理所当然给逗笑了,说:“那就好。” 叶应澜还在想要怎么样才能问后续,二姨太已经叭叭叭地说了出来:“应澜,我跟你说哦!像我这样的中国女人肯定是没办法丢下自己亲儿女的,俗话说宁愿跟讨饭的娘,不要跟做官的爹。你四姨真的心够狠,不要应舟了。决定自己一个人回日本。这个心硬得跟石头似的……” 叶应澜听到了她想知道的消息,山口夏子下定决心自己一个人回日本 “你爸给了她一笔钱,我跟她说不要回老家,到其他地方,买个房子,就她那个把她卖出来做南洋姐的爹妈,听说她被男人休了回去,回家了这些钱都保不住了。” 二姨太这些话是好建议,但是她那个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出来,实在是…… 她挂断电话,秀玉和云娘进来打扫。 叶应澜有些奇怪,她收留安顺母子已经快一年了,都不知道云姨是思路这么清晰,这么能说会道的人。 叶应澜问正在弯腰擦茶桌的云娘:“云姨,什么时候您这么厉害了?居然能跟他们几个舌战了?一点儿都不受他们影响。” 云娘直起了腰身,看向正在擦地的秀玉:“这些日子我跟秀玉睡一屋,夜里没事,我俩就瞎聊。聊到我们的父母为什么要把我们卖了。家里一边把我们卖了一边还说为我们好,让我们要好好伺候孝顺他们。而我们居然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的,我们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对。真的该报答的,难道不是像大小姐这样,真心实意要帮我们的人吗?而不是拿我们当牛做马,把我们当牲口卖来卖去的人。” 秀玉绞了一把抹布,站起来说:“要不是大小姐那天帮忙,要不是遇到云姨,对嘉鹏少爷的两次救命之恩,我实在没办法报答,就真给嘉鹏少爷做小去了。幸亏小姐让我来了车行,也幸亏云姨告诉我,给人做小,害人害己。嘉鸿和嘉鹏两位少爷,还有余家的救命大恩我记在心里,这不是那点钱能还得了的,但是我也不会再想嘉鹏少爷要是实在喜欢我,我就给他做小伺候他一辈子了。” 书里秀玉的想法也是一贯的,报恩,报恩,报恩。 叶应澜笑了,现在两个人一个不忍气吞声了,一个也不是满脑子报恩了,挺好。, , 31第 31 章 余嘉鹏想回国内 叶应澜抬腕看手表, 余嘉鸿说下午四点左右来接她,他们一起去医院换药,换了药再回家。差不多了, 收拾收拾回去了。 她把桌上的一些文件整理了,问准备出去的秀玉:“秀玉,以后想做什么?” “小姐, 刚好安顺让我做糕点给车行的客人,今天不是有人吃了还想买吗?我想以后开个娘惹糕铺子?”秀玉笑得灿烂,一双漂亮的眼睛波光流转。 叶应澜走过去捏了一下她的脸:“好啊!你开铺子我入股。” “真的啊!”秀玉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有钱一起赚,不想让我赚钱?”叶应澜问她。 “那大小姐开店, 我来做糕点。我给大小姐做工就好了。”秀玉说。 叶应澜横了她一眼:“言不由衷, 就不想要自己的一份家业?” 秀玉已经会像小梅一样撒娇:“大小姐……” “在说什么呢?”余嘉鸿出现在门口。 叶应澜见到余嘉鸿, 拿起了手提袋:“秀玉想开糕点铺。” “这是个好想法, 完全可以!”余嘉鸿说, 秀玉是他上辈子的弟媳, 是保住了余家人的大恩人,在他的心里那就像亲妹妹一样。 “别想,我入股,你没份。”叶应澜跟余嘉鸿说。 “你还跟我分彼此?”余嘉鸿接过她的手提袋, “走了。” 叶应澜上车, 把郑家今天来找安顺母子的事说给余嘉鸿听。 “郑雄没来?”余嘉鸿问。 “没有来, 可能这两天外头都在骂他,他不敢出门吧?”叶应澜想了想,“难道这是郑大太太的意思?瞒着郑雄?” 余嘉鸿摇头:“不是,也可能是郑雄已经被关起来了。” “跟日本人做交易,被人唾弃,但是不触犯星洲的法律, 不会被抓吧?”叶应澜不懂了。 余嘉鸿侧头看她:“英国人的法律,是明面上的法律,星洲社会运行自有一套规则。” 叶应澜此刻车子开过一条街,这条街十分热闹,参茸行、瓷器行还有洋人的咖啡馆,叶应澜再开过去,听见有人喊:“各位父老,我郑家出了一个通敌叛国的汉奸,郑家列祖列宗都引以为耻,明日上午九点在……” 原来是这里有家顺隆粮铺,叶应澜这时才恍然:“真是被郑家宗族给抓起来了?” “对的。咱们中国人过番而来,都是亲戚搭亲戚,本家搭本家,日久年深很多家族已经很庞大了。各大家族有了自己的宗族,有了同乡会。形成一套运行规则,到后来洋人都认同了这样的处置规则,就形成甲必丹,也就是侨领制度。”余嘉鸿叹息,“同乡会之间,宗族之间为了争夺地盘,时常械斗,打死人也正常。” 叶应澜想起爷爷说他为什么要在余家遇到艰难的时候倾力相助,那是因为他刚来星洲的时候,他们宁波人大多都去上海了,很少来南洋,他刚来南洋非常难,那时候刚好结交了余家老太爷,是用了余家的力量在星洲站稳脚跟。这才发家起来。 “也是啊!”叶应澜点头。 “郑雄这次可是要脱一层皮了。”余嘉鸿感慨。 “那也是他活该,他卖粮食给日本人害了多少同胞?” 到了医院,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去李大夫的诊间,护士说李大夫还在看病,将他们迎进了接待室,给他们倒了茶水。 叶应澜喝着茶,想起云姨刚才说的等郎妹,她问:“你知道等郎妹吗?今天云姨说她姐姐做了一辈子的等郎妹。” “知道。我们老家的习俗。没钱的人家,就买个小女孩,当做儿媳妇,意思上媳妇都娶了,男孩总该来了吧?运气好的,婆婆立马怀上了男仔,夫妻俩年纪相差小,要是运气不好,就像云娘的大姐一样等六七年,甚至十来年,女方比男方大了整整一代人,就算是真做了夫妻,多半也是不幸。都是宗族影响下的悲剧。其实一定要生男孩,也跟利益有关,如果没有儿子,你赚再多的钱,最后都得给侄子兄弟。如果不是宗亲,乡里习俗主导这个社会,如果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没有人可以剥夺这个权利。那么是不是一定得生儿子,这个意义就不一样了。” 他上辈子若非有嘉鹄和嘉鹞,还有秀玉的俊生,他恐怕连终身不娶的资格都没有。 宗族凌驾于法律之上,同乡会替代了部分警察和法官的功能,战争结束,星洲的各种派别林立,社会依旧不安定…… 叶应澜恍然,余嘉鸿给了她答案,在宗族传承的观念下,女孩子哪儿还有出路?如果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没有人剥夺这个权利就好了。 护士进来说:“余先生,请跟我来。” 护士的声音打断了余嘉鸿的沉思,他站起来拉着叶应澜一起进诊室,李大夫拉了帘子,叶应澜本想待在外头,被余嘉鸿叫了进去。 他脱下了衬衫,这些日子已经看习惯了,叶应澜已经心里没什么波澜。 李医生拆开纱布,余嘉鸿往另一边看去。 叶应澜见他不看伤口,问:“你害怕?所以才叫我进来陪你。” 余嘉鸿扯了扯嘴角。她想哪儿去了?自己这种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怎么可能害怕? “他从小就胆小,我给他缝这条伤的时候,他哭得就跟杀猪似的。”李医生说。 没发现他手臂上有伤疤啊?叶应澜走过去看,仔细看余嘉鸿手臂上还真有一道歪歪扭扭的陈旧伤疤,因为年久,疤痕已经完全平整,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手艺太差,我怕太丑让我娶不到媳妇,所以哭的?” 许是因为喜欢,他的这些油嘴滑舌,叶应澜并不讨厌,还笑出声。 “看看,这次我的手艺好不?”李医生已经把纱布拆开了。 余嘉鸿看了一眼,立马侧头。叶应澜这下可以确认了,他是真害怕,她走过去,搂住了他捂住了他的眼:“不看就好了。” 她站着自己坐着她的手捂住他的眼睛,她身上的那股子馨香?不行,等下还要脱裤子检查腿上的伤口。这么被她搂着,自己要疯。 余嘉鸿懊恼,自己非要她进来做什么? 他轻轻推了推叶应澜:“你出去等我。” 这人怎么回事?刚才叫她进来,现在叫她出去? “出去吗?马上就好。”余嘉鸿又推了推她。 叶应澜一脸不解,李医生低头看了一眼,偷笑:“余太太出去等一下,马上就好。” 叶应澜刚走出帘子,就听李医生笑出声来。 余嘉鸿的声音:“快点,我太太等着。” “知道了。” “对了,我什么时候可以拆线?”余嘉鸿问。 “应该还要一周时间,最好时间长一点。” “还要一周?”余嘉鸿的口气里有些失望。 这人是嫌弃拆线时间太长了?叶应澜突然脸上发热。 “就是不要动得厉害,又不影响你什么?实在不行,可以让你太太帮忙吗?刚才还跟我炫耀有老婆了呢!” “行了,行了,你怎么还这么烦人?” 李医生的话叶应澜听不懂,她能帮什么忙? “下次,你想听我说话,都听不到了。”李医生轻轻呼出一口气。 “为什么?”余嘉鸿问。 “下次拆线你得找张医生了。我这么好的手艺,不能再给你缝这种小伤了,我要回国做战场救护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金属磕碰的声音。 “多救点人。”余嘉鸿的声音。 “肯定的,等我回来。” “等你。” 余嘉鸿撩开帘子出来:“走了。” 叶应澜对李医生微笑:“平安。” “一定。”李医生微笑回。 叶应澜走出医院,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医院的大门,上了车。 “应澜,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余嘉鸿把手覆盖在她的手上。 叶应澜点头:“嗯。” 车子经过顺隆粮行,郑家人还在喊,让人明天去看郑家处置家族败类。 叶应澜听见这个声音,她真希望她爸明天去郑家祠堂看看。 车子开到沿海的一条路,叶应澜想起刚才他和李大夫的话,她问:“李大夫说让我帮你?是你的伤口有什么问题吗?是你这两天自己擦,不当心感染了吗?” 她这话问得余嘉鸿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他摇头:“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叶应澜更加搞不清楚了,“你又不把话说清楚。” 余家鸿咳嗽了两声平缓了心情,说:“你刚才帮我蒙眼,我靠在你身上,我起了反应。” 叶应澜一下子血气从头灌到踩着油门的脚尖,她控制自己的心绪:“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不知道我在开车?” “我?”余嘉鸿那个冤枉,这不是她让说吗? 他说,“是我不好。刚才我让你出去,是怕你看见我的丑态。” 她已经懂了,他还解释个什么?叶应澜更加生气,鼓起腮帮子。 偏偏人家没打算放过她,又说:“李医生发现了,就给了我一个建议。” 叶应澜一脚踩下刹车,下车去,她要吹吹海风,冷静冷静! 叶应澜走到礁石边,手扇着脸。 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余嘉鸿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应澜,不是你让我把话说完吗?” 叶应澜想要甩开他的手,她的力气哪儿有他那么大? 他已经说清楚了,还要补两句,他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叶应澜很生气。 “放开啊!”叶应澜叫,“我要扇风。” 余嘉鸿还真放开了她,他快步往前,去边上一棵香蕉树上扯了小半张叶子,递给她:“拿这个扇风,效果好。” 叶应澜拿着香蕉叶扇风,转头不去看他,余嘉鸿伸手捏她的脸:“不生气了,我们回家去了。” 叶应澜很想任性,想跟他发脾气:“你开车,我不开了。” 叶应澜往前走,上了副驾驶,余嘉鸿认命开车。 叶应澜时不时看他,就很生气,他怎么能说那么不要脸的话,他们之间那么熟吗?其实挺熟的。他们关系这么亲密吗?其实早该亲密了。 总之,反正,他是大家公子,怎么能说这种话? 她突然想起刚才说的话,这么做好像可以惩罚他,她说:“我车子已经开熟了,明天我们各自开自己的车,我要带小梅来车行。小梅在家跟霞姨和桃姐,对家里的情况已经熟悉地差不多了,她以前就一直跟我在车行做事,我明天带她来车行了。” 话出口,又发现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小事,他一个大男人还会介意?人家不过是想陪着她练练车而已。 “这才几天,我起码带你开上两个月。”余嘉鸿立刻反驳她,“小梅要来车行,就让司机送她好了。” 他语气急切,叶应澜突然有点小得意,她说:“那我让金福叔看我开车不就行了?你过来再怎么样都要绕一点路吧?” “我愿意绕,你让小梅坐金福叔的车。”余嘉鸿不解释就这么决定。 他有病,但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甜。 余嘉鸿开车经过一家影院,他问:“明天有空吗?我明天想休一天。” “怎么?你想去看郑家处置郑雄吗?”叶应澜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个。 她怎么就想这个了?他问:“不是说想去照相馆拍一张照吗?然后一起去看场电影?” “好啊!” 回到家里,两人下车,余嘉鸿问她:“先去嫲嫲哪里?” “嗯。” 这就是养男儿和女儿的不同了。爷爷奶奶如珠似宝地将她养大,她现在这样时不时回一趟家,已经很好了,但是养了男儿,还带着媳妇一起尽孝,这是天经地义的。 别说等郎妹和郑家绝嗣会如何?就是膝下承欢自己都做不到。 已经踏入屋里,叶应澜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大哥哥、大嫂嫂。”嘉鹄手里举着一块糕跑过来。 余嘉鸿把孩子抱了起来,一口吃了他手里举着的糕。 嘉鹄见手里的糕没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回来就欺负弟弟。”老太太说他。 叶应澜又去拿了一块糕塞在嘉鹄手里:“嘉鹄乖,有糕糕了哦!” 她拿出手帕给嘉鹄擦眼泪。 嘉鹄眼泪收住了,嘟着嘴看余嘉鸿,转头又看向叶应澜,把手里的糕,往叶应澜嘴边塞:“大嫂嫂吃糕糕。” 叶应澜张嘴咬住了糕。 “原来你的糕是给大嫂嫂吃的啊!不给我吃?”余嘉鸿问他。 嘉鹄想了想,又委屈上了,又瘪嘴要哭。 大太太过来白了余嘉鸿一眼:“他看见你回来,抓了糕就跑你那儿说要给你吃,没想到你抢了吃。” “反正都是给哥哥吃。”余嘉鸿亲一口弟弟的小脸蛋,“哥哥吃到了,嘉鹄好乖。” 嘉鹄歪头一想,认可了哥哥的说法,点头:“嗯。” “但是送给你吃,和抢了吃,一样吗?”叶应澜指出不同。 嘉鹄头回正,脸上挂着泪珠,瞪余嘉鸿:“大哥哥坏。” 余嘉鸿看叶应澜,叶应澜得意:“我实话实说。” “阿鹏哥哥!”嘉鹄看到了余嘉鹏。 余嘉鹏从外头进来,看见的就是叶应澜和余嘉鸿四目相对,没来由又是心里闷得慌。 他还得勉强自己:“大哥、大嫂。” “嘉鹏。”余嘉鸿把孩子放倒地上。 叶应澜牵住孩子的手:“嘉鹏,好。” 老太太看着两房的两个长孙,越看越是满意,哪怕嘉鹏这次被老头子打了,也确实是该打。但是也算不得什么?谁家的孩子能有她的两个孙子这么出色。 几个人一起坐下,跟嫲嫲聊了几句,叶应澜见余嘉鸿也不管嫲嫲懂不懂生意,都愿意跟她聊生意上的事。 她也说了几句自己生意上的事,余嘉鹏听完他们的话说:“大哥,我听我爸说,咱们家要去国内投轮胎复制厂?” “确有此事。” “本来这事是你的主意,我不该僭越。”余嘉鹏说。 余嘉鸿勾住余嘉鹏的肩:“你我是兄弟,说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说小了都是余家的事,说大了都是能为母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余嘉鹏点头:“大哥处理轮船公司的事务,而且大哥新婚,不便去国内。另外呢!我之前已经开始在橡胶厂做事也有些经验,不知道我能不能为此出点力?” 这倒是个好主意。余嘉鸿建议尽早投资这两家轮胎复制厂,除了轮胎翻新确实需求很大,还有一个是希望以昆明和重庆作为基地,能够先备一些补给进去。 上辈子,他们这群机工刚过去,混乱了很长时间,吃饭都成问题,是南洋筹赈总会购了柏油铺了一段路,又送了补给进来,才好一些。 这也不能完全怪国内,打仗的时候乱成那样,哪儿顾得上?所以这辈子,先把厂子建过去。 公司里能派过去的经理,也未必是最好的,自己又远在南洋,恐怕很多事很难执行下去,如果嘉鹏过去,他们兄弟齐心,让嘉鹏早点给他做准备。 “如果是你去,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余嘉鸿说道。 老太太听见立马出声:“不行。嘉鹏是二房长子。现在外头一个个都在报名说去国内,我先跟你们俩说,你们一个还没成婚,一个还没生男丁,一个都不能去。” 余嘉鸿坐到老太太身边:“嫲嫲,我们投资工厂,也不是选炮火连天的地方,肯定是选比较安全的地方。” “国内还有哪儿安全?”老太太转头跟女佣说,“玉兰,去把收音机打开。” 玉兰过去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放的是国内战况,老太太焦急地说:“随便哪个台,每一个都在说国内的情况。国内有安全的地方?” “嘉鸿、嘉鹏,你们是余家两房的长子。”除了这话,老太太似乎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毕竟别人家的儿子也是儿子。 余嘉鸿想了一下,他说:“嫲嫲,您等一下。” 叶应澜见他快步走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要去做什么。 大孙子走了,老太太走过去抓住余嘉鹏的手:“嘉鹏,嫲嫲跟你说,你别去啊!” 余嘉鹏扶着老太太说:“嫲嫲,这事我们回去跟阿公商量的。您不懂这些事,只要阿公同意了,您就别担心了。” “你阿公同意,我也不同意。”老太太眼泪挂了下来,“你爸可以去,你不可以,你年纪还小啊!” 这时,余嘉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份地图:“嘉鹏,你去请二婶一起过来,我们兄弟俩给嫲嫲她们讲一下中国的地图和南洋的地图,让她们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她们了解了,如果嫲嫲还担心,那么我们再商量。” 余嘉鹏点头:“我去请我妈。” 余嘉鸿转头跟霞姨说:“霞姨,把嘉莉和嘉萱都叫过来。” 霞姨立马走出去。 余嘉鸿把两张地图摊开在桌上,过来扶着老太太:“嫲嫲,咱们先不要说这事,我们先认识一下星洲,重庆,昆明,好不好?我们肯定听您的话。” “你别想骗我!”老太太看着孙子。 “嫲嫲?我哪儿会骗您?”余嘉鸿低头找到了地图上指甲盖都不到的一块地方:“这是暹罗,伸出来的这一段呢,就是马来半岛,我们星洲在这里……” 余嘉鸿又从另外一张地图上找到了老家泉州,给老太太解释从泉州下南洋的线路。 “那时候,我搭着红头船……”老太太讲起她当年漂洋过海的经历,趁着东南信风,顺风也要两个月才能到达星洲。 31第 31 章 余嘉鹏想回国内 叶应澜抬腕看手表, 余嘉鸿说下午四点左右来接她,他们一起去医院换药,换了药再回家。差不多了, 收拾收拾回去了。 她把桌上的一些文件整理了,问准备出去的秀玉:“秀玉,以后想做什么?” “小姐, 刚好安顺让我做糕点给车行的客人,今天不是有人吃了还想买吗?我想以后开个娘惹糕铺子?”秀玉笑得灿烂,一双漂亮的眼睛波光流转。 叶应澜走过去捏了一下她的脸:“好啊!你开铺子我入股。” “真的啊!”秀玉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有钱一起赚,不想让我赚钱?”叶应澜问她。 “那大小姐开店, 我来做糕点。我给大小姐做工就好了。”秀玉说。 叶应澜横了她一眼:“言不由衷, 就不想要自己的一份家业?” 秀玉已经会像小梅一样撒娇:“大小姐……” “在说什么呢?”余嘉鸿出现在门口。 叶应澜见到余嘉鸿, 拿起了手提袋:“秀玉想开糕点铺。” “这是个好想法, 完全可以!”余嘉鸿说, 秀玉是他上辈子的弟媳, 是保住了余家人的大恩人,在他的心里那就像亲妹妹一样。 “别想,我入股,你没份。”叶应澜跟余嘉鸿说。 “你还跟我分彼此?”余嘉鸿接过她的手提袋, “走了。” 叶应澜上车, 把郑家今天来找安顺母子的事说给余嘉鸿听。 “郑雄没来?”余嘉鸿问。 “没有来, 可能这两天外头都在骂他,他不敢出门吧?”叶应澜想了想,“难道这是郑大太太的意思?瞒着郑雄?” 余嘉鸿摇头:“不是,也可能是郑雄已经被关起来了。” “跟日本人做交易,被人唾弃,但是不触犯星洲的法律, 不会被抓吧?”叶应澜不懂了。 余嘉鸿侧头看她:“英国人的法律,是明面上的法律,星洲社会运行自有一套规则。” 叶应澜此刻车子开过一条街,这条街十分热闹,参茸行、瓷器行还有洋人的咖啡馆,叶应澜再开过去,听见有人喊:“各位父老,我郑家出了一个通敌叛国的汉奸,郑家列祖列宗都引以为耻,明日上午九点在……” 原来是这里有家顺隆粮铺,叶应澜这时才恍然:“真是被郑家宗族给抓起来了?” “对的。咱们中国人过番而来,都是亲戚搭亲戚,本家搭本家,日久年深很多家族已经很庞大了。各大家族有了自己的宗族,有了同乡会。形成一套运行规则,到后来洋人都认同了这样的处置规则,就形成甲必丹,也就是侨领制度。”余嘉鸿叹息,“同乡会之间,宗族之间为了争夺地盘,时常械斗,打死人也正常。” 叶应澜想起爷爷说他为什么要在余家遇到艰难的时候倾力相助,那是因为他刚来星洲的时候,他们宁波人大多都去上海了,很少来南洋,他刚来南洋非常难,那时候刚好结交了余家老太爷,是用了余家的力量在星洲站稳脚跟。这才发家起来。 “也是啊!”叶应澜点头。 “郑雄这次可是要脱一层皮了。”余嘉鸿感慨。 “那也是他活该,他卖粮食给日本人害了多少同胞?” 到了医院,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去李大夫的诊间,护士说李大夫还在看病,将他们迎进了接待室,给他们倒了茶水。 叶应澜喝着茶,想起云姨刚才说的等郎妹,她问:“你知道等郎妹吗?今天云姨说她姐姐做了一辈子的等郎妹。” “知道。我们老家的习俗。没钱的人家,就买个小女孩,当做儿媳妇,意思上媳妇都娶了,男孩总该来了吧?运气好的,婆婆立马怀上了男仔,夫妻俩年纪相差小,要是运气不好,就像云娘的大姐一样等六七年,甚至十来年,女方比男方大了整整一代人,就算是真做了夫妻,多半也是不幸。都是宗族影响下的悲剧。其实一定要生男孩,也跟利益有关,如果没有儿子,你赚再多的钱,最后都得给侄子兄弟。如果不是宗亲,乡里习俗主导这个社会,如果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没有人可以剥夺这个权利。那么是不是一定得生儿子,这个意义就不一样了。” 他上辈子若非有嘉鹄和嘉鹞,还有秀玉的俊生,他恐怕连终身不娶的资格都没有。 宗族凌驾于法律之上,同乡会替代了部分警察和法官的功能,战争结束,星洲的各种派别林立,社会依旧不安定…… 叶应澜恍然,余嘉鸿给了她答案,在宗族传承的观念下,女孩子哪儿还有出路?如果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没有人剥夺这个权利就好了。 护士进来说:“余先生,请跟我来。” 护士的声音打断了余嘉鸿的沉思,他站起来拉着叶应澜一起进诊室,李大夫拉了帘子,叶应澜本想待在外头,被余嘉鸿叫了进去。 他脱下了衬衫,这些日子已经看习惯了,叶应澜已经心里没什么波澜。 李医生拆开纱布,余嘉鸿往另一边看去。 叶应澜见他不看伤口,问:“你害怕?所以才叫我进来陪你。” 余嘉鸿扯了扯嘴角。她想哪儿去了?自己这种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怎么可能害怕? “他从小就胆小,我给他缝这条伤的时候,他哭得就跟杀猪似的。”李医生说。 没发现他手臂上有伤疤啊?叶应澜走过去看,仔细看余嘉鸿手臂上还真有一道歪歪扭扭的陈旧伤疤,因为年久,疤痕已经完全平整,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手艺太差,我怕太丑让我娶不到媳妇,所以哭的?” 许是因为喜欢,他的这些油嘴滑舌,叶应澜并不讨厌,还笑出声。 “看看,这次我的手艺好不?”李医生已经把纱布拆开了。 余嘉鸿看了一眼,立马侧头。叶应澜这下可以确认了,他是真害怕,她走过去,搂住了他捂住了他的眼:“不看就好了。” 她站着自己坐着她的手捂住他的眼睛,她身上的那股子馨香?不行,等下还要脱裤子检查腿上的伤口。这么被她搂着,自己要疯。 余嘉鸿懊恼,自己非要她进来做什么? 他轻轻推了推叶应澜:“你出去等我。” 这人怎么回事?刚才叫她进来,现在叫她出去? “出去吗?马上就好。”余嘉鸿又推了推她。 叶应澜一脸不解,李医生低头看了一眼,偷笑:“余太太出去等一下,马上就好。” 叶应澜刚走出帘子,就听李医生笑出声来。 余嘉鸿的声音:“快点,我太太等着。” “知道了。” “对了,我什么时候可以拆线?”余嘉鸿问。 “应该还要一周时间,最好时间长一点。” “还要一周?”余嘉鸿的口气里有些失望。 这人是嫌弃拆线时间太长了?叶应澜突然脸上发热。 “就是不要动得厉害,又不影响你什么?实在不行,可以让你太太帮忙吗?刚才还跟我炫耀有老婆了呢!” “行了,行了,你怎么还这么烦人?” 李医生的话叶应澜听不懂,她能帮什么忙? “下次,你想听我说话,都听不到了。”李医生轻轻呼出一口气。 “为什么?”余嘉鸿问。 “下次拆线你得找张医生了。我这么好的手艺,不能再给你缝这种小伤了,我要回国做战场救护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金属磕碰的声音。 “多救点人。”余嘉鸿的声音。 “肯定的,等我回来。” “等你。” 余嘉鸿撩开帘子出来:“走了。” 叶应澜对李医生微笑:“平安。” “一定。”李医生微笑回。 叶应澜走出医院,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医院的大门,上了车。 “应澜,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余嘉鸿把手覆盖在她的手上。 叶应澜点头:“嗯。” 车子经过顺隆粮行,郑家人还在喊,让人明天去看郑家处置家族败类。 叶应澜听见这个声音,她真希望她爸明天去郑家祠堂看看。 车子开到沿海的一条路,叶应澜想起刚才他和李大夫的话,她问:“李大夫说让我帮你?是你的伤口有什么问题吗?是你这两天自己擦,不当心感染了吗?” 她这话问得余嘉鸿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他摇头:“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叶应澜更加搞不清楚了,“你又不把话说清楚。” 余家鸿咳嗽了两声平缓了心情,说:“你刚才帮我蒙眼,我靠在你身上,我起了反应。” 叶应澜一下子血气从头灌到踩着油门的脚尖,她控制自己的心绪:“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不知道我在开车?” “我?”余嘉鸿那个冤枉,这不是她让说吗? 他说,“是我不好。刚才我让你出去,是怕你看见我的丑态。” 她已经懂了,他还解释个什么?叶应澜更加生气,鼓起腮帮子。 偏偏人家没打算放过她,又说:“李医生发现了,就给了我一个建议。” 叶应澜一脚踩下刹车,下车去,她要吹吹海风,冷静冷静! 叶应澜走到礁石边,手扇着脸。 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余嘉鸿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应澜,不是你让我把话说完吗?” 叶应澜想要甩开他的手,她的力气哪儿有他那么大? 他已经说清楚了,还要补两句,他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叶应澜很生气。 “放开啊!”叶应澜叫,“我要扇风。” 余嘉鸿还真放开了她,他快步往前,去边上一棵香蕉树上扯了小半张叶子,递给她:“拿这个扇风,效果好。” 叶应澜拿着香蕉叶扇风,转头不去看他,余嘉鸿伸手捏她的脸:“不生气了,我们回家去了。” 叶应澜很想任性,想跟他发脾气:“你开车,我不开了。” 叶应澜往前走,上了副驾驶,余嘉鸿认命开车。 叶应澜时不时看他,就很生气,他怎么能说那么不要脸的话,他们之间那么熟吗?其实挺熟的。他们关系这么亲密吗?其实早该亲密了。 总之,反正,他是大家公子,怎么能说这种话? 她突然想起刚才说的话,这么做好像可以惩罚他,她说:“我车子已经开熟了,明天我们各自开自己的车,我要带小梅来车行。小梅在家跟霞姨和桃姐,对家里的情况已经熟悉地差不多了,她以前就一直跟我在车行做事,我明天带她来车行了。” 话出口,又发现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小事,他一个大男人还会介意?人家不过是想陪着她练练车而已。 “这才几天,我起码带你开上两个月。”余嘉鸿立刻反驳她,“小梅要来车行,就让司机送她好了。” 他语气急切,叶应澜突然有点小得意,她说:“那我让金福叔看我开车不就行了?你过来再怎么样都要绕一点路吧?” “我愿意绕,你让小梅坐金福叔的车。”余嘉鸿不解释就这么决定。 他有病,但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甜。 余嘉鸿开车经过一家影院,他问:“明天有空吗?我明天想休一天。” “怎么?你想去看郑家处置郑雄吗?”叶应澜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个。 她怎么就想这个了?他问:“不是说想去照相馆拍一张照吗?然后一起去看场电影?” “好啊!” 回到家里,两人下车,余嘉鸿问她:“先去嫲嫲哪里?” “嗯。” 这就是养男儿和女儿的不同了。爷爷奶奶如珠似宝地将她养大,她现在这样时不时回一趟家,已经很好了,但是养了男儿,还带着媳妇一起尽孝,这是天经地义的。 别说等郎妹和郑家绝嗣会如何?就是膝下承欢自己都做不到。 已经踏入屋里,叶应澜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大哥哥、大嫂嫂。”嘉鹄手里举着一块糕跑过来。 余嘉鸿把孩子抱了起来,一口吃了他手里举着的糕。 嘉鹄见手里的糕没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回来就欺负弟弟。”老太太说他。 叶应澜又去拿了一块糕塞在嘉鹄手里:“嘉鹄乖,有糕糕了哦!” 她拿出手帕给嘉鹄擦眼泪。 嘉鹄眼泪收住了,嘟着嘴看余嘉鸿,转头又看向叶应澜,把手里的糕,往叶应澜嘴边塞:“大嫂嫂吃糕糕。” 叶应澜张嘴咬住了糕。 “原来你的糕是给大嫂嫂吃的啊!不给我吃?”余嘉鸿问他。 嘉鹄想了想,又委屈上了,又瘪嘴要哭。 大太太过来白了余嘉鸿一眼:“他看见你回来,抓了糕就跑你那儿说要给你吃,没想到你抢了吃。” “反正都是给哥哥吃。”余嘉鸿亲一口弟弟的小脸蛋,“哥哥吃到了,嘉鹄好乖。” 嘉鹄歪头一想,认可了哥哥的说法,点头:“嗯。” “但是送给你吃,和抢了吃,一样吗?”叶应澜指出不同。 嘉鹄头回正,脸上挂着泪珠,瞪余嘉鸿:“大哥哥坏。” 余嘉鸿看叶应澜,叶应澜得意:“我实话实说。” “阿鹏哥哥!”嘉鹄看到了余嘉鹏。 余嘉鹏从外头进来,看见的就是叶应澜和余嘉鸿四目相对,没来由又是心里闷得慌。 他还得勉强自己:“大哥、大嫂。” “嘉鹏。”余嘉鸿把孩子放倒地上。 叶应澜牵住孩子的手:“嘉鹏,好。” 老太太看着两房的两个长孙,越看越是满意,哪怕嘉鹏这次被老头子打了,也确实是该打。但是也算不得什么?谁家的孩子能有她的两个孙子这么出色。 几个人一起坐下,跟嫲嫲聊了几句,叶应澜见余嘉鸿也不管嫲嫲懂不懂生意,都愿意跟她聊生意上的事。 她也说了几句自己生意上的事,余嘉鹏听完他们的话说:“大哥,我听我爸说,咱们家要去国内投轮胎复制厂?” “确有此事。” “本来这事是你的主意,我不该僭越。”余嘉鹏说。 余嘉鸿勾住余嘉鹏的肩:“你我是兄弟,说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说小了都是余家的事,说大了都是能为母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余嘉鹏点头:“大哥处理轮船公司的事务,而且大哥新婚,不便去国内。另外呢!我之前已经开始在橡胶厂做事也有些经验,不知道我能不能为此出点力?” 这倒是个好主意。余嘉鸿建议尽早投资这两家轮胎复制厂,除了轮胎翻新确实需求很大,还有一个是希望以昆明和重庆作为基地,能够先备一些补给进去。 上辈子,他们这群机工刚过去,混乱了很长时间,吃饭都成问题,是南洋筹赈总会购了柏油铺了一段路,又送了补给进来,才好一些。 这也不能完全怪国内,打仗的时候乱成那样,哪儿顾得上?所以这辈子,先把厂子建过去。 公司里能派过去的经理,也未必是最好的,自己又远在南洋,恐怕很多事很难执行下去,如果嘉鹏过去,他们兄弟齐心,让嘉鹏早点给他做准备。 “如果是你去,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余嘉鸿说道。 老太太听见立马出声:“不行。嘉鹏是二房长子。现在外头一个个都在报名说去国内,我先跟你们俩说,你们一个还没成婚,一个还没生男丁,一个都不能去。” 余嘉鸿坐到老太太身边:“嫲嫲,我们投资工厂,也不是选炮火连天的地方,肯定是选比较安全的地方。” “国内还有哪儿安全?”老太太转头跟女佣说,“玉兰,去把收音机打开。” 玉兰过去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放的是国内战况,老太太焦急地说:“随便哪个台,每一个都在说国内的情况。国内有安全的地方?” “嘉鸿、嘉鹏,你们是余家两房的长子。”除了这话,老太太似乎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毕竟别人家的儿子也是儿子。 余嘉鸿想了一下,他说:“嫲嫲,您等一下。” 叶应澜见他快步走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要去做什么。 大孙子走了,老太太走过去抓住余嘉鹏的手:“嘉鹏,嫲嫲跟你说,你别去啊!” 余嘉鹏扶着老太太说:“嫲嫲,这事我们回去跟阿公商量的。您不懂这些事,只要阿公同意了,您就别担心了。” “你阿公同意,我也不同意。”老太太眼泪挂了下来,“你爸可以去,你不可以,你年纪还小啊!” 这时,余嘉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份地图:“嘉鹏,你去请二婶一起过来,我们兄弟俩给嫲嫲她们讲一下中国的地图和南洋的地图,让她们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她们了解了,如果嫲嫲还担心,那么我们再商量。” 余嘉鹏点头:“我去请我妈。” 余嘉鸿转头跟霞姨说:“霞姨,把嘉莉和嘉萱都叫过来。” 霞姨立马走出去。 余嘉鸿把两张地图摊开在桌上,过来扶着老太太:“嫲嫲,咱们先不要说这事,我们先认识一下星洲,重庆,昆明,好不好?我们肯定听您的话。” “你别想骗我!”老太太看着孙子。 “嫲嫲?我哪儿会骗您?”余嘉鸿低头找到了地图上指甲盖都不到的一块地方:“这是暹罗,伸出来的这一段呢,就是马来半岛,我们星洲在这里……” 余嘉鸿又从另外一张地图上找到了老家泉州,给老太太解释从泉州下南洋的线路。 “那时候,我搭着红头船……”老太太讲起她当年漂洋过海的经历,趁着东南信风,顺风也要两个月才能到达星洲。 32第32章 劝妹妹们出去读书 叶应澜见嘉萱和嘉莉两姐妹进来, 她招手。 “这里是暹罗啊!”老太太低头看,“雪梅的男人就是去了暹罗,后来听说死在了那里。” 余嘉鸿见妹妹们过来, 他说:“嘉莉你应该学过, 你来说说, 咱们老家在哪里?” 嘉莉看着地图仔细看了很多,只知道老家沿海, 一会儿点了广西那儿, 一会儿又指了江苏那里,就是没有点到老家。 余嘉鸿笑,嘉莉难堪:“我以前连门都没出过几回,哪里需要识这些?。” 余嘉鸿侧头看叶应澜:“应澜, 你来!嘉莉一直在家, 没有出去上过洋学堂, 不知道也很正常。你不用顾及她的面子。” 叶应澜想着余嘉鸿之前想要送她去美国读书, 他其实很遗憾妹妹们没能上学堂吧?请家庭教师在家教授的那些东西, 叶应澜是知道的,不像学校里, 她之前那位老师就常有振聋发聩之言, 家庭教师教的那些, 无非就是如何做一个好太太而已。 “这是我们老家泉州。”叶应澜指着地图, “泉州和南洋之间的联系有一千四百多年了,以前……” “那你的老家宁波呢?”余嘉鸿问。 “宁波, 古代叫明州……” 叶应澜说了宁波, 余嘉鸿又问星洲,这下嘉莉能准确指出了。 余嘉鹏请了他妈进来,二太太进门就问老太太:“妈, 嘉鹏说您让我过来?” 老太太微微一愣,余嘉鹏说:“嫲嫲,我不借您的名头,我妈不肯过来。” “二婶,我和嘉鹏想着,给家里的女眷说一说战事。”余嘉鸿说道。 二太太转头就想走:“我只要管好一家子的一日三餐就好了,这种事跟我们女人有什么关系?都要吃晚饭了,我忙着呢!” “如果嘉鹏想要去国内呢?”余嘉鸿在她背后说。 最近星洲很多年轻人都报名回国支援,儿子想干什么?二太太立马转身:“嘉鹏,你别昏头。” 余嘉鸿又说:“如果阿公赞同嘉鹏去国内呢?” 二太太听得心惊肉跳:“不不不,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您用什么去反驳阿公?儿郎保家卫国,这是家国大义。”余嘉鸿淡笑,“到时候二叔再被抽一顿鞭子,说他没管好妻子,然后嘉鹏照样去国内吗?” 二太太倒抽一口气,这种事哪有她们女人说话的份儿。这可怎么办?她看向老太太说:“妈……” “阿公如果跟嫲嫲说,你一个女人家家的,又不懂,让她别管呢?”余嘉鸿再问。 依照老爷子的脾气,这完全可能。这可怎么办?女人在这些大事上,完全插不上嘴。 “想要说服阿公,咱们自己要知道战争情况,到时候才能跟阿公说清楚,为什么不能去?”余嘉鸿弯腰看着地图,“所以我让嘉鹏去请您过来,咱们一起看地图,我和嘉鹏给你们讲一下目前战事的情况。” 这下二太太不走了,她乖乖地走了过来,一起看地图。 余嘉鸿从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讲起:“星洲也因为海峡而繁荣。对日本来说,马六甲海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了吧?” 别说是家里的女眷了,就连几个佣人都过来看。老太太点头:“你这么一说,世界上比我们这儿更加重要的地方,很少呢!” “是马六甲海峡对日本和中国都极其重要,而海峡的咽喉就在星洲,你们看地图,最狭窄的地方就在这里。日本如果拿下马六甲海峡,能切断给中国补给。如果打仗,我们这里一定是投入兵力很多,一定是日本人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下的战略要地。”余嘉鸿说。 “可日本人会打过来吗?星洲是英国殖民地。”二太太说,“我们这里这么重要,英国人也舍不得放弃啊!” 余嘉鸿抬头看向余嘉鹏:“嘉鹏,你认为呢?” “这就看中国能不能顶住了,日本是有南进策略的。二九年在就有文章透露日本的侵略方向,先东北再全面侵华,然后就是南洋和印度。那篇文章里日本是二七年有这个谋划,到入侵东北大约是四年,再全面侵华又是几年,他们一步一步照做了。所以如果日本把中国拿下,南洋就是下一个目标。”余嘉鹏说。 “我和嘉鹏差不多想法,不同的是,”余嘉鸿指了指,爪哇岛边上一片说,“这一片有油田。还有矿产。中国是贫油国,日本也没石油。即便是拿下中国也没办法改变日本石油资源匮乏的局面,所以日本不管打不打得下中国,他们都会南进,为了海峡控制权,为了石油,橡胶和矿产。星洲到时候的局势就跟现在的上海差不多了,但是上海现在投入了多少兵力守卫,星洲有多少兵力?” “啊?”二太太抽了一口气:“这么说咱们还未必能顶多久。” “是的。” “现在我们来看看昆明和重庆在哪儿。”余嘉鸿在地图上找到昆明和重庆,再介绍这两个城市的情况。 “所以从目前来说,昆明没有到日军飞机能轰炸的地步,至少目前是安全的。未来的话,如果中国全面沦陷,下一步立马就是南洋,南洋比昆明不会晚多少天,另外一个是,中国久攻不下,东南亚落入日军手里,日军飞机可以从法属越南和英属缅甸起飞轰炸昆明。真到了那个时候,星洲恐怕先于昆明的沦陷了。” 余嘉鸿只是从当前的状态分析,他没有说的是,欧洲马上就要打起来,法国很快投降德国,德国和日本是盟国,法国殖民地越南就落到了日本手里,日本飞机从越南起飞轰炸滇缅公路。 “星洲居然更加危险?” “对的。港口城市,交通要塞,是必定会争夺的地方。昆明只是因为各个港口被封之后,才无奈启用的一条线路,哪怕中国全境落入日本人手里,日本人首先用的是,青岛、上海、广州等等港口,而不是昆明。他们对昆明用的兵力不会强,再说了还有西南乃至西北那么大片地方可以跑。星洲的话,我们跑哪儿?要么未雨绸缪……” 老太爷和余修礼进来的时候,听见家里的女眷正在叽叽喳喳说什么昆明、西安,他们家的女眷可一直都是温柔规矩,说话轻声细语,今天是怎么了?跟养鸭场似的。他们索性站在边上听了许久。 老太爷看大孙子说局势,叶应澜指着地图上的位子,讲那个地方特点,真是夫唱妇随。 倒也是阴差阳错,应澜合该是他们余家的长房长媳。 老太爷咳嗽一声:“这是在做什么呢?” 余嘉鸿直起腰:“说国内战事和星洲的关系。” 老太太听得心情激动,走过去跟老太爷说:“嘉鸿说,国内保不住,星洲危险,即便国内保住了,星洲也危险?那我们怎么办?” 大太太见公公和男人都回来了跟余嘉鹏说:“嘉鹏,你妈也在了,索性你去把你爸和嘉鹞嘉柔都叫过来,在我们这边吃饭了,边吃边聊。” 二太太说:“我去叫,顺带让厨房把菜给拿过来,我那里已经做了,大嫂可没算我们一家子要过来。不用添菜了,并一起吃了。” 两房并在一起吃晚饭,二太太想来想去:“嘉鸿这么说,都没一块安全的地方。要不我们去英国吧?” 余修义摇头:“英国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欧洲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 “美国呢?”余嘉鸿抬头,“二叔,美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本土会远离战局。而且我在美国这么多年,也有至交好友。如果我们家要考虑有个规避风险的地方,这是一个好选择。” 正在吃饭的老太爷抬头看余嘉鹏:“嘉鹏,你真想去国内建厂?” “是!”余嘉鹏点头,“我本就进橡胶厂了,也算是有点经验,这个时候在国内建厂虽然艰难,却也是最好的历练。我想去。” “是我余家的儿郎。”老太爷点头,“这次你大伯要去香港,你也一起去,跟国内的人接洽。跟金生一起负责筹建两家工厂。” “谢谢阿公。”余嘉鹏说。 “爸!”二太太还要说什么,被二爷压住了手。 “阿公,我建议家里的弟弟妹妹们,送美国去读书。”余嘉鸿看着老爷子。 上辈子,大家都还心存侥幸,所以连孩子们都没送走,最终余家差点灭门。 这辈子回来,他一直在跟阿公分析战局,希望早做打算。 老太爷停了筷子,看着长孙,孙子一次一次地跟他说星洲不安全,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家中老幼,确实该早做打算。 老太爷看二儿子:“修义。” 余修义抬头:“爸。” 老太爷说:“你哥要在星洲主持大局,嘉鸿管轮船公司,嘉鹏去国内建厂。放孩子们去美国,我也不放心,我想你和珍娘夫妻带着孩子们先去美国。在那里安家,一旦星洲有动荡,其他人过来也能立马有个落脚之处。” 余修义丝毫没有考虑,说:“好。” 老太太皱眉:“嘉莉和嘉柔也过去吗?俩姐妹都到议亲的年纪了。” 余嘉莉和余嘉柔对望,两人似乎都有些紧张。 “嫲嫲。”余嘉鸿说,“我觉得两个妹妹,还是读书的年纪。孙夫人十五岁去美国,学了一年英文,再考进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大学毕业后回国。跟嘉莉的年岁差不多。其实嘉莉读完大学,再考虑婚假也不迟。” “我不求我们家的姑娘能嫁那样的大人物,我只求她们能平平安安到老。”老太太摇头,“读书读多了错过了花期,就找不到好人家了。” “读书读少了,只怕是不能共白首。那些大人物的现任妻子,有几个是原配?国内那位的原配妻子,做错了什么?现在被离婚了,养在老家。”余嘉鸿一直在跟老太太辩驳。 叶应澜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对着他摇头,让他克制一下,那是嫲嫲。 “担心嫲嫲生气?”余嘉鸿对叶应澜笑,“嫲嫲只是不知道外头变成什么样了,可不是个老顽固。就像刚才,跟她老人家讲道理,讲通了就好了。我只是在跟嫲嫲举例子摆事实而已。她老人家最是心疼孩子了,肯定希望妹妹们能幸福。” 大孙子明明她说一句,就顶一句,偏偏还要拍她马屁,老太太真是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阿公,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老太爷这些天他跟孙子聊天,已经发现了,孙子对局势的分析,常常让他有豁然开朗之感。留过洋的孩子那么多。嘉鸿和嘉鹏,年纪差不多,嘉鹏自己带在身边精心教导,嘉鸿一个人在美国读书。很明显,靠着自己教导,确实不如去留洋的眼界开阔。 老太爷再看叶应澜,又看自家几个孙女,之前他总是沾沾自喜,余家有规矩,教出来的女儿家,那是知书达礼,贤惠持家,叶老弟对这个孙女太过于宠爱了,多少有些溺爱放纵。 就刚才,他回来的时候,听应澜配合嘉鸿讲局势,那也是有理有据,现在在一张桌子上,应澜比起自家那几个孙子,眉宇之间多了那种大气开阔之意,自家的姑娘们,温婉柔顺,却少了那点气势。 叶应澜察觉老太爷在看她,她抬头:“阿公。” 老太爷笑:“当时嘉鹏去车行为了修车闹出事,应澜知道变通,立马在车行里推出备用车,我当时就觉得应澜若是男儿定然能成一番大事。” “阿公过奖。”叶应澜低头说。 “这几日,嘉鸿让应澜出去做事。我在想咱们家的姑娘是不是多了规矩,少了见识?”老太爷看向老太太,“让孩子们多读点书吧!不过嘉莉过年就十六岁了确实大了,让嘉萱和嘉柔去吧!黄家的越西马上要回来了,那天说的都是假设,找个机会,我们当面看看那个孩子,如果是可托付的人,还是不要错过。” 老太太看着嘉萱和嘉柔:“就怕读书读多了,男方会嫌弃。” 老太爷眼光从余嘉鸿扫到余嘉鹏,说:“懂的人自然如珠似宝,只有有眼无珠的,才会嫌弃。” 刚刚夹了一块鸭肉的余嘉鹏放下了筷子,再也没有了胃口。 在主楼吃过晚饭,陪着老两口说了会儿话,两房各回自家楼去。 二太太一进自家楼,就问男人:“爸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赶去美国?” 余修义听见这话,鼻孔里出气:“让你呆在星洲你怕危险,叫你去美国,说赶你走?给你找了有才有貌还有财的儿媳妇不要,变成别人家的了,你又觉得错过了。反正给你什么,你都不会满意。不给你了,你又觉得少了。” “我不过是问问,爸是什么意思吗?你立马训诫我。”二太太委屈。 “嘉鹏去建厂,有危险,却不是上前线,比起外头那些去当救护,飞行员和打仗的,要安全很多。而且,他这件事办好了。咱们家航运和橡胶是两大块,爸很可能把航运给嘉鸿,让嘉鹏管橡胶。对吧?”余修义说道,“爸年纪大了,家里的生意大局是大哥在把控。我和大哥,肯定我能走开。而且,你以为这个时候留下是好事?余家的生意,伙计一万余人,战时,若是主家全部离开,余家家训里的‘义’字如何当得?爸肯定会留下,大哥也会留下。长子拿得多,担当的也多。” 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可就真没了。二太太一时间沉默。 “妈,这个时候,你别分大房二房,只有一个余家,不分彼此,只有骨肉。”余嘉鹏说,“到时候嘉萱和嘉鹞都跟在您身边,您要好好照顾。” “嘉鹏……”二太太舍不得儿子。 “妈,先别瞎想。这不过是未雨绸缪。”余嘉鹏说道,“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二房一家子回去,大房一家人也往自家楼里走。 嘉萱反应过来:“大哥,是不是我一定要跟二叔二婶去美国?但是爸爸妈妈不去?” 能说服阿公去美国置办产业,战乱的时候,能让家中老幼过去,到时候他们在国内也不用挂心了,最让余嘉鸿开心的是,阿公同意让妹妹去留学,这让他心头压得石头去了一大半,接下去是怎么让嘉莉跟黄家的婚事彻底告吹,把嘉莉也送出去就好了 。 他抱着弟弟说:“你去读书肯定要早去。爸爸妈妈得留在这里,家里这么大的生意,等真的局势不稳了再过去也不迟。等嘉鹄大一点,他也得过去找你。” “爸爸妈妈不去,我也不去。” 从小没有离开过父母,甚至连门都没出过几回的嘉萱,对远隔重洋的安排害怕了。 余嘉鸿弯腰拧着她的鼻子:“你和姐姐一起去。” “我和嘉柔姐姐,相处不来,她是全家都去,我就一个人,我不想去。”他们家和二叔家虽然生活在同一个花园里,但是两家近乎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让嘉萱感到害怕。 “是你自己的姐姐啊!”余嘉鸿看向嘉莉,“姐姐会和你一起去,你们姐妹俩读一所学校,姐姐会照顾你。” 嘉萱听见这话仰头:“姐姐不是要嫁越西哥哥了吗?” “姐姐也还小,不着急嫁人。”余嘉鸿说。 嘉萱听见姐姐陪她去,她看向余嘉莉:“真的吗?” 余嘉莉被问到,刚刚听见妹妹可以跟叔叔婶婶出国读书,她隐隐有些羡慕,但是阿公说如果黄越西不行,也送她去读书,这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余嘉莉低头:“其实……其实嘉柔对你也很好的,你们多相处就好了。” 嘉莉心里还是想嫁人?余嘉鸿心里难受,想起上辈子他回到家看见被秀玉接回家的疯了的嘉莉。 自己疼爱的妹妹,谁都不认识,手里摇着一个空包被,叫着孩子的名。 他去黄家要外甥,外甥见了他,赶他走,外甥在黄家老太太的教导下不认疯子娘。 后来,他收拾了黄家,又有什么用?妹妹已经无法清醒了。 姐姐给了她答案,嘉萱想着一家子人,只想把她送走,她难受跑上了楼,拉开门在门口大喊:“我不要去。” 说完“砰”一声,关上了门。 大太太见嘉萱跑了,她把嘉鹄塞给嘉莉,叹了一声,去敲门:“嘉萱,开门。” 嘉萱还是孩子,嘉莉却厄运在眼前,她还这么想,余嘉鸿看着妹妹:“嘉莉,告诉哥哥,读书不好吗?你不想吗?” 嘉莉低头,这让她怎么回答呢? 叶应澜知道书里,后来嘉莉疯了。 余嘉鸿想让妹妹去读书,可能是他接受了新思想,但是这样绝对可以救嘉莉。不过也没必要现在就逼着嘉莉。阿公不是说了吗?找机会看看那个黄越西,要是不满意,还是让嘉莉出去读书? 现在的嘉莉就跟当时的自己一样,在爷爷奶奶的形容下,余嘉鹏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夫婿,哪怕余嘉鹏去车行闹事,自己都没往其他地方想,这就是少女春闺梦里人,喜欢的不是一个真人,而是根据自己想象出来的画像。只有真的接触了,原本心里的画像和真人对比,画像破碎,才能梦醒。这个黄越西真人都没出现,他们现在说让嘉莉不要嫁,嘉莉怎么肯听? 她推了推余嘉鸿:“行了,行了,我看你不止想把妹妹们送出去读书,连带我,还有妈和嫲嫲都一起去读了,你才高兴。” 嘉莉听见嫂嫂这样说,低头笑。 叶应澜拉着嘉鹄的手:“嘉鹄,我们去找二姐姐去。” 余嘉鹄从哥哥身上下来,把小手给了嫂嫂,到二楼,大太太正在敲女儿的房门。 叶应澜蹲下跟嘉鹄说:“等二姐姐开门,你抱住她的腿,叫二姐姐不生气了。” 嘉鹄点头。 敲了一会儿门,哭得眼睛通红的嘉萱打开了门,被弟弟抱住了腿:“二姐姐不生气了。” 叶应澜笑着看小姑子:“你哥哥让我来问,明天他想带咱们一起去看电影,你想不想去?你要是不去,我就带你姐姐去了。” “不行,我要去。”嘉萱嚷嚷着笑了出来。 大太太把女儿拉出来,拿出手帕替她擦了眼泪:“这么着急做什么?我们会好好商量,肯定不会让你吃苦的。小姑娘家家的,动不动就发脾气,以后谁家敢要?” 嘉萱低头,余嘉鸿脑子里挥之不去嘉莉那疯了的样子,还有上辈子被他宠得肆意灿烂的嘉萱,他过去搂住小妹:“又哭又笑的小鬼。” 33第33章 小野菊子死了 哄好了妹妹, 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上楼。 进了门,余嘉鸿说她:“本来想带你去看电影的,现在倒好, 还要带两个小丫头。” “啊?你嫌弃妹妹们?亏得我刚才还羡慕两个妹妹有你这样真心疼她们的哥哥。”叶应澜说道。 “你羡慕她们做什么?有这样的丈夫比有这样的哥哥, 不是更划算?”余嘉鸿指着床上的换洗衣服说,“洗澡去。” 叶应澜去洗澡, 余嘉鸿坐下, 茶几上放了一份《海峡时报》和一份《星洲日报》, 一个英文一个中文,文字不同,对战争的表述也不同,西方对日本入侵中国采取的绥靖政策, 这种姑息的态度, 只能进一步助长日本人的野心,所以《海峡时报》的措辞比较缓和。 《星洲日报》则是华文报纸,整版都是令人揪心的消息, 再经历一世, 能和应澜在一起, 却又要经历这样的世道,他叹了口气,翻了面, 他看到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一个穿和服的女人, 仰躺在地上, 地上是一滩鲜血。 正标题:《因反战,小野菊子女士被日本侨民当街打死》 余嘉鸿细读文章,文章详细写了小野菊子的生平, 一个从熊本乡下来南洋,曾经努力挣钱赎身回日本,最后又从日本回到南洋的苦命女人。写了她昨天当街被中国人打,中国人发现她想要劝她弟弟参战后,帮助她将祈愿牌挂进大圣宫。 但是这件事被日侨知道了,今天她出门的时候,被日本侨民用砖头砸死。这件事也进一步佐证了,绝大部分日本侨民都是支持战争的,像小野菊子女士这样的日本人非常少。 文章刊登了小野菊子祈愿牌上的词句。 在最后用十分惋惜地口气说:“可惜写这首诗的日本女诗人与谢野晶子现在疯狂地为日本侵略写赞歌。” 叶应澜洗了澡从卫生间出来,见余嘉鸿皱眉,她问:“怎么了?” “那个小野菊子死了。被当街打死的。” “啊?”叶应澜不记得昨天边上除了山口夏子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日本人。 “会不会是山口夏子跟他们那群日本人说的?”叶应澜问。 余嘉鸿叹息着摇头:“不知道。也许有其他日本人在呢?” 他把报纸递给叶应澜:“你爸和山口夏子的离婚告示刊登也在这个版面上。” 叶应澜接过报纸,看到了这张照片,眼前都是这个女人不停鞠躬道歉的样子。 往下看是她爸与山口夏子脱离关系的启事:“叶永昌(男)、山口夏子(女)今因意见不合,即日起脱离关系,所生一子归叶家,日后永无瓜葛。恐口无凭,特此登报声明。” 叶应澜翻了个版面,继续看报,见很大一块写着:“星洲郑氏宗族族长郑有全携全体宗亲告星洲同胞书:今郑氏不肖子孙郑雄勾结日寇,售卖粮食作日本军粮,令郑氏一门蒙羞……” 这条启事是请人去郑氏宗祠看郑氏宗族处置郑雄的。 余嘉鸿从卫生间出来,叶应澜把报纸递给他:“郑氏宗族登报公开处置郑雄,怎么闹那么大?闹大了群情激奋之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郑雄是肯定要死啊?” 余嘉鸿低头看报纸,手指敲着桌子:“是啊!看来是要郑雄的命了。” 叶应澜一想也是:“他作的恶,要命也不为过。这是郑家为了跟郑雄撇清关系吧?” 余嘉鸿摇头:“他的恶,确实要命,但是要他命的,未必是他的恶。” 叶应澜没明白,看着他。 “你想下午那个郑太太为什么要去车行求安顺母子回家?”余嘉鸿问叶应澜。 “为了保住顺隆粮行,减少因为售卖粮食给日本人引发的抵制。”叶应澜说。 “之前我也这么想,看了报纸就不这么想了。”余嘉鸿笑着,发现叶应澜拉长着脸看他,立马说,“你听我慢慢说。” 叶应澜一脸看你表现的表情。 “郑太太来找安顺母子,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郑家的家产,还有郑雄的命。”余嘉鸿先说结果,“郑家老三已经确认了不是郑雄的种,对吧?”余嘉鸿问。 叶应澜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郑太太生的二少爷,也不是郑雄的亲儿子?只有安顺是?但是这跟要不要郑雄的命有什么关系?” “二少爷是郑雄的儿子,但是也可能是没用的儿子。”余嘉鸿解释,上辈子二少爷是个天阉,那是在郑家大太太和二姨太夺家产的时候爆出来的,这次看起来是早爆出来了。 叶应澜忍不住讥讽:“儿子还管有没有用吗?古时候傻子都能当皇帝,女儿再聪明也没用,儿子是笨蛋混蛋也有用。” “如果这个儿子没办法传宗接代呢?我指的没用是这个没用。老大说不回郑家了,老二要是没有生育能力呢?老三还不是他的种。他活着还会有老四老五,但是如果他死了呢?郑家的这些家产会给谁?”余嘉鸿问叶应澜。 “给他关系最近的宗亲,比如侄子。”叶应澜说,“问题是,你怎么知道郑二没有用?” “码头那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郑家的事上了报纸,今天就全是他们家的闲言碎语,各种说法都有,其中有一条就是这个郑二是个天阉。”码头上压根无人跟他说,这是他上辈子知道的事。 叶应澜有些不理解:“没道理啊!郑二是天阉的话,郑大太太为什么还要针对安顺?” “只要她不认郑二是天阉,给郑二娶媳妇,去外头抱个孩子充作郑二的,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余嘉鸿说。 “那现在外头怎么就知道了呢?”叶应澜没放过这里的细节。 她这样一个一个问下去,余嘉鸿只能按照上辈子知道的内容,郑家二姨太和郑家管家有染,郑家管家之前又是大太太的心腹,知道郑二看病吃药的事,所以才生出了想要三少爷继承郑家的想法。 他说:“既然知道是天阉,想必是看过医生了吧?医生知道,家里有人也知道。毕竟像郑大太太这种常年在家的妇人,要给儿子看病,总要有人替她打听的吧?就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是吧?” 他这么说,叶应澜居然觉得还挺可信的。 “郑雄是单传,最近的就是郑家的族长一脉。”余嘉鸿继续:“安顺回家,郑家有子嗣,郑家的这位族长,大概是不愿意经他的手闹出人命,便宜了郑安顺。郑安顺不回去,为了自家孙子能继承郑雄的财产,把事情闹大,打死汉奸,也没什么不可。”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郑家的财产,还事关郑雄的生死。叶应澜说:“这个郑家太太也不明说,如果她说清楚了,安顺早上还难受,其实他对他父亲是有孺慕之情的。兴许安顺还想回去救他父亲呢!” “你要谢谢她不说,她要是说了,安顺回去了,安顺母子俩的命都可能没有了。” 叶应澜愕然:“不会吧?郑家族长还会害死安顺吗?” “当然不会,郑家族长有私心,却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只是顺势而为。”余嘉鸿说。 叶应澜不解:“那安顺母子怎么会没命?” “这件事过了,郑雄就会尽快生孩子,哪怕生不出孩子也会搞个儿子过来,等个两三年,这件事过去了,在他心里,都是安顺害了他,他还会留着安顺母子吗?” 叶应澜倒抽一口气:“幸亏郑太太没说,要不然安顺为了救他爹肯定回去。” 两人正在说话,听见敲门声,叶应澜去开门,霞姨说:“少奶奶,车行秀玉打电话来找您。” 叶应澜跟着霞姨到二楼,她进公婆的起居室,婆婆手里抱着孩子,嘉鹄似睡未睡,公公在看报纸,叶应澜点头:“爸、妈。” 大太太指了指电话,让她去接。 叶应澜接电话,电话里秀玉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 说郑家大太太又来劝郑安顺回去,说是什么条件都答应。 “你跟云姨和安顺说,千万不能回去,知道吗?我们马上就过来。”叶应澜说。 叶应澜的声音,让大太太怀里的嘉鹄招了招手,大太太拍了拍儿子,把儿子给桃姐,她问:“什么事?” “别问了,应该是车行有急事。应澜,你和嘉鸿一起去,再带上两个人。”余修礼说。 叶应澜上楼进房间跟余嘉鸿说:“郑大太太又来车行了。我们快换了衣服一起过去。另外,爸让咱们带两个保镖。” 余嘉鸿从抽屉里拿了把枪,检查了一下弹夹说:“不用。” 他们换了衣服下楼,楼下家里的保镖已经候着了,余嘉鸿打发了,他上车。 这回余嘉鸿开车,叶应澜坐过他开的车,他平时开车都四平八稳,刹车很轻缓,这会儿车子开得恨不能飞起来。 叶应澜只能紧紧地抓住车顶的把手。 夜里本来就人少,他又开得飞快,车子很快到了车行,知道他们要来,秀玉的弟弟小杰等在侧门,拉开了铁门。 余嘉鸿推开车门,问飞奔而来的小杰:“安顺和云姨都在吗?” “都在,都在!姐姐坐在里面,还有阿根叔和阿发叔。都在呢!” “郑太太说什么了?” “说把郑家的家底全部给安顺哥,但是安顺哥不要。” 叶应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有空摸一摸怦怦跳的心。 “怎么了?”余嘉鸿问。 “你这车开得也太快了。”叶应澜抱怨道。 “以后你也能开这么快。”余嘉鸿说,她可是滇缅公路上有名的拼命娘子。 叶应澜瞪了他一眼:“我要命。” 她才不会这样开车呢! 两人走进店堂,他们就在店堂的那个茶歇角落,秀玉看见两人过来,好像是见到了救星:“小姐和姑爷来了。” 余嘉鸿愣了一下:“她叫我‘姑爷’?” 叶应澜得意:“秀玉是我的人。不叫你姑爷叫什么?” 她的人就她的人了,上辈子的秀玉要是知道自己能这样,心结也能打开了吧? 这会儿除了郑家大太太还有一位留着八字胡,穿着西装的男子。 这位先一步走上前,对着余嘉鸿拱手:“余大少爷。我是陈耀祖。” 余嘉鸿了解,这是郑大太太的兄长,陈二的父亲,他点头:“陈先生好,我太太听见车行有事,我陪着她来。” 余嘉鸿把主次分了清楚。 “余大少奶奶。”这位跟叶应澜招呼。 叶应澜点头,又看向郑家大太太:“郑太太,又见面了。” 下午郑太太发脾气走了,这会儿又来,她也尴尬,她说:“余大少奶奶好。” 这是车行,是她的地盘,叶应澜坐在了中间的位子,余嘉鸿没有坐在她边上,而是坐在了外圈,一副他就是陪她过来的样子。 “郑太太下午已经来过,也已经下了决定,为何夜间去而复返?”叶应澜问道。 陈耀祖笑:“女人吗?做事难免的冲动,不顾大局。” “不顾大局的不是郑老板吗?与日本人勾结,售卖粮食给日本人?”叶应澜抬头问他,“令妹最多是教养有什么问题,这不是你们家的家风吗?令郎当日的话也是令人瞠目结舌,跟男女有什么问题?”叶应澜讥讽一笑,“你这一上来的话,也刚好验证了你们家的家教。” 陈耀祖被叶应澜一连串的反驳,弄得一下愕然。想要生气,想到来意,压住了脾气:“余大少奶奶好口才。” 叶应澜看着郑太太,“郑太太对安顺母子是个什么想法,咱们也是心知肚明,就不要扯那些陈年旧事,切入正题?” “余大少奶奶真是个痛快的人。”陈耀祖说,“我们也不怪安顺那日闹出这么大的事,你也知道顺隆粮行现在面临危机,无处收粮,也没人来买米,还有往来流水的问题。现在咱们也不讲情分,单讲利益。我妹夫被他们郑家关进了祠堂,明日郑家要公开处置。郑家宗族这么做也是为了撇清与我妹夫之间的关系。其实早上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要保住顺隆,唯一的办法是让安顺回家,安顺大义灭亲。他背后还有叶家,甚至是余家做靠山。这样,如果安顺能回来,我妹夫手里的四成股份给安顺?” “我说了,我不要。”郑安顺说道,“我一分都不想要。” “这跟下午倒是不同,下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这会儿倒是拿了真金白银出来。只是没有安顺,顺隆接下去还能支撑下去都是个问题。别说安顺不想要,就是他真的要,你们给出这么点东西,谁稀罕?”叶应澜笑着说,“两位请回吧!” “余大少奶奶,你倒是说说多少合适?”陈耀祖问。 “姐,我不要。我真的不要。”郑安顺急得满头大汗。 余嘉鸿手搭在他的肩上:“听你姐怎么说。” “郑家的这些钱,带着同胞的血,安顺不想要也正常。但是如今国内缺钱,缺粮,郑家的顺隆做这个行当已经两代人。郑家粮行八成股份捐出,归入筹赈会,安顺代理筹赈会打理顺隆粮行的生意,郑雄从此不再沾手顺隆的生意。另外,郑家再拿出五十万叻币出来,捐赠给筹赈会。这样的话,我们余家和叶家做安顺的靠山,也心中没有愧疚。”叶应澜说道。 “要八成,还要五十万叻币?你们心也太黑了吧?”郑大太太叫起来。 “这是给郑家将功赎罪。也是顺隆确实能帮国内一二,否则你认为我们会提这么个要求?”余嘉鸿站起来,站在郑安顺身后,“安顺说了,他一分不想要。他应该能说到做到。” 郑安顺仰头看余嘉鸿,又看向叶应澜:“我同意应澜姐的说法,我不要股份,如果能为此减轻我爸的罪孽,也算是我尽了人子的本分。” “这事,对郑家也有好处,这么做了之后,郑家的汉奸之名不会背负几代。”叶应澜看着郑家大太太。 郑家大太太被叶应澜看着,八成股份,五十万叻币,这是要把他们家的家底全部掏空。 下午,她回去之后,去祠堂见看郑雄,郑雄听她跟儿子谈崩了,差点给她跪下求她,跟她说无论郑安顺提出什么条件,都让她答应,哪怕是郑家现在就给他。 男人眼泪鼻涕一把地求她:“我的命就在他手里,你无论如何让他答应回家来,明天作为郑家子孙来现场。在祖宗面前跪一跪。我求你!” 郑大太太犹豫了,自己成亲之后没多久郑雄就有了二房,为了比二房先有儿子她吃尽了苦,吃苦换来的儿子身体还不好,之前郑雄还不知道儿子有那个隐疾。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阿财那个东西,居然早就跟那个女人勾搭上了,连那个儿子都是阿财的种,阿财跑去找族长,不仅跟族长说了男人给日本人买粮的事,还跟族长说了她儿子的隐疾。 族长当时就带着族人冲进了他们家,将正在打那个女人的郑雄给抓了关进了祠堂。 自己刚开始还没明白,后来才知道阿财是想要郑雄死,郑雄死了,他就不用死了。 郑雄想方设法让看守他的人找到了自己,求她一定要把安顺请回来,第一次还没跟她说明白,只说是靠着那个白眼狼能保住家里的财产。 自己没办成,第二次,他才把话给说了明白。 叶应澜这个条件,说实话是要掏空郑家,说得好听,是脱了郑家的汉奸名声。可脱了名声,他们还有什么? 男人说如果安顺不回来,他就没命了,所以让她什么条件都要答应。但是如果男人回来了?儿子有隐疾,自己跟男人已经多年不同房,就是他有孩子,也不可能是自己的。把孩子养在自己房里的事,自己也做过了,最后的结果呢? 给出这些钱,固然能救男人一命,但是男人的这条命,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而若是不答应,最多就是替儿子过继了族长家的孙子,自己还是郑家的大太太,自家儿子还是郑家的少爷,固然被人传了一部分财产去,好歹自己和儿子活着的时候财产还是自己。 想到这里,郑太太打定了主意,站了起来:“我是替他父亲也求他回去,你们要得这么多,我没办法答应。” “你真是好话说尽了,钱是一点都不肯拿出来。”秀玉翻了个白眼。 郑大太太这次不再恼怒,她站了起来,跟她哥说:“大哥我们走了。” “三妹。” “算了,我也已经尽力了。”郑家大太太踏出了车行门。 郑大太太走了,郑安顺这才回头问叶应澜:“应澜姐,你是不是知道她不肯真金白银拿出来,让她知难而退?” 叶应澜点头:“嗯。” 其实她一开始想的是,郑安顺对郑雄还是有感情的,如果能用这种办法换了郑雄的一条命,那他心里也不会太过于愧疚。 现在这样更好,放弃郑雄的不是安顺,而是郑太太。 “行了。不早了,我们走了。”叶应澜跟他们说。 安顺母子送他们出门,夜里余嘉鸿开车,叶应澜靠在座椅上跟他解释自己的想法:“我没想到能歪打正着,在利益和郑雄的命之间,郑太太选择了利益。” “我刚才也以为你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你是来真的。” “我哪有你这种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叶应澜横了他一眼,“幸亏你不想卖了我,否则我恐怕被你卖了,还会给你数钱。” “你只是经历得少,很多事经历多了,也就成长起来了。”余嘉鸿说。 上辈子一起回国,刚到的时候,国内在打仗,什么都缺,自己也一下子无头绪。 眼见她十分镇定地开始了解情况,说:“无非就是吃喝拉撒,好在我们还有联络人,还能拍电报出去。算一下补给什么时候到,先撑过去就好了。” 在她的帮助下,他开始了解大家的基本情况,了解需求和困难,跟其他队相比,他们算是过渡最为安稳的一队。 那是她被逼着成长,这辈子没必要那样,慢慢来。 “我在想,我提出让郑家拿股份和钱出来,逼退了郑太太。这一招,能不能用在我家,用在我爸身上?”叶应澜看向余嘉鸿。 “嗯?” “我爸不是刚刚和山口夏子分手?我们在这个上做文章。把我爸和山口夏子,意见不合这件事好好夸一夸,让他专门管叶家捐款捐物义演义卖。让他成为叶家为国出力的代表。”叶应澜想了想说,“你看我爷爷打算跳过我爸,找应章做继承人,我爸乖乖地把山口夏子送走。他为了利益,哪怕心里不愿意做,也会做下去的。” 如果他爸变成了日军重点肃清的对象,他还怎么跟日军合作? 余嘉鸿停车,伸手捏她的脸:“还说我心眼多,我看你心眼也不少。” 叶应澜听他这么说,开心地问:“你是不是觉得可以?” “可以!真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