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坤仪(重生)》 第 1 章 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两夜,还没有停下来的痕迹,积雪压得树枝颤颤巍巍,下一刻“啪”一声,雪压断了枯木。 往日最热闹的昭阳宫这半个月来却冷清异常,有经过昭阳宫的宫人脚步都快了起来,好像生怕犯了什么忌讳一样。昭阳宫外积雪都没人清扫,富丽堂皇的昭阳宫竟然有了冷宫的感觉。 昭阳宫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咳得停不下来,让听到的人都觉得喉咙发痒,这样咳下去,只怕五脏肺腑都要咳出来了。 刚去看了药回来的陈嬷嬷听到咳声加快了脚步,临到内室门口顿了顿,伸手抹了把眼睛,让自己静了片刻,这才转进了内室。听到榻上的年轻女子于咳嗽停下的间歇问道:“怎么这两日都不见采月和采星……”一句话毕,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陈嬷嬷生怕如意说错了话,忙上前笑道:“那两个丫头病了,是老奴不让她们出来的,娘娘要是有话,老奴去叫她们?”嬷嬷说着接过了如意手中的茶盏,慢慢喂了女子两口,又把她身后的迎枕抬高一些,让年轻女子靠躺在上面。 年轻女子正是大胤朝的皇后,先帝时期最受宠的郡主,封号坤仪。单从封号上,就可以看出女子当年盛宠到何种地步,说是大胤王朝明珠也不为过。其母平阳长公主,是先帝前面的元和帝和孝懿皇后唯一的嫡女,其尊贵无需多说。 陈嬷嬷看着自己的小主子,脸上虽带着笑,心里却是一揪一揪地痛。她的小主子才二十二岁,十六岁做太子妃,十八岁即为国母。是天下再尊贵的人没有,如今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太后?当年也不过是宫里一个小小的医女,给平阳长公主针灸洗脚的,如今竟然明目张胆作践起她的小主子了。 二十二岁的谢嘉仪,靠着迎枕半合着眼睛,一张巴掌大的脸陷在枕头里愈发显小了,笼着黄气,憔悴不堪。 陈嬷嬷轻轻朝一边站着的如意招了招手,带着他一起退了下去。娘娘昨日折腾到四更天,咳嗽得停不下来,这会儿好不容易能睡一会儿,且让她好好歇歇吧。 昭阳宫前院中一个十七八的小太监正恨恨拍打着身上,如意一看就知道这是摔了,“都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似的不稳重,也就是跟着咱们主子,放到别的主儿那里你这样的早不知打死多少回了。”太监步步年纪最小,最是跳脱,如意教导他多少回也不改。 步步委屈,“我都这么大了还不懂规矩不成?还不是那起小人,看咱们昭阳宫失了势,欺负到爷爷我头上了……” 如意紧张,“你还手了?” 步步摇了摇头,眼泪下来了,从来只有他看别人笑话的,今天却被那么多人欺负看笑话,如果不是怕给主子添麻烦,他早跟他们拼了,都是贱命一条,谁怕谁呢?死也要打死他们,咬死他们。 如意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没还手就好,且忍耐过这段时日,等陛下回来就好了。”采星就是因为顶撞,已经被寿康宫的人以不规矩活活打死了。采月姐姐这样稳重的人,不过求了一句情,一张脸已经被打烂,此时缩在房间里,生怕给主子看到。这样冷的天,她却死活不肯用炭。 都知道,昭阳宫的炭已经不多了。就眼下这些,还都是拿金银器皿换的。 如意想到这里,垂着的温和的脸几乎扭曲。这是多大的笑话,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皇后的昭阳宫竟然领不到炭火,说什么“皇后奢侈,反省己过”,不过都是寿康宫作践人罢了。 步步听到如意提到陛下,茫然抬头:“陛下回来,真的会好吗?” 陛下出征前已经半年不曾踏足昭阳宫,这也是为什么陛下离开后,宫人敢明目张胆作践昭阳宫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寿康宫授意,但如果陛下当真爱重,他们怎么敢放肆到这个地步..... 如意比步步大几岁,对于陛下和娘娘之间也更明了几分,断然道:“陛下定然不会对娘娘绝情至此。”虽然娘娘当庭顶撞了陛下,后来更是跟陛下决裂,但是——陛下定然不会对娘娘绝情至此。他们六岁相伴,一路走来,至今已经十六载。 “定然不会的。”如意看着不过略停又开始飘落的白茫茫的雪花,声音在纷纷扬扬的雪中似乎都缥缈了一些,只是,他的娘娘还能熬到陛下回来吗…… 已经冷寂很久的昭阳宫门口突然又起了喧嚣。 二人相视一眼,都知道必然不好。 果然是寿康宫新的统领太监德禄带着人过来了,一看到如意,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咱们昭阳宫大总管如意吗?怎么腰这是又能直起来了?腿还能走呢?果然不愧是当大总管的,就是命硬。” 步步咬紧牙关,死死盯着落雪的地面。德禄这种狗杂种给他如意哥哥提鞋都不配,这时候也仗着寿康宫抖起来了。就凭着是敢对昭阳宫人动手的第一人,寿康宫就重用起来,这就是给合宫人的信号。富贵险中求,现在他们奴才要求富贵,就朝着昭阳宫伸手。 地面上如意经过的地方被坏掉的左脚,拖出一条痕迹,这会儿已经被落雪重新覆盖。半年前如意的腰腿被德禄带着人打断,这是寿康宫给所有人的信号:太后不喜皇后。他们要让所有宫人都明明白白看到这一点。 皇后娘娘已经很久不愿看到陛下了,为此又找到陛下宫里,非要严惩寿康宫宫人,要活活打死德禄。陛下赏了名贵的药物,赏了擅长骨科的太医,论理说是再好没有了。毕竟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哪里配使太医,还是伺候陛下的骨科太医,哪里配用这样名贵的药品呢。要是宫里其他小太监,这样的伤,早死了拉出去烧了干净。 德禄当然没有打死,这是太后的脸面。陛下仁孝,怎么能打太后的脸面。 如意垂眼,并不理会德禄的话,只有那双还好着的腿,死死踩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印迹。 德禄蔑笑,当年人人巴结的如意大公公,现在还不是得像一只狗一样苟延残喘,别说打断他的腰腿,早晚他会要了他的狗命。太后不喜皇后,哪里单单是因为皇后独宠无后,虽说皇后敢跟陛下叫板,甚至敢对陛下动手,犯了规矩,太后自然厌恶。但里面的门道可是他们昭阳宫摸不清的,太后啊从来就不想要皇后给陛下的子嗣.....太后不喜二皇子独独宠爱大皇子,也不是因为二皇子体弱.....他是从皇后肚子里出来的,太后就不喜欢..... 德禄看了一眼冰雪覆盖的昭阳宫,很明白,昭阳宫啊,完了。 他尖着嗓子:“太后要叫昭阳宫管事的过去,看看是你这个瘸子过去,还是陈嬷嬷过去回话吧。” 昭阳宫的人都是一惊,都知道这一去必是难回来。回什么话,怎么回话,只要太后不满意,都是冲撞。 “老奴去!”陈嬷嬷从廊下过来,五十多岁的人了,依然腿脚利索,掌事嬷嬷的气度,让惯会作威作福的德禄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可是伺候过当年的孝懿皇后,后来的王朝掌珠平阳公主的老嬷嬷。 德禄的笑没那么嚣张了,态度也软和了两分,“那嬷嬷请吧。” 谁知如意却起身拦道,“嬷嬷,还是我去吧。”他的眼睛看着陈嬷嬷,里面意思很明白,昭阳宫没有陈嬷嬷镇着,早乱了,皇后娘娘病成这样,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陈嬷嬷张了张嘴,她去还有活路,如意一去,可断无活路了。 如意摇了摇头,拖着残废的左腿,塌着直不起来的腰跟着德禄朝着寿康宫去了。 步步看着如意背影,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整个人都在风雪中打颤。 这夜本就没有多少人的昭阳宫再次乱了起来,皇后娘娘又吐血了。 步步握着那张染血的帕子,含着泪看着陈嬷嬷,整个人都六神无主,“嬷嬷,我去请太医!”他就是把命赔上,也要给娘娘把太医请来。 陈嬷嬷看着帕子心肝俱裂,摇了摇头,声音几乎像吞了火炭一样艰涩嘶哑,“别去了。”太医院早唯寿康宫马首是瞻,请来了,也不知道是治病的还是要命的。 这宫里啊,一旦失了势,是活不下去的。 陈嬷嬷捶胸,悔不当初。 都是她的错,她比谁都知道深宫险恶,可是却从来没有往人心鬼蜮上教她的小主子。她总觉得小主子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了,受了旁人都没经过的罪,上有永泰帝宠着,下面还有太子护着,她就想看着她的小主子这么快快活活过下去。 她一直想劝着小主子不做太子妃,咱在大胤挑一个什么样的才俊公子挑不到,背靠皇权,一辈子都是妥当恣意的。她的小主子,天生贵命,就该这么恣意下去。哪里想到,小主子铁了心要做这个太子妃,信了太子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更铁了心对太子太后掏心掏肺,一步步走到今天…… 天下哪里有一双人的帝王呢……她的主子,怎么就是不明白.....可是真的明白又怎么样,她也不愿看到自己金尊玉贵的主子让步,像深宫里那些满腹算计的女人一样过一辈子.....从入东宫那天起,一切就都是错。 陈嬷嬷捧着帕子,无声落泪。 这时候,贵妃来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 章 “贵妃到!” 和昭阳宫的衰落忙乱形成对比的,是贵妃华丽的仪仗,垂着头大气不敢喘的宫人 ,前面是光彩照人的贵妃,身后的奶娘抱着玉雪可爱的大皇子。 陈嬷嬷一看到大皇子,眼皮就是一跳,贵妃这是要皇后的命啊。谁不知道,皇后见不得大皇子。半年前,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寿康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采星说就是大皇子把二皇子推入水里,寿康宫人一口咬定是两个孩子打闹,二皇子失足落水。 贵妃对陈嬷嬷还是尊敬的,毕竟贵妃给皇后当了七年侍女,当年都是在陈嬷嬷的教导下办事。 “嬷嬷如果愿意来臣妾的锦绣宫,臣妾再高兴没有了。”谁都知道皇后只怕就是这两日了,昭阳宫的不少宫人都已经谋了去处。 陈嬷嬷峻刻的脸上没有表情,“老奴,不是什么人都配使的。” 这话无疑是当众打了贵妃的脸,本就噤声的宫人们头垂得更低,一时间偌大昭阳宫没了人声,只有烛火晃动。 贵妃却是经过事儿的,并不动怒,只是含笑看了陈嬷嬷一眼,转而道:“听着里面动静停了,大约是娘娘身体缓过来了,臣妾去看看娘娘,嬷嬷总不会不放心吧?” “老奴不敢。” 贵妃踩着端庄得体的步子朝着内室走去。 陈嬷嬷抬起老眼看着贵妃的背影,跟在后面也过去了。 陈嬷嬷托着皇后娘娘的后背,帮娘娘重新靠坐起来,她的手摸到的是一把骨头,陈嬷嬷没有表情的脸上抖了一下。 听到皇后让她们都出去,要跟贵妃说说话,嬷嬷并没有犹豫,带着人就出去了,只有她始终守在寝宫门口,这样皇后万一叫人她好能及时进去。 贵妃张瑾瑜看向皇后,已经衰败憔悴到这个地步,眉宇间还是难得的风流灵动,即使恹恹的,也还带着不以为意的尊贵之气。好像一国皇后落到这个地步,谢嘉仪也并不多放在心上一样。 皇后的恣意嚣张,真是病都压不住。 身上搭着的依然是一件千金的白貂皮,殿里摆着的是陛下专为她开炉烧得红釉,贵妃一件件看过来,最后落在她腕间似乎随意笼着的透蓝色青金石手串上,这是只有进贡才有的,最好的珠子被挑出来串成了手串送到皇后宫里,这样稀罕的物件,于皇后也不过是病中戴着罢了。 反观贵妃倒是素净多了,不过是头上两根玉簪,耳上两个羊脂玉耳坠,腕上两个镯子水头倒是不错,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怪道人家都说昭阳宫奢华,皇后奢侈,臣妾也算见识了。” 皇后听到这话笑了,轻轻咳了两声,眼皮子都没抬:“你早该见过……跟了本宫这么久,却还是说出眼皮子这么浅的话。”说完又轻咳两声。 贵妃脸色依然温和,眼角却抽动。 她看着到了现在依然带着懒懒贵气的皇后,突然低声道,“娘娘大约不知道吧,二皇子自打出生就体弱,并不是怀胎时娘娘养得不好,而是娘娘身体里有合欢……” 贵妃看到皇后终于变了脸色,呼吸也急促起来,连连咳嗽,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重新坐得笔直端庄。 皇后对进来的陈嬷嬷摆手,让她出去。 陈嬷嬷瞥了贵妃一眼,还是出去了。 皇后也是今年才知道自己身体里有服用合欢的迹象,是陈嬷嬷找的宫外的名医,说她服用宫中秘药合欢至少两次,就怕不止两次。 合欢,名字很好,却是宫中用来给女子绝育的药。元和帝时期狠狠查处销毁过,从此合欢在宫中绝迹了。没想到,她却不知什么时候服用过不止两次。 “娘娘不用这样看着臣妾,娘娘不喜欢臣妾,但到了阴曹地府倒也不用把这笔糊涂账记在臣妾身上,臣妾不曾害过娘娘。娘娘为谁不喜,娘娘自己该清楚。妾,也不过是让娘娘当个明白鬼。”至死都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子,多么让人厌恶啊。 在这深宫中人人都是汲汲营营,在这人世间,人人都不容易,怎么偏偏有人能这么好命,可以恣意到死。临死了,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好像她苦苦拿到手里的,都是这人不稀罕的一样。 怎么会有这样让人厌恶的人呢。 贵妃看着皇后娘娘身上滑落的白貂皮,脸上依然端雅温和。 “娘娘及笄之年,就已经在长春宫里第一次服用过合欢了。论理说,该是不能有子嗣的,但大约还是不能让人放心,次年生辰,以及娘娘的大婚之日,长春宫又给娘娘服了两次。” 长春宫是还是德妃的太后居处。 “都这样了还能有孕,可见陛下也是为了子嗣费了心的,只是纵然调治,娘娘也生不出健康的孩子了。” 随着贵妃的话落,寝宫烛火跳了一下,烛光暗淡了一些。 夜深了。 皇后攥紧貂皮的手慢慢松开,原来太后是一直不喜自己啊,可笑自己曾经把太后当成亲人。她四岁没了爹娘兄弟,之后就在谢家远房族人中辗转流离,一直到六岁从北地来到皇宫,才重新感觉到家的温暖和大人的宠爱。 皇帝舅舅疼她,但毕竟是个男子,不及女子细心。德妃就是那个最细致的女子,像看护眼珠子一样照顾她.....却原来从一开始,都是假的。 想到婚后第二年开始为了子嗣日日吞的药,那两年她几乎是泡在各种药里过来的。坤仪郡主娇气怕苦,宫里谁不知道呢?可皇后不能怕苦啊,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必须要有子嗣,皇帝不可以无子。 那两年吃的药真苦啊,那种即使反着胃呕出来也要再煎下一碗喝下去,直到不再呕出来,日日如此,笼罩着苦味的绝望又希望着。过去几年了,再想起来,皇后嘴里还是泛着苦,胃里还是止不住抽搐。 合欢。 原来她的及笄礼有长春宫德妃亲手绣的祈福经,还有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下去的合欢。她的十六岁有太子殿下亲手雕的白玉簪,还有那晚再次吃下的合欢。 “娘娘看臣妾是个奴婢,却不知道臣妾曾经才是太后娘娘定下来的太子妃。”如果不是七岁那年的抄家灭族,她才是太子妃,才是顺理成章母仪天下的皇后。 “臣妾打小跟陛下一起长大,在娘娘还没来到京城的时候,臣妾就是陛下的玩伴了。”太后的姐姐嫁给大族张家,她张瑾瑜是当时内阁大学士的女儿,才不是什么婢女奴才!她是张家精心培养的太子妃,是大学士张家的千金小姐,是陛下的嫡亲表妹。 可是这么多年,却要低头给眼前人做奴婢。 好在,苦日子,总算都熬过去了。 贵妃打量着皇后神色,轻轻用帕子压了压嘴角,“娘娘到了那边,可不要恨错了人,臣妾只是想拿回臣妾该得的,从来不曾对不起娘娘。” “彦儿该睡熟了,妾得过去陪着了,他中间醒来看不到妾,会闹呢。” 说着起身,微微抬手行了个礼,离开前问皇后:“娘娘还有没有话对妾说呢?姐妹一场,娘娘有什么心愿,妾听着。至于陛下,娘娘就不用担心了,臣妾会好生伺候的。” 皇后看着烛光下贵妃光彩照人的脸,很美。她身边的人都美,第一等大侍女,自然也是极美的。 就是真讨人厌啊,她都要死了,还要听她这样一席话。 做个明白鬼,也好。 只是,她是不是明白鬼,她都厌恶这个张瑾瑜。 皇后一开口先咳了两声,才慢慢道:“本宫不喜你。” 这句话让张瑾瑜一直说不出哪里不自在的心觉得畅快了一些,一向谨慎的人不自觉露出了一点笑,但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 因为皇后接着道:“所以,你成不了皇后,你的儿子也成不了太子。” 皇后的声音孱弱又轻,但语气里却是她一贯的骄纵和笃定。 她一直这样,想要什么就理直气壮地要,想说什么就理直气壮地说。她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她说过的话,就是陛下再恼怒也都帮她实现了。唯独一件事,陛下食言,帝后决裂。这人就是这么任性,做了皇后还是如此任性,让人厌恶。 此时张瑾瑜脸上肌肉控制不住地抖动,不过是垂死之人的放话,她这样告诉自己。却觉得背脊发寒,汗毛倒竖。 一路走来的镇定被皇后一句话轻易击碎,张瑾瑜努力撑着面色,却控制不住露出端倪,她一贯轻声细语,温柔平和,此时却连声音都尖了:“你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盛宠不成?”话里的嘲讽毫不掩饰。 可张瑾瑜这个人,露了情绪,就是输了。四平八稳娴熟端庄的张贵妃,居然也会这样刻薄的嘲讽,这才有趣。 总端着,让谢嘉仪总有种想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只是可惜,手上没劲儿。这会儿看她变了脸色,谢嘉仪才觉得胸口呼吸都顺畅了些。 她又咳了两声,喊嬷嬷要喝水。被伺候着喝了两口水,才转头对依然愣在一边发寒的贵妃道:“本宫是活不久了,但你可以等着看呀,本宫的话——从不会落空。”语气里依然是往日的天真骄纵,好像说的并不是立后立太子这样要命的大事。 人都走了以后,皇后要纸笔。 陈嬷嬷想劝,这么晚了,明天吧。她还是为皇后拿来了纸笔。 皇后靠着陈嬷嬷挣扎着写下了给陛下的最后一封信,封在了陛下送她的十六岁礼——那支玉簪中。 十六岁的坤仪郡主拿着玉簪,好奇道:“为什么要带机关?”她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要藏在簪子里给太子哥哥看。 十八岁的太子淡声道:“给你就拿着,哪里这么多为什么。” 十六岁的小郡主第一次用玉簪给太子传递信息,要吃城外那家老字号海棠糕,吃到的时候笑嘻嘻道还真的好用。 二十二岁的皇后第二次用玉簪,她这一生恣意妄为,所说从来都是所想,她不需要演戏,因为她想要什么,说出来就会有。 第一次做戏却是对着她曾以为自己死都不会骗的人。 几行字里是说不尽的情意,是当年那个小郡主对死的惧怕,她说起当年吃药的苦,不过都是为了最后的两句话: 贵妃害我,以合欢误我。 三哥哥,我不要贵妃的孩子为太子。 她轻咳着封好玉簪交给陈嬷嬷,她是扳不倒太后了,合欢的事怎么查都不能是太后做的。那么就推给贵妃吧,看贵妃得意,她就生气。即使是这么疼爱贵妃的太后,也只能看着贵妃顶锅,太后大概是最不想让水落石出的人。 外面雪又紧了。 皇后又呕出了两口血,却握着嬷嬷的手,不让她再去端药了。 “嬷嬷,药太苦了,我这辈子真的吃够了。” “嬷嬷,我是看不到明年的海棠花开了。” 最后的时刻,皇后还是握着嬷嬷的手,气若游丝: “嬷嬷,你们几个等到陛下回来就好了。”信中她托了陛下,这些事他还是会做的。 陈嬷嬷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主子,含泪笑着点头,想让小主子放心。 她看到小主子笑了,笑起来还是当年那个张扬的红衣郡主,一个小皮鞭使得虎虎生风,明明身手不咋地,最爱说的却是那句“我身手倒是好得很”。动不动就要行走江湖,可她偏偏选择了这重重深宫。 她的小主子最后一句话是: “嬷嬷别哭,我这一辈子,活得……很快活……现在……我要去见父亲……母亲……和哥哥了……还有舅舅……他们……一定……很想我。” 这天大胤皇后薨逝。 这天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彻底停了。 这天千里之外北境亲征的陛下打了酣畅淋漓的胜仗,经过北地重镇肃城,一身杀伐之气的陛下,难得停驻很久,最后买了城北门的海棠糕。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 章 春深日暖,百花开的时节。 谢嘉仪睁开了眼,正对着窗外一树开得难收难管的垂丝海棠,鼻尖不再是挥之不去的药味,反而是海棠花的甜香气息。 谢嘉仪觉得整个人都懒懒的,又无比轻盈。她病了半年,早已经忘了这种轻盈的感觉,每每多动一下就是翻江倒海地咳嗽,咳到她常纳闷嗓子为什么还好好长在喉咙里,没有掉出来。此时这种舒适,让久病的谢嘉仪没有动,管死后去了哪里,她要先享受一会儿。 如果是幻境,千万不能动,一动就灭了。佛家不就是这样说的,这一幻境灭了,下一个幻境说不得就是青面獠牙无间地狱了。 直到风吹过海棠花树,一瓣海棠花飘过开着的窗落在了谢嘉仪脸上,柔柔的、痒痒的、香香的.....真实的..... 真实的! 谢嘉仪轻轻动了动手指,然后缓缓伸手拿下花瓣——真实的! 她一下子坐起来,眼前一切并没有如同幻境一样散开,依然真实存在。看到眼前是她大婚前住的海棠宫,睡的地方正是她午睡爱选的靠窗长榻,窗外是她让人种下的垂丝海棠树,此时正是海棠花开的阳春三月天,不是腊月,不是寒冬,没有漫天大雪。 谢嘉仪摸摸自己,摸摸窗棂,探身往外想要去摸那棵海棠树,就听到陈嬷嬷的声音:“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是怎么说的,我不过出去一会儿,下面人都反了天了,采月鸣佩呢?人呢!这不用说,开着窗子让主子睡在这儿,这肯定是采星那个小蹄子干的!” 说着上前又是摸谢嘉仪前额,又是摸她身上衣服、盖的毯子厚薄,却看到自己的小主子珠子一样的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一边掉泪一边喊着,“嬷嬷.....我说谎了.....我一点都不快活.....嬷嬷,我不快活.....”说着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嬷嬷的心啊,给小主子的泪都浸透了,人也慌了,“这是又魇着了.....嬷嬷的心肝肉啊,这是又做噩梦了.....不是已经有段日子不做噩梦了怎么今日又招着什么了.....小主子啊,都过去了,听嬷嬷的话,都过去了.....不怕啊。” 陈嬷嬷拍着哄着,又指着窗外:“主子看看,你睡迷了,咱们这是在京城.....那些都过去了.....”说到都过去了,陈嬷嬷的泪也下来了。 谢嘉仪愣愣抬头:“都过去了?” 陈嬷嬷肯定点头:“都过去了。”说着摸了摸小郡主柔软的长发,感叹道:“嬷嬷的小主子都这么大了,十六岁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哭鼻子呢.....”那时候是一宿一宿的噩梦,小主子又懂事,知道住在别人家里不能大喊大叫,每每噩梦醒来就一个人抱着被子睁着张惶的大眼缩在墙角无声掉着眼泪。 “十六岁?”谢嘉仪看着陈嬷嬷,慢慢重复道。 “是啊一晃眼就大了。”陈嬷嬷感叹地点了点头,眼看就到论婚嫁的日子了,“是嬷嬷不好,你想嫁太子,咱就嫁太子。”只要她的小主子快活,她做什么非要拦着劝着呢,看看,把孩子的心病都吓出来了。 “嫁给太子?” 嬷嬷慈爱地看了一眼小郡主,“郡主想做太子妃,咱就做太子妃。” 可是让嬷嬷诧异的是,小郡主听完她的话并没有高兴起来,反而直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不想嫁给太子,也不想做什么太子妃。” 陈嬷嬷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忍不住又抬手摸了摸小郡主的额头,也不烫啊,这是还糊涂着呢。她的小郡主她能不知道,那是把太子喜欢到心坎上了,一天三次往东宫跑,也不管能不能见到太子,就是见不到也要对着太子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坐一会儿,再傻笑一会儿。 从七岁开始就奶声奶气宣称自己以后要嫁给太子哥哥。太子妃不好做,这么些年,不是没人拦过劝过,可是郡主哪里听得进呢。 一晃十年了,她的主子从来没有改变过主意。这倔劲儿、这脾气性格跟长公主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年孝懿皇后总爱笑说怎么皇宫里就养出这么一个又欢脱又脾气大主意正的公主,陈嬷嬷有时候就想,可惜孝懿皇后没看到,不然肯定也特别疼小郡主。 这时候下面伺候的丫头才敢进来,陈嬷嬷瞥了采星一眼,后者一缩脖子,赶紧把温水递过来,嬷嬷直接伺候郡主漱口,又接过来半盏温茶,让小郡主慢慢喝了。 “采月呢?” 采星赶紧回道:“郡主想要蚂蚱,采月带着如意步步去给郡主抓蚂蚱去了。” 陈嬷嬷又问:“鸣佩呢?”就感觉身边的小人一颤,赶紧道:“是不是冷着了?别怪嬷嬷絮叨,这天看着暖和还有寒气呢,风一吹冷着了,你又吃不下去药,到时候苦的还是主子自己呀!”想到小郡主吃药陈嬷嬷就头疼,闻到药味就钻进被子里摆手,不让靠近。后来太医院给搓药丸子,谁知道郡主嗓子眼里跟有个挡头似的,水喝了半碗,药丸子还在嘴里化着,苦的郡主直嚷嚷直接把她埋了吧,什么浑话都说得出来,就是不肯吃药。 别说海棠宫里,就是陛下都跟着哄着劝着,每次都能被郡主折腾出一身汗来。所以不光是他们海棠宫上下怕郡主生病,只怕养心殿那边上下更怕郡主病呢。 想到这里陈嬷嬷更怕小郡主着凉,指着采星的额头:“主子闹脾气,要大开窗子睡,你不说劝着你还一味顺着,仔细我打你手板子!” 采星连连应是,海棠宫里谁不怕陈嬷嬷,错了规矩,陈嬷嬷从来都是铁面无私直接罚的。 已经有小丫头上前把窗子掩上,陈嬷嬷也把一件家常半旧的衣裳披在了小郡主身上。 两人就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小郡主问:“鸣佩呢?” 采星只觉得郡主口气很怪,但她也不及思索,立即回道:“长春宫传了她过去,肯定又是让她画花样子。”长春宫德妃娘娘喜欢鸣佩画的花样子,隔几日总是传上一回。开始还跟陈嬷嬷说一声,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说直接过去了。 一则海棠宫跟长春宫的关系,人人心里门清。长春宫娘娘照顾小郡主那是要多精心有多精心,那心疼劲儿对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可以说长春宫就是郡主在宫里的第二个家,一旬总要有七八日在那里。 再则鸣佩本就是东宫选了,长春宫娘娘给送过来的丫头,又心灵手巧,一手针线活更是连陈嬷嬷都夸。他们几个就是稳重如采月还挨过手板子,但鸣佩却从来没挨过罚,她自己得用是有的,最开始两年郡主看在长春宫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也是有的。 这两年鸣佩隐隐有凌驾采月采星两个大丫头之上,成为昭阳宫第一大侍女的趋势,说话做事下面人没有敢不听的。 所以长春宫来传她,直接就过去了,这样的事儿海棠宫里人也都习惯了。采星自己回话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只是郡主这次的反应似乎跟往日不同。 采星等着郡主吩咐,郡主却没再说鸣佩,直接道:“给我梳洗,我要去看陛下。”采星应了好,才回过味原来是要去陛下那里,不是去东宫看太子呀。她害怕自己听错了,犹犹豫豫地想要多问一句,但陈嬷嬷就在旁边,她也不敢多问,怕挨训斥。 洗漱更衣好,采星又递上了郡主的小皮鞭。 谢嘉仪看着这支皮鞭,是母亲留给她的,后来被太后毁掉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托盘里的小牛皮鞭子,又摸到它镶嵌着红宝石的紫檀木鞭杆。 其他人都觉得今天睡起的郡主有哪里不一样了,俱都屏气凝神等着郡主吩咐。 陈嬷嬷看着郡主,心里盘算着是找得道高僧要几张符给郡主压惊,只是还没确定是找大觉寺的还是皇觉寺的,也不知道这两家哪家的法力高深。这郡主肯定是做梦了,还是噩梦,不然能连不做太子妃的话都说出来了? 谢嘉仪握起鞭子,止住了采星,自己缠到了腰间,又留恋地摸了摸,这才起身朝着养心殿去了。三月暖阳照在身上,蜂飞蝶舞,垂柳依依,谢嘉仪走得并不快,舒服得微微闭眼又睁开。 直到到了养心殿书房前,她才站住了脚步,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着。她怕。 她怕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那里面,真的会有她的皇帝舅舅。阳春三月天,谢嘉仪怕得双手冰凉,站在院子里,一步也动不了。 直到喜公公笑着迎出来,笼罩着她的恐惧才散了,她才确定她确实是在人间。 现在是永泰十一年,最疼她的皇帝舅舅驾崩于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皇帝舅舅一直身体不好,全靠细细养着,经不得一点煎熬。可偏偏永泰十二年,是大胤最难熬的一年,熬干了皇帝舅舅最后的生机。 从此这大胤深宫,再也没有她的亲人了。 她看着御书房前栽种的两棵海棠树出神。 喜公公亲自来接小郡主,此时她的指甲已经在手掌里扎出了月牙形的痕迹。喜公公还笑着打趣,总是跳脱爱动的小郡主今天怎么这样乖巧。谢嘉仪随着喜公公进到书房,停在门口,愣愣看着坐在炕几前批折子的永泰帝。 永泰帝今年才四十多岁,但已经显得暮气沉沉,常年的病过早地带走了永泰帝的活力。永泰帝身体一直不好,这段时日还算好的,至少可以起身了。可已经这样暖和的天气,他还穿着絮了棉的夹衣。这会儿握着笔批完一个折子,正纳闷郡主怎么还没进来,抬头一看到门边的小郡主就笑了,却见小郡主瘪了瘪嘴,突然就哭了。 这可吓坏了喜公公,这小祖宗怎么哭了!要是跟下面人有关系,别看永泰帝脾气好,也会揭了让小郡主不痛快的人的皮。 永泰帝自己有四子一女,可要说哄孩子的经验,他全都是在这个小魔星身上攒的。此时一看小郡主哭了,立即下了榻,先是看了一圈伺候的人,底下人个个噤声,他这才拉着小郡主到榻上坐下。 一句句问着哄着。 听到郡主说就是想皇帝舅舅了,永泰帝哭笑不得,“你呀,真是越大越孩子气了,让人知道朕还怎么给你找婆家。” 小郡主抽噎着说:“想舅舅想哭,婆家就不要了,这样的婆家我不要也罢。” 永泰帝听着小郡主一贯的心直口快,哈哈笑了,刮了刮小郡主的鼻尖:“一个姑娘家也跟着说什么婆家,倒是一点不知道羞。” “我是大胤的郡主,怕这怕那白给皇帝舅舅丢人,我不怕羞,我什么都不怕。” 永泰帝笑得更大声了,这脾气,完全随了平阳。想到平阳公主,永泰帝嘴角含笑看向了御书房窗外的两株海棠,平阳公主去了已经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时间过得多快啊。 他们上一辈人的故事早结束了,小一辈的故事又开始了。 永泰帝意味深长道:“别人不怕,太子笑话也不怕?” 却没想到这次小郡主直接道:“凭他是谁,我都不怕,随便他们笑话!”前世笑话她的人还少了,只怕满京城贵妇圈子里看她这个皇后都是笑话:自己生不出孩子,还不让陛下跟别人生。她都能想到那些人说起这些的时候,好像活见鬼的表情,夸张地拿帕子捂着嘴,“怎能——悍妒至此呀”。她们倒是贤惠,她呸。不给自己找一堆姊妹伺候夫君,好像就不够德高似的。生不出孩子还不给男人纳小那简直就跟犯了天条一样,好像大胤的天灾人祸都是她这个皇后不贤德带来的..... “昭昭,做太子妃是有很多规矩的。”永泰帝再次提点,虽然知道小郡主的心意,但他始终没有拿定主意,深宫——不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昭昭这样脾气,想到这里永泰帝不觉有些发愁。 “陛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谢嘉仪这话一出,别说永泰帝,就是旁边伺候的喜公公都是一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 章 “陛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 谢嘉仪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洗过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滴溜溜看着永泰帝,话却说得又轻又决绝,没有一点赌气的样子。 永泰帝脸上的笑淡了,“是太子欺负你?还是长春宫有人给你气受了?”还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给她的孩子气受不成?如果不是受了气,昭昭断然不会如此的。 谢嘉仪望着自己的皇帝舅舅,她唯一的倚靠,只是重复道:“我不想做太子妃了。”想着做太子妃的两年,做皇后的四年,谢嘉仪的泪珠子再次滚落。 永泰帝忙道:“不做,不想做咱就不做,朕给你再挑好的,朕就不信整个大胤挑不出一个让我昭昭欢喜的。” 谢嘉仪这才用帕子擦干了泪,咧开嘴笑了。 她看到炕几上有道旨意,也不避嫌,探头就去看。永泰帝好笑地瞧着她,也就是这个丫头,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看。没有他护着,这个脾气在皇宫里可怎么办呢。 谢嘉仪看到是加封英国公府的旨意,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英国公府是太后的娘家,本来也不过是个下级京官,后来出了个生了皇子的德妃,又出了一个考中进士的儿子。更难得的是有子弟在北边战场立了功。先皇是同时立的太子和太孙,为了稳固太孙身份,直接借着英国公府的军功封了国公。元和帝的子孙个个都跟狼一样,不如此,如今的太子哪里坐得稳太子之位。大胤,可经不得再乱一次了。 等到太子登基,谢嘉仪成了皇后,太后娘家英国公府更是扶摇直上。不过两年,外戚之势已成。还有张瑾瑜那个改了名字藏在军中的哥哥——,想到这里谢嘉仪不觉更攥紧了手中帕子。 永泰帝看谢嘉仪这次看得久了,遂试探问道:“往常每次赏英国公府比你自己得了赏还高兴,今天怎么——”不开心? 谢嘉仪抬头:“我就是不喜欢他们了。” 孩子气的话听得永泰帝又想发笑,“那你明天再喜欢了呢?” “我以后只喜欢皇帝舅舅,不喜欢他们了。” 永泰帝笑了,细细打量谢嘉仪神态,再次问道:“真不想当太子妃了?这可不是儿戏,君无戏言,你再想反悔朕可是不准了。” 却没想到谢嘉仪连思索都没有直接点头:“不想。” 永泰帝看了谢嘉仪半日,小姑娘脸上只有冷静的决绝,这真让永泰帝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 永泰帝直接把加封的旨意废掉,同时观察谢嘉仪神色,却见她一张小脸只有冷肃,毫不动容。本来也是为了昭昭才有的加封,既然她不愿意,封什么封,英国公府势头已经不小了。 喜公公除了陛下,就是揣摩小郡主的心意,伺候好小郡主陛下也开心。此时他也是真的看不懂了,只是眼见着小郡主几句话,长春宫和英国公府盼了半年的加封就这么没了,也觉得心惊。郡主盛宠,无人可比。 这时候外面有人通报长春宫娘娘来了,往常这时候喜公公是直接迎出去的。小郡主来陛下这里的时候,三次里总有两次长春宫娘娘也会过来。郡主在,陛下也乐意见见,能让郡主高兴,陛下看着舒心。 此时喜公公却不敢贸然迎进来,只把话带到御前。 永泰帝看谢嘉仪没什么反应,她人侧身坐在炕几对面,随意翻着她上次看到一半的话本子,好像没听见一样。不似平时,早黄莺一样迎出去了。 永泰帝不动声色,吩咐道:“让她回吧,朕这会儿忙着呢。” 喜公公一凛,这宫里风向要变了。 德妃娘娘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拦在书房外,她旁边跟着的鸣佩显然也没想到。德妃娘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笑道:“还以为昭昭那丫头在,我还忙着把她的侍女给送过来,就怕耽误久了让她不便宜。” 喜公公含笑道:“郡主是在,陛下拘着郡主学规矩呢。” 德妃娘娘笑着让鸣佩去侧房和采星一起候着听吩咐,自己搭着丫头的手转身去了,走到半路问心腹嬷嬷道:“你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从没有的事儿。 嬷嬷低声:“别是郡主跟陛下使性子呢,也是有的。” “估摸是了。”德妃缓缓道。 而养心殿书房这边,一老一少两人,一个批折子,一个漫不经心翻着话本子但心里却在琢磨着一件件事情。 尤其是这个鸣佩,张瑾瑜。 “打她一顿?”谢嘉仪想道,再出出气。可是她好像对鸣佩也没多少气了,搅和了她的后位,又绝了她儿子太子之路,似乎也出了不少气。主要是母亲说过,平白无故拿奴婢出气有什么出息,要出气也得拿硬茬子出气,才显得咱们厉害。 张瑾瑜是硬茬子吗?至少现在肯定不是,就是一个心怀大抱负的奴婢,谢嘉仪厌恶她,却又不想当一个平白无故折磨人的怂蛋。折磨奴婢她倒不至于,她堂堂郡主,要做也是直接宰了她! 可是,张瑾瑜这个人,身上连着好多条线,竟然是个不能轻易宰的。 尤其是,她那个哥哥。后来权势冲天,面见陛下的时候都敢坐着了。收拢了北地军权的人,确实不一样。想到这里谢嘉仪心里一寒,他收拢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家军。而他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做到,除了他自己的才干,就是她这个谢家女站台,这才让他一呼百应。 她当时只想着让太子哥哥有得用的人,只想着能打退北狄,只想着——,哪里知道这个叫张大虎的人原名张裴钰,不仅是太子的人,还是张瑾瑜的人…… 想到北地,想到野心勃勃的北狄,谢嘉仪就想得更多了,她不觉捏紧了手中书页。 “想什么呢?再想,话本子都破了.....”是永泰帝的提醒,永泰帝已经观察了这小丫头好一会儿了,却没想到她越想越入神,眉头皱得死死的,也不知道小丫头怎么突然间就学会发愁了。 谢嘉仪闻言松开手,又赶紧把皱巴巴的话本子抚平整。 “跟朕说说,有什么为难事儿?”永泰帝问得和蔼。 谢嘉仪看着陛下,只喃喃道:“陛下要是真能万寿无疆,就好了.....” 永泰帝又笑了,笑得带出了咳嗽,说她胆儿肥她愈发放肆了,这种话都敢说,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自己这个皇帝,什么万岁都是骗人的。谁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春秋,他感叹道,“傻孩子,哪里有真能万寿无疆的帝王。不过你放心,朕不万寿无疆,也能保你一世太平。” 谢嘉仪看着皇帝舅舅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永泰帝看得摇头,又是笑又是哭的,孩子气,“别琢磨,想想你想玩什么想要什么,欢欢喜喜的。” 谢嘉仪还真认真想了一会儿,“陛下,我想重修郡主府。” “不喜欢宫里了?” “我大了,也不能总在宫里。” 永泰帝拿折子敲着桌面思量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修。”郡主府这十多年形同虚设,不过是有一个看着的老管家带着几个下人,谢嘉仪一直都是住在宫里的。 陛下看着谢嘉仪,感叹道孩子大了,总要飞出去的。 很快内务府就接到了重修郡主府的旨意,哪里敢怠慢,立即安排人准备了起来。 “重修郡主府?”东宫书房内,书桌前正静心练字的太子放下了笔,接过旁边贴身大太 监高升递上来的白色软帕擦拭着手,扔下帕子才抬头疑惑问道。 高升忙道:“是,内务府那边一接到旨意,就热火朝天行动起来了,一应规格都是按最高的来,一应东西都是按最好的用。” 太子殿下没有说话,转过书案,来到八仙桌旁,也不让旁边人插手,自己执起壶缓缓倒了半杯茶水。骨节分明的手指如玉,配着温润的德化白瓷壶,一时间壶与手皆似玉。缓缓的注水声,在落针可闻的东宫书房里响起。 整个书房雪洞一样素淡,只有门边乌木高几上一枝火红色的海棠是书房里唯一的色彩,是昨日郡主换上的。 太子摆弄着白瓷水杯,却也并不喝,只是问道:“今天,郡主来过吗?” “只上午来过一回,殿下不在,郡主吃了两块点心就回了。” 太子殿下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淡声道:“把去岁南边盐政相关的折子都拿过来吧。” 高升知道这是准备办公了。 一边吩咐人去问海棠糕点心,一边自己亲自去拿折子。想着小郡主也该来了,上午没吃到海棠糕小郡主就有些蔫蔫的,下午来了可得让这个小祖宗吃上了。 可一直到暮色降临,到星辰升起。 郡主始终没来东宫。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 章 东宫已经掌灯,小郡主始终没来东宫。高升心里稀奇,这还是头一回。 停了笔墨的太子看着案上的海棠糕,随口道:“让人去看看,是不是病了?”高升忙应了,安排最机灵的吉祥往海棠宫去,把点心也带了一份过去,好让郡主知道太子虽然忙,可也是惦记着她的。 太子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小事上从来都是高升想着,周到妥帖,做得再好没有。 看到独自回来的吉祥,高升心里一咯噔:莫不是郡主真的病了?不然,郡主不管在做什么,东宫这边一去人,她必是跟着来的。吉祥还没回话,高升心里已经在盘算着给病中的小郡主准备什么东西了,得新奇好玩能让郡主开怀的,还得有香甜好吃能让郡主开胃口的,这些他也都是做惯了的。 谁知道吉祥说的却是:“郡主说累了,不过来了。”说着挠挠头,“点心也没留下,说是赏给奴才了……” 高升这才知道食盒里装的还是东宫的海棠糕,他原以为就是小郡主病了来不了,也必然是给太子殿下备了吃食让人带回来的。 这一下子弄得高升困惑极了:累了不来了?东宫的海棠糕直接赏人了?......高升往书房去的时候还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把海棠宫的话回了太子。 太子翻看书册的手也是一顿,随后道:“随她吧。”高升应了诺,伺候着太子继续看书处理政务,小郡主不过来,太子这晚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呢。论理他该提醒太子的,但高升不敢。 而此时的海棠宫,陈嬷嬷等人可比高升更困惑。廊下灯笼底下,步步正跟如意收拾着柳条编的笼子里的蚂蚱,嘟囔道:“便宜吉祥了,主子收下来赏给我也好呀。”东宫的海棠糕,做得可好了,比城北门的老字号也不差什么了。郡主从来不舍得都赏人,都是一点点慢慢吃,偶尔高兴了才给他们尝尝。 如意瞥了步步一眼,“主子的事儿,你也敢抱怨,有几天没挨手板子了,欠了?”步步赶紧吐了吐舌头,嘿嘿笑着,“我不就是纳闷嘛,哥,你觉得——郡主今天——”,他的那句“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没说出来,就被如意眼刀子给堵了回去。 “宫里话多的都死了,你长点记性。郡主脾气好,你也给我记着奴才的本分,主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主子做什么都没有奴才说话的份儿。”步步嗯嗯应着,才算结束了如意的今日份训话。 鸣佩放下手中换好水的茶壶,擦了擦手,上前要接过采星手里的梳子,给郡主梳头,却听到郡主道:“下去,不要你。” 明白了坤仪郡主话的鸣佩脸一下子红了,采星本来要递出梳子的手都愣了,整个海棠宫里的奴才都噤声了。 坤仪郡主可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淡的口气说过鸣佩。其他所有人觉得自己皮一下子都紧绷起来,连鸣佩都挨了排揎,可见郡主今日果然情绪不好,他们一个个更得小心服侍。 采星这才继续帮郡主通着乌黑的长发,从刚才郡主说“乏了”不去东宫,到现在郡主不要鸣佩梳头,采星是一肚子问题,可她不敢问,郡主脾气好,嬷嬷脾气可不好。 鸣佩已经退出去了,这时候陈嬷嬷过来接过采星手中的梳子,继续帮郡主通着发。 梳子在嬷嬷手下力度合适,谢嘉仪这才舒服地叹了口气。再给采星通下去,她可能会忍不住自己接过梳子,该重的地方她轻,该轻的地方她更轻,拆簪环的时候她甚至还扯到了自己的头发.....谢嘉仪十分怀疑那组发钗上可能勾着自己被扯掉的长发..... 要不是实在不愿意张瑾瑜碰到自己,她至于受这个罪.....采月让她派去郡主府了,采月最明白她的心思,肯定能配合内务府把郡主府收拾好。 过了一会儿,陈嬷嬷才道:“这是不喜欢鸣佩了?”今天一天,郡主的表现可惊着嬷嬷了。 谢嘉仪这才睁开眼,透过铜镜对上身后嬷嬷看向自己的眼,“不喜欢。嬷嬷,我不喜欢她。” “不喜欢就不用,多大点事儿。”虽然陈嬷嬷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不喜欢了,但,一个奴婢,多大点事儿。 今晚本该是鸣佩值夜,嬷嬷换成了采星。 谢嘉仪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处理张瑾瑜,尤其是她身后还有德妃,还有太子,还有那个张裴钰,还有整个英国公府。她甚至还没有想好怎么对待张裴钰,他后来大权在握后确实逐渐跋扈,但他也是打退北狄守住北境的人..... 如果她动了这个人,还有人能出来打退北狄吗?北地还守得住吗?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她动了这个关键的人,一切会怎样呢..... “我们是皇族,受百姓供养,才得金尊玉贵,有这一身体面。我们也当为百姓,为大胤出力。” “我谢家子,代代守北地。但有谢家一子在,就不容北地有失。” 父母的教导,言犹在耳。 夜风吹动薄薄的纱帘,夜深了。 抱膝坐在床上的谢嘉仪不觉攥紧了手,指甲再次陷入她的掌心,扎出弯弯的月牙形,她这才缓缓对着帘外烛光的方向侧躺下,慢慢闭眼睡了。 烛火恍惚,床上人朦胧又入了那年的梦。 “昭昭,你再重复最后三遍,你得记住。” “昭昭,你得记住!”说话的人渐渐带上了哭腔。 “昭昭,别怕!”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你得记住,记住了吗……” 谢嘉仪突然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昏暗,“采月!采月!” 旁边帘后守夜的采星听到郡主唤,睡眼蒙眬起身,这才听到郡主的声音不对劲,一下子清醒了,嘴里忙应,靸着鞋就忙忙过来,“郡主,采星在呢。” 采星一看,三月天里郡主额上就冒了汗,再伸手一摸郡主颈后也起了冷汗,更是大惊。忙伺候着谢嘉仪把里衣换了,喝了点温水,让郡主重新睡下。 就听郡主轻声道:“采星,再多点两盏灯吧。” “再多点两盏灯。” “再多点两盏灯。” 采星听到郡主又无意识重复三遍,背后一凛,应了是,点了加了安神香的灯烛。给郡主放下一重重纱帘,才轻手轻脚去找陈嬷嬷。郡主又开始做噩梦了,还开始重复说话,这可不是小事。 陈嬷嬷听后直接蹙了眉,进来看过郡主,看到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小郡主已经再次沉沉睡下了。 嬷嬷出来冷声道:“这几天,有谁在郡主耳边提过北地?”从午间小睡醒来,郡主就不对劲了。查了一圈,也没找到原因。 但是,郡主恶了长春宫,恶了鸣佩,嬷嬷却看得清清楚楚。 “以后,都不许鸣佩再往郡主跟前伺候。” 陈嬷嬷一句话,鸣佩从来到海棠宫就一路顺风顺水,比一般人家小姐还体面舒服的日子,结束了。 不过两日,长春宫就得到消息,英国公府本来已经板上钉钉的封赏没了。 “没了?” 德妃一遍遍在宫里转着圈子,只怕这两日娘家那边就有人进宫了。眼看着就是今年赐婚太子和郡主,恩赏加封国公府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前面早听着就是这两日了,怎么突然就没了。 这可太稀奇了! 德妃一把握住扶着自己的柳嬷嬷,“你说,跟那日御书房有没有关系?”要说有什么异常,那日她没有进去御书房就是最大的异常。陛下不喜后宫进御书房,她是例外,郡主在的时候,她只要过去就必能进去陪着。 “难不成坤仪郡主要失宠?”柳嬷嬷猜测道。不然,眼看要赐婚,国公府和娘娘都料到因为郡主,这次封赏必然是可观的。尤其坤仪郡主是能直接开口讨赏的人,怎么这次不说重赏,反没了?谢家那边早没要紧的人了,再不厚赏这边,难不成就一道圣旨什么动静都没有的就把婚赐了? 德妃气笑了,这真的太可笑了。这就是陛下的盛宠? 可,坤仪郡主怎么会失宠呢。德妃想到什么,手攥得更紧了,紧得带上了一丝狠戾,疼得柳嬷嬷眉头都挤在了一起,也不敢出声。 “去叫太子!”德妃最后道,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封赏,还是得落在坤仪郡主身上。到底什么原因,也只有郡主能从陛下那里打听出来。 他们这个陛下,人人都道温和自制.....德妃的眉眼垂下,人人都错了。 “也让国公府看看家里是不是有人失于检点,落在了陛下眼里,招了陛下的厌恶。”德妃叫住人,让人多跑一趟英国公府。 太子就是这种情形下被叫到长春宫的。 德妃一看太子样子就道:“母妃给你说过多少次,你也学着你四弟,嘴甜些爱笑些,你父皇就喜欢那样的。” 天气渐热,太子穿着厚重的朝服直接从六部过来的,闻言垂眸应了声。 就听到德妃的叹气声,“母妃为了保住你这个太子之位,费了多少心血,”说到这里德妃哽咽,“别人不知道,你可得记住。” 太子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白了一些,恭敬应是。 “咱们母子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代价太大,容不得任何闪失。”说到这里,就转入了正题,德妃问太子: “说好的封赏,突然没了,你可知道怎么回事?” 太子回道:“儿臣不知。” “郡主可说过是为什么?”德妃追问,娘家的封赏,是天大的事儿,不容有失,他们到底是在哪里失了圣心,非弄明白不可。 太子一顿,垂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才道:“这三日,郡主都不曾来过东宫。故,儿臣不知。”冰雪一样的声音,如同他整个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