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桢桢我心》 第 1 章 冬日时分,皎洁夜色随风划破朦胧雾色,斜斜映落于喧嚣长街,与摇曳烛火交相辉映,时至深夜时分门前往来车马依旧络绎不绝,人影憧憧,引着贵客出府的侍女小厮们身影交错之时微微颔首,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直至个把时辰后,喧闹不已的沈国公府门口方才静下,劳累伺候的小厮丫鬟们将将松了口气,方才得空闲好好地抬眸观赏此刻灯火明亮的府邸。 漫天飞雪在灿若清晨的灯火映衬下宛若绵绵飞絮,与此同时,温婉可人的嗓音随之而来,恰似寒冷冬日中忽而徐徐拂来的春风,沁人心脾:“劳烦老夫人关怀,但此事请恕孙媳无法为做主。” 缥缈轻盈的声线中夹杂着些许抗拒之意,无需细听便能听出她言下之意。 尚未听清前言的侍女们在听到此话后皆是微微挑起眼眸,清明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诧异,还是头次听到凡事皆会应声考虑的少夫人会当场婉拒。 且此人还是夫人娘家姑母,就是世子爷也得唤宁老夫人一声姑外祖婆。 然而守在凉亭两侧的两位侍女则是皱了下眉梢,眼角余光悄悄地瞥向亭中的少夫人。 别人没有听明白,可近身守着的两个侍女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位远道而来的宁老夫人是想要往世子房中塞人呢! 可少夫人秦桢神情淡然自若,嘴角甚至还扬起一抹笑,就好似对方在和她谈论的不过是生辰宴中随处可见的月季花罢了。 她身姿挺拔笔直,烛火光影摇曳生姿般掠过那道精致小巧的容颜,衬得愈发得出尘,恰似遗世独立的仙子,仅仅是坐在那儿,都不用言语便能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被拒绝的宁老夫人也是满脸的错愕,似乎也没想到秦桢会当场回绝她,和她所听说的性子好似并不相同,可她转念一想,又有哪个女子会愿意做主将其他姑娘纳入丈夫的房中,然而这也不是秦桢想不想的问题。 宁老夫人此行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侄孙女能够入了沈家的眼,得个靠山让宁家能够渡过此次难关,她侧眸扫了眼身侧垂眸不语的夫家侄孙女,也是当得起娇俏二字。 思及此,她端出姿态抬起茶盏呷了口茶水,以过来人的口吻道:“我心知你的不愿,但咱们做女子的,也要懂得揣测夫君的心思,这偌大的宣晖园仅你一人,想来也是寂廖的。” 说着宁老夫人笑着拍了拍侄孙女的手,“笙儿性子活泼可人,也不过小你七岁,日后也能陪你解解闷。” 秦桢闻言抬起眼眸,眸光不疾不徐地掠向静静坐在一侧的表妹,小姑娘眼眸澄亮盯着她看,可绯红的双颊却出卖了心中的羞涩之情,娇俏的模样确实讨人喜欢。 她收回眸光落在茶盏上,清澈见底的茶水映出她淡笑不语的神色,也映出了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心悸,宛若荡漾着星辰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向空荡荡的院门,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所等待的人却迟迟未来。 宁老夫人没有得到回音,微微蹙眉,“你觉得如何。” 不大不小的声音打断秦桢的思绪,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重复道:“此事请恕孙媳无法为做主。” 再次被当众拒绝的宁老夫人脸色一僵,胸口上下起伏须臾,见她油盐不进的模样也渐渐来了气,眼眸一转,慢条斯理地落下茶盏,笑道:“多年前宁府曾收留过一条流浪犬,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人见人躲的流浪犬摇身一变成了众人口中的贵犬,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夸奖上一番。” “就是这样一条流浪犬,都知道知恩图报的理,府中小丫头外出遇到歹人时挡在了最前头,就算是被活生生打死也不曾松开咬上歹人的犬牙。”提到这段往事时,宁老夫人眉眼间都带着点笑意,看向秦桢时话音却是一转,“秦桢,你说一条狗都知道知恩图报,人怎么就只会恩将仇报呢。” 秦桢覆在茶盏上的手心紧了一分,修长指甲掐着细嫩的掌心,徐徐而来的疼痛取缔了心中绵密的心悸,嘴角微启之际还来不及开口,又听到宁老夫人对她的侄孙女对道:“这世道就是如此,有些人确实连条丧家犬都比不上,笙儿,你往后可要记得擦亮眼睛。” 顿了顿,又对秦桢说:“你也是如此,莫要做了恩将仇报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凉亭内静谧了一会儿,就连适才徐徐拂过的清风也在这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秦桢抬手拦下已经向前迈步的贴身侍女,垂眉俯首道:“多谢老夫人教导。” “姑母,您多言了。” 略显愠怒的嗓音打断了宁老夫人的话。 宁老夫人循声看向来人,对上侄女冷淡的眼眸时她凛了凛神。 秦桢也随之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背到身后,唤道:“母亲。” “时候不早了,姑母席间也饮了些许酒水,神思不大明朗,想来也该回院中休息去了。”沈国公夫人乔氏拾阶而上,神情冷淡地扫了眼自家姑母和她身后的姑娘,“至于聿白院中的事情,就是老爷也做不了主,姑母何必在此为难桢儿。” 刹那间宁老夫人神色变化万千,也难以接受被乔氏当众下脸子,可乔氏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她深知宁家若想要攀上国公府,那是万万不能得罪乔氏。 是以她半会儿后才张嘴道:“你说得是,我也是看聿白成婚三年还尚未有一儿半女,心中着急了些。” 话音落下,本就不热闹的凉亭再次陷入了寂静之状。 乔氏心中升起怒意,眸光流转时不经意间瞥见秦桢,瞧见她孤身一人伫立在侧,静默不语的神态中夹杂的些许无措,又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也不想在这大好的日子扰了兴致,挥挥手示意侍女领着姑母回后院歇下。 不大不小的脚步声渐渐消散于夜色之中,松了口气的秦桢收回了视线,不过瞬时便同乔氏的眼神交错半空中,乔氏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令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秦桢下意识地唤了声:“母亲。” 被搀扶着往前走的乔氏脚步微顿,眉心稍稍皱了下,想要好好地同她说道一番,又想起今日是她的生辰,边抬手整整她头上交织重叠的流苏坠子边道:“姑母那些话你别往心中去,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秦桢垂眸对上乔氏柔和的眼神,心中一热,‘嗯’了声,知晓她是得知了消息特地绕路过来替自个撑腰。 乔氏笑了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别送我了,早点回去歇着。” 直至乔氏的背影消失于视野后,秦桢柔情似水的眸光不疾不徐地收回,余光掠过灯火通明的府邸,本该是愉悦的日子,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所等的人迟迟未归。 秦桢心中深深地呼了口气,迈开步伐准备离去之时瞥见落在地上的手帕。 侍女闻夕垂身捡起帕子,仔细瞧了眼,“是夫人的帕子。” 秦桢自然是认得这个帕子,边接过帕子边道:“母亲应该还没有走远,你随我走一趟。” 说着就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谁知才走了几步还未踏出院子忽而听闻有人道‘鹤一侍卫回府了’,她前进的步伐倏地顿了一下,继而快速地循声而去,只见两位侍女边收拾着灯花边聊天。 侍女听到脚步声后也看了过来,看到是秦桢时两人都是一愣,福身道:“少夫人。” 跟在秦桢身后的闻夕适时出声询问:“鹤侍卫是独自回府的?” 其中一侍女点头,“奴婢只瞧见鹤一侍卫匆匆往书房的方向去,不多时又离开了。” 秦桢闻言,跳跃的心倏地静止了一瞬。 可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那侍女又道:“但适才鹤一侍卫离去时碰上了老爷,奴婢听那意思是世子爷不多时就会回府。” 静止的心再次跃动,秦桢嘴角荡起的笑意隐隐若现。 闻夕瞧见少夫人平淡无波的眉眼渐渐扬起,漾起一道娇俏明媚的笑容,扫了眼两个侍女离去的背影,笑道:“想来世子也快回来了,您若不然先回院中歇息片刻?” 秦桢转过身来,明媚灯火落在她的眼眸上方,眸中的雀跃欢喜在明亮灯火下一览无遗,语调在不知不觉中上扬:“那我明日再将手帕给母亲送去。” 闻夕也被这份扑面而来的欣喜感染,紧跟上步履轻快的主子,“雪天路滑,您慢点。” 激荡风声随着飘雪荡入秦桢的耳边,可她满心满眼皆是沈聿白即将归来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霎时间就已经飞向了卧阁,生怕回去时他已经在那儿等着。 可当秦桢踏着风雪回到院中时,却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连他的侍卫都没有在外候着,她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跟在身后的闻夕差点儿就撞上她的后背,将将停下脚步时就听到风雪中愈发虚无缥缈的嗓音。 “他还没有回来。” 闻夕自然知道这个他指得是谁,“雨雪交加的天气,许是路上耽搁了。”顿了顿,想起世子前几日用膳时说过的话,又道:“世子答应了您会回来的。” 听到这句话,秦桢慢慢暗淡的眼眸忽而亮起。 是啊,沈聿白答应过她的,她生辰这日他会回来的,他从不食言。 他若是答应了,就不会食言的。 秦桢想。 可是秦桢等啊等啊,眼看着夜渐深,屋外的喧嚣声随之散去,她都没有等到沈聿白。 静候在侧的侍女们垂眸紧抿着唇,沉闷的气息萦绕在半空中。 这时候,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侍女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循声望去,瞧见的却是匆匆回来的闻夕,又纷纷看向少夫人,才发现她始终垂着头并未看来。 秦桢都不用回头,听脚步声便知道来人并不是沈聿白,她低低地笑了声,带着些许失落,但更多地却是自嘲。 烧得通红的炭火与烛火交相辉映,洋洋洒洒地铺满卧阁,明明烘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可她却觉得很冷,就像是在冬日的冰窖里待上了整日那般。 可秦桢还是不由得问:“有说什么时候回府吗?” 闻夕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将门合拢后才道:“前去的小厮回禀,大理寺灯火已灭,并未看到世子,询问守夜侍卫后得知世子半个时辰前策马离开了。” 大理寺和沈国公府的距离,不过两刻钟的脚程。 秦桢偏头凝望着紧闭的窗柩良久,喃喃自语道:“许是有事情耽搁了,朝中的事情比较重要。” 这话看似是跟闻夕说的,可是秦桢心中万分明白,她是在跟自己说的,告诉自己沈聿白并不是有意的。 言语间,闻夕垂眸瞧见那双闪烁着水光的通红眼眸,心中猛地一沉。 对上闻夕凝着心疼之意的脸庞时,秦桢微微一笑,起身朝着床榻走去,“我这里不需要伺候,时候也不早了,你早点去歇息吧。” 闻夕福了福身,看着她穿过帐幔后熄灭所有的烛火,悄声离去。 静坐在床榻边缘的秦桢耳边回响着帐幔外特地落轻的脚步声,直至它消失在耳际时,凛着的心倏地松懈下来,紧接而来的便是密密麻麻的难受之意。 秦桢捂着心口,胸脯上下起伏地喘着气,可又怕被人听到,手心紧捂着嘴,丝丝缕缕的难耐之音穿过缝隙流出。 筹备生辰之时她从未期望过沈聿白会在当日归来,可几日前他离去前应下会回来时,沉入水底的心被人用线吊起,吊到了临近水面的位置,浮在水面的心房就算是受到了他人言语上的嘲讽,都不如现下这一刻来得令人难以喘息。 一颗心被狠狠地往下砸,惊得她霎时间屏住了呼吸,渐渐地喘不过气来。 窗棂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鹅毛大雪,积雪上残留的脚印再次被覆盖,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谧多时的院落响起鞋履踩踏积雪发出的吱吖声响,白而无暇的雪地掠过一道藏青色,踏着雪地而来的男子长身玉立,缕缕雪色穿过干枯枝桠落在他的脸上,凌厉的双眸在这雪色中愈发寒冷。 跟在他身后的鹤一借着月色拆去适才拦截下来的信封,草草扫了几眼,道:“大人,信中提及了不日后驻扎南部军队即将北上之事,可在途中设伏杀之。” 南部军队乃是本朝战功赫赫的军队,此次班师回朝也是战役告捷后回朝修整的同时接受嘉奖,为了避免劳师动众,圣上的意思是将军队分散回朝,也恰恰是这一点,使得有人拿着此事做文章。 预料之中的事情,沈聿白不冷不热地‘嗯’了声,视线望向递来的信封之时余光瞥见不远处冻结在凝冰池水中的莲花灯,他步伐顿了顿,神情中闪过一丝狐疑。 鹤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刹那间想起来,忙道:“今日……昨日是少夫人的生辰,属下办事不力,但请世子责罚。” “无妨。”沈聿白不疾不徐地收回视线,接过信封迈步向书房的方向走去。 鹤一紧忙跟上去,见自家主子似乎并不将事情挂在心中的样子,沉默须臾后试探道:“属下天一亮就去置办生辰礼送去给少夫人。” 沈聿白不甚在意地颔了颔首,将信纸叠好塞入信封中,道:“随我走一趟徽楼。” 第 2 章 突如其来的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夜,昨夜人工运作的潺潺流动池水再次凝结成冰,高大树木枝干上堆满了积雪,银装素裹,甚是夺目。 宣晖园内时不时响起的只有小厮清扫积雪的声音,往日中来去匆匆的脚步声不复存在,在这冬日的衬托之下煞是冷清。 静候在卧阁门口的闻夕听到屋内传来的点点声响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到屋内的场景时她怔愣片刻。 “您什么时候醒的,也不喊奴婢。” 仅身着里衣的秦桢将目光从床榻上移开,“他昨夜有回来吗?” 闻夕自是知晓这个‘他’是谁。 “奴婢早前去问了府中守夜侍卫,昨夜世子有回来过,但不过入府不到一刻钟又匆匆离去。”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观察了下主子的神色,“现下还未回来。” 闻言,秦桢若有所思地点头。 沈聿白入仕不过三年,这三年间宛若飞龙,仕途一路畅通无阻,年纪轻轻已然身居大理寺少卿之位。 虽说只是大理寺少卿一职,但由于大理寺卿年岁已高,在当今圣上的授意之下,沈聿白更多地是代行大理寺卿的职务。 回来过,又迅速离去,想来应该是要事在身。 若是有要事在身需要处理,她的生辰与之相较显得尤为微不足道。 秦桢告诉妆镜中的自己,她与沈聿白相识多年,知晓他注重承诺,若不是脱不开身必然不会失诺。 此刻妆镜中的她眼下的青丝已被妆粉盖去,许是听闻了她的话语,回了她一道浅浅的笑容。 昨夜没有休息好,早膳秦桢并没有用多少,随意喝了几口粥后取过乔氏遗留下的帕子,带着闻夕往外走去东苑。 当主仆二人踏出宣晖园正厅时,恰好遇见手捧着匣子快步而来的鹤一。 她的视线径直地落在匣子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期冀,“夫君可在书房?” 鹤一行了道礼,将匣子递上,“这是大人为您挑选的生辰礼,昨日公务繁忙大人歇在了大理寺来不及给您,今晨特遣属下送来。” 闻言,秦桢眼眸一亮。 她打开鹤一递来的匣子,里头是一块上好的翡翠原石,呈黄色的砂皮子,晶莹剔透的绿色呈带状延伸,恰似神龙展翅。 翡翠原石握在手中隐隐发热,也不知是原石特制所引起的,还是心中腾腾升起的热气弥漫至掌心。 那双本是淡漠无波的眼眸中被欣喜雀跃所取缔,秦桢恋恋不舍地挪开落在翡翠原石上的目光。 “哥哥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欣喜到就连许久未喊出口的称呼此刻也脱口而出。 鹤一都能感受到荡漾在周遭的欢喜,他挠了挠头,“大人还在处理公务,回府时间尚未确定。” 秦桢摩挲着翡翠玉石,略显粗糙的石面划过柔嫩的掌心,“最近很忙吗?” 鹤一颔首。 秦桢了然地点点头,又垂眸瞥了眼翡翠玉石,想到他如此忙碌但仍然记得给她准备生辰礼物,昨夜起压在心中的乌云霎时间散去,明媚暖阳将全身烘得暖洋洋的。 目送鹤一离开宣晖园后,秦桢步伐微微转动往院落侧阁去。 宣晖园中除了主阁外,还有东西两处侧阁,东侧阁是沈聿白的书屋,西侧阁则是院中日常所需物品存放之地,但这处院落中仅有两位主子,所摆放的物品也并没有占满,是以秦桢也腾出西侧阁的卧阁用作玉雕屋。 玉雕屋内麻雀虽小然五脏六腑俱全,踏入屋内一眼便可瞧见大小不一的原石,另一处博古架上摆放着少数的已雕刻成型的玉饰。 琳琅满目的玉饰皆是秦桢亲手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她将沈聿白送来的翡翠原石摆放于最为夺目之处,摆好后又退出玉雕屋,凝视会儿稍稍摇头,“闻夕,你看看摆在这个位置是不是偏了点。” 闻夕探头瞧了眼,笑道:“奴婢瞧着是摆在正中央的位置,一眼就能瞧见。” 秦桢摇了摇头,走到博古架前再次挪动翡翠原石,而后又走出玉雕屋观察些许时候,周而复始约莫十来次才稍稍觉得满意。 这还是成婚后沈聿白第一次赠送原石予她。 想到这儿,她的心情又好了几分。 走去东苑的路上步伐都是雀跃的,笑意盈盈的面容尤为靓丽。 乔氏喜静,身边伺候的人仅有几个,可人也都不知道哪儿去了,秦桢走入院落并未瞧见半道人影,直到临近主厅之时才听到宁老夫人苦口婆心的话语,语气中甚至带着恨铁不成钢之意。 “我瞧你也是死心眼,你养了她这么多年,吃喝住行哪一点不是按照世家千金的标准,要我说你该还的恩情都已经还清。” “她使了下作手段入了国公府不说,嫁入三年甚至连一儿半女都没有,你还护着她,我倒是想不通,到底聿白是你的孩子还是她才是你的孩子?” 闻言,秦桢步履微顿,扬起的嘴角也慢慢垂了下来。 “姑母,桢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很是清楚,她并非是会为了嫁入国公府而使手段的人。” 宁老夫人不满地‘啧’了声。 秦桢抿了抿唇,正准备离开之时忽而对上宁老夫人的视线,如荆棘般的目光向她刺来。 看到来人时宁老夫人先是怔了下,确定侄女并没有发现来人时,问:“你还是好生天真,三年了,有确凿证据表明不是她吗?” 这话一出,秦桢的心霎时间提到嗓子眼处。 是的,并没有证据表明不是她。 那日的混乱直至今日,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可也是直至今日都无法证明给沈聿白下药的人并不是自己。 是以,绝大多数的人都觉得是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沈聿白亦是如此。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日夜里秦桢都会梦到沈聿白醒来时看向她的眼神。 诧异,不解,失望,冷漠。 仔细想来,沈聿白眼神变化不过一瞬之间,可在她这儿却是如年般漫长。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清冷的嗓音穿过耳膜刺入心间,刺得怔忪在原地的秦桢颤了一下,抬起头的刹那间眼眸中倏地印满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她唇瓣微张,白皙的脸颊染上了红晕,“你怎会儿在这儿?鹤一说你处理公务还需要些许时候,今日不忙吗?” 稍显语无伦次的话语洋溢着激动的色彩,适才所听到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 此时此刻,秦桢满心满眼皆是这个人。 沈聿白听到主厅的动静,循声扫了眼声源处后才道:“回来取份文书,顺便来见见母亲。” 秦桢了然,思索须臾,边抬脚边道:“那你同母亲说话,我去帮你取文书。” “你不知道在哪。” 沈聿白嗓音稍显冷淡,也就较这冬日寒风暖上些许。 秦桢抿了抿唇,“你可以告诉我,我去取。” 顿了顿,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我不会动其他的东西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喊上个人跟我过去的。” 她只是想帮他拿个东西而已,仅此而已。 闻言,沈聿白垂眸扫了眼眼前的女子。 她仰着头看着自己,闪烁着星辉的眼眸中夹杂着些许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初次见面的光景。 “鹤一已经去取了,我和母亲说上一声便走,莫要耽搁了时间。” 话音入耳的瞬间秦桢忙往后退了几步,意识到是她话多了,耽误了沈聿白的时间。 沈聿白向来忙碌,甚少归家,若是回府了必然会前来探望乔氏再走,可他空闲的时间尤为稀少,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又匆忙离去。 这次是她莽撞,本就只有几句话的时间,和她对话的两三句话中就已经占用了他和乔氏交谈的时间。 可饶是如此秦桢也很是满足了,就算是在这偷来的时间中能和他说上两句话,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沈聿白迈得步伐较大,秦桢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乔氏也没有想到儿子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听到声音后就穿过长廊匆匆走来,“今日怎么有空回来,可用过早膳了?我让人传膳去。” “已经用过早膳了。”沈聿白道。 秦桢站在身后听着,只觉得如沐春风,与适才的语气完全不同。 下一瞬又听到他说:“儿子需出京几日,回来取样东西便走。” 她倏地抬起头,张了张嘴,想问他是去哪儿,是否需要她回院中收拾行囊。 可转念一想,想到初初成婚那年沈聿白第一次外出时,她自作主张地替他收拾了行囊,却被他告知往后不可动他的物品。 秦桢低眉垂眼,不再多言。 “你父亲昨夜和我说了。”乔氏知道现下朝中风起云涌,稍有不慎就会变天,叮嘱道:“出门在外,万事多加小心。” “多年未见,聿白都已经长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了。”腿脚不及乔氏利索的宁老夫人将将走来,出声道。 沈聿白看到来人,眉眼和外祖父如出一辙,“姑外祖母。” 宁老夫人笑着上下打量着沈聿白,“上次见时不过是七八岁的年龄,幼时便生得尤为俊俏,没想到长大后更甚幼时,想来应该有不少的女子暗许芳心,可有心仪的姑娘了?” 秦桢脸色一白,隐在斗篷下的指尖绞着裙摆,就好像是有把刀架在头上,生怕它落下,又生怕它久久架着令人寝食难安。 她垂着头,却能够感受到若有若无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沈聿白的回复。 秦桢知道沈聿白对自己并没有意,可又害怕他对她人有意。 然而她并未等到他的回答。 鹤一来了。 沈聿白和乔氏道别后转头离去,头也没有回过。 乔氏眼看着儿子走远,推了下正在发怔的秦桢,扬着下颌示意道:“追上去啊!” 秦桢眨了眨眼眸,回过神来福了福身一路小跑着追过去。 紧赶慢赶追上沈聿白时,他已经骑上了马匹,正要扬鞭离去,她忙高声问:“夫君,你何时回来?” 然而在她出声的同时,骏马疾驰而走。 回应秦桢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第 3 章 秦桢不知沈聿白是否听到她的呼声,可若是可以,她希望他并未听见。 成婚三年,仅有在他未在场时那声抑制在心底的‘夫君’才能够奔涌而出。 直到视线中再无模糊影子后秦桢才收回眸光,静静地伫立在府邸门口。 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纤细的身影显得甚是渺小,闻夕见她迟迟没有要回院中的意思,踌躇片刻后喊了她一声:“少夫人。” 闻夕的声音并不小,是间隔五丈的侍卫都能够听见的声量,可距离她不过三四拳距离的主子没有任何的反应。 倘若此刻不是寒冬时节闻夕也不会提醒少夫人,今日这妖风好似要将少夫人吹跑了般,就在她准备再次开口时,秦桢像回神似的转过身来。 “老夫人应该还在东苑,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我们回去吧。” 秦桢并非是情感缺失之人,明知宁老夫人的话刺耳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找骂,宁愿少一事也不愿多一事。 蜿蜒鹅卵石小道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落雪,形形色色的人影挑动着昨日夜间一排又一排的灯笼,下人们搬着一盆又一盆被霜雪锤打凋零的月季花而过。 可秦桢的心思却没有落在这道不甚漂亮的风景上。 脑海中闪过沈聿白伫立于东苑时的身影,以及他随身携带的随着步履而荡起的玉佩,暖白色中透着点点浅绿的玉佩不论是成色还是雕刻技艺皆是上等。 这块玉佩,他随身携带了近七年。 这个思绪闪过的刹那,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霎时间亮起,像极了夏日夜幕耀眼繁星。 “闻夕,你去璙园问问管事的,曹师傅何时回来,我需要开玉。” 这事恰巧闻夕知晓,回:“奴婢昨日清晨出府恰好撞上了李掌柜便问了嘴,说是五日后。” “五日?”秦桢喃喃自语,微微思索须臾,步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道:“雀坠还剩些许待打磨之处,到时一同送去。” “是。”闻夕应下。 这枚雀坠是秦桢个把月前开始打磨的,现下只剩下抛光上亮一环。 抛光上亮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并不简单,若是抛光之时稍有不甚便会过于曝色,反之则无法展现玉石本应散发之美,需要细心更需要耐心。 更重要的是,不同审美打磨出来的玉石多是两模两样,是以抛光上亮一事秦桢皆是亲自上手。 秦桢雕刻玉饰一事知晓的人并不多,闻夕是其一,另一个人便是乔氏,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人知晓,其他人皆以为她是喜欢极了玉,喜欢到乔氏特地规整了间卧阁作为她收藏原石和玉饰之处。 一连五日,除了前去东苑陪乔氏说话外,她的心思都落在雀坠上,也赶在了曹师傅回京前一日晨间完成了雀坠。 秦桢放下皮砣时,玉雕阁的门吱吖推响。 是闻夕端着琥珀盘来了,“您早膳没怎么用,奴婢差人做了些枣泥酥,您歇息时用上几口。” “已经做好了。”秦桢将手中的雀坠递给她,取过湿帕净手,“你看看如何。” 闻夕掌心中憨厚可掬的坠子栩栩如生,恰似幼鸟展翅那瞬间的神态,“若不是李掌柜已经定下雀坠,奴婢都想买来随身挂着了。” 掌心还落着些许灰烬,秦桢走到鱼洗盆前细细净手,听到她这么说,笑道:“就你会吹捧我,这些年在你口中我都已经成了玉雕大家了。” 八年前她来国公府后闻夕便被遣来伺候,且两人年岁仅仅相差一岁,主仆之间多了相伴长大的情谊。 “奴婢哪是吹捧,这是事实。”闻夕递去干帕,同时取来空匣子小心翼翼地将雀坠收好,“奴婢上街时偶尔会遇到李掌柜和璞逸阁宋掌柜,两人都争着要预定您的下一个玉饰。” “他们不过是看中了玉的成色而已。”秦桢咬了一小口枣泥酥,清香的枣泥弥漫在唇齿间,本不肚空的她都忍不住又咬了口,“这年头做玉雕一事的人并不少,更多地只是缺了块令人垂涎的原石而已。” 而她之所以能够接触到许多常人未能碰上的原石,也恰恰是因为她身在国公府。 “哪有。” 闻夕反驳,正要继续说时,只见秦桢微微抬手。 不轻不重的步伐声穿过闻夕的话语透入秦桢耳边,她眼眸微微转动,不等自己开口闻夕已经将桌案上的工具收拾入柜,仅剩下不久前出府随手买来把玩的玉珠子。 动作甚是娴熟。 秦桢取来帕子擦去指腹中的残渣,来人是乔氏身边的田嬷嬷,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嬷嬷,您怎么来了?” 田嬷嬷福身行了道礼,一板一眼的面容中染上些许温和,说:“许家夫人来信邀请夫人前去赴宴,您今日午间就不用去陪夫人用膳了。” 许家夫人是乔氏的闺中密友,常常相邀赴宴,秦桢偶尔会跟随出府,但多数时候都并不去凑热闹。 田嬷嬷不过是来传句话便离开了,送走田嬷嬷后主仆二人才返回玉雕阁中。 “晚点儿送去璙园。”秦桢将匣子递给闻夕,匣子递至半中途时视线掠过博古架上摆放的翡翠原石,顿了顿后收回手,道:“我和你一同出府。” 映入眼帘的翡翠玉石是沈聿白送予的生辰贺礼,若是能够寻到成色与之相似的原石,便可将此块璞玉作为收藏。 这是他送的贺礼,她想珍藏起来。 不到正午时分长安街道两侧的酒肆、铺子人影憧憧,小二们的招呼叫卖声此起彼伏,隔着围帽都能感受到与严寒冬日不同的热烈。 与长安街道相连的屿街不过一寸之隔,却要比长安街安静上许多,往来的行人也不似长安街那般拥挤,越往西走越是静谧,而璙园坐落在屿街的最西边。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踏入璙园,在秦桢的点头示意下闻夕带着匣子径直地朝着楼宇走去,她随处找了个凉亭观赏着院中的红梅,等着李掌柜带她去后院寻璞玉。 可秦桢并不知道的是,她踏入璙园的那一刻开始,就映入了他人的视线。 楼宇高处。 “沈聿白,我好似看到了弟妹。” 被唤到的沈聿白视线从文书上挪开,听闻好友的话后微微蹙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章宇睿探出头,盯着那道身影看了会儿,道:“还真是弟妹,这个时辰她怎会在这儿?” 沈聿白收回目光,继续翻阅手中的文书,“不知道。” 见他这幅模样章宇睿‘啧’了声,“许久未见弟妹,遇到了自然要打个招呼的。” 说完后不等沈聿白拒绝便唤了一声‘秦桢’。 从天而降的呼声吓得秦桢一颤,温热茶水荡了下,溢出茶盏的茶水滴落在她白皙手背,不一会儿便红了。 她抬眸四处寻望了下,却并未看到熟悉的身影。 就在秦桢以为是幻觉之时,又清清楚楚地听闻到自己的名字,这下她抬起头,恰好撞上沈聿白淡薄无意的双眸。 她怔愣须臾,猛地站起来。 他回来了! 何时回来的?怎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欣喜的色彩犹如缕缕仙气钻入秦桢的心中,欣喜到她想要上去寻他,又怕他和别人相邀自己前去打扰了他们。 就在她踌躇不前时,又听到适才那道声音喊了声‘弟妹’,转眸一看才看到章宇睿。 章宇睿举了举手中的茶盏,道:“院中天寒地冻,上来暖暖身子。” 秦桢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可又停了下来,当她想起应该询问沈聿白的意思时,再看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 她咬了咬牙,走了上去。 楼宇上的章宇睿见到她走上楼梯后才收回视线,为新盏注入茶水的同时瞥了眼冷着张脸的好友,出声道:“哪有有妻子的人整天冷着张脸,小心弟妹休了你。” 沈聿白头都没抬,“随意。” 章宇睿:“……” 若不是知道他们夫妻间的开始并不愉快,他都想剥开沈聿白的心,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章宇睿掩嘴咳了声,生硬地转移话题:“说起来弟妹对玉石也有那么点门道,若不然待会儿寻她一同前去?” 话音落下时,沈聿白翻阅文书的动作停滞须臾又恢复如初,他不疾不徐地抬起眸来,眉眼间带着警告之意。 章宇睿故作看不见,饮了口茶水,余光瞧见厢房门扉被人推开。 秦桢走了进来。 明明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距离,却被她走出了百来丈的意思。 沈聿白垂着头,听闻声响后也并未抬起头来。 秦桢心中深吸了口气,抿唇落了座。 想过沈聿白不欢迎她的到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面对这一幕时又似乎比想象中的要难过。 “弟妹来这儿是做什么?”章宇睿在桌下踢了好友一脚,“难不成也是来寻原石的?” “嗯。”秦桢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字眼,侧眸睨了眼并不言语的沈聿白,“你们也是?” “算是吧,想要结交个友人,他恰好对玉石感兴趣就约在这儿相见。”章宇睿道,他递了茶盏给秦桢,“适才还想着你对玉石颇有研究,想找你一同前去呢。” “我可以。” “不需要。” 第 4 章 两道声音交织于静谧暖风中。 清冽的嗓音撞破了厢房内的暖风,恰似茂密荆棘刺向秦桢,心跳狠狠地往下坠了一拍,斗篷下的纤细指甲掐着柔软手心,直到痛意覆盖去了心中难以言说的疼。 秦桢怔怔地望着沈聿白,很想告诉他,她仅仅是想帮他而已,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只要能帮到他就好了。 可视线对上沈聿白甚是淡漠的眼神时,又生了退却之意。 他是万分地不愿她插手自己的生活。 静坐在侧的章宇睿微微蹙眉,也确实没想到好友会是如此反应,自己找的事自然是要打着圆场,“也是,此次结交的也并非是什么善缘,若是让你参加岂不是让你踏入火海,是我思虑不周了,我向你赔个礼。” “世子客气了。”秦桢福了福身,她自然是不敢承受章宇睿的礼。 章宇睿乃襄王长子,出生那日就被当今圣上册封为世子,他和沈聿白年龄相仿一同长大,多年的友谊早已生了根无需考虑过多,可她不同。 对于章宇睿而言,她不过是‘认识’的人而已,能够唤上一声‘弟妹’已经是给了她面子。 话音落下后厢房内静了一会儿,只剩下沈聿白翻阅文书时发出的‘沙沙’音,丝毫眼神都不给到她。 就在秦桢思索着该如何找借口离去时,忽而瞧见沈聿白抬起头看向自己。 仅仅是一眼,她就将到了嘴边即将溢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你为何还不走。” 淡漠无情的语气令秦桢的心倏地一紧,稍显无措地看着他,半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站起身。 都说忙中生乱,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 在她起身的刹那间,手背不知何时挥到了茶盏,静置桌案的茶盏被她所打翻,甚至扬向了沈聿白坐着的方向。 秦桢惊恐地下意识抬手想要抓住茶盏,可这一抓不要紧,要紧的是茶水顺流而去浸湿了桌案上的文书。 那一瞬间,她脸色惨白地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严厉时身型微微颤抖,断断续续地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带去——我带去晒干再给你送来。” 边说她边伸手。 下一瞬,男子修长指节附在文书上,冷声呵斥道:“别动!” 闻言,秦桢猛地收回手,不安地看着他,连连说着抱歉。 此时此刻,除了抱歉外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就连一句‘并不是有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说,说了后沈聿白会不会相信,只好不停地道歉。 可好似她的连连道歉也惹得沈聿白烦了心,抬起头蹙眉道:“安静会儿。” 秦桢手掌局促不安地在身侧张开又合拢,紧紧地闭上唇瓣不言语,然而眼眸中的不安惶恐却透露了她的内心。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章宇睿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句话的真实性,作为外人他也不想插手好友的家事,边放下茶盏边起身,“你们聊,我出去透透气,聊好了——” “不用。”沈聿白打断他的话,垂头整理着黏在一起的文书,头也不抬地道:“该走的另有其人。” 秦桢艰难地深吸了口气,福了福身:“抱歉,我先走了。” 这时候,厢房外候着的侍卫敲了敲门,“爷,顾老爷到了。” 厢房门扉随之被人从外推开,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也不像其他中年男子般肥头大耳,倒是生得气宇轩昂,一看便知年少时的风采。 门扉推开的那一刹那,顾老爷一眼便看到眼眸中隐忍着水光的女子,甚是楚楚可怜惹人怜惜,他视线掠过稍显狼藉的桌案,又看了眼冷着一张脸的沈聿白,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娘子,都把向来温和的沈大人惹到冷了脸,还不快给沈大人致歉。” 秦桢脸色又白了一分,很用力地眨了下眼睛,避免眸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嗓音颤抖道:“抱歉。” “这是我的夫人。”沈聿白道。 顾老爷听闻这话脸色变了变,又看了眼伫立不安的女子,心中一动,笑着拱手道:“原来是沈夫人,是顾某有眼不识泰山了。” 说着他垂着头打量了下两人的神色,不过一会儿便明白了。 这是妾有情郎无意呢,看沈聿白的神色也不像是多么爱惜这位夫人的样子,不过在外该给的面子他自然是会给。 沈聿白都给了面子,顾老爷自然也不会拂了他,客气道:“既然是沈夫人,也不如一同去看看原石,说不定还能碰上上好的翡翠,可以送去造成簪子。” 秦桢没有回头去看沈聿白的神色,但她知道他并不欢迎自己,摆手道:“多谢顾老爷相邀,我还有事在身,就不作陪了。” “沈夫人这话说得客气。”顾老爷一眼就看出她并不是真的有事,不过是看眼色婉拒而已,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沈聿白,极力相邀道:“不过就是到后院走一圈而已,碍不着什么事的。” 闻言,沈聿白微微抬首扫了眼看似彬彬有礼的顾老爷,和章宇睿的视线在空中对上。 秦桢也隐隐意识到眼前这位顾老爷过分客气的语气,掀起眼眸看向并未出言拒绝的沈聿白,不知他是何用意,又想起适才章宇睿所说的并非善缘,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那就多谢顾老爷相邀。”沈聿白道。 秦桢松了口气,跟在他们身后下楼。 得知他们所前往的地方时,她微微皱眉,这才认真地打量起顾老爷。 她也算是璙园的常客,也知晓璙园后院设有两处场所,一处是供达官贵人们前来寻石的雅院,而更往里的一处,那是给赌徒和部分人群所设的地下场所。 赌石一事并不稀奇,只是人人都知道璙园拥有上京内最好的原石资源,且也愿意将上好的原石置于地下场所供人开石,京中也不乏有输得囊空如洗的赌徒后开了块上好玉石一夜暴富的故事。 是以璙园的地下场所要比其他赌石之处人烟旺盛。 秦桢和沈聿白相识多年,虽然这三年间的关系极具恶劣,可自己对她的了解,他并非是会选择地下场所作为交友之地。 除非,那人就是这样的赌徒。 思及此,秦桢本就皱着的眉眼愈发得拧紧。 铛铛铛! 一连三声敲锣声唤回她的思绪,她还在寻找声源时,就听到走在前边的顾老爷道:“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正好碰到璙园挂上了祁洲的新作。” 闻言,沈聿白顺着他手指指向的地方望去。 掌柜的手中拎着木牌,挂到了玲珑小巧的稚雀一侧,木牌上拓着两个字,祁洲。 “祁洲?”章宇睿也瞧见了,“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位玉匠?” “世子有所不知,他是位神出鬼没的玉匠,贩卖展出的作品极少,虽不及京中其他玉匠那般出名,但也有小部分的追随者,不过能否买到也得看缘分。”说起玉饰相关的事情时,顾老爷侃侃而谈,甚至有些停不下嘴的意味,“大家都在猜测祁洲应当是京中某个世家的公子,抛开他的技艺不谈,就是那玉石品质也是普通玉匠难得一遇的。” 而后,一名小厮跑上前,捧着装有稚雀的匣子递来。 顾老爷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眼眸转了几圈,递给了沈聿白,“今日是顾某好运遇上,也将此好运转给沈大人,还望沈大人之后多多关照。” 秦桢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了定夺。 这位顾老爷有事相求于沈聿白。 他并不似常人般赠给身份更为贵重的章宇睿,而是径直递给了沈聿白,除了有所求之外,秦桢想不到其他的方面。 就在她以为沈聿白不会收下时,他伸手接了过去。 秦桢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个情况。 沈聿白随手递给了跟在身后的鹤一,道:“既然顾老爷忍痛割爱,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顾老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说:“都说沈大人是位难以接触之人,今日一见想来都是传言罢了。” “是否难以相处自然要看和谁相处。”沈聿白道,“若人人都得以好颜色对待,日后难以工作。” “那还是顾某人的幸运了,得以入了沈大人的法眼。”顾老爷笑道。 秦桢不知所云地跟上去,穿过竹林雅院后方才瞧见紧闭的褐色门板。 门外有两位大汉及两位女子守着,搜寻着来客的行囊,利器皆不可带入内部,任何人前来皆是如此相待。 他们一行人完成了搜身之后,紧闭的门扉方才被推开,鼎沸人声霎时间涌出传过耳膜。 秦桢来过璙园数次,但还是第一次来这儿。 金银叮当声夹杂着吵杂的人声,里边的客人对待来人并无半分兴致,一门心思都落在一排排原石上,看中了就付银子给到小二,再带着原石跑去找开玉师傅。 乱窜的赌徒跑过时根本就不看人,秦桢紧紧地跟在了沈聿白等人的身后,经过排排原石时只会偶尔看看,并不多做停留。 就在她瞥向一块看似还不错的璞玉时,忽而听闻到惊天的尖叫声。 一位男子抱着已经开出的玉石满屋子地跑,“开出来了!开出来了!” 这下四周的人全都抬起了头看向那位男子,有些看不到的还踮起了脚尖,都想要看看这位幸运儿到底是何许人也。 人群挤来时秦桢又往前靠了靠,只差一点点距离就会撞上沈聿白,她垂眸盯着他衣裳上的金丝云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几步,又撞上了身后涌来的人影,但这样就不会撞上他了。 若是不会撞上他,就不会惹他厌烦了。 所以身后的人再次涌来时,秦桢也绷紧了身子,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往前冲,尽量保持两个拳头大小的距离。 这时,走在前边的沈聿白忽然停了下来。 秦桢猛地停住步伐,堪堪稳住自己不撞上他。 谁知下一刻就瞧见他伸来的衣袖,道:“别走丢了。” 第 5 章 秦桢抬起头来,怔怔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垂下头去瞥了眼沈聿白微微抬起的袖口,又抬起头来看着他。 似乎是她疑惑太久了,沈聿白神情中闪过一丝不悦,她慌忙伸手揪住了他的袖摆。 如此吵杂的地方,然而秦桢却清晰地听见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她抬手捂着胸脯感受着穿透至掌心的砰砰心跳,下一秒就要蹦出来了。 这儿的热闹在此时此刻都与她无关,满心满眼皆是眼前的男子。 秦桢垂头凝了眼袖摆下若隐若现的修长指节,想要去触碰但是又怕触碰后会引来他的不满,而且仅仅是揪着袖摆她就已经很是满足了,上一次能够光明正大地牵着他的袖摆,还是四年前。 是以显得弥足珍贵,珍贵到她只想时间静止,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 可没有多久,秦桢忽而感受到衣摆往前抽了一下,袖摆上嵌着的金丝摩挲过她的指腹,滑落下去,她慌忙往前探了探手,却连一丝一缕的锦缎都没有抓住,眼看着走在前边的沈聿白越走越远。 “沈——” “少夫人,您随属下来。” 鹤一的声音截断了秦桢的呼唤。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鹤一,又看向已经汇入人流之中的沈聿白,“是有什么事情吗?” 鹤一收回拦在她跟前的手臂,摇头:“属下不知。” 他这么说,秦桢就明白了。 有事,但不能和她说。 可没有关系,这一点点时光已经是秦桢这些日子里最开心的时候了,直到视线中不再有沈聿白的身影时,她才道:“想来你也有安排在身,你去跟着夫君就好。” 顿了顿,她眼眸忽地亮了一下,“他若是问起,就说我回府了。” 鹤一稍显踌躇,“属下还是将您送到门口再回去。” “没事,他的事情更重要。”秦桢拒绝道,倘若最开始不清不楚,现在她也明白这是一场鸿门宴,“这儿距离门口也就百来步的距离,我快些儿走就可以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鹤一还是犹豫不前,耳边传来些许细微的声响后他神情微变,拱了拱手:“多谢少夫人谅解。” 得到想要的回答后秦桢也没打算在此久留坏了他们的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可谁知还没有迈出十来步,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手猛地将她拽走,吓得她连连惊呼。 快步流星走向沈聿白的鹤一听到背后的叫声时身体瞬间绷直,猛地回头往后巡人然而连一片熟悉的锦缎都找不到,惊觉情况不对。 - 赌石场正中央。 围栏内只有两道身影,一是开石师傅,二是原石所有人。 然而环绕在四处的人却是赌石场内最多的,围观人群窃窃私语翘首以盼地讨论着送来的原石。 “世子和沈大人觉得这块原石如何。” 沈聿白目光掠过,场中的翡翠原石漾着大片大片的滴出水来的翠绿色,一眼看去叫人好生欢喜。 “宁买一线,不买一片。” 他对翡翠不甚了解,但秦桢喜欢。 很久以前,秦桢领着他去采买原石时,就曾说过‘宁买一线,不买一片’。 顾老爷听到这个回答点头大笑了几声,语气却不似适才那般温和,透着些许试探,“这个道理在场的各位想必都知道,可沈大人觉得场中央这位男子为何还是将身家压在这块石头上。” 闻言,沈聿白的眸光愈发深邃难懂,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场中抱拳向老天爷祈祷的男子。 “这就是赌徒的人心,赌得不过是一线生机罢了。”见他没有回答,顾老爷又自顾自地说。 沈聿白和章宇睿对视了一眼。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动,准备开口之时余光瞥见匆匆而来神色焦急的鹤一,眼眸中探究一闪而过。 鹤一穿过人群靠近,附耳轻语。 “少夫人不见了,属下等人在场中寻了许久都未寻到人。” 沈聿白叩着栏杆的指腹微顿,漠然的神情中掠过一丝锐意,他看向似笑非笑的顾老爷,心中有了决断。 他左手幽幽抬起双指往前扬了几分,右手往后伸去。 并未察觉的顾老爷眼眸始终盯着前头的开石场,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场中的石头。 电光火石间,利刃出鞘响起的声响划破天际,下一瞬锐利的刀影闪过倏地刺向他的胸口! “这才是沈大人的待客之道。”他抬起头并不惊讶地看向沈聿白,又看了眼周围的‘赌徒’们,不知何时都凛住了神,个个手中皆握着长剑,他笑了笑,笑中带着了然,“外人都说沈大人是活面阎王,适才对顾某好言相待,倒叫顾某不适应。” 沈聿白不想和他交谈过多,逼向他的利刃又往前几分,堪堪抵着他的胸口,双眸冷淡又富有攻击性,“我夫人在何处。” “你夫人?”顾老爷不答反问,而后恍然大悟般地颔首,不过,“就连门口的壮汉都是你们的人,我怎会知晓你夫人在哪儿呢。” 沈聿白掀起眼眸,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眼鹤一,道:“再去找。” “这儿都是我们的人,应该不会走太远。”章宇睿说,只是眼前这一幕倒是难办,“现下要如何做。” 他们今日之所以在此,也是圣上交办的事情。 南边军队北上的消息被泄漏,送出的信件分明已被沈聿白所拦截,然而军队北上时深受重伤的将军再次遇伏差点儿当场丧命,他领旨奉命出京查明此事,一路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由这位顾老爷所带领的商队。 只是这线索查得过于利落,利落到沈聿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是以才请旨设下这场鸿门宴,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圣上的目的并不是杀了眼前这个人,不过是想从这个人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相较于严刑拷打还是想不动声色地瓦解这位顾老爷,谁都不知他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消息。 沈聿白不语。 这时候,鹤一匆匆跑来。 沈聿白望去,来人身后跟着满眼无措的秦桢,以及章宇睿的夫人,也是她的闺中密友。 他眼眸微阂,握着长剑的手往回收。 刹那间,忽而感受到沉闷厚重的身影穿过长剑,被刺穿的胸膛鲜血漾在半空中,肆意地撒向四周。 迎面扑来的鲜血令秦桢眼前一花,患有畏血症的她腿脚一软瘫倒在地,密密麻麻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刺得她心口生疼,疼到想要抬手锤胸。 可秦桢还记得她是沈聿白的夫人,不能失态被人看去,惹得外人对他指指点点。 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顾老爷以肉身抵剑寻思的这一幕发生的过□□速,迅速到在场的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沈聿白松开手,他倒在地上发出剧烈声响后众人才像是被惊醒般回过神来。 沈聿白神色淡淡地掠了眼,道:“收尸。” 冷冽的两个字砸向秦桢,她怔忪地望着被血液浸湿衣襟的顾老爷,嘴角微启,上下唇瓣时不时地触碰在一起,颤抖到说不出话来。 怔愣的眸光中出现熟悉的鞋履时,她才愣愣地抬起头看向来人。 他逆着烛火而来,神情却比现下寒冬时节都要冷,冷到秦桢下意识地往后撑手退了些许。 跟在身后的章宇睿拧了拧眉,抬手示意众人散去的同时上前领过自己夫人,不顾她的挣扎快步离去。 秦桢张了张嘴,“我——” 她很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沈聿白视线下移俯视着瘫坐在地的女子,她精致上挑的潋滟双眸中闪烁着水渍,在诉说着恐惧和不安。 秦桢撑在身后的手掌颤抖着,看着他俯身半蹲与她平视。 他抬起手,她往后颤了下。 带着热气的指腹划过她的唇角,黏腻刺鼻的铁锈味往鼻尖钻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就像是多年前那群指着她喊‘没娘生没爹痒’,将她推到在消融冰雪中的堂兄弟们。 只是那时候,仅仅总角之龄的沈聿白踏着暖阳而来,他扶起了年岁尚小的秦桢,跟她说,“桢桢,我是聿白哥哥,跟哥哥走好吗?” 现下的他,并不是那个来带她走的人。 思绪错乱的秦桢下意识地颤颤巍巍喊:“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的沈聿白面不改色,冷冽的眸光也没有一丝一毫消融之意,他擦拭着秦桢唇瓣的指腹一寸一寸地往下挪,指节抵着她的下颌微微抬起,女子白皙柔软的长颈裸露在外,被抬起的长颈撑得泛红。 “秦桢,你的喜欢甚是廉价。” 他的语气很淡,可却像利刃般刺向秦桢的心口,痛得她都已经忘记了她是个人是会有反应的,可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和他对视着。 沈聿白松开抵着她的手,拂去尘灰似的取下她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泪流满面的秦桢摇了摇头,哽咽探手想要抓住他解释:“不是的。” 沈聿白不着痕迹地躲开她的手,起身垂眸看着满脸水渍的女子。 良久,他眼眸微阂,“喜欢不是像你这样,以毁了他人为乐趣。” 秦桢摇着头。 怎么会,她怎么会想要毁掉沈聿白,她怎么会毁掉沈聿白。 下药的人根本不是她,出了事后她跪着求姨母要走的,是沈聿白说要娶她的。 这么多年,秦桢唯一贪心的地方就是这点,在沈聿白为了责任而承诺娶她时,她没有拒绝。 秦桢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没有,我没有要毁了你,不是我——” 沈聿白不想再听她言语分毫,“鹤一,带走。” 第 6 章 语无伦次的话语戛然而止。 秦桢仰视着男子,溢满眼眸的水光令她无法看清眼前人的神情,她宛若身处冰窖之中,下一刻就要被冻晕在这漫天的冰雪里。 “少夫人。”守在一侧良久的鹤一伸出手探向她的手臂,“属下扶您起来。” 秦桢抿着唇抽回手,双手撑着地板踉跄站直,一言不发地跟着鹤一往外走,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跟上来,一步一步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以往令她心动雀跃的声音,现下却让她的心口不停地往下坠。 紧闭的门扉适时被推开,院中白茫茫的一片,落雪覆满了整座璙园,飘雪坠落在秦桢的手上不过瞬时便化成了水珠,满园的落雪却不及她心中的冰冷。 走向雅院时,她回头看了眼门扉大开的赌石场,沈聿白伫立于赌石场内,神情冷冽而又刺骨,铺天盖地地砸来。 秦桢的心又抽了下,慌忙回过头。 沈聿白将这一幕收进眼眸,女子单薄柔弱的背影艰难地行走于雪地之中,她有那么会儿踉跄了下可下一刻又挺直了身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得体仪态。 他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 送走自家夫人的章宇睿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旁,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寒天之中的秦桢,半响才道:“我还记得多年前你带着将将到你肩头的秦桢来到王府,说这是你的又一位妹妹,日后若是遇到了要好生相待着,我还记得因为你待她过好,希桥还和你闹了好一通脾气,质问到底谁才是你的亲妹妹,谁曾想你们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闻言,沈聿白目光斜斜地掠了眼好友。 多年前他和母亲前往秦府,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秦桢,小姑娘不过十一岁的年龄,被堂兄弟们推到在地的她下意识地环着幼小的身躯保护自己,恰如铃铛的眼眸一闪一闪的。 他们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他在小秦桢的眼中看到了畏惧、怯弱,以及祈求。 也是这一眼让沈聿白决定往后定要将秦桢捧在手心中,不再让外人欺凌她分毫。 他扪心自问,这么些年也是如此对待她的。 若不是那一场意外,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至于僵硬至此,他给过秦桢机会自证不是她下的药,也曾亲自去查过,可最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只有她接触过那一碗汤羹。 思及此,沈聿白淡薄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惋惜,“人心总是贪婪的。” 有时他都在想,是不是这么多年对秦桢太好才导致她有恃无恐,对着他都能够动手脚,更何况其他人? 章宇睿对这件事也是清楚的,似有似无的叹息声溢出。 沈聿白敛去眸底的晦暗,朝着璙园后院门扉的方向而去,“我进宫一趟。” 随着二人的离去璙园愈发得静,静到只剩下风声。 呼啸而过的狂风压弯了干枯枝桠,落在上头的积雪倾盆而落,砸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音。 秦桢被送回了宣晖园。 与往日不同的是,宣晖园多了十几位侍卫守在卧阁前。 园内伺候的侍女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何事,跟着少夫人一同出府的闻夕竟也没有回府,倒是鹤侍卫将少夫人送回。 卧阁内炭火烧得很足,秦桢踏入正厅后才停下步伐,干涸的嗓音好半响才出了音,“你去随在他身旁,我不会离开这儿的。” 沉默了一路的鹤一拱了拱手,道:“是属下失职,没有——” “和你无关。”秦桢截过他的话,扯着唇瓣笑了笑,笑意不达眼眸,“是我让你离开的,怎会是你的失职,是我明明意识到今日事情的不对劲,但还是存在了侥幸心理。” 说完后她挥了挥手,又道:“我累了,想要歇一会儿。” 鹤一咽下到了嘴边的话,踏出门槛的同时合拢了门扉。 他望着候在院中的侍卫们,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围住院落,“没有大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踏入院中,院中的人也不可离开。” 侍卫们领了命,将宣晖园层层围住。 秦桢回过神来时,卧阁外早已没有声音,骤然松懈下来的她差点儿就跌倒在地,双手紧紧地撑住了桌沿,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喜欢不是像你这样,以毁了他人为乐趣。’ 话语回响在耳侧时,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再次反驳,可嗓音紧紧绷在一起,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秦桢捂着脸,泪水浸湿了掌心,嘀嗒落在地面。 再次听闻外头有声响时,她扯出帕子擦净了双颊处的泪水,可通红的眼眸并无任何事物能够遮掩。 有人从外头敲了敲门,道:“少夫人,属下奉国公爷之命前来,还请您随我走一趟。” 秦桢神情微凛。 若说在国公府众人最为畏惧的,莫过于沈国公爷。 他为人算不上温和但也并不恶劣,为人甚是正直也说一不二,平日里与小辈相处称得上融洽,可若是小辈犯了错—— 顿默须臾后秦桢上前推开门。 院落中两派侍卫持剑相抵,谁都不让着谁。 来人是沈国公爷身边的贴身侍卫,他侧了道身给秦桢让路,“多谢少夫人理解。” 秦桢并不是没有听到鹤一离去时对门外侍卫们的嘱咐,可她更清楚,沈国公既然找来了必然是听闻了消息才会将她叫走,若她抵死不去他定会找到沈聿白。 与她有关的事情,她不愿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沈聿白身上。 秦桢随着侍卫来到位于后院的宗祠,还未踏入宗祠她已经看到板着脸的沈国公,以及他身侧来回踱步不安的乔氏。 都不等侍卫开口乔氏就看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秦桢,忙快步穿过长廊走来,对上她通红的眼眶时,乔氏的步伐怔了下而后步伐更快了几分。 乔氏褪下身上的斗篷披到秦桢身上,捂着她冰凉泛红的双手,“怎么也没人给你披个衣服!” 斗篷散着淡淡的桂花香,是乔氏身上的味道,清香扑入秦桢鼻尖时,她眼眸又热了几分,慌乱地将斗篷卸下要披到乔氏身上,“我不冷。” “胡说。”乔氏心疼地呵斥着,掌心搓着她的双手,叮嘱道:“你只管将事情说出来,老爷那边我来和他沟通。” 秦桢抿了抿唇,反握住她的手,更加不知如何言语。 不远处沈国公已经踏入了宗祠,眼眸掠过正中央的牌位,无声地等待着秦桢的到来。 踏入宗祠后秦桢松开乔氏的手,恭恭敬敬地福身,“父亲。” 沈国公并未看她,只是扫了眼地上的蒲团,“自己找个地跪下。” 秦桢走上前,像幼时犯错那般跪在蒲团上,挺直背脊仰望着牌位上的沈家牌位,她跪下后宗祠内许久都没有声响。 乔氏唇瓣微启时,忽而听到自家夫君的话语,眼眸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沈国公:“取家法。” 守在门口的侍卫领了命。 “不可!”乔氏制止道,“为何要到动用家法的地步?” 已经等待多时的侍卫送上了竹鞭,竹鞭的长度有成年男子手臂那般长,又恰似婴儿手臂那般粗,若是落在身上,不说其他的就是养伤也要将养上三四个月。 跪在蒲团上的秦桢捏着衣裳的指腹紧了紧,也不愿乔氏因她和沈国公起了争执,深吸口气后一丝细节不落地将璙园内发生的一切说出。 只是提到沈聿白和她的对话时,她顿了一会儿,只说:“最后世子命鹤一送我回府。” 越往下听沈国公的眉梢皱得愈发深,等秦桢说完后他才垂眸看向她,“你可知那位顾老爷来前圣上下了旨,先礼后兵,若是他迟迟不愿将事情摊出,不论手段都要撬开他的嘴,而因为你他就那么死了。” 他取过竹鞭,“你自己说,该不该领罚。” 秦桢闻言神色变了好几变,并不知道这件事还有这样的内情。 怪不得,怪不得沈聿白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语。 若不是她出现在厢房中,就不会遇到那位顾老爷,倘若没有遇到那位顾老爷,她也不会随着他们一同前往赌石场,如果她没有前往赌石场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而一切都只是因为她为了见沈聿白一面踏入了厢房,甚至在他表现出驱逐之意时,她还没有及时离开而是停留在原地…… 秦桢张了张嘴,挺直的背脊弯下了腰,“儿媳甘愿受罚。” “不用。” 她声音落下须臾后,沈聿白的嗓音蓦然传来。 宗祠内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秦桢看着他发梢上漫着的雪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不过沈聿白分毫眼神都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我适才已经入宫和圣上回禀此事。”沈聿白将手中的信件递上前,不疾不徐地道:“进宫路上收到暗卫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来的人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真正将消息送出的另有其人。” 沈国公抽出信笺细细地看了许久,头也不抬地问:“你准备何时动身出京。” “这次已经打草惊蛇了,若此事出京追捕怕是会惊动不少人,他们有传递消息的渠道,等这阵风头过去后自然会再次送出,守株待兔即可。”沈聿白将竹鞭递给跟来的鹤一,示意他将竹鞭收回原处,“儿子还有事要和您商量,还请父亲移步书房。” 闻言,沈国公抬起头神情稍显探究地看着沈聿白,又看了眼跪在蒲团上眸光中满是自家儿子的秦桢,思忖须臾道:“既然圣上没有说什么,这家法我便不动了,可该有的责罚你还是该领,你何时抄完家规就何时离开宗祠。” 沈家家规足足有上百页纸厚,若是抄完怕是需要两天左右的时间。 但秦桢应下了。 沈聿白这时候才看过去,眸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仰起的小脸上,不动声色地审度着她外露的情绪,也看清了她眼下的红肿。 冷冽的眸光中夹杂着他与生俱来的高傲,像是看待陌生人那般凝着她。 秦桢唇瓣微启,溢到嘴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就已经离开了。 第 7 章 刺骨冷风敲打着镂空窗柩,如丝细小的寒风穿过缝隙拂过,秦桢打了个寒颤。 寂静空旷的宗祠内只剩下她一人,身后的门扉不知何时被人带上,偶尔还能听到守在门外的侍卫来回踩踏积雪发出的吱吱声。 秦桢跪坐在蒲团上执笔抄写着家规,思绪时不时地飘向远处。 今日这事是意外,可这样的情况下沈聿白说出口的话令她无法不放在心中。 这颗跳动的心是何时落在沈聿白身上的,秦桢也不清楚,等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他时早已过去了多时。 十一岁那年她随着乔氏来到沈国公府,那时是沈聿白牵着她的手带她熟悉整座院落,告诉她往后这就是她的家,只要有他就不会有人欺凌她。 那时秦桢半信半疑地颔首,也恰似惊魂兔子居住于国公府。 沈家上下除了沈希桥对她算不上多么友好外,任何一人待她都如同自家孩子那般,可秦桢不是没有听说过外头的流言蜚语,也曾在幼时听闻沈家其他亲戚的指指点点。 乔氏和她的母亲并非亲生姐妹,她的母亲不过是山野姑娘,未出阁前曾救下跌落林间陷阱的乔氏,年少的乔氏当即认下了她母亲为姐姐,若不是双亲身亡,或许秦桢这一生都不会和沈聿白有过多的交集。 这么些年,乔氏待她如同亲女儿,秦桢感激在心并未有过觊觎之心,可唯独有一点,她动了不该动的心,喜欢上沈聿白。 可就算是喜欢沈聿白,她也没有动过任何不好的心思,只是将这份喜欢压在箱底生怕有人知道。 然一朝荒唐,府中流言四起,道她为了留在国公府,不惜使了下作手段。 那一碗汤羹是她亲手端给的沈聿白,无人能够证实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人动过这碗汤羹,包括秦桢本人。 “秦桢在里面?” 熟悉的娇俏嗓音唤回秦桢飘荡的思绪,她落下纸笔回头看向推门而入的沈希桥。 “没想到我回来得还算是时候,还能看到你被关禁闭。”沈希桥澄亮的眼眸上下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秦桢,‘啧’了声,随手拉过蒲团坐在她身侧,“说吧,犯了什么事,让我也来听听你的笑话。” “不足以入你眼的小事而已。”秦桢道,执起笔沾了墨汁继续抄写家规。 “你的事当然不会入我的眼。”沈希桥下颌微微抬起,神色中漫起些许傲气,但看到她重新抄书去时又觉得匪夷所思,俯身想要夺过毛笔,“我跟你说话呢,你抄什么抄。” 秦桢收回手躲过了她的动作,无奈道:“我需要抄完家规才能出去,若是不赶紧抄怕是后天也抄写不完。” 沈希桥闻言上挑的眉眼瞬间凝到一起,瞥了眼有一指厚的家规,娇俏的神色敛去,凛神看着秦桢。 她回府后只听到下人的窃窃私语,都还没有来得及回院里就直接赶来宗祠了,是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知情的。 不过,“你和我委屈什么,可别想我替你求情,我看你笑话都来不及。” 说完沈希桥像想起什么似地上下丈量着秦桢,双手撑着蒲团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后秦桢才取过毛笔继续抄写家规,但谁知还没等她抄上几个字,又听到一阵疾跑声,紧接着就是闻夕气喘吁吁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您怎么会在这儿!?” “奴婢在璙园等您许久都没有等到就想着回来找找,谁知还未踏入院里就听说您被老爷叫来宗祠里。”闻夕跪在她的身旁,看了眼她单薄的身影,差点儿就要哭出声来,“您怎么就穿了这些,出来时她们也不知道给您多披点衣服!” “我没事。”秦桢抬手擦拭她的泪珠。 冰凉的指腹拂过闻夕的脸颊,冷得她的眼泪落得愈发厉害了,“奴婢去给您取衣裳和暖手炉来。” “不用麻— —” “不用什么不用。”沈希桥再次踏入宗祠,但这次她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她的侍女,侍女怀中不仅抱着锦被还带来了好几个暖手炉,“这个地方我待的次数可比你多多了,清楚的很,若是不多穿点不出今夜你就别想走出这扇门。” 沈希桥边说边将暖手炉塞入秦桢的手中,塞完后才道:“我可不是心疼你,只是不想你冻死在这儿,免得别人说我家里苛待你。” 须臾瞬间,掌心的冰凉被温热所取缔,秦桢垂眸瞥了眼暖手炉上的纹路,一看就知是沈希桥常用的,“谢谢,这儿冷你回院中暖暖身子。” 沈希桥对她表露的谢意满不在心,撇撇嘴:“少对我嘘寒问暖,我可不吃你这一套,黄鼠狼少来给鸡拜年。” 秦桢早已经习惯她这幅模样,嘴硬心软。 沈希桥比她小三岁,秦桢来到沈家时她不过九岁的年龄。 在她备受宠爱的年龄多了位姐姐,被人分走宠爱的小丫头甚是难过,也对秦桢冷眼相看多时,事事都要和她相争,但凡和国公府有交集的世家女子,都知沈希桥并不喜欢她。 但让秦桢意外的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沈希桥是除了乔氏外第一个站出来为她说话的人。 那时府中也有不少下人对她指指点点,小姑娘知道后发了好一通脾气,命那群多嘴的下人跪在烈阳中整整一个时辰,直至有人撑不住时才叫人来抬走了他们。 “你可别想太多,我不是为了你,不过是整治下家中下人而已,下人对着主子指指点点算什么事情。” 事情发生后,沈希桥是这么对秦桢说的。 思及此秦桢笑了笑,‘嗯’了声,睨看院中的漫天飞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顺着她的话语道:“雪天不好走,再晚点摔着哭了鼻子,我岂不是又要看你的好戏了。” 沈希桥轻‘哼’了下,带着侍女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桢莞尔一笑,这是她今日以来笑得最为灿烂的笑容。 院中的雪果然越下越大,初时还是缕缕飘雪,不多时后演变成了鹅毛大雪,覆盖住了宗祠院中的脚印,也不再有人踩踏,苍茫白雪和干枯枝干交织相缠。 冬日夜来得早,烛火随风摇曳滑过宣纸。 秦桢揉了揉干涸的双眸,抄写了近两个时辰不过抄了五十多页,久坐导致腰身疲累,她起身伸了道懒腰,望着院外一盏盏亮起的烛火,潋滟眸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楼阁。 宣晖园内的楼阁,是沈聿白的书房,也是他的住所。 远远望去楼阁灯火明亮,他今夜并没有出府。 秦桢的指节微微颤抖,想要伸手去触碰那道光影,可又怕盖住了光影。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喜欢沈聿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唯一外露的一次是他质问为何要下药时,她才将那份喜欢宣之于口。 她喜欢沈聿白,怎么会害他。 但沈聿白不信。 秦桢不怪他不信,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谁会信任‘加害者’呢。 站在寒风中的她眨了眨眼眸,将盈溢在眸中的水光敛了下去,回到宗祠中继续抄写着家规。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秦桢并没有意识,只是在睡梦之中听到似乎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她想要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却始终睁不开,下一秒就身处在火炉之中。 炙热的火炉灼烧着她的身躯,试图将她吞入滚烫废墟之中。 秦桢想要撑着壁炉想要爬出去,可浑身上下都使不出一点儿力气来。 寒冬的雪依旧下着,静谧了一整日的宣晖园现下焦灼万分,往来的下人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炭火往卧阁去,围在床榻前烘暖了整间屋子。 乔氏坐在床榻边缘,取来帕子擦拭着秦桢额间碎汗,“宋大夫还没有来吗?” 伺候在侧的侍女们摇了摇头。 乔氏皱了皱眉,正要开口之际忽而听到秦桢的呢喃声,她赶忙趴近,“什么?” 秦桢被锦被覆上的双手费力的拱起,神色不似往常那样温和宁静,似乎是在用力地解释着什么。 听了许久后,乔氏才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或是在重复‘不是我,我没有。’,或是在呢喃自语般唤着沈聿白。 意识到是在指什么事情的乔氏微微怔忪,抬起眸来看向紧闭着眼眸的秦桢,心中闷得慌。 “他怎么说。”乔氏问。 “奴婢只见到了鹤一,世子正在处理文书。”伫立在侧的丫鬟回。 乔氏心中紧了紧,“再去唤,就说他再不过来我就过去了!” 望着静卧在床榻上的秦桢,乔氏忽然觉得自己是否做错了。 沈聿白来时,秦桢还未醒来。 乔氏遣散了卧阁中的丫鬟们,也没有抬头看他,眼眸一瞬不落地凝着秦桢。 沈聿白踏入卧阁起眼眸就掠向秦桢,久久都没有移开,躺在榻上的她双颊冒着不健康的绯晕,嘴角上下微微触碰着,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聿白,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乔氏回头。 沈聿白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些许迟疑,但也仅仅是些许而已。 他没有回答。 “当初你跟我说要娶桢儿,我应该拒绝的。”乔氏也不需要他回答,她只是在和自己说话而已,“我忽略了你只是为了责任,为了她的名声,而桢儿对你是用了感情,我以为你们在一起久了或许一切都会过去的。” 彼时的乔氏觉得不说秦桢的爱意,只说沈聿白对待她极好,日久怎么不会生情。 “可现在看来,我错得离谱。” 第 8 章 女子白皙透亮的双手搭在锦被边缘,若隐若现的烛火时不时地掠过她的脸颊,巴掌大的小脸上的绯红褪去了些许,只余下淡淡的粉色。 圆桌处的沈聿白静坐于木凳上,他修长有力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掠向秦桢的眼眸中满是清明。 “她心思敏感,这些年谨小慎微的活着属实不易,就当是为了我,对她好些吧。” 乔氏离去前,只说了这段话。 缕缕烟云穿过茶盖消散于空中,沈聿白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茶叶的清纯之香萦绕鼻尖,入口茶水清新纯爽。 秦桢并不喜欢茶,甚至连茶的品种都分不清楚,卧阁中却常备着上好的白毫银针,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沈聿白走到镂空云纹窗柩前,双手撑在窗户上停顿须臾后稍稍使力推开,雪停了,院中的落雪也已经被人扫去,这些日子的天似乎也比前些日子暖和了许多。 他推门离去前,眸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眼尚未苏醒的秦桢。 寂寥无声的宗祠散出缕缕香火气息,弥漫在这苍白冬日中衬得愈发的孤寂,清晨时分的焦灼也早已散去。 沈聿白抬步跨过门槛,眸光不疾不徐地巡视着主屋内的事物,下人们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清扫,放置于桌案上的家规随风飘荡,书本侧边摆放着暖手炉,不远处的炭火炉已然被寒风吹灭。 温热褪去的暖手炉刺骨冻手,他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炉上纹路,淡薄的眸间渐渐被锐意取缔。 “大人,值夜侍卫告知昨夜宗祠内的炭火并未断过,闻夕也时常往返于宗祠和伙房间,暖手炉也不曾断过。” 鹤一视线掠过祠内的环境,他本是不明白沈聿白为何让他找值夜侍卫了解情况且不让下人清扫这儿,可现下看到宗祠内他便知晓自家大人的意思。 意识到自家大人心中在想些什么时,他心中微微愣了下,顶着头上如炬视线硬着头皮问:“大人是觉得少夫人病得蹊跷?” 沈聿白并未开口,他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视线,越过鹤一的身影往外走。 跟随他多年的鹤一一时之间也摸不清他的想法,闭紧了嘴跟上去,但还没有踏出宗祠院落,就听到他似乎漾起点点笑意的话语。 “我倒是小瞧她了。” 鹤一闻言抬起眸,撞上沈聿白薄凉的神情,眸中丝毫笑意都没有,他心中微凛,“此次高热少夫人是故意为之?” 沈聿白不语。 站在长廊下抬头恰好能够看清宣晖园楼阁,他看了那儿许久,凛冽的气息不知从何处漫起,恰如无形的袅袅炊烟萦绕在周身。 不只是对他,为了达到目的,秦桢连自己都能够下狠手。 这些时日虽不似前些日子般寒冷,却也是临近冬至时节,并不会暖和到哪儿。 来此之前沈聿白想过或许是天气过于严寒,宗祠内又无取暖之物所引起的高热,然而并不如他所想,她不过是为了得到想要的事物,不惜对自己下狠手。 只是这次狠手下的效果可嘉,甚至引起了母亲的懊悔之心。 思及此,沈聿白低低地笑了笑,只是神色中的攻击性都未曾敛去丝毫。 也罢,既然这是秦桢想要的,他就陪她玩玩。 - 秦桢睁开眼眸时,一人都没有看到。 她费力的撑起双手试图要坐起身,手臂倏地软了下,她挺起的身躯又狠狠地砸落在床榻上,密密麻麻的痛意霎时间涌上背脊。 “闻— —” 耳边响起紧绷沙哑的熟悉嗓音时,秦桢微启的唇瓣顿住,这点儿音量别说是将闻夕喊来,就是她自个都只能听到点点细音。 也是这时秦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病了,想到这点她皱了皱眉,只记得昨夜趴在桌案上小憩前还好好的,怎么醒来就变成了这样,且卧阁中空无一人,就连闻夕也不知所踪。 正当她思考着该如何引起外头的注意时,掠向门扉的视线倏地停了一瞬,唇瓣动了动,“聿白哥哥?” 但这道声音很小很小,小到沈聿白都没有听到她在说话,他挥开垂落交织的珠帘,“醒了。” 秦桢眨了眨眼眸,下意识地以为是高热令自己昏了头,不然他为何会在这儿。 他们成婚前这本是沈聿白的卧阁,但她搬入宣晖园后他便极少踏入这儿,与主院有一墙竹林之隔的书院成了他的卧房。 室内的温热扑向沈聿白,他视线扫过想要坐起身的人儿,拎起茶壶慢条斯理地往茶盏中注入适宜入口的茶水,递了过去,“喝点水润润喉。”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秦桢怔怔地接过茶水。 顶着他的灼灼目光,她手心不适宜地颤了颤,茶盏与唇瓣触碰之时不禁掀起眼皮看了眼站在那儿的人,生怕饮下这口茶后梦就醒了。 “为何不喝。”沈聿白双眸肆意地看着她,不甚在意地问,“怕我下了毒?” 秦桢紧忙摇了摇头,三下五除二地将茶水灌入喉中,动作过□□速,快速下喉的茶水刺激着喉咙,呛得她止不住地咳着。 掩嘴之时余光瞥见月白色的衣摆散来,不多时一双带着热气的手覆上她的背脊,似多年前那般拍打着安抚她。 秦桢的背脊变得愈发僵硬,咳得也更厉害了。 她摸不清现在是什么个情况,昨日说着她的喜欢甚是廉价的沈聿白,此刻如此的温柔。 温柔到秦桢想着若是时间久久地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沈聿白单手覆上她的背脊时,方才意识到她的身子比多年前还要消瘦许多,挺拔的肩颈也不过薄薄的一片。 他微微蹙眉,不再有咳嗽声时收回手,“闻夕。” 被唤到的闻夕垂头挥开珠帘走入,瞧见帐幔后的画面时瞳孔大了一圈,“世子。” 沈聿白并没有开口,而是朝着秦桢摊开手。 一直在盯着他看的秦桢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茶盏时恍然大悟般‘噢’了下,忙把茶盏递给他。 抬手的瞬间绵白里衣衣摆往下落了几分,沈聿白垂眸撞见女子纤细无骨的手腕,仅仅两指就能够圈住,他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好,“你来说,少夫人日常饮食都用了些什么,如实说来。” 闻夕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秦桢,得到她的颔首后才开口,“少夫人日常用得并不多,若是不和夫人用膳少夫人晚膳仅仅是用一小碗粥便结束了,若是心情愉悦时午膳前会用上一块糕点。” “嗯。”沈聿白呷了口茶水,“你下去吧。” 他淡薄的神色似乎对她的话不甚在意,好似话并不是他问的。 秦桢也不知他是何用意,隐在锦被下的手拽着榻垫,嘴角微启想要问他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可又怕说多了令他不喜。 就在纠结着该如何做时,侧对她坐着的沈聿白忽而转过身来,晦涩难懂的视线将她团团包裹住。 她张了张嘴,好半响才发出点点声音,“今日不去大理寺吗?” 问完后秦桢懊恼地垂了垂眸,也不知自己为何脱口而出的是这个问题,但又紧张地抬起头看着他,对他的回答抱有那么点儿期待。 期待的不是他会说些令她沉浸于柔情之中的话语,而是自己的问话能够得到他的回复。 沈聿白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指节上的扳指,道:“事情不多,在家中处理就行。” 秦桢了然地点点头。 她从来不觉得沈聿白会因为自己生病而留在府中,这个回答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 —”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后才问:“那你为何在这儿?” 沈聿白微微坐直身,眸光一瞬不眨的和眼前人对视,不答反问:“若是没有记错,这儿也是我的卧阁,我为何不能在这?” “我没有这个意思。”秦桢慌忙摆手,目光紧紧地锁着他,直到看到他浅浅扬起的嘴角时霎时间松了口气,心中闪过些许名为欣喜的异样感,神色真挚地解释道:“只是醒来看到只有你在这儿,有些少见。” 说着她顿了下,试探性地道:“你在这儿,我很开心。” 沈聿白指尖轻点着扳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母亲和我说你病了我便来看看。” 秦桢听闻乔氏来过,下意识地摸了摸床榻边缘的位置,“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是有听到母亲的声音。” “嗯,她守了你许久。”沈聿白道。 清薄的眸光打量着秦桢的神色,她神色间闪过温柔、愉悦和些许了然,除此之外并无他意,他眸光冷了冷。 须臾片刻后,他站起身,“我还有公文要处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秦桢瞳孔瞬间放大,漆黑的眼眸中略过闪闪星光,她神情呆呆地看着沈聿白的背影,嗓音微颤,“好。” 男子欣长的身影被烛火拉得很长很长,倾斜洒落在秦桢的身上,影光下的热意将她整个人都烘得暖洋洋的,不似寒冬似阳光正好的春日时节。 他走出去不久,闻夕就进来了。 怔愣的秦桢依旧望着门扉的方向,宛若身处在一团巨大的棉花之中,轻软的棉花将她团团包裹住,将冰冷多时的身子一点一点的捂热。 盈睫泪珠倏地砸落在锦被上。 不知情况的闻夕被她吓到了,可看她脸上的笑容,又好像并不是什么坏事,“您没事吧?” 秦桢喜极而泣般笑出声来,双手抓着闻夕的手摇晃着。 “闻夕,他说晚些时候再来看我!” 第 9 章 日间烛火斜斜地洒落而来,与洋溢于卧阁中的雀跃交相辉映,凡是踏入这儿的人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欣喜,并与之欢喜。 宣晖园中伺候的丫鬟们也甚是惊诧,别说是这群在院中伺候不过三年的丫鬟们,就连跟在秦桢身边多年的闻夕也从未感受到她如此热烈的喜悦,恰似团团火光把在场的众人围住,温暖着他们。 秦桢荡漾着缕缕星辰的双眸径直地看着沈聿白离去的方向,许是卧阁外的日光刺眼,已经收敛下的泪珠再次涌上眼眶。 她悄悄地掐了把大腿,下了劲儿的力道自腿部传来,痛得都眉梢都忍不住蹙起,可她心中却高兴极了。 这并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发生的。 一切恰如初来国公府时的模样,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 闻夕手忙脚乱地擦拭着她豆大的泪珠,道:“您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哭了。” 秦桢摇摇头,“我是太开心了。” 那双眸中虽然满是水光,可此刻若是有人看到也能感受道她的欣喜。 上一次沈聿白对她如此温柔还是三年之前,这三年来她夜夜想起他的柔情,担心若是哪日将这份温柔忘却了,那她的记忆之中只留下那些令人发闷的记忆。 秦桢试图要站起来,要去取来纸笔将这一日记住。 然而她还未下榻时余光就瞥见乔氏挥开珠帘匆匆走来,“母亲。” 乔氏见她的动作,边快步朝她走去边抬手阻止道:“身体还未恢复,就静躺在榻上歇着别乱走。” “外头还飘着雪,您怎么来了。”秦桢仰身拍了拍她斗篷上的雪水。 才拍了一下乔氏就往后退了步,褪下斗篷递给嬷嬷收好,“别乱拍,到时候寒气再次入体,还想不想要恢复了。” 秦桢笑着挽住乔氏的手臂,恰如未出阁前般将头倚靠在她的肩头上,可能是这一幕与多年前尤为相像,唤出口的称呼也似以前,“姨母,我今天好高兴啊。” 乔氏来前就听说了沈聿白在院中待了许久才离去,虽不知院中说了些什么,但是看到秦桢如此雀跃的神色,就知他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她抬手打理着秦桢微微凌乱的长发,问:“还是这么喜欢吗?” “嗯。”秦桢轻轻地颔首,不再瞒着她。 乔氏知道秦桢喜欢沈聿白还是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那日她即震惊又担心,震惊在于两个孩子的事情,担心的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当秦桢跪在她面前,满口说着的都是不能因为她而阻碍了沈聿白,对于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不曾提及一分时,她才隐隐意识到秦桢是喜欢沈聿白的。 乔氏追问了许久,秦桢才视死如归般点了点头,并求将她送走,送到不会有京中人遇到她的地方。 那时的乔氏很是为难,她很清楚秦桢的为人,更是了解沈聿白的性子,好在最后关头的时候自家儿子带来婚书予她求娶秦桢。 彼时的秦桢知道这个消息后又诧异又欣喜,心生念想的以为这就是好的结局,婚后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她会用自己的行动感动沈聿白,可最终事实告诉她,他并不需要自己做什么。 她只需要待在宣晖园中,不要叨扰他即可。 是以她今日才会如此的雀跃欢喜,“他今日坐在这儿许久,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的。”顿了顿,秦桢抬起头双眸水汪汪地看向乔氏,“他还说,他晚些时候会再来的。” 那双眸亮晶晶的,一闪一闪恰似夏日中最为耀眼夺目的星河。 “以后一定会更好的。”乔氏禁不住笑了笑,说着拢了拢她身上的斗篷,道:“昨夜你是何时歇下的,闻夕夜里起来添炭时才发现你身上的斗篷都顺着身子滑落到地上了。” “昨夜抄写到寅时一刻,实在撑不住才趴在桌上小憩些许时候,应该是那时着了凉。”秦桢道,她本就打算尽快抄写完,是以才会那么晚才没有睡下,也让闻夕早早的歇下,不曾想会引起高热。 寒冬腊月的天气,别说是烧足了炭火,仅仅是一点保暖做不好都会引得寒气入体。 况且她身子本就不算多好。 双亲去世后,秦桢并不是都居住在国公府,而是回到本家居住了近一个寒冬。 父亲本就是已经离家的男子,她和本家的亲戚们并不相熟,若不是母亲还藏着些许银钱在,伯父伯母试图从她这儿翘出银两的所在之地将她留在本家,不然她早已经流落街头了。 也是那时候秦桢受了寒,往后很多年的时间都甚是畏寒。 初来国公府那三年每年冬日都要烧上几日,还是乔氏用了上好的药材将她的身子调回来了些许,不过也不似其他人那般好。 乔氏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单薄的身子,道:“你的身子— —” “夫人,少夫人。”守在门口的嬷嬷敲了敲门扉,打断了乔氏的话语,“宁姑娘来探望少夫人了。” 闻言,秦桢和乔氏对视了一瞬。 府中能被称呼为宁姑娘的,也就只有宁笙。 乔氏收回手,道:“请她进来。” 话音落下,一道粉白交织的色彩穿过珠帘踏入卧阁,面颊处的绯红余晖与衣着一色,她身后的珠帘荡漾相撞发出铃叮声响,阵阵清香盈盈落入暖阁中,将暖阁中的药草味掩下去了些许。 宁笙是头次来宣晖园,可眸光却不曾看向其他地方分毫,不卑不亢地弯了弯身,“表姑母,听闻桢姐姐病了我便来看看。” 乔氏示意嬷嬷给她搬来圆木凳子。 秦桢也微微坐直了身,嘴角微微扬起:“谢谢表妹关心,已经好了许多了。” 宁笙是十日前到的国公府,抵达国公府后便一直住在侧院也甚少出门,是以秦桢和她的接触并不多,也摸不清她性子到底如何。 “往后桢姐姐还要多多注意别让大家担心。”宁笙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利用茶盏的温度润着手心,“我常年待在南边,今年初次来到京中,这儿可比南边冷多了。” 秦桢颔首,“表妹说得是。” 倒是乔氏对她的话来了兴致,打趣道:“你怎会得知你表嫂病了,也不等雪停了再来,小心也着了凉。” “不久前在院中看雪时瞧见了表哥身边的鹤侍卫送大夫出府,问了才知是桢姐姐病了。”宁笙瞥了眼倚靠着床榻的秦桢,顿了顿,又道:“恰好出门时忘了带暖炉,和丫鬟回去取手炉时耽搁了会儿。” 宁笙神色自若甚是镇静,可到底还是年岁尚小的姑娘家,提及沈聿白时那道眼眸倒是亮了许多。 看到这一幕,秦桢沉吟不语。 她也是过来人,怎会看不懂宁笙眼中的期冀呢。 原以为只是宁老夫人有这样的想法,可没想到小姑娘也是有此意的。 眸中含笑的乔氏也渐渐敛下了温情,明白宁笙也是想来见见沈聿白,顾及到小姑娘的心思她并没有挑破,只是说:“你有心了。” “应该的,恰好我也很喜欢桢姐姐,早就想着和桢姐姐认识了,今日还有机会能坐下谈谈天。”宁笙道,说着她抬起头带有期盼地看向秦桢,“桢姐姐你觉得呢?” 秦桢展颜一笑,“你不嫌我无趣就好。” “怎么会。”宁笙惊讶,看了眼眸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的乔氏,神情乖巧伶俐,“姐姐生得如此动人,只是看着都觉得欢喜,怎么会觉得无趣。” 不多时,沈国公身边的侍卫前来叫走了乔氏。 偌大的宣晖园内仅剩下两人,秦桢喊来丫鬟上了些许糕点给宁笙,起身去里间清洗面容换了身衣裳才回到卧阁中。 还未踏入卧阁,就瞧见适才坐在木凳上咬着糕点的宁笙不知何时站起身,眼眸一眨不眨地落在某处。 秦桢顺着视线望去,瞧见了沈聿白不知何时遗落在这儿的深灰色斗篷。 搀扶着她的闻夕眉梢微微蹙紧,解释道:“这是世子今日穿出门的,应该是适才离开时落下了,奴婢一会儿送去给鹤侍卫。” “他一会儿还要过来,到时再给他就行。”秦桢不疾不徐道,眸光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不远处的小姑娘,微微叹了口气,故意抬起手碰了碰门扉,提醒她有人来了。 想着事情的宁笙听到声响时身子颤了下,回眸看向声源处,看到来人时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眸。 初次见到秦桢时,她便觉得这位姐姐生的甚是美丽,恰似春日满园娇嫩桃花。 看久了宁笙又觉得她性子淡得很,就好像是在刻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想要别人注意到自己,可饶是她有如此想法,那张精致小巧的容貌却不允许。 宁笙来前就听说了表哥和秦桢之间的事情,她甚是不齿这样的事情,认为表哥性子实在是过于好了,还能留着这种人在身边待着。 想到沈聿白,宁笙嘴角扬起了些许,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秦桢不知何时走到了跟前。 “表妹在想些什么呢,耳垂都红得要滴水了。” 宁笙愣了下,抬手摸了摸耳垂,果然烫得很。 她摇了摇头,眸光掠过不远处的斗篷,道:“就是看到表哥的斗篷在这儿,想着姐姐还病着,若不然我替姐姐送去给表哥。” 第 10 章 小姑娘的双眸一闪一闪的,点点烛火坠落在其中,秦桢看着她就好似看到了未出阁前的自己,若是其他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取来斗篷给宁笙。 可那人是沈聿白,是她挂在心上多年的人。 散去的寒意再次涌入心头,修长指甲掐入掌心留下道道月牙红痕,秦桢面上不显,莞尔一笑地对她道:“就不麻烦表妹了,晚些我再送去就行。” 宁笙眸光微凝,“我— —” “夫君也不喜欢别人踏入他的书房。”秦桢不疾不徐地打断。 这句话并不是为了劝退宁笙而胡编乱造,沈聿白确实不喜外人踏入他的书屋,她抑不可。 宁笙听到这儿犹豫了下,思考这段话语中的真实性。 秦桢任她打量着,接过闻夕递来的冒着热气的浓郁药汁,眼眸眨都不眨地喝下,不过一会儿就将整碗药汁喝完。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来得都要早,也比往年严寒,满天飞雪时不时地就会落下,上一瞬还是暖阳挂天,下一刻就开始飘雪,甚是无常。 这不,适才宁笙来时屋外还是雪花满天,坐下不到一刻钟落雪已经停了。 秦桢身边的朋友并不多且若不是陪同乔氏出府或是采买玉石,她甚少离开沈国公府。是以京中盛行的姑娘家玩意儿她也不清楚,现下倒不知该和宁笙说些什么。 不过好在宁笙的注意力也不在她的身上,反而是时不时地瞥眸看向卧阁门扉的位置,坐了半响都等不到人后也不在久留。 望着小姑娘踏雪而走的背影,秦桢垂眸笑了笑。 “您怎么笑得如此开心。”闻夕不明所以,遣散了院中伺候的众人,搀扶着秦桢走入卧阁,“宁姑娘的一颗心都在世子身上了,她和世子也不曾见过,为何会如此。” “你若是日日听别人跟你说一个男子何等出色,很难不心动。”秦桢早前见到宁老夫人时,就知晓她所抱有的心思,“更何况他的妻子又不如他的意。” “少夫人……”闻夕眉眼微蹙,听她这么说心中闷得慌。 秦桢嘴角微微牵起露出淡淡的笑容来,这缕浅浅的笑意不及眸底,刹那间就消失不见了。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说服自己,身为妻子的她并不如沈聿白的意,可她还是忍不住得期待,期待会有如意的那日。 而说不定很快就会迎来那日呢。 他说好的晚些会再来的,这是三年间他从未说过的话。 闻夕见她这样心生不忍,紧忙转移了话题,“早些时候璙园的小厮前来告知,曹师傅回京的路上被事情绊住了脚,些许要年后才能回到京中。” “年后?”秦桢抿了抿唇,现下不过将到冬至,若是等到年后还要再等一段时日,她静静地看了会儿茶盏上的山椿纹路,道:“那便等曹师傅回来再开石。” 京中的开石师傅不仅仅只有曹师傅,但他的功力是秦桢最为喜欢的,且也是相识多年的师傅,虽然两人之间的交流都是通过闻夕但也不阻碍他们熟悉对方的要求。 “曹师傅也不知年后何时回来。”闻夕有些惋惜地感叹着,不过也不知道想起什么她倏地笑了笑,“那岂不是这些日子您都可以将心思都放在‘珑吟’上了。” 秦桢收回落在茶盏上的视线,抬起眸来看向闻夕。 珑吟是她出阁前就在打磨的作品,断断续续打磨至今也用了约莫小四年的光景,只是这么多年来都尚未成型而已。 它不似那些随手打磨用来把玩的小玩意,仅仅是构思绘图秦桢就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这些年断断续续的操刀也只是因为没有灵感之时她不愿去动它,生怕一个不甚就将它毁了。 上一次掀开尘封帐幔打造珑吟还是今年的鹊桥相会时节。 秦桢垂眸看了眼泛着不正常绯色的掌心,摇头道:“冬至要到了,再说吧。” 提到冬至,她沉默了些许。 又是一年冬至,双亲离她而去也已经近九年。 再过两年,他们离她而去的日子就和陪伴她身侧的日子持平了。 高热尚未痊愈的身子隐隐冒起疲倦,现下也还算早,也不知沈聿白所说的晚些是什么时候,她叮嘱了下闻夕后便躺回榻上歇息,眼眸才闭上些许时候,思绪就已经被黑光卷入。 秦桢再次醒来之时,院中已然被黑夜所占据。 睡足了时辰的她瞧见满园月色时倏地坐起身来,唤来闻夕,“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戌时。”闻夕掀开垂挂下来的帐子,抬手示意候在外头的丫鬟们端来晚膳。 “戌时?”秦桢皱了皱眉,瞥了眼窗柩外的掠过的层层叠影,担心沈聿白已经来过的她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来过吗?” “奴婢适才去了趟书房,在院中时听闻侍卫说世子还在书房中处理公事,尚未出来。”闻夕回道。 得到这个回复的秦桢松了口气,余光瞥见丫鬟们端着晚膳入内,她微微抬手制止住众人忙碌的步伐,道:“端下去温着,等世子来后再端上来,也许是被公务缠了身,处理完就会过来了。” 她不曾听沈聿白提及过公事,但多多少少也听乔氏说过。 自去岁后当今圣上的身子就大不如前,而今太子不过束发之年羽翼未满,朝中老臣对其要求甚高也不乏有其他的声音,是以当今圣上这两年大力扶持初入仕的臣子打压心怀鬼胎的老臣,而沈聿白就是被扶持的新臣之首。 而他也不失圣上所望,行事风格不似其他新臣那般畏手畏脚,刀起刀落,也是出了名的活面阎王。 沈聿白入大理寺后冤案错案甚少,甚至利用额外的时间推翻了此前少卿所错判的案情,谁来求情都没有用。 京中众人皆知,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沈聿白他只信证据。 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百张嘴在他跟前言语都没有用。 不说他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就是身后的国公府也足以将人唬住,也正是因此,京中不少达官贵人对其是敢怒不敢言。 时间悄然流逝,一点一滴地往后拨动着。 秦桢时而垂眸翻看手中的书籍,时而仰起头来看向案上的辰漏,手中的书本都没有翻动几页。 以闻夕为首的丫鬟们守在身后,她的心思不在书本上,是以她们进进出出所为何时她也都清楚。 余光瞥见不久前悄摸走出院中的丫鬟入内时,秦桢取来桃花形状的书签夹入书册中,回过头看向来人。 丫鬟俯身至闻夕耳侧,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闻夕的神色却愈发的难看。 秦桢沉默,也大概猜出了情况,问:“是世子外出了?” 新来的丫鬟被她的骤然出声吓得浑身抖了下,稍显无助地看向闻夕。 闻夕微微俯身,“书房的灯熄了,守门的侍卫说世子歇下了。” 秦桢点着桌案的指尖颤了颤,偏头看了眼窗柩外的光景,“好,我知道了。” 第 11 章 相比失望,更多地是一瞬间的释然。 秦桢告诉自己,这才是常态不是吗?只是她会一次又一次的心生期待而已。 眼前不知何时被人挂上皎洁无瑕的玉石,引诱着她不停地向前奔跑着,渴望这块‘玉石’能够回头看她一眼,仅仅是一眼她就已经满足了。 同时心中也明白,‘玉石’就算偶尔会驻足停留等待须臾,但也不会等着她纳为己有。 尚未嫁给沈聿白前,好友周琬曾劝她若是无法将爱意宣之于口也不敢将其纳为己有不如就此放弃,秦桢很是听劝地做出‘放弃’的抉择,只是这个‘抉择’不过就生效了两日,第三日看到沈聿白时就抛之脑后。 其实她的要求并不高,不需要沈聿白有多么的喜欢她,只要能够让她陪伴在身侧就行。 身体不适的缘故秦桢近段时间甚少踏出宣晖园,这些时日里沈聿白偶尔会来偶尔不会来,若是来也是在乔氏在时过来小坐片刻,偶尔也会留在院中用膳,但也仅仅停留在用膳。 这一场暴雪持续整整七日,天放晴之时,她的身子也恢复如常。 乔氏身边的田嬷嬷来时秦桢正准备出门,嬷嬷见到她福了福身笑道:“少夫人,车夫已经备好车马,夫人在车舆内等着您。” “劳烦嬷嬷走一趟。”秦桢示意闻夕扶起田嬷嬷,踏着积雪朝着前院而去,“此次前去赴宴,只有我和母亲去吗?” 今日要赴的宴席,是吏部尚书谭大人长孙的满月酒。 谭家这些年水涨船高,不说谭大人在朝中的话语权日益见长,单论他的小女是本朝最为受宠的公主伴读就已经引得众世家瞩目,不论想要和谭家结交抑或是给公主面子,此次赴宴的世家只会多不会少。 沈聿白和谭大人的关系在朝中算得上是同僚,也不知他会不会前往。 会错她意图的田嬷嬷微微停下步伐,侧眸睨了眼神色自若的女子,道:“还有宁姑娘和宁老夫人。” 早已有所猜测的秦桢颔首。 她掀开遮挡落雪的帐幔,乔氏已然在内等候多时,她侧眸看了眼候在另一侧的车马,对上了舆内掀开帐幔看来的宁笙,她点头示意后踏入舆内。 “外头天冷。”乔氏缓缓地拉过她的手,塞入个暖手炉,她的手不过是离开暖手炉须臾时候手心便如同在冰窖中浸透过似的,“身子可好些了,若是还没有好今日也可以不去的。” “已经大好了。”秦桢坐在舆内一侧,双手掌心触碰微微摩挲后才覆上暖手炉。 乔氏上下打量着她,见她双颊较显红润才信了这句话,“适才是在和笙儿打招呼?” 秦桢颔首。 今日的宁笙一身鹅黄色的装扮,在这满目白芒雪色中尤为亮眼,这样引人注目的色彩是秦桢不会触碰的,但不妨碍她看到时眼前一亮,甚至有些许羡慕。 只是她也不知这股羡慕从何而来。 车舆缓缓地动起来,窗柩内部用来装饰的珠帘相撞发出点点响声,清脆的声音散去舆内的些许沉闷。 “宁家前些日子遇了事,惹着了当地的知府,当地世家基本上都知道姑母和国公府的关系,本不是什么大事,谁知宁家老二也不知是哪根筋抽了,竟然当街伤了知府幼子,打得人家现在都下不了榻。” 宁家并不是从仕的,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商坤,仗着有国公府这个关系肆意横行才能做出如此事情。 乔氏心中有气,但宁老夫人到底还是她的姑母,低下头来寻她已经是实属不易。 秦桢听到这儿,也大抵明白了为何宁老夫人想要将宁笙塞入宣晖园,为宁笙的未来着想是一部分,更重要地是拯救当下岌岌可危的宁家。 宁老夫人携宁笙来京的意图不做隐瞒,府中最为迟钝的下人都看出了她的想法,不过就如乔氏此前所言,宣晖园的事情若没有沈聿白点头,是谁都坐不了他的主。 “宣晖园的事情别说我做不了主,就是做得了主我也不会将她许入院中。”乔氏昨夜没有休息好,说起这件事头又比晨时疼了几分,她无奈地闭上眼眸道:“今日带她出府也算是见见其他世家,你晚些时候带她去见见,也算是不白来一趟。” 秦桢应下了。 她和京中的世家姑娘们算不上多么要好,但是也都曾在同一书院温书过,平日遇见时也能交谈上几句。 随着年龄上涨,相识的世家女们多于其他世家子弟联姻,家中也或多或少有兄长或小弟,若是能够和宁笙彼此看对了眼,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谭府离沈国公府并不算多远,仅仅是上千步脚程,不过须臾片刻就听闻舆外飘入的喧嚣声。 秦桢探身掀开缕缕窗柩帐幔瞧见不远处的谭府大门,谭大人和夫人伫立于大门两侧迎接着往来的宾客们,她眸光慢条斯理地环视着周遭,许久后才稍显失落地放下帐幔。 谁知就在帐幔落下的一瞬间,视线中忽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软下的身躯倏地挺直,再次掀开了帐幔。 疾驰的骏马停在谭府门前,沈聿白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将鞭子交给身旁的人,朝着迎来的谭大人拱了拱手。 秦桢眼角微微扬起,眸底的澄澈水光盈盈,甚是动人。 假寐的乔氏睁开双眸所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只是看她一眼就知道,“聿白来了?” “嗯。”秦桢收回搭在帐幔上的手,取来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面上的手焐子递给乔氏,“他已经随着谭大人入府了。” “昨日他还和我说今日公务繁忙不会来,没想到还是来了。”乔氏道。 秦桢不知背后还有这件事,探身出舆时视线掠过谭府门匾上的字眼,等待着宁老夫人和宁笙来后一同入内。 “你今日来得可不早。”谭夫人笑逐眼底地走来对着乔氏娇嗔道,又瞥了眼静静站在一侧的秦桢,熟稔地皱了皱眉,“多日不见,桢儿似乎又清减了不少。” “前些日子病着呢今日才出府。”乔氏替她解释道,说着又对谭夫人介绍着宁老夫人和宁笙。 谭夫人打过招呼之后便领着她们往府内中。 秦桢跟在她们身后,听着乔氏和谭夫人的交谈声时而笑笑需要时也会出声应和些许。 “秦桢!” 熟悉的嗓音自远处传来。 秦桢抬眸循着声源望去就对上好友周琬的视线。 周琬不顾他人眼神地朝她招着手,示意她紧着过来。 乔氏自然也听到了周琬的声音,偏头睨了眼宁笙对秦桢道:“去吧,跟着我们也好生无趣。” “好。”秦桢福了福身,侧眸朝宁笙示意了下,“妹妹跟我走吧。” 宁笙微微发愣,不明白她是什么用意,但身后被人稍稍推了一把后也没想太多就跟上去了。 长廊深处的凉亭内不少人围坐着,圆桌角落下的炭火忽明忽暗,四面透风的环境下星星缕缕的炭火也难以满足取暖的需要。 凉亭本就用来纳凉的,秦桢才踏上台阶就感受到了穿过袄子袭来的冷风,抬眸瞥了眼站在台阶上等她的好友,“怎么不去屋里坐。” “屋里都是人,哪有这儿来得清净。”周琬可不想去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余光瞥见鹅黄色的陌生身影时她愣了下,“这位是?” “宁笙。”秦桢往后伸手牵住宁笙的手心,对着凉亭中打量的众人介绍着,“不久前来京赴宴的表妹。” 说罢她给宁笙一个个地介绍着在场的姑娘们。 宁笙听到这些人的名头,不是这家世家的姑娘就是那家世家的少夫人,她心中凛了凛神,落落大方地对着众人福了福身。 “大家都认识这么些年了,来日见着了宁表妹必会好好待着的。”周琬打趣道,示意丫鬟在她身旁挪了个座出来给秦桢,小声地在她耳侧揶揄吐槽道:“就你会操劳。” 秦桢闻言哧得一笑,“多年前你不也是如此操心我的。” 话语落下时余光瞥见别院长廊内的修长身影,暖阳穿过云层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身上的锐利寒意散去了些许,恰似夜间的皎皎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许是感受到她的眸光,须臾片刻后沈聿白转过身来,如墨般乌黑的瞳孔刺来,牢牢地锁在秦桢身上。 秦桢眸光颤了颤,顶着他愈发深邃的眼眸迎了上去,许是这段时日相处久了,她没有丝毫的胆怯,也不像此前在外遇见那般收回视线。 他身侧站着的是章宇睿和谭家少爷,不知是在聊些什么,两人见他久久未语也往这个方向看来。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的周琬顺着好友的眼神看去,看清长廊那儿的人影后嘴角微启下意识要打趣,余光却瞥见宁笙夹杂着些许娇嗔的眼神时心中微凛。 周琬悄悄地扯了扯好友的手焐,等她看来后眸光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宁笙,悄声问:“怎么回事儿?” 回过神来的秦桢睨向身侧,看到女子眼眸中的痴意时稍显怔忪,摇了摇头,“再说。” 闻言,周琬眉梢微微皱起,她可不是什么不懂情.事的未出阁姑娘,一眼就看出了宁笙神色中的不对劲,本还在怀疑是冲着谁去的,现在看到秦桢这样霎时间就清楚了。 “心思这么明显,就这么养在府上?” 好友话中有话秦桢也听出来,心知倘若遇到这事的人是周琬以她的性子必当搅翻天,她从不畏惧流言也必定会让京中所有人都知晓别人相中了她的夫君。 只是秦桢并不是她这样的性格。 而且…… 她沉默了会儿道:“有时我会在她身上看到以前的我。” 唯一不同的是,宁笙要比她大胆地表达心中的喜欢,不会收敛眸中的心悦之意。 秦桢来国公府那年周琬就认识她了,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反驳,“你和她— —” “几位姐姐们在聊什么呢,怎么也不遣人去叫我。” 盈盈落下的嗓音打断了周琬的话。 谭仪筱眸光不疾不徐地落在秦桢的身上,不过须臾片刻又收回了视线,继续说:“若是不母亲派人来告知,我还不知姐姐们在这儿。” 秦桢迎上她的眸光,对她微微一笑。 她们二人之间算不上熟稔,仅是在路上碰到后会打个招呼的点头之交。 “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天天和我们凑一起作甚。”和谭仪筱熟悉的世家夫人调侃着,“你今日怎么不入宫有空来陪我们。” “公主身体抱恙今日不能上学,恰好小侄子满月酒我就不乱跑了。”谭仪筱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顿了顿,看向正对面的秦桢,道:“好久没有见到桢姐姐了。” 示意闻夕换下手炉的秦桢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是很久没见了。” 她的嗓音不熟稔但也不冷淡,习惯了被人捧高的谭仪筱眸色淡了几分,嘴角却扯起些许笑意,“今日正好桢姐姐在这儿,我还想着向姐姐讨样东西呢。” 秦桢神色微怔面上却不显,余光和好友对视须臾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东西?” “听说姐姐前段时间得了块上好的翡翠原石。”谭仪筱边打量着她的神色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见她唇瓣微启又抛下另一句话,“正好公主殿下不日后就要办生辰宴了,想着给她送块玉佩,找来找去都没有合适的,倒是听说姐姐这儿有一块。” 翡翠原石不是什么稀有之物,要是平时秦桢就给了,不过她入秋以来收到的上好翡翠原石也就只有生辰翌日收到的那块,而那块翡翠原石她本打算开石后给沈聿白做玉佩用的。 秦桢眸中的笑意渐渐敛去,“那块翡翠原石是夫君送我的— —” “姐姐。”谭仪筱眨巴眼眸撒娇着,就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那般娇嗔道:“我昨日去璙园时听掌柜的说前些日子沈大人身边的鹤一来将原石买走,我一猜就是在你这儿。” 秦桢脸色微白。 猜到过那块翡翠原石不是沈聿白亲自采买的,但被当众说出来时还是会有那么些许仓皇,心口处泛开些许绵密的疼。 凉亭中刹时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经出阁的几位姑娘心中都觉得谭仪筱这话在这儿说不合适,人家房中的事情哪有外人拿来当众说道的道理。 “谭仪筱。”周琬语气中带着些许威胁。 周琬是章宇睿的夫人,是世子夫人也是未来的王妃,她开口后在场的姑娘们连利用茶盏掩盖尴尬的心都没有了,纷纷出口转移话题想要拉开这股莫名的氛围。 可谭仪筱置若罔闻般地继续对着秦桢说:“我实在是找不到成色极佳的原石,才来夺姐姐所爱的。” 秦桢拉住眼眸中闪烁着怒火的周琬,带着些许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视线直勾勾地对上似笑非笑的谭仪筱,也看出她是故意而为之。 “我这儿还有其他上好的翡翠原石可以给到你,成色不输这一块。” 谭仪筱摇摇头,“可是我就想要那一块。” “谭仪筱!你别得寸进尺了!”周琬气得挥开了好友的手,重重地拍打了下圆桌,震得桌上的茶盏陡然颤动,“就一块翡翠原石而已,哪块不是由你在这儿挑选!” 谭仪筱似乎是被她吓到了,身躯狠狠地颤了下,语气也不由得放低了几分,“因为是要送给公主殿下的礼物,我才腆着脸来找桢姐姐的,若是姐姐不愿转卖于我,我再去寻便是了,桢姐姐何必这么对我。” 秦桢愕然。 余光瞥见拾阶而来的沈聿白时心中颤了下,瞬间就知晓谭仪筱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果不其然,随行而来的谭家大少瞥见自家妹妹欲哭的神色,问:“这是怎么了,闹成这个样子。” 谭仪筱霎时间抬起眸来,哽咽道:“我得知桢姐姐这儿有一块上好的翡翠原石,便想着和姐姐商量将那块原石转卖给我,我正好送去给人制成玉佩赠予公主殿下,也许是我说话的问题,惹得姐姐生气了。” 秦桢仰首眸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谭仪筱在说些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是为她撑腰说话,还是无视这件事。 想来还是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瞧见沈聿白薄唇轻启,问她:“什么原石。” 秦桢怔然,下意识地回道:“是你送我的生辰礼。” 她眸光都不眨了,就这么看着沈聿白。 他似乎是回想了下,而后才记起此事那般若有所思地回视。 目光交错之时,秦桢心中升起了丝丝凉意,明知这块玉石不是他挑选的,也已经被谭仪筱当众挑明,但他这一份似有似无地回忆却让她僵滞在原地。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翡翠原石不仅是鹤一采买的,就连送什么都是鹤一自作主张采买的。 沈聿白对此全然不知。 秦桢抿了抿唇,心中泛起丝丝疼,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用只有他们俩能够听到的声音说:“我想把那块原石制成玉佩。” ‘我想送给你’,她在心中默念着这短短的五个字。 没有说出来是怕说出口后,他说不定会觉得可笑,又觉得她异想天开试图将随身物品留在他的身边,故而更加干脆利落地将这块原石转赠给谭仪筱。 秦桢心中怀揣着些许期冀,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心中无数次向老天爷做出祈祷,祈祷他会无视这件事,当作不知情就行。 然而沈聿白定眸看着她些许时候,道:“不过是块原石而已,谭姑娘若是用来有要事,赠予她即可。” 第 12 章 秦桢泛着些许绯意的双颊霎时间变得苍白,貂毛围脖下的唇瓣颤动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块原石而已。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恰似利刃一寸又一寸地往胸口最脆弱的地方扎下去,直到胸膛鲜血淋漓漫天的红色覆盖住这苍白无色的天地。 眼前人的眼眸中水光灵灵,看过来时闪烁着欲语难言的神色,好似下一秒就要跌落入冰冷湖面坠入深渊,沈聿白眉宇微蹙。 对视良久,他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人散去。 怒气冲冲的周琬本要在这儿留着,看沈聿白还能说出什么话来,但最终还是被章宇睿拖走。 人流散去后,吵闹的凉亭渐渐地静了下来,时不时掠过的刺骨寒风吹动着斗篷上的绒毛,不过一声声响都没有响起过。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沈聿白瞥了眼守在凉亭侧边的鹤一,“你去取来送到谭府。” 秦桢闻言倏地抬起头,强撑着双眸不让泪光落下来,眼眶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她嗓音微微颤抖,“你就厌恶我至此吗,就连一点点念想都不给我留。” 沈聿白眸光沉沉地凝着她,掠见那双盈溢着水色的瞳孔中闪瞬即逝的痛,脑海中闪过初见时的模样,也是用这样看着他,他沉默须臾,语气不经意间回到了三年前的温润。 “秦桢,那只是一块没有任何情感寄托的死物,谭家姑娘也是有要事才来寻你,赠予她又如何。” 秦桢的脸色再次白了几分,就连上了妆的唇瓣也隐隐透着些许死白。 “没有任何情感寄托的死物。”她垂着眸呢喃自语,余光瞥见远处众人的神情,似担忧似看戏似揶揄。 此刻的她就像是沈聿白口中没有任何感情寄托的死物,在他人的府邸中承受着来自京中贵女们的各式各样的神情,她和他们隔得很远很远,可她耳边好像能够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秦桢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她的,只在乎沈聿白是怎么看她的。 显而易见的是在她夫君的心中,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可以任由别人揉捏的女子,他甚至没有顾及到他的薄面而在外人家中众目睽睽之下命她将这块‘石头’送出,平白增了笑话。 静谧的凉亭中只有寒风吹拂过耳的响声,刺激着秦桢脆弱易碎的耳膜,它循着右耳的缝隙穿入心口将跳动而炽热的心脏裹上层薄薄的冰封,她抬起头来,“你说的对,不过是块死物而已,但是那也是我的东西,我不愿意。” 话音落下后,她迈开步伐越过眸色深沉的他走过去,手腕被扣住时盈溢在眸中的泪水啪地一下坠落,滑过皎白的双颊隐入下颚消散于脖颈。 秦桢没有去看沈聿白的神情,也不愿再去听他那些个扎心窝子的话语,抬起手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指节,头也不回地离开,凉亭中仅剩下他独自一人。 沈聿白眸光幽深地看着那道愈行愈急的背影,“鹤一。” “属下在。”怔忪的鹤一倏地回过神来,拱手垂眸等待着话语,但迟迟都没有听到自家主子开口,他微微掀起眼皮透过缝隙往上望,硬着头皮问:“夫人不愿给出,需要属下直接去屋中取来吗?” 闻言,沈聿白收回落在背影上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瞥向鹤一。 只是一眼鹤一就明白了,他再次拱了拱手,只是转身之时想起适才看到的场景,“大人,夫人好像哭了。” 沈聿白垂眸转动着扳指的动作微滞,抬起眸一言不发地看着秦桢离去的方向。 秦桢走得很快,快到寒风袭打着鼻尖到喘不过气来,直到走到四下无人之处她才停下步伐弯下了腰身,双手费力地支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水光滴答滴答地砸向地面,不多时便将地面润湿,积起的水渍霎时间凝结成冰。 不过是死物…… 幼时父亲尚在时就曾跟她说过,玉石是天地幻化而成的产物,天生便赋有灵性,工匠不过是将本就赋有灵性的玉石打磨雕刻成喜欢的模样,赠予喜欢的人。 是以秦桢一直都觉得,心念着心悦之人而造出的玉饰,赋有灵性的玉石会将那份心悦传递给那个人。 可她忘了,那个人并不在乎她送什么,也不需要她送什么。 什么贴身携带的玉饰,不过是她在异想天开罢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时,秦桢微微挺直身站了起来,恰如往日那般挺着身躯看向来人。 好在来人是闻夕,匆匆赶到搀着秦桢的手,瞥见她被泪水浸湿的双颊时愣在原地,“少夫人。” “我没事。”秦桢道。 不过就是被心上人如同凌迟般扎她的心而已。 这有什么呢,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秦桢取过帕子擦拭过脸颊的水光,心中深吸了好几口气后嘴角扯出些许笑意,她侧眸看向闻夕,如同没事人般地问:“表姑娘在何处。” “奴婢寻了人将表姑娘送去夫人身边了。”闻夕道,担忧地打量着眼前人,适才鹤一等人守在凉亭两侧她并没有听到凉亭内的谈话声,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少夫人……” “闻夕。”秦桢截断她的话语,泛着绯红血丝的眼眶已没了水光,不紧不慢地说:“你现在回府将鹤一送来的那块原石送来谭府,亲手交给谭仪筱。” 闻夕怔忪在原地,“那是世子送您— —” 说着说着哑住了声,双眸对视间往日波光粼粼的神色消散于冬日,仅剩下点点漠然。 是啊,那是沈聿白‘赠予’她的,这点秦桢自然知情。 可是她不想要了。 如他所愿,赠予更加需要这块玉石的人。 秦桢眼眸被树梢上的积雪恍了眼眸,刺得眸中再次盈起了水光,她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眸,神色自若地朝着正厅的方向走去。 听到点儿风声的乔氏就在正厅门口站着,虽是在和其他家夫人闲话但眼神是始终望向其他地方的,是以视线中出现熟悉的身影时,她寻了个由头离开。 看到乔氏眼神中的担忧秦桢就知她或许是听说了什么,也不愿她再次为自己操心,故而微微扬起唇梢,“母亲。” 乔氏目光上下丈量着眼前人,对上那双稍显红润的眼眸时,心中沉了几分,“那浑小子又怎么你了?” 秦桢还是头次见她如此生气,甚至连‘浑小子’都用上了。 但她宛若没事人样地挽上乔氏的胳膊,道:“没有什么事情,就是块玉石而已,是我自己失了分寸。” 乔氏不信。 秦桢微微抿唇往后退了步,笑意吟吟地对着她撒娇道:“您好生瞧瞧,我是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眸中盛满笑意的秦桢恰似这世间最为瞩目的存在,但乔氏和她相处多年,自然是瞧见了笑意下蕴藏着的难过。 不过这儿确实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而后的个把时辰中,秦桢神情变都没有变过,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地和众位夫人小声闲谈着,或者是随着乔氏一同去贺喜。 席间再次遇到沈聿白时,她也权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远远的,沈聿白望着她略含笑意的眼眸,指节不轻不重地叩着桌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着乔氏和众世家夫人交谈。 被狠狠掐了一把的章宇睿瞧见他这样‘啧’了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谭家姑娘打着舒墨的名号来抢这块玉石,想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又何必这么逼迫秦桢。” “不过是块玉石而已。”沈聿白收回视线端起酒盏饮了些许。 谭仪筱能打着公主的名号来宫中必然是清楚的,不然她也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行事。 对于他而言,玉石只不过是玉石,京中也不乏有上好的玉石。 沈聿白指腹不疾不徐地摩挲着酒盏上的纹路,侧眸睨了眼好友,“你那儿还有没有差不多成色的玉石,送块来给我。” 被坑了一把的章宇睿正要开口,余光瞥见鹤一匆匆而来,止住了嘴。 “大人。”鹤一近身,“夫人身边的闻夕已经将玉石赠予谭家姑娘了。” 沈聿白摩挲着酒盏的动作微滞,抬起眸寻着那道轻薄的身影。 谭家此次举办的宴席邀请来的世家不少,前来和乔氏打招呼的夫人也不少,秦桢默默地坐在一旁听着。 席间有人提及不日后就是冬至时,她才恍如隔日似地回过神来。 本朝的冬至有祭祀天神、人鬼一说,而对于秦桢而言,那是她彻底失去双亲的日子。 娘亲逝世的那日就是冬至时节,那日年岁尚小的秦桢提着小竹篮和伙伴们前往热闹市集中玩耍,谁知回到家中时便瞧见娘亲倒在血泊之中,在她身侧落着开了刃的小刀,茶几上躺着一份信件。 她的娘亲是自尽的。 还没有等小秦桢反应过来,远在百里之外的大伯伯母已经赶到京中,掠着她回了秦家。 后来每年冬至前夕,秦桢都会前往山上祭拜双亲,冬至当日再去寻他们聊聊天说说话,已经这样持续了近九年。 前面的这些年,她并不是自己去的。 沈希桥是个嘴硬心软小姑娘,嘴上对她念念有词但是在秦桢未出阁前每年都会陪她一同上山。 后来她嫁入了沈家,年年都是沈聿白陪她去的。 现下的秦桢早已不知他是否是真的想要陪她去,还是迫于乔氏和沈国公的逼迫而陪她上山,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到现在为止,她今年也不想有他作陪了。 距离冬至还有五日时,秦桢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带着闻夕踏上了前往瑶山的路。 第 13 章 缕缕暖阳划破苍茫云层洒落,若影若现的晨光斜斜照在车舆上,穿过窗柩帐幔缝隙落入舆内倾洒于女子白皙纤细的手背,衬得手背犹如泛着透亮的曦光。 这是入冬以来久违的好天气。 秦桢掀开垂落的帐幔悬挂于窗柩斜侧,探出头望着窗外的光景。 积压在干枯灌木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嘀嘀嗒嗒地往下落,放眼望去围绕着瑶山的桃林已被冬雪覆盖,若不是知晓这儿是瑶山桃林,只会觉得这不过是寻常树木罢了。 车轮碾过积雪吱吱哑哑作响,还未行驶到山脚已经听闻落脚处的热闹。 闻夕把塞好暖炉的绒毛手焐递过去,瞥了眼不远处的烟火,道:“许是这两日天晴了,大家都出来支起摊铺为生了。” 秦桢冰凉的手入手焐中,霎时间涌上的暖流捋着掌心纹路传至心口,临近山脚她往外看了眼,一眼就瞧见落脚街道入口处的五层矮脚架,上头摆着泛开点点浅绿色的各式玉石毛料,上山的人家们有的环视须臾再踏着雪上山,有的驻足停留围观着赌石的客人。 眸光不疾不徐地掠过矮脚架上的‘玉石’,能称之为可用的毛料寥寥无几,不乏有几样可用用来做小物件的翠石,但也着实掺着两三块手掌大小的蓝田玉,稳稳当当地摆在几块毛料斜侧方,若不仔细看都不会看到它们的存在。 秦桢掠了眼还在往山上走的人影和车流,收回视线的同时将帐幔落下,“下山时再来看看,若是有缘总会相遇的。” 对于玉石之类的原石毛料,她向来求个缘字。 若是没有缘,就算在手中停留再久也不会是自己的。 就比如那块已经赠予谭仪筱的毛料。 车舆停脚的地方离山腰还有段距离,秦桢循着人流踏上了上山的路。 双亲埋葬之处位于正西方向,越往里走人流愈发的稀少,再往里走上千百步时也就只剩下她和闻夕主仆二人的身影。 不说雪天难行仅仅是这么段路秦桢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又往前走了七八百步后她终于撑不住,随意寻了个树干撑着微微喘着气,仰起头的刹那间,她瞥见了道熟悉身影。 跪在坟前的沈聿白身姿挺拔,恰似冬日里不折腰的常青松柏,若有若无的暖阳自上而下倾落他的身上,晕出缕缕光影。 闻夕也瞧见了不知何时已经到来的世子,下意识地笑着抬起头,“少夫人,世子也来了。” “嗯。”秦桢颔首,清透的眸光凝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她伫立在树梢下多时,都没见沈聿白要离去的意思,微微叹了口气后走向他所在的地方。 余光瞥见不疾不徐慢步而来的秦桢,沈聿白微微仰首和她对视,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他看清了那双眼眸中霎时间敛下的怔忪神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走近后的秦桢方才看清墓碑前的花束和酒盏,还有个花梨木雕刻而成的匣子,她看着沈聿白拎起酒壶往酒盏中注入清酒,清酒徐徐往下坠时暖阳映在水色上,扬起阵阵缭绕烟雾。 沙土堆积冒起的坟上杂草已被清除,不知何时换上了新的沙土,就连墓碑上的字眼都被人用颜料再次涂抹清晰。 酒盏内的清酒堪堪溢出时,沈聿白抬起了酒壶将手中的酒盏递向伫立在两丈开外的人。 秦桢视线盯着白玉酒盏许久,见他迟迟没有收回手的意思她还是接过了酒杯,在他身侧跪下前她终是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不久前。”沈聿白取过新的酒盏重复适才的动作,半敛下眸,指节弯了些许,酒盏内的清酒徐徐坠落在墓前,“下朝后想起往年的今日都会来祭拜岳父岳母,顺路过来看看。” 宫殿和大理寺不在同方向,瑶山也不和它们在同方向,何来顺路之说。 秦桢心中明知他并未说实话,可也不想再次深究他为什么不说实话,不想要整颗心都牵挂在他身上,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七上八下,是以她也没有点破他的话。 她垂眸默默地清理着墓碑前的枯草,鹤一来时,也权当没有看到。 鹤一是来找沈聿白的,平日里冷着张脸的神色中带着些许焦急。 沈聿白抬起眼眸睨了眼不言不语的秦桢,将手边的匣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掀起衣摆起身朝着西方向走。 那并不是下山的方向。 直到走到无人之处,鹤一才道:“宫中传来消息,退朝后圣上身体不适传太医入殿,宫中将消息递出来时太医才从殿中出来。” 皇帝身体不适已有近三年的时间,只是今年比往年宣太医的时间要多上十来次,这个冬日来临起,多位太医便日日夜夜值守于宫中。 谁都清楚,圣上的身体已然撑不了多久。 朝中重臣虎视眈眈,比起年幼的太子,也有不少人私下拥护皇帝幼弟赫王。 宫中的消息来得越多越急,也说明现下的朝堂局势风起云涌,稍有不慎便会挫骨扬灰。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五次收到宫中的急件。 沈聿白视线掠过纸笺上的字眼,眸光在墨色的衬托下愈发的深邃。 少顷,他叠好手中的纸笺递给鹤一,“送去襄王府,同时对外宣扬圣上身体抱恙,按计划行事。” 鹤一凛神,拱手应下。 他侧身离去的刹那间,不远处的身影落入他的目光中,她的身影如同他离去前那般,似乎没有变化过,就那么看着眼前的匣子,久久都没有动作。 匣子映入眼帘时秦桢怔愣地看着匣子上的云纹。 她猜不出里面是什么,也不清楚沈聿白为什么会递给她,更不清楚他今天的一举一动为什么都和往常不一样。 良久,一双柔嫩掌心覆上匣子,一点一点地打开匣子。 看到匣子中的物品时,秦桢的心倏地漏跳了一瞬。 萦绕着光影的体态光滑圆润的皎白和田玉静静地卧在匣子中。 冰山河水淌过的籽料温润细腻,秦桢见过不少的玉料,也遇到过成色极佳的玉料,但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皎白不掺杂丝毫杂色的和田玉。 闪过惊艳的眼眸中染上疑惑,她困惑地看向不远处神色冷冽的沈聿白。 这又算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又给她一颗甜枣安抚吗? 可是她那颗不争气的心,在看到这个‘补偿’时还是会为他做出合理的解释。 莹莹水光敲击着和田玉,秦桢微微仰起头颅,不让泪水再次落下,望着双亲的墓碑,盈溢在眸中的水光愈发的明亮,“娘亲,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告诉自己,不应该再把心放在沈聿白的身上,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他而牵动心房,可是他仅仅是一个随心的小举动,就会让已经做好准备的她溃不成军。 那日之后秦桢跟自己说,要收回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可实际上在前来祭拜之时,心中第一个念头是她今年不想他作陪了。 她做任何事情前的第一个念头,都是与他有关。 秦桢不懂,为什么将心放在一个人身上那么简单,但是要收回却是那么难。 至少此时此刻,她的心又再次地被他扰乱了。 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还是不争气地被他扰乱。 秦桢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强行将停留在脑海中的身影挥出去,和双亲说着最近的生活。 提到乔氏时她怔忪了很久,才道:“娘亲,姨母对我很好,好到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她,好像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她的身边,一直陪着她。” 比起伤害到自己,其实她更怕伤害到乔氏。 秦桢不知道在山腰待了多久,絮絮叨叨完后抬眸一看暖阳已然西斜,她起身才发现沈聿白并未走开,不知何时走到了距离她仅有五丈远的松柏树下等待。 视线对上时,沈聿白收回了目光,瞥了眼在远处候着的闻夕等人,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秦桢的心又一次狠狠地跳了下。 那股困惑、不解、迷茫再次涌上心头。 “我不懂,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为什么要在她下定了决心时狠狠地搅动她的心房。 说着秦桢把手中的匣子还给沈聿白,径直地塞进他的手中不管不顾地迈步离开,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猛兽在身后追逐她。 沈聿白眸光幽深地瞥了眼一看就被开过的匣子,皎白和田玉上闪烁着点点水光。 不远处的秦桢探身入舆后马车随即离去,他收起匣子,策马跟了上去。 静坐在舆内的秦桢双手掩着脸,将整张脸都埋进手中。 马车停下时她深吸了口气,以为是到了沈府了,探出身一看才发现是停在了山脚的落脚街道入口处。 不明所以的闻夕跳下了马车,朝她递出手,回眸看了眼还在原地的小小赌石摊,道:“您要去看看吗?” “我……”秦桢心情不好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为了沈聿白而改变原本定下的事情,话锋微转,“去看看吧。” 赌石摊处围观的人群比早时看到的人还要多,围在那儿的人群兴高采烈地指着摊子,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秦桢没有去跟他们挤,而是让闻夕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自己则寻了个高处往下望。 沈聿白来时,她的注意力都落在那块尚未开凿的蓝田玉上,小巧的玉石恰好可以制成一对耳坠子。 “夫人。”闻夕一路小跑着回来,看到站在自家主子身侧的世子时顿了下,雀跃的嗓音沉了几分,对秦桢道:“是有位公子在下头赌石,但是那位公子好似并不懂看石,已经花费了上百两银子都还没有收手的意思。” 第 14 章 摊铺前讨论声此起彼伏,随着开石师傅的抛磨围观人群再次爆起丧气之声,纷纷对那位公子说着无需再继续的劝阻话语,但也不乏有看戏之人附和着摊贩的话。 高处望去,那位小公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明明赌输了上百银两却神色如旧,抬手意气风发地指向矮脚架最高处的毛料。 站在高处的秦桢看去,又是块废玉,连块坠子都造不成,谁知商贩开口就是五十两银钱。 她微微蹙眉,扫了眼那位败家小公子脚下已被开凿过的毛料,这可不见得只是花了上百两。 且就算只是上百两,也足以买下这摊铺上的所有翡翠原石。 不出她所料,这块石头开出来的又是废料。 见那位小公子还在往后望着看似又要定下某块毛料,秦桢俯进闻夕耳侧低语须臾,指尖若有似无地指向矮脚架上的一块毛料。 沈聿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视线掠过秦桢娇俏的脸颊,那双闪烁着星光的眼眸中滑过些许胸有成竹的神色,一瞬间宛若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有着在熟悉的地点面对熟悉事物时的势在必得。 西斜的暖阳萦绕在她双颊处,泛起淡淡的光影,灿若夏日夜色中耀眼星河。 “他看上去并不缺少银子,买的也是个一时兴致。”沈聿白道。 闻言,秦桢瞥眸睨了他一眼,又看向已经走向那位小公子的闻夕,道:“就当我多管闲事。” 不说那位小公子花费的银两到底是多说,就算只是上百银两也可将摊铺上所有的毛料买下,秦桢并不知道那位小公子到底是何用意,只是叫闻夕私下提醒一番。 若他愿意自然会听这份提醒,若只是为了寻求刺激大可将她的话抛之脑后。 沈聿白一瞬不落地凝着眼前的女子,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抗拒,抗拒他的接近,也抗拒他所谓的示好,思及此,清冽的眼眸短短时间内变化万分。 顿默少顷,他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如此喜欢玉石,为何不收下这块和田玉。” 收到这块和田玉时,不知为何,他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秦桢,脑海中掠过那日她盈溢着水光的眼眸,似乎是在向他诉说她的委屈。 实际上在沈聿白看来,玉石就仅仅是玉石,少了可以再买,就算是份生辰贺礼,也并不是多么重大的意义,但那是成婚后她少有的表露出来的委屈和难过。 他今日所做的,不过是归还秦桢因他而送出玉石而已。 刻意被秦桢忘却的事情现下再次被提起,她的心往下沉了几分,纤细眼睫微颤须臾,忍不住抬眸看向他的侧颜。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道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恰如成婚后的他那般冷漠,最后看到的才是那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瞳孔,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在可怜她,还是觉得她的态度令他心起了兴致。 “你又为何要把这块和田玉送给我,补偿?还是说这只是又一个可以再次被转手的礼物。”秦桢心中本就委屈,听他这么问想了好几想还是咬了咬牙问出声,顿了顿,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不需要你的补偿,你只是在做你认为对的事情而已。” 沈聿白微微侧眸,对上她眸底的倔强。 就像是多年前在书院,彼时的秦桢课业成绩在书院一众世家子弟和贵女中也是名列前茅的,但书院的掌院是极为严格的人。 那时她的字迹在书院中也是甲等,可为了不让她飘飘然,某日晨读时掌院当着众人的面批评了她的字迹,认为其字迹娟秀伶俐之余缺少了韧劲儿,故而取消了她的展示之格。 至于这股韧劲儿到底是什么,掌院的并未多做解释。 被当众撤销资格的秦桢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垂头应下了。 只是离开书院后,她每日都寻出半个时辰用来习字帖,沈聿白偶然撞见时问她为何要在已经做到个人极致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彼时的她就是这么倔强地看着他。 忽如其来的喧闹欢呼声打断了沈聿白的思绪,他掠过那双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墨色瞳孔,看着摊铺下欢呼雀跃的人群,原是小公子听了闻夕的话,开出了块成色还算得上可以的蓝田玉。 秦桢也听到了,扫向那处的眼神中闪过些许喜悦之意。 沈聿白嘴角往上扬起些许,伸出负在身后的右手将熟悉的匣子随手放在硕大的巨石处,道:“御赐之物,想来也只有你对玉石有兴趣就顺道送来,若是不喜欢就丢了。” 说罢他径直地离开了。 欣长身影快速地从身边掠过,快得秦桢都没有反应过来,匆忙望去时只瞧见他跃身上马的身姿,不多时便策马扬鞭离去。 她看着静立在石头上的匣子,错愕地眨了眨眼眸。 他就这么放这儿了? 不说这和田玉是否是御赐之物,仅仅是这块和田玉就已经是价值千金,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废石一块。 秦桢取过匣子抱在怀中,眸光定定地看着匣子,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适才沈聿白并未反驳她的话语,就说明这确实是用来补偿她的,不管她是否需要,他只管已经送到了。 心情甚是雀跃的闻夕小跑回到自家少夫人的身侧,见少夫人双手紧紧地搂着个匣子,适才就在这儿的世子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 “闻夕,你说他为什么会来这儿。” 闻夕哑然,她确实不知。 其实秦桢心中是清楚的,沈聿白过来不过是想起了今日是祭拜的日子,故而留出了时间来替她的双亲扫墓,不可否认的是,他对自己并不好,可是该做的事情该尽的义务他还是会做。 至于对她不好…… 沈聿白并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的所作所为,为什么要对她好呢。 “有时候我在想,若是时间能够永远地停留在及笄的前一年就好了。”秦桢道。 闻夕不懂这个十四岁的含义,但是也清楚自家少夫人的心思,大抵是那时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对世子的心。 见少夫人状态不太对,闻夕紧忙顺着这个时间转移话题道:“若是永远都停留在那时候,您岂不是还要再夜夜书写信件,冬日夜里的墨可难磨了,您的手都被冻得通红。” 话音落下时,她清楚地看到自家少夫人眼睫颤抖了下。 早已将那些信件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秦桢骤然听到这句话时,心中闪过丝丝的麻意。 闻夕不知道的是,那些个夜里斟酌的一封又一封的信件,恰恰是她匿名送给沈聿白的。 思及此,秦桢自嘲般地轻笑了声,道:“走吧。” 落脚街道上的摊铺多已经收摊回家,就连适才讨论声此起彼伏的赌石摊也已经收起了摊铺,铺子老板寻来了长工挑起了装满毛料的胆子,抖落着鼓囊囊的荷包中的银钱神清气爽地离去。 踏上马凳时秦桢余光瞥见硕大枯木树干下站着两道身影,其中一位正是适才赌石的小公子,他不知在和另一位男子说着什么,手中的蓝田玉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高处抛起玩弄着。 她看了须臾,探身入舆离去。 马车经过枯木树干时,接过茶盏的秦桢眸光对上那个男子的眼神。 他似乎是愣了下,而后对她稍稍颔首示意。 是个陌生面孔,秦桢从未见过,也就当作没看到。 但驶离时似乎是听到了那位小公子的话语,他说:“你别管我是否经过别人的指点,我也已经开出来了,该你实现承诺了。” 直到好友说着若是下次再见到那位姑娘必当好好感谢时,叶煦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他抬手截过被抛在半空中的蓝田玉,“你谢错人了。” “什么?”抛了近三百两银钱的梁钊困惑不解,“不是刚刚那位姑娘?那是谁?” 叶煦想起适才纳入眼帘的一幕,道:“是另一位姑娘。” 被绕晕了头的梁钊摆了摆手,“别管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这次终究是我赢了,快将祁洲的那块玉佩给到我。” “我何时说要和你赌了,我只说了你大可试试。”叶煦挑了挑眉,负手离去。 被摆了一道的梁钊:“……” 第 15 章 静谧卧阁门扉微微敞着些许,丝丝缕缕的冷风循着缝隙而入,晕着淡淡光圈的烛火随风摇曳,洋洋洒洒地照耀着夜莺衔枝桠匣盒,透着光泽的匣盒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秦桢静坐在软塌上,不远不近地望着它。 本想回府后送去书房给沈聿白,然而他并未回府,守在书房的侍卫们没有他的命令也不敢收下这份昂贵的匣盒,她只能带回到卧阁中。 送走那份不属于她的翡翠原石后,博古架正中心的位置已然空空如也,秦桢也没想着再将其他的毛料摆在那个位置,现下收到这份补偿,也不愿将它补上孔雀空缺。 这块和田玉也不属于她,为何要装进她的藏馆中。 秦桢等到了深夜,都没有等到归府的沈聿白。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自己都在等待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门扉被推开发出的‘咯吱’声响起时,她漫不经心地抬眸望去,对上沈聿白的眸光时她愣了下,也没有想到这么晚了他还会来卧阁中。 秦桢下意识地站起了身,“你怎么回来了。” 入屋的第一眼沈聿白就瞥见了安置圆桌上的匣子,他神色平淡,眸光掠向稍显迟疑的女子。 她平日里温婉恬静的神情被惊诧取缔,纤细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捏着帕子,对于他的到来诧异又茫然无措。 “回来取样东西。”沈聿白道。 话音落下的顷刻之间,秦桢径直地看向匣盒,以为他是来取匣盒的,也没有在上前动匣盒,只是说:“我还未打开,里头还是原样,你拿走吧。” 沈聿白闻言,垂眸凝着她。 审度着她这句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仅仅是为了刺他。 清冽锐利的神色犹如穿透人心的利刃,漫不经意地划过秦桢的脸颊,霎时间白皙透粉的双颊被划出道道血痕,滚烫炙热的鲜血奔涌而出,滴落在手背上,烫得手背发麻。 秦桢浅浅地往后退了步,“我只是替你拿— —” “秦桢。”沈聿白喜怒难辨地伸出手,掌心覆上匣盒侧边的冰凉茶盏,眼神一分一毫都没有落在匣盒上,“和田玉不过是个玩物而已,我说过,你不想收下大可直接丢掉,何必拿着它来和我做文章。” 秦桢脸色唰得一白,脸色变了好几变,看着沈聿白眼眸中神色难辨的神情,指尖微微颤抖着,深吸了口气才道:“我并没有和你拿乔的意思,御赐之物我若是弄丢了生死难料,你又何必来为难我?” 顿了顿,她也不想再理会他,道:“你来拿和田玉也好拿别的也罢,自便。” 说罢秦桢径直地掠过他的身影走向里间,还不忘将床榻与外屋相隔的屏风和帐幔拉上。 刹那间,偌大的卧阁外屋仅有沈聿白的身影。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垂眸睨了眼匣盒又瞥向已经落下的月牙色帐幔,良久,呷了口茶水才走向卧阁西侧。 不多时,沈聿白手中拿着两封尚未开启的信件离开,对匣盒视若无睹。 在外等候多时的鹤一踢开脚下的积雪,余光瞥见自家世子出来收回了脚,“暗卫来报,赫王已得知圣上身体不适的消息,早些时候入宫请见无果刚刚才回到王府,东宫递来消息,殿下想要见您,已在前往大理寺的路上。” 沈聿白闻言,视线从信封上移开看向鹤一,深邃不可测的眼眸在静谧夜色的衬托下愈发的难懂。 少顷,他才道:“将抓到的人关押进暗牢中没有旨意不允许任何人对他用刑,今夜起府中轮值的侍卫调离一波,命他们暗中守着国公府,没有指示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鹤一领了命。 黑沉的夜幕一寸一寸地压下,呼啸的冷风声吹散了干枯落叶,恰似风雨欲来之际。 沈聿白回眸,淡淡地瞥了眼窗柩上的摇曳烛火,神色难谙。 卧阁内。 躺在被窝中的秦桢扬起的心在他推开门扉离去时才落了下来,掀起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垂挂在床榻上的暖玉坠子。 恍惚间,漫着冷意的脖颈似乎被滚烫水渍砸到时,她呆呆地抬手试图擦拭眼角水光。 指腹覆上冰凉眼角时,没有摸到一点点湿意。 秦桢摩挲着眼角的指腹停顿须臾,脑海中一点儿思绪也没有,就好像是被浆糊糊住了脑子,动弹不得。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才慢慢冒起些许思绪。 或许在沈聿白看来,她的喜欢才是原罪。 若是没有她的喜欢,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事情。 她不会变成现在这幅他觉得陌生的模样,也不会‘下药’,他们依旧会像最初那般维持着兄妹之情。 然而这一切被她的喜欢、她的妄念打破了。 就像是面易碎的镜子,都不用重击,只需要轻轻敲动就能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她的动心。 伺候的丫鬟们早已经歇下,许是早些时候闻夕提起信件的缘故,秦桢忽而想起静置在玉雕屋中的信件。 顿默良久,她爬起来,随手取过披风披上,小心翼翼地推开卧阁的门朝着玉雕屋走去。 屋中并未烧炭火,四下冰凉,绵密的冷意穿过衣裳透入肌肤。 她点燃烛火,借着烛火的点点光影拉开了最里层的抽屉。 整个屉子中装着满满当当的信件,尘封已久的信件泛起了黄色,一封又一封的信件,稍稍瞥过就能看出主人对它们的爱,还有那翻过一次又一次的痕迹。 秦桢捧着一沓子的信件回到卧阁。 这些信中回复的内容,和她亲密如周琬她都没有提到过。 潇洒自如的字迹恰似不受拘束的清风,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字迹也随着来信人的年岁增长愈发的凌厉。 而最后一封信的落款日期也停留在了她成婚后的第一个月。 是来信人亲手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 望着一封又一封的信件,秦桢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将信件丢入炭盆中。 星火吞噬了信纸,不过须臾片刻就只剩下灰烬。 那晚过后,秦桢都没有看到过沈聿白。 住在书房中的沈聿白一连半个多月早出晚归,那晚后再也没有踏入过宣晖园主厅,就是用膳都没有过。 秦桢也乐得清闲,或是去东苑陪乔氏说说话聊聊天,或是整天整天地待在玉雕屋中,打磨着尘封已久的珑吟,倒是到了小年的前夕,乔氏提出要亲自上街采买时,她才恍惚地意识到,新的一年又要到了。 有些时日没有出府的她也就随着乔氏一同上街看看。 上街后才发觉,新的一年确实是要到了,大红色喜庆灯笼挂满整条街道,还有商贩正在卖着烟花爆竹,往来于街上采买年货的人也愈来愈多。 乔氏想要为还在书院尚未归家的沈希桥选上一套头面,是以一上街就直奔首饰铺。 踏入首饰铺子前,秦桢将手中的小囊递给闻夕。 囊中装着的是一块蓝田玉玉佩,是她打磨珑吟没有灵感时随心雕刻的佩子,正好今日出门就一道送去璙园。 首饰铺多年来都在为国公府送配饰,掌柜的自然是认得乔氏和秦桢,见她们踏入铺子时忙迎了上来打着招呼,“沈夫人,您里间请。” 铺子厢房装饰的很是别致,不同年龄段所用的配饰装于不同的厢房中,年轻跳跃的首饰多存放于最底层。 掌柜的得知乔氏的来意后立即领着她们往一层最外间的厢房去,边领路边示意小厮前去开门,“沈小姐性子活泼,日常最喜欢的配饰也多为流苏一类,平日里来时也多在西厢房停留。” 西厢房便是最外间的厢房。 乔氏对着图册选了几套配饰,等待掌柜的取来时看了眼秦桢,道:“今日正好也来了,就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您前些日子才让人送了配饰给我,日日换着戴都要戴上小半个月,我就不凑热闹了。”秦桢笑了笑,垂眸翻动着图册,翻了好一会儿瞧见一支桃花状的流苏簪子,指着它道:“小桥应该会喜欢这个。” “少夫人还是了解小姐。”掌柜的踏入厢房中,身后还跟着几位抱着匣子的小厮,道:“这支沈小姐前些日子来就已经订走了。” 秦桢挑了挑眉,不再言语。 乔氏听掌柜的这么说也笑开了。 谁会不愿听到小辈相处融洽的话语呢。 闻夕回来时,秦桢正在替沈希桥挑选玉佩,余光瞥见她在外头焦急踱步,寻了个理由和乔氏说了声后走出去。 “怎么了。”秦桢问。 闻夕看了眼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往里间走了几步,刻意降低音量道:“奴婢适才送玉佩前往璙园时,遇到了冬至那日赌石的公子,拉着我非要问清那日指点他的人是谁。” 秦桢皱了皱眉,没想到还会有这件事,“你说是你就行。” “说了,但是他不信。”闻夕忙道,顿了顿,又补充:“或者说是那位公子的好友不信,我跑出璙园时见他们也跟上来了。” 秦桢哑然,侧眸瞥了眼铺子门口,并未看到有男子的身影,确定没有男子走入首饰铺中时,才道:“他们并没有跟上来,若是日后再见到,躲着就是了。” 闻夕点了点头。 但为了以防万一,秦桢还是停在这儿多看了些许时候,耳边响起交谈声时,她还以为是闻夕在说些什么,回过眸来才意识到是厢房内传来的声音。 秦桢不愿偷听他人言语,正要迈开步伐离去时,再次响起的声音令她停顿在原地。 “不过是入府一年无子嗣而已你担心什么,远得不提就说近的,沈国公府的那位入府三年不也一儿半女都没有,你有何好担心的。” “你这话说的,我和她处境可不同,她有婆婆护着,沈夫人在谁敢瞎说什么。” “也是。”女子顿了顿,“不过你说这沈夫人也是奇怪,沈家的子嗣她可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若不是知晓秦桢是她的侄女,还以为她想沈家绝后呢,那秦氏也不是她的亲侄女,竟然宝贝至此。” “去去去,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好听了。” 第 16 章 谈论声忽远忽近,又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戳向娇嫩手心,印下道道月牙儿红痕,她喉咙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上下滚动的喉结艰难地滑动着。 子嗣,子嗣,没有圆房,何来的子嗣。 除了那夜之外,沈聿白再也没有碰过她,就连其他夫妻间习以为常的牵手也未曾有过,更别说是更为亲密的肌肤之亲。 秦桢最初的时候也想过子嗣的问题,也曾幻想过和他拥有一儿半女。 可随着时间流逝,她便知晓了,沈聿白不会碰她,她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期待。 听闻身侧响起的脚步声,秦桢思绪回笼,拉住了作势要上前敲门的闻夕,微微摇了摇头便往回走,也不管里面还在说着些什么。 微薄背影望去,挺拔而僵硬。 闻夕紧忙跟了上去,担忧地看着神色平静的主子,瓢泼大雨来临前的平静也不过如此。 秦桢走到西厢房门口,耳边响起熟悉的温声细语,预备推开门扉的手顿在半空中,迟迟未落下。 她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但却接受不了别人说道乔氏,乔氏对她的好,是她这辈子也还不清,怎么还能因为她而受到别人的指点。 正当秦桢犹豫沉思之时,紧闭的门扉被人从里边拉开,乔氏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眼眸中含着笑意的乔氏在睨见秦桢低落无言的神色时愣怔了下,不疾不徐地扫了眼跟在她身后的闻夕,问:“好端端的,怎么出去了躺心情如此低沉。” “被人撞了下没有反应过来而已。”秦桢神色自若,慢条斯理地回复着。 一切都恰如往常,除了心情看似不佳之外没有任何意外。 “可有受伤?”乔氏闻言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上下打量着她好一会儿。 “不过是踉跄了下,并没有大碍。”说着秦桢微微停顿须臾,适才传出讨论声的厢房响起陶瓷砸落地面撞出的清脆响声,她眸光落在门扉上小会儿,上前接替田嬷嬷的位置,边挽着乔氏的手边往外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小桥的新头面您已经挑好了?” 乔氏又上下看了一会儿,确定她并无大碍才颔首道:“已经定下了,你可有称心的?” 秦桢摇头。 称心的配饰没有找到,不称心的事情倒是遇到了。 她现下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在乔氏还有其他需要采买的新春年货,也没有在首饰铺中多做停留。 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许久未上街采买年货的乔氏遇到哪儿都觉得新鲜,哪儿都想要去看看,也未亲自买过年货的秦桢慢慢地也被勾起了兴致,渐渐地忘了适才的事情。 走着走着,竟然从永乐街道正大门入口处走到了尽头。 望着街道尽头贩卖的春贴,乔氏也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思,她回眸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丫鬟小厮们,各个手中都提满了大包小包的,便道:“时候也不早了,回— —” “桢儿!” 雀跃的高呼声打断了乔氏的思绪。 秦桢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朝她横冲直撞地奔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谁知下一瞬就被抱了个满怀。 “你上街怎么不派人告知我。” 奔跑而来的周琬鬓角发梢微微凌乱,稍显不顾形象。 她瞧见一侧满面笑意的乔氏,稍稍福身行了道晚辈礼,“许久没见,夫人安好。” 乔氏抬手扶上她的手臂,掠了眼神色间染上欣喜之意的秦桢,道:“我正好逛累了想要回府歇下,桢儿若是没有事情就留下来和世子妃一道逛逛,你们出阁后也许久没有一同上街了。” “多谢夫人。”不等秦桢开口婉拒,周琬道。 乔氏挥了挥手,领着一众下人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永乐长街中,秦桢失笑地抬手整理着好友扬起的发梢,“怎么还是如此风风火火的,要是哪日又崴到脚踝半个多月无法出府,你又要唉声叹息多时了。” “你还说我。”周琬语气娇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她的手腕,“这些日子你又做什么去了,怎么喊你也不出门,章宇睿也忙得不着家,我要不是知道你好端端的在国公府,都要跑去大理寺问问沈聿白,你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如他的意。” 闻言,秦桢淡淡地笑了下,清亮的眼眸并无笑意,“或许哪日我消失了,就如他的意了。” 周琬手中正拿着丫鬟递来的香囊,垂眸寻着好友纤细腰肢间的可系缝隙,听她这么一说皱眉道:“呸呸呸,不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什么消失不消失的,要消失也得他消失。” 秦桢被她的话逗乐了,“好,不说这种话。” 给她系上香囊的周琬甚是满意地抬起头,手心中散着清淡的桂花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日后他可有给你道歉?” “他后来给我送来御赐的和田玉。” “那他还稍稍有点良心。” “但是我没收。” 那块和田玉,现下被她放在了宣晖园库房中,账本上登记的也是沈聿白的物品。 把玩着临街摊铺团扇的周琬闻言顿时看向秦桢,澄亮的暖阳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倒影着光晕,对她的态度感到不可思议。 炙热的眸光与暖阳相较着照耀秦桢,她也任由那道巡视的目光在身上扫视,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团扇把柄上的流苏,温柔的就好像是在拨弄这些年来繁杂的思绪。 时至今日两人相识也有九年之久,这九年的时间中,周琬见证了秦桢的动心,也看着她得偿所愿嫁给沈聿白。 谁都说好友是使了手段嫁入了国公府,可周琬十分清楚,她不会如此。 比起嫁给沈聿白,秦桢更多地是希望他事事顺遂,他心悦的人也恰好心悦于他,两人执手相伴相守此生。 三年前秦桢收到婚书之时,连夜寻到周琬,两人待在她的房间整晚,好友才下了决心收下这份婚书。 周琬还记得她出阁那日,那双不自觉颤抖的手心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双眸中盈溢着令人看着便欢喜的神色,现在竟然说出了‘我没收’的话语。 她细细地打量着秦桢的神色,试探性问道:“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闻言,秦桢愣了下。 良久后才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累得慌。”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团团棉花那般,没了劲儿。 刹那间,周琬就明白了。 不是不喜欢,而是心寒。 秦桢将团扇递给闻夕,示意她给商贩支付银钱,“不说这个,说着心中闷得厉害,闲逛的心情都没有了。” 曾几何时提到沈聿白时她满心满眼都是欢喜,现下倒变成了这幅模样。 说是闲逛实则两人相遇前各自都在永乐街道待了许久,该看得也都已经看过,再逛时也不免得有些恍惚,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无趣’时,霎时间笑出声。 不约而同地朝着徽楼的方向走去。 徽楼是永乐长街最高的酒楼,就算是下半夜前来这儿也能遇见灯火通明之状,往来的人影也是络绎不绝,是寂静深夜中唯一一道喧闹场所,是以也是众多不喜寻花问柳之地的世子子弟深夜把酒言欢的好去处。 门口迎客送客的小厮步履匆匆,秦桢随着小厮穿过人流前往二楼的方向,踏上台阶时忽而听闻周琬提起两位女子的姓名,她微微抬眸朝着东边的方向望去,恰好与那两位女子的视线相撞。 视线对上的刹那间,两个女子眸中闪过些许慌乱,紧接着就是些许尴尬,匆匆点头打了个招呼后便离去了。 周琬狐疑地盯着那两道慌忙的身影,“怎么一看到我们就走,有谁在身后追她们吗?” 秦桢微垂的眼眸往上掀起,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道:“也许是在谈论别人的话语被人听见,觉得尴尬吧。” “啊?”周琬怔忪,顷刻之间反应过来,若不是秦桢下手拦住她她就追上去了,凝眉问:“她们说你什么了?” “没什么。”秦桢道,说她的话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而已。 若是闲言碎语能够淹死人,她都活不到现在,怕是才来到国公府时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就在想要抹平周琬皱起的眉梢时,余光瞥见鹤一快步流星地朝着她们的方位走来,秦桢眼眸环视四周,厢房处除了她们两人之外并无第三人。 周琬也看到了他的身影,“沈聿白也在这儿?” 秦桢摇摇头,自己对于他的行踪是一无所知。 鹤一拱手向两人请安,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大人和世子都在厢房中,两位夫人也可移步前往。” 闻言,秦桢了然地侧眸睨了眼周琬,知道应当是章宇睿的意思。 周琬并没有当即应下,而是看向了身侧的人儿,用眼神询问她是否要过去。 秦桢颔了颔首,身侧的人霎时间笑开了颜。 她并不想见到沈聿白,可周琬和章宇睿夫妻感情甚浓,这些时日也有段时间未见,思来想去若是因为自己而丧失了见面的机会,那她可就罪过了。 两人随着鹤一走去,来到顶楼正中央的厢房时才停下了步伐。 与楼下的厢房不同这处厢房门口站着不少侍卫,凌厉的眸光扫过她们须臾才收回,继续巡视着其他的方向。 秦桢和周琬相视,问鹤一:“谁在— —” 话音尚未落下,门扉被人推开。 霎时间,女子娇俏可人的容颜落入视线之中,一颦一笑间耀眼夺目。 秦桢远远地见过她几面。 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女儿,也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姐姐,章舒墨。 第 17 章 黑胡桃深色门扉大开,秦桢才看清里间的四人。 沈聿白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茶盏,不知适才是在谈论些什么,他看过来的清冽眼眸中夹杂着淡淡的浅笑,也是成婚后再也没有对她表露出来的模样。 而端坐于正东侧主位的正是当今太子章宸,仅仅只有十五岁的年龄,说得上是意气风发之年。 秦桢垂下眼眸福了福身,对着太子和公主两人请安。 “两位夫人无需多礼。”章宸还是第一次见秦桢,蕴含着打量之意的眼眸时而看向她,时而又看向身侧坐着不言语的沈聿白,只觉得新奇,也到底还是年轻,禁不住说:“孤还是第一次见到沈夫人,和聿白看着着实般配。” 语毕,厢房内静了一瞬。 秦桢余光匆匆瞥了眼神色自若的沈聿白,见他没有回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而章宸毕竟是对着他们两人说话,若是让场子冷下来可不好。 她唇瓣微启之际,忽而听闻一道娇笑声。 章舒墨举止温和地利用茶盖撇去茶水上细微的浮沫,挑着眉梢揶揄:“你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还能看出般不般配,看来是长大了,该给你筹谋婚事了。” “这话怎么引火到孤的身上……” 章宸还在继续说着,秦桢的注意力却不落在他的身上。 沈聿白如炬的视线钉在她的身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中夹杂着她看不懂的审视,就好似试图将她看穿那般,顶着这道眼神,她也听不见其他人任何的言语,也忍不住会去想他到底又想怎么样。 听闻有人唤她的名字时,秦桢才稍稍回过神来,对上了章舒墨灼灼目光,余光瞥见了她手中把玩着的翡翠原石,神色微僵。 呈鹅卵石之状的翡翠原石曾被她心心念念许久,石头上的每一处纹路都曾抚摸过,怎么会认不出这就是沈聿白逼迫她赠于谭仪筱的玉石毛料。 章舒墨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也证实了早前听闻的传言,“本宫听闻这块玉石原是沈大人赠予沈夫人的。” 闻言,秦桢纤长的眼睫猛地一颤。 她抬起眸,不知章舒墨这话到底是什么用意,思忖须臾,侧眸微微扫过沈聿白,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不过章舒墨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复,停顿少顷后又道:“到底是仪筱不懂事了,本宫今日出宫时将其带上,也是为了还给沈夫人,这是沈大人赠予你的生辰贺礼,于情于理本宫都不应该收下。” “怎么回事?”呷着茶水的章宸蹙眉问。 “我的生辰将至,仪筱想着私下送我枚玉佩,谁知就看中了沈夫人收藏的玉石,好巧不巧地这块玉石还是沈大人前些日子送给沈夫人的贺礼,但沈夫人还是忍痛割爱将玉石送给了仪筱,仪筱又转手给了我,这才闹出如此乌龙。” 那日的事情被摊开在明面上谈,比起瞬间的难堪,秦桢更多地是接受他人的讨论,水光潋滟的眼眸荡着笑意,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章舒墨说完后,示意身后的宫女将玉石归还给到秦桢,“适才也没有找到机会给到沈大人,正好夫人今日也在此,就顺道归还与你。” 秦桢和周琬对视了眼,双手稍稍试探地抬起接过失而复得的毛料,心中却没有丝毫欣喜之意,就像是捧着块烫手山芋,进退两难。 “收下就行。” 沈聿白的嗓音不冷不热,语气中也不似适才那般带着笑。 秦桢呼了口气,扬起唇梢道:“臣妇谢过公主。” “说起来姑母前些日子来本宫宫中小坐,也瞧见了这块石头,还惊奇本宫何时喜欢这些东西,还想要和本宫说道一二,只是本宫实在是不懂这些东西。”章舒墨笑吟吟地对他们说着,“不过也和姑母说了,沈夫人对此深有研究,姑母还觉得新奇呢,说是日后若是遇到沈夫人,定要和你相讨一二。” 章舒墨口中的姑母,自然是美名在外的长公主。 秦桢初次听闻长公主还是尚在双亲身边之时,听闻当今圣上的长姐醉心于琴棋书画和玉石玉雕中,时不时地便会在京中举办各类展示,邀请各位大家携带作品前来切磋交流一二。 其也甚是喜爱提携新秀,新秀若是能够在其举办宴会中展出作品,势必将会一举成名。 就比如现下京中风头最盛的书画家,便是去岁头次在长公主举办的宴会中展出作品,自此以后名声大噪,成为了京中赤手可热的书画大家,千金都难求其作品。 秦桢讶异于章舒墨会和长公主提及自己,只是不等她再开口道谢门扉再次被人敲响。 这回是宫中的侍卫,“太子殿下,圣上寻您。” 匆匆而来的话语打断了众人的讨论,章宸闻言随即站起身,视线若有若无地瞥过也已经站起来的沈聿白,微微皱眉。 沈聿白眸光轻瞥,示意守在门口的鹤一推开门。 忽而沉下来的气氛如同漫天黑云般沉沉压下,令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就连适才和章宸面对面相坐的章舒墨也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姐弟两人身影微微相抵,扣着彼此的手腕正襟危坐地盯着门扉。 见状,秦桢端着玉石匣子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眼前忽而出现的身影斜斜地挡住了她的身子,摇曳灯火影射下的黑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门扉被推开的瞬间,一道稍显焦急的神色映入众人的视野中,他额间还冒着细微的碎汗,看起来很是焦躁不安。 沈聿白疏离清冷的神情霎时冷下。 不等他开口,鹤一眼疾手快地将门前的侍卫扣住,不知从何处抽出的长剑抵着侍卫上下滑动的喉结,利刃印出的血痕沁着点滴鲜血。 沁出的血滴一滴一滴地落向地面,将黑胡桃木的地面染得更加的鲜艳。 畏血的秦桢眼前倏地一黑,她下意识地伸手拽住前头人的衣袖,视线清明之际骤然对上沈聿白的瞳孔。 墨黑的瞳仁沉寂如寒冷无垠的死水,冷得她不由得颤了颤。 沈聿白垂眸睨了眼紧拽着他袖摆的手心,心知她的畏血症又犯了,瞳仁微动之时余光瞥见跪坐在地的侍卫神色微变,他单手把玩着扳指的指节动了下。 刹那间眼前忽而闪过一道黑光,与此同时物件划破静谧空气发出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玉石与肉.体相撞,跪坐在地的侍卫额间鲜血奔涌而出,扳指砸落地面清脆声为它奏出乐曲,直至滚入桌案底下才静了下来。 沈聿白的目光掠过惊慌到有些失措的秦桢,掌心微微抬起,和她的眼眸紧紧有一指之隔。 男子掌心的热气朝着秦桢的眼眸奔来,盖住了令她发蒙的鲜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心中才骤然松了口气,回过神来。 他薄唇微启,“押入牢中,等我回去再议。” 淡漠冷冽的嗓音就像是寒天腊月中的飘雪,看似不经意也不起眼,落久堆积渐渐凝成了令人心生颤意的寒。 晕厥过去的侍卫被人拖下,满地的狼藉也在同一时间消散于此。 门扉再次被合上时,落在秦桢眼前的手才不疾不徐地收了回去,他神色如常。 秦桢怔怔地看着眼前人。 从天而降的声音唤回了她飘忽不定的思绪。 章宸道:“叔父的动作越来越摆在明面上了。” 章舒墨倏地松了口气紧抓着章宸的手,眼眸抬起看向抿唇不语的沈聿白,涨热的眼眶红了些许,她微微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和她一样尚未回过神来的秦桢,又将溢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沈聿白眸光微暗,并未回答太子的话语,只是说道:“时候不早了,殿下和公主也该回宫了。” 章宸也正有此意。 跟着章宸出宫的章舒墨一步三回头,终是在走到门口时停下了脚步,眸光灼灼地落向沈聿白,道:“适才和沈大人商讨的事情,还望沈大人好生思量,我会等着你的回复。” 秦桢眼眸上扬,心中漾起些许诡异的神思。 他们走后,门扉也再次被合上。 章宇睿扶着看似胆大实则胆小的周琬坐下,拧着眉道:“他到底是何用意,试探?” “警醒。”沈聿白指腹有一下每一下地摩挲着杯盏纹路,眸光晦暗不明,“宫中有内应。” 说着他站起身,扫了眼垂眸心不在焉的秦桢,道:“我送你回去。” “嗯?”秦桢错愕地瞪大眼眸,见他确实是在看着自己,愣了下,“我吗?” 沈聿白并未言语,只是睨了她一眼,走出了厢房。 尚未反应过来的秦桢被周琬推了下,这才紧忙起身随着他走出去。 她脚步慢了些,本以为他已经下了楼等待,是以走出厢房看到沈聿白的身影时,神情颤了颤。 秦桢深吸了口气,抱着匣子走上前。 本想说着她可以自己回去的,但在看到将徽楼最底层团团围住的承天府衙门侍卫们,又想起沈聿白适才说的话语,心中顿时有了思量。 也没有再说着可以独自回去的话,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沈聿白的身后离开。 回程的路上沈聿白始终微阖着眼眸,他神色微凛不知是在思忖着些什么,秦桢也没有着意出声打扰他,而是数着匣子上的纹路,等她数到第一百二十五条时,国公府也已经到了。 秦桢在闻夕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看着紧闭的帐幔,她抿了抿唇,想着是否要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去东苑问安。 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沈聿白低沉的嗓音透过帐幔入耳。 “我不回去了,若是父亲问起,就说我回寺中处理事务去了。” 说罢车轮缓缓滚动向着漫天的夜色驶去。 秦桢踏入府中,也没有急着回宣晖园而是朝着东苑的方向走去,顺手将匣子递给了闻夕,“替我收回院中,我先去和母亲说一声再回去。” 看着颇为眼熟的匣子,闻夕愣了下,呆呆道:“这不是您送给谭家小姐的毛料,怎会在这儿。” “嗯。”秦桢颔首,除此之外并没有过多言语,不过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随意寻个地方放着就行。” 闻夕听她这么说就明白了,这是不愿再见到这块毛料的意思。 现下天色已是大黑,前往东苑路上的灯火已然点起,随着荡起的冷风摇曳生姿,偌大的府邸中往来的下人们并不多,只有少数的几人,见到秦桢独自一人走在路上都有些诧异。 但秦桢也是着意支走闻夕的,她现下思绪繁杂,也想要自个好好地捋一捋思绪。 不知不觉间,也就走到了东苑门口。 还未踏入门槛就瞧见漫步消食的乔氏背影,正要出声打招呼时才瞥见她身侧跟着的宁老夫人,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微微挺直稍有疲惫的身躯走上前。 走到小径尽头的乔氏和宁老夫人又道了回来,看到慢步而来的秦桢时,乔氏嘴角微微扬起,止住了适才的言语,问道:“这么晚了,怎么不直接回院中歇息。” “也不晚。”秦桢走过去,对着宁老夫人行了道礼,“老夫人。” “你啊就是太守规矩了。”乔氏言语中带着些许无奈之意,这些年来,秦桢都是如此,就算只是出门一小会儿回来后也必定会前来和她问安,年年如此,除了上次从璙园归来后被径直带回院中外,没有一次例外,“偶尔不守规矩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秦桢微微一笑。 宁老夫人精锐的眸光扫过她,道:“我倒是觉得如此甚好,能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乔氏皱了下眉,“姑母。” “我又没有说错什么。”宁老夫人瞪了自家侄女一眼,又看向秦桢,道:“你和我说的话我都听懂了也知晓你用心良苦,有些事情求不来那就不多求,有些事情你不放在心上也不想逼迫秦桢,那就不如我来说。” 秦桢听着宁老夫人咄咄逼人的语气,看乔氏也是满眸狐疑,都不知宁老夫人要说些什么。 宁老夫人看了眼心中也满是不解的侄女,就知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当即快人快语地道:“秦桢,你和聿白也该要有个孩子了。” 停顿少顷,又道:“就算是为了你母亲。” 第 18 章 “你入府三载,外头是如何说道的你久在京中,自是比我听得要多,你母亲和父亲虽不会说你什么,可有些事情你也应当提起日程来,何故任人直戳他们二人的脊梁骨。” 宁老夫人被乔氏冷着脸拉扯着离去时,乔氏还不忘回眸叮嘱秦桢早点歇下,可直到她们的身影穿过竹林小径隐入夜色中,秦桢步伐都未迈出一毫。 宁家多年来主事的也是宁老夫人,若是端起教训小辈的姿态来,也是强压而下的威严。 皎白月色斜斜撒入凝结成冰的池面,三三两两地倒影着女子亭亭玉立的身姿,仰起的下颌勾勒成道秉直的线缕,脸上闪过几丝茫然,稍许地透露着女子动荡不安的内心。 大婚当夜沈聿白都不曾碰过她分毫,只是顾及她的颜面没有离开卧阁而已,翌日之后便搬去了书房独居至今,怎会凭空多出一儿半女来。 实际上这并不是初次听到他人提及子嗣的问题,过往的时间中,秦桢时不时地就会听到别人谈论她的肚子,或是当众对她指点迷津的,或是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就是比今日更加难听的话语也曾听到过。 戳心的话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但秦桢不能,也不应该让乔氏因她而承受来自他人的碎嘴。 雪不知何时洋洋洒洒坠落,天愈发的严寒,她的脑子却乱得如同沸腾的热锅,烫得她都有些不清醒。 闻夕找来时只见她独自伫立于院中,粉白相间的斗篷被落雪打湿了也没人上前撑伞,紧忙跑过去,“少夫人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院中的人都哪儿去了,也不来……” “是我唤她们离开的。”秦桢手中被塞入温度恰到好处的暖手炉,双手早已经被冻僵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沉默须臾后,心中也有了定夺,踩着落雪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明日小年,吩咐小厨房备上饺耳的食材,我早些过去。” 闻夕眼眸微微瞪大,睨了眼自家夫人的神色也如同往常,迟疑片刻,问:“您要亲自下厨?” “嗯。”秦桢知道她在惊诧些什么。 还未出阁前秦桢虽知沈家待自己视如己出,但心知沈家对自己的好是她这辈子也偿还不清的,平日间行事也着意小心些,不落人口实,也不曾端出丝毫世家小姐姿态染不得烟火气息,更是经常往小厨房去,时不时地跟着师傅学些新鲜的吃食,做好后送去各院给众人品尝。 后来不再前往小厨房也是因为那碗汤羹。 时至今日秦桢都弄不清楚,从食材到制作再到将桂花汤羹送往宣晖园都没有经手过其他人,甚至汤羹出锅前她还试过一小口,为何偏生出了问题。 若不是宫中太医查验指出汤羹带有催.情的药物,她都不曾怀疑过源头出在自己的身上。 也正是如此,秦桢再也没有踏入过小厨房。 三年前发生那件事后,国公府的掌勺师傅和打下手的丫鬟小厮们都被换掉,是入府三载的掌勺师傅们也是头次见到有主子往这边来,彼此间递了个眼神,战战兢兢地盯着秦桢的动作,生怕她在这儿见了血。 盯了好半响后他们才隐约察觉到这位主子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少夫人,也稍稍安了心忙起手头的活来。 圆鼓鼓的饺耳沸腾翻滚着,薄薄的面衣包裹着细碎肉末,切成小段的芤夹杂于肉末中作为点缀,舀入摆放整齐的小碗中,喷香的清香扑鼻而来。 秦桢命人分别送去给了宁笙和沈希桥等人,离开前将尚未下锅的饺耳装入纸袋中,带着闻夕端过已经熟透的饺耳离去。 现下不过清晨时分,秦桢抵达东苑时乔氏梳洗将将结束。 听闻屋外的丫鬟唤着少夫人时乔氏整理着外衣衣襟的动作停顿须臾,侧眸瞥向踏过门槛而入的秦桢,她手中甚至端着份冒着热气的小碗,“你怎么不好好歇会儿起这么早,我还想着晚点儿去寻你。” “想着许久没有下厨,趁着今日是小年,便去了小厨房做些饺耳过来给您尝尝。”秦桢掀开闷着小碗的盖子,取来汤勺搅拌须臾抬起眸,睨见乔氏神色中的诧异,盈盈笑道:“母亲快来试试,有些年头没下厨了,也不知道是否退步了些。” 乔氏闻言目光微动,接过汤勺拨弄着漂浮于水面上的饺耳,取出一个装于碟中。 余光瞥着秦桢笑意盈盈的神色,她心中有了思量,“昨夜我本想去找你,但和姑母聊完后时辰也不早了就没有过去,我早年间体寒,也是二十出头才怀上的聿白,你现下年岁尚小,也无需过多着急,况且聿白公务繁忙甚少归家,这些都不是你的问题。” 秦桢心下微动,把竹箸递过去,不疾不徐地将昨晚的所思所想道出:“三载来我和夫君之间关系算不上融洽,夫妻相处之道是两人的事情,往生还长也不能就这般下去,也定是要有人低头的。” 过去三载她对沈聿白抱有着期望,期望有一日他们恰似梁上燕,也期许着有朝一日他能够抱有和她相同的心思,心意相通再好不过。 不过到底还是她所求的过多,忽略了他们之间的道道鸿沟,也忘了本。 比起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待她视如己出的乔氏才是她的至宝。 京中世家间多有父母之命的联姻在,也都相处的好好的,她也可以做到。 无欲无求时,方才做到心无杂念。 “若是谁说你不低头我都要啐她一声。”乔氏有那么瞬间宛若看到了长跪于膝前的她,她一声又一声地道歉,额头都磕出了血来,心疼地挽起她鬓角的碎发,“你若是因为我委屈了自己,我日后如何有颜面再见姐姐。” “我不委屈。”秦桢鼻子隐隐发酸。 路是她自个选的,被打碎了牙吞着血也要走下去。 小年夜需府中男子前往涅尔山进行祭祖,是以今日也是休沐期。 只是涅尔山并不近,一来一回也需用上大半日的光景,沈聿白祭祖结束回到家中时已是傍晚时分,但回到家中也就领着鹤一径直地往书房去。 叫闻夕注意着沈聿白行径的秦桢在他踏入院中时就听说了他归府的事情。 秦桢抿着唇把玩着柔和温暖的玉珠子,良久才对闻夕道:“命小厨房下些饺耳送来院中。” “是。”闻夕福了福身,正要下去时又被叫住。 她转过身去,只见秦桢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好半响都没有开口,便在旁边侯着。 良久,下了决断的秦桢浅浅地呼了口气,“再去温上两壶清酒,随我一同送入书房。” 闻夕愣住,欣喜地抬起眸紧忙朝着小厨房去。 对于她们而言,没有什么能比主子间相处融洽要来得好。 望着闻夕小跑离去的背影,秦桢的心微微提起,眸光掠过窗柩落在书房的方向,书房顶楼处的窗柩上烛火荡漾漂浮,恰似她动荡不安的内心。 沈聿白洁身自好多年,也不喜女子对其使手段。 对他‘使过’手段的秦桢,虽嫁为他的妻子,也不曾得到他的好生相待,娶她左不过是念在相识多年的份上顾及她的女子名节,以及责任。 秦桢知晓他的为人,入宣晖园三载以来没有过觊觎之行,也将那份情压在心底,更是害怕他再次用那样冷冽的神情看着自己。 现下想来,厌恶也好恨也罢,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情感作祟,这世间又不是没有抵着恨相伴而行的夫妻。 守在书房门口的鹤一余光瞥见楼阁长廊中踏雪而来的秦桢时,还以为是连日处理案情看花了眼,推了推今日刚刚归京的同伴逸烽,“你看看,那是不是少夫人。” 快马加鞭回京汇报的逸烽打了个哈欠,循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也是不由得怔在那儿。 两人对视了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不解。 眼看着秦桢拾阶而来,回过神来的鹤一静下心来,叩了叩身后紧闭的门扉,“大人,少夫人已经走到楼下。” 说罢他凛着神等待着回应。 谁知直到秦桢走到门前时,里头都没有传来声音。 书房内灯火晃动,秦桢问:“我可以进去吗。” “您稍等。”鹤一道,硬着头皮又叩了三下门框,“大人,少夫人到了。” 临近晚间,微风徐徐吹拂而过带来的是寒意。 小半会儿里头都没有声音,秦桢也没有离开,垂着眉眼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候着。 鹤一对逸烽使了个眼色,心中也知不能够让少夫人在寒风中久等,要出声道‘大人正在处理公务’时,忽而听闻里头微微咳了声,他心松了口气,知道这是让进的意思。 他紧忙让了个道,推开书房门扇。 秦桢抿了抿唇,抬起凝着衣裳下摆花枝的双眸,陡然坠入双淡漠之余闪过稍许探究的眼神。 沈聿白眸光借着烛火光影落在她的身影上,负手而立,神色淡淡地瞥了她身后须臾,继而若有所思地锁在她的身上,也没有出声提醒。 久到寒风隐隐刺痛秦桢的手背时,她才回过神来提起下摆跨过门槛,这不是第一次来沈聿白的书房,时隔三年再踏入这里时倒有种不知从何处来的怅然若失之情。 闻夕将酒盅和瓷碗等吃食摆放后便退出了书房。 半倚着书架的男子眸光灼灼,秦桢端起酒盅有条不紊地注入温热酒水,直到掀开小碗盖子做好了一切,她才仰起头看向他,“我亲手做的,你要尝尝吗?” 她的重音,着意落在了‘亲手’二字。 第 19 章 袅袅扬起的热气萦绕酒盅上方同饺耳冒起的缕缕气息交织环绕,弥漫散落于秦桢身前将其笼罩于烟雾之中。 烛光似有似无地划过女子的容颜,光洁白皙的长颈似戏水天鹅仰起高傲头颅,眸中满是透着笑的情谊,宛若尚未出阁前的她,动人而又不自知。 沈聿白如炬的眸光透过氤氲雾气锁在她的身上,半响,敛下眼眸走过去。 温热清酒穿破酒盅暖着冰凉的手,秦桢的下颌随着他一步一步走来渐渐落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她的眸中仅剩下他,她拾起竹箸慢条斯理地摆放在碟碗上方,指腹时不时地摩挲着酒盅上突出的纹路。 沈聿白并未错过她的小动作,视线掠过碟碗中晶莹剔透的饱满饺耳最终落在那盅清酒上,他身形微微往后靠,漫不经心地倚在太师椅上,“找我有什么事情。” 来前秦桢就知道逃不过他的眼睛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落下手中的酒盅,眸光抬起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嘴角溢出多日前宁老夫人曾问过他的话语,“你可有心仪的姑娘?” 她的话语直白,沈聿白神色未变,答非所问:“你又为何想知道这个。” “只是问问而已。”秦桢抿了小口酒水,清酒滑过喉间带来阵阵暖意,心口无意识地抽了下,“若你有心仪的姑娘,也可迎她入府,我……” “秦桢。”沈聿白漆黑的瞳仁蕴含着审视,“宣晖园不是什么杂乱院子,你想迎什么人入府就迎什么人入府。” “……”秦桢眼睫微垂。 她只是想知道有还是没有而已。 若是有心仪的人,她也无需去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只需将他的心上人迎入院中堵住那些个悠悠之口,若是没有心仪的人…… 秦桢瞳孔轻颤了下,顶着那道清冽的眸光,又喝了口清酒壮胆子。 她不在乎沈聿白会如何想她,但是有些话说出口也是需要勇气的。 炭火烧得十足十的书房中静谧无垠,良久,秦桢才抬起眸,宛若春日桃花莹莹坠落水面漾起的嗓音掠过强撑的坚定。 她说:“我想要个孩子。” 说出口的话倒是像巨石砸落平静春水荡起的巨大水花。 沈聿白无波的神色闪过丝裂缝,薄唇紧抿成线,看着她眼神中的坚定,道:“你疯了。” 看,这就是她挂在心头多年的男子。 秦桢心想。 他的第一反应不会是她为何会说出这种话,而是她疯了。 “我很清醒。”秦桢不急不躁地反驳他的话语,眸光透过摇晃烛火凝视着他凛下的神色,忍下渐渐漫起的尴尬之心,不疾不徐地说:“我知道你厌恶我,可你要接受的是,不论如何我都已经是你的妻。” 在沈聿白心中,她已是那个使了手段嫁给他的人,秦桢大可‘再次’使手段得到个孩子,但他本就是个嫉恶如仇之人,她不愿这个还未降临这世间的孩子不受父亲爱护。 这样的痛苦她独自承受就行,不能让孩子因她而承担这份苦难。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步之遥,但隔在面前的鸿沟有百来丈宽。 闻言,沈聿白别有深意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一板一眼的话语勾勒着她恬静的容颜,往日眼角眉梢间的柔情和时不时漾起的爱意全然消失,不过是在和他商讨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 也不是在和他拿乔,而是将心中的话语全盘拖出。 少顷,别有兴致的眼神逐渐被拒人千里的神色代替,他道:“出去。” 淡漠清冷的话语令秦桢捏着酒盅的手紧了紧,难为情之意后知后觉地漫起,她指尖紧紧地抠着掌心,不让这一点尴尬流于表面。 顿默良久,她才松开了酒盅微微起身,强撑着道:“我今日来得突兀,但所言也是心中所想,你想想后再和我讨论也不迟。” 单薄的背影逆着光离去,她抬起手推开门扇,离去前还不忘替沈聿白带上门扉。 深邃不可测的眸光落在梨花木门扇许久,沈聿白敛下眼眸。 碗碟中的饺耳早已变得冰凉,冒着氤氲雾气的清酒入口之际沁人心脾,他拎起酒壶和酒盅走向长桌之后坐下,漫不经心地饮着酒。 书案上满是字眼密密麻麻的文书,就这么摊开在桌面上,适才秦桢入内时也尚未收拢。 沈聿白伸出手,掀开其中一份文书。 娇小圆润的字迹霎时间映入眼帘。 他今日归来寻找一陌生佚名男子不久前托人寄来给他的信件,信件中是赫王之子近年来强买强卖的罪证,寻着寻着,罪证还未找到,找到了沉压三载之久的信件。 过往如云烟,明明只是过去三载之久,却好似时隔多年。 沈聿白取来狼毫点墨,不疾不徐地回复着已经回复过的信件。 今日月色如昨,一切也如同多年前。 秦桢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沈聿白的回音,除夕那夜他也不曾踏入宣晖园。 她知道,自己又把沈聿白惹恼了。 但这种事情毕竟急不得,她壮着胆子说出这些话,可实际上也尚未做好准备。 往后的日子还长,慢慢来就行。 新岁初始,秦桢也没有出府,沈聿白不回院中她也不似前两年那般不安,就静静地待在玉雕屋中勾勒珑吟,更是没人前来叨扰她,也乐得清闲。 时至上元节当日,沈希桥带着宁笙来到宣晖园,秦桢才隐隐意识到,今岁倒是过得比往年要来得快。 书院尚未开学,久居家中的沈希桥也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出府的理由,借着带宁笙上街看看京中的上元节之景出府,但得到双亲首肯后她并不是立即出府,而是加紧跑来宣晖园。 她们来时,秦桢恰好洗净手从玉雕屋中出来,将将到午膳的节点,也想着去东苑陪乔氏用膳。 来到宣晖园中沈希桥显得轻车熟路的,着意避开了会被书屋侍卫睨见的长廊,抄小径一路小跑来到主院,“秦桢,今夜长安街有烟火宴,快陪我们出门。” 秦桢闻言,笑了下。 清晨时分闻夕还跟她说今日是上元节,晚点儿沈希桥就要寻来要求一同去过上元夜,果不其然。 两位姑娘眼眸澄亮,兴致盎然地盯着她,就好似如果她不答应的话,她们就会闷闷不乐地离去。 想着也有些时日没有出府了,秦桢接过闻夕递来的帕子擦拭干净手中的水渍,“你们在大院中等我片刻,我先去和母亲请安再出府。” 沈希桥到底是了解她的,也没有催促她。 秦桢递个眼神给闻夕,揣上暖手炉,同她们二人走出宣晖园。 两位姑娘到底还是年龄相仿,谈起上元节不同地方的盛筵时满眸都是向往的神色,不过秦桢倒是第一次瞧见宁笙如此活泼的一面。 也不知道母亲和宁老夫人说了些什么,这些时日宁老夫人也着实没有提及过要将宁笙嫁入宣晖园一事,宁笙好似也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往日的娇羞也不知哪儿去了,只剩下小姑娘家的活泼雀跃。 秦桢到东苑时,瞥见院外伫立着几位面生的侍卫,装着打扮也同府上的侍卫不相似。 她微微疑惑,他们也不曾阻拦她入院。 踏上长廊之时,秦桢才看清正厅中的来人,身着一袭皇宫仪制的女官,不知在和乔氏谈论些什么。 远远望去,乔氏的脸色稍显僵硬。 秦桢在她身边近十载,还是头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 乔氏余光瞥见不紧不慢走来的秦桢时,眸色闪过一丝忧虑,对着女官道:“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此事待我和聿白商讨过后再给你答复。” 女官侧过眸,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来人娉婷袅娜,绒毛狐裘披在身上也盖不住她妙曼身姿,那张容颜恰似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看得人心生欢喜。 她道:“想必这位便是秦姑娘,端得上可人。” 乔氏收回目光,不冷不热地睨着言笑晏晏的女官,也算是下了驱逐之意,“时辰不早,女使也当回宫复命了。” 正午的日光于高空笼下,现在不过午时。 乔氏的语气还算柔和,女官也不生气,悠悠起身道:“那就不打扰夫人,臣下静候夫人佳音。” 长廊相逢时,面对双眸含笑的女官秦桢微微颔首。 女官也行了道礼,“早就听闻国公府秦姑娘生得尤为清丽动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秦桢唇梢扬起点点,不卑不亢地道:“多谢女使夸赞。” 女官抿唇笑着,侧过身给她让了路。 秦桢也不推脱径直地越过她走向眸光始终落在这儿的乔氏身旁。 她走近时,乔氏方才落座饮了口茶水。 看着她稍显失神的神情,秦桢回眸望了眼走出东苑的女官,拎起茶壶往已经饮空的杯盏中倒入温口的雨前龙井,“母亲,您怎么了?” 乔氏嘴角噙着笑容,眸光汲汲。 当空暖阳斜斜倾洒至秦桢的侧颜,纤长的睫毛落在眼眸下方,倒映出缕缕黑影。 良久,乔氏饮了口茶水顺下心中的那口气,“不是什么要紧事,今日上元夜你带希桥她们出府看看,我就不和你们凑热闹了。” 第 20 章 夜幕尚未降临,长安街已然人影憧憧,稍不注意便会肩及肩。 秦桢命人跟着时而这儿瞧瞧时而那儿看看的两位姑娘,自己跟在她们的身后,百无聊赖地走过长街。 出府前乔氏的神情不甚对劲,可也不吐露分毫,她一步三回头之余乔氏还笑着对她扬了扬手。 秦桢抬手捏了捏眉心,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忽而听闻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时,她掀起眼眸朝着那儿望去,只见沈希桥挽着宁笙的手站在璙园正院台阶处冲着她挥手,“快来这儿。” 秦桢穿过叠叠人影,泰然拾阶而上,嘴角微启之际余光瞥见西方向策马扬鞭奔来的男子,他一袭褐色衣着,宛若没看到长安街上的人流,甚至还夹紧了马腹冲来! 街上的人群陡然乱成一团,尖叫声、怒骂声、小儿啼哭声交织错乱,阶梯下的人流纷纷慌忙往后退着,人挤着人,不远处的甚至发生了踩踏之乱。 秦桢撑开手挡在惊慌失措的两位姑娘跟前,闻夕等人也着急忙慌地围在她们的四周。 她向后睨了眼不算特别拥挤的璙园,稳住错乱的心神,“注意脚下,慢慢往后退。” 嗓音颤抖之余更多的是镇定,沈希桥和宁笙二人听她这么说也渐渐回过神来,忙转身顺着人流往里走。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璙园,一行几人被人往后冲着。 就在这个时候,策马而来的男子身型忽而挺起,下一刻倏地砸落向坚硬地面,额间恰好撞上临街而置的长案桌角,口中吐出的淋漓鲜血骤然撒向天际,洋洋洒洒地倾落而下。 惊呼错愕声霎时响起,长街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妄动。 秦桢指尖掐着左手手腕,陡然而来的痛意将她飘荡的思绪拉回,忽而有人扯了下长袖,她看去。 “是哥哥。”沈希桥眸光定定地看着某个方向。 秦桢顺着她的目光而去。 来人神色凛冽,淡漠着垂下眼眸寻望着男子倾洒街道的血渍,他接过随行而来的侍卫递来的雪白帕子和竹针,半蹲下身取过男子嘴角溢出的黑血沾湿帕子。 一丝不苟地撑起男子紧闭的眼眸,而后慢条斯理地起身。 接过帕子的鹤一领命加紧步伐离开长街,不多时,已有侍卫取来担子抬起倒地的男子而去。 不过须臾片刻之间,长安街已被封锁起来。 承天府的侍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长安街,就算是只蚊虫也躲不过他们的视线。 秦桢眸光流转,心道沈聿白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大理寺与长安街相隔三条街道之远,可男子方才倒地他便领着侍卫们而来,就好似是知道长安街会出事般,而且他一大理寺官员,带来的侍卫们竟然是承天府衙门的。 凌厉眸色破空而入眼帘时,秦桢潋滟眸光怔忪须臾,对他微微颔首,也算是打过招呼。 下一瞬,就瞧见他迈着长步朝着她们的方向走来。 秦桢看了眼沈希桥,心知他定是为了妹妹而来,侧身询问:“可有受伤?” 沈希桥摇摇头,下意识地往旁边侧了侧身。 平日中沈聿白是很宠这个妹妹的,不过倘若是遇到事也定然不会轻拿轻放,是以现下沈希桥是有些怵他。 聚集于璙园前院的百姓们眼看着这位冷脸阎王拾阶踏来,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给他让出路来。 沈希桥怯生生地探头,“哥哥。” 沈聿白似有似无地‘嗯’了声,视线掠过已经便装守在璙园的国公府侍卫们,最终停留在秦桢的身上,道:“今夜不太平,若是不想回府就待在这儿。” 他的眼神凝着自己,刹那间秦桢还以为他是在对自己说的,下意识地颔了颔首。 垂下的下颌还未抬起眼前的黑影已然略开,再望去时只能看到他快步流星地迈步离开,候在门口的侍卫跟在他身后离去。 大理寺一行人离去后,陡然乱成一团的长安街慢慢地恢复如适才喧嚣热闹的模样,倘若忽略围在长街外围的府衙守卫,这儿就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璙园李掌柜自然是认得秦桢的,待院中百姓散去,上前道:“姑娘若是不嫌弃,雅院末端还剩厢房一间可供姑娘们歇脚。” 秦桢侧眸询问了下沈希桥和宁笙的意见,两人都没有拒绝她才点头应下。 雅院末端厢房并不是好位置,那儿的长廊连接着去往后院赌石场的位置,人来人往,并不是个好聊天的去处,也不是能静下心来观察玉石的地方,是以极少有人会预定这儿的厢房。 掌柜的也寻来许多不对外售卖的玉雕前来供观赏,嫩白的、浅绿的、翠绿的各式玉雕摆在厢房中,就连璀璨琉璃所雕刻而成的灯笼也有,看得两个小姑娘眼花缭乱。 秦桢也知晓暗中有侍卫守着,对她们俩说了声便往前院去。 李掌柜的早已候在外头,“京中来了位富贾公子,出手行事大方,园中的玉饰多被这位公子买下,若不是园中还要做生意,怕是毛料都要被其搬空。” 如此大张旗鼓行事的人,秦桢倒是没有遇到过,但这与她并不相干,她示意闻夕将虎雕送出,“今日恰好出府,就顺路送来。” “姑娘不知,您这些日子没有送玉雕过来,我这儿都要被问询之人踏破门槛了。”李掌柜接过吟啸虎雕,借着日光打量须臾,又道:“听闻过些日子长公主殿下又要举办盛筵,姑娘今岁还是不参加吗?” “不了。”秦桢摇头。 她并不是以此为生,倘若参加盛筵,必然会得到许多关注,她也不想受到太多的注视。 李掌柜惋惜地叹了口气。 他和秦桢相识也有五载有余,那年他受东家所托入主璙园,但前掌柜的也留下不少的阻碍,导致他行事困难重重,也是那时碰巧遇见外出采买毛料的秦桢,恰巧相中了她腰间别着的佩饰。 最初秦桢还不愿告知他到底是何处买来的,不过李掌柜还是腆着脸求年近十五岁的小丫头,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自己有多么中意这块玉佩,也直白地告诉她自己的身份,若是能够知晓造此玉佩的工匠,对他未来有大用。 秦桢心中动了下,她那时也想着卖些玉饰筹集银钱,积少成多将幼时所居的院子买下,两人一拍即合,合作到了今日。 同时两人也签下契子,不可对外透露她的身份。 这些年李掌柜不愿她的才气被掩盖,多次提议过其送作品前往长公主府,只是每次都被秦桢所拒绝。 秦桢笑了笑,道:“我不以此为生,也不求功名,抛头露面多了也不好。” 言语间瞥见有小厮前来,她扬起的嘴角渐渐落下。 小厮是来找李掌柜的,说是有贵客前来,需要他前往前院接待。 秦桢也只是来交虎啸玉雕的,颔首示意后也就往回走。 “姑娘。” 寂静的雅院中响起呼唤声,也不知是呼唤谁的。 这音量本不大只是雅院过于静谧,倒是稍显刺耳。 “院中穿着皦玉狐裘的姑娘。” 秦桢目不斜视地往回走,直到被闻夕提点声后才反应过来,她今日是一身皦玉色。 似乎是见她停下来,那道呼声再次传来。 她侧眸缓缓地寻找着人影,落在了斜前方楼阁低层厢房中,那男子兴奋地朝她招着手,仔细看来似乎有些许眼熟。 闻夕见她眸带疑惑,道:“是那位在瑶山下赌石的小公子。” 秦桢见其目光清亮,似乎还记得自己,不愿多事的她微微颔首致意后便要离去,谁知还未迈出步伐余光瞥见那位公子小跑而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十步,男子步伐又急又快,边跑边出声道:“那日还来不及谢过姑娘,若是姑娘不嫌弃,我今日恰巧得了些上好的毛料,姑娘可来看看。” 秦桢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身影,“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记挂心上。” “话不是这么说的。”梁钊也意识到他靠得过近也随即着往后挪,退到合适的位置才继续道:“帮了便是帮了,若连相助的恩情都记不得,日后怎能安心。” “梁钊。” 静坐于雅苑中的男子循循出声,温润如玉的嗓音像极了秋日艳阳,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秦桢撩起眼眸看向探身而出的男子,眉梢微蹙。 又听见跟前的人对她道:“这位是我的好友叶煦,若不是他告知我认错人,我还蒙在鼓中呢。” 闻言,秦桢抿了抿唇。 叶煦穿过叠叠竹林走来,他身旁跟着位小厮,不知说了些什么,他步伐停顿少顷,清隽的眸色渐渐敛下,变得幽深不可测。 身后传来沈希桥询问侍女是否看到她身影的话语,秦桢也不愿多做停留,颔首道:“那日不是公子我也会出声提醒,公子不必挂在心上,就当是遇到多管闲事之人即可。” 说罢她带着闻夕匆匆离去,也不给梁钊说话的时间。 叶煦走到时,秦桢的身影也已经拐入长廊。 “我是不是吓到她了?”梁钊疑惑地问。 叶煦眸光始终落向她身影消失的拐角处,并不言语。 良久,他摊开掌心,露出枚虎啸玉雕。 虎虫仰头长啸的神态惟妙惟肖,纤细长须似乎也随它的长啸而颤动。 梁钊眼眸一亮,翻开虎雕的下方寻了片刻,方才在其后腿处看到熟悉的字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好和掌柜的打好招呼,不枉我在此采买了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玉饰。” 叶煦眉梢微挑,“她就是祁洲。” “谁?”梁钊倏地抬起头,眸中满是惊诧和不解,连连发问:“谁是祁洲!?在何处?你怎么知道的?哪儿有你我之外的男子经过,我怎么没看到?” “并非男子,而是你叫住的姑娘。”叶煦取过他手中的虎雕,敛下眼眸凝它多时。 他们来京后,祁洲的作品出现过两次,而每一次都是其中一位姑娘来到璙园后。 且若是他没有看错,梁钊叫住的姑娘腕间戴有粉白相间的玉珠子,每颗玉珠子上都刻着柳絮飘落之景,这正是半年前祁洲对外售出之作,也很不巧,被彼时入京的他买入藏于阁楼中。 这世间仅有一串的玉珠子现下出现在其手中,如不是盗用作品,就只能是祁洲本人。 而叶煦更相信是后者。 第 21 章 穿过雅苑长廊,恰巧遇见寻觅而来的沈希桥,她身边带着侍女和小厮,不知是要做什么去。 许是看出秦桢眸中的疑惑,快步靠近的她微微勾起手心,道:“适才恰好碰到同窗好友,她就在明月阁,我闲着也是无事可做,就去那边和她一道。” 她言语中带着不容拒绝之意,说完后也径直地带着人离去,秦桢回眸掠了眼跟着她的丫鬟们,暗中还有影卫守着,左右也不离开院子,也就由着沈希桥去了。 这下只留下她和宁笙两人在厢房中。 宁笙甚少接触玉石,是以对李掌柜命人送来的玉石兴致浓厚,时不时地拾起上下打量。 坐在对面的秦桢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想起适才在院中遇到的两位男子,精致的眉眼悠悠蹙起,眸前闪过踏过小径而来的男子,他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探究令她困惑。 好似是透过她想要看穿什么那般。 不热烈,也不融洽。 秦桢心知那位赌石的公子不是懂石之人,可随他而来的那位男子是懂石的,甚至是玩石的。 他别在腰侧的玉坠子是京中深有名气的匠人钟濛所制,不论是玉石成色抑或是玉坠子微小不可见的云纹皆是上品,但倘若不是懂行的人,也仅仅只会识得玉坠子是上品,不会认出坠子是钟濛之作。 秦桢知道这枚坠子,是曾在两三载前长公主承办的盛筵中展出。 思绪飘荡间,余光瞥就门扇缝隙中不疾不徐走过的两道身影,她下意识地抬手合拢门扉,敛回眸色时,恰好撞上宁笙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眉梢上扬一寸,“院中还有其他的玉石,你若想看可以再叫掌柜的送来。” “这些就够了。”宁笙垂下眼眸掠了眼桌案上艳丽多彩的琉璃,“我原先还在困惑,表嫂为何那么喜欢玉石,今日来瞧见这块琉璃也甚是喜欢。” 听到她的称呼,秦桢倒入茶水的动作稍显顿了下,眼眸掀起睨了她一眼。 这还是宁笙入京后第一次称呼她为表嫂,不似平日般唤桢姐姐。 秦桢将稍带甜味的花茶挪到她的跟前,“琉璃色彩耀眼夺目,我初次见时也被它所吸引。” 琉璃难得,璙园这块琉璃还是前些日子新得的玩意儿,不对外售卖。 宁笙娇俏的神情带着光,新奇地观摩匣中的琉璃。 只是眼眸时不时地扬起睨来,唇梢嗫嚅了下,秦桢看出她似乎有话想要说,也没有出声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再开口。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才抬起眸来。 小姑娘的眼眸中闪过困惑,不解,甚至略过些许娇俏,澄亮的眼眸脆生生地望着她。 茶水滴落掌心,秦桢取出帕子擦拭过手心水渍,抬眸与她相视,“是有话想要和我说?” 宁笙含糊地‘嗯’了声,双手捧着茶盏摩挲,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静默良久,她才道:“前些日子祖母和我说,要在京中为我寻郎君,也给我递来了几位公子的名帖,我初来京中不曾听闻他们的名号,小桥也不常居家,思来想去只能来寻表嫂你打听打听。” 言语间,比起娇羞,更多地是尴尬。 想来也是第一次同外人提起相看的事情,青涩之余而又大胆,恰似夏季含苞待放的池荷。 她们之间的相处甚少,秦桢不知宁笙是何时起不再将心落于沈聿白身上,好像上次瞧见她满眸都是沈聿白时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情,思虑片刻,道:“我对京中世家公子不甚了解,你可有他们的名帖?” 宁笙摇摇头,“今日没有带出门。” 秦桢了然地颔了颔首,又问:“可记得名字?” 宁笙还是摇头。 别说是名字,就连名帖她都只是匆匆看过几眼。 她心中门清,她的婚事重要的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男子是何许人也,往后是否能够护住漂泊动荡的宁家。 秦桢看出她神情中的迷茫。 沉默少顷,开门见山地问道:“不想入宣晖园了吗?” 话音还未落下时,宁笙的纤细脖颈已然晃起,眸中也闪过些许婉拒之意,欲言又止地看着秦桢,不知该如何和她道出理由。 想起那日在谭府沈聿白所言,年岁尚小仍旧期许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她久久地被震撼在原地。 一个人可以无情,但是不能无心。 生在宁家,宁笙心知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话本子中才有的佳话,但她在家多年,不论如何父兄叔伯们皆会维护正室,就算是再离谱的事情,也是关起门来再争执。 可沈聿白并没有。 宁笙不知彼时的秦桢是何心情,可当下的她是愤怒的。 是以后来得知沈夫人有意为她寻其他夫婿时,她并没有拒绝,而是从容接受。 秦桢见她久久未语,也没想刨根问底,道:“这些年我也甚少出府,有所耳闻的男子并不多,但若是你有想了解的也可以寻我,我让闻夕替你打听去。” 京中与宁笙年岁相仿的左不过几家,稍稍打听也能得出结果。 “谢谢表嫂。”宁笙眸光凝视着对面莞尔一笑的女子,笑颜逐开的模样像极了漫山遍野朵朵绽开的桃花林,甚是夺人眼球,这么想着,倒是想起家中后山的桃林,道:“再过段时日就是桃花绽开的时节,京中可有桃林?” 她话题变得迅速,秦桢怔愣下了,道:“瑶山有片桃林,京中世家贵女踏春时多前往瑶山。” 但倘若要说最为耀眼的桃林,莫过于皇家别院之景。 那儿种满了桃树,到了春日时放眼望去皆是桃色,秦桢也只见过一次,还是初来国公府那年。 “我家中后山有处桃林,春日是漫山遍野都是粉嫩之色,我站在院中都能瞧见桃花随风坠落的场景。” 宁笙提起家中景色时,眸中掠着憧憬。 秦桢低低地笑了笑。 耳侧听闻有人经过雅苑,她眸光斜斜望去,有两道身影穿过长廊,又往里走了几步,眸光有意无意地左右看上几眼,似乎是在确认周围是否有人。 闻夕也瞧见了,忙放下将将拎起的茶壶,走向门扇之处。 “你若是无要事在身早日离京,这京中又要生变了。” “此话怎讲?” “我来前听闻三公主即将下嫁沈家。” 闻夕推门的动作微顿,惊愕地回眸望向自家少夫人。 秦桢也是惊诧蹙眉,直到炙热茶水倾洒指缝方才回过神来。 他们口中的三公主,自然是章舒墨。 而沈家…… 这京中除了沈国公府,还有其他道得上名的沈家吗? “哪个沈家?” 其中一人也是惊诧的。 另一男子‘啧’了声,道:“自然是沈国公府,沈聿白。” 秦桢神色霎时间残白了几分。 忽然想起她出府前遇到的女使,那时乔氏脸上的神色称不上对劲,想来应该是女使前来商讨的就是此事。 对面的宁笙早已怔愣在原地,茫然地盯着窗柩看,又看向她,眸中满是不解。 不过别说是相识的宁笙,就是窗柩外的陌生男子也被这个消息震撼到,忙问:“可沈家不是已有少夫人在,三公主怎会下嫁沈家当侧室,若是因此而休妻定会引起言官弹劾,他们……” “不会休妻。”男子意味深长地打断好友的话,神神秘秘地说:“他们自是有办法。” “你可别吊我胃口,快说。” “吴兄可听说过‘降妻为妾’。” 秦桢手心倏地一空,紧握在掌中的茶盏砸落桌案引起叮叮当当声响,尚冒着热气的茶水一股脑地洒在她的手中,烫得白皙手背漾起绯色,她却视若无睹。 长廊上的人仿佛没有听闻这道声响般,仍在继续说道。 “公主下嫁沈家,莫说是正妻,就是侧室也是万万不能有的,但好歹沈家少夫人也是在院中多年,做个妾也不是不行。” “这事沈聿白可知?” 秦桢抿着唇。 不知为何,随着男子的‘自然’二字影入眼帘的是漂泊不定的屏风,眸前的身影重重叠叠,陡然倒下之时她恍然大悟。 长廊中这场戏,是刻意演给她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