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萍间》 第一章 “珏表哥,舅舅已经被送到江南了。”祁斯遇边说边迈上了台阶,她一步步走向穿着龙袍的蔺珏,又说:“中都的事已经平了个七七八八,端表哥也该回来了。” 蔺珏朝着他的小表妹冷笑了一声:“阿遇,你又要反悔了吗?” “珏表哥说得什么话。”祁斯遇在他面前站定,然后伸手把他摁在了龙椅上,“这江山总归是蔺家的,这皇位也准是珏表哥的。祁年从龙之功,万死无悔,怎么会在功未成名未就时反悔。 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毕竟这天下流着蔺家血的人也不多了,珏表哥也不想我大缙最后落得大燕后尘吧。” “朕还会有很多儿孙,他们都会延续我大缙国脉,延续我蔺家血脉。” “可我只有两个哥哥了!”祁斯遇稳重的壳子终于开裂了,“我一早就说过了,二位表哥谁当皇帝于我来说没什么两样。 我只是臣。” 这个“臣”字被祁斯遇咬得很重,“不论这皇位坐着的是谁,我都只是缙国臣子,都只会是蔺家的家臣。” “可你帮他争过!”蔺珏的眼眶也发红了,“如果可以选,你还是希望老三来做这个皇位对吧!” 祁斯遇摇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他做皇帝,我只希望咱们仨都能活下去。孤家寡人,哪有那么好做。” “你问过老三想不想吗?” “我没打算给他选择。” “我也许会杀了他。” “你不能。”祁斯遇说得斩钉截铁,“我让坊间放了消息,说我是嵘太子之子,如果端表哥死了,这个皇位就不一定是谁的了。 珏表哥别忘了,越舅舅还活着,只要他和我爹一起作证,舅舅这一支的荣耀都会被我推翻。届时别说珏表哥,就连舅舅的名号也没了入太庙的机会,可是这真是珏表哥想看到的吗?” 蔺珏也笑了,“你倒惯是好手段。只是中都凶险重重,你确定让他回来就是好的吗?” “我不知道,可只有他在我眼皮子下我才能放心。”祁斯遇仰头叹了口气,“把端表哥放在眼前,你也会放心些,不是吗?” “呵。”蔺珏笑得有些自嘲意味,“正的反的都让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 祁斯遇却把一枚特制的虎符递给了他:“长公主府八千私兵,还你。我知道,这些人留在公主府,你放心不下。” “他会平安无阻地回来,继续做他的燕王,继续做他的骠骑大将军。” 蔺端就在这一对兄妹心怀鬼胎的各自退让中回到了中都,他身边只带了李亦仁一个亲信,两匹轻骑走在挂满红绸的主道上显得很是寒凉。 当时祁斯遇就站在蔺端和蔺珏为她建的挽星楼上,她望着蔺端单薄的身影,突然想到了他们十几岁的时候。 安南的春日温软,阳光明媚,草木茂盛。盎然的暖景几乎让人忘却了这里前不久还在打仗。 只是躺在草地上的祁斯遇却无法一心感受这片好春光,她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那张似有千斤重的信纸。 母亲对她向来吝啬,当着面尚且不肯多说几句,更别提回她那一封封写得洋洋洒洒的信了。 这次母亲能主动寄信来让她很是意外,但她看到信上的字时却完全没了这种想法。 “太子死,老大危,当归。” 蔺家血脉稀薄,当朝皇帝一共也只有五个儿子。老四出生时夭折了,顺利长大的只有四个。如今太子又死了不说,依着信上看老大似乎也活不长久了,偌大的中都竟只剩了一个好好的皇子。 纸团很快在她手里化为齑粉,只轻轻一扬便顺着风散去了。小郡王做了二十年,祁斯遇当然明白母亲打的是什么算盘。 只是她不愿意选。 站得挺拔的陈厌微微侧身替祁斯遇挡了些阳光,他的话却似乎没什么情感:“主子不满意?” 祁斯遇笑了一声,却有些苦中作乐的味道,“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或者说,我又有什么该满意的?” 她说完这话站了起来,眼睛紧盯着不远处的营帐。“这天下毕竟是蔺家的天下,我一个外姓郡王,搅弄得再欢不也是给旁人做嫁衣吗?” “主子若是实在不想选,陈厌愿意……” 祁斯遇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可都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亲表哥。” 那个“亲”字被她咬得很重,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陈厌自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属下逾矩。” 祁斯遇也不计较,抬头笑着对他说:“阿厌信不信,纵然难做,我也会找到平衡之法的。” 陈厌看着祁斯遇那双过分亮的眸子点头。他和祁斯遇一同长大,所以他比谁都知道祁斯遇纠结的原因,所以他也绝对相信祁斯遇。 安南是长公主的封地,但祁斯遇他们却不是一直在安南生活的。祁斯遇八岁时被要求入京做皇子伴读,之后便鲜少有机会回安南了。 好在缙以武立国,习武的世家子弟到了一定年岁都会到边关或是军队历练,祁斯遇实在思念故乡,才刚十五岁就自请随父回安南驻扎。良将难得,皇帝对她的远大抱负很是满意,甚至让三皇子蔺端都一起跟了来。 主帐之中的蔺端和祁斯遇相对无言,将送饭的士兵盯得好不自在,放盘子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屋内只余他们二人时祁斯遇才开口打破沉默:“母亲来信了。” 蔺端为两人面前的杯子倒上酒之后才问:“这么说来先前的传闻是真的?” 祁斯遇点头:“不过中都的情况比咱们预想的更复杂些,太子之死似乎要落到老大头上。” “姑母要让你回去了吧。” 祁斯遇笑着和蔺端碰了杯,打趣说:“原先我只当端表哥是知我,却不想端表哥其实是更知母亲。” “欸——”蔺端没饮酒,放下杯子说:“如此大逆不道的帽子,你表哥我可不戴。” 他不喝,祁斯遇却也不恼,只是看着他问:“端表哥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蔺端也笑着问:“赌什么?” “赌这次舅舅会选谁。” 蔺端这下倒是举起了杯,“我是爱同你赌不假。只是阿遇,这种一边倒的赌局怕是没什么意思吧?” 祁斯遇抬手挡住了蔺端的腕,到底没让他把酒灌入口中。“端表哥,你就不想猜猜我押谁吗?” 蔺端微微侧身,偏头便喝下了酒。随后他笑着答话:“当然是二哥啊,相比情谊,你更想赢不是吗?” 祁斯遇也仰头喝光了杯中酒,然而她撂下杯时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既然你选了珏表哥,那我也只好选你了。” 蔺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抬头对上祁斯遇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选蔺端。”说完祁斯遇还不忘打趣道:“端表哥可是一流高手,竟然也会有听不清的时候吗?” 蔺端笑得复杂,有害羞、有疑惑,甚至还有释然。“是没有想到。” 祁斯遇朝他挑眉:“若是什么都让你猜到,那该多无趣啊。” “也对。”蔺端附和了一句,然后掏出一封信递给祁斯遇说:“若是什么都让你猜到,那还真挺无趣的。” 信纸上只有四个字,是二皇子蔺珏的笔迹:“祁归三留。” 祁斯遇看着这四个字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重新将信纸塞进信封递了回去。 “端表哥,输赢可不能在这儿见。毕竟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呢。” 蔺端没接她的话,反倒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小排,“多吃点肉,瞧你瘦的,估计等你回去了,姑父姑母都得说我虐待你。” 祁斯遇嘴里咬着肉,说话时都带了些含糊:“那不得怪廖独么,要不是他非得发疯,咱们何以至此啊?” 察觉到祁斯遇的低落后蔺端叹了口气,祁斯遇说得没错。要不是廖独突然出兵打破和平,他们也不至于饥一顿饱一顿折腾这么久,还让那么多无辜兵士丧了命。 他劝道:“往事无可追,何况你已尽人事,不必再过分挂怀。” 听到这话祁斯遇的头似乎更低了些,她闷头扒着饭,没去回应蔺端的话。她知道战争就是这样,也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可即便她早已看惯了生死,也还是难免为逝去者悲伤。 毕竟那些离开的人也有父母亲人,有妻子儿女,也和她们一样,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被放下的碗里还余了半碗饭,但祁斯遇却起了身,“端表哥慢慢吃,我出去转转。” “好。”蔺端心下了然,也不多问,只是在她离开营帐后也放下了碗。 他不该提那些的。 下午的风也还是温热的,落在祁斯遇的脸上却让她觉得有些难受。因为这让她总是难免想到兄弟们的血洒在她脸上的情景。 两个月之前的那场战争的确是她们赢了,但她们胜得也实在惨烈。伤敌一千,自损九百五。入眼便是红色,入耳即是哀嚎,营帐里也是血腥味混着药味,这些几乎磨光了她先前的意气风发运筹帷幄。 祁斯遇是个天才,习武的天才、用兵的天才。不光她的父亲都国公和她的老师息昭将军这样称赞她,安南的百姓、她的同僚将士们也都这么说。 就连她自己也是这样坚信。 直到她遇见廖独。 廖独是三年前来到梁缙边境的,据说是他的皇兄担心他篡位,所以一登基就把他扔到了边境来。 所有人都以为廖独同原先的守将不会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娇贵些。却不想廖独一来就打破了众人的成见。 他率先提出了和缙休战的想法,将和平带到了交火不断的边境。 而后他们签订了自由贸易条约,允许两国人民进行合理交易。 不仅如此,据说他还在许良设立学堂,教百姓耕作,将这个原本贫瘠的地区变得焕然一新。 祁斯遇曾和都国公谈论过这个小王爷,那时祁哲给廖独下了一个极高的评价,说他虽然用兵不行,但却是真正的善治天下者。 但廖独率兵偷袭安南时祁斯遇才发现,他们全都想错了。廖独才不只是什么擅长纸上谈兵的理论家,三年过去,他对许良军队的把控早已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地步。 祁斯遇当时还很自信,主动向蔺端请命带兵去迎战,但很快她就攒了几场败仗。 祁斯遇是几乎从没输过的人。平常比武几乎没输过不说,就连都国公还在安南时命她去打的那几场仗也胜得极为漂亮。 这些失败、连带上蔺端之后打的几场败仗几乎压垮了她。她在营帐里窝了两天,最后面色苍白地走出来说要带几个人去烧廖独的粮草。蔺端等人拗不过她,只得让她前去。 好在她们功夫高,烧了粮草后还能全身而退回到军营。 而廖独似乎也在此时乱了阵脚,连续几场失败后一路后撤回了许良。再之后这场荒唐的战争就结束了——皇帝驾崩,廖独已回京成了摄政王。 春天来了,边境也安静下来了,可祁斯遇却好像一直都不大好。 战争刚结束时她日日往城中跑,去安抚受伤的兵士,去给牺牲的将士家属送温暖,甚至还去帮着贫民干活,总之就是不让自己闲下来。 明眼人都知道,祁小郡王这是被打击得狠了。 但只有祁斯遇身边的人知道,她纠结的并不是那几场输赢,而是那一条条人命。 “主子。”陈厌早不知在她身旁跟了多久,却一直等到天色变了才开口:“快下雨了。” 祁斯遇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变得灰暗的天空,然后轻轻说了句:“阿厌,咱们回去吧。” 晚上祁斯遇又没睡好。只是她今日没像往常一样梦到那些惨烈的战场,而是梦到了更久以前的事。 “有些事是从你出生那刻就注定了的,这是宿命,你逃不掉的。” “你舅舅的大仇一日不得报,你就一日做不了自己。” “所有人都知道祁斯遇是圣上亲封的小郡王,你还是少做些无用的梦吧。” 祁斯遇已经有些记不清这些话到底是母亲何时说的了。或许是十三岁,又或许是十五岁,总归是在她心上压了一年又一年。 即便梦里尽是些恶言恶语,她的面上也没太多的感情波动。她只是像平常一样披上褂子下了床,然后给自己倒了杯云雾茶。 壶里的茶已经冷透了,祁斯遇摸了摸杯壁就大概推算出了时间。她只抿了口茶就放下了杯子,到底是娇惯久了,这么冷的茶她早已喝不惯了。 第二章 祁斯遇套上大氅出门时并没想到睡不好的不止她一个,但她和蔺端四目相对时却笑得很是了然。 “端表哥怎么大半夜还出来散步啊。” 蔺端也笑得坦然:“你不也睡不着吗?” 祁斯遇轻轻摇头说:“我这是醒了。可端表哥又是为什么睡不着呢?为珏表哥还是太子?” 蔺端没立刻答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叹了口气说:“我哪里能时时惦记着他们俩,只不过是晚饭吃得多了些,撑得我睡不着。” 蔺端这话说得真假掺半,却只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撒了谎——祁斯遇吃得不好,他自然也没多吃。 祁斯遇知道蔺端这话肯定不真,但她也不打算多问,毕竟谁都有自己的心事与秘密。 “本来还想着让端表哥陪我喝两杯的,这下倒是……” “喝。”没等祁斯遇把话说完蔺端就接过了茬,“我现在就不撑了。” 祁斯遇二人很是熟练地从厨房偷了两坛酒出来,这会儿他们也没什么穷讲究了,坐在草地上就开始抱着坛子喝酒。 “等这次回去,你的安生日子怕是就少了。” 蔺端说话时没看向祁斯遇,祁斯遇一坐下就露出了大氅之下的单薄中衣,而他问心有愧,不敢看观音。 祁斯遇却笑得全然不在意:“安生?生在咱们这种家庭的,哪里还敢肖想什么安生?” “可小宁他毕竟是无辜的。”蔺端嘴上这么说着,话里却没什么惋惜的意思,“我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想这些呢。” 宁是太子的名讳,也只有蔺端这个不守规矩的会这么叫他。 祁斯遇倒是叹了口气:“可这不就是居高位者的宿命吗?谁也逃不掉。” 酒坛碰在一起的声音很是清脆,酒过三巡,真心话也吐露得多了些。 “我们都知道这些是谁做的。” “可我们都不会说。” 后来陈厌还是找了来,当时祁斯遇醉得厉害,靠在蔺端怀里不愿动。蔺端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还是把她交给了陈厌。 祁斯遇醉酒睡得香,蔺端却再也没能入睡。 因为折腾他的事物不在庙堂在眼前。 蔺端和祁斯遇是八岁时认识的,当时祁斯遇奉旨回京做了他和二皇子蔺珏的伴读,三人年纪相仿,终日混在一起好不快活。 而发现她是女儿身是在十三岁,蔺端下湖救人的时候。 刚呛了几口水上岸的祁斯遇却无比清醒冷静,瞧着她的两个表哥说:“两位表哥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蔺端当然知道祁斯遇是在赌,赌感情,也赌自己吃准了这两位皇子的脾性。为着这份信任,他们自然没有让她输,一瞒就是七年。 春日尚且微凉的晚风让蔺端回了些神,他紧了紧大氅的领子起身回了营帐。 其实蔺端并不喜欢安南,他是在北方生活了十五年的人,刚来时吃也吃不惯,方言更是听不懂。况且安南潮湿,虫蚁也多,夏日的蚊虫似能吃人。 最磨人的是安南城里都算不上繁华,他们一年中还有半年要到最边陲的地方扎营吃灰。 可他还是留下来了,为了他的小表妹。 他刚刚说的真话不太多,但十五岁的蔺端也是真没什么夺嫡的复杂心思。 安南山高路远,来传旨的都不是宫中的太监。看到来人最先有反应的是李亦仁,那个从小跟在三皇子身后的侯府世子。 他脾气秉性都像极了蔺端,混不吝似的抱着胳膊问:“安南穷山恶水,二殿下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 杨家小公子规矩知礼,向二位真正的贵胄行了礼才接过李亦仁的话。“殿下说路途遥远颠簸,所以才叫我来伺候,免得手下人怠慢。” 侯府世子轻笑,挑眉说:“你这是拐弯抹角说陈厌不行么?” 杨子书把话轻飘飘地推了回去:“陈兄是侍卫不是小厮,他的职责并不在伺候人。” 被提及的陈厌却不理这两人,似乎他心里除了祁小郡王之外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还是祁斯遇开口打断了李杨二人的拌嘴:“小杨公子,你这一路也辛苦了,不如先用午膳休息休息,下午再启程吧。” 杨子书和陈厌被李亦仁拉走,小郡王和三殿下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 “回京路途遥远,可适当看看沿途风景,大抵会有些旁的收获。” 三殿下的弦外之音明显的让人无法忽视,祁斯遇也不多言,蘸着茶水写下个“大”字。蔺端却摇摇头抬手擦干了字,“天下又不单是蔺家人才有趣。” “既然端表哥都这么说了,那我必然要好好留意一番。” 蔺端没接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祁斯遇先开了口。 “你都说了路远,还不多嘱咐几句吗?” 蔺端微微仰头叹了口气:“终有一别。” 未送君千里,仍终有一别。 祁斯遇笑着点头:“好。既然你没说的,那我就再多说两句。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块好玉胚子,可惜被我雕坏了。” 说着她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递了过去,“就当是送你的及冠礼吧,也免得你日后挑理说我错过了你的大日子。” 祁斯遇别扭,不肯承认自己所赠的礼物是用心准备的。蔺端却坦荡得紧,接过玉佩就换下了原本挂在腰间那块。 分别在即,纵然先前早说了没什么话,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一些平常要用的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最后面那辆马车里给你装了几箱荔枝,都冰着的,你一路向北,不会坏的。不过中都毕竟是鱼龙混杂之地,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祁斯遇依旧笑着打趣他:“端表哥刚刚不是还没什么话说,怎么这一收礼就才思泉涌滔滔不绝了?” 蔺端也不甘示弱,口是心非说:“还不是拿人家手短,不说几句不合适。” “成。”祁斯遇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就传来了陈厌的声音:“主子,该走了。” 听到陈厌的声音祁斯遇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她缓缓走向帐外,没走几步又转身跑向了身后的蔺端。 蔺端就这样被抱了个满怀,铁甲是冰冷硌人的,怀中的少女却是温暖柔软的,就像是安南的春日一般。他伸手揉了揉祁斯遇的头,语气和动作一般温柔:“阿遇,我突然觉得我爱上安南了。” 祁斯遇没懂蔺端的话,却说了句只有他们两个人懂的话:“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输的。” 蔺端轻轻点头,然后伸手拍了拍祁斯遇的肩说:“一路平安,常来信。” “端表哥,中都见。” 相比一个回京搅弄风云的小郡王,祁斯遇更像是个出门游玩的富家子。车马侍从有三殿下准备,路上又有小杨公子打点,处处有人操心,处处有人照顾,她倒是落得清闲。 “咱们快出安南了吧?”小郡王一边剥着荔枝一边问道。 “是。今日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午时便就进春城了。” 祁斯遇掀开窗帘看了一眼随口感叹:“今日天阴的这么早,怕是要有场大的风雨。” 细微的破风声传来,祁斯遇和陈厌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按住了腰间的剑。 “风雨已经来了。”陈厌撂下这么句话就拔剑跳下了马车。 只是结果同他们想的并不相同,“高手刺客”伤痕累累,拼尽全身力气冲到祁斯遇轿前就昏死过去了。 陈厌抬起刺客的头,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打破了他一贯的冷静。他话说得很慢,甚至还带了些沉重:“主子,是个故人。” 祁斯遇掀开帘子并未下轿,但却意识到了陈厌的失态,忙问:“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 “长平十三年,安南故人。” 长平十三年,是祁斯遇重回安南的第二年,也是她最担惊受怕的一年——她的秘密被外人知晓了,而这个外人还有着极高的本事,都国公祁哲追杀一年半才将他逼得跳入山崖,生死不明。 祁斯遇紧紧揪着衣角,面上却是一片平静:“阿厌,把他带上来吧。”说完她又转头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杨子书:“小杨公子,还要麻烦你请大夫来我这一趟。” 杨子书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小郡王,此人恐是刺客,您还是莫要留他的好。” 祁斯遇轻笑:“小杨公子多虑了,他是我的旧相识。再者说就算他此时状态极佳,也只能同我打个平手,何况阿厌还在这儿。” 话已至此,小杨公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找了大夫又遣了各侍卫回去。 密闭的车厢无限扩大了陈桥身上的血腥气,浓烈的腥甜也扰乱了陈厌的思虑。他欣赏陈桥的身手,也同样担心着陈桥的身手。 一旁的祁斯遇也在纠结地盯着医师手上的动作。当年父亲的做法她虽不赞同,却也未多加阻止。毕竟相比一位初识的逍遥客,她更看重身边的骨肉至亲。可这三年多她每每思及此,都会感到愧疚抱歉。 不多时医师就留下药下了车,偌大的车箱内只余下一对各有所思的主仆和一个昏迷着的外人。 “主子您真要留着他吗?” 祁斯遇点点头:“父亲追杀他那么久,他却能活下来。这样的人,杀了倒是可惜了。” 闻言陈厌微松口气,又问道:“不知主子要如何安置他?” “就留在身边吧。待得近些,我放心些。” “是。” “其实这三年多,我一直当他死了的。”祁斯遇说着叹了口气:“听到他坠落山崖那一刻,我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隔了一天我才觉得解脱,觉得自己终于离开了头上悬着的刀。 但一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心里有愧,我后悔了。他还那么年轻,甚至还未至及冠。他也有家人朋友,或许还会有个漂亮的姑娘在等着他回家……” 陈厌开口打断了祁斯遇:“主子不必如此,您也有苦衷。” 祁斯遇轻轻摇头,她了解陈厌,知道陈厌是天生薄情无法体会她的感受。“阿厌,你看着他,我出去看看月亮。” 不等陈厌答复,祁斯遇就掀开帘子坐到外面的草地上。她抬头看了眼天,复而低头笑了。理由找得匆忙,忘了乌云未散,别说是月亮,星星也见不到一颗。 陈厌拿着披风走到祁斯遇身旁。他不看月亮,只一心看着坐在草地上的祁斯遇。 “傍晚天凉。”说着他将披风披在了祁斯遇身上,“陈厌的确不明白主子心里的纠结复杂,但我希望您快乐。” “父亲用二十年把你培养成了一把忠诚的剑,可是阿厌,我不希望你也把自己当作一把剑。”祁斯遇拍拍身旁示意陈厌一同坐下,轻声说:“我们此番回去就是为了了结一切,你有没有想过等一切都结束了要做些什么?” 见陈厌没答话祁斯遇又接着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流着相似的血,我们是这天底下最亲近的人。正如你希望我快乐一般,我同样希望你快乐,希望你能褪去这冰冷的壳子,做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偏爱有憎恨的人。 她微微仰头呼出一口气,像是叹气,又好像不是。“我们早晚都要换个活法的。” 陈厌破天荒地嘴角上翘露出个笑:“我有。我的偏爱是你,憎恨是你所憎。祁年,我本就是为你活的,你没必要替我考虑这么多。” “不替你考虑替谁考虑?替嵘舅舅、陈瞬陈卿舅舅考虑?还是替当年枉死的那些家将忠仆考虑?”祁斯遇的话说的很轻,却句句带着血。“已逝的前尘无可追,我只能为当下眼前的人多考虑。” 陈厌沉默了,灭门之仇他从未有一日忘却。二十年前先太子蔺辰嵘造反,陈忠国公府作为太子母家首当其冲被株连,满门抄斩一个不留。是芸公主偷偷救下了他,还令人继续教授他陈氏无名剑法,让他过着和从前相同的日子。 从进入都国公府他的人生就只有两件要事:报恩和报仇。后来两件事慢慢变成一件,都化成了祁斯遇三个字。 祁斯遇起身把披风披在陈厌身上,然后说:“阿厌,我先进去看看他,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好。” 第三章 车里的陈桥并没醒。他伤得颇重,有刀剑伤,还有弓弩箭的伤。新旧伤交错,红印在白上,看得祁斯遇都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她和陈桥在安南相识,比武多次分不出上下,又颇聊得来就做了朋友。陈桥是真正的逍遥客浪荡子,想一出是一出,总爱做些出人意料的事。 祁斯遇就没想到他会在夜已深的时候带着酒菜,避开守卫偷偷钻到自己房里。说来也巧,那天陈厌刚好去了都国公那里,祁斯遇发现时已来不及打扮成男人模样,她的女儿身也就被撞了个正着。 再后来,再后来就是永无止尽的追杀和噩梦。两个人的噩梦。 一声轻咳打断了祁斯遇的回忆,她望向来源,面色苍白的陈桥费力地扯出个笑:“别来无恙啊,祁娇娇。” “娇娇”二字吐得着实有些费力,但他脸上的笑又在告诉祁斯遇是他赢了。 祁斯遇心里有愧并不计较,还颇为贴心地给陈桥换了个凉帕子放在额头上。“为什么奔向我的马车?你不怕我杀你?” “我不知道是你。”陈桥又咳了几声,“我伤得很重,所以才决定找个富贵的车队赌一把。” “若是赌输了呢?” 这次陈桥笑地用了几分力气,甚至因此扯到了伤口。他疼得呲牙咧嘴,嘴上却还是犟得不行:“输就输了呗,输了就是命。” “我当初真的以为你坠崖死了。”祁斯遇的话说得很是平静,丝毫不像她心里波涛汹涌。 “断崖下面是水,没能摔死我。”陈桥的话锋一转:“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救我?” 祁斯遇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说:“当年是我爹选的,这次我希望选择由你我来做。我想让你留下来做我的人,不过你也可以拒绝,但我会杀了你。” “你这叫让人选择啊?” 小郡王带着得意点了点头:“对啊,我爹当年还没给你活路呢。” 陈桥还在笑,只是笑里带了些自嘲。“行啊,陈桥见过公子。” 他伤重无法起身,话里又几乎不带恭敬,祁斯遇却还是认了他的投诚。“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都国公府的人了。遇事多找陈厌,他会教你规矩的。” 祁斯遇说到这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出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是哪里人?” 陈桥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认真真答道:“镐京,怎么了?” 祁斯遇摇摇头,也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没事,我叫陈厌进来照顾你。” 此时陈厌正抱着双臂靠在车前,门内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祁斯遇话音刚落他便上了车。 “主子去后面那辆马车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祁斯遇点头下了车,后面那辆马车原是小杨公子为陈厌准备的,虽然陈厌日日为她守夜几乎未曾去过,但内里的布置是一样的舒服。 只是有人休息安稳,也有人难以入眠。 “别来无恙啊,陈厌兄。” 嬉皮笑脸的刀客并不能改变严肃正经的剑客。陈厌依旧冷着一张脸:“许久不见,你的词汇似乎贫瘠了不少。 “偷听可不太厚道吧?” “我们在下面说话时你听不到吗?” 到底是年纪小些的先败下阵来,言语中带了些娇怨气:“陈厌,你我兄弟许久未见,你怎么还是这般冷淡?” 似乎春日是能融化冰雪的,冰块竟在一日之内两次汇入溪流。陈厌将帕子放在水盆中沁湿,轻轻擦了擦陈桥带着血污的脸:“这一身伤,你受苦了。” 陈桥看着陈厌,眼前似乎有点模糊,他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好话:“得,这话你一说反倒显得矫情了。” “小郡王。” 次日一早祁斯遇就被杨子书的声音吵醒了,她不肯睁开眼睛,隔着帘子和杨子书说话:“怎么了?你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杨子书说得有些为难:“春城多日暴雨,官道也甚是难走,我们怕是要绕路而行了。” 祁斯遇并不在乎走哪条路,只问:“绕路会延时归京吗?若是不会,尽管绕就是了。” “基本不会。” 杨子书为人严谨,绕的路虽远些,但也差不多能赶在原先规定的日子回去。 “公子,到淮安了。” 淮安,他们偏航的最后一程,只要出了淮安,他们就能回到既定的官道上了。 刚刚还在祁斯遇手上的书被放在一旁,随后那只白净的手掀开了窗帘。外面阳光明媚,陈桥正抱着刀站在马车侧面,一身月白服和陈厌的玄衣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他如今的样子很难想象他一身伤濒死投奔只是半月前的事。 祁斯遇撂了帘子走下马车:“既然到了淮安,就去拜访一下于太守吧。” 陈桥对官场事宜陌生又好奇,偏过头问陈厌:“这个于太守很有名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陈厌指了指前方朝他们走来的人吝啬地吐了两个字:“问他。” 好在小杨公子待人好,乐得解陈桥疑惑:“于太守单名一个随字,太康十五年进士。曾任吏部尚书,是都国公及家父的好友。” “正二品的京官怎么会来地方,还是淮安这种出了名的贫瘠之地?”未等杨子书的话说完陈桥就忍不住发问。 听到问题的杨子书面色复杂,陈年旧事让他很是纠结。此事涉及皇室秘辛,由他来讲并不合适,但他又觉得话说一半很不礼貌,况且对方还是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样。 最后还是“神游”了一会的祁斯遇解了他的惑。 “因为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于太守几次上书替废太子说话,惹恼了外祖父,当即被革了职。结案之后他拒绝了官复原职,自请来到地方做事,终身不再回京。” 祁斯遇擅长掩饰情绪,心里恨意滔天话却说得很平淡。只用二十年前、废太子这两个简单的词就概括了当年那场称得上盛大的屠杀,就掩去了那些忠臣良将、无辜百姓的性命。 可听的人并不平静。小杨公子脸上带着悲悯,陈厌面上不显,拳头却紧紧攥着,就连与这件事最不相干的陈桥也捏紧了自己的刀鞘。 祁斯遇轻轻敲了敲陈桥的刀,随后又说:“都这么沉默干嘛,于太守当年也曾说过,不论在哪里都是为国效力,他能追求自己心中公义,乃一大幸事。” 杨子书随后开口:“不如小郡王先同陈兄……”他习惯性地说着,目光扫到陈桥时又改了口:“同两位陈兄在城中逛逛,我先去送上拜帖。” “好,辛苦你了。”祁斯遇很喜欢杨子书的文人式周全,也很享受这份安心。 陈桥的刀被迫背到了身后,因为他两只手拿满了他家公子买的糕点玩意儿。陈桥看了看正啃着糖葫芦的祁斯遇,又看了看身前半步无比清闲的陈厌忍不住抱怨:“太过分了吧祁……” 没等娇娇两个字说出口陈厌的剑就架在了陈桥两臂中间。 “不可直呼主子名讳。” 陈桥懒得看他,朝着祁斯遇喊:“为什么不让陈厌拿啊,就两个人你还差别对待?” “瞎说。”祁斯遇说完吐出了两颗山楂籽,“陈厌是护卫,是保护我的。你是小厮,是伺候我的。这怎么能一样呢?” 陈厌的剑一收回陈桥立刻回嘴:“我好歹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刀客,怎么连个侍卫都不配当了?” “你现在还是吗?”说话的是陈厌,但陈桥却没反驳什么。因为陈厌说的没错,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刀客了,他的右手在不久前那次争斗里受了重创,哪怕能正常应付生活和习武,他的刀术也退步了许多。 祁斯遇似乎是不爱瞧见陈桥落寞,对陈厌说:“去帮帮他,可别还没到中都就先累死了。” 话音刚落她又瞧见小杨公子,连忙问道:“小杨公子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杨子书未开口先叹气:“小郡王,我们拜访不了于大人了。” “于大人不在?” “于大人不在了。” 短短六个字便将祁斯遇的开心一扫而光。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于大人与我爹年纪相仿,正值壮年怎得就不在了?” 空出一只手的陈桥上前扯扯祁斯遇的袖子,低声说:“公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前面有个第一楼,不如去那儿坐坐。” 小郡王也认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身快步走向了不远处的高楼。 “于大人的死讯才上报不久,淮安如今是同知当家。这位同知姓陆,人很是热情,听说小郡王您路过,还特意同我说要请您去做客。” 祁斯遇对那位陆同知并不感兴趣,只问:“于太守是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月前。”杨子书说完又补了一句,“几个大县的乡绅主动出资要为于大人建祠,近日即可完工。不知您是否……” “我们等观礼过后再出发。” 陈厌适时往祁斯遇手中塞了杯茶:“凉了。” 祁斯遇摸着温热的茶杯苦笑一下,她知道陈厌是怕她难过。她喝了一小口对杨子书说:“明日我们去拜访一下陆大人,麻烦小杨公子安排了。” 杨子书点点头:“好,那我先下去点菜。”要出包厢时他又转过头对祁斯遇笑着说:“其实小郡王不必这般客气的,这些都是我应当做的。” 闻言祁斯遇只笑笑未多说什么。倒是陈厌看了一眼关上的门转头问:“主子在京都时同小杨公子关系不错的,如今怎得这般生疏了?” 祁斯遇把茶杯重新塞回陈厌手里,很轻地说:“这下才真凉了。” 这个哑谜陈桥没懂,陈厌却懂了。祁斯遇心软,她总想着不伤害谁,可越是这样越容易适得其反。所以不如敬而远之,对大家都好。 陈桥似乎不关心他们云里雾里的话,只是又倒了杯热茶递给祁斯遇:“那便换杯热的吧,淮安天气不好。” 说话功夫小杨公子也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小坛酒。“当地特产的桂花酿,记得小郡王喜甜,我就拿了一坛上来。” “多谢。” 这顿饭吃的属实没什么意思,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怀着些悲伤,兴致不高,就连陈桥都没像平常一样插科打诨。 之后祁斯遇一行人遂知府大人的愿住进了驿站,还去他的府邸上拜访了一番。 陈桥随手敲了敲院子里的假山,感慨道:“都说淮安贫苦,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 祁斯遇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什么,但她却没抓住,只得问陈桥:“你这感慨从哪儿得的?” “假山啊。”陈桥说着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就不再说下去,“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我们先进屋去吧。” 祁斯遇抬头看了一眼陈厌,陈厌也轻微摇头。看来不止她没感受到有人在附近,只是不知道是陈桥太谨慎还是他的感知力真的比他们强。 虽只有四个客人屋里却还是摆了一大桌子菜,陆知府满脸堆笑站在一旁等祁小郡王落座。这是祁斯遇他们三个第一次见陆知府,祁斯遇突然有些相信陈桥的话了,淮安若是真的贫苦怕也很难养出如此壮硕又好客的陆大人。 “寒舍能迎小郡王、小杨公子及两位少侠贵脚踏贱地,当真是蓬荜生光。”陆同知的话说得实在恭敬,祁斯遇也只得虚与委蛇:“陆大人客气了,能得您如此厚待,也是我们的荣幸。” 不等陆同知接着客套杨子书便将话抢了过去:“陆大人,小郡王这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不如先让大家落座吧。” 陆同知连连称是,请祁斯遇坐在了主位,又很是贴心地坐在稍远处。“之前和梁国的那场恶战下官也听闻了,全靠您和端王殿下力挽狂澜才打了胜仗,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呢。” 祁斯遇礼貌笑笑,嘴上的话却不柔软:“端表哥尚在戍边,还未封王,陆大人这么叫可早了些。” 说到蔺端祁斯遇心里起了些波澜,这一个月胡乱忙着,她竟忘了向安南传信。 陆同知面不改色,只是换了个话题继续说:“小郡王,后日于大人的祠堂便要建成了,听闻都国公与于大人有些交情的,您是否要留下看看?” 祁斯遇没立刻答话,她能理解人各有志,但这位陆同知的做派她也着实是不喜,淮安若是交给他这样的人怕是就要完蛋了。 可惜陆大人实在不懂小郡王,未发觉她的不悦不说,竟还又追问了一遍:“小郡王您觉得呢?” 他的锲而不舍终于换来了一声冷笑,“观礼本郡王会去,这饭就先不吃了。” 说完祁斯遇就起身离开了陆府。 第四章 驿站。 祁斯遇四人围着小桌坐在一起,桌上放着第一楼的酒菜。杨子书给每个人都倒上了桂花酿,陈桥小小抿了一口说:“那个什么知府肯定有问题,他们家可一点都不穷。 虽说宅子不是很大,但那个假山很是讲究。相地布局,混假于真,宾主分明,兼顾三远,远看山有势,近触山有质。这对建筑者本人的水平要求很高,对石料亦然,没钱可弄不了这个。” “想不到你这么懂建筑。” 听见祁斯遇的话陈桥低头暗笑一下,然后抬起头假装平静:“没什么的,就是以前在一个石料师傅那打过下手学了一些。” 祁斯遇也没多问,接着说:“还有个很有意思的事,我发现他对我并没有那种尊敬或是恐惧。” 陈桥对此倒是不在乎:“那怎么了,我不也是一样吗。” “不一样的。”出言否定的是杨子书,“陆知此人科举成绩不突出,为官多年无实绩,一直在淮安这种小地方打转。他这样的人连乡绅都不敢狠得罪,何况是小郡王这样显赫的皇亲贵胄呢?” 祁斯遇又夹了一块松鼠桂鱼放在碗里才开口:“淮安是个小州府,他这个同知也只值从六品,还不如淮安那众多山石有可取之处。” “烧灰?” 祁斯遇点头:“阿厌知我。这生灰用途广泛,医药、建筑、造纸、船舶甚至是战争都少不了,淮安多是灰岩,利于开采,投入又少,利润很大。如果是京都某位皇子想要拉拢人心,烧灰赚钱也不失为一个良法。” “这位皇子赚了这么多钱,也自然愿意找个好的师傅帮陆知建府宅了。”说着陈桥把指头在酒杯中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大致勾勒了陆府假山的形状。 然后他又指着假山坡脚说:“他家宅子一看就是北派师傅建的,江南人喜欢在江面上放几块碎石,增添所谓的水面动感,隐喻主人高雅。而北派不讲求这些,山只傍水而即可,不然怕是还要开条水沟出来。” “看来京城里的某些人早就坐不住了。”祁斯遇笑着起身,只留下这么句话就离开了屋子。 陈厌的功夫比祁斯遇还好得多,三步两步就赶上了先一步出门的祁斯遇。他向来话少,看着面前的人表情不好也只问得出最简单的两个字:“主子?” “这事儿有问题。”祁斯遇说得很是笃定,“一切都太巧了。暴雨毁路,改道淮安,于太守过世,陆同知贪污。这恐怕根本不是端表哥送我的大礼,而是珏表哥送的。” “二皇子他何必?” “何必再踩一脚老大吗?”祁斯遇轻笑着说:“踩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让我上他的船。我这位二表哥,可比我的三表哥聪明多了。” “主子也是因此才疏远小杨公子的吗?” 祁斯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何况他只是让我看到一些真相,也并没做错什么。” 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陡然一转:“陈桥呢?他怎么又见不到人影了?” “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吃饭。” “那等他吃完了让他来我这儿一趟,我有话问他。” “是。” 祁斯遇自己进了房间,坐到书桌旁开始准备磨墨写信。这些日子一直在赶路,她确实是把临行前说的“常联系”都抛到脑后了。 纸张展了卷卷了展,反复几次桌上就堆了好些个纸团,可她按着的那张还是干净的。平日思如泉涌的小郡王叹了口气,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提笔忘字这天。 陈桥推门进屋时她才写下寥寥数语,只提及了途经淮安的事。 陈桥还是没个正形,笑嘻嘻问:“公子怎么突然想唤我来了?” 祁斯遇开门见山,直接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陆府有个高手对吗?” “我不确定。”陈桥也不瞒她,将自己的判断全都说了出来:“我只是觉得那个角落有人,我倒希望是我感觉错了。若是没错的话,那个人的武功应该是远在你我和陈厌之上的。” 陈桥说得模糊,祁斯遇却心下了然了。陈厌是他们这一代的翘楚,武功胜过他的人寥寥无几,而她所怀疑的人碰巧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再过两日就会有分晓了。” 祁斯遇说完又搁下了手中的笔,这封信她现下反倒不想寄了,毕竟真相未明前说再多也无益。 陆知恭恭敬敬地给面前的人奉上茶,然后开口汇报:“许先生,那位小郡王委实让人捉摸不透,这两日连驿站都不曾出,属下实在难做判断……” 被称作许先生的人抬手打断了陆知的话:“那位爷的事你不必过分操心,主子也没想到他会路过这儿。不过他也不是什么爱管闲事之人,早点将这佛送走就是了。” 说到这儿许方脸上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笑容,“毕竟中都还有更有意思的事等他呢。” 三日后。 祁斯遇懒得同陆知打太极,巳时便直接去了于太守的祠堂。让她没想到的是杨子书会在这里遇见熟人。 “您是于历世叔吧?十几年前在杨府,我们见过的。” 鬓发有些白的男人点点头,又问道:“正是在下,只是不知这位公子您是杨兄什么人?” 杨子书恭敬地行一拱手礼:“在下杨子书,杨展正是家父。” 说完他又退了半步站到祁斯遇身旁接着介绍:“这位是祁小郡王,都国公之子。” 于历听到都国公三个字眼里燃起了一些光亮,语气也颇为激动:“若您真是祁哲兄的儿子,能否给我兄长一个公道?” 祁斯遇试探地问:“您兄长可是于随于太守?” 于历眼眶红着,连忙向祁斯遇行礼:“正是。” 祁斯遇却拦住了他:“此处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若于太守之事真有蹊跷还请您随我回驿站说吧。” 祁斯遇推门而入时被留看“家”的陈桥正在练刀,见是祁斯遇回来了他立刻扔下刀问:“公子不是去观礼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发现了一些事,又有客人,就先回来了。” 陈桥早就注意到祁斯遇身旁的陌生男人,也知道他们定是有什么要紧话说,所以行了礼说了句“我先去沏茶”便转身离开。 “我去帮他。” 祁斯遇看着陈桥陈厌两人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杨子书见她失神,忙问道:“小郡王不舒服吗?” “没有,大家进屋吧。” 于历的话很是沉重:“我是兄长的功曹,这么多年一直陪在他身边,所以兄长的身体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是被奸人所害,才会英年早逝。不过兄长对此早有预见,留下了一封手书让我去找您的父亲都国公。” 听到这祁斯遇忍不住奇怪:“于大人早知会出事为什么不离开避祸?” 于历苦笑摇头:“他总是这样,宁折也不弯。约是两年前淮安来了位贵人,想让兄长帮忙动员灰户为他烧灰。可兄长说是这山养育了淮安,若是盲目过度开采山体恐有崩势,到时候伤的还是百姓。 可贵人心里哪有百姓!灰户心里哪有旁人!兄长不帮忙,他便寻了陆知那个肥头大耳的蠢货做事,还提拔他做同知意图分兄长的权。乡绅也多有动心者暗自帮着开采,自家养窑养灰户。” “可是我瞧着百姓对于大人很是爱戴,就连乡绅都愿意出资建祠。” 听完杨子书的话于历冷哼一声:“那是他们遭了报应!淮安早年靠山吃山,居民家里多奉山神求庇护。可自从烧灰规模大了起来,他们忘记了山神也忘记了那个一心为民的于太守。两年了,淮安连个进士都不出,不是大旱就是蝗灾。 什么爱戴什么尊敬,他们只是怕了,在赎罪呢。” 祁斯遇的表情也很是凝重,她实在没想到于太守这样好的人也得不到善终。 “害你兄长的,是陆知吧。” 于历惨笑:“是又能怎么样呢?尸骨早就埋了,毒也验不出了,一个月足够他们销毁所有的证据痕迹。何况陆知背后又是那样的大人物。” 说到这儿于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进祁斯遇手中,“若是没有遇到您这封信是断然无法递到都国公那里的,他们没有要我死,却也不会让我活着走出淮安。” 祁斯遇攥紧了手里的信,于历这席话的每个字都揪着她的心。她说得字字诚恳:“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的,哪怕那个人比更我尊贵。” 于历跪得很用力,头磕得也很用力:“于历万死难报小郡王大恩!” 祁斯遇将人扶了起来,又朝门口说:“茶倒好了就进来,进来坐着听不更舒服?” 话音刚落陈桥就掀帘子进了屋,一边倒茶一边说:“我没想听的,只是觉得你们说话的时候我进来不太好。” “没什么你不能听的,往后都直接进来便是。” “是,公子。” 祁斯遇很是看重陈桥,又差了他去送于历。 “人送走了?” “送到安全地方了,我还把小杨公子带来的侍卫留了两个给他。” 祁斯遇点点头:“很周到,坐下一起吃饭吧。” 陈桥看看四周又看看桌上的饭菜,忍不住疑惑:“就咱俩?你不是给我准备的鸿门宴吧?” 祁斯遇夹了一筷子菜,带着些挑衅地吃了下去,然后看着陈桥说:“爱吃不吃,不吃省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该不是你这些年都很后悔,早就对我芳心暗许了吧?” “我的确有些后悔。”祁斯遇说得干脆,让陈桥不知道手中的筷子该拿该放,话音都有些颤:“你……认真的?” “后悔有,芳心暗许就算了。” “嗐,我知道的,你没得选嘛。”陈桥说完仰头灌了杯酒,他不想让祁斯遇看到他眼眶红了。“位高权重的人家中难免有些秘辛,可以理解。” 祁斯遇却没再回这话,而是问出了另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今天看到你用左手练刀,你的右手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陈桥沉默片刻,他发觉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和祁斯遇解释,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祁斯遇解释。陈桥的沉默让祁斯遇以为他的伤已经严重到了无法用刀的地步,就没再提刀的事。 “等处理完于太守的事咱们就走。”祁斯遇如同在报备的话让陈桥有些不解:“我现在是你的人,对你的任何安排都没意见。” 祁斯遇笑得无奈:“我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想说淮安至宣城不过两日路程,你若是不愿去我们可以从金陵绕路,大不了再多行几日。” 陈桥轻笑,顺便给祁斯遇也倒了杯酒:“原来你调查我啦?” 祁斯遇摇头否认:“宣城王家是大族,满门灭口这种大事自然是会传到我耳中的。但我当时不知道是你,近些日子才确定。” “也没什么绕路的必要,反正人都死光了。”陈桥笑得满不在乎,祁斯遇看着心里很是不舒服。 “陈桥,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陈桥突然向前凑了几分,他认真地看着祁斯遇那双比旁人浅些的眸子,似乎是想从中找些虚情假意出来。 祁斯遇被他突然的凑近吓到了些许,下意识退了半分问:“我脸上有东西?” 陈桥摇头坐好,然后叹了口气说:“你还真是个妙人儿啊,在权谋中打滚这么多年居然能还仍然保持着天真。” 祁斯遇没想到陈桥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片刻才拿起酒杯抿了口酒。她没有看向陈桥,话却说得很坚定:“因为我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渴望自由也终将拥有自由的人。” 陈桥不爱这种煽情戏码,连忙抬手打断她:“行了,你可别说的太多,我还想多活一阵儿呢。” 祁斯遇虽然被堵了话,但还是笑着拍了他一把。大概陈桥就是有那种逗人开心的天分,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总能给祁斯遇带来快乐。 “那我们今日不谈世事,只关心酒和月亮。”祁斯遇笑得明媚,恍惚间让陈桥觉得他真的看到了月亮。 第五章 似乎发生在淮安的事没有哪件是陆同知不知道的,小郡王前一天刚刚见了于历,陆同知次日一早就去拜访,顺便还要说说于历的小话。 杨子书知晓祁斯遇不爱应付陆知,便主动去了前厅。陆同知不放过一切先发制人的机会,一瞧见杨子书立刻开口卖惨:“听闻小郡王昨日去了于大人祠又中途离开了。陆某惶恐一整日,不知道是哪里不周到让大人改了心思,所以今日特来询问,望小杨公子能给下官一个明白。” “陆大人多虑,您的招待并无不周之处。只是小郡王遇见了故人,难免要叙叙旧。” “小杨公子莫要宽慰下官了。有些事小郡王不说下官也能猜测一二,是于历来告过状了吧?” 见杨子书沉默陆知又说:“并非下官爱背后说人不是,实在是于功曹此人问题实多。从前于大人还在时他就时常打着于大人的名号收受贿赂,仗着自己身有官职又是于大人的弟弟在淮安横行霸道。现在于大人病逝,他又来攀附小郡王,下官实在是不忍让小郡王受此奸臣蒙蔽啊……” 陆知话音刚落屏风后就响起了掌声,稀稀拉拉几下过后小郡王才懒着调子说:“陆大人说得挺精彩啊。” 小郡王是个变数,陆知琢磨了几天都完全猜不透的变数。眼下这话也如此,说是称赞语气不对,说是责骂表情又不太合适。陆知只好像从前一样顶着笑脸应承:“下官直言事实罢了,旁的愧不敢当。” “不敢当啊,你对于家下手的时候不是挺利索的吗?”祁斯遇挑明的话让陆知更觉难堪,脸色都变青了些,但他依旧不认:“小郡王此言当真是令人惶恐,只是不知您是否有证据呢?” 祁斯遇却不急着回答,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前几日去陆大人家里觉得府上假山甚是不错,昨日我特地叫陈厌去了一趟,想着偷偷将假山摹个形回去建个相似的。想不到小小一个同知府,小小一个假山有这么多门道。” 祁斯遇吝啬地瞥了一眼陆知,又接着说:“金屋藏娇本郡王见过不少,假山藏娇倒还是第一次见。这几日本郡王总觉得奇怪,直到见到于历才想通。就算于大人不在了,于大人的家眷也不能陪葬去,怎得能都不见了。” 陆知的额头已布满了汗珠,但他还是嘴硬:“就算于随的妻女在我府中又怎样?你能证明是我下的毒吗?” 祁斯遇终于笑了:“可谁说于大人是被毒死的?明明是病逝,不是吗?陈厌,把陆大人压牢里去吧,会有人审他的。” 陆知看着祁斯遇,眼里满是怨毒:“祁斯遇!我背后的大人物你得罪不起!你会不得好死的!” 祁斯遇对着陈厌摇摇头,示意他自己不在乎。随即又叹了口气,这气却是为陆知叹的。“许方先生是我的故友,你说他会选一颗棋子还是一个主子?” 陆知被陈厌和杨子书带下去时陈桥端着碗核桃酪进了屋。“本来想用荔枝给你做碗甜羹的,但是厨娘不会,就只让她做了碗多加糖的核桃酪。” 祁斯遇接过碗喝了一口,满意地点评道:“这厨娘手艺不错,待会你将荔枝拿些给她吃吧。” “公子就连赏赐都这么另类。不过陈厌他何时去陆府了,我怎么没瞧见?” “就是昨夜咱们喝酒的时候吧。陆府就那么大一点,阿厌他转一圈很快的。” “那许方的事是你编的?” 白瓷碗被搁在一旁,然后小郡王摇摇头:“没有,阿厌看见他了。哦对,那天你在陆府感觉到的偷听的高手也是他。大表哥的人都是聪明人,他可不会为了一颗废棋和我起冲突。” “北派第一刀,我知道他。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目标都是打败他,取代他。” “何止北派,我没学祁家刀,他是这代的天下第一刀。” 祁斯遇嘴里含着甜羹,话说得含糊,但陈桥听来却很是刺耳。 大缙尚武,人才辈出。武学大体分成南北两派,北派最出名的是“青山不改也无期”。 分别指的是祁斯遇学的问青剑、镐京陈家的春山刀、许方的家传不改刀、陈氏无名剑还有武家的期归剑法。 北派的三剑两刀一直不相上下,很难比出个高低。相比之下南派就简单得多,“一刀一剑满天星辰”。祁家刀,乱花剑,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门派。只是近些年来南派凋零,北派却花开满园,众星闪烁。 这话着实不太好接,陈桥并不想夸许方,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祁斯遇则相反,欲言又止好是纠结。 沉默了好一会祁斯遇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让厨娘再给我做两碗核桃酪啊,一碗也行。” 陈桥身量高,祁斯遇又坐着,他只能低着头看她。坐着的那个明明是带着英气高束发着劲装的小郡王,他却好像看见了梳着少女发髻大眼睛圆圆亮亮的祁娇娇。 见陈桥还不说话祁斯遇叹了口气:“想不到阿厌没忘记告诉你我一天只能吃一碗甜羹,算了算了,我在这儿吃荔枝也一样的。” 陈桥这才缓过神来,他没想到自己会看着祁斯遇出神。“那就明日再吃吧,实在不行我们走的时候把厨子也带上。公子,我先出去练剑了。” 那声公子被陈桥咬的很重,像是为了提醒谁。 刀被他舞得很乱,好在院子里没有旁人,给他留足了地方去掩埋秘密。陈桥知道,他对祁斯遇的感情不单纯了。 只是他说不出这变化是从何时起的。 或许是他们在安南把酒言欢的时候,又或许是瞧见她披散着发点绛唇的时候,也或许是他在逃亡途中靠想着她努力活着的时候,是她刚刚再要一碗核桃酪的时候。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手中的刀就被打落,陈厌冷着脸站在他面前问:“心不静,何苦为难刀?” 陈桥不急着拾刀,抹了额头上的汗反问起另一件事:“你们到底打算瞒她到什么时候?既然早晚要让她知道又何苦弄这一遭?” “姑母自有姑母的安排。” 陈桥气的脸通红,却想不出什么话什么行为能让陈厌失态,攥紧的拳头也只得松开。 两个人站了片刻,陈桥脸色如常时才问:“为什么只能吃一碗?” “什么?”没头没尾的话让陈厌这个寡言大师也很迷惑。 “甜羹。祁年为什么只能吃一碗甜羹?你平时不也这么说话,怎么我一说你就听不懂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话反倒让陈厌变了表情,多了些嫌弃。陈厌从不喜欢谁,也不讨厌谁,如此直白的表情很是罕见。 “主子太嗜甜,我怕她牙痛。还有,别叫这个名字,她会认出你的。” “我知道。你进去见她吧,我去外面买些东西。” 陈厌看了眼陈桥的背影进了屋,祁斯遇正在用湿帕子擦手,桌上的碟子装满了荔枝壳和核。“怎么回来这么晚?” “遇见许方了,他让我给主子带话说‘中都见’。” 祁斯遇一听许方两个字来了兴致,帕子都扔在一旁。“真有意思,也不知道中都到底有什么困局非要我这个外来者打破。” 陈厌并不接话,只是尽职地汇报自己的任务:“春城传来消息,说是息少爷露面了。” “息武?”祁斯遇话中带了些惊喜,“原来这才是端表哥想让我看的惊喜,倒是可惜了,都错过了。” “主子不必惋惜,息少爷日日乱跑,也许不日也会去京城。” 祁斯遇知晓陈厌是想逗她开心,但还是摇摇头:“他可不会。算了阿厌,你去再装盘荔枝来吧。” 陈厌一出去祁斯遇就收了笑,她心里在想另一件事,关于中都、关于大皇子蔺昊的事。 她知道老大不是一心求死的人,也知道设计让她撞破这件丑事的是蔺珏。但她还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老大为什么能在被发现之后还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也想不明白这件事背后到底还有多少人。 祁斯遇心里满是事,手上也不得闲,一直揪着她脖子上那个小坠子。 说起来这坠子也是大有来历的。 回安南时她和蔺端都才堪堪十五岁,还算是小孩子,战场的血腥气让他们很是不习惯。毕竟他们从前在权谋中见到的只是尔虞我诈,而现在到了战场上看到的只有你死我活。 好在那时都国公祁哲也还在安南,处处都有他教导,他们也日渐习惯。这位老将教会了蔺端和祁斯遇怎样披上亮甲跨上怒马,也带着他们看万军齐发,享受纵横驰骋。挥斥方遒,好不快活。 战争的美感疯狂吞噬着他们,让他们也渐渐迷失于此。 最终还是廖独结束了一切,他来许良之前两国摩擦不断,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仗。他到了之后规范士兵,与祁哲交谈休战,边民进行良好的贸易。 安南和许良一同迎来了春天。 离开了战争的蔺端和祁斯遇也做回了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他们偷桃抓蛐蛐,跳板打枣子,骑马倚斜桥,看满楼红袖招。安南的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影子、脚印。 他们闲下来也会搞些新鲜玩意儿。蔺端聪慧,平日学什么都快,只是偏生手笨。做雕刻的师傅教了几个月,祁斯遇雕的小玩意儿活灵活现,装了一大盒子,蔺端却连朵简单的花都雕不出。 后来快至年关时他才神神秘秘地将那只小鸟给了祁斯遇,只是从此端殿下再没碰过雕塑。 明日便要启程了。祁斯遇望着窗外叹了口气,淮安的事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京都的风雨却还没开始。 陈桥买了好些桂花糕点回来,又背着陈厌偷偷将它们塞进了祁斯遇的马车。淮安多木犀,当地人做的桂花糕桂花酿远比其他地方的美味,祁斯遇吃了一次就喜欢上了。无奈陈厌看得很紧,什么糕点甜汤甚至是荔枝都不让祁斯遇吃太多。 他还没走进屋就听见了祁斯遇的抗议:“阿厌,我不是让你再去装一盘荔枝吗?你怎的拿了个空盘回来?” 陈厌答得不卑不亢:“多食会内火旺。” 能让祁斯遇吃瘪的人和事都不大多,陈桥本着“如此盛景难得一见”的心思倚在门框上看热闹,不自觉就笑了出来。 祁斯遇眼尖瞧见了陈桥偷笑,朝着门口喊:“陈桥,进来笑。” 陈桥收了笑连连摆手:“我还得去收拾行囊,就让陈厌兄陪陪公子吧。” “你还真是不讲义气。”祁斯遇说完了他还不忘问正事:“对了,你瞧见小杨公子没?我还打算带你们去祭拜于大人呢。” 没等陈桥出门陈厌就给出了答案:“他说要去安顿于大人的妻女,让我先回来。” 祁斯遇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说道:“下午忙完就启程吧。本来行得就慢,又在这儿耽误了几天,我再不回去恐怕有些人就要急坏了。” 陈桥连连点头,然后问了一句:“对了,那个做核桃酪的厨娘要不要带回去?我瞧你很是爱喝她做的东西。” “不了,也不是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要得到的。” 说到这祁斯遇眼睛更亮了些,“等回了中都我带你去蹭三皇子府的甜汤,赵嬷嬷做的乳茶凉糕绝对是中都一绝,我做梦都想把她老人家撬到咱们都国公府。” 祁斯遇不知道,她那句顺口的“咱们”让陈桥心里多了许些归属感。 再赶路时整个车队都提了速度,原本要两日的路程只用了不到一日半。 宣城是临近中都的门户,也是整个北方经济最发达的城市,很是漂亮喜人。进城前祁斯遇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桥,发现他竟没有一点不自在,似乎在这里制造灭门惨案的人不是他一般。 “小郡王,陈桥兄,等入了城先去吃些东西吧。” 闻言陈桥掀了帘子去看杨子书,打趣道:“还是小杨公子贴心。” 杨子书耳朵微红,也不知说什么好。见状祁斯遇拍了陈桥一下,又说:“子书,他这人脸皮忒厚,你不用理他。” 第六章 见小杨公子回了马车陈桥才开口反驳:“你平时不也这么夸他吗?” 小郡王白了他一眼:“我那不都是私下说的吗。子书他从小面皮薄,你还是少打趣他。” 陈桥做作地像侍女一般福身,又细着嗓子说:“是,公子。” 祁斯遇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也做作地叹了口气说:“七尺男儿,如此作态,本郡王真是替陈老爷子担忧。” “让公子如此记挂操心,当真是小的不是。” 祁斯遇明白陈桥是有事要做,立刻给了他一个台阶:“给我下去,不变正常别回来了。” “得嘞。” 陈桥跳车跳得利索,之后又快速钻进了陈厌的马车,他压低声音问:“你确定宣城的事没问题,对吧?” 陈厌点头说:“国公做得很干净。” “成。”陈桥说着扔了块木牌给陈厌:“听说镐京有人来了,我得去看看。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有急事就来这里找我。” 酒楼。 祁斯遇放下筷子对身旁的陈厌说:“他有事要做,我能理解,但是这么久还不回来不太正常吧。” “他说去见个故人。”陈厌掏出怀里的木牌递给了祁斯遇,“主子若是等急了我去找他。” 祁斯遇看了看那个奇怪又熟悉的图腾,伸出去的手还是收了回来。“算了,他许是有什么要事吧。”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楼下似乎有什么事发生,阿厌你去看看吧。” 陈厌起身下了楼,楼下的吵闹声他早就听到了,但他从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人,若是祁斯遇不开口他是不会理这事的。 很快陈厌就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孩子。对此祁斯遇感到很是新奇:“我们阿厌什么时候改修菩萨道了?不但拔剑相助还把人都带了回来。” “他姓陈。” 缙国姓陈的人其实不太多,有名的也就中都和镐京两家,并称大小陈。陈忠国府早就倒了,所以现在说的陈氏多是指镐京陈家。 祁斯遇很是喜欢孩子,还把他放到了身边逗弄:“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自己一个人在外面?” 小男孩并不怕生,脆生生答道:“我叫陈曦,是和哥哥一起出门玩的,只不过哥哥去见另一个哥哥了。” 祁斯遇笑着递给陈曦一块糕点,她实在喜欢肉乎乎的孩子。“所以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对不对?” “他吃饭不给钱,所以掌柜才要抓他。”孩子打动不了陈厌,他还是吝啬地不肯多说一句。 祁斯遇看着认真吃糕的陈曦轻笑:“还真是个小淘气。你哥哥是陈涧吗?” “你认识我哥哥?” “没见过,但是知道。” 听到祁斯遇的话陈曦抬起头,连手里的糕也不吃了。祁斯遇这才觉得自己先前说得实在不妥,怕是让这个小家伙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你放心,我和你们陈家没有仇的,我是陈桥的朋友。” 陈曦听到也不说话,但又低下头继续吃糕了。祁斯遇三人面面相觑,既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好在陈桥很快就带着陈曦的哥哥来了,陈桥推门看见祁斯遇时松了口气:“早知道他和公子在一起,我就不这么急着赶来了。” 陈曦快步跑到了哥哥身旁,小声说:“哥哥,他们应该是好人。那个冷哥哥给我付了饭钱,漂亮哥哥又请我吃了糕,你记得把钱还给人家。” 陈桥很快挑起了理:“小没良心的,怎么看到桥哥哥都不叫人?” 陈曦朝着陈桥做了个鬼脸,然后就躲到了自己哥哥身后。 祁斯遇看着站在一起的两大一小有些奇怪的感觉。陈曦和陈涧实在长得像,但陈桥和他们长得都不像。那二陈温润,陈桥却棱角分明,很是英气。 奇怪归奇怪,待客之道不能丢。她看向先前未曾谋过面的陈涧问:“陈公子吃了没,不如一同吃些?” 陈涧婉言谢绝:“多谢小郡王好意,我同堂哥吃过了,这就先带弟弟回去了。” 说完他就扯着陈曦出了门,临走前还不忘解下钱袋放在桌上。 祁斯遇看着陈涧的钱袋,很是不见外地问陈桥:“你堂弟是不喜欢我还是怕我,走那么快。” 陈桥刚塞了一筷子菜进嘴,听到祁斯遇的话只得大嚼了几口咽下去。“他自由惯了,不爱和你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打交道。” “我还想和他比划比划呢。”祁斯遇这句话让陈桥呛了一下,他忙问:“他又打不过你,你和他比试有什么意思?” “想见识见识春山刀的翘楚。” 陈桥听到这话愣了,反问她:“你身边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吗?” 祁斯遇很认真地摇摇头:“每个人都不同,对刀的理解自然也不同。先前我在安南封闭太久了,现在回来了,就想多见见外面的刀剑风骨。” 陈桥考虑了片刻才说:“那等吃完了再去吧。他就拉着我在茶馆听书,我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陈涧开门看见祁斯遇时愣了一下,随后才将他们二人请了进去。“小郡王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祁斯遇很是规矩地执剑拱手:“问青剑,祁斯遇前来讨教。” 陈涧先瞥了一眼陈桥,随后也规矩地回了一礼:“春山刀,陈涧,多指教。” 大缙武学风气很好,各家子弟、各派弟子时常切磋促进,一般被挑战者都不会拒绝上门挑战之人,不论输赢都求个堂堂正正。 祁斯遇率先从剑匣中抽出了一把长剑。问青剑同其它剑法不同,剑匣里要装三把剑,很有早些年游侠的风范。 不过她向来只用第一把剑,据说只有比她强的人才见过第二把。至于第三把,别说是她的,就连她师父息昭的第三把剑都没人见过。 陈涧也抽出了刀,他的刀比祁斯遇剑短了不少,也厚重了很多。 祁斯遇善用快剑,脚尖轻点,长剑便直向着陈涧而去。陈涧避得很是灵巧,退到院墙边又借着墙壁绕到祁斯遇身侧。 祁斯遇眉头微皱,她事先以为陈涧会抬刀去挡,却不想此人身手实在灵活,避了过去。 她将手上的剑快速飞了出去,剑把敲上刀背又借着力返回,祁斯遇向前接剑时特意卖了个破绽。果不其然,陈涧挥刀而出直向她腰腹。 可惜重刀始终不及轻剑快,还不等他的刀碰到衣角就被祁斯遇的剑挡住了。让他更惊讶的是看上去比他要娇小些许的祁斯遇力气却远比他大,明明只是把又长又薄的剑,却能在一招之中将他的重刀震出去。 他并不死心,举起重刀向祁斯遇劈下。可没想到祁斯遇的剑转了一圈,竟将他的刀倭出了个豁口。 见状陈涧立刻扔刀认输:“想不到小郡王剑术如此卓绝,竟能以此薄剑倭重刀。今日若不是您手下留情,我这刀怕是要完全断了。” 祁斯遇将剑收回剑匣,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刀说:“是我失礼了,本就是切磋还毁了你的刀。陈兄放心,稍后我就去寻一好铁匠,让他为你打一把好刀。” 陈涧摆手:“小郡王客气,我本就学刀未成,这兵刃就是要常换的。您不必介怀。” 站在一旁的陈桥看够了客套,上前问祁斯遇:“公子可尽兴了?若是尽了我们就回去,小杨公子他们还等着咱们回去赶路。” 陈涧也明白陈桥的意思,利索地同祁斯遇告了别。 回去的路上祁斯遇一直在想三年前,想三年前的陈桥还有他的刀。 陈桥的刀很薄,比她见过的所有刀都要薄。今日见到陈涧的重刀和招式她才确定,陈桥练的根本不是春山刀。但陈桥练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说谎她却想不通。 今日在马车是陪祁斯遇的是陈厌。祁斯遇身上盖着薄毛毯,手里拿着本书,只是她的目光并不在书上。大概是她盯着一处看了太久,陈厌都忍不住问:“主子是有什么心事吗?” “你说陈桥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祁斯遇这话实在出陈厌所料,让他难得地紧张:“主子何出此言?” 祁斯遇搁下了书,然后说:“陈桥他当年略强我一筹,他的招式我做梦都会推演,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春山刀。 可我今日和陈涧比武才发现他们使的根本不是一种刀,他用重刀,以力打力;但陈桥的刀很薄,几乎不比我的剑厚多少,他最会的就是借力打力。他们的招式、路数、理念几乎完全不同。 甚至、甚至陈涧连倭刀术都不知晓,那可是我照着陈桥从前的招式扒下来的。” 陈厌难得多说了几句,但评价倒是一如既往地中肯:“我看过他练刀。他的刀法很杂,不像是北派的刀,但也不像是南派的刀。他像是学了百家刀,又将这些揉在了一起一般。换句话说,这是他自己的刀法。” 祁斯遇沉默了一会儿搁下书说:“你让人去查一下他这支吧,最好查到祖父辈。” “主子怀疑他?” 听着陈厌的疑惑祁斯遇摇头否认:“我只是觉得他好像过得不大好,所以想知道他们家到底发生过什么。” 马车一日日行着,离中都也越发近了,祁斯遇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甚至有些紧张。 祁斯遇回京的日子早早上报了朝廷,蔺珏一早就骑马赶去了京郊等候他阔别五年的小表妹。好在车马快,祁斯遇等人巳时便到了。 祁斯遇一瞧见蔺珏立刻跑下马车叫人:“珏表哥!” “长高了,也黑了些。”蔺珏拍了拍祁斯遇的脑袋,话说得很是温柔。祁斯遇站在蔺珏旁边,笑嘻嘻地说:“剑法也厉害了很多,改天再给你展示展示。” 二人边说边走向城门,陈桥等人自觉地牵着马车跟在了他们身后。 祁斯遇奉旨回京,首先要去宫中报到,蔺珏只是来迎她,将她送至宫门便回了二皇子府。 皇宫永远都是老样子,她四处张望,想着能不能见到两年前回京做了禁军统领的父亲。前来接她的赵海公公注意到了这点,很是贴心地说:“小郡王在找国公爷吧?今日国公爷休沐,待会您回家就见得到的。” “多谢公公,不过斯遇还有一件事望公公解惑。” 赵海公公腰更弯了些:“小郡王请讲。” “我若没记错大缙的休沐日是统一的,今日并非父亲的休沐,长公主是不是最近不太好?” 公公的表情有些复杂,小郡王这个问题让他始料不及。但他很快神色如常:“老奴最近未曾去过国公府,所以小郡王这个问题老奴也难以回答。” 说话间两人正好行至御书房,不等祁斯遇继续发问赵海就先说道:“小郡王还是先进去吧,陛下在里面等着您呢。” 皇帝似乎和这皇宫一样并没怎么变,若是抛却蔺家这早亡的血脉估计也能再执政二十年。祁斯遇很是恭敬地跪拜行礼:“祁斯遇见过陛下,叩问圣躬安。” 皇帝亲自将祁斯遇扶了起来,“朕安,倒是你小子瘦了不少。” “臣长大了,自当更挺拔。” 祁斯遇说得很是骄傲,可皇帝看着祁斯遇那张越发像长公主的脸失神了一瞬,随后他拍了拍祁斯遇的肩说:“明明穿着常服,却像是穿着战甲一般拘谨。像平常一样吧,坐舅舅对面去,说说安南有意思的事儿。” “是。”祁斯遇拱手坐到了皇帝对面,许是因为皇家夺嫡伤人心,打小皇帝就爱宠她。也正是因为这份偏爱在她身上,几个年纪相仿的皇子倒很是和睦。 两人就棋言事,祁斯遇一边吃着皇帝的子一边说:“先前的战报您应该早就收到了,不过我和端表哥还有一些分析没有写在上面。 大缙应该没人比我更了解廖独,即便立场不同,我也认为他是真的良将。不论是我还是端表哥,我们都比不上他,说句大逆不道的,甚至我大缙这一辈的年轻将领就无一人能在排兵布阵之上胜过他。 这仗打得突然,结束得也仓促,之后梁国易主,廖独回京,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他们内乱导致的。我们之所以能胜,也是占了他们想要速战速决的便宜。所以我觉得我们应当在此时与梁交好,如此一来梁缙至少可十年无战。” 皇帝先是不语,随后快速反攻将祁斯遇逼入败局,然后说:“一个年轻又有能力的摄政王终归是威胁,孤儿寡母才是我们的朋友,不是吗?” 第七章 祁斯遇紧盯着棋盘,努力寻找着生路。 “臣还有一个想法,廖独长臣五岁,正是该成小家的年纪,若是大缙与他结秦晋之好,岂不省力又安心?” 祁斯遇说着落下最后一子,赢了这一局。 皇帝不再看棋盘,反而笑了起来:“你还真的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他?” 见祁斯遇不解皇帝将一旁案几最上方的折子扔给了她。祁斯遇打开也惊了一下,这是梁国递来的,其中说摄政王想求娶兰溪郡主,愿与大缙结姻亲之好。她又看了一遍才将折子搁下,然后抬头看向皇帝问:“陛下觉得……” “兰溪二十一了,也该嫁人了。但和亲路远,朕担心她委屈。若是廖独不能善待她,朕百年之后如何去见五弟?” 兰溪郡主单名一个妍字,正是前朝废太子蔺辰嵘唯一的子嗣。 祁斯遇纠结了一下才开口:“廖独既然点了表姐的名,说明他是认定了的。舅舅若是纠结,不如直接问表姐是否愿嫁。” “也好,她回来这半年一直住在国公府,你回去问问她吧。”皇帝说完又朝着外面说:“赵海,给斯遇拿杯乳茶来。” 乳茶来得很快,祁斯遇捧着茶碗喝了一口笑着说:“多谢舅舅记挂。” 见她笑皇帝也开心:“赖着蹭茶,你小子还有话要说吧。” “舅舅圣明。”祁斯遇玩笑地做了个揖接着说:“斯遇回来路上遇见些事,觉得实在不能瞒着您。” 皇帝看着欲言又止的祁斯遇挥手说:“说吧,朕恕你无罪。” “于随太守没了,是当地的同知做的。本来我以为这只是简单的争权夺利,结果后来我见到了于太守的弟弟,他给了我一封信,里面记录了这几年大表哥在淮安以灰矿谋私利的事。” 祁斯遇说着从袖袋中掏出了信,那信她在路上看过,确认了其中的内容没问题。之后她又补了一句:“陈厌还见到了许方。” 皇帝没有看信,叹了口气说起另一件事:“斯遇,你知道谋害太子的是谁吗?” 祁斯遇摇头:“不知。” “正是许方。”皇帝的话很轻,却重重砸在了祁斯遇心上,她没想到皇帝的偏袒会到这种地步。 见祁斯遇不说话,皇帝又说:“朕已经四十二岁了,不年轻了。说句咱们家里人懂的话,满打满算也不过八年了,若是运气差些,怕是只有三年。朕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培养一个文治武功的太子了,老大比你们都大些,做事也总归更让人放心些。况且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一个了。” 祁斯遇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问:“我能去大理寺看看卷宗吗?” 说了这么多皇帝似乎有些疲惫,“想去便去吧,你大表哥也在那儿关着呢。” 祁斯遇突然起身跪在了皇帝身前,朗声道:“臣祁斯遇恳求陛下赦免大皇子!” 皇帝没有让她起来,只问:“为何?” “于情,我与大表哥相见不多别离多,若说情深意重定是假的;于理,他残害手足意图谋反乃天下大忌,无可原谅。但祁家只做陛下的孤臣,陛下想听,臣便说。” 祁斯遇把“但”字咬的很重,听上去倒真有几分孤勇的味道。 皇帝却大喝一声:“祁斯遇,你大胆!” 祁斯遇闻声叩首,嘴上大喊着“臣死罪”面上却很平静。 皇帝看着她突然笑了:“混小子,还真是和五年前一样。” 祁斯遇起身重新坐回榻上,嘴上还贫:“帝王心术神鬼不言,斯遇定铭记在心。” 皇帝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老大的事你不必费心。你同郡主一起长大,关系甚好,和亲一事便交给你。早些回家去吧,不然长公主等急了怕是要和朕发脾气。” “是。”祁斯遇行了礼要离开御书房,刚挪了两步又回头问:“舅舅,端表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皇帝挥挥手说:“老三的事还需再议,放心吧,大缙没有皇子守国门的规矩。” “多谢陛下恩典。” 祁斯遇一出宫门就直奔都国公府,离家五年相思本就难掩,芸长公主身子又不好,她很是记挂。 都国公府是旧宅,祁家有从龙之功,自大缙建立便有了这么一座显赫的都国公府。到了祁哲这代又尚公主成了皇亲国戚,更是尊贵。 祁斯遇五年没回中都,都国公府也没变什么模样,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芸长公主也在门口等着她回家。 芸长公主向来严厉,从小就逼着她学文习武,给她灌输仇恨,甚至还要同几位皇子相比,不论她有什么做的不好都会受到惩罚。 所以祁斯遇同她并不太亲近,多的是敬重甚至疏远。 “母亲,爹,姐姐,我回来了。” “瞧你这风尘仆仆的,快进屋吧,你母亲让厨子做了好些你爱吃的菜。”长公主是严母,都国公就是慈父,他以一个武将不该有的温柔体贴给祁斯遇带去了很多温暖。 都国公府只有四位主子,吃饭也同桌,蔺端在京城时总爱扯着蔺珏来蹭饭,说是喜欢这种饭桌上的温暖。 桌上摆着的菜并不多,虾籽冬笋、罐煨山鸡丝燕窝、腰果鹿丁、珍珠鸡都是祁斯遇爱吃的,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餐桌中间的片皮烤乳猪,蜜汁甜甜的合口。 祁斯遇落座后四处看了看问:“母亲,不叫阿厌一起吃吗?” 长公主先是给她夹了一筷子菜,然后说:“你不是还带了个人回来,阿厌他去安顿了。” 说到陈桥都国公也看向她问:“那小子的命确实很大,但你真的放心把他放在身边吗?” “是。”祁斯遇答得很是坚定,“上天要我再遇到他便是缘分,我下不去手。” “既然你喜欢那便留着吧,他功夫不错人也聪明,或许是个不错的帮手。” 祁斯遇点着头,心里却在思索如何向蔺妍说和亲的事。蔺妍从小养在都国公府,祁斯遇对她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最了解不过,若是她不想做的事神仙来劝也没用。 蔺妍却先望向了她:“阿遇,你有心事?” “今日进宫舅舅同我说了梁国的事。”说着她又抬头看了一眼蔺妍,“廖独想娶姐姐,同大缙结姻亲之好。” 祁斯遇此话一出就连长公主都愣了一下,蔺妍面上也满是疑惑,“我?” “是,他点了名要娶兰溪郡主。” 祁哲哼了一声:“皇帝想要你当说客,又想要牺牲妍妍去换太平,他还真是不榨干咱们家的利用价值不罢休!” “姑父慎言,我一个郡主能嫁给梁国的当权者也不失为一件幸事。”蔺妍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心中的不快,说出了这番话。 她心里清楚,若是没有长公主没有都国公府她早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能不能平安长大还是另一说。何况这些年姑姑姑父和阿遇都待她极好,姑姑甚至把所有复仇的压力都给了阿遇,从未强求过她半分。她不想让姑姑一家难做。 “可你刚回来时不是还说有了中意的人,叫什么妄名。”长公主的话说的很轻,落在听的人的心里却很重。 祁斯遇立刻说:“没什么的,他廖独不是要娶兰溪郡主吗,我等下就进宫求舅舅再封个兰溪郡主。” “胡闹!”这次是蔺妍呵斥了她,“两国交好如此大事岂容你我儿戏!我既然姓蔺就该嫁,这是我的责任,与我的心意无关,与你的也无关。” 蔺妍说完又看向长公主,“姑姑,我也希望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这顿接风宴结束的仓促,蔺妍回房后祁斯遇也跑去了大理寺。她的心很乱,和亲和平都是好事,可姐姐的幸福也是天下第一要事。 “我本以为我是天生的心软,现在才发现我的心软也有远近亲疏之分。我以为我仁善,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是为百万人的安定,可我的私心却不愿意为了这十年安稳牺牲姐姐的幸福。我刚刚甚至觉得我和蔺端都年轻,早晚会有胜过廖独那天。我……” 祁斯遇似是哽住了,没再接着说下去。 一直默默听着的陈厌轻轻拍了拍祁斯遇的背,劝道:“主子说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有偏爱的,一个有偏爱的人怎么会没私心。” 祁斯遇抬头看向陈厌,陈厌见她不说话又接着说:“陈桥说无情不似多情苦,其实无情也很苦。就像现在,我知你难过却无法体会无法分担,这让我也很难过。” 他指向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字缓缓说:“就像你从前骗我吃的苦叶糕那样苦。” 祁斯遇终于笑了,眼里却亮晶晶地含着泪。她没想到向来将自己当作一柄剑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又这般地偏爱她。 “阿厌,谢谢你。” 大理寺。 太子一案牵扯甚多,各式证据证词堆满了案几,祁斯遇翻了半天才找到仵作检验出的结果,只是她越看越觉得不对。一击毙命、微宽却出血不多的伤口、几乎未来得及反抗的贴身侍从,这些并不只说明了凶手是一位出色的刀客。 她摸着卷宗,脑中出现的是一口刀身稍长的薄刃窄刀,握着它的人轻功极好,瞬间便可取人性命。祁斯遇突然合上了卷宗,快速去往天字牢房。 大皇子蔺昊坐在阴暗的牢房,面上却如同平常一般,话说的也很是平静:“早猜到你会来看我,不过你来得还是比我想象中早了些。” 祁斯遇让狱卒打开了门,她走到蔺昊身旁才低声问道:“人不是许方杀的,你为什么认下和自己无关的罪名?” 蔺昊笑得大声,像是在笑她的话。“父皇需要的是一个听话可操控的儿子,这案子只有我认下了他才能安心。我若做得,他便容得下我;我若不做,蔺宁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 他这副模样让祁斯遇忍不住地恼:“不是你的东西你上赶着要,连罪名都不错过,是你做的你却一件都不认。蔺昊,旁人的东西就那么好吗!” “陆知已经伏诛了,小郡王何须这么大火气。”蔺昊话里话外都带着讽刺,“再者说太子死了对你也有好处不是?老二有了机会,你也就有了机会。” 祁斯遇的拳头紧攥,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把老大打死。“若是春城没下那场暴雨呢?若是我没路过淮安呢?于太守的事情是不是就永远不会有说法,他的妻女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得到应得的公道!” 蔺昊冷笑:“祁斯遇,你还真是天真啊。我们争的本就是天命,哪里能顾及到那么多人命。” 祁斯遇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那里,因为眼下她心里还有件更乱的事。 蔺珏看着一杯接一杯灌酒的祁斯遇,终是没忍住夺下了她的酒杯。“阿遇,少喝些。” 祁斯遇伸出手去抢,又中途放下了,随后她带着些颓意说:“我去见过老大了,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强忍着才没动手打他。” “你早猜到父皇想留着他了吧,何必这般。” 祁斯遇摇头:“不一样。现在是舅舅属意他,可他这样的人若是为君,天下百姓怕是要苦死了。” 帝王心意于皇子间是大事,蔺珏也没想到祁斯遇会说得这样明白。在他心里祁斯遇是不想争的人,若是想了也只会属意老三,毕竟他们向来亲近。 “父皇正值壮年,阿遇的忧虑早了些。” 祁斯遇并不和他兜圈子打太极,直接说道:“所以我想选你。我希望珏表哥你称帝,做一个勤政爱民、心系天下的好皇帝。” 蔺珏并没立刻说话,他心里有自己的考量。都国公手握重兵,长公主更是唯一一个可养私兵的公主,祁斯遇身后所站的财权难以想象。有了这些助力,这天下他才是真的有一争之力。 只是这话不该由祁斯遇来说,至少不该由现在的祁斯遇来说。她说得过分轻易,反倒让他有些担心。 祁斯遇也不催促,毕竟在心里想做和嘴上说出来要做还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争储毕竟不是开个早餐铺子一般盈亏都无伤大雅,败了输的便是所有。 过了片刻蔺珏将酒杯还给了祁斯遇,还为她又倒上了一杯:“为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