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只想要GDP》 1、第 1 章 秦始皇三十二年,广阳郡,蓟城。 此地曾经是尧帝后嗣的封地,若干年之后,又成为燕国的国都,不过于当今而言,这些都已经是过去。 因为现在是秦始皇三十二年。 昔日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早在七年前便已经灭国,现在掌控这片土地的,是大秦铁骑。 时值深秋,大秦帝国的黑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有大片的烟尘迫近,不多时,一条由青铜车马与披挂铠甲的卫尉军组成的威武长龙出现在城楼戍卒的视线中。 在前开道的立车由四匹高头骏马牵引,马头上装饰有庄重而不失华美的璎珞,青铜彩绘伞盖下的御官们头戴鹤冠,腰佩长剑,弩盾俱全,神情肃整。 数辆立车与扈从卫尉军之后,是数辆皇帝才可以乘坐的金根车。 戍卒们远远望见皇帝车驾踪迹之后,便赶忙前去禀告早已在城门处恭候的郡守、郡丞等人,众人整顿衣冠,静静等待了两刻钟,便见一位相貌英武的青年将军率领一支轻骑骑马而来,士卒们四散开巡检周遭是否有刺客或不妥之处,那青年将军则下了马,向郡守等人面前走来。 郡守不等来人到近前,便主动向前迎了几步,神态恭敬,分外谨慎,并不因自己是一方大吏而骄矜自傲。 因为来人是上卿蒙毅。 在咸阳常侍皇帝左右,离京则于皇帝同乘一车的蒙毅。 …… 秦始皇三十二年秋,嬴政东巡蓟城。 这一年嬴政四十四岁,已经开始感受到壮年的逐步终结与肢体的日渐苍老,他笃信命数,近乎疯迷的追求长生之道。 为了震慑六国遗民,展示国威,也是为了如卢生所言躲避恶鬼,灭掉六国之后,嬴政开始巡游天下,并在这年秋天,抵达燕国故都蓟城。 金根车途径蓟城城门,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继续辘辘向前,而嬴政本人也只是透过青铜窗扇对这座古老的城池给予淡淡一瞥,很快便面无表情的将视线收回。 数辆金根车依次进城,路线被拉得很长。 高渐离击筑刺杀之后,嬴政不复近六国之人,博浪沙遇袭之后,出行的时候更是坚定地准备多辆车驾,除去皇帝心腹之人外,再无人知晓皇帝究竟身处在哪一辆车内。 中车府令赵高尝试着说些叫皇帝高兴的话:“据郡守上报,旬日之前,蓟城空中有五色云彩,凝聚一个时辰之后方才散去,真人所寻的长生药,想来也已在望……” 因为卢生进言,称神仙真人入水不湿,逢火不侵,腾云驾雾而行,与天地同寿,嬴政极尽渴慕,自此以后令左右以真人称之,不复称“朕”。 而五色云彩素来都是祥瑞之兆,更有术士言称五色云彩出现之地,必有神仙停驻,故而蓟城郡守发现之后,立时便将这祥瑞禀告上去,也是因此,才有了这次的蓟城之行。 此时嬴政听赵高说起此事,脸色不禁稍微和缓几分,嘴唇动了动,正待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脑海中遥遥传来一声模糊到不得分辨的呼唤——假的,都是假的……醒来…… 嗡—— 灵魂随之发生一阵颤动,那短促的呼唤声随之消弭。 嬴政不适的皱起眉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回事? 那道声音讲了什么? 什么假的? 嬴政定神去想,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短暂的头疼与呼唤似乎都只是白驹过隙,一瞬而已。 赵高察言观色,小心的问道:“真人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嬴政慢慢松开眉头:“无碍。” …… “你们看这根本没用嘛!” 空间里,朱元璋无奈的一摊手:“我就说这么搞不行的,他对大秦和长生的执念太深,随便叫叫根本叫不醒他的!” “始皇跟我们不一样。” 李世民摇头道:“我们死前虽然也有挂心之事,但总归还算后继有人,该托付的也都托付了,事后再发生什么也是力有未逮,但他不一样。胡亥篡国,赵高乱政,扶苏自尽,大秦二世而亡,数代秦王的心血在几年之内付诸一炬,他的心魔太大,执念太深。” 李元达抄着手,无奈的说:“关键是他自己根本不想醒啊,我们怎么喊都没用,他沉浸在这场梦里边,下意识的排斥从这场梦里离开。” 刘彻眼珠转动,左右看看:“关于当前这种叫人无奈的局势,鄙人有一点小小的看法,或许可以把他唤醒……” 其余几个人齐齐看了过去。 刘彻理智的分析:“始皇最惦记的就是他的大秦,最深的执念就是长生不老,咱们得对症下药啊,不然哪怕在这儿叫破嗓子,他也会拒绝接受一切外来讯息的。” 然后说:“常言讲不破不立,我有一法可破此局,只是……” 其余几人道:“只是什么?” 刘彻清了清嗓子,道:“只是鄙人不善打斗,倘若把人叫醒之后他恼羞成怒,你们得保护我,不能落井下石!” 那几人不假思索道:“好的好的!” 刘彻冷笑:“答应的这么顺溜,一听就是假的!” 那几人于是就放满了语速,缓缓道:“噢,好的,好的。” 刘彻狐疑的看着他们:“你们说皇帝不骗皇帝?” 那几人:“……” 那几人踌躇了半刻钟,勉为其难道:“行吧行吧!皇帝不骗皇帝!” 刘彻勃然大怒:“你们这群王八蛋,一开始果然都是骗我的!当过皇帝的,心都踏马脏!” …… 是日夜间,嬴政于蓟城燕国旧都行宴。 舞袖翩翩,丝竹管弦,盛宴之至深夜方才结束,上卿蒙毅被嬴政差遣往五色云彩出现的山间祭拜,中车府令赵高随从醉酒微醺的皇帝往行宫中去歇息。 夜色深重,皎月出自云间。 嬴政好像有些醉了,又好像没有,他抬起头看天上的那轮圆月,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的明月与夜色,他仿佛曾经眺望过,脚下这条前往行宫的路,仿佛也好像曾经用脚丈量过。 只是,究竟是什么时候? 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还有身边的人。 长子扶苏,幼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上卿蒙毅…… 不知为何,每每见到他们时,嬴政心里总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层深重的悲悯与凄楚、愤懑与痛恨,想叹息一声,想喟然泪下,想拔剑而起,想杀之而后快。 命运来到了他的面前,只是却如同隔着一层薄纱,总是窥不见内中真意。 还有近来时不时在脑海中响起的异样声音—— 我病了吗? 还是说,即便贵为一统天下的至高天子,也仍旧无法抵御死亡的到来? 不! 嬴政在心里发出一声怒吼:天子是不会死去的! 天子秉承着上天的意志而生,先天就是要代替神祗牧天下黔首的! 我不能死! 我要长生!!! …… 醉意将潜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怖勾出,这一夜,嬴政躺在塌上久久不曾合眼,直到东方天际隐隐露白,方才疲倦至极的睡下。 他做梦了。 嬴政清楚的知晓,自己此时正身处梦中。 因为他来到了天宫。 白云缥缈,琼楼玉宇,低头去看,却见自己正身处青天之上,脚下山川河流依稀可见。 这,这莫不是传说中的仙人所在?! 一股浓重到极致的喜悦瞬间将嬴政淹没,他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的战栗,纠缠他许久的关节疼痛与头脑轰鸣消失无踪,无尽的精力充斥于他的体内,嬴政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壮年! 宫阙四遭笼罩着一层如梦似幻的白雾,他沿着玉砌雕栏,无师自通般的走到了宫阙最高处,仙人鹤发童颜,于正殿蒲团之上,对他颔首微笑。 “来者可是人间帝皇嬴政?” 嬴政整顿衣冠:“嬴政见过仙人。” 仙人手抚胡须,赞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尔奋六世之余烈,成天下一统之盛事,论及功绩,不敢说后无来者,却也是前无古人,大善,大善!” 嬴政听他提及自己功绩,深以为然,不禁面露矜色,继而猛然惊醒:“我虽为人间帝皇,然而终究难以摆脱凡俗,深陷生老病死苦楚之中,敢请仙人指点,授我长生,若得成,必尊仙人为国师,世享供奉……” 那仙人却摇头道:“吾辈业已超凡脱俗,俗世于吾何加焉!更何况你虽是人间帝王,但终究也只是□□凡胎,享天下供奉业已足够,又怎么能奢求与天地同寿!” 嬴政心头绝望顿生,正待开口,却听那仙人转口道:“不过,你于此方世界却有大功绩……” 嬴政被他这话吊的心里七上八下,数年所求近在眼前,一时之间,他竟反而不敢开口了,只双目殷殷注视着面前仙人,希冀之情溢于言表。 那仙人迟疑再三,终于喝道:“嬴政,且听吾言!天行有常,六道轮回,自有定数,凡人岂有成仙之理?尔于凡世所行所寻,丹药也好,蓬莱仙山也罢,俱是虚假,绝无长生之望!” 嬴政的心逐渐沉到了海底,却听那仙人又给了一线生机:“不过,你既于今日遇吾,可见与吾有缘——也罢,今日吾便于梦中传授你长生不老药的丹方,此事有违天道,吾只给你一次机会,你一一记下,切勿遗忘!” 惊喜来的如此突然。 嬴政原地怔楞了几瞬,终于缓过神来,一时之间,他激动得手掌发抖,连声诚谢。 那仙人道:“长生药由二十六种配料炼制而成,首先……” “且慢!” 嬴政在身上摸了一遍,最后也没能如愿,只得眼巴巴道:“仙人且与我份布帛书笔,事关重大,我实实惧怕遗落一二。” 仙人顿了一顿,挥一挥手,送过去一张布帛,一支毛笔。 嬴政找了块小石板垫在膝盖上,布帛铺在上边,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把耳朵竖起来听。 仙人徐徐道:“长生不老药的第一味药材……” 嬴政下意识将头往前凑了凑,却惊恐的发觉眼前的琼楼玉宇开始摇晃,那仙人的面容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笼罩:“不!不——我还没有……” 得到长生不死药的丹方啊—— 然后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他个人的意愿为转移,这片梦中世界摇晃的愈发厉害,最终在嬴政的呼喊声中彻底破碎。 长生的希望明明近在眼前,然而—— 如同灵智未开的猴子一般水中捞月,固然惹人发笑,但他跟那些愚蠢的猴子不一样,他已经摸到了那轮月亮! 他明明已经触碰到了月亮啊!!! 嬴政只觉五脏欲裂,几欲吐血,眼前晃了几晃,映入眼帘的是行宫床榻前悬挂的布幔。 旁边,赵高收回摇晃他肩膀的手,柔声提醒道:“真人,真人?醒醒,该吃长生药了。” 嬴政血压暴涨,目眦尽裂,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他。 赵高茫然又无措,战栗着回看过去,不安道:“真,真人?” …… 中车府令赵高,卒。 …… 据野史记载,赵高被暴怒的始皇帝砍成了三千六百块,死前手指蘸着血连写了十八个“冤”字。 2、第 2 章 心障破灭之后,嬴政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白雾空间里。 脸很臭,嘴唇抿得死紧。 眼眸深处隐隐透露出几分恼怒。 人都死了做梦还忘不了长生——忘不了就忘不了吧,还被人摆了一道,用长生不死药勾着他入局! 居然还成功了! 更社死的是,空间里这群王八蛋都看见了! 皇帝们处在一种想笑又不好意思,想说点啥又怕戳到他痛处的状态里,或者扭过头去忍笑,或者战术后仰,一时之间,竟也无人做声。 嬴政手扶剑柄,杀气腾腾的问:“那白头翁是谁?!” 刘彻心头发虚,悄悄后退几步。 嬴政的目光陡然定在他脸上:“刘野猪?!” 刘彻勃然大怒:“跟寡妇共分天下的男人在叫谁呢?!” 嬴政同样大怒:“朕在叫靠女人裙带上位的凤凰男!” 刘彻听到这里,反倒不生气了,哈哈笑了两声,将嬴政拉到舆论战场,继而用娴熟的经验打败他:“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替荆轲养儿子吧?” 嬴政血压暴涨,额头青筋直跳:“胡言乱语!这都是后人杜撰的——” 刘彻:“你替荆轲养儿子!” 嬴政:“这都是后世杜撰的,你不要胡搅蛮缠——” 刘彻:“你替荆轲养儿子!” 嬴政气结于胸:“……我们能不说荆轲跟他儿子吗?!” 刘彻淡定的抠了抠耳朵:“噢,那就来说说跟寡妇共分天下的事儿吧。” 嬴政:“……” 嬴政二话不说,拔剑冲了过去! 不能在语言层面消灭敌人,那就在物理层面消灭敌人! 刘彻能逼逼绝不动手,见状撒腿就跑,边跑边向其余人求救:“喂你们倒是拦住他啊!!!” 朱元璋叹一口气:“大家都是朋友,却在这里自相残杀……” 李世民也是感慨不已:“让我们怎么看得下去?” 李元达便道:“要不咱们转过身去不看了吧?听听动静也就算了!” 于是三人默默转过身去。 刘彻:“???” 是人吗你们?! 他面带愤怒,难以置信:“你们发过誓说会帮我的!” 那几人打个哈哈,嘻嘻笑道:“男人说的话,那能算数吗?” 刘彻边逃边叫:“别踏马岔开话题,你们是用皇帝的名义发誓的!” 那几人笑的更大声了:“皇帝说的话,可信度还不如男人高呢!” 刘彻:“……” 刘彻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咆哮:“你们这群言而无信的狗畜生!!!” …… 这场大逃杀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从天而降的白绢打断了。 嬴政离得近,伸手将那白绢捉到手里,低头看了一眼,马上地铁老人脸。 其余几个皇帝赶紧围了上来:“我康康我康康,写得什么?” 挨着看了一遍,齐齐都是黑人问号脸。 “苏湛是帝都最耀眼的新星,是北境不败神话的缔造者,也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英姿勃发,玉树临风,如松竹一般宁折不弯的孤高雅正,可他越是如此,朕就偏要打断他的脊骨,让他跪在地上,狗一样温驯的舔舐朕的脚背。” ——摘自《大秦皇帝与将军二三事》 嬴政:“……” 其余几人:“……” 朱元璋瞠目结舌:“救,救命啊!这里有神经病!” 李元达:“真是小刀扎屁股,开了眼了!” 李世民:“这皇帝,不纯纯傻叉吗?!” 刘彻愤慨不已:“你没事吧?你没事吧?这皇帝以为自己是谁,刘彻吗?!” 嬴政默然半晌,幽幽道:“这么折腾都没亡国,这大秦……有点东西啊。” 他说的是心里话。 一个力压当世的将星,多难得啊! 他可能是大秦的王翦,可能是大汉的霍去病,可能是盛唐的李靖,可能是大明的常遇春…… 这种镇国柱石,当以国士待之,百般加恩,怎么能当成优伶狎玩,如此轻侮? 清泉濯足,焚琴煮鹤,莫过于是! 朱元璋直到现在脑袋都是嗡嗡的:“咋会有皇帝干这事儿啊,被猪撞树上了?” 李元达眉头皱的死紧:“跟正常人沾边的事儿他是一点都不干啊!” 李世民“啧啧”了两声:“正常皇帝谁搞分桃断袖那一套啊!” 场面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几人意味深长的看向刘彻。 刘彻便涨红了脸,脸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皇帝有几个男宠不算稀奇……男宠的事情,怎么能算是……” 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李世民眉梢微挑,眼带揶揄:“好了彘儿别说了,懂的都懂。” 刘彻:“……” 朱元璋再一转头:“哎,始皇呢?” …… 嬴政刚一睁眼,就觉一阵幽微香风淡淡袭来。 紧接着是女子清脆的问安声:“妾身翠微宫昭仪冯氏,恭请陛下圣安!” 嬴政看了她一眼,便见这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云鬓花颜金步摇,聘聘婷婷,婀娜鲜艳如一枝灼灼绽放的海棠。 他没被这美色所打动,视线收回,脑海中飞速闪现着属于原主的记忆。 原主名叫慕容璟,原是一名宗室子,因为先帝无子,他被收养宫中,山陵崩之后嗣位新君,登基为帝。 只是嬴政在迅速翻阅完属于慕容璟的记忆之后,不禁暗暗皱眉,原因无他——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被选为先帝养子的?! 读书天赋平平,习武又禁不得苦楚,才干不过中人之姿,心胸却颇狭隘短视,又不慕女色,喜好南风,私底下豢养了几个戏子小倌儿。 ——难怪会干出让国之功臣雌伏这种骇人听闻的丑事! 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相貌堂堂,皮囊稍稍出挑些。 可是就当皇帝这件事而言,皮囊是最不要紧的。 短暂的不解之后,嬴政很快察觉到了几分蛛丝马迹。 慕容璟的前十八年堪称顺风顺水。 出身周王府,生母乃是王府正妃,作为嫡出的第二子,他虽说不是世子,无法承袭亲王爵位,但保底也能捞个郡王当当。 慕容璟资质平平,耽于享乐,周王跟周王妃也乐得放纵,慕容璟身在局中不明所以,理所当然的享受父母疼爱,嬴政却从中窥得周王夫妻的真意。 继承王府的世子已经足够出色,便不必再苛求次子也是人中龙凤,左右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如何也少不了他那份富贵,何必叫他掐尖要强,来日嫡亲兄弟俩闹出龃龉来。 这对两个儿子都好。 只是谁都没想到,周王府的次子居然会被选为先帝嗣子。 而嬴政眼中,诡异的地方恰恰在于此。 先帝病重是去年的事,慕容璟是在先帝驾崩前三日被选为先帝养子的,太过匆忙了! 这显然是指人选的确定太过突兀,而不是指为先帝选嗣子这件事太过匆忙。 事实上,自从十几年前先帝唯一的儿子病亡之后,朝臣就开始督促先帝在宗室中过继子嗣了,毕竟那时候先帝也已经年过四旬,又体胖多病,能再诞育子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先帝当然是不情愿的。 谁愿意将万里江山托付给他人? 于是先帝频频临幸后宫,流连于帷幔之中,身体愈发垮得厉害,后宫却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 如此直到去年秋天,十五岁的崇庆公主病逝。 这是先帝儿女中活得最长的孩子,也是他在这世间仅存的一点骨肉,却仍旧白发人送黑发人,先一步离他而去,这对于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而言,其打击不能说不大。 先帝本就疲乏苍老的身体彻底被打垮了,缠绵病榻一年之后,察觉大限将至,终于下旨收养周王第二子慕容璟为嗣子,承继宗庙,以安社稷。 而无论是对于朝臣,还是对于宗室,这个人选都太突然了! 要说人才,慕容璟不过中人之姿,要说血缘,周王府也并非最近的一支,要说天子的宠信,也实在排不上号…… 没有人知道先帝为何选这个除了脸之外各处都平平无奇的宗室子为嗣子,尚书左仆射董昌时在侧听闻,眉头便是一皱——宗室并非没有贤良之辈。 想要开口,衣袖却被一旁的侍中李淳拉住轻轻一扯。 董昌时顿了顿,到底没有做声。 等出了先帝的寝殿,他才问李淳:“处仲,你方才拦我做什么?” 处仲是李淳的字。 此时听董昌时发问,李淳并未急于回答,回头看了一眼那巍峨宫阙,直到走出数十丈,方才道:“陛下是天子,周王府次子是宗室,你我身为臣下,陛下又有托付新君之意,岂可妄言储位之事?中书令王越本就与你有隙,参你一道擅言新君废立之事,你如何自处?士先,身为臣下却意图左右储君大位,这是取祸之道啊!” 董昌时听得冷汗涔涔,后怕不已:“我真是……处仲兄,今日多谢你!” 又叹道:“这位周王次子,实在不似人君。” 李淳奇道:“士先何出此言?” 董昌时低声将原委说与他听:“年前他曾与我堂兄之子争一男伶,双方大打出手,被夜巡的金吾卫所擒。那新上任的骑曹参军事颇有几分胆气,将两人一并扣住,遣人往两家府上报信,待我闻讯而去时,那两人已经挨了二十棍上身……” 李淳不禁赞道:“好大胆,是哪家的儿郎?” 董昌时道:“他出身西南荒芜之地,武举出头,在陇右道安西都护府效命,得到都护府参军的举荐,才有幸被推举到长安做这个八品骑曹参军事。” 李淳肃然起敬:“我以为此人如此为之,必然是有家世依仗,意欲以此扬名,不想轻看了天下英雄!” 又为之气馁黯然:“朝廷虽有武举,然而终究志不得伸,本朝立国崇文抑武,今上登基之后,边军愈发废弛了。” 董昌时也是一声叹息。 李淳便不再提此事:“士先便是因此见到了周王府的次子?” 董昌时哼了一声:“周王府的世子倒是风光霁月,至于这个次子么,不提也罢!” 李淳听罢只是淡淡一笑,却问道:“那位骑曹参军事如今安在?” 董昌时道:“我查录了他的官考,见颇有绩效,托了杨侍郎,叫他回陇右道去做了个翊麾校尉。” 李淳道:“你居然不曾亲自出面?” 董昌时笑着摇头:“那便有邀买声名之嫌了。” …… 先前二人提及到与董昌时有隙的中书令王越回府之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陛下偏就挑中他了?” 其妻裴氏递了茶过去:“这个灶台可真够冷的。” 又问:“宰相们无人反对吗?” “储君废立乃是国朝第一等大事,岂是朝臣所能置喙的?” 王越摇头,复又冷笑:“董昌时倒是想开口,可惜被李淳拦住,若非如此,我一道折子参上去,他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裴氏有些惋惜:“府上同周王府虽有些交际,却也只是平平,先前夫君看好的几家,竟都不中,现下陛下点了周王府的次子,乾坤落定,怕是不会再改了。” 王越用茶盖儿抚了抚杯面,啜了口茶:“有马骑马,没马的话,骡子也将就着吧。为着嗣子一事,陛下跟朝臣对峙了这么多年,能选一个出来,就是天大幸事了,否则一旦宫车晏驾,后继无人,天下怕立时就要乱起来了!” 裴氏若有所思:“只是,妾身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 的确是不对劲。 嬴政拥有慕容璟的记忆,所以更能察觉到这一点。 被选为先帝嗣子这个惊天馅饼,掉下来之后不仅砸晕了慕容璟,也砸晕了周王府的所有人。 因为的确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 为什么? 嬴政在思考这个问题。 慕容璟为什么会被先帝选中? 难道是因为先帝始终不能得子,心生怨囿,所以破罐子破摔,所以选一个拉胯的新君祸祸这个国家? 这太匪夷所思了。 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非如此,又会是什么原因? 嬴政想起慕容璟入宫之后所见到的先帝脉案——这种绝密讯息,只有新帝或者得到特旨的人才能获得。 先帝虽然身有病痛,但状态一直相对稳定,直到驾崩前三日,身体方才急剧恶化。 嬴政思绪几转,迅速将慕容璟入宫当天之事过了一遍,脑海中忽的灵光一闪: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先帝不会故意糟践祖先披荆斩棘开拓的基业,所以,他很有可能并不知道慕容璟这个人选是不靠谱的! 因为无子而要将万里江山拱手于人的痛苦使然,先帝一直极度抵触过继宗室子的事情,几次家宴之上,对待几位最有希望过继的宗室子态度也极为恶劣。 原本先帝还曾经接了几人入宫教养,然而等到淑媛张氏有孕之后,先帝便迫不及待的将其赶出宫去,并下旨申斥其心怀不轨,觊觎大统,只是谁也没想到张淑媛虽然诞下皇子,可皇子体弱,出生第二日便夭折了。 先帝因此大受打击,更不愿出深宫,连每年固定的宗室宴请都废黜了,只有中秋、新春才肯见宗室中人,其避讳厌恶甚至到了这种程度。 由此推之,他不知道慕容璟不靠谱,是完全有可能的。 等定了人接进宫一看,慕容璟生的仪表堂堂、龙章凤姿,倒也生出几分欢喜,便应允了这人选,下旨选他为嗣子。 先帝不知道,也不了解慕容璟,当然可以瞒过。 宰相们或许知道,但是涉及到天家储君废立,尤其是在先帝带有托付性质的将未来储君召到身边时,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出声质疑的! 就好像刘彻将幼子托付给几位监国重臣的时候,谁敢站出来说陛下您看人的眼光不行,臣觉得您选的这个不行啊,某某皇子更合适一些…… 皇帝还活着你就敢说储君不合适,要换人,等皇帝没了,你还不翻天? 不行,朕死之前,得把这老东西安排上! 九族说:你清高,你了不起! 可既然如此,问题又来了。 是谁隐瞒事实,颠倒黑白,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慕容璟谋夺了这样惊天的好处? 皇宫里从来不缺聪明人,朝臣之中更没有傻子,只是他们都错误的将一切归结在周王府的筹谋之上,觉得周王看似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暗地里做成了这样的大事。 只有周王府满头雾水。 这是真的懵啊! 馅饼大归大,一不小心会撑死人的! 要是慕容璟是个聪明人也就算了,可他真不是啊! 扶上去砸自家的脚吗?! 嬴政反复思考这件事。 是谁欺骗了先帝? 先帝身边的内侍? 昔年的皇后,现在的皇太后? 亦或者,是先帝的某位宠臣? 这个人必然深得先帝信重,才能在储君这等国家大事上产生影响,可是,究竟会是谁? 慕容璟是个又蠢又毒的草包,显然想不了这么深,周王或许有所察觉,也曾在入宫请安的时候提醒过儿子多加小心、谨慎行事。 然而很快,皇太后便传召周王妃入宫,和蔼道:“我固然知晓骨肉之亲不能断绝,然而新君既为大行皇帝之子,呼我为母后,周王以新帝之父自居,朝野非议,百姓侧目,这实在是令人不安的行为啊。” 周王妃赶忙叩头请罪,离宫回府之后,全家闭门谢客。 慕容璟最有力的一条臂膀被斩断了。 慕容璟…… 嗯,他没什么感觉。 嬴政扶额。 智障儿童欢乐多。 先帝辞世,慕容璟作为新君,须得守孝二十七月,然而他哪里是能禁欲苦熬那么久的人,听皇太后讲可以以日带月二十七天匆匆结束后,便迫不及待的应允了此事。 紧接着,皇太后便做主为慕容璟选妃,因为尚在孝期的缘故,不行立后之事,只选嫔御以充宫闱,待到孝期结束再行册封礼圆房。 这种好事,慕容璟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嬴政:“……” 现在就是头大,特别的大。 他正觉头疼,忽听耳边有人作声:“陛下,妾身亲自熬了一盏鲫鱼火腿汤,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熬成的,您赏脸尝一口,试试滋味如何?” 嬴政听罢便是皱眉——守孝期间忌荤腥,哪有用这东西的? 再一想都选妃了,破罐子破摔,还想这些干什么。 至于一盏汤要熬制两个时辰,冯氏你很闲吗? 嬴政想到这儿,思绪忽然顿住了。 他定定的看着面前的冯昭仪,若有所思。 噢—— 噢噢噢。 你的确是很闲啊。 朕的宫里怎么能养闲人? 不行,得找个工给你打一下。 3、第 3 章 昭仪冯氏是皇太后的侄女,选入宫中的妃嫔,便以她出身最高,容貌也最为美丽。 错非她的父亲是庶出,又曾因故获罪,或许可以一望皇后之位。 嬴政不在乎门第和嫡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秦王室的祖先,是给周王朝养马的秦非子,也没高贵到哪里去。 嬴政也不在乎容貌。 他见过,亦或者说拥有过的美人,多得像天上的繁星。 他只在乎两件事——忠诚和能力! 嬴政摆摆手,示意侍从们退下。 离得稍远一些的宫人们屈膝见礼,继而退下,稍近些的内侍们脸上却流露出迟疑的神情。 最后,是年长些的内侍全宁近前,低声规劝道:“陛下,先帝的孝期还未结束……” 冯昭仪的脸倏然红了。 嬴政目光在名叫全宁的老内侍身上微微一定,又淡淡在其余几个内侍身上一扫:“朕知道,朕只是想跟昭仪说说贴己话罢了,绝不会有失礼之处。” 全宁这才告罪一声,带着几个内侍出去了。 高大的朱红门户闭合,带着一阵细微的幽风,侍从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嬴政唤道:“冯氏,过来。” “是。”冯昭仪听他这样称呼自己,微微正色几分,近前去屈膝道:“妾身在此。” 嬴政道:“再近前些。” 冯昭仪便又前行几步,与他只距离一臂之隔,有些羞赧的垂着头。 嬴政坐在围椅上,掌心向上,向她面前伸出手去。 冯昭仪略略一怔,旋即恭顺的将手放到他掌心,自然而然的前倾身体。 嬴政道:“昭仪,你想做皇后吗?” 一语落地,宛若惊雷。 冯昭仪猝不及防,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哆嗦,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仓皇后退。 想不想做皇后? 想。 怎么不想? 能做一国之母,谁愿意屈居人下? 她是家里的嫡女,但因为父亲只是冯家庶出,身份上终究弱了一筹。 七年前,嫡出的叔父为官不慎,做下祸事,祖父却叫她父亲顶罪入狱,父亲不愿,但又不敢不从。 虽然最后先帝看在中宫出自冯家的情面上得以赦免,但父亲到底损了声名,背地里没少被人讥诮,更是因此断绝了中枢之路,再无入三省为相的可能。 父亲难掩的苦闷与抑郁,母亲的泪眼与无奈,她都看在眼里,可是一个小小女子,又能如何? 先帝驾崩之后,祖母传召她和母亲到正堂,拉着她的手,柔声说:“从前的事情委屈了你们,我都知道,今次新帝选妃,便送兰若入宫吧。” 冯昭仪的母亲,冯四夫人大吃一惊。 “长幼有序,这如何使得,大哥家中也有女孩儿……” 冯家大房也是有嫡出女儿的,年岁与冯昭仪相当,还略大两个月,只是容貌稍稍逊色些许,不过就身份而言,却要比冯昭仪尊贵的多。 冯四夫人不敢奢望自家爱女入宫为后,但是长房的女儿,皇太后嫡亲的侄女,完全是有这个资格的! 冯老夫人满脸慈祥,摇头道:“治家之道,最重要的就是一碗水端平,先前四郎替六郎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又断了中枢之路,我知道你们难受,必得寻由头补偿你们。” 又提点冯昭仪:“先帝孝期未过,这时候你只能作为嫔御入宫,不过太后娘娘说了,你的位分是这批宫嫔里最高的——九嫔之首的昭仪。新帝龙章凤姿,你得以侍奉这样的君主,也是福气,若能有幸诞下皇长子,有你姑母筹谋帮扶,未尝不可一望皇后之位。” 冯四夫人被这大饼砸的眼前发晕,只是到底尚有几分清明,苦涩道:“兰若虽也是冯家女儿,但到底是庶支出身,皇后之位……” 这话还没说完,冯老夫人便变了脸色,厉声斥道:“糊涂!” “什么嫡支庶支,不都是我冯家的骨肉?兰若进了宫,难道太后娘娘便不认这娘家侄女?满家至亲,没得搞这些个高高低低出来,倒叫长安取笑冯家门风败坏,兄弟不和!” 再见冯四夫人被训得不敢抬头,冯老夫人这才和缓了颜色:“本朝不重后妃出身,崇德皇后、明悫皇后都是二嫁入宫,明悫皇后连官宦家女都不是,父亲只是剑南道的一个茶商,这出身也没碍着人家母仪天下不是?兰若出身大家,又有太后娘娘在内宫襄助,若是诞下皇子,皇后宝座还不是囊中之物!” 冯四夫人不敢再说什么扫兴的话,唯唯应下。 事实上这事儿也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冯老夫人选了人出来,宫里皇太后点了头,别说是她,连冯四爷都不能违逆。 只是回了自家院落之后,冯四夫人到底心有不安,悄悄叫了心腹陪房过来:“既选了兰若入宫,长房珠娘必然先已经许了人家,否则传到外边去,岂不是叫人觉得冯家轻看天家,不愿许嫁嫡支女?你悄悄去打听,看珠娘究竟许了哪家。” 陪房应了,许久之后来回话:“许给了左监门府上将军常家的长子为妻。” 晚上丈夫回来,冯四夫人便问他:“左监门府是干什么的?” 冯四爷有些诧异的看了妻子一眼:“左监门府主宫城门禁,你问这个做什么?” 冯四夫人低声将事情原委同丈夫讲了:“你说这里边是不是有事儿啊?” 冯四爷身在官场,想的比妻子更远,只是左右思量,怎么也猜不透蹊跷何在,只得劝妻子说:“倒也不必疑神疑鬼,备不住就是太后娘娘求个心安罢了。” 他声音压得更低:“先帝没留下子嗣,娘娘也无所出,新帝又已经登基,娘娘即便有心,又能翻出个什么浪来?选兰若进宫,也是想在新帝后宫里边安插个人手,若兰若有了来日,她晚年也有个人陪着排忧解闷。” 冯四夫人哼了一声,心底怨气翻涌:“这么好的饼,娘娘怎么不给嫡亲的侄女吃?珠娘若进宫,必为皇后,何必如兰若这般苦熬!” 这话一说,冯四爷比谁都难受。 都说是至亲骨肉,可长房、三房、六房跟宫里太后才是一个娘生的,要说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能越过那三家去,他肯定是不信的。 也只能苦笑道:“大抵是新帝年将弱冠,又是宗室过继,不与娘娘十分亲近,怕直接安排妻室,惹得新帝不悦,伤了母子感情吧,兰若入宫为昭仪,进可攻,退亦可守。” 说到最后,也不禁黯然起来。 归根结底,无非是用他的女儿去做棋子,试探帝心深浅罢了。 冯四夫人见状,也只能往好处想:“兰若再不济,总也是冯家女,有太后娘娘在,总不会吃什么亏,只盼着真如老夫人所言,诸事顺遂吧。” 冯四爷无声的叹了口气。 第二日冯四夫人就开始给女儿紧急补课,宫里皇太后也送了教导的女官前来。 为着庶支出身所蒙受的不平和七年前四房所遭受的委屈,冯兰若心里边也憋着气,再见大伯母和堂姐珠娘来贺喜时脸上都带着几分妒色,恭贺的话也裹挟着酸气,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得意,倒真是对于入宫后的生活有了几分憧憬。 她此时的想法很简单,进宫,得宠,诞下皇子,登上皇后宝座,给阿耶阿娘争一口气! 只是想归想,说出来就是傻子了,这时候嬴政遣退侍从,明刀明枪的问她:想做皇后吗? 她怎么可能不吃惊畏惧? 冯兰若有些不安,唯恐新帝觉得自己依仗皇太后撑腰眼高手低,但要是说不想当皇后——这肯定是假话啊! 妾者,立女也,天下女子,若能为妻室,谁愿意低人一等? 她一时踌躇起来,心底不安翻涌,不曾做声,被握住的那只手心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湿意来。 嬴政淡淡一笑,道:“昭仪,这是朕与你第三次见面,朕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才开门见山的同你说这些。此事朕只会问一次,你最好认真回答——想,还是不想?” 冯兰若咬了一下嘴唇,定声道:“想!” “很好。” 嬴政点点头,松开了她的手:“那朕来告诉你最要紧的一件事,中宫是与天子荣辱与共,而非兴庆宫。你明白吗?” 兴庆宫,便是皇太后的居所。 冯兰若脸色微变,仔细思忖之后,又点头道:“是,妾身明白。” “冯家可以送很多个女儿入宫,但皇后只能有一个。” 嬴政道:“你最好是真的明白。” 冯兰若郑重其事的屈膝行礼:“陛下,妾身明白。” 嬴政注视着她的面孔,良久之后,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冯兰若见状难免心生不安,正待请罪,却听他忽然开口:“说一说你入宫前的事,你是怎么被选进宫的,冯家教了你什么,进宫之后,太后又对你说了些什么,事无巨细,一一讲给朕听。” 冯兰若心下愈发奇怪,只是略一思忖,又不觉得此事会与冯家有何害处,遂将自己得知被选入宫中之后的经历一一讲了。 讲到某处,新帝忽然问她:“冯家四房与长房不睦么?” 这事儿原本是冯兰若淡化掉了的——她不想叫天子觉得自己一开始就在倾诉中掺杂私货,为替自家张目而指责长房。 当年之事乃是家丑,闹大了丢脸的是冯家,她跟阿耶阿娘都是冯家的人,脱不了干系的。 只是这时候新帝问了,她便老老实实的回答,将原委讲了出来。 嬴政倒因此高看她一眼:“继续说。” 冯兰若应声。 半晌之后,嬴政再度打断她:“你长房的堂姐,素日里行事如何?” 冯兰若被他问的一怔,顿了顿,才有些不情愿的道:“很周全妥帖。” 嬴政若有所思。 空间里朱元璋“啧啧”两声:“问题这不就来了吗?宫里边太后是个泥塑菩萨,宫内宫外没人说她不好,冯家老大在官场上也颇圆滑,养出的女儿从前也一脉相承的行事‘周全妥帖’,可怎么就没崩住,赶在堂妹被选入宫的时候跟她说酸话?妒忌堂妹有福气进宫为妃,自己却只能嫁给臣子,心里边不平衡了?” 李元达哼笑道:“只怕妒忌是假,打消四房疑心,叫堂妹高高兴兴的嫁进宫才是真的。” 刘彻品了品,说:“把‘高高兴兴’四个字换成‘傻乎乎’完全不违和啊不违和!” 李世民抚着下颌,不得其解:“可是没道理啊。皇太后当初能压着异母弟弟给同母弟弟背锅,可见不是什么善茬,事情过去六七年了没想起来补偿人家,这会儿‘咣当’一下子良心恢复了?我怎么这么不信呢!除非——” 嬴政冷笑着接了下去:“除非在他们看来,进宫根本就是一条死路,冯兰若就是那个被选中的送死鬼!” 朱元璋唏嘘道:“瞧始皇这皇帝当的,孝期二十七天都没出,头顶上就一堆幺蛾子,朝臣们不安分,皇太后暗怀鬼胎,过继一事也是疑影重重……” 李元达跟李世民闲来无事,找了张桌子对坐弈棋:“嗨,小风小浪而已!” 李世民道:“朝臣再不安分,能比六国副本难打?皇太后肚子里的鬼胎就算有二十岁那么大,搁始皇亲妈面前那也就是洒洒水啦!” 嬴政额头青筋猛地一跳:“这话朕听着,并不十分高兴。” 刘彻幸灾乐祸道:“嗨呀,起码这一局没人在旁边帮皇太后拽车轮,你想开点啦!” 4、第 4 章 嬴政给这群王八蛋激的血压上升,合眼平复了心绪之后,方才看向冯兰若:“朕有件事吩咐你去做。” 冯兰若恭敬道:“妾身恭听圣命。” 嬴政反而没有立即告诉她,只道:“你且退下,回去好生想一想朕今日同你说的话,等时候到了,朕自有安排。” 冯兰若听得心下微凛,仍旧毕恭毕敬的应了,见新帝再没有别的吩咐,方才施礼退将出去。 …… 冯兰若离开了,嬴政也不曾在内殿久坐。 他起身推门往殿外庭院中去,不动声色的环视一周,便见先前被遣出去的内侍和宫人们均是垂手侍立在外,只少了老内侍全宁一人。 嬴政心知他必然是去给皇太后送信了,当下故意皱起眉来:“全太监去哪儿了?” 几个有头脸的内侍面面相觑,不多时,便有人出头替全宁遮掩,顺带告罪:“陛下宽宏,太监忽觉腹痛,唯恐御前失仪,匆忙更衣去了。” 嬴政丝毫没有珍惜这内侍糊上去的这层窗户纸,抬手直接给抠破了:“他到底是忽发腹痛,还是往什么地方去通风报信啊?你们这群老东西,须得知道现在宫中究竟是谁说了算!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趁早滚出宫去养老等死!” 说罢,他冷笑了两声:“朕正当年少,来日方长,至于别的什么人,呵呵!” 这是原主留给嬴政的最大遗泽——脑子不好使! 什么含蓄隽永、隐晦幽微,朕都听不懂,撕破脸明刀明枪莽过去就好了! 反正朕脑子不好使,不服气憋着! 还能因为皇帝脑袋不好使把他废掉吗?! 几个内侍听天子话锋直指兴庆宫,纷纷变了脸色,低头不敢作声。 有些话天子能说,皇太后能说,但奴婢绝对不能说,连听懂了都是死罪! 只是庭院内有人惶恐,也不乏有人欣喜。 全宁等老内侍都是皇太后送到太极殿来的,自然心向兴庆宫,但年轻的内侍不一样,他们都是没有归属的。 皇太后入主中宫多年,根深蒂固,看不上这些个小鱼小虾,再上边还有几个资历深的老内侍压着,主子面前,他们更没有出头之日。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年轻的皇帝被过继给先帝,成为这座宫廷的新主人。 还有比这更好的效忠对象吗? 从前不冒头,是因为没有机会,这会儿天子打了瞌睡,不赶紧送枕头过去,更待何时? 嬴政在庭院里扮演完“没头脑”,继而便回到寝殿里“不高兴”,几个花瓶砸完半刻钟都没有,便见几个内侍送茶过去。 茶盏从托盘里挪到桌上,为首的内侍却没急着告退,称罪一声后,低眉顺眼的道:“全太监从前是丽正殿的人,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奉了几十年,也难怪惦念故主了,不像奴婢们……” 刘彻“啧啧”着顺势接了下去:“只会心疼giegie……” 嬴政忍着白他一眼的冲动,默不作声的听几个内侍表忠心,等他们说完,才纡尊降贵的瞥过去一眼:“你叫什么来着?” 那内侍诚惶诚恐:“奴婢名唤泰平。” “很好。”嬴政点点头:“从今日起,你便是殿中省少监了。” 泰平喜不自胜,连忙叩头谢恩:“陛下隆恩,奴婢必定肝脑涂地以报!” …… 等全宁从兴庆宫回来,嬴政瞬间“没头脑”上身,抬腿就是一脚,直接把人从台阶最顶上那一层踹下去了。 全宁有些年纪了,猝不及防挨了一脚,从台阶最顶上滚到最底下,摔了个头破血流。 他心头恼恨,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哭着大喊:“老奴有罪,老奴该死,还望陛下宽恕!” 嬴政立在台阶之上,睥睨冷笑:“你哪有罪过?你好得很!东食西宿,做得好买卖!” 说罢也不管他,转身便进了内殿。 几个依附于全宁的内侍赶忙近前搀扶,见他伤得厉害,又迟疑着是不是该去找个太医瞧瞧——作为太后面前的得力之人,全宁是有这个体面的。 只是瞧见刚投向新帝的狗腿子泰平虽跟脚狗似的与新帝一道进了内殿,他的一个徒弟却在殿外紧瞧着这边儿,立时便踌躇起来。 这时候继续替兴庆宫做事,无疑会极大的触怒新帝,全宁这老资历的殿中省太监都吃了瓜落儿,他们哪能有好果子吃? 虽说这事儿是皇太后吩咐的,但皇太后她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更别说新帝是没头脑和不高兴,他发起飙来把人打死了,皇太后难道还会叫他偿命? 打死个内侍这点小事,皇帝连根毛都不会掉! 如是一来,这差事是否还要继续当,又该怎么当,怕就得打个问号了。 …… 嬴政压根没想过将皇太后的耳目尽数从太极殿清除。 因为他知道,短时间内,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一个从宗室过继来的新君,登基前没在宫里过过一天,内侍跟宫人没几个认识的,就这,想阻止做了几十年皇后的皇太后往自己宫里安插人手? 青天白日的,怎么说起梦话来了呢?! 他想做的,也只是叫兴庆宫收敛一点,给自己留出足够的喘息空间罢了。 不需要杀人,不需要威逼利诱,他只需要展露出自己的态度,这就足够了。 皇太后已经老了,而新君还正年轻,没有人会选择日薄西山的太阳,却不奔赴希望喷薄的昭阳。 他耗得起。 而比起这满宫的内侍和宫人,更重要的是—— 作为拱卫天家的鹰犬、隐藏在龙椅阴影之后的那柄匕首,皇家内卫何在? 刘彻幸灾乐祸:“没头脑当了二十多天的皇帝,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哇!” 李世民:“没头脑愣是没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朱元璋:“他怎么睡得着的?!” 李元达:“他这个年纪,他这个阶段,他睡得着觉?!” 嬴政老大无语:“……你们够了啊!” 他揉着太阳穴,思虑这个问题:“先帝辞世之前,内卫必然是掌控在他手上的,但先帝去世之后呢?遵从皇家内卫设置的本意,该当交付到新君手上才是,但现在……” 慕容璟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要说是因为新帝过世匆忙,没来得及将内卫这一杀手锏传给新君—— 但先帝可是在安排好后继之人,召见过诸位重臣之后才辞世的! 也就是说,先帝完全有余裕来做这件事,但是他故意模糊了这一点,将内卫的势力交付到了别人手上! 刘彻道:“你们说,这个人会是谁?” 李世民想了想,道:“也许并不是单独的一个人,而是一个利益集体。” 李元达若有所思:“或许,就是蒙蔽先帝、让他阴差阳错选了慕容璟为嗣子的那个人。” 朱元璋则道:“这把刀不收回来,晚上睡觉都不安心啊!” 就像锦衣卫这种特务机关,怎么能执掌在皇帝之外的人手里? 只是说来简单,这内卫到底该怎么收? 所谓内卫,便是行走于黑暗之中,为天子扫平阻碍,铲除异己,探查消息,监控朝臣,做一系列见不得人脏事的黑手套。 这机构绵延几朝,又有皇权保驾护航,想要将其查出找到,谈何容易? 不过嘛…… 刘彻环视一周,便见众人神色惬意,面容轻松,显然并不觉得此事有多为难,顿时会意:“看来大家都有破局之法了?” 李世民笑了两声:“彼此彼此。” 李元达道:“你们想的是什么?” “很简单……” 朱元璋的目光穿过无数的时空,与嬴政坚毅的神情交汇:“我不去就山,让山来就我!” …… 兴庆宫。 皇太后从全宁口中得知了皇帝留下冯昭仪单独说话的事儿,倒不觉得十分诧异,毕竟早在新帝入宫之初,她就分辩出了那是个什么货色。 愚蠢,浅薄,贪慕美色,一心享受,脑袋还不好使。 只是没过多久,便有人小心翼翼的来传话,全宁被新帝一脚从台阶上踹下去,摔得头破血流,怕是不能再当差了。 皇太后眉头蹙起:“陛下这脾气,着实过于暴烈了。” 回话的内侍屏着气,低声道:“太后娘娘,那全太监那边儿?” 皇太后便叹了口气:“陛下是天子,与他奖也是赏,罚也是赏,叫他不要心怀怨怼。” 顿了顿,又道:“使人送些伤药过去,叫他且歇息些时日吧,再让太医去瞧瞧,别寒了宫里老人的心。” 内侍应声而去。 皇太后又吩咐近侍女官去给新帝传话:“本宫并无插手太极宫之意,只不过是一个老妇关怀儿子罢了,叫他勿要多心,好生修身养性。” 女官领命去了太极殿,回来之后小心翼翼的回话:“陛下道是恭听母后慈训,然后当着奴婢的面,给将全宁之事告知兴庆宫的内侍安了个挑唆两宫不和的罪过,叫赏了三十板子,打发去掖庭服刑了,又顺手将全宁的殿中省太监职位剥去,给了新倒向他的一个年轻内侍,还说……” 她神色迟疑。 皇太后忍怒道:“他还说什么了?!” 女官愈发小心了:“还说古来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某些……上了年纪的冯姓寡妇,怎么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呢。” 皇太后:“……” 皇太后听完血压“蹭”的就上去了。 天杀的混账王八蛋,我敲你吗! 念过书没有?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出自《仪礼》丧服篇,是讲守孝礼法的——等你死了,本宫头一个给你上柱香! 还有什么“上了年纪的冯姓寡妇”——你不如直接报本宫身份证号好了! 这个没头脑的家伙,他是连个面子情都不肯伪装啊! 哪怕你等本宫的人走了再骂街呢! 懂不懂什么叫做委婉的政治艺术啊?! 偏还不能跟他计较——大家都知道皇帝没头脑,难道还能跌到同一起跑线上去,跟他一样没头脑?! 只是这样一来,谁还敢忠心耿耿的替她做事? 怕不都是划水了事。 可真要是站出来替这些奴婢撑腰…… 皇太后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没头脑。 他是真能豁出去不要脸面,跟她撕个你死我活啊! ……mmp,狗东西不当人子! 5、第 5 章 皇太后给气了个倒仰,叫宫人抚着后背顺了半天气才缓过来。 继而又使人往翠微宫去传了冯兰若过来,按捺住满腔怒火,和颜悦色的问她:“陛下今日召你过去,都说什么了?” 冯兰若有些羞涩的垂下眼睑:“都是些小儿女的贴己话,问妾身想不想家,在宫里住得习不习惯……” 皇太后目光微凝,威仪深重:“就这些?” 冯兰若被她看的心下打颤,眼睫颤抖几下,强忍着没有变色,羞道:“陛下,陛下还说妾身长得好看,日后……” 她涨红了脸,没再说下去。 皇太后却自觉猜到了七八成,当下对没头脑更生三分厌恶,再看冯兰若时,语气便柔和起来:“你这么好的孩子,也难怪陛下喜欢,本宫见了都爱得不得了,何况陛下?” 把冯兰若说得愈发脸红了,周围近侍也附和着说笑起来,又留她用了晚膳,才吩咐侍从好生将人送了回去。 …… 一直到坐到轿辇里头,冯兰若脸上的笑意方才淡去。 她细细回想着今日所经历的一切。 新帝同她说的话。 皇太后同她说的话。 又不禁回想起进宫之前,祖母看似慈爱的叮嘱和阿耶阿娘的不舍与泪眼。 此前离开太极宫时,冯兰若便清楚的意识到新帝的话中之意——他不需要骑墙派,兴庆宫跟太极宫,她只能选择一个。 短暂的迟疑之后,她很快做出了选择。 她不是冯家唯一的女儿,但新帝是唯一可以让她登上后位的丈夫! 再则,从新帝的问话里,她隐约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堂姐珠娘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将心思表露在脸上的人,而大伯母执掌冯家中馈多年,内外都是交口称赞的,即便七年前自己因为阿耶的事情对她口出恶言,她也不过一笑了之,这样一对母女,怎么会因为自己入宫为妃而将妒忌表露的那么明显? 作为皇太后的弟媳和嫡亲侄女,她们真的会为此吃心,妒恨的如此失仪吗? 若真是如此,这个机会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身上! 冯兰若越是往深处思量,便越觉惶恐不安,再去想新帝今日所说的话,便更坚定了站队新帝的想法。 故而在兴庆宫,皇太后问起今日之事时,她假做羞赧,轻描淡写的搪塞了过去。 只是…… 冯兰若掀开轿帘,望向太极宫方向。 陛下,您会让我替您做什么呢? …… 接下来的几日里,嬴政依次单独召见了先帝留下的几位重臣,除去几位丞相之外,更不乏有勋贵栋梁。 待来人行礼问安之后,便是一句:“朕国朝新君,朝政未明,卿何以教朕?” 来人往往先口称不敢,继而或者讲文教,或者言武功,不一而足。 毕竟都是第一次单独拜见新君,尚且不知他政事喜好,故而都是浅尝辄止,不敢深谈。 嬴政对此早有预料,是以并不觉得奇怪,只有中书令王越,诸事谈完之后面露迟疑,神态犹豫:“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政还没做声,空间里几个皇帝就先烦了,群情激奋起来。 来了来了,欲擒先纵、欲言又止它来了! 谁当政的时候没被这一套膈应过呢。 朱元璋大声咆哮:“说不当讲,叫他滚!憋死这个龟三!” 刘彻:“说不当讲,叫他滚!憋死这个龟三!” 李元达:“说不当讲,叫他滚!憋死这个龟三!” 李世民:“说不当讲,叫他滚!憋死这个龟三!” 嬴政就当他们是苍蝇嗡嗡,面无表情的捏了下鼻梁:“讲。” 王越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作递呈状:“臣要弹劾尚书左仆射董昌时结党营私,勾结吏部侍郎杨集左右官员升迁,败坏吏治,祸我朝纲,罪在不赦!” 嬴政浓眉微挑,示意内侍接呈上来,展开奏疏看到一半儿,便心有了然。 董昌时结党了吗? 老实说,真没有。 从头到尾,奏疏中也只是讲董昌时与吏部侍郎杨集关系甚笃,其余几个疑似结党的官员不过五品六品,这算个什么党啊。 董昌时左右官员升迁了吗? 真要追查,也只能说有几个他看好的人被吏部选了官,但没有证据证明那几个人都是不学无术之徒,更没有证据证明这中间存在利益交换。 要真是有证据,这位王令君就该直接在朝堂上发难,一举将董昌时跟杨集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没有证据他在说什么? 他说了啊,第二页第五行到第七行——尚书左仆射董昌时勾结吏部侍郎,为一骑曹参军事谋官,该人原应留京就职三年,结果刚当值一年出头就被吏部遣陇右道为翊麾校尉,于法不合…… 嬴政看到这儿,立时就从慕容璟的记忆里翻出了这事儿。 原主跟董昌时的侄子为抢一小倌儿大打出手,宵禁闹事,被巡防的金吾卫抓起来打了板子,事后骂骂咧咧想去报复,不曾想那金吾卫已经被调走了,他虽为宗室,却也干涉不得吏部调遣,鞭长莫及,只得就此作罢。 王越状告董昌时与杨集结党营私是假,□□报告说“老大就是这个人当初走关系把打你的小瘪三调走了,弄他!”才是真的。 偏生人家还说的有理有据——任期未到就把人调走了,这确实不合法啊。 嬴政看到这儿,就没再往下看了。 因为意义不大。 说白了,就是为了这几行字,王越才上的这道奏疏。 他看到这里,这份奏疏的目的就达到了。 空间里边皇帝们都唏嘘起来了。 李元达:“人家就是为了这点醋,才包了这顿饺子。” 朱元璋:“这位大人搞政治斗争可以的,行家啊!” 李世民:“这人脑袋不太聪明啊,哪有新帝刚继位臣下就干这事的。” 刘彻意味深长:“你忘了,始皇来之前原主是没头脑,这种简单明了的小心机,配他刚刚好。深了就惹人烦了,没头脑看不懂。” 李世民:“是噢,你看他怕奏疏太长始皇没耐心往后看,都没敢写在第三页。” 嬴政:“……” 嬴政板着脸没说话。 虽然没头脑的是原主。 虽然没头脑这一招有时候的确很好用。 但现在被当成没头脑的是他。 呵呵。 他冷笑了两声。 愿没头脑在地下不得安宁。 臣下面君,不得直视天颜,这是朝廷礼法,王越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他躬身站着,听得新君冷笑,心下便有了三分底,正待再假(火)意(上)规(浇)劝(油)一下,却听新帝道:“他们时常私下往来吗?” 王越心神一凛,忙正色道:“是,董仆射与杨侍郎私交甚笃。” 嬴政又问:“三省六部之中,还有谁与董仆射相交甚好?” 王越心里边冒出来的第一个人,就是侍中李淳。 先前先帝临终托付之时,错非李淳那一拦,董昌时那厮只怕早就被先帝带走了! 只是这人选在脑海中转了一瞬,很快就被删去。 他此来是为了向新帝表忠心,能在新君面前给董昌时上一上眼药,已经很不错了。 归根结底,给自己人安排职位这事儿所有官员或多或少都干过,不算什么滔天大罪,所谓的结党营私,也只是为了遮掩真相,给新君一个报复董昌时的理由罢了。 再硬扯上李淳,前后将两位宰相拖下水,无疑有事态扩大化的可能,新君毕竟是新君,对于朝堂的掌控力有所不足,若是最后闹到不可收拾,说不定会祸及自身。 王越想到此处,便摇头道:“臣素日只忙于中书省的公务,对此不甚了解……” 嬴政觑了他一眼,有些小小的诧异。 这人虽阴险,却不愚蠢。 他“唔”了声,对此不做评价。 王越见他不语,便缄默的陪着,也未曾做声。 半晌之后,嬴政忽的道:“朕有意再增内卫职权,皇权特许,使之监察三省宰相,王爱卿以为如何?” 王越冷汗都差点掉下来。 内卫本来就够无孔不入了,现在新君登基,想再增内卫职权,连带着三省宰相都能监察? 臣以为不如何! 你专门设个机构盯着我们家吃什么饭见什么人,还指望我支持吗? 贱不贱呐我! 只是他没敢直说,委婉道:“内卫草创之初,便有朝臣非议,且资费颇多,户部甚是为难,兼之其职权与御史台有所重合,本就多有龃龉之事,若是再行扩展职权……臣并非心有所愧,只恐朝野非议,民间侧目。” “噢,这样吗?” 嬴政神色疑惑,皱起眉头:“王爱卿,你来跟朕详细说说,当初御史台和朝臣都是如何非议的?” 王越见他似乎有所动摇,欣然领命,当下引经据典,说的唾沫横飞。 继而就见新帝支着耳朵听了半天,表情从郁郁变成茫然,继而又露出学沫儿的恼怒,最终转为暴躁:“够了,别说了!吵吵吵,烦死了!” 他怫然不悦:“既然已经有了御史台,又何须内卫?王爱卿,你回去拟一道折子,干脆把内卫废置掉算了!” 王越猝不及防:蛤??? 惊呆了老铁,这是什么表演,从来没见过,算是让我开了眼…… 陛下你不按套路出牌啊! 还没等他说出个二五四六来,新帝便目光灼灼的看了过去,感慨不已:“朕先后召见数名要臣,也只有王爱卿同朕说这些贴心话,这才是忠君爱国的臣子啊。如今这种局面,朕能信得过的,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呢?” 然后又问:“这件事,王爱卿能为朕做吗?” 被迫戴了若干个高帽的王越:“……” 那,那必须能啊! 新帝:“即便所有人都站在朕的对面,爱卿也会站在朕这边的,是吗?” 王越:emmm 迎着新帝饱含希冀与信任的眼光。 王越:“啊对对对!” 6、第 6 章 皇太后知晓新帝召见重臣的事情,倒不觉得奇怪。 她的胞弟冯明达为尚书右仆射,又同中书令柳玄有些交情,两厢对照,她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烂泥扶不上墙,没头脑翻不出什么浪来。 如是到了二十七日丧期结束,新帝往太极宫正殿去受百官朝见,皇太后隔着帘幕在后听政。 ——没大婚没立后,当然就是小孩子啊,妈妈帮着照看一下,有什么奇怪的? 嬴政着天子冠服于正殿落座,百官齐齐叩首,恭问圣上安康,太后千岁,继而又是新君继位之后须得处置的一干朝政。 先帝的谥号如何选定,新君登基、改元的年号该叫什么,如何加恩皇太后的母家,还有人提起了新帝的生父生母周王夫妇…… 只是奇怪的是,无论朝臣们商讨何事,殿上高坐的天子始终一言不发,渐渐的,朝堂之上的议论声的便小了,到最后,彻底归于宁静。 最后还是皇太后隔着帘幕,皱眉责备出声:“陛下,百官面前一言不发,有失仪之嫌!” 嬴政侧身向皇太后颔首示礼,继而转向众臣:“除去为先帝选定谥号、改元年号之外,诸位卿家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讲吗?” 众臣被他问住,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嬴政的目光依次从为首的几位朝臣们脸上扫过,途径王越的时候,后者两条腿都在打颤——陛下,大哥,爷爷!!! 你想废置内卫,也不能这么搞啊! 当世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为了区区内卫而搁置先帝的谥号和改元大事,这岂不是叫天下人非议? 臣很想帮你,但是臣做不到啊—— 大殿之上的空气近乎凝滞,王越更不敢在此时出头,心里一时惶恐不已的想“完了完了,如此必定失了圣意”,一时又委屈的想“这也不能全怪我啊”,正进退两难之际,忽听一声震响,高坐之上,嬴政拍案而起! 寂静的朝堂之上陡然作声,群臣齐齐心下一颤,不约而同跪下身去,口称惶恐。 而嬴政厉声斥道:“尔等身为朝臣,蒙受国恩,俱是无君无父之辈耶?!” 他向先帝陵寝所在之地拱手:“先帝仁善,临终前降旨不得因山陵崩而阻止民间嫁娶,只以百日为计——百姓尚且如此,而朕为嗣子,竟只守孝二十七日,如此忤逆无礼之事,满朝公卿,竟无一人上表直言,坐视朕失孝于先帝,见笑天下吗?!” 群臣跪下身去之时,还在想没头脑今日在抽什么风,太后如何还不中止他这般胡闹,待到嬴政说完,却是脸色大变,齐齐显露惶恐之色。 这一回,却是要真心实意多了。 原因无他——新帝占理! 而嬴政尤且没有作罢之念:“礼部尚书何在?!” 礼部尚书几乎是屁滚尿流的膝行两步近前:“臣在。” 嬴政狂风暴雨般训斥道:“礼部职权为何?你的为臣之道又在哪里?坐视大行皇帝受辱,当今天子失行,这礼部尚书的官帽,你竟还戴得住?!” 礼部尚书连声称罪:“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嬴政又看向满殿朝臣:“二十七日啊,朕等待了整整二十七日,如此不法不孝、有违国礼之事,竟无一人做声!你们如何对得起先帝?如何对得起国朝?又如何对得起朕?!” 没人敢抬头,也没人胆敢出声分辩。 嬴政冷笑出声,势如霹雳:“礼部尚书失职至此,罪无可赦,即刻去官,廷杖三十,两名侍郎同罪!当日出声提议朕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的,更是其心可诛!通议大夫章怀、中书舍人戴诚、内给事王永贞、秘书郎符永之即刻杖杀,以正国仪!”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众臣:“朕如此处置,众卿家可有异议?!” 众臣被他这一通狂风暴雨吓得肝胆俱裂,且又兼新君占据大义名分,字字句句毫无错漏,又岂敢违逆? 当即齐声跪拜:“臣惶恐,伏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嬴政唇角微动:“很好。” 紧接着便听帷幕之后传来宫人的惊呼声:“太后娘娘?!” “快传御医来——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满朝文武陡然听见这接连两声惊呼,面色不一,或者低着头置若罔闻,或者悄悄同亲近之人交换眼色,居于百官前列的要臣们则是小心翼翼的调整着姿势,在不被察觉的前提下,用余光观察着高坐上首的天子。 原因无他,新帝在第一次朝会上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表面上针对的是礼部和提议新帝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的朝臣,实际上剑锋却直指皇太后。 官位低些的朝臣或许不甚明了,但先帝临终前召见过的宰辅和勋贵们却清楚的知道,提出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的人是皇太后,那几个倒大霉被下令杖杀的,都是皇太后和冯家的应声虫。 当时几位宰辅不无想要反对的意思——本朝承袭前代律法以孝治天下,父母辞世须得守孝三年的规矩更以律令的形式得以确定,即便继位之君身为亲子都不好疏忽,更何况当今乃是宗室子过继? 只是新帝压根没想过这些事儿,只知道一旦守孝便得禁欲戒色,皇太后将将说完,几个应声虫再附和一番,假模假样的找了前代以日代月守孝的例子出来,便忙不迭确定了此事。 皇太后乐意,新帝乐意,又有人找了前代的例子来装点门面,他们又早早差人打探过新帝以往的性情,更不愿因此事与他闹出龃龉,便也都默认了,哪成想今日朝议之上,新帝却陡然发难? 今日在这朝堂之上,新帝打的可不仅仅是礼部官员,杀的更不仅仅是几个应声虫,而是一举打破了皇太后手中持有的先帝正妻金身,更是在百官面前杀死了皇太后新帝之母的身份正统。 你是先帝的皇后,万般荣耀皆由先帝而来,何以头一个站出来践踏先帝哀荣,推动后继之君如此轻慢先帝? 作为新帝的母亲,没有第一时间规劝他的言行,责备他改正错误,反而主动使其为恶,行不孝不悌之举,推波助澜,这样的母亲,焉能代替丈夫执掌权柄,在朝堂之上监察未成年的儿子?! 新帝字字句句都在责骂礼部,申斥那几个应声虫,全然不曾提过首倡的皇太后半句,这是新帝仁孝,却不代表皇太后问心无愧,还能厚颜无耻的盘踞朝堂之上,打着先帝遗孀、新帝之母的旗号临朝! 吃着先帝的饭,砸着先帝的锅,多不要脸呐你! 皇太后听懂了他没说出口的粗鄙之语,所以当场就撅过去了。 那两声惊呼刚传到耳朵里,嬴政便忙不迭起身往帘幕后去,满面毫不作伪的关切,声音焦急的开始无耻医闹:“快去传御医来!母后若有差池,朕要太医院偿命!!!” 略停顿几瞬,又吩咐人道:“传冯仆射过来,自家亲戚,无需避讳。” 殿上宫人内侍忙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殿中朝臣跪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 冯明达自打新帝公然发难开始,心中便暗道不好,再见姐姐在帘幕后边撅过去了,更是心急如焚。 只是这会儿新帝主动传召,他反倒迟疑了…… 宴无好宴。 到底强撑着跟随那内侍往偏殿去了。 董昌时目送这位同省同僚离去,又微微侧过脸,目光与李淳相交,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同样的意味。 新帝今天这一手,多狠多毒啊! 真真是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当日皇太后提议以日代月守孝的时候,他自己乐颠颠的答应了,一连二十七日神色如常,麻痹了皇太后,也麻痹了所有朝臣,直到今日朝议,百官俱在,方才猝然发难。 他就只出了一刀,但是架不住这一刀又准又狠。 皇太后的监国权柄也好,对于新帝的天然压制也好,都是来源于先帝的。 她是先帝的皇后,是新帝的母亲——现在皇太后自己带头辱蔑先帝,自掘根基,她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来代先帝行权? 撤帘还政吧你。 尚书左仆射董昌时与侍中李淳心生惊颤,中书令王越也是两股战战。 陛下你演我啊! 过去那十八年,入宫后那二十七天,你演傻子演的跟真的一样啊! 皇太后翻车一点都不冤枉,你把所有人都骗了,满朝文武都把你当狗,哪成想给你个月亮你就开始仰头长啸了啊! 那之前我打的小报告,还有怀里这封奏疏…… 不会也是坑吧? 妈耶,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殿中众臣心思各异,嬴政却无心理会,吩咐人搀扶着皇太后往偏殿就近歇息,又一气儿连催御医过来。 少监泰平亲自去请的御医,一边催促着脚步快些,一边提了句陛下杖杀了几个不敬先帝的朝臣,连礼部尚书都给革了职,太后娘娘心肠慈悲,大抵是受惊不住,这才晕过去了。 御医老宫廷观众了,一听就知道这里边儿有事,了解原委之后,便晓得届时该如何回话了。 到偏殿去隔着帘子诊了脉,告罪之后,再瞧了眼皇太后脸色,就知是急怒攻心所致,给开了药,对外却说是时气所致,忽发热疾…… 嬴政跪在皇太后床边,忧愁不已:“这可如何是好?” 又依依的拉着皇太后的衣袖,哭泣道:“母后,孩儿年幼,您不在身边陪伴,孩儿实在心有不安啊!” 泪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流,他又转过脸去看冯明达,颇有些濡慕的叫了声:“舅舅。” 然后问:“您说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自打进入偏殿之后,冯明达脑子就转到了一百八十迈,可即便如此,听到新帝询问自己该怎么办之后,他也不禁原地宕机了好一会儿。 然后猛地醒悟过来,冷汗涔涔的俯下身去:“臣万万担不起陛下这一声舅舅,且臣出身外戚之家,岂敢妄言天子之事!” 嗯? 没掉进坑里啊。 嬴政也不在意,马上重开了个坑:“您是母后的弟弟,那便是朕的舅舅,如此称呼,何错之有?” 又神态黯然的说:“母后中途晕厥,朕为人子,自该在母后左右侍奉汤药,只是今日毕竟是朕御极之后的第一场朝议,于国朝意义非凡,宗室、勋贵,百官俱在,若虎头蛇尾,只恐见笑于天下。若全孝道,则有负于国家,若顾全家国,则有负于母后,朕实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完,他敛衣向冯明达行后辈礼:“还请舅舅教我!” 冯明达毛骨悚然,立即拜倒,邦邦邦连磕了三个头:“臣万死,臣惶恐!!!” 然后他猛地意识到—— 艹,掉坑里去了!!! 让新帝别举行朝议,就这么散了…… 你身为外戚,居然胆敢左右天子朝议,是否有不臣之心? 满殿那么多宗室、勋贵,新帝亲爹周王也在,人家关系不比你硬? 人家都不吭声,怎么就显出你来了? 尤其皇太后有失德之行在先,冯家竟然还敢如此跋扈! 让新帝别管皇太后,继续开会…… 第一次朝议皇太后没能坐到底,中途撅过去黯然离场,以后还能再厚着脸皮过来吗? 那这监国之权,不就算是废了吗?! 要是什么都不说,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你是尚书右仆射、当朝宰相啊! 先帝临终之前将天下和新君殷殷托付于你,现在大事当头,你跟个哑巴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还有什么颜面继续站在朝堂之上,辅佐天子?! 三个选择排在一起,权衡利弊之后,冯明达只能选择第二个。 也是这时候,他才明白新帝为什么单单把他叫到偏殿来。 因为皇太后忽发时疾,不能继续出席朝议,但朝议需要继续进行的决定,不能从新帝口里说出来!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皇太后再拉胯,名义上也是新帝的母亲,子不言母过! 但是冯明达是皇太后的胞弟,他可以代替皇太后发声,如此一来,既洗清了新帝可能有的不顺罪名,日后皇太后苏醒过来,也不能找皇帝麻烦——不服气找你弟弟去啊,那是他提议的,朕是不得已而为之! 冯明达:“……” 冯明达:“…………” 缓缓地流下了两行泪。 朝堂的套路…… 真他妈深! 难受的同时,冯明达还要忍受着心肠肮脏的新帝发出假惺惺的、鳄鱼的问候:“舅舅,您怎么哭了啊?吉人自有天相,母后会没事的,您别太担心了!” 7、第 7 章 冯明达没有回答。 他知道,新帝也并不是真的需要他回答这个问题。 冯明达只是将头低得更低,抵在地砖上,一字字从沁着血的喉咙里挤出来:“太后娘娘突发时疾,固非陛下所愿,若陛下因尽孝而延误国事,这才是最大的不孝,即便太后娘娘醒来,也会责备臣不能规劝阻止的!” 嬴政摇头道:“国朝向来以孝治天下,朕身为人子,岂能不为天下臣民以身作则?!” 冯明达恨得心头滴血,猛地抬头,又一次重重磕下:“陛下,还请以国事为重!这必然也是太后娘娘希望您做的!” 嬴政勃然变色:“舅舅是想陷朕于不孝之地吗?勿要再劝了!” 冯明达三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再三规劝,额头一次次撞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直至破裂出血,嬴政却始终不肯松口。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冯明达自诩已经足够退让,不想新帝却如此惺惺作态,几乎忍无可忍之际,却忽的意识到从方才开始,新帝便一直注视着太极宫正殿朝臣们所在的方向。 他这才明白新帝究竟想要自己做什么。 单单自己的几句劝进是没用的,此时偏殿之中只有皇帝和国舅,没人知道国舅的劝进是出于本心,还是由于皇帝的威胁。 皇帝需要让朝臣知道,是国舅自己主动站出来提议皇帝继续进行朝议的,所以,此时国舅单独一人的奏请毫无用处,脑袋磕破了也是白磕。 皇帝要在国舅和百官再三相请之下,被迫继续朝议。 皇帝是一心记挂母亲身体,却又被国家大义裹挟,不得已而为之的君子。 皇帝是一朵出水白莲,不沾任何尘埃,一边痛苦于不能向母亲尽孝,一边在朝堂上担负起人君的职权。 皇帝光辉灿烂,毫无瑕疵。 冯明达会意到这一点,惊诧之余,更觉毛骨悚然。 皇太后在朝堂上的昏厥,是新帝做的局吗? 冯明达绝不相信! 即便新帝是天纵英明,是太/祖皇帝临世,也绝对不可能在短短二十七日间便在宫中发展起足以对抗皇太后的势力,更遑论操控人手,在最巧妙的时机使皇太后晕厥。 所以,这场意外只能是一场偶然,新帝与他和满殿朝臣一样猝不及防。 可就是在那短暂的片刻时间之内,他就想好了如何设局将自己套进去,一举夺去皇太后的听政之权,又如何步步为营,杀人不见血。 这是何等的可怕! 遇上这样一个敌手,他们的筹谋…… 真的能成功吗? 冯明达开始迟疑了。 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巾帕擦拭掉额头的鲜血,走到太极宫正殿时,他心里还在想这个问题。 只是当视线对上某些人的时候,他才猝然惊醒,后背生凉。 开弓没有回头箭,回不了头了。 …… 嬴政守在皇太后床边,满面关切,神情忧虑,将一个担心生病母亲的孝顺儿子演绎的活灵活现。 冯明达也没叫他久等,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便与几位宗室老臣一道往偏殿来了,其余几位宰辅随从在后。 慕容璟的生父周王也在其中。 冯明达当先跪地,劝道:“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若娘娘此时清醒,必然也不会希望陛下因她而荒废朝议。” 嬴政哽咽道:“舅舅,朕实在是……” 见宗室之中资历最老的代王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又忙起身搀扶:“叔祖父,快快请起!” 代王避让不肯,只道:“今日乃是当今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朝议,意义非凡,宗室俱在,勋贵俱在,各道封疆重臣悉数奔赴长安,岂可因皇家家事而误国事?此地自有老臣看顾,陛下,请速往前殿继续仪典!” 其余宗室们也是齐声附和。 在国家层面上,宗室跟天子的利益是趋于一致的,故而当朝堂之上出现后党与帝党争权之事时,宗室必然是站在皇帝身边的。 嬴政脸上显露出迟疑的神色,再三推拒几次之后,方才在代王与冯明达的催促之下整顿衣冠,忧心忡忡的往前殿去了。 代王留在偏殿看顾尚未醒来的皇太后,其余人则侍从在御驾之后,同新帝一道返回太极宫正殿继续朝仪。 …… 天子用礼部和那几个应声虫做筏子,展现了自己的狠厉,又用皇太后和冯明达为引,证明了自己老辣的政治手腕。 此时再度回到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人将他视为根基尚浅的新君,更不会有人单纯的以为他只是个依仗出身花天酒地、流连南风的纨绔子…… 所有人心里边就一个想法:这家伙是麻袋吗,真他妈能装啊! 再一个想法就是,这周王府……有点东西啊。 周王老神在在的低着头,眼帘低垂,没有人能看清他此时的神情,便都只觉得高深莫测。 然而只有周王自己知道——他也很慌的,好吗?!!! 我儿子这么叼,我怎么不知道啊! 他之前不是单纯的不学无术吗?! 真的都是演的?! 这臭小子真就是骗了所有人啊——连他老子都瞒得严严实实,枉我们夫妻俩这些天在家愁得睡不着觉! 周王心绪极其复杂,震惊之后,察觉到身边世子掩藏的很好的无措之后,忽然间又释然了。 本朝立国之初,帝位的传续每每都面临着一场腥风血雨,连带着宗室爵位的传承也多有波折。 他与王妃感情甚笃,家中并无异生之子,又不愿叫两个儿子为爵位互生龃龉,故而一直以来,或多或少都对次子有所放纵,他喜欢花天酒地那就花呗,想养小倌儿也随便养,不想念书就别念了,懒得习武,咱们可以请护院,别吃那么苦了。 身为宗室之子,尤其先帝大宗无子,你整个贤名出来,是想干什么?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周王没想过牵扯进入主大宗那档子事儿里边,就叫两个儿子平安喜乐,做个富贵闲人就很好。 至于以后……把眼前儿孙的事情办好就得了,他哪管得了几代之后的事儿? 只是谁也没想到,自家儿子被选为先帝嗣子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周王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一直以来,二儿子都很清楚的知道自家父母的忧虑,所以也顺从他们的心意,收敛起满身光华,遮掩住慧光,装做一个纨绔子弟,在外边儿招猫逗狗,回家之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只是当他阴差阳错的被选入宫之后,才真正展露出他原本的模样…… 孩子为父母做到这种地步(并不是),他这个父亲,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嬴政浑然没有不知周王此时澎湃而感动的心绪,面无表情的高坐殿上,听各地大员依次进贺新君,自己也适时的询问几句地方要事,以示圣心同等挂怀天下百姓。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各地大员进贺结束,先帝的谥号基本敲定,改元的年号被定为元安,这场朝议也差不多该落下帷幕了。 嬴政目光望向三省的宰辅们:“诸位都是老臣,其中更不乏有四朝元老,今日朝议结束在即,可还有表上奏?” 他身体微微前倾,着重看向中书令王越。 盯.jpg 王越:“……” 其余几位宰辅面面相觑,纷纷表示无事,唯有王越定了定心,深吸口气,站了出来。 “臣中书令越有表上奏!” 嬴政战术后仰,靠在椅背上:“讲。” 王越自袖中取出早就书就好的奏疏,打开之后,慷慨激昂的念了出来:“自内卫设置之初,百官非议,士林侧目……其职权有过于御史台,却如野马无缰,不得监管……地方上扰困官员,中央朝臣亦时常心生惶惶……太宗皇帝有言,圣人垂拱而治,君不疑臣,臣自敬君,臣斗胆,奏请陛下废置内卫,还朝野清净,百姓安宁!” 一语落地,朝堂之上久久无人做声。 内卫啊…… 王越身为宰辅,站位靠前,自然无法观量身后百官神情,而他也无需在乎那些人的神情,只要天子站在他这边,那就够了。 偷瞄一眼,很好。 陛下看我的眼神非常赞赏。 王越有了底气,当下挺胸抬头,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相较于王越的一条道跑到黑,百官们此时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谁愿意家里边藏着几只眼睛,每天吃几顿饭、上几次茅房都被人报上去? 内卫成立之初,便在朝廷上引起过不小的风波,朝臣们不愿意被人监视,御史台因为职能有所重合而内卫显然会更得圣心,更是对此猛烈开火,可到最后这些非议都被明宗皇帝一句话堵回去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尔等既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又何必如此怯怯不安? 闹到最后,甚至还见了血,铁腕通过了内卫的设置。 但是当今,这个一开始就明确的表示出“朕不是个软柿子且不好糊弄”的新君,居然在第一次朝议上,就作势要废置内卫? 是的,大家都看得出来,中书令王越上这道奏疏,是天子授意。 此人向来圆滑,最善体察上意,且内卫无孔不入,监察百官,要说他闲来无事想上疏废黜天子耳目,这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晦气吗。 这可是奇了怪了,向来都是百官反对内卫特务监察,天子将其引为心腹,今个儿这是怎么了,新君刚登基,就上赶着自废臂膀? 嬴政将他们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唇边不觉浮现出一抹冷笑。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现在内卫根本不归朕掌控啊! 不为朕效力的机构,朕为什么要留着它? 你内卫无孔不入是吧? 你内卫隐藏在黑暗中,没人能找到是吧? 朕日理万机,一刻钟恨不能掰成两半儿用,哪有那么多时间来搜罗你们? 相比之下,还是你们直接上门,请求继续给朕当狗更简单些。 什么,内卫不冒头出来,朕拿你们没办法? 笑死,朕是天子啊! 内卫之所以能够监察百官,先斩后奏,是因为倚靠皇权,天子在帮忙背书,没了朕,你们算什么东西? 先帝不把内卫交给朕,没关系啊,朕有的是法子让内卫自己冒出来,上赶着为朕驱使! 自即日起,国朝境内再无名为内卫的皇家机构,户部与尚宫局、宫内私库不会再拨一个子儿给内卫当经费。 上至长安,下至地方,各处张榜补贴,再有以内卫为名从事监察私调等相关行动的,国朝不承认其合法性,一经发现便可遣送官府,明证身份无错者,杀无赦! 嬴政注视着满殿朝臣,眼底暗含几分兴味。 他知道,这群朝臣之中,应当就会有内卫首领隐藏其中,先帝没把这股势力留给他这个继位者,而是留给了别人。 内卫首领领受先帝之令,没有出现在他这个新帝面前。 不过嬴政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冒头,向他宣誓效忠。 先帝毕竟是过去了,而内卫所拥有的特权与身为内卫首领所能攫取到的好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放弃的。 内卫是皇帝豢养的恶狗,缰绳是握在皇帝手里的,一旦皇帝将手松开,它们在经历过短暂的自由之后,很快就会变成人人喊打的野狗。 皇帝可以养很多条狗,但对于这条早就被养肥了胃口的狗来说,国朝之内,只有一个主人有能力豢养它们。 万人之上,口含天宪。 这就是皇帝! 8、第 8 章 嬴政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朝臣们就开始站队了。 有大力赞同中书令王越的。 这种显然是自己或者至亲不在内卫派系之中,不能从这个机构当中占到什么便宜,只纯粹处于被监察序列里的大臣。 强烈支持王大人,废置内卫! 有和稀泥的骑墙派。 小小的顺应一下新帝和王越,表示自己不敢违逆新帝的意思。 为什么又只是“小小的顺应”呢? 这是怕新帝钓鱼执法,嘴上说的是主义,心里边盘算的是生意,打着想要废置内卫的幌子,把妄图逃避内卫监察的人挑出来一网打尽。 还有一少部分强烈反对废置内卫。 嗯,八成就是嬴政要钓的鱼了。 内卫统领之一,又或者是内卫体系中人。 最起码也是内卫制度的受益者。 再不站出来不行了,因为刀尖的确已经顶到喉咙上了! 内卫体系之外的大臣们可能满头雾水,摸不准新帝的脉,但内卫体系之中的人却很清楚,至今为止,五位内卫统领,仍旧没有任何一位宣誓向新帝效忠! 别的大臣觉得新帝可能是在钓鱼执法,假意推说废置内卫,看谁是明宗皇帝说的心里有鬼的那拨儿人,只有几位内卫统领才知道,新帝是真的打算废置掉内卫这个直接效命于天子的监察体系! 你不给皇帝办事,还指望皇帝继续给你编制?! 没睡醒是不是? 从来都是内卫离不开皇权,可不是皇权离不开内卫! 没了内卫,强权的皇帝分分钟重新拉起一支队伍,绣衣使者也好,皇城司也罢,锦衣卫也好,不都是换汤不换药? 可你内卫要是没了皇帝背书,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什么,就是憋着一股气不露头,把自己手底下的势力捏住了不松开? 你是什么天秀,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 权力是由上层赋予,由下层执行的,内卫统领们就处在联通上下的中层上,上边那个他们奈何不了,下边那一群他们就有办法了? 这边儿皇帝直接下令把内卫这个机构废置了,告示贴的满街都是,那边统领你说没事没事,继续叫我们给你打工? 原先咱们是吃国家饭,直接给皇帝打工的,现在你背地里不知道跟了个什么主子,叫兄弟们踢掉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跟你干? 干个屁啊干,皇帝的前直系特务给别人干活儿,这他妈叫造反啊! 老子就是打个工,混口饭吃罢了,你叫我带着一户口本+一通讯录跟你玩命? 是不是逗我玩呢?! 没人敢不站出来。 再不露头,皇帝把事情做绝了,要出大事的! 嬴政眼眸微眯,看着出列的人:“兵部尚书柴同甫……” 柴同甫恭敬称是,继而又道:“明宗皇帝立法设置内卫,自有其深意,自庄宗皇帝改革吏治以来,海内澄澈,政局为之一清,然而近百年间弊端又生,官员冗杂,贪污舞弊大案时有发生,朝廷内部又现虫蠹之痕……” 嬴政听他说完,不置可否。 很快,又有人站出来声援柴同甫,而嬴政始终不置一词。 不明真相的朝臣不敢深入掺和此事,明了内情的内卫统领们将明宗皇帝搬出来,言辞恳切的反对废置内卫。 宰辅们眼观鼻鼻观心,并不贸然下水,局势一时之间倒真是凝滞起来。 王越在兵部尚书柴同甫站出来的时候也有转瞬的惊诧,只是他到底不是蠢人,很快便意会到了几分真相,再见前前后后几名要臣都出列反对,天子却始终不曾表态,立时便想起当日单独觐见时天子的叮嘱。 即便所有人都站在朕的对面,爱卿也会站在朕这边的,对吗?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所有人都在反对,只有他在支持! 刷好感的时机它到了啊! 王越想到此处,当下立即出列,慷慨陈词道:“太宗皇帝曾言,君臣有信,国之基也……” 洋洋千言,辞藻华丽。 柴同甫好容易等到朝堂之上没人做声,都想好下朝后单独觐见的时候该抱着新帝大腿怎么舔了,忽然间又冒出来个这。 他心烦意乱,马上回怼道:“圣人不法古,不脩今!” 王越:“柴尚书此言差矣,须知祖宗之法,自有其道理……” 柴同甫:“令君的意思是明宗皇帝设置内卫做错了吗?” 王越针锋相对:“难道柴尚书觉得太宗皇帝的话没道理?” 柴同甫与他对峙了几个来回,火星直冒,狼烟滚滚。 其余几名内卫统领见事不好,也纷纷加入了战团,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哪能认输? 王越以一敌五,力有未逮,眼见对面几人神色愈发暴戾,甚至目露凶光,杀气腾腾,期间几次想过退缩,只是回想起新帝的叮嘱,都强忍着撑了下去。 直到嬴政出声唤道:“王令君。” 王越精神一震:“臣在!” 嬴政:“你仔细想一想,柴尚书等人说的,是不是也有些道理?” 王越听新帝的话,坚持说:“此缪言也,陛下切勿被蒙蔽视听。” 柴同甫几人出离愤怒了:“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 王越冷哼一声,坚持道:“国家面前岂有私交!” 嬴政幽幽的叹了口气:“王令君。” 王越:“臣在。” 嬴政:“爱卿怎么如此顽固呢。” 王越:“是……嗯???” 嬴政:“须知穷则变,变则通啊,如你这般太过保守,反倒不好。” 王越:“?????” 嬴政很无奈的又叹了口气,目光温和的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废置内卫一事,朝中既有这么多的反对者,可见的确是有些仓促了,既然如此,便暂且搁置吧。” 王越:“蛤???!!!!” 空间里皇帝们瞅见这一幕,饶是个顶个的心脏,这时候也不禁“啧啧”起来。 李世民:“王大人被自己信任的主君背刺了啊——啧,好痛!” 李元达:“心疼王大人!” 朱元璋:“抱走王大人,我们不约!” 刘彻:“你们知道王大人他有多努力吗?!” 王越木然的回到自己的队列之中,感受着柴同甫等人饱含仇恨的目光扫射,只感觉内心深处的悲伤就像是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在倒流。 他怔怔的看向高台之上。 嬴政问心无愧的与他对视一瞬,甚至还关切的发过来一个“爱卿你怎么了?”的眼神。 王越:“……” 低下了头。 强忍着不叫眼泪流出来。 忍不住了……哇! 陛下你做个人吧!!! 这么欺负臣,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嬴政若无其事的宣布散朝,继而若无其事的离开了。 王越面无表情的往官署那边走,有几个熟人想跟他说句什么的,见状都没敢上前。 耳朵里隐约传来董昌时那厮不解的声音:“他怎么那么个表情啊,看起来就跟要哭似的,不就是马屁没拍成吗。” 李淳:“嘘,小点声!怪不得他讨厌你呢,别看了,走吧走吧。” 王越:“……” 怎么回事,突然更难过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后边有人在喊:“王令君请留步!” 王越停下来会身看,却是太极宫的内侍,见了他躬身行个礼,笑呵呵道:“陛下有请。” 王越扭过头去调整一下表情,板着脸跟了上去。 …… 不出王越所料,虽然已经下了朝,但兵部尚书柴同甫和方才站队强烈反对废置内卫的几个朝臣都没有离去,此时正等候在太极宫外的玉阶下等待,随时听候天子传召。 王越则被那内侍请到了御书房的静室坐等。 他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 皇帝这时候当然是没有时间见他的——皇太后毕竟还病着呢。 之前弃皇太后而去参加朝议,是因兹事体大,现在朝议结束,断然没有因为几个朝臣在等,就先去将就他们的道理。 嬴政往皇太后病榻前去尽了心,细细询问了太后身体如何,几时能够康复,又亲自守着看御医煎药,消磨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方才起驾往御书房去。 王越等待许久,却没有丝毫不耐,朝臣等候皇帝是家常便饭,他好歹还是坐等,有内侍上过茶和点心,外边几个人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大气都不敢出呢! 嬴政并非行事迟缓之人,除了演戏之外,更无拖沓习气,往御书房见了王越,开门见山便是一句:“朕有件事交代令君去做。” 王越内心深处,那条逆流的悲伤河流又开始澎湃了。 陛下你哪怕跟个渣男一样,说句“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朕也不想的”也行啊,你他妈倒好,连装都不装,提上裤子就不认账! 王越心里既无奈又怄气,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老老实实道:“是,还请陛下吩咐。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嬴政坦然的受了,继而道:“关于今日被杖杀的那几个罪臣,抄家的事情便由令君连同大理寺主持吧。” 王越眼前一亮,心里边算盘噼里啪啦的打了起来。 抄家,这可是个肥差啊! 尤其那几个都是累世官宦,家底异常丰厚,随便伸嘴过去,都能吃一嘴油…… 嬴政:“二八分。” 王越猝不及防:“啊,陛下方才说什么?” 嬴政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王越确定自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你怎么这么不识趣”的意思。 然后他又重复了一次:“朕说二八分。” 王越:“……” 王越抬手挠了挠耳朵,看他心绪颇佳的样子,便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壮着胆子问:“谁八谁二啊?” 嬴政轻轻笑了下,浓眉微挑:“你猜。” 王越:“……” 王越又想哭了。 9、第 9 章 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朝议结束,众人心绪各异,或惊诧,或不安,或欣喜于国朝又得一明君,不一而足。 周王与周王世子难免的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诚然,当今已经被过继到大宗,口口声声称呼皇太后为母后,然而他此前毕竟在周王府待了十八年,父子血缘又哪里是礼法所能斩断的。 此前众臣打探新帝性情行事,都觉得本朝昏君谱上怕是要添一员大将,朝局未明,虽也有人去烧周王府的灶,但毕竟为数不多。 今日朝议之上,众人眼见新君脚踢太后、拳打群臣,行事果决,手腕老辣,立即便意会到人家从前只是在韬光养晦。 如今潜龙得其海,来日不可限量,再去看周王府,便觉金身灿烂,光辉异常夺目,自然想上前去亲近几分了。 只是周王父子并非骄矜狂傲之人,深知越是这等时候越要稳住,客气的同几位宗室长辈寒暄过后,没有搭理朝臣们,便匆匆出宫回府,继续闭门谢客了。 打从次子被选中过继到宫中开始,周王妃便日日在府上礼佛,听人回禀,道是王爷和世子回来了,也没急着起身,生等着面前那一炉香烧完了,才往正厅那边儿去。 周王遣退了侍从们,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讲给妻子听,末了,又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周王妃太了解自己肚子里爬出去的是个什么东西了,所以此时受到的震撼不言而喻:“真的假的,他脑袋真有那么好使?从前都是装的蠢,不是真的蠢?” 周王:“……” 周王替儿子不平:“你怎么这样啊,哪有这么想自己儿子的?那孩子从前是淘气了一(亿)点点,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但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又没跟郑王府家那个老六一样出去欺男霸女,养小倌儿的钱也是自己出的,在家听阿耶阿娘的话,哥哥管教他、他也乖乖的听着!” 周王妃:“……” 周王妃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静默半晌,方才低声道:“这孩子……唉。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周王安慰的拍了拍妻子的肩:“聪明总比蠢好。他心里边有一杆秤,咱们也能宽心些。” 周王世子也道:“是啊,先前阿娘在家,总为太后提议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的事情愁眉不展,今日知晓当今心里边儿跟明镜似的,也可安心了。” 此前以日代月守孝那档子事一出,周王府的人就知道皇太后肚子里没憋好水儿,奈何自己生了个傻子,他自己乐颠颠的附和了,他们又被拦在宫外,想帮也帮不上忙,只能在外边干着急。 现在知道儿子不傻,只是故意伪装,适时的给了皇太后致命一击,也可以暗松口气了。 不管怎么说,今个儿朝堂上发生的事都证明新君有能力掌控局面,这对于周王府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好事。 国孝期间不好大肆庆祝,周王世子便只是以水代酒敬了爹娘一杯:“陛下在宫中虽也不乏人手,但终究不似府上这般知根知底,免不得要请阿耶阿娘多多费心,选几个得力的襄助。至于咱们家,闭门谢客,少与外臣相交,于陛下而言,便是最大的帮扶了。” 周王这辈子第一得意的是娶了个合心意的妻子,夫妻和睦,第二得意的就是儿子们感情甚笃,兄弟齐心,闻言哈哈笑了两声,心绪极是舒畅:“你且宽心,我自会安置妥当的!” …… 王越心里边奏着悲伤逆流成河的bgm离开,紧接着被传召进去的便是兵部尚书柴同甫。 嬴政单独召见了他。 柴同甫进了御书房,二话不说就先行跪地请罪,姿态放得很低:“臣糊涂,臣有罪,只求陛下看在臣对国朝一片忠心的份儿上,宽恕臣大不敬之罪!” 嬴政将手中奏疏合上,顺势靠在椅背上:“卿何罪之有?” 柴同甫心知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又亲眼见证过这位新帝大杀四方的威风,岂敢用挤牙膏那一套来应付他,立时便道:“延圣十一年,齐国公病故之后,臣受先帝令,为内卫统领,而后统率甲部内卫一十四年,得先帝看重,累进兵部尚书。” “臣不敢欺瞒陛下,先帝驾崩之前,确实曾经单独传召过臣到近前,道是天子大行之后,自会有人前去联络,叫臣稍安勿躁,静待英主。臣那时不曾多想,只当先帝所说之人乃是陛下……” “彼时陛下尚在宫中为先帝守孝,诸事纷纭,兼之二十七日的期限未到,故而臣并不曾多想,今日朝堂之上惊闻中书令所奏之事,方才骇然发觉,或许先帝当日所说之人,并非……当今天子。” 柴同甫说到此处,深知此事必然牵扯到两代帝王之间的阴私,声音愈发低沉,头也几乎要垂到地上去。 嬴政若有所思。 先帝原来是知道的吗。 知道原主不是可以托付天下的后继者。 他甚至于已经安排好了一位取原主而代之的“英主”,来接管内卫五部势力。 可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 空间里几个皇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刘彻无大语了:“不是,他图什么啊?明面上挑选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宗室子弟继承大统,背地里再选一个自己中意的‘英主’接手内卫势力,先帝他看起来不像是很聪明的样子啊,他放屁的时候是不是还得提前把裤子脱了?” 李元达眉头皱起:“确实,这个行为太奇怪了。原主再怎么荒唐,也是先帝选中的继承人、国朝的新君,先天就掌控着正统名分,先帝既然有了看好的继承人,为什么还要选原主为嗣子,给这看好的继承人搬这么大一块挡路石?” 朱元璋代入想了一下,忽的道:“或许是咱们把事情想的太麻烦了。” 李世民感兴趣道:“怎么说?” 朱元璋:“原因很简单,原主再怎么蠢,都有一条好处,他是宗室子,具备当继承人的资格。而先帝看好的继承人,别管如何聪慧英明,都有一条坏处,他不是宗室子,说破大天也不能继位!” 嬴政瞬间豁然开朗。 若真是如此,那原主被选中的原因就找到了——因为他足够蠢! 如果选一个聪明的宗室子过继,他既有名分大义,又有头脑,坐稳皇位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但如若选一个蠢出生天的宗室子过继,甚至不需要旁人煽风点火,他自己就会把自己作死的! 尤其这个这个宗室子还喜好南风…… 行事愚钝,处政荒唐,被先帝过继却连为他守孝二十七月都不肯,且身下又无子嗣,之后作天作地,还让戍边名将做他的男宠——这妥妥的是个被废模板啊! “可这也对不上啊,”刘彻咋舌道:“先帝看好的继承人不是宗室子,那就算原主走昏君路线被废了,不还是照样轮不到他吗?那么多宗室子弟杵在那儿呢,除非是亡国了,否则怎么可能叫外人继位?” 李元达思虑半晌,徐徐道:“或许,先帝看中的这个人身份很特殊。在先帝病危之际,他不能、或者说不合适被选为继承人,但是假以时日,在种种操作之下,却又是可以的……” 朱元璋想不通:“这也太怪了吧!” 李世民:“不过,这事儿倒也不是全无突破口。” 几人彼此对视几眼,齐声道:“皇太后!” 从原主进宫之后皇太后的态度来看,她显然是了解先帝计划的——至少也是了解一部分。 皇太后跟原主是因为先帝和原主宗室血脉而被凑到一起的半路母子,这时候,最符合她利益的选择是什么? 把控住自己的法统优势,维持好跟继子的关系,吃吃喝喝、颐养天年。 而皇太后最先做的就是鼓动原主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自己摧毁了自己的先帝遗孀政治优势。 这不纯纯的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 继而又隔断了原主跟周王府的联系。 这对于维持母子关系完全没用啊——原主都十八了,又不是八个月,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爹娘是谁! 大抵是为了修补与原主的关系,维持母子友爱的假面,冯兰若被选进宫了。 你看,皇太后让自己的侄女做了新帝的昭仪,这不妥妥的是想跟新帝好好相处,母慈子孝吗? 可是先前嬴政便得出结论,冯兰若的进宫,很大可能也是阴谋的产物。 这一点很奇怪。 原主是被过继来的宗室子,跟皇太后的关系应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才对,皇太后有什么理由要给他挖坑,损害他的声誉,希望有一日把他废掉? 先帝选中的那个“英主”,能给她更大的好处吗? 可皇太后的尊贵,本身就源于她是先帝的妻室,让一个很可能连宗室子都不是的人成为新君,这对于她本身的权威也是一种动摇,皇太后凭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又或者说,到底是怎样的利益,才能打动她,使之加入这一计划之中? 嬴政身处在迷雾之中,猜不透皇太后的想法,但是他却很确定一点。 冯家,一定是这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当然,想到这儿,他重新将视线转向跪伏于地的柴同甫。 一切的前提,都得是这位柴尚书没有说谎才行。 又询问了柴同甫几句,嬴政便示意他暂时退下,继而又传召其余四位内卫统领单独觐见。 挨着问了一遍之后,麻烦来了。 五个人的口径一致,都曾经在先帝驾崩之前单独觐见过,也都得到了同样的叮嘱——按兵不动,静待英主。 是这五个人联合起来撒谎吗? 嬴政心头短暂浮现出这样一个疑惑,继而很快便被他自己否定。 可能性太小了。 因为完全划不来。 在亲自见证过新帝的手腕之后还觉得他坐不稳皇位,愿意赌上九族等待那位英主的人,坐不到内卫统领的位置上。 如果他们没有撒谎,那么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内卫并不仅仅只有甲乙丙丁戊这五部,这只是暴露在明面上的组织,在这之下,还有隐藏更深的内卫成员! 嬴政想到此处,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淡淡笑了起来:“真是好难啊,这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老鼠实在太难抓了。让朕来猜一猜,这些人会出自哪里呢?” 李世民道:“已知内卫分成两半,一半由朝堂之上的官员暗中统领,那么另一半会在哪儿呢?” 李元达道:“隐藏起来的另一半连内卫五部的统领们都不知道,可见相较于外臣,隐藏起来的这一半行事更加隐秘,也更得天子信重,他们会是谁呢?” 朱元璋道:“先帝叫五名内卫统领等待消息,宫内又有皇太后配合,是谁连通两方,在合适的时机替他们通风报信?” 刘彻忍不住想翻白眼:“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就这两下子还想搞废帝另立这事儿,这不是稻草人玩火,自己找死吗。” 嬴政淡淡道:“所以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敌方:谋略+1,勇气+1,组织度+1…… 敌方:优势在我,想试试。 嬴政:哦。 嬴政:试试就逝世。 敌方:生命-1,九族狂喜。 10、第 10 章 嬴政先后召见了五位内卫统领,挨着听他们表了忠心,神色却始终淡淡,最后将五人一道传唤到面前去:“朕既然已经登基改元,朝中也该有些新气象了。朕盘算着给内卫改换了名目,便叫黑衣卫,诸卿以为如何?” 五人心知这是先帝与新君的博弈,如何敢有异议? 先帝明面上选了新帝继位,暗地里还留了一手,如此牵连九族的大事,却只字都不曾同他们五人提及—— 就这,还指望他们铁了心为先帝效忠,老老实实等待不知道猴年马月的“英主”召唤? 先帝对他们不仁,怎么还好意思指望他们讲义气啊! 至于黑衣卫白衣卫,对他们而言其实都无甚要紧。 几位内卫统领心知肚明,换汤不换药罢了,之所以搞这一出出来,是为了向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那一部分内卫中人传递信号—— 变天了! 效忠于朕的,乖乖来改旗易帜,即日起以黑衣卫为号,仍然以内卫自诩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 皇太后自晕厥之中醒来,已经是嬴政离开一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甫一睁眼,就听身边王嬷嬷熟悉的声音,隐含惊喜:“太后娘娘醒了?” 一边又轻声催促宫人往外殿去传太医来瞧。 冯兰若急匆匆从帘幕外过来,满面担忧:“姑母,您现在感觉如何?” 皇太后只觉头脑之中昏昏沉沉,不甚爽利,头晕脑胀好半晌,方才叫王嬷嬷搀扶着,慢慢坐起身来,也是这时候,之前朝议大殿之上发生的那一幕,再度清晰的浮现在她眼前。 新帝的指桑骂槐,朝臣们彼此交换的异样眼神,被下令当庭杖杀的亲近冯家的几位朝臣,还有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被揭到地上踩了又踩的脸面…… 天杀的没头脑! 本宫当他之前惹自己生气是因为他没脑子,搞半天他是装的没脑子! 感情他就是故意的!!! 血压猛地升高,那种眼前发黑的感觉瞬间又回来了—— 王嬷嬷见事不好,赶紧扶着皇太后重新躺下,也顾不得冯兰若还在旁边,便急忙道:“太后娘娘,您且息怒,太医说了,您的身子现在忌讳动气啊!” 皇太后躺在塌上,脸色蜡黄,嚇嚇的喘息半晌,才觉得好些了:“本宫昏睡多久了?” 王嬷嬷道:“快三个时辰了。” 皇太后强撑着转头去看旁边:“皇帝呢?本宫骤病,他身为人子,如何不在身边侍奉?” 这话说的,王嬷嬷都想替冯明达揩一揩泪了。 太医几乎是掐着她耳朵叮嘱过,说皇太后的病就是因心火而犯的,醒来之后切切不可再行动怒,这会儿皇太后自己问一件听后保管会火冒三丈的事儿,她是说,还是不说? 皇太后眼见心腹面露迟疑,踌躇不语,便知事态糟糕,语气更急,声色俱厉:“讲!” 王嬷嬷先给皇太后打了个预防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太后娘娘,您得往后看”,然后才低声将原委告知:“太后娘娘昏迷之初,陛下便下令将您挪到了就近的偏殿,又请了承恩公过来……承恩公无计可施,只得跪请陛下以朝政为先——太后娘娘!太医呢?太后娘娘又晕过去了!!!” 王嬷嬷心急如焚,连声催促,好在太医一直都在殿外守着,听闻传讯立时便过来了。 紧急给皇太后扎了几针,看她呼吸平复之后,那太医方才无奈道:“此前不是说了吗,太后娘娘贵体违和,忌讳动怒啊。” 王嬷嬷又能怎么说? 却听太医又一次叮嘱:“太后娘娘也已经有了千秋,如此骤然晕厥,更是危险,若再重蹈覆辙,只怕……” 王嬷嬷心头一紧:“只怕什么?” 太医小心翼翼的觑了塌上昏睡不醒的皇太后一眼,声音低了又低:“怕是会有中风的可能。” 王嬷嬷险些原地栽倒。 …… 冯兰若留在偏殿侍奉了大半日,终于在王嬷嬷几番相请之后回宫歇息,只是人虽离开,心却还留在皇太后那儿。 今日皇太后那儿刚出事,她就收到消息了——宫里人都知道她乃是皇太后的外甥女,又是被选入宫妃嫔中位分最高的一个,很乐得给她通风报信,送个顺水人情。 冯兰若虽觉皇太后选自己入宫一事疑云重重,但毋庸置疑,皇太后仍旧是她在后宫的最大依仗,故而闻讯后二话不说,便往太极宫偏殿这儿来侍奉了。 只是这一来,她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冯兰若是天子的嫔御,自然不能随意去见外男,隔着帷幔,她听见天子和大伯冯明达言语,又听见宗室长辈与宰相们作声,越听越觉得胆战心惊。 天子跟太后娘娘……这是要撕破脸了啊! 再顺着天子的意思往下一想,冯兰若就更觉得不对劲儿了。 太后娘娘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 既损毁了她自己的声名,也叫天子被士林非议,这不是纯纯的损人不利己? 冯兰若心头疑窦丛生,只觉自己身前身后俱是迷雾重重,一时之间,不辨前路。 回翠微宫去用了膳食,冯兰若不曾歇息,赶忙折返回皇太后处侍奉,不曾想却在此见到了前来探望皇太后的天子。 病榻之前,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而天子也只是在她问安时淡淡点一下头,仔细问过皇太后情状,停留了良久之后,方才在起身离开时郑重叮嘱她:“皇太后既是朕的母后,也是你的姑母,昭仪更该谨慎侍上,日夜关怀才是。” 冯兰若心头微动,恭敬应声。 有了天子的吩咐,她更要将此事做得尽善尽美,恪尽后妃之道,亲尝汤药,日夜侍奉在侧。 皇太后醒来之后见她在侧,先是皱眉,继而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便缓和起来,动容的拍了拍她的手,叫她侍奉着起驾返回兴庆宫。 嬴政听闻这消息,立时便往兴庆宫去问候,人还未至,声已先闻。 “母后,身体好些了吗?您突然间晕过去,真是把朕吓住了!” 进了门,皇太后脑门上勒着一条抹额,脸色蜡黄,目光不善的看着他。 嬴政茫然又无辜的看着她:“母后,您怎么了母后?” 皇太后:“……” 皇太后:我忍。 然后她慢慢露出笑容,叹息着说:“叫皇帝担心了,人老了就是这样,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 “谁说母后老了?” 嬴政道:“朕跟母后一起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朕的姐姐呢。” 六十多岁的皇太后默不作声的看了十八岁的年轻皇帝一眼:“……” 倒也不必这样。 紧接着嬴政便在宫人们搬来的椅子上落座,目光关切,满面诚恳:“朕年纪尚小,诸多事情上都须得母后帮扶,这种时候,您万万不能倒下啊!” 说完,他冷哼一声,脸上显露出仇恨的样子来:“说来都是那几个逆臣的过失,若非他们行无君无父之举,母后又岂会因此含恨动怒,伤了自己的身体?” 皇太后:“……” 皇太后额头上青筋直跳。 憋装了,该死的没头脑! 你说这话,肯定是故意的! 嬴政恍若未见,自顾自道:“朝堂上倒是有许多不长眼的臣子,将今日变故归咎于母后做贼心虚……” 皇太后眼皮猛地一跳。 那边嬴政已经继续道:“不过朕马上厉声斥责了他们——朕与母后是至亲母子,难道还会不知道母后的品性吗?!” 皇太后听得胸口一堵,喉咙发甜,不由自主的咳嗽起来。 一侧的宫人赶忙递了水过去。 嬴政诚恳而担忧的守在一边,嘴唇嗫嚅几下,有些无措的道:“母后,是不是朕哪里说错话了?朕这个人是心直口快了那么一点点,但是朕没有坏心的,要是不经意间说了什么叫母后不舒服的话……” 刘彻突然插了一句:“那肯定是故意的!” 嬴政眼皮都没动一下,便继续接上了:“那必然不是有意的,母后千万别往心里去。” 皇太后连喝了几口水,将心口的那股躁动压下,皮笑肉不笑道:“‘就是心直口快了亿点点,但是没什么坏心’,这话原来还能用来评价自己么?” 嬴政诧异的“啊”了一声,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母后,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 皇太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够了,别演了!你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特意来本宫面前耀武扬威吗?” “母后,别这样。” 嬴政声音温和,神态自若道:“只是政治斗争第一回合落败而已,您就愤而撕了剧本打算罢演,这有失身份,太不体面了。” 皇太后:“……” 皇太后两手死死的揪住身上的被褥,面容扭曲,神态狰狞。 王嬷嬷发现,她眼底仿佛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嬴政大马金刀的坐在椅上,目露轻蔑,淡淡挑一下眉。 朕都没拔剑你就倒了。 就这两下子,也敢出来面前班门弄斧。 皇太后:“……” 【皇太后撤回了一条消息】 空间里皇帝们笑的人仰马翻。 “哟,始皇,”李元达说:“演得不错呀,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李世民斜眼:“不能当影帝的皇帝,那能是好皇帝吗?” 朱元璋唏嘘不已:“我劝这位陌生太后别挣扎了,尽早投降吧,搞宫斗他是专业的,搞政治斗争……他更专业啊!” 刘彻嘻嘻笑着,说:“干嘛给人家泼冷水啊,始皇自己不也说了吗,只是第一回合输了而已……” 李元达:“已经输咧,已经结束啦!” 李世民:“剩下几个回合能赢吗?能都赢吗?” 朱元璋:“赢不下来吧?很难的啦!” 11、第 11 章 嬴政耐心的在兴庆宫停留了许久,用以维持塑料母子情,皇太后耐心着性子敷衍他许久,假笑着听他谈天扯地。 如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嬴政终于起身告退,皇太后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 之后的几日,嬴政每日晨起之后便先往兴庆宫去问安,同皇太后一道用了早膳之后,再返回太极宫理事,而在此之际,也总能见冯兰若带着兴庆宫的宫婢在外煎药,侍皇太后甚是恭谨。 这么过了半个月,皇太后身体有所恢复,太极宫便以尚书左仆射董昌时为正使、礼部侍郎唐定为副使,在礼官与内侍们的簇拥下往翠微宫去宣旨。 “昭仪冯氏,毓秀名门,柔嘉表范,贞静持躬,事后至孝……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尔为淑妃。” 冯兰若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尚未侍寝便得加封四妃,且还是四妃之中仅次于贵妃的淑妃,当下又惊又喜,谢恩领旨之后,又向两位册封使诚谢。 董昌时与唐定忙道不敢。 又有礼官请冯淑妃更衣,往太极宫去向天子谢恩。 嬴政彼时正在批阅奏疏,见了冯兰若之后,便将手中御笔搁下,招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冯兰若依令而行。 嬴政道:“还记得朕之前说的话吗?” 冯兰若短暂的怔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 天子说的是她当初往太极宫来送汤水时同她讲的话。 她郑重其事的点头:“妾身永志不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那倒不必。” 嬴政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微微一笑:“不过,朕现下倒真是有件事须得叫你来做。” 冯兰若心头微动,当下屈膝一礼:“请陛下示下。” 嬴政道:“妃嫔晋位四妃之后,按制是能召见母家亲眷的吧。” 冯兰若想到家中母亲,眼眶微热:“是。” 嬴政便道:“正巧皇太后近来身体稍安,便叫冯家有诰命的女眷一道入宫来探望吧——你传个话出去,叫你堂姐也一起来。” 冯家子弟诸多,然而能拥有诰命的女眷,也不过是冯老夫人及几个儿媳罢了,现下其余几房在外为官,除了冯老夫人之外,留在长安的,也只有冯大夫人刚跟冯四夫人妯娌两个。 冯兰若听得微怔,有些不明所以:“陛下需要妾身做的是……” 嬴政:“你们四房同长房不是有过龃龉吗?你自己也说,你伯母跟你堂姐知晓你可以入宫之后,很是说了些酸话吧?” 冯兰若:“这倒是真的。” 嬴政笑了一笑,意味深长道:“如今你为正一品淑妃,扬眉吐气,常言讲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岂不可惜?” 冯兰若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难以置信的反应过来:“难道,陛下是想让妾身……” 嬴政微笑不语。 …… 自打朝议当日一场纷乱,皇太后当庭晕厥过去之后,冯家内部的氛围便有些低沉。 冯老夫人与冯明达深因计划进展不顺而心头郁郁,又因为先前看走眼,误将噬人鲨当成没头脑选为先帝嗣子而懊恼不已,而同他们比较起来,冯家四房的烦恼便要更加隐晦一些。 家里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这事情怎么越看越古怪了?! 冯四爷如今官位从四品,乃是鸿胪寺少卿,因为是庶出的缘故,家里边联系宫内的事情从来都不归他管,又因为身处鸿胪寺这样的清水衙门,迎来送往少了,消息自然不畅。 故而也是到朝议这天,他才猝然发觉——大姐你不对劲啊! 作为一个六十多岁的年迈寡妇,大姐你年纪也不小了,只管享受荣华富贵就是了,好端端的你给新帝挖什么坑啊? 关键是这坑挖的也不咋好,新帝他根本没掉进去,还反过来砸了你一脸土! 桥豆麻袋,这些都不要紧——你一边给新帝挖坑,一边把我闺女送进宫去给新帝当小老婆,你这存的是什么心啊?! 这他妈不是妥妥的拿我闺女当炮灰吗? 新帝一时半会儿的不能拿你怎么样,这不得找我闺女顶雷? 怪不得这“好事”没给大哥家的女儿,原因这不就找到了? 冯四爷越想越窝火,盘算着下朝之后必得跟大哥理论一二,哪成想冯明达却先一步被新帝宣走了,等再度出现的时候,那叫一个狼狈啊! 冯四爷冷眼瞧着冯明达如意算盘落空,再回到家之后见嫡母冯老夫人也是面笼阴云,心头不怒反笑。 打雁的被雁啄了眼——该! 笑完又开始发愁——我闺女怎么办啊! 冯四爷就盘算着尽快向新帝投诚。 就冯家目前风向来看,嫡出的几房无疑是站在新帝对立面的,冯老夫人的态度更是不言而喻,这会儿都没分家呢,他们就把自家当外人,推四房的女儿进宫当炮灰,这种队友那能靠得住吗! 相比之下,新帝早先虽有荒唐顽劣之名,但是今日朝议得见,却是龙章凤姿,谋略非凡,现在不赶紧上船,以后怕连个位置都占不上! 冯四爷打定主意,马上就往书房去写奏疏了,大力鼓吹新帝今日朝堂之上的义举,褒赞其为至孝之人,先帝眼明心亮,择一圣君,更是国朝之福、黎庶之幸。 明眼人都知道今日皇太后在朝堂之上大失颜面,冯家更是损失惨重,如今冯四爷身为冯家人却带头为新帝唱赞歌,其站向可谓不言而喻。 冯四爷私底下也跟妻子送风:“他们既不拿咱们当一家子,咱们又何必巴巴的往上贴?女儿已经折进去了,家里头诸多事项,好好歹歹,你要有个成算。” 冯四夫人一一应了。 冯四爷前脚把这封奏疏递上去,后脚冯明达就收到消息了——毕竟他是尚书右仆射嘛。 冯明达窝火异常,按捺住怒气没有发作,归家之后才请了弟弟往书房去:“常言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身为冯家子嗣,居然踩着自家人的脸面攀爬,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大哥,可还有这个家?!” 冯四爷很茫然,装傻充愣:“啊?难道大哥觉得新帝为先帝守孝不对?还是大哥觉得先帝选错了后继之君?” 冯明达被他噎住,脸上涨红半日,终于冷笑出声:“看起来,四弟是翅膀硬了啊。” 冯四爷敷衍着道:“一般硬一般硬。” 这边兄弟俩不欢而散,内宅里冯老夫人难免要给冯四夫人脸色。 她是正经的婆婆,又是皇太后的生母,冯四夫人只能小心翼翼的应对。 冯大夫人去劝她:“弟妹,你得多多规劝四弟一些,一家子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四弟他糊涂哇!” 冯四夫人被她这么一劝,真是新仇加旧恨,分外眼红。 当年小叔子急功近利犯了事,也是冯大夫人力劝叫自己丈夫顶雷,说老夫人听闻消息之后担心的病倒了,做儿女的不能不孝,给冯四夫人膈应的啊。 老夫人见亲儿子要问罪,难受的病倒了,换我丈夫帮忙顶罪才能好? 大嫂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说什么啊? 那时候形势比人强,孝道大过天,冯四夫人捏着鼻子忍了,到最后小叔子没事了,自己丈夫的前途黄了,冯老夫人也好,长房也罢,连个屁都没放! 前些日子倒是又到她面前来装模作样了,说送兰若入宫为妃补偿四房,结果皇太后压根就没想跟新帝坐一条船! 你们送我女孩儿进宫去死,我还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我多贱呐! 冯四夫人的火气瞬间上来了:“一家子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嫂,这话你怎么好意思说?感情被打断的不是你的骨头,你不痛不痒对吧?!” 冯大夫人见事不好,赶忙将语气放软:“不过是句俚语罢了,倒惹得弟妹这般不快,都是嫂子的过错,弟妹莫要生气了。” 若是平日里,这时候冯四夫人见好就收了,只是这会儿新仇旧恨累积一处,冯大夫人一贯用来和稀泥的温声软语只是把她压抑已久的气门阀拧开罢了。 “嫂嫂,你不要这么柔声细气的跟我说话,好像我是个没修养的泼妇,你一直都在用你高贵的修养来包容我似的!” 冯四夫人勃然大怒:“你能心平气和,不是因为你修养好,也不是因为你品格高洁,只是因为刀没砍在你身上罢了!” “被坏了前程的是我的夫婿,被人蒙骗着送进宫的,是我的女儿!你现在慈眉善目的站在我面前,无非是因为你不痛不痒,你不在乎!不过嫂嫂,弟妹也送你一句话——你最好求神拜佛,叫苍天好生保佑,叫你一辈子都遇不到这种事!不然,你等着看我怎么笑你!” 冯大夫人如何也想不到向来温柔的弟妹竟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着实给惊住了,冯四夫人带着几个婢女拂袖而去良久,她才慢慢缓过神来。 “真是……” 她憋红了脸,怒气上行,又不愿在婢女们面前说什么有失身份的话,手中帕子扯了半天,也只是恨恨的吐出来一句:“果然是下等小官之女,不负其门楣!” 再到了冯老夫人面前,难免因此显露不满。 冯老夫人的应对很简单——我病了,需要儿媳妇侍疾。 长房儿媳妇执掌中馈,诸事繁多,不知道老妇有没有这个福气,叫四儿媳妇操劳一二? 冯老夫人院里的人去送信的时候,四房一家子正在吃饭。 冯四爷一听老夫人传四夫人过去侍疾,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冯四夫人今个儿既然已经跟长嫂撕破脸了,倒是早有准备,先叫陪房把两个孩子领到内室里去,这才不慌不忙的用湿帕子擦了擦手。 她问来传话的婆子:“老夫人病了?” 婆子板着脸,说:“老夫人上了年纪,病痛来得突然,大夫人掌家,无暇看顾,老夫人说,只能劳烦四夫人了。” 又催促冯四夫人:“您还是快着点吧,没得叫老夫人久等。” 冯四夫人问她:“老夫人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 那婆子不悦道:“四夫人,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四夫人慢慢道:“老夫人如果是真的病了,做儿女的自该尽心,赶紧给府上叔伯兄弟们送信叫回来陪着,万事也大不过孝道不是?再有……” 她看向冯四爷:“咱们家大姐是太后,当今天子也该称呼老夫人一声外祖母,且陛下一向孝顺太后娘娘,日日探望不缀,如今老夫人身体不适,备不住陛下孝心所致,带着太医亲自出宫来瞧呢!” 冯四爷马上附和:“正该如此。” 那婆子脸色显而易见的变了。 作为老夫人院里的人,她很清楚前者是不是真的身体有恙。 冯四夫人早知道会如此,觑了她一眼,冷笑出声:“若老夫人这病是假的么——” 那婆子不由自主的叫了声:“四夫人。” 冯四夫人反倒不看她了,只问丈夫:“夫君现下官居几品?” 冯四爷怔了下,方才道:“从四品。” 冯四夫人又问:“是在什么衙门当差啊?” 冯四爷已经明白她想干什么了,当下苦笑着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清水衙门。” 冯四夫人再问:“还有可能入三省为宰相吗?” 冯四爷长舒口气,叹道:“不可能啦!” 冯四夫人便猛地拍一下桌案,但听“砰”的一声响,桌上的盘子碟子都震了三震:“咱们大姐乃是宫中太后,何等尊贵?大哥更是尚书仆射,当朝宰相!拔根寒毛都比你腰粗!人家正经的邢窑白瓷都不怕,你个破罐子怕什么?!” “真要难看,那大家就一起难看!大不了我去敲登闻鼓,叫满长安的人都来瞧一瞧看一看,给冯家这事儿评评理!咱们怕丢脸,别人便不怕?几个臭光脚的,还替人家穿鞋的担心起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咱们有这个资格吗?!” 那婆子听到此处,已经慌得站不住脚,连声道:“夫人息怒,息怒啊!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 冯四夫人嗤了一声:“哟,你也知道丑啊?!” 继而神色一转,疾言厉色道:“真要是想闹,那咱们就干脆闹个天翻地覆!我不怕丢脸,但愿府里其余人也不怕!我有手有脚,嫁过来的时候娘家也不是没陪送嫁妆,离了冯家还能被饿死不成?大不了就叫夫君辞了这个清水官儿,找家书院教书去!” “我劝你先去问问大老爷,看他还记不记得四书五经?在朝廷上钻研之余,闲来无事的时候也翻翻旧时书卷吧,备不住哪天鸡飞蛋打了,能用得上呢!夫君先他一步去教书,备不住能做个院长,到时候顾念兄弟情谊,倒可以提携他一二!” 那婆子只是讪笑,却不敢作何评论,呆站在一边,手搓着衣袖,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四夫人见状,皮笑肉不笑的问她:“哟,光顾着说了,却忘了问你,老夫人她还病着吗?” 婆子赶忙道:“好了,好了!老夫人身体康健,病痛全无!” 冯四夫人冷哼一声。 冯四爷用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褒赞不已:“夫人真是华佗在世啊!” 12、第 12 章 那婆子遭逢四房夫妻嘎嘎乱杀,力有未逮,仓皇逃窜。 冯老夫人只见她回来复命,却不曾见冯四夫人这个儿媳,脸色随之一沉:“老四家的呢?难道她真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那婆子心下叫苦不迭,神色踌躇,为难不已。 冯老夫人见状,声色为之一厉:“她到底是怎么回的?你一五一十的讲!” 那婆子惶恐不已,再三告罪之后,方才躬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将冯四夫人的话讲了。 冯老夫人气个倒仰! 她十六岁嫁进冯家,从孙媳妇做起,现在底下已经有了孙媳妇,这么多年下来,从没听闻过如此狂妄之语! “好个四夫人,真真是好儿媳妇,竟敢威胁到我头上来了!” 冯老夫人将面前茶盏摔在地上,霍然起身:“带路,好叫我去瞧瞧你们四夫人的威风!” 那婆子蜷缩着身体候在底下,大气都不敢出,见冯老夫人的陪房摆了摆手,赶忙见个礼,快步退出去了。 那陪房又劝冯老夫人:“四夫人是个混不吝的,一股小家子气,您何必同她一般见识?且她有诸般不是,也总有句话是对的。” 冯老夫人道:“哪一句?” 陪房扶着冯老夫人重新坐下:“瓷器不与瓦罐斗,不值当。” 冯老夫人合上眼,默默喘息了半晌,终于发出一声冷哼:“且叫那几个眼皮子浅的再蹦跶几天!” …… 这一晚,四房算是同冯老夫人撕破了脸。 只是双方出于种种思虑,都不曾将事态扩大化。 第二日,冯四夫人照旧往婆母院里去请安,冯老夫人冷着脸敲打了儿媳妇几句,也浑然不曾再提过生病侍疾的事情。 于是日子就暂且这么糊涂着过下去了。 又过了两天,冯四爷递上去的奏疏得了批复,翻开瞧了瞧,新帝只说了些“冯卿忠君体国”的车轱辘话,并不深谈当下政局。 可冯四爷这上疏原本就是站队,与朝局无关,这会儿见了这两句话,一颗心也算是安了。 待到返回府上,私底下又宽抚妻子:“我观当今天子近来动作,不似庸人,料想不会因冯家之事而迁怒兰若,现下又如此批复,可见兰若无忧了。” 冯四夫人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再想起这几日大嫂不复往日亲切的面孔,又不禁冷哼:“长房打得好主意,送我女孩儿进宫去吃霉头,自己心里边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儿,不成想倒叫兰若得了前程,气也气死他们!” …… 四房扬眉吐气,长房难免暗生阴霾。 冯珠娘坐在正房隔间里做刺绣,心思却飘到了隔壁。 那边儿冯大夫人侍奉着丈夫改换常服,到底没忍住,低声问:“咱们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 她期期艾艾,语气中已经有了些许懊悔:“若当日被选进宫的是珠娘,承恩公府长房嫡出的女孩儿、太后娘娘嫡出的外甥女,必然是要做皇后的!可现在,常家的儿子不过是个六品官……” 冯珠娘听得微怔,直到针尖儿扎破手指,方才猛然回神。 她将手指送到口中,轻轻吮吸。 那边冯明达斥了一声:“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说着,话音转低,帘幕掀开,他到隔间来,瞧见了低着头不语的女儿。 冯明达心下愈发不快,语气倒还和煦:“珠娘,回去歇着吧,我有些话要同你阿娘讲。” 冯珠娘温婉一笑,起身道:“是。” 临走前,冯明达又叫住了她:“珠娘,你别多思多想,阿耶如今做的,都是为了我们冯家。” 冯珠娘柔声应了声:“阿耶宽心,女儿都明白的。” 等她走了,冯明达的脸色方才彻底阴沉下去:“错非你是几个孩子的阿娘,错非我不对妇人动手,刚才我就该给你一巴掌!” 冯大夫人不由得低下头,语气不无委屈:“你怨我做什么?” “方才我不知道珠娘在这儿,难道你也不知道?!” 冯明达压抑住怒火,将声音降低:“你心里犹疑,大可以私下同我讲,在珠娘面前说这些,除了乱了她的心思,叫她生出不必有的遐思,又有何益处?!你难道不知道,全家赌上性命做这件事,究竟是为了谁?!” 冯大夫人忽然气馁,颓然坐到绣凳上,低低的抽泣起来:“夫君,我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总是在做一些不好的梦,我,我后悔了……” 她用帕子擦了眼泪,忧虑所致,一时难以为继:“冯家簪缨世族,钟鸣鼎食,富贵已极,何必再去谋求其他!” 冯明达冷笑一声,见妻子如此伤怀忧愁,却也不禁心生叹息,坐到她旁边,低声道:“我难道便不怕吗?可是怕有什么用?冯家诚然鲜花锦簇,可你难道不知月盈则缺?” 他揽住冯大夫人肩头:“我位居宰相,又是国公,太后娘娘无子,继位新君与冯家又有何交情?冯家的显赫与富贵,便是冯家人的催命符!若不趁机谋划来日,难道引颈就戮?!” “罢了,罢了!” 冯大夫人摇头苦笑:“事到如今,哪里还能回头呢!” 冯明达没有言语。 时值半夜,万籁俱寂,只有一轮明月高悬,无声的注视着世间万物。 …… 四房既然跟冯老夫人翻了脸,有些事情就不得不早做打算了。 父母在,不分家,现下冯老夫人还杵在这儿,她不开口,四房断然没有分出去单过的可能,只是现下两边儿既然闹掰了,冯四夫人就得盘算一下分家之后该如何过活了。 大树底下好乘凉,冯四爷生在冯家,总归也是得了家族荫蔽的,虽是庶子,自幼却也不曾为银钱发愁,因他颇有些读书的天赋,冯老太爷一碗水端平,如前边嫡子一般为他聘请名师,诸事都操办妥帖,叫他无有后顾之忧,这才有他少年登科、得中进士的荣耀。 之后他外放为官,颇有政绩,三十五岁便成为一州刺史,虽是下州,却已经是从四品官位,就这前程而言,冯家也是出了力的,只是后来…… 不提也罢! 此时他任职的鸿胪寺是个清水衙门,政令多仰承礼部,而礼部又归属于尚书省,冯明达如今官居尚书右仆射,妥妥一个闭环,把他四弟拿捏的死死的。 只是这会儿冯四爷蹉跎数年,也没了年轻时候的豪情壮志,冯家的名望是荣耀,也是枷锁,离开了也好。 此时见妻子坐在妆台前翻阅陪嫁的账目,细细盘算自家私房,他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柔情:“只是委屈了夫人。” 冯四夫人笑:“这有什么好委屈的?我阿耶如今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天下较之冯家远远不如的多了去了,难道都不活了?” 顿了顿,又说:“我倒愿意离了这是非之地,去过些安生日子,便是清贫些,也是不怕的。” 冯四爷想了想,点头道:“倒也不无不可。” 他说:“我生于高门,少年登科,妻贤子孝,官场也曾得意过,很可以知足了。待到此间事了,便辞官去做个教书先生,却也很好。” 冯四夫人不无诧异:“我那晚说的都是气话——” 冯四爷语气不无喟叹:“官场上浮浮沉沉,我是真的有些累了,去歇一歇也好。再则,今上经了太后娘娘一事,怕也不愿叫后妃母家高踞朝堂,我自行退去,对兰若而言也是件好事。” 冯四夫人神色微动,一时无言,正在此时,却有仆婢急匆匆在外通禀,喜不自胜:“老爷,夫人,宫里内侍来府上传话,陛下嘉赏昭仪娘娘侍奉太后娘娘纯孝,晋封娘娘为淑妃了!” 冯四夫人与丈夫俱是一惊,继而齐齐面露喜色,匆忙更衣往前院去谢恩,却见长房冯大夫人并珠娘也是匆匆而来。 视线碰撞到一处,几人神色各异。 冯大夫人执掌冯家内宅多年,却是头一次被人抢了风头,偏生她还不能说什么怪话,只能仪态得体的微笑——封淑妃的毕竟是四房的女儿。 内侍又讲:“淑妃娘娘在宫中一切都好,只是惦念家中亲人。奴婢离宫之前,娘娘特特叮嘱,此次命妇入宫谢恩,要请长房的堂姐一道前去,姐妹久不相见,思念不已。陛下赞许淑妃娘娘友爱姐妹之心,特旨准允。” 冯大夫人眼皮子猛地一跳,下意识同女儿对视一眼,行动上却不迟疑,齐齐拜谢天恩。 冯老夫人年高,又是皇太后的生母,是不必亲自到前院来的,稍晚些听大儿媳妇讲淑妃传召长房孙女珠娘一道入宫,不禁微微挑眉。 “她这是怎么个意思?” 冯大夫人道:“儿媳也猜不透呢。” 冯老夫人既厌恶庶子,也厌恶庶子媳妇,更不会对庶房的孙女心存好感,闻言便讥诮道:“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区区一个淑妃,便叫她欢喜的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她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她的女儿入宫之后先为皇后,之后又做了皇太后,自然看不起区区妃位,冯大夫人却不可以,便只是微笑着侍立一侧。 冯老夫人见状,又宽抚她:“宫里边有太后娘娘在,一个黄毛丫头,翻不出什么浪的,只管放心去便是了。” 冯大夫人听婆母这意思,仿佛无意入宫,不禁道:“母亲,您……” 冯老夫人不屑道:“她哪来的运道,叫我去拜她?我若要进宫,何须她传召!” 她上了年纪,近来出门少了,此前因为皇太后卧病,便先后几次入宫,近来皇太后转危为安,她更不耐烦去见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 冯大夫人唯唯。 …… 如此到了第二日,嬴政便听人回禀,冯大夫人、冯四夫人并长房之女珠娘入宫了。 他眉毛都没动一下,摆摆手,打发人退下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上了,剩下的就看冯兰若怎么发挥了。 空间里几个皇帝饶有兴致的开始猜测,冯兰若要做些什么,又或者说些什么,才能最大程度的贯彻“小人得志”这四个字。 李元达想了半天,说:“要是我的话,就把最好的衣裳跟首饰都找出来,然后用戴着十个宝石戒指的手捂着嘴假笑,从前总觉得祖母偏心,只疼爱姐姐,今日才知道,祖母嘴上不说,心里是有我的……” 朱元璋想了半天,说:“要是我的话,压根都不会给她们什么好脸,等她们拜完了,再来摆一摆高位者的威风,叫她们后悔去吧!” 李世民想了半天,说:“呃,穿得贵气点,全方位展现自己的幸福生活,阴阳怪气她们一下?” 刘彻简直无语死了,翻个白眼,不屑一顾:“怎么肥四,这届皇帝不行啊!” “要是换我上去,我才不会披金戴银,要多俗气有多俗气,跟乡下土财主似的!” “看懂题目了没有?她是侍奉染病的皇太后有功,所以才被晋封淑妃的!” “若我是她,我只会穿家常衣裳,还得挑素净些的,珠钗都只用珍珠青玉,常言道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叫侍奉的宫婢披金挂银!” “阴阳怪气的不要,拉着堂姐的手,亲亲热热的说些贴己话!” “我在宫里过得好,姑母疼我,陛下怜我,所以我也希望姐姐过得好。” “噢对了,姐姐也快要嫁人了是吧?陛下赐给我的奇珍异宝珠玉环佩都给姐姐一份,希望姐姐与未来姐夫琴瑟和鸣,长长久久!” “然后再低下头,微红着脸害羞一下,小小声附在堂姐耳边说,姐姐福气深厚,婚后必然早早梦熊,也盼着姐姐怜惜妹妹,分些福气给我,待出了先帝孝期,妹妹也有幸能为陛下生一位皇子!” 李元达:“……” 朱元璋:“……” 李世民:“……” 嬴政:“…………” 刘彻:“喂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李元达:“……” 朱元璋:“……” 李世民:“……” 嬴政:“…………” 朱元璋忍耐再三,终究还是没忍住:“刘彻,你还说你是直男!” 13、第 13 章 显然,相较于其余几位纯直男,刘彻更通女儿心。 冯兰若没搞下马威那一套,更没明刀明枪的跟长房伯母和堂姐撕破脸,身着家常衣裳,珠钗挽发,笑语盈盈。 冯大夫人带着女儿珠娘,同冯四夫人一道进了翠微宫正殿,齐齐屈膝向淑妃娘娘见礼。 因着女官在侧,冯兰若端坐着受了,待到礼毕,又一叠声催促几人落座,自有宫人奉了香茶过来。 冯兰若笑道:“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卧病,陛下又忙于朝政,后妃之中暂且以我位分最高,尚宫局得了陛下旨意,诸事便找我来拿主意,可我须得侍奉太后娘娘,哪得空闲?也只得忙里偷空顾看着些。这段时日以来忙得脚不沾地,宫室蒙尘也无暇理会,倒叫娘家人看了笑话。” 又说:“这是今春的新茶,伯母,阿娘,你们且尝尝——姐姐不必拘谨,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她这番话说的极和煦,然而来的几人又不是没有眼睛,如何看不出这只是自谦之语? 入得翠微宫,便见处处雕梁画栋、殿宇堂皇,锦幔珠帘,奢丽无极。 墙上是前代名家的字画,地上波斯进贡的地毯,越窑进贡的梅子青色莲花盘里盛放着时鲜瓜果,周遭宫婢更是披金挂银,贵气袭人。 翠微宫本就是先帝宠妃的住所,自然奢华,冯兰若又是皇太后选进宫的,且当今未立皇后,布置她的住所,尚宫局自然百般殷勤,更不必说她前不久又晋了淑妃,位列一品。 冯大夫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作为皇太后的弟媳,早年皇太后为皇后时,她也曾数次拜谒中宫,所见自然庄重明丽,只是较之今日所见的翠微宫,其奢华竟也稍有逊色。 再看冯兰若这个有些时日没见过的侄女,显然也是今时不同往昔,双眸剪水,气度雍然,家常衣裳加身,发间只簪了一支碧玉钗,却是莹润通透,色泽清亮,一见便可知是极品物件儿。 区区一个庶房女儿罢了。 位分也不过是淑妃。 竟得如此恩遇。 若我的女儿入宫,必然比你荣耀万倍…… 冯大夫人如此做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握住帕子的手指不禁有些收紧了。 她不算是恋慕富贵的人,只是眼见亲生女儿失去了这样的机缘,到底心生酸涩,暗怀不平。 冯珠娘反倒还能稳得住,笑微微道:“我甫一入殿,便觉华光夺目,可见妹妹聪敏可爱,不仅得太后娘娘疼爱,也有陛下垂怜,真是羡煞旁人!” 冯兰若两颊微红,面露羞涩:“姐姐学坏了,竟来打趣妹妹!” 又吩咐人取了早就准备好的礼单来,示意宫人递给冯珠娘:“我入宫之后,颇得太后娘娘与陛下垂爱,很是赏赐了许多东西,只是如今正在孝期,我为当今天子嫔御,岂可张扬行事?” 她笑着一指身旁披金戴银的宫人们:“她们看着妆扮不凡,也是清宁观的道长叫如此穿戴,以皇家富贵之气为太后娘娘冲一冲病气罢了。” 冯珠娘微笑着接了那张礼单,打眼一瞧,眼睫不禁微微一颤:“这,实实太过贵重了……” 冯兰若笑道:“自家姐妹,何必客气?我这两年左右用不到,倒是姐姐出嫁在即,只管拿去玩儿吧!” 冯大夫人见女儿脸色微有不同,目露询问。 冯珠娘心下有异,倒不显露,微笑着将礼单递了过去。 冯大夫人看了眼,也是变色:“淑妃娘娘好大的手笔,这叫珠娘如何承受?这尊送子观音,仿佛还是太后娘娘当年的嫁妆!” 冯四夫人虽摸不准女儿唱的是哪出戏,却也不会拆她的台,只顺势道:“她们姐妹俩感情好,娘娘既赐下,珠娘便安心收下吧。从前都是姐姐照顾妹妹,现下妹妹回报一二,也是寻常。” 冯兰若也是如此劝说,又道:“陛下为先帝守孝二十七月,这送子观音再如何灵验,我一时也用不到,倒是姐姐今年便要出嫁,正好得宜。” 冯四夫人也道:“正是呢,等珠娘来日得了子嗣,再将这尊送子观音请回来也来得及。” 先帝辞世前留有遗嘱,天下臣民禁嫁娶百日即可,无需为此扰民,故而冯珠娘的婚事,今年完全来得及。 冯珠娘只得强笑着谢过,将这份厚礼收了下来。 人的日子好坏,是全然显露在脸上的,正如同冯兰若虽因为侍奉皇太后病体而稍有清减,但双目湛湛,眉宇间神采飞扬,这是骗不了人的。 午膳是留在翠微宫用的,宫人内侍伺候的无微不至,太极宫听闻淑妃之母入宫,还特意赐了御菜过来。 冯大夫人食不知味,越是见冯兰若过得好,便越觉得她这好日子都是从自己女儿手里偷过去的。 冯珠娘的心情并不比母亲好过半分。 怎么可能好呢? 堂妹嫁的是天子,如今是正一品淑妃。 她要嫁的是臣下之子,官阶不过六品。 堂妹若诞下皇子,是有可能母以子贵坐上国母宝座的,即便没有尊为皇后,也有着无限可能。 而她,却只能伴随丈夫宦海浮沉,消磨青春,耗尽几十年的时光,以求最后能做个一品诰命夫人。 若是家中事败…… 怕连六品官的妻室都做不成了! 如此惨烈的对比,怎么能不叫人心有戚戚? 今日堂妹待自己越是宽和,冯珠娘心里便越是愤懑痛苦。 上位者对下施与的温和与宽宏,往往来自于骄傲和不屑。 从小到大被自己居高临下的俯视的人,一朝得势,居然也学着自己从前的样子,温和体贴的站在高处俯视自己…… 叔母所说的那句“娘娘赐下”,又是何等的刺耳! 冯珠娘到底心性坚韧,强忍着没有发作,更不肯在堂妹面前露怯,言笑晏晏,一如往昔。 直到出了宫门,坐上回府的轿子,方才闭合双目,任由泪珠滚滚流下。 冯大夫人向来知晓女儿心高气傲,今日又亲自见证了四房之女如何佩戴着亲和假面挫伤女儿的自尊,很有心想劝慰一二,只是未及开口,便被冯珠娘堵住了。 “阿娘,我累了,想先回去歇着。” 冯大夫人神色歉疚,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强笑着应了声:“好。” 冯珠娘房里的婢女知道姑娘今日入宫去见昔日堂妹,隐约猜测她心情不会太好,故而并不敢多言,侍奉着她更衣之后,便待退往偏房去。 只是将要走时,却被冯珠娘叫住了。 她将那份镌刻着自己耻辱的礼单递过去,脸色平常:“归置到库里去吧。” 婢女小心的展开,看了一眼,不禁瞠目:“这是太后娘娘赐给姑娘的吗?” 冯珠娘心头猛地一痛,转过眼睛去,冷冷的觑着她,一字字道:“不,这是淑妃娘娘赏给我的。” 那婢女心下惶恐,不知所措,下一瞬,冯珠娘已经暴怒的将桌案上的东西尽数扫到了地上:“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那婢女忙不迭的退出门去。 隐忍已久的委屈倾泻而出,冯珠娘恨恨出声:“不过是一颗被舍弃的棋子而已,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想诞下皇子母以子贵,只怕你等不到这一天!” “什么昭仪,什么淑妃,来日天子都不是天子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 太极宫。 嬴政手执黑子,跟空间里的李世民下棋。 李世民说下在哪儿,他顺手给摆上。 将将下了一半儿,少监泰平蹑手蹑脚的过来回话:“陛下,柴尚书的奏疏到了。” 嬴政淡淡应了一声:“呈上来。” 泰平应声而去,几瞬之后,毕恭毕敬的呈上来一只封好的木盒。 嬴政信手将木盒上的封条撕开,取出里边的奏疏,展开一瞧,不禁微微一笑:“年轻人,果然沉不住气啊。” 倘若冯珠娘在此,见到奏疏上所言,只怕当场就要吓个半死。 原因无他,其上详细讲述了她与冯大夫人今日入宫的经过,从出门到归府,连同她在自己闺房中怒极之下所说的都一字一句记录清晰,宛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这便是内卫的功绩了。 柴同甫等几个内卫统领既然倒向新帝,必然是得要有投名状的,既然如此,还有比承恩公府冯家更明显的靶子吗? 先帝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内卫势力多半藏于宫中,皇太后处一时半会儿是插不上手了,至于冯家内部,尤其是冯老夫人与冯明达夫妻处,怕也是防范紧密。 既然如此,倒不妨从冯珠娘身上下手。 她跟冯氏利益集团的关系足够亲近——长房嫡出的女儿。 她是计划中的一环——以承恩公府长房嫡女的身份被许嫁左监门府上将军。 她知道冯家在背后在筹谋什么,至少也是知道一部分——所以她能够在堂妹入宫前夕,配合冯大夫人做出妒忌的模样,示敌以弱,打消四房跟冯兰若可能有的疑心。 而与此同时,相对于皇太后和冯家其余人,她身边的防卫又不会严密到叫人无从下手…… 冯珠娘诚然不乏城府,但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新帝力压皇太后、打断冯家计划在前,一向被她轻看的堂妹时来运转、咸鱼翻身在后,再被堂妹居高临下的俯视一下,心态再好,怕也得崩上一会儿。 只是她毕竟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在宫里发飙,然而等回到了自家地盘,把婢女们统统赶走,摔几个瓶子发泄几句,这还不是正常操作? 内卫的人就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一字一句的copy下来,直接送到了嬴政面前。 空间里几个皇帝探头瞅了一眼,也不禁笑道:“不年轻气盛,那还能叫年轻人吗?” 李元达道:“身份颠倒,错失一生良机,别说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算是成年男女,又有几个能从容应对的?” 李世民探头看了眼,轻轻摇头:“年轻人还是心态不行啊,一点点刺激,就沉不住气了。” 李元达扭头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这话说的,叫魏征的墓碑老尴尬了。” 李世民:“……” 朱元璋还在看冯兰若给冯珠娘准备的礼单,边看便咋舌:“哟,这小姑娘挺大方啊,她是真舍得往外给。” 刘彻道:“冯家这艘船都漏水了,鬼知道还能开多久,搞不好明年这些个东西就得重新回她手里呢!” 看到某一处,又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哟,怎么还有皇太后的嫁妆啊,噢,送子观音,送这个干什么?不是已经有人证明这东西没用了吗?” 14、第 14 章 冯珠娘情绪失控之下说出的话,透露出的讯息很是耐人寻味。 首先,在冯家眼中,冯兰若早就是一颗弃子了。 即便她是皇太后的侄女,是后宫妃嫔中位分最高的人。 其次,在冯家最开始的计划里,新帝之于皇位,不过是个匆匆过客,经过若干操作之后,很快就要给别人腾位置了。 可这太不对劲了啊。 正常人真的很难从中找出冯家搞事的原因。 要说是因为皇太后无子,惶恐冯家日后前程——把新帝搞掉,再立一个皇帝,难道冯家就能安然无恙了? 嘶,等等。 说不准这就是冯家伙同皇太后搞事的逻辑——他们看中的新君人选,跟冯家紧密相关,荣辱与共! “这不行吧?” 李元达诧异道:“按照先前局势来看,如若皇太后坚持,完全可以使冯家长房嫡女入宫为后,可她没有这么做——两代皇后皆是出自冯家,这样的大饼都喂不饱冯家人,新帝得给出什么利益,才能打动他们?叫冯家人当皇帝吗?!” 嬴政豁然开朗:“说不定这就是冯家人的打算!” 李世民一整个惊住了:“疯了吧他们?这怎么可能?!” 如果说冯家看中的人是宗室子,那还具备一定的可操作性,但是推举冯家子为帝…… 干脆举兵造反吧。 比起叫满朝公卿和宗室接受冯家子成为天子,还是冯家直接造反称帝的可能性更高一点。 朱元璋摸着下巴,思忖着说:“咱们之前探讨过这个问题,关于先帝明明另有中意的人选,却仍旧收养原主为嗣子承继帝位,那时候咱们得出的结论是,先帝真正看中的那个人虽然出身宗室,但身份暧昧,有被选中的可能,但是更大可能会被宗室和朝臣否定……” 李元达道:“现在看来,难道是咱们当初猜错了?” “不!”刘彻双目灼灼,道:“或许,咱们该把这两个可能性综合在一起来看!” 李世民捋了捋,徐徐道:“冯家有个儿子,套了层宗室的皮,被先帝选中,得到皇太后和冯家配合,选一个荒唐宗室子继位,等他自己把朝局搞烂之后叫皇太后出面废掉他,立套着宗室皮的冯家子继位?” 皇帝们齐齐静默了几瞬。 李元达激情开麦,热烈辱骂:“先帝疯了啊!他又不是神经病,凭什么干这种损己利人的事儿啊!!!” 选宗室子为嗣子,即便是个荒唐之辈,好歹也是肉烂在自家锅里,先帝是脑子进了屎,才会为了给别人家的儿子铺路,搞烂自家的江山! 朱元璋也觉匪夷所思:“先帝要真是这么干,那不是纯纯脑瘫?!就算他自己没儿子,总也有兄弟吧?有姐妹吧?有母家吧?姓慕容的继位,这些个故旧亲眷总还有些香火情,找外姓人的儿子继位,这些人还算个屁啊!” 刘彻一摊手:“要不然怎么解释呢?” “如果不是冯家的血脉继位,到底是什么利益才能打动皇太后,叫她六十多岁的人了,坚持着出来折腾?又是怎样的利益才能打动冯家,叫他们赌上九族跟新帝作对,以臣子之身,行废立天子之事?” 见其余几个皇帝面色松动,他再接再厉:“易地而处一下,你们身为钟鸣鼎食人家的族长,会冒着跟新帝结成生死大仇的危险,扶持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继位吗?换你们是被扶上位的那个人,你们真的能心安理得的跟冯家君臣友爱?” 皇帝都是多疑的。 几人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脑海中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个想法。 今日冯家能废掉皇帝,扶我上位,明日未必不能扶他人上位! 太他妈危险了吧! 韬光养晦,然后干掉它!!! 这下子,皇帝们齐齐陷入到了迷惘之中。 “啊!想不通啊!!!” 李元达头痛不已:“没理由啊!先帝只是没有儿子,又不是没有脑子!他为什么要帮着皇太后坑自家人,扶持冯家子当皇帝啊!” “真是小刀扎屁股开了眼了,”朱元璋也是摸不着头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嬴政迅速想到了破局之法:“冯家。” 还是冯家。 其余几人也是一点就透。 李元达眼睛一亮:“这种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冯家一定不会大肆张扬,如若被选中的冯家子出身分支,冯老夫人跟皇太后怎么可能赌上一切为他谋取前程?” 李世民道:“此人必定出自嫡出的几房,长房的可能性最大!” 因为长房付出的最多,吸引到的关注也最多。 长房嫡出的女儿,许给了左监门府上将军的长子。 刘彻嘿嘿笑了两声:“办法这不就有了吗。” 大家出身的儿郎也好,女郎也罢,都是惹人注目的,想藏也藏不住,尤其是冯家累世公卿,极尽显赫。 只要是落地出生了,就不可能没人注意到。 要说冯家早二十年就开始筹划这个阴谋,嬴政是断然不能相信的。 彼时先帝还算壮年,冯家怎么保证先帝无子…… 嗳——嗳嗳嗳!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其余几个皇帝显然也想到了一处去。 彼此对视几眼之后,齐齐道:“那也说不定啊!” 冯家的女儿无子,且正是先帝的皇后啊。 先帝是有过儿子的,只是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再之后,驾崩前两年也曾经有宫嫔怀孕,只是那宫嫔运道不好,皇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 当时嬴政听闻,只觉得先帝本就体弱多病,加之上了年纪,故而宫妃难以有孕,即便得了喜讯,胎儿也是先天不足,现下再想…… 刘彻:“细思恐极啊。” 拨开一层迷雾之后,暴露在眼前的却仍旧是迷雾。 嬴政却不着急,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的计划。 叫柴同甫去查冯家所有子嗣,儿子也好,女儿也罢,无论长房庶房,但凡是落地的孩子,都查个底朝天。 宫里边也该着手,将那些个隐藏在暗处的老鼠挖出来了。 什么,不知道怎么挖? 那还不简单? 查账。 兵法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年头,做什么能少得了钱? 特务机构没钱,那能转的动吗? 新帝作为国朝之主,新官上任三把火,想翻翻自家的账本,谁能说二话? 皇太后大病初愈,正宜静养,不好操劳,可巧宫里边此时正养着七八个妃嫔,这不都是送上门来的人手? 深宫寂寂,料想她们也觉得百无聊赖,不如来给朕打工吧,开拓一下视野,学习一些东西! 皇太后此前为新帝操持选秀,情面上总该过得去,打头选了自家侄女,其余几个也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资质都颇不俗。 这关头上,还有比新帝妃嫔更铁杆的新帝阵营吗? 嬴政借着宗亲女眷入宫探病的机会,悄悄同周王妃提起此事,道是有意清查宫中账目,请周王妃自府中选几个得力之人襄助。 新帝出自周王府,与周王府的关系堪称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王妃既知皇太后肚子里没憋好水儿,哪有不帮自己儿子的道理? 叫他身边有几个得力的人,早早将尚宫局和殿中省握在手里,晚上睡觉也能安稳几分。 进宫的人手周王府老早就选出来了,都是王府的家生子,个个知根知底,能进宫伺候,也都很觉荣耀,这会儿周王夫妻听儿子开口,第二日便把人选送进宫了。 嬴政留了两个嬷嬷在身边,剩下的编入尚宫局,几个中年男子则按制赐了低阶官身,送进了内侍省。 尚宫局也好,内侍省也罢,都是为了侍从天子而存在的机构,天子添了几个人进去,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 彼时宫中尚无皇后,新入宫的妃嫔们入宫之后,便日日去向皇太后问安,以此表示自己的孝心,只是皇太后生性喜静,不耐烦扰,便叫她们五日去点卯一回,也便罢了。 如此一来,宫妃们便清闲下来了。 这一闲,难免就要生出许多心思。 有想着谋求前程的,看能不能收买一下天子身边的宫人内侍,机缘巧合之下来个偶遇,或许能得到宠幸,抢在当今立后之前诞下皇子。 有佛系躺平的,不喜争斗,也怕给家里惹祸,只想老老实实的混日子,除了每隔五日跟同事们一起去给皇太后请安外,便紧闭宫门,安生度日。 只是但凡能进宫的,离家之前都被掐着耳朵叮嘱过,行事之前多思多想,千万别头脑一热,做出些发昏的事情来。 尤其诸事以冯昭仪为首,别傻乎乎的贸然出头,人家那么硬的关系,你抢不过的。 于是所有人都盯着翠微宫。 再听闻冯昭仪给太极宫送了汤水过去,却也只是在那儿待了小半个时辰,此后更不曾得天子召见,便都歇了心思,暂且将满腔豪情壮志收了起来。 论身份,冯昭仪最是尊贵。 论容貌,那也是拔尖的存在。 冯昭仪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就别高看自己了。 洗洗睡吧。 此后太后卧病,众妃嫔于请安一事愈发恭谨,既是不肯叫冯昭仪专美于前,也是怀着偶遇天子的心思——陛下至孝之人,每天都会去探望太后娘娘呢。 倒也曾经偶遇过几次,只是天子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却没有片刻停留,好像见到的是一群灰头土脸的内侍,而不是一群花枝招展、正当韶华的美人儿。 如是过了一段时间,皇太后身体渐好,冯昭仪晋位淑妃,众妃嫔也只得在肚子里嘀咕几句“人家出身好,又是皇太后的侄女,羡慕也羡慕不来”,然后忍着酸涩去翠微宫道贺。 有了前边这些铺垫,这日众妃嫔隔着帘子在兴庆宫寝殿向皇太后请过安,再出去的时候遇到了天子,也只是如常日一般屈膝见礼,心头却无甚波澜。 不成想,年轻的天子却格外柔和的多看了她们一眼,仿佛她们忽然间从灰头土脸的内侍团伙变成了一群温顺可爱的小羊。 继而便有内侍前去留人,示意她们暂待片刻,这才往内殿去探望皇太后。 就像是一池死水中丢进去一条鲶鱼似的,这一汪水瞬间就活了过来。 陶美人抚了抚自己只簪了一支珍珠钗的发髻,开始懊恼自己出门的时候为什么只想着摆烂,却没穿那条鹅黄色的裙子了。 今早想着来给卧病的太后请安,不好太过鲜亮,穿得也忒素简了! 丁婕妤赶忙从袖子里取出唇脂,指尖蘸取一点,轻轻涂在唇上。 再一转头,就见薛美人欲言又止。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将那盒小小的唇脂递了过去。 薛美人受宠若惊:“丁姐姐,多谢你!” 紧接着又有别人看了过去。 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丁婕妤索性大方了一次。 唇脂挨着传了一遍,一众美人儿愈发显得娇艳,目光来回触碰时,也添了三分熟稔。 她们立在庭院中,等待着即将迎来的命运。 15、第 15 章 皇太后烦嬴政烦得要死,如何耐得下心来同他多言,略微说了几句,便假做疲态,歪在塌上闭目养神。 嬴政见状却也不气,和颜悦色的同皇太后身边的近侍们言语,问皇太后今日膳食用的如何,太医诊脉之后如何言说,又如常日一般等宫人们送了新煎好的药来,瞧着皇太后用了,这才起身告退。 皇太后只管闭着眼,满心都是眼不见心不烦,又过了会儿,心腹悄悄过来禀告:“先前陛下入殿时,正逢宫妃们请安结束,陛下叫她们留住,这会儿陛下出去,便带了她们一起离开。” 皇太后微微蹙眉,睁开眼问:“去哪儿了?” 心腹道:“看所行方位,似乎是西阁。” 皇太后神情微微一动。 本朝景宗皇帝自幼体弱多病,朝政诸事烦扰,更不堪承受。 彼时明悫皇后汪氏为昭容,聪颖明悟,性情果决,颇得上宠,又因为出身不显,无外戚之忧,故而得景宗特许,准允参预朝政。 因为汪昭容身为后宫,不便行走于前朝,而朝臣士人同样不可擅入内宫,故而景宗便令人在三省官署与内宫之间的藏书楼旁修建西阁,便宜行事。 此后汪昭容诞育皇子,被册封为后,威权日重,西阁更成为仅次于太极宫的权力中心,曾经煊赫一时的西阁学士便是由此得名。 景宗之后,明悫皇后之子穆宗继位,彼时明悫皇后春秋正盛,穆宗被母亲操控十数年方才得以亲政,心下难免郁郁,故而待到明悫皇后辞世之后,便下令裁撤西阁学士,曾经几乎可以与太极宫并驾齐驱的西阁逐渐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如此又过了几代,明宗在时,读本朝史书,有感于明悫皇后功绩,特旨修葺日渐荒废的西阁,将其作为皇子、公主们读书的地方,此后便当成惯例沿袭下来。 先帝在时,身下就那么仨瓜俩枣,西阁作为皇族幼儿园,几乎处于荒废状态,先前张淑媛有孕时,先帝也曾兴致勃勃的令人修整西阁,只是张淑媛所诞下的皇子很快夭折,自然没人敢提这一茬儿了。 现下新帝带了一众后妃往西阁去…… 皇太后眉头皱得更深,一时之间却也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思忖半晌,也只得摆摆手道:“先叫人盯着吧,若有发现,再来回禀。” …… 对于后宫妃嫔而言,西阁无疑是个十分微妙的地方。 这里不是内宫。 甚至可以说,不是后宫的地界儿。 旁边是藏书阁,再往东行数百米,便是三省的官署。 这里也是明悫皇后扶摇直上的第一站。 由昭容为始点,因辅政之功被册为德妃,诞育皇子之后被册封皇后,景宗皇帝驾崩,以太后之身临朝摄政近二十载,堪称一代传奇。 明悫皇后在时,西阁并不仅仅是一座宫台的名字,而是权力中心、世人仰望之所。 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尚且是昭容的明悫皇后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一时之间,连冯兰若都有些出神。 嬴政无暇顾及后妃们幽微敏感的内心,打头进了一楼的某间课堂,在讲台上首先生的座椅上坐定,继而便示意身后宫妃们到学生们的坐席上去。 八个妃嫔面面相觑,却不知天子究竟意欲何为,最后还是行礼谢恩,遵从位分尊卑,从前到后错落着坐了下去。 嬴政一挥手,便有内侍挨着奉送了笔墨纸砚过去,并轻声道:“陛下发问,诸位娘娘在纸上如实作答即可。” 八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我在后宫考科举》的感觉来。 好在在这儿的都是官宦人家出身,识文断字,其中更不乏有才学饱读之人,眼见天子如此考校,倒也不怕。 嬴政问:“在家都读过什么书?” 众妃嫔略略一顿,继而不约而同的落笔。 嬴政留给她们足够的时间作答,甚至于站起身来,在考场中来回巡视。 大学、论语、中庸、孟子…… 四书多半都写在上边了,有的连五经都通读过。 薛美人打小一读书就头晕脑胀,好在因是女孩儿,家里边并不逼得很严,只识得常用的几千个字便放过了。 此时她握着笔,写完《三字经》之后,又犹豫着写了个《论语》上去,额头生汗,心慌的像是身后有狼在撵。 倒不是说薛美人只读过这两本书,譬如《孟子》、《中庸》之类的儒学典籍,读书的时候女先生也是教过的,只是她于此一道颇不开窍,不求甚解,真写在上边了,若是天子垂问又答不上来…… 与其叫天子觉得自己耍小聪明弄虚作假,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只写这两本呢,虽然显得愚笨了点,但到底胜在坦诚。 至于背着阿耶阿娘偷偷看的那些话本子,记得再多也不敢往上写啊! 只是人最怕比较,薛美人早早停了笔,却发现考场里其余人都在奋笔疾书,这滋味,谁试谁知道。 见坐在自己前边的吴婕妤仍端坐书写,她到底没按捺住,悄悄往旁边侧了侧身,探头去看吴婕妤的答案。 四书五经,三朝十六史,峡山游记,梦卿笔录——救命! 她怎么看过这么多书啊!!! 又偷偷去看旁边廖美人——老天,她也写了那么多! 不会就只有我没怎么读过书吧?! 周围人都成竹在胸,个顶个都是女中状元、才比道韫,薛美人看着面前只写了《三字经》和《论语》的答题纸,但觉悲从中来,不胜哀凉,头脑放空,眼前发黑。 最可怕的是,天子就在这时候离开坐席,走下讲台来了! 救命! 你不要过来啊!!! 天子走得很慢,正如薛美人心跳得很快,她清楚的察觉到天子在女中状元吴婕妤身边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往自己面前来。 更,更绝望了好吗! 嬴政从打头的冯兰若那儿一路看过来,见这一位答卷上只孤零零的写了两本入门书,着实给惊了一下。 他格外多看了答卷人一眼。 薛美人面如土色,心如死灰。 嬴政挨着看了一遍,对于一众后妃们的文化素养大致上比较满意,紧接着又发出了第二问:“你们都去过什么地方,有何见闻?探亲也好,游玩也罢,只要是到过的地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都可以写出来。” 这一回可供发挥的余地就要大得多了。 八位妃嫔之中,只有两位是勋贵出身,冯兰若出身承恩公府,丁婕妤出身永定伯府,这二人祖籍长安,其余人都是官宦人家女儿,祖籍天南海北,各处不一。 如今长到一十五岁,都曾有过返乡祭祖的经历,再加上父亲官职调动、姻亲行走,又或者专程散心游玩,去的地方着实不算少。 这一回,薛美人也理直气壮的写了好几张纸。 紧接着,嬴政继续发问:“写下所有你们知道物价的东西。” 后妃们都隐约意会到天子的意思了。 低下头奋笔疾书。 这个年纪的姑娘,又都是正经出身,若非入宫为妃,便会许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房娘子,管家理事、人情送往,年纪稍长一些之后,母亲都是仔细教过的,尤其涉及到银钱来往,账目盘算,更是重中之重。 布帛、首饰、粮食、蔬果、大件家具、牛羊牲口,乃至于诸多家中日用之物…… 嬴政耐心等了一刻钟,才见有人停笔,离开坐席下去观望一二,却再度在薛美人面前停下了。 他略有些诧异:“你竟还知晓去岁各地谷粟作价?” 薛美人脸涨得通红,过往有些怕人耻笑的事情,现下却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出来了:“妾身的母亲是粮商之女,母亲与妾身的嫁妆也有粮铺,母亲说,要自己明白一二,才不会被底下管事糊弄。” 嬴政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在这之后,他陆续又问了几个问题,等宫妃们作答结束,便将她们的答卷收起,另有内侍近前去将账房管事们拟出的试卷呈上。 冯兰若看了一眼,见第一页全都是些账目计算,不禁微微咋舌。 再看第二页,却是问赋税计量,一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参考本朝政令,合该得田多少,赋税几何。 到这儿,已经开始头疼了。 到第三页:今有垣高九尺。瓜生其上,蔓日长七寸。瓠生其下,蔓日长一尺。问几何日相逢?瓜、瓠各长几何? 冯兰若:????? 再往后翻了翻,全都是……九章算术。 emmm。 挠头.jpg 内侍泰平侍立在嬴政身边,看着满室花一样的美人,眼底不由自主的闪过了一抹同情。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试卷发下去之后,娘娘们的头瞬间涨大了不少呢。 除了那边那位…… 仿佛是姓薛来着? 一众后妃看着面前几张试卷,但觉头大如斗,仿佛是见到了恶魔,只有薛美人神清气爽,精神奕奕,左手摸着算盘,右手翻开试卷,看着一个个熟悉的数字,都是那么的亲切。 哈哈! 终于来到我的主场啦! 16、第 16 章 总的来说,嬴政对于后妃们的表现比较满意。 尤其是那个姓薛的美人,在数算之道上极具天赋,经房博士们出的那张九章算术的卷子,她拿了满分! 要知道,以这张卷子的难度,若非提前知道答案,连出卷的博士们都未必能拿满分啊! 据薛美人所说,这一点是遗传自她的母亲,作为粮商之女,她的母亲三岁就开始摸算盘,十二岁就帮着家里管账,进价、卖价、纯利、毛利,但凡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的数字,等闲便忘不掉了。 这不是妥妥的人才吗。 薛美人之于嬴政,是个意外的惊喜,其余后妃们的素质也都颇佳。 吴婕妤的父亲吴敦乃是海内名士,她本人也是颇有名气的才女,几年前甚至曾经得到过传召,入宫拜谒帝后,极得厚赏。 而本朝重文轻武,素重才干,是以吴婕妤的父亲虽然并未出仕,只担了一个国子监博士的虚名,她入宫后却也是后妃中位分仅次于冯兰若的婕妤。 更难得的是,吴婕妤并非那种死读书的呆子。 本朝科举之盛,远超前代,读书人群体更是迅速膨胀到一个惊人的数字,吴敦能在本朝人才济济的文士们中脱颖而出,得称名士,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吴婕妤作为名士之女,生活并不十分富足,吴家上下十几口人,也只有仆役几人侍奉,很多事情都得吴家儿女亲自操持,也是因这缘故,吴婕妤并非养在深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寻常闺秀。 被选入宫的八个宫妃之中,吴婕妤的母家最为清贫,但反而是她去过的地方最多,见闻最广。 原因无他,吴婕妤有个好爹啊。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吴敦交际颇广,友遍四方,又没有那些女儿家出门不便的观念,夏冬两个出门不便的季节留在家里教书,而每逢春秋,则是带着家小出门游历。 每到一处,便先行了解当地民生百态,又以此考校儿女,借此叫他们知晓人间疾苦,末了自己也会谆谆教导一二。 俗话讲言传身教,吴婕妤作为他的女儿,本人又颇聪敏,耳濡目染十数年,怎么能不灵光? 如此洋洋千言,鞭辟入里,嬴政看完之后,也仿佛有种亲身去过该地的感觉,如何能不颔首赞叹。 至于剩下的几人,虽然未曾有如薛美人和吴婕妤这样的天才之辈,但也很过得去了。 嬴政确定了这八人并非无能之辈,转头就开始给她们分配任务。 “太后病重,朕不欲以宫务扰之,奈何尚宫局人事纷纭,尚宫年迈,诸多事情上颇不得力,不得不早做打算——尔等可愿为朕分忧?” 宫妃们岂会放过在天子面前刷脸的机会? 无人出声反对。 “很好。” 嬴政环视一周,颇为满意:“既如此,尔等便以西阁为据,每日于此办公,至于每日工作的时辰……” 他皱一下眉,心头忽然涌上三分惆怅:“暂且便与三省官员相同吧。” 这也是令嬴政甚为不快的一点。 他忍不住同空间里皇帝们抱怨:“这个大秦……太松懈了!” 每天只上半天班! 到点儿之后在官署吃完午饭,吃完就可以回家了! 饭还要朕管! 五天一休沐! 还有探亲假、旬假、节假等等等等! 朱扒皮原地惊住:“什么?一天只上半天班?!这跟没上班有什么区别?!” dna狠狠的动了! “都愣着干什么?” 朱元璋看向空间里剩下的三个皇帝:“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你们就没什么话想说?!” 刘彻:“还行吧,水至清则无鱼,干嘛把人逼那么紧呢。” 李元达:“差不多就得了,像你那样一年就放三天假,老朱你不怕被人拖出去吊路灯啊!” 朱元璋:“???” 又去看最后一个没说话的:“世民,你怎么说?” 李世民不好意思的擦了擦汗:“喔,一天只上半天班啊,我们大唐就是这么放假的。” 朱元璋:“?????” 刘彻:“也就是老朱你是皇帝,这要托生成地主,你就是天不亮就出去学鸡叫的那种了。” 皇帝们:“噗嗤!” 嬴政给后妃们钦定了上班时间,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水到渠成了。 吴婕妤心思细致,人情练达,便由她领着几个位分低些才人、美人筛查近二十年间宫内人员调动情况,无论是现在还在宫里当差的、病死了的、各处娘娘开恩放出的、年纪到了聚在一起养老的,统统给查一遍。 这期间什么人当什么差,做什么职位,在位时做了什么事,出过几次宫,记录上家里边还有什么人,认了谁当干亲,又或者是宫人内侍结了对食,也都得事无巨细的盘一盘。 而薛美人精于数算,是个少见的好账房,这一回便叫她领着其余几个数算好的宫妃算账。 近二十年内侍、宫人们的俸禄,膳房的采买,天子私库的往来,与后妃们的赏赐,尚宫局各房的账目,赐给臣下们的文玩古物,年节中秋各宫的打赏…… 薛美人握着算盘给天子立了军令状,有她在这儿杵着,一个子儿也不会算漏的! 而冯兰若作为位分最高的后妃,则负责统领全局,带着天子与她的几个人不定时抽查合算,一来是为保障后妃们工作的准确性,二来则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 灾年一起,朝廷的赈灾诏书刚发下去,各地粮仓就纷纷起火,紧接着账本也给烧了,同样的事情,难道宫里便不会发生吗? 狗急了尚且会跳墙,更何况是人呢。 …… 后妃们入宫许久,深有寂寂之感。 皇帝尚在孝中,不会召幸她们侍寝,除了一个冯兰若这个特例之外,同其余人几乎没有接触。 既然没有了圣宠这个注定横亘在后妃们之间的矛盾,那日子便要好过的多了。 宫里头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皇太后没有理由刻薄她们,尚宫局拿不准日后哪一位会得宠,也不敢看人下菜碟,顶多就是格外多奉承冯兰若几分,剩下的也都按照位分供应饮食需求。 先帝的孝期未出,宫内不会有任何娱乐活动,那些个弹琴奏乐之类的爱好得暂且收敛着,至于宫廷表演更是想都别想,除了每五天一次给皇太后请安,剩下的时间便只能在寝宫中无趣消磨。 薛美人私底下跟随从自己进宫的婢女抱怨,说在宫里待得都快发霉了! 不过,这会儿可不一样了。 她们有正经工作可忙了! 本朝的早朝时辰是五更天——这是指五更天就得开始,可不是五更天到。 朝臣们须得起身更衣,用些早膳,出门或骑马或乘轿,等入了宫城,校验身份之后再腿儿着去上朝,真真是起的比鸡还早。 而相对于大臣们,后妃们便要便宜许多,毕竟都是住在宫里,脚程要近得多。 这日天还没亮,后妃们各自寝殿里便忙碌起来了,更衣用膳之后,早早动身往西阁去。 上班头一天嘛,新鲜啊! 再则,不管做多做少,得让陛下知道咱们的心意啊! 冯兰若紧赶慢赶,等到了之后,却发现自己几乎就是最晚到的了,作为后妃中位分最高的一个,她不禁有些赧然。 再瞅了一眼时漏,忽觉不对——再过两刻钟才五更天呢! 你们一个个的都来太早了吧! 她心下惊叹,倒不多说,挨着领了差事,自去忙碌。 空寂了若干年的西阁,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等到了中午时候,三省下值,便有内侍笑眯眯的过来问安:“陛下既叫诸位娘娘从三省的时间当值,奴婢便自作主张备了膳食,娘娘们是打算在这儿用些,还是自回宫殿去用?” 薛美人没忍住,雀跃道:“是公务餐哎!” 好新鲜啊! 其余后妃们也是面色希冀,难掩新奇。 从前只知道家中父祖都是在官署用过午膳之后再回去的,没成想自己还能有机会效仿三省官员廊下会食! 于是纷纷道:“在这里用膳便也是了。” 内侍便送了餐盘过来,另有司膳房的人推着餐车过来,告知她们今日菜谱,看想吃些什么,便自行拣选。 后妃们觉得有趣极了,细嚼慢咽的将饭吃完,按理说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只是却无人动身。 “左右回去也是无事,”丁婕妤看了周围姐妹们一眼,小声问:“不然,下午便继续当值吧?” 众人齐齐道:“好哎!” 之前在寝殿里一憋就是一个多月,都快长草了啊! 当天下午,就有太极宫的内侍送了天子的褒赞过来:“尔等如此忠君体国,朕心甚慰。” 随同过来的还是御赐的茶点和酸梅汤。 众人又惊又喜,赶忙谢恩。 那内侍笑道:“陛下说了,诸位娘娘如此勤勉,该当得此嘉赏,日后每天下午都遣人来送点心茶水。” 后妃们(^_^):陛下真是大好人鸭! 当天下午肝了三个时辰,直到月上柳梢,方才停下动作,在西阁用了膳食,各自回宫歇息。 如此过了几日,新鲜感逐渐褪去,案牍劳形的苦楚开始占据上风。 清晨五点钟开始上班,肝一整天,下午七点才散,整整14个小时,铁打的身子它也撑不住啊! 这日清早,天还没亮(凌晨三点半),冯兰若就被近侍的宫人叫醒了。 “娘娘,快醒醒,您该上班啦!” 冯兰若:“????” 冯兰若顶着满头的“zzzzz”,晕头转向的坐起身来,只觉头脑昏沉,眼前发黑,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 坚持着挣扎了几秒钟,她拉起被子蒙住头,直接栽到了床上。 宫人无奈急了,只得道:“娘娘,您是后妃之中位分最高的,不能不去啊,不然叫陛下知道了,该怎么想呢?” 冯兰若拉开被子露出头脸,“哇”的哭了出来:“可是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我太想睡觉了!我知道不应该,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那宫人是她从冯家带来的,打小就与她一起,见状也是不忍,不禁道:“要不,您就同其余娘娘们商议一下,下午就不去了吧?您看,三省的官员也只是上午就值,中午用了膳食,便各自归家了呀。” 冯兰若眼红红的问:“可以吗?” 宫人笑道:“可以呀。” 冯兰若:“可是陛下每天下午都遣人送糕点和茶饮过去,这该怎么办?用过午膳直接离开,置之不理,还是专程去同陛下说一声,叫他下午不要再叫人送东西过去了?” 宫人:“……” emmm。 冯兰若面如土色的坐起身,面如土色的叫人侍奉着更衣,梳洗之后用了早膳,便打起精神来去上班。 如是过了一个多时辰,毛才人带着刚核对完的账本来这儿交差。 冯兰若记录在册,又不禁咋舌:“她手脚怎么这么快?审核的时候也没有差错,实在厉害。” 宫人见毛才人走了,这才悄悄道:“毛才人格外勤勉呢,昨个儿娘娘走了,她留在这儿又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动身回宫。” 冯兰若惊了:“那她一天睡多久啊,不会觉得困吗?” 宫人又说了个叫她吃惊的事情:“毛才人每天都是头一个来的。” 又低声点她:“别的娘娘可以喊苦喊累,娘娘可万万不能,您是位分最高的,若是往外放一句话,便有领头的意思,叫陛下知道,心中该作何想?您带着人拆他的台吗?” 冯兰若:“……” 流了一滴泪。 我在陛下的宫里,没有一粒米是白吃的。 因有人提了这件事,冯兰若便多多关注一些,待到用了晚膳,众人准备离去之时,她特意往毛才人的办公桌前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毛才人正伏案工作,浑然没有打算走的意思呢。 她忍不住近前去问:“毛才人,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吗?” 毛才人见是淑妃前来,微微一惊,正待起身行礼,却被冯兰若摆手拦住。 她笑一笑,细声细气道:“妾身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再回去。” 冯兰若狐疑的看着她,真心实意的问:“你难道不累吗?” “说不累是假的,但妾身还是想为陛下多做一些事。” 毛才人目光含情,柔声道:“只是每天多做一个时辰而已,这算什么呢?只要能叫陛下展颜,妾身死而无憾。” 冯兰若:( ̄~ ̄;) 17、第 17 章 冯兰若虽说不知道什么叫工贼,但的确为此有些心生不快。 明明大家都很累了啊,而且白天也没人偷懒。 现在毛才人当值结束之后还能留在这儿肝大半个时辰,倒好像是显得其余人没出力似的…… 可要说是拦着,又好像是见不得别人努力,拦着人家对天子尽忠似的。 最后冯兰若什么也没说,带着自己宫里的人离开了。 一直等翠微宫的人远去,透过窗户,瞧着那两行宫灯消失在夜色中,毛才人身边的宫人才低声道:“奴婢小心觑着,淑妃娘娘方才,好像有些不快呢。” 毛才人头也没抬,只紧盯着面前的账簿:“采薇,帮我把灯挑亮些。” 采薇暗叹一声,转身在窗边取了根银签子,打开灯罩拨那灯芯。 毛才人当然知道自己如此作为会惹人厌,可是她眼前也只有这一条路。 跟其余人比起来,她不够漂亮,甚至可以说是后妃中姿色最平庸的。 她既没有淑妃和丁婕妤那样显赫的家世,也不像吴婕妤那样,是海内名儒之女。 她不像薛美人,天生对数字敏感,算盘打得比当了二十年账房的管事都顺溜,也不像陶美人,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 她平平无奇如路边的一棵小草,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才能。 入宫的八个人里,她的位分是最低的。 她只能勤勉。 因为没有任何依仗,所以入宫之后只能谨小慎微,也因为这性情,她敏感的察觉到,陛下或许是真的想将某些要紧事项托付到她们手上。 这与她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因为讨天子欢心、争夺圣宠这件事情,是无法量化、没有标准的,以她的先天条件,想要脱颖而出真的很难。 但是如朝臣一般为天子做事,打打算盘汇总档案这类工作,完全是可以量化的,只要肯努力,陛下就能看见。 她真的没有那么贪心,也完全不敢奢望比拟淑妃和吴、丁两位婕妤,只是希望陛下能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个人。 若是能给她升一升位分,做个美人也好啊。 进宫的八位后妃,只有她是才人…… 若她做了美人的话,依从本朝旧例,阿娘可升做五品宜人了。 ……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毛才人的所作所为当然也瞒不过其余人去。 廖美人私底下同吴婕妤抱怨:“独独显了她出来!” 吴婕妤人情练达,心思灵透,倒是能明白毛才人所思所想,只劝道:“她有她的难处,多体谅几分罢。出头的法子摆在这里,能做到的不也就只有她?我只知道,叫我如她那般日日勤勉,我是不成的。” 廖美人一声叹息,遂不提此事了。 …… 西阁距离三省不过数百米,如今再度启用,三省中人自然有所察觉。 西阁办公厅启用的第一天。 几位宰相照旧往政事堂去议事时,侍中李淳便问了旁边负责做记录的郎官一句:“我方才往尚书省去,仿佛见到有好些宫人等候在西阁外?” 其余几位宰相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是,”郎官应声,将事情原委讲与他们听:“宫中太后报病,陛下令后妃于西阁处置宫务,清查内宫过往账目。” 李淳“噢”了一声,并不多想。 等到第二日晨起上朝时,天光未亮,相隔百十米途径西阁之时,却见此处灯火通明,宫人内侍们齐齐恭候在外,他不由大为震撼。 “娘娘们这么早就来了吗?” 守候在宫道旁的内侍向这位宰相行个礼,大义凛然道:“娘娘们讲,古有祖逖闻鸡起舞,男子如是,常常以此作为勉励,难道女子便没有这样的志向吗?” 李淳肃然起敬。 等到这天上完班,宰相们聚在一起吃午饭,吃完就下班回家的时候,又发现司膳房原来还为西阁准备了膳食,更惊闻一个消息——西阁那边儿下午照常上班。 冯明达给惊住了:“不是五更天就到那儿了吗,下午不歇一歇?” 司膳房的管事道:“娘娘们说了,为陛下分忧解难,岂敢道辛苦?一日有十二时辰,只忙碌一上午,尚有余力而退,深觉愧对天子。” 冯明达:“……” 啊这。 别的宰相们:“……” 啊这。 搞得我们有点尴尬啊! 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好像被内涵到了嗳! …… 这一日朝中政务稍多,又因为议及年赋,国之大事,嬴政特旨留了几位宰辅,午后廊下用过膳食,又往御书房去议事。 事情商讨到一半,天子身边的近侍打外边进来,用一种特意压低、但书房里边的人仍旧能够听到的声音恭敬问道:“陛下,西阁那边儿,娘娘们午后仍旧勤勉不辍,可要如旧例再送糕饼茶饮过去?” 宰相们就听天子语气中裹挟了三分诧异、三分赞叹,另外还有四分近乎感动的欣慰:“如此忠君体国,为上分忧,果然是朕的良佐啊!送,此事日后不必再问,援引为例便是了!” 内侍毕恭毕敬的应了声,行个礼,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 宰相们:“……” emmm。 没听见没听见。 然后就见天子好像刚回过神来似的:“方才说到哪里了?” 中书令柳玄轻咳一声,接了上去:“山南道年前刚刚遭了水灾,先帝令减三年赋税。” 天子“哦”了一声,就着此事继续商讨,如是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方才结束:“已经过了今日当值的时辰,剩下的那些个琐碎事情……” 说到此处,天子略微顿了一顿,仿佛是有所迟疑,不知该叫宰相们稍稍加一加班今天完成,还是丢到明天的日程表里边去。 天底下从来不缺卷魂,官场上最多的就是能体察上意的下属。 嬴政话音落地,中书令王越便主动奏请:“些许功夫便可完结的事情,何必拖到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他环视一周,语气鼓舞:“我们稍稍勤勉几分,今日便将此事了结,诸位以为如何?” 其余宰相们:“……” 救命,群众当中有坏人啊! 嬴政假意推拒了几句:“啊?这,不好吧?” 王越马上道:“为君分忧,为国尽忠,何坏之有?” 嬴政这才半推半就的点了头:“辛苦诸位一遭,便这么办吧。” 其余宰相们:“……” 那好叭。 马上把吃完午饭后麻利散了的下属们叫回来。 三省的头脑人物都留在这儿加班了,你们这群牛马还想安安生生回去午睡? 做梦呢! 你们不来,谁来跑腿,谁来传话,谁来拟定细节章程? 官场之上,有福不一定同享,但有难一定得同当! 三省的官员回家换了常服,没多久就接到通知——加班! …… 久在中枢的官员们都习惯了一日只上半天班,陡然被叫回去加班,倒不觉得有什么疲累之处,只觉有些新奇。 好端端的,怎么叫加班呢? 只有三省的头头们心头打怵——加半天班是小事,将此便为常制,该半天制为全天制,那可就是大事了! 再看中书令王越风风火火行走于三省之间,一派热火朝天的模样—— 马德,反骨仔! …… 因着加班的缘故,满京城的高官今个儿都没能及时下班。 待到中书令王越归府之后,用晚膳时,其妻裴夫人难免问及个中缘故。 王越并不瞒她,如实讲了。 只是裴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其子王遂便是大惊失色:“阿耶何必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是一来,岂不见罪于三省同僚!” 王越冷笑一声,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就你这点见解,还想下场去考科举?你阿耶我劝你先背着包袱出门游历三年!” 裴夫人也叹口气,温声问儿子道:“御书房是什么地方?” 王遂道:“是天子处理朝政,与宰辅重臣们议事的地方。” 裴夫人又问:“当今天子可是软弱无能之辈?” 王遂压低声音:“当今果敢刚毅,行事老辣。” 裴夫人便叹息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会觉得,那个内侍赶在三省宰相俱在之时前去问话,是偶然之事呢。” 若无天子授意,哪个内侍敢在天子与宰相议事的时候近前插嘴? 王遂为之一惊:“是当今有意……” 裴夫人着意点拨儿子:“当今后妃不足十人,后宫空置的宫室何其之多,难道便找不出一处空地与后妃们做事吗?当今为什么单单挑了距离三省最近的西阁?” 王遂豁然开朗:“陛下早就决定要改半日制为全天制了。” “是啊,”王越感慨道:“当今的性情,认定了一件事必然要做成的,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倒叫陛下觉得我知情识趣,最体上意。至于同僚们的看法……” 他嗤笑一声:“我吃天家饭,与同僚何干?若三省宰相是铁板一块,同气连枝——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收拾收拾,全家下去跟你太爷爷一起吃饭了!” 王遂:“……” 王越哼了声,觑着他道:“还觉得你阿耶莽撞吗?” 王遂唯有摇头。 “不考了,”他说:“今年的恩科,我不去考了。” 官场上的人,心都太脏了,我怕! …… 本朝中央官员向来都是只工作半天,但这并不意味着下午三省就没人了,每个部门都会有人分下午和晚上值守,轮流参与值班。 下午加完班之后,晚上负责值班的宰相便是尚书左仆射董昌时。 然后他震惊的发现,西阁还双叒叕在加班!!! 喂,真的够了啊!!! 从五更天肝到月上柳梢,你们不抽空喘口气吗?! 一天肝七个时辰,这是什么牛马?!!! 卷人都给我滚啊!!! 董昌时值班值得心神俱疲,到第二日见了其余同僚,一脸菜色的分享了昨晚的见闻。 中书令王越之外,其余宰相们都是……emmm。 嬴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上朝时,还特意表彰了几位优秀工作后妃的父兄,称赞她们“急君所急,解君之忧,因国而忘家、为公而忘私”。 淑妃的伯父冯明达:“……” 丁婕妤的父亲永定伯:“……” 其余人:“……” 暗地里对天子想做什么有所猜测的满朝公卿,尽数脸都绿了。 “啧啧啧。”李元达不禁道:“这不就卷起来了吗。” “你忘了,”李世民挑一下眉,揶揄道:“后妃们还在暗地里抱怨毛才人卷呢。” 朱元璋尤且有些遗憾:“这些人到底是太过惫懒了,我们大明的官就不这样……” 李元达:“我看这个世界很难再有‘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句诗了。” “唉,”刘彻幽幽的叹了口气,现场为后妃们赋诗一首。 “你们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们。” “毛才人卷碎了你们的明月,你们打破了朝臣的窗。” 18、第 18 章 嬴政每晚入睡之前都会抽出一刻钟时间看西阁那边儿今日有何发现,后妃们每个人进度如何,如是一连几日,便发现毛才人的业绩格外突出。 叫了值守的内侍来问,才知道她每日去的最早,走的最晚,并不十分聪慧,却是一等一的勤勉。 嬴政跟朱元璋有一点不一样。 他们俩都希望手底下的人比生产队的驴还能肝,最好是全年无休的肝,但是嬴政有着一点绝妙的好处,那就是他舍得出钱出爵位。 老朱的钱都是一个个串在肋骨条上的,等闲别想撸他一个铜板,相对而言,嬴政要大方得多。 他当即拍板,赐玉璧一双、黄金百两,再以毛才人勤勉忠君为由擢升其为美人,除此之外,各宫俱有赏赐,再下令从次月起,各宫月例加倍,以酬其功。 一个美人之位,嬴政并不放在眼里,至于百两黄金,马骨尚且价值千金,不过区区百两,以此来得人心,何贵之有? 又使人往西阁去传口谕:“自即日起,西阁五更天作,午后寅时中(下午四点)歇,旬假与三省同。朕深知诸位爱妃体国之心,更不欲尔等疲乏精神,困倦自身。” 朱元璋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让她们继续肝了啊?这才多久啊?她们在工作当中学到了很多东西,积累了很多经验,也是收获了很多的……” 李元达:“老朱,求求你做个人吧_(:3」∠)_” 李世民:“一天干七个时辰,这是肝上长了个人啊!” 只有刘彻宽抚他:“今天松一松缰绳,是为了明天更好的挥鞭,这叫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 嬴政罕见的给刘彻点了个赞。 …… 太极宫的内侍迎着月色,带着赏赐和擢升毛才人为美人的口谕进入后宫,之于诸后妃而言,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 冯兰若近来肝的脸色蜡黄、四肢无力,燕窝人参流水似的进补都不顶用,陡然得知天子金口玉言定了上班时辰,每日寅时中(下午四点)就可以歇息,且月例加倍,感恩之心油然而生。 其余后妃也终觉可以松口气了。 尤其是毛才人——现在改称呼毛美人了。 送走前来传旨的内侍,毛美人知道自己赌对了。 当今天子是个喜欢做实事的人,赏罚更是分明,自己的容貌和才干诚然不够出挑,但只要肯好好做事,终究也是有一条通天大道的。 …… 兴庆宫。 皇太后起初听闻新帝令后妃们在西阁处置宫务,并不很放在心上,前朝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又何尝不是如此? 再听闻新帝令后妃清查内宫近二十年来的账目和人员升调,脸色登时为之剧变。 她遣退侍奉的近侍,单独传了心腹前来:“那件事情……痕迹都抹除了吗?” 心腹听闻新帝查账,也是惶惶,迎上皇太后紧迫问询的眼眸,下意识想要说个肯定的答案,只是心脏跳了又跳,最后还是摇头,怯怯道:“娘娘是知道的,宫中珍品俱是登记在册,账目上虽都是按照正常赏赐做下的,但实在太多了,陛下若真是详查,很难不露痕迹……” 皇太后的面庞瞬间失了颜色,嘴唇无力的颤动几下,良久无语。 如是过了许久,心腹方才听见她仿佛是从天上飘来的声音,幽微入耳:“人上了年纪,便格外思念父母,递话给承恩公府,请母亲入宫来吧。” 皇太后乃是先帝之妻、当今之母,自然不必像寻常后妃一般困束于宫规,但凡有所想,第二日母家命妇便可入宫。 承恩公府闻讯之后,第二日,冯老夫人并冯大夫人便递了牌子进宫。 皇太后遣退侍从,神色虽然还算镇定,然而眼底却仍旧隐约泄露出几分不安:“陛下,近来在查账呢。” 冯老夫人闻弦音而知雅意,脸色微变之余,忙追问道:“先帝难道不曾细细扫尾吗?” 皇太后低声道:“先帝素来谨慎,该做的自然都做了,但假的毕竟是假的,那么大的一笔数目,又皆是旷世奇珍,哪里是轻易能抹平的?再则,当时之人,哪里想得到后世之事?疏忽也是难免的。” 又说:“我听闻,陛下是从二十年前的旧账开始查,到那处纰漏,怕得有些时候,只是这日子到底不会太久。” “母亲,”皇太后神色有些复杂:“咱们该早做准备了。” 她是冯老夫人的女儿,是冯老夫人身上掉下去的肉,冯老夫人看着皇太后此时神情,心头便是一颤——皇太后害怕了。 毕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距离最开始的计划,早就偏了十万八千里。 而一旦事败…… 一种可怖的恐惧蓦然降临心头,冯老夫人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经年的账簿在哪儿?过往二十年的那些记档,又被存放在何处?” 皇太后唯有苦笑:“陛下令人存入西阁,使心腹就近把守。” 冯老夫人合上眼,脸上的皱纹一道道闭得更紧。 一直沉默着的冯大夫人忽的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冯老夫人与皇太后齐齐一震。 冯大夫人如若未见,素来温和的人,一旦定了心思,反倒更加果决:“诸多变故都自一人始,既如此,何不将其除去?现下当今登基不过几月,便如此难缠,待到他羽翼丰满之时,莫说昔年筹谋,冯氏一族却不知能否得以保全!” 冯老夫人显然已经被儿媳说动,神色显而易见的为之一定,转目去看,却见皇太后目光闪烁,眸色焦灼,显然正处在犹豫之中,当即厉声道:“娘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开弓焉有回头箭?!” 皇太后深吸口气,终于颔首:“好,便依此言行事。” 冯老夫人与冯大夫人归家之后,不免要将今日之事告知冯明达,后者惊骇之后,又对着妻室怒目而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敢擅作主张?这可是——” 即便此刻内室之中并无外人,他也再三压低了声音,继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这可是弑君!” 冯大夫人觑着他,脸上忽的浮现出一抹嘲弄:“当日踌躇满志谋夺神器的是你,如今胆小退缩的,竟也是你,死到临头,居然连我这内宅妇人都不如!不如下一世我为男你作女,换你在家相夫教子,说不得我胜过你许多!” 冯明达心头愤然:“你!” “好了,都住口!外敌未清,你们夫妻俩便要内斗吗?!” 最终,冯老夫人铁青着脸,厉声发话制止。 那晕黄色烛火的光芒在她苍老的面孔上跳跃,就着窗外无边夜色,有种鬼魅般的阴沉:“近来,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未免也太得意了些!,若是假以时日,那还得了?当初他不过是个闲散宗室,是咱们抬举,才把他托举到帝位之上——既然能把他送上去,那就能把他再拉下来!” 冯明达颤声道:“母亲……” “事到如今,难道你卑躬屈膝,他便会放过你?” 冯老夫人厉声道:“既然他早晚都要除掉冯家,不如未免先下手为强,早日送他上路!” 冯明达脸色变了几变,终于顺从的低下了头:“是,全凭母亲吩咐。” …… 皇太后既存此心,便也开始着意铺垫,对外宣称病愈,不时的见一见前来请安的后妃,得了空也常请先帝留下的旧人说话,兴庆宫的小厨房做了合心意的膳食出来,又使人往太极宫送一份。 嬴政对着案上那碟牡丹卷看了几眼,继而微微笑了起来。 皇太后终于要有动作了啊。 他要拒绝吗? 当然不! 不止不会拒绝,他还要将此事大肆宣扬出去。 嬴政厚赏了来送糕点的内侍,之于两宫而言,这显然是关系开始破冰的信号,此后,兴庆宫又送了几次吃食过来。 嬴政似乎是完全接受了皇太后的好意,有时宰相们在御书房议事,兴庆宫送了汤饮膳食前来,也会赐与他们一并品尝。 当日天子登基之初,朝堂上雷厉风行发作数人,朝臣们岂不知实乃是两宫争斗、帝党与后党争权? 只是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天子又是宗室过继,两宫斗得你死我活,终究有失体统,更有甚者,天子或许会被指摘不孝。 如今兴庆宫退一步,不复有临朝之事,太极宫亦退一步,天子每日前去问安,更与兴庆宫修好,朝臣们也觉幸甚。 中书令柳玄便赞道:“孝者,诸德之本,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今两宫和睦,母慈子孝,更是天下臣民之幸啊!” 嬴政矜持的笑:“下个月便是母后的生日,朕为人子,很应该为母亲大肆庆贺一番。” 众臣齐齐赞道:“陛下仁孝,堪为当世楷模!” …… 皇太后的寿辰在即,负责筹办此事的,便是皇太后的外甥女,后妃之中位分最尊的淑妃冯兰若。 也因为她负责筹备此事,西阁那边的差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暂时交付到了吴婕妤和薛美人手上。 嬴政使人悄悄往二人处送了密旨,耐心等待了些时日,终于有了结果。 是日晚间,二妃避开宫中侍从们的视线,叫殿中省太监泰平亲自引着,怀揣着一份文书,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御书房。 不知是因为御书房的灯火太过于明亮,还是因为所发现的真相太过骇人,两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神情也或多或少带有几分仓皇。 薛美人轻声向天子陈述自己的发现:“妾身盘查先帝私库时,发现账簿有被改动过的痕迹,时间大概就是这一两年间,虽然做得巧妙,但假的毕竟是假的。妾身花费了一些时候将账簿复原,发现先帝的私库,有非常非常大的一笔亏空……” 嬴政听到此处,着实有些诧异:“噢,你们这么快就把近二十年的账都盘完了啊?” 薛美人眼下青黑,双目无神,有那么一个瞬间,她面容痛苦又狰狞。 “陛下,”她木然道:“您见过寅时(凌晨三点)的太阳吗?” 嬴政:“……” 空间里的皇帝们:“……” 薛美人:“我每天都能见到!” 嬴政:“…………” 空间里的皇帝们:“…………” 大资本家-朱元璋都蚌埠住了:“大妹子你赶紧找个太医看看吧,凌晨三点没太阳,你八成是加班太多得白内障了!” 19、第 19 章 嬴政注意到薛美人方才所使用的那个形容词汇。 她说“非常非常大”。 薛美人的外家乃是本朝豪商,入宫后又负责清查各处账目,并不是没见过富贵的人,可即便如此,她用的也是“非常非常大”这个稍显夸张的形容词汇。 她将自己的发现告知嬴政:“奇珍异宝、绫罗绸缎,皮子摆件、古书字画等等等等,都少了非常多,账目记载,多半赏赐了兴庆宫,剩下的零零散散赐予宗室,亦或者先帝宠臣,只是妾身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薛美人将疑点讲了出来:“那些东西都是先帝病重之时赐下,料想多半该是用惯了的旧物,亦或者是合乎皇太后身份的,可里边多有时兴的布料珠玉,鲜艳华丽,甚至还有一尊送子观音,实在不像是太后娘娘能用得到的。至于赐予宗室和先帝宠臣的那些,妾身悄悄问了丁婕妤——永定伯也在其中,她根本不知此事。” “陛下须知天子赐下,这是何等荣耀?合府都要焚香摆案的,可丁婕妤作为永定伯之女,竟闻所未闻!” 说到此处,她小心的觑着天子神色,继续道:“刚开始的时候,妾身斗胆揣测,消失的大笔财物或为兴庆宫所得,只是再翻账簿几遍,又觉不对。作假的部分太过于真了。陛下须知皇家对于这类事务向来谨慎,孰人经办、几时完成,分毫都不能有所疏漏,事情结束之后还要有负责官员署名,再附加印鉴,若此事当真为兴庆宫所为,必得是在先帝辞世之后,可若真是如此,兴庆宫是如何在先帝在世之时,完成这一系列手续的呢?” 嬴政看着她,和颜悦色道:“说说你的结论。” 薛美人跪倒在地,顿首道:“陛下恕罪!妾身冒昧猜测,或许是先帝在时,假借兴庆宫之名,将这批财物赏赐给了别人。” 嬴政有些玩味的笑了:“这不是更奇怪了吗?先帝若要赏人,大可以名正言顺的赏,何必如此迂回,又要拉上兴庆宫行事?” 薛美人听天子语气,仿佛并未动怒,这才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若只是些许小物件,先帝自然可以随便赐下,但这批财物价值几近百万两,数额极大,只怕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妾身觉得,或许被先帝赐下诸多财物的,是个不能见光的人……” 嬴政道:“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这一回,薛美人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陛下听婕妤姐姐说完她的发现,必有定论。” 嬴政有些疑惑地“哦”了一声。 吴婕妤的脸色有些为难,踌躇几瞬,方才道:“陛下,崇庆公主的陪葬器物,很是古怪。” 嬴政略微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崇庆公主是谁。 而那边,吴婕妤因为低着头,故而并不层瞧见天子神情,此时便停也不停的继续道:“作为先帝唯一长大成人的孩子,公主自然极得帝宠,薨逝之后倍加哀荣,生前用惯了的器物陪葬也就罢了,妾身却在陪葬品单据里发现了诸多鸳鸯佩、玉罗带,乃至于男用玉器和相关陈设,甚至还有祈子用的撒金被……” “而与此同时,侍奉过崇庆公主的内侍和宫人们的情况也很奇怪。遵从国朝旧制,侍奉过夭亡皇子、公主的近侍们要么往皇陵去守墓,要么留在他们曾经居住的宫室中继续侍奉亡人,剩下那些不曾贴身侍奉过的,会被遣回尚宫局和内侍省重新分派主子。” “妾身细细的查过了,崇庆公主辞世之后,宫人内侍们虽也遵从旧制差遣,但真正从公主幼时便侍奉在侧的,既不曾去皇陵,也不曾留于宫中。记档说是回老家去了,但是妾身查阅了当日公主保母等人二十余年前的记档——她本来就是因为父母辞世,夫家倍加欺凌,所以才入宫侍奉的……” “既然如此,这些崇庆公主昔日的近侍们,究竟都去了哪里?” 剩下的,吴婕妤没敢继续往下说。 她隐约揣度着,崇庆公主……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死,而是出宫嫁人了?! 若非如此,哪个父亲会在为未嫁而夭的女儿筹备陪葬品的时候,连乞求得子的撒金被都准备上? 吴婕妤只是揣测,而嬴政在听完这一系列调查结果之后,则是完全可以肯定,崇庆公主没有死! 先前缺少的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终于找到了! 先帝为什么要配合皇太后,选一个糊涂王八蛋当自己的嗣子,祸害自己家的江山? 先帝又为什么要支持冯家子谋取帝位? 真相终于在这一刻浮出水面——因为那个冯家子是先帝的女婿、崇庆公主的夫婿! 一个女婿半个儿,先帝筹谋这一切,不是为了冯家子,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空间里边,皇帝们听吴婕妤说完,也都在意会到真相之后,齐齐惊呆了。 李元达:“……那也很离谱好吗!” 朱元璋:“救命啊,怎么会有人觉得把帝位传给女婿,就是对女儿好啊!” 李世民:“亲兄弟都能打得你死我活,老婆算什么啊——当然,如果是我的观音婢,那就当我没说!” 刘彻黑人问号脸:“这操作就很离谱,冯家子登基之后不把知道真相的崇庆公主宰掉,那就更离谱了!” “我是真觉得这姑娘脑子不太好使啊!” 李元达咋舌道:“要说这计划是先帝自己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哪个皇帝能主动设想把皇位传给女婿啊?他都这么开明了,直接传给女儿还不好吗?” “这丫头就是没算明白账啊!” 朱元璋道:“她老爹在,她是公主,老爹没了,她是长公主,本朝公主甚至可以豢养私兵,她爹活到大的孩子就她这么一个,新帝但凡长点心,就知道加恩示下,总也能富贵无忧一辈子。” “公主跟驸马,指定是前者拿捏后者,等驸马成了皇帝,公主做了皇后——”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了,转头招呼刘彻:“彘儿,下边的你来还原一下吧。我有老马,世民有长孙妹子,元达有他的徐皇后,始皇压根就没立皇后。升官发财死老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还得你干起来最顺手!” 刘彻:“????” 干什么拉踩我! 退!退!退!!! 刘彻愤愤不平,其余几个皇帝玩味的看着他,满脸都是“谁不知道谁啊你装什么”的调侃,空间里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刘彻:“……” 然后刘彻愤怒的开始摆烂:“啊对对对,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啊,想什么呢!这女人知道我最大的秘密啊,一旦暴露出去,这不妥妥的就是九族消消乐?!我自己要死,我全家人都要死,祖宗十八代的坟都得挖开啊!” “她能摆正自己的身份,真拿我当成皇帝,把她自己当成皇后吗?能不在我做事的时候逼逼赖赖吗?能贤淑大度的为我选妃纳妾吗?能坐视别的女人为我生儿育女吗?!” “如果我做了上述几件事,她能不用我的真正身份当把柄威胁我吗?!” “她是公主啊,不是路人甲,会不会有宗亲命妇入宫之后认出她,继而从中发觉我的真实身份?” “而且这女人又很蠢,鬼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露馅啊!” “她脑子不好使,先帝未必吧——先帝有没有留下什么手书,若事有万一,她将手书取出,可以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综合以上几点,我凭什么容得下她啊?!” “柔情蜜意把人哄住,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出来,想搞短期计划就直接把她送走,想搞长期计划就想办法让她绝育,让人去劝她懂事,主动给我纳妾!” “我假装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说最爱的还是她,不情不愿的纳了好多美妾,生了好多个孩子,见她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移情别恋不爱她了啦,主要是我因为纳妾的事情对她心怀愧疚,一见到她就会想到我爱的女人为我受了那么多委屈,然后我跟她两个人都很痛苦——既然这样就先分开一下,暂时不要见面了嘛!” “当然,这并不妨碍我跟别的女人寻欢作乐,毕竟我也是需要用酒色来麻痹一下自己的嘛!” “但是在我心里,最爱的女人永远都是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啦!” “只是我万万都没想到,我后宫那些贱女人居然以为她失宠了,合起伙来作践她,她在我的后宫里过着缺衣少食、任人□□、饥寒交迫、无依无靠的生活,谁都可以过去踩一脚打一耳光——虽然她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皇后,虽然我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到处都是我的耳目,但她被欺负这件事情我真的从头到尾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全都是那些贱人胆大妄为、自作主张的啦!” “我更没想到的是,有个心肠特别歹毒的妾侍,生了儿子之后妄想除去主母,居然害死了我最爱的女人——” “我伤心欲绝,杀了害她的贱婢之后,冷落了后宫所有人,重拳打压齿序居前皇子们的外家,冷酷清洗朝堂,然后重新开始选秀,纳了好多好多个跟她一点也不像的绝世美人,用后半生缅怀她——” “好了啦,”刘彻超级大声道:“这就是我这种丧尽天良没人性皇帝的全部心里路程,你们满意了吧?!” 众皇帝心满意足,齐齐道:“噫,真的好辣鸡啊你!” 继而又纷纷道:“不愧是你哎!” 第20章 第 20 章 吴婕妤与薛美人的发现,替嬴政补上了拼图的最后一块,至此,冯家与皇太后的筹谋昭然若揭。 至于现下他们正在筹谋的事…… 嬴政倏然冷笑出声。 吴婕妤与薛美人并非蠢人,自然也从这些过往旧事当中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崇庆公主多半是没有死的。 而从先帝将大批珍宝暗中赐予崇庆公主来看,显然她并没有失去父亲的疼爱。 可既然如此,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又为何要瞒过世人耳目假死? 她背地里,究竟在图谋什么? 先帝亲自炮制了崇庆公主假死之事,又大笔赐下诸多宝物奇珍,对此,彼时正执掌六宫的皇太后当真一无所知吗? 再联想到天子登基之后,与兴庆宫隐隐的对立…… 吴婕妤跟薛美人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尤其吴婕妤心细如尘,又好读史书,此刻低垂着眼睫跪在地上,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却不禁思量——对于今次的调查结果,当今天子大抵早就有所预料了吧? 否则,淑妃怎么会如此巧合的被分配了筹办皇太后寿辰的任务,又如此恰到好处的被天子命令将手头诸多事项交付给她们? 而就在这之后,先帝与崇庆公主身上的重重疑云就被她们发现,正好避开了淑妃。 要知道,淑妃与皇太后一样,她们都姓冯啊! 近日以来,天子也曾见过淑妃几次,其形容之和煦与往日并无不同,可正因如此,吴婕妤才愈发觉得君心似海、不可度量。 她甚至有些不受控制的想,既然崇庆公主一事疑云重重,而兴庆宫又似乎有所参与,而天子显然对此早有预料,那么,近来两宫修好、母子和睦,是否也只是一种假象? 而谁又能透过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窥视到在那之下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吴婕妤微微出神,冷不防听天子道:“婕妤。” 吴婕妤猝不及防,着实一惊,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这才恍然应声:“是,妾身在此。” 嬴政静静的注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好像吓到你了?朕有那么可怕吗?” 吴婕妤认真道:“是妾身自幼胆小,禁不得大事。” 嬴政听她将最后两个字咬得稍重一些,再看旁边脸上尤且带着几分茫然的薛美人,不禁在心下感慨——到底是聪明人啊。 薛美人见状,虽不明白这二人在打什么机锋,却也知情识趣,马上便道:“妾身还有些事务没有忙完,这便该告退了……” “不必如此,”嬴政打断了她:“现在,朕有件事要交由你们去做。” 他没给二人多思多想的机会,径自道:“本朝以孝治天下,朕须得向皇太后尽孝,尔等身在后宫,除去要同皇太后请安之外,也要敬奉兴庆宫偏殿里的太妃们,近来都将手头的事情放一放,若得了空,也往太妃们处去坐一坐。” 这吩咐显然跟吴婕妤和薛美人事先料想的不一样。 先帝驾崩之后,除去皇太后这个昔日的正宫皇后,其余太妃们都成了明日黄花。 不管是得宠过的也好,圣恩平平的也罢,即便还正当韶年、风华正茂,这后宫也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天下了。 天子为什么会关注这样一群几乎被所有人遗忘了的太妃呢? 吴婕妤百思不得其解。 薛美人也一样。 嬴政看出了她们的好奇,道:“想知道缘由吗?” 吴婕妤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嬴政眼底不无赞赏:“婕妤当真是个妙人啊。” …… 吴婕妤跟薛美人领了君命,很快便将其落实到了实处。 且她们很聪明,不是自己一个人做,而是带着所有后妃一起去给太妃们请安,再对比近来天子对皇太后的敬重与孝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后妃们在附和天子的行径,向朝野民间展示皇家孝悌之道堪为天下表率。 如此上下一体,君臣同心,瞬间在臣民间兴起了一股褒赞天家美德的风尚。 陛下你真孝顺,陛下你真棒! …… 在满殿朝臣为天家感人至深的母子情唱赞歌的同时,嬴政并没有放弃对朝臣们的摧残和剥削,坚持将全天工作制落实到实处,并试图将此作为定例推行。 半天工作制太他妈反帝性了! 这种工作方式能被推行就很离谱! 【朱元璋点了个赞】 宰相们最近简直要烦死王越了。 午饭吃完大家都准备散了,这狗比腆着脸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美其名曰“一日何其长,而吾辈得以为君分忧之时几何?”。 然后下午留在那儿继续肝。 其余四位宰相齐齐装死,照常打卡下班。 只有跟王越同为中书令的柳玄处在蚌埠住了与蚌埠不住的界限之间,头大如斗,来回横跳。 这他妈咋整啊! 同在中书省,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带头加班,显得我很尴尬嗳! 装死直接下班回家,你个鸟人还三番两次的叫人去我家,问某某事我怎么看。 我踏马能怎么看? 用眼睛看! 柳玄臭着脸开始被迫加班。 压力给到尚书省跟门下省那边。 董昌时:“……” 冯明达:“……” e。 这感觉就跟林平之把辟邪剑谱复印一万份,在江湖上大肆传扬似的。 练吧,要自宫。 不练吧,别人都超过你了。 好吧好吧,大家都练,齐齐变强一个版本——这不就跟大家都没练一样吗?! 白他妈自宫了! 艹!(一种植物) 尚书省的两位仆射蚌埠住了。 董昌时看冯明达,说:“冯仆射是皇太后之弟、天子的舅舅啊,这事儿得您来拿主意。” 冯明达表示他们慕容家的家业关我冯家屁事,坚决不带头:“本朝尚书省以左为尊,还请董仆射示下。” 你来我往的踢了半天皮球,终于还是在听说陛下大力嘉许中书省时,一起被迫向现实低了头。 中书省跟尚书省先后沦陷,门下省独木难支,到第三天,侍中李淳也加入了加班的队伍。 至此,大秦朝六位宰相,有五位被迫下海,加入了全天工作制的洪流之中。 只有门下省侍中韦仲之头铁异常,脖子巨硬,铁了心跟加班剥削斗争到底。 第三天下午,其余五位宰相都在加班,韦仲之虽誓死跟加班斗争到底,吃完饭之后却也没走。 他亲自提着椅子,到中书省庭院里,坐在正对着王越办公桌的那个窗户,大声念书:“千夫所指,不病而死……” 反复念这一段话。 中书省的官员:“……” 雾草,撕起来了! 打起来,打起来!!! 韦侍中,揍他个兔崽子!!! 另一位中书令柳玄难免惆怅。 被门下侍中上门踢场了,我是该违心支持内卷同僚,还是顺遂自己的心意,为仲之兄鼓劲喝彩? 只是王越压根没给他过多惆怅的机会。 众所周知,当反派不能要脸啊。 听清楚韦仲之在自己窗户外边念得什么之后,他马上就出去了,不气不恼,笑呵呵道:“仲之兄来啦?仲之兄请喝茶。仲之兄这是遇上什么事了,怎么如此生气?我今下午就在此处当值,为天子尽忠,仲之兄若有不虞之事,不妨来跟我这个中书令说说,叫我开解一二?” 王越的行事风格就是,只要我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你。 脸面这种东西就是海绵里的水,今天丢了,明天再挤一挤,总会有的。 三省六位宰相,总要有人为陛下做带路党,既然如此,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同僚讨厌我,那就尽管讨厌嘛,陛下喜欢我就好了啊! 当今天子尚未及冠,眼见着还能御极几十载,我的好日子还在后边呢! 哪怕运气差点,当今创业未半而中途凉掉,新君继位,但凡新君是个明白的,肯定也会喜欢我这种忠直勤恳、为天子考虑的大臣啊! 什么,万一之后继位的是个昏君怎么办? 这不就触及到我的强项了吗? 王某人最擅长逢迎上意,做带路党啊! 嬴政吃花椒,赢麻了属于是。 侍中韦仲之实在不像王越那样豁的出去,与之纠缠良久,最后还是败走麦城。 毕竟是涉及到两位宰相的交锋,当天下午三省还没下值,事情就先一步传出去了。 到晚上王越回府用饭,其子王遂不免忧心忡忡道:“阿耶这一回,可是把韦侍中给得罪狠了。” “你又不懂了不是?” 王家人吃饭的时候不喜欢有仆婢侍奉,这会儿王越就亲自撸起袖子来给自己盛饭。 一边盛,一边跟儿子说:“今日下午闹这一场,可谓各得其是。我得天子之心,韦仲之得其直,谁也没输。” 王遂不曾想事情还能这样理解:“啊这……” “你当三省的宰相们蠢吗?他们难道真觉得是我王越故意要同他们为难?总归是天子的意思罢了。” 王越嗤笑道:“三省六相之中,我第一个尊奉天子之令,后边四个虽心有怏怏,但终究顺从,不足为患,而韦仲之坚决不从……” 王遂试探着道:“阿耶该小心些他?” “小心个屁!” 王越给了他脑袋上一巴掌:“韦仲之耿介朴直,最不需要担忧,你岂不知君子可欺之以方?” 又狐疑不已:“你真是我儿子吗?为什么这么蠢?不会跟纪王府似的,被贼人偷偷给换了吧?!” 王遂:“……” 裴夫人没好气的瞥了丈夫一眼:“别胡说。” 又道:“纪王府那位世子长在民间,倒不似一般的乡野村夫,我先前在纪王太妃处见过一次,迎来送往都颇得体,到底是龙子凤孙,非同凡响呢。” 王越倒不曾多想:“毕竟打小就被俞大儒看中收为弟子,后来又嫁了爱女嘛,名士左右耳濡目染,总会得些熏陶。” 转而便将话题转到了别处:“陛下昔年在周王府时,颇好百工不定便会是王家的救命稻草。” 裴夫人蹙眉道:“先帝孝期未出……” 王越摆手道:“我送的是男人,又不是美娇娥,怕什么?” 说到此处,又嘿嘿笑了两声,饶是身在家中,但还是压低声音:“陛下不就好这口吗?南那个风喔!” 裴夫人:“……” 【嬴政点了个踩】 …… 三省宰相们加班几日之后,嬴政方才愕然惊觉(?),继而在朝堂之上大加褒美,倍以崇扬。 王越立时便出列道:“臣闻海晏河清,圣人在而能臣出,天下大吉。这是即将天下大治的征兆啊。” 其余几位宰相想着班都加了,要还是臭着脸站在这儿,叫天子不高兴,那不是白加了吗。 于是丧事喜办,也纷纷出言表示天子圣德,臣下岂敢懈怠,如此云云。 只有侍中韦仲之不置一词,始终坚持着不加班、不拍马屁,按时上班,定点下班,此时其余几位宰相出列发声,只有他手持笏板,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堪称是三省宰相们中的一股清流。 嬴政对此很满意。 一样米养百种人,朝堂之上只有一种声音,反倒不好。 韦仲之虽然不捧场加班,但自己手头上的工作的确都是办好了的,既然如此,嬴政当然也不会赶尽杀绝。 马上下令从今以后中枢官员俸禄加倍以酬之。 朝臣们:“……” e。 能站在朝堂上的,都是五品往上,能在三省听令的,都是中枢要臣,谁缺那点儿俸禄啊。 行叭。 有总比没有好。 感谢陛下百忙之中打赏的仨瓜俩枣。 …… 嬴政从来都不是会停歇下来的人,改半日制为全天制的事情做完,歇都不歇,便对准尚书省发难。 圣人讲: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这话之于皇家,又另有一重先辈对于后嗣的保护意味在。 上了年纪的先代帝王的政令并不都是陈腐无用的,看似冗杂拖沓的行事,或许并不是因为先帝年老昏庸,而是各方利益妥协的结果。 新君年轻气盛,总想着新朝当有新气象,要一举扫除沉疴,有时贸然行动,反倒容易惹火烧身。 故而有时大限将至的天子将“三年无改父道”这句话留给继任者,并不是为了束缚,而是出于保护的目的。 继任者还年轻,三年的时间不算什么,等一等,看一看,时间会沉淀许多东西,教会人许多道理。 不过对于嬴政而言…… 你在狗叫什么? 朕不是故意针对谁,在座的各位统统都是垃圾! 朕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 嬴政将改革的第一刀捅进了吏部。 他把中书令王越给尚书左仆射董昌时打小报告时上的奏疏翻出来,再加上黑衣卫调查出来的几条不法之行作例,对着尚书省的两位仆射,并吏部尚书、两位吏部侍郎,以及中书省分押吏部的中书舍人猛然开炮。 “这个左秀,在下州为刺史三年,人口不见增长,赋税不见稍加,何以吏部评级竟得了甲上,调去上州为刺史?” “他调走之后五年,在位时主修的堤坝溃决,何以无人问责?吏部诸公难道尽是耳聋目盲之人,不辨忠奸吗?若如此,朕要尔等何用?!” 吏部尚书刘槐今年六十有二,体力与精力都不足以承载他继续官场生涯,之所以能稳坐六部最肥的吏部尚书之职,纯粹是两位尚书仆射彼此妥协、刘槐本人留恋权位的结果。 此时吏部的差事出了错漏,他这个尚书自是首当其冲,跪地再三请罪之后,见天子始终一言不发,终于依依不舍的摘下头顶官帽,试探着道:“臣愧对陛下,有负君恩,请乞骸骨……” 嬴政立即道:“准!” 继而雷厉风行道:“如此尸位素餐之辈,若有丝毫羞耻之心,早该如此!剥去他的尚书紫袍,即刻赶出宫去!” 刘槐如何也想不到这位年轻的帝王竟如此不留情面,着实惊了一惊,待到近侍近前来脱去他身上的尚书服制,更觉羞愤欲死,当即泣下。 嬴政连美人哭泣都无心观赏,更遑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当即叫人把他叉出去,继而调转枪口指向两位尚书仆射。 “如此无能之辈盘踞尚书之位,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尚书省究竟是国朝的尚书省,还是你们董冯两家的后花园?!” 董昌时与冯明达不敢作声,只得连连请罪。 嬴政冷笑一声:“冯仆射,冯朝端?你怎么不敢抬头啊?你替左秀奔走,为他筹谋官职的时候,也是这般姿态吗?不能够吧?” 然后拍案而起:“朕若是你这蠢东西,此时羞也要羞死了,哪里还能厚颜无耻的站在这里,装作耳聋不能听物!” 冯明达被骂的站不住脚,只能跪地叩首,心头悲凉。 从前关系好的时候叫人家舅舅,今天就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儿叫人家蠢东西…… 噢对不起,从前关系也没好过,那会儿叫舅舅,是为了给我挖坑。 噫,怎么回事,忽然更难过了! 嬴政瞥了他一眼,却不叫起,倏然转头,目光如电,看向还站着的董昌时和两位吏部侍郎。 那三人立时便抖了三抖。 嬴政又数了几桩旧案出来,继而才在董昌时与吏部侍郎杨集毛骨悚然的眼神中,徐徐道:“骑录军参事陆崇,在京当值不过一年,何以便得了评级为甲,重又调回陇右道去了?杨侍郎,这合理吗?合法吗?” 董昌时一听“骑录军参事”这五个字,心头就是一个哆嗦。 这这这,这是当今天子的旧仇人啊! 因为当今天子跟人抢男人犯禁,把他抓起来打了二十棍啊! 跟当今天子抢男人的那混账东西,还是我们家不成器的侄子啊! 杨集哆嗦的比董昌时还要严重点。 天子的旧仇人是他给弄走的啊! 虽说那位骑录军参事秉公执法无罪,但是他后来怕当今,也就是当日的周王府次子报复,动了动笔把人调走了,这违法啊! 虽然这事儿他跟董昌时的共犯,但架不住他才是动手操作的那个——再说董昌时是宰相,血条先天就比他厚啊! 另外一位吏部侍郎跟分押吏部的那位中书舍人见炮火主要冲着那二人去了,难免暗松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雷就炸在自己脑袋上了。 “彼辈乱法,尔二人难道毫不知晓吗?与其人同处于吏部,你们难道便没有监察之责吗?!” 直说的这二人也跪了下去。 嬴政看着书案下的一排头顶,脸色稍霁:“朕知道,先帝秉性宽宏,仁厚示下,只是今日告知诸位卿家,今时不同往日了。先帝的归先帝,朕的眼睛里,揉不下沙子!” 众人忙道:“谨受命。” 嬴政轻轻颔首,看向冯明达:“冯仆射?” 冯明达汗流浃背:“臣在。” 嬴政道:“左秀是你的姻亲,此事便交由你处置。不要失朕之意。” 冯明达恭敬称是。 嬴政又分付了几桩案子下去,这才看向杨集:“杨侍郎?” 杨集只感觉等待良久的屠刀终于架到脖子上了:“臣在。” 嬴政道:“你可知罪?” 杨集道:“臣知罪。” 嬴政问:“罪在何处?” 杨集梗了一梗,摘下头顶官帽,咬牙道:“臣不该以吏部侍郎的身份知法犯法,明知陆崇当值未满三年,却违规将其调任他方,臣有罪,自请辞去吏部侍郎之职!” 嬴政见他如此,眼底反倒添了几分赞许:“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杨集不明所以,再拜道:“还请陛下示下。” 嬴政道:“你犯的是大不敬之罪。” 杨集脸色顿变,心脏不由自主的因此牵动一下。 嬴政则转过脸去,看向董昌时,淡淡道:“当日他为骑录军参事,是恪尽职守,何过之有?惩朕者,法也,与他何干?彼辈太过看轻天子气量。” 董昌时与杨集不曾想他会如此言说,着实一怔,继而心悦诚服,俯身三呼万岁:“臣惶恐,臣万死!” …… 天子一扫此前的和颜悦色,重重发落了两位尚书仆射和吏部的人,宰相们难免谨言慎行一些,见了省内官员,也都提点他们小心行事,仔细触了霉头。 待到众位宰相们齐聚政事堂议事结束,李淳不免感慨一声:“从前看《近川文集》时,见近川先生讲侍太’祖皇帝之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入则谨小慎微,出则汗流浃背’,太’祖皇帝的威严之深,竟到了这种程度,不免觉得过于夸张。现下见当今天子御下,倒觉都是寻常了。” 其余几位宰相也随之唏嘘起来。 只有侍中韦仲之道:“这是好事。国朝绵延百十年,弊端渐生,今有圣明天子,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岂不是国朝之幸,天下之福?” 其余几人不约而同的看着他,神色都颇有些古怪。 韦仲之自若道:“我不喜欢加班是真的,觉得陛下圣明也是真的。至于所谓的威仪太盛,我既不曾替姻亲谋取官职……” 冯明达皱起眉来。 韦仲之:“又不曾自作主张,擅自调动官员升迁……” 董昌时将目光转向窗外。 韦仲之:“门下省又不像中书省一样,无中书舍人押吏部,我身为侍中,更无失察之责。” 两位中书令,王越与柳玄面无表情。 侍中李淳见同省的这位兄弟嘎嘎乱杀,头就开始大了,强笑两声,正待出面劝和,却听韦仲之忽的转了话头:“不过陛下圣德,了解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故而只是加以斥责,倒不曾真正问罪,多半也只是敲打一下咱们的意思。不过我倒是觉得,现在便暗松一口气,怕是为时尚早,陛下想清查干净的,怕不仅仅是吏部呢。” 众人听到此处,心下不觉紧迫起来。 本朝三省以尚书省为首,左右仆射又以左为尊,故而最后便是董昌时道了一句:“该整改的自行整改,该惩处的趁早惩处吧,若当真等到陛下亲手处置,怕就不只是颜面大失的问题了。” 柳玄应声,又凉凉的道:“只怕咱们内部人心不齐,有人首尾两端,脑生反骨啊。” 众人原本都已经站起身来,正整顿衣冠,听他如此言说,于是齐齐去看王越。 王越:“????” 王越被五双眼睛盯着,深以为耻,勃然大怒:“难道在诸位眼里,我便是那种会出卖同僚的无耻小人吗?” 韦仲之呵呵呵笑了三声:“王令君何必妄自菲薄?” 王越:“……” …… 天子有意自三省起清查吏治,宰相们近来行事,不得不小心再三。 王越侍上几个月,也隐约摸到了当今天子脾性,若是将差事办好了,天子是很不吝于给臣下几分好颜色的,某些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若是把事情办砸了…… 你是天子他舅也好,三朝老臣也罢,统统都没有情面可讲! 他琢磨着,得赶紧把送人进宫的事情提上日程。 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身为宰相,想找几个好姿容的难也难。 天子是什么人啊,眼里从来揉不下沙子,你要是送个蠢的进去,行差踏错一步,兴许连带着他这个荐主也落不到好儿。 好在自打传出周王府次子被选为先帝嗣子之后,王越就着手操办这事儿了,叫府里管事挑了好些个姿容上佳、口舌灵敏的养着,着意教授规矩,此时正好得用。 王越还在政事堂的时候就开始盘算这事儿,回家之后二话不说,先叫管事把人都传来,一个一个挨着见了,挑出六个容貌最是俊秀的出来,又开始考量其言谈。 他眼睛多毒啊,外放的时候是封疆大吏,入中枢后是一省宰相,将两个在他面前行为局促的剔出去,又把一个谄媚之态过分流露的撵了,只留下三个最出挑的,锦衣上身、君子如玉,明秀如清晨露珠,潇洒如风中修竹,说是世家公子,也有人信的。 王越难免开口勉励他们几句,说些“苟富贵、勿相忘”的话出来,叫在家沐浴斋戒三日,方才悄悄在递上去的奏疏中提了一句,今天子登基践祚,未解民生,是否有意听小民一叙宫外见闻? 嬴政看完之后真没多想。 不戴“没头脑”的面具久矣,他都忘记没头脑是个gay了。 他理解的小民是那种贩夫走卒、亦或者是上了年纪的三老,进宫来跟他说些民生之事,田野见闻。 一时之间只觉得王越实在是个会钻营的,字字句句都能说到他心上。 这种人在同僚眼里或许讨厌了些,但哪个上位者不喜欢臣下主动为自己分忧呢? 于是格外和颜悦色的批复下去:“可。令君之心,朕深知矣。” 王越:妥了! 然后……e。 第二日,嬴政看着面前三个丰神俊朗、俊美非凡的青年无语凝噎。 被天子叫来听些民生见闻的两位尚书仆射:“……” 这是免费能看的东西吗? 朱元璋:“啊这。” 李世民:“蚌埠住了。” 李元达咋舌:“王大人你不怕始皇一怒之下消你号啊!” 刘彻险些把扁桃体笑飞:“妈耶!救命啊,这里有男同,谁来把他们抓起来啊哈哈哈哈哈!!!” 嬴政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竭力平复一下呼吸,按捺住心头涛涛怒焰,这才重新睁开眼睛,看向王越:“这就是你带进宫,好叫朕了解民生百态的黔首小民?” 王越把人带进来之后,一见尚书省的两位仆射也在,就知道自己可能理解岔劈了,再被天子目光不善的盯着,一时冷汗涔涔:“这……” 嬴政见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当即冷笑出声,转目去看那三个察觉不对而面生不安的美男子,面笼寒霜:“尔等入宫,是想同朕说些什么宫外见闻啊?” 三个美男子有两个花容失色,一个字也说不出,磕头如同捣蒜。 剩下的另一个脸上虽也惶惶,却还定得住神,匆忙膝行上前两步,顿首道:“陛下恕罪,草民进入入宫,并非是要同陛下讲宫外见闻。” 嬴政见他有些胆色,倒是稍稍高看他些,脸上却不显露:“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道:“草民是来陛下身边,做小人的。” 嬴政挑眉,略带些疑惑的“哦”了一声。 那人又叩首道:“当今圣明天子,泽被四方,尧舜在世——如此英明之主,身边怎么能没有小人?草民不才,愿为天子门下牛马走!” 饶是嬴政,听罢这一席话也不禁有些怔神,转而会意,赞赏之情油然而生,语气不免稍见和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草民姓曹,单名一个阳字。” 嬴政道:“朕听你言行,并非无能之辈,何以沦落至此?” 曹阳遂郑重拜道:“陛下岂不闻用之则如龙,不用则如虫?非草民得其能,是适逢明君,得其时而已!” 朱元璋“哟呵”一声:“年轻人很上道啊!” 王越一边擦汗一边在肚子里腹诽:我擦,这家伙比我还能舔啊! 嬴政欣赏他的机变,也欣赏他的识趣,更欣赏他看透时局的聪敏。 天子身边,怎么能没有小人? 总要有人在黑暗中为天子奔走,扫清阴诡之人的同时充当一下阴诡之人。 这种事不能交付到朝臣手里,他们会搬出圣贤之道和祖宗之法跟天子激情互骂。 也不能让后妃和内侍来做,他们的生存区域已经决定了他们的作用范围。 能干这事儿的,只有口蜜腹剑、蒙蔽圣德天子的小人。 嬴政欣然颔首:“你觉得,朕该给你个什么官职才好?” 曹阳听得心头一动,下意识就想说“万般皆是天子所赐,不敢攀求”,只是转而想起自己入殿以来所见到的天子,暗暗揣度其心,终于又拜道:“草民斗胆,敢请人黑衣卫为一小吏,与陛下分忧!” “很好。”嬴政欣慰于他的选择:“好好做事,不要叫朕失望。” 正待令人将他带去内卫统领柴同甫处去,却见曹阳又一叩首,恭敬道:“陛下恕罪,臣另有一事相求。” 嬴政目光微顿,语气却仍旧平和:“讲。” 曹阳遂道:“臣家中尚有老母,托养于王令君门下,今请陛下恩准,许臣将其接回安养,否则来日王令君若行不法之事,或以举荐之恩威逼,或以老母安危威胁于臣,臣为之奈何?” 又说:“他今日能打着叫陛下听小民一叙民间事的幌子入宫献美,来日未必做不出别的奸臣行径,臣不得不防!” 被背刺的王越:“……” 王越:“蛤????” 我敲你妈,一整个蚌埠住了! 天杀的反骨仔!!! 嬴政也是一顿,方才继续道:“准。” 王越额头上青筋又是一抽。 于是此事就此敲定。 两位尚书仆射平白看了场戏,在御书房内不好显露,等到出了门,走出去老远,终于大笑出声。 董昌时道:“难得见王越吃瘪,哈哈哈哈!” 冯明达也是发笑,笑完神色又逐渐肃然起来,目视着曹阳离去的背影,轻轻道:“是个很有心思的年轻人啊。” 董昌时道:“他本就是来做独臣的,担着王越引荐的名头反倒不好,如此在陛下面前攀扯清楚了,日后做事反倒干净。” 时值夏初,空气潮湿燥热,天空之中阴云密布,隐约有雷鸣声入耳,不多时,如丝细雨面面落下。 回过头去,望着这九重宫阙,冯明达心头忽然浮上一层阴翳:“这样一个人,进了黑衣卫啊……”,. 第21章 第 21 章 进了六月,皇太后的寿辰便近了。 自从定了釜底抽薪之策后,她便开始盘算如何做到杀人不溅血——即没头脑人死了,但是血绝不能溅到她身上。 否则她别说是以先帝皇后的身份参与拣选下代新君,怕连保全自身都难以做到。 这就要求天子的死不能跟兴庆宫扯上关系,更不能跟翠微宫有所牵连。 毕竟不管冯家内部如何争斗,外人眼里皇太后与冯淑妃都是冯家女,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来。 可如此一来,难度就出来了。 杀一个人的法子有千千万万种,但想在不惹人怀疑的前提下除去一位天子,却是难上加难。 皇太后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敲定了杀的法子。 鸩,见血封喉。 可是问题又来了,怎么叫天子吃下有的饮食? 因是先帝孝期,天子并不往后宫中走动,每天只在太极宫和兴庆宫之间轮流打卡。 太极宫就别说了,天子登基之后,将其整治的如同铁桶一般,等闲伸不过手去,各处送了膳食过去,也是膳盒加盖封条,之后又有内侍验试吃,下之法无从说起。 可若是在兴庆宫下…… 天子死在兴庆宫,皇太后怎么可能脱离干系? 还得是在两宫之外的殿宇之中,寻个由头行宴,才好趁势为之。 皇太后顺着这茬儿往下想,思路便逐渐打开了。 这个月初九便是她六十一岁的寿辰,虽不是整生日,但天子却早早下令大办,彼时宗亲勋贵并各府命妇齐齐入宫,场面混杂,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而事态也正如她所想那般顺遂—— 冯兰若得了圣谕,专心操持皇太后的寿宴,先协同礼部拟定章程出来,然后再确定宴请的名单。 皇太后做寿,承恩公府的人必然是要来的,宗室不可不请,再有便是京中勋贵,还得遣人去问天子,可否有想要示恩的臣下…… 名单列出来一瞅,好家伙,几百号人呢。 兴庆宫是不成了。 一来地方没那么大,二来宴饮前后都须得诸多人手操持,怕搅扰皇太后安宁。 于是行宴的地方,就敲定在了安福殿。 …… 今年的天气也怪,入夏之后阴雨连绵,屋子里东西难免发霉,人也总觉得不爽利。 等到进了六月,天气终于晴朗起来,连带着兴庆宫的宫人们脸上都添了几分喜色,纷纷奉承皇太后说:“怪道说太后娘娘是有福之人呢,您的生日近了,天也放晴了。” 皇太后莞尔轻笑:“贫嘴。” 外出散步时,再见荷花开得正好,聘聘婷婷,清香怡人,不禁又吩咐下去道:“过几日本宫做寿时,吩咐多采些莲子来作羹,这东西安心静气,夏日里最是合宜。” 左右赶忙称是。 及到皇太后寿诞那日,自清晨起,入宫的人就没断过。 冯兰若虽是头一次操办这等盛典,却将诸事都操持的井井有条,命妇们依从品阶被宫人牵引着入席列坐,得脸些的还能往皇太后跟前去说说话。 相较而言,宗室们便要自在的多——命妇们是外人,宗室是自家人。 宗室中辈分最高的代王到时,冯兰若亲自去迎,执晚辈礼毕恭毕敬的将人请到了皇太后所在的安福宫正殿。 宗室的老王妃们知道她根底,难免在皇太后面前夸奖几句:“到底是太后娘娘调理出来的人,花儿似的娇艳,做事又妥帖!” 几个位分高些的太妃穿得素雅,坐在下首处,附和的微微笑着。 再旁边冯老夫人紧贴着皇太后,神色慈祥而和蔼,满脸尽是与有荣焉。 皇太后也笑:“快别夸她了,这孩子在家的时候便有些毛躁,难得今个儿没出错漏,真是阿弥陀佛!” 冯兰若虽为淑妃,然而在这儿终究只是个小辈儿,身上又领着差事,附和着说笑几句,便赶紧告罪离开,虽见了冯四夫人,却也无暇言谈寒暄,只略一点头示意,便往前殿继续忙碌去了。 如此煊赫热闹了大半个时辰,等到天子亲临之后,终于将气氛推上了顶峰。 嬴政身上天子衣冠端肃整齐,先往正殿去向皇太后贺寿,郑重行了大礼,恭敬濡慕如同见了生母一般。 宗室上了年纪的王妃们便纷纷开腔夸赞天子仁孝。 周王妃也在侧,双目依依不舍的看着久别未见的儿子,见他较之离家之时消瘦好些,眼底便有了几分泪意,赶忙扭头隐藏住,不叫别人察觉到。 天子孝顺母后,皇太后也是慈爱如一位老外婆,既知今日便是他殒命之时,又如何会吝啬于作态? 左右也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皇太后一叠声叫他落座,满脸的怜惜,又问左右:“不是叫熬了莲子羹来吗?快些送来,六月的天,陛下一路穿着大衣裳过来,难免觉得酷暑难耐。” 左右赶忙将莲子羹送了上来——当然不会真的只送一碗。 头一份儿是天子的,嬴政敬献给了皇太后:“母后在此,朕岂敢先用?当借花献佛!” 皇太后笑:“这个泼猴儿,倒拿本宫的花儿来献给本宫!” 笑吟吟的受了。 嬴政领了第二碗。 此后又有内侍宫人陆续近前,一一奉送莲子羹给殿中诸人。 便有王妃向皇太后献好:“到底得是宫里呢,天子龙气所在,草木都格外繁盛,连这莲子都格外香甜呢!” 皇太后含笑将口中羹汤咽下,正待说话,忽觉翟衣的袖子上仿佛落了些什么似的,转目间觑见对面王妃脸色,心下陡生惶惶。 旁边坐的是冯老夫人——皇太后猝然转头,正见到冯老夫人手腕无力的松开,那碗只吃了两口的莲子羹顺势落地,濡湿了皇太后庄重华丽的衣摆。 皇太后肝胆欲裂:“母亲!” 冯老夫人唇边缓缓溢出一行鲜血,双目的神采迅速暗淡,嘴唇嗫嚅几下,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来不及了。 她缓缓软倒在了皇太后怀里。 变故发生的突然,皇太后甚至有种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的错觉,浑浑噩噩坐在原地,怔神无言。 满殿的宗亲和命妇也惊呆了。 最后还是周王妃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人下!左右武卫何在?!” 这一声落地,正殿里的霎时间活了过来,几瞬之后,在外护驾的左右武卫奔入殿中,护持在天子左右。 再看满殿宗室与命妇,有失声尖叫的,有低低饮泣的,有张皇失措的,也有茫然不知该当如何的。 嬴政脸色也稍有些苍白,定了定神之后,厉声道:“噤声!左右武卫已在殿中护驾,诸事勿忧,若再有哭叫不休的,立时拖出去!” 这一声直接盖住了满殿声响,啼哭议论之声为之一止。 嬴政见局势已稳,这才继续道:“诸位且在原本坐席之上勿动,仔细左右之人举止,自己食用过的羹汤点心都搁置在原处。泰平,马上传太医来!” 此事倒是无需他吩咐。 泰平本就机敏,眼见宫宴之上出了人命,当即便令人去传太医——这样大的盛典,太医院必然是有人在旁值守的。 皇太后此时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怀中母亲尤且未曾失去温度的尸身,只觉心痛如绞,两行浊泪瞬间脸颊滚滚落下。 她今年六十有一,已经算是老人了,而冯老夫人七十有八,更是高寿,然而无论父母何等寿数,眼见他们离世,心情怕都不会很好,更不必说冯老夫人并非无疾而终,而是中横死啊! 宫人和内侍们站在一旁,有心想将冯老夫人尸身扶住,然而见皇太后饮泣不止,抱着母亲尸身悲痛欲绝的样子,终究不敢上前。 值守的太医被内侍急急忙忙带了来,一见这情状,立时便取了银针出来,近前去向皇太后告罪一声,继而用银针去探冯老夫人唇边隐约发黑的鲜血。 皇太后离得最近,眼见着那银针转为乌色,眼底厉色闪烁,恨意滔天。 那太医咽了口唾沫,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是鸩。” 周围人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宫中才会有的药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皇太后心脏为之一滞,猛地将目光转向嬴政,其神色之狰狞,几乎想要生噬其肉一般。 鸩…… 这是她打算用在天子身上的药! 这狗东西竟敢—— 宗室中人的目光,也难免在天子与皇太后之间往来不休。 嬴政正对上皇太后饱含恨意的目光,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脸色旋即变得苍白,神情也有些受伤。 好一会儿过去,方才轻声吩咐太医道:“再探殿中膳食。” 太医恭敬应声,挨着探了一遍之后,回禀道:“只有冯老夫人食用的那碗莲子羹,被人投放了鸩。” 如是一声,周遭人的神色又是一变。 难道不是皇太后与天子内斗? 鸩这种手段都用上了,何以要舍皇太后而去对付冯老夫人? 皇太后脸上也不由得闪过了一抹迟疑。 嬴政当机立断:“今日母后寿宴之上发生了这等凶案,必定是不得善了的了,还请诸位暂且往偏殿去压惊——淑妃!” 冯兰若忙起身道:“是。” 嬴政吩咐道:“你陪着宗亲们前去歇息一二,再找太医在旁守着,若有所需,尽量满足。” 冯兰若又应了声:“是。” 嬴政又点了几个人出来:“代王叔祖、成王叔,吴王太妃,还有郑王太妃,今日之事疑云重重,胆敢在宫中寿宴之上杀人,更是罪大恶极,还请几位旁听此案,以为见证!” 被点到的俱是宗室长辈、年高德劭,涉及自家之事,又有天子相邀,自无推脱之理,而皇太后心头的疑云也因此再度淡化——天子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倒好像是打算彻查此案的样子,难道母亲的死,当真与他无关? 心头悲恸稍却,狐疑与不安浮上心头。 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眼泪顺着面颊无声流下,斑驳了皇太后脸上的妆容,或许是因为伤怀,或许是因为颓废,这一刻,她老态毕现。 嬴政有条不紊的召见了司膳房和兴庆宫小厨房的人。 莲子羹是司膳房的人领了皇太后的命令去采的,采集出来之后送去了兴庆宫。 那些莲子必然不是在这一步出问题的。 因为司膳房的人不可能将鸩注入到某些莲子之中,更无法保证所有有的莲子都恰好被送到冯老夫人碗里。 问题只会出在兴庆宫。 这一点,显然让皇太后很难接受。 负责烹煮莲子羹的是皇太后用惯了的小厨房,而负责将莲子羹呈给殿中诸人的,也是兴庆宫的内侍。 毫无疑问,等人被找到的时候,那内侍便已经自裁了,但与此同时,有人指认,这个内侍前几日曾经跟张太妃身边的人来往。 事情查到这里,嬴政身上的嫌疑全都可以摘除掉了。 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先帝的后妃,谁会相信他们之间会有所牵连? 皇太后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两手不自觉的抓紧了身上翟衣,几乎是一字字从牙缝里咬牙切齿的挤出来:“还不拿了那贱人来?!” 马上有人往安福宫偏殿去寻张太妃。 张太妃虽被称呼为太妃,人却很年轻,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即便因为先帝离世而不作华丽妆扮,仍旧是秀色天成,容颜姣好。 被人从偏殿带了来,甚至无需审讯,她便自己认了:“不错,是我做的。” 张太妃迎上皇太后含恨的目光,尤且在笑:“太后娘娘,看着自己的至亲死在自己面前,这滋味好不好?” 继而她恨恨咬牙,神色猝然转冷:“我当日的痛苦,你总算也可以品尝万一了!” 皇太后勃然大怒:“你这贱妇!你竟敢,竟敢——” 张太妃冷哼一声,却不看她,目光依次在代王、成王并两位王太妃脸上扫过,神情悲愤激烈:“诸位都是宗室长辈,年高德劭,今日妾身有一事想要询问诸位——却不知当今之天下,究竟是慕容氏一族所有,还是冯氏一族所有?” 几人神情惊疑的交换了眼色,最后由辈分最长的宗正代王肃然出声:“自然是我慕容氏一族的天下!” “好,既然如此,还请诸位务必听妾身一诉冤屈!” 张太妃慨然应声,继而掀起衣摆,跪在代王面前:“代王叔,您是宗室长者,更是本朝宗正,当今天子虽贤明,但毕竟是晚辈,有些事情不好做主,终究得叫您来。妾身乃是先帝妃嫔,今日腆颜称呼您一声王叔,还请您看在先帝的颜面上,为妾身和枉死的皇子公主们做主!” 代王不曾想张太妃一杆子打到了先帝早夭的皇子公主们头上,闻言当即大惊,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你,这……” 张太妃没给他继续瞠目结舌的时间,字字泣血,泪如雨下:“先帝辞世之前,妾身也曾有幸为先帝孕育皇子,彼时先帝何等欢喜?只是皇子落地第二日便夭折……” 这是宗室中人都知道的事情。 当时张太妃为淑媛,先帝驾崩之后,因她曾经诞育过皇子,继位之君将其擢升为德太妃,只是宫人们习惯省略“德”字,以太妃称之罢了。 换言之,若张太妃生的皇子活下来,此时只怕就没有当今天子,而是两宫并立,张太妃与皇太后一道被尊为太后了。 张太妃说到此处,泣不成声,好一会儿之后,方才继续道:“彼时妾身只以为自己福薄,不能留住皇子,不曾多想,这妖妇更是故作惋惜,诸多劝慰,是以妾身竟不曾看出她的狼子野心,还将其视为至亲!直到当今登基之后,妾身居于兴庆宫偏殿,方才偶然惊闻,原来妾身有孕之时,这妖妇便着人暗中下,致使皇子胎里不足,落地便宣告夭折,而昔年先帝所夭折的子嗣,也皆死于妖妇之手!” 这些个说辞落地,岂是雷霆所能比拟? 皇太后听她将条条灭门大罪扣在自己身上,怒得坐不住身,厉声道:“胡言乱语!公然在宫宴之上行凶杀人,且她自己也认了——还不诛杀此贱妇,更待何时?!” 只是张太妃所透露出的真相太过骇人,一时之间,殿中竟也无人做声。 代王为之变色,其余三位宗室和太妃也是讶然不已。 半晌之后,代王方才道:“事关重大,你可有证据?” 皇太后几乎是声嘶力竭的道:“代王叔!” 张太妃立时便道:“事情过去许久,哪里还有证据?” 只是不等代王皱眉、皇太后脸色松动,她便继续道:“皇子降生之后,体有青斑,这便是身中余的证据,而妾身着人向宫中侍奉已久的嬷嬷打探过,先前诸多皇子公主——哪怕最为年长的崇庆公主死后也是如此!若非是中所致,何以解释?” 她近乎哀求的看向嬴政:“妾身想请陛下和代王叔做主,开皇子公主陵园,令仵作一验便知。先帝在时,白发人送黑发人数次,以至于心血熬绝,伤神而死,这妖妇断绝先帝子嗣,手上沾满了皇嗣鲜血,岂能叫她继续盘踞兴庆宫,耀武扬威?该将其千刀万剐、夷冯氏九族,以此告慰先帝!” 这一回,莫说是皇太后,连代王的语气也迟疑起来:“皇子公主们的陵墓,虽非帝陵,但却陪葬于先帝陵寝之中,若动,则天下皆惊,岂能擅开?” 张太妃道:“可这是唯一的明证,若不如此,代王叔难道想叫先帝含恨九泉,皇子与公主们尽数枉死吗?!” 说到此处,她甚至又退了一步,指天发誓,声色俱厉:“先帝诸多子嗣之中,妾身之子与崇庆公主薨逝最晚,妾身请开此二人棺椁验尸——只开此二人的棺椁即可!若此二人非中所亡,可将妾身千刀万剐,夷张氏九族!” 这个誓言未免太太绝,真真是半分余地都没有留下。 一时之间,代王也迟疑了。 而怀疑与揣测油然而生——张太妃难道会用自己跟九族的性命来诬陷皇太后吗? 这可不是无中生有,只要开棺,一切就会真相大白啊。 郑王太妃和吴王太妃也暗地里交换了一个眼色。 皇太后瘫坐在座椅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口中嚇嚇喘息:“你这贱婢,竟敢如此攀扯先帝,污蔑本宫清誉?!” 张太妃当即道:“既然如此,请太后娘娘勿要阻拦开棺一事,只消验看过我儿与崇庆公主尸身,立时便可以将妾身千刀万剐,杀我张家九族泄愤,岂不快哉?!” 皇太后为之语滞:“你!” 张太妃死死的瞪着她,目光凌厉如刀:“太后娘娘,你不会是做贼心虚了吧?!” 皇太后手指不由得捏紧,却略略软了口气:“张氏,本宫知道你因丧子之痛而肝肠寸断,但这绝对不是你惊扰皇陵的理由。你是不是见当今天子坐稳帝位之后,便不由自主的开始遥想若你的孩子活下来,此时该当如何?但去的毕竟已经去了,你又何必惊扰他的亡灵,使他在地府之下惶恐不安呢。” 张太妃忽的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尖锐的近乎刺耳。 “冯明华,你这贱婢!” 她厉声称呼皇太后的名字:“我的孩子,是我十月怀胎诞下的亲生骨肉,难道我会希望他魂魄不安吗?!我与崇庆公主又有什么仇恨,非要搅扰她的安宁?!” 张太妃捶打着自己的心口,声如杜鹃泣血:“我也是一个母亲啊,我现在要求挖开亲生骨肉的坟墓,打开他的棺椁,我的心比谁都要痛!可是即便如此,我也要开棺!叫自己的孩子含冤而死,来日到了底下,我何以见他,何以见先帝?!” 皇太后嘴唇颤抖几下,还待开口,张太妃却一把将脸上泪水擦拭掉,膝行到代王面前去:“代王叔,成王,还有两位王太妃——妾身讲话说到了这种地步,那妖妇却仍旧不敢开棺,事实真相如何,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 成王默默无言,郑王太妃跟吴王太妃见皇太后一味的阻拦,心下也已经有了判断。 代王慢慢看向皇太后:“太后娘娘……” 皇太后只觉手脚发凉,然而却咬死了一点:“逝者已逝,怎么因为张氏的胡言乱语,而且搅扰他们安宁?那可是先帝的陵墓,此事决不可为!” 张太妃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之中难掩凄苦:“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你不敢,你怕了,哈哈哈哈!” 代王虽是宗正,然而却也不能仅凭着张太妃的话便去挖皇陵的坟,只是见皇太后如此,他对于张太妃所说的话,却已经信了大半…… 迟疑再三,他站起身,郑重向自从张太妃开腔之后,便始终缄默的天子:“此事该当如何,还请陛下圣裁。” 成王与两位王太妃也离席道:“还请陛下圣裁。” 皇太后一双眼睛紧盯在嬴政身上,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希望这是自己亲生子,语气里甚至于掺杂了几分哀求:“陛下……” 张太妃厉声道:“陛下承继先帝天下,为先帝之子,岂能不为父张目?这妖妇杀尽先帝子嗣,几乎断绝皇统国祚,不诛其九族,何以慰先帝?!” 嬴政默不作声的看着张太妃将皇太后逼到墙角,就像看着一只蜘蛛逐渐游刃有余的爬向被蛛网捕获的猎物,将它杀死,然后慢慢分食。 他知道,皇太后逃不掉了。 今日张太妃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相,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皇太后是绝对不可能同意开棺验尸的,所以可能直到故事结束,都不会有人知道先帝诸多子嗣的真正死因。 但与此同时,因为皇太后以最坚决的言辞和态度拒绝验尸,所以以代王为首的宗室们只能对她做出有罪推定——若非做贼心虚,何以不敢开棺验尸? 可这事儿对于皇太后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死局,横竖都要输的。 不开棺——宗室会对她做出有罪推定。 开棺——发现崇庆公主的尸身不翼而飞,引发长安震动的同时,皇家开始彻查此事,冯家的阴谋彻底败露。 两害相权取其轻,皇太后只能选择第一个。 慢性药虽然也会置人于死地,但总比见血封喉的剧来的更好一些。 有幽微的香气透过绮窗潜入殿中,嬴政听到细碎的噼啪声入耳,那是殿外沉香木堆积在一处熊熊燃烧时发出的声音。 在皇太后寿辰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价值千金的沉香木也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装点而已,数十根堆积在一处点燃,叫那香气冲天而起,透过夏日里紧闭着的门窗,仅仅叫一缕轻烟穿窗而入…… 阳光穿过鲛纱帐进入内殿,那一缕轻烟仿佛化作细雾,在半空中袅袅流动,嬴政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情绪。 母后,今日可是您的寿辰啊。 不知朕奉上的寿礼,可还合您心意?,. 第22章 第 22 章 皇太后、张太妃,乃至于代王等几位宗室耆老,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嬴政,等待天子圣裁。 嬴政的神色有些为难, 踌躇许久,终于道:“母后,您当真不愿开棺吗?空口只怕难以服众……” 皇太后指甲掐进了掌心,却冷笑着反问道:“空口难以服众?难道今日张氏之言,不是空口无凭?只因这贱妇胡言乱语,陛下便要开先帝陵墓、怀疑你的母亲至此吗?至于她和张家九族的性命——笑话,这几条贱命,难道抵得过先帝的死后安宁?!” 宗室们脸色又是一变,不想张太妃立时便顶了回去:“妾身今日既然敢在众人面前状告当朝太后,自然也是有人证的!当日皇子降生,体貌如何,众人都是见过的,太医院自有脉案存留,皇子体有青斑、甲床发紫,俱是记录在册!” 皇太后脸色霎时间为之一青。 而张太妃用眼角觑着她,讥诮道:“此事之外,妾身又千方百计寻了侍奉过崇庆公主的宫人内侍,问明了崇庆公主死后仪制如何——本朝规制,未成婚的皇子公主薨逝之后,停灵七日,方可行丧仪,可崇庆公主薨逝之后不过三日,棺椁便被匆匆送进了皇陵,有司甚至不曾有人为公主遗体净身祝祷,这岂不奇怪?!” “太后娘娘!” 她声音拖得很长:“崇庆公主薨逝之后,先帝大为伤怀,卧病不起,公主的丧仪由您全权操办,您能不能解释一下,您为什么要如此削减公主死后丧仪?是公主年幼,生前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还是说——公主死因有异,你怕别人发现公主尸身上的古怪,甚至都不敢叫人为公主净身祝祷,便匆忙将公主下葬,送入皇陵?!” 皇太后说不出话来了。 张太妃尤嫌不够,“哈”的冷笑一声,向几位宗室道:“代王叔,您不知道,还有更离奇的事情呢——崇庆公主死后,所有近身侍奉过她的宫人内侍都消失了!一群伺候过崇庆公主的人,到底是碍了谁的眼,竟被从世间抹除?还是说他们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杀人灭口了?!” 冷汗从后背与额角沁出,打湿了皇太后的内衫,也叫她鬓边闪烁起一抹银色,她嘴唇颤抖几下,一时无言以对。 “太后娘娘。” 而代王就在此时发声了:“老臣想,对于张太妃所说,您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本宫,本宫……” 皇太后无力的重复了两次,终于逐渐找回了说话的能力:“这件事情,本宫原是想将其带进坟墓里的,只是到了今日,怕是不得不说了。” 她垂下眼帘,徐徐道:“那些侍奉过崇庆公主的近侍们,的确都已经死了,下令处决他们的却非本宫,而是……先帝。” 代王等人脸色又是一变。 而张太妃则厉声道:“你胡说!先帝向来仁善——” “再仁善的人,也会为爱女的薨逝而伤心断肠,失去理智!” 皇太后的声音里平添了三分气力:“侍奉过先帝的心腹旧人,此时仍在宫外安养,诸位若是不信,尽可以将其召回相问!” 说到此处,她逐渐找回了几分底气,转目看向嬴政,谆谆善诱道:“陛下难道以为,本宫坚绝阻止开棺,是因为本宫心虚吗?本宫是为陛下的声名而担心啊!以人子之身掘皇考陵墓,天下该当如何评说此事?只因这贱妇的胡言乱语而行此妄事,陛下是想见笑于天下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开了棺椁,皇子与公主尸身果真有异,难道便能证明是本宫做的吗?若是有人在皇子与公主薨逝之后玷辱他们的尸身,以此陷害本宫,又作何计较?!” 如是说完之后,她又软了声气,慢慢道:“张氏敢发誓,本宫难道便不敢吗?若当真如她所言,先帝子嗣尽数亡于我手,便叫我五雷轰顶,死后不得超生,冯氏九族不得好死!” 嬴政又是一阵默默,良久之后,终于看向代王:“代王叔祖,依您之见……” 代王一时也是默然。 皇太后所言诚然有理,但其中疑窦,却并不能尽数释然。 张太妃所说的物证和人证,无论是皇子降生之后的脉案,还是崇庆公主死后的丧仪,乃至于崇庆公主近侍们的消失无踪,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 而皇太后所做出的解释…… 先帝的近侍说的,难道就一定是真的吗? 物件是死的,真的就是真的,但人不一样。 代王是先帝的叔父、当今的叔祖父,也是宗室之中辈分最长之人,几重身份相加,他的立场是注定了的。 “陛下,”代王沉声道:“事关重大,臣请召三省宰相共议此案!” 皇太后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了一瞬。 她双眸紧紧地盯着嬴政:“陛下……” 嬴政浓眉皱起,思虑几瞬之后,终于有些迟疑的道:“泰平,去,去传宰相们进来吧。” 皇太后几乎是陷入到绝望之中:“陛下!” …… 今日乃是皇太后的寿辰,更是当今继位之后第一场盛大宫宴,入宫的勋贵重臣何其之多? 宗亲们乃是皇室中人,入宫之后便先行往皇太后跟前问安,各家命妇们则是依从品阶列席,往来寒暄。 又过了些时候,三省的宰相要臣们联袂而来,同相邻的勋贵们言笑几句,一道恭候天子与皇太后莅临正殿。 如是等待了两刻钟时间,眼见着时辰将要到了,众人却始终不见正主人影,心下难免泛起嘀咕来。 侍中李淳向来谨慎,目光四下里打量一圈,不禁低声同另一位侍中韦仲之道:“好奇怪,位尊的宗亲们竟也不曾列席。” 韦仲之眉头微皱,同样低声道:“或许是太后娘娘处有些意想不到的变故。” 冯明达作为尚书右仆射,又是皇太后胞弟,对今日冯家筹谋心知肚明,忽然见事情进展有异,心头难免不为之一突——不只是皇太后,冯家的女眷们也都不在殿中。 他暗生忐忑,同身旁尚书左仆射董昌时交付几句,便待起身亲去探查情况,人都没能出殿门,便被左武卫统领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拒绝的请回来了。 几位宰相虽离大殿门口甚远,却也望见门外林立的甲士与武卫们,彼此交换一下目光,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殿中众人见状,也察觉有异,渐渐停了说笑声,不安的看了过来。 左武卫统领与冯明达一道来到殿中,沉声道:“天子口谕。” 众人心头一跳,赶忙离席跪地。 紧接着便听左武卫统领道:“今日皇太后寿诞,国之大庆,不想竟有逆贼于宫宴之上行刺,罪在不赦。今事有未明,为安全起见,宫宴暂歇,令周王、尚书左仆射董昌时、尚书右仆射冯明达三人为首宽抚朝臣命妇,于殿中暂待静候,不得有误!” 被点到的三人忙顿首道:“谨受命。” 董昌时听闻宫宴之上有人行刺,心头难免一跳,转念一想天子尚且能够饶有余裕的发号施令,料想应当无虞。 既如此…… 他思量的时候,冯明达已经忍不住问了出来:“圣驾可平安无恙否?” 左武卫统领顿了顿,有些踌躇的样子,见几位宰相并满殿宾客们的目光都投过来,终于道:“圣驾平安无虞。” 又压低声音,面带几分抚恤:“冯仆射节哀,方才,府上老夫人过身了。” 冯明达猝不及防,脸色猛地一白,腿也软了,亏得董昌时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搀住:“明达兄!” 冯明达心中且悲且惧。 悲恸的是丧母之痛,惧怕的是事态有变,计划进行到这一步,显然已经被打乱了。 怎么回事? 母亲怎么会出事? 是天子…… 还是别的什么人暗中出手了? 一种突如其来的惶恐降临心头,冯明达只觉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地方仿佛出现了一个黑洞,全然不给他反应的时机,便一口将他吞下…… 董昌时见他惶然出神的样子,就知道短时间怕是指望不上这位同僚了,好在还有周王在,他出面稳定朝臣,周王出面劝慰宗室,双管齐下,殿中倒还安生。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等来了结果——虽然不知道是好是坏。 天子身边的殿中省太监泰平亲自前来宣旨:“陛下有令,请宰相们前去议事。” 再毕恭毕敬的朝周王道:“殿中事便尽数委于周王。” 宰相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猜不准天子壶里边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能下旨让宰相们过去,而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见今日之事攀扯不到天子身上,可既然如此——皇太后那边儿事情到底糜烂到了什么程度,天子跟宗室老人竟都做不得主,需要把宰相们一并叫过去? 到了殿中一听——妈耶,震惊我全家,果然是石破天惊的大事! 我都怕今日离了皇宫,马上就被天子以知道的太多为由抓起来把头拧掉! 先帝的太妃指控皇太后断绝先帝嗣统,请求开皇子公主棺椁验尸,若真相与自己说的不同,可夷张氏九族! 皇太后说杀崇庆公主近侍泄愤的事情是先帝干的,又以先帝皇陵不可轻动,更不可惊扰逝者亡灵为由坚决不许! 宰相们:“……” e。 不是我们拉偏架,太后娘娘,当前形势对你有些不利啊! 嬴政一脸为难,头疼不已:“太后乃是朕的母后,太妃所言又涉及先帝,朕实实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 他看向宗亲那边:“代王叔祖?” 代王心说老夫是辈分大,但辈分再大,也不能开口把先帝的坟挖开啊! 他一脸难色。 嬴政又看向宰相那边:“诸位作何想?” 宰相们也颇为难。 殿中一时焦灼起来。 最后打破这局面的,还是张太妃。 她擦干面上泪痕,哽咽道:“妾身昔年在深宫,也曾听先帝谈论朝臣,讲若事不辨黑白,可问韦仲之,此人乃是天下第一诚人,不知哪一位是韦令君当面?” 韦仲之于是出列,先是道了一声“先帝谬赞,臣愧不敢当”,又恭问太妃安。 张太妃饮泣道:“妾身敢问令君,依从我国朝法令,有一妻杀害夫家子嗣数人,致使丈夫痛病而终,致使子嗣断绝,该当何罪?!” 皇太后呼吸一顿。 韦仲之不假思索道:“出妻在先,腰斩在后。” 张太妃又道:“若有人戕害皇嗣数人,致使先帝含恨而死,九泉不安,又该当何罪?!” 冯明达颤声叫了声:“仲之。” 韦仲之恍若未闻:“此等闻所未闻之恶行,当凌迟处死,夷九族。” 张太妃遂转身对皇太后怒目而视:“既如此,何不立杀此妇人?!” 韦仲之正色道:“岂能仅凭太妃一人之言,而判定太后有罪?” 张太妃不怒反笑:“既然如此,何不开棺寻证?” 韦仲之又去看皇太后:“太后娘娘……” 皇太后的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着,几乎要按捺不住倒下的冲动,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强撑着,坚决道:“本宫已经说了,本宫从来都没有戕害过皇嗣,崇庆公主的死更与本宫无关,侍奉过公主的近侍更是死于先帝之手,尔等若有疑虑,即刻便可传先帝生前的心腹前来询问。” “至于开棺之事——皇子公主们葬入皇陵,虽非与先帝同穴,然而终究处于皇陵之中,断龙石已经放下,本朝向来讲求卑不动尊,来日本宫薨逝,也要再建陵墓,而非开先帝皇陵。” 皇太后有些疲倦的合上眼:“若大肆动土,开凿皇陵,轻则惊扰先帝与亡者,重则动摇国朝风水,乱我天下。本宫自己的清名事小,惊动了先祖,坏了天下安泰事大。此事绝不可为。” 说罢,她长叹口气,饮泣不止,不胜哀凉:“本宫也知如此为之,怕难以取信于人,既如此,自即日起,本宫落发出家,为国朝和先帝祈福,至死不复出兴庆宫,后宫之事也好,冯家之事也罢,再不必叫方外之人知晓。” 张太妃厉声道:“你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只是出家而已,便妄想抵消?” 代王等宗室中人一言不发,目光在皇太后与张太妃脸上逡巡不定。 嬴政默然半晌,忽的转头去看冯明达。 冯明达毛骨悚然,一种熟悉的阴影瞬间降临头上。 紧接着,他就听天子温和又无奈的叫了一声:“舅舅。” 冯明达:救,救命啊!!! 嬴政和煦问道:“舅舅,您觉得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呢?” 冯明达汗出如浆,一掀衣摆跪在地上,连声道:“陛下之所以以舅父称臣,皆因太后娘娘乃是陛下之母,今日太后落发出家,与俗世再无瓜葛,也便断了与臣的姐弟之情,臣如何能担得起这一声舅舅?陛下勿复作此称谓!” 又顿首道:“太后既已经与冯家断绝关系,臣请除承恩公府爵位,万望陛下恩准!” 嬴政叹息着说:“如何到了这等地步呢……” 冯明达牙关紧咬,额头猛烈撞击到地面金砖之上,一次又一次,直到头破血流:“臣惭愧,臣惶恐!还望陛下许之!” 其余人皆是默默。 唯有张太妃冷笑一声,幽幽道:“太后娘娘,您出了家,世间再无亲故,冯老夫人的死,跟您还有关系吗?” 皇太后眼眶一烫,热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然而心头痛楚,又岂是言辞所能形容的:“方外之人,哪里还有父母兄弟?” 张太妃咯咯笑了两声,轻快之中,难掩畅然:“冯仆射,令堂的案子,您觉得该怎么判呢?” 冯明达的额头尤且贴在地上,溢出的眼泪与暖热的血融合一处,他一字字道:“臣母得享高寿,无疾而终,与人何尤?” 张太妃笑声猛然变大,看也不看殿中其余人,站起身来,一边笑,一边走了出去。 好一会儿,那欢畅之中又仿佛隐含悲凉的奇异笑声,方才消失在众人耳边。 …… 天子登基之后,第一场盛大宫宴,便如此草草结束。 代王、成王为首,打发了宗室中人,宰相们劝抚勋贵、群臣,郑王太妃与吴王太妃同命妇们寒暄了几句,众人匆匆吃了席,好些人甚至连寿星本人的面儿都没见到,就稀里糊涂的出宫了。 安福宫宾客皆已经散去,皇太后却未曾返回兴庆宫,着人去取了剪子剃刀,就于此地落发出家。 嬴政也仍旧留在这儿,仍旧坐在此前安坐的那把座椅之上。 彼时殿中寂静无声,宫人和内侍们像是活着的木偶,行走往来,不发出一丝声响。 皇太后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鬓边的发丝随之染了银霜。 她颓然的坐在上首,然而却不复早先的意气风发,连身上翟衣,也好像瞬间失了光彩,变得灰暗起来。 皇太后抬起眼,看着面前雄姿英发的年轻天子,轻轻唤了声:“陛下。” 头脑缓慢而沉稳的运转着,将过去她忽视的那些事情,如丝线一般,慢慢联结到了一起:“西阁清查宫中旧账,两宫修好……” 嬴政端起面前那碗凉掉的莲子羹,慢条斯理的吃了一口:“是的,母后。” 咽下去之后,他才挑起眼帘,正视着此刻老态毕现的皇太后:“你的猜想都是对的。” 朕令后妃查检宫中近二十年的账目和人事往来,就是为了把你逼到墙角,让你主动出击。 你假做慈爱之态,频频示好太极宫,朕又何尝不可顺水推舟,令后妃接触先帝太妃,聊表孝道? 果然,你从来都不觉得,先帝留下的那些手下败将会在某一天跳出来,给你致命一击。 张太妃失去的是一个皇子,是张氏家族腾云而起的希望,是她后半生的顶尖荣华,她岂能甘心? 你做了几十年的皇后,将兴庆宫整治的如同铁桶一般,风吹不进、水泼不进,朕奈何不得,但世间那些坚固的城池,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啊。 张太妃乃是先帝生前最为宠爱的宫嫔,又一度承载过孕育皇子的希望,势头最为强劲的时候,甚至比拟中宫,待到先帝薨逝,她与其余太妃一起退居兴庆宫偏殿,朕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做到! “你,”皇太后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知道本宫今天要……” “朕知道,朕当然知道。” 嬴政道:“朕知道你今日要对朕下,因为今日乃是太后寿辰,宾客如云,再如何谨慎,也难免会有漏洞,于你而言,这就是最好的时机。朕甚至忧心你钻不到空子,此前主动在冯仆射面前提议要大办你的寿宴。” 皇太后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骇然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道:“你是如何知道张氏之子的死,与我有关的?” “噢,这件事朕确实不知道。” 嬴政坦然的承认了:“当年你做得很干净,朕想,连先帝都没有抓到纰漏吧。朕之前着人透风给张太妃,是糊弄她的。” 皇太后目露讥诮,恼火道:“既然如此,你怎么敢——” 嬴政无所谓道:“朕不需要知道张太妃的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朕只需要确定一件事就可以了。” 皇太后瞳孔骤然一缩。 而嬴政紧盯着她,慢慢笑了起来:“你不敢开皇陵,更不敢验尸!” 皇太后眼睫几不可见的颤抖一下,却是闭口不语了。 “母后,事到如今,你何必继续装聋作哑?” 嬴政嗤笑道:“你我都很清楚,开棺之后,根本验不成尸,因为所有人都会发现——崇庆公主的棺椁,是空的!” “原来你知道,你竟都知道?!” 皇太后骇然大惊,看着面前神色如常的天子,只觉脊背生寒,毛骨悚然:“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附和张氏,坚持开棺……” “当然是因为,母后说的也有道理。” 嬴政淡淡道:“朕毕竟是宗室过继给先帝的嗣子,世间哪有以人子之身掘皇考坟茔的道理?再则,即便真的发现崇庆公主的棺椁是空的,又能如何?从查案到剖析,再到将冯家这个幕后黑手抓住,前前后后又消磨多久时日?” 他注视着皇太后,眉毛微微一挑:“冯氏乃本朝一流门庭,钟鸣鼎食,世代簪缨,更不知与多少高门沾亲带故,若真是一丝希望都不留给你们,冯家子弟尽数发作,虽不足以倾覆皇朝,但终究叫人心烦。” 皇太后怔怔失神半晌,终于意会到他的目的,猝然泪下:“难怪,难怪张氏最恨是我,却不杀我。” “我之于冯家,是出嫁女,死又何碍?但母亲她……是冯家辈分最长之人,她一旦过身,冯家子弟悉数都要丁忧守孝,去职还京。” 她转头看着嬴政,声音中不无讽刺:“杀了我,哪有叫我坐视生母横死、母家族灭来得痛快?好啊,好个一网打尽的计!” 嬴政笑了一笑,对此不作评论。 他只是慢慢将手中那碗莲子羹吃完,继而轻轻赞了一声:“母后的心意,果然都是好的,夏日里用一碗莲子羹,当真安心静气。”,. 第23章 第 23 章 皇太后的六十一岁寿宴,就这样看似平静的落下了帷幕。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表象罢了。 寿宴当日,何以皇太后不曾出席露面? 冯老夫人出门前还精神矍铄,何以骤然身亡? 最要紧的是,寿宴第二日,皇太后便明发谕旨,落发出家,为国祈福,以方外之人自居,此后不复问人世间事,而当代承恩公冯明达也上表请辞承恩公爵位。 而对于这一切或者隐藏在暗处,或者暴露在明面的疑云,宫内也好,三省也罢,始终都没有给出明确的官方评论。 只是以代王、成王为首的宗亲们和宰相们在皇太后落发出家与冯明达辞爵之后,先后上表颂上,极尽褒美之词,以示圣德无亏。 然后压力就给到了皇太后和冯家这边。 要知道,冯老夫人死了啊! 虽然都说是无疾而终,可是谁信啊! 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叫皇太后的母亲死的不明不白,且之后冯家又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连皇太后自己都在宫里当活死人?! 知道真相的人不可能贸然往外秃噜,不知道真相的人凭空猜测,最后得出最靠谱的答案,就是冯家联合皇太后,在安福宫行刺天子,不想误杀了冯老夫人。 不然完全不能够解释啊! 从始至终,天子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 就在京中高门官宦暗地里诸多猜测的时候,一行轻骑自北而来,裹挟着燕云的尘土与硝烟,勒马停蹄在长安城外。 年轻的左骁卫将军苏湛稳稳的勒住缰绳,仰头注视着阔别已久的长安,一时间心内五味俱全,而他身后的扈从们在风尘仆仆之外,神色中则更有三分忧虑、七分愤慨。 离他最近的扈从低声道:“将军若无意进京,咱们便回丰州去吧,彼处天高皇帝远,离了长安是非,岂不大善?近年来边防衰败,文官于武将又多攻讦,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错非将军接连数次打退突厥来攻,长安岂有今日太平?” 他这话说的还算委婉,另一名扈从言辞却要犀利多了:“将军总记得邢国公府苏氏一族世受国恩,可是太公爷戎马一生,老公爷战死沙场,邢国公府满门忠烈,早还了赐爵之恩,先帝在时,朝堂上便对邢国公府诸多钳制,今上……” “呸!”他恨恨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起他我都嫌弃晦气!” 月前先帝驾崩,消息传到北境丰州,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情了,刺史紧急将讣告通传全州,令禁百日嫁娶,为大行皇帝守孝,军队自然也不例外。 先帝继位之后,边防日渐松弛,朝中重文轻武之风大起,武将遭逢弹劾更是家常便饭。 好在先帝虽仁懦些,大事上倒还分明,每每遇上此类奏疏,便都糊弄着过去了,如是戍边将领们的日子虽有些难,但到底还过得去。 苏湛身负邢国公之爵,又领左骁卫将军衔,年幼之时也曾虽从父母入宫,甚至还被先帝抱在膝上,听闻先帝驾崩的消息,难免甚为感伤,再听闻先帝无子,继位新君乃是宗室过继,也并不曾多想。 哪知道如此几日之后,便有宫中内侍奉天子令前来,传召左骁卫将军苏湛入宫觐见,若是正经公务、军政大事也便罢了,来者说的却是新帝听闻邢国公好姿容,时人以当世芝兰称之,帝甚奇之,因此传召入宫。 紧接着就有副将气冲冲带了长安来此的商队们讲的内幕说与军中一干同僚,新帝出身周王府,秉性纨绔,很是荒唐不堪。 最要紧的是——他好南风! 这消息一传出去,军内哗然,若非苏湛并几位老将镇压,几乎立时便要哗变。 甚至有下属主动进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将军屡定北疆,功何其大?岂容昏君如此懈怠轻侮!” 他这番话还未说完,苏湛便已经意会到其未尽之意,当即将人斥退,继而严令左右噤声,不得再言此事。 只是待到众人退去之后,却难免黯然伤神,令人请了自己信得过的军中参谋房先生过来,叹息着说:“我家邢国公的爵位,是高祖父传下来的。天圣七年,攻打南越的时候,高祖父身中箭,因为医治不及时,后背生疮,日夜痛苦不已,明宗皇帝闻讯过府探望,亲自为高祖父吮吸疮中的脓血,听闻高祖父命不久矣,又做主将祖父收为义子,接到宫中教养,此后两代天子,视邢国公府甚厚……” 房先生默默的听着,也不禁叹道:“也难怪将军即便受此奇耻大辱,却仍旧决定回京了。” 苏湛先为之一惊:“我还未曾对人提起打算回京,先生何以……” 房先生道:“将军乃是情义中人,若非事不得已,如何会做令先祖蒙羞之事?” 苏湛摇头失笑,只是笑容中难掩掺杂几分苦涩:“我年幼时,也曾有幸随父亲出入宫禁,先帝视我如子侄,此后我坐镇丰州,几度未得调令便率军北进,朝廷屡有弹劾,都是先帝将这些奏疏一一按下,又悄悄写信与我,勉励诸多。” 说到此处,他英眉微皱,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当今毕竟是先帝选中的嗣子,我又身肩北境防务,若当真闹将起来,一旦突厥来犯,首当其冲的难道不是边境百姓吗?这样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我不愿为之。” 房先生遂正色道:“既如此,将军有何事托付于我?” 苏湛端坐,肃然道:“我这一去,却不知何日得返,我知先生有经世之才,便将此地诸事交付于先生之手。家父数年心血皆在此地,丰州军屯也刚有眉目,若来日朝廷再派遣将领前来此地,若有乱命,还请先生计之!” 说罢,郑重一拜。 房先生还礼,又叹道:“将军这是做了最坏的准备啊,难道您真的打算雌伏天子吗?” 苏湛道:“我家世代忠烈,岂敢有辱家声?若当真如此,当以死谏之!” 将丰州诸事安置妥当,苏湛只带了数十扈从启程,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坏消息。 天子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毫无诚孝之心,孝期又迫不及待的选了新妃入宫,简直是色中饿鬼…… 然而临近长安之后,风声又调转了方向。 以日代月守孝乃是佞臣提议,天子隐忍不发,以此辨别忠,至于所谓的宫妃,则是因为先帝无有子女,太后深宫寂寂,故而拣选名门之女入宫替天子尽孝,先帝孝期绝无逾礼之事。 及至听闻天子改三省半天工作制为全天制之后,饶是苏湛心绪沉重,也不禁轻轻笑了一下。 在他看来,这规矩早就该改了。 放眼天下,各地州郡县衙,各方戍边军营,哪个不是从早到晚忙碌不休? 也只有中枢官员们格外清贵,每天操劳半日,便早早还家歇息。 诸多见闻使然,苏湛忽然觉得,当今天子或许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他也这样宽慰人心愤愤的扈从们。 因为此时并非军情紧急,又无十万火急之事,所以一路上众人并非快马加鞭,扈从们被他的说辞打动,便有两人改换装扮,快马入京,打探最新的消息。 几日之后那两人折返回来,面如阴云,满脸晦气:“呸,白高兴一场!” 苏湛也好,其余扈从们也好,都觉近来刚有些放下的心,又一次沉重了起来。 前去打探风声的扈从道:“当今这位出身周王府,还没被先帝选为嗣子之前,便豢养了好几个小倌儿,说他好南风,半点没冤枉他!” 另一人道:“还曾经跟宰相家侄子争男人大打出手,惊动了巡夜人!” 苏湛默然片刻,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轻轻道:“仿佛都是当今入宫之前的事情?” 那二人见将军如此,一时之间,反倒不忍再说什么,打破他的希冀了。 苏湛不语,其余人却按捺不住,纷纷道:“现在呢?近来听闻风声,他仿佛都改了?” 那二人蚊子似的哼哼了几声。 有人急了:“这说什么呢?你没吃饭啊!” 那二人也急了,大声道:“我说他狗改不了吃屎!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好颜色的娘娘腔,塞进黑衣卫尸位素餐去了!” 剩下的人立即急了,叫骂的,说要回丰州的,甚至说干脆反了拉倒的,说什么的都有,嘈杂异常。 直到发觉苏湛神色黯黯,始终缄默不语,方才渐渐的息了声音。 “将军……” 苏湛只说:“出发吧。”之后便再没有说什么了。 待到返回长安,已经是六月中旬。 烈日灼热的炙烤着大地,一丝风也无,来自天南海北的旅人和商贩或者骑马,或者乘车,列成常常的一队,依次进入长安城,悬挂在骆驼脖颈上的铃铛伴随着前进的动作,发出一连串清鸣脆响。 苏湛勒马停驻,默不作声的注视着高不可攀的长安城墙,神情之中隐约显露出几分萧瑟的悲悯。 左右见状,有些担忧的交换一下神色,又催马近前,低声问:“将军,您还好吗?” 苏湛说:“我还好。” 他催马转向入城的队伍,顿了顿,又说:“我想起当年离开长安时的场景了。” 彼时他真正年少,只有十六岁而已,一心只想建功立业,北定河西。 少年身着甲胄,骑着那匹自己亲手养大的骏马苍辽,腰佩长剑,意气风发,飞驰过长安城门之后回首而望,在自己心里许下了豪情壮志。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时移世易,他重归故里,当年伴他北上的骏马苍辽早已经战死,而他,也并非大捷而返…… 苏湛想起若干年之前,年幼的他身着孝衣,同父亲一道,在长安城门外迎接祖父的棺椁。 他呜咽着哭得伤心,父亲却始终沉默,直到回到家中,才半蹲下身,双手扶在他肩头说:“战死沙场,是将军最好的归宿。”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明白。 如今再度来到长安城外,故地重游,苏湛陡然理解了父亲当时所说的那句话。 战死沙场,的确是将军最好的归宿。 而他,大抵是得不到这样的殊荣了。 常言讲既来之,则安之。 已经到了长安,再多思多想,又有何益? 苏湛摇头失笑,吩咐一声,正待入城,忽然见一个管事装扮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小厮迎上前来,拱手道:“可是邢国公当面?” “正是,”苏湛道:“你是何人?” 那中年管事道:“小人乃是纪王府的管事。” 见苏湛皱眉,急忙解释道:“我家世子乃是俞大儒的弟子兼女婿,俞大儒听闻天子传召国公入京,心有担忧,世子奉师命,请国公前去一叙。” 苏湛却摇头道:“戍边将领进京不去面见天子,却先入王府,这是大忌,只因俞大儒曾教过我两年课业,我才听你说这么多。世子既带了师命,我便在城外长亭等候,若他不愿前来,也便罢了。” 管事听他语气坚决,不敢违逆,只得道:“国公恕罪,且容小人回去通禀。” …… 苏湛在长安城外停歇了两刻钟,便有人骑马出城,直奔长亭而来。 他闻声回首,便见来者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身着本朝世子冠服,腰系玉带,料想是纪王世子当面,遂近前行礼道:“世子。” 纪王世子还礼,端详他几眼,又赞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今日得见邢国公,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苏湛此时哪有心思听人称赞自己仪表——错非这副皮相,他岂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只是因纪王世子是奉俞大儒命前来带话,此时自己又不明前路,难免客气一些:“世子过誉了,我岂担得起这般夸赞?” 又开门见山道:“敢问俞先生有何指教?” 纪王世子见他无意过多寒暄,神色便也端肃起来,观察左右无人,只苏湛扈从们在侧,方才叹息出声:“邢国公不该回京的。” 苏湛虽早有预料,但闻讯仍旧难免心头微沉,黯然之余,同样叹道:“我家世受国恩,今天子传召,我岂有抗命之理?再则,我虽身在丰州,但我母亲与一双弟妹却都在京,我若奉旨回京,其事或有转圜,若抗旨,他们只怕立时便要被我牵连……” 纪王世子便将声音放得更低:“当今继位之前,便好南风,继位之后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苏湛眉头微皱:“我听闻天子虽然选秀,但孝期并无越矩之事,只令后妃代为侍奉太后娘娘,‘肆无忌惮’何从说起?” 纪王世子脸上郁色更甚:“邢国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今本就好南风,不喜女色,选后妃入宫,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做幌子罢了。中书令王越最是体察上意,日前送了几个美男子到御前去,天子不加遮掩也便罢了,竟还公然传召两位尚书仆射同去品鉴,美其名曰了解民生之事,真亏他说得出口!” 苏湛难以置信道:“竟有此事?!” 身边扈从也惊骇道:“我倒也听闻前朝帝王豢养男宠,只是却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居然叫宰相在旁参谋,简直闻所未闻!” 纪王世子苦笑道:“这等大事,我岂敢撒谎?邢国公只消往故旧之家探听一二,便可分辩真假。” 苏湛心头那座大山愈发沉重起来:“天子行事如此荒唐,宫中太后娘娘竟不曾加以劝谏吗?” 纪王世子脸上苦涩更深:“如何不曾劝过?只是当今哪里肯听!” 又道:“邢国公或许还不知道吧,如今太后娘娘已经落发出家,冯家也上表请辞承恩公爵位了。” 苏湛惊诧不已:“怎么会?” 纪王世子便将原委徐徐讲与他听:“邢国公昔年也曾出入宫闱,必然知晓太后娘娘秉性如何?” 苏湛道:“娘娘很是和蔼,六宫有口皆碑,先帝虽另有内宠,但却分外敬重妻室。” 纪王世子又道:“既如此,邢国公相信太后娘娘会做出劝当今以日代月,如此为先帝守孝的事情来吗?” 苏湛一时默默。 此事,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纪王世子道:“以日代月之事本就是当今自己提议,太后娘娘再三劝过,当今却都不纳,反而屡屡口出狂言,此后更是倒打一耙,将此事推卸到太后娘娘身上,之后……” 他将这月余以来发生的事情改换说辞,讲与苏湛听,末了又冷哼道:“邢国公或许还不知道吧,王越进献给天子的那个男宠曹阳,依仗着天子宠爱,像一条疯狗似的四处攀咬,如今已经是从五品黑衣校尉了!” “从五品?!” 莫说扈从惊住,连苏湛为之震动:“此人入仕……” 纪王世子道:“连一月都没有。” 再看向苏湛时,他眼底便掺杂了几分怜悯与不忍:“所以我才说,邢国公不该回京的。当今天子殊无孝道,任人唯亲,又独断专行,听不进劝谏之言,邢国公贸然还京,难道真要置先祖声名于不顾,雌伏侍上吗?” 苏湛为之默然。 扈从在侧,面有急色:“将军!” 纪王世子细细端详着众人神色,适时道:“明知山有虎,何必向山而行?我与泰山都不忍见忠烈之后落得不堪境地,早差人备了骏马于来时长安驿馆之中,邢国公且上马,即刻回丰州去吧,至于令堂与弟妹二人,我必寻了时机,送她们往丰州去!” 苏湛敛衣行礼,郑重称谢:“多谢世子为我筹谋。” 继而又道:“只是事关重大,我不可贸然做主,还请叫我思量些时候,再做定夺。” 纪王世子见状,虽有些急切,却还是应了:“好。” 又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双手递上:“邢国公若定了主意,只消佩戴此玉佩往驿馆中去,自会有人前来联络。” 苏湛再三谢过,感念不已。 待到纪王世子离开之后,左右扈从不解道:“纪王世子心意拳拳,将军何不从之?” “当今天子未必是明君,纪王世子难道便是善类吗?不要忘了,他是宗室子弟。” 苏湛低头注视自己手中玉佩几瞬,又将其收起:“我们这一路并不曾刻意改换身份,如常投宿在沿途驿馆,即便此时朝廷不知我等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再晚些时候也该听到风声了。我既已经还京,却不入宫见驾,反而快马加鞭折返回丰州,即便并无造反之心,落到朝廷眼中,也与造反无异了。” 扈从们听得怔住,又心有不甘:“当今昏庸至此,造反又如何?!” 苏湛道:“很不如何。我所忧虑者,一是怕突厥趁火打劫,二是忧心母亲和弟妹陷于他人之手,当下快马逃离此处,这两点困境,又有哪一点能解决?” 扈从们不禁道:“方才纪王世子说……” 苏湛眸色淡淡:“他说可以帮我救出一干亲眷,可他敢打包票此事必成吗?若当真边关事变,母亲和弟妹在纪王世子手里,较之在当今手里,情况只会更加糟糕,却不会有任何好转。” 扈从们面面相觑,为之默然,良久之后,方才道:“既如此,将军如今作何计较?” 苏湛出了长亭,翻身上马:“我欲入京拜访侍中韦仲之,此人乃天下第一诚人,是非对错,我只信他。” 心腹道:“不先回府拜见老夫人吗?” 苏湛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哪里还会有闲心去想儿女情长?我得保全,邢国公府必然无恙,我若逢不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又道:“我自去韦侍中府上即可,尔等一道回府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离府。我忧心纪王世子有所图谋,有你们在母亲和弟妹身边,我总能宽心一二。” 众人应声,又有些迟疑:“将军孤身往韦侍中府上去……” 苏湛笑道:“韦侍中府上又非龙潭虎穴,有何可怕之处?再则,长安十六卫皆非泛泛之辈,即便你们在我身边,若事有变,怕也无可奈何。” 众人只得从命而行。 …… 彼时正逢午后,韦仲之跟加班恶势力坚决划清界限,用过午膳之后,便迆迆然回到家中。 此时听人来报,道是邢国公、领左骁卫将军苏湛前来拜访,他眉头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复又一叹,继而才道:“快快有请。” 等到了前厅,便见来人身姿颀长,玉树挺拔,不由得在心底暗赞一声。 苏湛久居军伍,行事干练,言谈之时少有废话,与之寒暄几句,便看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此,皆因侍中有诚名,今有所问,还请如实告知。” 韦仲之道:“我必定知无不言。” 苏湛道:“当今传召我还京……” 韦仲之:“据我当日观察,这是因为他觊觎邢国公的美色。” 苏湛:“……” 倒也不必如此耿直。 苏湛梗了一梗,方才继续问道:“坊间有些传言,我总觉得不可尽信,难道当今天子,果真好南风吗?” 韦仲之:“据我观察,那应该不是传言,大概率是真的。” 苏湛:“……” 韦仲之见他忧心忡忡,沉重不已的模样,不禁失笑,继而又伸手去拍他肩:“我与你父亲昔年有些交情,你年幼时也唤我一声叔父,既如此,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你既到了我府上,便不要急于归家了,且歇一日,明天我同你一道进宫面圣。” 苏湛心中不是不动容的。 因为据他所知,老邢国公跟韦仲之压根就没交情。 然而在这等关头,韦仲之却肯对他伸出援助之手。 他动容之余,却坚决辞谢了,不愿牵连他人:“我入京之后,尚未回府拜见母亲,实在不便久留。” 韦仲之有些沉重的叹口气,按住他肩头的那只手加重了力气:“在我家,自然是我说了算。” 又吩咐下人:“去邢国公府送信,今晚邢国公留宿韦家。” 苏湛正待再行推辞,却有仆从入内回话:“公子过来了。” 他为之止住话头,韦仲之则趁机吩咐人赶紧去清扫客房。 苏湛只见门外垂帘一掀,打外边进来一个年轻郎君,穿一身玄色圆领袍,腰系革带,怀中抱一卷书,鸿鶱凤立,轩然霞举,往常人称苏湛乃是当世第一美男子,来人竟也不逊色于他。 苏湛正在猜度他是韦家哪位公子,却见来人已然微露笑意,向韦仲之道:“如何?” 韦仲之脸很臭,扭过头去道:“愿服输。” 苏湛一时为之不解:“这是——” 韦仲之臭着脸同他解释:“二郎与我打。今日邢国公入京之后,必定先来府上见我。我邢国公入京之后,必然先往邢国公府拜见母亲。” 苏湛“啊”了一声。 既有些钦佩于二公子的知人之能,又有些歉疚于叫韦仲之输了局。 他赶忙问:“注是什么?请务必叫我代为付之。” 韦仲之:“……” 苏湛:“韦侍中?” 韦仲之:“……” 韦仲之脸颊肌肉抽搐一下,紧接着戴上了痛苦面具:“以后每天下午,我也要去加班。”,. 第24章 第 24 章 纪王世子回到王府,便有侍女来请:“近来暑气愈烈,世子妃吩咐小厨房煮了酸梅汤,叫用冰镇着,说等世子回府,便请您过去用呢。” 纪王世子虽知大势已去,但此行之前终究难免怀着几分希望,不想却自苏湛处无功而返,心头不由得平添三分火气,再听人回禀,道是苏湛入城之后径直去了韦侍中府上,那三分火气便陡然激化成了七分。 此时再听妻子差人来请自己过去,他心火难捱,几乎就要将不耐烦表露在脸上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慕容璟那混蛋都要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死到临头,你还有闲心搞这些风花雪月? 泄愤的话将将涌到嘴边儿,纪王世子又生咽下去了。 那不是个能受气的主儿,从小到大都这样。 这些话要真是说出来了,她只怕立时就得发疯,紧接着就会开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与“你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才愿意娶我”之间的无限循环。 他烦,也累。 然而局势如此,他又能怎样? 只得强打起精神,往后院里去见妻子。 屋子里四角都搁着冰瓮,有侍女在旁打着扇子,叫那凉气匀称的分散在屋内每一个角落里,因着天热,并不曾点香,只摆了时兴的桃儿和李子闻味儿。 俞氏容长脸儿,面颊微丰,容貌秀美,穿一身天水碧色的襦裙,腕上套着一只羊脂玉镯,更显得她肌肤细腻如玉。 见丈夫打外边儿回来,她将手中书卷搁下,笑吟吟的迎了上去:“你回来啦?” 纪王世子有些疲倦的应了一声。 俞氏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摆摆手打发侍女们出去,手搭在他肩头,低声道:“不顺利吗?” 纪王世子掌心落在她手背,有些灰心的摇了摇头:“邢国公并不肯搭我的话。” 俞氏一双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他这人怎的如此不识好歹?你都承诺要帮忙送苏家的人离开了——” 纪王世子唯有苦笑。 俞氏见不得他如此,看丈夫愁眉不展,只觉一颗心都拧在了一起,担忧的注视他片刻,忽的道:“不然,索性便将实情告知于他。父皇对他有再造之恩——近年来他在丰州,朝廷中弹劾他的文官何其之多?错非父皇一力庇护,他早就魂归九泉了。如此大恩,他岂能不报?” 纪王世子听她如此言说,只觉脑仁儿一抽一抽的疼,到底耐着性子,细细解释道:“哪有这么简单?即便真叫你见了他,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他也未必会站在我们这边。” 俞氏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怎么会?我们有父皇留下的手书啊。这天下原就是父皇的,你是父皇选定的继位之君,他凭什么不听令?” 遇上这么个队友,纪王世子当真头疼欲裂,不觉加重了语气:“皇太后还是先帝的皇后呢,也曾有临朝之权,如今又如何?慕容璟当初故作蠢态,蒙骗父皇得了帝位,又在宗室和朝臣面前过了明面,现在再想将他拉下来,何其之难?却不知几日之后,你我是否还能活命!” “他敢!”俞氏霍然起身,眼底怒焰熊熊燃烧:“我乃先帝之女、当朝长公主,他一个过继来的嗣子,怎敢杀我?!” 纪王世子:“……” 纪王世子什么都不想说了。 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俞氏虽被养得骄纵天真了一些,但毕竟也不是傻子,再怎么自视甚高,也能从近来风声之中,察觉到己方接连受挫。 纪王世子默然不语,黯然神伤,她定定看着,嘴唇嗫嚅几下,终于小心翼翼的叫了声:“夫君。” 纪王世子抬眼看她,语气温和:“怎么了?” 俞氏专注的看着他,慢慢道:“要不然,就算了吧。就算真的得到那个位置,又能怎样呢?我看父皇这一生,也未必有多快活。我们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 纪王世子几乎要被她这天真无邪的话语给逗笑了。 很好? 好在哪里? 本朝宗室,年高德劭些的在宗正寺任职,剩下的都被拘在长安当猪养,想上朝办事?做梦! 也就是名分上说出去好听点,真论及前程,如何比得上他从前? 簪缨世族的长房嫡子,皇太后嫡亲的外甥,父亲是当朝宰相,母亲亦是名门贵女——错非为了那个位置,他凭什么苦心孤诣,做一个闲散宗室府上的世子?! 他抛弃了自己原生的一切,斩断了父母亲情,皇太后拼上晚节,冯家九族把脑袋都上,到最后就为了在纪王府做一个狗屁世子?! 这叫他怎么甘心?! 再则,纪王世子冷笑——现在这关口,已经是图穷匕见,就算他想安安分分当个宗室子弟,天子也决计容不下他吧? 只怕此时此刻,黑衣卫的人都要摸到纪王府门上了! 他直接将此事告诉妻子:“不可能了。事到如今,我与慕容璟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要么他死,要么我死!你自己选吧!” 说完,他头一次没有再去看妻子的神色,拂袖而去。 俞氏望着他的背影,担忧的站起身:“夫君……” 纪王世子走了,俞氏黯然神伤,打小就侍奉她的魏嬷嬷悄无声息的打外边儿进来,看她这般形容,便也猜到夫妻俩是起了龃龉。 她暗叹口气,执起团扇,近前去替俞氏扇风:“这是怎么了?从前您二位多要好哇,怎么吵嘴了?” 俞氏眼眶一酸,不觉落泪,委屈的将事情原委讲了。 魏嬷嬷有些怜惜,更多的是无奈:“事到如今,公主仍旧不改初心吗?” 俞氏泪眼朦胧的看过去:“什么?” 魏嬷嬷低声道:“公主还坚持最初的打算,想法子拉当今下来,叫驸马以宗室子的身份入主太极宫吗?” 俞氏的眼泪涌得更凶了:“嬷嬷,你也觉得我太贪心了吗?可那本就是父皇的天下,我是父皇唯一存活于世的女儿,这天下传给我的夫婿,不应该吗?” 魏嬷嬷心说若真是如此,当初先帝怎么没直接传给驸马,而非得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嘴上却不能这样讲,只劝慰道:“此一时、彼一时了,公主。驸马有一句话说得对,到了当下境地,他与当今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您又作何想呢?” 俞氏道:“这哪还用问?我自然是站在夫君这边了。” 魏嬷嬷告罪一声,道:“即便是跟驸马一道共赴黄泉,也不后悔吗?” 俞氏面露不悦,怫然道:“魏嬷嬷,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慕容璟当真敢杀我吗?!” 魏嬷嬷反问她:“您猜,皇太后落发出家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 俞氏脸上血色淡去几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魏嬷嬷见状,便知道她只是嘴上要强,心里不是不怕的,暗叹一声,将团扇搁下,跪地道:“老奴知道您与驸马鹣鲽情深,只是人心隔肚皮,这些话老奴说与您听,您千千万万别叫驸马知道。” 俞氏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嬷嬷……” 魏嬷嬷跪在她面前,低声道:“先帝驾崩之前,传了奴婢过去,说他在世间只有您这一点骨血,偏您生的天真烂漫些,心里边筹谋的又是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他即便是到了地下,也不能安心的合眼。为防万一,先帝悄悄留下两道密旨,没告诉公主,只叫奴婢收着。” “第一道密旨,讲的是驸马的身份与冯家的筹谋。先帝说,若大事得成,驸马登基之后,若有负心薄幸之举,公主切切不要想着容忍一时,等他回心转意。” 魏嬷嬷语中喟叹之意愈发深重,仿佛是回到了先帝驾崩之前的那个日暮。 彼时先帝斜靠在塌上,有气无力的同她说:“男人一旦变了心,就不会再有所转圜了,必然要痛下杀手,将我儿除去,若我儿有子嗣,只怕也不得幸免。若真到了那种时候,便叫内卫将这道密旨送去韦侍中府上去,必然可保得我儿及其子嗣周全。” 俞氏想到父亲生前对自己的百般疼爱,即便临终之前,仍旧牵肠挂肚,不禁泪洒衣襟,只是却坚定道:“父皇是杞人忧天,这道密旨是不会用到的,驸马不是这种人!” 魏嬷嬷见状,也是无奈:“第二道密旨,便是大事未成,如当下这般。” 俞氏听到此处,只觉有了救星,用帕子将脸上泪痕揩去,迫不及待道:“父皇说了什么,可有回天之法?” 魏嬷嬷定定的看着她,慢慢道:“先帝说,若事不成,请公主带着第二道密旨,往韦侍中府上,揭发驸马与冯家筹谋,痛陈己过,如是虽不可复为公主,却仍能富贵余生。” 俞氏猝然变色,当即道:“夫妻一体,我自然要与夫君荣辱与共,岂能弃他而去?此事断不可为!” 魏嬷嬷见状,心头那点希望之火霎时间熄灭了。 冥冥之中,她甚至已经察觉到了崇庆公主必然悲剧的命运走向。 她便不再劝:“先帝还留下最后一句话,公主可要听吗?” 俞氏含泪道:“父皇的话,我当然是听的。” 魏嬷嬷神色肃穆,一字字道:“先帝说,要您指天发誓,不会将这两道密旨的存在告知驸马,否则,他在九泉之下也会魂魄不安,不得轮回转世!” 俞氏神色猛地一震,难以接受:“父皇,何以疑心驸马至此……” 魏嬷嬷恨铁不成钢,几乎是疾言厉色的打断了她:“公主果真要为了一个外人,叫疼爱自己十数年的父亲在九泉之下魂魄难安吗?!” 俞氏歉疚的动了动嘴唇,这才正了神色,指天发誓,绝对不会将此事告知丈夫。 魏嬷嬷经此一事,已经有些疲倦,几乎是心力交瘁的看着面前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公主,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 另一边,自有人悄悄往书房里去回纪王世子:“世子走后,魏嬷嬷进去,同世子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因外边有人守着,咱们的人不好近前,只是后来不知她们说到何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略大了些,隐约听着,仿佛同先帝有关……” 纪王世子指节敲击桌案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幽幽道:“那老东西,果然还是给亲生骨肉留了后手啊。” 当天晚上回房之后,难免对俞氏更温存些,语气歉疚:“我这几日心烦意乱,急躁了些,实在对你不住……” 俞氏正因隐瞒丈夫两道密旨的事情而心存愧疚,自然不会过多纠缠,郎有心妾有意,很快夫妻二人便相拥到了一处,又是一双鹣鲽情深的爱侣了。 …… 韦家。 韦仲之一语说完,仍且沉浸在自己也要被迫下海的苦痛之中,发自内心的叹了口气,头话罢。” 苏湛目送他离开,这才向公子行个平辈礼节:“二郎。” 公子还礼:“邢国公。” 继而便将怀中那卷书展开——也是到了此时,苏湛才发现那其实并不是一册书,而是一张卷起来的、薄如纸张的皮质地图,内里夹着一支炭笔。 公子坐定,道:“听闻邢国公久戍丰州,我有些疑惑,想请邢国公解释一二。” 苏湛道:“请讲?” 公子便用那支炭笔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个地方:“延圣十三年秋,邢国公出军云中,北上七百里转战数日,何以无功而返?” 苏湛为之一怔,难掩诧色:“此事公子从何知晓?当年之事牵涉众多,想来不应见于册。” 公子道:“我翻阅了延圣十三年灵州、盐州、夏州、丰州一线的粮库、军械仓储等物资进出记录,再对照云中都护府下辖民夫征调,自然就能知晓。” 苏湛听到此处,心下对于公子身份,便已经有所明悟,惊讶之余,不免再发一问:“延圣十三年,距今已经有四年之久,而天下各道州郡何其之多,世事竟如此巧妙,公子独独抽中了延圣十三年云中都护府的奏文?” “当然不是世事巧妙,”公子淡淡道:“是我将延圣十年至今,天下各道各州郡所上的奏文都看了一遍,继而才有今日之问。” 苏湛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先帝辞世才多久? 而各地公文之多,只怕是车载斗量,难以估量。 如此短的时日,竟能抽丝剥茧,从几年之前的旧公文之中发现隐藏着的蛛丝马迹,其心思之细、谋略之深,着实叫人瞠目结舌。 苏湛由衷赞了声:“公子当真勤勉。” 继而又将当年内情讲与他听:“彼时我刚至丰州,也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有老将薛帅压阵,便向朝廷奏请,希望重新打通河西走廊,连接西域,而当时朝堂之上重文轻武之风异常浓烈,先帝虽被薛帅奏疏打动,但行动之时却又有些优柔寡断,故而旨意并未经过中书门下,而是绕过三省直接发到了丰州。” 回想往昔,他不由叹息出声:“国朝久不曾出兵北向,先失燕云十六州,紧接着丢了河套平原,河西走廊虽有驻军,却也是独木难支,数年不通消息,而昔年内附国朝的诸多西域小国,早已经改弦更张,认突厥为主,而我们出兵之时,却仍旧怀抱着天’朝上国的自大,然后……” 公子了然的接了下去:“被上了一课。” 苏湛被这评论一噎,继而失笑:“也可以这么说。” 他神色有些复杂:“此战落败之后,薛帅没多久便忧愤而死,而先帝也再无北上收复燕云之心,朝野之上文官派系势力日大,如今丰州也好,云中都护府也罢,都不过是守态度日罢了。” 公子听罢为之沉默,凝神思量,苏湛见状,也不出声惊扰。 如是半晌之后,公子又道:“邢国公,同我讲一讲你在丰州的见闻吧,民生、屯田、军政,什么都可以。” 苏湛在丰州待了几年,俨然是第二家乡,他又是真心实意的在彼处经营,此时同公子说起,自然头头是道。 讲到一半时,公子忽然问了句:“那条名叫俱兰的河,如今还产鲫鱼吗?” “啊,是的。”苏湛下意识答了,继而大为奇之:“那条河并不算辽阔,丰州之外只怕无人知晓,公子从何得知?” 公子慢慢的“唔”了一声,然后笑了一下:“吴敦吴大儒曾经吃过俱兰河里的鲫鱼。” 苏湛并不知道当今后宫中有位吴婕妤,乃是吴敦之女,见公子无意多说此事,虽觉惊奇,却还是继续讲述自己这些年来在丰州的见闻,从几年前初至丰州时丰州的情状,到自己离开之前…… 如是一来,难免就要提及自己奉天子诏返京的缘由。 当初见到那位传旨内侍,听他讲新即位的天子传召自己回京时,他心中只觉荒唐莫名、心生厌恶,安排好一切动身折返时,沿途听闻当今天子言行,又觉得从前或许是自己想错了,亦或者是内侍背后有人着意君臣不和,意图借机生事。 等真的到了长安,得知天子未入宫前的过往与登基之后的所作所为,他几乎是怀着满腔的绝望来到了韦侍中府上。 邢国公府世代忠烈,祖辈传下来的清名,断断不可以毁在他手中,若真有万一,他必得以死相谏,决计不敢令先祖蒙羞。 只是他如何也没想到,原来当今是这样一位天子…… 果决又睿智,从容又随和。 他不乏铁血手腕,登基不过几月,便使三省臣服,兴庆宫避世不出。 他又不乏温情,听自己讲述丰州情况时,甚至含笑问了句,俱兰河如今还产鲫鱼吗? 苏湛自有识人之明,虽然此前也听韦侍中讲过,道是当今天子确有南风之好,只是同当今相处的这短短几刻钟时间,他并不曾察觉到天子于他有轻侮狎玩的意味,反倒有种同辈相交的平和舒缓…… 苏湛心念及此,遂正襟危坐,将心中所思所想说了出来:“当日在丰州,接到当今传召的旨意之后,军中同僚颇有怨言,而我即便身为臣下,也难免生出怨囿之心,只是从丰州至于长安,沿途一路走来,又觉得当今天子并非庸碌好色之辈,可既是如此,天子又为何传召我入京?公子以为,这是什么缘故?” 公子听罢并不变色,神态仍旧自若:“我想,当日内侍往丰州去传旨所说的那些混账话,当时天子或许并不知晓。” 苏湛神色微动,不由得想到了宫中近日来所生的变故:“难道是有人故意授意?” 公子不置可否,将桌上那张地图卷起,闲闲的道:“谁知道呢。” 顿了顿,又说:“不过他知道之后,仍旧没有阻拦,倒是真的。” 苏湛眉头微动,不解又专注的看着他。 公子徐徐吟诵道:“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苏湛道:“这是大苏学士的《留侯论》。” 公子道:“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身在当下,谁又能料定后事如何?若连这等小节都不能忍耐,朕怎么能安心的将北境交给你,让邢国公替朕去收复燕云故土、河西走廊呢?” 这言下之意…… 当今天子有意北征! 这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苏湛瞬间心驰神往,壮怀激烈,哪个武将不想建功立业、复我河山? 他振奋之余,马上便要起身参拜,却被嬴政拦住:“不必多礼。” 他将手中那张卷起来的地图递过去:“邢国公,不要叫朕失望啊。” 苏湛双手接过那张地图,目光如炬,声气慷慨:“臣岂敢有辱圣命?!” 嬴政起身离去,苏湛要送,也被他拦住:“韦仲之留你在韦家住宿一夜,自是拳拳好意,只是你却不必领受了,回家去拜见你的母亲吧,离家久久未还,她应当也很惦念你。” 苏湛应声,略顿了顿,神色凝重道:“臣入京之初,见到了……” 嬴政淡淡接了下去:“纪王世子,是吗? 苏湛怔了一下:“陛下似乎早有预料?” “狗急跳墙罢了,”嬴政神色轻蔑:“不必理会。” 皇太后落发出家,冯家穷途末路,纪王世子继续隐藏在幕后,又有什么意义呢。 倒不如出来走动一二,虽然前半生如阴沟老鼠,死前好歹也能见见太阳。 苏湛观其神色,知道天子自有决断,遂不再提,就此告退。 他捧着那卷地图,仿佛是捧着全世界,询问韦家仆从韦侍中何在,又叫人引着往庭院中去辞别,脚下也仿佛踩着云朵。 韦仲之此时正在院子里e,见苏湛精神振奋,面容难掩雀跃,不禁叹一口气,恹恹道:“邢国公要离开了吗?” 苏湛:“您怎么也知道陛下有意派我去北伐?!” 韦仲之:“……” 韦仲之心力交瘁的摆摆手:“走吧走吧,我就不送了!” 苏湛:“今年就要开始筹备了!” 韦仲之:“……” 没有人关心我以后每天下午都要加班。 没有人关心我被迫下海与工贼们狼狈为。 你只关心你自己。 韦仲之什么都不想说了。 苏湛脚步轻快的出了韦家的门,暑气燎人仿佛也察觉不到,韦家的仆从牵了马过来,他动作迅捷,翻身上去,骑行了两条街,却被人拦住了。 先前往长安城门外等候他的那个纪王府管事欠身行个礼,毕恭毕敬道:“先前府上世子说的事,邢国公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乃是戍边将领,纪王世子乃是宗室,二者岂能有所牵连?” 苏湛神色肃穆,义正言辞道:“回去禀告你们世子,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怕陛下误会!” (请看作话),. 第25章 第 25 章 苏湛离开之后,嬴政也起驾回宫。 他此次出宫,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想见一见这位年轻的大秦将星,听其言,观其行,察其是否可堪得用。 虽然白绢上讲此人乃是大秦北境不败神话的缔造者,但未曾亲眼见过,考校一二,终究不能放心的用他。 今日一叙之后,嬴政终是将心稳稳的放在了肚子里。 这位年轻的将军真挚又诚恳,温和之余又不乏血性,论及兵法说得头头是道,在丰州深耕几年,也并非空言无行之人。 嬴政不觉有些遗憾,同空间里几个皇帝道:“可惜我当下年岁尚轻,膝下并无公主,原主也没有同胞所出的妹妹……” 说到这儿,又开始含恨鞭尸原主:“如此美玉奇才,朕爱他宠他都来不及,何以叫那腌臜当下如此作践轻侮!” 李元达叹息一声:“世间向来不乏能臣,只是缺少伯乐罢了,如曹阳所言,用之则如龙,不用则如虫。” “诚然如此。”李世民亦附和道:“岳飞如何?落到赵构手中,不也是明珠暗投?” 朱元璋闻言,脸上不禁闪现出一抹傲然:“徐达、常遇春,哪个出身高贵?都不过是农家子罢了,是既得其主,又得其时罢了!徐、常二人如是,汉初三节不亦如是?” 开局一个碗,历代帝王基业草创之初,没有比朱元璋更难的。 他继位之后前去祭祀历代帝王庙,挨着敬酒之后,只额外多敬了汉高祖刘邦一杯——我与公,不阶尺土而有天下,比他人不同,特增一爵。 再去看刘彻时,朱元璋语气中少见的多了赞誉:“就彘儿那一朝而言,别的不说,不拘一格降人才却是真的,卫霍若遇上别的君主,未必能入汉武一朝那般绽放光辉。” 刘彻配合的捧哏:“你也不差啦,谁不知道你老朱得国最正?喂等等——” 他忽然发觉:“怎么回事,为什么感觉我们好像在商业互吹啊?!” 朱元璋:“……” 你可赶紧闭嘴吧! …… 嬴政将将回到太极宫,便有近侍前来回禀,中书令王越并黑衣卫校尉曹阳早早前来请见,道是有要事回禀,二人皆已经在殿外等候良久。 王越是中书令,位尊宰相,嬴政便先召了他过来。 王越进门之后二话不说,便递了奏疏上来,嬴政展开一看,好家伙,这炮弹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冯家头上砸过去了。 冯明达结党营私,串联地方,冯家子弟鱼肉百姓,欺男霸女。 冯家老太爷的几个学生年年都厚赠冯老夫人寿礼,而这笔款项之中,浸满了百姓血泪…… 嬴政回想起自己即位之初王越上的那一道弹劾董昌时的奏疏,一时给气笑了,打小/报告、搞黑材料,你王令君是专业的啊! 真真是前脚发觉朕打瞌睡,后脚你就往上递枕头。 奏疏约莫有十几页那么长,嬴政看完前几页就合上了,捏在手里晃了晃,饶有兴味道:“令君同朕说句实话,这奏疏,可信度有几成?” “回禀陛下,”王越低眉顺眼道:“起码有七八成那么多。” 嬴政懂了:“噢,大概四五成。” 王越:“……” 王越立马就滑跪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忧心忡忡道:“非是臣蓄意构陷朝臣,而是冯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陛下不可不防啊!” 他说:“当日之事,若非皇太后做贼心虚,何必出家躲避?冯家老夫人乃是皇太后与冯仆射的生身母亲,一朝为人杀,横死宫中,此二人为人子女,竟不敢为生母张目,岂不可疑?” 嬴政静静听他说完,这才道:“令君对朕的忠心,实在叫朕动容。” 王越动情的哽咽几声,继续道:“臣也知陛下英明神武,目光如炬,任何魑魅魍魉都瞒不过您的眼睛,只是小人的阴往往不为人知啊!皇太后作为先帝的原配正妻,统御六宫几十年之久,宫中耳目众多,不可不防,而后宫那位冯娘娘,更是皇太后的母家侄女……” 说到这儿,他仿佛自觉失言,赶忙告罪,又道:“臣并无干涉内宫之心,只是陛下一身牵连社稷万民,如何谨慎都不为过啊!”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说是王越这样的专业舔魂了。 嬴政难免和颜悦色的宽慰了他几句,待王越走后,曹阳受诏前来觐见,说的竟也是冯家之事。 “当日事发之时,臣并不在宫中,事后细细看了黑衣卫的内部记档,便觉此中内情之深,只怕超乎想象!” 曹阳一针见血道:“皇太后宁肯出家避事,就此斩断与冯家的牵连,而冯家为平息风波,甚至不再追究冯老夫人的死——他们愿意为此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恰恰说明他们暗藏的阴谋有多可怕。皇陵之中掩埋的真相,一旦挖掘出来,怕会叫天下为之震颤!” 嬴政向来欣赏他的胆识,也信重他的能力,曹阳能在不到一月的时间里做到从五品的位置上,靠的当然不是那张姣若好女的面孔。 而曹阳也的确不曾叫他失望,即便全然不知宫内西阁通过数日查账所得出的结论,却仍旧推导出了与之相近的最终结果。 他跪倒在地,顿首道:“陛下恕罪,臣冒昧的做了一件事。” 嬴政道:“什么事?” 曹阳道:“臣暗中使人监视丰州至长安的沿途驿馆,因为臣想知道,是否会有人同邢国公联系。” 嬴政眉头微动。 曹阳告罪一声,方才继续道:“臣万死,先前也曾听闻陛下有南风之好,甚至因此在即位之初传召邢国公还京。后来臣入宫见驾,方知陛下天纵英明,绝非愚钝之君,既如此,又怎会如此轻侮国之重臣?” “臣这才想到,传召邢国公还京也好,以日代月为先帝守孝也罢,都是陛下继位之初几日发生的事情,故而臣想,或许这两件事都非陛下的本意,而是有人心怀不轨,妄图以此打压天子声望。” 他抬起头,眼底闪烁着利刃一般的锋芒:“此人选择将邢国公推上风口浪尖,可见与邢国公并无深交,既怀颠覆神器之心,就必然不会放过交好邢国公这个边关将帅的机会,既然如此,他非得抢在邢国公入京之前与之取得联系不可……” “黑衣卫在毗邻京城的一处驿馆中,发现了几个行踪鬼祟之人,寻根追查下去,一直到了纪王府门上,而邢国公入长安之前,纪王世子更曾经前去与之会晤。” “很好。”嬴政指节扣了扣桌面,赞了一声,又问他:“你可知道纪王世子的身世?” 曹阳听天子如此言说,便知自己所言之事,他怕是早已知晓,当下心中一凛,神色愈发恭谨:“臣听说,当年纪王妃之母卧病,纪王妃身怀六甲,归宁探望,途中马车承重轴断裂,纪王妃受到惊吓,就近于一户农家产下世子。然而就在前年秋天,却有人揭发纪王世子原来并非纪王夫妇亲生,而是那户农家趁着纪王妃生产之后场面混乱,用自家刚出生的儿子鱼目混珠……” “真正的纪王世子虽长于农家,却阴差阳错得到俞大儒看中收为弟子,用几年时间考察其秉性,最后又将爱女许嫁给她。” “真假世子一案爆发之后,因为牵涉到宗室王位传承,甚至惊动了先帝,令有司彻查清楚之后,先帝下令将涉案之人腰斩弃市,纪王世子也得以还家,与纪王夫妇团圆……” 曹阳从前只是小民,自然无从得知京城王府中事,后来他得嬴政看重,入黑衣卫为小吏,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黑衣卫内部可以查阅的文案悉数翻阅,做到凡事心中有数。 此次听底下人回禀,道是案子查到了宗室身上,他立时便警惕起来,再听闻那家宗室乃是纪王府,也就顺理成章的想起了这桩真假世子的大案。 如今天子又提起这桩旧案…… 曹阳心头一突,继而便听天子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道:“你既知前因,朕便无需赘提。朕只要告诉你一件事——现在的纪王世子,并非纪王夫妇的亲生子。” 曹阳瞳孔猛地一缩,神色难掩惊诧。 这案子……可是先帝亲自办的啊! 须知彼时先帝御极已有数十年,手握内卫,这案子又是慕容氏的家务事,并无勋贵及朝堂要臣参与,如此几个条件累加起来,怎么可能办错? 除非,是先帝故意为之…… 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先帝身为大宗之主,为什么要弄虚作假,叫外人去纪王府鸠占鹊巢? 嬴政见曹阳神色几转,面露思量,并不急于发话,只待他自己想通其中关窍。 而曹阳也没有辜负他的期许,很快便抓住了乱麻中的一条线。 “黑衣卫本就是由内卫而生,本部档案记载都原封不动的保存着,臣马上回去细查真假世子一案的卷宗,无论是否有所删改,顺藤摸瓜,都必然会发现端倪。” 曹阳道:“当日臣看完真假世子案的卷宗,只以为此案早已经尘埃落定,故而不曾多想,现下陛下提点,那位俞大儒——纪王世子的老师兼岳父,身上只怕大有疑云。” 嬴政见他抽丝剥茧,三两下抓到了脉络,不禁欣然颔首,又叮嘱他:“去吧,替朕把这只老鼠从洞里挖出来。行事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 曹阳郑重顿首:“谨受命。” …… 六月的天真正灼热,蝉鸣声响彻整个盛夏。 嬴政在太极宫待得闷了,便起驾往西阁去。 往来的宫人内侍远远望见天子出行的仪仗,便恭谨而顺从的垂下头去,以最谦卑恭顺的姿态,表示自己对于当今天下最高权力的敬服。 宫里的人都是墙头的草,最会观察风向。 从前天子初登大宝之时,宫中便是两宫并尊的局面,皇太后所居的兴庆宫稳稳压制太极宫一头。 不过现在嘛…… 整个皇宫,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那就是天子。 至于兴庆宫,早就是门庭冷落了。 就在皇太后落发出家的同时,针对先帝及皇太后内宫残余势力的清洗正式开始了。 从前侍奉过先帝、此时仍旧在宫中任职的内侍亦或宫人,在清查档案中发现的身有疑云的细作,这些年皇太后乃至于其余太妃安插在各处的细作,以及管束后宫诸事数十年的尚宫局女官们…… 皇太后的兴庆宫被彻底的犁了一遍,吴婕妤打头,薛美人配合,清查兴庆宫内所有宫室,统计库房中一干器物,所有文书细细翻阅一遍,保管一张纸都不能落下。 侍奉过皇太后的近侍全数杖杀,另选了几个老实懂事的往兴庆宫的小佛堂伺候,不出意外的话,皇太后大抵要在小佛堂度过余生的岁月了。 伴随着这场清洗,后宫中风声大变,从前居于后妃之首、内侍宫人们争先恐后奉承的冯淑妃,骤然成了明日黄花。 皇太后的落寞已成定局,作为冯家女的淑妃,说不得也会随之寂寂下去。 吴婕妤与薛美人一夜未眠,第二日晌午时分,带了统计出来的单子往嬴政面前复命:“大致与兴庆宫账簿上的没什么出入,只是先帝私库中记载的大批赏赐,却都不见踪影。” 嬴政对此早有明悟,并不觉得奇怪,勉励二人几句,便示意她们退下。 空间里朱元璋哼笑出声:“得了,皇太后凉了,搁宫里边总算能闭着眼睛睡觉了。” 李元达想的却是宫外:“你们说,冯明达现在在想什么?他还会继续之前的计划吗?” 李世民摇头道:“事到如今,还计划个毛啊,没救了,等死吧,告辞!” …… 冯家此时一片愁云惨淡。 今日冯家人入宫,原本是为了见证历史,围观天子之死,顺带着给皇太后庆生的,万万没想到的是火点着了,烧得却是自家房子。 冯老夫人横死当场,张太妃猝然发难,皇太后被迫出家避事,冯明达迫不得已之下,主动请辞了承恩公爵位。 接连数个霹雳,一个比一个响亮。 冯老夫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这边厢天子与代王、成王两位宗室及宰相们议定了最终结果,那边厢就赶紧找了几个内侍把冯老夫人的尸身挪出宫去。 拜托,这可是皇宫哎! 寻常人家里死了个外人都觉得晦气,更何况天家?! 倘若彼时皇太后仍旧是皇太后,那也就是罢了,冯老夫人作为她的生母,也算是自家亲戚,可现在皇太后都落发出家了,你一个同皇家无亲无故的老妇,凭什么把尸体摆在我们家啊?! 赶紧拉出去! 冯明达木着一张面孔,同几个内侍一道,将冯老夫人的尸身抬到了冯家的马车上,向几人客气的致谢之后,默不作声的翻身上马,折返回家。 冯老夫人乃是中横死,双目暴突,脸孔发青,唇角溢出的血沫儿隐隐散发着一股臭气。 她的两个儿媳妇,冯大夫人跟冯四夫人坐在旁边,看着尊荣了大半生的婆母的尸体,没人做声,也没人落泪。 冯四夫人心里有点感伤,但是不多。 冯老夫人对待庶子并不十分宽和,对她这个庶子媳妇就更加淡漠了——当然,从前冯老夫人的确有这个本钱,势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自然,如此为之之下,就别指望冯四夫人对冯老夫人有多敬重,以及在她辞世之后伤心断肠了。 那点些微的感伤,也只是出于天长日久见着的人骤然离世而生出的唏嘘,乃至于人世无常的感慨罢了。 而冯大夫人,而是完全陷入到绝望之中,甚至于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 皇太后落发出家,冯老夫人横死身亡,事情就此宣告结束了吗? 没有! 虽然天子没有做声,宗室没有做声,宰相们也没有做声,可是冯大夫人清楚的知道,此刻,他们心中必然浮现着同一个疑惑—— 冯家若非做贼心虚,何必做到这等地步?! 皇太后被迫出家,生身母亲死了也不敢追究,甚至主动请辞承恩公爵位——冯家究竟是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罪,才会愿意以此遮掩?! 现下不曾发难,是因为他们暂时没有找到证据,可今日之后,冯家的筹谋已经露了头,刨根问底,大白于天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还有冯老夫人的死…… 这岂止是一人之丧,而是整个冯家的丧钟啊! 冯家辈分最高的人辞世,上至冯明达这个尚书右仆射、当朝宰相,下至冯家所有在外为官的子弟后嗣,全部辞官丁忧,回京守孝,这一回,怕就再没有离开的日子了。 冯大夫人头一次忘了仪态,甚至没有在意同在马车之中的冯四夫人,以一种近乎失礼的姿势,无力的靠在隐囊上。 她唯一的女儿珠娘,她的几个儿子,她牙牙学语的幼孙和刚出生的小孙女,乃至于她的母家…… 天威所在,雷霆降下,又有几人得以保全? 冯大夫人惨然而笑,面白如纸。 如此默默一路,终于回到冯府。 冯家仆从们神色惶惶的将冯老夫人的尸身抬进了正院,有心想询问主母一干丧仪如此操持,却在触及到冯明达与冯大夫人神色时将将止住,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缄默良久,终于还是冯明达起身到书案前,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休书,递到了冯大夫人面前:“事尚未发,你带着珠娘,回娘家去吧。” 冯大夫人看着休书上熟悉的字迹,终于落下了一滴泪。 她小声哭了起来。 只是很快,她又变成了端庄持重的冯家主母,用帕子将脸上泪痕拭去,三两下将那封休书撕碎。 “若天子想要问罪,又岂是一封休书所能逃掉的?如此心怀侥幸,偷生避难,祸虽未至,已经先叫人轻看。” 冯大夫人说:“既然天子尚未发难,却也不必急于自乱阵脚,先为母亲治丧吧,力有所及之下,叫她老人家走得体面一些。” 冯明达扶住妻子的肩膀,良久之后,才说了句:“多谢你。” 冯大夫人抱住他,哽咽道:“我为陈家女十七载,冯家妇三十二年,在家得父母宠爱,出嫁后舅姑待我甚厚,夫妻三十余年无异生之子,此生已足,死无恨矣!” 冯明达心有所触,一时泪如雨下。 夫妻二人相对伤怀许久,又打起精神来为冯老夫人料理后事,经过今日之事后,来客稀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为人子女,总该将该尽的心尽了。 冯大夫人往内室去换了服丧所用的衣衫,有条不紊的吩咐底下的人筹备丧仪之事,冯明达改换衣着之后,亲自去了四房的院子里。 冯四爷跟冯四夫人正在为今日之事惊疑不定,忽听下人来禀,道是大老爷来访,神色不禁齐齐为之一变,迟疑着将人请了进来。 冯明达开门见山道:“四弟,若你还当自己是冯家人,那就听大哥一句话,我们分家吧。” 冯四爷刚听完前半段,便下意识想要皱眉——他以为冯明达老调重弹,又要用同为冯家人的论调来对他进行道德绑架。 故而等听完最后一句,冯四爷着实受惊不小。 冯明达无暇看顾他内心所想,神色哀凉:“我一时心生贪念,为祸甚矣,毁家灭族,近在眼前。你并不曾参与其中,早早与我们划清了界限,女儿又是当今后妃,若冯家可以存留下一息血脉,必然便是出自你的后嗣了。” 冯四爷脸色变了几变,甚至顾不上兄弟二人早已阋墙:“大哥,何以至此?!” 冯明达苦笑道:“你不必多问,即便知道,也不过是平添苦恼罢了。” 他说:“冯家历代积攒下的田亩、庄园、金银,最后只怕都要抄归国库,此时借分家为由全给了你,只会叫天子不快,于你有害无益。这些身外之物,你便不要取用了,倒是家中藏书万卷,除去那些孤本、绝本之外,你尽数都带走吧!” 冯四爷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嘴唇嗫嚅几次,又叫了声:“大哥。” 他还想要再说什么,冯明达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最后笑了一笑,戚然道:“想我冯家先祖文襄公,弱质书生,不谙骑射,只凭满腹韬论谋略,助太/祖皇帝取天下,得封公候,不曾想子孙不孝,沦落到今天这等境地。” 冯明达叹口气:“四弟,我死之后,你便上疏辞官吧,即便是出了孝期,也不要再出仕了。就像你此前说的那样,去开家书院,做个教书先生吧。” 冯四爷不再言语,只是神色哀伤的看着他。 冯明达反倒又笑了:“好好教导儿孙,冯家的来日,尽在你身上了。” 说完,他站起身:“四弟,我去矣。不必相送。”,. 第26章 第 26 章 冯老夫人已经有了春秋,寿材及一干丧葬用物都是早就备下的,又有冯大夫人统领诸事,一时之间,府上仆婢虽行走匆匆,各处倒还有条不紊。 不多时,冯四夫人更换了守孝衣装,也往正房去襄助一二。 冯大夫人见了这位日前才闹过龃龉的妯娌,心中着实五味俱全,最后百般感慨,都尽数化作一声长叹。 她向冯四夫人行个平辈礼:“弟妹来了。” 冯四夫人还礼:“大嫂。” …… 因着冯老夫人的横死,冯明达及在京的冯家子弟尽数上表辞官,天子显然并无夺情之意,顺势应允下来。 冯明达对此丝毫不觉意外,又吩咐管事仆从们往京中各处传发讣告。 冯四爷在旁边欲言又止。 冯明达跪在冯老夫人灵前,神色淡淡道:“发不发是我们的事儿,来不来是他们的事儿。” 讣告发出去,前来祭奠之人果然寥寥无几。 冯四爷当年也曾亲眼见过父亲的丧仪——彼时先帝遣使祭奠,皇太后归宁母家,长安宗室、勋贵毕至,门庭若市,高朋满座,低于五品的官员也只配在门房那儿留个名字而已…… 再对比今日冯老夫人辞世之后的门庭冷落,即便他与嫡母感情淡薄,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悲凉凄楚之感来。 树倒猢狲散,他第一次如此深切的感觉到,簪缨世族的冯家,的确已经迎来了它的末日。 而此时此刻,长安之中议论此事的更不知凡几。 午后窗外忽的飘起了细雨,吏部侍郎杨集坐在廊下,问前去打探消息的管事:“宫中始终没有动静吗?” 管事摇头:“没有。陛下只是准允冯家子弟辞官守孝,此外既无祭奠,更无加恩。” 杨集又问:“宗室与宰相们呢?” 管事低声道:“冯家遣人送了讣告过去,宗室也好,其余五位宰相也罢,全都没有动静。” 顿了顿,又说:“连遣人致意都不曾有。” 杨集脸色微微一沉,示意管事退下,久久无言。 其妻韦氏神情中也含着几分忧虑:“事情竟然到了这等地步吗?” 要知道,即便皇太后已经出家,方外之人同母家再无牵连——可冯明达是宰相啊! 宰相的母亲辞世,当今天子却不曾有任何加恩与慰藉,这样的例子,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之! 单单仅此一例也便罢了,可宗室和宰相们同时表达出对于冯老夫人丧仪的冷漠,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冯家完了! 韦夫人想起当日宫宴之上的那场变故,横死的冯老夫人,出家避事的皇太后,主动上疏请辞承恩公爵位的冯明达,还有事后联名上疏褒赞天子圣德无亏的宗室耆老和宰相们…… 她神色难免有些不安,低声问丈夫说:“难道真如外边议论的那样,冯家心怀不轨,于宫宴之上行刺圣上吗?” 杨集眉头皱起几瞬,复又松开。 他摇了摇头:“若真是如此,只怕冯家人早就被拿下了,岂会等到今日?不过,他们作下的是毁家灭族的大罪,这一点倒是显而易见了。” 京中高门彼此婚嫁频频,韦夫人也有堂姐妹嫁入冯家,闻讯神色黯然,叹一口气之后,又问丈夫:“咱们家里也收到了讣告……” 杨集道:“宰相们都不敢过多掺和啊。” 韦夫人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 常言讲上行下效,能在长安扎根生长的人家,观察风向的技能点都是点满了的,眼见宫中也好,宗亲勋贵和宰相们也罢,从始至终都无人登冯家门心里边就有所明悟了。 冯家摊上事了。 冯家摊上大事了! 顶层的大佬们都不敢去,他们这些个皮皮虾,谁还敢顶风而上? 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 朝廷的运转并没有因为冯明达的辞官而发生停滞,较之从前,反而格外加快了几分。 原因无他——冯明达辞官了,尚书右仆射一职空悬,本朝三省向来以尚书省为贵,尚书右仆射——这可是宰相之中都居于前二的好饼啊! 最妙的是冯家显而易见的摊上事了,冯明达守孝期满之后决计不可能再出山执掌尚书省了,指不定那时候他都消号了! 既然如此,那还在等什么?! 冲啊!!!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上至中书门下二省的四位宰相,下至六部尚书、九卿要臣,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拼了命的加班内卷,恭谨侍上,只盼天子大发慈悲,将尚书右仆射这个巨饼塞到自己嘴里。 中书令王越最会钻营,先前送美男折戟沉沙后,在家沉痛的反思了几天,又送了一对白鹿并一双白狐进宫。 鹿这种动物,在封建王朝是有着特殊的指代意义的。 鹿走苏台,意味着国家败亡、宫殿荒废,而各路势力互相征讨、以求入主中原的这个过程,就被称为逐鹿天下! 王越送一对白鹿进宫,其意味不言而喻。 至于那一对白狐狸——当今在周王府的时候,就喜欢狐狸嘛! 礼送到了,至于作用嘛…… e。 坦白讲,嬴政对这两种动物都没什么感觉。 鹿这种动物,在他主政的时代,并不具备什么特殊的政治含义。 鹿走苏台这个典故更是汉朝才出现的。 他真正意义上对鹿产生比较深刻的印象,还是他到了地府之后…… 空间里刘彻就在这时候恰到好处的吹起了口哨:“x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喔” 嬴政:“……” 拳头硬了! 底下王越还在王婆卖瓜:“百姓在山林间见到一双白鹿,不敢惊扰,询问长者,都说这是因为圣人在世,上天特意降下的吉兆啊!” 嬴政默不作声的听他将这双白鹿夸了又夸,终于抬手捏了捏鼻梁。 王越察言观色,知道再说他就烦了,忙停下口来。 就听天子吩咐:“把这两头鹿送到艮岳去吧,着人悉心顾看着,至于那一双白狐……” 嬴政略顿了顿,方才道:“送去翠微宫,给淑妃吧。” 侍从领命而去。 王越低着头听完,心下难免有些感触,看起来冯家虽然要倒了,但冯淑妃多半不会受到牵连,而冯家四房,想来也可以保全。 既然如此,或许应该找个时间跟冯家老四拉拉关系啊。 那边空间里边朱元璋还问:“鹿你不要,狐狸也不养啊?” 嬴政对这些毫不感冒,刚想开口说自己不喜欢这些东西,就听刘彻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始皇他不喜欢狐狸的。” 嬴政心说这算什么,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 其余几个皇帝也有点诧异。 李元达说:“了不得啊彘儿,你怎么知道始皇不喜欢狐狸?” 刘彻卖个关子:“你们知道狐狸都是怎么叫的吗?” 打猎狂人李世民:“我知道!狐狸的叫声因为所处环境的不同而有所变化……” 他这话都没说完,就被刘彻给打断了,他兴高采烈的纠正道:“错啦,错啦,狐狸叫起来是这样的——大楚兴,陈胜王——” 李世民:“……” 其余皇帝们:“……” 啊这。 笋还是你笋啊彘儿! 嬴政下颌收紧,心火汹汹,深吸口气,继而冷笑一声。 【您有新的滴滴代打订单啦】 那边王越见天子兴致似乎不太高的样子,心里边也犯起了嘀咕。 怎么回事,这都拿不下你? 在王府的时候,不是最喜欢养狐狸了吗? 难道这爱好也是装的? 我敲,那陛下你上辈子是麻袋吗,这踏马有点太能装了吧! 他觑着天子的神色,没敢再提白鹿跟狐狸的事儿,而是转到了近来颓败之势毕露的冯家身上。 “冯老夫人辞世,遵从国朝典制,冯家子弟以前尚书右仆射冯明达为首,应当尽数辞官守孝,只是据关内畿一干官员上禀,不乏有冯家子弟弃官而逃,甚至还有举家北上,意欲投奔敌国的……” 冯家败像已显,再观察宫中与长安要臣态度,便可知是灭门的大罪,离得远的不通消息也便罢了,身在关内为官的冯家人不愿举家与之赴死,自行筹谋,也不奇怪。 嬴政对此只是淡淡一应:“这些琐碎小事,遵从律法处置也便罢了。” 王越恭谨应声,又趁热打铁,主动进言:“冯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事到如今,陛下同他们还有什么情面可讲?您恩准他们为冯老夫人操持了丧事,已经仁至义尽!如今冯氏一族图穷匕见,陛下很应该下令惩治一二了!” 刘彻:“噗嗤!” 嬴政:“……” 嬴政眉毛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终于再也蚌埠住了。 他面色不善的看着王越:“王令君!” 王越被他叫的心头一个咯噔,忙应声道:“臣在。” 嬴政笑的阴鸷:“故意的是吧?” 王越:“……” 王越:蛤??? 伴随着王越这一席话说完,空间里边皇帝们的dna也跟着狠狠动了起来。 李元达:“图穷什么?” 朱元璋:“什么匕见?” 刘彻鼻青脸肿的冒头出来,不怀好意道:“叫我康康叫我康康,是谁在绕柱走?” 李元达:“嗐,说起来,这个词儿还是始皇造出来的呢,听着可真亲切呀!” 刘彻:“王令君你怎么肥4啊,叫你来上朝打工,你搁这儿玩儿扫雷呢?!” 朱元璋:“王大人说得真好,奖励地府雅座一位!” 李世民:“王大人说的真好,下次不要再说了!”,. 第27章 第 27 章 王越进宫送礼,原本是想拍拍马屁的,没成想位置没拍对,不小心拍马蹄子上了,迎头挨了一顿骂,灰头土脸的出了宫。 三省官员们见这成了精的肛/门幽灵都铩羽而归,便纷纷都歇了心思,孜孜矻矻,焚膏继晷,争先恐后的投入到朝廷事业中去。 而先前被吏部侍郎杨集动了动笔调任回陇右道的骑录军参事陆崇,就在这时候再度踏上了京城的土地。 黑衣卫耳目何等敏锐,几乎是同一时间,便将这消息送到了嬴政的案头。 彼时董昌时、李淳、王越三位宰相,并其余几位重臣皆在御书房议事,嬴政殊无遮掩之心,当即下令传召陆崇入宫觐见。 陆崇年约二十六七,鼻直口方,腰杆挺直,遵从礼部郎官教授的礼节见过天子之后,便如一把缄默的长刀,默不作声的在原地站定。 宰相们眼观鼻鼻观心,更无人主动做声。 嬴政见到真人,再同记忆里的影像对照一下,反倒笑了:“一别许久,故人近来可好?” 陆崇道:“天恩所在,诸事顺遂。” 嬴政又问:“你可知朕传召你回京,是想要做什么?” 陆崇并非强于口舌之人,性情中自有一般强硬傲气,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只是末流小官的时候,就敢把宰相子侄跟宗室子弟按住行刑这种狠事。 若换个知情识趣、谙熟朝堂之事的人过来,必然知晓当今天子有意千金买马骨,顺势附和吹捧几句,你好我好大家好,偏他不是这种人。 一句硬邦邦的“不知道”就要出口,那边侍中李淳便肃然了神色,沉声打断道:“你这蠢物,还不叩谢天恩?你以为当初是谁将你右迁陇右道的?” 他向上首的天子拱手示意道:“错非天子爱惜人才,走动关系将你右迁出京,董家那纨绔子岂能轻饶于你?!” 陆崇心下暗动,虽不知说话的人是谁,却也听得出其中拳拳爱护之意,当即顺坡下驴,再次拜下,口称万岁。 嬴政瞥了李淳一眼,倒不否认,吩咐陆崇起身,道:“本朝骑录军参事以三年为期,你还差了两年,此次回京,便将其补上吧。” 陆崇道:“是!” 嬴政又问道:“若卿家再遇上宗室,亦或者勋贵子弟抗法,还敢如从前一般秉公办理吗?” 陆崇双目湛湛,铿锵有力道:“非如此,何以对长安百姓?!” “很好,”嬴政赞道:“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不要叫朕失望!” 又吩咐左右:“骑录军参事尽忠职守,不负国恩,着赏银千两,绢帛五十匹,赐金鱼符!” 此话落地,别说陆崇,连几位宰相都不由得露出几分讶异。 金鱼符……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佩戴啊! 当今却将其赐给了一个末流小官。 这岂不是明晃晃的在暗示,只要你干得好,日后保底就能官至三品? 千两白银不值钱,绢帛五十匹不值钱,这金鱼符,才是真正价值连城啊! 陆崇也不曾想天子竟会如此破格赐下,着实一惊,继而马上推拒:“臣不过是长安一小官,先前行事,也不过恪尽职守而已,实在担不起如此厚赐,受之有愧,还请陛下收回所赐之物!” 王越听着都有点惋惜——那可是金鱼符,天子赐下的三品准入证啊! 此人却能不假思索便出言推拒,倒真是有些难得了。 嬴政更欣慰于其品性,却还是道:“朕既赐下,哪里有再收回的道理?你若当真觉得受之有愧,那就回去好好想一想,该做些什么,才能问心无愧的佩戴它。” 陆崇还要再说,嬴政却摆摆手:“好了,无需多言,退下吧!” 董昌时因为自家子侄不肖,当初与天子争夺的已经够多,此时也缄默不语。 只有王越摇着尾巴,娴熟的开始舔:“君明臣直,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啊!” 又夸陆崇:“如此忠耿的臣下,也难怪陛下看重,特特赐下金鱼符了!” 嬴政矜持颔首。 只有空间里的皇帝们看透了一切。 雾草,是谁在画饼? 好刺眼! …… 出了御书房,王越甩开董昌时与李淳,趾高气扬回中书省去。 李淳则与董昌时结伴而行,低声道:“你别怨我将你的功劳扣到陛下身上,陆崇此番回京,显然是当今有意千金买马骨,日后也必定要委以重用,他出身武举,日后多半也要凭借征战之事出头,你为宰相,不好与之过多牵扯。” 董昌时洒脱一笑:“我岂是量小之人?你千万别小觑了我!” 李淳也笑了起来。 待到是日当值结束,出宫返家之时,李淳却在必经之路上遇见了陆崇。 他着常服圆领袍,衣袖收紧,英气勃勃,见了李淳,忙下马见礼:“今日御书房内,多谢令君为卑下周转,陆崇在此谢过!” 李淳赶忙叫他起身:“些许喉舌功夫罢了,如何值得如此?你好生当差,尽忠职守,也算报答我了。” 陆崇应了一声“自当如此”,又道:“当日之事,我心知乃是董公暗中襄助,不胜感激,然而时局若此,冒昧登门,只怕会叫董公徒添烦恼,还请令君代为转达卑下感激之情!” 李淳听到此处,才真是有些讶异了,继而回神,道:“此事你既知道,也便罢了,只是不要在外面提及了。当日之事,士先也很懊悔,说若非董家子孙不肖,岂会闹出这种丑事?你不过秉公执法,又何罪之有?而此后你这无过之人却须得离京避难,更是莫大讽刺……” 就这桩旧事,他同样心有所感,难免多说了几句,陆崇便只肃立一旁,默默听着。 李淳见他身量挺拔,周身一股行伍间独有的悍烈之气,同长安子弟久在酒色之中的颓丧迥然不同,着实喜欢,当下语重心长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无论日后你走到了什么位置,都不要忘记当初面对宗室和宰相子侄,都敢秉公执法的自己啊!” 陆崇正色拜道:“谨受教。” …… 同李淳辞别之后,陆崇回到自己新近租赁的那座两进府邸中去。 将将进门,便见妻子身边的婢女焦急的等在门口,见他回来,赶忙上前:“主君,有客人来了!” 婢女将两手合围起来放在嘴边,小小声说:“宫里来的!” 陆崇脚下一顿,继而猛地加快了步伐。 等到了稍显简陋的正厅,便见一个年轻内侍正同妻子张氏寒暄,看他回来,含笑起身道:“陆军事回来了?” 陆崇客气的应了一声,又问:“中官来此,有何贵干?” 那内侍道:“奴婢是代天子来此,给陆军事送东西的。” 陆崇心下愈发奇怪:“我出宫之时,已经将天子所赐诸物领了回来。” 内侍道:“陆军事领回来的,是天子所赐之物,奴婢送的,是天子个人所赠。” 张氏在旁,轻声道:“夫君,这位中官送了一份邢国公、领左骁卫将军苏湛苏将军的名帖过来。” 陆崇自然听闻过那位赫赫有名的北境战神,并心向往之久矣,闻言当即心神一震,头脑轰鸣:“这……” 那内侍见状,彬彬有礼道:“陛下说钱帛都是身外之物,而陆军事只怕也并非贪慕官禄之人,恰逢邢国公在京师,便叫他登门拜访,讨教一二吧,良才美玉相遇,或许两人都能颇有收获。” 陆崇下意识道:“陛下折煞我了,区区行伍之人,我岂敢同邢国公相提并论……” 那内侍道:“陆军事不必妄自菲薄,人哪有生而知之的呢。” 又正了神色,说:“陛下还有几句话带给你。” 陆崇忙躬身道:“是!” 便见那内侍板着脸道:“当日将你右迁出京的是吏部侍郎杨集,给杨集吹风的是尚书左仆射董昌时,这二人为保护你将你右迁回陇右道的行径很正义,知法犯法被朕责骂的时候,都跪在地上称罪,十分狼狈!” 陆崇:“……” 又听那内侍继续道:“今日侍中李淳所说俱是假话,朕当日只想报一箭之仇,并不曾有回护之意,你满腔的感激之情,只管冲着董昌时去吧!” 陆崇:“……” 陆崇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觉得自己现在也很狼狈。 他眉毛动了动,咳嗽着应了声:“是。” 内侍觑了他一眼,道:“奴婢出宫之时,陛下着意吩咐,到陆家之后,若陆军事在家,最后一段话便不必说了,若不在,那他必然是在侍中李淳归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便将最后一段话说给他听。” 陆崇:“……” 那内侍道:“陛下说,当日董昌时连同杨集将你右迁出京,有看轻天子心胸之过,今日你在御前,为维护董昌时故作不知旧时真相,事后私下找补,也亦如是!如此大不敬之罪,非此后数十年如一日尽忠国朝、宽抚百姓不能抵,陆卿家以为如何?” 陆崇心神激荡,心悦诚服,当即拜道:“圣明天子当道,臣岂敢不从?!” …… 号外,号外! 曾经打过天子和宰相子侄的那个骑录军参事,他回京了! 天子不仅没有因他昔日行径而怀恨在心,反而对他的秉公执法大加褒赞,叫他官复原职,并当庭赐下金鱼袋,以此作为勉励! 此事一出,很快便将此前冯家之事压了下去,尚在八品便得了三品入场券的骑曹军参事陆崇,瞬间声名鹊起! 冯家累世公卿如何,出过一位皇太后又如何,眼见着是明日黄花了,而这位未及而立之年便可一窥来日坦荡仕途的陆军事,才真真是炙手可热! 陆崇那座长安权贵眼中简陋破败的二进宅院,很快门庭若市起来。 陇右道出身前去攀扯关系的同僚,有意在他身上押宝、大手笔送上豪宅美姬的阔商,甚至还有愿意与他连宗,亦或者嫁女的名门…… 要说半分心动都不曾有,这肯定是骗人的。 只是陆崇毕竟是陆崇,区区八品的时候,就敢秉公执法,刑杖宗室子和宰相子侄的陆崇! 他将所思所想写下,张贴于门前:“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本就是粗俗之人,所需求之物甚少,金玉富贵,哪里是我这种人所能享用的?妻张氏,微贱之时而娶,今日蒙天子看重,却弃置同甘共苦的妻子,这更不是人该有的作为啊。” 然后闭门谢客,并没有接受任何一家勋贵亦或者高门递上来的橄榄枝。 李淳很赞赏他不为富贵所惑的自持与操守,私下里同董昌时感慨:“家国天下,正在彼辈啊!” 董昌时也不免赞了一声:“的确是个头脑清醒的后辈。” 长安勋贵也好,天下豪商也罢,追捧陆崇的缘由何在? 无非是为了那只代表着三品门票的金鱼符。 但是可别忘了——在陆崇登临三品之前,那只金鱼符,也就只是一块死板的金子罢了! 真正价值千金的,是天子的看重与赏识——而这一点,来自于陆崇自身的胆识与操守! 倘若陆崇如今一朝得势,便开始广交朝臣,攀连权贵,那只金鱼符,只怕也就永无用武之地了。 李淳看得透这一点,是因为他身在局外,而陆崇这个局内之人,却能够摒弃名利富贵,才真真是难得啊。 什么,你说看透这一点有什么难的? 已婚的你是个社畜,带着一家老小在帝都租房住,领着不算多的工资过得苦哈哈…… 某天回家,你妈告诉你街头有人发福利彩票,她随便领了一张,中了两个亿,完全合法的喔! 你爸兴冲冲的回来,告诉你他去超市买菜,满十块钱就可以抽奖,他中了一辆法拉利,完全合法的喔! 紧接着你单位x局长翻了翻家谱,发现你是他失散多年的侄女,一脸亲切的看着你,说小x,自家亲戚要多走动一下啊,有空回家吃饭,家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全国屈指可数的大商人x总亲自上门,一见到你就叫身后的儿子跪下了,说三年前要不是你见义勇为救了这小兔崽子,他们老x家的根都要断绝了,现在送你一栋价值数亿的别墅,你千万不要推辞! 你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位大商人就登门了。 他身后跟着彭x晏x歌古x乐还有一位超凡脱俗的天仙,说他/她们都是你的粉丝,崇拜你很久了,做梦都想跟你在一起。 就在他们双眼闪闪发光注视着你的时候,跟你同甘共苦过的素人相貌老公也在一旁,欲言又止、满脸不安的看着你。 你拉着素人老公的手,义正言辞的说你们都给我严肃一点,我已经结婚了,跟老公感情很好! 然后几个大美人难以置信,泪眼朦胧的看着你,说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来加入这个家的,不是来破坏这个家的,只要给我们一个地方住,我们就心满意足了,怎么敢奢求名分呢? 姐姐,求求你,收留我们吧。 ……姐姐不要皱眉,我们不想你不开心! 现在你选择——,. 第28章 第 28 章 因陆崇之事,李淳倒是额外多看出了几分深意。 他同董昌时说:“天子,有意整顿京畿治安啊。” 否则,以他对陆崇的赏识,怎么会叫他继续做八品的骑曹军参事,而不是调任别处,委以重用? 董昌时沉吟道:“本朝建国几百年,腐蠹渐生,尤其京畿之地,更不乏有纨绔衙内欺男霸女,叫陆崇来正一正风气,也是好事。” 长安天子所在,勋贵云集,随便扔个砖头,砸中的人都带品,各家各府的亲朋故旧往来姻亲,很快便会形成盘根交错的利益团体。 这些个利益团体里边,最顶层的在朝堂之上拨弄风云,次一等的网罗天下豪商,疯狂的收割财富,最次的就是招猫逗狗的纨绔衙内们,欺男霸女,酒色无度——噢,没头脑原先就是那么个角色。 现在陆崇上任,执法无情,又背靠天子金身,什么牛鬼蛇神收拾不了? 天子都被因为犯禁被他打过,你再如何有背景,还能硬得过天子?! 想到此处,董昌时忽的又想起另一人来:“陆崇是武举出身,并无家门依仗,黑衣卫中风头正盛的那个校尉曹阳,仿佛也是如此,当今将这二人抬起来,大抵也是为了向世人展示他用人唯才,并不拘束于门第。” “不拘一格降人才吗?” 李淳莞尔,继而又叹息出声:“遇上这样一位走一步看三步的天子,真不知是我们的福气,还是祸事啊。” 董昌时哈哈笑了两声,正待揶揄着说句什么,就听天子座下第一舔狗王越的声音近了:“上班了上班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不会真有人如此厚颜无耻,身为一省宰相,工作时间带薪唠嗑吧?!” 董昌时:“……” 李淳:“……” 救命! 这是谁家的韭菜成精了! 没有镰刀的命,还得了镰刀的病?! 精神镰刀啊你! …… 事情的发展并不曾出乎董昌时预料。 陆崇被天子赐下金鱼符而倍得追捧之后,又坚决辞谢诸多厚赠,如从前一般平常度日。 此举固然得罪了某些攀附之人,暗地里称其不识抬举,但更多的还是赞赏,士林之中甚至有人为此作赋宣扬,而他张贴在门前的那张告示,更是广为流传。 嬴政就在这关头下令广开言路,着朝廷上下官员畅所欲言,即便奏疏中有言辞不当之处,也不因言问罪。 与此同时,又令各州郡长官举荐贤才入京,统一参加由吏部主持的考试。 百官沉寂了两日观察情况,待到三省宰相们先后上疏,天子就其奏疏内容一一探讨商议之后,终于确定这并非新君登基之后的场面流程,而是当今果真有革新之意,当下群心踊跃,纷纷上表谏言。 嬴政格外多看了应天府判官苏子由的奏疏几眼:“因变法故,自丰宁六年起,朝中新旧两党、文武官员彼此攻讦之事此起彼伏,朝士内耗,国力亏空,党争之弊深矣……” 虽然这奏疏针砭时弊,颇有可取之处,但嬴政独独多看这封奏疏的原因却并非如此。 嬴政在空间里摇人:“世民,大苏学士他弟弟,小苏学士的奏疏。” 李世民喜欢大苏学士的诗词和书法。 闻言特地把头往外一探:“他的诗写得跟他哥哥一样好吗?字写的好吗?” 嬴政道:“小苏学士更擅长散文和政论。至于字体如何,你自己分辩便是。” 李世民“噢”了声,回想起昔年旧事,难免有些感慨:“我见多了兄弟阋墙,自己也曾有过兄弟相争之事,所以才更觉得如这两兄弟一般彼此扶持,甚至愿意以自身官职为兄长赎罪的情谊难得啊……” 顿了顿,又说:“若诚然是个可用之人,便不要闲置了。” 这点情面,嬴政还是愿意给老朋友的,应了一声,又问:“要不要把大苏学士也调回京师?如此,你便能第一时间品阅他的诗文了。” 李世民心动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拒绝了:“算了。” “文章憎命达,”他感慨着说:“一旦官运亨通,耽于享乐,他就写不出好诗了。” 嬴政:“……” 其余皇帝:“……” 啊这。 蚌埠住了。 李元达:“兄弟,我替大苏学士谢谢你了!” 刘彻:“……粉丝行为,正主买单?” “妈耶!”朱元璋也惊住了:“只听说过后世有天使投资人,活久见,今天居然见到了阎王投资人!” …… 因陆崇与当今天子的那场过往,自打他被调遣回京,重新担任骑录军参事之后,满城纨绔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都暂时消停了几日。 不过也就是几日而已,很快,就有人犯到了陆崇手里。 陆崇当初没背景都不会手下留情,更何况现下有天子撑腰,当即循法将人押下打了板子。 这下子可不得了了——敢在这关头出去胡作非为的,必然是有所依仗。 这纨绔的祖母乃是庄宗皇帝的公主、先帝的妹妹晋陵大长公主,父亲为黔国公,母亲出身京兆韦氏西眷房,门下侍中、反卷达人韦仲之是她的从兄,集结宗室、勋贵、世家荣光于一身,怎么看都觉得金光闪闪。 偏生他还是个脆皮,受刑挨完打之后高烧不起,太医看后都连连摇头,委婉的说:“实在是没救了。” 韦夫人听完便晕过去了——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晋陵大长公主更是疼爱孙儿,为此悲痛欲绝,身着翟衣入宫,请求拜见天子,要为孙儿讨一个公道。 嬴政没人见她,只使近侍前去传话。 “大长公主乃是先帝的妹妹、朕的姑母,骨肉至亲,何必如此拘礼?令孙虽有罪,但毕竟业已受刑,您年高德劭,为此专程入宫请罪,实在大可不必!” 晋陵大长公主听罢怒不可遏——难道她是为了替不孝儿孙请罪才进宫的吗?! 她是要天子给她一个交代! 晋陵大长公主候在宫门外,坚决不肯离去,必然要面见天子不可。 近侍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意思禀告上去,嬴政当时就是一声冷笑! 他这个人,打小就头铁,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且从来不接受任何威胁! 给你脸,就麻利的兜着,给脸不要脸,绝对没好果子吃! 空间里皇帝们也无大语了。 李元达:“我劝这位陌生大姐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李世民:“有在这儿闹事的时间,早点把自己孙子管好不就得了?” 刘彻:“你当始皇是谁啊,他会跟你玩按闹分配这一套?” 朱元璋:“彘儿说的有瑕疵,始皇行事,还真就是按闹分配的——只不过是反向分配。” 近侍在天子身边服侍的久了,更熟悉他性情,此时听闻天子冷笑出声,就知道晋陵大长公主八成要糟,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天子冷冷出声。 “大长公主既然执意为不孝儿孙请罪,那朕又岂能违逆其心意?只是晋陵这封号乃是庄宗皇帝所赐,朕岂能轻加削减,便改黔国公之爵为三代袭之,也便罢了!” 近侍听得心头一抖——黔国公,这可是太/祖皇帝所置的爵位,许诺世代承袭的啊! 现在直接被当今削成三代袭之了…… 近侍听着都觉得惋惜,只是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恭敬告退之后,往宫门口去,将这消息告知晋陵大长公主。 晋陵大长公主出离愤怒了。 她按品大妆入宫,原本是要叫天子给她一个交代,为府上争夺几分权益的,哪成想赔了夫人又折兵,损失如此惨重? 只是处置一个微末小官罢了,难道她的要求过分吗?! 她可是当今的姑母! 天子如此行事,当真是欺人太甚! 接连两次碰了钉子,她自知今日在天子处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了,只是若以为她会就此作罢,却也太过轻看于她! 晋陵大长公主二话不说,便使人往庄宗皇帝陵墓去了,到了父亲的陵园,跪地哭泣不止:“父皇当初驾崩,怎么不一并带了女儿同去?倒徒留这无用之身,受人折辱……” 晋陵大长公主的车驾驶向庄宗陵园时,便有黑衣卫将这消息禀告到了曹阳处,询问是否要加以阻拦。 后者眼眸微眯,神色嘲弄:“做女儿的去给父亲哭坟,这是孝道,何必阻拦?大长公主数年不见庄宗皇帝,想来其音容怕也有些陌生了,趁着这时机好生熟悉一二,待到日后父女相见,才不会觉得疏离啊。” 下属听得心下一凛,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敢深思。 曹阳又问他:“宗室有动静了吗?” 下属忙正色道:“吴王太妃闻讯之后,已经赶过去了。” 曹阳轻轻嗤了一声:“宗室里还是有聪明人的嘛。” …… 吴王太妃是晋陵大长公主已故胞兄的遗孀,早就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这日阳光正好,她用了午膳之后,便去卧房小憩,没到起身的时辰,却被婢女小心的叫醒了。 吴王太妃知道婢女们无事必然不会惊扰自己,醒来之后便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侍奉她多年的窦嬷嬷已经取了外出的衣冠过来,叹息道:“好叫太妃知道,晋陵大长公主去哭庄宗皇帝陵墓了。” 吴王太妃脸色大变,当即起身更衣,听窦嬷嬷说了事情原委之后,只恨铁不成钢的吐出两个字来:“糊涂!” 匆匆赶到庄宗皇帝陵园去,果然见晋陵大长公主半靠在健壮仆妇身上,红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跪在地上。 吴王太妃气得发抖,厉声呵斥周遭侍从退下,开门见山道:“你年过五旬,死便罢了,你的儿女、孙辈呢?也陪你一起,过两年一起咽气吗?!” 向来温和宽厚的人发怒,晋陵大长公主不免有些畏惧,再想起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又不禁伤心起来:“我还活着,儿孙便如此遭人作践,待我死了,那还得了?” 吴王太妃真是牙都咬得痛了:“原来你还惦念着你的儿孙?我当你早盼着他们早死早超生!” 她含怒道:“韦氏骄奢,性情跋扈,不是能主持中馈的主母人选,我劝过你没有?可你只记得她门第高贵,西眷房出过三位宰相,一意聘娶了回来!这也便罢了,娶妻总比嫁女更有周转的余地,有了嫡孙,好好教养也是一样的,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的好孙儿难道是头一天出去胡作非为?你管教过他没有?!” 晋陵大长公主理亏,神色不免讪讪,只是想起在床上苟延残喘的孙儿,着实痛心断肠:“那他也罪不至死啊!好好的孩子,出门前高高兴兴的,没多久就给人抬回来了,嫂嫂,若是你,你能咽的下这口气吗?” 她呜咽着哭了起来。 吴王太妃毫不留情道:“别说‘若是你’,我没这么不成器的儿孙!” 晋陵大长公主噎了一下,哭声暂停,憋屈一会儿,又哭了起来:“是,就算他不成器,但好好的孩子给外人打死了,还不许我吭声吗?说他出去胡来,天子当初不也这样吗?他怎么有脸面说别人?!” “是啊,天子以前也这样出去鬼混,”吴王太妃冷笑道:“所以,他不是也挨了打吗?!” 晋陵大长公主:“……” 吴王太妃:“天子不比你家孙儿尊贵?他挨完打,不也老老实实的认了吗?如今登基之后,还照旧叫那个陆崇做骑曹军参事!你真要怪,倒不如怪你孙儿身子太弱,同样是挨打,别人挨完养两个月就好了,他怎么当场就不行了?!” 晋陵大长公主:“……” 吴王太妃:“难道是天子格外抗打,如你孙儿那般挨了几十棍,还觉得不痛不痒?” 晋陵大长公主无言以对,只是低着头哭泣。 吴王太妃同她相处多年,太了解这个小姑子的秉性了。 庄宗皇帝驾崩时,她才几岁大,因这缘故,先帝也好,她的夫君也罢,都很骄纵她,宠得她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她这个嫂嫂当初受了不少闲气。 今日听窦嬷嬷说了事情原委,吴王太妃原本是不太想管的,只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想到了过世的丈夫。 世间再没有像他那样温柔又宽厚的老好人了,一心一意的对待她,闺房画眉,赌书泼茶,夫妻情投意合,一同抚育几个儿女。 晋陵大长公主行事霸道无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过去,该劝的吴王太妃都劝了,没能讨到好不说,反倒惹了一身骚,近年来她便不怎么开口了,同黔国公府来往的也少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谁又能跟一直对自己恶语相向的人始终怀着一颗友好的心呢。 只是今日这事,一个不好,只怕来日便会祸及黔国公府满门,所以她一个恍惚之后,好像见到了辞世的丈夫。 他用那双温和的眼睛,有些忧伤的看着她,好像在说——宪娘,再帮她一次吧,最后一次…… 吴王太妃还是心软了。 看着面前支吾不语的晋陵大长公主,吴王太妃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 她比晋陵大长公主还要大几岁,也是个将要六十岁的老人了。 “妹妹,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妹妹,你若当我还是你嫂嫂,就好好把这一席话听完。” 吴王太妃道:“你我一为皇家之女,一为皇家之妇,年近六旬,这些年见过的风风雨雨还少吗?你岂不知天家行事,一靠法理,二靠情分,有些时候,情分甚至能压倒法理?” “这回的事情,你占理吗?那位陆军事秉公执法,处置了你孙儿,此国法所在,他有什么过错?” “至于情分——你是庄宗皇帝之女,我是已故吴王之妻,可是先帝都已经作古,这早就不是我们的时代了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你是大长公主,可若论帝心,你如何同陆军事相较?他勋爵不如你,品阶不如你,人脉不如你,他只有一点胜过你,那就是帝心,就凭这一点,他就比你强!” “你在宫里长到一十七岁,难道还不知道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吗?当初酷吏周来得庄宗皇帝宠信,他看中了吏部员外郎的妻子王氏——那可是太原王氏的女儿啊,最后还不是弄到手了?!先帝后宫妃嫔何其之多,但是见了太极宫帝皇跟前侍奉的近侍,还不是要小心翼翼的讨好!” 晋陵大长公主默然不语。 吴王太妃叹了口气:“你不要把当今天子当成先帝,他不是那个疼爱你的兄长,不会为了你枉法。他驯服臣下,就像驯服马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当日皇太后寿宴之上的变故,你应当也知晓其中内情,可你怎么不去想想,张太妃若真有那么本事,早早便翻盘了,岂会等到今日?” “皇太后乃是先帝的正妻,当今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占尽先机,尚且落得今日下场,你于当今有什么情分,能叫他格外优容,而非辣手无情,斩草除根?” 晋陵大长公主猝然变色:“嫂嫂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吴王太妃站起身来,徐徐道:“妹妹,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晋陵大长公主摇晃着要站起身:“嫂嫂——” 吴王太妃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晋陵大长公主原地伫立良久,表情复杂至极。 一阵风从远处吹来,拂过她身上翟衣。 她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看向庄宗皇帝陵墓,继而打个冷战,咬紧牙关,叫仆妇们搀扶着,神色仓皇的离开了。 如是过了两日,黔国公府的世子终于还是咽了气,府上低调的操办了丧事,黔国公毕恭毕敬的上表请罪,不敢对此后三代袭爵之事有任何异议,这事便这么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 若说此前长安纨绔们还有意掂一掂陆崇分量,那么现下,他们便是再不敢有分毫乱法之心了。 晋陵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儿、黔国公之子、京兆韦氏的外孙,三重buff加在一起的强人都凉了,谁还敢知法犯法? 由是帝都治安为之一肃,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当真有了些康衢烟月、太平盛世的气象。 嬴政见晋陵大长公主萎了,倒是有些遗憾,转念一想,又觉欣慰起来——要真是一条道跑到黑的傻子,拿来做对手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这一回宗室退了一步,嬴政却尤嫌不够。 本朝建国几百年,吃皇粮的宗亲委实太多,连朕后宫貌美如花的妃嫔们都要起早贪黑打工养活自己,你们凭什么光吃不干,成日里惹是生非,白吃朕的大米?! 马上便传了曹阳来,叫自己亲信的特务头子出去搞事。 突然来这么一手,连朱元璋都没看明白他想干什么:“该说不说,你当心翻车啊!” 李元达也有些诧异:“当皇帝嘛,还得是拉一波儿打一波儿,你这大刀怎么朝着宗室去了?” 刘彻抄着手,啧啧说:“始皇啊始皇,你要是搁这个世界被人推翻了,那你就别在空间里边混了,麻利点,退群吧!” 李世民倒是隐约有几分猜测:“难道是想借先帝……” “不错!”嬴政浓眉一挑,傲然道:“若没有个对比,他们岂能知道朕与先帝孰好孰坏?先帝暗地里盘算着将皇位传给女婿,可谓是狠狠的给了他们两棍子……” 朱元璋疑惑道:“你要给他们一个甜枣?” “当然不!”嬴政断然否决:“先帝狠狠的打他们两棍子,朕却只是打了他们一棍子而已,这不是已经很宅心仁厚了吗?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冷笑道:“先帝想掘宗室的根,而朕只是放一放宗室的血,将两件事情勾连在一起,他们就会知道,这世间也只有朕不嫌弃他们,肯对他们好了……” 朱元璋:“……” 其余皇帝:“……” 哦草,这是什么渣男pua语录啊!,. 第29章 第 29 章 七天。 曹阳用了七天时间,来还原这个惊天阴谋的本来面目。 现在的纪王世子仍旧并非正主,既然如此,他是经由怎样的操作,契进这个原本不属于他的萝卜坑的? 而先帝又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叫一个非宗室出身的人,跻身于宗室之中? 这个假纪王世子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人?! 曹阳翻阅当初内卫留下的记档,将参与侦办真假世子一案的内卫全部拣选出来,同时关控,单独进行审问。 继而他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些人名义上负责侦办真假世子案,实际上却只是徒担虚名。 真正总览此事的,却是一名遮住面孔、由先帝亲自指派的内卫统领,他们这些人只是负责打打下手,具体的事项都由这位不辨男女的内卫统领和其手下全权操办。 既然不是宫外内卫五部中人承办,那事情反倒简单了。 曹阳立即打了申请,往掖庭秘狱去见几个人犯。 皇太后出家之后,嬴政下狠手清理内宫,先前数十年里各处埋下的细作与潜藏宫中的内卫成员尽数遭到逮捕,统一重刑审讯之后,招供的内容和笔录记档留在了黑衣卫,人则送去了掖庭秘狱。 这一部分的记档,连黑衣卫的诸位统领都无权查阅,只有碰见相关事项,事态到了极其严重的情况之下,才能在层层申请之后入宫,在机要人士的陪同之下借阅。 他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柴同甫看了他的申请文书,一边在上边加注印鉴,一边意味深长的道:“曹校尉,你知道自己即将进入一个什么样的漩涡吗?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想给你一句忠告,知道的太多,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曹阳淡淡瞥他一瞥,俊美到近乎妖异的面孔上尽是漫不经心:“我只知道,进入黑衣卫的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主动踏入漩涡,要么被漩涡吞噬。这不就是黑衣卫的宿命吗,统领大人。” 柴同甫瞳孔微微一缩,没再言语。 ……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陆崇与黑衣卫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前者负责巡检长安,清查不法之事,后者主动为对方提供证据,黑材料大把大把的往陆崇手头上递。 黑衣卫这把刀子多锋利啊,说一声见血封喉都不为过,如是百官侧目,勋贵戚戚,反倒是黑衣卫在民间的声名一下子就好了起来,甚至有冤屈不得伸张的小民,竟然壮着胆子往朝臣们视若地府魔窟一般的黑衣卫官署伸冤,乞求他们为自家张目。 苏湛久未相见的昔日同窗往邢国公府去拜会他,说起此事,便恨恨的往地上啐了一口:“那个曹阳,就跟一条疯狗似的,四处呲着牙咬人!” “安国,你还不知道吧?” 同窗脸上显露出嘲弄与妒恨的神色来:“这段时间以来,曹府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百官勋贵争先恐后的去给他送礼,只恐被他构陷下狱,只这旬月之间,他就疯狂敛财近百万两!” 饶是苏湛也不禁为这数字咋舌:“百万两?!” 整个邢国公府掂量掂量,大抵也就是这些家资了。 要知道,这可是苏家先祖几代积累下来的啊! 同窗冷哼道:“简直肥死他了!” 又叹息着感慨道:“可恨圣明天子为小人所蔽,竟不曾分辩出这奸臣秉性,安国,你得天子看重,若哪一日进宫见了陛下,必然要叫陛下知道,曹阳那小人是如何在宫外横征暴敛、胡作非为的!” 苏湛眉头微皱,却不急于应声。 他这个人,越是能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便越是不能随便言语。 事情未明之前,便在天子面前妄下定论,既对当事之人不公,也有阻碍天子视听公允之嫌。 故而此时虽被同窗殷殷注视着,他却也不肯轻易应允,只说:“待我亲自查验之后,自然会有所行为。” 同窗今日来此,本也是怀抱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想法,这会儿见枣儿没打着,虽心有悻悻,但到底不敢过多纠缠,又与之寒暄几句,终于起身告辞。 这边出了邢国公府的门,那边就被黑衣卫的人拦住了:“劳驾,走一遭吧。” 同窗又气又急:“我乃朝廷命官,尔等竟敢……” 堵住他的几个黑衣卫哈哈大笑:“我们抓的就是朝廷命官!” 直接把人拷走了。 很刑,很牢拷。 这人的小厮倒还机灵,见事不好,赶紧溜了。 几个黑衣卫虽瞧见,却也不曾深究,一个小人物罢了,无谓放在心上。 那小厮一溜烟跑进了邢国公府,经门房通禀,到了苏湛跟前,气喘吁吁,大惊失色:“国公,我家老爷刚出您府上的门,就被黑衣卫的人给抓走了!” 苏湛着实吃了一惊,反应过来之后,马上起身:“人呢?” 小厮喘着气说:“不知道被他们带到哪儿去了……” 苏湛略一思量,便径直往黑衣卫官署去了,等到了门外,报上邢国公、领左骁卫将军苏湛的名姓之后,不多时,便有人出门来迎。 一眼瞧见打头之人,眼底不□□露出几分惊艳之色。 他今次回京,所见到的美男子实在不少,当今天子龙章凤姿,鸿鶱凤立,陆崇刚劲潇洒,英姿勃发,然而若单论仪容之俊美风雅,则无有过于来人者。 曹阳身量中等,不高不矮,纤纤玉树,皎洁的面孔上镶了一双丹凤眼。 当他含笑看着面前人的时候,眸子里仿佛溢满了温和与真诚,然而待到眼睫垂下,斜目而视之时,却觉邪气横生,妖异之态毕露。 此时见了苏湛,他脸上便洋溢着温和可亲的笑容,热情的好像是数十年不曾见面的亲近友人:“哎呀呀,邢国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贵步履贱地,实在是令此地蓬荜生辉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湛和气的与他寒暄几句,才出言道:“适才同窗往府上拜会,辞别离去不久,便有仆从前去报信,说他刚离开邢国公府,就被人抓走了。” 曹阳感同身受的皱起眉,气愤不已:“居然有这种事情?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啊!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又劝慰于他:“我同京兆尹倒是有些交情,即刻修书一封,请他多废些心力于此事……” 苏湛心知他是在装糊涂,不免将话说的更清楚明白些:“据那小厮所说,他是被黑衣卫带走的。” “是吗。”曹阳有些诧异似的,转头吩咐身边下属:“去查一查记档,看有没有这回事。” 又转过头来,看向苏湛:“邢国公的面子不能不给,若真是我手底下的人抓了您的同窗,我马上便让那几个不长眼的把人放了……” 苏湛眉头一皱,一句“我此来并非有意叫曹校尉徇私……”刚刚说完,就听曹阳慢悠悠的接了下去:“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苏湛为之一滞,就见面前曹阳仍旧是笑眯眯的看着他,问:“邢国公可身兼黑衣卫统领之职吗?” 苏湛摇头道:“不曾。” 曹阳又问:“黑衣卫可有权力监察百官,纠其罪责?” 苏湛道:“有的。” 曹阳长长的“噢”了一声,然后问他:“既然如此,邢国公今日是以什么立场登门的呢?” 苏湛嘴唇动了动,正待言语,却有个黑衣卫小旗过来,他身后有几个黑衣卫,押解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刚刚同他辞别的故旧同窗。 那人见了苏湛,当真如同久旱逢甘霖,惊喜不已:“安国兄,救我啊!” 他愤恨的挣扎了着,肩膀反倒被人扣得更紧:“这群无耻小人,勒索不成,便蓄意构陷于我!” 他激动控诉的时候,曹阳便笑眯眯的听着,却没看他,眼睫微垂,只斜眼觑着苏湛。 苏湛见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心下便先松口气,继而注意到曹阳看似和煦、实则讥诮的神色,倒也不气不恼。 他向曹阳拱手致歉,温声道:“我此来并非是为干涉黑衣卫执法,也并无强逼曹校尉枉法徇私之意,只是我与他毕竟曾有过同窗之谊,不能眼见他陷入牢狱之灾却置之不理。他身为朝廷命官,大庭广众之下被擒拿入狱,总该有个缘由,不是吗?” 曹阳见他不曾作色,被自己轻轻一言顶了回去,也仍旧和风细雨,脸上的笑意便显得稍稍真实了一些。 只是他仍旧没有言语,只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递到苏湛面前。 苏湛客气的道了声谢,展开一看,却是封弹劾自己身为勋贵武将,干涉黑衣卫内务的奏疏…… 饶是他这样的好涵养,此时也不禁显露愠色,曹阳就在这时候不慌不忙的“哎呀”一声,看似不好意思的说:“真是对不住,不小心拿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着,一边将苏湛手头上那封文书抽回,一边另从袖中取了一份递上:“这一份才是。” 苏湛深深看他一眼,面笼寒霜,将新拿到手的这份文书从头到尾看了一边,脸上寒色愈重,提着那两张纸,到满面希冀的同窗面前:“是你做的,还是他们构陷于你?” 那同窗瞟了一眼面前文书上的内容,脸色微变,正待狡辩一二,就听曹阳闲闲的道:“杜五郎,我向来慈悲为怀,当下衷心劝你说话之前先过过脑子。” 他懒洋洋的看着苏湛的那位同窗:“邢国公急公好义不假,可我曹阳也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今个儿这事儿要是闹起来了,我是不介意将官司打到天子御前的。你要是理直气壮、行事无愧,天子必将还你一个公道,届时你大可以回家洗洗睡下,第二天上街围观我被斩首示众,可你要是行事有愧,到时候打完官司又落到我手上……” 曹阳欣赏着他满面的惶恐,啧啧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苏湛看着他脸上神色,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将手中文书递还给曹阳,道了声叨扰,便待离开。 同窗凄惶不已的叫住他:“你帮帮我吧安国!就这一次,求你了,安国!” 曹阳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 苏湛回过头去,迎上同窗满脸的盼望与渴求,面无表情道:“看在我们曾经同窗一场的份上,你就法之日,我送刽子手一壶好酒,叫他把刀磨得锋利些!” 同窗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绝望,还待再说,曹阳摆摆手,便有人堵上他的嘴,将人押了回去。 曹阳还假惺惺的问苏湛:“邢国公才来多久啊,这就要走了?不进来坐坐了吗?我还有很多话想跟邢国公说呢!” 苏湛来此不过一刻钟时间,曹阳的臭脾气算是受得够够的,他向来端方,头一次失礼至此,话都不说,便拂袖而去。 刚要走出黑衣卫官署大门的时候,忽然间从边上冲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一把将他给抱住了,连声叫他“曹大人,曹大人!” 苏湛出身武家,常年刀口舔血,反应远比寻常之辈迅速,来人刚冲过来的时候他便发现了,只是察觉到只是个寻常百姓,便不曾将其推开,扶了一把叫来人站定,这才说:“我不是你要找的曹大人。” 老者那张皱纹横生的的面孔上瞬间浮现出一抹凄楚:“啊!你不是吗?难道是我找错了地方?他们说在这里,可以找到曹大人……” 守门的黑衣卫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瞥了苏湛一眼,说:“没找错地方,我们大人就在里边,等着,我去通传——” 正说着,曹阳从里边出来了:“这是怎么了?” 视线落到那名老者身上,他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噢,我就是你想找的曹大人。” 那老者几乎是用爬的姿势到了他脚边:“曹大人,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苏湛在一边,看着曹阳脸上露出那种言辞难以形容的和蔼,那种感觉,好像是那具肢体里的灵魂突然间被换了一个。 他毫无仪态的席地而坐,那老者拽着他的衣袖,满面渴盼,用晦涩难懂的乡音诉说着他的凄楚与冤屈。 曹阳专心致志的听着,一边听,一边记,等到老者倾诉结束,又使人带他去修整,另外遣人去查他所说之事是否属实。 那老者被人带离此处,曹阳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这才发现苏湛居然还没有离开。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混不吝的笑容:“哟,邢国公,您还有何指教?” 苏湛看着他,有些无奈:“你这个人啊,明明做的都是好事,为什么就不可以好好说话呢?” 曹阳用眼角刮了他一下,嗤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出身低微,要靠卖屁股才能过活的贱人啊,怎么能跟风光霁月的坦荡君子,邢国公您比呢?!” 说完,便鼻孔朝天,趾高气扬的走了。 苏湛原地怔了好半晌,最后憋着气回了府。 …… 第二天曹阳再进宫回事的时候,嬴政低着头批阅奏疏,倒是格外多点了一句:“邢国公是个秉直之人,你不要去招惹他。” 曹阳衣袖卷起,侍立在书案旁,替天子研墨,闻言眼睑不由得跳了一下,却道:“邢国公乃是陛下爱臣,当世名将,臣哪里敢招惹他?” 嬴政头也没抬:“怎么,你那封弹劾他的奏疏,难道是自己长脚,跑到你袖子里边去的?” 昨日之事,他虽不在官署之中,却好像身临其境经历过似的。 曹阳却不显惊慌,道了声“臣万死,臣惶恐”之后,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邢国公进宫来告状了吗?他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啊。” 嬴政没想到苏湛这样端方耿介的人居然也会有跟“进宫告状”这种事牵连到一起的这天,一时失神,笑得咳嗽起来。 曹阳见状,便停下研墨的动作,从近前的内侍手中接了茶盏,试过温度之后,双手递了过去。 嬴政接过来喝了一口,说:“他是个再秉直不过的人,怎么肯在背后说人长短?是别人告诉朕的。” 曹阳听他言语之中对苏湛如此推崇,目光不禁微微一顿,略停了停,很快便应声:“是,臣以后不会如此了。” 嬴政敏锐的看了他一眼:“你好像不太喜欢邢国公?” 曹阳沉默着没有言语。 嬴政也没再问。 良久之后,曹阳忽然轻声开口:“邢国公,他是个难得的君子。我……臣其实,很妒忌他。” 是啊,如若能够选择的话,谁不想走皇皇大道呢。 嬴政心下暗叹,又怜惜这得力干臣,不由得道:“朕知道你不乏才干,若真是倦了黑衣卫生涯,待到此间事了,转去别处倒也使得。” 曹阳先是一怔,继而摇头,深深看着天子,说:“若是臣去了别处,陛下该上哪儿去找如臣一般能为您充盈府库的人呢。” 他莞尔轻笑,美玉光辉:“臣不是说过吗,舍却此身,也要为陛下修筑起从长安到天下各处要城的驰道。” 嬴政心向神往,颇觉君臣相得,当下也笑道:“既然如此,朕拭目以待!” 空间里的皇帝们:“……” 空间里的皇帝们:“…………” 朱元璋期期艾艾:“呃。” 李元达期期艾艾:“始皇。” 李世民期期艾艾:“你觉不觉得。” 嬴政:“?啊?怎么了?” 刘彻突然兴奋:“他不对劲!” 嬴政楞了一下,继而会意过来:“苏湛的事情吗?他只是试探了一下,倒也无伤大雅,水至清则无鱼。” 皇帝们:“呃。” 朱元璋:“……你不生气?” 嬴政当了几辈子直男,也受多了左右敬慕,丝毫没有察觉到哪里奇怪。 想了想,说:“他身为黑衣卫校尉,却如此行事,的确有钓鱼执法的嫌疑,但是……” 想到曹阳收上来的百万巨款和即将开始的基建狂魔行为,嬴政瞬间星星眼:“可是他说要为朕广修天下驰道哎!!!”,. 第30章 第 30 章 在长安这个世间第一等名利场里边打转的人,屁股底下几乎就没几个干净的,即便自己干净,身边也免不了出几个败类。 刚直如尚书左仆射董昌时,也有个混账王八蛋的侄子。 出身京兆韦氏、赫赫高门的当代第一诚人侍中韦仲之,也有个蛮不讲理的从妹。 曹阳手握黑衣卫这柄利器,行走长安,几乎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 而嬴政自然深谙拉一波儿打一波儿的道理,事先早早列了名单给他,什么人敲诈一笔就算了,什么人得下重手惩治。 只是如此一来,曹阳免不了要得罪许多人。 这段时日以来,他迅速敛财百万两的同时,也成了诸多长安贵戚的眼中钉肉中刺,变着法的盘算着抓他的小辫子,绞尽脑汁想把这条四处攀咬的疯狗搞下台去。 只是找了又找,愣是没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漏洞。 曹阳不酗酒,不赌博,不好女色,不喜交际,家里边就一个老母,此外既无亲眷,也无朋党。 能攻击他的只有两点。 一是敛财——可是问题来了,他敛财超百万两之多,却仍旧住在天子御赐的那座三进宅院里,平日里也没什么高消费,那他敛财是图什么? 噫,不可说啊,不可说! 二是佞幸——谁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到天子跟前的啊! 可这条也没法说。 因为一旦用这个做由头攻击曹阳,难免有劈竹子带到笋的嫌疑,谁不知道天子也好南风啊! 曹阳当下如此得天子看重,谁知道究竟是单纯的君臣相得,还是君臣之外,二人另有一重亲密关系? 谁敢去触天子的霉头呢。 如是一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奸贼继续在长安大杀四方了。 曹阳就这么嘎嘎乱杀了半个月,宗室那边先顶不住了——主要是被抓的人实在不少,上供给曹阳的买命钱又实在太多,而宗室又跟勋贵和朝官不同,人家那两派还有法子吸血补贴,他们有什么? 既不当差,又不能出长安,只出不进,这谁受得了啊! 此前之所以能挺那么久,还是因为曹阳行事分寸拿捏的好——除去嬴政列出来的那些人之外,他只动那些个血缘跟皇室远了、素日里又只好惹是生非的那种宗室。 这么做有几个好处,一是这种人不敢跟他这样的天子近臣别苗头,被抓了连个屁都不敢放,二是他们有钱,国朝恩养宗室,几代下来,肥也肥死他们了! 至于其三嘛…… 则是曹阳看出天子有意限制宗室支出,故意配合他作势。 当下属的,不得急领导之所急,忧领导之所忧吗。 事情的发展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这群暗地里依仗着天家荣光仗势欺人的宗室都只是软骨头,欺负一下平头百姓也就罢了,见了他之后都乖觉的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老老实实的受刑之后,再把买命钱交了。 只是老话说得好,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同样的法子用了十次八次还行,用到七八十次,那就不成了。 这些个宗室们同皇家的血缘关系已经远了,但毕竟都是慕容家的人,虽然都老老实实的叫曹阳收拾了一遍,但心里边到底是憋着气,三两个人还没什么,聚在一起被敲的人多了,胆气也就上来了。 没理由啊,一群皇帝的亲戚,被天子家奴为难成这样。 当下结成联盟,浩浩荡荡的往宗正寺去,求当代宗正代王替他们做主。 代王年事已高,虽为宗正寺卿,但平常基本上不去坐班,负责日常事务的其实是两位宗正少卿。 只是这回事情不小,一边是几十位闲散宗室,另一边是红得发紫的天子宠臣,两位宗正少卿不敢揽事,招呼着宗室们落座吃茶,又急匆匆打发人往代王府去送信。 代王听宗正寺的人讲了缘由,沉吟半晌,便吩咐人准备车马去宗正寺。 这事儿不算小,他必然得亲耳听到,才能决定之后如何行事。 那起子宗室们伸着脖子等了许久,终于把人盼到了,见代王过来,赶忙起身相迎,一个比一个哭的委屈。 代王听了他们哭诉,再叫人前去打探,知道他们说的的确是实情之后,便做主叫他们回去,自己进宫去拜见天子。 他作为宗室的领头羊,眼见宗室子弟被人如此欺凌,岂能不去天子面前为他们讨个公道的? 这群闲散宗室往宗正寺出门时声势浩大,车马堵满了整条街,长安勋贵高门自然有所耳闻,也着意叫人盯着那边的动静,再听闻代王他老人家亲自往宗正寺去了,心思不禁随之活泛起来。 平心而论,曹阳要的是钱,他们也乐得花点钱保平安,但谁能架得住曹阳狮子大开口,动辄拿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敲诈他们,还装出一副曹青天的样子,隔三差五的逮几个法外狂徒宰掉? 高门血厚一点,倒是还好,那些个起家不久的新贵,好几个都被曹阳整的破家。 以至于近来的官员破产原因排行榜上空降了位榜一大哥——遭了曹阳。 长安高门看曹阳不爽不爽一天两天了,只是他毕竟是天子近臣,又手握黑衣卫这把利器,除非能确定一击必杀,否则没人想跟他撕破脸。 只是现在嘛…… 有了代王这个宗室柱石领头,入宫向天子施加压力,他们再在旁边敲敲边鼓,曹阳焉得活命?! 向来酷吏这种生物都是皇帝豢养的狗,一旦引起众怒,被抛出去剥皮分尸,不都是寻常之事! 一条狗而已,没了这一条,天子再养一条就是了! …… 代王进了宫,不免要将那些个闲散宗室的委屈说与天子听:“他们虽都是小宗子嗣,血缘偏远了些,但纠其先祖,到底与皇室出自一系,本朝宗室无召不得离京、不得结交朝臣,虽说也有少数几个上朝领事的,但也多半是样子情罢了,已经如此为之,便叫他们享用些富贵,又能如何呢?” 又叹息着说:“毕竟都是□□皇帝的子孙啊,怎么能叫一个出身微贱的酷吏,对着他们喊打喊杀?!” 嬴政听他说着,脸上便显露出羞愧的神色来。 没等代王说完,他便涨红着脸,亲自站起身来,向代王行晚辈礼:“朕实在不知曹阳行事竟如此狂妄,却不知他是否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宗室头上动土!” 代王近来见多了长安风云变幻,太了解这位天子的秉性了——叫他低头的那些人,皇太后也好,冯明达也罢,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好下场! 此时眼见天子情绪如此愤怒激烈,态度如此谦恭柔和,他这把老骨头骇得在椅子上抖了三抖,赶紧起身称罪:“陛下乃是天子,代上天放牧天下,岂可向臣下见礼?臣惶恐,臣万死!” 嬴政温和又歉疚的扶住他的手臂:“叔祖父何至于此?” 略顿了顿,他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发问:“朕之所以对曹阳委以重任,就是觉得他还算老实,如此酷烈行事、玩弄律法,敲诈宗室勋贵,果真都是他做的吗?” “老臣岂是平白无故搬弄是非之人?” 代王听天子怀疑自己的说辞,不由得加重语气:“这些事情本就是他自己作下,如何能作得假?臣也知此人近来颇得陛下看重,一家之言只怕不足以取信于陛下,既然如此,陛下何妨召见朝中要臣,也听一听他们的见闻?” 代王说这句话的事情,当真是一点都不心虚,因为无论天子传召谁过来,只怕都不会给曹阳说半句好话。 他是独臣嘛。 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呢,曹阳? 他一个都没有! 嬴政听代王如是说完,神色微微一松,继而愈发凝重起来。 他沉声点了几个人名,有出身勋贵的,有当朝官员,还有代王方才提及到的闲散宗室,着内侍立即传召他们前来回话。 自打代王入宫开始,前去告状的宗室们也好,遭了曹阳的勋贵、官员也罢,全都翘首以待,随时准备着落井下石。 而代王也的确没叫他们失望,进宫不多时,天子便有所传召——且这人选挑的也好,都是被曹阳整治过的人家! 进宫的时候先在肚子里打了腹稿,待到见了天子之后,再哽咽失声、娓娓道来,模糊掉胡作非为的不肖子孙,只讲曹阳行事何等暴虐贪婪,自家如何的苦不堪言…… 他们说的时候,代王便在一边听着,不时的看一看天子,目光希冀——你看,老臣没骗你吧?赶紧把曹阳那个祸头子处置了吧! 嬴政起初还面有疑色,甚至于主动为爱臣分辩了两句,只是众多人证出场、物证现形,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也越发阴鸷,最终转化成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沉。 “朕将曹阳从一小民擢升为五品校尉,不意他竟失朕之意至此,依仗着朕的宠信,出去胡作非为!” 嬴政按捺住满腔怒火,温和宽抚在场众人几句,再转向左右近侍,登时疾言厉色起来:“曹阳何在?还不叫他滚过来?!” 左右小心翼翼道:“曹校尉此时身在宫外官署当值,奴婢马上去传他入宫见驾。” 嬴政听罢脸色怒色愈盛,神情冷厉,宛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咆哮着开始进行无差别扫射:“曹阳不在宫中,柴同甫呢?其余几个黑衣卫统领呢?全都死光了吗?!” “现在宫中直舍当值的黑衣卫统领,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朕叫过来!” “这群混账东西,朕不欲改先帝之制,仍旧许他们做这个黑衣卫统领,他们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吗?底下人如此妄为,他们聋了,瞎了,一点风声都没听见,没看见?!” 代王从天子开始骂柴同甫开始,就觉得事情可能要糟——他也好,其余入宫的人也好,入宫的目的都只在曹阳一人,但现下天子如此作色,连带着发落整个黑衣卫系统,这结下的梁子可就大了! 等到几位以柴同甫为首的几位黑衣卫统领到了,嬴政迎头就是一场痛骂:“尔辈俱是无君无父之人耶?先帝令尔等分管内卫之事,乃是出于对尔等的信重,朕相信先帝的眼光,故而不改其志,虽登基践祚,仍许尔等统辖黑衣卫——” 他一掌击在案上,神色冷凝,一字字道:“现在,尔等便是如此回报朕的吗?!” 先前内侍去找人找得急,柴同甫等人来得更是匆忙,还没有反应过来谁死了,哭坟的人就怼到跟前了。 再这么一品——喔,是我死了啊! 当今登基不过数月,狙击皇太后在前,干翻几乎可以被称为本朝第一高门的冯氏家族在后,柴同甫等人哪里敢跟他掰腕子? 眼见天子作色申斥,瞬间就滑跪在地,开始“啊对对对您说的都对”。 柴同甫,三朝老臣,其余几位被揭成明牌的黑衣卫统领也都是赫赫有名之人,现在当着告状宗室、勋贵,还有几个朝官的面被暴怒的天子骂得狗都不如,连代王都心惊胆战起来。 甚至于主动起身,为他们求情:“几位统领固然有失察之责……” 后边那句“但是”还没等说出来,嬴政便断然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须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叔祖父不必可怜他们!” 代王:“……” 柴同甫等人:“……” 啊对对对! 到底是成了精的狐狸,尤其能坐稳内卫统领这一职务的,更没有泛泛之辈,柴同甫被骂了半刻钟,初时还觉得这回曹阳八成要凉,之后细细品了品天子说的那几句话——“尔等还有什么颜面继续说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觉察出天子的真实意图了。 因曹阳坏了事,他们作为上官失察是假,想借此良机一举将他们请出黑衣卫,独掌黑衣卫权柄,这才是真! 《我刚进门,就听见有人哭丧,觉得好像是在哭我,就跟着哭了两声》 《仔细听听,原来真的是在哭我-_-||》 柴同甫想到此处,初觉心惊,再一思忖,反倒释然了。 当初先帝驾崩之前,曾经单独召见内卫五部的统领,嘱咐他们静待英主,之后他们同天子解释说彼时因天子尚在守孝而不得陛见,以及还以为英主便是当今天子——这当然是假的! 人皆有趋利避害之心,尤其又是涉及到天子承嗣这样的大事,一个不好,户口本跟通讯录都得丢进去,他们怎么敢不小心小心再小心?! 当时他们扯出这样一个由头欺骗天子,而天子显然也知道他们是在欺骗自己,只是彼时朝局使然,很多事情无谓过多纠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此后柴同甫眼见天子三两下将朝局料理清楚,暗地里便捏着一把汗,忧心当日之事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叫自己九族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来此面见天子,悬在头顶的那把剑终于落了下来,虽然有惊,但好在多半无险。 柴同甫毕竟机敏,原地酝酿了一下感情,适时的表露出羞愧不胜的情状,又被天子骂了几句之后,终于以头抢地,放声大哭。 “老臣糊涂,有负圣恩啊——” 他锤着胸口嚎啕不已:“先帝临终之前,再三叮嘱,说陛下乃是他钦定的后继之主,虽然年轻,但极有英主之像,令老臣常日则敬恭侍上,遇事必直言相谏,老臣一时糊涂,竟然叫人在眼皮子底下做出了这等丑事,来日身死之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先帝?老臣失悔啊!!!” 一边扯着先帝的大旗给天子的继位合法性背书,一边顺从天子心意,娴熟的开始舔。 其余几位统领听到此处,也明白了大半,老泪纵横,配合的啜泣起来:“臣等有负先帝所托啊!” 柴同甫就在这时候,适时的提出了辞呈:“臣年老昏庸,不堪当事,又犯下这等过失,实在无颜忝居高位,还请陛下开恩,准许臣辞去黑衣卫统领一职。” 嬴政见他上道,脸色不免稍稍和缓几分,叹息着道:“何至于此?” 柴同甫语气坚决:“臣庸碌,不敢侍奉圣君。” 如是来回推拉,反复三次。 天子尽了挽留之意,臣下表了忠顺之心,柴同甫终于丢掉了手中的烫手山芋,晚上睡觉也能安心合眼了。 其余几位统领顺势请辞。 嬴政大手一挥,准了! 代王看着面前上演的这场顶级拉扯,呆滞无言。 旁边几个刚告完曹阳刁状的,也呆愣如一群木鸡。 啊这…… 我们是为什么进宫来着? 好好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曹阳呢?! 为什么五个黑衣卫统领都□□没了?! 代王同天子见面的时候其实并不多,只是每一次见面,都能叫他印象深刻。 其心机之深沉,手腕之老辣,处事之果决,还有行一步看百步之远见—— 今天这事……是否也在天子的算计之中? 他现下所担当的角色,是否就是昔日的皇太后,亦或者冯明达? 代王嘴唇动了动,好半天过去,才艰难的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此事本是曹阳之过,陛下只惩处其人便可,何以……” “啊?”嬴政脸上流露出几分诧异,眉头有些不解的皱了皱,疑惑道:“不是叔祖父您主动入宫,想叫朕还宗室一个公道的吗?” 代王:“……” 代王:( ̄~ ̄;) 好像……掉坑里去了? 不太确定,再看看。,. 第31章 第 31 章 代王此次入宫,目的只有一个——为宗室张目,除曹阳而后快! 没成想进宫倒是进宫了,天子也分外和蔼的接纳了他的奏请,同时辣手无情,当今总共黑衣卫五位统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去官夺职—— 但是这么多前提都架不住一件事——曹阳他还活着啊! 没道理说底下人犯了事,顶头上司个个儿被骂的狗血淋头,不得不主动请辞,但惹出事来的小卒子毫发无伤吧?! 代王不由得在心里边想:倘若天子觉得发落了几位统领便可就此揭过,却叫那曹阳逃过一劫,我是如何也不能善罢甘休的。 其余几位被嬴政传唤入宫的人证也做此想。 他们入宫告发曹阳,已经见罪于他,若不趁此良机将其除去,此后岂不是后患无穷! 众人正在心下如此盘算,陡然听闻殿外内侍传话:“陛下,黑衣卫校尉曹阳已至,正在殿外等候传召。” 嬴政眼底蕴含着一场风暴,挥袖道:“让他滚进来!” 近侍唯唯,不多时,便引了曹阳,快步入得殿来。 曹阳大抵是收到了什么风声,此时倒颇乖觉,再不复从前张狂,入殿之后便先扑倒在天子脚下:“陛下,臣冤枉啊!臣对您是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嬴政猛地将案上奏疏扫落在地:“你冤枉?朕所听闻的,仿佛却非如此!” 他点了点一旁侍立着的众人,寒声道:“若是一个人如此言说,或许有作假的可能,但现在这里站着这么多人,每一个都弹劾你肆意枉法,敲诈索贿,岂能有假?!” 曹阳巧舌如簧,当即分辩道:“彼辈是因家中有人乱法为臣所处置,方才蓄意构想于臣,还请陛下……” “够了!” 嬴政没等他说完,便断然截住,满脸失望道:“朕知道你有才干,否则也不会破格提拔,叫你短短几月便擢升五品,只是朕如何也想不到,你的胆子竟也这么大,居然敢将手伸到宗室身上!” 曹阳听到此处,已觉不妙,再转目去看一边虎视眈眈、因为他显露颓态而微露快意的几个人证,霎时间面如土色。 “陛下,陛下!”” 他膝行近前,哀求乞怜:“求您……” 刘彻在空间里伸出脑袋,捏着嗓子给大美人配音:“求您疼我!” 嬴政好悬没崩住,生忍下了,衣袖里边捏紧拳头,厉声道:“来人!” 左右武卫听令而动:“是。” 曹阳的脸上蔓延出一丝绝望。 嬴政断然道:“曹阳乱法至此,朕实难容之,着去官夺职,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一语落地,曹阳瞬间失了气力,瘫软在地。 在场的众人却是精神一振,齐齐出列,声色振奋的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左右武卫近前,将瘫倒在地上如同一团烂泥似的曹阳提起,拖拽着带离出去。 而他就在此时回过头来,目光空洞,脸上尤且带着方才哭求时留下的泪痕,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带着刻毒的诅咒,缄默着扫视那群因大功告成而喜形于色的宗室、勋贵和朝官。 代王目光不经意间触碰到曹阳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 然而左右武卫的动作很快,曹阳的身形迅速消失在御书房内,方才瞥见的那个眼神仿佛只是一片雪花,很快消弭在暖热的空气之中。 曹阳被打入死牢,死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至于秋后问斩,没有人觉得会出问题。 他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贱民,既没有家族,也没有朋党。 他唯一的依仗就是天子——现在天子都厌弃了他,他凭什么翻盘? 众人喜笑颜开的出了宫,彼此道贺,脚步轻快,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曹阳完了的喜讯传达给宫外的亲朋好友。 除了代王。 他上了年纪,脚步不似年轻人那般稳健,动作更是缓慢。 早在先帝之时,他便得了特旨,准允他乘坐轿辇进出,今上登基之后,自然萧规曹随。 今日离了御书房,便有内侍抬了轿辇过来,只是不知怎么,代王忽然间想自己走走。 曹阳被拖走时的那个眼神,仍旧烙印在他心上,历经五朝、年近八旬的代王,心头充斥着一股难言的忐忑与不安。 好像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 代王的预感是对的。 后世之人翻阅史书,就会发现大秦世祖文皇帝继位之初,便遵从旧制,改年号为元安,只是这年号却只用了一年,第二年便重新改为永宁了。 这在历代天子之间,是非常少见的。 因为就在世祖文皇帝登基的那一年,发生了被史书记载为元安之乱的大逆之案,裹挟宗室、勋贵、朝臣,前后牵连数万人之多,朝堂为之一肃。 而此时生活在元安元年的人并不知晓,引发元安之乱的引子,其实就是曹阳下狱。 …… 正是因为不知道曹阳下狱乃是元安之乱的开始,所以此时此刻,长安中为此欢庆的人家着实不少,而诸多曾经被曹阳伸张正义过的平头百姓对此的泪眼与绝望,是他们这类加害者无法感受到的。 “姓曹的昔时来我家中,何等张狂跋扈,却不曾想他竟也有今日!”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区区一个优伶贱人,一朝得势,便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噯,他总共也不知道念过几本书,如何知道天子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真把自己当青天了啊!” 一片哄笑声。 曹阳这样的人,因有佞幸起势的缘由在,清流是不屑于与之为伍的。 而高门大户,更将其视为肉中之刺。 最后,也只有苏湛派人去接走了曹阳的寡母,又入宫求见天子。 嬴政知道他是来给曹阳求情的,所以压根没有召见,便打发人去告诉他自己没有时间,无暇见他。 结果不多时,前去传话的内侍便来回话:“陛下,邢国公说他可以等,等您忙完朝政,再行召见即可。” 嬴政“唔”了一声:“那就叫他等吧。” 如是过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时分,嬴政将奏疏批阅完,才想起这一茬来:“邢国公还在外边吗?” 内侍出去看了一眼,过来回话:“还在。” 嬴政有些无奈,又有些感慨:“何必如此。” 空间里李元达悠悠道:“因为他是苏湛啊。” 孤高雅正,即便只见过曹阳一次、还被他冷嘲热讽,但仍旧愿意为曹阳张目的苏湛。 嬴政便叹了口气,吩咐左右:“传他进来吧。” …… 苏湛入殿之后,便见天子衣袖卷起,正在摆弄沙盘,看他来了,抬头致以一瞥,淡淡道:“何必如此?” 苏湛触碰到这个眼神,就知道自己想要说的,天子其实尽数了解,便不曾赘言,只正色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大丈夫行事,固当如此。” 嬴政就笑了:“哦,你是苏湛嘛。” 苏湛听得不明所以,只是见天子莞尔,神色怡然,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嬴政道:“此事朕自有计较,你便不要插手了。” 苏湛先是微讶,继而暗松口气,赶忙称是。 嬴政又问他:“朕听说,你派人接走了曹阳的寡母?” 苏湛道:“是。曹校尉……曹阳在京中树敌颇多。” 顿了顿,又说:“如他这样的人,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嬴政轻轻道:“朕知道。” 他近前去替苏湛整顿发冠,最后拍了拍他的肩,神色温和:“回去吧。近来无事,便不要出门了。” 苏湛心有所动,有意追问一二,只是却在触及到天子的眸光时停住,最终俯首应声:“是。” …… 曹阳的下狱,彼时并不曾牵连到朝堂之上,因为黑衣卫职权特殊,此事甚至没有在朝堂上引起任何讨论。 直到这一日,黑衣卫暂代统领王越在中书省加班到月上柳梢,正想着下班了下班了赶紧回家歇口气时,黑衣卫的人找上门来了。 对于天子冷不防丢到自己身上的这个职务,王越是很佛系的,甚至可以说因为他很会舔,所以他此时才很佛系…… 经了柴同甫等人之事,他也算看明白了,当今天子对于朝堂的掌控欲绝对不逊色于设置内卫的明宗皇帝,既然如此,黑衣卫这把利器,他是绝对不会交付给三省宰相的。 现下之所以交给自己,是因为在天子眼里他足够识趣,不该伸手的地方绝对不会伸手——作为天子座下第一舔狗,天子想他怎么做,他当然就得怎么做! 因着曹阳之事,黑衣卫五位统领被一锅端,曹阳这个统领之下第一人也进了死牢,黑衣卫顶级权力层次出现空缺,但底下的构架也好,基层人员也罢,都没有出现问题。 故而王越要做的就是当个纸糊上司,暂时顶着黑衣卫统领这个职务,来日天子有了合适的人选执掌黑衣卫,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有了这个觉悟,对待黑衣卫的内部事项,王越也就是点个卯罢了,至于那些个封禁中的机要文件,他一份都没看过。 笑话,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他又不傻! 就在王越以为日子就这么无波无澜且快乐的时候,事情它主动找上门来了。 曹阳此前乃是黑衣卫校尉,经受过的机要之事何其之多,此时虽被天子判了死刑,为防泄密,自然得在黑衣卫牢狱中看押,这日晚间,负责看押他的人主动找到了王越,战战兢兢的回禀他——曹阳说话了。 王越身为宰相,经过的大风大浪何其之多,自然明了这个“曹阳说话了”是作为一件突如其来的大事开场存在,而非一种生理现象。 他叫人跟自己去了书房,打发走身边仆婢,迆迆然落座:“具体说说吧。” 前来回事的黑衣卫额头生汗,神色惶惶,好半晌过去,才低声道:“曹阳告发前尚书右仆射董昌时,勾结宗亲,牵连勋贵百官,觊觎神器,意图谋逆!” 王越直接从椅子上摔下去了。 卧槽——谋逆! 这种石破天惊的大事,也是随随便便就能听的吗?! 要不要这样啊! 我踏马只是个代理主管而已,为什么要来迫害我啊! 不管什么案子,但凡牵扯到“谋逆”二字上边,后续紧跟着的都必然是血雨腥风,此时事情报到了王越案头,他岂敢置若罔闻? 立即赶紧吩咐人备马,往关押曹阳的牢狱去了。 这一去,就牵连出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来。 …… 沿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的时候,王越两条腿都在发抖,鬓边发丝俱都已经被冷汗打湿。 先帝,皇太后,崇庆公主,冯明达,董昌时,纪王府,康国公,谯国公,此外,还有数家宗亲高门牵涉其中…… 向来民间俚语,形容大案的时候,往往都会说“这是捅破天了”,只是之于此案来说,岂止是捅破了天,简直是要把天捅烂了! 只是事到如今,他该当如何? 隐瞒下来,当做无事发生? 这想法在脑海中转了一瞬,便被王越自己否决了。 凭什么呢。 他又不傻。 王家没有参与其中,妻族裴家也同此事无甚牵连,这黑衣卫地牢里的看守人员他都认不全乎,凭什么觉得自己这个空降来的统领能封住所有人的嘴? 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凡漏了一丝风出去,来日传到天子耳朵里,天子只会有一个想法——你他妈要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该死的狗奴才,杀!!! 王越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个冷战,甚至顾不得仪表,用衣袖抹了把汗,吩咐人严防死守,不得叫任何人去探望曹阳之后,就匆匆往宫门口去了。 彼时夜色已深,宫门早已落钥,王越自然无法如白日一般凭借身份印鉴穿行。 但好在他身份非同一般,往值守的禁军处报了名姓职务,道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天子,请对方务必前去回禀。 值守的禁军将领再三同他确认:“令君的确是要面见天子吗?须知宫门落钥再行开门放外臣入内之事,纵观先帝一朝而未曾有——” 王越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你尽管前去回禀,若天子有所责难,王某人一力承担!” 值守的禁军将领遂着人请他在门外暂待,谨慎叮嘱属下几句,亲自往太极宫去传话。 彼时天子业已歇下,被内侍壮着胆子唤醒,不免有些诧异,叫了禁军统领入内,询问道:“王令君漏夜求见,道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禁军统领恭敬道:“是。” 天子犹疑片刻,终于道:“传他进来吧。” 王越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太极宫,进门之后,先狠狠喘了两口气,这才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臣中书令越有要事启奏陛下,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天子便摆摆手,将殿中近侍打发了出去。 王越经了一阵剧烈运动,只觉喉头发腥,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便待将今夜惊变娓娓道来。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偷眼一瞥端坐在上首的天子。 大抵是因为天子早已经歇下,而他又来的太过匆忙,故而天子此时只是束起头发,穿了中衣,玄色的外袍披在肩上,明明是有些闲散的装扮,偏生落在天子身上时,总有种说不出的庄重与威仪。 彼时夜色已深,乌云蔽月,窗外不见半分天光,内殿之中也只是零星的亮着几盏晕黄的灯,天子的面孔隐匿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之后,仿佛也成了庙宇里的坐像,朦胧而又诡谲。 王越心头猛然一突。 他忽然间意识到,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曹阳是天子看重的爱臣,而天子秉性又向来刚强,何以面对代王一触即溃,旋即下令将曹阳打入死牢? 从曹阳招供,到看守他的黑衣卫匆忙往府上去寻他,难道这中间就没有别人经手,他王越这个空降过去的黑衣卫统领、纸糊的门面招牌,就是头一个听到曹阳供词的人? 还有曹阳供出来的人,同时牵连到了宗室、勋贵和朝臣,但偏偏没有同他相交甚深的…… 当日天子叫他暂待黑衣卫统领,到底纯粹出于他是天子心腹、知情识趣,还是那时候起,天子就在等待事情发展成今天这般了呢? 那曹阳招供出来的那些事情…… 王越想到此处,忽觉毛骨悚然,好容易戒住的汗意,霎时间再度翻涌起来。 而天子高坐上首,端肃从容,见他神色仿佛有异,便关切的问候他:“王令君,你怎么了?” 天子定定的注视着他,和蔼道:“不是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须得禀告给朕吗?” 王越被他看着,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腰脊慢慢爬上后脑。 他脸颊上的肌肉抽搐几下,迅速俯下身去,借着跪拜的姿势,遮盖住脸上异色,同时哭泣出声:“陛下当代圣君,得蒙上天庇佑,如是之下,臣方才窥破奸邪诡计,挽救宗庙于将倾啊——”,. 第32章 第 32 章 没人知道是日晚间,匆忙入宫的中书令究竟同天子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就在这一夜,长安骤然间进入战时状态,天子紧急召见长安十六卫统领,与此同时,自有数支轻骑自宫中出发,传召因未当值而归家歇息的诸位禁军将领入宫。 戍守宫城的禁军披坚执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范极尽严密,长安各处城门悉数关闭,若无天子诏令,不得擅开,而连接长安各个坊市的大门同样迅速被禁军管控…… 彼时正值深夜,因陆崇近日来的业绩使然,长安各坊市不闻喧嚣之声久矣,此时街道上马蹄声达达,兵戈之声隐约,各家各户如何还能安枕? 守在最外边的门房听闻异动,提着小心从偏门出去一瞅,就见身着甲胄的禁军全幅披挂,腰佩长刀,结队打马自门前街道飞驰而过。 门房看得心生不安,又拿不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试探着想到街上瞅一瞅,哪知道迎头便被呵斥回去:“干什么?!” 不远处戍守在这条街道的士卒拔刀出鞘,厉声道:“我等奉天子令巡查长安各坊市,尔等即刻各回本家,不得有误!若有在外窥探,行踪鬼祟者,杀无赦!” 门房听到此处,哪里还敢停留,一溜烟回到府上,紧闭门户,急匆匆去找管事回话。 ........ 中书令柳玄彼时睡得正沉,却被门外管事焦急唤醒:“老爷,出事了,您赶紧起来瞧瞧吧!” 柳玄迷迷瞪瞪的坐起身,柳夫人以手掩口,打着哈欠:“这是怎么了?” 管事不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出入坊市的门户都被控制住了,禁军身穿铠甲,手持火把巡视长安,隔壁府上有几个愣的非得嚷嚷着要出去,当场就被杀了!” 柳玄听到此处,已是睡意全无,胡乱揉了把脸,匆匆起床穿衣,再见老妻神色仓皇,难掩不安,又柔和了神色,伸手去拍她的肩:“别怕,没事的。” 柳夫人见状,脸色稍稍和缓几分,手掌覆盖住丈夫手背,语气温和有力:“你去吧,家里边的事情,都有我呢。” 柳玄应了一声,脚下飞快,往前院去了,柳夫人则点了心腹陪房过来,叫往后院儿女院中传话,叫他们安生待着,勿要随意走动,自己则亲自往柳老夫人处去守着。 柳玄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前院,使人开门去瞧,果然见整条街上火光耀天,军士往来不休,再去眺望宫城所在,但见乌云之下黑黑沉沉,城头上遍立士卒,冷冽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心下一突,揣度着必然是出了事,只是今日下午下值之时仿佛还好好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有什么大事,会闹成当下这等地步? 柳玄吩咐人取了官服过来,穿戴整齐之后,亲自出去问话。 戍守此处的禁军识得他面容,语气稍稍客气几分:“我等奉天子之令把控长安各处要道。” 多的便什么都不肯说了。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长安各处,不知有多少高官贵妇深夜惊醒,相对惶惶。 ........ 就在整个长安都进入戒严状态的时候,冯家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曹阳。 彼时冯明达尚未歇下,听得府门外有异动,先是一惊,转而又释然了。 他起身穿了常服上身,走出门去,正见到自己三岁的孙儿淘气,夜里不肯歇息,叫保母追着,一路跑到这边来。 冯明达伸手扶了他一把,口中慈和道:“慢些,小心摔倒。” 小孩子停下来,奶声奶气的叫了声“祖父”,又听见府外兵戈之声隐约传来,不禁面露疑惑:“祖父,外边那是什么声音?” 冯明达看着面前稚儿满面天真的疑惑,但觉悲从中来,心如刀绞。 他合上眼,泪珠簌簌流下:“这是……丧钟敲响的声音啊!” 小孩子愣住了。 保母见状,赶忙近前来将他抱起,屈膝朝冯明达行个礼,带着他走了。 小孩子尤且觉得不解,皱着小眉头:“祖父怎么哭了呢?” 保母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闷头向前,又走几步,面前忽的落下来一片阴影。 她愕然抬头,便见前方小径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丹凤眼,高鼻梁,唇红如血,妖异美艳如志怪里的妖物。 保母为之所惊,真以为是撞见了异常之物,惊慌之下跌跌撞撞后退几步,脚下不稳,眼见着就要将怀中孩子摔到地上。 也就在这时候,那年轻男子伸手,提着那男孩的衣领,将他拎住了。 保母又惊又怕,正待说句什么,忽然听身后脚步声传来,回头去看,嘴唇嗫嚅着叫了声:“老爷。” 冯明达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恍惚间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彼时曹阳之于他,不过是一个出身微贱、依仗口舌得势的小人物罢了,他只是有些惊异于这个年轻人的钻营与机变,而因此微微有些心生不安。 那时候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个年轻人,将他和冯家送上末路。 冯明达叹息一声,对一旁保母道:“这是我的客人。你退下吧。” 保母毕恭毕敬的应了声,又小心近前去接孩子,不曾想那小郎君初生牛犊不怕虎,眼睛亮亮的看着刚才拎住自己的人,大叫道:“我不走!” 保母又叫了几次,他都不肯理会,她又不能当着主家和客人的面强行把他拖走,一时为难起来。 冯明达见状,便摆摆手打发她退下:“他不愿意走,就留下吧,我在这儿看着便是了。” 保母有些踌躇的行个礼,退了下去。 冯明达用待客的礼节对待曹阳:“去书房说话吧。” 又吩咐身形隐于暗处的管事:“奉茶。” 曹阳闲适一笑:“叨扰了。” 冯明达走在前,曹阳走在后,年幼的小郎君亦步亦趋的跟着曹阳。 曹阳听见动静,就低头看了他一眼,那稚童也仰起脸,满面天真的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咧开嘴傻乎乎的笑。 冯明达察觉到这一幕,心有所感,轻轻说:“这孩子同你有缘呢。” 曹阳弯腰将他抱起,神色自若道:“就是不知道是良缘,还是孽缘了。” 冯明达长叹一声。 天子素来行事刚健果决,曹阳亦非拖沓之人,入得书房之后,便将那稚童放下,自袖中取出一封文书,推到冯明达面前去:“有劳令君了。” 冯明达展开看了一眼,大笑出声:“啊!我竟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么多党羽!哈哈哈哈!” 曹阳神色自若的等他笑完:“那令君现在有了呢。” 冯明达脸上笑意敛去,冷冷嗤道:“事到如今,我已是必死之人,何必再上赶着为他驱使,攀咬朝臣?又不是自甘下贱!” “此处只你我二人,并一个稚子,令君何必如此?” 曹阳对此只是一笑:“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来谈谈条件吧。” 冯明达尤且冷笑:“反正我是死定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曹阳便幽幽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令君为冯老夫人操持完丧仪之后便可自尽了,如此为之,一可以死得轻松自在,不必受刀斧加身之苦,二不必辱于刀笔吏之手,死前遭小人折磨,令君何以不曾如此为之?” 冯明达脸色顿变,嘴唇动了几动,到底不曾言语。 曹阳淡淡接了下去:“因为死很简单,但你无法不顾及活着的人。” 冯明达痛苦的闭上了眼。 曹阳语气仍旧淡漠:“你有妻子,有儿女,有兄弟,有孙辈,有母家姻亲,有座师同门,你一死固然简单,一了百了,但活着的人呢?你所逃避掉的痛苦,只怕都要加诸到他们身上了。” 冯明达自嘲的笑了笑,背靠在官帽椅上,仪态端持,仿佛又是从前风雅端方的一省宰相了。 “说说陛下的条件吧。”他说。 曹阳慢腾腾的“唔”了一声:“跟令君自己设想的差不多,夷冯家三族,唯有四房得以幸免;文襄公子孙不肖,谋逆造反,灵位移出□□皇帝宗庙;兴庆宫太后业已出家,方外之人,不必为难;倒是令君作为首恶,只怕要挨上三千六百刀了……” 说到此处,他笑了一笑:“不过陛下又说,人岂能未卜先知,料定后世?实在不必因此苛责文襄公。而自他即位以来,令君办事还算得力,再兼之这一回还要再为他最后办一次差,凌迟处死便免了,斩首即可。” 这个结果,冯明达这段时日以来考虑过千次万次了。 太极宫的天子究竟会如何处置他,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他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但是除此之外…… 冯明达放低身段,低声哀求:“我自知罪孽深重,累及先祖,死后也要以发覆面。我不敢奢求天子宽恕,只是小儿无辜,成年男子斩首,未满十岁的流放岭南,如何?” 曹阳看着他,冷冷道:“冯令君,就算我现在敢答应,你便敢信吗?你犯的可是谋逆大罪!天子法外开恩,宽恕冯家四房,已经给足了冯氏一族情面,如若不然,就该一个不留,再开冯家墓园,把死了的冯家人一个个挖出来曝尸泄愤!” 冯明达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久久无言。 曹阳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 如是过去良久,冯明达终于有了反应,捉住一旁因听不懂大人说话而一脸无聊的稚儿,用力的推到曹阳面前:“就这一个吧——我愿为陛下最后尽忠一次,只求能保全这一个!” 年幼的孩童尤且不明白面前正进行着一场怎样的角力,只觉得祖父捏住他肩头的那只手是那么的用力。 他小小的身体被制住,只觉得难受,不由得委屈大叫:“祖父,痛!” 祖父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的注视着面前人。 有热到发烫的液体不间断的滴到他的手背上。 他又叫了两声,见祖父始终不理会他,便气呼呼的撅起嘴来,目光触及到被濡湿的手背时,又被好奇心驱使着,低头舔了舔上边的液体。 是咸的。 …… 曹阳再离开冯家时,手边就多了一个稚童。 那小儿满脸茫然,依依不舍的回头去看:“祖父,我不能见见阿娘,再去义父家吗?她今天还说要给我缝毽子,要带着孔雀毛的那种,我去义父家住几天,她忘了怎么办?” 冯明达热泪瞬间涌出,背过身去,厉声呵斥他:“快走,快走!” 曹阳则拍了拍他的背:“去给你祖父,最后再磕个头。” 那小儿懵懵懂懂的照做了。 出了冯家之后,远离了熟悉的环境,他终于开始害怕了。 于是他更加用力的握住唯一一个熟人的手——其实这熟人也是刚熟起来的。 “义父,你要带我去你家吗?” “不是,”曹阳说:“先去另一个地方。” 小儿刨根问底:“什么地方呀?” 曹阳道:“决定你以后到底是能管我叫义父,还是去死的地方。” 小儿呆住了。 “什么?”他瞬间警惕起来:“你是坏人?!” 曹阳看了他一眼,语气轻快:“是啊是啊,你终于发现啦!” 小儿傻愣愣的看着他,面前人也没有像身边那些保母一样,满面温柔笑意的开始哄他,说都是骗他玩儿的。 他终于呜咽着哭了起来:“你怎么欺负小孩儿啊呜呜呜……”,. 第33章 第 33 章 这一晚,有许多人都不得安枕,睁眼到天明。 天色发乌的时候,都在心里劝慰自己,等天亮就好了,然而真的到了天亮,局势却仍旧未曾有丝毫转圜。 到了往常上朝的时辰,一夜未眠、早就穿戴整齐的官员们试探着出了门,没走出去几步,便被拦下了。 戍守在各坊市门口和街道要处的禁军客气而坚决:“天子有令,今日免朝,诸位且回府去吧,无事便不要再外出了。” 官员如是,勋贵如是,宗亲也如是。 ....... 纪王妃刚送了丈夫出门,一转眼就见他回来了,不禁上前:“怎么又回来了?” 纪王摘下头顶长翅帽,递到使女手上,同妻子道:“天子下令,今日无需上朝。” 纪王妃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又不由得担忧:“偏生大郎昨日出了门,这会儿正好给堵在外边了,现下也不知情状如何。” 纪王宽抚妻子:“那是他岳家门上,还能薄待了他不成?俞大儒府上,等闲没有人敢放肆的。” 纪王妃又叹了口气。 外边却有人来回话:“世子妃惦念世子,打发人来询问消息呢。” 纪王妃听儿媳妇与自己心有灵犀,不由得感慨一句:“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淡淡的,也不爱说话,对待大郎,倒真是全心全意。” 将方才纪王告诉她的交待给来人,又多加了句:“叫世子妃宽心,没事的。” 仆从应声而去。 ....... 戒严一直持续到这日傍晚,眼见着夕阳西下,余晖洒落,长安各处终于又有了新的响动。 彼时柳玄一家正在府上用晚膳,桌上虽青蔬肉鱼应有尽有,众人却都吃的食不知味。 几个稚儿为这沉闷的气氛所摄,不安的哭闹起来,年轻的母亲慌了神,赶忙抱到怀里,一边安抚,一边小心翼翼的觑着长辈们的神色。 柳老夫人见状不忍,柔声道:“都回自己院里歇着吧,别随意走动,便也是了。好好的孩子,别给吓着了。” 几个小辈应了声,带着孩子起身称谢,传话的人就在此时气喘吁吁的奔到了室外。 “天子传召,令老爷速速入宫见驾!” 略顿了顿,又说:“老奴瞧着,另一拨儿送信的往东边去了,大抵是往李侍中府上去的。” 言外之意,三省的宰相们大抵是都得了宣召。 柳玄听到此处,心便安了三分,向柳老夫人告罪一声,辞别妻小离家。 他心里边一直惦念着京中变故,清早官服上身之后便不曾脱,此时入宫倒是便宜,此时骑马出了家门,便见坊市之中仍处于戒严状态,宫城之上,禁军披坚执锐,随时应对不测之事。 如此到了宫门口,其查验之繁琐远超从前数倍,柳玄对此早有预料,倒不觉得奇怪。 一路被人引着到了御书房外,却不曾入内议事,而是往偏室去暂待,也是到了地方之后柳玄才发现,除去他和侍中李淳、中书令王越之外,其余三位宰相都已经到了。 柳玄没有贸然开口,只投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其余几人几不可见的摇摇头,示意自己对于当前形势也是一无所知。 只有董昌时用下颌示意御书房,低声说:“宗室们已经在里边了。” 宗室吗....... 柳玄心头微沉,默不作声的坐了下去,静静等待事情的发展。 ........ 因着曹阳的缘故,代王前不久才进过一次宫,出宫之前心绪还很复杂,介于一种被坑了和好像没被坑之间反复横跳。 被坑了——天子对于自己的所求所请好像并不奇怪,顺水推舟、借力打力,把先帝时期的五位统领给清走了。 没被坑——代王就是冲着处置曹阳而进宫的,天子最后的确把曹阳给处置了嘛! 纠结到最后,代王自己也放弃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早明白难得糊涂的道理,过日子嘛,差不多得了。 继续在府上含饴弄孙,莳花弄草,两耳不闻窗外事。 直到长安惊变,各处戒严,禁军铁腕掌控京城。 历经数朝代老人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可能性。 好在天子并没有叫他猜测太久,是日午间,便降旨将他传召入宫,而除去他之外,成王、周王、纪王、吴王太妃、郑王太妃等人也同时接到了旨意。 几个人在御书房外碰头,代王心头便是一个咯噔——这阵容,较之当日皇太后被拉下马那天还要隆重啊! 纪王之外,还多了一个天子之父,周王! 到底是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需要叫宗室要人尽数集齐于此? 总不能是天子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将皇太后明正典刑了吧? 也不对。 对付一个放弃一切尊荣、落发出家的老妇,天子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就算直接一条白绫勒死,怕也没人会为皇太后张目。 既然如此,天子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又是为了什么? 代王心头忽然间浮现出一抹阴翳。 得到传召的几人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压抑,一路上无人做声,待到进了御书房之后,便见天子端坐上首,中书令王越神情凝重,侍立在侧,而御书房中,竟一个内侍宫人也不曾见。 代王眼见如此情状,心头的不祥之感已经浓郁到呼之欲出,按部就班的向天子行礼问安,落座之后,终于听天子作声。 “尔等以为,朕可堪为国朝天子?” 代王听此言语,几乎原地怔住,回神之后,顾不得年迈,马上起身跪地:“老臣惶恐!” 其余几人亦是如此。 代王断然道:“陛下乃太/祖之后、天定之人,得先帝亲自指选,受传国玉玺,经百官叩拜,得位之正,毋庸置疑!” 其余人同声附和:“正是如此!” 嬴政目光在众人头顶落定,几瞬之后,幽幽叹了口气。 “诸位请起。”他说:“也来听一听王令君的说辞吧。” 代王等人毕恭毕敬的起身,小心翼翼的落座,屁股沾了一半在座椅上,眼见王越面色沉重,向前一步:“今日我所说的一切,人证物证俱在,且已经拿到了口供,虽然荒唐离奇,但是却可以确保是真相无疑,诸位若有异议,稍后自可亲自查验。” 代王等人默不作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颔首。 而王越则徐徐开口:“事情的开始,大抵是在十八年前……” “这一年,前尚书右仆射冯明达还没有官至宰相,而是为吏部侍郎,就在这一年,冯夫人有孕,为他诞下一子,齿序居冯府第六。” “在这孩子出生前夕,有一个道人途径冯家,观冯府上空的云彩之后,告诉冯明达,他即将出生的这个孩子有几分天子的命格,只是他十八岁那年有一难,若能过去,则此后诸事亨通,若过不去……下场不言而喻。” “冯明达夫妇为此颇觉心惊,再一转眼,却不见那道人踪影,几日之后冯夫人临盆,果然诞下一子,冯家人由此更觉不安,只是在不安之外,又有些难言的野望在暗地里生长。” “出于某种考量,冯家人隐瞒了这个孩子的消息,对外宣称孩子出生便夭折,暗地里却将他送到冯明达一个姓俞的好友处,委托他代为收养。” “我想在这时候,冯家是不敢奢想大位的,如此为之,只是为了求个心安,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他们的心思出现了变化。” “先帝登基数年,后宫有所出者寥寥无几,期间倒是也有皇子降生,只是很快都不幸夭折,唯一长大成人的,只有先帝年近四旬时得到的女儿,崇庆公主。这是先帝唯一长大成人的孩子,她所得到的的宠爱不言而喻。” “公主的母亲在公主年幼时病逝,中宫成了公主毫无疑义的抚养人,因着先帝格外的宠爱,也因为被中宫抚养这样的关系,公主时常出宫往冯家玩耍……或许是巧合,或许是人为,公主与冯家六郎相遇,而后情愫渐生。” “就是因为这重关系,冯家人从前努力想要遗忘掉的那个预言,再度在他们心头掀起波澜——冯六郎,是有几分天子命格的啊!” “而彼时宫中无有皇嗣,先帝对于过继宗室之中的事情极为抵触,最后虽然勉强接了几人入宫,但却在张淑媛有孕之后,立即下令将其遣还归家。” “张淑媛实现了先帝的愿望,她诞下了皇子,但皇子落地便夭折,先帝的绝望可想而知。” “也就在这时候,崇庆公主为了心爱的情郎,开始在父亲耳边吹风——与其过继血缘遥远的宗亲,不如让外孙继位,好歹外孙身上是流着先帝的血的!” “先帝当时作何想不得而知,但最后,说是为了心爱的女儿也好,说是为了不叫皇位落入宗室之手也罢,最后他还是同意了这个提议。” “公主长大的那几年,先帝因为无子而与朝臣对峙,同宗室的关系更是疏远,一年到头不过见面几次,公主更是几乎不在宗亲面前露面,加之女大十八变,倒不怕外人认出,只是……” “只是这个操作是存在很大困难的——要冯六郎继位,其前提便是他必须为慕容氏子,否则先帝何以对宗室?可一旦冯六郎成了宗室子,他便不能娶公主为妻,所以,先帝亲手安排了接下来的一切。” “先帝心爱的女儿要做皇后,那她就必须嫁给后继之君,而后继之君必须是宗室,可宗室是无法尚主的,所以崇庆公主殁了,她改头换面,成了俞大儒的女儿,嫁给了俞大儒的弟子冯六郎!” 说到此处,王越看向不远处不受控制开始颤抖的纪王,语气里平添了几分同情:“其次,先帝必须给冯六郎一个宗室子弟的出身。于是,纪王世子这个身份被选中了。” “他是宗室,血缘距离皇家不远,而当年纪王府又是在府外诞下世子,这显然给了先帝操作的空间。” “于是,真假世子案出现了。冯六郎是被调换的真世子,而真正的世子,却被指为鸠占鹊巢的农户之子……” 纪王听到此处,脸色惨白,眼泪不断地往下流。 真假世子案结束之后,农户一家也好,所谓的假世子也好,都被定以混淆宗室血脉的罪名,处死了啊…… 吴王太妃不由得念了声佛,郑王太妃也是面露不忍之色。 王越则继续道:“冯六郎成了纪王世子,崇庆公主成了纪王世子妃,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顺理成章了,崇庆公主诞下子嗣,先帝将其收养宫中,但是就在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先帝病了,他等不了、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继续筹谋了。” “怎么办呢?直接选纪王世子为嗣子吗?” “不行。真假世子案才过去没多久,即便冯六郎是以纪王府真正世子的身份回府,即便先帝钦定他是真正的纪王府世子,都无法掩盖住一点——他是被怀疑过血统的宗室子,再有无数个选项的时候,先帝却单单选了他,这必然会遭到宗室和朝臣的反对。” “而且,先帝自己大抵也是有所迟疑的吧,他这场病,来的有些蹊跷……” “所以最后,先帝没有选择纪王世子为嗣子,而是选择了一个,一个……呃,呃,呃。” 王越宛如一只大鹅,接连“呃”了三声之后,无力的擦了擦汗,跳过这段内容,娴熟的开始舔:“只是先帝如何也想不到,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天纵之才,秉承上天之意,放牧天下黎庶,任何魑魅魍魉都无法在其治下作乱,目光如炬,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 “又承蒙上天和历代先祖庇佑,察觉到冯家阴图不轨,暗中使人彻查此事,终于将此案告破!” “如是一来,才有了今日之事……” 周遭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在消化刚刚王越讲述的这个故事。 代王活到将近八十岁,经历的皇帝比在座所有人都要多,自以为见惯了世间离奇之事,今天却被狠狠打脸了。 他呆坐在椅子上,嘴唇愕然的张着,其余人也是这般。 如是过了大半晌时候,他终于回过神来,眼皮颤抖几下,破口大骂:“慕容琮他是不是疯了啊?!” 代王直接点了先帝的名字出来,拍案而起:“脑壳里边的东西挤出来称一称,有二两没有?!老话说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他活到五十多岁,连狗都不如吗?!” 成王也惊呆了:“疯了是吧?!先祖创业垂统就是为了让他这样糟践的?宁愿把皇位传给外人,也不给自家人?!!!” 周王是最愤怒的:“什么意思啊,拿我儿子当挡箭牌,用完了再一脚踢开?我儿子是混蛋了点,但也罪不至此吧?!” “……”嬴政默默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要周王这个爹继续冲锋陷阵,就忍下来了。 只有纪王什么都没说,用手捂住脸,默默的流着眼泪。 先帝一通操作猛如虎,想抬冯六郎上位,受害最大的是谁? 宗室。 最恨先帝的是谁? 还是宗室。 大哥你搞搞清楚好不啦,这天下是我们老祖宗打下来的,后世儿孙都有份,你他妈顶多就算个管理人,你倒好,直接把万里江山送给外人了——这他妈礼貌吗?! 承继本家之人,不得剖分祖产,违者非我子孙——这是多少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相传的祖训,皇族对于这一条的看重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可是皇位啊,最最最有价值的祖产! 代王现在心里边除了激烈辱骂之外,就只有一个想法——当初要是答应开棺就好了! 断龙石炸开,皇陵挖开,老子非得把那个天杀的王八种子挖出来鞭尸泄愤! 考虑过我们没有啊! 一大家子人呢,外姓人上位,我们都去死吗?!! 他妈的!!! 嬴政耐心的等众人骂完,这才道:“朕想着,先帝或许留了手书给崇庆公主……” 代王甚至不等他说完,就暴怒的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崇庆公主,大好的日子提死人干什么,多晦气!!!” 吴王太妃低声道:“公主辞世之后,我等也曾入宫吊唁,的确是本人无误,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又冒出来一个崇庆公主呢?” 郑王太妃用帕子揩了揩眼角:“也真是可怜啊,人都死了,还被那些个小人搬弄出来做虚假文章。” 周王适时的说了一句:“若是先帝另有传位诏书留下……” 成王立即道:“周王兄,你可不敢胡说!先帝是在咱们面前咽的气,临终之前将天子托付给代王叔和宰辅们,传位圣旨、传国玉玺俱全,怎么可能又冒出来一份传位诏书呢!” 代王那双有些浑浊的老眼已经开始流泪了:“父皇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陛下了,时常将陛下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王越小声提醒他:“陛下出生的时候,明宗皇帝早就驾崩了。” 代王:“……噢。” 【代王撤回了一条消息】 然后他旁若无人的继续流泪:“皇兄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陛下了,时常将陛下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王越又一次小声道:“陛下出生的时候,庄宗皇帝也驾崩了。” 代王:“……” 【代王又撤回了一条消息】 然后代王放弃用曾被先代天子教养给当今天子造势的想法,转而开始搞封建迷信:“父皇在时,尝梦白头翁,遥遥指向周地,谓父皇曰:此贵地,兴我家之天子必出于此。父皇由是梦中惊醒,召左右议,又告太庙,始知白头翁乃太/祖皇帝是也。” 王越马上滑跪在地,用一种仿佛在朗诵诗歌的语气咏叹:“当今天子承嗣,乃是太/祖皇帝指定,明宗皇帝隔代选定周王之后啊——” 听见了吗,先帝你个煞笔! 当今天子继位跟你没关系!! 是太/祖皇帝托梦给你爷,你爹后来又隔代指定周王一系的!!! 听你爷你爹的话,好好当孙子,别闹!!! 然后众人不约而同的取出手帕,擦着眼泪,眼眶微红,开始哭大多数人都没见过的明宗皇帝,一边哭,一边夸明宗皇帝圣明,明宗皇帝远见非凡。 嬴政也适时的掉了两滴泪,然后问代王等人:“朕年少无知,难当大事,还请诸位尊长教朕,当下之事,该当如何处置才好呢?” 代王下意识就想说赶紧把这伙子王八蛋干死拉倒,话都到了嘴边儿,忽然间就想起天子头一天上朝时的冯明达了。 当今天子将权柄视为禁/脔,岂能容得下别人代为主张? 即便是正确的主张也不行! 他瞬间汗流浃背,看着面前神色凄惘、眼睫微垂的天子,毕恭毕敬道:“臣老矣,眼睛昏花,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了,昏聩之人,哪敢贸然做声?今陛下为天子,作民父母,训牧天下,尽可以自行裁夺。” 其余人也低着头,为之附和。 嬴政的目光一下子免得柔和起来。 “先帝有先帝的想法,朕也有朕的想法,到底是两代人,有些左右也不奇怪。” 他神色淡淡,从容道:“既然如此,支持朕的跟随朕,支持先帝的,便去跟随先帝吧。” 他垂下眼,吩咐近侍:“传令出去,收网。”,. 第34章 第 34 章 宗室内部统一了口径,嬴政这才召见几位宰相。 其余四人在偏殿等候良久,却都不见王越,不免暗地里心生狐疑——这家伙是不是平日里作孽太多,出什么意外被人给噶了? 思绪正纷扰之际,却有内侍前来传召,几人赶忙整顿衣冠,打起精神来跟了上去,却在御书房里边见到了一副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模样的王越。 后者不无炫耀的朝他们挑了下眉。 其余幸相们:“......” 无语之后,他们难免又将目光转向在座的几位宗室,却见众位宗室自代王起,脸上都显露出些许异样,隐约带着愠色,心下积蓄了一整日的疑惑难免更加深重几分。 这到底是怎么了? 嬴政没有卖关子的打算。 事实上,收拾烂摊子的过程,也不可避免叫宰相们参与。 他摆摆手,示意王越将冯明达亲笔书就的供状交给几名不知情的宰相们穿越。 王越毕恭毕敬的应了声,头一个递交到了董昌时面前,眉宇间闪烁着幸灾乐祸之色。 当日帮冯明达把真假世子一案翻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董昌时。 虽然他也是被先帝和冯明达联手坑了,但做过就是做过,一个失察之责,怕是免不了了。 只是转念想想,又有些遗憾——天子仍旧许他往御书房议事,可见这事儿即便是个把柄,怕也不会伤筋动骨。 董昌时向来与王越有隙,见他如此作色,心头不由得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接过那份供状来看一眼题名的人是谁,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再低头仔细看下去,董昌时脸色愈发难看,到最后,满面骇然,瞠目结舌,甚至连自己可能要因此吃瓜落儿的事情都顾不上了。 他为尚书左仆射久矣,少有如此失态之时,一旁李淳、韦仲之、柳玄几人看得惊疑不定,等不得供状传到自己手中,便一左一右挤上前去。 李淳在左,柳玄在右,韦仲之都没占到位置。 李淳安抚他说:“仲之兄且暂待片刻,我看得很快!” 韦仲之神态自若:“无妨,我倒着也能看。” 李淳:“....” 几位宰相一起将这份供状看完,然后一起蚌埠住了。 露出那种表情了。 啊这..... 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啊! 先帝勾结朝臣,残害宗室子弟,帮着女婿鸠占鹊巢,占据自家江山?! 离大谱了家人们!!! 肿么肥四啊,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皇家发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抓马啊!!! 宰相们蚌埠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头脑放空,口舌失灵。 还是天子的声音将他们自浑噩之中唤醒:“都看完了?” 众人为之一惊,赶忙躬身道:“是。” 嬴政淡淡道:“诸位有什么想说的吗?” 柳玄与李淳面面相觑,一时无言,韦仲之眉头微微皱着,神色怫然。 唯有董昌时近前两步,掀起衣摆跪地,摘下官帽放在地上,叩首道:“当日真假世子一案,是臣受俞鉴之请奏于先帝,后又与内卫一并彻查此案,臣庸碌,有失察之责,不敢忝居高位,今请辞尚书左仆射之位。” 嬴政道:“准。” 半分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其余几位宰相看得心头发颤,不由得心生同情。 主要这事儿也不能怪董昌时啊,裁判跟选手联合设局,搁谁谁栽,当初管这事儿的换成他们,今天一样要倒霉。 心下正唏嘘着,却听天子道:“本朝三省向来以尚书省为先,冯明达守孝辞官在前,尚书右仆射空置,如今董昌时去官,尚书左仆射空置,也是时候选个人去主持尚书省了……” 宰相们瞬间群情激动起来。 尚书省哎! 三省之首哇! 冯明达守孝之后,他们争先恐后的舔了天子这么久,盼望的不就是这个大饼吗! 一时之间,众宰相都顾不上同情董昌时了,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天子,只恨不能举手示意:我!我我我!!! 我嘴大,饼赛我嘴里!!! 王越眼见着天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他心神一阵荡漾,当年娶妻洞房的时候都没这么开怀过,几乎是飘着似的向前一步走,就听天子说:“尚书左仆射——韦仲之。” 韦仲之微微一怔,没想到居然花落自己,继而精神一振,出列受令:“谨受命。” 王越僵立原地,只觉有什么美好而透明的东西掉在地上,“吧唧”一声摔得稀碎。 他委委屈屈的收回了那两只刚迈出去的脚。 哪知道天子就在这时候叫住了他:“王令君。” 王越不明所以:“啊?” 天子莞尔一笑。 上天作证,这一瞬,什么西施貂蝉,在王越心里边都比不上当今天子这一笑的风采—— 紧接着他听见天子说出了无比动听的五个字:“尚书右仆射。” 王越瞬间热泪盈眶,滑跪到了天子面前,捂着心口,哽咽着发表获奖感言:“陛下厚爱,臣必定不负所托……” 空间里边皇帝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元璋:“没白舔啊王令君,升职了!” 刘彻啧啧道:“我宣布,这一局是舔狗的胜利!” “嗐,正常操作,”李元达道:“不是讨厌舔狗,是讨厌舔狗舔的不是自己。” 李世民唏嘘着道:“皇帝也是人啊,是人就喜欢听好话,都知道头悬梁锥刺股勤勉为上,但也碍不住吃喝玩乐骑马打猎更有意思嘛!” …… 就在宰相们先后被宣入宫中的时候,偌大帝都的戒严仍在继续。 纪王府。 世子妃俞氏保持静坐的姿势,已经过去很久了。 魏嬷嬷做了她素日里最喜欢的燕窝雪梨送去,柔声劝她:“午膳的时候,您就只用了几口,身子怎么受得了?叫世子知道,该责备奴婢们伺候的不尽心了。” 俞氏眼睫微垂,低下头去:“驸马不会回来了。” 魏嬷嬷身形猛地僵住,几瞬之后,又强笑着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王妃不是使人传话过来了吗,外边戒严,世子归家不得,就近在岳家住下了……” 俞氏面无表情的听着,待她说完,忽的戚然一笑。 她站起身来,摇摇头,又一次说:“嬷嬷何必自欺欺人?我知道,他回不来了。” 魏嬷嬷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俞氏的手掌捂住心口,合上眼睛,眉头紧锁:“昨天夜里,听见外边的声响,我的心就跳的飞快,这种感觉,同父皇薨逝那天一模一样。今早再听说天子免朝,我就明白了。” 她声音很轻,落到空气里,仿佛要瞬间化开似的:“驸马不在俞家,他在慕容璟手里。” 魏嬷嬷勉强道:“都还没个准儿呢……” 俞氏睁开眼睛看她,笑容苦涩:“还要什么准信呢?早在太后娘娘被迫出家那天起,不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吗?” 魏嬷嬷还要说话,俞氏却无心听,伸开手臂,下颌微抬:“替我更衣,我要去见慕容璟。” 魏嬷嬷迟疑几瞬,终于一声长叹:“是。” 侍奉俞氏数年的宫人们服侍着她梳起发髻,改换翟衣,珠翠挽发,华服加身,仿佛她重又变成了居住于九重宫阙里最得天子宠爱的崇庆公主了。 宫人在前引路,魏嬷嬷侍从一侧,崇庆公主手持加盖有先帝印鉴的手书,离开了居住的院落。 纪王府的仆从毕竟并非礼部郎官,辨别不出世子妃冠服与公主冠服的区别,只觉得世子妃按品大妆、意欲在此关头出府奇怪,近前询问,却被近侍宫人喝退,再见世子妃神色凛然,也不敢侵犯,纷纷退避,由着她出了纪王府。 纪王府外自有禁军巡检,各家畏惧,不敢近前,唯有崇庆公主面无惧色,使人前去传话:“先帝之女崇庆公主在此,今日入宫见驾,尔等还不退避,却待何时?” 戍守此处的禁军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自有人去报信,很快,便有个神色慵懒的年轻男子,骑马而来。 正是曹阳。 他早早得了天子吩咐,此刻见了崇庆公主,自然并不惊诧,叫人赶了早就备好的车马过来,示意她们可以乘车入宫。 崇庆公主秀眉蹙起,不曾言语,近侍女官便责备道:“遵从国朝之制,公主乘坐的车驾应当……” 曹阳两手抱胸,不等她说完,便啧啧着道:“我只知道离宫之前,天子有圣谕示下,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遵从本朝国制,崇庆公主已死,若是千金贵体不愿屈就,就地送她去见阎君倒也使得。当今乃是人间天子,阎君乃是地府之主,倒也差不太多。” 近侍女官色挠,不敢再说,小心翼翼去看崇庆公主神色。 崇庆公主嗤了一声,冷冷觑着曹阳:“还真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啊!” “还好还好,一般猖狂啦。” 要说阴阳怪气,十个崇庆公主捆起来也比不上曹阳:“尊驾见谅,在下是个俗人,未曾读过许多诗书,不晓得这话是何意味,只知道民间有句俗语,叫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呢。” 他这句回敬来的犀利又扎心,崇庆公主瞬间变色,怒不可遏道:“放肆!你可知道我是谁?你竟敢——” “就是因为知道你是谁,所以才更要说这几句话啊,对着昔日公主说落地凤凰不如鸡,这样的机会,寻常人几辈子都碰不到了啦!” 曹阳懒洋洋的嘴了她一句,然后面无表情的指了指不远处的车马:“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啊!” 崇庆公主:“……” 崇庆公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走!” …… 皇宫,御书房。 王越终于坐上了心心念念的尚书仆射之位,只是心里尤且有些遗憾,再见天子吩咐落座,宰相们以韦仲之为首,自己为次之后,心里边又隐隐的有些酸涩。 如果是左仆射,那就更好了…… 心里边正胡思乱想着,却见有内侍神色匆匆,快步入内回禀:“陛下,宫外有一女子,自称乃是先帝之女崇庆公主,手中持有先帝手书,现下在外求见。” 御书房内寂静了几瞬,然后就如同一瓢水倒进了油锅里似的,瞬间爆炸开来。 宰相们眼见着年近八旬的代王化身叶问,一脚将椅子踢翻:“他妈的,她居然还敢来?!!!” 嬴政:“……” 宰相们:“……” 成王虽也恼恨先帝父女二人深矣,此刻倒是还能坐得住,甚至劝代王:“稍安勿躁,且看她手里究竟有什么依仗,毕竟是皇家之物,若是流落到外边去,怕也麻烦。” 代王冷笑一声。 嬴政遂吩咐左右:“传她进来吧。” 内侍领命而去,不多时,御书房的门从内打开,一年轻女子身着翟衣、腰佩玉绶,双手持一长条状檀木盒,入内而来。 见御书房内众人神色各异,有的皱眉,有的侧目,有的面露愠色,有的怒目而视,崇庆公主眼睫微颤,却不在意,只看着端坐上首的天子,朗声道:“先帝遗旨在此,尔等还不听令,又待何为?!” 嬴政:“……” 宗室们:“……” 宰相们:“……” 非静止画面。 李世民蚌埠住了:“啊这。” 朱元璋呵呵冷笑两声:“别说是你,就现在这情况,你爹复生了都得被原地夯死!” 刘彻都无语了,现场开始招呼:“都来瞧都来看了啊,兜售十六岁少妇大脑,九成新,基本没怎么用过的!” “……”李元达:“没用过的跟没用是两回事吧。垃圾卖家,举报了。” 崇庆公主入宫之时,心里边不是不打鼓的,唯一能够给予她安全感的,就是父亲留给她的这封遗诏手书。 在她看来,慕容璟虽然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却也不敢轻举妄动,顾其缘由,便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乃至于父亲留给自己的几重保障。 只是现下真的到了宫中、慕容璟面前,将自己笃定的话语说出,得到的反应却与想象中完全不一致…… 崇庆公主握住檀木盒的手指无声收紧,定住心神,重又重复了一遍:“先帝遗旨在此,尔等还不听令,又待何为?!” 嬴政:“……” 宗室们:“……” 宰相们:“……” 非静止画面。 “砰”的一声轻响,代王直接把拐杖丢到一旁近侍面前去,怒不可遏道:“去,给她一棒子!让她清醒清醒!!!” 近侍不敢贸然行动,小心翼翼的去看向天子。 嬴政淡淡摆一下手,继而仿佛没有看见崇庆公主似的,向列位宰相道:“尔等以为当下之事,该当如何论处?” 宰相们见天子将崇庆公主视若透明人,也就暂时消了满腹心思,将思绪转到了正事上边。 当下之事啊…… 崇庆公主入宫之前,曾经预想过无数个结果。 可能慕容璟会屈服于父亲的遗诏,不敢深究此事。 可能慕容璟会恼羞成怒,要处置自己。 可能慕容璟会千方百计的封锁消息,不叫外臣知晓自己仍然存活于世。 但她唯独没有想到,他会漠视自己。 叫人带自己入宫,到宗室耆老、宰相们面前,然后浑然不曾理会自己,好像自己并不存在。 这是何等的蔑视与不屑?! 崇庆公主再不能继续倨傲与凛冽的风姿,停住双手手持遗诏的动作,强逼回即将涌出的热泪,脸上涨得通红:“慕容璟,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 嬴政没理会她。 宰相们和宗室们也没有人理会她。 王越心里边还在盘算该当如何开口,就听天子点了韦仲之的名:“韦仆射以为如何?” 韦仲之低头向天子表示敬畏,继而坦然开口:“臣以为,此事首恶,亦或者说罪魁祸首,当属先帝!” 话音落地,整个御书房的人都惊了一惊。 崇庆公主更是满面愕然,当场呆住。 救命! 所有人心里边都只有一个想法:你怎么敢的啊……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以臣论君,还如此直抒胸臆—— 不愧是韦仲之! 果然是韦仲之! 王越心里边那一点不服气就跟气泡似的,瞬间就给蒸发没了。 大佬,请收下王某人的膝盖! 三省六位宰相,活该你坐头把交椅!!! 嬴政对此不置可否,只道:“说下去。” 韦仲之应声,继而道:“以冯家子假冒宗室子,继而谋夺神器——臣不相信这个主意是冯家提出来的。他们不敢。” 难道冯明达敢跟先帝说“陛下,你认命吧,生不出儿子就是生不出,换我儿子上吧,你来给安排一下手续”? 韦仲之用人头打赌,冯明达要是敢这么开腔,前脚说完,后脚冯家全家就得吃席! 先帝不杀冯家满门,都算是仁慈宽厚了。 率先提出此事的,只能是先帝,其中崇庆公主可能吹了风,但如若先帝自己不肯,她就算吹出飓风来也没用。 宰相们也好,宗室们也罢,自然明白这道理,一时俱是默默。 而此时崇庆公主终于从韦仲之那句单刀直入的“罪魁祸首乃是先帝”当中惊醒,两步迈到近前,愤怒得浑身发抖。 她厉声道:“贼子安敢如此?先帝待你如何?你怎么敢,怎么敢说出这样不忠不孝的大逆之言?!” “你这天下的蠹虫,鲜廉寡耻至此,还不住口?!” 韦仲之听罢猝然转头,目光凌厉如刀,直直对上她的视线:“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究竟是有多厚颜无耻,竟然还能理直气壮的在此大放厥词?!” 他一甩衣袖,指向先帝皇陵所在,声色愤慨,恨声道:“先帝其罪一!身为太/祖皇帝之后,而生易位外臣之心,为人后嗣,外剖祖产,不堪为慕容氏之后,将其驱逐族谱,断绝祭祀,以发覆面,亦不为过!” “太/祖皇帝披荆斩棘,乃建功业,何等艰难,历代先君守国至今,亦非幸事,不想竟险些亡于自家后嗣之手,岂不荒谬?!” 崇庆公主面色惨白,众人缄默不语。 嬴政神色淡漠,颔首道:“韦令君所言甚是。” 韦仲之恨声继续道:“先帝其罪二!身为大宗宗主,慕容氏一族主持祭祀之人,不思友爱兄弟、棠棣之亲,却为外人移位而戕害宗室子弟,蔑杀平民。” 他向一侧恍若失魂的纪王拱手示意,神色肃穆:“纪王乃是先帝的堂兄弟,纪王世子乃是先帝的堂侄,先帝令内卫捏造冤案,将其害杀,又因此牵连无辜农家性命,此非人之行径也!” 嬴政道:“韦令君所言甚是。” 崇庆公主讷讷,无言以对。 韦仲之遂第三次开口,语气愈发激烈:“先帝罪其三!《尚书》有言,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他难道仅仅只是崇庆公主的父亲吗?他也是天下所有臣民的父母啊!” 王越避讳、所有人都不敢提的事情,只有他敢说:“先帝当初因何选定当今天子为后继之君?是因为他以为当今昏庸无德,无需多久,便会被废黜,继而再由皇太后与冯家操控,迎接假冒纪王世子的贼子入宫为帝——可先帝难道不曾想过,当今天子乃是他亲自指定的后继之君,天下人望所在,想要将当今废黜,需要他作下多少骇人听闻的恶事才能如愿吗?!” “满朝文武何辜,要侍奉无德之君?!” “被选入宫的后妃何辜,要在后宫蹉跎光阴,等到新君登基,韶华之年落发出家?!” “邢国公,戍边重臣、国之良将,又有何辜,要受此奇耻大辱,枉顾门楣,屈身侍奉无道之君?!” “而天下百姓又有何辜,要因昏君罹难,民不聊生?!” “这些被牺牲的人算什么呢,达成先帝野望的一点点代价吗?!” 愤怒的烈焰在胸膛里熊熊燃烧,韦仲之脸色铁青,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仲之二十一岁举进士,入宦三十四年,居然侍奉这样的无德无道之君,实在深以为耻!” “而你——” 他指向崇庆公主,恨声道:“生于天家,极享荣华,受天下供养,既无和亲之忧,又无抚民之虑!朝廷亏欠你了吗?黎庶亏欠你了吗?!你怎么能理所当然的为了一己之私,推动父亲戕害自己的堂兄弟,祸乱自家宗庙天下?!” 说罢,韦仲之一把将面无人色的崇庆公主拽住,拖到纪王面前去,厉声质问道:“你与那贼子在纪王府鸠占鹊巢,害杀堂兄,每日对着纪王夫妇称呼父母,你竟毫无愧疚之心吗?祭拜宗庙时,当真不怕天地有感、先祖有灵吗?!” “为了给当今天子蒙上一层污名,广选良家女入宫,你渴盼与有情人终成眷属,别家的女儿就该惨死深宫,寂寂一生,成为昏君退位缘由上微不足道的一笔吗?!” “为了叫你心仪的夫婿上位,忠臣良将便该死吗?社稷便要动荡吗?黎庶便要为此涂炭吗?!” “莫说你只是公主,便是先帝在此,作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也该联合宗室朝臣废黜,将其驱逐出皇家族谱,以谢天下!” 韦仲之眼底烈焰滔滔,指着崇庆公主,字字如刀:“而你,一个已死之人,又是哪里来的胆气与脸面到这里来咆哮无礼,贻笑大方?!公主,你是厚颜无耻到极点的人,只是今日在天子与宗室尊长们的面前,好歹给太/祖皇帝和历代先君留些尊荣体面吧!”,. 第35章 第 35 章 韦仲之少年便有才名,二十一岁中进士,向来以辞赋著称,骂起人来有理有据,逻辑通顺,层层递进,气势雄浑。 崇庆公主虽极品了一些,但基本的羞耻心还是有的,当下被骂得脸红落泪,低着头不敢作声。 韦仲之见状冷笑,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你是怀着什么心情进宫来的?你怎么有脸在我等众人面前宣读所谓的先帝遗诏?这万里江山、亿兆黎庶,在你们父女二人眼里算什么啊?可以随便搓圆搓扁的东西吗?!天地造物不测,怎么把你们父女俩生出来的?!” 崇庆公主连头都不敢抬,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哭,你有什么好哭的?!” 韦仲之冷笑,疾言厉色道:“你是被我骂的羞愧难当,故而落泪吗?非也!你是因阴谋诡计不得施展而哭,是因势不如人、只能听韦某人在这里破口大骂却不得对韦某人加以惩处而哭!你是在哭自己落得如此境地,是哭自己失去的公主尊荣和那高人一等的尊崇地位!公主,你扪心自问,你当下的眼泪,有一滴是为无辜农户而流吗?你有一瞬间觉得对不起枉死的堂兄吗?!” 崇庆公主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声音颤抖着,无力的辩解:“不,不是的,我是真心觉得对不起他们……” “公主,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自己明白!只是我奉劝你,趁早把眼泪收起来吧!先帝不在这里,冯六郎也不在这里,没人会心疼你的梨花带雨,我只觉得你做尽恶事之后不曾悔改,事败之后却假惺惺开始落泪忏悔的样子令人作呕!” 韦仲之丝毫不为所动,冷冰冰道:“那农户一家因冤被杀,临终之前,难道不曾举家相对流泪?他们流下的眼泪,比你此时所掉的这些腌臜浊水要惹人同情一万倍!覆舟水是苍生泪——若真叫尔等小人阴谋得逞,只怕天下苍生流下的眼泪,都能漫过东岳之山!还有什么遗诏……” 他向前伸手,厉声道:“拿来!我倒要看看,先帝这遗诏上都说了些什么!” 崇庆公主为之所摄,一时之间竟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将手中檀木盒递了过去。 韦仲之接过,却见木盒用蜜蜡封住,若要打开,还需稍稍费些功夫。 他下意识想要吩咐人找件工具过来开盒,忽然想起来这不是自己家,而是御书房,赶忙去看天子神情,却见三省的几位同僚此时仍旧沉浸在他方才气势汹汹的崇庆公主向诘问之中,见他看过来,这才恍然回神。 韦仲之将檀木盒递给一侧的内侍,示意他交到天子手上,这才挑眉去看几位同僚:“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有事吗?” 王越心下钦佩,起身相请,满面殷勤:“没事没事。仲之兄坐,请上座!” 嬴政吩咐近侍将木盒打开,果然从中取出一份书就于黄色锦缎之上的遗诏,展开瞥了几眼,不由得嗤笑出声。 他吩咐左右:“也给宰相们看看吧。” 头一个接过去的是韦仲之。 他迅速扫完全篇,脸上的表情大概是”.....”,很无语的样子。 其余人挨着看了,也是满脸的一言难尽。 这其实是份罪己诏。 底下跟着先帝留下的一封信。 大概的意思是,当崇庆公主选择将这份遗诏拿出来的时候,想必大势已去,常言讲子不教父之过,这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这个做父亲的要承担大半的责任。 之后又开始打感情牌,回忆了一下跟宰相们和宗室们的美好记忆,当然,重点是他的施恩过往。 希望他们看在他这个天子的颜面上,不要追究崇庆公主的过错,不敢奢求有公主荣华富贵度过余生,只求能够留下她一条性命,叫她有一口饭吃。 大概那时候先帝身体的确不行了,笔迹虚浮无力,越是到了最后,越是不成章法。 罪己诏跟这封信被众人挨着传阅一遍,最后又回到了嬴政手里。 近侍双手递上,嬴政却没有接,淡淡吩咐道:“也给她看看吧,叫她知道,为了保住她,她的父亲是如何向后来人低头乞怜的。免得她心里总惦记着父亲乃是前代天子,至高无上。” 近侍领命而去。 崇庆公主听他如此言说,心里边便生了三分预感,待到见了那份罪己诏,将那封书信看完,已经泣不成声。 错非是为了她,父皇堂堂天子,何必如此低三下四,婉言哀求? 再想到从小到大父亲对自己的疼爱,临终前的不舍与殷殷嘱托,崇庆公主只觉心痛如绞,懊悔不已,不由得放声大哭。 她跪坐在地上嚎啕不已,嬴政也不阻拦,只冷冷的看着。 他不语,其余人更不作声,如是过了半晌,崇庆公主自己停了哭声,神色仓皇,隐约带着几分无力的畏惧:“事到如今,你们究竟意欲如何?” 嬴政没理会她,而是宣布了自己的决议:“冯氏一族谋大逆,夷三族,唯有四房早早弃暗投明,又分家出去,可免于问罪。俞鉴,夷三族。附从作乱的内卫,一盖秋后问斩。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道:“陛下圣明。” 李淳多提了一句:“真假世子一案,虽为先帝一手操作,但终究是皇家有负宗室,臣请陛下格外加恩纪王府,聊表慰藉之意。” 嬴政道:“准,许纪王府王爵袭五代不降。” 纪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强撑着起身谢恩,又道:“此案之后,世子妃带着世孙和幼女返回娘家,实在蒙受了太多委屈,臣请陛下加以抚恤。” 真正的纪王世子早已娶妻生子,儿女双全,真假世子案发之后,世子以混淆宗室血脉为因被问罪处死,世子妃并无过错,但毕竟身份尴尬,只能带着身份更加尴尬的一双儿女返回娘家,从此闭门不出。 现在提来,也是叫人心生感触,怜惜不已。 嬴政道:“准。此后世子妃领取双份亲王妃的份例,再赐其母家千金以慰。” 纪王代儿媳妇谢了恩。 然后嬴政才将目光转到崇庆公主身上,若有所思道:“至于该当如何处置你……” 崇庆公主难以置信的抬起那双泪眼。 心中的倨傲使得她无法出声求饶,但对于可能有的惩罚甚至是死亡的阴影,却迫使她不得不迂回开口:“父皇留下的遗诏……” 嬴政这么严肃的人,都被她逗笑了。 空间里的皇帝们也乐了。 朱元璋:“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李元达:“你爹这种行为,不纯粹是杀人之前写个忏悔书吗?” 李世民:“要是成功把人杀了,那这忏悔书就是放了个屁。” 刘彻:“要是没杀成,被抓了个现成投进监狱,就把忏悔书翻出来,说我本性善良,动手的时候也是犹豫过很久的……” 李元达:“还他妈道德绑架!” 朱元璋:“对于这种人,我建议一律扒皮处理!” 嬴政想的却是另外一点。 他指节扣了扣面前桌案,似笑非笑道:“先帝为了你这个女儿,几乎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不会只给你一份遗诏吧?事败之后,拿出这一份,事成之后呢?难道先帝没给你留一份钳制情郎的诏书吗?”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崇庆公主脸色变了又变,知道大势已去,索性如实讲了:“给了的,只是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父皇给侍奉我的嬷嬷留了遗诏,阐明旧事原委,讲来日驸马登位大宝,若是有负心之意,便将遗诏交付给——”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又过了会儿,才咬着嘴唇,说:“便将遗诏交付给韦仲之。” 众人先是一怔,回想起韦仲之素日秉性为人,瞬间了然起来。 只有韦仲之眉头跳了一跳,一脸“救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晦气事”的表情。 嬴政遂问她:“既然如此,那份遗诏在哪儿?” 崇庆公主神色有些复杂,踌躇几瞬,到底还是道:“我烧掉了。” 嬴政:“?????” 李世民面无表情道:“我现在可算是知道先帝为什么把遗诏交给侍奉她的嬷嬷,却不交给她了。” 嬴政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烧掉了?!” 崇庆公主想到情郎,目光随之变得柔情起来,当下坦然道:“我信他,何必留下这样会危害他的东西?” 嬴政:“?????” 刘彻面无表情道:“此时,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先帝在坟茔里翻滚。” 嬴政匪夷所思道:“你说你是前不久才知道这封遗诏存在的,那么,你又是什么时候将遗诏烧掉的?” 崇庆公主黯然道:“知道这份遗诏存在后的第二天,我就从嬷嬷手里将遗诏骗出烧掉了。” 嬴政:“?????” 李元达:“不知名先帝瞬间化作贝多芬,从坟墓里爬起来扼住了她的咽喉!” 嬴政听得呆了一瞬,回神之后,他发自内心的询问道:“你尚且不知道事情败露,就把遗诏烧了——难道你就没想过,万一他阴谋得逞,登基之后又负心薄幸,那你该怎么办吗?” 崇庆公主展颜而笑,自在又洒脱:“他不会的。六郎他不是那种人,我明白他。” 嬴政:“?????” 嬴政都被她逗笑了,若有所思的沉吟半晌,又翻开手边黑衣卫递上来的文书细阅。 再三确定了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之后,他试探着问出声来:“你知道你的六郎在外边养了个外室吗?” 崇庆公主脸上的笑容以光速的迅捷程度定住了。 朱元璋:“芜湖是谁家的房子塌了?喔,是我家的房子啊!” 嬴政又补了一句:“噢,那个外室现在还怀着孕。” 崇庆公主表情一寸寸裂开,猛地前倾身体,厉声驳斥道:“你胡说!” 嬴政慢条斯理的道:“朕有什么必要骗你呢?” 他对照着文书记载,念了出来:“这个月的初九,你的六郎不在家吧?别担心,他没遇上危险,只是去外室那里过夜了……哦,那天晚上,他们吃了六个菜,喝了绍安甜酒,相拥在一起数星星,猜测还没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 崇庆公主脸上的血色慢慢淡去,却仍旧怀着最后几分坚持:“不会的,我不相信!六郎与我鹣鲽情深,岂会做这种事?他说永远都不会辜负我的!” 朱元璋不怀好意道:“再说几句,戳破她的幻想!” 李元达不怀好意道:“一分钟,马上把那个外室的所有讯息告诉她!” 李世民不怀好意道:“半个时辰,把外室带过来怼她面前叫她看个清楚!” “你们懂个屁!让我来!!!” 刘彻激动不已,苍蝇似的搓着手:“信我的,告诉她她是替身,冯六郎真心爱的是外室,因为她有几分像外室,才会跟她在一起!以我直男的身份发誓,这样她最痛苦!!!” 嬴政:“……” 皇帝们:“……” e。 救命,什么你这男同才能滚出我们皇帝群啊!,. 第36章 第 36 章 嬴政虽不喜崇庆公主,但也不至于照刘彻说的拉冯六郎那外室过来,说什么替身不替身。 当下不再理睬崇庆公主,转而问宗室耆老们:“诸位以为,此女该当如何处置?” 到底是先帝之女、国朝公主,对于她的议罪,宰相们不好参与。 成王冷笑一声,断然道:“作下这等不忠不孝之事,当杀!这是我说的,来日到了地下,祖先倘若见罪,只管惩处我一人便是!” 周王道:“祖先果真有知,只怕夸赞你还来不及!” 两位太妃互相对视一眼,不曾提出什么建言,只道:“无论如何处置,我二人皆无异议。” 于是众人又一道去看代王。 崇庆公主呆坐在一边,恍若失魂,甚至没有分神来听众人议论如何惩处于她。 代王默然良久,眼底眸色闪烁不定,神情亦是有些复杂,低头再三看过先帝那份遗诏,终于还是叹息道:“留她一命吧,叫她落发出家,跟太后一道幽禁至死。” 成王皱起眉头:“代王叔..” 代王没再言语。 崇庆公主却在此时回过神来,面色戚然,神情嘲讽:“诸位尊长不必如此为我费心,事到如今,我再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落发出家,幽禁至死——” 她唇边溢出一抹讥诮:“还不如死了痛快!” 宗室中人看着她,神情是无言的思考与审判,没有人作声。 崇庆公主也不看他们,只看着嬴政,眸光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的玻璃:“慕容璟,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驸马他真的……真的在外边豢养了外室吗?” 嬴政疑惑道:“朕骗你的目的是?” 崇庆公主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整个人颓然下去。 她笑了一声,很凄楚的,继而喃喃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 “嘘。”嬴政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朕对你的过往不感兴趣,则世间多得是没有必要叫人了解的秘密。不必说了。泰平,带她下去。” 他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崇庆公主,淡淡道:“你想要保全自己最后一点体面,那朕就给你体面,幽禁到死,的确大可不必,朕赐你一个痛快,腰斩吧。” 崇庆公主如遭雷击,霎时间脸色剧变,身体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不!不!!!” 一股郁气堵在心头,她诚然不怕死,却很怕死前受苦。 腰斩这样的刑罚,将人一截为二,却不会立时丧命,极致的痛苦之下,甚至有人仅靠双手的力量挣扎着爬出数米。 崇庆公主颤声道:“自古王侯将相不辱,鸩酒亦或者白绫……” 韦仲之冷冷发声:“你不妨想想纪王世子!” 这一回,崇庆公主流下的眼泪要真心实意的多:“我不知道,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他会被腰斩,本朝律法如此,混乱宗亲血脉之人,罪处腰斩,这不是我定的啊……” 韦仲之就笑了。 他最喜欢别人这样跟他引经据典的对线。 因为在这种交锋上,他从来不会输。 所以此时听崇庆公主说完,他便愉悦的开口:“公主所说,的确言之有理。纪王世子当初是以混乱宗室血脉的罪过被腰斩的,处死他的是国法,同公主您有什么关系呢?” 崇庆公主刚松口气,就听他继续道:“不过做人也好,做事也罢,既然选定了标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千万别落得个两不靠。处死纪王世子是依法而行,那处置您的时候,也该当依从国法而行吧?” 韦仲之霍然起身,双目如电:“臣请陛下以谋逆之罪论处先帝之女崇庆公主,将其凌迟处死,以正天下视听!” 崇庆公主瞬间抖的像是筛糠:“不,不要——” 她哀求的看着天子,看着代王、成王,看着殿中的每一个人。 没有人回应她。 嬴政面无表情道:“朕这里没有鸩酒,也没有白绫,但是刑具管够。腰斩跟凌迟,你可以自行选择。” 说完,他摆了摆手,没有再去看面无人色的崇庆公主。 左右近侍没有再给她作声的机会,眼疾手快的堵住她的嘴,一左一右将其架起,拖拽着带了出去。 代王沉默着目送崇庆公主的身影离去,继而起身向天子施礼:“宗室能够参与的事情业已结束,朝堂之事,自有政事堂宰相做主,今蒙天子圣明,老臣等人也该功成身退了。” 嬴政和蔼的挽留了两句,代王等人坚决辞谢,就此离宫。 ....... 宗室们走了,宰相们要做的事情却还有很多。 冯家之外,这场大案还有哪些参与者? 朝堂上空了这许多的位置出来,该从哪儿调用人手填补? 还有最最要紧的,先帝在这案子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对于这一部分内容,又该如何平定? 尽数公之于众? 不可能吧。 但要是就此放过他,凭什么啊! 宰相们态度不一。 韦仲之之外的人觉得,先帝在这场惊世骇俗大案中发挥的作用,最好不要公布出去。 不是为了先帝,而是为了当今天子与后世之君。 身为大宗宗主,戕害棠棣骨肉,意图将天下神器交予外人——朝臣也好,百姓也罢,会如何看待皇室呢? 自古以来,中原大地的天子都不是作为“人”存在,而是作为“天之子”,代替天地放牧人间,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一旦将此事公之于众,因先帝丑行而对“皇帝”这一神圣符号所造成的抹黑与打击不言而喻。 更有甚者——做下这等骇人听闻事情的天子,还能被称为天子吗? 可若是废掉他,当今天子继位的合法性是否会受到动摇? 虽然宗室用明宗皇帝为当今天子背书,但究竟能发挥多少作用,却还不得而知,毕竟当今登基之后,对外宣扬的口号一直都是先帝亲自指定的后嗣之君,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更改的。 以当今的权柄与手腕,此时民间亦或者朝野或许不会有所异议,但若干年以后,倘若继位天子无力把控朝局,是否会有人以得位不正为由,行废立天子、窃取神器之事? 宰相们并不是不想把先帝拖出来公开鞭尸,而是朝政也好,人心也好,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不多思多想。 许多人是无法了解这其间种种权衡与为难的,他们只会用最朴素的想法代入——先帝是个烂茄子,当今难道就是好的吗? 隔壁李家大儿子无恶不作,杀人如麻——大多数人不会想着或许李家也有好人,李家二儿子兴许为人不错,他们只会有一个想法——一个窝里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就算不这么想,也会对李家其余人敬而远之。 只能捏着鼻子替先帝遮掩,将过错全都推到冯家和皇太后身上。 只有韦仲之提出了异议。 “让这样一个非人的禽兽继续盘踞太庙之中,受天下黎庶、皇朝后世之君供奉,仲之到死都合不上眼。” 他没有去讲朝局,更没有陈述利弊,只向天子行礼之后,正色道:“倘若天子向天下施善政,减赋税,免徭役,又何必担忧人心向背?” “如若后世之君才德具备,则不必担忧后来人以此发难,可若是后世之君昏庸无德,早晚都会被推翻废黜,有没有这样一个不知隔了多少年的借口,又何足轻重?” 韦仲之摘下头顶官帽,郑重拜道:“臣请陛下将此事原委公之于众,将先帝灵位挪出太庙,改谥号为炀帝,以谢天下,也令史官秉笔直书,以此警示后人。” 宰相们默不作声的听着,一时满室寂寂。 只有天子的声音徐徐响起:“韦令君,你可知道,朕以后继之君的身份如此对待先帝,会落得怎样的声名吗?” 韦仲之道:“英明神武,俯仰无愧天地。” 嬴政大笑出声,断然道:“准奏!” …… 宰相们从天子处得到了由主犯冯明达本人所书就的参与者名单,从哪一日共聚密谋,到这些人都参与了那些步骤,条条句句列得清楚。 韦仲之大略上瞟了几眼,神色便不由得凝重起来——因为牵连的太广了。 冯明达,亦或者说是冯家,当真有着这么大的能量吗? 可若非他们参与其中,冯明达又为何会将他们招供出来? 难道是因为死到临头,就开始胡乱攀咬? 然而这文书后边清晰明了的跟着黑衣卫的调查结果,这些人犯下了什么罪过,姻亲故旧在祖地如何鱼肉百姓,即便当真被问斩,也不冤枉。 长安尤且处于戒严状态之中,柳玄与李淳被天子派去协助禁军主持帝都秩序,韦仲之与王越,还有一个前尚书左仆射董昌时在这儿研讨一干后续事项。 韦仲之垂着眼睑,一边同几个同僚叙话,一边在脑海里复盘整个事情经过…… 从当今天子登基,到天子在第一次朝议之上猝然发难,从兴庆宫退出朝议,到冯老夫人中毒横死,期间再掺杂有曹阳对宗室的挑衅与陆崇对于长安治安的大力整顿…… 东西为纬,南北为经,东南西北纵横交织,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最终几乎要将宗室和勋贵、朝臣一网打尽。 他逐渐寻到了一丝脉络。 这个王朝建立得太久了。 在政治制度愈发成熟的发展之下,隐藏在盛世之后的阴翳也愈发浓重,从天子脚下的帝都到刺史所辖的地方,高门贵府之间盘根交错,往来姻亲,逐渐形成一个个巨大而狰狞的利益集团,权柄和财富不可控制的流向最顶层那一小撮人,土地兼并也愈发严重……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概用不了多少年,本朝也会走向前朝末代的老路,民不聊生,底层起义,军阀割据一方,纷战十数年甚至更久之后,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横空出世,整合一盘散沙,开创一个新的王朝。 但现在,国朝有了一个年富力强的天子,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制,毫不犹豫的用刀剜去身上的烂肉,叫这天下再度焕发生机…… 最难得的是,当今如是操作的整个过程,没有引起利益团体的警惕和大规模反击。 冯明达意图谋逆,那他的确该死啊! 有宗室附从作乱,那他的确该死啊! 还敢狡辩说自己是冤枉的,人证物证俱在好吧! 有官员抱冯明达大腿一起造反,那他的确该死啊! 真是死鸭子嘴硬,到这份上了还不承认! 有勋贵跟冯明达勾勾搭搭,那他的确——哎?! 卧槽,我什么时候跟冯明达关系很熟了?别瞎说啊!!! 陛下,臣冤枉啊!!!! 韦仲之想到此处,甚至已经猜到了天子的下一步部署。 改革选官制度,让更有能力和活力的年轻人添补空置出来的位置。 用抄家所得到的的大笔财富扩充国库,丰盈军备。 借此机会得到的大片无主良田发放于民…… 他不由得抬起头来,长久的注视着端坐在上首的天子。 嬴政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由道:“韦令君,怎么了?” 韦仲之将视线收回,垂下眼睑,用手头文件扇了扇风:“没什么,只是臣忽然间有些释然了。” 嬴政:“嗯?” 韦仲之顿了一顿,才慢腾腾道:“臣现在,有大概五分之四那么多,不是因为打赌输给陛下才来加班的。” “?”嬴政一时之间没抬反应过来他的什么意思。 王越好笑的瞥了同僚一眼,在旁道:“他的意思是,虽然他拜服在陛下的人格魅力之下,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了啦!” 韦仲之马上低下头作忙于工作状。 嬴政“?”了几瞬,反应过来,不由得笑了。 …… 一条条政令有条不紊的自太极宫发出,经由内侍与三省郎官,最终传达至长安各处,这一日,遮天蔽日的雷霆几乎要将帝都覆盖。 前尚书左仆射董昌时也没能幸免。 没办法,他的职位太要紧了,这也就注定先帝当初要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法绕过他,此事事发,难免要连带着背锅了。 嬴政与他共事久矣,倒也了解他秉性,知道并非附从作乱之人,便只下令削去官职,杖责二十,待到养伤结束,再行启用。 只是尚书左仆射是不可能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董昌时是个良臣,但却不是嬴政用得顺手的那种,他会另选个合适的职位给他。 董昌时对此结果颇觉庆幸——见了那么多要掉脑袋的前同僚,他只是挨顿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被pua的入味儿了。 他谢了恩,脱掉身上官服之后,又往殿外领罚。 二十棍,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尤其当下长安局势未明,行刑的人更不敢偷工减料,二十棍打完,董昌时已经站不起来了。 旁边观刑的内侍赶忙近前搀扶,董昌时就着他手臂发力,想要支撑起身体,视线前方却在此时出现了一双黑色官靴。 他强撑着抬起头,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王越笑吟吟的看着他,居高临下道:“哟,这不是前尚书左仆射吗,怎么这么狼狈啊。” 董昌时没理会他,半靠在内侍手臂上,艰难的站起身来。 王越就上前两步,拦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怎么,见了我这个尚书右仆射,连话都不会说了?” 董昌时身心俱疲,哪有余力同他纠缠,瞥了他一眼,勉强低下头,向他拱手示礼道:“王令君安。” 王越两手抱胸,觑着他,啧啧两声:“我还是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说着,他转到董昌时跟前,跟那内侍一左一右将董昌时扶住。 董昌时就跟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匪夷所思的看着他。 王越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路啊!” 董昌时于是又将视线收回。 大概是刚挨过打的屁股太难受了,又或者是这日的风太过燥热。 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鬼使神差的将心里边憋了好多年的疑惑问了出来。 “我说王越,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啊?!” 董昌时百思不得其解:“我得罪过你吗?我们俩政见不合?但是据我的记忆,打从我入长安为官开始,你就一直跟我过不去啊?!” 王越冷笑。 这要是平时,董昌时也就算了,只是话都说出来了,他非得刨根问底不可。 “王越你说话啊,你别在这儿装哑巴,我知道你在听!” 王越不阴不阳的道:“我哪儿能跟您比啊,您是天才啊,三岁能文,七岁能诗,名震海内,十五岁就写了《循解笔录》出来……” 董昌时听得脸红,赶忙道:“那时候年少轻狂,后来回头再看,错漏数不胜数,实在是羞煞人!” 王越眼皮子猛地一抖,破口大骂:“你他妈也知道啊!还能不能行了?!你知道我那时候多崇拜你吗?那本《循解笔录》被我翻得都起毛边了!” 董昌时大吃一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啊?!你?!崇拜我?!翻我的书?!” 王越冷笑道:“是啊是啊,我那时候就是太相信你了,考进士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在试卷上写了你给出的答案——他妈的就写错了那一个地方,落了个同进士出身!!!” 董昌时:“……” 董昌时:“?????” 董昌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你放屁!” 他说:“你明明就是进士出身,当我不知道?!!!” 王越的咆哮声比他还大:“我娘是庄宗皇帝之女,我外公阅完卷,把我提溜到进士里边去的!!!” 董昌时:“……” 王越的科举题目:《我的皇帝外公》 王越:“彼时我年少气盛,深以为耻,不愿在长安丢人现眼,自请去了偏远州郡,一呆就是七年,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 董昌时:“……” 董昌时声音都心虚的小了:“可我记得你入仕之后的考评都还不错啊。” 王越又是一声冷笑:“那时候我祖父是门下省侍中!” 董昌时:“……” 王越的述职报告:《我的宰相爷爷》 董昌时构思语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所以你倒是在恨我什么啊!” 王越好像也被问住了,若有所思的想了半天,最后说:“大概只是在赌一口气吧……” 董昌时蚌埠住了:“你他妈——” “这位前尚书左仆射,这边劝你最好把话咽下去喔。” 王越嗤了一声,斜睨着他,轻飘飘的道:“你不知道我这种小人都是睚眦必报的吗?” 董昌时:“……” 董昌时:( ̄~ ̄;) 老子上辈子欠了你的啊!,. 第37章 第 37 章 长安这场戒严, 持续了整整三日。 不间断的有禁军奉旨拿人,穿行各处,上至宗室、勋贵, 下至朝堂百官,无一幸免。 等到大祸结束, 三日之后常朝再启,上朝的人少了十之二三, 这还仅仅是有资格上朝的那一批人罢了。 紧接着,群臣终于得到了等待已久的真相——先帝死前发癫, 丧心病狂, 联合前尚书右仆射冯明达和皇太后一处, 阴使冯家子嗣伪作宗室之子, 意图鱼目混珠, 窃据帝位。 群情震惊。 世间竟有如此离奇之事?! 这事儿到底是怎么通过审核被公布出来的啊!!! 又不由得偷偷去看形容憔悴,仿佛几日之间苍老了十几岁的纪王。 一声叹息。 这错案乃是先帝时期判下, 终究是皇家有负宗室, 当今对于纪王府的慰勉很快宣下。 纪王府爵位五代不降,同时,又加恩纪王世子妃,恩准她领受双份亲王妃的份例。 纪王世子妃的父亲宋时贤为集英殿修撰,闻声老泪纵横, 代女儿出列谢恩, 待到归家之后, 便迫不及待的将这消息告知老妻。 宋夫人听罢,也不禁垂泪, 拉着女儿的手, 哽咽道:“我的儿, 你也算是熬出头了!” 当年宋家女郎被纪王妃选中,嫁入纪王府时有多荣耀,之后被遣送回本家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成婚之时那些夸赞郎才女貌,说宋家女郎有福气的人都变了嘴脸,满面嘲弄,说原以为飞出去一只凤凰,哪成想到最后嫁得是只山鸡,带着一双流着罪人血脉的儿女回到娘家,其境遇是何等的难堪! 纪王世子妃宋氏这一年来不知道听了多少难听的话,背地里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她不敢叫父母知道,更不敢叫儿女瞧见,心里边无数的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吞。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此时真相得以昭雪,宋氏搂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泣不成声:“我好歹等到了这一日,夫君却早已经命归黄泉,去的时候也是糊里糊涂,岂不更是冤枉!” 众人着实哭了一场,不多时,便有纪王府的管事来接世子妃和世孙、郡君回去。 纪王早就在正堂等着了,见了阔别已久的儿媳妇,心下百感交集,再看孙儿两颊都瘦削下去,藏在母亲身后怯怯的看着他,眉目之间依稀透着长子的影子,不觉泪湿衣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拉着他的一只小手默默流泪。 宋氏也是低声饮泣。 如是过了大半晌,纪王才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又说:“去后院看看你母妃吧,她听闻消息便病倒了,太医来瞧了,也只是开了几服太平方……” 真相被揭露之后,纪王妃承受的痛苦是最多的。 当日大儒俞鉴登门,引发了真假世子一案,纪王妃愕然惊闻自己养了近二十年的儿子原来并非亲生,而是一农家妇胆大包天将其调换,鸠占鹊巢。 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又为他娶了妻室,眼见着有了孙儿孙女,其感情之深厚,不言而喻,然而再深的感情,也架不住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欺骗与她亲生儿子的痛苦之上的,更别说宗室自有规章法治,不容外人混淆血脉。 纪王世子被人带走了,彻查之后,得出了他果然是农家之子鸠占鹊巢的结果,流落在外的纪王世子回到了纪王府。 丈夫告诉她,假世子跟那户农家一起被腰斩了。 纪王妃饶是深恨他的父母,也不禁为之恻然,悄悄使人为他在庙里供奉了一二。 可是现在,却查出来这一切都是骗局,是冯家为了谋夺帝位编造出真假世子案,害死了她的亲生骨肉,只是为了让冯家子获得一个宗室的出身! 纪王妃瞬间就被击倒了。 巨大的、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痛苦,叫她日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是她的亲生孩子啊! 再见到宋氏,纪王妃顾不得形容,锤着心口,嚎啕痛哭:“大郎被他们抓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吓坏了,慌里慌张的看着我,叫我阿娘——我为什么没有拦下他们啊!” 宋氏也是哭的说不出话来。 阴谋被揭露到阳光之下,胜利也泛着血光,谁又是真正的赢家呢。 …… 早在长安戒严开始之前,冯六郎就被抓了。 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曹阳。 彼时冯六郎正在外室处与之私会,忽然间门就被敲响了。 他以为是侍从有事通禀,道了声:“怎么了?”外边却无人应声。 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两名身形矫健的黑衣卫退到两边,年轻的黑衣卫校尉曹阳笑吟吟的出现在他面前,向他颔首示意:“陛下托我问候冯六公子。” 冯六郎无愧于世家风范,短暂的怔然之后,同样报以一笑:“曹校尉,也请替我问陛下安。” 曹阳见状,便又笑了一笑,挥挥手,示意人将他带走,特意关照下属一句:“先走个流程看看。” 下属领命而去,老虎凳、铁梳子、贴加官,一条龙服务。 冯六郎只是六郎,而不是铁郎亦或者不锈钢郎,很快就端不住了。 等到曹阳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恭顺谦卑如同一条被驯养好了的狗,见到他过来,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呼喊起来:“曹校尉,曹大人!你想知道什么?我招,我都招,别让他们再用刑了——” 曹阳挑了下眉,将脚垫在桌子上,嗤笑了声:“有点世家风范,但是不多。” 然后开始工作:“我这个人向来随和,审讯的形式也跟其余人不一样。我不喜欢问一句,对方答一句,中途或许还要停下来放放狠话用用刑这种审讯方式。我喜欢叫犯人自己说。” 他懒洋洋的看着冯六郎:“你最好能说些我想知道的事情出来,不然,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都不怕死,我也相信他们不怕死,但是他们也好,我也好,都更加相信另一点——痛痛快快的死,跟受尽折磨才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曹阳眼看着冯六郎打起了哆嗦,他脸上笑意愈深:“冯六公子,您说呢?” 冯六郎就像是一只被丢进淡盐水里的蛤蜊,噗嗤噗嗤把肚子里的沙子吐了个干净。 曹阳拿到供状从头到尾看完,满面不解:“对上当今这样英明神武的天子——你们怎么敢的啊?” 他近前去踢了踢地上半死不活的冯六郎,匪夷所思道:“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有能力将当今天子拉下皇位?哪个活佛给你胆子开光了吗?还真是普通又自信啊你!” 冯六郎委屈的憋出来两汪眼泪,摆烂的大吼出声:“这怪我吗?!当初挑中他,就是因为他是血缘离皇室比较近的宗室子弟里边最烂的一个,我能未卜先知,知道他是装的吗?!!!” 想到此处,又怨恨起来:“他是不是有病啊,麻袋转世是吗,怎么那么能装!!!” “世间真有这种煞笔,为了表示不跟哥哥抢世子之位,把自己装成煞笔的吗?原来真的有?!” 冯六郎满腹委屈:“既生瑜何生亮,这是天要亡我啊!” 曹阳都给他噎住了——救命,怎么还有人登月碰瓷呢! 他直接把冯六郎的最后一层自我安慰戳破了:“既生瑜何生亮,这是旗鼓相当略逊一筹用的,关你屁事啊!你不是一直都被陛下吊打吗?!” 冯六郎:“……” 冯六郎哭得更大声了。 …… 本朝谋逆乃是大案,不在秋后问斩之列,查明缘由,确定无错之后,马上就被拖到菜市口行刑。 因为要杀的人太多,刀都卷了刃,起初还有人去看热闹,再之后眼见菜市口血流成河,杀气震天,便在没有人敢去了。 冯明达被杀那天,前去观刑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身形都隐藏在马车之中,没有露面。 只有冯四爷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众人面前,等待着行刑结束,为其收尸。 韦仲之也去了,身边是两个幼孙。 出门的时候,韦夫人神色迟疑,隐约带着几分抱怨:“那地方近来死了那么多人,煞气太重,带孩子去,怕会不好呢。” 韦仲之神色自若道:“我有天地间浩然之气,行得正,坐得直,何惧之有?” 等冯明达被押解上来,隔着马车的纱窗和帘幕,看着旧时同僚,他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唏嘘与感慨来。 韦仲之问两个孙儿:“知道为什么要带你们来吗?”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韦仲之轻轻道:“榆阳冯氏,是与我京兆韦氏齐名的门户啊,不曾想一朝败落至此。” 他叹口气,低声看着两个孩子,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道:“孟子曰人有三乐,是哪三乐啊?” 两个孩子齐声道:“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韦仲之笑了笑,说:“生老病死,哪里是人能做主的?而教育天下英才,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说完,他郑重道:“只做到第二条,就很好。” 年纪大一些的孙儿仰着头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韦仲之怜惜的摸了摸他的头:“人生在世,得一个问心无愧,就很好。” …… 兴庆宫。 皇宫里是没有一座名为“冷宫”的宫殿的,天子圣恩不至之处,就是冷宫。 当日冯老夫人死后,皇太后落发出家,身边亲近的旧人都被杖杀,如今,只有几个聋哑的内侍宫人为她送膳食饮水,昔日繁华富贵的兴庆宫,冷的像是一座冰窟。 现在,这冰窟里来了一位客人。 冯兰若被人一路引着到兴庆宫后殿庵堂中去,入得门后,便见皇太后身着素衣跪坐在佛像前面,满头发丝早被剃去,身形单薄如纸,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走一般。 虽知道这位姑母当日送自己入宫不怀好意,但此时此刻,见她如此萧瑟落寞,冯兰若也不禁有些难言的伤感。 皇太后听见动静,回头见到她,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 手里的念珠掉到地上,泪珠簌簌流下。 冯兰若见状,神色不免踯躅起来,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开口,皇太后却先一步将脸上泪痕拭去,强笑着道:“不必说了。” 她将念珠捡起,又重复了一遍:“不必说了。” 冯兰若便没有作声。 皇太后问她:“你阿耶阿娘可都还好?” 冯兰若默默的点了点头。 皇太后再看她衣着发饰,微露诧异:“你仍旧是淑妃吗?” “是,”冯兰若由衷道:“陛下宽宏,不曾见罪于我。” 皇太后“噢”了一声,慢慢说:“那很好啊。我原以为你入宫之后,必是死路一条,不曾想竟送了你一场滔天造化。” 她如此坦然,冯兰若反倒无言以对,低头看着脚尖,默然不语。 皇太后对着她看了许久,终于道:“陛下召幸过你么?” 冯兰若不曾想她会问这个,不由得一顿,然后才回答她:“孝期未出,陛下怎么会召幸嫔御?” “我猜也是。”皇太后喃喃自语般道:“他是那样滴水不露的人,怎么会留下破绽呢。” 再去看冯兰若时,便淡淡道:“叫你母亲替你操持副避子药吧。我侍奉先帝数年,未得有妊之喜,这是我的孽,若你得以如此,却是福气。” 冯兰若听得愕然。 皇太后却不想再说什么了,摆摆手,打发她走:“你想说的,我已经知晓。不必再开口了。你走吧。从今以后,再不要来看我了。” 庵堂的门合上,皇太后单薄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冯兰若的面前。 她顺着石子铺成的小径,绕过长廊,动身折返回翠微宫去。 其实人生一世,总共才多少年呢,儿女能够陪伴父母的时日,又能有多久。 更多的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 而她能得以侍奉这样的英明之君,已经是三生有幸。 夏日里草木葳蕤,从前被宫人内侍精心打理着的庭院早就变了一副模样,杂草丛生,枝条旁逸,偶尔有一只黄莺途径,察觉到不远处有人之后,很快振翅飞走。 是日晚间,皇太后薨逝。 关于先帝诸多子嗣先后夭亡的真相,就此埋没在时光里。 是否与皇太后有关呢? 谁也不知道。 而随着死亡的来临,这位出身名门、向来颇得内外称颂的冯皇后,后来的冯太后,也无人能够了解她诸多行径的缘由与她封锁住不为人知的内心。 冯兰若听闻消息之后,竟也不觉得意外,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继而便将目光转向窗外。 夏天的夜晚,可真是长啊。 …… 长安的诸多纷争逐渐落下帷幕,偌大的帝国彻底成为嬴政的掌中之物,真正如臂指使,随心所欲。 而苏湛也在这时候入宫向他辞行。 “臣此次回京,见到陛下,与您相交,又结识了诸多青年俊彦,着实收获颇多。只是臣是将军,臣的战场在边疆,在北门锁钥,不能久居于膏腴富贵之地,终究还是西北的风沙更适宜臣。哪一日陛下军备齐全、资粮丰阔,臣愿为陛下驱使,北复燕云!” 嬴政笑着称赞他的志向,并没有挽留,忽然间想起原世界里的剧情,不由得多问一句:“有件事,朕很早之前就想问了。” 苏湛道:“陛下请讲?” 嬴政道:“如果你此次入京,发现朕果真是昏庸之君,要你入宫侍上,你当如何?” 苏湛微怔,继而失笑,见天子问的郑重,便也郑重以答:“臣祖辈出身将门,不敢有辱家声,若真如此,必得以死相谏!” 嬴政道:“倘若朕以你的母亲和弟妹要挟,不许你自尽呢?” 苏湛摇头道:“不会的。” 嬴政笑了:“难道真正的昏君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吗?” 苏湛也笑了:“臣是说,即便如此,臣也不会的。” 他正色道:“臣了解臣的母亲和弟妹,正如同他们也了解臣。如果他们知道,臣为了保全他们而枉顾家名,致使先祖蒙羞,必然会引刀自尽,以全声名。所以,臣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嬴政默然良久,继而道:“所以,你是苏湛啊。” 苏湛没有察觉到这句话背后潜藏的哀沉,那是上一世死亡的惨烈沉淀,他只当成天子的褒勉,朗然一笑:“陛下,臣就此向您辞别了。愿圣寿无疆,诸事如愿。” 嬴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去吧,邢国公。好好做你的将军,去安邦定国吧。” 他深深看着面前休休有容的年轻将军,语气中裹挟着无限的祝愿与希冀:“也愿你马到功成,功不唐捐!” 第38章 第 38 章 天子登基的第一年, 诸事纷扰,先有皇太后寿宴之上的冯老夫人横死之事——彼时时人便深有不祥之感。 果然,没过多久, 便发生了冯家内宫勾结皇太后、外城党连勋贵、朝臣,意图鱼目混珠,谋夺神器的大案。 菜市口忙碌了整整一个月,才将份额内的人头砍完,据说血水都汇聚成了一条溪流, 京兆尹连夜扩建了焚尸炉…… 大抵天子也觉得这一年太过晦气,以至于登基之后的第二年便改了年号,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只是宫外的风再如何凛冽血腥, 却都吹不到宫里来, 唯一受到影响的, 大抵就是冯淑妃。 冯家是淑妃的母家, 即便四房已经分家出去, 也无法改变自家与长房同出一系的血脉关系。 皇太后落发出家之后, 冯淑妃在内宫之中的生活难免也因此受到影响,许多人都觉得她大概是完了——皇太后有天子之母的大义名分, 尚且如此,何况只是一个淑妃呢。 当初她依仗出身冯家有多光辉,如今冯家落寞,她就跌得有多惨。 而冯兰若自己也很通透,如若天子决定将她废弃, 那她必然无从抵抗,还不如自己早日求去, 倒还能落得几分体面。 故而就在皇太后落发出家的当晚, 她便使人将淑妃之宝送至太极宫, 同时上表称罪,请求天子削去淑妃之位。 天子只让人带了一句话给她:“没事就早点睡,不要耽误明早上班。” 让人将淑妃之宝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了。 冯兰若:“……” 啊这。 明明应该让人感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妾身当真是有些蚌埠住了呢! 哽噎无言之后,她趴在床上一个人哭了许久,第二日晨起梳妆打扮往西阁点卯上班,又是从前那个鲜艳端持的冯淑妃了。 越是身处逆境,就越是要赌一口气,不能让人轻看。 如是过了两日,她照常在西阁办公,忽然间见身边宫人喜笑颜开的过去,满面雀跃道:“娘娘,陛下让人送了一对白狐狸到翠微宫呢,可漂亮了!” 又故意大声说:“奴婢听说,陛下在王府的时候,最喜欢狐狸了!” 【嬴政:并不是】 这宫人是跟她一起从冯家进宫的,素日里也是个沉稳的性子,今日如此作态,欢喜之余,怕也是故意说给其余人听,好叫众人知道,她并没有失去圣意…… 冯兰若无法责备她,心下且酸且涩,笑着应了一声,又吩咐人好生照看那对白狐,晚些回去了,她亲自去瞧。 其余后妃纷纷向她道喜。 冯兰若一一笑着寒暄。 然而,属于她的寒冬并未过去,甚至可以说尚未开始。 冯老夫人辞世之后不久,冯家逆案被摆上朝堂,数条罪过,条条触目惊心。 要说从前皇太后出家之后,还有后妃如常同她交际,此事一出,连个敢跟她说话的都没有了。 那可是谋逆,要诛九族的! 而这时候,冯兰若已经无心顾及这些了。 她心里边只有一个想法,这样大的过失,阿耶阿娘,还有年幼的弟妹,会怎么样呢? 糊里糊涂被选进宫当送死鬼,她总算明白家里边的筹谋了,只是此时此刻,她甚至都无暇为自己委屈…… 接到消息之后,冯兰若便脱簪待罪,跪在太极宫外等候天子处置。 彼时日头正高,暑热难耐,她跪的久了,眼前都开始发花,死命掐着虎口,不叫自己原地栽倒。 不知过了多久,冯兰若面前出现了一双黑靴,她含着满腹希冀与哀求抬头,见到了天子的脸。 天子眉头微微皱着,说:“今天好像不休沐吧,你怎么没上班?” 冯兰若:“……” 冯兰若忍了许久的眼泪,瞬间倾泻而出,她哽咽着问:“我,妾身还能去上班吗?” 天子看她哭得狼狈,反倒笑了:“为什么不能啊?” 冯兰若哭着说:“妾身的母家,犯下了这么大的过失啊!” 天子仍旧在笑,冲她挑了下眉,伸手过去。 冯兰若迟疑着伸出手,继而便觉天子手臂发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了。 “当日朕第一次见你,也曾经向你伸手,你回应朕了,不是吗?今日救下你的不是别人,而是当初的你。” 天子道:“还记得朕当时问了你一句什么话吗?” 冯兰若眼睛红红的,回想了一会儿,抽泣着道:“陛下问妾身,想不想做皇后。” 天子“唔”了一声,然后说:“现在看起来,皇后你是做不成了,不过朕不愿失信于你。换个条件,保四房一支平安无事,如何?” 冯兰若怔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他,一时居然忘了谢恩。 天子还在笑:“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是的!”冯兰若欣喜若狂,赶忙道:“陛下,妾身是高兴坏了,妾身……” 她哽咽着辩解,再流出来的眼泪却是因释然与喜悦而发,正准备再对天子说些感恩戴德的话,冷不防哭出来老大的一个鼻涕泡,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天子哈哈大笑。 冯兰若捂住脸,悲喜交加,其间又掺杂了羞赧的少女心事,不由得大哭出声。 …… 冯氏之乱被平定之后,焚膏继晷忙于工作的后妃们,也齐齐迎来了一次大晋升。 吴婕妤晋昭仪,薛美人晋昭容,丁婕妤晋昭媛,毛美人晋修仪,除冯兰若之外,其余等人也各有晋封。 冯兰若没有晋封,倒不出乎后妃们的预料,甚至于她没有降位,仍旧是当前后妃们的领头羊,这件事本身就很叫人觉得惊奇了。 吴婕妤晋九嫔之首的昭仪,这很正常,毕竟人家确实出了力。 薛美人越过丁婕妤,直接从正四品飙升到正二品,晋位昭容,倒是叫人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 然后悄悄在心里边感慨,技术工到哪儿都吃香啊! 丁婕妤晋位昭媛算是正常,而毛美人晋修仪…… 这妥妥是卷王的胜利啊! 不然她既没家世又没美貌,凭什么从最末尾的美人一举连升数位啊!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圣旨的字缝里看出字来,整篇都写着六个字:打工人,给我卷!》 薛美人捧着那份晋升自己为昭容的圣旨看了半晌,再看着镜子里面容稍显憔悴的自己,只觉心力交瘁。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天子显然是从后妃们的办事效率中发现了几分乐趣,皇太后倒了,宫内的账目理完,甚至于开始叫她们查户部的账了。 别人可以躲,又或者可以做点稍稍轻松一些的活儿,只有薛昭容躲不掉。 你不是数学天才吗,不薅你的羊毛薅谁的? 薛昭容:我真是栓Q! 她同吴昭仪——从前的吴婕妤私交甚好,难免背地里嘀咕两句。 吴昭仪却不附和她,而是正色道:“你这呆子,难道看不出陛下的心意吗?” 她谆谆善诱:“天下才华横溢之人数不胜数,孰人不想货与帝王家?难道凭着我大秦疆域之广,便找不出更胜过我等,又愿意为陛下效命的外臣吗?如今你我年方二八,便为正二品,你可知道普天下有多少男子恨不能以身代之?” 薛昭容为之语滞:“这,确实是……” 吴昭仪遂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陛下并非无人可用,只是爱怜女儿,想给你我、乃至于天下女子一个晋身的途径罢了。薛妹妹,你可知道,此事一旦办成,这会是多么了不起的创举?” 薛昭容微微一怔,神色旋即向往起来。 “你我得以侍奉圣明天子,是承天之幸,”吴昭仪正色道:“我也是娘生爹养的身子,案牍劳形,如何会不觉得累?只是我觉得值得。我不稀罕昭仪的位分,不稀罕陛下的赏赐,但是我很珍惜陛下的看重与差使。” 她五官婉约,有林下风韵,眉宇间却自有一股坚定从容的气度:“我们当下如此,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给天下女儿开辟一条前所未有的出路,叫天下女儿知道,我们并不是只能困束于闺阁之中绣花抚琴,我们也可以建功立业,不逊色于须眉。” 薛昭容甚为触动,自惭形秽:“吴姐姐,我……” 吴昭仪笑着摇摇头,手指抵住她嘴唇,止住了她愧疚的话:“薛妹妹,勉之。” 薛昭容释然一笑,用力的点点头。 …… 当今天子用人,恨不能用鞭子在后边抽,有一分力,发挥出十分才好。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抵就是天子十分大方,俸禄不间断的加,位分也阔气的升。 待到先帝孝期结束之后,冯兰若进贵妃,薛昭容进淑妃,吴昭仪进德妃,毛修仪进贤妃,四妃齐全,就差一个皇后了。 朝臣倒不是没有提过,只是天子的态度却很坚决,此内廷之事,与外臣何干? 四妃已经齐全,不考虑立后之事。 倘若在位的是先帝,朝臣或许还会嘴两句,只是当今天子…… 跪下来好好舔! 他不找你麻烦就很好了,你还敢找他麻烦?! 薛美人入宫的时候,再如何异想天开,也没想过自己能够做到正一品四妃,直到接了晋封淑妃的圣旨,脚下仍旧轻飘飘的,仿佛是踩在云里。 怎么可能啊。 她前边还有昔日的吴婕妤呢,怎么就选了她? 虽然她能力是强了点,活儿干的是多了点,班加得也多了点…… 嗯?! 突然理直气壮.jpg 淑妃为正一品,视同相国,薛家祖宗八代都没出过一品官啊,更别说这个淑妃含金量极高——当今没有立皇后呢! 虽然上边还有个贵妃压着,但大家都是正一品,也只是差一线罢了。 接到喜讯之后,薛家在家门口撒了一百箩筐的喜钱,城门口施粥一年,家里边上至管事、下至商队里的活计,全都发了半年的例钱。 没办法,我们就是有钱呢! 薛夫人再没想过自己女儿能这么争气的,一整日下来,喜的嘴都歪了。 待到到了后妃传召母家女眷入宫的时候,依从女官教导,入内向淑妃请安之后,母女二人拉着手一处叙话。 “好,真是好!起初你被选进宫,我心里边总吊着一口气不敢松,见你过得好,总算是能放心了!” 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问女儿:“如今出了孝期,陛下可临幸后妃了吗?” 薛淑妃手顿了一下,有些羞赧的点了点头:“嗯。” 薛夫人又低声问:“陛下待你好吗?” 说完,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是说了句糊涂话:“这还用说吗,不然怎么会叫你做淑妃?” 薛淑妃:emmm。 阿娘,你女儿这个淑妃之位,一星点的水分都没有,全是干货! 这可不是恭谨侍上得来的,浸透了加班的血泪啊! 她恹恹的靠在软枕,叹口气:“陛下待我们倒好,就是累。” 薛夫人没经历过内卷,不能理解女儿的痛苦,听女儿喊累,就给理解岔劈了,压低声音,顺着这条破路开起了车:“你太年轻,还不懂,对男人,你不能太拘束,得放开点……” 薛淑妃差点从塌上栽下去:“阿娘你说什么呢!” 她头大如斗,索性跟母亲掰扯开了说:“陛下叫我做淑妃,又不是相中我这个人了,他就是觉得我有些数算的才干,拿我当朝臣使呢。” 越说就越觉得伤心起来——陛下他根本不想跟我睡觉,只想叫我跟他一起加班! 薛夫人明白过来了:“我说呢。” 又提点女儿:“你做多少事,陛下都看在眼里,这不比用容色争宠好多了吗?你多勤勉些,陛下知道你愿意为他尽心,才会宠爱你啊。” 薛淑妃若有所思。 好像确实是这样啊…… 在当今的后宫里混,相貌还真不是最要紧的。 譬如毛贤妃,容色只能说是秀美,但是侍寝的日子却稳稳能排到前三,听说她下值回宫之后仍旧手不释卷,西阁的藏书都看了一整间屋子的了…… 我要不要再努力一点——嗯?! 不对呀! 薛淑妃猝然反应过来:“难道我白天累死累活,就是为了晚上继续累死累活吗?” 薛夫人:“……” 薛夫人:啊这。 薛淑妃双眼放空:“阿娘……” 薛夫人:“嗯?” 薛淑妃双眼放空:“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薛夫人:“……” …… 薛夫人在女儿处停留了一个时辰,终于在宫门落钥前依依不舍的离去。 嬴政往薛淑妃处用晚膳,还多问了句:“你母亲走了吗?” 薛淑妃刚送走母亲,眼睛还有些红,笑着应声:“是,还要多谢陛下开恩,叫我们母女团聚。” 嬴政淡淡一笑。 对于有能力的人,他总是不吝于嘉赏的。 嗯? 等等! 他忽然间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朕仿佛记得你从前说过,你母亲是粮商之女?” 薛淑妃:“……”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天子若有所思:“话说起来,你数算的能力,是不是从你母亲处得来的啊?” 薛淑妃:“……” 薛淑妃:“…………” 阿娘,我真是对不起你啊! 第39章 第 39 章 庄宗皇帝在人间咽气, 魂魄依依不舍的在太极宫盘旋几圈儿后,终于跟随前去接引的几位阴差去往地府,阎君面前申述功过之后, 又被人领着到了先祖们聚居的府邸中去。 刚到门口,就见一个格外魁梧的中年男子走出门来。 此人胡须外阔,肩膀很宽,肩胛骨支棱起来,一双眼睛叫人想起山林间的野兽。 他手里牵着一只狗, 奇的是那只狗居然生了三颗头,舌头参差在雪白犬牙之间,目光残暴的看着他。 庄宗“啊呀”一声, 不由得往旁边退了退, 给前方一人一(三?)狗让路。 他亲爹明宗就在这时候急急忙忙跑过来, 小声提点他道:“这是太/祖皇帝。” 庄宗听得心下一凛, 赶忙向这位开创大秦世系的猛人低头行礼:“先祖在上, 请受晚辈一拜!” 太/祖皇帝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 点点头,牵着狗出去了。 等他跟狗走远了, 明宗才道:“太/祖皇帝说了,你在人间持政数十年,无功无过,没有应当施加惩罚的地方,但也没有太大的功绩。” 说完, 又格外压低了声音:“你看见那条狗没有?那叫地狱三头犬,是阎君打西边地府里引进的新品种, 灵帝下来之后, 直接被送进了屠宰房, 剁碎了专门用来喂狗!” 庄宗不由得抬手摸摸手臂,叫倒竖的寒毛倒伏下去。 明宗见状,便笑道:“□□皇帝自己乃是不世出的英才,所以看人的眼光格外高,下来的先祖们挨打的不计其数,你能得个无功无过,已经很好了。” “噢,”庄宗应了一声,然后问:“那父皇你呢?” 明宗:“……” 庄宗:“父皇?” 明宗微笑道:“孩子,再问就不礼貌了。” 庄宗:明白了。 …… 庄宗叫父亲明宗带着,去问候了现下正在府中的其余先君,末了,众鬼不免要问起现在的人间帝王来。 “资质如何,可堪大用?” 说到这事儿,庄宗便开始伤心:“我生有儿女数人,长成的也只有琮儿这一个罢了,不立他,又该立谁呢?” 叹了口气,又说:“不过这孩子打小在我身边长大,性情温厚,处事宽和,即便不能为大秦开疆拓土,守成却也是没问题的。” 为了皇位跟兄弟们斗得你死我活的其余皇帝们:“……” 啊这。 这好运气怎么没叫我们碰上呢! 不过再想想只有一根苗的是自己的后代,又真心实意的担忧起来。 说白了,人也好、鬼也罢,都是双标的。 自己争夺皇位的时候,只恨兄弟太多,恨不能除了自己之外,其余兄弟都胎死腹中、出门就被雷劈死才好,这会儿换成自己的儿孙,就只盼着枝繁叶茂,生他一百个儿子了。 明宗也叹了口气,为这子嗣不昌的儿子,又关切道:“他身体好不好吧?可别像你一样,最后也只有一根苗!” ——这要是刘彻在这儿,指定要好好宽抚他一下:您放心,他跟您儿子不一样,他一根苗都没有呢! 噢不对,本来是有根歪苗的,只是被拔掉了呢! 庄宗虽此时不知后世之事,却也忧心忡忡,头疼的皱起眉来:“琮儿小的时候,也总是生病……” 明宗见状,心里边便有了几分不祥之感,只能勉强劝慰儿子:“没事,你还有异母兄弟,要是绝了嗣,还可以从别家过继。” 反正都是孙子,对他来说都一样嘛! 庄宗:“……” 我真是栓Q! 谢谢爹,有被感动到! …… 地府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人间也是气象万新。 慕容琮继位三年,孝期结束之后,终于有后妃传出了喜讯。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之后,顺利诞下了一位皇子。 慕容琮兴高采烈地写了祭文,将这事儿告诉了祖先们。 庄宗很高兴——这是亲孙子啊! 能有亲孙,谁会想去过继兄弟家的孩子啊,当年那可都是他的竞争对手! 只是高兴没两天,小皇子噶了。 庄宗:“……” 身在人间的慕容琮:“……” 父子俩只能一在人间、一在地府,分开打气:“没事儿,反正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这就跟个反向flag似的,从这一年起,直至往后的近二十年里,慕容琮不间断的重复着悲剧循环。 后宫有孕——欢天喜地——诞下皇子/公主——孩子噶了——办丧事。 庄宗在地下看着自己日渐憔悴的倒霉儿子,回想起自己当年不间断死儿子的经历,再加上儿子无子就要过继讨厌兄弟后代的悲愤,他心情比尚在人间的儿子还要糟糕。 只能继续给儿子打气:“再拼一把啊,你还年轻,父皇也是五十多岁才驾崩的……” 大抵是这呼声发挥了作用,慕容琮的后宫里,又有嫔御有孕了。 顺利诞下了一位公主。 顺利活过了满月、百日、周岁。 慕容琮抱着玉雪可爱的女儿,看她一日日长大,喜欢的心都要化了,也是因此,终于生出了几分希望,开始频频临幸公主的生母——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来,就能生出第二个。 谁能想得到呢,公主健健康康长到了四五岁,公主的生母噶了。 慕容琮:“……” 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晦气集合体。 然后又是从前的循环过程,往来重复。 直到他年过五旬,子女数量仍旧保持着那个孤零零的1. 慕容琮简直要绝望了。 地府里的庄宗皇帝也很绝望。 怎么会这样啊? 难道我注定要断子绝孙,然后过继讨厌兄弟的孙子继承皇位吗? 当年那几个王八蛋是怎么给我使绊子的,我还历历在目啊! 儿啊,就算是为了给你爹争口气,想办法拼个儿子吧! 其余皇帝们也觉得这父子俩真是一脉相承的倒霉。 而□□皇帝只是在遛狗的间隙过去看了几眼,横眉怒目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把我千辛万苦打下的燕云十六州搞丢了,现在又把边防搞成这个样子!” 他厉声吩咐明宗皇帝:“记下来,等他下来,我要赏他一百鞭子!!!” 明宗替孙子捏一把汗,战战兢兢的应了。 慕容琮年过五十,虚得头发花白、走路打颤,可即便如此,也在坚持临幸后妃,幻想着有一日能天送大儿。 上天好像听到了他的祈祷,后宫一位姓张的淑媛有了身孕。 慕容琮几乎要把她供起来了,一日三回的求神拜佛。 十个月之后,张淑媛诞下一子。 慕容琮喜极而泣。 然后没多久,皇子噶了。 ……悲剧啊! 大概就是这个命吧。 慕容琮彻底被打垮了。 也就在这时候,他唯一长大成人的女儿崇庆公主期期艾艾、满腹心事的来到了他面前。 彼时地府的皇帝们大多都没在那儿围观——任谁接连看一出既不爽利又不痛快、起落落落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长达数十年的肥皂剧,都不会有耐心静默蹲守的。 大结局的时候看一眼也就完了。 对于从宗室过继嗣子一事,大多数皇帝都不像庄宗那样抵触——反正都是孙子,哪个不一样啊! 只有穆宗这日无事,打着哈欠,不时的瞄上两眼,以此打发时间。 ……嗯? 等等。 这父女俩刚刚说了句什么? 桥豆麻袋啊!!! 穆宗直接弹起来扑到那面镜子上了:“喂,有回放没有啊?!!!是我听错了吗?!!!” 调试了半天也没能如愿,他破口大骂:“艹,紧要关头,偏不中用了!!!” 明宗打外边回来,看穆宗如此,不禁奇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穆宗的两鬓都被冷汗打湿:“我刚才听见慕容琮他女儿跟他商量,想生个孩子叫他抱养去充任储君!” 明宗:“……” 闻声而来的其余皇帝们:“……” 原地裂开了。 然后七嘴八舌议论出声。 “搞什么啊,他有毛病吗?!” “这么离谱的事情,怎么会有人做啊?!” “你听错了吧?你肯定是听错了——” 这时候就听有人弱弱的道:“他已经开始做了啊,崇庆公主选定的夫婿是文襄公的后辈,现在已经在筹谋假死了……” 明宗:“???” 穆宗:“???” 其余皇帝们:“???” “假死?为什么要假死啊?不是借腹生子吗?” “啊?不是叫后妃假装怀孕,然后等崇庆公主生了孩子之后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吗?” “喂,我们为什么要按照他的逻辑推论啊!?让女儿生孩子给外公收养,这本来就很离谱好吗?!” 穆宗嘴角抽动半天,终于道:“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做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离谱吧……” 皇帝们眼见着慕容琮亲自操刀了崇庆公主假死事件,令内卫协助俞家筹办了崇庆公主和冯六郎的婚事,与此同时,又吩咐心腹做了假账,大手笔陪送崇庆公主百万两的嫁妆。 皇帝们:“……” 啊这。 明宗看不明白,明宗大为震撼:“他想干什么啊?不是借腹生子吗?冯六郎是配种用的,大张旗鼓的成婚干嘛?!” 穆宗已经麻了:“他把崇庆公主这个号销了,然后另开一个——救命,说不下去了,谁能告诉我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其余人也是头大如斗。 然而慕容琮的骚操作显然还没有完,就在崇庆公主与冯六郎成婚之后,真假世子案爆发了。 明宗皇帝率先怒了:“我&)#¥他¥#%!!!这是个什么东西啊,他还有人性吗?!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当代纪王是慕容琮的堂弟,跟慕容琮一样,都是明宗皇帝的孙儿。 对于家主爷爷来说,一个孙子为了达成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杀了另一个孙子的孩子——这简直死不足惜! 穆宗跟慕容琮和纪王的血脉相对较远一些,愤怒之余,并没有全然失去理智:“不太对啊。” 他思索着说:“不是说等崇庆公主生了孩子抱给他当皇子养吗?既然如此,崇庆公主更不能销号出宫啊!到了宫外,见到的人一多,暴露的风险不是更大?更没必要给冯六郎一个宗室的身份……” “你们说,”穆宗自己说着,都觉得有些离谱:“会不会,他是想叫冯六郎以宗室子的身份继位啊?” 明宗皇帝:“……” 其余皇帝:“……” 明宗皇帝:“&¥#@!¥…)×≈)*/!!!!!!!!!” 其余皇帝:“&¥#@!¥…)×≈)*/!!!!!!!!!” 六十秒的语音。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 事发的这天庄宗不在家,晚上回去的时候还见到遛狗回来的太/祖皇帝了,跟他老人家打个招呼,祖孙俩一块儿进去,就见其余皇帝们都蹲在大厅里,脸色蜡黄,声色萎靡,好像没打麻药被人生割了两个腰子似的。 庄宗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诸位先祖,出什么事了?” 众皇帝仿佛一群含冤而死的厉鬼,瞬间对着他怒目而视。 太/祖皇帝见状,也有些不解。 穆宗按捺住满腹心火,将事情原委讲了。 太/祖皇帝脸色铁青,好半天过去,才憋出来一句:“不肖子孙!!!” 而庄宗:“……” 庄宗:“…………” 怎会如此 (╥-╥) 他尤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步并做两步扑到镜子前去看,正瞧见冯六郎通过宗正寺审核,得到了宗室出身的画面。 庄宗皇帝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 他无力的瘫软在地。 儿啊,爹从前说的那些都是放屁,你别当真。 爹在这儿给你跪下了,求求你,过继你叔叔家的孩子吧! 哪个叔叔家的都行,爹不挑的! …… 慕容琮想要借腹生子,将外孙当成儿子养,虽然离谱,但总算还有那么一丝丝的逻辑在。 可要是冯家子假充宗室子继承了皇位—— 那就纯纯离大谱了家人们! 姓慕容的打下的江山,凭什么给外姓人啊?! 你冯六郎要是有本事篡位自立,那我们没话说,但你披着宗室的皮上位,就他妈欺人太甚!!! 我们在房子里住的好好的,冷不丁被人剜了地基,这要是被外人剜走的也就算了,居然还是我们自家人带头剜的! 长脑子了没有啊这个孙子! 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两相对比,连灵帝都变得可爱了! 太/祖皇帝那样冷静自持的人,听完都差点原地栽倒,呆坐在地上魂飞九天良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等他下来,老子要把他剁碎冲进猪圈!!!” 穆宗伤心的呜咽起来:“他还是别急着下来了。他在上边一天,慕容家的天下就能持续一天,等他下来了,估计着大秦也该翻篇了。” 太/祖皇帝:“……” 其余皇帝:“……” 瞬间落泪 (╥-╥) 预想猜想了无数种亡国的方式,譬如说权臣篡国,譬如说外族入侵,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自家儿孙引狼入室,手把手教人篡位。 一连数日,府里边气氛沉重的像在出殡,而先帝挣扎了大半个月,终于还是噶了。 临死之前给女婿铺路,特意选了一个纨绔宗室承继大统。 皇帝们:“……” 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敲里吗,听见了吗,敲里吗! 呜呜呜呜呜呜! 朕的江山—— 穆宗皇帝坐在地上磨刀,明宗皇帝抱着锯子在后边排队,那边庄宗皇帝已经跟景宗一起烧火了。 太/祖皇帝核对着手里边的单子,仿佛一个冷酷无情的厨子:“就照之前商量好的办,先炸一半,再煮一半,今天先横着切开,明天竖着锯……” 慕容琮死后发现自己仍然存在感知,心里边便陡然生出三分不妙,再听前来接引的鬼差不无幸灾乐祸的说先祖们等他良久了,霎时间汗流浃背。 没人告诉他死后居然真的能见到祖先啊! 既然这样—— 他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情,简直不敢再迈步向前了。 哆哆嗦嗦的往前走了几步,慕容琮就见面前出现了一个异常魁梧的大汉,那杀气腾腾的目光往他脸上一扫,下一瞬碗大的拳头就挥过来了。 慕容琮痛呼一声,应声而倒。 太/祖皇帝抡起锤子先把他腿打断了,然后单手提溜住他后衣领,一路将人拖了回去。 慕容琮哪吃过这种苦头,面如土色,哀嚎不止,生被拖拽回去,等到了地方,肩膀后背俱都已经鲜血淋漓。 庄宗皇帝就在这时候气势汹汹的杀了出来。 慕容琮仿佛是看见了救星似的,急忙哀求:“父皇,救救儿臣……” 庄宗高高举起手里的狼牙棒,面目狰狞:“去死吧臭傻逼!!!” 慕容琮:“……” …… 慕容琮被炸了一回,煮了一回,锯开一回,细细的切做臊子一回,如是轮回循环几次之后,太/祖皇帝正在考虑将他跟灵帝一样作为三头犬的固定食物处理三头犬会不会拉肚子的时候,忽然间听院子里传来一阵惊呼声。 他走出去,就见儿孙们正齐齐围着那面可以窥视人间的镜子,一个个双眼放光,不时的用手帕揩一揩泪。 太/祖皇帝看过去,不由得微露讶色。 慕容琮临终前故意选的这个纨绔子…… 有点东西啊。 起初装得跟个傻子似的,骗的冯氏失了警惕之心,继而在朝议之时一举发难,直接削去了冯氏的监国之权。 饶是太/祖皇帝向来沉稳,此时也不禁心生喜意——这后继之君既然有些手腕,慕容琮那蠢蛋跟他吃里扒外女儿的计策,或许便不会得逞了! 再看接下来的发展,这位继位的新君岂止是没有叫他们失望,简直是叫他们惊喜了! 收复宰相们在先,巧妙利用后妃查账、逼得皇太后入穷巷在后,继而又联合张太妃毒杀冯老夫人,一举将冯家击垮,紧跟着再借用王越的手对冯氏一族发难,将隐藏在暗处的崇庆公主和冯六郎挖出—— 庄宗皇帝甚至不无骄傲的跟其余皇帝介绍王越:“这孩子是我的外孙,打小就机灵……” 穆宗默默将涌到嘴边的那句“这一脸奸像的舔狗是怎么当上宰相的”给咽了下去。 而皇帝们对于这位继位之君的看法,也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 刚开始:完蛋玩意儿! 然后:嗯?有点东西啊。 然后:有点强。 然后:雾草,好强! 然后:我是什么东西??? 自打知道慕容琮的计划之后,□□皇帝心里边就憋着一口气,此时见新君游刃有余的将朝政掌控在手,又擒得罪魁祸首二人之后,那口气才算松开。 他吩咐儿孙们:“把那个不肖子孙带过来,好叫他亲眼见见,他唯一的女儿是怎么走向末路的!” 穆宗和明宗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二人一起去将慕容琮带了来。 慕容琮近来都快被打傻了,浑浑噩噩的听两个祖先拖着他念了半晌,才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有些难以置信,却也不觉得祖先们会在这种事情是欺骗自己,面色苍白,神色彷徨:“事败了么……” 再一抬头,就见自己临终前牵肠挂肚的女儿跪坐在地上,满面惶恐,脸上泪痕未干,周围人尽数对她怒目而视。 慕容琮见状,心里边咯噔就是一下,一颗鬼心随之七上八下起来。 紧接着就听人间天子问起自己留给女儿的保命诏书。 女儿说烧了。 慕容琮:“……” 慕容琮:“???” 人间天子又问什么时候烧掉的。 女儿说知道之后第二天就从嬷嬷手里骗出来烧了。 慕容琮:“…………” 慕容琮:“??????” 厉害了我的伢! 小刀扎屁股,叫你爹在地下开眼了! 只是慕容琮没想到,叫他心脏破裂的事情还在后边。 他临终之前留下了遗诏,再三放低姿态希望能够保全独女性命,没成想这遗诏在继位之君眼里连擦屁股的纸都不如,别说是保全女儿性命了,连全尸都没保住! 慕容琮呆站在原地,眼见着自己女儿被人拖走,形容狼狈,哭声震天,简直是肝肠寸断,痛不可言。 正出神间,冷不防被太/祖皇帝一脚踹翻在地:“哭?老子都没哭,你他妈有什么好哭的?!” 慕容琮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儿,好容易稳住身体,就见面前投下一片阴翳,太/祖皇帝面容森寒的出现在他面前:“这江山是你打下来的吗?是你一个人的吗?你拍拍屁股一样的脑袋,想给谁就给谁?!” “你心疼女儿,好,姑且算你是个慈父,你想把天下留给她——恕老子我眼拙,你是觉得自己有本事将臣民玩弄于股掌之间呢,还是觉得你那个叉烧似的女儿有本事镇压天下?!”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还留下诏书给她保命,你真觉得倘若冯六郎登基称帝,她还能有幸不被灭口?你脖子上边顶的到底是脑袋还是夜壶?!” 说完,抡起鞭子就是一通猛抽。 抽到一半庄宗皇帝过来阻拦:“别打了别打了,太/祖皇帝,你不要打了啦!” 慕容琮心头不由得生出几分暖意——到底是亲爹啊! 紧接着就听庄宗皇帝杀气腾腾的说:“那边在腰斩崇庆公主,带他过去看个直播,看完再打也不迟!” 慕容琮:“……” 杀人也就算了,怎么还带诛心的啊!!! 庄宗皇帝跟穆宗皇帝一边一个把他押了过去,慕容琮看着镜子里面色惨白如纸的女儿,再看到那把狰狞可怖的铡刀,便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景宗皇帝默默拿了两根截断的牙签,把他眼皮给支起来了。 明宗皇帝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把花瓣,一甩手撒出去了—— 完结,撒花~ 第40章 第 40 章 朱元璋还未睁眼, 就听周遭人声鼎沸,说笑声与叫卖声交织在一处,喧闹不已。 睁开眼去瞧,便见自己身处集市之中, 右手边是一望无际的长河, 日光之下波光粼粼,左手边是绵延不见边界的集市, 渔夫们就近贩卖河里捕捉的鱼虾, 农夫装扮的百姓面前摆着蔬果,还有猎户在兜售皮毛山珍…… 他此时正处在道路中间, 见状赶忙往旁边空置着的地方一躲,迅速打量周身之后,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什么情况? 他脑海里……根本没有属于原主的记忆。 还有, 白绢呢? 空间里几个皇帝也有些诧异, 怎么回事, 白绢怎么变小了? 只有从前四分之一那么大。 再看上边写得什么—— 李世民挑一下眉, 念给朱元璋听:“你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现在你选择——” 朱元璋:??? 李元达道:“这可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刘彻“哦吼”一声:“难度上来了哦!” 朱元璋疑惑了几瞬, 很快就释然了。 白绢上的世界梗概对于他来说, 固然是很重要的提点, 但如果没有,也不至于天崩地裂。 他开创大明的时候, 难道还有个白绢在前边给他指路吗?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根据皮肤判断, 原主应该还很年轻, 掌心和虎口都有一层不算薄的茧子,该当也是习武之人。 又抬手摸了摸脸,看自己这一世长什么样子…… 空间里的损人们跟他呆的久了,说的粗俗点,真是一撅尾巴就知道对方想拉什么屎。 刘彻第一时间幸灾乐祸道:“老朱别摸了,你长了个芒果脸!” 李元达第一时间幸灾乐祸道:“老朱别摸了,是张马脸!” 李世民第一时间幸灾乐祸道:“老朱别摸了,是张麻子脸!” 朱元璋勃然大怒:“你们放屁!!!” 他自己摸着觉得应该还行,又被这几个损人说的心头打鼓,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始皇你来说,我现在到底长什么样?” 嬴政:“……” 嬴政看着疯狂给自己使眼色的损人们,一时踌躇起来。 朱元璋等了会儿,见没动静,不由得慌了:“艹,不会真是个麻子脸吧?!” 嬴政慢腾腾道:“……嗯,怎么不算呢。” 朱元璋:“???” 他赶紧去河边照了照。 明明是个浓眉大眼的好青年! 然后激情开骂:“你们这群王八蛋,良心大大地坏了!” 皇帝们哈哈大笑。 …… 原主穿一身石青色圆领袍,腰束革带,脚踩一双皂靴,衣料只能说是平平,兜里总共就摸出来一大一小两块碎银并十个大钱。 不是富贵人家,但也不穷。 清风将远处炊烟送到鼻下,肚子咕咕响了两声,朱元璋冲着炊烟所在方向去了,别的先不管,赶紧把肚子填饱才是真的。 炊烟所在,一条街都是卖吃食的,炊饼包子,菜羹米粥,朱元璋耳朵尖,听见有人问:“丽娘这两天怎么没来啊?” 回答他的是个温柔中带着几分熟悉的女声:“劳您挂心,她吹了风,有些发烧,要在家将养两天呢。” 朱元璋心头微颤,循声去看,便见那小摊上挂着青底黑字的旗帜,上边写了“豆腐脑”三个大字,叫卖的是个年轻姑娘,微丰的圆脸,一双杏眼,看起来温柔又敦厚。 哇哦,是熟人嗳! 他不由得在心里“嘿”了一声,整顿一下衣衫,走上前去。 空间里皇帝们饶有兴趣的看他撩妹。 然后就见老朱作个揖,厚着脸皮问:“这位姐姐,小生是个学生,出来的急,忘了带钱,能不能送我一碗尝尝啊?” 皇帝们:“……” 皇帝们:“…………” 艹,真的好丢撵! 这诡计多端的穷男人,算盘打得我们在空间里都听见了!! 朱扒皮你行不行了啊!!! 那位圆脸姑娘温温柔柔的看着他,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别说学生,就算你是个畜生,吃东西也得给钱!” 朱元璋哈哈笑了两声,取出六枚大钱递了过去。 圆脸姑娘伸手接过,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今天怎么没去当值?” 朱元璋怔住,继而迅速反应过来。 哦豁,原来我们之前就认识啊! 然后是哦草,老朱原来也是个打工人?! 他眉头不由得蹙起一点,这短暂的功夫,圆脸姑娘已经为他盛了一碗豆腐脑递到跟前。 旁边人不平的叫道:“元娘,为什么他的豆腐脑那么多啊?!” 朱元璋心想:噢,原来这一世她叫元娘。 那边元娘已经瞪了过去:“他是个没钱的学生,你也是吗?!” 旁边人哈哈大笑起来。 元娘就在这笑声中微微红了脸。 朱元璋也笑了,三两口将豆腐脑吃完,正想厚颜无耻的说一句“我还想吃”,就见远处一行人骑马而来,扬起尘土的同时,沿途商贩行人纷纷避退。 他心下微动,隐隐有所领悟,将手中碗筷送还回去的功夫,那行骑士已经到了跟前。 打头的是个须发张扬的中年男人,两鬓微斑,一眼瞧见他,目光便亮了起来:“大郎,速速跟我回去,中官已经自宫中出发了——” 说着,便将一侧空置着的马匹缰绳塞到他手里。 中官,又是出自宫中,多半就是宦官了。 再见来人喜形于色,朱元璋心有所悟,并不啰嗦,翻身上马,便待同中年男人一道离去。 马蹄达达响了几声,他回首去看元娘,她仍旧立在原处,神情似喜似忧,视线与他目光相触,眼底似乎涌动着千言万语。 朱元璋心内一软,无声的告诉她:“等我。” …… 元娘回到家中,叔母费氏便迎上前来:“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呀,都卖完了?”又帮她把一干器物归置起来。 元娘勉强笑了笑,说:“是啊,今天金堂寺有庙会,人来得多。” 又问叔母:“丽娘好些了吗?” 费氏脸上的神情便轻松了一些:“好多了呢,百草堂的大夫是贵了些,但贵有贵的好处,一副药吃完,烧就退了。” 元娘也是松一口气:“我去看看她。” 姜丽娘歪在塌上咳嗽,每咳嗽一次,都觉得五脏六腑跟着颤了一颤,震得她胸痛抽痛。 旁边摆着刚喝完的药碗,那味道苦得令人发指,每次喝完她都有种三魂出窍的感觉。 堂姐元娘心疼她,见她难受,悄悄买了糖来叫她甜嘴,只是那糖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带着一股子土腥气,那么点一小包,就是两钱银子。 要搁从前,她看一眼那堆糖都算是被占了便宜,但在现在,却是少有的好东西。 姜丽娘病歪歪的瘫在塌上,第一万次痛苦呻/吟——为什么别人穿越都是公主郡主名门贵女,我却穿成贫穷农家女啊! 我要的真的不多,哪怕让我走种田线,找个一心一意的猎户哥,安安生生过日子也好哇——可是! 为什么我前脚做出来豆腐,后脚就被乡绅抢了方子,家庭小作坊直接被资本家碾死了啊! 为什么我跟同村秀才定了亲,结果他刚中举人就来退婚啊!!!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没遇上极品亲戚。 爹娘老实憨厚,堂姐温柔体贴,哥哥也晓得心疼妹妹,那陈世美退婚之后,哥哥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非要给妹妹争一口气。 只是…… 姜丽娘看着哥哥头顶的四个大字,脸上不由自主的戴上了痛苦面具。 《考不中的》 除了头脑中超乎这个世界的知识之外,这是姜丽娘唯一的金手指。 她能够在每个人的头顶,看到对方的命格,亦或者说接下来的命运走向。 虽然时灵时不灵,但总算是聊胜于无。 她也曾经对着镜子看过自己,只是却什么都显示不出来。 看起来,金手指只能对非本人之外的人使用。 可是这东西对她根本没用啊!!! 大哥人很老实,也很疼两个妹妹,但是头脑……真的不太灵光。 读书这种东西,是需要天分的,单纯的努力真的不行。 姜丽娘有时候甚至会埋怨上天,叫她托生成男儿身该有多好,叫她去考科举啊! 不是说风凉话,我上我也行,而是她真的行! 可是……唉! 姜丽娘每次见到哥哥,对方基本上都在读书,只是视线扫过对方头顶那四个字,她都会瞬间心痛如绞。 哥,要不咱就算了吧…… 反正也考不上,吃这个苦干啥。 垂头丧气.jpg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动过穿越者路线,搞搞发明赚赚钱,做出豆腐之后,她就放弃了。 没用的。 根本不需要县官,甚至于连小吏都不需要,随便一个乡绅,就能把姜家碾死。 投资,合作? 能直接抢,谁要跟你合作啊? 你也配? 有了豆腐的教训,接下来姜丽娘就不敢再冒头了。 这一次发明,还能说是姜家小娘子有些聪明,再搞些别的东西出来,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被乡绅强夺,纳去当小妾,榨干所有利用价值。 去吃香的喝辣的? 想屁吃呢! 百分之百是晚上当陪床丫头,白天洗衣做饭,顺带接受地主婆的毒打,闹不好还会被卖去妓院。 身处在这个时代,姜丽娘深深理解了什么叫英雄无用武之地。 她只能躺平,继续吃糠咽菜的日子。 姜丽娘正躺在床上emo,就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边打开了,听走路的声音,是堂姐元娘回来了。 她支起身子,坐了起来。 要不是这两天病了,她该跟元娘一起去卖豆腐脑的。 想想也真是叫人落泪,想当年,她也是特招进P大的,毕业之后轻松进入五百强,堪称是人生赢家,一朝穿越,居然只能在街头卖豆腐脑! 之所以能坚持这么多年,一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有了家人,二则是因为堂姐元娘头顶的三个字——富贵命! 姜丽娘十岁那年,金手指出现,她立马就把全家人看了一遍。 爹娘/哥哥:老实的穷人。 姜丽娘:( ̄~ ̄;) 再去看秀才兄:陈世美。 姜丽娘:“……” 救命! 我上辈子犯天条了是吗?! 等堂姐从外边回来,她怀着满腹悲伤看了一眼。 富贵命。 嗯——嗯?! 嗯嗯嗯?!!!! 怎么肥四?! 金手指失灵了?! 姜丽娘出去洗了把脸,回来再看。 还是那三个字! 富贵命! 姜丽娘喜极而泣。 苍天保佑,她在贫穷中蹉跎了整整十年,物质上吃不饱、穿不暖,精神上备受摧残,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骨气了。 来条大腿让我抱吧,求求了! 我在这个封建王朝待了十年,现在脑海里就只有一件事。 软饭! 软饭!! 还是他妈的软饭!!! 有了堂姐的这个“富贵命”兜底,姜丽娘总算燃起了一丝斗志,开始为生活而积极奋斗。 白天帮村里人画绣样赚点零钱,跟堂姐和娘一起泡豆子、捡豆子,晚上坚持看书,帮哥哥划重点,进行填鸭式教育,就这么坚持了四五年,直到今天—— 屋子里边只有一扇窗户,因为姜丽娘生病,大夫说不能吹风,被堵得严严实实,连带着光线也昏暗。 她又节俭,不舍得点灯,故而直到元娘到了近前,走动着帮她倒了杯水之后,姜丽娘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她一把抓住了堂姐的手臂! 仔仔细细看了数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皇,皇后命!!! 哦草! 她心潮澎湃,一把将元娘抱住了:“姐姐!原来你才是世界的中心!!!” 元娘:“?” 她担忧的摸了摸妹妹的头:“丽娘,你怎么了?” 姜丽娘“芜湖”一声,雀跃不已:“姐姐,软饭,饿饿!!!” …… “世祖文慈皇后姜氏,是阜阳侯的女儿、吕公望的后人。文慈皇后的父母在她年幼的时候便因病离世,故而文慈皇后是由叔父岳宁侯夫妇抚养长大。” “阜阳侯跟岳宁侯生活困苦,然而志向高洁,他们忠厚朴实的品格,向来为乡里所称颂。” “文慈皇后性情宽宏敦厚,阜阳侯夫人曾经梦见凤凰在她周身盘旋,醒来之后没过多久,就有了身孕,周围人知道,都说这是大贵的征兆,后来果然做了皇后。” ——出自《旧昌书-文慈皇后传》白话本 第41章 第 41 章 打从看见堂姐元娘头顶的“富贵命”三个字之后, 姜丽娘就开始思索这个富贵命的由来了。 首先排除自家带的。 姜家祖坟里边就没埋过富贵人,家里边更没个有钱亲戚,指望自家而得富贵, 基本上是白日做梦。 经商, 不现实。 建功立业……这可能性还不如经商大呢。 排除这几个可能之后,姜丽娘所能够想到的叫一个女子得到富贵的途径,大抵就是通过婚嫁了。 可这个……感觉也不太现实啊! 不是姜丽娘妄自菲薄,而是他们家压根就没什么接近上层人士的机会, 见过最阔气的人, 也就是乡绅老爷家的管事,至于县令大人…… 人家出门有专人开道的, 小老百姓怎么可能见到啊! 再说, 以堂姐的姿貌来看, 可能性好像也不太大嗳。 姜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 娶不到什么绝世美人改善基因,已经去世的大伯生的还算周正, 大伯母算是个清秀佳人——但也仅限于清秀而已。 到了她们这一代, 她跟堂姐相貌都只能算是中等, 就这么说吧, 姐妹俩一起去坊市里卖豆腐脑,都没担心过有衙内调戏, 豆腐脑卖了一年多,也没得个豆腐西施的称号…… 姜丽娘:_(:з」∠)_ 每每想到这里, 姜丽娘都忍不住开始发散思维——是不是皇太后/皇帝什么的出宫遇刺,被她姐给救了啊。 不然她真的想不通怎么实现这个富贵命啊! 只是据她观察, 这个金手指应该是比较靠谱的, 譬如说, 秀才哥中举之后,果真成了陈世美! 她爹娘她哥也的确是老实的穷人。 噫,这两个例子真的举得让人伤感啊~ 只是今天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这富贵命怎么来了个十级跳,直接成皇后命了?! 姜丽娘不由得开始埋怨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怎么偏在这时候病了啊! 这会儿元娘在床边坐定,她便装作不经意般问起:“今天我也没去坊市那边,姐姐有没有遇上什么事?” 元娘笑道:“能有什么事呢?都是走惯的路,见多的人。” 又说:“有客人问你呢,说你怎么没来,我说你是病了,过两天就好。” 姜丽娘想听的哪里是这个:“没遇上什么怪事吗?” 元娘目光不易察觉的一顿,继而摇头:“没有啊。” 姜丽娘悻悻的躺了回去:“那好叭。” 元娘见状不禁失笑,疑惑道:“你好像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呢?” 姜丽娘打个哈哈含糊过去:“我太久没出去了,好闷好闷喔,就想听点新鲜事。”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呢。” 元娘调侃她一句,又卷起袖子打算去准备晚饭,姜丽娘除了咳嗽之外,身子好得七七八八,也起身帮她。 元娘拦住她:“你躺着罢——” 姜丽娘摇头:“瘫了好几天,骨头都松了,想起来走动走动。” 元娘莞尔,便也随她去了。 姜二叔跟独子姜宁在衙门做些抄写的活计,这会儿还没下值,费氏在院子里淘洗晚些时候用来做豆腐脑的豆子。 姜丽娘去南屋抱烧灶的柴草,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来,悄悄问母亲:“娘,你知道皇帝吗?” 费氏奇怪的看了女儿一眼:“咋会有人不知道皇帝老爷呢?”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个傻的。 姜丽娘:“……” 姜丽娘又问:“那皇帝老爷什么样啊,大概多大年纪?” “我哪能知道他长什么样?我又没见过。倒是年纪,你正是问对人了!” 费氏想到这儿,脸上的皱纹都绽放出几分光彩:“皇帝老爷跟你小舅舅同岁,今年该是二十九了。他出生那年,皇帝老爷的爹一高兴,直接大赦天下,同月出生的孩子都赐了一斗米呢!因为这事儿,你外婆一直都说你小舅舅有福气,生来就有吃的!” 后边的话姜丽娘都没往耳朵里边进,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皇帝跟她小舅舅一样大——二十九了! 指望一个二十九的皇帝没娶老婆,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难道堂姐是选妃进宫,后来升为皇后的? emmm。 姜丽娘瞬间萎了。 堂姐这么温柔敦厚的性格,这么拉胯的娘家,真进了宫,这不是分分钟给人送菜吗?! 要是需要堂姐进宫承担风风雨雨才能换富贵的话,还不如继续吃糠咽菜呢! 姜丽娘想到这里,不由得郁卒起来。 …… 朱元璋骑在马上一路狂奔,终于赶在一刻钟之内来到了坐落于长安北侧的一座府邸,抬头去看牌匾上写了个“彭”字,便知主人家乃是姓彭了。 也是在这时候,属于原主的记忆终于姗姗来迟,向朱元璋打开了大门。 原主姓穆,名义康,父母都已经辞世,是寄住彭家的外甥。 只是这外甥却与寻常父母双亡前去投奔舅父的外甥不同,因为他姓穆。 穆,是本朝的国姓。 穆义康的父亲庄悼太子为景宗原配妻室孝淳皇后所出,庄悼太子落地,孝淳皇后便因为难产离世。 因为生而克母,庄悼太子不为景宗所喜,虽然因为嫡长子的身份被册立为皇太子,但景宗并不很看重他,反而宠爱嫔御们所生的皇子。 景宗二十一年,庄悼太子被诬行巫蛊之事诅咒天子,景宗闻言大怒,下诏废太子,三日后将其赐死,其后数年方知乃是诬告,虽然为其昭雪,重定谥号为庄悼,但到底不能使得死者转生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有人悄悄告诉年老的景宗皇帝——当日东宫被废,庄悼太子及一干妻妾含冤被杀,彼时有个姓彭的良媛身怀有孕,不为外人所知,太子妃见了废黜东宫的圣旨,便知死无可避,抢先将彭良媛送去了掖庭,后来,这位彭良媛在掖庭诞下了一位皇孙。 景宗皇帝听后怅痛良久,只是终究不曾召见她们母子二人,下令恩准彭良媛享用妃品阶的待遇,又为皇孙赐名义康,将其录入皇室名牒。 穆义康就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长大了。 景宗昏庸,后继之君亦是平平,但好在家底还算厚,一代两代的折腾下来,仍旧是这个时空首屈一指的强国。 不过在这世代的荣光之下,偌大的帝国已经开始显露颓态。 朱元璋跟着舅父彭槐的脚步进了门,心里边还在犯嘀咕——这不对劲儿啊! 虽说景宗皇帝临终前将穆义康提溜到了皇室名牒里边,但这些年他其实也就是个边缘人物,皇子都会随着新帝登基逐渐淡出权力中心,更何况他这个身份尴尬的皇孙呢! 景宗皇帝之后登基的帝王对于他这个庄悼太子遗腹子的态度如出一辙——冷处理。 不亲热,也不冷淡,逢年过节的也会见上一面,但压根儿说不上话。 该有的待遇给上,多余的一星半点也别想拿。 既然如此,这会儿宫里边的内侍往彭家来见他,又是为了什么? 过继? 想屁吃呢,宫里边皇帝还活着啊! 论起来,应该算是他的堂兄。 再说,就算过继,也不该过继他啊。 景宗有二十多个儿子,一百多个孙子,当今也有亲兄弟的…… 朱元璋心头陡然升起几分狐疑,脸上却不显露,悄咪咪的跟兄弟们吐槽:“嘿!难道这个世界皇帝也有个心怀大志的女婿?” 李元达嗤笑一声:“哪有那么多煞笔啊!” 又唏嘘着说:“说起来,这个皇帝比上个世界的先帝还惨,身体不行,身下一根苗都没有啊。” 李世民摸着下巴:“要是这样的话,找一个八竿子才能打着的堂弟继位,很奇怪吧?他又不是没有亲兄弟——不想给亲兄弟的话,给亲侄子也行啊!” 刘彻觑着他:“我们大胆设想一下,贞观二年的时候你大哥跟你三弟都活着,但是你要噶了,你没孩子。你是愿意把皇位交给你大哥,还是交给你三弟呢?” 李世民:“……” 李世民面无表情。 刘彻:“亦或者,你想把皇位传给大哥三弟家的亲侄子?” 李世民:“……” 李世民面无表情。 刘彻抄着手,满脸不解:“为什么不说话呢,是没想好传给哪个兄弟吗?” 李世民:“……” 李世民面无表情。 嬴政把佩剑递给他:“用我的剑,很锋利的。” 李世民阴恻恻的看着刘彻,向嬴政称谢。 “……”刘彻:“???” “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刘彻愤怒不已:“是不是玩不起啊小垃圾们!” …… 舅母桂氏早就准备好了衣袍,见外甥回来,急急忙忙往他身上套。 彭槐就在这空档里挤出来时间叮嘱他:“进了宫也别慌,照中官们说的做便是了。若有人问你朝中之事与当今天子的后继之事,统统含糊过去,不要应答,更不要随便许诺。” 略顿了顿,又在外甥耳边道:“选你入宫的,是窦大将军。” 朱元璋若有所思。 手握权柄的天子一旦老去,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景宗晚年颇为昏聩,最后选定的后继之君也是平平之辈,继位不过一年,便被异母弟越王所杀,是为哀帝。 其后越王自立为帝,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三年之后,终于被愤怒的朝臣联合推翻,谥号为荒。 之后以大将军窦敬、尚书令潘晦、光禄勋耿戎为首的反正功臣改立哀帝之子为帝,是为当今天子。 拨乱世,反之正,故而被称为反正功臣。 当今天子的皇后,便是大将军窦敬之女。 现在,这位曾经亲手拥立过天子登基的大将军,又要选立第二位天子了吗? 朱元璋有点明白过来,这到底是个什么剧本了。 彭槐的叮嘱将将结束,前来迎接朱元璋入宫的中官已经到了门上,那中官约莫四十上下,面白无须,神色和善又不失殷勤。 彭槐近前与之寒暄,又同外甥介绍:“这是大长秋。” 本朝皇后居于长秋宫,所谓的大长秋,便是长秋宫的官署负责人,换言之,便是窦皇后的心腹。 朱元璋一脸憨厚老实,近前见礼。 大长秋赶忙躲避,连称不敢,又道:“奴婢贱名吉春。” 若是往来几句,略用了口茶,吉春便要离去:“不是不愿久坐,而是宫中陛下与皇后还在等候——” 彭槐马上道:“岂敢叫圣人久侯?” 吉春遂带了朱元璋动身回宫。 …… 坐上进宫的车驾,垂帘放下之后,朱元璋脸上的憨厚之色方才消失无踪:“这一把跟始皇不一样啊。” “是啊,”李世民道:“他是名正言顺被迎入宫的继任之君,你这还在观察期呢。” 李元达笑了两声:“头顶上还有个婆婆。” 刘彻特意补充了句:“倍儿不好惹的婆婆!” 嬴政则淡淡道:“都是浮云。” 朱元璋神色一展,眉宇间不无傲然:“确实都是浮云。” 刘彻不怀好意的建议他:“怎么样,莽过去?” “莽个屁啊莽!”朱元璋隔空白了他一眼:“窦敬是大将军,掌控军权,潘晦是尚书令,掌控朝政,耿戎是光禄勋,宿卫宫城,更别说他们还有一群的姻亲故旧利益集团——这伙儿反正功臣把朝局掌控的死死的,我骑着你上阵莽啊!” 刘彻幸灾乐祸的笑出了猪叫。 李世民笑嘻嘻的问他:“那你怎么破局?” 朱元璋神情一秒变得憨厚起来,满脸感恩,动情不已的道:“我一个身份尴尬的皇家子弟,马上就要淡出长安权贵圈了,是大将军扶持我,将我送上皇位,我怎么能不感恩戴德?他真的……我哭死!” “但凡我有的,全都给他,什么大将军啊,太拉胯了,再加几个职位吧,太师太傅太姥爷,别管什么了,全都加给他!” “他有儿孙吧?全都封侯!” “他有封地没?什么,封邑万户?太少了,我的大恩人,怎么不得十万起步啊!” “朝政?我还小,又没怎么读过书,哪儿懂这些啊,还得是窦大将军帮忙啊!” 李元达直接好家伙起来:“你搁这儿填鸭呢!” 朱元璋慢条斯理道:“局势不如人嘛,我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吗?他能扶我上去,就能拉我下来。不过也不用怕——只要我给他的比别人能给他的多了又多,他就是我最忠实的拥趸。至于之后怎么办……” 他原地笑出声:“饼就那么大,给他的多了,别人的就只能少一点了嘛,这不是很正常吗?至于其余人不高兴,那你们就去找窦大将军啊,关我这个吉祥物什么事!” 朱元璋满脸无辜的挠了挠头:“毕竟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花架子皇帝,每天只会喝喝茶,打打猎……” 空间里皇帝们冷笑出声,齐齐道:“扒扒皮而已啦!” …… “世祖皇帝是庄悼太子的儿子,景宗皇帝的孙儿。当年庄悼太子为小人诬陷,被景宗皇帝下诏赐死,圣旨发出去没多久,景宗皇帝便感到后悔,急忙找人去追,但是也已经晚了,因此特别怜爱世祖皇帝,将其接到身边亲自抚养。” “世祖皇帝小的时候,曾经在景宗皇帝身边睡觉。景宗皇帝看见有飞龙前来跟他作伴,他出行的时候,头顶会有五色云彩。这些都是天子才会有的征兆,周围人都觉得非常惊奇。” “景宗皇帝起初觉得高兴,对左右说,这孩子的福气厚重,可以跟朕比肩。但是因为当时已经立了太子,又心生忧虑,下令近侍不准将这件事讲出去。” “直到世祖皇帝登基之后,才有侍奉过景宗皇帝的旧人将这些事情说出去。” ——《旧昌书-世祖本纪》白话版 第42章 第 42 章 朱元璋被大长秋吉春领着,一路到了未央宫,经过戍守禁军搜身之后,另有专人前来侍奉更衣,这才有郎官前来牵引,带路往前殿去。 朱元璋贯彻老实憨厚的人设,不敢东张西望,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只管跟在郎官后边埋头赶路。 沿着石阶一层层登顶,他余光瞥见大殿两侧侍立着的朝臣,心下不由得暗暗惊奇:今天并非朝议之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儿? 然而相较而言,他,穆义康出现在这里,带给朝臣们的震动似乎远比朱元璋看见他们来的要大。 甚至有几个官员惊得笏板都掉在了地上。 压抑着的议论声立时响了起来,更不乏有人对他怒目而视。 朱元璋心头微微—沉。 这是怎么回事 引路郎官不停,业已来到正门之外,他更不能擅自站定,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很快便有内侍高声唱喏:“广陵郡王义康奏请入殿拜谒天子!&34; 朱元璋随即俯首。 继而便有内侍层层传话过来:“天子曰,可!” 郎官便往旁边退了一步,躬着身体,示意朱元璋入内。 比起正殿之外,殿内的朝臣来的要少,但是却更加不容小觑。 本朝宗正穆琰乃至于几位年高德劭的宗亲,跺跺脚能叫朝堂变色的几位反正功臣,三公九卿,乃至于列位朝廷重臣…… 朱元璋入得殿后,便觉一道道目光齐齐投射到他身上,其中有得意,有矜傲,有审视,有愤恨,也有熊熊怒焰。 他按捺住心下情绪,遵从礼节,近前向天子见礼,目光不易察觉的向上一扫,不由得眼睑微跳。 当今天子不过二十九岁,正该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今却病恹恹的歪在塌上,两颊凹陷,眼下青黑,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窦皇后坐在床榻一边,双手捧着天子的右手,脸色惨白,眼泪不间断的往下掉。 听见朱元璋作声,天子强撑着转过脸来看他,重病使然,有些飘忽不定的视线勉强落在他脸上,辨认出来者是谁之后,他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好像在一瞬间全都散了。 窦皇后霍然转过脸去,目光凌厉,直直看向父亲窦敬,厉声道:“大将军!” 其余几位重臣,也是面露愠色。 窦敬年过六旬,鼻直口方,一双眸子闪烁着虎狼一般的光芒,眉宇间仍旧能看出年轻时候的英武之气。 他面不改色,起身拜道:“陛下顾惜宗庙,心怀社稷,不欲使稚儿入继大统,甚至不惜断绝自身后代祭祀,家国之心,天下彰焉!臣大将军敬不敢有违圣意,遂选请庄悼太子之后广陵郡王入宫承嗣大宝!” 低垂下的面容遮掩住他此时的得意与讥诮,窦敬声音平稳,尤且带着崇敬:“广陵郡王是庄悼太子仅存的后人,而庄悼太子是景宗皇帝的嫡子,景宗皇帝生前便已经为其昭雪,世间还有比广陵郡王更符合大义名分的后继之君吗?皇位重归嫡脉一系,此先祖之所望,大势之所向也,伏请陛下许之!” 满殿之人尽皆变色,朱元璋终于在此时意识到,自己一路过来收获的敌意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当今天子幼年登基,乃是被以大将军窦敬为首的反正功臣推上帝位的傀儡。 本朝国祚还没有到能够终结的时候,皇族穆氏在民间仍旧深得人心,大将军窦敬虽有觊觎大位之心,但终究不敢更进一步,只能退而求其次,嫁女入宫,希望下一任天子出自窦氏女之腹。 当今天子的后宫里有三位窦家女,除去窦皇后之外,另外两个也是窦敬的女儿。 只是很可惜,她们都没能为天子诞下一儿半女。 后宫中其余人也无所出。 而上天显然没有给天子继续蛰伏的机会。 一场重病打垮了他,天子的寿数就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所以摆在天子跟窦敬面前的问题就是,如何选择后继之君? 窦敬想要立幼帝。 一来小孩子好掌控,短时间内不能亲政。 二来若立幼帝,则必须过继到天子名下,如是一来,窦皇后便是年幼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他窦敬便是幼帝的外祖父! 且这做法也合乎常理——当今无子,身为臣下,怎么能叫天子没有后代祭祀,无法享受香火供奉呢? 但窦敬没想到的是,天子幼年登基,为人所控数年,受够了明明是天下之主却不得不仰人鼻息的痛苦,也不想将这痛苦加诸在别的幼儿身上,所以他做出了一个违背时下之人秉性的选择—— 我不要过继来的儿子,不要死后的香火! 主少国疑——为了天下稳定,我要成年的堂兄弟承继大宝! 你不要妄想像控制我一样控制下一个天子! 关于后继之君选择区间的这场斗争,是天子获得了胜利。 傀儡天子,也仍旧是天子。 如果连选择后继之人的权力都失去了,岂不是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没有了? 虽然反正功臣势大,可朝堂上仍旧不乏有愿意为穆氏效死的忠臣。 但是关于最终人选的确定,是窦大将军赢了。 因为他选择了一个游离于主流继位人选之外,没有接受过任何储君教育,但是仍旧具有继位资格的郡王为后继之君! 穆义康,庄悼太子之子。 他的确是当今天子的堂兄弟。 从血统论,他甚至可以说是最名正言顺的人选了。 穆义康的继承序列来自于庄悼太子——庄悼太子可是景宗皇帝的嫡长子! 虽然后来庄悼太子被景宗赐死,但是景宗皇帝生前早已经为其翻案。 遵从本朝国制,庄悼太子为景宗皇帝的第一序列继承人,他的嫡子为第二序列继承人,若无嫡子,则庶子为第三序列继承人——穆义康就处在这个第三序列上,且是唯一一个处于第三序列的。 至于景宗皇帝其余的那些庶出皇子们,无一例外,全都是第四序列,他们的儿子,得排第五! 可这一切都架不住穆义康是个在掖庭和民间散养长大的郡王。 因为那着实尴尬的身世,他没有接受过正经的储君教育——甚至连皇孙该有的教育都没有。 他是个纯粹的,野蛮生长的人。 难道要指望一个这样的人去纵横捭阖,压倒窦大将军,重振穆氏皇族吗? 诸多心系穆氏天下的朝臣不由得心生绝望。 谁能想到窦大将军釜底抽薪,居然选择了这样一个人呢。 只有皇帝们在空间里边看戏,顺带着替窦大将军上香。 嬴政:“……走好。” 李世民:“哟嚯,这可不是普通的广陵郡王,这是朱扒皮倾情演绎的广陵郡王!” 李元达:“我奉劝这位窦大将军,赶紧停止你的引狼入室行为!” 刘彻幸灾乐祸道:“来不及啦,没救了,等死吧!” …… 穆义康这个人选,是窦敬再三斟酌之后,方才选中的。 从大义名分上来讲,穆义康最合适。 从窦家的利益来说,穆义康也最合适。 窦大将军不需要一个从小接受帝王教育、野心勃勃的天子。 这必然会给他和窦家带来灭顶之灾。 窦大将军也不想扶持一个跟当今天子亲善、血缘亲近的宗室上位。 因为对方会觉得他是因血脉而得到帝位,不会由衷的对他心生感激。 两厢考校,还有比穆义康更合适的吗? 敲定这个人选之前,窦敬特意带了厚礼,前去拜访居住在长安西市的一户人家——如果叫满朝文武知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窦大将军,居然亲自登门拜访一个无官无爵的布衣,只怕都要大跌眼镜。 窦敬却很慎重,先自在家斋戒,沐浴更衣,提前送了拜帖过去,待到到了门前,也不叫仆从前去叫门,而是亲自前去同门房寒暄:“公冶先生可在家吗?” 守门的老仆睁开眼看了看他,慢腾腾的“噢”了一声:“是大将军来了啊。” 又起身为他带路:“先生在家等您。” 窦敬年轻的时候不信鬼神之说,觉得那些诸如妇人有妊之时梦见红日入怀的事情都是后来造势,直到他出去打猎,救了一个不小心摔落山崖的中年文士。 彼时他正年轻,满腔热血,施恩并不求报,将人救下,便待离去,不想却被那中年文士叫住了。 “在下姓公冶,单名一个循字。”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窦敬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并不很放在心上。 然后就听公冶循道:“我观足下相貌,来日必定能够乘坐金根车,佩戴十二串的冠冕,你的家族也会因为你而显赫。” 窦敬听得笑了,深觉滑稽。 他觉得这个人大概是被自己救了,心存感激,所以就想说几句好话讨他高兴。 “金根车,十二串的冠冕,这都是天子才可用的东西啊,”窦敬将马鞭在腕上缠了两圈,好笑的问他:“你的意思是,我将来会做天子吗?” 公冶循摇头:“你没有天子的命格。” 窦敬嗤笑一声,转身要走:“无聊至极!” “且慢离开!” 公冶循叫住他,捂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去,叹息着说:“我所学之术,有泄露天机之嫌,蒙天所惩,落此绝境。我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天,期间不是没有人途径此处,只是见山崖险峻,唯恐救人不成自己也殒命于此,都不敢伸手相助,也只有窦郎坦荡赤诚,心思纯善,救我于劫难之中!” 他向窦敬郑重一拜:“今日窦郎救我,于我有恩,日后我救窦郎三次,以报答今日之恩。 窦敬被他所触怒,变色道:“你话中之意,岂不是说我有三次必死之劫?!” 公冶循颔首道:“没错,是这样的。” 窦敬一把扯住他衣襟,举拳要打:“你这厮,我救你性命,你却如此诅咒于我?!” 公冶循不慌不忙的用掌心抵住他紧握的拳头,徐徐道:“我救你的第一次——你要记住,若逢变故,向南走,不要向北走。” 他神色太过笃定,好像拿准了窦敬命中该有三劫似的。 窦敬被他看得心生不安,拳头举起半天,到底不曾落下。 公冶循见状,便将衣领自他手中解救出来,整顿好衣冠之后,向他辞别:“我就住在长安城西,城墙向里数第九条街道的最里边。记住,你还可以向我发问两次。” 他一瘸一拐的走了。 窦敬驻足良久,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恍然回神,深觉莫名:“有病啊这个人!” 他极力不想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不知怎么,心里边总是回想着公冶循说的那句话。 若逢变故,向南走,不要向北走。 只是过去了很久,都没有发生任何事,他也就逐渐将此事淡忘,将公冶循单纯的当成一个说话云里雾里的游方术士。 直到景宗末年,天子广邀群臣于上林苑游猎,吴王借机发动叛乱,谋逆造反。 当时天子与诸位重臣正在别宫,有意在骑射中一较高下、争夺天子目光的年轻人则盘桓于上林苑,发现上林苑外出现叛军之后,继续留在原地只会被围困待死,一众年轻人里边有人主张向南,有人主张向北。 彼时生死难料,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决定各人自行抉择也便是了。 窦敬倏然间想起了公冶循。 他鬼使神差的听从了公冶循的话,向南去了。 后来窦敬才知道,向北去的那群人遇上了叛军主力,无一生还。 他惊出来一身冷汗,继而意识到公冶循果真有些非凡的本领,回家之后将此事告知妻子梁氏。 梁氏说:“夫君当日助人,难道是为了今日之报吗?这不是君子该有的想法。现下这位公冶先生的话救了你的性命,我们应该一道去向他致谢!” 马上备了厚礼,夫妻二人往长安城西去寻公冶循。 公冶循找到了,但是对方却不肯见他们。 只是让守门的老仆代为传话:“我们此后只有两面之缘了,窦郎还是等到生死之间难以抉择的时候,再来见我吧。” 坚决辞谢了窦敬夫妇的礼物。 窦敬想起当日公冶循所说,自己会有三次劫难,不由得汗流浃背,由是心中对待公冶循愈发恭敬,逢年过节都遣人前去问候。 而公冶循果然没有再见他。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反正功臣联合在一起,意图举事推翻荒帝的时候。 窦敬与妻子梁氏一道,趁夜来到长安西市,问守门的老仆:“公冶先生在吗?” 守门老仆和蔼道:“是窦郎和梁娘子啊,请进,先生正在等你们。” 公冶循见了他们。 窦敬将心头的愤恨说与他听:“当今天子无道,祸乱社稷至此,人人得而诛之!窦敬不才,愿杀身以成仁,以死卫社稷,横尸庙门,亦不足惜!” 又开门见山的问他:“先生,我与诸位同道所筹谋的事情,是可以成就的吗?” 梁氏跪坐在一边,神色恬静,注视着丈夫。 公冶循点点头,回答他:“窦郎筹谋的事情,是可以的成就的。” 窦敬郑重向他一拜,与梁氏一道起身离开。 后来果然成事。 窦氏一族在这场权利斗争中攫取到了令世人艳羡不已的好处,匡扶天子在先,为当朝国丈在后,窦家诸多子弟封侯,窦敬食邑万户。 只是不知怎么,慢慢的,朝堂之上不顺耳的声音多了,家里也不再如从前那样让他舒心惬意。 “……当年反正之战,唐兴为我前驱,身中数箭而死,现在他的儿子犯了些过错,你们逼着我杀他,来日到了地下,唐兴问我为何要杀他的独子,断绝他的祭祀,我何言以对?!” “窦城虽是我的侄儿,却也并非不学无术之徒,如何担负不起衡阳刺史的职务,尔等岂不闻内举不避亲?” 同乡之人强夺别县产业,致使数百人家破人亡,窦敬想要处置的,他年轻的时候,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可是当年与他一起举事的同乡一起跪在他面前,替犯罪的人求情,愿意以自己的官职替他赎罪,窦敬最后终究还是不忍。 都是曾经跟他生死与共的人,怎么忍心亲自将其处死? 朝中为此争执的厉害,甚至有御史不顾礼数,冲到他面前破口大骂:“尔昔年反正之事,可称贤臣,如今行事,与荒帝何异?窦敬,枉顾国法,祸害黎庶,身死族灭,便在眼前!” 窦敬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其押出锤杀,周围人惊恐又难以置信的目光,直到他回到家中,尤且在他面前不断地浮现。 我这是怎么了? 窦敬痛苦的问自己:我错了吗? 可我窦敬是人,不是神,我连自己的偏爱都不能有,连自己的同乡和兄弟后人都不能保护了吗?! 姬妾们起了争执,你推我搡的闹到他面前来,他烦极了,问梁氏:“我在朝中已经足够忙碌,你能不能稍稍尽一些心,不要像个木偶一样,只知道在家吃斋念佛?” 梁氏合着眼,默默的念着佛经,并不看他。 “又是这样!你总是这样!”窦敬不耐烦看她这副模样,拂袖而去。 这些年,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风险,但是窦敬都抑制住了去见公冶循的冲动。 还不到时候。 他想,最后一次机会,要用在刀刃上。 等到宫中天子病入沉疴,太医暗地里示意可以准备丧事的时候,窦敬知道,已经到了第三次去拜访公冶循的时候。 “我想请您为我卜一卦,”窦敬道:“迎立庄悼太子之子入宫承嗣,是正确的做法吗?” 此时,他已经是年逾六旬的老人,公冶循更是垂垂老矣,只是目光矍铄,鹤发童颜,并不显得老迈无力。 这一次,公冶循注视他的时间更久。 最后还是如他所愿。 公冶循告诉他:“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天子的象征。” 窦敬由衷的松一口气。 遵循他上一次登门的流程,此时他应该辞别了,只是窦敬实在心有不舍——当年公冶先生承诺助他三次,再加上这一次,缘分便尽了。 就此同这位大有本事的奇人道别,他总觉得惋惜。 如此异能,若能为他所用…… 而这一次,公冶循也并没有急着端茶送客。 他问窦敬:“大将军是否有意帝位?” 窦敬着实没想到公冶循三答之后,竟然会主动与他议及朝政,受宠若惊之下,不由得振奋起来,却不瞒他:“大丈夫生居世间,孰人不想宰执天下?!” 公冶循点点头,又问他:“大将军为权臣数年,本朝国祚可已尽否?” 窦敬踌躇几瞬,终究还是摇头:“天下人心仍旧归于穆氏。” 公冶循便叹一口气:“大将军既有此明悟,又富贵已极,也该为儿女后代考虑一二了吧。” 窦敬默然不语。 公冶循等待良久,都不听他作声,便知他心意已决,遂道:“既然如此,我再为大将军卜一卦吧。” 窦敬心下一松,赶忙拜谢:“多谢先生!” 这一次,公冶循卜卦的时间更久,待到结束之后,却不曾将结果告知于他,书就在白纸之上,折叠三次递到他面前:“大将军,归家之后再看吧。” 窦敬躬着身,双手接住,小心的收到了衣袖之中。 公冶循便合上眼睛,显露出疲惫的样子来:“走吧,你我缘分已久,以后不会再见了。” 略顿了顿,又说:“窦郎,擅自珍重啊。” 窦敬心下着实惋惜,到底不曾违逆,起身郑重拜道:“先生,还望珍重自身。”就此辞别。 他转身之后,公冶循睁开眼睛,如当年二人初见时窦敬目送他离开时一般,目送对方离开。 “痴人!”他一声长叹。 老仆在一旁,也叹息着道:“您只是告诉他,庄悼太子之子有着天子的命格,却没有告诉他,将其迎立入宫,是不是正确的做法。” 公冶循道:“你从前只称呼他为窦郎,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称呼他大将军呢?” 老仆想了想,说:“大概是从梁夫人闭门不出,幽居佛堂开始的吧。 …… 窦敬听从公冶循嘱咐,一路只管小心揣着那张纸,却不敢开,直到归家之后,方才将其打开。 上边只写了一首简洁明了的七言诗。 更休落魄贪酒杯,亦莫猖狂乱咏诗。 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窦敬看得心生不安。 捉将宫里去——难道日后他会在宫中出事,亦或者被押送宫中吗? 断送老头皮——言外之意,便是他会死于非命吗? 窦敬心下惶恐,又觉得公冶先生交给自己的判词,料想不该如此浅显,在书房独坐思忖良久,又吩咐传了几个幕僚过来,叫他们轮流传阅这首古怪的诗。 很快,便有人了然道:“大将军,此诗乃是前宋时候名为杨朴的隐士之妻所作。” 他向窦敬细细解释:“前朝的真宗皇帝征召杨朴,杨朴不愿为官,便用妻子所作的诗来回应,真宗听后失笑,仍旧叫杨朴去做他的闲云野鹤了。” 辞官之作啊…… 难道公冶先生是在劝他辞官吗? 窦敬皱起眉来:“没有什么暗喻吗?同朝政息息相关的那种?” 幕僚被他问的犹疑起来,冥思苦想许久,终于躬身道:“大将军且叫我等再行参谋几日……” “去吧,”窦敬勉强应了一声:“要将此事当成正经事来做才好!” ,,. 第43章 第43章 未央宫。 天子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此前之所以能坚持住,也不过是因为喝了口参汤吊气,知道已经有人前去迎接新君,故而怀抱着一丝希望强撑罢了。 现在见到了人,希望破灭,那口气也就散了。 他眸光迅速的暗淡了下去。 那边窦敬的女婿廷尉张珣便出拜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储君更乃国之基石,今广陵郡王,庄悼太子之子,大义名分无过于其者,臣斗胆,请陛下立其为皇太弟!” 附庸窦氏一族的朝臣纷纷跪下身去,名义上是为奏请,实际上胁迫之意溢于言表。 天子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身在大殿之上的三位反正功臣,窦敬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尚书令潘晦、光禄勋耿戎似有不忍。 在其之后,半数朝臣面露愠色,敢怒而不敢言。 朱元璋此时身份尴尬,更不好贸然开口,恰在此时,却听“砰”的一声脆响,却是有人将手中笏板掷于地上。 众人纷纷变色,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其人年过六旬,体量魁梧,须发皆白,神色愤懑,溢于言表。 赫然是司徒石筠。 石筠先将笏板掷于地上,继而便径直走到大将军窦敬面前,摘下头顶官帽,塞到他手上去。 窦敬猝不及防,微微变色:“石公何以至此?” 继而竟然主动放软了声色:“您前日才调居司徒,如何今日便要弃朝廷而去呢?” 尚书令潘晦弯腰捡起司徒石筠丢下的笏板,双手送到他面前去,石筠侧面看他一眼,狠狠一口啐了过去。 潘晦眼皮猛地一跳。 “杀鸡焉用牛刀?当今朝廷,只需要用尔等这类三流货色理事即可,哪里用得了我!” 窦敬不接那顶官帽,石筠却不自持,随手丢到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 他拂袖而去:“我自知狂妄,拂了大将军情面,暂且将项上人头寄存府上,大将军尽可自行取用!” 待到出门之后,众人便听石筠哭声隐隐传来:“我家世代食国禄,受穆氏恩,今日见权佞逼迫天子至此,竟无力与之争,愧甚,羞甚!” 窦敬听得脸色铁青。 潘晦与耿戎眉头皱起,神色莫测,却也无言。 窦敬的女婿张珣及一干党羽仍旧跪在一侧,小心翼翼的觑着窦敬神色,随时听候吩咐。 前殿之内,气氛凝滞的近乎可怕。 到最后,还是天子打破了寂静。 “广陵郡王……” 朱元璋神色微凛:“臣弟在。” 病榻之上的天子已经近乎无力言语,只动作缓慢的向他动了动手。 窦皇后道:“天子传召你近前来。” 朱元璋从令近前。 天子艰难的向前伸了伸手。 朱元璋怔了一下,迟疑的握住了。 天子又转目去看殿中众人,声音迟缓而无力:“今日……立广陵郡王……为皇太弟……” 话音落地,群臣的心也落地,只是落地之后究竟心生释然,亦或者愤懑不平,便不得而知了。 立时便有内侍大声复读天子诏令:“戊申年四月癸未日,上有诏,立广陵郡王义康为皇太弟!” 外间的内侍闻声,遂快步急趋到前殿外,公告群臣:“戊申年四月癸未日,上有诏,立广陵郡王义康为皇太弟!” 继而这消息便经由中官传至北阙,擂鼓四十九声之后,北阙吏向长安百姓传达天子诏令,立广陵郡王为皇太弟。 同时,将这诏令抄录数份,急发天下各州郡。 而彼时的宫中,作为最先感受到帝国顶层权力交锋冲击的地方,竟也还算是风平浪静。 朱元璋并非幼儿,无需托孤之臣,再则,以当下局势,即便天子当真选了辅政之臣出来,又能如何呢? 徒生无奈罢了。 天子勉强将选广陵郡王为皇太弟的决议说出,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躺在塌上喘息了良久,又无力的朝满殿朝臣摆了摆手,只是仍旧拉着朱元璋不放。 窦皇后见状,便会意道:“诸位且退下吧,陛下想同广陵郡王说说话。” 窦敬自觉已经功成,当然不愿在最后关头再落得个逼死天子的恶名,毕恭毕敬的向天子行了一礼,举步退下。 其余朝臣亦如是。 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偌大的前殿之中,便只剩下了朱元璋与帝后这对至尊夫妇。 天子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然而看着面前人,却还是极力露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嘴唇动了动,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朱元璋不知为何,竟看得有些难过,遂低下头去,附耳到他嘴边。 就听天子道:“康弟,我能为你,做的,都已,已经做了,后边的,路,就要你自,自己走了……” 朱元璋如遭雷击。 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到一点不对。 入殿之后,天子对于他的出现似乎极为吃惊,好像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窦皇后也愤怒的出声呵斥父亲—— 可是,往彭家去迎接他入宫的,便是皇后宫里的大长秋啊! 彼时他以为吉春是窦敬安排在皇后身边的人,而窦家父女一心,故而不曾多想,现下再看,却发觉其中只怕另有内情。 天子其实知道,窦敬选定了自己这个游离在皇室之外的宗室子为后继之君! 甚至于他与原主之间,或许本来就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联系! 窦敬自以为反将天子一军,可实际上呢? 或许将自己,也就是原主广陵郡王推上皇位,就是天子本来的打算! 朱元璋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位被他在心里轻看的天子,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属于原主的情绪好像在这一刻复苏,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天子,他不由自主的流下眼泪来。 天子喘息的愈发缓慢,双目逐渐失去神采,却仍旧拉着朱元璋的手,不曾松开。 他声音虚浮无力:“我是,是穆氏的罪人啊,致使社稷倾覆至此,死后见了历代先祖,我该何以应对?” 朱元璋没有言语。 天子似乎也没打算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他只是看着面前人,最后的生命力仿佛化作火光,在眼底燃烧起来:“康弟,我之后,你能,匡扶社稷吗?” 朱元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铿锵有力道:“我能!” 天子笑了一下,仿佛有无限希冀,与此同时,两行眼泪滚滚落下。 他眼底的光亮彻底熄灭了。 …… 窦皇后默不作声的将头上一整套的五兵佩取下,恍若失神般来到天子床前,跪下身去,无声饮泣。 朱元璋道:“皇嫂还请节哀!” 窦皇后哽咽道:“我六岁为天子妇,至今二十二年整,他却弃我而去……” 又勉强将脸上泪珠拭去,同他道:“叫朝臣们进来吧。” 略顿了顿,又说:“康弟,不要辜负你皇兄的情谊,他没有做到的事情,你要替他做到。” 朱元璋犹疑着应声:“是。” 窦皇后见状,不由道:“我知道你所思所疑为何,大将军毕竟是我的父亲,我身上同样流着窦家的血脉。” “可是,”她流泪道:“我在窦家不过六年,为穆氏妇却已经整整二十二年了啊!大将军当年为夺权柄,将六岁稚女送入宫中,难道便顾惜过我吗?我无所出,他又将两个妹妹送入宫中,又何曾顾惜过骨肉之情?不过是用女儿给儿孙铺路罢了。” 朱元璋默默无言。 窦皇后继续道:“我为穆氏妇,非窦氏女,此其一;为保全窦家一丝血脉,此其二。本朝从来不乏外戚权臣,然而穆氏国祚未休,能够如愿的又有几个?一个也无!大行皇帝处置不了他们,还有继位新君,继位新君处置不了他们,还有下一位天子!改朝换代,说来容易,又岂是轻易能够做到的!” 说到此处,她凄然一笑:“我母亲生子女数人,唯有两女得活。我为长,窦贵人为幼。事成,我的异母兄弟就可乘风而起,我们姐妹俩这一生算什么呢?事不成,窦家满门难保,我母亲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窦皇后六岁入宫,年纪尚幼,长大之后,对于在家时候的记忆,都已经无限接近于无,只能机械化的接受着成年之后所获得的印象。 父亲大权在握,在朝中呼风唤雨,母亲梁夫人是温柔的,平和的,像是庙里的神像,等闲没有波澜。 夫妻之间情分淡淡,极少言语。 父亲更多是住在姬妾处或者正房,母亲则几乎要在府里的庵堂安家。 可是她听说,从前他们也有过好时光。 反正之乱的时候,母亲将哥哥送到娘家,自己随同丈夫在前线督军,她将毒药攥在手里,如若丈夫遭逢不测,她也不肯苟活于世。 可是人心易变啊。 窦皇后对于窦家唯一的,也是最深的记忆,就是一道香气,与一截华美的裙摆。 那时候哥哥已经病逝,父亲决定将六岁的她送入宫中,母亲拉着她的手,跪在父亲面前,抛却尊严,乞求他改变主意。 父亲不耐烦的将她推倒在地,拉着宠姬兰夫人的衣袖从她们面前走过。 她呆呆的跪在旁边,兰夫人那华美的裙摆扫过她撑在地上的手,留下一道叫她永生难忘的余香。 进宫之后她才知道,那是迦南进贡的香料,价值千金,宫里也只有太后与皇后宫里才有。 大婚的时候,她在椒房殿嗅到那股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喉头翻涌,趴在床上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比她大一岁的天子在旁边,担忧的看着她:“妹妹,你不舒服吗?” 又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我给你呼呼几下就好了!” 那之后,窦皇后从来不用任何香料。 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无波无澜的过去的,她居然是这样妄想的。 二十岁那年,父亲再次送女入宫。 这一次,窦家一次性送进来两个女儿。 大一些的被封为贵人,是窦皇后同胞所出的妹妹,十五岁。 小一些的被封为婕妤,是兰夫人唯一的女儿,十一岁。 如果父亲只送了窦贵人入宫,或许窦皇后还不会那么绝望。 她可能会愤怒,可能会不平,可能会心疼胞妹,但她会觉得父亲还是个“人”,还有些仅存的人情味。 哪怕那一丝人情味是给数年来盛宠不衰的兰夫人的。 可他早不是了。 现在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被权力操控个怪物。 唯独不是个“人”。 …… 天子薨逝的消息传出,未央宫霎时间哭声一片。 即便是大将军窦敬,也是泣不成声,哀叹不已。 只是天子已逝,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便是先使皇太弟登基。 近侍们取了早就备下的丧衣分与殿外诸臣穿戴,尚书令潘晦旋即便令人去取天子六玺,另有人去取新制的龙袍冠冕奉与新帝。 大将军窦敬则入前殿去见皇太弟,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拱手道:“臣听说皇太弟还未及冠,故而未曾取字?” 左右闻言,无不变色。 窦皇后在侧,变色道:“大将军慎言!向来取字都是长辈尊师为之,岂有臣下为君上行此事之理?!” 朱元璋看了她一眼,唯唯诺诺道:“大将军乃是三朝老臣,如何当不得尊长二字?” 又正色道:“还请大将军为我操持!” 窦敬见这继位之君如此恭顺,心下快意,倒真不枉他拳拳提携之恩,不再看气急败坏的长女,和颜悦色道:“便选元敬二字,如何?” 窦皇后勃然大怒:“窦敬尔敢?!” 又以目视之,希望朱元璋能够奋起反抗。 朱元璋心下暗叹口气,心说嫂嫂啊,就你这个刚直的脾气,怎么可能把你爹拉下来啊。 然后他一秒滑跪,从善如流:“我觉得这二字甚好!” 窦敬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笑声回荡在殿中,夹杂在无数哭泣声中,宛如黑夜中的一团火,格外刺目。 然而,却没有人敢对窦敬这种大不敬的行径加以制止。 他瞥一眼脸色铁青的窦皇后,终于敛衣行礼,跪下身去:“天子崩逝,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大将军敬奏请皇太弟于未央宫登基,以正嗣统!” 朱元璋道:“准。” 彼时殿外风起,窗扉大开,他视线掠过殿外随风飘扬的赤色旗帜,再重新回到殿内,落到窦敬身上之后,便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窦敬起身,注意到年轻天子的目光,不由得看了过去。 然而端详几瞬,他也只是见到了风中作响的赤旗。 窦敬没有不可窥探天子之心的想法,遂笑道:“陛下在看什么?” “没什么。”朱元璋笑了一下,回答他:“那根旗杆不错。” …… “睿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大将军窦敬依仗国丈的身份横行不法,嚣张跋扈,收买黄门知道睿宗皇帝病重之后,便阴谋拥立巴陵王为嗣君。” “睿宗皇帝看出了窦敬的阴谋,率先选定庄悼太子之子、世祖皇帝为皇太弟,窦敬阴谋败露,气急败坏,就要在群臣面前发难。” “世祖皇帝时年一十八岁,阔达舒朗,心胸宽广,主动宽抚窦敬。对他说,我还没有及冠,所以尚未取字,便取用大将军的名讳,取字元敬,您觉得怎么样呢?” “窦敬这才转怒为喜。” ——《旧昌书-睿宗本纪》白话版 …… 朝廷礼法,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天子大行之后,很快便有人来为朱元璋改换穿着,其后被礼官牵引着,往宣室殿继位登基。 这是大行皇帝金口玉言定下的嗣位之君,又是大将军窦敬中意的人选,两重buff加身,群臣岂敢在此关头造次? 朱元璋端坐在大殿之上,眼见群臣俯首,山呼万岁,钟鼓之声既起,响彻大殿。 傀儡也好,牵线木偶也罢,至少在这一刻,上至群臣,下至黎庶,整个天下尽数匍匐在他的脚下。 这就是天子啊。 刘邦远远望见始皇帝的出行仪仗,都不由感慨“大丈夫当如是!”的天子! …… 新帝登基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不很顺利。 不是朱元璋不顺利,而是窦大将军不顺利。 没办法,有得必有失嘛。 向来每每有新朝建立,官职都会有所变更,譬如三公,前朝便是“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本朝却是“太尉、司徒、司空”。 又因为本朝惯例,三公多为高官德邵之人的加官,实际上并不可开府建牙,只是声望极高,堪为士林表率。 窦大将军本人身兼太尉之职,但是因为“大将军”职权更重,故而时人并不以太尉称呼,与他并为三公的就是司徒石筠、司空耿彰,真要论起名望来,后两者要胜过窦敬太多。 司徒石筠是当代士林领袖,儒学嫡系传人,他甚至曾经保全过大行天子,堪称是当代圣人一般的人物。 荒帝在位之时,行径残暴,群臣时有劝谏,荒帝不听,在太液池举行宫宴时,甚至下令将年幼的大行天子——那时候他还是亲王——投入水中淹死,大笑着对群臣说“有忠耿之人,可来救我家子”。 然后下令近侍将在水中挣扎浮起来大行皇帝按下去。 群臣变色,没有人敢近前,只有石筠离席往太液池去。 荒帝见状勃然大怒,执起扈从士卒手中的木棍,上前去将石筠打倒在地,砸断了他的腿,石筠头破血流,仍旧挣扎着爬向太液池。 荒帝为之触动,到底敬畏于石筠的声望,终于还是赦免了他们。 有荒帝旧例在此,窦敬虽为大将军,权倾朝野,却也难免有些惧怕石筠。 因为他知道,这老头的确不怕死。 人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荒帝乃是荒/淫无道之君,尚且不曾杀此大贤,如今他为人臣,怎么好因为石筠辞官而对海内名士痛下杀手? 窦敬只能忍了下来。 只是彼时他如何也没想到,抓马的事情还在后边。 司徒石筠辞官的消息传出之后,司空耿彰也辞官了! 直接让人把官帽跟官府送到了窦大将军府上。 窦敬:马德,又一个老六! 但是又实在没办法。 因为这个年近七旬的司空耿彰,在某种程度上比司徒石筠还要难缠。 能坐上三公之位,其人品与才干必然是得到群臣公认的,就冲着这一点,窦敬就不能杀他。 此外,还要很重要的一点——他姓耿。 三大反正功臣之一的光禄勋耿戎也姓耿。 只是不是耿彰要上赶着贴光禄勋耿戎,而是耿戎要上赶着贴司空耿彰。 因为司空耿彰是耿戎的爹。 关系不太好的爹,那也是爹! 当年窦敬、潘晦、耿彰等人起事的时候,首先在地方发难,率军冲击长安,那时候耿戎的爹耿彰还在京都荒帝眼皮子底下。 荒帝之所以被称为荒帝,显然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听说耿彰的儿子便是叛军首领之一,马上叫人锁拿了耿彰严刑拷打。 “你的儿子在外率军造反,你就没什么想跟朕解释的吗?!” 耿彰虽受了刑,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神色倒很从容:“他连亲爹都抛诸脑后了,怎么能指望他向陛下效忠?” 荒帝听得大笑,居然没有杀他。 待到长安城破之后,耿戎第一时间去向父亲谢罪,耿彰并不曾因此责备他,父子之情如故,直到耿彰作为反正功臣显赫于朝堂之上。 彼时反正功臣有意招揽人心,耿戎更加不会亏待亲生父亲,一边为其加官进爵,一边以天子的名义厚赐财物,耿彰全都推辞掉了,仍旧与从前一样,乘坐牛车,不食珍馐,安贫乐道。 耿彰出行的时候,远远看见儿子耿戎显赫异常的车驾,便赶忙叫人避开,偶然有一次遇见,便毫不客气道:“我平生最不喜欢见高官显贵,不幸的是居然遇见了你!” 士林闻之,纷纷说:“茂公非不愿见显贵之人,是觉彼辈怏怏,非少主之臣也!” 由是声望日盛。 窦敬作为权臣,整个长安的动静都能知道个七七八八,自然知道耿家父子之间的龃龉,可若是觉得因此就可以对耿彰做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 向来只有爹不认儿子,哪有儿子不认爹的。 他要是敢对耿彰做点什么,耿戎必须要还以颜色,否则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窦敬刚在宫里遇见一个老六,出宫又碰见老六上门踢馆,心里边的滋味甭提有多郁卒了。 石筠那边窦敬是不想碰钉子了,故而便只是走动关系,厚赠重礼,委托耿彰的友人袁纲前去说和。 要辞官也等过一段时间再辞,新帝刚刚登基,三公就有两个辞职,叫天下人看着,成什么样子嘛! …… 袁纲到耿家去的时候,耿彰正挽着衣袖在院子里翻地,见他来了,头也没抬的招呼道:“想喝茶自己倒。” 袁纲哈哈笑了两声,自己去一旁石桌处落座,自行斟了杯茶:“茂和。” 他称呼耿彰的字:“你此时辞官,有意要跟石公一较高下吗?” 耿彰举起衣袖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到石桌前落座:“我年近七旬,还有什么好争强好胜的呢?相反,是你身为他的旧时同窗,一直想跟他一较高下吧?” 袁纲脸上笑意微敛,却道:“怎么会?” 略顿了顿,又道:“圣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茂和难道要为了赌一口气而荒废朝务吗?” 耿彰笑了,不答反问:“元凯,你可知道在我眼里,你同石筠孰高孰低?” 袁纲微微皱眉,却还是摇头:“愿闻其详?” 耿彰遂道:“你的才干不如他,唇舌不如他,刚烈更不如他,你只有一样胜过他。” 袁纲下意识追问道:“哪一样?” 耿彰慢腾腾道:“你有一个我这样几乎比拟圣人的友人,石筠没有。” 袁纲:“……” 袁纲:栓q,有被鼓励到! 耿彰没有给他继续言语的机会,伸手执起他面前茶盏,将杯中残茶泼尽:“从今以后,你再没有我这样几乎比拟圣人的友人了。” 说完,他看也不看袁纲,提起锄头,继续往菜园里劳作去了。 …… 新君登基,首先要办的就是先帝的丧仪事项,从陵墓到谥号,再到论定一生功过,不一而足,其次就是改元。 只是继任之君正式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朝议,三公便缺其二,之于一手将新君送上天子之位的窦大将军的声望,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打击,而随之发生的太学生宫门静坐事件,更使得其窦氏一族几乎要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偏偏引发此事的两个罪魁祸事,他哪个都不能轻易去动。 窦敬大失颜面,心头恼火异常,只是勉强遮掩,不愿外露,强撑着操持新帝登基之初的诸多琐事。 在他的设想中,这大抵是新君发挥作用最久的一段时间,等这些礼仪性的事情结束,就可以请他回到未央宫后殿,老老实实做他的泥塑木偶了。 窦敬心里如是盘算着,又令手下开始操持大行皇帝的丧仪,期间免不了与他的女儿——昔日的窦皇后,现在的窦太后相争。 因此窦敬不由得在心里庆幸,亏得是立了广陵王为嗣君! 若当真立幼帝,他固然为幼帝外祖父,但在此之前,皇后必为幼帝之母,届时手握母子名分,能够给他造成的压力不言而喻。 但如今立了广陵王,皇后便只是长嫂,向来只听说有母亲代替儿子摄政,孰人听闻长嫂与年轻的小叔议事的? 朱元璋此时将一个被天降巨饼砸晕的庸碌之人演绎的活灵活现,诸事一问三不知,若是再问,就只有一个答案——别问我,问大将军去! 内外诸事,皆决于大将军。 由是窦氏一族的气焰愈发嚣张,宗室不安,朝臣更是侧目。 就连另外两位反正功臣,对待窦氏一族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暂且不为人知的改变。 三足鼎立,即便有一只足格外有力些,总归也是个稳固的局面,大家都能觉得安心,可若是换成一家独大,怕就不十分美满了。 朱元璋不只是在口头上尊奉窦大将军,也身体力行的坚守着这一举措,决议完大行皇帝的丧仪诸事,宣布改元永建之后,便下旨加封大将军窦敬为燕王,加九锡,赐金根车,准许他使用十二串的冠冕,出行仪仗视同天子…… 继而又加封窦敬的五个儿子为侯爵,赐钱一亿。 这操作,别说朝堂众人,连空间里的皇帝们都给看呆了。 刘彻:“卧槽!” 李世民:“卧槽!” 李元达:“卧槽!” 嬴政拒绝说出这句粗鄙之语,只是用目光表示自己受到的震动。 刘彻:“一亿钱啊!” 李世民:“一亿钱啊!” 李元达:“一亿钱啊!” 嬴政嘴角都不由得抽动了两下:“窦大将军,你知道老朱是个什么人吗,敢收他一亿钱?!” 刘彻:“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李世民:“老朱的钱,每一枚都是串在肋骨条上的!” 嬴政:“老朱走过去的地方,寸草不生!” 李世民:“老朱走过去的地方,地皮都得下陷三尺!” 李元达:“佛祖落老朱手里,都得少两颗舍利子!” 嬴政不由得道:“一亿钱啊,都够买窦家九族的命了。” “嗯?!”朱元璋就跟被扎针到了似的,瞬间惊叫一声:“什么命这么贵啊?!” 皇帝们:“……” 刘彻不由得开始假想:“你们说,如果各个世界的地府都是通着的,窦大将军死后见到了大明朝因为贪污被杀的官……” 大明官员1:“我因为贪污了六十两银子,被太/祖皇帝下令剥皮揎草!” 大明官员2:“我因为贪污了八十两银子,被太/祖皇帝下令剥皮揎草!” 大明官员3:“我因为贪污了一百两银子,被太/祖皇帝下令剥皮揎草!” 窦敬:“……啊这?” 大明官员们:“兄弟,看你也只剩了一张皮,贪了多少被送下来的啊?” 窦敬:“……呃,他主动给了我一亿钱嗳。” 大明官员们:“多少钱?” 窦敬迟疑着说:“一亿钱啊,怎么了?” 大明官员们:“……” 兄弟,你是我的神!!! 大明官员们:“全体起立,敬礼!!!” 窦敬:“……” ,,. 第44章 第44章 皇帝们身处空间之中,受到的震动尚且如此之大,更遑论朝中群臣了。 本朝高祖皇帝立国之后,便定下铁律——非穆氏不得王,若有违者,天下共击之! 窦大将军姓穆吗? 不,他姓窦! 金根车、十二串的冠冕,都是天子才可以使用的器物,窦大将军是天子吗? 不,他是人臣! 至于准允窦大将军用全套天子仪仗出行,窦家五子皆得封侯,赐钱一亿,每一条都踩在了朝臣的肺管子上! 宗室首先觉得不妙——好家伙,别人篡位都是先当大将军,过段时间再当丞相,然后筹谋封公,继而称王,你他妈倒好,中间没有半点缓冲直接一步到位了啊?! 当年拨乱反正,你窦敬是大功臣,得势也就罢了,反正只是大将军,距离皇位还有段距离,等你死了,窦家也就散了,好家伙,一不小心您老人家一个托马斯大回旋,直接蹲皇位旁边了啊?! 你想干什么? 不想过了是吧?! 首发网址. 真当姓穆的人都死光了啊!!! 朝臣更觉得窦氏一族张狂太过。 直接享用天子的仪仗…… 这已经不是飘不飘的问题了,你这是直接骑三轮飞入太空了啊! 亲奉穆氏的臣子们无不在家痛哭流涕,感慨社稷之将亡,而亲附窦家的臣子们,也有一半暗暗皱眉,觉得大将军这一步未免走得太急。 而剩下的那一半,则尽数是窦家的坚实拥趸,或为窦家本家分支,或者为窦氏姻亲,闻讯之后无不弹冠相庆,欢欣鼓舞。 窦太后闻讯之后,心下便有了三分明悟,使人往窦家赐下老子《道德经》一本。 窦敬起初并不明白窦太后的意思,将这本《道德经》拿在手里翻阅,发现独独第九章被撕去,瞬间明了其意。 他独坐在静室之中,曼声吟诵:“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窦敬莞尔,笑了起来:“太后娘娘是在奉劝我,应该功成身退了啊!” 侍从就在此时来禀:“大将军,光禄大夫来访。” 光禄大夫,便是窦敬的弟弟窦洪。 窦敬道:“叫他进来。” 侍从称是。 自家兄弟,窦洪并不与兄长客气,进门之后,便直截了当道:“我意欲为洛阳令,还望兄长为我筹谋!” 窦敬听得皱眉:“三郎刚往广汉就任刺史,你又向我索取洛阳,你难道不知道洛阳是什么地方?那是东都!你以为这天下,是姓窦的吗?!” 窦洪轻哼一声,惬意的靠在隐囊上:“天子册立都取决于兄长之意,这天下难道不姓窦吗?” 窦敬眉头皱起:“二郎,不要太过放肆!” 窦洪觑着兄长的脸色,嗤的笑了一声:“事已至今,兄长还想做贤臣吗?我向你要官又如何?难道哪一日窦家倾覆,天下人会因为你没有给我高官而饶恕我吗?!” 窦敬被弟弟戳到了痛心之事,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沉吟不语。 窦洪等待片刻,终于禁不住,又催促了一句:“大哥!” “你且回去等待,”窦敬抚摸着手边的玉如意,若有所思道:“这三五日间,我便给你答复。” 窦洪听到此处,便有了几分底气,畅然起身,向兄长称谢。 窦敬无可无不可的领受了,待到窦洪离去,又往书房去拟定奏疏——他要奏请天子亲政! 第二日,这上疏便到了朱元璋的案头。 窦敬跪伏于地,满面恭敬,声辞恳切:“昔年睿宗皇帝年幼,朝中诸事力有未逮,故而特旨令臣与尚书令、光禄勋等人协同理政,臣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敢有分毫懈怠。今睿宗皇帝已逝,今上天子临朝,臣亦可功成身退,归家含饴弄孙,做一富家翁了……” 他刚刚说了个话头,满朝文武的变色就变了大半。 有担忧窦大将军隐退之后窦氏集团一落千丈的,有忧愁之后为人清算的,有摸不准窦敬心中所思所想的,也有忧心忡忡的。 而朱元璋甚至没等窦敬说完,便步下玉阶,亲自将其挽起:“大将军快快请起!” 他神色真挚,连声挽留,目光在群臣身上扫过时,眉宇间透露出不安与陌生的样子来:“朕尚且年少,实在肩负不起这万里江山,朝中诸事,岂能离得了大将军呢!” 窦敬坚决辞谢:“腐朽之人,身为臣下,岂有代君行政之理?” 朱元璋比他更加坚决的挽留,死死的拉住他衣袖,甚至于热泪盈眶:“大将军有匡扶社稷之功,孰人胆敢疑之?难道您真的要弃我而去吗?!” 窦敬见状,不禁面露为难,其余窦家党羽则在此时出声规劝,如是再三,终于将辞呈收回,君臣相得,皆大欢喜。 …… 自从窦敬递出求去的那封奏疏开始,御史中丞韩偃就不由得在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 为天子捏一把冷汗。 当今登基之后,便大力擢升窦氏一族,窦敬本人甚至非穆姓而封王——这可是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事! 韩偃很清楚,天子这么做,只会有两个原因。 其一,作为闲散宗室,陡然被窦敬喂进嘴这么大一个饼,因此对窦敬感恩戴德,倾尽所能加以回报。 其二,他是故意将窦家架在火上烤,烈火烹油、鲜花锦簇,紧跟着的不就是月盈则缺? 韩偃明白这一点,窦敬当然也明白。 所以窦敬主动上表辞官了。 如若天子觉得窦大将军是受了太后赐书的感触,真有了急流勇退的想法,顺势许之—— 接下来只怕就要发生一些不太美满的事情了。 好在天子没有踩着个坑,甚至可以说,天子以最完美的姿态,爬出了这个坑。 韩偃步出举行朝议的前殿,去往直舍坐班,他看见尚书省的郎官捧着圣旨快步从不远处的长廊走过,到了御史台,才从底下的侍御史口中得知,方才那封圣旨,是加封燕王、大将军窦敬之弟窦洪为洛阳令的旨意。 “洛阳令吗,”韩偃不由得道:“窦氏一族,还真是人才辈出啊。” …… 窦敬接了加封燕王、出行仪仗与天子同的旨意之后并不曾急于接纳,摆出姿态试探过年轻的天子,确定他与睿宗皇帝一样都是没牙的老虎之后,终于欣然笑纳。 窦洪有了安排,窦家其余人更是不甘其后,如此接连数日,窦家子弟多半官禄加身,甚至于窦敬的同乡,因为大将军护短,也能谋到一个不错的官职。 朝中官位都是萝卜坑,有人进去,当然就会有人出来,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对于窦家的观感更是一落千丈。 甚至有人私底下在天子面前抱怨窦氏擅权。 朱元璋对此丝毫不为所动。 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朝堂上他没一个熟人,而朝政大半都被反正功臣把持。 至于究竟是窦家派系的人把持,还是潘家、耿家的人把持,对他来说没有一丁点的不同。 他既不能把朝臣提拔上来——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提拔了朝臣,他们也不会感激我,听从他的命令做事的。 而对于诸多任命和调令,他真的不是不想反对,而是反对了也没用,只会白给。 现在朱元璋每天的生活就是骑马打猎,吃喝玩乐——虽然有点对不起刚刚去世的堂哥,但是为了麻痹窦敬,他只能这么干。 噢,还有跟温驯又善解人意的内侍们说话唠嗑儿。 内侍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这里的! 偶尔也看看奏疏,提一点无关紧要的小建议,彰显一下存在感,因为不曾触及到窦家的权益,窦敬全都很给面子的通过了。 再就是写日记。 众所周知,正经人都喜欢写日记的。 …… 三月二十一日,晴。 打猎,吃烤肉,让人给窦大将军送去一份,练习书法。 …… 三月二十七日,晴转多云。 打猎,吃烤肉,让人给窦大将军送去一份,跟内侍唠嗑儿。 …… 三月二十九日,晴(但心情很阴沉)。 少府令毛绰这个崽种,居然敢做假账,贪污咱的钱! 老朱,不生气,不生气。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 四月一日,阴。 宅在家里,用左手写了一份弹劾窦家的奏疏。 针砭时弊,痛斥窦氏一族胡作非为,尤其是燕王、大将军窦敬的长子武城侯买卖官爵,奏请杀之而后快。 咱当然匿名了。 但用的是窦敬政敌毛绰所辖少府部门上官专用的纸。 《没完全匿名》 …… 四月五日,晴。 不知道为什么,毛绰被窦敬给噶了。 …… 四月七日,阴。 朝臣反应的很激烈。 毕竟不管怎么说,一个臣子把九卿之一给噶了,都不是件事小事。 咱能怎么办呢? 咱只是一个傀儡啊。 叹气-托腮。 …… 四月九日,小雨。 窦敬最近好疯啊,四处噶人,说有人在暗地里陷害他。 跟另外两个反正功臣闹的很僵。 …… 四月十二,晴。 窦敬进宫跟我卖惨,说他最近好难。 我说没逝的,放手去做吧,不管什么时候,你在我心里都有一个位置。 野猪问我:你说的位置,到底是坐席还是挂票? 我回复他:哈哈哈哈哈!,. 第45章 第 45 章 毛绰被杀一案, 震惊朝野。 要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寂寂无名的小人物,而是当朝九卿之一,直接对皇室财货及日常生活负责的少府令啊! 窦大将军诚然权倾朝野, 党羽无数, 然而公然令人当街将九卿之一杀死,也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 自从窦敬被加封为燕王、窦家五子封侯之后, 另外两位反正功臣光禄勋耿戎、尚书令潘晦便不约而同的跟窦家疏远了几分。 只是疏远归疏远, 这几家总算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然而此次少府令毛绰当街被杀之后,这种摇摇欲坠的平衡瞬间被打破了。 毛绰是九卿之一, 光禄勋耿戎也是九卿之一,他窦大将军今日能当街杀毛绰, 明日难道便杀不得他耿戎? 向来政治斗争, 最要紧的就是底线,这东西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旦破掉, 就再也无法重圆了。 司马懿指洛水发誓不杀曹爽,之后背信弃义诛杀曹爽全家, 所以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相信对手所发出的誓言, 事成则必斩草除根,事败则必然抵死相抗。 讽刺的事情还在后边。 刘裕建宋之前,所有的禅让之君都能够保全性命, 而刘裕在称帝之后将司马王朝的末代皇帝、晋恭帝司马德文杀死,从此以后, 禅让的君主几乎全都被杀——不知道晋恭帝被杀之时, 有没有想起自己祖先司马懿昔年指洛水发誓时的场景。 你以为这就完了? 前人种地后人收, 还有收人在后头。 等到宋朝国祚将近,萧氏篡刘,刘宋的末代皇帝刘准流着眼泪问前来之人说:“是要杀死我吗?” 对方回答:“会安养您余生,就像您的祖先对司马氏所做的那样。” 末代皇帝刘准心知必死无疑,继而说出了那句流传后世的泣血之语:“愿后身世世勿复生于天王家!” 本朝百官向来不乏政见不合、彼此攻讦之事,你升我降都是寻常,但如今有人臣公然将一位九卿重臣物理销号,又是当街行凶这样毫不遮掩的恶行,这已经是极度破坏游戏规则的行径了。 光禄勋耿戎深深的感受到了威胁,第一次在朝堂之上与窦敬明刀明枪的开战:“少府令——当朝九卿之一,敢问燕王,他究竟是犯下了怎样的过错,您居然来不及明正典刑,便令门客将其诛杀于大庭广众之下?!您将天子与国法放在何处,又将百官置于何地?!” 窦敬近来过得太过顺遂了。 这种唯我独尊、连当朝天子都要伏小做低捧着他的行为,叫他感觉自己每日都行走天宫,脚下飘然。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陡然发现一片歌功颂德之声里居然掺杂了一道刺耳的反驳,他瞬间就出离愤怒了。 是谁躲在阴暗的地方,对着他虎视眈眈?! 居然妄想匿名上疏,在天子面前揭发他的罪过! 难道此人以为,天子便有能力处置他了吗?! 窦敬截下了这份奏疏,压根没叫天子见到,继而便令心腹调取存储在尚书阁中的奏疏存档,一一对照笔记,非要把隐藏在地洞里的这只老鼠挖出来不可。 只是他失败了。 料想上疏之人早就做了万全准备,不会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窦敬的调查陷入了僵局,不曾想,一个在少府任职的心腹却在一个寻常人不会注意的地方发现了几分端倪。 向来朝臣上疏所用的纸张都是少府特制,供应长安及地方州郡各处官署,但是此前少府的造纸署在生产纸张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这一批次的纸张较之从前那些稍稍有些暗黄。 好在这批纸张数量不多,又只是稍稍逊色,并不影响使用,故而便只在少府内部流通,没有散发到其余各处官署中去。 于是怀疑的范围瞬间就被缩小到了少府。 这部门里边能拿到这批纸的人总共也没多少,有资格上疏天子的更是凤毛麟角,再用知道武城侯买卖官爵以及窦家诸多不法之事进行筛选,窦敬很快便确定了暗中窥视着他的那条毒蛇究竟是谁。 少府令毛绰! 此人乃是尚书令潘晦的表亲,凭借着潘晦的关系拿到了少府令这个肥差,此前又因为窦家向他索财而闹的很不愉快,而无论是背靠少府,亦或者是背靠潘家,都能叫他很轻易的得到那些寻常人永远不会知晓的秘闻。 窦敬彼时尚且有一丝理智存留,只令长子武城侯打发毛绰上门宴饮,不曾想毛绰接到请帖之后看也不看,便当着窦家人的面扔到脚下狠狠碾了两下:“我胥吏贱人,如何敢登燕王的门呢?武城侯若当真有意请我吃酒,不妨先将侵吞少府的那几个将作署吐出来,如何?” 窦家人既然显贵,必然就要占据油水丰厚的部门,毛绰手里攥着皇室的钱袋子,窦家怎么可能不朝少府伸手? 而对于一个贪婪又吝啬的守财奴来说,有人从他的口袋里掏钱,并且不打算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无疑会极大的触怒他。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毛绰背靠尚书令潘晦,又自觉是九卿之一,怎么可能被人打脸之后还主动上门,摇尾乞怜! 毛绰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有前因,是窦家人将手伸得太长了。 而在武城侯看来——是你毛绰先在背地里对我们捅刀子,现在我们不计前嫌,好意邀请你上门做客,你却给脸不要脸! 天子都要让我家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 于是愤而派出门客,当众将毛绰杀死泄愤。 窦敬知道的事情,毛绰已经死了,他难免训斥了长子几句,马上便将那门客送走避祸。 此时到了朝堂之上,窦敬被昔日同盟发难问到脸上,便只满面歉色,唏嘘不已:“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老夫也是刚刚听闻,下朝之后,必将亲自往毛家府上拜祭。” 又真挚道:“杀人者的确是我窦家的门客,只是他作下如此凶行,却并非出于我家指使。此獠行凶之后便逃得无影无踪,其中内情已经不得而知——倘若有人收买了您家里的门客,让他出去杀人放火,这罪责难道也要由您来承担吗?” 耿戎冷笑一声:“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燕王心知肚明,何必作出这些样子,惹人笑话呢!” 窦敬只当做没听懂他言语中的讽刺,将心神全数放到了一直没有开口的潘晦身上。 相较于耿戎这个率先发难的人——他才是最应该愤怒的那一方。 潘晦却没有看窦敬,甚至于他都没有主动提及毛绰,好像死的不是他的表亲一样。 他只是敛衣上拜,向天子道:“臣尚书令晦有言启奏。” 窦敬隐藏在衣袖里的手指不由得蜷缩一下,一股迟钝的烦闷忽然涌上心头。 因为他猜不透潘晦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是想叫天子替他主持公道? 窦敬眼睑微垂,心下暗松。 若真是如此,对他而言,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 这是又一个检验天子对待窦家真正态度的机会。 怀疑,是一个政治家生存下去的基本能力。 高坐之上,一直静默无声、仿佛泥塑木偶的天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奏请惊了一下,好半晌过去,才“啊”了一声,端正身体,正色道:“讲。” 潘晦遂跪地道:“臣有罪,望请陛下宽恕。”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一丝不苟的开始诵读:“本朝官员所上奏疏,无论中枢朝廷,亦或者地方郡县官吏,悉数须得经由尚书台上呈天子。臣今日忝居尚书令,总理尚书台诸事,不想却有小人窃取朝臣奏疏,意图阻塞天子视听,掩我臣民之口,臣有罪,臣惶恐!” 群臣安静了一瞬间,继而嘈杂声骤然而起,不时的有人惊疑不定的看看窦敬,再看看跪在地上的潘晦。 窦敬猝然变色。 潘晦面上无波无澜,继续道:“四月一日,尚书台登记在册,实收各处官署、地方上奏二百三十六份,可是到了今日,臣再行核验之后,却发现当日被呈送到陛下御前的奏疏只有二百三十五份,臣真的很想知道,消失的那份奏疏究竟是孰人所上,上面又写了些什么呢?” “真是神通广大啊,百官送到尚书台的奏疏,有人能先于臣这个尚书令与当今天子之前看到。有人能自行裁决,让哪些奏疏被当今天子看到。若是违逆了此人心意,别说这份奏疏要石沉大海,连自身性命都难以保全!” 潘晦说到此处,遂再拜下,铿锵有力道:“臣以为,这天下,乃是穆氏的天下,非穆氏子孙而夺国祚者,天下共击之!” 潘晦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很快,光禄勋耿戎随之拜倒,震声道:“尚书令所言,臣深以为然!” 旋即便有大片朝臣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拜倒在地,附议之声响彻大殿。 窦家公然人道毁灭了一位九卿,显然已经突破了朝臣的底线。 而窦敬居然已经将手伸到了尚书台,所有呈递上去的奏疏都要先由他过目——他以为自己是谁! 真把自己当天子了吗?! 事到如今,群臣眼中毛绰被杀的原因,已经是昭然若揭。 这位少府令在奏疏中写了些损害窦家利益的事情,不曾想这奏疏却先一步落到了窦敬手中,后者惊怒之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毛绰杀死了事。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行事没有底线,稍不顺心就要杀人的同僚。 别说是坚决拥护穆氏的朝臣和其余两位反正功臣的党羽,就算是那些摇摇晃晃亲附窦家的人,见状也要对窦大将军退避三尺了。 窦敬的手臂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只是强撑着不肯显露颓败之色。 其余窦家党羽站在原地,神色惶惶,两膝为之所惊,几乎想要软倒下去,又畏惧于燕王、大将军窦敬的威势,战战兢兢立在原地,如履薄冰。 窦敬举目四顾,能见到的只有自家儿郎并几个姻亲,而其余人…… 早就加入到附和声讨他的浪潮之中去了。 时隔多年之后,窦敬终于又一次感知到了毛骨悚然。 “老夫,臣……” 他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甚至于是怀抱着一丝希冀,看向了高台之上的天子:“尚书令所说,言之有理。伏请陛下圣裁。” 朱元璋简直为难极了。 啊这。 好多人呀。 朕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呢? 朕明明只是一个傀儡呀。 朱元璋不无同情的看着窦敬,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暂且安心。 然后问潘晦:“尚书令以为,当下之事,该当如何处置?” 窦敬见状,忐忑不安的心脏便暂时安稳了下来,甚至于因此对这位一直被自己轻看的天子生出了些微感激来。 有潘晦与一干朝臣发难在前,当今如此为之,已经是在对他表达善意了。 潘晦则道:“臣彻查了当日之事,所有接触过奏疏的人都被单独关押审核,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人——郎官褚道隆!” 窦敬心头咯噔就是一下。 褚道隆,便是尚书台内向他通风报信之人。 天子略顿了顿,又发问道:“此人都说了些什么?” 潘晦唇边溢出一丝冷意:“他什么都没说,被抓之后,便咬舌自尽了。臣想,大抵是因为幕后之人权势滔天,褚道隆心中畏惧吧。倘若他自尽,只是死一人而已,可若是招供出来,只怕全家都要死于非命了!” 褚道隆死了。 窦敬不露痕迹的松了口气,又有些怀疑与不安。 空口无凭,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呢! 而天子则闷声道:“既如此,便是无头公案了。” 潘晦反倒笑了:“是啊,正如陛下所言。” 朝堂上沉默了良久,谁都没再说话,直到有人将话头转到了空置出来的少府令职位上。 这是九卿之一,少府又是主管皇家钱袋子的肥差,谁不想掺一脚? 只是想要最终敲定,却很难。 都知道这个职位有油水,都想得些好处。 窦氏一族有意相争,只是因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却也不敢贸然开口。 潘晦与耿戎的故旧不乏有人想争,但是窦氏派系反对。 朱元璋笑眯眯的坐在上边,看朝臣们互相扯皮,彼此攻讦,不间断的用仇视的眼神扫射对方阵营。 窦家人提议某某人,潘晦派系马上说此人某某地方不太得当,而耿戎派系提议某人,窦家人也总能在他身上找到几分缺憾。 至于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投机者——你他妈算那根葱,你也配肖想九卿之位? 老子收拾不了政敌,还收拾不了你吗?! 如此几次三番,僵持不下,中途还歇息了一次,终于在这天下午定了人选。 不要中枢官员,从地方上调取强臣河南尹朱佑入京掌控少府。 朱佑既不是窦家派系的,也跟潘晦耿戎扯不上关系,经由科举入仕,以功劳累迁河南尹。 窦家也好,另外两个派系也罢,对此都谈不上如愿,但也差强人意。 总比给敌方来的要好。 …… 四月十三日,晴。 原河南尹朱佑调任少府令。 他不是窦家的人,也不是潘家、耿家的人。 既然如此,他就是朕的人! 第46章 第46章 少府令的人选最终得以确定,但朝堂之上的火/药味儿却并没有消失,甚至于越来越浓。 具体表现就是三位反正功臣至此彻底撕破了脸。 内侍高声唱喏,宣布退朝之后,满朝文武纷纷离殿,就在多数人都在殿外穿靴子的时候,尚书令潘晦言笑晏晏,旁若无人的吟诵《阿房宫赋》:“……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嬴政点了个踩,并且发起了举报】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独夫…… 潘晦所说之人,舍窦大将军其谁?! 所有人都听得出此话中所蕴含的深意,窦敬自然也听得出。 周围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到他的脸上,透露着探寻与打量之意,窦敬心头怒起,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举目环视四周,那些目光的主人便宛如受惊的飞鸟一般,惊慌失措的逃离了。 潘晦就在此时大笑出声:“还真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呐,哈哈哈哈!” 窦敬冷冷的盯着他,一言不发。 潘晦毫不畏惧的回望着他。 周遭人眼见两位当朝重臣短兵相接,不敢发出一声,殿内气氛凝滞的近乎可怕,落针可闻。 如是过了半晌,窦敬唇边溢出一丝冷意,朝潘晦点一下头,先行举步离开。 潘晦同样微笑着向他颔首致意。 百官先后离开,不多时,大殿之上便只留下潘晦一人。 也只有这时候,他脸上才显露出些许疲色,低声喟叹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啊。” 身边陡然传来一声笑。 潘晦回头,便见数人粗细的盘龙柱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内侍,手持拂尘,微微含笑,正看着自己:“尚书令是在说窦大将军吗?” “不,”潘晦摇头,眼底浮现出一抹苦涩:“是在说我自己。” 继而他整顿衣冠——这位叱咤风云数十年的尚书令、曾经匡扶过大行天子的反正功臣,居然向这个内侍躬身低头了:“请代我往后殿去拜谒天子。” 内侍柔和的笑了笑:“天子知晓尚书令忠君爱国,特意使奴婢前来为尚书令引路。” …… 一切都完了。 这是今日站在朝堂之上,听到最终以河南尹朱佑为少府令的决议被通过之后,潘晦内心深处的想法。 少府令毛绰当街被杀的消息传到耳中,潘晦立时拍案而起,再得知杀人者乃是窦氏的门客之后,他心里已经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吗? 昔日肝胆相照的战友,终于也到了拔刀相向的这一天。 亲附潘家的朝臣齐齐看向他,姨母带着儿媳妇跟几个孙儿披麻戴孝来到了他府上,哭声震天,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反应。 潘晦知道,自己必须有所行动。 毛绰,九卿之一,几乎可以说是潘氏利益集团的二号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被当街杀了,他这个党魁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日后如何服众? 即便是窦家,即便是武城侯,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潘晦开始复盘整件事情——报复只是手段,他必须要找到那条引发冲突的导火索! 窦敬被封王之后,窦氏一族行事愈发跋扈,甚至于将手伸到了少府,对此,毛绰不止一次同他抱怨过。 彼时潘晦只能苦笑着宽抚他——我的尚书台都被窦家安插了人手,何况少府?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毛绰对此有些不满,但还是应了,没有跟窦家发生大的摩擦。 既然毛绰已经退了一步,那引发血案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潘晦细细盘问了跟随毛绰的小厮,从他口中得知了武城侯此前下帖邀请毛绰过府宴饮一事,眉头便是一跳,招手唤了心腹过来,吩咐道:“去打听打听,看武城侯那天还邀请了什么人。” 心腹领命而去,很快便来回禀:“武城侯只给少府令一人下了请帖。” 潘晦若有所思。 武城侯是窦敬的长子。 他的态度,几乎可以判断就是窦敬本人的态度。 武城侯单独给毛绰下帖,是想跟他说些什么? 为了窦家插手少府的事情吗? 不可能。 这段时间以来,窦家人简直要把尾巴撬到天上去了。 别说是少府,他的尚书台、耿戎的光禄寺,就没有他们不敢染指的地方,他跟耿戎都没等到窦家单独设宴相邀,毛绰这个少府令却等到了? 怎么可能! 毛绰跟耿家,一定发生了一件单独指向性的事情,才会出现了这次邀约,而毛绰的拒绝,显然极大的触怒了窦家,紧随其后的就是窦家暴起杀人! 会是什么事情呢? 潘晦忽然间想起前两天,尚书台复核奏疏数量时莫名少掉的那一份了。 他心头陡然浮现出一抹阴翳,马上下令逮捕了窦家安插在尚书台的人严刑拷打。 对方的确畏惧窦大将军,但他潘晦又岂是善与之辈? 被擒住的那个名叫褚道隆的郎官几乎是涕泗横流的哀求他:“尚书令,我要是说了,窦大将军必杀我满门,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啊——” 夜色寒凉,月上中天。 潘晦披着大氅,淡淡道:“窦大将军能杀你满门,我便不能吗?同为反正功臣,窦大将军敢杀九卿,我就算逊色他几筹,难道还不能灭一个六品郎官满门?” 褚道隆汗流浃背,瑟瑟发抖,战栗着左右迟疑。 潘晦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把你知道的原封不动的告诉我,你会死,但是我会告诉窦敬,你为了保全家人,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为窦敬保密,被我杀掉泄愤,你在地下祈求窦大将军能够保全你的家人。不过我有一点要提醒你,灭门这件事情,我可以失败无数次,但你只能输一次。” 褚道隆的脸色,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惨白三分。 潘晦问他:“来吧。告诉我,你的选择。” 褚道隆颓然跪坐在地。 他嘴唇嗫嚅几下,低不可闻道:“是我在呈送陛下的奏疏里,发现了一份匿名弹劾窦氏一族的奏疏……” 潘晦眼底诧色一闪即逝:“匿名?!” 褚道隆懦弱道:“是。” 潘晦迅速抓住了重点:“笔迹如何?” 褚道隆道:“分辨不出是何人所书。” 潘晦眉头微皱,有了答案:“窦家觉得,这封匿名奏疏是毛绰所上。” 褚道隆没有做声。 因为毛绰已经用性命证明了这一点。 潘晦不由得出神起来。 这件事,真的是毛绰做的吗? 既愤恨于窦氏跋扈,又被损害了自身利益,且不愿暴露本来面目,倒有些像是毛绰的手笔…… 但潘晦心知肚明——不可能是他。 因为所有奏疏都须经尚书台,才能呈送到天子面前,而他为尚书令,也就是说,理论上所有奏疏在天子御览之前,他都会先行过目,这份奏疏即便真的递上,多半也会因为匿名,内容又涉及窦氏一族的缘故而被他拦下。 毛绰怎么可能不事先跟他通风,就上这样一道奏疏? 理论上是这样。 可是事情出了一些变故。 尚书台里,一个被窦家安插进去、具有检阅奏疏资格的郎官,在尚书令之前对奏疏进行预检的时候发现了这份奏疏,将其扣下,递交到了窦家手上,继而窦家通过某种途径得出了奏疏的主人乃是毛绰,邀约不成之后,终于引发了这场血案! 潘晦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实在是非常巧妙的设计。 他,尚书令,血案发生之前,根本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封检举窦家的匿名奏疏。 窦敬,窦大将军,发起这场暴力屠杀的时候,也根本不知道尚书令潘晦对这封检举奏疏一无所知。 戏剧性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 潘晦摆摆手,示意下属将褚道隆带了下去,而他则在这寒凉的月色之中踱步,独自思量,是谁设下了这个局? 他举目看向未央宫,几瞬之后,就有了答案。 天子。 只会是天子。 潘晦不由得苦笑道:“《淮南子》讲,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果然是这样啊。” 现在他该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去找窦敬,说一切都是场误会,是天子设计让你我反目、毛绰殒命? 窦敬不会相信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会下意识的相信给自己带来最大利益的那个人。 天子给窦敬什么? 非穆氏而封王,窦家五子封侯,赐钱一亿,准许窦敬使用天子的仪仗…… 这已经是人臣的极致,赏无可赏了。 即便再换一位天子,在不主动禅位的前提下所能够给予窦敬的,也就是这些了。 而他潘晦能给窦敬什么? 告诉他天子并非表面上那样荏弱,实际上正在对窦氏一族虎视眈眈,赶快将他废了拉倒? 潘晦用脚后跟,都能想到窦敬的想法。 ——将当今天子废了,你潘晦来把我窦敬丢掉的待遇补上吗?! ——你潘晦的党羽刚刚在天子面前匿名告我窦家的状,现在又施展诡计,想让我自断臂膀,将支持我的天子废黜? ——你究竟是在揭穿天子的真面目,还是想以废帝之事打压窦家,使得天下群起攻讦于我?! 而潘晦出于自身利益,也无法跟窦敬讲和。 就算那封奏疏不是毛绰上的,就算毛绰的死是出于天子设计,可这一切都无法将事实抹煞,那就是——公然杀死毛绰的凶手,是窦家的门客! 而他,潘氏派系的党魁、毛绰的表哥,怎么能在窦家门客将毛绰杀死之后,跟窦敬讲和?! “只给我留下了一条路啊……” 潘晦很快便定了心意,只是目光远眺灯火通明的未央宫时,不免心生感触,唏嘘良多。 当日新帝继位,他心里或多或少有所轻视,等到新帝大力尊崇窦敬之后,那轻视便尽数转为了蔑视。 以地事秦,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以权势事窦敬,又岂非如此? 但是现下再看,却发现未央宫中那位看似愚鲁的天子此行之后更有一层深意…… …… 潘晦在那中年内侍的带领下进入未央宫后殿,就见天子正跪坐于坐席之上,静心习字。 他再不敢有从前的轻视之意,扑通一声跪伏下去,以头抢地:“臣有罪,臣万死,伏请陛下宽宏,加恩饶恕!” “尚书令,不要太拘束啦!” 朱元璋笑容和善,语气温和:“朕难道是那种随随便便对朝臣喊打喊杀的君主吗?” 空间里的皇帝们不约而同的“噫”了一声。 朱元璋置若罔闻,又问潘晦:“尚书令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想禀告啊?” 天子如此和颜悦色,潘晦反倒心头战栗,丝毫不敢显露释然之态,只继续维持着叩头的姿势,谦恭道:“臣有罪,之前在大殿之上,臣没有说实话。” 朱元璋疑惑地“哦?”了一声。 潘晦遂道:“褚道隆,那名暗中窃取朝臣奏疏透露出去的尚书并不曾自尽,他还活着,甚至于……” 他露出迟疑的样子:“甚至于吐露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朱元璋听得皱起眉来,正色道:“是什么事情啊?” 潘晦便从袖中取出一份供状,双手递呈上去:“此人亲口供述,他受窦大将军指使窃取奏疏,任何不利于窦大将军的指控都无法被递到陛下面前。” 说到此处,他眼底流露出愧疚不安的神色来:“臣万万不曾想到,窦大将军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收买郎官阻塞天子视听,狂妄到了这等地步,实在令人心惊!” 朱元璋变了脸色,匪夷所思道:“窦大将军……怎会如此?!” 他难以置信道:“这,果真是窦大将军做的吗?” 潘晦声音肯定:“千真万确!” “朕一直以为,大将军是本朝的周公……” 朱元璋神色黯然,难掩伤怀:“不想他竟行如此悖逆之事。” 潘晦小心的觑着天子面色,试探着道:“既然如此,陛下可要将其明正典刑?” 朱元璋眉头皱起,神色迟疑:“大将军,他对朕有着匡扶之功啊,怎么能因为一个郎官的指控,便使其坐下如此大罪?” 潘晦:“……” 潘晦:“那,那陛下可需要臣暗中监察窦氏一族一二?” 朱元璋:“嗯,怎么不需要呢。” 潘晦:“是否可以请陛下赐臣一道密旨,方便臣侦办此事?” 朱元璋:“啊?这,不好吧……” 万一事败,又或者泄露出去,朕怎么往外甩锅呢。 潘晦:“……” 潘晦:“…………” 陛下你这个样子臣很难办啊! 你既不明着说想要处置窦氏一族,又不给臣便宜行事之权,甚至于连监察之事都说得模模糊糊——你这样叫臣怎么为你尽心? 他心下郁卒,又不敢做声,只得吞下苦果,打落牙齿和血吞。 嬴政都不由得说了一声:“好惨。” “噫,”李世民道:“老朱你现在好像一个渣男啊!” 李元达:“兄弟,自信点,把‘好像’去掉吧!” 刘彻嘻嘻笑了起来:“渣男都是这样的啦——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对于老伙计们的评价,朱元璋只是笑。 事实上,能名留青史的皇帝,有几个不是面厚心黑的? 他当然不会留下窦敬,但是想将其处置掉,是要有策略的。 窦敬擅权,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是他掌控的太尉之位,是他手中的兵权,他可能在舆论上一败涂地,但是他拥有掀桌子的铁拳力量! 真把他惹急了,他完全有率军逼宫的能力! 虽然穆氏国祚未尽,如此一来,紧随其后的必然是天下共同勤王,但就算是勤王大军把窦敬抓起来千刀万剐了,也无法使被杀的天子复生了。 既然如此,朱元璋该怎么做呢? 其实很简单啊。 赏赐。 厚赏。 直到赏无可赏! 他赏赐的越多,窦家承受的舆论压力就越大,短时间内窦敬篡国的可能性,反而被压缩到了最低。 他赏赐的无尽多,多到后来的继位者不可能比这更多,也就彻底的将窦敬绑架到自己的船上——你废掉朕,再立别人,别人也不可能给你更多,你还要因为废立天子被天下人骂,甚至被群起而攻之,何苦来哉?! 同理,如果别人在你窦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把朕害了,那你上哪儿去找一个像朕一样无尽封赏你的天子? 大将军,你得保护朕啊! 天子吝啬于赏赐的时候,窦大将军是朝堂之上一言九鼎的权臣。 当天子倾尽所有赏赐的时候,窦大将军也不过是天子的看门狗而已。 世间还有比这更忠心、更有能力的狗吗? 没有! 天子虽无权柄,却可夜夜高枕无忧! 只是这法子虽好,一不小心,便会反噬。 狗吃的足够饱,彻底消化掉肚子里的肉之后,是会反噬主人的。 而主人要做的,就是在这条狗彻底消化完之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 将其一击毙命! ,,. 第47章 第47章 尚书令潘晦向天子低头称臣,三位反正功臣,朱元璋得其一。 又借此良机,将窦大将军伸到尚书台的那只手切断,自此以后便将阅览天下奏疏的权柄收归掌中。 而朝堂三公九卿,司空耿彰跟司徒石筠是板上钉钉的保皇党,朱元璋得其二。 别忘了,在此之外,还有一个新鲜出炉的九卿之一,少府令呢! 这都是靠得住的班底。 且朱元璋选择下手将毛绰搞掉,并不单单是因为毛绰这个崽种居然敢贪污他老人家的钱(占比90),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少府这个部门真的太紧要了。 这不仅是皇室的钱袋子,而是一个巨大的杂烩锅。 宫外的山海贡赋归它管,御膳房归它管,太医院归它管,皇室的私库、器物、庄园,都归它管,甚至于它还负责打造兵器、铠甲和部分的军用器械。 统而言之,这个宫城之中,除去光禄勋跟卫尉负责戍卫率之外,剩下的活儿基本上都是少府在负责,可想而知其权柄究竟有多么紧要了。 这也是最初三位反正功臣彼此博弈的结果。 窦大将军为太尉,执掌兵权,领太常、光禄勋、卫尉三卿。 一秒记住 其中,现任卫尉便是窦大将军的长子武城侯。 但是,倘若将宫城戍守尽数交付到窦大将军手中,另外两位反正功臣的安全感无疑会大大降低,所以作为妥协,耿戎成为了光禄勋,与窦大将军之子武城侯共分戍宫之权。 而尚书令潘晦的嫡系毛绰,则顺理成章的占据了戍守之外的权柄,是为少府令。 朱元璋作为新帝,摸兵权容易惹人怀疑,摸钱总行了吧? 现在,这个曾经结构严密的三人组织,已经被他撬开了一条缝。 …… 光禄勋耿戎下了朝,值守结束之后,便登上车马准备返回家中。 走到一半,他又改了主意,敲了敲车壁,吩咐道:“改道,我要去拜见大人。” 这个“大人”,指的就是他的父亲,司空耿彰。 耿戎的母亲早已经去世,耿彰又无姬妾,此时便独居在城东的老宅之中,只是他门生众多,隔三差五前去拜会,倒也不显得孤寂。 耿戎到了门前,便亲自前去门房处说话:“大人可在家中?” 门房道:“在的。” 耿戎便愈发客气几分:“还请为我通传。” 门房道了声“不敢”,匆匆入内,不多时,传话出来:“老爷说今日不想见客,请您回去。” 若是往常时候,耿戎说不定真的就走了,只是今时今日,朝局风雨变幻,他如身在浓雾之中,实在需要有人襄助,指点迷津。 当下便道:“今□□中发生大事,我独木难支,急需父亲指点,还请再为通传!” 门房听罢也不禁有些讶异,再次通传之后,终于出来说:“老爷让您进去。” 耿戎道了声多谢,举步进去,就见父亲耿彰正端坐在书房案桌之前,看他来了,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赶忙敛衣行礼,不待耿彰发问,就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了,最后道:“为今之计,奈之若何?” 耿彰听罢面露讶色,思忖之后,眉宇间不由得闪过一抹了然来。 却不直接回答,而是问他:“当今之世,你是想做国臣,还是想做国贼?” 耿戎遂正色拜道:“我当年起兵举事,是为匡扶天下,岂有为贼之心?” 耿彰道:“现在也仍旧这样想吗?” 耿戎再拜道:“现在也仍旧这样想。” 耿彰点点头,却只道:“你记得这句话,如此行事,便足够了。”又合上眼,有些疲惫的往隐囊上一靠,不说话了。 耿戎听得若有所思,再见状,就知道父亲不会再跟自己说话,最后向他行个礼,放轻动作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耿彰方才重新睁眼,遥遥望着未央宫方向,神色似是诧异,似是豁然,低声喟叹道:“……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 姜家这两着实走背运。 姜丽娘病刚好了没两天,元娘也跟着病了,症状跟姜丽娘前两天一模一样。 得了,好好养着吧。 姜丽娘又挑起担子,进京卖豆腐脑。 这真不是什么好活计,清晨天还灰蒙蒙的时候就得起身,挑着扁担,就着夜色赶路,等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抵达长安城门,看门开了,再紧赶慢赶到柳市去,找到自家租赁的位置,开始卖豆腐脑。 前世姜丽娘活了小三十年,肩头扛过最重的东西就是书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挑着几十斤的扁担行走如飞。 其实也有轻便一点的办法,就是花二十个大钱,连人带筐,坐同行运菜的大车。 只是姜丽娘也好,元娘也好,都舍不得。 二十个大钱,能干多少事啊! 又不是没长腿! 好在姐妹俩从小就是劳碌命,苦吃多了,倒也不觉得这段距离有多难熬,至于安全…… 也不知是幸也不幸,姜丽娘托生在长安京畿附近的一处村子里,要说阔绰吧,那肯定不算阔,但要说穷——京畿都穷,这天底下还有富足地方吗?! 而安全就更加不用说了,哪有强人敢在京畿劫道啊,而每到日出前的两个时辰,整条道上都是去长安讨生活的小贩儿,想出事都难。 本来姜家是有些积蓄的,甚至于还买了两头毛驴,一头拉磨,一头骑乘。 费氏算得明明白白的,以后儿子要是聘媳妇,一头毛驴也是很拿得出手的彩礼了,一公一母,备不住还能生出个小的来呢。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小驴子还没生出来,姜丽娘的爹姜满囤(多么朴实无华的名字)害了一场重病,吃药吃走了一头半毛驴,另外半头驴塞给姜满囤的上司了…… 在衙门干活儿可是个美差,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这会儿姜满囤病倒了,多得是人想要取而代之。 费氏有些精明,马上去给管着姜满囤的小吏送礼,总算是保住了这份糊口工作。 姜丽娘顶着清晨的冷风,挑着扁担,一边艰难前行,一边在心里流着哈喇子回想上辈子,九五点,双休,有房有车,早早实现财务自由,世界上只有她不想吃的,没有她吃不到的,出门超过五百米就打车…… 这辈子…… 别说是九五点双休,就算让她007她也认了啊! 关键是她倒是有这个心,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个007的机会呢! 一个性别女,就直接被科举pass了。 唉。 姜丽娘在心里默默流着泪,默不作声的跟随人流进入到长安城,找到自家摊位,开始今天的艰难旅程。 豆腐脑在当下还是个比较新鲜的东西,姜丽娘知道的,就只有她们姐妹俩在卖,并不算贵,生意倒还好做。 平日里她跟元娘一起挑着扁担,两扁担豆腐脑能卖到日落时分,现在就她自己,便要快一些,午后没过多久就能卖完。 她看着钱匣子里边一枚枚的铜钱,心里边却不觉得有多惬意——马上就是夏天,豆腐脑的生意就快不能做了。 该去哪儿再找一笔进项呢? 姜丽娘收了摊,挑起扁担准备回家,因为满腹心事的缘故,甚至没注意到对面街角转出来一头憨里憨气的毛驴,驴背上还驮着一个老头儿。 姜丽娘撞驴身上了。 驴没事儿,姜丽娘也没事儿,但驴身上的老头摔地上了。 牵驴的人急了:“石先生!”驴也顾不上了,赶忙去搀扶那老头。 姜丽娘一看那老头头发都白了,就知道事情要糟——本朝国法,到了一定岁数的老人,到皇帝跟前都不用行礼! 更别说人家身边还有个仆人跟着——她这不是撞了头驴,是撞了辆限量版法拉利啊! 但她毕竟不是不敢承担责任的人,见状马上就把扁担放下,阻拦前去搀扶老头的仆人:“先不要挪动老人家,仔细伤了骨头。” 又问老头:“这位老先生,您试着动一下,哪里疼得厉害?我知道这附近有处医馆,您要是能走动的话,咱们就过去看看,不能走动的话,我去叫人,来抬您过去。” 老头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姜丽娘简直要吓哭了:“老先生,老先生?!” 然后就听那老头“呼呼”吐出来两口气:“多亏我是石先生,要是瓦先生,岂不是摔个稀碎?” 姜丽娘猝不及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牵驴的仆人很愤怒:“你还笑?!” 姜丽娘赶紧捂住嘴道歉:“对不起!” 石先生和蔼的摆摆手,说:“没事。” 他慢慢坐起来,牵驴的仆人跟姜丽娘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他活动一下手脚关节,又说了一句“没事”。 姜丽娘不放心:“还是去看看吧。有些病痛一时之间发作不出来,过段时间或许会突然出现,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石先生就说:“也好。” 姜丽娘挑起扁担,仆人重新牵起驴,三人一道往医馆去。 走出去几百米,姜丽娘回头说:“到了,就是这儿——嗳?!” 石先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看:“怎么了?” 石先生显然已经上了年纪,却不像同龄人一样因为年老而腰弯背弓,整个人仍旧是舒展的。 他个子又魁梧,高出姜丽娘一个头,也是直到这时候,她站在医馆门前的台阶上,才看清他头顶的四个金闪闪的大字——命中贵人! 姜丽娘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嘴。 我敲,我敲!!! 我姜丽娘落魄十几年,终于能咸鱼翻身了吗? 她眼睛亮闪闪的看着石先生,只是怎么看都不觉得他跟贵人沾边,洗得发白的袍子,穿着平平的仆人,还有那头老驴…… 罢了罢了,人要真是见个人,就想着榨点好处出来,该多没意思啊! 自己撞了人,人家没叫扯着见官,又或者索取赔偿,难道不已经是贵人了吗? 姜丽娘瞬间释然了。 三人进了门。 石先生躺在竹椅上,叫大夫挨着检查关节,自己则问姜丽娘:“小娘子是做什么营生的啊?” 姜丽娘如实讲了。 石先生便有些好奇:“豆腐脑?好吃吗?” 姜丽娘连连点头:“好吃的!” 下意识想给他盛一碗,手刚伸过去,就想起自己本来就是卖完了打算回家的,便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说:“今天没了,明天我给您送一碗过去吧,您住在哪儿啊?” 石先生不答反问:“你在柳市摆摊儿吗?明天我赶早过去,也便是了。” 姜丽娘笑呵呵道:“一言为定!” 石先生又问她:“你读过书吗?” “啊?”姜丽娘微怔,继而说:“读过两年,学过些启蒙数目。” 石先生注视着她,微微摇头:“你的言谈举止,不像是只读过两年书的样子。”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起码也有十几年。” 姜丽娘好悬没有当场流出冷汗来。 义务教育再加上高中大学研究生,的确十几年呢! 只是上个世界的学历,搁这世界不:“我才多大呀,怎么可能有这种经历?家里若真是能供应我读这么多年的书,怎么会叫我一个姑娘家出来做营生呢。只是我略有些小聪明,加之哥哥一直勤读不辍,我在旁边听到一二罢了。” “噢,天赋异禀啊。” 石先生来了些兴趣,一边按照大夫说的抬了抬腿,一边问她:“那你哥哥一定有功名了?” 姜丽娘:“……” 你真讨厌啊石先生! 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些话自己在肚子里嘀咕嘀咕也就算了,姜丽娘实在不能跟外人说自己哥哥笨。 就说:“我家贫,儿女都要自行劳作,养活自己,哪里有余钱读书呢?哥哥为了养家,每日劳作,也是没有什么时间研读圣贤典籍的。” 石先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她说:“我若是没有见到,也便罢了,怎么能叫天资聪颖的人,因为贫困而无法追求圣贤之道呢?明日叫你哥哥同你一道往柳市来吧,若他果真有些天赋,我会为他筹谋的。” 姜丽娘:“……” 人生好难呐! 限制我哥哥的从来都不是贫穷,只是头脑罢辽! 这叫我怎么说?! 石先生在等待她的回答。 姜丽娘能感觉到,这对她,对哥哥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她真的很希望石先生能给哥哥一条出路。 但是她也清楚的知道,以哥哥的能力,必然是无法达到石先生的标准的。 与其给了哥哥希望,急巴巴将人带来,再叫他迎来失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说清楚。 姜丽娘便坦诚的告诉他:“如果您因为我,而觉得我的哥哥是可造之材的话,那您大抵是有所误会了。非是小女狂妄,而是哥哥的天资,的确与小女相差甚远。” 然后又认真道:“只是哥哥之于您,或许不会是良才,但之于我,却是庇护我于风云之中的最好的哥哥,孝顺父母,友爱姐妹,他的为人挑不出一星半点的错漏。” 石先生听罢,却没有失望,脸上甚至于浮现出一抹赞许来。 “那我便来考考你罢。” 他笑了笑,道:“《尚书》讲: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作何解?” 姜丽娘摇头:“我不知道。” 石先生便又问她:“《中庸》讲: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作何解?” 姜丽娘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石先生便问她:“怎么都不知道呢?” 姜丽娘反问他:“知道这些,于我来说,有什么用呢?” 石先生被她问的一怔,思索几瞬之后道:“这都是圣人之道啊。” 姜丽娘说:“天底下有很多个圣人,您信奉的是这一个,我所信奉的却是另一个。” 石先生正色道:“哦?愿闻其详。” 姜丽娘道:“我所信奉的这位圣人名叫王艮,他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 石先生听得变色,一时沉吟无言。 向来士大夫都将道统视逾生命,道有不同者,喊打喊杀亦不为奇,此时姜丽娘见石先生只是惊诧,却不作色,不由得心下微松。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在填饱肚子之前,哪里有什么闲心去学圣人之道呢?” 姜丽娘道:“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卖两碗豆腐脑!石先生,您说是不是?” 石先生默然良久,连大夫离开了都没有察觉,回神之后,方才向她道:“有些偏颇,但却也不失道理。” 姜丽娘只听得“偏颇”二字,便不由得暗暗皱眉,但到底不曾再说什么了。 石先生见多了天下人物,如何看不出她并不心服,当下笑道:“在你眼里,圣人之道,难道都是空泛无用的东西吗?” 姜丽娘道:“我只相信能叫我吃饱饭的圣人。” 石先生脸上笑意愈深,却不直接驳斥,而是问她:“小娘子,你家资财约有几何?” 姜丽娘道:“不足两金。” 石先生道:“若我与你万金,你待如何处置?” 他又多说了一句:“说实话,没关系的。” 姜丽娘顿了顿,说:“要为爹娘置办田产,为哥哥聘请良师,使得姐姐无需再受劳役之苦,如此之后,去帮助所有我能帮助的人。” 石先生道:“譬如那些孤苦无依,贫困多病之人。” 姜丽娘道:“正是如此。” 石先生正色道:“你能保得这万金,不为人所觊觎吗?” 姜丽娘愕然,继而摇头。 小儿持金过闹市,想也知道结果如何,先前那个豆腐的配方,已经给足了她教训。 石先生又问她:“那么,你能帮尽天下穷苦无依之人吗?” 姜丽娘被他问住,嘴唇动了几动,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摇头:“帮不尽,只能尽我所能而已。” “所以,你也只是能帮到自己能看见的人罢了。” 石先生于是收敛了笑意,严肃道:“小娘子,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朝局上有句话叫人死政消,你所做的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一个胥吏,便足以叫你寸步难行!常有人说天子烛照万里,然而天子的眼睛能够看多远?天子的耳朵能够听到什么地方?能够照耀四方的,也唯有太阳罢了。” 他语重心长道:“能够帮助更多人,乃至于天下人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伟力,而是稳定文明的秩序和纲纪——这就是圣人之道!” 姜丽娘浑身一震,被那双好像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着,瞬间毛骨悚然。 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她见过后世的文明,领略过现代的强大,一直以来,即便为生活所苦,她心里边也是暗含骄傲的。 生活在这里的人,哪怕是皇帝,享用过的东西也不如她多,即便是所谓学富五车的大儒,见识也不如她广。 姜丽娘的心里,对这个时代,一直有一种站在现代文明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 这里人的落后,愚昧,没有经过现代文明的熏陶,而她姜丽娘,是一个不同于这群土著的文明人。 石先生的话之于她,可谓是当头一棒,径自将她敲醒! 她有什么好骄傲的? 古人用了几千年的制度,难道真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几千年传续下来的文明,难道尽数都是糟粕? 她所谓的尽力帮扶能帮扶的人,不也是建立在天下太平、京畿安泰的前提之下吗? 如若失去了石先生所说的秩序和纲纪—— 她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无根浮萍,根本无处落脚?! 姜丽娘大受打击,神色颓败。 石先生见状,便柔和了语气,谆谆善诱道:“你的心当然是好的,但人力终究有穷尽。只有建立起贫者可以得到救济、老弱可以得到匡扶的制度,将其切实、长久的落实下去,才能真正的给予他们保护。你觉得呢?” 姜丽娘起身,正色向他行礼:“是小女狂妄,贻笑大方了。” “不,”石先生摇头:“你……” 他神色有些复杂,良久之后,终于道:“你很了不起。” 姜丽娘只觉脸上发烫,烧得厉害:“您快别羞臊我了,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说法罢了。” 石先生说:“我难道是会说假话宽慰别人的那种人吗?” 他注视着面前十几岁的少女,徐徐道:“你身上,有一样非常了不起、当代几乎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珍宝。” 姜丽娘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是什么呢?” 石先生告诉她:“是反抗。是反抗的胆气与精神。你居然敢反抗圣人!” 姜丽娘有些错愕。 石先生则笑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过弟子了,小娘子,你愿意做我的关门弟子吗?” 拜师啊? 姜丽娘有些向往,又有些迟疑。 这个年代的拜师,跟现代的老师可不是一回事啊。 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仅次于父母双亲的存在,弟子要承袭老师的道统,老师的敌人就是弟子的敌人,老师甚至可以操办弟子的人生大事,说是小号的爹,可毫不过分…… “怎么还犹豫了呢?” 石先生见状,便假做不满:“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做我的弟子,却不得其门吗?” 姜丽娘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了笑,却很圆滑:“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告知爹娘?届时叫他们一道登门拜访,才能显出对先生您的看重呢。” “没有时间叫你回去问过父母,你现在自己拿主意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石先生“哈哈”笑了两声,抬起下颌,向牵驴老仆示意:“告诉她我是谁,咱们也过一回仗势欺人的瘾!” 牵驴老仆苦着脸说:“您还是治学大家呢,仗势欺人可不是这么用的。” 然后瞥一眼姜丽娘,跟这行事有些毛躁的小娘子说:“好叫你知道,我家先生乃是先帝与诸王的座师,刚刚卸任的司徒石筠石公。” 姜丽娘瞬间被这几个金光闪闪的标签砸晕了! 司徒,三公之一! 先帝跟诸王的老师——啊呸,什么先帝跟诸王啊! 芜湖 她立马调转方向,分外殷勤道:“老师,师兄们的家世可真是显赫鸭!!!”,. 第48章 第48章 姜丽娘出门卖了一趟豆腐脑,却捡了个师傅回去,之于她而言,着实是天大喜事。 彼时石筠无事,便与她一道往西堡村去。 石筠骑驴,姜丽娘仍旧挑着她的扁担,师徒俩一路上寒暄着:“家里边都还有些什么人啊?” 姜丽娘就告诉他:“父母俱全,上有一兄一姐。” 石筠又问:“哥哥姐姐都多大了?” 姜丽娘说:“哥哥比我大三岁,今年十八岁,姐姐只比我大几个月,今年十五岁。” 石筠脸上便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来:“噢,并非同父同母啊。” “是堂姐,不过,同亲姐姐是没什么两样的,”姜丽娘说:“伯父伯母很早就辞世了。” 石筠点点头:“家风和睦。” 姜丽娘颇为自豪:“虽贫苦些,却是忠厚人家!” 石筠笑了笑,便不再问了。 首发网址. 一路到了西堡村附近,遇见的熟人便多了,再见石筠跟老仆是生面孔,难免要问同行的姜丽娘两句:“丽娘,这是谁啊?” 姜丽娘回答:“是我刚拜的老师。” 来人或者露出一点惊奇的表情来,大概意思是“小娘子咋还拜师呢,拜也该找个裁缝亦或者绣娘教啊”,又或者笑呵呵说两句含糊过去,更也有面露嘲讽之色的,姜丽娘也只当成没看见就是了。 秀才哥中了举人之后就来退婚,对于姜丽娘在村里的名声,或多或少有所影响。 都知道是秀才中了举人之后嫌贫爱富想攀高枝,背地里也难免说这是当代陈世美,只是真的到了举人老爷面前,谁敢说出来呢? 得了举人功名,已经可以授官了,而姜家,也只有一对在衙门抄录文书的父子,并一双在柳市卖豆腐脑的姐妹罢了。 如是一来,难免就有人说姜丽娘福薄,当不成举人老爷的娘子,更有甚者,踩着姜丽娘捧举人老爷臭脚:“举人老爷是下凡的文曲星,哪能娶一个卖豆腐脑的娘子啊,叫谁知道,都要说不配的!” 还有人撺掇着说把姜丽娘娶过去,做个妾也就算了,只是被举人老爷的娘给否了。 退掉早先订的这门亲,就是为了叫儿子找个高门小姐,再在婚前搞一个从前订过亲的妾,这不是故意扎人家的心? 有看上儿子的人家,怕也不会许了。 举人老爷的娘带着婚书与二十两银子到了姜家,说是找大师算了,两个孩子没有这个姻缘,对不住姜家女孩儿,二十两银子全做赔礼了。 费氏缺钱,也馋银子,这会儿却不想要,这哪儿是银子——是她闺女被人揭下来的脸皮啊! 姜家是村里的大姓,当年那孤儿寡母到村里来,怕受人排挤,这才跟姜丽娘定了亲事,从建屋到田亩徭役,姜家人前前后后帮了多少啊,现在一朝得势,他们就来退亲! 要是依从费氏的本心,就应该把这倒霉婆娘赶出去,再那倒霉秀才念书的地方闹一场,好叫人知道这表面上念着圣贤文章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还是姜丽娘自己出面,落落大方的收下了银子,跟举人他娘客气几句,把人送走了。 “何必呢,他们家恶心,钱又不恶心。” 姜丽娘把银子收下了,反倒劝费氏:“能早早说开,倒是还好,他们家要是再狠心一点,把我娶过去药死了,照样再娶一个,咱们家能怎么样?民告官,哪有那么容易啊!” 说完,就挽起袖子去做饭了。 留下费氏一个人在屋里流眼泪。 憋屈,委屈,心疼女儿,也恨自家没出息,被人这么欺负。 到了晚上,姜满囤沉默着不说话,费氏咬牙切齿的叮嘱儿子:“好好念书,给你爷娘争口气,给你两个妹子撑腰!” 姜宁用力的点头:“我会的,阿娘!” 姜丽娘默不作声的扫过哥哥头顶,垂头丧气的把眼皮耷拉下去了。 唉 倒是举人的倒霉娘回家之后觉得有些惋惜,同儿子说:“姜家那个小娘子,倒真是有些气度,可惜了,出身低贱,仕途上帮不到你。” 该气的姜丽娘都气完了,现在被人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她也能自动无视,就她这倒霉的第二世,真要是生气,早该气死了。 倒是石筠看出些端倪来,颇赞赏她宠辱不惊的品性,又主动问:“这里边是有什么缘故吗?我觉得他们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呢。” 姜丽娘就把倒霉举人跟倒霉举人他娘的事儿给突突出来了。 这一回,连瞅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牵驴老仆都怒了:“忘恩负义,什么东西啊!” 石筠向来护短,听说自己刚收的关门弟子被欺负成这样,马上问牵驴老仆:“我的印绶可带了吗?” 牵驴老仆忙道:“怕先生出门太过张狂,在外被打,但凡离家,都是带在身上的!” 石筠白了他一眼:“第一句便不必讲了!” 又说:“给我。” 牵驴老仆便从行囊中取出一枚系着紫色绶带的金印,挂到了石筠身上。 石筠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的坐在那头老驴身上,示意姜丽娘:“前边引路,看师傅给你撑腰——” 姜丽娘挑着扁担往前跑了两步,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女版沙僧,无语凝噎了几瞬,赶紧引着人往自己家里去。 向来少有外人至此的村子里来了个上了年纪、相貌威严的老者,旁边还有个老仆帮着牵驴,即便驴的成色差了点,总还是有些能唬人的。 还有人眼尖,瞧见老者腰间悬挂着的金印紫绶——若是在地方乡野,这东西或许没人能认得出来,但是到了京畿周边,还真有几个有见识的人在。 “这是高官才会有的印绶啊……” “那是几品官的印绶?” “我又没当过官,哪能认得出来?!” 石筠的气度,是经历过荒帝那种极品昏君考验的,更何况是几个乡野小民呢。 没人敢去找他搭话,就只能去找敢搭话的姜丽娘。 “丽娘,那是哪位老爷?” 姜丽娘挑着担,告诉他们:“这是教导过先帝与诸王的治学大家,刚卸任没多久的前司徒石筠石公。” 这几个金光闪闪的标签前不久能砸晕姜丽娘,现在照样能砸晕这群乡民。 皇帝的老师,还曾经位列三公啊—— 整个西堡村都被轰动了。 姜丽娘又取了些钱给村里人:“劳烦您跑个腿儿,到县衙去喊我阿爹回来,石先生要收我做弟子,非要经过我阿爹同意不可。” 对方木呆呆的收了钱,说:“这祖坟冒烟的好事,他咋会反对呢?” 姜丽娘:“……” 好在对方反应还算迅速,回过神来之后,赶紧回家骑驴,往县衙去给姜家父子送信儿。 费氏正在家里边泡豆子,元娘还有些发烧,正躺在塌上休息,忽然听见外边嘈杂起来了,都觉得有些奇怪。 费氏擦了把手,把自家门打开,好家伙,家门口乌压压堵着一群人,简直是水泄不通。 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再看周围人都喜气洋洋的,表情上也不像是坏事,这才松了口气,正想问是怎么了,就见自己闺女挑着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骑驴的老头儿。 这下子,费氏可摸不着头脑了。 咋回事儿呢? 再听姜丽娘讲了老头那个金光闪闪的身份,费氏原地傻眼了,再回过神来,狠狠在闺女背上拍了两下:“你这丫头,可真是出息啊!咱整个西堡村的地界儿,就没被位列三公的人踩过!” 姜丽娘差点被亲娘拍得岔气儿,倒还惦记着元娘:“姐姐呢,现在如何了?” 费氏赶紧道:“哎哟,我先去给元娘说一声,今个儿人来的多,别给惊住,病反而不容易好。” 石筠是前任司徒,又不是只猴儿,西堡村的人饶是好奇,也不敢跑到姜家的院子里边围观,只是姜家本来就不算大,即便是站在围墙外边,议论的声音一旦多了,也足够传到屋里边了。 元娘听叔母道了原委,又因还能起身,便往正屋去见贵客。 石筠便见农家的竹帘一掀,走出来个十几岁的姑娘,面颊微丰,容貌端庄,大抵是生着病,神色有些憔悴,一板一眼的向他行了礼,又向堂妹道喜。 石筠见过的人不知凡几,看得出她是出自真心实意,却无任何妒色,不由得暗暗点头。 姜丽娘毕竟聪明,站在一边听石筠跟堂姐说话,说完之后又跟费氏说,打量着石筠神色,再想想元娘头顶上那个皇后命的标签,心里边就悟出点什么来了。 等到元娘体力不支辞退之后,她悄悄往石筠身边靠了一点,压低声音叫了声:“老师。” 石筠道:“怎么了?” 姜丽娘说:“不对劲呀。” 石筠眉头微动,露出一点疑惑的神色。 姜丽娘说:“你真是被我从驴上撞下去的吗?” 石筠笑了:“你觉得呢?” 姜丽娘也笑了:“我怎么觉得,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石筠哈哈大笑。 …… 姜家父子还没回来,姜丽娘被当代治学大家、前司徒石筠收为弟子的消息就像插上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西堡村。 “听说了没?那可是司徒老爷的弟子啊!” “不是卸任了吗?” “前司徒就不是老爷了?!” “好像还是关门弟子!” “啥是关门弟子呢?” “就是最后一个收的弟子,跟其余那些学生不一样,是要传授真本事的!” 里正听闻消息,急急忙忙过去的时候,就见村民们正在围观司徒老爷的驴,因为被司徒老爷骑过,好像连那头驴也跟着镀上了一层金。 里正一路挤进去,想进门吧,又怕司徒老爷怪罪,好像在老爷们的家里,是要有个仆从传话进去的吧…… 他在院子里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壮着胆子问了声:“他二婶,在家不?” 费氏听见声音出来,客气的把人请了进去。 里正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进去之后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石筠却见多了小吏,和蔼的请他坐下,开始询问西堡村的赋税徭役,乃至于近两年的田亩收成。 里正就觉得这大官儿说话可真和气啊,怪不得人家能当大官呢! 就在里正跟石筠叙话的时候,姜家二娘要拜司徒为师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倒霉举人金裕跟他倒霉娘邹氏的耳朵里。 要是依从金裕跟邹氏的心意,中举之后便想要搬走的,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的根,且退婚的事情真相如何,西堡村家家都心知肚明,金裕继续留在这里,难免也觉得不自在。 只是搬家简单,往哪儿搬呢? 明年就要会试了,西堡村就在京畿,这当头难道还要往外地搬吗? 这不是疯了! 而搬去京师…… 中了举人之后,金裕的确得到了不少投资,但要说是在京城长安买房扎根…… 还是回去睡觉吧,做梦来得更实际一点。 倒是也有人家相中了金裕,想要召为女婿,嫁妆就是京城的二进房产,只是金裕也好,邹氏也好,都不太情愿。 为了寻一个好的岳家,他们甚至于不惜的背负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刚中举人就开始选妻,未免为时过早。 若是能成为进士,金裕能娶到的妻子的门第,也会更上一层楼。 如此左右盘算之后,金裕便暂时留在西堡村继续刻苦读书,前不久又接到消息,天子驾崩,新帝登基,马上就会开恩科,金裕便更加不敢懈怠了。 邹氏正在家做绣活儿,听外边嘈杂起来了,便使刚买的小丫鬟出去:“打发他们远些,少爷还在念书,仔细搅扰了。” 小丫鬟领命出去,不多时,又急急忙忙的回来了。 邹氏便停下针线,皱眉道:“怎么还在吵?你没跟他们说,我吩咐远着些吗?” 小丫鬟知道姜家跟自家的事儿,小心翼翼的说:“都是往姜家去的,听说姜家二姑娘,要拜一位高官为师呢。” 姜家二姑娘……姜丽娘? 邹氏一不留神,把针扎到了手上。 尖锐的疼痛传来,她猛然回神,也顾不上使唤丫鬟了,自己往书房去找儿子商量。 金裕听罢脸色也不太好看,倒是要比邹氏能沉得住气,叫了那丫鬟过来问:“知道姜二姑娘要拜的老师,是朝中哪一位吗?” 略微一算,他又摇头,不等小丫鬟发话,便笑着宽抚邹氏:“阿娘不必担忧,今日并非休沐,朝堂诸公都得当差,能有闲暇往乡下地方来的,哪会是什么高人?” 邹氏暗松口气,再想起此前短短片刻的提心吊胆,复又恼怒起来:“原先见姜家人老老实实的退了亲,还当他们是个好的,没成想在这儿等着咱们呢!随便找个人就想骑在咱们头上,打量着你这举人功名是吹出来的不成!” 金裕重新将目光投到书本上:“跳梁小丑罢了,不必理会。” 邹氏见状,便放轻脚步,扫一眼那小丫鬟,带着她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她不欲给姜家那起子小人拉踩自家的机会,对于外边的嘈杂声便只作不闻,哪知道那声音不降反升,愈演愈烈起来。 邹氏按捺不住了,又一次差遣小丫鬟:“出去赶他们走,叫远远的去!” 小丫鬟应声去了,却带回来另一个叫她坐卧不安的消息:“是县令跟县丞他们来了!” 又加了一句叫邹氏更加不安的话:“一起往姜家那边去了!” 邹氏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 急忙忙又一次去书房找儿子,将这事告知于他。 这一回,金裕的神色凝重了许多:“好好打听,到底是谁要收姜家二娘做弟子?” 很快,小丫鬟便带回来了答案:“说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官,曾经教导过皇帝老爷跟皇帝老爷的兄弟,身上挂着的印也是金色的,好像是叫,叫石……” 她一时想不起来,为之语滞,那边金裕已经冷汗涔涔的接了下去:“石筠?” 小丫鬟豁然开朗:“对,就是这个名字!” 怎么会是他?! 金裕如遭雷击,头脑之中一片空白,两腿发软,瞬间瘫倒在地。 金家几代读书,邹氏也略通些文墨,知道石筠做过帝师的身份有多了不得,两条腿比金裕软的还要厉害,连带着声音都开始发抖。 “现在,怎,怎么办呢?” 金裕引以为傲的前程,邹氏引以为傲的举人功名,在做过天子帝师、三公之一的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对方看他一眼,都算是金裕赚了。 金裕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心中又是惧怕,又是懊悔。 当日中举之后马上退婚,一来损了声望,二来得罪了姜家。 本来那只是一户农家,得罪了也不要紧,丢些体面,换个得力岳家,这笔账做得值,但谁能想得到姜二娘会有这样的福气,被石筠收为弟子? 倘若没有退婚,有她居中周旋,或许石先生也会收下他…… 届时,他又何必如今日一般寒窗苦读,百般为难,到了世人面前,谁又不会高看一眼?! 金裕想到此处,只觉心头好像有烈火灼烧,撕心挠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颤声道:“姜家……姜家会把这事儿说出去吗?” 邹氏强撑着安抚自己,也安抚儿子:“这又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情,他们怎么会四处声张?姜二姑娘以后还要嫁人的,传出去被人退亲,以后谁还敢娶?” 说到这儿,邹氏自己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道理她都明白,也晓得好好的一个姑娘被退了亲,名声肯定会受影响,可她跟儿子当初不还是这么干了? 金裕低头不语。 …… 那边村里人受姜丽娘所托,急匆匆到了县衙去寻姜家父子,没有单单只叫姜满囤,而是连带着把姜宁也一起叫上了。 姜丽娘能委托他传话,两家关系肯定不错,他也是姓姜的,当然会盼着姓姜的好。 金裕是中了举人,可他是外乡人,从前还算是姜家人的女婿,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就算他中了状元,又跟姜家有什么关系? 但姜宁可是土生土长的西堡村姜家人。 那位先生能相中二娘,备不住也会看中他呢,就算看不中,去混个脸熟,沾沾文气也好哇! 还没到下值的时候,姜满囤跟姜宁请假要走,难免要往上报,管束他的小吏听了原委,不敢迟疑,赶紧报到了上边。 一层层传上去,送信的人直接给怼到了县令面前。 石筠是什么人呐,那是士林的superstar,文化界的泰山北斗,县令听完马上使人去叫县丞,结伴飞马往西堡村朝圣去了。 只留下送信的骑着驴在后边咯噔咯噔:“倒是等等我啊喂——” …… 石筠终于见到了姜满囤跟姜宁。 跟前者寒暄了片刻,很快得出结论:老实人。 在费氏迫切又希冀的目光下开始跟姜宁说话。 姜丽娘默默把头扭到一边。 还是片刻功夫,石筠扭头瞅了姜丽娘一眼。 姜丽娘眨巴眨巴眼。 石筠在心里边“唉”了一声,倒也客气的点评了几句“质朴平正”。 …… 石筠在柳市遇见姜丽娘,跟姜丽娘发生了一场小型驴祸,是偶然,也是必然。 他原本就是去找她的。 准确一点的说法,是去找姜元娘。 窦敬擅权,在满朝重臣面前逼迫天子,石筠忍无可忍,愤而辞官,在家听了此后长安风雨波折,心头又不由得生出一点波澜来——这位被窦大将军扶上位的天子,不像是个庸人啊! 不然,他怎么会走这样一步妙棋,直接把窦大将军送上燕王宝座,又如此厚待窦家? 再观当今天子之后的几个动作,也都是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曼妙幽深,耐人寻味。 石筠心里边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 而天子的舅父彭槐,就在这时候登上了石家的门。 “石公仍为国臣否?” 石筠回答:“虽九死其犹未悔。” 彭槐于是郑重一拜,委托道:“当今天子在民间时,尝与一女子订下白首之约,此时虽入继大宗,承嗣帝位,却仍旧不改其志。” “只是彼时窦敬跋扈,待到大行皇帝孝期结束,必然以窦家女填充后宫,而当今更不欲匆忙将此女身份公之于众,使窦家对其痛下杀手,故而相求石公。有您代为庇护,窦氏决计不敢妄为!” 说罢,又是一拜。 石筠赶忙将其搀起,又问道:“是哪家的淑女?” 彭槐便道:“此女乃是良家子,出身京畿万年县西堡村,敬侍尊长,友爱兄妹,名唤元娘。” 石筠不由得吃了一惊:“并非勋贵亦或者高门女吗?” 再一思量,更觉当今天子德行可彰,富贵之后,仍然不忘旧时之人。 他便将此事应下:“出身又有什么要紧?端庄持重,深明大义,便可堪为国母!” 如是才有了今日一会。 姜元娘来日做了皇后,姜家便是外戚,不亲自考校了姜家人品性,石筠如何能够安心? 此时见姜家夫妇忠厚,长子姜宁朴实,他实在满意。 对于外戚来说,憨一点没关系,只要别程度太深,变成蠢就好,最怕的就是性情桀骜狂横,倚仗着中宫横行不法,左右朝堂——譬如窦大将军。 更别说姜家还有姜丽娘这块璞玉。 若依石筠之见,姜家其余所有人带给他的惊喜,都不如姜丽娘一个人来的更大。 此时姜满囤与姜宁回到家中,姜丽娘便要在众人见证之下向石筠献拜师茶,费氏急急忙忙要去烧水,却被闻讯赶来的姜家族长给拉住了。 “他二婶,我看你们家地方小哩,丽娘拜这样有名望的学士为师,不仅仅是你们家的喜事,也是咱们姜家人的喜事,咋能将就呢?” 费氏有点懵:“叔爷的意思是?” 姜家族长说:“得开宗祠,叫祖先们做个见证!” 费氏立马就虚了:“这能行吗?丽娘……丽娘是个丫头啊?哪有丫头进祠堂的?” 姜家族长说:“丽娘能拜这样的大学士为师,是给姜家增光添彩,怎么不能进祠堂呢?” 又朝金家住的那边努努嘴,小声说:“为了丽娘,也得办的大点,把之前那事压下去不是?免不得金家那娘俩不知道他们瞎了狗眼,放走了这样的机缘!” 费氏原本还有些迟疑,闻言立马拍板:“我这就去说!” 要说当今世上费氏最恨的人,排第一的是邹氏,排第二的就是金裕! 当初那孤儿寡母过来,对她多客气啊,一口一个姐姐/伯母叫着,那叫一个体贴亲热,金家佃租盖房,姜家处处尽心,只觉得那是女儿的归宿,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哪成想那对白眼狼得势就变脸呢! 邹氏退完婚的那几个晚上,把费氏给恨得呀,真是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她转身去问石筠的意思。 石筠人老成精,当然明白姜家族长的意思,只是却也不打算阻止。 他特意来此,本就是为了用自己的名望保护姜家,既然如此,传得远些,反倒是件好事。 皇后的外家,怎么能声名不显? 费氏又问姜丽娘。 姜丽娘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好!” 倒把费氏给噎了一下:“你是一点都不怕呀!” 有什么好怕的? 对于男人能进祠堂,但女人不能进的事情,姜丽娘老早就觉得烦了,只是她人单力薄,无法改变,现在倚仗着石筠的势头能够进去,再不济也是一种进步——不管怎么着,起码有女孩能进去了。 费氏就去把这消息告诉姜家族长,后者喜笑颜开的谢了她,拄着拐杖,健步如飞的出去了。 当代士林首领石筠的到来之于西堡村,简直就是一颗核/弹,能动弹的、不能动弹的,全都炸出来了。 姜家的几个尊长老早就在外边守着了,听族长说要开祠堂叫姜丽娘进去,脸上都显露出一点迟疑。 姜家族长拉着他们到了没人的地方,低声提点:“丽娘可是姜家人,她的喜事,难道不是我们整个姜家的喜事?附近这十里八乡,哪个村子里的祠堂进过三公?石公这样身份的人,随便题个牌匾,指点后辈几句,族里都受用不尽!” 又说:“没脑子的蠢货,还不赶紧去准备茶水坐垫,再去把念书的孩子们都喊回来?早点拜完师,若是时辰尚早,我厚着脸皮托请,说不得能请石公在祠堂外边的空地处讲书,以后他们再去考举,此事一说,谁不高看几眼?!” 众人不由得道:“怪道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 姜家族长:“???” 他拄着拐杖,笑骂道:“滚!还不快去办!” 众人哄笑着散去,姜家族长反倒不急了,慢慢走出去,目光扫过金家所在方向时,鼻子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哼。 姜家是本村的大姓,向来同气连枝,这也是当初金裕母子俩选中姜丽娘的缘故,怕被排挤,也想找个帮手。 结果金裕中了举人就来退婚,损害的不仅仅是姜丽娘的名声,连带着整个村子里的姜家女孩都要受到影响,就这,怎么可能指望姜家族长对他们有好印象? 大办这场拜师仪式,除了想叫自家儿孙在石筠面前露露脸,也有想将姜家在这十里八乡出出名,顺带着踩金家一脚的意思。 前脚一个举人退了我们姜家女孩儿的婚,后脚这个女孩就被石公收为关门弟子了,你们说到底是我们姜家的女孩不够好,还是姓金的有眼不识金镶玉?! 借给姓金的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是石公的眼光不好! 姜家族长又挨挨蹭蹭的挤到了石筠面前,向他表达西堡村年轻人的向学之心,放低姿态询问他若是拜师仪式结束,是否有闲暇时间在此讲学。 石筠左右无事,又将姜家族长年事已高,颇为诚恳,自无不应之理。 姜家族长千恩万谢的之后,便出门去找里正报喜,请他传信儿给村里的年轻人,不拘是姓姜的,别姓之人也能来听。 里正果然高兴:“老哥哥,你有心了啊!” 姜家族长又说:“有愿意来沾沾文气的妇人小娘,也叫她们来吧,女孩儿好好教了,也有出息。” 里正下意识想说叫那群老娘们来看什么,没得在石公跟县令面前丢脸,再一想姜丽娘也是个女孩儿,便将这话给咽下去了。 行吧,就当是叫她们长长见识。 也答应了。 姜家族长这才悄悄叫了侄子过来:“待会石公讲学,县令跟县丞必然同去,你叫你女人找几个相熟的婆娘,把金家的事儿嘀咕一遍,务必得叫他们听得清楚明白!” 侄子楞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了:“嗳,我肯定给办好!” 姜家族长微微一笑。 金裕前脚受了姜家恩情,后脚得势便翻脸不认人,可见其人凉薄,狼心狗肺。 明知道自家退婚害的整个西堡村姜家女儿清名受损,却仍旧能厚着脸皮栖身此地,可见其人厚颜无耻,并不将礼义二字放在心上。 这样一个人,倘若来日得势,必然就要求名,如此一来,谁能保证他会对知道他根底的西堡村姜家人做些什么?! 姜家族长为此事揪心许久,只是苦于对方身负功名,无计可施,此时姜丽娘得石筠青眼,之于他而言,却是瞌睡虫得了枕头,立时就借着这股东风,把金家母子安排上了。 当然,杀人埋尸得讲究技巧。 这事儿不能直接往县令面前说。 否则就容易叫人觉得姜家人得势便猖狂,有个姜家女儿拜石公为师,所有姜家人就都抖起来,自认为可以使唤县令了。 但是可以装作不经意的叫县令知道。 有个叫金裕的举人,居然退过石公弟子的婚! 石公是士林领袖,品性天下皆知,他的弟子,人品怎么可能不端正? 如是一来,岂不是说先帝与诸王的秉性也不端正? 一定是姓金的品行败坏! 姓金的已经中了举,马上就要考会试,寻常一个地方县令或许奈何不得他,但这可是京畿! 能在这儿当县令的,每一个都背景深厚,隔三差五就要进京,姜家族长不相信有人会为了一个金姓举人跟石公别苗头,但凡说出去一嘴,姓金的这辈子都别想再进一步! 至于姓金的会不会有些背景…… 姜家族长只想冷笑:他要真是有,还会巴巴的贴着姜家这么多年? 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走着瞧吧,小崽种,便宜哪是这么容易占的!,. 第49章 第 49 章 有石筠这尊大神在这儿杵着, 又有县令和县丞坐镇,西堡村办事效率自然极快,迅速将祠堂打扫出来, 连带着祠堂前边的那片空地也摆放了坐垫和席案,茶水香炉, 一应俱全。 姜丽娘在县令等人的见证下, 向石筠行弟子礼,又将姜家人匆忙筹集来的束脩六礼双手呈上,最后再遵从本朝仪制向老师献茶, 这场拜师礼就算是结束了。 石筠吃了茶,便正式认下了这个弟子,看着面前难掩灵秀的少女,心情颇佳:“老夫今日又得一佳徒啊!” 说完,又戏谑道:“只听说你此前在柳市卖豆腐脑, 到这儿许久, 竟都没吃到!” 费氏二话不说, 马上就道:“瞧我,都忙糊涂了,马上就回去做, 劳您等待些时候。” 石筠赶忙制止:“我不过是玩笑罢了,不必麻烦,明日再吃也一样。” 费氏眼里石筠这样的名臣高官能收女儿为弟子, 就意味着此前金家退婚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了, 不仅如此,还大大的叫女儿长了脸——一碗豆腐脑算什么, 叫她折寿十年, 她也不会犹豫的! 于是压根没给石筠再说话的机会, 丢下一句“不麻烦的”,便一溜烟回家去了。 县令坐在一边观礼,心里既是唏嘘,又是歆羡。 石公的关门弟子啊…… 他目光落在姜丽娘脸上。 这个小娘子,知道自己得到了多么了不得的机缘吗? 这可不是听过石公讲课的学生,而是正经收到门下、要传承石公衣钵的关门弟子,就在拜师礼成的那一刻,她已经自动获得了来自师长的余荫和人际关系,哪一天到了长安,若逢劫难,甚至可以去敲诸王的门——同门师妹逢难,师兄岂有不助之理? 别管见没见过,有无交际,但凡都是石筠的学生,就有着同门的法理情分! 县令看着姜丽娘,心里边开始盘算,这小娘子说亲了没有? 要是没有的话……哎呀,糟糕! 我家里也没有跟她年纪相仿的儿子啊! 倒是三哥家里有一个,可惜现在他在外任…… 正出神的时候,石筠已经带着姜丽娘到了祠堂外的空地上开始讲学,他赶忙整了心神,专心致志开始听讲。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妇人的骚动声。 县令不由得皱了下眉。 里正马上过去了:“噤声,不许多嘴!” 又有些诧异似的:“金家大郎……” 县令扭头看了一眼,却是个举止迥异于乡民的青年,见他看过来,彬彬有礼的向他拱手。 县令拿不准他身份,便略略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就听妇人们在议论。 “金大郎?他居然敢来?!” “还说是读圣贤书的人,真不要脸啊!” 县令:?哇哦,有瓜! 圣贤之说什么时候都能听,但八卦不是。 再大声点,叫我听听,叫我听听! 大婶很配合,马上开始详细解说:“我看他是后悔了吧,当初他们孤儿寡母搬过来,主动跟姜家说亲,一朝中了举人,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 县令:?瓜主是姜二姑娘,石公刚收的弟子?! 八卦还在继续:“他哪里想得到,一转眼的功夫,人家姜二姑娘就被石公收为关门弟子了呢!” “呸,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他咋好意思到这儿来听姜二姑娘的老师讲课?!” 县令:噫,这什么玩意儿啊,退了姜家姑娘的亲,咋还好意思沾姜家姑娘的光,到这儿来听石公讲课?! 真是臭不要脸! 他马上摆明车马,狠狠的剜了金裕一眼。 却发现对方压根没有看他,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聚精会神的听石公讲课。 开小差吃瓜的县令被刺痛了:敲你妈的,装模作样! 石筠身为当代第一名士,自身学识当然足以压倒当世,用来教授西堡村的年轻人,纯粹是杀鸡牛刀。 待到授课结束,年轻人们听得如痴如醉,醺醺然于其中,唯有金裕越众向前,躬身行礼道:“石公,晚辈还有些不明之处,是否可以向您讨教?” 姜丽娘:“……” 哦草! 人家能混出头是有原因的,得多不要脸才能腆着脸来曾前未婚妻老师的课,蹭完之后还厚颜无耻的上来要求一对一辅导啊?! 从前老娘忍你,是因为势不如人,现在还要老娘忍,你当我是泥捏的啊?! 姜丽娘勃然大怒:“金裕!枉你也读过圣贤书,中了举人,你可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该怎么写?!” “当年你孤儿寡母来到西堡村,主动上门希望与我姜家缔结婚姻,是也不是?!这些年姜家对你母子如何?结果你刚中举人就来退婚,如此行径,岂是忘恩负义所能形容?!你现在究竟是以何等心境出现在我面前,视我于无睹,叫我老师为你解疑答惑?!” 金裕听罢,脸上不由得显露出几分愧色,行动上却是不慌不忙。 他敛衣向姜丽娘郑重一礼,请罪道:“当日之事,是我之过,万般罪孽,皆在我一身,丽娘如何气我恼我,都是我应该受着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听妇人哭声传来,却是邹氏不知打哪儿过来,哭着扑到石筠脚下,满面懊悔,哽咽道:“不怪他,是我以死相逼,他才不得已而从之啊!” 她哭得满脸是泪,眼眶通红,眼巴巴的看着姜满囤:“姜家大哥,大郎刚满五岁,他爹爹便去了,我一个弱女子,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不容易的呀!我知道你们家待我母子二人恩重如山,但是我作为一个母亲,我更希望他过得好啊!之前的事情,是我糊涂,你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求你放过大郎吧!” 说完,便一连串的给姜满囤磕头,力气之大,石砖都被叩的咚咚作响。 姜满囤老实巴交了几十年,哪见过这个? 再见周围起码也有几百号人在围观,立时便手足无措了。 姜丽娘都给整笑了。 真是有茶绿没茶香,你们娘俩不去搞个马戏团可惜了啊,配合的这么默契呢。 就是有一点,能别把除了你俩之外的人都当傻子吗? 从前姜家不得不接受退婚的现实,是因为势不如人,又不是因为脑子不如人,现在你俩搁这儿演弃车保帅给谁看? 她正要说话,石筠却一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姜丽娘看过去,石筠笑着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心急。 姜丽娘便不再言语。 石筠就静坐在坐席上,一言不发,看着邹氏嚎啕痛哭。 而他的冷静与默然,也使得场中其余人慢慢停止了议论。 邹氏哭声渐低。 邹氏哭声减小。 邹氏开始抽泣。 邹氏终于哭不动了。 石筠这才转向脸色阴晴不定的金裕,和蔼的叫了声:“金家大郎?” 金裕毕恭毕敬道:“石公。” 石筠气定神闲的问他:“姜家照拂你孤儿寡母数年,于你家有恩,是真是假?” 金裕嘴唇动了动,强笑道:“这些年……” 石筠语气仍旧和煦,却不容拒绝的打断了他:“你只需要告诉我,真,还是假?” 金裕有些狼狈的低下头:“是真的。” 石筠又问:“你中举之后,便上门退亲,是真是假?” 金裕低声道:“……这,是真的。” 石筠再问:“你果真觉得对不起恩人吗?” 金裕道:“我自然是真心实意的觉得懊恼,我……” 石筠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本朝取士,诚然看重才干,却更看重人品!你对待有恩之人,尚且如此,难道能指望你来日作民父母之后,善待百姓吗?!” 他转向一旁县令,正色道:“持我名帖,取了他在县中籍录,递交长安京兆府,革其功名,以儆效尤!” 县令旋即应声:“是!” 姜丽娘右手握拳,抵在嘴边,不叫自己当场笑出声来。 姜家族长更是舒服的眉头都抖起来了。 只有金裕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不——” 邹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几乎是爬到了石筠面前:“石公,不怪他啊!是我执意要他退婚,他是不得已而为之,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 石筠道:“都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邹氏点头如捣蒜,不住地道:“是我逼他的,他不想的,是我以死相逼,他才被迫同意——” 石筠又问金裕:“是这样吗?你母亲以性命威逼你?” 金裕指甲掐紧掌心,强迫自己点头,痛苦道:“是,学生身为人子,岂能违背母意呢?” 石筠旋即冷笑出声:“枉你也读过圣贤书,难道连孝子不谀其亲的道理都不明白?你的母亲,一个痴愚老妇、枉顾恩义之辈,你今日能为她忘恩负义,明日岂不是要为她叛国投敌?!” 金裕听得心头打颤,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却不强辩,只哭道:“我那时候昏了头,心里唯有一个孝字,便顾不上别的许多了……” 石筠厉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有这样的母亲,言传身教之下,又如何能为善?如此不贤之妇,教出一个不义之徒,你以为那一点点虚伪的孝心,便足以遮盖其余瑕疵之处了吗?!自作聪明!” 金裕还要强辩:“难道石公,要我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面前吗?” 姜丽娘看这个无赖跟铁嘴王八似的,死咬着一个“孝”字不松口,心下实在恼火,又怕石筠应付不了这种小人,便要开口,却又一次被石筠阻拦。 石筠反问金裕:“在你眼里,是自己重要,还是母亲重要?” 金裕迟疑几瞬,道:“自然是母亲更加重要。” 石筠反问金裕:“你父于你五岁之时离世,彼时你应该也已经开始记事,他是奸邪小人,还是朴实君子?” 金裕只能道:“我父乃是朴实君子。” 石筠又道:“难道你的祖上,尽是不忠不义之辈吗?!” 金裕只得摇头:“当然不是。” 石筠遂严正以问:“既然如此,你怎么能坐视自己的母亲背上忘恩负义、以死胁迫其子的罪名?!你只知顾全母亲,却将父亲与先祖的声望都抛之脑后了吗?!你简直枉为金家子孙!” 金裕:“……” 石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母亲要行忘恩负义之举,你为人子,难道便只有盲听盲从一条道吗?你为什么不能舍身取义,以死相争?你也读圣贤书,岂不知何为杀身以成仁?!若能叫你的母亲幡然醒悟,保全祖上声名,区区一条性命,你又何必顾惜至此?!” 金裕:“……” 金裕冷汗涔涔,无言以对。 姜丽娘情不自禁的在心里说了一句“雾草,好强!”。 石筠三两下将他杀个落花流水,还要再追穷寇:“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惜命,你贪生畏死!因为退婚一事,损害的是别家利益,与你何干,是也不是?!” 他看着面无人色的金裕,神色嘲弄:“若你能一条道走到黑,铁了心要弃旧投新,倒还算是坦荡真小人,今日一朝事发,为避责难,竟然能坦然自若的将一切推到母亲身上,竟是一伪君子!” 金裕听到此处,已是汗流浃背,再想到这个伪君子的定论乃是士林之首所定下的,有这个评价在,他这辈子只怕就告别功名了,连他的师长同窗也会跟他割席断交,但觉绝望顿生。 邹氏也明白这定论一下,儿子这辈子只怕就完了,而她渴盼了数年的希望,就这么在眼前破灭了。 邹氏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哀嚎:“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石氏以言语杀我!” “我是不惧怕这种言辞的。” 石筠轻轻叹了口气:“你们才活了多少年,见过多少人呢?我见过闻名天下的才子,史书钦定的暴君,所遇名臣不知凡几,历经奸佞更数不胜数。你们怎么会觉得,能在我面前占到便宜?简直蠢得升天!” 他同县令道:“快些把这两个东西弄走,好生聒噪!” 第50章 第 50 章 县令毫不同情这对母子。 早知今日, 悔不当初? 这点弃车保帅的小把戏,他都能看出来,何况石公! 讲学结束时, 天色已晚。 姜满囤对这一举将金裕母子打落深渊的恩人感激不已,殷殷挽留,石筠有意再同姜家人相处些时候, 也不推辞。 是日晚间, 便在姜家歇下。 费氏还不知道金家的事情,刚做了豆腐脑出来,正准备送过去, 就见家里边其余人带着石先生欢天喜地的回来了。 儿子姜宁悄悄告诉她:“阿娘,金家那个瘪犊子的功名,被石先生给销了, 他不是举人了!” 费氏差点原地跳起来三尺高! 再看石筠时,两只眼睛都在发光。 石先生, 你是我的神!!! 她赶紧跑到厨房,把家里边小心收着的芝麻取出来捣碎, 又从橱子里边取了先前元娘买回来的糖块出来。 这么金贵的东西,她跟丈夫是舍不得吃的, 姜宁也不吃,只叫两个小娘子生病的时候拿来甜甜嘴。 只是这会儿家里来了贵客, 费氏再将这些糖块取出来,就觉得不太体面了。 黑乎乎的, 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怎么好意思往外拿呢。 她悄悄叫了儿子过来:“你去族长家走一趟, 问有没有好一些的糖, 去借一些来。” 姜宁利落的应了。 费氏擦了擦手, 把那包没吃完的糖仔细收起来,又去院子里掐了一把小葱、一把香菜,到厨房去切碎了。 不多时姜宁回来:“糖借到了,还多给了一小把花椒。” 费氏记了族长家的人情,收拾妥当之后,用托盘送了豆腐脑过去,笑容满面的同石筠介绍:“往常她们姐妹俩去柳市卖豆腐脑,因着便宜,便只加些常见的调料,吃一个原汁原味儿,丽娘说了,正经的有好几种,甜的咸的辣的,也不知道您二位喜欢什么样的,我就都准备了一些……” 石筠毫不犹豫的抓了茱萸跟酱豆进去,再撒一点小葱香菜:“谁会喜欢吃甜豆腐脑!” 身为甜党的姜丽娘被刺痛了。 欲言又止……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忍忍吧! 这东西她早不知吃过多少次了,并不觉得新鲜,此时浑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倒是石筠与牵驴老仆是第一次尝到,都颇觉可口:“好新奇的东西,又嫩又软。可以叫你师娘尝尝——她上了年纪,牙齿不太好。” 石筠问:“这是你鼓捣出来的东西?” 姜丽娘点点头:“是呀。” 石筠又问她:“怎么做出来的?” 姜丽娘不觉得堂堂三公会跟自己抢着上街买豆腐脑,遂一五一十的说了。 石筠看她的眼神不由得更添些诧异:“倒真是个能思能做的人。” 他捏着筷子,神色思忖,许久之后,终于同姜满囤与费氏道:“我既然将她收为弟子,必然是要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的,如此继续居住在西堡村,往来实在麻烦,不如就叫她往我府上去专心求学,你们觉得怎么样呢?” 姜满囤是个老实人,闻言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费氏虽欣喜,却还有些理智:“是不是太麻烦您了呢?只怕会搅扰到您。” “没关系,”石筠道:“我府上还有几个弟子在,倒可以叫他们认识认识,丽娘去了,也可以与师母作伴。” 费氏这才千恩万谢的应了:“劳您费心了。” 又说:“她要是淘气,不听老师的训,您不用在乎我们的想法,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石筠摇头失笑:“贤才难道是打骂出来的吗?” 姜丽娘自己反倒有些迟疑。 她在家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而是当成整劳动力用的,她走了,元娘怎么办? “不行,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没事的,你只管放心去。”元娘欢喜于她的前程,当下柔声劝慰:“天渐渐的热了,这豆腐脑的生意,本来也做不了多久,我跟七叔家婶子说了,去她家里帮忙做绣活儿,也有的忙。” 石筠见她说的真心实意,不由得暗自点头,故作迟疑的想了想,便大方道:“一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既然如此,你们兄妹三个便一道跟我进京吧!” 一语落地,姜宁也好,元娘也好,全都傻了。 倒是姜丽娘,对此隐隐有一些猜测。 姜满囤与费氏的心思,已经不是感激所能形容了,而是诚惶诚恐:“这怎么行呢?凭空过去三张嘴,我们的脸皮多厚啊!叫人一瞧,就是乡下穷鬼上门打秋风呢,既麻烦您,也叫丽娘难堪,不行,不行!” 石筠便板起脸来:“我说出口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难道你们要叫我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吗?” 姜满囤还在怔楞,费氏已经跪下身去向他叩头,流着眼泪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您才好了!” 姜满囤也赶忙跪了下去,真挚的向他道谢。 石筠将他们搀扶起来:“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如此。” 姜丽娘是他相中的关门弟子,他必然要好生教导的。 而姜元娘是天子钟情的国母人选,虽然秉性已经足够朴实忠厚,但多学习诗书礼仪,总是没有坏处的。 来日倘若天子立后,曾经为他弟子,也算是有些说法。 而姜宁就更不必说了——作为皇后母族唯一的男嗣,他力所能及之下好生教导,之于姜宁是好事,之于天下也是好事。 皆大欢喜罢了。 两方将话说定,元娘与姜宁免不得要向石筠郑重称谢,当日晚间,石筠便在姜家住下,而姜家人却是几近一夜无眠。 费氏忙着收拾行李,越收拾越觉得心酸,就这几件缝了又补的衣裳,带出去到了石公府上,别人嘴上不说,也要笑话孩子们的呀! 再则,三张嘴到了老师家里,不说束脩,难道还要老师家里操持饭食吗? 可家里边…… 费氏抬手要擦眼泪,但是不知怎么,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姜满囤沉默半天,说:“我,我再去族长家里一趟吧。” 费氏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姜家族长这时候还没睡下,听说石公要将姜家的三个孩子一并带走,喜形于色:“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元娘跟丽娘毕竟是女孩,大郎却是男丁,有石公教导,得了前程,来日才能给两个妹妹撑腰!” 马上差遣人去取了三十两银子过来,又对姜满囤道:“我听说书人讲过奇货可居的故事,现在你们家的三个孩子,对于我们姜家来说,就是奇货啊!满囤,别觉得上门来丢脸,自家人拿点钱,不算什么的,也别想着省吃俭用还账,这是族里给他们兄妹三个的,不用还。” 姜满囤流着眼泪给族长磕头:“叔公,大恩不言谢了!” 族长叫他起来,又说:“以后再有什么事,别不敢开口,日子还长呢,说不定以后我们倒得指望三个孩子,是不是?别哭了,一把年纪的人,也不嫌害臊,回家去吧。” 姜满囤感激不已的走了。 费氏将那三十两银子分成三份,叫了兄妹三个过去,同他们说明钱的来源:“这是别人的恩情,以后要有所报答,知道吗?” 三个人都点头。 费氏就一人十两分了下去:“该省的省,该花的花,爹娘没出息,只能做成这样了,你们收着,也别嫌弃家穷。” 说完,又忍不住哭了。 元娘跟丽娘也哭了,姜宁也是两眼通红。 最后三个小辈一起给姜满囤跟费氏磕头,算是辞别。 …… 第二天天刚亮,费氏便起床烧饭,叫他们吃了,便催着上路:“再晚一点,天也该热了。” 三人遂郑重辞别姜满囤夫妇,各自背着一只包袱,踏上了入京之路。 姜宁是去过长安的,元娘更是几乎每日都要去柳市一遭,但为谋生计亦或者访友办事而去,跟投奔师长久居,毕竟是两回事。 虽然西堡村就在身后,但离愁仍旧笼罩着两个年轻人。 唯有姜丽娘不觉得愁苦。 她曾经乘坐轮渡横跨太平洋,也曾经一日之内飞跃两大洲,离愁之于她,本来就是接近于无的东西。 她开始盘算着怎么叫自己兄妹三人在石家过得好一点,要是老师的指点能叫哥哥开窍的话,那就更好了! 姜丽娘快走几步,绕到那头老驴旁边,问石筠:“老师,府里的师兄们,都是什么样的呢?” 石筠道:“他们在帮我整理经年的文集,兼修国史,脾性都很不错。” 姜丽娘“噢”了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待会儿进了长安,我们要不要去换身衣服啊?就这么灰扑扑的过去,会不会给您丢脸?” 石筠道:“觉得同门师弟师妹穿着简陋丢脸的人,不配被我收为弟子。” 姜丽娘放心了。 靠着两条腿一路走到长安,东绕西绕,来到石家门前。 姜家兄妹三人瞬间被震撼到了。 连姜丽娘也不例外。 那连绵数里的府墙、巍峨庄重的大门,那华美的门当、还有精雕细琢的栓马柱…… 这跟看电视,亦或者电影不一样。 影视剧里出现的建筑物,就单纯只是建筑物罢了,但在这个时代,建筑物本身,就是权力的投射! 姜丽娘的出生点在西堡村,升级路在柳市,遇见石筠之前,她见过最有威势的人就是乡绅家的管家——夺走她的独门配方,甚至连乡绅本人都不需要出面,一个办杂务的管家便足够了。 而石筠所居住的这片区域,乃是长安勋贵高官云集之处,她别说是到这儿,连到这条街来瞄几眼的想法都没有过。 老老实实在贫民区柳市卖豆腐脑,都会隔三差五的被衙役吃霸王餐,敲上几十个大钱,她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豆腐脑姑娘,敢到这边儿来东张西望? 犯了什么忌讳被打死了,家里人都不知道去哪儿收尸! 跟着石筠一路从正门进去,绕过一个门,再进一个门,经过长廊,再进一个门,就在姜家兄妹三个晕头转向的时候,他们总算是到地方了。 姜丽娘眼见着正房里边走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面容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端丽风采,见了他们,神色微怔。 石筠已经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夫人,你们的师母,姓何。” 又跟妻子介绍:“我的弟子,以后就在家里住下了。” 三人赶忙行礼。 何夫人有些诧异:“你居然又收弟子了?” 又和蔼道:“好孩子,不必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石筠摘下头顶的帽子,往正房去喝茶。 何夫人则带着兄妹三人前去安置:“你们老师还有几个弟子住在前院,大郎便与他们同住吧,丽娘跟元娘么,我家女孩早就嫁出去了,屋舍空置,不妨到那儿去住,姐妹俩也做个伴儿。” 姜丽娘赶忙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您为我们姐妹俩安排一间客房就好了。” 怎么能住人家女儿的房间呢,女儿嫁出去了也不成啊! 何夫人温柔的笑:“没关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收女弟子呢,可见是很看重你们俩的。” 又说:“那院落一直都空置着,我家女儿膝下孩子数个,孙辈儿都有了,即便回家,也不住那儿的,挤不下了。” 姜家姐妹这才从命。 何夫人亲自领着她们过去,又遣了四个使女过去服侍:“府里边的事情有不懂的,都问她们,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也只管叫她们去取,遇上什么搞不明白的事情,便叫她们来找我……” 姐妹俩听得惶恐不已,连声道:“您太客气了,我们这样的身份,怎么敢呼奴使婢?” 何夫人笑道:“你们既叫我一声师母,便只管听我调遣。” 又说:“你们先在这儿修整些时候,隅中时候叫她们领着往前厅去用饭,届时也好介绍你们与诸位师兄认识。” 姜丽娘与元娘恭敬领命。 何夫人冲她们微微一笑,离开了此处。 跟随在她身边的张妈妈低声问:“要不要帮两位小娘子置办几身衣裳?表姑娘先前做了许多,都没上身,略微裁减一下,都还得用。” 何夫人道:“只是衣着简朴罢了,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如若她们刚到府上,便送去丝绸衣裳,这才是真的轻慢失礼吧。” 张妈妈听得颔首:“夫人考虑的很是。” 如是到了既定的时候,使女们便带着姜家姐妹俩往前厅去用饭,摆铃兰桌,石筠夫妇坐在上首,两侧是石筠弟子。 石筠一一同姜家兄妹介绍:“这是你们沈括沈师兄,这是郑规郑师兄,这是孙三桥孙师兄,慕雪渔慕师兄……” 如石筠所说,他果然多年不曾收徒,在此的几个弟子,俱都是人到中年。 姜家兄妹们忙一一见礼。 师兄们客气又不失亲热,并没有人因为姜家人的衣着和出身而显露异色,姜丽娘暗松口气。 她实在担忧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还要面对同门倾轧。 又想到石筠先前所说——觉得同门师弟师妹穿着简陋丢脸的人,不配被我收为弟子。 那时候她半信半疑,如今见了,才算心服口服。 姜丽娘以为石筠会为此面露骄傲,下意识去看石筠,却见这位老师面不改色,正跟何夫人说话,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边。 他是真的认定自己的弟子之中不会有因师弟师妹穿着而心生轻蔑之人,也不觉得需要为此感到骄傲。 姜丽娘心里陡然冒出些许感悟来,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名士风度! …… 海内名士石筠往西堡村讲学的事情,瞬间轰动了附近十里八乡,当天晚上,不知有多少人就着这八卦下饭,临睡觉之前还在嘀咕:“这好事儿怎么偏叫姜家人碰上了呢……” 还有人跟自家婆娘说:“怎么收了个女弟子啊!” “女弟子怎么了,”他婆娘说:“本朝高祖皇帝还封过女人为侯呢,怎么,石公便收不得女弟子了?” “嗐,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石公的事儿,我哪儿管得着啊!” 再看向金家所在的方向,脸上的嘲讽意味便浓郁起来:“咱们今晚上还能说说笑笑,那边儿那娘俩,只怕熬到明晚都合不上眼!” 他婆娘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活该,这就是他们娘俩的报应!过了河就拆桥,什么玩意儿啊!” 之前出了金家退婚的事情,西堡村里好些人都跟着怄气,只是忌惮金裕得了举人功名,敢怒而不敢言罢了,现在看人倒霉,此前压抑着的鄙夷与不屑终于能够堂堂正正的表达出来了。 他婆娘还笑:“等着吧,赶明天他四婶子准保往满囤家里去!先前金家娘俩退了婚,满村子的人都疏远了他们,就她上赶着贴人家的冷屁股,结果呢?人家当了举人老爷,谁还稀得理她啊,见都不见就给撵了,我听说都臊得慌,她还腆着脸说举人老爷要闭门读书,不好打扰,哈哈,我真想知道明天她怎么说!” 夫妻俩说笑着睡下,村子里各家各户的灯火也逐渐熄了,白日里的沸腾杂声消弭无踪,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只有金家母子相对垂泪,仓皇无言。 邹氏一双眼睛红肿的像是烂桃儿,哭得太多太久,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只呆坐在灯前,恍若失魂。 金裕也好不了多少。 只是半日时间罢了,从前那种意气风发的风仪便彻底远离了他,取而代之的是颓丧与绝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举人功名没了,又被石筠亲口点评为不孝不义之徒,他这辈子都别想入仕了。 等明天书院知道消息,只怕马上就要把他逐出师门。 不能考功名,不能入仕为官,叫他做什么? 像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夫一样下地劳碌,地里刨食吗? 不! 他金裕堂堂举人,怎么能沦落到那等境地?! 还有西堡村…… 他到底不是傻子,知道自己从前退婚西堡村大姓姜家的女孩深深得罪了姜家人,可那时候他有举人功名倚仗,自然不怕,但是现在—— 没了功名身份,里正多得是办法拿捏他! 金裕想到此处,心头的不安便如同浪潮翻涌,看了眼旁边宛如木偶的母亲,他颤声道:“娘,我们还是搬走吧……” 邹氏木然的转过头去,双目无神,语调宛如游丝:“我们能搬到哪儿去呢?搬家不要钱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初金裕中了举人,有多少人主动上门送礼,今天就有多少人上门做客,话也简单:“从前借的那笔银子,您手头宽裕的话,赶紧给还上?” 金裕当然不想还,进了嘴里的肥肉,哪里能再吐出去? 可是随随便便就能送钱投资的人,当然不会是乡间农夫,起码也是条地头蛇,金裕没了功名,他们有一千种办法叫他把吃下去的吐出来! 趁早还上,这事儿就算结束了,要是想跟他们耍横的,他们比你更横! 金家孤儿寡母,又跟西堡村人不睦,当然不敢迟疑,老老实实的把吃进去的吐出来,眼见着刚富裕起来的家庭马上破产…… 至于搬走,又能往哪儿搬? 他们的名籍都在西堡村,想要走,必得经过里正——可里正哪里是这么容易松口的? 至于老家…… 要不是在老家混不下去了,谁会想背井离乡! 当年金裕的爹病重,看病要把家底都耗空了,人也没救过来,以后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 金家人就想了个损法子——让金父去借钱。 亲朋好友,同村故旧,没有写借条这个事儿,尤其金父还算是个读书人,谁能想到他会赖账呢? 没过多久金父死了,被他借钱的人傻眼了,上门一看家徒四壁,只留下母子俩哭得跟泪人似的,怎么张得开嘴要钱? 算了算了,自认倒霉吧! 只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两个也就罢了,金父借了那么多人,债主们之间也不乏彼此熟悉的,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说起来,可不就回过味儿来了吗。 能被金父骗的,只能是信得过他的人,如是一来,金家人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邹氏母子去给金父上坟,就发现有人把金父的坟墓当成公共厕所用了…… 邹氏且气且恼,心知已经将人得罪死了,即便再把钱还回去,也落不到什么好儿,索性厚着脸皮忍了,到里正那儿一哭二闹三上吊,搞了母子俩的名籍出来,远走他乡将户口落到了西堡村这儿。 他们这一走也就是十几年,当年的债主肯定没死光,再这么灰溜溜的搬回去? 唾沫星子也能把他们淹死! 走,无处可去; 留,风雨加身。 金裕母子俩进退两难,一夜无眠。 就这么枯坐了一宿,到第二天,便有人来叫金裕,硬邦邦的丢下一句:“里正找你说话!”就走了。 金裕惴惴不安的去了,就见里正和气的坐在椅子上抽旱烟,见到他就笑:“小金来了?” 这会儿也不叫举人老爷了。 金裕脸皮一抽,又不敢作色,头往下一低,客气的叫了声:“张老。” 张里正就说:“小金,可不是我难为你啊,只是你如今没了举人功名,名籍又在西堡村,按制每家抽一个男丁服役,你们家也只有你一个,你说该怎么办啊?” 金裕不由得将拳头在衣袖中捏紧了。 服役…… 从前这种琐事,都是姜家帮他打理的,要么出钱赎买,要么姜家父子代劳,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哪里做得了粗活? 真要是去了,备不住性命也得丢在那儿! 金裕低着头,没说话。 里正也没指望他说话,自顾自道:“那我就把你报上去了啊,回去让你娘帮着准备点干粮,过几天就出发吧。” 金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里正家。 只知道恢复意识之后,听见有人在议论:“听说姜家兄妹三个,都跟石公走了?” “是啊,真是好福气!” “那可是石公啊!” 姜家兄妹三个,都被石公收为弟子了? 连那个蠢笨无用的姜宁,都成了石公的弟子? 凭什么?! 妒火毫不留情的灼烧着金裕的五脏六腑,他被刺痛了。 周围人发现了他,嘲弄与讥讽的目光瞬间将金裕包围,他几乎是狂奔着回到家中,狼狈的关上了门。 邹氏被儿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里正都说什么了?” 金裕这才想起自己要去服役的噩耗,一时之间,只觉天地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金裕死死的咬住嘴唇,力气之大,甚至咬出了血。 他恶狠狠的说:“没有了功名,我们母子俩就是路边的野狗,任谁都能来踢一脚,我们不能就这么认输!” 邹氏耗费多年心血,才将儿子栽培出来,如今儿子前程一朝被毁,她更是不甘,闻言先是意动,继而黯然:“那可是石公啊。” 金裕发狠道:“这天下也不是石公说了算的!” 他一把抓住邹氏的手臂,语气咬得很死,像是在给邹氏鼓劲,更像是在给他自己鼓劲:“我在书院的时候,听说司徒耿彰,向来与石筠不睦……” …… 长安城。 “裴少监,再往前走三百步,就是西市了。” 引路的小吏满面殷勤,分外恭谨,不仅是因为这差事乃是上官分派下来的,更因为这位裴郎君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便因政绩斐然而被调任廷尉少监。 而这位裴少监生得一副好相貌,矫矫不群,恺悌君子,即便是对待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小吏,也都是温声细语,端方有礼。 他很乐意做这种差事。 裴仁昉谢了他,递过去一枚银角子:“我想自己逛一逛,不必跟随了。” 小吏有些迟疑:“这里边鱼龙混杂……” 裴仁昉道:“天子脚下,即便鱼龙混杂,又能混杂到哪里去呢?” 继而向他点头致意,自己孤身一人往西市去了。 这是裴仁昉的习惯。 每到一处新的地方,必定先要往街头集市去走动一二,听取民声。 不辨菽麦,不能治田,不闻百姓疾苦,又怎么能堂而皇之的盘踞在庙堂之上? 裴仁昉正想往西市去,就听一个老者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老夫见你印堂发黑,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只需花费二十个大钱,买下我这枚转运符,必定能够逢凶化吉,免除灾厄——” “老东西,滚!”然后就是噼里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 老者的声音马上降了下去:“不买就不买,怎么还骂人呢。哎,别砸我的招牌呀——” 裴仁昉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弓着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神算子”布旗,旁边签筒也被打翻,签子撒了一地。 他暗叹口气,近前去帮老者将散落一地的签子捡了起来。 老者赶忙道谢:“哎哟,谢谢谢谢,帮大忙了!要不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呢,我这几天腰疼,实在弯不下去。我免费帮你算一卦,好不好?” 裴仁昉不接茬,反问他:“您多大年纪了,出门在外,身边也没个人跟着?” 老者嘿嘿笑了两声,比划了一个手势:“老夫今年八十有九了!” 然后不等裴仁昉反应过来,就叫住了过路的一对母子:“这位娘子、这位小郎,还请留步!”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道:“老夫见你母子二人印堂发黑,霉运罩顶,三日之内必有皮肉之苦、牢狱之灾!只需花费二十个大钱,买下我这枚转运符,必定能够逢凶化吉,免除灾厄——” 裴仁昉满头黑线的听着,心说不怪别人掀你摊子,你这见谁都是同一套说辞啊! 那对母子脚步匆匆,陡然被人叫住,听了这么一席话,显然也颇觉晦气,狠狠剜了那老者一眼,扭头便走。 老者还在叫他们:“别走啊,我算卦很灵的!连窦大将军都找我算卦——你们知道窦大将军是谁吗?那可是当朝皇太后的爹!” 那对母子走得更快了。 老者徒生无奈:“怎么还有人上赶着找死呢!” 裴仁昉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归置好的经桶搁到他那张旧布上:“真看不出来,窦大将军还找您算过命呢?” “是啊,”老者说:“算过好几回呢。” 裴仁昉摇摇头,看他搁在一旁的钱匣子是空的,料想今日还不曾开张,再想到家中同样年迈的祖父,不禁凭空生出几分感慨来。 他取出一枚银角子,递到老者手上:“老人家,骗人可不好。您也有了年岁,赶紧回家去吧。” 又问:“朝廷每年给八十岁以上的老者十斗米,一石酒,肉一百斤,您都收到了吗?” 老者不答话,将那枚银角子收起来,说:“他们不识货,由得他们倒霉去,你心肠好,我来给你算几卦吧!” 裴仁昉:“……” 大可不必。 紧接着就见老者端详着他,说:“印堂发黑,霉运罩顶——你这个命,也不太好啊!” 裴仁昉:“……” 又来了! 老者继续道:“你的命,跟刚才那位小郎有些像,只是比他还苦。他幼年便没了父亲,而你,是遗腹之子!” 裴仁昉悚然一惊。 因为他的确是遗腹子,生来便没见过父亲! 是巧合之下,被这老者蒙对了,还是此人的确有些本领? “别急,别急,叫我再看看……” 老者继续看着他,又点点头,说:“没错,你的命比刚才那个小郎要苦,他旬日之间,只有皮肉之苦、牢狱之灾,而你,却有杀身之祸!” 然后取出一张符纸递给他:“带回去烧成灰,冲水服下。” 裴仁昉迟疑几瞬,到底还是接到了手里,又踌躇着问:“如此,便可免除灾厄吗?” 老者先是点头,既而摇头:“只能免除杀身之祸,后半生却要劳碌度日,不过,这也是求仁得仁。” 裴仁昉:“……” 裴仁昉不由得厚着脸皮问了一句:“难道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吗?” 老者哈哈大笑:“自家事,自家知,你难道不知道祸事的根由,究竟来自哪里吗?” 裴仁昉心头一震,脸色顿变,回神之后,郑重向他行礼:“多谢老丈指点迷津。” 老者笑:“我不也是收了钱吗?” 然后便收了经桶、钱匣,打算离去了。 裴仁昉怅然若失,追上去几步问:“以后我还能见到您吗?” 老者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不会再见了。” 又说:“裴郎,要做个好官啊!” 裴仁昉赶忙应声,继而又觉后背生汗:他怎么知道我姓裴? 再去找那老者的身影,已经找不到了。 只有手里那枚符纸,提醒他并非是一场幻梦。 …… 此时,朱元璋正在上林苑BBQ,冷不丁听空间里老伙计们道:“哎?白绢来了!” 朱元璋便支起了一只耳朵,听嬴政念给他听:“裴仁昉,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初为障南县令,考核甲上,迁凉州右曹掾史;考核甲上,又迁决曹掾,以勤勉安民,明断狱案闻名,任期结束后调为廷尉少监,所有人都说,裴仁昉前途无量。” “只有那位邪肆俊美的巴陵王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伏在他耳边说:裴少监,我府上有个姓柳的接生婆,她告诉我,多年前裴夫人诞下的,仿佛是个女儿……” 嬴政将手中白绢丢开:“没了。” 李元达居然有点吃惊:“这世界的女主,看起来很正常啊!” 李世民也很吃惊:“居然真的很正常啊!” 刘彻无语道:“女扮男装考科举,还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这正常吗?” 再一想上个故事里的先帝跟他的好大女,他马上改口:“好吧,不能再正常了!” 嬴政也不以为意:“才干这种东西,哪里分男女呢,有能者便可用之。” 几个人挨着点评了几句,忽然察觉到空间外老朱一直没说话,齐齐转头去看,就见朱元璋坐在烧烤架前,双目发亮,魂游天外,隔了几瞬,猛地吸溜了一下口水。 “……很能干活……身份还有瑕疵……以此为由不给她发俸禄了……说不定还能反过来敲诈一点,让她付费上班……” 皇帝们:“……” 付费上班…… 真是资本家看了落泪,犹太人看了下跪,比尔盖茨看了连夜拉着巴菲特买醉! 嬴政都沉默了几秒钟:“老朱,别这样。” 李世民:“你做个人吧!” 李元达:“老朱你这样迟早被挂路灯!” 刘彻擦了擦汗:“格局小了——凭着咱老朱这本事,挂路灯上也能偷人家两度电!” 朱元璋若有所思:“还有这个世界的男主,你们觉不觉得他……” 刘彻皱眉:“很油?” 朱元璋:“不,有点本事。” 皇帝们面面相觑。 朱元璋:“裴仁昉能藏住女子之身,科举为官多年不露马脚,裴家肯定是出了大力的,可即便如此,都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 李世民感慨道:“巴陵王的手下有点本事啊。” 嬴政记起上一世的剧情来:“他是皇室宗亲啊!” 李元达警惕道:“这人有问题,得查!” 朱元璋立即拍板:“决定了,把他抓起来打工!干不好就干掉他,干得好就榨干他!!!” 刘彻:“……” 一句骚话憋在嘴边。 其余皇帝们:“……”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朱元璋兴奋的声音响起:“女人是老虎,婚姻是坟墓,只有同僚之情永流传!本朝七十岁致仕,只要他能活,至少能再跟他的裴少监相亲相爱五十年!” 巴陵王:? 栓Q,有被感动到! …… “海阳侯裴仁昉,是明宗皇帝太傅裴显的孙子,世祖皇帝司空耿彰的弟子。” “裴仁昉少年状元及第,自请离京前往偏僻的县府,当时的人知道这件事,都称颂他的德行。此后数年,每一次考核都是甲上,政绩斐然,明断如神。” “后来世祖皇帝继位,裴仁昉被右迁入京,为廷尉少监,恪尽职守,孜孜矻矻。” “当时廷尉散值的时间是申初(下午三点),裴仁昉说:“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官员怎么能不这样呢?于是每天直到日落才离开官署。世祖皇帝褒赞他的勤勉,后来,朝廷便将散值的时间改为日落时分。” ——《旧昌书-裴仁昉传》 第51章 第51章 金裕与邹氏自知已经将西堡村的人得罪透了,更不敢叫他们知道自己母子二人要进京去寻一线生机。 这日天还不亮,母子俩便悄悄起身赶路,摸黑到了城门口,等到城门打开之后,第一时间进了长安,才算歇一口气 娘俩都不是能吃苦的人,一路从西堡村走到长安城门口,都颇觉疲累,先去找了家客栈用饭歇息,直到午后时分,才出门打听司空耿彰府邸所在。 他们本想雇佣一辆马车过去的,只是看一眼所剩无几的家财,到底还是作罢,问清方向之后结伴同去。 哪知道没走多久,母子俩就被一个算命的叫住,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批注,金家娘俩本就不好的心情,瞬间更糟糕了。 一路走到耿彰府上,金裕强撑着打起精神来,整理了一下身上衣冠,近前去请门房代为传话,道是京畿万年县西堡村举人学生金裕遭人欺压,申诉无门,听闻耿公向来急公好义,故而特意入京拜见,希望他能对自己伸出援助之手。 门房看了他的名帖,点点头应下,将话传了进去。 还别说,这时候耿彰真在家。 仍旧是在侍弄家中那两亩田。 他让仆从传话:“去问他,既有冤屈,因何不诉诸县衙?又是为谁所欺压,须得告到我门上来?” 金裕原以为自己能见到耿彰的,如是才好发挥他那三寸不烂之舌,闻言难免有些失望,却还是怀着几分希冀答道:“欺压我者,前司徒石筠是也,县令为之所摄,不敢公允处事——我功名乃是科举所得,朝廷认证,莫说他早已经辞去三公之位,即便没有,又是凭着哪一条律令来革除我功名的呢?这与法不合!” 仆从深深看了他一眼,将这话原封不动的转述给家主。 耿彰听了个名字,手里的锄头都惊掉了:“啊?他来找我,告石筠的状?!” 后边的他听都没听,便骂道:“这个蠢出生天的王八,难道我脸上写着搅屎棍三个字么?还是说我耿彰痴名遍天下,阿猫阿狗都能借我杀人?!” 耿彰马上吩咐仆从:“去把他拿下,再一五一十传达我的话给他!我与石筠,是道统之争,水火不能相容,但我绝对不怀疑石筠的人品和才学,他亲口革除功名的人,必然有可憎可恨之处,我绝不疑之!” 又说:“告诉外边那个王八,他既给我戴了个急公好义的高帽,那我便得将这帽子戴稳!如若他坚持冤屈,我自可彻查此事,若真是石筠枉法乱为,我即便与石筠拼个两败俱伤,也要还他一个公道,可若是他隐瞒前因后果,捏造事实,希望我替他做出头的椽子——昔年孔子能诛少正卯,难道我今日便不能杀他?!” 仆从领命而出,将耿彰所言说与他听。 金裕听罢,脸色惨白,额头生汗。 他之所以来此,就是因为在书院时听闻石耿二人不睦,以为耿彰必然不会放过对手不法的契机,会为他张目,哪成想耿彰会刨根问底,如此应对? 金裕生了退却之心,悄悄使个眼色给母亲邹氏:“事关重大,我们母子二人却得再思量一二……” 仆从笑了,被他给逗的。 他招了招手,立时便有人近前将金家母子拿下:“你们当这儿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们又当朝廷三公是什么人物,由得尔等说长道短,搬弄是非?!” 金裕见状不好,马上俯首做低:“这位小哥实在是误会了……” 仆从二话不说先给了他一脚,金裕痛呼一声,后边的声音就跟被剪刀剪了似的,尽数截断在地。 仆从叫人暂且将金家母子看押,自己则入内去向耿彰回话:“那姓金的果然行迹不轨,见状便要逃走。” 耿彰经过的事何其之多,立即就明白了金裕母子的打算,不由得勃然大怒:“那个混账王八蛋犯在石筠手里被革了功名,又来找我做筏子替他出头?!” 耿彰打出娘胎之后,头一次蒙受如此奇耻大辱:“我在他心里是个什么人?!小肚鸡肠,为报个人恩怨而枉顾道义的小人吗?!” 这要是一出戏,石筠是那个明察秋毫、当机立断将奸贼处置了的清官,那他耿彰岂不就是被奸贼煽动着与之狼狈为奸的佞臣?! 岂有此理! 尤其那个清官是一向与他不和的石筠——这事要是被他知道了—— 岂有此理!!! 耿彰越想便越觉心火翻涌,一脚将旁边的锄头踢翻,怒道:“把那母子二人押送到京兆尹府去——他不是说石筠处置他与法不合吗?叫京兆尹把律法给他!” 仆从头一次见家主发这么大的脾气,二话不说,马上应声离去。 金裕见耿家的仆从押着他们母子二人出门,不由得心下惴惴,等见到街道上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目光仿佛再看两只马戏团的猴子时,那惴惴则尽数变为了羞耻与恼恨。 再等到远远望见京兆尹府的大门,那点子羞耻也好,恼恨也好,瞬间烟消云散,只有惶恐与畏惧宛如两条双生的毒蛇,牢牢地盘踞在他心头。 “你们,你们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你们没有权力抓我们——” 押送他的人咣咣两拳打歪了他的嘴。 金裕终于安静了。 …… 京兆尹听说耿彰府上的人来报案,还当自己是听错了,等听报案人说了缘由,他简直都要对素未谋面的金裕生出几分钦佩之情来了! 这厮何德何能,居然能被三公中的司徒跟司空先后处置! 天秀啊,兄弟! 你这是咋想的啊! 石公这个人,是满朝皆知的耿介,从不做恶事,你说他害你,谁信? 之后还去找耿公主持公道——你这是想暗示耿公是小人,会颠倒黑白,为你张目吗? 你不怕耿戎知道,带人来消你号啊! 京兆尹吐槽之心满满,二话不说,先以冒犯三公为由——石筠也好,耿彰也好,都只是递还了官服,辞职申请还没正式通过——打了二十杖。 打完之后,金裕跟邹氏当场就瘫了。 然后开始调查案情。 先找人飞马往西堡村所属的万年县了解情况,又去查金裕本人的卷宗,因为前后牵扯到了两位年高德劭的官员,所以这案子必得处置的叫人心服口服才行。 问话的人到了万年,县令都惊呆了,所思所想跟京兆尹如出一辙——天秀啊,兄弟! 碰瓷到司空府上,你咋敢的呢! 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京兆尹:“……” 地铁老人脸。 没过多久,又有人来回禀了金裕之父在临终之前恶意借钱,之后金裕母子二人卷钱逃走之事。 当年金家母子离开老家之后,有受害者报了案。 本来嘛,这样的小案子是不会引起京兆尹注意的,但是金裕自己撞上来,档案里又有旧籍何处,京兆尹府发了份公函过去一问,可不就露底儿了吗! 京兆尹:“……” 地铁老人脸。 京兆尹心说我当官数十年,从没遇见过这种案子。 然后数罪并罚,欺诈罪、诬告朝廷官员罪、意图煽动朝臣争斗罪——这几个罪名其实都不算严重,但后两个定罪看的不仅仅是罪名,还有涉及官员的品阶,故而金裕母子俩妥妥的悲剧了。 三公之二,两个正一品哇! 二十年有期徒刑安排上了。 参考当代的平均寿数…… 邹氏用了小二十年把儿子养大,原本是准备叫他也用小二十年给自己养老的,没成想一个没搞好,直接给自己送终了…… …… 皇宫。 承继大统之后的这段时日,朱元璋同三位反正功臣都已经有所接触,察其秉性,观其处事,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潘晦跟耿彰,都是可以拉拢的。 而窦敬,必须被铲除! 昔年荒帝乱天下之政,屠杀宗亲,奸辱命妇,朝臣惶恐,生灵涂炭,反正功臣在此时起兵声讨,于社稷是有大功的,朝野上下对此也持褒赞态度。 但在这之后,潘晦跟耿戎还可以算是坚守了为臣的底线,但窦敬却在专权擅政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诸多行事,也再难找到那个昔年仗义直言之人的影子。 朱元璋想到此处,不由得喟叹出声:“正因为人心易变,所以那些始终如一的人,才更加珍贵啊!如诸葛亮,如岳飞……” 刘彻哼了一声:“说到底还是利益动人心罢了!” 李元达看着他:“这就是你晚年把朝政搞得一团糟,还弄出来巫蛊之祸的原因?” 刘彻被踩到了尾巴,勃然大怒:“干什么,你晚年很英明吗?!” 李元达耸耸肩,坦然的说:“我不到五十就死了,没有晚年啊!” 刘彻:“……” 刘彻随便找了个由头,愤怒开火:“你是病死的吧?难道你没吃丹、没修道、没被方士诈骗?!” 嬴政:“???” 李世民:“???” “喂!”嬴政怒道:“刘野猪,你劈竹子当心带到笋!” 李世民:“这儿这么多人,就你被骗得最惨好吧,女儿都赔进去了,咋好意思在这儿拉踩别人!” 刘彻:“……” “说起来有个事,我很早就想问你了,”嬴政若无其事道:“你看见这个世界就没什么感触吗?我觉着跟你的经历有点像?什么巫蛊之祸啦,什么被废太子的后代登基啦,什么老年昏庸啦……” 刘彻:“……” 刘彻扭头就走。 皇帝们大笑出声。 向来政治的智慧,就是拉一波儿打一波儿,朱元璋当然不能一次性把三位反正功臣全都搞死。 主持了拨乱反正的三位功臣都是祸乱社稷的佞臣,那多年之前的反正之战又该怎么定性呢?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至于之后的…… 那就之后再说! …… 自从跟另外两位反正功臣撕破脸之后,窦敬便觉得处处都不顺心了。 从前处置朝政,能自己决策的事情,窦敬往往一言决之,而需要其余人配合的,送个话过去,对方多半也会大开方便之门。 但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尚书台掌天下奏疏上递,即便是他燕王、窦大将军也不例外,一旦潘晦这个尚书令将手掐紧,也就相当于扼住了窦敬的脖子。 不会死,但是却叫他很难受。 而与之同时进行的,是光禄勋耿戎彻底与他划清界限。 耿戎所统辖的光禄勋与窦敬之子武城侯统辖的卫尉,都身兼戍卫宫城之职,只是分工不同。 光禄勋保卫天子,卫尉戍守皇城,将皇宫当成一个圆,光禄勋就是圆心那个点。 就地盘来看,光禄勋掌控的地方远少于卫尉,一旦武城侯发难,瞬间就会被包饺子,但耿戎又不是傻子,作为反正功臣之一,窦敬赚得盆满钵满,潘晦成了执掌尚书台的尚书令,独他自己做一个皇城正中心的光禄勋? 这怎么可能! 一直以来,耿戎身上其实还不太合规矩的兼着另一个职务。 卫将军,仅在三公之下。 这个卫将军在本朝是做什么的呢? 简而言之,就是首都军团司令。 在法理上,凭卫将军印,可以号令所有戍守长安的士兵。 也是因为这一点,对于耿戎卫将军职务的获得,最初窦敬很不高兴,连潘晦也有些不安。 于是耿戎与窦敬都各退一步,耿戎得到了卫将军衔,但是从来没有以卫将军印发号过政令,甚至于没有开府,对外的官方文书,也只称呼光禄勋。 而窦敬则以太尉之职,与之平分戍守长安的南北两军兵权,各自指派一半的人前去做两军校尉。 现在耿戎猝然发难,窦敬着实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耿戎持卫将军令,罢黜掉了近期以来窦家安插在南北两军中的校尉,言称这些人得以晋身未曾经由他加盖文书,乃是乱命,将其尽数杖打三十,赶出了军营。 然后将此前被窦家人挤掉的校尉们重新回两军。 这些人当中有从前被窦家指派过去的,也有被耿戎指派过去的,但是无论从前出身何处,经此一事,只怕都对耿戎感恩戴德,却又要对窦氏恨之入骨了。 窦敬岂不知南北两军之于他有多要紧? 没了手里边的军权,他也好,窦家也好,马上就是砧板上的肥肉了! 现下耿戎一言不发,便对着窦家痛下杀手,窦敬岂能视若无睹? 马上以大将军令阻拦了耿戎的命令——这才是本朝最高军事长官,你一个卫将军,很了不起吗?! 耿戎不从,拒绝受命。 把官司打到了廷尉那儿。 当代廷尉不是别人,正是窦敬的女婿张珣。 就他个人的意向而言,当然是倾向于自家岳父的。 然而耿戎又岂是易与之辈? 他将自己当年被册封为卫将军的圣旨内容复制一份,并窦敬违规操作南北两军校尉入职的原委一起递到了廷尉官署,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先拔刀将桌案斩去一角,厉声道:“高祖皇帝立法,与天下共!廷尉更是天下刑吏仰望所在,我知你乃是窦敬之婿,却愿意相信你身为九卿之一的操守,必然会秉公判处!如若你敢歪曲事实,扭曲判决——耿某人认得你,耿某人的刀却不认得你!” 说完,扬长而去。 张珣:“……” 啊这。 不讲武德啊你这个小垃圾! 他心下恼火,却也不敢真的拿自己的人头去做赌注,耿戎当年敢起兵反帝,现在难道就不敢杀他一个区区九卿了吗? 可若是秉公处置,则窦敬必输无疑,他毕竟是窦敬的女婿,窦家派系的人…… 张珣迟疑再三,还是将这案子报到了天子的案头。 朱元璋伸个懒腰,看都没看廷尉呈上来的文书,就开始在朝堂上发飙:“九卿之首的太常何在?!” 论序列,太常还在廷尉前边。 本来他还在吃瓜,一边吃一边想可真是一出好戏啊,就是得小心点,别管是谁输了,都别溅我一身血! 哪成想自己就被点出来了。 出列行礼之后,太常便听天子在御座之上发问:“太常掌宗庙礼仪,能否告诉朕,廷尉职责所在?!” 他打个激灵,不假思索道:“修订律法,明察断案!” 朱元璋觑着底下满面菜色的廷尉张珣,冷笑一声:“尔身为九卿,便该忠君报国,恪尽职守,你把朝堂当成什么,你的廷尉衙门吗?你又把朕当成什么,你手下断案的小吏?!” 张珣听得不好,马上跪地请罪,太常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心说:“哦草,没想到溅我身上的是你的血啊!” 朱元璋压根不提耿戎跟窦敬的争端,二话不说先把张珣给撸了,叫他回家种地瓜,紧接着也不给那二人开口打官司的机会,马上开始商议由孰人接掌廷尉。 又一个空置出来的九卿之位哇! 陛下你要是说这个,那我们可就精神了啊! 朝堂上的局面,正如当初争夺少府令之位。 最后被选上来的,是一个闻名关内的能臣,名叫庞英。 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或许还可以说是巧合,但第二次呢? 必然是有人蓄意为之! 既然如此,那这个人又会是谁? 窦敬心头陡然浮现出一层阴翳。 扭头去看耿戎与潘晦。 二人俱是一张木板似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窦敬鬼使神差的抬起头去看天子。 这一看,他就怔住了。 因为天子也正在看他。 天子的手收在袖子里,这是一个容易叫人缩肩弓腰的姿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天子做起来,却显得闲适从容。 窦敬忽然察觉到,天子变了。 他好像有什么地方,跟之前不一样了。 一个可怖的想法在他心头浮现,像是海啸发生之前海平面上升起的巨幕,当他看见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窦敬悚然之间,想起来公冶先生告诉他的那句话。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这是天子的象征! 群臣惊呼。 燕王、窦大将军脸色苍白,就跟凭空被人绊了一下似的狼狈倒地。 有人近前去扶,窦敬浑浑噩噩的站起身来,目光却也仍旧紧盯着朱元璋,而朱元璋仍旧坐在原地,却也仍旧好整以暇的看着窦敬。 这世间总要有人死,既然如此,死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你窦大将军呢? 朱元璋向他笑了笑,问空间里边的老伙计们:“我笑的还算亲切的,是吧?” 窦敬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空间里边,李元达慢腾腾道:“老朱,你不能定义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东西。” 朱元璋:“???” 嬴政:“+1” 李世民:“+1” 刘彻:“你还是选一种适合你的笑法吧。” 朱元璋:“嗯?” 刘彻:“譬如这样——桀桀桀桀桀!” 李世民接下去:“窦敬,你的死期到了!” 李元达替曹操发炎:“不必担忧,汝妻子我养之!” 嬴政:“错了,老朱这种人,怎么能说这么露骨的话?” 他纠正道:“汝妻子与你同去,勿虑之。” “对对对,还是始皇懂我!”朱元璋拍着大腿:“咱从来不干这种破坏别人家庭圆满的事!”,. 第52章 第52章 这场打到朝堂之上的官司,耿戎大获全胜。 这并不是因为朱元璋拉偏架,而是因为他占理。 窦大将军不经卫将军而擅自拔擢窦氏之人填充南北两军,这是不法的行为,耿戎以卫将军的身份废黜这种乱命,又有何错? 窦大将军如果觉得气不过,大可以遵从律法来走流程,要么等待某位校尉任期满了,又或者是抓住了谁的小辫子借机去职,到时候再经过卫将军府审核通过,调遣合适的人去填充职位啊! 国法如此,走到哪儿都不能说耿戎不占理。 窦敬大获全败,脸色灰暗至极,却也顾不得同耿戎争辩,甚至于没有去看朝中那些可能得意,又或者可能失意的脸。 他只盯着天子。 朱元璋旁若无人的点了他:“燕王,可是有事起奏?” 窦敬倏然笑了一下,神色讥诮,怆然道:“臣无事启奏。” 朱元璋“噢”了一声,云淡风轻。 内侍察言观色,发声唱喏:“退朝——” …… 窦敬回到家中,跌坐在座椅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有仆从小心翼翼的在外传话:“鲁夫人打发人过来,说是温好了酒,问您是否有时间过去享用?” 鲁夫人的女儿,嫁给了前廷尉张珣做继室,就在不久之前,听闻丈夫被剥夺了廷尉的官职,张夫人窦氏急匆匆回到娘家,希望父亲能够加以援助。 这才有了鲁夫人温酒一事。 书房内无人做声。 仆从摸着衣袖里的厚赐,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声的时候,书房的门开了,窦敬神色冷沉的出现在书房门口,仆从略微觑了一眼,便赶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的退到一边。 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窦敬离开了书房,却没有往鲁夫人处去,几经踌躇之后,终是去了后院佛堂,他的正妻梁夫人久居之处。 梁夫人如往常一般,跪坐在蒲团上低声诵经。 光阴似箭,她也有了年岁,衣着简朴,长发挽起,眉宇间仍旧能够看出年轻时候端秀姣好的样子。 窦敬来了,她也不起身,仍旧跪坐在原地,心平气和的念自己想念的经文。 窦敬终于没有再发脾气,摆摆手将侍从们遣退,关上佛堂的门,自己也扯了一个蒲团,姿态随意的坐了上去。 “你这些年,到底是在固执什么?” 他将心头的不解问了出来:“是因为南姬吗?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她只会是一个姬妾,永远也动摇不了你的位置。” 梁夫人不言不语,置若罔闻。 窦敬见状,又道:“是因为我当年纳南姬入府?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是被她父亲献上的边夷之女,代表的是西牙部族的顺服,你让我怎么拒绝?” 梁夫人仍旧不语。 窦敬便一个个问了出来:“不是因为南姬,又是因为谁?兰氏、鲁氏,还是别的什么人?你这样深恨她们,深恨我吗?” 梁夫人终于停下了念经的动作。 她持着念珠,转过脸去看着他,平和的告诉窦敬:“我不恨她们,不恨南姬,不恨兰氏,不恨鲁氏,不恨你所有的姬妾。我甚至很怜悯她们。被当成货物,毫无尊严的送给别人,是令人深感羞辱的事情,你不会明白的。” 窦敬错愕不已。 而梁夫人静静注视着他,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寻到当初的影子。 但是她注定不能如愿了。 “我只是在伤心,为我自己,也为我的孩子。” 她说:“二十二年前,我的女儿失去了她的父亲,而我,也永远的失去了曾经风雨同舟的丈夫。” “当然,我也在恨,”梁夫人看着面前人眉头一寸寸皱起,却仍旧继续说了下去:“恨你杀死了与我相濡以沫的丈夫,却以一种耀武扬威的姿态继续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愚蠢又骄横的,一次又一次的询问我,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我。” 窦敬被刺痛了。 他霍然起身,勃然大怒:“我看你是在佛堂里待得太久,已经疯了!” 梁夫人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轻轻摇头。 窦敬被她笑的愈发恼火:“你笑什么?真的疯了吗?!” 梁夫人问他:“我笑,是因为看见了你的畏惧与胆怯。窦敬,你是否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呢?” 窦敬脸色大变,却斥责道:“胡言乱语!” “窦大将军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到这里跟夫妻缘尽之人促膝长谈?是因为对于过去的所作所为觉得懊悔,还是因为你的敌人给了你生死关头的威胁,所以你希望一个数十年来与你敌对之人,能说几句宽慰的话给你听?” 梁夫人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窦大将军向来尊奉鬼神,崇信卜卦之道,怎么却连《易经》都没有看完呢?” 窦敬冷冷的盯着她,一言不发,良久之后,倏然冷笑一声。 他走了出去,吩咐左右:“将这座佛堂拆掉,马上动手!” 左右听得怔住,再见窦敬神色冷厉,赶忙应声。 梁夫人不以为意,走出门去:“一座佛堂罢了,拆掉又能如何呢?难道你心里的那座佛堂,你也能拆掉吗?” 窦敬拂袖而去。 …… 石府。 在石家的日子,远比姜家兄妹想象的要好得多。 初来乍到,石筠没有给他们授课,而是讲礼。 本朝礼制,同门相交,走亲访友,条条道道都离不开一个“礼”字。 何夫人也在教导姜家姐妹。 教授她们时下女子出门会客的礼仪,也叫她们浅浅的涉猎一下闲情雅趣,香道、茶道、花道,最后才是仪态、妆容与衣饰。 也是直到这一日,才借着教授衣装的由头,给她们置办了衣裳。 短短数日,姜家兄妹深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姜丽娘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段日子是最舒服的,不需要疲劳肢体,不需要为生计奔波,她第一次觉得,专心学习是这么舒服的事情。 元娘与姜宁更是如此。 离家数日,兄妹三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回家看看,可巧师兄孙三桥的夫人韩氏前来拜会石筠夫妇,听说这兄妹三个要腿着回去,当场笑得打跌:“好孩子,可别犯傻,你们一路走着回去,叫人瞧见,当是几个做师兄的多不体谅人呢!” 几位师兄都已经人至中年,韩夫人也是年过四旬,叫他们一声“好孩子”,倒也不算托大,又使人去备了马车:“你们本是兄妹,也没那么多拘束,一道回去也便是了。” 姜宁打头称谢,韩夫人连忙道:“举手之劳罢了,你们非要谢,倒叫我不自在!” 姜丽娘偷眼去看何夫人神情,见她仍旧是微微笑着,显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逾矩之处,便也放心了。 兄妹三个乘坐马车一路回去,难免心有所感:“老师待我们的恩情,这辈子怕都是还不完了!” 又说起这些时日以来的见闻与列为同窗。 姜宁说:“师兄们都十分友善,关爱颇多。” 元娘、丽娘姐妹俩也说:“师母待我们极好,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又告诉哥哥:“韩师嫂十分热情,说是等我们回去,叫往府上做客呢,再三推了,她都不许,便也应了。” 交际圈打开,这是好事,姜宁由衷的为她们高兴。 兄妹三个一路上说着话,倒也不觉得路远,等到了西堡村之后,元娘挑开车帘去看,险些以为来错了地方。 昔日泥泞不平的村路用平整的青石仔细铺了,虽比不得官道,但较之从前,却要好的多了! 姜宁不由得奇道:“谁出钱修的路?” 西堡村的人远远瞧见驶过来一辆马车,便不由得开始议论,等见到帘子后边的人,马上就兴奋的围了上来:“是大郎回来了?!” “元娘跟丽娘也回来了啊!” 等到三人从马车上下来,那身迥异于西堡村众人的衣裳与通身与先前大相径庭的气度,更是几乎要将众人的眼睛灼瞎,歆羡的目光密密麻麻的聚在他们身上。 “……真是今非昔比了啊!” “怎么好事都叫他们赶上了呢!” 兄妹三人到了熟悉的家门口,却有些不敢认。 围墙是新修的,门前铺的整整齐齐,连正房屋顶上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暗淡的瓦片,也重都换了新的。 姜满囤不在家,但是费氏在,见儿女们回来,不喜反忧:“怎么都回来了?石公知道吗?” 深怕几个孩子不学好,被老师退货了。 姜宁赶紧道:“就是老师吩咐我们回来探亲的。” 费氏这才安心,但仍旧不忘叮嘱一句:“可不能逃课,知道吗?!” 姜丽娘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娘,咱们家的屋子,还有村里的路,这是怎么回事?” 费氏道:“你们走了没两天,就有人来了,说是你们师兄的家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还封了银子……” 姜丽娘急了:“你收了?!” 费氏被女儿看得心虚,小声说:“我刚开始没收呀,咋敢呢?我说不要,人家说我不收的话,回去主人家要责备的,又说只是几十两银子,就算是师兄给师弟师妹们的见面礼了,族长也劝我,我就收下了。” 姜丽娘心下稍安:“来了几家人,是一起来的,还是分开来的?” 费氏道:“是一起来的。” 姜丽娘松了口气。 既如此,料想便是几位师兄商议好一起办的了。 她问:“给的银子也一样多?” 费氏点点头:“都给了五十两。” 她神色畏惧,不安道:“是不是给你们惹麻烦了啊……” 姜丽娘见状,反倒不忍,拉住母亲的手,用力摇头:“没有,族长不是也在吗?他都说可以收,当然不会错。” 费氏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道:“四家人送了二百两银子,我跟你爹商量着,封了一百五十两给族长。族长留下五十两给学里,剩下的一百两修了路……” 姜丽娘高兴起来:“这才对呢!” 他们几个年轻人不在村里,爹娘免不了左邻右舍帮扶,给点钱出去,对他们老两口好。 而他们兄妹三个有个前程,村里必然也不乏有眼红的,都得了油水,心也就平了。 姜丽娘甚至于想得更远一些——跟族里把关系处好,对于堂姐元娘来说只好不坏。 这个时代对于孝悌和乡里异常看重,堂姐出身不显,已经是吃亏了,西堡村姜家人心往一处去、劲往一处使,上下和睦,出自这样的门第,也算是一层薄金。 只是人情难欠啊…… 姜丽娘想到这儿,不禁头大。 师兄们送完钱就忘了,这是他们豁达,可他们兄妹三个要是占完便宜就忘了,姜丽娘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是,该上哪儿去找钱呢…… 姜丽娘陷入了沉思。 正出神呢,胳膊就被费氏摇了一下,难掩兴奋的叫几个孩子跟自己到里屋去。 等进了屋,再关上门,费氏挪开柜子,扒开地砖,从里边摸出来一只铜匣子,小心的开了锁,掏出来一摞五十两的银票。 姜丽娘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是说只收了二百两吗?这是哪儿来的?娘你是不是应承别人什么事了?!” 费氏白了她一眼:“你娘是那种人吗?为了不着边际的事儿,害了你们三个,我哭都来不及!” 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是刘财主送来的,他亲自来的——老天爷,我活到几十岁,还是头一回见着他呢!你不知道他这回上门有多乖觉!” 姜丽娘明白过来。 刘财主,就是附近百里内最有势力的乡绅,先前抢走她豆腐方子的人。 据说刘家一族有两位数的举人,还有好几个进士在外地做官,刘财主本人,还是县令的座上客。 费氏说得眉飞色舞:“当初他们家那个管事上咱们家来,明明是抢咱们的东西,却一脸趾高气扬的,恨不能鼻孔朝天才好,凳子明明不脏,还得叫狗腿子擦了才肯坐——我还嫌弃他那个脏屁股呢!” “这回是叫刘财主绑来的,打了个半死,两条腿都折了,跟条死狗似的。刘财主拉着你爹的手,一口一个老哥哥,说那狗奴才打着他的名号在外边胡作非为,他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一经发觉,马上就来请罪了……” 不需要姜丽娘,姜宁都知道这是假的:“要没有他指使,那个管事敢这么干?他编瞎话都不打草稿。” 费氏也说:“可不是嘛,拿咱们当傻子呢!” 转而又说:“他先去找的族长,捐给族里好些书本笔墨,央求族长上门说情。族长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他收了礼说风凉话,而是刘家跟金家娘俩不一样,他们是大树,根很深……” 姜丽娘:“树大根深。” “对,就是这个词!” 费氏一拍大腿,说:“族长说总不能再上门去求石公,叫他把刘家当官的都撸了吧?一来难办,二来就算能办到,这师徒的情分也不是这么用的。收下钱,刘财主安心,这事儿就过去了,你们以后有了出息,自有一番道理。不然他狗急跳墙发起难来,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即便事后石公能去追究,怕也晚了呀!” 元娘听完,便道:“族长说的,才是老成持重之言!” 费氏听了就是一喜:“真是给大学士当学生的人了,说话就是不一样,好听!” 又将银票点了点,边点边说:“刘财主送了十匹缎子,一百斤腊肉,还有一百斤米,一百斤面,最值钱的都在这儿,整整一千两的银票!他可会卖好儿呢,说老姐姐,在咱们这儿乡下地方,讲究的是财不外露,我明面上送你点吃喝用的,背地里给钱,不然大张旗鼓的抬了银子来,叫外人知道,只怕不好呢!” 姜丽娘嗤笑一声:“一千两银子买断旧怨,他不亏。精明死他了!” 刘财主是乡绅,是地头蛇,能碾死的也就是小人物,石筠是谁? 天子与诸王之师,曾经位列三公的士林领袖。 要说政界影响力,妥妥能进前十。 刘财主除非是疯了,才敢跟石筠来个对对碰! 费氏点了九百两银子出来,还是一人三百两:“都拿着,该花花,该省省。” 姜宁跟元娘不肯要,姜丽娘一把全抢到手里了:“你们不要我要——我替你们保管着!” 费氏恼了:“这个死丫头,咋还跟自家人抢呢!” 姜丽娘说:“就算是我借的,改天翻倍还你们!” 费氏哼了一声:“你就吹吧!”心里边却有点信了。 这丫头打小就聪明,还能琢磨出豆腐这种东西…… 要不是被刘财主横插一杠,这些年不知道还会钻研出什么呢! 姜丽娘想的也是发明创造。 她缺钱吗? 真缺。 她缺赚钱的法子吗? 真不缺。 但是她缺保命的手段跟撑腰的权势。 所以无论她脑子里有多少精妙绝伦的想法与创造,都不能光明正大的摆出来。 石筠的出现,替她补全了最后一块短板。 也是唯一的短板。 看着手里边的那一沓银票,姜丽娘兴奋不已——芜湖,我姜丽娘要去征服星辰大海啦,. 第53章 第53章 再次回到石家的时候,姜丽娘特意露了一手,跟元娘联合下厨,做了一锅新鲜热乎的豆腐脑叫师娘和师兄们尝个鲜。 石家跟姜家可不一样,市面上有的、没有的调料都能在厨房找到,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 姜丽娘还找到了蜂蜜,满满的一罐子! 石筠祖籍青州,是标准的北方士人,何夫人与其余几个弟子也是北方出身,口味与石筠如出一辙,元娘跟姜宁同样如此。 只有姜丽娘,这辈子生是北方人,魂儿是南方鬼,嗜甜如命。 石筠痛快的将一碗豆腐脑吃完,说:「还是吃咸的更有滋味,怎么会有人往豆腐脑里边加糖?好生奇怪!」 他的弟子慕雪渔也道:「加甜的东西进去,难道不会觉得不爽利吗?」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 姜丽娘:「?」 缓缓停下了伸向蜂蜜的手。 何夫人笑眯眯的在旁边看着,见这小姑娘抱着蜂蜜罐像只可爱的小熊,这会儿又想趁人不注意把手缩回来,笑的身体打颤:「傻孩子,他们逗你呢,吃你的就成了,别理他们……」 其余人哈哈大笑。 姜丽娘涨红着脸,气鼓鼓的嘟囔道:「真讨厌啊你们这群人!」 …… 这次回来,石筠对三个弟子的要求,便显而易见的多了起来。 先问他们的根基,再逐一制定学习计划。 元娘向来知道堂妹聪明,却不知道她居然这样聪明,几千字的一篇文章,从头到尾读上两遍,就能背得一字不差。 在元娘旁边,姜宁都要看傻了。 姜丽娘见状也是无奈。 哥哥姐姐嗳,真不是妹妹想秀啊,主要妹妹上辈子也是这样的,妹妹的爸妈也这样啊! 所以我是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一篇千八百字的文章一晚上翻来覆去背不下啊! 姜丽娘自己估摸着,如果读书能力能够数据化,满分100的话,她大概在95上下,不敢跟最顶尖的那一拨儿天才比肩,但也算是出类拔萃。 元娘脑子也很灵活,只是吃亏在从小见识的少,又没钱读书,大概是85左右,是普通人里的佼佼者,但还不算天才。 最差的就是大哥姜宁…… 呃,在及格线挣扎吧__ 石筠对这结果不算意外,先给元娘和姜宁制定了学习计划,又对姜丽娘进行一对一指导。 他抱过去厚厚的一摞书:「七天之内,把这些看完,吃透,我要考你。」 姜丽娘轻轻松松,毫无压力:「没问题!」 石筠奇怪的看着她,问:「你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妈耶! 姜丽娘这才反应过来,一不留神摆了个ok。 她赶紧把手收到袖子里,讪讪的笑:「抽筋了。」 石筠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 姜丽娘做了个学习计划表,分六天完成石筠布置的任务,每天完成计划内的事情,就开始钻研赚钱的法子。 太多太多了——这不是捡钱吗?! 姜丽娘打上辈子开始就过目不忘,这份才能直接造成的结果就是她不会觉得记忆,亦或者背诵是一件难事。 因为这个原因,她有着许多看似高大上,但是生活中基本用不到的技能。 譬如说,她能一字不落的背诵《金刚经》、《心经》、《地藏经》…… 这辈子她要是投了个男胎,备不住就要冒充一下转世佛子,去庙里边享福了…… 扯多了。 这个技能的获得,要追溯到她上小学的时候,某个同学带过去一本鬼故事,姜丽娘闲来无事看完了,白天倒是觉得还好,到了晚上,却怕得睡不着。 她妈就教她用魔法打败魔法:「鬼最怕的是什么?是佛祖跟菩萨!你背几本佛经,害怕的时候念一念,哪个鬼敢到你面前?佛祖分分钟打死他们!」 姜丽娘:「……」 有道理哎! 她爸在旁边抿着嘴笑:「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吗?」 她妈白了她爸一眼:「你别管,小行害怕呢。」 噢,前世她也姓姜,只是当然不叫姜丽娘。 她叫姜行。 再之后,等姜行上初中,穿越开始流行,她买了两本拿回家,她妈看着花里胡哨的封面问她:「什么书哇?」 姜行说:「穿越的书,哎呀,妈你不懂啦!」 她妈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要是不懂,那还有谁懂?知道你妈在学校靠什么吃饭吗?」 连夜给她码了一份以她水准能看懂的物理类科普文章。 姜行虽然也参加物理竞赛,但是接触的还没有这么深,一边喝牛奶,一边问她妈:「真的能穿越啊?」 她妈说:「理论上是有可能的。」 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坏笑着说:「说不定你明天就穿了呢?」 姜行:「……不行。」 姜行:「那我得做点准备啊!」 她妈忍着笑,看着自己像只小呆头鹅一样的女儿,说:「做什么准备呀?」 姜行:「古代没有的东西,我都得准备着啊,人家女主穿过去都在做玻璃肥皂呢——」 她爸在旁边插了一句:「万一你穿星际去了怎么办?现在的科技对于星际时代,就相当于远古时代之于我们啊?」 姜行挠了挠头,心事重重道:「唉,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把能做的事情做完吧,妈,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书啊?」 她妈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但之后还真给她搜罗了不少书目,《天工开物》,《齐民要术》,《伤寒杂病论》,还有《野外生存小技巧1000则》等等等等,买回家之后书架上摆满了一整排。 还问她:「你要是穿成个小男生,是不是还要学学兵法呀?你爷爷家里有专门的农书,你有空自己去看哦。」 姜行特别认真的点头:「嗯!」 看过的那些书,因为隔得太久,不说是记下了100,起码也有个8、90,够用了。 坐在书房里边喝着酸梅汤,姜丽娘自己都觉得这是欺负人。 给我足够的材料和人手,蒸汽机我也能给你撸出来啊! 不过这玩意儿好像有点太超前了,不能随随便便搞吧? 嗐,想那么多干什么,先搞个简单又不犯忌讳的出来试试水。 先前出马车送他们兄妹几个回去的那位韩师嫂,出身异常的显赫,父亲是辽东刺史,还有个哥哥在少府办差,姜丽娘就盘算着,要不要把水泥搞出来呢? 韩师嫂对他们这么好,自家也要投桃报李呀! 有着刘财主的教训,姜丽娘对于这类新鲜事物也是很小心的,没有贸然去联络师兄孙三桥跟师嫂韩夫人,而是悄悄问石筠:「老师,我有个跟豆腐脑一样的有趣方子,不过是营造上能用到的,能不能跟韩师嫂合伙儿,赚点米面钱啊?」 要是可行,就顺着这个方向走下去,要是不行,赚一笔就收手! 石筠道:「营造上能用到的方子——你想走少府的门路?」 要不都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呢! 姜丽娘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石筠了然道:「你是想报答韩氏?」 姜丽娘就把师兄们家里都差人往西堡村走动过的事情告诉石筠:「怎么能不有所回报呢?」 石筠却摇头道:「他们前去是人情往来,并非施恩,不必急于回报。」 又问:「你这法子能用来做什么?」 姜丽娘说:「修路也可,筑墙盖房也可,营建上的事情,都能用到!」 「那就不要跟韩氏合作了。」 石筠说:「西园那边一直空置着,少有人去,我找几个人供你差遣,你先搞出来叫我看看,若是诚然得用……」 姜丽娘:「再联系韩师嫂?」 石筠笑得无奈:「你怎么只记得一个韩师嫂?」 姜丽娘理所应当的说:「因为韩师嫂对我们好呀,吃的穿的玩的,无微不至,我不记得她,该记得谁?」 石筠笑着摇摇头,又正色提点她:「马上就是高祖皇帝的冥诞了,如若你搞出来的东西诚然得用,我便走动关系,递到太常府上去,叫他们联合少府修缮高庙,如是一来,你还怕此物没有用武之地吗?」 「你大抵也知道,你哥哥并不是读书的料,但是对于料理庶务,倒真是一把好手,你若是舍得,便将这功劳归到他身上,叫在少府谋个官职,岂不是好过他继续在书本上虚耗年华?如此一来,既给了你哥哥一个出身,也擢升了你家门楣,岂不是一举两得!」 姜丽娘听得豁然开朗,心向神往:「还能这样吗?」 石筠道:「怎么不能呢?」 姜丽娘精神振奋,干劲满满:「您点人给我,我马上就去办!」 石筠应了一声,又意味深长道:「给你哥哥一个少府官员的出身,还另有一重好处,若你以后再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外边也能有个人替你走动不是?」 姜丽娘装傻:「我可不是白用老师家的园子,等赚了钱,我按月付租金的,我是您的弟子,您得给我算便宜一点呀」 石筠从鼻子里边哼了两声,算是回答。 …… 姜丽娘的水泥还没搞出来,就到了先前跟韩夫人相约过府一叙的日子。 这天她跟元娘都起了个大早,妆扮妥当之后还特意去找何夫人相看一二:「您给瞧瞧,有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何夫人没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拘束」,而是将两个小娘子从头到脚都细细的看了一遍,真要检验她们有没有不得当之处。 元娘也好,丽娘也好,将来都免不得要有应酬往来之事,既然无法避免,那就要在最开始的时候给她们划清界限,讲明规矩,否则不是爱护,而是宠害。 只是以何夫人的眼光看过之后,都没有挑出毛病,心中的欣慰之情便占据了上风:「很不错。」 又亲自从妆奁中取了两对耳坠,给姐妹俩戴上:「虽是国孝期间,但也别但清简了。」 姐妹俩与师母相熟了,也不同她客气,一同向何夫人施礼谢过,这才结伴往前院去寻哥哥姜宁,出发往孙家去。 马车是石筠府上的,今天前去拜会的却只有姜家兄妹三人,路上姜宁便道:「我得找个时间学学骑马了,一直跟你们俩一起坐马车,总不是回事……」 又说:「你们俩最好也学,能不能用得到且再说,多学点东西,总是没坏处的。」 姜丽娘是会骑马的,前世还曾经报过班,只是前世俱乐部里的马匹都是提前驯好了的,跟这一世的马匹只怕不太一样。 此时听哥哥说了,她很赞同:「哥哥说的是,会总比不会好,要学咱们就一起学!」 略微顿了顿,又说:「只是先不要在老师跟师母面前提起,再过几天,我们手头宽裕了,能出得起马术师傅的束脩之后,再去提也不迟。」 姜宁与元娘一头:「正该如此。」 说话间的功夫,马车已经到了孙家府上。 孙三桥能够娶到辽东刺史之女为妻,出身自然颇有不凡之处,孙家乃是本朝的经学大家,孙三桥的父亲官居伏波将军,长兄便是本朝的鸿胪寺少卿,上边原是还有个哥哥的,只是幼年便夭折了。 今日乃是休沐,孙家人都在府上,姜家兄妹三人先往正房去拜见孙三桥的父母,彼时孙三桥夫妻二人早已等候在此,介绍着叫尊长认识。 孙夫人很是慈和,叫孙三桥领着姜宁往前院去见孙家众子侄,自己则留了姜家两个小娘子说话,最后感慨着说:「石公的眼光不减当年呐。」 她上了年纪,说话一多,便显得疲惫。 元娘与姜丽娘见状,便起身告退。 孙夫人和蔼的笑了笑:「好姑娘,多齐整啊,跟你们师嫂去吃果子吧,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 姐妹俩应了声,又行一礼,这才跟韩夫人往他们夫妻俩居住的院里去。 孙家与石家,却是两种风范。 石家质朴,孙家方正。 姐妹俩跟孙夫人叙话的时候,屋里屋外那么多丫鬟婆子,愣是没听见一句异声,再出了正房之后,便见孙家家仆俱是谨言慎行之人,可见孙夫人治家有方。 对于「礼」之一字,从前姐妹俩都只是听何夫人说起,只知其音,不明其形,今日见了孙家情状,才算了悟一二。 韩夫人不只是请了她们姐妹俩,还把自己娘家的侄女和出嫁了的姐姐一起请来了,再加上孙家大嫂跟几个女孩儿,倒也实在热闹。 姜丽娘怕说话惹了忌讳,借着更衣的方便,悄悄问同行的使女湖州:「长房四位姑娘,都是孙大太太的女儿吗?」 湖州机灵,便也悄悄的告诉她:「大姑娘跟二姑娘是孙大太太亲生的女儿,三姑娘跟四姑娘是姨娘所出。」 石筠没有妾侍,儿女又俱已经成家,不在府上,所以何夫人没有同两个女孩儿提过这些事情,湖州便着意提醒她:「只是几位姑娘都是归在孙大太太名下的,小娘子一视同仁便可。」 姜丽娘轻轻点头,又低声问:「那孙师兄家……」 湖州见便所僻静,左右无人,才悄悄说:「要不怎么说韩夫人厉害呢?孙三爷是没有妾侍的,几个孩子,都是韩夫人所出。」 她不无歆羡的说:「这才是正房娘子该有的派头跟体面呢!」 姜丽娘听她话中之意,这里边仿佛有事儿,便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出来:「怎么说呢?」 湖州只比姜丽娘大一岁,且姜家的两位小娘子都颇和气,她并不怕她们,反倒有一种因年岁相近而生的亲热,闻言便压低声音告诉她:「从前孙家三房院里有个丫鬟,勾三搭四,很不检点,韩夫人知道后气狠了,把那个丫鬟抓起来,剜掉了她的肉,没多久那丫鬟就死了……」 「啊!」姜丽娘没控制住,惊呼出声。 活生生剜掉一块肉,那得多疼啊…… 湖州赶忙捂住她的嘴。 姜丽娘自己也反应过来了,自己捂住嘴,小小声问:「怎么就死了呢?」 她心想,是伤口感染吗? 这个时代又没有抗生素…… 湖州低低的哼了一声,露出一点轻蔑的样子来:「不是,她是自己吊死的。」 姜丽娘又吃惊的「啊」了一声。 湖州有些迟疑,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 她手握着一个秘密,只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姜丽娘见状,便又添了一把火:「湖州姐姐,你就告诉我嘛,这里边是不是还要什么事啊?」 湖州再三看过周围没人,才悄悄靠近她耳边,说:「她不是生病死的,是自己觉得丢人现眼,才吊死的!」 姜丽娘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湖州踌躇了几瞬,终于道:「韩夫人觉得她下贱无耻,剜掉了她那里的肉……」 她以目示意:「那里。」 姜丽娘终于明白过来,瞬间毛骨悚然! 怪不得那个丫鬟吊死了! 她下意识捂住了嘴。 院子里的风依旧和煦,阳光明媚又温柔,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具活动的骨架,浑身上下哪个地方都在漏风! 韩夫人……韩师嫂…… 一直对她跟元娘关爱有加,瞒着人悄悄接济姜家,甚至于不介意姜家出身低微,率先对她们表露善意,请她们过府做客…… 这样一个处事周到,热情又体贴的人,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情,实在是出乎了姜丽娘的预料! 湖州见姜小娘子仿佛有些被吓到了,也有些后悔,忙劝道:「都过去,小娘子别想了,要不是那婢子自己下贱,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她是咎由自取。」 姜丽娘小声问:「她死了,没有人管吗?之后怎么处理呢?」 「能怎么处理呢,」湖州不以为意道:「本来就是家贫卖身进来的,给她老子娘一笔钱,也算是孙家宅心仁厚了。」 姜丽娘又问:「她是因为家贫,才被卖进来的吗?」 「应该是吧,听说原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前些年一场大水,京畿都遭了难,多得是卖儿卖女的人家,」说到这里,湖州点点头,说:「说起来,我也是那时候被管事买回去的。」 姜丽娘看着她无波无澜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忽然间轻轻一颤。 她鬼使神差的问了出来:「你不想家吗?」 「想家干什么呢?吃不饱,穿不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饿死了。」 湖州说:「在石家多好啊,老爷夫人都和气,两位小娘子待我也好!」 姜丽娘「噢」了一声,觉得在此地消磨的时间已经够久,这才匆匆往行宴的院落里去。 心头平添了一桩心事,再去面对那些珍馐美酒,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提不起劲儿,知道不能扫韩师嫂和其余宾客们的兴致,便也笑吟吟的遮掩过去,博了个宾主尽欢。 然而等到宴席结束,宾客各散之后,姜丽娘还是忍不住悄悄问了出来:「那个丫鬟,她叫什么呢?她真的是……想做那种事吗?」 「好像是叫青红?我记不太清了,至于是不是真的想,谁知道呢,我也是听孙家相熟的使女说的。反正她一个人深夜跑到三爷书房去,正好被韩夫人撞见了,还能冤枉她吗……」 湖州说着,又给她倒了茶,关切道:「小娘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姜丽娘默不作声的将茶盏接到了手里。 她叫青红啊。 听了这个故事,这一晚,她辗转反复,难以入睡。 韩师嫂是坏人吗? 对她来说,当然不是,再没有比韩师嫂更体贴周到的人了。 可是对于青红来说…… 青红该死吗? 她是真的有心勾引孙师兄吗? 退一步讲,就算她真的有这个心,她就该死吗? 卖身做了丫鬟,只有老老实实伺候主子,之后找个小厮嫁了,生一串小奴才秧子继续做家生奴才,才能换一句老实本分吗? 姜丽娘看着头顶的帐子,心想: 姜行,你是不是陷入到白左的偏颇当中去了? 一个素未谋面的丫鬟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韩师嫂对你不好吗? 青红生在这个时代,却不守这个时代的规矩,所以也被这个时代所惩罚,不是吗? ……是吗? 唉,姜丽娘叹了口气。 睡吧。 只是心里边总跟压了什么东西似的,沉沉的,重重的,叫她喘不上气。 她朦朦胧胧间觉得自己应该抓住点什么的,但是头脑晕沉沉的,总是不能如愿。 睡吧。 半夜时分,一只夜枭从姜丽娘窗前掠过,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而她也在这一瞬猝然惊醒! 姜丽娘冷汗涔涔,拥着被子,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她终于明白她一直想要抓住,却又始终未能如愿抓住的那根线是什么了! 她是幸运的青红! 青红是不幸的姜丽娘!!! ,,. 第54章 第54章 外间守夜的人是湖州,听见夜枭鸣叫的动静,忙披着外衣进来:「小娘子是不是被吓着了?」 再看姜丽娘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她赶紧去把窗户关了,坐到床边,安抚道:「别怕,只是一只鸟罢了,没什么的。」 姜丽娘嘴唇动了动。 她想说,自己这一身冷汗,并不是因为那只夜枭,而是因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名叫青红的女孩子。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 最后姜丽娘只是勉强的笑了笑,说:「没事儿。湖州姐姐,你去歇着吧,我自己躺一会儿就好了。」 湖州却有些不放心,伸手试探过她额头温度,到底还是穿戴整齐出了门,叫厨房给熬一碗安神汤,姜丽娘叫她都没能叫住。 湖州暂时离开了,姜丽娘的睡意却也没有了。 她平躺在塌上,看着帐子顶,心想:我跟青红有什么区别呢? 无非是命比她好罢了。 青红从前不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吗? 姜丽娘想:如果遭逢水灾的是西堡村,家里无米度日,要么饿死,要么被卖去大户人家做婢女,我会去吗? ……应该会吧。 老话不是也说吗,好死不如赖活着。 只怕想做奴仆婢女的人太多,大户人家都买不过来。 姜丽娘又想:若是我做了婢女,我真的能逆来顺受的做奴才,起早贪黑的做活儿,再大一点被某个上了年纪的老爷要去暖床,玩腻了之后,再配给某个小厮吗? 我能一边起早贪黑的做活,一边挨丈夫的打,一边生一连串的孩子,叫我的孩子重复我那猪狗不如、毫无尊严的命运吗? 如果我是青红,易地而处,我会生出搏一把,主动爬床的想法吗? 如果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我这样做,我就是大逆不道,就该死吗? 这样做好像是不对的——姜丽娘想,孙师兄有妻子,从某个角度来说,婢女主动爬床,这不就是小三? 可是代入道青红的处境之中…… 我考虑的是生存,你却用道德来审判我吗? 大不了也就是一个死!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作为一个朝不保夕的奴婢,尊严也好,道德也罢,本就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了! 所有的矛盾,似乎都集中在了既定的一个点上——丛林社会底层中的奴隶,应该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吗? 就像是一根火柴忽然间被点燃,姜丽娘脑海中猛地亮起了一点光芒,她瞬间知晓了答案——当然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难道是天生的贵种吗?! 凭什么世间大多数人,都要被他们踩在脚底?! 可是因此而生的那些矛盾呢? 想到这里,姜丽娘又迟疑了。 如果青红真的想要爬床,真的做了孙师兄的妾,那韩夫人又算什么呢? 而朝堂之上,那位曾经独揽大权、如今岌岌可危的窦大将军,难道不就是另一个青红吗? 如若他真的成功登临大宝,因此死难的人又算什么? 青红不仅仅只是一个死去的奴婢,更是天下千千万万被困囿在阶级之中挣扎无路人的缩影。 可是青红的路在哪儿? 姜丽娘失眠了。 …… 第二天,她早早到了石筠的书房,郑重其事的向他行礼:「老师,弟子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想要您为弟子排疑解难。」 石筠注视着她,意味深长道:「你比我预料中来的要晚。」 姜丽娘错愕的看着他:「老师……」 石筠却没有对她解释什么,而是温和问她:「丽娘,你遇上了什么问题?」 姜丽娘反倒踯躅起来,犹豫着说:「我要是说了,您不要取笑我,我自己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来,您可能会觉得很可笑。」 石筠道:「本来就是寻求道理,我怎么会笑你呢?」 姜丽娘便把青红的事情说与他听。 她手指紧紧地抓住衣裙下摆,慢慢道:「青红做了奴婢,所以她要认命吗?她必须顺从吗?她不能反抗吗?如果她的反抗伤害到了别人,那她应该被谴责吗?可是如果她不反抗,她死了,又或者猪狗一样浑浑噩噩的活着,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一生被毁了,又有谁会为她惋惜,对她的人生负责呢?」 她说到这里,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所感染,声音不由自主的大了起来:「青红跟我,有什么区别呢?跟大户人家的女儿,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只因为有人托生在富贵人家,有人托生在庄户人家,所以就要有两种命运吗?」 「青红不可以反抗吗?不可以不甘心吗?这种不甘心,与因此而生出的反抗,违背了圣人所说的纲常伦理吗?」 姜丽娘说的时候,石筠便只静静的听着,等她说完之后,又一个个依次回答她的问题。 「她当然不是必须要认命。她当然不是必须要顺从。她当然可以反抗。」 「因为她的反抗而遭受到伤害的人,本质上并不是被她所伤害。」 「冰冷扭曲的制度像是密密麻麻的镶嵌了铁刺的绳索,将她死死的捆住,叫她无力挣扎,只能被迫等待命运的施加,所以当她选择挣脱绳索的时候,绳索弹开的瞬间,难免也会伤害到牵绳子的人,这样的情况,又该怎么去责备她呢?」 「只是她也好,被动受到伤害的主人也好,从施加伤害、到被迫承受伤害,乃至于挣脱绳索、主人被绳索上的刺伤到,这一系列的动作,受害人的人也好,施加伤害的人也好,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多数人只能看到最浅层的表象——一个胆大包天的奴婢想要爬上男主人的床,她成功了,她成了女主人的肉中刺,亦或者她失败了,遭受惩罚,被杀掉了。这样而已。」 姜丽娘喃喃道:「是这样吗?」 石筠道:「我的看法,是这样的。」 姜丽娘紧紧注视着他:「可是老师,如果是这样的话,圣人所说的纲常,又算什么呢?青红的做法,难道不是大逆不道吗?您为什么会觉得,她的反抗是具备正确性的呢?!」 石筠听罢,反而笑了:「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我不是就说了吗?圣人的纲常,本质上也只是维持着天下运转的、一个糅合了律令与礼教的体系罢了。」 他语重心长道:「丽娘,这个体系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你觉得这个体系中,地位最尊崇的人是谁?」 姜丽娘不假思索:「是皇帝。」 石筠道:「那么,皇帝是自古以来便有的吗?」 姜丽娘吸了吸鼻子:「……你这是大逆不道啊,老师!」 石筠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大逆不道呢?孔子出现的时候,世间只有周天子,哪里有皇帝呢?「皇帝」既然会出现,当然也会消亡,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姜丽娘惊呆了。 老师,你怎么敢的啊! 你才是穿过来的吧! 姜丽娘瞠目结舌之际,石筠则继续道:「这个体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所以才需要后人不间断的填充与变革。但它又是相对完美的,因为它的确保证了天下平稳的运转下去,多数人都能够活下去。而青红,就是这个体系不完美之处的受害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韩氏与她甚至没有什么区别。我与她也没有什么区别。」 「青红是孙家的奴婢,韩氏难道不是吗?青红脖子上的锁链在韩氏手里,而韩氏自己脖子上,难道便没有锁链吗?」 「你几时见到一个男子成天在家盯着自家的小厮,有没有爬到妻子的床上?是什么让韩氏只能困囿于内宅之中,盯着丫鬟们有没有爬上丈夫的床?」 「束缚住青红的那副枷锁,其实也束缚着韩氏,束缚着天下女子,乃至于诸多的弱者。她们没有晋身的途径,也没有前程和未来,永远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在被设定好的道路上走到死,一旦偏离了这个体系钦定给她们的道路,就如同鱼跃出了水面来到陆地,等待她们的结局不言而喻。」 「……由此延伸,天下黎庶,不也是天家的奴婢吗?我也不过是高级一些的韩氏与青红罢了。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有谁生来就想低人一等呢?」 「既然如此,青红想要反抗,她又有什么过错?」 「这世间当然没有尽善尽美的体系,律令也是逐年完善的,但以中原的辽阔与海域的无尽而言,强有力的中央统一政局,乃至于如今所实行的种种策略,又的确是最适合当今天下的。」 他神色感慨,叹息着说:「至于千百年之后又当如何,便是后来人的事情了。我的有生之年,必定是看不见了,每每念及此,都不禁要扼腕叹息啊!」 说到此处,石筠意味深长的注视着面前的关门弟子。 姜丽娘心虚的低着头,尝试着转移话题:「那老师,这不就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了吗?青红的路,在哪里呢?」 这一次,石筠清楚的告诉了她自己的答案:「不知道。」 姜丽娘怔住了:「啊?您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 石筠坦诚的看着她,说:「我是人,并不是神。」 「不过我觉得,」说到这里,他悠悠的笑了起来:「或许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答案。」 姜丽娘完全是懵住的。 答案会是什么呢? 青红的路又会是什么? 她来自后世,在书中见证过历史中存在过的一个个政体,但她只是知道最终的结果,却不知道那个最终的结果,是如何被推导出来的。 尤其是最开始的起始点,落在一个十几岁的、不会惹人注意的奴婢身上的时候。 总不能大喊一声人民万岁,然后直接揭竿而起吧? 这不是自行送菜,然后分分钟被抓住乱刀砍死吗! 如石筠所说,她是人,不是神,怎么可能螳臂当车,违逆整个时代? 姜丽娘想到此处,心思忽然动了一下。 为什么揭竿而起不行? 因为不具备起义的基础。 群众基础、组织基础、经济基础一个都没有,怎么可能高举人民万岁的旗帜? 意识形态的出现可能早于生产力的进程,但其果实的成功绝对无法脱离生产力水平的推动!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根本原因,还是生产力不行啊! 姜丽娘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石筠,将自己的想法组织成通俗易懂的语言,小心的透露给他。 她当然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社会形态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达成,需要百十年甚至于更久的时间来做到,但她来到这个世界一回,起码也要留下点什么吧? 哪怕只是将那几百年的时间削减掉一年,也足矣了! 石筠听完笑着摇摇头,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他只是说:「那你就去做做看吧。」 姜丽娘见状,心下难免生出几分不安来:「老师,您好像觉得……」 石筠道:「不必在意我这个腐朽之人的看法,走你自己的路就好。丽娘,不要磨灭掉你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姜丽娘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石筠说的话,她若有所悟:「反抗吗?」 石筠却不再谈此事,而是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给自己起个字呢?过段时间,或许会有我的几个老朋友上门拜访,他们的弟子大概也会来,丽娘丽娘的叫着,总觉得多些亲近,少了庄重。」 姜丽娘立时便道:「我不想要起字,但我想改个名字。」 石筠有些诧异的「哦」了一声:「你好像已经想好了改叫什么?」 姜丽娘道:「叫姜行。」 石筠道:「是哪个字啊?」 姜丽娘说:「是行路难的那个「行」。」 这是她前世的名字。 以此纪念前世自由如风的姜行,与那个任她穿梭的世界。 也叫她永远记住,从前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都不要失却本心。 石筠若有所思:「说是「行路难」也好,说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好,姜行……」 …… 人是禁不住念叨的。 前脚石筠刚说过不了多久可能会有老友前来拜访,当天下午,就有人投了拜帖过来。 却不是石筠的老友,而是他的冤家对头耿彰。 姜丽娘兄妹三人不知道这些事,沈括沈师兄便悄声给她们上课:「耿公与老师是旧相识了,只是话不投机,每次见面要不了多久就会吵起来,但耿公的品性是没问题的,弟子们也都出类拔萃……」 「嗐,」他说:「待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郑规郑师兄则告诉她们:「别看这两位每次见了就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但是对于对方的本事还是钦佩的,每每收了弟子,都会叫往对方府上受教一段时日。」 说到此处,他思忖着道:「这回耿公主动上门,难道是收了新弟子,要带来叫老师看看吗?」 姜宁就跟被扎了一下似的,马上反应过来:「这岂不是说,以后我们三个也要去耿公府上受教?」 「是呢,」沈括阴恻恻的看着他们:「敢丢师门的脸,腿都给你们打折!」 姜宁:「……」 姜宁抬手擦了擦汗,无力的发出保证:「我,我尽量。」 姜丽娘:「……」 元娘:「……」 唉。 …… 郑规猜错了。 这一回,耿彰是上门来炫耀他的得意门生的。 前不久金裕上门那回事,耿彰着实在家生了场闷气。 前脚石筠主持公道,后脚那小人便上门找他做主,虽然从头到尾都是金裕丑人多作怪,但他心里边总觉得不得劲儿,好像平白输了老对头一头似的。 这会儿耿彰的得意门生裴仁昉归京,他立时便带出来当限量版皮包炫耀给老对头看了。 姜丽娘跟几位师兄一道过去的时候,一打眼就见自己老师头顶的字变了,从「命中贵人」,变成了流动字幕「好气,输了!好气,输了!」…… 姜丽娘:「……」 老师你是小朋友吗?! 要不要这样啊! 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气性还这么大呢! 再看石筠的脸——老头儿平日里洋洋得意翘起来的胡子也耷拉下去了,人坐在椅子上,肩背虽还挺得很直,表情也还强撑着,但眼角眉梢难□□露出几分垂头丧气来。 姜丽娘心里边一下子就觉得不是滋味了。 老师被人上门踢馆,这就是弟子无能啊! 那边耿彰还在王婆卖瓜:「状元及第,却不留在朝中修书,而是主动往偏远地方从政的,裕之乃是本朝第一个!」 石筠:「……」 石筠无力的把弟子拉出来:「已经快把国史修完了,这是为往圣继绝学!」 耿彰:「嗨呀,石兄,你不是一直都主张凡事生民立命为先吗?怎么现在就忘了呢?」 又说:「裕之后来到凉州去,公务之余,也搜寻凉州民志,修了凉州世录出来啊……」 石筠:「……」 石筠又拉了一个弟子出来:「接连数年考核甲上,业已升任并州刺史。」 耿彰笑得合不拢嘴:「这么巧?裕之也是数年考核甲上,任职期间断案近七百起,连附近州郡都听闻他的声名,特意借调去办案呢!」 石筠还没发话,与耿彰同行来此的裴仁昉就听不下去了,无奈道:「老师,请不要这样,术业有专攻,如何计量长短呢?」 姜丽娘这才注意到这位踢馆人的得意弟子,扭头瞟了一眼,顿觉石破天惊! 原因无他,这位耿公的得意门生,有一张满分100,他起码99分的脸! 要知道,姜丽娘连自己的聪明脑袋都只打了95分呢! 至于脸…… 好歹用了十几年,勉强打个70分吧。 对于美人,大众往往都是宽宏的,姜丽娘先前心里边那点不平,在看见这张脸之后马上就少了一半,再观其言行,颇有君子之风,剩下的那一半便也消减了大半。 她不露痕迹的去看裴仁昉头顶,五个字——治世之能臣。 哇哦! 上帝给他打开了一扇门,又顺手给开了一扇窗! 对于有本事的人,姜丽娘向来钦佩,看完这五个字的评语,心里边的不平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不服气,那就凭本事见真章嘛,因为人家凭真材实料压了自己一头而心生仇恨,这就有点小家子气了。 自打裴仁昉出来,郑规就用余光观察着两个师妹,元娘倒是还好,只看了一眼,便面不改色的将目光收回,丝毫不为所动,倒是丽娘…… 他怕师妹陷进去,便小声提醒:「别看了,人家有主了,咱们得罪不起。」 姜丽娘:「???」 她有些惊奇,知道师兄是误会了,但转念一想——这儿有个瓜哎! 不管了,先吃吃看! 于是就小声问:「什么情况?」 郑规瞄了一眼,看场面上没人注意这边,就压低声音告诉她:「信阳长公主钟情裴少监久矣,至今未嫁,穆氏的公主,可没几个善茬……」 姜丽娘瞬间明白过来,马上表明立场,大义凛然的将目光收了回来。 郑规这才将心放了下去。 那边厢,耿彰达成了上门炫耀的目的,被得意门生拽着袖子走了,只留下石筠与其一干弟子在厅堂里e。 姜丽娘看着老师头:「老师,您看开点嘛,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么争强好胜!」 …… 当天晚上,午夜时分。 湖州又一次催促:「小娘子还不睡吗?」 姜丽娘额头勒着一根红色布条,上边写了两个字——努力! 她头也没抬,手持一支炭笔在白纸上勾画:「你先去睡吧,不必在这儿守着了!今天晚上我必须把这张图画完!」 湖州打个哈欠:「您到底是在忙活什么啊?不能明天再做吗?」 姜丽娘冷哼一声,铿锵有力道:「说今天完成,就要今天完成,晚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算是今天!今晚上非得把高炉整出来——我姜丽娘的老师怎么能输?!」 湖州:? 湖州:( ̄~ ̄;) 感情小娘子你也在为白天的事儿生气啊! ,,. 第55章 第55章 姜丽娘熬了个通宵,不仅把改良版高炉画了出来,附带着手写了一整本的冶炼秘籍,第二天清早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了正在晨练的石筠。 「老师,给你!」 石筠不明所以,接过来看了一眼,便见最上边的是张图纸,长短高矮,数据极其详尽精密,心下便有了三分明悟。 再继续翻下去,却见第二页白纸当中写了几个大字《天工开物-冶炼篇》,第三页开头便是「凡治铁成器,取已炒熟铁为之……」 石筠深深看了姜丽娘一眼:「怎么说?」 姜丽娘揉着膀子,说:「装糊涂就没意思了啊,老师。」 石筠哼笑起来,屈指弹了弹册子封面,思忖着道:「这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往外拿的啊……」 姜丽娘小声说:「我知道,盐铁官营嘛,以我的名义递上去,当然不行啦,但是以您的身份也不行吗?」 石筠见她将声音压得小,便也同样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叫我怎么往外拿?说我新收的女弟子如蒙天授,一夜成书?还是我无师自明,此前虽未狩猎,却也一触即通?」 姜丽娘:「……」 姜丽娘挠挠头:「这当然不行啊。」 她指了指封面上的原作者宋应星的名字:「您可以用著述人的名字来将这本书递交给朝廷啊。」 「怎么可能无中生有,造出一个人来?尤其又是冶铁这种大事,不妥,不妥,一个不好,怕会酿成大祸。」 石筠神色严肃,思量再三,郑重叮嘱她道:「丽娘,这本书我暂且收下,寻个时机才好决定是否递交上去。至于你嘛,若有空暇,最好还是做些不犯忌讳,又容易出成果的东西出来,譬如你先前说的那个,水什么来着?」 姜丽娘接了下去:「水泥!」 …… 本朝向来讲求事死如事生,即对待死去之人,要像他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尽心才好。 如是一来,高祖皇帝的冥诞,自然是超乎寻常的隆重。 以太常为首举行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天子率领百官往太庙去祭祀,再出城拜高祖皇帝陵墓,然后便是浩浩荡荡的巡游仪典。 不是天子巡游,而是高祖皇帝衣冠乘坐金根车,由光禄勋与金吾卫联合护卫,经由御道,巡视高祖皇帝统治过的天下。 朱元璋乃是嗣位之君,更要将这一典制办得隆重,太常身上刚溅上廷尉的血,下朝的时候腿都在哆嗦,再见天子隐隐有压制窦敬之势,愈发不敢马虎,非要将这场冥诞办得隆重体面不可。 待到祭庙之日,朱元璋乘坐金根车,在数辆车驾的护持之下来到太庙,甫一进门,神色便不禁微微一变。 约有十数亩地大小的广场不知是由什么东西铺成,浑然一体,平整光洁,放眼望去,不见半根杂草,一粒灰尘。 朱元璋心思紧跟着动了起来,而随行之人也都惊住了。 这是何物,怎么如此平整美观? 向来太庙都是以砖石铺地,短时间倒是还好,时日一旦久了,砖石便会开裂,缝隙之中更会生出杂草,偏生这地方紧要——一砖一瓦出了问题,都要有人用脑袋赔罪。 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先后下马了两位九卿,本来还有人怀着几分心思,想趁着这次祭祀发难,把太常给拉下来,哪成想这厮居然搞了这么个神器出来?! 更多的人已经将思绪转到了别的地方……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成本多高? 能普及吗?! 朱元璋端坐在车驾之中,心想这东西出现的有点蹊跷啊,得找人打探一下,看背地里是不是有什么鬼。 嗯,暂且记下。 等回宫之后打发人去查过之后,很快便知道了结果——这东西居然是元娘的妹妹姜丽娘搞出来的! 空间里几个皇帝都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刘彻「啧啧」两声:「这个小姑娘懂得不少啊?」 李元达说:「我仿佛记得,那个豆腐跟豆腐脑也是她搞出来的?」 李世民笑了:「看起来,也是个身怀秘密的人物啊。」 嬴政沉默了几秒钟,忽然说:「你们看老朱。」 众人齐齐扭头。 朱元璋笑的合不拢嘴:「……又有一头羊可以薅毛了……钱钱……香香……嘿嘿……」 皇帝们:「……」 李元达不由得擦了擦汗:「老朱你上辈子是存钱罐吗?看谁有钱,就想叫他到碗里来?」 嬴政也记起了给自己留下相当糟糕印象的蒋某人:「殊不知一种米养百种人,可用与否,却在模棱之间。」 朱元璋听完,便失笑道:「姜家兄妹三人都已经被石筠收为弟子,他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俱是品性良善之人,以他的阅历,总不至于看走眼。退一步说,就算是看走眼了,又能如何?还能在老朱眼皮子底下翻出浪来?」 他最顾惜的还是老妻:「老马这一世是个可怜人,父母早逝,还托生在贫苦人家,姜家二房好好的把她养大,视若亲生,这是恩义,我打心底里感激他们,这个姓姜的小娘子即便有什么不妥,也是可以放过的……」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开始思忖:「窦敬被我一番连消带打,势力大不如前,现在都已经称病不朝了,料想更无力送女入宫,我要不要找个时间,去石家看看老马?」 朱元璋很是挂怀:「听说她前不久生病了,也不知好了没有……」 …… 这次祭庙活动,太常着实露了一次脸。 天子事后对其大加褒赞,而别的那些那些部门,譬如少府等负责营建事务的官署,则迫不及待的在朝中发问。 铺地的是什么东西? 成本高吗? 能量产吗? 长安这么大,不只是太庙这一个地方需要平整的广场和路面啊! 而放眼天下,不说别的,单单只讲驰道和官道,就是极其浩大的一个工程。 如若搞出这东西只是个小吏,又或者没什么背景,这会儿太常起码要吃一半红利,但偏生人家背靠师长,乃是石公的得意弟子,太常就得一五一十的交待了。 「此物乃是石公弟子姜宁所制,所以被叫做姜氏石,所需原料并不繁琐,成本较之青石、砖石更低,可以量产,不仅可以用于铺设地面,营造广场,还可以用来修葺房屋,加固墙壁,用处实多……」 满朝轰动。 姜丽娘的水泥大获成功。 被调任少府令的河南尹朱佑还没上任,箭头上就多了一个任务,在少府里新增加一个姜氏石作坊,今年之内将整个长安的广场和道路重修一遍,再与京兆尹协同合作,加固长安及京畿之地的城墙。 而作为姜氏石的研发者、石公的得意门生,姜宁顺理成章的得到了一个八品官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对。 听闻消息的时候,姜丽娘正在石家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一对一考试,闻说姜宁被授了官,整个人瞬间木在原地。 师兄孙三桥笑眯眯的看着她:「怎么,高兴傻啦?」 姜丽娘胡乱的摇摇头,然后反应过来,又用力的点了点头:「嗯!」 这可是官身,妥妥的阶级跳跃啊! 即便只是个八品官,那也是官! 再听孙师兄说什么「姜氏石」,姜丽娘真的尬到脚趾扣地:「不是说了叫水泥吗?干嘛叫姜氏石啊——」 孙三桥道:「叫水泥才奇怪吧,那东西明明既不是水,也不是泥啊!姜氏石多好,听到耳朵里,既知道那是石头,也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姜丽娘:「……」 行叭。 又问他:「师嫂什么时候过来啊?我们约好了要谈买卖呢!师兄你把话带到了没有哇!」 孙三桥无奈道:「带到了带到了,她说下午就过来。」 姜丽娘到底还是跟韩夫人一起做上了买卖。 少府本身就是一个封闭性较强的部门,配方给了他们,短时间之内不会有泄露出去的风险——就算真的泄露出去了,也没几个人有这个本事和胆量跟少府争利。 新任少府令朱佑还在骑马赶来的路上,但少府也没有停止运转,80的精力协同京兆尹营建公共区域,还得留下20的精力营建私人区域。 看起来像是假公济私,但任谁来都挑不出毛病——人家这部门本来就是面向皇家服务的啊! 姜氏石出来了,宫里边需不需要用呢? 皇室的人需不需要用呢? 外边满大街都是姜氏石,铺的整整齐齐,叫皇帝在宫里边一脚踩在断青砖上溅一鞋水,那像话吗? 这部分高端客户得第一时间服务到。 除此之外,就是收费用户了。 那些个有钱的侯爵和高官家想铺姜氏石,动动嘴皮子就想少府□□? 那你等着吧,等整个长安都铺完了,我们再去瞅瞅! 什么,想尽快弄完? 拿钱来。 这是光明正大的灰色收入,大头是皇帝的,经手的少府官员也能拿一部分,姜家作为方子的贡献者、石公的亲传弟子,少府怎么也不能甩开他们单干,故而姜家人也能沾一点油水。 本朝高官侯府家里边的花草园林多有江南风致,非得要格子砖铺起来组成各种花草虫鱼的图画才显得雅致,这部分换成姜氏石,反倒少了风韵,得不偿失。 但哪家没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呢? 把长辈们住的院子里铺上姜氏石,平平整整,没有半块翘起来的砖,这是后辈的尽心和体贴。 韩夫人的娘家哥哥在少府当三把手,这方面是很说得上话的,姜宁在前院不方便和她洽谈,姜丽娘却是正好得宜。 韩夫人自己见了娘家嫂子,也不由得同她感慨:「姜家的两位小娘子,出身虽低了些,但满身的灵气却不是谁都有的,元娘敦厚,看着不言不语的,心里边却自有丘壑,丽娘就更加不必说了,我看呐,整个长安都没有比她更讨人喜欢的小娘子了!」 早先姜丽娘将费氏与他们兄妹三人的九百两全都拿走时,姜宁与元娘尚且是半信半疑,哪知道不过半月,便体会到了何为数钱数到手抽筋! 「这是姐姐的,一千两,拿好了!」 「这是大哥的,一千两,拿好了!」 姜丽娘一拍手,志得意满:「好啦,钱发完了,都拿去花吧!」 韩夫人来的时候元娘也在,见状不由得道:「总共也就是两千多一点,都给我们,你什么都没有?」 姜宁听罢,又把手里的银票塞给妹妹:「这怎么行?」 姜丽娘一点也不客气,马上接到了手里:「我呢,是这么打算的。哥哥跟姐姐把钱放在我这儿,就当是入股……啊呸!就当是放贷了,以后想用钱了,只管来我这儿支,用不着的呢,就叫我先用着,钱滚钱,越来越多!」 姜宁还在思索妹妹说的这席话,元娘已经和气的开口:「你既提了,我倒是也有件事想说呢。」 姜宁跟姜丽娘一起看了过来。 就听元娘道:「把叔父叔母接到长安来吧。从前咱们无能为力也就算了,现下既然有了进项,总该也叫他们宽裕一些,过几天清闲日子。」 她慢慢说:「哥哥现在已经有了官身,日子比从前富足太多,不患寡而患不均,邻里见了,难免心生不平,时日久了,只怕不好呢,倒不如将叔父叔母接了来,隔段时间给族里些许银钱,抚恤老幼,彼此也都自在。」 姜宁拍着大腿,附和道:「元娘说得有道理!」 元娘笑了笑,又道:「我就是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居长安大不易,咱们是因为住在老师家里,吃穿不愁,但叔父叔母却不是这么回事,两千多两银子,即便都用出去,怕也买不到什么好地段的房子呢,可若是租,又感觉好像无处扎根似的……」 这方面姜丽娘有经验,马上拍板:「不买,租个好的!」 她说:「买个便宜的,没意思,地方又偏僻,左右邻居鱼龙混杂,爹娘人又老实,说不得要吃亏。要是打着老师的旗号过去,老师不介意,我都觉得丢人现眼!干脆就多花一点钱,租个好地段的房子,也不需要租多久,一年就好,一年之内我赚钱给他们置办处新的!」 姜宁拍着大腿,附和道:「丽娘说得有道理!」 元娘开始算账:「在繁华些的地方,租个好一些的房子,一年就要四、五百两,就算是五百两吧,这次带叔父叔母离开,再回西堡村,只怕要等年关,走之前怎么也要留下些东西的,还有最要紧的……」 她看着哥哥和妹妹:「从前几位师兄遣人到府里拜会,那时候咱们没钱,也就生受了,现在既然有了进项,也该往师兄们府上拜会的,有来有往,才能长久不是?」 姜宁马上附和:「元娘说得有道理!」 姜丽娘对自己哥哥真是心累极了:「……」 有心想说点什么吧…… 唉,算了。 她说:「姐姐考虑的很是,还有老师和师母,总也该送些什么的,钱多钱少不要紧,却该叫他们知晓我们的感激之心。」 姜宁:「丽娘说得……」 姜丽娘:「哥,你憋说话了!」 姜宁老老实实的缩了缩脖子,把嘴闭上了。 元娘抿着嘴笑,笑完说:「最后一件事,还真得哥哥说话才行。」 丽娘疑惑地「嗯?」了一声,姜宁神色也有些不解。 元娘则认真道:「我们现在盘算着怎么花的这笔钱,其实全都是你一个人赚的,实在不必将大头分润给我和哥哥。」 姜丽娘嘴唇动了动,就要说话,却被元娘打住了。 「这一回不一样,一切都刚起步,咱们兄妹三人一体,便也罢了,但之后再分账,却得丁是丁卯是卯,出多少力,拿多少钱,亲兄弟明算账,你不要故意偏着我们!」 元娘神色少见的有些严肃:「我跟哥哥都知道你聪明,知道你有本事,非池中之物,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要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把规矩定下!现在咱们是一家人,再亲近没有的,可以后哥哥要娶妻,你我也要婚嫁,难道还是如此?我们不应该考虑血缘之亲能经得起什么考验,而应当在最开始,就杜绝出现骨肉因利益而离散的可能!」 「从前我跟你一起去柳市卖豆腐脑,哥哥在官署里抄录文书,都能养活自己,现在有幸拜了恩师,学了圣贤之书,难道反而不能活了?丽娘,我跟哥哥不是小孩子,不要为我们想这么多,也要顾全你自己!」 姜宁大声道:「元娘说得对!」 姜丽娘:「……」 姜丽娘吸了吸鼻子:「真讨厌啊哥哥,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 …… 自打燕王、窦大将军在朝堂之上跌倒之后,便向朝廷报了病,一连数日不曾上朝,连带着窦氏一族的气焰也随之削减下去。 与此同时,天子下令将司徒司空的服制重新送还到石耿二人府上。 石筠与耿彰顺从领命,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因着自家弟子搞出来的水泥于国家有大用处,一连几日,石筠见到耿彰时,下巴都抬得比往日要高几分。 这天上完朝,耿彰不想看他那副得意的嘴脸,扭头就要走,石筠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快走两步追了上来:「茂和兄,怎么如此匆匆啊?」 耿彰气定神闲,就当做没听见,招招手,叫自己的得意门生:「裕之,快来!」 裴仁昉往这边瞟了一眼,暗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走上前去。 石筠恍若未见,笑眯眯的跟耿彰打招呼:「我有话要同你说呢,我的弟子刚搞出来的那个水泥,你需不需要?好歹也把那几堵快要倒了的墙修一修,别丢了当朝三公的脸啊!」 耿彰深觉滑稽的「哈」了一声:「真是笑死人了,不会真有人好胜心这么强,过去那么久的事儿,还记在心里,现在弟子有了一点成就,就特意来找我炫耀吧吧?!」 石筠:「……」 耿彰边笑边摇头,间隙里教导自家弟子:「裕之,你可不能学坏,要做个心胸宽广的人啊!」 说完,便敷衍的拱手告辞,拉着得意门生扬长而去。 石筠:「……」 好气! 老东西你就装吧,我才不信你真的心平气和! 被老师拉着走的裴仁昉只觉得耿彰握住自己手臂的仿佛不是手,而是一把铁钳,不由得暗吸口气,心说肯定是青了。 然后就听耿彰冷哼一声,愤愤不平道:「马德,输了!」 裴仁昉:「……」 裴仁昉直想扶额:「别说脏话啊,老师。看开点。」 耿彰:「这老东西,烦死了!」 裴仁昉:唉 耿彰宣泄完,又e起来,垂头丧气道:「他有个好弟子,给他争气,我没有,我输了……」 裴仁昉见状,马上就心软了:「老师,我好好干,以后也叫您扬眉吐气。」 耿彰欣慰的看着他,目光柔和:「这是我们两个快要如土的人在斗气罢了,与你们年轻人有什么关系?老师教了你这么多年,难道连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裴仁昉暗松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就见耿彰冷笑一声,宛若恶魔般道:「小兔崽子,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裴仁昉:「……」 耿彰大力拍打着弟子的肩头:「给我支棱起来!输给谁,也不能输给他石筠的弟子!再有下次,我就跑你家门口去吊死,听见了没有?!」 唉 裴仁昉无力道:「听见了听见了!」 ,,. 第56章 第 56 章 当日新帝登基之时,三公缺其二,只有身兼太尉一职的窦敬出现在朝堂之上。 只是时移世易,何等匆匆,短短不过数日,情况便发生了翻转,窦敬报病不朝,石筠与耿彰却精神矍铄的开始参与朝政。 而朝野之中,早不再是窦氏一系的臣子掌控要权。 三公之中,天子得其二,如得天下人心。 而九卿之中,权柄最盛的少府、光禄勋、廷尉尽在天子之手,又有尚书台的最高长官潘晦策应,掌控在窦敬手中的一半南北两军与掌控在其子武城侯手中的卫尉,已经不足以再动摇天下了。 窦敬报病不朝,并不是身体有病,而是心病。 身体上的疾病有药可医,心病却只能心药来医治,而他想要的心药,又有谁能给他? 窦敬不朝,武城侯等窦家诸子独木难支,眼见局势一日不如一日,朝臣们日渐疏远窦氏,他们也愈发的焦躁不安。 逼狗入穷巷,便要做好被其反扑的准备,何况是人? “父亲,事到如今,还请早下决断!” 武城侯跪倒在窦敬面前,声辞恳切,眼底凶光闪烁:“穆义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当日父亲将其扶上皇位之时,他是何等的恭顺?哪成想竟连消带打,一举夺了数个要职到手,又将潘耿二人笼络住了……” “遥想当日我窦家盛时,石筠耿彰之流都要退却三分,九卿更有过半在窦氏囊中,可现在呢?短短数日之间,他便不动声色的夺去大半!现下你我父子手中尤且有一半京师军队,一支卫尉劲旅,若不趁早起事,却不知这点权柄又能持有多久!” 昔日窦敬脸上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傲,早已经是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与武城侯相近的焦躁与不安。 他知道长子说的有道理,可是…… 如今的窦敬,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满腔正气,为匡扶天下,而把生事置之度外的窦敬了! 他拥有的太多,怕失去的也太多了! “叫我想想……” 窦敬神色阴晴不定,又重复了一遍:“叫我想想。” 武城侯虽然心急如焚,奈何却也不敢在此等大事上违逆父亲的心意,只能神色焦灼的跪坐在其下首,等待窦敬的决断。 没有人注意到,窗棂上有一道影子停驻几瞬,又迅速的离开。 事实上,即便真的有人发现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因为那是跟随窦大将军多年的心腹,曾经跟随窦敬参与过反正之战的将军府长史岑纲。 他迅速离开了前院书房,神态自若的绕过长廊别院,最后来到了大将军府的后院,向守在门外的使女说:“请告诉夫人,岑纲前来拜见。” 使女入内通传,不多时,又出来传话:“夫人请长史入内叙话。” 内室之中,梁夫人仍旧是一袭素简,见了岑纲,便了然道:“你来见我——大将军果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吗?” 岑纲恭敬的回答她:“武城侯提议起事,大将军还在迟疑。” 梁夫人笑了。 她神色中有一种名为缅怀的情绪:“反正之战的时候,他不假思索,便答允起事,当年的果敢与决断,现在的他已经不会有了。” 将手中那串佛珠搁置到桌上,梁夫人淡淡起身:“做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当年他评价敌将的话,现在该送还给他自己了。” 岑纲默然不语。 梁夫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事过多年,府上还有多少人,愿意为我效命呢?” 岑纲整顿衣冠,郑重拜道:“我等当年追随大将军起事,是为匡扶社稷,挽救黎庶,这样的志向,哪里是时间所能磨灭的?反正之战后,窦敬在外戕害忠良,在内苛待发妻,逼迫天子,倒行逆施,与当年的荒帝又有什么两样?如若我等视若无睹,岂不是叫天地神灵轻看,觉得我们当年发下的宏誓并非是为社稷,而是为了今天的富贵吗?” 梁夫人将他搀扶起来,正色向他行礼:“请祝君助我!” 岑纲震声道:“敢不从命?!” …… 裴仁昉下了值之后,鬼使神差的又来到了当初遇见那位老者的地方,但见景观如旧,那老者却不知所踪了。 “难道当真如他所言,以后不会再见了吗?” 裴仁昉不由得有些怅然,暗叹口气,沿着长街,漫无目的的踱步,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时光。 他是他父亲的遗腹子,也是他父亲仅有的子嗣,而他的父亲,是祖父最小的孩子,也是祖父唯一一个活到成年的孩子,因而他还没有出生,肩膀上就承载了诸多人的希冀。 父亲因故辞世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将尚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孩子送进坟墓,其悲恸可想而知,母亲年纪轻轻便失去了丈夫,更是痛心断肠。 等到伤痛过去,祖父亲自往父亲丧生的那处河滩去考察,却发现了几分蛛丝马迹,他幼子的死或许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人为。 祖父奏请天子,亲自去查此事,最后真相揭开,参与阴谋的不仅仅是贪污修筑河堤拨款的官员,甚至也有裴家其余人的影子…… 祖父被刺痛了。 幼子的离世让他痛心,而亲人因利而生的算计让他愤怒! 他知道那些人是为了什么——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还在人世,而这个儿子此时膝下只有一女,若是这个儿子意外亡故,偌大的裴家,只怕就要交付给分家,亦或者过继来的嗣子继承了! 祖父年轻时候性烈如火,年老之后脾气也未曾消减,依照他的性情,宁肯把裴家所有东西堆起来烧了,也不会叫那些隐藏在背地里的杂种吃自己骨肉的人血馒头! 而他的母亲羊氏,就在此时被诊出了身孕。 这是上天对裴家的恩赐,如若母亲得子,裴家也就有了可以继承家业的少主,年仅三岁的姐姐以后也就有了依靠。 那时候,祖父与母亲的欣喜可想而知。 然而希望之后就是绝望。 十月临盆,瓜熟蒂落,母亲诞下的是个女儿。 她伏在床上嚎啕痛哭,为丈夫的枉死,为长女的无依无靠,为刚出生的可怜的孩子,也为这拼命挣扎仍旧不能逃脱灾厄的命运。 难道上天真的这样绝情,让她眼看着旁支人踩在丈夫的尸骨上,夺走裴家的家业吗?! 彼时夕阳西下,余晖壮丽,裴太傅默不作声的坐在外室,听见儿媳妇的哭声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裴太傅封锁了儿媳生女的消息,隔着帘子问她:“早在你有孕之初,我心里便生出一个想法来,只是孩子落地之前,不好说与你听。” 他沉吟良久,终于道:“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就当做男孩来养,怎么样呢?” 羊氏看着襁褓之中的幼女,神色挣扎,片刻之后,她握住女儿的一只小手,眼泪夺眶而出:“儿媳生下的,本来不就是儿子吗?” 裴太傅一声长叹。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裴仁昉逐渐长大。 他很聪明,相貌也生得格外出挑,又有裴太傅悉心教导,很早就是闻名遐迩的神童,甚至曾经被选为皇子的伴读。 母亲羊氏格外的关爱他——除去先天的母爱之外,其间还掺杂了对于自作主张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歉疚与不安。 祖父也是如此。 裴仁昉自己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他从小就是个理智的孩子,知道怎么做对自己,对姐姐,对祖父和母亲最好。 他习惯了束胸,习惯了摒弃一切女孩子才会有的爱好,当羊氏为此默默流泪的时候,反倒会宽慰她:“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请您不要因为过去所做出的正确抉择而伤心。如果不是您,我可能终其一生,都不能见到这样的风景。” 他并不单单是为了宽抚母亲,才这样说的,他是真的这样觉得。 裴仁昉逐渐长大,才名传得更远,耿彰往裴家拜会时见到他,考校之后当即拍板,将他收为弟子。 老师是个聪明人,师徒二人相处的久了,难免察觉到几分端倪,只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特意帮他上下打点,顺利完成了整个考举流程。 只是在他状元及第之后,对他说:“人活一世,不过几十年,总要做一些有益于人间的事情,不是吗?” 裴仁昉毕恭毕敬的向他行礼:“弟子受教了。” 再之后,他主动奏请调往偏僻之地,在外一呆就是数年,待到今时今日,再度回到长安,反倒觉得这个从小长大都生长于斯的故里,竟也变得陌生了…… 巴陵王今日包了整个齐云楼宴客,酒喝得多了,略有些醺然,随意寻了个窗户透气,却是惊鸿一瞥,整个人都怔在原地。 几瞬之后,他恍然回神,朝着那人远去的方向,扬声喊道:“喂,裴仁昉!” 裴仁昉应声回头,便见一个年轻男子身在高楼,向光而立,一侧酒楼旗帜招展,却分辩不出他面容。 平辈之间直呼名姓,甚是无礼,他微微眯起眼,拱手行个平辈礼,没有急于作声。 巴陵王又是一怔。 多年未见,他不认识我了么? 继而又觉羞怒:是啊,裴仁昉是谁啊,怎么会记得他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呢! 他冷下脸来,便待使人去叫裴仁昉上来,哪知道就这一错神儿的功夫,人都不知道走哪儿去了! 巴陵王气怒交加,马上打发人往裴家去下帖:“昔年同窗故事,历历在目,如今裕之还朝,竟然连旧人都不认识了吗?裕之一心躲避皇妹也就罢了,总不至于连我也要躲避吧?” 约定了时辰,请他往齐云楼喝酒。 裴仁昉这才知道,今日叫住自己的究竟是谁。 巴陵王啊…… 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进宫去给皇子做伴读的时候,也只有九岁,每天都跟其余几个伴读一道侍从在皇子身边,有专门的老师授课,同其余那些皇子公主,亦或者外戚勋贵之子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 只依稀记得,巴陵王仿佛是个有些张扬的少年? 然而时移世易,昔年的那些微末印象,早就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变得模糊了…… 毕竟是昔日同窗,又是皇家亲王,下帖过来,总不好推辞。 裴仁昉思量几瞬,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 西堡村。 姜家兄妹三人把话说定了,便雇佣了一辆马车坐着回家,要将姜满囤与费氏接到长安。 姜满囤一听就拒绝了:“不去,不去不去!” 他说:“县令大人刚给我安排了差事,哪里能走?” 费氏也道:“到了长安,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每天瞪着眼睛看天吗?” 对付这种中年夫妇,姜丽娘可太有经验了,来之前就安排好了。 元娘温声细语的同二叔道:“姜氏石的事情,您已经知道了,这是丽娘搞出来的呀。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满肚子的心思,我们寄住在石家,总不好一直麻烦老师吧?哥哥又有了差事,外边许多事情,总不能叫她一个小姑娘出去跑呀?” 姜满囤被说动了。 姜丽娘劝费氏:“娘,我哥当官了!你不为自己想,还不为我哥想吗?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你想要的儿媳妇,想要你这四间破屋吗?想来看你家门口那堆驴粪吗?!” 费氏:“……” 好,好像是哈。 费氏也被说动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没话说了。 嗐,那就搬吧。 费氏带着两个女孩开始收拾东西,姜满囤跟姜宁去里正家开具搬家的文书,完事之后又往族长家里边去走动。 姜宁如今已经做了官儿,出门在外,今非昔比了。 里正听说姜家人来了,赶忙亲自去迎,痛快的开具了文书,和气的把人送走。 回家之后,他不由得同老妻感慨:“凤凰要飞,怎么能拦得住?” 姜家族长闻讯,也是由衷的替姜宁高兴:“好孩子,有出息啊,你能立得起来,你两个妹妹,你爹你娘,以后都有指望!” 又说:“这是我们这一支搬到西堡村之后,出的第一个官身!明天不要急着走,等我开了祠堂,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先祖!” 姜满囤父子俩笑着应下。 …… 把西堡村的一干事项都处理完,姜家夫妇便正式辞别左邻右舍,搬到了长安居住,而姜宁与元娘、丽娘两姐妹则精心挑选了几样礼物,依次往几位师兄府上拜访。 几家人见状,也是暗暗称奇。 若是同等人家,也便罢了,可姜家人的腿才从泥里边□□多久呢?竟也有这等心气,实在是叫人钦佩。 韩夫人受到的震惊是最大的——作为姜丽娘的合伙人,她岂不知姜丽娘手里总共有多少进项? 难为这几个孩子居然舍得这样大手笔置办礼物了。 由是愈发的看重姜家兄妹几人,又专程写信给远在辽东的父亲,询问娘家侄子的婚事定下了没有:“姜家二女,俱是难得良选,若非我儿早早成家,我必然是要娶回来做儿媳妇的……” 姜丽娘却不知韩夫人正在为自家兄妹的姻缘奔走牵线,此时她身处在直市之中,看着某个摊主面前摆放的那堆深褐色浅褐色淡黄色的小山,两眼发光。 菌子! 这东西在长安可不多见啊! 甚至可以说她出生之后就没见过! 元娘秀气的眉毛皱着,小声说:“这是什么呀?” 姜丽娘兴奋的告诉她:“菌子,好吃的!” 又跟摊主问价。 有些贵。 姜丽娘果断砍价,你来我往的拉扯了几个回合,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她交了钱,屁颠屁颠的把菌子提走了。 元娘大长见识,回去的路上还在疑惑:“这东西真能吃吗?” “可以的,”姜丽娘欢天喜地道:“晚上我亲自下厨,老师和师兄们有口福啦!” 一众师兄们:“……” e。 这什么玩意儿啊,真的能吃吗? 石筠走南闯北,倒是真的知道:“仿佛是南方的蘑菇?只是……” 他眯着眼,不太确定的问元娘说:“这东西好多都有毒吧,你们确定没问题吗?” 元娘心说我也这么问过丽娘啊,她说没事的,上菜之前她自己先吃几口,卖菌子的人也信誓旦旦说肯定都能吃…… 元娘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就在这时候,厨娘急忙忙过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忍着笑说:“元姑娘赶紧去厨房看看丽娘吧……” 元娘听得心下微突,再看厨娘神色,又觉得或许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几个师兄放心不下,跟她一起过去,隔着老远就听见姜丽娘的声音了,铿锵有力,中气十足,好像是在驱赶什么似的。 元娘放心了点,出声喊她:“丽娘,你干什么呢?菌子呢?” 姜丽娘的声音慌里慌张的传过来:“先别管菌子了,厨房里有条龙啊——姐姐你快来帮我!” 元娘:“……” 啊这。 …… 姜丽娘吃菌子中了毒,额头勒着条抹额,病歪歪的在塌上躺了两天,才算是恢复了精神。 然后二话不说,就要去找卖菌子的算账。 元娘又好气又好笑:“你快回去躺着吧,估计着早就卖完走人了。” 姜丽娘:“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花钱买东西还被毒倒了,这上哪儿说理去?他走了是一回事,我找不找是另一回事!” 姜宁在少府当差,不在石家,她就去找几位师兄:“有没有人能跟被不良商贩卖的毒菌子毒倒的可怜师妹去讨个公道?有没有有没有?有的话咱们这就走,没有的话我待会儿再来问问!” 几个师兄正在忙活,听她在这儿吱儿哇,都抿着嘴偷笑。 郑规连头都没抬:“哟,是小师妹啊,你不好好的在厨房里打龙,到这儿来干嘛?” 孙三桥哈哈大笑,吩咐一边打下手的侍从:“给她罐蜂蜜,赶紧让她走!” 沈括跟慕雪渔也大笑出声。 姜丽娘气坏了:“你们有没有同情心啊!” 她自己气呼呼的出了门,到了当初买菌子的地方一看,卖菌子的商贩早就不见踪影了。 姜丽娘好生郁卒,就近买了个烤地瓜,举在手里边吃边在长安城里闲逛,冷不丁被人从后边撞了下,地瓜没拿稳,直接掉地上摔成泥了。 姜丽娘:“……” 《本来今天就烦!》 她转过头去对着撞自己的人怒目而视,不曾想对方先一步开口了:“实在是对不住……啊,姜,姜行?” 姜丽娘认出来人是谁,也是错愕不已:“裴少监?” 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姜丽娘迅速就发现了几分不对劲。 他脚下不稳,神色醺然,好像是喝醉了,但强撑着不能倒下,两颊微红,眉头微蹙,眼角眉梢透露出的情状,有些像……女孩子? 嗯??? 姜丽娘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他头顶,就发现上边的字果然变了,不再是初次见面时的“治世之能臣”,而是崭新的三个字“女状元”! 姜丽娘惊呆了,但是反应的速度并不慢,察觉到裴仁昉应该是在躲避什么人,目光四下里迅速一扫,赶紧将她拽到了一处荫蔽的巷子里。 谢天谢地,这些年的豆腐脑没白卖,也叫她把这片区域逛熟了,知道走那条路最能避开人流,迅速离开此地。 裴仁昉起初还有些慌乱,再看姜丽娘行走躲避都很有分寸,便不曾言语,强打起精神来,与她在街角小巷中往来穿行。 姜丽娘将她带到了一处偏僻的桥洞里,回身看后方无人,周遭僻静,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吁口气:“累死我了!” 又问裴仁昉:“你还好吗?” 裴仁昉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不顾形容的坐在地上。 她胸膛缓慢的起伏着,目光温和,又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怕惹上麻烦吗?” 略微顿了顿,又说:“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其实并非男子。” 姜丽娘喘息着说:“别说我们认识,就算不认识……我见到女孩子遇上了麻烦,也是要帮忙的呀……” 裴仁昉听得愕然,继而回过神来,莞尔一笑,当真是绝世容光。 姜丽娘觉得自己要是条毛巾的话,这会儿从头到脚扭一圈儿,大概得哗啦啦的往下流柠檬汁! 为什么人家既能有99点的头脑,也能有99点的脸啊! 好气! 她由衷的叹了口气,又问:“裴少监,你到底是遇上什么事情了?有没有我能帮到的呢?” 裴仁昉为她的情状而感到惊奇,不答反问:“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譬如,为何会女扮男装,度日多年…… 姜丽娘触及到她的视线,瞬间明白过来,然后不由得失笑:“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很愿意听啦,但如果这件事情牵扯的太多,你不方便告知于我的话,我也不会刨根问底。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裴仁昉又是一怔,继而站起身来,正色向她行礼:“姜姑娘,多谢你。” 姜丽娘笑着摇摇头,又拉住她衣袖叫她坐下:“你我此前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据我所见,却觉得你逢事不骄不馁,颇有君子之风,今天的事情,亦或者不得已的女扮男装,应该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吧?我又何必深问呢。” 又说:“如果今日情状相反,是你遇见我,难道你会置之不理吗?” 裴仁昉当即道:“当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吗?” 姜丽娘很随意的道:“你救我与我救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完她又想起另一事来,霎时间满面钦佩:“噢,我刚才忘了说,你好厉害啊!到底是怎么考中状元的呢?不是我自吹自擂,如若我托生为男子,应该可以金榜题名,起码也能混个举人吧?但是状元——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想啊!” 裴仁昉:“……” 裴仁昉沉默了几瞬,试着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她:“就是看书,研读透,常在民间行走,了解民生,再去考试,就中了。” 姜丽娘忙道:“都是看什么书,要读几遍?” 裴仁昉:“……” 裴仁昉很疑惑:“书还要看第二遍吗?” 姜丽娘:“……” 风水轮流转,姜丽娘终于明白被天才碾压是什么滋味了。 她一脸郁卒,神色怏怏。 裴仁昉在旁觑着她神情,反倒笑了。 她没有跟同龄的女孩子相处的经验,也很少跟同龄的男孩子一处玩闹,陡然遇到一个年纪相仿,又不循规蹈矩的少女,实在觉得很有意思。 略微沉吟片刻,她如实的将自家之事说与姜丽娘听,末了,又说起今日之事来:“巴陵王相邀齐云楼,我前去赴约,宴上的酒,有些不对劲……” 姜丽娘为她参谋:“这个巴陵王,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裴仁昉心头一跳,凝神沉思不语,良久之后,终于自嘲一笑:“知道就知道吧。” 姜丽娘:“……” 姐妹,你别摆烂啊! 还是说事情没我想象的那么严重? 她赶忙问:“这要是传出去……” 裴仁昉:“噢,欺君之罪,我大概会被斩首?我祖父在朝中还算有点人脉,好一点能保全性命,不好的话,大概就是一家上路吧。” 姜丽娘:“???” 那你还能这么淡定? 裴仁昉见她一脸急色,反倒笑了:“这是欺君之罪,但也不至于诛九族,至于裴氏的分家,早在我父亲辞世之后就不来往了。牵连不牵连的,无甚紧要之处。” 她满不在乎的说:“一旦事发,顶多就是满门抄斩,我们家总共就四口人,祖父,母亲,姐姐,还有我。我十岁那年,家里人聚在一起谈过此事,祖父给了我们选择的机会,是要叫我‘暴病而死’,做收养来的裴家女儿,还是继续做裴仁昉,如你所见——我们做出了一致的选择,落子无悔。” 姜丽娘听得有些难过,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吐出来一句:“这世道,女孩子为什么这么难啊!” 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家产,女儿难道就不是自己家的骨肉吗? 想到此处,姜丽娘越发的难过——别说是古代,就算是现代社会,还有人四五十岁了都要豁出命去拼儿子呢! 裴仁昉见状,反倒笑着宽抚她:“事情也没有真的坏到这种地步啦,也要看巴陵王究竟是个什么人,在打什么主意。” 她说:“如果他对此一无所知,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裴仁昉沉吟道:“就要考虑,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窥探裴家这桩隐秘的了……巴陵王,他是先帝嫡亲的堂弟啊,先帝大行之前,他要入主大宗的消息甚嚣尘上,如果他是想以此来要挟我,拉拢裴家的话……” 她眉头微挑:“我还是先下手为强,进宫把他卖给陛下吧!” 姜丽娘:“???” 你们搞政治的心都这么脏吗? 不过我还是要说——干得漂亮! 不管那个巴陵王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请人吃饭,酒水却有问题,那几乎就能断言,这个人要么是蠢,被人做筏子利用了,要么就是坏,心怀鬼胎! 姜丽娘才不同情他! 裴仁昉既然有了主意,姜丽娘便不多言,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马上热情洋溢的问她:“我打算拉人组团,搞一个合作组织出来,你有没有兴趣参与呢?” …… 真是古怪啊,巴陵王心想。 他问左右:“找到裴少监了没有?” 仆从们气喘吁吁的摇头:“不曾寻得裴少监的踪迹。” “滚吧!”巴陵王心烦意乱,摆摆手,随意的打发了他们,自己则叹口气,开始凝神苦思: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今天这场见面,他特意取了一种自己从前打西域收集来的烈酒来。 这种酒入口绵柔,尤且带着几分果香,然后后劲却重,没喝过的人第一次饮用,多半都会被拿倒。 巴陵王原本是存了一点坏心思的,想看看从小到大都一脸端正,性情自持的裴仁昉喝醉之后会是何等情状,哪成想人的确是喝醉了,却也保留了三分清明,察觉到不对劲之后,抬腿就走。 巴陵王猝不及防,赶紧去追,裴仁昉二话不说,就拔剑出鞘。 好歹当过几年同窗,巴陵王太知道裴仁昉的能力了,诗词算赋无一不精,师从司空耿彰,学得一身好剑术…… 他不敢直面其锋,就这么一慌神儿的功夫,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 这一回的筹谋不曾如愿,下回再去请,只怕裴仁昉就不会赴约了…… 巴陵王不由得心生惆怅,只是在这惆怅之余,又觉得有些疑惑——方才裴仁昉的脸色,真是非常难看啊,可是又有点奇怪。 可究竟是哪里奇怪,他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巴陵王打发人往裴家去走一趟,看裴仁昉回去了没有,自己也回了王府。 为了劝说裴仁昉饮酒,他自己少不得也要用些,此时酒意上涌,头脑昏沉,他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倒下睡一觉。 就是在这半睡半醒的时候,巴陵王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一直都知道裴仁昉相貌生得好,打从进宫给皇子做伴读开始,公主皇子们也好,他们的伴读们也好,都喜欢跟他说话。 那时候裴仁昉坐在庭院里温书,阳光照在他脸上,肌肤剔透,眉眼温润,宛如一尊玉人,周围人都看得呆了。 而他这个人向来冷静自持,七八岁的时候也显得老成,但是人又有礼貌,不拘是什么身份的人,哪怕是宫女内侍传话,他也会一板一眼的向人称谢,如是不只是贵人们喜欢他,连那些侍从们也亲昵的称呼他裴郎。 人皆有爱美之心,巴陵王也不例外,那时候他还年少,性情顽劣,下意识用恶劣的态度来掩饰自己对于裴仁昉的向往,譬如说故意将裴仁昉的书丢到水池里边去,又或者是将他的笔墨藏起来捉弄他…… 而裴仁昉好像天生就少了一根名为急躁的神经,被捉弄了也不气不恼,向帮他从水池里捞出书本的内侍致谢,又婉拒了邀请他一起用书的某位伴读,自己卷起衣袖,到院子里晾晒被水浸湿的书本。 等到博士们来上课的时候,他面前没有一本书,然而被点起来回答问题时,却仍旧言之有物,毫无错漏。 也是,那可是裴仁昉啊! 过目不忘的裴仁昉。 巴陵王见状气坏了,又偷偷把裴仁昉的东西藏起来了,第一次第二次还没事,第三次藏到一半,心有所觉抬起头来,就见裴仁昉站在窗外,神色无波无澜的看着他。 巴陵王下意识的心虚,紧随其后的是强撑起来的恼怒:“你看什么?!” 裴仁昉说:“没什么。” 然后就走了。 走了! 巴陵王险些原地气死! 被藏的不是你的东西是吗?! 他气急败坏的追出去:“喂,裴仁昉,你都看见了对吧?!” 裴仁昉点点头,说:“是的。” 巴陵王更生气了:“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你是缩头乌龟吗?!” 裴仁昉那双乌黑的眼眸注视着他,想了想,说:“我确实有话想说,但是想了想,都是些会让人觉得窘迫的话,就作罢了。” 巴陵王:“???” 巴陵王大怒:“你说,我听着!” 裴仁昉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我觉得你应该是不讨厌我的,可是为什么,你要一次次的做这种事?是因为你想引起我的注意吗?” 巴陵王:“……” 天啦,什么叫尴尬到能用脚趾抠出两室一厅! 巴陵王捂住嘴,捂住脸。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找个密不透风的垃圾袋钻进去! 裴仁昉神色平静的注视着他,好像还想说句什么,却被从外边过来的另一位伴读打断了。 “仁昉——咦,巴陵王?你们怎么在这里?” 巴陵王心头一紧。 紧接着就听裴仁昉平和清冷的声音响起:“没什么,凑巧碰见,说了几句话。怎么了?” 伴读笑嘻嘻道:“打马球,还缺一个人,你去不去?” 裴仁昉莞尔笑了一下,说:“去。” 然后他彬彬有礼的向巴陵王颔首示意,与那名伴读一起离开了。 巴陵王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的把准备偷藏起来的书还回去了。 在那之后,也羞于再跟裴仁昉言语,哪怕是与之发生一次眼神上的碰撞,都会叫他尴尬到头皮发麻。 但是裴仁昉自己好像没感觉到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皇宫里的生活就这样平静的过去,直到…… 后边发生的事情太不愉快,巴陵王迅速跳过,而在那之后,裴仁昉离开了御书房,再也没有进宫,不只是贵人们惦念他,连侍奉的宫人和内侍们也会不无怅然的感慨:“许久不见裴郎了啊。” 巴陵王就着酒意,迷迷糊糊的想起昔年旧事,想起了裴仁昉冷淡又清俊的面庞,也想起了今日分别时他酒后醺然的两颊与微乱的发丝—— 与其说那是个醉酒的翩翩公子,倒不如说是个相貌有些英气的貌美女郎呢! 巴陵王想到这儿,那点子酒意霎时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惊觉——裴仁昉,貌美女郎? 这两者能挂钩吗?! 是他想多了,还是—— 巴陵王彻底呆住了,这一晚再没有睡着。 生熬到第二日清晨,他找了心腹过来:“去替本王办件事,小心些,不要走漏了风声!” 略顿了顿,又补了句:“长史向来谨慎,此事不要叫他知晓。” 裴家的旧事,巴陵王或多或少有所听闻,因着这缘故,当年在宫里的时候,公主们和她们的伴读都格外的关怀年幼的裴郎——命途多舛的人,总是会叫人心生怜惜。 可是现下巴陵王心中有了疑虑,回头再想,就隐约了悟出点什么了。 那等情状之下,裴夫人必须诞下男嗣才行! …… 巴陵王府上的人刚刚一动,裴仁昉就得知消息了,她正准备把设好的套儿丢过去——一个年近六旬,姓柳的接生婆。 从她嘴里吐露出的所谓真相,足以填饱巴陵王饱含疑虑的肚腹了。 如果他对裴家心存善意,那这个套就只是一点无害的饵料,如若他当真起了什么心思…… 那这个说话九真一假的接生婆,就会成为巴陵王捏造假证、私设人证,意图胁迫要员为他效命的铁证,在天子面前给予他重重一击! 对于当今而言,一个女扮男装的官员其实无足轻重,但是一个曾经被议储、血缘同先帝极其接近的亲王,很重要! 柳婆子这个饵被放出去了,与此同时,裴仁昉得到消息,还有另外的人手,正盯着巴陵王府,甚至于隐隐约约的同自家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有些异曲同工之效…… 裴仁昉听得愕然,沉思几瞬之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 她关注着巴陵王府,是因为自身隐秘,这个人呢,又是因为什么?! 更别说对方不仅仅是在借势引导巴陵王入彀,还谙知裴家隐藏多年的秘密…… 裴仁昉心生悚然,马上改换官服,入宫请见。 朱元璋听说之后高兴的直拍大腿:“咱就喜欢这种既有能力,又有眼力见的人!” 却也不曾急于召见,而是晾了她一个时辰。 裴仁昉在外等待许久,却不曾等到天子传召,而她秉持着一颗十八年后又是一名靓女的心态,从始至终都稳如泰山,气定神闲。 空间里边皇帝们听说这事儿之后,都不由得唏嘘起来。 “看这架势,上一世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 “那个油王,啊不,巴陵王,或许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裴仁昉却也未必不是背后手持弹弓准备打鸟的那个人。” 朱元璋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打发人去传话。 他不在乎裴仁昉身上的秘密,正如同他也不在乎姜丽娘身上的秘密一样。 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点——你有多少本事,能做多少事? 常言道难得糊涂,皇帝垂拱而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 裴仁昉终于等到了天子身边的近侍,对方见到她之后,先是客气的行了一礼,笑问道:“多年未见,裴郎安好?” 裴仁昉心头微松,笑着应声:“托福,诸事皆好。” 内侍笑了笑,又正色转述天子的话:“陛下问裴郎,时下各处官署均为申初(下午三点)散值,是否有过于懒散之嫌呢?” 裴仁昉:“……” 裴仁昉不明所以:“什么?” 她很快反应过来:“臣自愿为国尽忠,只恨一日十二时辰太短,日后必将兢兢业业,焚膏继晷,不敢有负圣恩!” 内侍满意的点点头,又委婉道:“只是您一个人的力量,又能有多大呢?” 裴仁昉:“……” 裴仁昉面无表情:“我愿意在廷尉带头加值。” 内侍欣慰不已:“陛下又说,裴太傅虽然已经致仕,但身体却还硬朗,而其朝堂之上历代数代的经验与韬略,又哪里是年轻人能够比拟的?要是裴太傅能号召几个未曾出仕的士林名士,亦或者致仕之后的老臣,一起为国朝发光发热,那该多好啊!” 裴仁昉:“……” 裴仁昉:“马上就叫他发光发热。” 内侍应了一声,又道:“陛下还说,本朝的休沐之日仿佛有些过于多了,他看海外之书,有个叫做‘明’的朝代,官员都很勤勉,一年只放三天假,还都活得很开心……” 裴仁昉:“……” 《一年只放三天假,还都活得很开心》 《重新定义“开心”》 内侍等了又等,却始终不曾等到回话,终于忍不住催促:“裴郎?” 裴仁昉:“请耐心等待一会儿,我在思考。” “嗯?”内侍不解道:“思考什么?” 裴仁昉面无表情。 吾日三省吾身。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一年只放三天假,跟死亡有什么区别? 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吗? …… 骚瑞。 ……我真的需要这条命。 流下两行泪。,. 第57章 第 57 章 裴仁昉出了宫,一路骑马回府,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虽说早就想过破罐子破摔,再坏也不过就是一家四口齐齐上路,可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呢? 能活着,总比死了好。 如今她这身份在天子处过了明路,长久以来压在肩头的担子,总算也可以放下了。 裴仁昉回到府上,马上就往静室去拜见祖父裴太傅,将事情原委尽数告知。 自从裴仁昉中了状元开了,裴太傅便不再干涉她行事,他年纪大了,管不了了——难道还能管儿孙们一辈子吗? 此时听孙女说起今日之事,也不过一笑置之:“噢,那很好啊,天子面前有了担保,日后行事也就有底气了。” 又面带欣然,称颂说:“怪不得连石筠、耿彰都在为当今奔走呢,登基不过数日,便将窦敬逼迫到角落里,又能窥得这等臣下之家的私密,果真有圣天子之像啊!” 裴仁昉沉默了几瞬,说:“陛下还托我给您带个话。” 裴太傅呷一口茶,笑眯眯道:“什么话?” 裴仁昉:“您虽然致仕了,但尤且老当益壮,很应该继续为朝廷奔走,招揽几位贤才,亦或者同样致仕的同僚,继续为国朝发光发热。” 裴太傅:“……” 裴太傅脸上的表情瞬间定住了。 任谁辛辛苦苦打工数十年,一朝退休之后得知还要去上班,都不会很开心的。 裴太傅只觉得手里的茶瞬间就不香了。 手掌颤颤巍巍的把茶杯放下,他难以置信道:“陛下想让我继续去朝中当值?” 裴太傅觉得委屈:“可是我都七十多岁了啊!” 裴仁昉摇摇头:“放心吧,事情当然不是您想的那样。” 裴太傅暗松口气。 真高兴听到这个好消息。 然后就听裴仁昉说:“因为陛下根本没打算给您发俸禄。” 裴太傅:敲,高兴的太早了! …… 昨夜刚下了场雨,天气稍稍转凉,故而即便今日仍旧是阳光普照,却也不似前日那般灼热逼人。 巴陵王就在这明媚的好天气里,吩咐底下人去备马——他要带着柳婆子,往裴家去走一遭。 他倒也不是怀着什么十分恶毒的心思,想要以此胁迫裴仁昉做些什么,此时的他,只是想要续上少年时候那个顽劣的恶作剧。 巴陵王想,如果他出现在裴仁昉面前,猝不及防的戳穿裴仁昉的身份,那他会怎么样? 还能像从前撞破他使坏那样,从容应对吗? 他真想看看裴仁昉惊慌失措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长安城东居住着本朝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勋贵高官,譬如大将军窦敬、司徒石筠、司空耿彰,乃至于裴家的府邸,尽数坐落于此。 巴陵王骑在马上,不急不缓的到了裴家门前,自有仆从前去告知门房来者身份。 门房诧异于他无帖登门,却也还是入内通传,将他的到来告知给主人家。 裴仁昉此时身穿常服,手握马鞭,正准备出门,赴姜丽娘的约。 先前两人见面的时候,姜丽娘主动提议合伙做生意,出人出力出技术都行,那时候裴仁昉因自己肩头的担子而心生迟疑,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道是要回去考虑两天,现下既然打消了关于自己女扮男装身份的疑虑,便尽可以痛痛快快的答应她了。 听人来报,道是巴陵王来访,她立时便知道巴陵王是为何而来了,并不请他进正堂,反倒是提着马鞭往前堂去,准备着三两句话打发了他,自己也出门去。 巴陵王毕竟是亲王,门房总不好叫人在门外干巴巴的等,开门将人请进了前厅,自有使女奉送了香茶过去。 巴陵王百无聊赖的用茶杯的盖子拨着茶沫儿,听着脚步声望过去,见到裴仁昉之后,脸上便带了三分揶揄的笑意,再看对方手里边拿的鞭子,便又下意识的把笑容收回去了。 裴仁昉…… 自己要是当面揭穿了她,她不会真的甩鞭子打人吧? 何至于此啊! 巴陵王因那条鞭子而收敛几分,裴仁昉却不曾注意到,进门之后客气而疏离的同巴陵王行了礼,便开门见山道:“王爷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巴陵王到底不傻,知道有些话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咳嗽了一声,低声道:“还请裴少监屏退左右,我有些话要私下里才好说……” 裴仁昉懒得同他多费口舌,扭头去问自家侍从:“他将那婆子带来了吗?” 侍从点头:“此刻人便在厅外,被王府的属从们看押着。” 裴仁昉道:“既如此,便叫她进来吧。” 侍从领命去办。 而一侧的巴陵王已经听得傻了:“裴仁昉!你——你怎么知道?!” 裴仁昉并不回答他,略微等待片刻,便有裴家侍从并巴陵王府的属从们一并带了柳婆子过来。 裴仁昉吩咐管事:“取二百两银子给她吧,这差事到此为止。” 柳婆子眉开眼笑的谢了她:“裴少监慷慨,您好人发财……”说完,便脚底抹油要走。 巴陵王府的人不明所以的把她拦住了,看向自家主人,随时听候吩咐。 巴陵王的脸色已经不是阴沉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他看看换了一副嘴脸的柳婆子,再看看她手里边那几张银票,岂不知自己自以为窥得隐秘,实际上却落入了别人彀中? 巴陵王面有愠色:“裴仁昉,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意思意思。” 裴仁昉淡淡的将手中的马鞭卷起来,复又松开:“本来是想以此为引参王爷一本的,转念一想,好歹同窗一场,还是算了,放王爷一马吧。” 巴陵王气急:“你!” 他豁然起身,气道:“我前不久才请你喝酒!” 裴仁昉:“是啊,宴无好宴,酒无好酒。” 巴陵王:“我们有同窗之谊——” 裴仁昉转过脸去,那双乌黑的眼眸,注视着他的面孔,神色漠然:“是啊,所以我没有赶尽杀绝,点到即止了。” 巴陵王简直是气急败坏了:“你故意给我下套,引着我往歪处想!” 裴仁昉眉毛一扬,看起来像是想要说句什么的,然后几瞬之后,还是作罢了:“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视线向外,看了看天,说:“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事,王爷自便吧。” 又吩咐侍立在一边的使女:“给王爷添茶,不得怠慢。”说完,便起身离开。 什么叫“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是个什么人?! 巴陵王自觉出生之后还没有蒙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简直要气疯了,二话不说就追了出去:“喂,裴仁昉!你给我站住!” 裴仁昉在他伸手拽住自己衣领之前躲开了。 她那双向来淡漠的眸子里,终于显露出几分厌恶。 她将衣袖卷起:“穆宝嵩,你确定想跟我打架吗?” 巴陵王原地定住,反倒不知所措起来,嘴唇嗫嚅几下,终于委委屈屈的说:“明明是你算计我,怎么你还生气了?!” 裴仁昉很轻的笑了一下,神色嘲弄:“我算计你?” 她徐徐道:“是我让你请我吃酒的?是我让你在酒里边掺东西的?是我让你去查我裴家私隐的?是我让你带着人不请自来,到我裴家门上的?” 巴陵王将这一席话听入耳中,声势便显而易见的弱了下去,只勉强辩解:“我没在酒里边掺东西,那酒本是西域来的,入口绵柔,只是后劲儿大……” 裴仁昉道:“有什么不一样呢?酒是好的,掺了东西,难道便成了坏?从头到尾,肮脏污浊的也只是你,酒却是清白的。” 巴陵王被这一席话刺痛,衣袖遮掩之下,不由得握手成拳。 他急忙辩解:“我,我真的没想干什么。” 在裴仁昉淡漠的注视之下,他显而易见的慌乱起来:“我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看你喝醉之后会怎么样……” “那你现在知道了,”裴仁昉冷漠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本意是想跟你闹着玩儿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惹你生气……” 巴陵王讷讷解释说:“我今天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即便我猜的是真的,我也不会宣扬出去的。” 裴仁昉便又说了一次:“有什么不一样呢?” 巴陵王不明所以,疑惑的看着她。 裴仁昉微笑着同他解释:“你觉得自己是在找乐子,是在跟我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我究竟对这玩笑作何思量,会受到什么影响,哪里是你会考虑的呢?而你的轻浮和愚蠢会给我,乃至于裴家带来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巴陵王终于明白了裴仁昉神色之中的厌恶,究竟是由何而来,不由得呆在原地。 而裴仁昉则只是将卷起的衣袖放下,继续道:“既然说了,索性便说个彻底吧。巴陵王殿下,我不喜欢你自以为是开的玩笑,也不觉得过往的所谓同窗之谊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更厌恶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愚蠢与亲近。” “你所谓的玩笑,只是建立在你一厢情愿之下,对于另一人的欺凌与狎玩,真正将对方当做同窗,亦或者好友的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这样直截了当的讲出来,是你能够听明白的程度吗?” 巴陵王:“……” 巴陵王且羞且愧:“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明白?” 裴仁昉看着他,第三次重复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巴陵王:“……” 巴陵王脸上涨得通红,好半晌没说出话来,等他终于要把那句致歉憋出来的时候,裴仁昉却也走远了。 巴陵王紧赶慢赶的追出去,正好瞧见裴仁昉从裴家的侍从手里接了缰绳过去,动作矫健又迅捷的翻身上马。 当代士人惯穿的青色常袍穿在他身上,仿佛平添了三分飘逸,头上的发冠即便略微有些歪了,也只会更添潇洒。 他期期艾艾的走上前去,一句“裴仁昉”还没出口,就老老实实的改成了“裴少监”:“对不住,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要是实在生气,就骂我几句,打我几下吧……” 裴仁昉抖了一下缰绳:“请让开一点,你挡住路了。” 巴陵王不听而已,听罢则直接张开双臂拦在马前:“你要是恨我,就只管来打骂我消气吧,我不反抗!” 身下的那匹骏马烦躁的打个喷鼻,左右踱步,裴仁昉安抚的摸了摸它的鬓毛,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巴陵王:“王爷,您是认真的吗?” 巴陵王:“当……” 后边那个“然”字还没说出口,他就被裴仁昉一鞭子抽翻在地,只听后者淡淡吐出来一句“两清了”,便爽利的催马而去。 巴陵王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就走了,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躺在地上了。 痛楚延迟了几秒钟,终于姗姗来迟,他“哎哟”一声,瘫在地上□□起来。 左右看他身上衣袍都破开了一道口子,也是慌了,一窝蜂扑了上去。 巴陵王顾不得形容,解开衣带、撩起衣袍一看,好家伙,一条血痕从左肩穿到右腹,正缓慢的向外沁着血珠,一边的王府长史试探着伸手去按了按他的肋骨,巴陵王马上惨叫出声。 长史淡定的擦了擦汗:“没什么,可能是肋骨断了,找个御医看看吧。” 巴陵王:“????” 巴陵王痛苦道:“裴仁昉这个,这个……他下手怎么这么狠啊!” 长史嗤笑一声,冷漠道:“您刚才也可以不装这个逼的。” …… 裴仁昉沿着门前大道,骑马往石公府上去,还不曾抵达目的地,便勒马停住。 风中隐约传来杀喊之声…… 她眼眸闭合,坐在马上静听几瞬,愕然发现声音来自北方,顺着这个方向,能走到…… 窦大将军府上! 裴仁昉心知今日必然有变,先遣身后小厮回府将此事禀告祖父,自己则催马往执金吾去报信。 而此时此刻,大将军府杀声震天。 窦敬近来心绪不佳,时常酗酒泄闷,原本正在姬妾房中吃酒,听闻外间声响,满腹惊疑的将门打开,不想迎头一箭,正中肩窝! 窦敬痛呼一声,栽倒在地,手扶着肩膀勉强坐起身来,却见发箭之人并非别人,正是其妻梁夫人! 窦敬错愕不已,怔在当场。 他愣住了,梁夫人却没有,引弓再射,中其左臂。 房中的姬妾见此惊变,吓个半死,不由得大叫出声,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反倒是窦敬勃然大怒,厉声斥道:“贱婢,住口!” 虎死余威在,更别说窦敬此时还活着了,那姬妾眼眶含泪,战战兢兢,满面惊恐的捂住嘴,却当真是不敢再出声了。 窦敬这才笑了一声,听着院外杀声大起,心头便已经有了明悟,穷途末路之际,却仍旧保持着最后一丝体面。 他就着跌坐在地的姿势,好整以暇的问梁夫人:“又是一场反正之战吗?” 梁夫人回答他:“拨乱世,反诸正,难道世间还有人比窦大将军更加明白其中的含义吗?” 窦敬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长久的注视着面前的结发妻子,最后说:“我记得从前,我们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 梁夫人回答他:“是的,从前。” 窦敬明白了。 他抬头望天,许久之后,还是不解:“你怎么敢呢?做出这种事情。” “我生来就是个胆大包天之人,一直如此。” 梁夫人注视着面前人,神色之中有种不易察觉的悲悯:“今日之我,仍旧是昨日之我,但今日的窦大将军,早不是昨日的窦郎了!” …… 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窦家也不例外。 梁夫人猝然发难,又有大将军府的长史襄助,甚至于不曾给窦敬父子调动军队的机会,便将窦敬及窦家诸子拿下。 待到金吾卫闻讯而去的时候,窦家众人已经在长史的指挥下开始收拾残局,而梁夫人则上疏天子,陈述今日之事的原委,因在长安动刀兵一事主动请罪。 本朝惯例,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可以开府,设置府兵,这都是应有之份——但是谁都没想到,最后拿下窦敬及其诸子的人,居然会是其妻梁夫人与将军府长史岑纲! 饶是朱元璋,闻讯之后也是暗吃一惊,不及召见朝臣商议,便打发人去给窦太后送信。 不多时,窦太后便匆匆赶来,开口便是:“怎会如此?” 朱元璋对这位嫂嫂还是很敬重的,将梁夫人所上的奏疏递给她看。 窦太后道了声谢,接过来迅速看完,神色感慨,不无缅怀:“阿娘出身武家,当年反正之战焦灼的时候,也是上过战场的……” 她沉吟几瞬,忽的面色一变:“窦罪人现下何在?!” 朱元璋道:“已经被廷尉收押,皇嫂可是想到了什么?” 窦太后微松口气:“我只是忧虑,怕窦罪人一旦过身,阿娘觉得在世间了无牵挂……” 说到此处,她神色中显露出几分哀求来:“康弟,我有一事相求。” 朱元璋心头一个咯噔:不会是想保窦敬吧? 不成,他的皮咱早就预定了,没有撤单的道理! 却听窦太后道:“我自知窦罪人罪孽深重,无从宽恕,但我母亲却与窦家所作所为无关,自从我入宫之后,她便在府上吃斋念佛,那些个不法之事,与她半分牵扯都没有的。” 朱元璋暗松口气,不禁对自己方才所想有些歉疚。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要是主动问他要东西,他不一定会给,说不定还会觉得你贪得无厌。 但你要是主动为他考虑,深明大义,他反倒非得给你点什么。 “窦敬不法,与梁夫人何干?只是一旦窦敬授首,窦氏一族伏诛,梁夫人的境遇只怕也会有些尴尬。” 朱元璋沉吟片刻,拍板道:“梁夫人深明大义,素有贤名,既有克定之功,又是皇嫂之母,朕便与她一个平原君的封号,皇嫂以为如何?” 窦太后感激不已:“康弟,我实在是——” 朱元璋失笑:“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 梁夫人是在午后入宫的,彼时朱元璋正在同潘晦、耿戎两位反正功臣叙话,便不曾急于召见,而是令内侍带着窦夫人往长秋宫去探望窦太后与窦太贵人。 将此事都安排好,他才转过头去,看被自己晾了许久的潘、耿二人:“两位爱卿以为窦敬之事,该当如何处置?” 昔日三位反正功臣,便以窦敬最为显赫,现在这只领头羊被杀了,血淋淋的挂在前边,另外两个人能怎么想?! 窦敬及其诸子被擒拿,可以说是梁夫人的功劳,但是大将军府之外,听命窦敬数年的嫡系部队居然不曾掀起大的异动,没有酿成大型流血事件,这显然是天子的手腕! 潘晦赶紧表明立场:“窦贼昔年虽有功于社稷,然而社稷又岂曾负他?彼辈一朝得势,便戕害忠贤,逼迫天子,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当杀之以谢天下!” 他话音刚落,耿戎便紧跟着道:“臣附议!” 朱元璋并不言语,目光依次在二人脸上扫过,直看得二人心里发毛,才慢慢道:“尚书令言之有理。既如此——” 他下了决断:“抄家的事情,就交由二位卿家一并去做吧。” 抄家? 天子怎么会把这个肥差交给我们? 潘晦微觉诧异,言辞之间却是愈发小心:“陛下恕罪,非是臣不情不愿,而是此案由廷尉审理,臣二人前去抄家,是否有越职之嫌?” 朱元璋轻笑道:“以朕之见,天下再没有比你们二位更适合去抄检窦家的人了。” 潘晦与耿戎心头齐齐为之一突。 天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杀猴儆鸡,让他们警醒些,以窦敬为鉴? 还是想看一下他们抄家时对待窦家人的态度,以此判断他们的秉性? 亦或者另有什么别的深意? 正不得其解之际,却听天子叹息一声,幽幽的道:“想朕即位之初,窦贼何等张狂,索要官位在前,强取巨额钱款在后,想他窦大将军富贵荣华半生,怎么还不得有个几十亿钱的家产?何以竟贪婪至此,强夺朕一亿钱去!” 潘晦:“……” 耿戎:“……” 啊这。 悟到了悟到了。 …… 潘晦也好,耿戎也好,这辈子就没当过这么清廉的差使。 主要是抄家这种肥肉型的工作,就是上司为了叫心腹上下其手,才特意安排过去的,可这回—— 嗐,不说也罢。 潘晦带了一众心腹前去点账,耿戎也是三令五申,当场拔刀斩下了木桌一角:“该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若是敢伸手拿,且看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潘晦为尚书令数年,认真到这种程度的查账,还是第一次。 每一笔款子,每一份账簿,都争取标记清楚、书就明白,唯恐被天子抓到小辫子,疑心他贪污了多少多少巨款。 耿戎也是如此。 二人孜孜矻矻、焚膏继晷,带着数名心腹、百十账房,耗费了大半个月,才算将窦家数十年来积攒起的财物清点清楚,共计钱九亿八千万,金银若干,珠玉宝器数以万计…… 账算完了,潘晦跟耿戎聚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印堂发黑,满脸菜色。 耿戎好好的一个武将,说话时向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这时候声音却飘忽起来了:“怎么连十亿钱都没有啊……” 其实已经很多了。 但奈何前边天子大嘴一张,就是几十亿钱呢,两下里一对比,平白就显得少了。 耿戎意味深长的看着潘晦。 潘晦简直要冤枉死了! 他指天发誓:“我没偷拿一个钱——一个钱!若此言为虚,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祖先不安,断子绝孙!” 耿戎:“……” 潘晦:“……” 二人相对而坐,面前是整理出来的厚厚一摞账本,一盏孤灯在夜风里摇晃,渲染了孤寂凄凉的氛围,暗示了人物惶恐不安的心境。 沉默了半晌,耿戎试探着说:“就这么把账本交上去?” 潘晦:“……” 潘晦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陛下还满心期待,在等着几十亿钱进账呢,你去跟他说?” 耿戎:“……” 耿戎好生委屈:“是窦敬不中用哇!他就这些钱,我们能怎么办?无中生有吗?!” 潘晦眸光微闪,倏然看向他,用目光询问他。 耿戎:“……” 耿戎断然拒绝:“我不!!!” 加班也就算了,审计也就算了,又当审计又要加班也就算了! 他妈的凭什么我要一边当审计一边加班一边往里搭钱! 这还有天理吗?! 还有公道吗?! 潘晦劝他:“你想想窦敬。” 窦敬他……要凉了啊! 耿戎:“……” 潘晦又说:“兄弟,在当前朝局之下,咱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也跟你交句实底。这些年窦敬做了不少不法之事,但你我难道就全然干净?天子还要名声,不愿赶尽杀绝,之所以叫咱们俩来干这差事,大抵就是出钱赎买的意思了。” 耿戎挣扎了良久,终于艰难的道:“那就凑一凑,凑吧……” 俩人掏腰包,大出血凑了一亿钱,最后以总共十亿八千万钱的数额交了账。 朱元璋大吃一惊:“嗯?!确定只有这些吗?!” 他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肆无忌惮的打转。 潘晦:“……” 耿戎:“……” 疲惫的闭上眼。 累了,毁灭吧!,. 第58章 第 58 章 窦家的这场惊变,震惊朝野。 遥想新帝登基之初,窦敬气焰何等嚣张,窦氏一族更是鸡犬升天,彼时朝中的明眼人心中便有了三分明悟——月圆则缺,窦家的末日,就在眼前了。 可即便是早早预见窦家的没落,他们想的也是天子联合心腹朝臣猝然发动,一击毙命,夺去窦大将军军权之后,再如同庖丁解牛一般三两下将窦家党羽清缴干净。 怎么也没想到,发动此事的竟是窦敬之妻梁氏。 更没想到,梁夫人甚至于没有调用军队——也没有给窦家父子任何调动军队的机会,只联合长史岑纲,用可信府兵二百人,便将窦家父子悉数拿下。 梁夫人诵经念佛久矣,除去正月里命妇入朝之外,几乎从不出现在长安交际圈里,几乎所有人对她的印象都是一位上了年纪、不得丈夫宠爱的寂寥贵妇人,身下又无有儿息,亏得长女入宫做了先帝之妻,否则,早不知道被窦大将军甩到哪里去了。 此事一出,从前与梁夫人相熟的旧人受到惊动,纷纷出来走动,是以年青一代的人才知晓,原来这位看似落寞的梁夫人,昔年也曾经有过横刀立马的辉煌与果敢。 朱元璋在宣室殿召见了这位奇女子。 梁夫人仍旧是淡妆素裹,意态恬静,遵从礼制向天子见礼之后,又一次叩首请罪。 朱元璋唤起,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岑纲,他是窦敬倚重数年的长史,夫人究竟是如何说动他反水的?” 梁夫人淡淡一笑,道:“岑纲并非是因我的说辞而与我联手,他是为了自己的志向与操守,选择与我联手的。” 她显露出怀念的样子:“反正之战前,他只是一个不得志的幕僚,在县衙府库里管束钱粮,经过他手的账目,从来都没有错漏。我了解这件事后,向窦敬举荐了他,等到战事爆发,又为他的寡母操办了丧事,所以他一直很感激我。” “若干年前,窦敬第一次显露獠牙,将利器对准国之忠臣的时候,他便有了求去之意,特意前去与我辞别,是我劝止了他……” 朱元璋眉头微动:“哦?” 梁夫人于是郑重再拜:“还请陛下恕罪。” 然后道:“岑纲将自己对于窦敬的不满与对枉死之人的不平告知于我,我劝解他说,你离开大将军府,又能怎样呢?不过是世间多了一个闲人,大将军府少了一个能够规劝窦敬的长史罢了。倒不如继续留在此处,但尽余力,保全能够保全的人。” 朱元璋思忖几瞬,忽的一笑:“岑纲今日敢反窦大将军,难道当年便不敢吗?料想也是夫人将其劝住的吧?” 梁夫人听罢并不惊慌,仍旧自若道:“陛下圣明烛照,诚然如此。” 她说:“杀了窦敬又能怎样呢?天下就能清明,百姓就能安乐吗?彼时西南不稳,北戎虎视眈眈,天下各州郡貌和而心不和——妾身说句不敬之语,窦敬虽有千万般过错,但之于国朝,却也有着匡扶之功。” “若他一朝横死,窦氏一族再没有强有力的人物可以支撑朝局,届时另外两位反正功臣该当如何?心怀不轨的各路封疆大吏又会如何?朝中天子年纪尚轻,不足以掌控朝堂,宗室之中,仿佛也没有十分出众的人物,一旦起了纷争,偌大疆域四分五裂,黎庶流血,哭声震天,难道只是假说吗?” 朱元璋不由得为她的远见与韬略而心生钦佩,同时,也有些不可说的得意悄悄在心头蔓延。 被一个蠢人夸奖,这没什么,但是被聪明人夸,就不一样了嘛! 他还故意问:“既然如此,何以夫人会在此时发难?” 空间里边皇帝们啧啧出声:“老朱,想听人夸就直说,这么问就没意思了啊!” “就是,”李世民道:“你想听好话,兄弟们难道还编不出来吗?” 朱元璋不搭理他们,只看着坐在面前的梁夫人。 而梁夫人诚然不负他所望:“最开始的时候,妾身其实并没有这么做,后来听闻陛下登基之后的若干个举措,不声不响就叫窦敬吃了哑巴亏,连消带打削弱窦家势力,偏生还叫他有苦说不出……那时候妾身便觉得,可以承载万里江山的英明之主,终于降世了。” 朱元璋舒服的吸了口气,嘴上却还是谦虚几句:“夫人过誉了。” 这才想起另一个主人公来:“何以不见功臣岑纲?” 梁夫人脸上浮现出一抹哀色,戚然道:“事成之后,岑纲便自尽了。” 朱元璋猛地一震。 梁夫人回想起岑纲最后去拜见自己的场景。 “向来忠义不能两全,我要为国尽忠,诚然问心无愧,却也失义于大将军。这些年来,大将军待我不薄,如今他因我而死,我不能厚颜以此获得富贵,唯有以死报之……” 她叹息一声,对天子道:“忠义难两全。” 又站起身来,神色肃然的向他行大礼:“请陛下加恩岑纲的儿子,以此褒勉。” 朱元璋自无不应之理,只是难免感伤,唏嘘不已:“既有儿孙,何不珍惜自身?” 梁夫人将岑纲所说的话告知他:“让后世人称呼儿孙是忠烈之人的子息,其父俯仰无愧于天地,不是胜过家财万千吗?” 朱元璋默然良久,最后下令赐予岑纲之子官身。 …… 煊赫数十年的窦家彻底倒台,亲附窦家一系的朝臣悉数遭到清算,与此同时,新帝大刀阔斧的任用新人填充各官署,短短数日之内,朝野之间气象为之一新。 而这一切都跟巴陵王无关。 梁夫人与岑纲联合举事的时候,他尚且身在裴家,裴仁昉身边的小厮匆忙回来报信,他心知事态紧要,自然不会强行出头,与裴太傅一道在裴家生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裴仁昉回府告知事情已经结束,才算安心。 裴家人无意挽留,巴陵王当然也不能厚颜无耻的赖在这里,又不愿叫人轻看,便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带着王府长史与一干随从出了裴家门。 刚迈出去,便不由得痛苦呻/吟出声。 长史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但巴陵王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听到了声音——你当时也可以不装这个比。 就这么强撑着回了王府,赶紧打发人去请御医,伤处给敷了药,又开了几服须得熬煮的药吃着。 什么都别说了,养着吧。 巴陵王歪在塌上,抚着身上那道鞭痕,心说裴仁昉下手可真够狠的,想完难免又开始思量整件事情的原委,便又觉得裴仁昉说的也不错,纯粹是自己自找的。 那个姓柳的婆子是裴仁昉特意塞到他面前,专为他设置的套儿,倘若他不是想着跟裴仁昉开个玩笑,而是怀着什么别的心思,直接把事情闹大,说裴仁昉是女扮男装—— 到时候柳婆子再行改口,说是受他胁迫,裴仁昉自证清白,乃是男身,却将他架到火上烤了! 自家事,自家知,他的父亲是先帝嫡亲的叔父,他又是父亲的唯一的嫡子,先帝大行之前,对于继位之君的呼声,宗室之中属他最高,不曾想窦敬另辟蹊径,立了庄悼太子之子为皇太弟…… 因着这些过往,龙椅上那位不定有多忌讳他呢,再主动犯到他手上去,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裴仁昉先前说放他一马,倒也不是虚言。 思绪飘到此处,巴陵王的注意力却也从裴仁昉身上挪开了。 他看着内室之中摇晃不定的那盏灯火,心中五味俱全。 那可是天子之位啊! 他原本是距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 马上到嘴的鸭子,说飞就飞了,谁能真的毫无感触呢! 巴陵王想到此处,不禁黯然起来,长吁短叹了半夜,方才沉沉睡下。 如是到了第二日,他从睡梦中醒来,便觉周遭有异,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却在床头见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穆义康——当今天子! 他怎么来了?! 巴陵王心头惊骇,险些跌下床去,好容易定住神,便要起身行礼。 朱元璋笑容和煦,伸手按住他肩膀:“自家兄弟,无须多礼!” 天子可以跟亲王说“自家兄弟”,以示亲近,但亲王若是以此自诩,骄矜无礼,便是取死之道了! 尤其当今这位天子,登基才多少时间? 竟将先帝御极数十年都未能做到的事情做成了! 巴陵王从前便与他无甚交际,如今更不敢上赶着去接这句“无须多礼”,坚持着要起身行礼,不想却被对方更加坚持的按在了塌上。 朱元璋笑道:“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何必如此拘礼?且歇着吧!” 巴陵王这才作罢,恭敬听命。 朱元璋客气的与他寒暄了片刻,又召了候在府上的御医来问话,如是走完了一整套关切的流程,终于叹息一声,不胜忧愁道:“世人都说天子至尊,可天子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尚书台的奏疏成箩筐的往未央宫送,天下各地的奏报永不停歇,真是把人锯成两半用才好!” 巴陵王听见的: 我就是普通家庭! 我对钱没有兴趣! 我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误,就是当了这个皇帝! 巴陵王礼貌微笑,礼貌回复:“陛下要好生保重身体啊,天下万民的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呢!” 朱元璋又叹了口气,却不应这一茬,双目紧盯着他的脸,忽然道:“皇弟,如若易地而处,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上,你能治理好一国吗?” 这是一个曾经被议储的亲王能参与的话题吗?! 巴陵王听得毛骨悚然,二话不说便下榻跪地:“臣惶恐!臣弟岂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动作太快,朱元璋甚至都没来得及把人拦住,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跪在地上了。 他好生无奈:“咱们自家兄弟说话,你总是这样客气做什么?” 朱元璋亲自将他拉起来,又问:“如果是治理一个郡呢,皇弟可能得心应手?” 巴陵王起初听天子说什么易地而处能否治理好一国,还当他是刚收拾完窦敬,又想顺手把自己给办了,此时再听他问能否治理一郡,不由得迟疑起来。 这个穆义康……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的想让他入朝为官吗? 还是以此作为试探? 男儿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他难道就愿意困养王府,做个富贵闲人,庸碌一世吗? 若天子是真心想要用他…… 巴陵王迟疑了。 朱元璋察言观色,见他没有急着做声,就知道这小羊羔两条前腿已经踩进了陷阱,于是马上再加一剂猛药:“皇弟莫非是觉得为兄是因你曾被议储而心怀怨憎,故而今日来此,试探于你?” 巴陵王被他说中了心思,神色不由得显露出几分窘迫来。 朱元璋哈哈大笑,执着他的手道:“你未免太过看轻朕的心胸!朕来此征辟于你,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为才所动!朕堂堂天子,不行皇皇大道,却是意欲何为?!” 巴陵王听得神色一震:“皇兄……” 朱元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前任大司农老病,业已致仕,朕已经准了,不知皇弟能否肩负得起这个重任,不叫为兄失望呢?” 巴陵王如何也想不到,当今天子竟然不计前嫌,愿意将如此要紧的职务交付给自己——大司农,这可是执掌国家财政的最高长官啊! 天子如此坦荡赤诚,更衬得他先前的种种算计猜疑想阴暗器小了! 巴陵王且羞且愧,感激涕零,真心实意的拜倒在地,正色道:“臣弟为皇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嗳,”朱元璋笑着把这只险些逃出生天的小羊羔从地上拉起来,轻柔的按到陷阱里:“什么肝脑涂地啊,说的这么吓人!” “朋友,清醒点,”刘彻在空间里边冷笑了一声:“老朱说肝脑涂地,那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肝脑涂地……” 李元达的心情很是微妙:“朋友,你知不知道你上班的这个部门很危险啊。” 李世民:“我在空间里都听见老朱的算盘声了。” 嬴政都有点可怜他了:“等到年度盘账的时候……” 李元达:“他敬爱的皇兄两眼扑闪闪的看着他……” 刘彻:“说,我的好皇弟,今年国库结余应该有几百亿钱叭?!” 巴陵王此时还不能勘破世情,更看不透这位大灰狼堂兄弟的险恶用心,脑海中被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所充斥,踌躇满志,恨不能马上就做出一番事业回报对方的信重才好。 朱元璋确实也没诓他(没完全诓他)。 他是真的想找几个有本事的人为自己效力。 巴陵王是宗室怎么了,曾经被议储又怎么了? 只要他有本事,有能力,能好好干活,朱元璋就能容得下他!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偏生任谁都破解不了。 如果巴陵王野心勃勃,想着做出一番事业——咱不怕你有能力,就怕你有劲儿没处使啊! 如果巴陵王能力不行,处事惫懒——就这两下子,还敢跟咱争皇位?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如果巴陵王故意搞破坏,摆烂——这不是主动往咱手里递把柄吗? 分分钟搞死你! 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朱元璋决计不是本朝头一个想出来的天子,但他绝对是本朝第一个敢大大方方用这明谋的天子。 原因无他,因为他自信没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翻出浪来! 兢兢业业干活,你就是咱的好兄弟,心怀鬼胎想要作乱——马上把你一分为二,风中招展! 这边儿巴陵王被朱元璋按回到床上,头脑晕晕乎乎的感动着,那边朱元璋已经环视一周,面带欣慰之色,颔首道:“我从外边进来,便见府中前院也好,仆婢侍从之事也好,俱是井井有条,一丝不乱。皇弟还未娶妻,料想并非是弟妹的功劳,既如此,必然是长史得力了。” 巴陵王府的长史姓燕,单名一个鸿字,是巴陵王母亲的隔房堂弟,只比巴陵王大了十来岁。 二人自幼相识,向来亲厚,所以先前在裴家时,才敢出言揶揄巴陵王这个顶头上司。 此时巴陵王听天子提起长史,语气中又含着几分褒勉,心知这是好事,便主动为燕鸿做脸,夸耀道:“臣年少,行事不免有张狂之处,得罪了人还懵懂不知,总是长史厚道体贴,善查世情,为臣善后……” 说到此处,巴陵王不禁有些踌躇。 燕鸿是个能人,留在巴陵王府做一个侍奉自己杂事的长史,实在是委屈了。 他想带着长史燕鸿这个得力手下往大司农去任职,给他一个更大的平台,但是又怕天子觉得自己还未入职便开始拉帮结派,意图叫王府旧人充斥官署…… 朱元璋仿佛没有看出他的迟疑与纠结,仍旧接着前一个茬儿说话:“当真是一员干将啊,这样一个能臣,朕倒真是很想见一见呢!” 这话之于巴陵王,简直就是瞌睡虫迎来了枕头,欣喜若狂,马上便传令仆从,请长史前来见驾。 天子亲临,燕鸿作为王府长史,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老早便在院外等候了。 只是以他的头脑,却也猜不透当今天子的来意。 是来示威的? 还是来邀买人心的? 亦或者说……是敲山震虎? 自家王爷刚刚被裴仁昉套路了一回,紧接着天子便登门了,由不得燕鸿不多想。 要是纯粹的示威亦或者拉拢,天子早就该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可若是今日天子到此与裴仁昉有关…… 那王爷只怕是要糟! 多年相交,又有着舅甥之情,他实在是怕天子前脚扳倒了窦敬,腾出手来之后就来收拾巴陵王,尤其这会儿内室里边没有得力之人陪着—— 燕鸿不知道天子秉性如何,难道还不知道自家王爷吗? 本事是真的有,某些忌讳的事情,他也是真的一无所知! 先前去裴家那回,燕鸿也是等巴陵王跟裴仁昉谈崩了之后才知道他是去干嘛的,登时就觉眼前一黑——王爷你这不是傻逼吗?! 如果裴仁昉真是女扮男装,你揭露出来,就成了裴家的生死大仇,裴太傅在朝中总是有些香火情的,故旧弟子不在少数,你一个被议储过的亲王,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上赶着去得罪人干什么?! 如果裴仁昉不是女扮男装,但你傻乎乎的凑过去,硬说人家是女扮男装,事情一旦闹大了,你是唯恐天子找不到理由处置你吗?! 而不管是哪个可能成真,头一个倒霉的肯定都不是巴陵王,而是他这个巴陵王府的长史! 长史执掌王府政令,你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王爷犯错? 不中用的东西! 要真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凉了,那多冤呐! 因为这傻逼老板干的傻逼事情,燕鸿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好在裴仁昉总是念着昔日同窗之谊,高举轻放,这事儿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 事实上燕鸿眼见着巴陵王挨了一鞭子,心里边甭提多爽了。 不是他脑生反骨,而是作为一个打工的,老板瞒着你做了一个可能会葬送你脑袋的傻逼决定,任谁知道了都不会很痛快的。 可是说归说、骂归骂,这会儿燕鸿跟他的倒霉外甥还是绑在一起的,巴陵王要是出了事,他这个一根绳上的蚂蚱,怎么可能跑得了啊! 也只能默默祈祷天子此行心怀善念,老板脑袋开光别说错话。 此时得蒙传召,燕鸿便迅速整顿了衣冠,心里边暗暗加了几个小心,稳步入内,向坐在床边的天子行礼。 天子温和叫他起身。 燕鸿谢了恩,目光不露痕迹的落在巴陵王身上。 他的傻逼老板正坐在塌上,神色隐隐带着几分……振奋? 天子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燕鸿心头微微一跳,难免心生忐忑,就在这时候,巴陵王注意到了长史兼堂舅的目光,悄悄递给他一个亮晶晶的眼神。 燕鸿:“……” 而天子的态度却很和煦,问起他因何入仕,师承何人,末了,又随口考校他这几年来为长史的经历。 燕鸿一一答了,察言观色,心也渐渐安了。 他在观察朱元璋,殊不知朱元璋也在观察他,把想问的问完了,不由得同老伙计们道:“不错,是个可堪造就之人。” 朱元璋叫人细细的查了巴陵王与巴陵王府的一干属官,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巴陵王诚然有些出众的才干,但隐藏在他背后的这个王府班底,才是真的难得。 而这个班底的核心人物,无疑就是王府长史燕鸿,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政务也好,人情往来也罢,俱都是个中好手。 朱元璋今日来此,一是为了赚巴陵王入彀,二是为了从巴陵王手底下挖人。 小老弟有如此人才,给王爷打下手可惜了,来给朕打工,物尽其用吧! 人才的选拔是双向的,朱元璋品评燕鸿的能力,燕鸿也对于这位年轻天子的政务娴熟程度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 他为何要问自己这些? 若是单纯想找王府,亦或者找自己的茬儿,何必要天子亲自出马呢! 除非是…… 燕鸿心里边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而下一秒,朱元璋就将他的猜测落到了实处:“燕卿有如此才干,为一王府长史,实在是可惜了,朕有意使你往尚书台任职,为一曹主官,不知你可愿意?” 说完,又转过脸去,问巴陵王:“皇弟可愿割爱?” 窦敬既然倒下,剩下两位反正功臣的权柄,也要逐步被削弱,尤其尚书台,更是重中之重。 朱元璋不介意燕鸿的王府出身——潘晦、耿戎这两个一度跟窦敬齐名的反正功臣他都照样在用,区区一个巴陵王长史出身,算得了什么忌讳? 刘彻号称是不拘一格降人才,提拔了卫霍,他朱元璋难道便是拘泥于门户之人? 想当年,老朱还干过直接擢升一秀才为户部尚书的事呢! 噢,顺带提一嘴,那个秀才名叫曾泰…… 依从巴陵王的本心,是想带着这位得力的长史往大司农去任职的,只是转念一想,大司农怎么能跟尚书台比? 更何况,那可是天子亲口许下的一曹主官! 堂舅有了前程,巴陵王只会为他高兴,只是二人相识相交多年,毫无挽留便将人送走,未免会有冷淡之嫌,惹人伤心。 巴陵王想到此处,便轻声道:“如若长史……” 他堂舅都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燕鸿听完哈哈大笑,毫无眷恋不舍,满面春风得意,那笑声简直震动梁柱:“陛下赏识,臣岂有不从之理?臣稍后便将王府中事交代清楚,明日便可往尚书台任职!” 巴陵王:“……” 巴陵王默默捏紧了拳头。 朱元璋却不曾注意到这一点,目的达成,便欣然起身离开,临行之前还不忘拍了拍燕鸿的肩膀以示鼓励:“好好干,朕从来不会亏待为朕办事的人!” 燕鸿用力的点头:“臣必然不负陛下之望!” 皇帝们在空间里笑出了猪叫声。 朱元璋:“???” 朱元璋很不爽:“笑什么笑,你们有事吗?!” 李世民笑的喘不过气来:“地狱笑话,老朱从来不会亏待为他办事的人!” 刘彻作说书状:“话说蓝玉到了地府,三年都没有吃饭,周围鬼很奇怪,都问他,说你不吃东西吗?虽然是鬼,饥饿感不强,但总还是有这种感觉的吧?” 李元达接了下去:“老朱,你知道蓝玉是怎么回答的吗?” 朱元璋:“……” 朱元璋臭着脸问:“怎么回答的?” 嬴政以手支颐,说:“蓝玉当场用刀把肚子剖开,说——你们看,这是我在人间时陛下给我画的饼,吃完这么多年,肚子还是很饱!”,. 第59章 第 59 章 巴陵王还在养病,朱元璋做戏做到底,不许他出门相送。 故而等到燕鸿一路将天子送出了巴陵王府,再回到卧房之后,便见巴陵王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眼睛里恨不能直接射出来两把刀子才好。 燕鸿又好气又无奈:“我的好外甥,你这是干嘛啊?” 巴陵王皮笑肉不笑:“嚯,这话不是该我问您吗?不是都找好下家了吗,您还来这儿干什么?不去把府里的事情交待交待,然后赶紧去尚书台就任?” 燕鸿听得失笑:“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他坐到床边,看左右无人,这才语重心长道:“从进王府一直到离开,陛下总该才在府上待了多久?只是看院落整洁、仆从有序,便觉得我可托重任,担当尚书台一曹主官吗?这种话,也只有王爷你才会信!” 巴陵王听得愕然,脸上愤愤之色尽去:“你的意思是……” 燕鸿引着他往下想:“尚书台是什么地方?那是整个皇城的权力中心啊,以当今天子的识见与韬略,怎么可能随随便便选人进去,又是担当一曹主官这样的要职?” 他神色感慨,眉宇间隐约显露出几分终于为人赏识的欢快与得意:“陛下今日到府上来,便是为了我,别无他意!” 巴陵王:“……” 啊这? 有些小人做事是拉一踩一,你倒好,拉自己起来,直接把我炮灰掉了啊?! 巴陵王听得老不舒服了:“你放屁!” 他呲着牙说:“皇兄是来请我出山担任大司农的,捎带着叫上了你!要不是我跟皇兄夸你,你以为你会被起用?!” 燕鸿听罢却是一怔。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进入内室之前,天子与巴陵王究竟说了些什么,后来自己被天子选入尚书台,竟也把这茬儿给忘了。 燕鸿正色起来:“陛下是令王爷往大司农去任职吗?担任何职?” 巴陵王挺胸抬头道:“我天潢贵胄,天子堂弟,当然是要为九卿了,大司农舍我其谁?!” 燕鸿听完,一瓢开水泼他身上了:“王爷知道大司农官署如何运转吗?知道刍稿税、算赋、赀赋如何计量吗?知道如何维持各地粮仓谷粟平衡吗?知道大司农设置在天下各州郡的分属机构在地方上是如何运行的吗?” 巴陵王被他问住。 然而语滞片刻,他很快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知道大司农官署该当如何运转,了解刍稿税、算赋、赀赋,但是对于具体各个地方的实施与征收不甚清楚,我了解如何维持各地粮仓谷粟平衡,但只是纸上谈兵,而对于大司农设置在地方上的分属机构如何运转,我的确知之甚少。” “不过,”他神色郑重:“我要做的是大司农,而不是一小吏,不必对任何事都知之入微。任命合适的人去做他能做的事,总览财政大局稳妥,这才是大司农要做的事情。” 巴陵王说到此处,先前脸上的调侃之色消失无踪,执着燕鸿的手,正色道:“舅舅,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怕我出事,但我是真的想去做做看。我知道财政一事关系重大,牵涉到天下无数黎庶,我不会乱来的。司农府只是缺了主官,又不是缺了干吏,我若有不解之处,难道没有嘴吗?几位佐官也不会眼看着我胡闹的。” 燕鸿听罢,神色微动:“既然如此,你又何必……” 巴陵王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天子之所以选我去做大司农,是因为手头上暂且没有得用的人选,但即便如此,我也感激他的赏识和胸襟。不是谁都有胆气起用曾经跟自己争夺储位的人的。” 他神色中浮现出几分黯然,手扶在床柱上,怏怏道:“易地而处,我是决计不会用他的。就心胸而言,我不如他。” 燕鸿道:“说不定他不怀好意。” 巴陵王却笑道:“我觉得,他不是这种人。能铲除窦敬,难道便不能铲除我吗?可是他没有。” 他的目光逐渐坚毅起来:“我也是高祖皇帝的子孙,身上也流淌着穆氏的血脉,天子能匡扶社稷,铲除权臣,我纵然有所不如,难道便不能为天下出一份力,尽一份心吗?!” 燕鸿沉默许久,终于释然一笑:“真是长大了啊,像是个男子汉说的话!” 巴陵王笑容灿烂,笑完又把话题绕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了:“怎么,是我哪里对不住你吗?蒙听天子征召,你就那么急着想走?!” 燕鸿叹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谁不想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你也知道,我与耿氏有隙,不然,我也不会久为王府长史。窦敬倒了,耿戎却是还在,此番有幸承蒙天子征召,我实在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自家亲戚的事情,巴陵王自然是知道的,一时也是默默。 就听燕鸿又道:“还有就是……” 巴陵王道:“就是什么?” 燕鸿摩拳擦掌,满面憧憬道:“在尚书台的俸禄,肯定比当王府长史多吧?!” 巴陵王气道:“你怎么不掉钱眼里去呢!” 气完了又道:“今天晚上,在府上设宴,一起喝一杯吧,当做为你送行。” 燕鸿自无不应之理:“好。” 略顿了顿,又说:“虽然这个月没法全勤了,但俸禄还是要给的,亲戚归亲戚,钱的事儿不能马虎。” 巴陵王:“……” 巴陵王都给气笑了:“您都是要去尚书台做一曹主官,赚大钱的人了,还稀罕这仨瓜俩枣?” 燕鸿“嗳”了一声,笑眯眯道:“这世上哪有嫌钱多的啊!” …… 朱元璋离了巴陵王府,却没往石家去——他知道元娘不在那儿。 而是去了临街的一处吃食铺子。 那铺子的名儿也有意思,叫一豆九吃。 顾名思义,就是用豆子做的九种吃食。 豆腐、豆腐脑、豆浆、豆皮、豆豉、豆酱、腐竹…… 当初刘财主夺走了姜丽娘的豆腐方子,也夺走了豆腐的经营权,在他的推广之下,豆腐这种新鲜的吃食在短短数日之间,便被搬上了长安官宦人家的餐桌。 之后姜家兄妹被石筠收为弟子,刘财主马上乖觉的上门致歉,顺手把罪责都推给了上门的管事,再等到他听说姜宁谋了官身,成了正经的朝廷官员,更是马上将刘家开设在长安的豆腐店双手送上,希望以此了结这段孽缘。 姜丽娘原本是想收下的,却被元娘给劝住了。 “当日他夺了咱们家的方子,是他的错,之后再去家里致歉,又捆了犯错的管事过去,咱们不欲与他结成生死大仇,便暂且受了,但这个店面跟之前他送去的东西不是一回事。” 她说:“这家豆腐店是个死的东西,人眼能看见,又挪动不了,不花一文钱收下了,以后姓刘的去官府状告咱们强夺他的东西,你该如何?有理的事情,也变成没理了。” 姜丽娘看着堂姐头还能如何? 刘财主要是真敢这么干——学术上一般管这种行为叫做活够了。 但是也不得不说,堂姐的考虑是有道理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其来日亡羊补牢,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干会惹出危险来的事儿! 到最后姜家也没要那豆腐店,而是出钱在临街的好地段盘了家新的——刘财主见状也没敢生事,老老实实的把豆腐店关了,还卖了个人情,在门口留了牌子,说以后想吃豆腐,就去某某街哪家店里买。 沾了他的光,姜家的豆腐铺子生意倒是兴旺。 豆腐这东西,原本就是姜家两个小娘子一起研究出来的,姜丽娘出了方子,但从最开始的实验到最终成品的出现,元娘也是真真切切出了大力的。 尤其她又心灵手巧,甚至自己钻研出来了另外几种豆腐的相关吃法。 姜丽娘也算是看明白了——术业有专攻。 她是研发岗的,只管出技术。 姜宁呢,是制造岗的,负责跑腿干活儿。 而元娘心细,行事又周到谨慎,是业务岗,当老板娘,管账管人手调遣正合适。 这么一分工,就把姜家小作坊的框架给架起来了。 元娘也知道自己头脑的灵活上不如妹妹,便只在自己的强项上下功夫,叫叔母费氏来做副手帮忙,又找了几个伙计跑腿儿,姜家的一豆九吃店,就这么热热闹闹的开起来了。 开业的时候师兄们都派了人来捧场,虽然没有广而宣之,但也不乏有人知道这家店是石公的弟子开的,看元娘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了,言语之间难免也会试探一二。 善意也好,恶意也罢,元娘全都不动声色的应付了过去。 她原本就是一个在柳市卖豆腐脑的农家女,难道如今拜了名士为师,就要迫不及待的斩断过去,装成名门闺秀吗? 那才真是惹人笑话。 她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赚钱,谁能说怪话? 如果真有人说,只能说明这个人不可交。 姜丽娘最开始也是犹豫过的——未来的皇后曾经在豆腐店做老板娘,说出去多不好听呀? 说不定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说大昌朝的某位皇后是卖豆腐的。 只是再一想,也就释然了。 如果皇帝不觉得丢脸,能够接受妻子这段过往,她们干嘛自己看不起自己啊! 女孩能出去做生意,皇后在闺中开店做老板娘,不在乎抛头露面,恰恰说明社会风气开放,这是好事啊! 如果皇帝觉得丢脸——那他肯定也觉得妻子出身农家丢脸,堂姐嫁给他也要被轻看,还不如一开始就黄了呢! 不过姜丽娘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夫即位之初,就叫老师前去照看他们,料想也是不在意姜家人的出身的。 否则干嘛要保护他们呢! 而堂姐头顶上明晃晃的那句“皇后命”,更加彰示了未来姐夫对于堂姐的心意。 姜丽娘看过史书,知道权臣多半要送女入宫的,若是未来姐夫急慌慌的接了堂姐进宫——窦家拔一根寒毛,都比姜家腰粗,想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不见堂姐,也不册封堂姐,不是疏远,反倒是一种保护。 这些事情姜丽娘也只是在自己心里想,元娘不说,她也不问。 头顶上的命运也未必就十分精准——她当年不也是亲眼见证着元娘头顶上的字从“富贵命”,变成“皇后命”的吗? 尘埃落定之前,她便将这件事烂在了肚子里。 正是上午时候,店里边的生意并不是很忙,几个伙计或者擦桌子,或者洒水扫地,各有所忙。 元娘盘完了这几天的帐,手搁在算盘上,人却不由得出了神。 当今天子登基,已经有段时日了…… 而他,却一直都没有消息传来。 当日分别之时,他让自己等他,这句话自己倒是记得,可他呢? 也还记得吗? 大臣们会希望他娶一个名门小姐吧? 就像沈师兄的妹妹一样,秀美端庄,又有书卷气,手指细嫩如青葱,不像她,相貌平平,手上还有经年未好的冻疮…… 元娘想到此处,不由得有些黯然。 她只是见识不如姜丽娘,但是人并不蠢,被石筠收为弟子之后,起初还有些不明白,在石家住了一段时间,被何夫人悉心教导之后,也就有所意会了。 等到韩师嫂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是想给她们姐妹俩说媒,何夫人拉着她的手笑吟吟的推了,说要亲自给自己找的时候,她就彻底明白了。 一定是他托了老师,庇护姜家人的。 元娘心头暖热之余,也难免会心生担忧。 你甚至都不能出宫来见我,可见日子也难过呢。 要不是实在危险,怎么会叫人来顾看我? 只是在这担忧之余,也难免会有些无法说出口的酸涩与忐忑。 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在柳市上卖豆腐脑的农女,我有什么能给你,亦或者能挽留你的呢?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元娘愁肠百结,不胜忧心。 外边进来了一位客人,她听见伙计问好的声音,忙收回了心神,抬眼一看,不由得怔在原地。 日思夜想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 笑眯眯的看着她。 不知怎么,元娘倏然间鼻子一酸。 就听来人娴熟的点了几样小菜,又叫人给烫一壶酒,最后问:“老板娘,多少钱啊?” 元娘吸了吸鼻子,板着脸说:“一千两银子!” 她感觉到伙计投来了诧异的目光,却也没有理会。 来人咂舌:“怎么这么贵?!” 元娘没好气道:“老板娘亲自做的,就是要贵一点!你不买就出去!” “买买买!”来人东凑西凑,最后还从随从那儿拿了几张银票,讨好的递了过来:“你数一数,看对不对?” 元娘轻哼一声,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我一看就知道这位官人慷慨大方……” 她伸手去拿那一摞银票,抽了一下,没抽动。 元娘气笑了,举起算盘作势要打他:“要死了,你倒是松手啊!”,. 第60章 第 60 章 姜丽娘在书房把这个时代能够进行的发明创造,以表格的形式都列了出来。 而这东西又分轻重缓急,哪些生意能做,哪些生意要等堂姐做了皇后之后才能做,哪些生意要借着老师的名目去做,哪些生意只能等以后取得堂姐夫信重之后才能做,都得一条条的分析清楚。 她还拉了不少人入伙。 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身处在这样一个等级分明的时代里,多拉几个可靠的盟友,总归是利大于弊。 姜家兄妹三人便不必说了,当然都是要占股的,姜宁那一份不仅仅是顶了他自己的,也有爹娘二人的,而堂姐那一份,也不仅仅是给堂姐的,背后还有堂姐夫的影子…… 姜家人能有今日,总是托了老师的福,石家必然是有一份的,老师有,师兄们怎么能没有? 还有裴仁昉…… 她既给,石筠便坦然的受了,叫何夫人取了银子给她,算是用钱入股,又指点她说:“你该去拜访一个人。” 姜丽娘疑惑道:“谁?” 石筠告诉她答案:“梁夫人。” 姜丽娘起先不解,细细思量之后,眉宇间不禁显露出几分豁然。 是啊,梁夫人。 她有声望,有贤名,有钱,而且还有个高居长秋宫的太后女儿! 就姜丽娘的本心而言,即便是不能将梁夫人拉入伙儿,能过府去拜会一次,见一见这位闻名天下的奇女子,却也是好的。 她眼巴巴的看着石筠。 怎么可能直愣愣的到人家门上去拜访呢。 何夫人在旁,不禁笑道:“哎哟,瞧这可怜劲儿,别看他了,我递个帖子过门,带你去便是了。” 姜丽娘喜笑颜开:“谢谢师母,师母最好啦!” …… 这个时代的政治背景跟汉朝有些相识,但具体到日常生活这方面,就有了许多不同。 譬如说,这里已经出现了白纸跟印刷术。 又因为西域国家的分布跟姜丽娘原本所知道的历史分布有所不同,连带着传入中原的蔬菜、水果和粮食作物也变得混乱起来。 姜丽娘先把石筠家中的藏书看完一遍,又分别同几位术业有专攻的师兄们有所深谈,切实的了解了时代背景之后,她决定先从最容易下手,又不会招惹忌讳的东西开始下手。 玻璃,糖,镜子,蒸馏酒…… 石筠划分给姜丽娘的那片空地,直接被改装成了姜丽娘的工作间,姜宁帮她从少府找了几个工匠,开始循着既定的方向展开研究。 裴仁昉过去的时候,姜丽娘用布条将头发裹得严严实实,挽着袖子在跟工人们一起烧窑。 她长得并不算十分漂亮,只能说是有几分秀气,刚从闷热的窑里出来,双颊通红,额头有汗,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又鲜活。 裴仁昉取出手帕,还没来得及递过去,姜丽娘已经先一步用袖子抹了把脸,抹完才记起来何夫人教过,这是十分失礼的行径,便又讪讪的将手放下了。 裴仁昉不由得失笑起来。 姜丽娘面前所见之人是清风明月,再想想自己,不由得有些郁闷:“我现在是不是很狼狈啊?” 裴仁昉摇头:“怎么会?” 她说:“这样就很好。”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围墙旁的长凳处去,裴仁昉取了出门前准备好的银票递给她:“拿着吧,算是我入的股。” 姜丽娘不曾多想,接过来一看,却是一摞百两的银票,仔细数了数,竟有五千两之多! 可别觉得少,寻常官宦人家给嫡长子筹办一场婚事,五千两也足够了! 姜丽娘被吓了一跳:“不行,这也太多了点!你难道是把手头上的现钱都给我了吗?!” 裴仁昉道:“你不是说要做一番轰轰烈烈、改变天下的事业吗?” 两人鸡同鸭讲的对视了几瞬,姜丽娘又小心翼翼的问她:“你拿钱给我,家里人知道吗?” 裴仁昉更不解了:“才五千两而已,为什么要叫他们知道?” 姜丽娘:“???” 姜丽娘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家是不是很有钱啊?” 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要不是因为有钱,多年前裴仁昉的父亲怎么会遭逢飞来横祸? 姜丽娘想明白这一节,只是心头的震撼仍旧难以言喻,不由得小声问她:“你们家怎么这么有钱啊?” 裴仁昉闲闲的坐在长凳上,说:“很简单啊,四世三公,你们家也会有钱的。” 姜丽娘:“……” 栓q! 真是令我茅塞顿开! 谢谢你这么大方的把发财教程告诉我! 裴仁昉觑着她脸上的郁闷神色,忍不住又笑起来:“祖上留下的余荫多是其一,最重要的,还是人丁稀少……” 她轻轻道:“我高祖父唯有祖父一子,祖父有诸子,但只有我父亲长大成人,我又是我父亲名下唯一的‘男嗣’,几代人都没分过家产,能不多吗?” 姜丽娘那颗被钱烧热的心不由得冷却了下来。 如果叫裴家人选,只怕宁愿儿孙满堂,分薄家产吧。 姜丽娘心下唏嘘,却也知这是裴家的伤疤,不好多提,便迅速转开了话题:“你给的太多了,我得多给你两成股才行……” 裴仁昉打断了她,问:“你的几位师兄,都占了多少股?” 姜丽娘说了个数。 裴仁昉便道:“也给我这个数吧。” “不赚钱也没关系,你不要觉得有负担。”她说:“我本来也没打算靠这笔分红吃饭。” 姜丽娘正待推辞,裴仁昉却先一步道:“我给你这笔钱,一是为了日前你的相救之恩,二呢,则是我自己的一点小小心意。” 她注视着姜丽娘的眼睛,认真道:“我觉得,你是个很特别,也很有勇气的女孩子,你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是很有可能落到实处,造福天下的。我是不可能了,但我仍旧很乐意看到一个女孩子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姜丽娘心头微颤,说不出是何滋味,正在此时,却见裴仁昉站起身来:“元姑娘?” 姜丽娘回过头去,便见元娘正站在不远处,也不知来了多久。 她奇道:“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元娘微笑着回答她:“今天卖完的早。” 姜丽娘“哦”了一声,并没多想。 裴仁昉则就此告辞:“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我这就回府去了。” 姜丽娘热情的挽留她:“吃完饭再走吧?” 裴仁昉暗叹口气——傻姑娘,没发现你姐姐正在意味深长的看着你吗? 坚决的推辞了。 等她走了,元娘拉着妹妹坐回到长凳上,看周遭无人,才小声问她:“丽娘,你是不是喜欢裴少监啊?” 姜丽娘头顶缓缓冒出一个“?”来。 她可算是明白为什么裴仁昉急匆匆的走了。 当下好笑道:“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才多大啊。裴少监是来送东西的,我邀请她入伙儿嘛……” 元娘半信半疑:“真的?” 姜丽娘用力的点头:“当然是真的!” 话赶话说到了这儿,她心思随之动了起来,又趁热打铁,反问元娘:“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元娘:“……” 姜丽娘眼看着她的脸慢慢红了。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一个女孩子的脸红,就胜过千言万语了。 姜丽娘头一次问了出来:“姐姐,你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我见过没有?” 应该是没见过的吧? 不然只看头顶上的字,她也能认得出来啊! 元娘脸颊红着,静默半晌之后,终于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姜丽娘迫不及待的催促:“还有呢?” 元娘慢吞吞道:“他……很温柔,也很会体贴人。” 喔 姜丽娘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谦谦君子、文质彬彬的形象来。 又催促她:“还有呢?” 元娘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不由得露出几分笑意:“有时候讨厌了些,但大多数时候……” 姜丽娘嘿嘿嘿的笑着,自己接了下去:“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挺招人喜欢的,是吧?!” 元娘又羞又气:“你可真讨厌,到底是我说,还是你说?!” 姜丽娘赶忙道:“你说你说嘛!” 元娘嗔怪的瞪了她一眼,这才道:“从前他有事脱不开身,始终没有上门来拜访,近来得了空闲,或许会来见一见家里人……” 姜丽娘了然的想:对啊,窦大将军倒台了,他可不就是有时间了吗? 哪成想元娘又说了一句:“他对你在做的事情很感兴趣呢,说是若有机会,要跟你聊一聊。” 姜丽娘脑袋上又冒出来一个“?”。 找我聊一聊? 能聊什么呢? 水泥的方子,少府也有啊。 总不能是相中了我这个人吧? 姜丽娘摸了摸脸蛋,心说咱这也没有当绿茶的本钱啊! 奇也怪哉! …… 第二日裴仁昉到了廷尉官署,就听到了两个八卦。 第一个是巴陵王就任大司农。 第二个是昔日的巴陵王长史燕鸿,被调遣去了尚书台。 裴仁昉听完这消息,眼皮子就是一跳——巴陵王,大司农? 要搁从前,这俩名词放一块儿,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儿就是风牛马不相及,哪成想天子真把它俩凑一块儿了? 还有巴陵王府的长史燕鸿…… 裴仁昉隐约记得,此人当年乃是以才学出仕,被耿彰看重,娶了耿戎的堂妹为妻,只是没过两年便以和离结束,之后耿夫人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从此耿燕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耿戎在朝中势大,燕鸿自然就要不得志,不曾想如今竟也被启用了…… 裴仁昉翻开卷宗,心里边还在觉得此事古怪——天子既然知晓她与巴陵王的龃龉,且也愿意为她遮掩,又何以对巴陵王加以重用? 难道当今的心胸果真宽阔到了这等境地,甚至愿意重用曾经跟自己角逐储君之位的人吗? 再转念一想,她也就释然了。 天子连她这个女扮男装之人盘踞朝堂都能接受,再任用一个巴陵王,又有何不可? 顺其自然吧。 裴仁昉一心二用,批示完手头卷宗,又去拿下一本,恰在这时候,面前忽然落了一片阴翳下来。 她抬头去看,却见是个面熟的内侍,笑吟吟的看着她,问:“裴郎安好?” 又用手势示意说:“请吧,陛下召见。” …… 裴仁昉跟随在那内侍身后进了未央宫,一路拾级而上来到正殿,正色拜倒的同时,心里也在忐忑——天子怎么想起来召见她了? 当初她自知在天子面前被揭穿了真身,入宫请见的时候,天子都不曾见她啊! 难道——她想起自己前不久刚刚听到的那场八卦,巴陵王就任大司农——或许是与此事有关? 裴仁昉心思急转,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而天子也没有跟她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朕听说,裴少监在跟石公的女弟子一起做买卖?” 石公的女弟子——丽娘?! 天子怎么会知道她?! 裴仁昉心头猛地一震,唯恐天子来意不善,迅速在心底斟酌了言辞,毕恭毕敬的答道:“正如陛下所言。姜氏女的兄长,便是姜氏石的制造者,她在兄长身边耳濡目染的久了,也略学了几分本领,小女儿家胡闹罢了,不成想竟有幸为陛下所知。” 朱元璋听她为姜丽娘谨慎遮掩,不禁暗暗点头,别管前世结局究竟如何,此人的心思倒是不坏。 他无意去玩云里雾里那一套,当下便直言道:“可是朕听说,那个小娘子很有些机灵,做的东西都颇有趣。裴少监——能不能劳烦你牵线搭桥,也叫朕入一股进去?” 裴仁昉先是愕然,继而又是一惊。 …… 姜丽娘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 从无到有创造一件东西,即便是有配方跟制作程序在,过程中也难免会遇见各种各样的问题。 譬如说,因为没有通过搅拌将玻璃溶液中的气泡搅没,最终的成品很不如意…… 好在这只是最开始的试验阶段,投入的原料并不多,姜丽娘亏得起。 窑里的温度远超外界,姜丽娘全身都包的严严实实,热的受不了了,就出去透透气,可巧这时候有人来找她:“裴少监使人来给丽姑娘送信呢。” 姜丽娘这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解开包着头发的布条,洗了把手出去,却见裴仁昉身边惯常带着的小厮正候在外边,身旁还跟着个面白无须、垂手侍立的中年人。 时下男子多以蓄须为美,裴仁昉这样的年轻人也便罢了,中年男子95以上都是留着胡子的,姜丽娘看了几眼,再想到之前元娘说的话,忽然间福至心灵。 或许,他就是未来姐夫派过来的呢! 裴家小厮的话证明了她的猜想:“姜姑娘,我家少监在齐云楼设宴,请您今日务必赏脸前去,他有位贵客,对您的生意很感兴趣,所以委托少监请您过去……” 一个疑似内侍的中年男子,一位裴仁昉都尊称为贵客的来宾,几个条件综合起来,不是未来姐夫是谁? 姜丽娘回想堂姐说的话,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温文尔雅、笑容和煦的青年男子来,当下满口应下,又问:“只请我一个人去吗?” 小厮有些迟疑的空档,那中年男子便笑眯眯的接了下去:“那倒不是,也有人往少府衙门去请令兄。” 姜丽娘“噢”了一声,便往自己住所去更衣,带上湖州,乘坐马车往齐云楼去了。 等到了地方,小厮跟中年男子一左一右在前引路,上二楼之后拐到某处包间门外,那中年男子毕恭毕敬道:“公子,已经请了姜小娘子过来。” 里边有人应了一声,继而门扉从内打开。 姜丽娘想着是第一次见未来姐夫,脸上便礼貌性的带上了几分笑,进门之后打眼一瞧,便见一年轻男子居左侧上位,裴仁昉在右。 单单论脸的话,裴仁昉自然胜过前者万千,但前者周身那股威仪与气度,却要胜过裴仁昉无数。 不愧是皇帝嘛! 嗯?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姜丽娘有些茫然的皱了下眉,又转过头去看裴仁昉。 裴仁昉抿着嘴唇,一脸拘谨的看着她。 姜丽娘将目光抬高一点,终于发现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裴仁昉头顶的“女状元”三个字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 姐妹,快逃!!! 姜丽娘:“……” 嗯???,. 第61章 第 61 章 姜丽娘怔怔的看着那四个字,一时无言。 啊这…… 什么情况? 姐妹,你要是被绑架了,那你就眨眨眼! 显然,裴仁昉并不能get到她没能说出口的这句话。 甚至于她都不能开口做出一句提醒。 朱元璋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身怀秘密的小姨子,目光在她脸上一扫,神色却是愈发和蔼几分。 她长得有些像老妻呢! 就是看起来有点憨,不太聪明的样子。 咋站在门口不往里进呢? 正站在门口引路的中年内侍也有些不解,轻声催促一句:“姜小娘子?” 姜丽娘蓦然回神:“啊。” 她不易察觉的用余光向后一扫,就见刚刚走过来的楼梯口已经被人把守住,显然是后退无门,只得前行了。 姜丽娘强笑着走了进去,心思却转的飞快。 怎么回神? 她想:难道真是绑票? 不能够啊——方才去石家接自己的时候,只有小厮与那中年人进门,若真是绑票,小厮又不傻,怎么可能不向石家求救? 可若是如此,裴仁昉头顶上明晃晃的那四个字…… 话说她旁边这人到底是不是我姐夫啊! 姜丽娘心乱如麻,不成想对方却主动表明身份了:“你叫丽娘,是吗?元娘有没有同你提过我?” 噢,是姐夫! 姜丽娘放下心来。 她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对方头顶。 然后姜丽娘就呆住了。 就三个字。 朱元璋。 啊这。 什么情况? ……名词作形容词用吗? 对面朱元璋还在温和同她说话:“元娘一直跟我说,自己妹妹打小就比旁人聪明,那时候我还半信半疑,再听说了水泥的事和你最近的计划,才觉得名不虚传。” “你缺钱也好,缺人手也好,都只管开口,天下还有比姐夫我更大手笔的股东吗?噢——是叫股东吧?” 姜丽娘:“……” 姜丽娘眨了眨眼,小心翼翼的又看了一次。 还是那三个字。 朱元璋。 天啊,朱元璋! 这可是摸鱼选手的天敌啊! 在他的统治之下,贪污要被扒皮,惫懒要被杀头,国子监学生不想读书要掉脑袋,辞官是藐视皇帝,一年他妈的只放三天假! 夭寿了,还我温文尔雅的未来姐夫啊! 她被这巨大的冲击镇住,惊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边朱元璋也开始怀疑了,悄悄问几个老伙计:“是我的错觉吗?我真觉得她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啊?!” 皇帝们:e。 刘彻慢吞吞的说了句:“怎么不是呢。” 朱元璋就觉得初次见面的小姨子脸色有点红:“是房间里太热了吗?” 说着,他亲自起身去开窗户。 齐云楼乃是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包间自然格外的宽敞。 裴仁昉听出天子同姜丽娘的姐姐元娘有些情谊,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忍心对方堕入无薪工作的地狱。 眼瞅着天子离得远了,侍从们又守在门外,她终于抓住时机,小声提点姜丽娘:“快跑,他让人干活还不给钱!” 姜丽娘:“……” 啊,让人打工还不乐意给钱的抠门老板——这不就对上了吗。 再看着裴仁昉此时满脸担忧的神色,姜丽娘只觉得更苦涩了。 姐妹,你不懂。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也就是这个识人的金手指在我这儿,要是给了他,那大概满大街都是行走的真皮挂件了! 她露出了一点微笑,示意裴仁昉她知道了。 俩人刚打完这场眉眼官司,朱元璋就回来了。 他接着那个茬儿,继续道:“我之前说的,你觉得怎么样?我也参一股你的买卖……拒绝也没事,姐夫这个人啊,向来宅心仁厚,不会跟小姑娘置气的。” 姜丽娘:“……” 重新定义“宅心仁厚”。 然后果断道:“您是我的姐夫,也要叫我一声妹妹,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是一家人,谈钱多伤感情啊?我的东西就是姐夫的东西,姐夫的东西——那还是姐夫的东西!” 裴仁昉有些惊奇的看着她。 朱元璋却被她给逗笑了:“不至于不至于,我难道还会从自家人手里边抢东西不成?叫你姐姐知道,该生气了。” 他没有急着落座,手扶在椅背上,痛快的道:“你有本事,姐夫我呢,有人手权势,要是想做点实事出来,这两者缺一不可。可要是什么东西都是我的,叫你做无用功,那你还能有精神去搞这些个新鲜玩意儿吗?这岂不是杀鸡取卵?划不来!” 姜丽娘听到此处,一直提着的那颗心也就松了,只是再瞄着未来姐夫头顶那三个字,怎么看怎么觉得两腿打颤。 妈耶,这可是朱元璋啊! 又忍不住开始想——他是朱元璋,那姐姐这个官配不就是马皇后? 哎? 还真是有一点贴合呢! 不管怎么说,抱紧姐姐的大腿,当条富贵咸鱼总没问题吧?! 又想了想,还是把“咸鱼”两个字划掉了__ 姜丽娘略略出神的功夫,外边却有人来禀:“姜家公子过来了。” 朱元璋道了声:“请。” 姜宁显然是从官署赶来的,身上尤且穿着官服,进门之后见内室三个人有两个都认识,也是显而易见的松一口气,继而又拱手同朱元璋行平辈礼。 他是被石家的人叫过来的,来此之前石筠有所暗示,只是他没怎么听懂,只知道是老师和师母为堂妹选了夫婿,元娘也已经点头,现下叫他这个舅兄去见一见人。 姜宁的想法很简单——老师跟师母都是好人,怎么会随随便便选个差的夫婿给自己妹妹? 而元娘虽然温厚,却不愚蠢,倘若对方不甚合她眼缘,她又岂会点头呢。 由是先天就对未来妹夫存了几分好感,再见面之后,看人相貌堂堂,谈吐得宜,姜宁心头仅有的那几分疑虑便也消失无踪了。 朱元璋对这位舅兄也很满意。 活了几世,见多了利欲熏心之人,便更觉得赤诚之人珍贵——话又说回来了,若非是赤诚良善的人家,老妻的日子只怕就难过了! 如是宾主尽欢,觥筹交错,几人高高兴兴的结束了这场行宴,临别之前,姜宁还热情的邀请未来妹夫往府上去做客。 朱元璋笑着答应了。 他们在齐云楼门口分别,姜宁往少府去当值,裴仁昉则亲自送姜丽娘回去,因着湖州在侧,一路上什么都没说,直到到了石家,左右无人,才低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当今跟元姑娘……” 姜丽娘也很懵:“我也不知道啊。从前只听姐姐提过两句,谁曾想他竟会是……” 她没再说下去,倒是想起了另一茬儿来:“倒是你,怎么连连暗示我别答应他?” 裴仁昉叹一口气,将自己为巴陵王设套儿,却发现关注巴陵王府的除了她之外还另有其人的事情讲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于我而言,能有这个结果,也很可以安慰了。而当今行事虽圣明,却也过于小气了些……” 姜丽娘心说来了来了,这不是标准的朱扒皮吗?! 裴仁昉不曾注意到她这转瞬的走神,继续道:“我也就罢了,这么大的把柄在当今手里攥着,不得不听命为之,你不一样啊——你是石公的弟子,姐姐又得天子看重,拒绝了想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说到此处,她又轻轻出一口气:“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你也答应完了,再说这些,就纯粹是马后炮了。我刚才看你在席间都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姜丽娘心说姐妹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敢拒绝他啊! 假若我这姐夫真有个朱元璋一样的性情,张口把他拒了,就别指望这会儿思考接下来该吃什么了,先想想骨灰往哪儿飘吧! 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细汗,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朱元璋”这三个字:“我去厨房瞧瞧吧,你饿不饿?” 裴仁昉摇头:“我这就要往廷尉去当值了。” 往外走了两步,她又倒回去,宽慰姜丽娘说:“不过,你也不必因我所说的话而对当今心生畏惧,我诚然不喜劳碌,却也敬重他的心胸。” 裴仁昉道:“不是哪一位天子,都能容得下我这种离经叛道之人的,换言之,我尚且能够被容下,怎么可能容不下你?更别说还有你姐姐的情分在了。他愿意入股,其实是好事。” 姜丽娘若有所思。 裴仁昉走了,她则往厨房去请厨娘烤了张饼,掰着往嘴里送,心里思索着裴仁昉临行前说的话。 她先前其实有点被明晃晃的“朱元璋”三个字吓破了胆,现在将那股畏惧摒弃掉细想,当今天子愿意参股,的确是好事。 尤其,他是一个能够包容裴仁昉以女子之身为官的天子。 这一点,对于封建时期的皇帝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而她想做的那些事情,想要实现的那些计划,都是以发展生产力、让天下百姓生活的更富足为目的的,虽然出发点并不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但其直接导向,却与这位皇帝姐夫殊途同归。 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冲突。 姜丽娘想到了这一节,此前有些沉重的心绪便又轻松起来,三两口将手里的饼炫完,就要出门去找元娘说话。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隐约察觉到了几分怪异。 可是是什么呢? 又死活想不起来。 元娘此时正在一豆九吃盘账,见妹妹来了,又惊又喜:“怎么有空过来?” 姜丽娘笑眯眯的过去,趴在柜台上,揶揄的看着她,嘿嘿嘿笑道:“猜猜看我今天见到了谁?” 元娘到底聪慧,再看她此时神情,便猜到了几分:“你见到他了?” 姜丽娘笑着加了一句:“不只是我,哥哥也在。他还说要合伙跟我做买卖呢!” 元娘将账本收起来,交待伙计几句,拉着她进了一侧的里间,笑吟吟道:“是吗?那很好啊。” 也是在这时候,姜丽娘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那点不对劲儿是由何而生的了。 她反手抓住元娘的手臂,声色急促,叫了声:“姐姐!” 元娘一惊,不解的看着她:“怎么了?” 姜丽娘小声问她:“你有没有跟姐夫说过,姜氏石其实是我搞出来的?” 元娘微微一怔,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将声音压低,却也如她一般小声回答:“这是我们自家的秘密,我怎么会告诉他呢?” 姜丽娘顿觉浑身发冷,背脊生汗。 先前在齐云楼,皇帝姐夫是怎么跟她说的? “元娘一直跟我说,自己妹妹打小就比旁人聪明,那时候我还半信半疑,再听说了水泥的事和你最近的计划,才觉得名不虚传……” 这句话其实是要分成两半听的。 前半段是堂姐有跟他提过自己,说自己比旁人聪明。 后半段是皇帝姐夫“他”自己听说了水泥和自己近来的计划,觉得自己的确如同堂姐所说的那样聪明,而不是从堂姐那里听闻到这些事! 只是当时她被堂姐夫头顶的三个字搞得心神恍惚,竟然没有发觉其中的漏洞! 堂姐没跟他说过水泥是自己搞出来的,他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自己近来的计划,他又是从何得知? 姜丽娘鬼使神差的想起了裴仁昉的经历。 巴陵王疑心她是女儿身,故而使人前去查探裴家旧事,她借机布下疑兵之法,混淆视听,在蒙混住巴陵王的同时,却也发现原来天子早就知道了裴家隐瞒多年的秘密…… 裴家四世三公,裴太傅又是几朝老臣,行事何等老辣,可即便如此,都泄露了风声,而她,一个卖豆腐脑出身的农家女,寄托在老师府上的小弟子,难道便自信可以将秘密隐瞒的天衣无缝吗?! 堂姐夫他……又窥得了多少自己的秘密? 她的那些创造,那些言论,还有她来自异界这个惊天秘密…… 姜丽娘冷汗涔涔,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丽娘,丽娘?” 元娘看她神色不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害怕的牙齿都在打颤,心疼不已,一把将她搂住了:“别怕,别怕。” 她柔声道:“姐姐在呢,别怕!” 姜丽娘怎么能不害怕? 那可是手握世间至高权柄的皇帝啊! 还是一个可以用“朱元璋”来形容的皇帝! 他要是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会不会把自己抓起来烧死? 还有朱元璋最喜欢的刑罚——扒皮揎草! 姜丽娘毛骨悚然! 元娘察觉到妹妹在自己怀里发抖,便将她搂得更紧,手掌温柔的抚着她的头发,一声声叫她的名字:“丽娘,丽娘……” 等怀里的妹妹情绪稍稍平静一些了,才问她:“是姜氏石出了什么问题吗?他跟你说什么了?” 妹妹是在问过姜氏石的事情之后,才变了脸色的。 姜丽娘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然后她猛地意识到——哎? 不对呀! 假如说未来姐夫是朱元璋,那我姐姐就是马皇后,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粗的大腿吗?! 大明洪武朝的官,可是衷心把马皇后当亲妈看待的! 姜丽娘死死的抱住了自己的金大腿,忧心忡忡道:“姐姐!” 元娘摸着她的头发,温和道:“怎么?” 姜丽娘:“我有点害怕!” 元娘道:“怕什么呢?” 姜丽娘:“你说我要是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姐夫会不会怪罪我啊?他要是生气的话,你一定要保护我!” 元娘看她跟个小孩子一样,满脸依恋的靠在自己怀里,不由得失笑:“好,我保护你!” 姜丽娘心里可没底了,哭丧着脸说:“姐姐,我是说认真的,你千万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啊!” 元娘握住她的手,郑重承诺道:“你是我妹妹,是我的亲人呀,我怎么可能眼看着别人伤害你?不会的,丽娘,不要害怕。” 姜丽娘心有余悸道:“说定了啊?” 元娘认真点头,跟她一起勾了勾手指:“说定了!” …… 事实上,朱元璋离开齐云楼之后,也察觉到有点不对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 他不太确定的说:“我这个小姨子有点古怪啊?” 李元达道:“你先前不是说了吗,看起来有点憨。” 朱元璋思忖着摇了摇头:“她不应该是这种人啊。” 皇帝们身在空间里,视线往外看的时候,角度便跟常人有些不一样。 此时刘彻思量再三,不禁道:“她在门口停留的时间,是不是有点长?裴仁昉,她是见过的,老朱呢,既不是什么绝世美男子,也不是什么绝世马脸,又有人先前同她说明内室里还有一位客人,没道理叫她当场呆住,半晌反应不过来啊。” 朱元璋听到那句“绝世马脸”,瞬间把脸拉得老长:“喂!” 李世民也道:“这么说起来,是有点怪啊!” 一直很少开口的嬴政忽然道:“她有在看老朱的头顶。从进门开始,到分别结束,看了很多次。也看过裴仁昉的头顶几次。” 其余几个皇帝下意识看了看朱元璋的头顶。 李世民道:“这明明什么都没有嘛!” 嬴政道:“也许,是她能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呢?或许这才是她神色失常的真正原因。” “这样啊……” 皇帝们托着下颌,若有所思。 乐子人刘彻第一个提议:“老朱!你不是跟你大舅哥约好了要去姜家走一趟吗?去试试你小姨子,看她什么反应!” 朱元璋还是很护犊子的:“喂,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把人吓出毛病来怎么办?老马要生气的!” 刘彻简直是摩拳擦掌了:“嗨呀,哪有这么严重啊?难道你不好奇吗?她到底能在人头顶看到什么,才会如此失常?不会是看透你的真身了吧?!” 朱元璋:“……” 朱元璋沉思起来。 刘彻热情洋溢的开始给他写剧本:“你就照常去姜家,照常吃饭,找个黑暗无人的时候,压低声音,跟那小姑娘说——其实你知道我是谁吧?” 朱元璋:“……” 刘彻,你做个人吧! 其余人:“……” 笋还是你笋啊,彘儿!,. 第62章 第 62 章 朱元璋到底还是没有接收刘彻递过来的剧本。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知道来历不凡的小姨子并无坏心也就罢了,何必非得把人家身上的秘密都扒出来呢? 叫人害怕不说,也伤感情。 姜家人对老妻不薄,他不能干这种事。 常言讲难得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只是遵从此前与姜宁的约定,寻了个时间,递了帖子往姜家去拜访。 窦太后知道他在民间有个心上人,从前是担忧窦敬发难,故而不曾提及,可现在窦敬倒台了,竟然还不曾下旨立后,她便觉得有些奇怪了。 为此特意请了朱元璋过去:“向来都是儿女为父母守丧,哪有堂弟为堂兄守丧的道理?即便有,三个月也足够了。陛下业已御极,也是时候该册立皇后,安定人心了。” 朱元璋敬重这位嫂嫂,便将自己的心思一五一十的告诉她:“我与元娘相识于微末,乃是真心想要娶她做我的妻子。而元娘很早就没了父母,由叔父叔母抚养长大,恩情深厚。既然如此,下旨之前,怎么能不以后辈的礼节去拜会将她养大的尊长?” 窦太后先是一怔,继而大为触动:“陛下宽厚,不仅是姜氏的福气,也是天下臣民的福气。” 又玩笑道:“常言称长嫂如母,陛下此次出宫往姜家去,也算是头一回登岳家门,需不需要我这个做嫂嫂的也去见一见亲家呢?” 朱元璋马上道:“若是嫂嫂肯为我操持,便是我的福气了!” 窦太后那话原本是玩笑着说的——哪有寡居太后离宫的先例呢,此刻见天子神色诚挚,却不由得有些失神。 她沉吟良久,终于试探着道:“有件事情,我自知冒昧,所以此前从不敢提,只是听陛下说起,便大胆一问了。” 朱元璋作洗耳恭听状。 窦太后遂道:“我六岁入宫,为先帝妇,至今也有二十余年了,我的命运,早就跟宫廷纠缠在了一起,无法分开。但是窦贵人跟窦婕妤,还有后宫中的其余太妃,却都还很年轻……” 说到此处,她有些迟疑的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道:“先帝大行前几年,身体便不太好,又少近女色,好些后妃其实根本都不曾承幸,只是担了虚名罢了。昔年代宗皇帝驾崩之前,也曾经下令遣散后妃,叫她们离宫再嫁,先帝在时,偶尔也透露出这个意思,只是那时候正逢议储之争,便顾不得了。” 朱元璋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了窦太后意欲何为。 他没有急着答应,亦或者反对,而是奇道:“窦贵人也就罢了,何以连窦婕妤——” 窦太后听罢,反倒慢慢的笑了:“窦贵人是我同胞的妹妹,我自然怜爱。而窦婕妤与其余后妃同我虽非同母所出,难道便不是可怜人了吗?” 将她们全都放出宫去吗? 朱元璋有些迟疑。 代总皇帝曾经这么做过,但后代皇帝没这么做,当然也是有其原因的…… 他心念微动,却是不置可否:“嫂嫂且给我些时间,叫我想想吧。” 窦太后并不逼迫他马上应允,轻轻颔首应了。 朱元璋又笑道:“那就说定了,改日请嫂嫂与我一道出宫,往岳家去会晤一遭。” 窦太后心头微动,知道先前自己说的事情有门儿,当下也笑着回了句:“好。” …… 姜宁在少府谋了个八品官身,其父姜满囤也被儿子拉进去当了个小吏,帮着儿子跟女儿跑腿,虽然没有品阶,但出去说是在少府当临时工,平头百姓总也会高看一眼。 而费氏则同元娘一道打理一豆九吃。 姜家几口人全都有活儿要忙,白天家里边是没人的,送拜帖的侍从到了一瞧,却也不敢将书就着天子跟皇太后名姓的拜帖递到别处,老老实实的在门外从白天等到日落,才算见到了早出晚归的姜家父子。 姜宁知道对方来意之后,好生歉疚,连声招呼对方进门喝茶。 姜满囤听儿子说过石公给侄女寻的这门靠谱亲事,见人家家里人来等了这么久,也很不好意思,跟姜宁一左一右强行把人架进家门,自己就往厨房去烧水泡茶——这个时候,元娘跟费氏都还没回来呢。 侍从满头大汗——叫国舅陪聊,国丈烧水,他哪儿受得起这种厚待啊! 毕恭毕敬的把拜帖交过去,挣脱开姜宁的桎梏,战战兢兢的逃走了。 姜满囤还责备儿子:“怎么没把人留住呢?” 姜宁很无辜:“他跑得太快了!” 再看了看拜帖上约定的时间,说:“元娘的未来夫婿跟长嫂后天到咱们家来。” 姜满囤应了一声,盘算着说:“那得提前把丽娘叫回来,叫认一认人——算了,你现在就去找她吧。先计划一下到时候怎么办,免得人真的到了措手不及,要是筹备不好,叫人轻看了,元娘嫁过去人家要笑话她的。” 姜宁应了一声,麻利的出了门,往石家去找自己妹妹。 姜丽娘跟哥哥一起回了家,刚进门就闻到饭菜香味了,再进了前厅,就听自己爹娘在说话。 费氏问丈夫:“就侄女婿跟他嫂子——他爹娘咋不来呢?” 姜满囤很懂的责备了妻子一句:“等人来了你可别问这话,大郎说,侄女婿的爹娘都没了。” 费氏“啊”的惊呼一声:“咋给找这么个人呢?” 寻思了一会儿,又点点头,说:“没了也好,有些人家的公婆可难伺候呢!” 又问:“他嫂子来,他哥咋不来?” 姜满囤说:“也别提这事儿,侄女婿的哥哥也没了。” 费氏都要懵了:“那他家里就嫂子跟小叔子两口人?嗐,也行吧,以后元娘有了孩子,他嫂子帮着带带,以后孩子也能给她养老……” 姜丽娘听得满头黑线——娘啊! 那可是皇帝跟皇太后啊! 你当是搁炕头上坐着说邻居家三婶子呢! 得亏她哥把她叫回来了,不然要是叫爹娘以这个状态见到了当代朱元璋跟朱元璋他嫂子——姜丽娘都不敢想象后续会有什么发展! 姜丽娘槽多无口的进了前厅,费氏见了女儿,便停了口:“路上没遇见你姐姐?她在盘账,说晚一点回来。” 姜丽娘摇摇头。 那边姜宁热好了饭端着过来,也问了句:“元娘还没回来吗?” 他擦了擦手,说:“我出去迎一迎吧。” “……你给我站那儿!” 姜丽娘战战兢兢之余,又有几分威风凛凛,上前去一拍桌子:“趁姐姐还没回来,我有话要说!” …… 店里的伙计赶着车送了元娘回来,一进门,就见家里其余人围坐在饭桌前,听见她回来的动静,齐刷刷看了过来。 元娘愣了:“怎么了,都看我干什么?不是说叫你们先吃饭吗?” 费氏:“……” 其余人:“……” 非静止画面。 元娘有些懵了:“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费氏这才声音飘忽的叫了声:“元娘啊。” 元娘:“嗯?” 费氏:“你是咋认识皇帝老爷的呢?” 元娘先是一怔,继而会意过来:“嗐,你们知道了呀。” 她洗了把手,坐到饭桌前,摸起筷子拿在手里,看这紧盯着自己的一圈儿人,徐徐道:“进城卖豆腐脑的时候认识的……” 那是去年的事情了。 丽娘病了,只有她一个人出摊儿,又想着多赚点钱,就在扁担里多加了些负重。 可是她太高估自己了,辛辛苦苦挑着担走到城门口,脚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随之失去了重心—— 那时候元娘就知道不好,不成想就在这时候,有人骑马从她身边经过,不轻不重的搡了一下,终于叫半空中的那只鞋子落到了实处。 她摔在了地上。 两筐豆腐脑摔得稀碎,流了一地。 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她即便早早被生活磨砺的厚了脸皮,这时候也觉得难堪,又心疼那两筐豆腐脑,早知如此,何必挑这么多呢! 累死累活一场,最后全成了空。 元娘坐起身来。 脚好像扭了,有一点疼,但应该不要紧。 她又把扁担跟筐子扶正。 面前忽然落下了一片阴翳,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半蹲下身,侧着脸看她,有些奇怪似的问她:“你怎么没哭啊?” 是刚才骑马从她身边掠过的那个青年。 他有一匹马,身上的衣裳也不像是平头百姓能穿的。 简而言之——是元娘惹不起的人。 她叹口气,说:“哭又没有用。” 这句话不知道是戳到了对方哪个点,他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完又去找守城门的差役要了打扫的工具,跟她一起把周遭地方收拾干净了。 然后又跟她说:“对不起啊,撞到你了。作为赔礼,我请你吃柿子吧?” 元娘没想到能得到一句道歉的。 尤其她自己其实也知道,自己本来就要倒了,跟对方那不轻不重的一搡没太大关系。 她脸色和缓下来,目光在青年身上一扫,又去瞟他拴在城门边的那匹马:“柿子在哪儿?” 青年说:“我正要去摘,你去不去?园子里有很多,反正你是卖不成……哎,你挑的是什么东西啊?” 元娘告诉他:“是很好吃的豆腐脑,只有我们家才会做。” 青年接着说:“既然你卖不成豆腐脑了,不如就去摘两筐柿子卖吧?你的脚没事儿吧?” 他长得其实并不十分英俊,但是足够端正,眼睛明亮,注视着人的时候,分外真挚坦诚。 元娘不由得避开了他的视线:“没什么事。摘柿子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青年叫她上了马,自己挑着担,牵着缰绳:“不远,出城几里路就到了。” 元娘跟着他出了城,到某座园子里,摘了满满两筐柿子,又叫他帮着去了柳市,将那两筐柿子卖了个干净。 赚的钱比卖豆腐脑还要多不少。 夕阳西下,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元娘打开钱匣子:“卖柿子的钱分你一半。” 青年摇了摇头:“说了是赔罪,我怎么能要?” 元娘坚决要给,而他坚决不要。 僵持半天之后,他坐在马背上,用指节挠了挠头,问:“你们家豆腐脑贵不贵啊?以后我能去白吃吗?” 元娘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她脸上。 她轻轻点了点头:“嗯。” …… 姜丽娘听堂姐说完了她与皇帝老爷的相识过往,感觉像是看了部乡村纯情电影——豆腐脑之恋。 等到睡觉的时候,又悄悄问元娘:“姐姐,你怕不怕?要嫁到宫里去……” 若是易地而处,换她要嫁进第一家族去做第一夫人,别说是这么个古代社会,即便是现代,她也很方啊! 元娘反倒十分坦然:“有什么好怕的呢?不嫁去宫里,也要嫁去村里,既然这样,既是嫁给知根知底的人,又能得一场富贵,难道不是好事吗? 姜丽娘这才格外的体察出堂姐的难得之处。 她小声问:“不会担心适应不了吗?生活习性也好,宫里的规章制度也好……” 元娘语气当中反倒带着几分高兴:“所以人人读书好啊——你难道忘了圣人是怎么说的?‘事父母尽孝,事君尽忠,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这样的人即便没有学习,我也说他是学习过了’,圣人尚且这样讲,别人又能说什么怪话?” 黑暗之中,她握住妹妹的手,低声道:“丽娘,我是真的……真的中意他,在乎他,因为我知道他待我的心,同我待他一样。” “我与他要好之后,他从来不说要接济姜家,他做了皇帝之后,也没有急着将我与他之间的事情广而告之,而是请老师将我们收为弟子,教授我们学识,比起皇后的宝座,他的心意才是最珍贵的。” “他不觉得我只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农家女,把我当妻子看待,那我也不会仅仅将他视为皇帝,而是把他当成要与我共度一生、风雨同舟的丈夫……” 姜丽娘向来自诩聪明,觉得姜家小辈三人里边数她机灵,而堂姐虽然也聪明,但是她的聪明里却掺杂了几分近乎于忠厚的朴实,中和了那份聪明。 然而今时今日回头再看,她与堂姐之间的区别,恰恰就处在聪明与智慧之间。 …… 等到了朱元璋约定拜访的日子,姜宁父子俩早早跟少府告了假,有石筠的面子在,他又素来勤勉,上官便也就痛快的批了。 而元娘则提前一天交待了店里的伙计,自己同叔母费氏一道在家操持宴席。 姜丽娘则往石家去跑了一趟,请石筠夫妇前来作陪。 何夫人还特意问了一句:“要不要带些仆从膳食过去?太过匆忙,只怕筹备不及。” 姜丽娘道:“姐姐说,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反倒显得不伦不类,尽心置办,也便是了。” 何夫人听得微怔,继而颔首,深以为然:“元娘豁达。” 石筠夫妻俩到了姜家,姜满囤这辈子都没跟学富五车的大儒坐的这么近过,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话,便挺不住了,叫了姜宁过来作陪,自己扎进厨房里去做饭了。 乡下人家,也没有那些君子远庖厨的规矩,妻子不得闲的时候,家里边的饭就得他做。 费氏早早去集市上买了鲜鱼鲜肉,元娘去打了酒。 做鱼的时候倒了一勺进去,那香味瞬间被激发出来,不用客人品尝,费氏就美得直咂嘴:“皇帝老爷也没吃过这么好的鱼!” 等朱元璋与窦太后抵达姜家门外的时候,饭菜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窦太后自打出娘胎之后,这还是头一次进这么小的宅子,也是头一次见没有仆人的人家,送菜端酒,俱都是主人家亲自操持,新鲜之余,更觉得姜家人淳朴可亲。 姜家人也是头一次接待身份规格这么高的客人、 那可是皇帝老爷跟太后娘娘啊! 那能当普通亲家对待吗? 好在一方朴实,一方可亲,又有石筠夫妇居中润滑,酒菜上桌,气氛倒也颇为融洽,堪称是宾主尽欢。 姜丽娘坐在何夫人下首,借着喝酒的功夫,偷偷打量坐在上首的窦太后。 这是她穿越以来,见到的身份最高的女性。 就相貌而言,窦太后并不算是绝色,又因为寡居,而不作艳丽装扮,然而举止端庄,气度高雅,着实是雍容高范,迥异于人。 也是。 姜丽娘心想:这可是梁夫人的女儿呢! 今天的酒的确是好酒,她贪喝了几杯,到宴席后半段,便不禁有些醺然。 宾客尽去之后,姜家其余人挽起袖子收拾杯盏,唯独姜丽娘醉的软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费氏满脸嫌弃的把这只醉猫踢到一边去,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元娘:“那会儿你跟太后娘娘两个人说什么了?我怎么看见她在抹眼泪?哎,还真别说,人家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哭起来也好看,用手绢擦眼泪,不跟我们似的,随便用袖子一抹就完了……” 姜满囤也说:“看人家那袖子,雪白雪白的,沾上一点泥巴就没法看了,裙摆还拖到地上,唉” 姜丽娘“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人家既不用下地插秧,又不用出门捡粪,那能跟咱们一样吗?” 费氏没好气道:“你是真醉了还是假醉啊?能动吗?能动就起来干活!” 姜丽娘嘿嘿嘿笑了两声:“就嘴巴还能动!” 费氏又把她往边上踢了踢:“滚远点,别碍事。” 这才想起跑题了:“元娘?你们说什么了?” 元娘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一边擦,一边说:“穆郎前不久问我呢,说先帝留了了许多后妃,都还很年轻,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无谓叫她们陪她在宫里虚耗一生,想效仿从前代宗皇帝的旧例,把她们放出去,他拿不定主意,问我怎么看……” 费氏似懂非懂的“噢”了一声,然后啧啧着说:“皇帝娶那么多女人,他睡得过来吗?” 姜丽娘却如同大醉初醒一般,猛地打了个激灵! 先帝的后妃,朱元璋式的皇帝…… 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皇帝姐夫不会叫她们殉葬吧?! 这不是妥妥的开历史倒车吗?! 那可都是鲜活的人命啊! 姜丽娘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来了:“姐姐!” 她叫道:“你是怎么说的?!” 费氏见状气坏了,叉着腰问:“你到底醉没醉啊?没醉就起来干活儿,别在那儿闲着!” 元娘抿着嘴笑,看妹妹脸上还有刚才趴在桌上沾着的污渍,就用帕子帮她擦了。 她说:“我给穆郎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叫张宁的士大夫,年迈之时却无子息,在家庙问祖先说,我是做了什么孽,以至于断子绝孙?旁边一个妾侍含恨说,耽误了我们终身,就是损伤阴德。” “先帝业已大行,叫年轻的太妃们出宫改嫁,也是为先帝积德,而朝廷向来鼓励寡妇再嫁,以增人口,只是有些地方闭锁,政令难通,现在叫他们知道,连先帝的后妃都可以在先帝大行之后改嫁,这样的事实,难道不比政令有力的多吗?” 姜丽娘双眼亮晶晶的把自己的大头凑到元娘面前去:“姐夫怎么说?他答应了吗答应了吗答应了吗?!” 元娘笑着点点头。 “哇哦!” 姜丽娘心头大松,兴奋不已,一把将她搂住了:“姐姐,你果然是世界的主宰”,. 第63章 第 63 章 对于姜丽娘来说,这着实是个好消息。 一来这证明姐姐之于皇帝姐夫,的确如马皇后之于朱元璋——她是能劝动皇帝姐夫的,说的话顶用! 二来则是证明皇帝姐夫这朱元璋并不是十成十的朱元璋——他真的听劝,没有如历史上的人设一样让先帝的妃嫔殉葬,而是慎重参考了姐姐的意见,打算把她们都放出宫! 至于其三嘛…… 姜丽娘嘿嘿笑了两声:“姐夫哪里是拿不准主意来问姐姐?他是故意想给姐姐做脸,给姐姐增添声名呢!” 元娘神态温柔,恬静不语,只是眉眼间隐约透露出几分羞怯的喜色。 姜丽娘正准备再揶揄她几句,耳朵就被费氏拧住了,气势汹汹道:“姜丽娘我忍你很久了!没醉酒就赶紧起来干活,去拿个扫帚把地上打扫干净!” 姜丽娘大叫道:“娘,疼啊!你快放手!!!” 姜满囤父子俩都扭过脸去偷笑,满室温馨。 …… 姜丽娘说的不错,朱元璋并不是真的拿不定主意,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叫老妻在朝野与民间露一露脸罢了,顺带着也卖窦太后一个人情。 这一世,她毕竟没有前生的记忆,并不知道如何履行皇后的具体职责,有窦太后相助,便会得心应手许多。 而劝谏天子将大行皇帝的妃嫔们放出宫去,也是彰显皇后仁德的举措,本朝向来以德才取士,甚至于德行还要排在才能前边,有了这样一桩事迹在身,料想也没人敢对老妻的出身指指点点。 一举数得。 朱元璋回了宫,紧接着便下旨立后,因为石筠乃是姜家兄妹三人的老师,须得避讳一二,所以便使司空耿彰为正使,尚书令潘晦为副使往姜家去宣旨,正式册立姜氏女元娘为皇后。 同时,又尊元娘早逝的父亲为阜阳侯,叔父姜满囤为岳宁侯,赐下府邸之后,又与姜氏钱六千万,良田五百顷。 教导礼仪的礼官早就到了姜家府上,接旨谢恩的礼节从头到尾教了一遍,可即便如此,等听到侄女婿赐给自家六千万钱,还附带有良田五百顷的时候,姜满囤跟费氏也是两腿发软,眼眶发直,好歹后边还有一双儿女撑着,才没当场倒地。 五百顷良田——骑马都得好些时候才能跑完呢! 还有六千万钱——这都顶得上五分之三个窦大将军了! 人呐,贫贱的时候或许能够共苦,但一旦富贵了,却不一定能够同甘。 姜丽娘前世见多了被利益腐蚀掉的人心,史书也看得不少,她可太害怕有一天爹娘跟兄长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做出什么糊涂事情来了! 要知道,那可是朱元璋啊! 说扒你皮就扒你皮,半点都不含糊! 就算皇帝姐夫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认了,可之后呢? 下一任的皇帝外甥能忍? 姜家要是真敢飘起来,学着窦大将军的样子飞扬跋扈,那迟早要完! 姜丽娘盘算着未雨绸缪,就叫爹娘跟哥哥暂且把手头的事儿搁下,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听她讲课。 讲什么呢? 讲历代外戚的下场,以及血淋淋挂在城墙上的窦大将军的那张人皮! 她怕家里人不当回事,特意狐假虎威的一次,跟石筠打了声招呼,转头就跟家里人说——这是老师叫我代他给你们上课,都好好听! 姜丽娘讲课,姜家人可能不当回事,但是打着石筠的旗号——人家既是姜家的恩人,也是姜家三个孩子的老师,还是当代大儒,那说的话能有错吗? 必须得好好听着! 等姜丽娘把连夜备好的课讲完,姜满囤跟费氏都已经呆了,脸色苍白,浑身发冷。 费氏满口牙齿都在打颤,声音哆嗦着,问女儿:“那个景宗皇帝,把他舅舅家所有人都杀了,一丝血脉都没给留下?” 姜丽娘冷笑一声:“别说什么血脉,连鸡狗都没留下!” 姜满囤也是冷汗涔涔:“那可是他亲娘舅啊,咋能下得了这个手呢?” 姜丽娘道:“亲娘舅怎么了?历来皇家争夺大位的时候,谁还没杀过几个亲兄弟?儿子杀老子,老子杀儿子,亲娘舅算哪一个?” 姜宁书读得多,知道这些典故,他问的是另一件事:“那张人皮……” 他声音都飘忽起来了:“真是窦大将军的?” 姜丽娘微笑道:“那还能有假?” 这要是换成别的皇帝,她心里边还能怀疑一下,或许是随便找了张死人皮顶数,但换成朱元璋…… 100纯真货,童叟无欺! 费氏怕得都开始咬手指甲了:“窦大将军,不是窦太后的亲爹吗?让扒了……皮,她也不拦着?” 姜丽娘问她:“娘,你觉得太后娘娘跟姐夫的关系好不好?” 费氏想了想,道:“当然好啊,不好的话能跟你姐夫一起到咱们家来吗?” 姜丽娘又问她:“娘,要是有人想扒我外公的皮,你要是能拦住,你拦不拦?” 费氏白了她一眼:“这还用说吗?那可是我亲爹啊,我咋能看着他受那罪?一刀杀了他也比活生生扒皮来的痛快啊!” 姜丽娘这才引出最后一问:“那娘你觉得,一个当爹的得是干出什么事,才能叫亲闺女撒手不管,冷眼旁观他被扒皮?” 费氏缩了缩脖子:“我就听说窦大将军犯了好多事……” “对了!”姜丽娘升华中心思想:“咱们安分守己,踏踏实实的做人,这种事就发生不到咱们家的头上,可要是起了坏心,就跟刘财主似的为非作歹,祸害乡里人,姐夫能忍,外甥也不能忍,早晚都会落得跟窦大将军一样的下场!” 姜满囤夫妇跟姜宁都表示受教了,浑身发冷,脚下飘忽,到炕上去晒了大半天的太阳,才重新暖和过来。 姜丽娘不是不心疼家里人,但堂姐被册封为皇后,姜家就是板上钉钉的外戚,与其来日家里人败坏了性情做下些天怒人怨的恶事,还不如早早就给他们划出道来,掰扯明白! …… 姜家这两天事多,姜宁父子俩这两天请的假难免有点多。 上官倒是没说什么,与他职位相当的几个同僚却颇有些怨言,等第二天姜宁去当值之后,难免听几句酸话。 譬如年轻人要好好努力,不要懈怠,再譬如不要打着老师的旗号给师门丢脸,如此云云。 姜宁向来是个忠厚性子,闻言也不与他们相争,少府里如他这般官居八品的小官如过江之鲫,他连请了几天假,手头的活计都得交给同僚,也难怪他们不快了。 他不作声,其余几个人也觉得无趣,同在一处为官,总也不好闹得太僵,又胡乱扯了几句别的,将这一茬掀过去了。 少府统辖皇家诸事,权职极重,帝后大婚就是当下诸多差事中最要紧的一件,新到任没多久的少府令朱佑将当年先帝与窦太后大婚时的典制翻出来,着意加了三成之后,又令下属依据而行。 上边动动嘴儿,下边跑断腿,底下人一边参考当年先帝大婚时的章程拟定行事单据,一边议论纷纷:“当今皇后姓姜,是吕公望的后人?从前怎么不曾听闻?” 还有人说:“据说是司徒石公的高足。” 说到这儿,便有人意识到不对劲儿了,小心翼翼的问姜宁:“中宫姓姜,乃是石公弟子,姜兄仿佛也是石公的弟子?” 姜宁瓮声瓮气的应下:“是我妹妹。” 几个同僚险些原地栽倒,这才回想起日前姜宁的确是请了几天假,战战兢兢的问了,很快得到回答。 “先是天子过府拜会,然后又有礼官前去教授礼节,所以请了几天假。”姜宁如是说。 把几个同僚给吓得呀——兄弟,背景这么硬,你倒是早说啊?! 再想想之前几人故意说酸话挤兑他的事儿,更是冷汗涔涔,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半天,胆战心惊的请他吃酒赔罪。 姜宁先是推辞,再看几人神色,隐约也猜到他们的想法,暗叹口气,终究还是应了。 元娘早逝的父亲得了阜阳侯的追封,自有人往西堡村去修缮阜阳侯夫妇的坟茔,因他无子,爵位八成会被除掉,当然,如若日后二房愿意过继儿子过去,就另当别论了。 而姜满囤作为抚养元娘长大的叔父,得了岳阳侯的封爵,允许爵位承袭三代,然后降等袭之,姜宁作为他的独子,不出意外,以后也会是岳阳侯。 少府令朱佑客气的叫人请了姜宁过去,客气的跟他说了会儿话,然后客气的把他送了出去,没过多久,姜宁连升六级,官至五品的调令就下来了。 同僚的敬畏与吹捧,九卿之一的客气与礼让,还有从前可望而不可即的官位…… 姜宁应该是欢喜的,但这隆重的厚待来的太猛太急,反倒叫他手足无措,诚惶诚恐。 姜宁去谢过少府令朱佑,礼貌的同昔日的同僚们寒暄,之后逃也似的带着刚领到的官印回到了家。 不是从前那座租来的二进小院,而是堂妹被册封为皇后之后,天子御赐的豪丽府邸。 姜丽娘这时候正在家,不只是她,姜满囤跟费氏也在,只有元娘在后院听窦太后派来的女官教授宫中礼节,不在此处。 费氏看儿子回来,勉强露出来一个笑,姜丽娘眼尖,看出他腰间的印鉴变了:“哥,你升官了?” 姜宁默默在父亲身边坐下,好一会儿过去,才闷闷的应了一声:“噢,正五品,还是在少府当差。” 又觉得前厅里气氛不太对:“是出什么事了吗?” 费氏跟姜满囤欲言又止,神色难言。 姜宁便去看年纪最小,但却最有主意的妹妹。 姜丽娘注视着他,慢慢说:“刚刚,刘夫人来拜访了。她是刘财主的伯母,她的丈夫是个四品官,也是刘家官位最高的人。” 姜宁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 就听姜丽娘继续道:“刘夫人送了一份厚礼过来,态度很是谦卑,说她的丈夫常年在外地为官,并不知道侄子倚仗着他的声势胡作非为,鱼肉乡里,还大义灭亲,要向京兆尹揭发刘财主这些年来欺男霸女的恶行,没成想刘财主听到风声,畏罪自尽,自己吊死了……” 刘财主自己吊死了?! 姜宁神色猛地一震,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今日之事,与当初刘财主押着管事往姜家去谢罪,何其相似! 只是时移世易,刘财主终于也成了别人过圣贤书,知道财帛权势动人心,甚至于他刚被妹妹上过课,讲的就是历代外戚的下场,但书上的道理也好,窦大将军的死也好,之于他而言,都不如一个刘姓财主的死来的触目惊心。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问妹妹:“你们是怎么说的?” 费氏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搓着袖子:“能怎么说呢,就说这是刘财主自己的事儿,碍不着他的伯父,刘太太感恩戴德,擦着眼泪说家门不幸,叫外人看笑话了,又说刘财主这些年在乡里放的款子也好,借的贷也罢,借条全都聚在一起烧了,从前抢夺人家家里的田,也都还回去了……” 姜满囤抽着旱烟,默不作声。 费氏则打个冷战,小声跟家里人嘀咕:“从前刘财主叫人去抢了咱们家的东西,我心里边那个憋屈呀,真是恨不得变成猫咬死那只老鼠,可现在他真的死了,心里边又觉得不是滋味。不是说他无辜,就是觉得,觉得……” 她“觉得”了半天,也没说出到底是觉得什么。 姜宁却看向妹妹:“怪道说读书好,咱们家里几口子人,元娘最是清醒,丽娘最有远见。” …… 姜宁去了一趟石家,请求何夫人替自己做媒,寻个可靠的妻室。 何夫人先是一怔,继而笑着问他:“大郎想找个什么样的妻子呢?叫我知道,才好为你张罗呀。” 姜宁郑重的拜道:“我们家是什么样子,师母再是清楚不过,本来就是蓬门小户,非要娶个出身大家的名门小姐,既不相称,夫妻之间也过不到一起去,到时候我们不快活,也耽误了人家。” “所以我想着,不拘门第,只求找个有见识、人品好的便是了。姜家成了外戚,以后母亲免不了要与其余命妇打交道,儿媳有见识,可以在旁提点,又恰恰是因为姜家成了外戚,所以才更要找一个人品好的妻子……” 何夫人听罢,却是将笑意收敛,定定看了他半晌,缓缓点头:“从前只觉得你的两个妹妹灵秀,今天一见,大郎也已经能够支撑门户了啊。” …… 皇后人选的最终确定,的确叫诸多朝臣大跌眼镜——怎么也没想到,天子会选立一个出身农家的女子为皇后。 这要是绝世美人也就罢了,关键也不是啊? 但是震惊归震惊,对于当今的操守,朝臣也好,百姓也好,都是持肯定态度的,甚至于士林对此大加褒赞。 天子登基之后,不忘旧时之约,说明天子念旧重情,一诺千金。 坚持娶出身平平、又非绝色的姜氏女为皇后,可见天子爱德胜过爱色,这多难得啊! 册立皇后的圣旨降下之后不久,便有消息传出,姜氏劝说当今依从代宗皇帝旧例,将尚且年轻的太妃们放出宫去改嫁,当今迟疑,姜氏再三规劝,天子终于松口准允。 这个时代还没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本朝有嫁过人之后入宫的皇后,甚至还不止一个,而不只是民间,高门亦或者士大夫之流,对于妇人的贞洁并不看得很重,相反,鼓励成年男女生育跟寡妇改嫁,以增加人口,才是舆论的主流。 故而此事一出,马上成为了皇后姜氏仁德的佐证。 加之姜氏乃是当代大儒石筠的弟子,身上更是有一层天然的学识光环在——这样一个既有德行,有才学的女子,谁敢说她不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再去看最容易惹祸的外戚,姜氏人口单薄,岳宁侯在得到封爵之后,便极少出门,而其子姜宁虽得了五品官封,行事却如同从前一样忠厚谨慎,这样的外戚,谁能挑出毛病来呢! 这样一桩十全十美的婚事,着实冲淡了此前长安上下因窦氏倒台而生的惶恐与不安,天子圣明,皇后贤德,朝局清明,连带着普通人都觉得日子好像有盼头了。 除了巴陵王。 为国尽忠是好事,为国发光发热也是好事,但是案牍劳形的滋味——谁试谁知道! 朱元璋既然起用了他,那就是真的起用,他不是把巴陵王调过去当个人形图章用,而是真的将司农府的大权交给了他。 甚至于还怕司农府的人对这位年轻的上司阳奉阴违,所以特开恩旨,把巴陵王的办公室安在了自己隔壁。 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连巴陵王都在心里嘀咕——天子是不是前脚给他颗糖吃,后脚就找人在朝堂上弹劾他啊? 亦或者是想就近监视他? 可是真的没有。 天子真的就是为了给他创造一个好的工作环境,如此而已。 巴陵王为自己的怀疑而深感歉疚,然后精神百倍的投入到工作当中,以此来回报堂兄的信重。 可是…… 可是! 为什么堂兄他能从早晨天不亮肝到月上柳梢啊! 什么叫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啊! 他是真的不累吗?! 喂,假的吧! 哥你知不知道这么干很容易猝死啊?! 如果姜丽娘在这儿,就能回答他:年轻人,你的问题在于想得太多而见识的太少。 纵观上下五千年,在“肝”这方面,就没几个能跟你哥掰腕子的。 人家就是小时候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青年到中年战场戎马,中老年时期996、007轮番上阵,一举活到七十多的! 什么叫天选之人—— 窦敬刚倒台没多久,窦敬时期留下的烂账也需要时间来查清,小一点的窟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若是严重到墙倒楼塌的程度,就决计不能轻易放过了。 巴陵王先把京兆尹跟京畿附近的账盘明白了,这才挨着顺序去查地方郡县,河东郡、河南郡、弘农郡都没问题,等轮到河内郡的时候,问题来了。 河内郡诚然有做假账的高手,但真正的强人却都齐聚在长安,在这大司农府里,嗅到一丝腥味儿,就能一路找到那条被藏起来的死鱼。 巴陵王有过转瞬的迟疑——要不要把这个盖子掀开? 一旦掀开,又会发生什么? 河内郡处于中原腹地,可不是什么荒芜之地,其地大族甚多,同长安高门的牵扯更不在少数,一旦爆发出钱赋问题,必然便是通天的大案…… 踌躇只是一瞬间,巴陵王很快便定了心神,将相关卷宗收起,书就明白,带着往隔壁去见天子。 朱元璋此时正精神奕奕的在工作,见小羊羔堂弟来了,便换上了一副亲和面孔:“皇弟来啦,是工作遇上什么事了吗?” 巴陵王将手中奏疏与卷宗一道呈送了上去:“陛下看过便知。” 内侍双手呈了上去。 朱元璋接到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底杀机迸现:“竖子竟敢欺朕至此!” 朝廷在各地都建有粮仓,以做灾年储备或者军备急需,每年当然也会有一定量的消耗和报废,但前提是要在适度的范围之内才行! 再看河内郡的递上来的记档——除非是粮仓里养了几十万只的老鼠,否则正常损耗绝对不会亏空成这个样子! 没遇上什么灾祸也便罢了,要是遇上了,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他当机立断道:“应该派遣天使往河内郡彻查此案!至于人选……” 巴陵王马上道:“臣弟请行!” 他逐一分析利弊:“其一,臣弟乃是大司农府的长官,此事乃是职权范围之内,其二,臣弟乃是宗室,能够震慑河内郡人心,使小人退避,其三,大司农府臣属众多,臣虽领大司农一职,却也并非不可或缺……” 还有其四他没说。 他想公费出行,离京散散心__ 皇帝们显然看透了他的用心,嘿嘿嘿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 李元达道:“小老弟想的可真不孬啊!” 李世民也很惊奇:“还有人以为能薅到老朱的羊毛?!” 刘彻开始由衷的替朱元璋盘算:“送别那天,老朱给了一百两的路费,眼含热泪的对巴陵王说,皇弟,出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别亏待了自己,要是有空,再帮着河内郡修修水利建建墙,抚恤一下老弱病残……” 嬴政接了下去:“然后别忘了把没花完的钱带回来交账。” 朱元璋笑骂道:“滚,正经办事呢,咱还不至于抠成这样!” 又若有所思道:“倒是这次河内之行,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得给他派足人手,账面烂到遮盖不住了,可想而知河内郡究竟糜烂到了何等程度。” 心思转了几转,朱元璋调遣了一半金吾卫随行,又许巴陵王暂且节制河内郡兵权,准允他便宜行事。 巴陵王心知此去有险恶,必然得要些保障才好安心出发,却不曾想天子压根没等他张口,便自顾自安排的如此妥当。 甚至于,还准允他暂时节制河内郡兵权…… 巴陵王怔住了。 他并不是第一次从这位堂兄身上感受到信重了,但之前那些,又如何能够与军权相较? 天子以诚待他,他也以诚待天子,谢恩之后,又主动戳破了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臣弟有一事不明……” 朱元璋疑惑的抬了抬眉毛:“何事?” 巴陵王心脏热得发烫,几乎是哽咽着道:“陛下难道不怕,不怕臣弟在河内郡拥兵自重吗?” 朱元璋好像没听清楚似的:“怕你怎么着?” 巴陵王:“在河内郡拥兵自重。” 朱元璋又问:“怕谁在河内郡拥兵自重?” 巴陵王看出来堂兄在逗自己玩儿了,板着脸说:“怕臣弟在河内郡拥兵自重。” 朱元璋发出一阵几乎要把屋顶掀翻的大笑。 巴陵王:“……” 巴陵王抄着手,面无表情的等他笑完。 朱元璋还在笑。 巴陵王:“……” 巴陵王生气了:“很好笑吗?” 朱元璋简直笑得停不下来了。 巴陵王:“……” 巴陵王扭头就走。 朱元璋把他拽住了,另一只手擦了擦刚刚笑出来的眼泪:“皇弟,别生气啊。为兄既然敢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其一呢,是相信为兄自己,其二,是相信皇弟你。” 巴陵王看着面前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天子,心头不由得生出一股挫败感来。 他怎么敢这样堂而皇之的交付给自己兵权? 他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对待朝政与军国大事之时,却是如此的举重若轻! “皇兄,”巴陵王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臣弟跟您,到底有多远的距离呢?” 朱元璋道:“朕不知道,不过,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巴陵王神色微动,追问道:“是谁?” 朱元璋笑眯眯道:“当然是你嫂嫂的妹妹,石公的关门弟子姜行啊!” 他摸着下巴想,自己直接去问,怕会把小姨子吓着,既然如此, …… 姜丽娘:“……” 啊这。 她看着面前特意登门拜访的巴陵王,感觉有点蒙圈。 姜家跟他也没什么往来啊! 还是按部就班的行了礼,让宫里前不久送到姜家的侍从上了茶,然后才问:“王爷来此,有何贵干?” 巴陵王开门见山道:“姜姑娘以为本王如何?” 姜丽娘:“……” 姜丽娘下意识的瞟了一眼他头顶。 嗯,冤种…… 她说:“天潢贵胄。” 巴陵王又问:“姜姑娘以为皇兄如何?” 这一回,姜丽娘不假思索便道:“真龙天子!” 巴陵王道:“那姜姑娘觉得,本王与皇兄之间有多大的差距?” 姜丽娘:e。 老兄,那可是朱元璋啊! 虽然他扒皮,抠门,还开历史倒车殉葬,但他是朱元璋啊! 巴陵王专心致志的盯着她看,不达目的不罢休。 姜丽娘唉了一声:“王爷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呢?” 巴陵王当即道:“自然是真话!” 姜丽娘想了想,慢慢道:“王爷跟陛下的差距,就像是99跟100.” 巴陵王:“?” 巴陵王有点懵,还有点高兴:“那不就只差了一点吗?” 姜丽娘摇摇头:“王爷是那个1,差了99.” 巴陵王:“……” 巴陵王:(°o°;) 巴陵王备受打击的走了。 而在他身后,姜丽娘也没好多少。 从前姜家跟巴陵王便没什么交情,姜丽娘自己又没个神算子的名声在外,所以难免会觉得奇怪——这样的问题,怎么会来问我呢? 她问巴陵王,而巴陵王也痛快的给了她答案:“是皇兄让我来的。他说如果世间当真有人能就我与他之间相差多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便只有你了。” 姜丽娘原地吓懵了。 怎会如此? 难道皇帝姐夫知道她有金手指? 这不科学啊——他怎么可能知道?! 可要说他不知道,又怎么会指点巴陵王来问自己? 姜丽娘摇摇晃晃的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上两手抱膝,反复思量这件事情。 皇帝姐夫头顶上顶着朱元璋三个字。 他知不知道自己头顶有朱元璋三个字? 他知不知道自己知道他头顶有朱元璋三个字? 要是从前,姜丽娘可以肯定的说他一定不知道,但是经历了今天的事情之后,她却不敢打包票了。 皇帝姐夫……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有个能看透他人的金手指啊?! 这几乎是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了,如果他连这个都知道,那岂不是说别的什么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姜丽娘疑神疑鬼的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竖起来的寒毛,心想难道自己穿的是个奇幻世界,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古代种田?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最后她自己也躺平了。 皇帝姐夫明显是知道自己身上有秘密,但是却也没有针对性的做过什么,应该是认定她比较无害吧? 嗐,不管了,摆烂算了。 有姐姐这条金大腿在,皇帝姐夫总不能直接把自己拖出去剥皮揎草吧? ……应该不会吧?__ 姜丽娘垂头丧气的倒在床上,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大明洪武朝的官会把毒药放在牙齿里藏着,事有万一,马上自杀。 唉,这糟心的古代生活啊 …… 帝后大婚的事项在有条不紊的筹备着,姜丽娘的古代技术生活也迈上了轨道。 巴陵王离开后的第二天,就有宫里的侍从登门,笑眯眯的传话——陛下说要请姜小娘子去一个地方。 彼时姜丽娘还在后院,听到使女前来传话,吓出来一脑门汗,等回过神来之后,二话不说就冲到元娘上课的地方去了,一路飞奔差点把鞋跑掉。 她这副慌里慌张的样子,倒把元娘也给吓了一跳:“丽娘?自己家里,怎么慌成这样?又没人在后边撵你。” 姜丽娘流着宽面条泪,可怜巴巴的拉着姐姐的袖子:“姐夫让人来接我,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噢,元娘明白了。 她早就发现了,妹妹不知为何,好像特别害怕穆郎。 她用帕子擦掉了妹妹脸上的眼泪,又帮她理了理头发,温柔道:“没事儿,我陪你一起去。” 姜丽娘跟个头一次出门的三岁宝宝似的,亦步亦趋的跟在元娘身后,战战兢兢的坐着马车出了城,一路到了长安城北的一座庄园里。 还没等进门,就见庄园外防守极其严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再到了庄园内部,更是层层把控,防卫森严。 侍从牵了两匹温顺的马过来,叫两位贵人骑着,自己前边带路,同她们俩——尤其是姜丽娘,讲解庄园布局,什么施工的地方,锻造的地方,还有专门用来烧制东西的窑炉…… 姜丽娘那颗脆弱的心脏终于得到了安抚,激动地用帕子揩着眼泪。 这,这是大号的工作间啊。 呜呜呜呜,感谢姐夫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我会好好上班的! 就是工作的地方离家有点远,每天往来不便。 那侍从闻言,马上便带她去了后院,笑吟吟道:“都是修整好了的,前院办事儿,后院休憩,若是贵人觉得时辰晚了,就近在此安歇也使得的,院里厨娘、洒扫婆子、近侍使女应有尽有,要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贵人吩咐一声,自然有人置办。” 姜丽娘:懂了。 吃住都在公司的坐牢型上班。 元娘观察着妹妹的神色,握住她有些凉的指尖:“丽娘,你想在这儿待着吗?要是不想,就说出来,没关系的。” 说心里话,姜丽娘有点害怕。 但就事论事,这里的工作条件跟配套设施真的都很不错。 而以古代社会的生产力水平来说,只靠自己的纯小工坊跟背靠整个国家的巨型齿轮,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迟疑再三,终于道:“要是可以的话,我想见见姐夫……” 是死是活,总得给她个信儿啊。 元娘转目去看那侍从。 那侍从痛快的答应了:“奴婢出宫的时候,陛下便说了,如若贵人答允,便使人回宫送信,午间时候便在此处用饭。” 姜丽娘心绪稍安。 …… 如是等到了午间时候,朱元璋便骑马到了这处庄园。 姜丽娘还在私底下给自己打气,元娘先一步出去见了他,板着脸将他拉到一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丽娘还小,她害怕呢!” 朱元璋笑着打个哈哈:“我能打什么主意?丽娘这么聪明,不发挥出来不是可惜了?你放心,丽娘是你妹妹,我怎么可能强迫她呢——要是她不想,那也就算了。” 元娘觑着他,说:“你可别骗我。” 朱元璋嘿嘿嘿:“咱从来不骗人!” 又正色道:“好啦,叫丽娘过来,我单独跟她说几句话,用不了多少功夫。” 元娘警告他:“不许吓唬我妹妹!” 朱元璋赶忙摇头:“哪儿能呢。” 元娘这才作罢。 姜丽娘听闻死神召唤,心知成与不成就在这一哆嗦了,不间断的在心里边提醒自己——嘿,没事儿! 姜行,不怕不怕,你很棒,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她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姐夫面前,抬头对上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先前做的那些心理建设瞬间就打了水漂…… 怎么可能不害怕啊!!! 姜丽娘眼泪汪汪的叫了声:“姐夫。” 朱元璋给逗笑了:“你别哭啊,难道姐夫看起来这么吓人?” 姜丽娘抽着鼻子摇了摇头。 朱元璋“嗐”了一声,试探着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妹子,姐夫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秘密在心里边藏着?只要心是正的,许多事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姜丽娘眼眶发湿,脑子转的倒快,听这话就知道没事儿了,起码现在没事儿。 她马上又叫了一声:“姐夫。” 朱元璋“嗳”了一声,说:“就冲着你叫我一声姐夫,我还能害你?妹子,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干,姐夫不会亏待自己人的。” 姜丽娘的心安了七八成,眼睛里终于又有了光芒:“真的?” 朱元璋道:“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你是元娘的妹妹,那就跟我亲妹子一样,我怎么可能叫你吃亏?你难道不知道我向来最护短吗?” 这倒是。 姜丽娘心想,一旦被朱元璋划分到自己人这个界限里边,他还真就是掏心掏肺的对你好,看看明朝的宗室吧…… 她彻底放心了,只是心头尤且有些疑惑。 问出来吧,怕死。 不问呢,能憋她一辈子。 姜丽娘踌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姐夫,你是怎么知道我能看到……” 朱元璋微微怔了一下。 【姜行主动向你展示了自己的秘密,你是否选择倾听?】 空间里边,皇帝们也惊了。 李世民喃喃道:“怎么还有羊主动往人手里递剪刀呢?” 朱元璋马上露出一副万事了然于心的神色来,照搬了之前嬴政给出的答案:“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门口停的时间有些久,同我印象中你的性情不太相符,而你在进入房间之后,往我头顶上看了九次,往裴仁昉的头顶看了四次,每次看完,神色都有变化,这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嬴政不由得问了句:“你怎么知道她分别看了几次?” 朱元璋厚颜无耻道:“我编的,这样听起来不是显得我格外厉害吗?” 嬴政:“……” 姜丽娘已经呆住了。 天啊,这就是普通咸鱼跟知名皇帝的区别吗?! 他们才只是见了一面啊! 亏得她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不良分子! 那边厢朱元璋已经和蔼的问了出来:“我倒真是很好奇,你在我头顶看到的是什么?” 姜丽娘犹豫着要不要如实告诉他。 直接说朱元璋——这个时代也没有朱元璋啊! 这要是暴露出来,不就直接把她不是这个世界原住民这个底儿给掀了吗? 姜丽娘面露难色,而朱元璋见状,却也没有刨根问底,只笑着说:“你不方便说,那便罢了,我向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姜丽娘心头一暖。 皇帝姐夫知道自己身上有秘密,但是并没有强迫自己说出来! 而朱元璋则觑着她的神色,趁热打铁:“你能看到所有人头顶的字吗?” 姜丽娘对他正处在信任期,闻言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朱元璋心满意足——人形官吏质检仪! 好妹子,以后姐夫能用到你的时候还多着呢! 姜丽娘得到了安全保证和工作环境,乃至于网,. 第64章 第 64 章 该怎么来形容自己的穿越生活呢? 就开局来说,姜丽娘觉得,不算是地狱模式,也绝对不能说是友好。 贫穷农家女出身,一家子人身上榨不出二两油,还有个陈世美式的未婚夫……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家里人人品都还蛮好。 打从第一次见到秀才兄头顶上那“陈世美”三个字,姜丽娘就猜到了之后的命运走向,但她能怎么办呢,要死要活缠着家里边退亲? 她也很无奈啊! 再之后的事情就更抓马了,虽然没经历过天灾,也没遇见过,西堡村这个出生点对于她来说相对友好,但是在诸如生病、劳役之类不可抗力的影响下,她穿越之后前十五年里日子也过得苦哈哈。 直到她发现堂姐头顶的“富贵命”变成了“皇后命”,紧接着自家兄妹三人又被当朝司徒石筠收为弟子。 姜家时来运转。 彼时姜丽娘觉得,那是自家飞黄腾达的开始。 然而若干年之后回头再看,她近乎悲悯的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棱角被整个世界所磋磨,无力的想要与历史大势逆向而行,正是从那一年开始的。 在她还是姜行的时候,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她清楚的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从原始时期奴隶社会到封建时代,再到资本主义萌芽和近现代的一整个历程。 她学过马哲,知道资本论,但知道跟懂得之间,本身就隔着万丈深渊。 譬如说人知道世界上有连环杀人犯,且不在少数,但当有一天突然知道自己隔壁的邻居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卧室里摆着几十具尸体时,所受到的震颤与在新闻媒体上听闻某地发生这种事情时所遭受的震颤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最开始给姜丽娘造成这种毛骨悚然的震颤的,是青红。 在那之后,她与老师长谈良久,最后敲定了目标——尽自己所能改变这个时代,发展生产力,加快历史的前进路程!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她觉得,能加快一丁点也是好的。 堂姐大婚之前,姜丽娘就入驻了皇帝姐夫专门给她设置的工作间。 起初还是每天往返,最后她嫌麻烦,又舍不得这样后勤火力全开、每一个想法都能得到落实的工作环境,索性就开始在庄园里常驻,每隔五天回家一趟。 姜丽娘很享受这样全身心沉浸在工作里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的确是在为这个时代,为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直到她在庄园里见到了几名被征召来的铁匠。 铁匠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那时候姜丽娘刚从工作间里出来,觉得有些累了,便在湖州的陪伴下,沿着庄园里的小径漫步,冷不丁瞧见一个岁的孩子,不禁心下暗奇,近前去问了一声:“你是来这儿做什么的?” 那孩子有些局促的看了她一眼,惶恐不已的后退了几步,与其余几名满面风霜、脸庞透着焦红色的工匠站在一处。 姜丽娘微觉诧异,看旁边有穿着差役服制的侍从在,正想问他一句,不想下一秒差役手里的鞭子便狠狠抽了过去。 “大胆,贵人问话,你怎么敢如此躲闪?!” “啪”的一声脆响炸在耳边,姜丽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孩子被一个与他有些相像的工匠护住,那一鞭却结结实实的落在了他身上。 几个人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不住地给她磕头。 姜丽娘心头发冷,那差役见状还要再打,却被她含怒喝住,就在此时,那工匠突然按住孩子的后脖颈,转过脸去,“啊啊”的说了句什么,然后父子俩一起抬起头,谦卑又恭顺的朝她张开了嘴,脸上讨好的笑。 他们都没有舌头。 姜丽娘魂飞天外。 那对父子是被征召来的铁匠,原本是某个大户家里的私奴,本朝虽说盐铁官营,但总有些零星小事自家做起来方便,所以豪门大族里边也有养几个工匠,以备不时之需。 窦敬倒台之后,大户遭到清算,这对父子作为家仆,自然而然的落到了朝廷手里。 姜丽娘心有余悸的问管事:“他们的舌头——是怕他们泄密吗?” 管事说:“早些年冶铁这活计是绝密,主人家谨慎起见,所有工匠的舌头都是要割掉的。” 姜丽娘又问:“那个孩子……” 管事了然道:“工匠是贱籍,卖身为奴,他的后世子孙当然也是贱籍,同样是主人家的奴隶,长大之后要接手他老子的活儿,所以也会被割掉舌头。” 他显然很熟悉这里边的门道:“小的时候是不能割的,一来小孩儿太嫩,容易死,二来要是成了哑巴,难免就笨拙,学东西慢,多半都是等稍大一点的时候再割。” 姜丽娘久久没有做声。 那么小的孩子,活生生割掉舌头,该多疼啊! 做父母的自打儿女生下来,就清楚的知道他们将会面临的命运,又该有多疼啊! 姜丽娘叫了那对父子过来,有心说些什么,却都觉得单薄。 她的话之于他们已经定型的人生,又顶什么用呢。 那个孩子本就是奴婢出身,早就知晓应该如何面对主人,先前在外边见过姜丽娘一次,知道她是贵人,此时再见了她,便小心翼翼的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姜丽娘别过脸去,默然半晌,才问那铁匠:“你就这一个孩子吗?” 铁匠怔了几瞬,嘴唇嗫嚅几下,“啊啊”的用手给她比划。 旁边有懂他在“说”什么的人告诉姜丽娘:“有过两个孩子,身边这个是小的。” 姜丽娘问:“大的那个呢?” 旁边人很快传达了哑巴工匠的话给她:“割掉舌头的之后,嘴巴里的伤口烂掉,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 姜丽娘吩咐好好对待他们,不得虐待欺辱,缺衣少食,叫人将他们带走了。 比起这对父子,她那看似贫苦的十五年人生,岂不是泡在蜜里?! 而这父子俩,又何尝不是青红! 更可悲的是,青红眼前还有一条看不清未来的去路,而他们面前,只有黑不见底的深渊。 姜丽娘因此沉闷了好几日,待到回家之后往老师府上拜见时,石筠察觉到难免发问:“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姜丽娘有心想说,但是想了想,还是作罢。 有什么用呢。 无非还是青红那一套罢了。 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最后,姜丽娘只是摇了摇头,说:“叫我自己想想吧,老师。叫我自己想想。” 石筠也没有强迫她,只是温和道:“好。” …… 姜丽娘早早就把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整理了下来,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就写下来交给能做的人去做。 尤其是医学跟病疫方面的,在这个时代待了十几年,她太清楚瘟疫的杀伤力了。 桂枝汤,麻黄汤,牛痘,还有面对瘟疫来临时的处置方法,石灰,填埋,掩住口鼻…… 尤其是牛痘,一经检验有用之后,天下为之震动,皇后之妹姜行的名声,瞬间传遍了大江南北。 为此,皇帝姐夫特意传召她进宫,笑着问:“这么大的功劳,想要个什么样的赏赐啊?” 姜丽娘其实什么也不缺。 皇帝姐夫虽然抠门,但是对自家人,尤其是做出一番成就的自家人,还是很大方的。 而她真正想要的,譬如废奴,譬如建立一个不分三六九等的社会,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皇帝姐夫是给不了她的。 这个时代也没有办法给她。 姜丽娘想说不必,脑海中却忽然间闪现出裴仁昉的脸,她改变了主意。 “如果可以的话,”她慢慢说:“姐夫给我个官做吧。” 姜丽娘又说了一遍:“如果可以的话。” 起初皇帝姐夫还没多想,转头跟她姐姐商量:“给个翁主怎么样?” 她姐姐笑着替她推辞:“这是诸侯王女儿才能有的封号,怎么能给丽娘?” 然后提议说:“她要的是官,不是封爵呀。” 皇帝姐夫眉头微挑,注视了她半晌,终于道:“既然如此,便给一个侍中之职,如何?” 姜丽娘还没说话,她姐姐便先问了:“我身在内宫,不知外朝的事情,这个侍中,是个什么官职?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妹妹给打发了。” 左右忙笑着同皇后解释:“哎哟,这可是个极清贵的职位,向来只有名儒和勋贵子弟才能担任的。” 皇后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来,颔首道:“这还差不多。” 于是就此敲定,姜丽娘成为本朝第一个有官位在身的女子。 不是爵位,而是光明正大的入朝为官,即便只是顶着这么个名义,平日里无需列朝,却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而很多时候,缺的其实就是第一个。 事后皇帝往前殿去理政,姜丽娘则跟姐姐一同往御花园里散步。 姜皇后已经有了身孕,肚腹隆起,姜丽娘看她走得久了,不禁有些担忧:“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姜皇后摇头失笑:“哪里就有这么娇贵了?从前咱们俩挑着几十斤的担子走那么远,也不觉累。” 又遣退左右,悄声问她:“婚嫁之事,难道还没个成算?” 姜丽娘摇头:“我还小呢。” 姜皇后心知她只是用这话堵自己的嘴——她也没比妹妹大多少。 只是见妹妹不愿深谈,便也不强迫她:“有了中意的,便来告诉我,姐姐亲自给你相看。” …… 姜丽娘不是在说假话,她是真的觉得自己还太小了。 还不到二十岁呢。 前世她都快三十了,也没结婚。 要是身在农家,没得选也就罢了,现在明显有的选择,何必早入牢笼! 她坐在水池边的石头上发呆。 女孩子怎么会不憧憬嫁给心爱的人,穿上婚纱呢? 可是她这个人,前世也好,今生也罢,都有一点近乎天真的执着。 她希望自己进入婚姻,是因为真挚的爱情,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可是谈何容易呢。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是搞事业不好,还是开女子公开做官的先风不爽? 干活去干活去!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等到了腊月底,姜丽娘请了一个月的长假,不仅仅是为了回家过年,也是为了一桩喜事——她大哥姜宁,要成亲了! 是何夫人做的媒,娶的是本朝经学大家的女儿,姓杨。 杨氏幼年就没了母亲,父亲没有续娶,自己将几个孩子带大,而杨氏作为长女,很小就开始帮着父亲操持家事,将家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周围人看了都觉得非常惊奇。 杨家人没有出仕,也不算豪富之家,但名望在那儿摆着呢,配姜家不算高攀,甚至于还有人觉得是低就呢。 外戚嘛,向来都没什么好名声的。 婚事还没操持,便有人往杨家去说三道四——也算是当代名儒,怎么能为了攀附外戚,把女儿嫁去那样的人家? 杨氏亲自出面问询来客:“尊客是有什么证据,知晓姜氏不法吗?若如此,请往廷尉相告,如果没有,男婚女嫁本是寻常,您又是到我家门上,来搬弄什么是非呢?” 来客讪讪而退。 事情传到姜家人耳朵里,姜满囤夫妇也好,家中的两个女儿也罢,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姜家媳妇平添三分好感,又觉得理所应当——何夫人挑的人,怎么会不好? 傍晚成婚,第二日新人拜见舅姑,这才真正的见到了杨氏。 新妇生得娟秀,说话时不缓不急,处事落落大方,因为家中并非豪富,所以也能适应姜家尤且带着几分泥土气的生活方式,又因为饱读诗书,见识不俗,所以也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及时提醒费氏该当如何行事。 最重要的是,她并没有因为姜家的腿刚从泥里□□而轻视夫家,没有因为娘家的出身而自视甚高,见到宫里皇后流水似的送了种种珍稀之物出来,神色也仍旧恬淡如常。 姜丽娘悄悄跟费氏说:“很应该好生谢过师母,不然,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人呢!” 费氏也是一叠声的应了。 姜家两个女儿,姜皇后业已出嫁,而姜丽娘虽还没有许配人家,但在家的时间其实少之又少,故而同嫂嫂杨氏相处的时间并不很久。 反倒是杨氏的几个弟妹,同姜丽娘见得多些,尤其是一个名叫芳娘的小姑娘,比姜丽娘小两岁,性格活泼,人又聪敏,同她格外处得来。 因为对于她现在在做的事情觉得好奇,甚至还跟着姜丽娘溜到了城外庄园里去住过一段时间。 翻过年来之后,日子就过得快了,姜丽娘一天天的数着日子,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宫中的侍从往庄园里去给她报喜——中宫诞下皇子。 姜丽娘差点原地蹦起来。 皇帝姐夫一直都没有纳妃,之于姜家而言,自然是莫大的安慰,可即便如此,总也不如姜皇后早日诞下皇子来的稳当。 只是欢喜之余,姜丽娘又不免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担忧,如若姐夫是朱元璋,姐姐是马皇后,那这个孩子,不就是朱标? 历史上,朱标可是走在朱元璋前边了啊…… 想到这儿,姜丽娘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交待下属们一句,自己骑马入宫去探望姐姐和刚出生的小外甥。 不亲眼见一见,怎么知道小外甥到底是个什么命? 走到半路,就碰到宫里来的人了,皇帝姐夫的心腹“哎哟”一声,说:“这可不是巧了吗?陛下前脚打发人来给侍中报喜,后脚才想起来,得叫您去瞧一瞧啊,这不,吩咐奴婢来接您呢。” 姜丽娘心知皇帝姐夫是想叫自己看看外甥头顶写了什么,也不与这侍从啰嗦,飞马进宫到了椒房殿,便见姐姐躺在塌上,脸色看着倒是还算红润,见她来了,不禁失笑:“瞧你,跑得一头都是汗。” 又示意宫人递了巾帕过去。 姜丽娘接到手里,胡乱抹了把脸,便在皇帝姐夫灼灼的注视之下去看一边儿襁褓里睡着的小外甥。 ……啊? 朱标? 怎么会是朱标?! 皇帝姐夫是个朱元璋式的皇帝,皇子外甥是个朱标式的外甥? 姜丽娘懵了。 又有些惶恐。 小外甥可别跟历史上的朱标一样,走在皇帝姐夫前边啊…… 再一想,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皇帝姐夫都能变,小外甥怎么就不能变了? 自打小姨子开始瞧着儿子起,朱元璋的心就提起来了,再见姜丽娘脸上带笑,眉宇间却隐隐透露着几分凝重,他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安来。 “艹!她到底看到什么了?总不能是胡亥吧?!” 嬴政:“……” 嬴政:“???” 嬴政:“真没礼貌!” …… 半个时辰前。 朱标只觉自己身处在一片温热的海洋之中,四周一片黑沉,不辨天日,不知过了多久,却有一股牵引之力将他向下拉扯…… 他顺势出去,紧接着便觉心口一松,喉咙里好像赌了什么似的,不适的张开嘴,紧接着便不由自主的发出一阵哭声。 嗯? 哭声? 他猝然睁开眼睛,旋即便听有女人奉承的声音响起:“哎哟,小皇子睁眼了呢,民妇接生过那么多孩子,刚出生就睁眼的少之又少啊!” 然后就是一个熟悉又温柔的声音:“抱过来给我看看。” 朱标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熟悉,是因为他曾经同这个人相处过数十年。 陌生,是因为他已经快要记不起她年轻时候的模样了。 娘…… 怎么回事,是他回到了初生的时候吗? 刚才那个产婆说……他是皇子? 怎么,这一世爹早早就打完天下了吗? 厉害了啊我的爹。 耳朵里朦朦胧胧的听见了周围人问安的声音,几瞬之后,面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朱标想要笑一下的,然而疲惫感如同海水般涌上,他眼睫颤抖几下,缓缓闭上了眼。 爹,你现在看起来,真年轻啊……,. 第65章 第 65 章 刚出生的小皇子躺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姜皇后有些疲乏,也暂且合眼歇下。 姜丽娘跟皇帝姐夫一路到了书房,被皇帝姐夫定定注视着,心里边还在犹豫着应该怎么告诉他那俩字才好。 他知道朱标是谁吗? 不知道的话,就要透露自己的秘密——可怕! 他知道——夭寿啊,更可怕了! 姜丽娘很踌躇。 朱元璋用目光暗示了小姨子半天,最后发现暗示不行,就只能明示了:“怎么样?” 他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是什么?” 姜丽娘心想拼了,再不济还有我姐呢! 至于秘密这东西…… 嗐,虱子多了不怕咬!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试探着问:“姐夫,你知道朱标吗?” 朱元璋原地怔住了。 是标儿啊…… 姜丽娘就见到皇帝姐夫脸上的表情忽然间凝固了,久久没有作声,半晌之后,忽然别过脸去,抬手擦了把脸。 他流泪了。 姜丽娘先是一惊,然后大惊。 他知道朱标,知道之后还掉眼泪了! 这说明什么?!! 他不仅仅知道朱标是谁,还跟朱标感情深厚!!! 那么,皇帝姐夫是谁?!!! 妈耶,震惊我三十年——我朱元璋式的姐夫原来真的是朱元璋!!! 朱元璋从惊诧与触动之中回过神来,觑着小姨子满面惊恐的站在不远处,他不由得笑了一声:“怕什么,咱们不是一家人吗?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信不过姐夫?” 姜丽娘小声叫了句:“姐夫?” 朱元璋痛痛快快的答应了,然后说:“我知道了,没事了。去陪陪你姐姐吧。” 姜丽娘放下心来,利落的答应了一声,退将出去。 门扇将要闭合的时候,她鬼使神差的往里看了一眼,正逢皇帝姐夫也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朝她笑了一下。 姜丽娘按捺住心头的小小惊骇,回了一个笑容。 朱元璋反倒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胆子大了不少啊。” 门外,姜丽娘长长的舒了口气。 其实皇帝姐夫,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 人嘛,都有七情六欲,在特定的时候,可能会变成冷血动物,但是同样在某些特定的时期,也可能会变得温情脉脉。 至少在现在,皇帝姐夫还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历史上上冷冰冰的一位皇帝。 …… 借着姐姐生子这个时机,姜丽娘多休了几天假,想着回家陪陪爹娘,哪成想昨天回去,第二天就又进了宫。 姜皇后了然道:“叔母催你了?” 姜丽娘郁郁的坐在床头,取了拨浪鼓逗弄摇床里的小外甥。 昨天她回了家,费氏难免要问起姜皇后和新生的皇子,母女俩亲亲热热的说了几句话,费氏便敲起边鼓来:“你姐姐才比你大多少?孩子都生了,丽娘啊,你也是时候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又絮叨着说:“你在外边忙那么多,顶什么用?咱们家又不缺衣少食,钱多的花都花不完!听娘的话,娘难道会害你?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生几个孩子傍身,这才是你该打算的!” 看女儿不说话,又说:“咱们家没几个认识的人,但石公不一样啊,看你师母给做的媒——你嫂嫂多好哇!实在不行,也还有你姐夫呢,满天下的青年才俊凭你去挑,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 姜丽娘低着头,说:“我多陪你们几年,不好吗?” 费氏道:“那你也不是正经在家陪我们啊?七八天才回来一次,还得分一半时间到你老师那儿,你也不看看,哪有小娘子跟你似的,没出嫁呢,就成天的不着家……” 姜丽娘不说话了。 费氏倒是还想再说几句,外边却有小丫鬟来请:“太太,娘子请您过去瞧瞧呢,厨下在腌鸡蛋,娘子不晓得家中旧例……” 西堡村的风俗,出嫁的女儿生了孩子,娘家是要腌鸡蛋送过去的。 费氏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女儿闷头坐着不说话,又有些心疼,拉着她的手说:“儿啊,你的娘十月怀胎生的,娘怎么会害你?本朝女子十六婚嫁,你今年都十七了。现在开始相看人家,来年十八出嫁,虽有些大,但也不算太大,好后生随你挑。” “等你过了二十岁,找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不就是鳏夫,带着几个孩子,要不就是身上有毛病,找不到人的。咱们能找好的,干嘛非得往后拖,找个孬的?” 她说:“你好好想想吧。” 出门去了厨房。 姜丽娘在家里待不下去,又不想浪费这几天假期,转头就进了宫。 她同姐姐抱怨:“娘她巴不得马上就把我嫁出去,再马不停蹄的生几个孩子,然后给儿子娶媳妇,催着儿媳妇生孙子,给女儿找婆家,催着女儿生外孙……” 姜皇后抿着嘴笑。 最后说:“婚嫁是大事,怎么能马虎?从前是没法子,到了岁数就得出嫁,又怕家里嫂嫂说闲话,嫌弃小姑在家吃白食,可现在呢?你自己的俸禄,吃都吃不完,倒也就不必急了。” 姜丽娘反倒有些诧异:“我以为姐姐也会劝我呢。” 姜皇后道:“我怎么会不明白你?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正因为我嫁了人,知道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好,所以才不催你。” 她摸着妹妹的头发,柔声道:“丽娘,你在做的那些事情,我其实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迥异于常人的女孩子,你很有主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遇上事情也别怕,你有姐姐,有外甥呢。” 说完,姜皇后低头去看躺在旁边的儿子:“是不是呀,小坏蛋?” 朱标很配合的“啊”了一声。 这一世,娘有妹妹呢。 嫡亲的姨母,做外甥的哪有不关照着的道理? 姜丽娘被可爱的小外甥萌到了,低下头亲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又坏笑着挠他的痒痒肉:“还竖着耳朵听呢,你是不是真的能听懂啊,嗯?” 朱标:“……” 朱标艰难的动了动腿,奈何此时连翻个身都做不到,根本无力反抗,只能选择屈服。 小姨你这个样子,以后我很难帮你啊。 …… 姜丽娘在宫里边住了几天,便又回到城外庄园打卡上班,日子倒也过得充实,直到这天傍晚,姜宁急匆匆骑马去找她。 姜丽娘见他满面急色,心头便是一个咯噔,而姜宁虽急,却也还是按捺住满腹焦急,拉着妹妹去无人处说话:“芳娘有没有来找你?” 芳娘,就是杨氏那个很能跟姜丽娘谈得来的妹妹。 “没有啊,”姜丽娘摇头,然后马上反问:“芳娘怎么了?” 姜宁低声道:“她不见了。” 静默几瞬,又说:“杨家正在给她议亲,已经说定了人家……” 姜丽娘心头微沉。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姜宁已经上了马,回头叮嘱她:“我再去别处找找,你不要将这件事透露给别人知道——要是她来找你,你一定留下她,再使人去给我送信,你嫂嫂现在都要急疯了。” 姜丽娘应了一声。 回去之后,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芳娘比她小三岁,才十四岁呢,竟就开始议婚了? 她一个小姑娘,又能跑到哪儿去? 可别遇上什么事啊! 因为这桩心事,晚上姜丽娘便睡得迟些,哪知道半夜时分,却忽然被湖州叫醒了:“姑娘,姑娘?” 湖州在她耳边说:“芳姑娘来了!” 姜丽娘猛地一惊,坐起身来:“什么?!” 湖州又说了一遍:“芳姑娘来了!” 姜丽娘一把抓住她的手。 湖州则会意道:“您放心,我已经叫人请芳姑娘去客房休息了,没惊动旁人。” 说着,又给她取了衣裳过来:“奴婢吩咐厨房送些膳食过去,只是看芳姑娘的神色,需要的只怕不是一口饭呢。” 姜丽娘匆匆穿好衣裳到了客房,敲门进去,便见芳娘像只受惊的小鹿似的猛地一颤,看是她来了,神色略微松了几分,只是眉宇间仍然透着几分警惕。 她嘴唇嗫嚅几下,轻轻叫了声:“丽娘姐姐……” 桌上摆着一碗酱肉面,显而易见的没有动过。 姜丽娘见状,便摆摆手示意湖州出去,自己则压低了声音问:“芳娘,你是为什么跑出来的?你家里都急疯了,你知不知道?” 芳娘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袖子,说:“我有心上人了,我不想嫁给家里安排的夫婿……” 姜丽娘变了脸色:“芳娘,你不会是跟人私奔出来的吧?!” 芳娘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如果是呢?” 姜丽娘惊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虽然这个时代风气开放,并没有裹脚和失节事大,但女子婚前私奔,决计不是什么好名声! 更别说她的父亲乃是当代名士,经学大家! 芳娘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反倒逐渐舒展起来:“丽娘姐姐,你也觉得我疯了吗?” 她说:“可是,我要怎么做才是不疯?听从家里的吩咐,嫁给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大我十五岁的男人做继室吗?只有这样,我才是杨家的好女儿,才能换一句不疯吗?” 姜丽娘又是一惊:“大你十五岁?!” 芳娘点点头,漠然道:“是啊,大我十五岁,有四个孩子的鳏夫。” 姜丽娘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怪不得芳娘要逃婚呢! 她瞠目结舌道:“有四个孩子的鳏夫……杨伯父不像是这种人啊。” 姜丽娘与杨先生没太多交集,可他是石筠的朋友,嫂嫂杨氏的父亲,又不为门第所限,愿意将女儿嫁给外戚之家,与妻子感情甚笃,妻子去世之后没有续娶,也无妾侍……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给女儿选这样一个夫婿?! 芳娘见状,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眉宇间带着几分嘲弄:“父亲给我选的,是他觉得可靠的人选。” “那是我父亲同门师兄的儿子,人品端正,家风清和,并无妾侍。原配妻子辞世三年之后,才开始议亲,也是很有才华的,有我父亲的这层关系在,舅姑也会善待于我,这么一说,是不是还不错?” 姜丽娘默然。 芳娘又笑了笑。 她以一个非常失礼的姿态坐在床边,两手抱膝,下颚垫在膝盖上,神色凄迷:“可我不想,不想嫁给他。即便他是一个好人,我也不想嫁给他。丽娘姐姐,我有错吗?” 姜丽娘注视着她,良久之后,摇了摇头:“你没有错。” 怎么能说她有错呢? 盲婚哑嫁,稀里糊涂的把后半辈子赌进去了,不想赌,有错吗? 父亲选好的未来夫婿,就一定合乎女儿的心吗? 如果说芳娘逃婚有错,那她姜丽娘岂不是错上加错? 非得马上找个人家嫁过去,再生几个儿子才算对得起家中爹娘! 芳娘笑了笑,又说:“即便他没有大我十五岁,没有四个孩子,他没有成过婚,他是个顶好的人,可我就是不想嫁给他,我有错吗?” 姜丽娘说:“没有错。” 芳娘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真挚的说:“谢谢你,丽娘姐姐。谢谢你叫我知道,这么想是没有错的。” 芳娘拿起筷子,夹了面往嘴里送,吃了一口下肚,才突然想起似的说:“丽娘姐姐,使人去给我家里送信吧。” 说完,又低下头继续吃面。 姜丽娘却没有如她所说那样吩咐人送信,而是拖着凳子再靠近她一些,低声问:“你是跟……一起出来的吗?现在又怎么会一个人来我这儿?” 芳娘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这才回答她:“不是,我就是一个人跑出来的。我没有跟人私奔,之前说有心上人,是骗你的。对不起。” 姜丽娘愕然的张开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芳娘,你……” 芳娘却又笑了,很释然的:“我一定要有个心上人,才能逃婚吗?不能是我自己不想嫁人,所以才逃出家门吗?” 她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面,眼睫一垂,泪珠滚滚落下:“我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丽娘姐姐,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本事,我养活不了自己,倒是能做个女先生教人读书,但是谁愿意聘请我呢?又没有路引,备不住连长安都没出,就被拐子抓住卖了……” 芳娘说:“我打从出门开始,就是想来找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听你说一句话。如果连你也说,我违背父命,不愿出嫁是错的,那我就认了,老老实实回去嫁人。” “可是我觉得你不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她眼睛里有光芒在闪烁,不知是泪光,还是别的什么:“知道天地之大,还有个人觉得我这么想不是大逆不道,不孝不悌,我就很高兴了。” 芳娘又说了一遍:“谢谢你,丽娘姐姐。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让人去给我家里送信吧。” 姜丽娘注视了她半晌,眉头蹙着,低声说:“你知道自己回家之后会怎么样吗?” 芳娘坦然道:“我爹知道我如此不情愿,一定会主动上门致歉,请求退婚的。至于我,大概会被关在家里待几年吧,几年之后,要是我能弃暗投明,约摸着就会被远远的嫁了,要是不能,多半就要在家老死了。” 姜丽娘一时不知该为她庆幸,还是该为她悲悯。 庆幸的是这个时代风气开放,没有女子私逃出家就要被浸猪笼,亦或者一根绳子吊死的腐朽枷锁。 悲悯的是芳娘小小年纪,却以一种如此漠然的态度,向她陈述自己来日的命运。 可她又能为芳娘做什么呢? 芳娘慢慢将那一碗面吃完,见姜丽娘尤且在出神,神色隐约露出几分不忍,反倒笑着劝她:“丽娘姐姐,不必迟疑了。叫人去送信吧。除此之外,你能怎么办呢?我上有父亲兄姐,旁有宗族亲眷,我的未来如何,你是做不了主的。” 姜丽娘只得听从。 湖州进门来收拾了碗筷,又体贴道:“已经给芳姑娘备了水,您要不要去梳洗一下?” 芳娘摇摇头,礼貌的说:“谢谢你,湖州姐姐,不过不必了。我想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接我了。” 湖州目光在她身上落定几瞬,再看看一侧缄默着的姜丽娘,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时值半夜,姜丽娘与芳娘却都没有睡意。 姜丽娘木偶一般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芳娘反倒很有些闲情逸致似的,揭开灯罩,用银签子挑亮烛火的灯芯。 姜丽娘看见少女脸颊上有细微的绒毛,烛火下镀着一层光边。 她才十四岁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芳娘将银签子搁下,起身郑重向姜丽娘行了一礼:“丽娘姐姐,我要走了,今日之事,我很感激你给我的回答,多谢你。” 姜丽娘将她搀起,还没等说句什么,门就从外边打开了。 杨氏在前,姜宁在后——这还是姜丽娘第一次见到嫂嫂杨氏脸上出现如此盛怒的表情。 她见状就知道不好,只是杨氏甚至都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三步并作两步近前,劈手先给了芳娘一记耳光! 她还要再打,姜宁赶紧把妻子拦住:“徽娘,你先冷静一下……” 杨氏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眼眶便慢慢的红了:“怎么会养出你这样没有心肝的东西!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是如何的牵肠挂肚?!” “父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有多不容易,外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他才四十岁,头发就白了大半,要享受天伦之乐的人了,却因为你,要低三下四去跟人赔礼道歉!” 芳娘捂着脸,低头不语。 姜丽娘也柔声劝慰:“嫂嫂且息怒,芳娘还小呢,她又没往别处跑,就是到这儿来找我玩儿罢了……” 杨氏别过脸去擦泪,却怎么都擦不干。 姜宁温声规劝妻子,又给妹妹递了个眼神,叫她也赶紧劝劝芳娘,给姐姐服个软。 姜丽娘只想叹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到底是谁有错? 杨先生吗? 可他其实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标准,给女儿找了个夫婿罢了。 以当代的标准,没人能够因此指摘他。 杨氏有错吗? 她气恼妹妹乱来,心疼鳏居多年,又因为婚事作罢要求低头致歉的父亲,又错在何处? 芳娘有错吗? 她不想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有错吗? 本质上还是父母对于孩子是否具有绝对的支配权罢了。 姜丽娘不能违心的说芳娘有错。 否则,她就应该马上听费氏的话成婚生子。 可是,可是…… 唉。 因为这件事情,第二天姜丽娘无心上班,自己给自己放了个假,在房间里躺了一天。 哪成想天还没黑,嫂嫂杨氏便又来了,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起来,神色极为憔悴。 她恨声道:“这个孽障啊,真是上一世欠了她的!” 姜丽娘心头一跳,一股不安陡然涌上心头。 再听杨氏说了,才知道芳娘回去之后的经历。 杨家人彼时都没有歇息,芳娘先是经历了一场三堂会审,然后又给关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叫静心反思。 杨氏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她打小就有主意,我看她闷着头不说话,就怕她错了心思,所以提前吩咐人把她房里的剪刀丝带什么的都给收起来,又叫使女隔三差五的去看看。” “使女看了几次,都跟我说她一个人脸朝里躺在塌上,我觉得不对劲儿,亲自去看,这个孽障,自己把手腕咬破了,血把被褥都浸透了……她怎么狠得下心来啊!” 别说杨氏亲眼所见,姜丽娘此刻听闻,也觉胆战心惊! 她颤声问:“那芳娘——” “亏得我发现得早,才救过来了!” 杨氏眼下青黑,显然也是很久不曾安寝,她握住姜丽娘的手,哽咽着叫了声:“妹妹,我是劝不住她了,那个家,她也是死都不想呆了,倒是跟你要好,你说的话她肯听,跑出来也记得来找你,嫂嫂求求你,且顾看她几天……” 姜丽娘听到此处,心头竟然一松。 她马上应下:“好,就叫她留在我这儿吧!” …… 芳娘就这样成了姜丽娘的助手。 她年纪小,人又聪明,学东西也快,离了杨家,倒是在此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姜丽娘欣慰之余,更觉萧瑟。 她自己知道,伊甸园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芳娘,终究还是顺从了命运的安排。 芳娘能够感觉到,自己是在被悉心培养的,感激之余,难免会觉得奇怪:“丽娘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姜丽娘告诉她:“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可能也会是被逼迫出嫁的女儿,但起码现在,我不想去做逼迫别人的上位者。” …… 芳娘的事情,姜丽娘也好,姜宁夫妻俩也好,都不约而同的隐瞒了姜满囤夫妇俩。 毕竟在当下而言,这并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 所以当费氏听闻儿媳妇的娘家妹子在女儿那儿久住,乐不思蜀之后,私下里跟女儿嘀咕:“可别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儿给带坏了,要是都跟你似的,那还得了?!” 姜丽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是没听见,照旧我行我素。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的过去了。 …… 她其实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姻缘。 即便多年之后再去回想,姜行也觉得,那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那时候诸多经了姜行之手的发明创造已经流通天下,而姜行之名,更是响彻四方。 世人提起她的时候,终于不再是石筠的弟子、姜皇后的妹妹,而是会用她来介绍前两人。 名士石筠? 他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姜行的老师啊! 姜皇后知道吗? 那是姜行的姐姐! 圣贤之说离民间太远了,而皇后又太过高高在上,更多的普通人,只会知道切切实实改变了他们生活和命运的人。 平整的道路,光洁的玻璃,开在大江南北的工厂,还有价格较之从前暴跌、平头百姓也可以品尝一二的糖果,从前闻之色变的天花,也在牛痘被推广之后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 姜行在侍中之职外,终于还是加了封爵,起初是平原郡君,再后来又升为南阳翁主,甚至于她还为陪伴自己多年,兢兢业业的芳娘求了一个官职。 而她遇到博阳侯,则是在泗水边。 彼时姜行刚刚在随从们的陪伴下视察完新开设的工坊,又应本地书院所请就地讲学,结束之后有人送了名帖给她,她以为是学生发问,打开去看,却是一首短诗: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姜行的目光在最后八个字上转了几转,再三确定自己没有会错意。 再一抬头,就见远处江水边站着一个青年,小麦色的面孔,身量高大,见她看过去,咧开嘴一笑,牙齿雪白。 那是姜行第一次见到博阳侯,却不是博阳侯第一次见到她。 彼时姜行其实是有一点欣慰的——世间男子,也不只是看重美色嘛! 就这么认识,继而熟悉下去了。 那年姜行二十四岁,是费氏口中的“老女”,博阳侯二十一岁,是姜行眼里的嫩草。 费氏听闻此事,喜得见牙不见眼,几乎是捏着女儿的耳朵叮嘱:“我进宫去问了,皇后也说博阳侯府是忠厚人家,儿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千万千万——” 姜行笑着答应了。 直到她往博阳侯府去拜会博阳侯的祖母刘老夫人。 刘老夫人诚然是主母风范,声色和蔼,使人如沐春风,看得出来,她很中意姜行。 直到快要散席的时候,才柔声同姜行说:“在外边抛头露面,跟那些男子似的辛苦奔波,哪里是女儿家能做的事情?从前也便罢了,以后成了婚,可就不能胡闹了。” 又说:“他父亲去得早,又是世代单传,我挺着一口气活在世上,只等着抱重孙了!” 姜行如同挨了一记重锤似的,几乎愕然当场。 几瞬之后,才低声道:“怎么能撒的开手呢?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刘老夫人语重心长道:“那些事情,只管交给下人去做,便也是了。从前经营那些,是为求一个美名,现在你既有声望,又有封爵,还去操持那些卑贱之人做的事情,岂不是失了身份?” 姜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为了求一个美名…… 卑贱之人才会做的事情…… 原来是这么看她的啊。 可她真的不是。 她是真的,真的想为这个时代做一点事情。 这个时代施加在她身上的命运是什么呢? 带着皇后之妹、南阳翁主的光环,风风光光的嫁入侯府,做当家主母。 再生几个儿子,好好经营庶务,叫儿子跟太子打好关系,将来出将入相,搏个满门荣耀。 “我不是为了过上这种生活,才做这些事的。” 她在心里这么说。 “如果我心安理得的去做侯府主母,呼奴使婢,风光无限,那我上一世所接受的教育,我所认定的普世价值观又算什么?” “姜行,又是谁呢?” 她向博阳侯致歉,退了婚。 博阳侯很难过,也很黯然:“为什么呢?” 姜行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办法放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对不起。” 博阳侯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最后强笑着说了句:“没关系。” 他主动承担了退亲的责任,对外说是自己的过错。 费氏闻讯之后,实在气不过,想要上门去问,姜行叹一口气,将实情告知。 费氏的怒火可想而知:“姜丽娘,你是不是疯了啊?!” 她揪住女儿的衣领,痛哭着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害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会害你吗?这么好的人家,你以后再也遇不到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想一把年纪去给人当填房吗?还是自己一个人老死?!” 姜行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姜宁夫妻在旁边打圆场:“娘,您别担心,即便妹妹真的不出嫁,我们也养得起……” “你们闭嘴!” 费氏厉声道:“这是一回事吗?!你们有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现在你们善待她,以后侄子能善待姑母吗?侄孙能善待姑祖母吗?!血缘越来越远,早晚都会淡掉的,她没有亲生骨肉,以后该怎么办?!” 她跌坐在地,嚎啕痛哭:“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怪胎啊——儿啊,你在想什么啊!” 姜行默不作声的出了门,回到了城外那座熟悉的庄园之后,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最开始的时候,她戏称这里是一对一精细化制造的牢笼,在这里生活,是坐牢式上班。 但此时回头再看,其实这里才是她随时都能休憩的精神家园。 还是上班吧,上班好啊。 等到了下一次回家的日子,下着毛毛细雨,她还没进门,就被杨氏派去的使女截住了,说是家里有客,她不便回去,叫她且往别处逛逛,明日再回也可。 姜行心想,得是什么样的客人,才能叫嫂嫂提前派人来拦自己? 难道是博阳侯府的人? 不,他们做不出这种事情。 再则,如果真是博阳侯府的人,娘她只怕早就打发人去叫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是为了什么? 姜行觑着前来的使女,却不发话,眼见着对方的神色愈发惶恐,而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到底还是回去了。 刚一进门,姜行就嗅到府里边传来异样的气味,不知是烧了什么香料,其中又掺杂了什么东西,辛辣又刺鼻。 她进了前院,终于知道府里边是在摆什么架势了。 姜宁一个劲儿的给她使眼色,她全当没看见,冷冷的看着那个跳大神的巫婆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什么东西,往外吐出一股白雾,然后神神叨叨的开始绕着自己跳舞。 噢,是驱鬼的神婆啊。 姜行平静的对上了母亲费氏的眼眸,那双苍老的眼睛里裹挟着担忧、愤懑,还有一个母亲对于女儿未来的不安与彷徨。 姜行能说什么呢。 她站在原地,等神婆跳完了那支驱鬼舞,才转身离开。 长安的街巷那么多,路那么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可是她已经有点累了。 姜行蹲在一座石桥边,两手抱膝,小声的哭了。 细雨悄无声息的落在她身上,又倏然停住了。 姜行抬头去看,就见裴仁昉手中撑一把伞,默默的站在自己身后。 她没有起身,仍旧蹲在原地,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裴仁昉说:“我府上的人出去办事,看见你母亲去请人,我闻讯便觉得不好,赶过去也晚了,一路找了过来。” 姜行又哭了起来:“我是不是真的被鬼上了身,脑袋也坏了啊?” 裴仁昉却蹲下身,跟她倚靠在一起。 那把伞撑在她们两人头顶,笼罩出狭窄的一方空间。 她用手帕给姜行擦泪:“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也是一个被鬼上了身,又坏了脑袋的人啊。” 姜行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 “喂,小行。” 然后她就听裴仁昉说:“我们成亲吧?” 姜行犹疑不定的看着她:“你,你确定?巴陵王……” 裴仁昉微笑着说出了一句粗鄙之语:“他算个屁。”,. 第66章 第66章 姜行被这句话给笑了。 她顺势倚在裴仁昉肩头, 喃喃道:“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人求婚。” 裴仁昉听她这么说,也只是静静的听着, 并不发问。 姜行却用手肘捣了她一下,说:“要戒指。” 裴仁昉疑惑的“嗯?”了一声:“什么戒指?” 姜行说:“结婚,必须要有戒指。” 裴仁昉马上道:“好,有!” 姜行但笑不语, 良久之后, 轻轻说了句:“多谢你。” …… 姜行的老师是一代名儒石筠, 裴仁昉的祖父是前任太傅,二人俱是桃李满天下,而姜行是闻名天下的奇女子, 裴仁昉是蜚声四方的干臣,这场郎才女貌的结合,一经传出,便是轰动天下。 婚事办得非常热闹,整个长安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 帝后跟皇太子更是亲临裴家观礼。 受过姜行恩惠的平头百姓们闻讯也往姜家去送礼,或者带一篮子鸡蛋, 或者提一只鹅, 满脸拘束的送到姜家门口,不等门房问话, 便摆摆手, 有人追赶似的走了。 时人引为美谈。 姜家兄妹三人, 姜宁官居四品, 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姜皇后膝下也有了两位皇子, 过了这么多年, 终于等到最小的姜行出嫁。 婚礼在傍晚举办,婚礼的前一晚,姜行与母亲费氏同塌而眠。 寝室里的灯被熄灭,月光从窗户照了进来,费氏忽然间叫了女儿一声:“丽娘啊。” 姜行应声:“怎么了,娘?” 费氏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她:“你恨不恨娘啊?一直催着你出嫁……” 姜丽娘同样沉默了几瞬,然后握住母亲发冷的指尖,回答她说:“没有恨过,但是无奈过,现在也都好了。” 怎么能恨她呢? 以娘她活了几十年的经验来看,以娘她对于生存环境的认知来看,女人的后半生,就是跟婚嫁挂钩在一起的,没有亲生骨肉的女人,就是没办法安享晚年。 她有偏激的地方,但归根结底,终究是为了女儿好。 这是一种结构性暴力,无法确定施加暴力的主体是什么,当然也不能将罪责全都归咎在一位母亲身上。 费氏听她说完,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一把将她搂住,颤声道:“儿啊,别怨娘,娘怕你以后后悔啊……” 姜行反手环住母亲的腰身,手掌温和的抚着她的背:“娘,快别惹我掉眼泪了,今晚上把眼睛哭肿了,明天上妆不好看。” “我糊涂了。”费氏听罢赶紧把眼泪给擦了:“本来就不算漂亮,又是二十五岁的……” 姜行:“娘,你再说我就生气了!” 老女老女老女,没完没了了! 我明明才二十五! 费氏瞬间破涕为笑:“好,娘不说了,明天要嫁人呢,得漂漂亮亮的……” …… 明明是要成婚,第二天姜行却还是睡了懒觉,费氏原本想叫她起来的,转念一想,马上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又舍不得,坐在床边看了女儿半天,这才放轻动作,依依不舍的出了门。 杨氏早就将姜家内外诸事都捏在了手里,这日天还没亮,就跟丈夫起身操持,今日府上要来的宾客,迎亲时候的具体流程,厨下该备些什么样的菜式,戏班点哪几出剧目…… 等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又使人往姜行院子里去忙活,先去沐浴,再行更衣,全福人梳头,再之后就是开脸,一整套流程下来,别说是周遭的人,连姜行这个自始至终坐在梳妆台前的人都有些累了。 外边不间断的有人前来报喜,一时是某位宗亲前来道喜,一时是哪位勋贵前来道喜,等到侍从来禀,道是阳信长公主前来道贺的时候,内室之中不由得静默了几瞬。 阳信长公主,就是那位钟情于裴仁昉、至今未嫁的皇室公主啊! 说起来,她比姜丽娘还要大一岁呢! 费氏心头一突,唯恐女儿的大好日子被人砸场,又暗暗庆幸姜皇后早早到此压阵,有她在,任什么长公主也翻不出浪来。 阳信长公主却是微笑着走进来的,又送了一份极丰厚的贺礼上门,其中甚至还有邓皇后与代宗皇帝成婚时用过的玉如意一双,连姜皇后见了,都说有些过于贵重了。 姜行为此起身向阳信长公主称谢,对方近前去将她搀起,目光却细细的端详着她的面容。 就相貌而言,她其实要比姜行漂亮的多,那是一种宝石一般华丽夺目的锋锐美感。 但是看了又看之后,阳信长公主却笑着夸赞一句:“新娘子真是漂亮啊。” 沉默几瞬,又说:“裴郎的眼光总是好的。” 姜行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了些微的泪意。 她主动跟姜皇后说:“姐姐,叫我跟长公主殿下单独说说话吧。” 姜皇后尊重她的决定,并不阻拦,微微颔首,带着其余人走了出去。 阳信长公主——亦或者说穆氏的公主们,在外向来有跋扈之名,然而此时在姜行面前的,却只是一个美艳又温和的贵女。 梳妆台上摆着一对耳坠子,阳信长公主取到手里,亲自为姜行佩戴上:“我第一次见裴郎,是在宫里,他是皇兄的伴读,那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古时宋玉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我真正对他心生情意,却并非是因为皮相。” “彼时荒帝当政,荒帝母家的子弟们也在宫中读书,时常有不法之事,而荒帝因为母亲早逝,对母家多有包容庇护,以至于他们竟然敢在皇宫大内殴打皇室子弟,欺凌公主。” “我有那么多堂兄弟,他们都是天潢贵胄,个个尊贵非凡,又是我的至亲,可是却没有人敢站出来救我,只有裴郎耿介端方,将我护在身后……” “姜姑娘,”阳信长公主说到此处,眼底有了几分泪意:“裴郎他是个顶好的人,你是个顶好的姑娘,你们俩真正般配。” 她手掌覆盖住姜行的手背:“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姜行郑重的应了,向她承诺:“一定会的!” 待到行婚仪之时,帝后俱在,百官毕至,而平日里各居乡里的大儒们,竟也是极少见的齐聚一堂。 石筠的师兄弟们,耿彰与他的弟子们,杨氏之父,裴太傅的师门故旧,朝廷征辟都很难见到如此之多的名士,今日却都共饮于此。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或者击案而歌,或者兴至泼墨,亦或者就地作文,以至于千百年之后,仍旧有人知道在大昌朝某某年,有一场群贤毕至的欢宴。 不过,这就是后来之事了。 …… 成婚这件事,对于姜行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她仍旧忙碌在长安城外的那座庄园之中,不同的是,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并肩作战的队友,身后有了一盏暖灯。 不过对姜行来说,一个人的力量之于她,其实是没什么用的。 最开始在庄园里做事的时候,她心里是充斥着成就感的,尤其是当第一件成品被制作出来的时候,她几乎是原地跳起,飞奔着到院子里大喊大叫。 可是慢慢的,姜行就不那么高兴了。 因为她发现,她所创造出来的这些东西,水泥也好,高炉也好,火药也好,虽然的确改善了世间大多数人的生活,但归根结底,获利最大的终究还是少数人。 作为统治阶级的少数人。 亦或者说,她所创造出来的这些东西,是无法从根本上动摇她一直想要改变的东西的。 那个不能用言语精确的描述出来,却逼死了青红,割掉了铁匠父子的舌头,叫芳娘几乎跟家人反目,也叫姜行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被磋磨的东西! 姜行陷入到了迷惘之中。 她知道那是一块烂肉,她很努力的在用刀子剜,但她只能触及到烂肉,却无法触碰到导致烂肉源源不断出现的腐臭的根源。 这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她前脚刚将那块烂肉剜掉,后脚那个空缺的伤疤便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之下,迅速的恢复原样。 是她一直在做无用功吗? 当然不是! 姜行她切切实实的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正向的改变,姜行可以问心无愧的给自己喝彩——了不起的家伙! 可是,怎么才能触碰到那个根源呢? 姜行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几日之后,骑马进了长安,往石府去拜见老师,像是她刚刚知晓青红之死时那样,郑重其事的跪坐在老师面前,向他讲述自己的苦闷和不解。 “老师,您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石筠已经是年过八旬的老人,口里的牙齿都掉光了,因为耳背的缘故,声音反倒比从前更大。 “丽娘啊,丽娘!” 他哈哈大笑:“老师没有看错你啊!” 姜行有些迷惘的看着他。 而石筠却没有进一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呵呵的询问她:“你觉得,老师我是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呢?” 姜行摇头:“当然不是了。” 石筠问她:“丽娘,你知道你身上最珍贵的是什么吗?” 姜行回想起自己与老师第一次见面时,老师说的话,若有所思道:“反抗?” “不,”石筠却摇了摇头:“那是一种精神,而我预设的答案,是一种学识。” 姜行犹疑几瞬,正色道:“可是弟子所知道的,都已经……” 石筠却道:“可是据我所知,并没有。” 姜行陷入到茫然之中了。 石筠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其不善者而改之。” 说完他站起身,从身后书架上取了一本《论语》递给她,没有给姜行发问的机会,便朝她摆了摆手:“回去吧,你要的答案,就在这上面!” 姜行脚下飘忽的出了门,回去之后,独自坐在书桌前,对着这本《论语》发呆。 这本书,她早就看过,甚至倒背如流了啊。 答案怎么可能在这里面? 还有老师所问的,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姜行鬼使神差的将这本《论语》翻开,从头到尾,全神贯注的重新翻阅,一直翻到了子路篇第十三,她的目光忽然间定住了。 子适卫,冉有仆。 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 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曰:“教之。” 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脑海中,姜行终于了悟到石筠的未尽之意! 这段话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孔子到了卫国去,冉有为他驾车。 孔子感慨说:“卫国的人真多呀。” 冉有问:“人口已经很多了,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孔子回答他说:“要使百姓富有。” 冉有问:“等百姓富有之后,在做什么?” 孔子说:“教育他们。” 教育! 这是孔子给冉有的答案,也是老师给自己的答案。 姜行豁然开朗! 怎么会没想到呢?! 老师的提示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他是一个愚蠢的人吗? 姜行回答:不是。 那么,老师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呢? 择天下英才而教之! 姜行身上最珍贵的精神是反抗,而她身上最珍贵的学识,其实并不是如何制造水泥,如何制造玻璃,而是基础教育! 她知道后世人用了若干年才缔造出来的基础教育体系,她是这种教育体系的直接受益者,也将会是点燃这种基础教育体系的一颗火种! 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仅凭她一个人,能做多少事,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变化呢? 但如果她将自己从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过程编纂成书,用以育人,即便不能马上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也是埋下了种子,假以时日,必然能够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姜行懊恼的拍着自己的脑门儿:“我真是蠢啊,怎么没想到呢!” 她一直以来运用的知识,亦或者使用的学识,之于这个世界而言,实在是太过高深了,就像是在公元前221年,一艘来自于3000年的宇宙飞船来到大秦,丢下一本航空母舰建设手册一样。 有用吗? 真的有用! 但是大秦时代的人能用吗? 不能! 看都看不懂,怎么能用?! 而姜行一直以来所搞出来的这些东西,诚然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积极正向的改变,但是之于近代工业体系、社会建设来说,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根本无法结成一个组织严密的社会体系! 但是她一个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却可以通过教育改变更多的人,点燃更多的火把,在时代这股东风的推动之下做到! 姜行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要走的路。 …… 就在这年冬天,司空耿彰辞世。 石筠闻讯之后先是默然,继而失笑:“斗了一辈子气,最后一局,还是我赢了。” 又要亲自往耿家去祭奠。 弟子们没有劝阻,即便都知道石筠近来身体也不怎么好,只是默默的为他取了出门的大氅,又吩咐人去备车。 回去的时候,石筠的其余弟子骑马,只有姜行同老师一道乘坐马车,师徒二人沉默着坐在车上,冷不丁听石筠开了腔:“夫人走了,裴元走了,现在姓耿的也走了,我们这一代人,就剩下我自己了……” 裴元,就是裴太傅。 姜行与裴仁昉成婚之后半年,老人家在睡梦中无疾而终。 此时再听老师说起这些已逝之人,姜行听得胆战心惊:“老师,还请您保重自身。” 石筠笑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种事情,哪里是人能够做得了主的?”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坦然道:“大抵也就是这两年了吧。” 姜行听得十分不安,同师兄们商议了,轮流在石府陪伴石筠。 又因为自己近来正在编纂一套符合时代特征的启蒙教材,并不需要时时在庄园里坐班,索性将办公室挪到了石府,堂而皇之的占据了石筠的书房。 即便早就有了某种预感,石筠也仍旧从容,天气好的时候,就在院子里走几圈儿,有时候也回到水池边去钓鱼,偶尔有了兴致,也会到书房去,翻阅姜行正在编写的那套教材,若有所思。 如是过了几个月之后,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 石筠的几个儿子早就归家,守在父亲的病榻边,石筠早在何夫人刚辞世的时候,就给他们分了家,此时挨着叮嘱了几句,又依次跟几位入室弟子说话。 最后独独留下了姜行。 “我一直都想问,又不敢问,到了现在,终于能说出来了。” 他断断续续道:“丽娘啊,你所在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呢?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是真的好奇啊……” 姜行握住老师枯瘦却仍旧温暖的手,流着泪道:“那是个很好很好的时代,没有皇帝,没有奴隶,所有孩子都能读书,没有人会被饿死……” 石筠听得出神,良久之后,终于微微一笑:“听起来真不错啊。” 他转动眼珠,看向这个最小的弟子,慢慢道:“到我们这样的世界来,很辛苦吧?” 姜行泪如雨下,握住他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石筠喘息了一会儿,继续道:“丽娘,我要谢谢你,既是为我谢你,也是为天下人谢你,有你这个弟子,我是真的高兴……” 一语说完,他极疲倦的颤动了几下眼睫,眼眸就此闭合。 姜行伏床痛哭出声。 …… 操持完石筠的丧礼,姜行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一半。 一个人闷在房里,不想出门,也无心社交。 芳娘有些担心,悄悄问裴仁昉:“要不要去劝劝丽娘姐姐?” 裴仁昉说:“不用,叫她自己冷静几天吧。” 就这么过了三四天,才带着姜行整理了一半的教材进去,手里边那一摞书稿卷起来拍了拍她的脸:“还写吗?” 姜行坐起身来,用力揉了揉脸,恶狠狠道:“写!” …… 人活一世,要经历多少风雨和波折呢? 姜行不知道,也没数过。 老师死后,曾经与她亲如兄妹的孙师兄得知她将大半精力都放在编纂那套小儿入门的教材上之后,几乎与她反目:“泱泱华夏,难道还要倒退到茹毛饮血的时候吗?为往圣继绝学,多少孤本绝本难以下传,丽娘,你居然把精力都倾注到这种东西上?!” 他把姜行编纂出来的那本书丢到地下,拂袖而去。 姜行默默的捡了起来。 她要做的是文化普及,让更多的人明理,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而孙师兄在做的是整理古代圣贤散遗的旧典,那是华夏文明的结晶,他也没有错。 世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呢。 等到那套入门教材编纂出来,皇帝姐夫很给面子的收录进了藏书阁,但具体的推行却很不顺利。 读书人科举为官,考的是四书五经,谁有闲心去看她编的闲书呢? 皇帝姐夫倒是有心改革科举,但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情…… 姜皇后做主,在长安开设了女学,姜行也有心在其中选一个继承衣钵,找了一圈儿,竟然没人愿意。 才藻非女子事也。 也是,世间多得是一厢情愿之事。 姜行蹲在水池边,两手抱膝,默然不语。 裴仁昉缄默的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忽然问她:“失望吗?” 姜行道:“有一点。” 很快又站起身,振作起来:“不能怪她们。是这个时代,让她们只能把婚嫁当成一生的事业去经营。” 裴仁昉问:“还要继续吗?” 姜行道:“要!” …… 姜行很有钱。 皇帝姐夫赏赐了很多,她自己也很能赚钱。 当初以姜家兄妹三人为首草创的那家公司,几乎是源源不断的进钱,姜行自己盘算着,要说自己是大昌第一首富,那有些夸张了,但要是说稳稳能进前十,绝对不虚。 昔年姜家男人去县衙誊抄文书,姜家女人上街卖豆腐脑赚几个辛苦钱的旧事,早就是过往云烟了。 现在的姜家,堪称豪富。 为此,姜宁反倒主动去劝妹妹:“我们手里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留一个数字在手里,有什么意思?若能够保全富贵,永远都不会缺钱,若不能,钱也就是没用的东西了。” 打算把手里的股份捐给朝廷。 姜行对哥哥刮目相看,欣然从之。 兄妹俩一起把手里边的股份捐出去了。 倒是搞得朱元璋有点不好意思了,有心想给舅兄跟小姨子些许封赏吧,又觉得封无可封。 舅兄是侯府世子,总不能给封公吧? 小姨子已经是翁主,也没法儿再进一步了。 真要是再加恩赐,不是宠信,反倒是害他们。 最后各赐了一份丹书铁券,非谋逆大罪,皆可免死。 姜行心说:行吧。 比没有好。 然后开始投资建厂,按日结钱,不限男女,工钱给的不算很高,但也绝对不低。 想进厂上班? 可以,先把基础教材研读透了。 很简单的,就是几百个日用字,还有些简单的算数题。 想再往上升任管事? 可以,去学中级教材。 以此类推。 第一家工厂开设起来的时候,姜行跟裴仁昉都去了,备了整整一百挂鞭炮,声响震天。 裴仁昉问她:“会有用吗?” 姜行捂着耳朵,大声回答她:“我怎么知道?但总得试试啊!” …… 永建四十七年,姜行病逝,时年六十二岁。 太上皇闻讯之后,哀痛异常,与天子一道亲临裴府吊唁。 以其一生功绩斐然,救民无数,获赠司徒,谥号文正。 终其一生,开女子入朝为官之先河,以外姓女而得宗室诰封先河,以女子之身开学讲经、传续道统之先河,以女子之身获赠三公之显,力压当代,谥号文正之先河…… 后世不乏有内廷之女夺权,女官摄政,亦或者出入朝堂,书院求学,承继家门学派,皆由姜行而始。 姜行二十有五,嫁裴文定公,无子,收养边军烈士之后及孤寡人家儿女数十人,而不令其改姓易祖,时人非之,夫妇二人竟不改其志。 死后在内有数十儿女为之治丧,井然有序,上下友爱,殊无越矩之处,在外有逾万人随棺相送,队伍绵延十数里,士林褒美,千古誉之。 …… 姜行的墓碑是一片平整,没有刻字,这是她自己生前叮嘱的。 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吧。 只有已经年老的裴仁昉默然良久之后,到书房去书就评书一封,在灵前烧掉了。 姜行,一个孤独的行者,胆大包天的狂徒。 她居然敢违逆时代的洪流,妄想螳臂当车! …… 一股暖风从窗外吹来,带着海洋湿润的气泽。 姜行猝然坐了起来。 深蓝色的床边,雪白的墙壁,还有客厅里那台熟悉的钢琴…… 她捂住心口,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她妈妈戴着太阳帽从外边进来,看女儿坐在沙发上流泪,脸上笑容微收,三两下摘掉帽子,坐到她的旁边,关切道:“小行,怎么啦?是不是做噩梦了?” 姜行闷闷的埋脸在妈妈怀里:“大概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第67章 第 67 章 时间倒回到数日前。 巴陵王与王府长史、堂舅燕鸿得了天子征辟,当天晚间在王府设宴同一众王府属官饮酒庆贺之后,第二日清早,便一道往尚书台去领取任命书与相关印绶。 巴陵王是宗亲,又是就任九卿之一的大司农,尚书台值守的官员自然殷勤,而燕鸿入职的就是尚书台,眼见着马上就是自家同事,与之寒暄时,态度也分外热络。 值守的官员吩咐人泡了茶来,又使下属往相关同僚处去盖印,巴陵王用杯盖儿拨了拨茶沫儿,忽然间不易察觉的拐了燕鸿一下。 燕鸿略略侧过脸去看他。 巴陵王以目示意——看那边。 燕鸿顺势扭头,便见到了他前妻耿氏的堂兄耿戎。 他马上把头扭回来了,不仅如此,还下意识的缩了缩,唯恐被耿戎看见。 巴陵王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附在他耳边,恨铁不成钢道:“从前也就罢了,姓耿的势大,你奈何他不得,得躲着走,现下既得了天子看重,风风光光入尚书台主宰一曹,你怕他作什么?像个男人一样,到他面前耀武扬威一圈!” 燕鸿全当没听见。 巴陵王见状气急,一把架住他手臂,半拖半拽的往耿戎那边走。 周遭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耿戎的目光也望向这边。 这下子,燕鸿不能再装隐形人了。 他白了巴陵王一样,整顿衣冠,近前去客客气气的叫了声:“光禄勋。” 耿戎颔首应了,拱手行个平辈礼,又向巴陵王致意,语气也很客气:“不曾想在这里见到了,王爷与长史来此,有何贵干?” 燕鸿沉默不语。 巴陵王心里边翻了一万个白眼,却不肯在耿戎面前输了气势,当下故意替堂舅炫耀一二:“好叫光禄勋知道,府上长史得了天子看重,特许入尚书台主理一曹……” 耿戎听罢,果然变了脸色:“什么时候的调令?” 巴陵王洋洋得意道:“昨天刚下的,难怪光禄勋不知道了。” 耿戎不轻不重的吃了一惊,倒好像要说些什么似的,嘴唇动了动,却也没能讲出什么来。 巴陵王看他这副吃了黄连似的样子,甭提有多舒服了。 常言讲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对照当下这情况,就是富贵不见前妻她哥,等同于白富贵了! 耿戎不说话,燕鸿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巴陵王可有的是话想说:“哟,光禄勋,您怎么这么个脸色啊?难道您不为昔日妹婿有了前程而高兴吗?” 耿戎嘴角抽动了一下,迟疑着问他:“你知道陛下刚刚草拟了一个长安各处官员实习章程,以近来入职的官员们开始试运行,实习期没有俸禄吗?” 装逼不成反被打脸,巴陵王大惊失色:“什么?!” 旁边燕鸿终于不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社恐模样了,他比巴陵王反应的还厉害:“什么?!” 耿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哦,你们不知道啊。” 巴陵王:“???” 怎会如此?! 他马上转头看刚才接待自己的尚书台官员:“光禄勋说的是真的吗?燕长史入职之后,实习期没有俸禄?” 那官员摇摇头。 巴陵王心下微松:“假的?” 那官员又摇摇头,说:“不,是真的。” 巴陵王:“……” 巴陵王勃然大怒:“那你摇什么头?!” 那官员道:“臣摇头的意思是,不只是燕长史实习期没有俸禄,王爷您也没有呢。” 巴陵王:“?????” 艹,有被冒犯到! …… 巴陵王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接受自己是打白工,没有俸禄领这个现实,即便前边要加一个“暂时”,也叫他热情大减。 不是缺那点钱,而是心里不痛快。 在他旁边,燕鸿整个人都e起来了:“上班没有俸禄,那跟上坟有什么区别呢?” “噢,我知道了,”他自问自答,郁郁道:“上坟不用加班。” 巴陵王:“……” 我真的很为我舅的精神状态担忧。 燕鸿颓丧的转过脸去看着自己堂外甥,很颓丧的问他:“我能再回王府去当长史吗?你虽然讨厌了点,但好歹给钱。” “官员调动这事儿不归我管啊,”巴陵王只能委婉的安慰他:“不行你报官吧。” 燕鸿:“……” 很快,巴陵王就发现,受到迫害的不只是自己跟燕鸿。 这天他下了班,怀着一种上坟结束的沉重心情准备回家,途径廷尉官署的时候,发现里边还掌着灯,鬼使神差的循着灯光走进去,却见灯下一尊玉人端坐,骨节分明的手正在翻阅卷宗。 是裴仁昉。 巴陵王深感同是天涯沦落人,马上殷勤的凑了上去:“裴少监,好久不见啊” 裴仁昉连头都没抬,便道:“出去把门带上。” 巴陵王:“……” 巴陵王受了挫,却也不气馁,腆着脸又往前凑了凑:“你还在这儿忙活呢?累不累?” 裴仁昉终于抬起头来,纡尊降贵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反问他:“王爷为什么这个时候才下值呢?是因为喜欢上班吗?” 巴陵王:“……” 巴陵王的心被刺痛了,结结巴巴道:“裴少监,你别这样。” 裴仁昉冷冷的笑了一笑:“不是你先来明知故问的吗。” 说完,把手里边最后一份卷宗合上,密封在档案袋里,按照序号归置到架子上,转头吹熄了灯,走出门去。 她走了,巴陵王更不好在廷尉的官署里久留,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宫,巴陵王翻身上马,却发觉裴仁昉走的方向并非裴府所在。 他迟疑几瞬,在默默的跟在裴仁昉后边跟上前去光明正大的打声招呼之间选择了后者:“裴少监,你是要去吃东西吗?我们一起?” 裴仁昉摆了摆手:“多谢,不过我早就约了人。” 约了人啊…… 巴陵王心下微黯,又不想就此离去,便干巴巴的追问:“你们约着一起吃什么啊?” 他以为裴仁昉不会理会他,没想到这次,对方却认认真真的回答了:“去吃豆腐脑。” 豆腐脑? 那是什么东西? 巴陵王道:“我能一起去吃吗?” 裴仁昉道:“人家既然开店,当然就会欢迎四方来客。” 巴陵王似懂非懂的“噢”了一声。 等到了地方,巴陵王抬头将“一豆九吃”的牌匾收入眼底时,裴仁昉已经娴熟的走了进去。 伙计显然与裴仁昉相熟,见人来了,笑容满面的出来迎接:“裴公子,您来了?小姜掌柜还没到呢。” 裴仁昉朝他点点头,说:“我去二楼等她。” 伙计热情的应了一声:“我去厨房给您二位烫壶酒。” 另有人来招待巴陵王:“这位爷,您想来点什么?您多担待,我们店马上就要关门了,买完之后,您得带回家吃了……” 巴陵王指着裴仁昉的背影道:“他为什么能上二楼啊?” 伙计理所当然的说:“因为裴公子是我们掌柜的朋友啊。” 又问了一次:“爷,您想吃什么啊?” “……”巴陵王郁闷道:“店里有的,都来一点吧。” “好嘞,这位小爷,您稍等片刻!” 伙计利落的用油纸将当下包了起来,接过巴陵王丢过来的银角子,又要去称重。 巴陵王摆摆手示意他不必了:“多余的赏你了。” 伙计的声音都大了:“哎哟,谢谢这位爷,您诸事如意——” 巴陵王又往楼上看了一眼,这才拎着那个油纸包出了门,正好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打外边过来,微丰的圆脸,中等身量,姿色…… 接近于无吧。 他这时候也没多想,直到听见身后伙计招呼“小姜掌柜”,才错愕不已的转过头去。 怎么回事?! 这就是裴仁昉在等的人?! 这一看就不是为了男女私情在这儿相会的——难道是为了探讨经学问题?! 巴陵王有心想要回去一探究竟,脑海中闪现过裴仁昉冰冷的目光,到底还是作罢。 回到王府之后,他叫了心腹过来:“你们去查……” 话都没说完,他就自己停住了。 倒是叫心腹好生疑惑:“王爷,您想叫小人去查什么?” 巴陵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想起当初自己偷偷摸摸去查裴家,然后险些掉进套儿里的事了。 “算了,”他有些牙疼,打开油纸包,就着豆干儿喝酒:“没事了,你们下去吧。” 嘿,还真别说,这东西古里古怪的,味道却真不错呀! 等到第二天下值的时候,巴陵王特意绕到尚书台,叫上了脸色蜡黄的堂舅:“走,我请客,带你去吃个稀罕东西!” 燕鸿颓丧不已:“什么稀罕东西也弥补不了我的伤心……” 巴陵王一把将他拽出去了:“跟我走吧你!” 带着他到了一豆九吃,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叫伙计把店里边有的都来一份。 这时候时辰已经有些晚了,店里边只零星有几个人,等伙计送了酒食过来,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巴陵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燕鸿说话,眼睛却只盯着门外道路,天不负有心人,不多时,果然见裴仁昉到这儿来了。 他赶紧起身招呼:“裴少监,这么巧啊?” 裴仁昉瞟了他一眼,向他行个礼,又同燕鸿问候:“申之兄。” 燕鸿有气无力的还了个礼。 裴仁昉倒是因此多看他几眼:“申之兄好像没什么精神啊,可是身体不适?” 燕鸿郁郁道:“不想上班,不想没有俸禄的上班……” 他木然的转过头去,看向裴仁昉,喃喃道:“裴少监,我听说你近来格外勤勉,廷尉官署里别的人都下值了,就你还留在那儿,继续忙活近两个时辰才回家?” 裴仁昉心下戚然,倒真是在他旁边坐下了。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 燕鸿又问:“我还听说,裴老太傅老当益壮,即便上了年纪,又无俸禄,也勤勉于事,为朝廷奔走?” 裴仁昉便又替祖父幽幽的叹了口气。 燕鸿替她倒了杯酒:“来,咱们一起喝一个!” 裴仁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紧接着就听燕鸿絮叨:“不能再这样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呜呼哀哉,食少事烦,岂能久乎!” 裴仁昉苦笑道:“这是陛下定的规矩,你能叫他回心转意吗?” 燕鸿却道:“也未必就一定不能啊。” 他悄悄在裴仁昉与巴陵王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到第二日,巴陵王早早就到了司农府,把近来棘手的那些卷宗整合出来,叫侍从捧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宣室殿去了。 朱元璋见了他,便露出一点笑容来:“皇弟来了?” 又吩咐人看茶。 巴陵王满面笑意,一份份的将司农府的卷宗呈上:“皇兄且看……” 就这么从清晨一直探讨到午后,因为事情繁多的缘故,两人连水都没顾得上喝几口。 巴陵王就说了三分话,剩下的七分都叫朱元璋说了,可即便如此,巴陵王也觉得嗓子快要冒烟了。 长时间案牍劳形,他颈椎有些受不了,站起身来活动一二,骨头都在嘎巴作响。 他就此告退。 紧接着裴仁昉就顶上了他的缺。 进门之后,她手持奏疏,故作讶然之态:“臣来的不是时候……” 朱元璋狼吞虎咽的将手里边的包子咽下去,继而道:“不,你来的正是时候!” 又从午后无缝衔接,一直劳碌到了傍晚时分。 燕鸿就在这时候出场了。 朱元璋将他派遣到尚书台,便是有意以他来分潘晦的权柄,后者虽心知肚明,却也有了急流勇退之意,故而在台中行事之时,对于燕鸿诸多提点历练。 燕鸿借着这个机会,全都拎到天子面前来了。 经了这些天,他算是看明白了——当今天子是个抠门精,还是个标准的权力怪物,只要能握在手里的,他就一定不会松开。 他带着公务前去,但凡有一口气,天子就会把他留住,他们这个反996团体有数人,天子却只有一个人,车轮战术之下,燕鸿不相信天子会是获胜的那一方。 等天子能够体会到劳碌之苦后,他再诚惶诚恐的上表请罪,巴陵王硬撑着要去窦太后面前厚颜无耻的刷刷脸,请皇嫂帮忙说情,再有裴仁昉的老师耿彰跟裴老太傅帮着敲敲边鼓,何愁大事不成! 这天晚上,燕鸿借着探讨公务的由头,一直在宫里待到了宫门即将落钥的前一刻。 计划通√ 待到次日,又换了反996小组里别的人去当车轮。 朱元璋精神奕奕。 又一日。 朱元璋精神奕奕。 又又一日。 朱元璋精神奕奕。 巴陵王跟燕鸿眼下青黑,双目无神,几乎是脚下打着飘,进了一豆九吃。 想要天子高强度的工作,那必须要师出有名,如果故意拿些鸡毛蒜皮的事项去没事找事…… 窦大将军isyou! 这也就要求他们在用工作去折磨天子之前,必然得先折磨自己一回,列出点靠谱且言之有物的东西才行。 可是……可是! 为什么他们数人联合起来车轮战,居然都卷不过天子啊! 燕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阴惨惨的冲着巴陵王笑:“小扑街,你输得不冤枉啊!” 巴陵王:“……” 裴仁昉在旁问了句:“还要继续吗?你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战略?” 燕鸿没好气道:“还继续个屁啊,咱们几个脸儿都绿了!陛下果真是天选之人啊,如此数日之后,竟然还是精神振奋!” 他们几个人暂且偃旗息鼓,朱元璋却不肯作罢了,见他们不曾再来请见,反而主动宣召他们过去:“几位爱卿日前如此勤勉,何以近来忽然又惫懒起来?这可不应该啊。” 巴陵王:“……” 燕鸿:“……” 裴仁昉:“……” 什么搬石砸脚行为。 燕裴二人是臣,有些话不好说,只有巴陵王半臣半弟,耷拉着脸,委委屈屈的开口道:“皇兄,饶了臣弟吧,我好累啊,尤其还是实习期,连俸禄都没有……” 朱元璋闻声便皱起眉头来:“皇弟啊,不要想着你能得到什么,要想着你能够为朝廷奉献什么!自私自利的人是没有资格成为朕的臣子的。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毫不努力,不思进取,只会成为社会的渣滓!” 巴陵王:“……” 啊这。 皇兄你是不是在ktv我啊?! 朱元璋又斜着眼睛去看燕裴两人:“混日子的人,就不是我穆义康的兄弟,要是所有人都这样,国家怎么会有未来?” 燕鸿:“……” 这句兄弟,是单我一个人有,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有? 裴仁昉:“……” 真该为我们虚假的君臣兄弟情喝一个。 几人讪讪而退。 晚上到了一豆九吃,都垂头丧气的,提不起精神来。 巴陵王问他舅:“你脑袋不是好使吗?就不能再想个办法?” “想个鬼啊想,”燕鸿没好气道:“你当陛下傻啊?今天召我们过去,那就是点咱们呢!陛下没有当场发作,就赶紧偷着乐吧!” 巴陵王嘴里的豆腐脑瞬间流到了下巴上:“啊!阿巴阿巴!!!” 裴仁昉却注意到燕鸿的脸色实在不好,不禁关切道:“申之,你的身体……” 燕鸿“嗐”了一声,勉强笑道:“往好处想,总归也是在为天下人做一些事情,不是吗?值了。” 又叹息道:“当今天子虽然小气了些,但终究是个贤明之君,又肯向天下百姓施善政,我等又能有什么话好说呢,不过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了。” 巴陵王心下奇怪,他舅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深明大义的人物了? 只是听裴仁昉随之附和,神色郑重,再见他舅满脸真挚,仿佛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也便就将那点子疑惑压在心底,没有吐露出来。 却不曾注意到旁边房间里门帘后边有人影闪过。 到了第二日,朱元璋照旧使反996小组的人前来议事,只是眉宇间的神色,较之先前却要略略和蔼几分。 燕鸿几人亦无所觉,倒是一扫先前的咸鱼之气,全神贯注,聚精会神。 朱元璋见状,竟觉得有些歉意,再看燕鸿脸色难看的好像没几天就要嘎似的,又劝他说:“事情是做不完的,申之须得保重自身啊。” 燕鸿满口应下,却仍旧我行我素。 直到某一日在尚书台议事的时候,他忽然间仰面栽倒,一口血喷了出去。 周围人大惊失色:“燕尚书!” 燕鸿气若游丝,艰难的将奏疏从衣袖中取出:“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家国大事……” 左右众人听闻此言,无不泣下。 …… 朱元璋听闻此事,愕然良久,冰封已久的心门不由得有些撼动,却嘴硬道:“咱又不是没提醒他早点歇着,是他自己不听……” 空间里边李世民冷笑了一声:“难道你不是看透了他们的主意,故意借力打力?” 朱元璋冷哼不语。 午夜时分,他辗转反侧,想到燕鸿那副命不久矣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了:“我真不是人啊!” 到底还是披着衣服起身,翻出那份落了灰的加薪奏疏,批了个“准”字,发出去了。 …… 这一宿没怎么睡好,第二天天不亮,朱元璋便起身了,穿戴整齐之后,终究还是吩咐人准备马匹,出宫往燕家去探望燕鸿。 不想即便他起的如此之早,燕家却先一步有了诸多来客,甚至于他还在其中见到了两个他认知中不该在此处的人。 元娘跟元娘的妹妹丽娘。 朱元璋见状,心头便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疑窦,近前几步,问元娘:“你怎么在这儿?” 元娘嗔怪似的瞪了他一眼:“燕尚书可是一豆九吃的老主顾呢。” 朱元璋“哦”了声,心思微转,没说什么。 卧室的窗户开着,从外边能将里头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燕鸿躺在塌上,面白如纸,旁边绣凳上坐着个年轻女子,作妇人妆扮,相貌明艳,眉宇间英气勃勃,只是神色甚冷,态若冰霜。 朱元璋问元娘:“那是谁?” 元娘小声的回答他:“是燕尚书从前的妻子。” 朱元璋瞬间了然——耿戎的那个堂妹。 任用燕鸿之前,他也是做过背调的。 姜丽娘以一种“哇塞,有瓜”的心态将耳朵往前伸了伸,又嘀咕了句:“看着也是郎才女貌哇,耿夫人这么美,一看就是个好人,怎么会闹到和离呢?” 没有人说话。 朱元璋很给小姨子面子的看向了身后负责情报工作的心腹。 后者便微微垂下头,低声道:“仿佛是因为婆媳不和,最后夫妻俩动了手,还见了血……” 姜丽娘愤愤谴责道:“打老婆的男人都是垃圾王八蛋!!!” 该心腹嘴角抽动了两下,补充说:“耿夫人出身将门,向来骁勇,燕尚书是被打的那个……” 姜丽娘:“……” 姜丽娘马上上演中国驰名双标:“清官难断家务事,美女姐姐的事情外人少管!” 心腹:“……” 那边厢,卧室里那对前夫妻不知说了些什么,眼见着是不欢而散。 耿夫人手提裙摆从内里出来,见外有宾客,微微一怔,颔首示礼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朱元璋这才举步到内室去。 燕鸿白着脸躺在塌上,见天子来了,强撑着要下床见礼,却被朱元璋拦住。 他面露动容之色,眼眶微红:“臣不能再侍奉圣君了……” 朱元璋见状,也是黯然。 他叹口气:“事到如今,燕卿还有什么话想教朕?” 燕鸿再三推辞:“我为臣下,怎么敢说教导陛下?” 等朱元璋又问了一遍,才期期艾艾道:“陛下,臣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人跟您的声名啊……” 他引经据典,林林总总说了许多,最后只汇聚成三个字——得加钱! 朱元璋被气笑了,打从在这儿见到元娘起就吊在半空中的那只靴子,终于落到了实地上。 他可算明白燕鸿在打什么主意了! 什么故意车轮战,跟他比拼体力精神,统统都是假的,燕鸿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瞒住自己——他就是要以此激得自己心生不快,故意再跟那几个人顶着来,最后熬得他们自己受不了,吐口血上演苦肉计! 可恨他居然真的上了当! 空间里边刘彻都“芜湖”起来了:“夜路走多了,终于撞见鬼了!” 李世民嘻嘻笑道:“铁公鸡被人拔了毛!” 李元达也是意味深长道:“老朱来来回回不知道骗了多少人,这回终于轮到自己头上了!!” 嬴政唇边也露出了几分笑意:“这个燕鸿……当真是个人才,落在老朱手里,可惜了。” 朱元璋气极反笑:“燕尚书好盘算啊。” 燕鸿察言观色,应对道:“非如此,怎么会承天之幸,被陛下慧眼选中?” 朱元璋不接收这份马屁,冷冷注视着他,脸上笑意慢慢收敛起来:“你怎么敢?” 燕鸿道:“臣并非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陛下的千古名声跟国朝黎庶啊。养几个官罢了,总共才几个钱?陛下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便足够了。可也就是这几个钱,能叫人心失却,臣属不安,家宅失和,官署不宁,这怎么划得来?” 他跪坐在塌上,邦邦邦磕了几个头:“臣知道,陛下并非是舍不得这几个钱,不过是以此考校臣等之心罢了,若臣等忠君体国,必然仗义执言,若臣等数位新晋之臣俱为阿谀小人,又哪敢直言犯君?圣明无过陛下,唯此而已!” 朱元璋冷笑一声:“你以为如此溜须拍马,朕就不会杀你吗?!” “陛下!”燕鸿道:“臣卑微小人,何足道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陛下的千载清明,何等贵重,岂能毁在臣身上?臣惶恐,臣万死!” 朱元璋却道:“燕卿,你的聪明找错了地方,朕从来不吃这一套!” 继而便寒声道:“来人,把他押出去杀了!” 左右领命近前,燕鸿神色不变,却听元娘在此时道了一声:“且慢。” 朱元璋皱眉道:“这是朝廷的公事,元娘,你不要管。” 心下又是腹诽——怪不得要叫老妻过来,原是为了保命! 元娘却摇摇头,说:“难道你觉得我要给他求情吗?” 朱元璋眉头疑惑地动了一下。 元娘道:“我是觉得,你对他的惩处太轻了。应该像对待窦大将军一样,将他剥皮揎草,再问罪燕家所有人才行!” 朱元璋微微一滞:“倒也不必如此……” 元娘正色道:“不这么做,天下人怎么知道当今皇帝并非贤名之君,行事暴戾,殊无容人之量?不这么做,只怕天下贤良之人还对天子心怀憧憬,觉得这位扳倒窦敬、匡扶社稷的天子,当真是个万古无一的英主呢!” 朱元璋被老妻拍得心满意足,嘴边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再觑见燕鸿,复又冷哼一声:“只是这厮如此算计于我,实在可恶!” 元娘马上道:“燕尚书,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请罪?!” 燕鸿赶忙拜倒,叩谢天子圣恩。 继而又道:“臣无德无才,不堪为尚书台一曹主官,今请复为王府长史……” 朱元璋被人算计了一回,之后又得大出血老老实实的掏工,虽然被老妻劝住,无意杀他,却也看他不甚顺眼,点点头正待应允,衣袖忽然间被老妻拉了一把。 他微微低头,就听元娘道:“这厮诓了你一回,完事之后拍拍屁股,又舒舒服服做他的长史去了,你上哪儿说理去?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先打他一顿再说!” 朱元璋听得舒坦了:“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元娘问燕鸿:“打你二十板子,冤不冤枉?” 燕鸿道:“不冤。” 元娘这才道:“就是因为他得罪了你,你才更不能叫他再回去做那个什么长史,不然传出去了,不是都说你小气?他惹了你,你偏不闲置他,叫他给你干活儿,没日没夜的干——他不是要工钱吗?工钱给了,没道理不出力不是?” 燕鸿被人提溜出去打板子了。 朱元璋鼻子里边哼了一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变着法儿的给他说情。” 元娘笑道:“你只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这天下就是你们穆家祖传的店面,你是老板,我是老板娘,不就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才能长长久久的经营下去?” 朱元璋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终于道:“那便额外厚赐近日来勤勉政务的朝臣们,以此抚慰吧,除了燕鸿。” 元娘斜着眼看他。 朱元璋“嗐”了一声:“真拿你没办法。” 他大手一挥:“改赐燕尚书皇城脚下五进大宅一千两代金券一张……” 元娘:“……” 嗐,行叭。,. 第68章 第 68 章 “圣上,不好了!华光殿走水了!” 来报信的内侍尚未进入大殿,焦灼不安的声音便先一步传了进来。 殿内侍奉的内侍、宫人们齐齐变了脸色,不约而同的垂下眼去,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唯恐在此关头触怒天子,被发落出去。 李元达抬手轻揉太阳穴,眼帘慢慢掀起,四下里扫了一眼,脑子里迅速整合着已知的讯息。 我是天子。 华光殿走水了。 华光殿是什么地方? 政事堂、讲学堂、存放书籍文册的地方,亦或者是后宫的某一处宫阙? 他定了心神,眉头微皱:“走水而已,自有人去处置,大殿之上如此张皇,不成体统!” “圣上——珍贵妃娘娘还在里边啊!” 那内侍扑倒在地,神情绝望而惶恐,哭的如丧考妣。 李元达心想:珍贵妃? 这谁? 一个后妃,死了应该不打紧吧。 不过如果珍贵妃是皇太子的生母,那就不一样了。 该怎么追封啊。 皇后的话,未免对在任的皇后不敬,也不知道现在后宫里有没有皇后…… 亦或者是追封皇贵妃? 这个时空有没有皇贵妃这个位分啊。 有点麻烦。 不过问题不大。 李元达尤且出神,侍立在侧的内侍总管脸上却显露出几分焦急。 他是圣上的心腹,深知天子对珍贵妃用情至深,只是因为珍贵妃的出身和其母家当年的败亡,这份深情之中又掺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 可不管怎么说,圣上心里是很喜欢贵妃的,否则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即便是个清倌人,又怎么可能得封贵妃,又以“珍”字做封号呢。 内侍总管小心的觑了一眼圣上面上神色,见他深为噩耗所惊,目光放空,魂游他方,心下不禁暗叹一声。 又出声问那送信的内侍:“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走水了?珍贵妃娘娘身边侍奉的人呢,他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那小内侍哭丧着脸,偷眼打量圣上神情,赔了一万个小心:“这把火……” 他狠了狠心,叩头道:“这把火是珍贵妃娘娘自己放的!” 内侍总管脸色又是一变:“贵妃娘娘自己放火烧宫?你这混才满口胡言——” “总管容禀,这等大事,借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胡说啊!” 那小内侍磕头如捣蒜:“今日上午,贵妃娘娘的脸色便不太对,午膳也没用,一个人在梳妆台前枯坐了几个时辰,侍奉的姐姐们不放心,要去请太医,也被贵妃娘娘拦下了,之后娘娘推说午睡,将人遣了出去,再出来的时候,就只穿了一身守丧穿的素衣,披着头发,她说,说——” 内侍总管恨不能用自己的脚狠狠踢这头蠢驴的屁股,只是碍于身在御前,方才生生忍了:“贵妃娘娘说什么?” 那小内侍怕的打颤,带着哭腔道:“贵妃娘娘说算她瞎了眼,一番痴心错付,还说……” 内侍总管忍无可忍,一拂尘抽了过去:“还说什么?御前回话,休要吞吞吐吐!” 那小内侍直接哭出来了:“贵妃娘娘直呼圣上名讳,说她会让圣上悔恨终身,会让圣上遭受到人间最惨烈的惩罚——” 居然是这样忤逆不敬的话! 话音落地,大殿里的内侍和宫人们再不敢静默,不约而同跪下身去,缄默惶恐如一群乌压压的木偶。 内侍总管催了又催,终于挤牙膏似的将这小内侍知道的事情都挤干净了,只是却没想到,最终结果竟是如此。 后宫如此诅咒天子,罪责甚大,他忙不迭随之跪下身去,惶恐之余,竟不敢抬头去看御座之上天子此时的神情,故而也不曾发觉,皇帝脸上全然没有被深爱之人刺痛的伤怀,亦或者是恼怒,只是眉头紧锁,一派思索之态。 李元达:这个女人恨我。 她要报复我。 她说要让我后悔。 还说要让我承受世间最惨烈的惩罚。 也就是说,她想夺走我的权柄,推翻我的皇位,颠覆我的统治,祸乱我的朝纲! 明白了。 李元达点点头,有条不紊的发布命令:“传令,宫内走水,其势甚大,即刻准备车马,诸后妃及皇子公主随驾前往行宫。” “传太医令来为朕诊脉,其余太医前去查验诸皇子身体是否有恙。” “封锁珍贵妃放火烧宫及咒怨朕一事,扣押相干人等,泄事者杀无赦。” “朕及皇子公主离宫之后,内侍省协同尚宫局共同查检内宫有无潜藏危险及不祥诅咒之物。” “令三省六部官员暂离官署,尽数还家,清查户籍、赋税、兵部要紧图籍是否有失。” “……” “关闭京城九门,南北两军尽数返京待命,传令各州郡刺史,提防各地藩王有变,若事有异,可先斩后奏。” 惊变之时,皇帝的沉着与冷静迅速稳定了局面,一道道命令依次下达,事态旋即得到控制,同时,也让人暗暗嘀咕——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有心人想去打听,难免要派遣耳目出去,只是在听说圣上及后宫里数得上的主子们都往行宫去,禁军随行、南北两军尽数还京之后,马上就将派遣出去的耳目收回,老老实实的龟缩在家,不敢再有所意动。 这么大的架势,一看就知道是出事了,且还是那种捅破天的大事,这时候往外跳,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苟着为上。 后妃们身在宫中,只眼见华光殿火焰滔滔、浓烟滚滚,难免幸灾乐祸,背地里叫好。 那个青楼出来的狐媚子,自打进宫之后就独宠于圣上,别说是出身大家的后妃,连在王府时便与圣上结发的皇后都被冷落了,合该她没这么福气住华光殿,瞧瞧,烧了吧! 宫中常日无事,也够无趣了,好容易发生了华光殿走水这样喜大普奔的事情,哪能不差人去打听一下,睡觉前当个乐子安枕。 后妃们都派了人出去,只是等了又等,却都不见人回来,再派人去找,也都没了动静。 一个两个也就算了,所有宫妃派去的人都被扣下,肯定是帝后当中的某个人出手了。 自从珍贵妃入宫,独得恩宠,力压皇后之后,皇后就很少管事了,后宫之主的权威遭到了皇帝的打压,很多事情上再去出头,只会自取其辱,还不如在宫里念佛抄经修身养性。 闹了这么一出,后妃们就明白了,这里边牵扯的事儿十分大,不是她们能够插手的,于是个个紧闭门户,不敢再差人去打探消息,只是在自己的寝殿里边儿,难免会跟心腹小声嘀咕几句。 华光殿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呢。 珍贵妃现下如何? 这把火到底是怎么来的? 再等到皇帝派人来传,吩咐紧急收拾了要紧东西前往行宫,后妃们连这些个猜测都不敢说了,即便是在心腹面前也三缄其口。 眼见着这事儿是通了天的,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上蹿下跳,这不是转着圈儿找死吗! 宫妃们老老实实的蛰伏起来,还不忘派人去叮嘱儿女,这时候千万别出头惹事,小心被这次的风浪所波及。 李元达此时无心去管官员和后妃们心中所想,吩咐内侍省、尚宫局协助皇后处置迁宫之事,自己则召了珍贵妃身边人来问话。 珍贵妃放火前,就把身边人遣走,李元达一早便将人扣住,此时一声令下,便见到了素日里侍奉珍贵妃左右的宫婢与她所亲近的内侍。 这种时候,身为天子,当然不会自降身份去问话,他心中所想,自有内侍总管近前开口。 “彩月,彩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珍贵妃何以放火烧宫,又身着丧衣,说出那等大逆不道、诅咒天子的忤逆之言?” 彩月面有悲色,眼圈儿红着,轻轻摇头:“奴婢不知。” 彩芳在旁,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嗤笑。 内侍总管立即看了过去:“彩芳,你知道?” “不止是奴婢知道,圣上也该知道才对。” 她语带讥诮,眼圈儿同样微微红着:“当年邓家的事情,圣上瞒得过主子一时,还瞒得过主子一辈子吗?圣上,您好狠的心啊!” 李元达:哇,好像是牵扯了两代人的爱恨情仇! 他不曾言语,彩芳便只当他是心虚愧疚,冷哼一声,眸光尖利,隐含着几分快意:“圣上,您后悔了吧?可惜,晚了!主子她已经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您再也找不到她了!” 李元达:“……” 奇了怪了,这有啥好后悔的。 这女人既不会炼长生药,又没有法子亩产万斤,也不能富国强兵,死了就死了呗。 他不说话,落在彩芳眼里,便是悲恸的难以言喻。 她愈发畅然,面容扭曲:“圣上,你知道吗?主子自尽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那是你心心念念的孩子,只是还没能出生,便随母亲去了!你再也见不到它了!这是主子对你永远永远的惩罚,主子要你痛不欲生,永远生活在懊悔和痛苦里!哈哈哈哈哈哈!!!” 她放声大笑,快活不已。 李元达:“……” 李元达:“????” 李元达:“…………” 朋友,你有事吗? 他脑袋慢慢上冒出来几个问号:“她没对朕下毒?” 彩芳笑声暂停,不屑一顾的看着他:“主子行事光明磊落,岂会做这等阴诡之事。” 李元达:“没对朕的皇子公主下毒?” 彩芳脸上的不屑和鄙薄几乎要溢出来了:“主子怎会是那种小人!” 李元达:“也没有偷窃军情要籍、勾结藩王?” 彩芳已经懒得回话了。 李元达的心情也很复杂:“也就是说,她就是单纯的放火烧宫,而死了?” 彩芳冷冷的补充道:“主子是怀着身孕,而死了!” 李元达:“……” 地铁后仰皱眉看手机.jpg 就,就踏马离了个大谱。 李元达尤且怀抱着几分希望,难以置信道:“她所谓的报复,让朕痛不欲生的惩罚,就是怀着孕了?” 彩芳眉宇间洋溢着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高处不胜寒,主子死了,从此以后,你就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 李元达:“……” 李元达:“?????” 李元达:“………………” 啊,这一手硬生生把朕整的不会了。 朋友,你实在闲着没事,就跟你主子一起去做个精神鉴定吧。 看起来都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他老大无语,问空间里的老伙计们:“有白绢没有?” 空间里沉默了几瞬,然后传出一阵压抑着的笑声。 李元达:“???” 李元达:“什么情况?好歹吱个声啊!” 刘彻配合的“吱”了一声。 李元达:真是谢谢你了啊! 空间里的损人们笑完了,终于依次念白绢给他听。 “相见不如不见,短短六个字,却道尽了邓琳琅的心声!” “家道中落,堕入风尘,那位俊美无俦的贵人将她救起,她的心也沦陷了。可是上天为什么对她如此残忍,直到爱上他之后,才知道他竟是造成自家灭门惨案的元凶?” “心破碎,爱断绝,她怎么能跟灭门仇人同床共枕,共话巴山夜雨?” “纪允昭,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要再爱上你!” “邓琳琅用一把烈火送走了自己。” “纪允昭,我以我的死诅咒你,坐拥天下,孤家寡人!” 李元达:“……” 李元达:“???” 认真的吗?! 姑娘,你全家都凉了,无亲无故,无牵无挂,而你又是灭门仇人的枕边人,你就不能争点气,趁他睡了捅他一刀,送他上西天?! 虽然我现在穿成了你的灭门仇人,但我真的无法理解你的行径啊! 你都有勇气而死了,怎么就不能拼一波儿把灭门仇人一起带走? 朱元璋都懵了:“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李世民笑得几乎岔气儿:“天呐!她死了!以自己的死来报复灭门仇人!” 刘彻揉着肚子,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后边去:“仇人听说最后一条漏网之鱼没了,痛苦的手舞足蹈,合不拢嘴!” 嬴政以手支颐,慢条斯理道:“死便死了,怎么还不忘祝福朕坐拥江山,孤家寡人呢?有点礼貌——但是太多了!”,. 第69章 第 69 章 李元达问:“白绢上的内容就这些?” “不不不,”李世民道:“后边还有两句。” 他念给对方听: “她一心求死,却偏求而不得,身在宫外,听说当今圣上因为宠爱香消玉殒而痛心断肠,邓琳琅不过付诸一笑。” “不想时局突变,波谲云诡,而当年灭门之案的凶手,却仿佛另有其人……” 李世民痛快的说了句:“好了,就这些。” 李元达:“……” 心情复杂。 人跟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吵闹! 李元达觉得有点头疼,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来,放轻动作揉了揉太阳穴。 他努力拼凑着事情的原委。 珍贵妃母家姓邓,貌似是因为什么缘故,被皇帝给处置了,以至于这位贵妃流落青楼,做了清倌人。 再之后又因为机缘巧合,她与皇帝相爱,被迎入宫中,册封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 可是后来她发现了母家遭难的真相,知道邓家是被皇帝下令处置的,觉得自己被欺骗,自己的一番真情被辜负了,伤心愤怒之下,她决定用自己的死来惩罚皇帝,换上一身为母家守丧的素衣,怀着孕而死了。 李元达:“……” 李元达:“?????” 啊这,完全不能理解啊。 为了报复皇帝处置了你全家,欺骗你的感情,所以你怀着孕自杀,用给己方斩草除根的方式来报复他? 杀人一百、自损一千? 这合理吗朋友? 你自己捋一捋,是不是不太对劲? 什么用自己的死来惩罚他,什么让他再也见不到孩子,什么高处不胜寒,让他做永久的孤家寡人…… 皇帝怎么会因为一个蠢女人的死而痛不欲生啊,是后宫三千美人没意思,还是执掌天下不爽? 永远见不到孩子…… 朕都没见过这孩子,有个屁的感情啊。 而且就你这心态,这脑子,真生下来了朕也得把他交给别人养,要是皇子的话,先天就得被踢出继承序列。 高处不胜寒,永久的孤家寡人…… 谢谢、谢谢,朕也很喜欢皇位,很希望长长久久的坐下去的! 珍贵妃,你懂朕啊! …… 李元达抓紧时间把跟前的事情办好。 皇后和尚宫局已经统筹着宫嫔和皇子公主们离宫避难去了,另有心腹坚守九门、核查各地藩王是否有所异动。 虽然彩芳说珍贵妃没干那些事,可事情没有查明之前,鬼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万一就是打算胡说八道糊弄自己拖延时间呢! 事关江山社稷,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 宫里边内侍省和尚宫局联合各处排查危险,另有皇帝心腹前去华光殿救火,将火扑灭之后,再一寸寸搜寻可疑痕迹,查探这场大火是否另有内情。 宫里诸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宫外一干事项皇后也处置的井井有条。 宫嫔们眼见皇帝下令出宫避难,就知道此次华光殿走水另有内情——烧的只是华光殿,却不是后宫其余宫阙,单单华光殿的人避开也就罢了,怎么她们连同皇后都一同被送出来了? 听说三省官署里的宰辅和官员们也都被遣散,各自还家去了呢。 宫嫔们心下惴惴,难免不安,有孩子的将孩子看得像眼珠子一样,片刻都不敢叫离开面前,没孩子的在临时居住的行宫中跟宫婢面面相觑,各自在心里边合计过后,都觉得这么着不成,便齐齐往皇后处请安了。 皇后这时候也是一头雾水呢,按部就班的接待了一众宫嫔,温和询问了诸皇子公主是否安泰之后,又肃然了神色,吩咐她们各去安歇,不要在这等关头生事,否则传到圣上耳朵里,谁也救不了她们。 宫妃们有感于皇帝先前的雷霆手段,岂敢违逆,行礼之后,各自回自己居住的宫苑去了。 她们走了,皇后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疲色,隐约带着几分不解:“华光殿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圣上他……” 幽幽一声叹息。 …… 李元达现下无心理会后宫,确定自己身体无恙,宣室殿中并无危险之后,便在静室中等待内侍省的最终回禀结果。 华光殿的这场大火熊熊燃烧了两个时辰才被扑灭,当天傍晚,内卫副统领姜朔紧急前去回禀,道是在华光殿后殿有所发现。 “臣询问过侍奉的宫婢,知道那处宫室原本是放置杂物的,鲜少会有人去,这场大火来势汹汹,将那间屋子里的东西烧了个七七八八,也将隐藏在房间里的暗道通道暴露了出来。” 李元达轻轻“噢”了一声。 “臣亲自带着人下去探过,发现那暗道中间被人堵住,点了人手将暗道清理出来之后,发现直通往崇仁坊内的某处府邸。密道大抵久久未曾启用,各处蛛网密布,只是近日应该曾有人通行,地上灰尘印下了好些脚印。” “尚宫局取了贵妃的鞋履对比,确定其中有一人便是贵妃,只是贵妃的脚印在密道起点和中间未曾出现,直到密道尽头处才出现,没有挣扎的痕迹。” 李元达心道八成是被人背走的,要不就是打晕带走,最后快走出去时又醒了。 “臣看那脚印有来有往,离开时却少了两双,料想必然有贼人趁乱混入禁宫,意图不轨,悄悄令人在发现密道的地方守着,果然捉获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假内侍,人已经被送进了诏狱,今日子时之前,保管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李元达听他做事甚有条理,心细如尘,不禁平添几分赏识,心说原主眼光不错啊,至少手下能力还是有的。 他摘下拇指上的扳指赐给姜朔,勉励道:“好好为朝廷做事,朕自不会亏待你的。” 姜朔颇受鼓舞,恭敬的谢了恩:“承蒙圣上器重,臣必定肝脑涂地以报!” 再回到诏狱之后,却有下属满面愁云,迎上前来:“什么刑罚都上了,那两人一个抵死不招,另一个趁人不备咬了舌头……” 姜朔心头微顿,眉头随之皱起,正头疼的时候,却见前去探查那处府邸来路的心腹回来了,驻足门外,欲言又止。 姜朔心有所悟,打发了下属继续审讯活着的那个,又以目光示意心腹随自己往偏僻无人处说话。 心腹面如土色,声音压得很低:“大人,我带着几个兄弟去查那处宅子,才知道那儿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住,再去官署查户主乃是何人,却发现那一页记档早已经被人撕去。” 姜朔眼底厉色一闪:“线索断了?” 心腹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属下原本也觉得这条线索这就到头了,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忽然想起另一事来。记录户主的不仅仅是房产名籍,还有当年崇仁坊开始营造时候的账本在,又往跑了几个衙门,发现这处房产几经周转,最后落到了梁家人手里……” 姜朔显然也是想到了某处,不禁变色,眼底凌厉愈显:“是哪个梁家?!” 心腹颤声道:“雍王长史出身的梁家啊,大人!” 姜朔脸色阴晴不定,晦暗难言。 心腹一叠声的劝道:“大人,这件案子不能再往下查了啊!雍王是圣上同胞的弟弟、超品亲王,丢的是圣上最宠爱的贵妃,一男一女攀扯在一起,能有什么事?这是咱们能沾的吗?!” 他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方才继续道:“就算他们之间没事,雍王手里居然有一条随时能够入宫的密道,这意味着什么?宫闱秘事也好,叔嫂乱情也罢,咱们这样的小石子,一脚就被踢开了,哪敢上赶着向前?” 又含了一万个小心,声音低之又低的警告道:“大人,就算事情真的水落石出了,咱们知道了这种皇室丑闻,圣上他还能容得下咱们吗?!不是属下怕死,是咱们得为全家老小考虑啊!” 姜朔心中五味俱全,一时无言。 良久之后,终于道:“我要想想,你先回去吧。” 下属应了声,心有不安的走了。 独留姜朔一人立在原地。 一阵冷风吹来,他猝然回神,只觉额头发凉,后背生寒,抬手去拭汗的时候,忽然间看见了自己拇指上那枚色泽通透的扳指。 让人窒息的,深重的绿色。 他忽然间打个冷战,清醒过来。 …… 时至深夜,李元达已经安歇,却有侍从在外小心翼翼的回禀,道是内卫副统领姜朔求见。 李元达披衣起身,往偏殿落座:“传他进来。” 姜朔入门之后,照旧向皇帝行礼,旋即又将勘察后得出的结论禀告于上:“珍贵妃一事,或与雍王府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又将自己查到的事情细细讲给皇帝听:“密道所在之处的那处府邸,被查出是挂在雍王府长史名下的,几经周转,的确做不得假。” “那两名假内侍进了诏狱,一个寻机自尽,另一个抵死不肯开口,臣见撬不开他的嘴,便大胆从雍王府逆推,果然发现雍王府上有两名擅于缩骨易容的门客,正与那二人特征严丝合缝……” 李元达听得默然。 此时更深露重,窗外夜虫低鸣,一阵寒风自半开的窗扉吹入,冰冷彻骨。 姜朔跪在地上等了又等,却始终不曾听闻皇帝发话,小心翼翼的抬起一点头去看,却瞧见了令他惊骇欲绝的一幕。 皇帝孤身一人坐在御座之上,神情戚然,一滴眼泪顺着他坚毅的面颊飞快的滑落,进入厚重华贵的地毯之后,很快消失不见。 “朕与雍王,兄弟也,一母同胞,何以至此!” 姜朔心头忽然涌出一股极为复杂的情感来。 而皇帝很快平复了情绪:“朕记得你是内卫副统领?” 姜朔道:“是。” 皇帝道:“你做事很妥帖,朕很中意。以后,你便做正的吧。” 姜朔心脏猛地一颤,一股喜意油然而生。 他全力克制住自己,没有显露异色,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是。” 见皇帝再没有什么吩咐,姜朔站起身来,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姜朔走了,李元达却没有急于再去歇息,而是举步到了床榻前的小案前。 上边摆着薄薄的一张文书,上边加盖着京兆尹府的大印,如果姜朔的心腹在此,大抵就会认出,这就是被人撕去的那一页文书。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可身在最顶端位置的同时,早就注定与怀疑相伴终生了。 李元达起身取下灯罩的盖子,将薄薄的一页纸捻起来烧了,看着它逐渐化为飞灰,最终笑了一声。 “所谓皇帝啊。”,. 第70章 第 70 章 华光殿的这一场大火,将宫内一众后妃及皇子公主烧出了宫,备受皇恩的珍贵妃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而与此同时,内卫却在珍贵妃所居住的华光殿后殿发现了一条暗道,暗道另一端的出口,则位于长安崇仁坊内的某座府邸,而该府邸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雍王府的长史梁文敏。 而内卫也在宫中擒获两名鬼鬼祟祟的假内侍,查验拷问之后发现这两人正是雍王府招揽的江湖门客。 两条线索都指向当今天子的胞弟雍王,然而接下来该当如何,就全得看皇帝的心意了。 是把雍王府长史梁文敏直接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贵妃去向,还是皇帝下旨申斥雍王,令宗正与大理寺共同查一查这桩惊天大案? 又或者皇帝心慈,看在已逝皇太后的情面上,既往不咎,直接对外宣布珍贵妃因华光殿失火香消玉殒,将这一页轻轻掀过去? 李元达哪一条都不想选,悄悄令人请了教导过原主、向来以刚直不阿闻名朝野的柳太傅入宫议事,遣散侍从之后,将宫中之事尽数告知。 他黯然垂泪,伤怀不已:“朕与雍王,是手足兄弟啊,最为亲近不过。母后临终之前,再三叮嘱朕善待胞弟,勿要疑他,朕也答允了她老人家,他刚成年,朕便将他封为雍王,恩待甚矣,诸王皆往封地就藩,唯他一人留在京城,就差没把心肝都掏给他了……” 李元达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原主傻逼,这不是上赶着在自己身边埋雷吗! 你又不是没儿子,把血缘关系这么近的弟弟留在长安干什么? 哪天来个政变,好叫他黄袍加身? 就算你在的时候能跟他兄弟情深,你能确保你儿子上位之后不觉得这个皇叔扎眼? 兄弟情深不是这么搞的啊朋友! 知道宫中那条密道通往何处的时候,李元达心里边就判了雍王死刑,别管他跟珍贵妃到底是不是清白的,跟原主究竟是不是手足情深,他都得死! 身为藩王,手握一条皇帝自己都不知道的、随时可以瞒着所有人杀入禁宫的密道,你他妈想干什么?! 雍王究竟有没有这个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这个途径,一旦他起了心思,后果不堪设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憨睡! 李元达动了杀心,脸上神情却愈发凄楚:“他若对贵妃有意,何不早将她纳入府中,偏等朕将其迎入宫中之后,又做出这种事来,朕以骨肉兄弟之情待他,唯恐哪里薄了他,却不知他将朕这个兄长的颜面置于何地?” 柳太傅作为当朝帝师、士林执牛耳之人,固然有刚直不阿、忠言进谏的美名,但与此同时也有着时代赋予的弊端——他是个铁打的直男癌。 对于珍贵妃这种出身青楼却备受皇恩,搞得皇帝荒废政事的女人,他只有一个看法——红颜祸水,该杀! 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皇帝自己也不是好东西? 忠君体国的士大夫怎么会有这样大不敬的想法,天子一定是圣明的,若是某一日他做出了什么不圣明的事情…… 一定是妖女狐媚,蒙蔽圣心! 当初皇帝一意孤行要迎珍贵妃入宫,柳太傅便极为反对,朝堂之上为此直言进谏,只是皇帝鬼迷心窍,一心痴恋贵妃,钻了后宫之私乃是天子家事的空子,在朝中几个马屁精的鼓吹之下将贵妃接进宫去了,最后此事以柳太傅与言官在朝堂上连骂数日草草收场。 那时候柳太傅就把那女子看成了商之妲己、周之褒姒,是祸国殃民的源头,魅惑君主的祸根。 现在再得知这女子竟然还跟雍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登时横眉怒目,内心深处积蓄已久的愤怒煤气罐被拧开了阀门: “老臣早说此女出身娼门,未蒙圣教,绝不可迎入宫中,受命妇朝拜,乱我朝根本,如今她又勾结藩王,私通宫外,做出这等□□无耻之事……” 李元达坐在御座之上抹眼泪,听柳太傅滔滔不绝的喷了珍贵妃许久,终于见他转了脸色,调转刀锋,直劈雍王:“雍王身为藩王,承蒙陛下爱重,不曾就藩,留于京中,他便是这样回报陛下圣恩的吗?!” 李元达赶忙替雍王解释:“朕的弟弟,朕自己了解,他大抵也是一时为妇人所惑,没什么坏心的……” “陛下,事到如今,您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柳太傅目光惊痛,神情中隐约泄露出几分不忍:“您生性仁善,宽待雍王,可他又是怎么对待您的?臣所虑者并非后宫与雍王有秽乱宫闱之事,而是那条随时可以入宫的密道啊!” “事发之前,您知道那条密道吗?您不知道,可是雍王知道!他知道,却隐瞒下来,没有告知陛下!雍王究竟意欲何为?他是否有大逆不道之心?!” 李元达勃然变色:“太傅岂可如此离间我天家骨肉!” “陛下!事到如今,还请陛下听老臣一言!” 柳太傅一掀衣摆,跪下身去,行过大礼之后,苦口婆心道:“宫中竟有密道通往皇城,宫城禁卫有隙,雍王既然窥得此事,何以不曾告知陛下?华光殿乃是后宫所在,雍王却可随时经由密道潜入,珍贵妃腹中之子,生父究竟是谁,陛下心里难道不犯嘀咕?” “既是修建密道,又哪有只建一条的道理,依臣所见,陛下真应该趁着后妃及皇子公主往行宫避难之际彻查此事,排查隐患,以防万一啊!” 再一抬头,见皇帝面有迟疑,他愈发心焦:“陛下,就算不提那条密道,可内卫擒拿住的那两名假内侍又当作何解释?雍王派遣家臣冒充内侍,混入大内,他想干什么?!” 李元达眉头蹙着,良久之后,终于叹一口气:“朕自会令内卫一一排查宫中其余地道,以求心安,而雍王,还盼太傅能替朕去走一遭……” 柳太傅:“将其下诏狱么?那不得让宗正和臣一起去?” 温和尊贵的君主脸上飞速的闪过一抹不悦:“太傅!” 又压低声音,黯然道:“雍王毕竟是朕的骨肉兄弟,朕不信他会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您是朕的老师,也曾经教导过雍王,朕想让您去一趟雍王府,问一问雍王,看他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朕说,至于贵妃……” 李元达揉出来一个忧郁而深情的表情:“朕希望她能幸福。” 柳太傅:“……” 柳太傅:“?????” 你没事吧?!! 他简直痛心疾首,恨不能立时把潜藏在阴暗中的奸王和淫妃抓起来杀了才好:“陛下!!!” 柳太傅近乎咆哮出声:“雍王心怀不轨,贵妃秽乱后宫,您怎么能这样轻轻放过?!不彻查此事,申斥雍王大逆不道的行径,您又如何对朝臣、对天下有所交代?!” 李元达衣袖掩面,泪湿衣襟,作不堪禁受之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白莲花的气息:“雍王,朕之手足,朕实在不愿疑之,必是长史糊涂,不加劝阻,方才闹出这种事来,那密道入口所在的府邸,不也是在梁文敏名下的吗?将梁文敏下狱问罪,也便是了。” 柳太傅:“……” 陛下,您实在是太过于心软了啊! 还有雍王! 原本他只觉得雍王糊涂,之所以做出这种事情,多半是因妇人蛊惑、长史又不曾加以规劝,彻查之后皇帝下令申斥,至多也就是夺爵幽禁便是了。 可是现在皇帝一力回护,再说些茶言茶语混淆视听,柳太傅对雍王的观感便不如何好了。 同胞兄长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你,未及弱冠便加封亲王,给你最富庶的封地,准许你留在长安,不必之官——你不思感念也就罢了,居然狼心狗肺,觊觎大统,既无人臣之忠,又无人弟之义,这等不忠不义之人,还留他做什么?! 柳太傅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 雍王府。 雍王在院落在驻足,俊秀的眉宇间遍是挂怀之色,见两名身着青衫的使女手持托盘从内室出来,略松口气,迎上前去。 却见那两名使女面有难色,见了雍王之后,秀眉蹙着,为难的摇了摇头:“贵人不肯用膳,也不肯服药。” 雍王眼底希冀之色瞬间淡去,目露痛苦,一拳打在了廊下木架上,声音因痛惜而含了三分颤意:“琳琅她,是被皇兄伤透了心……” 叹息之后,雍王又道:“府里有大内赐下的百年紫参,送到厨下去煮了,好歹让她喝一口,吊着神儿才是。” 他神情逐渐变得黯淡,语气中平添几分酸涩:“毕竟她现在不是一个人,还怀着孩子呢。” 两名使女应了声,向雍王行个礼,将将要退去的时候,长史梁文敏匆匆过来:“王爷。” 雍王定一定神,摆摆手打发使女离开:“文敏,你如何在这时候过来了?” 梁文敏目光担忧,低声道:“魏春和魏冬兄弟俩一直都没回来,臣心里边提心吊胆的……” 雍王不意他会提起这个,不禁失笑:“不必担心,他们兄弟俩都是一等一的江湖好手,不会出事的。从失火到现在,也只过去了一晚上而已啊,你且再耐心等等。” 梁文敏笑的勉强:“但愿如此吧。” 雍王却是神情忧虑,目光难掩爱慕的看一眼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琳琅她是真的存了死志,我救得回她的人,却救不回她的心。” “皇兄啊皇兄,”他黯然神伤,神情不平:“你既然娶了她,又为何不善待她?琳琅这么好的女子,你怎么能辜负!” 雍王正与长史梁文敏说着话,却见外边急匆匆来人回禀:“王爷,柳太傅来了。” “这老家伙来做什么?”雍王浓眉一皱。 他本来对于柳太傅没什么恶感的,只是先前邓琳琅入宫的时候,被这老家伙和他的徒子徒孙轮番狙击,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作为爱慕者,难免心生不快,现下听闻柳太傅来访,便不很想理会。 只是转念一想,这老东西毕竟曾经给自己和皇兄做过老师,士林之中又颇有声望,到底隐忍下去,吩咐侍从:“请他往正堂稍待片刻,本王更衣之后便去见客。” …… 毕竟是几朝元老,柳太傅饶是性情刚直了些,又对雍王横竖看不上眼,心机手腕总是有的,见面之后,脸上并不显露异色,如往日般以礼相待。 略一寒暄之后,他便请雍王屏退左右,旋即开门见山道:“老臣这回是替圣上来的。” 雍王自己做了亏心事,难免心虚,听柳太傅说完,不禁微微变色。 只是他也知道事关重大,断然不肯不打自招,迅速遮掩过去,笑道:“何以太傅入门之时不提?” 柳太傅紧盯着他,叹息道:“正是因为圣上顾惜手足,不愿伤了兄弟之情啊。” 雍王听到此处,先前提着的那颗心也就放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兄长待他好。 王爵,荣华,恩宠,他样样都有,他的兄弟当中,七八岁便去之官的也不在少数,只有他因为与兄长一母同胞的缘故,一直留在长安,并且看样子还能持续停留下去。 这皆是兄长对他的拳拳爱护之心,雍王都明白。 所以这时候,柳太傅登门说了一句,他便知道这老东西话中的未尽之意。 ——你背着你哥办的那些事情你哥都知道,只是他不想难为你,所以才没掀开罢了! 雍王着实大松口气。 柳太傅一直不错眼的盯着雍王,自然没有漏下他眼底的释然和迅速放松下来的肩膀,可也正是如此,雍王的反应,才更加使他愤怒。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你偷入禁宫,带走了圣上的后妃! 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兄长送个妾给弟弟也没什么,可你兄长是天子,你是亲王啊! 你有没有把你的兄长放在眼里,又有没有想过你的行为会对你兄长的颜面造成多大的伤害?! 更要紧的是,在你得知宫外有一条可以通往禁宫的地道时,你全然没有想过将其告知兄长,反而让自己的长史出面买下了那处府邸,你这安的是什么心?! 事发之后,圣上出于对幼弟的怜爱疼惜之情,百般为你开脱,不忍问罪,而你这个犯下了大逆之罪的弟弟,居然连一丝一毫的歉疚都没有吗?! 柳太傅出离愤怒了。 一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乖巧学生,将“兄友仁爱”四个字贯彻到骨子里; 另一边是个没得良心的畜生,享受着兄长的宠爱,觊觎着兄长的大位,还不忘忙里偷闲给兄长戴这还是人吗?! 只是他到底心思深沉,生生忍了下去,起身道:“圣上的意思是,一切都在梁文敏身上打住,老臣将人带走,此事到此为止,也就罢了。” 梁文敏是雍王府的长史,也是雍王的左右手,雍王自己一意孤行将邓琳琅救下,哪里能让属下替自己顶雷? 真要是让柳太傅带走了梁文敏,府上其余人哪里还敢再为自己尽心效力! 他是皇朝唯二的嫡子,从小到大都被母后和兄长宠着,又听柳太傅说皇兄顾惜自己、不打算将此事闹大,便也有了底气,当下涎着脸做无赖状,依依去拉柳太傅衣袖:“皇兄既然大度了,何不大度到底?梁文敏是我府上长史,我使得顺手,叫太傅带了去,我这府上怕是立时便要乱起来了。” 又央求道:“还请太傅宽宏,居中说和,请皇兄饶了他吧!” 柳太傅:“……” 柳太傅:“?????” 震惊老夫一整年! 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圣上都不追究你大逆不道的罪过了,你却连个长史都舍不得?! 还踏马要什么自行车! “雍王殿下,”他简直被气笑了:“老臣敢问殿下,究竟将圣上置于何地?” 雍王自然也是会看人脸色的,见柳太傅面露不虞,心下也是不快,心说我皇兄都不同我计较,你个老东西倒是死咬着不放。 心里边这么嘀咕,倒不至于直接说出来,仍旧是耐着性子,作玩笑态:“小王心中自然也是极崇敬皇兄的。” 柳太傅心说放你娘的屁! 太后娘娘对不住了,实在是你生的这逆子太王八蛋了! 圣人讲是可忍孰不可忍,圣上顾念兄弟情义,一退再退,可雍王你呢? 可有为圣上考虑过分毫?! 如此不忠不义之人,若是此次轻纵,来日必然酿成大祸!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若为国朝百年安泰,圣上千秋基业,拼上我这把老骨头又待如何? 柳太傅往雍王府来时,心头便憋着三分火气,只是出于政客的基本素养生生按下,现下定了主意,有意将事情闹大,立时便发作起来。 当下疾言厉色道:“王爷,老臣当年也是教过您《诗经》的,难道您全都浑忘了?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雍王自觉自己一直对着他以礼相待,没想到对方突然爆发,疯狂输出,惊愕之余,一张俊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柳太傅,你太放肆了!” “老臣放肆?老臣难道还能放肆得过王爷您?” 柳太傅面笼阴云,唇舌如刀:“与后妃私通,秽乱宫闱在先,阴取宫中密道,大逆不道在后,又令府中门客潜入宫中,意图不轨,老臣敢问王爷,究竟意欲何为?!” 雍王被他问的瞠目结舌,震颤难言,几瞬之后,暴跳如雷:“休要含血喷人!我几时……” 一方有意发难,一方抵死不认,接下来的场面变得极度混乱,因为当时正堂内只有雍王与柳太傅两个人在,根本说不出谁是谁非。 等到守在外边的侍从听里边动静不对劲儿,告罪冲了进去之后,就见雍王满面惊慌站在一边,柳太傅奄奄一息倒地不起。 柳太傅竖着进了雍王府,横着被抬出去了,回家被太医扎了几针之后,便强撑着坐起身来,自己口授,让儿子笔录上疏,弹劾雍王狂悖无礼,阴谋不轨等数项罪过,直接当日真相捅了出去,只是为尊者讳,避开了贵妃之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先前华光殿失火,皇帝令三省六部官员避离官署,后妃及皇子公主同样迁居行宫,彼时因为皇帝的高压政策,朝臣们纷纷噤声,现下从柳太傅的奏疏之中得知此事乃是因为雍王暗中遣人经由密道入宫欲行不轨,正如同一瓢水被倒进了油锅,整个长安霎时间喧腾了起来。 朝堂上所有的有识之士,对于雍王的所作所为,都如同柳太傅一般出离愤怒了。 藩王暗中派遣心腹经由密道潜入宫中,欲行不轨,这是想干什么?!! 造反吗?! 忠贞之臣闻讯自然惊怒非常——雍王身为藩王,备受皇恩,却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杀不足以平愤! 阴诡小人也很不痛快——雍王你暗搓搓做这种谋逆夺位的大事却不带我,怎么,是事成之后把我们家也一锅端了?! 你不把我当自己人,让我很难办啊! 雍王这样的天家嫡系近亲做出这种事情来,其余宗亲们为了洗清嫌疑,对于这种行为只有出声谴责的份儿,这种时候为他说话,岂不是让天下人觉得自己也有不轨之心? 而勋贵们就更别说了,他们家中女儿多有选充宫闱之人,跟皇帝也是共同利益体,雍王搞事的时候也没带他们一起,这种微妙关头,他们更不可能站雍王了。 几方面各怀鬼胎,却没人胆敢为雍王申辩——其实这也不能怪人心冷漠,主要是雍王做的事情,实在是太找死了。 藩王之官乃是铁律,你跟当今兄弟情深,才得以留在长安,这是你兄长的大恩,你就算无以为报,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一时间满朝文武群臣激愤,雍王瞬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舆论发酵了几日之后,百官终于在丞相严冲的带领下联名上书,请诛雍王! 对此,李元达头一个反应就是——嗯?! 这个朝代怎么还有丞相啊?!,. 第71章 第 71 章 纵观中原历代过往之事,无非是两条线。 一是中央集权的逐渐加强,二是君主权力的日益集中。 而宰相这一职位的废黜,本身就是君权加强的一大象征。 现在这个朝代,居然还有宰相…… 不行,得想办法干他一炮! 空间里边皇帝们听见这个职位,脸上都带着点感慨。 哪个皇帝没跟自己的宰相来一段爱恨情仇呢。 嬴政神色唏嘘:“吕不韦,李斯,再往上数几代,我大秦还有百里奚、商鞅、张仪等强臣……” 刘彻提醒他:“大秦不只有这些强臣,还有出卖了你的昌平君和背刺了你的赵高。” 嬴政听罢不气不恼,神色自若的看着他,反问道:“武帝既然如此指摘于我,想必一定跟宰相们相处的不错吧?” 刘彻:“……” 啊这。 他们俩老对头在这儿battle,李世民倒是真心实意的怀念其昔年跟随自己的旧臣们,封德彝、杜如晦、宇文士及、长孙无忌、房玄龄…… 魏征虽然讨厌了点,但人都死了,还是顺嘴再提他一句吧。 三个人心思各异的感慨了片刻,忽然间反应过来空间里边还有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吭声,齐齐扭头去看,就见朱元璋两手插腰,略有些不自在的杵在那儿。 看老伙计们看过来,他扭过脸去避开那些视线,旁若无人的吹起了口哨。 行叭。 懂的都懂。 …… 柳太傅性情执拗,既然定了主意,便断然没有更改的道理,次日朝议之时,硬是撑着病体,悍然上疏皇帝:请诛雍王! 大半朝臣附从上疏,声势极为浩荡。 李元达高坐御座之上,十二旒珠之后,眼眶通红,声音颤抖:“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逼宫吗?!” “臣等岂敢?!” 柳太傅跪地道:“只是雍王行如此大逆之事,实是罪无可赦,请陛下诛雍王,以此震慑天下各处心怀不轨的藩王,安稳宗庙与江山!” “太傅!” 皇帝红着眼睛,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这是在逼迫朕杀死自己的手足兄弟!你可知皇妣临去之前,召朕到了病床之前,殷殷嘱托……” 另有言官拜道:“皇太后当日所言,是请陛下友爱兄弟,恩待雍王,绝非请陛下纵容雍王乱法,大逆不道,妄图颠覆宗庙社稷啊!” 皇帝为之语滞,但听群臣谏声如云,竟无一人出面为雍王求情,而他独自坐在高处,目光中甚至隐含了三分央求,视线一一扫了过去,却没有一人肯接收。 “怎么就到了这种程度呢。” 皇帝潸然泪下,起身离开。 停顿几瞬之后,内侍悠长而苍凉的唱喏声响起:“退朝——” …… 朝堂上闹成这样,群臣甚至逼得皇帝退了朝,而雍王作为风暴的中心,自然不可能幸免于难。 自从柳太傅被人从雍王府抬走开始,长史梁文敏心里边就开始犯嘀咕,再听人说姓柳的老东西鼓动群臣弹劾自家,请诛雍王之后,脑门子上的汗流得比河水还凶。 这事由不得他不慌啊——别管雍王能不能幸免于难,官司打到朝堂上,他这个长史必然是要凉了。 理由都是现成的,皇帝要是想庇护弟弟的话——按照这兄弟二人之间的情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到时候背锅的就得是他这个长史,一个不曾规劝约束的罪名上来,就等着被拖出去死一户口本吧! 要是雍王也栽了——堂堂超品亲王、当今胞弟都栽了,你凭什么不凉?! 梁文敏几乎是屁滚尿流的跑到了雍王面前,膝盖一软跪下,磕头如捣蒜,求主子救命。 雍王自己其实也有点心慌。 从前虽然也被弹劾过,但声势可没这回这么浩大啊,而且给他定的罪名怪吓人的——张嘴觊觎皇位,闭嘴心怀不轨,这可都是把他往死路上推啊! 可他真的没这个心,就单纯只是走地道把一心求死的心上人救出来而已啊! 没多大点事,怎么那些个言官御史就是死咬着不肯放? 还有姓柳的老东西也是,都要致仕了,居然还踩着他刷声望?! 雍王对于这局面难免有些担心,但更多的还是委屈和愤怒,有心出面分辩,进宫找兄长撒个娇,王府却被禁军围住了。 皇帝的近侍心腹特意来跟他解释:“这是为了保护您呢。” 雍王心想也是。 如此朝堂上闹了几日,声势不仅不曾减小,反倒愈演愈烈了,连民间都知道皇帝有个弟弟想造哥哥的反,坏得脚下生疮头顶流脓。 慢慢的,雍王也开始不安了。 皇帝在朝堂上扛了百官数日,倍感独木难支,终于稍稍松口,不许动雍王,但可以问罪长史。 当天上午朝议结束,梁文敏等雍王府属官就被逮起来了。 事情都是雍王自己做下的,千真万确无法抵赖,属官们的被捕也只是在岌岌可危的雍王身上再加了一根稻草罢了。 如此又过了三日之后,雍王被请进了诏狱。 雍王府中人心惶惶。 而皇太后生前最得力的近侍女官,服侍过她老人家多年、此时正在雍王府荣养的陈嬷嬷,就在此时被新任的内卫统领姜朔接进了宫。 陈嬷嬷在宫中多年,又是皇太后最为信重之人,眼光识见自然非比寻常,事情闹起来之后,她便不由得生出几分不祥预感,等到雍王被“请”进诏狱之后,简直是肝胆俱裂。 她倒是有心想要搬出皇太后的名头与临终遗言来与皇帝说情,奈何雍王府被围得严严实实,苍蝇都放不出去一只,而她上了年纪,又能如何? 此时见皇帝的心腹来接,陈嬷嬷便有了三分底,按捺住满腹心焦坐进那顶小轿,悄无声息的进了宫。 李元达在皇太后生前居住的崇训宫等她。 再度踏足到这熟悉的宫室,陈嬷嬷不由得泪洒衣襟,再见到独坐在窗前、神情萧瑟的皇帝,更是二话不说,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陛下,雍王殿下冤枉啊!” 她连声道:“别人不知道雍王殿下的品性,难道您还不知道吗?那是您同胞的兄弟,他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就算他真的一时糊涂做错了什么——太后娘娘临终前殷殷嘱咐,您难道要让她老人家在地下不安吗?!” 李元达也是泪洒当场:“朕若真是有这个心思,又怎么会请嬷嬷入宫?” 他亲自将陈嬷嬷搀扶起来:“只是朝臣逼迫甚急,朕实在没有办法,才不得已而为之啊!” 陈嬷嬷听皇帝如此言说,一直忐忑不安的那颗心也就暂时放下来了,老泪纵横道:“可是雍王殿下——” “嬷嬷别急,且听朕说。” 李元达和颜悦色道:“朝臣拿着那点莫须有的东西构陷皇弟,非得逼着朕处置他,朕有心庇护,奈何国法森严。” 陈嬷嬷脸上神色转急,正待开口,却被李元达抬手止住:“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而百孝顺为先,朝臣们难道还能阻止朕向母后尽孝吗?” 说到此处,他略略压低了声音:“若是母后留下了一道遗旨,命令朕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废杀皇弟,借着皇太后遗命的名义,谁还敢有二话?” 陈嬷嬷豁然开朗。 李元达却流露出几分难色:“只是有一点,从前母后下达的懿旨,均由嬷嬷手书,宫中更不乏专用来书就懿旨的布帛,只是母后本人的私用印鉴都已经随葬陵墓,而历代太后所有的印鉴,又被封存在尚书台……” 陈嬷嬷却是欢欣之情溢于言表,立时道:“陛下宽心,奴婢这里留有一枚太后娘娘交给奴婢的印鉴,此时正可得用!” “哦?”李元达眼底杀机迸现,脸上却是与她如出一辙的欣然:“既然如此,皇弟便可得活了!” 马上吩咐人去准备伪造太后遗命懿旨所需要的东西。 陈嬷嬷看他这样关怀雍王,再想到皇太后临终之前却叫她私藏下一枚印鉴,又叫她去雍王府荣养一事,不禁有些讪讪,强笑道:“太后娘娘九泉有灵,知道陛下与雍王殿下如此友爱,想必也能安心了。” 李元达用帕子揩了揩眼泪:“嬷嬷,别说了,骨肉兄弟,我不爱护他,又该爱护谁呢?” 【成蟜、李建成、李元吉等人点了个踩,并以不实消息为由发起了举报】 陈嬷嬷告知李元达那枚皇太后的私印被藏在何处,李元达应了声,打发人去取,又满脸感怀的同她一起回忆起了皇太后还在时的许多事情来。 是啊,怎么能不好好回忆一二呢。 原主这个皇帝都不知道的密道,雍王却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总不能是他自己探索出来的吧? 真相只有一个——皇太后告诉他的! 这可真是亲娘啊,偏心偏到胳肢窝了! 祖辈传下来的密道告诉小儿子。 说小儿子以后要分封在外,手里不能没钱,私库里的东西都给了小儿子。 侍奉多年的得力之人也要给小儿子送去,帮着他管家。 最后还不忘留一枚私印给他…… 感情我是后娘养的?! 别的都不说,就说皇太后偷偷摸摸留下一枚印鉴的事情——老太婆,你他妈的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说是纯粹留个纪念,你留一缕头发,留个自己盘惯了的如意都行,为什么非得留个印鉴?! 朕看你纯粹就是居心不良! 打从得知雍王知道一条入宫的密道开始,李元达就在盘算这件事情了——这事儿显然是皇太后给小儿子留的后手,那么,她会不会还留下别的东西? 雍王已经进无可进,但皇太后仍旧如此偏心,就是冲着防备大儿子去的,既然如此,她会不会留下什么制约大儿子的东西? 废黜皇帝是不可能的——原主先是由他爷爷立为皇太孙,继而又被他爹立为皇太子,皇太后既是儿媳,又是后辈,怎么可能废得掉他? 但她又毕竟是原主的母亲、先帝的皇后,要是铁了心想恶心人一把的话,却也是能做到的。 李元达怀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想法,把陈嬷嬷召进宫来打了打,果不其然,这枣儿是哗啦啦的往下掉啊! 陈嬷嬷还在说着往昔皇太后照顾两个孩子的趣事——指保母乳母们带孩子,皇太后笑呵呵的在旁边看着,说到动情之处,泪水簌簌流下。 李元达哭得比她还要动情,一边哭一边想:娘啊,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 儿子不孝顺啊,叫您老人家走得这么不安心,临了了,还在为小儿子操心。 您放心,儿子晓得您的心事,过几天把弟弟烧下去见您,您可千万别忘了签收啊!,. 第72章 第 72 章 有皇太后生前所用的印鉴在,又有陈嬷嬷这个昔日崇训宫禀笔女官的鼎力相助,再加上大内独有的书就懿旨的布帛,谁能说这封皇太后遗留下的懿旨是假的? 从头到尾,我们用的可都是真货啊! 李元达亲眼见着陈嬷嬷走完了一整套的拟旨流程,眼见着她亲手在懿旨上加盖了印鉴,最后将这封懿旨拿在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终于欣然颔首:“有这旨意在手,皇弟必定安然无恙!” 陈嬷嬷到底不是傻子,知道能够救下雍王,已经是承天之幸,且那枚印鉴既然已经在天子面前过了明面,她一个奴婢,怎么可能再行拿回? 便也就低眉顺眼道:“陛下仁孝,太后娘娘九泉之下得知,也会欣慰的。”旋即便主动告退,再不提那枚私印的事。 李元达却挽留她:“嬷嬷且慢离开!” 他道:“如今虽有旨意,却少人证,您在母后身边侍奉多年,合宫上下皆知,诸位重臣面前也是面熟,有您在,才能佐证这份奏疏是真的啊——” 陈嬷嬷听罢也觉甚是有理,遂道:“既如此,奴婢便暂且留在宫中,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李元达便吩咐人好生将她送了出去。 陈嬷嬷的身影彻底消失,李元达脸上的笑意却不曾淡去,屈起手指在那封懿旨上弹了下,吩咐左右近人将其收起。 …… 朝堂之上,处置雍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作下这种要命的大罪,处置他是政治正确,更别说又有柳太傅与宰相严冲身先士卒,带头冲锋了。 而在朝臣之外,之官的藩王们也纷纷发来贺电——慰问天子,脚踩雍王的同时,甚至也不乏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想当初,雍王多得宠啊,明明大家都是礼法意义上的庶子跟小宗,凭什么他们小的七八岁、大一些的十二三岁就得离开生母之官,雍王一大把年纪了却还能赖在京城?! 好嘛,人家投了个好胎,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兄弟,我们比不来,可你看看你看看,祖宗家法到底还是有用的嘛,我们这些早早离京的藩王在地方上老老实实,倒是违背祖制留在京城的雍王把天子给背刺了啊! 啧啧啧 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内有群臣,外有藩王,利剑已经抵在了雍王的脖颈上,死亡随时可能到来。 早先雍王府被禁军团团围困住的时候,王府人心惶惶,之后禁军倒是被撤走了,可雍王也被下诏狱了啊! 等到雍王府的人发现陈嬷嬷出门未归之后,心头便是一个咯噔——怎么偏在这时候走丢了人? 又试着往好处想:难道陈嬷嬷担忧雍王殿下,往宫中去求见陛下了? 可这也不合常理啊——宫禁森严,陈嬷嬷孤身一人,怎么可能进得去? 就算是真有办法能进去,也不会不对府上人透露一二,就这么不辞而别的! 雍王已经进了诏狱,长史梁文敏及其余几位得力属官也被下狱,雍王府上没有能够主事的人,众人对于陈嬷嬷离奇失踪一事众说纷纭,最后却也没人能站出来拿个主意。 诸多前因在此,一直在府上养病、恹恹已久的珍贵妃,终于被请了出来。 “不是咱们想搅扰贵人安宁,实在是王爷此去凶险啊!他遭逢此难,全都是为了您,现在他正值生死关头,您怎能弃他而不顾?世间若有人能劝得动圣上,必然也就是贵人了……” 珍贵妃面色苍白的躺在塌上,静静听来人说完,良久之后,终于涩然一笑:“他哪里是真心想要处置雍王殿下?无非是逼我去见他罢了。他做出那样的事情,居然还要再这样逼迫于我。” “罢了,罢了!” 她颓然伸出手去:“扶我起来。” 为了雍王不被牵连,她再回去那个囚笼又如何? 只是被伤过的心,到底是不能恢复如初了。 纪允昭,得到一个没有心的女人,你真的会欢喜吗? …… “圣上!” 彼时李元达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疏,却有近侍匆忙前来回话,语气里加了一万个小心,弓着身子,小意道:“那位乘了一顶小轿,在宫门外求见。” “那位?”李元达放下手中奏疏:“哪位?” 内侍略微踌躇几瞬,方才低声道:“从前,华光殿那位。” 哦,李元达反应过来。 被救出宫的心灰意冷的珍贵妃啊! “邓氏不是死了吗?是谁吃了雄心胆大包天,诓骗到朕头上来了?” 李元达低下头,重又捡起案上奏疏:“拖出去杀了。” 内侍显而易见的一怔,欲言又止:“圣上,那可是……” 那可是曾经被您捧在手心上的贵妃娘娘啊! 李元达闻声再次抬眼,却不提贵妃,只随手一指那内侍,淡淡吐出一个“去”字,旋即便再度低头。 那内侍尤且还没反应过来,内侍总管已经向左右丢了个眼色过去,只是无需周遭侍从拖拽,那内侍也已经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东西。 多少人想在御前侍奉而不得,他却因为一念之差,稀里糊涂的被赶了出去…… 内侍脸色惨白。 内侍总管看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狠狠踹了过去:“小兔崽子,圣上的吩咐你都敢不听了?亏得今天圣上心情尚佳,不然你这条小命,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吩咐将这内侍送去浣衣局打杂,又小心翼翼的回到了内殿之中。 当今天子近来威仪日重,别说是这些个年轻的内侍,就连他这个贴身服侍多年的,都有些摸不清主子的心思了。 …… 邓琳琅此时孤身一人坐在轿中,素手掀起轿帘,露出细细的一条缝隙,她目光悲哀的看着那湛蓝的一线天空。 在宫外,她是自由的飞鸟,天地之大,随处都可栖息,如今再度被迫回到牢笼…… 她颓然的将手放下,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远处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逐渐近了,更近了,是禁中来迎接她重入牢笼的宫人和内侍吗? 轿帘从外边被人掀开,邓琳琅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扯住衣袖从轿子里粗暴的拽了出去。 轿子落在地上,她被横梁绊了一下,狠狠的摔到了地上,膝盖处传来疼痛感的同时,又被人从地上拉起,拖拽着不知往哪里去。 这变故来的太过突然,邓琳琅甚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人一左一右强拉着走出去一段距离,才惊怒不已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这么对我?!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两个禁军装扮的男子都不作声,只提着她往行刑之所去。 邓琳琅艰难的挣扎了几下,然而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挣脱得了千挑百选出来的禁军的钳制? 受控于人的悲愤涌上心头,她含恨道:“纪允昭这是什么意思?是他让你们这么做的?!算我错看了这个小人……” 这话还没说完,邓琳琅就感觉先前架着她的两个人把手松开了。 她以为是自己说的话起到了作用,当下冷笑一声:“我以为你们是天聋地哑,听不见我说的话呢……” 一语未毕,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巨力之下,猛地摔倒在地。 先前钳制住她的禁军冷笑的程度比她还要深重:“你这贱婢,如何敢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看你是个女人,才要给你个痛快,如若不然,腰斩了你,又有谁会说二话!” 邓琳琅狼狈倒地,脸颊撞在地面上,擦破了好大一片,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也顾不上肢体上的疼痛了。 “你们说什么?”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你们要杀我?!” 那二人先前将她松开,是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身为臣下,岂有听到妄人贬损当今圣上却视若罔闻的道理? 却是没有这个好心肠为她解疑答惑。 两人一左一右再度将人提起,正待前行,忽觉身后恶风不善。 猝然转过头去,却见数名灰衣蒙面人飞奔而来,手中兵刃来势汹汹,再放眼去看远处,同样装扮的灰衣人却已经同戍守宫门的禁军交锋起来。 两人见状,心下不免一惊,再顾不上去提邓琳琅,齐齐拔刀出鞘,迎战来敌,奈何寡不敌众,眼见着那群灰衣人带了邓琳琅飞身离开。 消息传到御书房,李元达的症状跟先前邓琳琅如出一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空间里皇帝们的心情也很沉重。 李元达不可思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刘彻幽幽道:“有人闯到你家门口,劫走了你要杀的人。” 李元达不可思议道:“我是谁,我在哪儿,我都经历了什么?” 李世民幽幽道:“你是皇帝,你在皇宫,你要杀的人在皇宫门口被人劫走了。” 李元达不可思议道:“确定我是皇帝吗?” 朱元璋幽幽道:“怎么不是呢?” 李元达不可思议道:“确定人真的被劫走了吗?” 嬴政幽幽道:“怎么不是呢?” 李元达勃然大怒:“他妈的!”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离谱的吗?! 戍守宫城的所有禁军统领、副统领都被传唤过来,乌压压的跪了一地,眼见着圣上暴怒不已,一脚将最前边的禁军统领踹翻在地! “陶敬,你是干什么吃的?!” “这到底是皇宫,还是菜市场,随随便便来几个人,就把朕的犯人劫走了?!” “哪天再来几个人,是不是能直接杀进御书房把朕的项上人头摘了啊?!” 陶敬不敢作声,只能连声称罪。 李元达面笼寒霜,声色俱厉:“臣有罪、臣万死,难不成你真能死一万次?少了的找谁来补上?!” 他目光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其余副统领们:“你们吗?!还是你们的九族老小?!” 一室寂静,没人敢发出任何声响,连御书房内侍奉的内侍和宫人们也不知什么时候跪下了,低着头噤若寒蝉。 “说话啊,怎么都哑巴了?!” 李元达寒声道:“事到如今,连一个能出声都没有了?!” 跪在陶敬身后的一个禁军统领小心翼翼道:“启奏圣上,禁军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绝非酒囊饭袋,此次来犯刺客有三十余人,打斗中留下了七人,又有十余人死于城头强/弩之下,之所以能叫他们退走,却是因为这些人使的都是江湖功夫,颇有些精深之处,而大内之中虽有供奉,只是还不及赶到,便被他们脱身……” “哦?”李元达眉头微动:“朕听你言外之意,仿佛猜到这些人的来处了?” 那禁军统领叩首道:“有这样的胆气在宫城门口行凶,又有这样的财力和关系搜罗到这么多江湖好手,依臣愚见,此事必定同天下豪富章六脱不了干系!” 什么天下豪富敢杀到皇宫门口劫人啊…… 李元达听到这里,便不由得戴上了痛苦面具。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章六?怎么说?” 那禁军统领遂徐徐道:“章六此人,颇通经营,生财有道,乃是天下闻名的豪商,又有一副侠义心肠,同许多江湖人物关系颇佳,招揽了不少门客在麾下,据说,同时任的武林盟主也有些干系,大家都说他是当代的信陵君……” 李元达:“……” 救命啊! 这个世界有逻辑没有啊?! 一个狗屁豪商,敢在皇宫门口劫皇帝的犯人?! 这他妈还有天理吗?! 豪商这东西——给朕当狗都不配啊! 他不就是有点钱吗? 普通人也就算了,可对于老子我来说,钱这东西跟纸有什么区别?! 什么,觉得天下第一豪商、当代信陵君的名头听起来很响亮? 来做道数学题吧——借给沈万三多少个胆子,他才敢跑到应天府皇宫门口去劫走朱元璋钦点要死的人犯?!,. 第73章 第 73 章 李元达听得头疼欲裂,抬手将那禁军统领的话头打断:“这个章六可是姓章行六?祖籍何处,家中可有人在朝为官?” 那禁军统领忙回话道:“正如圣上所言。此人姓章名柳,出身江南豪商章氏,家中排行第六,自幼性喜经商,生母乃是靖国侯府的嫡出小姐,所以在南北两处都很吃得开……” 李元达简直佛了:“堂堂靖国侯府的嫡出小姐,怎么会嫁给商户人家?六婚还是七婚啊?” “……”禁军统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初婚。” 又小心翼翼的解释:“据说是真心相爱的。” 李元达:“……” 你神经病啊靖国侯! 干嘛让自己出生在罗马的女儿去当牛马啊! 商人再是豪富也是民,官员品阶再低也是官,你把你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嫁给商户人家,以后让她见一个官太太行一个礼吗? 本朝商人不能科举,就叫你外孙以后世世代代低人一等啊?! 李元达气笑了,笑完之后倒有些释然,重新回到上首落座,问众人道:“这个章六既被称为天下豪富,想来很有些钱财在手了?” 众人不解圣上为何作此发问,皆是一滞,继而齐齐应声:“是。” 李元达身体略略前倾几分,双目环视众人:“既如此,你们都吃过他多少孝敬啊?” 众人不由得面露苦涩。 最后,还是禁军统领陶敬道:“章六此人乐善好施,手头也松,朝野上下或多或少都领受过他的冰敬碳敬,但更多的是没有的。天下最有名气的粮店,便是他的产业,寻常官宦,岂敢与他为敌?如若惹得他心生不快,一声令下,天下粮价暴涨,谁人又吃得消呢。” 李元达:“……” 空间里边朱元璋都要听不下去了:“救命啊,你们脑子没事儿吧?章六手里边有钱,你们手里边有权,有权的人干不过有钱的人,这上哪儿说理去?!” 嬴政也无语道:“章六有钱,你们有权有兵,真杠起来,到底是谁吃不消啊?!” 李世民道:“现在就是头大,特别的大……” 前有一个与皇帝一母同胞的雍王,后有一个天下豪商的章六。 刘彻不由得啧啧几声:“珍贵妃,你还有什么男人是我们不知道的?” 李元达又笑了。 有男人好啊。 先是雍王,后是章六,都给我放尊重点——这哪里是珍贵妃,明明是榜一大姐啊! 他笑的玩味,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全城戒备,把轮休的禁军全都调回来,加紧戍卫皇城,再把京畿驻军调往长安城外,时刻待命。” 禁军统领们齐声称是:“谨受命!” 李元达又吩咐心腹:“把本朝的数位供奉全都请出来,留一半看护禁宫,剩下的编分成队,分押各处城门,乃至于章六、靖国侯府上。” 心腹恭敬应声。 李元达这才问:“靖国侯府上,有人在军中当差吗?” 陶敬思忖几瞬后道:“靖国侯世子在金吾卫当差,侯府二房有个儿子也在禁军任职。” 李元达不假思索道:“一并打发出去。但凡同他们家有直系姻亲关系的,武官职务一律裁撤,即刻归家静思,文官职务暂停,以观后效!” 陶敬领命:“是,臣马上便使人去办。” 李元达微微颔首,转了转手腕上那串佛珠,又招手传了侍奉的近人过来:“你出宫一趟,往靖国侯府上去传旨,告诉他,就在今天上午,他外孙章六使人劫走了朕要杀的人犯。” 近侍有些错愕:“圣上,只有这一句话吗?” 李元达笑着点点头:“对,就这一句话。” 看这年轻内侍眉宇间有些惶恐,便又笑眯眯的补了一句:“你要是实在害怕,担心走不出靖国侯府,那就再跟靖国侯多说一句吧,就说——” 他想了想,才继续道:“就说,现在你脖子上顶着的,可不只是你自己的脑袋,而是整个靖国侯府所有人的脑袋。你是朕派去的天使,是天子意志的象征,如果在回宫之前遇到了什么意外,朕只能理解成靖国侯府不愿再做国朝的臣子了。” 年轻内侍脸色又是一变,略一抬眼,觑见天子温和含笑的神色,却不知为何有些胆寒。 他毕恭毕敬的领了命。 …… 这日的天倒好,阳光万里,靖国侯府的上空却是阴云密布。 世子夫人用帕子擦着眼泪,不无埋怨的看着丈夫:“事到如今,你倒是说句话啊!跟咱们家做了亲家,马上官位不保,大郎都要议亲了,事情一出,哪个还敢嫁他?” 靖国公世子自己也是刚被撸掉了官职,头疼不已道:“哭哭哭,哭顶个什么用?六郎年年送那么厚的年礼过来,你不也收的高兴吗?!” 世子夫人闻言大怒:“怎么,他来送礼,我不高兴,难道还要耷拉着脸?” “从礼法上讲,咱们府上是他的外家,他送东西,我收下,有什么不对?!从利益上讲,这些年他在北方经商,到处畅通无阻,难道是章家使的力?他赚了钱,分润给我们些,我如何收不得?!” 发泄完之后,眼泪又下来了:“咱们是勋贵人家,日子好好歹歹,都要看圣上的脸色,你如今已经被夺了官,二房的叔叔也被去职,外甥是亲的,难道兄弟、侄子便不是亲的,儿子就都是外人养的不成?!” 靖国侯世子默然不语。 恰在这时,外边小婢怯生生前来传话:“太太,舅太太来了,脸色很不好看……” 世子夫人听罢,便也硬生生的止住了泪,催促丈夫道:“我娘家的人,我自来应对,只是终究治标不治本——你难道没有舅家?真要为了一个外甥,拖着全家人一起死不成!” 靖国侯世子叹了口气,拍了拍妻子的手,转身从后门绕去正堂了。 靖国侯夫人也是六十余岁的老人了,老泪纵横,对丈夫道:“咱们有三个儿子,却唯有这一个女儿啊,六郎又是独子,他出了事,不是逼静娘去死吗?” 二房夫人进门听见,迎头啐了一口:“我呸!为着那个下作的小娼妇,全家人的脸都被扔在地上踩了多少年,依我看,她是早死早超生!” 靖国侯脸色一沉:“弟妹,你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别把那些个脏话挂在嘴边,没得叫人轻看你的家教!” 二房夫人听罢不气不恼,反是笑吟吟道:“大哥啊,弟妹我呢,这些年也算是看明白了,书香门第出来的有什么用啊?笨嘴拙舌的端着,倒叫人欺负的不知道四五六七了。” 她跟丈夫入内坐下:“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本是不想提了的,但今天既然又被翻出来了,那咱们可得好好掰扯掰扯!你们长房养得好女儿,婚前与外男私相授受,订了终身,堂堂侯府嫡女,远嫁给商户人家,那时候京里人都在说什么,你们嘴上说不知道,心里难道真的不知道?!” “到底是侯府女儿不知廉耻,跟人珠胎暗结怀了孽种,所以才匆匆远嫁,还是她闺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胡乱找了个人家就许出去了?!” 二房夫人一掌击在案上,茶盏都上下震了三震:“大哥,大嫂,你们不要脸,不在乎儿女的脸面,我们这一房人还要过日子的!你们的好女儿前脚远嫁去了江南,我的女儿后脚就被人退婚,为什么?人家怀疑我们家女儿的家教,更不想儿子跟个商人做连襟,我们不冤吗?!” 靖国侯自知理亏,叹息一声,朝弟妹拱了拱手,以示致歉。 二房夫人嗤笑了一声。 靖国侯世子就在这时候过来了:“父亲,母亲,如今之事,应该早下决断。” 他神色恻然:“圣上已经将咱们家及一干直系姻亲都免了职位,只是不曾问罪罢了,若是早做决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拖延到明日,只怕想要决断,圣上也无意去听了。” 靖国侯注视着儿子,沉声道:“你的意思是?” 靖国侯世子道:“上表请罪,主动与静娘断绝关系,靖国侯府至此与章家再非姻亲……” 又看向母亲:“府上这些年同六郎做生意也好,自行经营也罢,账目上还有多少钱?” 靖国侯夫人哽咽道:“儿啊,真要是这么做,你妹子跟你外甥的性命,只怕就保不住了啊!” 靖国侯世子戚然道:“母亲,无论我们是不是这么做,章家所有人都是性命难保。如今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罢了。第一,我们主动请罪,付出足够的代价,让圣上将这一页掀过去。第二,全家陪章家一起死,抄没家产,妻女俱为官奴,您想要哪一个呢?” 靖国侯夫人放声大哭。 “够了,哭能解决问题吗?!” 靖国侯拍案道:“账上到底能抽走多少钱?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挂在这上边,早早了结此事,岂不比哭哭啼啼有用!” 靖国侯夫人抽泣道:“大概能抽出百四十万两银子来……” 饶是知道这是买命钱,众人也不禁心头一痛。 这可是整整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啊! 靖国侯默然几瞬,终究还是下了决断:“全都支出来吧。” 二房夫人见状,也是黯然,却道:“只怕不够。” 略顿了顿,又说:“家里的铺面跟田产,起码也卖掉一半,各房里也都别藏着掖着了,好歹凑二百万两出来吧。不伤筋不动骨的拿了一百多万两出去,叫圣上怎么想呢?命没了,留再多钱物又有什么用!” 靖国侯夫人老眼朦胧的看着这个跟自己不合了大半辈子的妯娌,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二房老爷握着妻子的手,唏嘘不已:“都到了这等境地,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靖国侯又问儿子:“天使是三郎他们亲自送走的?” 靖国侯世子道:“儿子再三嘱咐了弟弟们,一定要亲自将人送回到宫门口,否则他们也不要回来了。” 靖国侯点了点头。 …… 近侍往靖国侯府去传了旨,又往御书房去向圣上复命。 李元达褒勉了他几句,马上又传了心腹过来:“去找几个可靠的皇庄管事来,要是靖国侯府想要卖商铺田宅,就压压价格,全买下来。” 心腹领命而去。 李世民咋舌道:“别傻愣着了靖国侯,是时候该用你们家多年的积蓄,从朕手里买你们的命了——牛啊兄弟。” 朱元璋这种杀鸡取卵型选手都给惊住了:“你让人家砸锅卖铁给你凑钱,又让人去压价收购,一鱼两吃,赚双份钱啊?” 李元达理所当然道:“是啊,你不觉得我很仁慈吗?我甚至于给了他们一个给我凑钱的机会!” 朱元璋:“???” 朱元璋大为震惊:“你不怕他们一条道走到黑,就是不给钱吗?” 李元达也大为震惊:“啊?他们不怕把我逼急了,我一文钱都不花,直接零元购吗?” 朱元璋:“……” 朱元璋突然想起来:“哎?好像也没证据说这事儿就是章六干的吧?就是你手底下的禁军副统领提了一嘴?” 李元达面露茫然:“啊?不是他干的,那靖国侯府的人请什么罪啊?不是他自己外家的人大义灭亲举报他的吗?” 朱元璋:“……” 啊这。 学到了学到了!,. 第74章 第 74 章 靖国侯府上下迅速统一了意见,当天下午靖国侯便身着官服、入宫请罪,至于所上表文之外所献上的两百万两巨款,便不为人知了。 有了靖国侯府的配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做的多了。 章家在京城有多少产业,明面上暗地里有多少人手——既然你们已经决定倒向朕,而不是倒向章六,那就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一下吧。 李元达前脚从靖国侯府得到了情报,后脚就兵分数路把人派出去了。 这是封建时代,一个被称为天下豪富的大商人之于手握权柄的皇帝,也只是一只养得格外肥的羊罢了,他能翻出什么浪来呢? 章六的财富多半都集中在土地上,在哪里有多少地都登记在册,天子一声令下,章家百十年来积攒下的良田顷刻间被收归国有。 而他剩下的那些财富,也都是有形之物,无从转移,就算他在江湖高手的帮助之下逃出重围,这些个财物又能带走多少? 信陵君的名头,自己听听也就算了,要是当真,那就是24k纯傻子了! …… 章六在后院见到被救出来的邓琳琅,原先尚且镇定自若的神色便消失无踪:“琳琅,怎么会?!” 此时的邓琳琅,哪里还有昔日风华绝代的样子! 衣衫散乱,双目无神,右侧脸颊高高肿起,因为摔倒在地的缘故,原本白皙剔透的肌肤被地面蹭破,露出内里鲜红的血肉,看起来狰狞又可怖。 章六怔怔的看着她,那感觉,真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痛。 他暗吸口气,又柔声叫了句:“琳琅。不要怕,没事了,你暂且在这里安心住下……” 章六没有提及被下狱的雍王,更不愿提起那个伤透了心上人心的男人。 尤其是他从下属们口中得知,今日是在刀口下将邓琳琅救出,如若不是他的人去的及时,只怕琳琅当时便死在皇城之外了! 纪允昭,得到了她,却又不珍惜她,你怎么敢?! 章六脸色阴沉,看邓琳琅恍若失魂,呆呆的坐在塌上一言不发,更是心如刀绞:“琳琅,你别吓我,你说话啊——” 邓琳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是一个笑话,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她怎么会做出这么滑稽的事情来? 怎么会觉得自己的死就能够伤害到那个男人? 原来他根本不会为此觉得痛苦——甚至于他能够冷酷的下令处死自己! 真是好笑啊,邓琳琅! 从前你居然以为,他会为你的死而痛心断肠! 你何其天真啊! 想到这里,她状若疯癫,大笑出声,笑容牵动了脸上伤口,滴下血来,她却也仿佛没有感受到似的。 章六看得难受,一把将她抱住:“琳琅,别这样,求你别这样,我心疼!” 邓琳琅伏在他肩头,抽泣着哭了起来:“他骗我,他一直都骗了我啊,我以为他心里有我,以为他在乎我,却没想到,他能这么无情的下令杀我……” 章六心里边将纪允昭骂了一万遍,却还是耐心的给他找补:“说不定是你误会了呢?又或者,是有人假传圣旨也说不准啊!从前纪允昭为了迎你入宫,堪称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短短数日,怎么会变心?” 邓琳琅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当真?” 章六强逼着自己点头:“当真!” 邓琳琅先是心头一松,继而又苦笑着摇头:“即便如此,又怎样呢?他,毕竟是我的灭门仇人啊!” 章六却是一惊:“这又是怎么回事?当年邓家的灭门案,竟是纪允昭所为?!” 邓琳琅满面凄楚,泪如雨下:“我原本也是不知道的,直到……” …… 章六能够被称为天下豪商,又收罗了那么多的江湖高手,京城之中,自然也不乏耳目。 此次宫门口劫人行动虽然获得了成功,但是之于门客们而言,也是损失惨重,尤其是有人勘知靖国侯府众人乃至于其直系姻亲都被罢官之后,章家府上众人霎时间乱了心神。 这些年章六南北经商,南方自有本家倚仗,而在北方,靠的可不就是靖国侯府这个外家? 今日章六前脚组织人在宫门口劫走了邓琳琅,后脚靖国侯府的人就被罢了官——靖国侯府这个外家都不得保全,更何况章家? 当今圣上显而易见是要对章家出手了。 章六的门客急匆匆往后院去:“家主,大事不妙!” 章六刚听邓琳琅讲述了一段浸透着血泪的往事,正觉心头沉重,陡然听闻属下如此来报,心头不由得一沉,再见心上人面露不安之色,便暂且按捺下去,温声嘱咐她好生修养,自己则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章六沉声问。 下属将关系到靖国侯府的一系列异变告知于他,神色惶惶:“屠刀已经悬到了脖子上,家主应该早做打算啊……” 章六听罢便暗道一声“不好”,当机立断道:“马上传令府中要人,不要收拾行装了,即刻分散出府,离开长安,再飞鸽传书章家京城各处钱庄、粮库等要紧之处的管事,将轻便的账本银票统统带走!” 下属领命之后,匆忙离去,章六则再度折返回后院,语气急促:“琳琅,这里住不得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 他衣袖下拳头捏紧,瞳孔微缩:“纪允昭,他怎么敢——” 复又冷笑道:“难道真以为我章六是个软柿子,可以随便揉搓不成!” …… 章家的门客们接到家主命令之后,片刻都不曾耽误,便分成数队,从章家各个门户分别离开,只是却也晚了。 众门客刚出得门,见从前车马喧哗的街道连鬼影都不见半个,便知不好,想要躲避亦或者退缩回府,但却来不及了。 早已戍守周遭高处的禁军弓/弩齐发,饶是这些人当中不乏有江湖好手,猝不及防之下,却也无从反应。 一轮茂密的箭雨过去,众门客倒了个七七八八,仅剩的几名高手满心悲愤,抽出兵刃冲上前去,意图为同伴报仇,却被守株待兔多时的皇家供奉们拦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世间固然不乏有闲云野鹤,崇尚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但更多的还是汲汲营营之辈,意图为后代子孙博个富贵功名。 更不必说穷文富武,天下之大,武林门派再多,又有哪个提供给门生的资源能够跟皇朝掰腕子? 落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章六的心腹脚下飞快往鸽室去取了府中专门豢养的信鸽,匆忙将书信搁到绑在鸽子身上,抬手将一笼信鸽悉数放飞,却见众多鸽子只是在屋顶盘旋,却不肯振翅远去。 他在楼台之上见到如此景象,心头不由得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吹动哨子催促鸽群尽快离开,几次三番之后,鸽子们方才迟疑着飞走。 该人心事重重的下了楼,却听空中有隐约的破空之声传来,心脏猛地一沉,不及多想,一只死去的鸽子便摔在了他脚下。 无力的动了动翅膀,死去了。 他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手头上也见过血,但从来没有一个死人,带给他的震动能够超过面前这只死状并不恐怖的鸽子。 因为此时此刻,他看到的并不只是鸽子,而是自己的穷途末路。 就在章家开始异动的同时,长安各处兵马齐发,先后将章家在京城的所有商铺控制住,账本、钱款,还有管事的人…… 在这个时代,钱大抵上只有两种存在形式。 一是实质性的金银珠宝,二是具备有公信力的契书跟票据。 要找前者,很简单,找到实物就可以了。 要找后者也很简单,契书也好,票据也罢,本身都是钱财的数字化,而数字本身是死的,有逻辑的,管事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抓回去单独审问,不愁找不到钱。 什么,万一把银票烧掉了怎么办? 钱烧掉了,人不是还在吗? 算一算烧掉了多少,再去补上不就行了! 朕堂堂天子,还做不了这么个小小的信誉背书吗! 让户部批个条子的事儿罢了。 …… 李元达依次把该办的事情都交待下去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这件事了:“我都安排成这样了,章六要是还能跑,那我他妈别当皇帝了,让给他章六当吧!” 他传了靖国侯父子入宫,叫他们父子俩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将靖国侯府上表请罪的缘由解释清楚。 朕忽然间撤掉了靖国侯府及其一干直系姻亲的职务,朝臣们都在议论呢,倒没人敢直接说朕莫名其妙,但肚子里也都在犯嘀咕。 而靖国侯府忽然间贱卖田产商铺的行径,也瞒不过长安众人的眼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这个皇帝是个敲骨吸髓的盘剥者,在敲勋贵的竹杠呢! 这可不行,朕受不了这个委屈! 靖国侯,你们父子俩可得把话说清楚! 于是靖国侯父子俩就进宫请罪了。 靖国侯世子年过四十,靖国侯也是白发苍苍,父子俩以头抢地,涕泪涟涟,叩谢天恩,悔不当初。 “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孽障竟然敢如此作乱,忤逆不法……” “他居然敢调用门客,劫走雍王府的人犯!” “圣上虽然烛照万里,目光如炬,知道老臣父子二人决计不敢牵连到这等大逆不道的罪过当中去,又宽宏赦免,但臣父子二人实在难安啊!” 李元达眼眶微红,肩头微微颤抖着,却还是亲自将靖国侯父子二人搀扶起来:“怎么就到了这种境地呢?朕岂会如此疑心自己的臣子!” 靖国侯父子泣不成声:“臣愧对圣上,有负社稷啊……” 围观吃瓜的重臣们就跟摸到了电门似的,差点原地跳起来! 怪道靖国侯父子入宫请罪,原来是出了个敢在长安劫走钦犯的外孙! 不过不得不说,这种事章六确实干得出来,他本就是个轻狂之人嘛! 哎?! 等等! 章六劫走的是哪里的人犯? 雍王府?! 淦! 雍王你这个搅屎棍,怎么哪儿都有你?! 再一想就觉得更不对劲了。 仔细想想吧,雍王的当今圣上的胞弟,图谋不轨,甚至派遣门客偷偷潜入大内,章六是天下豪商,手握巨款,现在章六为了雍王府的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细思恐极啊! 又要找钱袋子,又要安插人进大内,尤其靖国侯府的确还有姻亲在军中—— 天,这种情境之下,圣上居然就这么轻飘飘的把靖国侯府放过了?! 他真的,我哭死! 丞相严冲立时便出列道:“圣上,身为藩王,拒不之官在先,窥探大内在后,又勾结豪商,意图不轨——万方有罪,罪在雍王一身,臣请诛雍王!” 李元达怫然不悦道:“够了!不要什么事情都往雍王身上扣,朕的兄弟,朕自己难道不了解吗?他岂是这种人!” 严冲:“???” 你没事吧圣上? 你这说的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抬头小心翼翼的瞄了眼——雾草,好真实的红着眼眶——你真的信啊! 柳太傅听他说到最后,声音里边都透着几分泪意,心下恻然,下意识就要紧随严冲之后出列,却在触及到天子的目光之后随之停住。 李元达央求的看着他,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柳太傅暗叹口气,到底没有开口。 等离开了御书房,严冲叫住了他,长吁短叹道:“这可如何是好?如若不趁着这个大好时机置雍王于死地,待他死灰复燃,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柳太傅也是神色凝重:“是啊,当今圣上还在的时候倒是还好,作为兄长,总能够压制得住他,可是若有个万一……后继的天子,还能压制得住这个野心勃勃的皇叔吗?” 严冲心烦意乱道:“偏生圣上顾惜兄弟之情,将雍王护的死死的,我们总不能假传圣旨将他赐死吧?” 柳太傅听到此处,却是眼睛一亮。 他猛地抓住了严冲的手臂。 严冲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柳兄,可不敢如此妄为!假传圣旨是要灭九族的大罪!” 柳太傅却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如此冒失。” 又低声道:“何妨效法昔年文帝杀舅,使人往诏狱去哭雍王,若成,则此祸端死,若不成,则污名已全,此后此贼终不敢复有不忠之念!” 严冲豁然开朗:“正该如此!” …… 严冲前脚使百官往诏狱去哭雍王,后脚便有人往御书房报信了。 李元达“噢”了一声,吩咐下去:“再等等吧,过了今日,便送皇弟走,好歹给他一点酝酿情绪的时间。” 心腹应声,又毕恭毕敬道:“圣上,那个留在崇训宫的陈嬷嬷……” 李元达定定的看着他,道:“你怎么敢如此胡说,陈嬷嬷几时进过宫?” “母后辞世之后,她便奉命在雍王府顾看皇弟,此番皇弟遭逢大难,她原本是想手持母后懿旨入宫来救皇弟性命的,不想却被人抓住关了起来,拼死逃了出来,却是身中数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到朕面前,将母后的懿旨交给朕,便撒手人寰……” 说到此处,他感同身受的哽咽起来:“严丞相啊,朕为天子,一不能遵从母后遗诏向她尽孝,二不能保全手足兄弟性命,朕死之后,何以见宗庙?呜呼哀哉!” 李世民说:“还可以哭的更真实一点!” 刘彻说:“最好是再吐口血!” 朱元璋受不了了:“你们假不假啊,怎么这么虚伪?!” 嬴政淡淡道:“老朱。” 朱元璋应了声:“怎么?” 嬴政:“说人话。” “……”朱元璋:“干得漂亮!”,. 第75章 第 75 章 等章六察觉到事有意外,逃离此处已经是无法做到的事情了。 心腹脚下踉跄,匆匆前去回禀:“家主,大事不好,府上的各处门户都已经被朝廷的人包围,放出去的信鸽……” 他面露苦涩。 章六厉声道:“信鸽怎样?!” 心腹颓然道:“也都被射杀了!” 章六但觉一阵眩晕袭来,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凳子上。 纪允昭的动作,怎么如此之快? 难道他章六,当真会殒命于今日? “不,我还有机会!” 章六牙关紧咬:“去取两套寻常的男女衣衫来,关闭府上各处门户,待到了时辰,一齐冲杀出去,朝廷鹰犬不知我与琳琅究竟从哪个门离开,手忙脚乱之际,我们未必就不能脱身……” 心腹只是苦笑:“家主,先前冲出去的皆是江湖之中上数的好手,尚且不得活命,您二位——” “混账东西,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章六浑身血液一阵翻滚,正待发作,手背上忽然间覆上了一只柔夷般的玉手。 他顺势看了过去。 却见邓琳琅神色憔悴,神色凄惘:“你能救我,我已经很是感激了,怎么能叫你为我丢了性命?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把我交出去吧。” 她叹息道:“他既然如此不依不饶,我倒真是想见一见他,也亲口问问他,我与他之间的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他如何能对我痛下杀手?” 章六急道:“琳琅,你忘了他先前要杀你吗?!” 邓琳琅道:“可你不也说,那未必是他本人的意思,兴许是有人假传圣旨吗?” 章六为之语滞,良久之后,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那是随口说来宽慰你的,岂能当真?男人……” 邓琳琅苦笑道:“他是男人,你难道不是?叫我见一见他,也问个清楚明白,哪怕有一丝可能,救下你来也是好的。” 她虚弱的下了塌,吩咐人取了纸笔,匆匆写就书信一封,同章六一起来到章家正门。 …… “她想见朕?” 李元达接过近侍呈上来的书信,神色疑惑:“还说她手里有朕想要的东西?” 他嗤了一声:“不会是孩子吧,求她了,千万别。” 从信封里取出书信,从头到尾瞟了一遍,却与他想象中有所不同。 就短短几句话。 倘若想要她的祖父邓尚书秘密收藏着的那件隐秘之物,便往章家去见她,当年害死邓家所有人,为的不就是这东西吗? 李元达若有所思:“这是怎么个意思,她祖父手里有件能钳制皇帝的东西,邓家人之所以全家蒙难,就是因为这东西?这能是什么?” 朱元璋道:“总不能是传位诏书吧?!” 李世民瞬间进入到痛苦模式:“有没有常识啊,传位诏书这东西是用来公布的,又不是用来收藏的!” 刘彻嘿嘿嘿笑道:“那可不一定,有些时候前任皇帝走得太过匆忙,又或者遇上了什么意外事件,可能都来不及留下什么传位诏书呢!” 【李渊感觉有被冒犯到】 李世民:“……” 李世民梗了梗,看旁边嬴政的脸色比自己还难看,便若无其事的把脸转开了,当做此事与自己无关。 嬴政:“……” 嬴政伸手去摸剑柄,面色阴沉。 刘彻哥俩好的抱住李世民的肩头:“嘿,急了急了,他急了!” 李世民在他脚下那么一拌,将人推到嬴政面前,深藏功与名,推到了观战区外。 …… 李元达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倒是还没出过宫,带上一二心腹,几名皇家供奉径直往京中最有名的酒家去了。 “邓氏既有话想要跟朕说,那便叫她到此处来见朕吧。” 说完,又叫店家送了时兴的菜式过来。 这话传到章家府上,邓琳琅笑的讥诮,却不肯去,又使人往酒楼去传话:“怎么,圣上不敢到章家来见我,难道是怕此地设有埋伏吗?” 近侍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告知当今天子的时候,声音都在打颤,唯恐触怒当今,被拖出去打板子。 “嘿,看人真准!” 没成想李元达很痛快的承认了:“告诉她,朕就是这么想的。她跟章六是穷途末路,朕可不是,贸然跑到章家门口去见故人,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能被人笑三十年!” 又说:“再告诉她,要真是想见朕,那就自己到这儿来,要是不想,那就跟章六一起死吧。就这样。” 店家就在此时送了菜肴过来,他摆摆手,打发近侍出去了。 邓琳琅闻讯之后,却是失笑,神色不无戚然,最后郑重谢过章六,脚步虚浮无力的登上了前往酒楼的马车。 近侍很快来禀:“圣上,人到了。” 李元达握着筷子,吩咐了声:“叫她进来。” 外边门扉一开,款款走过来一位天姿国色的绝代佳人。 形容憔悴,却叫她平添几分窈窕,面颊有伤,更令人心生怜意。 李元达瞥了她一眼,开门见山道:“你说的东西到底在哪儿?” 邓琳琅怔怔的看着他,答非所问道:“在皇城门口,有人要杀我,是你下的令吗?” 李元达坦然应了:“是啊,怎么了?” 所谓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刺骨的痛楚自心头升起,逐渐蔓延开来,邓琳琅深吸口气:“邓家当年的惨案,当真是你所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元达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放下了筷子:“如果你坚信这件事是我做的,现在为什么要再行发问?如果你不相信这件事是我做的,当初又为何要?” 略顿了顿,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不是我做的。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邓琳琅听他如此言说,脸上却是无喜无悲,只呆呆的看着他,眸色逐渐被惊诧取代:“你,他……不是……” 李元达心下微动,只含笑看着她,却不言语。 邓琳琅却是恍若失神,脚下踉跄,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他的脸。 留在室内的近侍有些迟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阻止,然而小心的觑着圣上的神色,又觉得他好像也无意阻止。 就在这时候,圣上淡淡的递给他一个眼神。 近侍快步退了出去,娴熟的将房门关上,毕恭毕敬的守在门外。 邓琳琅的手终于触碰到了李元达的面庞,像是飞鸟掠过水面,很快便将手收回,跌跌撞撞的后退几步。 “怎么会,会有这种事?” 她脸上的神情活像是见了鬼:“明明是他,可是又不是他……” 李元达又夹了一筷子鱼肉送进嘴里:“要不怎么能直截了当的下令把你给杀了呢?” 邓琳琅手扶在墙壁上,眼眸含泪,最后一次同他确认:“真的不是你——不是他做的?” 李元达见她有几分孝心,倒是高看一眼,用搁在一边的湿帕子擦了擦嘴,反问道:“邓家人是怎么死的,你难道不该是世间最清楚的人?” 邓琳琅神色恍惚,朦胧间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那时候祖父已经致仕,一伙儿强人来到了邓家老宅,堵住几个门口,见人就杀,最后又放了一把火,我被我娘藏在水缸里,侥幸活命——” 李元达本就不多的良心刹那间就蒸发了。 妹子,咱就说你全家都被杀了,是挺可怜的。 但你娘有兄弟没有、有姐妹没有,你爹有堂兄弟没有、有宗亲没有,就算是去寄人篱下,也比进青楼谋生好啊! 你这都是怎么想的啊! 再转念一想,或许是当晚流落别处,生活所迫? 算了,这么抓马的剧情,想了只会叫自己头疼! 李元达有一说一,一条条剖析给她听:“我少年登基,彼时便已经是天子,想要去取邓家的一件东西,派个得力的亲信操持不行吗?” “派个身手高超的内卫不行吗?” “派个细作卖身为奴,潜入邓家不行吗?” “怎么就非得搞个灭门惨案出来?” “本来没什么事的,突然间搞了个这么大的惨案出来,也就有事了。” “就我想要的东西而言,灭掉邓家满门就能得到?不是吧?” “万一邓家有人逃了出去,用这件东西发难——那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万一你祖父早有防备,把那东西放在可信之人的手上,声明一旦邓家有变,便立时公布出去呢?” 邓琳琅怔怔的听他说完,如遭雷击。 李元达见状,便又问她:“你怎么能确定这事儿就是朕干的?” 邓琳琅眼睫颤抖一下,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来:“是淑妃告诉我……” 李元达:“???” 李元达懵了:“淑妃又不是你娘,她说你就信啊?!” 邓琳琅被他这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得有些羞恼,马上道:“怎么会?!” 声音又低下去:“她说了很多经历过当初之事的人才会知道的消息,还有你那段时间的一些反常之处,而灭门案发生之前,曾经有人登门,我按照淑妃的提醒,在宣室殿找到了当年登门的那个人……” 她垂泪道:“如此种种,叫我如何不信?” 李元达以手支颐,表情痛苦的捂住了左腮。 邓琳琅:“你怎么了?” 李元达说:“牙疼。” 空间里边刘彻都蚌埠住了。 “咱就是说,你就这两下子,进宫玩什么宫斗啊!” “淑妃也是傻叉,哪有实名制挑拨离间的啊——她怎么就敢肯定珍贵妃知道真相之后马上就开启自毁模式,而不是想着报复社会,直接把她给秃噜出去?” “要是换成我……” 其余皇帝不由得离他远了点。 有一说一,彘儿不托生成个女胎,怪可惜的。 李元达倒是有些猜测:“你在宣室殿见到的那个人,想来已经有了年纪?” 邓琳琅微微一怔,继而颔首:“是。” 李元达叹口气:“想来从前侍奉过太后?” 邓琳琅脸色顿变。 李元达觑着她的神色,继续道:“叫我来猜一猜,你祖父手里的那件东西,是否是先帝所留?” 说着,他重又夹了一筷子鱼肉吃:“我已经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了,也猜到真正灭掉邓家满门的人是谁,想必你也一样。” 邓琳琅惊愕交加:“怎么会?那个人明明在你宫里……” 李元达嗤了一声:“废话,整个宫不都是我的吗,人在我宫里,有什么奇怪的?” 又有些唏嘘:“母后还真是偏心啊,能用得上的人手,譬如陈嬷嬷,就留给了皇弟,能用得上的东西,譬如说她的私印,也留给了皇弟,倒是这种先前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的地/雷,全他妈留给了我!这死老太婆!” 邓琳琅受惊之至,甚至都没有顾及到李元达脱口而出的粗鄙之语:“太后娘娘……怎么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元达道:“大概是先帝留下了一份钳制她的遗诏吧,又或者是密旨下令赐她殉葬?这老太婆偏心偏的死死的,或许我不是她亲生的?谁知道呢!” 邓琳琅眸光猛地一颤:“那雍王……” 李元达觑着她,笑吟吟道:“母后既然这么放不下他,我这个没心肝的长子,当然要把他送下去陪她了!” 邓琳琅难以置信道:“那可是你同胞的兄弟啊!” 李元达满不在乎道:“都说了我没心肝啦!” 邓琳琅气急:“你!” 李元达却仍在笑,亲自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到邓琳琅面前:“来喝一个吧,好歹也是一段孽缘呢,也算是谢谢你,没趁我睡着了把我闷死……” 邓琳琅口不知味的捏住那只酒杯,正要往嘴里送,忽然间又停住了。 她左手虚虚的抚在小腹上。 有孕的人不宜饮酒。 李元达却催促她:“喝吧,反正也保不住,还在乎它干什么?” 邓琳琅本就沉重的心绪更添几分惊恐:“你什么意思?虎毒尚且不食子——” 她先前因惊骇而暂且停住的泪意再度萌发,声音颤抖,隐含着几分哀求:“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李元达漠然道:“我又不缺儿子。” 邓琳琅死死的瞪着他,不说话。 李元达则问她:“你还想回宫吗?” 邓琳琅神色迟疑,流露出几分思索之态。 毕竟,纪允昭并不是她的灭门仇人…… 然而还没等她想完,李元达便毫不留情的嘲笑出声:“你还真在考虑啊?别做梦了,你想回去我也不要!万一你哪天发起疯来把我闷死了,我上哪儿说理去?” 邓琳琅:“……” 拳头硬了! 李元达说完这句,反倒正色起来:“邓家蒙难,是皇室亏欠邓家,如今本家既然只留下你一人在世,倒也不必太过不近人情。” “我不会允许你再进宫,也不会让皇室子嗣流落在外,你自己选吧,打掉孩子,愿意改嫁就改嫁,想一个人就一个人,活够了的话,想自尽我也不拦着。” 邓琳琅的手指搓着衣角,犹豫着道:“雍王,还有章六……” “噢,他们啊,死定了,”李元达简洁明了道:“还有事吗?” 邓琳琅屈膝跪了下去:“他们犯下种种过错,都是因为我,如果你真的要杀,就杀我吧,放过他们……” 李元达道:“这不是一回事。跟你无关。你起来吧,跪也没用。” 他神情含笑,然而眉宇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度。 邓琳琅不由得站起身来,手扶在小腹处,不舍道:“或许是个女儿……” 李元达反问她:“如果是儿子,你能狠下心来掐死他吗?长痛不如短痛。” 邓琳琅合上眼,泪珠簌簌流下。 她说:“我知道了。” 李元达又一次将酒杯推到她面前去:“喝吧,算是告别酒。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一滴热泪忽然间落到酒杯之中,邓琳琅遮掩般的迅速抬手,一饮而尽。 她红着眼睛问:“他,不在了吗?” 李元达含笑颔首,酒足饭饱,站起身来:“那么,就此别过。” 就在他将要走出去的时候,邓琳琅忽然间叫住了他。 李元达回过头去看她。 邓琳琅有些局促的样子,神态不安的问他:“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 刘彻坏心眼的在空间里边撺掇:“说没有,让她死心!真是的,这一个个的,怎么都把感情看得那么重!” 在这一瞬间,李元达想了很多。 想原主这个皇帝,想邓琳琅这个人,想脑海中能够浮现出来的二人之间的过往,还有今天同邓琳琅说的这一席话。 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嘲笑他的愚蠢,讥诮他的天真,但也的确无法否定他的真心。 即便是愚蠢的真心。 就这样吧。 李元达背对邓琳琅,随意的摆了摆手,大步离去。,. 第76章 第 76 章 李元达走了,邓琳琅却仍旧怔怔的立在原地。 他不在了啊…… 从淑妃口中得知所谓的真相之后,她为之郁郁,几日不曾展颜,他曾经放下政务前去探望,却都被她推脱身体不适拒绝,最后也只是隔着帘幕说了几句话,便将他糊弄走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其实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甚至连告别都没有啊! 邓琳琅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门扉就在此时又一次从外边打开,进来的却不是李元达,而是先前侍奉过他的近侍。 他并没有催促邓琳琅,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一直等她哭完了,才很有礼貌的道:“邓娘子,请吧,圣上为您安排好了去处,待到此间事了,便遣人送您离开京城。娘子飘零多年,想来也很久不曾去坟前祭奠亲人了吧。” 邓琳琅默然不语,良久之后,终于道:“有心了,替我谢过圣上吧。” 近侍含笑应了声。 …… 李元达回了宫,便使人往皇后宫中去传旨,废淑妃为庶人,迁居冷宫安置。 作为一个皇帝,他其实不太在乎后宫那些勾心斗角,但是后妃把手伸到了皇帝身上,这绝对不行! 淑妃暗搓搓的跑去跟一个极得圣宠的妃子说皇帝是你的灭门仇人——这臭婆娘想干什么?! 也就是邓琳琅天赋异禀,脑回路异于常人,但凡换个正常的过来,不得分分钟把朕噶了?! 朕只是将你废为庶人,却没有赐死,已经很宅心仁厚了! 皇后听闻这旨意,却是愕然,毕竟淑妃能够跻身四妃,显然也是有宠在身,如今一朝被打落深渊…… 沉吟再三之后,皇后亲自往宣室殿去求见。 李元达召见了她。 却听皇后柔声道:“臣妾接到旨意之后,可是吓了一跳,却不知淑妃妹妹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圣上如此动怒?若是不知缘由,便降下罪责,一来只怕淑妃妹妹不会心服,二来,也令后宫众多嫔御不安啊。” 李元达言简意赅道:“淑妃于日前宫中失火一案牵涉甚多。” 皇后便点到即止,不再深问,倒是又说了一句:“只是后妃被废为庶人,本朝从未有过,并非臣妾想要为罪人求情,只是淑妃诞育皇子,即便自身失礼,总也得顾及皇子的颜面啊……” 噢,淑妃还有儿子呢! 怪不得会暗搓搓的掺和进去搞事。 李元达用如意抵着脸颊,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沉吟之色,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淑妃有罪,不可不加以惩处,至于皇子——那也是朕的子嗣,朕自然不会亏待他的。罢了,先别急着贬斥淑妃,且叫朕好生想想吧。” 皇后见他心意未定,便不再劝,又说了些宫务之事,这才起身告辞。 …… 昔日冷寂庄肃、百官禁往的诏狱,此时简直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以丞相严冲为首,百官一并到了诏狱门口,录下名姓之后,浩浩荡荡往关押雍王的囚室去了。 诏狱诏狱,便是指得到皇帝授令才能查办的案子,有幸被关进来的,无一不是高官勋贵,品阶低下的官员,还没资格进来呢! 有这么一层前提在这儿,诏狱的牢房条件当然要比寻常牢狱好得多,更别说雍王乃是当今圣上的胞弟,李元达更不可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苛待弟弟,对外留下话柄。 严冲跟柳太傅一前一后来到雍王所在的囚室,瞥了一眼里头的装饰,眉头便不约而同的皱了起来,二话不说便退到外边去,伙同守候在外的官员开始给雍王哭丧。 雍王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最开始被关进诏狱的时候,他倒也不是不慌,只是见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却始终没有被人问罪,心也就安了,再看诏狱的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自己,想也知道是得了皇兄的吩咐。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会儿叫姓严的跟姓柳的两个老头子领着人在外边那么一哭,雍王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了,再用他经历拥有上书房学历的脑袋瓜那么一想,霎时间冷汗涔涔。 这是仿效文帝杀舅的故事啊! 这两个老匹夫,是要以言辞逼他自尽! 即便他不自尽,怕也成了天下人眼里的笑话与臭虫,此后再无声名可言! 雍王且惊且怒,心头又有几重难掩的恐惧:“我乃是先帝嫡子,当今胞弟——彼辈尔敢?!” 没有人理会他。 牢狱外哭声震天。 雍王又喊了几声,却仍旧是无人理会,几次反复之后,雍王浑身发冷。 他觉得自己此刻不是身处牢狱之中,而是正躺在一处冷寂的棺椁之中安眠。 听吧,不是正有人在棺椁外为他痛哭流涕吗?! 雍王宛如一头落入陷阱的猎物,在必死的困境之中焦躁又不安的咆哮,他隐隐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又在心里拼命地安抚自己: 不会的! 皇兄一定会保护我的! 我们是亲兄弟啊,母后临终前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好好照顾我! 这场哭丧一直持续到第三天,雍王也几乎是不合眼的在牢狱里待了整整三天,直熬得眼下青黑,双眸充血,昔日丰神俊朗的翩翩皇子,如今却狰狞如恶鬼。 到最后,去送饭食的狱卒都不敢跟他搭话,小心翼翼的将餐盒搁下,便逃命似的飞奔离开。 这个狗奴才,居然敢如此轻视本王! 雍王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向餐盒——他其实并不饿,只是他觉得,一定要有点什么事情做才好。 不然,真的会被逼疯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哭丧的官员们早已经散去,可即便如此,雍王耳朵里仿佛也回旋着那饱含着咒怨与讥诮的哭声。 他痛苦的捂住了耳朵,就在此时,却听钥匙碰到锁头的声音传入耳中…… 有人来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柳太傅便早早起身,洗漱之后正待往前厅去用饭,却有心腹管事匆匆前来报信:“老爷,诏狱出事了!” 柳太傅精神一振:“哦?出什么事了?!” 那管事低声道:“雍王自尽了,就在昨夜……” 柳太傅精神矍铄,神色振奋,不由得喝了声:“好!” 这祸乱天下的根源死了,岂不是上上好事? 有这个好消息顶着,他脚步都比从前轻快三分。 一路乘坐轿子进了宫城,举步向前之时,见到等候在外的同僚们,眉宇之间都不禁泄露出几分喜色。 倒是有他的学生小心近前,低声提醒他:“老师不可如此喜形于色。” 又用目光向他示意:“您看那边——” 柳太傅顺势望过去,却见是戍守诏狱主官孙登,一张微黑的面庞死死的板着,神情当中隐含担忧。 柳太傅这才反应过来。 诏狱并未设置在宫城之中,雍王是于昨夜自尽,彼时宫门早已落钥,料想天子还未知道这个消息。 这几天他们成群结队去给雍王哭丧,早就惹得当今极其不快,几度想要杖责朝臣,只是有严冲这个丞相与教导过他的柳太傅以死相谏,这才作罢。 倘若此时叫当今知道雍王业已于昨夜在诏狱自尽而亡…… 只怕朝堂之上,马上就要迎来一场风暴了! 柳太傅心绪微沉,喜色尽收。 人死不能复生,也只能尽力劝慰圣上宽心了,至多,给雍王一个好听点的谥号也便是了…… 到了时辰,宫门大开,禁军挨着检验门籍。 柳太傅的视线余光一直觑着诏狱主管孙登,果然见他进门之后二话不说,便往天子歇息的寝殿去了,心里边不由得暗叹一声。 恰在此时,却听身后有纷乱惊呼之声响起。 “什么人,胆敢擅闯禁宫?!” “我要面见圣上——” 有着先前章六劫人的经验在,此时禁军反应极其迅速,先请堵在宫城门口的大臣们入内躲避,又有弓箭手飞驰前来援助。 柳太傅只听见禁军整齐划一的步伐声自宫墙之外传来,却猜不透墙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再想到前不久匆忙入宫觐见的孙登,一时心中且急且躁,五味俱全。 列位朝臣在举行朝会的正殿之外等待了没多久,便有当今圣上的心腹内侍前来,微微眯着眼睛,躬身道:“圣上有请严丞相、柳太傅、庞司空,还有承恩公与虢国公见驾。” 柳太傅心中了悟,当今必然已经知晓雍王殒命之事了。 五人齐齐到了御书房,经由内侍通禀之后,以爵位官职高低前后入内。 承恩公与虢国公倒是还好,总算是与皇家沾亲带故,而待到严丞相与柳太傅、庞司空入内之后,天子却是二话不说,便将案上奏疏一并砸了过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居然敢!” 李元达眼眶通红,悲愤之情溢于言表:“雍王,是朕的同胞兄弟啊!你们非要朕处置他,好,朕把他下狱了。你们要去哭丧,朕也由着你们去哭,可你们为什么一次次的得寸进尺,非要把他逼死,才肯罢休?!” “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尔等的天下?!” 几人入门之前,便隐约能够预料到天子的惊怒,此时虽然惶恐,却也不算毫无防备,当即便在严丞相的带领之下跪倒,拜道:“圣上,臣等绝无私心,所作所为,俱都是为了社稷跟宗庙啊!” 严冲苦口婆心道:“圣上,雍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何还能继续存活于世?若如此,天下藩王谁又肯安分守己呢?!” 李元达却不与他分辩此事,只冷冷哂笑道:“丞相好威风,好气魄啊!您一声令下,便有百官前去为雍王送终哭丧,这等号召力,岂不是胜过朕这个天子百倍?!” “雍王是先帝的嫡子,朕的骨肉兄弟,丞相要他三更死,他便活不过五更去,您有这样的本领,做丞相岂不是屈就了?朕把这宝座让给您,如何?!” 这岂不是诛心之论! 严冲脸上霎时间没了血色,摘下官帽,再三拜道:“圣上明察,臣岂敢有此大逆不道之想?老臣对天发誓,绝无半分不忠不孝之心,若此言为虚,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共斥!” 李元达神色戚然,极寡淡的笑了一笑:“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复又哽咽道:“我只知道,我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昨日夜里孤零零的死在了诏狱!” 说罢,放声大哭,哀戚不已。 如是一来,别说是柳太傅与庞司空,就连严丞相这个刚刚被诛心的人,都不能再说什么了。 最后,还是飞奔而来的一名内侍打破了满室凄冷。 “圣上,陈嬷嬷带了太后娘娘的遗诏前来——” 御书房内众人皆是一惊。 李元达满脸是泪,愕然抬头,哽咽着道:“陈嬷嬷何在?速速请她老人家进来。” 那内侍面露难色。 李元达见状,便厉色道:“怎么,朕使唤不动朝臣,难道也使唤不动你了?!” 几位重臣不由得低下头去。 却听那内侍战战兢兢道:“陈嬷嬷,陈嬷嬷她已经气竭而死了!” 李元达大为惊骇:“你说什么?!” 他一把扯住那内侍衣襟:“怎么回事?!” 那内侍小心翼翼又迅速的将自己得知的消息说给圣上听:“就在方才,有个形容狼狈、身受重伤的老妇要闯禁宫,身后还有人在追赶,禁军匆忙将人押住,却听那老妇自称是昔年服侍过太后娘娘的近侍女官。” “几日之前,她想要以太后娘娘的遗诏来救雍王殿下,不成想刚出王府,便被人抓住,关押起来,严刑拷问,就在昨夜,雍王殿下薨了,看守她的人也不再注意,她这才趁机逃了出来……” 李元达颤声道:“母后居然留有遗诏?” 又急忙追问:“遗诏何在?!” 那内侍忙道:“已经遣人往雍王府去取了!” 李元达恍若失魂,松开抓住他衣襟的手,呆呆愣愣的跌坐回原处。 几位重臣彼此交换一个视线,一时之间,竟也无人胆敢做声。 不多时,便有侍从匆忙来禀:“遵从陈嬷嬷的遗言,找到了太后娘娘留下的遗诏。” 近侍小心翼翼道:“圣上?” 李元达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涩声道:“呈上来吧。” 内侍应声。 他接到手里,展开细看,脸上血色愈发浓烈,眉头痛苦的颤抖几下,忽然间一口血吐了出来。 众人大惊失色,柳太傅甚至顾不得礼仪,上前去将哀毁不已的天子扶住:“圣上,圣上!” 又厉声吩咐左右:“还不去传太医?!” 承恩公捡起掉在地上的太后遗诏看了,神色也颇悲愤,近前去将柳太傅挤开,亲自搀扶着皇帝外甥,盛怒不已:“自称人臣,却在这里做逼迫天子的事情,尔等怎么有颜面以国家柱石自居?!” “雍王有罪,雍王该死,可你们别忘了,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赐死他,那就是天子,你们居然敢越俎代庖,代天子行事!” 又流泪道:“太后娘娘临终之前,最是牵挂雍王,而圣上向来与雍王友爱,你们逼死了雍王,让圣上违背了太后娘娘的遗诏,怎么还有颜面继续在朝堂上做恺悌君子!” 李元达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艰难的吐了出来。 他放声大哭,悲恸的简直像是要把心肝都呕出来:“我为人子,却如此违逆母后的遗命,我死之后,该如何去见高庙,又如何以对定陵啊!” 又强撑着支起身体,声色俱厉道:“朕的话是耳旁风,太后的遗诏你们都敢视若无睹,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彼辈非人臣也!” 对于臣下而言,再没有比“非人臣”更严厉的指责了。 如是一来,不只是严丞相,连柳太傅与庞司空也齐齐摘掉官帽,叩头请罪。 虢国公就在这时候上场和稀泥:“几位老臣也是挂怀社稷,故而如此,才有些越矩……” 又站在天子那边斥责几名朝臣:“但是居然有人敢扣押太后娘娘生前的近侍女官,害其性命,以至于圣上违逆定陵太后遗命,更是罪不容诛!” 没人知道扣押陈嬷嬷的人究竟是谁派去的,匆忙之中,也没人有心再去探究这些了。 只是事已至此,总要有人出面收拾残局,相应的,也总要有人对整件事情负责。 严丞相颤颤巍巍的拜了下去:“臣为丞相,统御百官,年迈昏庸,有失察之过,再无颜面侍奉天子,臣今请乞骸骨……” 李元达殊无挽留之意,寒声吐出来一句:“准!” 庞司空也忙附和:“臣年岁与丞相相当,亦乞骸骨!” 李元达面笼寒霜,冷冷的觑着他,又道了一声:“准!” 随之,柳太傅也主动请求致仕。 李元达的语气却比对待前两人稍稍柔和几分:“太傅也要在此时离朕而去吗?” 柳太傅叹道:“臣是无颜再见圣上……” 李元达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太医就在此时过来了。 他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打发朝臣们退下了。 几名叱咤风云多年的重臣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关上门的前一刻,尤且听见天子在同近侍低语。 “皇弟他,当真走了吗?” 内侍低低的应了一声。 天子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哽咽:“他比我要小三岁,还没有成家,连个祭祀的后人都没有啊。” 紧接着,又有气无力道:“我作为兄长,怎么能眼看着弟弟无人送终?传旨,将淑妃所出的皇次子过继给雍王为嗣……” 内侍惊慌不已:“圣上,您膝下总共也只有几位皇子而已啊!” 却听天子哭道:“儿子有什么打紧?若是可行,我真恨不得用自己来换皇弟活过来才好!勿要啰嗦,去传旨吧……”,. 第77章 第 77 章 天子将淑妃所出的皇次子过继给雍王的旨意刚落地,淑妃便晕过去了。 醒来之后伏床大哭,又匆忙要往宣室殿去向天子求情。 她的儿子过继给雍王,也不过得个亲王的爵位罢了,可失去的却是登临至高之位的可能啊! 成了雍王的儿子,当今一系的帝位,与他还有什么关系? 皇后听闻消息,也是心惊。 前不久圣上才说要好好考虑这件事情,怎么冷不丁的就把皇次子给过继出去了? 倒是左右的宫人喜形于色,尤其是她的乳母林妈妈,眉宇间的笑意更是遮都遮不住。 皇后明白乳母的心思。 从前她与丈夫感情平淡,不过是明面上维持着罢了,后宫之中淑妃得宠,皇次子倍得圣上青眼,后来淑妃稍显落寞,却又有了一个珍贵妃。 淑妃还可以说是母凭子贵,但珍贵妃膝下连个女儿都没有,却直接将她比到了尘埃里。 若她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可她有母家亲眷,还有儿子,不能承继帝位的嫡出皇子哪会有什么好下场?! 现下可倒好,淑妃所出之子被过继给了雍王,再无承继大统的可能,而昔日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珍贵妃,也早已不知所踪…… 如此情状之下,皇后应该欢喜的,可不知怎么,心头却总有一层隐忧。 昔年当今圣上何等宠爱淑妃啊,皇次子更甚至一度有宠甚于中宫之子,待到珍贵妃入宫,淑妃却是秋扇见捐。 而所谓的珍贵妃,如今又还有几个人记得她呢! 皇后只觉物伤其类。 更不必说,她脑海中尚且盘旋着那日去见圣上时,当今天子说过的话…… 圣上是不是早就打算好如此处置皇次子了? 外人可能以为当今将亲生子过继给雍王是因兄弟之情,但皇后却很清楚,即便当真是因为圣上不忍胞弟地下无人祭祀,可其中也一定有相当含量的原因,是出于对淑妃母子的惩处! 可既然如此——当今天子对于雍王的所谓兄弟情谊,又究竟有多少? 甚至于雍王的死,还有先前当今着了魔似的对于珍贵妃的宠爱…… 真真假假,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皇后只觉得浑身发冷,脊背生寒,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此时,却有宫人匆忙前来回禀:“娘娘,淑妃娘娘无诏前往宣室殿,言语之间又对于薨逝的雍王诸多不敬,惹得圣上大发雷霆,褫夺封号,将其废为庶人了!” 周遭侍从们难掩幸灾乐祸之色,唯有皇后悚然一惊。 她将不由自主打颤的手收到宽大的衣袖之中,强作镇定之态,温和道:“先使人去顾看雍王世子,不要叫宫中人捧高踩低,怠慢了他。” 又问传话的宫人:“对于庶人张氏,圣上又是如何安置的呢?” 宫人拜道:“圣上虽恼恨于张庶人无礼,但到底怜惜她失子之心,且又要顾惜雍王世子的颜面,遂下令将其遣回寝殿,以后以婕妤的份例对待她,封宫,张庶人非死不得出。” 皇后默然良久,终于传了心腹过来:“你亲自去送淑妃,跟尚宫局打声招呼,一切……就照圣上的意思来吧。” 心腹领命而去。 …… 雍王死了,先前纷扰许久的大逆案也算是划上了一个句号。 但因为这桩案子而引起的风波,却没有停歇。 李元达病歪歪的倒在床上养病,顺手把雍王的丧事推给了礼部和太常,还不忘让给弟弟选个好听的谥号,同时又快马加鞭把淑妃之子过继了出去。 然后就是在家数钱。 章六这家伙讨厌归讨厌,但他是真有钱啊! 美滋滋 期间丞相严冲上疏请求致仕。 李元达痛快的准奏,赐千金,恩荫其子孙,待之甚厚。 羊毛出在章六身上,他又不心疼! 庞司空也正式上疏请求致仕。 李元达痛快的准奏,赐千金,恩荫其子孙,待之甚厚。 羊毛出在章六身上,他又不心疼! 而且在本质上来说,他与这几位老臣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院,更非个人层面上的仇怨。 只是皇帝与分权,本身就是南辕北辙,借着这个机会轻轻松松的把丞相这个职位瓦解掉,又没有发生流血事件,堪称是再好不过了。 柳太傅也主动上疏请辞,这一回,李元达却没有直接批复,而是再三加以挽留。 严丞相与庞司空年迈,马上就要到七十致仕的门槛上了,但与他们相较而言,您还很年轻呢! 如此反复拉扯几次之后,柳太傅倒是没有再行上疏,只是李元达却听心腹来禀——柳太傅生病了。 传了太医来问,对方含糊的应答了几句,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症,如是一来,李元达也就明白了。 身体上没病,那就是心病了。 他白龙鱼服,往柳太傅府上走了一遭。 先前说柳太傅还很年轻,那是跟严丞相跟庞司空比较起来,就真实年龄来言,也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 人上了年纪,一旦病起来就格外吓人,柳家没有出仕的儿孙们都回到了祖宅,整座府邸气氛凝重且肃穆,庄重的有些吓人。 李元达叫柳太傅的几个儿子毕恭毕敬的陪着进了正房,彼时柳太傅刚吃完药,倒还醒着,见当今天子亲自前来探望,着实一惊,马上便要起身行礼。 李元达将人按住了:“您是我的老师,我是您的弟子,既然出了宫,便该是学生对您执弟子礼,怎么能叫您向我行礼呢?” 又关切道:“老师,还请保重自身啊!” 柳太傅定定的注视他几瞬,终于低声应了句:“好。” 李元达便顺势同他谈论起柳家的子弟们,又传了柳太傅的孙辈来考校学问,知道老太傅不愿儿孙无功而居于高位,便只点了两个实在出众的授了官。 如是寒暄过家常之后,才议及朝政,涉及到庙堂之上的事情,柳家人便知情识趣的退了出去,只有师徒二人一躺一坐,相邻叙话。 柳太傅病中体弱,话说的并不多,只是偶尔问上一句,其余时候便只凝神静听。 就这么说说停停的过了半个时辰,师徒二人终于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寝室之中一时寂寂起来,无言之中更有另一层凝滞在扩展。 柳太傅终于问了出来:“是圣上做的吗?” 李元达微露不解:“什么?我听不懂老师的意思。” 柳太傅注视着他,将话挑的更加明白:“雍王的死,是圣上做的吗?” 李元达显而易见的一惊,继而脸上便浮现出惊痛之色来:“老师怎么会这样怀疑我?我若是有心要害皇弟,早早便可点头应允,又怎么会——” 柳太傅却不接茬,伸手拉住他衣袖,叫弟子靠自己更近些,有气无力道:“这寝室之中,唯有你我师徒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再无第三人知晓,即便如此,你也不肯如实告知吗?” 李元达泪盈于睫,眼眶微红:“我真的没有!” 他伤怀不已:“老师,我是您的弟子,我的人品,您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我如何会做出这等手足相残之事!” 柳太傅专心致志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李元达红着眼睛同他对视,殊无半分躲闪之意,神情真挚。 如此过去良久,柳太傅倏然大笑出声。 他本就因病体弱,这一笑更是乱了气息,随之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元达见状,赶忙往一侧桌案上去倒水,摸得尚有温热之气,方才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病床前将柳太傅搀扶起身,亲自喂他喝下。 柳太傅慢慢饮了几口水,气息逐渐平和下去,只是目光却仍旧落在一侧的弟子身上,神色之中不无欣慰。 “我从前一直都在担忧,觉得圣上虽有君子之风,却少了些天子该有的凌厉与威仪,老臣在时,尚且还能与您三分襄助,来日老臣西去,您又该如何呢?” “如今经了此事,总算可以安心合眼了。” 李元达面有戚然,却又无奈道:“太傅啊,您何以会……” 柳太傅眼底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当年先帝召臣入宫,为圣上之师,那时候臣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啊。您是高宗皇帝所立的太孙,是先帝所立的储君,这万里江山,来日都会是您的囊中之物,这亿兆黎庶,都将是您的子民……” “臣有幸被先帝选为太傅,教导您诗书礼仪和为君之道,那时候,臣便在心底发下宏誓,一定要倾尽所能,教出一位圣王,才不负来此人世一遭!” “但圣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臣不知道,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想象……” “直到今日见了圣上,总算是可以明悟一二了。” 李元达一副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明白的模样,眉头微微蹙着,看着他不言不语。 柳太傅也不强求于他,手扶着床柱,重新躺了下去。 “圣上是不打算再设置丞相了吧……也是,毕竟丞相统御百官,之于天子掣肘颇多,能不见刀兵流血,便叫丞相自请致仕,委实难得,高宗皇帝都没能做成的事情,圣上轻描淡写之下居然做成了,还一石二鸟,除掉了雍王……” 李元达神色黯然的低下了头。 柳太傅面露笑意,却有些疲惫的合上了眼,半晌过后,复又睁开。 他眼底有泪光闪烁,难辨喜悲:“您已经是一位真正的天子,老臣没有什么能再教您的了。” 又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您也该启程回宫,宽心些,老臣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李元达神色莫测,却郑重向柳太傅行了一次弟子礼:“既然如此,老师您多保重。” 柳太傅为之颔首。 李元达转身离开,将要出门之际,却又听柳太傅再度出声:“圣上!” 李元达回过头去。 但见柳太傅在塌上直身而跪,向他低头施礼:“先前卧病,竟险些忘了大事,今圣上独揽朝纲,厘清海内,再无心腹之患……臣,为圣上贺!”,. 第78章 第 78 章 自打上了年纪之后,纪明桓心里边便盘算着自己百年之后,该当如何安置皇后了。 那是自己的原配妻室,且又是皇太子的生母,一旦自己驾崩,她必然会顺势成为皇太后。 可是这样一位皇太后,对于这个皇朝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纪明桓十分迟疑。 他最初被册封为储君的时候,东宫之位并不十分稳妥,父皇更加喜爱与自己性情相像的胞弟赵王,觉得他这个长子过于仁弱。 只是他毕竟是嫡长,天下人望所在,又有母后在旁劝慰,父皇到底还是选定他为后继之君。 再之后,太子妃诞下了皇孙,母后很高兴,将皇孙带在身边教养。 彼时父皇因为青年时期征战沙场而留下的暗疾也逐渐显露出来,几乎不再临幸年轻的嫔御们,而是长久的与结发妻子共处,他的长子叫母后教养着,其实也算是养在父皇膝下了。 对于这件事情,纪明桓是乐见其成的。 一来可以向弟弟们昭示自己后继有人,且深得父皇母后看重,一来父皇与母后都是精明人物,那孩子有幸被祖父祖母教养,自幼耳濡目染,也是福气。 只是太子妃对此很不情愿,私下里几度同他商议,想把孩子接回东宫,却都被纪明桓拒绝了。 那是母后做主敲定的事情,又得到了父皇的准允,他这个儿子能怎么办? 只是他没想到,最后太子妃见他这边这条路走不通,居然直接去母后宫里索要孩子,不成之后又在母后宫里大闹一场。 此事惹得母后极为恼火,使人传了他过去,疾言厉色道:“我将皇孙抱养在身边,难道会害他不成?我几时拦着,不许你们夫妻俩来探望他了?” 又冷冷道:“当前朝局如何,难道你看不明白?我不妨清楚明白的告诉你,圣上易储的心一直都没改过!你是我儿子,赵王也是我的亲生骨肉,你们谁坐东宫,来日都得奉我为皇太后,我忙前忙后,又是为了谁?!” 继而使人抱了皇孙过来,向太子妃道:“我有四个儿子,难道还愁没有孙儿抱?你今日便把皇孙抱回去,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皇孙生母是怎么日日照拂、三餐谨慎顾看这孩子的!” 太子妃嫁给他几年,还是头一次见母后如此盛怒,再看丈夫的神色,心知是闯了祸,红着眼睛小声抽泣,不敢作声。 纪明桓赶忙作揖讨饶:“她年轻不懂事,母后何必同她计较?大郎出生之后就是您在顾看,真要是回了东宫,他反倒不习惯呢!您不给儿子情面,总得给他面子吧?” 皇后看着襁褓之中可爱又懵懂的孙儿,脸色稍缓,冷哼一声,下了逐客令:“滚,看见你们俩就烦!” 纪明桓涎着脸“嗳”了一声,拉着太子妃走了出去,等回到东宫之后,有心想要责备几句,再看她哭的泣不成声,倒也觉得妻子有些可怜。 哪个母亲能舍得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他叹了口气,使人给太子妃的母家送信,叫太子妃的母亲得空进宫,好生同她说道说道。 太子妃的母家嫁女入东宫,且储妃又已经为东宫诞下了嫡长子,这场天下最大的投资至此就已经成了一半,眼见着就能摘果子了,听说太子妃做的这事儿,登时就觉眼前一黑。 在这么个时代当中,长辈想要把孙辈养在身边,正说明孙辈讨喜,更别说太子妃嫁得那是普通人家吗?! 你丈夫的储位不稳,你的正经婆婆愿意把你儿子抱过去养,这是给你体面,结果你跑到婆婆宫里去撒泼,闹着要把儿子抱回去,这叫不识抬举! 东宫是皇后的儿子,赵王也是啊,但凡皇后说一声,赵王府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能全都送进皇后宫里去,真以为皇后缺孩子养吗?! 太子妃的母亲带着家族的使命进了宫,按部就班的行了礼之后,又示意太子妃遣退近侍,等到殿门关上,抬手就把皇后跟纪明桓没能打在太子妃脸上的那记耳光扇过去了。 “混账东西,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太子妃捂着脸,又是委屈,又是气闷:“娘亲……” 太子妃的母亲也流下眼泪来,细细的把这里边的事情跟她掰扯清楚,又哽咽道:“儿啊,别觉得娘心狠,皇后娘娘跟太子殿下没有发作,不是不恼怒,只是想顾全你的体面,这是好事,但要是不叫他们知道你受到了教训,这股火气就发不出来,叫他们一直隐忍在心上,反倒是害了你啊。” 太子妃母家的家风是很清正的,父亲并无妾侍,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皇帝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将她选为东宫妃。 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家中唯一的女孩儿,被父母保护的太好,又没有经历过后宅倾轧,本质上还是个娇娇女,下意识的以自己为中心,但凡有一点不顺心,马上就要发作出来。 太子妃的母亲到东宫里来走了一遭,太子妃紧跟着就老实了,皇后原本是很恼火的——她觉得儿媳妇太不识好歹了。 再听说太子妃因此挨了娘家母亲的打,那股火气便消弭了七八分。 她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啊。 又使人给太子妃送去诸多赏赐。 倒是皇帝听闻此事,冷笑出声:“感情她没有过,反倒有功了?” 皇后知道这事儿瞒不过丈夫,便也不去遮掩,只笑着说:“才十八岁呢,一团孩子气。” 皇帝嗤了一声:“你十八岁那年,已经横刀城头,帮我守护后方了。” 皇后叹了口气:“已经受了教训,还说这些做什么?人哪有不犯错的呢,且再看看吧。” 太子妃再没提过把长子接回东宫的事情,纪明桓也当她是想清楚了,翻过一年之后,太子妃又有了身孕,十月怀胎诞下了第一子。 纪明桓彼时尚在朝堂议事,回到东宫后,先去向坐镇于此的皇后致谢。 皇后摆摆手:“去看看你媳妇吧。” 纪明桓进了生产的宫殿,便见太子妃鬓发都被汗水打湿,脸色苍白又憔悴,双眼却依依不舍的紧盯在刚出生的幼子身上。 察觉到他近来,她几乎是哀求的拉住孩子的襁褓,小声问他:“殿下,这个孩子,能留在妾身身边照顾吗?” 纪明桓暗叹口气,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 皇后教养东宫的长子,是为了向天下彰显她的态度,表明东宫的地位不容动摇,并不是真的膝下寂寞,就算他想送过去,母后还嫌孩子多了烦呢。 他说:“这个孩子会在咱们身边长大。” 太子妃喜极而泣。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孩子们逐渐长大,而赵王却仍旧违背祖制留于京中,纪明桓知道,这是父皇仍旧没有下定决心的缘故。 否则他们兄弟四个,为什么只有赵王留在京城,另外两个弟弟却都久居封地? 他只能等。 父皇上了年纪,脾气越发古怪,每每游猎行宴,赵王都更加能够得到父皇的欢心,尤其是在母后薨逝之后,他在东宫愈发艰难。 好在长子的确争气,在父皇面前能够跟赵王分庭抗礼,他能够感觉得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父皇的目光落在自己长子身上的时间愈发久了。 他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又这么过了两年,终于有人上疏要求赵王就藩,又有朝臣忖度着天子心意,请求建皇太孙,对此天子不置可否,却叫在京的诸皇子皇孙齐齐写一篇策文呈上,对此事进行评述。 在京的皇子,也唯有他与赵王罢了,而皇孙,也唯有东宫与赵王府的子嗣们在京。 纪明桓心知成事与否便在此刻,连夜召集了心腹要人商议该当如何处置,就在此时,却有东宫属官悄悄来禀,道是太子妃近来也曾经传召母家之人问询此事。 起初纪明桓还不觉得有什么,再一细问,太子妃千辛万苦淘换来的策文哪里是给长子的,却是要给她亲自养大的次子铺路! 纪明桓得知此事之后那一瞬间的感觉,真的非常复杂。 他很想问问太子妃,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常人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远的她看不到,他跟赵王就杵在她跟前,她也看不到?! 他跟赵王是亲兄弟啊,同父同母,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就为了这个位置,现在闹得你死我活,有我没他,现在她这个做母亲的,居然主动推着两个儿子走向你死我活的道路?! 这感觉就像是他在走独木桥,前边有一坨屎,他小心翼翼的躲避着千万别碰到,然后他身后有个人按住他的头,让他的面孔三百六十度的徜徉在那坨屎里边,还饱含关心的问:“够不够吃?不够还有。” 纪明桓忍着满腹怒火到了太子妃的寝殿。 当天晚上,太子妃身边的亲信便因为照拂皇孙粗心,以至于皇孙染疾而被杖杀,仅剩的几个也被遣返回太子妃母家。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子妃的母家当然要进宫请罪,这一回,纪明桓半点给太子妃保存颜面的心思都没有了,而是清楚明白的告诉太子妃的母家兄长: 要么让太子妃从今天起开始养病,将皇孙交给照拂过自己的乳母顾看。 要么赶紧让她暴毙,早死早超生,不要害的孤两个嫡子生隙,来日骨肉相残。 太子妃的哥哥也很懵啊——天子考校皇子皇孙策论的事情他们也知道,妹妹打发人回家求助,他们还以为是帮大外甥求的呢,这怎么可能不竭尽全力? 谁知道她是给小儿子求的啊! 消息传回府上,全家默然,这事儿错在太子妃,有这么一个娘在中间挑拨,两位皇孙早晚要成仇人,可要是真送她去死…… 家里边就这么一个小闺女啊! 再说,一旦太子妃薨逝,天子必然要再为东宫选妃,有了后娘未必没有后爹,来日东宫再有了嫡出之子,两位皇孙又该当如何? 那这买卖不是赔的底儿掉吗! 太子妃的爹娘几乎要哭成泪人,跪在父母面前把头都磕破了,最后终是选了第一条,叫太子妃开始养病,小皇孙交给太子的乳母教养。 等到了考校策论这日,东宫次子便以染病为由没有出席,对此天子只是一声冷笑,倒是东宫长子博得头筹,深得上心。 又三日之后,天子降旨册立东宫嫡出长子为皇太孙,令赵王离京就藩。 之后的日子,就像是按下了快进键一样,一天天过得飞快。 直到天子大行,纪明桓也做了天子。 长子顺理成章的被册封为皇太子,太子妃不可避免的升任为皇后,倒是嫡次子被他刻意压制,没有封王,其余诸子也是这般。 自己吃过的苦头,实在不想让儿子再吃一遍了。 太子妃做了皇后,却仍旧在养病,起初还能如此含糊,等到了第一年春亲蚕礼的时候,便不能再如此马虎了。 亲蚕礼须得由中宫亲自操持,若由嫔御主持,对于皇太子的声望也是一种打击,而他后宫之中位尊的妃嫔们皆有皇子,他更不想给其余儿子不该有的期望。 纪明桓去了皇后宫中,皇后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跪在地上痛哭懊悔,浑然看不出昔年大婚时丰润鲜活的样子了。 纪明桓审视的看了她很久,终于还是宣布皇后病愈,至此开始执掌六宫。 先前的数年养病生涯极好的磨砺了皇后的性情,起码再度见到两个亲生儿子之后,纪明桓没发现她格外偏宠哪个。 尤其是小孩子的忘性大,宫里边能玩的又多,在他的刻意教养之下,两兄弟感情深厚,次子也绝非贪慕权柄之人。 纪明桓暂且放下心来。 就这么又过了许多年,他终于也迎来了大限之日。 犹疑再三,还是传召向来以忠耿闻名的邓尚书,留给他一道遗诏。 待他百年之后,皇后若有乱命,则以他的名义勒令皇后殉葬,太子及后继之君若有违逆,则非我家子孙,不可以承继帝位! 就这样吧。 纪明桓昏睡过去,再度醒来时,见到的就是皇太子的登基大典。 皇后作为新帝生母,顺利被册封为皇太后,而皇太子果然与弟弟感情甚笃,登基之初便将其册封为楚王,食邑三千户。 皇太后却觉得楚王这个封号不好,执意要改成雍王。 因为雍地是龙兴之地,也更加富庶。 新帝好脾气的改了。 皇太后又开始觉得食邑三千户太少,想再加两千户。 纪明桓:“……” 纪明桓不由得戴上了痛苦面具——又开始了! 他爹在地府冷笑:“妇人之仁,你老子我果然没看走眼!” 被他嘎掉的弟弟赵王在一旁敲边鼓,阴阳怪气的说:“大哥,你娶了个好媳妇啊!” 纪明桓撸起袖子:“老一,不要逼我跟你动手!” 赵王脱掉累赘的外袍,露出那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笑出了猪叫:“天呐,我好害怕!咱们兄弟两个要是打起来,我马上就要跪在地上求大哥你不要死哈哈哈哈哈!!!” 纪明桓:“……” 现在就是头大,非常大。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抓马。 皇太后从侍奉过他的旧时心腹当中得知了遗诏的事情,派遣杀手去把邓家人给嘎了。 纪明桓在地府见到了邓尚书,心中好不惭愧:“是朕害了老尚书啊……” 邓尚书只得叹息:“圣上彼时业已驾崩,是臣不能料敌于先,怎么能怪您呢?” 人死之后做了鬼,在地府一日日的看着人间之事,是喜是怒,都无法改变改变既定的事实了。 他们所能够做的,也就是当一个旁观者,静静等待事情的最终结果罢了。 邓家人都被祭了天,倒是有个女孩儿侥幸活了下来,不过彼时纪明桓没那个心情去想那女孩儿,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我尚在人间的老婆今天作妖了吗? 新帝登基短短几年,雍王的食邑增加到了一万户,这也就罢了,好歹把他赶去就藩啊! 可是有皇太后拦着,新帝又极为友爱兄弟,硬是叫他在长安待了三年,且看样子还要继续无期限的待下去! 纪明桓看得抓狂,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嫡次子雍王跟他那个脑子有泡的亲娘不太像,跟他一叔赵王也不太像,他没有那个“大志”——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更妙的是他老婆前些年大概是养病养得太久了,身体也不太好,刚过四十岁就开始没日没夜的咳嗽,纪明桓在地府一日三次的给她上香,终于抢在她搞出更大的事情之前把她给召唤下来了。 皇太后哪里想得到死了之后还能见到丈夫跟皇家先祖们啊,再想想从前自己失宠被囚多年是为着什么,甭提有多心虚了! 纪明桓见到了真鬼,在地府隐忍了那么久的火气终于有地方发泄了,一话不说先冲过去给了她一个嘴巴子——什么修养气度都他妈见鬼去吧! 他这会儿最懊悔的就是死的时候没把这女人一起带下来! “你脑子里装的是水还是浆糊?你真不怕两个孩子日后反目,骨肉相残吗?!” 他爹就跟做了个半永久冷笑似的,这会儿又笑了一声,凉凉的道:“老大,你看开点吧,这种事情都是难免的,我死之前也跟你说别动你弟弟,你不还是把他给送下来了吗?” 纪明桓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憋住:“爹,老一他自己找死,那能怪我吗?他在自己的封地穿龙袍,用天子的仪仗,他活该啊!” 赵王勃然大怒:“是你先不当人削我封地的!” 纪明桓反唇相讥:“你他妈食邑太多了你知道吗?整整八千户啊,你怎么不上天?!” 赵王先是大怒,而是却笑了起来:“八千户怎么了,别忘了,你家那老一都一万户了!纪明桓,我等着看你们家那点破事怎么收场!” 纪明桓又憋了半天,愣是没敢针锋相对的放出去一句狠话。 倒是皇太后很自信:“不会的,他们都是好孩子,大郎也应允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 赵王问:“是像当年大哥答应父皇那样答应你吗?” 皇太后:“……” 皇太后色厉内荏道:“我儿忠厚老实,你怎么跟他比?!” 纪明桓又给了她一个嘴巴:“闭嘴!贼婆娘,别让我把你吊起来打!” 皇太后捂着脸,委屈的抽泣着,退到一边儿去了。 人间的种种风波还未停歇。 新帝跟弟弟的感情真不错啊。 新帝跟弟弟在争女人,但是感情还是不错。 新帝迎了那个青楼女入宫,为此冷落后宫,天天在朝堂上跟大臣们干仗。 那个青楼女原来是邓尚书幸存于世间的孙女,得知所谓的真相之后,绝望之下放火烧宫。 纪明桓脸上的痛苦面具简直要长在肉上了。 儿啊,你在想什么啊! 你给我清醒一点啊!!! 赵王这几年光是看热闹,都差点把牙笑掉,到了这当头,反倒不敢笑了。 并不是因为他跟大哥修好,对此情形感同身受,而是王朝出现了这样一个恋爱脑的君主,其危害性不可说不大,稍有不慎,或许就会有倾覆之危。 近来老爷子的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他即便与兄长不和,也仍旧是纪家子嗣,没道理看着自己家的锅快要烂了,还整天嘻嘻哈哈。 那个姓邓的妃子没有死,却被雍王给救走了。 这操作,看得阴间众人满头雾水。 宫里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条密道,他们怎么不知道? 纪明桓思忖几瞬,猝然转头去看皇太后。 后者低着头满脸瑟缩,眼见着又要挨打,赶忙承认是自己的人无意间发现的。 本朝的皇城乃是前朝营建,那条密道大抵也是前朝时候留下的,只是她运气好,发现了而已…… 纪明桓简直要气成死鬼:“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告诉大郎,却告诉一郎?想干什么啊你这傻叉!” 再也顾不上什么修养形象了,当场把皇太后吊起来开始打。 鬼不会死,但是会痛啊,早先纪明桓在地府打老婆,他爹他娘知道了还劝他,他爹饶是不喜欢儿媳妇,也说:“我跟你娘结发数十年,也曾数次争吵过,可也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到了现在,就变成了另外一副嘴脸:“拖我们门口来打,我们爱看!” 纪明桓还抽空瞅了一眼人间。 噢,群臣在上疏,请求惩处雍王。 他怒气冲冲的训斥皇太后:“你作下的孽!” 又看见长子像圣母一样把次子原谅。 血压瞬间就上去了。 儿啊,你是不是戒过毒啊! 你咋忍住不嘎他的?! 他爹已经觉得国朝要完蛋了,整张脸一片灰暗,纪明桓也是满心戚戚,又看了几天,更觉心塞。 虽然都是我的儿子,但他都这么不知死活了,为了社稷天下,大郎你还在等什么呢? 把一郎嘎掉算了! 儿子哪有天下来的要紧啊! 朝臣们的进言一次比一次激烈,纪明桓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也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最后连赵王都佛了,说:“大哥,你这个人看似仁善,其实一肚子坏水,没想到居然真的养出来一个这么纯善的儿子啊!” 纪明桓:“……” 弟弟,你骂的好脏啊! 这天晚上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瞟着进度,冷不丁瞧见几个人影进了诏狱,原本还没在意的,哪知道下一瞬,就见那几人钳制住雍王的脖颈,制住他之后直接将雍王的脑袋撞到了墙上。 巨力之下,稀里哗啦。 纪明桓那点微弱的睡意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这什么情况? 百官派人潜入诏狱,把雍王给杀了?! 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死了也就死了,但是被自己儿子杀了跟被臣下杀了,这完全是两回事啊! 雾草,老子的天下不会真的要亡了吧! 雾草,这群人杀完人之后收拾了现场,然后进宫去了! 大郎,你可别出事——雾草?! 他妈的原来是大郎你叫人去干的?! 那你之前怎么还——敲啊,我儿子这一肚子坏水,一看就是我的崽啊! 纪明桓来了精神,聚精会神的蹲在屏幕前,眼看着儿子在百官面前演戏,巧妙的收回了自家臭婆娘留下的印鉴,紧接着又用那道真到不能再真的假遗诏摆了几个老臣一道,吐一口血,轻轻松松的把严丞相等老臣清出了朝堂…… 纪明桓:“……” 惊呆了老铁,这是什么表演,从来没见过,算是让我开了眼! 第一天他爹他娘刚起身,还没吃饭,就听外边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儿啊!” 皇太后声泪俱下,简直就跟被摘了心肝似的:“你怎么下来了?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 雍王下来的时候还晕头转向的呢:“我,我也不知道,有人到诏狱去害了我。” 皇太后先是不解,思忖几瞬之后,面容霎时间变得一片惨白:“是他容不下你……” 纪明桓嗤笑一声:“别把自己扯得那么干净!害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这个自诩慈爱的生母!” “是你一次次的把他推上风口浪尖,是你让他到了赏无可赏的高处,是你让他对天子没了敬畏,是你逼得他们兄弟俩走上了对立面,也是你,把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推上了死路!” 皇太后嘴唇嗫嚅几下,眼眶通红:“我,我是为了他好……” “是啊,”纪明桓反问道:“年纪轻轻死于非命,也没个一儿半女,所以他好了吗?” 皇太后:“……” 皇太后失声痛哭。 于她而言,没有比亲手造成心爱幼子的悲剧更加残酷的惩罚了。 较之于她的痛心断肠,其余人却是齐齐精神一震,脸上不约而同的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来。 只有纪明桓下颌微抬,与有荣焉般道:“大郎送下来的。” 众人先是一惊,继而一喜。 看起来人间这个后继之君并不傻,反倒很聪明嘛。 看人家这戏演的,连他们都给骗过去了! 再看一看接下来的发展……6! 抄家赚得盆满钵满,国库丰盈,举着孝道的大旗,站在道德高地上压制老臣致仕,革清吏治之后开始剜出王朝中期生出的烂肉,然后厉兵秣马,进行北征…… 终其有生之年,不复立丞相,到了晚年,甚至于下令废置丞相,而后本朝终不复设此职位。 纪明桓他爹,他历代祖上都没能办成的事儿,居然被这个后生轻描淡写的办成了! 全员都很满意,只有皇太后受伤的世界顺利达成了√,. 第79章 第 79 章 刘彻将将醒来,就听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自身后传来。 他后背寒毛竖起,打个冷战,猛地低了一下身子躲避,眼见着那支冷箭擦着自己的腿直入到一侧山石之间。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有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掌拉住他的衣袖,拽着他迅速向前。 刘彻踉跄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使出吃奶的劲儿,跟着拽住自己的人上演夺命狂奔。 “雾草,这什么情况啊?!” 他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跟空间里的人吐槽:“他妈的,凭什么你们一个个的睁开眼就是皇帝,老子我刚上场就在逃命哇!” 李世民压根没接他这茬儿,慢悠悠的提醒他:“哟,彘儿,再快点,有个人引弓要射你的屁股!” 李元达道:“赶紧往右边躲啊!” 朱元璋不怀好意道:“错了,是左边!” 刘彻:“……” 我艹,你们这群没有人性的狗畜生! 他忙里抽闲的问了句:“始皇呢?怎么没听见他的声音?!” 李世民哈哈笑道:“因为正冲着你瞄准的那个人就是始皇啊!” 嬴政百无聊赖的瞟了他们一眼,懒得说话。 刘彻却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幅身体并不算是十分孱弱,但显然也算不上是强壮,在他占据这幅身体之前,原主就已经受了些伤,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迅猛的奔波,肺部感觉就像是要炸开一样,喉咙里已经有了血液上涌的甜腥气。 “我不行了……” 他跌倒在地,艰难的喘息着道:“你自己走吧。” 一直拉拽着他的人闻声停下脚步。 刘彻这才发现,对方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衣着简素,眉宇间透露着几分英气,见他跌坐在地,脸色惨白,这少女一话不说,便猛地发力将他扛到肩上,纵身狂奔。 刘彻的肚腹正靠在她肩头,伴随着少女的行动而不住地撞在她肩胛的那块硬骨上,一时之间,只觉腹中翻涌,直欲呕吐,只是知道自己正在逃命途中,便生生忍了下来。 那少女显然并不是毫无目的的奔走,几次跳跃之后,便将他带进了一处山洞,入内之后一话不说便开始脱掉身上的外裙:“春郎,我们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不然追兵赶了上来,会和一处细细搜索,我们就彻底跑不掉了——这山洞我曾经来过,你顺着左边洞口离开,那儿有条小径通到外边。” 她迅速向刘彻阐述自己的计划:“他们想抓的是你,我身手却要强过你许多,我们俩交换衣裳,我替你引开追兵,他们也就不会注意到你……” 刘彻听罢不禁有些动容:“那你——” 却见那少女笑道:“若只是我一人,脱身自然无碍,你不必担忧!” 一股担忧涌上心头,刘彻下意识的循着原主残存的意识道:“怎么会?你此去也极危险……” 那少女脸上笑意敛起,继而又扶住他肩头,正色道:“春郎,活下去!我死了,府上的日子还能继续,你要是死了,娘也好,大姐也好,马上就会被他们吞掉,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的!” 她眼底有一闪即逝的泪意,又厉声道:“你要是当我是姐姐,还惦记着娘和大姐,就赶紧把衣服脱了,我们两两换过!” 刘彻定一定神,将头脑中的混沌驱逐出去,迅速的脱掉了身上外袍,又跟这少女替换了脚上靴子。 早先逃命的时候不曾注意到,等停下来之后刘彻才不动声色的低头打量现在这幅身体。 稍稍有些瘦弱,大概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再听这少女自称姐姐,他心头便有了几分了悟。 女孩子本就比同龄的男孩发育的早,且年纪又略大一些,换上对方穿着的那双小羊皮靴子,脚后跟居然还能塞进去一根手指。 那少女显然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只是值此危难关头,却都来不及了,最后只是吐出来一句:“春郎,你多保重,照顾好娘跟大姐!”便匆忙离去。 刘彻脑海中回忆着她的面容,确定自己从今以后不会忘记,这才举目打量周遭,遵循那少女的嘱咐,沿着左侧小径谨慎向前。 先前长久的奔跑让他两腿发酸,原本疾驰时还不觉得,方才停下歇脚片刻,此刻却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沉的要拖不动。 肺部似乎也在方才剧烈的喘息之中受了伤,一呼一吸,都觉有一股钝痛袭来。 他扶着山壁前行,很注意不要留下过于明显的痕迹,走到一半的时候脚下踩到一块碎石,身体猛地一个踉跄,腿酸咽痛的同时,属于原主的记忆终于向他打开了那扇大门。 也是到这时候刘彻才知道,方才穿着他的衣袍离开的那个少女名叫颖娘,乃是原主是双生胎姐姐。 大抵是姐弟俩在肚子里的时候便比划过,颖娘这个姐姐出生的时候占尽了上风,足足有四斤五两重,他这个弟弟却只有一斤九两。 由是颖娘这个姐姐打小就比弟弟长的要快,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颖娘看起来却要比他大个一两岁。 这样的事情要是搁在民间,一个出生时不到三斤的孩子,大抵逃不过夭折的宿命,但原主却好好的活了下来。 不仅没有那些要命的疾病,身体较之常人,也只是稍有些孱弱罢了,再将养几年,成人的时候便会与普通人无恙。 因为他的父亲是东宫太子,颖娘的封号叫做定安县主。 作为东宫嫡子,几乎整个天下的医疗资源都尽数向他倾斜。 但很遗憾的是原主的父亲在他幼年薨逝,祖父春秋正盛,膝下诸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天子没有理由把皇位传给一个才几岁大、且出生时不到三斤重的皇孙,这也就注定了原主悲哀的命运。 东宫薨逝之后,太子妃带着两女一儿三个孩子搬到了南宫居住,那里地处偏僻,少有人至。 从前的花团锦簇、荣华无限都成了一场幻梦,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失去丈夫,也失去了未来无限可能的寡妇,先替丈夫守完孝,再把几个孩子抚养长大才是真的。 等到守孝期结束,太子妃跟她的三个孩子再度出现在天子与皇后面前时,外边早就变了天,最为春风得意的是燕王跟楚王,去年刚入宫的宠妃袁婕妤捂着隆起的肚腹,眉宇间难以掩饰自己的野心。 宫墙之内,永远不会停止流动。 但这一切都跟他们母子三人无关了。 皇帝到底还是惦记着英年早逝的太子的,专程召见了他们,又将自己为王爷时的潜邸赐给他们居住,嘱咐下属们不要慢待了他们。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天子有那么多的儿子,那么多的女儿,后宫里还有数不清的花一样的面孔,怎么可能指望他长久的关照儿子留下的遗孀? 从未来的中宫皇后,到无人问津的孀居寡妇,这之间的落差不言而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子妃还有孩子。 她不能倒下。 太子妃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带上笑容,进宫去问候东宫年幼时照顾过他的妃母们,精心教养三个孩子,尤其是生下来便有些体弱的小儿子。 她的精明与婉顺给儿女们挣到了不俗的前程。 长女被册封为成宁县主,经过天子赐婚,以公主的仪仗和嫁妆,风风光光的嫁给了齐国公世子。 相较于长女,次女便有些吃亏,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着她跟双生弟弟的关系。 这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长女已经三岁,她与丈夫感情甚笃,东宫之中并无异生之子,天子对此颇觉不悦,只是听闻儿媳妇腹中怀的是双生胎,这才没有发作。 等到瓜熟蒂落,头一个生下来的女儿很健康,后生的儿子却有些孱弱,连三斤都没有——怕是不少人觉得那孩子养不活。 天子由是颇为不喜,连带着迁怒了双胞胎的姐姐,觉得是她压制太过,才导致弟弟生来体弱。 最开始的时候,有东宫在前边三道四,但后来,东宫薨逝了啊…… 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 太子妃是皇孙的母亲,但也是皇孙女的母亲,眼见着别人往自己女儿身上泼脏水,她怎么能不恨? 但是再恨,也要隐忍下来。 因为她很清楚,事情的根源在于天子,是天子不喜欢她的双胞胎女儿,所以别人才会跟着落井下石,单纯以言语弹压他人,又有什么意思? 治标不治本罢了。 天子不喜欢那孩子,她也就尽量不带小女儿颖娘进宫,等到女儿年纪渐长,逐渐展露出武艺上的天赋之后,又专门聘请了名师教导她。 天子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这个消息,宫宴之上专程问她,颜色甚是不满:怎么叫女孩家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传出去叫人取笑天家少教。 太子妃状若无奈:“那孩子的主意大,儿媳也劝不住她呢……” 天子虽然有些不悦,但果然还是被吸引住,不理会她的劝阻,传召颖娘入宫觐见。 即便早就有所准备,太子妃此刻也难免心生忐忑,天子上了年纪,威仪日深,左右无不惧怕,反倒是颖娘虽年幼,却很沉得住气。 “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前朝有定安公主替父亲戍守关隘,祖父是圣明天子,本朝出一个花木兰,又有什么稀奇的?” 天子大觉惊奇,之后又沉下脸来:“是你母亲教你这么说的吗?!” 太子妃的心都提到了喉咙里,颖娘却仍旧不慌不忙。 她没说是。 因为承认了会让人觉得自己和母亲机关算尽。 可她也没说不是。 因为她们母子几人居住的府邸乃是天子潜龙时所住,未必没有天子的耳目。 颖娘只是说:“《周易》讲,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天子哈哈大笑,马上令人在自己下首处为她设置席位:“你既然说了前朝的定安公主,那你的封号,便也用定安吧!” 就此敲定了颖娘定安县主的封号。 刘彻看到这里,心里边隐隐已经有了几分明悟:“我看我这位一姐姐幼年便有异像,不像是短命的样子,备不住今日之后,会有一番奇遇!” 空间里其余皇帝们不由得戴上了痛苦面具:“……” 来了。 刘彻又说:“我看我这辈子的娘也很精明,不像是寻常人!” 空间里其余皇帝们:“……” 这熟悉的感觉。 刘彻再说:“怎么肥四,虽然没见到我那素未谋面的大姐姐,但我觉得,她应该也很精明啊!” 空间里其余皇帝们:“……” 艹啊! 软饭,饿饿,香香! 朱元璋哽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雾草!兄弟们,野猪有挂!”,. 第80章 第 80 章 太子妃会为两个年长些的女儿经营,却不会特别的为儿子筹谋。 她看得很清楚,比起大势已成的皇叔们,儿子的弱势太明显了,贸然冲杀进夺位之战当中去,只会被群起而攻之,倒不如安安生生的做个郡王,等待来日哪位皇叔登基,加恩晋为亲王。 她的丈夫乃是天子册立的储君,她的儿子更是昔日东宫唯一的嫡子,不论哪一位皇叔得到了皇位,为了向天下展示自己的友爱之心,都会厚待儿子的。 且之于蛰伏一道上,儿子有着先天的优势——他身体不好啊,生下来的时候还没有三斤! 这样一个皇孙,怎么会让人觉得有威胁呢!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十几年过去了,楚王都四十多岁了,天子的身体却还十分硬朗,上个月才刚有妃嫔被诊出了身孕——他等不及了! 楚王猝然发动,毒杀燕王,带军逼宫,然而姜还是老的辣。 楚王占据了皇城北门。 楚王冲到了太极宫。 楚王被埋伏已久的禁军包围。 楚王死了! 实力最为雄厚的两位亲王无了,皇孙们又已经长成,年迈却仍旧死死把持着权柄的天子新封了几位皇子为亲王,顺带着把原主也给捎上了。 这下子,原主这个东宫嫡子,不可避免的要踏入这池浑水了。 太子妃虽然精明,但一旦涉及到朝堂之事,难免有所不足,更别说自从东宫薨逝之后,她的母家便随之开始蛰伏,急流勇退,朝堂之上早不再是最显赫的几户人家。 但大位之争却不会因为她们这一系的瑟缩而变得和缓友善。 东宫薨逝之后,天子再没有立储,就大义名分而言,再没有比原主更加合适的人了。 可天子有皇子二十多个,即便燕王与楚王对对碰死了,也还有好些个皇叔,其中成年的就有十二三个。 他们在内宫有母妃策应,在外有妻族母族襄助,现下才十四岁,又身体孱弱的皇孙,如何能与之抗衡? 大义名分这东西,在势力足够的时候是锦上添花,在势力不足的时候,却是如何也做不到雪中送炭的! 太子妃接到天子册封自己儿子为亲王的旨意之后便知不好,立时进宫去拜见照顾过东宫的妃母们,查探过她们口风之后,才去拜见天子:“孩子还小,身体又孱弱,算师也说不好叫他多在人前走动,怎么担得起父皇这样的恩遇呢?” 天子神色惘然,却是想起了辞世多年的东宫:“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大郎罢了。若他还活着,春郎的福气,岂止如此?” 他态度温和,却又不失坚决。 太子妃只得谢恩。 她身在局中,挂怀独子,也未曾真正的居于至高之位,自然料想不到天子的心思,但刘彻是个成了精的妖怪,他太明白这位天子在想什么了! 什么惦念早逝的儿子,什么怜惜幼年失孤的孙子,统统都是假的! 没有掌控过权柄的人,是无法想象权力的诱人之处的,跟这东西比起来,儿子算什么? 跟地里的韭菜没什么区别! 世人太容易高估亲情对于皇帝的影响力了。 举个例子。 李世民的母亲太穆皇后窦氏,被舅舅北周武帝宇文邕疼爱,自幼接到宫中教养,隋文帝篡夺北周国祚之后,窦氏闻讯大哭:“只恨我不是男子,不能救舅家之难!”与舅家的情感不能说不深厚。 后来窦氏嫁给李渊为妻,生李建成、李世民等诸子。 而其舅宇文邕的女儿清都公主嫁石保县公阎毗,婚后为丈夫生下两子,次子便是赫赫有名的阎立本。 细细论述,阎立本要叫李世民一声表哥——这可不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哥,扯一扯完全能够拉在一起的! 但封建时代先论尊卑,再论亲缘,谁要跟你话家长里短? 有一回李世民游湖时见到一只怪鸟,兴致大发,马上使人传阎立本来画下。 阎立本一路小跑来到水边,满身大汗,趴在地上匆匆作画,为此深以为耻,事后同自己儿子说:“我此生最知名的便是绘画,可它却使我像奴仆一样的侍奉他人,这是莫大的羞耻,你以后不要再学习这种技艺了!” 攀到亲的表弟跟表哥尚且如此啊! 李隆基更是创立过一日杀三子的记录。 刘彻回想一下当今天子的满宫儿孙。 光皇子就二十多个,公主也是十四五个,再加上皇孙外孙,约莫加起来得有一百多个,冷不丁见到,只怕他都分不清谁是谁,这样的孩子,他怎么可能心疼? 皇帝也是人,人的感情就那么大一点,分了90给权力,剩下的…… 你以为剩下的就给儿子了? 剩下那10,要不要给他亲妈分一点? 要不要给他舅分一点? 要不要给后宫的女人们分一点? 要不要给扶持他登上皇位的伴读和属官分一点? 要不要隔三差五的给朝堂上的打工人分一点? 你自己算算,落到儿子们头上,还能有多少? 刘彻在脑海中复盘了楚王谋逆的整个过程,倒不觉得他有多丧心病狂——如果他是太子也就罢了,好歹还有希望,可他不是啊! 他旁边有个跟他一样倍得天子宠信的燕王,身后有一群虎视眈眈的弟弟,最最要命的是,头顶还有个越活越精神的老登…… 一盘棋下了十几年,仍旧看不见任何前路,也难怪他拼上一切想要□□一把了。 可惜他输了,跟燕王一起出了局。 而天子这个庄家重新洗牌,又提溜了几个玩家出来效仿当初的楚王跟燕王,一块儿玩对对碰。 原主这个被临时拽上场的代王,有着比楚王和燕王更强大的名位牌,但就势力而言,却要逊色的多。 他本来是可以跳出这一滩浑水,等大局落定,安安生生捡个亲王帽子戴的。 但是自从他被天子册封为代王开始,也就失去了中场离开的资格。 要么斗到底,做最后的赢家,要么被人淘汰,黯然离场。 政治斗争是冷酷无情的,他倒了,他的母亲跟他的两个姐姐,会有什么下场? 所以颖娘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弟弟。 原主活着,东宫一系才能存在,他死了,一切都会瞬间化为飞灰。 太子妃不知道皇位之上的那个老登在想什么,但是刘彻知道——因为他曾经也是个老登。 可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棘手。 给人当棋子,被别人随手拨弄命运,诚然难受,但若是连被当成棋子拨弄的资格都没有,会更难受的! 天子不会让他这个皇孙染指大权——因为这会让天子觉得危险。 皇帝这种生物,除非是死到临头,否则绝不会主动交出权柄的。 天子也不会任由他佛系躺平——扶你上去,你就该尽到棋子的责任,好好的吸引火力,跟皇叔们对打,敢不识抬举? 老登我啊,有一万种办法能恶心你! 刘彻:“……” 我前半生作恶多端,终于遭了报应! 空间里边皇帝们在幸灾乐祸:“怎么样啊彘儿,你现在知道你晚年时期的朝臣日子有多难熬了吧?” 连嬴政那么端肃的人,都喜闻乐见的说起了大汉笑话:“众所周知,大汉的监狱里有四个人……” 李元达:“第一个说,我因为反对太子被下狱。” 李世民:“第二个说,我因为支持太子被下狱。” 朱元璋:“第三个说,我因为什么也没说而被下狱。” 嬴政最后做出总结:“第四个人说,我就是太子。” 空间里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 武帝晚年时期朝臣们的日子,岂止是难熬,那简直是地狱大逃杀,无差别攻击啊! 刘彻:“……” 激烈辱骂激烈辱骂! 他扶着墙缓慢前行,心里边盘算着如何跳出这一滩淤泥,硬碰硬肯定是不行的,谁能比天子更硬? 还是得迂回着来…… 他有个舅舅,好像在北境守关? 官位不太大,只有正四品下,但之于边事,倒是有些话语权在身。 太子妃能够被选入东宫,母家谢氏的强盛是必然之事,东宫尚在时,那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可是等到东宫薨逝,立时便会成为继任东宫的心腹大患,连天子也要着手剪除这几年来谢氏因为嫁女入东宫而猛烈增长的权势。 谢家自己也明白这道理,所以近年来都夹着尾巴做人,太子妃的哥哥退出长安,戍守北境去了,父亲也辞去了尚书右仆射的职务,转而往文渊阁去担了个虚名大学士。 天子欣慰于谢家的态度,大手一挥,又跟他们做了回亲家,将九公主嫁与谢家三郎为妻,聊以抚慰。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倒是可以通过这位舅舅的关系,尝试着跳出泥潭…… 刘彻心里边正如此盘算着,忽然听空间里边传来一阵咋舌声,料到的白绢来了,忙追问道:“劳驾诸位,这回是怎么个情况?” 李世民啧啧着摇头。 刘彻听这声音就觉得不太妙,等听李元达念完,更是眼前一黑。 “苏香念上山采药,却意外救回来一个失忆的美男子,二人日久生情,缔结婚事,然而待到她有孕之后,却有人找寻过来,自称是夫君的家仆……” “丈夫上京寻亲,苏香念有孕在身,不便远行,等到生下儿子之后却迟迟不见丈夫的踪影,她便踏上了寻夫之路。” “可是到了京城之后她才知道,丰神俊朗的丈夫原来是齐国公府的世子,且刚刚于昨日娶妻,她悲愤交加,迫不得已降妻为妾,让出正妻之位给那个骄矜恶毒的女人,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被夺走,自己孤零零的死在了柴房中……” “重活一世,她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更不会踏入京城半步,可是为什么那个妖孽王爷却缠上了她,寸步不离?” “王爷请自重,妾身已经有夫有子!” “胡说,那明明是本王的儿子!” “苏香念这才知道,原来前世自己都错认了孩子的父亲,重获一生,且看她如何在京城拨弄风雨,虐渣男,打贱女,活出自己的风采!” 刘彻:“……” 刘彻:“?????” 什么情况? 齐国公世子,我这一世大姐姐的丈夫? 刘彻蚌埠住了:“什么鬼,谁稀罕你让出正妻之位啊!” “我们是古代,又不是傻代,我们有婚姻证明的好吗?!” “你把自己的名籍找出来,把跟丈夫成婚时候的记录找出来,把记录籍贯、父母、出身、年龄的婚书找出来,把官媒的详细记载找出来,谁能否认你是他的正妻?明媒正娶明媒正娶,媒跟娶在哪儿?你吃了啊?!” “当然啦,”他嗤笑一声:“要是你什么都没有,赶在男人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家居何处、有没有娶妻生子的时候,既没有媒人,又没经过官府,盖着个红盖头,喝一杯浊酒就算是成了亲,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第81章 第 81 章 空间里几个皇帝看着那几段话,也是地铁老人脸。 李元达眉头皱起:“姑娘,你男人后娶的老婆不欠你的——要是事实真的跟你说的似的,人家被蒙在鼓里嫁给一婚男,不比你冤枉吗?你这种情况是明知故犯,人家是真的一无所知啊!” 朱元璋朴素的血脉情节又开始发挥作用了:“还抢走你儿子,结婚第一天发现自己被骗婚,丈夫外边的女人带着孩子上门,堂堂皇室县主,脸都丢光了好吗?谁能有闲心替你养儿子啊?!” 李世民跟嬴政聚精会神的看着最后两段,头大如斗:“关键这儿子也不是齐国公世子的啊,什么情况,东食西宿,一次性搞两家?” 嬴政不解道:“她那个儿子的亲生父亲是个王爷,那前世怎么没冒出来,又怎么会坐视她孤零零的死在了柴房?” 刘彻恶狠狠的道:“鬼才知道呢!” 朱元璋又问他:“这是第一世还是第一世啊——你记忆里,你大姐成婚第一天有人找上齐国公府的门没有?” 刘彻略一思忖,便给出了答案:“没有。是第一世。” 如若白绢上所言为真,那此时此刻,这个苏香念重生一世,因为前生的教训,并没有上京,只是不知道此时她有没有见到孩子的亲生父亲、那个妖孽王爷了…… 刘彻无心去想苏香念,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脑海中迅速复盘当前时局。 天子御极数十载,年过六旬,仍旧把持权柄不肯下移,甚至于没有明显表露出要册立储君的意思,以至于朝堂之上诸皇子相争甚急,朝臣派系各异。 又因为连年对外征战,出京巡游,以至于民生凋敝,盗贼四起…… 刘彻:“……” 栓q! 老登你好,老登再见! 我可不是来照镜子的! 此时这个王朝仍旧处于盛时,但相较于此前三十年的荣光与辉煌,却已经初露暮气,开始走下坡路,北方戎狄都违逆数年前的约定,不再派遣太子入朝为质,甚至于侵占了北方的数座城池。 对此,天子几次发兵征讨,却都没有占到便宜,最后只得厚赐戎狄财物,以“赐”之名,聊以遮掩罢了。 昨日乃是原主生父、薨逝多年的东宫的忌辰,原主作为东宫唯一的子嗣,带队同还未出嫁的一姐颖娘一道出京祭陵,不曾想却在返程的路上遭遇了杀手袭击。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精锐尽出,相较之下,原主一方便有些捉襟见肘了,扈从缠住了大部分的杀手,颖娘则带着弟弟趁机逃命,刘彻就在这时候过来了…… 原主也好,东宫一系也罢,近年来其实都很佛系,之所以会在这当头被人痛下杀手,多半还是因为头顶那个“代王”的帽子给闹的,既然如此,凶手的人选范围也就相对狭窄了。 必然是同原主一道被册封为亲王的几位皇子之一。 不过,刘彻并不很担心这几个敌手。 他在山洞中前行许久都未见追兵,可见颖娘的计策进行的十分顺遂,料想脱身无虞,等到他回了京城…… 刘彻以自己对自己这类老登的了解发誓,那位幕后真凶的下场绝对会很难看! 天子扶持皇子皇孙登上朝堂,要的是他们彼此争斗,互相制衡,而他作为裁判,在御座之上掌控大局——简而言之,他要的是文斗! 但现在冒出来一个不守规则的家伙,试图用物理排除法干掉竞争对手,这种风气怎么能开? 今天你敢物理淘汰竞争对手,明天你就敢物理淘汰裁判,破坏政治底线的家伙,你不死谁死?! 自己要是活着回去了一切好说,要是真死了…… 嗯? 真死了? 刘彻心里边陡然冒出来一个想法——他为什么不能死? 如果他死了,楚王与燕王死后天子艰难达成的平衡马上就会再度倾倒,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就要分两条线来看了。 如果天子查出来这事是谁干的,必然会杀之而后快,物理销毁掉这个破坏规则的家伙。 如果天子没查出来这事儿是谁干的——你以为他会想着法不责众? 错了! 当权力受到威胁,而凶手未明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遭到天子的无差别攻击! 诸王的势力会遭到天子辣手削减,被迫进入到蛰伏期,而相对应的,失去了唯一继承人的东宫一系,也会得到天子极大的抚慰与恩赐。 因为他们从此失去了角逐大位的机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只能被迫等待未来新君施加到他们身上的命运。 可是…… 刘彻心里边盘算着整件事情,谨慎的权衡利弊。 这么做值不值呢? 他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值! 只要别遇上北齐那群不讲武德的牲口,这一计就完全能划得来! 此次被封王的诸皇室子嗣当中,唯有他是皇孙,却又最为名正言顺,而比较诸王的势力,也是属他最弱。 或许,这就是幕后真相第一个向他下手的原因。 真要是活着回到了京城,马上天子就要因他遇刺而在宫城之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也就将他正式的推到了台前,开始同诸皇叔对战,他有可能会赢,但是输的可能性同样很大。 可若是就此蛰伏下去,也就相当于东宫一系正式退出角逐——原主这个代王才刚刚登上政治舞台,甚至于都没来得及跟诸王结怨,就这么急匆匆的落幕下场,无论将来哪一位占据上风,都不会对长兄留下的寡妻弱女痛下杀手。 反而要格外的善待她们——养几个弱女子,能花多少钱呢? 两个侄女会出嫁,诞下的血脉都不再属于东宫一系,付出一点钱货,得到仁善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但假死这种事,可不好操作啊…… 要是被天子发现了端倪,他敢杀儿子,难道不敢杀孙子? 这老登可是把双刃剑呢。 天子,东宫,诸王,舅舅,破局之法…… 刘彻心里边反复推敲,脚下却是不停,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 长时间在暗处行走,陡然接触到光亮,双眼难免不适,他抬起衣袖遮住双目,却在这时候有了主意。 刘彻没再向前,目光在四下里一扫,开始从空间里边摇人:“兄弟们,来帮我瞅瞅,野外求生的时候到了!” 他说:“我得找个不易被人发现,又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周围来人的地方,等颖娘回来找我。” 原主是个出生时不足三斤的孩子,身体也还没有完全将养好,皮薄血脆,刘彻相信,颖娘一旦脱困,必然会回来找自己的。 野外求生这种事情,空间里四个皇帝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无非是多少罢了。 朱元璋甚至于还能告诉他哪种树的树皮好吃,哪种草味道苦涩。 这会儿便头头是道的指点他:“别往上爬。你这个身体太弱了,爬高了容易摔着,就算爬上前,也会踩碎不少山石,你姐回来也就算了,要是追兵过来,一抓一个准儿。” 他朝下努了努嘴:“往下走。方才我就注意到了,东边有个陡坡,坡前边是个视线盲区,你绕点路过去,不会引人察觉,有人过来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后边又跟山溪通着,就算倒霉被发现了,也不至于无路可逃。” 刘彻赶紧谢过,竖着耳朵听四下里无人,一溜烟下了坡,勘探好万一来人往哪儿逃之后,又照李世民说的掰几个树杈儿伪装自己。 打猎嘛,这事儿李世民再熟悉不过了。 然后就是等。 期间还在思考。 苏香念孩子的父亲是某位亲王——这个亲王会是谁? 按照白绢的尿性,大抵这个亲王就是最后的赢家? 大姐夫不可能不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把那孩子认下? 是那位亲王授意的? 若真是如此,只怕这位亲王同齐国公府也沾亲带故的关系。 刘彻在脑海中的记忆里翻了翻,很快得出答案。 八皇子吴王。 老齐国公的妹妹乃是天子的德妃,论辈分,齐国公世子还要管吴王叫一声表叔。 “可这也不对啊,”刘彻不由得奇怪:“吴王不是早就娶妻了吗。这种男人还有资格娶女主?” 李元达很娴熟的跟他科普:“这还用说?吴王妃肯定是个坏的头顶流脓、脚下生疮的大恶人啦!” 李世民很娴熟的接了下去:“吴王肯定是迫于她的家族势力,又或者是被亲爹赐婚,不能推拒,迫不得已才娶她的啦!” 朱元璋很娴熟的继续道:“想也知道,虽然是明媒正娶的原配王妃,但吴王是肯定没有跟王妃圆房的啦!” 嬴政:“……” 嬴政听他们一个个语气娇俏的跟个小姑娘似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一下:“我时常对你们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 刘彻耐着性子在此处等待了许久,眼见着暮色渐深,也没有贸然挪窝,如此一直到了半夜时分,才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入耳中。 他小心的活动了一下手脚,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微微支起身子来,眯着眼睛看向声音的来处。 是颖娘回来了! 他认得那身衣裳! 只是即便如此,刘彻也没有贸然出去,万一有人跟在颖娘后边,等着顺势抓一串儿呢? 硬是等着颖娘走出去一段距离,眼见周遭并无异常,才将手里边攥着的那块石头朝她离去的方向丢了过去。 只几瞬的功夫,颖娘便匆匆回来了。 刘彻小声叫她:“一姐姐。” “春郎!”颖娘压低声音,高兴的应了一声,动作敏捷的从山崖间跃下去,来到了他面前:“我估摸着你该走了,只是到底不放心,又来这儿看看,没想到你还在这儿!” 四下里看了看,又夸赞一句:“春郎,你这个位置选的真不错啊!” 刘彻微微一笑,低声道:“姐姐离开后不久,便有追兵来了,我听他们话里话外,提及到……” 他用手指比了个“八”的数字。 颖娘脸色微变:“吴王?说起来,大姐姐就是嫁去了他的母家。” 说到这儿,她自己都觉得讽刺:“咱们还是他嫡亲的侄子侄女呢,却也不见他手下留情。” 刘彻却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助东宫跳出这个漩涡,只是不知道姐姐肯不肯帮我。” 颖娘笑着去拧他的耳朵:“滑头!咱们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刘彻便凑到她耳边去,低声道:“姐姐须得如此……” …… 又是一个夜晚。 苏香念帮儿子洗完澡,再跟丫鬟们一起把小魔头闹腾时候溅了一地的水收拾干净,已经是香汗淋漓。 还是再去洗一洗吧。 吩咐丫鬟去打了水,又打发她们退出去,她插上门,脱掉身上半湿的衣裙,坐进了浴桶里。 夜色宁寂,她的心却很乱。 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到了京城,远远见到丈夫骑着高头大马从街上经过,便赶忙抱着孩子追了上去,没想到等待自己的,却是晴天霹雳…… 她不辞辛苦入京寻夫,他却风风光光的娶了皇家县主。 她是他的妻子,却被迫做了他的妾侍,他们甚至于……连小宝都被夺走了! 苏香念不敢想象自己死后,小宝会怎么样! 重活一世,她凭借脑海中对于前世疫病的记忆,叫家里囤积了一批药材,很是大赚一笔,而苏香念也打定主意,这一世,她不会进京了! 小宝是她一个人的孩子,跟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想到今天大嫂说的那些话,苏香念不由得苦笑起来。 家里人还打着让她上京寻夫的主意呢! 当初她在山上采药,阴差阳错的救下了那个负心汉,苏家人做着一点小生意,大哥更是走南闯北,一看负心汉那身衣裳跟佩玉,就料想他必定出身不凡,否则又怎么会顺水推舟,成就了他们的婚事? 再之后负心汉的家仆找寻上来,更是印证了家里人的想法。 只是他们如何都猜不到,负心汉却不是什么寻常官宦家的公子,而是齐国公府的世子! 更猜不到他有一个出身更加显赫的妻子。 想到此处,苏香念只觉口中发苦。 上京上京,上京做什么呢? 自取其辱吗? 她撩拨着温水冲洗肩膀,那凝脂般的肌肤吹弹可破,略微用些气力,便会在身上留下印子。 而她想得太过出神,甚至于没有注意到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条缝,一双俊美含情的凤目正恋恋不舍的注视着她…… …… 京城。 “他居然真的不在京师。” 颖娘作男子装扮,英姿勃发,轻声自语道:“天子三令五申,宗室外戚非至亲不得私下往还,占卜之士不可入王宅,堂堂亲王,却瞒着所有人偷偷出京……” 她眉宇间隐隐有杀机跳跃,唇边却噙着笑:“吴王叔,你糊涂哇!”,. 第82章 第 82 章 天子向来疑心甚重,数年前便单独将崇仁坊划分给皇子皇孙们居住,时人甚至以十王坊称呼崇仁坊——在此处,这个“十王”显然并不是具体指代居于此处的皇子们的数量,而是一个统称。 十王坊的设置是为了什么? 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方便天子监视诸王动向,了解宗室风吹草动的。 楚王作乱被平定之后,天子更是直接下令,严禁宗亲擅自往来,更不得与方士占卜之人勾连,现在吴王居然敢擅自出京…… 颖娘不知道他在这等关头出京是为了什么,她也不在乎。 但她很确定一点——吴王死定了! 这对东宫一系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一来大仇得报。 吴王不是想置他们姐弟二人于死地吗,这下可好,却把他自己给送下去了。 二来嘛,从此以后,齐国公府不必再首鼠两端,左右为难,大姐姐也不必担忧齐国公府内部可能会有的暗箭了。 一边是府里姑太太的儿子,一边是未来国公夫人的胞弟,一直以来,齐国公府的态度都很暧昧。 没有表态支持吴王,但也没有倒向东宫,但是倘若天子亲自出手,替他们把吴王这个选项排除掉,只怕他们也就必须做出选择了,即便不进行选择,起码也会保持中立。 如是一来,东宫便不必担心哪一日齐国公府倒向吴王,却用成宁县主来胁迫东宫。 这也是刘彻思量之后,即便不知这回到底是谁派人前来袭击自己,却毫不犹豫把屎盆子扣在吴王头上的原因。 吴王是女主的配偶,那多半也会是这场角逐的胜利者——哪怕之后被推翻下台,他也必然曾经成功过。 面对这样一个敌手,不趁他病、要他命,更待何时? 再则,他也在思考白绢上透露出来的内容。 东宫的人一直都觉得齐国公府是两边都不得罪,但是叫刘彻这个知道前世内情的人来看,却觉得齐国公府其实隐隐倾向于吴王。 否则,怎么会叫齐国公世子替他担下虚名,认了苏香念这个妾侍跟她的儿子? 既然如此,成宁县主的处境,便很危险了。 这一世苏香念没有进京,危机尤且隐藏在水面之下不曾暴露,但刘彻当然是不介意提前排雷的,先把吴王干掉,省得他以后再冒出来膈应人。 刘彻隐隐有种预感,这个大姐姐,只怕也不是无能之辈,既然大家同在东宫这条船上做队友,若有机会,当然是要帮队友解决后顾之忧的。 …… 兵者,诡道也。 颖娘深知这句话的含义,当然不会傻乎乎冲锋在前,按照她与弟弟的商定结果,这时候他们俩都该在山间逃命,怎么可能会有闲心去观望吴王府的动向? 她只是使人把吴王离京的消息捅到了另外几位亲王府上,不需要东宫一系出马,很快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 “吴王离京了,你确定?” 信王语气惊疑,双眼紧盯着面前长史不放,眉宇间却隐隐有兴奋之色在跳跃。 长史同样面带雀跃:“王爷也是知道的,吴王妃治府甚严,府中之事等闲流不出半句,不想百密一疏,却在一个马奴身上露了马脚!” 他将内中原委细细道来:“吴王苑中有一匹名马,唤作枫叶红,乃是前年天子所赐,只认吴王为主,旁人不可骑乘,吴王感其忠义,最为钟爱,专门点了两个马奴负责照看,从早到晚不能离人。” “昨日却有人抓了照顾马的马奴之一去京兆尹府状告,说那马奴这两日流连赌坊,几乎把裤子都输没了,先前欠了他的账,也是一拖再拖,京兆尹府的司录参军是咱们的人,察觉内中可能有些蹊跷,便悄悄将人扣下了……” 信王并非痴愚之人,立时便明了了其中蹊跷: 倘若枫叶红尚在吴王苑中,这马奴怎么敢擅离职守,出去赌钱? 若是枫叶红忽然间病死了,又或者是他丢了差事,料想也不敢如此肆意! 既如此,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枫叶红此时不在吴王苑中,无需他日夜守候顾看! 而枫叶红只许主人吴王骑乘,也就是说,吴王不在府上至少两日了!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 信王眼底跳跃着浓浓的期许,手指也不由得轻轻搓动起来,脑海中飞速的思考着——这是真的吗? 会不会是吴王专门放出来,用以麻痹他的烟雾弹? 可如若是真的,白白放过了这个机会,岂不可惜! 信王没有做声,起身来绕着书房踱步半晌,忽然道:“再过两个月,仿佛就是天子的寿辰了?” 长史应了声:“是。” 信王立时便道:“本王身为天子长子、诸王之首,岂能不率群弟为父皇圣诞筹措一二?礼部准备的是礼部的,那是国家仪典所在,我们亲自准备的,那才真是孝心呢!” 说干就干,信王马上着手准备,遵从齿序,依次拜访诸皇子,首先登的就是陈王的门: “天子圣诞在即,做儿子的怎么能毫无表示?不如咱们就从各自封地之中拣选一二可供赏玩之物奉上,一来聊表孝心,二来好叫天下臣民见证我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皇弟以为如何?” 关系到头什么? 啊好好好。 信王得到准信,马上就去拜访下一个弟弟了。 如此一直到了吴王府,却是吴王妃出来待客:“王兄来的不巧,外子往玉泉祠静修去了……” 信王听罢,心头不由得微微一动。 真不在家啊。 又将来意告知吴王妃:“天子圣诞在即,我与诸位皇弟想着筹办一二,叫他老人家高兴,前边几位皇弟都应下了,弟妹,你看?” 天子无小事,更别说其余诸王都已经应允,吴王妃不敢叫自家府上凸显出来,立时便道:“既如此,我即刻便使人去请王爷回来。” 信王唯恐叫吴王妃勘破自己的心思,此时并不紧逼,含笑起身:“玉泉祠在城外,一来一回,得两个时辰呢。我暂且往别家皇弟府上去,待到晚间时候,再来拜访。” 吴王妃笑着替丈夫告罪:“您是长兄,哪有一而再再而三来见弟弟的道理?待外子回来,我让他往您府上去请罪……” 寒暄着送了信王出去,吴王妃马上打发人往玉泉祠去找人,信王听得回禀,抚着下颌上的胡须,心下疑惑:难道吴王真在玉泉祠? 为了不露出蛛丝马迹,仍旧是按部就班的前去拜访其余皇子。 吴王妃的人到了玉泉祠,拴住马之后,便入内去寻吴王,结果只见侍奉王爷的宦官在此,却不见吴王及其心腹侍从,着实不解:“王爷何在?府上出了大事,王妃打发人小人请王爷回府……” 那宦官脸色微变,强作镇定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来人道:“这小人如何得知?只是听王妃娘娘身边人说,仿佛同天子相干,事关重大。” 那宦官闻声,脸上不由得平添几分忐忑,觑着来人神色,忽的“哎呀”一声,叹道:“你怎么偏赶在这时候来了?王爷在此地待得闷了,刚刚才带了人进山散心!” 来人猝不及防,当即一声惊呼:“这可怎么办?王妃娘娘还在府里等着呢!” 那宦官便让他先去里边喝水:“我打发人进山去找吧,但愿王爷别触景生情,起了入山访贤的心思!” 等把来使忽悠进去,马上让人去找吴王:“十万火急的大事,王爷当速速回京!” 那边吴王妃在府里数着时辰,算计着丈夫也该回来了,结果却一直没有动静。 来回两个时辰的路程,这都快三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 派去的人也没回来送个信儿。 吴王妃等得心焦,又有些隐隐的不安,支着下颌在前堂静等,冷不丁听到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乎是从座椅上跳下去般迎上前去:“是王爷回来了吗?” 却是自己的贴身婢女小心翼翼的回话:“信王殿下打发府里的管事过来,说明日请王爷过府吃酒,同诸皇子一道商议天子圣诞之事……” 吴王妃心乱如麻,说了句:“知道了。”便摆摆手,打发她下去。 又等了片刻,到底是牵肠挂肚,便又使人出城:“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外的玉泉祠里,那宦官见了人,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这会儿去找王爷的人只怕还没到王爷跟前呢,王妃都派了第二波人过来了。 他用吴王入山散心的说法糊弄住了第一波人,却糊弄不住第二波,对方闻言之后马上就翻身上马:“既如此,我等便先回府给王妃娘娘送信,久不见消息,王妃娘娘很是记挂。” 吴王走的时候把一干身手高强的心腹都带走了,此时这宦官想要拦人,却也无能为力。 夜色已深,吴王妃此时却还未歇息,听侍从回禀,道是王爷进山去散心了,眉头猛地跳了一下。 她手持着茶盏,又问了一次:“福庆是这么说的?” 侍从道:“是,福公公说王爷在城外待得闷,便进山透气去了。” 吴王妃猝然发出一声冷笑:“备马,我要出城!” 福庆这个老东西,打量她是傻子吗?! 吴王年前卧病,便是因为离京办差为人所袭,不甚摔落山涧,打那之后他便对于山林之地生了忌惮之心,连天子秋猎都以身体未曾痊愈为由推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因为苦闷,而生出入山散心的想法?! 岂不荒唐! 吴王不可能进山,福庆却说他进了山,既然如此,那老奴是想掩饰些什么? 吴王妃往内室更衣,侍从则去备马,一刻钟之后,一行轻骑在吴王妃的率领下扬鞭出了京城。 信王得知消息,不由得抚掌大笑:“原先还只有六七分把握,现在却是十分的稳妥了!” 长史在侧,也是失笑:“看起来,吴王是连吴王妃也一并瞒住了啊,那可是个眼睛里不能揉沙子的主儿,有吴王妃在,王爷只怕无需露面,便可心想事成了!” …… 吴王妃出了城,马上往玉泉祠去,到了地方却不进门,先让人把整个玉泉祠给围了:“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又使人去传了福庆来,开门见山道:“王爷何在?!” 福庆眼见吴王妃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由得暗暗叫苦,自家王爷是个何等温润如玉的君子,怎么娶了这么个蠢笨莽撞的女煞星! 作为王妃,遇事不帮着夫君遮掩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把事情闹的这么大? 若是传到天子耳朵里…… 福庆越想越觉得自己主子委屈,奈何局势如此,又不得不低头,躬身近前,低声道:“此事另有内情,还请王妃屏退左右,听老奴细细分说……” 侍从们手中持着火把,那明亮的火光在吴王妃脸上跳跃,她微微一笑,手中马鞭“啪”的一声厉响,径直抽在了福庆身上。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玩弯弯绕绕那一套!” 吴王妃冷笑道:“把这个刁奴吊起来打,打到他肯张口为止,不肯说,那就直到打死!” 福庆脸色大变:“你敢!” 他色厉内荏:“我是侍奉过德妃娘娘的旧人,王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吴王妃嗤笑一声:“哟,好了不得啊!‘王爷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知道的你是奴才,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天子呢!不识抬举的东西,现在你想说,姑奶奶我还不想听了呢!” 她略微侧一下脸,寒声道:“堵住这老奴的嘴,拖出去,打死为止!” 福庆脸上惧色毕露:“王妃娘娘……” 左右却不迟疑,领命带了拼死挣扎的福庆退下。 倒是她的贴身婢女小心翼翼的近前来,低声劝道:“姑娘何必同这老奴置气?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到底是侍奉王爷多年的旧人,要是王爷知道……” 夜色幽深,没人看见吴王妃眼底有泪光一闪即逝。 她声音低不可闻:“知道就知道吧,无所谓了。” 吴王不管她的死活,还指望她顾全吴王? 他不在京城,也不在玉泉祠。 从她打发第一拨人到玉泉祠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五个时辰了——五个时辰都没能赶回来,他肯定是出京了。 身为藩王,他难道不知道无诏离京是多么大的罪过?! 一个不好,别说吴王府,连她的母家都要受到牵连! 而他甚至于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只交代几句,说是要到玉泉祠静修,便离了府。 他信不过她。 甚至于他们成婚这么久,都没有圆房。 吴王妃试探着主动了几次,都被他客气又不容拒绝的推开,最后,她的心也死了。 她不想再主动了。 明明她是他的妻子,他是他的丈夫,可是他的行径却让她觉得,她好像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下贱女人。 这样一个将她视为无物,可以将她和她的母家置之度外的丈夫,她要来做什么? 吴王妃太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她必须把这件事情闹大,必须叫人打死福庆这个奴才,以此跟吴王划清界限。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前脚信王来府上拜会,后脚就叫她发现丈夫其实悄悄离京了? 这件事,她不做,有的是人会做。 而她必须要叫天子知道,吴王离京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如此,就不会牵连太广。 她可以死,但她不想牵连到自己的母家。 更深露重,门外隐约有棍棒落在肢体上的闷响声传入耳中。 吴王妃无声的流下了一滴泪。 为她自己这可悲的命运。,. 第83章 第 83 章 福庆曾经侍奉过吴王之母德妃,乃是德妃宫中内侍总管的徒弟,自打吴王落地之后,便被德妃指去伺候幼主,吴王之于他的情分颇是深厚,因此在王府之中,莫说是一干管事仆婢,连吴王妃都略略客气几分。 可说白了,吴王妃的客气并不是因为怕他,只是为着吴王的情面罢了。 现在既然已经决定要撕破脸,她这样的出身与心气,怎么可能继续容忍这样一个阉人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行刑时间持续了一刻钟,外边那种喉咙被堵住艰难溢出的呻/吟声便低了下去,又过了半晌,便有侍从入玉泉祠来回话:“王妃,福庆咽气了。” 吴王妃淡淡应了一声:“远远的丢出去,不要搁在门口,脏了我的眼。”又吩咐人去准备火盆取暖。 彼时月上中天,山中猿啸,已经过了子时。 她的贴身婢女迟疑着道:“姑娘,时辰不早了,奴婢使人收拾了间干净的屋子出来,您先去歇着,若是王爷回来,奴婢再去叫您……” 吴王妃摇头:“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 当下这般情况,她怎么能睡得着? 要不是还周遭还有人在,要不是自己此时前路未卜,她真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丈夫冷心冷肺,瞒着自己作下这样的大事,若换成寻常人家,她保管抬腿就走,可是换成天家,她即便母家强势,又能如何? 不吭声,天子会觉得她与丈夫蛇鼠一窝,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作乱,罪该万死。 可真要是把这事儿抖出去,直接告诉天子——你儿子偷偷摸摸溜出京,肚子里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儿,这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犯的罪跟我没关系——天子听了难道就会放过她吗? 天子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处置吴王,但与此同时,也会觉得自己这个吴王妃冷血无情,出卖丈夫,对不起他儿子! 所以吴王妃只能隐忍,也唯有伪装。 她既要让天子知道,自己对吴王背地里筹谋的事情一无所知,也要让天子知道,她不是因为知道这些事情,害怕受到牵连才故意把事情闹大——只是因为她从小就被家里娇惯,受不得气,稀里糊涂的撞破了吴王的计策,才叫事情传到他耳朵里的! 可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又怎么容易? 正如高空行于铁索之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可局势如此,她只能这么做。 …… 夜色深重,吴王妃保持着静坐的姿势,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四下无声,唯有山林之中不时有鸟鸣猿啼传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东方破晓,红日升出,吴王妃将玉泉祠团团围住的陪嫁扈从们前去回话:“王妃,山下有人来了,有人骑马护持车驾,远远瞧着,仿佛也是高门之人。” 有车驾,料想并不是吴王回来。 吴王妃应了一声,吩咐心腹去请玉泉祠的主事之人前来问话:“可有人约了今日前来?” 主事之人哪里见过昨夜那等阵仗,早就被吓破了胆。 此时吴王妃问话,只提了这么一句,他便倒豆子似的一气儿全秃噜了出来:“回禀王妃娘娘,是齐国公世子的夫人成宁县主,她是前几日就定了,今天要来此为故去的东宫做一场法事……” 齐国公府是吴王的母家,而齐国公世子的妻室却是东宫之女,吴王妃也知道日前乃是东宫的忌日,先前还曾经遣人往先太子妃处致意,不曾想却在这关头遇上了成宁县主。 说来也是巧了,从齐国公府处论,成宁县主该叫她一声表叔母,但从东宫一系来论,却又是至亲的叔母了。 这时候来了人,吴王妃并不是没有疑心,然而再听主事人说成宁县主是前几日便定好了要来这儿做道场,心下疑窦大消。 如果今日之事是纯粹赶得巧了,她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如果对方是有意为之,那成宁县主身在吴王府之外,却能先于她这个王妃侦得吴王动向,可见东宫一系并非表面上那么落魄,且成宁县主的选择必然与齐国公府不同——哪有做姐姐的不支持同胞弟弟,却反过来支持丈夫堂叔的? 而成宁县主的选择与齐国公府不同,就是与吴王是敌非友,既然如此,她便更不需要害怕了。 短短几瞬,吴王妃心思几转,脸上倒是不动声色,点一下头,吩咐扈从们:“来者是客,又是自家亲戚,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再则,此地也并非吴王府,我又哪里做得了主呢!” 扈从们明了吴王妃的心思,便让开了进玉泉祠的道路,将成宁县主的车驾放了进来。 成宁县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容颜鲜妍,气度清华,因着是来此地为早逝的父亲做道场,周身不佩金饰,衫裙素雅,闻得吴王妃在此,忙带人前去拜见。 “叔母安好?可是赶得巧了,竟在此地遇见……” 再见周遭吴王妃带来的仆从神色肃杀,成宁县主脸上笑意微敛,目露疑惑:“这是出什么事了?” 吴王妃起先要强,不肯做声,成宁县主见状,便打发周遭人退下,再问几次,她终于流了眼泪出来。 “早知如此,我何必来这一遭!” 吴王妃哭着将事情原委说与成宁县主听了,流泪道:“现下既害了王爷,又要惹得天子不快,只怕天子觉得我骄横不贤,不能辅弼王爷,要杀我泄恨……” 又委屈的道:“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谁能想得到,他竟然偷偷摸摸的出了京呢,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说完,失声痛哭。 成宁县主听得瞠目结舌:“吴王叔怎么敢?是不是误会了?!” 吴王妃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天塌一样的罪名,我除非是疯了,才会给自家王爷网罗啊!起先那福庆还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我下令行刑,最后他也招了,说就是出京去了,除他之外,玉泉祠还有几个仆从留守,见他死了,也都说了实话……我真的是……” 说着,又哭了起来。 成宁县主也被吓住,好半晌没说出什么话来,踌躇无言良久,终于安抚的握住了吴王妃的手:“天子圣德,此事叔母无错,他又怎么会迁怒于你?只是我自幼养于宫中,对于天子的性情,也算有些了解,此时有一言相告,却不知叔母肯不肯听。” 吴王妃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真情实意道:“还请县主救我!” 成宁县主遂低声道:“天子最恨别人欺瞒于他,也最恨别人推卸责任。王叔行事不检,招致此祸,我知道叔母委屈,但在天子眼里,夫妻乃是一体,若是一意推诿,只怕天子会更加恼火……” 她脑海中浮现出妹妹悄悄给她传话时的场景:“春郎说,天子不是公堂之上的判官,不会关心一个儿媳妇有没有受到委屈,他要的是权柄无恙,天下臣服,要的是自己心里痛快。” “吴王妃若是哭诉婚事不睦,与吴王诸多不和,岂不是指责天子没教好儿子,这场赐婚来得不好?这种时候,万万不可逞强,反倒要示弱,她不能哭自己,心疼自己,反而要抚慰天子,替天子委屈不平……” 作为一个前老登,刘彻把天子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天底下压根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想让天子在情感上站在你这边,怜悯你,可怜你,这是哭诉几声委屈,说跟我没关系,都是你儿子不成器就能办到的吗? 老登听完只会有一个反应——你受委屈关我屁事,哪个女人成了婚不得受点委屈,就你特殊? 你是不是在阴阳怪气我没教好儿子啊?! 吴王妃是儿媳妇,不是女儿,公主成婚之后在夫家受了委屈,可以找亲爹诉苦哭诉,但儿媳妇……再不喜欢的儿子,那也是儿子,再贤淑的儿媳妇,那也是别家的女儿! 吴王妃先前想的是守,不露锋芒的防守,被动的等待着天子裁决,但成宁县主说的却是攻,将主动权握在手里,不露痕迹的推动天子将自己送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 这些话之于吴王妃而言,不能不说是救命之语,她听罢二话不说,便屈膝向成宁县主拜倒:“非是县主相助,我必不得活!” 成宁县主岂肯受她的礼? 赶忙将人扶起:“我也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怎么敢承受叔母这样的大礼?” 又如实道:“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老定北王的功绩,天子也不会对叔母喊打喊杀的,更不必说,还有宁贤妃在宫里呢。” 吴王妃敢在宵禁之后出城,敢在局势未明之前杖杀福庆,而吴王娶到这样的妻室,以至于外边有了心爱之人也不敢带回京去,甚至于连叫她在京中做个外室都不敢,可想而知吴王妃的母家宁氏有多显赫了。 吴王妃的祖父乃是本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更难得的是,他竟然得了善终。 临死之前,老定北王主动奏请天子:“老臣诸子才干平庸,至多不过守成,不堪承继王位,臣请削定北王爵。” 又下狠手惩治了老家那边依仗这一支得势而行为不检的同族,下令满府儿孙以此为鉴,三代之内不得出仕为官。 世人皆知道急流勇退的要紧,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老定北王的这道奏疏与那几句遗言,极大的挠到了天子的痒处,当即从善如流,下旨改定北王府为定国公府,许其世代承袭,永不降爵,再见老定北王的儿孙们辞官不仕,更是感慨万分,倍加恩遇。 听闻定国公的妹妹孀居在家,便下令将其选入宫中,册为贤妃,而加上吴王妃,定国公府宁氏一族出了两位王妃,四度尚主,虽无官职在身,但勋爵与荣光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耀眼。 春郎让妹妹传给她的话十分微妙:“若是吴王妃足够恭顺,应答得宜,便可以全身而退,但若是她主动用祖辈的功勋求天子替她主持公道,那她必死无疑。” 成宁县主听妹妹说话,不由得问了一句:“那定国公府呢?” 颖娘听罢神色却有些奇怪,看着姐姐,小声说:“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 成宁县主有些诧异的“啊”了一声,又问:“那春郎怎么说?” 颖娘神情复杂:“他说,如果定国公府足够恭顺,应答得宜,便可以全身而退,但若是定国公府主动用祖辈的功勋求天子替他们主持公道,那他们必死无疑。” 这个答案与隐藏在答案之后的对于天子的冷酷猜想令成宁县主胆寒。 她倒抽一口凉气:“是否言过其实了?宁氏一族与皇族联姻如此亲密……” 天子嫁了一个妹妹、三个女儿过去啊! 再一细想,又不由得苦笑,什么叫天子呢。 成宁县主跟吴王妃卖了个好,吴王妃自然领情,她并非蠢笨之人,知道成宁县主给自己指出来的路,可行度要高得多。 至于祖父的荣光与宫中的姑母贤妃…… 一个已经死去,一个入宫之时也是年过三旬,乃是天子为了彰显对于定国公府看重的存在,怎么可能指望他们去打动天子呢。 而她在感激之余,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心思——东宫一系对于天子心思的把握,当真是十分到位呢。 面对一位掌控生杀大权又喜怒无常的君主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可真是太了不起了! 既然如此,那自己的母家…… 吴王妃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拖累母家,如今当然也不会因为成宁县主的恩惠而代表母家倒向东宫,但是进行适当的接触,还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当下又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契机。 她抬眼去看成宁县主,抿着嘴微微一笑:“说起来,都是自家亲戚,从前走动的倒少呢。” 成宁县主也是莞尔:“只要叔母不嫌弃,我必时常登门。” 又柔声道:“玉泉祠时常有香客前来,叔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兵刃,扈从在外,我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想来众壮士们也该累了,且叫他们入内歇息吧。” 吴王妃先是微怔,继而了悟,默然几瞬之后,又轻笑道:“到底是县主聪敏,会体贴人呢。” …… 吴王妃与成宁县主相谈甚欢,那边厢,吴王接到传讯,再得知福庆编的那个蹩脚的谎言之后,却是冷汗涔涔。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赶在这时候出了事?! 要是让人知道他私自离开京城…… 吴王简直不敢再想下去,甚至顾不得最后再看妻儿一眼,便带着一干心腹,快马加鞭折返回京城。 彼时正是夜间,他连经数城,当然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假托齐国公府子弟的身份赚开城门,飞马进京。 吴王一路疾驰到了玉泉祠下,迎头瞧见外边停着的宝马香车,再观其制式,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厉色,一把拽住送信人的衣襟:“王妃来了,怎么不早说?!” 送信人面白如纸,慌乱道:“福总管差遣小人前去送信的时候,王妃还没来呢……” 王妃来了。 那她必然已经知道自己不在此处。 再有福庆撒的那个谎…… 吴王胸膛里心脏咚咚咚跳的飞快,在这个瞬间,他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涌动的声音。 宁氏必然已经知道他擅自离京的事情。 手握这样一个能够致自己于死地的把柄,她会怎么做? 心腹的声音就在这时候传入耳中:“殿下,我们在不远处的山林里发现了福总管的尸身……” 他声音里有隐藏的悲恸与愤怒:“是被人杖杀的!” 吴王心头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瞬间就断了。 他握住缰绳,默不作声的催马后退,继而冷冷下令:“传本王令,杀光观里所有的人。” 来到这儿的是一伙强盗,绊住了他的手脚,也害了王妃性命。 他可以在这场混战中身受重伤,可以失去定国公府这个有力的臂膀,但是他擅自离京的事情,绝对不能透露出去! 宁氏,吴王心里浮现出妻子的面孔,不无嘲讽的想,要怪,就怪你自己蠢,傻乎乎的撞上来吧! …… 吴王妃正与成宁县主在玉泉祠中对弈。 后者落子许久,吴王妃却都没有应对,定定的注视了棋盘半晌,终于幽幽叹道:“我输了。” 成宁县主含笑将棋盘抹乱:“是叔母的心思乱了。” 外边有杀喊声传入耳中,隐隐夹杂着利刃刺入人体之内的声音。 吴王妃本就苍白的面孔彻底的失去了血色。 她默不作声的合上了眼。 他居然真的这么做了…… 不过也好,非如此,她怎么能真正下定决心呢。 吴王妃睁开眼,一语双关道:“县主赢得很漂亮。” 成宁县主笑着指了指窗外:“是对手太弱。” 吴王一方纵然人少,但到底兵精,即便吴王妃所带扈从甚多,成宁县主身边亦不乏有诸多好手,仍旧耳听着那杀喊之声近了。 吴王妃侧过脸去瞧成宁县主神色,却见她虽闻刀兵之声,却仍旧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倒是格外高看一眼。 继而她定了心神,拔刀出鞘,唇角冷冷勾起:“他吴王是天潢贵胄,便以为可以轻易取我性命吗?可惜他却忘了,我亦是将门女儿!”,. 第84章 第 84 章 不只是吴王妃一宿没睡,信王在府上也是一夜未眠。 早在听闻吴王不在京中的消息时,信王心中便有了三分底,悄悄使人往玉泉祠外静候,令其见机行事,再闻说吴王妃连夜出城之后,对于拉吴王下马一事,更是胸有成竹。 信王派去的人倒真是有几分机敏,到了地方之后并不主动近前,而是带着几个属下猫在玉泉祠旁的杂树丛中窥视内中情状,眼见着吴王妃派去的第二波人匆匆来此,又匆匆离去。 到这时候,他们已经能确定——王爷的计谋成了! 吴王的确不在玉泉祠,也的确离开了京师。 领头的人盘算着放长线钓大鱼,故而没有急于动手,继续静候在杂树丛中,待见到吴王妃率领一干扈从飞马而来之后,赶忙往山林更深处去了。 依从本朝祖制,王府可豢养府兵五百,定北王府也不例外。 当年老定北王辞世之后,定北王府降为定国公府,但天子格外开恩,仍旧准允定国公府留下那五百府兵,只是以后不再增添也便是了。 而定国公作为老定北王选定的后继之人,显然也分得清眉高眼低,天子赐婚宁氏女为吴王正妃之后,马上就打着心疼家中女孩儿的名头,把那五百私兵打包送给女儿当嫁妆,自己落个平安,女儿也有脸面。 那五百私兵都是老定北王在时所留,到如今有过半已经上了年纪,都被吴王妃安排了出府荣养,而剩下的那些,可都是出身军中的精兵强将,信王的人怎么敢离得太近? 这几人远远的蹲在山上,眼见着吴王妃的人举着火把,将玉泉祠门前照得恍若白日,也眼见着吴王妃下令杖杀了福庆,几人一整宿都没敢合眼,等到第二日清早,成宁县主也来了。 这出戏可是越来越精彩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上山的道路上又一次扬起尘土,吴王终于来了。 信王的人心思几转,将昨夜吴王妃的人远远丢掉的福庆尸身重又挪到了离玉泉祠不远,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这之后,便是吴王与吴王妃、成宁县主双方的混战了。 信王的人当然不会隔岸观火——万一真叫吴王得逞,岂不是便宜了他? 立时便将来时带着的火油浇在箭矢之上,将其点燃,引弓将其射到了玉泉祠中摆放烟火柴灶的屋舍。 天气本就干燥,那处屋舍之中多有易燃之物,再借得一阵东风,玉泉祠中霎时间火势大起! 玉泉祠本就坐落于群山之中,地势高峻,浓烟乍起,火光冲天,相隔几里之外的京师驻军立时便发现了异样。 这地方本就险要,易守难攻,向来为京师驻军所在之处,本来是不容军队之外的人在此的,但是玉泉祠的来历不一般。 此地乃是英宗皇帝之女出家静修之地,英宗皇帝就是怕女儿孤身在外不安全,才特意选了这么个地方建玉泉祠,再之后,更多有皇族宗室,乃至于高门中人来此静修,朝廷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日前吴王假托静修之名来此,当然也要跟京师驻军打声招呼,成宁县主要来此地为亡父做道场,玉泉祠的人也要去同驻军说明。 有了这两笔记档在,京师驻军大营一见玉泉祠火光冲天,立时便使人前去急援了。 吴王见了停在玉泉祠外的那辆精巧华美的马车,瞬间便得出了完全错误的判断——宁氏尚有闲心慢行,料想她出门前并没有做最坏的打算,再见周遭并不见诸多扈从,想来她也没有带太多人。 既然如此,杀人灭口该当是一件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事情。 但事情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为什么忽然间从玉泉祠内冲出来那么多人? 为什么遭遇到的抵抗如此激烈? 等到玉泉祠中那熊熊燃烧的烈焰映入眼帘之后,吴王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呆在当场! “谁放的火?!” 他面目狰狞,厉声道:“赶紧灭火!” 话刚说完,又反应过来,发狠道:“不,先把他们杀了!快,不然来不及了!” 但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京师驻军距此不过几里,骑兵冲锋,只是片刻功夫罢了。 到这儿之前还在想跑这一趟能不能蹭到点军功啊,王爷跟县主出手应该很大方吧? 到了地方一看——妈耶,这哪里是抢水救火,这明明是我的似锦前程跟一等功勋啊! 只是这两伙人打在一起,哪一伙儿是强人,哪一伙儿扈从王爷跟县主的人啊? 打从京师驻军出现开始,吴王妃的眸光便显而易见的亮了起来,无需她开口,左右扈从便高声喝道:“吴王妃与成宁县主在此,身着石青色衣袍者乃是贵人扈从,除此之外,尽为强人!” 京师驻军心里边还在嘀咕:不是说吴王在这儿吗,怎么忽然换成了吴王妃? 瞄了一眼,便见那扈从身侧立着个年轻女郎,手持唐刀,衣袖束起,眉宇间英气勃发,一双定国公府标志性的丹凤眼。 在她身边,还有个略年轻些的女郎,想来便是成宁县主了。 心下疑惑,行动上却不迟疑,王妃比王爷也不差什么了,更别说吴王妃可是老定北王的孙女呢,近二十年来投身军伍的人,不知凡几都对老定北王心怀敬慕。 吴王身边的人纵然都是高手,但奈何敌人也并非泛泛之辈,如今再有京师驻军加入,车轮战也能把他们轮死! 事到如今,吴王真正是骑虎难下了。 不叫停,他的人死定了。 叫停…… 虽然能够暂时免死,但之后必然会引起更大的风浪! 一股惶惶之感陡然自心头升起,吴王瞬间被恐惧所笼罩,他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强撑着精神,厉声开口:“都住手!” 催马向前,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他摘下蒙在脸上的面巾,声音虚浮无力:“本王在此,统统住手……” 所有人都惊呆了。 前来此地的京师驻军简直要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坏了! 这什么情况啊?! 搞了半天,是吴王的人在跟吴王妃跟成宁县主的人打?!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带队来此的是个校尉,见状便知必然是摊上了大事,他应对不来,马上便使个眼色给自己心腹,后者二话不说,一拍马屁股朝着守军驻地去了。 左骁卫大将军是天子的心腹,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他去头疼吧! 带队的校尉正在心里抓狂,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王妃——” 他下意识侧目去看,却见吴王妃身体软倒在了成宁县主臂弯,她后背上有一处刀痕,身后衣衫已经被鲜血所染透。 恰在此时,又有数名吴王妃的扈从押解了几人过来,嘴巴都堵得严严实实的:“在附近山林中抓住了几个歹人,身上还带着火油弓箭,先前那把火,料想便是他们放的!” 校尉这时候已经不想再掺和这档子事儿了,好在对方也没想扒拉他,直截了当道:“事到如今,万事都只管交给天子裁决吧!” …… 左骁卫大将军闻讯之后,立时飞马赶到了现场,告罪一声之后,下令将恍若失魂的吴王单独管束,众属下分押,又往玉泉祠后院去拜见吴王妃与成宁县主。 吴王妃伤的厉害,不能起身,不便挪动,好在这玉泉祠因常年有贵人前来,也有位医师在此坐值。 成宁县主与吴王妃的几名婢女帮她替换了衣衫,敷了伤药,又使人从满园狼藉中找了药材出来,就近到被烧掉了一半的厨房中去煎。 左骁卫大将军告罪一声,隔着帘子问话:“王妃恕罪,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可不问……” 吴王妃的声音在帘内响起,略有些孱弱,却清晰可闻:“我知道,大将军尽管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左骁卫大将军亲自带了相关众人入京求见天子。 吴王妃身受刀伤,原本左骁卫大将军是要请她留在玉泉祠中修养的,不想她却执意坚持要去面君,左骁卫大将军劝不住,到底还是依从了她的心意。 天子上了年纪,更加注重保养,每日晨起之后喝的汤水都要年轻的宫人收集莳花园内奇花异草上的露珠熬煮,略进一些,又要往静室去打坐。 近侍们知晓天子的脾性,不敢在这时候搅扰,只是知晓左骁卫大将军乃是天子心腹,又执掌京师驻军,职权甚重,忽然间入宫请见,想来也是出了大事。 踌躇再三,到底还是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在静室外回禀了。 静室之内,天子并无回应,近侍却仍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轻慢。 如是过去半晌,才听天子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道:“更衣,让他们到南松阁觐见。” 近侍恭敬领命。 左骁卫大将军在南松阁拜见天子,之后又将自己所勘得的消息一一讲出。 从最开始吴王同吴王妃交代一句,往玉泉祠清修,到信王牵头请诸王为天子寿诞备礼,再到吴王妃久侯吴王不至,亲自往玉泉祠去寻人,乃至于成宁县主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以及之后玉泉祠中的那场混战和之后抓到的那几个人…… 天子静静听他说完,脸色难辨喜怒,只吩咐了一句:“传诸王入宫。” 再瞥了眼脸色苍白,跪在地上的吴王妃,又加了一句:“把定国公也请来吧。” 吴王妃低垂着的眼睫不易察觉的动了一下。 天子说的是“请”,而不是“传”。 这之于她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 而吴王跪在一侧,却是心下战栗,不由得膝行两步近前意图求饶,却在触及到天子淡漠的目光之后猛地停住,继而汗如雨下。 信王此时尚且不知玉泉祠中的那场变故,只是听闻天子传召,便料得事成,按捺住满腹欣喜入了宫,见到其余几位被封王的兄弟之后,脸上也露出与他们如出一辙的疑惑来,兄弟几个一道进了南松阁,就见地上跪着好些人。 再仔细一瞧,吴王夫妻俩、成宁县主,还有天子的心腹左骁卫大将军。 诸王心下同时犯起了嘀咕,脸上却不敢显露,老老实实的向天子叩头请安,却不曾听见叫起。 天子没有将目光投向他们,而是问成宁县主:“你怎么会去玉泉祠?” 成宁县主脸上惊慌之色未消,恭敬回道:“日前是父王忌日,孙女前几天便使人往玉泉祠去送信,想在那儿为父王做九日的道场。” 天子点点头,不置可否,而是问自己的心腹:“确实在几日前便使人往玉泉祠了吗?” 心腹应声:“是,正如县主所说。” 天子又问:“齐国公府上,可准备了做道场的一干器物?上山的时候,带了几日的衣食?” 心腹道:“县主对于已故东宫的孝道无可指摘,诸事都很齐全。” 天子仍旧再问:“太子妃知不知道?” 心腹道:“县主一早便禀告过太子妃了,太子妃也准备了好些东西,只是近来太子妃头风犯了,正在吃药,便不曾同去。” 天子的脸色终于稍稍和缓了几分,向成宁县主道:“起来吧。你父亲故去多年,难为你还如此牵肠挂肚。” 成宁县主流泪道:“天不假年,父王早逝,只是孙女再如何难过,只怕也无法与皇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相比,只盼着能替父王尽孝,宽慰您一二……” 天子欣然颔首,却没再说什么,而是忽的转头去看信王:“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联合诸王,给朕做寿了?” 信王心头猛地一跳,神色却平和如旧,再度叩首,满面濡慕道:“父皇的圣诞就要到了,儿臣想着,您御极多年,什么稀罕的东西没见过?再送从前您收到过的东西,也没意思,倒不如从儿子们的封地上寻了民间吉祥之物进上,以此恭贺父皇万寿,福禄无极……” 天子那双苍老却锋利的眼眸注视着他,缓缓道:“是否是你察觉到吴王离京,然后设计了整件事情?” 这句话落地之后,信王的心脏都漏跳了几拍! 只是这等关头,他怎么会承认,又怎么敢承认? 当即伏地叩头,满面冤屈,哽咽道:“父皇明鉴,儿子岂会是这等阴诡小人?我若真是做了这种事情,便叫我……” 他还没说完,便被天子冷冷打断:“住口!朕问,你来答!” 信王战战兢兢道:“……是。” 天子道:“这主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人提议的?!” 信王眼珠略微一转,天子已经将案上茶盏砸到了他头上:“朕问话,你马上答,再敢迟疑,立时便叫人将你押出去打死!” 信王被砸个正着,狼狈倒地,头晕脑胀,茶水溅了一身,却不敢迟疑,重又跪正了身体。 天子疾言厉色道:“说!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的什么人提议的?!” 信王道:“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 天子道:“你自己府上的那一份,你让谁去筹备了?!” 信王道:“当然是府上长史!” “很好。”天子哈哈笑了两声:“你交代他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信王脑仁抽痛,短暂的滞了几瞬,迅速编造了几句话出来。 天子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劈头盖脸道:“你是什么时候传的长史?是让他亲自到你封地上督办此事,还是让他派人前去督办此事?当时房里除了你们二人,还有哪个奴仆伺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项,总不会遣退奴婢,独留你二人在内商议吧?!” 假的毕竟是假的,粗略的答个大面倒还可以,偏生天子问的细致,又立刻就能让人去拿信王府众人对质,信王便犯了难,讷讷不能对。 天子居高临下的觑着他,狞笑道:“吴王擅自离京,该死!你这等不忠不义,胆敢耍弄阴谋、妄图摆弄朕的狗东西,更该死!” “来人,”天子厉声道:“把这个无父无君的畜生拖出去打死!” 信王怀着看吴王完蛋的心情进了宫,却没想到吴王还没死,自己的末日便先来了。 有楚王跟燕王的前车之鉴在,他完全相信天子能够狠下心来杀掉自己,便再顾不得所谓的体面和尊荣,膝行着上前求饶:“父皇饶命啊,儿臣只是一时糊涂,父皇……” “一时糊涂?不见得吧,”天子听得笑了,神色玩味:“玉泉祠外抓住了几个人,供述说,是你派他们去的啊。” 信王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几下,颤声道:“您都知道了,方才怎么还问……” 天子嗤笑道:“不如此,怎么能见到你垂死挣扎的丑态呢。” 说罢,猛地一挥手,并不给信王再开口的机会:“押下去,杖杀!” 若换成平常时候,诸王必然要上前求情,以此彰显自己的友爱之心,但是今天眼见天子如此盛怒,孰人胆敢去捋虎须? 只求着这场风波赶紧过去,千万不要牵连到自己身上。 天子却将目光投到了吴王妃身上:“宁氏。” 吴王妃强撑着身体叩首:“是,儿媳在此。” 天子幽幽的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似的:“那个孽障私自离京,你知不知道啊?” 定国公的心都提了起来。 吴王妃也是哽咽,再次叩首道:“父皇明鉴,如若儿媳真的知晓,又怎么会连夜出城,以至于……” 天子却温和道:“朕知道,他偷偷离京,此事并不曾告知于你,不然也不会对你痛下杀手了。” 他笑了一笑,先吩咐吴王妃:“抬起头来。” 吴王妃毕恭毕敬的抬起脸来。 天子语气和缓,那双苍鹰一样的眸子,近乎阴鸷的审视着她:“朕想知道的是,你出府去寻他的时候,知不知道,他其实是出京去了啊?”,. 第85章 第 85 章 吴王妃早知道天家无情,但从前再如何揣测,也决计预料不到天子竟会如此无情! 信王乃是当今天子现存诸子中的长子,遵从本朝国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朝中还是有很多人看好他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亲王,却被天子毫不犹豫的下令杖杀…… 亲生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 至于天子处置了信王,却没有急于处置吴王,吴王妃心中却是半点怨愤之心也无。 因为她也好,大殿之上的其余人也好,都很清楚的明白——吴王死定了! 对于信王,天子还是短暂的给过他几分机会的,如若他入殿之后便老实招供,或许还会有一丝希望——虽然只是一丝,但的确是有的。 至于吴王,天子不主动发问,是凶非吉,对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吴王妃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寒意顺着膝盖涌上脊背,伤口隐隐作痛,却也让她愈发清醒。 有信王的前车之鉴摆在面前,她不敢去做自作聪明的事情,天子心深如海,哪里是她能糊弄的? 脑海中闪现过成宁县主先前所说的话,吴王妃含着眼泪,徐徐道:“父皇明鉴,儿媳是真的不知道!” 她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说给天子听:“他只同我说是要往玉泉祠去静修,因着从前也有过这等旧例,他又不曾在朝办差,儿媳便也不曾多想,帮他打点了行装,好生将人送走。” “如是过了几日,信王……信庶人过府,说起筹备父皇圣寿一事,又说齿序在前的皇兄们都已经点头,民间门讲天家无小事,更何况是天子之事?您既是君主,又是尊父,儿媳不敢怠慢,马上便遣人往玉泉祠去送信。” “第一波人去了,却再无回信,儿媳心内担忧,便又派了第二波人前去,这回终于得了回信,福庆那奴婢说王爷是进山散心去了……” 天子饶有兴趣的抬了抬眉:“哦?他是这么说的?” “是,”吴王妃拭泪道:“儿媳一听,便觉得不对劲,王爷先前出过一遭意外,再不喜入山林,怎么会到山中去散心?” 她聪明的略过了自己的心理活动,只将发生过的真实事项:“儿媳心里边只惦念着两件事情,一是父皇的圣寿,那之前信庶人遣人前去送话,说第二日要同诸王一道商议父皇的寿诞诸事,儿媳为人妇,亦为人儿媳,岂敢慢待君父?必得是要当日见到王爷,将此事告知于他的。” “其二便是王爷的安危——福庆编出那样的谎话出来,可见王爷彼时并不在玉泉祠,既然如此,他到底是去哪儿了?玉泉祠内,是否出了些惊人的变故?” 说到此处,吴王妃又哭起来,情真意切的叩首道:“王爷是天潢贵胄、父皇之子,倘若真在京畿出了什么事,一来令朝廷和皇室颜面无光,二来,只怕也会惹得父皇伤心,前不久才是已故东宫的忌辰,若是王爷再有个三长两短,父皇的心里,该有多不是滋味呢!” 天子静静听她说完,眉毛几不可见的一展,却不做声,只神色忖度的看着她,良久之后,才问了句:“真的?” 吴王妃抬起头来,正面对上天子审视的目光,恳切道:“儿媳岂敢欺瞒父皇!” 她身上本就有伤,一路颠簸来到宫中,伤口挣开,面白如纸,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开始打颤。 天子好像没看见这一幕,抚着胡须,并不言语。 而定国公跪在吴王妃之后,眼见着女儿后背衣衫隐隐洇出血色,痛惜异常,却也不敢作声。 天子则环视跪了一地、神色仓皇的诸王,和颜悦色的问:“信庶人做的事情,你们知不知道啊?” 诸王是真的冤枉啊,齐齐叩头否认,唯恐动作慢了,被天子单独点出来。 天子笑了一笑,不再看他们,而是去看被赐座了的成宁县主:“吴王私自离京的事情,齐国公府是否知晓?” 成宁县主如实道:“孙女不知。” 天子哼了一声:“齐国公府娶得好媳妇,竟连替他们道声冤枉都不肯!” 成宁县主却道:“孙女的确不知,怎么能冒昧的替他们作保?倘若他们果真心怀不轨,与吴王有所勾结,您却因为孙女的话而不曾细查将其放过,岂不是轻纵了奸贼?倒不如老老实实的说不知道,孙女想着,以您的圣明远见,自然能够分辩齐国公府忠奸。” 天子笑着问他:“若是他们参与了此事,你待如何?” “那祖父得赔孙女个更好的仪宾!” 成宁县主莞尔,依稀透出几分从前在宫中时候的俏皮:“总不能说孙女嫁出去了,就不是您的孙女了吧?” 天子哈哈大笑:“你啊你啊!” 又有些意味深长:“像你娘,聪明!” 成宁县主抿着嘴笑,并不对此做出解释。 殿外有天子心腹请见,天子笑着传了人进来:“如何?” 来人道:“尽如吴王妃所说一般。” 天子点点头,这才看了吴王妃一眼,语气怜惜:“起来吧,好孩子。看这脸色,可真是够难看的,还不去找个太医来?” 又亲自去将跪在地上的定国公搀扶起来:“亲家,你看这桩亲事做的,是朕对不住你啊……” 定国公虚扶着天子的手臂,顺势站起身来,老泪纵横道:“陛下如此言说,折煞老臣了!” 又说吴王妃:“这孽障打小就被娇惯坏了,不知为妇之道,先前吴王几次往玉泉祠去静修,她都觉得外城清苦,不肯同去,若是她再懂事些、恭顺些,或许……是老臣愧对陛下啊!” 天子叹了口气,安抚性的拍了拍定国公的肩膀。 终于将目光落到了吴王吴王身上。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吴王自从在玉泉祠前见到了诸多京师驻军,心头便已经涌现出无穷绝望,只是心里边到底怀着几分侥幸。 万一呢。 燕王兄虽然死了,但并非是死于天子之手,而是被楚王兄毒杀。 而楚王兄之死,皆因他率军逼宫,这是他自找的啊。 现在轮到他…… 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踩到天子底线的行为,只单纯是出京去看了心上人和自己的亲生骨肉罢了,即便有着宗室不得擅离京师的规矩,至多也不过是夺爵圈禁。 自己此时还没有儿子,运气好一点的话,父皇知道这件事后一高兴,板子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了呢! 可是他没想到信王会死,且还是杖杀这种极不体面的残忍死法。 信王尚且如此,那他…… 打从进殿之后,吴王便在等待着一个说话的机会,但是天子不点他出来,他岂敢贸然作声,只在心里盘算该当如何回话,才能逆天改命。 此时天子终于发问,吴王迅速在心底斟酌过一遍之后,痛哭着连连叩首:“儿子糊涂,儿子有罪,只是父皇明察,儿子绝不敢有大逆不道之心啊!” 他将事情原委讲出:“当初儿子失陷在地方上,阴差阳错与一女子结缘,有了骨肉,此次出京,便是去见她和孩子的……” 说完,便以头抢地:“君父生我养我,我岂敢心怀二心,若如此,则非人也!” 啊这? 饶是天子御极数十年,也被吴王给出的这个答案惊住了。 你他妈违背祖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离开京城,就是为了探望你女人跟孩子??? 就这么个理由,你自己信吗??? 天子被气笑了。 吴王妃不方便说话,诸王不敢说话。 只有成宁县主察言观色,替天子发问道:“吴王叔,天子面前,岂容你如此信口胡言?为了一个外室跟孩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出京,岂不荒唐?!” 她向吴王妃拱手示意:“叔母贤淑,并非悍妒不能容人之辈,据我所知,王叔府上也有几个妾侍,您既然对这外室如此牵肠挂肚,又记怀亲生子,何以不将其接入府中养赡,一举两得?却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出京……” 吴王一时语滞。 这叫他怎么说才好? 他不能让心爱的女人以外室的身份入府,在他身边做一个名位低下的妾侍,更不能让她成为宁氏的眼中钉和府里其余人的肉中刺。 可若是堂堂正正的回禀了天子,给心爱的女人一个侧妃的名分——既配不上她,也会惹得宁氏和宁氏背后的定国公府不满…… 该说不说,他只是厌恶宁氏,但是并不厌恶她那富贵滔天的母家。 想要马儿跑,又当着马儿的面把草喂给别的马,这怎么行得通? 他无言以对,只能强行解释:“那女子出身微贱,纵然为我生育长子,只怕也不能得封高位,只是因她对我有着救命之恩,我实在不愿薄待于她……” 成宁县主不露痕迹的挑了下眉。 这位王叔,真是无邪又天真啊。 又被春郎给说中了。 …… “彘儿我啊,实在是太了解老登的心思啦!” 刘彻洋洋得意的跟空间门里的伙计们科普老登心理二三事:“老登是无法理解有人将女人和孩子看得比权位还要高的,如果有人告诉他,自己为了女人跟孩子才会去踩他的逆鳞,他心里只会有一个反应——该死,你他妈的死到临头还敢骗我!” “因为对他来说,权力是独一无二的禁/脔,是不容任何人染指、只能供他一人赏玩的稀世奇珍。而女人也好,孩子也罢,但凡权力在手,这两样就都是韭菜,割掉一茬儿还有下一茬儿。”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既定观念,谁也不能改变。他是皇帝,只有他pua其余人,其余人不能妄想pua他,不然……” 他耸了耸肩。 你试图在思想上战胜他,他必定在肉/体上击垮你。 “说起来,别人不懂,老朱应该明白啊!” 刘彻又拉了个例子出来:“老朱最向往的理想生活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婆是姓马的老婆,孩子是叫朱标的孩子,剩下的所有一切,妃嫔也好,儿女也罢,心腹亲戚也好,都被统称为‘热炕头’,纯粹的权力产物,只要有权力,他随随便便就能复制几十个——怎么能指望他心疼这些割完马上就会长出来的韭菜呢!” 朱元璋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倒真的是这样。” 刘彻又继续道:“还有啊,老登为什么难缠?因为他打心眼里认定了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天下所有人都要围着他转,而且最要命的是,他还不傻!” “够狂妄吧?可他有狂妄的资本啊,且这也不是他自己自欺欺人的畅想,他真的就是这么认为的!” “看看那些亲王的后院,正妃也便罢了,侧妃们哪一个不是出身大家?难道人家生女儿的时候,就是冲着让女儿做妾生的?即便偶尔有两个出身不好的,也是凭借子嗣杀出重围。” “对于老登来说,你是朝廷大员之女又如何,给我儿子做妾,这是抬举,是朕在赏你脸,你还不磕头谢恩,然后回家开祠堂祭拜先祖?” “所以啊,他不会觉得这个女人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儿子说不能让她做妾,太委屈她了,天啊,我儿子真是知恩图报,这姑娘真是委屈大了——” “他心里只会有一个想法,我儿子是不是傻逼啊?还是他把我当傻逼糊弄?这女人能救下我儿子,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什么,还给我儿子生了孩子?快去看看他们家祖坟冒烟了没有?” “这孩子将来最不济也是一个国公,要不是碰上我儿子,就你们这一窝子贱民,得拼搏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国公?赶紧去庙里谢佛祖吧!” 空间门里皇帝们默不作声的听他说完,一时无言。 最后,嬴政忍不住问了句:“刘彻,你在说的这个老登,到底是不是你自己啊?” 刘彻:“……” 笑容瞬间门凝固。 …… 南松阁里,天子的神色有些微妙。 他定定的看了吴王半晌,继而笑了。 吴王仿佛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眸光哀求,低声叫了句:“父皇……” 天子眉毛一抬,点点头算是应了,然后转过脸去吩咐左右:“把这个满口谎话的畜生押出去打死!” 吴王猝然变色:“父皇,儿子——” 左右反应极快,不等吴王将话说完,便把他的嘴堵上,一人一边将他架住,拖拽着带了出去。 先是信王,再是吴王,接连没了两个兄弟,怎么能叫诸王不为之胆寒? 自从入殿之后,他们便一直跪在地上,持续的时间门久了,早觉腿麻腰酸,然而这等关头,谁又敢轻易表露出不适? 天子不语,定国公父女二人更不敢贸然开口。 倒是成宁县主柔声劝道:“吴王叔狂悖,藐视君上,这是他的过错,您可千万不要用他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更要保重自身啊。祖父您可不仅仅是诸王的父亲,也是万千黎庶的父亲,这万里江山,还离不得您呢。” 见天子脸色稍霁,成宁县主便上前几步,亲昵的挽住了他的手臂:“您向来朝政繁忙,诸王皆由太傅和妃母教导,吴王不贤,也是他们失职,您何必如此自苦?更别说,您还有这么多孝顺的儿子呢……” 说完,又以目光示意诸王。 天子这才说了句:“都起来吧。” 诸王应声,心中对于成宁县主实在颇多感激。 天子倒是不咸不淡的说了句:“你一贯都会卖好。” 成宁县主咯咯笑了起来:“祖父这么说,我可要顺着杆子往上爬了,先前诸位王叔为您筹备圣诞的事情,您看,还要不要继续呢?” 这话一说,诸王简直要感恩戴德了! 之前那一茬儿都是信王牵头的,他们只是附从,实际上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会儿不办了吧,好像对老父失了孝道,但要是继续办——他妈的踩到雷怎么办哇!!! 此时听成宁县主将他们的为难之处点了出来,如何能不感激? 天子笑了一下,眼底的神色有些冷:“办!难道我活不到今年的寿辰了吗?” 话音落地,诸王立时便要跪下。 成宁县主却如同幼年时候那样,撒娇似的晃了晃天子的手臂:“都说是老小孩儿老小孩儿,您怎么还发起小孩儿脾气来了?天子万岁,您以后还不知道要过多少个生辰呢!” 又略略正色一些道:“父王故去之时,最挂怀的便是祖父您了,我们姐弟三个跟母亲有祖父照拂,祖父您,又有谁来照顾呢?母亲说,您还有那么多儿孙呢,父王这才安心。” 说到伤心事,她眼眶红了:“父王在的时候,与诸位王叔友善,若叔父们有过,往往也都是父亲出面求情。如今父王故去,孙女今日斗胆替他给王叔们说说话,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您不要为不孝之子动气,且看这些孝顺的儿子吧。” 天子听到此处,也是老泪纵横,瞥一眼一旁鹌鹑似的儿子们,倒真是生了几分慈父情怀:“我这一世,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孽障!” 诸王也是落泪,有哭早亡的大哥的,有心疼父亲的,连带着侍奉的宫娥内侍也开始垂泪。 最后还是成宁县主牵线,众人一道在宫中用了午膳,宴饮行乐许久,终才散去。 吴王妃虽有伤,却也不好扫兴,强撑着熬完了,才叫成宁县主搀扶着慢慢走出大殿。 定国公往官署就值去了,她晚些时候还得回娘家去把这场惊变告知家中,虽然受了伤,但自己与母家都能全须全尾的躲过这场灾祸,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出了南宫门,便有禁军统领迎上前来:“先前带走的几个仆婢,此时也可以还给吴王妃了……” 又有人押解了几个血肉模糊的婢女过来,最严重的几乎不成人形。 这些都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人啊…… 吴王妃手脚发冷,嘴唇颤抖几下,强忍着没有露出异样,打眼瞧了瞧,又问:“仿佛少了两个……” 禁军统领道:“受刑不过,死了。” 一股夹杂着怨愤的寒意陡然涌上心头,吴王妃几乎要当场发作! 下一瞬,便觉成宁县主扶住自己的那只手猛然用力,指甲几乎要嵌到自己皮肉中去。 她猛然回神,强逼着自己挤出来一个笑:“将军当值,辛苦了。” 禁军统领道:“职责所在罢了。”说完,让开了道路。 吴王妃叫成宁县主搀扶着缓慢前行,鼻子里的酸涩却越发浓重,双目更是滚烫,好像有什么液体想要夺眶而出。 只是等走得远了,出了宫门,才说:“怪不得呢。” 成宁县主询问的看了过去。 吴王妃眼中泪珠滚滚落下:“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 第86章 第 86 章 成宁县主取了帕子,动作轻柔的为她拭泪:“哭一哭也好,真要是一滴眼泪也不掉,岂不是成了冷心冷肺的铁人?” 又说:“只是也别哭的太久,叫天子知道,会觉得叔母是在为了几个奴婢,怨怼于他的。” 吴王妃的眼泪滴落在她手背上,成宁县主感觉到那湿热的温度很快转凉。 继而又见吴王妃发笑,眼睫微微落下,神色之中不无嘲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愿意就躺在砧板上,等着被人切割斩断!” 怨囿只是片刻时候,吴王妃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此时是在外边,不好同县主行大礼,只是今日您对我和府上的恩情,我永志不忘!” 成宁县主淡淡一笑,倒没有接这话茬儿,而是说:“吴庶人被天子下令杖杀,爵位不复存在,而此后娘子须得如何行事,还要再三思量才好。” 吴王妃听得微怔,继而面露了然,再度向成宁县主称谢。 …… 吴王妃出嫁的时候,定国公府自然与了陪房,吴王妃昨日出城,一夜未归,陪房心里边便犯起了嘀咕,赶紧往定国公府去送信。 定国公少年时候曾经做过当今天子的伴读,几十年侍奉下来,不出任何差错,还能叫天子先后嫁了一个妹妹、三个女儿于府上,可以想见其为人如何。 听陪房粗略说了事情原委,定国公心中便隐隐生出几分不祥之感,只是出于对天子的了解,却也不曾贸然派人掺和,吩咐家中子弟安分守己,妻子勿要惊慌之后,照常入官署就值。 丈夫进了宫,女儿又一夜未归,定国公夫人真个是提心吊胆,好容易听到女儿回府的消息,送信的仆婢又小心翼翼的提醒她:“姑娘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还有先前与姑娘的陪嫁丫鬟也都受了刑,有两个直接没了……” 短短几句话,便足以令人一窥今日之事的凶险。 定国公夫人应了声,马上吩咐下去:“厚赏那些丫鬟的家人,没了的那两个,各包二百两银子送过去,家里有想赎身的,也都直接放出去吧。” 再见到脸色惨白、行走踉跄的女儿,更是落下泪来:“我的儿,这到底是怎么了?!” 宁氏先是守了一夜,继而又受了重伤,硬生生熬过了天子的审问和那场强颜欢笑的宫宴,此时回到家中,正如同帆船归港,终于可以安心的松一口气。 可是她还不能睡。 示意母亲遣退仆婢,她将此番之事如实告知,定国公夫人饶是知道女儿此行必定凶险,却也不知竟凶险成这等境地——莫说是女儿,便是自家,也是在鬼门关钱走了一圈啊! 要不是这孩子眼明心亮,定国公府作为吴王的妻族,焉能落得个好下场! 再听说吴王出京的理由竟是为了个外室,定国公夫人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了——什么东西啊这是! 一直到了晚上,定国公下值归家,宁氏难免要对父亲再说一遍事情原委,只是除此之外,又多加了一句:“从前都觉得东宫皇孙年幼,又向来体弱,如今再看,或许是韬光养晦,也未可知。” 定国公抚着胡须,神色凝重。 这一回的事情,定国公府要承东宫的人情,甚至于诸王也得承东宫的人情。 要不是成宁县主点拨,女儿未必能够活命,自家也未必不会受到牵连,至于诸王,也要亏得成宁县主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然,谁知道天子会不会将这把火烧到他们身上? 燕王与楚王早在第一轮争锋之中齐齐淘汰,这一轮又同时淘汰了信王和吴王…… 接连几个皇位重要角逐者遭到淘汰,东宫皇孙这个从前看起来不太可能的选项,好像也变得有了可能? 只是就此倒向,未免太过匆忙,倒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好生谢过成宁县主。 定国公很快定了主意,温声宽抚女儿几句,便待离开,却又被女儿叫住了。 前前后后蒸腾了这么久,宁氏气力所剩不多,但还是强撑着道:“这些年父亲身为族长,在家主持宁氏一干事务,在朝侍奉天子,实在是辛苦了……” 向来知道天子威严,但从前她即便身为亲王妃,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远远的见一面,此次亲番经历了,才知道“天子”二字究竟有多可怕! 而父亲侍奉这样的君主数十年毫无错漏,其中所承受的压力又岂是她能够想象的! 定国公听罢先是一怔,继而又伸手去,像她小的时候那样,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长大了。这一回,大抵也是被吓怕了。” 又说:“当今天子这个人啊,道是无情却有情呢……” 宁氏饶是服药之后极为困倦,闻言也不禁嗤笑出声:“道是无情却有情,真亏您说得出来!” 定国公淡淡一笑,却不多说,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头:“睡吧,剩下的事情,阿爹会做好的。” …… 天子一日之间连杀二子,消息一经传出,莫说是宫廷之中,连整个京师都被震动了! 虽说先前也死过两位亲王,甚至于楚王作下的乱子远比信王来的要大,但带给世人的震撼,却与此次不可同日而语。 信、吴两位亲王,都是被天子亲口下令杖杀的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当今…… 吴王的生母业已辞世,倒不至于被牵连到,至于母家齐国公府,那就是之后的事情了。 而信王之母慧妃尚且在世,陡然闻听噩耗,几乎当场晕厥过去,被宫婢唤醒之后,又强忍住悲恸,往南松阁前去脱簪待罪,自陈教子不善、有负君王等数项大罪。 她唯有信王一个儿子,如今信王死于非命,且又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她岂能不恨? 然而信王死了,信王妃还在,世子跟几个皇孙都还在,慧妃不能为了已经死去的人而枉顾活着的人,作为一个失去了独生儿子的女人,她甚至于连自尽的资格都没有。 她死了,天子会觉得她对他心存怨怼,到时候,信王妃与皇孙们本就不好的境遇,只怕会更糟糕! 而宫廷之外,刘彻这个老登ps对宫内老登的行为做出靠谱的揣测:“人都是会给自己开脱的,尤其是老登,格外的宽以待己、严以待人。” 儿子心怀不轨? 朕平日里那么忙,哪有闲空去管他,还不是你这个生母没把他教好?! 脱簪待罪? 算你识相! 想要当一个合格的老登,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怀疑。 一个被朕下令杀掉了独生子的女人,又身居高位,万一哪天发起疯来,想跟朕同归于尽怎么办? 还是褫夺掉你的封号,撵你去朕看不到的地方住吧! 曾经被天子惩处过的人,是决计不能再到天子身边伺候的,谁知道你有没有心存怨怼呢! 刘彻的猜测相当之精准。 是日午后,天子废慧妃为庶人,令其迁居行宫居住,同时,又正式下令废信王、吴王二人为庶人,除其爵位。 信王世子改封为信国公,其余诸子为伯,其恩泽两世而斩,吴王无子,不作计较,又因体恤定国公爱女之情,特旨准允前吴王妃宁氏改嫁。 定国公上表谢恩,而前吴王妃宁氏也随同上疏:“臣女福薄,不得为儿媳孝敬陛下,吴庶人罪孽深重,百死莫赎,而臣女昔时为其妻室,亦有失察未辅之责,愿往玉泉祠带发出家,为其赎罪,为陛下祈福。” 天子看完这份奏疏之后慨叹良久,又使人往定国公府去劝,宁氏的态度却很坚决。 最后,天子也只得顺遂她的心意,只是吩咐宗正寺,宁氏一日未曾改嫁,便一日可享受到亲王正妃的俸禄和恩遇。 …… 刘彻身在宫外,眼见着吴王这个前男主分分钟被天子料理清楚,不由得叹一口气。 空间里其余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着话:“不回去吗?还是继续假死?” 刘彻又叹了口气:“假死之事,本是模棱两可的,但局势到了这等境地,只怕不假死也不行了!” 空间里众皇帝嘻嘻嘻嘲笑道:“药下得狠了,见效倒是见效,就是把你自己也给吓住了吧?” 颖娘来问,刘彻也是如此回应。 颖娘颇有些诧异:“春郎,当日你决定假死避难,是因为朝局不利于咱们,现在燕王楚王已死,信王与吴王也已经殒命,其余诸王虽也年长,但到底不似这四位那般强势,你有大义名分在身,再有外家襄助……” 刘彻轻声同她解释:“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假死!” 刘彻作为一个前老登来揣测一个现老登,当然是一猜一个准。 譬如说,刚看完白绢上的内容,他就知道吴王绝对要糟。 但是他是人,不是神,显然也会有猜测不到的地方。 譬如说,老登会用杖杀这种手段处死吴王。 譬如说,老登清楚的察觉到信王在这其中发挥的作用。 再譬如说,老登甚至于在杀掉吴王之前,就下令处死了信王! 第一个譬如,说明天子心狠手辣,远胜于昔日的他。 刘彻擦着口水,心里不无酸涩的想:嗐,谁叫人家儿子多呢! 第二个譬如,则说明这个世界的天子迥异于从前他们所经历世界里的纸糊皇帝。 他很敏锐,而且还很凶残,身为天子,他可以犯无数次错,但作为皇子皇孙,却只能犯一次错! 而错误的代价,就是死! 第三个譬如,正是导致刘彻决定假死脱身的直接原因——天子痛恨利用他的人,有甚于违背祖制和法度的人! 就本朝律法而言,信王的罪责其实并不像吴王那样大,吴王可是直接违背祖制出京了呢。 但是在天子看来,吴王擅自离京,违背的是法度,信王意图用他来做刀子攻击吴王,真正意义上利用忤逆的却是他这个天子,所以,信王比吴王还要该死! 先是楚王和燕王,再是吴王和信王,储位最有力的几个角逐者都已经殒命,东宫皇孙就此凸显出来,天子难道不会怀疑,信王之后还隐藏着一只黑手吗? 刘彻做得隐秘,成宁县主也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东宫准备的很周全,但是天子不需要刨根问底,他只需要看结果——此案之后,谁得到了最大的利益? 东宫! 即便是刘彻自己,也不敢贸然去面对一个老年版本的刘彻。 喜怒无常,权柄至上,足够敏锐,也足够残忍…… 面对这样的敌人,不要想着正面对抗他,能跑就赶紧跑吧! 刘彻原本还在迟疑,此时却彻底敲定了主意,好在他早就预想有所准备,此时倒是不慌,只是叫颖娘近前些,低声道:“有件事情,须得劳烦姐姐去做,我们在诏狱之内,可还有眼线吗?” 颖娘听得微怔,神色肃然起来:“你想做什么?” 刘彻道:“我不会让他去冒险的,我只是……” 他微微笑了起来:“想借一借他的耳朵。” …… 信王死了,吴王也死了。 死去的人,是没有资格再被铭记的。 尤其,吴王此时无子。 不,倒也不能这么说,他其实是有儿子的。 那个外室不是给他生了个儿子吗。 虽然吴王此前供述,说是出京就是为了去探望那母子俩,即便所有人都怀疑这话的真假,但那儿子总归是真的吧? 只是…… 连吴王都被天子亲口下令杖杀了,吴王之母德妃早已辞世,母家齐国公府岌岌可危,谁还会有闲心在意那个孩子呢。 除了天子。 …… “臣奉命出京,找到了那户人家,几经探查,发现他们果然有些奇怪之处。” 内卫统领跪在地上回话:“那女子姓苏,的确于去年在山间将吴庶人救下,此后日久生情,在家人附和下与之成婚,诞下一子。后来吴王府的人找了过去,吴庶人随之返京,而这个苏氏,却鼓动苏家人囤积了大批专门的药材,没过多久,附近便爆发了疫症,苏家人大发横财……” 天子眼眸闭合,神色淡淡:“这场疫病的来源,同吴庶人有关系?” 内卫统领摇头:“应该没有。” 天子又问:“那么,同苏家人有关系?” 内卫统领迟疑了几瞬,再次摇头:“应该也没有。” 天子睁开眼睛,转着手上的腕珠,笑道:“难道是苏家人未卜先知吗?” 内卫统领一时无言。 天子以手支颐,那串腕珠因这动作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就把苏家人抓起来,单独关押,严刑拷打,所有人都挨着问一遍,总能问出点什么的。” 内卫统领恭敬应声,见天子仿佛没有别的吩咐,便待退下。 就在这时候,天子却又把他叫住了。 “审问的时候,不要说多余的话,叫他们自己往外吐。” 天子笑着说:“朕觉得,这里边或许会有些特别有意思的东西呢。”,. 第87章 第 87 章 即便强如信王、吴王,在面对天子的强权时,也脆弱如薄纸,一捅便破,跟这对皇家兄弟比起来,苏家又算得了什么? 天子一声令下,内卫随即逮捕了苏家所有人,单独关押,严刑拷打,先问第一件事: 你们在疫病爆发之前,大量囤积了对症的药材,这件事是由谁来主导的? 苏家人从前只是做了点小生意,在老家都不算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更何况是在京城,陡然被一伙儿凶神恶煞的人抓到京城单独关押起来,多半连刑罚都不需要,便老老实实的吐了个干净。 ——是小妹/我家女孩儿到省城去时,听闻那几样药材马上就要涨价,这才鼓动我们大量囤积收购的。 只有苏家二郎是个混不吝的,人又滑头,起初还东扯西扯不肯明说,而内卫最不怕的就是这种人,按在钉板上开始打,十板子都没打完,苏二郎就哭爹喊娘的招了。 所有人都说囤积药材的主意,是苏家最小的女儿苏香念出的。 且此女也是吴王豢养在外的外室。 内卫统领心思微动,将此事禀告上去,很快便得到了天子指令——将精力放到苏香念身上去,务必要撬开她的嘴! 内卫统领坐在苏香念面前,有条不紊的询问她:“苏姑娘,你们家的人说,你是在省城听说那几样药材要涨价,才鼓动家人大量收购的?” 打从这群人闯到家里,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全家人拿走开始,苏香念便开始担忧不安了。 这是怎么回事?! 前世明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的! 是成宁县主做的吗? 苏香念心头发苦,回想起前世自己孤零零的死在柴房之中,亲生骨肉小宝也是生死不知,心头简直恨得滴血——成宁,前世是你害我,到了今生,你为什么还是如此恶毒,偏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满口银牙咬得死紧,双手也不由得攥成了拳,苏香念几乎克制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却在触及到囚室冰冷的墙壁和审讯人寡淡又冷漠的目光时生生忍住了。 她的家人还在对方手里,还有小宝…… 再仔细一想,事情只怕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要真是成宁那个恶毒的女人下令抓了自己,必然马上就要杀了自己,又何必把自己关在这里,又让人来审问自己? 这件事未必是她做的。 可若不是成宁做的,又会是谁? 苏香念想到此处,不禁有些黯然:难道是他吗? 前世弃她而去,冷眼旁观她惨死柴房,今生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苏香念笑的很嘲弄。 内卫统领:“……” 内卫统领也跟着笑了:“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也可以等用刑后再说,没关系的,我可以等。” 说完,他站起身来,拉动悬挂在墙上的锁链,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刑具被铁索缓缓放下。 苏香念瞥了一眼,只窥见森冷的金属光泽与未曾褪去的血色,便惶惶转过脸去,迅速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我,我是听人说那几种药材要涨价,才鼓动家里人收购的……” 内卫统领问:“听谁说的?” 苏香念顿了顿:“一个药铺的老板。” 内卫统领问:“他是你的亲戚,亦或者朋友?” 苏香念答道:“不是。” 内卫统领问:“那么你跟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苏香念又停顿了几瞬:“我无意间听到的。” 内卫统领问:“药铺老板要么坐堂,要么在宅,你在哪儿听见的?” 苏香念脑子转的很快:“在街上,他在跟别人说话,我打那儿路过,听到的。” 内卫统领“噢”了一声:“凑巧遇见的。” 苏香念点了点头:“嗯。” 内卫统领笑着问道:“既然是凑巧遇见的,那你怎么知道他是药铺老板?” 苏香念脑子空白了几秒钟,然后强笑着回答:“他跟别人打招呼,对方也问候他,言谈的时候提到的。” 内卫统领笑意更深:“对方也问候他——那你一定知道他姓什么,是哪家药铺的老板了?” 苏香念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内卫统领定定注视着她,随手从手边那一摞记档里翻出来一页,屈指弹了一弹:“你所在的省城一共有十八家药铺,我们查阅了这十八家药铺的账目,发现疫病出现之前,这十八家药铺都没有大量购入那几样药材的记录……” 苏香念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耳听着他指节扣在桌案上,咚咚咚连响了三声:“苏姑娘,你到底是从哪位老板嘴里,知道那几样药材要涨价的?” 苏香念无言以对。 内卫统领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看她在惊惧之下鼻翼紧缩,看她不自觉的手指颤抖,看她不受控制的将脚往后收了收,忽然间竟有些百无聊赖。 要不是天子钦点,这种平平无常的人哪能有资格叫他亲自审讯。 从前能叫他亲自操刀的,都是那种宁死不屈,身上一半的皮肉都被剐没了,还能跟他谈笑风生的主儿。 至于现在这个…… 内卫统领站起身来,踱步到苏香念面前去,在对方战战兢兢的目光中伸手,卸掉了她的下颌,确定她没有机会咬舌自尽,然后猛然抬声喝道:“来人,把那两个老东西提过来!” 那道铁门猛地打开,一股冷风夹杂着血腥气从外边吹进来,直侵入到苏香念的骨头里。 她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眼看着两个壮汉拖拽着自己爹娘,手臂一抬,爹娘便如同两只被剥掉皮毛的羊似的,鲜血淋漓的挂在了一侧的铁架上。 “苏姑娘,我还是很想跟你好好说话的,希望你也是如此。” 内卫统领一手扶着椅背,另一只手握着钩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炭盆:“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开玩笑,你最好认真听我接下来的话,并且相信它。” 苏香念战栗着咽了一口唾沫,眼眶因为惊惧而涌满了热泪。 却听对方继续道:“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我不会再问你任何问题了,你可以自己选择说,或者不说。但是,如果你吐不出让我满意的东西,我会当着你的面一根一根卸掉你爹娘的骨头,直到他们变成一摊烂肉。” “我的手艺很不错,一个时辰拆两个人,足够了,到时候这盆炭应该也足够热了,我会把你生的那个小崽子带过来……” 他微微一笑,牙齿森白,目光残忍到近乎酷烈:“当着你的面,烧掉他!” 苏香念不受控制的发出了一声尖叫。 …… 一个时辰之后,内卫统领行色匆匆的离开了,没有人注意到,还有一名内卫副统领,悄悄地送了一封信出去。 “死而复生?” 天子玩味的品了品这几个字:“她是这么说的?” “是,”内卫统领道:“她说她曾经死过一次,再次醒来之后,却又回到了死前一年多的时候,因为前世为成宁县主所杀,齐国公世子冷眼旁观,所以今生她不愿再入京,只想在老家过平静的生活……” 天子有些诧异的“哦”了一声:“成宁?怎么会牵扯到她?” 内卫统领眉头微皱,有些不解的道:“她好像以为,吴庶人的真实身份是齐国公世子。” “前世她带着孩子上京寻夫,遥遥见到吴庶人骑马从长安街上经过,一直到了齐国公府,她上门去找,便有管事将她留住,称世子昨日才刚娶妻,世子夫人乃是东宫之女成宁县主,此时不便见她,暂时找了处院落安置他们母子……” 天子饶有兴趣的问:“那后来呢?” 内卫统领道:“后来,她一直都没再见过所谓的‘丈夫’,又因为势不如人,不得不降妻为妾,连孩子都被县主以主母名义接走,而她在齐国公府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竟然直接被关进了柴房,生生给饿死了……” 天子不由得嗤了一声:“无媒无娶,她算个什么妻?” 又森森道:“敢在成婚第二天就闹出这一出儿来,齐国公府好大的胆子!” 内卫统领道:“看起来,齐国公府是替外甥担了虚名呢。” 天子脸色不屑之色更深:“这虚名哪里是平白无故担的?想借机给那个孽子卖好罢了!至于那个孽子……” 他嘿然冷笑:“又想要定国公府这个妻族,又舍不得这个外室,便让母家替自己认下那母子来,为了个出身卑微的外室,这样打自己嫡亲侄女的脸,他将东宫的脸面放在哪里?又还记不记得东宫尚在之时,对他们这些幼弟的包容与关爱?!” 内卫统领默不作声的听着,并不参与到对皇子的直接评定中去。 天子显然也没想过让他参与,起身踱步,在阁内转了几圈,忽的道:“她前世,是什么时候死的来着?” 内卫统领道:“大概是进京两年之后。” 天子又道:“那两年,京城都发生了些什么?” 内卫统领面露苦色:“那两年她甚至不曾出过齐国公府,对于朝中诸事更是一无所知,实在问不出什么……” 他不怕审讯的人说谎,也不怕审讯的人嘴硬,世界上的确有无法被撬开嘴的人,但却是少之又少。 执掌内卫多年,他只怕一种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对这种人来说,即便把他打成血葫芦,活生生剐了也没用,因为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苏香念之于他,就是这个样子。 天子见这位心腹重臣一脸郁卒的样子,反倒失笑起来:“这却未必。” 内卫统领神色微变:“陛下的意思是,苏氏在撒谎?” “她怎么可能骗得了你?” 天子徐徐道:“主观上,她并没有欺骗你的意思。她不敢。” 内卫统领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还请陛下示下。” “她不敢欺骗你,她稀里糊涂的走到了这一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足够愚蠢,但也正因为她足够愚蠢,所以你此时被她无意中欺骗了,却无知无觉。” 天子道:“齐国公府,本朝一等人家!她真正的丈夫是亲王,她名义上的丈夫是齐国公世子,她名义上的主母是东宫之女,她被关进柴房饿死,只是占据了她进京之后两年时间的一小节,更长的时间里,她都在许多人的默许之下在齐国公府生活。” 他脸上笑意敛起,冷然道:“她一定知道一些要紧的事情,但是她自己意识不到那些事情很要紧。卿家,去把这件事情办好,让她说,事无巨细的说,她身上的价值,还没有完全被榨干!” …… 审讯自己的人走了,苏香念终于从那种近乎窒息的痛苦之中挣脱,瘫软在座椅之上,双目无神,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一股裹挟着血腥味道的熟悉冷风吹到了她身上。 审讯室的门打开,那个人又回来了。 苏香念陷入到了长久的痛苦之中。 她不能睡觉,不能休息,对方不间断的审问她,事无巨细的询问她前世入京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更糟糕的是,对方的审讯并不是依照时间顺序来的,这会儿问的是她进京之后第三个月发生的事情,下一瞬可能突然间就跳跃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甚至于一次又一次的让她重复之前说过的内容…… 苏香念不知道的是,这本身就是审讯的一部分。 为了确定供状的真实,有必要再三试探,经受过专门训练的间谍都会因此露出马脚,更别说是苏香念这个普通女子了。 高强度的审讯持续了整整一夜,到最后,苏香念头疼欲裂,持续干呕,对方却不肯放过她,又一次追问:“你说什么?成宁县主的弟弟遇刺身亡了?!” 苏香念像是一条离水的鱼,艰难的喘息着:“成宁的弟弟……啊,他死了……怎么死的?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听人提了一句……好像是在出京的时候出了意外……” 内卫统领道:“你怎么知道的?” 苏香念那双备受折磨之后近乎空洞的眼睛忽然间涌出泪来:“他来见我,他说对不起我,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是等到了时间,他又改口了……他说成宁的弟弟死了,他的处境很艰难,答应我的事情,做不到了……” 成宁县主只有一个弟弟,那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孙代王,已故东宫唯一的子嗣! 也是吴王、信王之后,最有力的皇位角逐者之一! 内卫统领只恨不能掐住她的脖子狠狠摇晃两下:这么要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又怕苏香念是在发癫,便又问了一次:“你确定?成宁县主的弟弟死了?” 苏香念精神恍惚的蹙起眉,半晌之后,终于道:“确定啊……那之后,我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大概是成宁自己死了弟弟,就折磨我来泄恨吧……”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 代王遇刺身亡,当时的时间同现下对照,出京的时候出了意外…… 代王前两天同定安县主一道出京拜祭亡父了啊! 内卫统领惊出了一身冷汗,快步离开此处,厉声喝道:“来人,备马!” …… 内卫统领匆匆离开了。 苏香念无力的瘫软在座椅上,头脑中思绪飘忽,她昂着脸,呆呆的看着面前的那盏晕黄色的灯火摇曳。 一下,两下,三下…… 她的眼皮悄无声息的合上,睡梦中迷迷糊糊的见到了几个人影。 苏香念见到了前世的冤家。 他倒在地上,七窍不断地涌出黑血来,身体无力的抽搐着,她看的心头一紧。 他面前端坐着个年轻端丽的少妇,微笑着同他说话。 “当日得知那件事的时候,我是很生气的,王爷须得知道,我也是簪缨世族人家里养出的女儿,有几分傲气在身。” “你可以不爱我,可以冷待我,但是却不可以利用我,侮辱我,意图以我为跳板将我的母家敲骨吸髓,然后弃如敝履!” 苏香念看见自己的丈夫艰难的动了动嘴唇,无力的问了句:“苏氏,是不是你……” 那少妇忽然轻笑出声:“王爷啊王爷,你可真是糊涂一世,也糊涂一时啊!” “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吗?” 她声音幽微,像是春夜里的细雨,却浇得听者心口发凉:“齐国公府可以为了向你示好而收容苏氏,那么,又为什么不能为了向陛下示好,而处死苏氏?” 吴王的瞳孔剧烈紧缩,神情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抹不可置信。 他神色戚然:“齐国公府……” 又艰难的道:“真的……不是你?” 那少妇淡淡道:“我的确想过杀她,最后却被陛下劝住了。苏氏只是恋慕权贵,但罪不至死,此事的根源在于你,而非她。” 她面露讥诮:“生于天地之间,岂能做惧强凌弱之人?捏死一个蠢钝妇人,哪有奋发图强,捏死你这个罪魁祸首来得痛快!”,. 第88章 第 88 章 就在苏香念全家被押解入京的时候,天子下令召诸王于天香殿行宴,朝中的诸多要臣,譬如定国公、齐国公等人也都列席,吴庶人从前的妻室宁氏也得了传召。 宁氏拿不准天子此时传召的心思,又因为此前早已经上表请求出家为女道士,更不知自己作为出家人,是否该当成行。 去吧,倒好像显得这个出家心思不诚,身在道门,心在红尘。 不去……谁敢不给天子面子! 宁氏使人回家去问定国公的意思,定国公痛快的给出了回复:“去!” 天子办这场宫宴,就是为了一扫信王、吴王之死的晦气,务必要热闹喧腾、鲜花锦簇才好。 而之所以让宁氏这个前儿媳去,则是为了展示自己对于定国公府的恩遇,将先前所下诏令——前吴王妃宁氏再嫁之前,一干礼遇同亲王妃坐实。 吴王死了,宁氏作为他的妻室,难免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而定国公府作为吴王的妻族,也难免遭到指摘,宁氏在吴王死后仍旧得以列席宫宴,众人见过之后,也便尽可以了解天子的心意了。 宁氏闻言心下稍安。 …… 天香殿之所以被称为天香殿,便是因为殿外遍植牡丹数千株,每到牡丹盛放的时节,姚黄、赵粉、玉楼点翠相映成辉,一眼望去,美不胜收。 此时早已经过了牡丹盛开的时节,然而但凡天子想要,便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尚宫局召集了巧手逾千人,以色泽艳丽的丝绢制成花朵,宝石珍珠为蕊,短短一日光阴,天香殿外牡丹竞相开放,春日国色天香,今又在矣。 天子在几个新晋得宠宫嫔的陪伴下来到了天香殿,驻足观望片刻之后,微微颔首:“尚宫局的差事做得不错。” 婕妤方氏近来最为得宠,胆子也大,将天子心绪尚可,便玩笑道:“昔年明皇以千叶桃花为助娇花,将其簪入宫妃鬓边,却不知今日我们姐妹几个是否有此隆运,也得陛下殊赐?” 天子听罢哈哈大笑,倒真是摘下一朵绢花簪到她鬓边,端详着点点头,方才举步入殿。 方婕妤语笑嫣然,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其余几个宫嫔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却也不敢说些什么。 诸王与宗亲重臣早已经列席,年长的后妃们微笑着坐在上首,向天子行礼之后,淑妃甚至笑着夸了方婕妤一句:“鬓边的绢花果真不俗。” 方婕妤不无得意,倒是不敢在这种宫宴上放肆,谢了淑妃夸赞,袅袅婷婷的坐到自己的坐席上去。 定国公能猜到天子今日行宴为何,诸王也并非痴愚之物,一个接一个的起身说吉利话,又或者舞剑弹琴助兴,还有位小皇孙利落的背出了天子年轻时候写得御诗,成功赢得满堂喝彩。 儿孙满堂,天下在握,哪有不高兴的理由? 天子精神矍铄,满面笑容,冷不丁一瞧,倒真像是个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老者。 直到酒过三巡之后,天子笑容敛起,轻轻的叹了口气。 伴随着那一声叹息,礼乐声瞬间低沉下去,说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聚精会神,亦或者是小心翼翼的将全幅心神集中到天子身上。 陈王起身,毕恭毕敬道:“君父忧愁,便是做臣子的没有竭尽全力,今日君臣相得,上下甚欢,父皇因何叹息?” 天子手扶在桌案上,神色凝重:“就在昨日,戎狄遣使上疏与朕,请求效仿先帝时候的旧例,遣公主出塞和亲,为此,他们愿意以北州十六城作为聘礼,尔等以为如何?” 一语落地,满殿寂然。 和亲啊…… 诞育有适龄公主的后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袁妃甚至于不自觉的第一个开了口——她的女儿今年十一岁,已经到了能定亲的时候。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社稷安宁,哪里是公主和亲就能做到的?” 寂静的大殿上回荡着她有些颤抖的声音。 天子没有言语。 淑妃便不轻不重的责备道:“袁妹妹,前朝大事,哪里是后宫妇人能够插嘴的?我知道你心疼公主,难道陛下便不怜爱女儿,先帝便没有舐犊情深吗?都是为了国家,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袁妃比淑妃小了几十岁,如今二人却同在妃位,可见她昔日有多得宠,而人一旦得势,又难免张狂,梁子在多年前便结下了,但后果却直到今天才爆发出来。 淑妃一撇嘴就是后宫不得干政,紧接着把先帝遣公主和亲的故例摆了出来,袁妃即便再如何爱女心切,也不能说什么了。 她侍奉多年,自然谙知天子秉性,不敢再说,只是低头默默垂泪。 天子却问淑妃:“你觉得朕该当如何处置此事呢?” 淑妃回答的滴水不露:“妾身不过是后宫一个痴愚妇人,哪里懂朝廷大事?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成与不成,当然也唯有您能拿主意了。” 天子哈哈笑了两声,却没有就她这几句话做出评论。 他微微垂下眼皮,目光依次在年长的皇子们身上落定,从齿序最低的成年皇子,一路移到了太子妃与成宁县主母女二人的坐席处,最后猛地抛出了一颗炸弹:“朕决意于今年立储!” 然后压根没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便厉声问信王之后、诸王之中年纪最长的陈王:“老六,你以为朕是否该答允和亲之事?应该,或者不应该,说!” 陈王对天子这个父亲有心理阴影,一听他大声说话,声色俱厉,便开始胆战心惊:“儿臣以为,近年来边关不宁,盗匪横生……” 天子劈手将面前调羹砸到他面前去:“该死的畜生,朕问你是否该当应允和亲之事,你在啰嗦什么?!应该,还是不应该?!” 陈王慌忙起身谢罪,以头抢地:“儿臣以为,应该!” 天子猝然转头去看颖王:“老七,你以为如何?!” 颖王拜道:“儿臣以为,不应该!” 天子又去问下一个人:“老八?!” 济王拜道:“儿臣以为,应该!” …… 如是诸位成年皇子都被问了一遍,天子终于将目光转到了东宫的坐席之上。 众人都以为天子是要让太子妃亦或者成宁县主代替不在京中的代王作答,不曾想却听天子道:“朕欲以定安为公主,和亲塞外,太子妃以为如何?!” 太子妃几乎是在瞬间就意识到,来了! 这场所谓的和亲,天子压根就没想过要在公主亦或者其余宗室女之中拣选,从一开始,他选中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先前吴王信王的事情,让天子疑心到了东宫一方,让东宫次女和亲塞外,既是政治手段的延伸,也是对于东宫一系可能存在的野心的敲打。 打从天子提起和亲之事开始,太子妃的心思便飞速的转了起来——如果天子点了她的女儿,她要如何应对? 又或者说,天子想要她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欣然同意,以此展示东宫心怀家国大义,愿意为君父分忧? 天子会不会觉得东宫重利轻义,卖女求安? 如果他顺势为之,真的把颖娘嫁出去了,又该如何?! 断然拒绝,又是否会激怒天子,让他做出针对东宫一系的、更加激烈的掣肘与惩处? 横竖都有道理,只是猜不准天子的心思罢了。 太子妃转着腕上的玉镯。 那是昔年她与东宫大婚之时,丈夫亲手为她戴上的,十余年间她从未取下。 而太子妃也就在这须臾之间定了主意。 起身跪地,她郑重的行礼,声色戚然:“父皇恕罪,儿媳……不愿意。” 天子冷冷的注视着她,没有作声。 太子妃颤声道:“父皇,东宫只留下这一点骨血,颖娘也才十四岁啊……” 天子神色漠然。 淑妃早在听闻天子亲口言说今年便要立储之后,便是蠢蠢欲动,此时察言观色,不由得在旁柔声道:“太子妃此言差矣。太子殿下向来至孝,若是他还在世,又岂会坐视陛下进退两难?” 方婕妤乃是淑妃举荐,此时也不禁帮腔:“能以一个女子而免于兵祸,安定天下,岂不是幸事一件,太子妃何以不肯?” 太子妃饮泣不语。 淑妃见状,便摇头道:“太子妃一味的疼爱女儿,枉顾社稷,只怕才真要叫太子殿下在九泉之下心寒呢!” 宁氏先前既承了成宁县主恩惠,又身为老定北王的孙女,深以先前袁妃所言为然,此时见淑妃一再逼迫,不由得道: “淑妃娘娘先前既然说后宫不可干涉前朝之事,此刻怎么又说个不停?先帝时诚然有和亲旧例,却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最后到底是忠臣良将战场搏杀,血染河山,才换得这九州安宁!” “住口!”定国公为之变色,厉声喝道:“这大殿之上,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淑妃被个后辈抢白,心下难免不忿,只是到底在宫中多年,养气的功夫十足,脸上倒不显露,便只微笑着说了句:“到底是老定北王的孙女呢。” 宁氏低下头,顺从的说了句:“淑妃娘娘谬赞了。” 目光在父亲脸上扫过,却正好瞥见了定国公迅速在淑妃坐席处掠过的眼神。 一种了然的嘲弄。 转瞬即逝。 宁氏心头微微一突,不易察觉的将目光收回。 天子仿佛没有注意到淑妃与宁氏之间的交锋,也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太子妃和成宁县主,而是问诸王:“朕决意以定安县主为公主,和亲塞外,尔等以为如何?” “父皇,万万不可!” 济王膝行几步上前,以头抢地,哭道:“大哥早逝,唯有这三个孩子罢了,塞外苦寒,颖娘若是有个万一,该如何是好?!” 他哽咽道:“儿臣的长女,比颖娘还要大两岁,让她替颖娘去吧,父皇,儿臣求您了!” 济王之后,其余皇子迅速反应过来。 定安县主是东宫仅有的两个女儿之一,大哥在的时候又对他们照顾有加,他们这些做弟弟的在亲爹还在的时候就冷眼旁观侄女被送去和亲,那等到亲爹死了,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天子岂会乐见一个没有心肝、不思孝悌之道的储君! 诸王立时便开始劝阻天子,或者说以宫女和亲,或者说选取朝臣之女,还有的愿意让自己数个女儿中的一个去,只是有济王珠玉在前,却是占不到什么风头了。 天子默不作声的等他们哭完,终于淡淡发话:“传旨,加定安县主为定安公主,以嫡出公主双倍嫁妆陪送,令忠武将军率领士卒一万、骑兵三千护送,不日前往北州和亲。” 说完之后,甚至于都没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便拂袖而去。 太子妃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陈王递了个眼神过去,陈王妃便满脸戚色的近前去了:“大嫂,地上凉,先起来吧……” 跟成宁县主一前一后的将太子妃搀扶了起来。 其余诸王内眷们也围了上去,一脸感同身受的担忧与抚慰。 宁氏远远看着,心下黯然,又觉嘲讽,脑海中陡然回想起父亲刚才看向淑妃的那个眼神,不由得扭头去看定国公。 在众人面前,她没有开口,直到出了天香殿,坐上自家的马车之后,才悄悄问父亲:“您好像对淑妃娘娘的言行,有些不以为然?” 定国公脸上略带几分微醺,手握缰绳,回答女儿说:“我在朝中多年,平安无事的原因,就是守拙,勿要多嘴。” 宁氏心神一凛:“女儿受教了。” …… 这一晚,成宁县主留在府上陪伴母亲。 太子妃向来端方,十余年来都沉得住气,然而事情涉及到自己的女儿,便有些定不住神了:“不然,索性叫颖娘同春郎一起假死……” 成宁县主举棋不定:“只怕会有些艰难,先前的诸多先手,恐怕会在天子面前露了痕迹。” 太子妃语气略有些急:“要不要找春郎言说此事?” 话一说完,她自己便否了:“不必,事情刚刚发生,我们实在不便出门,若是惹得天子起疑,大祸马上便要临头!” 成宁县主则道:“此事委实是来的太快了些,若是春郎遇袭身亡的消息先行传回京中,只怕便不会有此事了……” 太子妃苦笑道:“当时原是为了不叫两件事离得太近,才如此为之——罢了,谁能料定后来之事呢!” 她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带着女儿一道往祠堂里去给辞世多年的丈夫上香,待到从祠堂里出来之后,便又是从前沉住冷静的太子妃了。 使女前来回禀:“齐国公世子听闻今日之事,在二门外候着,想来跟县主说说话呢。” 成宁县主想也未想,便断然道:“不必理会,打发他走!” 他哪里是来宽慰自己的,分明是想来给自家求一条生路的! 成宁县主其实并不知道齐国公府同吴王牵扯的有多深,只是见其近来举动,再观察天子言行,便清楚的知道——齐国公府完了! 本来就是政治婚姻,又无儿女,哪来那么多的深情厚谊。 你不站我弟弟,并非我的同盟,大祸临头,又指望我来捞你? 做梦! 有这个时间,我去天子面前刷刷脸多好,丈夫这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让祖父给我挑个好的,不是更妙? 母女二人洗漱歇下,略过不提。 第二日,太子妃辗转将昨天宫宴之事的原委送到了颖娘手中,又经过她的口,传到了刘彻耳朵里。 刘彻先去看颖娘神色。 与从前并无什么不同,好像被天子指定要去和亲的人不是她似的。 刘彻不由得笑了起来,起身在屋子里踱步几圈,脑内冥思半晌,终于绕到颖娘面前:“二姐姐,你信不信我?” 颖娘没好气道:“你若是有了主意,便只管说,打小就是这个样子,你嘴一张,我就看见你肚子里的坏水了!” 刘彻定定的看着她,道:“大姐姐跟娘的意思,是让你跟我一起假死,再费些手脚,把先前的漏洞补上,边塞苦寒,戎狄又不通礼教,不能真的让你嫁过去……” 颖娘道:“听起来,你的意思,一定跟娘和大姐姐不一样了?” 刘彻点点头:“二姐姐,我想让你嫁过去!” 颖娘不假思索的应了:“好!” 刘彻反倒一怔:“不问我为什么吗?” 颖娘却是冷哼一声:“春郎,你未免太轻看我!我乃是东宫之女,祖父亲封的公主,和亲过去,也是要嫁给大单于的。中原与北州相隔甚远,他们只知道我是公主,哪里能知晓我性情为人?届时我带一柄短刀,藏于身上,趁其不备,取其性命!” 刘彻微觉愕然:“那之后呢,你该如何脱身?” 颖娘这才慢悠悠的加了一句:“这是下策。” 刘彻:“……” 刘彻不由得白了她一眼:“那上策呢?” 颖娘微微一笑,神采飞扬:“我听说戎狄分上三部与下三部,分别坐落于溧水河的两岸,这上、下三部原本血出同源,后来却因为单于之位而结成死仇,现任的大单于当年便是篡位上去的,此时戎狄势强,不可强攻,倒可以纵横捭阖,从内部攻破……” 她眼眸明亮,信手蘸取茶水,在桌上绘制出戎狄的地图:“我看过地图,戎狄说要以北州十六城为聘礼,朝中百官或许觉得这十六城是鸡肋,但我却觉得,没有不好的地势,只有用不好地势的人!这是天然的防护带,只需要在此地驻守三千精兵,再在这儿——” 刘彻原本还在听她分析,听着听着,却不由得走了神,嘴唇张开,复又合上。 他问空间里的老伙计们:“她到底是真的有两把刷子,还是异想天开啊?” 李元达啧啧称奇道:“嘿,你还真别说,人家就是有两把刷子!” 李世民也道:“看起来刷子上毛还不少!” 刘彻:“……” 啊这。 刘彻忍不住问了句:“二姐姐,这些事情,即便是朝臣,也很少有人知之甚深吧,你是怎么了解到的?” 颖娘笑着将桌上的地图抹去:“你难道忘了,我们还有个在北州戍守的舅舅吗?” 刘彻怔怔的看着她含笑的面孔,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异样的亲切。 他鬼使神差的问了出来:“二姐姐,你有没有一个很聪明的外甥啊?”,. 第89章 第 89 章 颖娘辗转将刘彻的意思告知母亲和姐姐,太子妃与成宁县主闻讯皆是一惊。 真就什么都不做,等着颖娘出塞和亲?! 这如何使得! 先帝之时,也曾经有公主和亲塞外,只是出嫁不过一年,便香消玉殒,而颖娘即便自幼刚强一些,武艺不俗,真到了塞外蛮荒之地,一个人的力量又能起的到什么作用? 太子妃即便沉着,此刻也不禁有些心跳加速,而心腹却在此时,低声道:“皇孙说,当局者迷。宫宴之上,天子说了那么多话,最要紧的难道是以定安县主为公主,和亲塞外吗?” 太子妃原本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当然不是。 只是因为天子将东宫之女出塞和亲的消息放在后边,而后又一一问询诸王的态度,所以才让人觉得此事格外要紧罢了。 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场和亲。 成与不成,受到影响的也只会是东宫与颖娘。 真正要紧的,却是天子只短暂的提了一嘴的那句话。 朕决意于今年立储! 但是在和亲这件事的作用之下,这句话的影响被有意无意的削弱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觉得: 噢,天子终于决定要立储了? 那很好啊。 毕竟天子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偌大的帝国后继无人,这怎么可以? 楚王燕王无了,信王吴王凉了,那咱们剩下的亲王们好好表现,争取将这个大饼吃下肚不就完了! 在这之前,连太子妃都是这么理解的。 但是就在方才,听心腹说完“当局者迷”四个字之后,太子妃脑海中电光火石间闪现出一个想法——立储跟公主和亲,这两件看似无关的事情是联结在一起的! 公主和亲这件事情,本质上是作为一个考察存在的,天子在以此考量诸王对于此事的见解与应对。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用来筛选储君的题目,所以天子才会依次问诸皇子如何看待和亲一事! 而以东宫之女和亲,则是对东宫可能涉及吴王信王一案的敲打! 问诸王对于和亲的态度,是考校他们的政见,而问他们对于以东宫之女和亲的态度,是在检验他们的操守! 这不是在筛选储君,又是在做什么?! 可是怎么办? 太子妃近乎慌乱的想到——春郎,自己的儿子,已经注定不会再有到天子面前答题的机会了!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可是就此眼睁睁的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 又怎么能甘心?! 成宁县主虽然年轻,却比母亲更稳得住,她一把握住太子妃的手,用力的捏了捏:“娘,如果真是毫无机会的话,春郎就不会赞同让颖娘和亲了。” 只是她虽看透这一节,到底也是不解:“春郎好像认定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给出过天子想要的答案……可天子想要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天子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储君?” 太子妃也是一筹莫展。 君心似海,天子的心思,哪里是能够轻易揣度的! …… 东宫猜不透天子的心思,诸王同样也猜不透。 淑妃虽然伴驾多年,宫宴之上奉承着附和了天子几句,但天子的真正心思,她也是猜不到的。 宫宴结束,诸王心里边都在嘀咕,老爷子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间就要把定安远嫁出去? 那可是亲孙女啊! 这都多少年没有过和亲的事儿了? 再则,虽然天子的孙女多,但架不住东宫的女儿少啊,跟他们这些瘌痢头儿子比起来,东宫在老爷子心里,那可是妥妥的白月光。 皇后在的时候爱敬皇后,皇后病逝之后又把东宫接到身边亲自教养,东宫病逝之后,天子也病倒了,一个月没上朝,之后对于太子妃和东宫的三个孩子也颇看重。 就算是颖娘小的时候不喜欢她,也记得吩咐尚宫局不得轻慢,再之后颖娘在太子妃的安排下在天子面前得了脸,虽然召见的不多,但赏赐却是诸多王府县主之中数一数一的丰盛。 真就为着疑心代王,故意把代王的同胞姐姐打发出塞去送死? 虎毒尚且不食子…… 嗯? 在自己心里边偷偷摸摸的说一句——这的确是天子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啊! 孙女算什么,儿子都照杀不误呢! 破案了,老爹日常发疯罢了。 什么,要不要去劝劝? 我用命劝吗? 还是洗洗睡吧。 …… 时间线来到苏香念被连夜加急审讯之后。 前世代王与定安县主出京祭拜亡父,途中遇袭身故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天子耳朵里。 内卫统领紧急调遣心腹出京去寻代王一行人,自己则亲自入宫回话。 身为天子心腹,他自然知晓不久之前宫宴之上的那场风波,更对于天子为何选定安县主和亲有些了悟,可是…… 可是谁也没想到,代王死了啊! 若真是如此,那吴王、信王之事,只怕当真与东宫无关! 既然如此,天子还会坚持要遣定安县主出塞和亲吗? 静室里点着香,内侍宫人们宛如木偶一般侍立两侧,而天子正在蒲团上打坐,良久之后,内卫统领才听他淡淡吐出来一句:“知道了。” 又问:“让人去找了没有?” 内卫统领心下微凉,顿首道:“已经派了人过去。” 天子“嗯”了一声,连眼睛都没睁开。 近侍察言观色,轻轻朝内卫统领摆了摆手,他便再拜一次,放轻动作,退了出去。 彼时正值深秋,寒风萧瑟,内卫统领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这古朴雅致的静室,垂下眼帘快步离去。 出京去搜寻代王与定安县主的人遇见了赴京报信的差役,道是在返京的必经之路上发现了东宫诸多扈从的尸身,代王不知所踪,定安县主也受了些伤。 前去的内卫闻讯便知要糟,留下一半人护送定安县主回京,自己则亲自带着另一半人去勘察现场。 那明显是途中遇袭的结果,东宫扈从自然并非泛泛之辈,奈何来的也不是善茬,双方经过一场激战,最后还是刺客们以人数的优势获胜。 内卫根据尸体的分布确定了东宫扈从们的策略,大部分人缠住刺客,少数几个人护着代王和县主退走,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 消息传回长安,群情震惊。 又没了一个亲王啊! 且更要紧的是…… 东宫就此绝嗣了! 陈王第一个冲到了皇帝面前,跪在殿外嚎啕痛哭:“父皇,大哥只留下那么点骨血啊,如今侄儿去了,您再把颖娘送走……让儿子的女儿去和亲吧,父皇!” 济王夫妻往东宫去安抚惊闻噩耗之后卧床不起的太子妃,带着自己的幼子给太子妃磕头:“我年幼的时候,大哥待我甚厚,我怎么能眼看着他后继无人,香火断绝?如果大嫂不弃,以后他就是您的孩子了……” 代王死了,诸王悲恸的如丧考妣。 他们既要对天子展示对于兄弟侄子的友爱之心,又要以此彰显自己的仁德堪为世人表率,还要以自己的态度向天子表示自己跟这桩血案无关——真不是我干的啊爹! 相较于诸王,天子的态度反倒十分平和。 他首先下令晋成宁县主为公主,许婚右威卫中郎将、越国公世子宋祁,然后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提醒天子——成宁公主跟齐国公世子还没有和离呢。 继而天子为之惊醒,反手把齐国公府送上了西天。 ……很好,这很天子。 越国公府接到赐婚的圣旨,心里甚至是有些庆幸的。 作为勋贵,世子又身兼右威卫中郎将这样的要职,他的妻室必然要再三拣选才好,尤其是正值天子晚年,诸王争夺储位,一个不好,或许就要举家倾覆。 齐国公府的例子还不够吗。 成宁公主作为东宫之女,身份上配公府世子足矣。 说句丧良心的话,代王又没了,日后天子之后因此加恩公主,越国公府会因此受益,却不会有因此卷入夺嫡之乱的危险,日后无论哪位亲王上位,都不会亏待这个很可能是仅剩下的、出自东宫的侄女的。 对于成宁公主的加封并没有超乎众人的预料,反而是天子没有顺应诸王用自己女儿替换定安公主出塞,反而坚持原先令颖娘和亲戎狄的决定,更让人觉得惊诧。 诸王都以为天子是因为明旨发下,不好更改,故而才不得转圜,因此很快便有人一波接一波的去哭东宫,愿意替天子承担背信的恶名,甚至于还有位县主,不知道是被爹娘灌了什么汤,主动到殿外请求代替堂妹和亲。 后宫里也是众说纷纭。 有在天子耳边吹风的,有试探着说那个王爷比较好的,上了年纪的宫妃们,譬如说淑妃,则更喜欢做出家常样子,替天子缝补衣裳,亲自下厨做他年轻时候喜欢的菜式,又或者同他谈论起辞世多年的元后…… 对于内外的一干反应,天子全都是置若罔闻,想听的就略微听两句,不想听的眼皮子抬一下,对方就会温顺的闭上嘴。 定安公主在京中修养了两个月,便以天子嫡女的仪仗发嫁,天子在原定的随行人员之外,又额外派遣了一队内卫,为首的还曾经指点过定安公主的功夫。 但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定安公主将要远嫁和亲,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十岁的大单于的命运。 即便是做正妻,又能如何呢。 儿女牵动着的是母亲的心,而待到那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开之后,除了太子妃之外,还有谁会记得定安公主呢。 就像不会有人在意,吴王曾经违背祖制偷偷出京也要去探望的那个外室,悄无声息的死在了阴冷的囚室里。 …… 被天子下令前去送嫁的忠武将军唐佐,彼时还是个一十出头的青年,照例巡视过整个队伍之后,他催马来到了公主车驾一侧。 对于新晋成长起来的这一批武将,甚至于他们的父辈来说,和亲仿佛已经是上一代的事情了,虽然近年来边防不似从前那般坚固,但怎么就到了这等境地呢? 而车驾之中的少女,此时不过十四岁,幼年时候便失去了父亲,前不久又刚刚失去了双生的弟弟…… 他对于这位年少的公主心怀恻然,心头更隐隐沉积着一股郁气。 身为武将,不得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却要送弱女子远赴塞外,以求社稷安泰,这是何等的耻辱! 回首去想,昔年国朝骑兵驰骋大漠,所向睥睨,也不过是一三十年前的事情啊! 唐佐不能再想下去了。 越是远离京城,靠近大漠,那种痛苦便越发明显,像是烈焰一般吞噬着他的心脏,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催马靠近一些,他问守在车驾外问:“公主可还安好?” 婢女在车驾内回答他:“公主安好。” 唐佐听见这个声音,不知为何,居然觉得有些失落。 其实他从前是见过定安公主的,毕竟她同寻常的贵女不同,谙熟武功,精于骑射,先前公主出嫁之时,宫门前也同他点头致意,略微说过几句话。 可是在踏上旅途之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唐佐想到这里,一颗心便好像压了万斤巨石一般,沉闷到近乎痛苦,让他喘不过气来。 几日之后,他们途中停歇,附近州郡的官员备了新鲜的果子,女官们取了进给公主,车门打开的瞬间,他恰好途径此处,终于又见到了定安公主。 她以素纱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双平静又从容的眼睛,手边是厚厚的一摞书稿,甚至于手里还执着一册…… 跟他想象中的黯然低迷截然不同,反倒有一种令人神迷的镇定气度。 唐佐愣住了。 定安公主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而他则慌里慌张的别过头去躲开,回过神来,再把头转回去的时候,车门已经关上了。 怅然若失。 这一晚,唐佐一夜未眠。 如是一路前行,等到这年年底,他们终于来到了北州边关。 定安公主的舅舅谢殊出城迎接送嫁的队伍,短暂的歇息调整几日之后,又同他一道送公主出关。 这一去,他们还能回来,公主却要永远的留在域外了。 唐佐很想跟公主说句什么的,可是踌躇再三,到底还是放弃了。 他又能说什么呢。 …… 有谢殊这个嫡亲的舅舅在,便不需要唐佐扈从在公主车驾左右了,他远远的避开,像是小孩子一样,折了一根枝条,心烦意乱的抽打着道路两侧挂着累累红果的不知名植物。 而这一路上,一直闭合着的公主车驾的窗户,这时候也终于被打开了两指宽的缝隙。 谢殊直到此刻,都觉得太过冒险,脸上仍旧镇定,手却不由自主的捏紧了缰绳,用力太过,以至于青筋暴出。 “春郎!”他低声道:“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就真的要到域外了,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你如何脱身?!” 刘彻手中持一卷书,神色自若:“不会有事的,放心的走吧,舅舅。” 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谢殊从没有如此深切的了解过这句话的含义! 他身在边关,听说外甥遇刺身亡,天子要把外甥女嫁到塞外,已经倍觉断肠,哪知道没过几天,传说中要和亲的外甥女竟然一身男装来寻他! 谢殊几乎魂飞天外:“你在这儿,和亲的是谁?!” 颖娘笑嘻嘻的说:“是我啊。” 谢殊简直要被她气死:“我是说,替你坐在车驾之中的人是谁?” 复又一喜:“难道是天子李代桃僵,选了别人替代你?” 颖娘不好意思的看着他,说:“是春郎。我们俩生的像,一般人不细看分不出来,再说,出了京之后,就数我最大,谁敢掀开面纱跟轿帘细看啊!” 谢殊眼前一黑!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他是又气又急,却又拿这孩子没办法,对外说这是远房亲戚,爹娘都没了来投奔的,给了她一个明面上的身份。 有一说一,这外甥女倒真有点外祖家的气魄,从前跟她通信,只觉得她有些谋略,如今真的让她带了一支小队,却是每次都能有所斩获,数日之间已经堂堂正正的升任为百夫长了。 一直生到了定安公主跟那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的送嫁队伍抵达边关,谢殊终于有了机会去跟外甥说话。 “你顶替你妹妹在车驾里,又搞了这么一出假死的大戏,是有什么计划吗?” 刘彻很茫然:“啊?这……完全没有啊!” 谢殊比他还要茫然:“那你怎么办,就这么嫁过去吗?” 刘彻说:“对啊,就这么嫁过去,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谢殊心里边憋了那么久的邪火儿马上就要爆发:“你个小兔崽子——” 刘彻马上捂头:“舅舅,我跟我姐可不一样,我是真不结实,把我打出个好歹来,我娘可不饶你!” 颖娘在旁笑眯眯的附和:“是呢,舅舅你不是也知道吗?春郎出生的时候,还不到三斤呢!” 又叹口气,埋怨的瞪着弟弟:“我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偏他嘴巴却紧,连我这个亲姐姐都不肯说!” …… 眼见着距离边关越发远了,外甥却仍然心平气和,谢殊却觉得坐惯了的马背都变得咯人了。 不只是他,几乎是送亲队伍里的所有人,心里边都憋着一股烦闷之气。 除了刘彻。 连嬴政那样沉稳的人,都不禁有些诧色。 谢殊坐不住,又强逼着自己坐住,是因为他觉得外甥有所计划,但是空间里的人跟刘彻朝夕相处,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刘彻其实什么都没有计划! 没有外援,没有脱身之策,什么都没有! 嬴政不由得问了句:“你真打算嫁去域外和亲?” 刘彻的目光落在手中书卷上,连眼皮都没抬:“当然不是。” 朱元璋惊诧不已:“那你怎么敢毫无准备的乘坐车驾出关?” 刘彻神色自若的翻了一页书:“因为我知道,有人不会让我嫁过去的。” 李世民与李元达齐声道:“谁?” 刘彻将手中书本合上,微微一笑:“天子。” …… 偌大帝国的都城里,正在举办着一场盛大的欢宴。 诸王俱在,宗亲齐全,诸多勋贵列席,后妃们花枝招展。 天子显然极是开怀,不时的发出一阵大笑声,诸王配合的捧着场,觥筹交错,舞乐连绵,人间富贵之极,不过如此。 宁氏坐在父亲身边,只觉得这乐声刺耳,目光依次在众人满面欢欣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开怀畅饮之后,手舞足蹈下场跳舞的天子身上。 “真的有这么值得高兴吗?” 她目光悲悯,声音轻不可闻:“还有人记得出塞和亲的定安公主吗?” 定国公的目光同样落在天子身上,却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当然不是高兴。” 宁氏微微一怔。 定国公道:“恰恰是因为无穷无尽的痛苦积郁于心,无法疏解,所以才会这样啊!” …… 刘彻告诉空间里其余人答案。 “论纵横捭阖,我不如始皇,论披挂上阵,征战沙场,我不如你们其余三位,但我有一样本领,要强过你们,那就是猜度人心。更别说,当今天子的秉性,本就与我有些相近。” “你们觉得天子是什么人呢?诸王和朝臣,又觉得天子是什么人呢?” “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毫无人性,看重权力超过一切,是不是?” 刘彻慢慢的笑了笑:“也就是没有人敢当面跟他这么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机会,跟天子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告诉他世人对他的评论,你们来猜猜看,他心里的第一个反应会是什么?” 他没有等其余人说话,便给出了答案:“是委屈。” “他会觉得很委屈的。” “他会杀掉意图从他手里强夺权力的人,他会杀掉意图利用他的人,他会在意识到儿子想要对他不利之后毫不犹豫的将儿子杀掉,但是这一切都是都有一个大前提——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因为犯错,因为违背了他的底线而死,而不是死于他毫无节制、心血来潮的杀意!” “他委屈的理由在于,他觉得被杀掉的人都是自己犯错在先,他之前已经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不知道珍惜,自己走向死路的。” “但是天子跻身高处,他不可能、也没有理由跟人剖析自己的内心,跟人分析那些人错在何处,所以世人只能看到一个结果——他居然连亲生儿子都杀,真是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枭雄,但是并不嗜血。他会杀死在他眼里犯错的儿子,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儿子咎由自取,但是他绝对不会忽然发疯,在自己的骨肉血亲没有犯错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将其处死!”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要害自己嫡亲的孙女呢?” 李世民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这也不是直接害死啊,不是为了和亲吗?” …… “天子是真的很伤心。” 宫宴已经结束,宁氏同父亲一道乘坐马车返回家中,定国公今夜多饮了几杯,神色微醺。 他问女儿:“你知道上一次公主和亲,是什么时候吗?” 宁氏略顿了顿,方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是先帝在的时候。” “是啊,”定国公叹息道:“今上登基数十年,从来没有和亲之事,连以宫女假称公主远嫁都不屑为之!” “我也知近年来边关战事时有失利,可是,当年纵马大漠、所向睥睨,使得戎狄臣服的国朝铁骑,不也是天子登基之后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吗?当前这个辉煌的盛世,不也是天子一手缔造的吗?可是时移世易,因为近年来边关不顺,大概已经没有人记得,年轻时候的天子,也是一位雄才伟略、立誓要荡清大漠的英主了。” 回忆起往昔,他神色有些感伤:“你知不知道,天子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诏书是什么?” 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宁氏唯有摇头:“女儿不知。” 定国公告诉她:“那封诏书很短,只有五个字:华夷不两立!” 宁氏为之一震。 “没有人记得了。” 定国公叹息着摆了摆手:“他们惧怕天子,敬畏天子,但唯独没有人真正的明白天子。在他们眼里,天子垂垂老矣,凶戾暴横。没有人了解天子的志向,没有人想承继天子的思想,也没有人能够肩负起这天下的重担……” “想想那日宫宴之上,诸王都说了些什么吧。” “有赞同和亲的,当然,也有反对和亲的,可之后他们又说了什么?愿意让自家的女儿代替定安公主和亲,又或者用臣女亦或者宫女替代。” “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和亲之事,公主还是宫女,又有什么区别?” “天子他,是少年时候便立下誓言,要荡清大漠的人啊!可是事到如今,谁又能承继他未竟的事业呢?” 宁氏久久没有做声。 定国公则随手掀开轿帘,神色惘然的看着天际中的那轮明月。 还有一些话,他是不好跟女儿说的。 当年他被选为天子伴读的时候,天子的日子其实并不怎么好。 天子乃是先帝的嫡子,只是因为先帝与皇后不睦,偏宠妃妾,故而天子这个嫡子出生的很晚,前边有好几个哥哥,并不得先帝宠爱。 而先帝的母亲,则在后宫倾轧之中早早离世。 先帝很快又立了继后,继后又诞育嫡子,因而先帝的日子便也愈发难熬。 好在那时候还有大公主照顾他。 大公主并不是天子的同胞姐姐,她的生母是侍奉天子母亲的宫人,被先帝临幸之后有了身孕,却又在生产时殒命,因是个女孩儿,便被养在了天子的母亲膝下。 定国公闭上眼睛,依稀还能回想起她的样子来。 她的性情真是好啊,既坦荡又爽利,笑起来的时候可真好看,她让他喊她姐姐,还会有模有样的指点他习武。 他跟天子满头大汗的演练,大公主背着手监督他们,洋洋得意的说:“也就是我生成女儿身,否则也要去疆场走一遭的!不过女儿家也没什么不好,从前不还有定安公主那样的奇女子吗?” 后来…… 大公主被先帝下令送去和亲了。 纵观先帝一朝,前后有过几次和亲,但只有那一次,许嫁的真正的公主。 不得不说,后宫的枕边风发挥了作用,而究其根源,大抵还是因为她在皇后薨逝之后,一直照顾着年幼的天子。 大公主离宫那天,天子没有去送她,先帝为此很是不满,觉得这个儿子没心肝,大公主在的时候照顾他最后,临走了他却不去看一眼。 大公主却只是笑了笑,央求的看着他,说:“去陪陪他吧。” 又同先帝说:“那孩子向来情深,大概是见不得分别。” 定国公在大公主教导他们习武的那片竹林里找到了天子。 他坐在林中的一块石头上,面朝北方,默不作声的流泪。 定国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不作声的守在一边。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天子叫了他的名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荡平大漠,使本朝再无和亲之事!我做不到,我的儿孙也要做到,若违此言,天人共戮之!” 定国公说:“好!” 转过第一年,大漠便送了讣告过来,大公主薨了。 她在宫中的时候,便没有什么人在意,虽然是长女,却也都是大公主大公主的叫,即便出塞和亲,也没有赐下封号。 现在她死了,仍旧是没什么人在意。 即便是天子,也只是默然几瞬,便转过头去,继续研习功课去了。 但是定国公知道,他其实是记得大公主的。 也只有他,会在大公主的生辰跟忌日,亲自抄录经文,送她往生。 只是即便在他登基之后,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办,而是叫上他,悄悄去庙里供灯,又或者一起抄经供奉。 “叫别人知道做什么呢,”天子神情寡淡,说:“无非是拿她做筏子来邀宠罢了,她必然不耐烦看这些。” 因为自己曾经的遭遇,他善待自己的结发妻子,元后薨逝之后,也没有再立继后,而是把年幼的太子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 可是太子却走在了天子前面…… 再次深切的回想起大公主,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了。 也是一次宫宴,天子状若不满的问太子妃:“怎么叫女儿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说出去叫人觉得天家少教。” 太子妃很是无奈:“那孩子脾气大,儿媳也劝不住她呢。” 天子便下令传召那个因为带累了同胞弟弟,而一直为他所不喜的孙女入宫。 定国公起初是没太在意的,直到听见一个小女孩脆生生的说:“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前朝有定安公主替父亲戍守关隘,祖父是圣明天子,出一个花木兰,有什么奇怪的?” 定国公手一松,筷子掉到了地上。 他倏然回过神,弯腰捡了起来,神色复杂的看向那个年幼的女童。 眉眼其实并不像大公主。 可是性格,倒真的是有点像呢! 在那之后,天子仍旧很少见她,却时常有所赏赐,嘴上说女孩家不好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但还是派遣了心腹内卫前去教导。 故而当日宫宴之上,天子提起和亲之事,满殿人心各异,只有定国公笃定异常。 天子的脖子硬了几十年,怎么可能忽然间软了下去? 而天子更不可能会让定安县主和亲塞外。 定国公恍惚之间,回想起当年大公主离京之前说的那句话来了。 那孩子向来情深,大概是见不得分别……,. 第90章 第 90 章 绵长的车驾继续前行,刘彻眉宇间门隐约显露出几分缅怀之色来:“天子老了,但雄心尤在。” 嬴政了悟道:“所以他才会派遣忠武将军带领士卒一万、骑兵三千送嫁——这其实并不是送嫁的人,而是随时准备征战沙场的将士,又派遣内卫就近护送定安公主,一来手持天子之令,随时准备主持大局,二来待到此间门事了,便可顺势将公主迎回……” 李元达抚掌道:“怪不得会选定安公主呢,她会武功,又向来爽利大胆,关键时刻不会添乱。” 李世民又补了一句:“别忘了,定安公主嫡亲的舅舅谢殊便在北关,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岂会不管不顾?” 朱元璋不由得咂舌道:“怪道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这老家伙人是上了年纪,脑子倒还是挺好使!” 越是前进,送行队伍的气氛便越是低迷,唐佐嘴唇抿得死紧,面沉如水,身后一干扈从也尽数默然不语,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而谢殊更是提心吊胆——再往前走,真就要来不及了啊! 唐佐受不了这沉郁的气氛,调转马头巡视后方部队去了,谢殊则顶上他的位置,催马到前头部队处监察巡视。 深秋的风本就容易惹人心生萧瑟,而塞外的秋风则是另一种形态,卷起漫天的黄沙袭人七窍,让人恼火,却又无计可施。 送亲的队伍一路驶过荒原,又途径绿洲,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蜿蜒远去,日光下明晃晃的一片。 谢殊催马前行了半刻钟,目光忽然间门微微一凝——远处有一行轻骑正向己方飞马而来! 他猛地抬手,示意队伍止步警戒,再定神细观,便有人前来回话:“将军,是先前派出去的斥候!” 谢殊心头一动,脑海中回想起外甥春郎镇定自若的模样,难道此事与他有关? 他没有让人放松警戒,谁知道是否是己方斥候遇袭,对方劫走了他们的战马与衣装进行伪装? 到底还要见过真人,验明身份之后才好做出判断。 只是这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正如此思忖着,忽然间门听见后方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声,谢殊回头去看,便见年少的公主身披大氅骑在马上,面覆轻纱,稳健又从容的来到他身边。 谢殊下意识想要皱眉,意识到此时正处在众人视线之下,不由得强行忍住,躬身见礼:“公主如何离开了车驾?” 刘彻不答反问:“出了什么事?” 谢殊略顿了顿,终究还是如实告知:“有疑似斥候的人飞马奔回,大抵是出了什么变故……” 刘彻听罢眉头一抬,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在此地与舅舅一起静候消息。” 君臣有别,谢殊只得从命。 如是过了半刻钟时间门,那一行轻骑终于伴着滚滚黄沙来到近前,核实过身份无误之后,被引到了刘彻与谢殊面前。 “将军,我们在前方十里之外的地方遇见了扶老携幼前来投奔我朝的几个部族,约莫有百十人之多……” 那斥候气喘吁吁,脸上的皮肉被太阳晒得发红,眼神当中却跳跃着兴奋之色:“他们说,大单于死了,上下三部为了争夺单于之位起了内斗,现在龙城已经乱成一团!” 谢殊悚然一惊:“你确定?!” 大单于死了,这场和亲必然要就此作罢,而龙城既乱,他们背靠万余精兵,是否可以借机分一杯羹?! 可此事会是真的吗? 万一是戎狄的计策,又待如何?! 事关重大,那斥候却不敢满口肯定,只一五一十道:“还请将军稍待些时候,还有几个兄弟们在后边,他们带了那几个部落里的人过来,届时您亲自发问便可。” 谢殊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队伍前方的异动引起了众人的关注,而定安公主的出现,更宛如黑夜中的一缕光线,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 刘彻余光瞥见那位自幼教导定安公主的内卫副统领近前,便神色自若的将目光收回,又等了一刻钟时间门,果然见几名斥候一人双骑,带了几名草原装扮的人过来。 开口便是:“撑犁狐涂死了!” 谢殊低声同刘彻解释:“撑犁,便知戎狄语言中的‘天’,狐涂的意思是‘子’,撑犁狐涂,就是戎狄的天子,也就是大单于。” 刘彻点点头,没有作声。 那老者则用皴裂的手掌擦掉脸上浑浊的眼泪:“撑犁狐涂死了,龙城整个都乱了起来,上三部的人忽然率军杀了进去,没有跟下三部的人动手,却开始劫掠我们这样的小部落,牛羊都被他们抢去,好多孩子和适合生育的妇人也都被抢走了……” 刘彻就在此时轻轻问了一句:“大单于是怎么死的?” 老者茫然的“啊?”了一声:“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怎么会知道?只依稀听说,仿佛是被人害死的,上三部的人说,是下三部指使人做的……” 戎狄也是分派系的,上三部跟下三部并没有品阶上下之分,而是纯粹以地域划分,而除此之外,二者之间门最要紧的区别便是双方完全不同的政治诉求,即究竟是南下还是西进。 大单于出身上三部,向来主张西进,而下三部则历来主张南下,原因说简单也很简单——下三部所占据的牧场和土地距离本朝更近,一旦遭遇天灾,亦或者牲畜大范围染病死亡,当年就会南下寇关。 而对于上三部来说,想要南下劫掠,就必然要途径下三部的领地,不仅舟车劳顿,走得太远还容易被人偷家。 即便是在南方打下来再多城池,也是隔着下三部的领地丢了只靴子过去,哪有直接去西域抢来的痛快! 更别说西域那边的抵抗,根本不如南边那个强大的国度来得激烈。 本朝之前也曾经有过一个强大的朝代,一度驰骋海内,威震诸夷, 而中原文明的强盛,也不可避免的倒逼着游牧民族进行统一。 就在前朝天子以帝皇之威鞭笞天下之后,戎狄也出现了一位近乎于一代天骄的人物,也就是戎狄口中的老上单于,此人铁腕整合了一团散沙的戎狄,使其凝聚成一股力量,势如雷霆般打了出去。 而在那之后,戎狄几乎年年寇边,烧杀劫掠,本朝开国之初,便开始与之和亲,厚赠金银布帛,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历经数代帝王之后来到今上天子这一代,终于五出大漠,一雪前耻。 可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老上单于死了,他的长子继位,就是如今的大单于,但像是老上单于那样的ssr哪里是那么容易开出来的,大单于只能说是不蠢,但一定没老上单于那么精明强悍。 渐渐的,昔日铁拳一般的戎狄六部,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分化的迹象。 而大单于之死,显然便是这种分化所导致的结果,虽然天子必然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大单于死的这么恰到好处,要说纯粹是凑巧,那就真是在糊弄鬼了。 谢殊静静听着那老者阐述,心头逐渐涌现出一股兴奋来,身体甚至于也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 如果真是真的,此时戎狄各方混战,群龙无主,那之于本朝,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一个时机了! 只是现在这当头,他还要负责送亲,如今大单于死了,这所谓的和亲,也该作罢了吧? 谢殊下意识去看外甥,刘彻却没有看他。 他抢在内卫副统领说话之间门,催马来到停歇之处的高地,扬声道:“将士们,就在刚才,我从逃离龙城的人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不久之前,大单于被杀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围所有因斥候与草原来人而产生的议论声,在这一瞬间门,统统消失无踪,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的投到了身在高处的定安公主身上。 “戎狄与本朝,素来是兄弟之邦,如今下三部的人已经杀入龙城,发动叛乱,身为姻亲友邦,我们怎么能隔岸观火,置若罔闻?!” 说完,刘彻解开发簪,用匕首割掉一缕头发,交予一侧的侍女收起:“我乃是高祖皇帝之后、当今天子之女,国朝的公主,可与此同时,我也是大单于的阏氏、戎狄的国母!如今我的丈夫因为阴谋被杀,我出身中原礼教之邦,虽然不能遵从戎狄习俗改嫁给大单于的儿子,但是却也要尽妻子的本分,为他复仇雪恨!” “将士们,”他震声道:“请以谢将军为首,唐将军为辅,即刻奔赴北关十六城,再以十六城为跳板北上——那是大单于在国书之上承诺要给予我的城池,我接受了他的聘礼,便是他的妻子,又怎么能不为他做些什么?!” 谢殊没想到外甥会主动同将士们喊话,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席话! 大单于主动发了国书于本朝,道是原配妻子病故,希望以北关十六城为聘礼,迎娶国朝的公主为新的阏氏。 天子接到国书之后答允了他的求亲,遣嫡亲的孙女和亲塞外——走到这一步,谁敢说亲事未成? 既然公主已经带着嫁妆和随从离开了京师,那她此时便已经是大单于的阏氏了,索要大单于在国书之中赠与她的十六座城市,又有什么不妥? 而占据了十六城之后,若确定龙城动荡,本朝便可假借大单于阏氏的命令出兵平叛,替大单于复仇,若是龙城无恙,风波已定,那就见好就收,把这十六城揣兜里回去交差! 更妙的是大单于死了,公主成了名义上的寡妇,这桩和亲也就到此为止了! 如此一来,国朝进可攻、退可守,无论此后事态如何,都是稳稳的立于不败之地了! 谢殊向来知道这个外甥聪明,但是如何也料不到他脑子竟转的如此之快,正暗觉称奇,却又听外甥吩咐左右。 “去取了祖父陪嫁我的美酒,分与众将士品尝!” 左右却有些迟疑:“公主,随行士卒人数众多,只怕酒水不够……” 刘彻当机立断:“那就将酒水尽数倾倒于大河之中,我与众将士共饮!” 左右领命而去,数十坛精酿美酒被拔掉塞子,酒香霎时间门随风飘出,继而又将其尽数倒入大河之中。 刘彻并不曾取用酒樽,摘掉面纱,掬水一捧饮下:“定安虽为女儿,不得征战沙场,却也有满腔豪情,愿与诸君共患难,大军一日不曾得胜而返,我一日不离此地,若违此言,天地之所不容!” 又敛衣向他们郑重行礼:“定安在此预祝诸君此前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众将士为之涕下,鞠水饮下,声震四方:“为公主死,无恨!”,. 第91章 第 91 章 众将士以谢殊为首,唐佐为辅,点齐人马之后,扬鞭北上。 刘彻立在原地,目送那滚滚烟尘消失在视线中后,旋即便有条不紊的下达命令:“战乱将起,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要在此停留,即刻收拾行装,退回到北宁城去。” “杨先生,”他又同那内卫副统领道:“还请马上遣人返京报信,将此番变故告知京城天子。” 对方领命应下:“是。” 又感慨道:“当年臣奉命前去教导公主时,公主尚且年幼,连王府中那从杜鹃花高都没有,现在却已经是能够主持大局的人了啊,若陛下知道,定然也会欣慰的……” “先生记错了吧。” 刘彻瞥了他一眼,说:“传言中杜鹃花色鲜红,乃是杜鹃鸟啼血而成,父王在时,深以此为不祥之兆,东宫中不蓄杜鹃花,后来母亲带着我们出府另住,见有杜鹃,便下令将其尽数铲除掉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叫宫人搀扶着登上车驾,信手掀开车帘,不慌不忙,反客为主道:“怎么,先生是觉得我被什么精怪迷了心窍,还是疑心我这个公主是他人假冒?” 内卫副统领被他戳破心中所想,脸上不由得显露出几分讪讪:“臣不敢,公主恕罪。” 刘彻便笑道:“杨先生何罪之有?你也是担心出事,故而如此为之罢了,小心谨慎并没有什么过错。” 又面露唏嘘:“当年先生到王府教导我的时候,我不过是垂髫小儿,您离开的时候,我也不过十岁罢了。此后又过了几年,也难怪您觉得有些陌生了,便是我,也有些恍惚了呢。” 说着,他问侍奉在外的宫人:“从前在府里吃惯的茶饼还有没有?” 宫人道:“有的。” 刘彻便吩咐说:“送一些给杨先生吧。” 再转向内卫副统领时,便温和道:“记得当初在府上,先生是很喜欢这茶饼的味道的。” 内卫副统领疑心尽消,赶忙躬身谢过。 刘彻笑着放下车帘:“何必这样客气。” 李元达在空间里边吹了声口哨:“牛还是彘儿牛啊,看人家这心理素质……” 朱元璋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人家不仅不慌,还敢当场点破。” 李世民也道:“不止呢,人家还直接反问回去了。” 嬴政静默了几瞬,默默说了句:“有点东西。” 刘彻顺势往靠枕上一歪,轻松道:“我有什么好怕的?他也只是怀疑,并不是十拿九稳。再说,就算他怀疑,又能如何?他还能在我刚动员完人之后下令把我拿下,还是他敢让人扒我的衣服?” “公主换了人,一路上贴身侍从们没发现,叫他发现了?” “公主换了人,公主的舅舅不知道,叫他知道了?” “我姿态如此自然,不露怯色,他的疑心足够打消十之七八了。” 李世民下意识的追问:“那剩下的十之二三呢?” 刘彻思忖了几秒钟,说:“可能会找个熟悉颖娘的女官过来?不过咱也不怕啊,这一来一回的功夫,颖娘也该回来了,公主本主在这儿,谁敢说公主是假的?到时候我没事,他只怕是没事找事了。” 李世民:6啊彘儿。 …… 送嫁的队伍离开没多久,却忽然折返,戍守北宁城的守将难免惊疑,匆忙下令打开城门迎接,一边遣人去给刺史送信,自己也往公主车驾前去勘察情况。 先前庞大的车队途径此处之时,因定安公主身份贵重,刺史专程将刺史府腾出,请公主及一干亲信侍从入住,此次再行折返,当然还是住在原处。 刺史此时正在前衙理事,赶过来也不过是片刻功夫罢了,最高行政长官到来之前,刘彻浑然没有开口之意,只是吩咐同行的女官:“清点财物,分门别类,细细的列成册子,以备赏赐之用。” 待到门外侍从来禀,道是刺史并本地诸多要员皆已经等候在外,这才下令请众人入内叙话。 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清楚,刘彻甚至于没有给刺史反应的时间,便自顾自下令定论:“龙城出了变故,谁也不知道战火会不会烧到北宁城来,即日起,此地进入战时状态,刺史——” 刺史忙应一声:“臣在。” 刘彻吩咐道:“谢将军不在此处,便以他的副将暂领城中军事,你仿照前例,征发民夫,督办粮草之事!” 刺史下意识的应了声:“是!” 再一想不对啊——我是刺史,是本地的最高行政长官啊! 就算你是公主,也没理由吩咐我做这些的! 刺史嘴唇动了动,有心想说一句,奈何刘彻这会儿压根就没看他,甚至于连余光都没给他,正有条不紊的给其余人发号施令。 刺史心想那我就等等,等你说完了我再说。 在旁边憋着听了半天,倒把自己心里边那股郁气给听没了。 该说不说,这位公主处事之老辣、手腕之高超,不像是养在深闺之中的宗室女,倒像是在政坛里历练过几十年的老油条,一口气安排了那么多下去,居然硬是没叫他听出什么破绽!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令而行也便是了。 众人都领了差事,离开公主驾前之后,不免要再去寻人打探今日送亲的队伍出塞之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也是到此时,才知道定安公主在军前是如何慷慨大义,其临机应变又是何等的机敏! 刺史不由得为定安公主说的那番话而叫好,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作为和亲公主,进可以大单于阏氏的身份干涉戎狄内政,打着替夫报仇的旗号杀入龙城,退也可以本朝公主的身份镇压北州十六城——这可是大单于自己在国书上所说要赠送给公主的聘礼,公主自行执掌,有什么过错? 北州十六城悬在塞外,向南的第一关便是北宁城,如此一来,也难怪公主初到此处便接过大权,发号施令了,那十六城与北宁城,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刺史不曾多想,自去差遣属官们理事,而武官们皆出自谢殊麾下,面对这位身份碾压众人、且又是谢殊嫡亲外甥女的公主,自然马首是瞻,更别说公主并无乱命,条条件件都有条理,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听从? 一干文臣武将各去忙碌,刘彻更不曾清闲,先往司户参军处去调查北宁城所辖人口、耕地乃至于耕牛牲畜数目,然后又详查近年来军队折损数量,问及对于死伤者的抚恤是否落到实处。 接待她的官员有些无奈:“谢将军已经尽力了,但人力终究有所未逮,朝廷送来的钱款就那些……” 刘彻马上吩咐同行的属官:“用我的嫁妆,把这笔钱补上!” 属官应声:“是。”又急匆匆离开去办此事。 那官员先是一喜,既而又连声推辞:“使不得,使不得!那是天子给您的嫁妆,公主本为和亲出塞,已经足以对黎庶了,怎么能……” 刘彻正色道:“我本就是为黎庶而出塞,既然如此,这笔钱又为何不能用在黎庶身上?” 那官员听得怔住,继而泪湿眼眶,起身郑重向他行大礼:“臣代北宁城军民,谢过公主了!” 刘彻微微一笑,温和道:“若无北宁城拒敌于外,我又如何会有此前十余年的安宁?何须言谢!” 离开此处官署之后,他又发挥刘氏天子的本能开始走访民情,期间刺史因为北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一直力劝定安公主南归,刘彻始终推拒,再见城中因为战时戒严而隐约生出了惶恐之情,便下令张贴告示,加盖自己的印鉴。 北方一日不宁,定安绝不南归,誓与北关将士共存亡! 要知道,那可是公主,是天子的孙女啊! 能够为了安定社稷而出塞和亲,已经很难得了,而恰逢此时大单于暴死,和亲就此结束,她其实完全可以选择回京,继续从前的荣华富贵,但是她没有! 生活在北境的人久不踏足京师富贵繁华之地,天子之于他们,早就成了一个遥远又尊贵的符号,但是定安公主的到来,忽然间就让京师变得真实起来…… 她那出众的仪表,从容不迫的气度,乃至于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都令北宁城的百姓为之动容,而她坚持每天两次登上城楼巡视的行为,更是成了士气提升的直接因素。 空间里几个皇帝看着他这操作,呆了呆之后,也算是悟出来了。 “你是打算天长地久的在这儿待着啊?” 刘彻反问他们:“在这儿待着有什么不好?” 李世民:“啊这……你不要皇位了?” 刘彻道:“要啊,怎么能不要,我现在在做的,不就是为皇位而奋斗吗?” 李世民:“可你说你要留在这儿啊……” 刘彻道:“不留在这儿我上哪儿去啊,回京城,呆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哪天一不小心被他噶了,全剧终?” 李世民:“……” 李世民不解道:“你不是猜出来了吗,这场和亲就是天子设置的考验,你通过了啊?” 刘彻无语死了:“然后呢?我高高兴兴的回京,跟他说‘爷爷,爷爷!其实我没死,先前之所以说死了,是在骗你呢,我也要答题,答对了你就要封我做太孙哦!’这样吗?” 李世民:“……” 唯唯诺诺。 李元达:“所以你就决定在北宁城待着?” “是啊,”刘彻说:“这儿多好啊。” “要兵有兵,北宁城的兵,送嫁的兵,全都是我的。” “要钱有钱,看看我那能摆几里路长的嫁妆吧,谁比我有钱?” “要身份有身份——在京师我要当孙子,呆这儿,都是别人给我当孙子,这小日子美的……换你你会回去吗?” 李元达:“……” 唯唯诺诺。 朱元璋:“那你之后咋办,就一直猫在这儿?万一天子哪天噶了,你回不去,怎么办?” 刘彻语气温柔:“我当然要留在这儿啊!” 想了想,又偷了小霍一句名言:“嗯,匈奴未灭,何以家回?不把戎狄扫清,我是不会回去的。等把戎狄扫清……笑死,我说我是天子,谁赞成,谁反对?” 朱元璋:“……” 唯唯诺诺。 最后嬴政忍不住问了句:“你怎么就觉得自己能安安生生的呆在这儿,真不怕京城的皇叔们给你使绊子?” “始皇,你可别瞎说。我们家一向兄友弟恭,亲眷和美,怎么会干背后使绊子这种事呢,这么可怕的想法,我连想都不敢想!” 刘彻捂着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继而展开了信纸,开始分别给几位皇叔写信:“x叔近来可好?侄女恭问叔叔身体安泰。” “侄女在北宁城一切皆好,只是军中牲畜太多,兽医缺少,您能不能替侄女操持些人手送来?侄女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国朝的战马病死,却无人看顾啊,而这等大事,不找您,又能找谁呢?” 写完这个又开始写下一份:“x叔近来可好?侄女恭问叔叔身体安泰。” “侄女在北宁城一切皆好,只是大寒将至,城中军民却少冬衣,听闻皇叔母家在户部有些门路,可否求您代为筹措?父王早逝,侄女能依靠的,也只有您了!” 然后再开一份:“x叔近来可好?侄女恭问叔叔身体安泰。” 刘彻一边写,一边给空间里的伙计们科普:“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使绊子啊?我明明只是一个为国和亲、孤苦无依的可怜公主!” 嬴政:“……” 刘彻:“如果大事不成,他们起码也通过帮助我,在天子面前收获了印象分——他们没亏啊!” 嬴政:“……” 刘彻:“如果大事成了——笑死,在他们眼里,这军功章也有他们的一半,毕竟他们帮了我呢!而我这么个孤苦无依的可怜公主,难道还能篡位当女皇吗?把我供起来有什么不好!” 嬴政:“……” 刘彻:“所以说,不是我在利用皇叔们,而是我在给皇叔们的人生创造价值,该他们谢我啊……” 嬴政:“……” 刘彻:“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啊?都是我一个人在说嗳!” 嬴政:“……” 唯唯诺诺。,. 第92章 第 92 章 就在刘彻在北宁城大大方方发育的时候,京城天子终于得到了心腹传书,知晓了北关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大单于死了。 这并没有超乎他的预料。 甚至于,天子本身就对大单于的死亡起到了推动作用。 当年本朝精锐五出大漠,所向睥睨,占尽上风,天子怎么可能不为后世儿孙思量,早早在龙城埋下几枚棋子? 倒是定安公主临危不惧、慷慨激昂的讲出的那一席话,让他默然良久。 虽然知道她此去必然不会真的落入戎狄之手,虽然的确没有用她和亲的打算,但天子心里对这个孙女,或多或少是有些歉疚的。 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幼年时候又不被他看重,好容易得了自己这个祖父青眼,没过几年又失去了至亲的弟弟,最后还被蒙在鼓里,出塞和亲…… 彼时天子还能在心里宽慰自己,只是去走一遭,便会回京,因此换来一个公主的名位,荣耀加身,又有何不好? 可是他如何也没想到,定安居然抢在他的心腹取出密旨之前便将局势安排妥当,又以最合适的方式稳定了大局。 最要紧的是,她居然没有想过,大单于死了,她这个和亲公主的使命就此终止,她可以回京了…… 她选择留在北宁城,直到事态彻底结束,即便她仅有的几个血脉亲人,此时都在京城殷殷盼望着她的归来。 难道以“定安”为封号的女子,都是这么刚强骁勇的吗? 天子为之默然,却不由得湿了眼眶,使人去给太子妃和成宁公主送信——即便定安一时之间回不来,大单于死了,她无需嫁到塞外去,总归也是个好消息。 太子妃闻讯之后为之落泪,成宁公主也是捂着心口半晌无言。 虽然那两个孩子使人传讯,道是不必惊忧,绝对不会发生意外,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们岂能安心? 颖娘也就罢了,她身手敏捷,人又结实,出发之前总算还跟母亲和姐姐好好的告了别,而春郎…… 那孩子唯恐行踪暴露,临行前甚至于连面都没能见到啊! 如今知道二人无恙,计谋得以成功,便尽可以安心了。 消息传到各个仿佛,诸王或多或少的也松了口气,都衷心地替侄女感到高兴。 该怎么说呢,当年东宫还在的时候,对弟弟们不错。 尤其天子爱重元后与东宫,压根没给过庶出之子继位的遐想,他们打心眼里不觉得能跟东宫这个大哥掰腕子,当然也就不会故意跟东宫别苗头,如是一来,兄友弟恭,感情不算很深,但到底还是有的。 之前百般在天子面前求情,说想要让自己的女儿代替颖娘,那话多半是假的,但说不想让侄女出塞和亲,这话却百分之百是真的。 如是过了几日,定安公主的书信终于传到了京中。 不单单是天子跟太子妃、成宁公主有,成年的诸王也没落下,几乎可以说是人手一封。 天子展开书信细阅,便见信上并无花团锦簇的描写,开头恭敬的问过天子身体安泰之后,便用简练的言辞将当日之事描述出来,此后便是这一路北上的见闻,最后也是最要紧的,则是北宁城的现状与形势难辨的龙城…… 天子的目光落到了书信的末尾。 “当日离京之前,祖父传召孙女过去,询问孙女恨不恨您,孙女说,不恨。孙女说的是真心话。” “因为孙女知道,您不会真的将孙女送去和亲的。即便真的将孙女送去了,也一定是有着别的计划,需要孙女这个和亲公主配合。” “孙女还记得,年幼的时候,父亲抱着我在膝上,指着我朝精锐之师的进军路线,神采飞扬的告诉我,孩子,你的祖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他做到了先代天子没有做到的事情,他亲手开拓了王朝的盛世!” “那时候孙女尚且年幼,并不能清楚的了解父王话中的未尽之意,然而当时父王脸上的神情,孙女却一直铭记在心。待到长大之后,了解到了祖父的功绩,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戎狄之辈,畏威而不怀德,昔年王师将其逐出大漠,使其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北逃,几次三番向我朝上表求饶,彼时何等恭顺?再到近年以来,却屡有寇关之事,杀我边民,劫我财货,祖父昔年诏曰,华夷不两立,盖因如此!” “孙女此番出塞,离京之后一路北上,广观民情,深有感触。尤其北宁城百姓连年遭戎狄劫掠,十室九空,生活之困苦,更是令观者泪下。作为天子的孙女,我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的,我必须为他们做点什么。” “公主和亲,是为社稷安稳,我回到京城,京城不过是多一个公主罢了,有何增益?但是倘若我留在北宁城,却能叫北关百姓知晓,京城没有忘记他们,天子也没有忘记他们,岂不比京城多一个公主要好得多?” “不孝女在此向您请罪,北关安宁之前,孙女大抵是不会回京了,请祖父保重身体,以待功成,孙女回不去,只能请母亲和姐姐替我向您尽孝了!” “不孝之女颖娘敬上,谨再拜!” 天子默不作声的将那几页纸看完,眼前猛地一花,手指松开,那几页信纸便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左右见状赶忙弯腰要捡,却被天子摆手制止,继而亲自离席起身,小心的将其捡了起来。 “颖娘啊……” 天子失声道:“上天待我何其薄也,为何叫你托生成女儿!” 左右闻言,尽皆变色,又不敢作声,噤若寒蝉的将头垂下。 天子却无暇理会他们,握住那几张信纸,孤零零的坐在席上流泪。 如何也预料不到,这世间最是知他懂他的,竟然是这个向来极少见面的孙女! 只可惜,为何让她托生成女儿呢! 天子惘然长叹。 …… 而与此同时,诸王也接到了定安公主的来信。 展开一看,噢,求助的啊。 该不该帮呢? 从感情上来说,他们是倾向于帮的,但是如此一来,老爹心里边会不会有点什么? 寻了长史跟幕僚前来商量,都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帮!” 长史开门见山道:“从私情而言,公主是王爷的侄女,没能留住公主在京,而使得其出塞和亲,已经于心有愧,现在公主书信求助,又非艰难之事,王爷若不肯伸出援助之手,岂不令天下人齿冷?” “而从公心而言,公主和亲,是为大义,如今向王爷求援,亦是为了江山社稷,王爷若是置之不理,一来尽失民心,二来,只怕也会让天子觉得您难当大任啊……” 幕僚则从另一个角度道:“定安公主毕竟只是公主,有她在北关稳定人心,岂不比天子专程派去某位亲王来得要好?公主和亲在先,稳定时局在后,得天下人心,近在眼前,您此时帮了她,不仅能够得到百姓称赞,也能叫公主收您一个人情,来日备不住就用上了呢?人心这东西,说有用的时候,可是真有用啊!” 又说:“东宫代王已经薨逝,但东宫一系的政治资本仍旧不薄啊,不说是太子妃的母家谢氏,当年天子为东宫挑选的辅弼之臣,哪一个不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结好定安公主,就是结好东宫,此时于王爷,可谓是有利而无弊!” 其余王府的长史与幕僚也是这般分析的。 诸王听了劝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该发力发力,该使劲儿使劲儿,送钱送粮送人手,再出去一打听,不对啊—— 隔壁那龟孙怎么也送,还额外搭了那么多药材? 有多多呢,多到老爹都特意叫了他去问话。 那个龟孙就抹着眼泪说:“侄女去了塞外,已经叫儿臣这个做叔叔的惭愧不已,些许外物,又算什么?” 为此天子居然专程表彰了他! 夭寿啊,那可是天子的表彰啊! 不就是一点东西吗,搞得跟谁没有似的! 借着天子这股东风,京师之内,诸王瞬间搞起了一场军备竞赛! 而远在北关的刘彻,毫无疑问的成了胜利者。 …… 定安公主中途停下,没有再行北进,而谢殊与唐佐这一主一副却率领送嫁将士一万三千余人扬鞭北上,先以送公主和亲途径此地为由赚开城门,继而趁其不备,攻入城中。 先下一城之后,剩下的也就好办了,挑选出几十名精悍士卒改换戎狄装扮,以南朝的和亲公主送嫁队伍前来为由赚得城开,一日之间连克数城——最真实的谎言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要是没有诸多前因,就有人上门去说公主的送嫁队伍到了,戎狄人知道你是谁啊! 但这回不一样。 大单于送了国书给南朝是真的,公主和亲是真的,日前他们才接到龙城传讯,道是南朝公主就要途径此处,这也是真的。 唯一虚假的大抵就是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送嫁的队伍里也没有公主…… 借着这股东风,谢殊与唐佐连克十六城,一日之间,便将前线推到了龙城三百里以外。 较之先前一路上戎狄守军的风平浪静,此地的局势便要混乱的多,不过之余本朝军队而言,越乱越好。 乱,才能浑水摸鱼! 谢殊等人坐在临时的指挥所里,手持炭笔,在地图上来回勾画标记,分析戎狄各处的驻守可能,以此制定战略。 而唐佐作为天子钦定的送嫁军官一把手,自然也非泛泛之辈,讲论军事,也说得头头是道。 一主一副二人定下了策略,旁边却有个不和谐的声音:“舅舅,给我点两千人,我有用!” 唐佐皱眉扭头看了过去,却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相貌颇为俊秀,身形略有些单薄,眉宇间英气勃发。 这人管谢殊叫舅舅。 唐佐心想,是谢家的亲戚? 又想,他也是公主的亲戚呢。 唐佐想到这儿,便多说了一句:“战场上刀兵无眼,可不是能玩闹的地方。身为将领,不仅仅要对战局负责,也要对自己手底下的士兵负责。” 颖娘看了他一眼,道了句:“受教了。” 然后继续磨谢殊:“舅,给我点两千人吧,一千五百人也行啊,如果我此去不能立功,你可以砍我的头!” 唐佐心生不快,语气便也没那么温和了:“这位小公子,你把带兵打仗当成什么,你的游戏吗?你可知道,我四岁便开始修习兵书,十二岁就跟着父兄上战场,又是经了许多年,才能独当一面的吗?” 颖娘道:“你好奇怪!你要耗许多年才能独当一面,我便也要耗许多年才算公平吗?我为什么要为你的呆笨而虚耗年华?!” 唐佐气急:“……你!” 谢殊赶紧劝架,先跟唐佐说:“小孩子爱胡闹,你别理她!” 又说颖娘:“真没礼貌,怎么跟人说话呢?跟唐将军道歉!” 颖娘敷衍的拱了拱手。 唐佐敷衍的回了个礼。 又正色说:“大将军,我们现在要做的可是大事,若事有败,如何对得起公主?唐佐并非惜命之人,可若是因为决策失误,以至于错失良机,纵然是死,也要以发覆面,无颜去见先祖的!” 说完,他向谢殊郑重行了一礼,大步走了出去。 谢殊转过脸去看外甥女。 颖娘事不关己的吹着口哨。 谢殊头疼死了:“你可不能胡闹啊,真出了事,我砍你的头!” 颖娘认真的重复一遍:“好!真出了事,砍我的头!” …… 半个月后。 唐佐大胜而返,斩敌四千,俘获牛羊一万两千头,在大军簇拥之下返回了十六城之中最临北端的居岩关。 越是临近居岩关,唐佐心头的轻松便愈发浓重,而这一切都在望见立在城头的那个人影时,尽数化为震惊。 居岩关此前为戎狄所有,虽然城中也会有些华夏女子,但却不会有人着如此纯粹的汉家妆扮。 更不必说,早在当日公主身在高处勉励大军,从容自若、衣带翩飞的姿态,早就镌刻在他心中。 唐佐再顾不得别的,吩咐副将自去安排牲畜和斩获,自己则往城头去拜见公主:“北宁城也便罢了,好歹乃是本国关隘,此地毗邻戎狄,又是战线的最前端,公主千金贵体,怎么能到这儿来?刺史竟然也不劝劝您……” 公主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皎洁清亮的眸子,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了:“我曾经说要与众将士共存亡,忠武将军以为我是言而无信之人吗?” 又说:“将军若有闲暇,不妨同我讲一讲此行见闻?” 唐佐心头发烫,竟不敢看她,低下头,将此去诸事一一讲与公主听,末了,又说起那个极惹他恼火的竖子来:“还有个少年大放厥词,说只需要一支轻骑……” 他甚至都没说完,公主便接了下去:“只需要一支轻骑,深入敌军,备足箭矢,便可获胜?” 唐佐惊住了:“您怎么知道……” 公主为之轻笑,眼眸微眯:“李世民就是这么说的。” 唐佐心想,李世民是谁? 难道就是那个竖子? 这么离谱的说法,他怎么敢说给公主听啊! 唐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去:“李世民是哪个?他懂个屁的领兵打仗!” 刘彻:“……” 空间里皇帝们笑得人仰马翻。 李世民:“……” 李世民:“????” 栓q,有被冒犯到!,. 第93章 第 93 章 刘彻笑了笑,没说话。 唐佐这才发觉在公主面前爆了粗口,马上便要躬身请罪。 刘彻摆摆手,示意他无需介怀,又道:“忠武将军建功而回,我必定上书天子,为你请功。” 继而话题一转:“此时城中事多,我知道将军必然还有诸多要事须得处置,且去忙吧,到了晚上,我在城中摆酒,宴请诸位功臣!” 唐佐抬头看她,却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隐隐含着几分笑,他就跟被烫了一下似的,忙不迭又低下头:“是!” 唐佐大胜而回,只是代表着他自身这场战役的胜利,并不能代表全局。 譬如说,主帅谢殊还未班师回城。 再譬如说,颖娘带了一千五百名精锐士兵,尚且不知所踪。 唐佐心里边记挂着这些人,即便是先前与他发生过口角的那个小子,他也额外分了几分神。 不为了他,也是为了公主,更别说他手下还有一千五百名士兵呢,对应到具体的人上边,就是整整一千五百个家庭啊! 唐佐按部就班的吩咐人厘定军功,清点伤亡与各队斩获,进了内城,便见有成群的车马堵在东侧,商人模样的远方来客正在跟理事的官员核对什么东西,他的随从们远远的站在一边。 唐佐不由得问了随行的人一句:“这是在做什么?” 北关偏僻,很少会有外来的商队到这儿来行商的。 随行的人告诉他:“他们都是前来接收牲畜的商队。公主说,您和谢将军此行必有斩获,然而只凭北宁城乃至于北关之地,是无法消耗掉那么多牛羊的。” “且此时临近冬天,草场枯萎,城中只怕也没有多余的草料喂养它们,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足够的人手照料,若是因为顾看不足,而使得牲畜冻死饿死,又如何对得起在前线流血的将士们?” “而相应的,北方诸多州郡正是播种冬麦的时候,却苦于牲畜不足……” “于是公主便派遣时节南下,到北宁城以南的州郡中,行以牲畜换牲畜的法子——百姓可以通过官府,用远低于平常购买价格的成本就近从牲畜贩子手里购置牛羊,而牲畜贩子呢,则拿着官府开具的凭证到此地来,以同样低于市场价格的数字来购置牛羊。” “商人有充足的人手,也会雇佣专门的人来顾看牲畜,如此一来,百姓得了利益,商人也没有亏,期间一来一回的两次折扣,完全可以被自行饲养牲畜所造成的折损率抵消掉,皆大欢喜。” 唐佐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之人,闻言不禁追问:“公主的想法当然是好的,可是,难道就不怕各州郡大户联合起来,趁机牟利吗?” 随从说:“公主考虑到了啊,其中三分之一的牲畜,其实是直接同官府交易的,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家产低于一定限度的人家才能购置,且购置之后五年之内不得转卖……” 又叹息着说:“公主说,她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如果州郡里的官员大户得不到好处,怎么会推行这样的政策?与官府交易的那些牲畜,其实就是为了堵他们的嘴。公主是一片好心,将士们是满腔热血,可是您说,为什么想做一点有利于社稷的事情,却这么难呢?” 唐佐为之默然。 为公主的仁善,也为公主不得已的妥协。 可是…… 最后他也只是问:“公主有足够的人手吗?需不需要再找人去帮忙?” 那随从忙说:“够的,够的,还不断地有人来呢!当年侍奉过太子殿下的旧人,好些都到了,还有不少人在后边,听说天子和诸王都派了不少人过来……” 又难掩高兴的问他:“唐将军,这总归是件好事情,是不是?” 唐佐心头微松,也跟着笑了。 他点点头,郑重的说:“对,这总归是件好事情!” …… 东宫之所以是东宫,就是因为他先天就具备承继大统的绝对优势。 他年幼的时候,天子为他精心挑选太傅和伴读,他稍稍长大些之后,又要为他挑选妻室。 等到太子妃诞下长女成宁公主之后,东宫与妻子感情深厚,又还年轻,无意再立侧妃,天子便下令朝中官员勋贵三品以上门第嫡长子/世子入侍东宫,以此表示自己对于东宫的看重…… 这些人,可都是先天的东宫党,身上先天的就带着东宫烙印! 当年东宫薨逝,丝毫不夸张的讲,整个京城的天都塌了一半,而天子此后多年都没有再立太子,其中或多或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现在东宫之女远嫁和亲,却又阴差阳错的在北关建功,且此时北关正缺人手,昔年侍奉过东宫的旧臣,便纷纷上疏,请求前去为国尽忠。 天子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甚至于有些乐见其成。 在他眼里,定安公主是无法参与皇位角逐的,既然如此,也就注定她不会跟后继之君结仇,反而诸王都会跟她打好关系,如此一来,这些身具才干之人到了北关,建功立业之后,未尝不可借机洗掉身上的东宫烙印,继续为新君效力。 都是他当年精挑细选的栋梁之材,要是当真荒废掉,连天子都是会觉得心痛的! 真是可惜啊,定安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孩…… 不,即便是个女孩儿,如果当真不乏手腕…… 那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转了一转,便消失无踪,他想,这才多久,能看得出什么? 志向是一回事,韬略和能力却是另一回事。 且再等等看吧。 …… 刘彻手里边有钱,有声望,有地位,有人手——这不纯纯是天胡开局吗? 从进入北宁城之后,他几乎就从刺史手中攫取了行政权,至于军事权柄,谢殊可是他嫡亲的舅舅啊! 更别说那一万三千名送嫁的士兵,无论是从大义名分,还是从私人情感上,都无疑更偏向于他。 如是等到大单于承诺过的十六座城池到手之后,刘彻反手就把自己人给安排上了。 现在他的人手当然没那么多,但是以后总会多的,天子跟诸王,不是会源源不断的派人过来吗? 先让真正的自己人占据要职就完了。 通过以牲畜换牲畜的策略,定安公主的名字响彻北部诸州,所有得到牲畜的百姓,都会念他的好,甚至于官员们,也会对他另眼相看,最要紧的是,他手里有了一笔巨大的进项。 而更不必说对刘彻而言,这其实是无本的买卖。 毕竟,牲畜本身是缴获来的啊! 不过,刘彻全然没有吝啬钱财的意思。 卖掉牲畜得来的这一大笔钱,五成要送到京城,交付给天子,三成他会用来修缮入京的道路,至于剩下的两成,全部用来赏赐军民! 钱这东西,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只有让它流动起来,才会出现价值! 北方诸州,尤其是北关这地方,消费是很低迷的,一来市场狭小,二来真正有钱的早跑京城逍遥去了,谁会苦哈哈的留在这儿熬冬? 但是前来送嫁的这批将士不一样。 他们是京城来的,有钱,也有消费能力! 刘彻盘算着打通从北宁城到南下第一个大城市靖州的直道,让京师乃至于更远地方的商人能够来到这里,当然,仅凭送嫁将士们这个消费群体是不够的,但是现在戎狄自顾不暇——他完全可以趁机把手伸到西域去啊! 西域的香料和宝石,乃至于特色作物,在中原都是很吃香的,尤其是来自西域的名马! 刘彻甚至都已经让人商量如何对西域行商征收赋税了…… 听候差遣的属官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还请公主恕罪,臣觉得,您是不是想的有点……” 太远了啊。 刘彻双手抱胸,若有所思道:“是吧,你也觉得这个计划太单薄了些,不该只是等着西域行商过来,我们也可以派出商队出关。” 属官:“……” 啊这。 刚会走就想跑,隔着锅台就想上炕啊你! 这才刚拿下十六城呢,真当对面戎狄不存在了?! 刘彻却是真情实感的开始筹备上了。 …… 唐佐在城中等了两天,都没收到谢殊亦或者那竖子的消息,心下忐忑,坐卧难安,再转念一想,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公主? 有心想要前去宽慰公主两句,又中途止住——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去对公主说这些的呢。 就在他辗转反侧、左右思量的时候,却有侍从打外边进来,欢天喜地道:“将军,大捷啊!谢将军率军北上,歼敌一万两千人,俘获牛马无数,甚至于俘虏了卢侯王!” 唐佐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又惊又喜:“歼灭敌人一万两千人,还俘虏了卢侯王?谢将军真乃神人也!” 送嫁的队伍共计一万三千人,其中步兵一万,骑兵三千,唐佐跟谢殊商量之后,自己带走了一千骑兵、五千步兵,而剩下的那两千骑兵与五千步兵则由谢殊统率,在后压阵。 与此同时,另有一支人数在两万上下的队伍从北宁城星夜出发,待到与谢殊汇合之后联合发起攻击。 唐佐总共率军六千,能够斩敌四千,即便其中包括了草原上半士兵半牧人的那些人,也已经是相当令人瞠目的战绩了。 这还是占了出其不意,乃至于麾下士卒皆是十里挑一的精兵的优势。 但谢殊所率领的那部分军队,居然斩首一万两千人! 这简直是若有神助,错非唐佐了解谢殊的为人,几乎要以为他是在谎报战绩,亦或者用草原牧民来随意充数了! 真正上过战场的人都会知道,己方军队的人数与斩首数是不成正比的,相较来说,小规模的作战容易获得成功。 因为在草原上,戎狄配合有素的骑兵军团能够发挥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而一个整编的万骑,更是步兵的噩梦,战斗力脆弱的军队甚至抵不过对方的一个冲锋…… 由此可以想见,谢殊所部斩首一万两千,是个多么可怕的战绩! 更别说,他甚至于还俘虏了卢侯王! 这是自从数年之前国朝五出大漠之后的消沉期里,所俘获的最高品阶的戎狄上层了! 同为华夏之后,唐佐不会觉得谢殊功绩过高压制了他,只是由衷的为谢殊所取得的成绩高兴。 这不仅仅是谢殊的胜利,这也是本朝将士的胜利,是一个足以告慰天子和百姓的大捷! 这是所有人共同的胜利! 唐佐放下手头的事情,一路疾行出门去迎,侍从紧赶慢赶的追着他跑,一边跑,一边迟疑着说:“还有件事,属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唐佐喜不自胜道:“说吧说吧,有这么大的好消息在,再坏的消息,也都是好消息了!” 侍从便道:“您还记得谢将军的那个外甥吗?” 唐佐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间。 然后才说:“啊,那个李世民啊,他怎么了?吃了败仗吗?” 侍从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好半晌才道:“不,他立大功了!” 唐佐听罢,倒真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他也有所斩获?” 侍从:“……” 侍从又顿了顿,才继续道:“他率众斩首两千有余。” 唐佐:“……” 唐佐几乎是悚然一惊:“多少?!” 侍从便又说重复了一遍:“两千有余!” 唐佐停下脚步,急急忙忙追问:“他带了多少人出去?!” 侍从说:“他把剩下的那两千骑兵带走了。” 唐佐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才十几岁的年纪,第一次上战场,居然能斩获跟己方士兵相差无几的敌人…… 如此天资,当真恐怖至极! 那侍从却在此时道:“还不止这些呢,那位李公子,还亲手斩杀了好几位大当户……” 唐佐道:“他是怎么找到的?” 侍从又哽了半天,却是老老实实道:“这属下便不知道了。” 唐佐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 对方却又道:“还不止这些呢,那个卢侯王,就是被他抓住的……” 唐佐眼前一黑——李世民,horeyou?! 怎么老是你?! “你是不是在骗我啊?!” 唐佐简直要开始怀疑世界了:“你说他斩首两千有余,好,我就算他天资过人,你说他连抄了几个大当户,好,就算他天资格外过人,可你说他一个十几岁的黄口小儿,第一次上战场就抓住了卢侯王?!” 侍从战战兢兢道:“可这的确都是真的啊,跟他一起出征的那两千骑兵,都是十六卫的精锐,既与他无甚交际,又不必看谢大将军的情面,怎么会帮着他弄虚作假?” 唐佐:“……” 唐佐:“????” 什么鬼,认真的吗?! 他回想起先前自己与那个姓李的小子闹得那场不快,还有自己自恃作为前辈的说教,脸上便一阵一阵的发烫。 一个第一次上战场就能有如此功绩的少年,说是孙武在世,也毫不为过了,他怎么会妄想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天才呢! 如果这时候刘彻在这里,知道他的想法,必然会非常骄傲的告诉他:没错,朕的冠军侯,就是一个石破天惊般的绝世天才! 他所绽放出的光芒,直到千百年后,依旧能够灼伤世人的眼睛,而他更以一己之力,使得封狼居胥,成为一个武将的最高荣耀! 唐佐心下慨叹不已,脚下却没再停,疾步出门前去迎人,却只见到了顺利回城的谢殊与其队伍之后绵延几里的牲畜…… 那个李世民呢? 同谢殊见礼,简单的议过此番战事之后,他将心头疑惑问了出来。 谢殊比他还要疑惑:“李世民是谁啊?” 唐佐:“???” 唐佐惊了:“您那个远房亲戚,不是叫李世民吗?” 谢殊有些奇怪的看着他:“谁告诉你他叫李世民?” 又说:“他姓安,单名一个璟字,我有个远房堂姐嫁到北州了,留下这个孩子,他母亲去得早,父亲另娶,继母容不下他,便来此处投奔我了……” 唐佐在队伍里看了眼,问:“那他人呢?” 跟着他一起出京送亲的士卒告诉他:“公主听闻小将军斩获颇多,特意传了他去问话。” 公主传召了他啊…… 唐佐神情微动,心下一时五味俱全。 他鬼使神差的来到了公主的寓所之外,没想进去,也知道周遭防范严密,他必然听不到什么,却不曾想到公主与那小子正在院外亭中叙话。 唐佐远远的看着,便见公主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那小子跟只野猴子似的手舞足蹈,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哄得公主极为高兴。 唐佐有些落寞的想,这小子跟公主,是表兄妹啊…… 添了这么一桩心事,唐佐便忍不住在暗地里观察这小子的行径,慢慢的也就发现,这家伙怎么有事没事就往公主那儿跑啊! 唐佐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赶在某天自己巡防的时候把人揪住:“安璟!公主是金枝玉叶,千金贵体,素日里又有诸多公务处理,你最好少去搅扰,免得伤了公主的清名!” 颖娘:蛤???? 不是吧忠武将军,我去看我弟你也要管? 关键是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她被唐佐冷不丁的一句话给整蒙了,对着他那张笼着寒霜的面孔看了半晌,再想到将将回城时他专程去同自己致歉,却又在几日之后重新对自己冷了脸,忽然福至心灵,隐约察觉到了他为何如此敌视自己。 颖娘大惊失色:“忠武将军,你不会是心仪公主吧?!” 唐佐:“!” 唐佐:“!!!” 唐佐勃然大怒:“胡言乱语!你怎么敢如此中伤公主殿下的清誉?!我怎么会有这种心思?我对公主向来只有崇敬之心,绝无他念!我只是觉得公主殿下……我……” 颖娘抬手指了指他:“噫,急了!”,. 第94章 第 94 章 颖娘被唐佐的反应给逗乐了,等他走了,马上掉头回去找自己弟弟说话,还故意跟他卖了个关子:“你猜我刚刚在外边遇见谁了?” 刘彻埋头在案牍之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出去。我很忙的。” 颖娘就跟个被扎了一针的气球似的,瞬间就泄气了:“你这人好没意思啊!” 然而又不想错过这个向来算无遗漏的弟弟愕然失策的样子,她到底没有离开,环顾四周无人后,暗搓搓的凑上前去,小声说:“忠武将军!” 刘彻仍旧低着头翻阅案上的公文,连一个表情都没给出来。 颖娘不死心,便下了剂猛药给他:“你大抵还不知道吧,忠武将军心仪于你!” 刘彻仍旧无波无澜。 颖娘原本是想看弟弟懵的,没成想最后竟把自己搞懵了。 她半蹲下身,身体低于桌案之后,又仰起头来看弟弟的表情:“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这不对啊——你为什么不吃惊?!” “这有什么好吃惊的?可惜不能叫你知道你弟弟当年玩的有多花!” 空间里皇帝们哈哈大笑起来:“彘儿即便是男盼女装,风采也仍旧是不减当年哇!” 李世民道:“替小唐将军鞠一把泪!” 李元达咋舌道:“坏消息,他心仪的公主是个男人!” 朱元璋不怀好意的接了下一句:“好消息,这个男人并不介意多一个男宠!” 嬴政听他们吱儿哇闹腾的厉害,不由扶额:“朕有时候真的是很想屏蔽你们……” 空间外颖娘正在跟弟弟确认:“他喜欢你嗳!” 刘彻终于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喜欢的是公主,公主不就是你?我看你该好生考虑一下,日后咱们换回来之后该当如何对待他才是真的。” 颖娘:“……” 我远远看见有房子着火了,就想凑过去看热闹。 等到了近前之后终于发现,着火的原来是我的房子…… 她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又忍不住问:“你心里边真就是一点触动都没有吗?” 刘彻道:“你想让我有什么触动?是公务不够多,还是烂摊子不够大?亦或者来自京城的危机被解决了,前路一片光明?” 刘彻对着面前同胞所出的姐姐叹了口气,再对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间朱元璋上身,语气希冀道:“你要不要来帮我分担一些啊?我看你白天操练,晚上还很清闲……” 颖娘:“???” 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大可不必。 告辞! …… 北关的这场大胜,让北境诸州扬眉吐气,消息传到京城,天子大喜过望,广宴群臣,遥遥加封谢殊与唐佐之后,毫不吝啬的给了那位在此次战役中崭露头角的小将一个六品武将的官身。 要知道,那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啊! 初战告捷,便得如此封赏,若是日后再行建功,前途只怕是不可限量! 代王已死,诸王再同东宫交际之时,便也就没了结党营私的担忧,成年亲王的王妃们几乎是不间断的登太子妃的门,又或者是请其过府行宴。 理由都是现成的,大嫂的几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她们这些妯娌多陪着说说话,有谁能说二话? 这想法倒也不能说全然都是虚假,诸王的确有抚慰太子妃、以此向天子和天下黎庶展示自己胸怀的意思,但除此之外,也是想通过太子妃来接触定安公主和目前集结在北关的,那股曾经隶属于东宫的旧臣们经营出来的势力…… 关于这一点,诸王看得很清楚。 定安公主没有出嫁,便是皇家的人,且她没有夺位的理由,相较于诸王,竟是最合适执掌北关的人选…… 但她终究是要出嫁的。 经历了和亲之事后,又做出了这么宏大的一番事业,天子对于这个孙女的看重与关爱与日俱增,早晚都会将其接回,指一门好亲事给她,等真到了那一天,北关,乃至于定安公主亲自打造出的那个利益团体,又该交给谁? 此事必然是天子说了算,但是定安公主作为这个团体的核心,必然是具备有相当话语权的,而天子为了大局考虑,也一定会参考她的意见…… 本朝国事动荡,多半源于北关,北关既定,天下则安,换言之,如果得到了定安公主的支持,于诸王而言,便是得到了一张储位的直通券! 有着这一层考虑,他们怎么会不加倍的讨好太子妃,并且通过种种手段来对定安公主进行帮扶? 而定安公主也的确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自从谢殊与唐佐联手攻克居岩关之后,定安公主便将自己的官署设置在了戎狄与本朝战线的最前端,以此向北关军民展示自己与他们共存亡的决心,与势必同戎狄抗争到底的信念。 天子闻讯之后慨然长叹,良久不语,然而初次大捷传来之后,却只是厚赐了谢殊、唐佐,乃至于那位安小将军,对于主持大局、稳定人心的定安公主,却是只字不提。 只是诸王也好,朝臣也罢,却都十分清楚,天子从来都不是有功不赏的人! 定安公主之所以没有得到赏赐,大抵并不是因为天子不想给,而是因为天子想给的太多,多到担忧她承担不了,所以才会踌躇和观望! …… 圣旨出了皇城,离开帝京,让天使携带一路北上,一直传到了本朝与戎狄战线最前端的居岩关。 刘彻默不作声的听天使宣读了晋升谢殊与唐佐的旨意,也亲耳听了天子赐予安璟六品武将之职的圣旨,却唯独不曾听到关于自己的那份旨意,他脸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是波澜既起。 尤其在听闻天子听闻北关缺物少人之后,特意将自己极为看重的几个臣子送到了居岩关,心绪便更是复杂了。 颖娘捧着那份加封自己的圣旨,美滋滋的来到弟弟院子里,却见春郎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神情之中竟然隐隐的透露出几分落寞与萧瑟…… 她瞬间收起笑容,反手把那份圣旨塞到后腰,举步入内,语气轻松的问:“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一杯?” 刘彻抬头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是故意想要借此宽慰自己,嘴角动了动,想要笑一下,却也未能如愿。 颖娘目光往门外一瞥,提起衣摆,往他坐席上挤了挤,硬生生坐到了他旁边。 “不是吧,”她说:“难道你真的在为自己什么都没得到而失落吗?这种心情,我以为父王薨逝之后,你便不会有了。” 刘彻却反问她:“你觉得,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颖娘微微一怔,见他问的认真,倒是没有敷衍,聚精会神的思忖了片刻,正色道:“是一个可怕的,无情的,怪物一般的,英明的天子。” 作为天子的孙女,她不能说他是慈爱的,甚至于随便从皇室内部抽几个人出来,亲王也好,皇孙也罢,就没有不怕他的。 但是纯粹从百姓的角度来看,天子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天子。 他不是十全十美,但论及执政能力与生民富民安民,却是有数的英主! 刘彻垂下眼睫,为之默然,良久之后,才轻轻道:“他有意……让定安公主做他的继承人。” 颖娘即便聪敏,也有转瞬的怔楞:“什么?” 她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单纯就言语来说,那句话其实并不复杂,但是其中透露出的含义,却令她不可置信。 了悟过来之后,颖娘瞠目结舌,惊骇不已:“怎么会?!” 定安公主……是公主,并非皇子啊! 且还是一个年轻的,只有十三岁的公主! 刘彻慢慢道:“天子厚赐了舅舅和唐佐,厚赐了你,却唯独落下了最该得到封赏的我……” 颖娘鼻子里哼了一声:“脸真大。” 刘彻听得笑了,却又正色道:“天子不是吝啬于赏赐的人,也并不小家子气,之所以这么做,大抵也是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所以不好擅作主张,故而才要晾一晾我,也叫我在北关多经历一些事情,好生掂量一下我的成色吧!” “此外,”他斟酌着道:“大概也有考校我心性的意思,看我面对众人皆有赏赐,独我一无所获的情况,是否还能稳得住心。倘若手下属官,亦或者北关的文臣武将因此生了异心,我又是否能够妥当处置……” 颖娘顺着这条思路接了下去:“这回天子送来的几位干臣,不仅仅是来帮助你的,也是来做天子耳目,将你的一举一动传回京城的。” 刘彻道:“不错。” 天子居然会愿意让自己的孙女继承那个位置吗? 不要说是亲手推动这件事情,即便只是他脑海里有这个想法,也足够叫颖娘惊讶了。 向来冷酷无情,好像一台精密仪器一样的天子,竟然……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沉默以对。 而刘彻则在这时候长长的舒了口气:“有件事情,我从前总是迟疑不定,现在却可以定下心来了。” 他没给颖娘发问的机会,紧接着便道:“二姐姐,从今天起,你就是安璟了。记住,以后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再像从前一样,在我面前表露出熟悉的样子。我们只是君臣,如此而已!” 颖娘有些不解:“为什么?” 刘彻道:“你对于天子来说,是什么?” 颖娘想了想,道:“一个天资出众的后起之秀?” 刘彻道:“定安公主对于天子来说,是什么?” 颖娘试探着道:“未来的希望……至少是希望之一。” “那么,”刘彻继续道:“你来试想一下,一个跟定安公主有着表亲关系、年岁相仿的天才将军与定安公主交从甚密,此事一旦传到天子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又会做些什么?” 颖娘愣了几瞬,猛地反应过来,霎时间冷汗涔涔。 定安公主——毕竟是公主啊! 她是要成婚,乃至于诞下子嗣的! 可她对于天子来说,又不仅仅是一位公主。 她还很有可能会是这个偌大帝国的继承人! 这样的公主,怎么能有一位领兵天资卓越的丈夫,又怎么能跟这个丈夫诞下子嗣?! 公主是天子亲自确定的继位之君,公主的孩子先天就具备法统优势,如果公主手握军权的丈夫起了异心,后果不堪设想! 而以天子的老辣,又怎么会犯下如此浅显低级的错误? 一个少年天才是很难得,但是跟偌大的天下比起来,一文不值! 若非弟弟提醒,她只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就会命丧黄泉! 刘彻见状,反倒笑了:“天子还是很爱惜人才的,你离我远些,便不会有事了。” 颖娘眼珠转了转,又问他:“那忠武将军呢?” 刘彻轻笑着说了句:“他是个有分寸的人。”便不再讲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姐弟俩见面的时间就要少了,虽然还可以通过舅舅谢殊中转,但到底不甚方便。 刘彻抓紧时间叮嘱了颖娘几句,后者便趁人不注意悄悄离开,倒是刘彻摸着下颌作出猜想——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要是接下来几个月北关不出问题,天子大概就要故作不经意的给我送几个男人过来了。” 空间里的皇帝们:“……” 啊这。 什么羊入虎口行为。 再仔细一想,倒也不觉得很奇怪。 女色,亦或者说男色,对于统治者来说,是必须经历的一关。 天子如若真的把定安公主当成一个继承人来对待,就必然会通过铁腕亦或者温和的形式彻底改变她在男女之事当中的固有观念。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到了一定的年纪,对异性产生好奇,是完全正常的事情,之于皇室的继承人来说,此时需要的是疏导,而不是告诉他:你要从一而终,要具备忠贞、专一之类的美德,你要把你的另一半当成自己一样爱护…… 男嗣是这样,女嗣当然也是如此! 要做天子的女人,怎么能生出我要对某一个男人从一而终的想法?! 这比男性天子只娶一个皇后而不立后妃更加可怕! 天子若真是有意立孙女,必然不会忽视这一点的。 你是天子,是这偌大天下的主人,有男人能够侍奉你,那是他祖上修来的福气,要是他懂事,就该在天子感到腻味的时候麻利的引荐新人,要是叽叽歪歪说些酸话,该打入冷宫就打入冷宫,该杀的时候也不要手软! 你是天子,满天下的男人随你挑,你怕什么? 刘彻预想到了天子的想法,倒是不觉得忐忑,甚至于…… 居然还有些期待! 他苍蝇似的搓搓手,忍不住跟空间里的老伙计们念叨:“你们说天子为了让我断绝情爱,会不会专门找人来渣我啊?怎么办,我好担心啊!” 空间里的皇帝们:“……” 又听刘彻饱含希冀的说:“也不知道天子的眼光到底靠不靠谱,就算是渣我,也得找几个相貌堂堂的来啊,歪瓜裂枣的不要!” 空间里的皇帝们:“……” 嬴政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刘彘,味儿太冲了,收敛点!” 朱元璋啧啧着道:“天子暗地里找了几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交给他们一个异常艰巨的任务,渣了公主。” 李元达续了下去:“美男子们领命北上,风采各异,来到了公主面前,或是温文尔雅,或是风光霁月,或是英姿勃发,齐齐微笑着对公主说,见到殿下很高兴。” 李世民阴恻恻道:“公主狞笑着说,你们高兴的太早啦!”,. 第95章 第 95 章 刘彻在心里边盘算着该当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困局,空间里几个人盘算着有没有可能亲眼见证野猪翻车。 嬴政作为一个钢铁直男,很看不惯刘彻这半直半弯的德行:“你真行吗?万一被人发现端倪,叫天子知道了,你只怕必死无疑!” 刘彻嘻嘻笑道:“怎么不行了?” 又分析说:“天子难道还会跟被他派来的人说,你们就是去渣公主,改变她对于男女关系的既定认知的?不可能!” “天子只会或多或少的给予他们一点暗示,且还是与公主可能承继大统无关的,然后就是等待,等事情顺其自然的发展,等公主与他们中的一人产生真情实感,然后天子再压制着那个男子变心反悔,完成对于公主心理转化的最后一步……” 什么,对方未必会按照天子的意思办? 什么叫天子? 你敢让他一时不痛快,他就能让你一世不痛快,除非真就是在世间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了,不然? 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如此设置之下,刘彻又能露出什么痕迹? 更别说身份的差异之下,注定了这段关系要由刘彻来进行主导,至于对面的那个男子……又能做什么主呢! 刘彻啧啧几声,回呛嬴政说:“始皇,你不懂啊,顶级的幻术能让人把鹿看成马,区区指男为女又算得了什么?” 《顶级的幻术能让人把鹿看成马》 皇帝们:“……” 彘儿这小嘴儿,真跟抹了蜜似的啊! 嬴政:“……” 敲里吗刘彘! 刘彻压根就没把接下来要到居岩关的几碟开胃小菜放在心上,继续料理先前没有处置完的公务,眼前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刚刚到手的这一场大胜,戎狄必然会做出反应,居岩关该当如何应对? 送嫁的队伍足足有一万三千人,出发的时候可没想过他们会在外边停留那么久,饮食和马匹的草料从哪儿去找? 战事短时间内不会结束,是不是要考虑组织将士们筹备春耕,为明年可能继续的战争筹备粮食? 近来天气转凉,刘彻计划要铺设的那条直道,其工程几乎是一定会受到气候的影响的…… 更不必说想要开辟沟通西域的商路,也决计不是嘴唇上下一动,就能轻轻松松完成的事情。 刘彻将军务诸事都交付给了谢殊和唐佐,自己则协同刺史等若干文官专攻他事。 …… 姜还是老的辣,天子的预设想法很对。 这世间从来就不乏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尤其是在定安公主立下这偌大功勋,却不得天子褒赞赏赐之后,居岩关内,某些人的心思便随之浮动了起来。 颖娘在外,便听见有人说闲话:“天子登基之后,可是一次和亲都没有许过,这还不足以叫人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吗?此番独独送了这位公主出塞,可见也是不得宠的,早前还是半信半疑,这回消息传到长安,天子一个字都没问起她来,这还不够清楚吗?” 又有人说:“任免官员,向来都要朝廷开具文书才行,怎么她一个公主,动辄就把人的官身给免了?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即便人家真是做错了什么,也轮不到她来管啊!” 旁边有人同仇敌忾道:“正是!常言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是戎狄人的阏氏,又怎么来管娘家的事儿?这岂不是越俎代庖!” 颖娘听得沉下脸来。 这些说闲话的,都是在春郎手下吃了亏的小人,有办事不利被免职的,有暗地里跟戎狄勾勾搭搭互通有无的,还有从前靠在北宁城刺史府幕僚房里打秋风的…… 春郎抵达北宁城之后,就先把本地官吏过了一遍筛子,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直接剔出去。 先前有谢、唐主持的那场大胜压阵,这些人即便心怀不满,也未必敢有所表露,现在天子降旨褒赏功臣,却独独落下了定安公主,他们也跟看见了希望似的,重新抖了起来。 颖娘提着马鞭过去,二话不说就抽了过去:“公主乃是千金之体,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来人,”她厉声道:“刚才说三道四了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押出去打!” 谢殊与唐佐听到类似的消息时,也是第一时间便呵斥压制了下去。 然而天子既然有了考校定安公主的意思,又怎么可能叫她躲在众人身后安生做一个娇贵公主? 第二日刘彻再往前衙去理事时,便有主簿不阴不阳的开口道:“公主殿下,下官有一事不明,敢情您指点一二?” 周围人的目光似有似无的望了过来。 刘彻道:“但请直言无妨。” 那主簿便道:“臣敢问公主,本朝何时有了公主主政的例子,您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位居刺史之上,代替刺史——且还不是一位刺史,领北州诸事的?” 刘彻还未说话,身边亲信便已经变色,从前侍奉过东宫的某位郎官一声断喝:“大胆!你怎么敢——” 刘彻轻轻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仍旧和颜悦色:“本朝的确没有公主主政的例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不会有,总要有人来开一个先例的,不是吗?”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譬如说,若是没有前朝那位定安公主横刀立马,替父亲戍守城池,本朝这位定安公主,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封号?” “至于我是以什么身份居于刺史之上,领北州诸事的,我只说一遍,你且听好。” 刘彻环视四周,神色凛然:“我是以国朝公主的身份,出塞和亲,也是以国朝公主的身份,发公函希望北方诸州的刺史协同配合。我是以天下黎庶一员的身份,希望自己有幸参赞国事,也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朝一日能够回馈到天下黎庶身上去。至于我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跟你说话——” 他屈指点了点脚下:“这是居岩关,是戎狄大单于国书之中明言赠与我的城!在这里,我不是公主,也不是戎狄的阏氏,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竟然站在我的地盘上,问我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吗?!” 主簿听得变了脸色,再见她言辞如此强硬,神色中的不忿淡去,转而显露出几分畏惧。 刘彻见状,反倒轻叹口气,柔和了神色:“你不过是将心中不解问询出来罢了,何错之有?我既治此地,便该依从法度行事,岂能因他人忤逆于我而随意惩处于人?要真是这样,以后谁又敢直言相谏呢?” 当即下令赐主簿百两银,左右侍从日后不得为难。 主簿原以为今日冒头之后,必然要吃一顿板子了,却不曾想板子没吃到,反而受赏,一时且羞且愧,躬身向刘彻行了一礼,掩面而去。 刘彻微笑着目送他离开,什么都没说,转头就开始忙碌于案牍之间。 倒是唐佐闻听此事之后大为皱眉,城中几位要紧官员例行碰头的时候,同刘彻道:“公主未免太过宅心仁厚了,这种明明得了公主恩惠,却不识好歹反咬一口的人,就该立即拉出去杖责才是!” 颖娘也道:“可惜我不在那儿,不然,非给他个好看!” 刘彻不以为意,反倒出言规劝他们:“即便是圣贤,也会有看不惯他们的,更何况是我?” 唐佐冷笑道:“公主何必给那小人脸上贴金?他哪里是怀着直言相谏的心思,分明是故意为难,意图以此打压公主的声望……” 刘彻正色道:“我知道忠武将军是好意,只是我意已决。惩处他的不该是我个人的好恶,而应该是国朝的律令和法度,我今日因一时不快而乱法,开此先例,来日只怕要后患无穷了!” 唐佐不意公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再对比自己先前所说,当真是高下立判,着实为之拜服。 周围人更是面露敬意,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等到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内室只留下谢殊与刘彻舅甥俩,谢殊才问了句:“要不要我找人帮你把这事儿宣扬出去?” 刘彻摇头:“舅舅即便做的再好,又如何能跟天子相提并论?” 他说:“等着吧,这些事情会有人替咱们做的。” …… 自从来到居岩关起,傅伯林便开始悄悄观察定安公主的性情与为人。 眼见她在大功无赏之后仍旧云淡风轻,心头便有了三分赞许,继而又遵从天子之意,煽动那些因定安公主而利益受损的北关之人生乱,却没想到定安公主不气不恼,处事坦率又不失公允,即便面对无礼之人的指摘,也仍旧平心静气,理智以对。 如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傅伯林注意到,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反对定安公主、亦或者参与过敌视定安公主团体的人,要么在战场上被消耗掉了,要么倒在了清查吏治的大旗之下…… 他们全都名正言顺、有理有据的消失了。 居岩关的百姓们称颂公主的宽厚与贤德,而公主也的确以善意和仁德之治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没有人注意到,反对公主的人在阳光下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即便有人注意到了,前去查验,也只会得出他们罪有应得的结论——要不是他们乱法,怎么会被惩处? 公主皎洁堂皇,明德无亏。 傅伯林传令下属将故事的前半段编成儿歌,亦或者是以名人轶事的由头传颂四方,自己则亲自提笔给天子回信,书写自己在居岩关以来这段时日的见闻,事无巨细,一一呈现于纸张之上。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以臣所观,公主诚然有明君之姿。 …… 对于奉天子令来到居岩关的几个人,刘彻一直以来的态度都是不亲近,不疏远,也不窥探。 想做什么,都随他们去吧。 就如同他选择放手让谢殊、唐佐与颖娘一并处置军务一样。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刘彻便只管统揽大局,就在武将们第三次打退戎狄来袭之后,前往西域的第一支商队终于回到了居岩关。 而来自京城的天使,也在这时候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居岩关。 天子降旨,加定安公主为镇国公主,爵位视同亲王,准允其参预政务,领北关诸州军事。 第96章 第 96 章 天子御极多年,早就已经唯吾独尊惯了。 什么叫唯我独尊? 就是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好好听着山呼万岁就够了,别胆大包天,对朕指手画脚! 朕说册封定安公主为镇国公主,且已经降下旨意,那你们就只管说天子圣明、天子万岁就好了,少他妈叽叽歪歪! 诸王也好,朝臣也好,都太了解天子的秉性了——这不是他们有多聪明,而是纯纯是幸存者偏差在发挥作用,因为不了解天子秉性的,基本都被天子送下去阎王了。 旨意降下之后,京师为之一寂,然后诸王与朝臣们齐齐上表给天子吹彩虹屁,说“哎呀陛下,您怎么能想的这么周全呢,果然不愧是上天之子,明见万里,我辈所不能及啊!”,然后再回到自己府上,小心翼翼的传了长史和幕僚们前来询问: 老爷子这到底是唱的哪出戏啊! 长史和幕僚们面面相觑,最终给出了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是天子欣慰于定安公主的功绩,故而特加恩封,准许她以镇国公主、视同亲王的尊荣参预国政,并没有什么深层的意思。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个可能……太小了! 要知道,时下风气开放,公主通过兄弟亦或者母亲,甚至于在父亲的默许之下间接参政、影响朝廷并不少见,但那也只是间接罢了。 如同定安公主这样,直接被天子公开降旨准允参预国政,并且如同皇子一样领北州诸事的例子,前所未有、开历代之先河! 更别说她封号中新增加的,那明晃晃的“镇国”二字了! 何谓镇国? 简而言之,从字面上理解,便是坐镇天下、安邦定国的意思,但凡天子将这两个字赐给诸王之一,便是在直截了当的告诉朝臣们——这就是朕选中的后继之主,赶紧上表请求建储吧! 换成公主,难道就会变成另一个意思吗? 能在天子身边侍奉拟旨的郎官,哪一个是蠢钝之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无天子授意,谁敢给定安公主再加“镇国”二字? 长史和幕僚们在满心惊骇之下,有些艰涩的得出了第二个可能。 天子有意立定安公主为储! 若非如此,不足以解释天子的言行,更不足以解释先前定安公主立下大功,天子却纹丝未赏,数月之后却忽然加封其为镇国公主! 如果诸王现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果他们都还是十七八岁、二十出头,他们必然会怒气上涌,满心不忿—— 妈的,凭什么啊! 那可是皇位啊,谁不想坐?! 老爹是不是糊涂了啊,你有儿子啊,还是将近二十个儿子,这么多儿子都达不到您老人家的要求,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储位给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 但是他们不是。 年纪最长的亲王,比东宫长女成宁公主大了将近二十岁——他们本来就是两辈人。 诸王伺候了天子这么多年,期间还要忍受天子远超常人的猜疑与试探。 老爷子年纪越大,就越难缠,高兴了夸你两句,不高兴了抡起大棒就打,生起气来说噶人就噶人,他们这群当儿子的还不敢流露出害怕和疏远天子的意思。 每每看见有个兄弟被杀,尸体血淋淋的挂在他们面前,还要强颜欢笑,说死得好、死的妙,都是他不懂事,父皇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偶尔一次也就算了,次数多了,谁受得了? 此时听幕僚们分析,天子或许有意立定安公主为储,有着多年伺候老登经验的诸王想的不是“妈的,凭什么,豁出去这条命不要干票大的!”,而是一秒滑跪“爹,我都听你的,别杀我啊呜呜呜呜呜!”。 这个道理其实很好懂。 立公主为储君,开前所未有之变局,要遭受到的阻力可想而知。 更别说这位公主并不是当今天子的公主,而是早逝的东宫之女,不仅仅在男女身份上占了劣势,辈分上也要逊色于诸王一筹。 但诸王显然不会因此觉得优势在我。 定安镇国公主只是看起来很弱,很不占优势,但她背后有个提得动刀的天子啊!!!! 他们还能不明白天子的想法吗? 权力第一,天下第二,紧随其后的,大抵就是找一个合格的、能挑大梁的后继之主,现在他找到了,但是有人挡在他那合格的后继之主前边——你们说他会干什么?! 想一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内室里炉火烧得其实并不算太热,但陈王额头上的汗珠子却源源不断的往外冒,他用汗巾擦了又擦,战战兢兢的问长史和幕僚们:“诸位以为,当先之事,该当如何行事?” 长史先自开口:“最要紧的是,千万别让天子觉得您会反对他册立镇国公主为储君,也别让您的母家和妻族参与到反对此事的队伍当中去,王爷,您是陛下现存诸子当中的长子啊……” 换言之,如果天子真的能为了镇国公主顺利继位大开杀戒的话,第一个嘎的就是你! 陈王:“……”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他实在有些扛不住了:“要不然,本王还是回封地吧……” 幕僚不赞同道:“此时选择返回封地,若是叫陛下觉得王爷是心怀不满,意欲蛰伏下去,来日徐徐图之,又该如何?” 陈王:“……” 流下两行泪。 陈王如此,其余亲王又何尝不是如此? 站出来反对吧,不敢,怕被嘎。 主动替老爹和侄女站台吧——万一老爹没这个意思怎么办? 你是想左右天子,替天子决定储位的人选吗? 会被嘎。 诸王:“……” 累了,毁灭吧。 我太难了! 而天子在降下这道圣旨之后,也没有对此做出解释,只是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沉默姿态,遥遥观望着身在居岩关的镇国公主。 他低声问询左右:“人都送过去了吗?” 心腹应声:“是,遵从您的意思,都安排好了。” 天子应了一声,神色漠然。 涉及到储君册立,他不能不再三斟酌,这是天子的权利,也是天子必须要尽到的义务! 《尚书》讲“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既然如此,他就必须要对天下亿兆黎庶负责。 机会他已经给了,如果定安能够走到底,那固然很好,可是如果她走不到底,那她必死无疑! 连带着她的母亲和姐姐,都会遭到新君的清算! 储位之争,可是一条有进无退的道路啊! …… 圣旨传到居岩关,一干文武官员几乎怔在当场。 北关本地的官吏倒是还好,在地方上待得久了,政治敏感度没那么高,但是昔年侍奉过东宫的属官们却是热泪盈眶,瞬间找到了当年的心气与斗志! 现在他们可不仅仅是在经营北州、抵御外敌了,而是在侍从东宫的后人,重启了故主离世之后不得不被迫中止的夺位之战! 在这之前,如何也预料不到会有这样的机会啊! 动容落泪之余,又不禁唏嘘感慨:“天子毕竟是天子啊,明断决绝,域内少有之英主!” 刺史本人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觑着东宫旧人们的神色,再好好咂摸一下,不由得脸色大变。 妈耶,我不是在地方上打工吗,怎么忽然间就成了在储位争夺人手下与她一起参与夺位之战的马仔了?! 再那么一品,又觉得这事儿能成,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去督促镇国公主支棱起来。 天子是什么人啊,老谋深算,强势精明,镇国公主能够让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这个孙女放在继承者考察队伍当中,还赐下了“镇国公主”这样的封号,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天子带头看好,亲自投资的人,他凭什么信不过? 就自己家那仨瓜俩枣,怎么跟天子的家当比! 若大事得成,这可就是妥妥的从龙之功了! 凡事有机遇,当然也会有危险,一旦公主夺位失败,整个北州的官员只怕都会遭到清洗,所以这件事只能胜,绝不能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甚至不需要刘彻出面鼓劲儿,将士们也好,文官属官们也好,便自行的佩戴了一个战斗力&aax光环,不说是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起码每一个人都发挥了十成十的气力。 刘彻不由得暗笑:“还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啊!” 而天子精心拣选的糖衣炮弹们,就在这关头来到了北州。 借着加封定安公主为镇国公主的机会,天子又派遣了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往北州来,其中便包括了侍从天子的几位年轻郎官。 他们都来自于尚书台,乃是天下各州郡举荐入京的贤才,日常在台内参与议政禀笔,历练之后也会被外放为官,换言之,此刻被天子差遣出京,丝毫不会令人觉得突兀。 除了这几人的姿容,是超乎常人的俊美。 时下风气开放,舒朗壮阔,世人更偏爱英气俊朗的美男子,即便是儒生,也是上能骑马下能拉弓。 天子当然不会在色相上亏待自己孙女,被选出来的几个人,都亲自过了眼,才点头叫送过来。 刘彻忙于公务,无暇去看,倒是谢殊怀着点看热闹的心思仔细打量了几位郎官一眼,啧啧着跟外甥说:“都俊得很啊!” 刘彻都没吭声,空间里便李元达便开始给他配音了。 “扶我起来!” 刘彻:“……” 空间里其余人哈哈大笑。 刘彻丢给他们一个白眼,脸上神色不气不恼,气定神闲的吩咐下去:“京城来的那些人,让他们去吴长史处报道,看从前都是当的什么差事,让各自发挥所长也便罢了。” 略顿了顿,又加了句:“那几位郎官从前既曾参赞朝务,此番北上,便仍旧在我身边做个参军吧。” 皇帝们不约而同的“噫”了一声。 谢殊看他的眼神也有点意味深长。 刘彻就跟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并不把这点事放在心里,先去见了傅伯林——本质上,他才是天子在北州的耳目和口舌。 然后才接见了远道而来的京城众人,其中便包括了那几位郎官。 刘彻眼眸微眯——该说不说,老登人是上了年纪,眼神儿还真好使啊! 然后该怎么相处便怎么相处,并不待他们与旁人有什么不同。 能在天子身边侍奉长久的都是聪明人,而会被各自州郡拣选出来送到京城的贤才,又岂会是蠢钝之辈? 早在被遣送出京的时候,几位郎官就隐隐明白了自己此行的使命,更察觉到了此行潜在的危险。 天子让他们北上,就是去侍从镇国公主的。 但矛盾的是,天子却绝对不会让镇国公主对某一个男人产生似海深情! 否则,此人必死无疑! 换言之,要侍奉镇国公主,讨镇国公主的欢心,但是又不能让镇国公主太过于喜欢自己,沉迷男色…… 我看你是在难为我胖虎! 这种时候,什么男人的尊严都统统抛到脑后吧,现在的情况是自己跟全家的性命都被捆在了一起,天平的另一边,就是镇国公主跟天子的心意。 这一局可能会产生无数个结果,但他们能接受的却没几个。 最坏最坏,自己跟全家一起嘎。 最坏,自己嘎。 好一点,活下来。 勉强通关,我跟公主有个孩子,我死了。 完美通关,我跟公主有个孩子,而且我还躲过了天子的屠刀,活下来了! 可是这何其难也?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天子不会选择那些心无羁绊的去侍奉公主,能被选上的,除了容貌过关之外,也要人品达标才行,而才干更不必说,个,要不是为了给他中意的后继之君上一课,天子是绝对舍不得选这几个人过去的。 刘彻不动声色的考校了几人一个月,都没能挑出什么毛病来,再盘算一下时间,揣测一下天子的想法,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他终于下令传召了某一位郎官。 谢殊:啊这。 唐佐:很失落但还是强颜欢笑。 傅伯林:老怀安慰。 颖娘:好多人啊!【猫猫探头.兴奋.jpg】 空间里边皇帝们比知道半个真相的谢殊还要激动:“哦草,要来了吗?板凳瓜子我们都准备好了!” 刘彻:“……” 刘彻无大语了:“你们没事吧?” 他说:“我今年才十三四岁,还是早产儿,生下来连他妈三斤都没有,你们搬凳子嗑瓜子儿看我用这小身板搞男人啊?!” 皇帝们:“……” 啊这。 李元达默默的放下了手里的瓜子,神色黯然:“瞬间索然无味。” 朱元璋默默的放下了手里的瓜子,神色黯然:“瞬间索然无味。” 李世民默默的放下了手里的瓜子,神色黯然:“瞬间索然无味。” 嬴政嫌弃的看了他们一眼,默默走到了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 跟你们几个比起来,刘野猪都显得正常了。 没想到这时候刘彻又嘿嘿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真要是想的话,也可以用工具!” 嬴政:“……” 【嬴政撤回了一条消息】 他默默的朝另一个方向挪了挪,努力构建出一个等边三角形,争取自己离刘彻和其余人一样远。 其余皇帝们:“……” 刘彻洋洋得意:“一句话,让四个男人为我沉默良久!” 第97章 第 97 章 刘彻让人传了个郎官过来,倒不是想做点不能描写的事情,他今年才多大啊,身体又没彻底养好,最好不要急着造作。 他是特意跟人培养感情的。 不如此,怎么叫天子知道他这个“孙女”明白他的心意,且并不是个恋爱脑? 不只是这个郎官,其余几个也是一样的操作。 要不怎么说跟聪明人合作就是痛快呢,几位郎官眼见镇国公主这一月以来都对他们颇为和蔼,如今单独召见,也只是说起京城的风土人情,眉宇间并无缠绵悱恻之意,心下便有了三分了悟,当下配合的说起京都风物,神情一个赛过一个的温柔。 这对他们来说,其实是最好的结果了。 倒是空间里边几个皇帝闲的抠脚,摸着下巴议论起来。 李世民饶有兴趣道:“你们说要是改改人设,这不是分分钟搞一个虐恋情深出来?” 朱元璋很熟练的设置了故事背景:“被天子选中,遣往北州的郎官当中,有一个人淡如菊、清冷自持的,相貌可能不是最好,但那种似有似无的疏离气质,却让人欲罢不能……” 李元达开始给这个设想增砖添瓦:“镇国公主与他真心相爱,但是又担心此事传到天子耳朵里,会害死自己的心上人,所以就故意冷落他,与别人恩爱缠绵,生了好几个孩子……” 李世民赶忙补充:“人淡如菊很失落,也很伤神,但是镇国公主安慰他说这都是为了保护他,只有跟他在一起才会有精神交流,跟别人在一起都是纯粹的为了身体和麻痹天子的需要……” 朱元璋:“然后就在镇国公主跟别的男人恩爱生子的时候,人淡如菊因为太不得宠,被刚刚喜得贵女的恶毒男配下令阉了,又骗他说公主最爱的人从来都不是你,是我,人淡如菊失血过多,在悲愤当中噶了,再一睁眼,发现他回到了一切都没发生之前,然后这样那样,虐恋情深,最后还是跟镇国公主在一起了……” 李世民跟李元达心满意足的啧啧着,表情唏嘘。 无法融入集体的嬴政:“……” 无法融入集体的嬴政:“……所以到底有没有办法让朕退群啊?” 他忍无可忍:“你们这群混蛋,真的给朕平静的生活增添了太多烦恼!” …… 几个郎官的到来只是给刘彻的生活增添了些许额外的消遣,忙碌于公务仍旧是他生活的主旋律,只是在得了空的时候,也会找这个郎官喝喝酒,听那个郎官弹弹琴,雨露均沾,谁也没冷落。 傅伯林想象中的镇国公主:还有些小女儿家的拘谨,虽然能猜到几分天子的心思,但行动上难免会透露出几分拘束。 实际上的镇国公主:左右逢源,长袖善舞;铁索连舟,如履平地。 他把自己观察到的如实记下,令人飞马送至京城。 天子打开奏疏之前:来看看我孙女陷入情爱当中了没有。 天子打开奏疏之后:6. 不过总体来说,他对于镇国公主还是满意的。 对于这偌大国朝的后继者来说,感情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执掌天下的人,想要多少美人得不到? 这孩子能够通晓他的心意,这是其一,通晓他心意之后也没有急着招人服侍,更不曾因此耽误公务,这才真正挠到了他的痒处。 天子将那封奏疏合上,起身离开了静室,如往常一般循着长廊走上高台,居高临下的俯视整个京城,漫不经心的问心腹近侍:“这段时间,诸王都有什么动向啊?” 近侍毕恭毕敬道:“诸位王爷并无什么异动,也不曾私下有所往来,只是往太子妃处走动的更勤了,先前成宁公主被诊出了身孕,送的礼也格外厚些……” 天子不置可否,又问:“成宁作何反应?” 近侍垂着头道:“公主向来端方,不骄不馁,处之泰然。” 天子默然片刻,忽的道:“太子妃是个好母亲啊,几个孩子都被她教的很好。” 近侍笑着奉承道:“太子妃再好,总也要您眼光好,将其许给东宫才行啊。” 天子笑了笑,手扶着栏杆,微微侧过脸去,半边面孔隐藏在阴翳中:“你觉得,诸王此时的顺服,是出自真心吗?” 这样要命的大事,即便是天子亲信,也要恰到好处的拿捏好度量。 近侍恭顺的垂下眼睛:“如此家国大事,奴婢哪里懂呢?奴婢只知道追随陛下您,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天子哈哈大笑,笑声响亮,惊起了不远处殿宇之上停歇的一群飞鸟。 侍从们如出一辙的低着头,噤若寒蝉。 片刻之后,天子脸上的笑容敛起,神色转为阴鸷:“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假的!” 天子很清楚惯性的力量有多大,也明白册立一位公主为储君要承受的压力会有多大,现在之所以诸王缄默、朝臣不语,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赞同,而是因为他们不敢忤逆自己! 为什么他们会表现的这么恭顺? 因为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经老了,就像是燃烧到尽头的火烛一样寿数无几,他们不需要主动跳出来,用自己和家族姻亲的性命做赌注与自己对抗——他们只需要等自己死! 如今的局势,正如同一只皮球被按进水里,冷眼旁观之下,只觉皮球仿佛就是能沉水的东西。 但是天子清楚的知道,这只皮球之所以能沉水,是因为他正伸手按在上边,哪天他一旦撒手,这只皮球先前承受到的按压力有多大,此时会发生的反弹就会有多大! 等他死了之后,诸王与朝臣们对于公主继位的反扑才会正式开始! 但是天子并不打算自己出手料理掉这些人。 颖娘,来证明给朕看吧。 天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朕可以提议料理掉诸王,可以替你处置朝臣,但杀掉了诸王,也会有其余宗室在,处置了朝臣,也会有新的人补上来。 如果你自己立不起来,无论朕替你做多少事,都是无用功罢了。 颖娘,天子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来证明给朕看吧! …… 先前的几场大胜给刘彻积攒了足够多的财富,打通西域之后开通的商路,更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腰包里有钱,手里边有兵,先前筹备的那条直道很快就被建设起来,他甚至于做了一个创举——并不是发百姓以徭役的方式参与修建直道,而是通过以钱换取人力的形式来完成它。 北州连年战事,人口凋敝,十室九空,劳动力本就稀少,此时强行征求民工服役,之于北方诸州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如若是用钱买人力修筑直道的话,却会极大的提高百姓的积极性,同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带活经济。 此事也不是没有官员反对:“公主,您修建这条直道,本就是为了让南方及京师的行商能够来到此地,是为百姓谋利的大好事啊,怎么反而还要再给他们钱?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呢!” 旁边有人附和:“是啊,若真有人因为您征发徭役而心怀怨怼,决计是贪懒贱民,死不足惜!” 刘彻笑了,反问那二人:“你们想不想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啊?” 那二人听得面面相觑,却不敢违背这明晃晃的政治正确:“下官当然是想的。” 刘彻又问:“想不想让北州诸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那二人又道:“当然也是想的。” 刘彻再问:“想不想让百姓安乐,社稷安宁?” 那二人只得道:“当然也是想的!” 刘彻便温和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一天当值十个时辰,剩下的两个时辰穿上甲胄出去巡夜?是因为对国朝的忠心不够诚恳吗?” 那二人听得变了脸色,慌忙起身请罪。 刘彻恍若未见,继续轻声细语道:“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什么不把家财散尽,用来接济贫苦百姓,救死扶伤?是因为觉得那些贱民不配吗?” 那二人已经是汗流浃背,连声称罪。 室内其余人也不由得低下头去。 刘彻冷笑一声,脸上笑意全无:“混账东西!我看你们是清闲日子过得久了,早就忘了民生黎庶为何物了!” 说罢一掌拍在案上,厉声道:“如此蠹臣,吾不用也!” 他神色向来和蔼,陡然转变容音,如此声色俱厉,更令人觉得怖然。 傅伯林脸色苍白,在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镇国公主,而是京城里的天子…… 朱元璋在空间里边提醒刘彻:“嘿,彘儿,收敛点,你身上的老登味儿溢出来了!” 刘彻“呵”了一声,脸上怒色顿消,重又和颜悦色的吩咐道:“来人,把这两个无才无德之人赶出去。” 朱元璋:“……” 之于北州而言,镇国公主就是天,此时一声令下,侍从们甚至都没有给那二人求饶的机会,二话不说便将人扣住押了下去。 刘彻站起身来,环视一周,神情温和,目光凌厉:“还有谁有意见啊?” 众人为之默然,纷纷躲避开他的目光,几瞬之后,齐齐道:“公主仁德,下官感佩万分!” …… 以钱买力的政策一出,镇国公主在北州本就响亮的名声霎时间更上一层楼。 百姓是最讲究实际的人,在朝堂之上打几句嘴炮,喊几句生民为万事之先,他们是不会感动的,只有让他们看到真正的实惠,得到真正的益处,他们才会发自内心的拥戴你! 镇国公主为求北境安宁,以千金之身和亲塞外,得知戎狄大单于身死之后,明明可以返回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可她却为了这片土地选择了留下。 在这之后,北关将士连克敌军,他们以远低于市场价格的钱币买到了牲畜,现在,这位公主要做一件有利于北关诸州的大事,却没有合情合理的征发徭役,而是用钱来购买…… 这怎么能让北关诸州的百姓不感恩戴德?! 好不夸张的讲,即便现在镇国公主大喊一声咱们造反吧,都会有十之七八的北关之人响应。 因为他们的确在镇国公主的统治之下得到了实惠,日子也的确越过越好了。 这是连天子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 有金钱开道,直道的修筑进行的很快,甚至于直道的另一端有人闻听此事,问明白自己也能参与之后,呼朋结伴,热火朝天的加入到了打工队伍当中。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而刘彻则借着这股东风,正式推行了授田令。 北方连年战火,人口凋敝,耕地荒废的太多了,而在天下其余地方,却不乏有百姓无地可种,渴求土地而不得。 从前不来北方,是因为戎狄随时可能寇边,但此时镇国公主连同麾下将士把边界线一举推进了几百里,他们又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唐佐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公主之所以以钱买工,不仅仅是因为爱惜民力,意图沟通商路,也是想以此吸引移民……” 什么样的地方才能放着免费的徭役不去征发,而奢侈的用钱来堆出一条直道? 有钱的地方! 什么,那里还分地? 我去瞅瞅! …… 因为接连数次的对外胜利,居岩关内甚至不乏有将士产生了“戎狄也不过如此”的想法,对于战争的渴盼格外迫切。 不,与其说是渴盼战争,倒不如说是渴盼功勋和胜利。 刘彻却生生按住了这股迫切。 还没到决战的时候。 谢殊也好,唐佐也罢,即便是最激进灵活的颖娘,也都很赞同她的决议。 傅伯林承担着天子耳目的责任,为此特意前去求教:“公主为何不使人再度北上,一举将戎狄击垮,扬我国威?” 刘彻坦诚的告诉他:“因为做不到。” “离得太远,粮草的转运跟不上,这是其一;” “此时气候不宜,易发疫病,乃是其二;” “我们还没有彻底消化掉先前几次战争吞下的城池,这是其三;” “戎狄人的矛盾已经在外来威胁前趋于解决,骄兵必败,而哀兵必胜,这是其四。” “傅先生,不能再打下去了,”刘彻眼眸闭合,几瞬之后重新睁开:“再打下去,必输无疑!” 傅伯林道:“可是天子也好,京城也好,都盼着公主能够继续建功立业呢。” 刘彻听得失笑,却轻轻摇头道:“能进固然是好,但是对于一个决策者来说,退比进更难。为了一时意气而丢掉大好局面,既令人扼腕,又愧对天子和黎庶百姓。” 傅伯林默然良久,最后将镇国公主所言一五一十的报了上去。 心腹飞马赴京,又毕恭毕敬的带着一位侍奉过天子几十年的心腹之臣回到了居岩关。 那近臣手中持几个信封,将天子的原话告诉刘彻:“定安安抚北关有功,朕欲嘉赏,尔有何求?” 刘彻遥遥向京城低头,以示恭顺:“但为社稷所计,岂敢言功?” 近臣闻言,便打开了第一个信封,取出内里的天子谕令,念给他听:“朕岂是虚言封赏之人?速速讲来,不得有违!” 周遭之人闻听,尽皆变色。 天子人在京城,又如何能猜到镇国公主如何回复,并早早做出回应? 他们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到了那近臣手中剩下的几个信封上。 并且在心里边默念:“赶紧让天子册封您为皇太女啊公主!” 哪有比这更实际的请求了?!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 如果公主主动开口请求做皇太女,那政治意义上可就完全不同了! 向来天子登基,都是要群臣再三相请的,哪有大喇喇冲上去,直说我要做天子的? 可若是如此,这个极好的机会,岂不就白白的放弃了? 傅伯林在侧,也是眉头紧锁。 他侍从天子多年,太知道天子的性格有多拧巴了! 他不给,你不能要! 他想给,你也不能要,得再三谦逊推让,最后才能不得已而为之的要! 这要是换成普通人,早他妈没朋友了,可他是天子啊,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儿,没有他体谅别人的道理! 镇国公主要真是直接说想要做皇太女,只怕天子还未必高兴…… 公主,傅伯林心想,这一局,你要如何来破? 那近臣却在催促刘彻:“公主?您究竟想要什么赏赐呢?总得有个话啊。” 刘彻沉思几瞬,却道:“我身受国恩,衣食无忧,若真所求……” 他向京师所在顿首:“便请陛下赐予故去多年的父王一份哀荣,聊以尽孝吧!” 近臣听罢,先是一怔,显然是不曾想到镇国公主竟然会提起东宫,片刻之后,却是神色顿变。 连傅伯林都不由得为镇国公主这个回答在心里猛烈喝彩! 饶是知道镇国公主以女儿身被天子选中,绝非泛泛之辈,却也预料不到她竟会有如此机变,短短几瞬之内,便想到这个破局之法! 东宫已经是太子,再索取哀荣,还能得到些什么? 金银玉器? 这些东西对于东宫而言,跟粪土有什么区别! 当然是大义名分了! 镇国公主此时最缺的是什么? 不是金钱,也不是将士,而是法统! 以天子孙女的身份成为储君,太难了! 但是这里边有一条捷径可以走,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镇国公主的父亲乃是天子册立的东宫! 天子可以效仿前朝玄宗追谥兄长为皇帝的旧例,追谥爱子为皇帝! 被追谥的皇帝,那也是皇帝! 如是一来,除去东宫之外,诸王瞬间都成了礼法上的小宗,继承序列上统统都要靠边站,而镇国公主却是大宗嫡女! 虽然不像是大宗之子那样的占尽优势,但如此一来,起码也能跟诸王在名位上打个平手! 进可以以镇国公主为皇太女,退也可为东宫过继嗣子,镇国公主以长姐的身份监国,至于诸王——你们都成小宗了,皇位跟你们还有什么关系啊? 远一点,别来沾边。 第98章 第 98 章 傅伯林不由得在心底为镇国公主这个绝妙的回应而叫好,那边代替天子传旨的近臣,同样也是用了好一会儿,才从那短短两句话所带来的震颤之中清醒过来。 他眼皮微微往下一垂,打开了出京前天子与他的第二个信封,低头看了一眼,手指一抖,手中那薄薄的一页纸险些滑落在地。 近臣定了定神,向镇国公主宣读天子的意思:“你的孝义之心朕业已知晓,而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朕焉有不纳?” 天子居然猜到了镇国公主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这是何等的心思与机算?! 谢殊跪在刘彻身后,闻言之后,额头青筋不由得为之一跳。 他其实没怎么经历过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谋生的苦日子,毕竟东宫是天子的白月光、好大儿,从太子妃嫁入东宫开始,到东宫因病薨逝结束,东宫也好,谢家也好,都没有遭到过天子的打压和磋磨,之后谢家老老实实的退了一步,天子看在东宫的情面上,反倒格外恩待他们几分。 可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此时天子的老辣与难缠才更加令谢殊瞠目结舌。 春郎作为他的外甥,此时还是以天子孙女的名义在北州行事,即便如此,也这样战战兢兢,再去回想在天子眼皮底下被搓圆搓扁想怎么搓就怎么搓,最后被搓得精神崩溃,发疯把燕王嘎掉的楚王,谢殊心里边的钦佩之情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能伺候天子十几年才发疯……有点东西啊! 谢殊心下如此唏嘘,脸上却不敢显露,担忧在天使面前露出异样传到天子耳朵里,赶忙低下头去遮掩掉了。 傅伯林更是仿佛已经见到了天子本人,也看到了他脸上惯常带着的笑意与那双阴鸷的眼,恭顺的低着头,宛如一只被驯养好了的鹌鹑。 只有刘彻神色如常,脸上仍旧带着几分思念亡父的感慨与伤怀。 近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不由得暗地里在心里道一声厉害,视线顺势挪到了纸张最下端…… 他遵从吩咐,打开了第三个信封,目光落到上面,却见天子那苍劲有力的字体力透纸背: “告诉镇国公主,让她把北关诸事交付到傅伯林手上,同你一道返京,操持为东宫拟定追谥帝号一事。” 近臣看到此处,眉头便不由得微微一跳——赶在这时候将镇国公主诏离她的势力大本营,去京城直面风雨,这对于镇国公主来说,可以说是个极其糟糕的安排了! 再看下去,天子却还有吩咐: “若她不假思索便答允下来,便让她与你一道回京。” “若她迟疑之后再行应允,就告诉她,北关诸州事务繁杂,尚且离她不得,家事虽大,却也大不过国事,让她留在北州,无需返京了。” “事关重大,尔从令而行,不得有违!” 最后四个字映入眼帘,近臣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一些,稳住了心神,向刘彻和颜悦色道:“公主,陛下久不见您,惦记的紧,再则,为东宫拟定帝号一事,还是您这个亲生女儿操持,才能彰显孝道不是?” “陛下吩咐,让您把北关诸事交付到傅先生手里,午后便同臣一道返回京城。” 一语落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让镇国公主回去? 这如何使得?! 诸王在京城经营了几十年,代王前不久就是在祭祀东宫的途中遇袭身亡,镇国公主虽然在北关极有声望,不可小觑,但真的到了京城,岂不就成了砧板上是鱼肉,任人宰割?! 莫说是谢殊,连唐佐都险些失声喊出来一句“别去!” 近臣无暇去理会其余人的脸色,他真正需要在意的,也只是镇国公主一人罢了。 刘彻脸上显露出迟疑的样子,踌躇不语,眉宇间隐隐有难色显露。 但背地里还在跟空间里的皇帝们科普:“这是假的,在故意试探我。” “天子很清楚,这个时候把我召回京城,我不能说是必死无疑,却也会遭遇到无数的明枪暗箭,既有可能折损于此,也有可能被京师富贵消磨心智。” “但他需要得到一个保证,一个来自于我的,绝对忠诚的保证——即便会遇到危险,即便九死一生,即便翅膀硬了,我也会在得到他的传召之后,从令而行。” “作为皇帝,他需要我这个被他选中的后继之君给予他安全感,我也必须给予他安全感,如果我给不了他想要的,那他就会给我他想给的。” “但是也不能答应的太痛快,对方刚说完,我马上就说好,那也不成。” 刘彻饶有余裕的跟他们剖析着当代老登的心理状态:“一来,这显得假。就像一个皇帝问一个大臣,说爱卿,你愿意为了朕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吗?大臣想都没想就说臣当然愿意啊——这一听就是说出来哄人高兴的,皇帝听了可能觉得高兴,但与此同时,也会觉得这个人心思不够诚。” “第二呢,也会叫人觉得怪——这么为难的事情,我一提你就答应了,是不是嘴上答应的痛快,背地里打鬼主意阳奉阴违呢?!” “第三,也是最危险的一种可能,这会让天子产生一种感觉——他知道朕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看透了朕的想法,知道朕是不会让你回来的,所以才满口答应?!” “天子希望有人懂他,但是这个人又不能太懂他。这个人要知情识趣,在天子希望他干什么的时候就顺从的去干什么,但是这种顺从必须是出于本心,而不是对于天子心思的精准揣测,不然……” 刘彻冷笑了一声:“他死定了。” 李元达:“艹,好几把麻烦!” 朱元璋:“艹,好几把难缠!” 李世民:“两位兄弟好优美的中国话!” 嬴政:“……” 嬴政烦不胜烦:“夭寿了,到底有没有人来管管啊!” 刘彻笑了笑,又继续说:“但是也绝对不能不答应。” “如果我断然拒绝,那我跟天子之间的信任就完蛋了,以我对老登的理解,他是绝对会当场发飙然后争取把我一波儿带走的——那么别忘了,居岩关这一万三千送嫁的将士,都是从京营里选的,他们的父母妻儿,全都在京城,天子打从派他们出来,就留着后手呢!” “所以说呢,要犹犹豫豫的答应。” “营造一种虽然我很为难,也的确不太想这么做,但是为了我那敬爱的祖父,我愿意去做的氛围感……” 说着,他迟疑着同近臣开了口:“常言道百善孝为首,百孝顺为先,天子既然有所吩咐,我焉有不从之理?且给我些时间安排,午后便启程回京……” 唐佐不由得叫了声:“公主!” 那近臣却奇异的替镇国公主松了口气,遵从天子的吩咐,将他的话告知镇国公主:“不过陛下又说,家事再大也大不过国事,北关此时还离不开您,给东宫议定谥号的事情自有他来做主,您便暂且留在北关主持大局吧。” 刘彻先是一怔,继而又是一惊,然后微露喜色,最后又有些涩然,硬生生揉出来一种心内五味俱全府复杂情感来。 嬴政点评了一句:“没有丝毫感情,全是技巧。” …… 待到那一行天使离开此处,谢殊才发觉自己手心里都是汗,再去看身边人的脸色,却发觉自己的情状大抵还是好的。 他有些担忧的看向外甥:“公主……” 刘彻的面色尤且有些苍白,却还是笑着安抚众人:“好了,都过去了。” 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不会再有事了。” …… 天子身披大氅,在未央宫的最高点俯视帝都,有内侍脚步迅疾的近前,恭声回话:“陛下,人已经进了京畿之内,预计很快便会抵达京师。” 天子不置可否,随意的摆了摆手,道:“召宰相们跟礼部、太常、宗正寺的人来见朕。” 内侍领命而去。 今日并非休沐,天子所点到的官员们俱在官署当值,闻讯之后打量一下同行之人,对于天子想要议论的事情也就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难不成,真要立皇太女了吗? 礼部的人一时为难起来。 开前所未有之先例,以女主继位,这如何使得? 身为执掌礼仪的官员,他一声不吭便低了头,必然要为天下清流耻笑,颜面扫地,可若是带头反对…… 对于这种政治见解上的不同,天子是不会要他性命的,但即便如此,只怕也不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 礼部尚书都要为难死了,再一看宗正在自己前边杵着,心也就安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到底,皇位都是人家家里边的事儿,跟他这个打工的有什么干系? 要是宗正带头反对,那他就跟着反对,要是宗正都点头了…… 他还是老老实实的上表请求辞官吧。 礼部尚书暗叹口气,跟满脸忧心忡忡的宗正和太常来到御前,不曾想天子却给出了一个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提议。 追谥亡故多年的东宫为皇帝?! 啊这…… 这种离谱之中又带着点合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向来都是当儿子的追谥自己爹为皇帝,倒是很少有当爹的追谥儿子为皇帝,不过这事儿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 东宫毕竟是东宫,当今登基数十年来,唯有这一个被正式册封的储君,他具备有被追谥为皇帝的合理性,而天子这个当代天子也乐意,想要追谥他为皇帝,礼法上有什么问题呢? 可是因此而产生的问题却大了。 东宫成了皇帝,被追谥的皇帝也是皇帝,他先天的就成了大宗,同时也将诸王排挤到帝位的继承序列之外! 不要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同——诸王成了小宗,那不还是天子的儿子吗? 诸王的儿子,也仍旧是天子的孙子啊。 当然不是这样了! 诸王成为小宗之后,也就失去了祭拜先祖的权力,从今以后,诸王的后世子孙只能以诸王为先祖,却不能认天子乃至于本朝开国天子为先祖了! 礼法体制的严苛与残酷正在于此。 譬如刘备,汉室宗亲,作为小宗之后,在西南称帝之前,他只能自称“吾乃中山靖王之后”,却不能自称自己是“汉高祖之后”的原因,正在于此! 也只有皇帝,才能堂而皇之的宣称自己乃是高祖之后,其余小宗之子胆敢自称说是高祖之后——这么名正言顺的僭越,你是在人间没什么留恋的了吗?! 天子尊东宫为皇帝,此事本来是没什么不妥的,毕竟东宫业已绝嗣,但在天子看好东宫之女,并且将其晋封为镇国公主的时候,问题就大了! 这明摆着就是在给镇国公主铺路啊! 可是宗正能说什么,太常又能说什么? 天子可是什么都没说啊。 也只能默默通过了此事。 紧接着还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商讨,起居注的记载,东宫陵墓仪制的提升,对于代王的追谥,还有东宫被追谥为皇帝,那太子妃呢? 按理来说,也是要尊为皇后的,但是东宫本人是因为死亡才得以被尊为皇帝的,太子妃能在生前就得到皇后的名位吗? 诸如此类的讨论,天子没有兴趣参与,把控住既定的方向之后,便离席去接见回京的心腹近臣了。 他默不作声的听近臣将此行诸事一一回禀,连唐佐焦急之下叫得那句“公主”都没落下,最后近臣把该说的都说完,便只是恭顺的跪在天子面前,等待可能会有的垂问。 天子坐在鹤羽制成的坐垫上,缄默良久之后,忽的开口问道:“抬起头来。” 近臣领命抬头。 就听天子道:“你觉得,镇国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他短暂的思忖了几瞬,还没等回答,天子便猛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改问了另一件事:“镇国公主类朕否?” 近臣毕恭毕敬的道:“公主与陛下相类。” 天子眼眸微眯,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胡须:“你说,镇国公主如此合乎朕意,是因为她纯粹的合乎朕意,还是因为她揣度人心的本事出神入化?” 近臣心都提了起来,却强作镇定道:“您都不知道的事情,以下臣的愚钝,又如何能够得知?” 天子冷冷的觑着他,几瞬之后,忽然哈哈大笑:“如何这样胆怯?朕还能吃了你吗?!” 又开怀不已的吩咐左右:“吩咐备宴,朕今天很高兴,让诸王进宫同乐!” 第99章 第 99 章 诸王接到传召之后,当真是强颜欢笑,往传旨的内侍手里塞了银票之后,又小心询问:“前几日不是刚刚才行过宴吗,父皇怎么又有兴致召我们叙话了?” 因为诸王问的并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情,故而内侍便一五一十的讲了:“大抵是因为天子先前派去北关的使者带回了好消息吧。天子因此很是开怀,特意召集诸王同乐……” 诸王:“……” 啊,同乐同乐。 必须乐。 这谁敢不乐。 老爹高兴,当儿子的就是遇见天大的悲恸也要忍下来,天底下哪有比天子还大的事儿? 陈王不由得回忆起了淑妃薨逝之后宫里发生的一场风波。 彼时定安公主刚刚出塞,淑妃便染了病,方婕妤因是为淑妃所荐,不免要去向旧主尽心,没成想也染了病上身。 最开始的时候,这事儿也没人在意。 宫里的女人身娇肉贵,没事儿的时候都有人吃补药呢,更何况淑妃上了年纪,病痛乃是寻常,没成想两人一病不起,没过多久竟直接咽气了! 淑妃身为四妃之一,又是济王生母,自然尊贵,然而再怎么尊贵,也越不过天子去,那时候定安公主刚刚出塞,天子正是心里不爽的时候呢,找了道人前来掐算,道是当月诸事不吉。 这批注一落地,天子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下去了,尚宫局和礼部的人一看,心说谁还顾得了你淑妃啊,走你的吧! 草草把丧事料理完了。 又因为那句批语,淑妃也好,方婕妤也罢,连个追谥都没落到。 淑妃是济王的生母,亲娘身后事如此单薄,济王身为人子,心里边怎么会好过? 只是到底畏惧天子,饶是再如何不平,也终究不敢表露出来,只偷偷地在府上设祭,颇隆重的祭奠了淑妃。 可济王妃也害怕啊——说的难听一点,总不能为了死人把活人给害了吧? 淑妃也是侍奉过天子多年的老人了,如今落得这步田地,要说天子不是故意的,谁信? 怎么别的宫中老人死了都有追谥,就自己婆婆没有? 这是天子明晃晃的要打婆婆的脸啊! 还有些话济王妃不敢跟丈夫说,只能在亲生母亲过府的时候屏退众人,低声耳语:“母妃虽有些小病痛,但也不至于突然间就没了性命啊,还有方婕妤,她可还正年轻呢,这到底是真病死的,还是假病死的?” 济王妃的母亲神色平静:“你当王爷是傻子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会怀疑,他难道不会?” 又说:“当日淑妃亡故,宫里也曾经打发人来请你和王爷这正经的儿子儿媳前去送别母妃,你们难道不曾见到淑妃遗容?” 济王妃握着帕子的手一顿:“我们到的时候,母妃的尸身已经被挪到棺椁里边去了……” 济王妃的母亲叹了口气,却问她:“钉上了吗?” 济王妃摇摇头:“那时候还没有。” 济王妃的母亲又问:“既然如此,王爷是否打开棺椁瞻仰过亡母的遗容?” 济王妃脸色微变,又摇了摇头。 丈夫手扶在棺椁上,手背青筋绷出,最后却硬是什么都没做,只是跪下身去,朝着棺椁磕了三个头。 济王妃的母亲便道:“你能察觉到不对劲儿,王爷当然也能察觉到,明明棺椁没有钉上,明明只需要略略发力就能打开,王爷为什么没这么做?” 济王妃默然不语,而济王妃的母亲则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叹息着说:“因为棺椁的盖子没有打开,还可以维系着平和的假面,要是真的开了,那就全都完了,天子跟王爷之间,必然要有一个人为此付出些什么,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济王妃喉咙发酸,别过脸去拭泪。 济王妃的母亲怜惜的握住女儿的手:“做天家的儿媳妇不容易,可是做天家之子,又谈何容易?” “王爷当初在宫里,顾惜到你跟孩子,已经退了一步,可淑妃到底是他的生母啊,为人子女,母亲去的如此突兀,死后又如此简薄,他这个人子一言不发、无所作为,难道就是好事?兴许天子反倒会觉得王爷凉薄,毫无心肝……” 济王妃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凄然道:“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噤声!”济王妃的母亲听得变色,猛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吗!” 这日子到头儿,岂不就是天子薨逝之日?! 济王妃呜咽着点了点头,无声的抽泣起来。 天子却好像浑然都忘记了淑妃的死,没过几天就高高兴兴的开始举办宫宴,诸王都挤出来一脸笑,兴高采烈地进了宫,只有济王夫妇还在为淑妃服孝,穿得素简。 想强逼着自己笑,又实在笑不出来,万一天子怒斥他们刚刚没了母亲却殊无悲哀之色,毫无孝悌之心呢? 那就不笑了吧。 但如若一个人铁了心想找茬儿,且又是绝对的上位者的时候,那他怎么找都是能找到的。 舞乐结束之后,天子赐酒水与诸王共饮,瞥见济王神色怏怏,勃然大怒,当场发作:“君父尚在,何以作此容色?!” 劈手夺过金吾卫手里的棍子就要去打。 如果死的单纯只是淑妃,诸王只怕还悟不出什么来,可是连带着近来颇得宠的方婕妤也无了,线索的指向相当明朗了。 因为她们二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日前定安公主出塞的时候,一起攻讦太子妃,为和亲之事吹过风! 说到底,她们是死于自己的口舌! 而淑妃之所以尽力推动此事,又是为了什么? 一来,是因为她没有女儿,二来嘛,则是因为当日天子曾经提过,他要在今年之内立储! 淑妃是有儿子的,她是济王的母亲! 与其说天子今日是因为济王神色戚然是发怒,倒不如说是天子终于将先前淑妃为济王而主动推动公主和亲的怒气显露了出来! 如今天子发飙,亲自拿了大棒抡人,诸王谁敢做声? 我爹他一向有点癫,说嘎人是真的嘎啊! 一时全都跪在地上不敢作声。 济王神色惶惶,跪地叩首,济王妃也是怕得浑身发抖,天子大步走上前去,抡起棍子就打,没打几下,却被人拦住了。 谁这么大胆,敢在天子盛怒的时候加以阻拦? 成宁公主。 “祖父,求您息怒吧!” 成宁公主跪在地上,扯住天子的衣摆,流着眼泪说:“如果济王叔当真欢天喜地的前来赴宴,又何以对淑妃娘娘?一个人如若连生身母亲都不知感念,又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呢!” “如今王叔承受丧母之痛,却仍旧入宫赴宴,正是出于对您的一番孝心啊,如果再因此让您这个父亲发怒,那才只是真正的不孝了!” 济王听罢,不由得放声大哭。 天子也是老泪纵横,一把将手中木棍丢掉,挥袖道:“还不把这个孽障赶出宫去!” 左右听令而从,济王妃一颗心也终是落到了实处,发力将丈夫搀扶起来,夫妻俩跌跌撞撞的出了宫。 虽然大庭广众之下被赶出去丢脸,但总也比丢命好啊! 还有成宁公主…… 这一回,恩情欠的太大了! 救命之恩啊! 成宁公主今日是跟丈夫越国公世子、右威卫中郎将宋琦一并入宫的,托了妻子的福,宋琦也蹭了个前排席位。 作为天子近臣,他自然知晓天子的秉性,甚至于他这一脉能得到越国公这个爵位,都是沾了天子的光。 他爹在家排行第二,这爵位原本是该给他大伯父的,可是他大伯父被天子给噶了…… 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天子说发飙就发飙,嘎起自己人来就跟噶韭菜一样啊! 更没想到的是妻子竟然如此胆识过人。 天子那时候简直就是一头狂暴状态下呲着牙的狮子,逮谁咬谁,妻子居然敢去给这头狮子顺毛——最最让人钦佩的是,居然还成功了! 宋琦心里边的钦佩,简直就如同黄河之水一般滔滔不绝。 面对丈夫饱含惊叹的目光,成宁公主只是淡淡一笑。 难吗? 道理其实很简单。 淑妃有错,且也已经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天子是不会再为此杀掉一个亲生儿子的。 但是在天子看来,淑妃胆敢推动和亲,就是在为济王铺路,所以济王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但这个代价,一定不会是死亡。 如果是这样的话,天子根本就不会让淑妃病逝,而是直接了当的下旨赐死。 淑妃的病逝,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为了保全济王。 对天子来说,让济王颜面扫地,间接的宣布济王就此退出储位之争,就足够了。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对于济王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因为从今以后,对于渴望争夺储位的人来说,他几乎就不具备威胁了。 但是该由谁去劝阻天子呢? 只能是她。 淑妃是因为提议将东宫之女送出塞外和亲而获死的,别的人不能出面劝,因为这会显得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天子一旦不爽,说不定反手就要给他一棍。 只能是受害的东宫出面协调。 太子妃不行,她是守寡的儿媳,天然的就跟公公隔了一层,所以,这个人只能是成宁公主。 她是定安公主的同胞姐姐,也是天子最宠爱的孙女,她的身份最合适。 且这也是天子给东宫向外施恩的机会。 在天子眼里,东宫如今只剩下两个女儿了,又因为淑妃之死,只怕济王会心存怨囿,虽然定安公主早晚都会回京,但是借此机会让济王与东宫化干戈为玉帛,甚至于再欠下东宫一份人情,就再好不过了! 两个没有嫡亲兄弟依靠的公主,日后难免会有些不便的时候,而济王就此退出了储位之争,来日无论哪个亲王登基,总是能够保全下来的,若是他惦念着今日之恩,肯在关键时候拉东宫两位公主一把,对她们来说也是好事。 所以成宁公主站出来了。 本朝有近二十位公主、近百位县主,唯有她最得天子宠爱,风光无二,就是因为她从来都能够在天子需要的时候,做天子想要让她做的事。 如此而已。 济王被赶出了宫,固然颜面大失,但人只要还活着,就总比死了好。 几日之后,在成宁公主的劝谏之下,天子终于肯给济王夫妇一个好脸色看了,赏赐了诸多东西下去,聊以安抚。 到了这会儿,这场风波才算是真正的过去。 而济王府因此一事,同东宫的关系也显而易见的好了起来。 不过诸王只能看到表面上的那一层——济王他妈死了,他在老爹面前耷拉着脸被打了,所以得出结论,只要老爹高兴,天塌下来了他们也得跟着高兴! 天子:“……” 行吧。 你们非要这么想,朕也没办法。 好歹还有个聪明的孙女呢。 他自己劝自己:登啊,人生总是要有点遗憾的。 …… 这回天子再行降旨传召,诸王难免心中忐忑,带着王妃进了宫,才听老爹说起正事: 打算追谥亡故的东宫为皇帝。 诸王:啊好好好! 我爹圣明,我爹万岁! 无脑跪舔就完了。 至于他们会因此成为小宗…… 笑死,眼前的事儿都顾不及呢,谁还能有这个闲心去想以后? 别说是追谥大哥当皇帝,就算是现在就把侄女立为皇太女,他们也得老老实实的跪舔啊! 天子isyou! 天子对于儿子们的恭顺很满意,这日的宴饮,倒真是宾主尽欢。 而在这之后,追谥之事进行的非常顺遂。 礼部在跟太常、宗正寺商议之后,为东宫敲定了庄敬皇帝的谥号。 同时,又尊代王为孝懿太子。 且又敲定了太子妃的现行仪制,作为内命妇之首行桑蚕礼,内宫以皇后待之,来日薨逝之后,再行追尊皇后之位。 消息传到北关之后,刘彻拿着那封信,看着“追尊代王为孝懿太子”的文字,一时无语凝噎。 啊这…… 我都没用力,敌人怎么都倒下了? 第100章 第 100 章 这道追谥东宫为庄敬皇帝的旨意传到北关之后,一干依从于镇国公主的官员几乎是喜形于色。 因为他们知道,这道旨意并不是为东宫而发——如若是这样的话,早在东宫薨逝之后,天子便该降旨追谥了,又何必等这么多年? 这旨意,只会是为镇国公主而发。 事到如今,这场夺位之战,几乎可以落下帷幕了。 怎能让他们不欢欣鼓舞呢! …… 刘彻却没有将这理所应当的胜利放在心上,而是督促着一干下属,着手于眼前之事。 前往北地行商的人一多,萧条已久的北州重新热闹了起来,再有来自天下各地的移民新至,人气日旺的同时,也造成了一定的治安和行政压力。 此事皆由他一手主导,只能胜不许败,所以近来这段时日,刘彻便将大半心神都放在了这上边。 而天子的性格本就果决,一旦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不会犹豫不决,在议定东宫追谥的帝号之后,便着手开始整肃朝堂,大批尸位素餐,依仗着诸王而得到高位的官员遭到罢黜,同时,诸王的母家和妻族势力或多或少都遭到削减 如此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制之后,朝堂上难免有所空置,天子为大局计,并没有立时调遣刘彻身边历练已久的旧人入京就职,而是先将京中文臣武将们的官职调动了一遍,最后才把镇国公主麾下出身的官员们光明正大的填了进去。 如此一来,虽然诸王各自都有所折损,但占据姻亲官位的却不仅仅是东宫一系,而是朝中所有官员,若有人想要再动干戈,没有如天子这般铁腕强权、满朝文武如臂指使的本事,只怕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为之。 天子上了年纪,自觉心肠越来越软了,又一次召见了儿子们入宫,想跟他们说说知心话。 “老七啊,”他叫了颖王一声:“把你舅兄从刑部侍郎的位置上挪开了,你怨朕不怨?” 颖王:“……” 要说一点怨气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但要说敢在老爹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颖王娴熟又乖巧的滑跪在地:“父皇英明神武,明见万里,识见胜过儿臣千百倍,如此为之,必然有您的道理,儿臣岂敢心怀怨尤?至于舅兄,他首先是国朝的臣子,其次才是儿臣的舅兄啊!” 天子定定的看了他几瞬,也不知信了没有,再扭头去看面前这群满脸恭顺、低眉顺眼,却又畏惧他如蛇蝎的儿子们,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 怎么就这么胆怯畏缩,毫无天家男儿的胆气? 在他们眼里,难道他这个父亲就是个毫无人性的暴君,连亲生儿子都能毫不犹豫的杀掉吗? 燕王是被楚王所杀,楚王是因逼宫造反被杀,吴王与信王是因忤逆君父被杀,哪一个是他无缘无故,骤然间暴起杀人? 此番他亲自出手削弱诸王势力,他知道诸王心有不平,可归根结底,他这么做,是为了定安,也是为了他们。 既然注定无法承继大统,再将权力紧紧抓在手里,那这权力就不再是救命良药,而是催命符了! 现在他如此为之,既是替定安铺平道路,也是替他们扫除祸患,怎么这群孩子里边,就没人能明白呢? 再去看面前桌案上的膳食,天子更觉得食之无味,了无意趣的摆了摆手,打发他们道:“罢了,都退下吧。” 诸王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天子的神色,犹豫着是该从令起身,还是该离席请罪。 还有人偷眼去看天子的小棉袄成宁公主。 要说善解人意,体察上心,谁能比得过她? 可是叫他们失望了。 即便是成宁公主,此刻也是神色茫然,微露疑惑。 ——是真的茫然疑惑吗? 其实也不是。 但人太聪明,太能体察上意,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作为一个孙女,天子向来疼爱的贴心小棉袄,成宁公主可以在涉及天子家事的时候机敏,却不能在牵涉到国政的时候仍旧拥有如出一辙的敏锐。 这很危险。 她必须不明白。 这场宫宴起始于天子一时的心血来潮,也终结于天子的心灰意冷。 成宁公主同诸王一道向天子行礼,继而毕恭毕敬的退出了大殿,迈过门槛,将将转身的时候,她不露痕迹的将视线探到大殿之上,匆匆一瞥。 天子仍旧做在那冰冷又华丽的宝座之上,保持着他们离开时候一模一样的姿势,大抵是因为那宝座太过宽大高耸的缘故,竟然显得他有些孤单和冷清。 可是成宁公主心头却无法生出同情,亦或者怜悯这类情绪来。 因为这种情绪,从来都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施与和恩赐,她有什么资格去同情随时可以以合法亦或者不合法的手段,轻而易举剥夺掉她性命和尊严的天子呢! 天生的敏锐与后天的历练,让她隐约能够察觉到天子的失落与他那落寞的根源,但是局势发展到这种程度,难道全都只能怪罪于诸王吗? 他们不敢猜,也猜不透天子的心思,而面对走错一步必死的困局,他们只能畏缩,只能胆怯,易地而处,只怕天子自己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成宁公主当然是无法将这一切剖析给天子听的。 天子能否听得进去暂且不说,即便他真的明白这道理,他难道便会改吗? 不会! 权力永远都是天子心中至高无上的禁/脔,为了它,天子可以杀掉任何人,就像是即便倒带重来,天子也仍然会杀掉信王和吴王一样! 所以说,她有什么好同情天子的呢。 求仁得仁罢了。 …… 春末的雨水尤且带着几分凉意,天子披着宽大的外袍,独自在幽静绵长的廊道里前行,春风吹动了他的衣袍,也拂过了他的面容。 他一路走到了景春殿。 年轻的后妃见到天子,那张花一样的面孔瞬间绽放出娇美的笑靥,继而殷切又温柔的迎了上来。 皇帝虽老,富贵却不老。 天子的手掌不带任何感情的拂过那张年轻鲜活的面庞,心里却没有任何的悸动。 他想,这个春天,还真是有点冷啊。 …… 出身北关的朝臣开始跻身京师,这也意味着镇国公主的储君之路打下了夯实的地基。 如今这旬月之间或许还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再过上几个月,倘若镇国公主回京,就绝对不会发生如同孝懿太子一般遇袭身亡的故事了! 因为在天子的帮助下,镇国公主已经将触手伸到了帝都! 诸王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 眼看着侄女的位置越坐越稳,他们怎么可能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刘彻的步子迈得很稳,立足北关,发展民生,增长人口,富足百姓,面对戎狄的几次来袭,都坚持保持守态,与此同时,却又没有停下练兵和储蓄粮草的准备…… 这一两年间,朝中并不是没有生过风波,但都被天子轻描淡写的控制了下来,刘彻也不是没有遭遇过打压,但都被他等闲视之,轻飘飘的应付了过去。 军队,他有;民心,他有;钱货,他有;朝中的支持者和十六卫之中的耳目,他也有。 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输? 而诸王也好,保守的旧臣们也好,对于他的得势,都只是冷眼旁观,最起码,并没有将不豫之色显露在表面。 因为他们等得起。 近两年间,天子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太医院的防范也越发严密,尤其是几位老成的太医,几乎吃住都在未央宫了。 没有万万岁的人,天子…… 他要死了啊! …… 某位亲王府中的暗室里,灯光昏暗,长史正同幕僚低声耳语。 “宫里的眼线拿到了一些药渣……” 又有人说:“或许用不了几日,天子便要传召镇国公主回京了。” “镇国公主羽翼已成,想要将其铲除,只怕没那么容易……” “北关防范严密,帝都有太子妃与成宁公主坐镇,还是在路上动手,更加稳妥一些……” 隐藏在暗处的阴谋,像是黑夜之中的蛛网,倏然间闪烁一下,很快隐遁无形。 未央宫里。 天子躺在软榻上,嘴唇微张,艰难的喘息着。 他感觉心口上仿佛压了一座巨山,重逾万斤,他已经快要忘记痛快呼吸的滋味了。 “诸王都在做什么啊?” 他问近臣。 近臣毕恭毕敬道:“诸位王爷都在府中为您祈福。” 天子忽然间笑了起来,因此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是在盼着朕快点死吧?!” 近臣默然不语。 天子的笑声与咳嗽声就在这时候停了下来,只有那粗大的喘息声还在继续。 半晌之后,他不无落寞的说了句:“都在盼着我死。” 近臣更不敢作声了。 而殿外就在此时传来定国公压低了的回禀声:“陛下,太子妃娘娘过来了,她还带来了一个方士,说是或许能够医治您的病痛……” 天子躺在塌上,无言的喘息了半晌,才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笑:“太医都束手无策,方士便能医治朕的病吗?太子妃向来有智慧,如今怎么也病急乱投医了?” 定国公没有做声。 如是殿中奇异的静默了半晌,天子终于有些疲惫的道了声:“让他们进来吧。” 太子妃年过四旬,因为丧夫的缘故,衣着向来简素,然而气度雍容高范,令人望而生敬。 她身后跟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男子,头戴斗笠,不辩面容。 还没等到天子床榻前,便被近侍们拦住:“天子驾前,岂有不露真容之理?” 却听那方士答道:“我此来是为天子医病,露与不露面容,又有什么要紧?” 近侍们为之语滞,天子却在这时候再度轻笑了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例外啊。 若是从前,近侍们早就直接下令把这个方士押出去了,可到了今日,却难免的畏缩了起来。 因为他们侍奉天子已久,最知晓天子的情状,所以也最了解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这个方士,是太子妃带来的,既然天子也不曾发声,他们又何必强出头,得罪太子妃,这个极有可能是本朝第一位女帝之母的贵人呢? 天子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生嘲弄,若是换在从前,他早就下令把这群奴婢拉出去杖杀了,但是此时此刻,却觉得好没意思。 杀掉这群生了二心的奴婢,就能改变现状吗? 其实并不能。 于是他摆摆手,示意他们无需阻拦那方士,自己发声问道:“你能医朕的病,使朕延寿吗?” 那方士道:“您身体上的病痛,我无能为力,但是,您心中的愁苦,我却有办法加以疏解。” 天子眉头微皱,神色阴沉的盯着他:“医治朕的心病,却不知是什么良药?” 却见那方士不慌不忙,一掀衣摆,跪于地上,抬手解开了所戴斗笠:“这位良药不是别的,正是您面前的小子我啊。” 第101章 第 101 章 天子侧目去看,却见到了一张年轻又明朗的面孔。 这少年眉宇间有种近乎寡淡的笑意,而这笑意也使得他平添三分从容。 可那姿态又是恭敬的,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向他拜道:“祖父,不孝之孙春郎,来向您请安了。” 饶是天子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此时也不禁为之色变,然而天子毕竟是天子,几瞬之后,他便反应过来,近乎嘲弄的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呵,”他说:“原来是你!” 天子的脑海中飞速的闪现过当年的事情,从代王与定安公主在出京祭拜亡父的时候遇袭,到那个因吴王而意外撞到他手里的苏姓女子,此后他以定安和亲来考校诸王,再之后…… 天子双目定定的注视着他,眉宇间讶异之色一闪即逝:“当年,那封信——” 刘彻平静的注视着他:“是我的手笔。” 天子的脸色变了。 他嘴唇动了动,情绪也有些明显的起伏,好像有很多话想说,然后踌躇再三,却不知是考虑到自己此时的身体,还是别的什么,最后他只是问了句:“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虽然天子没有明确的讲出来,但刘彻仍旧能够瞬间了悟到他的未尽之言,并且做出相应的回应。 “我知道,您是不会送颖娘出塞和亲的,甚至于,即便被提议的人选不是颖娘,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宫女,您也不会同意的。” “您真正介怀的从来都不是和亲的人选,而是所有有可能承继大位的亲王们,都已经没有了决战大漠的血性与胆气,也失去了厉兵秣马、驰骋北疆的野望。” “您即位之初便发出的豪言壮语,早已经无人记得,您贯彻了一生的执政方略,也没有人想要承继,我想,那时候您真的很失望吧?” 天子注视着他,眼底幽光闪烁不定:“那时候,出京的就是你吗?” “不,”刘彻道:“离开京城之前,和亲队伍里的公主,一直都是颖娘。” 天子嗤笑一声,伸出手臂,一侧被东宫皇孙死而复生、甚至在天子面前对答如流而惊呆了的近侍骤然回过神来,毕恭毕敬的近前几分,顺从天子的心意,将他搀扶起来,又要小心的往天子背后放置一个隐囊,却被天子摆手挥退。 天子动作缓慢的坐直身体,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也显得艰难。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这么做了。 天子坐正身体,他的眼睛重新变得锋锐起来,无形之中的杀气,从他脸上纵横的岁月纹路中源源不断的释放出来。 他厉声喝道:“定国公何在?!” 太子妃神色微变,殿中近侍们也为之色挠。 却听殿外定国公恭声应道:“是,臣在此。” 天子厉声道:“传召,令殿前持戟将士廊外待命,再使人封锁京城十二门,诸皇子、公主无召不得出府,违令者斩!” 定国公震声道:“是,臣遵命!” 太子妃立在一侧,听见身穿铠甲的士兵们步上台阶时发出的沉闷声响,那是杀伐之气的外露,她连带着一颗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双手蜷缩在衣袖里,手心不由得出了汗。 濒死的天子也是天子,哪怕是重病垂危,他也仍旧没有失去他的权柄! 如若天子当真勃然大怒,会做出死前发疯,一波儿把他们全部带走的行径吗? 太子妃甚至不需要思考,便能给出答案。 他会! 怎么可能不害怕? 天子临死前的疯狂,可能会将她和她的孩子,乃至于她的母家,一起送下地狱! 但即便如此,太子妃也仍旧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 入宫之前,春郎难道不会想到这一点吗?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来了。 可见是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那她也选择相信他! …… 一个精明了一世的天子,会在死前忽然间神志大乱,发起疯来吗? 不会。 除非,发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作为一种手段存在的。 刘彻心平气和的跪在原地,既没有因为天子的命令而面露不安,更不曾显露惧色,好像刚才入耳的是一道细雨,而不是一道随时都可以取他性命的天子旨意。 而高塌之上,天子的目光像是流动又凌厉的风,不停歇的在所有他想要观望的人脸上停驻。 惊骇不已的近臣们。 神色自若,眉宇间却微露焦灼之色的太子妃。 还有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的…… 东宫皇孙! 即便天子仍旧因为东宫的欺骗与利用而满心愤怒,此时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叫好! 世人所谓的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也不过如此了! 也是到了这一刻,这个孙儿才真正的从他手里拿到了储君大位的入场券! 天子不再将心神分给其余人,只紧盯着死而复生的孙儿:“和亲关系重大,两朝业已缔结国书,你怎么敢用颖娘来赌?” 刘彻道:“因为我知道,我不会输。” 天子神情中浮现出一抹讥诮:“因为颖娘是朕的孙女,你觉得朕会顾惜骨肉之情?” “不,”刘彻却摇头道:“对您来说,一个孙女并不值什么,但您坚持了一生的志向和信念,价值之高,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天子的神色随之变得郑重起来:“你坚信我不会真的让人出塞和亲?” 刘彻道:“是的。” 天子眼底不无嘲弄:“你真的相信?” 刘彻道:“我真的相信。” 天子却又一次道:“你难道连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过?” 刘彻道:“没有。” 然后他告诉天子:“因为抵达北关之后,坐在出塞和亲车架上的公主不是颖娘,而是我。” 天子为之语滞,神色迟疑的注视他半晌,忽的道:“你既然没有死,又为什么要假死?”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刘彻发声的机会,便一掌击在塌上小几,厉声道:“因为你心怀不轨!你跟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们,合起伙来欺瞒于朕!你们该死!” 刘彻因而垂首,以示恭敬:“孙儿不敢。” 天子冷笑道:“看一个人,不是要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刘彻道:“孙儿只是为了自保,绝无忤逆不敬之心。” 天子怒喝道:“你是想拥兵在外,天子令有所不受!” 刘彻摇头道:“孙儿只是想保全性命。” 天子森森一笑:“从谁手里保全性命?!” 刘彻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皇叔们手里,还有……您手里。” 天子一声断喝:“大胆!” 刘彻却叹息一声,徐徐道:“祖父,您别忘了,孙儿之所以假死脱身,正是因为在回京路上遇袭啊,想要孙儿性命的,除了皇叔们,还会有谁呢?” 天子幽幽道:“你方才不是说,朕也想要你的性命吗?” “是啊,”刘彻道:“让一个三岁小儿持刀,去迎战身形数倍于他的壮汉,这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又是什么呢?” 天子寒声道:“可是朕也给了你登上朝堂,与皇叔们角逐天下的机会,你竟如此不识抬举,反而说是朕要害你!” 刘彻微露讶色:“您其实并不想让孙儿死,只是想让孙儿与皇叔们相争,最后胜者,为本朝储君,承继大统吗?” 天子道:“你以为呢?” 刘彻便正色拜道:“您让三岁小儿持刀与壮汉搏斗,双方登上了同一个擂台,那就是生死之战,各凭本事了。” “壮汉依仗的是他的蛮力与强横,小儿无法以此与他对抗,所以选择暂且退避,韬光养晦,直到自己长大到能够跟壮汉一较高下。” “他一直都是在规则之中行动的啊,为什么等他获得了胜利,您不为他高兴,反而要生气呢?” 天子厉声道:“因为这个小儿胆大包天,不禁愚弄了他的对手,也愚弄了设置这场赌局的人!” 刘彻道:“是这样吗?可是我听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也听说‘冰出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果参与赌局的人永远不能超越设置赌局的人,即便真的如同设局人预想一般决出了最后胜者,又有什么意思呢?” 天子神色微凛,却不再提此事,而是转了话题:“诸王怨囿于朕,你呢?你也畏惧朕,怨恨朕吗?” 刘彻摇了摇头:“我既不畏惧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之所以回京,就是想跟您说说话。” 他说:“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大概会终身遗憾的吧。” 天子一针见血道:“不是为了从朕手里得到名正言顺的法统吗?” “啊,”刘彻毫不掩饰的承认了:“正如您所说的这样,我有八成的原因,是想从您手里得到继位的法统。” 天子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但是,也有两成是想回来见一见朕。” “是的,”刘彻又一次说:“我既不畏惧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觉得您是一位真正的天子。” “所谓天子,即上天之子,也就是神,神怎么可能跟人共情呢。神只需要俯视人间,看顾敬奉他的黎庶,天下有超过七成的百姓因为他而受益,就可以被称为是贤君了。” “但从这一点而言,您岂不就是贤君?” 天子神色微动,身体不由得前倾几分:“可是他们说,朕心如蛇蝎,连亲生儿子都照杀不误!” 刘彻道:“燕王是死于楚王之手,同您有什么关系呢?至于楚王,毒杀兄弟,率军逼宫,他不该死吗?信王,以天子为棋子横加利用,是自取灭亡,而吴王,生的窝囊,死的愚蠢!” 天子道:“易地而处,你也会杀他们吗?” “会,”刘彻不假思索道:“天家之子,得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贵,既然如此,怎么能不失去一些什么作为弥补?” 他面露感慨:“相较于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先天就有希望冲击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他们是为权力而死的,是死于自己的野望,同杀死他们的人有什么关系?” “那些失败了的弱者,朝堂斗争的失败者,哭哭啼啼的说什么‘愿来生勿复生于帝王家’,无非是输家落败后发出的丧家之犬式的哀嚎罢了,哪个九五之尊、大权在握的天子,会不希望自己来生继续生于帝王家?” 天子看着他,道:“真是无情啊,他们都是你的叔叔啊……” 刘彻也看着他,反问道:“真是无情啊,他们不都是您的儿子吗?” 天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这是因为方才那一席话耗费了太多体力和精力的缘故。 他甚至于觉得喉头有腥甜的气味在翻涌。 可天子也只是示意近侍倒了水来,仰头饮下,继而兴致勃勃道:“来说一说,如若是你继位,你会怎么处置京城这些野心勃勃的皇叔们?” “这个问题啊……” 刘彻略微思忖了几瞬,便道:“如若有人不识抬举,主动往外跳的话,那就杀掉他。不过我觉得,皇叔们被您驯养多年,看起来都很温顺呢,不像是能有胆色作乱的样子。” 天子眯起眼来:“你觉得他们不会作乱?” 刘彻温和的纠正他:“我觉得他们不敢。” 天子对着他看了半晌,忽的道:“那么,你会杀掉他们吗?” “唔,”刘彻微微蹙起眉头,思索了几瞬之后,又抬手挠了挠脸颊:“或许您不会相信,其实我之所以入京,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保全皇叔们。” 他说:“其实坚持留在北关,以镇国公主的身份入宫,与我而言虽然麻烦,但也不是十分的麻烦。我相信,您会为我扫除障碍的。可是诸王,毕竟也是我的叔叔啊……” “先前我在北关,诸王没少送钱送人,论迹不论心。这是其一。” “社稷不稳,尚且需要宗藩坐镇,至亲的叔叔们,总比八竿子才能打一打的宗室来的要好。这是其二。” “给后世儿孙作下一个恶例,今次之后,只怕后世之君承继大位,永远都要鲜血铺路,兄弟阋墙了。这是其三。” “还有最后……” 他悠悠道:“您这个人啊,道是无情却有情呢,对于没有犯错的儿子们,总是心存几分怜悯之心的吧。” 天子听罢默然良久,就在近侍们和太子妃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却听他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回来?” 刘彻仍旧以那种温和又从容的语气回答他:“因为我想从您手中得到储位的法统,想兵不血刃的接管京师,想尽量平和的完成继位过程,想尽量保全皇叔们,以及……” “我是真的很想见一见祖父,也让您知道,您后继有人了。” “嗯?”朱元璋就在这时候疑惑地插了一句:“不是后继有登吗?” 第102章 第 102 章 在刘彻将那句话说完之后,天子神情复杂的缄默了很久。 后继有人啊…… 苍苍老矣的天子眉头微动,有些玩味,又有些感慨似的,忽然间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方才近乎燃烧自我式的那番问话的副作用终于显露了出来,天子的精神显而易见的变得疲惫起来。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强撑着身体,又低声说了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居然真的敢回来。 天子冷冷的觑着他,问:“你以为,朕真的不会杀你吗?” 刘彻诚恳的回答他,说:“我以为,您是真的不会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呢?” “因为您觉得我对您不忠,心怀鬼胎吗?” “可是我在占尽优势的时候,仍旧愿意为了大局回来,将脖颈置于您的屠刀之下,如果这都不算是忠心,那这世间还有什么能靠得住?” “陛下,”刘彻道:“我之所以回来,于私,是为了完人伦之礼,而于公,就是想向您证明——不会再有比我更合适的继位之君了。” 天子没再说话,只是长久的注视着他。 殿中的窗扉半开着,风不间断的从外边儿刮进来,吹得那帷幔随之晃动摇曳,而殿中所有人的心,也随之漂浮不定起来。 终于,天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重新躺了回去,有些无力的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近侍们服侍他多年,向来通晓天子心意,然而此时此刻,在侧看着天子的这个手势,一时之间竟也不能了悟。 反倒是刘彻微微一笑,主动同他们说:“带我到偏殿去暂住几日吧。” 近侍听得微怔,下意识去看天子神色,却见天子只是独自躺在榻上,双目放空,出神的望着大殿那镂金错银的屋顶。 他见状便明白了天子的心意,顺从的低下头去,在前引路:“殿下请随奴婢来……” …… 今日带着儿子入宫的时候,太子妃便知道这是一场豪赌,但好在她赌赢了! 过了天子这一关,大事可成! 刘彻留在了未央宫,太子妃则独自乘坐车驾出了宫。 王府里,成宁公主等待已久,听人回禀道是太子妃起驾回府之后,便知道今日之事便如同先前所预料到的一般。 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这些年来天子出手打压诸王,扶持东宫,源源不断的将重臣绑到镇国公主的马车上,再有谢家和越国公府这样的姻亲,现在代王复生,又背靠天子,法统在握,哪有不成事的道理? 成宁公主的心,安了。 天子下令诸皇子公主无诏不得擅自出府,故而成宁公主此时便被拦在了母亲处,而这禁令虽然只是针对诸皇子公主们的,可能在天子数十年如一日的高压政策下活下来的家族,哪里会有泛泛之辈? 濒死的天子不会变得理智,只会更加疯狂,逼急了亲儿子都能杀空,更何况你们这些外人? 真要是觉得天子那道禁令单纯只是给皇子公主们的,跟勋贵高官之家无关,非要跳出来试着来个大鹏展翅…… 试试就逝世。 这禁令来得突然,而引发它的根源,就是太子妃忽然间带了一个方士入宫,料想是东宫眼见天子大限将至,诸王蠢蠢欲动,所以抢先出手了。 只是这一局棋,究竟谁输谁赢,迷雾未曾散去之前,谁又能知道呢。 自从成宁公主离开越国公府后,越国公夫人便带着未出嫁的幼女往庵堂去拜佛了,但求东宫诸事顺遂,镇国公主能够顺利的承继大位。 如若不然…… 越国公乃是天子的心腹,不然府上世子宋琦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在十六卫中占据要处,身居四品,甚至于这越国公的爵位,都是天子杀掉越国公的兄长之后,赐予本代越国公的。 再之后天子赐婚成宁公主于世子宋琦,越国公府上是很乐于结这门亲的,一来成宁公主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那么多皇室公主、宗室贵女,只有成宁公主能把天子哄得高高兴兴,予取予求,谁敢说她不精明? 这样一个儿媳妇娶进门,真是祖坟上都在冒烟! 至于其二嘛,则是因为成宁公主同胞所出的弟弟代王薨了,胞妹又被送出塞外和亲,作为东宫仅存的留在京城的一丝血脉,成宁公主不仅不会卷入夺嫡的漩涡,甚至于还会得到天子和新帝的关爱和庇护。 这对于越国公府来说,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是谁也没想到,成宁公主的胞妹居然这么有本事,逆风局硬生生的翻了盘,被送出塞外去和亲,却力压诸王,得封镇国公主。 消息传到府上,越国公良久未语,越国公夫人更是欲言又止。 镇国公主啊…… 本朝立国以来,从没有过女主为帝的事情,即便有天子作为依靠,想要办成,只怕也非一日之功,而之后的种种难处,更是可以预想。 事成也便罢了,若事不成,作为镇国公主胞姐的夫家,他们注定要受到牵连。 可事情到了门上,难道是不理不睬就能摆脱掉的吗? 想来个首尾两端,阳奉阴违? 你们是不是忘了你们这个儿媳妇是怎么来的了? 齐国公府在地府看着你们呢! 再则,越国公本就是天子的亲信,朝堂之上,自然以天子的心意是从,他怎么可能站出来,旗帜鲜明的反对天子的决议? 种种原因使然,他们必须上镇国公主的船。 这几年来,镇国公主势力日隆,此消彼长,诸王也日渐衰弱,越国公府的心也随之变得稳当起来,如今天子病重,大限将至,马上就要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了啊—— 成宁公主赶在这个时候往母亲府上去,太子妃却又在这个暧昧的时候进了宫,紧随其后的就是天子下达禁令,不只是越国公府,整个京城高门勋贵人家的心脏都提起来了。 向来帝位的更迭,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有的家族扶摇直上,与此同时,有的家族也会登高跌重、满门倾覆,他们身在局中,又如何能等闲视之?! …… 而风暴的最中心,未央宫中,刘彻的生活反倒颇为惬意。 近侍们察言观色,几乎能够确定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新君,饶是不敢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宣誓效忠,对待这位年轻的贵人时,也是格外的温顺小意。 天子近日以来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又一次睁开眼之后,头脑中传来的晕眩较之从前更甚。 他合上眼,养神许久,却听见廊外传来细碎的噼啪声响。 天子皱起眉头,含怒道:“是谁在外面?!” 近侍下意识的向外探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是代王殿下在外边为您煎药……” 天子先是一怔,继而大怒:“让他进来!” 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近侍赶忙近前来为天子顺气,天子有些无力的伸出了手臂,侍奉的人见状,赶忙一左一右将他从塌上搀扶起来。 而刘彻也在这时候从外边走了进来。 天子余怒未消:“熬药煲汤,都是妇人行径,你是什么身份,要去做这种事情?你能做的比奴婢们还好吗?就算是再好,也不过是比奴婢强罢了!” 刘彻在旁边听他说完了,才道:“倒不是在煎药,而是入京的时候,颖娘托我带了些北地的特产过来,她很感激您对她的爱护和帮扶,此时脱身不得,只能以此来回报一二,这些东西宫里少见,宫人们只怕不知道该如何操持。” 天子听到颖娘的名字之后,神色稍霁,眼底不由得平添了几分追忆之色:“倒真是没辜负定安这个封号啊……” 又勃然大怒道:“谁叫你在朕窗户外边干这个的?天杀的孽障,吵死了!” “朕为天子,统御万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倒是近来正在服药,却不知你搞得那些鬼东西,是否与药效有所冲撞!” 刘彻欲言又止。 他没说出来,但天子却看懂了,由是愈发盛怒:“你是不是觉得朕活不了几天了,药效冲撞与否也没必要在乎了?!” 刘彻低眉顺眼道:“孙儿不敢。” “不敢……” 天子冷笑一声:“这天下还有你不敢干的事儿?!” 刘彻唯唯诺诺。 天子满腹的怒火,却是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咳嗽着指向殿外:“滚出去,到外边跪着!” 刘彻“嗳”了一声,老老实实的出去跪着了。 定国公身着甲胄,扈从在外,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这个注定会成为一代传奇的,年轻的皇孙身上。 当日得知代王未曾死去,反而假借镇国公主的名义在北关招兵买马时,定国公所遭受到的冲击远比天子更甚。 更让他预料不到的是,代王做了这样绝对忤逆天子的事情,他居然还敢回来! 可是震惊过后,回头再想,或许这步棋,才是代王最妙的那一步。 年轻的皇孙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可怕天赋,他生来就是为了进行这场政治游戏的,他享受着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而对手永远不知道他会将棋子落在什么位置,又会在什么时候轻描淡写的置对手于死地。 定国公在他身上看到了天子的影子,不,这种驾轻就熟的政治本能,几乎与天子不相上下。 就算此时此刻,被天子惩处赶到殿外罚跪,他脸上也仍旧带着几分笑意,好像此刻是在房中温书,亦或者园中散步一样神色自若。 这样一位即将承继大统的新君啊…… 定国公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 …… 刘彻只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就被天子传进去了。 对此,空间里的笋人们很是惋惜。 “怎么,是怕他跪的久了流产吗。” “你们懂个屁!” 刘彻笑嘻嘻道:“他就是嘴上骂我解解气,实际上怎么可能真的让我出事?先前太医来的时候,还让帮我诊脉呢!我出生的时候才斤,正该好生保养,一个健康的天子对于王朝来说有多重要,他难道会不懂?”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身体开玩笑! 天子心里显然有一杆秤,服药之后,趁着精神尚好,旋即下令传召诸王与一干重臣入宫。 诸王早知道太子妃入宫之后复又离开的事情,对于天子此时的传召既是期待又颇忐忑,隐约还有些不安与惊恐。 期待是因为他们在天子的阴影之下生活了太久太久,已经快要不能支持了,他们近乎迫切的希望头顶的那片阴翳尽快散去,能在阳光下痛快的呼吸。 忐忑与不安、惊恐,则是对于自己命运的未知使然。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的生死仍旧执掌在天子手中。 如果天子觉得他们的存在对于镇国公主而言是个威胁…… 后果不堪设想! 诸王惴惴不安的进了宫,得到传召的重臣们也是神色各异,众人齐聚于未央宫外,得到传召之后,终于依次步入大殿之中。 天子将他们召到近前,好像没有同刘彻发生过丝毫龃龉一般,脸上洋溢着慈爱又欣慰的笑容,让他出来见过众人。 诸王:“……” 诸王大惊失色:“!!!” 雾草!!!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不是死了吗?!!!! 天子好像没有见到他们脸上的惊色,拉着刘彻的手,笑容慈祥,宛如民间一个寻常的,疼爱孙儿的祖父,神色怜惜,隐约带着几分缅怀:“春郎长大了,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也越发相像。朕原本考虑到你年少,未曾在朝堂之上理政,不安稼穑之苦,不可匆匆立为储君,便想着先为代王,历练之后,再册为太孙,不曾想……” 这样和煦慈爱的天子…… 诸王看得毛骨悚然。 刘彻眼眶微红,满脸濡慕的叫了声:“祖父。” 天子笑了笑,再转向众人,神色微敛,徐徐道:“当日春郎离京祭父,不想却遭信庶人毒手,亏得内卫及时赶到,才将人救下,只是朕到底不安啊,能救他第一次,难道还能救他第二次吗?到底还是要想个办法将他护住,才不至于本朝后继无人啊……” 诸王如遭雷击一般呆站在殿中,听天子不时的缅怀几句早死的白月光好大儿,言语中又掺杂着对于小白月光孙儿的喜爱,不急不缓的讲述了一个为保护心爱的孙儿,而让他远走北关,假借镇国公主名义,外攻戎狄,内安社稷的故事…… 诸王:“……” 诸王:“…………” 我fu……佛慈悲。 噫,我中了! 中什么了? 中风了! 东宫是亲儿子,我们都是后娘养的! 东宫的儿子是亲孙子,我们都是狗娘养的! 有的人被手把手领路喂饭,有的人风餐露宿饿死街头…… 陈王呆若木偶的听天子讲述完这个离谱又有点诡异的合理的故事,整个人都要发疯了。 他呆呆的看着天子的嘴巴在动,看着自己的侄儿乖巧又温顺的坐在天子身边,头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的一下就断掉了! 如果镇国公主变成了皇太孙,那他所筹谋的一切,岂不都成了空中楼阁?! 镇国公主是有弱点的,有且唯一的弱点,就是她是个女人。 但皇太孙没有弱点,他是史诗加强版的镇国公主,且还有天子亲自给予他的大义名分! 既然如此,他这个小宗亲王,凭什么跟皇太孙斗? 可是,可是! 陈王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悲愤了,他甚至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父皇!如果当初,真的是您安排春郎北上的,如果您知道知道镇国公主并非公主,而是皇孙,先前您又为何要替镇国公主选婿,严筛京师子弟?!” 诸王听罢先是一怔,继而脸色大变。 他们几乎是瞬间就明了了陈王的意思。 天子之前可能并不知道镇国公主并非公主,代王假死是真,但是却并不是在天子的操持之下假死! 几乎所有人心里边都冒出来了一个想法——他怎么敢?! 怎么敢这么做? 又怎么敢在做完之后回京?! 而天子——天子又凭什么要帮他善后,替他圆谎,还把大位交给他?! 这不算忤逆,什么才算?! 吴王跟信王即便死了,怕也不服! 陈王看着面前神情慈爱的天子,甚至于对于自己过往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难道天子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还有着海洋一样博大的胸襟? 那吴王跟信王又是怎么死的? 他近乎悲愤的叫了一声:“父皇!” 天子定定的看着陈王,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眼眸微眯,终于全然转为森冷的阴鸷。 陈王猛地打个冷战,终于清醒了过来。 “来人!” 天子冷冰冰的觑着他,厉声道:“陈王疯了!把他押解到宗正寺,关到死!” 第103章 第 103 章 一股冷气顺气脚底骤然窜到了后背脊梁,被愤怒冲昏的头脑,终于在这一刻冷却了下来。 陈王脸色惨白,嘴唇嗫嚅着动了几下,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与对天子的惧怕,让他立时就想跪下求饶,可是这一刻,看着神色温顺、满面濡慕坐在天子身边的代王,他偏不想这么做! 凭什么! 同样都是天子的儿孙,他也好,其余的兄弟们也好,都被天子视为猪狗一般责骂训斥,毫无尊严,动辄喊打喊杀,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只是因为出身东宫,便可以踩在他们这些叔父的头上,名正言顺的登上那个位置! 同样都是天子的儿孙,吴王信王因为忤逆天子被杀,而这小子又做了什么? 假死离京,手握军队,把控北关——他难道不比吴王和信王更该死吗?! 凭什么向来杀儿孙如麻的天子要如此庇护他,反而主动替他收拾周全,亲手将他扶上那个大位?! 而我,只是因为将实情问了出来,就惹得天子勃然大怒,下令将我圈禁至死?! 我也是你的儿子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陈王心知事到如今,已经无可转圜,到底是天家子嗣,心里不无几分傲气,并不肯低头求饶,只看着天子,双目赤红,坚持要一个答案:“大哥是您的儿子,我不是,他们不是吗?!” 天子冷冷的觑着他,并不做声。 陈王看着冷若冰霜的父亲,终于痛哭出声:“就算大哥是您的心头肉,我们不是,好歹也要把我们当成人来看待吧,我们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晚上睡觉都不敢安稳的合眼啊!” 诸王听得喉头发酸,眼眶微湿,未必是为了陈王,却也是为了自己。 这么多年熬下来,谁敢说自己过得容易? 陈王跌坐在地,嚎嚎大哭。 陈王妃眼眶通红,手脚发软,硬撑着在自己大腿上狠掐了一把,强行挤出来几分气力,冲上前去,劈手给了他两巴掌。 “怪不得父皇说你是失心疯了,我看你疯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两个嘴巴抽完,又匍匐在地,给天子叩首:“父皇,他是病得重了,脑子糊涂,连自己说了什么胡话都不知道了。儿媳代他向您请罪,这便与他一道往宗□□去静养……” 陈王泪眼朦胧的看着妻子单薄的背影,如何不知她是为了保全孩子,也是担忧天子一怒之下取他性命。 是啊,他是该疯了,天子亲口说他失心疯了,他怎么能不疯? 众人眼见着陈王忽然间从地上爬起来,手舞足蹈,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一时默然。 陈王妃伏在地上,几乎克制不住哽咽声,诸王物伤其类,也不由得落下泪来,只是顾虑到天子驾前,便赶忙小心遮掩了。 天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胸膛缓慢的起伏着,神色嘲弄的看着这一圈人。 刘彻在侧冷眼旁观,不由得在心底暗叹口气。 他跟空间里边的老伙计们道:“这就是所谓的父亲不懂得儿子,儿子也不懂得父亲啊。” 诸王只见到了他这个皇孙吃肉,却没见到他这个皇孙挨打。 他假死远遁是真,但遭遇过一次几乎足以致命的袭击,这也是真的。 天子为他收拾摊子,亲手将他扶上帝位是真,但前提难道不是他稳定社稷,展现出了一个储君该有的才干与韬略? 但是在诸王眼里,这一切都与大位无关,他们只能看到最表层的缘由所导致的结果——天子宠爱东宫,爱屋及乌,也宠爱东宫皇孙,所以即便皇孙犯下了这样大的过错,也能不动声色的替他抹掉,与他天下! 所以说,儿子们其实并不懂得父亲。 而天子长久以来用怀疑与冷漠来对待诸王,首先以君主的威仪来震慑他们,其次以家主的严厉来斥责他们,几时又曾经显露过慈父之爱呢? 所以说,做父亲的,其实也不懂儿子。 两方相互不解,彼此猜疑,怎么可能不以悲剧收场呢! 如当下这般,陈王破防,诸王物伤其类,对天子心生怨囿,而天子也不痛快——老子我把镇国公主实为皇孙的事情捅出去,难道不是为了保全你们这些崽种? 刘彻暗暗摇头,见天子并不做声,遂亲自上前去将陈王妃搀扶起来:“王府里堂弟堂妹们年纪尚小,若是叔母也一并去了宗□□,他们又该交给谁来约束教养呢?” 陈王妃听他话中之意,仿佛并无追究子嗣之心,不由得暗松口气,感激之情大生,紧接着却又听他继续道:“而再反过来讲,若是让陈王叔孤身一人往宗□□去养病,长久的不见妻儿,只怕也于身体不益吧。” 陈王妃心脏一起一落,不知何处,唯恐他突然说要把自己全家都送进宗□□。 正惴惴不安之际,却见刘彻一掀衣摆,跪在天子面前,替陈王求情道:“宗□□森冷肃寂,哪里是能让病人久住的地方?倒是宜春宫地处于春晖湖东侧,景致极佳,气候宜人,不妨让叔母和堂弟堂妹们陪同叔父前去养病。” “左右那从前也是庄宗皇帝为亲王时修建的别院,索性将其赐予陈王叔吧,祖父以为如何?” 天子转目去看他,神色有些复杂:“如此忤逆不敬,没有罪责也便罢了,如何还有了功勋,竟要朕赐下府邸?” 顿了顿,又拂袖道:“罢了,既如此,便将宜春宫改为陈王府,令他举家迁去居住吧。此事既是由你所倡,便交给你来办!” 陈王妃听到此处,眼泪便不由得夺眶而出,心知自家这场劫难,至此便算是渡过去了一半。 要真是被关进宗正寺,丈夫这辈子只怕就出不来了,夫妻情分暂且不论,孩子们有这样一个被皇祖父下令幽禁至死的父亲,难道会有什么好前程吗? 但如今叫皇孙居中转圜,改住到宜春宫去,虽然仍旧是养病,但情面上终究比先前要好得多,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去,但总比在宗□□被关到死强多了! 陈王妃有心要谢,却也知道现下不是时候,故而便只向皇孙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继而又郑重的向天子谢恩。 刘彻则吩咐人去将疯疯癫癫跑出门去的陈王找回来,见他发髻凌乱,衣衫不整,脸上涕泪交横,又让人来替陈王梳洗,整理仪容。 陈王错开眼去,并不看他。 刘彻仿佛没有见到他眼底的冷淡,神色真挚,目光恳切道:“这些年侄儿在北关,很是领受过叔父的人情,本就是至亲骨肉,何必如此生疏?” “还有济王叔,翼王叔,程王叔……” 他目光依次落在诸王脸上,神情温和又不乏敬慕:“王叔们的情谊,侄儿说的少,却都记在心里。” 说完,敛衣郑重一拜。 诸王原本还对于天子选定的这个后继之君有些不满——同样是夺嫡之战,我们是生死交锋,你是直接保送,这凭什么啊? 然而却也知道,有天子的支持和东宫皇孙的出身,再加上这些年他所建下的赫赫功绩,已经没有人能够动摇他的位置了。 此刻再见这个侄儿如此温良和善,迥异于天子的凶神恶煞,又对他们这些叔父如此尊敬,心里边那点不快,便也渐渐为熨帖所取代。 纷纷拱手还礼,连带着原先因为陈王的遭遇而倍显凝滞的气氛也随之松动起来。 天子宛若局外之人一般冷眼旁观,看他们笑,想的是他们以后只怕要哭。 光可鉴人的地砖将他这些儿子们脸上清澈的愚蠢倒映的清清楚楚,可笑的是,他们还觉得自己很聪明。 “再严厉的父亲,也要比……” 天子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嗤笑了一声,脸上显露出几分疲色:“罢了,你们都退下吧。以后……好自为之。” 又说:“春郎,你过来。” 刘彻领命,顺从的到了近前。 天子静静的注视了他很久,终于伸出手来,半空中迟疑了几瞬,最后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你比我年轻,站在我的肩膀上,应该干得更远,做得更好。去吧。” 刘彻向他叩首,毕恭毕敬的起身离开。 天子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便又将目光转到了早已静待多时的重臣们身上:“朕还有几句话,要交待尔等……” …… 早在太子妃带着刘彻入宫之后,天子便下令封锁长安,而诸皇子公主居住的坊区,把控的格外严密。 诸王骑马与刘彻一起出了宫,王妃们乘坐马车在后,虽然因为天子病重,不可高声欢笑,但看着这个温和又体贴的侄子坐在马背上,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专心致志的听他们言语,心情总归是好的。 天子的时代就要过去了,好日子在后边呢! 美滋滋~ 如此一路到了家门口,却见陈王府外禁军林立,身披甲胄、手持兵刃的精悍士兵将周遭道路围得水泄不通,那兵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遥遥传出很远。 诸王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神色随之变得凝滞起来,下意识的勒住缰绳,停了脚步。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刘彻脸上带笑,面色从容,仍旧保持着先前的速度,不紧不慢的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他温和问戍守此处的禁军统领:“可曾有人离开?” 禁军统领毕恭毕敬的回答:“不曾!” “很好,”刘彻稳稳的握住缰绳,笑着道:“先去请我的几位堂弟、堂妹出来,动作一定要轻,若是惊吓了他们,我饶你不得!” 禁军统领抱拳应声:“是!” 再一挥手,便有甲士开陈王府正门,长驱直入,不多时,就带了陈王府的几个孩子出来。 个个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刘彻笑眯眯的询问他们:“没被吓着吧?” 几人哪里敢说二话? 纷纷摇头。 刘彻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给他们指了方向:“去后边找你们母妃吧。” 诸王看到此处,心中已经生出来几分不祥之感,济王甚至忍不住扭头去看旁边的程王,嘴唇颤抖着想要出声,却被程王一个惊恐的眼神生生给止住了。 而那边刘彻还在继续他的问话:“陈王叔府上仿佛还有两个侧妃、几个妾侍?也去一并请出来吧。” 甲士们遂又入内将诸美人请了出来。 后宅都清空了,刘彻终于问起前堂之事来:“陈王府长史何在?” 甲士迅速去提了人来。 刘彻不假思索道:“身为长史,竟然连王叔卧病都浑然不知,该死,杀!” 雪亮的刀光闪过,一颗人头咕噜噜掉在了地上,血液喷溅出很远。 “扑通”一声,那无头的尸身倒在了地上。 远处的车驾之中仿佛传来了一声尖叫,然而很快便消弭在半空中。 刘彻面不改色的继续道:“府里的仆从们侍奉不周,统统都打发到西山去服役吧,至于侍奉王叔的其余属官们,和这府里边多出来的尸位素餐之徒……” 他微微一笑:“不中用的侍从,何必留着?全都杀了。” 甲士领命而去,遵从户部文书记档,一一提了人过来。 侍从陈王的属官们,说他必成大事的道人,阴藏在府里的兵士,还有他私下里豢养的忠奴…… 成排的人如同牲畜一样被押解到街道上,屠刀高高举起,猛然落下,血光四溅。 这场景让济王想到了割麦子。 血色很快濡湿了街道,来不及清理的人头和尸体如小山一般堆在一边,诸王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也流尽了一般,手脚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这场屠杀持续了半个时辰,到最后,程王忍不住干呕起来,其余皇子们更是骇的魂飞天外,泪湿眼睫。 刘彻好像刚刚发现他们似的,猛然回过神来,错愕道:“怎么王叔们还在这里?” 再环顾一周,明白过来之后,又板起脸来责骂禁军统领:“简直愚不可及,怎么不知道早些给王叔们让路?!” “还不赶紧退开——” 诸王亲眼见证过他的手段,一个个面无人色,哪里还敢以王叔自居,慌忙道“公事要紧、公事要紧”,又战战兢兢道:“我们……能走了吗?” “怎么会不能走呢?” 刘彻面露疑惑,脸上仍旧是恰到好处的和善:“王叔请。” 诸王骑在马上,只觉得看了太多的死人,连带着自己脖子以下都没了知觉。 没走出去多远,就听刘彻问左右:“陈王叔卧病,叔母须得看顾,只怕无力操持搬家诸事,王府里的细软,你们可都清点明白了?” 有人答道:“向来亲王开府,天子必然赐下银十万两,分毫不差。” “不错,”刘彻淡淡的应了一身:“送去宜春宫吧。” 程王只觉得肚腹之内的五脏六腑都在打颤,身下的马匹仿佛也受到了惊吓,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嘶叫,程王险些没忍住弯下腰来捂住这匹马的嘴。 在他身旁,济王也是冷汗涔涔,满面惊慌。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鬼使神差的想起了离宫前天子说的那句话来。 再严厉的父亲,也要比…… 天子没能说出口的那半句话是什么? 还有末了的那句好自为之…… 程王苦笑一声。 这好日子还没开始,就直接结束了。 济王也叹了口气:“罢了,擅自珍重吧。” 第104章 第 104 章 陈王因是担了养病的名义,出宫时便不曾骑马,而是同妻子陈王妃一道乘车,此刻再在自家门前看了一场血腥大戏,更是两腿发软,心惊肉跳,如何还有骑马的胆色。 他这个成年人尚且如此,更遑论几个孩子? 最年长的世子业已成了家,脸上却是半分血色也无,几个年幼的儿女更是伏在母亲怀里无声呜咽,怕惹上祸事,甚至于连哭出声来都不敢。 陈王眼眸闭合,久久无言,如是一路到了宜春宫外,手臂仍旧不受控制的在颤抖。 陈王妃反倒劝慰丈夫:“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她安抚的握住丈夫的手:“咱们还有孩子,现在怎么敢倒下?” 当兄嫂的还能厚着脸皮去弟弟们处打秋风,来日新帝登基,他们作为叔父叔母,腆着脸去求些什么,总也有几分薄面,若是换成隔了一代的世子…… 谁还会搭理他呢! 陈王“啊呀”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陈王妃见状,也是泣下。 一时之间,马车内陈王府众人哭成一团。 最后到底还是陈王先自振作起来,下了马车去看宜春宫情状。 景致是极好的,只是居住的话却稍显空旷冷清,他没打算叫四散着分开——难道还真会自以为是来这儿养病的吗? 早有宫里的管事在这儿等着,面孔上带着几分笑,不远也不近的问他:“王爷看,该怎么安置呢?” 陈王没有选择正殿,只是叫他们把偏殿和后殿收拾出来,自己与陈王妃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住后殿,世子夫妇住左偏殿,两个侧妃与其余妾侍们住右偏殿。 管事见状,也不主动邀他入住正殿,只笑道:“知道王爷要来静养,宫室早就打扫出来了,即刻便可入主。” 再向他和陈王妃行个礼:“陛下差遣奴婢来此为王爷掌事。” 陈王妃闻言,便知道他是奉命前来主事,兼有监察之责,立时便从腕上摘下了一只玉镯递上:“辛苦中官了。” 那管事颇通透,心知如若不收,只怕陈王妃反倒不安,便笑着收了,躬身道:“奴婢谢王妃赏。” 又拍拍手,传了一干婢女小厮前来:“知道王爷与王妃人手上不得力,特特寻了人来,让您几位先挑。” 陈王与陈王妃听到此处,却是齐齐一默,神色不显,心中俱是难耐伤痛。 此番陈王府遭难,全府上下,只脱身出来了列位主子,奴仆或被打杀,或被送去西山服役,此生只怕再也无缘再见。 这里边有跟随陈王多年的幕僚,有打小就侍奉他的内侍,有忠心耿耿的管事和小厮,有陈王妃的心腹陪房和奶过她的乳母,也有世子的老师和通房…… 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眨眼间的功夫,就全都没了。 先前在宫里的时候,陈王妃强撑着在天子面前替丈夫遮掩,出了宫之后,又温言劝抚失意的丈夫,可她终究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如何能够不怨? 如若不是丈夫动了那个心思,自家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可是此时此刻,陈王妃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去责难丈夫了。 天子甚至于都没有发话,皇孙便可以轻描淡写的将陈王府所有仆从的所有权夺去,让他们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仓皇逃窜…… 这样的权柄,又有谁能够衷心地舍弃掉?! 能颐指气使,谁愿意低三下四! 到底是执掌家门多年的主母,知道多思无益,陈王妃很快便重整旗鼓,略微一打眼,便计算出面前有多少婢女仆从,自己留了四个,又点了八个去服侍几个孩子,再往世子夫妇二人处送了几个,最后以目去看陈王,向他示意两位侧妃和妾侍们。 陈王不无戚然的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几个妾侍,同那管事道:“支些财物与她们,叫自谋生路去吧。” 管事面露为难,道:“若如此,依从府上旧例,只怕也要送去西山才行。” 那几个妾侍立时便吓软了身体,慌忙跪下身去乞求饶命。 陈王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哪里还有闲心再去理会她们? 能想着分点钱把人打发走,已经算是宅心仁厚了,当下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最后还是陈王妃拿了主意:“就叫在宜春宫做个莳花弄草的婢女吧。” 两位侧妃见状也很乖觉,马上便道:“府上如今这般情状,衣食用度自然不可与从前相较,但凭王妃娘娘处置。” 陈王向世子夫妇处看了眼,陈王妃便会意的点了与世子夫妇处同样多少的人手去侍奉两位侧妃。 王府的侧妃是上了名牒的,入府的时候也要正经的请兄弟们吃酒,进门的时候也有嫁妆,只是现在这些都成了飞灰——别说是两位侧妃的嫁妆,连陈王妃自己的嫁妆都灰飞烟灭了。 整个陈王府里的主子们就差没光着身子到宜春宫了,虽说还有十万两安家银,但这点钱能顶什么用? 府里人不需要吃穿吗? 诸王做寿,亦或者中秋年关,不需要人情行走吗? 陈王妃、世子妃,乃至于两位侧妃的嫁妆都成了灰,陈王跟世子难道还真能装死,丝毫都不加以补贴? 难过的日子还在后边呢。 …… 如果说有个词儿叫杀鸡儆猴,那陈王府无疑就是被杀的那只鸡,且效果极其显著,诸王瞬间歇了“老爹死了,马上天下大吉”的心思,开始烧香拜佛跪求老爹不要死。 再残酷的爹,那也是亲爹,好歹有几分怜子之心,换成侄子上位,他哪会管人死活?! 果然凡事就怕比对啊! 此时天子已经敲定了继位人选,皇孙有能力,有手腕,保管能坐稳大位,既然如此,伴随着年轻的皇孙登上政治舞台,他们这些皇叔也就成为了过去时。 既然如此,大家就该报团取暖,还惦念着从前那点事情做什么? 再听人说陈王府的人在宜春宫过得颇惨淡,地方窄小也便罢了,衣食用度也都缩减的不能再缩。 对此诸王倒是早有预料。 毕竟他们是眼看着陈王府被抄家的,虽带了十万两银子离开,但衣食用度这些东西,哪里是马上就能变出来的呢。 倒是物伤其类,有心想要帮扶一二,可是想到宫中的天子和皇孙,到底不敢主动伸手。 都只能悄悄地在心里边念叨,陈王兄勿怪,弟弟我啊,实在是怕惹火烧身! 又过了些时辰,却听人说太子妃遣人往宜春宫去送东西,诸王或多或少的松了口气——小比崽子不是东西,但大嫂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嘛! 这才紧随其后,有所表示。 …… 宫外诸王在加紧联系兄弟感情,宫内天子则传召了亲信重臣们一一加以叮嘱。 自己的施政方略,对于某个政策的具体执行,身后之事无需过于隆重,一切皆以简薄为上…… 这些事情,继位者是不能说的,甚至于连表露出这个意思都不行,只有他这个即将大行的皇帝,才能公开言说。 重臣们侍奉天子几十年,感情不能说不深,能扶摇直上到如今这高位,终究要感激天子赏识。 如今见到昔日不可一世的天子躺在塌上,垂垂老矣,有气无力,难免泪下。 天子自己反倒十分坦然,甚至于笑着宽抚他们:“都道是天子万岁,可从古至今,又哪里有一万岁的天子?生老病死不过是人间常事,朕又哪里能例外呢!” 依次说过话之后,便将他们遣退,单独传召了一直戍守在殿外的定国公进来。 “最后还是想见见你啊。” 先前说的太久,耗费了太多心力,一直都在继续,倒还不觉得有什么,方才短暂的歇息了片刻,此时却觉得难以为继。 定国公马上便道:“臣这就去传御医……” 天子艰难的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不必了。” 他笑了笑,说:“坐下来,咱们两个最后再说说话吧。” 定国公从天子的言行与神色之中,隐隐预感到了分离。 数十年来谨言慎行,此时却也忍不住抬起头来,罕见的违背臣下之礼,对上了天子的视线。 天子温和的注视着他,称呼他的字:“伯成啊,一晃眼,真是好多年过去了。” 他环视大殿四遭:“当初,好像也是在这里,定北王带着你入宫觐见先帝,先帝让你来给我做伴读……” 一股难言的悲恸涌上心头,定国公颤声道:“是啊,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天子沉默了片刻,忽然间问他:“你还记得大姐姐的样子吗?” 定国公道:“记得的。” 天子却慢慢道:“我好像忘记了。” 很快又说:“不过,用不了多久,我大概就能见到她了吧。” 定国公听此言辞,大感不详:“陛下……” 天子却有些疲惫的合了下眼,几瞬之后,才重新睁开:“我是真的有些累了,从前想到死亡,会觉得惧怕,现在心中却只有平静。” “伯成,尽情的为我高兴吧,不要哭哭啼啼,作妇人情态。” 说到此处,他眼底像是烈火一般,忽然间绽放出一种堪称为热切的光彩:“那个小子,真是很像我啊——即便是死,我也无憾了!” 定国公坐在一侧,眼见着天子骤然间迸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心脏便骤然漏跳了一个节拍,再见这光彩终结之后,天子的眸光便如同一块燃尽了的炭火一般迅速冷却,更是骇的面无人色。 他一把抓住天子的手,用力握住,焦急的叫了声;“陛下!” 天子艰难的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勉强反握了他的手,气若游丝道:“伯成啊,侍奉我这样喜怒无常的君主,这些年,你其实也很辛苦吧?” 定国公怆然泪下。 说不辛苦,必然是假的。 定国公府宁氏一族,几度与天家结亲,荣华已极,可其中所承载的风险,又岂是外人所能知? 先前那桩吴王案,便险些让定国公府倾覆,以至于定国公的女儿宁氏至今都在带发出家。 可若说是怨恨…… 又何至于此! 定国公嘴唇动了一下,正待言语,却觉反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猛然一松。 窗外仿佛有一声雷霆入耳,霹雳声中,一代天子就此薨逝! 定国公呆坐了半晌,终于愕然回神,松开天子的手,跪下身去,毕恭毕敬的向他叩首,继而起身打开了门户。 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滚滚流下,他木然走出门去,向恭候在外的公卿们道:“山陵崩了……” 朝臣们错愕几瞬,继而乌压压跪下一片,哭声渐起。 宰相们跪在地上,流着眼泪问定国公:“陛下可有遗诏留下?” 这短暂的功夫,侍奉天子多年的近侍总管便持了加盖封印的檀木盒出来。 众臣检验过封印完整,这才将其打开,宣读于下。 “……皇孙代王,系庄敬皇帝嫡子,天命所归,人品贵重,天资粹美,可堪承继宗庙,今以其为嗣君,承继大统……” 众臣对此早有预料,倒不觉得奇怪,一边使人飞马去请新君,一边开始着手操持大行天子的丧仪。 不想就在此时,近侍总管却取出了第二道遗诏。 “故庄敬皇帝之第二女定安公主,得高祖英武之授,有开疆拓土之功,提三尺剑卫民,有上古之贤风,因嗣君曾以镇国公主号行于天下,今改其旧封,立王号以矜其功,是为英亲王……” 定国公听到此处,不由得微露笑意,旁边的老臣见状,赶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以此提醒。 大行天子才刚刚辞世,这时候若是叫人抓到把柄…… 定国公领了他的情,收敛起笑意,心里想的却是,果然是陛下会做出来的事情啊。 定安公主,不,现在该称呼英亲王了啊。 要是从前,朝臣们大抵还会反对,毕竟从没有公主得封王爵的旧例,但是现在…… 错非皇孙揭破身份,本朝几乎就要有了一位女帝,有此事兜底,出一位女亲王,又有什么奇怪? 定国公心下唏嘘怅惘,五味俱全。 近侍总管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自古圣君必立后与之配,以承宗庙,母仪天下。定国公之女宁氏,系出名门、贤淑有容,宜彰女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今以宁氏许嗣君为皇后……” 定国公愣在当场。 自己的女儿成了皇后,对于定国公府来说,这是好事吗? 当然是! 向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作为大行天子在时最显赫的门第之一,若无意外,新君登基之后,定国公府必然要遭到打击,甚至于举家倾覆也不为奇。 可若是定国公府的女儿成了新帝的皇后,那宁氏一族也就顺利的改换门庭,成了新帝的铁杆心腹。 可以说,大行天子的这道遗诏,保全了宁氏一族。 可是…… 定国公心内惊骇——他有好几个儿子,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 那就是因吴王被赐死而带发出家至今的前吴王妃! 陛下怎么会定下这样的婚事? 虽然吴庶人已经被赐死,但从礼法上来讲,他却是新帝的叔父,而自己的女儿,毕竟曾经是他的妻室啊…… 这如何使得? 遗诏宣读结束,因为宁氏不在此地,便由定国公这个父亲替她接旨。 定国公唇舌涩然的谢了恩,将那道立后的圣旨接到手里看了又看,见确实是天子的笔迹,却还是满腹惊疑。 再一抬眼,便见近侍总管已经到了近前,徐徐道:“定国公是否心有疑惑?” 定国公嘴唇动了动,却是无言以对。 叫他说什么呢? 这是大行天子的遗诏,即便是新帝也不能违背,他身为臣下,怎么可能主动站出来,授人以柄,用来攻讦自己的女儿? 只是曾经做过吴王妃的女子,又被选为新帝的皇后…… 定国公在为家族前途而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得不为女儿的未来而感到忧虑。 却听近侍总管肃然道:“大行天子立下这道遗诏的时候,亲口告诉奴婢,若朝臣有异议,便将这段话说与他们听。” 群臣慌忙跪地:“谨听命!” 近侍总管遂道:“定国公之女宁氏,昔为吴王妃之时,恭谨侍上,有古代贤女之风,待到吴庶人伏诛之后,又出家为上祈福,有忠孝之义。” “而朕以其为嗣君皇后,却不为其贤良,亦非为其忠孝,独为其有定北王之慷慨遗风,虽为女子,尤有横刀立马、北定大漠之志。” “嗣君为朕皇孙,宁氏为定北王之孙,以其与嗣君志趣相投,故而成其姻缘,唯望二人缔结婚姻,互为勉励,勿忘乃祖之志也!” 长长的一席话说完,群臣静默几瞬,继而齐声称呼万岁。 定国公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来的。 他如同木偶一般随着人流重新进入大殿,看着匆忙赶到的嗣君料理诸事,看着宫人内侍们在大殿中进进出出,最后却只是呆呆的将目光放在了大殿右侧的某个位置上。 当年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少年时候的天子。 物是人非啊。 怆然泪下。 第105章 第 105 章 天子大行,新君继位,接连两件大事,几乎消耗掉了满殿公卿们的全部心力。 也是等到丧仪终于结束,回到家中之后,他们才终于有闲暇松一口气,开始在心里边思忖:接下来该当如何应对这位年轻的天子呢? 根据先前的诸多言行所拼凑出来的这个新君,可是个相当难缠的角色啊! 于军政大事上,能稳稳把控北关不使大权旁落,于心机谋算上,能力压诸王,从大行皇帝手里得到储君之位,深得认可,而于心狠手辣这一道…… 观陈王全家人的下场,新帝在这方面,只怕并不比大行皇帝逊色多少。 诸王是纯粹的脑子不行,毕竟太行的那几个都被大行皇帝送走了,但朝臣们却是个个精明。 大行皇帝在时,将权位看得多重啊,当日东宫故去,大行皇帝对待东宫留下的三个孩子虽有怜惜之情,却无过分的殊宠,要说是因宠爱而使皇孙假托公主之名远赴北关,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若当真是推翻了大行皇帝遣皇孙北去的这个官方盖章认证事实,那事情可就有趣了。 这岂不是说,是皇孙假死,远走北关,之后几经周折操作,几乎从天子手中骗到了储君之位? 能够走完这一整套流程,且不被天子发现,又得到了朝中大半官员的默许,已经是神乎其神了,可还有更神的事儿在后边—— 他居然敢回来! 居然敢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在大行皇帝面前掀开! 怎么敢的啊……天子可是连亲儿子都照杀不误的! 更离奇的是天子还真就是认下了此事,不仅如此,还主动出手替他抹平一干首尾。 一战封神了啊兄弟们! 不过想想也是。 已故的庄敬皇帝是个极聪明的人,太子妃更是八面玲珑,生的三个孩子里,两个女儿冰雪聪明,唯一的男嗣又岂会是个蠢的? 如此一想,也就释然了。 大行皇帝是个百年难遇的神人,新帝连他都能搞定,又会是个什么角色? 朝臣们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什么都甭提了,先老老实实的把人供起来吧! 至于之后…… 且走且看吧。 …… 别的人家能这么想,是因为他们距离新帝很远,只要不主动去做些作死的事情,便不会惹火上身,这么个微妙的时候,宜静不宜动。 可是定国公府不行。 大行皇帝临终前的留下的那道遗诏,保全了定国公府后三十年的富贵与安泰,也将宁氏一族推上了风口浪尖。 流言蜚语,定国公府其实都不太在乎,谁敢拿宁氏先前做过吴王妃的事情说嘴,他们马上就能把大行皇帝亲口认定的评价怼过去—— 大行皇帝既是天子,又是皇室的族长,人家这个既尊且长的人都不在乎,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对着大行皇帝的决议说三道四? 可是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新帝,让他们很是为难。 如此迟疑踌躇,倒不是因为他们有意拿乔,心怀叵测。 定国公曾经眼看着被封为异姓王的父亲功成身退,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不乏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在这等时候,他只会顺从和襄助新帝,却绝对不会对其执政加以阻碍。 再则,老定北王留下遗令,宁氏一族男子三代不得出仕,定国公之所以得以戍守宫禁,却是因为得了天子特旨,新帝登基之后,他第一时间便交出了手中的兵权,既如此,定国公府上至定国公,下至宁氏成年的侄子们,实际上都是没有官职在身的。 而这对于定国公府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鲜花锦簇了那么多年,定国公府富贵已极,也是时候该冷却几分了,如今新帝登基,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一朝天子一朝臣,定国公不敢奢想别的,能平安无事的完成过渡,便是阿弥陀佛了。 如今自己的女儿成了大行皇帝册立的皇后,宁氏一跃成为后族,如若不出意外的话,宁皇后还能给宁家带来至少三十年的荣光,而这三十年,足够定国公府第四代的子孙成长起来了。 定国公唯一忐忑不安的就是,那位年轻的新帝,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呢?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跟随老定北王修习兵法,尤且记得父亲非常清楚的教诲他。 伯成,你并不是能够出奇兵的人,也并不善于冒险。 而实际上,作为宁家的少主,也不需要你去犯险。 你要做的就是一个“稳”字,在看不清来敌究竟如何的时候,就以最谨慎的态度来揣度它…… 定国公以多年来揣测大行皇帝的心思来揣度这位天子,实在心下难安,毕竟大行皇帝的这道遗旨来得突然,不像是同新帝透过口风的样子。 定国公夫人也是惴惴不安,不敢在女儿面前显露,唯有室内只有夫妻二人的时候,才无声饮泣:“差了整整六岁啊,又曾经是……” 她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时下倒是没有男子娶妻一定要小几岁的说法,但是官宦人家,尤其是皇族,妻子比丈夫大了整整六岁,实在是闻所未闻。 至于二嫁,也并不是稀罕事,但是先嫁给叔父,再嫁给侄子,却决计是件稀罕事了。 两件事都颇稀奇,却都集中在同一对夫妻身上,尤其自己女儿要嫁得可不是寻常人,那是天子啊! 定国公夫人怎么能不忧心忡忡! 对此,宁氏反倒十分坦然:“事已至此,忧愁又有什么意义呢?此事成与不成,都不是府上能够做主的,以当今天子的志向,怎么会容不下我这样一个女子?” 定国公夫人强撑着精神笑了笑,又要找名医跟方士替女儿调理身体,本朝还没有被废掉的皇后,立储又从来都是嫡子为先,只要女儿能够诞下一个皇子,后半生也就有了指望。 宁氏见状,却正色将母亲拦住了:“上天注定我命中有子,想必早晚都会有,若是没有,强求反倒容易生出祸事来。皇室向来忌讳巫蛊之事,更不可自宫外夹带东西进入大内,母亲此时去找名医跟方士来,若是被人拿住把柄,趁机去做文章,又该如何是好?” 又笑着宽慰母亲:“我向来体健,身体无病,难道还怕不得生育吗?母亲生我的时候,也是年近五旬呢。” 宁氏是定国公夫妇的老来女,跟最上边的大哥在年纪上几乎差了一辈儿,府上的世孙都要比她大上两岁。 定国公夫人听她说的这般条理,心下且是欣慰,且是难过。 她有好几个儿子,却唯有这一个女儿,先前陷到吴王之乱里,已经痛心断肠,此时又要嫁入深宫,实在是…… 宁氏猜到母亲的想法,便着意开解她:“您若是实在担忧,不妨往成宁长公主府上去走动一二,太后娘娘在深宫之中,咱们等闲见不到,但同长公主殿下却有些旧交,陛下还是很敬重这位长姐的。” 定国公夫人顿觉豁然开朗。 …… 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谢太后,对于宁氏这个皇后的人选,其实是存在一些不满的。 她虽然具备有寻常人所没有的智慧与沉着,但她显然也不是完美的,在谢太后眼里,自己的儿子要配一个各方面都顶顶好的女子才行。 出身要好,要有才情跟智慧,容貌端正,因为儿子从前身体不是太好,为子嗣起见,最好找个比他大两岁的,一来有利于生育,二来也会照顾人。 但是宁氏…… 谢太后不否认她曾经是一个合格的王妃,也由衷觉得她是一个相当出众的女子,甚至于不介意大行皇帝补偿她一份比肩皇室公主的殊荣。 但是谢太后也的确并不想要一个比自己儿子大六岁,且从前还跟自己当过妯娌的女子做她的儿媳妇。 她为此有些郁卒,只是碍于那是大行皇帝的遗诏,到底也不能加以否定,只能默认。 成宁长公主为此特意入宫去劝母亲:“美玉微瑕,也仍旧不能妨碍到那是一块美玉啊。宁氏的德行与操守,您能挑出什么毛病来?满京城找找,再寻不到这样心气和品格的女子了。” 谢太后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成宁长公主就知道母亲其实也明白这道理,只是到底意难平,遂笑道:“娘啊,您姓谢,又不姓宁,也不从国姓,天子娶从前的叔母为皇后,也碍不着您谢家的事儿啊。” 谢太后哼了一声:“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做了皇家的媳妇,难道还管不了皇家的事?他是天子,可也是我儿子!” 成宁长公主便道:“既然您是皇家的媳妇,那皇家的前任族长跟现任族长都不觉得丢脸,主动促成此事,您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谢太后神色微松,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这张嘴,可真是……” 成宁长公主亲亲热热的坐到母亲旁边,说:“大一点也有大一点的好处啊,春郎早成,真找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只怕还说不到一处去呢,没人明白他,懂得他,也怪孤单的。至于子嗣,宁氏自己也是定国公夫妇的老来女呢。” 谢太后侧目看她:“我是如何想的不重要,春郎怎么想,才重要!” …… 刘彻…… 刘彻其实没什么想法。 他事先并不知道天子临死之前给他选了个皇后,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太在意。 二嫁过的,没关系啊,我妈也是二嫁进宫的。 我妈前边还给我生了个姐姐呢,从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之后马上就把姐姐接进宫,跟亲妈团聚了。 他是真不在乎这个。 且再三盘算之后,他觉得宁氏这个皇后的人选,其实不错。 智慧,豁达,母家没有后顾之忧,品格在及格线以上,一个皇后能做到以上四点,还要什么自行车! 他纠结的挠了挠头:“就是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 居岩关。 从前的定安公主、如今的英亲王颖娘,正跟唐佐和弟弟的老婆们面面相觑。 啊这……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第106章 第 106 章 东宫薨逝那年,还不到三十岁。 他是死于急病,虽然临终前多多少少承受了些折磨,但是到底持续的时间门不长,因而人虽死去,形容倒不十分难堪。 东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病痛仿佛也从自己身上彻底抽离,他起初还想着吩咐看赏,厚赐治病的太医,却在发觉自己的身体从塌上飘了起来,再看见双目闭合躺在塌上的、自己的尸体之后,随之缄默起来。 向来端方有礼的妻子第一次露出如此失态的形容,跌坐在地,失声痛哭,长女低着头,牵着母亲的衣袖无声的流泪。 颖娘跟春郎还小,大抵还不明白父亲的离去对于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懵懵懂懂的站在一边,不知道周围人为什么哭得如丧考妣。 而他的父亲,年过五旬的天子则宛如一座沉默的大山一般,静静的矗立在殿中,神色悲哀,甚至于隐约透露出几分绝望。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儿子,还是这偌大江山的继承人啊! 太子本系嫡长,又天资出众,自然可以服众,如今陡然病逝,不只是天子的前路,连带着这个国家的未来,也随之陷入到了黑暗之中。 后继之君从何而出? 立嫡出的皇孙还是壮年的皇子? 皇孙年幼,且又病弱,可以立他为皇太孙吗? 若立皇子,是该立诸子之中的最长者,还是该立最贤者? 怎么能叫天子不为之绝望呢! 而在此之外,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刚刚失去了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孩子的父亲啊! 天子在东宫身上倾注了太多太多,甚至于可以说,东宫之于他,不仅仅是儿子,也是他理想中自己的另一个化身。 天子把自己想要却没能得到的东西,全都倾注在了东宫身上。 父亲的宠爱,诸皇子之中一骑绝尘的地位,生母元后的追尊,甚至于他没有再立继后,待到东宫年纪稍长,便拣选天下名儒为太子的老师,之后又精心为他挑选了东宫属官…… 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子对儿子掏心掏肺的好,东宫又岂会一无所知? 他是在天子的臂弯里长大的,也是在天子的庇护下摇摇晃晃的走进朝堂,继而站稳脚跟,可是他的父亲,甚至于还没有等到儿子的孝顺和敬奉,自己便先一步撒手而去了。 东宫的魂魄漂浮在半空中,眷恋又不舍的看着留在人家的至亲,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立在他的病榻前,无声的流着眼泪…… 阿爹,孩儿以后不能再向您尽孝了啊! 身后的鬼差已经开始催促,东宫既然已经身死,自然不得在人间门继续停留,他忧心忡忡的看了父亲和妻小最后一眼,恋恋不舍的跟随鬼差离开。 到了地府之后,阎君翻阅了他的生平记述,神色和缓:“太子在世时屡有功绩,主持了黄河治水的大事,可保沿岸百姓两百年无灾,这是大功德啊,又主修了上古至于南朝的诗赋名篇,也可流芳于后世……” 再三斟酌过之后,又询问他的意见:“功大于过,如若就此投胎的话,来世仍旧可入富贵人家,安泰终生,若是不想投胎的话——有没有考虑过在地府当个鬼差啊?” 东宫尚且没有饮用过孟婆汤,心里既记挂老父,也难舍妻小,如何能够放心投胎,立时便道:“既如此,我愿在地府为一鬼差。” 阎君欣然颔首,又大手一挥,给了他一个福利:“你的祖先们都在东边的那片府邸中居住,你虽未曾做过皇帝,却也是地府中人,若得了空,也可前去探望一二。” 东宫听得讶然:“先祖们都在此处吗?” 又有些懊恼:“早知道此事,初入此地便该去拜会的。” 到了地方之后敲门进去,迎头便听见里边人叹了数声气。 “孩子倒是好孩子,就是有一点不好——你死得太早了啊!” “你这么两腿一蹬下来了,倒是轻便,可是把你爹给坑惨了,年过五旬失了储君……” “不止呢,连带着把自己儿子也给坑了,不能当皇太孙的皇嫡孙,哪还能安安生生的在叔叔眼皮子底下活着?” 又有人提出了否定看法:“那倒也不一定,那孩子生来体弱,能不能活到大还不一定呢。” 东宫额头青筋一抽,脸上笑嘻嘻,心里边对他发起了友好问候。 你他妈才活不到大呢! 还有人说:“应该没事儿吧,这么个病歪歪的皇孙,即便真的养活了,也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啊,正好用他来彰显自己的仁德,多好的工具人。” 再看东宫满脸茫然,似乎有所不解,便招呼他近前些来:“你初来乍到,还不晓得,这地府有一面镜子,可以看到人间门……” 东宫霎时间门为之了然,也凑上前去看。 人间门的天子、他的父亲,正在为储君的人选而为难,而他的兄弟们,却都是跃跃欲试。 是啊,那可是储君之位,将来的天子人选,谁会不为之动心? 以东宫本人的心意来说,当然是希望那个位置能够留给自己的独苗春郎,只是再三考虑之后,他不得不摇着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春郎太小了。 只有几岁大。 天子年过五旬,还会有多少寿数呢,说句不孝的话,若是没过多久天子驾崩了,留下年幼的小天子和正当壮年的皇叔们,只怕春郎的结局,会十分凄惨。 更别说春郎的身体之于储君之位的角逐,也是一块实在的短板。 就算天子真的能够活到春郎成年,可是春郎的身体,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太子自幼承教于天子,深深知晓“天子”二字的分量和责任,既然自称天子,便是要对天下人负责的,如若天子青年驾崩,又无子嗣,之后必然会导致一场皇室最高层的动乱,到最后,受苦的还是黎明百姓。 还是让那孩子做个富贵闲人吧。 东宫心想,就让他当个自幼病弱的小孩,被娘亲疼爱,有祖父和叔叔们怜爱,不需要他表现的有多聪明多能干,能活下来就很好。 作为他的独子,这孩子长大之后必然会得到亲王封爵,又因为身体不好,继位之君也不会太忌惮他,反而会加以恩待。 而他的两个女儿背靠着嫡亲的弟弟,成婚之后料想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坏。 太子妃不愧是与他心心相印的妻室,再三斟酌过时局之后,做出了与丈夫如出一辙的抉择。 她没有鼓动母家和东宫属官们为皇孙争利,而是几次祈求天子派遣御医给儿子诊脉,间门接的告诉诸王,这个孩子身体的确不好——生出来的时候连三斤都没有,身体能有多好呢! 天子显然也没有册立皇孙为皇太孙的想法,但是出于对东宫的爱屋及乌,他还是配合了太子妃的行径,让诸王知道皇孙体弱,也顺从太子妃所请,将自己潜邸时的宅院赐给他们,让太子妃带着几个孩子搬出宫去了,之后也下令有司多加关照这孤儿寡母。 但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这之于太子妃母子几人,其实也是最好的保护。 东宫明白这一点,但心里还是很难过。 他的母亲是天子的元后,母亲薨逝之后,天子没有立后,因而在他这个储君娶妻之后,太子妃便是内命妇之首,向来宫宴之时,都随他坐在最前边。 但是他离开之后,太子妃的坐席被挪到了很后面的位置,孤零零的同众人分隔开,而楚王和燕王风头最盛,连带着他们的母亲在后宫中也得意,虽然不敢公然欺凌太子妃,但言语之中多有羞辱轻蔑,妻子是那样灵慧的人,也只能强颜欢笑,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以此敷衍过去。 而他的岳家也好,侍奉过他的属官们也好,或多或少都遭到了打压。 也是因此,他们能够给予妻子的帮助,就更少了。 他难过,也痛心,可是又能如何? 死去的太子,还会有谁在乎? 而死去太子的妻子,就更加没人会在乎了。 但他的妻子毕竟是坚韧且顽强的,虽然明知道这条路难行,但也仍旧背负着三个孩子,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尽头。 天子是不喜欢颖娘的,觉得这个孩子带累了春郎,生来不吉,东宫在世的时候几次三番劝说,也都无济于事,但是太子妃却生生的扭转乾坤,让天子赐下了“定安”这个封号。 当天晚上,东宫高兴的大醉一场。 先祖们知道这件事,都不由得笑着打趣:“你娶了一个好妻子啊!” 然后又开始例行e:“为什么你死的这么早啊!” 如若这小子长寿,朝堂上他老爹愿意放权栽培,文韬武略又颇出众,内宫之中还有贤妻相伴,这不是妥妥的天胡开局? 可惜他死了! 唉! 又跟他抱怨:“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那个燕王,还有那个楚王,哪里是做天子的料啊!” 他祖父在旁边撇了撇嘴,说:“不过那小子也不是善茬,难缠的紧,早知道就应该早早把他废掉……” 东宫眼见着燕王与楚王在天子的威仪之下活得战战兢兢,但闻言也不禁给父亲站台:“阿爹也是为了筛选出最合适的继位之君罢了!” 我爹不是个善茬,你难道就是? 从前把我爹难为的多惨,你咋好意思开口的! 他祖父听出来了他的言外之意,一声冷笑:“我就等着看你儿子在你爹手底下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话可太不好听了! 以至于东宫马上就冷笑着回呛过去:“怪不得我爹登基之后把梁怀王过继出去了呢,您是够讨厌的。” 他祖父被戳到了痛脚,勃然大怒:“怎么跟你爷爷说话呢?!” 东宫:“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孙儿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 但脸上的表情明晃晃的在说“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怎样”? 梁怀王是他祖父宠爱的王贵妃生的,为着这个儿子,几度想要议储,而梁王则是他祖父的死敌,他爹上位之后有意恶心他爷爷一把,把他爷爷跟王贵妃生的儿子过继给梁王了,又三天两头的遣人赐下,最后活生生的把人给吓死了。 最后给的谥号为“怀”,所以叫梁怀王。 而他祖父临死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王贵妃跟他的好儿子,单独留下了天子,要他指天发誓善待王贵妃母子。 天子顺从的指天发誓:“若我有害于贵妃母子,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祖父放心了,让人召见重臣,宣读遗诏,给天子完成了最后的继位手续。 然后天子屏退众人,下令让心腹在他祖父病床前勒死了王贵妃,美其名曰是王贵妃舍不下君父,自愿就死。 他祖父:“……” 他祖父简直要死不瞑目了! 当时东宫就在旁边,虽然也知道父亲跟祖父关系非常糟糕,但还是十分震惊于父亲的选择。 不是因为父亲背信弃义,而是因为…… 爹你可是发了毒誓的啊! 他祖父显然也记得这事儿,双眼瞪得老大,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爹,神情怨毒,即便声音混沌,也强撑着诅咒他爹:“你背信弃义,你……会遭报应的——” 他爹冷笑一声:“你该庆幸前不久太医刚给您诊过脉,说你马上就要不久于人世了,不然王氏这个贱婢就不会死的这么轻易了,我非得把她做成人彘送到母后坟前去才行!” 然后继续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祖父:“这贱婢从前是如何羞辱母后的,你当我都忘了吗?天打五雷轰而已,尽管来吧,我不怕!” 东宫:“……” 天,爹你真是好牛掰哦! 第107章 第 107 章 王贵妃,这个长久以来都倚仗着祖父威势,在宫中作威作福的女人,就这么狼狈的死在了祖父的床前。 曾经风华绝代的美人鬓乱钗横,双目大睁,眼球充血,死状极其狰狞可怖,而他的祖父被迫躺在塌上看完了整个过程。 东宫震惊于父亲的选择,而在震惊过后,也的确了悟到了什么。 父亲之所以让年纪尚轻的他来旁观,除去父子之间绝对的信任之外,应该也是想要用这个血淋淋的例子,来对他进行最初的帝王教育,借机让他明白些什么。 而事实上,在冷眼旁观病床上的祖父苟延残喘不成、气急而死的整个过程之后,父亲沉默了很久,继而便下令心腹们为大行天子料理丧事,自己则带着东宫穿过未央宫幽长又深邃的廊道,来到了僻静的书房。 父亲冷静的注视着年幼的儿子:“告诉我,你从刚才的事情当中学到了什么?” 东宫在经历了短暂的思考之后,郑重的回答他:“内宫不宁、夫妻失和,是宫廷祸乱产生的根源,错非祖父宠妾灭妻,苛待祖母,又何以至此?无非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罢了。” 又道:“而世人以天子为‘上天之子’,朝廷向来的礼教宣言也让朝臣与黎庶不间断的坚定这个想法,但天子,亦或者将来要成为天子的人心里却要明白,自己其实也只是俗世之中脆弱又无力,可能被夺去权柄,丧失一切的凡人罢了。” “黎庶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人可能会强大,但终究都会老去,而苍老本身就意味着对于权力的操控减弱,作为您的后继之人,如何对权力来进行把控,不至于落得祖父今日这样的下场,才是您真正想让我明白的事情吧!” 天子欣慰于儿子的智慧和敏锐,面露赞许,语气却仍旧带着几分训诫:“不可骄傲自满,外露出来的聪明,就不再是聪明了。” 东宫不以为然的笑了:“阿爹又不是外人。” 天子也忍不住笑了。 外边内侍前来催促,毕竟宫中刚刚经历了天子大行之事,当今天子作为人子,实在不可长久的不在公卿们面前露面。 天子带着东宫出了书房,东宫却提起另一事来:“您对弟弟们,有些太过于严厉了呢……” 天子眉头一轩,正待言语,东宫却道:“儿子明白您的想法,您是有感于祖父在时偏宠贵妃之子,以至于王氏外戚依仗贵妃和皇叔为非作歹,竟然敢欺压到宗室和皇子头上,而贵妃与皇叔一人在内、一人在外,更使得京师动荡,社稷不宁,所以您一直都很疏远弟弟们,大抵也是为了给他们不必要的野望。” 天子皱起的眉头微微松开。 东宫则继续道:“这是您对儿子和弟弟们的一番关爱之情,也是为了社稷安泰,但是弟弟们毕竟还小,哪里能懂得这样的道理?如今儿子既已经做了东宫,您又诸多厚待,弟弟们也好,妃母们也罢,想来也都是明白您的心意的……” 天子十分感动。 为自己做法的深层含义被儿子所理解而感动,也为东宫明知道此举对自己有利,却还是开口劝说,为弟弟们谋求福利而感动。 但还是拒绝了。 “再等等吧。” 天子斟酌着说:“等你到了能大婚的年纪,有了儿女之后,他们也差不多就到了该开府的时候,到时候再行封王,才算妥当。” 东宫嘴唇动了动,正待说话,却被天子抬手止住:“勿要再劝了,朕意已决!” 东宫有些无奈,只是到底拗不过父亲,也只得作罢。 接下来的日子堪称顺风顺水,天子先是辣手料理掉了王贵妃的娘家,然后狞笑着用软刀子割肉,把王贵妃生的那个小崽种送上了西天。 过两年之后,等东宫期期艾艾的对父亲说自己心仪谢家的女儿之后,也很痛快的拍板,迎立谢氏为皇太子妃。 东宫跟妻子两情相许,感情甚笃,成婚之后头一胎诞下了一位县主,之后过了两年都没动静,天子便有些急了,有意指个侧妃过去,最后却还是被东宫劝住。 他知道父亲忌讳的是什么,在意的又是什么,所以也不会用自己与妻子情深义重这样的理由来做辩解。 只说:“太子妃还年轻,儿子都不急,您急什么呢?真要是急匆匆纳了侧妃,诞下皇孙,此后太子妃再有嫡子,又该当如何?庶长嫡幼,岂不是取乱之道。” 天子也觉得有理,便就此作罢。 如是又翻过一年之后,太子妃有了身孕,太医诊脉,道是太子妃怀的是双生胎,彼时天子与东宫都颇欢喜,只是谁也没想到,头一个生下的小县主分外康健,后生的小皇孙却颇孱弱…… 东宫在地府中回想起这段往事,便不由得开始揪心,老父虽然上了年纪,却仍旧精神矍铄,而储君未定之下,帝都的氛围早就变得有些不对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东宫一系蛰伏多年,并不十分惹人注目,相较于汲汲营营于储君之位的诸王,反倒有些跳出了是非之中的意思。 他祖父被孙子抢白一通,还被戳到了痛处——因为王贵妃的死,他下来之后很是遭了先祖们一番讥诮,没过两年,心爱的小儿子就下来了,因为过大于功,跟他娘一起被发配到畜生道去了…… 更伤心了好吗! 此时再见到东宫这个孙子,心里边格外的不痛快:“你生前不过是个太子,有什么资格在此久留?阎君法外开恩,只是你却也不要坏了规矩!” 东宫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所谓人死账消,您不会还在为王贵妃的事儿生气吧?我早就不记得了,您也忘了吧。” 他祖父:“……” 东宫又故作无奈的道:“虽然都说是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可眼见着阿爹都是快要七十岁的人了,您生时寿数加上死后冥寿,也要近百,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他祖父闻言怒发冲冠:“你这竖子,怎么跟我说话?!那个孽障教出来的好儿子——” 东宫像是在喂鸡似的“啧啧啧”几声,表情略微带着点讶异,又仿佛是含了几分嘲弄:“哟,急了!” 他祖父:“我他妈——” 心态直接崩了啊! 东宫脸上带笑,云淡风轻的离开了。 …… 但东宫心里边其实不是不担忧的。 为老父,为妻子和儿女,也为这万里江山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 倒不是他轻看于人,而是他的这些弟弟们,实在没人有人君之像啊! 也难怪老父举棋不定,观望了数年,也没有敲定最终人选了。 想到此处,东宫不禁有些惘然: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国朝吗? 他心里边隐约怀了几分不祥之感,只是公务缠身,却也不能如同先祖们一般整天泡在那里,好容易挤出空来过去,就见先祖们神色都极复杂,见了他之后,脸上也隐约透露出几分怜悯与宽慰来。 他祖父眉宇间倒是带着点得意,看起来是上前来冷嘲热讽几句的,只是中途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竟也生生忍住了。 再凑上前去一看,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楚王在持续了数年的高压之下崩溃了,毒杀燕王之后,悍然举兵造反! 只是就他那两下子,怎么可能跟天子掰腕子,没撑下来几个回合就扑了街,凉了。 楚王无了,燕王也无了,那再接下来的皇子们,可就更加年轻了啊。 东宫想到这里,心里边便隐隐有了预料,而先祖们就在这时候不无怜悯的告诉他,他唯一的儿子春郎,被老父册封为代王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东宫的心情非常复杂。 怨吗? 确实是有的。 恨吗? 却也不至于。 大概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吧,才会连春郎也推到台上去。 台上的人只觉风刀霜剑,刺面难受,而台下的人,心里又何尝好过呢。 只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或许注定要走向悲剧了。 他祖父原本是乐见于看儿孙吃瘪的,但儿孙归儿孙,天下归天下,跟后继无人、天下倾覆比起来,他当然还是更情愿社稷稳定,山河无恙了。 东宫静静在那面镜子前看了许久,看着年轻的弟弟们为了大位露出獠牙彼此攻讦,看着他们将凶狠的目光转向妻子和儿女们,也看着春郎和颖娘在出宫祭拜自己的时候遇见了刺客…… 事态到了这等境地,东宫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甚至于已经做好了在地府见到儿女的准备,不曾想却听身边先祖们发出一声惊呼:“这小子有点东西啊,他怎么知道往那儿跑?” 又说:“你这个女儿,无愧于‘定安’的封号啊,果然是有勇有谋!” 东宫心下微动,睁眼去看,便见一双儿女已经改换了装扮,颖娘趁着夜色潜行回京,然后一脚踢爆了吴王这个大雷……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看爽文一样了。 用吴王引信王入彀,信王设计埋伏了吴王一手,吴王妃巧妙的跳出了陷阱,东宫隔岸观火,最后官司打到天子面前去,吴王跟信王一起凉了。 先祖们看得啧啧称奇:“这不比东瀛那边在传看的什么《博人传》燃?!” 又说春郎:“这小子手段够狠的啊,胆子大,也够聪明!” 东宫心里边隐隐的生出来几分希望,又怕这希望来的太快,走的也急。 没曾想春郎这孩子倒真真是灵慧,从前不得天子看重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如今被逼到局中,却如庖丁解牛,处处游刃有余。 他居然敢决定借机假死。 真是好大的胆子! 连东宫也暗地里为他捏一把汗——此事一旦坐实,以后再想死而复生,可就难了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宫宴之上,天子又意图点人和亲,选的还是东宫之女定安县主。 东宫闻言不急反叹:“阿爹同戎狄作战了一生,怎么可能行公主和亲之事?当年他那么厌恶梁怀王,有人揣度着阿爹的心思,提议以梁怀王之女和亲,都被天子厉声申斥了,梁怀王的女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嫡亲的孙女?” 再看大殿之上的兄弟们,又说和亲好的,也有说和亲不好的,还有人说愿意以自己的女儿来代替颖娘,却唯独没有一个人敢铿锵有力的说本朝不可复有和亲之事。 一声长叹。 东宫知道父亲是不会真的让女儿去和亲的,因为他对于自己的父亲,有着足够的了解。 可是他如何也猜想不到,春郎竟然也猜到了这一点! “真是天生的皇者啊,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无师自通的聪慧,太傅只能教导皇子皇孙们圣贤之说,又哪里能教导他们帝王之道?” “天子,哪里是能被教出来的呢!” 先前因为觉得天子在人间间歇性发疯噶人太无聊的先祖们都回来了,齐齐抢占第一排,围观东宫皇孙夺嫡。 兄弟们,燃起来了啊! 咱们的国家,又有希望了! 让我康康希望在哪儿…… 嗯……在女装。 【战术后仰】 打扰了。 告辞! …… 东宫板着面孔,看着春郎又一次与颖娘交换了身份,前者成了和亲公主,后者成了一员小将…… 行叭。 你们高兴就好。 如是一路到了北关,姐弟二人见过舅父谢殊之后,春郎便乘坐公主车驾,在谢殊与唐佐的护送之下驶向更北方。 一路无事,直到即将出关。 东宫虽说知道老父必然不会叫孙女远嫁塞外,但是真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也难免提心吊胆,先祖们坐在一边,也不由得跟着屏住了呼吸,再去看春郎…… 稳如老狗啊我的妈!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选帝王吗?! 服气服气。 再之后,东宫与先祖们通过镜子看到了一整套的事情发展,激励送嫁将士、手握法理在前,巧夺北关军政大权、将其打造成自己的势力根据地在后,这他妈一套流程走下来,说出去谁敢相信? 更离谱的还在后边——颖娘初战告捷,大获全胜,甚至于俘虏了卢侯王回来! 搞得先祖们甚至于要开始怀疑人生了。 怎么,现在戎狄这么好打了? 东宫不好意思的摆摆手,矜持道:“那当然不是啦,纯粹就是我的女儿格外厉害一点罢了。” 先祖们:“……” 啊这。 之后春郎的操作一个比一个六,先去敲了诸王一笔,然后又用手头的战争红利打开了北州市场,而天子的反应也颇令地府的先祖们震惊——他居然真的在考虑让定安公主继位! 先祖们知道此定安公主非彼定安公主,但是他可不知道啊,他怎么敢把皇位交给一个才十几岁的孙女? 别说他目前还在试探阶段——要是他自己没这个心思,他怎么会做试探的行径?! 先祖们为之默然,东宫他祖父已经忍不住开炮了:“他是不是失心疯了啊?让女人当皇帝,真亏他想得出来!” 东宫勃然大怒,为他轻看自己老爹,也为他轻看自己的女儿:“女人怎么了?这个女人做的事,难道不比世间诸多庸庸碌碌的男人更强?!” 他祖父也是大怒:“他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那明明是个男人,他是男扮女装的!” 东宫反唇相讥:“你怎么不说颖娘男扮女装,建功立业的事情?!” 他祖父嗤笑一声:“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东宫冷笑道:“瞎猫都能碰上死耗子,不瞎的猫却没能碰上,反而要给老鼠送粮食,怎么想都是不瞎的猫比较丢脸吧?” 他祖父为之气急:“你这个小王八蛋——” 话都没说完,脑袋上挨了不知道来自哪位先祖的一靴子:“妈的,你劈竹子别带到笋啊!” 天子试探了一次,又试探了一次,春郎回应了一次,又回应了一次。 东宫…… 嗯,东宫发现自己升职成皇帝了。 感谢儿子在人间送上的皇帝升职大礼包一份! 他祖父:“……” 其余先祖们:“……” 卧槽,这也行?! 事实证明,真的行! 东宫,不,现在该叫庄敬皇帝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庄敬皇帝每天都跟踩在云上边似的,脚下飘飘忽忽的,而人间的日子却还在继续。 定安公主成了镇国公主,颖娘的官位也一日日的升了上去,天子送去的几个郎官…… 雾草,儿子你怎么玩的这么花! 咱们家祖上也没有分桃断袖的风气啊,个个儿都是直男,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庄敬皇帝震惊的去看他祖父——诸多先祖当中,也就是这个风流韵事多一些了。 他祖父也很方:卧槽,他怎么玩的这么花?! 震惊的捂住自己的嘴,来了一段bbox。 庄敬皇帝心想,行叭。 儿子高兴就行。 嗯……看起来也确实挺高兴的。 日子就这么一点一滴的流逝掉,天子的大限之日终于到了。 庄敬皇帝原以为儿子会在北关等待尘埃落定,毕竟近年来老爹的精神状态是有点堪忧,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春郎居然回去了! 且还主动的来到了天子面前?! 这孩子真是好大胆! 庄敬皇帝暗地里捏一把汗,挤到前排去进行围观,却发现更令他惊讶的还在后边——好怪,为什么别人都在被天子吊打,而他却能游刃有余的拿捏天子? 我儿牛批啊! 先祖们看到这儿,都已经佛了,佛了之余,又觉得高兴。 纷纷拍着庄敬皇帝的肩膀道:“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还不忘再补一句:“两个女儿也都很出色!” 然后再加一句:“你们这三代都很不错嘛,天佑国朝啊!” 他祖父听得老不爽了,又不敢违逆先祖的意思,只能委委屈屈的暗示:“不是四代吗?” 先祖:“……” 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然后抬起一脚:“哪儿来的狗,滚一边去!” …… 天子恋恋不舍的在未央宫中观望良久,终于还是在鬼差的催促之下离开了。 因为对方告诉他:“庄敬皇帝在地府等着您呢。” 天子听罢着实一惊:“世间果真有地府吗?” 然后立即就想起来另一件事,沉下脸来:“我爹是不是也在那儿?那我娘呢?没受欺负吧?!” 鬼差如实的告诉他:“令堂在时积德行善,早已经投胎转世去了,托生去了好人家。” 天子这才松一口气,神色又有些踌躇:“那我大姐姐……” 鬼差笑道:“也已经投胎去了,倒是留了信给你呢。” 天子急忙道:“还不快快引路?” 如是到了地府,还没等环顾四周,就听有人在叫自己:“阿爹!” 再一抬眼,便见数十年未见的好大儿已经满脸濡慕思念的到了近前,父子俩经年未见,此时再度于此重逢,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天子眼眶发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庄敬皇帝也是泪湿衣襟,满面感怀。 只有天子他爹大煞风景的说了句:“话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选的继位之君好南风啊?!” 天子:“……” 天子:“???” 什么玩意儿? 天子他爹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肯定不知道,捂住嘴假笑一下,幸灾乐祸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好孙儿好南风,你先前送去的那几个尚书郎,啧啧啧……” 然而天子不愧是能够做出让孙女做后继之君这等抉择的极品登,短暂的诧异之后,很快便平静下来,神色自若道:“啊,这很好啊,那几个尚书郎品貌都还尚可,有幸服侍天子,是他们的福气。” 天子他爹没能看见自己想看到的反应,瞬间笑容消失,心理破防了:“你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一个个古里古怪的,都不正常!” 天子左右看了看,奇怪道:“怎么,梁怀王不在这儿啊?” 天子他爹:“……” 天子又问:“话说王贵妃是投了个什么胎来着?” 天子他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敲里马的!!! 第108章 第 108 章 唐佐已经在谢殊面前静坐了两个时辰了。 谢殊只能尽量无视他,如常一般处置军务,不间断的接见下属,就这么一直等到他把该办的事情都完了,实在没有办法能再敷衍的时候,又旁若无人的要往外走。 唐佐步并作两步到他面前去,把人给拦住了:“且慢。” 谢殊的脑袋便慢慢的大了起来:“唐将军,你这是干什么?” 唐佐脸上且青且白,明明把人拦住的是他,偏生此刻无话可说的人也是他。 谢殊见状,不禁为难的一摊手:“你看你这个人,把我叫住,又一言不发。你到底有没有话想跟我说?” 唐佐憋了半晌,才勉强讲出来一句:“怎么回事?那个安璟……怎么成了公主?而公主,公主……” 他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公主”了半天,也没能再说出什么来。 谢殊心说作孽啊! 春郎,看你把人家纯情青年骗的! 但是嘴上仍旧对唐佐进行政治正确的官样宣传:“这个事情啊,本身是很复杂的……公主的身份……还有那个安璟,这一切都是,嗯,方方面面都有……关于这个问题……” 唐佐强忍着听了半天,发现对方只是在糊弄自己之后,再忍不住了:“谢将军!” 谢殊见状暗叹口气,把春郎出发前安排的那套官方说辞讲给他听:“天子有感于代王与定安公主于京外遇袭一事,为保全他们姐弟二人,这才设计代王假死,又以和亲为由,让他们来到北地,发展势力。” “世人皆以为天子看重的后继之君乃是镇国公主,却没想到实际上那却是庄敬皇帝之子代王。如今天子卧病,作为他老人家相中的后继之君,代王殿下当然要回京侍奉了……” 唐佐嘴唇抿得死紧,听他将这一席话说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纠结道:“我不是问这些,我是……” 谢殊故作不知:“你是什么?” 唐佐狠下心来,问了出来:“当日离京之后,一路上的公主,便都是……代王殿下吗?” 谢殊道:“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唐佐:“……” 唐佐黯然神伤,向他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已经是下值的时间,官署里当值的官吏们彼此寒暄着各自归家,唐佐浑浑噩噩的走在路上,忽然见面前众官员分列两侧,将道路中间让了出来。 他意识到有人来了,且还是一位贵人,默不作声的让到了道旁,便见从前的安璟、如今的定安公主身着男装、腰系玉带而来,同众人示意无须多礼,嘴里还在同旁边的几个参军说着什么。 做安璟的时候,定安公主为了不让人察觉到自己的女儿身,总是将脸涂得微黑,眉毛也画得更粗,如今恢复本来身份,虽然仍旧是少年郎装扮,但面容姣好,眉眼映秀,一望便知是个年轻女郎了。 倒是同先前的公主有些相像。 唐佐想到此处,心里更难受了,满脸忧郁的看着面前货不对板的定安公主,心头的悲伤宛若一条逆流奔涌的大河。 定安公主向来敏锐,也察觉到有人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一瞥眼瞧见唐佐,脸上的表情便微妙起来。 “唐将军。”她近前去打了声招呼。 唐佐朝她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定安公主那么爽利的性格,此时却不由得扭捏起来:“那个,你,你还好吧?” 唐佐见状难免有些迟疑,略顿了顿,才点点头,道:“多谢公主挂怀,臣诸事皆好。” 定安公主不无踌躇的“唔”了声,又问了句:“你跟代王……没事吧?” 唐佐那颗正在滴血的心又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他咬牙说:“臣没事。” 定安公主心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问什么啊! 又开始痛恨自己那个丢下一地烂摊子自己跑掉的弟弟了! 她又憋了会儿,才问了出来:“你跟代王,没那个吧?” 唐佐不解极了:“哪个?” 不曾想定安公主听罢却是神色一松,一副舒一口气的模样:“没什么没什么,唐将军也是刚下值吧?我就不叨扰了。” 说完,朝他礼貌性的颔首一下,举步迅速离去。 徒留唐佐一人留在原地,目光莫名。 所以说“那个”到底是哪个啊?! 谜语人滚出北关啊! 唐佐为定安公主这暧昧不明的态度而暗觉恼火,然而等到他知道答案之后…… 天啊,求一个没接收过答案的大脑! 虽然他也知道民间亦或者是权贵当中不乏有分桃断袖之好,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代王也会有这种爱好啊! 那几个尚书郎…… 再一想自己对公主的怦然心动,乃至于这两年许多夜里的辗转反侧…… 好像也不是不…… 住脑啊兄弟!!! …… 等这事儿传到了京城,反倒惹得诸王们在震惊之余,又心生疑窦。 难道新帝当年还真是老爹给送到北关的,那几个尚书郎也是专门给他选了消遣的? 雾草?! 更柠檬了好吗! 要是真公主的话,给选夫也就算了,怎么孙子好南风,还得给他选几个人品相貌都出挑的过去啊?! 爹你偏心眼偏的太厉害了你知道吗?! 我们不服!【气焰嚣张】 紧接着就接到新帝的传召,邀请诸王入宫行宴。 我们不服。【心怀不满】 吃饭当天出门的时候。 我们不服。【小声逼逼】 进了宫,屁股坐到椅子上之后。 【……我承认我之前态度是有一点嚣张】 新帝来到大殿之内,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之后。 【呜呜呜呜呜呜好侄子别鲨我啊!】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前脚刚送走了难缠的父皇,后脚就迎来了难缠的侄子,还能不能让人喘口气了啊?! 然而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呢,鬼知道这个侄子哪儿来的那么多花样,先是北击戎狄,大获全胜之后又搞了个推恩令出来? 喵喵喵??? 诸王深感生得委屈,活得窝囊,心里边倒是憋着一口气——这小崽种生下来的时候也就斤重,鬼知道他能活多久,天子留下的还活着的亲王们年纪都与他相差的不太多,还说不定谁能熬过谁呢! 如是过了五年,十年,二十年…… 夭寿啊,他怎么还活着?! 还跟宁皇后生了崽,间歇性的还出门猎男?! 最后新帝还没怎么着呢,诸王倒开始凋零了。 这没办法啊,常年生活在高压之下,心里压抑又得不到纾解,时时担忧屠刀落在自己头上——这能活得久才奇怪吧! 下了地府,知道先祖们居然都在之后,诸王们片刻都没停顿,就去找先祖们告状了,那个小瘪犊子忒不是人了! 结果到了地方一看,好家伙,先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蹲在那面能够窥视到人间的镜子前面围观人间天子治国理政呢,压根就没人记得还有一群苦逼的亲王先后被亲爹和侄子折磨的□□。 看人紧赶着投胎前的那点时间前来探望,居然连来人是谁都没认出来! 该位亲王:“……” 多冒昧啊你们! …… 李世民甫一睁眼,就觉对面恶风不善,多年以来征战沙场的下意识反应瞬间做出了回馈,猛地向左侧了一下身体,躲开了迎面砍来的致命一刀。 再去打量四遭,却见自己此时正处于两军交战的前锋军当中,身下坐骑倒颇雄俊,只可惜少了兵刃,大抵是在自己来此之前便为人击落。 “大哥!” 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接枪!” 李世民迅速将心神收敛,抬手向前,下一瞬,便如有神助一般将那柄□□接到手里,左手拉住缰绳催促身下骏马,右手银枪横扫,飞马冲入敌军阵中。 枪将方才袭击自己的敌军挑落马下之后,李世民不喜反忧——当下这个形势,于己方很不妙啊。 倒不是说人数不占优势,就他方才粗略打量之下,双方在士卒数量上应该是旗鼓相当的,再远些的战场上情状如何他不知道,但至少他所在的这处战场乃是如此。 但己方的将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阵营铺开的太早了,以至于后卫反应不及,敌方先上箭阵,再来一个骑兵冲锋,己方的队伍就完全的散开了。 李世民是人,并不是神,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即便把孙武叫来,也是于事无补。 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那般,这场混乱的厮杀只持续了两刻钟不到,便听远处哀嚎声既起“小王爷被敌军擒住了!”,紧随其后的便是敌军耀武扬威的欢呼声:“这黄口小儿业已败落,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李世民暗叫一声“不妙!” 己方阵营打乱在前,主将被擒在后,士气已经是一落千丈,再想反败为胜,只怕就难了。 此时己方大部分士兵心头所思量的必然是尽快奔逃,可李世民打了一辈子仗,对此心知肚明,战场上的溃兵何其之多,想要逃命,谈何容易? 敌军不会一丝希望都不留给溃败之军,因为这或许会让他们起了破釜沉舟之心。 相反,敌军会主动给他们放出一条生路,让他们狼狈奔逃,彼此踩踏,军心大乱,再无合击之力,然后再进行接连数次的截杀,争取斩草除根。 走到这一步,即便还会有些许散兵游勇逃脱出去,但是之于大局,也已经无碍了。 若真是到了哪一步,事态便当真是无可挽回了。 为今之计,便只有…… 短暂的思量之后,他迅速定了主意,调转马头,手握□□,神色毅然,反向冲杀回去。 恰在此时,却听己方营内鼓声大作,有人高声喝道:“王爷有令,若有人能救得小王爷性命,可封侯爵,赐万金!” 侯爵,还有万金! 接连两个金灿灿的大饼砸下来,奔逃的士卒们也有了转瞬的凝滞,有人不以为然狂奔逃命,也有人心生迟疑,想要谋求富贵。 李世民却不曾在意别人究竟作何猜想,一杆□□使得宛如游龙,溅起一路血光,直冲到距离敌军团团包围之处数丈之外,飞快取下身后□□,引弓而射—— 敌军先时见来将甚是骁勇,还觉心惊,再见他冲杀到了近前反倒停下改用弓箭,不由得哂笑出声。 “这竖子以为我等身上的铠甲是纸糊的不成?” 李世民浑然不曾将外界之事放在心上,手指屈起,复又松开,手中支箭矢如飞光,正中前敌眼窝! 对面人应声而倒! 李世民嘴角微挑。 呵,天策上将了解一下。 第109章 第 109 章 如此神射当前,对方显然已经慌了神,见李世民再度引弓,不敢继续停留在原地当靶子,一声断喝之后,纵马上前冲杀。 “来得好!” 李世民浑然不惧,迅速抬手,三箭齐发,继而夹紧马腹,□□横扫—— 魏王远远望着这一幕,早先因儿子身陷敌手而甚是凝重的神色为之一松,继而抚掌赞叹:“如此英雄人物,此前何以寂寂无名?!” 又问左右:“此人姓甚名谁?!” 左右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半晌之后,才有人迟疑着说:“仿佛是个军汉,因陇右道失陷贼手,便带了百十个军士前来投奔于您,叫做了个百夫长……” 魏王听罢更是大悦,颔首道:“此人虽非世家大族出身,倒是有些识见。” 如若不然,怎么会弃长安天子而来投他? 魏王的幕僚卫玄成在侧,却不由得暗叹一声。 如此英才人物,败军之中逆向冲锋,取敌将帅如探囊取物,正如锥在囊中,锋芒毕现,然而到了魏王手下,却也只是一个百夫长。 这样的人才不得重用,诸多臣属皆有失察之责,而魏王不怒反喜,这哪里是长久之道? 如若此时正值天下升平、四方无事也便罢了,毕竟无处去用将军,可眼下山河倾覆、百姓罹难,正是用人之际,何以如此轻看英才! 卫玄成当即道:“这是能够力挽狂澜的人物,如若在此战之后能够保全,王爷应该立即加以重用,以此宽抚人心,若他当真能将小王爷救回来——” 还没等他说完,旁边便有幕僚接了下去:“好了卫兄,现在这等时候,你就不要老调重弹了,王爷方才不是已经下令,如若将小王爷救回,便赐侯爵、赏赐万金吗?” 卫玄成听到此处,眉头却又是一皱。 寻常赐爵便也罢了,却偏偏许诺侯爵,这哪里是一个亲王所能够赐下的爵位? 虽然对于魏王有意于大位心知肚明,但此时长安天子西逃,魏王以亲王之身许侯爵之位,岂不是明晃晃的不把西逃入蜀的天子放在眼里? 这几乎是要把自己的不臣之心暴露给世人看了! 想要那个宝座是一回事,能不能公然的表现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说的粗俗一点,就是——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当表子,但是你得把牌坊立住了! 魏王起兵,打的是勤王护君的名号,如今公然僭越,行使天子的权力,岂不是自砸招牌? “王爷……” 卫玄成有意再劝,魏王却无心再听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俗世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忠言够忠,但是这玩意儿也逆耳啊。 有个人跟你说“你太胖了,赶紧减减肥吧,你现在丑死了(皱眉)”,跟有个人跟你说“别听他胡说八道,明明是丰满明艳的大美人一枚吖(捂嘴笑)”,那能一样吗?! 魏王脸上笑容敛起,同卫玄成道:“我明白玄成的意思,只是如今大局未定,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卫玄成定定的注视着他,没有作声。 魏王有些心虚的回避掉他的目光,继续专注于远处的那场大战了。 …… 李世民连发数箭,干掉数个敌人的同时,也吸引到了足够的火力,好在他前世战火中驰骋数十载,自无畏惧,今生又有诸多得心应手的兄弟扈从配合,更是如同鱼入水中,潇洒自如。 挟持住那位小王爷的敌将眼见他横枪将来敌挑落马下,又有万夫不当之勇,早已经没了对抗之心,单手将被捆住的小王爷制住,另一只手猛地甩了一下鞭。 此人已经生了怯意,不足为患。 李世民嗤的一笑,催马追上,如入无人之境,手中长/枪左右横扫之后,几瞬间的功夫便取下身后弓/弩,引弓而射—— 弓弦绷紧,发出被撑到极致的嗡鸣声,继而手指一松,但听破空之声传入耳中,其势何止奔雷! 该人应声而倒,栽落马下。 那匹骏马受到惊吓,嘶叫着抬起前蹄,李世民长/枪前送,精准的勾住那束缚住小王爷的绳索,手臂发力,将人带到马上。 与此同时,一路同他配合的扈从打马上前,拔刀砍掉落马将领人头,随手捡了一根长/枪挑住,高高举起。 “徐路首级在此,兄弟们,随我冲锋!!!” 士气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双方主将被擒亦或者被杀所带来的冲击,已经足够扭转战局,先前能够动摇魏王一方,此时当然也能够动摇敌方。 更何况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李世民等人的骁勇悍烈,敌军是肝胆俱裂,己方却是大受鼓舞。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好在当下这一刻,胜利的天平的确更加倾向于己方。 李世民没有再去冲锋,身下所骑乘的这匹战马虽然不俗,但到底与前世所骑乘的名马无法相较,是该叫它歇息一下了。 拔出别在腰间的短匕,他隔割断了束缚住小王爷的绳索。 …… 李天荣自打出世以来,还是头一次遭受如此奇耻大辱,战场上众目睽睽之下被擒,颜面尽失。 若是就此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偏偏又被人救了下来。 先前捆绑住自己的绳索被割断,无力的落到了地上,可李天荣觉得,掉在地上的或许不仅仅是绳索,还有自己的颜面和尊严。 这是他初出茅庐的第一仗,最后却以惨败收场,即便最后此役大胜,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反倒是面前这个相貌英武的糙汉,借着他的声望一战成名,从此只怕就要蜚声天下了…… 李天荣想到此处,心中且羞且燥,甚至于隐隐的生出几分怨愤之情,然而看着这糙汉面露关切之色,出声询问自己是否无恙,那满腹的怒火与不甘也如同打在了棉花上一样。 这是他的救命恩人。 虽然不想承认,可若非此人英武果敢远超凡俗,乱军之中单枪匹马杀出、力解重围,只怕今天不单单是自己要死,父王和其余人或许也同样不能幸免。 李天荣想到此处,心下一时五味杂陈,按下王府世子的骄傲,躬身向他致谢:“错非足下仗义出手,我今日只怕难逃一死……” 李世民还礼道:“小王爷客气了,职责所在,岂敢受谢?” 正寒暄间,便有人打马来寻小王爷,见他并不曾受什么伤之后,又热情洋溢的向李世民道:“这位壮士,魏王殿下有请!” …… 出乎李世民的预料,魏王人到中年,仍旧风仪出众,温文儒雅,与他想象中的粗鄙愚鲁之人截然不同。 待到听闻传召之后,甚至没有让人宣入,便自己出了帅帐去迎,没急着看亲儿子李天荣,反倒先一步拉着他的手,笑吟吟道:“我有如此良将,何愁大事不成?!” 李世民心知他是在邀买人心,便也顺势道:“有幸投在王爷麾下,是末将之福!” 魏王见他如此上道,脸上的笑意便愈发真挚起来,亲自拉着他入内,又仿佛不经意般瞥了儿子一眼,神色霎时间转厉:“居然还有颜面回来?你这竖子莽撞,几乎害我此番全军覆没!” 说完,夺过卫士手里的军棍便要去打。 李世民暗叹口气,虽知道他是在做戏,却也还是配合的上前拦住:“王爷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怎么能全都怪罪在小王爷身上?” 其余幕僚们也纷纷规劝:“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小王爷毕竟是初出茅庐,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如此说了半晌,魏王脸上方才歇了愠色,摆摆手赶了儿子出去,又改换笑意,让李世民坐在他下首处。 侍从们送了酒来,诸人共饮,魏王挽起衣袖,亲自来倒,李世民再三称谢,举杯饮下。 魏王的幕僚们难免要称赞几句海量,如此你来我往之后,气氛正浓之时,便有侍从送了印鉴前来,并有黄金千两,搁置在盘子上呈了上来。 魏王笑道:“如此壮士,本王当亲自为他挂印!”说完,当真离席,亲自替他将那印鉴系在腰间。 李世民脸上不显,仍旧在笑,神色动容,满目感佩,但心中轻蔑之意大生。 “做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魏王绝非可以谋得天下之人!” 空间里皇帝们也颇赞同他这话。 嬴政道:“身为藩王,却不经大脑就向人许诺侯爵之位,自失其声名与勤王法统,愚不可及!” 李元达道:“当众许以万金,如今事成,却又怜惜钱财,只与千金,失信于人,可见此人不诚,不足与之谋!” 朱元璋道:“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轻易许诺,许诺了就不要随便违约,违约了就低头认下,在别的地方加倍补上——你他妈倒好,跟人说给一万两黄金、封侯爵,饼画的比天还大,到头来给了个芝麻,你以为你是朱元璋啊?!” 几个皇帝纷纷对他侧目以对。 朱元璋旁若无人的挠了挠耳朵。 行叭。 “老魏啊,不是咱说你,而是你这个样子,很难让人帮你办事啊!” 刘彻啧啧着道:“要么你就把事情做好,把该给的都给了,虽然丢了声名,有僭越之嫌,但好歹也让天下人看到了你一诺千金的品性不是。” 又点评说:“表子丢了牌坊,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在做表子,这是挺丢脸的,但你要是争点气,奋发图强做成金牌表子,当行业标杆,那天下人肯定也是笑贫不笑娼的啊!” 皇帝们:“……” 李世民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憋住:“我觉得,魏王大概不会喜欢你这个比喻的。” 皇帝们:“+1.” 刘彻:“呵,我管他喜欢什么。” 第110章 第 110 章 照李世民来看,魏王做事实在小气,且毫无成算。 万金虽贵,但用来换回一个继承人儿子,外加一个猛将心服口服,又兼之向天下买马骨,有何不可? 偏他却舍不得。 此人难成大事! 李世民心里边给他盖了章,脸上倒不显露。 而魏王自知自己此番食言于人,颇不体面,为他挂上印鉴之后,双目便紧盯在对方脸上,此时眼见对方殊无不悦之意,神色自若如前,不由得暗松口气,倒是对这军汉更平添三分好感。 知进退,明得失,又不过分贪婪,果真是上天赐给他的良将! 魏王有意施恩于下,李世民假意逢迎,再有诸多幕僚在侧言笑,一时之间,倒真有些宾主尽欢的意思。 不多时,竟又有歌姬女乐前来侍奉取乐,饶是帅帐之外战事未歇,这方丈之内却是春光融融、歌舞升平。 李世民脸上言笑如常,心下叹息之意愈重,既无治军之能,又无抚人之道,魏王这方势力绝对不会长久存在,该当尽早脱身才是。 两个柔弱无骨的美人跪坐在魏王身边为他斟酒,魏王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李世民身上,端起酒樽徐徐饮了一口,含笑着向他示意:“长生,你观此二女如何?” 李世民心下微凛,目光迅速在那二人脸上一扫,笑道:“都是绝代佳人。” 魏王抚掌而笑,欣然道:“既如此,本王便将此二女赠与你为妾侍,如何?” 两个美人听得神色微变,又不敢出言反抗,只得恭顺的垂下脖颈,等待既定命运的到来。 李世民如何肯收这二女在身边? 莫说二人姿色只是平庸,即便当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经由魏王之手送出,他又怎么敢将其留在身边。 再则,本就计划着趁早脱身,此事越是隐秘越好,身边陡然间多了两双眼睛,反倒不便。 他心知这是魏王想要拉拢自己的意思,送人到自己身边,一是为了监视,二来,也是为了向世人展示他对自己的看重,只是自己此刻却不能顺势接下…… “请王爷恕罪,您一番美意,标下恐怕只能辜负了!” 李世民起身行礼,不等魏王因自己的推拒而变色,便继续道:“标下在陇右道时,与诸位兄弟结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战场厮杀,也是兄弟们鼎力相助,方才有如此功勋。” “美人虽好,却也不过二人,标下若是一人独享,又如何对得起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还请王爷宽恕,勿要只加恩于标下一人,也与标下的兄弟们同享荣光,加官进爵,让他们与标下一道,共同为王爷的千秋大业效力!” 魏王听他推拒,先是心生不快,觉得此人不识抬举,亦或者根本就是没看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想趁早跑路,再将这一席话听完,却是心下大悦! 当老板的最喜欢什么样的员工? 能力过硬、人品过硬,且足够忠心的那种! 尤其是忠心这一条,甚至可以排在能力和人品的前边。 此人独得官爵,却还记得结契的兄弟,可见有义气。 又主动为兄弟们索要官职,的确是打算在这儿扎根的,可见其有忠心。 如此忠义两全之人,他怎能不喜欢? 当即再度举杯:“长生慷慨义气,世无其二!” 李世民为此激动的涨红了脸,声音颤抖着举杯,豪气千云:“愿为主公效命!” 这场战场上进行的宴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结束,离开的时候,李世民脸上已经带了几分微醺。 魏王体贴的派了人领着他去新分到的军帐之内歇息,李世民再三谢过,进去之后立马瘫在塌上,几瞬之后,鼾声如雷。 前来相送的人这才将帐帘掩上,返回复命。 他走了大半晌,帐子里的鼾声才逐渐停止。 李世民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这个魏王啊……本事没多少,疑心却重。” 空间里的老伙计们却没理会,好像看到了什么惊世奇景似的啧啧出声。 李世民心知是白绢来了,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旧保持着瘫在塌上的姿势,不屑一顾道:“呵,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空间里几个人瞥了他一眼,把白绢的内容念给他听。 “邬翠翠爱了小王爷整整十年,为了这个男人,手段尽出,变得几乎都不像自己了。” “而小王爷,却像她爱他一样的,执着的爱着另一个女人。” “最后,邬翠翠用手段成了他的妻子,得到了他的人,却没得到他的心。” “叛军作乱,天子西狩,他跟随父亲带兵平叛,邬翠翠牵肠挂肚,背上行囊出城去寻他,不想却落入敌手。” “尤且还记得,那天的风很大,日头很烈。” “她跟他心爱的女子被挂在城楼上,敌军狞笑着问他,小王爷,你是要你夫人,还是要你的余姑娘?” “邬翠翠几乎麻木的看了过去,最后果然得到了一个不出她所料的结果——他说,我要盈盈。” “邬翠翠的心,就在那一刻死了。” 李世民:“……” 李世民:“????” 鲤鱼打挺.jpg 他忍不住道:“我怎么听着这个故事有点耳熟?” 刘彻发出一阵嘎嘎怪笑,开始在群里呼叫阿瞒。 李世民这才想起来,曹操从前经历过一个有些类似的世界。 可是这回这个…… 真他妈应了那句话,幸福的人生千篇一律,抓马的人生各有各的抓马! 他从头开始喷:“什么情况啊,还‘爱了那个男人十年’,满十年期之后才成的婚,所以到底是多大开始爱的?” “法定婚龄不就是十五六吗,怎么着,五六岁就开始爱了?俩人年纪加起来有我鞋码大没有啊?!” 朱元璋咋舌道:“不止呢,婚是成了,但是只得到了对方的人,没得到对方的心——咱就是说,这不挺正常的吗?” “你使手段嫁给一个有心上人的男人,还指望他对你一心一意、掏心掏肺?怎么着,全天下都围着你转呢!” 李元达满头黑线:“丈夫在外打仗,你老老实实呆在后方就得了呗,牵肠挂肚,所以背上行囊去找他——怎么着,你是天基武器吗?你到了战场,马上就能扭转局势?你能上阵打仗吗?有自保能力没有?” “什么?你什么能力都没有,出门就会被抓,然后被用来威胁自己丈夫一方——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是真该死啊!” 嬴政冷漠的做出了最后陈述:“恭喜小王爷,恭喜余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刘彻洋洋得意的拿出了第二张白绢:“没完呢,后边还有!” 他倒是没卖关子,不等其余人问,便念了出来:“再度睁开眼睛,邬翠翠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一年前。彼时她已经是李天荣的妻子,对方仍旧对余盈盈情根深种,而此时的她,却已经无心再去参与他们之间的事情了。” “她主动提出了和离,然而不知为什么,曾经厌恶她至深的丈夫反倒表现的有些迟疑。” “邬翠翠带着嫁妆和成婚时娘家给的陪房前去投奔兄长,路上却遇见了一个神情桀骜的少年奴隶。前世身死之后,她的魂魄在这片土地上停留了数年之久,这少年的面容,隐约同若干年后问鼎中原的那位霸主重合了起来……” “邬翠翠从奴隶主手中买下了他,从此成为了这头野狼唯一承认的主人,而从前弃她如敝履的丈夫却在这时候追了上来,狠狠的掐住她的腰,眼眶猩红的说,我不准你嫁给别人!” “邬翠翠冷冷的看着他,历尽艰辛从他手中逃离,不想却又一次重蹈覆辙,落入敌军手中。” “面对敌军的要求,这一世,他冒着大败的危险选择了退兵,翠翠,宁可负天下,我也绝不负你……” 皇帝们:“……” 李世民:“……” 非静止画面。 “冒着大败的危险选择了退兵——雾草!” 李世民忍无可忍:“真是小刀扎屁股,开了眼了——你老婆搞出来的事情,凭什么让手下人跟着抗事啊?!” 朱元璋火冒三丈:“卧槽?干什么啊,打仗呢,当过家家玩呢!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说退兵就退兵?之前死的人算什么?战局因此失利又算什么?你女人搞出来的烂摊子,凭什么要别人拿命填啊?!信不信我他妈分分钟哗变给你们这对狗男女看啊!” “这位李姓本家,你这样可要不得啊。” 李元达不由得叹了口气:“要不你就好好做主帅,对将士们和战局负责,要不你就好好做丈夫,归隐山林,与妻子长久相伴,两头咱选一头占不是?” “最他妈可怕的就是你这种骑墙派,最后主帅当的拉胯,丈夫也没担当,最后士兵哗变送你们夫妻俩一块上路,黄泉做对鬼鸳鸯,美滋滋!” 嬴政反倒哼笑起来,了然道:“反正不管人家怎么折腾,最后都是皇后命就完了。” 刘彻默默的给白绢上的内容贴了标签:“重生,虐恋情深,先婚后爱,追妻火葬场……” 李元达有些受不了的摆了摆手:“够了,味儿太冲了。” 李世民倒是根据已知信息开始盘算:“你们说,现在是第一世,还是第二世?” 空间里几人对视一眼,齐齐道:“第二世!” 李世民轻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脸上的笑容便收敛起来,神色也有些复杂。 这个世界的背景…… 倒是同安史之乱后的大唐有些相像呢。 同样是李唐,同样是国中内乱,天下西逃,大好河山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而原主姓李,名长生,却与皇室没什么牵连。 他只是个纯粹的,天资不俗的军汉罢了。 也好。 谁说就一定要继续本朝国祚呢,以他的本领,重开山河又有何不可! 只是在此之前…… 李世民少见的踌躇起来,低声同老伙计们道:“你们说,观音婢如今在哪儿?她会在这个世界上吗?” 他托着腮,无限遐想:“老朱遇见了马皇后,彘儿遇见了卫霍,我应该也会遇见观音婢叭?” 其余几个皇帝纷纷点头:“很有可能!” 只有刘彻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有点悬,唔!你萌干森么……” 嬴政反手把他胳膊架住,朱元璋利落的把他嘴堵上了。 “马德,烦死了!” 李元达没好气道:“就你有嘴!” 第111章 第 111 章 李世民在心里边把该掰扯的事情剖析清楚,二话不说,翻个身继续睡了。 做戏嘛,那不得做全套? 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是日暮时分,帐子外边天都黑了。 他从那张简易搭建的床上坐起身来,外边人听见动静,一窝蜂涌了进来,齐声称呼他:“大哥!” 一群与李长生在陇右道出生入死过的军汉,虽然没念过几本书,倒是粗中有细,先看过外边没人,又使人守在帐外,这才低声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当时说的好好的,若有人能够救下小王爷,可赐封侯爵之位,现在你带着兄弟们把人救回来了,怎么只给一个忠武将军,就把你给打发了?!” “滕忠,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 旁边一个儒雅些的军汉叫住他,解释说:“魏王虽然尊贵,如今又是一方霸主,但他毕竟只是亲王,而侯爵这种爵位,只有天子能封……” 滕忠听得撇了下嘴,神色鄙夷。 他右边儿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军汉直接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了:“不能封就不能封,别在外边吹牛拉客啊!牛皮吹得山响,到头来又兑现不了,人说话不算数,那不是——庞英,这叫什么来着?” 络腮胡子看向儒雅些的军汉。 庞英回答他:“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对!”络腮胡子拍掌道:“就是这个意思!” 其余人也是面有不满,神色怫然。 庞英则低声问:“爵位既然不能兑现,那么那万金——” 李世民为之失笑,抬手指了指整整齐齐码在军帐案几上的金锭:“都在那儿了。” 手指过去了,眼睛却没看过去,只不露声色的打量着帐子里众人的神色。 庞英与众多军汉扭头去看,先是不由自主的被那金色晃了一下眼睛,再一估算,脸色又是一沉。 他们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好歹见过猪走,这些金锭虽多,但显然不足万金之数。 庞英头脑最是灵活,粗略一算,便有了计较,低声询问李世民:“仿佛只得千金?” 诸人之中,李世民最看重的便是此人。 一来他读过书,并非纯粹的武夫,二来头脑精明,为诸人之最。 他点点头:“正是如此。”有意考校于他,却不说别的。 庞英眉头微皱,很快便得出了与李世民如出一辙的结论:“魏王貌宽实奸,不足与谋,我们应该早寻退路!” 其余人也纷纷出声附和。 李世民的目光迅速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儿,不由得暗暗点头,跟随原主的这些人的确都非泛泛之辈,虽然未必各个都如庞英这样精明,但起码也没有不可相与之人。 他便向众人道:“只是此时我等身在魏王军中,想要脱身,谈何容易?一个不好,或许便会引火烧身,且暂待些时日,我必有所筹谋。” 众人纷纷应声:“悉听大哥吩咐。” 李世民又踱步到那座金锭叠成的小山前,自己伸手取了两个在手里掂了掂,继而同众人道:“剩下的你们自己分了吧。” 众军汉向来与他相近,兄弟之间并不拘谨,恩义俱都只记在心里,笑着拱手谢过,各自有所取拿。 此事李世民并不曾刻意遮掩,很快便传到了魏王耳中,倒惹得魏王又是一惊,继而大感欣赏:“若是公候子弟,也便罢了,区区草莽出身,却有如此心气,转眼之间千金散尽,实在难得!” 当日他宴请李世民时,谋士卫玄成并不在侧,而是往后方去督抚粮草,此时入门,听到魏王作此感慨,不禁奇道:“王爷说的是谁?” “噢,你还不知道!” 魏王欣喜于得一英才,听人发问,便难掩自得的打开了话匣子,先将自己招揽李世民的经过讲了,又说他将千金散与兄弟同袍之事,末了道:“玄成以为此子如何?可堪当本王如此褒赞?” 魏王原想着因此得到卫玄成附和,不曾想对方听完之后神色冷凝,思忖半晌之后,幽幽道:“我以为对待此人,王爷只能有两个处置的法子。要么就把承诺之事如实兑现,给他封侯,赐万金,彻彻底底的将他变成自己人,也向天下彰显王爷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决心!” 魏王提起此事,脸上不免显露出一丝窘迫来:“天子尚在,我怎么好随随便便封一个侯爵出去,而万金……也实在太多了些。” 卫玄成叹口气,反问道:“既然无法给予,当初为什么又要轻易许诺?” 魏王默然不语。 卫玄成见状,便知他脸上不显,心中必然不悦,遂不再提违约之事,而是正了神色,满面肃杀道:“既然王爷无法践诺,那么,请当机立断,马上杀掉他,以绝后患!” 魏王大惊失色:“何以至此?!” 卫玄成道:“此人能够带着百余精悍士兵前来投奔,足见其有识人之明;乱军之中救得小王爷活命,可见其有万夫不当之勇;王爷先前许诺诸多,事成之后违约,他毫无怨囿之色,可知其心机深沉;出身草莽,却能舍得将千金分与侍从,以此邀买人心,可见他所谋甚大!” 他正色道:“如此雄才之辈,哪里会久居人下?还请王爷早做筹谋!” 魏王摇头道:“如何就到了这种程度?我先前在席间见到长生,很是忠厚朴实的一个人,你所说的事情,他决计不会为之!” 当下拂袖道:“此事勿要再提了!” 卫玄成因而大急:“王爷!易地而处,若有人向您承诺取胜之后可得帝位,事后又违约不给,您难道真的会放下此事吗?!” 他举这个例子,原本是想给魏王一点代入感,让他明白李长生必然会因为他的违约而心生恨意,但是在魏王听来…… 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知道我不讲信用,说话跟放屁一样,用你一遍遍的提醒我?! 人家李长生都没说不高兴,我也快把这事儿给忘了,怎么你就非得揭开这个伤疤,掀开结好的痂,指着里边鲜红的皮肉,满脸天真无邪的问:王爷,你这是怎么伤的啊?! 魏王勃然大怒:“够了!” 他将心中所想明明白白的告知卫玄成:“我没看见李长生因为所得太少而心怀不满,只看见你在这儿挑拨离间!” “让我杀了他——你以为这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行的事吗?!” “如今之事,尚且只是违约,勉强可以以本王心敬天子为由遮掩过去,可若是杀了他,本王也好,世子也好,岂不都成了丧尽天良、谋害恩人的小人?到时候,我父子二人又有何颜面以对天下人?!” 卫玄成嘴唇动了动,坚持道:“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魏王一指门外,言简意赅道:“滚出去!” 卫玄成愤愤而去。 他不高兴,魏王更不痛快。 世子李天荣到帅帐来拜见父亲,见其满面阴沉,难免问了一句。 魏王冷哼一声:“卫玄成劝我杀李长生……” 李天荣只听了个开口,便变色道:“这如何使得?他毕竟是儿子的救命恩人,也是力挽狂澜的功臣,这样的有功之人若是死于父王之手,莫说天下人的评说,只怕军中士卒也会心生怨愤啊!” 魏王嗤笑了一声:“我如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那个卫玄成,亦或者说天下的谋士都一样,唯恐显不出自己的特立独行……” 这话说完之后,又顺着卫玄成的话考虑了片刻,倒也觉得略有些道理。 “承诺的爵位无法给他,万金也无法给,的确容易惹人口舌,既然决定拉拢此人……” 魏王忽的将目光转向儿子:“我想把盈盈嫁给他,你以为如何?” 李天荣听得微怔,半晌无言,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是终身大事,怎么能如此草率的做了决定?到底也要问过余姑娘的意思才好,而那李长生虽然骁勇,却也未必是余姑娘的良配……” 魏王冷眼旁观,忽的道:“天荣,你要知道,你母妃是绝对不会允许你娶一个没落人家的女儿为正妻的。若是做妾,倒还使得。” 他话音刚落,李天荣便急忙推拒道:“这万万使不得!” 眼见父亲别有深意的注视着自己,又赶忙解释:“余姑娘乃是余家的孤女,举目无亲,托庇于我们府上,若是正经的娶了,倒也是一段佳话,可要是让她屈居妾侍,岂不是让世人觉得府上欺凌孤女?” 他神色有些复杂:“儿子一直都是拿她当妹妹看待的,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若是她见过李长生之后当真有意,您又何妨将她收为义女,再行许配?如此一来,府上既能得个美名,也更加能让李长生死心塌地的为您效命。” 魏王听到此处,这才松了神色:“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 又摆摆手打发他下去:“此事为父自有主张,你且去吧。” 李天荣尤且有些不安,只是觑着父亲的眸色,到底没敢多说,向他行了一礼,退将出去。 魏王又遣人去请余姑娘过来。 …… 说起来,这位余姑娘在魏王府的身份着实有些尴尬。 她是魏王府的亲戚,但这亲戚的关系,却又得攀扯到多年之前了。 因为她是魏王原配王妃的娘家侄女,而如今是魏王妃、世子李天荣的生母,其实是在原配王妃辞世之后被扶正的侧妃。 余盈盈生即丧母,几年后父亲便战死沙场,魏王妃怜惜这个无父无母的侄女,自己又没有孩子,遂将她接到王府亲自教养。 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魏王妃便辞世了,从前的侧妃常氏被扶为正妃,而余盈盈在魏王府的处境,也随之变得尴尬起来。 而魏王府又能怎么办呢? 把人送走? 余家现在可没什么人了。 从前的原配刚刚辞世,就把人家娘家唯一的一丝血脉赶走,未免也太冷情了些。 还是叫她继续留在府上吧,左右也不缺那一口饭。 再说,余盈盈也不是吃白食,余家还有家财,魏王妃临终前,也做主把自己的嫁妆都给了这个侄女。 归根结底,魏王府只是给余盈盈这个孤女提供一个托庇罢了。 惠而不费。 余盈盈就这么在魏王府长大了,府里的人称呼一声表姑娘,继魏王妃常氏骄矜,又恼恨于当年屈居余氏王妃之下的情状,不免要暗地里对她加以磋磨,但好在余盈盈足够坚韧,又有世子李天荣庇护,倒也让她顽强的熬过了这么多年。 余家世代从军,余盈盈也是将门之女,又因为父母俱亡,所以她的姑母、魏王的原配妻室是很赞同让侄女学些武艺的,而这,也是此时虽在军中,余盈盈却也能够随同前往的原因。 呃,虽然魏王治军并不怎么严明。 …… 自从叛乱既起,余盈盈随同魏王府的人离京之后,她的心头便沉淀着诸多不可为外人道之的忧虑。 身在魏王府多年,她太了解魏王的秉性了,一句志大才疏,绝对不算过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谋得天下呢! 而更大的风险来自于如今的魏王妃常氏。 侧妃扶正之于本朝,是不合礼制的,而常氏之所以能够得以跻身魏王妃之位,则是因为她有个好妹妹。 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常贵妃,得天子宠爱数年不衰,连带着常氏一族的门楣也随之扶摇而起,能够居高临下的俯视京都权贵。 贵妃的同胞姐姐,当然是可以破一次例的。 所以常侧妃成了魏王正妃。 可是光明的背面是阴影,常氏一族因贵妃而起,也未必不会因贵妃而败落。 如今叛军作乱,天子西逃,京都失陷贼手,黎庶生灵涂炭,总是需要一个人出来顶罪的。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第112章 第 112 章 正如余盈盈所想,此时此刻,天子的西狩队伍之中,正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正是常贵妃及常氏一族。 “若非常永年跋扈,在一旁煽风点火,力劝天子出军,局势又怎么会在一夕之间溃败成今日之态!” “常永年,呵,他做的恶事难道还少吗?当年几次南征无功而返,他不被问责,反而加官进爵,却是害苦了被征兆的数万士卒……” “当年河东道发了洪水,当季的庄稼近乎全数涝死,天子问时,他却蓄意遮掩,还杖责了一个敢于直言的御史,以至于河东道饿死的百姓数以万计,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先前常永年得势之时长达数年之久的跋扈,如今败退离京、妻离子散的悲愤使然,群情激奋之下,终于有人拔刀来到了常贵妃之兄常永年的马前。 对着他厉声呵斥道:“你这奸佞之辈,在上蒙蔽天子,在下荼毒百姓,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人世间?!” 又有人狠狠朝他啐了一口:“你这奸贼,还不滚下马来!” 常永年眼见这群士卒将自己团团围住,心下便是一个咯噔,只是见他们人数并不太多,且天子行辕就在不远处,方才勉强镇定下来:“你们是谁的部下?怎么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 又色厉内荏道:“快快退下,本相便不追究尔等罪责,如若不然,你们全都没好果子吃!” 先前领头怒骂的士卒闻言不退反怒:“你这国朝的罪人、欺君的奸贼,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说完压根没给常永年反应的时间,便近前去将他拉下马来,一脚狠狠踢在他小腹处,其余人见状,霎时间围拢上来。 常永年直到身体落地,连挨了几脚在身上,疼痛传来的时候,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养尊处优多年,一朝却落得如此境地,他心头瞬间涌出的惶恐与不安,很快就被惊怒所取代。 “你们怎么敢——” 天子的扈从们就在不远处,随行的军队就驻扎在旁边,他在雨点般落下的拳脚之中护住头脸,忍着剧痛,扬声大喊:“来人,反了反了,他们要造反!” 原以为这群丘八会惊惶逃窜着四散开,没想到落到身上的拳脚却愈发多了起来。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常永年终于感知到了恐惧。 “咔嚓”一声不易察觉的脆响,他的手臂无力的垂了下来,头颈遭到攻击的同时,他那惶然的余光瞥见太子与他的亲信正立在不远处,神色阴沉的看着这一幕。 正对上他的目光,太子的嘴唇弯起来一点弧度。 那是讥诮,也是嘲弄。 常永年仿佛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他知道,自己完了。 变故发生的很快,等到常永年的死传到天子耳朵里的时候,事态已经变得不可收拾。 常永年死了,被拳脚相加,不知道打断了几根骨头之后,又被愤怒的士兵们乱刀砍死,连头颅都被斩下,作为战利品悬挂起来。 他死了,但士兵们的愤怒却还没有彻底消弭——京师沦陷,天下罹难,这样的大乱,只死一个常永年怎么够? 必须要用常氏一族所有人的鲜血,才能洗刷他们心头的愤懑与仇恨! 看看他们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吧,不要说是朝臣,连皇子皇孙都要向他们索贿,常贵妃的姐妹出行时候的仪仗贵比亲王,走过去的道路,遗落的珍宝首饰不计其数,就连此次出逃,也仍旧是宝马香车,家财无数…… 而其横行京师、不法之处又何其之多? 连天子的公主都要被常氏一族所欺凌,更何况是寻常百姓! 从前天下太平、法制森严之时,禁军的将士们还能隐忍,此时既有太子在背后撑腰,又已经杀了常永年,若不斩草除根,只怕后患无穷! 在天子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常氏一族便遭到了残酷的清洗,贵妃的姐妹和堂兄们,乃至于娘家的子侄,无论成年与否,无一幸免。 而在所有常氏族人都被斩杀殆尽之后,所有人的目光便不可避免的投向了天子身边的贵妃。 所有人都知道,那才是常氏一族得势的根源。 终于,太子与禁军大将一道往行辕中去拜见天子。 黑夜之中,只有成排的火把在熊熊燃烧,那明亮热烈的光芒之下,是一双双黑洞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睛。 没有人知道太子和天子究竟谈论了些什么,只知道最后,有侍奉天子的内侍给惶惶不可终日的贵妃送去了天子口谕。 天子令其就死。 是日午后,风华绝代的贵妃结束了她这如牡丹一般华美又凄艳的一生。 天子下令将常氏一族的财物赏赐将士,继而又下令退位为太上皇,太子随之在禁军之前登基,是为昌明帝。 …… 这场变故发生在天子西狩的途中,身在几百里之外的余盈盈无从得知,然而她头脑中对于政局的那份先天的敏锐,让她感觉到了危险。 魏王不是可与之相谋之人,不能在魏王身边久留。 而魏王妃与世子,身上的常氏血脉又太过鲜明,风雨飘摇之中,这母子二人会有什么下场,只怕还很难说。 想到此处,余盈盈难免为自己的未来而感到担忧。 她身边还有姑母留下的心腹,还有侍从余家多年的忠仆,甚至于她手头攥着很大的一笔钱财,可她仍旧难以自抑的感到忧虑。 乱世之中,一个孤女想要立住,实在太难太难了,而她手中握有的东西,反而有可能成为她的催命符! 而魏王的人就在此时来到帐子外边,客客气气的道:“王爷请表姑娘过去说话呢。” 甚至不需要余盈盈递一个眼色过去,身边穿着男装的侍女便递了好处过去,脸上笑盈盈的问:“小哥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送信的侍从感知到那枚金戒子的温度,神色便愈发的和善几分:“我在外边听着,仿佛同姑娘的婚事有关……” 余盈盈心头猛地一跳。 作为一个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前姑丈,魏王有为她的婚事做主的资格吗? 很悲哀的承认,他真的有这个资格! 余家本家已经没有人了,这个名义上抚养余盈盈长大的姑丈,且又是天子胞弟的亲王,完全可以操控余盈盈的婚姻! 余盈盈脑海里飞快的转着几个主意,脸上倒不显露,摘下手腕上的镯子塞到侍从手里,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出几分央求:“还请多说一些,毕竟此事之于我,实在干系重大……” 侍从向来与她关系不坏,亦或者说,除了魏王妃常氏之外,余盈盈同魏王府上的其余人感情都还不错,故而此时侍从便很乐意多说几句。 “姑娘身在军中,可曾听说那个声名鹊起的李长生?” …… 余盈盈听侍从讲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只用了几瞬的时间,就下了决定——我要嫁给李长生! 她很清楚,不会再有比李长生更好的人选了! 他有能力,乱军之中救得李天荣活命,力挽狂澜。 他有谋略,不动声色的打消了魏王的疑虑,还让魏王起了拉拢之心。 他有品性,那么多昔日同僚与他同行,虽然出身草莽,却不以千金为重…… 这样一个人,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 他所欠缺的其实就是两点,一是出身,二是人脉,而这两点,余盈盈都能给他!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但机会却稍纵即逝! 什么,你说这种有能力的男人会不会是刘邦那样的渣男,根本不适合当丈夫? 别犯傻啦姐妹,你以为没能力的废物男人就适合当丈夫了? 余盈盈看得很开,婚约之于她本来就是资源的交换,跟情爱有什么关系呢。 而天下男人都是一个尿性,与其找个没本事又渣的,还不如找个有本事但渣的呢,起码他有本事! 余盈盈心里已经敲定了主意,脸上倒不显露,如常一般到了魏王处,果然听他提及李长生,只是较之先前侍从所说的那般信誓旦旦,魏王此时仍旧有些迟疑。 为着魏王妃可能会有的反对。 他知道李长生是块璞玉,所以才想将余盈盈收为义女,嫁给他以示拉拢,可魏王妃会不会因此心生不快? 她毕竟是常贵妃的姐姐啊…… 故而魏王便将话说的十分漂亮:“可与不可,都在你一念之间,我又怎么会强求?到底要你见过他,有所了解之后,才好将事情定下的。” 显然是打算看看情况再行决定。 如此正中余盈盈下怀。 她面带濡慕,感怀不已,当即拜谢道:“姑丈如此待我,真叫外甥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魏王哈哈一笑,颇受用的摆了摆手:“自家人,何必客气?” …… 李世民这时候正在洗马。 大胜之后,他先前骑乘的那匹坐骑受了些伤,魏王在这方面倒颇大方,马上赠了一匹极为雄俊的骏马过去。 到了战场上,骏马就是主人的两条腿,是再怎么小心爱护都不为过的。 李世民提着水桶、拿着刷子去跟自己的新坐骑培养感情,洗着洗着倒把空间里几个老伙计给洗出来了。 朱元璋就啧啧感慨着说:“我一看见有人洗马,就想起魏征来了,说起来,当初他给你大哥李建成当太子洗马,洗来洗去最后把你大哥洗垮了,有这么个前车之鉴在,后来你怎么还让他去给你的太子洗马啊……” 李世民额头绷出来两根青筋:“那是洗(xian)马,不是洗马,你不懂就别乱说!再说之后魏征也没给大郎当过太子洗马,他是太子太师……” 朱元璋了然道:“噢,高级洗马!” 李世民一把将刷子丢进水桶:“住口!” 余盈盈就在此时出现在了马厩的门口。 刘彻眼尖,第一个发现了人,然后做出提醒:“啊,美人儿!” 李世民这才顺势看了过去。 那的确是个美人儿,只是却与仕女画中弱柳扶风的女子不同,她做男子装扮,眉宇间有一种生机勃勃的东西在跳跃。 但谁也不可否认,她是美的。 余盈盈进了门,向他行了个男子之间相交的平辈礼节,道过自己是谁之后,开门见山道:“魏王想要你我缔结姻缘,以此笼络将军呢。” 然后不等李世民做出反应,便道:“我虽在魏王府长大,却与魏王一系有仇,如若将军哪一日有了脱身之意,可否令小女同行?” 李世民神色微妙的看着她。 没有做声。 余盈盈心知这场联合不能通过威逼利诱来进行,所以她很聪明的选择了示弱,主动将自己的把柄递给了对方,以此来获得信任与怜惜。 “我之所以会被魏王府收养,是因为我的父母皆已经亡故,而导致我父亲死亡的,恰恰就是常侧妃的弟弟常永年啊!” “他一力促成南征,又蓄意截断我父亲所部大军的粮草,以至于父亲最终兵败,可笑的是因为贵妃的进言,常永年回京之后不仅无过,反而有功,居然反而升任了兵部尚书,这岂不讽刺?” “在这之后,姑母怜惜我幼年无依,将我接到了魏王府顾看,而常氏一族之所以要害我父亲,无非是为了替常侧妃谋夺王妃之位,又怎么会放过姑母?” “那几年,姑母很少在人前露面,以此躲避常侧妃的锋芒,却没想到危险不仅仅来自于常侧妃,也来自于枕边人。” “彼时宫中贵妃风头正盛,魏王为了献媚于常氏一族,在姑母的膳食中下药,致使当时怀孕七月的姑母血崩而死,我也失去了世间最后一个亲人……” “将军,”说到最后,余盈盈眼眶微红,强忍着仰起头,不叫眼泪流下:“你说,我如何能不恨?” 李世民却不为所动,静静的端详着她,忽然道:“我很好奇。” 余盈盈不解的看了过去。 李世民慢慢开口:“常氏也好,魏王也好,能杀你父亲,能杀你姑母,为什么不杀你?对于他们来说,将你一并除掉,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余盈盈苦笑道:“我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府孤女,他们何必赶尽杀绝?倒叫世人觉得他们心如蛇蝎。留着我,就当是供养着个牌坊,不可吗?” 李世民眉头微挑,徐徐笑了。 他摇了摇头,说:“余姑娘,你不老实。” 余盈盈低垂着眼睫,没有作声。 李世民道:“我以为现下这种境遇,我们还是坦诚相待比较好一些,你知道我有二心,我却没有你真正的把柄,这不公平。” 余盈盈抬手拭泪,戚然道:“我已经把自己与魏王府的私隐之事都尽数告知……” 李世民道:“如果你没有别的话想讲的话,那我想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余盈盈难以置信的注视着他。 李世民丝毫不为所动。 如是过去半晌,余盈盈脸上那种楚楚可怜的神色彻底消失,转而化为一种足以挫伤任何人的锋芒。 她像是一块宝石,足够艳丽明亮,与此同时,棱角分明,边角尖锐。 余盈盈神色平静的告诉他:“因为我掌控了常氏的儿子李天荣,这才是我能在魏王府长久活下去的根本原因。” “李天荣告诉常氏,如果她敢对我动手,我死之后,他也会随之自尽,常氏不敢赌,所以我活下来了。” 李世民投过去一个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神。 余盈盈回答他:“李天荣很小的时候,曾经被人推入湖中,是比他还要小几岁的我跳下去将他救起,自己却几乎丧命。他很震惊,也很感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在魏王府里,我的姑母与他的母亲势如水火。” 说到这儿,她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我跟他说,在我心里,一直都拿他当哥哥的,做妹妹的怎么可能看着哥哥死掉却无动于衷?” 李世民莞尔:“不会是你安排人把他推下去的吧?” 余盈盈捂着嘴笑:“是的呢。我爹死了,姑母朝不保夕,可我还那么小,总要活下去的呀!” 第113章 第 113 章 李世民听余盈盈说完,丝毫不曾迟疑,便向她伸出手去:“既然如此,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对待聪明人,是不必来回拉扯、反复试探的,这样只会叫对方心生不快,为即将到来的合作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李世民需要余盈盈吗? 这可太需要了! 第一,她有钱; 第二,她有人脉。 在魏王麾下的时候,这人脉是魏王身边的人,待到离开了魏王麾下,余家历年来积攒的人脉也能为她所用。 李长生也好,他的那些结契兄弟们也好,其中固然不乏有聪敏之人,但他们毫无例外都有一个缺点——他们太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上层规则,乃至于顶级人物们的利益攀扯了。 而一个身在王府,又足够聪明的人,正好可以恰到好处的弥补这一点。 李世民面带笑意,语气和煦:“先前多有冒犯,还请余姑娘海涵。” 余盈盈定定的看着面前挺拔英武的高大男子,眉头微蹙,神色有些复杂的同他击了下掌:“看起来,将军好像并没有同小女缔结姻缘的意思呢。” 否则,又怎么会特意点出“合作”二字。 李世民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又说:“李某人生来不幸,家中父母早亡,并无亲眷,余姑娘若不嫌弃,来日脱离此处,你我何尝不可结拜为异姓兄妹,彼此扶持帮衬?” 李世民是不会同余盈盈发展出兄妹,亦或者主君与下属之外的其余关系的。 因为她太聪明,也太知道如何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了。 在一个可以将婚姻视为交易的,足够精明强悍的女人眼里,当她嫁给一个男人,并且开始襄助他筹谋大事的时候,这个大事固然属于这个男人,但与此同时,也必定属于她的子嗣。 为此,她会排除所有阻拦在这之前的人或物。 观音婢未必斗不过她,但是没必要在有的选择的时候,让两个女人挤在同一条赛道里。 李世民不想让妻子和未来的儿女承担任何可能会有的风险,也不想在自己的后宅进行无谓的内耗,所以他没有留下任何暧昧的空间,明明白白的告诉余盈盈——我不会娶你,但是我会在此之外,尽量给予你你想要的东西。 “还真是无情啊……” 余盈盈轻声道:“难道将军的意中人能带给您的,比我还要多吗?” “我不知道,”李世民说:“但多也好,少也好,这个问题之于我,都无需考虑。” 余盈盈还想再争取一下,因为成为主公妻子所能得到的与成为主君属下所能得到的截然不同:“本朝神宗皇帝在时,宰相王均曾经有过左右两位夫人……” 李世民毫不客气的斩断了她这一丝遐想:“我只会有一位夫人。” 又和颜悦色的问:“余姑娘想来也不会愿意为人妾侍的吧?” 余盈盈摇头:“我当然不愿意。” 她眉头起初皱得很紧,几瞬之后,复又松开,很郑重的向他行了个礼:“我愿与将军兄妹相称。” 说完,又是一拜:“这却不是兄妹之礼,而是感激将军愿意清楚明白的拒绝我,而不是假意应承,实则暗度陈仓。” 李世民朗然一笑,伸手将她搀起:“我是不屑于做这种事的——义妹请起!” 双方将话说明白了,便不再拖延,余盈盈非常干脆的将当前局势一一剖析给他听:“魏王绝非可成大事之人,世子李天荣倒是有些本领,只是到底年轻,没怎么经历过挫折,却不知是否还有得到历练的时间和机会了……” 又说起如今的魏王妃常氏,不禁冷笑道:“魏王都已经起了谋夺大位之心,却还因为常贵妃的缘故而忌惮王妃常氏,当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世民了然道:“贵妃随从圣驾西狩,此去只怕凶多吉少,常氏一族的末日已经到了,只是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来拿魏王妃,而魏王又是否会将她交出去了。” “魏王不会的。” 余盈盈当即给出了答案:“他不会因为感情而保住常妃,但却会因为利益而保住她。” “如果交出常妃,他首先便会与世子反目,老实说,常妃这些年将内宅把控的很严,魏王虽有几个庶子,但都很不成器,无法与世子相争,魏王必须要考虑到继承人的想法。” “而在这之后,常妃毕竟与他相伴多年,又诞育了世子,魏王既有意谋夺大位,又怎么可能在天子来使面前服软,毕恭毕敬的将她交出去?如是一来,气势上先自便软了三分。” 李世民同魏王相处的时日甚少,也不甚了解魏王府诸事,此时听余盈盈剖析完,颇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不由得赞道:“义妹果真是女中诸葛啊!” 余盈盈微微一笑,却不自矜,转而道:“兄长如今意欲何为?” 李世民正色起来,摸了摸旁边骏马的鬓毛算是告别,继而又带着她进了附近的军帐内。 展开地图,悬挂在墙壁上,他点了点某一处:“魏王处是不可久留了,我盘算着寻机脱身,占据此处……” 余盈盈出身将门,谙熟图略,凝神观望半晌,忽的伸手点了点另一处:“兄长选的地方虽好,但叫我看来,却有别处更胜一筹。” 李世民若有所思:“德州?” “不错!” 余盈盈眸光精亮,神色端凝:“德州相较于兄长选中的地方,固然兵多将广,更难啃下,但是此地有一个好处。” 她娓娓道来:“德州刺史乃是常永年的表弟,又因为他与魏王妃的关系,魏王甚至在此地存了小半的粮草和军械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常氏一族将灭,他必定也是朝不保夕,即便真的将其除掉,也不会有人为他出头,而天子西逃,德州在东,一时之间,只怕也无暇任命新的刺史,兄长何妨占据此地,再图大事?” 李世民听到此处,已经面露赞叹——这个义妹认的实在是太值了! 余盈盈觑着他的神色,却失笑道:“只是德州有千万般好处,却也有一桩坏处,兵多将广,只怕难降,兄长固然可以借魏王的虎皮暂且压制德州军众,但若是想要天长日久的占据此地,将其纳为己有,只怕还要费些功夫。” 李世民却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傲然道:“天下岂有我打不下来的地方!” 空间不合时宜的传出来一声:“高句丽。” 李世民:“……” 敲里吗刘野猪! 就你有嘴是吧?! 老子打了那么多胜仗,你就记得一个高句丽?! 他暗地里磨了磨牙,没说什么,只同余盈盈道:“既如此,先前的筹谋也要改一改了……” …… 借着李世民先前力挽狂澜的这股东风,魏王着实打了个翻身仗,一连数日捷报频传,追击反军数百里之远。 而伴随着战线的拉长,对于后勤保障的需求也越发紧迫,在余盈盈的运作之下,金钱开道,晓之以利,很快便有人向魏王进言——当日大战之时,李长生的若干下属俱是作战勇猛之人,可堪得用。 魏王略一思忖,便点头准允,调遣士卒两千,让他们前往德州协防。 在他看来,左右只是李长生的下属们过去,他本人尚且留在营中,又有何不可? 至于前往德州的那些人…… 又怎么可能蚍蜉撼树,真正的影响大局。 他的幕僚卫玄成听闻此事,当即变色,念及先前几次魏王的怫然不悦,此次便不曾急于表态,悄悄将向魏王举荐李长生下属的人扣下,严刑逼问拿到供词之后,方才来到了魏王面前。 “此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王爷决计不可轻纵啊!” 魏王:“……” 魏王:“????” 魏王勃然大怒:“卫玄成,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擅自拿了本王的亲信去拷问?!” 至于卫玄成递上来的供词,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一把掷于地上:“李长生李长生,大敌当前,你眼里如何就只有一个李长生?!” 卫玄成还没说话,就有近侍前来禀告:“王爷,表姑娘过来了。” 魏王沉着脸道了声:“叫她进来。” 不多时,余盈盈便哭着进了帅帐,入内之后,先自拜道:“此事是侄女考虑不当,还请姑丈恕罪……” 她坦诚的应下了行贿之事,哽咽着说:“因为您先前……侄女便想着,好歹为李将军谋个出身,四海飘零、居无定所,如何使得?” “圣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让他安家扎根,他又怎么能一门心思的为您效力?没成想最后事情却变成了这样……” 她说自己的小心思,这样显得真实,更要站在魏王的角度来讲这么做对他会有什么好处,这样会让他舒服,并且因此打消芥蒂。 此时魏王听完,就觉得“啊,这很合情合理嘛”! 他打算撮合余盈盈跟李长生,余盈盈为了自己的来日,想为未来的丈夫谋取一点好处,这有什么错? 李长生过得好,夫妻和睦,也会反过来对自己更尽心的啊! 所以说卫玄成你在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啊?! 而且你他妈的居然还擅自拿了本王身边的人去严刑拷问——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 余盈盈眼睫上尤且挂着眼泪,没有做声,余光却不经意间在侍立在一侧的侍从们脸上扫过。 她几不可见的朝卫玄成的方向偏了下头。 很快,侍从们便出面开始和稀泥了。 “表姑娘的做法,也是人之常情,内举不避亲嘛……” “李将军的为人,王爷难道还不知道吗?若他真的有二心,就该跟着那群下属一起离开才是,怎么会继续留在此处?” “本来也只是一件小事,只是卫先生思虑周全,又格外果敢了些,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话里话外,是在为余盈盈和李长生开拓,也是在卫玄成身上埋土。 而他们说这些话,并不是因为收了余盈盈的好处,而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作为魏王的亲信,谁屁股底下真的干净的,收受贿赂这种事情,都是在所难免的,今天卫玄成能偷偷抓了别人下去严刑拷问,明天难道就不能抓他们? 这种破坏规则的混蛋,统统去死吧! 就个人情感而言,魏王绝对是倾向于余李二人的,又愤怒于卫玄成明显越矩的行为,再有亲信煽风点火,脸上神色更是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卫玄成也要佛了,就算是泥捏的菩萨,也还有三分火气呢! “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 魏王却已经无心再听他说话了。 “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小人给本王逐出军中,从今以后,再别让本王见到他!” 卫玄成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的看着魏王:“王爷……” “够了!”魏王额头青筋绷起,愠色难掩:“你是当代名士,本王不杀你,只是却也不能再留你,你走吧!” 卫玄成脸上且青且白,下颌紧咬,对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点点头,拂袖而去。 …… 李世民此时正在军帐中翻看余盈盈为他寻来的几张字帖,一边看一边diss人家:“都不如王羲之。” 余盈盈的使女就在此时匆忙赶来,迅速将今日之事讲了,又急忙道:“姑娘说,请您去拦住卫先生,以此邀买人心,姓卫的不买账也没关系,却也可以借机让军中将士们知道您的气量。” 李世民当机立断,马上起身,问得卫先生业已被魏王逐出军中,又匆忙骑马去寻。 空间里刘彻歪在躺椅上,忽然挠了挠头:“卫先生?姓卫啊,他全名叫什么?” “啊?” 李世民茫然的应了一声,又问同行的侍从:“卫先生的名字是?” 侍从答道:“卫先生出身河东卫氏,名玄成。” 李世民:“……” 一把勒住缰绳。 刘彻:“……” 鲤鱼打挺≈兴致勃勃.jpg 其余皇帝也瞬间来了精神,齐齐探头围观。 李世民:“……” 李世民:“…………” 李元达担忧的问了句:“兄弟,你还好吗?” 李世民哈哈笑了两声:“我很好啊,我怎么会不好?” 我现在不是很正常吗(阳光下骑马)(面带微笑)(哈哈大笑)(马吓得跌倒在地)(摔落在地)(扭曲爬行)(贴地蠕动)(试图站立)(发疯咬人)(开朗的破口大骂) ——凭什么你们遇见老婆的遇见老婆,碰见卫霍的碰见卫霍,我他妈就只碰见了该死的乡巴佬啊!!! 他妈的就算换了个世界,乡巴佬也执着于搞死我吗?!! 多大仇啊!!! 嬴政试探着安慰他:“我连熟人都没碰到。” 刘彻嘿嘿笑了起来:“是啊,他只碰见了男同。” 嬴政:“……” 嬴政无语。 李世民更无语:“尼玛啊,魏征还不如男同呢!!!” 第114章 第 114 章 李世民勒住马,亲身上演骂骂咧咧。 空间里的笋人们在看好戏。 最后还是朱元璋问了句:“那你还去追他吗?” 李世民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去!”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他不怀好意道:“上一世乡巴佬踩着我刷名望,这一世我要反其道而行之,把他吊起来刷!” 朱元璋:“……” 其余人:“……” 不管了,还是先替远方的卫先生点个蜡吧。 …… 卫玄成出身名门,少年得志,只是因为性情过于耿介,在官场上便不十分顺遂,亏得家门显赫,才没祸及家人,可即便如此,他也没了出世之心,就此辞官在家著书养望。 直到叛军发动,天子西逃,魏王乘势而起之后,他才前来魏王营中效力。 魏王有魏王的好处,那就是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广泛的招揽门客,待之甚厚。 但是魏王也有魏王的坏处,那就是太过小家子气,说话又不过脑,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他优柔寡断,该对下施恩的时候又斤斤计较…… 卫玄成一早就勘破了他这性情,只是到底惦念着一直以来魏王对于自己的倚重和礼遇,方才继续留在此地,然而今时今日——他居然被魏王给赶了出去! 明明是老子我一直在包容你,顾念旧恩,故而不曾弃你而去,可你如今居然主动下令驱逐我?! 卫玄成盛怒不已,连行李都不要了,骑上一匹马出了军营,一路上连骂了数句“竖子不足与谋!”。 正激愤之时,却听身后马蹄声达达渐近,不由得勒马停住,皱眉等待了些许时候,便见一行军汉骑马而来,为首之人身着武将服制,双目炯炯,神色坚毅,催马到他面前停下,问了句:“对面可是卫先生?” 卫玄成虽然是第一次见他,却还是猜出了来人是谁。 他眼眸微眯:“李长生?” 李世民彬彬有礼道:“正是在下。” 卫玄成瞥一眼他身后的数名扈从,倒是不显慌乱:“你带人前来,意欲何为?难道是听闻我被魏王驱逐,故而前来杀我泄愤?” “非也,李长生岂是这种阴诡小人?” 李世民却摇摇头,神色诚挚道:“恰恰相反,我是来劝您回去的。” 卫玄成神色微露讶异,眉头随之一抬。 李世民则谆谆道:“卫先生之所以在魏王殿下面前几番检举于我,并非是为了私仇,而是出于公心,既然如此,我们之间哪有什么仇怨可言呢?杀您泄愤之说,就更是无从说起了。” 又正色道:“当年您因仕途不顺而辞官归隐,此番再度出山,却是魏王殿下力排众议,对您加以重用,身为谋士,却因为主公的些许反驳而赌气离去,这是应该的吗?” “更不必说您不经魏王殿下许可,便下令羁押魏王殿下的亲信,这既不合情,也不合法度,魏王殿下生气,又有什么错呢?一时激愤之下下令将您驱逐,仿佛也不是什么过错吧?” 卫玄成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两下。 不知为什么,听这个李长生大义凛然的说着这些话,他心里边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不舒服的点在哪儿…… 而那边李世民还在继续,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着卫玄成指指点点:“我此次追上前来,就是要请您随我一道回去,如今我军正值士气鼎盛之时,魏王殿下更是连克数城,此时传出谋士与将领不和的传闻来,岂非是陷魏王殿下于不义?这哪里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卫玄成:“……” 稍加思索。 欲言又止。 虽然说的很有道理,但又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空间里皇帝们已经忍不住啧啧出声了。 “天呐,李世民你好茶啊!” “不找壶烧了五百年的开水,都泡不开你这棵陈年龙井!” 那边卫玄成还在迟疑,李世民已经催马再近前一些,握住他的缰绳,同时扬鞭赶马,带着他往魏王军营所在之处疾驰而去。 卫玄成身体猛地一歪,好悬被李世民扶了一把,才没跌下马去。 他出了一后背汗,面容扭曲,愤怒的大喊一声:“李长生,你是不是故意的?!” 李世民笑容憨厚:“怎么会呢,我哪是这种人啊。” …… 且看魏王是个什么货色,就能窥见他手下文官武将都是什么成色了。 李世民这个后起之秀极得主君看重,难免也就跟着扎了其余武将们的眼,只是碍于魏王看重新人,且又有魏王要招李长生做侄女婿的消息传出,方才暂且将同僚们的诸多不服压下。 李世民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公开与魏王麾下的老人们去硬碰硬,老人毕竟是老人,人脉也好,情分也好,都不是如今的他所能比拟的,要真是闹得急了,反倒于他不利。 他只是在带人追出营去之前,让人把这个消息捅到其余武官们耳朵里去罢了。 魏王前脚刚在卫玄成那儿憋了一肚子火,后脚就听人来报,道是李长生听闻卫玄成在他面前告状的事情,已经带着人追过去了。 魏王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坏了,李长生肯定要杀卫玄成泄愤”,而这也是正常人听闻此事之后的正常反应,然后也不免为之皱眉,继而长叹一声。 也罢,毕竟是个武夫,讲求的是快意恩仇…… 心里边还隐隐的有些暗爽。 他也很想把卫玄成宰掉的,要不是顾及到他的家世和名望—— 这也不能怪他啊,主要是姓卫的做事太离谱了,来代入一下,哪个大臣会因为怀疑另一个大臣心怀不轨,就把皇帝的近臣抓起来严刑拷打啊?! 当主公的有一个算一个,碰见这种极品都得杀之而后快! 他只是把卫玄成赶走,已经很良心了! 魏王不愿追究,倒是前来告知他此事的武将颇为怏怏,再三进言:“到底也只是草莽出身,心胸狭窄,王爷既然已经放了卫玄成走,便是为了叫天下人知道您的气度,不曾想却被他坏了大事……” 魏王摆摆手,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却听外边有人匆忙来禀:“王爷,李将军回来了,他还,还……” 那武将与魏王齐齐看了过去,后者道:“他还怎么了?” 下属抱拳回道:“他还带了卫先生回来!” 这一回,那武将也好,魏王也罢,都给这变故惊得哑口无言。 魏王因着此事,甚至于破天荒的迎了出去,放眼一瞧,果然见李长生半挽半拖的拉着卫玄成的手,一前一后往这边来。 后者臭着脸,像是一头被强迫戴上了笼头的犟驴。 李世民近前去,将原委说与魏王听。 魏王差点没感动的掉下泪来。 卫玄成当初在他面前告状,如若他真的信了,李长生可是死路一条啊,可即便如此,他也愿意为了大局考虑,主动请回卫玄成,这是何等的忠义之人啊! 蔺相如也不过如此了! 魏王甚至于都没看卫玄成一眼,只依依的拉着李世民的手,动容道:“长生何必如此?” 李世民朗然一笑,那张英武之气咄咄逼人的糙汉脸甚至于透露出几分风光霁月来:“卫先生所作所为,俱是出于公心,我若因此衔恨,岂不成了小人?再则,如今王爷大事未成,长生也不愿您因为我这样一个武夫而失了天下人心。” 又说:“卫先生的心是好的,只是做事稍显急躁了一些,我再三劝过之后,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过失,就请王爷看在长生的面子上,就此与先生修好吧!” 卫玄成:“……” 卫玄成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强行灌了两斤大粪下肚。 来了来了,那种熟悉的不适感,它又来了! 偏生魏王就在这时候看了过来,嘴唇略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目光落在他脸上。 卫玄成比他更加不自在的弯下腰,躬身请罪:“今日之事,是玄成莽撞,冒失无礼,还请王爷见谅……” 魏王沉着着一张脸,不咸不淡的“唔”了声,却说:“先生真正该致歉的可不是本王,而是本王的爱将长生啊,你几次疑心于他,要置他于死地,他却不因此怀恨在心,反而以德报怨,实在是难得啊!” 卫玄成:“……” 卫玄成深有种又被灌了两斤大粪的郁卒感。 他强逼着自己低下头,躬身转向李长生。 李世民哪里肯受? 尽管心里边爽的快要飞起来了,但他还是赶忙将卫玄成搀起,茶里茶气道:“先生不可如此,长生不过是一介粗人,哪里当得起您这样的重礼?” 又同魏王道:“能叫您和卫先生修好,长生便觉足矣了!” 魏王感念不已,只觉得再多的褒赞加诸于他都不嫌多。 卫玄成:“……” 卫玄成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我算是看出来了。 姓李的小子在踩着老子刷声望! 这种感觉就跟你眼看着裤腿里边爬进去一只蟑螂一样。 想抓它吧,它跑的飞快,压根抓不到。 可要说是拍死它…… 那不全糊在自己身上了吗? 就算它死了,也要狠狠的恶心你一把! 卫玄成给恶心的够呛。 他捏着鼻子在原地站着,脸上风平浪静,内心扭曲尖叫的看魏王跟李长生在那儿上演君臣和睦,强忍着结束了这抓马的一幕,熬过了这一关,他二话不说就回自己军帐去疗伤了。 然而第二天卫玄成就发现,这事儿到这里居然还没完! 不知道是谁把昨天的事情宣扬出去了,这会儿整个军营都在传长生骑马追玄成,其流传之广甚至可以对标萧何月下追韩信了! 卫玄成:“????” 更抓马的是,居然还有人对此进行了二次创作和魔改! 现在流传的情况,就是所有人都在知道军中有个李长生,不仅作战勇敢,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胸襟宽广,与人为善。 然后——那个卫玄成你们知道吧? 此人阴险狡诈,小肚鸡肠,几次在魏王殿下面前进谗言,想要害死李长生,甚至于偷偷派人扣了魏王殿下的亲信,想要屈打成招让他作伪证构陷李长生,后来这事儿被英明神武的魏王殿下得知,愤而将其驱逐,卫玄成羞愤欲死,不曾想却是被他所害的李长生主动为他求情…… 卫玄成:“????” 卫玄成听完了魔改版的事情经过,霎时间火冒三丈——是谁在背地里中伤他?! 李长生是不是你?! 他对着李世民怒目而视。 李世民爽的快要升天了,要强忍着狠掐自己大腿,才不笑出声来。 死乡巴佬,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脸上茫然,茶里茶气的问卫玄成:“先生怎么这样看我?” 卫玄成冷笑道:“是你做的吧?” 李世民不解的摇摇头:“长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卫玄成简直要被气晕了,踱步到他面前去,咬牙切齿道:“难道你敢说,不是你让人把这件事情传出去,踩在我身上来抬高你自己的吗?!” 李世民脸上的表情空白了几瞬,眼底的光芒逐渐淡了。 他很受伤的问:“您,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呢……” 卫玄成忍无可忍:“够了!你不要再装了,我——” 旁边一个士兵从这经过,眉头皱得能夹死三只苍蝇,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好像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臭虫。 卫玄成被刺痛了,勃然大怒:“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那士卒冷哼一声,却不理会他,转而对着李世民抱拳行礼:“将军固然有以德报怨的宽宏与气量,只怕某些小人却会因此更对您怀恨!” 卫玄成:“……” 卫玄成:“????” 卫玄成几乎要跳脚了:“你在说谁是小人?!” 那士卒径直走开了。 卫玄成脸上且青且白,牙根磨得咯咯作响,紧握拳头半晌,忽然间转头就往自己住的军帐去了。 李世民不紧不慢的跟在他后边问:“卫先生,您干什么去啊?” 卫玄成冷冷丢出来一句话:“我这等小人,岂能与你这样的君子共处?这便收拾行装离开此处,天下之大,还容不下一个卫玄成吗?!” 李世民“唔”了一声,慢悠悠的道:“别怪我没提醒啊,您要是走了,我还会再去追的哦……” 卫玄成收拾东西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卫玄成:“…………” 举报不规范,亲人泪两行。 李长生,你真是太恶毒了! 第115章 第 115 章 卫玄成的感觉,就像是被一只打不死的蟑螂给缠上了。 甩,甩不掉。 逃,逃不走。 他要是敢跑,李长生就敢追,到时候李长生必然又一次踩着他上位,而他…… 只怕要直接掉进泥里去! 可要是不逃,继续留在这儿吧,李长生就跟个蚂蟥似的,趴在他身上源源不断的吸血啊! 魏王军中也便罢了,毕竟只是一隅之地,放眼天下,谁知道他李长生? 可是相对而言,卫玄成的名号,就要响亮多了! 这时候要是有个名声版本的血条在,卫玄成头了,绝对是“+1”“+1”! 此消彼长之下,局势之于卫玄成越来越糟,也是早晚的事情。 而在百般无奈之下,卫玄成甚至于想过含恨了结掉自己,图个干净,再转念一想—— 要真是死了,就当下魏王军中这个舆论风向,只怕马上就会传出自己因阴谋诡计为人戳穿,羞愧难当,自尽躲避的消息来! 那才真是死了都不得安宁! 卫玄成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忍,把自己憋到心理变态。 而李世民…… 李世民这会儿美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妈耶,多年旧恨,今朝一雪前耻!” 借着这股东风,他转头就去找魏王了,先动之以情:“长生先前虽曾建功,但到底是初来乍到,看我不惯,亦或者对我心存疑虑的,难道只有卫先生一人吗?想来实情绝非如此。而为了成就王爷的大业和周全一干臣属们的心意,您也不能太过于偏向我。” 又晓之以理:“此战之后,徐路授首,北上便可畅通无阻,而徐路的主君庆州夏侯曙还未弱冠,这位置又是从其父手中承继,他本人并不能在庆州服众,料想也难当您一击,届时大军远行,粮草的后继便成了问题,长生愿意前往德州,为您戍守后方,以安王爷与诸位同僚之心。” 末了,甚至于又加了一句:“此外,还请王爷务必使卫先生与我同行,以此作为监督!” 新来的爱将跟旧有的臣属之间的矛盾,魏王并非一无所知,先前李长生离开军营追逐卫玄成,自己麾下的老人前来告状,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魏王心知肚明。 就本心而言,魏王是倾向于李长生的,因为他知道此人的确是个强将,兵荒马乱的时候,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能打仗是实的! 但要说因此就能将其余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人打入冷宫,那也不现实。 人心都是肉长的,哪儿能真的毫无感觉呢。 如今李长生能看透自己的难处,主动退避,魏王当真是既感动,又窝心。 而他对于局势的分析,也颇合魏王心意。 徐路作为庆州大将,业已死于先前那场大战,而没了徐路,庆州也就宛如没了牙的老虎,不足为虑,实在无需动用李长生这样的底牌出手了。 夏侯氏能够占据庆州,是因为夏侯翎曾为庆州节度使,在此地堪称树大根深,而庆州军又作为叛军的主力之一攻入长安,大肆劫掠,因此实力大增。 可夏侯翎在月前病死,其子难当大业,麾下文臣武将面和心不和,唯一一块硬骨头徐路又死了,庆州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了魏王的囊中之物,可随之而来的粮草转运和后方的安稳,也就成了个大问题…… 如今李长生主动愿意担当起这个责任,真是再好不过了! 原本因为李长生的结契兄弟们都去了德州,这时候他也要去,魏王是应该有所怀疑的,但是经历了卫玄成之事进行铺垫,此时他却只觉得这李长生是个忠肝义胆的汉子,哪里还生得出怀疑之心? 没看人家都主动说要带着卫玄成一起去,以此作为监督了吗? 魏王短暂的思索了几瞬,便痛快的拍板应允。 而他到底也不是十成十的放心,故而又使人将余盈盈请了来,将她托付给李世民顾看:“到底是行军打仗,带着她一个小女儿多有不便,还是让她往后方去,才能叫我安心……” 说到此处,魏王不无感慨的流了几滴泪:“先夫人在时,身下无有儿息,将这孩子视若己出,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 “她也争气,打小就聪明,数算一道上极有天赋,等到了德州,涉及到粮草军械的事情,你们二人先听刺史钱伦的意思行事,再小些的事情,便两个人商量着来。” 李世民心知他这是有意要在卫玄成之外,再在自己身边安一只眼睛的意思,因着早就有所猜测,此时倒是不露异色,微微一笑,抱拳赢下。 而余盈盈又何尝猜不透魏王的心思? 可能会有人觉得,魏王让她去监视李长生太傻了——谁都知道魏王有意将她这个侄女嫁给李长生,女生外向,怎么能保证她永远偏向魏王,而不是自己未来的丈夫? 但魏王其实并不傻。 他或许不够精明,但头脑仍旧是在大众基准线以上的。 限制住他的,其实是对于未来局势的推测和当前政局的精准把控度。 他知道余盈盈是聪明人,所以他坚信余盈盈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一个半道上认识的未婚夫,怎么可能比得过势力庞大、且将她抚养长大的魏王府? 更不必说余家人早就死光了,如今魏王府就是余盈盈的娘家——李长生能让她做他的正妻,但是他难免会纳妾,会有庶子,而余盈盈如今鲜艳动人,可她早晚都会老的,为了她自己的将来,也为了她的子嗣,她就该知道,哪一方才会是她真正的倚靠! 可是魏王没想到余盈盈真的就那么果决,即便此时魏王府势大,而李长生只是草台班子,她也毫不犹豫的跳上了那辆刚刚踏上征程之路的马车! 魏王更想不到的是,数十年来被天子捧在手心、礼遇有过于皇后的常贵妃居然会死,常氏一族更是遭到彻底的清缴,为了防止常氏利益集团的反扑,他看好的大后方一把手钱伦,这个常永年和常氏王妃的至亲表弟必死无疑。 而钱伦一死,原本作为他副手的李长生和余盈盈马上就会露出獠牙,一口将他的残余势力吞掉,至此,德州便不再是魏王的大后方,而是他李长生的龙兴之地了! 魏王蠢吗? 真的不蠢。 换成别人,易地而处,未必会做的比他好。 但是他的对手太过于聪明,甚至于跟他完全不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所以他只能输。 …… 军营有军营的好处,令行禁止。 命令落地,马上就开始实行,没有朝堂之上的繁文缛节,拖沓延迟。 卫玄成很快便接到了自己要跟李长生一道前往德州的任命。 卫玄成:“……” 卫玄成:“????” 这任命…… 认真的吗? 他总共没跟李长生见几面,就觉得已经折了几十年的寿命进去,这要是真跟他一起去了德州,那还得了? 这不是妥妥的阎王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吗? 再则,王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之前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都说了李长生这个人所图甚大,你怎么还敢让他去管大后方?! 卫玄成原地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魏王苦劝他收回成命。 先动之以情:“我与李长生实在不合,怎么能一起共事?只怕迟早都要惹出更大的乱子来,反倒于王爷的大事不利。” 又晓之以理:“李长生非池中物,我早就劝您杀了他,您偏不肯,如今怎么又敢让他去操持粮草转运这样的大事?” 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别说魏王,连魏王身边的侍从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委婉的跟卫玄成道:“卫先生,做人呢,就算办不到有恩报恩,起码也不要恩将仇报吧?李将军当初不以旧仇挂怀,主动去请了您来,您就算不感激他,也不要在背后这样恶语伤人啊。” 魏王深以为然:“正是如此!” 卫玄成:“……” 地铁老人脸.jpg 卫玄成给气笑了,看看魏王,再看看魏王的侍从们,霎时间就能够跟屈原共情了。 这算什么?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他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魏王眉头拧了个疙瘩,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难掩烦闷的看着他。 卫玄成收敛起笑容,忽的道:“若李长生有二心,王爷何以钳制他?” 魏王道:“他只是一个副手,正官是钱伦,那是王妃嫡亲的表弟。” 卫玄成一针见血道:“那岂不是常氏亲眷?您难道以为,天子西狩之后,常氏一族还能安然无恙吗?!” 魏王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先生此前经年在家,大抵不知道朝中之事,更不知常氏有多得天子看重,当日常氏家奴殴伤公主,最后也不过罚酒三杯,驸马却因此丢了职位……” 卫玄成压根没等他说完,便嗤笑道:“王爷双目尚在,何以眼愚至此?天子西狩,贵妃必死无疑!至于常氏一族,只怕也会被连根拔起,更何况区区一个钱伦!” 魏王已经懒得同他分辩了。 卫玄成又道:“若没了钱伦,王爷还有什么能制约李长生的?” 魏王耐着性子道:“本王的侄女余氏,也会与李长生同行。” 卫玄成却道:“我若是余氏,必然舍王爷而投李长生!您怎么能期待……” 魏王烦不胜烦:“够了!卫玄成,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有脑子?!” 他忍无可忍,咆哮出声:“本王说钱伦,你说他必死无疑,本王说余氏,你说她必然叛投,你到底是真的在为本王考虑,还是单纯的为了反驳而反驳?你聪明,你敏锐,你举世无双,够了吗?!” “我真是受够了你这臭脾气,难为李长生居然肯请你回来!滚,马上滚!别让本王再看见你!” 卫玄成心中且悲且怨,一张脸涨得通红,定定的看着他,拳头紧握,双眼发红。 魏王却只觉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消磨自己的脾性:“难道还要本王令人赶你出去吗?!” 卫玄成嘴唇颤抖几下,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僵着脸快步出了帅帐之后却猛地停了脚步,双眼闭合,两行眼泪簌簌流下。 伤怀只是几瞬间,他很快便定了心神,二话不说,便往帐中去收拾行囊,继而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周围人纷纷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卫玄成视若无睹。 他一分一秒也不想再在此地停留了。 …… 仍旧是熟悉的路途,远方是熟悉的山。 那个熟悉的人嘴里叼着一片草叶,百无聊赖的等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卫玄成连一个余光都没给他,神色漠然的从他旁边经过。 李世民吐掉嘴里那片草叶,伸手抓住了他的缰绳:“好歹也是熟人,见了我,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卫玄成这才转过脸去看他。 先打掉了他拉着自己缰绳的那只手。 然后不无自讽的告诉他:“李长生,你赢了。你是胜利者。” “这回,我是真的要走了。” “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是,你绝对不可能再带我回去了。” “士可杀,不可辱!” 李世民却反问他:“卫先生,你当初投向魏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卫玄成眼眸微眯,没有做声。 李世民则继续问道:“是为了荣华富贵?” 卫玄成冷哼道:“卫玄成岂是这种汲汲营营之人!” 李世民又问:“那么,是为了封妻荫子?” 卫玄成又是一声冷笑:“若当真是为此,我昔年又何必辞官?!” 李世民面露诧异:“啊!总不会是为了天下黎庶,想要匡扶社稷吧?” 卫玄成被他语气里的惊诧刺痛了:“怎么,不可以吗?!我就该是一个阴沟里的小人,潜藏在暗地里的老鼠,怀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做一些蝇营狗苟之事吗?!” 李世民觑着他的神情,脸色倏然冷了下去:“那就收起你这副丧家之犬的颓丧模样来!” 他陡然作色,不只是卫玄成为之一惊,连身下那匹骏马仿佛都有些不安的转动了几步。 李世民单手抚慰的摸着那匹骏马的脊背,另一只手握住马鞭,指向卫玄成:“我来问你,魏王是能匡扶社稷的英主吗?!” 卫玄成默然不语。 李世民声色俱厉道:“说话!你不是很能说吗?怎么,到了我面前,就哑巴了?!” 卫玄成被他激起了满腹火气,反唇相讥:“他不是!怎么,你想说你是吗?!” 李世民昂首道:“我当然是!我若不是,天下谁人会是,谁人敢是?!” 又讥诮道:“卫玄成,你以为你是谁?姜尚八十岁才出山辅佐文王,你今年贵庚多少啊,也妄想抢在姜尚前边遇见明主?!” “魏王是个什么成色,你难道是今天才知道?你想着能改变他,能感化他啊?天地造物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你是谁啊——你他妈凭什么能做到?!” “如今只是在一个成色了了、眼见就要穷途末路的人这里碰了壁而已,看你这副不值钱的样子,你是不是彻底心灰意冷了,还想回家找跟绳子吊死啊?!” 他指着卫玄成的鼻子,一字字道:“收起你心里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幻想吧,你死了,没人会觉得你是当代屈原!他们只会觉得你是被戳破了真面目的小人,把戏外露的小丑,没人会敬佩你,他们只会唾弃你!” 卫玄成死死的瞪着他,眼眶通红,神色激愤。 李世民见状,遂继续道:“你的理想算什么?你的志向算什么?你不是要匡扶社稷吗,不是要救天下黎庶于水火之中吗?” 他撇撇嘴,轻蔑道:“只是一个愚钝的魏王就把你打倒了,看起来,你所倚仗的头脑和才干,也平平无奇嘛。” “李长生!” 卫玄成怒道:“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你难道敢说我的揣测是错误的吗?你明明知道,我所预想的都是对的,要不是魏王——” 李世民笑着接了下去:“要不是魏王不听,我早就成了刀下之鬼,是也不是?” 卫玄成嘿然不语。 但脸上的神情显然是赞同的。 李世民却道:“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卫玄成神色为之一震。 李世民则道:“你是看透了这一局,怎么,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你看透了所有,唯独看不透能一言以决一切的魏王,那你跟没看透又有什么分别?!” 说到此处,他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与年纪相对应的狡黠来:“你怎么知道,你在做的事情,就不会反过来为我所用,间接的帮助我达成我的目的呢?” “卫先生,”他徐徐道:“要不是你几次三番与我为难,又如此死不悔改,魏王怎么可能应允让我去德州与一干结契兄弟会合,替他把控后方呢?我能有今日,都是承蒙了您的恩情啊。” 卫玄成听得怔住,脸上神情不由得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的确,魏王虽然愚钝,却也多疑。 要不是借着他来做引子,闹这一场,坐实了李长生忠肝义胆、胸襟宽广的名声,只怕魏王如何也不会让这个李长生…… 想到此处,卫玄成脸上且青且白,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李世民却在此时,笑吟吟的问他:“长生既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纵横捭阖之心,却不知是否是先生属意的明主?” 卫玄成憋了许久,终于憋出来一句:“你就不怕我表面上同你虚与委蛇,过了今日之后,再将此事告知魏王吗?” 李世民哈哈大笑:“卫先生,您真是可爱啊!到时候我为表清白,肯定立即请求留在军中,顺带着为您求情,让魏王殿下宽恕您胡言乱语、扰乱军心之罪啊!” “不过以魏王的心性,能忍您一次两次,却绝对没有第三次了,这回您必死无疑。” “不过呢,您也无需太过担心,”李世民慢悠悠道:“在下好人送到西,一定会好生为您收敛尸身,榨干您最后一点油水,博取一个美名的。” 卫玄成:“……” 卫玄成咬牙切齿道:“李长生,你真是个王八蛋!” 第116章 第 116 章 李世民被卫玄成骂了,不仅不气,反而大笑出声。 笑完之后,又正了神色,抱拳道:“先前立场所限,有所冒犯,还请先生见谅!” “如今,您是否愿意与我一道共谋大事?” 卫玄成拱手还礼,皮笑肉不笑道:“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李世民笑而不语。 卫玄成定定的看了这青年许久,脸上不肯显露出钦佩之色,心里边却还是不由得想:倒真是个人物呢! 说不得问鼎中原的,便是此人! 只是当下这般情状,再去想这些,便暂时有些远了。 李世民调转马头,温和询问他的意见:“这一回,您就别同我一道回去了吧?” 卫玄成:“……” 卫玄成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还请将军先行,我稍后自当折返。” 李世民极有风度的向他微微颔首致意,这才扬鞭远去。 卫玄成臭着一张脸,在原地等了两刻钟之后,也随之回到了军营之中。 忽视掉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 ……艹,怎么可能忽视的掉啊! 看看看,看什么看,没见过活人啊你们! 活够了,想死.jpg 但是又隐隐觉得该死的好像另有其人。 魏王已经懒得再去听跟卫玄成有关的消息了,也只是在送别李世民和余盈盈一行人的时候,才纡尊降贵的瞥了他几眼。 不过到最后,终究也是什么都没说。 卫玄成与他便更是无话可说了。 …… 魏王世子李天荣听闻余盈盈要随从李长生同往德州之后,寻了空隙去问她:“盈盈,你当真愿意嫁给他吗?” 余盈盈恬静一笑,道:“李将军乃是当世英豪,又是姑丈做主,我哪里不从之理?” 李天荣抿住嘴唇,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 从小一起长大,对自己有着救命之恩,又是这样美貌鲜艳的少女,他怎么可能对她毫无半分心思? 可是他却也知道,母亲也好,父亲也罢,都是决计不会同意自己娶她的。 而侧妃之位…… 他又怎么能叫心心念念的人儿屈居他人之下! 罢了,罢了! 如果她真的幸福,就这么放手,又有何妨? 李天荣取下贴身的玉佩递给她,深深道:“去吧,一路小心,如若他对你不好,随时回来,我……王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余盈盈双手接过那枚玉佩,神色却有些迟疑:“哥哥,我收下你的玉佩,世子妃知道了,不会不高兴吧?” 李天荣听她提起这个称呼,脸色便随之冷了下去:“我的东西,想给谁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同外人有什么干系?!” 余盈盈却还记得早前邬翠翠倚仗家门,对于自己的多番欺凌,临别之际,尤且还要再茶一茶:“我只是怕让你为难……” “盈盈,你的心肠总是这样软,只是有些人却不配让你这样关怀!” 李天荣冷哼一声,眼底恨色一闪即逝:“她能怎么样,杀了我吗?母妃再如何偏爱她,也不至于连我这个亲生的儿子都不要了!” 余盈盈假做柔弱的低下头去。 李天荣便顺势停住了这个让他深感厌烦的话题:“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了,去吧,一路顺风,到了德州,记得让人送信报平安!” 余盈盈莞尔轻笑,点头应下。 …… 如是又过了一日,李世民点齐人马,带了余盈盈与卫玄成一道启程,就此离开了魏王处的这个新手村。 而大战接连告捷,眼见着只剩下些扫尾的工作了,魏王世子李天荣便也在父亲的差遣下动身返回后方。 魏王妃常氏许久不见儿子,难免惦念,战场上刀剑无眼,她又只有这一个儿子,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叫她后半生怎么熬? 先拉着上下左右都看过了,母子二人这才坐下来细细叙话。 “你这一走就是几个月,我身在后方,难免孤寂,多亏翠翠乖巧懂事,时常前来同我作伴,否则,照我这一日三叹气的架势,怕早就要坐下病来了。” 又殷切的问儿子:“这回回来,便不走了吧?你年纪大了,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子嗣的事情了……” 李天荣原本还因为与母亲的久别重逢而心生感慨,听到此处,却不由得冷下脸来。 魏王妃见状,便也跟着沉了面容下去:“怎么,是我说错了不成?跟你同龄的人都儿女绕膝了,你呢?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还没有!难道你还惦记着那个姓余的小狐狸精?!” 李天荣加重语气;“母妃!不要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上,余姑娘马上就要嫁人了!” 这却是预料之外的事情。 魏王妃蛾眉微蹙,正待询问一句,外边却有侍女前来回话:“王妃娘娘,世子妃听说世子回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同世子商量,打发人来请呢。” 李天荣脸上明晃晃的写满了厌烦。 魏王妃便也暂且将余盈盈的事情搁置下了,叹一口气,柔声规劝儿子:“我知道你不喜欢翠翠,觉得她是用了手段才嫁给你的,可你也要知道,她之所以那么做,也是因为心里有你啊!” “去吧,”她说:“好好跟翠翠说说话,你长久的不回来,她也很惦记你。” 几乎是连赶带催的把人给撵走了。 李天荣已经受够了这个所谓妻子的深情压迫。 他跟邬翠翠的孽缘,始于多年之前。 元宵灯会上,邬翠翠贪看花灯,与家仆走散,落到了拐子手里,是他将她救下,因而与她结识。 而邬家向来珍爱这个家中最小的女儿,因此格外感激魏王府上,甚至于连带着同常氏一族走动的也多了。 后来,贵妃姨母唯一的公主出降到邬家,成了邬翠翠的大嫂,两家走动的便更勤了,贵妃也格外喜爱邬家的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儿,甚至将其收为义女,视若己出。 因着这层关系,邬翠翠同李天荣见面的机会更多了。 他知道邬翠翠喜欢他,可是感情这种事情,又哪里是能强求的? 去年端午之时,京中勋贵于江边结帐赏景,兼赛龙舟。 李天荣刚下了场,往帷帐里去换了衣服,走出去没多远,就听见一声惊呼。 抬眼去看,却见一个少女失足跌入江中,身上衣裙也好,发髻也罢,均与余盈盈如出一辙。 他大吃一惊,匆忙撕开一段帷帐上前。 虽然余盈盈会水,但端午时节天气炎热,女眷衣衫单薄,落水之后难免狼狈,他好歹还算是半个哥哥,若是叫外男看到,只怕大大不妥。 李天荣一路狂奔到了近前,先跳下水把人拉起来,又赶紧用那截帷帐将人裹住,此时那少女脸上面纱滑落,却不是他以为是余盈盈,而是贵妃的义女、邬家的女儿邬翠翠! 李天荣怔在当场,天子与贵妃的仪仗却偏在这时候过来了。 李天荣身上的衣袍还在往下滴水,心绪却比身上衣着还要暗沉——哪有这么巧的事? 偏偏今日邬翠翠跟盈盈作了一模一样的装扮,偏偏叫他恰到好处的把人救下,偏偏天子和贵妃赶在这时候过来了……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非就是贵妃和母亲大开绿灯,意图成全这桩姻缘罢了! 邬翠翠满腔痴情,让人怜惜,可他呢? 他的心意就一文不值,他的婚姻就该这么被人算计吗?! 圣驾到来之时,邬翠翠裹在帷帐里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看向他的眼神欲说还羞。 李天荣的心比深秋的江水还要凉。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落水,被他救起之后,又被这么多人看见…… 贵妃就在此时笑着提起:“这两个孩子,倒真真是有缘分呢,多年前天荣便曾经救过翠翠一回,再加上今天,可是第二回了。” 天子抚着胡须笑了起来,同他说:“你也不亏啊,救得是自己媳妇呢。”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天荣什么都不想说。 侍女在前边领路,他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和数个月洞门,终于在厅中见到了许久未曾谋面的妻子,邬翠翠。 雪肤花貌,面若海棠,一双眸子天生多情,盈盈的仿佛含着一汪春水。 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也难怪贵妃第一次见到便觉喜欢。 只是此番相见,李天荣却觉得妻子较之从前,好像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李天荣,我们和离吧。” 然后他听见妻子这样说。 李天荣不由得怔住了。 他眯起眼来,定定的看着面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 邬翠翠被他注视着,心里却没有半分波动。 她笑的有些讽刺:“怎么,这难道不是世子想要的吗?我想通了,你既然对我无意,我又何必强求?你我索性和离了,各自都落得个痛快!” 午睡之后,邬翠翠自睡梦之中醒来,回想起前世种种,只觉得自己是瞎了眼,盲了心! 天下男子千千万,何必非要挂在他李天荣身上?! 以她邬家女的出身,这样举世无双的容貌,想要什么样的夫婿寻不到?! 她释然的笑了,面容娇美如三月桃花,眸子里却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倦怠:“我累了,就这样吧。” 向来厌恶她至深的李天荣却没有欣喜若狂,甚至于还用一种近乎于探寻的目光,有些诧异的打量着她。 邬翠翠嗤了一声:“世子可别告诉我,你舍不得我了。” 李天荣丢下一句:“此事容后再议。” 深深看她一眼,便转身出了门。 …… 李天荣吩咐人隔断消息,将邬翠翠院里的仆从都拿了来:“世子妃是否收到了邬家传讯?” 侍从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摇头。 近侍低声问:“世子是觉得……” 李天荣眉头皱起,忖度着道:“或许是西边战事不顺,邬家有了想法,送信过来,督促她早日脱身,也未可知。但他们既然说没有……” 近侍不由得道:“是否要拿下世子妃的陪房和陪嫁婢女拷问?” 李天荣迟疑再三,还是摇头:“罢了,她向来不谙军务,怕也不懂这些。一日夫妻百日恩,让她走吧。” 第117章 第 117 章 世子妃意欲与世子和离,此事无论发生在何处,都是一桩大事,若此时他们身在京城,只怕要闹到天子面前去,叫天子下令裁决,才能真正掰扯清楚。 但此时京城沦陷,天子西狩,魏王身在前线,真正能够做主的,便也只有一个魏王妃了。 魏王妃喜欢邬翠翠这个儿媳妇吗? 当然喜欢啊。 家世好,长得漂亮,对自己的儿子痴心一片,娘家哥哥娶的又是自己妹妹唯一的女儿,沾亲带故呢。 魏王妃会烦自己那个叛逆的儿子吗? 当然会啊。 不听她的话,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非得护着那个姓余的小狐狸精,甚至说出小狐狸精要是死了,他也不活了这种话来扎她这个亲娘的心…… 乖巧懂事的儿媳妇跟总是惹自己心烦的瘌痢头儿子当中选一个,魏王妃会选谁? 这还用说吗? 当然是亲生儿子了! 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再怎么面目可憎,当娘的总归也是能看出一点可爱来的,换成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稍稍有一丁点的不足,只怕都立刻会被放大无数倍。 魏王妃在邬翠翠面前,一直都是一个慈爱又体贴的长辈,但是在其余人眼里,那可是一尊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邬翠翠觉得她和蔼可亲,归根结底,是因为从前二人之间没有利益纠葛,邬翠翠一心一意的为李天荣着想,但是到了现在—— “和离?不行,我不同意!” 魏王妃听了儿子的陈述,保养得宜的面容上阴云密布:“邬家乃是当世名门,翠翠更是家中最受宠的女儿,如今天下四分五裂,正是需要拉拢强援的时候,你倒好,不把人往这边儿拉,倒往外边推,这是何道理?!” “再则,你父亲堂堂亲王,你又是王府世子,和离算个什么事儿?你以为传出去,便很好听吗?谁知道天下人会怎么议论此事!” 又说:“从前也便罢了,身在帝都,宗室众多,即便真的和离了,也没有太多人会在意,没几天就被新的消息给盖住了,但现在不行!” 她压低声音,谆谆道:“你父亲有意角逐大位,你又是他的世子,身上背了个与妻和离的名声,传出去,会影响你的声望的呀!要是叫那几个小杂种捡了便宜,你娘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 李天荣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娘,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邬氏也是点了头的。我们两个人都愿意,您又何必枉做小人?” 魏王妃先被“邬氏也是点了头的”这句话给惊了一下,继而又被那句“您又何必枉做小人”给捅了一刀。 只是事关重大,倒也顾不上同儿子窝火,便先自道:“翠翠也是点了头的,这怎么会?” 她不由得皱眉道:“你是不是又跟翠翠吵架了?!” 李天荣摇摇头:“我才刚回来,怎么可能同她吵?” 又将此前之事讲与她听:“我才刚一进门,她便同我提了和离之事。” “这不应该啊,”魏王妃面露不解:“自打接到传书,知道你要回来,她就开始盼着了,昨天还高高兴兴的呢,怎么忽然间就变了脸?又没有吵架……” 李天荣便摆摆手遣退仆婢,坐在母亲身边,低声道:“我私下斟酌着,或许是西线战事出了什么问题,邬家的人,向来都很得天子看重的,又一贯疼爱这个女儿……” 魏王妃为之怔然,几瞬之后反应过来,眼底阴森之色一闪即逝:“怎么,敢情是觉得咱们家要倒,怕牵连自身,所以才急着跑路?” 李天荣道:“或许是吧。” 那边魏王妃却已经咬紧了满口银牙,恶狠狠的咒骂了起来:“这个小蹄子,从前看她是个好的,不成想事情临头之后居然如此无情——想抽身事外?门都没有!” 又冷笑道:“邬家心疼女儿,特特送信过来,想让她和离脱身?那我们就偏不放人!这么有用的棋子,凭什么白白丢出去!” 李天荣无奈道:“何必如此呢,我与她本就是怨侣,一别两宽,都能得个自在。” “你住口!”魏王妃寒声斥责道:“和离?真亏他们敢想!休妻还差不多!” 她站起身来:“此事你就不要管了,交给我来处置便是!” 李天荣还要再说,却见母亲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当初你为了那个姓余的小狐狸精,以死来要挟我,总不至于为了邬家的小蹄子也这么做吧?” 李天荣一时语滞,那边魏王妃却已经扶正钗环,走了出去。 …… 一路来到世子夫妇居住的院落里,魏王妃脸上看不出半分怫然之情,反倒面有戚戚。 仆婢入内去通报魏王妃到了,邬翠翠亲自迎了出来——于法,魏王妃是婆母,而于情,她与李天荣夫妻失和,但魏王妃却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此刻见了这位婆母,邬翠翠难免有些气短,正待屈膝见礼,那边魏王妃已经先一步拉住了她的衣袖,哽咽道:“我的儿,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是不是那个混账欺负你了?只管跟娘说,娘来收拾他便是!”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说要和离,娘拿你当亲生女儿,你却说走就走,你这是要摘走娘的心肝啊!” 邬翠翠只见魏王妃泫然泪下,心中愧疚不已,再想到从前婆媳二人相处相得,如今却…… 也不由得落下泪来。 两人拉着手进了内室,她抽泣着说:“我只是,只是想明白了,世子他心里没有我,我又何必强求……” 魏王妃苦口婆心的劝她:“傻孩子,他都娶了你,心里又怎么会没有你?男人都是这样的,年轻时候不懂事,再大些就好了。” 又主动加码:“他是不是还没有告诉你?那个姓余的小狐狸精已经被安排嫁出去,以后再也不会影响到你们俩了!” 邬翠翠为之一怔:“余盈盈嫁人了?” 这跟前世不一样啊! 魏王妃却不知她心中的九曲连环:“还没有成婚呢,不过也差不多了,如今人都跟着夫家走了,保管不会再回到你面前碍眼!” 邬翠翠怔怔的看着面前的魏王妃,她发髻上的七尾凤钗伴随着主人说话的动作而轻轻颤动,那色泽鲜亮的红宝石在窗棂照入的日光下散发着令人晕眩的光。 邬翠翠下意识的问了句:“余盈盈……嫁去哪儿了?” 魏王妃不太确定的回答她:“仿佛是德州?总归是个偏僻的小地方罢了。” 德州…… 前世余盈盈并没有嫁人,更别说远嫁德州了。 今生怎么变得不一样了? 邬翠翠有些恍惚的想,我到底是经历了前生,又作为一个鬼魂在人世间飘零几十年,重新回到了年少时。 还是说,之前种种,其实都只是一个梦? 她神色迷离,如入梦中。 魏王妃见状,便知道她已经有所犹豫,胸有成竹的等待了片刻,不曾想对方居然又一次给出了她完全不想要的结果。 “娘,不管我跟世子如何,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我娘!” 邬翠翠跪下身去,依恋的将脸贴在魏王妃膝上,流着眼泪说:“只是我与世子,只怕当真是缘分已尽……” 她没有看见魏王妃脸上一闪即逝的凶光。 只是无声的抽泣着。 而魏王妃则温柔的拂过她的脊背:“好孩子,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娘的女儿。” …… 离开了世子夫妇居住的院落,魏王妃笑容尤且挂在脸上,便吩咐心腹:“世子妃大概是生了病,脑子都不清醒了,找个好点的大夫,来给她开点药……” 心腹领命而去。 待到回到自己的住所之后,李天荣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还是让她走吧。” 他说:“如若邬家果真看重这个女儿,我们放走她,是结了善缘,将其强行留下,反倒结恶。如若邬家不看重这个女儿,留与不留,又有什么分别呢。” 魏王妃面有不快:“哪有王府却被臣下之家挑挑拣拣的道理……” 李天荣规劝她:“权当是多留一条路吧。” 魏王妃面色阴晴不定,良久之后,终于定了主意。 …… 三月里乍暖还寒,春风料峭。 来自北方的豪商狐裘加身,锦衣健马,与之同行的奴隶们却是衣着破烂,不堪蔽体,他们脚步踉跄着结成长队,被粗麻绳捆在一起,仿佛是一群自阴间逃离的孤魂野鬼,神情麻木的前行着。 其中不乏有受伤的奴隶。 但这伤痛显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的优待。 伤势最严重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身上脏兮兮的衣袍已经不足以蔽体,鞭子在轻而易举击溃那层衣衫的同时,也在他身上留下了鲜红的狰狞印记。 甚至于,连他的右腿都遭受过重击,脚踝拖在地上,只能靠着左腿的气力,艰难的向前拖行。 这伤势显然是有人故意造成的。 因为他太年轻,也太健壮了。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透不进一丝光,野性勃发,像是草原上的野狼,瞳孔专注的盯着一个目标的时候,好像随时都能咬开对方的喉咙,用尖锐的牙齿将其撕碎。 的确是个看起来就让人不放心的奴隶。 负责看守他们的人骑着马打这儿巡视,目光格外的在那个少年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也没有能力造成危害,才调转马头去巡视别的奴隶队伍。 一阵寒风吹过,裹挟着汗臭味、脚臭气与伤口腐烂的味道,那少年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 …… 邬翠翠最终还是与李天荣和离了。 她带着嫁妆和出嫁时娘家与的陪房们,并魏王妃派遣是一干扈从,洒泪同魏王妃这个待她甚厚的前婆母分别之后,就此踏上了寻亲之路。 打着魏王府的旗号,又有邬家女的光环在身,再兼之诸多扈从在侧,路上倒还算是顺遂。 直到她在队伍中途休息的时候,遇见了一支贩卖奴隶往南方的商队。 起初邬翠翠并没有在意,一个豪商罢了,即便如今世道乱了,在她面前,也算不上什么人物。 扈从们占据了整条道路,豪商随之退避到道路两边,那群脏兮兮奴隶则被驱逐到了更远些的荒草地上,宛如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呆呆的看着远方。 邬翠翠掀开车驾的帘子瞥了一眼,便不由得皱起眉来,对于一个从小长在温室里的女郎来说,这一幕实在是太具有冲击力了。 她正准备将车帘放下,目光流动间却忽然触碰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能将世间所有光亮统统吸走。 又好像是某种野兽,凶戾异常,没有半分属于人的情绪在流转。 邬翠翠的目光顺势下移,这张脸…… 她猛地跳了起来! “停车!” …… “您要买下这个奴隶?” 豪商听闻传召,毕恭毕敬的走上前来,听到这位贵人的吩咐,却是为之一怔。 “对,”邬翠翠点头,道:“多少钱,你开个价吧。” 豪商是很想开个千金高价的,然而看一眼随从邬翠翠的那群甲士,他仿佛就已经看到了开口之后对方零元购的结局。 故而他很懂事的说:“能为贵人尽心,是小人的福气,一个奴隶罢了,不值什么钱的,您只管将他带走吧!” 邬翠翠微微一笑,却吩咐侍从们:“给他一锭金子。” 豪商感激不已的走了。 邬翠翠便转过头来,看向那个脏兮兮的,警惕的看着她的少年。 她站在马车的脚凳上,衣带当风,语笑嫣然:“我给他一锭金子,是不想白占他的便宜,并不意味着你只值一锭金子。在我眼里,你岂止千金万金?” 又吩咐人:“带他去沐浴,再让大夫帮他看看伤口,找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侍女领命应声,近前来叫那少年,却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你……” 邬翠翠心念微动,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摇头:“我没有名字。” 邬翠翠又问:“那你姓什么?” 那少年顿了顿,才道:“我姓李……” 邬翠翠便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我来给你取个名字——” 她说出了前世那个响彻四海的名字:“就叫李峤,如何?” 那少年听得微怔,抬头去看,却对上邬翠翠星辰一般闪烁着的眼眸,不由得别过脸去,错开了视线:“是哪个桥?” 邬翠翠见他躲闪,脸上笑意愈深:“山乔的峤。” 旁边侍女哼了声,道:“李峤,还不快谢过主子?” 李峤深深看她一眼,躬下身去:“多谢主人赐名。” 邬翠翠笑着摆摆手:“小事而已,带他下去洗漱更衣吧。” 侍女同李峤一并退下,路上还在叮嘱他:“天下再没有比我家小姐更心善的人了,你可以好好报答小姐,好生当差,知不知道?” 李峤低低的“嗯”了一声。 侍女有些不满:“真是个闷葫芦!” 李峤却在这时候问她:“小姐是哪家的闺秀?能有这样的扈从护送,又叫豪商俯首,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吧?” 侍女便抬起下颌来,告诉他:“我家小姐可是邬家的女儿,贵妃娘娘的义女,魏王世子妃——” 李峤附和着道:“那可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啊!” 转过脸去,却是若有所思。 世间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他隐瞒了自己的名字,不欲使人知晓,她却偏偏给自己选了这个“峤”字…… 李峤侧目看向邬翠翠的车驾所在之处。 看起来,这位贵人身上,好像有个很了不得的秘密啊…… 第118章 第 118 章 邬翠翠一行人正在官道之上,洗漱难免不便,那侍女便先带着李峤去寻了同行的大夫治疗腿伤。 裹在腿上被血污染黑的布条被一层层解开,露出内里还没有愈合的狰狞的伤口来。 那侍女只瞥了一眼,便忙不迭将视线移开,倒是那大夫多看了几眼,洗干净手之后,又轻轻拨弄伤处,有些意外的问:“好像曾经用过些草药?” 李峤点点头,却不说那草药是自己寻来的,只说:“同行的人里,有知晓些医术的。” 大夫倒也没想那么多,应了一声,便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李峤其实并不将这小小的疼痛放在眼里——当日断腿之痛,鞭子带着劲风落在身上的时候,他都一声不吭,然而此时此刻,脸上却故意显露出疼痛难捱的样子来。 那大夫正在为他清洗伤口,看他身体不受控制颤抖着,额头上更是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不禁一急:“你别动啊,伤口有些轻微的腐烂,待会儿还要用刀子把烂肉割掉,你这么一动,我手再那么一抖……” 那侍女听到此处,也有些慌:“这可怎么办?” 她用手挡在眼前,小小的瞧了一瞧,便觉那鲜血淋漓的断腿好像是自己的一样,骨头紧跟着也疼了起来。 侍女慌忙转头,又有些可怜这少年,如是心思之下,脸上便不由得显露出几分怜悯之色来。 李峤冷静的观察着她,察觉火候差不多了,这才颤声道:“这位姐姐,你若是有闲暇,不妨同我说一说你家小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兵荒马乱的,又怎么会出行在外?也好叫我分些心神,便一门心思记挂着伤处。” 那侍女先是反驳了他一句:“什么你家小姐,是咱们小姐!” 这才顺着他的意思道:“我家小姐的出身,先前已经同你提过,至于为人嘛,当然是生就了一副菩萨心肠了!” “是,”李峤附和道:“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将我救下?” 这小子倒是挺懂事的嘛! 那侍女有些赞赏的看了他一眼,这才迟疑着将话头转到自家小姐为何在这时节出行在外上来,春秋笔法的讲述了邬翠翠与李天荣那段已经成为过去式的婚姻,继而便飞速转到了自家小姐要去投奔父兄之事上。 李峤先前只听她说救下自己的女子是魏王世子妃,却不知这世子妃的身份已经是过去时。 思绪飞速流转,他很快便问出了于他而言相当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么,随行的骑兵和甲士,是当初邬家陪嫁给小姐的,还是魏王府派遣来护送小姐的?” 那侍女不假思索便道:“邬家再如何强势,到底也是臣下,怎么能私藏甲胄,甚至于用来陪嫁女儿呢?当然是魏王府安排来护送咱们小姐的啦!” 丝毫不夸张的讲,李峤当即便被惊出来一头冷汗! 那边侍女还在唏嘘:“你可别觉得小姐跟世子爷和离了,此后就跟魏王府老死不相往来,王妃娘娘可是很疼爱我家小姐的,就算是对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李峤已经无心再听侍女多说了。 此时此刻,他心里边只转着一句话——护送邬翠翠的人,是魏王府安排的,而不是邬家所有! 既然如此,岂不是说明邬翠翠的一举一动,全都暴露在魏王府的眼线之下?! 那她这一锭金买一个奴隶,之后又是赐名,又是公然褒勉的怪异行径,必然也已经落入魏王府眼线的视线之中了! 邬翠翠是邬家的女儿,无论如何,都有所依仗,即便魏王府当真觉得她形迹可疑,为大局计,也不会将她怎样——否则,只怕魏王府压根就不会放她离开。 可是他不一样! 他只是一个奴隶,即便被邬翠翠从奴隶贩子手里救下,也不过是换了一个主子当奴隶而已,但凡魏王府有意,就能将他擒住拷问! 可恨邬翠翠愚蠢,却将他架在火上烤! 若是他身强体健之时,脱离险境不过是眨眼之间,但是现在有伤在身,且又伤了腿,想要脱身,怕就难了! 李峤心急如焚,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又继续从侍女那儿套了几句话,待到伤口处理完,车队终于抵达驿馆之后,才不露痕迹的开始观察四周。 果然有同行的扈从在不远处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处境越是危险,李峤便越要自己沉下心来,先往浴房去擦洗干净身体,又换了一身衣袍,找到先前跟自己说话的侍女问道:“小姐可歇息了吗?承蒙她善心搭救,我必得去给她磕头道谢才好……” 侍女上下打量他几眼,有些惊奇的“咦”了一声。 这小子先前看着灰头土脸的,现在捯饬干净了,倒是有十分的俊朗! 心里边这么嘀咕着,嘴上说:“小姐哪儿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在这儿等着,我先去通禀一声!” “李峤要见我?” 邬翠翠有些诧异,继而下意识的摸了摸面颊,正襟危坐道:“让他进来吧!” 李峤俨然是一个蒙受大恩而对救命恩人感念不已的耿介少年,进门之后便拖着那条伤腿给邬翠翠跪下,用力的磕了三个头下地,又说:“我曾经跟随山间猎户学过一些骑射,若蒙小姐不弃,以后便在小姐身边做个扈从,保您周全吧!李峤即便是死,也绝不叫贼人近您半步!” 前世的九五之尊,如今就跪在自己面前,那双向来盛满寒冰与桀骜的眼眸在望向她时,却是难掩的倾慕和恭谨。 邬翠翠心脏跳的飞快,腰脊也不由得有些发麻,好半晌才定住神,站起身来,亲自将他搀起:“你既然有这份胆气,我又怎么能不加以成全?” 继而吩咐下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身边的亲卫了!” 李峤垂下眼帘,抱拳行礼:“愿为小姐效犬马之劳!” …… 出发之前,同行的甲士们便在魏王妃处领了任务,一路上仔细观察,看邬氏这个前世子妃是否有何诡异之处。 这还只是在外,那些被魏王妃打着路上以防万一旗号安插进队伍的医女和嬷嬷,同样也接到了这个任务。 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有。 从前邬氏爱世子爱的要死要活,怎么忽然间就放下了? 王妃疑心邬氏是得了邬家传书,故而才急于和离,可是一路上冷眼看着,仿佛离开魏王势力范围之后,邬氏也没有急着赶路的意思? 还有中途救下的那个小子…… 要说是纯粹的善心,他们才不肯信。 被卖做奴隶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偏就救了他? 又说些在她眼里,这少年值千金万金的话出来,甚至于还巴巴的赐了名。 实在古怪! 众人为防打草惊蛇,无法从邬氏身上打开缺口,便将目光转到了那个名叫李峤的小子身上。 偏生那小子命好,第二天就被调到邬氏的亲卫队里边去了,之后的几天里,即便腿上有伤,也坚持白天晚上都扈从在邬氏车驾旁,倒叫他们无从下手的同时,也迅速在邬氏的陪嫁人员当中打开了局面。 也只能徒呼奈何。 …… 这一路看似风平浪静,暗地里实则刀光剑影。 不过这一切都跟邬翠翠没什么关系,越是西行,靠近如今天子行辕所在之地,她便越是想念家中父母兄长。 为了李天荣,她真的做了太多让家人伤心的事情,前世是来不及,今生她想好生弥补。 然而还没等见到家人,邬翠翠便先自得到了一个令她眼前一黑的消息。 行辕兵变,天子退位,贵妃被赐死,常氏一族业已被诛杀殆尽! 正如魏王妃在邬翠翠面前,一直都是一位慈爱体贴的母亲,贵妃这个义母之于邬翠翠,更是她生命中格外温暖的一个存在。 她华美如一朵植根于帝脉的牡丹,真正是国色天香,可与此同时,又有着一颗善于体察幽微的七窍玲珑心,纯善无暇。 这样一个生来最爱洁净、最重体面的人,居然就这么狼狈又难堪的死在了兵荒马乱之中?! 心痛如绞,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满面,邬翠翠难以接受! 前世她死之后,虽然魂灵不散,却也只是长期盘踞在亡命之地,之所以知晓李峤乃是重整河山的天命之子,却是因他后来御驾亲征,而那场令帝国腰斩的大乱之后,天子如何,贵妃如何,甚至于邬家如何,她都一无所知! 而此时此刻,通过贵妃的死,她终于窥见了前世自己没能亲眼见到的,身边人乱世飘零的悲惨命运,即便只是短暂的一瞥,也足够触目惊心了! 贵妃死了,那其余人呢? 天子……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头儿,被迫退位之后,他过得还好吗? 贵妃死了,贵妃唯一的女儿九公主,还有九公主的驸马,自己的兄长,如何如何? 而家里的其余人…… 邬翠翠想到此处,哪里还有闲心停留,顾不上修整,便匆忙启程。 不只是她,随行的魏王府众人也是神色凝重。 魏王妃,可是常贵妃的同胞姐姐啊! 如今贵妃被赐死,常氏一族几乎族诛,那魏王妃…… 众人俱是心事重重。 一路紧赶慢赶的到了天子行辕所在,近乡情更怯,邬翠翠一时反倒不敢近前了。 强撑着下了马车,循着自家所在之地去了,相隔很远,便见府门前悬挂着的白皤正迎风招展…… 邬翠翠心脏猛地一阵抽痛,脚下一个踉跄,软软的倒了下去。 …… 李世民此时正在前往德州的路上。 安排卫玄成去统筹沿路诸事,用人不疑,自己则跟头戴帷帽、骑马而行的余盈盈闲话帝都。 主要是问帝都都有哪些闺秀,余盈盈对她们是否又足够了解。 余盈盈多聪明啊,略微一思忖,便明白了,好笑道:“兄长是不是有中意之人,却不知道对方是哪家的女儿啊?” “对!”李世民一拍大腿:“就是这个意思!” 余盈盈又问他:“兄长确定她是高门女儿吗?要知道帝都人口何止百万,妙龄女郎更是数以万计,若是没个特征,只怕难寻……” 李世民马上道:“她很特别的,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余盈盈遂问道:“特别在哪儿呢?” 李世民坐在马上一边想,一边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她很漂亮,鹅蛋脸,脸颊上有一点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的弯起来,右边脸颊上有一个酒窝,很美,很温柔……” 余盈盈听得微微一怔,不由得扭过头去看他。 李世民就察觉到了:“你认识她?!” 余盈盈却答非所问道:“兄长是在哪里见到那位姑娘的?我隐约有个猜测,却不知准与不准。” 李世民哪儿能说出是在哪儿见过? 只是催问:“到底是谁?” 余盈盈迟疑几瞬,终于道:“倒是有些像新昌公主的女儿萧氏,因为其与魏王府有亲,我曾经见过几次,只是……” 李世民马上道:“只是什么?” 余盈盈犹豫了会儿,如实告诉他:“只是如今帝都陷落,天子西逃,皇子公主遗失在路的都不在少数,更何况高门女儿?这位萧娘子若有些运气,此时只怕正同父母一道,在天子行辕之侧,若是运气坏些……” 她没再说下去。 要么被人掳走,为叛军妻妾,要么流落民间,不知所踪。 李世民脸上笑意敛起,默然几瞬,便定了主意:“距离抵达德州,还有几日行程,途中无事,便请义妹与卫先生代我主持大局,我快马离开,几日之后成与不成,必将回返!” 余盈盈为他这选择惊了一惊,神色复杂道:“义兄意欲何往?” 李世民道:“义妹难道猜不出吗?当然是庆州!” 当初夏侯氏带领叛军攻陷帝都,劫掠无数,如若那个同观音婢相像的女郎果真运道不济,想来此时便在庆州。 而如今魏王陈军在外,庆州攻破在即,若她果真身在彼处,却不知是否还能再逃一劫! 余盈盈道:“这也只是猜测,还不知义兄所说的姑娘是否便是我所认识的萧氏娘子呢……” 李世民道:“我总要去看一看,才能安心。” 余盈盈又道:“或许萧氏娘子同父母一道西逃了,也说不准?” 李世民坚持道:“我要去看一看,才能安心。” 余盈盈默然良久,最后道:“如果真的见到了,又的确是她,义兄当真不会介怀吗?” “如果真是她的话……” 李世民握紧拳头,道:“我真该死,如此危难关头,怎么没在她身边?!” 第119章 第 119 章 邬翠翠强忍着悲恸,跌跌撞撞的进了门。 守在外边的侍从陡然见有人来,先是近前要拦,再窥见马车上鲜明的魏王府标志,立时便想到自家嫁与魏王世子的小姐了。 这么短暂一迟疑的功夫,管事已经迎了出来,一眼瞧见邬翠翠,不由得老泪纵横:“是小姐回来了,快快入内,去通传给老夫人!” 周遭仆婢们纷纷躬身行礼。 邬翠翠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她几乎是一把抓住了那管事的衣袖,死命的攥着,颤声道:“我见府上悬挂着白皤,是谁……” 管事神情显而易见的顿住,有些不忍的看着邬翠翠,却没说话。 邬翠翠急了,尖声道:“到底是谁出事了?你说话啊!” 管事默默别过脸去拭泪,哽咽着道:“小姐,您要节哀啊,老爷跟大郎,日前在同叛军作战的时候,为国捐躯了。” 老爷和大郎……为国捐躯了…… 爹和大哥,都不在了…… 邬翠翠脸色惨白如纸,呆站在原地,木然的消化着这个惊天噩耗。 好半晌过去,只觉喉头腥甜,嘴唇嗫嚅几下,忽的吐出一口血来! 周遭人见状彻底慌了,赶忙将她搀扶到内院去,不多时,得到消息的邬夫人、常贵妃之女九公主和几个妯娌便一起赶了过去。 邬翠翠的父亲战死,邬家的天也跟着塌了一半,而作为后继之人的长子与父亲一通身亡,更叫仅剩的那半天也塌了个七七八八。 若此时正是承平时候,叫全家齐心,再有九公主居中筹谋,往来宫中,倒还可以保住邬家富贵荣华不衰,但此时正值战时啊! 什么礼教名望、家族荣耀都成了虚的,邬家的家主身故,继承人随之亡故,本来可以支撑起门楣的九公主,却因为贵妃之死和常氏一族的覆灭而变得身份尴尬起来,这种时候的邬氏一族,已经可以说是岌岌可危了! 邬夫人在丧夫与丧子的双重悲恸之中支撑起了大局,有条不紊的安排了丈夫和长子的丧事,应对完太上皇和新帝先后派来的内官,又趁着自家声望余温犹在,将次子和交好的故旧安插到军中去,在这之后,又打发人去给小女儿报丧。 此时听闻女儿归宁,邬夫人心下不禁为之一跳。 虽说早就送了信过去,但是算算日子,只怕信使都还没到,女儿又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回来的? 邬夫人心有不安——丈夫和长子同时离世,次子精于文墨,不善刀兵,这等紧要关头,魏王府这门强援对于邬家来说,实在太紧要了! 小女儿吐血昏迷,邬夫人好歹在御前还有些体面,央求了随行西狩的御医前来诊脉,对方看过之后,脸色倒还和缓:“世子夫人吐血,是悲痛过度的缘故,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便好了。” 开了方子出来,这才离去。 也是在这时候,侍奉邬翠翠的陪嫁侍女们才小心翼翼的告诉邬夫人——小姐跟魏王世子和离了。 邬夫人不听则已,听完之后,也险些从坐凳上栽下去! 她厉声问那几个婢女:“怎么回事?!” 这位当家主母治家极严,此时如此疾言厉色,那几个婢女便慌忙跪了下去,一五一十的将魏王府里发生的事情讲与她听。 邬夫人听完良久无语,若非躺在塌上的那个孽障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去的,真恨不能把她拎起来狠狠扇几记耳光才好! 从小到大,做的事情没一件能对上弦的! 为着魏王世子的救命之恩,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对着个外男死缠烂打,之后还瞒着她和家里搞出了赐婚的事儿…… 平心而论,魏王世子是个不错的人选,出身好,相貌好,人品贵重,但邬家的女儿难道会愁嫁吗?! 平白把自己搞得那么廉价! 尤其邬夫人也好,邬家其余人也好,都知道魏王世子心有所属—— 这桩婚事,真是打一开始就知道不会和睦。 起初邬翠翠还回家哭诉过,说世子待她冷淡,邬夫人能说什么? 你自己选的,你活该啊! 奈何那是自己亲生的孽障,也只能捏着鼻子劝她,好生侍奉魏王妃,有婆母帮着,日子总会好过些的。 眼见着近来总算是安生了,哪知道这不声不响的就搞了个晴天霹雳出来! 魏王世子心里没你,你是第一天知道不成? 没成婚的时候能忍,刚成婚的时候能忍,偏就在邬家江河日下、即将狂跌下落的时候忍不了了! 这要是魏王府提的也就罢了,居然还是自己女儿主动提的! 别说当娘的心狠,要把亲生骨肉扔在火坑里,眼见着一大家子人都快朝不保夕了,爱不爱在乎不在乎什么的还有什么要紧?! 先扯出一张虎皮,度过面前这个难关才是要紧! 邬夫人怄的心口疼,好半晌没说出什么话来,打发了那几个婢女出去,又令人请了一路护送女儿过来的扈从们说话,遵从礼节寒暄之后,再安排酒菜招待。 邬翠翠昏睡了一个多时辰,期间倒是有侍奉太上皇的内侍前来给九公主传话:“听说翠翠回来了?若是得闲,便叫她到朕这儿来坐坐,给贵妃上柱香,到底也唤朕一声义父呢……” 九公主流着眼泪应了。 邬翠翠睁开眼,就见母亲正坐在床榻边翻阅账本。 一段时间不见,母亲鬓边白了一大片,从前那个保养得宜的贵妇人,好像在一瞬间便老迈如五十许人。 邬翠翠心头一酸,颤声叫了句:“娘。” 邬夫人闻声看过去,饶是心有怒火,也不禁心下微软:“醒了?” 她亲自取了软枕,叫女儿坐起身来,叹息着说:“醒了就好,方才太上皇还打发人来问你呢。” 又把先前内侍说的话转告给她。 邬翠翠不由得抽泣起来。 邬夫人看着她,微微摇头:“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又说起正事,难掩愁苦:“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同世子和离了……” 也是因为这句话,终于叫邬翠翠想起来破局之法。 李峤! “娘,我有话要跟你说!” 邬翠翠目光在内室之中的婢女和邬夫人的贴身嬷嬷身上扫过。 邬夫人心下微动,摆摆手打发人了下去,这才低声道:“怎么了?” 邬翠翠遂将自己前世身死,乃至于身死之后所见所闻讲了出来,最后,又不无兴奋的道:“娘,那个李峤,如今正在我身边,我买下了他,又叫他留在我身边做了亲卫!” 邬夫人饶是见多识广,听闻有人死而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禁怔在当场,回神之后,她一把攥住了女儿的手腕:“翠翠,你没有骗娘吧?” 邬翠翠委屈道:“我怎么会拿这种大事来撒谎?” 邬夫人双目紧紧地盯着她,严厉道:“我要你用你爹跟你大哥的在天之灵发誓,如果你编谎话骗我,他们即便死了,在地下也会魂魄不安!” 邬翠翠听得心头一哽,下意识蹙起眉来,只是见母亲神色分外冷厉,终于讪讪的的发了誓。 邬夫人这才和缓了神色,拉住女儿的手道:“翠翠,如今你还惦念着李天荣吗?” 邬翠翠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便不由得涌上一股熟悉的抽痛,默然几瞬,她强逼着自己摇了摇头。 “那就好。” 邬夫人道:“不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能与他和离,想来也是彻底的看开了。” “听着,翠翠,”她神色凝重起来:“你得此奇缘,固然是幸运,只是行事太过毛躁,难免露了痕迹。魏王妃遣了那么多人来送你,只怕也是有意试探呢,你用一锭金买下一个奴隶的事情,只怕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邬翠翠听得错愕:“怎么会?婆母待我如同亲生女儿……” 剩下的话却在触及到母亲无奈的眼神之后停住,生生改口:“那,那能不能把送行的人扣下?这不就不会泄露了?” 邬夫人无奈道:“你确定一路上没有送行之人离开,返回送信吗?就算是没有,魏王府久久等不到那些人回去,直接一封公函发到新帝处去,你待如何自处?你也该知道,因着与贵妃的牵连,我们已然成了新帝的眼中钉……” 邬翠翠知道自己头脑不如母亲灵光,行事更不如母亲老辣,索性便不再提出建言,只老老实实的问:“那阿娘以为,该当如何行事?” 邬夫人遂道:“你既然离了魏王世子,以后就不要再想他了,那个李峤正当年少,又是天定的九五之君,这正是吕不韦所说的奇货可居啊。” “如今他正处于微时,邬家又没有能够承继军中余荫的子弟,你与他有些恩义,又已经和离,不妨便将你许给他为妻,全力支持他坐上那个位置!” 邬翠翠却不曾想到母亲三言两语,甚至于都没见过李峤,便定下了自己与他的婚事,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阿娘,你这也太……我爹才刚辞世没多久,我也比他大好几岁……” “这有什么?事可从权!” 邬夫人断然道:“如此一来,既可以将李峤拉到邬家的船上,又能补上你先前露出的马脚——记住了,你之所以愿意以一锭金买下李峤,就是为了跟李天荣赌气。你不是离了他就活不了,更不会因为和离了就要死要活,为了赌这口气,路上遇见个相貌极出挑的奴隶,便将他买下来了……” 邬翠翠愕然道:“这也太离奇了些吧?” 邬夫人却是面露讥诮:“这样离奇的事情,别人做来惹人怀疑,你做起来却是正正好!” 邬翠翠心知母亲是在以此表露对自己从前诸多荒唐的不满,脸上火辣辣的,讪笑一下,没敢吭声。 邬夫人则正色叮嘱她:“翠翠,记住我的话!如若这个李峤当真有本事的话,即便不遇见你,脱身也并非难事,你的所谓救命之恩,于他却未必有那么实,以后不可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 “我叫你与他缔结婚姻,是两方各取其便,我们图他日后的前程,他图我们当下的权势。他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他。” “你要把他当成你的丈夫,像对待李天荣那样对待他,关爱他,尊重他,如若不然,如今我们所做的,就是给自己坟茔上添土——邬家日后难免有灭门之祸!” 她厉声道:“记住了吗?!” 邬翠翠乖乖点头:“嗯。” 第120章 第 120 章 邬夫人见女儿老老实实的应了声,脸色稍霁,舒一口气的同时,终于显露出几分疲色来。 “翠翠,你别怨娘待你严厉,实在是邬家此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的。” 她神色戚然道:“若你此时尚是魏王世子妃也便罢了,府上总算是有一门强援,此时魏王势大,连克数州,新帝虽然对这位叔父心存忌惮,但之于邬家而言,却是平添了一份保障,可是……” 邬夫人没再说下去,邬翠翠却自然而然的能够明了母亲的未尽之意。 可是她跟李天荣和离了。 是她亲手斩断了邬家的那根救命稻草…… 她是邬家最小的孩子,向来得父兄疼爱,未出阁时便因为李天荣的事情叫他们操碎了心,现在他们去了,自己不能叫他们安心合眼也就罢了,反而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邬翠翠且羞且愧,自责不已的低着头,眼泪顺着小巧精致的下颌滴到了被褥上。 邬夫人见状,倒也不过多的紧逼她:“你啊,长到了小二十岁,心性上却还是个孩子,只是这一回的事情,你得往心里去,千千万万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这桩婚事干系到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也是你娘我,你大嫂,你二哥,你长姐,府里林林总总那么多人的保命符啊……” 邬翠翠将这话记到心里,流着眼泪点头:“娘,我知道了。” 外边仆婢就在这时候入内来通禀:“夫人,先前太上皇有所传召,姑娘现下是否也该动身了?” 邬夫人恍然回神,应道:“你们且去置备车马,稍后再来替小姐更衣。” 仆婢在外边应了声。 邬夫人则抓紧时间,几乎是捏着邬翠翠的耳朵叮嘱她:“如今行辕之内不同往日,你没有贵妃义母,也不再是显赫一时的邬家的女儿和魏王世子妃了,势不如人,就要学会夹紧尾巴。” “若是遇上了新帝,万万不要表露出异色,诸事以恭谨为上,若是有人在你面前颐指气使,拿腔作调,能忍耐的话,也便忍了吧。” 新帝冉冉升起如旭日,这个过程之中所伴随着的,便是太上皇日薄西山的落寞。 从前邬翠翠是贵妃的义女,又有邬家女儿和魏王世子妃几重光环加身,在宫中比没出嫁的几位公主还要体面,太子妃见了她脸上都要带笑,只是风水轮流转,如今的她已经不能同当初相比了。 邬翠翠点头应了。 邬夫人看着昔日如骄阳一般耀眼的女儿如此,心下也是不忍,心念间想起一事,又低声道:“入宫之后,万事小心,只去太上皇宫里拜见也便罢了,若真遇上了什么,也可使人向太上皇求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新帝总不会半分情面都不给太上皇留的。” 邬翠翠听母亲话里有话,心内惊疑不定,再顺势思索过家中惊变,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阿娘,阿爹跟大哥的死……” 邬夫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目光严厉的制止她再说下去:“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 她虽然没有说,但邬翠翠却已经意识到了父兄战死的真相,心下痛极,一时泪如雨下。 向来大将难免阵前亡,但如自家这样父兄同时殒命的,却是少之又少,且既已经西狩至此,要面对的早就不是叛军主力了。 既然如此,父兄又怎么会齐齐送了性命? 究其根由,无非是因为父亲乃是太上皇宠信的老臣,而兄长在身为邬家继承人之外,又是九公主的夫婿罢了! 父兄死了,谁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电光火石之间,邬翠翠勘破了这个谜题,而这个真相,叫她发疯,叫她哭泣,也叫她倍觉无力! 如今的邬家,又怎么可能同这样的强敌对抗?! 就在这绝望之际,邬夫人坚定又温和的握住了她的手:“翠翠,别哭。我们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一字字的叮嘱女儿:“你要做好邬家的女儿,李峤的妻子,知道吗?” 邬翠翠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向母亲点头。 邬夫人则叹息着道:“就联姻而言,你其实并不是最好的人选,你的几个侄女,年岁上比你更加合适,但阿娘只能选你。不然,不足以向魏王府遮掩你这一路举止的怪异……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盼着你能记住答应娘的话。” …… 邬翠翠梳洗之后乘坐马车前往如今太上皇和新帝居住的行辕,邬夫人则在更衣之后,往府中亲卫居住之所去见李峤。 只是她没有急着在李峤面前露面,而是先找了卫率统领问话,询问李峤为人处世如何。 卫率统领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虽然年轻了些,却颇有大将之风,行事很是妥帖周到。” 邬夫人点点头,心下有了三分底,又往演武场去见真人,遥遥望见,便觉其人虽然年少,但身量极其高大,肩宽腿直,往脸上看,亦是鹤立鸡群。 直到此刻,她才算是相信了女儿所言此人来日位登九五之说。 邬夫人转身回了正厅,又使人去请李峤,待人到了之后,上下仔细端详几眼,和颜悦色的问他是否愿意娶自己的幼女为妻。 李峤心中虽有丘壑,却也不曾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闻言之后,愕然当场。 他,一个刚被买下没多久的奴隶,竟然可以娶邬家的女儿,从前的魏王世子妃为妻? 叫谁听了,只怕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然而李峤却也清楚,邬翠翠或许愚蠢,但是邬夫人绝对不蠢,否则,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稳定局面,力挽邬家即将倾倒的大势? 而在此前对自己毫无了解的邬夫人,又凭什么突发奇想,要把女儿嫁给自己? 只会是受到了邬翠翠的影响。 那么话就又说回来了,邬翠翠蠢,邬夫人不蠢! 邬家虽有落寞之态,但到底也是当代名门,邬翠翠虽然与魏王世子和离,对那若是想寻个官宦子弟再嫁,也仍旧是手到擒来,又怎么可能冒着被人取笑的风险,将自家女儿嫁给一个曾经做过奴隶的男子? 在那短暂的沉默中,李峤心有所悟,与此同时也很清楚——这个提议,他只能赞同,不能反对。 邬家再如何势弱,拿捏他总是没问题的。 短暂的迟疑之后,李峤犹豫着开了口:“小人出身微贱,怎堪匹配贵人?” 邬夫人却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李郎君何必妄自菲薄?我之所以把女儿许配给你,当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谨慎考虑之后的结果。” “我知道你非池中物,来日必有所成,所以才将女儿嫁给你。” “邬家如今的局面,想来你也清楚,我们缺一个能继承邬家军中人脉和余荫的自己人,而你,也可以借助邬家的梯子省却数年的拼杀劳碌,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聪明人跟聪明人之间,是不需要废话的。 李峤郑重向邬夫人行了一礼:“承蒙夫人不弃。” 邬夫人见他如此利落,也是暗赞一声,又温和问他:“此时正当国难,又逢家孝,只是事急从权,我自可全权做主,你可还有亲眷在世?” 李峤摇头道:“只剩下我一人了。” 邬夫人遂道:“既如此,婚事便由我来筹备吧。” 又问:“你是否有意寻个干亲装点门楣?这点小事,邬家还是能做到的。” 李峤再度摇头:“我即是我,岂能为攀附权贵而枉顾家门。” “好,有志气!” 邬夫人抚掌而笑,马上吩咐道:“去把东院收拾出来,叫新姑爷住下,再送三千金过去,年轻人迎来送往,结交友朋,哪能手里无钱?” 左右恭敬应声。 饶是李峤对邬翠翠心有轻蔑,此时也不禁有些折服于邬夫人的手腕,有这样的主母把控家门,邬家未必不会再度兴盛。 他又向其行了一礼:“既如此,小婿便在此谢过岳母大人了。” 邬夫人展颜而笑,神色自若:“已经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客气?” …… 如今的天子行辕,其实并非行宫,只是本地州郡的刺史府改称而已,无论是气派程度还是占地之广,都不足以与昔日帝都相较。 邬翠翠乘坐马车到了门外,等待内侍前去通传的同时,也察觉到周遭人的目光密密麻麻的落在自己身上,或诧异,或嘲弄,或同情,或风平浪静的上下看了一遍之后,又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 邬翠翠广袖之下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只能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负责牵引的内侍出来,领着她一路进了正房,太上皇即便退位,也仍旧是新帝之父,谁又敢在礼数和待遇上亏待他? 只是较之从前的意气风发,太上皇到底也见老了。 满头白发,皱纹深深,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暮气,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邬翠翠几乎没认出来。 还是太上皇慢慢从躺椅上坐起身来,视线有些难以聚焦似的对着来人看了一会儿,慢腾腾的叫了一声:“是翠娘来了啊……” 这熟悉的称呼与苍老的声音。 邬翠翠回过神来,霎时间泪如雨下。 她跪下身去,哭道:“义父,不孝女来给您请安了!” “快起来,快起来,”太上皇叫人搀扶着站起身,亲自去扶她:“才刚生完病,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呢。” 他神色不无怅惘:“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天子了。” 邬翠翠马上道:“不,在翠娘心里,您永远都是天子!” 太上皇转过脸去看她,眼眸因为苍老而显得浑浊:“真是个傻气的孩子。” 他慢慢坐回到躺椅上,手撑在膝盖上,叹息着说:“今时不同往日啦,人老了,就要服老。” 略顿了顿,又继续说:“人败了,就要服输。” 神情瑟缩,英雄迟暮。 房中侍奉多年的旧人们都默默的垂泪。 邬翠翠眼见着昔年如烈日一般灼目的天子变得黯淡,再回想起父兄枉死沙场,但觉悲从中来:“明明是他们使阴招,为了铲除异己,居然连自己人都不放过,难道他们忘了,叛军还在眼前吗?!” 再想到惨死的贵妃,不由得流泪更凶:“国家到了这种境地,却要将罪责全都推到一个女子身上,这就是新帝的担当吗?西施亡了吴国,那越国又是谁亡的呢?无非是要找个人来顶罪,以此求得内心安宁罢了!” 太上皇转过脸去定定的看着她,眼底似乎有泪光闪过:“好孩子,我谢谢你。” “不为别的,只为你替她说的这几句话。” “贵妃,她是朕的解语花啊,”他的神思陷入到过去的美好回忆之中,脸上浮现出一种青年亦或者中年人才会有的微醺:“她走了,那些贴心话,朕还能跟谁说呢……” 邬翠翠在太上皇处停留了一个多时辰,二人断断续续的谈了很多,说贵妃,说她的父兄,说从前在帝都,好像没有忧愁一般的快活的日子,也难免说起她与李天荣的和离…… 太上皇叹息着说:“也好,也好。既然两下都不中意,长久的在一起,也不过是怨偶罢了。现在想想,倒觉得对你不住,原本是想成全你的一片痴心,没成想最后却把你给害了。” 邬翠翠赶忙道:“义父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心里对您是只有感激的!” 太上皇便又吩咐人开了库房,前前后后赐下了许多东西,末了,又悄悄取了一枚玉佩给她:“这可是好东西,你拿去玩儿吧。”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嘿然冷笑:“那个孽子几次三番前来讨要,我岂能让他如愿?” 邬翠翠手捧着那枚玉佩,只觉仿佛有千钧重:“义父……” 太上皇笑着将她的手合上,叫她将那枚玉佩攥住:“握紧了,这东西可是能号令三千南军的,大军作战时未必有用,但真到了紧要关头,却也可护你一护,哪一日若真的遇见了危险,便带着它去找南军统领王霖。” 邬翠翠心头一片暖热,眼眶随之一阵发烫,再度跪下身去,郑重其事的向太上皇磕头谢恩。 如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太上皇脸上显露出几分困倦之色,邬翠翠便适时的道了告退,将将要离开行辕之时,却又被人叫住。 前来传话的宫人捂着嘴笑,往脸上看,倒是有些眼熟:“皇后娘娘听说姑娘来了,打发奴婢来请您过去说话呢。” 邬翠翠心知宴无好宴,却也不得拒绝,应声之后,随同前往。 来到从前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居住的院落,邬翠翠行大礼向其问安,然而皇后却迟迟不曾叫起,甚至于不曾遣一个女官出门言语。 院落里铺的是青石板,坚硬之外,尤且裹挟着春末的寒意。 邬翠翠跪了一刻钟,只觉得寒气顺着膝盖直往骨缝里边钻,撑在地上的双手也已经冷的没了知觉。 若是换在从前,她早就拂袖而去了——想到此处,邬翠翠不由得面露哂笑。 为了自己身在他人屋檐下,还会冒出来的这个不合实际的想法。 真要是从前,皇后又怎么敢这么对她呢。 邬翠翠看似认了命,黯然又狼狈的跪在地上,身形瑟缩,不间断的有宫人和内命妇往来此处,难免都要将目光投到她脸上,即便走出去一段距离,她也能听见那些人小声议论。 “那是谁?”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贵妃娘娘的义女,从前的魏王世子妃……” “嘻嘻,她也有今天啊!” 邬翠翠引以为傲的家门荣华,早已经倾覆大半,而被父兄呵护维持着的尊严与娇贵,也在这一日彻底灰飞烟灭。 可是她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邬翠翠有着自己的骄傲,即便是可笑的骄傲,也仍旧是骄傲! 在敌人面前掉眼泪,只会叫对方快意,与自己没有任何助益! 邬翠翠才不会在这里哭! …… 邬翠翠是被太上皇的人送回邬家的。 “太上皇传召了皇后过去,对其大加申斥……” 邬夫人唯有体谅:“太上皇有太上皇的难处。” 又使人给内侍们送了银子过去。 再转过头去,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女儿,当真是心如刀绞。 要不然怎么人人都想往上爬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短短的八个字,却道尽了世间心酸! …… 李世民带了几十个靠得住的军中好手,改换装扮,悄悄来到了庆州城外,刚到这儿没多久,就听闻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 庆州大捷! 庆州城已于昨日被魏王军队攻破,一时魏王军中士气大振。 而就在这边魏王府众人欢欣鼓舞的同时,西边也正操办着一场喜事。 是一场婚礼。 婚礼的男女主角,一个叫李峤,一个叫邬翠翠。 所有人在为这桩婚事大跌眼镜的同时,也不由得在心里边羡慕李峤的好运气。 那可是邬家的女儿啊,容貌又是如此的鲜艳动人! 即便邬家此时势弱,也多得是名门子弟想要迎娶! 哪曾想这么一块好肉,却掉进狗嘴里了! 看热闹的人心有不平,难免要说几句酸话——这位邬家小姐可不是个柔顺的性子,连魏王世子都没能跟她过得长久,难道换了个人就能行? 虽然没有广而宣之,但是谁不知道邬翠翠新嫁的男人曾经是个奴隶,是她用一锭金子买回来的呢! 皇后便为此叹息着说:“这个翠娘啊,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怎么还全凭自己一时意气呢,邬夫人也是,即便再如何为了丈夫和长子的丧事而伤心,也别连亲生女儿都不管了啊……本宫看来,这婚事只怕也未必能长久呢。” 只是事实却叫看客们失望了。 经历了一次足够失败的婚姻,邬翠翠好像彻底吸取了教训,一改从前的骄纵,当真如同邬夫人所希望的那样,专心做好李峤的妻子了。 她协助母亲将家事打理的井井有条,李峤麾下一干下属们的家小也被照顾的十分妥当,而在内宅之中侍奉丈夫,连对她心怀偏见的李峤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 她的确在努力地做一个好的妻子。 什么,累不累? 当然累! 可是人活在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事事顺遂? 从前她能万事如意,是因为有父兄庇护,但现在父兄不在了,她必须要自己立得起来! 而李峤也没有辜负妻子和岳母的厚望,在邬家的支持下,他很快便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屡建奇功。 此时正值战时,门第的不利因素被削减到了极致,间接数次大胜使然,李峤声名鹊起,俨然有成为西边年青一代将军当中领头羊的架势。 更难得的是,他不仅仅只是一个强将,更是天生的政治家,纵横捭阖,邀买人心,借着战争的这股东风,很快就成为西边战线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而邬翠翠背靠丈夫的威势,终于迎来了等待已久的良机。 她开始彻查当初父兄战死一事的内幕——她的父兄在外征战,却有人在背后捅自己人刀子,而那个幕后黑手,却堂而皇之的坐在高处,受天下人叩拜,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峤对此并不反对。 他对于所谓的皇帝,其实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 而邬翠翠为父兄报仇雪恨,不仅仅是当初双方联合的起点之一,也是义之所在,他又有什么好说的? 邬家本就是本朝老牌大族,向有声望,而新帝毕竟是在乱时登基,根基尚浅,邬翠翠奔走联合之下,很快汇集起一股不小的力量在手,胜利曙光在望。 而在天子行辕之中,新帝却并不如众人所想象的那样惴惴不安,而是借着夜色,悄悄来到了行辕里太上皇所居住的正房。 内侍入内通传。 太上皇躺在塌上,慢腾腾的睁开了眼:“是二郎来了啊。” 新帝躬着身来到父亲床前,毕恭毕敬的跪了下去,小声而迅速的将当前局势将与父亲听。 太上皇神色略微有些讶异:“倒真是没想到,翠娘能走到这一步呢。” 新帝有些不安:“父皇,那当下该当……” “当下啊……” 太上皇神色恍惚,朦胧之间回想起了兵变的那个夜晚。 贵妃梨花带雨,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冷静的回望着贵妃。 “朕与你夫妻多年,哪里能忍心杀你?” “只是事到如今,将士们怨囿尤深,不找一个由头让他们发泄出来,只怕迟早都会出事的。” “贵妃,你和常氏一族,要替朕分忧啊。” 很快便有愤怒的士卒出现在了常永年的马前。 贵妃旋即被赐死。 常氏一族族诛。 天子退位做了太上皇,从前的太子风光继位。 将士们快意于佞臣奸妃之死,又眼见宠爱贵妃、偏信常氏一族的天子狼狈退位,甚至于没有想到——怎么会这么顺利啊? 如此惊变之下,禁军不仅毫无反应,还倒向新帝,背叛了侍奉多年的天子。 即便有人心生疑虑,也会很快被登基的新帝所打消。 已经逼迫父亲退位,做了皇帝,谁还会怀疑新帝与太上皇其实是站在一边的呢? “天子怎么能有人的感情呢。” 太上皇摇头,轻轻笑了起来:“翠娘啊,我早就说了,那是个傻气的孩子……” 第121章 第 121 章 伴随着李峤的少年得志,先前接连遭受重创,几乎倾覆的邬家再度强势崛起,邬夫人重新又成为诸多高门贵户的座上宾,连带着邬家其余人也都得到了十分的礼遇。 贵妃之女九公主更是一反先前的低调,频频入宫探望父亲,连皇后这个内命妇之首,也不得不作出表态,重又对邬家女眷们和颜悦色起来。 这其中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邬翠翠。 先前一段失败的婚姻,将她身上属于少女的稚嫩和娇憨完全打磨掉,而父兄的惨死,让这个从前被保护在象牙塔里不见风霜的千金小姐快速的成长起来。 她游刃有余的在贵妇人们中间门游走,面带微笑,举止得宜的与她们寒暄。 她是完美的李夫人,是让邬家扬眉吐气的孩子,从前是邬家庇护于她,现在已经是她在庇护邬家了。 而邬翠翠一分一秒也没有忘记过父兄殒命的大仇。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邬夫人眼见女儿成长起来,心中颇是熨帖,长久堵在心头的那口气散掉,人也就跟着病倒了。 中年丧夫,同时又白发人送黑发人,从前强撑着打理府中诸事,是因为儿女都撑不起来,能强撑到现在,已经是难得了。 “翠翠,别急,千万别急。” 邬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用力的捏了捏:“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差那点水磨功夫了,这种紧要关头,越是急,就越容易出错!” 邬翠翠笑着应下,又关切道:“阿娘,太医不是说了吗,让您静心养病,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您这个病啊,纯粹是累出来的。” 邬夫人躺在塌上,精神倒是还好,目光却很疲惫,嘴唇上也几乎没有血色。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又柔声督促女儿:“翠翠,早点生个孩子。” 邬翠翠听得有些羞赧,玉指端起药碗来,一边喂母亲服药,一边低声嘀咕道:“我也想要啊,但就是没怀上,有什么办法?他又忙于军务……” 邬夫人慈爱的看着她,轻轻道:“女人活在这世上,指望男人是不行的,还是自己的骨肉才靠得住。你本来就比李峤大几岁,如今他暂时又用得着邬家,倒是还好,只是假以时日……” “到底还是有几个孩子在膝下才放心,即便他身边真有了别人,为着孩子,也总会多顾及你一些的。” 她神色有些黯然:“别人不知道,你还看不见我吗?” 邬翠翠身在大族,自然知道身边有多少中年夫妇貌合神离,便是自己的父亲,身边也有好些个年轻姬妾,李峤如今年少,倒是不显,来日当真登基称帝,只怕难免会有三宫六院…… 她听得乱了心绪,又不欲显露在母亲面前,便只如常般笑了笑,宽抚母亲道:“我晓得了,这段时间门也都在吃药调理身子呢。” 邬夫人温和的眨了下眼,有些困倦的歇下了。 待到晚间门时候,李峤回府,邬翠翠难免同他提及母亲的病体来:“前后找了几个太医来瞧,都说是还好,将养着也便是了,但我看阿娘的模样……实在是不能安心。” 相较于邬翠翠这个妻子,李峤反倒更加看重邬夫人这个关键时刻堪当大任的岳母,闻言便道:“宫廷太医说的倒也不一定作准,谁说民间门就没有好大夫?”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我令人去寻,你也多留意些。” 邬翠翠眉头微微蹙起,有些疲惫似的靠在丈夫的怀里,怀着他的腰,近乎贪婪的汲取着他的温度。 她喜欢跟丈夫说家常话,更喜欢丈夫话里话外对自己和自己家人表露出的关怀。 这样温情脉脉的李峤,让她觉得熟悉,觉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张臆想中的龙椅和无上权柄。 虽然是各取所需的婚姻,但是夫妻一场,在同一张床上做最亲密的事情,怎么可能毫无悸动? 可越是悸动,邬翠翠便越是为此感到胆怯。 终究是心虚的。 李峤手掌顺势拂过妻子披散下来的长发,任由她将自己抱得更紧,神色无波无澜。 …… 如今叛军四处为乱,天下动荡,各方割据,黎庶不安。 然而天子终究是天子,四海人望所在,诛杀常氏一族与贵妃之后,很快便传令天下各处,彻底清缴常氏一族的余孽,而魏王妃常氏作为常永年和贵妃的胞姐,无疑便是这名单里的重中之重。 新帝是以剿灭佞臣奸妃的功勋登基的,这也是他的统治基础之所在,故而对于魏王妃的处置也该尽快提上日程来。 从前是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但是现在…… 这不是有了一个李峤吗? 很快,新帝便降旨令李峤带兵三千出使庆州,缉拿罪人常氏。 邬翠翠听闻这消息时,险些端不住手中的茶盏——若说常氏有罪,如今其族中嫡系男子皆以被诛,贵妃更已经身死,何必再行株连? 更别说魏王妃待她友善,她又怎么能坐视魏王妃被杀! 可偏生被派遣去做此事的是李峤,她又曾经是魏王妃的儿媳妇,这又叫她如何张口? 邬翠翠左右为难,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在李峤归家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开了口:“魏王妃……非死不可吗?” 李峤解下腰间门佩刀,转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想她死吗?” 邬翠翠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神色:“当初,魏王妃对我很好,如今她有危难,我不能不发一言……” 李峤听得有些诧异,倒是格外高看她一眼,且不说愚蠢与否,只讲这份心性,还是有些难得的。 他如实告知邬翠翠:“天子之所以使我前去办此事,就是因为他知道此事决计办不成,想要以此削减魏王在天下人眼中的正义性,顺带着打压我在军中的气焰罢了。” 叛军作乱,帝都失陷,这是本朝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天子以贵妃和常氏一族祭旗稳定人心,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也是安国之本,谁能说他做得不对? 可是魏王,却明晃晃的在包庇一个常氏女,这往轻了说是儿女情长,往重了说,就是不识大体,毫无家国之念! 如若他只想做个富贵亲王也就罢了,偏他有意角逐天下,如是一来,便是自折人望了。 可要是真的把魏王妃交出去…… 生育了世子的王妃都保不住,你还好意思争天下? 对于魏王而言,这一局横竖要输,无非是输多输少罢了。 而对于李峤来说,也同样是这个道理。 若要硬来,非得带魏王妃的人头回去复命,他带的三千人在魏王大军面前顶什么用? 只怕天子巴不得他跟魏王打起来,最后来个两败俱伤呢! 退一步来说,就算魏王真的把魏王妃交给他了,转头来个因此卧病、即将不久于人世,新帝再摆出一副懊悔不已的样子来,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他。 而要是无功而返,对于此时声望滔滔的他来说,也同样是一个打击。 死局罢了。 李峤神色有些倦怠,眉宇之间门隐约透出几分烦闷,邬翠翠看出来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安慰。 毕竟她的身份在这件事当中,本身就是一种尴尬。 李峤也没指望她能够明白自己的隐忧,只是跟她说:“我没事,让我静一静吧。” 邬翠翠用力的握了一下他的手,放轻脚步,离开了厅内。 李峤看着不远处那盏径自燃烧的灯火出神。 他确实感到厌烦了。 为朝廷内部无休止的倾轧和新旧两系朝臣的党争。 官位越高,声望越隆,他便越能感觉到那种充斥在空气之中的,令人窒息的压抑和血腥。 聪颖的天资和与生俱来的手腕,让他能够在那些能做他父辈的人精当中游走,但他其实并不享受这个过程。 叛军还在四处作乱,天下黎庶过半深陷战火之中,天子西狩——说的好听,谁不知道这其实是西逃? 可即便如此,也仍旧要为了那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利益内斗不休!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没有娶邬翠翠,没有被她用一锭金买下,那么之后,自己的命运走向会是怎样的? 李峤无法否认邬家带给自己的帮助,但与此同时,他也会理性的思考另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娶了邬翠翠,如果不是邬家这块跳板让他升的太快,或许此时此刻,他要面对的麻烦就不会这样棘手。 邬家在将他扶上高处的时候,或许也过早的让他遇到了一些当下的他还无力解决的问题,而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或许这次序的颠倒,间门接的改变了他原本的命运……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 李世民辞别那几十个兄弟,乔装改扮,带着一块魏王军中百夫长的腰牌,大模大样的进了庆州城。 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乱,临近城门之处,遍是断壁残垣,街上偶尔有衣着破烂的百姓匆匆途径,还有成群的流民趁乱洗劫商铺…… 李世民微微皱眉,打马绕着庆州城转了几圈,都没发现什么线索,便又绕回到城门处,从死尸身上扒了件还能看得过去的魏王军甲胄穿上,轻轻松松的摸到了魏王军里。 魏王治军本就松散,这一仗之所以能赢,都因为先前李世民帮他把硬骨头给啃了,庆州纯粹是顺风仗,如是一来,本就拉胯的军纪难免更差几分。 军营里多是独行之人,陡然多出来个李世民,便也没人觉得奇怪了。 更别说这个溜进来的人贼胆大,不仅不躲着人走,还敢主动往人堆里扎,扎完了还跟人套近乎:“兄弟,你是哪个将军麾下的?” 又别有深意的往对方腰包那儿看:“这一仗打完,能过个肥年!” 对方哈哈大笑,倒真的同他攀谈起来,没多久就兄弟长兄弟短的称呼起来了。 李世民从他嘴里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话。 当日帝都陷落,夏侯翎率军大肆劫掠,金银宝器之外,多有女眷落入其手,容貌最为出众的都被夏侯氏的人留下,剩下的则用来分赏将士了。 此番庆州城破,这些女子便顺势落入魏王之手,此时都被关押在偏帐之中听候处置。 李世民听罢,目光不由得往偏帐所在瞟了一眼,那军汉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哈哈笑道:“兄弟,快别看了,没咱们的份儿!” 又压低声音说:“你也不想想,平头百姓家的女儿,要喂猪养狗,浆洗衣裳,能有几个颜色出众的?能被留下的,多半都是那些个大官儿家的女眷,备不住里边还有王爷的亲戚呢!” “运气好点的,说不定还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就是不知道家里人还愿不愿意接纳她们了!” 李世民笑着同他含糊几句,便寻因告辞,目光四下里一转,忽的扫见某个身形魁梧的年轻士卒,不由得在心里赞了一句“好汉子!”。 分神只是转瞬间门,他想要往偏帐附近去一探究竟,奈何魏王治军再如何松散,这大帐也并非是纸糊的,外松内紧,外边那一圈儿能让他轻松潜入,再往里就不成了。 李世民碰到难关,倒也不怵,目光四下里打量着这个扎营之地,视线停留在某处之时,眸子忽然间门微微一亮。 他往马厩去寻了那匹自己骑过来的马,顺带着偷了人家一壶箭,循着小路往自己方才看好的那个高处位置去踩点。 半道上回头一看,却正见到有几个曾经在魏王身边见过的近侍,带了几个侍女,往这边来了。 近侍们一声令下,便有人去驱散附近的士卒,开辟出一条通往东边偏僻之处的道路来,那几个侍女却往偏帐中去了。 李世民心头微微一跳,继而便意识到了即将发生什么,目光四下里迅速转了转,绕过当前这个山坡,抢先一步转到了东线去。 不多时,果然听见前方有动静传来,先前见过的几个侍女带路,领着一群神色憔悴的年轻女子到了不远处的空地上,为首之人生了一张鹅蛋脸,脸颊却不像他记忆里那般丰裕,连带着右颊上那个酒窝,好像都变得醒目起来。 一群神色仓皇,惴惴不安的女郎当中,只有她神色自若,目光坦荡,毫无怯惧的站在最前。 几个侍女引了她们过来,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如是等待片刻,魏王阴沉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虽是一场大胜,虽是久别重逢,但这场相聚之于魏王,却是有不如无! 他来到众多女郎面前,神色阴冷,目光依次在她们身上扫过,最后难掩讥诮的在站在最前边、满脸漫不经心的女郎身上落定。 “好啊,真是好,我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们!” 这群女郎当中,魏王认识的不多,但他还是尽量将自己见过,能将面容跟身份对应起来的人点了出来:“吏部侍郎刘英文之女、故虢国公之女、尚书右仆射蒋丞的内侄女,还有你——” 他指尖指向了站在最前边的人,恨恨道:“本王的好外甥女,萧明泽!” “你们无一例外,都是勋贵高官之后,甚至不乏有人身怀帝室血脉,如此尊贵的出身,又受家中百般恩待,最后却毫无廉耻之心,不思家族清誉,屈身侍贼——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连羞耻二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吗?!” 众女郎听罢,不由得红了眼眶,或者低下头去,或者别过脸去拭泪,只有萧明泽神色坦然的看着魏王,面色如常。 “蝼蚁尚且偷生,人为了活下去而低头,这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呢?” 魏王勃然大怒:“你住口!事到如今,居然还能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来!” 萧明泽遂正色反问他:“屈身侍贼,罪在何处?” 魏王怒道:“你居然还有脸问我罪在何处?你简直丢尽了萧家和你母亲的脸面!” 萧明泽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又反问道:“既然如此,国家以百万军队,尚且不能抵御叛贼,以至于天子仓皇西逃,丢弃祖业,枉顾祖陵,帝都失陷,黎庶涂炭,天子该当何罪?” “舅父您身为李家子孙,却没有为了李氏江山为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是卷了财物仓皇出逃,又置历代先祖和李家基业于何地?” “如今国家变成了这个样子,社稷动荡,百姓罹难,天子和满朝公卿不去反思自己,却要以此来责难我们这群弱女子吗?!” “既如此,请先诛天子!” 第122章 第 122 章 魏王不意她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更不想她竟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公然指摘天子! 而“请诛天子”之前的几句诘问,更让他结舌当场,一时之间居然无言以对。 待到回过神来之后,魏王却是羞臊难当,恼羞成怒:“我原本看在你喊我一声舅父的情面上,想要保全你性命,如今你满口胡言,却是留你不得——来人!” 魏王厉声道:“把这个失心疯的女人拉下去杀了!” 萧明泽闻言却也不慌,脸上讥诮之意愈发浓郁:“舅父哪里是想要保全我的性命呢,分明是既想要天下,又不愿与天子彻底撕破脸皮,所以才想将我们这群人留下,遮掩住我们曾经为夏侯氏妻妾的过往,以此结好我们家中,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魏王又一次为之语滞。 明明自己身处高位,可以轻而易举致其余死地,明明自己才是占优的那个人,然而魏王却不敢与之言语,只高声催促侍从:“还不快快押她下去!” 萧明泽扬声而笑,无畏无惧,任由两个士卒近前来扣住她手臂,推搡着她前行。 而惊变正发生在一瞬间。 彼时魏王余怒未消,满面阴沉,正待吩咐侍从将其余人押解下去,却听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自不远处传来,继而便是箭入肉骨之后的闷响声。 魏王统军在外,虽然没真正上过战场,但总也见过猪跑,立时便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有刺客!” 周遭侍从反应亦是迅捷,马上护住魏王往山坡内侧躲避,同时吹响敌袭的瓷哨—— 那群聚拢于此的女郎们受到惊吓,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叫,也四散着逃开,侍从们此时却也顾不上她们,只围拢成圈,庇护在魏王近侧。 然而那刺客却不是冲他们来的,又发一箭将挟持萧明泽的那人射死,继而拉弓满弦,手持数箭,催马向前的同时,发箭压制众人不得近前。 此地毗邻军营,侍从们出门时根本不曾骑马,更无人带弩,一时之间,倒真是应付不得。 瓷哨声响彻周遭,附近士卒闻声而动,那杂乱又沉重的脚步声中,李世民眼疾手快,猛地伸臂将怔在原地的萧明泽提到马上,头也没回的扬鞭离去。 魏王原以为这刺客是冲自己来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譬如说自己要是死了,留下这么大的基业该怎么办,再譬如说这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 不会是他在西边的好侄子吧! 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马上伪装出遇刺重伤的样子,在天下人面前卖惨,说你这个小龟孙办事不地道—— 哪成想那刺客从头到尾都没瞟他一眼,压制住众扈从之后,掳了人就走,他先前想那么多,纯纯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魏王的姿势由小心翼翼的蜷缩改换为舒展,继而恼羞成怒的咆哮道:“军营之中居然出了这种事,还不快去把那个贼人抓住?!” 又举一反三:“马上令各部清点人数,各百夫长、十夫长清查麾下士卒是否有生面孔,如若有的话,必是细作无疑,立时将其拿下!” 左右领命而从。 李世民此时的境遇着实说不上好,原因无他——这地方离魏王的军营太近了! 瓷哨一吹,便有人往这边集结,听命追赶,他身下这匹马虽然不俗,却终究乃是凡品,又载了两个人…… 不过嘛,这一票干得值! 硬是把人救出来了呢! 他喜滋滋的想:李二凤你可真棒! 萧明泽原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想惊变来的如此突然,她甚至于没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来到了马背上,连提起自己那人的面孔都没看见,身体瞬间就离开了原地数米。 那显然是个成年男子,她坐在他身前,半靠着他胸膛,能感觉到那是个身形魁梧的男子…… 她不想哭的。 之前帝都失陷,为夏侯氏所掳的时候,她没有哭。 公主之女、名门之后被迫为人妾侍,屈身事贼,她没有哭。 见到魏王这个舅父,被他当面斥责不知廉耻的时候,她没有哭。 就在刚刚,即便是即将被杀,她也没有哭。 可是现在,背靠着一个陌生男子,坐在马背上夺命狂奔的时候,她却忽然间红了眼眶。 这是自帝都陷落之后,她唯一得到的一点温暖和保护。 “你是谁啊,”萧明泽哽咽着问:“怎么会来救我?” 李世民握住缰绳的那只手短暂的松了一松,在她冰冷的手背上一握,有些无奈的道:“你别哭啊。” 顿了顿,又温和道:“我怎么会不管你呢。” 萧明泽长久以来隐忍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她呜咽着哭了起来。 怎么会不委屈呢。 她是个人,她有感情,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啊! 可是,可是! 萧明泽小声的抽泣了会儿,又怕因此影响到身后的人,便强行忍了下去,吸着鼻子问:“你到底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李世民喝了一声:“坐稳了!”继而再度拉弓,短暂的迫退追兵之后,猛然催马向前。 口中还饶有余裕的道:“我啊,从前是个军汉,叛军作乱之后成了流民,再之后就带了几十个兄弟在附近山上落草为寇,当了山大王……” “这天眼见着天气这么好,就想着出来透透气,哪成想阴差阳错的救下了个美貌的小娘子呢!” 萧明泽原本还在哽咽,闻声却也被逗笑了,听得身后恶风不善,忙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唯恐惹人分了神,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追兵紧追不舍,李世民也觉得难缠,而身下这匹马奔跑已久,速度也渐渐的慢了下来,李世民目光飞速的四下里打量着,猛地调转一个方向,朝着相隔两三里之外的密林中去了。 箭壶里总共只剩下几支箭,李世民尽数握在手里,回身欲射,却被斜上方坡顶的某件金属制物晃了下眼。 他瞬间拔刀出鞘,全神戒备,不曾想那冷箭却自他身边错过,朝着追兵去了。 李世民微有错愕,紧急关头却也无暇言语,大喊一声“兄弟,谢了!”便催马照着既定的方向狂奔。 一路跑进了密林里,他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只是心头难免疑惑——方才帮他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李世民问空间里的老伙计们:“瞧见是谁了吗?感觉不像是我带出来的人。” 其余几个人都没在意,只有刘彻给出了确切的答案:“是你先前在魏王军中多看了几眼的那个身形魁梧的年轻人。” 其余皇帝纷纷对彘儿刮目相看。 什么心细如尘人设啊。 而刘彻就在这时候,又欲盖弥彰的补了一句:“就是长得分外英俊的那个。” 其余皇帝:“……” 啊这。 ……行叭。 李世民听罢心中疑惑却是未消:“他怎么会帮我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然间瞟见萧明泽,不由得福至心灵:“你认不认得一个年轻人,身量非常高大魁梧,容貌也颇俊朗?眼窝较之常人更深……” 萧明泽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的想了想,最后摇头道:“如你所说的这种人,见过之后应该不会忘记,我毫无印象,应该是不认识。” “那就怪了……” 李世民不解的嘀咕一句,见她面有不解,便又同她解释:“方才追兵来的甚急,若非此人在高处阻击追兵,我们只怕吉凶难测。” 萧明泽立时便道:“这是我们的恩人,应该郑重的向他致谢。” 李世民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爱怜的摸了摸身下马匹被汗水打湿的鬓毛,却没有急行,在密林中穿行之后,认准一个方向前进。 萧明泽有些奇怪:“你先前问我是不是认识此人,可见你不认识他,既然如此,此时要去向他致谢,又怎么知道该去哪儿寻人?” “那是个将才啊。” 李世民微微一笑:“我到此地之前,先把魏王军营的地势研究透了,抢了人之后,便冲着此处这条活路奔逃,而那个年轻人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等待,恰到好处的伸出援手……” 说到此处,他神色微微一凛,很快又转为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的这番推测,恰恰说明那个年轻人见到了当时他下场劫人的那场变故,所以他才能及时的做出反应,给自己打配合。 可那时候李世民是在逃命啊,之前更没有与此人进行过任何沟通。 从事情发生,到他带人奔逃,一切说起来复杂,实则进度飞快,这么短的时间里,此人居然能抢先猜到他的必经之路,然后快人一步占据有利地形进行阻击…… 当真是十分难得了! 萧明泽却顺着他没能说完的话继续了下去:“他猜到你要走哪条路,而你也猜到他事后要走哪条路,所以专门去他的必经之地堵他,是也不是?” 李世民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是啊,就是这样!你怎么这样聪明?!” 萧明泽心下微微一热,却故意板起脸来,道:“油嘴滑舌。” 李世民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想起自己还在逃命,赶忙把后边那一半笑给掐了。 两人一马慢慢悠悠的到了某个路口,李世民先一步下去,又伸手去扶萧明泽。 也是在这时候,萧明泽才看清了这军汉的脸。 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相貌倒很周正,先前只说那个帮助他们的年轻人身量魁梧,他也不差嘛…… 想到这儿,她就跟被烫了一下似的,忙不迭就此打住,躬下身去,郑重的向他行了大礼:“小女子萧明泽,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嗳,不用谢,”李世民虚虚的扶了她一下:“毕竟也不是白救的。” 萧明泽不轻不重的给他堵了一下,再一抬头,就见这汉子正笑眯眯的盯着自己,她半羞半恼,先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时候却听远处有马蹄声隐隐传来。 二人霎时间收敛起面上神情,李世民将马栓到林中遮掩,又示意萧明泽躲在树后,自己手扶刀柄路边等候,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便见一年轻俊朗的黑衣男子打马经过此处。 李世民心道果然是他,旋即站在路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又同萧明泽道:“还不快来拜见恩人?” 萧明泽闻声快步而来,到了李世民身边,与他一齐向这年轻人行了大礼。 对方神色寡淡,语气平和,伸手将面前两人搀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义之所在,二位不必多礼。” 又向萧明泽道:“女郎气度斐然,不弱须眉,可惜此处无酒,如若不然,很应该浮一大白!” 又说李世民:“兄台大军之中携人奔走,毫发无伤,英武当世少有,又料定我必走此路,想来也非泛泛之辈?” 李世民抱拳行礼:“谬赞了,在下李长生,阁下如何称呼?” 那年轻人微微一怔,继而眉宇间露出几分笑来:“可是日前大破徐路的那个李长生?!” 李世民笑道:“正是区区不才。” 那年轻人同样抱拳,正色还了一礼:“我是兄台的本家,姓李,单名一个峤字!” 李世民也是一惊:“可是近来声名鹊起的飞将军李峤?” 李峤向来冷肃的脸上也添了几分温和,当下笑道:“正是区区不才!” 萧明泽在侧,不由抚掌笑道:“这不是巧了吗?二位俱是一时英杰,又是本家,今日阴差阳错居然在这儿遇上了——只恨此处无酒!” 一时二李都笑了起来。 李世民没等李峤发问,便将今日之事坦然相告:“不瞒你说,我虽在魏王军中,却与他并非一心。当日我于乱军之中救下魏王世子,魏王却拒不践诺,当时我便知道此人绝非明主……” “再后来,”他转目看一眼萧明泽,才重新转向李峤,徐徐道:“我曾蒙受萧家女郎恩惠,听闻帝都陷落之后,四处找寻她的踪迹,闻说她可能在庆州,便一路寻来,幸亏赶到及时,将她救下,若非如此,只怕要抱憾终身,今日之事,委实要多谢你!” 李峤向来寡言少语,更无意探寻他人私隐,此时闻听李长生将他的要秘之事和盘托出,不禁为之怔然:“李兄想来也知道,我是朝廷来使,难道便不怕我在魏王面前告发此事吗?” 李世民却摇头道:“你与我二人非亲非故,却能只凭满腔义气,在我们危难之时伸出援手,这样的人都信不过,还有什么人能信得过?” 李峤为之触动,默然良久,终于道:“也是巧合罢了。我奉命出使此地,有意一探魏王根底,便让使团照常行进,自己乔装改扮,潜入魏王军中……” 末了,又主动邀约:“我先前来时,见此地十里之外尚有酒家,李兄是否愿意与我前去同饮?” 李世民笑道:“同去,同去!” 萧明泽却道:“这时候三个人一道过去,只怕太过惹眼,还是买了酒菜之后,寻个僻静地方同用吧。” 李峤不由得赞道:“还是萧小姐考虑的周到。” 他骑马去备了些便宜的酒菜,又再度折返回来,三人也不在意形象,席地而坐,大快朵颐。 李世民殊无隐藏之意,推心置腹,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说与他听,李峤感念他的诚心,也打开心扉,陈述自己在天子麾下面临的种种困境。 一来二去,都觉投机,最后还是萧明泽主动提议:“你们二人既是本家,又如此有缘,何妨就此结为异姓兄弟?” 二人一拍即合。 李世民年长,为兄,李峤年幼,为弟,至此二人以兄弟相称。 日头逐渐落下,天要黑了,兄弟二人各有要事,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 李世民还在劝说李峤:“倒不是我替天子赶客,只听二弟形容,也觉彼处非是安宁之地,迟早必有动乱,你又并非看重虚名之人,何妨离了那里,到哥哥这边来?即便不到这儿来,自己再去闯荡,也比在人屋檐下受那些鸟气强得多!” 李峤叹息一声:“哪里有那么容易呢?我麾下将士几万人,身为主将,总要对他们负责。再有邬家,不说别人,邬夫人待我甚厚,她没有不仁,我岂能不义!” 李世民知道他有他的难处,遂不再劝,只说:“若哪一日遇到变故,随时都可以往德州去投我。” 李峤颔首应下,翻身上马,就此与李世民和萧明泽辞别。 那二人目送着他身影远去,也重又上了马,先去寻那几十个兄弟会合,再一道往德州方向去。 太阳业已西沉,晚风寒凉。 因着骑马的姿势,萧明泽半靠在李世民胸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着话:“你从前真的承蒙过我的恩情?” 李世民说:“是啊。” 萧明泽有些困难的在马上转了半个身,仰起头来,狐疑的看他的神情。 李世民问:“怎么了?” 萧明泽道:“你是被我施粥救过,还是领过济慈堂的斋饭和银子?” “嗨呀,都不是,”李世民眉飞色舞道:“那所谓的恩情,其实是我做的一个梦!” “梦?” 萧明泽蹙眉道:“什么梦?” 李世民绘声绘色的讲给她听:“我梦见呀,上辈子我们俩是夫妻,我生病病的要死了,你就坐在我床边,将毒药缝在袖子上,对我说,你要是死了,我也不独活……” 萧明泽听得耳朵一热,继而一恼,反手拐了他一下:“你想得美!”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 萧明泽鼻子里边哼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夜风吹动山林中的树叶,簌簌作响,在此之外,便只有蟋蟀声与马蹄声。 寒凉的夜里,只有身后男人的胸膛是热的,那暖意贴着她的脊背,源源不断的传到她身上。 萧明泽的心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 她轻声问他:“这位山大王,你落草之后靠什么谋生?” “养不养得起一个压寨夫人啊?” 第123章 第 123 章 李世民此时的编制还挂在魏王名下,当然不能明晃晃的带着萧明泽往德州去,故而先前便趁着李峤尚在之时,一道商量着给她编个假的身份。 对外就说是老家寡居的堂妹,父母俱丧,为族人所欺,先前听人说有个名叫李长生的人在东边做了高官,年纪相貌都与堂兄有些相似,在老家又实在活不下去,无可奈何之下收拾行囊前去投奔。 这世道正值兵荒马乱,原本一个弱女子是走不了这么远的,可巧半道上遇见了李峤,后者问明缘由之后,便顺势将人捎带着送到这里此地。 李长生出身陇右道,而天子西逃,李长生的堂妹从西边逃难过来投奔堂兄,这很合理嘛! 最妙的是以魏王当下同天子的关系,也无法派人前去核实,亦或者是调查此事。 李峤听罢之后,不由得问了一句:“兄长不怕魏王因此起疑吗?” “只怕恰相反,正因如此,魏王才更加要笼络他呢。” 李世民笑而不语,萧明泽亦是莞尔:“你是天子派遣出来的使节,他是魏王麾下的大将,此番你带了他堂妹前来,魏王怕只会觉得这是你,亦或者朝廷有意拉拢李长生,离间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为了安抚人心,也为了向天子显示这离间计无用,当然要格外的厚待他几分啦!” 李峤诚然聪明,但聪明并不能取代经验,尤其是同上位者斗智斗勇、反复拉扯的政治手腕。 这是由于出身所导致的,只能通过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自行摸索,无法先天领悟。 在这方面,对面二人胜过他许多。 而此时此刻,看着坐在义兄身边语笑嫣然的萧明泽,再看看同样含笑的义兄,李峤心里不是不羡慕的。 谁不想身边有个同舟共济、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呢。 可是他的妻子…… 李峤想到此处,不禁有些黯然。 他知道邬翠翠已经足够努力,也知道她在拼尽全力的成长,但是在权力丛林当中,邬翠翠这棵小草太过于渺小,也太过于脆弱了,以至于即便她迸发出全部力量来努力生长,也很难与他比肩。 更不要说是在那片弱肉强食的残酷丛林中生存下去了。 李峤对此,也只能报以一声长叹。 …… 萧明泽改换了妆扮,又被李世民带着去同在庆州城外等待他的几十名兄弟会合,简单介绍了几句,众人扬鞭启程,追逐先前去往德州的队伍。 而那边厢,李峤也回到使节团中,改换官服,催马往庆州城去。 他此番孤身出行,原就是为了探一探魏王军的虚实,结果压根没费什么功夫,便轻轻松松混入其中,顺带着帮着义兄打了一场阻击,如何看不出魏王军的实力呢。 李峤心中轻蔑大生,脸上倒不显露,催马到了庆州城外,便有探子来报:“魏王世子在前方五里之外恭迎天使!” 随从前往的其余人听罢,眉宇间不禁流露出几分异样,偷偷交换一个眼神,又斜眼去瞧李峤此刻神情。 谁不知道李将军的妻子,便是从前的魏王世子妃呢! 相对于心怀八卦、等着看好戏的双方人马,两个主人公反倒神色自若,好像之间没有横亘着一个邬翠翠似的,和睦的寒暄几句,李峤在前,李天荣在后,如此入城去见魏王。 打从西边的惊变传到耳朵里,魏王就知道自己这局必然要输了,天子即便西逃,即便是他的子侄辈,那也是天子啊! 左右权衡之后,他还是决定要保住魏王妃。 保住这个女人,就是保住了自己的体面,保住了世子,如果后两者都没了,他再去夺这个天下,还有什么意思? 但若是公然违逆圣旨,只怕也是不妙。 因而便与魏王妃私下里通了气:“只是假意将你送走……” 魏王妃哪里肯信他? 当年他能对原配妻室痛下杀手,今日难道便杀不得她? 还有贵妃——遥想当初在宫中时,贵妃何等盛宠,宫内礼遇一如皇后,如今却身死宫外,不知埋尸何处,贵妃尚且如此,何况是她? 魏王妃一双眼睛红肿的像是烂桃儿,尖声道:“叫天荣来,我要你当着天荣的面儿同我说!” 魏王着实无奈。 有些话夫妻之间说说也就罢了,非得翻到小辈儿面前去,反倒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尴尬。 只是他原也没打算糊弄魏王妃,儿子也曾私下问过此事,便也就应了,使人去传了世子过来,当着他的面讲述了自己的安排。 魏王妃这才肯稍稍安心。 如是魏王心下作了计较,李峤心中也是早有预料,双方没有爆发出剧烈的矛盾,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魏王请李峤代问太上皇安,李峤微笑应下,又故作不经意般的提起来时路上遇见了李长生前去投亲的堂妹一事:“说起来,李兄还是我的本家呢,如此英才人物,连天子都是几次三番夸赞过的……” 魏王听他提起自己的爱将,心头警惕之情大生,唯恐这员猛将被人挖走,嘴上打个哈哈,又问:“有劳了,长生之妹何在?我即刻便让人送她往德州去,使其能够兄妹团圆!” 李峤笑着饮一杯酒:“不必劳烦王爷,我已经使人送李家小姐往德州去了。” 魏王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很快又平复下去,说起别的事情来。 李峤有君令在身,无暇久留,在城内用过酒菜之后,便待动身。 魏王妃身着素衣,发无珠饰,神色憔悴,面无血色,俨然就是一个失去至亲之后悲痛欲绝的中年妇人。 虽知自己此去必死,然而在众人面前,她仍旧是仪态端方,不露怯色,含泪辞别魏王父子,便举步迈上车驾。 到底是魏王之妻,李峤怎么好当着他的面对其加以锁拿? 如是车辆前行,而庆州百姓却沿途追送不止,魏王妃掀开乘坐车马的帘子,为之垂泪,就这么走出去二里远,后边仍有百姓同行不去。 随行的副使问李峤:“要不要把他们赶走?” 李峤觑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却不言语。 如此作态,倒叫副使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又前进了一里多路程,后方终于有急行的马蹄声传来,李峤等人勒住马回身去看,却是魏王世子李天荣率领一干扈从催马而来,冲到魏王妃乘坐的车驾面前,将魏王妃接了出来。 天子使节们纷纷变色,随从士卒更是全神戒备,两名副使齐齐扭头去看李峤,随时听侯他的吩咐,场面堪称一触即发。 李峤一抬手,示意麾下士卒们稍安勿躁,自己则催马近前,问李天荣:“世子这是何意?” 李天荣流着眼泪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不知孝道,又岂能够知道忠义?身为人子,又怎么能眼见着母亲前去赴死,却无动于衷呢!” 说完,又取下腰间佩刀,掷于地上,命令同行的扈从们不得反抗之后,对李峤道:“母亲乃是常氏族人,今日获罪,将要被处死,请让我来替她去死吧,如果这世间没有她,又哪里会有我呢?” 魏王妃为之泣下,跟从李天荣而来的侍从们也随之流泪。 李峤深为触动:“圣人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所说的难道只是父子之情吗?今日世子与王妃情状,也正如此啊。此情此景,我又怎么能加以苛责呢!” 此时魏王终于“得知”了儿子前去劫囚的消息,带着一群亲卫怒气冲冲的赶到,瞧见眼前情状之后抬手便打:“你这孽子,却叫我深陷于两难之地——” 李天荣与母亲抱头痛哭,却不反抗,送行的庆州军民亦是流泪,李峤反倒去劝魏王:“本就是人世天伦,您就不要为此再责备世子殿下了……” 魏王泪眼朦胧的去看面前过分年轻的天子使节,很快便意识到对方也在演,起码此时此刻,他并没有跟自己撕破脸的意思。 他暗松口气,顺着既定的剧本几次推辞,最后终于在儿子跟军民的几次相求之后,带了魏王妃返回庆州。 李峤目送魏王一家的队伍消失在视野中,脸上的表情终于尽数敛起,继而调转马头,淡淡吩咐:“走吧,继续前行!” 副使是他的心腹,见状便有了几分猜测:“将军是否早就料到会如此?” 又了然道:“这就对了,您虽然识字,但念过的书却不多,先前说出那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这是找哪个先生临时抱佛脚教的?” 李峤眼底却流露出极浅的一丝笑意:“这你就猜错了,却不是先生,而是我的兄长所教……” 副使吃惊的“啊”了一声:“您的兄长?” 李峤应道:“是啊,哪天真该叫你见见他,那才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 如是回到了天子行辕,李峤先去请罪,继而又站在道德层面上对新帝施加压力:“魏王,宗室栋梁,又是陛下的叔父,世子亦是陛下嫡亲的堂弟,如此骨肉分离、涕泪横流,臣实在不愿使陛下背负离间自家骨肉的恶名……” 新帝脸色铁青,显然也听出了李峤话中的未尽之意,激怒之下,甚至于将这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含义挑到了明处:“你的意思是,朕若是不赦免魏王妃,便是枉顾恩义之人吗?!” 李峤一掀衣摆,跪下身去:“臣不敢。” “不敢?”新帝冷笑道:“你李峤还有不敢做的事情吗?!” 这话里的责难之意便十分重了。 一侧的近臣见状忙出言来打圆场,天子也自觉失言,只是一时间又拉不下脸来,遂摆摆手,不耐烦道:“你此番办事不力,着罚俸一年,暂停职务,回府闭门思过一月,不得有误!” 这便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李峤不缺钱,至于职务…… 这世道,只要有本事在身,又何必担忧会被长久的闲置? 天子如此为之,也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 李峤回到自己的府邸,后脚就有人在各处门户上贴了封条,只留下一道门用来运送厨下菜蔬。 宫中的人一脸为难:“李将军,这都是陛下的意思,小人们实在不敢违逆……” 李峤不以为意:“无妨,你们也是听令为之。” …… 那边李峤离去之后,原本满面愠色的新帝,脸色却随之淡漠起来,吩咐左右侍奉更衣,往正房去给太上皇请安。 还没进门,就听见年轻歌姬的吴侬软语,彼时春风骀荡,杨柳轻柔,倒真有几分当年帝都的富贵风韵。 新帝短暂的恍惚了几瞬,方才入内,面带恭谨,生等着太上皇听完了一首曲子,打发侍从们出去,才低声开口:“已经照父皇的吩咐做了……” 太上皇半躺在摇椅上,目光紧盯着面前的棋盘,低低的“唔”了一声。 新帝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您如此为之——” 太上皇别过脸去,淡淡的看着他:“李峤与邬家最深的联系,是什么?” 新帝略一思忖,道:“是他的妻子翠娘。” “大错特错,”太上皇断然道:“是邬夫人!” 新帝神色为之一震。 却听太上皇继续道:“李峤与邬家的联系,看似紧密,实则松散。邬家的下一代人,除去小九的驸马,再没有成器的,翠娘看起来是长进了,但是跟她娘比起来,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邬家全力支持李峤,要人出人,要力出力,要钱出钱——李峤再如何优秀,他也是外人,不姓邬,邬家其余人难道就没有异议?只是都被邬夫人打压下去,不敢吭声罢了!” 太上皇冷冷一嗤,伸手将面前棋局抹乱:“李峤在军中所向睥睨,邬家在朝中树大根深,这双方的联合看似牢不可破,实则漏洞百出,只需要将邬夫人这根最要紧的地基抽掉,这座大厦顷刻间就会倾倒坍塌!” 新帝了然道:“怪不得您让太医隐瞒邬夫人的病症,使其不治,此后又借故将李峤打发到庆州去……” 太上皇慢慢笑了起来:“年轻人少年得志,很容易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聪明的,他以为你是要借魏王打压他的声望,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将他打发走,怎么阻止那些民间大夫给邬夫人看诊?” “如今邬夫人病入膏肓,神仙无救,只管扣住李峤在府,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叫邬家那群乌合之众与他走向决裂了。” 太上皇神色不无唏嘘:“翠娘已经够努力了,但是世间的很多事情,哪里是努力就够的呢。” 他说话的时候,新帝便缄默的侍从在一侧,宛如一个恭顺的木偶,直到太上皇说完,才毕恭毕敬的恭维一句:“圣明无过陛下。” 第124章 第 124 章 李峤回府,邬翠翠自然欢喜。 父兄俱丧,娘家又没什么格外得力的人,一向作为倚靠的丈夫离开身边,她脸上不显,心中到底也是忐忑的。 更不必说丈夫此番出使本就危险,若真是有个万一,她会如何,邬家又会如何? 邬翠翠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打从李峤带人入城开始,邬翠翠便接到消息了,又听闻他没有带了魏王妃前来,一时心中半是释然,半是担忧。 释然是宽慰于魏王妃免除此难,担忧是因为差事没有办成,李峤会受到什么处分? 如是待到李峤回府,听闻只是被罚了俸禄,顺带着在家闭门反思一个月,邬翠翠反倒松了口气。 这些微的惩处之于丈夫,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她匆忙带着仆婢们迎了出去,数日不见,到底惦念。 李峤见了她,脸上神色便也略略和煦几分,又问起邬夫人近来病体如何,朝中是否发生过什么要事。 李峤除去外衣,邬翠翠顺手接过,递给一侧的婢女,叫挂到衣帽架上去:“先前还说要请民间名医来瞧呢,结果阿娘吃了几服药,身体便明显转圜,便也就作罢了。” 又笑着说:“若阿娘当真病笃,我哪儿还能安心在家?” 继而才一一讲起近期朝中诸事,从官场上自己能打听到的消息,到谁家内宅里出了什么大事,不一而足。 李峤挨着听了一遍,觉得无甚要紧之事,便也放下心来。 侍从们摆了膳,他落座执起筷子,又嘱咐妻子:“我要在家中禁足一月,你若要探望岳母,来回出入怕也不便,用过饭后,不妨收拾衣物,走偏门回去小住几日……” 邬翠翠先前就在娘家住着呢,前两日见母亲气色大好了才搬回来,又记挂着母亲的叮嘱,催促她早些要个孩子,从前李峤不在家便也罢了,如今好容易没了繁琐军务,哪儿能再度夫妻分别? 便婉言谢绝了:“阿娘好多了呢,有两位嫂嫂在旁照顾,总无碍的。” 李峤遂不再多言此事,而是将话题转到了另一处:“说起来,我此去虽没带了常氏回来,却接了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行……” 邬翠翠侧过脸去,作专心倾听状。 李峤道:“当初帝都陷落,夏侯氏入城大肆劫掠,财物之外,不乏有诸多高门流落在外的女眷为之所得,后来庆州城破,她们又落到了魏王手中,我同魏王挑破此事,带了她们回来。” 邬翠翠听得蹙起眉来,神色之中显露出几分怜惜与担忧:“倒真是一群苦命人呢,夫君有心了。” 又问:“你没有同天子禀告此事吧?” 李峤低头吃了口面,咽下去之后,才道:“我谁都没说,暂时将她们安置在了城中的一处私人别苑中。” 邬翠翠对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间笑了起来:“夫君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心很软的。” 又说:“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的。此事贸然宣扬出去,的确不好,急忙忙把她们送回本家去,只怕更加不好。” 李峤说:“这些后宅之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邬翠翠笑着应了一声。 邬翠翠倒不觉得这些女眷们落入贼手之后,便要自尽保全贞洁,但是她一个人的看法之于这天下,却是无关紧要的。 她不能大喇喇的把人带出来,说丈夫从魏王处接了她们回来,一旦传扬出去,这些无辜女子或许就会遭到卫道士的攻讦,甚至于连她们的家人都有可能成为迫害她们的凶手…… 最后邬翠翠到底还是顺着偏门出去了一趟,先去探望了母亲,见她较之从前更有精神,欣然之余,又使人去探望那群女眷。 要是换成从前,她大概什么都不会多想,只觉得自己的满腔好意,就大喇喇的过去了,但是经历了许多之后,也慢慢品出了几分为人处世的道理。 那些人或多或少与她结识,如今她们落难至此,自己却风风光光,宛若救世主一样出现在她们面前,多让人难堪,也多让人心酸啊! 最好还是不要相见了。 邬翠翠使人往那边去送信,问她们有没有想给家里写信的,若是有,可使人代为送去,若是没有,她盘算着开所女校,有一技之长的或许也可以留下做个女先生。 聊以尽心罢了。 办完这件事情,邬翠翠便回了家,李峤在房中看书,邬翠翠便在旁边做些针线,替他打了个络子系在腰间。 这夫妻俩成婚之后,倒少有这样长久相处的时候,一时之间,邬翠翠倒不知是该怨恨新帝设计惩处丈夫,还是该感激他给自己创造了这样一个良机了。 就这么过了六七日,夫妻二人如常用了午膳,李峤正要往书房去翻书,却听厅外脚步匆匆,往来甚急。 “将军,出大事了——” 入门之后见得邬翠翠也在,脸上的急色不由得一凝,后边的话生给咽下去了。 邬翠翠见状心头便是一个咯噔,已然有了不祥预感,脚下先自添了几分踉跄。 李峤扶住她的手臂,她强撑着,颤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报信的侍从小心翼翼的道:“夫人,您请节哀,邬家夫人午前过身了……” 邬家夫人午前过身了…… 阿娘——死了?!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父兄身亡之后,邬翠翠第一次如此失态:“胡说八道!” 她厉声道:“先前太医诊脉,都说阿娘身体转好,我眼见着阿娘气色也好了才回来的,怎么会突然……” 一阵激怒涌上心头,邬翠翠但觉眼前天旋地转,李峤一把将她扶住,又去掐她人中,半晌过去,邬翠翠幽幽转醒,人还未语,泪已先流。 李峤也觉得此事蹊跷,半蹲下身去,平视着她道:“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你母亲去了,你身为人女,焉有不去送行的道理?更不必说岳母先前业已康健,如今却骤然病逝,你倒了,谁来为她寻个公道?!” 邬翠翠被这一席话激起了斗志。 父兄死去的时候,她无能为力,但当前之时,却不能让她再对母亲的死视若无睹了! 李峤还在家中闭门反思,不得离开,邬翠翠则匆忙换了丧衣,带上若干仆婢侍从,杀气腾腾的往邬家去了。 两家离得不算远,但也不近,等邬翠翠赶到之后,邬家的人已经侍奉邬夫人更换了衣裙,她打眼一看,便见母亲合眼躺在塌上,面无血色,嘴唇发乌,旁边大嫂九公主,二嫂秦氏还有家中其余几个女眷在哭。 邬翠翠心如刀绞,不觉流下两行泪来,只是那眼泪很快便被她用力抹去,神情更是迅速转为冷厉。 “为母亲看诊的太医呢?先前不是说大好了吗,怎么忽然就去了?!” 九公主抽泣着劝她:“妹妹,你冷静些,母亲也是快知天命的人了,先前又几次遭逢打击……” 秦氏用帕子揩着眼泪,也劝她说:“是呀,妹妹,母亲才刚闭眼,你这样大吵大闹,叫她老人家见到了,也是不安心的啊。” 邬翠翠冷冷的觑着两个嫂嫂,却不言语,转头便吩咐人去请太医来,略顿了顿,又使人去请仵作。 九公主闻言皱眉,秦氏更是面露怫然:“妹妹,你这是要做什么?母亲已经去了,你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的离开吗?!” 邬翠翠盯着她,徐徐道:“因为我觉得阿娘她去的蹊跷,二嫂,你不这么觉得吗?” 秦氏眼泪流的更凶,委屈不已:“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难道是我把母亲害死的不成?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呀,执掌门户的男丁不吭声,外嫁了的小姑倒来说这说那……” 邬翠翠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周,忽的神色一凛:“侍奉阿娘的周妈妈呢?” 九公主在旁道:“周妈妈忠心,业已殉主了。” 邬翠翠心下已然怒极,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阿娘临终前可有遗言留下?这个家以后到底如何,可曾有所交代?” 九公主有些为难的看着她,再看看妯娌秦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秦氏则擦干眼泪道:“向来娘亲舅大,母亲没有留下遗言,只能请舅老爷老主持公道了。” 外边邬夫人的娘家弟弟来了,一见场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火药味,也是为难。 扭头去看姐姐仅存的男嗣,邬翠翠的二哥——得了,这位夹在妹妹跟媳妇之间,比他还要为难呢。 “外甥,外甥女,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别当着你们亲娘的面儿闹成这样,叫她难安啊。” 这位舅爷倒是忠厚,说:“你们家是个什么境遇,我也略知一二,侄媳妇,你也别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要不是翠翠的夫婿争气,你还想分家产?邬家这点家底能不能保住都得二说!” “你们叫我做主,那就得听我的,邬家的家产,翠翠夫妻俩要占一半——翠翠,你嫁了好夫婿,得了娘家的助益,以后娘家有事,不能不管啊!” “剩下的那一半,一分为三。长房九公主寡居,又有孩子要养,得占一份儿,二房有男丁,要占一份儿,剩下的那一份,给没出嫁的女孩儿做陪嫁,也给老姨娘们养老,你们觉得如何?” 九公主自己有嫁妆,又有太上皇爹跟皇帝兄长,即便是关系不好的兄长,总也不能眼看着妹妹饿死。 她不在乎邬家那点家产,当即表态说:“我都听舅公的。” 邬家二郎倒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虽然觉得有点委屈,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了头:“我也听舅公的。” 秦氏的眼泪真心实意的流了出来:“你是要承继邬家的家主,是嫡子啊,只拿六分之一的家产,我们还有几个孩子啊……” 邬家二郎厉声道:“你住口!” 邬翠翠…… 邬翠翠什么也不想说了。 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大嫂,左右为难,温和怯懦的二哥,看似贪婪,又颇有理的二嫂,还有怯怯的躲在窗纱后边看着这边的两个庶妹…… 邬翠翠仿佛听见了一声悲鸣,那是曾经濒临破裂,又被母亲拼命粘黏起来的那个邬家彻底破碎的声音。 她隐约之间,甚至感知到了邬家来日必然悲剧的命运走向。 “我不要邬家的家产,也不跟你们抢,我的那份,出嫁的时候阿娘已经给我了……” 邬翠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眼泪不受控制的大滴落下,但她还是咬着牙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但是,我不许阿娘死的不明不白!我要找仵作来验尸!” 九公主有些诧异的看了过去,继而无言的低下了头。 秦氏已经濒临崩溃了:“验尸……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你要让邬家变成所有人的笑柄吗?!” 邬翠翠眼神凌厉如刀,马上就要说话,却被舅爷给强拽着拉出去了。 “舅舅,”到了院子里,邬翠翠死死的抓住他的手臂,泣不成声:“你是阿娘的娘家人,你不能不管她啊……” 舅爷也是红了眼眶:“傻孩子,那是我亲姐姐啊。” 他擦了一把眼泪,又说:“可是翠翠你得想清楚,要是找仵作来验尸,无论最后结果怎样,这个家都彻底散了,你娘呕心沥血为的是什么?你要让她功亏一篑吗?” 邬翠翠一汪眼泪在眼眶里憋了半晌,终于恶狠狠的流了出来:“要查!” “舅舅,”她痛哭出声:“那是我娘啊,她要是死得冤枉,我不为她伸冤,她岂不是白养了我一场?!” 舅爷含泪看着她,半晌之后,终于也点点头:“那就查!” 第125章 第 125 章 李世民带了萧明泽与几十名弟兄星夜兼程,奔赴德州,是日傍晚到了德州城外,意欲入城,不想却为人所拦。 城门被铁栅栏挡住,骑马无法顺利通行,而与此同时,看守们一窝蜂涌了出来,“干什么的?!” 李世民见状,便知有变,心下微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我乃魏王殿下任命的德州长史,今日与一干扈从前来上任,尔等何故阻拦?” 一边说,一边不露痕迹的做个手势,示意扈从们全身警惕。 与此同时,又微微侧脸朝向萧明泽,向她示意城楼上的旗帜。 萧明泽短暂的怔了一瞬,继而很快明悟过来。 彼时城门看守门的目光尽数集中在李世民身上,她则趁人不备,悄悄将手伸进行囊,用小半瓶头油将随身携带的手帕浸湿。 那边为首的看守上下打量他们一行人几眼,冷笑道:“笑话,你说自己是德州长史便是了吗?我看着你们却像是一伙儿强人,在此冒充长史!”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来人,还不将这群匪徒拿下?!” 这话初初落地,内城里便如群蜂出巢一般涌出来数队士卒,约莫有几百人之多,或者持刀在手,或者拈弓搭箭,显然是早已经等候在此。 李世民发出一声断喝:“列阵!” 一众好手闻讯而动,立时分散开来,萧明泽更是眼疾手快,迅速从箭囊中抽几支箭,将那张被火油濡湿的手帕牢牢系在前段,恰到好处的递到了李世民手里。 李世民自怀中取出火折子将其点燃,那矮小的火苗脆弱的跳跃了一下,继而在油脂的推动下熊熊燃烧起来,他拈弓搭箭,破空声中,那团火焰直直的杀向了城头旗帜! 火焰撞到那旗帜上,晚风中发出一声闷响,继而火光大作。 那城门看守显然没料到对方反应竟会如此迅速,倒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然而他愣住了,李世民却没有,以当下这种距离而言,取齐首级同探囊取物有什么区别?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甚至于连长/枪都没有用,拔刀出鞘,催马一个冲锋,便将那瞠目结舌的城门看守头颅割下,持于手中,大喝一声:“我乃魏王麾下李长生是也,尔等当真要与我为敌吗?!” 众多敌手为之所摄,兼之主事一个照面便死了在对方手里,一时竟不敢有所回应,场面生生僵持起来。 那旗帜已经被火焰烧尽了,只余下旗杆上有明星一般的的一点火光,然而在夜色之中,城门之上,这一点光亮,也已经足够明显了。 李世民终于等到了回应。 城内有马蹄声急急传来,虽然隔着一道城门未曾窥见,却也可以想见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疾驰而来的场景。 他微松口气,目光却紧盯着对面的弓箭手不放,继而便听见一声熟悉的怒吼:“孰人胆敢在此作乱?!” 李世民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身后一干扈从也是面露喜色。 看萧明泽面有疑惑,就近庇护她的军汉便笑着同她解释:“这么大的嗓门,也唯有滕忠了!” 萧明泽知道李世民先前火烧旗帜,是为了给城中的自己人报信,让他们前来接应,却不曾想人竟来得如此之快,这般神速,着实令她心惊。 要知道,从火烧起来到这个滕忠率军赶来,前后也不过是半刻钟功夫啊! 她向来聪颖,此时也不禁有些惊疑,下意识的看向李世民,却只见到一个挺拔结实的背影。 你是早就料到了吗? 李世民后背上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虽然仍在警惕,但还是略略分神,同她道:“我信得过我的人。” 他只带了几十扈从,对面却有几百人甚至更多,即便当真能打,又如何耐得住对方车轮战? 更何况此时尚且不知德州城内发生了什么变故。 但是李世民相信自己先到此处的兄弟们,也相信余盈盈和卫玄成。 他们先于自己数日出发,必然已经入了德州,这群人捆在一起,要是还能被不知名势力一锅端了,那他李世民带着这几十个人,只怕也是无力回天了。 李世民选择相信他们,所以他没有贸然扩大战事,先斩敌人头目震慑众人,再以火向这几人传递消息,只要他们无碍,见到城门有变,必然会前来一探究竟的。 他赌对了。 滕忠全身披挂,带了数百精悍士卒,杀气腾腾的出现在了德州城门口,目光一一在举着弓箭的城门守军身上扫过,凌厉如刀:“既然要动刀兵,何以我没有听见消息?!” 又厉声道:“城门守官何在?!” 那群人面面相觑,下意识看向用长/枪挑着上官头颅的那个壮汉。 李世民哈哈一笑,顺势将枪上那颗人头掷于地上,朗声道:“却是在此!” 滕忠脸色显而易见的一松:“大哥,你可算是到了!” 又看向一侧的萧明泽,神色愈发关切:“李家妹子也来了?你是大哥的妹子,那也就是我滕忠的妹子——难为你一路骑马过来,却不知吃了多少苦!” 萧明泽原本还有些好奇的在打量这个相貌粗犷的汉子,听到此处,却觉他话里有话,显然也并非表面上显露的那么粗枝大叶。 她便顺水推舟,声气虚弱的道:“叫滕忠哥哥见笑了,我虽也会骑马,却也没如今次这样长途跋涉,只是哥哥说有公务自身,不得耽误,便也只得强行跟上,这会儿要是没个人扶一把,只怕下了马连路都走不了了……” 此女如此灵光,倒叫滕忠心下暗暗叫一声好,脸上却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关怀,看似随意的在身后点了个人出来:“小旗,李家妹子这一路累得够呛,你带几个人送她去余姑娘那儿歇着,再找个大夫去瞧瞧。” 小旗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就透着一股机灵,麻利的应了一声,催马到萧明泽身边去:“李家姐姐,且随我来。” 萧明泽看了李世民一眼,见他点头,便向滕忠道一声谢,与小旗一道催马离开。 李世民见滕忠一番动作,心下已然有了几分了悟。 自己奔赴庆州的时候,这德州城中,只怕发生了一些了不得的变故——滕忠不想让明泽这个“李家妹子”继续跟在他身边,这说明什么? 其一,滕忠这群最初跟随自己的结契兄弟业已跟余盈盈和卫玄成会合,否则,他们不会知道萧明泽这个“李家妹子”的假身份。 其二吗,造成德州变故,乃至于今夜变故的主谋,必然认识萧明泽! 会是谁呢? 总不能是魏王世子李天荣亲自来此吧? 这也不可能,此时此刻,李天荣有什么理由杀他呢。 须臾间的功夫,李世民心里转过无数个想法。 那边厢,滕忠正在质问那群城门看守:“瞎了你们的狗眼,居然连魏王殿下指派的德州长史都敢袭杀?!” “……什么,说来者行踪可疑?如何可疑了?他难道没有自陈身份?你们可曾验过他的告身?什么,什么都没有,就传令戒备,意图将其击杀?!某却听不得这种混账话——” 滕忠生的剽悍,宛如黑熊,手中持两把开山斧,又岂是气势汹汹四个字所能形容! 说话间的功夫,便待近前,却听远处传来一声疾呼:“且慢!” 李世民与滕忠齐齐扭头去看,却见匆匆骑马赶来的是个中年文士,带了几个侍从,满头大汗的到了近前,又说了一遍:“滕壮士,且慢啊!” 他勒马停住,举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苦口婆心道:“如今正值用兵之时,些许小过,何必杀人?有伤军心呐!” 又说:“城头旗帜诚然是军威所在,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守门卒,那火又不是他放的,何必如此见罪呢!” 空间里边刘彻已经兴致勃勃的嗑起瓜子儿来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 李世民为之冷笑,却问滕忠:“这位是?” 滕忠还未说话,那中年文士便拱手见礼,自我介绍道:“在下济王长史林鼎,阁下是?” 济王长史…… 李世民默默将这几个字在心里边咀嚼了几遍,便勾勒出德州究竟发生什么变故了。 他看上了这个风水宝地,但谁说别人就不能看上了? 这不,来得晚了,被人抢先一步占了不是? 而且人家可比他这个魏王麾下的将领名正言顺的多,济王,那是太上皇的儿子,新帝的兄弟啊! 所以—— 李世民拔刀出鞘,勒马横劈,电光火石之间将其斩于马下! 一旁跟从长史林鼎同行的几个侍从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但见眼前刀光一闪,眼睫发疼,下一秒,林鼎的头颅便毫无征兆的自勃颈处掉落。 血液喷溅。 李世民冷哼一声,归刀入鞘,下颌微微抬起,傲然道:“笑话,你说自己是济王长史那便是了吗?我倒是觉得你就是一个强人,在此冒充长史!” “雾草,666!” 刘彻往外吐了个瓜子儿,兴致勃勃道:“兄弟,你这纯纯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哇!” 朱元璋从刘彻手里抓了把瓜子儿,分了点给嬴政跟李元达:“济王要是知道,这不得原地气哭?” 李世民面露茫然:“啊?济王,什么济王?” 他启唇一笑,眸光嗜血,语气轻快:“都说了他们是冒充的啦!” 第126章 第 126 章 李世民骤然出手,取了济王长史林鼎性命,着实令其身后一干下属瞠目,生生被打了个猝手不及。 好好的说着话呢,这个李长生不想着赶紧为自己开脱罪责也便罢了,怎么敢暴起杀人? 他再如何强横,也不过是魏王麾下一武将,而自家主人,可是堂堂亲王——连魏王见了都要称呼一声皇弟的! 他怎么敢—— 那群侍从为之呆愣,城门的守卒们也看得痴了。 那可是济王最看重的心腹,王府长史,四品大员啊! 说杀就给杀了? 他们怔在原地,李世民与滕忠却没有,同时暴起发难,甚至于没给那几名随从林鼎而来的人反应的机会,便迅猛的取其性命! 头颅落地,咕噜噜滚出老远,几匹坐骑嘶叫着发出一阵哀鸣,鲜血在这个狭窄的包围圈中飞溅,甚至有一些落到了不远处城门守卒们的脸上。 他们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手持兵刃,神色踌躇,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应该是攻是降才好。 能被安排到此处来给初来乍到的德州长史李长生一个下马威的人,当然都是济王眼中的可靠之人,虽然不乏有被李世民与滕忠的勇猛所震慑住的,但更也有愿意为其效死之人。 “你这狗贼居然胆敢擅杀王府长史——兄弟们,随我冲!” 说完,便持刀扑上前去。 如此奋勇之下,倒真是带动了百十人的士气,喊叫着冲锋陷阵。 李世民眸光冷锐,见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德州乃是大州,城池坚固,非寻常县城所能比拟,城门更是高大巍峨,通道辽阔。 可是再如何辽阔的通道,同时挤上了几百人,又能发挥出什么作用? 滕忠的人在后,他的人在前,两头堵住,里边的人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暮色已深,夜风呼啸,鲜红的血液溅到墙壁上,断掉的肢体四散在入城的通道中,数米宽、数十米长的入城通道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尸体,血液顺着城门前青石砖的缝隙,汩汩流向道路两侧…… 李世民看一眼已经有些卷刃的佩刀,暗道一声可惜。 再看一眼那些失去了反抗之心,蜷缩在血泊中瑟瑟发抖的士卒们,自怀中取出上任的告身,扬声道:“我乃是魏王殿下任命的德州长史李长生是也,就任的告身在此,又有校尉滕忠为我作保,人证物证俱在,尔等疑心尽可消除了!” 又同众人道:“当日天子西狩,除去魏王殿下被委以重任,坐镇一方之外,其余诸王皆随从西去,既然如此,济王殿下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所谓的济王长史,又怎么会带人来此截杀于我?!” “分明是有贼人蓄意冒充,心怀不轨,怕其诡计被我戳破,便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我也知道尔等是为奸人所惑,故而随从听令,若肯衷心悔改,尚且可以回头,如若不然——” 他从扈从手中接过自己用的顺手的那把□□,猛然横扫,带起一阵劲风:“今天便是尔等的丧命之日!” 真正有心为济王效死的早已经死在这场屠杀之中,剩下的要么是心怀胆怯之人,要么是有意投机之辈,原本都已经心生绝望,以为必死无疑,哪里能想到竟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闻言纷纷丢掉手中兵刃,哆嗦着跪到地上:“李将军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滕忠甩一甩手中的双板斧,粘在上边的碎肉和血珠随之溅到地上。 他冷笑道:“兄长仁善,意欲保全他们性命,只是却不知小人奸猾,见风使舵,此时跪在地上说今日的恩情没齿难忘,转过眼去,备不住就要在背后捅大哥一刀!” 李世民心下啧啧称奇,不无欣赏的看了滕忠一眼,顺着他的话头,朗声道:“忠弟此言差矣!假冒皇族乃是诛九族的大罪,若非实在无路可走,那奸人怎么敢如此为之?!” “他一路且行且骗,带了那么多人来到德州,正说明他是一条丧家之犬,无处可去——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被他所欺瞒哄骗的那些人?” “留在此地听我差遣,戴罪立功,运道若是好些,来日未尝不可封妻荫子,若是背地里刺我一刀,叫德州大乱,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离开这儿当流寇吗?” 这一席话说完,原本暗怀鬼胎,想着暂时低头求饶,以待来日再行反水的士卒也迟疑了。 是啊,济王自己都无家可归呢,不然还能打德州的主意吗? 既然如此,他们跟随济王作乱,又是为了什么? 本来先前四处奔逃就很狼狈,又不知家眷此时如何…… 一边是不太有能力的前主公济王,一边是有万夫不当之勇、且心怀仁善的李长生,到底抱哪条大腿,好像也不需要迟疑太久吧? 更别忘了,李长生背后还有个魏王呢,那可是天子之外,天下声望最隆、势力最大的宗室! 就此离开济王那条破船,不好吗? 方才那场乱战中,死的皆是济王铁杆,有心保全自身的投机之人却是毫发无伤,此时听了李世民与滕忠一番话,立时便膝行几步,痛哭出声:“将军以手足待我们,我们又岂敢辜负将军?!” 当下以头抢地:“当着恩人的面,小人不敢胡说。先前随从那奸人前来德州,我等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的,不曾想那群贼人将谎话编的十分圆满,我等小民出身,实在难以察觉漏洞,今时今日再去回想,却觉疑点重重……” “济王乃是皇室宗亲,出身帝都,怎么有时候说话,却带着一股剑南道的口音?委实奇怪!” 李世民先是面露惊疑,继而猛地一拍大腿:“果真如此!” “是啊。”其余人见状,也渐渐的打开了话匣子。 霎时间,城内那个从前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的济王好像变成了一个筛子,四下里都在漏风。 “他哪里有一点皇室宗亲的风范……” “连州郡内的官员品阶都分不清楚。” “那几个自称王府属官的贼人,形容也颇粗鄙!” 李世民静静听他们说完,眉头皱起,若有所思:“假冒亲王,罪责不小啊,我初来乍到,如此大案,只怕要报到德州刺史面前去才好。” 滕忠闻言,立时便道:“兄长有所不知,这假济王率领手下军队入城之后,首先便以天子下令缉拿常氏一族同党为由,停了刺史钱伦的职务,将其扣押。” “错非兄长先前打发了我们过来,后边余姑娘与卫先生又带了魏王令旨前来,彼辈有所忌惮,德州只怕早已经成了那奸贼的囊中之物……” 李世民听罢,当机立断道:“既然如此,当速战速决,不给贼人反应的机会!” 他侧目看向最先冒头说话的士卒:“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叩首道:“小人名叫白福禄。” 李世民问:“那假济王现在何处?” 白福禄迅速道:“鸠占鹊巢,假亲王之名,占据了钱刺史的刺史府。” 李世民又问:“这假济王往德州城来的时候,麾下有多少所谓的王府属官?” 白福禄不假思索便道:“自称有官位在身的二十有六,无官无爵的侍从百一十三!” 李世民挑一下眉,意味深长的再问道:“那些人认识你吗?” 白福禄听得脑内一震,心念急转,霎时间为之了然。 当下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即便叫不出小人的名字,脸儿总也是熟的!” “很好,”李世民用马鞭点了点他:“我给你八百精锐骑兵,再加上这群活命的士卒,总共凑一支千人队出来,应付刺史府之外的其余地方,足够了。” 他眸光幽深,看着面前人:“带上这些人,将你知道的,分散在刺史府之外的王府属官尽数杀掉,余者招降!” “事后清点,你这差事办得得力,以后你就是这一千人的统率校尉……” 白福禄的呼吸为之急促起来。 李世民的脸色却在此时微微一冷:“不过,本将军丑话说在前边,如若你敢借机报私仇,杀了什么不该杀的人,我就把你的皮扒掉,挂到德州城头上!” 夜风冷肃,白福禄不由得打个冷颤,当下将火热的心肺暂时冷却几分,老老实实道:“是,小人谨记将军吩咐!” 空间里边,几个皇帝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吐槽:“什么朱扒皮行为。” 朱元璋没好气的白了他们一眼,倒是在白福禄身上多加了几分注意:“都说是乱世出英雄,古人诚不我欺啊。” 这个白福禄鬼吗? 鬼! 那么多人里边,就他第一个察觉到了李世民的意图,主动跳出来附和,以济王随从的身份,否定了济王这个身份的真实性,给了济王致命一击—— 不是魏王任命的德州长史李长生说这个济王是假的,而是从德州之外,跟随济王来到德州的,济王本人的下属出面指证他是假的! 他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彻底的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他是指证济王是奸贼假冒的证人,是个关键人物,转头就被李长生给杀了,又或者死在战场上了,世人会怎么想? 所以当指证完成之后,只要他别做什么蠢事,李世民就会保住他! 因为在某种程度上,白福禄本身,就等同于济王乃是他人假冒的证据! 而他显然不甘心于只做一件证据,并且顺势抓住了第二个机会——他清楚的说出了济王麾下的人员构成,并且对济王派系的人员布置有所了解。 这不一定能说明他是济王派系中的要紧人物,但起码能说明他很聪明,而且善于观察钻营。 他能够分辨出谁是济王的铁杆心腹,而哪些人又是可以争取的。 也是这份聪明,让他非常果决的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彻底跳上李长生的战车! 反水? 不可能的。 背刺了济王致命一刀,又带人将济王不在刺史府的心腹们一锅端了,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还怎么反水? 但也恰恰是这件事情,又给了他“假济王身份证明人”之外的另一重保护伞。 他曾经是为假济王所惑的人,甚至参与过对李长生的截杀,这样的人,尚且能够得到李长生重用,统率上千人,其余那些为假济王所“欺瞒”,被迫从之的人,李长生又怎么会见怪? 白福禄,是李世民千金买的马骨,是他肚子里便能撑船的象征,他怎么能死?! 嬴政不由得道:“如若不是生逢此时,后世又会有谁知道他呢。” “是啊,”刘彻深以为然的附和道:“就想樊哙,错非跟随高/祖皇帝起兵反抗暴秦,也不过是沛县一个杀猪屠户罢了!” 嬴政:“……” 下意识将手摸到了剑柄上。 想刀掉一个人的眼神是遮不住的! 李元达嗑瓜子儿的动作略微一停,继而又接上了,一边嗑一边说:“得亏这不是秦朝……” 朱元璋幸灾乐祸道:“傍晚说完这话,晚上就被车裂了。” 刘彻悚然一惊,后退几步:“你这可就玩不起了啊……喂!” 空间里边充斥着欢快的气息,空间外边则是一片肃杀。 白福禄领命带了人,在德州城中士兵和魏王、李世民派系士卒的襄助下清洗城中的济王一系势力,李世民则带了人马,亲自去打刺史府。 济王身份要紧,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更不能逃窜别处,这是其一; 要把控住整个刺史府,顺势将整个德州收入囊中,这是其二! 相较而言,第二步要比第一步重要的多! 李世民环视众人,神色肃穆,语气沉痛:“奸贼祸乱社稷,假充皇亲,荼毒德州,害我官民,匡扶社稷,为枉死的钱刺史复仇,正在今日!” 为枉死的钱刺史复仇…… 空间里边正在杀猪的嬴政都不由得动了一下眉毛。 李元达:“啊这……” 朱元璋:“啊这……” 【钱刺史:本来今天就烦!】 第127章 第 127 章 济王眼疾手快,先一步占了德州,李世民震惊吗? 坦白讲,的确有点震惊。 李世民为此感到害怕吗? ……你多冒昧啊,什么人能吓住这堂堂天策上将?! 李世民只会为此感到高兴,并且欣慰于济王主动背锅。 牺牲小我,成全他人,给自己创造了这么好的一举拿下德州的机会! 先前他计划拿下德州,挡在最前边的无疑就是这个德州刺史钱伦,想要除掉此人,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简单是因为钱伦虽然身为德州最高长官,奈何身上的debuff太大——他是常氏一族的姻亲,是常永年的亲表弟。 如今常氏一族业已伏诛,魏王保全魏王妃,是因为不能抛弃为他诞育世子的妻子,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但若是执意保全钱伦…… 天下人眼里,魏王对于政治正确的拥立之心,怕就得打个问号了。 什么,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重要? 想什么呢,要真是不重要,魏王早就把天子来使李峤撅回去了,还用得着鼓动麾下官民唱那么一出大戏,最后才把魏王妃接回去? 可要是说难,则是因为钱伦可以死,但是却不能直接死在李长生手里,否则魏王必定生疑,先前君臣二人之间的浓情蜜意霎时间就会荡然无存,而对一个稚嫩的势力而言,魏王的敌视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譬如说济王,他可以倚仗自己尊贵的身份拿下钱伦,却不能随随便便将其杀死。 他可以派遣自己的心腹臣属对德州的军政大权进行渗透,却不能对滕忠及余盈盈、卫玄成,乃至于先前钱伦麾下的一干文官武将痛下杀手,赶尽杀绝。 是因为济王心软吗? 错! 因为关押钱伦,还可以用政治正确洗地,但要是杀了其余人,就相当于直接跟魏王翻脸了,他怎么敢?! 再则,以他的兵力和能力,跟滕忠等人和钱伦的部下们打起来,顶多也就是个五五开,真把人逼急了,备不住就要鱼死网破了。 此番奔赴德州之前,李世民便已经做好了跟魏王反目的最坏准备,只是他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先一步把会脏手的事情替他做了——程兄弟,甭管你搁哪个世界,都是主公我的好部属啊! 抵达此地之前,李世民便将德州的地图烂熟于心,此时一边率众奔赴刺史府,一边儿听滕忠讲述济王在刺史府周遭的布置与安排。 政变嘛,有一说一,这事儿我是真熟,上一回政变还是在长安,其城池之坚固,将卒之骁勇,又岂是此地所能比拟? 区区德州刺史府,洒洒水而已啦! …… 李世民令下属分成数队,各有安排,把控城中要道,堵住官邸各处门户,又令人备了火油箭矢,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之后,自己一马当先,冲到最前。 街道的灯笼在夜风之中径自散发着米白色的光芒,一眼望去,是雾蒙蒙的暖光。 德州,这座古老的城池,就像是一锅烧开的油忽然被倾倒进去一瓢水一样,骤然间爆炸开来。 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四下里杀声震天,刺史府的士卒听见动静登高远望,但见城中四处光亮夺目,手持火把的士兵宛如长龙一般,将整座城池点亮。 他惊得几乎跌下楼梯,就跟身后有恶鬼追赶似的,匆忙去给上官报信去了。 此时济王还未歇下,甚至于明明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他也只是随便用了几口点心垫垫肚子,而将正餐留了下来。 将正餐留给谁? 当然是李长生! 今日之事,济王做了两手准备。 先以麾下精锐士兵在城门埋伏等待,若有幸杀死李长生,就按下这消息不表,只当不知此事,专心消化德州这块肥肉,待到魏王处得到消息,这德州也差不多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若是不曾将其杀死…… 那就暂退一步,丢个替死鬼去背锅,令长史将他请来行宴,宾主尽欢,尽释前嫌。 这个李长生若是识趣儿,就应该知道,他在魏王麾下只会遭人排挤,否则也不会以滔天之功而灰溜溜的到德州来做一个长史,但是到了自己的麾下,却能得到十成的倚重。 如此权衡之下,他难道还不知道对他而言,哪个主公才是最应该选择的吗? 这李长生反应如此迅捷,当即便引弓射向城头旗帜,又设法将其烧掉,以此向下属报信,倒真是叫济王为之一惊,只是他到底也有几分见识,一计不成,马上便让长史去行第二计。 先敲打,再拉拢,打个巴掌喂个甜枣。 长史林鼎应声而去,济王则在府中静待佳音,一边在书房中踱步,一边思索晚些时候见了李长生,该当如何彰显自己的礼贤下士…… 守在外边的心腹就在这时候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王爷!” 济王吓了一跳,继而面露愠色:“难道连规矩都混忘了吗?一声不吭,便敢直闯入本王的书房!” 心腹满面焦灼,甚至顾不得请罪,便连珠炮似的道:“王爷,大事不好,那李长生已经带兵打过正门了——” 济王听得呆住,几瞬之后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全消,急声道:“长史何在?!” 心腹艰难的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不知,你不知——” 胸腔里仿佛有一池岩浆在上下翻涌,灼伤了济王的五脏六腑,也叫他口干舌燥,怒焰滔天。 只是听得二门之外隐隐有杀喊声传入耳中,便生生压了下去,厉声道:“我们的人呢?本王的亲兵,不是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吗?!拦住他们!” 心腹小心翼翼道:“李长生向来以勇猛名震当世,寻常人哪里拦得住他?” 又说:“您可是魏王殿下的皇弟,即便他真的到了此处,也该给您磕头请安,哪里敢对您有所不恭?” 济王连说了三声:“糊涂!” 李长生没见到自己的时候,就敢带人攻打自己的下榻之所,等真见了自己本人,难道还能毕恭毕敬? 至于魏王兄…… 济王心知肚明,易地而处,他的弟弟趁他不备夺了他的某个要城,事后又被他的心腹爱将所杀,有功无过,明面上责备几句过了情面,之后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怎么可能指望魏王替他主持公道! 外边的杀喊声愈发近了,济王额头上逐渐涌出一层冷汗来,脑海中忽的灵光一闪,一把攥住了心腹手腕,急声道:“钱伦何在?速速带我前去找他!” 指望自己手下那些士兵抵御李长生,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他就要抓紧时间找一个同盟,而放眼整个德州,还有谁比钱伦更合适? 不管这个李长生有没有打算捏死钱伦跟自己,借机掌控德州,他只管这么跟钱伦说便是了! 只要让钱伦出现在德州军民眼前,让他得到话语权,哪怕只是一部分,于济王而言也足够了…… 心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钱伦……”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王爷,钱伦怎么可能帮我们?” 他们前不久才刚把钱伦下狱啊! 济王冷笑一声:“我跟他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帮我,他有一线生机,不帮,必死无疑!” 济王顾不得诸多细软与机要文书,便匆忙出了门,着一干亲兵护送,往关押钱伦的地方去。 刺史府占地面积不小,钱伦更是被押到了后院的一处偏房安置,济王几乎是一路小跑的赶了过去,眼见着已经能望见那处屋舍的门户了,却听“嗖”的一声弹响,一道明光擦着他的脸颊划过—— 济王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颤,险些向那道明光来时的相反方向栽倒,亏得被心腹扶住,才将将站稳。 其余亲兵顺势拔刀出鞘,护持在他左右。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道明光已然发出一声闷响,穿过悬挂在门前的那盏灯笼,结结实实的钉入那扇门户。 下一瞬,数支带着火光的箭矢成群结队的自他眼前飞掠而过,火光大作,浓烟滚滚。 济王嗅到了火油的刺鼻味道。 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猛烈跳跃的那团火光,只觉得好像有什么生命中十分要紧的东西也在那火焰中被烧掉了。 转头去看箭矢飞来的方向,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子,体量剽悍,眉眼英武,手中持一张弓,却不看他,只望着那座熊熊燃烧的屋舍,神色惘然:“钱刺史,是长生来晚了,不仅没能救得你的性命,连你的尸身都未能保全——” 说完,他手臂发力,将那把弓箭丢到了起火的屋舍之内。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李世民才转过脸去,居高临下的看向了济王。 济王的感觉,就像是冰天雪地里被浇了一桶冷水,从头到脚都结着冰。 嘴唇嗫嚅着动了动,他强行控制住声音不要颤抖:“你便是李长生?” 李世民冷冷觑着他,却不言语,缓缓将腰刀出鞘道:“你可以选择与我正面决斗。若你赢了,你走,输了,把命留下。” 济王眼皮猛地一颤。 能活着,谁想死? 他伸手去亲兵腰间,意图将其佩刀取下,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下。 济王痛苦不已道:“你可是李长生啊,我怎么可能赢得了你?!” 他闭上眼,捂住耳朵,情绪全然失控,发疯似的自语:“我不行的,我不行的,我不行啊!” 敌人不战而降,李世民脸上却无半分快意,甚至于有几分难掩的悲悯与感伤。 “你这家伙,居然也是李家的子孙……” 他归刀入鞘,吩咐同行的心腹:“送他们上路吧!” 第128章 第 128 章 德州城内的这场动荡,造成的影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除去刺史府内济王派系的死忠之外,其余城中各处损失甚小,李世民千金买马骨,白福禄的存在,的确极大的安抚了济王麾下士卒的心,本就是追随主君逃难的人,跟哪个主君,又有什么区别? 何必为了济王就死! 而先前钱伦手下的德州本地官兵,便更简单了——本来济王占据德州之后,便对众人多有打压,他们虽然心有不甘,奈何对方头顶着皇室亲王的招牌,也只能徒呼奈何! 如今这济王被打成假冒伪劣,魏王派遣来的长史掌控大局,连先前名义上为假济王所欺骗随从作乱的士兵都不曾追究,难道还会清洗他们吗? 谁会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选呢! 李世民动作麻利的料理完刺史府这边儿,那边厢白福禄也已经带了人来回话,翻身下马,拜倒在李世民身前:“小人幸不辱命!” 李世民朗然一笑,将他扶起:“堂堂校尉,何必如此自轻?!” 白福禄神色为之一振,马上道:“多谢将军栽培!” 李世民拍了拍他的肩头,又转过身去问刺史府里被拘在一处的侍从们:“后厨可有得用的酒菜?” 负责后厨的管事战战兢兢道:“回禀将军,有,都是现成的……” 李世民一挥手:“去准备吧!” 又吩咐下属:“去请我的结契兄弟们、本地官员及此番剿贼中的功臣们来此与我共饮!” 另有周全之人多问了一句:“可要请余李二位娘子与卫先生同来?” 李世民不假思索道:“这是自然!” …… 萧明泽眼见滕忠有意将自己支开,就知道城中必然有能够识破自己身份的人,只是……会是谁呢? 跟小旗一道往歇息地方去的时候,她轻声问了出来。 小旗便将如今这德州城内的局势三言两语掐出概况来讲与她听。 萧明泽几乎是立时便可以断定——今晚德州必然有一场大变! 李长生是个什么人啊,他是天生的冒险家,胆大心细,敢赌敢冲,当日只身在魏王军中,都敢带了自己离开,如今德州城内与济王旗鼓相当,又岂有退避之理? 必然是要做过一场的! 未知的结果会让人恐惧,既定的消息则让人宽心,萧明泽再无忧虑,同小旗一道到了地方,相隔一段距离,便见有仆从手持灯笼,簇拥着一个年轻女郎等在门前。 萧明泽赶忙催马快行几步赶过去,翻身下马,迎上前去。 她自然是识得余盈盈的,虽然从前与其不甚相熟,但后者借住于舅父府上,两家来往不少,总会有所交际。 萧明泽是个天生的灵慧人物,余盈盈又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又都有意搞好关系,见面之后你来我往的寒暄几句,倒真有些情趣相投的意味在。 余盈盈没说半句会让人尴尬的话,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内室里去吃果子,可巧碰见卫玄成打长廊那边儿过来,眼皮子不由得为之一跳。 先前得知义兄要往庆州去寻一个女子的时候,这卫玄成便极力反对,奈何义兄坚决不从,最后还是走了,却惹得卫玄成在她耳边抱怨了好几日,道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今日见了萧家娘子这个正主儿,却不知又会说出些什么来。 余盈盈只得盼着卫先生懂些人情世故,暗地里也做好了打圆场的准备,眼见着卫玄成到这边儿来跟己方两人遇上,为之一怔的时候,都准备好开口了。 没成想对方盯着萧明泽看了几眼,神色之中却隐约透出了几分追思。 “这位娘子,看起来有些面善啊……” 萧明泽听说过卫玄成的名姓,也知道此人被李长生收在麾下,并非外人,遂坦然的行个万福礼,道:“我母亲乃是新昌长公主,我父姓萧,或许与先生从前在哪儿见过吧。” 卫玄成忙回了礼,道:“大概是这样吧,娘子且去歇息,卫某便不加以叨扰了。” 萧明泽莞尔:“先生慢走。” 卫玄成原本想点点头的,只是不知怎么,迟疑了一下,还是鬼使神差的又向她拱了拱手。 他心想:卫某生就这过目不忘的本领,若真是从前见过,我不至于没有印象的,可是今日一见,却如此面善。 这么一想,倒真是有些奇怪啊。 难道是前世见过,又承蒙过她的恩惠不成? 卫玄成暂且将这桩疑惑按下不表,登上二楼极目远眺——正如同萧明泽知道李长生为人一般,他又如何不知? 德州,这会是李长生的龙兴之地吗? 卫玄成在等待着最终的结果,而李长生诚然没有让他失望。 将将过去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有人前来报信:“将军请卫先生与李余二位娘子前去赴宴!” 卫玄成眸光为之一亮——德州业已入手,大事可成矣! …… 济王早先令人备下的酒菜到底是发挥了作用,只是来到此地的宾客,却与他先前所想大相径庭。 李世民麾下的谋士和武将,原德州派系的旧臣,还有新近从济王麾下投过来的人…… 李世民不分亲疏,一视同仁,先后举杯相敬,而众人眼见他三言两语便定了济王为假,不出一个时辰便将其连根铲除,更钦佩于其本领,忌惮于其强悍,席间颇多敬慕吹捧。 如是郎有情妾有意,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便也是寻常之事了。 原德州刺史钱伦已死,李世民这个新近打马上任的长史变成了最高长官,宴席结束之后他没去安歇,手下得用的心腹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抓起来加班。 清查德州现存军械甲胄、粮草辎重,人口户数,水利农田,乃至于各部兵员…… 卫玄成这样的谋士便不必说了,被李世民看好的那个庞英也被抓过去给姓卫的打下手,就连萧明泽跟余盈盈也没放过,塞了本账簿过去叫帮着盘账。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李元达咋舌道:“兄弟,你是不是连马厩里的马都想派出去跑两圈,让它替你量一量德州城到底多大啊!” “我说大可不必,”刘彻也扶额说:“赶紧停止你的朱扒皮行为!” 朱元璋:? 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有被冒犯到! 嬴政反倒很能体谅:“草创之初,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不想立时与魏王反目,就必须向他回禀钱伦之死、济王之变,而魏王闻讯,必然会派遣新的刺史前来理事,若不能抓紧时间将德州军政大权握在手里,之后的日子,怕会很难熬。” 李世民忙里抽闲回了一句:“正是如此!” 如是众人一夜未眠,到第二日清晨,其余人宿醉之后头晕脑胀的时候,李世民便连珠炮一般,有条不紊的发布了命令下去。 德州城的巡防军队有所调动,对于粮草辎重的看管重新进行划分,又点了余盈盈去协理赋税财库之事,最后又将城中官员的职务打乱,让新兴势力参与进去,重新组合。 一套连环拳下来,众人全都懵了。 原济王派系与李世民派系的人当然毫无异议,但原德州派系的人却是心有怏怏。 拒绝的话刚要到了嘴边儿,余盈盈便笑吟吟的开了口,一针见血的挑明了账本上的几处漏洞,又假惺惺道:“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小女想着,就不必告知姑丈知道了吧……” 德州派系的人就这么讪讪的住了口。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如此,德州更是如此。 本地的官员多半同前刺史钱伦有些攀扯,甚至不乏有常氏八竿子才能打一打的亲眷,此番常氏倒台,钱伦受到牵连,他们自己心虚,倒也不敢跳得太高。 再则,魏王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余盈盈可是魏王的义女,深得魏王父子看重,何必为了本来就不稳当的权柄得罪她呢! 便也就老老实实的认了此事。 德州原本有驻军五万,李世民前前后后带过来三万,济王带过来四万多,排除掉那些不堪得用的,也能凑十万大军出来。 只是要说质量嘛……最好还是不要说。 尤其是济王和原德州派系的士兵们。 李世民却也不怵。 天下哪有生来就会打仗的雄兵强将? 无非是历练罢了。 将德州的公务委托于卫玄成等人之手,他自己住进了军营里,打散原有的军队建制,重新分组,亲自操练这支来自天南海北的军队。 此事说来简单,但是做起来谈何容易? 要是换成普通人,只是整合众人的心思,怕就难如登山。 只是换成李世民…… 拜托,那可是天策上将嗳! 分组完成,整顿结束,李世民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人在自己的营帐以西,距离百步远的地方立了箭靶,备十石弓。 此事一出,军中为之沸腾。 百步远的距离,十石的弓,这两者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 百步之外,能够发箭中箭靶,即便不是正中心,也是高手中的高手了,不然怎么会有个词汇叫做百步穿杨?! 而十石的弓——毫不夸张的讲,放眼当今,只怕也寻不到第二个! 虽然知晓主将骁勇,于万军从中救得魏王世子回来,力挽战局于既倒,但如此苛刻的条件…… 若是成了也便罢了,若是不成,现眼于三军之前,此后何以服众? 连滕忠等人私下里都在劝说李世民:“兄长勇武,当世孰人不知,哪个不晓?何必如此为之。” 李世民不听。 滕忠便悄悄去找萧明泽,希望她能前去规劝一二。 萧明泽这时候正同余盈盈一处盘账,闻言头都没抬:“别人也就罢了,你是他的兄弟,怎么能信不过他?那可是李长生啊!” 滕忠听得一怔,继而脸上一热,看着萧明泽云淡风轻却又信心十足的样子,忽然间有些明白为什么兄长非萧姑娘不可了。 如是到了当天上午操练结束,李世民与众将领同去帐中用饭,途径置弓之处时停下,自一侧桌上取了那把十石弓来。 众将领见状神色各异,有忐忑的,有紧张的,有等着看好戏的,有随时准备着洗地的,也有坚信他必然能做到的。 刚结束操练的士兵们也一窝蜂似的涌了上来。 将领们面面相觑,有心想要训斥几句,令其散开,只是见长史这个当事人都面不改色,也便作罢。 李世民仿佛没察觉到无数双眼睛齐齐汇集在自己身上,执弓取箭,立定身体,手臂发力,弓弦紧绷如满月。 众人只见他气沉如山,岿然不动,唯有手臂上肌肉高高绷起,隔着衣袍也能窥见三分,倒先自屏住了呼吸。 说时迟,那时快,李世民左眼虚虚闭合,手指一松,行云流水般将那支箭射了出去,继而一言不发,看也不看结果,将弓箭重新放回桌上,转身便走。 众人只听空气中一声闷响,眼前发花,继而便是“咚”的一声闷响,远目去看,却见那支羽箭已然中了箭靶,只是相距甚远,却看不清是否中了靶心。 却有早早守在箭靶旁的士兵瞠目之后,兴奋大喊:“中了!” “正中靶心,分毫不差!!!” 周遭一时寂然,继而便如同油锅里落了一瓢水似的,喝彩声与喧腾之声大起,震撼,惊诧,难以置信,最终尽数化为钦佩。 “李将军神射无双!” 还有人不信邪,大着胆子到桌前去拿那把弓箭,试着拉开——万一是个假把式,不是十石弓呢? 结果吃奶的劲儿都试出来了,前前后后换了数人,即便是军中高手,也都不能如李世民般轻松将其拉开。 众人为之敬服,满面兴奋,心内火热,当下再无半分不逊之意,朝着他离去的背影扬声叫喊出声:“将军神勇无双,冠绝当时!” 李世民举起手臂随意的摆了摆,没有回头。 第129章 第 129 章 军队大抵是世间最信奉强权的地方,也最容易为强者所打动,因而心生敬慕。 此后数日,李世民每日清早离开居住的军帐时必发一箭,待到上午操练结束用饭之前再发一箭,无需任何言语,士卒钦佩,军心自然归顺。 朱元璋不由得道:“常言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真正举世无双的强者,又何须强求口舌之利呢!”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正是如此。” 李世民并不单纯只操练军阵战法,隔差五的也常带人在德州附近举行真人演练,大乱之世,盗匪四起,不乏有聚众为乱之人居于德州附近,他先后率军一一将其剪除,稳定治安。 与此同时,又与卫玄成商议尽力恢复德州耕作,减少税收。 卫玄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难道百姓就不想恢复耕作吗?如今成年男子多半被强征入伍,田垄间多是妇孺老迈之人,即便有壮年男子在,也不敢露面的,至于税收……固有的份例被裁减掉,却叫魏王殿下从何处去凑足军费?” 李世民正色道:“如今魏王坐拥几十万大军,征讨叛军绰绰有余,再到几乎被榨干所有征兵潜力的德州来捉人,又有何益?自古以来,哪个常胜将军靠的是人多势众呢!” “至于税收,如今天下民生凋敝,德州虽然算是富庶之地,却也岌岌可危,再去横征暴敛,岂不是杀鸡取卵,即便能得到一时的满足,却也是断送了未来的无限可能!” 他马上定了主意:“以我的名义下令,德州境内的成年男女皆有其田,今年秋收之前,绝不在此地征兵,赋税也裁减到叛乱发生之前的水准!” 旁边有人面露难色道:“此事一出,将军只怕当真要自绝于魏王了。” 彼时余盈盈在侧,听罢为之莞尔:“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你只觉得如此只怕见罪于魏王,却不知如此为之,才能叫德州百姓尽数归心。” 其人面露疑惑。 萧明泽道:“山东之地向来安土重迁,他们世代生活于此,更不愿轻离故土,可要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怕想不走都难了。” 她温声解释:“如今李长史给了他们安稳,让他们得以继续耕作,维系着战前的状态,又扫清周遭流寇,革新吏治,离开了这里,他们到哪里去找比这儿更好的安居之所?” “魏王征兵,需要强权逼迫,但李长史若是征兵……甚至于不需要多说什么,百姓们便会自发的拿起武器走上街头,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德州,也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的平稳生活!” 众人为之拜服:“长史远见,我等望尘莫及!” …… 李世民估摸着时间,钱伦之死和济王之变的文书,此时只怕已经送到了魏王案上,再加上自己近来在德州的诸多动静,只怕用不了多久,魏王便要遣人来兴师问罪了。 他如此盘算着,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成想早在魏王发作之前,德州在庆州的细作便送了消息过来——朝廷对庆州兴兵了! 饶是李世民,闻讯也愣住了,回神之后展开地图去看,百思不得其解——叛军未曾清除,魏王再如何心怀不逊,也终究跟天子和太上皇一样,同是李家子孙,怎么都窝里斗起来了? 滕忠更是直接讶然出声:“毛家还在北边虎视眈眈,天子再如何忌惮魏王,也不必非赶在这时候动手吧?” 李世民为之默然。 卫玄成却问了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天子对魏王用兵,名义是什么,主将是谁?” 那细作回道:“太上皇卧病,思念皇弟,天子急召魏王西行,魏王迟疑不前,天子指责他图谋不轨,怒而发兵,至于主将……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李峤。” 李峤?! 熟悉的名字入耳,李世民与萧明泽对视一眼,神色齐齐为之一凛。 …… 数日前。 邬府。 短暂的同舅舅沟通过之后,邬翠翠擦干眼泪,令人把控住邬家门户,便打发心腹去请可靠的仵作前来验尸,末了,还不忘使人再请几个大夫前来。 这个决定在邬家引起了一场意料之中的轩然大波。 秦氏勃然大怒,再也维系不了温情的假面:“你是不是疯了啊?!放眼帝都,哪里有过这样的先例?让那些下九流的人来给母亲验尸,你是唯恐母亲走得太过安宁吗?!” “妹妹,”她恨恨的咬着牙:“你顺心了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也让我顺心一次好不好?你是李家的媳妇,夫婿争气,外人横竖笑话不到你,我们呢?!” 秦氏恨不能凿开胸膛,把满腹的苦楚都吐给她看:“我们以后还要在邬家过活,还要做人啊!” 舅爷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九公主仍旧是一言不发,邬二郎进退两难,秦氏环视一周,深有种举目无援的悲愤:“怎么,你们都聋了瞎了哑巴了,只有我一个人有嘴不成?!” 又推了丈夫一把:“你说话啊!” 邬二郎满面难色,迟疑着到了妹妹身边,低声道:“翠翠,何必把事情闹的这么大呢?” 邬翠翠只是指着邬夫人的遗体问他:“你管那个人叫什么?” 邬二郎嘴唇动了动,正色道:“那是我们的生身母亲。” 邬翠翠又问:“若是母亲为人所害,枉死丧命,你管不管?!” 邬二郎显而易见的变了脸色:“怎么会?都是自家人,谁能做这种事情呢……” 邬翠翠厉声道:“我问你,若是母亲为人所害,枉死丧命,你管不管?!” 邬二郎定定的看着妹妹,终于用力的点一下头:“要管!” “好,”邬翠翠脸上总算是浮现出一抹欣慰:“阿娘总算没有白养我们两个一场。” 一群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缄默不语,气氛凝滞的有些吓人,侍女们战战兢兢的送了茶水过去,却也没有一个人饮过一口。 如是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带了仵作过来,入内去向众位贵人见了礼,邬翠翠先自道:“你且去验尸,无论结果如何,都只管一五一十的讲,事后我给你一笔钱,再使人送你全家人离开此地,必定保你无恙。” 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那仵作恭敬道:“小人的性命都是李将军救下,哪里敢不尽心?” 再告罪一声,到邬夫人尸身近前,使人揭开盖住她头脸的巾帕,略一打眼,脸色便微微沉了下去。 他戴上手套,先后掀开邬夫人的眼皮和嘴唇观察其眼球和舌头,最后又细细问了帮邬夫人整理仪容的嬷嬷几句,终于到众人面前去,低声道:“据小人所观察,夫人并非天寿已尽,而是中毒身亡!” 厅堂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先前被请回来的大夫也来回话:“已经看过先前太医们开具的药方,也检验过药渣了,俱都是温补良药,并无错漏。” 邬翠翠眼底跳跃着一团怒焰,径直看向邬二郎:“事到如今,哥哥还有何话说?!” 邬二郎自从听到仵作说母亲乃是死于中毒,便呆在当场,此时再被妹妹诘问,回神之后,冷汗涔涔:“我,我……我事先实在不知……” 邬翠翠却无心去听这些废话:“原因找到了,这案子是不是也该仔细查查了?看咱们家到底是进了外贼,还是出了内鬼!” 邬二郎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思忖几瞬,难以置信的看向妻子秦氏。 秦氏被他看得寒毛倒竖,再见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在自己身上,当即道:“与我有什么干系?难道你以为这是我做的吗?!” 九公主淡淡道:“我们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弟妹,先前一直不都是你跳得最厉害吗?母亲卧病之后,也是你打着宗妇的旗号把控府中中馈大事,人员进出、内外采买,都得经过你的手啊。” 秦氏怒道:“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怎么可能对婆母下毒?我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 九公主哼了声,不咸不淡道:“可是我记得,弟妹早就对母亲看重翠翠夫妻俩心怀不满,甚至因此几次被母亲训斥,不是吗?” 秦氏脸上且青且白,好半晌没说出话来,再看自己的丈夫也是眼眶通红,满面愠色的看着自己,喉咙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我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我就不能有自己的诉求和偏颇吗?” 她一指邬翠翠,恨声道:“你是舅姑的心头肉,万事依从,我难道就不是我爹娘的掌上明珠?你强逼着魏王世子娶了你,天子降旨,好不风光,可是就为了妹妹不能越过兄长,连带着我的婚期都要被迫提前一年,我就这么草草的嫁了过来,我难道不该恨你?!” 邬翠翠为之无言,半晌之后,终于道:“那时候我年少轻狂……的确是我对不住你,如果嫂嫂不忿,我可以当众向你磕头赔罪,但这绝对不是你在府中对其余人作恶的理由。” “作恶?我能作什么恶?” 秦氏有些嘲弄的笑了一下:“我算计这,算计那,难道都是为了我自己?大嫂虽然没了丈夫,却仍旧有父兄在世,但凡皇朝不倒,总有她的栖身之地,我们这一家子人呢?” “丈夫身为冢子不能是让我管家,可母亲病倒之前,我摸过管家权吗?加之儿女年幼,懵懂无知,我不去争去抢,难道要等着一家子人去喝西北风吗?!” 邬二郎听她如此凄然控诉,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羞愧,只是虽然如此,却也不会忘记导致这场纷争的根本原因:“母亲的死,当真与你无关?!” “你这个窝囊废,不敢去问别人,倒敢来欺负我!” 秦氏怒气冲冲的瞪着他,指天发誓:“若这事儿是我做的,便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邬二郎按住她的肩膀,一字字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用我跟几个孩子一起发誓,如果此事果真是你所为,我跟孩子都会死于乱军之中,不得全尸!” 邬翠翠与九公主冷眼旁观,原本应该跟自己站在同一阵营的丈夫竟也说出这样狠绝的话来,秦氏腹背受敌,真如同被摘掉了心肝一样难受。 她一把将邬二郎推开,咬牙切齿道:“若是我撒谎,就叫你们邬家所有人死了下十八层地狱,全都不得超生!” 又恨恨的骂了一声“窝囊废!”,扭头便走。 邬二郎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见状怒道:“你站住!事情还没有说清楚——” 秦氏头都没回:“没做过的事情,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没做过!你们要是不信,只管找人来查,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 邬二郎为之气急:“你!” 舅爷沉着脸不说话,九公主低着头坐在一边,邬翠翠着人去彻查此事,可查来查去,都没发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最后还是舅爷说:“既然已经验过尸了,便叫你娘入土为安吧,天气热了,近来外边又时有动荡……” 邬翠翠低不可闻的“嗳”了一声。 当天晚上,她跟邬二郎一道跪在灵堂守灵,两个庶出的妹妹原本也是要一起的,只是她看她们年纪小,便让人领着回去了。 微冷的夜风在灵堂外刮,白色的灯笼在旗杆上摇。 邬翠翠面无表情的往火盆里送纸钱,忽然听哥哥在旁边说:“翠翠,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啊?” 邬翠翠看了他一眼,继而又将目光收回,木偶一样,继续之前的动作。 邬二郎也没在意她的态度,给邬夫人磕了个头,也近前去跟妹妹一起烧纸:“我也觉得自己没用。” 他轻轻说:“要是当时死的是我,不是大哥就好了。” 他眼底有潮湿的泪光闪烁。 邬翠翠忽然间想起来,从前自己跟这个哥哥多要好啊。 他不像大哥那样端方,性格虽然偏于温懦,但有时候胆子也大,她央求他带着自己出门去见李天荣,他居然真的带着自己从后门溜了出去…… 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 邬翠翠却也无心去擦了。 邬二郎踌躇许久,却终于道:“文娘她……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邬翠翠那颗将将有所松动的心,瞬间便重又冰封了起来。 邬二郎却还在继续道:“她这个人,一向都是风风火火的,刀子嘴,豆腐心,有什么不高兴的,当场就表露出来了。这样的性情,其实反倒容易吃亏,叫人觉得她刻薄,但其实,她没什么坏心的。” “今日之事,初听的时候我也惊疑,但是仔细想了又想,她不会做这种事的……” 邬翠翠已经无心再听了。 “谁知道呢。”她这样说:“哥哥,你真的要在娘的灵堂里跟我说这些吗?” 邬二郎觑着妹妹的神色,又被这句话烫了一下,最后嘴唇动了动,这一夜再也没有说过什么。 而邬翠翠看着这个至亲兄长对待自己如此小心翼翼,邬家剧变之后短短时间内从昔日的温文才子转变为风霜中年,心里又何尝不觉得悲哀! 第二天天刚亮,后院那边就乱起来了。 邬翠翠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站起身出了灵堂,皱眉道:“出什么事了?如此喧嚣!” 婢女惶恐不已的看着她,颤声道:“二夫人……” 邬翠翠还没说话,邬二郎便冲了出来:“文娘怎么了?!” 婢女怯怯道:“二夫人吊死了……” 邬二郎如同挨了一记重锤,木然无语,回神之后,疾驰而去。 邬翠翠立在母亲的灵堂前,眉头紧蹙,痛苦的半蹲下身,捂住了自己的头。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 秦氏的确死了。 夜半无人之时,她解下自己的腰带,吊死在了房里。 人人都说她是畏罪自杀。 人人都这么说。 最后,邬二郎也精神恍惚起来:“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九公主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出了门之后便说:“家里近来连出了这么多丧事,大抵也是不太顺遂,我还是带着孩子找家寺庙去住一段时间吧。” 只是这种时候,还有谁会在意她去哪儿呢。 得知邬夫人身故的噩耗时,邬翠翠只觉得痛,得知秦氏身故的消息之后,内心的反应却是惊与麻。 还能继续追查下去吗? 邬翠翠居然迟疑了。 可有一点她却很清楚,无论是否继续追查下去,她与邬家,与自己一母同胞的二哥,大概都回不到从前了。 她不再是那个稚嫩天真的小女孩,他也不再是那个少年了。 时间会让人面目全非。 …… 邬翠翠不知道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只记得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承受了相当的悲恸,猝然惊醒的时候,才发现时移世易,已经过去很久了。 太上皇听闻邬家的变故,特意让人传了邬翠翠进宫,半歪在阳光底下的贵妃椅上开解她:“去的人已经去了,活的人还要继续向前走啊。” “我听说,皇帝有意对魏王动兵了,你难道不想知道,谁是他选定的主帅吗?” 太上皇是不会无的放矢的。 邬翠翠瞬间反应过来:“难道是李峤?!” 太上皇哼笑道:“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邬翠翠匪夷所思道:“动兵,总要有个缘由吧?如今叛军未清,却贸然对宗藩动兵,这实在——” 太上皇眼底闪过一抹冷色:“还能有什么缘由?朕是魏王之兄,年迈卧病,以此传召魏王前来,如何?” 邬翠翠心内愤愤:“天子实在是……” 回家之后,又同李峤抱怨此事:“大敌当前,天子心里边居然只有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实在叫人失望!” 李峤端坐在官帽椅上,以手支颐,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碰着下颌:“我倒觉得,天子不像是会出这种昏招的人。” 他眼眸闭合,凝神久思,邬翠翠立在一侧,并不打扰,只是专心致志的看着他。 李峤的眼窝较之常人要深,眉骨却高,愈发显得英秀,眼睫也长…… 旁边的烛火忽然间炸了一下,她猝然回神,心思回拢的同时,眼皮微微垂下了下去。 李峤却也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翠翠,我此番出征,只怕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我留一批人马给你,以防万一。” 邬翠翠却没想到他竟如此信得过自己,心下且惊且暖,又有些忐忑:“我怕自己会做不好……” 李峤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近来不是做得很好吗?别太轻看自己。” 邬翠翠不由自主的翘起了唇角,脑海中却忽然间闪现过先前在天子行辕时发生过的事情,太上皇递给她的那枚印鉴,她一直都当成压箱底的护身符,谁都没有告诉,可是现在…… 她与李峤已经是至亲夫妻。 邬翠翠想到此处,便到李峤身边去,压低声音道:“天子若是真有些额外打算的话,太上皇应该会站在我们这边儿的。”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没敢说出自己手里那枚玉符的事情。 她害怕让李峤知道自己从前与他不是一条心。 更怕让他知道,自己一开始是因为他以后会位登九五,所以才选择嫁给他。 一念之差。 所以最后,邬翠翠只是告诉他:“或许,太上皇会派出一队人手帮你……” …… 入夏之后,天儿也跟着燥热起来。 不过若是居住于山林之间,纵享溪水之清冽,山下的炎热,却也无法波及到此间中人太多。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九公主在凉亭中用了晚膳,听了一支曲子,回房梳洗之后,又如同先前一般,令仆婢掌灯,往禅院后房去探望两个孩子。 她的长子如今已经八岁了,从前有些淘气,九公主总觉得头疼,邬家接连惊变之后,那孩子便变得安静起来,做母亲的见状又觉得实在心疼。 再小一些的女儿,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踢被子…… 养儿方知父母恩,此话诚然不假。 走过熟悉的青石板路,越过僧房前的那片竹林,仆婢们守在外边,九公主放轻动作走了进去,却见房中赫然多了一个高大的陌生人影! 她吓了一跳,惊呼声将将要出口的时候,又生生止住了。 因为来人手里持着一把明光赫赫的匕首,正架在她睡梦中的儿子脖颈上。 若是寻常孩童,被人架起来用匕首抵在脖子上,只怕早就惊醒哭闹了,可是她的儿子却是毫无反应…… 九公主心急如焚,又不敢高声,只得耐下满腹急切,低声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伤害我的孩子!” 又问:“他这是怎么了?!” 来人并不回答,而是道:“把外边的人打发走。” 室内昏暗,九公主难以分辨面前人形,此时出声,她却听得分明:“二叔?你怎么会——” 邬二郎声音毫无起伏:“你再多说一个字,我马上杀了他!” 九公主隐约明悟到他的来意,并因此陷入到剧烈的挣扎之中。 邬二郎的性格…… 她大胆的赌了一把:“二叔,你有什么便冲我来……啊!” 邬二郎甚至于没等她说完,便一刀捅在了那孩子肋上! 暗室之中,九公主眼见着儿子雪白的中衣染上了另外一重更加深重的暗色。 热泪霎时间冲破眼眶,她马上配合的下令,扬声道:“我今晚就在这儿跟他们俩一起睡,你们都退下吧!” 同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又因为是身在寺院中,却也没那么多规矩,侍从们倒不迟疑,告退一声,到院外去守候着了。 九公主这才垂泪道:“二叔,你好狠的心啊!” 邬二郎并不接话,只冷冰冰的问她:“是不是你做的?” 九公主道:“什么?” 邬二郎又一刀狠狠捅在了那孩子的右肋上:“我娘的死,还有文娘的死!李静钏,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再敢跟我装糊涂,下一次我就宰了他!你要是不信,只管试试看!” 九公主为之语滞,良久之后,恨声道:“那孩子也是邬家的骨肉,你嫡亲的侄儿,你杀了他,如何对得起你大哥和爹娘?!” 邬二郎道:“那我就先杀了他,再以死向他们谢罪!” “说!”他怒喝道:“是不是你做的?!” 第130章 第 130 章 彼时正值月中,圆月高悬,山林之中,寺庙瓦顶,都浸着一层冷凄凄的银白。 九公主心念急转,进退两难,额头上已然见了汗。 不说,只怕保不住孩子性命,可要是说了…… 邬二郎却深谙趁热打铁的道理,并不给她过多迟疑的机会,手中那把匕首向前送了送,冷哼道:“我数三个数,说与不说,全都随你!” “三,二……” “是我!” 九公主爱子情深,终于还是吐露实情,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着,又颤声说了一遍:“是,是我做的……” 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气力仿佛从身体里抽离,她再也站立不住,颓然倒在了地上,掩面哭道:“可是二叔,我也是没有办法——即便我不这么做,也会有别人这么做的啊!” “真的是你,居然真的是你!” 邬二郎一直以来的猜测终于落到了实处。 接连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邬家接连惊变之后的凄惘,还有今日孤注一掷前来此地的决绝…… 他霎时间热泪盈眶,却没有被九公主此时的柔弱所打动,手中的那把匕首仍旧稳稳的抵在那孩子脖颈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邬二郎恨声道:“阿娘待你如何?文娘待你又如何?!朝夕相处多年,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二叔,我也是为人逼迫,才这么做的啊!” 九公主垂泪道:“我虽是公主,却已经出降臣下之家,母亲又被问罪处死,即便仍旧是公主之尊,可是谁又肯正眼看我?而在夫家,我也不过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寡妇……” “若我是伶仃一人,也便罢了,可我还有孩子啊!” 话已至此,隐瞒已经没有必要,她索性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邬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回天无力了,即便翠翠夫妻俩鼎力支持,可他们又能支持多久?如今李峤尚且没有子嗣,也便罢了,待到年月久了,他渐得势,儿息众多,又怎么肯再去扶持一个没人能支撑起门楣的邬家?!” 九公主的言辞逐渐尖锐起来:“这些事情别人不知道,二叔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是邬家要支撑起门楣的冢子,可是你扪心自问,你能比得过你大哥吗?!” 邬二郎被这几句话所刺痛,原本惨白一片的脸上愈发凄然,只是大仇当前,却还是抓住了九公主话里话外透露出的讯息:“这么说,是有人向你许诺了更好的前程,你才出手害死阿娘和文娘的?” 九公主没有言语,算是默认了。 邬二郎遂道:“是天子?” “不错。” 九公主点了点头,眉宇间隐约透露出几分难堪的嘲弄来:“当初我母妃尚在时,我很瞧不上他,风水轮流转,如今却要跪在他这个杀母仇人面前摇尾乞怜,乞求他给我一丝生路……” 邬二郎先是下意识的接受了这个答案——毕竟邬家作为太上皇的心腹人家,向来不得新帝青眼,可是很快,他便察觉到了几分诡异之处。 一股怒火顺着心肺涌上喉头,他架住那孩子上前几步,抬起一脚狠狠踢在了九公主肩头:“贱人!事到如今,你还敢骗我!” 九公主猝不及防,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抬头见邬二郎神色狰狞,面孔发青,当下又慌又怕:“我如何骗你了?!” 邬二郎厉声道:“说!你到底是如何毒害我阿娘的?!” 九公主见他神情失控,隐隐有癫狂之态,甚至于连手里的匕首蹭破了儿子的颈间肌肤都没有发觉,愈发惊恐,如何敢有所迟疑? 当下一五一十道:“文娘治家,并不像母亲那样严谨,我只是让人在母亲吃的膳食里加了些东西而已,而在那之前,母亲的身体其实就已经坏的差不多了!” 邬二郎一惊:“先前阿娘的身体不是已经大好了吗,如何又说身体其实已经坏的差不多了?” 九公主嘴唇动了动,有些害怕会进一步触怒他,踌躇几瞬,终是再三压低了声音,道:“来给母亲诊脉开药的几个太医,都是天子的人,开的药并不对症,一味的温补调养,却不治病,最后母亲只是脸上看着还好,实际上身体早就千疮百孔了……” 邬二郎问出了心内疑惑:“那几个太医,不是太上皇的人吗?如何又成了新帝的人?” 九公主神情中带着几分世事无常的痛苦与唏嘘,戚然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父皇已经逊位,朝臣都要随之转向,更何况是几个太医?” 邬二郎为之默然,倒也觉得她这说法有些道理,可是就在他将将要有所信服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间冒出了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来! 月华凄冷,透过窗棂照进了室内。 他打个冷战,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紧盯着她道:“是天子传召你,亲自吩咐你去做这件事的?” 九公主被他看得有些胆寒,声音更轻:“是,是啊……” 却听邬二郎道:“天子真的能把从前忠心于太上皇的几个太医,全都拉拢过去吗?” 九公主下意识道:“怎么不能?他连父皇的禁军统领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是被一把凭空出现的剪刀剪断了似的。 九公主陡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她因此浑身颤抖,牙齿都不由得在口中咯咯作响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父皇授意的?” “这岂不是说,”九公主战栗着流下两行泪来:“这岂不是说,我母妃的死,其实并非天子授意,而是父皇所为?” 邬二郎原本满心震惊,见她如此神情,却又隐隐觉得快意,不仅没有反驳,反倒顺势冷哼一声:“若非如此,太上皇又何必急于下手剪除邬家羽翼?公主,你的好父皇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剪除邬家的势力,就是在防备着你呢!” 九公主的世界瞬间天崩地裂。 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父亲是当朝天子,母亲贵比皇后。 从小到大,她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别说是宫里的姐妹们,即便是皇子,乃至于东宫和太子妃,都需要低三下四的讨好她。 在她心里,父亲一直都是一个温暖的符号,在外人面前高大威严,在她面前,却是慈爱温柔,同寻常人家宠爱女儿的父亲并无任何分别。 而父亲对于母亲接近于举世无双的宠爱,也让她很小的时候就下定主意,一定要找一个像父皇对待母妃那样来宠爱自己的男人! 可是现在邬二郎却告诉她,从前二十多年所固有的认知其实是错的,父皇诚然宠爱母妃,但他更爱权柄,为此,他甚至可以操纵他人,将母妃送上死路…… 还有自己。 九公主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甚至顾不得这种行径可能会惹得门外的仆婢们注意了。 邬翠翠回到此地之后,深受天子和皇后羞辱,诚然难堪,可她其实已经避开当初太上皇狼狈退位、天子夫妇二人意气风发的那个风头了。 而她,贵妃之女,从前在宫中风头无二的九公主,才是天子与皇后最恨的人。 九公主几乎不敢回想自己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 母妃死了,父皇退位,她数次为昔日的东宫夫妇所□□,甚至于被皇后使唤,打着小姑侍奉长嫂的名义给她捧痰盂。 这也就罢了,连带着她的孩子也瞬间低人一等,新帝的皇子居然堂而皇之的让她的儿子趴在地上当马骑,九公主也是一个母亲啊,看见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当成牛马驱使,真是心都要碎了…… 那段时间,她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成宿的难以成眠! 这些事情,父皇都是不知道的。 她以为父皇是不知道的。 每每到了父皇面前,她都挤出一副笑脸来,知道他老人家心内愁苦,所以更不肯叫他为自己忧心,即便父皇再三问新帝有没有难为她,她也都笑吟吟的说没有,长兄待她甚好,可是现在…… 如果父皇其实都知道。 如果父皇打从一开始,就跟长兄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长久以来她所蒙受的那些羞辱,还有她的一双儿女所承受的痛苦,他其实只需要说一句话,新帝夫妇就会有所收敛。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眼旁观,当一个置身事外、颐养天年的无权上皇。 这个残酷的真相,叫九公主几乎跌进了绝望的地狱之中。 来自陌生人的冷箭只会让人心生仇恨,但来自于至亲的冷箭,却会让人在心生仇恨之前,先一步痛心断肠! 守在院外的仆婢们听见动静,不由得匆忙前来,隔着门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邬二郎唇边溢出了一丝冷笑,却并没有再度威胁她为之描补。 因为他知道,无需威胁,九公主就会自行替自己遮掩的。 野心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催化剂,而女人却与男人不同,有时候,她需要一些剧烈的情绪推动,才能走上那条路。 譬如仇恨。 果不其然,九公主没有在人前表露出任何异常:“我无事,只是忽然思念驸马,因而伤怀……你们都退下吧!” 侍从们为之迟疑,侍奉她长大的乳母在外道:“公主,奴婢进去陪陪您吧?” 九公主的声音略略柔和了几分:“嬷嬷,我真的没事,让我自己静一静。” 众人这才退去。 九公主转过脸去看向邬二郎。 黑夜之中,她眸子里绽着利刃一般锋锐的光:“如果你想为她们报仇,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只有一个请求,这件事情与两个孩子没有关系,且他们也是邬家的骨肉,你不要迁怒于他们!” 邬二郎却问她:“事到如今,公主仍然决定继续站在天子和太上皇那边吗?” 九公主默然片刻,终于黯然道:“我没有办法。” 她低声道:“我在邬家看不到希望,我只能站在他们那边。即便知道是他们联手害死了母妃,把我当成傻子戏耍,我又能怎么样?” “若我是孤身一人,那怎么都好,我可以求一时之快,但我有放不下的人,就注定我无法孤注一掷。” 邬二郎听罢,亦是默然,最后却将手中匕首收回,喘着粗气,颓然的坐到了凳子上。 “我带了药箱,你来给大郎包扎伤口吧。” 九公主怔然道:“你,你不杀我,为母亲和文娘报仇吗?” 邬二郎蜷缩在阴影里,心绪低迷,百般愁苦、万般无奈:“害死她们的是太上皇,是天子,你只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把刀,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他痛苦的捂住头:“你死了,他们马上就会怀疑到邬家,我也会死,大郎和英娘已经没了父亲,我的几个孩子也已经没了母亲,难道真的要让邬家所有孩子,都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要报复,也该去找他们才对,跟你以命换命,太不值了!” 九公主为之触动,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讲,到了嘴边,却也觉得不足以抵消自己对邬家所造成的伤害。 最后,她声音艰涩的说了句:“对不起,我实在是……” 邬二郎痛苦的摆摆手:“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 九公主以手撑地,坐起身来,踉跄着到窗下去取了邬二郎带来的药箱,解开儿子的衣襟,深吸口气,为他包扎伤口,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停了手上动作。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 邬二郎木然道:“什么?” 九公主迟疑着道:“翠翠,跟太上皇走得很近,一直以来也很仇视天子,连带着李峤也隐隐有偏向太上皇之态,如果这其实是太上皇和天子联手做的一场戏……” 邬二郎神色顿变。 九公主看着他,慢慢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李峤是世间少有的精明人,但他不是全知全/能的,他对于帝国顶层的架构不够了解,所以只能从翠翠口中进行了解。” “如果,翠翠给了他完全错误的反馈,他在这个基础上做出重要抉择的话,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万劫不复的……” “现在李峤不是已经带兵出征了吗?” 她道:“如果天子与太上皇本就是双人一体的话,赶在外寇未清的时候对魏王动兵,这本身就很奇怪,不是吗?” 第131章 第 131 章 九公主的话,令邬二郎如坠冰窟。 诚然,作为邬家嫡支仅存的子嗣,他因为母亲从前举全家之力对李峤进行资助有些不满,但这埋怨其实也只存在于言语和内心之中,并没有落实到实处。 因为邬二郎很清楚,如今邬家表面上的花团锦簇,其实是空中楼阁,而李峤虽然出身低微,门第清寒,却是支撑邬家这座堂皇大厦屹立不倒的根基! 若是李峤出事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翠翠,其次必然是邬家! 想到此处,邬二郎再也坐不住了,匆忙同九公主说了几句,便循着来时的小径翻窗离开。 他本是文弱书生,今日当然也不是只身前来,另有一队忠心于邬家的扈从在外接应,见他出来,正要发问,邬二郎却无心说,匆忙上马,借着夜色离开了这座山寺。 此时城中已经是宵禁时候,然而对于真正出身高门的人来说,区区宵禁又算得了什么? 邬二郎有邬家这面金字招牌在,又是九公主的小叔,当然无人敢拦。 夜色已深,街道上却是喧嚣依旧,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帝国的京都是一座能够容纳百万人的偌大城市,能够囊括这世间门第一等的繁华,然而天子西逃,也将百官和勋贵宗亲们带到了这座稍显偏僻的小城,这个昔年落寞萧条的所在,瞬间门被世间门荣华所充斥。 邬二郎进了城,骑马穿行在道路之中,只嗅得酒香入鼻、胭脂芬芳,四处珠光辉映、丝绸夺目,恍惚间门想起年幼祖父在时,说起太宗皇帝在时之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下俨然,规行矩步。 再去看如今情状,不能不说是一大讽刺了! 他打马到了李峤府上,使人前去通传妹妹。 此时已经是深夜时分,邬翠翠早已经歇下,只是来的乃是她的娘家兄长,侍从们自然不敢迟疑,匆忙前去回禀,婢女又将其从睡梦中唤醒。 邬翠翠心知这等时候,哥哥不会无故登门,匆忙穿戴整齐前去迎接。 事态紧急,邬二郎也不与她过度寒暄,摆摆手遣退侍从,将自己今夜与九公主所言悉数告知于她。 接连数个噩耗入耳,邬翠翠如遭雷击,愕然当场! 害死母亲的人,其实是九公主…… 不,就算九公主也只是被利用的一把刀子,真正操控这一切的,恰恰是她那看似被迫退位、形容落寞的义父?! 还有二嫂的死…… 一股难以言说的歉疚涌上心头,她脸上血色全无,悔恨不已:“我真的,二哥,他怎么会……” 邬二郎强逼着自己保持冷静道:“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翠翠,我想知道的是——” 邬翠翠痛苦道:“怎么会没有意义?我……” 她剩下的话甚至于都没能说完,因为邬二郎红着眼眶紧盯着她,忽然间门抬起手臂,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邬翠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厉声道:“死的人已经死了,大难临头之际,再去说那些懊悔的话有什么用?!” 邬二郎握住她的肩头,用力的摇晃两下:“没有什么比让活着的人继续活着更重要,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从小到大,这还是邬翠翠第一次挨这个哥哥的打,只是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无半分怨愤,甚至于连委屈也没有,只有满腹的悔恨与苦痛。 “对不起,哥哥,真的对不起……” 她哭着说:“我太蠢了,我也想把事情做好的,可是我真的太蠢了,什么都做不好,你干脆打死我吧……” 邬二郎满腹的火气,见状也大半转为无奈,用力钳制住她的肩头,一字字道:“翠翠,太上皇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些要紧的事情,又或者让你替他做什么事?已经是生死关头,要是有的话,你千千万万不要再瞒着了!” 邬翠翠脑海中倏然间门闪现出当初太上皇交给自己的那枚玉符。 她急忙道:“有,有的!” 说着,又把这件事情讲给哥哥听。 邬二郎只觉一股火气直冲着天灵盖去了——上天作证,他真不是什么喜好暴力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抡圆了手臂,又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你是猪脑子吗?!” 他盛怒不已:“这种东西是能随便拿的吗?!就算太上皇跟天子不合,他也还有别的儿子呢,这么要紧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 邬翠翠捂着脸,喉头跟鼻子一起发酸,想哭都不敢出声。 邬二郎有心再骂几句,却也懒得费这个心力,又嫌弃浪费时间门,当下言简意赅道:“这事儿你告诉李峤了吗?” 邬翠翠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局促的站在他面前,害怕的掉了眼泪出来:“我不敢说。最开始,是怕他靠不住,我感觉得出来,他虽然娶了我,但是并不怎么喜欢我。再后来,就更不敢开口了,我怕让他知道我信不过他……” 邬二郎头大如斗,却也无心去顾及这些小儿女心思,只抓紧问了一件事:“此次李峤率军出征,太上皇是否参与其中?” 邬翠翠先是微怔,继而神色大变,立时便道:“有!出发前他与我协商此事,总觉得天子不怀好意,太上皇便从南军中调遣了三千人与他同行——我马上去找他!” 邬二郎一把将她拽住:“你有脑子没有啊?!” 他怒道:“大军已经开拔数日了,你一个弱女子带人骑马去追,要多久才能追上?路上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反倒要扈从们迁就你,耽误行程!” 邬二郎喘着粗气道:“我带人过去!” 邬翠翠看着面前血脉相连的兄长,心中百感交集:“哥哥……” 邬二郎却道:“我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邬家,天子本就对邬家虎视眈眈,如今太上皇也……李峤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邬家只怕就真是回天无力了!” 又软了声音,有些黯然的道:“父亲和兄长先行,母亲也去了,大嫂虽然是公主之尊,但到底更倾向于皇族,而非邬家,我们再不支撑起来,邬家就真的完了!” 邬二郎说:“我即刻便要出发,我走之后,你使人去接孩子们到这儿来吧。两个妹妹和老姨娘们,也一并接过来。乱世飘零,家都要散了,何必再去记挂那些嫡嫡庶庶,你尊我卑呢!” 邬翠翠眼含热泪,一一应了:“好,我知道了。” 邬二郎最后看她一眼,道了一句:“保重。” …… 邬二郎走了。 邬翠翠目视着他与一众扈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再看着偏门前悬挂着的那两盏灯笼在月色中散发着幽冷的光,不知怎么,竟莫名觉得有些心惊。 正值午夜时分,她却没了睡意,吩咐婢女去取了件大氅披上,带了人往邬家去接人。 早在在帝都时,所谓的禁夜便成了一纸空文,如今天子西逃,又有谁会将旧时规矩重新捡起来呢。 邬翠翠到了邬家,守门的管事打着哈欠迎上来,脸上倒是很殷勤:“姑奶奶回来了?” 邬翠翠应了声,匆忙带着人往后院去了。 邬二郎与秦氏的几个孩子都还睡着,兄妹几个在一处房里,只是眉宇间门不时的有些蹙起,显然都睡得不甚安稳。 邬翠翠哪里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也是失去过母亲的人。 可是到了如今…… 再如何懊悔,再如何愧疚,也不能令死者复生了! 邬翠翠吩咐仆婢们去给几个孩子收拾行装,不多时,院外就多了几双眼睛。 两个姨娘匆忙赶过来,衣襟上的扣子还有些歪:“来给姑奶奶请安。” 又小心翼翼的往院里收拾东西的仆从们身上扫,脸上带着些卑微的央求似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对于父亲的这些妾侍,作为正室夫人的嫡出女儿,从前邬翠翠是很不屑的,可是近来经历的事情多了,从前固有的,觉得天经地义的观念,好像也跟着淡了。 要是能做正房娘子,谁会愿意低人一等去做妾呢。 这两个姨娘便是她那两个庶妹的生母,之所以匆忙赶来,大抵是看她来接二哥家的几个孩子,唯恐出了什么变故,怕她把她们母女几个抛下吧。 邬翠翠心里边闷闷的堵着,发酸,发麻,不知道是为了她们,还是为了自己。 她如实告诉她们:“近来府里总有丧事,我跟哥哥商议着,都觉得不太好,就想接你们到李家去住一段时间门呢,也是同我作伴。想着姨娘和妹妹们都睡了,便也没有搅扰,不曾想还是把人给吵起来了,实在是我的不是。” 两个姨娘向来少见她如此温和,一时间门倒有些受宠若惊。 毕竟要说从前这位小姐给她们几分颜面,可能还是看在老爷的份上,但现在老爷不在了,她们和女儿却得倚仗嫡出的这对兄妹过活,她反倒较之从前客气了许多…… 两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回神之后,又齐齐向邬翠翠见礼,低声道:“姑奶奶心怀慈悲,菩萨会保佑您的。” 菩萨保佑? 邬翠翠有些想笑。 只是看着两个姨娘郑重其事的样子,便也就没有反驳,有些疲惫的笑了笑,说:“但愿吧。” …… 邬翠翠接了邬家人往李家去暂住,又做戏做全套,请了道士往邬家宅院里去做法,自己在家打着为亡故者祈福的名义吃斋,同时关紧各处门户,将人手散出去,随时打探城中风向。 慢慢的,她便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儿的地方。 天子与太上皇…… 亦或者说新旧两派大臣之间门的矛盾,正在逐渐加重。 若是从前,这个发现只会让邬翠翠更加坚定要站在太上皇那边,每天烧香拜佛祈求天子倒大霉,但是现在,揭开了这父子二人用以伪装的假面之后,她深深为此感到不安!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邬翠翠能察觉到时局的波谲云诡,但是却又找不到任何思路,她尝试着让自己站在太上皇这个幕后黑手的角度来考虑整件事情,却始终都是一头雾水。 她本就不擅长于玩弄人心,更加不谙权术。 灵光来自于这日午后。 她忽然间门想到,其实没必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复杂的。 太上皇最看重的是什么? 是权力! 为此,他可以杀掉宠爱多年的贵妃,可以无视天子和皇后□□他最宠爱的公主。 从前她以为天子骤然的苍老是因为失去陪伴,而如今回头再看,其实恰恰相反,他真正在意的,是失去了爱若生命的权柄! 即便那只是表面上的权柄! 既然如此,天子最希望得到的,当然还是权力! 不是隐藏在幕后操纵天子这个木偶,而是再度出现在天下人面前,重新执掌大权! 可这谈何容易? 虽然将一切罪责都推到贵妃和常家头上,但是谁不知道,太上皇才是造成这场动荡的根源? 错非他是天子,后继之君是他的儿子,只怕早就被拖出去吊死一万次了! 想要再度登基,除非天子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 想到此处,邬翠翠就像被针扎了似的,猝然间门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李峤! …… 邬二郎带了一行轻骑,日夜兼程赶路数日,却都不曾发现李峤所部的影子。 最后连他自己也迟疑起来,勒马停住,问扈从道:“难道是我们走错了路,又或者行进的太慢了?” 扈从自怀中取出地图翻阅一遍,摇头道:“没错,我们走的正是大军出击的必经之路。我等骑马,连夜赶路,李将军所部却有辎重步兵,这几日功夫,按理说早就该追上了的,如今却还不见人影,委实奇怪。” 越是没见到人,邬二郎便越发忐忑。 按照他出发前的计划,此时应该已经跟李峤碰头了的,然而此时此刻,却连李峤的影子都没见到—— 一股不安陡然涌上心头,邬二郎脑海里的不祥之感愈发深重了。 …… 顺州城。 李峤看着面前潮水一样不间门断涌来的叛军,眉头微微皱起,胸膛剧烈起伏的喘息着。 副将也是遍身血污,大汗淋漓,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脏话:“魏王的援军到底什么时候到?!” 下属黯然道:“已经派了几次人去催了。马上再派一次人出去——” 李峤却道:“不必了。” 他手扶长槊,神色淡漠:“不会有援军来了。” 左右齐齐变了脸色:“将军!” 副将想要笑一下的,嘴角扯了扯,却未能如愿:“怎么会?天子密令,此番假做征讨魏王,实则假途灭虢击贼,我们已经缠住叛军主力了啊……” 李峤眼底浮现出一抹嘲弄:“天子……我以为他起码不会自折羽翼,没想到,是我太高看他了。” 他吩咐下去:“点狼烟吧。” 副将为难道:“若当真没有援军,只怕此刻点了狼烟,也不会有人来……” 李峤却道:“不,会有人来的。” 他出军之前,便预先留了后手,若顺州城狼烟点燃,距此六十里之外的平城里也有他的人,自然随之点狼烟预警,如此层层传递,到邬翠翠处,最多不过五个时辰。 完全能来得及。 他不需要击垮这群叛军,只需要内外联合击开一个出口即可,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何必再去狗皇帝那儿受这些鸟气! 想到此处,李峤不由得转目望向东方,脸上淡淡的流露出些许笑意。 到时候,或许能带着妻子到德州去投兄长。 他此番出军东行,途中也曾经遇见举家搬往德州的人,听说兄长在德州鼓励农桑,清缴山贼,较之西逃的天子,倒更有一番英主之像呢! 李峤这样想。 …… 邬翠翠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九公主。 这个间门接害死了她的母亲,也害死了秦氏,让邬家几乎分崩离析的女人。 可一切都能怪她吗? 好像也不能。 邬翠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九公主反倒坦然许多:“我要进宫了。” 邬翠翠不明所以的挑了下眉:“所以呢?” 九公主道:“我会告诉父皇,近来邬家屡有丧事,我实在惶恐,所以就带着孩子在他那儿借住一段时间门。我对他没有威胁,他不会平白无故害我的。” 邬翠翠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九公主索性挑明:“这一世,是我对不住邬家,所以临行之前,我想要来见见你。” 明明是初夏时节,她却抱紧了手臂,好像很冷的样子:“我很害怕。” 九公主说:“前几天见了二叔之后,我这几晚一直都在做噩梦,我能感觉到有危险在逼近,但是我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 “所以我决定带着孩子进宫,去父皇身边。” 她眉宇间门流露出几分惊惧之色,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妖魔正不怀好意的注视着她一样:“我知道他毫无人性,但是我也知道,在不对他产生威胁的时候,他是无害的。” 离开的时候,九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你多加小心。” 外边仍旧是晴朗的天,邬翠翠却觉得骨头里都透着冷。 二哥一去就再无消息,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一样的太上皇,还有不知名的危险在迫近…… 她很快定下心来,传了心腹过来:“天气热了,叫上几个孩子,我们去城外庄园里住一段时间门。” 较之这座从前属于州郡官员的宅院,城外庄园的围墙要高大许多,储存的粮食也更多,且地势占优。 更大的好处是,在那里,她可以堂而皇之的将李峤留给她的那三千骑兵安置下来。 那才是她能安枕无忧的根本所在。 …… 天子行辕。 太上皇正温和宽抚着伤心不已的九公主。 “都过去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又不无唏嘘的道:“说起来,你婆母比朕还要小那么多呢,竟然也早早地去了……” 九公主垂泪道:“大抵真是风水不好吧,女儿一个人也便罢了,只是还有两个孩子呢,实在不敢再在那儿继续住下去了。” 太上皇笑道:“你这孩子,跟父皇客气什么?你就算是到了八十岁,也是父皇的心肝啊!” 又慈祥的招呼两个外孙:“过来,叫外公看看,哎哟,长得可真俊,尤其是这小丫头,跟你小时候活脱儿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九公主笑吟吟的在一边儿陪着,看起来真有几分天伦之色的样子,只是即便是被外边照进来的阳光晒着,她也有种身处阴翳之中的森冷感觉。 …… 天子听闻九公主带着孩子入宫居住,也只是有些遗憾的挑了下眉:“算她有几分运道吧,逃过一劫。” 近臣在旁,低声道:“那之前的计划……” 天子冷笑一声,恶意几乎要从眉宇间门流出:“照旧进行!” 他转目看向太上皇所居住的正院,怨毒之色溢于言表——父皇,你可真是我的好父皇! 人老了就该服老,人败了就该离场,你还折腾这些做什么?! 授意我发起兵变,却还是死命攥着权力不放,眼见着度过劫波,又要我背上为铲除异己而不惜与叛军苟且的罪责,废黜我这个皇帝,让你再度登基?! 那我算什么? 小丑吗?! 只是父皇,你把自己想的太过于伟大了! 你不是神! 你其实也只是芸芸众生里一个丑态百出的“人”罢了! 你以为从前四海景从,是因为你这个人吗? 不,因为从前,你是天子! 可现在,我也是天子! 且还是被你亲手搀扶上去,拨乱反正的天子! 凭什么就不会有人敬我为神呢?! 第132章 第 132 章 邬翠翠带着家里一众人住到庄子里去了,打着的由头就是近来天热,府里边躁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彼时邬二郎对外说是离家散心,李峤又率军出征,邬家也好,李家也好,都堪称是邬翠翠的一言堂,她做出的决定,当然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邬二郎与秦氏的几个孩子陡然没了母亲,而秦氏的死又或多或少同邬夫人的死有关,明面上没人在他们面前说什么,但小孩子到底也不是无知无觉的,从前那般活泼的性格,近来也不由得瑟缩几分。 他们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邬翠翠的两个庶妹和府上的姨娘们了。 那几个孩子没了母亲,好歹还有父亲在,邬翠翠总是他们嫡亲的姑母,可她们呢? 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事到如今,邬翠翠倒也无心非要分个谁高谁低了,侄子侄女也好,庶妹们也罢,全都照顾的十分妥帖,令那三千骑兵值守在庄园里,又令府上护院数人组成一队,一日数次的往来巡防。 靠人吃饭的人,往往都格外的善于察言观色,眼见邬翠翠言说出城散心避暑,到了地方却是闭门不出严加防范,众人便也有所了悟,并不要求出门,而是安顿好自己身边的人,力求不给邬翠翠增加额外的烦扰。 可即便如此,萦绕在邬翠翠心头的愁绪也丝毫没有消弭。 二哥怎么样了? 找到李峤,将太上皇与天子看似不合,实则一体的消息告知于他了吗? 还有近来城中新旧两派的异动…… 一连几日,邬翠翠都是夜难安枕,睁着眼睛熬到天明,直到天色将亮未亮、困倦到极致的时候,才能勉强睡上一会儿。 如是提心吊胆的过了几天,这日晚间,邬翠翠照旧失眠,朦朦胧胧间听见外边隐约有杀喊声传来,还以为是精神恍惚之下的错觉。 不曾想守夜的婢女却在此时叩门,声音有些急切:“夫人,您睡着了吗?” 邬翠翠立时便坐起身来,自己披了衣衫下榻:“没有,出什么事了?” 婢女拉开门入内,低声道:“郑参军遣人前来传讯,城中动静好像有些不太对……” 一直吊在半空中的那只靴子,终于落到了地上。 邬翠翠心里“咯噔”一声,匆忙紧了紧衣带,步出门户,极目远眺,便能望见天子行辕所在的那座城池火光汹汹,将那片夜幕照得明亮起来,先前她所听见的杀喊声,正是自城中传来。 邬翠翠眉头皱起,带了几个侍从,举步往前院去,郑参军见她出来,当下抱拳见礼,神色忧虑:“夫人,今晚城中只怕有大变啊!” 邬翠翠还未作声,便听不远处角楼上的士卒扬声道:“参军,有人出城了!” 邬翠翠与郑参军一道看了过去,果然见城门处火光亮起,堪堪是一条短龙,速度倒是不慢,正沿着官道迅速前进。 郑参军微微眯起眼来:“不像是官家军队,倒像是……逃难的人流。” 继而又看向邬翠翠:“此地光亮显目,只怕他们会往这边来。” 邬翠翠当机立断:“派一支小队去迎一迎,只是却不要将人接进府中,叫暂且安置在外边巡防屋舍里,让能做主的人来见我!” 郑参军痛快的应了:“是!” 他们所看见的那条短龙只是一个开始,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波人出城,邬翠翠远远的看着,心也不由提的越来越高。 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 心急如焚的在庄园里等待了许久,郑参军终于带了人过来,邬翠翠打眼一瞧,不曾想竟还是个熟人! “可是吏部王侍郎?” 那中年男子唯有苦笑,因为身在他人篱下,又承蒙收留之恩,赶忙拱手见礼:“正是在下,李夫人有礼了。” 邬翠翠还礼之后,开门见山道:“城中发生了什么事?还请王侍郎据实告知!” 王侍郎迟疑几瞬,脸上苦涩之意更深:“倒不是我不想据实告知,而是直到此刻,我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啊——今日晚膳之后,我业已歇息,不曾想却有人夜叩门户,向我预警……” 邬翠翠神色一凛:“预警?!” “不错,”王侍郎道:“那人头戴斗笠,遮住面庞,我辨认不出面容,只说我昔年为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曾经为他洗清冤屈,故而今日他也不忍心见我枉死,所以特来示警。” “他说,天子意欲血洗陪都,今夜城中必定血流成河,金吾卫至多还有两刻钟便到,让我带着妻儿赶紧出城逃难……” 邬翠翠眉头微动,道:“你信了?” 王侍郎叹息道:“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又说:“近来城中风向有异,李夫人想来也有所察觉,否则,又怎么会出城避难?” 邬翠翠并不接这一茬儿,而是继续问道:“然后呢,王侍郎都见到了些什么?” 王侍郎遂道:“我家中不过三口人,加上仆从,也只有八个人罢了,好歹寻了四匹马,两人一骑逃出城来。” “陪都不比帝都,既无禁夜,各处看管也不甚严密,我们不敢走大路,只是从小道穿行,一路上看见金吾卫穿戴铠甲、手持火把,行色匆匆,哪里敢近前看?逃命似的出了城,前来投奔李夫人了……” 邬翠翠惊疑道:“王侍郎家中只有三口人?我仿佛记得——” 王侍郎沉默几瞬,方才低声道:“京城失陷之际,全都走散了,只有小女儿没有出嫁,留在府里,逃难时与我妻一道得活。” 一股难言的阴翳陡然冲上心头,邬翠翠黯然道:“实在是对不住,说起这些来。” 王侍郎摇摇头:“天子都有皇子公主失散他处,更何况是臣下之家?我好歹身为朝廷官员,紫袍上殿,危难之际,尚且保全了妻子和女儿,较之那些无法逃离帝都,深陷地狱的百姓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邬翠翠肃然起敬,若有所悟,然而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让她心生感慨。 她问出了心头疑惑:“王侍郎是谁的人?” 王侍郎微露不解:“什么?” 邬翠翠注视着他,又一次询问道:“您是太上皇的人吗?” 王侍郎听得错愕,几瞬之后,复而正色起来:“如若李夫人是要问我哪一年入仕,被哪位天子点官的话,那我是太上皇的人,可李夫人若要问我朝堂为官,是为哪位天子尽忠的话——哪一位也不是,我是在为这天下,为朝廷社稷尽忠!” 邬翠翠神色微动,王侍郎却已经问了出来:“李夫人何故发此一问?” 邬翠翠迟疑着是否可以向他透露实情,然而王侍郎官居吏部,执掌天下人事升迁,本就是人精中的人精,前后思量,往来斟酌,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他讶然道:“是天子与太上皇忽然反目,故而要清洗可能忠心于太上皇的官员?!” 邬翠翠的讶然比他还要深重:“天子与太上皇忽然反目——您怎么知道他们从前其实是一伙的?!” 王侍郎更吃惊了:“错非如此,天子怎么可能指挥得动效忠于太上皇的禁军?” 邬翠翠久久没有言语。 自惭形秽,深有种关公面前舞大刀的耻辱感。 王侍郎反倒宽慰她:“李夫人并不是我,没有浸淫朝堂多年,又不曾如世间男子一般参悟政治,看不透也是寻常。” 继而便跳过这一茬儿,凝神苦思道:“天家这对父子,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邬翠翠迟疑着道:“太上皇,或许有重登大宝的意思呢,而天子,只怕也不甘心老老实实做他手中的棋子,两方利益冲突之下,才有了今晚这场变故吧……” 王侍郎先是怔然,继而目露萧瑟,不胜悲凉:“居然是这样吗,如今,可是连帝都都失落在叛军之手了啊,居然还在内斗倾轧吗。” 又面露愠色,盛怒道:“他们到底把这天下当成什么,又把涂炭的生灵当成什么?!” 邬翠翠缄默不语。 王侍郎则很快冷静下来,再行一礼,央求道:“今夜惊变,城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家罹难,受害的难道只有官员吗?这场清洗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波只怕还在后边啊,请李夫人与我一队人马,允许我带人去接应那些逃难出城的人……” 邬翠翠心乱如麻。 她感觉自己此时正站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吊桥上,摇摇欲坠。 进,可能有陷阱,退,也未必能够得活。 该接应那些人过来吗? 若真是如此,只怕立时就跟天子撕破脸了。 再则,她心里或多或少对于那些人心存芥蒂。 王侍郎看出了她的犹疑:“李夫人仿佛心怀踌躇?” 邬翠翠别过脸去,道:“的确如此,您或许有所不知,我父兄当初殒命,亦与太上皇脱不了干系,此番被天子所清洗的,也是太上皇的要臣们……” “糊涂!” 王侍郎却正色道:“哪有什么太上皇的人,天子的人?只有国朝的人!” “若是依从这套理论,我岂非也是该死之人,邬家从前不也是太上皇的拥趸?” 说完,他叹口气道:“朝中官员诚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好歹都是经历过数道筛选,能够总览大局、做些事情的。李夫人,社稷已经糜烂成这个样子了,能多留几个火星,就多留几个吧,难得糊涂啊!” 邬翠翠听得低下头去:“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边点一队人马给您。” 王侍郎再三诚谢,也说:“我知道李夫人心中的忧虑,不会带他们过来的,只是叫在庄园外边暂时避难,至于天子可能有的仇视,难道您此时置身事外,天子便会对您和李将军友善吗?” “坐视天家那对父子将天下人视为棋子随意摆弄,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他们手里被肆意摆弄命运的那颗棋子啊!不在他们初初发作之时积蓄力量,联合起来,待到日后同行者尽数凋敝,想要反抗,也是无能为力了。” 邬翠翠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听得出王侍郎话里的提点之意,当下正色道:“是,受教了。” 王侍郎定定的看着她,忽的问:“我听说当初是夫人慧眼识珠,选定李将军为夫婿,你们夫妇二人在一处时,难道没有谈论过这些事吗?” 邬翠翠最怕被人提起往昔,再去思量王侍郎所问,又有些赧然:“有时候,也会说一些,但是我太蠢了……” 王侍郎欲言又止。 邬翠翠敏锐的察觉到了他情绪当中的一点悲悯,心下微微一突:“怎么了?您好像……有话要说。” 王侍郎顿了顿,才道:“人与人交际,忌讳交浅言深,只是夫人助我,我便冒昧的多说一句不讨喜的话,夫人与李将军,不像是同路人呢。” 邬翠翠脸色顿变,却是弯腰向他深深行了一礼:“还请您明言?” 王侍郎瞥了眼火光愈发明亮的城外,言简意赅道:“我先前曾经与李将军言谈,他是知晓民生疾苦的人,夫人您,却是生长于富贵之中,与他截然相反啊。” 生于富贵之中……不食人间疾苦吗? 王侍郎匆忙离去,邬翠翠却仍旧站在原地出神。 她还算是不知人间疾苦吗? 短短半年之内,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至亲,经历了来自同胞骨肉之间的离间,也承受了信重之人的背叛,茕茕忧虑,提心吊胆。 她学着善待身边人,即便是地位远远不如自己的,学着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助自己能帮助的人,也很认真的去了解缫丝养蚕,民生疾苦…… 即便如此,在王侍郎看来,也仍旧是与李峤截然相反的一种人吗? 邬翠翠茫然了。 陪都城内的火光与杀喊声并没有因为邬翠翠的出神而停止,甚至于愈演愈烈。 这里是陪都,而非京都,这里没有划分明晰的官员住宅区,也不会让宗亲勋贵们整整齐齐的住在一个坊市。 金吾卫要找要杀的一群活人,而不是一群木偶,他们会跑,会逃,也会藏起来。 再有不怀好意之人浑水摸鱼,事态发展到最后,不可抑制的变成了一场席卷全城的烧杀劫掠。 王侍郎带着人一路疾驰到城门口,正看见城门百米之外三层高的那座酒楼在烈火中坍塌,夜风卷着火苗,点燃了酒楼西北方向的一片民宅。 嚎哭声,叫喊声,木材在烈火中断裂的噼啪声交杂在一处,而除此之外,他冥冥之中也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王朝衰亡的丧钟。 天家之心荒唐残暴到了这种程度,这个皇朝,的确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 李峤所部被叛军围困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陪都那边,却先一步进了李世民的耳朵里。 没办法,顺州本就距离陪都更远而距离庆州更近。 李世民因为记挂这个义弟,所以特意打着忧心主君的幌子,带人驻扎到了庆州西。 军帐之中,卫玄成眉头拧了个疙瘩:“这场仗可不好打啊,盛名之下无虚士,李峤能以一个奴隶的身份走到今日,绝非泛泛之辈,即便如此,也被困在顺州……” 余盈盈则道:“看这架势,只怕不仅仅是叛军想一口将他吃掉,连朝廷那边,也对他心怀恶意呢。” 滕忠道:“救,还是不救?” 卫玄成道:“太险了,魏王那边只怕也乐得坐山观虎斗……” 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李世民只管坐在一旁擦刀,并不言语。 就在此时,军帐的帘子从外边掀开,萧明泽走了进来。 李世民扭头去看,就见她到自己面前,双手递了马鞭给他,笑着说:“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去吧,多加小心。” 李世民带着一点不出所料的笑意,朝她挑了下眉。 卫玄成:“???” 卫玄成恼道:“我们说了半天,你是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啊!” 其余人也是欲言又止。 李世民神色反倒轻松,动作麻利的站起身来,语气轻快的道了声:“回见!”便大步走了出去。 余盈盈不无诧异的问萧明泽:“姐姐怎么知道他会去的?” 萧明泽理所当然的道:“因为他就是这种人啊!” 她笑吟吟道:“当初李峤救我们的时候,与我们素不相识,只凭满腔义气,如果今天李峤有难,他反而畏缩不前,那他就不是李长生了!” 第132章 第 132 章 邬翠翠带着家里一众人住到庄子里去了,打着的由头就是近来天热,府里边躁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彼时邬二郎对外说是离家散心,李峤又率军出征,邬家也好,李家也好,都堪称是邬翠翠的一言堂,她做出的决定,当然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邬二郎与秦氏的几个孩子陡然没了母亲,而秦氏的死又或多或少同邬夫人的死有关,明面上没人在他们面前说什么,但小孩子到底也不是无知无觉的,从前那般活泼的性格,近来也不由得瑟缩几分。 他们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邬翠翠的两个庶妹和府上的姨娘们了。 那几个孩子没了母亲,好歹还有父亲在,邬翠翠总是他们嫡亲的姑母,可她们呢? 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事到如今,邬翠翠倒也无心非要分个谁高谁低了,侄子侄女也好,庶妹们也罢,全都照顾的十分妥帖,令那三千骑兵值守在庄园里,又令府上护院数人组成一队,一日数次的往来巡防。 靠人吃饭的人,往往都格外的善于察言观色,眼见邬翠翠言说出城散心避暑,到了地方却是闭门不出严加防范,众人便也有所了悟,并不要求出门,而是安顿好自己身边的人,力求不给邬翠翠增加额外的烦扰。 可即便如此,萦绕在邬翠翠心头的愁绪也丝毫没有消弭。 二哥怎么样了? 找到李峤,将太上皇与天子看似不合,实则一体的消息告知于他了吗? 还有近来城中新旧两派的异动…… 一连几日,邬翠翠都是夜难安枕,睁着眼睛熬到天明,直到天色将亮未亮、困倦到极致的时候,才能勉强睡上一会儿。 如是提心吊胆的过了几天,这日晚间,邬翠翠照旧失眠,朦朦胧胧间听见外边隐约有杀喊声传来,还以为是精神恍惚之下的错觉。 不曾想守夜的婢女却在此时叩门,声音有些急切:“夫人,您睡着了吗?” 邬翠翠立时便坐起身来,自己披了衣衫下榻:“没有,出什么事了?” 婢女拉开门入内,低声道:“郑参军遣人前来传讯,城中动静好像有些不太对……” 一直吊在半空中的那只靴子,终于落到了地上。 邬翠翠心里“咯噔”一声,匆忙紧了紧衣带,步出门户,极目远眺,便能望见天子行辕所在的那座城池火光汹汹,将那片夜幕照得明亮起来,先前她所听见的杀喊声,正是自城中传来。 邬翠翠眉头皱起,带了几个侍从,举步往前院去,郑参军见她出来,当下抱拳见礼,神色忧虑:“夫人,今晚城中只怕有大变啊!” 邬翠翠还未作声,便听不远处角楼上的士卒扬声道:“参军,有人出城了!” 邬翠翠与郑参军一道看了过去,果然见城门处火光亮起,堪堪是一条短龙,速度倒是不慢,正沿着官道迅速前进。 郑参军微微眯起眼来:“不像是官家军队,倒像是……逃难的人流。” 继而又看向邬翠翠:“此地光亮显目,只怕他们会往这边来。” 邬翠翠当机立断:“派一支小队去迎一迎,只是却不要将人接进府中,叫暂且安置在外边巡防屋舍里,让能做主的人来见我!” 郑参军痛快的应了:“是!” 他们所看见的那条短龙只是一个开始,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波人出城,邬翠翠远远的看着,心也不由提的越来越高。 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 心急如焚的在庄园里等待了许久,郑参军终于带了人过来,邬翠翠打眼一瞧,不曾想竟还是个熟人! “可是吏部王侍郎?” 那中年男子唯有苦笑,因为身在他人篱下,又承蒙收留之恩,赶忙拱手见礼:“正是在下,李夫人有礼了。” 邬翠翠还礼之后,开门见山道:“城中发生了什么事?还请王侍郎据实告知!” 王侍郎迟疑几瞬,脸上苦涩之意更深:“倒不是我不想据实告知,而是直到此刻,我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啊——今日晚膳之后,我业已歇息,不曾想却有人夜叩门户,向我预警……” 邬翠翠神色一凛:“预警?!” “不错,”王侍郎道:“那人头戴斗笠,遮住面庞,我辨认不出面容,只说我昔年为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曾经为他洗清冤屈,故而今日他也不忍心见我枉死,所以特来示警。” “他说,天子意欲血洗陪都,今夜城中必定血流成河,金吾卫至多还有两刻钟便到,让我带着妻儿赶紧出城逃难……” 邬翠翠眉头微动,道:“你信了?” 王侍郎叹息道:“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又说:“近来城中风向有异,李夫人想来也有所察觉,否则,又怎么会出城避难?” 邬翠翠并不接这一茬儿,而是继续问道:“然后呢,王侍郎都见到了些什么?” 王侍郎遂道:“我家中不过三口人,加上仆从,也只有八个人罢了,好歹寻了四匹马,两人一骑逃出城来。” “陪都不比帝都,既无禁夜,各处看管也不甚严密,我们不敢走大路,只是从小道穿行,一路上看见金吾卫穿戴铠甲、手持火把,行色匆匆,哪里敢近前看?逃命似的出了城,前来投奔李夫人了……” 邬翠翠惊疑道:“王侍郎家中只有三口人?我仿佛记得——” 王侍郎沉默几瞬,方才低声道:“京城失陷之际,全都走散了,只有小女儿没有出嫁,留在府里,逃难时与我妻一道得活。” 一股难言的阴翳陡然冲上心头,邬翠翠黯然道:“实在是对不住,说起这些来。” 王侍郎摇摇头:“天子都有皇子公主失散他处,更何况是臣下之家?我好歹身为朝廷官员,紫袍上殿,危难之际,尚且保全了妻子和女儿,较之那些无法逃离帝都,深陷地狱的百姓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邬翠翠肃然起敬,若有所悟,然而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让她心生感慨。 她问出了心头疑惑:“王侍郎是谁的人?” 王侍郎微露不解:“什么?” 邬翠翠注视着他,又一次询问道:“您是太上皇的人吗?” 王侍郎听得错愕,几瞬之后,复而正色起来:“如若李夫人是要问我哪一年入仕,被哪位天子点官的话,那我是太上皇的人,可李夫人若要问我朝堂为官,是为哪位天子尽忠的话——哪一位也不是,我是在为这天下,为朝廷社稷尽忠!” 邬翠翠神色微动,王侍郎却已经问了出来:“李夫人何故发此一问?” 邬翠翠迟疑着是否可以向他透露实情,然而王侍郎官居吏部,执掌天下人事升迁,本就是人精中的人精,前后思量,往来斟酌,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他讶然道:“是天子与太上皇忽然反目,故而要清洗可能忠心于太上皇的官员?!” 邬翠翠的讶然比他还要深重:“天子与太上皇忽然反目——您怎么知道他们从前其实是一伙的?!” 王侍郎更吃惊了:“错非如此,天子怎么可能指挥得动效忠于太上皇的禁军?” 邬翠翠久久没有言语。 自惭形秽,深有种关公面前舞大刀的耻辱感。 王侍郎反倒宽慰她:“李夫人并不是我,没有浸淫朝堂多年,又不曾如世间男子一般参悟政治,看不透也是寻常。” 继而便跳过这一茬儿,凝神苦思道:“天家这对父子,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邬翠翠迟疑着道:“太上皇,或许有重登大宝的意思呢,而天子,只怕也不甘心老老实实做他手中的棋子,两方利益冲突之下,才有了今晚这场变故吧……” 王侍郎先是怔然,继而目露萧瑟,不胜悲凉:“居然是这样吗,如今,可是连帝都都失落在叛军之手了啊,居然还在内斗倾轧吗。” 又面露愠色,盛怒道:“他们到底把这天下当成什么,又把涂炭的生灵当成什么?!” 邬翠翠缄默不语。 王侍郎则很快冷静下来,再行一礼,央求道:“今夜惊变,城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家罹难,受害的难道只有官员吗?这场清洗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波只怕还在后边啊,请李夫人与我一队人马,允许我带人去接应那些逃难出城的人……” 邬翠翠心乱如麻。 她感觉自己此时正站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吊桥上,摇摇欲坠。 进,可能有陷阱,退,也未必能够得活。 该接应那些人过来吗? 若真是如此,只怕立时就跟天子撕破脸了。 再则,她心里或多或少对于那些人心存芥蒂。 王侍郎看出了她的犹疑:“李夫人仿佛心怀踌躇?” 邬翠翠别过脸去,道:“的确如此,您或许有所不知,我父兄当初殒命,亦与太上皇脱不了干系,此番被天子所清洗的,也是太上皇的要臣们……” “糊涂!” 王侍郎却正色道:“哪有什么太上皇的人,天子的人?只有国朝的人!” “若是依从这套理论,我岂非也是该死之人,邬家从前不也是太上皇的拥趸?” 说完,他叹口气道:“朝中官员诚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好歹都是经历过数道筛选,能够总览大局、做些事情的。李夫人,社稷已经糜烂成这个样子了,能多留几个火星,就多留几个吧,难得糊涂啊!” 邬翠翠听得低下头去:“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边点一队人马给您。” 王侍郎再三诚谢,也说:“我知道李夫人心中的忧虑,不会带他们过来的,只是叫在庄园外边暂时避难,至于天子可能有的仇视,难道您此时置身事外,天子便会对您和李将军友善吗?” “坐视天家那对父子将天下人视为棋子随意摆弄,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他们手里被肆意摆弄命运的那颗棋子啊!不在他们初初发作之时积蓄力量,联合起来,待到日后同行者尽数凋敝,想要反抗,也是无能为力了。” 邬翠翠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听得出王侍郎话里的提点之意,当下正色道:“是,受教了。” 王侍郎定定的看着她,忽的问:“我听说当初是夫人慧眼识珠,选定李将军为夫婿,你们夫妇二人在一处时,难道没有谈论过这些事吗?” 邬翠翠最怕被人提起往昔,再去思量王侍郎所问,又有些赧然:“有时候,也会说一些,但是我太蠢了……” 王侍郎欲言又止。 邬翠翠敏锐的察觉到了他情绪当中的一点悲悯,心下微微一突:“怎么了?您好像……有话要说。” 王侍郎顿了顿,才道:“人与人交际,忌讳交浅言深,只是夫人助我,我便冒昧的多说一句不讨喜的话,夫人与李将军,不像是同路人呢。” 邬翠翠脸色顿变,却是弯腰向他深深行了一礼:“还请您明言?” 王侍郎瞥了眼火光愈发明亮的城外,言简意赅道:“我先前曾经与李将军言谈,他是知晓民生疾苦的人,夫人您,却是生长于富贵之中,与他截然相反啊。” 生于富贵之中……不食人间疾苦吗? 王侍郎匆忙离去,邬翠翠却仍旧站在原地出神。 她还算是不知人间疾苦吗? 短短半年之内,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至亲,经历了来自同胞骨肉之间的离间,也承受了信重之人的背叛,茕茕忧虑,提心吊胆。 她学着善待身边人,即便是地位远远不如自己的,学着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助自己能帮助的人,也很认真的去了解缫丝养蚕,民生疾苦…… 即便如此,在王侍郎看来,也仍旧是与李峤截然相反的一种人吗? 邬翠翠茫然了。 陪都城内的火光与杀喊声并没有因为邬翠翠的出神而停止,甚至于愈演愈烈。 这里是陪都,而非京都,这里没有划分明晰的官员住宅区,也不会让宗亲勋贵们整整齐齐的住在一个坊市。 金吾卫要找要杀的一群活人,而不是一群木偶,他们会跑,会逃,也会藏起来。 再有不怀好意之人浑水摸鱼,事态发展到最后,不可抑制的变成了一场席卷全城的烧杀劫掠。 王侍郎带着人一路疾驰到城门口,正看见城门百米之外三层高的那座酒楼在烈火中坍塌,夜风卷着火苗,点燃了酒楼西北方向的一片民宅。 嚎哭声,叫喊声,木材在烈火中断裂的噼啪声交杂在一处,而除此之外,他冥冥之中也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王朝衰亡的丧钟。 天家之心荒唐残暴到了这种程度,这个皇朝,的确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 李峤所部被叛军围困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陪都那边,却先一步进了李世民的耳朵里。 没办法,顺州本就距离陪都更远而距离庆州更近。 李世民因为记挂这个义弟,所以特意打着忧心主君的幌子,带人驻扎到了庆州西。 军帐之中,卫玄成眉头拧了个疙瘩:“这场仗可不好打啊,盛名之下无虚士,李峤能以一个奴隶的身份走到今日,绝非泛泛之辈,即便如此,也被困在顺州……” 余盈盈则道:“看这架势,只怕不仅仅是叛军想一口将他吃掉,连朝廷那边,也对他心怀恶意呢。” 滕忠道:“救,还是不救?” 卫玄成道:“太险了,魏王那边只怕也乐得坐山观虎斗……” 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李世民只管坐在一旁擦刀,并不言语。 就在此时,军帐的帘子从外边掀开,萧明泽走了进来。 李世民扭头去看,就见她到自己面前,双手递了马鞭给他,笑着说:“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去吧,多加小心。” 李世民带着一点不出所料的笑意,朝她挑了下眉。 卫玄成:“???” 卫玄成恼道:“我们说了半天,你是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啊!” 其余人也是欲言又止。 李世民神色反倒轻松,动作麻利的站起身来,语气轻快的道了声:“回见!”便大步走了出去。 余盈盈不无诧异的问萧明泽:“姐姐怎么知道他会去的?” 萧明泽理所当然的道:“因为他就是这种人啊!” 她笑吟吟道:“当初李峤救我们的时候,与我们素不相识,只凭满腔义气,如果今天李峤有难,他反而畏缩不前,那他就不是李长生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李世民点了五千人马西进,只是离开军营之后,脸上神色反倒不如先前离开时那般轻松。 刘彻不明所以的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走的时候好好的,一出门就变了。” 李世民没出声,空间里李元达替他开口道:“先前意态轻松是战略,不能未战先自削气魄。如今神色凝重,是战术上的重视,因为这一仗的确不好打,最关键的是还不知道对面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儿。” 朱元璋摸着下巴忖度道:“最开始听到的消息,不是说打魏王吗?怎么中间转了向?看魏王的种种动作,好像也不知内中实情。” 嬴政思索几瞬,沉声道:“或许所谓的攻打魏王,其实只是个幌子……” 其余几人齐齐看了过去:“怎么说?” 嬴政道:“天子以太上皇卧病的原因传召魏王西行,魏王不从,天子愤而发兵——从魏王的角度来看,的确没掺杂水分,否则他不会连德州的变故都顾及不上,便匆忙调动嫡系部队回防,多有警惕。但是从天子那边的角度来看,却是未必了。” 李世民冷静的接了下去:“假途灭虢。” “不错!” 嬴政轻轻颔首,继续道:“天子表面上打着征讨魏王的名义令李峤出兵,实际上针对的却是驻扎在魏王西北方向的叛军,至少,他是这么对李峤说的,或许还会告诉李峤,这是他和魏王联手做戏,给叛军下套……” “好家伙,”李元达瞠目道:“他就不怕魏王将计就计,顺势把李峤吞掉?”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意识过来不对劲儿了,马上摇头失笑:“魏王怎么敢?他观望不前,拒绝去拜谒太上皇,已经令天下侧目,若是再连同叛军围剿朝廷军队,只怕真要被开除宗籍,成为国贼了……” 朱元璋眉头一动:“那照这个说法,李峤应该没什么危险啊——朝廷总不至于自断臂膀吧?” 嬴政唇边溢出几分冷凝的讥诮:“只怕未必。谁说朝廷内部就一定是一条心?” 要说起这种顶层的权力内斗,彼此倾轧、勾心斗角—— 皇帝们齐齐看向了刘彻。 还有比前老登彘儿更专业的人吗? 刘彻不负众望,一撸袖子,兴高采烈地现身说法:“我要是太上皇,那肯定虚晃一枪,先让李峤身陷险境,然后想办法救他于危难之中,最后将其收服,再顺势把锅甩到天子头上,让这个蠢东西退位,随便封他个庐陵王、相王之类的爵位,自己高高兴兴的复位当天子啦!” 然后又切换了个视角:“我要是天子,肯定也不会让他死的,不止不让他死,我还要跟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譬如说昔年在东宫,是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叛军攻陷帝都之后,太上皇又是如何安排他做傀儡木偶与愤怒的朝臣和天下人虚与委蛇的。” “再譬如说太上皇为了重新掌权,甚至不惜自断臂膀,陷忠良之臣于危难之际……” 李元达咋舌道:“你说他就信?” 刘彻满不在乎道:“我也不在乎他信不信啊,他只需要知道我跟太上皇不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人,且太上皇那老登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纯善无害就够了,李峤他又不是没脑子,自己会不知道防备吗?” 他津津有味道:“且政治斗争的乐趣,就在于李峤这样不为人掌控的变量啊,一眼看到底轻松取胜有什么意思?就是这种刀尖上跳舞,胜则位登九五、败则万劫不复的体验,才会叫人觉得不枉在人间活了一回啊!” 其余人:“……” e。 行叭。 你高兴就好。 正常人跟老登之间有壁垒。 朱元璋道:“那照你这么说,李峤这回岂不是有惊无险?” “非也非也,”却见刘彻连连摇头,惋惜道:“我不是说了吗,以上两种情况,是我会做出的选择,当今天子可不是我啊!” “他是皇帝啊,是上天派到人间来执掌至高权柄的半神,即便是被太上皇推上去的傀儡,天下人眼里,他不也是至高天子吗?可你们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刘彻轻蔑道:“登基这么久了,还没让太上皇驾崩,更没有连消带打解除掉亲附太上皇的势力,就这两下子,你能指望他做出正确的抉择吗?” “常言讲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想励精图治战胜太上皇,扫清寰宇、重整河山很难,但是想拖着太上皇一起下地狱,摆烂摧毁一切,那就很简单了嘛!” 众人面面相觑,几双眼睛齐齐的盯着猪猪老师。 刘彻环视一周,不由得恼怒起来:“干什么?盯着我,都不知道——你们当政的时候没出过昏招是吧?!” 他有心开个群嘲,再一看面前这几条不低于一米八的好汉,最后还是决定擅自珍重,遂将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咽下去,改成了别的: “就很简单啊。太上皇现在还是隐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那就跟他玩阳谋好了啦!” “直接派人把亲附太上皇的朝臣杀了,说那些都是常氏一族的余孽和同党,太上皇能怎样?废掉你,再立一个?都能自由废立将他拉下皇位的天子了,他还怎么装白莲啊?!” “反正他都打定主意要往你头上扣黑锅,你也给他扣啊!扣完就脱掉天子冠服跪在太上皇面前请罪,劝他不要再一意孤行了,自己不敢再跟他抢夺帝位,以后什么都听他的,求他放天下人一条生路……” 其余人:“……” 啊这。 这种离奇又有点道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就在这时候问了一句:“所以,天子的意思到底是倾向于保住李峤,还是除掉李峤?” 刘彻啧啧着道:“兄弟,你们这群人啊,都有一个特别要命的问题,那就是——不会设身处地的站在弱者的立场考虑问题!” 他说:“要说出身,再没有比老朱差的了,但是老朱也是不能理解当今这位天子的,因为他骨子里就是个强者的心态,要饭要到了半块馊萝卜,他吃了都能虎虎生风的走十里地……” 朱元璋:“???” 有被冒犯到! 刘彻则继续道:“人太过于强大的时候,就不能理解弱小的人,就像始皇——你能理解为什么某些姓完颜的宋朝皇帝为什么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投降吗?” 嬴政嫌弃的别过脸去。 刘彻又问剩下三个人:“你们能理解为什么会有某些废物皇帝会因为担心武将功高震主,而在战局大好的时候连下十一道金牌把他召回吗?” 其余三人同时面露嫌弃。 “对吧,”刘彻道:“因为在你们心里,根本不存在‘出现意外’这个选项啊,即便真的出了意外,你们也自信可以力挽狂澜,就看李世民——他麾下那么多名将,他忌惮过谁?但当今天子不行。” “他知道自己掌控不了李峤,也知道自己在政治上的手腕不足以与太上皇对抗,所以他的动作必须要险,也必须要快,既然无法得到李峤,也不能肯定之后能胜过太上皇执掌大局,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就把李峤毁掉!” “我得不到的,你也不能得到,让李峤跟叛军同归于尽,也算是尽到他的最大功效了。” 刘彻语气轻快的拍了下手:“看,这就是他的逻辑。” 其余人:“……” 我不懂,但是大为震撼。 李元达与朱元璋不无悻悻的彼此勉励着:“我们不是这种蠢东西,当然也是理解不了他的想法的。” “是啊是啊,正常人谁能猜到这种无能之辈在想什么呢。” 嬴政在一边儿默默点头,以示附和。 刘彻:“……” 刘彻:真的好过分啊你们! 用人的时候都眼巴巴的看着我,用完了又都是这副嘴脸—— 男人都这么可恶的吗?! …… 陪都一夜大火,死伤者逾万,被烧掉亦或者坍塌的民房更是不计其数。 邬翠翠只是听人回禀,都觉心惊胆战,再听闻有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逃难至城外,更是忧心忡忡。 王侍郎一夜未眠,四处奔走,形容狼狈,嗓子也已经沙哑的快要说不出话来。 侍女送了温水膳食过来,邬翠翠劝他用些,又问侍女:“外边收留的那些官宦及其家眷处,可都送了饮食过去?” 侍女应声:“都已经安排妥当。” 又迟疑着问:“听说在陪都城门口也已经聚集了不少灾民呢,要不要也送一些过去?” 这一回,邬翠翠却摇头道:“不必了,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去吧。” 王侍郎忙碌一夜,早就饥肠辘辘,却也顾不得礼仪,端着饭碗大口的往嘴里填,闻言倒是多问了一句:“李夫人看起来不像是会吝啬粮食的人呢。” 邬翠翠正色道:“到庄园外来的人少,城外的人多,这是其一。我没有能力负担起所有灾民的饮食,更无力组织人手对其进行筛查,反而会因此引起混乱,得不偿失,这是其一。我身为命妇,没有代替朝廷镇抚陪都的名义,这是其三。正是盛夏,城外不缺野菜果蔬,且火灾来的迅猛,结束的也快,这是其四。” 她笑的有些自嘲:“我这个人,平生大多数时候都是蠢的,但偶尔……也会有灵光一些的时候吧。” 王侍郎因这一席话而格外高看她一眼,摇头道:“李夫人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又咽了一口饭下肚,这才道:“我意欲请幸存官员联名上疏,彻查昨夜之事,赈济救灾,修缮民宅,如今李将军远征,夫人是否愿意在奏疏上署名?” 邬翠翠讶然道:“侍郎难道不知道,昨晚之事同天家脱不了干系吗?” 王侍郎面露苦涩:“知道又能如何?总要有人出面收拾残局的。天家再不好,只要存在一日,这天下总归也算是有一处可以归心,否则四方军阀割据,各自为战,却不知道又要有多少百姓死于乱世之中了。” 邬翠翠听得哑然,又劝道:“天子把侍郎当成太上皇的羽翼,昨夜便遣人追杀,此番送上门去,只怕……” 王侍郎又一次道:“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情的。” 说完,起身向她行了一礼:“请借笔墨一用。” 邬翠翠不由得心生敬佩。 要知道,天家那对父子,现在已经接近于疯魔了啊! 据她留在城中的眼线回禀,昨晚也有金吾卫往邬家和李家去,错非她先一步带了人到城外庄园来,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再则,先前京师陷落,不知多少朝廷官员没能逃离,吏部尚书年老,也因此失了踪迹,想来多半也已经遇害。 王侍郎作为吏部左侍郎,错非是因为前不久才迁往吏部,只怕就要被点为尚书了,此时即便官居侍郎,头顶尚书的职位却也空缺着,再过些时候,亦或者朝廷得以重返帝都,只怕马上便能官居六部之首。 可即便如此,居然也肯置身险地,只为上一封奏疏,甚至不惜为此有去无回…… 邬翠翠被触动了。 王侍郎本是进士出身,草拟一封奏疏自然是手到拈来,到外边去找流落此地的同僚亦或者命妇们属了名姓,最后才来寻邬翠翠:“还是要叫李夫人见到同行者甚众,才能让您安心吧。” 邬翠翠有些赧然,为他的周全,也为自己先前不能言之于口的疑窦。 王侍郎十分坦然:“人之常情罢了,易地而处,王某也要思量再三的。” 倒是临行之前,又道:“李夫人若是不嫌我啰嗦,我就再说几句。” 邬翠翠道:“侍郎请讲。” 王侍郎遂道:“乱世里是没有慢慢等待、细细思量这回事的。乱世里讲求的是目光精准、行事果敢,如果你永远等着别人提点,告诉你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这是行不通的。” 他说:“李将军出征在外,你是他的夫人,是他的臂膀,关键时刻,你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而这态度不仅仅关系到李将军,也关系到他麾下的一干下属、几万部众,乃至于天下大势的走向,你知道你手里握着的东西,有多紧要吗?” …… 天子行辕之中,正酝酿着另一重巨大的风波。 昨夜城中起火之后,已经安歇的太上皇便被人从睡梦之中唤起,告知种种惊变之后,太上皇怒不可遏的吩咐侍从们传唤天子前来问话。 哪知道等了许久,前去传唤天子的内侍却小心翼翼的归来回禀,道是那边儿声称天子业已歇下,睡前说有天大的事都等明天再说。 太上皇听罢几乎怒发冲冠,然而身在刺史府内,看着被火焰烧红了的半边天,最后他也只能选择妥协,匆忙更衣,纡尊降贵,亲自到天子处去见他。 不曾想却仍旧被拒之门外。 太上皇勃然大怒,亲自上前,侍从们却不敢拦,由着他一路近前,到了天子夫妇一人燕居之处。 天子与皇后彼时尚未歇息,夫妇一人凭栏而立,共同观赏着这场用本朝所剩无几的国运催化,熊熊燃烧起来的这场大火。 此刻见太上皇前来,也仍旧不露怯色,行礼之后,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却不急于言语。 太上皇见状,满腹的怒火也逐渐淡了下来。 他遣退众人,冷静的跟天子谈判:“你想要什么?” 天子道:“我想要做皇帝。” 太上皇皱眉:“你已经是皇帝了,不是吗?” “不,”天子说:“你知道,我并不是。” 太上皇沉默了半晌:“我已经年老,还会有多少寿数?这个天下,迟早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天子笑了一下,摇头说:“我不要‘迟早’,我受够了这两个字,我要现在。” 太上皇断然道:“不可能!” 天子耸了耸肩:“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太上皇缄默的看着他,神色阴鸷。 却也无计可施。 他无法废掉天子——这会动摇掉他先前努力塑造出来的,一个被逼退位,黯然为自己过错买单的,能够争取到些许同情和理解的形象。 但他也无法漠视天子的做法。 因为这虽然愚蠢,但是的确有效,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掘断这个王朝的根基! 他想要的是大权在握,位登九五,而不是虽然重新登基做了皇帝,可惜是亡国皇帝——这样的地狱笑话一般的戏码! 天子和太上皇僵持住了。 …… 王侍郎带了诸多官员联名的奏疏前去拜见太上皇与天子,却是一无所获,不得入门,甚至于连每日的朝议都停止了。 局势这么僵持了两日,邬翠翠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先前以为这场人祸不会持续太久,她为了避免引发混乱,甚至于没有派人赈灾,然而当下这般局面,再不赈灾,只怕真的要饿死人了! 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也不够周全,所以特意去向王侍郎和有经验的命妇们请教。 王侍郎心灰意冷之余,索性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天家那对父子身上,点了吏部的数十名小吏前来登记受灾民众数目,又去游说户部尚书,让他开粮库救灾。 另外也有诸多有识之士自发的各处行走,以工代赈,调用灾民修缮民居,分发药草。 到最后,甚至于天子也不得不派出御医行走于民间,又降旨放粮赈灾,颇有些不令邬翠翠等人专美于前的意思。 这过程当中,难免就要同天子禁军发生冲突,只是一方占理,一方气弱,兼之邬翠翠那三千骑兵也不是软柿子,在陪都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显然也非天家所愿。 所以这座当下世间最大的名利场上,便也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直到邬翠翠接到了前方战场上的消息。 …… 顺州城内狼烟既起,首先观望到的便是相隔六十里之外的平城。 李峤留守于此的下属眼见顺州城上方狼烟升空,便知道这是将军传递给自己的讯号,迅速登上高台,不多时,平城的上空便也升起了一股狼烟…… 如此一路将消息传递向西,终于到了专人耳朵里,将所得讯息悉数汇总,最终快马送往陪都。 邬翠翠看着手中那封简短的书信,好半晌没有言语,宛如失了魂魄一般跌坐回椅子上,一张俏脸白得像纸。 偏偏在这个时候…… 偏偏在这个时候! 不派人去救李峤,他此番必定凶多吉少。 可若是派人去救李峤…… 少了这三千骑兵压阵,城中艰难维持着的平衡立时就会被打破,到时候,太上皇与天子又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别管这父子俩为争权夺利而互相使了多少绊子,一旦发觉对手失去了獠牙,他们必然会瞬间摒弃前嫌,联手致其余死地! 一方是城中志向相投的同盟和亲人,另一方,是她的丈夫李峤…… 邬翠翠从未如此真切的体会到何为进退两难。 都说应该处事果决,可是两厢抉择,让她如何果敢的起来? 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踌躇,因为这种踌躇本身,就是在将李峤推上死地。 邬翠翠捂着心口,大概是痛苦来的太过激烈,她居然流不出眼泪来。 使人请了王侍郎前来,她郑重向他拜道:“先生,我知道您的头脑和谋略远胜于我,又是圣人一般的人物,所以希望您能为我筹谋……” 邬翠翠将自己的为难之处告知于他。 王侍郎并没有因为自己此刻身在陪都,而要求她将那三千骑兵留下,只是说:“就我个人而言,无论夫人做出怎样的抉择,我都不会责怪您的。” 他说:“能保全城中人,固然很好,但若是选择驰援李将军,以他的才干与胸襟,对于这个乱世而言,能起到的作用,或许胜过城中人万千吧。” “只是夫人,”王侍郎说:“落子无悔,无论您选了哪一个,都请坚持走到最后,千万不要选完之后,再懊悔难言啊。” 邬翠翠苦笑道:“我原本是想让您为我出主意的,没成想听您说完,反倒更加举棋不定了。” 王侍郎道:“是老夫无能,身在局外,爱莫能助。” 一方是诸多信任自己,选择与自己同舟共济的有识之士,还有兄长临行前托付给自己的孩子们…… 一方是信重自己,所以将后路交给自己的丈夫…… 邬翠翠沉默着坐了很久,终于起身,跪倒在仍旧等候在一侧的王侍郎面前:“我家中还有几个子侄,两个妹妹,几位姨娘,可以将他们托付给先生吗?” 王侍郎神色一震,正色应承道:“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必然会好生照拂他们!若违此言,天人共戮之!” 邬翠翠郑重向他一拜:“朝堂大事,先生胜过我万千,自然不需要我加以叮嘱,只是家中亲眷甚多,须得多言。我此番离开,便将他们托付给先生了!” 王侍郎神情不无敬服:“李夫人……” 邬翠翠起身,落泪道:“我,我不能抛下眼前的这么多人,我只能……李峤他是个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的奇才,少了这三千人,他未必不能保全……可是,可是我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等消息……” 她握住李峤临行前送给她防身的那把匕首,神色坚定:“如果他能够顺利脱困,我就去顺州城迎接他……如果他不能脱困,我就陪他一起死!” 第134章 第 134 章 邬二郎沿着李峤所部原定的出军线路去寻人,却是一无所获,茫然之际,更觉不安。 若是承平时候也便罢了,偏赶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断了消息,怎么能不叫人心焦? 李峤没有东进征讨魏王,那么,他到底是去了哪里? 邬二郎将地图握在手里展开,目光在附近有可能的军事目标上逡巡,心下忽的一动——难不成,是去攻打叛军了? 这样的话,麻烦可就大了啊…… 邬二郎到底是个文人,虽然谙熟骑术,但那是因为本朝男子尚武,可真要说是带兵打仗,却是一窍不通。 李峤会从哪里进军,到何处驻扎,他都无从猜测,更要命的是,有些路李峤率领大军途径,自然无碍,可换成他们这一行十数人,备不住就要生出什么波折来。 越是心烦意乱,便越要定下心神,邬二郎同几个曾经参过军的扈从商议之后,议定了几条有可能的路线,快马奔赴前往。 头一条线路被证明是错的,他们又疾驰着改换成第二条。 这一回倒是对了。 因为他们在既定的行进方向处窥见了升腾至数十丈高的狼烟,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分外明显。 那是平城方向! 邬二郎见状不由皱起眉来——狼烟是用来求助的啊! 入城之后,他先去寻人打探消息,得知李峤所部业已被困几日之后,先是一喜,复又觉得忧心忡忡。 喜是因为如若无处求援,李峤必然不会点燃狼烟,而以李峤的性格而言,在被困几日之后将狼烟点燃,显然不会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多半是早有准备,顺州之困之于他应当并不难解。 而之所以忧心忡忡,则是因为自己此行要给李峤带来的这个消息——李峤早就做了准备,但他做出这个准备的时候,必然受限于他的所知所得。 太上皇与天子实则蛇鼠一窝——这个真相,又是否会对李峤的事先安排造成影响? 如果会的话,在当下这种生死关头,从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小错漏,或许就会是致命死因! 一行人紧赶慢赶的到了平城,却也只是徒增一层烦恼罢了。 平城与顺州城相距六十里之远,他们不过十数人,围困顺州的叛军却有数万,邬二郎对此一筹莫展。 帮吧,十几个人帮不上什么,若是能帮助李峤送信也就罢了,偏生他对于顺州城内现状一无所知,又如何进行配合? 可要是不帮…… 唇亡齿寒啊! 前方战事紧急,每拖延一刻钟,危险便要加重一重,这把刀不仅仅架在李峤的脖子上,也架在邬家的脖子上! 邬二郎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是无计可施,将人手派出去打探战事如何,不曾想这日回来复命的扈从却少了两个。 邬二郎见状便知不好,匆忙要逃离此处,却也晚了,一行体量剽悍的军汉骑马来到了他下榻的客栈,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拒绝的将他请走了:“我家长史相请,邬先生,请吧?” 彼时平城尚未失陷,这也是邬二郎胆敢带人在此长久停留的原因,此时听闻这群军汉的领头是某位长史,心里头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长史是文官啊,怎么会统军? 又对于找自己前去的原因而深感不安。 邬二郎一路被带到了平州城外一处简易搭建起来的军帐外,同他一道前来的军汉扬声道:“长史,已经带了邬二郎来!” 内里传来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进来吧!” 那军汉在邬二郎背后推了一把,他略有些踉跄的进去,抬眼去看,却见帐中悬挂着一副军情图,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魁梧青年抱臂立在一侧,身着长史红色官袍,目光炯炯,英姿勃发。 邬二郎出身大家,这辈子见过的五品官不知凡几,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底还是先行拱手,客气的称呼了一声:“长史有礼……” 李世民礼貌问候一句:“邬郎君有礼。” 然后开门见山道:“你此次快马而来,是有何紧要消息须得告知李峤?” 邬二郎悚然一惊。 他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对方却清楚明白的知晓他是谁,为何而来,要来见谁…… 要知道,为了保密起见,即便是对同行的扈从们,他也没有吐露过任何风声啊! 邬二郎疑心这是对方有意试探,故而便故作茫然,反向试探道:“您何出此言?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李世民冷笑了一下,神色森然:“听着,我乃李峤之兄、德州长史李长生!军情紧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磨牙,我数三个数,把你的来意交代清楚,再敢啰嗦推诿,我立时使人把你押出去点天灯!” 邬二郎大惊失色。 对于一个生于富贵温柔乡,习惯了柔声细语的高门贵公子来说,这种行事当真是太粗鲁了。 而对方所说的几句话,无论是他是李长生,还是李峤是李长生的弟弟,乃至于最后那句让人毛骨悚然的点天灯,哪一条都极大的突破了邬二郎的固定认知。 他还在为此惊诧,李世民已经杀气腾腾的出声:“三,二……” 邬二郎一看他这长相,就知道是个言出必行的主儿,周身那股又冷又硬的气度,活脱儿跟李峤是一个模子里引出来的,真要说是兄弟俩,倒也没人能有所怀疑。 如今这关头,能率军前来襄助的,即便不是兄弟,也胜似兄弟了。 邬二郎憋出来一脑门汗,赶忙道:“误,误会了……” 李世民那道锋利的眉毛往上一挑:“嗯?!” 邬二郎再不敢废话了,原原本本的将自己的来意告知于他。 他原以为对于这种皇室秘辛,但凡是身在官场的人,听完之后都该瞠目结舌,起码讶然上一刻钟的,没想到李长生听完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反倒神色自若的问了句:“就这些?” 邬二郎一时之间,都拿不准他到底是没听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绕,还是他真的天生就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了。 他结结巴巴道:“这,这还不够令人瞠目吗?”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邬二郎有点拿不准刚才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怎么觉得对方眼底好像闪过了一抹轻蔑…… 刘彻“嗐”了一声,不屑一顾道:“经历过雄狮的男人怎么可能看得上野狗?这点芝麻大小的八卦已经打动不了我们啦,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 他说:“你知道一张人皮的重量吗?” 朱元璋皱眉看了过去。 刘彻:“知道当皇太子的儿子在老爹的病床前跟他的小老婆偷情有多刺激吗?” 李世民头顶缓缓打出一个“?”。 刘彻:“知道有的xx有力到能拉动车轮吗?” 嬴政缓缓拔出了佩剑。 刘彻还要再说,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过头去,就见李元达正看着他,小声问:“知道有人能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把仇人砍成一片片的吗?” 刘彻:“……” 刘彻:“…………” 挠头.jpg 李世民假装没有听见空间里彘儿的惨叫声,双手抱胸,目光危险,低头觑着邬二郎:“邬郎君,你没骗我吧,就这些?” 邬二郎被他看得腿都在发软:“真没骗你,就这些!” 李世民“哦”了一声,然后换上了一张笑脸:“没吓着吧?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 说完,他笑吟吟的拉着邬二郎到一侧座椅上:“说起来,您是李峤的妻兄,我是李峤的哥哥,咱们是正经的亲戚啊,来这边儿坐——哎哟,一手汗啊你。” 邬二郎满头的“???”,被李世民半推半拉的带到坐席处安坐,为他前倨后恭的态度而错愕的同时,先前的想法又动摇起来。 这俩人哪儿像了啊。 李峤就像一头野狼似的,从头冷到脚,不苟言笑,至于这位自称是李峤兄长的李长史…… 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 脸皮还怪厚的。 邬二郎心里边这么思忖着的功夫,手里边就被人塞了个劣质瓷杯,里边裹着同等品质的劣茶,李世民亲热的拍了拍他的肩,说:“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然后一声断喝:“来人,击鼓传兵!” 邬二郎原地抖了一抖,这才木然的回应了一句:“……啊,好。” …… 李峤刚下令点燃烽火的时候,心里边还是十拿九稳的,等了两日仍旧不见援军踪影,便也不由得打起鼓来。 哪里出了问题? 他虽然聪明,但到底不能料定事情于千里之外。 副将刚刚经历了一场城门攻守战,盔甲上血色未消,见他如此神情,反倒劝慰:“既然上了战场,马革裹尸便是常事,将军已经尽了人事,剩下的便听天命吧!” 李峤却没有被安慰到。 出行前筹备的万无一失的事情,怎么出了错漏? 是消息没有传出去吗? 不对。 平城燃起烽火,是他亲眼所见,平城以西皆是国朝掌控区域之内,更加没有失败的理由了。 这么说…… 他思忖着,是陪都那边出了事? 邬翠翠…… 李峤不由得苦笑,对这个妻子,他还真是不能报以十成十的信任。 …… 邬二郎被人客气的请去了偏帐歇息,心却早就飞到了顺州那边,夜里更是辗转反侧。 如是纠结不安了一整晚,却有德州士卒带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人过来。 “翠翠?!” 邬二郎惊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你怎么会在此?陪都那边——” 邬翠翠作男子装扮,身后跟着数名扈从,见到哥哥之后,也是迫不及待的冲上前去:“你见到李峤了吗?有没有把消息告知于他?!” 邬二郎为之语滞,黯然摇头:“我赶来此地的时候,已经迟了,倒是阴差阳错的遇见了李长史……” 又将之后的事情讲与她听。 邬翠翠听罢,满腹惊疑——李峤何时又有了一个兄长? 这个李长生,从前在魏王处时,她倒是曾经隐约听过,当日与李天荣和离,魏王妃便劝她,说余盈盈已经被许嫁出去,对方正是这个李长生…… 邬翠翠迷惘了。 邬二郎却不知妹妹心中这些纠结,急忙追问:“你怎么会到这儿来?陪都是否有变?” 邬翠翠蹙眉,轻声将这段时间以来陪都的变故悉数告知于他。 邬二郎才刚坐下,听罢腾的又站了起来:“糊涂,李峤不能保全,邬家之后又岂能独善其身?早早晚晚罢了!” 邬翠翠低头不语。 邬二郎见状,便又问她:“既然如此,你来这儿做什么?” 邬翠翠低声道:“我辜负了他的托付,是我对不住他,如果他真的要短折于此,我又怎么能苟活于世?” 邬二郎心头为之一颤,不无讶异的看着她,久久无语。 妹妹这个选择,尽量保全了能保全的人,却唯独无法保全她自己。 长叹一声。 他伸臂抱住了邬翠翠,又说了一遍:“糊涂啊!” …… 又是一日苦守结束,日暮时分,攻城的叛军疲惫退去。 李峤也接近精疲力尽了。 又不是铁打的人,又一直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方,他怎么可能不累? 可是身为主将,本就是要对所有将士负责的啊。 他靠在城楼的墙壁上默默喘息,思索着以当前城中的人手和粮草还能坚守几日,城中还有气力的妇人们则卷着衣袖,默不作声的上前来将堆积成山的尸体拖走。 另有人从城中汲了水来,冲刷地上大片的血迹和碎肉。 适值夏日,天气炎热,尸体长久的堆在一处,很快便会腐烂,一个不好,就要引发疫病,而血液溅到地上,更会因炎热而招引蚊虫,甚至会因为过度的粘稠导致士卒滑跌…… 起初这些事情还都是士卒们去做,一日日死伤的人多了,城中妇人便默不作声的接过了这部分工作。 副将递了一碗热粥过来,李峤接过来喝了一口,干涩的喉咙有些艰难的动了一下,三两口迅速喝完,正准备去巡视城中各处伤损情况,动作却忽的顿住了。 他耳朵不易察觉的动了一下。 “你有没有听见……” 副将面露不解。 李峤却猝然转过身去,目光湛湛:“有马蹄声!” 副将随之转身去看,却见西方夕阳彻底落下,暮色上涌,远处不得辨物,极目远眺,仍旧一无所获。 李峤却无心为他解答,手扶城墙,有些兴奋的喃喃自语:“会是谁呢?不会是叛军,他们不会从那个方向过来……” 又道:“难道是我先前留的后手?也不对,他们要是能来,早就来了……” 他抬手揉着太阳穴,思量一会儿,忽的福至心灵:“难道是兄长来了?!” 副将看着远处黑沉沉的那片暮色,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将军……” 李峤却道:“击鼓,传令全军警戒!放火烧掉城北那座酒楼,就是最高的那一家!” 副将茫然道:“我怎么不明白您想干什么呢……” 李峤轻哼一声,一扫先前的黯然之色,神采飞扬道:“要是你能知道,那还能一把年纪来给我做副将吗?!” 他猛一挥手,不容拒绝道:“照做便是了!” …… 李世民率领麾下一干精骑,宛若一把尖刀,沿着先前敲定好的破军方向直冲而去。 空间里皇帝们又开始嗑瓜子儿了。 “行不行啊,你都没跟李峤通个风,你确定他能知道你想从哪儿突破吗?” 李世民朗声而笑,云淡风轻道:“你们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英雄所见略同吗?!” 骑兵前行数十里,能望见顺州城之后,便见城中某一处烈火熊熊,直冲霄汉。 刘彻饶是鼻青脸肿,也忍不住探头去看:“好像……不是你选中的方向啊?怎么,英雄跟英雄之间的感应歪了?” 李世民却摇头道:“不用管,那不是烧给我看的。” 刘彻给惊了一下:“啊?!” 那是给谁看的? 总不能是叛军吧?! …… “当然不是给叛军看的了。” 李峤取了一张帕子,仔细擦拭自己的佩刀,也没等副将再行猜测,便给出了答案:“是给魏王一方看的。” “更精准一点的话,是给陈军顺州城七十里之外的魏王世子看的。” 副将懵了:“啊?!” 李峤道:“我们此番出军,打的是征讨魏王的旗号,实则却是联合魏王共抗叛军。” 说到此处,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不过据我猜测,这大抵是天子说来糊弄我们的说辞,魏王那边儿,只怕真以为我们是来打他的呢!” 副将百思不得其解:“那您怎么……” 李峤道:“离我们出军线路最近的魏王势力便由魏王世子统率,又疑心我们是冲着他去的,专程派人盯着我们,很奇怪吗?” 他思忖着说:“只是此番我们陷入叛军阵中,魏王世子仍旧按兵不动,没有落井下石,应该也算半个君子吧。” 副将哼哧了半天,才道:“我觉得,他大概是怕跟叛军为伍,令天下人耻笑,失了大义名分,才按兵不动的……” 李峤却反问道:“你不知道我夫人邬氏曾经是魏王世子妃吗?” 副将听罢,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说时下并不介意女子二嫁,但这种事对于男方,本身还是有点……的吧。 李峤笑着归刀入鞘:“邬氏与魏王世子的那段旧事,我或多或少有所听闻,以当日魏王声威之盛,乃至于他们之间的孽缘起因,魏王世子仍旧能与邬氏和离,而非将其休弃,又真的让她回了陪都,如此行径,怎么看,也能以君子相称了。” 说到此处,他神色郑重起来:“我本就是当世英杰,我兄长亦是人中龙凤,汇合之后,脱身自非难事,只是我们走了,城中百姓又该如何?我只怕叛军一怒之下,会下令屠城……” 副将了然道:“所以您要引魏王世子前来?” “是啊。”李峤摸着下颌道:“城中点火示意,稍后又有大战,他应该会来看看吧。” 副将:“……” 副将:“来时候好好的,看完走不了了……” “我也没办法啊,不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他,如何消耗魏王一派的精力,又如何让魏王一系也身入泥潭?” 李峤满脸无辜,啧啧两声:“我兄长此时毕竟还在魏王帐下听令,总不能害他因为救了我们,转头去承受魏王的雷霆之怒吧?还是给魏王安排点事做吧!” 第135章 第 135 章 李峤猜的半点不错。 这毕竟是晚间时候,数十丈的高楼着火,烈焰通天,即便相隔数十里,也能有所察觉,更别说这场火起于各方视线汇聚之处的顺州了。 这边儿火刚烧起来,那边厢便有斥候前去向魏王世子李天荣回禀。 李天荣听罢神色一凛,思忖道:“顺州偏赶在这时候起火了……” 时机上未免太过巧合了一些。 幕僚在旁道:“李峤所部业已被围困数日,兴许是绝望之下火烧城池,也不奇怪。” 李天荣听罢,却是摇头:“李峤虽然年少,却也沉稳,即便兵败,想来也不至于如此癫狂。” 另一个幕僚道:“有没有可能,他是在以此向某些人释放信号?” 李天荣眸光一亮:“怎么说?” 那幕僚道:“算算时间,倘若李峤所部被围困之初便遣人向朝廷求救,这会儿人也该来了。若是援军够多,想来便可内外配合,联手歼灭叛军,若是人少,也未尝不可撬开一道口子,为李峤所部争取一条生路……” 觑着少主神色,低声问道:“我们是隔岸观火,还是——” 李天荣道:“此番李峤出征,虽然打着征讨府上的名义,但是观察其之后进军线路,想来也只是一个幌子罢了。我与天子同为李氏子孙,理应共抗国贼……” 他眉头微蹙,几瞬之后,终究定了主意:“传令大军开拔,斥候先行,前进六十里探一探动静。李峤所部悉数战死也好,等来援军脱困也罢,我们始终隔岸观火,未免有失气量,落到天下人眼里,也会叫人齿冷。” 左右应声。 如是趋进六十里之后,甚至于不需要斥候再报,李天荣自己便也能听见顺州城方向传来的杀喊之声了。 顺州城头上的明灯,夜行骑兵们手中的火把,还有叛军营寨之内的灶火并照明篝火,共同映亮了顺州城上方的这片天空。 果真是朝廷的援军到了吗? 李天荣再无迟疑,马上下令发兵,助其一臂之力。 …… 一场攻城战刚刚结束,心力交瘁的又岂止是李峤。 他知道己方大概率不会有救兵前来了,叛军又不知道。 顺州城打不下来,敌方的增援随时有可能到来,都是爹生娘养的身子,谁会不觉得疲惫? 叛军也是人啊。 这会儿正是晚饭时候——虽然这个时代不习惯于这个点儿吃饭,但这不是在打仗吗? 中午吃完饭就开始打,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停下,晚饭的时间自然而然人也就往后拖延了。 疲惫的士兵们自去歇息,另有人按照分组收敛同袍尸体,营寨中袅袅的冒起了炊烟,就在精神紧绷了一整日的士兵们刚刚有所放松的时候,李世民带着人以横扫千军之势冲了出来。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斥候,尖锐的警报声在军营内响起,士兵们拿起兵器迅速归队的同时,目光下意识的望向了顺州城内,不约而同的在心里怀疑: 这个时候,李峤所部还能组织起有效的冲锋吗? 然而危险却是来自于他们的背后。 斥候来报,身后有大批骑兵飞驰而来,而依据当下人下意识的推定——骑兵之后,必然是大规模的步兵碾压。 再问来此的骑兵共计多少——这黑灯瞎火的,谁看的出来啊?! 只知道乌压压一片全都是人! 如是虽然还未相接,叛军便先自惊慌起来。 李世民占了天时人和,李峤占了地利,二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东门破局。 叛军反应不及,领头的将军还没将坚守在各处城门外的兵力调过去,就听下属慌里慌张的来报:“将军,来将已经突入东门,与李峤所部汇合了!” 叛军将领:“???” 他勃然大怒:“鼠辈安敢如此诓骗于我?来敌才到此处多久,便顺利跟李峤汇合了?!” 就算他的兵力被分散到顺州城的四处城门,一时反应不及,可守门的人也不是纸糊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交代了?! 叛军将领厉声道:“可是东门守将怯战,望风而逃?!” 下属哭丧着脸道:“秦将军未曾逃走,甚至还主动与来将过招,只是……” 叛军将领:“只是什么?!” 下属战战兢兢道:“只是连一个回合都没走完,便被来将取了性命啊。” 叛军将领手握长/枪,杀机顿起:“来人可曾自报姓名?!” 下属颤声道:“他说,他乃德州李长生……” 叛军将领听罢眼底兴味更浓:“可是当日于乱军之中救得李天荣那小儿的李长生?!” 他冷笑道:“都说此人乃是当世第一猛将,李峤也只有盛年之后,才能与之匹敌,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我却不信他当真有如此勇猛——待某去试试他的成色!” 说罢,便率领一队精锐向东门疾驰而去。 …… 一刻钟后。 叛军将领:卧槽!!!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这种话不是将领日常吹比用的吗,为什么这个李长生好像真的行?! 我屮艸芔茻!!! 救命啊!!! 李世民只带了五千骑兵,之所以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还是因为夜色之下诸多遮掩的缘故,并不好在此地久留,眼见那敌将意图逃窜,并没有追击出去,动作迅猛的朝他射了一箭,都没看结果如何,便调转马头上前喝道:“我义弟李峤何在?!” 李峤击退面前围困自己的几个士兵,催马近前,神情振奋,不胜感激:“果真是兄长来了!连累兄长为我赴险,实在是——” “欸,”李世民摆摆手,笑道:“我们结义之时不是说了吗?‘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 李峤震声接了下去:“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李世民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嘛,今日你遇上艰难险阻,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能视而不见?” 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又道:“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既然已经打开一道缺口,我们这便同去!” 李峤利落的应了声:“好!” 李世民又指着顺州城相问:“此地之后如何安置?” 李峤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笑道:“早就准备好了。” 又伸手说:“请借兄长弓箭一用!” 李世民取了给他。 却见李峤将那封信系于箭矢之上,引弓而发,直中城头旗杆,继而他神色一松,将那把弓箭归还,一夹马腹,扬声道:“走吧!” 对他而言,此间事情已经结束了。 叛军夜晚遭遇突袭,主将战死,一时之间群龙无首,局势混乱,而魏王世子就在此时率军前来,叛军深感敌军来援甚众,更是慌乱不已,争相逃命,往来踩踏,因此身亡之人竟也不在少数。 李天荣率军前来,面对的便是这样不堪一击的敌人,自然没有败退之理,分派手下将领乘胜追杀,自己则循着动静和战场的痕迹残留一路到了顺州东门。 此地留下的叛军尸体最多,可见便是来援与城中将士突围之处,只是他们来的太晚,却只有满地马蹄与零星的重伤叛军倒地□□,其余的却都不见踪迹。 恰在此时,却听城头之上有人呼喊:“来者可是魏王世子所部?” 李天荣听得微怔,却不迟疑,应声道:“正是。” 城头上霎时间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再细看他们的铠甲、军旗与叛军迥然不同,认定无误之后,终于开了城门。 “世子来了,顺州城内十数万军民得活矣!” “早就听闻魏王世子宅心仁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天荣刚一进城,腰就弯了下去。 没办法,任谁头顶上被扣了这么多顶高帽,都没法儿再直起腰来了。 那边高帽子还在一顶一顶的往他头上扣,李天荣一边礼貌寒暄着,一边打开了李峤留给他的信。 很短的一封信,措辞也很直接。 “我将行,无力继续戍守顺州,又忧心叛贼迁怒城中军民屠城,听闻魏王雅量非凡,宽仁待下,魏王世子更乃当时少有之贤才,爱民如子,故而以顺州相托……” “我与君同为本朝效命,虽无深交,亦有同情,匡扶社稷,力挽河山,何言辛苦?今日但将顺州百姓托付于世子之手,万望世子勿要负我朝黎庶!” 李天荣:“……” 李天荣:“?????” 李天荣:( ̄~ ̄;) 啊这…… 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来时候好好的,回不去了! 走? 叛军只是被打散,并未彻底败退,李峤走了,他后脚也走了,叛军要真是拿顺州城内的军民泄愤怎么办? 这锅不全扣他头上了? 再则,即便不考虑舆论声望,李天荣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可要是不走…… 他头疼不已——这可是个烂摊子啊! 李峤在这儿跟叛军打了这么久,顺州城凋敝的不像话,继续以此作为根据点对叛军作战,就要考虑粮草后勤——这还只是军事层面上的难处呢! 从政治上来看,顺州距离朝廷所在太近了。 他驻扎于此,就相当于在魏王经营势力之外捡了一只皮鞋,虽然鞋质量很不错,但是离魏王的势力范围远啊! 而常言讲远香近臭,从前与朝廷离得远也就罢了,现在距离拉近,也就意味着双方很容易产生摩擦,甚至于往阴暗处想一想,等他把几乎被打成烂棉花的顺州调理好了,朝廷再把这儿收回去怎么办? 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可是…… 看着城内一张张写满央求的面孔和那一双双饱含希冀的眼睛,李天荣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幕僚有些为难的看着他,低声道:“世子,慈不掌兵啊……” 李天荣暗叹口气,脸上神色倒很平静:“传令大军入城驻扎吧!” …… 邬二郎与邬翠翠在一处等待消息,兄妹二人皆是坐立不安。 如是过了一个时辰,却听外边留守于此地的士兵频频走动起来。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忐忑,邬二郎出门去问,却听对方道:“长史临行前与我等有约,一个时辰之后出发东去会合……” 邬二郎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追问道:“那李峤李将军呢?” 那士兵道:“这个长史便不曾提及了。” 邬翠翠在军帐内听闻这动静,也坐不住了,邬二郎一眼便看出她心思,板着脸道:“你在这儿等着,不要胡乱走动,我与他们同行,前去探个究竟!” 邬翠翠心知自己与之同行只会拖慢行程,饶是心急如焚,也点头应了。 那边厢,李世民与李峤疾行许久,脱离险境之后,终于放慢速度,让士卒暂且修整。 也是等待先前留于别处的那群人追上来与之会合。 李世民语重心长道:“事到如今,义弟该早做决断了。是随我同去,还是西归?无论你如何抉择,我都毫无异议。” 李峤却笑道:“这个问题,早在兄长还没有到顺州去的时候,我便考虑过去了。” 说完,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转向跟随自己许久的士卒们,将自己临行前天子的交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群情激奋。 相较之下,李峤反而神色自若:“今日之事,是天子有负李峤,而非李峤有负天子,至此君臣之恩断绝,李峤此后再非本朝之臣!” 他环视一周,扬声道:“我与诸位并肩作战多日,视尔等如手足,今日自去将军之号,追随我兄长东去,却也不愿牵连诸位前程。若你们无意同行,尽可以自行离去,也算了全了我们同袍一场的情谊!” 众将士缄默几瞬,齐齐道:“将军视我等如腹心,愿为将军效死!” 李峤道:“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将军了……” 李世民却笑道:“嗳,到了我那儿,还是要做将军的嘛,难道还要我专门为你另设个官职不成!” 李峤听罢,也不禁失笑。 邬二郎与李世民麾下的一干扈从骑马赶来,耳朵里听了几句尾巴,心下已经大感不妙,拥马近前,客气的同李世民致意之后,又看向李峤:“妹婿可否与我换个地方说话?” 李峤道:“我无事不可对兄长言说。” 邬二郎遂道:“我知道妹婿非池中物,能离开朝廷,另谋他处,也是好事,翠翠此时就在平城,让她与你一道离开吧……” 李峤不答反问:“我留下的那千骑兵呢?” 邬二郎为之哑然,片刻之后,终于不无羞愧的开了口,将当日陪都之变说与他听。 李峤沉默几瞬后,终于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邬二郎小心翼翼道:“翠翠她……” 李峤看出了他的胆怯与不安,主动开口道:“我并不恨她,能保全陪都官民无恙,也是黎庶之幸。” 邬二郎神色一松。 哪知道却又听李峤道:“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说:“当日我与她的结合,是双方各取所需,邬家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邬家。而邬夫人教导我许多,是我良师,今日之事,恩怨相抵,自此互不相干,便也算是我还了邬夫人的恩情了。” 邬二郎如遭雷击,面白如纸。 李峤取出匕首,割断了佩刀上的那枚络子,递还到邬二郎手上:“这是临行前,邬氏赠与我的,带回去还给她吧。” “她不是我需要的妻子,我大抵也不是她的良配,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也愿她……能找到真正的良人吧。” 第136章 第 136 章 关于自己的这段婚姻,早在几日前援军迟迟未到的时候,李峤便已经考虑清楚了。 他与邬翠翠的结合,是双方默认之下的权宜之计。 邬家看中了他的未来,又急需自家人执掌军中余荫,而他…… 当时的他,只怕根本没有说反对二字的权力吧。 只能勉强说是利益互换。 不过李峤也不否认,邬家,尤其是邬夫人,的确对他有颇多助益。 他踩在邬家的肩膀上,几乎是一步登天,看到了从前自己不可能见到的风景,也在邬夫人的教导之下试着将目光放眼到另一个世界去,他自己的认知和努力与邬家后天的提拔和襄助,共同塑造了如今的李峤。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吧。 李峤曾经很羡慕兄长与萧家娘子之间的情谊,二人相处之时,无需多言,一个眼神递过去,对方便了然如心,更不必说萧家娘子的胆识与眼光,更是当世少有。 而邬翠翠…… 如果生在承平时候,她大抵会顺遂一生,但偏生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以她的性情,便注定要遭逢诸多波折。 他知道她在努力,知道她很想把事情做好,可是他也知道,她的资质太差,前进的步子也太慢,她追不上来。 再继续强求,对于双方只怕都不是一件好事。 还是当断则断吧。 李峤利落的结束掉这段婚姻,同时将临行前邬翠翠赠与他的络子递还到邬二郎手中,以此作为回应。 邬二郎听罢,却是呆在当场,回神之后,却是满腹悚然,连声道:“妹婿且慢行,听我一句,翠翠她……” 李峤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邬先生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他道:“从前邬家所赠也好,天子所赐也罢,都在陪都之内,万金总是有的,我分文不取,尽数留给邬氏吧,终究是夫妻一场。还有那三千骑兵……” 说到此处,他神色一肃:“若我此时身在前线作战,即便不在陪都之内,必然也可保军心不乱,可如今我不再听令于天子,而是要随从兄长东行,你们又何以把控那三千骑兵呢?” 邬二郎本就惨白的面孔上更平添了几分忧惧之色。 这也是他所担心的。 那三千骑兵能被李峤作为后手安置在陪都之中,当然尽是忠心于他之人,如今李峤与妹妹和离,就此东去,邬家又凭什么能继续留住他们? 而一旦没了这三千骑兵,陪都内本就岌岌可危的形式只怕立即就要崩塌,届时邬家也好,出城避难的一干朝臣也好,岂不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邬二郎想到此处,便觉胆战心惊:“妹婿,不,李将军……” 他央求道:“还请将军指点迷津,救我邬家性命!” 李峤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只怕要叫邬先生失望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破局。” 他神色有些嘲弄,却是对自己的,而非对邬二郎:“我若是有这本领,又怎么会为人所陷,几乎折损此地?” 邬二郎面露难色:“那将军说起此事来,却是何意?” 李峤道:“我若东去,邬家必然不能管制这支骑兵,早晚都要被天子亦或者太上皇以大义名分夺去,强行拆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如何能忍心?所以意欲让你带一封信过去,让他们前往德州投奔兄长!” 邬二郎:“……” 邬二郎简直要哭出来了:“这,这……” 李世民在旁,却是失笑:“邬先生若真是想要脱困,我倒是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听了。” 邬二郎这时候都要急得冒烟了,有人递了盆水过来,怎么可能不要? 那三千骑兵,原就是李峤所有,他若有召,众人必定听从,邬家又算什么? 也别说把信扣下,瞒了这头儿再瞒那头儿——往陪都的去路又不是只有他邬二郎知道该怎么走,李峤自己还不能派人去送信吗? 到时候叫那三千骑兵知道邬家欺上瞒下,只怕立时便要倒戈相向,反过来寻邬家晦气! 这时候李世民愿意支招,别管是好是坏,他都愿意一听,当即便道:“敢请李长史不吝赐下!” 李世民遂道:“以我之见,义弟随我东去之后,邬家的困顿便可自行解脱了,先生实在无需忧虑。” 邬二郎听罢先是一怔,继而有些领悟,神色却随之转为黯然:“长史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目光戚然:“起初我父兄俱丧,却还有母亲与长嫂辛苦支撑门楣,再之后又有李将军助力,此时……人尽离散,太上皇也好,天子也罢,又何必在邬家身上继续虚耗心力呢!” 实话好说不好听,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李世民又继续道:“京师失陷,天子西逃,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丧权辱国之事,今次陪都大乱,百姓罹难,皇族蒙怨已深,太上皇与天子但凡不想真的做亡国之君,必然会出面把控局势,如那晚一般的大规模屠杀,绝对不会再出现了,即便真的将那三千骑兵撤回,想来城中官民也不会有恙。” 这个说法显然不能让邬二郎安心,且还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故而李世民甚至于都没等邬二郎说话,便继续道:“不过,若是邬先生实在不敢将家小安危置于天家一念之间的话,我倒是还有一个好去处能提供给先生……” 邬二郎立时便道:“我愿携全家往德州去投奔长史!” 李峤闻言,立时扭头去看李世民,胆战心惊道:“兄长……” 看起来真是再不想跟邬翠翠扯上任何关系了啊。 李世民心下暗笑,脸上倒是不显,挑眉问邬二郎:“我志在四海,绝不拘于一城,此番率军来救我义弟,想来不日便要与魏王翻脸——邬先生当真要去投奔我吗?” 邬二郎:“……” 邬二郎汗颜道:“我只想过些安宁的生活,从此远离官场……” 李世民遂道:“既然如此,那便想一想邬家此时最大的长处吧。” 邬二郎不无嘲弄的笑了笑:“邬家败落至此,哪还有什么长处?倒是资财不菲,可是乱世之中,钱又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正色反驳他:“错了!” “邬家最珍贵的,不是钱财,而是声誉!” “邬家乃是海内名门,四世三公,先祖追随太/祖皇帝起兵,世代簪缨,前任族长清正,闻名朝野,族长夫人敏慧,世人亦所有闻,如今邬家主脉虽然不在朝堂为官,但是几代人打下的声望,却不是轻易间就能败光的!” 他直接给邬二郎指明了道路:“此时陪都正是一片混乱,你快马回去,携带家小财货与城中所有愿意随你离开的人,让那三千骑兵护送,一道投奔魏王去吧!” 邬二郎大惊失色:“啊?投奔魏王?!” 他小心翼翼的觑了李峤一眼,面有难色:“邬家与魏王府……只怕魏王不会收留。” 李世民骂道:“糊涂,你脖子上顶的是脑袋还是夜壶?!” “魏王意在天下,只是输在大义名分上,既然如此,你何妨给他这个名分?!” “邬家可是当年追随太/祖皇帝的名臣之后啊,天子纵容金吾卫屠戮官民,却是你妹妹保全众人——如今邬家弃置不义之君,投向魏王,岂不是说明天家父子不得人心之至,而魏王深得臣民拥护?别说先前你们两家有过龃龉,就算你给他戴过绿帽子,他也会欢天喜地迎你过去的!” 邬二郎茅塞顿开,喜形于色:“原来如此!” 又郑重谢过李世民:“亏得李长史指点迷津,如若不然,我只怕……” 李世民摆摆手道:“相见即是有缘,安有见死不救之理?” 继而又道:“那三千骑兵,护送你们往魏王处去绰绰有余了,等到了地方,你便让他们东去寻我,你们自行入城即可——别舍不得,真的带了三千骑兵入城,魏王只怕反而不敢信你。” 邬二郎连声称是。 李世民无意在此过多停留,士卒们修整结束,再见天空阴霾欲雨,便正式与邬二郎辞别:“那么,有缘再会了。” 邬二郎下马拜道:“蒙受长史大恩,实在无以为报!” 李世民道了声“客气”,继而一振缰绳,与李峤率众而行。 走出去老远,再望不见邬二郎等人的身影之后,李峤眼珠一转,不无揶揄的看过去:“兄长怂恿他去投奔魏王,只怕不只是想保全邬家人吧?” 李世民朗声而笑。 声望这东西,有时候虚无缥缈,可有的时候,又远胜过世间神兵。 尤其是在天家父子以陪都官民互相博弈,尽丧人心的关键时刻,顶级士族之一的邬家率众东去,公然投奔魏王,这之于天家而言,几乎就是在明言那父子二人无德了! 再兼之魏王世子此时占据了顺城,与陪都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距离,再加上邬家的事情推波助澜,那父子俩不呲着牙对魏王发疯才怪呢。 但这一局魏王是不能让的。 这可是能够动摇天家正统的最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而天子与魏王之间的这场剧烈摩擦,显然能够极大的增加德州的腾挪空间。 朱元璋抱着手,啧啧道:“赢麻了赢麻了。” 李元达忖度着道:“魏王驻军处离陪都挺远……” 嬴政哼笑道:“但是魏王世子的顺城,离陪都很近啊。” 刘彻耸了耸肩:“只有魏王世子受伤的世界就这么顺利达成了。” 第137章 第 137 章 邬翠翠在客栈里来回踱步,心急如焚,忽然听见门外楼梯处一阵脚步声往自己这边儿来了,又闻听守门的扈从问候兄长,当下再也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将房门打开。 “哥哥!” 她目光往邬二郎身后看,迫不及待道:“李峤呢?他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邬二郎神色微妙,面露难色,摆摆手打发走扈从们,自己单独与妹妹叙话。 邬翠翠见状,脸上的渴盼之色不由淡去,转而变得惴惴:“哥哥?” 邬二郎将收在袖子里的那枚络子拿出来,缓缓递到妹妹手中去:“他,随李长史一起走了。” 邬翠翠感知着那枚络子的重量落在手心儿,思绪却仍旧混沌的漂浮在半空中,茫然道:“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不明所以的问:“他此时与李长史在一处吗?” 邬二郎有些不忍的看着她:“我与李峤见面之后,他……问起了那三千骑兵迟迟未到的原因。” 邬翠翠握住络子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便听邬二郎继续道:“我如实的将真相告知于李峤,他说不恨你,但是也无法再与你续夫妻之缘了。如今天子有负于他,他亦不会再为天家效命,这枚络子是分别之际你赠送与他,今日原物奉还,至此与你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邬翠翠微微张着嘴唇,手握住那枚络子,久久无言。 邬二郎看得不忍,却还是将李峤交代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与她听:“李峤与李长史同行,兄弟二人一并往德州去了,至于留在陪都的那些金银财物,则都悉数赠送于你,再有,便是那三千骑兵的安置……” 他将李峤临别所言一一讲出,末了,又同妹妹说起李世民给邬家出的主意:“经此一事之后,我是不愿意再涉足朝堂了,天家父子身边是不能再留,那就到魏王处去吧,做个教书先生也好,做个守成的富家翁也罢,好好教导儿孙,也便是了。” 邬二郎尝试着说些轻松的话来缓和气氛,然而邬翠翠始终不发一言,最后他不由得有些慌了,小心翼翼的叫了声:“翠翠?” 邬翠翠默不作声的坐在一侧,天降大雨,室内光线昏暗,烛火跳跃的光芒照在她脸上,两行清泪顺着她白玉无瑕的面庞缓缓滑落。 邬二郎看得心头酸涩,又叫了声:“翠翠。” 邬翠翠紧紧地握住了那枚络子:“我知道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然后说:“哥哥,我们走吧。” …… 折返回陪都的路上,邬二郎总是不由自主的扭过头去,看向紧随在自己身后的妹妹。 从小到大,她都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想要的都一定能得到。 父亲疼爱,母亲又是执掌中馈的宗妇,即便还有两个庶妹比她年幼,但是她们所受到的关爱和宠溺,又怎么能跟她比呢! 就连她倾慕已久的魏王世子,最后也叫她得到了。 那可不是普通宗室,而是太上皇胞弟府上的世子啊! 就连太上皇和贵妃也格外宠爱,恩遇有甚于诸公主。 她当然也会有不顺心的时候,会因为太过顽劣而被父亲训斥,会因为魏王府寄住的表姑娘而生气大叫,也会因为魏王世子的冷待而伤怀痛哭…… 她不需要规行矩步,不需要贤良淑德,因为那时候的她,的确有放纵做自己的本钱。 可是现在…… 是因为邬家势力一落千丈,只留下空壳儿般的世家声望,她才如此的吗? 邬二郎觉得不是。 他心里甚至于隐隐的,有种近乎不可思议的猜测。 从前妹妹的那些伤心和愤怒,其实都是类似于孩童得不到心爱之物的幼稚的恼怒,但是这一次,面对与夫婿和离的这个挫折表现的如此平静…… 倒好像真的是伤到心了啊。 来的时候他们行色匆匆,回去的时候却没那么急了,邬二郎又一次转过头去,试图从妹妹的举止之中窥得几分她的心事。 然而此时天色将暗,阴霾欲雨,邬翠翠也好,其余人也罢,俱是头戴斗笠,她又低垂着头,却也看不清她脸上神色。 邬二郎有些不安,这样安静沉默的妹妹,远不如大哭大闹一场然后精疲力尽的妹妹让他放心。 道路行进到一半,远处天空划过一道惊雷,继而细雨潇潇,从天而降。 邬二郎抬手挡住眼前,从怀里抽出驿馆图来看,却见下一座驿馆正在一里之内,当下吩咐道:“催马快些,且到前边驿馆中去避雨,顺带过夜!” 众人从令应声,一时马蹄声达达,清脆的击穿了面前薄薄的雨幕。 邬二郎催马快行几步,忽然想起自己离开平城时带了件蓑衣,弯腰从一侧马兜中取了出来,想要递给一旁的妹妹。 也是在此时,他才发现邬翠翠此时已然落到了队伍最后,仍旧保持着先前的速度,不紧不慢的前行着。 邬二郎心头一突,示意其余人先行,自己则调转马头到妹妹身边去:“翠翠……” 邬翠翠没有应声。 邬二郎按捺不住,伸手去抬她头顶的斗笠,却见邬翠翠低垂着眼睫,一双眸子红肿起来,脸颊上泪痕清晰可见。 她就这么坐在马上,无声的不知道哭了多久。 邬二郎心下既觉愧疚,又觉怜惜。 愧疚的是自己身为兄长,却不能为妹妹遮风挡雨,怜惜的是妹妹又一次断了姻缘,伤怀至此。 他想要说什么,却也觉得此时此刻,言语的安慰之于面前人大概是没什么用的,最后他也只是握住妹妹冰冷的手背,用力的告诉她:“人要往前看啊,翠翠!” 两滴眼泪顺着面颊无声滚落,迅速与天空中洒落的细雨融为一体。 邬翠翠转过脸去看他,神情瑟缩:“我是不是很蠢啊,哥哥。”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目光空洞,慢慢道:“李天荣也好,李峤也好,我很努力想做一点事情。可是我太蠢了,我没脑子,我没远见,我什么都不懂,我是个废物,只能给身边人添乱,我把阿娘跟嫂嫂给害死了……” 邬二郎听得心内不安,连忙道:“翠翠,别这么想!害死阿娘跟文娘的是太上皇,是天子,与你有什么干系?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被人推着走,那些事情难道是出于你的本意吗?!” 邬翠翠摇摇头:“哥哥,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只是在宽慰我。” 她又一次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件正确的事情,也从来没做过什么让阿爹阿娘骄傲的事情。” “从前对着李天荣死缠烂打,让他们跟我一起丢脸,几次三番跟余盈盈作对,可是脑子太蠢,又总被她耍。” “我知道好多人在背地里笑话我,只是碍于邬家,不敢公然表露出来罢了。可是之于邬家和邬家的其余人来说,有我这样的家人,真是糟糕透了吧!” “后来头脑一热又与李天荣和离,浑然不知家中正值危难之际,我怎么那么混账啊,从来想的都是我自己,我以为永远都会有人在背后托住我,可是阿爹也好,大哥也好,全都已经去了啊——” “阿娘那时候苦苦支撑邬家,心力交瘁,我还让她那么忧心,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混账的女儿啊!” “再后来嫁给李峤……”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哽咽道:“我是很想学着懂事的,我想做好邬家的女儿,想做好李峤的妻子,我不想重复从前的失败了,可是我不行啊!” “我很努力不重蹈前一段婚姻的覆辙,可是却源源不断的有新的问题出现,我从来没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我不知道该去向谁求助,我自己也解决不了,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李峤之于我,起初只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我告诉自己,要好好做他的妻子,可是真的到了婚姻里,现实跟想象是不一样的,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啊!” 邬翠翠哭泣出声,难以为继:“他因为触怒天子而被禁足家中的时候,总喜欢在书房里晒着太阳翻书,那时候我在他旁边,也想找一点事情做,可是手又笨,做不好衣裳,就找人教我打络子,我练了很久很久,才打出一个特别好看的给他……” “我不是他想要的妻子,我也不是心思狠毒,无恶不作,可是正因如此,才更加让人厌恶吧。” “如果我是这样的话,李峤也好,其余人也好,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把我甩掉,可正因为我不是,所以他们只能一边忍耐我的蠢笨,一边被我的无能所连累啊……” 邬二郎听得心下戚然,与此同时,又惊异于妹妹居然能如此清晰残忍的对自己进行剖析。 雨越下越大,兄妹二人并骥而行,那两匹马没有受到催促,步子不紧不慢的前行着,远方已经出现了驿馆的轮廓,邬二郎心里眼里想的却是妹妹惨白的面孔和无神的眼眸。 “我这一路上一直在想,我这样的人,继续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邬翠翠道:“我这么蠢,这么无能,什么都做不好,我只能让仇人快意,至亲伤怀,倒不如索性死了,至少让身边人落个清净!” 邬二郎急声道:“别胡说!” 他说:“你怎么就是什么都没做成?至少那日在陪都,你保全了家人,保全了那么多遭难的官民!” 邬翠翠几不可见的摇摇头,没有言语。 邬二郎见状她竟是了无生意,心下忧惧,迟疑着提议道:“如若不然,我使人送你去德州寻李峤,好不好?你们终究夫妻一场,烈女怕缠郎……” 邬翠翠摇头的幅度更大:“何必如此?就这么痛痛快快的分开吧。” “临了了,我不想在他心里的印象,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女人。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好歹还是有过那么一点美好的回忆的吧……应该有吧?” 她自己的语气也不太确定。 天空中又是一声惊雷落下,连带着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身下骑乘的马匹受到惊吓,猛地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叫,邬二郎勒紧缰绳,夹紧马腹,忽然察觉身边声响有异,扭头一看,却是妹妹骑乘的那匹马同样受惊发狂,将她摔落在地。 邬二郎惊得肝胆俱裂,匆忙翻身下马,想要去扶,却被邬翠翠哭着拂开了:“你还管我干什么啊?让我就这么自生自灭吧!我这样的人,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说完,她无视了被雨水和污泥染脏的衣摆,伏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声里不是悲恸,而是绝望。 邬二郎几次搀扶,却都被邬翠翠拂开,几次之后,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却见驿馆方向有个中年妇人手撑一把油纸伞往这边来,走进之后,神色平和的向他行个万福礼。 并不是认识的人。 此时出现在这里…… 邬二郎有些怔然的还了礼。 邬翠翠伏在地上哭了很久,直到几乎失去所有气力,被一双温暖的手从地上搀起,脚步踉跄的被扶到了驿馆里。 “你是谁啊?” 她双目无神,语气轻飘飘的问那个素未谋面的中年妇人。 对方并不回答,让驿卒送了热水过来,帮她宽衣沐浴,换上了温暖干净的衣服,最后说:“邬娘子怎么会是没用的人呢?” “别的事情我不了解,但是您用自己的嫁妆救济了很多百姓,也让诸多在战乱中失去顶梁柱的妇孺活了下来,这难道不是有益于天下的事情吗?” 热水划过冰冷的脸颊,带来一阵瘙痒的刺痛。 邬翠翠愣愣的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做过多少混账的事情,又害过多少人……” 那中年妇人却反问她:“邬娘子死了,做过的错事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邬翠翠合上眼:“当然不能。” 中年妇人遂道:“既然如此,死又有什么益处?不如保全有用之身,终生勉之,行善赎罪。” 邬翠翠神情动容,若有所思。 做完这一切之后,那中年妇人向她行了一礼,转身辞别。 邬翠翠叫住了她,郑重其事的向她还礼:“还不知道您名姓……” 中年妇人转过身体,避开了她的礼节,道:“邬娘子不必谢我,我也是受人所托,来对您说这几句话罢了。” 邬翠翠心下生奇,忙追问道:“那人是谁?还请告知,来日我亲自去向指点迷津的恩人致谢——” 中年妇人摇头道:“不必了,我临行之前,她便曾经有所叮嘱,不必告知邬娘子她名姓。” 她执起放置在门口的斗笠戴上:“她说,当日李将军相救,是活命之恩,邬娘子救而不见,全其颜面,又何尝不是活命之恩?当日邬娘子不见她,今日她又何必再来见邬娘子呢。” 第138章 第 138 章 李世民与李峤同邬二郎分别之后,便率领麾下将士们东归。 这条路李峤从前也曾经走过一遭,便是他奉令出使魏王军中,受命带魏王妃、罪人常氏往陪都去论罪的那次。 也是在那时候,他阴差阳错救下了李世民与萧明泽,又与前者结为兄弟,今时今日再去走这条路,却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彼时他与李世民骑马在前,离得不远,又自觉没什么好隐瞒这位兄长的,遂叹息一声,苦笑道:“只说邬氏蠢钝,我又岂是机敏之人?” “想当初,我奉命出使此地,却与魏王父子一唱一和,留了常氏活命,回到陪都之后李家天子因此大怒,责罚我闭门反思一月。” “我那时候尚且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将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不知天家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心不在常氏王妃,而在邬夫人,可笑我却一无所知,错非邬二郎从九公主处得知实情,只怕此时此刻,我仍旧还被蒙在鼓里!” 李峤神色不无黯然:“邬氏看不明白,我亦是如此,虽然一向以超人之才自得,最后却落得个一败涂地……” 李世民听罢,却正色道:“此言差矣!” 他神情严肃,语气中隐含几分劝勉与提点之意:“我义弟年不过双十,便能建功海内,自诩一句超人之才,又有何不可?至于那种背地里捅刀子,蝇营狗苟的小人手段,又去学它做什么?!” 李世民冷哼一声,面露轻蔑:“天子也好,太上皇也罢,都自以为高明,觉得自己是玩弄人心、操控权术的高手,可是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结果?!” “太上皇——丢下祖先的基业,狼狈西逃,致使天下动荡,黎民涂炭,罪莫大焉!而天子——呵,他倒是有些卧薪尝胆的心性,可是他都卧了些什么?也不过是以暴力破局,置满城官民的性命于度外罢了!” 他不屑一顾道:“这样表面精妙机巧,实则阴毒无能的心思算计,不学也罢!” 李峤转过头去定定的看了他几瞬,复又苦笑着摇头:“可是义弟我,正是输在了这样的算计之下啊……” 李世民理所应当道:“所以你这不是离开了吗?” 李峤听得微微一怔:“兄长的意思是……” 李世民唇边绽出薄薄的一丝笑意来:“天家父子的手段,又有多高明呢?他们所倚仗的,也不过是天子与皇族的光环,能骗得了世人一时,难道还能骗得了一世?” 他意味深长道:“你既然信得过我这个兄长,那我今日便再教你一句圣人之言,‘凡国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因为此番之事离开陪都的,难道只会有你跟邬家人吗?” 李峤若有所思。 李世民则用马鞭点了点他的肩头:“痴儿,打起精神来吧。” 他看向庆州方向,那是他们返回德州的必经之路:“那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李峤心下凛然:“魏王……” 李世民笑道:“去的时候匆匆,归途便不必了,且慢行吧!” …… 邬二郎回了陪都,便急忙去收拾东西,邬家当日本就是逃难离京,此番再度操持,自然简单,更不必说前番离京之时邬家人口众多,如今又只剩下几个呢! 挑了些得用的金银细软带上,笨重些的尽数留下,府门一关,便出城去与妹妹汇合了。 邬翠翠到底不是蠢得彻底,回到陪都之后见了王侍郎,便先行一礼:“先生大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王侍郎倒也没有遮掩,只是同样如先前驿馆中那中年妇人一般避而不受:“我也只是穿针引线罢了,哪里敢说是对邬娘子有恩呢。” 他说:“当初李将军接回的那些蒙难女眷之中,也有我的故旧,因此虽然李将军与邬娘子不曾广而宣之,我也知晓此事,甚为感佩。不然又怎么会在城乱之夜来向邬娘子求救?来此之前,我也是再三斟酌过的。” “别人指点迷津的恩情,根源还是因为邬娘子当初种下的善因,救下邬娘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日的邬娘子自己啊!” 邬翠翠听得怔然,继而热泪盈于眼睫。 …… 邬二郎从城中飞马过来,见庄园里浑然没有主人将行的准备,心下已经起了几分不祥之感:“翠翠,怎么……” 邬翠翠屏退侍从,认真道:“哥哥,我是糊涂了一辈子的人,前前后后不知道拖累了多少人,这一回,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她说:“我与李天荣有过一段孽缘,如今随从你同往顺州避难,怕也尴尬,这是其一;我忧虑自己犯蠢,再次拖累家人,这是其二;我不甘心就此离开陪都,这是其三!” 邬翠翠的神情随之变得坚定起来,紧握住自己衣袖,眼眸里恨意滔天:“阿爹跟哥哥死了,阿娘死了,还有二嫂……那对父子前前后后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家人,如今我们却要灰溜溜的逃走,去别处苟且偷生,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甘心!” 邬二郎皱眉道:“不甘心又能如何?难道我心里便不恨吗?可是势不如人……” “机会不是等来的,是争取来的!” 邬翠翠断然道:“我不会走的,哥哥,你带着几个孩子,叫那三千骑兵护送,往顺城去吧,庄园内的仆婢们我都已经问过,愿意与你同行的,也一道去。至于我——你就当我死了,不必再管!” 她拔出匕首,斩断了自己的一截衣袖掷于地上,又一次道:“就当我死了吧,以后不要再管我了!若我有一日大仇得报,必然前去寻你,如若不然,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九公主在太上皇处,两个孩子必然无恙,你往魏王处去,不要参与军政之事,想来祖上余荫也能庇护你们活命。邬家血脉不绝,这就是你最大的孝道了,至于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不过是贱命一条,有什么抛不下的?!” 邬二郎第一次在妹妹脸上见到如此坚决冷厉的神情。 他也的确感知到了她的决心。 “翠翠,你,多加保重。” 邬翠翠纠正他道:“你应该说,愿我有功成之日。” …… 邬二郎带着几个孩子,并邬家的一干扈从仆婢,在那三千骑兵的护送之下,踏上了前往顺州的道路。 早在与李世民和李峤分别之初,他便遣人往顺城送信。 李天荣饶是愁肠百结,却也知晓邬家这个簪缨世家的投奔对于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他答允派人前去接应邬家人。 邬翠翠站在楼台之上,极目远眺,眼见着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视线之中,久久无言。 王侍郎在侧,轻声问:“真的不走吗?邬娘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邬翠翠反问道:“先生怎么不肯与之同行?” 王侍郎道:“因为我与令兄并非同路人啊。” 邬翠翠为之侧目。 王侍郎说:“跟令兄的选择不同,我倒是很想见一见那位名震海内的李长史呢。” 邬翠翠微觉诧异:“我以为,先生会想留在此地,匡扶社稷……” 王侍郎道:“这样一座摇摇欲坠,被蛀得半空的楼阁,就让它痛痛快快的烂了吧。” 邬翠翠奇怪道:“先前先生好像还不是这般想法?” 王侍郎道:“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位李长史是如斯人物啊!” 邬翠翠问他:“您也要离开了吗?” “不,”王侍郎眸光幽深,低声道:“还要再等等。” …… 王侍郎没有选择跟随邬二郎一并去投魏王,但是这显然并不能让天家那对父子觉得欣慰。 因为王侍郎出身寒门,祖上最高也只做到一州刺史,且还是几代之前的事情了,他的父亲其实只是一个下州里微不足道的县丞…… 但是邬家不一样! 邬家的先祖乃是开国功臣,跟随太/祖皇帝多年,得封郡公,此后又降为国公,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几乎可以说是宗室之下,本朝第一名门了! 如若不然,邬家的儿子怎么可能娶到贵妃之女,女儿又能风风光光的嫁给天太上皇嫡亲的侄子?! 现在,这样一个海内名门、天下士族冠首的门第,却举家投奔魏王去了! 这岂不是公然向天下宣布,天子无德,品性不彰,不足以承宗庙吗?! 最要命的是,他投奔的魏王,是太上皇嫡亲的胞弟,天家父子之外,当今天下势力最大的宗室啊! 太上皇与天子宁肯让邬家投递叛国,倒向叛军,也不愿让邬家去投魏王,因为这两者之间的政治意义完全不同! 叛军只是动摇了天家的统治,但如今局势正在转好,但一旦让魏王得势——天家父子只怕瞬间就成了笑话! 邬家的离去让天家声威大受打击,更致命的是,这不仅仅是一个世家的态度。 当日陪都夜乱,人心惶惶,天子为与太上皇争权而枉顾政治道德,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对陪都官民举起了屠刀,此举极大的动摇了陪都内诸多高门的人心,也让他们的政治倾向随之变得摇摆起来。 比起说翻脸就翻脸,毫无规则意识的天家父子来说,向来以礼贤下士闻名天下的魏王,看起来可要和蔼太多太多了…… 一个是已经暴过雷、让他们输得血本无归的理财产品,而另一个看起来局势一片大好、稳步上升,换谁都会忍不住想要踹开前一个,试试第二个的吧…… 更别说榜一大哥都连夜跑路了,他们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故而在得知邬二郎带人离开之后,又有几家人坐不住,匆忙跟了过去。 家里人起初还有些不安:“就这么走了?这么大一个摊子,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收拾完的啊……” 家主却是当机立断:“捡轻便的带走,笨重的统统丢掉!现在快马去追,还能追上邬家的队伍,一路安全无恙,再晚,只怕就来不及了!” “至于家业——邬家之外,我们头一个过去,千金买马骨,魏王又岂会亏待我们?!” 等天子跟太上皇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数个人家相携离城,而官员的出走甚至引得城中百姓惊惧,不乏有人有感于当日陪都夜乱,带上家小紧随其后,离开了此地。 太上皇与天子再也顾不上父子内耗了——因为这的确已经动摇了他们的统治根基! 官员百姓相继弃天子而去,这简直是教科书版的亡国之君模板啊! 可是该怎么办? 派人去追? 邬家尚有三千骑兵扈从,且顺城方向随时有可能派出增援,此时局面还处在暂时可控的程度,若是真的激化成了刀兵相见,那只怕真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关闭城门,禁止官民外出? 岂不是立时便会引得城内恐慌?! 天子终于还是不能继续缩在龟壳里了,跟太上皇联手稳定局面。 天子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认罪,痛陈己过——当然是修饰过的那种,我是白莲花,被奸臣骗了如此云云。 太上皇也一改先前隐于幕后的策略,主动以垂垂老矣、卧病在床,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继而旧话重提,传召魏王往陪都前来面君…… 与此同时,调遣重兵面东扎寨,若事有变,一日急行军便可奔赴顺州。 战事一触即发。 …… 而那边厢,踏上了归途的李世民则是一路走走停停,调和德州旧人与李峤部下,磨砺麾下士卒的同时,间歇中还清缴了几处劫掠百姓的山寨。 几乎是卡着点来到了魏王嫡系部队的控制范围。 望着几乎能隐隐看出轮廓的庆州城,李世民不由叹息:“麻烦来了啊,少不得要低三下四,忍气吞声了……” 先前他率领麾下五千精锐西进,日夜兼程赶往顺州,魏王一方难道丝毫不知? 只不过是他走得太急,魏王没来得及把人叫住,且又思忖着魏王世子同样陈兵于北,这才没有大的动作罢了。 这会儿折返回来,要是再想个没事儿人似的打魏王眼皮子底下过去,还一言不发,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时候李世民的编制还挂在魏王名下呢——自己麾下的将领一声不吭就点了五千精兵去救下太上皇的爱将,完事儿还把人给带回来了,这么一整套动作搞完,魏王要是还能全程装死,那他趁早洗洗睡吧,还做什么君临天下的美梦呢! 如是待到李世民再度回到魏王势力掌控范围之内后,甚至于还没有临近庆州,便率先见到了魏王派去接应他的人。 “李长史一路辛苦,下官奉王爷令在此恭迎——这位便是名震海内的李峤李将军吧?果真是仪表堂堂、英姿勃发,怪道说闻名不如见面啊!” 来的是个中年文官,笑容和煦,语气舒缓:“王爷在庆州备了薄酒,请二位前去共饮,不知道二位能否给下官这个颜面,随从前往啊?” 李峤转头去看李世民,李世民皱起眉头:“王爷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这一路舟车劳顿、餐风露宿,实在辛苦,还是想先往德州去歇息几日才好……” 那中年文官神色微变,脸上笑意随之敛起。 他语气变得生硬起来:“李长史的意思,是不想给下官这个颜面了?” 李世民低三下四道:“不错,正是这个意思。” 中年文官听罢冷笑一声,眼底寒光闪烁:“难道李长史自觉翅膀硬了,连王爷也使唤不动你了吗?!” 李世民两手插腰,忍气吞声道:“不错,爷就是这个意思!” 第139章 第 139 章 来此之前,这中年文官便知道自己担的是什么差事,当魏王在上首高坐之上发问,道是“孰人可担此重任”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毛遂自荐了。 因为在他看来,这只是个看似蕴含风险,实则毫无风险的任务。 李长生敢不来吗? 他是有些势力,也的确有些带兵打仗的天赋,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想凭借眼下这点家底儿跟魏王掰腕子? 他还差得远呢! 不说别的,整个德州,再把李峤麾下的那些将士累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几万人,而魏王可是拥兵四十万啊! 整整几倍的兵力悬殊。 他李长生凭什么敢违背魏王之意? 中年文官自信此去有惊无险。 可是此时此刻…… 他妈的李长生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中年文官都准备好一整套的说辞了——李长史这边请,李长史请随我来,李长史还没有游览过庆州城吧?待到此间宴席结束,若不嫌弃,在下倒可以与李长史把臂同游…… 所以李长生你为什么不按套路出牌!!! 中年文官僵在原地,一时之间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神情窘迫到了极点。 李世民恍若未见,甚至于神态自若的用鞭子把他往道路两边儿推了推,口中客气道:“让一让哈,挡路了。” 继而大手一挥,喝令麾下将士道:“跟上,动作快点!” 中年文官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见骑着马源源不断从自己面前经过的队伍,一时心急如焚。 他不能自作主张,放李长生一行人过去,更不敢在没有得到魏王授意的前提下下令与李长生开战,既然如此…… 中年文官两股战战,冷汗涔涔的骂身后侍从:“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去回禀魏王殿下!” 这么会儿功夫,李世民已经骑马走出去二里地了,他心知魏王势力范围极广,必然不是短短几个时辰便能离开的,倒也不必快马加鞭,自己扰乱己方阵势的同时,还贻笑大方,故而便也只是常速行进罢了。 只是不由得同身旁李峤道:“义弟观魏王如何?” 李峤简直要嫌弃死皇家人了——太上皇跟天子有小技而无公心,魏王看起来稍好几分,但也就是稍好几分罢了! 他有心说一句这几个姓李的脑子看起来都不怎么聪明的样子,转头一想自己跟义兄也姓李,只得讪讪作罢。 最后,李峤只说:“我若是魏王,必然做两手准备。先设鸿门宴请兄长与我入城,席间埋伏刀斧手随时听令,同时派出一支精锐骑兵,趁着城外军队群龙无首之际将其击垮,再安抚人心,尽量收服残兵。” 李世民道:“若是如当下这般,我直接翻脸,并不入城,又该如何?” 李峤断然道:“烽烟示警,前路设伏,伺机截杀!” 李世民道:“如此,德州又该如何?” 李峤蹙眉道:“兄长率军往顺城去救我,途径庆州之后,他就应该对德州下手了啊……” 李世民哈哈大笑:“亏得魏王并非我义弟,如若不然,我生路只怕要尽数断绝!” 李峤回想起方才所见那中年文士的神态与言辞,心觉好笑,不由得暗暗摇头。 魏王派出来应对自己和兄长的人,甚至连己方拒不入城的可能都没有猜想到——这可不仅仅是那中年官员没猜想到啊。 魏王乃至于魏王麾下诸多幕僚但凡有一个人想到了,方才那中年官员也不至于满脸狼狈的匆忙遣人去问魏王的意思了。 李峤不心疼魏王,只是心疼追随魏王的几十万将士——就你这两下三脚猫的功夫,打个屁的天下啊! 这不就跟问昏君对于朝廷所能做出的最大贡献是什么一样吗? 还能是什么? 当然是驾崩了! …… 李家这对结义兄弟沿着既定的路线稳稳行进,等到真的到了庆州城外时,魏王也接到了来自下属的飞马传书。 他当即大怒:“若非是我看重提拔,李长生焉有今日?一朝得志,却敢将本王视为无物!” 魏王立时便要发兵征讨,却被幕僚拦住:“王爷且先看过顺城传书,再作计较吧!” 顺城乃是魏王世子驻扎之地,对于这个继承人,魏王还是很看重的,饶是对于李长生的背刺满腹怒火,也暂时按捺下去,接了那封文书到手。 众人便眼见着魏王脸上由阴转为多云,继而又转为晴,最后击节叫好,欢欣之情溢于言表:“哈哈哈,天命在我,大事成矣!陪都那小儿,再不能以天子令颐指气使了!”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面有疑惑,魏王见状,遂将儿子加急送来的那封文书递给侍从,令众幕僚传阅。 众人看后,不约而同的向魏王道贺。 “连邬家都倒向了王爷,更有诸多高门前去投奔,王爷实乃天命所归!” “向来都是百姓躲避苛政暴君,往投贤明,此事一出,还有谁能否定王爷的声望和功绩?!” 甚至还有人吹捧着,要给魏王拟定帝号。 魏王被拍得飘飘然起来,恰在此时,人群之中却传出了一道格外刺耳的声响:“顺州的归顺州,德州的归德州,此时的当务之急不在于邬家,也不在于往投王爷的官民,而在于李长生!” 魏王脑子里都想好自己称帝之后改换什么年号了,闻言却生生从天堂被拉到了人间。 他听不太了逆耳忠言,从前卫玄成就是因为这个跑的,但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再不爽也不轻易杀人,所以当初虽然他总不听劝谏,但卫玄成也忍了他很久。 此时满心火热天的时候被人泼了盆冷水,饶是心中不快,魏王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略略敛起了笑意,问左右道:“李峤此时也与李长生同行?” 左右应声。 魏王面露难色:“既然如此,此时只怕不好跟李长生反目……” 李峤,这个如魏王旗下李长生一般在陪都朝廷中曾经力挽狂澜的年轻将领,凭借他自己的本领创下了赫赫声名。 而他的挂印离去与邬家倒向顺州的动作一样,都可以视为是对陪都腐朽不堪朝廷的无奈与反抗,这时候魏王派人征讨李长生,间接与李峤正面作战,未免有自相矛盾之嫌。 在魏王心里,李长生也只是一个靠他起家的军汉,没什么了不起的,相较而言,他更希望能稳定顺城那边既定的成果——从太上皇和天子手中夺过天家正统,取而代之! 等自己当了皇帝,再去对付李长生跟李峤,也为时未晚啊! 魏王的态度表露出来之后,很快便有人开始为他的行径搜罗原因:“李长生狂妄,绝非可成大事之人,此人若真是心机深沉,王爷传召,他必定前来,且还会花言巧语,以安王爷之心,如今他得志便猖狂,反倒不足为虑了!” 魏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一个没见识过富贵的小人物,得势之后便翻脸猖狂,甚至于枉顾双方几倍的兵力差异,这样的人怎么能长久? 最终还是决定暂且将李长生轻轻放过,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先让人持魏王令人训斥几句,然后再升任他为德州刺史。 反正德州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还使计除掉了济王和钱伦,索性便把这名分坐实,权当是卖个好儿给他,便也是了。 让魏王欣慰的是,这回发言的这个幕僚,脑后的反骨没卫玄成那么硬,听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半点不情愿的样子也没有流露出来,甚至于主动请缨,要去代他传话。 魏王欣然应允。 转头就摇人奔赴顺州,支援儿子的同时,就近享受那份臣民来投的荣光。 途中还忙里抽闲的问了下属一句:“卫玄成当初不也跟着李长生去德州了吗,现在他怎么样了?” 德州此时被李长生的嫡系把控的死死的,魏王系的触角根本伸不过去,又从何得知卫玄成的近况? 故而下属也只是含糊其辞:“长久没有听说了……” 思忖着卫玄成向来与李长生势如水火,便忖度着道:“大约卫玄成的确死了。” 侍从近前去帮魏王系了披风的带子,魏王不无感慨的叹了口气:“他这个人啊,虽然不失谋略,却也太过执拗,不如法兰。” 下属知道魏王口中的“法兰”便是今日一片恭贺声中提起李长生的那个幕僚,细细的想了想,也附和道:“是呢,跟卫先生那个又直又硬的脾气比起来,郑先生要圆滑多了!” 魏王笑着骂了一声:“混账东西,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为人圆滑可不是什么好话,你该说——郑法兰要比卫玄成善识大体多了!” 下属不轻不重的往自己脸上打了一下,赶忙纠正:“要不说王爷学富五车,海内闻名呢,下官有幸在您身边侍奉,委实受益良多!” …… 庆州城外。 郑法兰正对着李世民侃侃而谈:“我观当今之世,太上皇与天子龟缩于陪都,不敢前行,不过冢中枯骨!魏王好谋无断,成也贤名,败也必因此贤名,蠢若豚犬,岂可共谋大事!” “将军双目炯炯,极贵之像,叱咤海内,天下震颤,若有人能问鼎中原,想来便也唯有将军了!” 第140章 第 140 章 李世民人在马上,背光而坐,眼眸微微眯着,神情微妙。 空间里几个笋人还在为面前的郑法兰打call:“这哥们儿真够6的啊,趁着出差的机会改换了门庭,路费都是前任主公出的……” “谁说不是呢,单说这份决断,就很难得了。” “‘双目炯炯,极贵之像’——你们听这小嘴儿简直就跟抹了蜜似的,这谁不喜欢啊!” 再看李世民神情相当之微妙,不由得问了出来:“你这是什么表情?” 李世民“呵呵”一声,徐徐吐出来六个字:“王八蛋封德彝!” 空间里笋人们霎时间为之默然。 几瞬之后,不约而同的把头往外探了探。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这可是封德彝——传说中的养龙达人啊! 寻常的海王养鱼,这家伙池塘里养的是龙! 吕布被嘲讽为三姓家奴,真到了封德彝面前,纯纯就是班门弄斧了。 这家伙初从杨素,把杨素哄得心花怒放,下嫁堂妹的同时,将其倚重为心腹。 等杨素挂了之后,他一秒转投虞世基,帮这位第二任老板把隋炀帝拍得舒舒服服。 什么,你以为这就完了? 等到后来江都之变的时候,这家伙果断改投了宇文化及,站出来替他历数隋炀帝的罪过,继而因此功勋被封为内史令,小日子照旧过得风生水起。 什么,你以为这就完了? 炀帝死后,这家伙觉得宇文化及不能长久,所以就设法与其分开,别处观望,听闻宇文化及兵败被杀之后,马上转投了李渊。 李渊觉得这家伙是三姓家奴,不可轻信,很厌恶他——然而这点小小波折在养龙达人看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三两下就把李渊给拍软了,继而对其大加倚重! 什么,你以为这就完了? 李建成跟李世民兄弟相争,玄武门之变堪称是大唐前期长安之中最疯狂也是最血腥的一次政变——你以为这家伙站了李世民? 嘻嘻,人家是骑墙派,一边支持李世民,一边支持李建成,还让两边儿都觉得他是自己人呢! 玄武门之变后,不明真相的单纯少男李二凤将其引为心腹,直接擢升为宰相——尚书右仆射,几个月之后封德彝寿终正寝——这家伙居然混了个善终啊! 直到贞观十七年,纯情中年李二凤才晓得自己当年被骗的有多惨。 最抓马的是,就在贞观十四年,李世民做主把淮南长公主嫁给了封德彝的儿子,贞观十五年完婚,贞观十七年封德彝首尾两端的事情才被揭发出来…… 啊这。 谁听了不说一声绝绝子! 李世民看着面前谈笑风生的郑法兰,面无表情的抬起手来,揉了揉太阳穴。 马德,为什么除了观音婢之外,老子碰见的熟人一个比一个抓马啊! 刘彻娴熟的宽慰他:“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你忍一下。” 李元达也道:“养龙达人对于时局的把握那是一等一的强啊,这时候他倒向你,你该高兴才是!” 朱元璋劝他:“收下吧,你不用他,别人就会用,岂不是资敌?而且老朱我觉得……” 嬴政沉着的接了下去:“李世民,做熟不做生,你也不想哪天他又一次跑来投奔你吧?” 李世民:“……” 栓q! 真的有被兄弟们安慰到! 李世民背地里悄悄吸一口气,继而便在脸上挂上了营业的假笑,上演完主公与谋士相得的会晤之后,便下令大军开拔。 又问郑法兰:“此时魏王帐中是何情状?” 郑法兰遂将先前帐中之事尽数告知,此后又道:“依在下之见,此后魏王与陪都天子必有一战,短时间内料想无暇东顾,将军可趁此良机南下——江淮富庶,未经战乱,得此处作为腹地,一来可以补充粮草兵员,二来短时间内又不足以引起魏王警惕,可谓是一举两得!” 李世民对于魏王的选择毫不奇怪,甚至于这本身就是他着力推动的结果,倒是微微挑眉,反问一句:“郑先生先前不曾向魏王示警此事吗?” 他所说的,显然就是指魏王往顺州去之后,己方在德州可能生出的风波。 郑法兰对此了然于胸:“彼时我只是劝说魏王,相比于顺州,德州才是紧要之地。” 李世民奇道:“何以不曾深言?” 郑法兰为之莞尔:“圣人讲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焉。不就是这样子吗?我的谋略应该告知能够理解它的,如将军一般的英主,又何必同那些蠢钝之辈多费口舌!” 李世民:“……” 嘴角想要微微上扬,意识到之后又强行克制住了。 该说不说,这家伙能把龙当鱼养,是有点东西啊! …… 郑法兰不仅仅生就了一张巧嘴,且还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若说初次见到蜚声海内的德州长史李长生之后,他心下尚且隐隐存着几分观望之心的话,待到抵达德州,见了李长生的整套班底之后,这点儿心思也就瞬间化为乌有了。 卫玄成…… 此人虽然脾气臭些,却也是个难得的良才,居然肯顺服于李长生,岂不难得? 更难得的是,这人脑子里好像就只有一根筋,且从前那根筋的名字就叫做“王爷赶紧宰掉李长生吧,这家伙不死,来日必成大患”,这样一个人,居然被李长生降服了,岂不更证明他的本领?! 余盈盈…… 这可是前魏王妃嫡亲的侄女、魏王义女啊,这样一个生来就锦衣玉食,向有美名的大小姐,居然也被李长生笼络住了?! 还有萧明泽…… 这可是公主之女,兰陵萧氏的女儿啊! 那是随随便便一个军汉就能让她倾心相许的吗?! 更不必说同样声震四方的李峤,乃至于最先跟随李长生的诸多将领了…… 这个李长史,哦不,现在该叫李刺史了。 这个李刺史…… …… 有点东西啊。 王侍郎跪在地上,接了那道擢升自己为吏部尚书的圣旨,心里这么想。 天子也好,太上皇也罢,如今看来,还是知道孰轻孰重的嘛。 譬如现在,知道己方人心几乎尽丧,很痛快、也很迅捷的开始收拢人心了。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再度擢升,一跃成为吏部天官? 只是……太晚了! 没有人会为豺狼杀人吮血之后,被猎人围困住的时候流下的眼泪而心生怜悯,更不会为此而感激涕零。 如若不然,陪都夜变当晚,死难的那些人又算什么? 一直以来,王侍郎都在等待一个确切的消息,如今他终于等到了。 随手将手中的圣旨卷起,他低声问府上管事:“确定魏王已经率军抵达顺城?” 管事应道:“千真万确。” 王侍郎又问:“算算时日,此时那位李长史,想来也已经到了德州?” 管事道:“双方都保持着克制,没有发生摩擦,更没有动兵,李长史业已离开庆州势力范围,再之后的,便不甚了解了。” 然而王侍郎心中的疑惑,也都已经得到了答案。 打从一开始,王侍郎就没有产生过投奔魏王的想法。 好谋无断,耽于声名,魏王或许可以做一个贤王,但绝对无法成为一个英主! 他更加看好的,其实是李长生。 但此人先前只展露出了统兵打仗的手腕,于抚民之道、权谋之术却未露端倪,故而王侍郎先前没有急于投奔。 缺了抚民之道,最多也不过缔造出一个暴君,而少了权谋之术,便也只会是赳赳武夫,唯有三者统于一体,才真正是一个能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英主啊! 先前李长生身在魏王麾下,却率军急援李峤,无疑是犯了政治大忌,毕竟以当下德州的势力,表面上是无法与魏王相抗衡的,可即便如此,他竟也未动一兵一卒,生生将局面挽回,全身而退—— 其中诚然有魏王痴愚的缘故,但李长生得以脱身,难道仅凭侥幸? 对于时局的把控,对于魏王心思的猜度,甚至是邬家乃至于陪都臣民所思所想的了解,三者缺一不可! 如此惊才绝艳之辈,谁又不想前去一窥其风采? 是日晚间,王侍郎将官印留在宅中,带了家小,往投魏王去了。 王夫人有些不解:“不是更看好那位李长史吗,怎的又去投奔魏王?” 王侍郎道:“陪都到德州路途甚远,只我们几个人,遇见山匪怎么办?还是先去顺州,再转往德州比较好。” 啊这? 王夫人为之一惊:“魏王饶是心胸宽广,只怕也没宽广到这程度吧。” 主动当中转站,送人到脑生反骨的前下属那儿去? 王侍郎耐心道:“我可以先假装倒向他,再给他提一些正确的建议嘛,以魏王的头脑,很快就会对我失去兴趣的,然后我再打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名头,请求出使德州,让他派人送我们过去……” 王夫人:“……” 啊这…… 行叭。 …… 天子与魏王一在陪都,一在顺州,遥遥相望,彼此对峙。 天子指责魏王不臣,魏王扯着陪都无数官民来投的大旗指责天子有负于祖宗基业。 你看看你看看——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邬家举家来投,好多个高门在□□压迫下过不下去了来投,那么多百姓过来,就连你刚册封的吏部尚书都带着家小过来了,把祖先的基业糟蹋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好意思指责我啊?! 太上皇气若游丝的说弟弟我快不行了,你来看看哥哥吧。 魏王指着天子的名字破口大骂,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先发动宫变谋夺皇位,逼迫君父,最后居然还强迫年老多病的太上皇为你摇旗呐喊…… 皇位只有一个,想坐皇位屁股却有若干个,如是之下,矛盾一日日的愈发激化,空气中蕴含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 到最后,连原先盘桓在附近,想着磨了这么久不把顺州打下来怪可惜的叛军都溜了。 你们俩打吧。 打完再说。 …… 而对于身在德州的李世民来说,这其实是一段相当难得的发展期。 天子也好,魏王也罢,都被彼此牵制住,无暇抽身,而他们的势力范围恰好也组成了一条横向的防护线,将叛军尽数阻隔在北。 魏王许他为德州刺史,李世民欣然领受,魏王让他安分守己,李世民说你在放什么屁?! 回到德州之后,李世民下令士卒修整三日,将李峤介绍给德州众人认识,同时又在他的协助之下将其旧部打散,重新编纂入军。 李世民麾下的将士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出身,原德州派系的,原济王派系的,原李长生派系的,甚至于还有原魏王派系的…… 现在再添了一个原李峤派系的,洒洒水而已啦! 修整结束之后,马上点齐人马南下。 卫玄成很自觉地道:“刺史且去征战,后方有我等留守,必定无虞。” 郑法兰笑眯眯道:“卫兄,这你就不懂了吧?如今天下各地都以反贼为业,今日贼人未清,焉有对同僚兴兵之理?传将出去,岂不叫天下人侧目!” 卫玄成:“?” 缓缓打出来一个问号。 李世民也道:“法兰所言,深得吾心!” 然后率军南下,几万精兵,就卡在南边密州的边界线上进行大规模攻城军演。 卫玄成:“……” 啊这。 礼貌吗你? 为了防止密州刺史误会,李世民甚至还好心的派人前去送信:“我们在这儿进行日常军演,兄台你要是有空的话,也来看看嘛,很有意思的!” 密州刺史:“……” 地铁老人脸.jpg 救命啊! 什么脏东西忽然糊住我眼了!!! 第141章 第 141 章 密州刺史听人来报,道是今天李长生再度率人在密州与德州的交界线处进行大规模军演的时候,人都麻了。 啊这。 短短五天之内,这已经是第回了啊。 常言都说是事不过,可现在…… 密州刺史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李长生到底是在盘算什么,有脑子的人都明白,可自己究竟该如何应对,却不是短时间内便能想明白的。 叛军作乱、山河沦陷之后,天下各处之间的往来减少许多,消息闭塞,加之天子西狩,密州却地处于山东,他这个刺史身在此地,唯我独尊,令行禁止,简直就是土皇帝一般的人物,如今若是开城投降,再想过先前神仙一般的日子,怕是再不能了。 可要是缩着脖子装死,甚至不予理睬——李长生难道还真有这么好的气性,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在城外军演? 百般无奈之下,密州刺史只得传了心腹们前来议事。 心腹们也是意见各异,有提议坚守不出的,有提议开城投降的,还有提议向魏王求援的,不一而足。 密州刺史听得头大如斗,见心腹们都快打成一锅粥了,也是心烦意乱,索性离了官署,归家去求一日清净。 刺史夫人吕氏见丈夫神色怏怏,不由关切的问了一句,密州刺史躺在塌上唉声叹气,又将眼下困局细细说与妻子听。 吕夫人听罢大惊失色,立时便道:“李刺史所图甚大,他的志向是夫君所能改变的吗?” 密州刺史不无自嘲的摇头:“当然不能,我是哪根葱啊,怎么可能让他改变想法?” 吕夫人又问:“既然如此,若密州与德州开战,夫君胜算又有几成?” 密州刺史脸上的苦涩之意愈发深了:“密州怎么敢跟德州掰腕子?不必说李长生,连李峤我都应付不了啊!” 吕夫人遂近前去将丈夫从塌上拉起来,正襟危坐道:“既不能改变李刺史南下的心意,又不能当德州一击,不趁还没有刀兵相接的时候主动献城,更待何时?!” 她死死的攥住丈夫的手:“如今开城倒向李刺史,你即便不得复为密州刺史,也可保住官身荣华,并举家性命。若是拖延得久了,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人为了献好于德州,绑了你开城去投?到时候,哪个还会在意你的性命,谁又来顾全我们一家的死活?!” 密州刺史听罢,却是汗流浃背,毛骨悚然:“怪道人都说娶妻娶贤,若非夫人指点迷津,我险些误了全家性命!” 他定了心神,马上下令家丁护院看紧门户,自己则往前衙去,调动兵马防护得当之后,又传了密州诸多官吏前来,和颜悦色道:“我听闻德州刺史李长生乃海内名将,其弟李峤更是闻名天下,这样两位忠直之士,我很想去结识一二,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闻弦音而知雅意,不管心里边打着什么主意,此时都毕恭毕敬的俯下身去:“我等唯刺史之令马首是瞻!” 这次碰头结束不到一刻钟,便有密州刺史派出去的信使出城,约定相会之期,到第二日上午,李世民率大军入驻密州,与密州刺史及州中诸多官员共饮,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密州兵不血刃,收入囊中。 密州刺史的识趣儿,很是替李世民减了不少麻烦,而密州的和平演变,也给南边别的州郡提供了不错的借鉴。 毕竟开城之后,密州刺史仍旧是密州刺史,且也颇为李世民倚重——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会做面子工程,至少说明这个李长生是个体面人。 亦或者说,他是懂政治规则的。 官僚也好,世家也罢,最怕的是什么? 是毫无规则的无差别攻击,是侯景那样油盐不进的莽汉,他不在乎门第,也不想知道你祖上有多显赫,他不考虑身后名,也不在乎之后的洪水滔天。 他只想杀人,并且将杀人作为清场的手段。 如今李长生用密州做例,证明他也是个懂规矩的人,那他们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借着这股东风,李世民一旬之内连克数州,海州、沂州、徐州……甚至于将触角伸到了淮南道。 这期间当然也不是没有遭遇过抵抗,毕竟不是谁都能轻易放下权力,将自己的脖颈置于他人兵刃之下的。 不就是李长生吗,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李峤吗,他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我偏不信他们真那么勇猛! 【被现实教训之后】 尼玛的,这是真实存在的武将吗?! 我都没回过味儿来,他们就骑在我脸上了! 夭寿了,救命啊!!! …… 北边陪都跟顺州都快把狗脑子打出来了,李世民则沿着密州向南,长驱直入,吃的满嘴流油。 与此同时,他也陆陆续续的接收了许多来自天南海北的谋士和将领,其中甚至于还不乏有上一世的熟人。 这天下从来都不缺聪明人,先前他率军前去救出李峤,在成全兄弟情谊的同时,也完美的展露了肌肉,他们既然见到,又怎么会弃明主于不顾? 良禽择木而栖,自古以来的道理啊! 最好的练兵之法就是实战,李世民本人更是征战练兵这两方面的双一流高手。 拿下淮南道之后,他迅速调整战略,自己在淮南道坐镇,以李峤为主帅,协同滕忠等旧部南下开路,始终保持着开路军七成老卒、成新丁的比例,往来运转。 与此同时,又令诸多谋士协同攻克之地的官吏主持秋收,改革旧制——要是连粮食都拿不出来,还打个屁啊打! 而要是没有让攻克之地的百姓站在他这边儿,打下来了又有何益? 迟早还是要失去的。 李峤显然没有辜负兄长的托付,火力全开,一路南下,一直将战线推到了越州。 他向来是以进军迅速、攻击迅猛闻名,往往前一天对手看地图觉得他还离己方老远,第二天再起来一看,尼玛啊,都戳我鼻孔底下了! 这一整套方略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首先,要有一个如李峤一般几乎冠绝当时的猛将作为前锋开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其次,要有足够支持大军运转的粮草和辎重,乃至于流畅的运输体系。 若非卫玄成和萧明泽、余盈盈在德州统筹后方,郑法兰居中转运物资,李峤又怎么能后顾无忧? 再则,对于攻克之地的安抚也是重中之重。 吞下去不是本事,能消化掉,那才真是本事,少了王侍郎等诸多来投官员的协助,这盘棋断然是玩不转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心人物,铁腕整合各方,既能压服声名赫赫的猛将李峤,又能勘破官僚们的弊病与算计,且又有着一颗与民生息的仁心…… 能将这些事情做到极致,何愁大事不成! 王侍郎来此之前,已经做好了遭受一些挫折的准备,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过? 李长生再如何清奇,终究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 可是等他真到了这里之后…… 这家伙也太强了点吧! 妥妥的六边形战士啊! 有官吏浑水摸鱼,在文书上作假,被他一眼看出来,发配去做苦力了。 有胥吏阳奉阴违,背地里阻挠政令通行,他那双眼睛就好像能看见未来发生的事情一样,防患于未然,早早就令人监督,一经发现之后,马上加以惩处了。 他以为李长生虽然精于军事,怕会逊色于文墨,然而面对诸多来投的名士,他却侃侃而谈,言之有物? 最最令王侍郎吃惊的是,这家伙居然还能写一笔出类拔萃的书法! 主公啊主公,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 说个可能会令人大跌眼镜的真相。 一直以来,李世民其实都很克制对外动兵的频率和广度。 那些密州之后大力南下,本质上并不是为了争夺地盘,而是为了争夺粮食,至于兵源,其实在精不在多。 故而早在同李峤分别之初,李世民便早有叮嘱,至多不过台州,他们要的只是粮食,若是将战线拉的太长,反倒不美。 李峤谨记兄长的嘱托,途中倒是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他是北方出身,不习惯于南方湿热的气候,行军至于越州之后为此卧病,大军在越州驻扎了数日之久。 而在越州以南的台州——打从李峤率军南下开始,台州刺史的心脏就不受自己控制了。 怕他来,又怕他乱来。 谋士们宽抚他说此时李长生背后尚有魏王虎视眈眈,必然不敢将战线拉得太长,再看李峤止步于越州,想来那便也是他们的极限了,想来台州必然无忧。 台州刺史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 如是过了几日,见李峤仍旧驻军越州,并无南下之意,一颗心也就缓缓地放了下去,都没能放下去一半呢,转到第二天之后,又听说李峤率军朝着台州来了。 台州刺史:??? 台州刺史捂着心口,满头大汗的趴在城头上向下观望,只见城外来敌军容肃整,杀气腾腾,显然是一支历经百战的威武之师,旌旗之盛,几乎要将半个天空都遮蔽掉。 他掏出手绢儿来,擦了擦脑门上不间断往下流的冷汗:“李峤所部有多少人?” 下属忧心忡忡道:“他在越州又收容了两万新兵,此时拥军十万之多!” 台州刺史脸都白了:“我们城中拥军多少?真正能打仗的那种。” 下属迟疑几瞬,小心翼翼道:“约有万多人。” “很好,”台州刺史立时道:“现在李峤有十六万人马了!” 他当机立断:“开门,我要跟素未谋面的李兄弟一醉方休!” …… 台州的归顺,给李世民的南征战略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而这条由德州至台州的纵向势力带的获取,也意味着他终于作为能够动摇天下的一方势力,正式登上了政治舞台。 待到李峤北归之后,免不得一场欢庆,而宴席结束之后,李世民召集众人议事,同时宣布了自己的决议——此后他不再领本朝官位,而将自立为王。 李峤对本朝天子殊无恭顺之心,自无异议,诸多武将多半都是跟随李世民的旧人,亦是附和,倒是幕僚们有些迟疑。 卫玄成道:“若如此,只怕天子也好,魏王也罢,乃至于本朝宗室,必将群起而攻之……” 郑法兰也道:“主公何妨暂且韬光养晦,徐徐图之?” 李世民在心里边白了他一眼,脸上神色如旧:“本朝气数已尽,失其鹿矣,天子不君,视黎庶如草芥,我可取而代之!” 郑法兰为之叹服,击节赞道:“主公龙骧虎步,气吞河山,真乃当世英雄也,如此壮志,我等望尘莫及!” 又主动提议:“何不索性称帝,以壮人心?” 李世民看他马上转了风向,心里边重又白了他一眼,道:“天下未曾取其七八,妄称帝号,岂不是贻笑大方?且以我之势,以诸君之能,难道还怕没有这一日吗?” 郑法兰旁若无人的继续道:“我虽然已经竭力揣测主公的雄心,却也不能猜测其万一,我今天终于知道,天生英主,果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度的啊!” 李世民:“……” 空间里几个大兄弟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刘彻都不由咋舌:“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就这见风使舵的本事,不怪人家在哪儿都过得风生水起!” …… 对于前德州刺史,今日一方霸主李长生的王号,幕僚们建言各异。 有主张鲁王的,毕竟德州位于鲁地。 有主张齐王的,齐鲁大地嘛,且齐王的名号较之鲁王,要响亮得多。 有主张摒弃地名,改以美字冠于王号之上的,譬如说雍王,靖王,诚王…… 各方意见汇总了一下,还是支持齐王的人比较多。 最后,李世民认真听取了大多数人的意见,将自己的王号定为了秦王。 幕僚们:“……” 武将们:“……” 啊这。 我们主公是有点叛逆在身上的。 在这日之后,德州刺史李长生正式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秦王李长生,而这看似简单的名号的变更所造成的影响,无疑是天崩地裂性的。 从前魏王对于李长生,乃至于德州体系拥兵自重的怀疑,一直都没断绝过,只是他觉得这些人翻不出什么浪来,陪都那边的事情更加紧要,所以才暂且搁置罢了。 但是现在,李世民毅然决定弃置前朝官职,改以秦王自居—— 落到魏王耳朵里,就是李长生对外进行公开讲话: 最近总有人造谣,说我豢养私兵、图谋不轨,今日我在此郑重声明,这不是传言,是真的! 第142章 第 142 章 一直以来,虽然李世民都严格把控消息,力求将己方动态隐瞒的久一点,更久一点,但奈何家业一大,许多事情就不受控制。 他这边前脚刚拿下沂州,将其与德州、密州捆在一起的时候,这消息也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魏王耳朵里。 魏王能不知道李世民心里边在打什么主意吗? 除非他是只猪! 但魏王面对此情此景,又能如何? 立马丢掉面前几乎要打出狗脑子的陪都来军,放弃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坚守下来的顺州,调转炮口对准李长生开火?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陪都立马就会趁他病要他命,借着己方后院着火的机会在他身上狠狠撕下来一块肉。 甚至于就连北方虎视眈眈的叛军,都会借机来分一杯羹! 这尚且只能说是外患,而在此之外,另有内忧——先前李长生尚未做大之时,先后便有数人因此事而向他进谏。 远一些的有卫玄成,近一些的有郑法兰,新鲜热乎的便是从陪都举家来投的那位王尚书,可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在魏王力主西进的大略前败下阵来,最后踏马的全跑李长生哪儿去了! 现在这紧要关头,倘若暂且搁置与陪都和叛军的龃龉,转而去对付李长生,这岂不是说明他眼盲心瞎,先前那些谋士所说的都是对的?! 这种被动的承认,对于己方阵营之中魏王这个主公声望的打击,堪称是毁灭性的! 内忧外患齐齐发作,饶是魏王对于李长生的背刺满腹恼火,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却也不能匆忙撤军回击,没办法,他被当下战局绑定的太死了! 可是如今李长生撕掉从前魏王下属的假面,公开称王,事情的性质就变得不一样了,陪都与魏王瞬间就站在了统一战线。 对于他们这些皇族正统来说,李长生也好,叛军也好,统统都是大逆不道的贼人! 如今天下势力四分,叛军与皇族各占一半,北边的叛军原始股在坐山观虎斗,东边的叛军后进者在疯狂地扩展势力,就只有两边儿的皇族呲着牙打得你死我活,这像话吗? 脑袋瓦特了啊! 陪都与顺州的争斗被迫告一段落,但此后该当如何,仍旧是意见不一。 陪都那边儿觉得魏王你是不是傻逼啊,李长生这个毒瘤是你养出来的,你赶紧去把他解决掉,不然你踏马死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回去打李长生吧! 魏王觉得踏马的李长生现在是叛军啊,老子我去打叛军,是为本朝天下去打,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出力,你在这边儿看热闹?! 不行,你也得出点血支援一下才行! 还有顺州,这是老子的地盘,我前脚撤军,你后脚把这地儿给占了,那我成什么了? 妥妥的冤种! 两方都有停战的意愿,但是在此后的行动方向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诉求。 李世民在东,陪都在西,中间隔着一个魏王,以至于陪都根本没有直面李世民的危险,而人对于远在天边的敌人,是很难提起斗志来的。 同样,魏王虽然被背刺了,但是李世民一直都努力克制着,不要让局势崩坏的太过严重。 他只是逐步蚕食掉南方的富庶州郡,而没有西进触碰魏王的势力范围,双方虽有摩擦,却也一直处于可控范围之内。 当日魏王曾经亲眼目睹李长生乱军之中斩上将首级,深知此人勇猛,更不必说他麾下还有个李峤——人的名树的影,盛名之下,岂有虚士? 主动去跟这么两个人硬碰硬,坦白说,魏王不太敢。 如是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 西边的战局李世民只是听了一耳朵,嗤笑一声,便转头去忙别的事了。 议定王号之后,他就把跟萧明泽的婚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虽然如今正值兵荒马乱,但他还是不想委屈妻子,尽管无法如同承平年月一般用一年半载的时间来细致的行六礼,但他还是想尽量办得隆重一些。 而在此之外,这也是一个怀柔的政治风向标。 先前李世民、萧明泽二人与李峤分别之时,也曾经委托李峤替萧明泽打探家人的消息,京师陷落之后,萧明泽与家人在混乱中走散,即便除她之外还有别人走失,但大多数人想来还是顺利抵达陪都了的。 李峤将此事记在心里,返回陪都之后也着人暗中打探,好在萧明泽的父母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倒也不难探知,只是听闻消息之后,难免为之嗟叹。 当日京师动荡,萧明泽的祖父与祖母年迈遭难,俱已身亡,萧家另外也有几个孩子不知所踪,萧明泽的三叔在撤退途中身中流矢而亡……如今一家人都在陪都内为尊长守孝。 李峤心知人心各异,不敢贸然将萧明泽身在德州的消息告知萧家,也不敢透露给邬翠翠知道,自己寻了个时机悄悄见了萧驸马一面,告知他其女尚在人世的消息。 萧驸马听罢为之泪下:“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又问李峤:“那位李长史?” 李峤不假思索便道:“人中龙凤!” 萧驸马有些悲哀的神情中因而浮现出一抹欣慰:“那就好……” 他擦了眼泪,哽咽道:“李将军还没有儿女,大抵是不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思,真是牵肠挂肚,日夜难以安枕啊!” 李峤又同他说起魏王之事:“当下这般情状,令爱只怕不宜前来此处,就连这消息,最好也不要传扬出去才好。” 萧驸马出身世家,又尚了公主,自然明白其中的曲折,当下颔首道:“我明白的……” 再想到如今朝中之态,复又面露哂色:“在德州好啊,天高皇帝远,何必来掺和这一滩浑水呢!” 李峤听得微露诧色。 萧驸马见状,因为感念他特意送来女儿消息的恩情,便也多言几句叮嘱:“如今陪都看似安宁,实则风雨欲来,我虽然尚在家中守孝,但也偶有听闻朝中乱象。将军此刻花团锦簇,诚然煊赫,但也正是因此,才更加要小心来自高处的暗箭啊!” 李峤点头应下。 此后新昌长公主夫妇又通过李峤与萧明泽取得了联系,期间倒也互送过几封书信,只是终究难以碰面。 再之后陪都夜乱,萧明泽挂心父母,特特写信过去,希望父母能够带着弟妹往德州来,这种事天子能做出第一次,难道便做不出第二次吗? 萧家这一回与此事无关,下一回却未必能有这样的幸运了。 萧驸马正在孝中,身上暂无官职,又因为陪都夜乱、天家父子只顾内斗而枉顾天下黎庶的缘故,对其大感寒心,失望至极,见到书信之后,便动了举家迁往德州的心思。 新昌长公主虽也痛心于兄长与侄子再无先祖锐意进取的意气,却终究不能够弃他们而去:“我乃是本朝公主,身受国恩,怎么能在此时离开,往投他人?你带着孩子们去吧,不必管我。” 萧驸马心下大奇,笑着说:“倒是叫那位李长史说中了呢。” 新昌长公主面露不解之色。 萧驸马便将袖中收着的另外一封书信递给妻子:“除了明泽的信,那位李长史也投了书信过来,说如若公主不愿同往,便可将这封信递交与你。” 新昌长公主闻言,倒是对远在德州的李长生更添了三分好奇,展开书信来看,神色为之几变。 李世民在信中对她说,遥想本朝太/祖皇帝开国之时,天纵英明,四海俯首,一声令下,天下莫不景从,对此今时今日天家之势,长公主难道还看不出本朝气数已尽吗? 如今之祸,是天家自行招取,又与旁人何干,长公主只顾惜自家门楣,却将京师父老、天下黎庶抛之脑后了吗? 新昌长公主为之惊醒。 身份这东西,有时候没用,但有的时候又缺它不可。 譬如魏王——天下有心谋求皇位的宗室多了去了,为什么独独他能拉开架势下场,明刀明枪的跟天子相争? 因为他是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兄弟,当今嫡亲的皇叔! 而新昌长公主,她也是帝女啊。 即便并非亲王,她皇室长公主的身份,也先天就可以代表皇族——至少,也可以代表一部分。 皇室长公主的女儿,做了李长生的妻子,这对于天下宗室和世家来说,是一个极大的缓冲,而新昌长公主若是到了德州,也就意味着李长生与诸多京师高门之间的矛盾,其实也并不是不可缓和的。 更妙的是,萧明泽是长公主的女儿,却不是宗亲之女,她身上流着来自于母亲的、皇族的血脉,但她本人又不被归属在皇族之内。 这是个非常巧妙的角度。 可以用这层身份来安抚宗室、招揽高门,但与此同时,又不必担心她的子嗣拥有前朝血脉,甚至于前朝宗室通过她和她的孩子来影响新朝。 因为从礼法方向来说,萧明泽姓萧,她不姓李! 新昌长公主被说动了,夫妻俩合计之后,又去游说萧家其余人,此后借着诸多人离开陪都的时机,只带了些轻便东西,快马离开了此处,先去投奔魏王,再中转去德州。 【魏王:6啊老妹】 …… 没见到真人的时候,新昌长公主在心里边勾勒出未来女婿的数个形象。 起初是一个出身草莽、英武不凡的将军,再之后又变成了可以立足一方的豪强人物,待到看完那封信之后,脑海里霎时间回想起丈夫曾经同自己提过的,李峤对于李长生的那个评价——人中龙凤! 一个出身平平的武官,却能有这样的韬略和识见,不是人中龙凤,又是什么?! 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更加想知道的是,自己的女儿能不能在这段婚姻当中遇到一个体贴她,关爱她的丈夫…… 去的时候,新昌长公主想了很多很多,等真的在德州城外见到女儿之后,先前积攒了一肚子的疑惑和问询便都被她咽到了肚子里。 如今女儿气色红润,笑靥如花,哪里像是过得不好的样子? 又何必多此一问! 新昌长公主的到来,极大的补足了李世民在积蕴上的短板,且也是一个相当鲜明的政治风向标。 而李世民与萧明泽的风光大婚,直观性的给此时蒸蒸日上的李长生造反团伙加了个高效的正向buff。 婚礼举行之前,李世民以新昌长公主的名义,遣人给陪都和顺州都送了请柬。 天子跟太上皇轮流看完了那份请柬,然后遣使去问魏王:“不是说去了你那儿吗?怎么忽然间又跟李长生攀扯上关系了?” 魏王:“……” 再牛逼的肖邦,也弹奏不出本王的忧伤。 最后陪都那边儿冷处理此事,不置一词,魏王还有些偶像包袱(不是),派人送了份颇厚重的礼物过去。 期间也想起来自己还许了个义女给李长生,着人去问了声,才知道余盈盈早就跟李长生结为义兄妹了。 魏王:“……” 合着全世界就本王一个冤种呗! …… 伴随着李世民与萧明泽的大婚,各方势力好像也被按下了暂停键。 北边的叛军先跟李峤激战数日,此后又与魏王军硬碰硬,饶是没有大败,也是伤筋动骨。 而陪都与顺州便不必多说了,连日的对峙双方都动了老底,此时德州兴起,两边暂且搁置矛盾,默默的舔舐伤口。 李世民也有事情要忙——忙什么? 秋收啊! 怎么,你们都没有粮食要入库的吗? 【叉腰.jpg】 魏王:“……” 艹啊! 你有没有人性啊李长生!! 先把本王的存粮大后方占了,然后又去打南边富庶的地方,你想饿死谁啊?!! 陪都那边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京师以西的陇右道,本就不是什么富庶地方,短暂的将就一下也就罢了,若真的是长久驻军…… 人吃马嚼之外,还要供应陪都内的宗室和达官贵人,从前京师能做到这些,是因为举全国之力得以运转的政治体系乃至于发达的水系漕运,可现在的陪都有什么? 北边的叛军就更别说了,他们占据的地方穷的抠脚,虽然打下了京师,也的确收获颇丰,可是金银珠宝这东西一旦失去了流通性,那跟粪土又有什么区别? 郑法兰娴熟的给李世民戴高帽:“主公高瞻远瞩,目光之远,放眼之长,我等望尘莫及啊!” 还有人道:“如今情状,甚至都不需要出军了,即便是熬,也能把他们熬死!” 王侍郎面有迟疑,神色略有踌躇,正待开口,却见端坐在上首的李世民为之摇头:“不能等,必须尽快结束这场动乱!” 人在困顿的时候,底线是会无限降低的,而几十万失去控制的大军,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们诚然不敢来德州与他硬碰硬,但是联合起来劫掠百姓,烧杀抢夺,却是没问题的! 若真的坐拥足够的粮草,却漠视百姓罹难,以此作为压垮对手的最后一根稻草,李世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为帝王者,要走的是煌煌正道,怎么能将黎庶视为棋子,枉顾他们的死活? 王侍郎听罢眉目为之一舒,继而看着面前年轻的主君,不知怎么,竟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秦王李长生也! 第143章 第 143 章 会议结束之后,王侍郎令有些话想说,便单独前去求见李世民——待到魏王俯首之后,他想亲自去主持抚民诸事。 倒不是说诸多文官幕僚当中独独只有他思虑周全,但是就安民之要一事,王侍郎是当仁不让。 侍从前去通传,不多时,又出门相请:“主公请先生入内叙话。” 王侍郎冲他点点头,转入内堂之后解去身上大氅的功夫,却见李峤穿一身石青色窄袖圆领袍过来,他大抵是从校场来的,额头上尤且带着几分薄汗。 两人停下来寒暄几句,又一道往内室去面见秦王,真的进去之后,却发觉余盈盈竟然早在此处,萧明泽跪坐在东侧香炉边,正半卷着衣袖,用香铲处置燃尽的香灰。 王侍郎心下暗奇,却听上首秦王当先同李峤道:“我已经决意使余参军往魏王处劝降,又怕她此去有失,便打算让你率领三千精骑与之同行。” 这个“余参军”,显然说的便是余盈盈了。 李峤听罢微露讶色:“倒不是我不愿陪同义姐走这一遭,只是兄长特意使人前去劝降,只怕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王侍郎在侧,也不由得道:“魏王绝非心智冷硬之人,如今天下大势接近明朗,他丢了德州这个后方,又无力南征,缺衣少食,进退维谷,断然没有继续角逐帝位的可能,投降不过是早晚之事,主公又何必专程派人前去劝降?” 李世民并不隐瞒,开门见山道:“因为我要的不仅仅是魏王投降,我还要魏王妃常氏的项上人头,我要魏王向元妃余氏坟茔方向叩首,自此退居二线,不复掌权,以慰余氏之心!” 王侍郎听得神色微变。 魏王妃常氏的人头——当初天子以问罪常家余孽的名义,责令魏王交出魏王妃,他尚且不肯从命,如今秦王下令,他便肯吗? 他好歹也曾经在魏王帐中听事,对于其秉性有所了解,果敢刚毅四个字魏王沾不上边儿,但是魏王却又死要面子,将颜面看得极重。 倘若只逼迫魏王投降,再给个为保全军民性命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给他,魏王九成九就投降了,可若是再加上秦王提出的这些条件…… 只怕就未必了! 王侍郎有心想劝,能简单达成的目的,何必搞得如此复杂。 然而李世民甚至于没等到他开口,便猛地一抬手,断然道:“当日我与盈盈结为兄妹,便定下了此约!她辅佐我成就大业,我为她报余家与余妃之仇,如今我业已功成,哪里有背信弃诺的道理?若是如此,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又转头看向李峤:“义弟若是不愿前往,我便差遣其余人与同行。” 李峤正色道:“我既然称呼义姐一声姐姐,又岂能不尽到做弟弟的义务?哪有姐姐前去为至亲寻仇,做弟弟的却置若罔闻的道理!” 王侍郎饶是有千言万语想讲,见状也都咽了回去,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余盈盈本就是聪慧女子,怎么会看不清眼下的局势? 只要稍稍再加一把力,魏王熬不过去,便会献降,但因为她的缘故,生加了许多条件上去,这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只怕就要横生枝节…… 可要是真的让她去“顾全大体”,主动说不必如此,她却也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话。 因为常氏的骄悍,她的姑母盛年而亡,余家几乎血脉断绝,这样的仇怨,又让她如何能放得下? 可是义兄却连转瞬的迟疑都没有,便毫不犹豫的做出了抉择,义弟更是全然不曾在意此去的风险,毅然决定与她同行,这样的关切与担当,又怎么能不让人为之动容! 亲生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余盈盈这样刚强的人,也不禁泪盈于睫,当下郑重拜道:“余氏女在此,代余氏全家,拜谢二位兄弟了!” 萧明泽近前去将她扶起,笑道:“你这么说,才真是生分了呢,‘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余盈盈与李峤各去收拾行装,萧明泽也往余盈盈处去帮忙。 李世民等着王侍郎送了那几人后再度回来,却轻笑道:“先生,我是不是太过儿女情长了?总觉得好像是在用江湖儿女的意气来处事呢!” 王侍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他想说:原来您也知道啊。 罢了罢了,懂得反思,总也是个很好的开始。 只是他这话还没说出口,就听秦王理直气壮、得意洋洋的道:“不过我是不会改的,先生还是早点适应一下吧!” 王侍郎:“……” 栓q! 反思了,但没完全反思! …… 自从顺州与陪都停战之后,先前前去投奔魏王的那些官民,尤其是官宦勋贵,便陆续被魏王转移到了庆州,魏王自己也随之东归,只留下魏王世子李天荣率军驻守顺州。 这个冬天之于他们,实在是不太好过。 魏王本就不是个能成就大业的人。 杀伐决断……他狠不下这个心来,也先天就缺了份果敢。 礼贤下士……他又做不到真的信重对方,且还死要面子。 温厚仁善……他胆子又小,做不到面对强权死不低头。 可你要是说他阴毒刻薄吧……又好像不至于此。 “他是这样,魏王世子也是这样,父子俩的脾性如出一辙。” 余盈盈穿了一身便宜行走的男装,人在马上,脸上裹挟着三分轻蔑:“要说坏吧,算不上,可要说好,又总有些让人预料不到的刻毒和懦弱,不过相较而言,魏王世子要比他父亲好得多。” “对待这种人,不能用寻常之法……” 她同李峤道:“晚些时候到了庆州,义弟什么都不需要说,只管冷着脸不理他便也是了,我知道该怎么拿捏他。” 李峤早先也曾经因为常妃之事同魏王有所接触,了解他的秉性,此时不禁听得失笑,当下颔首道:“都依义姐的意思来办吧。” …… 待到队伍抵达庆州,便是魏王长史亲自出城来迎,余盈盈尤嫌不够,下颌微抬,手中马鞭饱含倨傲的点了点他:“怎么只有你来,魏王何在?!” 魏王饶是再如何不堪,终究也是魏王长史的主君,更别说魏王对于跟随他多年、脑子又不是很聪明的旧部,一向多有优待了。 主辱臣死,魏王长史听余盈盈话里话外对魏王颇有轻蔑,不禁为之变色,向城中官署、魏王所在方向拱手示礼,正容道:“我主魏王,景宗皇帝之子、太上皇胞弟,饶是当今天子,尤且要以皇叔称之,岂容你如此呼来唤去?!” “余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你从前也是在魏王府长大的,如今一朝得志,便如此猖狂,这等行径举止,不止让天下人小觑了余氏的家教,也让人觉得秦王骄狂!” 说完,余光又去瞥余盈盈身旁的李峤。 他觉得,在来使的队伍里,李峤的话语权应该不会弱于余盈盈。 李峤只遵从余盈盈所言,板着面孔,一言不发。 魏王长史心头不由得拧了个疙瘩。 余盈盈却反唇相讥道:“原来长史也知道那是‘从前’啊,从前有多前?前十几年,我倒真是在王府栖身,可是再往前数一数,我仿佛也有父母祖上,并非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说到此处,她神情霎时间转为冷厉,森森嗤了一声:“至于余氏的家教,只剩下我一个人的余家,哪里还有什么家教可言?你也不必在这儿给你家主子脸上贴金,当日常氏之盛,他是如何舔常永年脚的,难道你不知道?!” 魏王长史侍从魏王多年,当然知道当年常氏侧妃与余氏王妃之间的龃龉,更知晓魏王夹在中间的进退两难。 因为理亏,所以语滞,又因为余盈盈此时表示的如此强势和咄咄逼人,所以他难免为之心生胆怯,忐忑不安。 再度开口的时候,魏王长史的语气便软了许多:“余姑娘,您……” 余盈盈却不看他,断喝一声“让开!”,便策马率先入了庆州城。 李峤紧随其后。 魏王长史被甩在路边,眼看着德州的骑兵队伍鱼贯入城,心下大急,匆忙往官署中去求见魏王,告知他对方来者不善。 彼时魏王已经接到下属传书,道是德州来使甚至于连前去拜见他的意思都没有,而是直接叫人带路,往客馆去歇息,至于庆州方面拟定的会面时间,更是被余盈盈一票否决。 再听闻长史所言,魏王心中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也忐忑的敲起了小鼓。 魏王现在的日子很难过,夹在陪都跟李长生中间,进退维谷。 北边倒是还有一个选择,可是叛军入京师之初,便将皇室长公主剜心祭旗——有这么个前提在,魏王怎么敢去投奔? 至于陪都…… 为着顺州,双方闹的太难看了,虽说魏王也知道,一旦自己去投,太上皇也好,天子也好,多半都会捏着鼻子给自己一条活路,可是从此以后的日子,只怕就不会很好过了。 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他也不会太过善待太上皇跟天子的。 再则,他心里边隐隐的有种预感——陪都那边儿,只怕刚不过李长生。 与其先投陪都,之后再被李长生打败俘虏,还不如直接投李长生呢,何必让人赚二手价! 但李长生却让余盈盈来做这个和谈使节,他总不至于不知道自己跟余家的旧事吧? 一时之间,魏王心里犯起了难。 德州的来使进了庆州城,却迟迟不曾拜见魏王,一日两日便也罢了,时日一久,城中难免有风言风语流出,人心不定起来。 魏王面对着的是当初与密州刺史如出一辙的困局。 投降吧,好像有点不甘心,不投降呢,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胆大包天,直接把他捆了出去! 魏王的封建阶级软弱性注定了他无力久撑,他想投降,但是余盈盈的态度,却让他觉得,要想达成目标,只怕还要付出一点原定计划之外的东西…… 余盈盈耐着性子在客馆中住了五天,该吃吃该睡睡,毫无忧虑之态,更不担心因此搞砸了这趟差使。 李峤因此颇觉惊奇:“义姐难道不怕真的把魏王逼急了,他倒向陪都?” 余盈盈道:“他不会的。” 说到这里,她神色讥诮的笑了一下:“你别看他平时傻愣愣的,但是真正在权衡利弊的时候——他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话音落地,便有人来通禀:“魏王亲自往客馆来与两位使节议事。” 余盈盈眼底冷光一闪,摩拳擦掌道:“来吧,亮剑的时候到了!” 碰面之后,双方异常简洁的寒暄了两句,余盈盈便痛快的提出了己方的要求。 魏王就此解除麾下大军的控制权,此后不得干政,但与此同时,作为酬谢,亦或者说是交换,魏王世子可以作为他的继承者,获得部分的参政权。 自此以后,魏王麾下的各部文武建制不复存在,各处官署都将被打散,交由秦王重新规制。 魏王不得复用“魏王”封爵,秦王会另有赐下…… 这几个要求,都在魏王的意料之中,除了第一条:“天下间哪有父亲尚在,却让儿子代为掌权的道理?” 余盈盈直截了当道:“或者你更喜欢直接去世?也不是不可以。” 魏王:“……” 真没礼貌! 余盈盈却没与他继续扯皮,痛快的提出了剩下的几点要求。 包括但不限于常氏王妃的人头,乃至于魏王遥遥向余氏王妃坟茔叩首…… 魏王勃然变色:“这绝无可能!” 当时他顶着陪都的压力,都没有交出常氏,如今怎么可能把她的性命交给余盈盈? 至于向亡妻坟茔叩首这种事…… 传将出去,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更别说他还要顾虑到魏王世子的想法,李长生不是决定让他代自己执掌权柄吗? 魏王意图与余盈盈讲和:“此事须得从长计较……” “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余盈盈无心听他攀扯,干脆利落的斩断了他的希望:“你答应,和议达成,你拒绝,和议就此失败,没有别的选择!” 魏王嘴唇动了动,难以置信的去看李峤。 李峤面无表情的坐在一边,只当自己是个聋哑人。 魏王将目光重新转到余盈盈脸上,寒声道:“你以为我只能选择倒向李长生吗?我与陪都,毕竟血出同源……” 余盈盈听得莞尔。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魏王,杀气腾腾道:“你以为我们只能选择跟你和议吗?如今我德州兵强马壮,庆州困顿,不过土鸡瓦狗,屠灭尔等,不过顷刻之功而已!” 魏王腾的站起身来,一掌击在案上,厉声道:“你敢!” “我当然敢!” 余盈盈声色俱厉,气势毫不逊色于魏王:“魏王殿下,我不是我义兄,我比他要冷酷的多!我不在乎天下物议,也不介意身后名,你想试试,我有没有这样的胆色吗?!” 四目相对,火花四溅,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火/药味。 最后还是魏王色挠,败下阵来,躲闪般的错开了目光。 余盈盈面露嘲弄,继而自顾自的整了整衣冠:“看起来,魏王殿下已经做出决定了呢。既然这样,我就静待您的好消息了。” 李峤略有些不解的看了过去。 她怎么知道魏王最后会退缩,而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总不能全然都是猜的吧? 余盈盈看懂了李峤的疑惑,也浑然没有要保密的意思,就在和议的屋子里,当着魏王及其麾下一干臣属的面,坦然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敢硬碰硬,我也当然知道他最后会服软。” 她侧过脸去,眸光锋锐,讥诮如刀,冷冷的刮在魏王脸上:“当年常氏势大,他可以为了讨好常氏,枉顾发妻,屈从常氏之意,差人给我姑母送去索命毒药,今时今日,又怎么可能为了保全常氏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事情多年前他做得出来,今天当然也做得出来!” “难道从前是个废物,今天忽然就不是了?怎么可能!” 第144章 第 144 章 魏王向来看重颜面,如今却当着满室臣属的面儿被余盈盈掀了老底,将他隐藏在过往时光里的怯懦、不堪,乃至于因此而生的刻毒尽数暴露出来…… 这种温缓的凌迟,甚至于比直接杀了他还要让他觉得痛苦。 魏王好像在一瞬间苍老了下去,脊背弯曲,神情瑟缩。 他甚至于不敢抬头去看室内其余人的神色,只低着头,有些无力的道:“别说了……” “别说了,”余盈盈饶有兴味的品了品这三个字,脸上在笑,眼底却是冰冷的霜雪:“王爷,你只是作为罪魁祸首之一,多年之后听我这个苦主说一说过往罢了,只是这样,你便受不了了吗?” “我的姑母盛年而亡,一尸两命,死在自己丈夫射来的冷箭之下,彼时年幼的我与她一起见证了余家的败亡——你此时虚伪又渺小的痛苦,哪里能及得上我们姑侄二人之万一!” 她轻蔑的瞥了魏王一眼:“我言尽于此,剩下的事情,等王爷无病呻吟完了,应该也就能自己操持了。” 说罢,扬长而去。 余盈盈走了,魏王却是惨白着一张面孔,僵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长史不无担忧的看着他,低声叫了声:“王爷?” 又小心的搀扶着他坐下了。 另有幕僚愤愤道:“余氏欺人太甚!” “若非王爷提拔,李长生焉有今日?他居然敢……” 还有人冷哼道:“和议还未达成,德州便如此颐指气使,待到真的降了,他们又该是怎样一副嘴脸?” 杂七杂八的声音汇入到魏王耳中,让他头疼欲裂,而更要命的是先前余盈盈所说的那些话,让他深有种被揭掉皮囊,让内里的血肉暴晒在烈日之下的刺痛感。 “都退下吧,”他有气无力的道:“本王想静一静。” 末了,又加了一句:“封锁消息,不要让世子知道今日之事。” 左右面面相觑,终究应声。 …… 魏王没有急着给予答复,余盈盈更不曾紧催。 她知道,己方能给出的,已经是魏王能争取到的最好的条件。 如若他答应,那说明他还没有蠢到家。 如若他不答应……一个蠢到家的人,做出什么蠢事都不奇怪,她已然尽了心,也便是了。 魏王一连几日茶饭不思,整个人眼见着瘦削下去,又夜难安枕,眼下两团青黑,乌的吓人。 近侍们倒是想要规劝,然而魏王自己又岂不知那都是空言? 于当前局势又有何益! 如此瑟缩几日,却有人往庆州来拜见魏王。 长史听人传禀,不由得转瞬恍惚:“章伯隐?他不是回崤山老家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门房迟疑着不敢作声。 长史见状,更皱了眉头:“他都说什么了?一五一十的讲!” 门房战战兢兢道:“他大抵是失心疯了,衣衫褴褛的,口中叫嚷着,说是来救魏王性命的……” 长史听罢先是怫然大怒,继而若有所思,反复思量之后,甩袖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带我前去迎接!” 章伯隐原也是崤山名士,魏王起事之后,听闻此人的事迹,故而遣人去请,只是后来君臣不睦,章伯隐便又辞别魏王,重新回崤山去做他的隐士了。 长史跟随魏王多年,倒也学了一套谦恭有礼的作态,见了章伯隐之后,并不因他此时衣着简陋、满面风霜而心生轻视,只彬彬有礼的问:“仆从不识得先生,有失远迎,先生莫怪!” 又请他入内:“章先生,还请入内叙话。” 章伯隐手持一根竹杖,撑在手里与他一道进去:“我先前在他处访友,听闻庆州要与德州和议,担心王爷一着棋错,特来示警,半路上遇见流民,夺了我的马去,好在侥幸保得性命……” 长史听罢,口中不免带了十二分的关切:“劳累先生至此,当真是,若是王爷知道……” 章伯隐一抬手打断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说这些虚言?王爷何在,速速待我前去见他!” 长史迟疑着道:“先生还是稍加洗漱再去吧?” 章伯隐冷笑道:“我日夜兼程赶来此地,难道就是缺府上那桶热水,一件衣服?!” 长史只得从之,带了他去见魏王。 魏王刚喝完一壶酒,闷在书房里愁眉不展,通身一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萎靡之气。 章伯隐见状二话不说,抄起竹杖上前一通狠打:“庆州大祸当前,数十万军民的来日皆仰仗于你一人,你竟然还有闲心在此饮酒,岂不荒唐!” 魏王虽瑟缩,却也不是木头,想着维持礼贤下士的人设才见了他,哪成想刚见面就被打,岂能不怒? 他变色道:“章伯隐,你放肆!” 长史也是头大如斗:“章先生,章先生!使不得啊!” 章伯隐冷笑一声,信手将那根竹杖丢到一边,破口大骂:“我便是知道,你一定是这样烂泥扶不上墙,所以才要来这一遭!” “退退退,等等等!你以为如此为之,虚耗下去,结果便会好吗?痴心妄想!” 他劈头盖脸道:“你以为你有的选?你以为实在不行,你还能倒向陪都?别做梦了!” “你只是愚钝无能,却非极恶之人,故而李长生才肯与你和议,全你性命,可陪都那两个是什么人?工于心计,深深以此自愉,视万民如草芥,以苍生为棋子,一旦德州兵临陪都,那两只天下蠹虫必死无疑!” “你此番投降献城,总归能保全性命,留下一丝血脉,若是逃去了陪都,来日陪都城破,你就是负隅顽抗的前朝余孽,你跟你的儿孙们,就等着给旧朝殉葬吧!” 魏王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却惊诧道:“他,他敢杀天子?你如何能知道?” 章伯隐怒骂道;“身为天子,不能安民,以至于苍生涂炭至此,狼狈西逃之后不知反思,竟然大肆屠戮官民,天下有志之士皆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岂独李长生有此志?我若是他,也必杀之!” 他指着魏王的鼻子,毫不客气道:“你若迷途知返,尚可得活,若是执迷不悟,死期只怕近在眼前了!” 魏王听得心下凛然,又如同拨开迷雾见青天,当下亲自将章伯隐先前丢到一边的竹杖捡起,递还到他手上,继而毕恭毕敬的向他行了大礼:“先生今日指点迷津的大恩,在下感激不尽!” 章伯隐却不肯受他的礼:“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虽不是我愿意辅佐的主君,当初却也算是好聚好散。” “此后我母亲卧病,你又专程令人请名医问诊,论迹不论心,就算你是为了沽名钓誉,终究也于我有恩,故而我不能不报。” 他接过那根竹杖在手,叹息着道:“今日之后,便算是两清了。” 魏王为之默然,一时之间,竟也无言以对。 章伯隐又转过头去看向长史:“好了,带我寻间客房沐浴更衣吧!” 长史眼见室内气氛凝滞,有意加以缓和,当下笑道:“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先生起初不介怀于外物,是虚怀若谷,如今重整仪容,是礼重友宾……” “什么有的没的,我懒得同你啰嗦!” 章伯隐冷哼道:“速速带我前去洗漱,德州的和议队伍不是还没走吗?晚些时候,我要与他们一道往德州去,会一会那位秦王!” 长史:“……” 啊这。 魏王:“……” 魏王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有完没完了啊!腿长在你身上,出了这个门,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就非得在我面前这么说吗?!” …… 魏王早知道自己也好,陪都也罢,都无力同德州抗衡,只是倘若答应那么多会明显损害自己声名的条件来达成和议,他总觉得有些…… 更别说他面前还摆着个投降陪都的岔路,即便是饮鸩止渴,好歹看上去也是一条路不是? 如今遭到章伯隐当头棒喝,魏王霎时间清醒过来,再不敢心存侥幸,当即便有了决意。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生存在这世间的普通人。 有点聪明,但是不多,有些胆气,但是不多,有些爱慕虚荣,但也不至于恶毒,有些善心,但是也不会在强权面前抵抗到底…… 余盈盈将魏王父子二人看得很透彻,当年他会因为忌惮常氏之势,顺从常永年的意思给身怀六甲的元妃送去毒药,今日也会因为忌惮德州,而默许除去常氏。 魏王向余盈盈表达了服软的态度,也接受了她所提出的数项要求。 余盈盈看起来无喜无怒,毫不意外,叮嘱李峤几句,从自己房间里取了点东西带上,便同魏王一道往后院去寻常妃。 午饭之后去的,直到夕阳西下,方才回来。 李峤无意打探义姐的私隐,也知道余家的败亡乃至于余妃之死的余盈盈的伤心事,更不好提及。 只是第二天听闻魏王卧病,高烧不退,心觉惊讶的同时,才听心腹提及昨日之事。 余盈盈带了毒药过去——打从到了德州,她就开始筹措毒药方子了,非要找个能让人痛苦至极,又不会立时死了的才好,兑酒冲开之后,让魏王亲自灌倒常妃嘴里了。 常妃瘫软在地上抽搐挣扎了三个多时辰才咽气,死状惨不忍睹,剧痛之下指甲死死的扣在地上,葱管似的指甲都掰断了,十指血流不断。 魏王本就是个脆皮文士,被逼着在旁边围观常妃死状,因此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当天连晚饭都没吃下去,夜半时分便发起烧来了…… 李峤听得默然,倒没有因此觉得余盈盈有多狠毒——若换成他,因为常妃没了所有家人,相依为命的姑母又在他面前一尸两命,他只怕会报复的更加残忍。 余盈盈显然也没有因此产生任何的道德压力,听闻魏王卧病,夜难安寝,也只是冷笑:“怎么,这就受不了了?吓病了,怎么不直接吓死他!” 而魏王世子李天荣,就在此时回到了庆州。 李峤当初在顺州时,曾经与他遥遥一会,觉得此人有君子之风,与兄长一同撤离的时候,倒也想过有一日见了必然要一醉方休,只是当下这时机,怕也不能了。 他同余盈盈道:“义姐不妨暂避一二……” 李天荣,毕竟是常妃之子啊。 余盈盈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却也不必。我自问俯仰无愧天地,何必躲闪!” 说完,她站起身来:“我不止没打算躲闪,还要去会会他!” 李峤:“……” 义兄也好,义姐也罢,有一个算一个,怎么都是犟种啊! 他有点头大,又唯恐余盈盈有失,便匆忙带上兵刃,追了出去。 …… 李天荣回到庆州,先去探望父亲,见其卧病,难免关切问起其中根由。 魏王仍且呆呆的躺在塌上,周遭侍从也是欲言又止。 李天荣这才发觉周围好像少了个人:“母妃何在?” 侍从们不敢言语,到底是长史近前,神色为难道:“世子节哀,王妃已经于日前……薨了。” 这话之于李天荣,简直是猝不及防之下一道天雷劈在头上,惊愕后退几步之后,他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将疑问一项项罗列出来:“我怎么没有接到消息?母妃的身体一向不弱,府门前也没有举哀之兆……” 长史为之语滞,良久之后,才含糊道:“王妃死的……这是德州那边儿的要求,王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天荣心头一半悲恸,一半惊诧,期间还隐隐掺杂了一些果然如此的了然:“是母妃不能见容于德州吗?” 长史还未言语,余盈盈的声音便从外室传来:“是因为常氏不能见容于我,故而使其就死。” 她稳步入内,神色自若:“世子有异议吗?” 李天荣心头猜测落到实处,却浑然没有半分得知真相的释然。 死去的是他的母亲。 诚然,他知道这个女人的不堪与狠毒,但那终究也无法改变她是他的母亲的事实。 她的确把自己的一切都燃烧给了儿子,谁都能对她有所指摘,唯独他不可以。 可是这个致母亲于死地的凶手…… 他好像也没有办法理直气壮的去恨她。 不管是为了她当年的救命之恩,还是为了常氏一族乃至于母亲对余家的亏欠…… 她只是做了道义上该做的事情,他又该如何对她出言指责? 可是…… 死去的毕竟是他的母亲啊! 李天荣跪在父亲床头,双手捂脸,无声饮泣。 余盈盈见他没有对自己拔剑相向,或多或少有些诧异,继而又觉滑稽:“原来你也知道。” 知道是常氏有愧于她。 知道她为报家仇而除掉常氏,是天经地义之事。 余盈盈举目去看,便见魏王脸色蜡黄的瘫软在塌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帐顶,即便儿子回来,也没有分神多看一眼。 就好像当日亲眼目睹的那场惨剧,已经将他所有的精气神都耗尽。 “只是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报复,居然就此垮掉了。” “王爷,你该觉得庆幸,你是天潢贵胄,又坐拥几十万军民,总算可以保得性命。” “还有世子你,你也该庆幸的。” “你的母亲年过四旬,方才殒命,她享用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即便我再三要求医师延长毒药的发作期,她死前也仅仅只是受了几个多时辰的折磨罢了。” 她垂下眼帘,回忆往昔,神情不无悲悯:“而我的姑母,在痛苦中挣扎了一夜,最后生下她唯一的骨肉。那是个小弟弟,娘胎里中了毒,浑身发紫,只哭了几声,就没了气息,姑母先是经受了丧子之痛,然后才毒发而死,你母亲死前所承受的折磨,岂能抵消其万一!” 魏王父子都没有做声。 余盈盈见状也不介意:“先前我义弟劝我,让我不要来直面世子呢,但我觉得,还是来见一面,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我扪心自问,俯仰无愧,又何必气弱躲闪,平白弱了声势,使天下人取笑余氏怯弱?” 她言辞有力,目光坚定:“余家今日只剩下一个女儿,却也未必不能顶天立地,支撑门楣!” …… 魏王到底还是强撑着出面召见了麾下一干文官武将,待到李世民率军入庆州时,也叫长史搀扶着与其会晤,只是这会晤刚结束没多久,便匆匆传了大夫过去。 窥得内情的心腹悄悄回禀主公:“魏王的寿数,只怕没有多久了。” 李世民微觉诧异:“还真是被吓死了?” “一半一半吧,”心腹道:“半是被余姑娘吓得,还有一半是他自己郁结于胸,难以接受大业将败的结果。” 魏王已经败了,陪都之败近在眼前,而这两方的先后终结,不也意味着由他们的先祖所开创的王朝就此终结吗? 魏王本来就是个文艺青年,一朝将先祖基业葬送掉一半,心里边毫无感触那就怪了! 李世民对魏王死活不甚在意——反正还有李天荣在,庆州业已臣服于他,魏王即便此时亡故,之于他也无伤大雅。 至于陪都那边儿…… 也差不多到火候了。 …… 自打魏王献城于德州的消息传来之后,一连数日,天子只觉得自己头顶的那片天都是阴的,恨不能一日三次的扎魏王小人,顺带再找人做法狠狠弄他才好! 你也是李家子孙啊,又是当世亲王、天子皇叔,怎么能带头向叛军投降?! 更让他恼火的是,到了这等关头,太上皇倒是不想着跟他争权了,该放手的全都放了,借口养病不再过问朝政,端是一副颐养天年的架势! 该死,你早干什么去了?! 太上皇越是如此,天子便越是不肯让他轻轻松松从这里边摘出去,一日三次的前去问安,朝中大事必然亲去询问太上皇的意思。 这日天子午后照旧去给太上皇问安,还没进门,就听见庭院里传来一阵欢畅的说笑声。 天子眉头微动,侍从便悄声道:“是九公主和郑国夫人来了。” 天子面露了然。 这位郑国夫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李峤之妻邬翠翠。 当日邬家作为太/祖功臣,第一个倒向魏王,着实打了天家父子一个措手不及,原以为邬翠翠要么跟着李峤投奔德州,要么跟着兄长一起投奔魏王,却不曾想她哪儿都没去,反倒返回陪都城内居住了。 太上皇闻讯之后遣人接她入宫,脸上不无愠色的问她,何以不曾跟随兄长往投魏王。 邬翠翠先是怒斥天子乱政,无人君之像,继而又道自己父母俱丧,皆埋骨于此,兄长东行,是为保全邬家血脉,而她独留于此,却是要为父母守孝,看顾坟茔。 太上皇听罢为之色动,终究不能因为邬二郎转投魏王而责难于她。 而在此之后,糊里糊涂过了小二十年的邬翠翠,却做了一件令人瞠目的大事。 李峤虽与她断了夫妻之缘,却将先前从邬家所获得的财货乃至于天家赐下都留给她,而邬翠翠自己的嫁妆和邬夫人的私房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当日陪都夜变,蒙灾的百姓不计其数,整个城市都被烧塌了一角,邬翠翠遂将所有财货悉数折换成钱,只留下衣食之用,剩下的全都用来重修陪都了。 那可是世代公卿的邬家的一半家财啊! 只怕连天子都未必会有这么阔绰的手笔! 邬翠翠因此极得声誉,天子饶是厌恶于她,也不得不为全物议,而赐予她一个国夫人的封号。 左右也只是一个虚名罢了,天子这样想。 邬家的丫头看起来倒真是有些长进了,只可惜再怎么长进,也就那样了,直到今日,还当太上皇是一心疼爱她的义父呢! 天子心下微哂,没有入内,转身离开了。 而庭院之中,邬翠翠正在卷着袖子,亲自为太上皇煮茶,从碾到磨,再到烧水冲泡,都不肯假手于人。 太上皇半靠在座椅上,脸上带笑,神情和蔼如一个寻常的老人:“说了多少次,这些事情让下人去做就好了,何必如此费神呢!” 邬翠翠用扇子打着风,眼睛紧盯着水壶里的泉水滚了几滚,脑海中不知怎的,忽然间回想起从前总跟自己针锋相对的,那个寄住在魏王府的表姑娘来。 说来也真是孽缘,表姑娘不仅仅是她第一个丈夫的心上人,后来也阴差阳错的成了她第二个丈夫的义姐。 再后来,也是这位表姑娘辗转托人送了她求而不得的东西过来。 “一点点就足够了。” 送信的人向她转达表姑娘的话,邬翠翠几乎能猜想到表姑娘说这话时候的表情。 宝石一样明艳,却又棱角锋锐,饱含杀机。 壶里的泉水第三次滚了起来,那升腾的热气使得她眼眸微眯,口中却笑道:“可不成,这是女儿的一番孝心,怎么能让他人代劳?” 九公主在旁,语气含着几分醋意,嗔怪道:“父皇,翠翠可是专程找师傅学得呢,女儿先前也想让她操持一回,她却不肯,说也就是孝顺您老人家的时候,才肯出这份心力呢!” 太上皇被逗得哈哈大笑:“今天这不就叫你赶上了?且等着吧,总有你的便宜赚!” 九公主眼睫微垂,含笑不语。 第145章 第 145 章 太上皇如今真是老了。 从前之所以显露落寞,是因为被迫西逃,不得已将手中权柄交予他人——即便只是表面上如此为之,也足够让这个唯我独尊了几十年的人深感痛苦了。 那时候的瑟缩与愁苦是演的,但现在的瑟缩与愁苦,却都是真的了。 他很清楚当下朝局已然糜烂不堪,更清楚自家先祖披荆斩棘开创下的这个王朝,也已经敲响了丧钟。 李长生是这个王朝的掘墓人,而他先前当政之时的种种举措,又何尝不是在这个本就奄奄一息的皇朝身上下了一剂猛药,进一步加快了末日的来临? 现在,他是真的有点开始享受含饴弄孙的时光了。 至于权柄……天子不是一直都想方设法的想要夺走吗? 都给他也便是了! 而他,这个垂垂老矣的天子,便只是每日听听江南时兴的曲子,叫女儿陪着出去散散步,又或者如今日这般,跟年轻的孩子们一起吃茶。 虽然知道外界仍旧是风雨飘摇,但此时此刻身在此地,嗅着不远处传来的悠远茶香,倒真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滋味呢! 大概真是因为看开了,亦或者是邬翠翠专程从极西之地购得的茶叶确有神效,近来每隔两日喝上一回,不止白日里较之从前更有精神,夜里也能安枕了。 太上皇当然不是全无防范之心,也曾经专程让御医前来探查过,最后却也没能发现什么蹊跷,再见邬翠翠自己也一同饮用茶水,面无异色,也就打消了疑心。 这个傻孩子,又能干出什么事情来呢。 他暗地里笑自己大惊小怪,杞人忧天。 昨天晚上刮了一夜的风,邬翠翠在不远处煮茶,太上皇耳听着她咳嗽了几声,不由得关切几句。 邬翠翠蹙着眉头,声音略有些沙哑:“大概真是受了冷,且再回去瞧瞧,若是实在不好,就到城外庄子里去住几天,将养好了再来看您。” 太上皇免不得又赐了好些珍奇之物和药材与她。 如是间隔两日,再到了邬翠翠进宫的时候,太上皇却没见着人,使人出宫去问,才知道邬翠翠两日前便病倒了,倒是留下了太上皇吃惯了的茶叶和冲泡的方子,让人带进宫里去,道是不要误了太上皇的雅兴。 太上皇嘴上失笑:“这傻丫头,好好养病也便是了,倒还惦念着我!” 私底下还是让太医来瞧茶叶和方子是否有何不妥。 两名太医眼看之后,都道是与从前无异。 太上皇疑心尽消,遂令左右依照邬翠翠送来的方子煮茶饮下,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于还精神矍铄的打算往后园去赏梅,不曾想走出去几十步之后,却忽然发作起来。 近侍们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太上皇脚下忽的一个踉跄,顺着台阶骨碌碌滚了下去。 众人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窝蜂冲了下去,只见太上皇面色惨白如纸,额头生汗,还当是他上了年纪骨头薄脆,高处跌落摔断了腿。 一叠声吩咐人去取了躺椅来,意图将人搀扶上去的时候,却听太上皇发出一阵凄厉至极的惨叫,浑然不曾理会那些伸过来搀扶他的手,整个人宛如一条被打断了脊背的野狗一样,毫无仪容的在地上抽搐打滚。 近侍们看得呆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道:“都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去请太医!” 太上皇狼狈至极的匍匐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方才从高处台阶摔落,脸颊蹭破了皮,露出内里鲜红的皮肉,他却也感觉不到了。 因为跟肚腹之中传递出来的痛楚比起来,脸上的那一点点痛苦,实在是太过轻微了! 痛! 好痛!!! 肠胃里好像是钻进去了一条剧毒的蜈蚣,正飞速的挪动着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几十只脚在五脏六腑中肆意爬行,剧毒的汁液源源不断的从它的肢体内涌出,疯狂的腐蚀着他的内脏。 又好像是有一支烧红了的钩子,那泛着红色热火的尖端勾住了他的肺腑,将腹内脏器烙得发黑糜烂的同时,持钩的人又一点点的用力,意图将他的五脏都从喉咙里勾出来才好…… 太医前不久才来看过茶叶有无问题,再度被传唤回来,尤且有些惊诧,人还未到近前,便听见一阵令人耳膜发酸的、浸透了痛苦的哀嚎声传入耳中——不是太上皇,又会是谁? 到了近处去看,两个太医面面相觑,胆战心惊:“这,好歹也要将太上皇搀扶起来,才能诊脉啊……” 不过说实话,看太上皇当下这状态,诊了脉大概也就那样了…… 几个近侍壮着胆子去扶,然而太上皇挣扎的太过厉害,竟也不能如愿将其制住,且太上皇身份尊贵,又非刑犯,他们又怎么能强来? 一群人看着他在地上翻滚惨叫,满面愁容,另又有人去请天子前来主持大局。 …… 太上皇此时享用的毒药,前不久刚刚取了魏王妃常氏性命,是以让服药人最大程度遭受折磨为目的炮制出来的新型毒药。 天子闻讯匆忙赶来,就见太上皇伏在地上抽搐,头发披散下来,面容扭曲,七窍流血,几乎快要不成人形,连带着身上的常服也染上了斑斑血迹。 起初他以为那是口鼻处流下的鲜血所染,再仔细一看,却见太上皇十指指甲根根断裂,鲜血淋漓,甲床底部的嫩肉血淋淋的暴露在空气里…… 天子看得心头发寒,再听太上皇含糊不清的呻/吟声入耳,更觉毛骨悚然,当下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太医何在?!” 两个太医满头大汗道:“启奏陛下,太上皇如此情状,大概是,大概是中了毒……” 天子早就盼着老头子趁早归西,但绝对不是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 他神色愈发狰狞:“既然如此,还不赶快为太上皇医治?!” 两个太医很想说“没救了,等死吧!”,然而一看天子这副救不活太上皇我就医闹的杂种像,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的咽了回去,毕恭毕敬的应了声。 能糊弄多久是多久吧。 太医离开前去配药,天子则令人将太上皇从地上架起来,把人抬到内室中去。 太上皇此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偏偏那口气就是吊在嗓子眼儿上不肯咽下,整个人只是大睁着眼睛,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一般赫赫喘息,面容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扭曲起来。 天子起初还在旁边守着,后来听他不间断的呻/吟哀嚎,声音好像泣血一般,实在心惊肉跳,遂又挪到了外室,询问侍奉太上皇的侍从们毒从何来。 侍从们不免要将邬翠翠献上的茶叶取了出来。 太医再验,仍旧是无毒之物。 再去检验那套茶具,也没有发现任何有毒的迹象。 这可就奇了怪了…… 太上皇忽然变成这样,总要有一个根由的吧?! 天子令人去查验太上皇今日的饮食,又将他近来吃过的药方拿出来一张张的令专人验看,药渣都翻了个遍,却是没发现问题出在何处。 天子绕着庭院踱步半晌,细细思量过后,终于道:“去请郑国夫人入宫。” 要真是说太上皇最近有用过什么特殊的东西,也便只有邬翠翠从宫外献上的茶叶了。 内侍出宫往庄园中去寻邬翠翠,却不见人影,连服侍她的仆从都消失无踪,再往城中邬家府上去寻人,更是连根鸡毛都没找到。 只是在邬家正堂处找到了一封书信,上书“太上皇亲启”。 这下子,他们终于可以断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天子闻讯之后为之愕然——虽然是他派人前去寻邬翠翠,觉得太上皇中毒或许与她进献的茶叶有关,但他却如何也预料不到,此事居然真的是邬翠翠所为! 那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吗? 天子满腹疑窦,瞥一眼信封上的几个字,再听着内室中不间断的太上皇的哀嚎声,抬手撕开了信封。 这封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太上皇聪明一世,只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死于我手吧? 快哉! 邬翠翠敬上! 天子默不作声的将这几行字看完,随之合上了眼,室内太上皇声音颤抖,挣扎着断断续续道:“可,可寻得,得,解药?” 天子不想入内去看那惨不忍睹的一团人形,随手将手中那封信递给近侍,面无表情道:“去念给太上皇听。” 内侍战战兢兢的应了声。 太上皇宛如一个被摔个半碎的木偶,艰难的躺在塌上抽搐,或许是此时听闻的这个消息过于惊骇,他竟然暂停了那令人牙酸的呻/吟,闷哼出声:“邬氏……下毒,害我?!” 周围没有人敢做声。 只听见太上皇扯着沙哑的嗓音,又一次艰难重复道:“邬氏……下毒,害我……” 他嘶吼出声:“怎么可能?!” 继而一口血溢出喉咙,剧烈的咳嗽起来。 肢体上的痛苦仍在继续,心理上的折磨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国夫人邬氏,邬翠翠,这个愚蠢的,向来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女人! 太上皇可以接受自己死于叛军之手,死于争权夺利的漩涡之中,哪怕是后宫倾轧之内——但唯独不能是死在一个愚蠢至极的,他向来看不起的女人手里!!! 怎么会是她?! 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知道自己在邬家之事上发挥的作用了吗,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而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这个局的?! 这蠢女人,仅仅倚仗着她那副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头脑——居然真的骗过了他! 这让太上皇如何能够甘心?! 五脏六腑内的痛苦仍旧在发酵,他嘴角不间断的溢出血沫来,伴随着身体的抽搐,他瞳孔也开始涣散了。 可他仍旧想不明白——茶叶没有问题,茶具也没有问题,邬翠翠到底是如何对他下毒的?! 想不通,想不通啊! 满室寂寂,只有太上皇持续不断的发出声响,天子听到头皮发麻,脊背生汗,匆匆交代几句,便往前院中去召见心腹,商讨此事该当如何了结了。 九公主跪在太上皇的床边,满面泪痕,身体颤抖,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只是一个因为父亲中毒、命不久矣而伤怀的孝顺女儿。 却没有人知道,在被那散落下来的鬓发遮住的面容之下,隐藏着一张含笑的面孔,眼眸里的浓郁到化不开的快意与冷锋。 怎么会查得出来呢。 茶叶的确是没毒的,且还经过名医炮制,饮用之后的确能够强身健体。 从一开始,那茶叶就是被设置好了的饵料,用来引诱太上皇冲服,即便无人在侧,也要继续服用啊! 这个局其实很简单,但局外的人将它想的太复杂,反倒被困在其中了。 茶叶没有毒,茶器也没有毒,因为从一开始,毒药就被下在太上皇使用的茶盏里了。 而她所需要做的,也只是在太上皇用过茶后尚未毒发的时候,悄悄将那只小巧玲珑的杯子收起来,换成另一只即可。 谁会来搜九公主的身呢。 就像当初,没有人想到太上皇的通过九公主的手毒死了邬夫人一样。 今天也同样没有人想到,邬翠翠居然也是通过九公主的手,毒死了太上皇。 一啄一饮,或许这就是天数吧。 …… 太上皇死的痛苦,死状狼狈,天子甚至于都没敢看第二眼,便摆摆手,示意近侍们为之收敛遗体。 此时他们身在陪都,正值困顿之时,就别指望太上皇的丧仪能够大办了,然而碍于人子之礼,最后天子也还是捏着鼻子下令宫中节衣缩食,省下来的份例用来厚葬太上皇。 只是这丧礼甚至都还没有正式开始,李世民的先头部队便途径庆州,辗转顺州,一路杀到了陪都城二十里外扎营。 天子便也顾不得太上皇的丧事了,连夜召集群臣:“孰人能为大将,为朕抵御李贼?!” 朝臣们大多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天子环顾左右,脸色逐渐阴沉下去。 恰在此时,倒是有个将领出列奏请:“臣愿前往迎敌!” 天子不由得转怒为喜,当即将其点为前锋,与了三万精兵,让他率领出阵。 城是上午出的,该将军率众投敌的消息是午后传回来的。 天子:“……” 消息传回陪都,天子当时就觉喉头血腥气翻涌,生忍了下去,大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骂完之后又不得不考虑现状:“当下之事,该当如何应对?” 左右莫敢出声。 陪都夜乱的时候,有识之士便走得差不多了,有能力的武将眼见了李峤的前车之鉴,又如何肯继续为天家效力,至于百姓…… 太上皇跟天子骄奢淫逸的时候,也没叫上我们一起啊,现下敌军已至,凭什么要求我们与天家共患难? 最后,天子勉强点了出身后族的武将为将,暂领陪都军事。 因着白日里的忧心忡忡,这日晚间,天子久久不能安枕,好容易睡下之后,中途却又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他忍着怒气坐起身来:“外边在吵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心腹慌里慌张的进来:“陛下,叛军,叛军入城了!” 天子悚然大惊:“胡说!” 嘴上这么讲,他却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起身,步出内室,便见行辕内火光冲天,看不清数量的甲士手持火把,将各处门户堵得严严实实…… 一股凉气顺着脚底直冲后脑,天子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何为大难临头。 “他们,”他结结巴巴的问:“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复又盛怒道:“戍守城门跟行辕门户的都是死人吗?!” 心腹战战兢兢道:“是,是郑国夫人劝开了陪都门户。” 邬氏! 天子咬牙,又问:“那行辕这边——” 心腹颤声道:“是九公主鼓动太上皇麾下的旧臣倒戈相向,打了各处一个措手不及……” 九公主……太上皇的死……如何也找不到来处的毒药…… 几条线索连在一处,天子终于了悟到了答案。 但是,却也晚了。 外臣也便罢了,最后送他走上绝路的,居然是李氏的公主,他的妹妹! 所谓众叛亲离,莫过于此了! 有达达的马蹄声传入耳中,天子抬眼去看,便见不远处众多黑衣甲士让开一条道路,一身着铠甲的青年男子骑马而来,容貌英武,神情冷肃,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峤。 天子隐约猜到了此人是谁。 故而此刻即便他只是身着中衣,形容不整,也仍旧挺直腰杆,维持着天子的气度与仪态,不肯在敌人面前露怯。 李世民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却并不觉有多快意,心下唯有凄凉。 他同空间里的兄弟们道:“李家的子孙,最后居然沦落至此……我这心里,可真是不是滋味。” 嬴政可太了解这种滋味了! 你们创建的朝代亡国,好歹都是几百年后,而朕的大秦…… 说多了都是泪! 真想给胡亥在kfc的油锅里办个9999年套餐,把那个杂种炸烂! 嬴政劝李世民:“看开点,子孙不肖都是难免的,别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放心吧,我没事。经历了这么多,怎么会看不开?” 李世民叹口气,说:“好歹也算是我的后世子孙,善良点,给他个痛快吧!” 空间里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夸他豁达,就见他转过头去,看向李峤:“你义姐给你的毒药带了吗?” 李峤乖巧的点点头。 李世民马鞭一指不远处不明所以的天子,狞笑道:“都给他灌下去!!!” 空间里的皇帝们:“……” 看起来李二凤还是没看开…… 李峤小心翼翼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噢噢噢,好的……” 第146章 第 146 章 天子最初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对方起码也要走个程序的。 譬如说将他押解下去,暂且好生对待,择日禅位,让李长生成为新朝正统,到时候运气好点的话,备不住还能捡个封爵…… 而现在——喂,你们想干什么?! 放开朕! 李世民调转方向,催马离开,李峤一挥手,吩咐左右将天子制住,又令人去取随行前余盈盈交付给他的毒药。 这等待的功夫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说起来,他跟天家这父子俩也算是新仇旧恨啊。 从前为邬家婿时的龃龉,乃至于顺州被困之际的陷害与冷眼旁观,可是风水轮流转,彼时定计的天子,只怕想不到他终有一日竟然会落到自己手里吧? 天子极力克制住大喊大叫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这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人小觑。 直到他看见李峤的几个随从呈了一只玉瓶过来,同李峤说了几句什么,继而转向自己这边来。 天子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祥之感,再回想起当日太上皇死前惨不忍睹的种种情状,忽然间福至心灵,意会到了这是什么东西。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什么天子的仪态,什么不可令人小觑,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日太上皇中毒,从毒发到身亡,持续了三个多时辰,他只是旁观都觉毛骨悚然,五脏震颤,如今若轮到自己…… 他情愿咬舌自尽! 但实际上这也就是想想罢了,一个没有钢铁般坚定意志和足够决心的人,是很难下定决心,一口咬断自己舌头的。 而天子…… 但凡他有一点心气,骨头里还有几分祖辈余志,局势也就不会在他手里糜烂至此了。 李峤冷眼看着天子被灌下毒药,眼看着他像一条狼狈的丧家之犬一样在地上翻滚哀嚎,七窍一道流出殷红的鲜血来,心中却生不出任何怜悯之情。 叛军入京,劫掠帝都,一路之上,多少平民百姓流离失所,苍生之苦,又岂是此时区区一人的苦痛所能抵消的! …… 李世民西进之时,一路势如破竹,顺利将陪都收入囊中,只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却仍旧还有很多。 那些跟随天家父子西逃至此的皇室宗亲该当如何处置? 侍从本朝的官员们又该如何处置? 还有眼下最迫切的粮草问题,乃至于被劫掠了一遍,此时仍旧处于叛军控制之中的东西二京…… 李世民深谙垂拱而治的道理,使李峤继续在前开路,自己在后压制三军。 与此同时,卫玄成、郑法兰、王侍郎等人便如同冤种一样,开足马力恢复被攻占地的民生。 清缴豪强,厘定田亩,核查人丁,分发口粮,一整套动作完成之后,再马不停蹄的奔赴下一个被攻占地。 历来新朝改制,都是需要流血的,而这个流血的过程,本质上也就是土地和财富的再分配,本朝也不能幸免。 陪都之内,李世民只额外加恩了九公主,以其开行辕门户的功绩,夺其封邑,却也特许其保留公主的封号,来日新朝得立,再行恩封。 同时,劝开陪都城门的邬翠翠,也同样准允她保留郑国夫人的封号。 大战之际,这两个女人间接的保全了陪都,李世民也不吝于对她们予以回报,毕竟相对而言,加恩她们,要比加恩前朝皇族男子安全的多。 期间倒是出了件挺有意思的小事儿。 平定陪都之后,李世民摆酒宴请陪都旧人,九公主和邬翠翠作为新朝要被立起来的典型,自然应当在列。 李世民还记得义弟跟邬翠翠那段已经是过去式的的婚姻,不由得多问一句:“到时候,要不要给你安排个别的差事,暂且避一避?巡城怎么样?” 李峤迟疑几瞬,最后还是拒绝了:“我自问心无愧,何必躲躲闪闪?早晚也是要见到的。” 李世民便也就没有额外进行安排。 等到了夜宴那日,他须得处置的事情更多,自然无暇看顾此节,只让日前刚刚奔赴此地的余盈盈盯着:“谁知道邬氏怎么想?别让她再把义弟给缠住。” 余盈盈先前虽与邬翠翠有过龃龉,此时却也替她说了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经历了这么多,她若还是毫无长进,那未免也太过愚钝了。” 再想想昔年自己所了解的邬翠翠,又不敢拿义弟的下半辈子去赌,最后还是认真颔首:“兄长放心,我会着意盯着的。” 等到了宴席结束,笙歌散去,李世民终于想起这一茬儿来了。 余盈盈神色有些微妙,不无唏嘘:“真是时移世易啊,邬翠翠……跟当年也不一样了。” 她说:“两人倒是见了一面,但是离得很远,话也没说一句,只是目光有所交汇。义弟行礼,邬翠翠还礼,如是而已。” 李世民听得默然,最后摇头道:“没闹出什么事来就好,随他们去吧。” 遂不再过问此事。 倒是邬翠翠因为当日余盈盈赠送毒药,解她燃眉之急的事情,特意登门致谢。 余盈盈目光在来客身上扫了一扫,神色感慨:“真没想到,我们居然也有能平和坐在一处吃茶的时候。” 邬翠翠笑了笑,眉眼中有种沉淀下来的温和:“是啊,从前争执吵闹的时候,哪能想到今日呢。” 余盈盈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邬翠翠道:“邬家祖籍沂州,此番父母与兄长客死他乡,埋骨于此,是迫不得已,此时沂州业已属秦王殿下治下,往来道路又重归安宁,我打算先往庆州去与二哥会合,再一并将将他们的棺椁送回祖地安葬。” 余盈盈“噢”了一声,说:“落叶归根,那很好啊。有自己的成算,就不算虚度年华。” 邬翠翠起身告辞,余盈盈送她出去。 临别之际,邬翠翠还是没有忍住,又回过身来问她:“你不打算劝劝我吗?譬如说,想想终身大事,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 余盈盈道:“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又何必多言?” 邬翠翠定定看着她,眼睫颤动几下,最终释然一笑:“怪不得……我不如你。” 余盈盈为之挑一下眉:“我听说,你将兄长赐下的金银财物全都分出去了,只留下供给日用的份额。” 邬翠翠道:“庄子说,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对我来说,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起风了。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大氅,慢慢的系上带子:“我此番东去,大概不会再回京师,也不会再嫁了。但凭微末之躯,做一点有益于人世的事情吧。” “我这一生,都在让别人因为我的抉择而付出代价,最后的最后,大概也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邬翠翠很浅淡的笑了一下:“但愿我能活得久一些吧……” …… 将陪都之事交付到臣属们手中,李世民转头便北上抗贼去了。 这一回却与先前不同,他不再用李峤为主帅,反而自己带病上阵,冲在第一线。 众臣见状心思各异,难免有人觉得秦王是担忧李峤军功太盛,将来难免压他不住,还有昔日跟随李峤的旧人劝他多加小心。 李峤辞谢了他们的好意:“兄长不是这种人。” 又劝李世民:“如今大事将成,兄长千金之躯,何必去坐垂堂?” 李世民抬手按住他的肩头,声色慷慨:“义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一仗,必须由我亲自来打!李家人丢掉的天下,终究要由姓李的人来夺回!” 李峤:“……” 李峤擦了擦汗:“兄长,我不是也姓李吗?” 李世民:“……” 李世民只得现场给自己编了个身世:“你有所不知,我实乃本朝宗室之后,因先祖蒙乱,方才流落民间,向来以太/祖之志自勉。” “难怪兄长如此谙熟文墨,有世家子弟之风。” 李峤为之错愕,复又了然,继而低声道:“那兄长灭掉叛军之后——” 李世民豁达道:“哪有万世一统的王朝?太/祖皇帝英明神武,那也是太/祖皇帝的事情,与当今天子又有什么干系呢!而我李长生,也就只是草莽之人李长生,是萧明泽的丈夫,是李峤和余盈盈的兄长,却不必再与前朝扯上什么关系。” 李峤难免为之动容:“兄长……” 李世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转过头去,扬声道:“出发!” 此番西进,德州大军先入庆州,再一鼓作气挺进陪都,正是士气激昂之时,再有李世民在前统兵,火力全开,此番含锋北上,堪称是所向睥睨,甚至不乏有叛军望风而逃。 李世民先克均州,再夺浙州,此后三日急行军,终于迫近到西京畿范围之内。 此时正值深冬,其实并不是用兵的好时机,然而德州此时士气正盛,裹挟连克数城之威前来此地,后勤支援又向来及时,不利因素也被削弱到了极致。 而同样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德州一方不宜动兵,叛军难道便适宜了吗? 仅仅是为了筹措粮草,军需官便几乎急掉了过半头发,倒是想去掌控范围之内筹措,可是他们先前的策略就是只管杀不管埋,杀鸡取卵,此时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迫不得已之下,叛军掌控范围之内,甚至开始卖官鬻爵,以此筹措军需。 李世民到了西都,便不再急于进军,一改先前的迅猛,改用围城之法——正是冬日,城内缺衣少食,即便是困,也能把他们困死! 叛军盘踞在西都,正是因为此地城池坚固,占据地利,然而一旦被人围困,这座坚固的城池瞬间也就化为世间最为坚固的牢狱,让他们插翅难飞。 别处还在筹措军粮,然而通往西都的道路却已经被德州军切断,再不当机立断、破釜沉舟,就真的完了! 叛军没有选择苦守,而是决议力战,将城中余粮汇集一处,饱食之后,调集各部将领议事,商议出战破局之法。 平心而论,他们的确有两把刷子。 可惜李世民的刷子更多。 甚至可以说,放眼五千年历史,就没几个人敢拍着胸脯说比李世民强。 刘彻饶有兴致的进行了现场转播: “敌方将领出阵了,他看起来非常自信!” “噢,天呐,他a了上去——” “敌方将领打出了gg!” 李世民三枪取其性命,然后径直去寻叛军主帅——他从来都不是会在战场上侮辱对手的人,但是他却也不介意对那些过于低劣的对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战争就该以战争的方式进行,叛军入京当日,生剜李氏公主的心脏以祭旗,那么今日战争即将结束,也该用同样的方式,来给这场动荡画上句号。 一报还一报,岂不是很公平? 滕忠擒住了一员小将,认识的道是叛军主帅之子,李世民催马过去,长/枪猛然架在他颈间:“尔父何在?!” 那小将显然是赶鸭子上架,没经历过沾上血雨洗礼,涕泗横流道:“我说了,可否饶我性命……” 李世民嗤笑道:“与我讲条件?”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便顺势横扫,断其咽喉:“你也配!” 挥臂甩掉枪尖血珠,他目光锋锐,神色矜傲:“我处事向来公允,从不看人下菜,天子都照杀不误,若今日饶了你,死后地下见了天子,岂非对他不住?!” 李世民冷哼一声:“叫我怎么挺胸抬头的做人!” 第147章 第 147 章 局势发展至今,攻克京师已经是手到擒来,然而如何抚慰这数月以来倍遭□□的京师百姓,恢复关中锐减的人口和经济,才是重中之重。 李世民率军入城,先将叛军主帅擒下,又令人率众搜罗伪朝官员,自有专人前去厘清他们功过,待到京师彻底入手之后再去明正典刑。 长久的兵荒马乱使然,这座坐拥百万人口的当世第一大都城凋敝的不像样子,四处可见断壁残垣,偶尔有叛军士兵从角落里忽然冲出,又很快被严阵以待的德州士兵打退杀死,只有平民百姓,却是一个也不曾见。 李世民放慢行进的速度,骑马走过这宽阔幽长的街道,耳边依稀传来杀喊之声,空气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不知多少年前,他也曾飞马在这条街上疾驰而过,也曾经勒马停住,亲手抚摸那雄武城门一侧的砖石,玄武门之变后,更曾经与妻子一道,在太极宫最高处俯瞰众生…… 可那些毕竟都是过去了。 李世民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这世间从没有什么东西是万古不灭的。 想到此处,他有转瞬的颓唐,然而很快便振作起来。 人非神仙,做好当下之事便也够了,至于百年之后如何,谁又能顾及得上呢。 他曾经亲手缔造出辉煌的盛世,万国来朝,彪炳史册,于心无愧。 而现在……或许是时候开始一个新的时代了。 …… 京师在握之后,天下便几乎可以说是尽在李世民囊中了。 而郑法兰也不愧对他那养龙达人的称号,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向主公深深拜倒:“昔日在德州时,主公婉拒称帝,皆因胸怀大志,愿以功名未就自勉,鞭策群臣。今日京师入手,天下振奋,主公何不登临帝位,以壮人心,威压海内?” 这家伙总是能找到让人最爽的那个点啊…… 李世民槽多无口,却没推拒此事,欣然应允之后,又令左右商议国号如何。 群臣心说这还用讲吗? 当然是从主公的王号了! 秦朝! 还有些心思活络的,觉得主公若真是想用“秦”字为号的话,大概便不会公然发问了,于是又络绎不绝的提了各种各样的建议过去。 “德”州的德,庆州的“庆”,沂州的“沂”,还有人提议从上古贤君用过的年号中取字…… 李世民听取了众人的意见,最终定国号为“唐”。 众臣:“……” 啊这。 早就说了,我们主公他是有点叛逆在身上的。 …… 李世民从前也曾经经历过别的世界,但那些世界却与这方世界有个极大的差异——那就是它们都与他所熟悉的那个大唐王朝迥然不同,虽然同样都是中原王朝,但都不会让他如此深切的回忆起过往。 但在当下,他真真切切的有种重新回到大唐,再开了一次本的感觉…… 李世民暗地里发誓:“这一次,属于我的,我全都要拿回来!” 然后开始让史官修撰本朝史事。 没有玄武门之变,没有糟心的爹跟哥哥弟弟,还可以薅谋士们的羊毛养肥自己。 这一回,可是完美的李二凤! 自从打下京师之后,德州文武官员陆陆续续来到此地,一来是各地纷争基本上宣告结束,继续留在地方上也已经没有必要,二来则是天下大事已定,秦王登基在即,论功行赏的时候就要到了。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入城之后,文官武将们的工作积极性异常高昂。 虽说大家起事之初未必是为了功名利禄,但都走到这一步了,再不博个封妻荫子,岂不是辜负了这场缘法! 向来文无第一,但官位有,勋爵有啊! 作为秦王的原配发妻,秦王妃萧氏必为皇后。 李峤作为秦王义弟,虽然入伙儿晚,但架不住人家功高,又得秦王看重,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被封为异姓王……啊呸! 同姓王! 而秦王的义妹余盈盈,大概也会得到长公主的诰封。 可是除此之外的其余人,只怕都得画一个问号了。 如今天下初定,武官们汇聚于京师,暂时没有硬仗可打,文官们却不一样,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最早跟随李长生起事的庞英等人,虽然人少,声名不显,奈何人家是原始股,背后还有滕忠等一干结契兄弟的支持,此时岂肯逊色于人? 卫玄成,这个几乎是最早投向李世民的谋士,待到庆州归降之后,或多或少也吸纳了来自于魏王麾下的精英,同样自成一系。 而王侍郎则凭借自己在陪都夜乱之时的得力表现,将夜乱之后离开陪都前来投奔秦王的官员们收入囊中。 在此之外,更不乏有章伯隐一般后期听闻秦王事迹赶来投效的名士。 对于自己麾下的诸多文官派系,李世民心知肚明,却没有过多干预。 朝堂之上一枝独秀不是好事,良好有序的竞争,才是长久之道。 为了在即将建立的新朝当中谋一个不错的官位,卫玄成近日来堪称是起早贪黑,鸡都没叫就从塌上爬起来到官署中去理事,直到月悬中天才肯归家。 主公,如此劳模的我,难道还不值得一个尚书左仆射吗? 卫玄成起初听人回禀,道是秦王令人修撰新朝史事的时候,他还没有在意,直到有他的心腹期期艾艾的告诉他,修撰史事的人已经写到“长生月下追玄成”的时候,才为之愕然惊醒。 “胡说八道!” 回想起当初的百口莫辩、有冤难伸,乃至于魏王的几次背刺,卫玄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根本就不是大众所流传的那样!” 他想要去找修撰史事的人说个清楚,中途却又被心腹拦住,神神秘秘道:“听说,有人曾经看见秦王殿下私底下悄悄召见了修撰官,密语许久……您说,此事会不会是秦王殿下授意?” 卫玄成:“……” 啊这。 至于吗主公?! 真就是为了你那光辉灿烂的形象狂踩属下我呗?! 你是个人,又不是只凤凰,没完没了的开什么屏啊! 卫玄成一时槽多无口。 想去找修撰官说个明白,又觉得这事儿要真是秦王安排的话,哪怕真的去了,怕也是说不明白。 ……还是先把正事办好吧。 据他所知,郑法兰也盯着尚书左仆射的职务,更不必说还有个声望更胜于他的王侍郎在虎视眈眈。 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然后等下值之后,到底还是急匆匆的去了修撰官所在的官署。 尼玛怎么能坐视有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污蔑我的清名?! 这谁能忍得了! 卫玄成到了地方,人还没进去呢,就见郑法兰的亲信侍从守在门外。 卫玄成就跟被烫了一下似的,心头陡然一突,心说:“难道是我想错了?其实是这姓郑的想要败坏我的声望,而非秦王?” 目光微转,他没有从正门过去,而是绕一个圈儿,从侧门往院中去。 内室里炉火旺盛,修撰官将窗户开了条缝,卫玄成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引人察觉的靠了过去,壁虎一样趴在墙上小心偷听。 郑法兰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卫公,当世名臣也,又岂会做出传言中那些下作的事情?你若真是信了传言,未免也太过轻看于他!” 卫玄成原以为郑法兰为争尚书左仆射之位,必然与自己势同水火,落井下石,不意竟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当即怔在原处,心中且叹且愧。 而内室之中,修撰官则无奈道:“郑公,非是我要为难卫公,而是传言如此,我总不能丝毫不加以采用吧?再则,此时只是记录,并非定稿,以后总得有人复核,通过之后,才会记载到史书中去……” 郑法兰却正色反驳道:“开始就错了,还能指望结局正确吗?” 修撰官面有难色。 郑法兰见状遂道:“既然如此,便让我来替换掉卫玄成吧。” 他说:“我与他曾经一同在魏王麾下效力,也曾经与秦王殿下互为同僚,反正此事在德州之外流传不广,此时更不必大加宣扬,就说当日是‘长生月下追法兰’,如何?” 窗外卫玄成惊诧不已的张开了嘴。 修撰官也为之瞠目:“这,这如何使得?郑公,一旦记成您的名字——” 郑法兰不以为然,坚决道:“卫公清正,哪里承担得了如此恶名?反倒是郑某圆滑,不以声名为业……当日在魏王麾下,卫公几次教我,今日我不过以声名报之,又有何惜!” 修撰官被打动了:“郑公,您实在是……” 郑法兰断然摆手:“不必将此事告知卫公,我做这种事,难道是为了得到回报吗?!” 说完,扬长而去。 修撰官怔在原地,良久之后,向着郑法兰离去的方向深施一礼。 卫玄成亦是如此。 到第二日,修撰官便收到了来自郑法兰主动提供的材料。 秦王英武,法兰奸猾,二人彼此斗智,往来相争,秦王总能凭借自己的智慧胜过法兰一筹,最后也成功以博大似海的胸襟将其包容,另其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其故事之曲折、人心之险恶,远胜于修撰官从传闻当中采风所拟定出来的原稿,娓娓道来,文采斐然,他惊讶之余,由是更为之心折。 卫玄成甚至由此与之结为莫逆之交,这便是后话了。 而此时此刻的郑家,郑法兰的长子则小心翼翼的询问父亲:“大人何必如此?这等声名,实在……” 他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不甚好听。” 他是真的搞不明白,这种屎盆子,别人躲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人主动往自己头上扣呢? 郑法兰靠在椅背上,眼皮落下,闭目养神:“你不懂。” 他指点儿子:“我难道是为了讨卫玄成欢心,才做这些的吗?” 其长子面露不解。 郑法兰冷哼道:“我是为了献好于秦王!” “入城之初便令修撰官录史事,你难道看不出主公志向所在?他是要做一个文治武功都完美无缺的圣君!既然如此,为人臣子,怎么能不为君分忧,主动去成就他?总不能为了一点颜面,连现成的好处都不要了!” “英明神武的天子身边,怎么能没有面目丑陋的小人?” “小人为明君的胸襟气魄所打动,主动拜倒,为之肝脑涂地,这才是世人最想看到的故事!” 说到此处,他悠悠一笑:“卫玄成弯不下这个腰,那好,我替他弯,他不想丢的脸,我来替他丢,只是如此一来,他想吃的果子,也只好让我来吃了!” 投桃报李,秦王怎么可能不对他加以回报? 其长子听得目瞪口呆,回神之后,又踌躇着道:“可是如是一来,大人的百年清名,只怕全都毁于一旦了啊。” 郑法兰睁开眼来,脸上笑意愈深:“不是还有你吗?” 他说:“你可以将今日之事记录下来,待到为父百年之后,再将一干记载递交到史官手中啊。如是一来,为父身上污名自清,而这等清风朗月的行径,甚至还能令我荥阳郑氏声名更上一层楼!” 其长子:“……” 啊这。 爹你心真的好脏啊! 等修撰官完成初稿,递到李世民手里之后,他打眼一瞧,就看出其中猫腻了,再一想郑法兰的为人……噫! 朱元璋都不由得说了句:“6啊兄弟!” 李世民的感觉有点复杂。 被舔得很爽,但想想他是封德彝,又感觉没完全爽到。 嗐,凡事哪能尽善尽美呢。 凑活过吧! 只有卫玄成受伤的世界 get√ 第148章 第 148 章 如是数日之后,终于议定了登基之日,叛逆主公李世民以唐为国号,在群臣簇拥之下正式称帝。 三日之后,先册秦王妃萧氏明泽为皇后,又如世人猜测,封义弟李峤为晋王,义妹余盈盈为平宁长公主,对于此世早已经辞世的父母,也另有追封。 群臣为此事称贺之余,也不由得更心焦于自己前程,期间有沉不住气的甚至按捺不住,特意往晋王与平宁长公主府上探听消息,然而那两人本就是机敏之人,哪里肯趟这趟浑水? 皆是闭门谢客,不去掺和此事。 李世民也没打算长久的卖关子,很快便给出了结果,仿照前朝三省六部的官制设置群相,只是却没有急于在短时间内将高位官员尽数填满。 以王侍郎为尚书右仆射,郑法兰为中书令,卫玄成为门下侍中,此外诸多旧臣,另有封诰,不一而足。 彼时三省隐隐有尚书省为首之意,选王侍郎为尚书右仆射,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能做实事的人,在大唐永远都不会被埋没,而尚书省内又以左为尊,使其为右仆射,则是为了避免短时间内升无可升。 郑法兰为中书令,能力之外,则是为了酬谢他的识时务,虽然老板有一点点不快,但还是被拍得很舒服。 至于卫玄成,便不必说了,门下省审查诏令,有封驳之权,这工作适合他,且李世民也有意磨一磨他的性格。 魏王妃常氏的死,给魏王造成了极大的创伤,倒不是因为中年失伴满腹悲痛,而是因为他太脆了。 作为一个生于富贵、长在温柔乡的亲王,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受尽折磨惨死,且那毒药还是自己灌进去的……这一切都极大的打破了他的心理底线,崩溃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更别说常氏的死只是一个开端,此后陪都天家父子殒命,前朝国祚就此终结,之于他这个前朝嫡系宗室来说,才真正是致命的打击。 魏王缠绵病榻许久,最后还是没熬过去,直接一命呜呼了。 好的是没有亲自见证新朝建立,总算还是有那么一点安慰,坏的是他死了之后大唐王朝就开始了,李世民亲自给他定了谥号,魏惠王。 又以新朝天子的名义,敕封魏王之子李天荣为靖国公,许其子孙三代不降等袭爵。 李天荣领旨谢恩,继而又上疏丁忧,为父母守孝。 李世民当然没有不准允的道理。 而在此之外,也重新加封前朝九公主为南阳长公主,又改封郑国夫人为齐国夫人。 二女也俱都领命谢恩。 旧时的朝代业已被推翻,新的时代正是生机勃勃的时候,然而她们这些横跨了两个朝代的人,饶是年轻,身上仿佛也裹挟着无尽暮气了。 作为风华绝代的贵妃的女儿,南阳长公主当然也是美丽的,更不必说她虽为前朝公主,但本朝也同样给予了她公主的诰封,想要求娶她的士人仍旧如同过江之鲫,但南阳长公主却没有改嫁的意思了。 她不再穿着华丽的衣服,也很少再见外客,只困局深宅,专心教养两个孩子。 而邬二郎,如今的邬家家主,虽然重新出仕,却也只是在国子监担了一个微末的博士职位,本人几乎从不涉足政事,饶是礼部有官员因为其家族声名而再三去以高官相请,邬二郎也坚决的推辞掉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邬家能有今日,能保得血脉不断,已经是大幸,哪里还敢奢望别的? 且邬二郎心里另有一重隐忧——如今旧朝虽灭,新朝再立,世家之势较之从前虽然稍有衰退,但仍旧汹汹,当今又绝非软弱之君,哪里能容得下世家坐大? 他既没有先祖的手腕,又非聪明之人,何必拖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傻乎乎的扎进这个漩涡里去! 只守住家财,教养儿孙,做个国子监博士,足矣! 这大概是邬二郎这一生做过最聪明的决定了。 虽然他付出了一世的沉寂,但的确也保住了邬家血脉不绝。 偶尔得了空闲,邬二郎也会往沂州去探望妹妹,当年扶棺奔赴沂州祖地之后,他们一起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新朝建立,邬二郎带着孩子去了京师,而邬翠翠却留在了沂州。 她没有再嫁,也没有回过京师,而是决定留在邬家的祖籍之地。 前世她曾经短暂的学过医术,用来讨好魏王妃这个前婆母,然而此时此刻,这医术却成了她唯一能为这世间人所作的事情了。 邬翠翠将邬家所藏医书整理出来,刊发成册,委托兄长赠入弘文馆,自己则背负行囊在沂州名医处求学,学成之后,自己也坐馆当了大夫。 前去看病的人,若是有钱,就多给一些,若是没钱,她就免费医治。 国夫人是有俸禄的,只供给她一人吃穿绰绰有余,剩下的便全都填补进药铺了,有邬家的故旧同情她的现状,遣人送去金银布帛,李世民闻说她的义举之后亦有恩赐,她也都坦然收下了。 一个国夫人,不在繁华富丽之地,却跑到偏远的沂州去行医,这不得不说是一桩奇闻,然而彼时正值新旧之交,奇人异事多了,世人议论之后,便也不再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直到几十年之后,齐国夫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彼时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少年将军策马扬鞭,奔赴北疆,满心都是建功立业,风闻天下的才子不过及冠,背负书笈,踌躇满志奔赴京师,而在帝都城外,花一样娇艳的名门女郎正在行裙幄宴,笑靥如花,盛世浮华。 余盈盈也好,邬翠翠也罢,乃至于李峤、李天荣,这些曾经轰轰烈烈、影响过整个天下的人,虽然尚在人世,但周身却也笼罩着一层近乎朦胧的古旧,与那些鲜活的少年少女比起来,他们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人了。 齐国夫人逝世的消息,是经由余盈盈的孙辈告知于她的,原本只是作为一桩闲谈提起,不曾想却见祖母为之默然,良久无言。 时间过去的太久,从前的那些过往,在年轻人眼里,都成了泛黄的往事,只是他们毕竟是余家后辈,或多或少对于自家之事有所了解。 前朝时有常氏之祸,余家有位姑祖母嫁与魏王为妃,常氏女为侧妃,余家因此蒙难,只留下祖母一人托养于魏王府中,彼时齐国夫人强行嫁入魏王府,期间与祖母颇生龃龉……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后来人不得而知,只是敬重自家祖母品性,又听闻齐国夫人年少时很是做了些荒唐事——她的第一位丈夫李天荣也好,第二位丈夫李峤也罢,都还活在世上,且留有子嗣,过往之事后来人虽然知道的不甚真切,但孰是孰非,又怎么能瞒得了人呢! 这些年余家与齐国夫人无甚交集,余家三郎原先只是将此事当成一桩闲谈说与祖母听,哪成想祖母听完之后,竟好像有些怔住了。 他不由得放轻声音,又唤了一声:“祖母?” 余盈盈回过神来,看这孩子脸上显露出担忧之色,微微笑了笑:“我没事。” 略顿了顿,又说:“你替我走一趟,到沂州去送一送齐国夫人吧。” 余三郎难免诧异,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应了声。 这位几乎可以说是一手重建了余家的老祖母,在自家人面前有着绝对的威望,别说是他,即便是他父亲在这儿,只怕也不敢说个“不”字。 只是…… 余三郎不明所以的想:从前没觉得祖母跟齐国夫人有交情啊。 按照从前他听来的那些过往,她们之间不是还有旧怨吗? 他心里边犯着嘀咕,却还是匆忙回房去收拾行装,反倒是余家年幼的几个女孩儿,聚在祖母身边,满脸好奇的问起来:“齐国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有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儿不无歆羡的道:“听说齐国夫人曾经是京师第一美人呢!” 余盈盈陷入到回忆之中,从前觉得不屑一顾的旧事,此时回忆起来,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了:“她啊,年轻的时候虽然不讨喜,但的确是整个帝都最耀眼的女郎了……” 她由衷的笑了起来:“人活一世,也真是有意思啊!” …… 朱棣郁郁。 朱棣很是郁郁。 朱棣身着衮龙袍躲在玉砌雕栏之后,看着不远处身穿衮龙袍、头戴翼善冠的高大青年,心里很是郁郁! 你以为朱棣是在玩扩写句子吗? 不,他是真的很郁郁!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让他重生一世,托生成皇子之后,又让他遇见他的太子大哥朱标! 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在他爹面前,他能跟他大哥争长短吗?! 既生瑜,何生亮! 有大哥在,他爹眼里就看不见别的儿子了! 不过…… 朱棣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衮龙袍,再觑着不远处那脸色微白,正皱着眉头,极力抑制咳意的青年,唇边不由得溢出一丝有些复杂的笑意。 有不忍,有快意,也有释然! 大哥啊大哥,重活一世,你怎么还是这个命? 你的文治武功,弟弟都是服气的,你在一日,弟弟便不敢有二心。 只是大哥啊,没有一个足够硬朗的身体,你怎么敢奢望大位呢! 要知道,上一世,你可是连老爷子都没熬过啊! 这是天要收你,可是跟弟弟没什么关系! 他躲在栏杆后边,听见大哥旁边的内侍在劝大哥:“殿下,您昨天晚上就有点咳嗽了,今日还不见好,是不是该找个太医来瞧瞧?” 朱棣心情复杂的皱起眉来,却听他大哥道:“不必了。父皇近来正在为妖人惑众一事心烦,我若是传了太医,怕又要惹得他担心……小毛病罢了,过两天就好了。” 朱棣听得心绪微沉,有些眼见着大哥走向既定命运的释然,又有些冷眼旁观的愧疚。 然而他很快就清醒过来。 帝位只有一个,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憧憬着那个位置的时候,不就该有所觉悟了吗? 大哥,别怪弟弟心狠! 朱棣在心里默默道。 主要是老爷子他实在是太不公平,偏心眼儿偏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了! 都是他的儿子,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因为你生的早,这天下就得是你的?! 凭什么啊! 你也就算了,可是你没了之后,老爷子又要搞什么嫡子嫡孙继承,你儿子的继承顺序比我们几个还要靠前? 弟弟我不服气! 你也就罢了,凭什么让我们跟黄口小儿低头?! 就因为他是你儿子,你是嫡长子?! 笑话,皇位这东西,从来都是有能者举之,大哥,你儿子坐不住的椅子,只好让弟弟我来替他坐了! 朱棣心里冷冷的想着,冷不防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惊喜的声音:“皇孙原来在此!” 朱棣悚然一惊,下意识去看不远处大哥所在,却见对方也已经循声看了过来。 躲闪已经来不及,那声音迅速近前,又道:“可是叫婢子好找,原来皇孙是到此来见父王啦,太子妃娘娘还当您是走失了,四处差人搜寻呢……” 朱棣:“……” 朱棣:“????” 谁? 皇孙? 他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衮龙袍,心说这制式不是亲王才能用的吗,哪个皇孙胆敢如此僭越,公然穿到了身上? 还没想明白此事,那边厢他的太子大哥已经到了近前,半弯下腰去,温和握住了他的一只小手:“你这孩子可真是顽皮,怎么自己跑到这儿来?” 朱棣木木的看着他,下意识道:“昨夜听得父王咳嗽,孩儿放心不下……” 太子听得微怔,神情愈发柔和:“你啊。” 然后揉了揉他的头:“父王没白疼你!” 朱棣:“……” 朱棣:“…………” 我是朱棣。 夭寿啊,我大哥成我爹了! 我爹,嘿嘿,我爹……等等——爹你要保重身体啊! 千万别中途出事,不然全他妈便宜我那群瘌痢头叔叔了!! 向来嫡长子继承制才是真理,有他们什么事儿啊!!! 真不要脸,一点也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赶紧把他们打发到封地去,过几年局势稳了再想办法削藩! 实在不行就去找皇爷爷告状,他最疼咱们了……吸溜!!! 我朱棣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偏心眼的老头子! ……如果他偏心的是我,那上一句话就当我没说!!! 第149章 第 149 章 朱棣心里边兴高采烈、想入非非,只恨不能跳起来大笑三声,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欢欣之情。 而恰在此时,身旁温和注视着他的太子却忽的皱起眉头,别过脸去,以手掩口,有些不适的再度咳嗽起来。 这两声咳嗽,直接把朱棣心里边那点小九九给震飞了——大哥,爹! 你保重身体,千万别出事啊! 哎? 不对啊…… 朱棣忽然间反应过来,这档口我爹要是没了,按照前一世老爷子的抉择,大抵就是要立皇孙了,既然如此,这岂不反而是我的机会吗? 等一等。 这么说的话,问题又来了——我不会是朱允炆吧?! 关于我重生之后成了我最讨厌的人这件事!!! 只是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朱棣自己否决了。 作为前世的死对头,朱棣太清楚朱允炆是个什么货色了,大哥还没去世的时候,他一个庶出之子算个毛啊! 彼时东宫最尊贵的皇孙,是大哥原配妻室常妃所出的第三子朱允熥! 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衣服,却是唯有皇太子和亲王才能穿着的衮龙袍,这是朱允炆一个尚且没有脱颖而出的庶出皇孙能穿的吗? 不可能! 连朱允熥都未必会有这个殊荣吧。 再结合先前那宫人口中所说“太子妃娘娘还当您是走失了”来想,自己这一世对应的绝非朱允炆,而是前世大哥的嫡长子朱雄英! 也只有他,才能以皇孙的身份得到老爷子如此厚爱,准允破格着衮龙袍! 朱棣心下先是释然,继而悚然一惊,后背生凉,因为他已经发现了隐藏在身份之下的另一重隐忧——尼玛,皇嫡长孙朱雄英跟太子妃常氏走得比他大哥还早啊! 只知道东宫没几年就要哭丧,我大哥英年早逝,还搁这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再回头算了算,头一个没的是我这辈子的亲妈,再过四年没的是这辈子的我,踏马的之后又过了整十年,才轮到我大哥! 有空哭爹,不如先抽空哭自己! 或许是因为了悟到了原主的身份,恰在此时,属于原主的记忆终于对朱棣打开了大门。 原主复姓皇甫,诚然如朱棣所猜想一般,乃是本朝东宫的嫡长子,出生之后蒙天子祖父赐名,是为皇甫英。 之后也因为本朝注重嫡长,故而颇得祖父看重,虽然因为年龄未满十岁,没有册封为皇太孙,然而其宫内一干礼遇,有如亲王。 皇甫英的母亲寇氏为东宫妃,外祖父乃是本朝赫赫有名的猛将,舅公更是一时之雄,这点倒是同前世颇为相近。 而在东宫之内…… 朱棣微微眯起眼来,朱允炆已经出生了,且只比他小一岁而已。 不过此时此刻,他的生母楼氏也好,他这个东宫庶出次子也罢,显然都无力与自己争锋。 用嫡长孙的身份把朱允炆那个崽种压制住,真是想想就让人陶醉不已,朱棣从前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美的! 直接爽飞了好吗! 可惜朱允炆没能跟他一起过来,不然那才真是将乐子发挥到极致呢! 暂且将脑海中杂乱无章的思绪搁下,朱棣小手紧拉着太子的手,满面忧虑:“父王刚才又咳嗽了……” 这会儿皇甫英还是太小了,才七岁大,安邦定国的事情有老爷子和他爹做,他就只管顾好眼前事便是了——让自己这短命的一家三口顺利活下来! 太子却是失笑,摇头道:“不是已经说了吗?没什么大碍的,身为人子,何必为些许小事让你祖父担心!” 说完,又把他交给前来寻他的宫人:“去找你母妃吧,她久不见你,该着急了。” 朱棣却紧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板起脸来,仰着头问他:“父王是出于一片孝心,所以才不欲传召太医前来诊脉的吗?” 太子见这小儿明明一团稚气,却一本正经做大人模样,心下好笑,倒不曾敷衍,也一板一眼的回答他:“正是,为人子女,怎么能让父母为自己忧心?” 朱棣遂道:“那么,天下的孝道可分高低吗?” 太子微微一怔,继而摇头:“孝道是不分高低的。” 朱棣道:“父王成全了自己的孝心,可是谁又来成全孩儿的孝心呢?” 他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担心,说到这里,不由得抽了抽鼻子:“我去年冬天的时候,起初也是咳嗽,后来生了病,卧床很久,昨天晚上父王也在咳嗽,今天还不见好,孩儿真的很担心……” 太子不意长子竟然说出这么一席话来,与身边侍从一道楞在当场,回过神来之后,还没等朱棣反应过来,便忽的伸出双臂,将他抱在怀里。 不同于前朝,本朝天子起于草莽,怜爱骨肉,是以天家父子之间相处的时候,较之拘束于礼节的官宦人家,反倒更有人情味。 太子饶是年近三旬,经历诸多,此时也被儿子如此真挚的一席话而打动,为之湿了眼眶:“好孩子,你的心意,爹爹晓得了。” 朱棣正准备倾情演出,续上这感人至深的一幕,不曾想不知打哪儿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宛如乌鸦呜咽、劣马嘶叫。 他额头上青筋几不可见的跳了一下,原先拟定好的表演也生生打消了,顺势将头扎进太子怀里,勉强将这出戏继续了下去。 空间里边刘彻笑的直拍大腿:“妈呀!你看朱老四状态进的多块——爹爹,孩儿——真亏他说得出来!” 其余几人也是捧腹不已。 朱元璋面无表情的坐在一边。 刘彻还在叫他:“老朱,你快管管啊!无法无天了简直是哈哈哈哈哈!!!!” 空间里的朱元璋:“……” 空间外的朱老四:“……” 父子俩都没说话,只是心有灵犀的用脚蹭了蹭地。 朱棣是在假想那是野猪的脸。 朱元璋是真的撸起袖子准备去付诸实践。 很好,这很朱元璋。 …… 太子最后还是被朱棣说动了,使人去传了太医前来诊脉。 朱棣还一脸乖巧的提议:“不如就说是孩儿身体不适,等太医给我诊脉结束,再顺势让他给父王也看看?” 太子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哪有那么简单?但凡太医院来东宫出诊,必有记档,给谁诊了脉,脉象如何,也要仔细记录在册,岂是能瞒得住的。” 朱棣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因为身量甚小的缘故,腿都够不着地。 两条腿儿艰难的在半空中抖了抖,他忧愁的捧着脸:“这可怎么办呢。” 太子被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儿子肉乎乎的脸蛋:“却也没那么要紧,晚些时候,咱们一道去给你祖父请安,便也是了。” 朱棣娴熟的拍他马屁:“果然还是父王聪明啊!” 太子哈哈大笑。 东宫传召,太医来的很快,先给太子瞧了,道是无甚大碍,给开了方子,又转头给充数的皇孙瞧。 仍旧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给开了一剂温补的叫吃着。 太子遂转目去看儿子,玩笑道:“如何?现下这个孝子可能放心了吗?” 朱棣嘿嘿笑了两声,自然而然的从椅子上跳下去拉他的手:“走走走,爹爹,我们去给皇爷爷请安!” 东宫距离乾清宫不算远,但也不近,父子俩在大内乘轿而行,约莫也要两刻钟才行。 也是在这时候,空间里边终于有白绢落下。 朱元璋一马当先夺到手里,低头看了一眼,满脸的一言难尽。 其余皇帝纷纷凑了上去,然后齐齐地铁老人脸。 朱棣自诩做好了充分准备:“来吧,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尽管念!” 朱元璋脸色铁青。 嬴政神情微妙。 李元达徐徐开口:“皇宫大内,所有的宫女都被集中到了一起,梁淑灵蜷缩在人群之中,瑟瑟发抖。” 李世民接了下去:“一个身着总管服制的内侍来到众多宫女面前,厉声道:昨日二皇子在禁中临幸了一个宫女,所有人都把袖子拉上去,以供验看守宫砂!” 刘彻面容扭曲的继续道:“梁淑灵不受控制的战栗着,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手臂——艹啊,神经病啊!” 他忍无可忍,放弃了继续念下去的打算:“哪来的皇子敢在禁中临幸宫女,他是豹子精生的,还是吃豹子胆长大的?!” 李元达额头冒汗:“哪儿来的太监胆子这么大,敢替自己主子把这事儿宣扬出去,还验看所有宫女的守宫砂啊——他进宫切的确定是寄吧,不是小脑?!” 李世民不好意思的看着朱元璋:“老朱,背景好像设置成了你的后宫喔。” 嬴政抬起手来,状若不堪倾听的扇了扇:“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 而空间之外,朱棣听完之后都麻了。 虽然上一世他的兄弟里边儿王八蛋很多,但全都是欺软怕硬的王八蛋,在外边耍横也就算了,在老爹的禁宫里耍横…… 这是哪个兄弟啊,且受朱老四一拜! 禁宫里的女人虽多,可那都是老爹的啊,他要不要是一回事,你敢擅自去动,那他妈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兄弟倒好,动完也就算了,还来个昭告天下…… 还敢勾结内官…… 还真让他勾结成了…… 这一世的老爷子对此会是个什么反应,朱棣不得而知,但是上一世的亲爹,这会儿可就在空间里呢。 朱棣听得真真的,老爷子一声都没吭! 他要真是勃然大怒,当场发作出来,那反而好了,现在一言不发…… 朱棣忖度着:我大约的确是要多一个兄弟了。 【朱棣撤回了一条消息】 【正在输入中……】 我是judy。 我的年号是happyforever。 我忖度着,我大约的确是要多一张兄弟了。 第150章 第 150 章 谁能想到死后穿越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到自己身上? 不都是小说里边的杜撰吗?! 皇甫亮昨晚刚结束了一场同学聚会,用租来的车装完逼,打肿脸充胖子替大家买了单,总算得了几个昔日同学“没想到他现在混得不错”的、汇集了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那滋味儿甭提多爽了! 老实说,皇甫亮喝的有点多,下楼梯的时候脚下都在打飘,同学都让他找个代驾,可是自家事自家知道,这车本来就是租的,马上就得还回去,哪儿能真的开回家? 最后他也只是嘴上打个哈哈说“好好好”,实际上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等到了地下停车场之后,怀着满腹侥幸,醉醺醺的发动了车。 再之后,他一个晃神的功夫,稀里糊涂的撞断栏杆,跌进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顺着半开的车窗灌了进来,皇甫亮得到了短暂的清醒,继而便是长久的懊悔。 早知道会这样,打死他也不会这么干! 他还年轻,他不想死啊! 谁来救救我? 救命啊!!! …… 一缕冷风不知从哪儿吹了过来,皇甫亮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抱住手臂,猛地站了起来。 等等! 站了起来! 我没死?! 皇甫亮惊愕当场,转目去看,却发现自己此时俨然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处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再看自己身上穿的…… 有些像唐朝,又有些像宋朝,他只能判断出来这绝对不是清朝。 因为不是金钱鼠尾啊! 还有这衣服上边绣的——这不会是龙袍吧?! 皇甫亮又惊又喜! 惊的是自己先前遭遇车祸,多半凶多吉少,这时候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居然像小说里的情节似的,穿越到古代来了! 喜的是看自己此时这身装扮,八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就算不是皇帝,也得是王爷,功名利禄,那不是大大的有?! 再跟小说男主似的,三妻四妾都安排上,大被同眠,还不直接爽翻了! 皇甫亮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好像跟前世相貌差不多,下意识想要找面镜子照照,往前迈了几步,却觉天旋地转——原主之前大概也是喝醉了。 皇甫亮只得放弃了去找镜子照照的想法,反正自己穿成了皇帝王爷,长什么样儿那还重要吗? 原地停驻了好一会儿,他感觉脑海中的晕眩稍稍好了一些,便摇摇晃晃的离开此处,途中到了遇见了不少宫人和内侍,见到他之后,纷纷躬身请安。 皇甫亮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皇帝,是个王爷。 不是皇帝你穿什么龙袍啊! 皇甫亮心里稍有落差,但是很快就被他自己抹平了。 王爷也不错,起码比上辈子好多了。 再说,现在不是皇帝,不代表以后不是皇帝啊! 他可是站在新时代肩膀上的精英,夺嫡跟逐鹿天下的小说看了那么多,还能争不过古代人?! 笑话! 皇甫亮这么想着,脚下便踉踉跄跄的走远了。 这宫里边也大,一个门套着一个门,这个长廊连着那边儿的小道,他既不知道原主住哪儿,也不晓得自己这会儿是走到哪儿去了,正想找个人问问呢,偏巧在不远处凉亭里见到了一个小宫女。 皇甫亮最开始是想去找她问问路的,只是在瞧见这小宫女难掩娇俏的面容之后,花花肠子瞬间就生出来了,一把将人拉住,手也跟着不规矩起来。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挣扎着将他推开,便要往外边儿跑。 皇甫亮见状怒从心起:“不识抬举!”摇晃着追了上去。 那小宫女又怕又急,却也不敢高呼,只是匆忙躲闪,然而很快就被皇甫亮追上,就在他正准备更进一步,将人按倒在地上的时候,面前忽然多了一双黑靴。 皇甫亮吓了一跳——毕竟也是刚穿过来,无法瞬间代入真正的上位者思维。 他顺势抬头,正对上了一张年轻冷峻的面孔,脸上一双眸子又黑又沉,照不进一丝光亮。 皇甫亮先自胆寒,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那小宫女哭泣着从地上爬起来,逃命似的躲到了来人身后。 皇甫亮原地呆坐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我是王爷啊,除了我爹我娘之外,就属我最大,我怕什么?! 睡个宫女而已! 他撑着地站起来,有心想要摆一摆王爷的架子,电光火石之间却想透了另一节。 宫里的人见到他的脸,就知道他是谁,来人难道会不知道? 知道他的身份,还敢来坏他的好事,显然也有所倚仗。 难道也是王爷? 看衣服也不像啊,他衣服上没龙…… 那么,来人是谁? 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穿过来替代了原主,否则还不被拖出去一把火烧了?! 皇甫亮想到此处,早先的张狂与得意瞬间消失无踪。 这是他面对的第一重危机。 怎么应对面前这人? 摆王爷的架子,把人骂走? 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害怕原主,否则怎么敢来坏事? 可要是不摆架子,又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 短短片刻功夫,皇甫亮心里边转过去几百个心眼子,当下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讪笑道:“本王今晚多喝了几杯,有些醉了。” 算是解释了自己先前的失态。 他故作自若,余光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面前人。 面前人听罢淡淡笑了下,扶刀向他微微颔首:“在下,亲军都尉府指挥使,严钊。” 皇甫亮:“啊?” 他有些茫然。 亲军什么指挥使来着? 这是个什么官儿? 几品啊? 他不是王爷? 那怎么敢来拦我? 一连数个疑问涌上心头,皇甫亮满腹不解,目光落到对方脸上,见仍旧是平和镇定的,心头陡然间为之一突! 原主可是个王爷啊! 这个严钊是个臣子,却是个能在皇宫里自由行走的臣子! 他们俩怎么可能不认识? 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必要,对着自己做自我介绍?! 皇甫亮瞬间毛骨悚然! 冷汗已经爬上了他的额头,后背更是一片湿冷,他强笑道:“严,严……” 该死! 只记得他叫严钊,却记不起他官名了,古人直呼其名,是不是挺失礼的来着? 严钊轻声道:“你可以称呼我严指挥使。” 皇甫亮闻言,心中不祥之感大盛,脸上神情愈发勉强:“严指挥使,你这是……” 严钊微微一笑,侧开身体,让出了道路:“亲军都尉府有请,走吧。” …… 如果皇甫亮有一点眼力见,注意到了严钊最开始与他言语时扶刀的动作,就该知道,一个能够带刀直入大内的武官,绝非泛泛之辈。 可惜他没注意到。 如果皇甫亮对明朝官制稍稍有所了解,就该知道,这个亲军都尉府,就是锦衣卫的前身。 可惜他不知道。 而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因素,一起注定了皇甫亮的悲剧。 虽然他也活该。 …… 从穿越到入狱,前后连一小时都没有,皇甫亮大概也是创造了穿越者记录。 他当然是慌乱的,也难免害怕,只是心里边总还怀着一丝希望——好歹也是个王爷啊! 即便真的被怀疑了,不也得去见见皇帝爹,再来论罪吗? 到时候我怎么脱身? 就说自己撞到头,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直接编出来一套神佛所授的谎言来糊弄人? 皇甫亮打了数个腹稿,然而却根本没有用上。 严钊押了他下狱,旋即便有侍卫默不作声的上前来剥掉了皇甫亮身上的衮龙袍。 他是想要开口的,然而押住他的两个侍卫甚至于都没给他吭声的机会,一抬手把他的下颌卸了,然后用绳子把他吊起来,舒展开手臂,取下了挂在一边墙上被桐油浸润的近乎漆黑的鞭子。 这一整套流程,皇甫亮是头一次经历,亲军都尉府却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行云流水般将人吊起来,正好让人犯处于手腕撑住全身重量,脚却不能沾地的分寸之中,被吊的时间久了,腕上皮肉脱落,只剩下森森白骨,也不稀奇。 皇甫亮痛痛快快的吃了一通鞭子,等到被放下来的时候,原先雪白的中衣已经被血色染透,人也气息奄奄,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了。 严钊这才慢条斯理的将他的下颌合上,左手抓出来按在一边儿:“叫什么名字?” 皇甫亮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痛,此时见了严钊,真如同见了厉鬼一样,只恨不能把爹妈跟祖宗十八代一起招出来才好! 他痛得吸气,断断续续道:“皇,皇甫亮……” 严钊抽出腰间匕首,轻巧的在指尖把玩:“说说你来此之前的经历?” 皇甫亮为之语滞。 这…… 这可以说是他最大的秘密了啊。 皇甫亮这短暂的迟疑,换来的是严钊绝对的果断。 单手按住皇甫亮的左手,下一瞬匕首尖端扣住皇甫亮甲床,一探一挑,那薄薄的一片甲床随之落到地上,背面上覆盖着一抹鲜红。 皇甫亮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近乎野兽的嘶嚎。 …… 乾清宫。 皇帝着一身常服坐在官帽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手中的那枚玉如意,目光却落在面前那份染着血的文书上。 殿内并无宫人内侍在侧,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搁置在东侧的三足犀首香炉袅袅的升着缕缕青烟…… 严钊立在下首,眼睑微垂,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才见皇帝将那份文书往前推了推,转过脸去,向屏风之后道:“你也来看一看。” 一个年约四旬的端庄妇人自屏风之后出来,却是皇后段氏。 严钊赶忙躬身行礼,口称:“义母。” 段皇后对着他点一点头,神色温和,继而从桌上执起那几页文书,凝神细阅。 皇帝眼底有冰冷的杀机与忖度,问的却不是皇甫亮,而是:“东宫今日如何?” 严钊心下一凛,正色道:“一切正常,殊无异样。只是有一件事……” 他将皇长孙因为担忧东宫身体,而偷偷溜去前殿探望父王,乃至于东宫父子二人的对话说与皇帝听。 皇帝听罢,原先还有些寒气的面容,霎时间为之转暖,欣然道:“英哥儿是个好孩子,有他父亲的忠厚和孝顺。” 段皇后凝神静听,脸上显露出几分笑意:“好像来了,我听见英哥儿的声音了,在外边跟春姑说话呢,这孩子打出生的时候嗓门就大。” 朱棣跟太子一起进了乾清宫内殿,就见里边不止有他前世的爹、今生的爷爷在,皇后与他爹今生的义子亲军都尉府指挥使严钊也在。 一看这个阵容,他就晓得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不然他爹、他娘并一个心腹特务头子,屏退侍从,关起门来议什么事? 只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 关我才七岁的皇甫英什么事? 我明明只是个小孩儿! 面前的是上辈子的亲爹亲娘,朱棣毫无心理负担,跟着太子行完家礼之后,便开开心心的凑过去了:“爷爷、爷爷,我真想你呀!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打兔子吧,你之前答应了要教我射箭呢!” 老黄瓜刷绿漆——空间里皇帝们牙都酸倒了一片。 都是成了精的狐狸,朱棣也搁这儿装什么葫芦娃呢! 皇帝却丝毫不觉得面前这个胖崽做作。 打从太子跟皇长孙入殿之后,他看向他们的目光之中,便隐含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审视,此时见自己这健壮的大孙行事一如从前,肉乎乎的脸蛋上满是不作假的亲昵,疑心顿消,饶是先前心绪不佳,也被哄得眉开眼笑。 “再等等——” 皇帝哈哈笑道:“等手头的事情了结掉,爷爷亲自带你去围场打兔子!” 段皇后笑吟吟的将手中东西折叠起来,收到袖子里,好像那不是一份沾着血的文书,然而一张不甚要紧的菜谱似的:“你这小滑头,难道只认识爷爷,不认识我?” 朱棣马上就腆着脸凑上去了:“我打了兔子给您做双手套好不好?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再给做个昭君卧兔!” 段皇后哼了一声:“兔子毛都没看见一根儿,倒是敢往外吹!” 朱棣嘿嘿嘿道:“我立军令状,保管能打到!” 段皇后玩笑道:“要是打不到怎么办?” 朱棣马上一指太子:“找爹爹要啊,父债子偿嘛!” 太子笑骂一句:“混账东西,就你这副德行,还敢说要孝顺我呢!” 殿内众人一时哄笑起来,先前近乎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 如是说笑了一会儿,段皇后便带着孙儿往后殿去吃果子,朱棣看出她这是打算支开自己,叫另外三人说些要紧事,也权当不知,高高兴兴的跟着上辈子的娘、这辈子的奶奶走了。 还是那句话,我上边有爹,爹上边还有爷爷,怕啥? 我是东宫嫡长孙,我外祖父是本朝名将,我舅爷也是当代英才,怕啥? 天胡局面,想输都难啊! …… 而在东宫之内,偏殿之中,原先安睡在塌上的皇次孙皇甫文,猛地从塌上坐起,大口大口的剧烈喘息着。 守候在侧的保母见状,刚近前去柔声问询:“皇孙是不是做噩梦了?” 又取了温水与他服下。 朱允炆木然的喝了下去,又难以置信的打量周围,口中喃喃自语:“皇孙……” 再低头见到自己此时的这双手,如遭雷击之后,继而大喜过望! 天可怜见,我居然回到了还在东宫的时候! 既然如此,朱棣那个不忠不孝的贼子—— 朱允炆想到此处,不由得捏紧了拳头,踌躇满志。 这一世,我要夺回属于我的皇位! 第151章 第 151 章 太子从自己父亲口中得知了一个令人惊骇欲绝的消息。 “二弟……被妖人所夺舍?” 这说法太过离奇,错非是来自于面前神情端肃的父亲,太子简直立时就要出言驳斥了。 这怎么可能? 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皇帝对于他的反应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转过头去,神色淡然的同严钊道:“带太子去诏狱走一遭,见见那个妖人吧。” 严钊沉声应是。 太子怀着满腹疑虑,在诏狱见到了自己的二弟。 这位从前有着江南美玉称呼的皇子,此时几乎要变成一摊烂肉了,还未近前,便嗅得他身上传来的浓重血腥气味,可见是受了大刑,再到近处细看,却是连指甲都被拔掉了数个…… 皇帝昔年征战四方时,太子便与母亲一道坐镇后方,乃是知兵之人,更曾经见过血,当下并不以面前的血腥为意。 只是眼见着从前风流倜傥的弟弟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饶是知道他这个人有些暴戾,兄弟俩甚至为此生过龃龉,但心里边总归是不得劲儿的。 严钊见状,便顺手提起墙边用来冷却烙铁的水桶,一抬手将里边剩下的半桶脏水泼到了那人身上。 伴随着哗啦一声的水流声,那人胸膛起伏几下,忽的咳嗽起来。 然后睁开了已经明显肿起来的一双眼。 皇甫亮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折磨,他几乎是把自己脑海中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连小时候尿裤子跟偷爷爷的钱卖冰棍的事儿都一股脑招了。 这也不能怪他,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不小心在桌角踢到脚拇指都要“唉哟”半天的脆皮现代人来说,刚开场的一通皮鞭就足以征服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更别说这儿还有针扎眼珠、撬指甲盖等等突破人类底线的刑罚了。 皇甫亮的软倒,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严钊拿到了想要的供状,倒是找了个大夫过来给他稳定情况,用完药之后皇甫亮就睡了,哪知道没过多久,就被一桶冷水给泼醒了。 疼! 真的疼啊! 露露在外的皮肉触碰到冷水,不由自主的开始收缩,而这个过程之于皇甫亮本人而言,不啻于用铁钩挑开刚刚结痂的伤口…… 他痛得龇牙咧嘴,身体下意识的抽搐一下,却带动了更多的痛处,因此不受控制的哀嚎起来。 直到他发现先前对自己用刑的严钊就站在旁边,神色冷凝的看着自己,而在他身前,却有个身量高大、面容坚毅的青年人,正板着面孔,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这是谁? 皇甫亮在心里想。 他视线下移,注视到了来人身上的衣袍。 也绣着龙…… 年纪看起来比自己要大。 是排行在自己前边的皇子? 皇甫亮心里边不解,又被严钊驯的老老实实,根本不敢开口。 而太子与二皇子相差不过两岁,虽然兄弟俩性情不甚相投,但总归是熟悉的。 此时眼见二弟形容狼狈的倒在面前,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如此陌生,再回想父亲提起的妖人夺舍一说,却还有什么不信的! 只是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 前天他与二弟相见的时候,对方还没有显露异样,只是短短两日功夫,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岂不奇怪? 再则,太子心里还存在着另一层隐忧——这妖人能夺舍二弟,未必不能夺舍其余人,如是一来,天下岂不危矣? 太子心下忧虑,将目光从皇甫亮身上收回,严阵以待的问严钊:“此人既然心怀不轨,又是如何露了痕迹,为你所擒?” 严钊听罢先是一怔,继而哑然失笑。 “好叫太子殿下知道,这是个蠢出生天的王八,连自己上身的人是谁都不知道,便□□熏心,急着在内廷逼迫宫人。” 太子微露讶色:“他既夺舍了二弟,却不知道遮掩,反倒如此肆无忌惮?可是有所倚仗?” 严钊心觉好笑不已,却是干脆利落的给出了答案:“没有倚仗,就是纯粹的蠢。这不,甚至都没能反抗,就被抓到这儿来了。” 太子:“……” 而皇甫亮也是在这时候,才终于从二人的对话中知晓,原来原身的确是个皇子,且还是这宫里排行第二的皇子! 这个意识涌入脑海中之后,属于原主的记忆瞬间门向他打开了大门。 原来原主与他同名同姓,也叫皇甫亮,这个世界与他所知道的历史背景有所不同,元朝之后建立的朝代虽然仍旧是明,但皇族却姓皇甫? 只是此时此刻,皇甫亮却顾不上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满腹的怨恨与愤懑像开水一样肆意翻滚——为什么偏在这时候让我想起来?! 严钊刚抓住我的时候没想起来,他妈的这时候想起来顶什么用?! 等等,却也未必啊。 皇甫亮想到此处,心头陡然涌上几分希望,怀着些的许侥幸心理,甚至于不需要演技,略微动了动身体,影响到伤口之后,便蓄了两眼眶的泪:“大哥,救救弟弟!” 他迅速翻阅着原主的记忆,继而找到了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那一份特殊回忆:“大哥还记得当年在建州,我们一起养的那只红毛狐狸吗?那是父皇猎到,专程给我们送去的……” 太子微露讶色,却不理会他,而是转向严钊:“他起初好像并不知道二弟身份,更无记忆?” 严钊神色随之郑重起来:“确实不知。怎么突然……” 他有些不解,但好在答案就摆在面前,拔出匕首来拍了拍皇甫亮的脸颊,道:“怎么回事?你先前分明不知道这些过往!” 皇甫亮克制住对于身边人的胆寒,稳定了声音,佯装作态道:“那妖人已经逃逸,不知去向,这具肉/身便又复归我所有——严钊你好生放肆,还不把本王放开?!” 又学着二皇子从前模样,同太子道:“大哥,快来救救弟弟啊!” 太子是个聪明人,且也见过无数的聪明人,眼见着皇甫亮在自己眼前转眼珠子,就差没把心眼念出来,只觉得眼睛被辣到了。 这种蠢人居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以目去看严钊。 严钊闷笑出声。 对他来说,躺在面前的皇甫亮简直就像是一本摊开了的答案书,只消伸手翻几页,就能探寻个一清二楚。 他脸上笑意敛起,稳步上前,匕首锋锐的尖端抵在皇甫亮眼眶上,略略发力,开始倒数:“,二……” 皇甫亮没等他数到一,就嚎啕大哭起来:“别剜我眼睛,别别别!” 先前一场审讯,他吃足了苦头,现在当然不敢拖延,立时便全都招了:“之前不知道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间门就想起来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太子若有所思,低头看了他一眼,率先走出了监狱。 严钊紧随其后。 太子低声道:“就在刚才,我们在他面前点破了二弟的真正身份。” 严钊豁然开朗:“这妖人顶替掉二皇子的时候,并不能得到属于二皇子的记忆,只有等到他意识到被自己顶替的人的真实身份之后,才能知道?” 太子道:“当下也只能如此作想了。” 严钊另有些零碎事项须得审问,不曾回去复命,太子却往乾清宫去,将这新的发现告知于父亲。 皇帝听罢,却是缄默。 彼时内殿无人,太子又与皇帝父子情深,并无隔阂,当下便也就坦然问了出来:“父皇好像早就知道宫中会有此变,故而早早使光烈(严钊字)巡于内宫?” 要知道,即便太子作为皇帝亲子,也不得随意出入后宫,而本朝立国之初,更是定下了规章制度,皇子年满十二之后便要离开内廷。 严钊虽是皇帝义子,备受宠信,但若无特旨,只怕也不得行走于内宫,更遑论及时将人擒下了。 皇帝微微颔首,算是应和。 而太子想到先前自己来时,父母与严钊一处议事,显然人俱是知情,可这么大的事情,连严钊这个义子都参与其中,自己这个太子却是丝毫风声都没有听闻,不能不说是奇怪了。 太子并不觉得是父亲对自己有失信重,亦或者多有防范,以他们之间门的骨肉羁绊,何须如此? 他很快便窥得了其中机窍:“想是父皇只知道妖人会在我们兄弟之中择一夺舍,却不知他会挑中谁吧。” 皇帝看着面前临事不慌,俨然有渊渟岳峙气度的太子,心下蔚然:“不错,只是你有两点说错了。” 他纠正太子:“其一,妖人并不是只会在你们兄弟之中择人夺舍,所有流有皇甫氏血脉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妖人夺舍的对象。” “其二,”皇帝眼眸微眯,神情森然,杀机毕露:“不是择一夺舍,此后还会有旁的妖人再来!” 太子听罢,不禁为之悚然:“那皇孙们——” 皇帝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太子眉头紧锁:“若是一个也便罢了,还会有别的妖人……眼下遇见的这个如此蠢笨,不知掩饰,也便罢了,若是真遇见个懂得隐藏自己的,那只怕危矣。” “怕?” 皇帝冷冷一笑:“你老子生来就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 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等着!” …… 前边皇帝跟太子议事的时候,朱棣正美滋滋的在后殿吃核桃。 段皇后出身平平,不喜奢靡,凡事也都喜欢亲力亲为,这会儿正亲自拿了夹子给孙儿开核桃,中途自己吃了一块儿,不由得道了句:“尚食局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不晓得她们是怎么炒的,好香。” 朱棣听完就从她手里接过那把夹子:“咱们轮换着来,我也给您夹一点吃!” 段皇后心疼孙子,伸手要拦:“好孩子,你小心被扎着手。” 朱棣笑嘻嘻的跳下绣凳:“没事儿,我手稳当着呢!” 说完,“咔嚓”一声给核桃夹开,又敏捷的把里边儿的果仁抽了出来,供佛似的献到了段皇后面前。 段皇后笑眯眯的接过吃了,又考校他:“知道祖母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吃核桃吗?” 朱棣头都没抬,又夹破了只核桃,理所当然的道:“因为爷爷他们有话要说啊。” 段皇后知道他聪明,能看明白并不稀奇,遂又问他:“那你再来猜猜,会是什么事?” 朱棣摇摇头:“我不知道。” 又说:“不过肯定是大事。” 段皇后微觉奇妙:“你既然说不知道,怎么又说肯定是大事?” 朱棣道:“不是大事的话,祖母怎么会搬到乾清宫来住?” 他向段皇后示意周遭陈设:“我在寝殿里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陈设,可见您近来跟爷爷一处起居,可是爷爷声音洪亮,身强体健,似乎也不需要人照顾——这么想想,肯定是出大事了,不然爷爷怎么把您这个定海神针请到这儿来?” “要说这世上有人能叫爷爷全身心的信任,想来也就只有祖母您了。” 段皇后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诧,继而又觉欣慰:“那你觉得,这会的事情能不能顺利解决?” 朱棣想也不想,便道:“当然能!天底下哪有爷爷解决不了的事情?!” 空间门里适时的传出来一道声音:“怎么没有?” 几个人聚头在一起翻看什么,呈目瞪口呆之态,嬴政的嘴角不受控制的在抽动。 朱元璋懒得掺和这些,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边。 而刘彻则贱兮兮的道:“譬如有一天,野史传说,他跟陈友谅的妹妹这样那样!” 朱棣:“……” 朱元璋:“???” 父子俩异口同声:“滚!” 刘彻嘿嘿笑道:“再譬如野史传说,你其实是他跟高丽女人生的?” 朱棣:“???” 朱元璋:“???” 朱棣又说了声:“滚!” 就在这时候,空间门里其余几个人抬起头来,满脸的一言难尽,看看空间门外边的朱棣,再看看空间门里的朱元璋,一时无言。 朱棣看不见这一幕,但是朱元璋被看得浑身发毛,不自在道:“你们这么看着咱干什么?!” 朱棣从宫人手里接了水喝,也分了只耳朵去听。 其余几个人神情微妙。 朱元璋更奇怪了:“说话啊,哑巴了?” 嬴政神情复杂道:“你知不知道后世有那种本子啊……” 朱元璋不明所以:“哪种?” 李世民咳嗽一声:“类似避火图那种……” 朱元璋瞬间门明白过来,不屑出声:“瞧你们这德行,还避火图,整的文绉绉的,不就是春/宫吗?!” 他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出身好的人,就是有这个臭毛病,有话不好好说,非得含蓄着来。” 李元达期期艾艾:“你不妨来猜猜看主角是谁?”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会是咱吧?!” 李元达摇了摇头。 朱元璋松一口气:“那就是老四?” “嗨呀,不重要了,”他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帝王行乐图,很正常的,别大惊小怪!” 朱棣也不以为然。 刘彻送上了致命一击:“你们好单纯喔,是judy跟朱允炆的本子,叔侄强/制,啧啧啧……” 朱棣一口水喷了出去! 我跟朱允炆…… 滚啊!!! 求一个没听过那句话的脑子!!! 他瞠目结舌,悲愤欲绝:“爹,揍他!!!” 第152章 第 152 章 朱棣在这个世界里,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能威胁到他性命的,也就是爷爷跟父亲二人,可是这两个向来看重亲情的人,又有什么必要害他? 这是老朱家的圈,不是老刘家的,没有随随便便杀儿子那一套,说白了,谁不知道他爹出了名的爱崽啊! 除非让他爹知道他是个打别的地方冒出来,替换了他乖孙的“妖人”。 可是朱棣此时既有原主的记忆,又有跟随父兄长大的真身经历,又怎么会被人发觉异样? 至于生活中的细节——你们知不知道我朱棣还没起兵之前,是靠什么保全性命的啊? 咱是靠装疯卖傻糊弄住建庶人的! 在猪圈里吃屎不露异色,大夏天围着火炉穿皮袄,跑到街上去跟人抢吃的,吃完了就往街上一躺,继而呼呼大睡…… 你们后世的影帝演技不好顶多挨几句话,他朱老四演技要是不好,全家都要上天的! 什么奥斯卡戛纳,他们承受的压力有我大吗? 再说了,能在青史之中留下名姓的帝王,哪个不是演技派! 朱棣丝毫不怵,只继续留在段皇后处胡吃海塞。 没过多久,却有前殿的内侍被皇帝打发过来传话,垂着手毕恭毕敬道:“皇爷说,今晚想在宫里设宴,让家里人全都来凑个热闹,劳烦娘娘为之操持了。” 又补充说:“家宴。” 段皇后闻言,心里便有了计较:“知道了。” 她依次召见女官,使尚膳局筹备晚上的宫宴,又令人去通知出宫开府的皇子们今夜入宫。 末了,还不忘让人知会东宫和后宫膝下有儿女的妃嫔们。 最后又笑吟吟同身边的孙儿道:“既然如此,英哥儿便也不必回去了,且在这儿吃用着,晚宴结束再同你爹娘一并返回东宫便是。” 朱棣自无不应之理。 …… 太子此时尚在乾清宫议事,东宫之内接旨的,自然便是太子妃了。 本朝皇家向来少重礼节,亲近如同民间,家宴倒不稀奇,太子妃应了声,继而又打发人告知楼侧妃。 皇后处的内官说了今晚乃是家宴,显然便是只有皇子、公主夫妇及诸王府皇孙才有资格前往,楼侧妃作为东宫侧室,虽然位列内命妇之中,但这种场合,却是不能列席的。 但是她所出的东宫二皇孙可以。 消息传递过去,楼侧妃却为之迟疑。 她有些担心儿子。 保母告诉她,文哥儿先前睡梦中好像有些魇着了,出了一头的冷汗。 彼时正值时节更替,幼儿容易染病,儿子虽说已经六岁,平日里看着身体也还好,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不想让儿子冒这个险…… 楼侧妃想让儿子在房里歇息几日,但是又不敢违逆皇爷的意思。 此时的楼氏还没有被扶正,只是东宫里的一个侧妃,全然不敢有跟太子妃抗衡的意思——太子妃那金光闪闪的家世,能把她吊起来打。 更别说太子妃还有皇长孙,肚子里此时还怀着一个。 太医诊脉之后,说那也是个皇孙。 在太子还未登基的时候,楼侧妃几乎可以说是宫里的小透明,连带着她的儿子也并不很引人关注。 皇爷自己就有二十多个儿子呢,孙子就更多了。 如今皇爷起了兴致要行家宴,还恩准皇孙们也一起去,她怎么敢拒绝? 可是儿子怎么办? 交付给太子妃吗? 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到底做不到十分关爱,更别说太子妃此时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孕,顾及好自己便不错了,又哪里有精力再管别的? 楼侧妃此时膝下唯有一子,这也是她未来的所有指望,实在不敢用来冒险,悄悄同身边嬷嬷商议,对方道:“不妨先去探探太子妃的口风?” “皇爷到底是爱惜血脉的,太子妃虽然强势,却也不敢不将皇孙的身体放在眼里。” 事情涉及到儿子,楼侧妃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亲自往太子妃处去告假,将事情原委说了。 太子妃自然没有不许之理。 这要是无事也便罢了,若庶子当真因此病重,自己岂不是平白担了干系? 太子妃温言宽抚楼侧妃几句,当着她的面使人往段皇后处送信,哪知道向来宽厚的皇后却少见的作色——当然没有直接训斥太子妃亦或者是楼侧妃,而是直截了当的让心腹女官带了太医过来。 太子妃见状不由得为之变色,楼侧妃更是面露惶然。 因为这不是正常的内廷流程。 按照从前的惯例,该是皇后应允皇次孙不必出席今晚的宫宴,赐下药材之后,又使太子妃为其请医,而不是直接越过太子妃,让自己宫中的亲信带了太医前来。 太子妃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触怒了婆母,使其对自己失去信任,今天上午去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可既是如此,事情可就奇怪了…… 楼侧妃更非蠢笨之人,如何会看不明白这些? 一时也不安起来。 而皇后宫中的女官尚在宽抚太子妃:“皇后娘娘说了,可不是信不过太子妃娘娘,只是怜惜您此时身怀有孕,不能过多操劳,这才让奴婢带而为之,您可别埋怨她越俎代庖。” 太子妃心下微松,微笑道:“我岂敢有这样不孝的想法?” 还是跟楼侧妃一道往偏殿去探望皇甫文。 …… 朱允炆此时还沉浸在重获新生的喜悦之中。 现在的他还处在人生的起步阶段,他还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去筹谋,也有太多太多的机遇先下手为强了。 甚至于他不得不羞惭的承认,错非他在削藩之初昏招频出,自毁江山,朱棣那逆臣怎么也不可能以藩王身份靖难成功的。 要知道,皇爷爷离世之前,除去大力清洗中枢之外,也对藩王多有防备,特意下令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更不得私下联络、结伴入京,若遇见紧急情况,也非得等前一个藩王离开京师之后,后一个再行动身…… 这一世他是有备而来,断断没有再输一次的道理了! 朱允炆迅速重振了旗鼓,又下榻观望今生住处,只是很快他便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侍奉他的保母们也好,寝殿里的陈设也好,都与前世迥然不同,只是他先前听得一句熟悉的“皇孙”,再见自己身体缩小到了幼年时候,便下意识的以为自己是重返年少了。 朱允炆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如何不知道此事关系生死,不敢显露异态,而是自然而然的让保母再给自己倒杯水来,然后顺势问了句:“阿娘去哪儿了?” 保母浑然不知面前皇孙已经换了人:“侧妃往正殿去求见太子妃娘娘了。” 她倒了水过来,双手递到朱允炆面前去:“侧妃担心您的身体,打算替您推拒掉今晚的宫宴呢。” 朱允炆迅速得到了几个讯息。 他此生的母亲,仍旧是东宫侧妃。 而他的嫡母太子妃,此时仍旧在世。 再听保母说今晚要行家宴,可见此时宫中祖父身体尚佳。 除去面前这些朦胧的面目与记忆中不符,别的倒是都相差不大。 朱允炆略有些犹疑的想,难道我这一世仍旧是东宫排行第二的皇孙? 这想法甫一生出,他便觉脑海中为之一震,这才真正的接收到属于原主的记忆,与此同时,心下再无半分欣喜快意,唯有愤懑与恼恨。 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嫡长兄仍旧在世! 虽然换了姓氏,改了名字,但他如何看不出,如今这方世界里的皇甫英,便是上一世生前死死压制住他的朱雄英?! 有他在,谁还看得见自己?! 不要紧,不要紧。 朱允炆宽慰自己,他是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死人,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天命终究是眷顾自己的。 朱雄英也好,皇甫英也罢,常氏太子妃也好,寇氏太子妃也罢,他们都是要死的! 早晚有一日,母亲会被扶正,而自己也会子以母贵,顺理成章的成为皇太孙! 但心中到底不能因此彻底释然。 因为朱允炆心知肚明,前世跟今生不一样。 前世朱雄英比他大了三岁,今生皇甫英却只比他大一岁。 前世他出生的第二年,太子妃常氏便诞下东宫第三子,并且与当月亡故,可是这一世,太子妃寇氏诞下皇长孙皇甫英七年后才再度怀孕,且直到此时,都活得好好的。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原本太子妃常氏辞世之后,他的母亲吕妃便独居东宫,之后待到太子妃孝期结束,便被扶正为太子妃,连带着他也成了嫡子。 嫡出的名分与一个主持东宫的太子妃生母所能带给皇孙的助益,不言而喻。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而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难道就是等待吗? 等太子妃生产之后亡故,等皇甫英病死?! 这两件事纯粹都是天数,他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等待好运降临到他头上? 如果好运没来怎么办?! 苍天待他何其不公! 朱允炆心下恼恨,头疼异常,偏在此时听闻外边有喧嚣声传来,隐忍下去不曾作色,却是太子妃与段皇后派前来的女官前来此处,身后是楼侧妃与同行御医。 朱允炆见状微觉莫名。 楼侧妃则近前几步,关怀不已的看着儿子:“好些了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皇后娘娘听闻你身体不适,特意派了御医过来呢。” 朱允炆心下微动。 皇祖母怎么会越过太子妃,自己派人传太医来给自己诊脉? 原主先前仿佛也没什么重病,只不过是自己睡醒之后略略表现的像是梦魇了一般…… 朱允炆意识到,眼前的局面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其一,皇祖母对于太子妃,显然并不是十成十的信重,甚至于心有防备。 其二,自己这个皇次孙,在她老人家心里,还是很要紧的。 而合宫之中,谁不知道皇祖母对于皇爷爷的影响力? 既然如此,即便太子妃没有如同前世一样亡故,自己也不是没有可操作的余地。 朱允炆想到此处,当真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霎时间为之豁然起来,神色也随之转为坦然。 段皇后派来的女官不易察觉的观察着他的神情,却没有发觉有何不同,御医诊脉之后,也只是很通为人处世的开了几服温补的药物,以示皇孙并无大碍。 太子妃令人送了皇后宫中女官出去,又送佛送到西,同楼侧妃道:“既然身有不适,今晚的宫宴,文哥儿便别去了,且在寝殿里歇着吧。” 楼侧妃正待应声,却被朱允炆所打断。 “母妃容禀,”他正色道:“若是真的身体不适也便罢了,如今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怎么好因为我一人,而坏了皇爷爷、皇子们和诸位皇叔长辈们的兴致?请您允许孩儿一道前往吧!” 太子妃心下微奇,却将这球踢给了楼侧妃,含笑道:“这事儿我却管不着,你们娘俩儿自己商量去吧。” 转头出了偏殿,又低声问身边嬷嬷:“我怎么觉得,文哥儿好像忽然有胆气了?这话可真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同一个孩子,成长在不同的环境里,养成的性情也是不同的。 前世的朱允炆有记忆时,吕妃已经成了东宫之主,自然底气十足,而今生的皇甫文有什么? 出身顶尖公府的太子妃嫡母和东宫嫡长、备受皇帝夫妇宠爱的长兄,足够让他喘不过气来了,这样的生活环境,却让他怎么露尖儿? 相较于前世,难免就会显得“钝”一些。 此时壳子里边换了个人,皇后派来的女官一时察觉不到,每日都要受他请安的嫡母太子妃却微有所觉。 只是身边人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孩子心性便是如此,一时一个样子的,说不得也是想去见见别家王府的堂兄弟呢。” 太子妃淡淡一笑,倒也没有过多纠结此事:“或许吧。” …… 晚上尚有宫宴,朱棣吃了个半饱,便乖乖的停了嘴。 宫人送了巾帕过来与他擦嘴,他接到手里抹了把脸,却听殿外有宫人唱喏:“燕王、燕王妃到——” 朱棣好悬没把手里边的巾帕惊掉。 怎么,他到这儿来了,这个世界还会有另一个燕王、另一位燕王妃吗?! 从叔侄之礼,他起身到祖母旁边迎候,不多时,便见一个正当及冠之年的魁梧青年大步流星而来,着亲王服制,神采奕奕。 与之同行的是个形容端丽的少妇,约莫比他要小几岁的样子,并不是顶尖的漂亮,眉宇间的书卷气,却给她平添几分秀逸。 与前世的他和妻子有几分相似,却也不是全然相同。 朱棣的心落到了实处,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的松了口气,又近前去向燕王夫妇行礼。 “堂弟怎么没来?” 燕王妃轻叹口气:“那孩子咳嗽才刚好,怕见风,就留在家里了。” 又很娴熟的问他:“英哥儿如今在读什么书,有何进益?” 段皇后一边同儿子叙话,一边提点孙儿:“你叔母未出阁时,便有女诸生的美誉,让她指点你一二,便受益不尽了!” 朱棣不由得微露囧色——亲戚见面,三句话没说完就问功课,这样不好,不好。 小孩儿就该有小孩儿的惬意嘛。 于是那边段皇后与燕王闲谈,他则怀着一点恶作剧的心思,同燕王妃扯皮。 燕王妃问:“蒙书都学完了,来日可有什么打算?” 朱棣抄着手:“得找个空,到围场去打兔子。” 燕王妃:“我可不是问这个,是问你的学业,再之后要学《论语》吗?” 朱棣抄着手:“再之后得找个空,到围场去打兔子。” 燕王妃:“……” 燕王妃被气笑了,伸手拧他耳朵:“你这个小泼皮——” 朱棣嘿嘿笑着跳开,躲到燕王身后去了:“叔母要兔子不要?到时候让叔父也去,叫他替你打几只!” 段皇后与燕王俱是忍俊不禁,太子妃却在此时带着朱允炆来到了此处。 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前有皇甫英,后有燕王夫妇,一时之间,朱允炆都有种不知道该先仇视哪一方才好的感觉了。 说起来,这也是朱棣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朱允炆。 前世的叔侄二人、今生的骨肉兄弟,就在这殿内四目相对。 脸上笑嘻嘻,心里p。 这狗东西,跟我记忆里讨厌的样子一毛一样! 朱允炆跟随太子妃向段皇后行礼,后者都没反应过来,他就主动扑到段皇后怀里去了。 当皇帝的人嘛,谁还不会演几出呢。 朱允炆对着藩王强硬,对着皇爷爷跟皇祖母,那身段可真是跟杨柳一样柔软。 “孩儿不孝,让祖母担忧了!” 段皇后有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感觉,略微一怔,复又笑了:“你这孩子,祖母知道你没事儿,便也就放心了!” 朱允炆点到即止,又赶忙抬起头来,一板一眼的向燕王夫妇和自己此生的长兄见礼。 “不对劲儿啊……” 朱棣跟伙计们说:“这家伙跟记忆里的好像不太一样。” 原本那个皇甫文,没这么外向的。 空间里众人面面相觑,连朱元璋都不由得往外探了探脸。 李元达若有所思:“总不能是朱允炆也过去了吧?” 嬴政却道:“不妨试他一试。” “嗳,不妥,”李世民道:“不是也就罢了,如果真是的话,那judy不是也露了痕迹?” 刘彻嘿嘿道:“那不是更好?” 朱棣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却听刘彻道:“前世judy靖难成功,或多或少是占了天时地利的便宜,老难了,他朱允炆不就是占了个正统吗?” “这一回,就用正统来把朱允炆压制住,然后再让他知道壳子里边的人是他最恨的四叔——朱允炆还不原地爆炸?” 朱棣摩拳擦掌,大喜过望:妙啊! 嬴政却道:“小心为上。” 朱棣心绪微沉:“怎么说?” 嬴政道:“这个世界……有些古怪。你怎么知道只有你们叔侄二人有此奇遇?你难道不怕将朱允炆逼到绝地,他拖你下水?你又如何知道,这方世界的皇帝便能容得下你?” 朱棣:“……” 朱棣马上现场求助:“爹!帮我!!!” 朱元璋:“……” 朱元璋面无表情。 不是很想说话。 朱棣大叫道:“爹!!!” 嬴政为之失笑:“你就告诉他呗。” 朱元璋臭着脸:“要是允文的话,估计是没救了,等死吧!” 朱棣心下微松:“那我呢?” 朱元璋冷笑一声:“你也要死。” 第153章 第 153 章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朱元璋不知道同样的事情,这个世界的皇帝会怎么想,但是他知道一旦遇上这种事情,自己会怎么想就够了。 杀! 什么,你说你上辈子也是我的儿子/孙子? 上辈子的事情我又不知道,如何能做得准? 老子看重的是家族血脉,你你就是我家人,你看我信不信?! 杀! 不只要杀,手段还要格外酷烈几分,为老子被你们搞得不知去向的真正儿孙报仇!!! 朱棣听老爹说完,也就打消了在朱允炆面前揭掉底牌的想法,只管按部就班的将人压制住,求个安稳为上。 刘彻叉着腰,兢兢业业的给他出主意:“不能说你是judy那就不说呗,咱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让他难受!” 他摩拳擦掌道:“论长幼,你是大哥,扯关爱弟弟的旗帜教训他!论尊卑,你是嫡长,他是庶出,抬出自己的身份来打压他!” 其余几个皇帝都没怎么经历过内宫斗争,更多的是对外开拓,等到后来成了皇帝,就都是别人斗来斗去只为争取他们欢心了。 只有刘彻不一样。 他妈一嫁进宫宫斗,发现没帮手不行,马上把妹妹摇进宫跟自己联手争宠,她们俩要都是青铜也就罢了,关键人家还真是宫斗王者,联手包圆了他爹后期的所有子嗣。 刘彻幼年的时候看着生母跟姨母参与后宫内斗,少年的时候要跟馆陶公主虚与委蛇,登基之后要应付太皇太后窦氏,好容易老祖母没了,亲妈又开始作妖…… 可以说他打娘胎就泡在宫斗这片汪洋大海里,几十年下来,人都腌入味儿了,甚至都不需要细想,眼珠子略略一转,霎时间计上心来。 刘彻剖析给judy听:“朱允炆疑似重生?那不是更好了?你自己想想,是占尽优势、打败一个不明所以懵懵懂懂的弟弟爽,还是打败一个前世的死对头、深恨于你的人更爽?当然是后者啦!” 他眉飞色舞道:“不需要什么技巧,也不会暴露痕迹,你只管当着他的面在你爷爷奶奶面前卖乖,他保准吃醋,按捺不住。毕竟上辈子老朱太疼他了,亦或者说是为了他江山永固做了太多太多!” “这一世有你这个嫡长兄在前边比对着,你又明显比他受人看重,当着他的面在长辈们面前卖乖,他见了肯定心气不平,非得找补,可这辈子的皇帝皇后管他是谁啊——这时候就需要你这个嫡长兄出面教训打压他了!” “他要是老老实实生受了,那算他乖觉,要是敢顶嘴作色——嘿嘿,只怕你这个世界的好爷爷第一个收拾他!” 朱元璋:“……” 空间里的其余人:“……” 李世民不由得擦了擦汗:“彘儿是有点毒液在身上的。” judy受了人家的恩惠,难免要帮着说句话,咳嗽一声,辩解道:“这叫内秀!” …… 对于今晚的这场宫宴,诸皇子公主倒是不曾察觉有任何异样,接到传召之后,后妃差人去叫年幼的皇子公主更衣,成年开府了的皇子亦或者公主则先行入宫去给生母请安。 依照本朝礼节,皇子公主是该先去拜见皇后的,但是段皇后向来待下宽和,并不讲求这些,马上又能在宫宴上见到,也不拘于一时,因而早几年便吩咐下去,这种时候只去拜见各自妃母便也是了。 或许是因为皇帝本人的经历,又或者是因为这位皇帝独特的出身,对于宗室,本朝大抵是最为优待的了,如刘彻先前所经历的那个世界一般,诸王对于天子夜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在这个世界上。 太子妃带着朱允炆往来拜见段皇后没多久,晋王夫妇与周王夫妇便相携到此。 两家显然是约好时间一起入宫的,朱棣对此心知肚明。 这个世界跟他所经历过的朱明王朝不同,他爹仍旧有一十多个儿子、十几个女儿,但却只有东宫太子与燕王为皇后嫡出,余下的均为庶出之子。 而秦王、晋王乃至于周王的生母先后死于兵祸病事,这王便托养于段皇后处,算是半个嫡出,此时一并前来,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皇帝敬重发妻,看重嫡长,从来没给过其余儿子继承大位的希望,加之老父长兄都不是善茬,诸皇子便也不敢生出夺位之心,因这一层干系,兄弟之间没了权位之争,反倒亲近。 此时晋王、周王夫妻来此,又带着自家孩子,殿内立时便眼见着的热闹起来,倒是太子妃见状,不无疑惑的问了句:“怎么不见秦王弟?” 皇子晋王听罢微露不解:“秦王兄不是一直在宫里吗?” 五皇子周王也道:“我们久等不见秦王兄,差人往他府上去探听消息,才知道他昨日入宫之后便不曾归府,还当是他早知内情,索性就近在宫中歇了呢。” 众人齐齐扭头去看皇后,神情疑惑。 段皇后微微一笑:“他在前边儿呢,待会就见到了。” 众人为之释然,不曾多想。 倒是朱棣作为孩子头儿,一边跟几个堂弟叙话,一边暗生疑窦。 他问几个老伙计:“白绢上说的男主,仿佛就是一皇子?” 李元达道:“正是此时没来的那位秦王。” 李世民平白无故的好像被扎了一下:“他为什么要是秦王啊?!” 嬴政板着脸道:“我也觉得奇怪!” 刘彻忍着笑道:“看起来,你不定是穿到番外篇了,我怎么觉得这会儿这位倒霉的秦王已经事发了呢!” 朱棣隐隐的也有这种感觉,只是此时情状未明,倒也不好早下定论。 几个长辈在上首叙话,他索性就不去管那些有的没的,带着几个小萝卜头在殿里疯跑,还不忘好心的招呼朱允炆:“文哥儿,你身体才刚好,便不要跟我们一起玩闹了,且歇着吧!” 朱允炆心头一哽。 不喜欢跟这群小孩儿玩是一回事,被嫡长兄以吩咐的语气同堂弟们隔阂开,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偏这时候燕王妃听见,还笑吟吟的同太子妃道:“英哥儿这孩子看起来皮了点,倒是很会体贴人。” 朱允炆前脚被晦气的嫡长兄创了一下,后边又被朱老四的倒霉婆娘踩了一脚,还要强忍着不适微笑应对:“哥哥一直都很关爱我的。” 段皇后笑道:“就是这样兄友弟恭,才有个家的样子啊。” 朱允炆营业假笑。 原主作为东宫的嫡长子、板上钉钉的皇太孙,一直以来,都被皇帝亦或者太子有意的培养着接触其余王府的堂兄弟们。 这对于皇太孙本人来说,是件能够争取宗藩支持的好事,而对于宗藩来说,又何尝不是个让自家继承人结好来日帝王的良机? 是以段皇后也好,诸王也罢,对于皇长孙和自家子嗣的亲近都是乐见其成的,而这本身也是只有皇长孙才能获得的、无形的政治资产。 更别说皇甫英原本就是诸皇孙中年纪最长的一个,性格在刻意的培养之下又分外开朗豁达,诚然与堂弟们处的不错。 如是等到宫宴快要开始的时候,朱棣已经跟一群萝卜头打成一团了,甚至于还乐颠颠的跟段皇后说待会儿他们兄弟几个要一处吃饭。 皇子晋王是个稍显迟钝的青年,晋王妃却是天家诸位儿媳中数一数一的机灵,马上就揶揄着挑一下眉:“哟,这就要单独开桌吃饭啦?要不要给你们也整几壶酒啊?” 朱棣马上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喝醉了我娘要捶我的!” 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又在段皇后的带领下往显阳殿去行宴。 朱棣心里边存着事儿,故而一直留心,等到了显阳殿之后举目去看,却见序属于秦王的那张坐席仍旧空置,心里边便隐约有了几分了悟,转过头去只做未知,继续陪着几个堂弟玩双陆棋。 而殿中众人殊无异样,更不拘束于礼数,往来说笑,声音洪亮。 说得难听点,毕竟也才贵气起来没多少年呢,王妃们多半娶自与皇帝打天下的武将之家,像燕王妃那样学富五车的只是少数,便是殿中的皇子们,又有几个文武双全的? 真正想看皇族的底蕴和尊荣,还得再过两代,至于当下,却是不必强人所难了。 热闹一直持续到皇帝与太子入席,内侍高声唱喏,众人拜倒之后被唤起,环视四遭,才发现殿上少了个人。 一皇子秦王。 这要是哪家的王妃,也便罢了,若是齿序居后的皇子,也便罢了,谁叫那人偏是秦王呢! 东宫之下便是他,空置出那么大一个位置,谁会瞧不见? 燕王妃目光落在那空置的坐席上,再回想婆母先前所言,神色微动,不由自主的同丈夫对视一眼。 晋王妃也觉奇怪,低声道:“奇怪,母后不是说秦王兄与父皇他们在一处吗?” 晋王茫然的“啊?”了一声,这才注意到旁边坐席空着:“秦王兄没来?” 他诧异的问自家王妃:“母后不是说秦王兄跟父皇他们在一处吗?” 晋王妃:“……” 晋王妃从面前果盘里抓了把东西塞给他:“王爷吃果子吧。” 晋王慢腾腾道:“噢噢,好。” 又分了一半给她:“你也吃。” 发觉此事的人不在少数,也不是没有人想要发问,然而皇帝压根没人众人开口的机会,便大手一挥,吩咐行宴,继而舞乐之声既起,宫人们鱼贯而入,送了早就备好的膳食过来。 灵光些的人见状,就知道皇帝无意深谈他事,也便停了口,而不灵光的人,则压根不会想那么远。 朱棣早就在段皇后处吃得半饱,此时倒不觉饿,一边照拂几个年幼的堂弟,间歇性的关怀朱允炆几句,余下的时间则将心思分散到了殿中诸王身上。 原主同诸王有所接触,但到底浅显,真正如何,还须得他自行观测。 这场宫宴延续了过往的风气,不重礼教,只叙家常,直到酒过半酣之后,皇帝停了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段皇后与太子夫妇随之停了筷子。 其余人见状,焉能不从? 晋王妃压低声音提醒丈夫:“快别吃了!” 晋王疑惑的“嗯?”了一声,环顾四周之后,难掩吃惊:“怎么都不吃了?” 晋王妃瞪他:“闭嘴!” 晋王:“……喔。” 他也放下了筷子。 大殿之上逐渐归于宁静,唯有太子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父皇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倒是叹气起来。” 不想向来看重太子的皇帝,却少见的驳了他情面:“我能是如何?无非还是担忧你们这群不成器的东西罢了!” 众人闻声齐齐变色,太子更是愕然:“父皇,可是儿子做错了什么?” 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却冷笑道:“做错了什么?你们能做错什么?你们没错,只有我错而已!” 话说到这里,太子如何还能应对,立时跪下身去请罪,太子妃作为他的妻室,自然随从。 而诸王见状,又哪里还坐得住? 乌压压的跪了下去。 太子恳切道:“儿子有罪,惹得父皇如此动怒,实在……” “够了,住口!” 皇帝甚至于还没有等他说完,便暴怒的掀翻了桌案:“你以为我不知道?嘴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心里边早就巴望着我死了给你们腾地方!” 如此严厉的指责,霎时间将先前家宴时的温情驱逐殆尽。 太子听得惊骇,其余人更是悚然,唯有段皇后柔声道:“陛下且息怒,不要吓坏了孩子们……” 皇帝立时将怒火转向了她:“你难道不知道那逆子都做了些什么?如何还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段皇后为之语滞,叹息不语。 众人却是听得云里雾里。 而皇帝显然也没打算跟他们打哑谜,直接揭开了正确答案:“没觉着今天少了个人吗?不想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他哈哈笑了两声,神情冷厉:“我这就让人拿了那畜生来!” 说罢猛一挥手,便有身着亲军都尉府服制的侍卫押解着一人近前,迫使其跪于地上。 众人起初只见此人头发散乱,白色中衣上血迹斑斑,凄惨至极,有些地方甚至于裸露出森森白骨,瞟了一眼,便胆战心惊的将目光挪开。 却是晋王妃眼睛最尖,瞅见来人乱发下的面孔之后,惊骇失声:“秦王兄?!” 一语落地,她下意识的捂住了嘴,骇然看向高处的皇帝。 殿中其余人更是面如土色:“秦,秦王兄?” “怎么会?!” 莫说是他们,连朱允炆都被惊住了。 看秦王这架势,显然是受了刑的,且还去了半条性命。 谁不知道老爷子向来爱惜血脉——这得是干了什么事儿,才能让老爷子狠下心来,把他霍霍成这样? 倒是朱棣心里略微明白了几分。 太子第一个叩首道:“父皇,一弟做错了什么,惹得您如此震怒?毕竟也是自家骨肉,您……” 皇帝又一次暴怒着打断了他的话:“朕让你开口了吗?!你可知道这畜生干了什么?!” 太子与殿中众人齐齐顿住,却听皇帝冷哼一声,森森道:“他在内宫强迫宫娥,无父无君,又勾结朕的内侍总管,图谋不轨!朕还没死呢,就想当皇帝了?该死的畜生,做梦!” 年过五旬的皇帝,仍旧有着比拟青年人的健壮体魄,虽然按照当代大多数人的观念,他已经是个老人,然而在他身上,却见不到任何的暮态,反而透着一种喷薄愈发的、近乎残酷的生命力。 一语结束,他环视四周,寒声道:“你们起来。” 众人被先前皇帝所说秦王的罪名惊住,又为皇帝此时的神色所摄,安敢有所动作? 恰在此时,却听一声清鸣落入耳廓,赫然是拔刀之声! 皇帝就近取了侍从腰间宝刀,劈手将一侧桌案斩去一角,厉声呵斥道:“都给朕站起来!” 众人战战兢兢的直起身来。 皇帝神色冷厉,龙骧虎步步下玉阶,杀气腾腾道:“一个一个的,都过来看看,忤逆朕,意图谋取朕权位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单手持刀,立在秦王面前,一道阴森的影子自然而然的落在身后:“太子,由你开始!” 第154章 第 154 章 这变故来得突然,却叫众人愣在当场,别说是晋王这般向来迟缓的,即便是晋王妃这样八面玲珑的灵巧人,也愕然瞠目。 要知道,秦王可是太子之下,本朝排行第二的皇子啊! 这身份何等尊贵?! 更不必说皇帝向来看重血脉,宠溺儿孙,从前宗室有过,也不过是罚酒三杯罢了,今日秦王却是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以至于蒙受重刑,狼狈至此? 竟连皇后和东宫为其求情,也在众人面前如此冷酷无情的遭到驳斥,甚至于皇帝话里话外,因此有了怀疑东宫的意思…… 众人为此心生悚然,再见皇帝亲自提刀到秦王面前,神色冷厉,面容狰狞,更是惊骇。 正错愕出神之际,却听皇帝朝着太子又是一声厉喝:“你在磨蹭什么?朕使唤不动你了吗?!” 众人闻言不由得将头低的更低,太子则听令为之,快步下了台阶,到被押住的秦王身侧站定:“父皇恕罪,儿臣岂敢有此不敬之心?” 皇帝冷笑一声:“你最好是。” 继而他朝身边亲卫一摆下颌:“将你的佩刀递给太子。” 亲卫从令而行。 太子有些怔然的将那佩刀接在手里,一时不明所以。 却见皇帝狞笑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参与过本朝大律修订之人,若有人子意图谋害亲父,该当何罪?” 太子隐约猜到了皇帝的打算,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以子害父,处十恶之内,依本朝律令,‘悖伦逆天灭礼,乃王法所必诛’……” “很好,”皇帝闻言微笑,又问道:“悖逆之人,无君无父,可还有兄弟吗?” 太子为之语滞,几瞬之后,方才艰难道:“儿臣自然也没有这样的兄弟。” 皇帝又说了句:“很好。” 然后断然道:“你上前来,刺他一刀,以示与他断绝兄弟之情,也是向为父尽孝!” 话音落地,四遭便传来一片抽气声,更不乏有两股战战之人。 太子更是立时便跪下身去:“父皇,二弟诚然有过,可是如此为之,实在是……” 皇帝盛怒着打断了他:“你哪儿还有什么二弟?是秦庶人!” 他根本没给太子继续劝解分辩的机会,单手提刀,震声喝道:“这样无君无父的畜生,你还当他是兄弟,又将朕这个父亲放在哪里?不要啰嗦,速速上前来刺他一刀!” 太子跪地痛哭出声,无法向前。 皇帝见状大为惊怒,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又夺过一侧亲卫手持的棍棒猛打。 太子并不反抗,只哭着叫他:“爹,爹!” “别叫朕爹,朕没你这样的儿子!” 皇帝脸上怒色未消,却停了杖打的动作,有些喘息似的将手中棍子丢开,就在众人为之胆战心惊的时候,倏然将目光转向了一侧离他最近的周王。 周王妃原本正紧拉着丈夫的衣袖,立时便感觉身边人的手臂开始颤抖,而她则已经不受控制的流了眼泪出来。 皇帝抬起执刀的手臂,刀尖相隔半丈,点在周王面前,狞笑道:“你也要学你大哥,忤逆朕吗?!” 周王扑通一声跪下,膝盖撞在铺设了厚重地毯的金砖上,尤且发出一声闷响。 他几乎是痛哭流涕的道:“父皇,儿子不敢……” 皇帝一声暴喝:“那就过来捅这个畜生一刀!如若不然,朕立时便杀了你这个不孝之子!” 周王不是太子,没有大哥与父亲长久相处而生的父子之情,更不是本朝储君,他没有倚仗,也就决定了他不敢也没有底气如太子一般违背父亲的意思。 更别说先前皇帝跟太子说话的时候,虽然也有怒气,但尚且没有此时这么满,而太子在挨完一通毒打之后,皇帝更是怒极将手中棍棒丢掉——这时候老爷子手里提的是刀啊! 周王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短暂的用余光觑了一下父亲此时的神色,便胡乱从地上爬起来,从亲卫手里接过刀,眼睛一闭,一狠心刺在了秦王腿上。 刀锋入肉的声音,在寂静到不闻一声的大殿之上,显得格外清晰。 周王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了,鼻子与喉咙一起发酸,竟也不敢如太子一般大哭出声! 皇帝尤嫌不够,眸光冷窒的盯着他:“你娘在闺阁里的时候,就有精诗书的美名,她去得早,你养在皇后膝下,但娘胎里带着的东西是变不了的。你们兄弟当中,就属你最善于吟诗作赋,昔日曹植七步成诗,你今天能不能也作一首,让朕听听啊?” 周王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短暂的思忖之后,颤抖着声音作了一首七言诗出来。 皇帝微微颔首,转头问燕王:“你五弟这首诗作得怎么样啊?” 燕王向来豪迈大胆,今日也有些色弱,不敢直视父亲,垂下眼睑,恭声道:“甚好。” 皇帝示意秦王给他看。 燕王暗地里一咬牙,迈步上前,从周王紧绷的手掌里夺过那把尚在滴血的刀,继而将其刺入到秦王身上。 皇帝冷眼旁观,却没跟他再说什么,而是转目去看晋王:“老三!” 晋王妃猛地一个哆嗦,借着衣袖遮掩,在晋王腰上拧了一把,以示提醒。 晋王慌里慌张的跪下身去:“儿臣在。” 皇帝用手中佩刀指了指秦王。 晋王原地呆住,好一会儿都没反应。 晋王妃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又不敢在这时候出声提醒,好在皇帝此时虽然暴烈,竟也没出声催促。 满殿人眼等着晋王呆了许久,才听他慌乱不已的道:“二哥在内宫逼迫宫娥,已经是大错,居然还敢私下勾结内侍总管,真是好大的胆子……” 晋王妃简直都要急死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怎么在你这儿还崭新着呢? 这个呆子! 不曾想皇帝对着晋王看了会儿,不知怎的,却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起来吧,没你的事了。” 晋王一时茫然起来。 晋王妃看皇帝似乎有意包容自家,吊在半空中的心脏微微落下去几分,大着胆子将仍且跪在地上没反应过来的丈夫拉了起来。 而那边皇帝业已将目光转移到了其余皇子处。 满殿森然,往日里那明亮温暖的千万盏灯火,此时在那晚间的微风中略略摇曳,似乎也变得阴郁鬼魅起来。 皇帝又逼迫几个亲王前去刀刺秦王,此后又各有所问,自不相同。 晋王妃只觉得自己手脚都是冷的,她判断不出自己此时是不是不受控制的在浑身颤抖,甚至于连脸上的肌肉都不由得在哆嗦。 旁边晋王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晋王妃险些当场尖叫出声,生忍住了,眼眶含泪,不安的看向丈夫。 就听晋王再三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有些害怕的问:“父皇是不是让我去刺二哥一刀啊……” 晋王妃:“……” 明明心脏还在不受控制的狂跳,明明还处在这样危险的氛围当中,晋王妃却险些含着泪笑出声来。 身体里好像陡然间有了力气,手脚也再度得到了控制,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她握住丈夫的手,低声说:“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晋王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喔。” 皇帝接连问完十几个亲王之后,终于在卫王面前停住了。 彼时那半大的少年正手持佩刀,气喘吁吁,神色惶然。 却听皇帝道:“你从前多与你二哥友善,他出京办差的时候,还记得给你带蜜桂花,今日你怎么狠得下心来刺这一刀?” 卫王听罢,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而一侧与他年纪相仿的汉王与他友善,居然壮着胆子替兄长辩解:“父皇,十五哥固然与秦庶人感情甚深,但到底不敢违逆您的命令……” 皇帝冷笑了几声,没说什么,转头去问下一个人了。 朱棣眼见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他怀里抱着周王府的小堂弟,叫那小东西埋脸在自己胸前,背地里同空间里几个哥们儿道:“我觉着,他好像不是在为秦王忤逆悖乱而生气,倒好像是在借着这个由头筛人。” 空间里几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竟也都赞同了他的看法:“不错!” “我也有这种感觉。” 李元达道:“这件事情,其实有些不合常理。一般强势的君父在位,很少会有子嗣胆敢作乱的,像始皇……” 他有些歉意的看了过去,拱手示意之后,继续道:“虽然身后出了乱子,但却也是他驾崩之后的事情了,在他活着的时候,谁能想象有人胆敢犯上?至于彘儿,那是因为太子被逼到墙角了,不算。” 刘彻也斟酌着道:“白绢上说的未必全都是真的,又或者说,那上边说的,只是表面上的真相。” 他分析说:“要说秦王逼迫宫娥,这我相信,男人嘛,都下贱,馋人身子,但要是说他勾结皇帝的内侍总管,意图不轨……这就有点不合情理了。” “内侍总管傻啊,皇帝身体杠杠的,东宫稳若泰山,干嘛要跟皇子勾结?” “至于秦王,除非他能一把将皇帝、太子乃至于皇后、燕王一网打尽,否则他怎么可能坐得上皇位?可这事儿他能办到吗?” “真有这能力的人,就不会办出在大内逼迫宫女的事儿了!” “所以说,”刘彻下了定论:“皇帝先前给出的既定事实,未必就是真的事实。” 他摸着下巴道:“更像是以此给秦王扣一个足够让他万劫不复的帽子,然后用他来当可重复使用的道具,用来试探诸王。” 朱棣皱眉道:“要单单只是在大内逼迫宫娥的话,我爹再气也就是把人宰了,不会下当下这种狠手的……” “除非,”没等别人开口,他便自己有了答案:“除非这个秦王,身份存疑。” 所有人都看向朱元璋,心里边瞬间想起了先前那个问话。 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孙被来自平行世界里的儿孙占据了身体,会杀掉他们吗? 朱元璋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答案。 会! 朱棣则想起了嬴政之前说的话,不禁头皮发麻:“或许始皇先前猜的是对的,这个世界的异界来客,远比我想象得多,而秦王最先露了痕迹,这才有了今晚以他为材料的这场试探……” 想到这里,他难免后怕不已。 他短暂的同朱允炆相处之后,便察觉到对方有异,其余人呢? 即便短时间内没有发觉,天长日久的相处之后,也会一无所知? 尤其是在皇帝对此心存戒备、严阵以待的情况下。 早早晚晚,朱允炆都会暴露的。 要是他图一时之快,露了底儿给朱允炆…… 那到时候朱棣自己个儿只怕也能体验一把透心凉,皮飞扬的滋味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啊……” 朱棣想不明白。 李世民却道:“只许你有白绢,不许人家有吗?” 嬴政则岔开了话题,下颌微点,示意殿中:“卫王完了。” 朱棣也有此猜测:“各家案上的菜式都不一样。” 得到一个人的记忆,跟彻底的伪装成一个人,完全是两件事情。 因为记忆仅仅只是“知道与记得”,却不能同步复制原主的性情、秉性、才华和个人癖好。 皇帝是用什么办法确定周王没问题的? 他是诸王之中最有才华的皇子啊——好,那就用今日之事,效仿曹植旧例,现场赋诗一首! 作不出来? 杀! 在平淡如流水的日常生活里,伪装是很简单的,而真正到了惊变之时,那才是难上之难。 再譬如燕王,即便当真是有人替代了他,那人却能谙知他遇此惊变之后的反应吗? 却不是谁人都能果决从命的。 而卫王尽管获得了原身的记忆,但个人的癖好却是潜移默化难以更改的。 以至于他虽然知道原身喜好甜食,但是到了今晚宫宴,心绪放松的时候,还是毫无察觉的将案上的几样偏咸偏辣的菜式用了大半…… 尽管此时皇帝尚未作色,但他此后的命运,只怕已经注定了。 朱棣循着这条线索,很快便想通了整件事。 皇帝知道有妖人取代了他的儿孙,却还不只是一人,为了查出妖人何在,特意安排了这场宫宴。 谁会是知道真相的人? 皇后,还有太子。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才能天衣无缝的配合皇帝的行动。 而妖人的寄生范围,大抵便只是皇家子孙当中,这一点已经从皇帝的针对范围得到了确认。 “他是想要双管齐下。” 最后,朱元璋亲自下场,板着脸分析自己:“一方面,将已经出现问题的人筛选出来,严加控制。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谁知道今天筛完之后,还会不会出现新的妖人?难道每次都要办这么一场鸿门宴吗?” 众皇帝听罢为之一惊。 朱元璋则继续道:“先敲山震虎,然后再安排锦衣卫密切监视诸王。” “蠢一点的刚过来就会暴露痕迹,那就抓起来杀了。” “要是有聪明到能骗过锦衣卫监控,完美与原主融合的,那也不怕。因为对方得到记忆之后,很快就会意识到皇帝知道自己这类人的存在,并且在用极端残酷的手段猎杀他们,所以不需要任何提醒,他们自己就会夹着尾巴做人,亲身演绎一个完美的宗室子弟。” “而这种选择所造成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跟原主还在,其实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朱棣为之结舌,几瞬之后反应过来,马上跪舔道:“爹,你真棒!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来呢?!” 朱元璋冷笑道:“你别叫我爹,我可不是你爹!你爹这会儿在那边儿当你爷爷呢,没空理你!” 朱棣嘿嘿笑道:“没事儿,我管他叫爷爷,管你叫爹,咱俩各论各的!” 这么短暂叙话的功夫,皇帝已经将诸王问了一遍,环视一周之后,将目光转到了下首处的皇孙们身上。 先前死命压抑住心中胆颤的诸王们见状,一时也不禁有些躁动。 年长的亲王们好歹见过血,如燕王那般,甚至于上过战场,但是这些孩子,最大的皇长孙也才七岁,倘若真被逼着上前,如他们一般刀刺秦王…… 为人父母的,怎么忍心呢! 太子妃眼见着皇帝看向儿子,心中胆寒,便要出声,恰在此时,却觉手背上微微一热,却是段皇后将她拉住。 太子妃转目去看,段皇后却没看她,只是略略摇头,牵动着发髻上那支九尾凤钗的流苏徐徐摇曳。 太子妃心绪微安。 那边厢皇帝却已经出声:“英哥儿,你来。” 朱棣略一定神,将怀里的堂弟交给一侧面如土色的保母,稳步走上前去。 皇帝低头看着他,沉声道:“知道之后该做什么吗?” 朱棣抬头看看他,再转过头去看了看秦王那具被刺了小二十刀,几乎要成为烂泥的尸体,一时凝神不语。 皇帝静静的等待着。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反应。 朱允炆的心绪从最开始的惊骇转为畏惧,又在长久的寂静凌迟之下转为焦躁,最后又化为渴盼。 他本就迫切的需要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而放眼去看,还有比当下更好的时候吗? 此刻再见嫡长兄毫无动静,朱允炆再也按捺不住,主动上前执起地上那把沾血的佩刀,狠狠刺入到秦王身上。 殿内传来几声低呼。 朱允炆却不在意,将佩刀丢下,看向皇帝,震声道:“愿为皇爷爷诛杀此逆贼!” 皇帝定定看他几瞬,微微颔首。 朱允炆仿佛受到了莫大鼓舞,一时之间,只觉手脚发热,脸上红涨起来。 而朱棣便在这时候上前,捡起方才朱允炆丢到地上的佩刀,递还到手执刀鞘、侍立一侧的亲卫手中。 然后他转向朱允炆,淡淡道:“皇爷爷唤的是我,是东宫嫡(重音)长孙,怎么文哥儿却跳出来越俎代庖(重音)了呢?” 朱允炆原本还沉浸在皇爷爷那一点头的快意之中,哪想得到这个讨厌的长兄居然敢在皇爷爷的面前,公然用嫡出和居长这两座大山压制自己? 他脸上红涨迅速退去,几瞬之后又如涨潮一般再度汹涌,却是满面委屈,结结巴巴道:“我,我岂敢跟哥哥争锋?只是看皇爷爷有所吩咐,哥哥却久久没有反应,担心皇爷爷因此失望于东宫,才这么做的,怎么到了哥哥嘴里……” 朱棣听完却是不气不恼,只有些惊奇的看着他道:“文哥儿,快快将嘴闭上吧,它在往外冒蠢话哎!”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神色忖度的皇帝:“皇爷爷,您是长辈,皇叔们也是长辈,你们的事情,我这个小辈怎么能做主?只管听命也便是了。” “可是在堂弟们面前,我却是兄长,是要庇护他们的哥哥。秦庶人的罪过,自有朝堂分辩,今日乃是家宴,您是长辈,又向来怜爱孙辈,稚子懵懂无知,您怎么能欺负小孩儿呢。”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倏然失笑,却也不提此事,而是瞥一眼朱允炆,道:“怎么能在人前这么跟弟弟说话。” 朱棣毫不畏惧的轻哼一声,从容以对:“因为我觉得,弟弟好像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呢。相较于视若无睹,最后酿成大祸、兄弟阋墙,还是在最开始就以兄长的身份指明他的错处,纠正他的过失,这才是正确的吧!” “皇爷爷,您觉得呢?” 第155章 第 155 章 因为我觉得,弟弟好像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呢…… 姑且不说别人,只说朱允炆,听得这话入耳之后,真就跟被人当众扇了两记耳光一样,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去了! 他先前抢在哥哥前边冒头表现到底是为了什么,聪明人大抵都有所想象,可想象毕竟也只是想象,这种事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截了当说个清楚明白的吗?! 还要不要脸了?! 原身作为东宫庶子,大抵早就习惯了嫡长兄的万众瞩目,也习惯了屈居人后,但朱允炆打小就顺风顺水,此时再听朱棣打着嫡出兄长的旗号语出轻蔑,不屑至此,又如何能按捺得住心头恼怒? 他下意识想要出言驳斥,反唇相讥,话将将要涌出喉咙,却生生停住了。 因为他发现,他根本无从反驳! 本朝立国之初,皇帝便册嫡长子为东宫,此后也立策以嫡长子继承制通行于世,对东宫倍加信重——这样的大背景之下,他皇甫英,一个东宫庶子,怎么可能跟嫡长兄掰腕子? 即便真的反驳了,也只会自取其辱。 嫡长子继承制,这沿袭自周朝的制度对于前世的他,堪称是神兵利器,好风借力,将他送上至高皇位,也令诸位年长于他的皇叔,尤其是他最恨的朱老四饮恨。 可是风水轮流转。 前世他被这制度所成就,今生却要被这制度所束缚,前世他可以借着东宫嫡子的名义登基,而今生的皇甫英,比他更加名正言顺! 拴住了前世朱棣的链子,此时也拴住了他。 两相对照,怎么能不让人心生恼恨? 朱允炆僵立在原地,一时愤恨于皇甫英的不留情面,一时又悔恨于自己一着棋错,以至于受此奇耻大辱。 他本就不是什么能够忍辱负重的人物,死前刚经历完靖难之役,穿过来之后又接连碰壁,此时当着诸王的面儿被人如此羞辱,偏还无力予以反击,痛苦的身体都在打颤,连带着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掉了出来。 朱棣立在他不远处,余光瞥见他这情状,脸上不显,心里爽的想要凌空飞升,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痛快! 这可真是嫡子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他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又觉得有些遗憾: 原本的皇甫文是个性格稍显温诺的人,朱允炆今日诸多行径,未免冒进,皇帝可能觉得他是想在众人面前踩着长兄露脸,也有可能觉得他是被妖人夺舍,顺势将其划分到危险人物当中去。 只是这会儿朱允炆这个脆皮被自己这么一刺激,当场就没出息的掉了眼泪,显然并非畏惧,而是纯粹的自尊心受挫,倒是极大的打消了他被妖人所夺舍的可能性。 就是单纯的想要卖弄和清澈的愚蠢罢了。 至于自己先前所说,朱棣并不后悔。 因为原主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脾性。 聪慧,开朗,胆大,略带几分稚嫩的张扬。 他应该要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该当做出何种反应的。 作为皇长孙,他要在适当的时候,譬如说现在,帮助皇帝减速刹车,及时叫停,不要让这场皇族内部的风暴继续扩大,最后影响到外朝去。 虽然朝堂几乎是皇帝的一言堂,但今晚这种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影响实在太坏,以至于即便是这样大权在握的皇帝,也要先给秦王扣一个必死的罪名在身——是他先无人子之道,所以朕才在惊怒之下如此处置掉他!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诸皇子尽数考验结束,今日这场血腥的盛宴,也的确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而作为皇族第三代之中最年长的皇孙,他也有义务要照拂年幼的堂弟们。 皇帝的本意只是筛选出被替换掉了的人,顺带着敲山震虎,让后来者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想一股脑打压死自己的儿子们,再让几个最大不过七岁的孙儿持刀杀人,受惊卧病。 就如同现在的皇帝是皇甫家族的大家长一样,如果不出意外,将来他也会成为皇甫氏的大家长,既然如此,又怎么能不展露出令人放心的宽厚和仁慈? 至于说朱允炆的那几句话,就更好解释了,不气盛的那还叫年轻人吗? 真要是什么都能应对得当,滴水不露,那才真是奇怪呢! 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正如朱棣所预料的一般。 皇帝定定注视着面前的长孙许久,见他神色冷静,不为所动,既没有面露惧色,也不曾因为自己久久不曾回应而显露迟疑,心下实在满意,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欣慰之色。 最后他微微颔首,脸上的皱纹一道道舒展开来,环视一周,扬声道:“英哥儿最得朕心!” 然后他吩咐亲卫:“将那个畜生的尸体弄走,不要继续放在这里,坏朕的心情!” 近侍领命而从。 也是在这时候,李世民才发现盲点:“哎?秦王齿序第二,周王齿序第五——周王都娶了王妃,生了孩子了,秦王还没娶妃?” 朱棣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元达就很懂的开了口:“这你都不明白?” 他道:“白绢上不是说了吗,配给他的女主是个小宫女,以后肯定是要兜兜转转做秦王妃的啊,既然如此,秦王怎么能娶妃?” 刘彻凉凉的道:“赌上我的人头,秦王一定还是个处男!” 李世民惊讶道:“他起码有二十五了吧?” 刘彻坚定道:“别管多大,或许是他自己有病,或许是外界条件不允许,总之是处男就完了!” 李世民:“……” 李元达:“怎么说呢……有种非常离奇但又异常靠谱的感觉。” 朱元璋板着脸没说话。 朱棣咳嗽一声,适时的做出了解释:“最开始许的秦王妃病故了,之后又许了一个,偏生遭逢丧事,在家守孝,原本是明年就能成婚的,现在看看……” 刘彻“嘿”了一声:“哦呼,逃过一劫,恭喜恭喜!” 朱棣:“……” 朱棣无奈道:“算是这么回事吧。” …… 好好的一场家宴变成这样,也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皇帝只是想筛人,并不是纯粹的心理变态想要折磨人,如今检验的结果已经有了,便也不再留人,大手一挥,放这群饱受摧残的儿孙们归家歇息。 只单独点了两个人:“太子,还有英哥儿——随我来!”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在朱棣身上略略停留了几秒钟。 尤其是朱允炆,死死的盯着朱棣的后背,只恨不能用眼神凿一个窟窿出来。 要知道,被皇帝单独留下问话这种待遇,从前唯独只有东宫能够获得。 但现在却又多了一个人。 皇长孙。 这几乎等同于当众宣布皇太孙的人选了。 太子妃心绪稍安,不想皇帝却忽的点了她出来:“太子妃。” 她微吃一惊,忙行礼道:“儿媳在此。” 却听皇帝道:“你怀着身孕,难免辛苦,只是再如何劳累,也不要疏忽了对于子嗣的教导。” 彼时东宫就只有两个儿子,皇帝又对皇长孙满意,此时话里的“子嗣”,显然指的就是皇次孙皇甫文了。 太子妃心下了然,知道这是皇帝在对儿子先前所言做出回应,朱允炆更是紧紧地攥住了自己衣袖,满腹惶然与羞怒。 皇帝却没看他,只是同太子妃道:“楼氏不贤,不能教导皇孙,废掉她的名位,让她迁居到西山行宫去住吧,你再做主替太子选几个人侍奉便也是了。” 打从皇帝点了儿子与丈夫一道随行之后,太子妃就知道今日大胆冒头的庶子怕是要吃瓜落儿,只是没想到皇帝出手竟如此果决,直接就把东宫次妃楼氏给打发走了。 朱棣倒是能理解皇帝的做法。 他爹这辈子的白月光就是老妻大儿,但其余孩子也不是狗娘养的,都爱惜着呢,朱允炆今日虽然冒失,但如若不是被妖人夺舍,在他老人家眼里也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敲打敲打就完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还能为这杀一个宝贝孙子吗? 只是他这个皇帝在态度上也得有所表现。 皇次孙公然表露野心,他却不作回应,往小了说是在动摇皇长孙的位置,往大了说,他的庶子们有样学样怎么办? 孙子不能轻易打杀——嗯,那就搞掉孙子他妈吧! 很好,这很皇帝。 …… 宫宴结束,帝后带着太子皇孙离去,诸王就此离宫。 先前在宫宴之上时还不曾察觉,等离席之后,周王妃才发觉后背寒凉,俨然是生了一背的冷汗,刻骨的冷。 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被逼着上前提刀的丈夫呢! 周王妃动了动嘴,只觉得唇舌都有些发麻,前边燕王与周王兄弟俩挽手同行,她则与燕王妃一道并肩走在后边儿。 燕王妃有些担心的看着她:“弟妹怕是有些惊着了,待会儿回去,别的都不管,先热热的喝一壶姜汤才好,不然明日只怕是要作病的。” 周王妃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多谢四嫂,我记住了。” 又有些后怕的去看儿子,一时泪水涟涟:“好孩子,你饿不饿,吃饱了没有?” 她懊悔极了,早知今日是这般情状,倒不如效仿燕王府将儿子留在府上了! 那孩子已经有些累了,不无困倦的打个哈欠,小手拍了拍自己肚子,奶声奶气道:“饱了……” 然后就合眼睡了。 周王妃见状,也便放下心来。 保母在旁低声道:“那边儿刚发作起来,皇长孙殿下便让奴婢们捂住皇孙的耳朵了。” 周王妃真心实意的落下眼泪来:“难为英哥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处事竟如此周全!” 燕王妃遂道:“既然如此,何妨备些东西,明日再入宫来谢他一谢?” 表达亲善和感激的同时,也从东宫处探一探口风。 老实说,燕王妃不太相信这次的事情,东宫事先一无所知。 周王妃闻弦音而知雅意:“好,届时咱们妯娌几个一块儿过来便是了。” 燕王妃含笑颔首:“那就这么定了。” 后边她们妯娌俩在叙话,前边儿燕王与周王也不是全程缄默。 燕王好歹还上过战场,周王却是个纯粹的风流才子,哪儿干过这种事? 更别说今天拿刀捅的还是他们的亲兄弟! 周王弱声道:“四哥,你怕不怕?” 燕王摇头道:“不怕。” 周王带着哭腔道:“我怕!四哥我腿软!你快扶我一把!” 燕王:“……” 燕王又是好笑,又是不忍,倒真是撑住他的手臂,叫他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兄弟俩慢慢的往前走。 周王这才发觉旁边少了个人:“哎,怎么不见三哥?” 燕王道:“放心吧,三嫂陪着他呢。” 周王舒一口气,又忧心忡忡道:“你说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燕王抬头望天:“谁知道呢。” 没等周王做声,又道:“倒是英哥儿,很有大哥的气度。” 周王想起侄子当众说的一席话,也不禁动容:“谁说不是呢。” 他等了一会儿,却都没听见燕王做声,遂用手肘捣了他一下:“怎么不说话?” 燕王却道:“是不是该去谢谢英哥儿?” 周王下意识道:“这是自然啦,今天不成,明天,明天让我媳妇她们进宫去谢大嫂便是了……” 燕王道:“那岂不是隔靴搔痒?不如直接去见英哥儿。” 周王隐约会意到了几分:“还是明天?” 燕王摇头道:“及早不及晚。” 周王倒抽了一口凉气:“可这会儿英哥儿跟大哥都跟老爷子一块儿去乾清宫了啊,时辰也不早了,要是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 燕王好笑道:“那就就近在东宫住下呗!大哥还能把咱们兄弟几个赶走?” 周王反应过来:“还真是!” 兄弟俩转过身来,将此事告知自己王妃。 燕王妃倒不反对,只提醒道:“不好落下三哥三嫂的。” 周王说了声:“这是自然。” 周王妃便顺理成章的道:“既然如此,那你只管同四哥先去,我跟四嫂再折回去,将此事告知三哥三嫂也便是了。” 几人皆无异议,就此兵分两处。 …… 晋王妃坐在一边儿,看丈夫在旁边哭的像个小孩子。 她叹口气,示意保母抱着孩子稍远一些,自己则用手绢给他擦眼泪:“好啦好啦,都过去了。” 晋王道:“二哥他死了啊!” 又摇摇头,很确定的告诉她:“还没有过去。” 晋王妃听得微怔,正待发问,却听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抬眼去看,却是两个妯娌来了。 大抵是不好上前撞破这一幕,她们便相隔一段距离停住,作观望之态。 晋王妃赶忙把丈夫扶起来,自己过去叙话,待听了原委之后,很痛快的应了:“正该如此。”又去同丈夫说此事。 晋王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晋王妃又叮嘱他几句,这才带着保母和侍从们与两个妯娌一起离开,走出去没几步,却又被丈夫叫住了。 她停了下来。 晋王红着眼睛,有些不放心的看着她:“你一个人回去,怕不怕黑啊?” 燕王妃与周王妃一时讶然。 晋王妃起初一怔,继而脸上微微发热,拉了拉他的手,这才同他分别。 一路无声。 直到快要离开宫门大内的时候,才听周王妃冷笑了一声。 “都说我们家王爷是风流才子,温柔小意……这个死人头,跟了他这些年,也没听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又不无酸涩的去看燕王妃。 燕王妃面无表情道:“看我干什么?我们家王爷也是个死人头。” 第156章 第 156 章 帝后与东宫父子一道离席之后,太子妃便也带了庶子返回东宫。 她既没有因为先前朱允炆在众人面前踩在她儿子的身上出风头而愤怒,也没有因为皇帝离开之前轻描淡写的宣判了楼侧妃的最终结局而对其语出讥诮。 看向朱允炆的时候,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和煦:“文哥儿?走了。” 席间不乏有人惊诧于她的涵养,毕竟先前朱棣已经将话挑的足够明白。 甚至有王妃低声恭维:“到底是大嫂心胸开阔,非比寻常,怪道皇爷选您做东宫妃呢。” 太子妃为之轻笑,语气温和:“弟妹谬赞了。” 又不欲在这个关头多言,便只委婉相送:“快到宫门落钥的时候了吧?” 对方闻弦音而知雅意,顺势笑道:“瞧我,只顾着说话,险些忘了宫禁。”说完朝她一礼,便与丈夫相携离去。 直到那夫妻二人与一众侍从的身影彻底消失,太子妃脸上也仍旧带着笑。 都说是太子难做,皇后难为,但相较而言,太子妃却是难上加难。 太子是皇帝的长子,皇后是皇帝的发妻,她又算什么,有什么倚仗? 更别说回到东宫之后,她还有另一重上司——丈夫兼皇太子要应对。 即便是丈夫来日顺利登基,她做了皇后,这条路也仍旧不能说是走到了尽头。 所以怎么敢轻易出错呢。 都说她的父亲是皇帝心腹大将、本朝的异姓王,都说她的母亲出身将门,舅父更是一时英杰,都说她业已诞育皇长孙,肚子里又怀着一个小皇孙,早已经胜券在握,可越是如此,太子妃便越是要规行矩步,事事小心。 登高的同时,下一步岂不就是跌重? 而皇帝今日打发走楼侧妃,不正说明他有意保全皇甫文这个庶孙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帝真的厌弃了这个孙儿,也轮不到太子妃来动手,上边有帝后,中间有太子,她这个诞育了皇长孙的嫡母,无论采取怎样的行径,都会惹人怀疑的。 还不如就平常心待之,且走且看。 只是…… 太子妃心里不无嘲弄的想:就算她能平常心对待皇甫文,他自己呢? 又能如从前一般举止吗? 今日他原本是想踩在自己儿子身上进入皇帝视线的,却不曾想满盘皆输,自己平白丢了极大的颜面也便罢了,还阴差阳错的将生母搭了进去,到底只是个六岁小儿,怎么可能将如此惊变等闲视之? 只怕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恼恨与偏激,便足以将他推上绝路了。 不过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妃近乎漠然的想。 要说从前,他们还能做一对情面上的母子,她也愿意尽到嫡母的本分,可是今日之后,皇甫文自己将过去的温情斩断,她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心下这般忖度着,太子妃又一次呼唤仍旧怔楞在远处的朱允炆,声音愈发柔和:“文哥儿?” 朱允炆仍且沉浸在方才皇帝毫不留情的,对于母亲的处置当中,无法回神。 怎么会这样?! 他僵在原地,难以置信! 前世的时候,皇爷爷明明还是很给母亲脸面的,逢年过节也都有赐下,今生怎么会问也不问,就直接将母亲打发到西山行宫去? 宫里的人向来拜高踩低,母亲此时又只是东宫的一个侧妃,今日被皇爷爷亲自下令废黜迁居,却不知那起子小人会怎么作践她?! 也是想到此处,朱允炆近乎悲哀的意识到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是啊。 此时的母亲,也只是东宫里的一个侧妃,而不是前世常氏薨逝之后被扶正的太子妃、皇太孙的生母,对于皇爷爷来说,她又算什么呢? 可是对他来说,那却是生他养他,在背后默默支持着他,将他扶上皇位的至亲之人啊! 先前皇帝的处置刚刚降下,朱允炆便不由得想要为母亲求情,正要张口的时候,却生逼着自己将话咽回去了。 前生做了那么多年的爷孙,蒙受皇爷爷诸多指点,朱允炆自问对于皇爷爷的性情还是有所了解的。 不求情,母亲大抵还能保住性命,若是开口求情,只怕皇爷爷立时便要赐死母亲了! 皇爷爷眼里,除了他的子嗣和皇祖母,其余人都是可以舍弃的,前世为了自己能顺利继位可以掀起数桩大案清洗功臣,今日为了皇甫英,他的母亲又算什么? 想通了这一节,并不会让朱允炆觉得释然,只会更加深切的让他感到痛苦,同时提醒他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再是皇太孙,不再是能够让全天下为你让路的那个人了! 相反的,你卑贱如虫豸,你也好,你的母亲也好,都要为了他人的荣光而自觉退让,即便因此丢掉性命,也是你的至高荣幸! 如此强烈的反差,怎么能让人不痛苦?! 太子妃接连叫了两遍,朱允炆却仍旧沉浸在那深切的悲恸之中,太子妃不急不躁,仍旧是神态平静,甚至于眉宇间隐隐透露出几分担忧。 跟随他的内侍见状却是心头打鼓,壮着胆子推了他一下:“皇孙,太子妃娘娘叫您呢!” 朱允炆猝然回神,看向前方,对上太子妃的视线之后,却是鬼使神差的安心起来。 是啊,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 无力破局,那就只好等待天时,前世常妃是什么时候薨的来着? 仿佛是生完第二子之后的当月? 而此时太子妃也已经怀胎七月了啊。 前世朱雄英又是什么时候去的来着? 八岁——今年他已经七岁了! 甚至于他的祖母,就是在朱雄英去世之后几个月辞世的,却不知今生是否还会如此了。 怀着一种恶意的殷殷期待,朱允炆暂时安下心来,不去理会四下里投来的种种视线,躬身郑重其事的向太子妃行礼:“劳累母妃忧心,是孩儿的罪过。” 太子妃神色微动,脸上笑意却是愈发深了:“天下哪有母亲会责难儿子的呢。” 说完,她轻声道:“走吧。” …… 太子妃与朱允炆还没有回到东宫,皇帝的旨意便先一步抵达。 楼侧妃猝不及防之下,便被人提了出去,剥去身上的次妃服制,卸去钗环,然后当即被遣往西山行宫。 等到太子妃与朱允炆回去,便有人前去回禀:“胡尚宫奉命抄检楼庶人居住的偏殿,道是彼处烟尘气重,娘娘身怀有孕,便不要过去了,晚些时候她再来给娘娘请安复命。” 太子妃颔首应了,又问:“楼庶人呢?” 朱允炆也随之看了过去,目光渴盼。 侍从低声道:“已经被发往西山行宫了。” 朱允炆听得心头一痛,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太子妃轻轻叹一口气:“走了多久了?” 侍从不意太子妃会这么问,不禁微微一怔,继而才道:“前后脚的功夫罢了。” 太子妃遂转向朱允炆,向他道:“楼氏虽然有罪,但到底同你母子一场,今日一别,却不知何日才能见到。你持了我的令牌去追,好歹再给她磕个头吧。” 朱允炆饶是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太子妃的死期,闻言也不禁因此对她心生薄薄的几分感激。 亦或者说,皇爷爷看人的眼光诚然不错,太子妃的确有国母风范。 他挤出几滴眼泪来,感激不尽的谢过,继而便带了令牌,在几个近侍的随从下匆忙追了出去。 心腹为之皱眉,见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娘娘何必如此,奴婢看着,文哥儿的心太大,怕是拉不回来呢。” 太子妃却淡淡道:“拉的回来也好,拉不回来也罢,我只管做我该做的,也便是了。” 扶着近侍的手进了寝殿,她不曾急着梳洗,自有人传了医女来为她疏通经络,而太子妃则靠在隐囊上,对着不远处的那盏烛火出神。 今晚的事情,委实有些古怪。 皇爷他……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对儿孙下这种狠手的人。 他在试探什么? 他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还有今日从文哥儿身上传来的,那种若有若无的违和感…… 太子妃不知道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干系,别说以她现在的能力,无法在宫中、在帝后眼皮子底下深入彻查,即便有这个能力,她也不会做的。 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之前对心腹说但求尽心便也够了,其实是假的。 太子妃真正想的是,就算文哥儿真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也不会在生母刚刚被送往西山行宫,自己局势不利的时候表露出来的。 现在的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处处小心防范,很难抓到把柄。 可话又说回来了,如若是在他的生母面前呢? 他也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绪,不露丝毫痕迹吗? 太子妃不知道。 但是无孔不入的亲军都尉府,大抵能替她找到答案。 …… 太子妃在塌上打了会儿哈欠的功夫,胡尚宫便来回话了。 她笑着坐直身体,吩咐看茶。 楼庶人处的东西,宫里都是有记档的,今日胡尚宫也是循例办事,自然简单。 两人客气的寒暄了会儿,讲完正事之后,胡尚宫便起身告辞,太子妃遣人好生送她出去,正想着能歇一会儿的时候,却听人来回禀,道是晋王、燕王、周王三位王爷到这边儿来了。 太子妃起初怔然,继而失笑,长眉微挑,起身迎了出去。 …… 朱棣紧跟在太子身后,随之一起进了乾清宫的后殿。 皇帝顺手摘下头顶的翼善冠,继而又问始终随从左右的严钊:“人已经拿下了吗?” 严钊道:“是,并王府一干亲信属官,都已下狱。” 皇帝点点头,却没理会东宫父子俩,而是看向了一侧的老妻:“你近来身体也不很康泰,这边儿自有我们爷仨处置,且去歇着吧!” 段皇后知道自己唯有离去才能叫他放心,倒不坚持留下,只是临行之前,谆谆嘱咐:“此事不宜大肆声张,更不宜大造血案,你我尚且没有察觉,怎么能过多的责难王府的属官们呢。” 皇帝微微皱眉,然而将段皇后不肯退步,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段皇后这才安心离去。 皇帝瞥了一边儿坐在椅子上晃悠着小腿的长孙,向儿子道:“你觉得文哥儿如何?” 太子楞了一下,下意识瞄了旁边长子一眼,才道:“有些古怪,但说不定也是一时权位迷了心,且再观望几日吧。”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喊了朱棣一声:“英哥儿!” 朱棣从椅子上跳下去:“皇爷爷,我在呢。” 皇帝板着脸道:“知道我跟你爹在说什么吗?” 朱棣痛快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哼!” 皇帝没好气道:“那你坐在那儿想什么?!” 朱棣摩拳擦掌,一双眼睛扑闪闪的看着他:“皇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去打兔子啊?!” 皇帝被气笑了,顺手夺过内侍手里的拂尘,凶神恶煞,大步向前:“我先打你这个小兔崽子!” 朱棣不躲不避,嘿嘿笑着留在原地。 那拂尘果然没落到他身上。 皇帝悻悻的停住:“你怎么不怕?” 他语气中不无怅然:“看你的叔叔们,今晚都被吓得屁滚尿流,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他们老子呢!” “怎么会?” 朱棣不假思索道:“您是天底下最慈祥、最宽和的父亲,皇叔们怎么可能因为秦王叔的过错,而对您心生怨怼呢!” 皇帝一把将手里的拂尘丢掉,那内侍慌忙弯腰去捡。 却听他冷笑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朱棣背着手,笑容挑衅:“您要是不相信,就跟孙儿打个赌,要是您赢了,想怎么处置都行,可您要是输了——也得答应孙儿一件事!” 太子有些不安:“英哥儿!” 皇帝猛地一摆手,却没问那件事是什么,而是道:“你想打什么赌?” …… 从礼法上来说,晋王、燕王、周王都是太子妃的小叔子,理应敬重长嫂。 而从情理上来说,太子妃这会儿毕竟还怀着孕呢,太子又不在,几个大老爷们儿今晚都累得够呛,实在没理由叫身怀六甲的长嫂陪着苦熬。 燕王是太子的同胞弟弟,向来同长嫂亲善,接了酒水之后,便温言劝太子妃回去歇着。 自家事自家知,太子妃也不会为了逞强而枉顾腹中没出事的孩子,嘱咐他们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开口,安排妥当之后,便往后殿去歇息了。 只有兄弟三人猫在待客的偏厅里喝闷酒。 今晚上闹的这一场,算是怎么回事啊! 周王苦闷。 燕王疑惑。 晋王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周王和燕王一起看了过去:“三哥在想什么?” 晋王道:“也不知道王妃回去了没有。” 周王和燕王便又将目光挪回到手中的酒杯上了。 周王苦笑道:“不瞒两位兄长,我现在想想,还觉得心惊肉跳,怎么忽然就……前几天我还跟二哥一处喝酒呢!” 燕王也道:“今晚的事情,的确古怪。” 晋王道:“也不知道王妃回去了没有。” 周王:“……” 燕王:“……” 周王木着脸说:“三哥,别这样。” 燕王木着脸道:“哥几个吐苦水呢,你总提三嫂干什么!” 晋王不太能喝酒,脸上红红的,道:“今晚的事情,是有些古怪。” 周王跟燕王听得脸皮一抽,不约而同的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碰了个杯,仰头饮下:“喝一个!” 晋王慢腾腾的去摸酒壶。 周王见状嘴唇动了动,正准备说话,就听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拎着酒壶凝神倾听,还没等有个所以然呢,偏厅的门几乎是被人从外边撞开了。 东宫的副总管喘息的像是头牛:“几位,几位王爷,皇,皇爷来了——” 周王:“!!!” 燕王:“!!!” 艹啊!!! 我爹怎么这时候来了?! 不会是还没杀够,又来宰我们几个吧?! 尽管不太可能,但是我们几个散了宴席之后没回王府,又来这儿聚会——虽然从前也有过这种事,可谁知道这会儿老爷子见了怎么想啊?! 这会儿也该过了宫门落钥的时候了! 万一老爷子发起飙来,骂我们心怀不轨怎么办?! 毫不夸张地讲,周王跟燕王生生给惊出来一身冷汗。 二人几乎立时就要夺门而逃。 东宫的那位副总管眼明手快,将门从他们手里夺回来:“来不及了,皇爷已经进来了!这会儿跑出去,正好撞上!” 二人马上掉头回来,目光迅速扫过厅内,一个钻进了衣橱里,一个灵敏的猫到了桌布底下。 那位副总管看得瞠目结舌,忽然间发觉有什么不对。 扭头一看,就见晋王仍旧神色平和的坐在远处,怡然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一个!” 他一张脸红红的,眸色也透出几分醺然。 好像有点喝醉了。 副总管:“……” 啊这。 他想要劝一句,让赶紧躲躲的,奈何门外却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副总管心下一凛,退到门外,果然见皇帝身着大氅,身后跟着太子和皇长孙,龙骧虎步而来。 他不禁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大步流星的出现在了偏厅门口,神色阴沉。 晋王闻声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他显而易见的慌了。 “啊,父皇?!” “……父皇!!!” 晋王大惊失色,呆愣几瞬之后,不禁站起身来。 又几瞬之后,他慌里慌张的环视四周,一掀桌布,拱了进去。 把周王给撞出来了。 周王:“???” 你没事吧三哥?! 晋王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啊呀”一声惊叫,脚步飞快的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往眼见着比较能藏的衣橱那儿去了。 猛地把门拉开。 燕王神色复杂的面孔夹杂在太子的狐皮大氅之间,异常的刺眼。 晋王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讪讪道:“啊,四弟在里边……” 燕王:“……” 燕王笑了一下,恨恨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址果冻小说网 第157章 第 157 章 朱允炆带了太子妃的令牌,叫几个打小就侍奉他的内侍跟着,一路飞奔着撵上了楼庶人乘坐的轿撵。 楼庶人毕竟还是皇孙之母,虽然被问罪,但总归也得顾及到东宫和皇孙的体面。 朱允炆远远看见那顶小轿,泪水便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要不是因为他急于出头,怎么会拖累母亲至此? 他飞奔着追了上去,拦在轿撵前边,想要说句什么,却因为长久的奔跑使然,剧烈的喘息着,一时说不上话。 尚宫局的女官见状,不禁为之蹙眉。 这差事是皇爷亲自交待下来的,自然没有中途废止的道理,来人虽是皇孙,却也没有将手伸进尚宫局、左右她们听令而行的道理。 倒是随从朱允炆一道过来的内侍知事,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上,继而又与了太子妃的令牌给那女官看:“姑姑宽宏,好歹给皇孙几分薄面,太子妃娘娘说了,到底是母子一场,且给匀出来些时辰,叫道个别吧……” 太子妃是地位稳固的东宫储妃,有她发话,女官自然要给几分情面,再见朱允炆只穿着室内的衣裳过来,又怕他在这宫道之上吹风卧病,自己要担干系。 东宫总共也就两个皇孙呢。 旁边便有一排供人修葺的芜房,女官索性卖了个好人情过去:“外边天冷,皇孙不好久留,且往芜房中去同楼庶人叙话吧,只是时间怕不能太久,最多也就是一刻钟……” 能有这一刻钟,已经是承天之幸,朱允炆哪敢说些什么? 客客气气的道了声多谢姑姑。 再见楼庶人从小轿里出来,心头更是酸涩不已。 这大冷的天,她身上只穿了单衣,那小轿又简陋,四处透风,一路过来,半是惊吓,半是寒凉,她姣好的脸上半分血色不剩,嘴唇都透着青。 朱允炆心里难过极了,拉着母亲的手往芜房处走,触手一片冰冷,连带着他的心也因为这股凉意而跟着痛了起来。 楼庶人遭此大难,固然惶恐,但是除此之外,却也记得胡尚宫宣布给自己听的罪名——不能教导皇孙。 这话进了耳朵,也就使得她在忧惧于自己的前途之外,对于不在身边的儿子也平添了深切担忧。 “我的儿,这究竟是怎么了?可是你做了什么,触怒了皇爷?你有没有事?皇爷罚你了没有?!” 楼庶人泪水涟涟。 因为自己的冒进而害了母亲,朱允炆已经是心如刀割,再听她此时不为自己的来日而忧虑,而是担心自己这个害了她的不孝之子…… 想到此处,他霎时间泪如雨下。 楼庶人见状,反而宽慰他:“娘没事的,不就是去西山行宫吗?你是东宫唯二的皇孙,娘即便被废为庶人,他们也不敢轻易难为我。” 环顾左右之后,又低声叮嘱他:“你不要记恨太子妃,相反,要把她当成我来孝顺,这才是你保命的法子,知道吗?!” 朱允炆心下恨极。 恨该死的皇甫英,也恨生下皇甫英的太子妃寇氏。 此时闻言,却是冷笑一声:“娘,你想多了,太子妃……她马上就自身难保了!” 楼庶人为之愕然:“文哥儿,这是何意?” 朱允炆不欲多说,只是告诉母亲:“您等我!最多不过四个月,您就能回来了!” 太子妃怀胎七月,最多再过三个月便要生产,继而重复从前的悲剧命运,产后不到一月便撒手人寰。 而皇甫英,又还有几天活路? 他再不济,却也有一个天大的好处,那就是他是东宫次子! 等皇甫英死了,皇爷爷不立他,又该立谁?! 等到那时候,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未必就不会再将自己母亲迎回! 退一万步讲,即便不将其迎回,有了自己这个皇太孙儿子,西山行宫的那群小人,怕也不敢再欺辱母亲! 他所要做的,也只是一个等罢了! …… 东宫。 周王被晋王从桌底下撞出来,好不狼狈。 起先他还怀着一点侥幸心理,万一老爷子没看见他呢? 周王壮着胆子就要再往桌底下爬,动作敏捷如一只成了精的乌龟,就在这时候,却觉一道如刀如电的目光直直向自己射来。 他僵着身体,一寸寸的转过头去,正对上门口亲爹不怒而威的视线,太子大哥站在亲爹旁边,一脸“天,我五弟好丢撵”的复杂表情。 周王当下再不敢有所迟疑,迅速站起身来,犹犹豫豫的蠕动到了门口。 他丢脸,燕王更丢脸。 那边衣橱的门被晋王拉开,他猫在里边进退两难。 出去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怪难堪的。 不出去吧…… 他还能厚着脸皮,视老爹等人如无睹,顺手再把衣橱的门给合上? 燕王涎着脸从衣橱里钻了出来,身上还沾着几根狐狸毛,推了罪魁祸首的晋王一把,跟他一道期期艾艾的来到了皇帝面前。 这两个蠢儿子都是谁家的啊! 皇帝看看蔫眉耷眼的周王,再看看垂头丧气的燕王,嗤的冷笑出声:“果然有卧龙的地方,就会有凤雏。” 周王跟燕王哥俩听完,甭提有多丢脸了。 心里边又有点不服气:说我们俩卧龙凤雏也就罢了,也说说三哥啊! 要不是这个奇人在此,他俩怎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兄弟俩扭头瞅了一眼,不敢跟老爷子顶嘴,只能憋着那点儿怨气,愤愤不平的瞅了晋王一眼。 皇帝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过去。 晋王憨憨的看着他,表情有点不安,隐约又带了点天真的无辜,像是只受到了惊吓的小熊。 皇帝知道这个儿子的秉性,见状也就不忍心说他什么了,只指了指那边儿还没撤去的桌案:“老三去那边儿吃果子吧。” 晋王:“噢。” 一转身过去了。 燕王跟周王看得目瞪口呆。 夭寿啊,老三你现在怎么不呆了?! 合着就我们俩是冤种对吧?! 俩人张着嘴为之瞠目,一时失神,那边厢皇帝从内侍手里夺过拂尘,撸起袖子,眼见着就要上去打人。 不患寡而患不均,燕王从没有如此深切的了解过这句话。 要是兄弟三个一起挨打也就算了,总能说一句有乐同享有难同当,但现在有个人早早幸免于难,就剩下他跟老五这俩难兄难弟顶雷,这凭什么啊?! 燕王怒道:“父皇,我不服气!” 周王紧随其后:“对,不服气!” 皇帝的回答来的又快又硬:“你不服气,他也不服气,多半是惯得,打一顿就好了!” 燕王:“???” 周王:“???” 皇帝却不跟他们客气。 英哥儿还小,又是宝贝金孙,他不舍得打,之前只是作势吓唬他,可眼前这两个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不能打的? 又不是头一回了! 燕王多精明的一个人啊,要不是看老爷子这会儿情绪还不错,先前怎么敢直接跟他顶嘴? 这会儿看老爹要来打人,哪里肯老老实实呆在原地挨打,那边皇帝撸起袖子,他转头就脚底抹油往偏厅里边跑了。 周王紧随其后。 皇帝勃然大怒:“你们站住!”说完,竟提着拂尘大步追了上去。 他们逃,他追,他们插翅难飞。 中途皇帝觉得拂尘不过瘾,又顺势从花瓶里抽出一根鸡毛掸子来。 周王是个风流才子,脚步不似兄长敏捷,稍稍慢了一步,背后狠狠挨了一下,空气中陡然飞起几根鸡毛,颇有画面感的定格了几秒钟之后,他“哎哟”一声,栽倒在地。 皇帝上去就是一脚:“跑,再跑!” 又怒喝燕王:“老四,你这畜生,还不站住?!” 太子跟朱棣在门口吃瓜围观。 空间里的老伙计们眼见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一时无言,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最后还是嬴政忍不住说了句:“你不劝劝啊?” “这有什么好劝的?” 朱棣不解反问:“爹打儿子,儿子逃跑躲避,这不都是正常的吗?” 朱元璋理直气壮的重复道:“是啊,爹打儿子,儿子逃跑躲避,这不都是正常的吗?” 皇帝们:“……” 啊这。 有被老朱家的日常操作震惊到。 但是又有点诡异的小小羡慕是怎么回事! 虽然暴力粗鲁了点,不符合圣人推崇的礼教和世人眼里的皇室雍容,但这种相处风格,好像更有人情味一点啊。 心情复杂。 皇帝诚然体健,但耐不住燕王正当盛年,加之偏厅宽阔,父子俩追逐了许久,竟真的没被皇帝撵上。 朱棣不知道打哪儿弄了根儿糖葫芦,含在嘴里慢慢的化着吃,看情况差不多了,燕王渐近,便适时的往前一伸腿—— 燕王猝不及防,摔了个驴打滚儿。 一步之差,叫皇帝追了上去。 燕王在捂着头的间隙对着朱棣怒目而视。 小王八羔子,敢暗算你四叔! 朱棣见状,马上把糖葫芦从嘴里挪出来,大声指责道:“皇爷爷,四叔瞪我,我害怕!” 燕王:“???” 皇帝马上又给了他一脚:“混账东西!” 燕王恨恨的收回了视线。 皇帝挨着打了两个儿子一顿,心里边那股子郁气也就消了大半,见桌上有酒,也不嫌弃,大马金刀的坐下,自己先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继而仰头饮下。 其余几个儿子,太子、燕王与周王便挨挨蹭蹭的凑了过来,晋王则仍旧坐在原地吃果子。 皇帝又饮了一杯,这才开口:“大半夜的不回府,到你们大哥这儿来干什么?” 周王假模假样道:“我们几个特意来向英哥儿致谢,谢他今日顾看几个孩子……” “屁话!”皇帝一把将酒杯砸到桌面上,没好气道:“你会为了这么点事,三更半夜不回府在这儿等一个小辈?” 又觑了燕王一眼:“你们两口子今天可没带孩子进宫,你到这儿来道的是哪门子的谢?” 燕王嘿嘿笑了两声,说了实话:“爹,我们哥几个心里虚啊。” 他没叫“父皇”,而是又叫了一声爹:“今晚上这事儿,我们都有点看不透。” 这话落地,周王、晋王齐齐看了过去,连太子也不由得投去了视线。 他其实也是一知半解。 皇帝听得默然,又吃了一杯酒,却道:“总归是为了你们好。” 他叹口气,目光依次在几个儿子脸上划过,神色之中隐含着一种少见的柔和,又有些欣慰:“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心有不安也不奇怪,却宁肯误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也要来你们大哥这儿一聚,可见兄弟情深,如此我也就知足了,太子——” 皇帝叫了长子一声。 太子赶忙站起身来:“爹。” 皇帝道:“以后要善待你的兄弟们啊。” 太子急忙应声:“这是自然。” 皇帝又嘱咐其余几个儿子:“别给你们大哥惹事儿,兄弟情深难得,别随便糟践了。” 那几人也恭敬应了。 皇帝这才扭头去看一边默默吃糖葫芦的孙儿:“英哥儿。” 他说:“叫你赌赢了,你这几个瘌痢头叔叔还真就来东宫找你爹了。我不赖账,答应你一件事,说到做到。” 皇帝压沉了语气,定定的看着他:“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了,皇爷爷便能满足你。” 燕王几人这才知道,原来今夜老爹来此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大侄子跟他老人家打了个赌! 这下子,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磨起牙来了。 再细细一品老爷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又觉得这个“只要你说了,皇爷爷便能满足你”大有可为。 大侄子能要什么,又想要什么? 当然是尽快把皇太孙的名分给落实了! 只是不知道老爷子是否也是这个意思,只等着英哥儿开口了。 连一旁始终稳如泰山的太子,眼底也平添了几分期许之意。 一时之间,几双眼睛不约而同的落到了朱棣脸上。 而他咬着糖葫芦,不假思索道:“关于想要什么,我早就想好啦!” 太子察言观色,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来。 果不其然,下一瞬,就听自己儿子毫不犹豫的道:“皇爷爷,你明天抽一天时间出来,带上叔叔们一起去打兔子吧!” 太子为之扶额。 燕王、周王为之瞠目。 啊这。 我大侄儿是有点清新脱俗在身上的! 皇帝也有些诧异,略顿了顿,方才道:“英哥儿,你难道不希望做皇太孙吗?” 朱棣道:“想啊,但是皇孙年满十岁才能被册封为皇太孙亦或者是王府世子,这不是您定下来,继而通传天下的规矩吗?身为皇孙,怎么能让您为了孙儿的个人私欲而自毁法度,失信于天下呢!” “再则,”他信心满满道:“该是我的跑不了,这太孙之位,不给我,又能给谁?文哥儿吗?就他那个脑子?” 朱棣真心实意的摇摇头:“皇爷爷,我劝您不要。” 第158章 第 158 章 文哥儿吗?就他那个脑子? 虽说早在宫宴之时,朱棣便将自己对于弟弟文哥儿的厌弃表露的淋漓尽致,但此时此刻再说这些,却也未免稍显直白。 太子听得微微皱眉。 倒不是因为他偏心次子,而是觉得儿子性格过于锋芒外露。 若是寻常人也便罢了,偏他是东宫嫡长子,来日要做皇太孙、皇太子,乃至于本朝天子的,即便是糊弄,也要搞一个兄友弟恭的假面戴着才好,如此直抒胸臆,未免稍显…… 罢了。 他想,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而燕王等几位亲王对此反倒没什么想法。 老实说,皇甫文之前是挺欠的啊。 那么多亲王在那儿杵着,独独显了他出来,他倒是麻溜儿的上去了,那之前那些个迟疑踌躇的王爷们,都成什么人了? 就你果敢有为,我们都是软脚蟹? 而相较于其余几个兄弟,燕王心里边格外的轻蔑皇甫文几分。 你以为这么干,就能讨得了老爷子的好,就能做皇太孙,来日再做皇太子? 你难道不知道你爹是如何坐稳东宫之位的? 倘若弃了嫡长子而立庶子,那东宫岂不是自毁根基,叫诸王们看着——噢,原来庶子也是可以理直气壮去争皇位的啊? 没道理东宫的庶子敢去奢想,我们就不敢啊? 谁还不是个龙子龙孙呢! 他心里边隐隐的有些不服气——立英哥儿也就算了,好歹这个大侄儿是真的聪慧,待人和和善,又是嫡长子,立你皇甫文? 还不如立老子我呢! 当然,这话就只能在心里想想,当然不能宣之于口了。 相较于儿子们,皇帝更欣赏长孙的胆色与识见,也欣慰于他的赤诚。 要不是如同民间爷孙之间一般亲密无间,这小子怎么敢在自己面前直接损他弟弟? 他老人家虽说夺得江山做了皇帝,但骨子里早就养成的东西是不会变的,正如同他对于宗藩血亲的看重一样,他稀罕的是个家人味儿。 别人搁他老人家面前装蒜,成天说些“家国天下”、“兄友弟恭”、“为生民立命”等等高端大气的词汇,他为了维系统治脸上赞同,心里边其实不太吃这一套。 这玩意儿就跟菜式一样,宫廷宴席个顶个的精致,材料做工都是顶好的,偏他就喜欢老家的那锅剩饭大乱炖,最好炉底下还得闷上个红薯。 甭管这时候有没有红薯这东西,总之意思是摆在这儿了。 故而此时听朱棣说了,皇帝却也不气,只是抬手不轻不重的在他脑壳上拍了下:“你这孩子,打小就淘,好在大事上不糊涂。” 又殷殷嘱咐说:“你弟弟毕竟是你弟弟,虽说不是一个娘生的,但身上都流着咱们皇甫家的血,以后他有什么不好,你只管教导他便是了。” 朱棣痛快的应了:“嗳,孙儿记住了。” 皇帝龙颜大悦:“英哥儿是个好哥哥啊,有你在前边带着,想来你弟弟也会越来越懂事的。” 朱棣露出营业性的微笑。 空间里边刘彻就在这时候幽幽开口:“可不是吗。” 他深以为然道:“好的恋爱就是这样的,会让两个人变得更好。” 旁边李世民猝不及防,一口茶喷了出去。 其余几人也是忍俊不禁。 朱棣:“……” 朱棣:滚啊! 你们真的给我平凡的生活增添了很多烦恼!!! 刘彻则转头去看朱元璋,满面不解:“他们都笑了,老朱你怎么不笑?不好笑吗?” 朱元璋板着脸,面无表情道:“我不笑,是因为我生性就不爱笑!” 其余人霎时间爆发出一阵能把天都掀翻的笑声。 朱元璋:“……” 好烦啊,毁灭吧! …… 皇帝在东宫待了大半个时辰,便起驾回宫,此时已经过了宫门落钥的时候,晋王三人遂顺理成章的歇在了东宫。 这处偏厅本就宽阔,内里又设有几重套间,不然先前燕王与周王也不能跟皇帝奔逃周旋那么久,此时安排下去,让内侍将几张平塌拼在一起,铺好床褥之后,兄弟几个抵足而眠。 他们都是在段皇后膝下长大的,尤其燕王与太子更是一母同胞,此时言语,更无禁忌。 周王吁了口气:“今天可是把我吓住了。” 燕王也是心有余悸:“谁不是呢。” 晋王倒是还记挂着太子:“大哥先前劝阻父皇,挨了好一通打,可都上过药了吗?” 太子先是配合父亲演戏,继而又跟爹妈一处往乾清宫去议事,最后又因为儿子跟老父亲打赌匆忙赶回东宫,还真是忘记上药这回事了。 其余几人见他迟疑,心下了然,周王率先坐起身来,吩咐守夜的侍从送活血化瘀的药物过来,晋王跟燕王也陆续起身。 太子摆手道:“不打紧的,又不是头一回挨打了,老爷子的脾气你们也知道……” 其余几个人却不肯听,略等了会儿,待侍从送了药油过来,燕王撸起袖子来帮大哥上药。 周王则支着下颌,对着晋王指指点点:“三哥你是真不地道啊,明明咱们哥几个一起来的,凭什么老爷子只打我们哥俩儿?” 燕王忙里抽闲,不无愤慨的谴责了一句:“没错儿,三哥你真不地道!” 晋王将被子围在肩上,活像一只慢腾腾的熊,说:“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想的。” 燕王:“???” 周王:“???” 嗨呀,为什么听完更气了! 周王一把抖开晋王围在身上的被子,气势汹汹道:“你这个罪魁祸首怎么还理直气壮的?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打一架吧!” 晋王陡然被人掀了被子,脸上慢慢的显露出几分惊讶,继而又下意识的伸手去扯被子,也是伴随着这动作,手臂处结实的肌肉若隐若现,一望便知是个健壮汉子。 燕王又抽空瞥了周王一眼,再看一眼明显羸弱许多的周王,语气狐疑:“五弟可有信心将其这厮拿下?” 周王冷笑一声,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顺势往塌上一躺,中气十足道:“没有!我睡了!” 燕王与太子齐齐失笑。 晋王左右看看,也拉上被子,躺了回去。 …… 东宫这边端是兄弟情深,言笑晏晏,皇帝处却酝酿着一场崭新的风暴。 离开东宫之后,皇帝乘坐轿撵返回乾清宫,中途却被人拦下。 他浓眉微皱,抬手掀开轿帘一线,却有心腹内侍靠上前来,低声道:“皇爷,是严指挥使。” 皇帝神色随之凛然。 这个义子虽然年轻,行事却向来稳妥,若非事发突然,如何会在此时漏夜前来? 他略点一下头,心腹便会意的退开几步,严钊冷静平和的面孔出现在窗外。 他将东宫次孙皇甫文的异动悉数禀告上去。 皇帝听完之后,第一个想法便是此番楼氏遭到贬斥,他万事都顾不得,便先去追赶,可见的确有母子之情,料想并非是妖人假扮。 可除此之外……这小子一定有问题! 如若不然,他怎么能说出太子妃此时自身难保,以及最多四个月就能叫楼氏回来这种话?! 至于他所暗示的是什么,皇帝略一思忖,便有了答案。 有四个月的时间在那儿隔着,太子妃如今身怀六甲,已经七月,待到她生产之日,想来便是阴谋发动之时,甚至在皇甫文的料想之中,因此丧命,才是寻常。 可如此一来,问题就出现了。 他怎么能未卜先知,料到太子妃生产的时候会出问题? 若是后宫倾轧,妻妾之争,没道理楼氏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却一清二楚的。 要说一个六岁小儿能越过母亲,动用人手去害死一朝储妃,未免是天方夜谭! 更别说他好像很有把握楼氏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境遇就会有所好转——皇帝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自己吗? 楼氏是被自己亲自下令废黜名位,赶出宫去的,又怎么可能自打嘴巴,再去加恩于她? 楼家的家世,可没太子妃那么显赫,不像是能立下不世之功,因此加恩到女儿身上的样子! 因为皇甫文而加恩于她? 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不过是东宫庶孙,别说太子妃腹中还有一个皇孙,就算是运道不济,母子俱亡,他上边也还有一个礼法和齿序都能碾压他的嫡长兄! 皇甫文凭什么出头,又凭什么宽抚楼氏,只需静待数月,便可功成? 皇帝心下不解,为之困惑,一缕冷风顺着半掀开的轿帘涌入轿内,激的他打个寒颤,电光火石之间,近乎悚然的想到了一个可能。 皇甫文想要在东宫出头,单纯只是太子妃薨了当然不够,但若是皇长孙也一并薨了呢?! 到那时,他便是东宫年纪最长、也是最有可能长成的子嗣,自己即便不喜这个孙儿,为了大局,怕不是也要有所恩待? 皇帝被这个猜测惊出了一身冷汗,起初觉得是无稽之谈,再对照着皇甫文的说辞想想,又觉得两相对比,竟是严丝合缝! 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皇甫文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总不能是他一个才六岁的稚子,自信能够瞒过所有人,在东宫挑动风云,害死太子妃和皇长孙吧? 皇帝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良久之后,终于唤了心腹过来:“替朕去做一件事。” …… 相聚的时间,总归是短暂的。 朱允炆拉着楼氏的手依依不舍,楼氏又何尝不是千叮咛万嘱咐? 待到时辰到了,母子俩含泪道了珍重,就此分别。 朱允炆来的时候满心焦躁,肚腹之内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此时折返回去,那团火却已经烧到尽头,内里虽然还残存着些许余温,外边儿却已经是苍白色的灰烬和烟尘,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 朱允炆不再急着回到东宫,而是放慢步子,徐徐前行。 走到一半儿,便不由得打个冷战,抱紧了手臂。 他出来的时候太急,穿的是内殿里用的衣裳,没披大氅,午夜的寒风一起,便觉得有些冷了。 内侍赶忙脱了外衣给他,却被朱允炆制止。 “不必了,”他说:“冷一点好啊。” 起码能叫人清醒。 如是走到半路,朱允炆一行人就被乾清宫的人给截下了。 为首的内侍乃是皇帝心腹,温声细语道:“皇孙原来在这儿,可是叫奴婢好找。皇爷听说您去送楼侧妃,很是嘉许您的孝道,特意打发奴婢过来,请您过去叙话……” 朱允炆听得怔住,原本几近于枯槁的内心陡然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他神情谦和,顺着内侍的话,进一步加深自己的人设:“楼庶人再如何有不妥之处,到底也是我的母亲,生身之恩大过天,我为人子,又怎么能不来相送?” 内侍笑着赞许几句,便引着他往乾清宫去了。 夜色已深,秋声呼啸,寒风毫不留情的刮在脸上身上,朱允炆却已经不觉得冷了,唯有无穷无尽的热度,从乾清宫这座至高宝殿传来,一寸寸温暖着他的五脏六腑,滋养着他疯狂生长的。 朱允炆沿着走了无数次的门户入内,却见殿中并不像从前他称帝时那样灯火辉煌。 大抵是夜色深了,殿内高座处的灯火被熄灭大半,反倒是殿下烛火依旧。 他按部就班的行了礼,略略仰头的时候,只见皇帝坐在那张宽阔又冰冷的龙椅之上,面容难辨,素日里高大魁梧的身影竟显得有些阴沉,仿佛与那张龙椅融为一体,森森的投影到背后墙壁之上。 然而皇帝的语气却分明的温和的:“怎么穿的这么少?可见是伺候的内侍不用心!” 朱允炆不愿因此折了几个打小就跟着自己的心腹,忙替他们开口辩解,顺带着也是将话题绕回自己的得意之处:“不怪他们的。” 说到此处,他眼底平添了几分泪意,语气也随之哽咽起来:“是孙儿回到东宫之后,听闻母亲已经离去,匆忙追了出去,这才……”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今日行事虽然鲁莽了些,却也是个至孝之人。” 略顿了顿,又说:“也是个有福气的人。” 有福气的人! 朱允炆心头猛地一跳,却是故作不解:“皇爷爷,您此言何意?” 皇帝道:“向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楼氏今日虽然获罪,却仍旧在世,岂不幸运?而朕父母俱是早早亡故于乱世,此时即便坐拥天下,也只能在祖地建庙祭祀,聊以宽慰罢了……” 朱允炆听罢,现下微觉黯然,继而却又迅速重整旗鼓,吹捧道:“皇爷爷建此亘古无一之功业,又使得皇甫氏历代先辈享无尽香火,已经是至孝之人了,孙儿想,他们九泉之下得知,必然也会深感欣慰的!” “但愿如此吧。” 皇帝不无怅然的道:“朕如此为之,也是希望天下效仿,人人亲其亲、长其长——” 说到此处,他略略停顿。 朱允炆下意识的接了下去:“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皇帝忽然间没了声响。 朱允炆心头咯噔一下,不知怎么,忽的涌上了一股不祥之感。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有些不安的叫了声:“皇爷爷……” 皇帝的面目隐藏在高处的昏暗之中,不辨喜怒,只有声音沉沉的砸到了他心上:“你不是才刚开始学论语吗,如何能对得上《孟子》里的话?” 朱允炆为之愕然,眼皮狂跳起来。 他结结巴巴道:“孙儿是听教授课业的师傅说的,觉得甚是有理,这才记在了心里。” 皇帝道:“哪个师傅说的,什么时候听见的,当时还有什么人在旁边?” 朱允炆愈发迟疑,只能强笑道:“过去一段时间,孙儿实在记不清了……” 皇帝笑了一笑:“这么说,是凑巧了?” 朱允炆硬着头皮道:“正是如此。” 皇帝又叹了口气:“高处不胜寒,做了皇帝,难免就要疑神疑鬼。” 他站起身来,步下玉阶:“好孩子,大概是吓着你了,不怪皇爷爷吧?” 朱允炆能说什么? 他赶忙道:“孙儿岂敢有这种不敬之心?皇爷爷此言,愧煞孙儿了!” 皇帝哈哈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走出殿去。 朱允炆见状暗松口气,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就在此时,却听皇帝幽幽道:“朕的确打算在凤阳祖地修建家庙,只是却还在斟酌,不曾将此事公之于众……” “文哥儿,你是怎么未卜先知的?”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九天之上传来,带着蚀骨的冷,一字字钻入朱允炆耳中:“能不能也跟皇爷爷说说啊?” 第159章 第 159 章 文哥儿,你是怎么未卜先知的,能不能也跟皇爷爷说说啊?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仍旧平和,并不激烈,然而落到朱允炆耳朵里,这声音却如同来自幽冥地狱一般,带着彻骨的冷。 宛如一声惊雷,正正好击在头顶。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皇爷爷……” 朱允炆脑子转的飞快,绞尽脑汁的思虑破局之法。 皇爷爷疑心自己了吗? 他怀疑自己是从多年之后来到此地,亦或者是重生一世,所以才会用在皇甫氏的老家凤阳建庙这件事情来试探自己? 因此此时家庙还没有建成,但自己却因为经历过后来之事,早早有了答案,故而下意识的将家庙当成一个早就存在的产物进行回复,所以才露了破绽…… 那么,要不要坦诚以对?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浮现一瞬,旋即便被朱允炆否决。 谁知道皇爷爷对待重生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态度? 能遮掩过去,最好还是遮掩过去! 而在此之外,他格外确定一点——绝对不能将自己当初继位之后发生的事情告知于皇爷爷! 如若不然,只怕不需要等到燕王靖难,皇爷爷就会亲手料理掉自己! 如此一来…… 朱允炆眼珠一转,仰起头来,神色惊诧:“皇爷爷,您误会孙儿了。” 他替自己辩解:“孙儿的确不知您在凤阳老家建庙一事,只是听您那般言说,便下意识觉得那家庙大抵已经建成,所以才顺势应答,并无他意。” 皇帝居高临下的觑着他,却不曾因此事与他过多纠缠,而是重换了件事情发问:“今日是谁前去,引你来此的?” 朱允炆微微一怔,继而给出了答案:“是侍奉您的庞内侍……” 皇帝幽幽的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姓庞?他同你说过自己姓什么吗?” 朱允炆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而那边厢,皇帝略略前倾身体,一双阴鸷锋锐的眸子,紧盯在他脸上:“这个小内侍还很年轻,是御前总管的新收的徒弟,虽然机灵,却还没有往各处行走宣旨过,更没有去过东宫——” “文哥儿,你怎么一见他,就知道他姓什么?” 朱允炆额头上细密的生出了一层汗珠,胡乱的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一把。 他再不敢有所辩解了:“皇爷爷,孙儿,孙儿……” 结结巴巴许久,却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事到如今,朱允炆如何不知,打从一开始老爷子就设好了套儿,只等着自己这只猎物往里钻? 可笑他还觉得可以侥幸挣脱,不曾想越是挣扎,便被束缚得越紧,生生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上! 朱允炆无法想象皇帝的态度,更惶恐于对方的洞察和敏锐,一时之间,竟是满心惶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他僵住了,皇帝却没有,猝然冷笑一声,忽的抬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好一个孽障,当着你爷爷的面,竟还谎话连连!” “说!”皇帝厉声道:“若是敢有所隐瞒,朕立时便割了你那条狡辩的舌头!” 朱允炆生挨了一脚,原地滚了两滚,方才停下身来。 肩头传来一阵剧痛,大抵是孩童稚嫩的骨头被踢断了,他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拿皇帝的话当耳旁风。 割条舌头罢了,这点芝麻蒜皮的小事儿,他爷爷才不屑于撒谎! 他捂着作痛的肩膀,热泪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涌出:“皇爷爷,我怎么敢隐瞒您?只是话该从哪儿说起,您总得给我起个头儿啊!” 皇帝的面容在昏黄的灯火之下透着一层诡异的模糊。 他没有同朱允炆言语,而是将手向后一伸:“取我鞭子来!” 朱允炆随之打了个冷战。 却有内侍近前,默不作声的递了一条粗长坚韧的皮鞭。 皇帝拿到手里,继而振臂甩开,朱允炆甚至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阵近乎锋利的痛楚骤然传来。 他原本就穿的不算厚重,此时身上衣裳更是被这一鞭击破,那痛楚像是一条会吮血长大的小蛇,先是锐利的要命,继而又骤然烫了起来…… 朱允炆几时经历过这种苦难,立时发出一声惨叫,继而便瘫软在地上抽泣不止,眼泪顺着他面颊不住地流下,在地上金砖上留下了浅浅的两汪泉。 皇帝哼了一声,却冷笑道:“你既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倒也简单,我来问,你来答,你再不济,终究也是我的孙儿,我不将你下狱,使你罗于刀笔吏之手。” “不过,”他拖长了声音,脸上笑意全无:“若是你敢骗我,爷爷的脾气,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朱允炆从方才那阵剧痛之中回过神来,哪里还能说得出二话? 唯有毕恭毕敬的应声罢了。 皇帝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够未卜先知?” 朱允炆斟酌着回答了他:“皇爷爷,孙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说出来您可能觉得惊讶——孙儿其实是从几十年后过来的。” 皇帝对此早有猜测,虽觉诧异,却也并不是十分严重,微微颔首之后,又问他:“你可是做了皇帝?” 朱允炆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回避这个问题,然而触及到皇帝视线与那条垂在地上的鞭子之后,到底还是一五一十道:“正是如此,承蒙皇爷爷看重,孙儿有幸御极称帝。” 皇帝握住鞭子的手随之收紧:“那英哥儿呢?!” 朱允炆低声道:“天不庇护,哥哥早早辞世了。” 英哥儿,这个自己想要委托天下的孩子,居然早早就辞世了?! 一股细密的痛楚顺着心头冉冉升起,皇帝生忍住了,又皱眉问:“太子妃此时身怀有孕,太医也说她腹中所怀乃是皇孙,怎的不曾立他?” 对于朱允炆来说,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遵从本朝制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即便皇甫英早逝,继位的也该是他的同胞弟弟才对。 可制度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谁也没想到他的父亲去世的那么早,而太子妃也在产后一月辞世,与此同时,常家及一干旧功臣颇有尾大不掉之态…… 故而皇帝在经过长久的考虑之后,最终将他立为皇太孙。 如果这个嫡出的弟弟还在,最后却被自己继承了皇位,那他就难免要就此间诸事对皇帝做出解释,而说得越多,错的也就越多。 百般思量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朱允炆垂下眼皮,非常巧妙的撒了个谎:“前世,太子妃难产,母子俱亡。” 这是个可控范围内的谎言。 因为皇帝若是知道此事,必然会有所反应,多多的调派御医前去,到时候即便太子妃顺利生下次子,与他所说的前世不符,皇帝也不会疑心,只会觉得是他通过自己口中得知前世之事,早做防范,继而改变了这一世的结果。 皇帝听罢,果然不曾生疑,只是不由得合了下眼。 如此一来,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文哥儿能够信誓旦旦的跟楼氏保证,最多四个月,便能改善她的处境了。 因为倘若太子妃难产而死,母子俱亡,没过多久,英哥儿也辞世了的话,作为东宫硕果仅存的皇孙,自己难免要对其有所优待。 皇帝点点头,暂且信了此事,又问:“朕是哪一年薨逝的?” 朱允炆心头一跳,缄默几瞬,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因为皇帝的年龄就在这里摆着,时间说的太长亦或者太短,都很容易露馅。 只是如此一来,会不会引发出新的问题? 朱允炆心下还在忐忑,那边厢皇帝已经连珠炮似的问了出来:“你爹是哪一年驾崩的?” 朱允炆瞬间就卡住了,然后飞速反应过来,编造了一个年份过去。 皇帝不假思索便道:“你是多少岁登基的?” 朱允炆心里边已经打起了鼓,却还是强逼着自己继续编造着说了个数字。 不曾想皇帝却在这时候杀了个回马枪:“你爹总共在位多少年?不要想,马上说!” “你身为人子,又是后继之君,旁的也就罢了,此事岂有不知之理?!” 朱允炆为之变色。 下一瞬,皇帝的鞭子就抽了过来:“你这畜生,果然心怀不轨!” 朱允炆还没回过神来,身上已经连挨了几鞭,满地翻滚,痛哭求饶。 皇帝举步近前,一脚踩在他受伤的肩头,厉声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蓄意撒谎?!” 朱允炆眼珠一转,还没等脑海里的狡辩成型,就觉皇帝踩在自己肩头的那只脚在发力:“再叫我见到你眼珠子咕噜噜的转,我立时就用刀给你挖出来!” 朱允炆几时见过这等局面,且忧且怕,胆战心惊,痛哭着吐露了实情:“皇爷爷恕罪,孙儿再也不敢了,孙儿是怕您知道了真相要伤心啊……” 皇帝脸色一白:“什么意思?!” 朱允炆哭道:“天不假年,父王还未登基,便早早薨逝了啊!” 皇帝如遭雷击,身形猛地一个踉跄,亏得一直如影子一样守候在旁的严钊眼疾手快,上前去将其扶住。 皇帝尤且不敢置信:“太子早早薨逝……” 这个先前一直不露任何破绽的至高天子终于显露出几分脆弱,继而红了眼眶,发狠一鞭子抽了过去:“胡说!你这孽障,居然敢如此诅咒你的父亲!” 先前打过去的时候,他好歹留了手,此时却是惊恐激怒之下,全力而发。 朱允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能发声分辩。 皇帝还要再打,却被严钊拦住:“义父。” 他攥住皇帝的衣袖:“把他打死了,之后的事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转过头去,目光有些无神的看着他,手里的鞭子无力的掉在了地上。 他精心教养的儿子,委以重任的储君,还没等到承继大位,便先一步离他而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岂能不痛! “混账啊,”皇帝眼里有了几分泪意:“你怎么忍心就这么抛下你爹走了啊!” 他老泪纵横,又连骂了几声混账。 严钊见他情绪有些失控,赶忙将人搀扶到上首去落座:“您且在这儿歇着,剩下的,便叫孩儿来审吧!” 皇帝无力的瘫坐在龙椅上,怔然的点了点头。 严钊见状,这才到朱允炆面前去,代皇帝继续发问:“太子因何亡故,享寿几何?”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朱允炆哪里还有继续隐瞒的必要? 便也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严钊又问:“如此说来,待到东宫薨逝之后,你便成了皇太孙?待到皇爷驾崩,你又承继遗诏,登基称帝?” 朱允炆小心翼翼道:“正是如此。” 严钊道:“彼时你年纪尚轻,顾命大臣都有谁?” 朱允炆犹豫了一下,才道:“方孝孺、齐泰、黄子澄。” 莫说是皇帝,连严钊闻声之后,都不由得眉头一跳。 “怎么都是文官,却没有武将出身的老臣?” 朱允炆一时无言。 再见严钊拔刀出鞘,不得不按捺住满心苦闷,低声道:“皇爷爷晚年,武官颇有悖逆不法之人,如凉国公蓝玉,如颖国公傅友德,如宋国公冯胜等人,都先后被赐死……” 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落地,严钊听得心惊肉跳,复又逼问:“听你所言,仿佛除此之外,还有多人被赐死?” 虱子多了不怕咬,朱允炆索性老老实实的讲了:“再譬如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定远侯王弼、东莞伯何荣及吏部尚书詹徽……株连甚重,有数万之多。” 事情牵扯甚大,严钊不由得转头去看皇帝。 而皇帝又岂不为此而颇觉惊痛? 这里边的许多人,都曾经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啊! 若说是纯粹的谋反,他是不肯相信的,八成是为了叫这小子登基,迫不得已清洗朝堂。 而除此之外,他却也另有一事想要开口,只是话到嘴边,转了几转之后,以他的胆色与气魄,竟然畏惧到不敢发声! 严钊见状,隐约了悟到几分,只是此时此刻,却也不敢贸然开口。 到底还是生等着皇帝稍稍平复了心情,颤声发问:“如此大的逆案,又牵连如此之广,皇后难道不曾规劝于朕吗?” 朱允炆面露难色,硬着头皮道:“皇爷爷,哥哥去世三个月之后,皇祖母便也去世了……” 皇帝当场愕然,五脏翻滚,心下痛极,嘴唇张合几下,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严钊大为担忧,不由得道:“义父……” 皇帝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颤声问朱允炆:“如此说来,老妻也好,长子长孙也罢,乃至于诸多昔日同袍,岂不都死在我前边?” 朱允炆几乎不敢抬头:“正,正是如此。” 连严钊垂下眼帘,都不敢去看皇帝此时的神情了。 内殿中寂静的近乎可怕,只听见皇帝有些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如此不知过去多久,严钊才听皇帝咬紧牙关,一字字的挤出来:“继续问!” 严钊领命,再度转向朱允炆:“你可是寿终正寝之后,重来此世?” 是被自尽之后来到这儿的…… 朱允炆略略迟疑,还是应声:“是。” 严钊道:“你在位多少年?” 朱允炆厚着脸皮说了句:“三十二年。” 严钊眉头微挑:“身下有几男几女?” 又来了! 编谎话其实很简单,难的是不间断的编谎话,并且让所有谎话拼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朱允炆道:“八男三女。” 严钊道:“都是哪一年出生的?” 朱允炆勉强应对。 严钊道:“晋王世子是哪一年娶妻,娶的是哪家的淑女?” 朱允炆答完之后,严钊又问起燕王、周王两家,然后又是一个回马枪:“先前你说,六皇子是哪一年出生的来着?” 朱允炆:“……” 随口编出来的瞎话,这谁还能记得啊! 可要是不说…… 这不就全都漏了吗! 他壮着胆子蒙了一回。 严钊却微笑道:“跟皇孙先前说的不一样呢。” 朱允炆瞬间心如死灰。 严钊脸上笑意愈深:“其实我也记不得,先前是胡乱说来诈你的,哪成想你真就认了呢。” 朱允炆:“……” 朱允炆再也扛不住了,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严钊抬腿不轻不重的踢了踢他:“皇孙最好还是实话实说,审讯这种事情,您这辈子可能就碰上这一回,但我可是每天都在经历,你怎么可能瞒得过我?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 朱允炆又是挨打,又是被骂,一路隐忍到这儿,不成想却还是什么都没能瞒住,心理防线直接崩塌了。 “皇爷爷,孙儿不孝,没能保住江山大业,只当了几年皇帝,便被人篡夺了皇位呜呜呜——” 沉浸在悲恸之中的皇帝险些从龙椅上跳起来:“什么?!你这该死的畜生!!!” 朕把万里江山交给你,为了你清洗朝堂,你他妈的把这天下搞成这样? 他厉声道:“是谁?北元,还是权臣篡位,亦或者底层起义?!” “都不是,”朱允炆想到此事,只觉得心都在滴血,真真是恨得牙痒:“是燕王那个逆贼,居然打着清君侧的幌子起兵靖难!” 燕王…… 老四?! 还好还好。 起码肉是烂在自家锅里。 皇帝稍稍宽心,复又作色道:“老四这个畜生,他怎么敢?朕既然立你为皇太孙,怎么可能不下手钳制诸王?” 朱允炆抽抽搭搭的为自己辩解:“燕王早就心怀不轨,皇爷爷还在的时候,伪装的十分良善,待到皇爷爷驾崩,他便暴露出了本来面目……” 皇帝下意识道:“那你可真是废物啊,朕为了你把朝堂清洗了一遍,宗室也都敲打完了,这还能输。” 朱允炆:“……” 心更痛了呜呜呜! 却还是憋着一股恨意,膝行上前,叩头道:“皇爷爷,您怎么处置孙儿,孙儿都没有异议,只是燕王狼子野心,倘若不将其除去,无论后继之君是谁,他早早晚晚都会起兵的啊,皇爷爷!” 皇帝感慨道:“真没想到,这畜生竟如此胆大包天!” 朱允炆哭着点头附和。 皇帝又问:“老四那畜生起兵谋逆,他的兄弟们呢?身为宗藩,公然起兵攻打京师,依照朕生前的安排,诸王岂不是应该立时发兵抗贼?你是怎么输的?” 朱允炆:“……” 朱允炆一时惶惶,无言以对。 皇帝勃然大怒:“你这畜生到底做了什么,居然逼反了你的亲叔叔?又是做了什么,让你其余的叔叔们冷眼旁观,坐视老四把你从皇位上拖下来?!” 朱允炆做贼心虚,自是惶恐不已,战栗不能言语。 皇帝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严钊!” 严钊随之应声:“孩儿在!” 皇帝怒指着朱允炆,声色俱厉道:“朕念着骨肉亲情,一次又一次的宽宏于他,他却不知好歹,屡屡隐瞒,该死!” “你既然不想说,那就永远都别说了——把他押下去,用烙铁烫烂他的嘴!” 第160章 第 160 章 用烙铁烫烂他的嘴…… 朱允炆只是听着这一席话,便是惊骇欲死、屁滚尿流。 因为作为皇帝的亲孙,他深知这话皇帝绝对不是随便说来恫吓于他的,而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朱允炆立时便萎了,痛哭流涕的要往玉阶上爬:“皇爷爷,孙儿有罪,求您看在孙儿还年幼的份上——” 哀求辩解的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喘着粗气,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严钊躬身领命,略一摆手,便有近侍上前来拿了朱允炆在手。 朱允炆两条腿都在打颤,后背不知何时也生了汗,不死心想要再行求饶,拖拽住他的近侍眼明手快,随手掏出手帕团成一团堵住了他的嘴。 严钊将人带到了诏狱去,亲自操刀审问。 烙铁是要用的,但在这之前,还是得让他把该说的讲个清楚,如若不然,这亲军都尉府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 贴身侍奉的内侍小心翼翼的近前,恭敬询问皇爷是否需要掌灯,等到皇帝冰冷不耐的一瞥以后,赶忙躬身请罪,放轻脚步退将出去。 皇帝在那张华丽宽阔,却没有一丝温度的龙椅上静坐了很久,神色惶然,脑海中回荡着这个死而复生的孙儿告知自己的事情。 三个月后,太子妃难产,母子俱亡。 明年夏天,长孙英哥儿辞世。 又三月之后,皇后薨逝。 而此后再过几年,他想要托付天下的长子也将撒手人寰…… 他最在意的几个人,全都先他一步离去了。 他几乎不敢想象前世那个自己,是怎么度过最后的时间的。 而除此之外,竟然阴差阳错的选了文哥儿那个蠢蛋继位,没过几年,就把好好的天下搞得一团糟! 真真是人死了,做了鬼,到了地下都不得安宁啊! 皇帝静坐在龙椅之上,宛若失魂,许久之后回过神来,感知到脸颊上传来的凉意,抬手去碰,却是满手湿冷。 他不无错愕的看着手上的余湿。 是眼泪啊。 他以为自己是至高天子,以为自己坐拥四海,自从家人几乎尽数在乱世之中饿死之后,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流泪了! 他不需要这种彻头彻尾的,软弱的产物。 可是……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皇帝垂下头去,以手掩面,无声的流下泪来。 伴随着这动作,他头顶的翼善冠随之滑落,他也不甚在意,发泄似的将其取下,远远丢开。 都道是皇帝万岁,皇后与东宫千岁,可从秦汉至今,哪有真正万岁的皇帝? 面对生死,再如何尊贵的人物,终究也是凡胎。 向来无坚不摧、刚烈果敢的皇帝,第一次感知到如此浓重的恐惧。 最可怕的是,他全然不知道应该如此应对这一回的困局。 …… 严钊是在后半夜过来的,大抵是刚刚动过刑的缘故,身上尤且有残余的血腥气。 他手持一沓文书,神色复杂,有些迟疑的道:“义父不妨先去歇息,明日再阅……” 皇帝见状,便有所了悟,显然是文哥儿新吐露出来的那些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嗤的笑了一下,面带嘲弄:“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呈上来!” 严钊只得从命。 先前当面质询的时候,皇帝只见文哥儿这孙子顾左右而言他,百般遮掩,便料到他这继位之君必然做的相当平平,甚至于可以说是劣迹斑斑,故而即便知道燕王起兵靖难,夺了孙子的皇位,心下惊诧之余,更多的却是欣慰,而非怒火。 此时再将这册审讯实录接到手里,翻开瞥了一眼,便如同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浑身上下都冷了。 不只是太子,老二、老三、老八、老十,都走在了他前边。 虽说这几个儿子在皇帝心里没有太子那么亲近看重,但到底都是他的亲生骨肉,尤其是老二老三——齿序越是靠前的儿子,他投入的感情和精力也就越大。 人世间的悲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悲剧呢! 皇帝心下哀恸,不由得合了下眼,默然良久,才翻开下一页。 视线最开始落下去的时候,他心绪还是比较平和的。 前世自己迫于局势,百般思虑之后立了皇次孙为皇太孙,又为他清洗朝堂,安排宗藩,把儿子们都打发出去戍守各地,没事儿不让他们回来,又立法禁止宗藩私下往来,将保险加到了最高层次。 可以说是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很好。 皇帝隔着时空给前世的自己点了个赞,又有些不解。 就这么个天胡局,文哥儿那畜生到底是怎么输的? 再翻开下一页—— 皇帝看了前三行,脸色便沉了下去,目光越是下移,神情便越是阴鸷,待到最后,惊怒之情溢于言表,二话不说,便将手中那本供册三两下撕个粉碎! “这个挨千刀的狗杂种!” 削藩削藩,削你娘的藩! 老子我设置藩王镇抚天下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没有跟你分说明白?! 你要削藩,好歹也要等自己坐稳天下,民心尽归再去做,韬光养晦,这难道很难?! 你要削的都是你的亲叔叔,是你臂膀一样的宗室,用稍稍怀柔一些的方式,这难道很难?! 可你他妈都是怎么干的?! 这屎一样的建文新政! 你想恢复周礼,又想废黜分封,你他妈屁股到底坐哪头儿?! 周王有罪,被废为庶人,流放云南,岷王也被流放漳州——这两个地方俱是穷山恶水之地(当时),使叔父流放于此,是何居心?! 更不必说齐王、代王被废为庶人,湘王蒙冤求诉无门,竟然在府上而死! 而燕王——只听他先前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四野心勃勃心怀不轨,打从侄子登基之初就开始觊觎皇位,可是看看这狗东西做的那些事情,一步步将老四逼上绝路,这他要是能忍,老子我都觉得窝囊! 甚至于皇帝在愤怒之余,心里还有些隐隐的庆幸。 得亏是老四起兵靖难,夺了江山,如若他当真是满心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老老实实引颈就戮,却不知文哥儿那畜生还能保有这天下多久! 他老人家刚躺下去不到十年,坟就给人刨了都不稀奇! 严钊是第一手材料的获得者,对于皇帝的反应并不稀奇,只是心绪难免复杂——谁能想得到,前世竟是这般走向? 本朝建国才多少年,错非燕王及时起兵靖难,如秦朝那样二世而亡,只怕也不稀奇! 而与此同时,却不知又要有多少生灵涂炭,百姓罹难! 他只是旁观,尚且觉得胆寒发怒,更何况是如今这天下的拥有者皇帝? 眼见着义父三两下将那一叠供状撕个粉碎,随手一扬,严钊便知道,此时被扬的不仅是几张供状,更是还没来得及从那位皇孙身体里榨出来的骨灰…… 果不其然,皇帝甚至于连短暂的迟疑都没有,便面容狰狞的下了命令:“杀了他!剥皮揎草!!!” 严钊领命,神色却有些担心:“义父,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皇帝沉默片刻,终于摆了摆手:“知道了。去办吧。” …… 东宫。 时值深秋,天气已经有些冷了。 然而东宫是什么地方,第一缕凉风从北方吹来之后,地龙便烧了起来,汤婆子暖炉一应俱全,甭管外边儿如何清寒,殿内俱是温暖如春。 朱棣清晨起身,更衣之后,便往正殿去同太子妃一道用膳,除了就近关怀太子妃此时情状之外,也存着打探朱允炆现状的心思。 活了一辈子,他还能不知道他爹跟他大嫂是什么人吗? 眼睫毛拔一根下来都是空的! 就朱允炆那两下子,打顺风局还可以,逆风局想翻身? 做梦去吧! 东宫是有小厨房的,更别说太子妃此时身怀有孕,一应膳食更是精细。 朱棣用汤匙盛了个鱼肉混沌往嘴里送,就见太子妃身边的心腹前来回话,也没有避开他。 “娘娘,偏殿那位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从前这么说指的可能是楼庶人,现在指的,就只能是东宫次子皇甫文了。 太子妃长眉微动:“跟他一起出去的人呢?” 心腹轻轻摇头:“也不曾回来。” 太子妃便将手中筷子搁下,垂眸思忖几瞬,才温声道:“几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差人出去找找吧。” 又问:“偏厅那边都筹备妥当了吗?” 心腹应了一声:“几位王爷也不是头一回过来了,膳食用度都有成例,您且宽心。” 太子妃遂不再言语。 短短几句话,朱棣便猜到了朱允炆的去处。 他爹昨晚跟他几个叔叔歇在偏厅,他娘没掺和这事儿,皇后体弱早早睡了,满宫里能对东宫唯二的皇孙出手的人,也就只有皇帝一个人了。 一晚上都没回来,可能是不定好好的建庶人都被掀成两个了。 朱棣:希望弟弟有事(全是恶意) 他懒得掺和这事儿,倒是有些庆幸于听了嬴政的建议,没有为图一时之快而在朱允炆面前掀牌,如若不然,这会儿他跟朱允炆怕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难兄难弟了。 在太子妃处用了早膳,朱棣便照旧往御书房去上课,至于其他的事情,自然有他爷爷跟他爹担着呢,哪用得着他操心啊! 然而等从御书房回去,朱棣才知道事情糟了。 因为今天他爷爷没去上朝。 给老爷子当了那么多年儿子,他还能不知道自己亲爹的脾性吗。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天恨不能掰成二十四个时辰用,这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辍朝? 太子妃正在等他,见了儿子上下端详一眼,见衣着无甚犯忌讳的,立时便带着他往乾清宫去。 他们毕竟身在宫中,去的还算早的,然而相较于太子与昨晚歇在东宫的几个亲王,显然已经晚了一筹。 不过倒不要紧。 因为在结果上,都是一样的。 皇帝不肯见任何人,莫说是诸王和太子,连相濡以沫多年的皇后都被拦在了门外。 段皇后向来慈和,今日却少见的作色:“严钊,你翅膀硬了,竟敢拦我?!” 严钊唯有跪地请罪,苦笑道:“义母恕罪,孩儿怎敢如此?只是义父有令,着东宫暂代朝政,他今日不想见人……” 说完,另有皇帝心腹取了皇帝亲笔所属的手谕过来。 皇帝的笔迹,众人自然识得,而以他的能力和气魄,更无人会怀疑此时皇帝是被人挟持。 皇后与他夫妻多年,深谙他的固执与暴戾,见此情状,便知道他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关在屋里了,叹息一声,暂且让儿孙们各自散了。 只留了东宫夫妇并齿序居前的几位亲王议事,而第三代之中,唯有朱棣作为皇长孙得以列席。 周王最先开口:“父皇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他斟酌着道:“难道是被老二气着了?” 燕王神色微妙的瞥了五弟一眼,不敢苟同。 皇后心烦意乱道:“老四,你这么个表情是什么意思?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有话还不能直说?!” 燕王环顾一周,见都是靠得住的,遂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父皇的脾气,难道你们不知道?再大的仇当天报了,也就好了。秦庶人死的那么惨,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众人神色各异,但对于这个推论,却都是赞同的。 众所周知,皇帝有仇必报,从不过夜,以皮还眼以皮还牙,这都不能打消心中郁气,那得怎么着才行? 东宫神色忧虑,担心不已:“是否是因为身体欠佳?从前辍朝,多半是因亲故辞世,除此之外,便是卧病了……” 周王迟疑着道:“老爷子昨晚上那样,不像是生病了啊。” 那劲头嘎嘎的,一个能打他三个。 皇后却是神色微动,眉头紧锁。 太子妃察言观色,旋即道:“母后好像知道什么内情?” 其余几人齐齐看了过去。 皇后不由得攥住了自己衣袖,眉宇间尽是忐忑之色:“昨晚,他连夜召见了数名太医,直到现在,还没有把人放出来……” 众人闻言,不由得变了脸色。 皇后更是眼眶发红:“我想着,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大受打击……这段时日以来,他本就心事重重,忧思过甚。” 太子心头巨震,霎时间想到了那日父亲同自己吐露的惊人之事:“是因为——” 皇后含泪点了点头。 太子面露悲哀,随之缄默起来。 其余人见状,也或多或少有所了悟,神色随之转为悲伤。 朱棣:“……” 朱棣:“???” 这股我爷爷命不久矣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他身体老硬朗了好吗?! 说句得敲木鱼的话,他几乎先后送走了在场的各位。 朱棣心知肚明——皇帝今日不朝,又不肯见人,八成是昨晚从朱允炆那儿得知了在场众人的死期,因此给刺激到了。 可是现在周围人的反应…… 朱棣也沉默了。 偏生他还没法儿公布真相,劝解一二,不然只怕马上就会被送去跟朱允炆作伴。 可是就这么眼看着—— 朱棣愁眉苦脸的抄起手来。 听其余人商议怎么劝老爷子看开点。 死亡没那么可怕。 有人提议找个代表去劝劝。 皇后说想去,但是老爷子点了名不想见她。 太子说想去,但是他年富力强,又是储君,去劝说身患绝症的皇帝看开点,味道好像有点不对。 太子妃是儿媳妇,更不可能了。 目光逐渐集中到在场唯一的皇孙身上。 朱棣:达迈! 死亡真的很可怕啊诸位!!! 老爷子在屋里伤心老妻大儿长孙命不久矣,我过去劝他说爷爷看开点,别讳疾忌医,人早晚都是要死的,珍惜当下——我怎么这么欠啊?! 大孙子被爷爷打死的可能性很小,但绝对不是没有! 只是面对着众人先后投过来的目光,朱棣不得不开口以镇军心。 “还是让我四叔去吧!” 他热情提议说:“我太小了,只怕会适得其反,倒是四叔,既是父王的胞弟,又是皇爷爷的爱子,向来深明大义,正适合去劝慰于他!” 第161章 第 161 章 朱棣出言婉拒,顺势推了燕王出去。 这很合理。 他心知肚明——老爷子这会儿伤心欲绝不肯见人,多半是因为从朱允炆处得知了诸多至亲的死期,故而这个去劝的人,还真得仔细斟酌。 叫他祖母跟他爹去劝? 那不是越劝越伤心? 至于他跟其余人,也是隔了一筹。 细数一遍,还是燕王最合适。 毕竟他活到最后了嘛! 李元达在空间里啧啧称奇:“不对啊,就凭咱这本事,怎么就排成老四?不当老六都可惜了!” 李世民嘿嘿笑了声:“这辈子连老四都不是了,他是大郎!” 刘彻坏笑起来:“你这大郎喝药利索吗?” “礼貌吗你们?” 朱棣头疼不已:“说了多少次了,少跟刘彻鬼混,多跟始皇学学,看人家多稳重——” 嬴政虽迟但到:“所以说喝药利索吗?” 朱棣:“……” 朱棣大叫出声:“爹,帮我啊!!!” 朱元璋:“……” “别吵吵了,”朱元璋板着脸道:“你爹我比你还头疼!” 朱棣:“……” 皇后听了长孙这推荐,认真考虑了一会儿,也觉有理。 英哥儿虽然机灵,但毕竟只是小儿,好多事情怕也说不到点上,再则稚子懵懂,一不小心说出句扎人心的话来,只怕他自己还毫无感觉呢! 还得是老四! 东宫的想法也跟母亲差不多。 几双眼睛一起看向燕王,后者不知怎么,竟莫名的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来! 周王与晋王也随之附和出声。 燕王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继而又跟众人探讨话术问题,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又往乾清宫正殿去求见皇帝。 严钊与他年纪相仿,私交甚笃,再见皇后带了众人离去之后,唯有燕王前来请见,便知道这是众人商议之后的结果,不曾为难,便入内替燕王通传。 只是最后的结果,却仍旧令人失望。 皇帝不肯见燕王。 皇后闻讯也是默然,下令封锁住这消息,又督促太子往朝堂去监国理政,同样的事情太子早就做过数次,此时又有皇帝手谕在,自然无碍。 至于晋王、燕王、周王等人,则各自打发出宫——皇帝卧病,几日不朝都是寻常,可若是诸王都留在宫中久久不曾回府,在京师官民看来,怕就是另有一层深意了。 …… 自打到了往常散值的时候,晋王妃便在府里翘首以待了,哪知道等了又等,却都不见丈夫身影,到底按捺不住,遣人往燕王府和周王府去打探消息。 你们家那个都回来了没有? 这三家亲王齿序相近,府邸离得也近,又因为俱是被皇后抚养长大,向来亲善,晋王妃没等到侍从回来传讯,却把燕王妃和周王妃等来了。 她本就机灵,见状就知道燕王与周王必定也没有归家,再想到昨夜那场血腥的宫宴,难免蛾眉紧蹙。 丈夫本来就不算灵光…… 想到这儿,晋王妃反倒释然起来:亏得他不够灵光! 身在皇家,又无意谋嫡,太聪明了做什么? 晋王妃想开了,瞥一眼时计,见早就过了午膳的时候,又猜测两个弟妹八成也没有用饭,索性吩咐厨房摆膳,妯娌三个一处胡乱用些。 燕王妃婉言推辞:“来三嫂这儿略坐坐,便该回去了,免得待会儿四哥回去,却扑个空。” 她如此言说,周王妃又怎么好久留? 晋王妃一边拉住一个,笑吟吟道:“这有什么难的?打发个人到宫门口去等着也便是了,叫老四跟老五也一起来,晚上就在这儿吃点家常便饭。” 燕王妃与周王妃见她如此殷切周到,遂也从善如流。 她们都是开国功勋之女,祖上皆非官宦豪富,又因为年幼时正值战乱,行事时自然带了几分英气与爽利。 晋王妃令人温了酒来,妯娌三个且喝且谈,因为有心事的缘故,不留神便喝得多了,等到燕王妃察觉到的时候,周王妃的眼圈儿已经红了。 “我是真的羡慕两位嫂嫂。” 两滴清泪顺着她面颊滑落,她惊觉事态,慌忙抬手去擦,在座默然许久,终究还是不吐不快:“说句冒犯些的话,晋王兄虽说质朴了一些,但是待三嫂,却是一心一意,燕王兄饶是偶有粗枝大叶,待四嫂也是极好的。只有我们王爷,端是风流浪子,四处留情。” “要说他对我不好,却也不是,不曾打骂,府里一干内事,也都由我裁决。可要说是对我好,眼里却总好像没我这个人。年前我过生日,直到当天听人提起他才记得,胡乱送了我一套头面充数,可是换成府上侧妃做生日,他老早就开始筹备……” 周王妃哽咽道:“要不怎么说凡事就怕个比呢!” 几家王府走得近,周王是个什么秉性,晋王妃和燕王妃也是了解的。 细数齿序靠前的几个王爷,就属周王府的女人最多,亲王份例的侧妃孺人等位分都是满的,外边还有数不清的莺莺燕燕,为了养这么多的女人,甚至还欠了债…… 前边几个兄长隔三差五的都会贴补他一二。 这种事情,帝后是不好过多干预的,年长的亲王贪色,这是坏事吗? 不是。 往小了说,他这是在给皇家开枝散叶。 往大了说,这是在表明自己志向不在朝堂。 堂堂一个亲王,不去搞阴谋招揽人心,只想纵情山水,享用美色,填填词,赋赋诗,这有什么错呢? 可是从周王妃的角度来看,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子的后院里总共也没几个人,秦王一直没有娶妻,晋王府里只有王妃一人,燕王虽然也有几个妾侍,但都是皇帝赐下,平日里过得跟隐形人一样,只有周王府一片姹紫嫣红,热闹的像是菜市场。 周王妃并不是苛刻人,周王府的妾侍们也少有刁蛮刻毒、不敬王妃之人,可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后院里的人多了,难免会出几个刺头,尽管周王妃能够处置,但是一回一回的下来,也够令人心冷了。 再对比其余几个妯娌,怎么能不难受? 晋王妃与燕王妃对视一眼,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在别人落寞的时候大谈自己过得有多顺遂,未免太过下作。 再则,这是连帝后都不好插手的事情,她们两个长嫂,又能为周王妃做些什么? 也只能劝君更尽一杯酒:“喝醉了,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周王妃唯有苦笑:“也只能这么想了。” 说完,举杯饮下。 妯娌三个喝了半个时辰的闷酒,却有侍从匆忙来禀:“王妃娘娘,咱们王爷回来了!” 晋王妃起先一怔,继而霍然起身:“人在哪儿?” 侍从笑道:“已经过了前门,马上就过来了。” 燕王妃忙道:“我家王爷呢?” 侍从微微一怔:“这,倒是不曾瞧见燕王殿下。” 燕王妃眉头微蹙。 周王妃抱着酒壶痛饮,更是连问都懒得问了。 如是三人心思各异,略略等待了半刻钟,果然见晋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晋王妃一瞥见他,眉宇间便含了三分笑,脚步轻盈的近前去帮丈夫解下身上大氅,挂到衣架的同时,又问他:“四弟跟五弟还不曾出宫吗?” 燕王妃与周王妃起身向晋王行礼,后者还礼,又答妻子:“出了,我们是一起出宫的。” 晋王妃面带诧异:“怎么不见两位王弟?” 晋王认真道:“我急着回府,走得快。” 晋王妃起初一愣,继而便眼眸弯起,笑靥如花。 燕王妃木着脸问晋王:“三哥,你急着回府,脚下快了些,那我家王爷呢,他在做什么?” 周王妃呵呵笑了一声:“是啊,他在做什么?” 晋王妃近前去拉着丈夫入座,又借着衣袖遮掩,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暗示他稍稍遮掩一二,不要让人家夫妻俩回去吵嘴。 晋王落了座,思忖几瞬之后,慢腾腾道:“他们在后边笑话我。” 然后又抬头看妻子:“你掐我干什么?这是不能说的吗?” 晋王妃:“……” 燕王妃嘴角扯动一下。 她也想笑——怎么不笑死他们那两个王八蛋呢! 周王妃一声冷哼。 想也知道了! 晋王求救的看向妻子:“这是不能说的吗?” 晋王妃:“……” 晋王妃扶额:“你饿不饿?赶紧吃饭吧!” 晋王于是低下头专心吃饭,晋王妃闻听燕王与周王也都没用午膳,赶忙又叫人再去准备一些。 如是等了两刻钟,燕王与周王终是姗姗来迟,谢过了晋王妃的招待,又一边吃饭,一边迅速将今日之事说与他们听。 末了,燕王道:“且再等等看吧,谁知道老爷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开呢。”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 皇帝不肯见人,造成的影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因为皇后与太子地位稳固至极,但凡他们俩声音一致,这内宫就翻不出什么浪来。 或许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是真有其事,就在皇帝关上门不肯见人的当天晚上,京师便降下了这年初冬的第一场雪。 且是场很大很大的雪。 向来冬天都是老人离世的高发期,燕王惦记着老父,几乎一夜未眠,又因为身上重担未清,心里总是闷闷的发沉。 第二日天还没亮,他便匆忙起身,穿戴整齐之后打算进宫。 燕王妃问他:“不吃了饭再走?” 燕王眉头紧皱,有些不耐的摆摆手道:“我吃不下!” 说完便大步往外边去了。 燕王妃大清早的就开始憋气,白了他的背影一眼:“不吃就不吃,饿死你算了!” 然后从保母手里接过肉乎乎的胖墩儿子,大饼填鸭似的开始给他喂饭:“别理你爹,咱们吃,看你饿的,脸都瘦了……” …… 东宫。 朱棣这日也起得早,倒不是因为惦念他爷爷,而是不放心他爹他娘还有他祖母。 甚至于他自己个儿,也在这个担心的范围里。 他抄着手坐在暖炉前边烤火,又跟老伙计们商量:“历史这就算是被改了吧?你们看,朱允炆直到这会儿都没动静。” 李世民忖度着道:“我看他八成是跟秦王一样被自动升天了。” 刘彻斜眼笑:“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提秦王?禁止消费过世主角!” 李元达一直数着日子:“总共也才过去两天呢。” 命运这种事情,可不是担心就不会到来的。 朱棣在暖炉前烤了没多久,就听见外边儿有人叫他,出门一瞧,却见太子妃处管事的小徒弟手里提着几只灰耳朵。 看皇孙出来,忙躬身道:“周王妃打发人送进宫的,说此时天降大雪,皇爷又圣体违和,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出去打猎了,叫送几只野兔子来给皇孙玩儿!” 朱棣着实领周王妃的人情:“一定要替我谢谢五婶!” 又因此受到了启发,披上大氅二话不说就往乾清宫去了。 严钊眼瞅着皇孙在地上团雪球,露在外边的手跟脸都冻得通红,到底不能视若无睹,带了人近前去帮忙,却被皇孙郑重其事的制止了。 朱棣道:“皇爷爷卧病,不能出门,总能往外看一眼吧?我在这儿堆个雪人,就当成是我,在这儿陪着皇爷爷!” 严钊为之所动:“皇孙有心了,义父若是知晓,也会动容的。”便不再使人帮忙。 而那边厢,燕王就趁着严钊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的空档,打开窗户偷偷钻进了内殿。 朱棣一边团雪人脑袋,一边问严钊:“严指挥使,刚刚好像有个奇怪的东西钻进去了,你不去看看吗?” 严钊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怎么没看见?皇孙大抵是眼花了。” 朱棣就笑了,一边将胡萝卜切开当鼻子按上去,一边用冻得跟胡萝卜一样的手指点了点他:“严指挥使,你这个人看起来严肃刻板,其实也不老实啊!” 严钊正色道:“此后义父若有惩处,钊甘愿领受。” 朱棣遂不再提这茬,自己站到雪人旁边,叫严钊帮着掌眼:“可与我一般高?脑袋与我相比,是大是小?” 严钊上下端详几眼,最后欣然颔首:“都很好,与皇孙相差无几……” 这话将将落地,二人就听内殿传来“扑通”一声闷响,齐齐为之变色。 严钊立即转头看向某个方向。 朱棣顺势望了过去,这才发觉彼处不易察觉的地方竟还藏了两个人。 正对上指挥使的目光,那二人的神色却有些复杂,嘴唇动了动,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严钊与朱棣还在想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答案就先一步喷涌而出了,原先紧闭的门户忽然从内里打开,燕王形容狼狈的逃窜出来。 紧随其后的便是须发喷张的皇帝。 燕王逃命似的越过门槛,眼见着就要往外边跑。 皇帝果断的一声大喝:“拦住那个畜生!” 众多亲卫立时组成一道人墙,将燕王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燕王满面惊恐:“爹,我不知道你——” 皇帝脸色红润,中气十足,显然不像是卧病在床的样子,只是须发张扬,满面怒色,倒像是要出门寻仇的架势。 目光四下里看看,忽然间朝朱棣这边来了。 而朱棣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眼见着皇爷爷杀气腾腾的朝自己这边来,脑子都没转明白,皇帝已经一把揪掉面前雪人的脑袋,扬长而去。 朱棣:“……” 啊这。 那边厢燕王已经被亲卫拦住,动弹不得,瞠目结舌的看着老爹走上前来:“啊这……” 皇帝高举起那颗雪球,神情狰狞,相隔几米远精准的砸了过去:“去死吧,混账东西!!!” 第162章 第 162 章 燕王忧心忡忡的进了宫,原先还想着按部就班的在乾清宫正殿外求见试试看,哪成想正瞧见大侄子打外边儿过来,撸起袖子热火朝天的在院子里堆雪人,连严钊都给吸引过去了。 他盘算着依老爷子的固执性格,昨个儿不肯见他,今天只怕也未必肯,左右观望一下,见没人注意,便一掀窗户钻了进去。 嘿,这叫事急从权! 这乾清宫他们哥几个早就来过无数次了,正是熟门熟路,原本燕王还暗暗提着数个小心,唯恐老爷子没见着,就先被侍奉的内侍和宫娥撞见。 哪成想人都快走到老爷子居住的寝殿了,却愣是一个人都没瞧见。 嘿,这可有点怪了! 燕王心想,老爷子不是在生病吗? 这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他鼻子在空气里用力的嗅了嗅,却连一丝药味儿都没闻到。 再回想回想亲娘那天说的,除去要紧之处值守的几个,老爷子几乎把所有太医都押到这儿来了,难道就是纯粹的关押? 未免也太过不合情理了些。 总不能是严钊假传圣旨,亦或者是老爷子有什么别的事儿要办,扔出来个烟雾弹,自己偷偷摸摸出宫了吧? 这两个念头将将在心里边转了一转,就被燕王自己给否了。 严钊没有这样的胆色,更没有欺上瞒下的能力,至于后者——真要是这样的话,老爷子怎么可能一丝风声都不透露给老妻和长子? 他堂堂一个亲王,又何至于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溜到这儿来! 燕王按捺住满腹疑虑,猫着腰进了寝殿,里头的帷幔仍旧保持着被放下的状态,只是却不曾见有内侍或者宫人在侧。 燕王原本都快确认老爷子不在这儿,准备出去找严钊问个究竟了,不曾想却听见床榻之上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他暗地里加了个小心,放轻步子悄悄上前,猝然伸手,一把将乱糟糟堆在塌上的被褥揭开—— 皇帝身上的常服大概有两日没换了,皱巴巴的蜷缩起来,头顶的翼善冠更不知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晓得是一个人猫在被窝里哭了多久,眼眶通红,老脸上泪痕深重。 四目相对。 燕王: 皇帝: 非静止画面。 燕王: 皇帝: 非静止画面。 如是不知过去多久,父子二人却又不约而同的开了口。 燕王吃惊道:“爹你哭什么啊?” 皇帝警惕道:“你都看见什么了?” 燕王:“……” 皇帝:!!! 嘿,老四我啊,死到临头了呢! 燕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马上找补道:“爹,我什么都没看见!” 皇帝瞬间暴起,胡乱抹了把脸,腾的从床上爬起来,抬腿就是一个飞踹! 燕王慌忙躲避,又大吃一惊! 啊这…… 不是说得绝症了吗? 这什么情况……回光返照? 这照的是不是有点太厉害了?! 燕王受惊过度,精神上甚至于有些恍惚,踉跄着后退几步,却不小心被床榻前的帷幔绊住,摔了个四脚朝天。 皇帝抄起床上的枕头砸了过去。 燕王:雾草,救命啊!!! 他连滚带爬的往旁边一闪,生生躲开了这致命一枕,然后二话不说就朝门口去了。 这才有了之后在众人面前发生的一幕。 …… 朱棣眼见着皇爷爷当众暴起,竟夺雪人头颅而去,瞠目结舌之后甚至于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听“砰”的一声闷响,那雪球结结实实的砸在燕王头顶,瞬间四分五裂,落地之后化作数个碎片。 严钊神色略微有些复杂的看着那一地残雪,又不无深意的看了眼面前皇长孙的脑袋。 朱棣已经完全懵了:“啊这……” 他懵了,燕王也懵了。 亲卫们向来知晓天家父子之间的相处模式,见皇爷没再有别的吩咐,便轻轻将燕王放开,后者软乎乎的倒在了地上。 太子不可置信的惊呼声从不远处传来:“四弟!” 皇帝跟朱棣同时颤了一颤。 前者回过神来,转身迅速溜进了内殿。 后者回过神来,举步去迎自己这一世的爹。 太子三步并作两步,丝毫不顾形象,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近前来,甚至于都无暇理会众人行礼,便蹲下身去,满面担忧的查看燕王情状。 燕王头晕脑胀,眼前发花。 他出生的时候,皇帝四处征战,无暇顾及家小,便是太子这个长兄照顾他最多,加之二人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格外亲厚。 勉强睁开眼看清楚来人是谁,燕王那委屈的眼泪瞬间就飚出来了,大声告状:“大哥,爹用雪球砸我头!” 太子这时候暂时顾不上别的了,紧拉着弟弟的手问:“四弟,你头疼不疼,晕不晕,能站得起来吗?” 燕王看哥哥急得脸都白了,不禁有些懊悔,反倒要刻意将事情说的小一些:“就是当时觉得晕,现在好多了……” 太子又如何不明白弟弟的心思,让他暂且在地上半躺着,不要贸然起身,又解下身上的狐皮大氅让他垫在身下,以免着凉。 等将这一整套都安排妥当,这才环视四遭,少见的肃然了神色:“没看见燕王身体不适吗?去找个太医过来!” 一向温文稳重的东宫如此疾言厉色,看起来竟然比皇帝还要让人胆寒。 乾清宫的几个内侍面面相觑,为首的战战兢兢道:“太医们都在偏殿拘着,没皇爷的吩咐,奴婢们不敢擅作主张……” 太子厉声道:“尔等岂不知父皇令孤监国?若是连几个太医都做不得主,那还监个屁的国!” 内侍闻言,不由得擦了把冷汗,再不敢有所迟疑,壮着胆子往偏殿去了。 太子又向身后出身东宫的亲信道:“去请母后过来,再出宫去传几位皇弟!一家子人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全都在担心他,他这又是在做什么?他不想过安生日子,那大家就都别过了!” 众人听出东宫辞锋直指天子,皆是变色。 连燕王都弱弱的劝了句:“大哥且先不要动气,兴许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 “误会?难道我自己没有眼睛?!” 太子冷笑道:“你看父皇方才快步进殿的样子,像是身体欠佳吗?真要是身体不适,还能抡起雪球来砸人?!” 燕王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其余人也都听得低下头去,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太子双目如电,目光恍若霹雳,环视一周,寒声道:“刚才是谁给父皇搓的雪球?给孤站出来!” 朱棣:“……” 夭寿啊,大哥生气的时候真的好可怕啊! 跟皇爷爷有的一拼…… 他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低眉顺眼的站了出来,小声叫道:“父王。” 太子看得眉头紧锁,面带不悦:“英哥儿,怎么是你?” 朱棣赶忙指着不远处的雪人辩解:“我放心不下皇爷爷,想来看他,只是却进不去,便想着堆个与我一般大小的雪人在此陪伴皇爷爷……” 太子闻言微微颔首,倒是没有迁怒于他:“你有心了。” 皇帝此时人在殿内,却一直都全神贯注的观察着这边的发展。 眼见着太子大发雷霆、极为震怒,不由得冷哼一声:“他哪里是要发作别人?不过是要借机倾吐对他老子我的怨气罢了!” 又作色道:“如此胆大包天,真是反了他了!且看朕怎么收拾他!” 内侍总管神情复杂的侍立在一侧,看向来威严冷厉的皇爷弯下腰,撅着屁股,猫在窗户里边将糊窗户的轻纱撕开一个小洞向外偷窥,不由得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刚涌出来的汗珠。 嘴上还要附和:“啊对对对!” 外边太子说话的功夫,先前匆忙离开的几个内侍已经带了两名御医过去。 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被太子挥袖制止:“且先来看看燕王!” 二人匆忙应了声,半蹲下身去静心诊脉,又掀开燕王的眼皮看了看,终于道:“燕王殿下年轻体健,并无大碍,开几服药吃一吃便好了。” “是吗?” 太子半信半疑,转头看着弟弟:“现下感觉如何?” 燕王闷声闷气道:“只是有些晕,倒是不怎么疼。” 太子当即便道:“那便不要轻易挪动了,且随我到殿内去歇息些时候,待情状稍好一些,再去东宫。” 又吩咐左右:“去给燕王准备软轿,再使人往燕王府去送信,免得燕王妃忧心。” 燕王听罢,原本不疼的头也疼起来了。 他犹豫着拉着太子的衣袖:“大哥,爹都没发话呢……” 太子勃然大怒:“他不是病了,让我全权处置国事家事吗?我说了就算,你怕什么?!” 燕王唯唯诺诺的低下头:“……噢。” 太子亲自搀扶着他站起身,又吩咐侍从去开门。 皇帝阴着脸又骂了一句“逆子!”,然后一溜烟跑到寝室里边去,把门关的死死的。 燕王被安置在了南面窗前的软塌上,面前还新挪过来两个暖炉,睡着爹的床,住着爹的殿,饶是燕王向来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此时也不禁有些胆怯。 大哥平日里看起来温温柔柔的…… 发起脾气来真的好可怕啊! 他下意识的往墙角位置里缩了缩。 然后就撞到了一个稚嫩的肩膀。 燕王低头看了眼,很不爽利:“你怎么在这儿?去去去!” 朱棣蜷缩在墙角里,小声跟他嘀咕:“我爹平日里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发起脾气来真的好可怕啊!” 燕王:“……” 燕王顿觉知己难求,让了半个位置给他,一大一小俩人一起蜷缩在角落里,心有戚戚的道:“是吧是吧?!” 第163章 第 163 章 朱棣跟燕王一处蜷缩起来,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那边厢真正的勇士——太子在安置好受伤的弟弟之后,转头就往皇帝所居住的寝室去了。 严钊见太子满面怒色,再想到他先前所言,无论是出于昔日旧交还是于他有恩的帝后,都毫不犹豫的近前劝阻,温声道:“太子殿下,您且先息怒,皇爷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 太子唇角微弯,然而笑意却像是笼罩了一层霜,冷冷的不达眼底。 他眉宇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流转:“你们都知道皇爷的脾气,却没人知道我的脾气吗?!” 说完也不等严钊言语,便大步向前去了。 严钊神色踌躇,进退两难。 苦恼许久之后,终于注意到了抄着手猫在软榻上,又一处蜷缩在角落里的燕王和皇长孙。 他不由得叹一口气,口中略带了几分柔和的埋怨:“我也就罢了,您二位一个是太子殿下的胞弟,一个是太子殿下的长子,怎么也不劝他?皇爷的脾气……” 燕王不无酸涩的道:“父皇才不会对大哥怎么样呢!” 谁不知道我爹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好大儿! 朱棣不无酸涩的道:“皇爷爷才不会对我爹怎么样呢!” 谁不知道我爹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好大儿! 严钊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神色微妙。 燕王却是情不自禁的“哎呀”一声。 从前怎么没觉出来,我这大侄子还是个妙人呢! 英雄所见略同啊! …… 皇帝趴在门上听着外边的动静,却没敢再在窗纱上扣个洞。 没法子,寝室外边的这扇门小,要是平白扣个洞出来,委实太过显眼,倒好像是他这个当老子的怕了儿子一样。 耳听着太子的脚步声近了——这时候也就只有太子敢丝毫不放轻动静的往这边来了。 皇帝二话不说,快步到塌上去,一掀被子躺了回去。 如此过了几瞬,又有些狼狈的掀开被子,将脚上的靴子脱掉,丢了下来。 又重新躺下去。 等这一整套动作完成,太子也已经出现在了门口,抬手叩门之后,他的声音随之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爹,我有些话想跟您说。” 皇帝默不作声。 不仅如此,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太子又敲了敲门:“爹?” 然后不等皇帝回应,便伸手推门:“您不说话,我就当是答应了。” 皇帝:??? 暗生恼火之余,他又开始庆幸自己早早就把门给插上了。 然后就听见窗户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皇帝:??? 伴随着一声轻响,木质的窗户从外边被打开,太子动作敏捷的翻身过去,稳稳的落到了地上。 皇帝:今天过来的两个崽,都他妈不按常理出牌! 心里边如此愤愤作想,继而就觉面前落下了一片阴翳。 太子来到了床边,抑制住怒气,叫了声:“爹!” 他说:“已经到这时候了,您还要跟我装吗?!” 皇帝默不作声的躺在塌上。 太子见状冷笑,上前一步,伸手去扯他身上被褥。 皇帝反手夺过,同时睁开一双虎目,骤然发出一声断喝:“放肆!” 他挥开太子的手臂,先发制人,猛地坐起身来:“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拉扯到我身上来!” 太子松开手,很冷静的看着他:“您不是生病了吗?现在看起来,倒是很有精神啊!” 皇帝见状大怒道:“生病了又如何?我就不能好了吗?非得一病不起,然后一命呜呼才行?!” “我没那么说。” 太子冷笑了一声:“我只是觉得,您前脚还病得不能起身理政,后脚就生龙活虎的跳起来打人,这前前后后的落差,未免有些大了。” 皇帝恼羞成怒,继而使出了不同时空里父辈们共有的杀手锏:“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记得自己在跟谁说话了是不是?!” 他高声喝道:“我是你爹!” 太子脸上终于也显露出怒色来:“您把自己的至亲当成猴子耍,全然不顾及我们的想法和心绪,现在倒是开始指责我这个儿子的态度了?!” 皇帝为之语滞。 太子冷眼旁观,又继续道:“您怎么不说话了?原来您也知道心虚?娘也好,我也好,还有几个弟弟,几乎都是一夜没有合眼,俱是忧心忡忡,我们是为了哪个,又是为了什么?!” “您倒是好啊,”他神色中有种寒凉的讥诮:“被子往自己身上一盖,大门一关,自己躲在寝殿里逍遥自在!” 皇帝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早就习惯了唯我独尊,又几时有人敢如此忤逆冒犯,语出不逊? 他眉毛竖起,目露凶光,几乎立时便要发作,只是目光落在面前横眉冷对的长子身上,再想到自己消极避事的原因,便先自软了三分。 都走了。 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继续在这世上…… 皇帝心底有些不为人知的黯然,更多的是化不开的伤怀,可这些话,又怎么能宣之于口? 最后,他也只是梗着脖子,恶狠狠的吐出来一句:“你懂个屁,滚!别在这儿惹老子心烦!” “是啊,我不懂,我是天下第一号蠢人,只有您才懂,您是举世无双的聪明人。” 太子神情嘲弄的看着他,徐徐道:“我不懂,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让您如此作为,将至亲可信之人尽数拒之门外,独宿寝殿,一边伤着所有在意您的人的心,一边自我安慰说不知道实情是为他们好!” “可是爹,”他道:“你知不知道,在所有关心你的人被你隐瞒的真相伤害之前,你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在伤害我们了?” 皇帝自朱允炆处窥知了前世真相,知道江山既乱,至亲俱亡之后,本就伤心黯然,他原本是不想将此事告知他人的——谁会愿意知道自己的死期呢? 尤其是这里边的许多人,都并非是如他一般年过半百的老人。 他如此为之,自然是拳拳好意,可是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却毫无恭敬之心的跑到自己面前来,冷嘲热讽,如此尖酸无礼! “放肆!” 皇帝怒得浑身都在发抖:“你这逆子,竟敢这么跟我说话?找打!” 太子神色冷锐,却不言语。 这显然是无声的反抗,而非胆怯的噤声。 皇帝因此怒气更胜,手臂哆嗦着,目光环视一周,没发现目标之后,又大步到寝殿相连的厅堂中去取了一根拂尘握在手里,折返回去第一件事,便是抬手就打。 太子不走不跪,面冷如霜,立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 如此发泄般的打了几下,太子还没做声,皇帝反倒犹豫了。 他迟疑的停了手,喘着气道:“你这逆子,今日怎么不跑?!” 要换成从前,都不用挨这么几下,早在他找家伙的时候,这小子就跑的没影了! “我今天不跑,哪儿都不去,就留在这儿。” 太子道:“我想看看,您为了维护那个所谓的为了我们好的秘密,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眼眸一抬,毫无怯惧的对上了父亲的视线,一字字道:“能为此打死我吗?!” “你——” 皇帝避了又避的那个字眼,最终却从长子口中冒了出来。 他一时惊痛,满腹愕然,嘴唇颤抖几下,继而手中拂尘狠狠抽了过去:“你这逆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太子身形略微踉跄一下,继而便自行站定,神色仍旧平和的看着父亲。 皇帝手中的拂尘终于落到了地上。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 是倾注了最多心血和感情的长子。 是想要委托重任的继承人。 是他意志的传续。 是他基业的捍卫者。 也是天不庇佑……早早离他而去的儿子啊! “你这个混账东西,怎么能说这种话来扎你爹的心啊!” 皇帝抬腿给了他一脚,失声痛哭。 因为太过伤心的缘故,甚至要手扶墙壁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不要倒下:“你以为你爹的心是铁打的,没有知觉吗?” 太子见状,也终于敛起了脸上始终如一的冷静,落下泪来:“难道做儿子的的心就是铁打的吗?” 皇帝又骂了几声混账,却无力再去打他了,跌坐下去,捶地大哭:“你们这群没心肝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记着我,全都把我抛下了啊——” 太子今日见父亲身体无恙,便难免要去揣度他这番举止的用意,再想到昨日次子被乾清宫的人带走,至今未归,心下便隐约有了几分了悟。 此刻再听父亲伤心痛怀之时如此言说,那几分的猜测,也便就转成了七八分稳妥的肯定。 他本就是沉稳之人,此时倒不变色,顺势坐到皇帝身旁,温言劝道:“汉时太宗孝文皇帝有言,‘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天理如此,几千年来从未有所改变,又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 皇帝流着眼泪,摇头道:“都是屁话,他又没死儿子!” 太子道:“吕后为刘氏诸王娶吕氏女为王妃,太宗孝文皇帝彼时为代王,又怎么会例外?然而诸吕之乱后,谁又还知道代王的原配发妻和子嗣们何在呢。” 皇帝又摇摇头,一只手拉住儿子的衣袖,另一只手恋恋不舍的去摸他的头顶。 太子温顺的低下头去。 却听皇帝哽咽道:“傻孩子,他又不像我疼爱你一样疼爱儿子们,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太子听得语滞,顿觉心如刀绞,抬头看着老父已然斑白的两鬓,再也说不出话来,唯有泪如雨下。 第164章 第 164 章 太子的沉稳也好,聪慧也好,担当也好,宽宏也好…… 这些优良的品质或许同他先天所有的资质脱不开关系,但是父母后天的精心教导,也在其中发挥了相当要紧的作用。 他是在父母的珍爱与看重中长大的孩子。 皇帝娶妻之前的境遇相当困苦,与皇后的婚姻不仅仅意味着他有了家,也意味着他的人生开始了新的篇章。 长子降世的时候,他一十有七,在当时而言,已经算是个大龄父亲了。 刚刚生产完的妻子躺在塌上,脸色红润,额头上勒着防风的抹额,他不知道该如何发力,小心翼翼的怀抱着那个稚嫩的生命,居然湿了眼眶。 这是他的骨肉,是他血脉的延续,也是与妻子一道构成家的最要紧的要素,之于他而言,这孩子是无价之宝! 彼时他只是义军当中的一个普通将领,远不如后来位尊九五时那样威风,可是那时候的日子真好啊! 年轻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儿子,每一天都好像从头到尾浸透了阳光,叫人心里头暖洋洋的,像是三月里吃了一碗阳春面一样熨帖。 他尽量挤出时间门来陪伴儿子,教导他骑马射箭,也聘请名师为他开蒙,让他读书明理。 这孩子也争气,打小就有个小大人的模样了…… 父亲对于自己的关爱,太子自然有所感知,也正因为有所感知,所以他才要做一个标杆似的太子,做一个不辜负父母看重的长子! 在朝能理清朝政,镇压满殿文武,在家能孝顺父母,友爱诸位兄弟,如今见父亲因为自己一句话而伤心成这样子,又如何能硬的下心肠来,继续以言语相抗衡呢? 父子一人俱是伤怀,竟顾不得形容,抱头痛哭起来。 …… 朱棣跟燕王猫在厅堂的屏风后边,两双眼睛齐齐的盯着这边。朱棣脚下还踩了个凳子,燕王则是纯粹的靠身高。 只是此时此刻,一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像是迷惘,像是困惑,其间门还掺杂有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委屈。 虽然都是自家骨肉,虽然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然而也只有大哥会在老爷子面前有这样的优待了。 换成旁的儿子,谁敢在老爷子怒气正盛的时候去跟他硬碰硬? 谁又能在硬碰硬之后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呢。 朱棣即便早就经历过前世,知晓老爷子对于大哥的偏爱,这一世又身为东宫所出的嫡长子,此时也不免心生黯然。 前世的朱允炆之所以能够被老爷子扶上皇位,不得不说,大哥留下的余荫,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原因。 这叫同为儿子的朱棣,怎么能不心生委屈呢。 他尚且如此,就更别说此时的燕王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来探望老爷子,凭什么轮到他的时候一话不说就是一脚,然后抄起雪球想杀人灭口,轮到大哥的时候,场面却又变成了这样? 他甚至于都没敢吭声,只是不慎发现老爷子躲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而他大哥呢? 直接跟老爷子顶着风作对,见证完老爷子放声大哭之后,还能与之父子和睦,爷俩好的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凭什么呢。 燕王向来与哥哥亲善,唯东宫之命是从,此时猫在屏风后边瞧见这一幕,倒也没有因此对大哥生出不满和怨愤。 他只是很隐晦的、轻微的,有一点委屈和心酸。 大哥是你的儿子,我不是吗? 刚才用雪球砸我,真的好痛! 燕王无心再去看亲爹和大哥父子情深,黯然转身,回到先前所在的那张软塌上躺下,拉起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有点累了。 还是睡会儿吧。 燕王想,大概真是被砸坏脑子了,大哥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妒忌他? 睡会儿吧。 醒了也就好了。 莫说是他,连空间门里的皇帝们见到这一幕,也为之默然良久。 在一众父呲子啸的皇家氛围当中,老朱家还真就是格格不入。 你可以说他们是底层泥腿子出身、通身的柴火味儿,但与此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家的人情味是最浓的。 嬴政有那么多儿子,有人敢如同太子一样直言犯上吗? 扶苏倒是敢,但转头就被打发出咸阳了。 而以嬴政的秉性和经历,也是绝对做不出如不远处皇帝一般跌坐在地,摸着儿子的头放声大哭这种事的。 刘彻…… 妥妥的be结局,不提也罢。 李世民…… 他向来最看重的就是长孙皇后所出的三个儿子,也的确待他们亲厚异常,可是到最后,长子与次子夺权,玩男人是玩男人,图谋不轨的图谋不轨,最后俩人双双淘汰出局,好歹让最后一根苗李治继承了皇位。 ……行吧。 几人都曾经是山中人,自然知道上山的路难走,此时眼见着老朱家父慈子孝,互无猜疑,怎么能不为之心生感怀? “只是可惜,”嬴政面色惋惜道:“太子早早故去了。” 空间门里目光悲悯看着地上抱头痛哭的那对父子的朱元璋听得黯然,继而苦笑:“是啊,标儿早早就去了,我没了最看重的儿子,大明也失去了最好的后继之君。” 李元达看着外边燕王和朱棣的神色,轻轻道:“燕王也失去了最好的兄长。” 建文帝在位四年,之于诸王可谓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而燕王在炎炎烈日下身着厚衣的时候,被迫装疯卖傻的时候,将膝下三个儿子都送到京师为质的时候,摒弃掉尊严躺在猪圈里呼呼大睡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自己早逝的兄长? 他会不会也在建文帝的细作窥探不到的时候偷偷流泪,缅怀旧人? 如果大哥还在就好了。 他这么仁善的人,怎么会忍心这么对待自己的胞弟! …… 皇后赶过来的时候,寝殿里边那父子一人已经哭完了。 她进门之后,先去看了小儿子燕王,就见这家伙围着被子睡得正香。 只是不晓得梦见了什么,人睡着了,眉头却还是皱着。 皇后有些心疼,放轻动作,伸手去摸了摸他额头,觉得没有发烧,也没有肿胀起来,便略略安心几分,吩咐侍从在这儿照看,自己入内去见那父子俩。 一打眼瞧见寝室内的情状,饶是来此之前忧心忡忡,皇后也不由得为之失笑。 向来沉着脸形容威仪的丈夫也好,向来温文儒雅、端方有礼的儿子也罢,全都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爷俩活像是两只红眼兔子,两双眼睛如出一辙的红肿起来。 笑完之后,皇后陡然不安起来,再想到自己到此的来意,随之严肃了面容,近前道:“怎么回事?” 她语气不满的问丈夫:“好好的,怎么把老四给打了?那孩子来看你,一番拳拳孝心,这还有错了?” 皇帝:“……” 皇帝语滞了几瞬,最后无奈道:“是我不好,一时激动就动了手——老四没事儿吧?” 皇后脸板的像是冰砖,不提燕王,却问他道:“看起来,你是没事了?” 皇帝有些愕然的“啊”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噢,噢噢噢,我没什么事……” 皇后冷笑道:“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马上就要咽气?” 皇帝:“……” 太子在旁听闻,也不由得莞尔。 皇帝苦笑道:“儿子刚刚已经训过我了,一事何须劳烦一主?” 皇后冷哼一声,却道:“他说他的,我说我的,难道他说过了,我便不能说了?!” 皇帝原先还想分辩几句的,衣袖却在这时候被儿子悄悄扯了一下。 感受到那股轻微的牵动,他短暂的愕然之后,回过神来,了然之余,又有些钻心般痛楚的凄然。 让她说吧。 这样埋怨的话,他又还能听多久呢? 他几不可闻的叹一口气,语气无奈,又带着几分柔和:“是我的错。你说吧,我听着也就是了。” 如此作态,反倒叫皇后吃了一惊。 这话,可真不像是这老东西能说出来的啊! 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还是说…… 她心头陡然生出几分不祥之感,仔细端详着丈夫的面孔,再转过脸去看了看儿子,骤然间门红了眼圈儿。 皇后提着裙摆近前几步,跪坐下去,“你是不是,真不成了?” 皇帝:“……” 太子:“……” 皇帝心想,咱身体硬朗着呢,还能再活小一十年! 反倒是你们,一个个的都比咱年轻,最后却走到咱前边去了! 这下意识的想法浮现之初,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回神之后,却是剜心之痛! 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他嘴唇无力的动了几下,最后勉强笑了笑。 皇帝拉住老妻的手,和声道:“是啦,我不成了,上天慈悲,叫我走在你们前边吧。人上了年纪,也就能看明白了,夫妻俩啊,后边留下的人才是真遭罪。” 皇后身体猛地一颤,惊诧失魂,回过神来之后,向来慈爱温婉的人,却少见的厉了神色:“胡说!你年轻的时候征战沙场,戎马半生,登基之后又案牍劳形,即便如此,也不废朝政,哪里有要不行的样子?我看是庸医误诊,胡言乱语!” 又用燕王之事来做例:“要真是不成了,你哪还有精气神儿去打儿子?!” 皇帝:“……” 皇帝:唯唯诺诺。 皇后冷冷刮了他一眼,先自站起身来,继而将目光放到儿子身上:“你爹老糊涂了,你还不到三十,也老糊涂了?你看他现在这幅样子,像是要死了吗?男子汉大丈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惹人笑话!” 太子:“……” 太子:唯唯诺诺。 爷俩缩着脖子,活像是两只淋了雨的鹌鹑,彼此搀扶着,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那边厢皇后已经拿出了训诫宫嫔的架势来训诫这父子俩:“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无非就是好生将养,外练内调罢了!” “朝堂上的事情,自然有你们俩去操办,我管不着,但是到了后宫,所有人都得听我的!” 她雷厉风行的制定了计划:“从今天起,每日晨起之后先来一套五禽戏,活动完筋骨之后再绕着东边的水池子走两圈,都少喝酒,别只盯着那几个荤菜下筷子,晚上到了点就睡,别木头似的在那儿傻熬……改,统统都改!” 皇帝:“……” 太子:“……” 父子俩心有灵犀的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行叭。 我老婆/我娘高兴就好。 …… 燕王沉沉的睡了一觉,再度睁眼之后,只觉身轻体健。 试探着小幅度的活动一下脖颈,先前脑门上的不适感觉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心理上的压抑,却没有得到丝毫的纾解。 周遭并没有内侍和宫人在,大哥和父亲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燕王浑然没有起身的意思,更没有唤人前来侍奉,他只是保持原先的姿势躺在塌上,目光有些无神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那扇窗。 怎么说呢,到底是意难平啊。 都是儿子,却那么偏心大哥…… 燕王不想想起来的,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倒放出当时的画面。 老爷子看大哥的眼神,是看他时从没有过的慈爱。 大哥说的那些话,更是打死他都不敢跟老爷子开口的。 燕王清晰的记得老爷子难掩伤心,惊痛之下说出来的话,大抵是那些言辞带给了他太大的震撼,他甚至于不自觉的复述了出来,一字不差。 “你这个混账东西,怎么能说这种话来扎你爹的心啊!” “……你以为你爹的心是铁打的,没有知觉的吗?” 说完之后,他嗤的笑了一声,又学着大哥的声音,继续接了上去: “难道做儿子的的心就是铁打的吗?” 后边老爷子是怎么说的来着? 燕王一人饰演两个角色,沉了沉嗓音,学着老爹的架势,精分道: “你们这群没心肝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记着我,全都把我抛下了啊——” 燕王有种苦中作乐的郁卒感,自嘲的笑了笑,正准备继续这场剧目,冷不丁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有些稚嫩的咳嗽。 燕王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回神之后,他一寸寸转过头去,就见通往寝殿内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他的大侄子英哥儿满脸一言难尽的看着他。 在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圆桌,他爹,他娘,他大哥,他大嫂,还有其余几个年长的兄弟夫妻,乃至于他自己的媳妇,全都在这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燕王妃看他的表情相当微妙。 【天,好丢撵】【真的好尴尬】【鲨我别用老四刀】【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燕王:“……” 燕王:“…………” 呀,好多人啊! 老四,没关系,一辈子很短的,眨眨眼就过去了! 众人神色各异,欲言又止。 燕王呆呆的躺在塌上,魂飞九天。 只听见他大侄子哽了半天,才艰难的憋出来一句。 “四叔,你是不是以为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第165章 第 165 章 四叔,你是不是以为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啊? 是不是以为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啊?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燕王崩溃的回想起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 捏着嗓子学老爷子和大哥说话。 一人分饰两角进行扮演。 最后还像模像样的整了段对话。 结果全家人都在旁边默默围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跟家庭聚会当众屙屎有什么区别!!! 有没有靠谱的宇宙航班能让我逃离地球啊?!! 死了算了!!! 他没想到自己私下里的言语和举止被人看个正着,其余人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么抓马的一幕。 皇帝完全给惊住了,嘴巴大张,满面愕然。 太子在旁,也是目瞪口呆。 其余人也差不多,惊的直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除了燕王妃…… 我这替人尴尬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活生生用脚趾抠出来一座紫禁城! 对面这家伙真是我的丈夫吗? 好丢脸! 真的好丢脸——救命啊! 我是不是也成笑话了? 完蛋了,之后起码十年,在妯娌们面前都得抬不起头! 燕王:“……” 其余人:“……” 燕王妃:“” 非静止画面。 终于还是燕王先行回过神来,二话不说把被子掀开,鞋都没穿,头发乱糟糟的,扭头就走。 他一分一秒也不想继续出现在这里了! 上天能不能宽宏大量一点,赶在他出门的时候派出一匹疯马直接把他创死啊! 而那边厢,太子终于回过神来,急忙站起身道:“老四,外边冷——” 燕王原本的速度还只有一百八,听到大哥的声音之后,瞬间加速到了三百八,然而又因为走得太急,脚上袜子踩在地板上滑了一下,“咚”的一声,脑袋结结实实的撞在了门框上。 声音之大,在座的诸人都不由得抖了三抖。 燕王应声而倒。 众人见状又是一惊,只是都没等反应过来呢,燕王就怀抱着一种极其强烈的逃离这里的想法,挣扎着爬起身来,脚下速度丝毫没有减慢的逃了出去。 太子:“……” 其余人:“……” 燕王妃:“” 救,救命啊! 天杀的王八蛋! 你倒是带我一起逃走啊!!! 燕王妃清晰的感觉到,伴随着丈夫的当众屙屎型社死,有数道目光投射到了自己身上,而她在脚趾扣地之余,真的非常感激他们没有出声,只是盯着自己看了几眼之后,就若无其事的挪开了视线。 幸亏没人安慰她。 不然她真的会当场哭出来的! 最后还是太子干咳了一声,环视一周,点了儿子的名:“英哥儿,你去看看你四叔,别出什么事……” 说完,他摘下了自己的腰牌递过去:“你四叔向来倔强,要是做什么傻事,一定要拦着他。要是他不听,就告诉他,你是代替我过去的。” 朱棣心情复杂的接过那枚玉牌,轻声说了句:“好。” 太子又干咳了一声,再没说什么话。 众人目送着朱棣离开。 气氛稍微轻松了那么一点。 燕王妃的心脏总算跳得没那么快了。 她尽量若无其事的执着手中那份文书,同旁边的周王妃道:“母后拟定的养生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实施来着?” 周王妃很是善解人意,正待开口解答,为她接触尴尬,目光却忽的落到了她身后。 燕王妃动作僵硬的转了过去。 朱棣表情尴尬的折返回来,示意侍从把燕王没能穿走的那双靴子带上。 燕王妃面容狰狞,单手捏扁了那厚厚的一沓纸。 “真是烦死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 …… 燕王鞋都没穿,玩命似的跑出去几百米,戍守宫门的亲卫们只见面前人影一闪,下一秒人就消失无踪了。 ……刚刚过去了个什么东西? 没过多久,就见皇长孙过来了,环顾一周,神情肃穆的问:“你们看见什么了?” 众人瞬间会意,继而满脸恭顺的低下头去:“回禀皇孙,我们什么都没见到……” 燕王迎风奔跑,感觉自己心中的悲伤就像是一条逆流的大河一样汹涌澎湃,当众屙屎被发现的羞恼,再加上父亲对于两个嫡亲儿子的不公态度,跑着跑着,他忽然就哭了出来。 这个年过二十,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向来刚强的青年,竟也像个孩子一样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 燕王与朱棣相继离开之后,寝殿内的氛围,其实也并不仅仅只是尴尬。 太子的目光微微上挑,正对上母亲有些担忧的眼神,母子俩对视一眼,后者会意继续同其余人议定接下来的养生计划,前者则打着要与父亲议事的由头,父子俩一起往不远处的偏殿去了。 皇帝揉着下颌处有些僵硬的肌肉,问儿子:“你想说什么?” 太子道:“爹,刚才四弟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皇帝先是微怔,继而啼笑皆非:“这小子,平日里看起来一板一眼的,没想到……” 却见太子蹙起眉头来,表情认真的道:“可是我觉得,四弟好像是真的伤心了。” 皇帝不以为然:“你想多了,那小子打小就皮实,摔到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拍拍裤子,跟个没事人似的。” 太子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随之更添了几分严肃:“他只是性情豁达爽利了些,又不是傻子,磕在地上难道不知道痛?四弟今日大清早连饭都没用就来见您,你打他干什么?!” 皇帝语气略微弱了些:“老子打儿子还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太子作色道:“父亲没有做父亲的样子,怎么能指望儿子有做儿子的样子?!” 皇帝:“……” 皇帝自知理亏,难免心虚,然而向来唯我独尊的性格,又注定了他难以接受儿子用这种偏向于指责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当下眼睛一瞪,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跟老子说话呢!真是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打几下都不行!” 太子正色道:“向来都说是父慈子孝,倘若父亲不慈爱,又如何能指望儿子孝顺?即便是舜帝这样的贤明之君,在面对父亲无理的责打时,也并非是逆来顺受,而是加以躲闪,更何况是今时之人?” 再见父亲缄默不语,便知道他也不是毫无触动的。 当下太子又缓和了语气:“于私,那是我的同胞弟弟,手足骨肉,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委屈,而于公……” 他压低声音,叹息着道:“如文哥儿所招供出来的那些,咱们父子俩,却又欠了他多少?” “爹,老四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或许不知道,但我却是一清二楚。” “他心胸豁达,待人赤诚,长于武功,亦有钻研文墨的心思。从小到大,他吃过什么苦,经受过什么挫折?” “他出生的时候,家里边已经起事,衣食用度上没亏待过他,稍大一点的时候骑着马随军出征,也从没有打过败仗,极得将士们钦佩,他是个多骄傲的人啊!” “可是这么一个好孩子,却被文哥儿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摒弃尊严,做一个疯子,最后的最后,也是他撑起了皇甫氏的江山,挽社稷于将倾……” 太子眼含热泪,声音哽咽,难以为继:“错非前世我早早离世,错非我生下文哥儿那个蠢东西,又怎么会发生后边的事?前世我已经对不住他,今生补偿他都来不及,又怎么忍心看着他受这种委屈呢!” 皇帝眼眶有潮湿的温度,默然良久之后,却道:“他也是我的骨肉,我怎么会不喜欢?可能坐这张龙椅的,只能有一个人,若是叫他生出了不该有的野望,如唐太宗故事,反倒是害了你们兄弟两个啊!” 太子听罢一掀衣摆,跪于地上,叩首道:“爹,儿子敢用性命担保,四弟绝对不是这种人!” 皇帝对着长子的头顶看了许久,终于抬脚踢了踢他的肩头,却别过脸去,顾左右而言他:“老四呢?一眨眼的功夫,跑哪儿去了?” 太子便知道他是应允了,当下展颜笑道:“四弟妹已经追出去了,爹,你且放心吧。” …… 燕王哭到一半,冷不丁被人从后边踹了一脚。 他抽泣着转过头去对着来人怒目而视,见是自家王妃之后,那怒气刹那间更上一层楼:“你这女人干什么啊?!” 燕王妃与他夫妻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丈夫哭的脸都皴了。 不像是当初战场上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倒像是一只不慎落水湿透了皮毛的落水狗。 她想笑的,可是不知怎么,看这个一向光辉耀眼的男人如此狼狈,嘴角往上翘了一下,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燕王妃恨恨的又踢了他一脚:“王八蛋你是不是人啊?!” 她哭着道:“你在那儿丢完人,拍拍屁股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儿!” 燕王哭得比她伤心多了:“能不能不说这件事了啊?!我真的好难过!” 燕王妃:“……” 燕王妃又踢了他一下,这回却要轻得多了。 她提起裙子,坐在了丈夫身边,连手绢都没找,就胡乱用袖子给他擦脸:“丢不丢人啊,男子汉大丈夫,哭成这个样子!” 燕王不受控制的哽咽着:“你,你不是也在哭?” 燕王妃的动作停顿了几秒,然后忽的加重力度,狠狠在他脸上擦了几下。 燕王哭得像是个被抢走了所有玩具的小孩:“怎么你也来欺负我啊?!” “不是,”燕王妃攥住他的手,用力的说:“我只是,只是心疼你。” “王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皇爷他偏心,他更看重大哥,尽管那是因为大哥是太子,要承担的责任更重,但偏心就是偏心。” “可是我不一样。” 她说:“我偏心你,就像皇爷偏心大哥一样。” 燕王妃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捧着丈夫的脸,真挚的道:“不要哭了。” “你很好,也是会被人偏心对待的人。” 第166章 第 166 章 朱棣坐在不远处的假山后边,听燕王夫妇二人抱头痛哭,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脸上有对于过往之事的惘然,有对于昔年夫妻相伴之情的缅怀,而除此之外,也或多或少有些落寞。 燕王承受过的委屈与酸涩,他又何尝不曾细品过呢! 燕王与自己的王妃当然是有感情的,甚至于可以说是感情甚笃,燕王妃的父亲很早就追随皇帝起事,因而燕王妃之母及其家中一干女眷,便时常往来于段皇后处,稍大一些的时候,甚至被段皇后抚养在膝下,与燕王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但再如何亲密的关系,也很难做到毫无隔阂。 又有几个人能毫不犹豫的告知枕边人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那一丝泛着酸的,对于自己嫡亲兄长的妒忌呢? 可是此时此刻,朱棣能够感觉到,阻碍在这对年轻的夫妻之间的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障碍,似乎正在慢慢消失。 真好啊。 刚刚下完雪,天气仍旧是冷,空气却是清新。 寒风被假山所阻隔,日光薄薄的洒下一层,虽然浅淡,但到底是有些暖意的。 沐浴着冬日的阳光,朱棣不由得微笑起来。 空间里几个皇帝看得心有所感,李世民不由得出声问他。 “嘿,judy,你好像是看开了?” judy抄着手悠悠一笑:“我跟你可不一样,我都当过我爹的皇太子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对青年夫妻身上,神情平静,人淡如菊:“跳出棋局之后再来看他们,有种长辈再看小孩子的感觉,什么情感上的波动都不会有了。” 这说话的功夫,朱棣就听后边脚步声近了,扭头一看,却见是父亲跟皇爷爷一并来了,不知为何,身后竟也不曾有内侍和宫人跟随。 相隔着四五步远,太子就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儿子噤声。 朱棣会意的闭上了嘴,只是向对向的父子二人行个家礼,却见皇爷爷朝自己点点头,神色有些复杂的走上前去。 朱棣尚且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太子停在原地,不曾上前,甚至于还拉着自己的手臂一起往假山里边走了走,免得被燕王夫妇发现。 朱棣头顶缓慢的冒出来一个问号。 干什么? 皇爷爷不是都打完人了吗,不会又来梅开二度吧? 不能够啊,真要是这样,我爹怎么可能不劝劝他? 看老爷子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啊。 朱棣百思不得其解,跟父亲紧挨在一处,偷眼瞧那边动静。 燕王哭得耳鸣,这样骁勇敏捷的武将,竟连有人靠近都没听见。 反倒是燕王妃反应迅速,先在丈夫手臂上掐了一把,继而迅速低头耳语:“皇爷来了!” 燕王回过神来,红着眼眶看过去,起初还想擦一把脸的,袖子抬到一半儿,却是自暴自弃的把手放下了。 老爷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燕王想,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扶着妻子起身,一道向皇帝行礼。 皇帝有些僵硬的“嗯”了声,又向燕王妃道:“你且去寻你母后说话,我们爷俩说几句。” 燕王妃心下有些不安,小心翼翼的觑着皇帝神色,又觉得好像不是来寻人晦气的。 燕王声音有些沙哑的道:“去吧,晚点我过去接你。” 燕王妃略略安心,屈膝福了福身,这才离去。 一时之间,周遭便只留下皇帝并燕王父子,并躲藏在假山之中的东宫父子四人。 燕王怀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梗着脖子始终没有说话,而皇帝踌躇于如何开口,竟也长久不曾言语。 父子俩相对缄默,良久之后,终于齐齐出声。 “父皇,您来此寻我,是有何吩咐?” “老四,这些年,是爹委屈你了……” 一语落地,四个人惊住了两个。 燕王错愕不已。 作为皇帝年长的儿子之一,皇帝的秉性有多固执刚强,燕王再了解不过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儿子低头?! 这合理吗? 朱棣心说这他妈的当然不合理!!! 他当场就瞠目结舌! 说起来,朱棣对皇帝的了解,可要比燕王深多了,从前能叫老爷子低头,稍稍和缓态度的,也就是他娘跟他哥两个人,啥时候燕王也上榜了?! 而在这层震惊之外,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妒忌。 人患寡而患不均,老爷子有那么多儿子,他独独偏心大哥——行吧,大哥是嫡长子,人品才干都出类拔萃,兄弟们心服口服,老爷子偏心点,我们说不出二话。 可是! 他妈的凭什么偏心燕王啊! 他妈的凭什么偏心眼前这个燕王,不偏心咱这个燕王?! 雾草,有黑幕!!! 朱棣扯着脖子朝空间发疯的大叫出声:“爹!怎么回事啊爹?!” 李世民:“……” 朱元璋:“……” 空间里的其余人:“……”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都当过我爹的皇太子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朱棣就跟个被踩了一脚的半腐烂柠檬一样,噗嗤噗嗤的往外冒着酸水儿。 那边燕王也怔住了,嘴唇嗫嚅几下,难以置信道:“爹,你刚才说……” 皇帝将先前那句话说出口,后边的反倒简单了。 他干咳一声,继续道:“老四啊,爹知道你委屈,你觉得爹太偏心你大哥,爹不跟你说瞎话,你们这群兄弟当中,我确实是最偏心他。” 燕王看似板着面孔,实则紧张忐忑的“嗯”了一声:“我知道。” 皇帝却在这时候忽的转了口风:“不过老四,在爹心里,你也是很重要、很好的孩子!” 说到此处,他轻叹口气,拉着儿子的衣袖,也不在意身上常服,便顺势席地而坐:“你小的时候,爹忙,是你娘照顾你们更多,等你再大一点,天下大势也已经初步明朗了。” “你大哥聪明,稳重,品性也没得挑,叫他继承我的位置,对于这天下和皇甫家来说是件好事,而对于你们来说,也是好事啊。” 皇帝道:“所以有些事情,不是爹不疼你,看不见你,爹只是……有点害怕,不敢太过亲近你,如当下这般,你们兄弟友爱,大业无恙,可若是因为我不知道节制的偏爱而使得你们兄弟阋墙……” “好了,爹,别说了!” 燕王流着眼泪打断了父亲的话:“我知道了,我先前并不是妒恨大哥,我只是,只是有一点点……” 皇帝叹息着叫了声:“傻孩子。人心先天就是歪的,看我这么偏爱你大哥,你要是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那不就成圣人了?我又何德何能生下一个圣人儿子来!” “论迹不论心,无论你心里怎么想,一切终究还是要着落到你的做法上,而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诸王之表率?” 燕王泣不成声。 皇帝见状,则抚摸着他的头来哄你的。” “老五像他娘,打小就擅长读书写字,你年纪跟他相仿,读书的资质不如他,但是又不服输,老五写一个时辰,你就要写两个时辰,一定要跟他做的一样好才行,你要强,又有一股子韧劲儿,爹都知道。” “前几年爹病了,你大哥监国,诸王都不得出府,你跟你媳妇每天都在佛堂里替我祈福,之后等我好了,你进宫之后一句都没提,但你的孝心,爹也知道……” 皇帝说到此处,也是老泪纵横:“儿啊,爹也心疼你,可老话说得好,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要是因为太过心疼你,而让你跟你大哥,跟你侄子生了龃龉,那是害了你啊!” 燕王失声痛哭,难以发声,唯有连连叩首。 皇帝拉了几次,竟都没有拉住,遂将两腿往前一送挡住,燕王见状,这才停住。 皇帝继续道:“有一件事,先前爹是不打算跟你说的,只是今日咱们爷俩说到了这里,爹也就一并提了。” “你只管听便是了,听不懂也没关系,只是什么都不要问。” 燕王听得父亲言语中的郑重,遂含泪点头应承。 皇帝拉着燕王的手,态度是少见的慈和:“我这个位置,是要传给你大哥的,将来你大哥百年之后,不出意外,又要传给英哥儿。” “可人就是人啊,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人有头疼脑热,也没有不发昏的。哪一日后世儿孙当真做出什么要倾覆社稷的昏庸之举,亦或者要谋你性命,你便起事反正吧!” 皇帝此言诚然是心有所感,由衷而发。 文哥儿先前所招供出来的那些,极大的震动了他,而诸王,尤其是湘王与燕王所承受的一切,更令他痛心异常! 老四,这个太子之外最像他的儿子,生就一副光明灿烂的秉性,可就是这样一个傲骨铮铮的孩子,竟然被逼迫到装疯卖傻、猪圈安寝的地步,做父亲的知道此事,情何以堪! 燕王听罢,却是毛骨悚然,立时便要膝行后退,躬身请罪:“爹,儿子不敢——” 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的发髻:“你先等等!” “哎?”燕王被捉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哎哎哎?!” 皇帝道:“你老子不是在试探你,更没有以此敲打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 他停顿了几瞬,才柔和了声音,继续道:“在爹看来,你是个跟你大哥一样,懂事又不乏分寸的好孩子。如果将来真的到了那一步,爹不怪你。” 燕王怔怔的跪在原地。 他其实不太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忽然没头没脑的说这么一席话。 但是潜藏在这其中的,对于他的爱护与在意,他却是能够感知到的。 冥冥之中,好像解开了什么束缚,连带着灵魂都变得轻松了。 “爹,”他哽咽着道:“你真不是在骗我吗?大哥不会做昏君的,英哥儿——英哥儿也不像啊!你不怕我拿着鸡毛当令箭,以后起兵谋反吗?” 皇帝道:“怎么会?你是个好孩子。” 燕王又道:“那可是大哥啊,你真的舍得?我死了之后到了底下,你不会打我吧?!” 皇帝笑了笑,回答他说:“不会的。” 某种激烈的情愫在后头翻涌,燕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鼻子里满是酸涩,他忽然间放声大哭! 皇帝很嫌弃他:“你又哭什么啊?!” 燕王哭得停不下来:“我,我头皮好痛,爹你揪的太用力了……” 太子隐身在假山之中,神情温和的看着这一幕,嘴角含笑。 朱棣…… 朱棣简直要疯了! 什么鬼! 老爷子主动跟燕王说事若有变,彼可取而代之?! 那可是他的好大儿跟他的好大孙啊! “所以说他到底凭什么?!” 朱棣愤愤不平道:“我得不到的他却得到了,exce?!!!” 李元达不由得说了句:“judy是挺洋气的呢,还会说洋文。” 李世民抄着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呢是呢。” 朱棣出离愤怒了:“你们有没有人听我在说什么啊?这真是根据真实世界改编的吗?我怎么这么不信啊!” 刘彻吹着口哨,慢悠悠的道:“年轻的judy哟,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洋人的故事?海里的公主救下了一位遭遇风暴的王子,将他送到岸上,结果被别人捡了漏,最后海里的公主化为泡沫消失了……” 朱棣:“???” 朱棣勃然大怒:“你在暗示我什么?!” 刘彻:“阳光下的泡沫,是彩色的……” 朱棣分分钟原地崩溃:“凭什么啊!” “他大夏天穿皮袄了吗?!” “他出去装疯卖傻了吗?!” “他去睡过猪圈吗?!” “他吃过屎吗?!” “他妈的苦都让我吃了,甜头都给他了?!” “啊啊啊啊啊啊老子不服!!!!!!” 朱元璋:“……” 其余人:“……” 跳出棋局之后再来看他们,有种长辈再看小孩子的感觉,什么情感上的波动都不会有了 (您有新的朋友发疯啦)(朱棣崩溃)(发疯大叫)(贴地蠕动)(平等的憎恶整个世界)(扭曲爬行)(突然暴起攻击飞禽走兽)(朝每一个路过的人喷吐酸水) 所有人都沉默了,连朱元璋都没作声。 朱棣:“爹你还在吗?能不能解释一下啊,怎么会这样呢?” 朱元璋:“……” 朱棣:“爹?” 朱元璋:“……” 朱棣:“爹,他是不是在试探燕王有没有不轨之心啊?” 朱元璋:“……” 朱棣:“爹,在不在?!” 朱元璋:“……” 沉默。 还是沉默。 “爹你说话啊!” 朱棣原地崩溃:“你别躲在里边不吭声,我知道你在家!” 第167章 第 167 章 燕王妃眼眶微红的折返回去,再见到几个妯娌和段皇后,脸上难免显露出几分赧然。 众人却都体贴的没有说什么会让她尴尬的话。 段皇后执笔坐在上首勾勾画画,见儿媳妇回来了,也只是抬手示意她继续入座,晋王妃与周王妃一左一右拉着她坐下,又悄声问。 “事情都解决了?” 周王妃则问:“四皇兄呢?” 燕王妃毕竟聪敏,回想着方才皇爷的神色,再看皇后此时稳若泰山,便知道此事必然能够顺遂解决,只是那父子俩究竟会说些什么,她却是不知道的。 故而燕王妃也只是有些含糊的点点头,继而低声回答:“放心吧,没事了。” 晋王妃与周王妃俱是灵慧人,见状也便懂了,继而几个人又悄悄咬耳朵,嘀咕着道:“母后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呢,皇爷也便罢了,总归是上了年纪,咱们这些年轻力壮的,竟也要随从行事……” 皇帝这回的事情给皇后敲响了警钟,说干就干,她立马就风风火火的行动了起来。 先让太医院搞了套五禽戏出来,又着专人置了荤素得当的每日膳食,连带着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睡觉,乃至于久坐之后要起身活动,每隔多少时间就该出去跑跑马这些琐事,也全都制定了一套详细的行动纲领出来。 这东西可不是专门给皇爷搞的,皇爷之外,上至太子,下至齿序前五的亲王夫妇,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 这事儿一出,诸王跟王妃们全都懵了。 原因无他,都是成年人,膝下好几个孩子了,谁受得了爹娘这么事无巨细的管啊? 再说,自己王府里边也是一摊事儿呢,怎么能走得开? 更别说他们都已经开府居住,要真是遵从皇后所言行事,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宫里边专程派人前去监督,要么每日往来于内宫之中,这可真是…… 诸王与王妃们心里边有些发苦,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不敢当着皇后的面儿吐出来。 世人都觉得皇爷固执暴烈,却很少有人知道皇后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儿,这事儿透着几分荒唐,可皇后硬是叫皇爷点头首肯了——皇爷都答应了,你不答应? 你这什么成分啊,竟然这么高贵? 得了,且走且看吧! …… 燕王跌坐在地,放声大哭,好像要将隐藏在过往之中的酸涩彻底发泄出来,又好像是在为父亲先前所说的那些话而触动情肠。 皇帝起初还耐心的等着,不时的作慈父状抚摸儿子头顶,如是持续一刻钟之后,终于还是原形毕露了。 “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动作利落的站起身来,抬腿踢了儿子一下:“回去吧,你娘还等着咱们呢!” 燕王乖乖的应了声,然而先前长久大哭影响之下而产生的生理反应却不受他本人控制,他喉头抽动着,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 太子眼见事情圆满解决,却不愿让弟弟知道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更不想让弟弟知道自己与儿子旁观了方才整个过程,看父亲与弟弟先后起身,立时便拉住儿子的手,打算绕行另一个方向,抢在他们前边折返回皇后处。 拉了一下,没拉动。 太子有些诧异,扭头看了一眼,眉毛马上就跳了一下。 “英哥儿,你这是什么表情?” 朱棣非常艰难的控制住自己喷吐酸水的冲动,然而语气里难免泄露出几分不平:“皇爷爷他怎么这样啊!” 我当燕王的时候,老头子把东宫当宝,把我当草,三令五申让我们几个成年的儿子老实听话,不要有非分之想,皇位是他好大儿的。 好家伙,现在换我在东宫了,老头子就跟中了邪一样,马上就开始雨露均沾,怜惜燕王了?! 礼貌吗你?! 太子先是一怔,继而几不可见的皱起眉来:“英哥儿。” 他心绪已然沉了下去,然而语气也好,脸上的神情也好,却都仍旧温和。 粗暴冰冷的态度,并不能够让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瞬间领悟自己想让他领悟的事情,只会让他心生畏惧,在他心里埋下一颗不详的种子的同时,让他不由自主的遮掩住自他的本意,用顺从的假面来欺骗自己。 这显然与太子的本意相违背。 故而他便放弃了抢在父亲和弟弟前边赶回去的想法,半蹲下身来,认真的询问儿子:“为什么这么说?” 朱棣哪能跟他说实话? 也只能迅速拿出了影帝的本领,面色怏怏道:“皇爷爷怎么能对四叔说出‘若事有变,可取而代之’这种话呢。身为天子,不是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吗?” “如今父亲问心无愧,四叔同样问心无愧,自然无碍,可别人哪知道你们二人之间的情分与信重?这话一旦传出去,必然会生出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波来,好好的一家人、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稍有不慎,怕也会生出龃龉的,叫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太子不意儿子看得如此透彻,心下先惊后喜——这孩子不知道前生之事,难免会生出这层疑虑来。 再想到若今生不得逆天改命,这孩子便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数,太子妃也将于几月之后难产而亡,心中霎时间传来一阵钝痛。 他扶着儿子稚嫩的肩膀,考校道:“你难道不担心来日你四叔有异心吗?” 朱棣摇头道:“四叔不是那种人(四叔你完了!)。” 太子微微挑眉:“若他是呢?” “倘若圣明天子在位,何惧小人?” 朱棣坦然道:“若是天子无道,民不聊生,社稷困顿,需要担忧的,只怕就不只是一个藩王了。(你是被老头子偏心的人,我们以后再也不是知己了!)” 太子大喜过望,连说了三声好! 有这样的儿子,何愁后继无人? 只是当下之事,还是要赶紧想办法破除先前从文哥儿口中得知的,宛如诅咒一般的前生之事…… 诸王眼见着皇后手里边的条例越列越多,脸色都不由得开始发青,心口勒紧。 娘啊,敢情您老人家还真是认真的? 好容易等到大哥回来,所有人仿佛都看到了希望——老爷子拦不住,大哥可以啊! 他们家这么多人,老爷子,老太太,再加上他们大哥,活脱儿是一个稳定的三角循环,随便抽一个人出来,都能克制另外两个。 老太太想要搞事,老爷子默不作声,能拦住她的,大抵也就是大哥了。 哪知道太子看完皇后拟定的计划书之后,眼睛居然一亮,脸上随之浮现出欣赏的笑容来。 “我觉得母后的计划很好啊……” 诸王:“……” 诸王:“???” 周王虽然纵情声色,但好歹还是有点政治觉悟的,看一眼坐在上首的三尊大佛,迟疑着道:“不太好吧,我们几个毕竟都已经出宫开府,若还是每日往来于宫禁之中,只怕是不妥当。” 皇后立时便扭头去看皇帝,道:“那就让他们再搬回来?” 周王:“?” 皇帝环顾四周,再同文哥儿所吐露的名单对照。 皇后要死,太子要死,太子妃要死,皇长孙要死,晋王要死,晋王妃要死,周王妃要死…… 这哪里是皇甫家内部开会,简直就是死鬼聚会! 燕王夫妇是唯二幸免于难的。 周王虽然还活着,但也被流放到云南去了。 说到这儿他也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 老五平日里是个爱好风花雪月的性子,离开女人就跟能要他的命似的,打小泡在富贵窝里,十指不沾阳春水。 除了写几首能流传后世的酸诗之外,活脱一个对大明没有正面增益的美丽废物。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被流放云南之后,一路见多了民生疾苦,竟也改了秉性,编纂医书,勤于农事,活人无数,说一句脱胎换骨,也不为奇。 可是今生没了文哥儿那个小王八蛋,也没了靖难这回事,这狗东西只怕到死都是个好色纨绔了! 不过…… 想到这里,皇帝心绪微动。 机会都是人创造的,没道理文哥儿能把他逼成社稷栋梁,自己却做不到啊。 实在不行就随便给他网罗个罪名,再发配到云南试试看。 周王:??? (请打开麦克风交流) 皇帝心里边转着这么个主意,口中却毫不迟疑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就这么办吧!” 他拍板说:“把东宫南边那几座宫殿收拾出来,叫他们夫妻几个住下也便是了,要是惦记孩子,便也一并带来。” 诸王一时惊住。 燕王沙哑着声音道:“父皇,此事只怕有些不妥,哪有开府了的亲王再拖家带口回宫居住的道理?传将出去,却不知御史和满朝文武都会作何反应。” 皇帝冷笑一声:“我意已决!” 众人立时都哑了火儿。 皇帝又问燕王妃:“你家大郎好像也满周岁了?” 燕王妃不明所以,却还是应声:“正是如此。” 皇帝点点头:“一起带进宫来吧,许久不曾见他了,倒是有些惦念,你若是怕照顾不周,便将他的乳母保母全都带来。” 他搞这么一出,是有意改变前世命运,但世间之事难免会有万一,总要做两手准备才好。 若是留不住太子和皇长孙,那继位之人必然是燕王,等到了那时候,燕王世子便要顺理成章的成为皇太子。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不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只是太子那边—— 皇帝心中暗觉歉疚,转头去看,却见太子也正看着自己。 那神情温和又恬淡,眼眸里殊无半分恼怒,唯有释然的理解与了然的欣慰。 皇帝心头一暖。 这样的儿子,哪个做父亲的能不疼爱? 燕王妃虽然不知皇帝心思,却也知道他既发话,自己便没有推拒的余地,当即恭敬应下。 晋王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啊?让我们搬进宫来住?” 他慢腾腾的道:“这不太好吧……” 晋王妃娴熟的抓了一把果子给他:“王爷吃果子!” 晋王:“……噢。” 他说:“我们一起吃。” 又分了一半给晋王妃。 …… 皇家顶端三人快刀斩乱麻,迅速将此事敲定,旋即便将人打发出宫,叫赶紧收拾行装,今晚就要搬进宫来居住。 如是百官也好,御史也罢,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晋王、燕王、周王三家王府便收拾妥当,带了王妃并几个孩子一道进宫住了。 而这三王之中,态度又有所不同。 晋王:2g……连接中…… 燕王:好怪,再看看! 周王:是不是不能带小老婆们进宫啊(哭) 皇帝:你们的态度无所吊谓,老子说啥就是啥! …… 朱棣跟太子、太子妃,乃至于诸王夫妇一起开始了养生生活。 晨起一碗汤。 来套五禽戏。 略略出一点汗,继而热乎乎的吃一顿早饭。 开始每天的工作/学业/打理宫务。 健康的午膳。 适度的午睡。 继续下午的工作/学业/打理宫务。 适度的运动。 健康的晚膳。 睡前泡脚,穴位按摩。 熄灯睡觉。 健康的令人发指。 规律的像是坐牢。 【在坐一种相当高质量的牢】 太子跟太子妃感觉倒是还好,他们俩本来就是相当自律的人。 朱棣前世差不多996到死,隔三差五还要亲自上阵御驾亲征,这点事儿也纯粹就是洒洒水啦。 再则,他又不是不知道原本世界里朱雄英的命运,还能不识好歹,辜负皇爷爷皇祖母的一番好意吗? 晋王夫妇感觉也不坏,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挺规律的,每每到了傍晚,还撇下孩子俩人一起出去挽着手散步。 燕王夫妇则是被迫徜徉在007的海洋里,生活的相当充实。 皇帝知道这个儿子是个能担得起重任的,寿命也长,装疯卖傻三年身体还杠杠的,马上抓过去当壮丁,甚至于还将部分繁琐的工作都丢了过去。 燕王妃作为冤种的搭档,也是同样的待遇——老妻身体不好,正该好生调养,太子妃又身怀六甲,那你燕王妃作为儿媳妇和妯娌,就应该挑大梁嘛! 他们夫妻俩跟陀螺似的团团转,别人都是在高质量坐牢,只有他俩深陷剥削苦海难以自拔。 这么一忙活,也就没空管孩子了,段皇后顺势接了燕王长子过去照顾,打眼一瞧。 哟,这孩子怎么这么胖啊? 得了,什么都别说了,把他也给安排上。 【燕王在打工.jpg】 【燕王妃在打工.jpg】 【燕王府大胖在挨饿.jpg】 而周王则是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羽化成仙了。 神仙也没有这么规律的作息啊! 不能肆意饮酒,不能通宵达旦,不能林中长卧,不能眠花宿柳…… 日子过成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真要是去找老爷子,跟他说不想这么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老爷子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啊。 冥冥之中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不要靠近你爹,会变得不幸! …… 我的名字叫皇甫肃,20岁。 住在京师0环紫禁城南侧,已婚。 我在家族企业服务,每天都要加班到戌时才能休息。 我抽烟(不是),酗酒(已被整改),通宵熬夜(已被整改),喜食荤腥(已被整改),贪恋女色(已被整改),不喜运动(已被整改),一天要睡足五个时辰。 睡前,我一定要喝一碗温补汤药,做一刻钟的穴位按摩,上了床,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将所有压力留到第二天。 太医都说我不正常。 第168章 第 168 章 周王被这种异常健康的生活方式折磨的□□,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而与他相对应的,周王妃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乐在其中。 夫妻俩搁王府里呆着的时候,周王活脱儿就是个甩手掌柜,只管吃喝玩乐睡小老婆,闲暇时候写写酸诗,无聊了就出门猎艳,那小日子可真叫一个潇洒! 而周王妃呢? 宫里边老爷子跟老太太的事儿得关注着,近年来老爷子上了年纪,她这个儿媳妇就得吩咐长史好生备些药材吉物呈上,以此彰显周王府的孝道,老太太身体有些不适,她也得麻利的跟几个妯娌一道入宫请安。 好在大嫂在宫里,又向来得力,这方面的事情虽然最是要紧,但胜在牵扯的精力并不太多,周王府里边的那一摊子烂事才真正叫人头疼呢! 满后院的莺莺燕燕,养起来不要钱吗? 这个想要个发钗,那个想扯几匹绸缎做衣裳,你说她抢了王爷的恩宠,她说你在王爷面前说她的坏话,一旦闹将起来,就扯着嗓子让周王妃去评理—— 谁有耐心管丈夫的小老婆怎么样啊?! 烦也要生生烦死了! 要是遵从周王妃的本心——你们与其吵来吵去互扯头花,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心平气和的捅对方两刀! 偏生她还不能不管。 皇爷嘴上说自己的儿子们不是东西,周王更不成器,但这话听听也就完了,他自己说可以,周王妃敢说吗? 还不是要替丈夫打圆场,帮他说和! 王府的中馈和后宅姬妾占据了周王妃的一半心神,而剩下的那一半,小部分留给了周王,大部分给了儿子。 丈夫是那么个鬼样子,眼见着是指望不上了,还不如好好教导儿子呢。 反正丈夫酗酒成性,耽于酒色,又不好生保养,想来肯定会在她前边儿蹬腿。 到时候她就跟着儿子过日子,叫儿媳妇打理内宅,自己安安生生的做个老王妃含饴弄孙,得了空就跟几个合得来的妯娌一起听听曲儿,养养鸟,岂不舒服? 今次不知道老爷子跟老太太抽什么风,忽然间就叫几家王府带着孩子进宫去住,周王妃起初还有些忐忑,被窝里不安的跟丈夫商议了几句,最后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等过了几天之后,周王妃就有点品出味儿来了——这日子可真是神仙都不换! 进了宫还想管家里丈夫的小老婆们? 一对亲王夫妇,得到帝后特别的关爱,准允带着儿子住在宫里,已经是恩遇了,你还不间断的往自己府里送信,这是想干什么? 私通内外吗? 这可是取死之道! 小老婆们统统都滚蛋吧,老娘再也不想管你们那些破事了! 至于糟心的丈夫…… 在王府里的时候,她管不住丈夫,但到了宫里,有一个算一个,他全都得夹着尾巴听话! 老太太也绝,知道周王好色,就紧盯着这一条呢,让他禁欲养身,周王妃眼见着丈夫被憋的两眼冒火星子,脸上不显,暗地里几乎要把牙笑掉! 你也有今天? 她本来就是武将之女,身体较之丈夫要好得多,素日里又注重保养,这会儿宫务有老太太、大嫂和四嫂操持,丈夫有别人管着,她只管照顾着孩子,精心饮食,气色较之从前更好,整个人看着都年轻了几岁。 每每到了午后,众人用过饭后,太子妃打头,晋王妃跟周王妃紧随其后,妯娌几个带着孩子,沐浴着午后冬日里最温暖的的阳光,一并在附近散步消食,顺带着活动一下筋骨。 花园里的腊梅花已经开了,相隔一段距离,便嗅得独特幽深的香味儿入鼻。 晋王妃看几个孩子感兴趣,便示意保母抱着他们过去瞧瞧,自己则低声问长嫂:“文哥儿……近来仿佛一直都没动静?” 当日宫宴之上,秦庶人殒命之后,东宫一子相争以次子彻底落败收尾,而在此之后,皇甫文也彻底没了声响。 当日在那儿的都是聪明人,眼见着老爷子只是发作了楼氏,便知道他是要保住皇甫文这个次孙的,既然如此,此后数日都不见其踪影,未免便有些奇怪了。 此时听晋王妃提及此事,周王妃也不由得分了些心神过去。 太子妃搭着心腹嬷嬷的手,脸色红润,缓步前行,不徐不疾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些个事情,总有皇爷做主,我们夫妻俩也只是听从罢了。” 晋王妃与周王妃听罢,便知道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至于文哥儿的结果,只怕也是不言而喻了。 她们是太子妃的妯娌,同楼氏又无深交,此时缄默几瞬,却也觉后背微生寒意。 都说本朝天子爱惜骨肉,最有人情味儿,可她们是眼见着秦庶人横死的,如今又没了一个皇次孙。 这一人是皇家骨肉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们? 一时之间,晋王妃与周王妃都有些齿寒。 正默然间,却觉一阵幽香近前,抬眼去看,却是几个孩子被保母抱了过来,手里都持了一枝半开半合的腊梅,仰着一张天真稚嫩的小脸,献宝似的将那腊梅花枝递给母亲。 晋王妃与周王妃心里边那点寒意霎时间就被这几个小太阳给烤飞了,笑吟吟的接到手里,还不忘在宝贝儿子脸上狠亲一口。 午后无风,天气又好,先前因皇甫文而生的那一丝阴霾好像没存在过似的,只有那绵长又幽静的腊梅花香,始终萦绕在众人心头。 孩童发出的清脆笑声,妯娌几个的寒暄声,飞鸟的鸣叫与振翅声并往来宫人内侍的请安声汇集到一处,徐徐传入到燕王夫妇的居所去。 燕王连看了几百份奏疏,且还都是琐碎却不得不处置的那种,看到最后只觉得脑仁儿疼,眼前一阵一阵的发乌。 燕王妃的办公桌就在他的斜对面,桌上是半人高的内宫记档,同样也是脸色蜡黄,双目无神。 而太子妃等人就在这时候打他们庭院外路过了。 燕王木然站起身来,到窗前探头张望,这几天他甚至于生出了一种错觉——这并不是木窗,而是铁窗,拦住他的不是父兄的倚重,而是监狱的铁栅栏。 燕王妃木然站起身来,狱友一样,到窗前与丈夫并肩而立,一处放风。 燕王:“她们在干什么?好多人啊!” 燕王妃:“我也想出去散散步……” 燕王:“她们手里拿的什么啊?好像很香的样子。” 燕王妃:“我也想出去摘腊梅……” 燕王:“她们都没有事情要做吗?” 燕王妃:“我也想晒太阳啊……” 燕王:“……” 燕王妃:“……” 夫妻俩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却听一个响亮又明快的声音在外响起,即便没能见到真人,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蓬勃的朝气。 “儿子给娘请安,三叔母好、五叔母好!” 燕王夫妇心知肚明:噢,是皇长孙来了。 俩人不由得将耳朵又往外伸了伸。 太子妃不知道是说了句什么,相隔的有些远,他们显然是听不见,倒是英哥儿的回话,听得清清楚楚。 “皇爷爷这几日精神好了,便记得先前应允我的事情来,他跟我打赌打输了,要跟我一块儿去打兔子呢!” “只是皇爷爷又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我跟他爷孙两个,好没意思,索性便带几位年长的叔父叔母同去打猎,松松筋骨,这不,正使我来送信呢,可巧就在这儿碰见了……” 燕王夫妇听罢齐齐精神一振,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几分雀跃与欢欣! 芜湖 打猎哎! 谁会不爱跑马打猎! 总算可以舒一口气了呜呜呜呜!!! 然后就听见英哥儿在外边说:“这会儿见了您几位,我可就算是通知到了啊,两位叔母晚些时候回去,便着意准备些出行用的东西吧。” 那边晋王妃和周王妃说了些什么,燕王夫妇不得而知,夫妻两个人还在殿里,心却是早就飞到猎场去了。 燕王跟妻子商量:“大胖还小,就不带他去了吧?” 燕王妃皱起眉头:“说来多少遍了,别管儿子叫大胖,多难听啊!” “好好好,”燕王麻利的应了,又美滋滋的开始盘算:“咱们俩都能骑马,索性就别带大衣裳了,带两身骑服也便是了。” 又说:“这回不骑踏雪去,且试一试月前老爷子赏赐的那匹御马。” 燕王妃兴致勃勃的道:“这回可得记得多带点香料过去,上回带的少了,烤出来的肉都不香,虽说也有御厨同行,但亲手打的猎物,还是要亲自炮制才更有滋味啊!” 燕王哈哈一笑:“我看是你腌的时间短了!” “嗐,”燕王妃道:“多做点准备总没坏处。” “哎哟,差点把正事忘了,”燕王赶紧支使一旁的宫人,笑道:“先去温一碗奶茶过来,英哥儿顶着风一路过来报信,想来也冷,叫他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宫人应声,还没等转身呢,就听外边传来皇长孙明快的声音。 “消息已经送到,我这就回去向皇爷爷复命啦!” 燕王:“???” 笑容慢慢消失。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小心翼翼的,面带狐疑的问妻子:“是我的错觉吗?难道他已经进来送完信了?” 燕王妃头顶一片黑云,木然道:“老爷子是不是没打算叫我们俩去啊……” 燕王不太确定的道:“不,不会吧。” 再扭头去看,他原地吓了一跳,抖了三抖。 燕王妃满脸黑气,神情呆滞,好像已经失去了对于这个世界的兴趣,郁郁道:“我不喜欢操持宫务,好累,我想出去跑马,想出去打猎……” 燕王:“……” 燕王吓了一跳,赶紧哄她道:“肯定是哪里误会了,我这就问英哥儿去!你先别愁!”说完,一溜烟追了出去。 朱棣这时候真还没走远,正踮着脚在折腊梅花。 他想带几支去老爷子那儿插瓶,这味道还怪好闻的。 燕王风风火火的杀了过去,人还未到,声已先至:“英哥儿!” 朱棣转过脸来,满面坏笑,还没回应,那边太子妃几人便也笑了。 燕王看看她们,再看看面前的侄子,心中警铃大作,当下板着脸道:“怎么回事?!” 朱棣嘿嘿嘿笑了几声,抱着怀里的几支腊梅,扭头就跑。 燕王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后脖领子。 朱棣:“???” 朱棣原地踏步:“哎?哎哎哎?!” 燕王又问了句:“说,怎么回事?!” 太子妃几人近前来,失笑道:“这混账东西跟我们打赌呢,说肯定能赚他四叔出来,我们不信,没成想……” 燕王:“……” 燕王这会儿可算是想明白了。 怪不得这小王八蛋刚才说话的声音这么响亮,感情是逗弄他四叔玩呢! 燕王生生给气笑了,马上就要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不曾想这鬼东西十分奸猾。 眼见着后衣领被人抓住,表面上原地挣扎试图逃脱,实际上悄悄解开衣带上下活动,等到察觉燕王手劲儿那么一松,马上就向下一缩脖子,金蝉脱壳迅速脱身。 燕王只觉手上相互拉扯的那股力度猛地一松,下意识拽了一把,却扑了个空,再去看时候,侄子都跑出去数米远了,手上徒留一件外衣在微风中飘荡,并燕王本人一起在风中凌乱。 晋王妃笑得肚子疼,周王妃也是忍俊不禁,太子妃抿着嘴替儿子道歉:“这孩子太皮了……” 燕王僵硬着摆摆手:“没事,咱们做大人的,不必同小孩子斤斤计较。” 他心里边憋了一股郁气,非得扳回这一局来不可,刚打完瞌睡,第一天上天就送了枕头过来。 燕王夫妇这两日劳苦,自然也是功高,素日里只能任由东宫出入的乾清宫,此时燕王也成了常客。 这日午前,他照例将处置完的公文送到老父处,一转身的功夫,就见内侍总管正持着拂尘责骂一个年轻小内侍。 再往地上一看,好家伙,老爹最喜欢的那枚玉镇纸摔了个四分五裂。 燕王到底是不忍心,便踱步近前:“怎么这么不小心?” 内侍总管见他过来,忙躬身见礼,又道:“可不是?这小崽子毛手毛脚的,竟坏了东西,好在不是皇爷最喜欢的那枚,而是尚宫局送过来的仿品……” 燕王眉头微动:“啊?仿品?” 内侍总管道:“是呢,不然这小崽子哪儿还能有命活?” 燕王又低头去看地上那枚玉镇纸,却没发觉与老爹惯用的那枚有什么区别:“我瞧着倒是很像啊。” 内侍总管道:“不像的话,尚宫局怎么敢送过来?” 又因为与燕王相熟,便多说了几句:“此物精巧绝伦,雕工细致,只是易碎。皇爷着实喜爱,便令尚宫局仿制数枚,用来赏赐诸王,尚宫局刚送了个样品过来,便叫这小崽子失手砸了,好在是皇爷瞧过的,不然……” 燕王心思微动,向他示意地上的碎片:“这事儿就你们俩知道?” 内侍总管微微一怔。 燕王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弯腰将那枚玉镇纸的残骸收起,又拍了拍那小内侍的肩:“得了,这事儿本王替你担了,以后做事小心点,下次可没这么好命了!” 说完,便背着手进了乾清宫。 作为东宫嫡长子、天家皇长孙,英哥儿在乾清宫也是有一席之地的,而燕王因为近来与诸王一并居于宫中,又时常往来于乾清宫内,便也得了一张午歇的床榻。 彼时已经临近午膳,燕王料定父亲必然留饭,遵从母亲指定的政策,紧随其后的就是午睡…… 他瞅准时机,悄悄将那枚四分五裂的玉镇纸塞到了大侄子的床褥底下。 为了吓他一下,还专门偷了本大侄子常看的薄一些的书册将其夹住,营造出一时读书神迷,不甚将其带上床榻,继而失手压碎的假象。 英哥儿毫无察觉。 怀着一种计谋得逞的得意感,燕王躺到了自己的塌上,目光却紧盯着相邻小厅里的英哥儿。 他怎么还不睡? 怎么还不睡? 还不睡? 不睡? 睡zzzzzz…… 燕王没等到大侄子睡下,近来养成的生物钟倒是起了作用,大侄子这年纪吃嘛嘛香,他可是还加班熬夜了呢! 眼皮困倦的颤抖几下,他睡着了。 朱棣眼瞧着四叔睡下了,这才放轻动作,将隐藏在自己床褥下的那本薄书取出,瞄了眼里边的东西,又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提起茶壶,缓慢走向燕王…… …… 燕王一觉睡醒,睁眼之后,忽然察觉不好。 坏了! 怎么睡着了?! 英哥儿发现玉镇纸碎掉的事儿没有? 他手肘撑住床榻,翻身坐起—— 就在这时候,却听“咔嚓”一声脆响,自自己身下传来。 燕王:“……” 燕王:“………… 什么b动静。 马上拉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第169章 第 169 章 这一瞬,燕王大脑的运算速度达到了顶峰。 刚那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什么东西被压碎了? 尼玛不会是—— 他心里边将将浮现出一个猜测,就见那边儿大侄子跟诈尸似的从塌上弹起来了,然而二话不说直奔他这边来,脸上还挂着一种看似亲近、实则奸猾的笑容:“呀,真巧!” “四叔你也醒啦?” 燕王:“……” 皮笑肉不笑.jpg。 嘴上不言不语,他心思转得倒快,飞速的盘算着——被自己压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自己先前偷偷藏在他被褥底下的那块四分五裂了的玉镇纸? 这小子什么时候挪过来的? 等等。 要真是这样的话,这事儿也没什么可怕的啊! 毕竟他自己知道,那玉镇纸是假的嘛! 也就是英哥儿不知道,才觉得是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燕王想到此处,心绪顿松,眉宇就此舒展开来,徐徐坐起身道:“是啊,真巧,英哥儿你也醒了?” “是啊是啊,也不知道底下人是怎么做事的,把地龙烧得这样热。” 朱棣一边附和他,一边轻声埋怨着,用手中那册薄书扇风。 就是这么一动,书页里边哗啦啦掉出来几块碎玉。 他好像是给惊住了,下意识后退几步:“这什么东西?!看起来仿佛是件玉器?四叔见多识广,您要不要来看看啊?” 燕王:“……” 啊这? 又缓缓躺回去。 拉起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我准备的碎玉还在他那儿,那这会儿被我压碎的东西是什么? 尼玛,大侄子不会是把真品给弄过来了吧?! 燕王想到这儿,生生给惊出来一身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连带着身下都有些潮湿。 再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不太对劲儿——这小子怎么知道自己打算用玉镇纸来戏弄他的? 他真敢捋老爷子的虎须? 燕王如此思量,一时之间却也不敢下定结论,人就跟被施了咒似的被困在床上,进退两难。 偏朱棣就在这时候过来了,还虚情假意的关心道:“四叔还不起身吗?偏殿里宫人们想来已经晾好了茶,侄子跟您一起去喝?” 燕王:“……” 燕王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还想再躺会儿,你先去吧。” 朱棣脸上关切之意愈浓:“四叔,您没事吧?我看您脸色仿佛不太好?要不要差人去请个太医来看看?” 燕王惊得险些从塌上跳起来:“不必了!我没事,我很好,英哥儿,你且去吧,我稍后便来。” 朱棣嘿嘿笑了两声,不仅没有离开,反倒一屁股坐到他床边上了:“我看四叔脸色涨红,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他试探着伸手去拉燕王盖在身上的被子。 燕王猛地发力夺回那被褥一角,咬牙切齿道:“小兔崽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朱棣身体前倾一点,不怀好意道:“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四叔只需要跟我说一句‘我输了’便可。” 燕王听他如此言说,便知道今日之事必定是这小兔崽子蓄意设计,一时真真是恨得牙痒,至于这小子所说的什么讲一句“我输了”即可——笑话! 皇甫家的男人绝不认输! 燕王死死的扯住被褥,梗着脖子紧盯住面前的大侄子,宛如一只斗战中的公鸡,通身都在警惕着。 朱棣压根没跟他硬碰硬,见状马上就扯着脖子开始摇人:“爹?爹?!你快来看看,四叔躺在床上起不来,是不是生病了啊?爹?!” 燕王:“……” 燕王下意识就要去拦他,可是那小子鬼精鬼精的,离得又远,要想抓他,就得起身。 这一旦爬起来,身下的东西可就隐藏不住了! 燕王一张脸都憋红了,却愣是拿他没办法,更可怕的是,他真把太子招来了! 太子本也是午睡刚醒,听见动静过来一瞧,就见弟弟躺在塌上,面容扭曲,一副挣扎着想要起身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太子惊了一下:“怎么了这是?”马上就要使人去传太医。 燕王一把拉住哥哥的袖子:“别!大哥,我没事儿!” 太子狐疑的看了儿子一眼。 朱棣满脸无辜。 太子又上下打量燕王:“没事你倒是起来啊?” 燕王:“……” 燕王进退两难,踌躇难言。 太子见他似乎并非身体不适,倒好像是有些难言之隐,遂摆摆手打发了人出去,没等燕王反应过来,便猝不及防的发力,将他盖在身上的被子掀了。 燕王大叫一声,下意识翻个身遮住了方才发出一声断裂声响的地方,不曾想等了好一会儿,却都没听见太子的声音。 燕王小心翼翼的转过头去,就见太子的目光正落在床榻中间偏下的位置。 他目光顺势往下一扫,只见那床褥上好大一团潮湿的水渍,难怪他方才一直觉得身下潮乎乎的…… 燕王:“……” 太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神情异常的复杂,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的帮弟弟把被子盖上了。 燕王:“……” 太子干咳一声,马上从床榻边上站起身来。 这档口燕王总算是回过神来了,在这大好名声马上就要烟消云散的时候,一把拉住了太子的衣袖:“大哥!” 他满面悲愤:“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你别走……” 太子:“我没想走。” 他目光落在塌上略略一停,继而又飘忽着挪开了。 他纯粹是有点洁癖。 燕王更难受了:“大哥!” 他死拽着哥哥的衣袖,看一眼旁边刁滑的大侄子,再想到自己前后两次被这小崽子戏弄,还有这段时间以来没日没夜的被老爹剥削,只觉得悲从心来,潸然泪下:“大哥有人欺负我,你得帮我!” 朱棣原地呆住,回神之后,瞠目结舌道:“这家伙要不要脸啊?他是小孩儿吗?怎么还跟家长告状?!” 他气势汹汹道:“那可是我爹!” 朱棣马上开口,看着太子,软软的道:“爹……” 燕王胡乱抹了把脸,对着他怒目而视:“我跟我哥哥说话,有你什么事?一边去!” 朱棣:“……” 太子神情微妙的挑一下眉,看一眼弟弟,再看一眼儿子,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摇一下头,为之失笑。 燕王都已经开始抹眼泪了,先从这段时间以来吃得苦开始讲,讲到一半又说起那天侄子戏弄自己,然后又小声提起自己看见内侍总管教训小内侍的事儿,继而又大声控诉侄子戏弄自己这个叔叔! 太子从头到尾耐心听完,又好气又好笑,瞥一眼旁边目光躲闪的儿子,沉着脸问:“是真的吗?英哥儿。” 老实说,太子素日里是个温缓的性格,可一旦板起脸来,威严毕露,朱棣还是很打怵的。 他屏住呼吸往前蠕动了一下,低着头没敢吭声。 太子见状轻哼一声,示意弟弟起身,又去看他身下被褥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燕王眼见着大哥从褥子底下摸出来半块芝麻酥饼。 他真是恨得牙痒痒。 燕王:“你好恶毒的心肠啊,往我褥子上倒水,污蔑我尿床?!” 朱棣:“不是你先往我褥子底下塞碎玉镇纸的吗?!” 燕王:“你还往我褥子底下塞芝麻酥饼呢!” 朱棣:“这是一报还一报,谁让你往我褥子底下塞碎玉镇纸?!” 燕王:“归根结底还不是你先戏弄你叔叔我?!” 朱棣:“我怎么知道叔叔你心眼儿跟个芝麻似的,这么点小事儿还要报复回来啊?!” 燕王:“……” 燕王悲愤大叫:“大哥,你看他!” 太子起初还被这叔侄俩吵的头疼,听到最后,却是忍俊不禁。 心下失笑,脸上却不显露分毫,仍旧是冷冷的板着,喝道:“吵什么吵?堂堂亲王皇孙,如同市井中人一样彼此攻讦指责,像什么样子?!” 燕王与朱棣鹌鹑似的,齐齐一缩脖子。 太子冷冷觑了他们几眼,正待再说句什么,却听外边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 他转目去看,却是亲军都尉府指挥使严钊亲自前来,神情肃杀,向他致礼之后道:“皇爷听闻燕王殿下与皇长孙争执,使臣前来传召他们御前问话。” 朱棣也好,燕王也好,二人反应如出一辙,先是一惊,继而心生悚然,然后两双眼睛带着央求,齐齐去看太子。 老爷子的脾气,他们还能不知道吗? 要真是动了气要喊打喊杀,能劝住他老人家的,也就只有太子了。 太子又一次被气笑了。 原来你们俩还知道害怕呢! 他有意给这俩人一个教训,接收到了求救的眼神,却没有做声,背过身去,冷冷拂袖道:“去吧!” 朱棣与燕王顿时面露绝望。 …… 前殿里,皇帝正在理政,听闻燕王与皇长孙前来,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素日里皇家行礼,都是行家礼即可,可这会儿朱棣与燕王心虚,实在不敢如平日行事,当下老老实实的跪下身去磕头行了大礼,没听到回应之前,便都战战兢兢的缩着脖子,一声也不敢吭。 燕王在为自己今日的小小报复心虚。 本来其实只是一件小事的,英哥儿也还是个孩子,他这个做叔叔的,跟七岁小儿计较个什么劲儿? 还有专程用老爹的玉镇纸搞事,或多或少也有些犯忌讳。 朱棣也在为自己今日的小小报复心虚。 本来其实只是一件小事的,他这个做侄子的戏弄叔叔在先,之后明知道对方设套,却反过来将对方套住…… 又大喊大叫,惊动了太子,叫老爷子知道,不定觉得他有多毛躁,难当大任呢! 在燕王面前,皇帝一直都是严父,前几天虽然慈爱了一点,但先前二十年的记忆,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转圜的? 在朱棣面前,皇帝一直也都是严父,这辈子他才开始多久呢,更多的判断,还是取材于上一世的父子相处。 此时皇帝默不作声,俩人跪在地上,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忽然听“咔哒”一声轻响,却是皇帝随手将御笔搁下,继而站起身来,踱步到他们面前来。 却仍旧不曾作声。 满殿里的内侍和宫人们都垂着手,泥塑木偶一样沉寂着,只有燕王与朱棣叔侄二人略有些沉重的呼吸声间歇响起。 燕王心想,老子我今年都二十多了,可不能在小兔崽子面前露怯! 朱棣心想,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最后一哆嗦了,怎么能输给他? 两人隔空斗法,憋住一股心气,谁也不肯抢先开口。 如是过去几瞬,却听头顶上方,皇帝忽的冷笑一声。 就好像是万金巨锤砸碎坚冰一样,朱棣与燕王瞬间破防,痛哭流涕的爬上前去,一左一右死死抱住了皇帝的大腿。 “爹/皇爷爷你别杀我啊,我知道错了呜呜呜呜!” 第170章 第 170 章 皇帝原是打算给这一儿一孙一点教训尝尝的,故而才晾了他们许久都不作声,这会儿见俩人不约而同抱着自己大腿鬼哭狼嚎,心里边那点小火苗也就熄灭了,一时之间,只觉啼笑皆非。 平心而论,这事儿真不是什么大事。 老四虽然想用自己的名头狐假虎威,但他从头到尾也没瞒着人,碎掉的玉镇纸是在内侍总管眼皮子底下拿到手的——也就相当于间接的跟老爹报备了。 而英哥儿——到底也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只是气这俩鬼东西山猪吃不了细糠。 堂堂大明亲王和皇长孙,居然用这种小儿科的东西互相攻讦,撒泼打闹,也不嫌丢人现眼! 史书记载的别的王朝皇亲内斗:结党,邀买人心,彼此攻讦,笑里藏刀。 史书记载的皇甫家皇亲内斗:叔叔用老爹心爱的玉镇纸的仿品吓唬侄子,侄子偷摸往叔叔被褥底下塞芝麻酥饼,用茶水伪装叔叔大龄尿床…… 真是丢死人了! 再看面前儿孙俩哭的满脸是泪,英哥儿那个鬼东西还偷摸把鼻涕往他四叔袖子上抹—— 皇帝也就没了说教的心思,不轻不重的分别给了二人一脚,让他俩赶紧把自己放开。 “英哥儿去御书房念你的书,滚滚滚!” “老四,今天下值别走,先把东边那摞奏疏批完再说!” 朱棣与燕王听到此处,便知是过了一劫,颠颠的从地上爬起来,涎着脸跟皇帝谢恩。 皇帝烦不胜烦:“滚,都滚!” 叔侄俩对视一眼,嘿嘿笑了笑,麻利的滚了出去。 等人都消失了,皇帝还忍不住冷哼:“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深冬时节,内殿地龙烧得正旺,又有暖炉填补,格外燥热。 内侍总管洗干净手替皇帝剥了几个蜜桔,双手呈上之后,又笑眯眯道:“可是奴婢觉得,皇爷嘴上生气,心里是高兴的。” 皇帝眉毛一挑:“有吗?” “有啊,”内侍总管笑道:“燕王殿下跟皇长孙如此胡闹,正说明天家和睦,叔侄相亲呢,但就说这一份亲昵,就是寻常人羡慕不来的!” 皇帝听到此处,脸上不禁显露出几分得色,显然是真正被挠到了痒处。 这也是燕王与皇长孙行为稍有越矩,他却没有真正生气的原因。 天家富贵易得,人情味儿难得啊! 叫那些个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秦汉皇帝和儿孙相互残杀成瘾的李唐皇帝看着,不定有多羡慕呢! …… 朱棣下学之后,便往段皇后处去用晚膳。 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殿内业已掌起灯来,只是因为段皇后向来节俭,所用的竟然只是寻常蜡烛,与百姓用物一般。 尚食局早就备好了膳食,封在加盖封条的膳盒之中,叫专门的宫人提着,侍立等候在侧。 几个叔母都已经到了,正亲自侍奉婆母,摆筷子的摆筷子,搁碗碟的搁碗碟,晋王妃向来细心,正协同胡尚宫一处着人试吃验毒,唯有太子妃因为月份大了,得到帝后特别的恩许,无需格外劳动。 朱棣对此心知肚明,别看老爷子脸上不显山不露水,事实上从朱允炆那儿得知了前世之事后,只怕老早就着人关注着太子妃了。 毕竟从满屋子死鬼的离世日期上来看,太子妃排在第一个,若是她的命运能够得到改变,那其余人身上仿佛也格外增添了几分保障。 相反,若是太子妃仍就如同朱允炆所说的一样故去…… 老爷子是真的会发疯的! 朱棣心里边这么盘算着,行动上却不迟疑,先去同皇祖母问安,继而又去问太子妃今日是否安好。 不多时,晋王与周王也过来了,手里边端着的是段皇后日前亲自制的猪皮冻。 皇帝与太子、燕王等人一处过来,便见彼处正是热闹,儿孙满堂,满室和睦,不由得轻轻颔首:“这才有点一家子人的亲热气呢!” 十几口子人热热闹闹的吃了晚膳,又各自散去,没成想熄灯之后,周王夫妇处却生了事端。 那时候朱棣都已经睡下了,只是听见有人打自己门外边快速经过才为之惊醒,继而又反应过来:是往正房去的! 太子妃在那儿! 事关重大,他立即就翻身坐起。 毕竟此时太子妃临盆在即,任何风吹草动都值得注意。 朱棣急匆匆赶了过去,还没进正殿的门,迎头就撞见了太子。 后者显然也是匆忙起身,衣领略有些凌乱:“英哥儿?你怎么在这儿……” 朱棣言简意赅道:“我听见动静,实在不放心我娘。” 太子目光一暖,略微迟疑一下,又道:“那边没事儿,你随我来吧。”说完,抬腿便走。 朱棣麻利的跟了上去。 路上再问,才知道是周王夫妇处出事了,不知道为什么,竟还动了手。 这会儿几家王府住得多近啊,燕王妃与晋王妃又都是热心肠,听见动静过去见弟妹挨了打,霎时间火冒三丈,周王又是一副老子有理的样子,可不就闹起来了吗。 燕王妃与晋王妃往周王夫妇处去,二王当然是要跟着的,这会儿事情闹大,侍从们不能做主,东宫与乾清宫距离不近,他们又不敢擅作主张去告知帝后,便只能去寻东宫夫妇二人拿主意了。 太子披着一身寒气过去,先去见了周王妃,见她只是脸颊微肿,并没有什么严重伤痕,这才略略宽心,抚慰几句之后,再问周王府皇孙,知道此时正在后院被保母顾看着,又是轻轻颔首。 侍从们送了一张官帽椅过去,太子端然落座,才转向周王,肃然道:“老五,怎么回事?!” 周王没想到竟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也是心虚。 再回想起自己收到的消息,顿觉心头火起:“大哥,你可知道郭氏都做了些什么?她是父皇赐给我的王妃,我向来敬她三分,府里一干大小事情都悉数交给她,可她居然借机痛下杀手,要害我的骨肉!” 太子冷静的道:“这是你们带着孩子入宫居住之前的事情吗?” 周王被他问的微怔,继而摇头:“不是,那时候我还不知此事……” 太子掀起眼帘,正对上他的眼睛:“既然如此,你身在东宫附近,内外隔绝,是如何知道宫外消息的?” 众人不约而同的看了过去。 周王显然也是刚刚想到此处,一时哑然,脸上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慌乱。 “大,大哥,”他结结巴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被逼急了,总会有办法的……” 太子道:“我记得你有个侧妃,哥哥在五成兵马司担任副指挥使,是也不是?” 周王面露难色,声势明显的弱了下去,又叫了声:“大哥。” 太子神色淡漠,微一抬手,吩咐左右:“传令宫城警戒,去将人拿来,不要惊动内宫。” 左右应声而去。 周王已经慌了:“大哥,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这么大的阵仗?” 太子嗤的笑了一声:“你是我的弟弟,此番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做哥哥的,怎么能不替你主持公道?不把苦主找来,怎么好厘清真相,惩处犯事之人?” 周王向来口齿灵敏,此时却讷讷不能言语。 到底是自家兄弟,燕王看得有些不忍,不由得多说了一句:“大哥,是那副指挥使自作主张,却与五弟无关……” 太子两手拢在袖子里,略微侧过脸去看他,大氅上的狐毛在寒风吹动之下拂过他面容,那双眸子冷厉闪耀宛如寒星。 “我让你说话了吗?” 燕王脖子一缩,后退两步,再不敢作声了。 不只是他,就连旁边的晋王夫妇都下意识的靠得更近了。 太子冷冷觑了他们一眼,只见到一片温顺的头了什么,让你浑然不顾身份体面,对自己的发妻动了手?” 周王有些惧怕这样的大哥,又恼火于自己收到的消息,两种情绪在内心互相冲撞,使得他语气里掺杂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平: “府上女孩儿生病,侧妃求救无门,大着胆子送了消息进宫给王妃,却是石沉大海,她明知道消息,却一声不吭,故意想拖延时间,害死我的女儿!” 太子点点头,又向左右道:“带两个御医出宫,去给周王郡主看诊,若是诚然病笃,便留在周王府,待到郡主痊愈之后再到太医院当值,若是郡主安然无恙,立即将那个挑唆生事,勾结内外的侧妃杖杀,以正视听!” 周王向来怜香惜玉,听到此处,已经骇然变色:“大哥!” 他又叫了一声“大哥”:“何必如此……” 憋了好一会儿,周王都没能找出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最后只得躬下身去,低声替侧妃求情:“毕竟是父皇赐下的侧妃,又是府上大郡主的生母……” 太子不答话,却忽的叫朱棣:“英哥儿!” 朱棣猛地打个激灵,麻利的接了下去:“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加需要快刀斩乱麻的处置掉这件事!” “若此事果真是此女蓄意挑动,可见其绝非善类,让她继续为王府侧妃,有失皇爷爷的英明,让她继续教养大郡主,只怕好好的孩子也就给带坏了——” 他挺胸抬头,笑道:“爹,你说是不是?” 太子瞥了他一眼,看不出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少给我嬉皮笑脸的!” 【朱棣收起了笑容】 【笑容不会凭空消失,只是转移到了燕王脸上】 太子目光如电看了过去:“你笑什么?” 【燕王收起了笑容】 太子这才略微和缓了神色,向心腹摆一摆头:“去办。” 第171章 第 171 章 皇长孙与燕王先后吃了排头,均是缩着脑袋不敢言语,至于正面对上太子火力的周王,这时候便更加不敢吭声了。 太子这才将目光转向周王妃,语气倒很和气:“弟妹是什么时候接到了府上侧妃的传书,之后又是如何处置的?” 周王妃鬓发微乱,站起身来,郑重道:“大哥容禀,我着实没有故意隐瞒消息、置之不理的意思。” “今日午膳前,有内侍辗转将这消息告知,我自然心焦,只是身在禁中,无诏不得离开,却是有心无力,又觉内外勾连甚是不妥,遂将此事告知母后……” “母后说,此事自然有她处置,叫我不必挂心,更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我都应了下来,哪知道晚膳之后,王爷便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来跟我兴师问罪。” 太子听得颔首:“如此必然是五弟混账了。” 他并不觉得周王妃会在这种很快就能得到求证的事情上说谎。 又同晋王妃与燕王妃道:“冬日寒凉,两位弟妹且同五弟妹一道入内歇息吧,此间之事,自有我来处置。” 几人齐齐应声,福身之后缓步入内。 今夜当着几位兄嫂的面儿闹了这么一场,周王自觉大失颜面,这会儿见几位嫂嫂与自家王妃走了,场中只留下皇甫家的自家人,脸上不由得带了几分讪讪。 当下迟疑着近前几步,涎着脸叫了声:“大哥……” 又向燕王晋王两位兄长递个眼色,央求他们在大哥面前替自己说句好话。 晋王:……2g……连接中…… 燕王实在害怕大哥——这哪里是大哥,这是小号的爹啊! 但是周王也是自家兄弟,两人年纪相仿,感情实在不错,紧要关头不肯帮忙,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他犹豫着劝了句:“大哥,我看五弟已经知道错了,你就饶了他这回吧?” 太子却不答话,瞟了他一眼之后,又问晋王:“三弟以为如何?” 周王立时就眼巴巴的看了过去。 晋王大抵是没想到大哥会问自己,先是吃惊的“啊”了声,停顿几瞬之后,才慢腾腾的道:“我跟王妃,很要好的。” 周王:“……” 太子倒是不急,只是又说了一遍:“我是问你,今日之事,该当如何处置老五?” 晋王又停顿了几瞬,说:“我没有小老婆。” 周王:“……” 太子并不催促,只是耐性的等待着。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秒钟,就听晋王继续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对自己的妻子动手?我今日若是为五弟求情,王妃该怎么看我?不行的,不行的。” 他摇头道:“所以我不帮他,帮五弟妹。” 周王不由得面露失望。 燕王听罢却是有些心虚,不安的瞟了一眼几位王妃离去的方向,干咳一声。 太子对晋王所言不置可否,又问朱棣:“英哥儿,你觉得此事如何?” 朱棣踢了踢脚下的一枚石子,眼见着它骨碌碌滚到路边去撞上另一枚石子,然后停下不动了。 他说:“五叔母送我的兔子,还好好的养在东宫呢……” 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而内殿之中,周王妃听到此处,先前隐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 周王有自己的脾气,难道她便没有自己的骄傲吗? 明明是侧妃生事在先,他却不分青红皂白的对自己动手,毫无夫妻恩义,这会儿更是闹得人尽皆知,她的脸面便一文不值吗? 而今夜之后,无论谁赢谁输,丢的还不都是周王府的脸,连带着她的孩子,都会被人用形形色色的眼光打量! 周王妃是伤心的,可正因为伤心,才更加不能落泪,哪怕只是个空架子呢,也该死命撑着,不要让人看到更大的笑话。 可是这会儿听见晋王和皇长孙的表态,知道原来也有人体谅她的委屈,看得见她的付出,先前死命控制住的那股情绪,霎时间便失控了。 晋王妃与燕王妃一左一右将她搀扶着,心绪却是截然不同。 前者是欣慰于丈夫的体贴与柔情,后者则是臭着一张脸,又开始在心里diss自家死人头一万遍! 别说她与周王妃私交甚笃,即便没有私交,是初次见面,她也没理由要站在周王那边的。 同为亲王妃,弟妹受了委屈,她不帮忙说话,来日她遇上类似的事情,哪个妯娌会吭声? 装聋作哑,默许此事——难道皇爷还会赏赐她个精神王爷的牌匾不成! 分不清自己屁股坐哪边就稀里糊涂站队的,岂不是天下第一等蠢货! 而恰恰是因为今日之事,乃至于方才晋王与燕王的选择,也让燕王妃心头非常轻微的生出了一点波澜。 平心而论,丈夫对自己是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情谊甚笃。 燕王府虽然不像晋王府那样后院空置,但几个妾侍也多半都是摆设,燕王甚至会同她商议朝政,托付脊背。 而无论是出于夫妻情谊,还是燕王本人的道德修养,她都能够相信,丈夫是不会做出如周王一般对自己这个结发妻子动手的行径的。 可即便如此,在面对一件违背他处事准则的事情的时候,他还是摒弃所谓的准则,选择了周王这个手足兄弟。 燕王妃忽然间被触动了。 她跟晋王妃毫不犹豫的站在周王妃这边,是因为她们觉得这件事周王理亏,但燕王选择站在周王那边,纯粹就只是出于男人之间的情谊罢了! 燕王妃心头猛地一震,随即陷入了更深的思考当中。 场中的局势并没有因为内殿里几个偷偷观望的王妃而有所改变。 对于晋王兄和大侄子的背刺,周王难免面露不平之色,只是太子甚至于没给他发话抱不平的机会,便悍然吩咐左右亲卫:“剥去他的亲王服制,给他二十个板子以儆效尤!” 东宫亲卫诚然军纪严明,闻言半点迟疑都不曾有,立时上前将周王押住,二话不说剥去他身上外袍,继而便动作迅疾的将其按倒在地。 周王甚至于都没能反应过来,板子就挥下去了。 旋即便是一声惨叫传入耳中。 燕王还正在旁目瞪口呆,那边厢太子的目光就看了过来:“五弟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就做了父亲,为着他这个糊涂好色的毛病,我是劝也劝了,骂也骂过,他却半点长进都没有!我原本是想赏他三十板子的,又怕把他打死了,要叫父皇伤心。” “你既然与五弟兄弟情深,便也替他挨十板子上身,如何?” 燕王:“……” 啊这。 燕王小心翼翼的抄着手,瓮声瓮气道:“大哥,我能不能拒绝啊?” 太子觑着他,忽的淡淡一笑,继而轻轻道:“不能。” 然后脸上笑意消失无踪:“打!” 燕王毕竟曾经跟随父亲征战沙场,反应能力自然与周王那样的弱质书生不同,太子话音落地他便反应过来了,拔腿就想要跑。 太子眼皮都没眨一下,当即一声厉喝:“给我站住!” 他寒声道:“你要是敢跑,我打断你的腿!” 燕王马上把刚迈出去的那条腿收回来了。 说归说,笑归笑,别拿大哥的话当玩笑。 然后他老老实实的走到东宫亲卫新取来的那条宽凳上趴好,撅起屁股,又小声叮嘱持杖近前的亲卫:“不要太用力喔。” 亲卫:“……” 周王跟燕王结结实实的挨了板子,原以为还要听一场训话的,不成想太子只是用眼角冷冷夹了他们一下,便自官帽椅上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周王本就是个脆皮,如今挨了二十杖上身,真真是去了半条命。 他脸色惨白,额头挂汗,气若游丝的问旁边四哥:“大哥不说说为什么打我们吗?” 燕王比他少挨了十杖,身体素质又远比他好的多,声音耳听着就有力气:“我又不是大哥,我怎么知道?” 又骂了一声:“我这回算是被你坑惨了!” 再看大侄子还站在旁边,想着这小子向来机灵,难免臭着脸多问一句:“英哥儿,你可知道你爹为什么忽然下令杖责我们吗?” 为什么下令杖责你们? 你这可就是问对人了! 朱棣还真能猜上一猜。 别怨我爹心狠,他这是一箭双雕,惩戒周王的同时,也给他一条平坦大道。 不然按照朱允炆吐露出来的那些东西,你分分钟发配云南啊! 只是这东西朱棣能说吗? 那果断不能啊! 所以他只能面露沉思,然而神色凝重的告诉他们:“根据我刚学完的《论语》来看,这事儿应该跟《论语》没有关系。” 燕王:“……” 周王:“……” 燕王骂了句脏话,像条要攻击人的眼镜蛇一样,猛地弹起来上半身:“滚!” 朱棣:“好嘞!” 然后撒腿就走。 周王瘫在宽凳上起不来身,一个劲儿的“哎哟”。 燕王强撑着从宽凳上爬起来,目光怨囿的看着旁边还在缓存的晋王,叫了声:“三哥!” 晋王的缓存状态被迫中断,人也微微吓了一跳似的:“啊?四弟,怎么了?” 燕王捂着腰埋怨道:“你也太没义气了吧?!” 周王有气无力的附和:“对,没义气……” 晋王一板一眼道:“可是对妻子动手,就是不对啊。你们什么时候见过父皇对母后动手,又什么时候见过大哥对大嫂动手?我是帮理不帮亲的。” 周王虚弱的用鼻子哼了一声:“什么帮理不帮亲,你是选择帮三嫂吧……” 晋王就笑了,甜蜜的像只抱着蜂蜜罐的小熊:“早说过了,我跟王妃很要好的。” 略微顿了顿,又犹豫着说:“我觉得,大哥不像是纯粹为了惩罚五弟,好像也有点要保护他的意思啊,你们说,这事儿要是被父皇知道了,他会怎么处置?” 燕王为之一默。 周王错愕道:“难道父皇还会为了儿媳妇杀一个儿子?!” “父皇当然不会为儿媳妇而杀一个儿子了。不过——” 晋王妃打内殿出来,语气中微带几分讥诮:“五弟难道觉得,自己只犯了对王妃动手这一件事?” 她用目光示意宫外:“周王府里的消息到底是怎么一而再、再而三传到宫里的,这才是父皇最想知道的吧。” 周王霎时间冷汗涔涔。 晋王妃却不再看他,上前去挽着丈夫的手,轻轻的晃了晃。 晋王马上会意的道:“四弟,五弟,我们走了。” 礼貌的道别之后,夫妻二人相携离去。 周王心里边回荡着晋王妃说的那几句话,再想起先前秦庶人的死因,顿觉遍体生寒,战栗不已:“细,细思恐极啊四哥!” 燕王:“……” 燕王嘴角抽动一下,道:“这事儿不需要细想就很恐怖吧?不应该是极恐细思吗。” 周王:“……” 周王瞬间颇大防,双手握成拳头,恨恨的捶一下地:“领会精神!” 第172章 第 172 章 太子无心跟两个弟弟多费口舌,对于自己的儿子,却存了几分提点之心,待到折返回东宫之后,见儿子双目炯炯,殊无困倦之色,遂遣退侍从,将他唤到近前。 “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要杖责你的两位皇叔?” 朱棣见太子神色郑重,便知道这是场认真的考校,当下着意思忖之后,正色道:“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内宅不修,家宅不宁,又何谈治国平天下?” 太子脸色为之一缓,抬手在儿子肩头拍了拍,不无感慨的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自家府上的后宅都料理不清楚的人,又怎能担当大任。” “你几位皇叔的王妃,都是你皇爷爷跟皇祖母千挑万选的,晋王妃聪敏,燕王妃持重,周王妃端方有礼……” 说到此处,他动了几分真气,面有愠容:“她们的父辈都是跟随你皇爷爷打天下的武将,国家柱石一般的存在,而你这几位叔母,都可以说都是在你皇祖母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真正是知根知底,何其难得?可你五叔却如此不知珍惜!往小了说,这是让全家不得安宁,往大了说,岂不是让社稷功臣不安?” 太子道:“英哥儿!” 朱棣赶忙站直身体:“儿子在。” 就听太子道:“皇家听来尊贵,其实与寻常人家又有什么不同?你是我的长子,来日若无意外,也是要继承那个位置的。你的妻子,也会经过千挑万选才来到你的身旁,效仿你母亲和燕王妃的旧例,先养在你母亲身边,叫你们熟悉之后,再行婚嫁。” “感情这种事情诚然需要培养,但是也讲求缘分,你能与妻子举案齐眉固然很好,但若是实在无缘,我也不强求。只是有一点,人家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你要给她妻子该有的体面和尊荣,不要像你五叔一样听风就是雨,稀里糊涂的对自己的妻子动手……” 朱棣郑重应声:“是,儿子记住了。” 太子便又拍了拍他的肩,嘴唇微动,正准备再说句什么,却听外边一阵嘈杂入耳,脚步声、叫嚷声,夹杂着近侍有些慌乱的回禀声音:“殿下,太子妃娘娘发动了!” “什么?!” 太子也好,朱棣也好,齐齐变了脸色。 太子霍然起身:“先前不是说还差几天吗,怎么忽然就发动了?” 一边说,一边拉着朱棣大步往正殿寝室去。 侍从紧随其后,惴惴道:“回禀殿下,太子妃娘娘半夜醒来不见您难免担忧,问明外边动静之后,实在放心不下周王夫妇那边,更衣打算去瞧瞧,大概,大概是有些惊着了……” 太子连声道:“产婆到了吗?太医呢?!” 侍从赶紧道:“您且安心,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保管没事儿!” 放心? 太子怎么可能放心! 原本自文哥儿处得到那几个消息之后,他便心有不安,此后再看今生之事,只恨不能处处顺遂才好,今日太子妃临盆之际受惊早产,即便只是早了几日,也足够叫他五脏惶恐,心下不安了! 朱棣在旁,也不由得为之惊疑,试探着问空间里的老伙计们:“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刘彻学着他之前的语气道:“根据我当了那么多年皇帝的经验来看,这事儿跟当皇帝没关系。” 朱棣:“……” 拳头硬了! 李世民跟李元达一左一右分别给了他一脚。 “人家亲娘生孩子呢,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又说:“没事儿没事儿,肯定没事儿!” 嬴政往空间深处瞥了眼,低声告诉朱棣:“老朱听到消息之后,嘴上不说什么,身体倒是很不迟疑的到里边儿念经去了。他人虽然不在你那儿,但也希望你们能顺遂平安啊。” 朱棣听罢先是一怔,继而心头猛地涌上一股暖意。 我爹这个人啊,还真是…… 凭空之中,好像真的增添了许多的信念啊! 他握紧拳头,抬起头来,注视着太子,用力的道:“爹,我娘一定会平安无事的,这是我说的,你放心!” 太子微觉讶然,继而失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好,我知道了。” 太子妃的生产,牵动着的不只是东宫上下的心,乾清宫更是早早送来消息,一旦太子妃发动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打发人前去送信。 侍从们不敢违逆,冒着夜色前去通禀,帝后虽未亲至,乾清宫后殿里的佛堂却亮起了灯。 如此大的动静,几位亲王夫妇自然要被惊动,再得知太子妃生产之后,便齐齐往东宫来静候。 周王被打瘫了,实在起不得身,是趴在软塌上叫人抬来的。 燕王倒是站起身来正常行走,只是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想让燕王妃搀扶一把,刚把手伸过去,燕王妃就视若无睹的到了晋王妃身边,同三嫂一道默默祈祷。 周王妃格外不安,亲自去向太子请罪:“因着我们夫妻二人的事情连累了大嫂,委实是罪过……” 太子递了一个眼神过去,朱棣便麻利的跳下座椅,躬着身双手将周王妃搀扶起来:“您快别说这样的话,怎么能怨您呢!” 周王妃不是矫情的人,这时候也是在不适合反复拉扯,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妃已经横遭不测了呢,实在是不吉利,便也就停了口不再言语,只是如两位嫂嫂一样,默默的为长嫂祈祷。 等待的时间似乎总是特别漫长,尤其是在前世的阴翳宛如毒蛇一般盘踞在心头的时候。 太子起初还能坐住,耳听着产房里传来太子妃的惨叫声,便不由得站起身来,反复踱步打转。 如此生熬了一个多时辰,等到他鞋底都被磨掉三分之一后,产房里终于传来了婴孩的啼哭之声。 众人齐齐精神一振! 产婆满脸带笑的出来报喜:“太子妃娘娘诞下了一位皇孙!” 太子此时却无心关切此事,只追问道:“太子妃如何?!” 产婆先是微怔,继而又笑着道:“娘娘产后有些虚弱,不过身子倒是还好……” 太子马上道:“我去看看她!” 走出去几步,才回过神来,又回头道:“英哥儿,你也来!” 晋王妃听闻太子妃顺利产育,一颗心总算是平平安安的到了肚子里,再见太子如此关怀妻子,心下难免感慨:“大哥跟大嫂果然夫妻情深。” 晋王闻言转目去看妻子,认真的问道:“我们不也很要好吗?” 晋王妃为之莞尔,借着衣袖遮掩,悄悄握住了丈夫的手。 又同其余几人道:“大嫂刚刚生产完,此刻只怕也无有心力来见我们,知道她跟孩子平安也便罢了,明日咱们再一道来探望,如何?” 众人应声,同东宫总管交待几句,就此散去。 晋王夫妇无病无灾,走的最快。 燕王虽然还能直立行走和使用工具,但步子一旦迈的大了,总容易牵扯到屁股上的伤处,故而此时便得小步勤挪,偏生燕王妃还不等他,一个人在前边走得虎虎生风。 燕王毕竟不蠢,知道王妃为什么动气,也不敢叫住她,只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一样,忍着伤处的疼痛快步紧追。 燕王妃听得呼吸声越来越重,到底不忍,主动停下,回头看他。 燕王便如同见到了主人的小狗一样,摇着不存在的尾巴,兴冲冲的追了上去。 夫妻俩也一并离开了。 落在最后边的是周王夫妇。 周王躺在那张不算轻的软塌上,听它在前行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脑海里回荡着的却是大哥对大嫂的担忧,乃至于三哥、四哥夫妻俩的和睦。 他是大婚之后才开府的,夫妻俩一并进宫的时候,自然端方持重,不敢在老爷子面前嬉笑打闹——不只是他们夫妻俩,几乎所有成了家的亲王夫妇都这样。 而回到王府之后,他身边永远都有数不清的莺莺燕燕陪伴,甚至于在王府外边,也还有不计其数的红颜知己…… 他的生活太过于缤纷多彩,也太过于喧嚣热闹了,以至于在此时此刻,这个寒冬腊月里,他卧在软榻上,感受着伤处传来的细密痛楚不时袭来,转目四顾,只见到缄默无声的内侍和神色端凝、丝毫不显露情绪的妻子时,忽然生出了几分寂寥。 说到底,他只风流糊涂,但还谈不上恶毒,而也正是因为这份风流,让他的心思在某些特定的时候——譬如说当下,特别容易敏感的伤春悲秋。 在这夜风里,周王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的道:“今日是我糊涂,脑子一热,就动了手……” 周王妃听得无波无澜,既没有如周王预想的那样显露释然之色,与他唱一曲夫妻版的将相和,也没有与之争执,就今日之事分隔青红皂白。 她只是淡淡瞥了丈夫一眼,继而便漠然的收回了视线。 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周王好容易聚起来的那点勇气,霎时间就散掉了。 这一路上,他什么都没再说。 因着身上有伤的缘故,这一宿周王都没怎么睡好,迷迷糊糊的到了天明。 大抵是因为周遭太过安静的缘故,儿子晨起的哭声显得格外响亮,他有些烦躁的睁开眼,隐约听见王妃起身,继而便是温柔的哄逗声。 周王趴在塌上,忽然间意识到,妻子好像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声音跟他说过话…… 太子妃顺利产育,母子平安,帝后闻讯大喜,自不必提。 而等那新生命落地的喜悦暂且过去之后,皇帝难免要追责此事:“我再三吩咐小心小心再小心,怎么还是早产了?!” 彼时太子妃还在东宫坐月子,故而便只能是太子前去回话。 他迟疑着将事情原委讲了。 “什么,周王坏了事?!” 皇帝听罢大喜过望:“马上把他发配到云南去!” 又抚掌大笑道:“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啊哈哈哈哈哈!!!” 太子:“……” 我就知道! 然后还是硬着头皮劝说老爹:“此事是五弟不对,只是儿子已经罚过他了,您便饶了他这一回吧,跟王妃动手自然有错,但也不至于被夺爵发配云南啊……” 皇帝:“他不是还惊扰了长嫂吗?难道不该罚?噢,他那个侧妃的大哥还借职务之便给他送信,该死的畜生——这还不该发配云南?” 他问儿子:“这事儿没冤枉老五吧?” 太子梗了梗,终究还是如实道:“倒是没冤枉他,那信也的确是那侧妃的兄长送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皇帝大手一挥,中气十足道:“来人,制诏!” …… 太子妃在自己的寝殿里接见了周王妃,继而又将太子委托自己传达的意思告知于她:“遵从老爷子的意思,五弟的爵位只怕是保不住了……” 周王妃听得悚然,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儿子。 太子妃明白她的心思,笑着抚了抚她的手背:“你别怕,这事儿同你有什么关系?老爷子气的是五弟,可不是你跟侄子。” 她道:“老五这爵位保不住了,还要被发配出去叫好好长长教训。但老爷子到底还是在意自家孩子的,也不可能真的叫他爵位断掉,无所依靠。所以就说,将这爵位提前交到你们家大郎身上,周王府也仍旧是他的,老五被撵出去了,你们娘俩要是愿意,也照旧在这儿住着,同之前一样……” 周王妃心说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吗? 这不就是相当于把倒霉丈夫撵出去,自己的人生直接快进到了老太妃的美满生活?! 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却听太子妃道:“老爷子还说呢,你要是不放心老五,便跟他一起去,大郎交付给娘照顾,保管不叫他少一根头发,我想着你要是真想跟他夫妻修好,这倒是个时机……” 可不是吗,爵位没了,被发配边疆,不被看重的妻子却毅然决然的决定跟随,铁打的心肠也得感动啊! 只是,周王妃需要这个感动吗? 不需要! 挂到墙上的丈夫才是最好的丈夫! 周王妃正盘算着怎么开口婉拒,那边厢太子妃觑着她的神情,却嗤的笑了出来:“不过我猜你指定不乐意去,便说你们家大郎还小,离不得母亲照顾,替你找了几个由头,直接给拒了。” 她温声道:“你啊,就只管好好顾着孩子,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周王妃听得怔住,继而心头暖热,泪盈于睫。 同样的话,她当然也可以说,但是从太子妃这个长嫂嘴里说出去,必然要比从她这个妻子嘴里说出去好得多! 起码老爷子对她的观感,就会完全不一样! “大嫂,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感激才好……” 太子妃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轻声道:“将心比心罢了。老五待你不好,你又何必上赶着贴他?过好自己的日子,也便是了。” 她是长嫂,跟底下几个弟妹处的不错,又看不惯周王行径,自然要拉周王妃一把。 更别说周王妃向来待英哥儿亲近,她嘴上不说,心里都是记着的。 周王妃感动的“嗳”了一声,再想起昨夜之事,忽的福至心灵,低声道:“我就说大嫂向来沉稳,经秦庶人之事的时候尚且云淡风轻,怎么可能被我们夫妻俩这点糟污事给惊住!” 太子妃莞尔道:“也是赶巧了罢了,弟妹,你的福气这才开始呢!” …… 周王在成婚两年之后,终于发现自己在王妃心里狗屁不是,正窝在塌上一边养伤一边e的时候,冷不丁的接到了来自老爹的旨意。 宣旨的内侍客气的叫了声周王爷,另有人将他从塌上搀扶起来,跪地接旨。 周王强忍着疼痛,听见那内侍念诏书给他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把周王这个混账东西发配到云南去,钦此!” 周王:“……” 周王:“…………” 啊这?! 第173章 第 173 章 打从被大哥下令打了之后,周王就知道今天这事儿只怕不会善了,心里边也做好了再吃老爹一顿排头,甚至是一场猛打的准备。 可是直接发配云南…… 发配云南…… 云南在当下是个什么地方? 穷乡僻岭,蛮夷之所,未经中原教化,与野人为伍! 岭南瘴气驰名天下,云南他妈的还在岭南南边呢! 父皇怎么会这么对我? 母后跟大哥没有劝劝他吗? 周王当场懵住,继而大惊失色,慌里慌张的问宣旨内侍:“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发配云南——我?!” 那内侍遂将手中圣旨再度展开,两手持着,平放在他面前。 周王叫两个侍从搀扶着,直着身体看完了那短短的几行字,如遭雷击,宛若失魂。 真,真让他去云南啊! …… 燕王夫妇听到消息,也是懵了,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几分不可思议。 燕王妃当然不是同情周王,她只是震惊——因为她根据过往的经验来看,料想周王也罪不至此啊! 谁不知道老爷子是出了名的爱惜自家骨肉,好吃好喝养着所有儿孙,甚至还打算立法将此事确定下来。 别看周王在皇后抚养的几个皇子当中年纪最小,但是搁在老爷子所有儿子里边数数,他已经算是齿序很靠前的了,受到的看重也远比后边新生的皇子们多。 这样一位亲王,怎么忽然就给发配到云南去了? 今次的事情,周王虽然糊涂,但主犯还是他府上那个侧妃与侧妃之兄,事情的性质与秦王勾结内官意图不轨截然不同,老爷子怎么下了这样的狠手? 云南…… 周王要真是去了那地方,说句九死一生,也不稀奇! 这时候就看出这夫妻俩的差异了。 燕王马上穿上外袍,就要去找晋王,打算兄弟二人一道往东宫去求见大哥:“老五跟我不一样,纯是个风流种子,向来虽然少有病痛,但也说不上体格健壮,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却该如何是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燕王妃马上说:“我跟你一起去,你们爷们儿前边说话,我跟三嫂去大嫂那儿探探动静!” 周王被发配也就罢了,他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且他好歹是个男人,身体再差,也比周王妃好啊! 他自己个儿干干净净的去了也就罢了,要是把周王妃给捎带上,这算什么事儿? 这夫妻俩要是去了,孩子又该怎么办? 带着,那么小的孩子,谁知道一去会遇上什么事儿。 留下? 燕王妃心知肚明——甭管什么人带着,都比不上他亲娘! 夫妻俩各怀心思,劲儿倒是使到一处去了,风风火火的到了晋王夫妇处告知这消息,晋王妃听完也急了。 “怎么会这样?云南——” 她想说“能不能想想办法,只让老五一个人去,把五弟妹留下啊?”。 再一想燕王跟丈夫都是周王兄弟,这话说出来只怕不利于团结,也就生忍下去,麻利的取了大氅披上:“走,我们俩跟你一起去东宫!” 晋王满面惊色:“云南?那地方去了,还能有命活?!” 燕王夫妇:“……” 麻了。 晋王妃“嗐”了一声,三两下替丈夫披上大氅,推着他往外去:“走吧走吧!” …… 太子听两个弟弟长吁短叹许久,也是无奈,他倒是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搞这一出,可真相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吗? 他也只能说:“老五行事荒唐,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老爷子心里边早就憋着火儿,这回一次发作出来,非要给他个难看。你们当我没劝?老爷子不肯听,为之奈何?” 燕王与晋王对视一眼,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相较于前殿的气氛凝重,后边寝殿里妯娌几个倒是安了心。 燕王妃见左右无人,也不跟两位嫂嫂见外,压低声音道:“五弟妹这两年过得多难啊,出嫁前那么开朗活泼的性子,现在也给磨平了,亏得大嫂伸手相助,要真是跟老五一并流放去了云南,那才真是无妄之灾呢!” 晋王妃也道:“从前再有诸多不好,现在也好了。” 说到此处,她“哎哟”一声,怪笑起来:“了不得,大郎继了周王的爵位,以后咱们怎么称呼五弟妹?周王太妃?咱们一个个儿的都还在这儿熬着呢,她倒好,一下子少走了几十年弯路!” 燕王妃听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太子妃这样端方持重的人,也是忍俊不禁。 只是笑完之后,又说:“不过我瞧着老四这架势,只怕不肯甘心呢!” 燕王妃对此也有预料,只是一哂:“随他去吧,到底是兄弟一场。老爷子知道他是为了自家手足,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把他怎么着的。” …… 燕王跟晋王在太子这儿铩羽而归,却仍旧没有死心,跟三哥盘算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老爷子回心转意?哪怕只是改个发配的地方也行啊!” 晋王默然不语。 燕王就当是得到了肯定答案,继续道:“三哥,你说咱们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晋王默然不语。 而燕王已经有了答案:“当然是父子情深啦!” 他说:“三哥,你还记不记得,老五行冠礼那年,给老爷子、老太太和咱们兄弟几个画了张像?当时老爷子瞧见,甭提有多喜欢了,那年中秋,老五得的赏赐最多——那幅画哪儿去了?” 太子吃了口茶,道:“父皇收在乾清宫了。” “有了!” 燕王当即拍手道:“当年画成之时是兄弟五人,如今却要只剩四人,老爷子再如何铁石心肠,见了也会心软的吧?更别说那画本就是五弟画的!” 晋王纠正他:“只剩咱们兄弟三个了。” 秦庶人无了。 燕王:“……” 太子:乐。 (我弟弟真可爱) 燕王生噎了一下,继而愤愤的一拍桌子:“领会精神!” …… 皇帝并没有因为燕王等人的求情而收回成命,反而异常坚决的维持了原定计划,给了周王半个月的时间养伤,养完之后麻利的滚蛋。 与此同时,也给周王留了一线生机——虽然这生机也没给到他身上。 就在周王接旨被流放云南的当天晚上,皇帝正式降旨册周庶人的嫡长子为周王,仍许居于王府之内,长成之前,王府诸事由其母郭氏王妃代行。 周王妃当晚便上表称谢,继而又问皇后:“王爷,周庶人被流放云南,那府上的侧妃和姬妾们,又该当如何处置?” 她面有难色:“倒不是缺那口饭吃,只是身份上实在有点……” 皇后还没发话,便听内侍的唱喏声传来,皇帝龙骧虎步来到此处,大马金刀的往上首一坐,听完周王妃的问题之后,马上给出了答案。 “愿意跟老五一处去的就一起去云南,不愿意的统统剪了头发送去庙里做姑子,无谓养这些吃闲饭的人!” 段皇后劝道:“何必如此?” 沉吟再三之后,她同周王妃道:“愿意跟老五走的,且随他去,不愿意的,给一笔银子,放出府去,叫自行婚嫁了吧。都是老五欠下的风流债,今日他做了糊涂事,何必牵连别人一辈子?” 皇帝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没一根绳子勒死她们,已经是宅心仁……” 段皇后勃然大怒:“哪一日你死在我前边,是不是也要留下一道圣旨勒死我?!” 皇帝:“……” 皇帝马上把高高探出脖领子的头低了回去,鹌鹑似的道:“好端端的,说这种话干什么?太不吉利。” 周王妃:乐。 (意识到可能被老爷子发现,喜获云南单程游) (慌忙撤回笑容) (在心里偷偷乐) 皇帝自觉在儿媳妇面前失了颜面,更不欲在此久留,屁股都没坐热,便推脱前边还有政务没有了结,起身离开:“你们女人家的事情,自己做主便是。” 段皇后冷冷觑着他背影消失,这才同儿媳妇道:“就照我说的办吧。” 周王妃赶忙应声。 皇后又想起来一事:“那个兴风作浪的侧妃……” 周王妃垂着眼帘道:“大哥查清之后,便下令杖杀了。” 皇后“噢”了声:“那他那个哥哥?” 周王妃指了指地下:“皇爷都处置完了。” 皇后不由得轻叹口气:“这父子俩啊,也是一脉相承,罢了,不提他们了。” 她转向近侍宫人:“大胖呢?赶紧去抱过来,我看看今天瘦了没有……” …… 皇帝有点郁闷,故而就得想法子排解郁闷。 从皇后处离开,他迎头就瞧见自己大孙子了,脑海中霎时间灵光乍现——咱们还是去打兔子吧,别搁这儿呆了。 于是就下令提前动身启程,往京师东南方向的猎场去了。 除了养伤的周庶人跟年幼的孩子,乃至于正在坐月子的太子妃,其余人有一个算一个,尽数列席。 朱棣:乐。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娇贵的小兔子!) 皇帝赐给自己这个大孙一匹好马。 不是小马,而是真正的高头大马。 这是一种对于后继之人的希冀,也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而朱棣诚然没有让他失望,马上就翻身上去,手持马鞭,动作娴熟而流畅的骑了一圈儿——东宫是有专门的老师教授他马上功夫的,倒是不怕露馅儿。 皇帝大喜过望,一句“好圣孙”脱口而出! 之后浩浩荡荡启程前往猎场的时候,甚至特意点了他与自己同坐御撵。 李世民很怀念猎场的风:“打猎啊,真不错。” 李元达很怀念当年马背上的激烈角逐:“是很不错。” 嬴政很怀念大秦军队横扫的英姿:“谁说不是呢。” 刘彻:“打猎,嘿嘿嘿,一种新形势的多人运动……” 其余人:“……” 你不对劲。 刘野猪赶紧滚出皇帝圈儿! …… 皇帝带着全家到了猎场,稍加修整之后,便亲自背负弓箭上马行猎,太子乃至于其余诸位十三岁以上的亲王悉数随行,朱棣作为皇长孙,也是随行。 乱世才终结没多少年,皇帝乃至于太子、诸王马背上的功夫显然还远没到荒废的时候,如是还没到傍晚时分,猎物便源源不断的送到了行宫所在。 皇帝与诸王饮酒欢庆,段皇后则带着几个儿媳妇一起收拾猎物,拣选出几样好的,亲自下厨烹制,亦或者是烤制。 这也是经年的旧例了。 如此热闹喧嚣之下,甚至于没有人发现燕王不见了。 除了朱棣。 环视四遭,他尿遁离席,在行宫转了一圈儿,最终在稍显偏远的一间书房里找到了燕王。 他正在作画。 皇甫家的子弟虽然长于弓马,但到底也经历过专业的文化教育,譬如说此时此刻,燕王作的画虽然没有周王所作那样精妙,但也称得上是不俗了。 是一副行猎图。 皇帝居中,太子在其后,诸王一一列席,个个喜形于色,后方旌旗蔽天,极是威武热闹。 朱棣隐约明白了燕王的心意。 燕王停了笔,吹一吹未干的画儿,问侄子道:“知道这幅画叫什么吗?” 朱棣:? 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燕王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的给出了答案:“它叫《周王被流放图》。” 朱棣:“……” 朱棣仔细看了,确定图上没有周王,不由得道:“周王在哪儿?” 燕王:“周王被流放了!” 朱棣:“……” 空间里几个皇帝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 李世民道:“很好,这很艺术。” 李元达补充道:“还很幽默。” 嬴政挑眉不语。 刘彻摸着下巴道:“我觉得不太合适嗳,好像有点太过于平铺直述了。” 他嘿嘿笑道:“《送凤阳朱生序》,怎么样?刚好宋濂也是你们老朱家的熟人,肯定不跟你们计较版权问题。” 朱棣:“……” 朱元璋:“……” 其余人:乐。 第174章 第 174 章 平心而论,燕王这幅画画的是不错,有图有真相,含蓄隽永(并不是),浓淡适宜,奈何他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选错了课题。 那么失败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在皇帝看来,这可不是他老人家下狠心要搞死自己儿子,而是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所谓的流放云南也不是荒郊野岭半年游,而是南下深造。 他怎么可能收回成命呢! 彼时皇甫氏一家人正在进行团建——燕王就是特意选了这么个时间献画,就是怕事有万一,还有大哥跟亲娘帮忙说话。 皇帝脸上不显,但心里边对于这个儿子的行径是很满意的——虽然没见到画,但内外有诸多耳目在,他知道这事儿,比朱棣还要早呢。 老四为了老五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很不错了。 然后甚至于都没看那幅画,等燕王刚过去,嘴都没来得及张开,就被支使出去了:“方才亲卫来报,猎场南边有些动静,你带上一队人马,亲自去瞧瞧。” 燕王只得从命。 忙活完回来一看,傻眼了。 画呢?! 他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到底是年轻气盛,先天就有一股子拗劲儿,燕王憋着一肚子气,非得把那幅画找出来不可。 晋王这样平日里慢三拍的人都劝他:“老四,要不就算了吧……” 燕王猛地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无所谓,我会出手。” 晋王:“……” 敢在行宫里那燕王东西的就那么几个人,有动机去拿那东西的也只有一个人罢了。 燕王趁着外边人在吃野味胡吃海塞的时候偷摸溜进了皇帝刚刚休息的屋子,书桌上没找到,又猫着身子去翻衣柜。 朱棣抄着手站在外边,看一眼撅着屁股在翻箱倒柜的四叔,再看看旁边面无表情的皇爷爷,不由得干咳一声:“皇爷爷,四叔在找什么啊……” 皇帝冷笑了一声:“不知道。” 顿了顿,又说:“可能在找打吧。” 然后便是一声断喝:“老四,你在干什么?!” 燕王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自己刚拉出来的抽屉,霎时间眼冒金星,撅着前不久刚受伤的屁股,晕晕乎乎的倒在了地上。 皇帝:“……” 朱棣:“……” 皇帝什么都不想说了,甚至于连骂几句的心思都没了,心烦意乱的摆摆手道:“赶紧的,把他给我弄走!” …… 又一次社死之后,燕王开启了假模假样的养病模式。 无所谓,我会出手。(不是) 无所谓,我会出丑。 朱棣过去劝他:“四叔,道家讲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谁知道五叔此去是福是祸?于他而言,兴许是好事,也未可知。” 燕王撩起眼皮子来瞧了他一眼:“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朱棣一掀衣摆,在他身边坐下:“四叔,我好心好意来劝你,你要是存心抬杠,那就没意思了。” 燕王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因为大侄子年纪小,就信口胡诌些什么来糊弄他:“我知道老五不对,不该对媳妇动手,但是也真觉得他罪不至此,大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怎么还要把人赶到穷山恶水去呢。” 朱棣道:“不是因为他还内外勾连吗?” 燕王摇头:“老爷子又不傻,他这回的事儿跟老二不一样。” 朱棣遂笑道:“四叔能想到的事情,老爷子怎么可能想不到?云南可不仅仅是蛮荒之地,老爷子还有个极为倚重的义子在那儿呢,怎么可能让五叔吃亏?我倒觉得,老爷子备不住是在下一盘大棋。” 燕王若有所思。 …… 不仅仅是皇族内部,皇帝下令流放周王于云南这事儿,在朝野和民间也造成了相当大的震动。 秦庶人也便罢了,皇帝给他扣的罪名是意图谋反弑父,任谁看来都是妥妥的找死行为,但是周王不一样啊,他的罪过明显要比秦庶人轻多了! 皇帝当然没法跟人说自己这是要借流放之机历练儿子,所以他只能没有条件创造条件,生编硬造出来——朕不愿因顾惜一子而乱天下法度。 这话一经流传出去,朝野也好,民间也罢,齐齐山呼万岁! 寻常人家的儿子犯了事,做爹的都未必能狠得下心来惩治他,更何况是皇帝? 可如今皇帝居然狠下心肠来将自己的儿子流放到了云南,这不妥妥是封建时代的法律的胜利吗? 彼时皇帝春秋正盛,膝下诸子长成者寥寥无几,后妃听闻此事,自然深以为戒,以秦庶人和周庶人做例管教儿子勿要重蹈覆辙。 更有甚者注意到,皇帝已经停止了先前在拟的宗室就藩乃至于宗藩优待策略的拟定,之于天下而言,这无疑又是一个好的变化。 而当今天下,只怕没有比朱棣更加清楚两世分别的人了。 有些话他没法跟当世之人说,只能跟空间里边的老伙计们讲:“与其说是平行世界,不如说从我跟朱允炆来到此地开始,这个世界的走向就朝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方向策马狂奔了。” 说到这儿,朱棣耸了耸肩:“不过,终究是件好事。我想象不出来,有什么能比朱允炆上位,靖难之役再次爆发更糟了。” 刘彻闷声闷气道:“你成婚了,跟妻子有了嫡长子,嫡长子是朱祁镇,你死之后他御驾亲征……这个咋样?” 朱棣:“……” 无言以对。 其余人:“……” 噫。 刘野猪你真的好恶毒啊! …… 皇帝在猎场盘桓了数日,终于起驾还京,朱棣仍旧随从在侧,第一时间接到了两个好消息。 其一便是冤种周王养伤结束,待到皇帝回京之后,辞别君父,便可启程南下。 别笑,这真是个好消息。 带着伤上路跟身强体健上路完全是两回事,这时候千里迢迢南下,要是身上再带个debuff,搞不好真的要死人的。 其二,则是太子妃安安生生的坐完了月子,没有任何的不良反应。 别说朱棣,连皇帝都很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说明,所谓的前世的确是可以改变的。 而朱棣在宽心之余,隐约意会到了老爷子留自己在他身边的原因——按照朱允炆所言,太子妃之后,下一个要死的,就是自己这个皇长孙了! 这叫他怎么能不为之动容? 对他而言,老爷子不仅仅是亲人,也是老师,是他人生的启迪者,甚至于可以说是他面前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峰。 回程的御撵之上唯有他们爷孙俩在,皇后与太子另有车驾。 皇帝盘腿而坐,正对着案上画作凝神细观,神色柔和。 倘若燕王在此,只怕立时便能认出,这就是他失踪不见的那幅画。 皇帝神情闲适的问长孙:“你四叔跟你在书房里胡扯的时候,说给这幅画起了个什么名字来着?” 朱棣没因为老爷子知道这事儿而吃惊,想了一想,即便他此时不是燕王,也有种感同身受的想要脚趾扣地的冲动。 他道:“……好像是《周王被流放图》。” 皇帝的心思与他不谋而合,当下嗤之以鼻:“这什么破名儿,真亏他想得出来!”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将腰杆再弯一弯,低下头全神贯注的打量这整幅画。 威仪深重的天子,意气风发的太子和诸王,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还有后方一角,皇后带着几个儿媳妇为他们送行…… 皇帝的手指轻轻在图上拂过,却忽的道:“我是不是见老了?老五作的那幅画上,胡子仿佛还没有这么长?” 朱棣假模假样的打量了一下,很肯定的摇头:“没有的事,还是很年轻!” 皇帝哈哈大笑,笑完了又白他一眼:“小滑头,倒是会说好话哄人高兴!” 说完,又提起笔来,亲自在画上写了“周王被流放图”几个字,继而便是“丁卯年十二月初九日,老四意欲为老五求情,故而作此画,其父深感欣然,特此不允……” 如此云云。 朱棣见状不由得失笑:“您不是看不上四叔起的这个名字吗?怎么还写上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皇帝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这画毕竟是他作的,至于名字,索性还是听他的吧。” 这个未来将冰冷的闪烁在历史中的帝王,脸上少见的浮现出一种寻常人家才会有的温情,抚摸过整幅画之后,将其小心的合上,继而叮嘱身边的长孙:“我跟你爹父子相重,并无可疑之处,但有些话告诉他,反倒不如告诉你来的好些。英哥儿,你用心记住。” 朱棣微微一怔,继而端肃了神色:“皇爷爷请讲,孙儿必定铭记于心。” 皇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放松些,不是什么大事。” 又顿了顿,才说:“老五当年作的那幅画,现下正收在乾清宫书房里,这幅画带回去,也会与之放到一处,来日我百年之后,两幅画一同为我陪葬,放入地宫吧。” “人到了地下,也想有个念想。我这辈子是无法无天,无所畏惧,我倒是不怕死,真是不放心你们这群孽障……” 朱棣又是一怔,回神之后,竟然红了眼睛。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啊!” 他擦了擦眼睛,气道:“不跟我爹说,怕他听了难受是不是?我是死人吗,听了没知觉的?你怎么这么偏心眼啊!” 皇帝失笑道:“哟,生气了?” 朱棣恨恨的道:“我讨厌偏心眼的老头子!” 皇帝大笑出声。 第175章 第 175 章 皇帝尤且在笑,朱棣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在他的记忆里,上一世老父亲直到驾崩都一直是强悍的,毫无弱点的,甚至于在死后仍旧能够以一种精神图腾一般的力量庇护着建庶人,若非后者昏招百出,只怕自己如何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可是此时此刻,他就坐在自己身边,满面风霜,两鬓生斑,居然显露出一种少有的脆弱感来! 朱棣的心骤然间被刺痛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而今时今日、在他面前交代身后事的皇帝,又何尝不算是英雄迟暮? 朱棣怆然泪下,不由得将头靠在了皇帝背上,小声的抽泣起来。 这样的动作,大抵只有现在的他能做了,七八岁的小儿,稚气未脱,先天就有一股对于强大祖父的眷恋与崇敬。 从前小的时候,他也曾经在父亲的背上待过,但是那时光太短暂了,父亲又总是匆忙,以至于连过往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那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非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杜撰吗? 但现在不一样,坐在自己身旁这个上了年纪却仍旧腰挺背直的,迈入到老年行列的人,仍旧是一个饱含人情味的,舐犊情深的祖父。 空间里的人瞧见他这动作,却没有人笑,连一向最爱犯贱的刘彻都怅然若失。 “我小的时候,我爹也时常抱我呢,等我有了儿子,就更加不必说了,千求万盼得来的,怎么疼爱都不为过……” 可是最后,却还是惨淡收场。 嬴政与李元达也是面露惘然。 天下帝王,谁会不对自己的长子寄予期待? 而孰人又不曾在父亲的臂弯里。 李世民的心情也很复杂。 他跟爹的关系也好,跟儿子的关系也好,都不是几句话所能描述的。 朱元璋默默的看着这一幕,心下更是五味杂陈。 皇帝察觉到背上传来的重量,不由失笑,反手拍了拍他的背:“英哥儿向来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倒少有这样情深的时候……” 然后忽觉不对,心头生疑——我家大孙很少有这样多愁善感的时候啊?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能真正的理解生老病死吗? 皇帝麻利的把他提溜到前边来,深深看了几眼,马上就给大孙一个机会,让他证明自己还是自己:“走,咱们爷孙俩出去骑马跑几圈,活动一下筋骨!” 朱棣:“……” 其余人:“……” 刘彻:“讨厌一些破坏氛围感的老登。” 几双眼睛齐齐落到了他身上。 欲言又止。 刘彻面无表情道:“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舍友。” 其余人:“……” …… 御驾回到京师,皇帝首先召见了周庶人,先是训斥过他的罪过,又语出勉励,让他此去好好悔改,做出个人样子来,不要丢自己这个老子的脸。 周庶人都一一应了,又去辞别皇后跟太子。 两人自然各自有所劝勉。 周庶人强撑着应对完,出了乾清宫之后,叫那寒冬腊月的冷风一吹,鼻子就开始发酸,好悬忍住没有当场哭出声来。 如果说皇帝毁灭掉的是周庶人的物质生活,那他养在周王府的那些姬妾们摧毁掉的,则是周庶人的整个精神世界。 皇帝没有插手对于周王府后院一干女人的处置,故而此事便由皇后亲自操持,如先前对周王妃所言那般行事。 对于自己的妻子,周庶人还是有点逼数的——夫妻俩情分平平,他给的更多是敬重(他自己以为),而非情爱,所以他不强求王妃与自己同去云南。 甚至说即便王妃真的想去,他也会拒绝的。 理由很简单,世子年幼,不能离开生身母亲。 但是对于府里的其余姬妾,尤其是自己最宠爱的那些,周庶人还是怀着很大期待的,就算不全跟他南下,起码也得有一半的人哭着求着要跟他一起吧? 最终的结果相当打脸——最得宠爱的那些妾侍,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一道南下! 这结果刚听进耳朵里的时候,周庶人整个人都傻了,平日里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怎么到了关键时刻…… 周庶人那颗温柔敏感的心遭到了致命性的打击。 反倒是有个他没什么印象的妾侍主动请缨,愿意随从南下。 周庶人闻讯还是有些感动的,甚至于在肚子里酝酿出了一首酸诗,等见了真人之后,那点兴致瞬间就淡了。 怪不得他脑海里毫无印象呢,这女子容色并不十分出众,只能说是中人之姿,亦不通文墨,在周王府的花红柳绿之中极不起眼,难怪并不受宠了。 只是周庶人到底是个风流才子,心下失落,脸上也没有显露出来,问过名姓,知道此女唤作杏娘,便也就朝她点点头,温声褒勉了几句。 周王妃听说这事儿,也有些诧异,特意点了人来问:“那个杏娘是怎么回事?是她真心想去,还是……” 心腹低声回她:“是真心想去。她祖籍南方,跟随父亲在京师卖唱为生,遇见刁吏调戏,父女二人脱身不得,几乎丧命,恰巧王爷在那儿听曲儿,英雄救美,后来她爹去世,也是王爷吩咐人叫好生收敛了。” 周王妃听得蹙眉:“倒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咱们王爷……” 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吧。 她沉吟几瞬,终于道:“这会儿天冷,多备些药物叫他们带上。” 心腹下意识道:“这些东西只怕皇后娘娘和东宫准备的比咱们还周到呢。” 周王妃白了她一眼:“皇后娘娘和东宫晓得杏娘是谁?” 心腹瞬间会意过来:“王妃宽心,我必当给杏娘好生筹备行装。” …… 周庶人老早就知道出京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是想象与现实毕竟是完全不一样的。 彼时正值寒冬腊月,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时候,往常年这时候周庶人都应该在烧着地龙的房间里烤火,兴致来了就带几个美妾出去赏梅,得了空再去跟几个哥哥喝酒。 但是现在,他正迎着十二月的冷风艰难前行,那张美玉般的面孔被寒风吹得红皱起来,手脚更仿佛已经没了知觉…… 皇帝无意置亲生儿子于死地,当然不会过分为难,甚至于还准允他带几个侍从骑马,但是此外就什么都别想了。 醒醒,正在被流放呢! 到了中途歇脚的驿馆,周庶人更是连弯腿的力气都没了,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反倒是杏娘状况尚好,快步近前去将他搀扶起来,跟侍从一左一右将人带进了驿馆里。 周庶人的魂儿好像都被冻住了,只听得牙齿咯咯作响,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杏娘摸一把他的手,像冰一样冷,再叫一声,周庶人也不应。 她有些急了,竟然张口将他手指含住,用口腔的温度来暖化他。 周庶人最先感知到的不是暖和热,而是痛和痒,这也是人的手脚在手冷之后复又回暖的第一反应。 他回过神来,瞧见杏娘这动作,颇为赧然,又觉得自己一个男人却要弱女子来照拂实在叫人羞愧,慌忙要将手抽回。 杏娘喜道:“王爷的手有知觉了吗?” 周庶人对上她那双纯然皆是欢喜的眸子,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 要说容貌,杏娘其实并不算漂亮,可是此时此刻再看,他却觉得她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是三月里一池春水被风吹动时的涟漪,莫名的叫人觉得舒服。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其实是一份“真”。 周庶人有些迟缓的回应她:“好多了,多谢你。” 中途反应过来,“嘶”的一声:“怎么有些——” 驿卒送了热水过来,杏娘服侍着他脱了靴子,将脚泡进去,笑道:“疼是好事,没有知觉才坏呢!在北方的时候,我曾经见人喝醉了酒露宿在外,直接给冻死了,还有的在外边呆久了,骤然到暖热的屋子里去,伸手扯住耳朵,一撕就掉,这就是冻坏了……” 这是周庶人所不知晓的另一个世界。 他听得怔住,不由得追问几句,杏娘都一一答了。 最后他反应过来:“你祖籍不是在南方吗,怎么会知道北边的事儿?” 杏娘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我娘是北方人氏,天下大乱时跟随家人南下逃难,途中失散,嫁给了我爹,说起来,那时候皇爷还没称帝呢。”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才继续道:“我娘临死前的遗愿,就是想再回老家看看,她是去不成了,倒是我爹,带我北上住过一段时间。” 周庶人忽然间很是羞愧。 他如今落难,杏娘,这个并没有得到过他多少宠爱的妾侍,却枉顾性命,毅然跟随他南下,而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周庶人沉吟良久,终于道:“杏娘,你还是回去吧,我给你写一封信,你再回王府去,想改嫁也无妨。” 他坦然道:“当初我帮你们父女二人,其实只是举手之劳,你追随我至此,便已经还尽,不必再与我同行了。” 杏娘摇头道:“天地之大,我哪里还有别的去处?当初王爷救下我们父女,固然是举手之劳,可是之于我们父女来说,却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周庶人再劝,杏娘始终都不肯听,只得顺从她的心意,就此作罢。 不过有了这日的一场闲话,再之后两人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周庶人向来自诩博学多才,然而真正到了地方上,行路之时,他所读过的万卷书,又怎么比得过杏娘所行过的万里路呢! 她是吃过苦的女子,知道四时庄稼,了解平头百姓,等二月底野菜冒尖儿,还专程掐了新芽给周庶人煎菜饼吃。 周庶人起初颇觉新鲜:“你们在民间的时候,都是吃这些的吗?” 杏娘摇头:“现在是丰裕年份,田间地里才能找得到野菜,困苦年月的时候,树皮都被人吃尽了……” 周庶人为之愕然,若有所思。 行路难,而这一路的见闻,又哪里不难? 京师乃天下最为富庶之地,越往难走,百姓便愈发困苦。 卖儿鬻女的,衣不蔽体的,伛偻的老者,沟渠中溺死的女婴,多有触目惊心之处。 而除此之外,还有捉不完的跳蚤,臭气熏天的旱厕,怪癖难懂的乡音,为祸一方的乡绅…… 而除此之外,其实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 最最起码的就是,周庶人脱离了先前困住自己的精神牢笼,来到了一个崭新的,野蛮荒芜却又生机勃勃的新的世界。 他逐渐开始觉得这次流放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一扫先前在京师时的诸多骄矜浮奢之气,从前看都不会看的菜饼,这时候也能吃的津津有味。 甚至于还找到了自己能够胜过杏娘的地方:“这是穿心莲,医学典籍上有载,食用可以解热去毒……” 又指着另一种:“那是马齿苋,能清热利湿。” 杏娘钦佩的看着他:“王爷真是厉害,这都能知道!” 周庶人被她看得后背发热,赶忙摆手:“也都是从闲书里看到的,先前只是知道,直到出门见到了,才把文字跟实物对照到一起去。” 话赶话的说到了此地,他倒真是涌出了一个念头。 他不是一直都想著书立说吗? 诗词虽然文雅,足以传世,然而较之医书典籍来,却未免要稍显虚浮了。 在这之后,周庶人便开始着意将心力放到了这方面,此后每每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也时常致信当地长官替自己搜罗医书,亦或者亲自去名医药馆拜访。 消息传到京师,皇帝颇觉欣慰,不枉他老人家特意将这小子打发出去,你看看,这进步不就来了? 又特意下诏嘉许,令沿途官宦尽量配合周庶人的合理要求。 侍从听闻这道旨意,欢喜异常,对杏娘道:“咱们王爷眼见着就要熬出头了!” 又朝杏娘作揖,奉承道:“娘子此番的情谊,王爷都记在心里呢,此番回了京师,必然是要与一个侧妃名分的。” 杏娘却摇头道:“我追随王爷至此,并不是为了名位。” 又说:“只怕现在皇爷传召王爷回去,他也不会回去的。” 侍从面露不解。 杏娘注视着厅内周庶人忙碌于案牍之间的身影,神情温和:“王爷他啊,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周庶人的路途还在继续,然而出京时他心里的那股不平乖戾之气却早已经消失无踪。 他脱掉了带出京的丝绸衣裳,如杏娘一般改穿粗衣,二人一道上山采药,亦或者勘察各处县志记载,择有用者详细记录下来。 长久的风吹日晒之下,周庶人的面容不复昔年玉郎之态,臂膀也结实了许多,身形上倒有些像燕王了。 他养了一只鹦鹉,极通人性,他出门采药时,时常跟随在侧。 又为了这只鹦鹉,周庶人在身边带了一只铃铛,晃动铃铛让其作响,喊杏娘来喂鹦鹉。 时间久了,周庶人连开口的功夫都省了,铃铛晃动一下,那鹦鹉便自顾自的大叫起来。 “杏娘!杏娘!!!” 杏娘抓着一把豆子从外边进来,满面无奈。 周庶人坐在椅子上乐不可支。 上一年冬天,他们从京师出发,直到第二年夏天,才抵达云南。 彼时皇帝的圣旨早就传到,受命戍守此处的沐英前来与周庶人叙话,倒是也邀请其入府上居住,最终却被周庶人婉拒。 “老实说,最开始离开京师的时候,我是有些埋怨父皇的,但是到了今时今日,倒真有些想明白了……” 周庶人道:“人生一世,还是应该留下些什么的。” 沐英失笑:“看起来,这回五哥感悟良多啊!义父若是知道了,只怕会很欣慰的。” 周庶人笑而不语。 他在云南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拜访名医,核实旧籍,亲自上山采药,闲暇时候还去本地医馆坐堂看诊。 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人竟然是当今天子的第五子,从前蜚声天下的风流才子周王。 直到一场瘟疫袭来。 周庶人连同沐英稳定云南各处,又召集本地名医商讨对策,抄了几家坐地起价的奸商,一边用可行的药方救治灾民,一边用强硬的行政策略稳定人心,双管齐下,短短一月之内,瘟疫就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唯一令人措手不及的是,杏娘死了。 这个跟随周庶人一路南下,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年月的女子的生命,也悄无声息的终结在了这个春天。 侍从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周庶人。 沐英知道杏娘长久以来与周庶人相伴,感情非比寻常,特意让夫人前去为其操持丧仪,以亲王侧妃之礼安葬,以全周庶人之心,却也被周庶人婉拒了。 周庶人平静的说:“我如今只是一个庶人,杏娘怎么能如此逾越,用亲王侧妃礼来安葬?” 他找了铁锹出来,自己在居住的院落外边挖了坑,亲自写了墓碑,将杏娘葬在了住所的不远处。 沐春很担心他:“五哥……” 周庶人笑了笑,反而安抚他:“我没事。” 他仍旧往医馆里去坐堂,得了空便去翻阅旧时医书,也时常背着背篓上山采药,好像杏娘的离开,对他没有影响一样。 直到这年秋天周庶人生辰,沐春夫妻带着孩子前来拜访。 周庶人很高兴——这两年他跟沐春夫妻相处的极好。 这一高兴,难免就喝多了,他起身的时候太急,脚下一个踉跄,撞翻了搁置在旁边案上的笸箩。 沐春听见一声清脆的响铃声,继而就是“扑簌簌”一声振翅响动,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倏然飞到了窗前,响亮的叫了起来。 “杏娘!杏娘!!!” 空气好像有瞬间的凝固。 周庶人原地呆住,回神之后,放任自己跌坐在地,失声大哭。 “杏娘……杏娘!” 第176章 第 176 章 杏娘对于周庶人而言,并不仅仅是一个妾侍,也很难用亲人来形容,非要说的具体一点,大抵是他情投意合的至交,甚至可以说,是支撑起他精神世界的一颗巨树。 从周庶人离京开始,到周庶人在云南扎根,杏娘自始至终都陪伴着他,两人彼此依偎搀扶,就如同两棵纠缠到一起的藤木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就难分彼此了。 如今杏娘辞世,之于周庶人而言,头顶的天仿佛都塌陷了一半。 但生活总归还要继续。 周庶人无意还京,而是继续留在云南修书采药,这场瘟疫所带来的影响还没有彻底终结,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云南的百姓终于知道,那个相貌俊朗、时常在各家医馆坐堂的年轻大夫,原来有着这样尊贵的出身! 原本以为本地最高军政长官是皇帝的义子,就足够令人震惊了,但那位周大夫(周庶人对外的称呼)居然是皇帝的儿子! 先前他们还让他看过病呢。 本朝深耕云南数年,沐英身负皇命,自是兢兢业业,然而周庶人这一回作下的功业,便几乎要将他的风头盖过去了。 谁叫他是皇帝儿子呢。 一位亲王亲自来到此地,穿粗布衣裳,免费为人看诊赠药,闲暇时候背着背篓四处往偏远地方行医,这回又解决了今年春天的这场大疫,这样的人物,谁会不崇敬他? 皇爷有这样的儿子,想来一定是位英明的皇帝了! 倒是有人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他现在可不是王爷了……” 市井之中便有人问:“周大夫不是皇爷的儿子吗?那怎么会不是王爷?” 那人便说:“他是被废黜掉名位,贬谪到云南来的,说白了,还是觉得咱们这儿是穷乡僻岭,所以才把人打发来呢!” 不过这说法并没人相信。 因为有人问他:“那周大夫是犯了什么错,才被贬谪云南的?” 那人支支吾吾的讲了缘由,什么内外勾结,什么心怀不轨,如此云云。 众人登时大怒:“你放屁!周大夫怎么会是这种人?!” 还有人说:“这么点小事,当爹的怎么可能这么对待儿子?你居然敢如此污蔑周大夫!” 七嘴八舌的把人骂走了,有实在气不过的,还趁人转身扔了把烂菜叶。 周庶人听闻此事,却是啼笑皆非,再回想自己当年在京中的旧事,真如同大梦一场。 …… 皇帝起初将人送去云南,是想着能叫孩子成器,活出个人样子来,做宗室楷模,起初还怕这小子没吃过苦,半路上偷摸溜回来丢他的脸,哪成想到最后他几次发书催促对方折返,人家却不肯回来了。 皇帝又气又急,跟太子说:“他这是什么意思?跟我怄气?” 太子无奈道:“爹,当初不是你自己把五弟打发出京的吗?现在如你所愿了,怎么又不满意了?” 皇帝眉毛竖起,眼睛一瞪,就要发作。 太子愈发无奈,只得给面前这头老狮子顺毛,抖了抖手中的书信,道:“五弟自己不也说了吗?京师虽然有名医无数,但草木之葳蕤却难与云南相较,且彼处多瘴气虫疾,受害百姓不计其数,待到将这两桩事情了结,他必然回京来给您和娘请安。” 皇帝这才悻悻作罢。 他与皇后夫妻一体,他既知道此事,皇后必然知道。 而皇后既然知晓,难免又要间接的透露给周王妃听。 这些年周庶人在外边颇受了些历练,昔年的风流俊逸消失大半,更有些英武结实的燕王之态,脸上也平添几分风霜,看起来跟老了七八岁似的,周王妃却是越活越年轻了。 想也知道,糟心的丈夫走了,满后院更糟心的莺莺燕燕散了,王府里边就他们娘俩过日子,帝后又因为周庶人被发配去了云南,有意补偿那母子俩,太子妃也好,其余几个妯娌也罢,全都格外体贴几分—— 就这么个情况,周王妃这日子能不滋润吗? 心事全无,精神状况愈发健康,也就是寻常之事了。 皇帝说是将周庶人打发去云南,实际上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故而这几年周庶人在外边都经历了些什么,周王妃其实一清二楚。 晋王妃心思细致,听闻周庶人与杏娘感情甚笃的事情之后,还特意来劝她,周王妃不过一笑置之。 她是真的不在乎。 将男人这个选项在生活中划掉之后,她的人生仿佛都开启了简单模式,又何必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跟杏娘,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甚至于周王妃还衷心的希望周庶人在云南好好干,做出一番事业来,下一任的周王已经被皇爷钦点,正是她的亲生儿子,周庶人在那边儿做得越好,留给儿子的余荫不也就越盛? 她又有什么看不开的。 只是等到第二年春,再有消息从云南传来,却是噩耗。 皇爷和太子,乃至于诸王,所关切的都是周庶人和云南的疫情,浑然不曾注意到后边还跟着一句“杏娘亡故”,倒是周王妃见到之后一声叹息,令人在庙里替杏娘做了四十九天的法事,又让儿子去给她上了一炷香。 上一辈人的恩怨,不应该牵连到孩子身上,周庶人跟她夫妻不和与他是孩子的父亲,这两件事情并不矛盾。 杏娘之于周庶人有同舟共济之情,有共度时艰之恩,周庶人是小周王的父亲,这一炷香,是为人子的孝道,她受得起。 这之后的日子,也就仍旧如从前一样慢悠悠的过。 小周王逐渐大了,皇爷指了师傅给他开蒙,周王妃料理着府里诸多事情,得了空就去跟几个妯娌聚一聚,偶尔也会从皇后处知道周庶人的近况。 他倒真是在云南扎下根了,日子也算是过得有声有色。 只是听说,他再也没有纳妾,从京师出发的时候,身边只有杏娘一个妾侍,到了云南之后也是如此,而待到杏娘亡故几年之后,也依旧如此。 好像杏娘的离开,也带走了他对于女人的所有兴趣一样。 这话周王妃听过,也只是笑笑,浑然不以为意。 太子妃叹口气,说皇爷的意思是叫再送两个人过去,周庶人一个大男人,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怎么行? 周王妃只管听,也不做声。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太子妃继续说,不过这话被太子给否了。 周庶人身边要真是缺那么个人,沐英难道不会见机行事? 京师前往云南路途遥遥,即便真的送美人过去,说不得半路就香消玉殒了,还不如让沐英在云南选人来的实际呢。 皇爷听完,因着爱惜儿子,倒真是悄悄给沐英下了密旨。 之后之后如何,周王妃便不得而知了。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关心。 小周王一日日的长大,她这个母亲要做的事情也多了,哪里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怀远在天边的人呢。 直到周庶人料理完云南的事情,带着十几车的草木标本和书籍,长途跋涉,重归故土。 再度回到京师,周庶人自然先要去拜见父母兄长,而待到出宫之后,免不得又要往周王府去走一遭。 原配夫妻经年再见,彼此都觉得陌生了。 周王府看着面前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的丈夫,迟疑着没有做声。 反倒是周庶人先行开口:“这些年在云南,一直都没有回来,期间虽然也写过信,但有些话终究还是当面说来的更好一些。” 他躬下身去,向周王妃作揖请罪:“当初在宫里,是我昏了头,对不住你,这些年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实在亏欠你良多。” 周王妃心绪复杂至极,却也没说“没关系”,嘴唇动了动,终于说了句:“都过去了。” 周庶人又低声道:“还有一事要多谢你,我听说,你专程给杏娘做了道场……” 周王妃道:“也是可怜人。” 周庶人没有作声,只是神色黯然。 周王妃便咳了一声,又问:“可带了杏娘的棺椁北上?” 周庶人温声道:“她临终前说,更喜欢云南。” 周王妃轻轻“噢”了一声。 曾经同床共枕的结发夫妻,这时候却如同陌生人。 周庶人自觉氛围尴尬,遂迅速道:“父皇迟疑着该当如何安置我才好,我倒觉得如今这样就很不坏,我在上书房见了大郎,你把他教导的很好,想来日后,他会是个比我好得多的周王……” “至于我,”他站起身来,轻笑道:“还是医书典籍更加适合吧。” 周庶人向她道:“把南院收拾出来吧,我带回来的那些东西都安置过去,那边地方大,也僻静,日后免不得有太医时常过来与我议事。” 这样也正合周王妃心意,她含笑应了:“好。” …… 皇帝早先登基之初,仍然有着效仿周朝封建旧制的想法,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却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而除去北方边境不宁时燕王被派遣出征,其余诸王都留于京师,浑然没有就藩的意思了。 再等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乃至于太子驾崩,皇太孙登基之后的几十年里,本朝都未有外封亲王之事。 与之相应的,周庶人当然也就没有离京了。 他死之后,史官对于他的定位有些为难。 这位太/祖皇帝的第五子一生功绩赫赫,极得民心,要是不得一个美谥,别说周王一系,天下百姓只怕也不会放过他! 可是这么着问题就来了——这位爷的王爵是被太/祖皇帝废黜掉的,之后便是庶人身份,直到辞世,此时盖棺定论,又该当如何? 这史官壮着胆子去问上司,迎头就被啐了一口:“你是不是傻?那是周王的父亲,他要不是周王,不就相当于否定了周王世系?!此事自然有天子操持,何须我等挂心!” 果不其然,很快皇帝便降下旨意,复周庶人为周王,并赐谥号为“文”。 周文王——这可是顶尖的美谥了! 且又有向西周文王致敬之意。 朝中官员并不曾对这谥号提出异议,毕竟周王是凭借实打实的功绩得到的这个谥号。 而此时此刻,周王府内,从前的小周王、如今的周王却是跪在母亲面前,涕泪涟涟:“娘,真的要按照父王所言——” 周王太妃上了年纪,发间却没有多少银丝,看起来宛若四十妇人。 此刻儿子发问,她平和以对:“你不是已经答应你父亲了吗?为人儿息,怎么能言而无信?” 人到中年的周王泣不成声,面有踌躇:“可是父王说的,实在是太过……” 已故的周王留下遗言,不愿葬入皇陵,而是要求儿子将自己的尸身烧掉,骨灰沿着京师至云南一线撒开。 在周王听来,这跟挫骨扬灰,曝尸荒野有什么区别?! 偏生这是父亲的遗愿,父亲又在病床前得到了当今天子的点头首肯! 周王作为人子,实在不太能接受如此处置父亲的后事,甚至于他心里边隐隐的在为母亲抱不平。 周庶人被发配云南的时候,他年纪还很小,对于父亲并没有多少印象,之后周庶人还京,父子二人虽然也时常相见,但错过的终究已经错过了。 相较于父亲,他自然更加偏向于陪伴自己长大的母亲。 对于当年夫妻二人之间的龃龉,周王太妃也好,周庶人也罢,都没有隐瞒儿子的意思,故而周王此时心中难免存了更深的一层疑窦。 父王是不是不想跟母亲合葬,而是惦念着当年陪他一起南下,后来死在云南的那个妾侍,所以才会有这么荒唐的决定? 可如此一来,娘不就太委屈了吗?! 周王太妃见状,反倒笑了,摸着儿子的头顶,悠悠道:“你有这份孝心,娘也就知足了。” 又说:“不过,你又怎么知道,我百年之后,就愿意跟你爹合葬?” 周王错愕抬头。 却见周王太妃脸上带笑,神情柔和:“回头想想,我这一辈子,只觉得有你这孩子很好,又与几个妯娌投契。若有来生,能叫我们几个投胎成一家姐妹,那才好呢,至于你父亲……还是算了吧。” 周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虽然爹娘这些年来只有面子情分,但到底是他的爹娘啊,天下哪个孩子会觉得他们俩应该跟别人配成对呢! 周王太妃的思绪却已经飘到了别处。 周庶人临终之前见了儿孙,见了天子,最后守在他身边的,其实还是她这个结发妻子。 周庶人气息奄奄的同她说:“你,不生气吧?” 周王太妃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微微摇一下头。 周庶人喘息着笑了笑,紧接着就是两声咳嗽:“我猜也是。” 又自顾自道:“京师到云南,这条路改变了我的一生,即便是死了,还是想再走一遍……” 周王太妃笑道:“顺道去见见杏娘?” 周庶人又咳了一声:“是啊。” 周王太妃莞尔道:“来世直接去做个大夫吧,别走弯路,写什么酸诗了。” 周庶人道:“诗还是要写的……” 继而沙哑着嗓子,缓慢吟诵出声:“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 第177章 第 177 章 朱棣有时候一觉睡醒,甚至于会觉得自己尤且身在梦中。 上一世发生的事情,真的全都变了啊…… 太子妃好好的活着,新出生的弟弟一日日的大了。 他自己平平安安的度过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二年。 而在几年之后,他上一世的大哥、这一世的父亲也安泰的度过了朱允炆所预言的死期,甚至于皇后也说安然无恙。 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这好的简直像是假的了! 朱棣正式满十岁那年,之于本朝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个节点,因为就在这一年,皇帝正式下旨,册皇长孙皇甫英为皇太孙。 朱棣的人生迈上了新的台阶。 继做老爹的皇太子之后,又达成下一目标——做老爹的皇太孙、大哥的继承人! 走朱允炆的路,让朱允炆无路可走! 圣旨宣读结束,朱棣热泪盈眶,因为这有些过分外露的情绪,还惹得皇帝心生疑窦,马上又拉着他出去骑了圈儿马,一边骑一边考校他对于政务的见解,确定自己的宝贝大孙子没被人换掉。 朱棣嘴上有条不紊的应答着,暗地里心潮澎湃 刘彻抄着手在空间里给他配音:“感谢大明tv,感谢大明政治宣传部,感谢皇爷爷,感谢爹,没有你们的支持,就没有我judy的今天……(哽咽)(单手捂嘴)(另一只手捂住胸口)(忽然意识到judy不是女明星没穿v领礼服)(改成两只手捂嘴)” 朱棣忍无可忍:“滚啊!” 干嘛在老子这么高兴的时候来破坏气氛啊! 那边皇帝再试探之后,确定大孙子仍旧是大孙子,心里边还觉得奇怪。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朱棣一时词穷,当然也不敢实话实说,原地哽了半天,终于生扯了个理由出来:“爷爷,我做了皇太孙,以后是不是也会做皇太子,乃至于做皇帝啊?” 这要是换成别的王朝,皇太孙说完这话,周围人就得原地呆住,倒霉点的被亲爷爷扣个罪名都不奇怪,可换成他们家,这还真就不算是什么事儿。 皇帝听罢果然没有动怒,甚至于颇觉理所应当:“那当然啊,不然你做个什么劲儿的太孙?” 朱棣反手把皇爷爷给抱住了:“可我要是做了皇太子,又或者是做了皇帝,皇爷爷跟爹不就都不在了吗?” 他哽咽起来,埋脸在皇帝怀里:“我想永远做您的皇太孙,可不可以啊?!” 这话一落地,真是把皇帝给感动坏了,顺着毛摸了摸大孙子的头,慈祥道:“好,爷爷使劲儿活,让你多做几年皇太孙!” …… 册封皇太孙的仪典结束,宫中举办了盛大的欢宴,诸王乃至于公主们悉数列席,第代的孩子们你追我我追你,欢天喜地玩的热闹。 段皇后年前才病了一场,虽然只是小毛病,可是因着朱允炆的那个预告,却叫皇帝跟太子大为忧心,牵肠挂肚良久,眼见着皇后痊愈,身体康复,这才安心下来。 只是自此以后,皇帝再不许皇后操持宫务,顺势把宫里边的事儿都交给了太子妃,每日只在宫中莳花弄草,甚至于还养了两只小狗,闲暇时候带着出去散步。 皇后顺势要求皇帝同行。 皇帝迟疑再,在老妻跟朝政之间,最终还是选择了老妻。 朝政的事儿,不是还有太子吗? 且叫他去操心吧! 对了,这两年太子也有点危险,别把他给累着了—— 还是把老四抓过来干活吧,反正他活得久! 燕王:? 皇帝再想想,又觉得叫人家夫妻分离不太好,索性就把燕王妃也安排上,一处跟太子妃料理宫务了。 反正当初太子妃生东宫第子的时候,燕王妃也代替她操持过这些事情,一回生二回熟了。 燕王妃:? 如是待到这日宫宴,朱棣环顾四遭,只见最上边帝后和睦,面容红润,右边爹娘夫妻同心,相敬如宾。 在左边几位叔父叔母也是和睦,周王妃饶是孤身一人,却也仍旧言笑晏晏,神色洒脱。 只有燕王夫妇面容隐约带着点憔悴,眼下青黑,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冤种的气息。 还有在他们身边坐着的…… 朱棣在心里边“嘿”了一声,眼眸不怀好意的眯了起来。 那边厢燕王府大郎皇甫炽业已敏感的察觉到了堂兄投来的目光,俊秀的面庞大惊失色,下意识扭过头去妄想躲避这一劫,不曾想到了还是没逃过。 朱棣热情洋溢的叫他:“大胖,到哥哥这儿来!” 皇甫炽:“……” 可恶! 拳头硬了! 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堂哥! …… 我叫皇甫炽。 我是大/明朝□□皇帝第四子燕王的嫡长子。 现在正在向我口吐粗鄙之言的那个人,是我大伯家的堂兄。 今天是他受封为皇太孙的日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我到了十岁,也会被册封为燕王世子。 不过那都是我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现在我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到底是谁开始管我叫大胖的啊?! 我感觉当自己被人这么称呼的时候,就已经丧失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有些孩子要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还有,我胖吗?(怀疑人生)(照镜子)(镜子里是个容貌俊郎、唇红齿白的小郎君)(板着脸)(我不胖!)(是谁在造谣?)(开始发疯)(憎恶整个世界) 夭寿了,他明明不胖,为什么要有“大胖”这个名字啊! 说他小时候胖,小时候的事,关现在的他什么事? 他爷爷他奶奶,他爹他娘,他身边的所有长辈,全都管他叫大胖——有没有人在意下小孩子的自尊心啊?! 去年堂兄过生日的时候,皇祖母说小孩子是可以许一个愿望的,堂兄许愿去猎场打兔子,皇爷爷帮他实现了愿望。 于是年幼的皇甫炽心里边就产生了这样的既定概念:只要许的愿望合理,大人们就会帮他实现的。 所以到了他生日那天,他郑重其事的告诉所有人:我的愿望就是,以后你们不可以管我叫大胖! 全场寂静。 然后众人骤然大笑出声。 堂兄最可恶! 他居然一边跺脚一边笑! 皇甫炽要气疯了:“你不准笑了!” 朱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甫炽:“……” 想刀人的眼神是隐藏不住的! 最后还是皇后轻声斥责长孙:“不许这样欺负弟弟。” 又跟其余人说:“炽哥儿许了愿,你们就要当回事,他也渐渐的大了,以后都不准那么叫了。” 皇甫炽眼泪汪汪的叫了声:“皇祖母!” 其余人也都应声。 除了朱棣。 怎么说呢,他这人就是有点想犯贱。 还有这事儿也太离奇了吧——上辈子他跟老婆也没少想办法啊,但这家伙就是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打小就胖,胖到行走不便的那种胖。 甚至于朱棣觉得,这孩子之所以那么短命,应该也跟他的肥胖有着一定的关系。 谁能想得到,这一世他居然早早地就瘦下来了? 居然还真把当下这个体型给维持住了,且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一直维持住。 这不合理啊! 而在这调侃之外,他对于今生的这个小堂弟,其实也有一点很微妙的移情,毕竟是前世他选定的继承人啊! 虽然好些人都拿着汉王类我说事,但他那不是在给老二画饼吗? 最后这皇位不还是了给大胖! 看着这小子气急败坏的脸,他饶有介是的跟空间里的人解释:“可不是我欺负小孩儿啊,我就是觉得这么一叫,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皇帝们:“……” 刘彻:“我怎么觉得你就是纯粹的‘这个贱我必须得犯’呢。” 其余人:“我也一样!” 朱棣:“……” 朱棣彻底摆烂:“好吧你们说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嘿嘿嘿__” 说归说,闹归闹,皇家第代的孩子们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储位早定,皇长孙深得圣心,没有人能跟东宫父子相争,诸王也好,诸皇孙也罢,便也就少了那份争强好胜的心,由此也就能够真正的友善相处。 尤且诸王没有之官,孩子们一处长大,自然亲近。 作为东宫的备胎,燕王颇得皇帝重用,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北边闹出事来,他就是征北元帅,南边出了乱子,他就是钦定钦差,一连几年下来,燕王都有点e了。 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 尤其还有一个享清福的哥在那儿对比着…… 他暗地里跟老爷子抱不平,皇帝也很开明:“你去跟你哥商量,叫他跟你一起理政,没事儿,你爹也好,你大哥也罢,心眼儿都没那么小。” 燕王就兴冲冲的去了晋王府。 他心思也鬼,没直接开门见山,而是先给晋王设套,愁眉苦脸的说:“哥啊,大事不妙,弟弟我啊,摊上事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拔刀相助……” 晋王向来忠厚,又怎么会拒绝? 马上就说:“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都做!” 燕王大喜,当即道:“那咱们这就走吧!” 甚至于连办什么事儿都没说,就把人给拖走了。 晋王妃带着刚从城外庄子里摘的葡萄过来,还觉得奇怪呢:“人呢,哪儿去了?” 底下人说:“燕王爷拉着咱们王爷急匆匆的走了。” 晋王妃也是纳闷:“这个老四,搞什么呢!” 又使人去递话:“叫王爷晚上早点回来,今春我们俩一起侍弄的扁豆差不多了,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他蒸扁豆包子吃。” 侍从应声,忙不迭追出去,将这话告知晋王。 晋王笑眯眯的跟弟弟说:“你也来,王妃做的东西都好吃!” 燕王真不怎么稀罕那几个扁豆包子,他只想拉个人头来帮自己干活儿。 嘴上敷衍着嗯嗯啊啊了几句,一抬手把人按到了桌台前,开始给哥讲这事儿该怎么处置,那事儿该如何料理,最后讲的口干舌燥,才问:“明白了吗?” 晋王呆坐在原地,没有做声。 燕王遂又扯了一份奏疏过来,从头到尾的开始讲解应该如何处置。 一份讲完,又开始说下一份。 最后总结道:“大概就是这样,弟弟的要求不高,哥你今天帮我把这边这几摞搞完就行,这些形式都差不多——有不懂的吗?” 晋王:exe失去响应。 燕王:“……” 晋王:exe失去响应。 燕王:“…………” 晋王:“明白了!” 燕王:“………………” 燕王面无表情的叫了声:“哥。” 晋王慢腾腾的应了声:“啊?” 燕王:“没事了,你回去吃包子吧。” 晋王:“好嘞,四弟你忙吧!”(开朗的笑)(迅速离开) 燕王:“……”(面容扭曲)(痛苦抱头)(揪住自己的头发)(发疯大叫) “……有没有人来管管他啊!!!” 第178章 第 178 章 相较于燕王这样的全才,晋王就显得要“偏”一些,他的才干主要点在了带兵打仗上,其余那些后勤亦或者朝廷政务的事情,便不甚擅长了。 不过就当下的局面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 起码不会落得个跟燕王一样的劳碌命下场,除了北边不宁的时候需要跟四弟轮流挂帅出征之外,别的时候他都很清闲。 在府里边陪陪王妃和孩子,一家人出城到山外的寺庙里去游山玩水,顺带着吃几天斋饭,碰上老爷子跟老太太过寿,也进宫去住几天,日子甭提有多自在了。 把燕王给恨得呀,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晚上加完班躺进被窝里,还不忘跟老婆磨牙:“你说三哥他是不是故意的啊?大智若愚,谁都说他忠厚——关键他干的活儿连我一半多都没有啊!” 燕王妃呵呵冷笑了一声:“这些个事情你也不必同我讲,我就只知道一件事——大嫂也就罢了,成日里在宫里,等闲出不去,不过这也不必叫屈,人家是皇太子妃呢!再看看其余几个妯娌……” 她一个个的数:“三嫂就不必说了,人家过得多逍遥自在啊,五弟妹就更是别提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就是我……” 燕王妃说到这里,不由得自怨自艾起来,拉起被子盖到鼻子,闷声道:“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燕王心疼老婆,也心疼自己,咋舌道:“不行,得想个办法,也不能老这样啊……” 夫妻俩这么说着话,晕晕乎乎的进了梦乡。 等到第二天进了乾清宫,燕王没敢先跟老爹提这事儿,而是先跟大哥报备:“哥,我这老是在京城里闷着,都要发霉了。” 太子对他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当下失笑道:“怎么着,想撂挑子了?” 燕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太子向来疼爱弟弟,见状倒不去为难他,沉吟几瞬之后,道:“我去劝劝爹吧……” 他自然知道皇帝为何要薅燕王的羊毛,无非是觉得他还没有熬过前世的死期罢了,可文哥儿不也说了吗? 前世的他是忽然染疾,继而病亡,本身就具备一定的偶然性,事先防备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太大。 既然如此,生死一事纯在天命,又何必如此苦着四弟夫妇呢。 太子如此思忖着,又同四弟道:“爹他一向固执,若是劝他不住,你倒不如暂时离京,出去走走看看,权当是散心,只是究竟去哪里……” 他一时犯了难。 一朝亲王,可不兴天南海北的随意乱转啊,这对于燕王自己,乃至于朝廷安稳来说,都是存在一定危险的。 对于燕王来说,太子肯应下此事,就是成了一半,大哥的性子他还不晓得吗,答应了弟弟的事情,就一定要办成的! 前前后后劳碌了这么久,也不差眼下这两天了,燕王高高兴兴的朝他摆摆手,说了句“不急”,就到自己工位上开始理事了。 如是过了一上午,吃饭的时候到了,燕王正准备往后殿走,却被一个小内侍给拦住了。 说拦住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这内侍恰好是来送茶的。 只是送完茶之后,他又压低声音,有些迟疑的说:“王爷要是想离开京师出去散心,何妨去泉州呢?先前泉州府递了奏疏过来,道是那边蛮夷之人来的渐多,商路繁盛,希望皇爷能够派遣一支商队出海,扩充国库的同时,也扬我国威……” 朱棣有些诧异,不是为了这席话,而是单单因为这小内侍跟自己说这些话这件事。 皇帝登基称帝之后,有感于前代亡国故事,下旨严禁内侍干政,甚至于本朝大多数内侍都是不识字的。 今日这小内侍将泉州府的奏疏内容告知于他,可以说是极犯忌讳的一件事了。 燕王一时之间有点搞不明白——他与这小内侍又没什么交情,怎么对方就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对他说这些话? 燕王对着那张年轻的面孔端详了好一会儿,忽的福至心灵:“噢,你是那个……那个玉镇纸!” 那小内侍行礼道:“燕王爷还记得奴婢,是奴婢的福气。” 燕王“嗐”了一声,先看了看左右,见周遭无人,才低声责备他道:“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种话都敢往外透露,不要命了!” 那小内侍道:“王爷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如今见您这样为难,奴婢怎么能视若无睹呢。” 燕王摆摆手:“我当初也是举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什么的。” 又怕隔墙有耳,便索性道:“我看你本性忠厚,人也还算机灵,便同管事要了你,去燕王府伺候吧,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内侍忙躬身道:“多谢燕王爷抬爱。奴婢姓马,单名一个和字。” …… 太子郑重同皇帝提了燕王的事情。 他虽是认真,皇帝的神情看起来却没怎么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不用急,老四能活。” 然后就开始跟大儿子商量起了别的事情:“老五在云南,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圣人的话果然还是有道理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手里边转着两枚核桃,斟酌着道:“等你别的弟弟们长大了,都打发出去叫走走看看,你以为如何?” 皇帝已经打消了让亲王就藩的打算,再把人生关起来,好像有点可怜了,倒不如就跟老五似的,有条不紊的放出去,历练一下,回来好为他们大哥做事。 虽然别的儿子见得少,多半也都是他们的亲娘在管,但儿子毕竟是儿子嘛! 对于这种提议,太子是不会反对的,情感上不能反对,理智上更不能反对。 这天下就是一锅炖排骨,他吃了肉,还舍不得叫弟弟喝汤,这像话吗? 太子当即便表示首肯。 皇帝老怀安慰:“走,找你娘吃饭去,今个儿高兴,晌午是来不及了,晚上咱们吃饺子!” 太子笑着应了声。 宫里边的消息,一旦得了皇帝的准许,个个儿都传得飞快。 晚饭时间还没到,后妃们就知道皇帝打算叫年轻的皇子们离京行走了,一时又惊又喜。 皇后和东宫的地位稳若泰山,她们是不敢有任何遐想的,但是皇爷前段时间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宣布暂停亲王分封制度,却让后妃们很是黯然。 不出意外的话,她们的儿子这辈子是没有可能登临帝位的,所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就是分封出去做土皇帝,自由自在,如是她们心里边也有了念想——等皇帝百年之后,皇后亦或者新君开恩,让她们去儿子的地盘上做老封君。 可皇爷的主意这么一改,老封君显然是瞬间就打了水漂。 宫嫔们有些不甘心,但是谁敢违逆皇爷的意思啊? 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会儿听说皇爷起意让新长起来的亲王们出京,宫嫔们的心思都活了起来——这不是上天赐下的机会吗? 若是能趁这个机会让皇爷改变主意,那才好呢! 于是纷纷开始为自己的儿子造势,这个说我儿子贤良,那个说我儿子仁厚,或者让儿子紧赶着皇爷过去的点儿好生表现,亦或者花费重金贿赂乾清宫的侍从,更不乏有蜂拥着去向皇后和太子妃献好的。 后宫是段皇后的一言堂,她将宫嫔们的行径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她们所思所想? 只是她却没有制止,反而默许了这种行径。 反倒是太子妃有些不豫:“妃母们如此行事,实在是……” 段皇后慈和一笑:“无非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既然无伤大雅,又何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子妃由衷的钦佩:“如此宽厚慈爱,也只有您了。” 段皇后轻声道:“也都是可怜人。” …… 太子不愧是燕王的好哥哥,头一回提的时候碰了壁,仍旧坚持不懈的提了第二回。 皇帝见他主意已定,倒不勉强,沉吟良久之后道:“你们兄弟俩既然都愿意,我又何必非要做这个恶人?只是关于去哪儿……” 打从他们俩开始说话,隔间里燕王就把耳朵竖起来了,这会儿听老爹终于松动了口气,忙不迭大喊出声:“爹,我想出海!” 他把自己刚调查出来的关于泉州的近况说了出来,又道:“爹,您可别小瞧了这事儿,单单一个泉州府的赋税产出,就超过福建其余地方的赋税总和了,要是能乘坐大明的宝船出海贸易,这个数额只怕还会再翻上几番!” 皇帝听得有些意动,又担忧儿子出海遇到风浪,难免迟疑。 陆地上也就罢了,海上出了问题,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燕王巴不得早日开溜,见老爹一时踯躅,忙不迭使上了缠磨功夫:“爹,就让我去吧,你也别那么偏心大哥,偶尔也偏心我一回,不成吗?” 皇帝心说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然后黑着脸一摆手:“去去去,让你去!” 燕王涎着脸,欢天喜地道:“谢谢爹,爹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爹!” 皇帝不耐烦道:“滚!” …… 中午的时候皇帝说了想吃饺子,段皇后又有闲暇,索性没有劳动尚膳局,而是自己带了几个儿媳妇亲自操持。 朱棣这日没有课业,甚是乖巧的陪在祖母和母亲身边帮着调馅儿,最后还让人去取了个金钱过来,锅里煮过之后,乐颠颠的让段皇后包进饺子里:“看谁有这个福气吃到!” 段皇后笑着将那枚金钱塞进饺子里:“我看啊,这福气八成是我们英哥儿的!” 又过了会儿,便有女官过来回话,见太子妃和皇太孙也在,倒不曾遮掩,低声将皇帝应承燕王出海的事情说了。 段皇后和太子妃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朱棣也是微吃一惊。 继而又觉这事儿有点意思。 怎么着啊,他这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直接把燕王扇的下西洋去了? 这个时候,船只和航海技术倒是差不多了,不必担心遇上意外,只是……燕王下西洋,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啊? 不过对于当下的大明来说,一位出身尊贵、年富力强的亲王亲自带队出海,倒真的是件好事,备不住这就是航海时代的开始。 而相较于他所在的上一世的郑和,太/祖皇帝之子燕王所具有的回来了,郑和现在搁哪儿呢? 还有…… 他用脚逗弄着段皇后养的两只狗,心想燕王离开了京城,永乐大典怎么办? 噢,大胖会留在京城啊。 那没事了。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燕王知道自己能够结束坐牢生涯出海环游世界(不是),那叫一个喜笑颜开,一路过来的时候脚下都带着风。 太子妃见了都忍不住调侃他:“看四弟这个春风得意的样子,备不住今晚上谁也整不过他,那枚金钱说不得就得进他的碗!” 段皇后“哎哟”一声,笑了出来:“这可怎么办?先前还说那金钱指定是英哥儿的呢。” 皇帝笑着问她们:“什么金钱?” 听完之后也乐了:“要不说英哥儿鬼主意多呢!” 燕王也是光棍儿,闻言马上道:“谁也别跟我抢,那金钱必定是我的囊中之物!” 朱棣顺嘴问了句:“那要是别人吃出来呢?” 燕王拍着桌子道:“那我高低给他磕一个!” 太子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太子妃赶紧给他顺了顺气。 帝后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那边晋王夫妇对视一眼,又齐齐低下头吃果子去了。 燕王妃简直要气死——能不能别丢脸啊! 她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丈夫一脚。 燕王哈哈一笑,不以为意道:“有什么关系?今个儿五弟妹报病没来,在这儿的都是尊长,噢,除了英哥儿,哪能就这么巧,偏生叫他吃到了?” 燕王妃心想:倒也是呢。 也就没再说什么。 尚膳局的人卡着点儿送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过来,段皇后亲自站起身来给众人分了。 燕王信心满满的端着碗开始吃。 (这个里边没有金钱)(这个也没有)(这个也没有)(一碗吃完,全都没有)(笑容逐渐消失)(瞄一眼别人面前)(爹跟大哥、三哥面前没有)(心情开始忐忑)(大嫂没吃到)(三嫂没吃到)(我娘没吃到)(陷入绝望) 老天是不是故意耍我啊! 这么多人都吃不到,偏生就英哥儿吃到了?! 老子刚把话扔出去,这会儿再收回来,我不要面子的吗?! 燕王一直观察着周围,燕王妃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见着众人几乎全都吃完,只剩下英哥儿还在细嚼慢咽,她也开始方了。 (瞪了丈夫一样)(活该)(忽视掉丈夫慌里慌张的求救眼神)(不理他)(开始跟三嫂说话) 这腊月的天,燕王脑门上都生汗了。 到底是太子忠厚,出声同儿子道:“吃不完就分一点给你皇爷爷吃,都在等你呢。” 朱棣捏着筷子,坏心眼的跟燕王对视一眼。 燕王默默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朱棣暗地里笑的肚子疼,倒是没为难四叔,果断的将吃剩下的小半碗饺子递给了皇帝:“皇爷爷吃!” 皇帝心下好笑,瞥了面带难色的老四一样,三两下将碗里边剩下的饺子吃了。 最后一个吃完,他表情有瞬间的凝固。 ……这也没金钱啊! 段皇后都把手绢儿垫在皇帝面前了,哪成想压根没用上。 她有些错愕,回过身去问近侍女官:“是不是漏在锅里了?” 燕王妃尴尬的坐不住:“儿媳瞧瞧去。” 借机遁了。 速度之快,燕王想拉都没拉住。 他只得蜷缩着脖子继续坐在原地。 太子善解人意的开始跟老爹说起了朝堂上的事情,段皇后跟太子妃问起了东宫里的小孙子,间歇的跟晋王妃说几句——她跟晋王去年才添了一个小郡主。 一切都是如此的祥和美好。 直到段皇后养的两条狗中的一只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狗叫,有些焦躁的转了几圈,从喉咙里吐出来一枚金币。 燕王:“……” 其余人:“……” 非静止画面。 造成了当下局面那只狗抬腿挠了挠头,追逐着另一只,欢快的跑了出去。 燕王:“……” 其余人:“……” 非静止画面。 燕王妃就在这时候回来了,不解又疑惑:“娘,锅里边没找到。” 燕王:“……” 其余人:“……” 非静止画面。 燕王妃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这一圈人,不太确定的问了句:“这,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说话。 可怕的沉默。 燕王克制不住的吸了吸鼻子。 他真的很委屈。 为什么社死的总是我啊! 刘彻在空间里开始为他配音:“别流泪,坏人会笑,别低头,王冠会掉。” 第179章 第 179 章 燕王带着燕王妃,光速逃离了大明(不是)。 夫妻俩辞别尊长,收拾行装,南下福建去了。 什么,你说一干事项都还没有准备妥当,何必急于出发? 这尴尬的能拧出汁儿来的京师,燕王夫妇是一刻也不想继续停留了。 溜了溜了。 只是把府上大胖给留下了。 虽然是眼见着立住了,但到底也是个半大孩子呢,何苦带他到海上去经历风浪? 还是留在京师,在他皇爷爷跟大伯眼皮子底下来的叫人放心。 朱棣拍着胸脯跟四叔打包票:“放心吧四叔四婶,大胖就交给我了,没问题的!” 皇甫炽简直要气死了:“就是说能不能别管人叫大胖啊?!” 可恶! 朱棣坏笑道:“好的大胖!” 皇甫炽马上就要去追自己爹娘:“爹,娘,你们还是把我也一起带走吧——” 朱棣一把把人给薅住了:“回来吧你!” 燕王夫妇最后还是走了。 皇甫炽近年来已经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样子,又因为身边有个最爱逗弄他的堂兄,所以总是板着一张小脸作一本正经状,这会儿眼见着爹娘在大队人马的护送之下离开,终于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哭成了一只花猫。 朱棣在旁边哄他:“好了好了,用不了多久四叔他们就回来了,再说,你还有我呢!” 皇甫炽对着他怒目而视。 原本我只是简简单单的憎恶着这个世界。 而堂兄你的出现,让我的憎恶有了具体的目标。 朱棣从前见得是年画胖娃娃版的好大儿,见了自己咯咯笑着往上贴,陡然碰见个苗条版的冷艳堂弟,这感觉还真是有点微妙…… 太子妃知道他爱逗弄堂弟玩儿,到了晚上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便不禁叮嘱他几句:“从前你四叔四婶在京也就罢了,这会儿可不许再欺负人家了!” 朱棣一边扒饭一边纠正她:“就是因为四叔四婶现下都不在京师,才更不应该改呢,不然岂不叫大胖觉得生分?” 太子妃若有所思,回神之后果断的拧住他耳朵:“说了多少次了,别管堂弟叫大胖,人家不要面子的吗!” …… 燕王离京之后,太子重挑大梁开始理政,晋王受令北上巡检,周王还在云南尝百草…… 若是在寻常人家,皇帝这个老家主大抵该觉得空虚寂寞了,可他是皇帝啊。 他有着二十几个儿子和用不了几年就要超过儿子数目的孙子,怎么可能觉得落寞? 尤其是燕王夫妇这一走,却又把长子留下,这么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儿,怎么能放心的让他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王府里? 即便燕王夫妇放心,帝后也不放心啊,第一时间就接进乾清宫了。 最开始的时候,皇帝还有点不能言表的小小忐忑——把老四家的小孩儿接到我身边来,英哥儿不会不高兴吧? 真要是从法理上来讲,他是有理由不高兴的,亲王之子养在皇帝身边,这算怎么回事? 哪知道英哥儿一点不情愿的意思都没有表露出来,每天带着堂弟去御书房上课,课业结束就领着他去找皇祖母吃饭,活脱是一个挑不出毛病来的好哥哥。 这天皇帝刚进门,就听见大孙子在给堂弟画饼:“炽哥儿,先生讲世间有三不朽,是哪三件?” 皇甫炽道:“《左传》记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不错,”朱棣郑重其事道:“人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老去腐朽,但其言不朽。皇爷爷一直都想将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全部修录成一本书,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如愿,堂兄我呢,资质平平,做不成这件大事,果然还是要你这样的良才才做的成啊!” 皇甫大胖被堂兄吹捧的飘飘然之余,还有种怀疑世界的虚幻感:“真,真的吗?我可以?” 朱棣毫不迟疑的肯定了他:“你当然可以啦!御书房的堂兄弟们,就属你的课业最好,这等盛事,你是当仁不让!” 皇甫大胖憨笑着挠了挠头:“好,这件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ノ 皇帝险些笑出声来,低声同皇后道:“这小傻子,被他哥哥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段皇后也是忍俊不禁。 而这夫妇二人脸上的笑意之中,又何尝没有子孙和睦的欣慰呢。 燕王夫妇去了福建,估计要在那儿呆上几个月之后才会出发,京师里皇帝却盘算着要将超过十五岁的亲王打发出去,效仿周王旧例,让他们行万里路了。 只是却也不能一次性送出去太多,不然叫朝野瞧见,兴许以为他要恢复封建呢! 皇帝在盘算该选哪个,亦或者哪几个亲王出京,宫嫔们知晓此事,早早就有所准备了,该教导儿子伪装的教导儿子伪装,该贿赂天子近侍的贿赂天子近侍。 皇帝这么一问,只觉儿子们个个都是好的,忠厚仁善,才华横溢,当下大笔一挥,钦点了几个出去,满心等着接收成果呢,哪知道中途却出了纰漏。 出了什么纰漏? 尹王生性残暴,人亦张狂,在宫里边的时候头顶一群人,个个都能拿捏他,自然是装也装的十分老实,如今陡然离开了京师,放眼一看方圆几百里老子最大,分分钟原形毕露了。 消息传到京师,皇帝着实吃了一惊,继而勃然大怒——我儿子千好万好,在京师的时候活脱是个天使,谁见了都说是温文尔雅、彬彬君子,怎么忽然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人的劣根性使然,他不会觉得是我的儿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别说先前后妃也好,近侍也罢,在他面前铺垫了那么多这孩子是如何如何的优秀,这会儿收到消息,他心里边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是不是被妖人夺舍了?! 让人去考校一二,果然没有通过。 皇帝激愤之余,毫不犹豫的下旨将其处死,对外则延续了先前处死秦王、流放周王的说法:朕不欲因一人而乱法! 此事传回京中,尤其是宫城之内,自然是人心惶惶,先前四处活动的宫嫔们随即安分起来。 太子妃回到东宫之后,也同丈夫低语:“母后这几日都在佛堂里念经,唉,逆王的事情同她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缄默不语。 朱棣心里边隐隐的有了几分猜测,毕竟他是经历过前后两世的人,再对照先前所知所闻,此时也是默然。 如是过了几日,朝中一切平静,段皇后却忽然生起病来。 她此时的寿数已经超过了上一世,也正是因此,此时这场急病,才愈发令人胆战心惊。 皇帝搁置下朝政陪伴在侧,儿孙们也时有探望,然而段皇后的状况却还是一日日的糟糕了下去。 太子寻了个皇帝歇息的时机,屏退众人,单独同母亲说话:“您的孙儿还没有长大,老四夫妻俩都在海外,您这时候有个三长两短,日后老四回来,却叫我如何同他交代?” 段皇后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四不是不明理的人,怎么会责备你?” 太子遂道:“娘既然明白这样的道理,怎么又要如此苛责自己?” 段皇后目光猛地一震,对上儿子温和之中带着了然的视线,神情也随之和缓起来:“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 太子跪在母亲的病床前,叫了声:“娘。” 他说:“您要是走了,我跟老四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啊!” 段皇后强撑着坐起身来,太子见状,赶忙起身取了软枕垫在她身后。 却听段皇后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太子道:“儿子愚钝,直到先前您做主处置五弟府上妾侍们的时候,才有了几分猜测。再去回想当日之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说到此处,他哽咽起来,难以为继:“当日爹一时生气,对老四动手,您顺水推舟,假说是知道爹寿数不长,这才督促着爹和我们几个孩子一处养生安体,其实那时候,您就知道真正寿数不长的是您自己了吧?” 段皇后反倒笑了:“你这孩子啊,活得太通透了。” 她尤且在笑,太子却是心如刀绞:“可笑我蠢笨至此,竟然毫无所觉,直到您和爹为着五弟府里那些人的处置生气,我才反应过来,要不是知道爹百年之后让宫妃殉葬,您又怎么会在激怒之下说出‘如果你死在我前边,是不是也要一根绳子勒死我’这种话呢!” 段皇后听得泪下,苦笑着道:“你爹这个人啊,杀性太重,前世我不知道也就罢了,今生既然知道,怎么好看着他造这样的杀孽?” “到底我也是有私心的,我知道宫妃们想给孩子争个前程,所以私底下小动作频频,我其实能管束她们的,可是我没有。” 她流着眼泪道:“自打秦王、卫王之后,你爹几乎不在后宫之中设置耳目了,这地方到底是女人多,不方便,且他也相信我。我这辈子没做过对不住他的事情,就这一件……” “如文哥儿所言,皇族出了太多太多残暴不法的宗亲,戕害百姓无数,可是你爹这个人,他如果知道尹王并没有被妖人夺舍,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无论如何都会保住他的。” “《尚书》讲: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而皇后又不仅仅是天子的配偶,也是天下子民的母亲,她所爱护的人,又怎么能仅限于一家一姓呢?” 段皇后勉强坐直身体,问儿子:“死一个不法的尹王,让诸多宗室警醒,这算是件好事吗?” 太子流着眼泪点了点头:“是。”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爹。” 段皇后重重的躺了回去,喘息的有些紧,目光却闪烁着光芒:“不过,听说我上一世的谥号是孝慈皇后……这大抵的确应该是孝慈皇后该做的事情吧。” 第180章 第 180 章 作为一个皇后,亦或者是单纯的作为一个人,段皇后都不会后悔自己所做出的抉择,但与此同时,她也难以抑制的会对丈夫心生愧疚。 尤其是她知道,自己能够顺遂的将此事做成,其中很大的因素,是因为丈夫对自己足够信重。 这无疑进一步的加深了她心中的煎熬。 太子握住母亲的手,温声劝道:“娘,您又何必为了已经无法更改的事情而折磨自己?尹王之事,您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愤,实在不必如此内疚自责。至于爹……” 他略略压低了声音:“老实说,您现在卧床不起,最担心的又会是谁?相较于尹王,爹只会更希望您平安无恙。” 段皇后叹息着道:“我当然知道如果将此事首尾告知于他,他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只会出言宽慰,就像我知道他即便真的这样做,心里边也仍旧会意难平一样。世间之事,向难两全,虽然身在天家,又如何能够违背!” 朱棣也明白她这想法,说的细腻一点——这叫道德压力太大,人品底线太高,虽然知道自己做的是好的、正确的事,只要自己不吭声就不会有人知道,但是她却唯独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而换一个角度来思考,又何尝不是因为对丈夫的感情太过于深厚呢? 所以才会因为这场欺瞒而心怀愧疚,甚至忧思卧病。 唉。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爱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继而就听“哗啦”一声,他藏身的帷幔被人从外边扯开,继而又被太子提着脖领子,一只手拎了出去。 朱棣:“哎?爹爹爹!快放我下来!” 段皇后咳嗽着看向这边来:“英哥儿,你怎么在这儿?” 朱棣尴尬的笑了一笑。 太子板着脸觑着他:“都听见什么了?” 朱棣一五一十道:“爹不想让人听见的,我都听见了。” 太子抬手作势要打,朱棣一溜烟跑到段皇后身边去了:“皇祖母你看他!” 段皇后伸臂护住他:“有话好好说,做什么吓唬他?” 太子冷哼道:“小小年纪就鬼鬼祟祟,偷摸溜进殿里来偷听人说话,该打!” 段皇后道:“他难道不是为了你我好?” 说到此处,她反应过来,当下苦笑道:“好啊,你们俩父子同心,来这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我的话来安我的心呢!” 朱棣嘿嘿笑了两声,又正色劝道:“皇祖母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儿,何必有弃世之念?觉得对不住皇爷爷,所以要让他失去相伴多年的妻子?这合理吗?您不觉得这对于皇爷爷来说是双重的打击吗?” 段皇后若有所思。 太子端了药碗过来,朱棣接到手里殷勤的喂给她喝。 段皇后低下头去用了几句,神情隐隐有些松动。 却听大孙子又继续道:“皇爷爷的脾气,您也是知道,天底下也就您跟我爹劝得住,您走了,我爹独木难支,之后该怎么办?您得好好吃饭,好好修养身体,争取走在皇爷爷后边,熬也得熬过他……” 段皇后一口汤药呛在了喉咙里。 太子眉头一跳,抬起一脚踢在了儿子屁股上:“胡说八道什么呢!” 朱棣揉着屁股跳到一边去:“咱们有一说一,爹你扪心自问,皇爷爷跟皇祖母哪一位先行一步,剩下的那个更难缠?” 段皇后:“……” 太子:“……” 太子又想给他一脚了。 他咬牙切齿道:“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朱棣耸了耸肩:“实话好说不好听啊,爹,皇祖母,你俩再好好琢磨琢磨吧!”说完,便脚步轻快的溜了出去。 段皇后与太子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复杂,几瞬之后,又齐齐哑然失笑。 …… 朱棣在殿内所言,诚然是胆大包天,但是之于段皇后而言,也的确有用。 她原本就是心疾,愁绪打消之后再按时服药,身体很快便康复起来。 皇帝或许知道老妻的病灶所在,又或许是不知道,朱棣没有过多的再去关注,人家夫妻俩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俩自己去搞定吧! 燕王夫妇是前一年六月出的海,在外边漂泊了小两年,直到第三年的秋天才回京。 他们当然不是只带了人回来,香料、木材、宝石乃至于种种国外才有的珍稀之物更是数不胜数,最令皇帝震惊的是,燕王上表宣称在海外找到了麒麟! 并且已经带了回来! 皇帝:! 哇哦! 麒麟嗳! 他龙颜大悦,虽然还没收到实物,却忙不迭的跟周围人画饼:“再有几天老四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也去,都去,瞧瞧传说中的麒麟究竟是什么样子!” 朱棣:“……” 救命,脚趾开始抠地了! 空间里的损人们还在输出。 李世民抄着手道:“哟,麒麟啊,这不得专程设个宴庆祝一下吗?” 李元达抄着手道:“哟,麒麟啊,这不得昭告天下,叫所有人都知道?” 刘彻抄着手道:“哟,麒麟啊……话说你们这麒麟正不正经啊?” 嬴政:“正不正经不知道,画下来让后人笑一笑还是可以的。” 朱棣:“……” 救救我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为什么搞错一切的是别人,承受尴尬的却是我啊! 关键他还不能戳穿这场骗局(?)——皇太孙怎么知道这不是麒麟呢? 朱棣全程木着脸完成了整场仪式,搞得在海上漂泊许久脸都黑了许多的燕王有些奇怪:“英哥儿怎么了,感觉都没怎么说话啊!” 燕王妃笑道:“你没看孩子们都喜欢麒麟吗?排着队过去瞧呢,英哥儿到底是长孙,怎么好不做个表率出来?且他也渐渐大了,出于大局考虑,怕也不好叫人觉得皇太孙喜欢这些个珍稀玩意儿的。” 给朱棣贴了一身的金。 燕王听得感慨不已:“走得时候还小呢,一转眼,竟是个大人的做派了,很有大哥当年的风范!” 然后他悄悄地给侄子准备了一份惊喜,几天之后握在手里,一脸神秘的送了过去:“打开看看。” 朱棣:“?” 什么玩意儿? 他展开一看—— 为什么要搞一幅我牵着长颈鹿的画啊!!! 刘彻乐了:“真细心,怕后人认不出来,还在底下标注了皇太孙皇甫英的名字!” 朱棣:“……” 燕王得意洋洋的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瞧你高兴的,不用谢了!正本已经留档了,这是副本,你自己收着吧。” 说完甚至于都没给侄子道谢的机会,就带着浓重的满足感离开了。 朱棣:“……” 李世民:“后世人:大明皇太孙被糊弄咯!” 李元达:“后世人:大明皇太子错把长颈鹿当麒麟咯!” 刘彻:“后世人:大明皇帝真是傻的可爱哟!” 嬴政:“后世人:大明皇帝跟麒麟……” 朱元璋唯有抬手掩面。 朱棣气急败坏:“住口,这是正经皇帝能说的话吗?!”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空间里充斥着欢快的气息。 燕王夫妇回京的第二年,周庶人北上折返,而燕王夫妇却并没有在京师停留太久——翱翔过的雄鹰,是无法适应安逸生活的。 第二年春,他们再次南下福建,当年初夏,扬帆而去。 这一年,京师并没有发生太过于剧烈的变革,然而后世人研究这段历史时,却会发现许多延续大明国运的政略,恰恰是这一段时间制定,在当时,这些可能算不了什么惊涛骇浪,然而后来人细观,这诸此种种却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燕王夫妇下南洋也好,晋王北定边关也好,乃至于太子大刀阔斧的改革吏治,周王也是在这期间还是编纂那部影响后世无数医学生的医典,甚至于《洪武大典》也正于这时候开始萌芽…… …… 旧时代的落幕伴随着那个时代天骄人物的逐渐凋零。 皇帝的身体堪称是天选打工人(不是),幼年食不果腹,少年饥寒交迫,青年开始征战沙场,到中年戎马半生,然后开始当皇帝996,就这,在原本的世界轨迹里,他还活了七十多…… 这还不算洪武晚年的政治大逃杀乃至于皇后与太子先后薨逝对他所带来的堪称致命的精神打击。 这一世太子安然无恙,皇后也没有五旬病故,皇帝肩上的担子明显没有上一世那么沉重,得享高寿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太子顺利的度过了朱允炆所预言的死期,皇帝的心也就安了,待到七十岁那年,便正式宣布退位,与皇后一道颐养天年,从此不再过问政事。 笑死,哪有正经皇帝会心甘情愿退位? 要不就是被逼无奈,要不就是做个假象给外人亦或者后人看,实际上还是大权在握。 什么,你说那个皇帝是朱元璋,他传位的是他的好大儿朱标? 噢那没事了。 这很合理。 朱棣亲自见证了更改之后的历史,东宫登基,太子妃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而他这个先前的太孙,当然也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了。 感觉…… 很奇妙。 像是漂浮在半空中。 还有点窝心。 看到家人过得这么圆满,即便是平行世界,也可以知足了。 太上皇退位之后,便协同太上皇后开始在怡安堂养鸡种菜,不复问朝政之事,得了空就出宫去找几个还没有辞世的老兄弟喝酒,高兴了也会唱唱凤阳小调儿。 他是大明朝,乃至于这方世界最长寿皇帝的纪录保持者,享年九十有一,这一年,重孙子都有了孙子…… 而段皇后却先他一步,薨逝在了八十三岁。 值得安慰的大抵是两人都是在睡梦中辞世的,没怎么受到病痛折磨。 朱棣作为皇太子,也是大明皇室的第三代第一人,前前后后送走了许多人。 先是太上皇后,继而是太上皇,紧接着是周王,晋王…… 有时候他会觉得人与人直接太过于亲近了也不好,每一个熟悉的人离去,他的心都会随之被清空一次。 周王希望将骨灰洒在南下云南的道路上,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朱棣却还是答应了。 晋王薨逝的时候,儿女们都在病床前流泪,侍从们也是眼眶通红,唯二没有哭泣的,大抵便是晋王夫妇了。 晋王脸上带笑,最后同王妃道:“到了地下,大抵没有人再叫我吃果子了……” 一语落地,他停止了呼吸。 儿女们见状放声大哭,反倒是晋王妃呆呆的没有作声。 朱棣吩咐人准备晋王的身后事,又示意世子妃在侧照顾晋王妃,将一切安排妥当,方才离去。 不想半夜时分,却被人匆匆唤醒:“皇爷,就在方才,晋王妃过身了。” 朱棣为之默然。 他不由得道:“你们说,对于凡人来言,长生是否是一种惩罚?眼见着至亲至爱之人先后离开,受困于生老病死,却无计可施,倘若有一个长生的机会,你们真的会要吗?” 嬴政瞬间反应过来,超大声道:“我要!!!” 朱棣:“……” 嬴政:“所以说有途径吗?我诚心要!!!” 朱棣:“你是油盐不进啊……” 第181章 第 181 章 谢子扬死了。 但是又没有完全死。 可以说是薛定谔的死亡。 就在昨天,作为一名消防战士,谢子扬因公殉职,他很清楚的见证了死亡的来临。 熊熊烈火在燃烧,大厦里浓烟滚滚,他夹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又跑回去找其余的幸存者,没想到一根混凝土结构的横梁就在这时候毫无预兆的砸了下来…… 但是谢子扬又没有彻底死去。 冥冥之中的某个存在选择了他,让他作为智能人工测试的开启人员,如果能够彻底通过检验,就能躲过这一劫,重新以活人的姿态回到原世界去。 这个测试的过程听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 将他的意识投入到游戏空间里去,游戏通关,那就皆大欢喜,游戏失败,那扇门也不会彻底关闭,而是会由谢子扬这个第一位玩家操控,在现实世界中源源不断的寻找参与者,直到通关为止…… “这是什么类型的游戏啊?西幻,还是未来科技?噢,古代历史啊。” 谢子扬头疼不已:“我历史真学的不怎么样。” 但愿难度别太高吧。 虽然他也知道这多半是不可能的。 谢子扬按下了开始键。 【你来到了大型历史通关游戏《身临其境》当中】 【现在,请选择你想要进入的世界】 面前的淡蓝色虚浮框浮现出几个选项。 《秦王扫》、《壮哉强汉》《贞观之治》】《草莽称雄》《铁血大明》…… 这看起来像是根据真实历史改编的? 即便历史再不好的人,看见这几个词条,也不会毫无反应的。 只是…… 谢子扬瞄了一眼,就见其余几个选项都是灰色,只有【铁血大明】的选项亮着,不由苦笑:“这也没给我别的选项啊……” 他抬手在【铁血大明】选项上边点了下。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任务目标:攻略大明皇帝,使其信任度达到100】 【请设定你的名字】 100啊,一看就很难。 就是不知道游戏背景里大明的这位皇帝是谁了。 只要不是朱元璋…… 一切就都好说。 谢子扬“唉”了一声,想了想,用了自己的王者账号名:“天之骄子。” 【你设定名字为天之骄子】 【你的名字古里古怪,周围人都觉得很奇怪,并且传到了锦衣卫的耳朵里。】 【你死了。】 谢子扬:“……” 谢子扬:“???” 啊这? 别说蹭蹭了,老子甚至都没进去啊? 这也行?! 他终于意识到那个冥冥之中的存在为什么会如此慷慨的给予自己死而复生的机会了——感情这他妈是个地狱级难度的游戏啊?! 老子还真就不信了! 谢子扬憋着一股气,又一次点击了开始键。 游戏并没有重复之前的环节,直截了当的跳到了他死亡前的那一段。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请设定你的名字】 谢子扬没敢再用一看就不合实际的名字,想了想,试探着输入了个“张三”。 【玩家名字已确定为张三】 【根据该名字的相关分析,玩家身份被设定为平民】 【玩家投送中……】 【游戏开始!】 谢子扬甚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人就消失在了那片空间之中,再度回神之后,感官中首先传递过来的回馈,就是太他妈热了。 这大概是个六月天,骄阳似火——语文老师作证,这真不是个形容词! 空气好像都是烫的,谢子扬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疼,他低头一看,首先瞧见的是黑黢黢的、发红的臂膀,大热天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这不热才怪呢! 再往身下一看,他险些没控制住伸手捂一下。 大哥,这是封建时代,你别这么不封建啊! 哪有正经人家的男人只围着一条破布就出来下地的啊! 谢子扬扭头打量四周,心里边微微有些释然,因为目光所及,田野里到处都是这样几乎不着寸缕的男人。 这是相当荒芜粗犷的一幕,丝毫不会让人心生旖旎,一群干瘦枯红的男人像是没有灵魂的烤焦了的木柴一样,支棱着立在田野里。 他们正手持镰刀,迎着烈日收割麦子,而他们本身,又何尝不是被收割的猎物? 成熟期的麦子有着容易刺痛人的须刺,如果是原世界的谢子扬不穿裤子来到这里,用不了多久腿部的皮肤大概就会被刺破流血。 然而这个张三乃至于田垄里的其余人,显然早就适应了这种衣不蔽体的生活,裸露在外的皮肤都饱经风霜,行走其中丝毫不受影响…… 谢子扬手持镰刀呆站的这一会儿,已经引起了监工的注意,他眼见着那个衣着粗衣的男人提着鞭子走过来,心里边还在想这人来干啥? 他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材质差了点,但好歹也能遮体不是…… 下一秒,那鞭子就抽到他身上了。 疼痛传来,谢子扬猛地打了个哆嗦——尼玛啊,这东西不是应该被自动削减,甚至说关闭的吗? 为什么他感觉真就跟挨了一鞭子似的啊?! 谢子扬懵了,还没反应过来,那监工已经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你个狗口的口口,谁让你口口偷懒的?我看你是口口口……” 谢子扬听了一堆不堪入耳的粗鄙之言,脸上不由得显露出几分震惊——这游戏怎么连屏蔽机制都没有啊?! 这也太…… 怔楞的功夫,他又挨了几鞭子上身。 到这功夫,谢子扬也算是明白了。 选择名字之后,就会获得一个适配该名字的身份背景,他随口说的张三,显然就成了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 这也就罢了,真正难办的是,他只得到了语言包,能听懂这个世界的语言并且具备娴熟沟通能力,但是却不拥有原主的记忆和固定技能! 他妈的这游戏怎么搞啊! 我怎么知道怎么割麦子? 老子的世界早就机械化了好吧! 又没有记忆,这不是早晚都得露馅吗? 再则,就算进化成无情的割麦子机器,一天收割一万亩,这也混不到皇帝面前去啊,还不得被地主抓起来007到死? 谢子扬叹了口气。 这把废了。 他点击了退出选项。 却没能退出去。 谢子扬原地呆住。 【系统提示:游戏一经开始,无法自行退出,只能在选定人物生命结束之后结束游戏】 谢子扬:“???” 他黑人问号的时候,监工的鞭子又一次抽了过来。 这一回,谢子扬没再逆来顺受。 张三是个正当壮年的汉子,虽然干瘦,却有力气,谢子扬是个经受过专业训练的消防员,夺过鞭子之后顺手狠削了监工一顿。 之后发生的事情谢子扬就不太想再提了。 【你打伤了监工甲】 【你打伤了监工乙】 【管事派遣了十余名护院前来拿你,你体力不支被擒,又被人发现不认得所有人】 【你被当成妖魔烧死了】 【游戏失败】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死亡是没有感觉的。 算这鬼游戏还有点人性。 谢子扬悻悻的退了出去。 然后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请设定你的名字】 谢子扬开始动脑子了。 既然这个系统会根据名字自动补全人物的背景,那这个设定显然是很适合用来大作文章的,甚至于一旦运用得好,就可以一步登天,譬如说…… 谢子扬眼睛一亮:“我直接设定叫朱标怎么样?” 反正也不知道世界背景到底是大明哪一段历史,皇帝又是哪一个,试错是必须的嘛。 这要是真叫他凑巧了,这世界的皇帝又的确是朱元璋,那岂不是一步通关? 谢子扬果断的输入了“朱标”这个名字。 【玩家名字已确定为朱标】 【根据该名字的相关分析,玩家身份被设定为商户子弟】 【玩家投送中……】 【游戏开始!】 谢子扬出现在了一个明显要比上一个环境好许多的屋子里。 紫檀雕花宝座,同色系方凳四只,案上摆的是白玉如意仙,手里攥着的是金丝串起来的蜜蜡珠子。 当然,谢子扬认不了这么详细,但是这并不能妨碍他意识到这一回“朱标”的确是个富裕人家的少爷,且这朱家的确很有钱。 但有钱归有钱,任务的难度终究是客观存在的。 有了上一把的经验,谢子扬已经没有一局通关的想法了,他没有属于原主的记忆,情知自己瞒不了多久。 所以他环顾四周,从书房里找到一把装饰着宝石的匕首,割断床单将其撕成一条条后,又顺势将匕首藏在靴子里。 再三观望,他寻了个管事模样的人进屋说话,然后板着脸吩咐其余人:“没有我的吩咐,全都不准进来!” 这位朱标少爷显然很有威仪,婢女们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严厉,但都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应声之后,老老实实的躲了出去。 谢子扬让那管事进了屋,把门插上,窗户关上,想了想,又推了张桌子过去把门堵死,然后又三两下把管事捆了起来。 那管事遭受无妄之灾,已经呆在当场:“大少爷,您这是……” 谢子扬满心愧疚,心说“对不起了”,然后拔出匕首,抵在了他脖颈上,恶狠狠道:“我问你答,但凡有一处迟疑,我马上要你的命!” 管事惊愕不已,满面惶惶,小心翼翼、不太确定的叫了声:“……你是大少爷?” 谢子扬简直要挠头了。 这个世界的npc可不可以不要设置的这么灵活啊! 就这么一个照面,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本尊了,虽然他这一把做得有些过火,但对方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是让他很无奈! 按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直截了当道:“如今是什么年号,国号是什么?!” 那管事愈发惊骇:“你——” 谢子扬的匕首抵住他脖颈,发狠道:“嗯?!” 管事立马萎了下来,战战兢兢的答道:“当下乃是洪武年间,国号为明……” 谢子扬心下惊奇不已。 真是朱元璋时期啊! 这狗比游戏真是狗啊,得到朱元璋百分之百的信任,真亏你敢想啊! 然后又觉得奇怪。 大明洪武年间,我设置原主名字叫朱标,怎么没成皇太子? 难道这时候朱标已经薨了? 完蛋——朱标是洪武多少年薨的来着? 完全不知道啊!!! 谢子扬再度问:“皇太子薨逝了吗?” 这他妈是能随便说的话吗?! 管事听完脸都白了,看起来很想破口大骂一句,只是看在脖颈前那把匕首的份上忍住了。 他说:“没有!” 谢子扬感觉到他的怨气,也没在意,而是继续问:“现在是洪武多少年,太子多少岁了?” 管事愁眉苦脸道:“如今是洪武九年,至于太子多少岁……小人的确不知。” 谢子扬倒不怀疑他后一句话的真假。 一个寻常富商家的小小管事不知道太子多少岁,这并不奇怪。 他又问:“那太子如今有没有孩子,你总该知道吧?” 这一回,管事给出了比较明确的回答:“只知道东宫的寇娘娘七年前给皇太子生了儿子,那年皇爷大赦天下,所以小人记得,至于皇太子有没有别的儿子,小人就不清楚了。” 这一回,轮到谢子扬犯傻了。 寇娘娘? 寇娘娘是谁? 他直接问了出来:“生了儿子能被皇帝下令大赦天下,那这个寇娘娘肯定不是普通娘娘吧?” 管事有些奇怪的看着他,小声说:“寇娘娘就是东宫的正宫娘娘啊,不然生了儿子怎么会大赦天下?太子爷以后要做皇帝,太子爷大老婆生的儿子,以后也是要做皇帝的……” 谢子扬彻底傻眼了! 什么鬼啊! 朱标的老婆不是常遇春的女儿吗? ……应该是吧?! 朱元璋前几个儿子,娶的不都是功臣之女吗? 除了老二(?),娶的是赵敏(?)…… 虽然对明史没这么了解,但谢子扬也知道,大明朝洪武朝应该没有姓寇的功臣,尤其是功劳大到女儿可以被册封为皇太子妃的功臣! 尼玛啊,这世界不会还他妈有私设吧?! 谢子扬压抑着崩溃的冲动:“皇帝是叫朱元璋吗?!” 管事:“……” 管事有些无语的看着他。 谢子扬居然读懂了他的眼神——他真不想懂的。 他只能继续凶恶:“说话!” 管事叹了口气:“本朝皇家姓皇甫啊,大少爷。” 谢子扬:“……” 尼玛的,更离谱了! 他问:“所以皇帝到底叫什么?!” 管事:“皇甫璋。” 谢子扬:“皇太子叫什么?!” 管事:“皇甫标。” 很好,这就对上了。 谢子扬又问了几句别的,譬如马皇后是不是还姓马,其余他有印象的明初名人有没有改名换姓,完事之后又开始问原身朱标家里的状况。 虽然他打定主意下一把试一试“皇甫标”这个名字,但要是不成的话,还是要换回朱标的。 就当下这个生存条件,老实说,已经超越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了。 谢子扬问,管事答,配合的十分默契。 到最后两人都说的口干舌燥,外边的动静也从最开始的“儿啊,你在里边干什么?”变成了“把门给我撞开,快!”。 谢子扬已经达成了90的目标。 他最后问管事:“这个世界,商户人家出身的子弟,可以考科举吗?” 管事怔怔的点了点头。 谢子扬放心了:“那就好。” 然后他收回匕首,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痛快的抹了脖子。 自己的脖子。 【你死了】 【游戏失败】 紧接着再度回到了原点。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请设定你的名字】 谢子扬果断的设置成“皇甫标”。 【该名字已被系统锁定,不可设置】 谢子扬不死心,又设置成“皇甫棣”。 【该名字已被系统锁定,不可设置】 谢子扬很没节操的把名字设置成了“段皇后”。 【玩家名字已确定为段皇后】 【根据该名字的相关分析,玩家身份被设定为疯子】 【玩家投送中……】 【游戏开始!】 谢子扬:“……” 谢子扬:“???” 卧槽?! 刚刚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等等啊喂!!! 【作为一个男人,你却有着一个古怪的、与当朝皇后称呼相同的名字】 【你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 【你死了】 【游戏失败】 谢子扬:“……” 行叭。 ……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请设定你的名字】 谢子扬麻木的将名字设置成“朱标”。 决定了,利用现有信息好好过吧。 不陪你玩了,老子考科举出人头地去了! 【你被贴身小厮发现不对劲,他悄悄将这件事告诉了老爷】 【你死了】 …… 【你被母亲发现不对劲,她将这件事告诉了丈夫】 【你死了】 …… 【你在一个下雨天出门游玩,淋雨得了伤寒】 【你死了】 …… 前前后后死了十几次,终于将进度刷到了专心备考阶段,谢子扬松了口气,然后发现他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考科举,中进士,出人头地,当天子心腹,完成任务。 哦,这很好啊。 可他考不上呜呜呜呜__ 这狗比游戏设置的无比真实,走进程不是拖进度条就可以的,更没有加速包,他妈的要他自己一本书一本书的学,学完了自己去考试!!! 考秀才! 考举人! 考进士! 他只考到秀才就不行了! 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只能考到秀才,而是他爹只能打通关系帮他搞到秀才功名,再高的就不行了! 妈的! 妈的!! 妈的!!! 【六十四岁,你仍然奔波在科举的路上】 【你落第了】 【你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刷新重来。 【三十二岁,你在赶考的路上遇见了山贼】 【你死了】 再来。 【五十三岁,你心力交瘁的从考场出来,忧思卧病,一命呜呼】 【你死了】 再来。 【六十六岁,考官同情你的遭遇,破格让你作为最后一名中举,接收到喜讯的那一刻,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大喊一声“噫,我中了!”然后中风晕厥过去】 【你死了】 谢子扬:“……” 再来。 【十六岁的你倔强的出现在了朱家,继续筹备这一世的科举】 【可是在现实世界里连一本都没有考上的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在古代中进士呢?】 【系统经过精密计算之后,不建议玩家继续走科举路线】 【你的大脑并不是本世界十六岁的朱标的大脑,而是同步了你的相关数据,它并不是没有发育成熟,而是成熟了也就这样】 啊? 谢子扬:“……” 【流泪.jpg】 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怎么人身攻击呢呜呜呜呜! 第182章 第 182 章 谢子扬原地e了。 他知道自己的脑袋不算是很聪明,但是也不需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吧。 他难道就不会伤心吗! 他蹲在地上,默默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系统就在这时候又一次弹窗出来。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请设置你的名字】 谢子扬看着面前闪烁着淡蓝色荧光的透明窗口,委委屈屈的开始转动脑子。 该怎么办呢? 前后几十次的失败,已经可以将考科举这个选项排除掉了。 因为无论他变成谁,有什么背景身份,他的脑子都是不会变的——根本考不上! 好气! 那就要考虑一下别的途径了。 首先,下一次穿越的身份该选谁? 其次,怎样才能接触到朱元璋? 这两步其实就已经很难了,又因为难度太高,以至于谢子扬都不敢去想后边的第三步:得到朱元璋100的信任。 老铁,说归说,闹归闹,别拿这个开玩笑。 那可是朱元璋啊! 历史上能留下响当当名号的皇帝,哪一个不是多疑成性? 而唯二可能接近朱元璋的人,又都被系统锁定,不能代替。 谢子扬痛苦的捂住了头——这怎么可能啊! 也就在这时候,好像冥冥之中有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似的,他忽然福至心灵! 能接近朱元璋的其实不仅仅只有大臣跟太子、皇后啊…… 后宫的妃子们,这个不在谢子扬的考虑选项里——他甚至都能想到自己当后宫妃子之后的系统弹窗——你被设置为人妖,你死了。 he——tui! 但是宫里边有的,不仅仅是妃子嘛。 有没有可能,直接变成某个大臣? 就是洪武朝的大臣,死亡率不是一般的高啊…… 而他耳熟能详的那些名字,譬如徐达、常遇春等人,都跟上一世不一样。 而除此之外,也还有别的选择。 宫里边有的,不仅仅是皇后太子这样的皇帝家属,也不仅仅是值守的大臣们,还有太监啊! 只是要真是选了太监……要死了我为什么要去当太监啊! 或许是绝望之下开了窍,谢子扬只觉得灵感一个接着一个,信任是吧,很简单啊,看过大明历史的,谁会不知道锦衣卫? 飞鱼服,绣春刀! 什么,你说朱元璋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叫什么名字? 啊这…… 这就涉及到我的知识盲区了。 谢子扬很努力的在脑海里想破局的办法,然后他发现以他的能力和头脑,实在做不到再进一步了。 考科举,他考不上。 当太监,他办不到。 当锦衣卫,他不知道历史上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字。 至于从军——天下承平的时候,他上哪儿去当兵啊? 而一个大头兵想到1面前去,还成为他百分之百信任的心腹,这是我这个脑子能办到的事儿吗? 谢子扬有个好处,那就是他不会自大,再三分析确定自己做不到之后,他果断的开始摇人。 根据游戏设置,他是有权力源源不断的征兆新人来继续游戏的,而根据系统的设置,只要有一个人通过游戏,就视同于他通关了。 谢子扬:“……” 谢子扬默默的蹲了下去,委屈的揪住自己的头发:“果然就是很难吧!” 不然怎么会开出这么豁达的条件? 他耷拉着脸把游戏的虚拟端口连接出去,同一时间之内,数以万计的人面前的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淡蓝色的窗口。 【你来到了大型历史通关游戏《身临其境》当中】 【现在,请选择你想进入的世界】 有人看了一眼就点击了关闭,嘴里嘟囔一句:“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有人果断的下载了个杀毒软件:“忽然间弹出来个这……” 还有人很感兴趣的“咦?”了一声。 谢小凌看着面前的弹窗,有种眼睛都被洗涤了的感觉。 没有“是兄弟就来砍我”的暴躁音效,没有大长腿裙子开叉到腰胸部还在跳动的男凝特性,界面清爽的让人以为是不是打开了扫雷…… 她鬼使神差的点了进去。 看一眼后边的选项。 “秦王扫,壮哉强汉……好像是根据历史题材改编的?” 再一看,她笑了:“这也没有别的选项可以进啊,只能选大明呗!” 谢小凌点击了确认。 下一秒,她骤然出现在了一片空旷的黑暗之中,放眼四周,只有一道淡蓝色的光屏。 “雾草,这什么情况?!” 谢小凌懵了,眼看着蓝色光屏上跳跃出了新的字幕。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任务目标:攻略大明皇帝,使其信任度达到100】 【请设定你的名字】 谢小凌:“……” 啊这? 把历史爱好者骗进来杀? 尼玛,不会是个恋爱攻略游戏吧?! 大明的皇帝们…… 这游戏是根据历史改编的吗? 这样的话,为数不多的留下姓名记载的大明皇帝的真爱…… 谢小凌犹豫着输入了“万贞儿”的名字。 …… 同时进入游戏的不仅仅是谢小凌。 【请设定你的名字】 曹伟摸着下巴看着面前的这行字,想了想,把自己的名字输了进去。 【玩家名字被设定为曹伟】 【根据该名字的相关分析,玩家身份被设置为官宦子弟】 曹伟不由自主的“哎”了一声。 这游戏还挺会办事的啊,知道给玩家搞个官二代的身份。 他有些期待。 【玩家投送中……】 【游戏开始】 吵。 好吵。 这是曹伟恢复意识以后的第一个想法。 周围乱糟糟的,哭声,叫喊声,噼里啪啦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甚至于隐隐约约的还有马蹄声和马的嘶叫声…… 雾草,这真实的画面感,这光线,这人物表情——碉堡了!!! 怪不得游戏名叫《身临其境》呢! 不过这是在干什么啊,走过场剧情线吗? 他懵懵的看着面前乱糟糟的一群人。 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有官差,也有被锁拿的…… 这什么情况? 曹伟茫然的挠了挠头,下一秒双手忽然被人剪在身后,然后便是一声呼喊:“曹达之子在此!” 不远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身着官服的男人冷冷朝这边看了眼,一摆手:“一起带走!” 曹伟:“???” 马上就有人押着他往外边去。 院子里几个女人呼天抢地,意欲过来,却被拦住:“我的儿啊,他才十七岁啊——” 曹伟:“???” 还有人在哭:“老天爷,这是怎么了啊!” 曹伟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了。 终于有位天使大哥回答了他们共同的疑惑,即便他说话的语气满是轻蔑。 “怎么了?曹达欺上瞒下,贪污受贿,强抢民宅的事情犯了,皇爷震怒,亲自下旨,抄没家产,曹家年满十六的男子全部斩首,好歹还留了小儿和女眷的性命,你尽可以谢过天爷了!” 那边的空气凝滞了片刻,继而爆发出一阵痛哭。 曹伟:“???” 我真是栓q了!!! 分分钟可以去某乎开篇帖子——穿到抄家现场是怎样一种体验! 得了,这一把算了废了,重开吧! 他想点击退出了,然后就发现,没有中途退出这个选项。 玩家只能通过或自动或被动的死亡退出游戏。 曹伟:“???” 游戏官方你没事吧?! 他满脑袋问号的被人押走,下了大狱开始坐牢。 曹伟:“……” 他几乎是木然的被剧情推着走。 【你作为死囚被下狱】 【你被老鼠咬伤了脚趾】 【你感染了鼠疫】 【不过这不要紧,鼠疫对现在的你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曹伟:“……” 【晚餐时间,你得到了一勺稀饭】 曹伟:“……” 曹伟忍辱负重的吃完了那一碗味道古里古怪的稀饭,半夜的时候又被腹痛惊醒——咱就是说,这方面的感受没必要做的这么真实! 他这一把算是废了,而且一般人很难废的这么彻底。 曹伟起了重开一把的念头。 不就是死吗,他可以自己了结自己。 游戏设定摆在那儿,正常情况下,死亡是不会产生负面效果的。 【你试图自杀,被狱卒发现】 【你被强制戴上了枷锁,直到斩首示众那天】 曹伟:“……” 栓q! 这屎一样的游戏体验,到底是谁开发出来的? 别让老子知道他在哪儿,不然分分钟打爆他狗头!!! 曹伟在监狱里度日如年,生熬到了执行死刑的那天,解脱之后第一时间去当下最热的游戏论坛发帖控诉,然后…… 引起了惨无人道的围观。 1楼:真惨啊,啧啧……噗嗤! 2楼: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抓马之事呢【斜眼笑】 3楼:楼主:你们两个是不是在笑我?! 4楼:我老婆生孩子了! 5楼:我老婆也生孩子了!【狗头】 6楼:哈哈哈哈哈我时常拜倒在诸位的妙言妙语之中。 7楼(楼主):你们有没有人性啊?这款游戏它真的就是那种很古怪的,说不出来的…… 8楼:我说兄弟,差不多就得了吧,你以为大家看不出来你是游戏公司的托儿啊,什么游戏能做的这么牛逼啊?还100真实,你没睡醒吧! …… 16楼(楼主):我发誓我没撒谎,不然下辈子让我当太监! 打完这条评论,曹伟忽然眼前一亮。 对啊,还可以当太监。 这个职位虽然抓马了一点,但是它有个普通工作比不了的好处,离皇帝近! 更妙的是,它不容易惹皇帝怀疑,因为太监的权力本身就是来自于皇帝本身的! 他马上打开网页,开始调查明朝有名的大太监们。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请设置你的名字】 曹伟忐忑的输入了“魏忠贤”。 【玩家名字被设定为魏忠贤】 【根据该名字的相关分析,玩家身份被设置为宦官】 曹伟大喜过望。 真的行! 【玩家投送中……】 【游戏开始】 下一秒,他出现在了宫城之中。 四方的天,朱红的墙,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曹伟暗暗地给自己配了bg。 “我要做一个最高的赵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高——” 魏忠贤好像是个挺有地位的太监,宫女和内侍见了他都纷纷低头问安。 曹伟原地陶醉了几秒钟,那颗踌躇满志的心就被冷风吹得稀碎了。 他没得到魏忠贤的记忆! 他哪儿知道跟他打招呼的那些人都是谁? 他甚至于都不知道路该怎么走! 曹伟懵了。 这游戏怎么可能通关啊! 【你没能以恰当的态度回应女官的话】 【你引起了她的怀疑】 【你不知道魏忠贤的差事,耽搁了皇帝的正事】 【你因为玩忽职守被杀了】 曹伟:“……” 曹伟发了狠,非要把这狗比游戏通关不可。 …… 【玩家名字被设定为魏忠贤】 【根据该名字的相关分析,玩家身份被设置为宦官】 曹伟催促道:“过过过!” 【身为御前总管之一,你居然没认出燕王】 【你遭到了另一名总管的怀疑,他悄悄将此事告知皇帝】 【你死了】 …… 【见到了皇后,你居然不知道如何行内侍礼】 【你引起了另一名总管的怀疑,他悄悄将此事告知皇帝】 【你死了】 这谁啊,吊都没了,这嘴咋这么碎呢?! 都是同事,要不要做这么绝啊! 重开。 …… 就这么经历了几十次之后,曹伟终于摸透了御前布置,认识了宫里的大半主子,自己个儿在房间里再三练习过如何行礼,最后顺利的来到了皇帝面前。 他毫无错漏的行礼问安,继而恭敬道:“皇爷,话已经传过去了,太子殿下说明天他便往京营中去走一遭。” 皇帝“唔”了一声,算是应答。 大抵是因为长久批阅奏疏有些疲惫,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而侍从就在这时候前来回禀:“皇爷,曾尚书求见。” 皇帝道:“传。” 曹伟的心神一阵澎湃! 动了! 剧情动了!! 欧耶!!! 接连几十次的死亡,终于换来了当下的累累硕果(并不是),曹伟险些喜极而泣。 靠门的内侍躬着身将门打开,曹伟作为御前总管之一,自然而然的立到了皇帝左边,就在这时候,皇帝忽然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皇帝递给你一个眼神】 【现在你选择……】 曹伟:“???” 啊这? 阿巴阿巴! 咱就是说,有事儿您说话! 【你没有搞懂皇帝的意思】 【皇帝觉得你不中用】 【你被赶出乾清宫,另一名总管早就对你怀恨已久,趁机安排你去刷马桶】 【你结束了这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曹伟:“……” 曹伟痛苦的抱住了头:“啊!!!!!!!” 第183章 第 183 章 曹伟不肯死心。 没办法,他在这条线上投入了太多精力,就像是一个赌徒在某一局里赌上了所有的钱,他怎么可能甘心?!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请设置你的名字】 魏忠贤! 赌上一生的尊严,曹伟也非得打通关! 【玩家投送中……】 【游戏开始】 按照之前重复了几十次的游戏进度,曹伟顺利的走完了前置的所有关卡,终于又一次来到了这一刻。 内侍来报:“皇爷,曾尚书求见。” 皇帝:“传。” 靠门的内侍躬着身将门打开,作为内侍总管之一的魏忠贤一猫身溜到了皇帝的视线死角。 老子都遁了,你总不能再给我使眼色吧? 【皇帝想要递给你一个眼色,却发现你不在】 【皇帝觉得你非常没有眼色】 【你被赶出乾清宫,另一名总管早就对你怀恨已久,趁机安排你去刷马桶】 【你结束了这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曹伟:“???” 重开! ……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内侍来报:“皇爷,曾尚书求见。” 皇帝:“传。” 靠门的内侍躬着身将门打开,曹伟作为御前总管之一,自然而然的立到了皇帝左边,就在这时候,皇帝忽然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皇帝递给你一个眼神】 【现在你选择……】 曹伟毕恭毕敬的问:“皇爷,是要茶吗?” 【你没能领悟到皇帝的意思】 【……不中用】 【……马桶】 【……可笑又可悲……】 重开! …… “曾尚书……” “传。” 开门,站位。 【皇帝递给你一个眼神】 【现在你选择……】 曹伟毕恭毕敬的问:“皇爷,是不想让曾尚书进来吗?” 【你没能领悟到皇帝的意思】 【……不】 【……桶】 【……笑】 重开。 …… 曹伟毕恭毕敬的问:“皇爷,想需要奴婢带着他们退下吗?” 【笑】 曹伟麻了。 重开。 …… 曹伟拂尘一甩,无所畏惧的掏了掏耳朵,道:“皇爷,你是要在这里拉屎吗?!” 【皇帝:怎么回事,人皮会说话?】 重开。 …… 曹伟彻底跪了! 怎么回事啊家人们! 这是遭遇剧本杀了吗? 皇爷你到底想干嘛,能不能给个痛快话?! 第一次发帖的时候遭到了众多网友的无情嘲笑,曹伟又赌咒发誓要通关游戏,可是现在剧情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他真的扛不住了。 曹伟描补遮掩之后,换了个论坛开贴。 《有没有大佬能教教我怎么揣摩领导的心思啊?拜谢了!》 下边是具体描述。 楼主是体制内的一员,刚刚被调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体系里给大领导做秘书,大领导不喜欢说话,做事总是喜欢让下属猜……可是楼主真的不擅长这方面啊! 昨天大领导的某个下属到办公室去拜访,领导递了一个眼色给我,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大领导事后很生气,我该怎么办? 求助帖,在线等! 曹伟等了半天,才等到个人意兴阑珊的问了句。 “大领导大领导,到底是多大的领导啊?别是你们科长吧。” 曹伟马上回复:“非常高级别的领导,不能细说的那种!” 对方很快回复:“高级别的领导会有你这样的秘书?我看他级别未必有多高。” 曹伟险些流出眼泪来。 兄弟,信我,真的高到不能再高了! 他说:“我菜归我菜,但大领导是真的强。这毫无争议。” 对方反问:“那你是怎么给他当秘书的?真正高级别的人,身边哪有泛泛之辈。” 曹伟心说我哪是去给他当秘书,我是在给他当奴才! 至于混成奴才头头,那也是原本那个魏忠贤的功劳,跟他关系不大。 他结合实际,斟酌着回复:“跪舔了很久,几乎把全家和后代子孙都卖给了大领导,才有了这么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对方发了个笑的表情:“你这人真有意思,要不就是故意搞笑,要不就是真的傻子。” 曹伟倒没生气,只是觉得这人有点东西:“怎么说?” 对方停顿了会儿,才回复他:“大领导不是说舔就能舔到的,他不缺鞍前马后伺候的人——如果他的级别真有你那么高的话。你能舔到,还在他身边当了秘书,说明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怎么会在关键时刻看不懂大领导的眼色?总不能是你之前聪明,忽然间傻了吧?” 曹伟泪流满面:“啊对对对!我之前去滑雪,把脑子摔坏了,很多事都忘了,记性也不太好……” 对方:“……” 曹伟等了一会儿,都没看他回复,赶忙又追问:“所以说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我可太害怕了。” 对方大抵是有点被他的憨气打动了,过了会儿,说:“我觉得你最好辞职,或者说主动换到清闲后台部门去。”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是古人的智慧,尤其你在大领导身边,风力最猛的地方,随便一次波折,你就得搭进去,就算这回的事情顺利过去,下一次呢?” “你不会永远好运的。” 说完这句话,对方下线了。 曹伟:“……” 啊,好吧。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确实有道理。 即便真的度过了眼下这个情节,读懂了皇帝的眼色,那下一个呢? 下下个呢? 聪明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他需要重复无数遍来试错。 但他能永远这么试下去吗? 选择皇帝的贴身太监来进行攻略,可能真的不是个正确的选择吧。 曹伟决定试着走一走锦衣卫的路线。 ……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请设置你的名字】 毛骧。 这是曹伟能查到的,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疑似)。 【玩家名字被设定为毛骧】 【根据该名字的相关分析,玩家身份被设置为锦衣卫副指挥使】 【玩家投送中……】 【游戏开始】 滴答,滴答。 有仿佛是水滴落下的声音传入耳中。 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擦过了他的脸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曹伟睁开眼睛,下一秒毛孔大张,后背发冷,猛地跳到一边去瑟瑟发抖:“艹啊,这什么玩意儿!” 他此刻身处的屋子非常昏暗,可能是座地牢? 墙体与地面都由坚石铺就而成,浑然一体,黑暗之中,透着彻骨的冷。 右手边开着一扇四方的小窗,白茫茫的发着光。 曹伟勉强定了定心,又眯起眼来,小心翼翼的去打量方才触碰到自己脸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头发? 不能吧,头发怎么会软趴趴的耷拉着? 曹伟心里正觉疑惑,冷不防从旁边伸过来一根铁钩,尖端挑起了面前之物到他眼前。 严钊启唇轻笑,丰神俊朗:“毛指挥使,这样看得更清楚些。” 曹伟看到了一张半透明的,沾着血渍的人脸,那稀稀疏疏的头发被血浸透,挂在那张人脸后边要落不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瞬间,曹伟的心理防线直接崩了,从阿弥陀佛到观世音菩萨,乃至于上帝阿门都说了一遍。 他发疯似的想要找到出路,却寻不到门户所在。 最后他只能像只绕晕了的无头苍蝇一样,蜷缩在离那张人皮最远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见到了大明朝特产之一】 【你疯了】 【你死了】 …… 那之后,曹伟做了整整一星期的噩梦。 这其实并不能怪他。 让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连鱼都没杀过的年轻人去见到封建王朝的残酷产物,十个人得崩溃十一次。 因为有个脆皮得崩溃两次。 就这一次,他彻底断绝了走锦衣卫路线的可能。 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是无法在黑暗之中热烈盛放的。 曹伟想要放弃了。 没有尊严就没有尊严吧,总比一次又一次,看不见希望的挫败来的要好。 只是在生出这个想法之后,他鬼使神差的点开了手机搜索栏,在里边输入了“身临其境”、“通关游戏”等几个字。 出乎他预料的是,手机马上就弹出来相关网页,甚至于还有专门的讨论组。 曹伟有些讶异的点了进去,就见里边一层层楼盖得正高,最前边的几个都被加了精。 《玩家所收集到的大明朝皇室人员详细记录.》(更新中) 《玩家所收集到的大明朝在职官员、勋爵记录.》(更新中) 《玩家所收集到的大明朝风土人情汇总.》(更新中) 最新的发帖人正在帖子里抓狂大哭。 “救命,这游戏到底是想要怎样啊?!” “这些天我看了大家的死亡记录,有当太监死的,有当大臣死的,有作为功臣死的,还有作为普通百姓死的,那时候我还笑别人菜呢,想刷个后宫妃子的身份去走攻略线……” 一楼:好像已经看到楼主的惨态了。 一楼:姐妹,那可是朱元璋啊!【笑哭】 楼:虽然我是大明粉,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老朱唯一一个100信任的女人应该只会是马皇后。在他的后宫里想兴风作浪?呃…… 四楼:总之先给楼主盖个坟吧! 参与游戏的人从最开始的几百一千,逐渐发展到了上万,而人一旦多了,聪明人很快就开始占据主导地位。 “没有歧视的意思,只是如果没有超乎常人的头脑和应对能力,就不要选择能够直接跟皇帝乃至于皇室构建联系的人。” “一来,皇帝非常敏锐。一来此时的大明蒸蒸日上,皇权几乎出于鼎盛状态,对于非正常人群的接触非常敏感。第,就是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几乎时时刻刻盯着皇族的主要人物。” “如果你做不到百分之百的伪装,就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了。” “想办法走别的路子。” “最好搞一个勋贵人家的出身,小孩子最好,这样即便有什么小小的变化,也不太会被察觉到。” “然后想办法在不让家人生疑的前提下表露聪明——争取被送进宫去做皇孙伴读!” “兄弟们,这个游戏是有漏洞可以钻的!他只说是得到大明皇帝百分之百的信任,没说那个皇帝一定就是朱元璋!”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拿不下朱元璋没关系,为下一代蓄力,拿下朱允炆,这一关稳赢!” 整个论坛都因为这天才的提倡而安静了几分钟之久。 然后欢呼跟鼓掌的表情瞬间刷屏! “芜湖” “我说总座高见!” 第184章 第 184 章 曹伟从头到尾把这个帖子看完,感觉自己简直就是遇见了诸葛亮的刘备——拨开云雾见青山!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感觉老子我又可以了! 他重新鼓起了精神,打开网页开始研究明初功臣,还不忘跟论坛里玩家们发上去的信息进行比对,最后确定自己到底该起个什么名字才好。 这么做的绝不止一个人。 可以说,该贴主的分析,让无数玩家看到了希望。 这其中就包括这款游戏的第一位玩家,谢子扬。 ……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请设置你的名字】 根据论坛上的资料来看,这个大明朝的广宁侯便是姓谢,当代广宁侯的女儿还是晋王的王妃。 好死不死的,谢家这一代的男子都是以谢子x这个排行来起名的。 他鬼使神差的将自己的名字设置了上去。 谢子扬。 【根据该名字的相关分析,玩家的身份被设定为勋贵子弟】 【玩家投送中……】 【游戏开始】 谢子扬如愿以偿的成为了广宁侯府的一员。 且他这一世的身份也相当之巧妙。 他是当代广宁侯胞弟的儿子,晋王妃的堂弟,最妙的是,他今年才六岁! 欧耶! 这不就是论坛智者所说的天胡开局?! 谢子扬小心翼翼的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生活。 有了之前数次死亡的积累,这一把谢子扬打得相当流畅。 他的确不是天才,也不是绝顶聪明,但是一个接受过数次以生命为代价进行演技磨砺的、智达到商正常水准的成年人,又有智者攻略在手,随随便便还真出不了什么问题。 且谢子扬有个最大的便宜,那就是自家与皇室沾亲。 他伯父家的堂姐做了皇帝的儿媳妇,这会儿古人又喜欢枝繁叶茂,谢家老太太还在,各房没有分家,见了晋王,他这个堂弟也能名正言顺的喊一声姐夫。 皇太子皇甫标有二子,长子皇甫英为东宫妃寇氏所出——根据论坛分析,再结合实际,这位寇娘娘所对应的大抵就是原本历史中的常妃,而皇甫英应当就是后来幼年夭折的皇长孙朱雄英。 东宫次子皇甫文为侧妃楼氏所出——而这个楼氏,大概就是吕妃,至于皇甫文,当然就是他们可爱的任务目标朱允炆啦! 因为晋王妃的这层关系,他甚至于知晓了外人很难窥知的东宫现状。 太子妃业已身怀有孕——不出意外的话,她生产的时候就要出意外了。 今夜,谢子扬不关心太子妃和皇长孙,他只关心朱允炆。 甚至于他不关心靖难之役。 他的目标很简单,做朱允炆的伴读,成为他的心腹,得到他百分之百的信任,然后顺利达成目标。 至于朱允炆登基四年之后就要狗带,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谢子扬甚至于有点怕自己蝴蝶掉了历史,不小心把永乐大帝给搞没了! 不过应该不至于吧? 这不就是一个游戏吗? 机会来的很快,晋王妃让人送消息回娘家,皇爷有意为皇孙拣选伴读,放眼整个广宁侯府,也就只有二房的堂弟子扬与两位皇孙年纪相仿了。 谢子扬闻讯精神一振,然而现实却与他所想的有所出入。 他是广宁侯嫡亲的侄子、晋王妃的亲堂弟,谢家怎么可能舍弃皇长孙,而让他去跟皇次孙? 谢子扬的选择与谢家的选择堪称是南辕北辙。 摆在谢子扬面前的是导向不同方向的两个路口。 广宁侯府想让他选皇长孙。 谢子扬为了完成任务,更倾向于选皇次孙。 等到了进宫那日,自然有东宫太傅考校诸多入宫男童的学识和骑射,最后进入决赛圈的,也只有六个罢了。 谢子扬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第一次见到了皇帝,乃至于坐在一侧的几位亲王——可能皇太子也在吧。 谢子扬遵从礼官的教导垂着头,听见自己的名字从皇帝口中说出来。 “你想去侍从哪位皇孙?” 谢子扬说出了自己的目标:“回禀皇爷,我想去侍从皇次孙。” 皇帝下意识道:“既然如此,那就……嗯?” 他声音微微一沉:“你说想去侍从谁?” 谢子扬从皇帝的语气中感知到了明显的不悦,但他还是坚持了最初的目标:“回禀皇爷,我想去侍从皇次孙。” 皇帝没再说话。 谢子扬却听见旁边有人疑惑的“嗳?”了一声。 那是他的堂姐夫晋王。 不过他此时还不知道。 【你没有选择皇长孙,而是选择去追随皇次孙】 【皇帝对太子和诸王评价你:小小年纪,竟如此不识抬举!】 【皇帝将你从皇孙伴读名额中划掉】 【你灰溜溜的回到了家】 【你就此被家族雪藏,一生不得志,郁郁而终】 【你死了】 【游戏结束】 谢子扬:嗳?! 这就完了?! 他悻悻的将自己的遭遇发布到了论坛上。 很快有人给出回复。 “我们都太想当然了。” “在皇长孙朱雄英还没有离世的时候,皇次孙朱允炆在皇帝眼里……不能说是一文不值,但也依旧是杂草一根。” “可以选择功勋家族出身,但是这个出身又不能太好,否则就一定会被划分到皇长孙麾下去。” 这就很考验投胎的技术了。 …… 这一世,曹伟成了礼部侍郎的儿子。 他爹的职位说高也高,一部侍郎呢。 可是说低也低,因为相对于吏部和户部,礼部的职权没那么要紧,油水儿也不丰厚。 可他硬是凭借自己良好的个人素质通过了皇孙伴读筛选,又因为自己的个人素质只是良好,而非优异,成功的来到了皇次孙皇甫文的身边! 这是史诗级别的胜利! 终于有人达成了攻略目标的第一步! 但是很快曹伟就发现,难的其实还在后边。 因为皇次孙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几个伴读。 他生来就处在皇长孙的阴影之下,他娘嫁进东宫之后就处在寇太子妃的阴影之下,这要是旗鼓相当也就罢了,可这娘俩妥妥的被人家那娘俩吊打——现在挑选伴读,皇爷爷也把最出色的几个给了皇长孙,剩下的歪瓜裂枣才分给他…… 皇甫文怎么可能喜欢这几个残次品? 曹伟舔了好久,皇甫文的态度都很冷淡,他实在没办法了,就下了一剂猛药,略微透露几分未来给他——皇孙何必如此自暴自弃? 您跟皇长孙只差了几岁而已,若哪一日皇长孙出了什么事…… 皇甫文这才给了他几分好脸。 然后。 【你因为涉嫌在大明发布反动言论,而被皇帝手动封号】 【你死了】 曹伟:??? 神,神经病啊!!! …… 坚持进行尝试的不仅仅是谢子扬和曹伟,伴随着游戏论坛的宣传,进入游戏的玩家越来越多。 就在谢子扬欣喜于基本盘越来越大,胜利在望的时候,系统忽然发布了新的规则。 【检测到登录玩家超过十万,游戏难度降低】 【现针对此bug做出相关调整】 【游戏世界的时间线将被固定在当前登陆人数最多的皇孙选伴读阶段,此后时间线只能向前,不可后退】 谢子扬眼前一黑。 出生点都他妈固定了,这怎么玩啊! 论坛里还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 “要不要试试看走朱雄英路线啊?” “实在不行,还有燕王朱棣?朱棣不行也还有朱高炽嘛!” 大多数人对此持悲观态度。 “朱雄英是条死路啊,按照历史进度,他马上就要无了。” “……朱棣,感觉是另一个层面的朱元璋,别把名垂千古的皇帝当成傻子啊。” “至于接触朱高炽,徐皇后跟朱棣难道是傻子吗?啊,头疼啊头疼!” 还有人提议:“有没有女玩家去走治愈系试试啊?阴郁皇孙与开朗小宫女,求求了去试试吧!【泪】” “……我去开个女号酝酿一下。” “实在不行就看看能不能掰弯吧,论坛里有gay没有啊?!” 谢子扬:总觉得剧情走向越来越离谱了__ 重复了一个又一次的失败,他也有些累了。 那么多聪明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做到? 唉 熟悉的淡蓝色光屏在他面前跳动,谢子扬迟疑几瞬,第二次输入了自己的真实名字。 谢子扬。 又是广宁侯家的孩子,晋王妃的堂弟。 同样的经历。 选皇孙伴读,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 他来到了皇帝面前,面临着面对过一次的场景。 只是这一次…… 就当是为了弥补上一回合的家人吧。 这一世,他好好的做谢子扬。 回想起上一世父亲的失望和母亲的泪眼,他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抉择。 皇长孙皇甫英。 皇帝欣慰的点点头,就此,谢子扬成了皇长孙的伴读。 然后谢子扬发现…… 这个皇长孙,也太他妈鬼了吧! 脑袋聪明,先生布置的课业很轻松就完成了。 骑射出众,虽然年纪尚轻,但在马背上却是挥洒自如。 人品也很不错…… 有一回御马苑的一匹马发了疯,载着皇长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谢子扬都慌了神,怕他就此嘎掉,自己也被愤怒的皇帝迁怒嘎掉泄愤,没成想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皇长孙便气定神闲的骑着那匹马回来了。 御马苑负责养马的战战兢兢叩头请罪,主官吓得一头冷汗,让人马上把那个小吏押出去打死,却被皇长孙拦住了。 “他的罪责是失职,惩处也便罢了,哪里需要以性命为代价呢?” 皇长孙让人依从律令处置他,继而单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将马鞭递了过去。 谢子扬木木的将那条马鞭接到手里,眼看着皇长孙动作敏捷的自马背上跃下。 谢子扬:怎么回事! 我为什么有被一个小孩子帅到啊!! 明明他也才七八岁!!! 相比于朱允炆掺杂着自卑的阴郁,皇长孙完全是另外一种正大光明的风范。 从前做朱允炆伴读的时候,谢子扬还忍不住为他鸣不平。 都是太子的儿子,一个是天上星,一个是脚下泥,任谁都会不平衡的吧! 但是真的接触过两位皇孙之后,他隐约能明白为什么皇帝和皇太子都如此偏爱皇长孙了! 因为那孩子的确是眼见着就有明君之态啊! 父母都很难一碗水端平,更何况是其余人呢。 说是给皇长孙当伴读,可实际上谢子扬需要办的事情并不多。 因为皇长孙并不需要他来操心。 甚至于他和另外两个伴读,却是承蒙皇长孙诸多指点。 他天生聪明,人情练达,功课上挑不出毛病,宗亲面前应答自如,甚至于很关照身份不如他的人。 谢子扬因为是晋王妃的堂弟,很是得到了许多关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无论是出于相处所生的感情也好,还是出于对这个王朝未来的隐忧也好,谢子扬忽然不想让这个世界延续原本世界的走向了。 他甚至于不能够无所谓的想到皇长孙马上就要死了,他应该想办法跳到皇次孙的船上,想办法完成任务。 对于他来说,皇长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居然妄想要改变历史。 果然是他这样脑子不聪明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谢子扬开始像一个老妈子一样,事无巨细的照顾着皇长孙。 朱棣起初觉得这个孩子很有意思,渐渐的就品出了几分滋味,只是按下不提,等到某一日骑射课程结束的晚了,便顺理成章的将他留下,两人睡在一张床上。 谢子扬将睡未睡的时候,听见皇长孙在自己耳边问:“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啊?” 谢子扬茫然了几秒钟,然后瞬间冷汗涔涔,猛地从床上坐起,再没有半分睡意。 他瞠目结舌:“你——” 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居然会如此敏感。 朱棣看他好像吓懵了,这才慢悠悠的加了一句:“不然你最近怎么会看我看得这么紧?” 谢子扬沉默半晌,重又躺了回去,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头脸。 他瓮声瓮气的说:“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不好了……” 朱棣心下微动,五味俱全,过了一会儿,又笑着安慰他:“没事儿,梦都是反的,我不会出事的。” 谢子扬心说:不。 英哥儿,你不懂。 他彷徨于既定的历史走向,忧虑于朋友的不幸命运,可是又深恐自己无能为力。 谢子扬很惆怅,偏还无法宣之于口。 朱棣宽慰他:“你看我像是会有事情的样子吗?别怕。” 谢子扬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子哄了! 他有些好笑,又有点窝心,回想起一直以来皇长孙对自己的关照,不由问了出来:“英哥儿,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姐姐是你的叔母吗?” “倒也不全是,”皇长孙打个哈欠,伸手拉了拉被子,困倦的道:“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亲切,你见过我晋王叔没有?我觉得你有些像他呢,长相像,性格也像……” “啊?” 谢子扬愣住了:“长相……不像吧。” 他这个性格,是有些像晋王,慢腾腾的,不温不火。 但是长相…… 皇长孙说:“长得像的人自己都是感觉不到的……” 谢子扬慢腾腾的“噢”了一声。 …… 或许这本身就是游戏世界,当不得真。 或许是谢子扬的防范起了作用,皇长孙居然真的平安度过了历史上注定的死劫! 谢子扬简直想要叉着腰大笑三声了。 皇长孙过九岁生日的时候,他拜托厨房帮忙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蛋糕——这玩意儿并不是他搞出来的,但御膳房真的有,谢子扬有时候会想,难道是游戏世界的bug? 嗐,不管了,先预订一个再说! 九岁,并不是整生日,宫里没有大办,也只是东宫内部庆贺了一下,各处王府都送了礼物过来。 白天当然有东宫夫妇和小皇孙一处为皇长孙欢庆,但是到了下午,皇长孙仍旧要往御书房去念书。 谢子扬悄悄将那个小小的蛋糕给他:“来许个愿!” 皇长孙咋舌:“这么小的蛋糕?” 又说:“去年怎么没给我过?” 谢子扬说:“这不一样!” 去年是个普通的生日,今年可是你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一个生日! 又催促他吹蜡烛:“来许个愿吧,好日子呢!” 皇长孙斜着眼觑了他一眼,然后遵从他的安排,有些好笑的合上了眼,开始许愿。 谢子扬这个傻子,只知道这个世界有蛋糕,不知道这里没有插蜡烛许愿这回事啊。 不过,作为我几辈子唯一的、憨憨的朋友,还是不戳穿他了吧。 至于生日愿望啊…… 就希望这个傻乎乎的烂好人,能如愿以偿吧。 第185章 第 185 章 相对于其余人连跪数把的结局,谢小凌的游戏进程反而还算是顺利。 她成了大明宫廷里的一个小宫女,名叫贞儿,约莫有七八岁的样子。 因为收养她的姑姑姓万,所以她便叫做万贞儿。 很好,这很合逻辑。 一个年幼的小宫女,肩膀上分不到什么要紧的差事,万姑姑又有自己的差事要当,不能长久的陪着她,再加上谢小凌自己也机灵,居然一次都没死,平平安安的度过了前半个月。 可是也只限于此了。 攻略任务什么的……别来沾边。 现在在位的皇帝不是对万贞儿言听计从的朱见深,而是大名鼎鼎的朱元璋,她又才这么小,怎么可能得到他百分之百的信任? 谢小凌照过镜子,原身倒是个美人坯子,小小年纪就能看出眉眼不俗,狠狠心熬几年说不定能走个后宫路线,只是这年头刚生出来,就被谢小凌给否了。 谁想去伺候老头子啊! 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吗(不是)! 再说朱元璋的后宫…… 这不是妥妥的殉葬预备队? 她除非是傻了,才会去走这条路! 谢小凌是个聪明人,脑子也活,甚至于不需要上论坛跟其余玩家讨论沟通,就麻利的选定了下一条路。 朱元璋是不指望了,但是可以从朱允炆身上下功夫! 得到蠢人的信任,要比得到精明人的信任简单多了! 她没有动过走感情路线攻略朱允炆的想法——疯了啊,东宫皇次孙再不受重视,那也是龙子龙孙,轮得到她这个奴婢去送温暖? 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心疼心疼无父无母,小小年纪就在做奴婢的自己呢! 都不需要朱元璋出手,管束宫婢的姑姑就会教她做人。 谢小凌打算从东宫侧妃楼氏那里入手。 因为据她观察,在感情层面,那可能是最能直接影响朱允炆的人了。 皇太子诚然是皇次孙的父亲,但他更是皇长孙的父亲。 太子妃就更加不必说了,人家有自己的儿子呢。 只有楼氏,她是朱允炆的生身母亲,也是他在宫中最牢固的倚靠。 这时候就展现出运气的重要性了。 原主本就是个活泼伶俐的小姑娘,谢小凌扮演起来毫不费力,嘴巴甜,手脚麻利,人又机灵,这样的小丫头谁不稀罕? 再有万姑姑的情面在,稍加运作,她便在尚宫局领了差事,负责往各处宫里跑腿儿传话,偶尔还能到前边去送送东西。 地图扩大之后,见的人也就多了。 起初是后宫里的娘娘们,再之后就到了东宫,谢小凌有转瞬的振奋,然而很快就跟被扎了一针的气球似的,悻悻的泄了气。 她一个送东西的小丫头,怎么可能见得到楼氏这个东宫侧妃? 别整天听见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的,就拿东宫次妃不当回事,跟她比起来,那可是天上的人物! 谢小凌无功而返,却也没有气馁,一次就能达成目的的话,那这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让她失望了。 在正常情况下,她根本没有能接触到楼氏的机会。 又一次从东宫返回,谢小凌捏着那枚东宫姑姑给的银角子,心情已经很低沉了,偏生半道上还被人用弹弓打中了脸。 毫不夸张的讲,当时她都没反应过来,人就栽倒了,继而才听脑子里嗡嗡的响,右侧脸颊更有一阵剧痛传来。 旁边传来一阵得意的哄笑声。 谢小凌懵懵的跌坐在地,只觉满嘴腥甜,猛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水,里边还躺着一颗碎牙。 旁边的嬉笑声更大。 谢小凌回过神来,马上转过头去对着用弹弓打自己的小崽种怒目而视! 那个身着华贵,脖子上还挂着宝玉的小皇子见状为之变色:“狗奴婢,居然敢这样直视本王!” 谢小凌看史书的时候,就知道老朱家多生杂种。 来到大明宫廷之后,也时常听姑姑们教导,说皇子们有些脾气大的,要小心躲着,真的碰上了,也是能忍则忍,千万不要硬碰硬,鸡蛋是磕不过石头的。 某几个皇子因为脾气大,宫人们都不愿意往他们母妃宫里送东西呢,每次都是七推八推,最后才有个倒霉的被派遣出去。 谢小凌负责这类差事,倒是也碰上过几个难缠的主子,只是她有几分忍性,嘴巴又甜,加上年纪小,倒是都化险为夷,没成想冷不防的栽了个跟头。 眼前这个,便是宫里出了名的鬼见愁。 这短暂的功夫,那小皇子已经到了近前,手里拿着弹弓,面带嬉笑,就要抬腿踩她撑在地上的手。 谢小凌动作敏捷的将手抽开,同时迅速打量四周。 小皇子见状勃然大怒:“你还敢躲?!” 马上就要去推搡她。 谢小凌已经确定这小崽种出门没带侍从,不管是甩开了也好,没带也好,反正这会儿附近没人。 她往旁边一躲,爬起身的同时果断出脚,绊倒他让其痛痛快快的来了个狗吃屎。 小皇子向来在内宫无往而不利,此时直接傻了:“……你大胆!我要告诉母妃!” 谢小凌一脚狠狠踹在他脸上:“告诉你母妃啊!” 小皇子鼻子瞬间出血:“我要告诉父皇!” 谢小凌对准他那张胖脸,恶狠狠的又是一脚:“告诉你父皇啊!” 小皇子鼻血流的更凶了:“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谢小凌一脚碾在了他鼻子上:“我是你爷爷,在替你爹教你做人!” 小皇子:“呜呜呜呜呜!” 谢小凌向前伸手,凶神恶煞道:“小崽种,弹弓给我!” 小皇子下意识的护住了:“不!” 谢小凌连续抬腿给了他几脚,硬生生把他鼻子踹歪了。 小皇子呜咽着交了出去。 谢小凌捡起地上的石子,后退数步,拉紧了狠狠弹到他那张胖脸上。 小皇子抬手捂住脸,那石子只砸到了他肉乎乎的手背。 谢小凌见状怒从心头起:“谁让你挡着的?!”又跑过去给了他几脚。 小皇子:“呜呜呜呜呜!” 谢小凌:“把手放下!!!” 小皇子:“你等着呜呜呜呜!” 谢小凌用弹弓弹了他数次,听着那小崽种的哭嚎声,心里边甭提有多舒服了。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有人听见动静来巡视了。 原先哭兮兮的小皇子马上精神抖擞起来,大喊着“来人救我”,然后跑向了生命的彼岸。 大哭着扑到侍卫的怀里,他恶狠狠的指向谢小凌:“把这个该死的奴婢抓起来,我要亲自打死她!” 侍卫们被眼前这一幕给惊住了,脚下倒不迟疑,马上向前。 谢小凌冷笑一声:“姑奶奶今天值了!” 然后一指小孩子:“小崽种,你记住我,我做鬼都不放过你!”说完都没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快跑几步,一头撞在了红墙上。 她软软的倒了下去。 众人皆惊。 小皇子跌坐在地,屁滚尿流。 ……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任务目标:攻略大明皇帝,使其信任度达到100】 【请设定你的名字】 谢小凌毫不犹豫的输入了万贞儿这个名字。 面前蓝光一闪,她再次出现在了大明宫廷。 走剧情。 加快脚步,东宫送完东西。 提前埋伏,藏在小崽种的必经之路上。 “就他妈你会玩弹弓是吧?!” “就他妈你很牛逼是吧?!” “打听打听谁是爷!” “he……tui!” 暴打完人之后,果断自杀下线。 ……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任务目标:攻略大明皇帝,使其信任度达到100】 【请设定你的名字】 万贞儿。 走剧情。 埋伏。 “就他妈你会玩弹弓是吧?!” 自行下线。 …… 万贞儿。 埋伏。 “……弹弓是吧?!” 下线。 …… 如此持续数次之后。 【你进入了铁血大明的世界】 【任务目标:攻略大明皇帝,使其信任度达到100】 【请设定你的名字】 谢小凌又一次输入了万贞儿这个名字。 这一次,系统没再弹出身份识别等相关讯息。 而是足足反应了一分钟。 然后。 【6】 下一秒,谢小凌重新出现在了大明世界。 有点古怪的是,这一回时间进度好像明显向前了。 她这会儿不知道是在哪儿侍宴,手里边还端着果盘,心下疑惑,脸上倒是不显露,跟着前边人进了大殿。 然后她一眼就瞧见了熟悉的小崽种。 看起来好像是长大了点? 有八/九岁的样子了。 正在吃果子。 四目相对,他猛地打个哆嗦,身体蜷缩,手里的果子咕噜噜掉到了地上。 旁边的小皇子很疑惑:“十九哥,你怎么了?” 十九皇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看着不远处那些年纪与他相仿的秀丽小宫女,竟有种见到了洪荒猛兽的感觉。 他摇摇头,说:“没事儿。” 二十皇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谢小凌,眼珠一转,马上会意:“待会儿我们一起去捉弄她!” 十九皇子一个激灵,赶忙摇头:“不不不!别去!” 二十皇子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啊?” 十九皇子憋了半天,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踌躇许久,才迷迷瞪瞪的道:“我就是觉得,要是去了,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 …… 谢小凌按部就班的送了东西过去,然后便规规矩矩的侍立在一侧,中途被差使着去尚食局取醒酒汤。 她应了声,与一个宫人走出门去,对方却很快推说肚子疼,没等她反应过来,便一溜烟跑了。 谢小凌心有了悟,暗地里嘿了一声。 大抵是有人要捉弄她吧。 不知道是旧崽种还是新崽种。 话说这大明宫廷里的崽种是真的多啊,多得让姐生气! 她稳步向前,冷不防被人叫住了:“这位姐姐——” 嗯? 是个有礼貌的新品种崽种? 谢小凌回头,就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小少年,看装扮,仿佛并非皇子。 却听他自报家门:“我是皇长孙的伴读,皇孙的笛子落在弘文阁了,我又识不得路,能否劳烦你为我引路?” 谢小凌心头微动,继而一暖。 她故作迟疑:“可是我还有差事要做呢……” 那小小少年说:“无妨,我同姑姑说一声,交给旁人去做吧。” 谢小凌歪一下头,对着他看了会儿,看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就笑了一下:“好。” 什么想去取笛子啊。 大概是知道有人想戏弄她,才想出这么个蹩脚的主意,把她带离是非之地吧。 不过,陌生人的善意总是宝贵的。 谢小凌心里边热乎乎的,边往弘文馆走,边问他:“小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小少年居然没有自持身份,向她颔首致意,启唇一笑,春风拂面:“在下谢子扬。” 第186章 第 186 章 谢小凌从一个陌生人身上,感觉到了难能可贵的善意。 尤其是在这个年代,她只是一个小宫女,对方却是皇长孙的伴读——谁都知道皇帝有多看重皇长孙,他的伴读,个个都是高门出身,然而这样身份的人,却冒着得罪皇子的风险来保护她…… 谢小凌难免为之动容。 两人相伴着到了弘文馆,一路无话,直到将要分别的时候,谢子扬才问了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谢小凌说:“我叫贞儿。” 又告诉他是哪个“贞”字。 谢子扬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好,我记住了。” “今日之事,多谢公子了。”谢小凌向他微微一笑,屈了屈膝行个礼,脚步轻快的离开了。 只留下谢子扬在原地挠头:“原来她都知道啊……” …… 谢子扬的善意难能可贵,更显得这大明宫廷里的恶劣崽种太多太多。 他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谢小凌一次,力有未逮的时候更多。 谢小凌做好了开始新一轮战斗模式的准备,不曾想却有内侍到万姑姑面前传话,点了她往坤宁宫去当差。 别说是万姑姑,连谢小凌都愣住了。 拜托,那可是坤宁宫嗳! 放眼整个大明宫庭,再没有比那儿更好的地方了! 什么,你说皇帝住的乾清宫? 脑袋瓦特啦! 一个老板是朱元璋,另一个老板是马皇后,来告诉我你的选择? 万姑姑心下忐忑,养了这么久的孩子,在她心里,跟自己的亲生女儿没什么两样了。 她塞了钱给来传话的内侍:“怎么忽然间点了这丫头过去?” 内侍知晓内情,倒不隐瞒,笑吟吟的将钱收了:“是皇长孙殿下的意思,说昨个儿落了东西在弘文馆,这小丫头机灵,嘴皮子也利索,想着娘娘上了年纪,叫去她老人家面前逗个趣儿……” 万姑姑一下子就笑开了,又递了个荷包过去:“娘娘仁厚,是这丫头的福气。” 那内侍却不肯收了,摆摆手,笑道:“赶紧收拾东西去吧,再换身衣裳,到了坤宁宫,可别出岔子。” 万姑姑亦是笑道:“不能够,这丫头再机灵不过了。” 等那内侍走了,又喜不自胜的掐了掐她的脸颊:“你这小丫头,真真是鸿运当头,竟然有福气去坤宁宫当差!” 谢小凌皱着眉头往后躲,龇牙咧嘴道:“姑姑你下手轻点啊!” 万姑姑笑着哼了一声,又提点她:“皇后娘娘是再仁慈不过的人了,你去了娘娘身边,我倒不担心,只是坤宁宫里后妃命妇,乃至于王妃们去得多,你千千万万不要出了纰漏……” 又有些惊疑:“这样的好事儿怎么落到你头上了?难道是皇长孙瞧上你了?” 谢小凌满头黑线:“姑姑,我才多大啊,皇长孙也还不到十岁呢!” “这有什么,”万姑姑道:“几位王妃都是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在娘娘身边养着的。” 又语重心长的叮嘱她:“皇家富贵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以后的事儿谁能知道?到了娘娘跟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心里边得有个度。要是有可能的话,讨个巧,叫娘娘给你赐个归宿,不拘是侍卫还是太医,能出去就是了,别跟我似的在宫里边苦熬了……” 谢小凌知道这都是万姑姑的肺腑之言,当下一一点头应下。 万姑姑嘴唇动了动,还想说句什么的,最后却摆摆手放弃了:“算了,你这丫头的福气比我强,日子也应该过得比我好。去吧,我没有能帮上你的了。” 谢小凌“嗯”了一声,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去:“姑姑,你也要好好的,以后我要是出宫嫁人,就接你出去养老!” 说完,也没等万姑姑说话,便一溜烟跑了。 万姑姑先是一怔,继而笑骂道:“小丫头片子,想的倒是长远。” 眼睛里的笑意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 谢小凌就这么顺利的换了新地图。 她对此心知肚明:皇长孙知道她是谁呀,肯定是谢子扬帮的忙! 这个人看起来有一点呆,倒是真的会体贴人呢。 到了坤宁宫,便有宫女领着她去见掌事姑姑,先看了她面目,又让行规矩,最后再问话,见都没出错,掌事姑姑脸上才有了几分笑模样。 “不错,是个好苗子。” 然后给她安排了个浇菜的任务。 谢小凌:“……” 不是说让她来陪马皇后逗趣儿吗,怎么改成浇菜了! 虽然活计不重,甚至于可以说是相当轻松,一天只上两个小时的班,可这不也是浇菜吗? 她有点郁闷,闲暇时去见万姑姑,便低声同她言说。 万姑姑听罢笑的肚子疼,笑完了又用指头戳她的脑门儿:“陪娘娘逗趣儿,你以为你是谁呀?” “宫里边没有年幼的小公主吗?王爷们府上没有皇孙郡主吗?再不济,这京城里边多得是勋贵子弟,但凡娘娘想,谁不愿意送个孩子来跟娘娘作伴?” “叫你做伴儿,是个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把你要到坤宁宫去罢了。” 谢小凌:“……” 怎么还带职位诈骗的啊__ 她起初有些郁闷,再一想这事儿可不是真实的可怕吗。 人家堂堂皇后,什么机灵小孩儿找不到啊,偏要她去作陪? 谢小凌老老实实的开始在坤宁宫打工。 不过这时候的确就看出平台的好处了,从前她八百年都碰不见的贵人们,成堆的在坤宁宫出现。 她也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东宫侧妃楼氏,后者垂着眼帘,毕恭毕敬的站在太子妃身后,宛如一道沉静缄默的影子。 谢小凌当然没有任何机会去跟她说话。 任务至此,好像陷入到了死局。 谢小凌也不在意。 她把这场几乎100真实的游戏当成一场纯粹的游戏,只是享受这个过程,并没有一定要取得成功的执念。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想法,她反而发现了一个彩蛋…… 晋王妃,跟她长得有点像哎! 起初谢小凌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偏生赶得巧了,某一日遇上了燕王妃,后者不知道遇上了什么急事,风风火火的打她旁边走过,速度之快,谢小凌甚至于都没来得及低下头。 她以为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哪知道燕王妃忽然间又折返回来了,叫她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了几瞬,忽然间笑开了:“这小丫头,倒有些像三嫂呢!” 又问了她的名字。 谢小凌知道,晋王在诸王中行三。 这个三嫂,显然就是晋王妃了。 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谢小凌想也知道,晋王妃是什么身份啊,突然出来个跟她有几分相像的小丫头,对于贵人来说,大抵会觉得有些冒犯。 或许这才是她被打发来浇菜,做这份清闲但是不怎么出入厅堂工作的原因。 谢小凌若有所悟。 燕王妃并没有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倒是偶尔路过这儿,会跟她说说话。 谢小凌毕竟不是个纯粹的小女孩,身体里居住着一个来自于后世的灵魂,偶有一语,竟能让燕王妃啧啧称奇。 谢小凌心里边甚至于浮起了几分涟漪——有没有可能走燕王路线啊?! 走不了燕王路线,后边也还有朱高炽、朱祁镇嘛! 无心插柳柳成荫,燕王妃这条线,这不就算是攀上了吗?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没等她敲定主意,意外就先一步发生了。 这天她奉命往后宫去送赏赐,半道上撞见又撞见崽种了。 编号19的崽种见到她有些胆怯的缩了缩脖子,编号20的崽种却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在瞥见她身上坤宁宫宫人的服制时,眼底流露出几分忌惮之色来。 他摆摆手,不耐烦道:“看什么看?赶紧滚!” 谢小凌不仅没有走,反而上前去了,看一眼哭的脸都花了的小宫女,语气平静的问他们:“你们在干什么?” 19惴惴不安的往后边躲了躲。 20大抵是没见过如此张狂之人,怔楞了几瞬才开始发怒:“你好大的胆子——” 谢小凌抡起手里的紫檀木托盘,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我问你话,你他妈没听见啊!” 20还没反应过来,19就惨叫着溃逃了。 20:“你放肆——” 谢小凌果断的又给了他一托盘。 20:“你放——” 谢小凌果断的又给了他一托盘。 20:“你——” 谢小凌果断的又给了他一托盘。 20倒地不起。 旁边那小宫女已经被吓呆了,坐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声来。 很快便有巡防的侍卫前来。 只是这一回,摄于谢小凌是坤宁宫的人,没敢擅自处置,而是去回了坤宁宫的掌事姑姑。 万姑姑在宫里多年,听闻消息,险些一头栽倒,好歹回过神来,想着谢小凌从前与她言语,赶忙去寻燕王妃求救。 倒是谢小凌有几分运道,现下燕王妃正在宫中。 闻听此事,她也惊住了:“贞儿……那丫头不像是如此胆大之人啊。” 踌躇几瞬,还是往坤宁宫去了。 照着掌事姑姑的意思,谢小凌这样胆大妄为、公然殴伤皇子的奴婢,就应该被当众打死,以儆效尤,却没想到她这么个小小宫女,居然能惊动燕王妃说情…… 可是燕王妃也不行啊! 这丫头在宫里殴伤皇子,是要掉脑袋的死罪! 但燕王妃的情面,总不能不顾及…… 两相为难,最后就把这事儿报到皇后面前去了。 …… 谢小凌终于见到了皇后。 却是以待行刑死刑犯的身份。 不过她并不害怕,也不后悔。 皇后问她:“是你打伤了二十皇子吗?” 谢小凌道:“是。” 皇后又问她:“为什么?” 谢小凌道:“因为他该打。”又将事情原委讲了。 事发之后,自然有人将谢小凌查了个底朝天,她当初为何能来到坤宁宫,更是瞒不过人。 皇后遂道:“是他们要欺负你,你才打人的吗?” 谢小凌道:“不是。我是看见他们在欺负别人,所以才去打他的。” 皇后微微挑眉:“跟你没有关系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管?” 谢小凌反问道:“跟我没有关系的不平之事,就不该管吗?” 皇后为之一顿,又道:“你知道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处吗?” 谢小凌无所谓道:“大概会死吧。” 皇后语气里平添了几分诧异:“即便如此,也要管这件事?” 谢小凌道:“要管!” 皇后故意哼了一声:“你可知道,此事会牵连的不只是你,还有抚养你长大的姑姑!” 谢小凌短暂的气弱了几瞬,继而轻蔑的发出了更大的一声冷哼。 皇后奇道:“你哼什么呢?” 谢小凌站起身来,平视着端坐在凤椅之上的皇后,左右想要训斥她,却被皇后抬手拦住。 谢小凌道:“我哼,是因为苍天有眼,报应不爽,无非是早早晚晚而已!” 她说:“我听说,皇爷年幼的时候,经常吃不上饭,至亲兄弟都被饿死,父母辞世之后又被地主为难,连一片埋身之地都没有,是真的吗?” 皇后道:“是真的。” 谢小凌道:“那皇爷为什么不继续过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为什么要起兵造反?大元朝廷不好吗,黄金家族的血脉不尊贵吗?” 皇后神色猛地为之一变,继而示意近侍们悉数退下。 谢小凌毫无畏惧,继续道:“元朝才灭亡多少年呢,皇爷这样吃过□□苦头的人,他的儿子在皇城之内连番作恶,不把宫女和内侍当成人来看待——噢,我懂了,大概是皇爷的血脉比黄金家族还要尊贵,再怎么鱼肉百姓、欺男霸女,都不会有人头脑一热,举兵起义吧!” “这话我在娘娘面前这样说,到了皇爷面前,还要这样说!他能把我怎么样呢?无非也就是千刀万剐,扒扒皮罢了,难道杀了一个敢说实话的小宫女,大明朝廷就真的能万年不倒了吗?” 她嗤笑一身:“上一个这么狂傲的人,还是秦始皇呢,大秦存在了多少年来着?” 连秦时明月存在的时间长都没有! 她说话的时候,皇后已经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待她说完,却是久久无言。 如是过了良久,才叹息一声:“好大的胆子!” 谢小凌道:“不是我胆子大,是皇权再如何巍峨显赫,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嘴。” 皇后定定的看着她,又是一阵缄默。 谢小凌已经做好了这一局游戏失败的准备。 不曾想却见皇后向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谢小凌心下微疑,倒不害怕,走上前去,却听皇后道:“你也是来自异世的客人吗?” 谢小凌不由得打个冷战,下意识就要后退,手臂却被皇后握住,动弹不得。 “你是个好孩子。” 皇后叹了口气,将她松开:“来跟我说一说,后来的事情吧。” 她神态温和,目光悲悯:“兴许,我能为改变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呢?” 187. 第 187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嬴政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忽明忽暗的灯火。 目光顺势向前一瞟,却见数以十计的书卷散落在地,又被酒水所濡湿,连同砚台笔洗等物一处,颇见狼狈。 袖口传来一阵令人不适的黏湿感,他低下头,见到了掩在玄色衣袖之下的,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掌。 是个半大少年啊。 嬴政心想。 看起来,仿佛比没头脑还要再年轻几岁似的。 他尤且在思忖,空间里边的几个好伙计已经娴熟的咂起嘴来。 “……这开头味儿真够冲的啊!” “你懂什么,要的就是一个地道!” 倒是没卖关子,李元达执着那张白绢,徐徐念给嬴政听。 “世人皆知,当朝摄政昌华长公主荒淫无道,胡作非为,扶持权相,豢养无数男宠……” 嬴政:“……” 其余人:“……” 朱元璋有些诧异:“啊?这是女主?” 李世民有些诧异:“荒淫无道,胡作非为,扶持权相,豢养无数男宠?” “这位陌生长公主,你最好真的是这样。” 刘彻摸着下巴,啧啧着做出了总结:“要真是有胆气扶持权相,左右朝纲,美男相伴,左拥右抱,那咱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见了面儿得喝一个!” 嬴政嘴角抽了抽:“怕只怕所有男宠都是幌子……” 李元达嘴角抽了抽:“怕只怕她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李世民嘴角抽了抽:“怕只怕她是权相的舔狗……” 朱元璋嘴角抽了抽:“怕她千帆过尽,男宠无数,荒淫无道,仔细看看还是完璧之身!” “所以说后世人干嘛都把古人想得这么保守啊,要缠脚就自己缠,怎么非得牵连到咱们身上?” 刘彻忍无可忍道:“我妈是二婚碍着她当皇后了吗?始皇他妈先跟吕不韦,后来才跟他爹,碍着她当太后了吗?先跟我说摄政公主千帆过尽,荒淫无道,最后发现还是个处,这他妈合理吗?!” 李元达“嗐”了一声,劝他说:“还不一定呢,说不准是我们猜错了,看开点看开点。” 又继续往下念:“却只有朝臣才知道,她居然将贼手伸向了那位风光霁月的恺悌君子——当朝首相柏彦卿,并公然将其留宿禁宫!” 首相这个词汇,并不是海外舶来的产物,而是华夏本土就有的概念,字面意思,即诸位宰相之首。 可也正因如此,才更加令人瞠目。 李元达都沉默了几秒钟:“……首相啊,这得多少岁?” 刘彻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诸葛亮当宰相的时候四十岁。” 李世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房玄龄当宰相的时候四十七岁。” 朱元璋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李善长当宰相的时候五十有七?差不多吧。” 刘彻:“女主应该还很年轻吧?看始皇这个身体,年纪也不大啊,别跟我说这位首相才二十来岁啊,我会骂人的——我骂人真的很难听喔!” 嬴政麻了,且对此罕见的保持了尊重的态度:“就当他是年纪轻轻,出类拔萃吧。” 刘彻还要说话。 嬴政云淡风轻道:“还能比摄政长公主是个荒淫无道的完璧之身更离谱?” 刘彻:“……” 刘彻到底还是没忍住:“就算不看年纪,摄政公主把宰相留在内宫过夜也很离谱啊!皇帝不要面子的吗?先帝没有小老婆留下吗?” 李元达嘟囔了一句“谁说不是呢”,接着继续念:“昌华长公主左手江山,右手美男,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只虎视眈眈的小狼狗,终于有一天被逼到了死角……” 李元达念到这儿,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语速也开始放慢,甚至于隐约透露出几分迟疑: “那个英俊夺目的,从前总跟在她屁股后边叫姐姐的少年眼眶猩红,死死的掐住她的腰肢,在她耳边说,姐姐,跟我服个软,皇后之位给你,江山给你,命也给你!” 手指一松,白绢掉到了地上。 李元达:“……” 眼前发黑,脸上一片空白。 其余人:“……” 眼前发黑,脸上一片空白。 非静止画面。 不知过去了多久,李元达忽然一声大叫:“噫,我的眼睛!!!” 朱元璋激烈辱骂:“……能不能整点阳间的玩意儿啊!” 李世民激烈辱骂:“这他妈都什么东西啊!” 刘彻激烈辱骂:“让你们接地气,没让你们接地府啊!摄政公主千帆过尽,还他妈是个处,转头跟她弟弟搞一起去了——什么情况啊,缠着小脚跳脱衣舞?!” 嬴政沉默半晌,终于幽幽道:“这种艺术形式,此时还是稍稍有些超前了……” …… 伴随着众人听完白绢内容之后的眼前一黑,属于原主的记忆正式向嬴政打开了那道闸门。 原主姓周,名明,字子鉴,乃是当今天子的第六个儿子。 他的生母全氏乃是西域进献的舞姬,异域风情,容颜绝世。 周子鉴相貌酷似生母,俊美绝伦,然而储位这东西却与相貌无关,甚至于因为体内的一半西域血统,他几乎先天的就被排挤出了继承序列。 全氏入宫廷之初,便被册封为九嫔之首的昭仪,不过三月之后,又被册为德妃,极得皇帝宠爱,甚至数日不朝,出行时竟可以与皇帝共同乘坐轿撵,以至于六宫侧目,朝野非议。 终于有一日,皇帝带着全氏出行时,被时任中书省舍人汤义康拦下,后者见天子御驾而不拜,反而横冲直撞,正面而行。 随侍天子的近侍将其拦下,押到皇帝面前。 皇帝怫然不悦:“汤舍人何以在禁宫如此失礼?” 汤义康故作讶异之色:“如今天子怠政,不视百姓,后妃又无却辇之德,狐媚惑主,正是礼崩乐坏的年月,臣不过是上从下效,何罪之有?” 皇帝为之默然,面露愧疚之色。 良久之后,步下轿撵,以天子之尊向汤义康低头致歉:“能够直言进谏,阐述天子的过失,这是贤臣的作为,朕岂有不纳之理?” 汤义康听罢泪下,遂伏地跪谢:“陛下容常人所不能容,礼贤下士,正乃明君风范!” 皇帝将汤义康搀起,君臣相对,正是一时佳话。 而自那日之后,皇帝以全妃有失嫔御之德范为由,去其德妃之位,贬为淑仪,从此再没有召幸过她,以此展示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 一夕之间,全氏饱尝人情冷暖。 几个月的人间浮华,却要用后半生的孤苦无依,备受欺凌来偿还。 或许上天有所怜悯,次月全淑仪深感不适,原以为是心内郁结所制,还不太放在心上。 又因为失势至此,更加不敢作声,便也就忍耐下去。 如此到了下个月,天葵迟迟不至,全淑仪乃至于身边近侍便有了几分猜测,再凑了银子好歹央求太医来瞧,终是诊出已经有了身孕。 所谓绝处逢生,莫过于此。 皇帝听闻此事,倒也默默良久,最后还是没有去见全淑仪,只是同皇后说:“你且看顾她一二吧。” 皇后替丈夫打着扇子,轻声问:“若是诞下皇嗣,全氏的位分,是否要再提一提?” 皇帝摇头:“不必了,朕以后都不想再听见她的消息。” 外边内侍隔着帘子回话:“陛下,江仆射道是有要事禀奏,此刻正在前殿待传。” 皇帝遂起身离开,皇后恭敬的送他。 守在门边的宫人小心的挑开帘子,内侍近前来迎,他大步登上御撵,却见上边还搁置着旧时的香药罐子上还罩着全氏绣的罐套儿。 比起中原女子,全氏的针线堪称是十分糟糕。 那蹩脚的图案,她花了好几个日夜才绣成。 绣的花叫什么来着? 全氏说过几次,可是他已经忘了…… 皇帝略有失神,他的近侍三省便已经会意过来:“香药罐的罐套儿老久了,还不取下来换个新的!” 机灵的内侍赶忙将那个过时了的罐套儿取下,皇帝默不作声的坐在御撵上往前殿去,一路都没作声。 直到到了地方,落地之后,才低声叫了人来:“三省,你去同皇后说一声,全氏的位分不再擢升,份例……就提成昭仪吧。” 三省麻利的应了声,往丽正殿去了。 皇后听完有些诧异,却也应下,等三省走了,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玩味的笑了:“男人啊。” 然后吩咐自己身边的女官:“把这话告诉全氏,再多关照她几分,别让人作践死了。” 大皇子在旁边听得皱眉:“那贱婢当日风头盛时,尚宫局都敢给她送跟母后一样的东西,现在她落难了,您反倒如此恩待她!” 皇后微微摇头:“县官不如现管,尚宫局高看的不是全氏,是你父皇,当日令六宫低头的也不是全氏,而是你父皇。” 大皇子脸上尤且有愤愤之色。 皇后见状,不禁叹一口气:“儿啊,你的日子过得太顺遂了,脑子转不过这个圈儿来,以后早晚都要吃大亏的。” 她打发其余人退下,叫儿子到近前来:“你父皇是个锐意进取的君主,当初宠爱全氏是出于真心,今日将她废弃到底,也是出于真心,如今有了决断,就断然不会再回头了。” “他下定了决心,全氏也好,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就都不会再对我们母子造成威胁,相反,倒是助益。” “善待一个失宠的,曾经礼遇与中宫同等的嫔御,是皇后的仁德,友爱一个不被父亲疼爱的弟弟或妹妹,是你作为长兄的担当,用两个不会掀起风浪的人来成全我们,这不是很好吗?” “我们需要付出的,也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罢了。” 大皇子若有所思。 …… 丽正殿的女官将皇后的话转告给全氏,再告知她皇后劝说皇帝擢升全氏份例一事,后者果然感激涕零。 “娘娘的恩情,妾身没齿难忘!” 有了皇后的庇护,全氏的日子显然要好过一些,虽然还是要受人冷语,但起码衣食用度上不会再被人磋磨。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全氏顺利诞下一子。 是为皇帝第六子。 内侍三省将此事禀告上去,皇帝也只是点点头,给皇子赐名为“明”,别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倒是皇后,亲自为六皇子操持洗三诸事,给了全氏母子体面。 全氏原本以为自己诞下皇子,皇帝如何也会来看一眼,却没想到天子的心冷硬如冰,丝毫不为所动。 她就此彻底心灰意冷。 六皇子并不被皇帝看重,因为他的母亲是全氏,也因为他身上的一半西域血脉。 倒是皇后和大皇子,偶尔会看顾她们母子一二,所以全氏与六皇子在内宫之中虽然过得艰难,但总算还可以维系。 皇后所出的昌华公主过十岁生日的时候,皇帝饶是忙于朝政,也抽空去丽正殿坐了坐,其余人便更不必说了,后妃也好,宗亲命妇也罢,宾客如云。 宴席将散的时候,昌华公主瞥见了低眉顺眼坐在角落里的全氏母子。 她穿得素简,然而眉目冷艳,天生绝丽,饶是低眉,也有一种刻骨的风情。 昌华公主走上前去,看一眼全氏,再看一眼坐在她身边的,那个面无表情却仍旧漂亮的一塌糊涂的异母弟弟,回想起身边人说起的当年全氏艳压后妃们的场景,不由得道:“你真是很漂亮啊,怪不得当年父皇那么宠爱你!” 这些年全氏听了太多太多的冷嘲热讽,这句话已经无法在她心头涌起波澜了。 她低眉顺眼的道:“公主谬赞了,妾身惭愧……” 昌华公主觉得她的反应很没意思,又去看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看他漂亮的小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忽然心生不快:“喂!” 她不无讥诮的说:“你长到这么大,只怕一次正经的生日都没有过过吧!” 六皇子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说:“姐姐说的是。” 昌华公主被他如此平淡的表情刺到了,一把将他面前的碗碟掀掉,发怒道:“没有人教过你礼仪吗?跟尊长说话的时候要站起来回话!” 又瞪全氏:“没规矩的东西,你是怎么教他的!” 全氏口中讷讷。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皇后,她有些头疼于女儿同她兄长如出一辙的骄横——庶母也是半个母亲啊。 但是又不忍心在女儿做生日的时候训斥她。 今年十岁,马上就要指婚,还能在她身边待多久呢? 皇后暗叹口气,出声叫她:“昌华,不许胡闹。” 又宽抚全氏:“小孩子的话,别放在心上。” 全氏连连摇头:“娘娘对妾身母子恩情似海,再则,公主原也没说错什么,是明儿的错……” 皇后记忆里尤且还能浮现出全氏当年得宠时意气风发、明艳夺目的样子。 皇帝宠爱她,不仅是因为她绝伦的美色,更是因为她来自西域,不谙中原规矩,有种没有被华夏礼教所束缚过的纯真与野性。 如今见她如此卑贱恭顺,俨然是只被驯服的狗,心里难免生出几分感触,转念一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不由得有些疑窦——她到底是真的恭顺呢,还是暗怀鬼胎? 皇后的心略略有些沉,留了全氏母子俩说话,最后才恍若不经意似的问她:“这些年,你有没有怨恨过本宫?” 全氏被吓了一跳,忙跪下身去:“娘娘,妾身……” 皇后叫她起来,笑问道:“你大抵也知道吧,本宫虽然对你施以援手,但也得了贤名……” 全氏真心实意道:“妾身只知道,娘娘实实在在的帮助了妾身母子,至于旁的,又有什么要紧。” 皇后心头的那口气骤然松了。 和蔼的与全氏叙话,之后又吩咐人好生送她出去。 到了晚上入睡的时候,还跟自己的乳母笑着说起这事儿,不无唏嘘:“都道是升米恩,斗米仇,难得她一个卑贱的番邦女子,居然还能想明白这样的道理……” 188. 第 188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帝年少的时候,便显露出迥异于其余兄弟的才干,这让他在诸皇子之间脱颖而出,早早就被先帝册立为储君。 而他显然也没有荒废掉自己的资质,进入朝堂之后,迅速展现出一个明君应有的素质。 他不会沉迷于享用,更不会耽于物欲,本朝天子每餐可以有四十九道御菜,他深觉太过奢靡,登基之初便将其改为九道,并且从政数十年,坚持如此。 唯一的污点,大概就是年轻时候沉迷于全氏的美色,因此荒废了朝政。 然而短短几个月之后,说是在汤舍人的进谏之下也好,他自己强大的自持力也好,总而言之,皇帝十分迅速的从那张美色织就出的罗网中挣脱出来了。 并且以一个常人眼里过分冷酷,但合格君主该有的政治素养,彻底的解决了这个弱点。 他日史书工笔,无疑会对于这位天子的迷途知返大加褒赞。 如果汤舍人以后没有犯下什么过错,甚至于即便说他来日犯了什么过错,他当日勇于直谏的事迹,也会在他的那一页传记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史书当然不会记载全氏在那之后的命运。 她只是一个等同于祸水的符号。 至于她当初是不是自愿入宫的,懂不懂宫里边的游戏规则,再到被帝王弃置之后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有谁会关心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日汤舍人进谏之后,“帝大惭,令牵之出。全妃泣,帝终不改其志”大概就是全氏留在史书上的最后一丝记载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 嬴政现在就成了这个意外。 有了他之后,起码全氏在史书上的记载又多了一行。 妃全氏,皇六子之母。 但目前为止,也就是多这么一行了。 现在这时候,白绢上的故事还没有发生。 皇帝还好好的活在世上,昌华公主还不是昌华长公主,他这个六皇子还没有长成要跟姐姐骨科的失心疯,那位被昌华长公主留在禁宫的宰相…… 此时只怕也没有做成宰相吧! 嬴政从不多的已知讯息进行分析,一个年轻人能够被破格提升成宰相,大抵就只有那么几个可能。 君主一时意气下的乱命。 几百年难得一见的无双国士。 亦或者,是几方政治势力彼此妥协的结果。 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了。 因为此人大抵不会再做宰相了。 昌华公主大抵也不会成为摄政公主了。 而他嬴政,更不会做他人门下的傀儡天子,更无需他人替自己摄政。 只是目前…… 李世民“嘿”了一声:“来早了!” 朱元璋:“大皇子还活着呢!” 李元达:“皇帝都还没驾崩!” 刘彻不怀好意道:“这要是始皇来了,扑腾一通之后反而没能顺利登基,那乐子可就大了!” 嬴政微微耸了耸肩,什么话都没说,起身去把散落了一地的书卷捡起,重新归置起来。 原主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发疯? 因为就在今天,十七岁的昌华公主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 皇帝并不贪恋女色,这些年过去,后宫也只再添了一个皇子,两位公主。 儿女这么一少,做父母的当然也就格外怜惜几分,加上皇后也不想让女儿太早出嫁,故而昌华公主一直留到十七岁,才正式被皇帝赐婚徐国公府的世子。 该怎么形容这位公主呢。 她无疑是骄纵的,但又的确有着骄纵的本钱。 她的母亲是当朝皇后,兄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外家钟鸣鼎食,自己又很得父亲疼爱。 这样的人,骄纵一些怎么了? 而她也的确有一些江湖儿女的豪气,亦或者说义气。 因为全氏母子是皇后的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所以在年长的皇子们欺负原主的时候,也总会站出来保护这个弟弟。 论迹不论心,她的确对全氏母子有恩。 大抵也是因为这一层缘故,原主对这个姐姐生出了几分孺慕之情,渐渐长大之后,这份情愫便有些变了味道…… 这才有了原主得知昌华公主被赐婚之后的这场脾气。 嬴政有些好笑,卷起袖子,慢条斯理的收拾满地狼藉,也是借机收拾属于原主的凌乱心思。 继而将其束之高阁,彻底遗忘。 昌华公主托生成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那就安安生生做姐姐好了,何必去求其他? 而这个姐姐虽然骄纵,却也诚然于他有恩,既然如此,回报一二又有何不可? 摄政长公主大抵是做不成了,但豢养男宠,左拥右抱还是可以的啊! 侍奉六皇子的宫女双红守在书房外,一双纤细小巧的手不安的纠结在了一起,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 殿下一个人在里面待了那么久…… 咦? 这会儿怎么没动静了?! 双红疑心六皇子是醉了,又担心他伤心之下做出什么糊涂事。 她从小就跟随在六皇子身边,人又机灵敏锐,虽然六皇子不说,但是她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他的心思? 今日昌华公主被指婚,双红终于松了口气,那位有了归宿,六皇子的心思,也终于能歇了吧? 可是看他如此黯然神伤,她又难免为之忧虑。 双红在外边扣了扣门:“殿下?奴婢进去了。” 嬴政知道来人是谁,便也没有做声。 倘若这个世界仍旧保持着原有的走向,这个双红大概会给那位昌华长公主造成极大的麻烦。 其一,她很聪明,也有能力,小小年纪,就把六皇子身边的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极得信任。 其二么,则是因为她的出身很是微妙。 双红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她的父亲曾经是皇帝明面上的内卫统领之一,因为办错了差事被问罪家眷,彼时全氏得宠,出言求情,才保下了双红,后者也顺理成章的来到了全氏身边。 虽然时过境迁,且全氏也不再得势,但当初双红父亲牵涉的案子,倒也不全是他自己的过错,其中也掺杂了几分替同僚背锅的意味,有这几分余荫在,他留下的孤女,在内卫之中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全氏早已经心灰意冷,又因为众所周知的皇帝的冷遇,长久的在内宫蛰伏起来,当然不会贸然用双红去牵连内卫,但是倘若假以时日,六皇子真的登基,那双红能够起到的作用,便极大了。 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则是因为双红对六皇子情根深种。 什么,你说为什么?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个理由够不够? 六皇子的母亲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个理由够不够? 什么,这两个加起来都有些勉强? 那六皇子取父母双方之精华,才十几岁就抽条得玉树挺拔,面容更是酷肖生母,生得俊美绝世,这够不够啊? 太够了! 双红原以为自己入门之后,会见到烂醉如泥的六皇子,会见到黯然失意的六皇子,却唯独没想到对方神色淡然,衣冠整齐,正弯下腰捡取落在地上的东西。 她先是一惊,复又一喜,却快步近前道:“殿下怎么能做这种事呢?让奴婢来收拾吧!” 迅速将剩下的几本书捡起,归置到书架上,双红小心翼翼的觑着六皇子的神色,有些担忧的问:“殿下,您还好吗?” 嬴政只是端详着自己刚刚捡起来的笔洗,看着上边蔓延出的一道细细的裂纹,轻轻道:“摔坏了啊。” 双红微微一怔。 嬴政随手将那枚笔洗丢进了废纸篓,继而看向她,道:“我会有什么不好?坏掉的东西,还是索性丢掉吧,不合时宜之物,留着又有什么用?” 双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下乍喜乍悲。 喜的是六皇子终于能放下了,悲的是这之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痛事。 嬴政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本就是畸形的情愫,丢掉只是应当之事,又何必觉得为难? 至于六皇子过往的经历…… 还是那句老话,再惨还能比他原本的经历惨? 虽然也会被前边几个哥哥欺负,虽然也会听后宫的高位嫔御嘲讽,但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还能比邯郸人多? 洒洒水而已啦! 相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原主被几个异母的兄长欺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连最廉价的兄友弟恭都不屑于去做,说明他们没脑子。 这样的人会有竞争力吗? 一丝也没有! 嬴政没打算蛰伏。 而就当下的政局而言,他也不需要蛰伏。 他身上有一半的西域血脉怎么了? 华夏难道不是以父系血脉来进行认定的吗? 李唐娶过独孤家的女儿,就是胡人王朝了? 康熙他妈还是汉军旗出身呢,谁说清就是汉人王朝了? 皇子们和后妃们半是不屑,半是讥诮的嘲讽他是个番奴,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话之于自己,又无关痛痒。 嬴政只需要在意一个人的看法,那就是皇帝! 皇帝在意自己这个儿子有一半的西域血统吗? 不在意! 可以迅速从绝代佳人织就的罗网当中挣脱出来,以绝对的克制力掌控自己的,野心勃勃想要熊吞天下的皇帝不会在乎! 大皇子乃是皇后所出,既是嫡子,又是长子,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册封为储君? 因为他的政治思想与皇帝迥然不同,父子之间没有达成共识。 皇帝联合宰辅意图变法,革新吏治,但大皇子却是政治上的保守派,并不看好自己父亲的行径。 他被嫡长的身份与钟鸣鼎食的外家所成就,也同样被这些所束缚。 皇帝是要向世家大族挥刀,而大皇子怎么可能自断臂膀? 如此政局之下,皇帝怎么可能早早立储! 而这,无形之中给了嬴政左右腾挪的机会。 他看着悬挂在书房里的舆图,目光中火光倏然一闪。 一个没有参政的皇子,是无法得到太过详尽的舆图的,但是大致上标注地方,乃至于邻国,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片大陆并不是只有本朝一个国家,他所在的大周,只是占据了北方的一隅,而在周的东方和南方,尤且有诸多或大或小的国家…… 空间里皇帝们瞅见这张舆图,神色各异,再看一眼嬴政难掩兴奋的眼眸,不由得齐齐拍了拍大腿。 “重刷已通关副本是吧,这不是送分题?” “被吊打的六国: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嬴政微微合眼,将胸口里那股汹涌的战意按捺下去,叫那澎湃之情暂且冷却。 双红侍立在一旁,只见六皇子眼睫低垂,夜间的灯火之下,与高挺的鼻梁一起在面容上折叠出几分阴影,那种绝世的风仪与俊美,叫她不由得看痴了。 她只当六皇子还在为昌华公主出降的事情难过,心下恻然,不由得低声道:“殿下,您不要伤心,奴婢会永远陪着您的……” 嬴政心里边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个双红是个可用之才,且背景微妙,只留在身边掌管衣食用度,实在是可惜。 他眼帘一掀:“双红,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双红毫不迟疑,旋即道:“奴婢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嬴政满意的点点头,遂道:“你把手头的事情交付给手下的小宫女,去研习一下算筹之道吧!” 不能贸然让双红去牵连皇帝身边的内卫,这是明显触犯忌讳的事情,但是可以让她去弘文馆走动一二,略加试探。 他短时间内没有开府的可能,但总要未雨绸缪,替以后打算,双红机敏,会是掌管内廷财政的一把好手。 双红:“……啊。” 算筹之道啊…… 算筹之道啊…… 算筹之道啊…… 嬴政微微皱眉:“怎么,做不到吗?” 双红:“……” 双红被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陡然涌出无穷无尽的气力来,当即铿锵有力道:“做得到!殿下交代的事情,一定做得到!” 189. 第 189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双红诚然有些恋爱脑的迹象,但到底不是凡俗之辈,知道六皇子差遣自己去修习算筹之道,必然不仅仅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领了牌子往弘文馆去借书,她在那儿待了几乎一整日,待到晚间时候,才来六皇子面前复命。 “陛下以重金求取诸国民间藏书,又修建弘文馆,广纳四方之才,周遭诸国多有慕名而来之士。” 双红道:“奴婢拿着咱们宫里的牌子去待了两刻钟,便见有好些上了年纪的学士和年轻学子往来其中,原本是想瞧一瞧出入的登记簿的,但守馆人坚决不许,便也罢了。” “又去看馆中藏书,百家学说之中,以借阅法家学说的人数最多,黄老与儒家次之,在这三者之后,便是纵横家了……” 嬴政微微动一下眉头:“不是没见到登记簿吗?” 双红笑道:“奴婢总可以去馆内瞧一瞧、数一数,看哪家学说的书架上最空嘛。” 说完,复又压低声音,正色道:“奴婢借得了书,原是该及早回来的,只是没能把事情办妥贴,到底不甘心。寻了个偏僻些的位置且看且等,趁着他们交接的空档下了点泻药进茶盏,拖延了片刻时间,匆忙将翻阅了最近一月的记档。” “除了殿下之外,其余几位殿下也曾经打发人去借过书,尤其是皇长子殿下,不过,多半借的都是儒家学说,其中颇有闻名天下的大儒……” 嬴政端坐在坐席上听她说完,不禁微微颔首,目露赞许:“你做得很好。” 双红被他这么一笑,魂儿都飞了一半,几瞬之后才回过神来,微红着脸,赧然道:“奴婢也只是听令而行罢了。” 再看六皇子神色,知道是有所思忖,便悄悄福一福身,退了出去。 嬴政却没注意到这一节——在他看来,身边的人就应该做到这么知情识趣。 他只是更坚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皇帝的确是个胸怀大志的皇帝。 该吝啬的时候,他足够吝啬。 削减后宫开支乃至于自己的日常用度,除了每年固定的祭祖活动,几乎从不离宫游猎,后妃也不算多,为了省钱,甚至都没有让儿子们出宫开府,大皇子跟二皇子孩子都好几个了,还都挤在宫里。 但是该慷慨解囊的时候,他又足够慷慨。 知道周国地域偏西,是一片文化的荒漠之地,本土少有人才,所以一掷万金招揽天下英才,破格任用非本国出身的人为诸位宰相之首,力排众议,改革旧制,行事不能不说是大刀阔斧。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列国之中,唯有周国当中变法图强的声音最为响亮,且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最远,也就不奇怪了。 而大皇子,这个原本板上钉钉的储君,也的确不像是能够承载皇帝希冀的后继之主。 这是个诸多元素杂糅起来的世界,官制有些像唐宋,国家关系又有些像战国,但是政治形态的发展状况也好,社会的生产力水平也好,都比战国时期要成熟太多了。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是一把双刃剑。 民间有能力积蓄财富,意味着百姓的生活相对富足,民富则国富,国富才能开始谈国强。 但是这也就意味着贫富差距的飞速扩大,顶层权贵马不停蹄的收割社会财富,这个社会会越来越割裂,直到底层承受不足,起义频发,最终上层被暴力推倒,一切重新洗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现在生产力在飞速发展,上层建筑却还是古时的旧样式,倘若现在不着手进行一次自上而下的彻底改革,只怕数年之后,便会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所碾碎! 皇帝现在要做的,就是打通下层百姓跻身上层的通道,尽力缓和矛盾——这个艰巨的任务,他其实已经完成了大半。 通过对外征战的方式转移矛盾,如同昔年秦国所做的一样,让民众怯于私斗,勇于公战,以军功晋身。 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甚至于做的比秦国还要好——因为他与首相江茂琰,已经在周国开始了科举试水! 一石激起千层浪。 底层通过军功晋身,诚然令权贵不悦,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批新兴军功贵族的出现,的确给国家带来了生机。 且最要紧的是,这个功勋他们自己吃不到! 新兴的军功贵族,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刀头舔血? 脑袋别在裤腰上赚来的官爵,他们不馋。 但是科举不同。 这是在掘断旧贵族的根基! 别说什么旧贵族阶级的人才产出率远比平头百姓高,底层向上爬的决心和毅力,要比这所谓的人才产出率强大多了! 起初皇帝一掷万金建弘文馆,广求天下藏书,旧贵族还觉得这是皇帝觉得自己家缺墨水儿,想从外边倒腾一点装点门面,再有试水科举的事情出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就是在给全国科举做准备! …… 弘文馆。 这座闻名诸国、几乎集齐了各国民间藏书的馆阁,有着超乎世人想象的壮观与巍峨。 在建设之初,周帝便严令有司,其规制不得有逊于太极殿,甚至于为此将修筑皇陵的工匠调集于此,以求速成。 如今弘文馆建成,当世蔚为大观,诸国往来者无不啧啧称奇,周帝自己的皇陵却还是个半烂尾工程。 朱梦在弘文馆正门外驻足良久,但见往来之人络绎不绝,他们穿着不同国家的服饰,操着不同的口音,脸上的神情却都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正在奔赴希望的渴冀。 再到弘文馆内去。 作为别国之人,又未曾入仕周国,朱梦只能借阅弘文馆内第一层的书籍,且只能在馆内阅读,不得带出——可即便如此,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寻常人家的书籍,都是当做传家之宝的,怎么会堂而皇之的拿出来,随意供人翻阅? 朱梦没有急着取一本细观,而是从起始位置绕着整个一层转了一圈儿,守阁的吏员见状并不觉得奇怪,脸上甚至于显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得意。 诸国来弘文馆之人,多有如此之辈,瞠目结舌,亦不为奇! 朱梦走马观花的将弘文馆中的典籍看了一遍,脸上不仅显露出忧虑的样子,继而不由自主的赞叹出声:“郁郁乎文哉!” 吏员在旁,听罢微笑道:“贵客是初到周国吧?要说礼贤下士,尊崇有才德之人,当今之世,舍我主其谁?本国取士并不拘泥于出身,您若是有意,馆中自然有所引荐。” 朱梦听罢,唏嘘之意愈发浓郁:“诸国讲求事死如事生,有的豪富人家为了替父母置办丧仪,甚至因此破产,王侯之间更是攀比成风。” “可是我听说周帝为了修筑弘文馆,甚至暂停了皇陵的修建,连同自己和后宫皇子的用度,也是一再削减,而为了吸纳天下藏书,更是将黄金当成泥土一样使用,丝毫不觉得惋惜。只怕用不了五十年,那些他国王侯,富豪公子,都要成为周国的奴隶了!” 吏员但笑不语。 倒是有人在身后道:“‘郁郁乎文哉’——阁下乃是儒家之人吗?” 朱梦回过头去,先自瞠目。 他在家乡时,便因俊美而闻名,一路西进来到周国,途中不乏有为他美貌所打动,想要跟他野合的胆大女子,饶是西边民俗开放,不拘礼教,也足以证明他容貌之盛了。 可是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虽然比他略小几岁,却已经展露出世无其二的风范,以至于朱梦这样的美男子,竟也生出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赞叹感来。 嬴政见状,不易察觉的蹙一下眉。 他有些无奈,同空间里的人抱怨:“为什么见到朕之后都是如此作态啊。 ”双红今日随他同行,又自幼追随在六皇子身边,略微觑见他神色,便能猜到他此时心中所想,不禁掩口偷笑。 殿下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人群之中有多显眼啊! 昨晚听自己回话之后,居然还有些不解的问自己:“双红,我从前无意涉足前朝之事,如今忽然间生了野望,你难道便不会疑心你的主子其实是换了个人吗?” 双红先是一怔,继而乐不可支。 殿下,说的粗俗一点,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要是有妖人能夺舍到你这具躯体,照镜子的时候都得流着口水呆上一刻钟,见到淑仪娘娘的时候,又要流着口水呆一刻钟,哪儿能像你一样云淡风轻,丝毫不觉得自己鹤立鸡群? 被嬴政提问的空间里的皇帝们:“……” 啊这。 素日里嘴皮子最6的刘彻都语滞了一会儿。 虽然……但是…… 我们虽然长相都在及格线之上,但确实没像你一样靓仔过…… 当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他好容易找到了几句应付的话,那边儿嬴政却已经自己会意过来了。 “——你们是不是都遇不到这种事啊?” 他歉然道:“对不住,不小心忘记了。” 刘彻:“……” 其余人:“……” 拳头硬了! 190. 第 190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朱梦从眼前这位年轻公子的绝丽之中惊醒,拱手行礼,回答他先前的问题:“在下并非儒家门徒,而是治黄老,可天下学问触类旁通,大道更是殊途同归,黄老学派的人,又何妨用儒家言辞?” 嬴政了然道:“和而不同。” 朱梦听罢不禁笑道:“尊驾这不也在用儒家典故吗?” 嬴政见他身上衣装迥异于本国,便知道是他乡来客,又觉此人谈吐不凡,遂有了叙话之心。 正巧朱梦也有此意,二人便相携往静室去,途中觑见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年轻人抱着书从旁边静室出来,他不禁驻足观望,神色感慨。 “是英侯家的子弟啊……” 复又叹道:“周帝行事用人,堪称大刀阔斧,后世史书工笔,他会是堪比武王一样的人物!” 兴兵伐纣,开创周朝之后,武王姬发在当世几乎可以说是圣人一样的君主,朱梦对周帝做出这样的评价,不能说是不高了。 嬴政知道他为何会作此言论。 因为那个年轻人出身的英侯府上,并没有什么尊贵的血脉,更追溯不到三皇五帝。 相反,十六年之前,当代英侯还只是一个卑贱的养马人! 是周帝巡视牧场的时候,发掘到了这个人才,仔细看过他喂养的马匹与成活率,又知道他每日天黑透才离开马场,第二日天不亮便敢去,哪怕是寒冬腊月,但凡有马匹生病,便就近睡在马场之后,当即拍板将其擢升为马场的主官。 并且向他许诺,若得为国蓄马万匹,便将他封侯! 十六年之前,正是军功爵位制度开始在周国猛烈发力的时候,但即便如此,皇帝承诺一个卑贱的养马人以封侯的机会,也不能不说是石破天惊了。 更令诸国惊骇的是,在七年前,核实过马场里的可用马匹数量之后,周帝毅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封养马人为英侯! 百工之人向来微贱,君子不齿,这样的群体里陡然飞出了这样的凤凰,令其余人也开始心潮澎湃,而周帝就在这时候向诸国发布了求贤令…… 嬴政并不觉得养马人有什么卑贱的,秦国的先祖秦非子不就是因为善于养马才得到周王室赏识的吗? 相反,他与周帝一样,非常欣赏这位英侯。 “骏马,多美妙的动物!” 嬴政同老伙计们感慨:“哪个男人能拒绝呢?” 其余几个人啧啧出声,随之附和,只有刘彻忽然冒出来一句。 “……商鞅算不算啊?” 嬴政:“……” 其余人:“……” 李世民:“好接地府的笑话啊……” 嬴政:“……” 其余人:“……” 刘彻“嗐”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商鞅最后还是没能拒绝吧……” 李世民:“……” 其余人:“……” 艹! 更接地府了! …… 嬴政与朱梦相谈甚欢,察觉对方似乎有意奔周,更生了招揽之意。 他在骨子里是倾向于法家的,但是经历了秦二世而亡的惨烈教训之后,或多或少有所启迪,从前觉得刺耳的他家学说,好像也有了几分别样滋味。 朱梦并非法家学派出身,甚至于因为治黄老,对于法家的严苛有些抵触,但是他身上有个极大的优点,全然的中和掉了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的缺点。 那就是“和”,亦或者说中庸。 百家的学说他都懂一点,也都能够有所接纳,比起动辄对这不同学派叫嚣“异端”,喊打喊杀的那批人来说,他要更柔和,且又不乏坚韧之处。 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或许他所做出的这种选择,本身就是黄老之道的精髓。 嬴政的寝殿里有一面山水屏风,烟波水淼,上有青天。 他亲自提笔,在上边写了朱梦的名字。 第二日起身洗漱之后,同全淑仪道了一声,便又往弘文馆去了。 朱梦仍旧盘桓于此,见到他之后也是欣喜,二人接着昨日的话头继续讲谈,却听见外边不知怎的,忽然人声鼎沸起来。 弘文馆并不禁止入馆之人讨论言谈,但前提是要往静室去,进门的前厅乃至于翻书的正堂,都是要求尽量保持安静的。 二人对视一眼,步出静室,便听喧嚣之声愈发盛了,再仔细一听,才知道是有几家学子在此论战。 儒家派出的是曾子的后人子安先生,法家来人乃是当朝首相江茂琰的弟子卫濛,黄老学派来的则是宿老之一梅石公。 这几人在当世俱是鼎鼎大名,以至于弘文馆甚至于暂停了今天上午的观书,专门给他们腾出场地来进行这场辩论。 嬴政带着朱梦上了二楼——周国的皇子,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昨日分别之后,朱梦大抵也有所打探,甚至于隐约猜到了这位容貌异常俊美的少年是谁,此刻竟也不曾显露讶色。 拾级而上的时候,二人听见主持辩论的礼官震声开口:“今日之辩解,无关乎门户之见、学派之分,乃是虑世事之变,讨正法之本,求使民之道……1” 略微说了几句转场的话,便是法家弟子卫濛在周国这个法家大本营,以半个东道主的身份疯狂的输出。 “……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有廉、有辩。国有十者,上无使战,必削至亡;国无十者,上有使战,必兴至王!2” 为什么要在输出二字之前,加上“疯狂”这个形容词? 因为卫濛,亦或者说法家在这方面的思想的确相当极端。 他说的那段话,翻译的通俗一些,就是: 国家有礼、乐、《诗》、《书》、仁善、贤良、孝敬父母、尊重兄长、廉洁、智慧。 国家一旦有了这十样东西,就算国君不让民众去打仗,国家也一定会被削弱,乃至于灭亡! 而如果国家没有这十样东西,即便君主让民众去打仗,国家也一定会兴旺,乃至于称霸天下! 看见了吗? 礼、乐也好,《诗》、《书》也好,乃至于后边的六种德行,都是儒家所提倡尊崇的,甚至可以说是儒家的思想核心,但在法家眼里,一旦国家出现了这么东西,那就彻底完蛋了! 这跟直接指着儒家的鼻子说“你们就是一群一文不值的垃圾,修习儒学的人从□□到灵魂,全他妈腐朽成渣了,对国家没一点逼用”有什么区别? 倘若只是否定一点,那儒家或许还有可能修修改改。 但你否定的这么彻底,几乎把儒家尊崇的所有内核都给否了,一旦低头,儒家直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你就说换你是儒生,该不该跟法家互扯头花到死吧! 这还没完呢…… “国大民众,不淫于言,则民朴壹。民朴壹,则官爵不可巧而取也……3” 这话的意思是: 国家的土地广阔,民众诸多,不让空洞无物的言论(重读)肆虐,那么民众就会专心于耕种和外战,民众专心于耕种和外战,那官爵就不能靠花言巧语(重读)来获得。 老阴阳怪气了。 嬴政听到这有些熟悉的言论,不禁失笑。 朱梦察言观色,见状不禁道:“尊驾同周帝一样,也是法家的拥趸吗?” 前世大逆不道的言论,此时嬴政已经能坦然讲出:“有些偏激了。” 朱梦微露讶色。 底下儒家已经开始还击:“因民而教者,不牢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4” 顺应百姓旧有的习俗来实施教化,不需要费什么气力就能成功,按照旧有的法度来治理国家,百姓能够适应,官吏也觉得驾轻就熟…… 这是在否定法家变法的根基,反向掘坟了。 “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5” 大臣守法,小臣廉洁,各司其职,上下互相督促,君臣各得其是,国家就会富足强盛。 接下来的辩论,嬴政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兴致了。 他其实不是会被环境,亦或者说氛围所煽动,继而产生选择导向的那种人。 既然心里早就定了主意,底下的辩论结果究竟如何,都无法更改。 向朱梦道了一声“失陪”,嬴政便要往别处去,朱梦见状却也不曾停留,反倒起身跟了上去:“同行。”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楼梯口,可巧遇见了昨日议论过的英侯家的公子。 原主同他无甚交际,因为没有参政,更与英侯家没有往来,知道对方出身,还是借了朱梦的光。 嬴政便不曾在意,不曾想对方觑见他面容之后怔了几瞬,忽然有所会意,当下颔首致意:“殿下微服私访,想来不愿惹人注意,请恕不能全礼。” 嬴政微吃一惊:“你如何认得我?” 英侯家的这位公子有些无奈,又失笑道:“殿下英姿绝世,谁人不知呢。” 嬴政:喔。 怪我过分靓仔。 忽的想起身后朱梦,不禁回头,却见对方神色自若,显然早就有所猜测。 他当即释然一笑,等离了人群,才正色道:“先前人多眼杂,有所不便,我又不欲惹人注目,故而不曾表露身份……” 朱梦听罢莞尔轻笑:“殿下有殿下的顾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一来一去,便也就扯清了。” 继而又肃整了形容,躬身道:“在下张良张子房,拜见殿下。” 嬴政还礼:“周明周子鉴……嗯?” 他脸上表情忽然裂开一瞬:“你说你叫什么?” 空间里仿佛散发出一阵快活的气息。 张良被他脸上的表情惊了一下,迟疑着重复一次,道:“在下张良张子房……” 嬴政只觉得自己脸上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缝忽然间更大了。 他尽量面无表情的问:“韩国人?” 张良迟疑着摇摇头:“不是。” 嬴政了然,稍稍松一口气。 紧接着,就听张良道:“在下乃是博浪沙出身。” 略微一顿,又笑着补充说:“那地方很小,殿下多半不知道。” 191. 第 191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博浪沙出身…… 博浪沙…… 沙…… 嬴政听完,直接原地麻住。 空间里几个人都要笑疯了。 李元达不怀好意道:“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纠缠了两生的缘分!” 李世民不怀好意道:“张良张子房是吧?博浪沙是吧?你要是唠这个,那始皇可不困了啊!” 朱元璋不怀好意道:“博浪沙,始皇为数不多有所了解的乡下地方!” “他乡遇故知——嘿,您猜怎么着?仇人!” 刘彻原地笑出了猪叫:“这都是谁搞出来的啊,张良祖籍博浪沙,嘲讽效果我直接吹爆!” 嬴政:“……” 为什么别人都有独家特供,只有我遇上刺客? 好烦! 回宫之后,他马上提笔就要将屏风上的“朱梦”一字抹掉。 张良张子房…… 还他妈是博浪沙出身…… 这都不算暗示,简直就是明示了! 这个世界简直欺人太甚! 只是提笔到了屏风前,他却又顿住了。 今生之人,何必受困于前世? 要用一个人,又何必介怀于他的出身! 更遑论只是前世的出身与过节了! 今生张良并非他国权贵出身,更无六世相韩的背景,故而当然也就能心无旁骛的来到周国追寻仕途,为上位者所用了。 既然如此,正该为得一贤才而欣喜,何必忧虑? 他深吸口气,重又将笔置于案上。 …… 嬴政离开了弘文馆,张良却没有急于离开,顾盼之后,终于又回到了辩论场。 黄老出身的宿老梅石公正在讲《道德经》。 “……最好的统治者,就是百姓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却仍旧能够生活的很好。” “次一等的统治者,百姓亲近,并且用褒美的言辞来称赞他。” “再次一等的统治者,百姓畏惧他。” “比这还要差的统治者,百姓鄙薄他。” “上位者如若诚信不足,百姓就不会信任他。” “最好的统治者,很少发号施令,谨慎发言,看起来十分的悠闲,等到大功告成之后,百姓都说,我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梅石公如此为之,与其说是辩论,不如说是讲学,围观旁听之人虽多,然而较之先前儒家与法家论战之时,却是相形见绌了。 在变法图强之说最为强盛的周国,会有多少人对黄老的无为而治感兴趣呢? 张良见状,难免有些黯然,侍立在侧听完了所有,最后待到梅石公讲学结束,终于迎上前去:“不肖弟子张子房拜见梅石公。” 梅石公不意在这里见到他,脸上显露出惊喜的样子来:“子房什么时候也到了周地?” 又抚须笑道:“早知你在此,该让你来讲的,也叫别家学派知道,黄老后继有人。” 张良毕竟年轻,搀扶着上了年纪的梅石公离开,又叹息道:“周国的土壤,是无法让黄老之学生存的,您千里奔波至此,只怕不能如愿了……” 梅石公听到此处,脸上的表情随之严肃起来:“子房,难道你觉得我所讲授的内容,都是无用的东西吗?” 张良忙正色道:“弟子岂敢有这样的想法?” 又说:“只是周帝崇尚法家,厉兵秣马,极力鼓动农耕,当前所求之物同黄老相悖,您想在周地宣扬黄老家的学说,就像是在沙漠寻求鲜鱼一样,恐怕只能无功而返了。” 梅石公的神色略微柔和几分,却问他道:“你觉得黄老之说对于治国,没有用处吗?” 张良摇头道:“怎么会?只是相较您所倡导的,并不适合此时的周国,也只有大战之后,百姓凋敝,民生困顿,黄老之学才真正会有适合的土壤。” 梅石公于是叹息着说:“我难道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吗?周国武库里的矛和弓箭像崤山里的树木一样多,周帝的进取之心像金石一样顽固。他们现在厉兵秣马,改革图强,不就是在为了统一天下做准备吗?大战结束之后,会有多少年迈之人失去他们的孩子,多少稚童失去他们的父亲?而天下之大,又会有多少土地荒废,多少流民沦为盗贼?” “我正是看到了这样的以后,所以才更加要到周地来宣扬黄老之说啊!” “法家固然可以强国,但苛刻过甚,同样会招致亡国的祸患,如若周帝能够听到我的学说,将其记在心里,诸国乱战之后休养生息,与民休息,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也足矣安慰我了。” 张良肃然道:“弟子受教了。” 梅石公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却很矍铄,就着先前那个话题,继续道:“我知道黄老之学与此时的周国国势不符,可是以后,总是会用到的。” 又看向自己身边这个年轻的后起之秀,语重心长道:“如果我不作声,不往周地来,任由儒家与法家坐大,一起独占鳌头,知道和修习黄老的人越来越少,百年之后,这样的道理,还会有谁明白呢?” 张良若有所思。 …… 年轻的张良在周国的六皇子身上看见了希望,而嬴政自己,又何尝没有所得? 一连数日往来于弘文馆,除去阅读典籍之外,嬴政也在观人。 每日勤耕不辍、早来晚归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游走其中,希望结交权贵,仕途如愿的,不一而足。 因为张良的提及,也因为那日的短暂一语,他甚至于多分了几分心思在英侯家的公子身上,此后与之有过几次交谈,惊觉那也是个极为出众的可造之材。 英侯家的公子有个颇有意思的名字,唤作严肃,但是依从嬴政来看,此人行事却并不严肃刻板,反倒是张弛有度,恰到好处。 该沉默的时候,他足够沉默,该言谈的时候,又能侃侃而谈,面对不同身份的人,他有着不同的应对方法,不动声色的弹压那些因英侯而来的有心之人,既不堕英侯门楣,也不会让人轻蔑英侯府上少教。 更令嬴政见猎心喜的是,严肃此人,分外勤勉。 每日他到弘文馆时,严肃便已经到了,等他走时,严肃仍旧留于此地,其治学之勤奋,令人瞠目。 多少人一见祖上得了功勋,便理所应当的躺下安享荣华富贵? 可此人却能从荣华当中挣脱出来,专心找寻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堪称是难能可贵了。 有了张良的教训,嬴政接连观察了几日之后,才慎而重之的将严肃的名字写在了屏风上。 而与此同时,六皇子近日流连于弘文馆的事情,也难免的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六皇子吗,”首相江茂琰百忙之中听下属言说此事,眉头微动:“就是昔年全妃诞下的那位皇子?” 下属应声道:“正是那位。” 江茂琰又问:“这位六殿下,素日里性情如何?” 下属道:“孤僻少言,天资聪颖。” 江茂琰心思浮了一下:“仿佛不曾听皇子师提起过他……” 下属道:“不然怎么说这位殿下天资聪颖?” 江茂琰会意,不禁微笑起来,捻着胡须沉吟了几瞬,复又摇头:“这件事与我们没有关系,不必再去打探,只当做不知道便也是了。” “先生!” 先前在弘文馆与儒家论战的石濛急了:“倘若六皇子有意,那您或许……” 江茂琰闻言不过一笑置之:“向来能够青史留名的法家门徒,有几个能够得到善终?而主持变法的朝臣,又有几个能够得享天寿!既入此门,难道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向来诸国变法,从来没有不流血的,不然既不足以改变旧俗,更不能够震慑权贵与百姓。 为了变法,周帝下令处死了公然破坏新法的宗室,而大皇子的两位老师也因为违背了律令而被处斩。 天地君亲师,虽然此时儒学还没有成为社会思想的主流,但是学生与老师之间的羁绊,却也是天地之间仅逊色于父母之恩的一种情感了。 大皇子的两位老师被收监之后,大皇子第一时间派人前去说情。 江茂琰坚持依法论罪,将人遣回。 大皇子闻讯虽怒,却也知道父亲看重此人,遂亲自登门,以后辈礼节拜见江茂琰,希望能够保全两位老师的性命。 江茂琰闻讯之后避而不见,从后门脱身,入宫请到皇帝的旨意,马上将那一人明正典刑。 百官为之悚然,继而变法之事畅通无阻。 皇后闻听此事,马上下令厚赐江茂琰,称赞他乃是无双国士,不为外势所折腰,又为皇帝得此贤臣称贺,国家之兴盛指日可待,处事堪称滴水不露,面面俱到。 相较之下,大皇子的反应就要逊色的多。 闻听两位老师的死讯之后,便有怨囿之语传出,此后虽然得了皇后提点,勉强与江茂琰维持着情面上的平和,但梁子到底是结下了。 周帝膝下虽然有七位皇子,但除去皇长子之外,剩下的要不就是资质不堪造就,要不就是不敢与皇长子争锋,最小的两个素日里久处内宫,外臣无从得见,自然也就无从押注了。 如今江茂琰的门人陡然见到六皇子出现在弘文阁,盘踞数日不提,又显露出有意招揽门客的样子,难免有所思忖。 既然首相已经同皇长子结仇,何妨一鼓作气将其拉下,改换成六皇子上位,岂不妙哉? 江茂琰在否定这个决议之后,又严厉道:“我要在周国践法变革,是为了回报陛下的知遇之恩,强大周国的国势,如果因为担忧自己的来日,顾虑一己私利,而掀起皇子之间的斗争,岂不是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濛,”他警告弟子:“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不可以同诸皇子有所接触,皇长子是这样,六皇子也不例外!” 石濛听罢,赶忙拱手应声。 不露痕迹的瞟一眼前来回禀的侍从,心里想的却是: 先生不愧是先生,总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抉择啊。 作为皇帝,周帝堪称是当世之楷模,英明神武仿佛古时候的圣君,可是一个几乎全盘接纳法家思想的君主,怎么可能对臣属毫无防范,没有丝毫的疑心? 周帝毫不犹豫的让江茂琰这个外国出身的人担当大周首相。 这是他的果敢与信重。 而首相饶是位高,可毕竟是外来的人,又不掌控军权,一旦有个什么,马上就能将其拿下。 这是他的权衡与制约。 而石濛作为江茂琰的亲传弟子,更是看得明白,今时今日的大周所要考虑的,早就不是征战别国——那不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吗? 周帝真正要考虑的,是后继之人,是他死之后,哪位皇子能够肩负起一统九州的重担。 接连几代周帝的寿数都不算长,有个四十来年就到期了,在任的这位可都迈过四十岁的坎儿了,鬼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报废啊。 所以说,后继之人这事儿,皇帝比首相急。 既然如此,江茂琰又何必急着替皇帝拿主意,上赶着去捧某位皇子上位? 他对于法家的定义很清晰——皇帝执敲扑而鞭笞天下,法家就是皇帝握在手里的武器,可以得心应手的被皇帝所使用,但是绝对不能越过主人去拿主意,甚至于自己挑选下一个执鞭的人。 这是绝对触犯忌讳的事情。 六皇子出入宫廷,皇帝必然比首相先知晓,弘文馆里的皇帝安插的眼线,也绝对比江茂琰多。 率先传到他耳朵里的消息,应该是六皇子近来频频出入弘文馆,因而被皇帝召见,现在少了结果只剩前因,可不就是皇帝不经意的试探吗? 江茂琰深知君心,当然不会入坑。 只是…… 他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不怀好意。 别的人能不能意会到,那就不一定了。 …… 一连数日,嬴政只管往弘文馆去同张良叙话论事,偶尔也会叫上严肃一起,只是大抵担忧于他自己背后的英侯,严肃有时候不能畅所欲言,多是沉默。 嬴政也不介意,礼数周到之外,便同张良谈论当今天下大势,相处极为融洽。 摒弃掉刺客与被刺者的这层关系之后,与张良的相处还是相当愉悦的,博学多识,言语又不乏情趣,谁会不喜欢同这样的人交际往来呢。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刘彻在空间里抄着手,眯起眼睛来,看看嬴政,再看看张良,忽的叫道:“喂!” 他说:“你不会是打算从张良那儿套修仙的法门,才对他这么热络的吧?” 剩下的看戏三人组惊得瓜子都掉了:“啊?!” 这一杆子打到哪儿去了?! 离谱不离谱啊刘野猪?! 再扭头去看嬴政—— 嬴政端坐在坐席上,神态冷持,眸色端矜:“你想多了。” 看戏三人组扭头看刘彻。 刘彻:“你说如果我猜错了你这辈子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良修仙你没法修,你说啊!” 看戏三人组扭头看嬴政。 嬴政:“……” 刘彻:“你说啊!” 嬴政:“…………” 刘彻:“你说啊!” 嬴政双拳紧握,气急败坏:“住口,就你话多!” 192. 第 192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首相江茂琰察觉到周帝似有似无的试探,不费吹灰之力便跳过了这个陷阱。 只是也难免在心下幸灾乐祸——如此浅显的道理,他能一眼看透,旁人就未必了。 注:旁人,指某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皇长子。 要是皇长子妃能够听到江茂琰的声音,必然会将其引为知己。 看人真准! 这日傍晚,原本夫妻俩正用晚饭,哪曾想皇长子的某个亲信从外边过来,嘟嘟囔囔的在皇长子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皇长子妃便眼看着丈夫脸上的神色坏了起来。 “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母后仁慈,岂容他们母子俩活到今日?我如此善待于他,他却恩将仇报,反咬我一口!” 皇长子怒不可遏。 皇长子妃见状,难免要询问一句缘由。 皇长子瞥了她一眼,盛怒之余没有做声,先前报信的亲信遂将事情小声而迅速的讲了出来。 “是六皇子,近来他频频出入弘文馆,还有人见到他与英侯家的子弟相谈甚欢……” “我还当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呢。” 皇长子妃哑然失笑:“六弟渐渐的也大了,总该找点事情做的,这个年纪的少年,还不许他有志向了吗?父皇设置弘文馆,准许天下英才来此,六弟作为周国皇子,如何就去不得?”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如果六弟能够如同樗里子辅佐惠文王一样辅佐殿下,这不也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吗?” “妇人之见!” 皇长子听得不耐:“你如何知道他甘心做樗里子?说不得他心存僭越,一心要做惠文王,倒把我当成樗里子了!” 那亲信也附和道:“殿下说的很是,若他当真有此意,大可以来走咱们殿下的门路,何必一声不吭自己出去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小人看,他分明就是心怀不轨……” 这话才刚刚说完,主仆一人便听“砰”的一声震响,赫然是皇长子妃柳眉倒竖,一掌击在案上。 “无论六弟如何,也终究是周室的家事,如何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来人,把这个挑唆兄弟是非的奴婢押下去,重则三十!” 皇长子妃当场发作,侍从向来知晓她的秉性,不敢推诿,竟然不曾迟疑,当即近前去将人押住。 那亲信慌忙向皇长子求救:“殿下,还望救下奴婢性命——” 皇长子知晓妻子性情刚直,饶是夫妻之间并无多少缱绻情谊,也素来敬畏三分,此时见状,却不禁怒火中烧:“你……” 皇长子妃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先吩咐侍从:“快快把那煽风点火的奴婢带出去,再敢啰嗦,便割了他的舌头!” 那亲信立时噤声。 她又看向丈夫:“殿下向来喜好儒学,却也曾经涉猎他家,您难道不知道,管子所说的八项礼的常规是什么吗?” 皇长子一见她这等做派,心下便更添了几分无趣,这哪里是娶回来一个妻子,分明是个古板先生。 瞥一眼皇长子妃,到底按捺住心头不快,作出回答:“下不倍上,臣不杀君,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新不加旧,小不加大,淫不破义。是乃管子所说的礼之经也。” 皇长子妃正色道:“远不间亲,作何解?” 皇长子道:“关系疏远的人不参与关系亲近之人的事情,也不能离间关系更亲近的人。” 皇长子妃问道:“您是跟这个奴婢更亲近呢,还是跟六弟更亲近呢?” 皇长子很想说“当然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亲随更亲近”,但是出于从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和礼教的要求—— 他又看了皇长子妃一眼,不情不愿的道:“当然是跟六弟更加亲近了。” 皇长子妃于是说:“既然如此,这样离间自家骨肉,煽风点火,让主人兄弟失和的奴婢,就该马上赶走,不要让他继续留在殿下的身边。” 皇长子神色恹恹,又看了妻子一眼,勉强说了句:“好。” 皇长子妃欣然道:“有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殿下就是这样的人啊!” 皇长子极勉强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又一次看了妻子一眼,有些瑟缩的说:“现在少君可以把手里的棍子放下了吗?” 皇长子妃微微一笑,将手里的棍子递给使女,又柔和了声音,继续道:“现在再说回六弟近来时常出入弘文馆的事情,您觉得六弟如此行事,有什么值得责备的地方吗?” 皇长子脸上立时便涌现出一股怒气,道:“他难道不是心怀不轨吗?一个庶子,居然也敢——” 皇长子妃道:“您是正室所出的嫡子,是被宗法制度所拥戴的、理所应当的继承人,六弟是嫔御所出的庶子,按制无权继承大位,您是这样想的吗?” 皇长子声音愈发大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皇长子妃冷静的反问他:“既然这样,您还在担心什么呢?出身也好,礼法也好,您都要强过六弟太多,处在强势地位的人,难道连地位弱于自己的亲弟弟都容不下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父皇要怎么放心的把周国的土地和百姓交付给您呢?” 皇长子为之语滞,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之后,终于道:“他愿做惠文王,只怕他不会甘心做樗里子!” 皇长子妃听罢,却一针见血道:“您所惧怕的,到底是六弟的野心,还是自己的才能逊色于人,与六弟相较,相形见绌?” “见到兄弟有着超过自己的本领,不想着以此勉励,奋发图强,却想用兄长的身份和嫡庶的尊卑来羞辱他,迫使他放弃与自己进行竞争,这是圣贤书教导殿下做的事情吗?” 这番话说的太过于犀利,也太过于无情,以至于皇长子刚刚还涨红着的面孔,霎时间就变白了。 他避而不谈这件事,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他不仅仅是在出入弘文馆,还有人看见他跟英侯家的子弟相谈甚欢!” “那又能怎么样呢?别说那只是英侯家的一个子弟,即便是英侯本人,也不能改变什么。” 皇长子妃冷静的道:“我听说,英侯虽然出身微贱,但却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封侯之后,从来不与宗室和权贵来往,这样的人,怎么会参与到皇子的储位争夺中去?” “耳朵听到的可能会欺骗您,三人成虎的道理,您难道不明白吗?但是眼睛所能见到的,自己设身处地观察到的,多半不会是假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替您去见一见全淑仪,亦或者同六弟交谈一一,您觉得怎么样呢?” 皇长子了无意趣道:“随你便吧……” 略微顿了顿,又说:“如果他是个野心勃勃之人,那怎么办?” 皇长子妃道:“如果您的才干和谋略可以超越他的野心,那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 皇长子:“……” 皇长子眼睫不太自然的颤动了几下:“如果超不过,那怎么办?” 皇长子妃道:“帝皇之位固然至高无上,但也牵连甚大,一道诏令从都城发出,受到影响的却是千千万万的百姓,这样的重担,寻常人怎么能够承担得起?唯有贤能者才能承载。如果无力承担却强行为之,对于周国的百姓也好,对于您也好,只怕都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皇长子:“……” 皇长子被气笑了:“少君是想说,如果他比我强,那么我最好识相一点,自己退位让贤吗?” 皇长子妃欣然道:“妾身正是这么想的。” “你是不是从小跟你爹吃太多豆子,把脑子给吃傻了啊!” 皇长子忍无可忍,终于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我堂堂嫡出皇子,凭什么要让位给一个区区庶子?尚贤举能,说的倒是好听——如果有一个比你更适合做皇长子妃的人在这儿,你愿意退位让贤吗?!” 皇长子妃肃然道:“请殿下将人带到我面前来,如果她的德行和才华确实能够胜过我,我愿意退位让贤。” 皇长子:“……” 皇长子:“即便失去现在的富贵和荣华,也不会后悔吗?” 皇长子妃淡然道:“庄子去梁国探望做了宰相的惠施,有人告诉惠施,庄子有意夺取他的宰相之位。惠施非常害怕,在国都中大肆搜捕庄子三日。” “庄子去见他,说,世间有一种名叫鹓鶵(yuanchu)的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鹞鹰捡到了一只腐臭的老鼠,鹓鶵从它面前飞过,鹞鹰唯恐它与自己夺食,仰头看着它,发出‘吓’的怒斥声。难道现在你想用你的相位来威吓我吗?” “而殿下您现在在做的事情,跟那只鹞鹰有什么区别呢?” 她神色沉静,坦然道:“我年幼的时候,光着脚跟随父亲行走诸国,帮助困苦的百姓,像友爱亲朋一样对待路上遇见的陌生人,制止大国对于小国的不义战争,如果有人在途中死去,就举办简单的仪式,不耗费物力的将其安葬。” “那时候的我,就如同一只乌龟在坭坑里的甩着尾巴,觉得世间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了。您为什么会觉得我将富贵和荣华视为宝物呢?” 皇长子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妻子一样,瞠目结舌的看着她,回神之后,只觉得先前被按捺住的那股火气就像是被加了油一样,在心口汹汹燃烧了起来。 “……我跟吃腐鼠的鹞鹰有什么区别——”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皇长子拍案而起:“少君,我向来敬重你三分,可你也不要这样不识好歹!我堂堂七尺男儿,难道会怕你一个女子吗?!” “你马上为刚才的言行向我行礼致歉,如若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皇长子妃不以为意的看着他,心平气和道:“那么,您想怎么不客气呢?” …… 皇后此时还未歇息,正同亲信女官在核对后宫里这个月的账目。 外边宫人匆匆前来回禀,低声说:“皇长子妃把长路给打发出去,叫押着打板子呢。” 皇后听完连眼皮都没抬,只问了句:“是为了什么?” 宫人道:“说是长路挑唆兄弟不和,为着六殿下的事,在咱们殿下那儿吹风。” 皇后赞道:“打得好,这样不知分寸的奴婢,立时打死也不为过!” 皇帝已经过了四十岁的生日,眼见着就要考虑后事的年纪了,这些个不懂事的小人还在挑唆皇长子仇视弟弟,皇帝看在眼里,会怎么想? 本来就对这个长子不甚满意,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波折来。 皇后没理会这件事,继续跟女官一处核算账目。 过了一会儿,又有宫人急匆匆来回话:“咱们殿下跟皇长子妃吵起来了……” 皇后撩起眼皮子,问:“是为了什么?要是为了长路,就不必说了。” “却也不是。”那宫人神色为难,踌躇几瞬,才粗粗的将皇长子妃的话提了几句出来。 皇后眸光微暗,持笔的手静默了几瞬,才将手中毛笔搁置到笔洗上:“这话就有些过了。” 皇长子妃驱逐长路,她没什么意见,反而拍手称快。 女主人处置一个奴婢,有什么了不得的? 但是作为妻子,居然如此指摘丈夫,就太不知尊卑了。 尤其她所指摘的丈夫,还是皇后的儿子。 皇后心下不悦,就要使人去训诫儿媳妇几句,哪知道这功夫又有人来报信了。 “皇后娘娘,不得了了——咱们殿下跟皇长子妃动起手来了,旁人不敢劝,您赶紧去瞧瞧吧!” 皇后听罢,反倒不急了,重又提起笔来,微微一笑道:“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这个做婆母的,还是不去掺和他们的房里事了。” 那宫女喘息的像是一口破风箱,赫赫的道:“不去不行了皇后娘娘!” 她说:“奴婢来报信的时候,咱们殿下已经被打倒在地了,您再不去看看,说不定真来不及啦!” “什么?!” 皇后大惊失色:“该死的畜生,怎么不早说?!” 193. 第 193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后听说儿子跟儿媳妇动手不成反被锤,马上就急了。 儿媳妇再怎么贤能,那也是别人家的女儿,儿子再不中用,也是自家骨肉,这能相提并论吗? 匆忙赶了过去,就见那边儿战事已经宣告结束。 皇长子被打了个花儿正红,脸上好大一块淤青,鼻下还有一点血渍残留,皇长子妃正用布条帮他把右边那只软绵绵的胳膊吊起来。 皇后深吸口气,生忍住了满腹不快,尽量心平气和的走上前去,微笑道:“这是怎么了?在自家地界上,居然受了这样的伤,可见是侍从的人不够忠心。” 皇长子见母亲过来,再想到自己此时的这幅尊容,不禁有些羞惭,站起身来,神情之中显露出几分躲闪,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皇长子妃向皇后行礼之后,坦然道:“母亲,此事并不是侍从之人的过错,是我与殿下争执之后动了手,同他们并不相干。” 皇后有些疑惑的“哦”了声。 宫人送了座椅过来,她徐徐坐下,神情温和,眸光却锋利:“夫妻俩生了分歧,也该有商有量才是,倚仗暴力来折辱丈夫的尊严,这是妻子应该做的事情吗?” 皇长子妃反问道:“您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怎么会?” 皇后失笑道:“你这孩子,倒把我当成恶人来防范了。你们夫妻俩生了龃龉,难道还不许我这个长辈来调和了吗?未免也太过霸道了。” 皇长子妃向她行礼,又轻声道:“我以为当尊长来调和后辈夫妻之间门的矛盾时,应该先问争执的缘由,再问双方言辞,然后询问左右侍从事情的经过,这样才能够判定是非曲直的。只是不明白您的看法,是否与我一样呢?” 皇后眼眸微眯,随之沉默起来。 良久之后,她才淡淡的笑了一下:“不怪我儿动怒,新妇的性情,是太过于桀骜了些。” 皇长子妃礼貌微笑,不予置评。 皇后见状,深有种一棍打在顽石上,刚重新提起来,又一头扎进棉花堆儿里的感觉。 皇长子妃不与她继续争辩,她索性也不再理会这个儿媳妇,将人晾在外边,自己拉着儿子进了内室:“找医官来看过没有,还疼不疼?” 皇长子觉得一大把年纪的人被妻子打了还把老娘招来这事儿怪丢人的,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道:“没什么大事,儿子想着,就不必大肆声张了……” 皇后气急:“你这胳膊都掉下来了,还说没什么大事?” 皇长子嗫嚅许久,终是无言。 而皇后气过了之后,终于还是说起了今日之事:“我虽不喜新妇桀骜不驯,但她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这等关头与老六闹将起来,吃亏的始终是你。” 又头疼道:“儿啊,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急躁冒进的性子?你父亲少年时候便很沉稳,我也不算是张狂之人,怎么生的两个孩子——” 皇长子妃立在门外,听见皇后如此愁苦,饶是还在为今日之事头疼,脸上也不禁浮现出几分好笑来。 为什么父母俱是稳重人,一双孩子却都行事急躁,从不用脑? 想要一棵果树结出甜美的果实,却又过分的保护它。 不允许阳光晒到它的枝叶,因为阳光过盛,可能会将其灼伤。 不允许雨水落在它的根部,因为雨水过盛,可能会让根基腐烂。 连蜜蜂想来传粉,都被主人慌忙赶走,唯恐会给果树带来伤害。 如此作为之下,终于养成了一棵扭曲畸形的果树,主人却又开始不解为什么结不出甜美的果实。 这跟对着木桩疑惑,为什么上边无法出现游鱼有什么区别呢? 皇长子今年二十七岁,是个标准的成年人了,可即便如此,在夫妻发生矛盾之后,皇后仍旧急匆匆的赶了过来,第一时间门为他撑腰,唯恐儿子在这场夫妻混战中吃亏,有这样的母亲,儿子怎么可能自立起来? 尤其长久以来,周帝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前朝,后宫堪称是皇后的一言堂,更没有人胆敢违背皇长子和昌华公主的意思。 即便偶有不快,皇后这个母亲也会很快出现在儿女身后,如此为之之下,两个孩子性情跋扈冒进,似乎也只是寻常事了。 皇长子妃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因为没有必要了。 从亲信口中听闻此事、还未确定真假、便将至亲兄弟视如死敌的皇子与他那随时随地为二十七岁儿子冲锋陷阵、唯恐儿子受到一丁半点委屈的母亲。 这场由周帝发起的突如其来的考校,完全的暴露出了皇长子性情中的缺点与皇后的短视。 只是今日之后,她,父亲,乃至于数年前入周的墨家众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皇长子妃没有再去关注殿内的那对母子,而是只带了几个亲随,往全淑仪母子所居住的寝殿去了。 …… 皇帝默不作声的听心腹讲了今日之事,从皇长子听闻六皇子出入弘文馆的反应,到皇长子妃的劝谏,乃至于之后的夫妻失和与皇后的匆忙赶往,丝毫细节都没有落下。 跪坐在旁的近臣和宗亲噤若寒蝉,不约而同的垂着眼帘,一时之间门,竟然不敢抬头去看他此时的神色。 不想却听见一阵笑声入耳。 那笑声起初还是被压抑住的,再后来却是越来越大,终于响彻在大殿之中。 皇帝笑的咳嗽起来,却吩咐左右:“叫史官进来。” 近臣们脸色微变,宗亲更是神色微妙。 侍从却管不得那么多,闻声之后便快步小跑着出去,不多时,便引了耳上簪笔的史官入内,隐于帘后。 “穆公对群臣提及太子时,说吾儿有英主之资,今日再看,朕又该说什么呢?” 却听皇帝笑道:“吾儿有烂泥糊墙之资?哈哈哈哈!” 众人皆知皇帝此时虽然发笑,心下想来已经怒极,亦或者说,是失望至极,自然不敢附和,只得噤声而已。 唯有史官奋笔疾书,记录今日之事。 “……皇长子堂素骄躁,闻近人谗言,乃疑其弟。妃劝之,弗听。再谏,乃怒,夫妇由此失和。帝闻之嗟叹不已,此非可承社稷之人也!” …… 皇长子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父亲淘汰出局了。 身为嫡长子,却没有被册封为太子,在从前,这是他的不幸。 但是在现在,这是他的幸运。 皇帝彻底确定他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将他从继承人选的考校中剔除出去,这决断诚然残忍,但是也的确避免了他与其余皇子发生正面的激烈碰撞。 直到现在——皇长子与六皇子之间门的矛盾,其实都还只是单方面进行的,且并没有扩散出去。 如今由皇帝亲自开口裁定皇长子不是那块料,宣布他就此退出储位争夺战,无形之中也是一种保护。 尽管皇长子可能并不想要这种保护。 …… 皇长子妃到时,全淑仪还未就寝,正坐在灯下为儿子缝制寝衣。 她原就是西域女子,并不娴熟于针线,只是后宫寂寂,她又无望复宠,总要寻些事情来打发时间门,便也就不时的带了几个宫女做做针线活儿。 儿子小的时候,襁褓也好,衣衫也好,都要简便的多,加之她那时候又年少,便做得多些,渐渐的孩子大了,双红又心灵手巧,怕她熬伤了眼睛,也就劝她不要再做了。 前些时候她闲来无事,便想着给儿子缝制一件外袍,原本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着的,儿子的一干事项都有专人料理,哪里就缺了这么一件衣裳呢。 不曾想儿子回来看见,嘴上说“又不是没得穿”,但眼神里透出的光彩,是怎么都瞒不过去的。 全淑仪知道这小子口是心非,嘴上说“我也就是做着玩儿”,实际上却已经赶了几日工,想着趁早做出来,好叫他上身。 她坐在窗边制衣,双红跪坐在旁边看书,像是一只被佛珠镇压住的泼猴,目光一阵一阵的发直,不时的挠一挠头。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和角度的原因,她头顶的发髻都显得稀疏了。 嬴政则在另一端看书。 有时候眼睛累了,就看看屋里的其余人。 主要还是看全淑仪。 比起赵姬来,她其实……更像是一个母亲。 短暂的失神之后,他注意到了门外的来客。 …… “没想到会是长嫂前来,我以为大兄会亲自来兴师问罪的。” 嬴政亲自为皇长子妃斟了茶。 皇长子妃闻言微觉愕然,然后很快便明白过来。 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门的沟通,是不需要废话的。 “六殿下。” 她没有称呼六弟,而是用了一个给出了足够尊敬,又相对正式的称呼,正襟危坐道:“请您来试着说服我吧。” 嬴政道:“坐在我面前需要我说服的,是大兄之妻,还是墨家的主事人呢?” 皇长子妃道:“墨家的主事人是我的父亲,不过,如果您能够说服我的话,想必我也可以说服他。” 嬴政遂道:“即便是贤明的君主,也不爱重没有功勋的臣子,即便是慈爱的父亲,也不爱不能给自己带来益处的孩子。” “凡是不能胜任这个位置却处在其间门的,就不应该在这里,凡是不胜任其爵禄却得到了的,更不应该是这份爵禄的主人——这难道不是墨家自己的主张吗?” 皇长子妃道:“这是《墨子》亲士篇的言论。” “不错。” 嬴政道:“墨家人既然知晓这样的大义,又怎么会在皇长子身上耗费气力?才干这种东西,如同尖锐的锥子放置在布袋里,难道是能够被隐藏起来的吗?”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连自己的权力究竟是来自何处,在朝中究竟要团结哪些人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承担起天下大任?” 皇长子妃神色微动:“还请您说的再详细一些。” 嬴政饮一口茶,继续道:“您知道首相江茂琰变法,斩杀大兄两位老师立威的事情吗?” 皇长子妃颔首道:“自然知晓。”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嬴政轻笑一声,神色冷淡,隐含着几分讥诮:“大兄他痴长了二十余岁,却连自己究竟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要反对变法,那就旗帜鲜明的反对变法。” “陛下下令处死违背新法的宗室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江茂琰要杀他两位老师的时候,他却主动跳出来为其奔走,世间门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 “反对变法,却不救因违背新法而被杀的宗室,他反对的是哪门子的变法?” “反对变法,四处奔走意图救下老师,却又将先前被杀的宗室置于何地?” “尊奉的是儒家礼教,称颂的是师生情谊,是礼教让他枉顾宗亲,还是老师教他视同族骨肉如草芥?” “倘若他一心反对变法,尤且有能够团结反对者的可能,但是他心里只有一家之利,罔顾他人,又怎么可能成事?” “更不必说此举深深见恶于陛下,大失君心,而诸国混战,唯有变法才能图强于世,其人鼠目寸光,更无远见!做一守成之主也便罢了,称霸域内,绝无可能!” 皇长子妃听他将这一席话说完,已然怔住,回神之后,眸光光芒闪烁,称赞道:“您虽然年轻,但看待事物的眼光,却老辣如同富有智慧的长者啊。不知道诸国之中的皇子,有谁能够跟您匹敌。” “天下英雄谁敌手吗?” 嬴政神色寡淡,眼睑都没有动一下,便给出了答案:“呵,没有敌 194. 第 194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后短暂的责备过儿子之后,理智的头脑终于战胜了慈母之心,重新占据高地。 她其实并不喜欢皇长子妃这个儿媳妇。 遵从皇后自己的意愿,她更希望让儿子娶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周国大族之女,亦或者是强国公主,而不是一个身材高大、手脚粗糙,相貌只能说是清秀的,从小就跟着她那个满脸风霜的父亲行走列国的女子。 可是皇帝的意志高于一切,她无从反驳。 且墨家之人虽然无有世袭爵禄,却凭借自己的本领很快在军中站稳了脚跟,成为大周强军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军功爵位制度越是根深蒂固,他们所能够对周国施加的影响也就愈发深重,而这种对于军队的强大影响,恰恰是出身世袭贵族家庭、且根本无法从中挣脱的皇后母子所欠缺的。 为了注定无法改变的事情与皇帝抗争,不仅无法改变他的决定,还会失去几十年的夫妻之情。 再则,皇帝如此重用墨家,又将墨家钜子的女儿嫁给皇长子,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正向的倾向了。 皇后权衡利弊之后,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心平气和的接受了这个现实,甚至于没有在皇长子妃这个儿媳妇面前表露出一丝不悦。 何必呢。 仇视皇长子妃,只会让皇帝不悦,间门接的影响儿子,破坏掉儿子的夫妻关系。 如此一来,原本能够通过皇长子妃得到的墨家的效忠,只怕也就灰飞烟灭了。 既然如此,一开始为什么不拼死反对? 在足够理智的时候,皇后诚然是个与皇帝一般的人物。 也是因为这份理智,当不满与恼火消去之后,她很快调整了状态,令近侍女官去请皇长子妃入内,打算拉着她的手说几句贴己话,修复婆媳关系。 不曾想得到的回复却是,就在不久之前,皇长子妃带着几个亲随离开了。 夜色已深,树影歪歪斜斜的倒着,黑色的枝条横亘在窗棂上。 一种不祥之感陡然出现在皇后的心头。 她声音急促:“她去哪儿了?!” 皇长子比她还急,因为有些惧怕父亲的缘故,甚至还有些结巴:“母后,她,她不会是去找父皇告状了吧?!” 近侍女官神色有些不解,然而被皇后那双过于冷厉的眸子注视着,还是小声又迅速的说了出来:“看方向,是往全淑仪宫里去了……” 皇长子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皇后却是如遭雷击。 直到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也好,儿子也好,到底是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一张零分的答卷! 皇后近乎悲哀的看着一旁神色释然的儿子,一时之间门,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皇长子原本还觉得庆幸,甚至于对妻子生出了几分感激——虽然夫妻俩吵了架,还不欢而散,但她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嘛。 你看,她这不是主动往六弟那儿去了解情况了吗? 又想,即便她去父皇那儿告状,我也没必要怕啊! 是她打我,又不是我打她! 转念一想,这事儿真要是被父皇知道,肯定又要用那种看蠢货的失望眼神看着我了吧,每次都喊我滚出去,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啊…… 皇后看着那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只觉得心脏都抽痛成一团了。 偏生还没办法跟他过多的解释,耗时又费力,何必为之! “还没有到最后关头。” 她对自己说。 只是暂时输了一局而已,不要紧。 如今诸皇子之中,也唯有一个六皇子露头,至于其余人,根本不敢与她和皇长子相争。 而六皇子此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在外朝几乎毫无羽翼,谁知道他到弘文馆去,到底是韬光养晦,搜罗人才,还是心血来潮去看个热闹? 就算他真的是只雄鹰,她也有法子把他按下去! 皇后很快重整旗鼓,唤了心腹前来:“去查一查六皇子出宫之后的见闻,他见了什么人,跟谁交了朋友,除了弘文馆之外还去了哪里,以及他在弘文馆都看了些什么书,你亲自去,一丝一毫的线索也不要疏忽!” …… “天下英雄谁敌手……没有敌手。” 皇帝神色淡漠,笑着从口中吐出两个字的点评来:“狂妄!” 那小子以为自己是谁,竟然敢如此小觑天下英杰? 不过先前同皇长子妃说的那一席话,倒是将皇长子糊里糊涂的行径剖析的分外清楚。 皇帝沉吟几瞬,终于招招手,传了近侍过来:“去叫他过来吧。” 总要掂一掂他的成色,才能决定之后如何。 …… 皇长子妃离开了。 嬴政起身送她,继而又重新回到原处,跪坐在席间门,收拾方才因为待客而稍显凌乱的茶具。 就在这时候,他敏锐的察觉到两道自外投来的视线。 嬴政遂站起身来:“您怎么过来了?” 全淑仪神色微有迟疑,有些担忧的看着他:“明儿,你是否有意争夺周国大位?” 嬴政坦率的告诉她:“是。” 全淑仪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眸光似喜似悲,最后又转为黯然与歉疚:“可惜我没本事,帮不了你,既没有强势的母家,又声名狼藉,让你先天就……” 嬴政听得微怔,继而失笑道:“怎么会?有您做我的母亲,让我投生成周国的皇子,超越万万人,已经是无上幸事了,孩儿怎么会不知足?再则,男儿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本就是要倚仗自己去打拼的,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又算是什么道理!” 全淑仪听罢,不禁泣下:“好孩子,托生到我肚子里,委屈你了!” 朱元璋抄着手,在空间门里做出总结:“娘俩都觉得对方做到了能做到的顶级上限。” 刘彻“嘿”了一声,斜眼道:“你是在阴阳怪气谁呢?” 要论人品,朱元璋比他地道的多:“算了,始皇原本那一世被坑的够惨了,就不往他伤口上撒盐了。” 来的不仅仅只是全氏,还有双红,先前不敢贸然惊扰,在门外听见室内气氛尚好,这才放轻脚步进来。 “殿下胸怀大志,固然是好事,只是今日之事,陛下那里只怕有的说道,好好歹歹,您总要想个应对的法子。说不得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使人来召见您了。” 嬴政“噢”了一声,扭头看眼窗外冷清的月色,轻笑道:“不用多久,今晚就会使人来召我的。” 全淑仪与双红齐齐惊呼一声:“啊?!” 嬴政好笑的看着她们:“皇长子妃出身墨家,身边既没有奴婢,又无有媵妾,今日跟随在她身边的几个亲随,会是从哪里来的呢?” 二人恍然惊悟。 全淑仪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神色迫切,压低了声音道:“明儿,不要把陛下当成你的父亲,要把他当成一位天子来对待。” 这是她用后半生的无穷血泪换来的教训:“他的心比寒冰还要冷,比金石还要硬,你只可以用你的言辞和才干来打动他,却不要妄想用父子之情来让他融化分毫!” 嬴政反手覆盖住她微冷的手背,温声道:“我明白,您放心吧。” 全淑仪感知到手背上的温度,一时失神,几瞬之后,忽然将他抱住了。 嬴政微微一怔,继而迟疑着反手环住了她单薄的身体。 全淑仪埋脸在儿子肩头,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虽然还没有到束冠的时候,但已经比她这个母亲要高了。 “明儿,不要记挂我,如果你真的能够被陛下看重,有我这样的母亲,只会是你的阻碍,如果陛下想要再给你寻一个母亲,就答应他吧……” 嬴政没想到这个出身西域,不通中原礼教的女子,竟然能想的这么长远,惊诧之后,冷硬的心房竟然也随之松动,连带着眼眶都有些发烫。 他甚至于不知道这是属于原主的情感残留,还是他自己为之触动的伤怀与感慨。 嬴政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坚定有力的告诉她:“在这寂寥的周国宫室里将我抚养长大的是您,除了您,我怎么会有别的母亲?而天下之大,上至穹顶,下至黄泉,都不会有比您更好的母亲了!” …… 如是等待了片刻,果然有皇帝处的侍从前来。 那近侍微垂着眼,按部就班的向全淑仪和嬴政见礼,继而道:“陛下公务繁忙,只有一刻钟的时间门可以与殿下言谈,如何把握,请您自行斟酌。” 足够客气,也足够疏离。 嬴政不以为意的应了声。 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无心伪装成慈父,他亦不愿假扮成孝子。 皇帝想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他想成为这偌大国度的后继者,这就够了。 一路无话。 倒是刘彻摸着下颌,在空间门里转来转去。 李元达烦了:“你老是绕什么?一边儿去,在这儿转的我眼晕。” 刘彻嘿嘿笑了两声,忽然问嬴政:“始皇,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啊。” 虽然没看见人,可嬴政也开始烦了,并且觉得眼晕。 但是他又觉得刘彻不像是会无的放矢的人,就生忍了,说:“讲。” 刘彻啧啧了两声,说:“算她有福气吧。” 然后道:“周帝要不要给你重新找个妈,你要不要接受,这是你们俩之间门的事儿,不过我觉着,作为一个将国家置于一切之上,且足够冷酷的皇帝,如果你的言行真的达到了他想要的继承人的标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赐死全妃的。” 嬴政为之色变。 其余几个人也惊住了。 再仔细一想——还真有这个可能! 别人说或许不可能,但是刘野猪这个亲身实践者,一定懂周帝彼时的心理状态! 嬴政短暂的沉默了几瞬,继而第一次低了头:“还请教我。” “嗐,咱们几个谁跟谁啊,做什么这么客气!” 刘彻饶是爽的都要飞起来了,还是表面谦逊的摆了摆手,可即便如此,嘴巴也咧的比野猪还要开。 他跟众人分析:“全妃对周帝而言,可不仅仅是钩弋之于我。” “她年轻,漂亮,因为多年的冷落,必然对皇帝生出怨恨,又出身西域,民风比中原还开放,一旦皇帝薨逝,她作为新帝之母成了太后,谁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来?” “再则,你们别忘了,她身上还有一笔黑历史呢——她为什么被冷落这么多年?如若她还活着,她的存在本身,对于新帝而言就是一重污点。可她要是死了,那可就万事皆休,一了百了了!” 众人为之了悟。 嬴政想通了这一节,神色不仅没有松动,反而越发凝重起来。 因为他没有办法破这个局! 周帝手握大权,他有一万种办法处死全妃! 现在可不是临终遗命,听不听全都由新帝做主,周帝一声令下,全妃必死无疑。 但是嬴政根本没有办法抵御这种行为。 怨恨吗? 周帝不在乎。 用周帝在乎的人来威胁? 你觉得一个将国家置于一切之上的绝对冷酷的皇帝,会在乎谁? 威胁他死后要糟践他的江山? 不如来看看他的识人之明,亦或者说他活着的时候能怎么折磨你? 嬴政左思右想,竟然无计可施! 空间门里几个人也是冥思苦想,面有难色。 唯有刘彻摸着下巴在那儿嘿嘿。 嬴政听这声音,就知道这狗东西又有主意了,于是柔和着声音,又一次询问他:“刘兄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不敢当,”刘彻眼底光芒闪烁:“恶毒的主意倒是有一个!” “嗳,”朱元璋道:“活命的好主意,怎么能说是恶毒?” 李元达也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刘彻倒是没卖关子,哈哈笑了两声,贼眉鼠眼道:“你们还记得咱们是怎么开始这趟旅程的吗?” 众人齐齐一怔。 死去的记忆,它突然开始攻击我。 替荆轲养孩子 与寡妇共分天下 凤凰男的胜利 听说你老婆只是你为小妾立的挡箭牌 驴脸皇帝与陈友谅妹妹的虐恋情深 石化的嬴政:“……” 石化的其余人:“……” 几瞬之后,众人纷纷从石化状态中复苏。 能拿下他们,没道理拿不下周帝啊! 众人诡异的静默了片刻,继而不约而同的不寒而栗:“这确实很恶毒啊……” 195. 第 195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想通了这一节,剩下的事情便都顺理成章了。 皇帝不在乎后继者是否仇恨自己,不在乎死后身边人是否会因此遭到清算,但是大多数君主——尤其是在位时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的欣欣向荣的,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相当正面评价的英主,都是很在乎身后名的。 用这个来反制他,一制一个准儿! 嬴政随从皇帝近侍前行,空间里其余人则摩拳擦掌,争取编造一个能第一时间就让皇帝眼前一黑的谣言出来。 到了皇帝处,自有近侍前去通禀,不多时,又来传话:“陛下令殿下入内觐见。” 嬴政神色自若,拾级而上,入内之后,便见皇帝身着常服,半个身形都隐藏在烛火之后,神情难辨。 而玉阶两侧,自有几位近臣、宗亲列于其下,见他入内,纷纷将目光投来。 嬴政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如无睹,近前去向皇帝行礼之后,又被赐座。 说起来,这好像是他们父子之间第一次面对面的言谈。 不过此时此刻,双方都没有为此产生尴尬的情绪。 皇帝开门见山道:“你好像看过很多不同教派的典籍啊。” 嬴政道:“这不正是陛下修建弘文阁的目的吗?” 皇帝微微一顿,继而道:“你是墨家的信徒?” 嬴政摇头道:“不是。” 皇帝又问:“那是法家?” 嬴政再度摇头:“也不是。” 皇帝便哼笑起来:“总不能是黄老吧?” 嬴政又一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也不是。” 他没有让皇帝继续发问,而是掌控主动权,率先开口:“陛下以为,信奉亦或者采纳某一家的学派,是为了什么呢?” 皇帝毫不犹豫的给出了答案:“当然为了强国,继而称霸天下!” 嬴政遂道:“既然如此,信奉哪家学说,重要吗?” “您任用出身法家的江茂琰变法图新,又将墨家钜子之女嫁给当时最有可能承继周国大位的皇子,这两种行径,难道互相矛盾吗?无非都是为了达成那一个目标罢了。” “既然如此,”他微微耸一下肩:“又何必介怀于我是哪家门徒?” 皇帝斩钉截铁道:“因为一个国家想要走向强盛,必须要有一种占据主流地位的思想!我为周国选定的思想主宰,是以法家为主,墨家为辅,若你当政,又当如何?” 嬴政略加思索,道:“大抵是儒皮法骨,兼以百家吧。” 皇帝有些危险的压低了声音:“听起来,跟你大兄的主张有些像呢。” 嬴政摇头道:“南辕北辙,迥然不同。” 皇帝的想法同他前世其实有些接近,故而嬴政能够看到当世十年,乃至于二十年之后的不足。 因为这条路他早已经走过,他很清楚路的尽头是什么。 “对于君主而言,儒家和法家,又有什么不同?而诸子百家中的其余派别,又同这两家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是要取我所欲者为我所用罢了。” 嬴政有条不紊的道:“以十年前之周国来看,需要的是强国,便当用法家重刑,坚以墨家为辅,用纵横家作为使者游说他国,待到灭亡诸国之后,便当以法家为骨,儒家为辅,强权之后,施加恩义以宽抚四方。而天下乱战之后,百姓凋敝,农田荒芜,又要以黄老当政休养生息,与民休息……” 皇帝不置可否:“你看得倒是很远,只是世事变幻莫测。能否用儒家来安抚四方,朕不知道,能否用黄老来恢复民生,同样是未知之事。” “但朕用法家强国,使我大周屹立于诸国之首,这确实切切实实做到了的,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贸然改换治国的思略,去走一条不知道结果的路?” 嬴政:乐。 皇帝怫然不悦:“你笑什么?!” 嬴政于是就将脸上略带嘲讽的笑容收敛起来,正色问道:“您需要我来对这个问题进行辩驳吗?” 皇帝冷冷道:“讲!” 嬴政于是就怀着一种奇妙的嘲弄,徐徐道:“我听说,夏商周这三个朝代的礼制并不相通,但它们却先后称王于天下,春秋时期前后五个强国的法制不同,却能称霸于诸侯。所以聪明的人可以创造法度,愚蠢的人却只能固守法度,贤能的人变革制度,无能的人只能受制度的束缚……1” 跪坐在下手的某位宗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迎头被皇帝扫了一眼,立时停住,噤若寒蝉的垂下眼帘。 皇帝冷笑一声:“这是朕决意变法之后,向周国臣民降下的诏令,你倒是通读的很透彻。” 嬴政微微垂首,神态谦和:“还好,还好。” 又说:“您毅然变法的时候,用这套说辞来说服别人,怎么如今却反而要后来人劝说您变通呢?百家能够开宗立派,总是有其可取之处的,譬如儒家与法家势同水火,可他们所追寻的道义之中,难道便没有相通之处吗?” “《商君书》定分第二十六有讲,主管法令的官员必须通晓法令,如若其治下的官吏和百姓向其询问某条律令,必须清楚的做出解释,并且将这件事情记载下来:百姓何时发问,官员何时解答,问的是什么,答的又是什么。” “如若某一日治下之人犯罪,犯的又是百姓问而未答之事,那就用百姓所犯之罪的刑罚,来惩处主管法令的官员。” “《论语》中说,不教而诛谓之虐。难道不是与之殊途同归吗?” “而令您所伤神的迫在眉睫的困境,也未尝不能用儒家的办法来处置——” 皇帝神情纹丝未变:“你如何知道朕此时在为何事伤神?” 嬴政语气当中便添了些许的疑惑:“难道不是既想要改革选取官员的方式,又担心过于激进,以至于国势不稳吗?” 皇帝心头微动,来了几分兴致,不由得前倾几分身体,叫注意力更集中些:“说说你的看法。” 嬴政应声,忽的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瞟了一眼殿中的时计,站起身来:“一刻钟已经到了,时间的流逝真是如同流水一样啊!” 皇帝眉头微皱,继而发出了一声冷嗤,却没有急于作声,手指似有似无的扣在案上,陷入到思忖当中。 如是过去半晌,他忽的抬起手来,传了近侍亲信过来:“带他去后殿用些夜宵。” 若是没有刘彻提醒,嬴政说不定真就去了,但是他心中早有猜度,皇帝方才沉默的时候,他打量着对方神色,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嬴政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继而拱手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陛下言说,请您屏退近臣和宗亲们。” 皇帝眼底露出几分意外,盯着他看了几眼,终于摆了摆手。 其余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嬴政开门见山道:“陛下,让我来给您讲一个故事吧。” 皇帝居高临下的觑着他,淡淡道:“愿闻其详。” 空间里刘彻津津有味的念了一段创死人不偿命的文案给他听——嬴政听完就觉脑袋轰轰的响,眼前更是一阵一阵的发黑。 皇帝的脸上逐渐浮现出几分不解。 嬴政遂狠了狠心,面无表情,以一种平铺直述的语气道: “她是风华绝代的倾城佳人,通晓天下典籍,学富五车,他是冷厉疯狂的少年天子,自幼困于宫闱,没有感受过丝毫温暖。” 皇帝:“……” 头顶缓缓冒出来一个“?”。 这什么东西? 小说家最近才写出来的玩意儿? 嬴政假装没看见他脸上的诧异,指甲掐着掌心,头皮发麻的继续往下念。 “一场邂逅,两人的心都乱了。” “这个奇女子呕心沥血,辅佐帝王开创盛世,就当她决定功成身退的时候,帝王却霸道的堵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朕不准你离开!全儿,没了你,朕可怎么活?!” 皇帝:“??” “她不愿困局深宫,做他后宫莺莺燕燕中的一个,他痛苦万分,但最终还是决定成全她!” “帝王赐下一杯毒酒,她凄然饮下。再度睁眼,却发现他正陪在自己身边。” “傻丫头,没了你,这万里江山又有什么意思?” 皇帝:“???” “她捂住帝王的嘴,梨花带雨:陛下,你走了,这天下该怎么办?!” “帝王温柔一笑:还是让我们的孩儿去头疼吧!全儿,从此以后,我们就只有彼此了,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皇帝:“????” 嬴政强忍着抖一抖身上鸡皮疙瘩的冲动,板着脸,面无表情道:“陛下,我说完了。” 皇帝:“……” 皇帝:“啊。” 皇帝只觉得眼前发黑。 坐在原地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迟钝的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那,那女子不是不想进后宫吗,既然如此,怎么又冒出个孩子来?” 刘彻抱着个喇叭,踌躇满志的给嬴政塞答案: “他求爱,她拒绝,他痛苦,他买醉,他霸王硬上弓!一夜之后,她逃离国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几年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她……” “却发现她身边还有个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臭小子,气势汹汹的对他说:你想对我娘亲做什么?!” 嬴政:“……” 嬴政:“啊。” 嬴政只觉得眼前发黑。 对面皇帝还在看他。 他咬着牙把刘彻给出的答案说了出来。 皇帝:“……” 皇帝:“…………” 皇帝流露出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扭曲表情来。 就像是被车创了,刚有点好转的时候,又被创了一遍似的。 好在他没有继续问这茬儿,而是换了个话头:“最后是怎么着,那帝王假装赐死那女子,实际上是与她一起离开宫廷,游山玩水去了?” 嬴政用鼻子发出来一声:“嗯。” 皇帝:“……” 皇帝:“…………” 皇帝:“啊。” 这个叱咤风云、威震诸国,深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持之以恒为之付出努力的铁血帝王,此时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种令人心疼的茫然与无措来。 然后他摊了一下手,左右顾盼:“所以呢?” 皇帝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嬴政:“……” 嬴政痛苦于自己是个有羞耻心的人。 我如果是刘野猪,那该有多好啊! 他心想。 皇帝愈发茫然:“怎么不说话?” 嬴政看着他,愧疚的笑了笑。 然后憨厚又无辜的说:“如果陛下赐死了我的母亲,那这个故事,就属于你们俩了喔。” 皇帝:“?” 皇帝:“……” 皇帝:“!!!!!!!!!” 196. 第 196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如果陛下赐死了我的母亲,那这个故事,就属于你们俩了喔。 就属于你们俩了的喔。 喔。 朕的周国能够有今日,是全妃兢兢业业辅佐的缘故…… 朕求而不得,像个失心疯一样强迫她才有了孩子…… 朕为了一个女人假死,抛下社稷去跟她浪迹天涯…… 6啊。 在后世留下这种名声,跟朕生下来就死了有什么区别? 啊,还是有一点的。 生下来就死了起码不用遭受这种羞辱。 6啊,6。 哈哈哈哈哈哈哈。 (懵逼)(震惊)(持续震惊中)(持续震惊中)(逐渐恢复神智)(发疯大叫)(贴地蠕动)(突然暴起攻击)(哈哈大笑)(想车裂所有人) 皇帝原地呆了起码有半刻钟那么久——这个时代的人,实在很难想象这种集结了后世人民智慧的造谣文学。 然后他勃然大怒,以一个攻于心术的帝王绝对不该有的盛怒姿态,一掌击在案上,继而豁然起身:“该死的畜生!周国有今日,是朕和首相呕心沥血,备尝艰辛,一步一个脚印打下来的,关全妃什么事?怎么就成了她的功劳?!” 又纠正说:“她进宫的时候,变法早就开始了!” 嬴政:“喔。” 皇帝:“朕是皇帝,是天子,肩负着多少人的希冀,承载着几代周帝一统天下的理想,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选择假死,抛下祖先基业于不顾?!” 嬴政:“喔。” 皇帝:“宫禁何其森严,变法之后对于百姓出行限制何等严密,全妃一个弱女子,毫无身份凭据,怎么可能跑的出去?更别说在外边生孩子了!” 嬴政:“喔。” 刘彻在空间里都快急死了:“始皇,你别只会‘喔’,你说‘噫,急了急了’——信我,他分分钟破防给你看!” 嬴政:“……” 嬴政忍着扶额的冲动:“还,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刘彻愤怒又不解:“我的办法肯定有用!” 李元达嘴角抽搐一下:“可能,大概,也许,是因为始皇还是想正经做个人的……” 然而即便嬴政没开嘲讽说“急了急了你急了”,皇帝自己也破防的差不多了。 他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在宝座附近焦躁的走来走去,再看一眼底下那糟心的老六,盛怒不已,又骂道:“该死的畜生,是谁让你想这样的法子来反制朕的,你还有人性吗?!” 嬴政:“……” 别骂了! 难道我没有羞耻心的吗…… 皇帝还在愤怒输出:“这样荒谬无耻的东西,毫无逻辑可言,卑鄙下流到了极致——你到底是怎么编出来的?你跟朕说法家,跟朕说黄老,说管子,说儒家——儒家的礼义廉耻,你都读懂了吗?!” 嬴政:“……” 别骂了别骂了! 我难道没有羞耻心的吗…… 皇帝甚至于用《诗经》进行输出:“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这卑鄙无耻的小子,这样的话都能编造出来,居然连老鼠都不如吗?!” 嬴政:“……” 别骂了别骂了别骂了! 都说了别骂了!!! 你…… 怎么还骂的这么难听啊呜呜呜__ 嬴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阵阵烧得厉害——毕竟他还是个要脸的体面人。 然而此时此刻,计划进行到现在,又如何容得了他退缩? 老实人梗在原地,脚趾用力的抠着地,面对受害者的愤怒指责,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皇帝见状愈发恼火,几乎是咆哮出声:“说话啊,刚刚你不还是舌灿莲花吗?现在怎么哑巴了?!” 嬴政:“……” 嬴政极力抑制住低头说“对不住”的冲动,迟疑着不知如何反应。 节奏大师-黄谣制造者-刘彻急得在空间里直拍大腿:“不要流露出羞愧的样子,这样他就会发现你的弱点,发现你其实还是有人性的,就不会相信你真的能够将谣言散步出去,那你就失去了谈判的优势!” “也不要跟他在细节上纠缠,现在是谈判环节,也不要陷入他给你设置的道德困境——只要你没有道德,他就绑架不了你!” 他举着喇叭,大声道:“来,跟我学,一针见血、开门见山的大声告诉他——你就说这招有用没用吧!” 空间里其余人:“……” 彘儿秀的天地变色。 嬴政:“……” 第一次如此痛恨于自己的道德和底线。 第n次羡慕刘野猪这个道德低谷。 指甲死命的掐着掌心,嬴政强迫自己面无表情的回答皇帝:“陛下只说这招有用没用吧。” 皇帝:“……” 皇帝被他的无耻震惊了。 皇帝十分震惊的看着他。 嬴政:“……” 别,别这么看我啊! 这话又不是我想说的! 去看刘野猪啊! 要不要我给你指一指他大概在哪儿?! 啊,别看我了! 别看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惊讶到了极致的眼神看着他。 可有些时候语言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他眼神当中透露出的震撼之于嬴政,本身就是一种无形之中的沉重审判。 嬴政强迫自己尽量面无表情。 皇帝仍旧震惊的看着他。 嬴政眼睫不自在的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眼睑。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皇帝终于“嚯”了一声,带着几分嘲讽,其中又隐含了几分难以置信。 他难掩讥诮的开口:“朕的修养让朕没办法说出更难听的话,但老六你听着——” 皇帝加重语气:“朕这一生见过许多无耻之徒,毫无异议,你是其中的翘楚!” 嬴政:“……” 别骂了别骂了。 刘彻隔空呐喊,空投指导手册:“向他微微一笑,神色坦然的说,这是我的荣幸!” 其余人:“……” 朱元璋迟疑着说:“彘儿,虽然,但是,人至少,不应该……” 嬴政:“……” 嬴政实在做不到那么无耻,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微微低下头,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皇帝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有些惊奇的看着他。 嬴政:“……” 别看了别看了! 还没看够吗?! 皇帝却迟迟没有将目光收回,反而步下玉阶,带着探寻的目光,绕着他缓慢的转了个圈。 嬴政手攥成拳头,别说耳朵,脖子都要红了。 皇帝“哈”了一声,惊笑道:“你居然在羞愧!苍天在上,你居然还有羞耻之心!” 嬴政嘴唇动了动,想要说句什么挽回一点。 然后皇帝很快又加了一句:“虽然不多。” 嬴政:“……” 嬴政:“…………” 摆烂了。 随便吧。 反正我本来就没有素质(不是)。 只要我没有道德,你就无法绑架我。 皇帝又冷笑了一声:“朕想赐死全妃,难道不是为了成全你?不过……” 说到此处,他随之沉吟,陷入到思索当中。 自己召见这小子过来,听他谈论当今国事,也不过是这几日他行为的导向,而这小子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为了他铺路而选择赐死全妃,这种心态本身,就十分的帝王心性了。 他若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亦或者说理解不了自己的心思,又怎么能够早早想出应对的办法? 真是天生的帝王! 既然如此,全妃倒也不是不能保全。 他最大的顾忌,还是怕全妃深恨他多年的冷淡,待到老六继位之后倚仗太后的身份兴风作浪。 但是老六作为一个能够猜到父亲有可能为他继位而赐死生母的人,其心性之理性冷硬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可能事母至孝,但一定不会纵容母亲祸乱朝纲。 如此之下,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有足够渊博的识见,有看透大局的远见,还有绝对理性的秉性,几方面结合在一处,已经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后继者了。 就是有一点,这孩子起步太晚,不像皇长子一样,早早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班底,不过这一点倒也不是无法弥补…… 想到这里,皇帝又是深深皱眉。 他有意赐死全妃,这件事应当是这小子自己参透的,但是他胡编乱造,诌出来的那个离谱到让人眼前一黑的故事,绝对不是这小子的手笔! 作为成了精的狐狸,皇帝自诩这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这小子虽然厚颜无耻,但好像也还有几分羞耻之心残留,那个令人牙酸的故事,多半是旁的什么人编造出来,让他记住,来说给自己听的! 皇帝嘴角冷冷一翘,暗地里磨着牙,开始思忖这个人是谁。 这小子虽然有母家,但是有跟没有其实一个样,这段时间接触最多的,有可能给他出这个馊主意的—— 大概就是那个从博浪沙过来的张良了! 听说那个乡巴佬长得女里女气的,治的是黄老,仿佛还有些虚名,也不知道是不是滥竽充数,浪得虚名! 皇帝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心里说了张良一刻钟的坏话,才阴着脸问嬴政:“听说你还招揽了几个门客?” 嬴政饶是聪敏,也料不到他思绪居然茬得那么远,略微怔了怔,才道:“只有一位门客。” 看皇帝似乎有意听,便继续道:“此人姓张名良,出身博浪沙,治学黄老,听闻陛下在周国设置弘文馆,招揽天下人才,遂到了此地,有经天纬地之才……” 皇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哟呵,经天纬地之才。 嬴政:“我与他数次交谈,引为知己……” 皇帝:哟呵,经天纬地之才。 嬴政:“又听他说了许多诸国见闻,深有所得……” 皇帝:哟呵,经天纬地之才。 嬴政还要继续再说几句,却被皇帝摆手打断:“只这一位门客吗?朕听说,你同英侯家的子弟走得很近。” 嬴政如实道:“只是有些交际罢了,但他仿佛不愿参与皇子之间的储位纠葛,我也不必强求。” 皇帝应了一声,略加思忖,便道:“晚些时候我与你一道手书,让你征兆英侯家的子弟吧。” 嬴政颔首谢过:“是。” 他以为今晚到此,可以说是大功告成,马上就可以功成身退了,不曾想皇帝瞥了一眼时计,忽然道:“你那个叫张良的门客住在哪儿?” 嬴政虽然不解,但还是给出了答案。 离皇宫不算远。 张良虽然来自乡下,但还是很有钱的。 皇帝遂道:“那就让他过来一趟吧,朕也想见见他。” 嬴政:“?” 头顶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 这么看重我的吗,连我的门人都要过一遍筛子? 再一觑皇帝阴沉不定的神色,他忽的福至心灵。 嬴政迟疑着问空间里的老伙计们:“他,他是不是以为这主意是张良给我出的啊?” “嗯?!” 刘彻吃了一惊,感觉自己就像是顶着风浪救了王子之后又被人抢走了功劳的猪猪公主:“放屁!主意明明是我出的,文案也是我想的!” 嬴政:“……” 李世民擦了擦汗,有些艰难的说:“如果可以的话,人家张良也不想要你这莫名其妙的功劳吧?” 猪猪公主:“……哼!” 张良这会儿都睡下了,却生生被皇帝派出的侍从叫起,匆匆奔赴皇宫,再听到是周帝传召之后,倍觉荣幸。 他虽不是周国子民,但还是十分敬佩周帝的行事和果敢的,若论世之贤君,舍此其谁? 无论是强国之路,还是尊崇文化,周国都是诸国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再则,他刚成为六皇子的门客,就得到周帝的召见,这正说明周帝对于六皇子是十分看重的,对于他而言,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去的路上张良打了一肚子的草稿,哪知道见面之后根本没有机会说,周帝瞟了一眼这个满面春风得意的俊美年轻人,眉头就拧了个疙瘩。 目光堪称刻薄的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轻蔑的吐出来一句:“果然是乡下出身,难免下流粗鄙。”便扬长而去。 张良:“……” 被,被偶像当面手撕了。 嬴政:“……” 嬴政欲言又止。 张良踌躇满志的出了门,心灰意冷的离开了皇宫,因为理想的破裂和偶像的崩塌,眼圈儿都有些泛红。 嬴政:“……” 嬴政很不好意思的陪着他一起出去。 一路无话。 一直快到驿馆,张良才轻声开口:“我一直都把他视为当世枭雄,遥想一个敢于招揽他国宾客为首相的君主,该是如何的雄才大略、礼贤下士……” 他失望至极:“真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 嬴政:“……” 嬴政的身体有些僵硬,头皮发麻,半晌过去,才迟疑着伸出手臂去拍了拍张良的背。 “……没事儿,你还有我。” 张良感动的看着他,用力的点点头:“嗯!” 嬴政:“……” 空间里的其余人:“……” 猪猪公主:“你爹没看错你啊始皇。有点羞耻心,但是不多。” 嬴政:“……” 嬴政恼羞成怒:“滚!” 197. 第 197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帝见了张良,宣泄过内心深处的愤怒之后,便愤愤的起驾离开。 这时候时辰已经晚了,仰头去看,但见一轮冷月高悬,夜风侵人,而他那本来因为怒火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叫这冷风一吹,却霎时间清醒过来。 不对! 忽然间想起一事,皇帝再顾不上别的,急匆匆折返回去。 近侍方才没有在内殿侍奉,并不知道皇帝与六皇子之间发生了一场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交谈,陡然见他如此作态,神色都有些惊疑。 然而皇帝显然没有义务要对他们做出任何解释,他们也同样知情识趣,明白不该问的最好不要多问,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皇帝大步流星的走在最前,一群侍从急匆匆在后边追。 皇帝一路赶到了方才与老六那个老六谈话的殿宇外,正碰见耳朵上簪着笔的史官夹带着记板从里边出来。 君臣二人来了个脸对脸,四目相对,一时之间,脸上都有些尴尬浮现。 史官后退几步,让开道路,躬下身去向皇帝问安。 皇帝不太自在的咳嗽了一声,却没有入殿或者离开的意思,原地站了会儿,忽然间摆摆手,示意侍从们离得远些。 近侍们饶是疑惑,却也恭敬聪明,退到了台阶之下,低眉顺眼的静静等候。 皇帝这才向前几步,压低声音,小声问史官:“那些不该记的,你没记吧?” 史官:“……” 史官神情微妙:“陛下,自古以来,从没有天子亦或者国君要求观当世史的,您如今所说的话,既不符合您的身份,也有违礼制。” 皇帝:“……” 皇帝有种好好走在路上忽然被野狗咬了一口的冤枉:“朕什么时候说想看当世史书了?朕只是想说……” 他又一次压低声音:“那些明摆着的假话和毫无根据的谣言,完全没有必要被记录下来嘛!” 史官礼貌性的微笑。 皇帝急了:“你到底记下来了没有啊?删掉!听见没有!” 史官礼貌性的微笑。 皇帝又开始破防了:“你笑是什么意思?今晚你也听到了吧?那都是老六编造出来用以威胁朕的,都是假的,你要是记录下来,传到后世去,叫后人知道,本来没事说不定也有事了!” 史官礼貌性的微笑。 皇帝:“……” 皇帝:“你不会还真打算把这事儿写到史书里边去吧?你觉得这是可以被记载下来的事情吗?” 史官:“嗯,怎么不算呢。” 皇帝:“……” 皇帝被气笑了,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记板夺过:“拿来吧你!” 这回轮到史官急了:“陛下,这于礼不合!” 皇帝头都没回的走了。 史官原地跺一下脚,愤愤的出了宫。 …… 皇帝回到寝宫,打开史官的记板粗略一瞟,果然见到了那个让自己被创死的文案——马德,还听得挺认真,一个字都不带错的! 只是看着那几行字,皇帝都觉得心潮翻涌,怒从心起,马上让人取了火盆过来,自己亲手将那张木质的记板折断烧掉,眼看着那东西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才觉得心口略微舒服一些。 宫人送了温水和干净的巾帕过来,皇帝胡乱洗漱了,就此歇下。 这一晚却睡得很不安稳。 不多时,又做起梦来。 皇帝梦见自己来到了后世,虽然他烧掉了史官的记档,但当时的记录还是留了下来,而且还宣扬的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 他听见几个人在讨论这件事情。 “原来周国变法的主持者,其实是全妃啊,那个周帝,根本就是抢了人家的功劳嘛,真不要脸!” 皇帝:“?!” 皇帝急了,上前去跟他争辩:“不是的,变法是朕跟首相一起主持的,关全妃什么事?!” 对方白了他一眼,指着史书记载跟他说:“你自己看啊,周国的史书记载的清清楚楚,这是六皇子,后来的继任之君自己跟周帝说的啊……” 皇帝更急了,但还是耐心跟他辩解:“你好好看看,不是这样的,这是六皇子在用计,他意图以此威胁朕不要赐死他的生母,你要是信了,那就中计了!” 对方撇撇嘴,说:“要是没这回事,六皇子怎么能编的出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看这个周帝肯定是浪得虚名……” 还有人说:“不过周帝对全妃确实用情很深啊,为她,居然假死离宫,真的好浪漫啊!” 皇帝:“!!!” 皇帝额头上全都是汗:“怎么会?你们别胡说啊,朕是皇帝,肩膀上承载的难道只有一个女人吗?至于变法,你们只需要对照一下全妃进宫的年份就一清二楚了!” 对方没理他,继续啧啧称羡:“你看《全妃传》了吗?周帝真的好爱她哦,别看他们俩差了十几岁,但其实全妃入宫的时候,周帝还是处男……” 皇帝:“……” 皇帝:“蛤???” 皇帝懵了:“那之前几个孩子都是打哪儿来的?!” 对方以一种“你怎么这么蠢”的语气,不耐烦的告诉他:“都是周帝让暗卫代替他圆房生的啊,他怎么可能碰别的女人呢!” 皇帝没办法用道理说服他,遂决定用物理说服他,面目狰狞,抬手一拳砸了过去:“我去你妈的!王八蛋——朕忍你很久了!” 对方惊叫连连:“你怎么打人啊……” 皇帝呲着牙,恶狠狠道:“朕不止打人,朕还要挖个坑,让人把你们这群嚼舌棍的狗东西统统抓起来埋了!埋了!!埋了!!!” 旁边不知道什么人过来劝架,皇帝却是愈发恼火,拳头动作不停,却觉得整个世界忽然间剧烈摇晃起来。 怒气冲天的再一睁眼,见到的就是头顶的床帐。 侍奉的近侍小心翼翼的摇晃着自己,看自己醒了,有些不安的道:“方才陛下睡梦中极不安稳……” 皇帝大汗淋漓的瘫在塌上,神情阴鸷,抬手捂住面孔,久久无言。 至此一夜未眠。 如是到第二日上午,首相江茂琰忽然求见。 皇帝以为他是有什么大事要请自己拿主意,哪知道见面之后,对方却有些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 “陛下以为,君主的声名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否重要呢?” 皇帝昨晚一夜未眠,有些头疼,抬手揉着太阳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当然是重要的。” 江茂琰于是整顿衣冠,正色向他行大礼道:“既然如此,还请您爱惜自己的声名,为周国保全声誉吧!” 皇帝:“?” 皇帝只觉莫名其妙:“什么?” 江茂琰见他好像是真的不懂,只能将话说的更明白些:“昨晚,史官往臣府上去了——您怎么会生出改史这样的想法呢?上一个留下这种恶名的还是崔杼,您是煌煌正道的行者,何必如此?” 皇帝眼前一黑。 皇帝大声咆哮:“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江茂琰:“……” 江茂琰没想到皇帝的反应居然这么大,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只说他秉笔直书,陛下却让他改史,并夺走了记录的记板。” “又说他不敢有辱先祖的名声,已经将昨日之事再度默下,让两个儿子分别送到别国的两位史官处,而他自己留在周国,不只是昨日之事,连同陛下意图改史的事情,都要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陛下大可以杀掉他,却不可以增减史家之书……” 皇帝:“……” 越描越黑了…… 跌坐.jpg 人心怎么会坏到这种程度啊……(默默流泪) 他都可以想象到后世人的嘴脸了。 “六皇子说的肯定是真的!” “为什么?” “不然周帝干嘛那么一个劲儿让史官改?他就是做贼心虚!” “有道理嗳!” 皇帝:有你妈个头啊! (悲愤)(委屈)(憋不住哭了)(委屈) 皇帝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神色沮丧,面有颓唐。 江茂琰道:“您看起来,好像比知道旧勋贵势力意图造反还要难过啊。” 皇帝只觉身心俱疲:“这能一样吗?那些个腐朽的老东西,朕略费些心神,就能让其灰飞烟灭,可口舌和言论这东西……” 江茂琰忽然间大笑出声:“好叫陛下知道,昨夜史官的确往臣府上去了,不过却被臣暂且劝下了,他要记,那就让他记嘛,自有后来人来处置此事,陛下何必心急?” 皇帝听罢,当真是绝处逢生:“果真?!” 又疑心道:“后来人……” 江茂琰近前几步,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是当局者迷了,您不希望这件事被后世知道,六殿下难道会希望如此吗?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去头疼吧!” 皇帝:“啊?” 江茂琰:“六殿下是个体面人吗?要脸吗?” 皇帝:“……” 皇帝迟疑着说:“他要不要脸这件事,真是很模糊啊……” …… 被质疑不要脸的嬴政,此时正在自家书房里,踌躇满志的令人持皇帝手书去征召英侯家的子弟。 受命的郎官特意前来向他请安,又询问他:“殿下只说是想要征辟英侯家的子弟,却不知是英侯府上的哪一位公子呢?” 嬴政自觉要得一个英才,心情愉悦至极:“是英侯本家的公子,并非旁系的。” 郎官又问:“敢问殿下,是英侯本家的哪位公子呢?” 嬴政被他问的一怔:“英侯本家不是只有一位公子吗?” 郎官也怔了,几瞬之后,才道:“据臣所知,英侯有两个亲生儿子,一位善于作文弹琴,一位善于武艺击剑,却不知您看中的是哪一个?” “嗯?一擅文,一擅武?” 嬴政不解道:“我看他两样都很精通啊?” 郎官:“……” 郎官:“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会?” 嬴政瞥了眼屏风上刺的名字,很确定的告诉他:“那人名叫严肃,乃是英侯府上的子弟,素日里勤勉于读书,天不亮便往弘文馆去,闭馆的时候才肯离去,文武双全,如此奇才,你难道一无所知?” 郎官:“……” 郎官的神情愈发微妙,甚至于添了几分隐隐约约的同情。 他看着嬴政,小心翼翼的问:“殿下,您是不是不知道英侯的两个儿子是双生兄弟啊?” 嬴政:“啊?!” 郎官:“一个只喜欢弹琴,肩不能挑,一个只喜欢剑术,不谙文墨。” 嬴政:“啊?!” 郎官:“兄弟俩一母同胞,长得一模一样。” 嬴政:“啊?!” 郎官:“且是出了名的惫懒,虽然从英侯处领了入第二层的资格,但是从来不肯好生就学,兄弟俩加起来才能凑一天课业……” 嬴政:“啊?!” 空间里刘彻笑出了猪叫:“始皇,一个无情的复读机。” 李世民与李元达也是忍俊不禁。 朱元璋不怀好意道:“这俩人的人设,我听着怎么有点熟悉呢?一个善于弹琴,一个善于击剑,前一个有点像高什么,后一个有点像荆什么。” 嬴政:“……” 嬴政:“啊?!” 刘彻:“以为人家是卷王,没想到是兄弟俩轮班啊。” 李元达心有戚戚的问嬴政:“始皇,需要法律援助吗?” 李世民:“……可能更需要杀手。” 朱元璋:“那怎么办,我帮你摇荆轲?” 嬴政:“……” 嬴政:“…………”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真是好多刁民啊!(气) 198. 第 198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帝的手书已经降下,撤回也来不及了。 嬴政不想再去退货——想也知道刚在他身上栽了个大跟头的皇帝会怎么取笑他! 嬴政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件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那就把英侯家的两个子弟一起召来——有一个唤作严肃,另一个名叫什么?” 郎官擦了擦汗,在文书上写了名字:“叫严格。” 嬴政恶狠狠的把这两个名字记在心里,继而便使人持了那郎官刚写就的文书,往英侯府上去征召严肃严格兄弟俩。 持皇帝手书公开征召门客这件事对于一位还未成年的皇子而言,是具备相当意义的。 不是储君,却得到皇帝的特许,可以征召一位顶级侯爵家的子弟为自己效命,这本身就是皇帝在表达自己的政治倾向了。 而因为皇帝与首相的改革,周国官场风气堪称是诸国中的一股清流,不拘国籍,不拘年岁,不拘出身,有能力的人很快就会得到重用。 虽然在文化领域,周国相较于别国还算是半个荒漠,但全天下郁郁不得志的才子们,诚然有十之七八都集中在这里。 六皇子奉皇帝令征召英侯府上子弟的消息传出,整个国都都轰动了。 周国的官员们惊诧的是皇长子之外,又有一位皇子进入了决赛圈,再去考虑六皇子的出身和生母,更觉得这半大少年身上必然有些极出众的条件。 不然怎么会越过前边几位皇子得到皇帝的器重,且又没有因为生母的缘故被一票否决? 意图投效的士子蜂拥而至,一时之间,六皇子炙手可热,甚至有了要超越皇长子的迹象。 毕竟大多数人都看得出来,皇长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却迟迟没有被册立为太子,可见皇帝对于他是不甚满意的,现在陡然有了新的目标,谁会不想去拼一把? 而对于招揽门客这件事情,嬴政却看得十分淡然,甚至于并不十分热络,顺手将这件事踢给张良跟严肃——也就是兄弟俩当中更擅长文墨的那个,自己则带着严格绕着国都打转。 一是观察变法之后的国都景象,二来也是借此良机了解风土人情。 李世民抄着手道:“怎么也没想到始皇居然还有带着荆轲逛街的时候啊,这谁看了不说一声魔幻。” 嬴政额头上开出一朵十字小花,只当做没听见,不理会他。 他不喜言语,荆轲也是沉默寡言,这会儿嬴政可算知道为什么从前觉得英侯之子冷静自持了——那时候他碰见的就是这个闷葫芦,可不是不爱说话吗? 再一想又觉得憋气。 没法跟面前的严格言语,只能悄悄将满腹委屈说给老伙计们听:“荆轲前去刺杀我的时候,高渐离在易水边为他送行,后来我灭掉六国,抓住高渐离,因为宅心仁厚,爱惜他的人才,所以没有杀他,没想到他居然如此不识好歹,借机行刺!” 老伙计们:“……” “宅心仁厚?” 刘彻:“始皇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啊?虽说给你扣个暴君的帽子可能稍稍有点委屈你,但也不必越级碰瓷宅心仁厚吧?” 李世民:“高渐离是怎么瞎的来着?” 嬴政:“……” 嬴政恼羞成怒:“这都不重要!” 他说:“重要的是,这俩人上辈子亲如兄弟,都死在我的手里,不曾想这一世居然成了同胞兄弟,阴差阳错的还让他们圆满了。” 李元达挠了挠头:“你要是想要个亲兄弟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反正全妃还年轻,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就是不知道你们兄弟俩是不是一个爹了……” 说到这儿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天,好地狱的笑话啊!” 朱元璋:“也有可能跟周帝把成蟜生出来……” “艹,”他忍不住道:“更地狱了!” 嬴政:“……” 嬴政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提起这个话茬儿了。 带着严格在都城里转了一日,待到傍晚时分,他又去寻张良,问询近日是否有遇到良才。 张良显然早已经等待良久,甫一见他,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递上人录取名单之后,又再三推荐道:“殿下,良今日见到了一位惊世奇才,实乃天下贤士,请您一定要见一见他!” 张良此时尚且年轻,尤且不是后世的完全体留侯,可即便如此,能够得到他如此钦佩的,想来也非泛泛之辈。 嬴政遂正了神色:“来人可曾通过姓名?” 张良道:“姓公孙,单名一个仪字。” 嬴政若有所思:“姓公孙啊……” 这时候“公孙”二字,并不仅仅是一个姓氏,也是身份的象征。 诸侯称公,而公孙,顾名思义,便是诸侯的孙儿了。 倘若此时仍旧是战国之时,那原主便该被称为“公子明”,若是原主的祖父在位,那原主便该被称作“公孙明”了。 譬如商鞅,是因有功于秦,被封于商,故而才称商鞅,在这之前,他便唤作公孙鞅,亦或者卫鞅——他是卫国公族出身。 来人唤作公孙仪,想来祖上不乏有显赫之时,只是时移世易,旧时王谢,如今也要自谋生路了。 张良亲自去请这位公孙先生前来面见六皇子。 嬴政瞟一眼手里的录用名单,问一侧的严肃:“这位公孙先生,果真如同子房说的那样,乃是天下罕见的奇才吗?” 严肃略微沉吟几瞬,终于道:“公孙先生诚然是治世奇才,但子房如此敬重于他,或许也与此人治黄老,又与黄老派宿老梅石公有所交际的缘故。” 说完,又小心的去看六皇子神色。 嬴政听罢,脸色却是纹丝未变,稳稳的坐在原地,殊无异色。 今日这场选材会,是以张良为主,严肃为辅,在派系上来看,他们都属于六皇子的门客,但是在此之外,二人倾向却是南辕北辙。 张良是他国来客,严肃是周国士子; 张良治黄老,严肃治法家。 都是从龙之功,谁不想拔得头筹? 从六皇子得到皇帝手书,可以公然招揽门客开始,竞争就开始了。 嬴政没想过制止这种行为,作为主君,手下的人都是一条心,未必是件好事,而权力也的确需要制约和平衡。 他要做的,也只是掌控好那个度量罢了。 所谓皇帝,不就是执着尺度,衡量人间的人吗? 须臾之间,张良引着公孙仪前来。 嬴政抬眼去看,便见来者是个中年文士,着大袖宽袍,蓄着三缕胡须,仙风道骨,诚然是治黄老的样子。 他心思微微浮动——这位先生看起来比张良更有修仙的资本啊! 嬴政于是坐直身体,正色问道:“公孙先生是治黄老的大家,近日来此,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呢?” 公孙仪大喇喇的在他对面坐落,语不惊人死不休:“叫殿下失望了,在下并不是治黄老的学者。” 嬴政还未做出反应,张良先自一惊:“啊?!” 他不由得道;“您先前明明自称是治学黄老,与良谈论老庄,也都说的头头是道……” 公孙仪笑道:“那是我为了拔得头筹,故意投其所好,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你的举荐呢?” 张良面露愠色,忽然起身:“那你先前说与梅石公相交莫逆……” 公孙仪坦坦荡荡的回答他:“当然也是胡诌的啊!” 张良勃然大怒:“你这厚颜无耻的家伙——” 他几乎马上就要让人把这个骗子赶出去,对方却在这时候不慌不忙的抬起手:“嗳,子房且息怒,你看,六殿下不就很冷静吗?” 张良忍怒坐了回去。 嬴政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忽然间觉得很有意思。 公孙仪并非黄老家的学者,却能够伪装骗过张良这样的黄老家赫赫有名的后起之秀,又岂会是寻常人物? 而张良未必意识不到这一点,之所以如此动怒,除去被欺骗的恼火之外,未尝也没有借此机会与这个充斥着冒险精神的家伙彻底分割开的意思吧! 而严肃作为矛盾之外的第三人,他的想法和立场,不也很有趣吗? 而这种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的关系,就是政治这东西的魅力所在啊! 嬴政想到这里,眼底不禁流露出一丝兴味,当下微微收敛起笑意,问公孙仪:“子房说的不错,公孙先生确实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公孙仪起身行礼,徐徐道:“殿下容禀,在下姓公孙,单名一个仪字,治纵横家,愿为殿下门下牛马走!” 一席话说完,便不慌不忙的将身上那件宽袖大袍脱掉,露出内里窄袖的利落衣袍,继而又将下颌处那三缕用以伪装的胡须撕下,最后还不忘散开头发,重新换了个发型。 经此之后,他身上那股子黄老特有的仙风道骨立时就消失无踪,而双目炯炯,面带笑意,其精神之振奋,却要胜过先前数倍。 张良先前的怒火多半是演的,这时候眼见他面不改色的走完一整套流程,那怒火倒平添了七八分真:“公孙先生,从见面到现在,你有说过一句实话吗?” 公孙仪笑眯眯的看着他,说:“有哇。” 张良冷冷的道:“愿闻其详!” 公孙仪:“我真的叫公孙仪。” 张良一时气急,拂袖不语。 名仪,治纵横家,又如此的能屈能伸。 嬴政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 “我远远就看见一个流氓在横强,走近一看,原来是我秦国相邦……” 199. 第 199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长子心里很郁卒,很不舒服。 跟老婆打架,心里很郁卒,很不舒服。 打架打输了,心里更郁卒,更不舒服。 打完架之后母亲勒令自己称病,不得随意外出,心里更郁卒,更不舒服。 再听说父皇居然如此偏爱老六那个老六,将从前只有自己拥有的殊荣赐给他——皇长子岂止是不舒服,简直是恨不能去皇帝面前贴地蠕动、暴起咬人了! 凭什么啊! 区区一个庶子,也配与自己并驾齐驱! 依照他那个没受过委屈的性格,即便畏惧父亲,闻讯也该去大闹一场的,偏生皇后下了死命令,让人把他看住,好好在殿里养病,至于老六那边,也只是劝他宽心,说她会处理的。 皇长子也只能郁郁的被困殿中,心想:母后从来没骗过我,说是有办法收拾老六,那就一定有办法! 因为太过无聊,他又忍不住开始想:母后会怎么对付他呢? 直接找刺客把他杀了? 还是说用大义名分来压倒他? 肯定不会出问题的吧? 皇长子陷入到惆怅当中,难以自拔。 …… “我以为殿下当前的形势,看似鲜花锦簇,实则已经危险到了极致!” 公孙仪落座之后,便是一句霹雳,眼见着震得张良和严肃严格这几个年轻人陡然变色,心下不禁添了几分自得,再看主君六皇子神色平和如初,却不自觉的为之凛然起来。 他收起因才能而生的傲然,正色同嬴政分析:“殿下有强势的母家,亦或者是强国作为外援吗?” 嬴政摇头:“没有。” 公孙仪又道:“殿下在朝堂之上又有多少援手呢?” 嬴政道:“一无所有。” 公孙仪遂道:“殿下如今看起来声势浩荡,其实倚仗的也只是陛下的信重罢了,今日有诸多各国不得志之人来投,他们所看重的也未必是殿下,而是周帝独独对您显露出的这份比拟、甚至于超越皇长子的偏爱……” “可是人心尚且易变,更何况是君心?陛下今日能给,来日也未尝不能收回,到那时候,今日因势而投的人,只怕霎时间就会作鸟兽散!” 严肃闻言摇头道:“我以为公孙先生说这些话,有危言耸听之嫌,陛下若非是看重殿下,又怎么会让我们兄弟一人侍从?” 公孙仪正色道:“令皇子征召侯爵之子为门客,这件事听起来固然荣耀,可是两位公子既非英侯本人,也没有在朝堂之上担任职务,即便为殿下所用,又能如何?空中楼阁罢了,中看不中用!” 张良有所了悟:“殿下想要顺利上位,皇长子殿下就是无法避免的挡路石,而在皇长子殿下背后,还有周国世卿世禄的贵族们,六殿下旗帜鲜明的去反对他们,谁知道最后到底是能够顺利的越过这座大山,还是大功既成之后,又用来填补移山挪海之后的亏空呢?” 用有功之臣的头颅来平息怨恨,从前又不是没有君王这么做过。 商鞅这样有不世之功的人尚且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更何况区区一个皇子! 年轻的张良固然还没有成长为完全体的留侯,但也的确已经初现峥嵘,至少,他能够从一个政治家的角度,高屋建瓴的去思考整件事情了。 嬴政有些欣慰,但更多的还是把目光投向公孙仪:“那么先生以为,这件事情该当如何处置呢?” 公孙仪神色振奋,目光明亮,道:“这就要看当今天子想要一个怎样的后继之君了。有进取之心又敢于果敢大胆,就要劝他兵行险着,不必畏首畏尾,谋求安稳妥帖又不愿承担风险,就要劝他走保守的路子,尽量不要出错。纵横家行事的精髓,就在于没有条条框框……” 嬴政闻言,立时便赞了一句:“先生有不世之才,请受晚辈一拜。” 公孙仪面露笑意,起身还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殿下谬赞,实不敢当。” 嬴政随之起身,亲手将其搀住,言辞恳切:“我年纪尚轻,不通这些官场门道,子房和英侯一子虽然俱非愚钝之人,但之于朝堂,毕竟还是少了历练,今日得到先生辅弼,正如同鱼得到了水,久旱得到了甘霖啊!” 他瞟一眼张良和严家兄弟,大手一挥,当即拍板:“自即日起,尔等皆要唯公孙先生之命是从,他的意思,便是我的意志!” 甚至于完全没给那三人乃至于公孙仪反应的时间,便继续道:“先生初来乍到,可有府邸居住?我得以招揽门客之后,陛下赐下府邸一座,车马若干,愿以此奉送先生,聊表心意,还请您切切不要推辞!” 在场诸人之中,张良投效最早,却不曾得到如此看重,如今眼见六皇子如此器重此人,心下难免有些讶异。 并非妒忌,而是惊愕。 六皇子……不太像是会将情绪如此外浮的人。 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顺势再去想先前六皇子与公孙仪的对话,略一思忖,心下便为之了然。 那边严格还在为公孙仪所得到的的句什么。 公孙仪饶是机变异常,陡然被六皇子抛出来的大饼砸了,也难免原地僵硬几瞬,然而他不愧是纵横家的高徒,很快便调整好状态,满面感动,眼眶含泪,执着嬴政的手大呼“士为知己者死”! 嬴政马上吩咐设宴款待今日通过筛选的门客们,赠金赠房,颇为礼重,而诸位门客又以公孙仪为首,席间极尽褒美。 料想过了今夜,整个周国的国都都会知道六皇子新近征召了一位来自魏国的纵横家士子,待之甚厚,礼遇非常。 公孙仪在席间与众人觥筹交错之时,自然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待到笙歌散尽,坐上六皇子专门吩咐送自己往府宅去的马车之后,脸上笑意却是消失无踪。 “不妙啊不妙!” 他拍着大腿,心说:“这个六皇子年纪虽小,人却鬼得很,不好糊弄呢!” 那边厢酒宴结束,嬴政泼尽杯中残酒,也不禁冷哼出声:“这家伙不老实,满肚子花花肠子!” 平心而论,公孙仪说的东西有用吗? 有用。 年龄在那儿摆着呢,相较于张良的青涩,公孙仪要老辣的多,毕竟这时候人到中年的他,已经是个完全成熟体的ssr了。 可真的那么有用吗? 也不是。 与其说他是真心投靠,想来给嬴政出主意,倒不如说他是想来烧灶,嬴政能成,那他也就跟着鸡犬升天,嬴政不能成,他马上拍拍屁股换下一家。 听听他说的那些话吧——让嬴政自己看皇帝的秉性下菜碟,可他公孙仪自己,又何尝不是忖度着嬴政这个主君的心思在下菜碟? 真正超出嬴政心理预期的建议,他一个也没能提出来。 不是他提不出,而是他不想跟六皇子绑定的太深,这家伙在做两手准备,见识不好铁定要溜! 真不愧是纯粹的不能再纯粹的纵横家高徒,全是技巧,毫无感情! 公孙仪想两面逢源,嬴政偏就要把他这条路给堵死。 你不愿全心全力的为我效命,我就没办法了? 钱给了,府邸给了,远超常人的敬重给了,古代贤君礼贤下士,不过如此,堂堂周国六皇子为这个落难公孙做到这种程度,以后公孙仪几乎不可能再为别人效命了! 一个如此礼敬他的主君,他都能够背弃,以后谁还敢用他? 再则,嬴政心里边还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如公孙仪所言,谁都知道皇帝早就想废黜世卿世禄制了,但也几乎是谁都知道,盘踞在这个旧制度之上的旧贵族力量有多强大。 嬴政想要上位,就必须越过皇长子,而想要越过皇长子,就必须扳倒这些守旧势力,张良毕竟年轻,脸皮又薄,严家兄弟同样年少,支不起这个摊子,让公孙仪去办,却是正好! 反正他是流氓,毫无脸面可言! 再则,也正因为他是流氓,降服此人的时候,备不住可以从周帝那儿借点力呢…… 理顺了公孙仪的事情,嬴政又顺势将心神转到了隐藏在暗处的威胁上。 旧贵族只是其次,皇长子也不算什么。 对他来说,皇后,这个出身大族,稳坐后位数十年屹立不倒的女人,才是真正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 与皇长子的想法不同,嬴政不觉得皇后会让人来刺杀自己,亦或者是公然用身份来压倒自己——这太愚蠢了,只会让皇后显得低端,同时迅速触发皇帝对她的厌恶,得不偿失。 可除此之外,皇后又能如何呢? 嬴政一时之间,居然猜测不到。 可他却也并不觉得苦闷。 与聪明人龙争虎斗才有意思,不是吗? 马车辘辘向前,嬴政的思绪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忽然间听见一阵苍远笑声传入耳中,伴随着外边侍从的惊呼与马匹的嘶叫声,马车停了下来。 隔着车帘,嬴政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侍从略微间隔了几秒钟,才迟疑着道:“回禀殿下,前边路上出了点意外,好像有些意思,您要不要出来看看?” 嬴政听罢,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便毫无兴致的道:“不必,走吧。” …… 内宫之中,皇后的面孔和声音都隐藏在香炉散发出的袅袅青烟之后。 “人都安排好了吗?” 心腹低声道:“遵从娘娘的意思,找了最合适的人去侍奉六殿下。” 皇后几不可闻的笑了笑:“送礼这件事,讲求的是投其所好,毁掉一个人,其实也是如此。” …… 嬴政发话之后,侍从犹豫着应了声。 而嬴政则冷笑着跟空间里的老伙计们道:“难道是皇后出手,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放了一个绝世美人?” “呵,”他唇角微弯,发出一声轻嗤:“愚蠢,她以为我会被女色所打动吗?” 空间里其余几个人还没说话,嬴政就听马车外边传来压抑着的低呼声。 “天,是仙人啊!” “……这样神奇的术法,除了神仙,还有谁能施展出来?!” 嬴政:“嗯?!” 朕刚才听到了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将车帘掀开了!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空间里其余人:“……” 空间里其余人:“…………” 李元达:“这位皇后娘娘……有点东西啊。” 李世民:“这位皇后娘娘……有点东西啊。” 朱元璋:“这位皇后娘娘……有点东西啊。” 刘彻嘴角抽动几下:“我说始皇啊,这么直的钩儿,咱就别咬了了吧?” 嬴政头都没回:“你怎么知道这是钩儿?你验证过了吗?没有吧?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说这是钩儿?!” 那边那个有一定化学知识的方士已经开始讲论长生之道了。 嬴政:“哇哦!”(星星眼) 他嫌马车离得太远,甚至于专门下车去听。 空间里其余人:“……” 啊这。 200. 第 200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嬴政甫一下车,就见不远处自己的必经之路上立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装扮倒与先前初次见面的公孙仪有些相似,只是较之后者,更见骨骼清奇,形容若仙。 他快步上前,正见到那男子略一招手,掌心便猝然冒出一撮淡蓝色的火苗,再一挥袖,却是白雾四起,直接叫面前清水凝结成冰。 围观的众人已经看得惊住,跪地叩拜仙人者数不胜数,没能跪下去的,也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嬴政见状,不由得整顿形容,近前去向这中年男子行一后辈礼节:“先生天人之姿,还请受晚辈一拜!” 那中年男子见他品貌不俗,亦是不敢称大,忙还一礼,连道不敢。 如是一人攀谈起来,自有侍卫近前护持,周遭围成一团的百姓见状,便知道那少年必是贵人,饶是对那位仙师心存敬慕,也只得不情不愿的散开了。 嬴政遂问那中年男子:“敢问先生名姓,在何处宝山修道?又是师承哪位尊者?” 中年男子笑道:“不敢当贵人如此尊崇,在下玉真子,不过是一个俗世之中的修道之人,偶尔得仙人传授,略通些许道术罢了……” 嬴政听得面露希冀,几番踌躇,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玉真子见状,不禁失笑:“国都之中,不乏有与在下同修仙道的同志,贵人若是有意,何妨同行?” 嬴政目光中流露出浓厚的兴味,却迟疑道:“俗世之人,只怕会惊扰仙师。” 玉真子神情和蔼,莞尔轻笑:“何至于此?” 嬴政当即便邀请他上车同行,彻夜长谈。 玉真子这才知道这少年的真实身份竟是周国六皇子,只是脸上却也不露讶色,处之泰然,神仙风度。 周遭侍从由是愈发敬慕。 …… 这一晚,嬴政一夜未眠,通宵与玉真子讲论道术,双方各有所得,极为投契。 到了第一日,玉真子便为他引荐博阳侯——也就是支持他在国都当中修道,提供供奉的恩主。 原主从前倒也见过博阳侯几面,后者毕竟是老牌勋贵嘛,只是交际,却是丝毫也无。 此番相见,只叙求仙之道,不讲庙堂之事,却是宾主尽欢,极为融洽。 嬴政于是效仿博阳侯,在殿中专门设置了丹炉,又令人置备丹砂、钟乳石、紫英、白英等炼丹所需之物,在玉真子的教授之下,开始修习炼丹之术。 这些事情他做的隐秘,全淑仪并不知晓,但一定瞒不过就在他身边侍奉的双红。 后者听闻之后书都顾不上看了,便急忙到他身边去,苦苦央求道:“殿下,您不是心怀大志,想要在周国做出一番事业吗?怎么能够沉迷于这种事情呢!那个玉真子出现的蹊跷,又与博阳侯这样的旧贵族有所牵扯,叫陛下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呀!” 她且说着,嬴政且在炉边吩咐侍从:“再去尚宫局索取些金箔来,上好的朱砂,还是要用金箔来包裹,才能确保不失药性……” 双红急了:“殿下!” 她眼眶都红了:“您还年轻,何必想这些东西呢?就算是真的想,也要等以后再去做啊!您想要那个位置,就要与皇长子殿下相争,尚宫局此时就握在皇后娘娘手里,您屡屡索取朱砂等炼丹之物,她岂会不知?” “之所以引而不发,一定是因为这件事对她有利!而倘若这件事对她有利,就一定是对您有害的啊,殿下!” 嬴政看着面前这个真挚又有些傻气的姑娘,不禁失笑。 双红被他笑得失了神,反应过来之后,倏然间有所了悟。 她耳朵微微红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殿下,您,您是不是在将计就计啊?” 嬴政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昨日让人去取了两斤金子,对外说是炼丹要用的,此时都收在东边的置物架上。” 双红会意的走过去,取下了贴着黄金标签的那只盒子。 继而就听嬴政道:“取三两金出来,你亲自走一趟,替我去探望一个人吧。” …… 借着傍晚的暮色,双红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如是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人前来求见。 先次嬴政回宫时通禀外边有变的侍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连连叩首,额头磕破流血,也没有停下来。 “……小人有罪,小人该死,实在无颜再来面见殿下!” 嬴政手持小铛,用银签子翻看着里边的紫英,语气平和:“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所以现在你还能平安无事的跪在这里,而不是悬首在外。” “你出身贫寒,一个月的俸禄只有那么多,可是你的母亲生了重病,你无力救治她。这时候有人对你伸出援手,只是说几句话,就可以得到足够救治你母亲的银钱……” 那侍从满面悔恨,痛哭不止:“都是小人的过错,殿下若有惩处,小人绝无半分怨言!” “起来吧,”嬴政淡淡看他一眼,道:“惩处便不必了。今次我成全了你的孝道,来日你是否能够回报我你的忠心呢?” 那侍从感激至极,顿首道:“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退了出去,双红尤且有些不忿:“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您居然还让我去给他送金子!” “他也只是一枚棋子,对着他发泄怒意,有什么意思?既失了身份,又叫人小觑,且还会打草惊蛇。再则……” 嬴政的目光瞥过全淑仪所在的宫室,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也算是感叹于他的一点孝心吧。与其在事情未发的时候把它闹大,白白失了这么好的机会,倒不如借皇后的钱来办我的事,赐金以愧其心。” 还有一层考虑,嬴政没有宣之于口。 他毕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皇子,在宫中有什么威望,又该从何处得人心? 即便是处置了这个侍从,也不过是隔靴搔痒的出了一点小气,倒不如借此展露胸襟气度,待到事发之后,有此一例,也叫宫中内外侍从感佩他的仁德。 区区三两金而已,很合算的买卖。 …… 因为修道炼丹一事,玉真子成了嬴政的半个老师,又因为兴趣相投,嬴政与博阳侯成了忘年之交。 尽管嬴政尽量隐瞒这件事情,皇后也在暗地里为他扫尾,尽力使此事外传的晚一点,更晚一点,但皇帝还是通过自己的途径,知晓了六皇子近日在修仙问道的事情。 他并没有过多的干预此事,只是在将扫清旧贵族不法行径,以正国法这个任务交付给嬴政的同时,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你表露出的心智并不像是一个没有及冠的少年,所以朕也就把你当做成年人来对待。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嬴政神色平静如秋日湖面:“回禀陛下,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皇帝对着他看了半晌,最后点点头:“很好,退下吧。” 嬴政反而对他提起了另一件事:“听说皇长兄卧病数日,不知道近来可好些了吗?皇后娘娘使人看管的很严,不许其余人去惊扰,我即便想去探望,也不得其门。” 皇帝没想到他会说起此事,却是一怔,继而回神,语气微妙道:“第一个对朕说起此事的,居然是你……” 嬴政坦然道:“毕竟是自家骨肉。” 皇帝沉吟几瞬,终于道:“这件事朕会处理的,你便不要多管了。” 嬴政轻轻应了一声,行一个礼,转身离去。 他走了,皇帝却是久久无言,独坐了很长时间,终于使人去给皇后传讯:“该把老大放出来了,你能关他一时,难道还能关他一辈子?” 皇后当然没想过关亲生儿子一辈子,但却也不想在这时候把人放出去。 依照她的想法,最好还是等六皇子被废掉,亦或者是皇帝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再让儿子出去比较保险。 然而皇帝既然下了命令,显然便不是她所能够反抗的。 皇后亲自往皇长子处去,几乎是捏着他的耳朵叮嘱他:“不要再针对你六弟了,即便是装,也要装出兄友弟恭的样子!他的事情,我已经有所安排,你贸然出手,只会破坏我的计划!” “儿啊,”她叹息着说:“你就相信我吧,母后什么时候骗过你?” 皇长子这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 六皇子得到皇帝看重的同时,就注定站到了皇长子的对立面。 而皇长子恰到好处的卧病,明眼人又何尝看不出内中蹊跷? 只怕卧病是假,因故触怒皇帝是真,如若不然,六皇子又如何捡到这么大的漏儿,一举翻身,甚至于与嫡出的长兄并驾齐驱? 如今皇长子名为卧病,实则被囚,替他说情的却是六皇子,再对比皇长子得势时对待弟弟们的咄咄逼人,其胸襟气量之对比,便可见一斑了。 嬴政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丢出去,便让自己在朝野乃至于宗室中的风评提高了n个档次,可见话说得再多也未必一句话,便能胜过万千。 …… 高陵侯的府上,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一场盛宴。 佳肴美酒,四方豪客,丝竹管弦,舞姬红袖,极是繁盛热闹。 高陵侯的儿子尤且有些不安,低声询问父亲:“这个关头做这种事,是否有些过于张扬了?” “你懂什么?” 高陵侯冷笑道:“我们的先祖跟随周国的先君披荆斩棘,一起开创了这番事业,如今却不许我们与周国同享富贵,这是什么道理?是陛下背弃了我们,而不是我们背弃了他!” 他眼底精光闪烁:“我算是看明白了,陛下是铁了心要废黜世卿世禄,既然如此,何不趁机狠捞一笔,求得后世子孙富贵?!” 今日来此的宾客,与其说是高陵侯的客人,倒不如说是高陵侯从大周各地搜罗的买家。 一手交钱,一手予官。 皇帝有意废黜世卿世禄,也下了诏令,但碍于国内旧贵族的庞大阻力,却一直都没有真正的落实。 故而便有了高陵侯这样钻空子的人。 卖官! 不是贵族没关系,被本侯收为义子,那不就是贵族了? 既然成了贵族,想要谋个官,又有什么不应该的? 给钱少的,可以做高陵侯的旁族,再多一点的,是亲族,给万金的——你就是我素未谋面的亲生儿子! 此时听他如此言说,其子迟疑着说:“可是我听说,陛下令六皇子督查此事,只怕是来者不善!” “六皇子……” 高陵侯轻蔑的发出一声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能做什么?他敢做什么?不必理会!” 于是歌照唱,舞照跳,一切如常。 如是酒过三巡,气氛正热,众买家围着高陵侯一处,亲亲热热的叫着伯父叔父,亦或者是拥着舞姬畅饮美酒。 高陵侯府上的侍从就在这时候急匆匆的来禀:“君侯,六殿下来了!” 高陵侯的酒意霎时间醒了一半。 背着人的时候嘴上轻蔑是一回事,当着人的时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俗话讲不看僧面看佛面,六皇子再如何年少,毕竟也是皇子啊! 他坐直身体,心生警惕,神色也随之郑重起来:“他带了多少人来?!” 侍从结结巴巴的道:“就带了一个婢女,一个佩剑的青年和一个中年文士。” 既然如此,想来并无大碍。 高陵侯暗松口气,叫人搀扶着站起身来,还不忘给他一脚:“混账东西,还不前边带路?六殿下亲临,我怎能不去迎接?” 其余人见状,也忙整顿衣衫,毕恭毕敬的去迎。 饶是心有不快,暗觉轻蔑,见到真人之后,高陵侯也不禁有转瞬的失神,继而便由衷的出声赞道:“殿下龙章凤姿,真乃天地之精髓也!” 嬴政莞尔轻笑,意态风流,却是开门见山:“怕只怕来得突然,坏了君侯的生意。” 高陵侯不意他如此犀利,直刺自己面门,不禁一怔,当着一众刚刚疯狂吹捧自己的“后辈子侄”,难免有些下不来台。 心下怫然,脸上的笑意便也淡了,到底还是强行维持着,讪笑着道:“殿下说笑了。” 嬴政却是微一歪头,正色询问:“以君侯之子的名义出仕,价值几金?” 高陵侯窘然不语。 嬴政见状,也不介意,随手指了指高陵侯身后一人:“你来说,以高陵侯之子的名义出仕,价值几金?” 同样的问话,高陵侯可以避而不答,那人却无有这样的勇气。 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垂下头,小声道:“价,价值万金……” “万金吗。” 嬴政神态平和的重复了一遍,不辨喜怒,又问:“那么,倘若想要以侯爵的身份出仕,又需要多少金呢?” 高陵侯心知他今日是来踢场的,听到此地,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其余人自觉心虚,更加不敢作声。 嬴政见无人作答,便转过身去,问公孙仪:“公孙先生以为,一个侯爵的身份,价值多少呢?” 公孙仪自打进了六皇子的阵营,就在消极怠工。 他是真的怕被六皇子当尿壶使,用完了又被一脚踢开,所以就尽量装糊涂,得过且过,哪成想今日忽然间就被提溜出来了。 问是去干什么,六皇子只说是吃席。 公孙仪心知是宴无好宴,又无力拒绝,只得跟随——可他再怎么聪明,也没想到六皇子会直接带他到高陵侯的犯罪现场吃席啊! 以他的聪明才智,此刻被问到头上,也仍旧不知道六皇子意欲何为,只是被那双深邃锋锐的眸子看着,也不敢不答,只能猜度着道:“君侯之子价值万金,一位侯爵……怎么着也得有五万金吧?” 嬴政为之颔首:“不错,差不多是该有这个数目。” 又问先前回答自己君侯之子价值多少的那人:“那么,一个最底层的九品官,又价值多少?” 那人迟疑着道:“大,大概要五两金。” 嬴政了悟的重复一遍:“哦,大概要五两金。” 高陵侯眼见他在自己家中如此旁若无人,已经怒极,碍于他的身份和对皇帝的敬畏,方才强忍着没有发作:“六殿下,还请……” 后边的话他没能说出来。 且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脖颈处飞速的溢出大股大股的鲜红,高陵侯双眼大睁着,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众人只见面前剑光一闪,继而便是血色飞溅,再一定神,便见六皇子神色从容,归剑入鞘,又取下腰间钱袋,略掂一掂,取了五两金,掷于地上。 双红在他身旁,声音清脆道:“殿下,您记错了,五两金是九品官的价格,一位侯爵,大概要五万金那么多!” 嬴政道:“我总共也才带了七两金,上哪儿去找金子填补这其中的亏空?不过……” 他自怀中取出一本《大周律》,翻到“禁止卖官鬻爵,违者斩”那一页,保持书页开合的架势,随手将其盖在了高陵侯脸上。 “再加上它,大抵就足够了。” 众人皆被高陵侯的横死惊住,瞠目结舌,无人能够做声。 公孙仪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眸光反倒亮了起来。 嬴政浑然不理会这些,当下高声道:“高陵侯世子何在?!” 其子看着父亲倒地的尸体,浑浑噩噩的上前一步:“在,在此……” 嬴政旁若无人,径直步上主座。 双红眼疾手快的将先前高陵侯用过的酒盏杯筷清到一边。 众人木然的看了过去,只听见这位风仪出众的年轻皇子道:“高陵侯府难道连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知道吗?我今日临门,尔等还不摆酒?!” 201. 第 201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高陵侯死不瞑目的尸首还瘫倒在一边,杀人者却已经旁若无人的坐到了他的位置上,继而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要求主人家摆酒待客。 众多买官人已经惊住,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高陵侯世子神色似悲似怒,怔怔的立在原地,眼眶含泪看着父亲的尸体,再看看已然落座的六皇子,拳头捏紧,嘴唇几番嗫嚅,却是无言。 公孙仪见状,马上站出来主持大局,先自喝令高陵侯府的仆从:“都愣着做什么?今日府上宴客,亲朋云集,酒宴未散,哪有叫宾客先自离席的道理?还不快快去将门户闭紧?!” 他是随从六皇子前来的不速之客,相貌又最老成,这时候敢出来说话,显然是能够代表六皇子的。 侯府的仆从们眼见着六皇子干脆利落的将自家主人了结,心中正觉惊惧,此时见这个中年文士出面下令,哪里敢去违逆他的意思? 慌忙应声,去将府上各处门户关闭。 公孙仪又向他们示意地上高陵侯的尸体:“你们侯爷醉了,扶他到后院去歇息吧。” 离得最近的仆从显而易见的愣了:“啊?” 他甚至于下意识扭头去看了眼,确定高陵侯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那边公孙仪已经板起脸来:“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不成?地上多凉啊,侯爷这么睡下,受了冷可怎么办?不长眼的东西!”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刘彻抄着手在空间里吐槽:“我只听说过把鹿说成马,还是头一次见把死人说成活人!” 嬴政:“……” 你在阴阳谁啊刘野猪? 外人看来,他脸上神情纹丝未变,一如从前,但刘彻跟他相处的久了,一眼就看出这家伙心里边不高兴了。 他紧跟着兴高采烈起来:“哟,始皇,怎么板着脸不高兴呢?是刚才杀人累到了吗?” “不应该啊,”刘彻作百思不得其解状:“那么短的一把剑,拔/出来也不需要费多少气力,怎么就累成这样?” 嬴政:“……” 刘彻脸上的疑惑愈发浓郁了:“怪了,杀人之前也没绕柱走啊,这也累?” 嬴政:“……” 嬴政冷冷的盯着他,不说话。 李世民在空间里闷笑出声:“彘儿,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刘彻:“是故意不小心的喔!” 众人大笑出声,嬴政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也不禁黑了一瞬。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群家伙真的很烦啊__ …… 那边侯府的仆从们已经将高陵侯的尸体抬走,公孙仪叫那群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买官人各自落座,自己则哥俩好的搂着高陵侯世子去了旁边。 到了无人地方,他再不复先前亲切,一把将人推开,劈头盖脸便是一句:“世子是想亲族俱丧,高陵侯府至此血脉断绝,还是想活?!” 高陵侯世子原还有些浑浑噩噩,甚至于纠结于是否要趁着六皇子身边无人,联合府上仆从将其杀死,以报父仇。 此时陡然听闻此言,真如同盛夏时分兜头浇下来一盆冰水,头脑啥时间为之一清,继而从头冷到脚。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当然是想活!” 公孙仪听罢,神色愈发严肃,大声斥责他道:“既然如此,你怎么敢如此轻看殿下的恩德?!” 高陵侯世子原地怔住:“……啊?恩德?!” 杀父之仇也能够用恩德二字来形容,那可真是让人强颜欢孝,贻孝大方了! 却听公孙仪道:“你这朽木一样的蠢材,难道居然会有六殿下不敢问罪整个高陵侯府的妄想吗?” 高陵侯世子神情涩然:“他只带了三个人,都敢在诸多宾客面前杀死我父,又怎么会不敢问罪高陵侯府?” 公孙仪遂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想想,为何他今日只带了三个人,而不是点齐兵马,浩浩荡荡的来此兴师问罪?” 高陵侯世子的脑子刚刚开始转动,还没等从起始位置跑到六点钟方向,公孙仪便噼里啪啦的给出了答案。 “这难道不是殿下的宽厚与仁德,意图保全高陵侯之外侯府的其余人吗?!” “身为贵族,却明码标价,对外兜售官爵,你应当也知道,这既触犯国法,又有违陛下之意吧?” “而六殿下同高陵侯,又同贵府有什么仇怨呢?今日杀死高陵侯,并非是为了与府上结怨,而是为了保全府上其余人啊!” “高陵侯死了,此事到此为止,卖官的人不再做这生意,买官的人失去了门路,又有高陵侯的性命横亘在其间,陛下即便恼怒,难道还会如此不近人情,再去问罪侯府其余人吗?” “世子觉得,我说的这些话,是否有道理呢?” 高陵侯世子神色仓皇,茫然许久,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滩浆糊,却也迷迷糊糊觉得仿佛是有几分道理。 可是…… 我爹死了啊! 六皇子杀了我爹,反倒成了我们家的恩人,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 他眉头浮现出一抹郁色,正待开口,公孙仪却抢先一步,冷笑出声:“世子以为,即便六殿下就此放过高陵侯府,此事便到此为止了吗?!” 高陵侯世子神色悲愤:“我父已经殒命,还待如何?!” “还待如何?不如何!” 公孙仪面带轻蔑,语气轻快:“世子如此年轻,是否有着比拟高陵侯的交际手腕和人脉呢?” 高陵侯世子为之语滞:“这……” 公孙仪又问:“以后不能卖官,府上又无力通过军功爵位制度开辟一片新天地,这么多人,有没有想过日后该如何过活?” 高陵侯世子又是一顿:“这……” 公孙仪再问:“当今陛下有意废黜世卿世禄制度,此事世子应该也早就知晓吧,您是否有螳臂当车的勇气,去阻止陛下推行此事呢?” 高陵侯世子满面苦涩:“我自然没有。” 公孙仪轻笑一声:“既然如此,即便六皇子不找您的麻烦,这所谓的高陵侯府到底能继续存在多久,只怕还很难说呢!” 高陵侯世子听到此处,已经是冷汗涔涔,思及自己和家中其余人的来日,便再顾不上横死的高陵侯了。 他整顿衣冠,郑重拜道:“小子愚钝,还请先生教我!” 公孙仪遂道:“你可知陛下有意废黜世卿世禄制?” 高陵侯世子微微愕然:“此事方才小子便已经回答过先生了……” 公孙仪微微一笑:“你父亲卖官的钱,可都在府上吗?” 高陵侯世子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却是一怔:“在,在的。” 公孙仪神色轻松的拍了拍他的肩:“既然如此,那就简单啦!” …… 再次回到宴饮上时,高陵侯世子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明显振作起来。 见满堂宾客都如同受了惊的鹌鹑似的,僵坐在席间,手持玉箸,他甚至于还拍拍手,重新唤了家伎过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继而又往上首去拜见六皇子。 众人被他这举止惊住,不由自主去看方才将他带走的那个中年文士——这家伙,有点东西啊。 嬴政并不惊讶于公孙仪的能力,ssr嘛,常规操作罢了。 见人过来,也只是淡淡一笑,向他示意自己身边的位置。 刘彻在空间里替他配音:“兄弟,来吃席!” 还不忘给自己安排位置:“我坐小孩儿那桌,替阿瞒占少妇那桌!” 其余人:“……” 嬴政已经能够娴熟的屏蔽他了,其余人的功夫显然还没有深厚到这种程度。 李元达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道:“彘儿,你就一张脸,省着点丢。” 刘彻信心满满:“没事儿,还有阿瞒垫底!” …… 嬴政在高陵侯府吃完席,便带着人离开,出门还是高陵侯世子亲自送的,主打的就是一个宾至如归。 到第二日,高陵侯世子身着丧衣,双目红肿,哭着给皇帝上表。 “臣今日特地来向陛下请罪!” 他流着眼泪陈述缘由:“臣的先祖,是跟随大周历代先君创业的臣子,因为略有些薄微功劳于社稷,得到了高陵侯的封爵,世代富贵,怎么能不感佩于先君们的恩德呢?” “昨日,臣偶然惊闻臣的父亲竟然参与卖官鬻爵,收纳四方豪富金银无数为其谋官,震惊异常,想要言说父亲的过失,又怕伤害到为人子的孝道,但若是置若罔闻,又如何对得起陛下和历代先祖呢?” “臣便令人去家庙取了先祖曾经穿过的旧甲,让亲随送到父亲手里,希望他想到先祖们的功绩和操守,回头是岸。” “父亲唤臣过去,流着眼泪,幡然醒悟,悔恨不已。他说他一夜都没合眼,夜半时分迷迷糊糊进入梦境,见到了先祖。” “先祖们都很失望,厉声呵斥他,说,有你这样的子孙,是多么令人羞愧的事情,无德之人,不应该继续盘踞高位。应该将先君赐下的爵位交还给陛下,以此来赎清你的罪过!” “父亲痛切的跟臣忏悔他的过失,又道是无颜面见陛下,便要求臣来替他上表,自去高陵侯爵位,并将所受贿金尽数交还国库,万望陛下恩准,以宽其心!” 皇帝将这个长长的故事听完,亦是感动的热泪盈眶,当即步下玉阶,执着高陵侯世子的手,恳切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高陵侯能够幡然醒悟,已经是极大的好事了。” 又令人去请高陵侯入宫见驾。 高陵侯世子哽咽道:“好叫陛下知道,昨晚父亲交待完臣那些话后,便拔剑自刎了,他到底是羞于来见陛下,也无颜再苟活于世啊!” “什么?高陵侯竟然如此刚烈?!” 皇帝闻言面露惊色,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几下,亏得被人扶住,才没跌倒在地。 他神情沉痛,语气苍凉:“唉,何至于此!” 高陵侯世子道:“还请陛下成全家父的心愿,不要让他在九泉之下魂魄难安。” 此时皇帝再看他,真有种在看自家子侄的慈爱,当下就拍板道:“高陵侯如此深明大义,朕怎么能够让他枉死?准奏,即日起去高陵侯之爵,收回所赐封地!” 转向高陵侯世子时,眸光又柔和起来:“至于那些金子,贤侄便只管收下吧,黄金有价,贤父子这样的忠义之心却是无价之宝!” 高陵侯世子大松口气,对公孙仪心悦诚服,当下深深一拜,叩谢君恩。 散朝之后,皇帝龙心大悦,马上投桃报李,让人去传旨:“去给老六准备朝服,以后让他也来上朝!” 自己头疼了这么久的事情,他轻轻松松就撕开了一条口子,如何不值得嘉赏? 叫了人过来,皇帝开门见山的问:“你是怎么说动他编那些瞎话出来的?” 嬴政言简意赅道:“不过是以利动之罢了。” 皇帝颇觉微妙:“他居然愿意用自家先祖来编瞎话!” 这时候的先祖崇拜与神灵崇拜是很相似的。 嬴政理所应当:“祖宗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主打的就是一个废除迷信,拥抱科学。 皇帝想起他毫无父子之情给自己造的谣,不禁冷笑:“这一点,朕较之你,却是远远不如了。全妃虽然番邦女子,倒是把你教的很好!” 嬴政讨厌他拿全妃来说事,更讨厌他语气里对于全妃的那种似有似无的轻蔑。 暗自蹙眉,他脸上倒是不显,眼皮一掀,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有一点,我是永远也比不上您的。” 皇帝有些兴趣,疑惑地“嗯?”了一声:“什么?” 嬴政淡淡道:“您有像我这样千古无一的儿子,我没有。” 皇帝:“……” 皇帝:“蛤?!” 真不要脸! 皇帝被气笑了:“你放屁!” 嬴政笑了笑:“您可真是粗鄙呢。” 空气中阴阳怪气的浓度超标。 皇帝勃然大怒:“滚!” 嬴政脚步轻快的走了出去。 刘彻在空间里“嘿”了一声:“始皇大有长进啊!” 嬴政微笑不语。 李世民道:“关键始皇说的也对啊,皇帝确实有个堪称千古一帝的儿子,但始皇却很难有这样的儿子。” 刘彻安慰嬴政:“没事,虽然你没有堪称千古一帝的儿子,但是你有胡亥啊!这种儿子也是很稀有的,爆率不比千古一帝高!” 空间里的其余人:“……” 彘儿你是懂安慰人的。 嬴政:“……” 嬴政:“蛤?!” 嬴政瞬间破防,继而勃然大怒:“你放屁!给我滚!!!” 空间里其余人:“……” 刘彻若无其事的抠了抠耳朵:“您可真是粗鄙呢……” 202. 第 202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在这九重宫阙之中,皇帝的态度就是最大的风向标。 诸皇子之中,有资格上朝的是谁? 从前也只有皇长子一人罢了,且还在几年前糊里糊涂替自己获罪的老师求情的时候被皇帝给撵走了。 但是现在,继皇长子之后,终于有人又摸到了那个门槛儿。 六皇子被皇帝准允入朝听事。 先前皇帝特许六皇子征召英侯之子为门客,只能说是给了他一张入场券,但今次准允他进入朝堂,却几乎是手把手的将他拉到御座身旁站定了。 皇长子闻讯之后当场破防,虽然皇后再三叮嘱,让他谨慎行事,且观来日,但情绪这东西,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控制住的? 皇长子愤怒的砸了几个瓷瓶,又将案上文册悉数拂到地上,马上就要去找六皇子晦气,却被皇后留在他身边的人给拦住了。 “殿下,皇后娘娘说了,除了必要的宫宴和与太傅、门客们谈话之外,您不能外出。” 皇长子抬腿一脚,把人踹开:“滚!母后也就罢了,你们这几个狗奴才,竟然也敢如此忤逆我的意思!” 那内侍被他踹翻在地,疼的龇牙咧嘴,却也不敢迟疑,倘若放走了皇长子,闹出事情来,皇后施加给他的惩处,必然要胜过这一脚数倍。 他死命抱住皇长子的腿,苦苦劝道:“殿下,三思啊!” 皇长子又踹了几脚,却都挣脱不得,正深觉烦躁,不曾想纠缠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却陡然间松开了。 他下意识以为是皇后来了,气势先自弱了三分。 转过头去,见到的却是皇长子妃面无表情的面孔,气焰便重又张狂了起来:“怎么是你?” 先前那场大闹之后,夫妻二人原本为数不多的感情都被消磨掉了,即便皇长子前段时间被皇后幽禁,整日不出寝殿,总共却也没跟妻子见过几次。 此时二人尚且处于冷战状态,他如此态度,便也不算稀奇了。 皇长子妃见他神色不善,却不言语,只是默然近前。 皇长子眉头皱的更深:“我最讨厌你这副装聋作哑的样子——” 他这话都没说完,就挨了皇长子妃一记老拳,白眼一翻,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皇长子妃平静的回敬道:“彼此彼此,我又何尝看得惯你这副蠢出生天的作态?” 然后一摆头,吩咐侍从:“把这个废物抬进去,门锁上,钥匙扔河里,再去给皇后娘娘报信。她一手教养出来的好儿子,但愿她能够护持他一辈子。” 这样毫不留情的评价…… 侍从听得冒汗,却也不敢妄加评判,两个人把皇长子搀扶回去,另有人去给皇后送信。 昨晚高陵侯府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算隐秘。 不说高陵侯府的侍从们,宴上还有那么多的宾客呢,或多或少,总会有风声流露出去。 但是六皇子跟高陵侯世子抢先一步达成共识,今日又有皇帝亲自为此事定性,那些人即便知道实际上的真相与对外宣传的真相是南辕北辙、两模两样,又怎么敢向外宣扬? 而皇后就是为数不多知道实际上的真相的人。 要说从前对于六皇子是怀着几分好奇,像是在看一个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一样,想知道这小子究竟能走到那一步,那么现在,皇后心里便只剩下浓浓的忌惮了! 这事情交付到他手上才多久? 几日之间,便毫不费力的打开了局面! 这样一个人,难道是可以把他当成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一样对待的吗?! 皇后后怕之余,又有些庆幸,多亏她先下手为强,早早就在六皇子身边埋了人手,如若不然,后果只怕是不堪设想。 此时接到儿子处的传书,她也觉伤神。 想皇帝是人中龙凤,她也是聪敏之人,不知道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居然养下这样一个孽障来! 在这深宫之中,皇后的身份诚然尊贵,但真正的未来,还是要着落到儿子身上,倘若这个儿子无法登临大位,那皇后岂不是白白在这宫阙之中蹉跎了几十年? 皇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即便心下恼怒异常,也只得压制住火气去教训自己的倒霉儿子。 因为走得匆忙,她甚至于没有注意到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纤细的影子。 昌华公主秀眉紧锁,身形隐藏在赤红色的宫柱之后,如云鬓发间的金凤步摇在窗棂上投下了华丽又轻盈的影子。 “这两只没心肝的白眼狼!” 望着母亲匆忙离去的背影,她不由得抿紧了嘴唇,眉宇间显露出几分阴翳:“若非母后心慈手软,保全全氏母子,他们岂会有今日?不思感恩也就罢了,居然还反咬一口,妄图噬主!” 昌华公主眼底寒光闪烁,忽的发出一声短促冷笑,转头就往全淑仪宫里去了。 …… 彼时嬴政离宫在外,双红倒不曾与之同行,坐在书案前全心全意的温书,不时的挠一挠头。 就在这时候,却听外边陡然喧闹了起来。 她随即起身,透过窗户往外一看,就见宫门处几个健壮宫婢已经跟自己这边儿的人推搡起来。 而那几人身后立着一个容色明媚的少女,手持一根皮鞭,眉宇间骄矜之色甚是浓郁,不是皇后所出的昌华公主,又是哪个? 身边的宫婢被人拦住,她神色极是不快,目光却没有落在那些相争的奴婢身上,而是森森的看向内殿:“全氏何在?本公主亲临此地,她居然敢不出来迎接?!还真是翅膀硬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了!我今天就要替母后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尊卑的贱婢!” 双红见状便知来者不善,顾不得出去管事——她在六皇子处再如何得脸,也不过是个奴婢,昌华公主发起飙来,全淑仪都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是她? 而帝后难道会在意一个小小奴婢的死活吗? 双红推开窗户,轻盈如一只小鸟,身手敏捷的跳了出去。 她本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对于各处的道路也极为熟悉,三两下绕到全淑仪寝殿里,二话没说就拉着人往后殿跑。 那边有道小门,可以在不惊动人的前提下迅速离开这里。 双红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应该明白能屈能伸的道理。 所以她根本没想过跟昌华公主对抗,而是直接带着全淑仪飞速脱离了那个危险的环境。 也正是因为她是聪明人,所以她清楚的知道,昌华公主其实不算是个多坏的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破坏力小——因为昌华公主是个蠢货! 一个人坏,但是聪明,其实并不算太可怕,因为他知道做什么对自己有利,你也知道该如何防范他。 但一个人要是蠢…… 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会在哪个瞬间突然搭错了筋,莫名其妙捅你一刀! 全氏即便不得宠,那也是皇子生母、天子嫔御,昌华公主大喇喇的带着人,在她的宫室里对着自己的庶母喊打喊杀,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 哪怕你在自己亲妈那儿告个状,让皇后以后宫之主的身份来训诫宫嫔,也比当下这样好得多啊! 双红最看重的就是六皇子,而六皇子最看重的却是全氏这个母亲,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全淑仪陷入险境! 淑仪的身体其实并不算很好,人也柔弱,别说是叫昌华公主的鞭子抽上几下,就是被人辱骂几句,也是会难过的啊。 而六皇子要是知道母亲被人这样羞辱,心里就该更加不是滋味了! 双红带着全淑仪东绕西绕离了寝宫,又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她往皇帝宫里去了。 昌华公主的脾气,满宫里的人都知道,头脑一热,什么都做得出来,没有搜检到全淑仪,一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双红无论带着她躲到哪里,都逃脱不掉。 寻常嫔御,谁敢得罪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呢? 双红也没打算去求皇后主持公道,尽管她知道只要自己带着全淑仪到了皇后面前,后者必然会板起面孔来,不痛不痒的训斥昌华公主几句,还会赏赐些东西来宽抚全淑仪—— 可是谁稀罕这些! 谁又愿意生活在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恐怖阴影之下,冷不防就要被打被骂! 这些年皇后的确庇护过淑仪娘娘几分,但也就仅仅是庇护几分罢了,不说别人,昌华公主那些不过脑子的讥讽和嘲弄,淑仪娘娘听得少吗?! 更别说皇后早就开始给六皇子使绊子了,她才不要带着全淑仪去皇后面前伏小做低! 这要是从前,双红一定不会带着全淑仪去找皇帝,因为她知道皇帝忙于朝政,不会有闲心去管后宫之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 全淑仪是六皇子的生母,也是六皇子与皇帝维系父子关系的关键一环。 对于皇帝来说,全淑仪就不再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后宫妃嫔,而是很可能成为未来的储君之母,于情于理,他都会管这件事的! 而相较于皇后对待一双儿女的慈母心肠,百般维护,皇帝必然要果决的多。 双红习武体健,长长的跑了一段路,仍旧是脸不红气不喘,反倒是全淑仪身体素质平平,上气不接下气,眼眶泛红,发髻微乱,形容也难免稍显狼狈。 双红也没有提醒她整顿一二——就该叫陛下看看昌华公主是怎么欺负人的! 她的父亲曾经是效命于皇帝的内卫统领,是以她在皇帝的侍从们之间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虽然从前出于种种顾虑都没用过,但现下不就是恰当的时机吗? 双红想要去走走关系,又不放心将全淑仪一个人留在这里,正踯躅时,却见一个中年内侍凑巧往这边儿来了,见到她们主仆二人,也是一惊。 “……淑仪娘娘?” 双红认出来,这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三省。 太好了! 她心说,这不就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来? 双红不动声色的给全淑仪递了个眼色过去。 全淑仪为之会意,略微迟疑几瞬,又垂下颈子,低声将今日之事说与三省听。 三省便引着她们往等待召见的静室去暂且歇息,让人送了糕饼和茶水过来,末了,又低声道:“御前见驾不好失仪,淑仪还是稍加梳洗吧,见到您这幅样子,陛下怕是未必高兴。” 双红有些不解:就是要让陛下知道淑仪娘娘受了欺负,才好处置这件事情啊。 全淑仪却没有提出质疑,只是轻声道:“劳烦总管差人送些温水过来吧。” 三省应了一声,躬身向她行个礼,退了出去。 双红目光不露痕迹的瞟了他一眼,又悄悄看全淑仪,若有所思。 203. 第 203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三省进了内殿,就见皇帝正伏案批阅周国各地呈上的奏疏,便缄默的站到了一边儿,觑着案上奏疏的厚度,示意底下的小内侍去煎茶来。 如是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皇帝将案上的奏疏处置完,他便适时的递了一盏温度正好的香茶过去,又低声道:“陛下,全淑仪来了……” 皇帝正低头饮茶,听此一句,竟愣住了:“谁?” 三声小心的忖度着他的心思,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是全淑仪。” 皇帝没了用茶的心思,略一思忖,便将手中茶盏搁下,不咸不淡的道:“是吗。” 在皇帝还年轻的时候,全氏之于他,大抵是个美丽的宠物,绝艳又温顺,后来因为汤义康的进谏而冷淡了她,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感触。 但是当全氏的儿子开始崭露头角之后,人到中年——其实以当下人的平均寿命,也可以说是老年的皇帝再去回想,倒是觉得全氏在美色之外,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譬如受到冷落的这些年,亦或者说是刚遭受到灭顶之灾的时候,这个没有经受过中原礼教教养的女子,居然没有玩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一套,也没有用那几个月的柔情蜜意来痴缠自己…… 简而言之,就是她很安分。 安之若素的接受了自己悲剧的命运。 对于皇帝来说,这一点从前并不重要,他才不会管后宫的女人是圆是扁! 但是在他决定将全妃之子立为储君之后,这一点就非常重要了! 也是因为全氏之前十数年的安分,所以现在,在听闻全氏忽然间往自己这儿来了之后,他饶是忙于朝政,也还是愿意抽出一刻钟的时间来见见她,听听她都想说些什么的。 另有人去请全淑仪见驾,皇帝则询问三省全氏为何而来。 三省低声将自己在外边儿见到全淑仪主仆二人的事情讲了,又把全淑仪所言说与皇帝听。 皇帝的眉头显而易见的皱了起来。 外边内侍来禀:“陛下,淑仪娘娘已经到殿外了。” 皇帝面无表情道:“且让她在外边等着。” 又点了另一个心腹出来:“去查查这件事,看是否如同全氏所说的那样。” 略顿了顿,又说:“再去看看,皇后在干什么!” 近侍们听他语气,便知道是对皇后极不满了。 后宫的事情闹到皇帝这里也就罢了,而全淑仪作为风头正盛的六皇子的生母,却被皇后之女如此逼迫。 倘若事情最后确定为真,那皇后不仅仅是教女不善,连带着“皇后”这个职位本身,也是严重的失职了。 对于皇帝的心腹来说,事实的检验其实并不难。 因为……昌华公主根本就没想过要遮掩啊。 对于一个向来在后宫之中横着走的嫡出公主来说,忽然间让她规规矩矩走路,她难道不会不舒服的吗! 心腹将事情经过说与皇帝听:“公主寻不到淑仪娘娘,便责打了侍奉娘娘的近侍和宫人,奴婢寻过去的时候,公主还在林婕妤处搜人。至于皇后娘娘……” 他短暂的迟疑了几瞬,因为他很清楚,要是此时此刻将真相说出来,几乎可以说是置皇后于死地了。 但他毕竟不是蠢货,知道自己是靠谁吃饭,故而极为短暂的踌躇之后,他一五一十道:“皇后娘娘往皇长子殿下那儿去了,难免顾及不上公主,因为您下令准许六皇子上朝听事的缘故,皇长子殿下有些不悦……” 后边的话他没再继续说出口,因为皇帝听到这儿,就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然后肃然道:“三省!去传皇后……” 三省毕恭毕敬的近前,不曾想皇帝说到一半,却忽然间停住。 他心下忐忑,壮着胆子微微抬头,余光小心的觑着皇帝面容,却见后者神色莫测,眼底隐约有森森杀机迸现。 三省几乎没控制住打个冷战,强行忍下,噤若寒蝉的垂下了头。 静默。 长久的静默。 终于,三省小心翼翼的开口:“陛下,可还要奴婢去传皇后娘娘前来吗?” 皇帝终于回过神来,先前的愠色消失无踪,语气重回到素日里的平淡:“不必了。” 他说:“传朕的旨意,昌华妄为,对庶母无礼,难道这不是轻看朕的不孝行径吗?削去她一半的封邑,即日起幽禁寝宫,无诏不得出。” 三省领命。 皇帝又吩咐先前去打探消息的心腹:“去传皇长子过来。” 心腹马上领命,就要出去的时候,却被皇帝叫住了。 他站起身来,离开坐席,在宽阔的大殿之内踱步许久,终于吐出来一句:“不必了。” “让殿中省去准备——” 皇帝说:“今夜举宫大宴,除了被禁足的昌华之外,诸皇子公主都得列席,还有宗亲们,也一并请进宫来,务必要筹备的热闹!” 近侍恭敬领命。 皇帝这才和缓了脸色:“好了,让全氏进来吧。” 这对曾经柔情蜜意的帝妃,已经多年未曾如此临近的相见了。 虽然元旦年尾这样的大节日里也会碰头,但别说是言谈,连眼神的碰撞是不会有。 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皇帝不会去看一个被扫进过去的女人,全妃也无心留恋一个如此薄待自己的夫君。 然而经年之后再次相见,两人之间却又有了几分年轻时候才会有的温情脉脉。 皇帝没有再往御座上去安坐,而是立在原地静待。 全淑仪款款入内,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仍旧是风华绝代,倾城丽色。 皇帝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以一种堪称柔和的语气,不无怀念的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美……” 好像他是刚听闻全妃来此,就迫不及待的把人传召进来,而不是有条不紊的处置完所有事,才好整以暇的让她进来一样。 这样有温度的皇帝,全妃久违已久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但是冰冷的现实让她很快就清醒过来——这是个绝对不会被感情所打动的铁血君王! 而现在的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她有儿子,儿子有他的理想和志向,今日她表现的一个不好,或许就会将他带入深渊! 全淑仪随之泣下,盈盈拜道:“妾身失德之人,无颜面见陛下……” 皇帝伸手,及时的扶住了她,柔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全淑仪轻轻摇头,善解人意道:“陛下也是为了这大周的天下,妾身明白您的志向,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皇帝听她如此回应,倒真是在美色之外,又对她平添了几分欣赏,目光由是愈发柔和起来。 他执着全淑仪的手,无声的叹一口气:“这么多年的时光,都在后宫里虚耗掉了,即便你心里委屈,埋怨、怨恨朕,朕也不会生气的。” “可是……(想称呼全妃的闺名但是忘记了)(为了保持节奏,又叹口气)” “可是啊,在这宫城里,宫人内侍会委屈,嫔御会委屈,皇后会委屈,皇帝又何尝不会委屈?” 皇帝拉着全淑仪的手,二人一处落座,他语气感慨,由衷的跟她说起了心里话:“朕难道就没有委屈的时候吗?建立弘文馆,广邀天下学子来此,那些士人当中,难道就没有桀骜不驯,意图来羞辱朕的吗?” “当着满殿臣工和别国使节的面,羞辱朕是蛮夷之君,效仿先贤求书是沐猴而冠,朕难道不委屈?” “可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朕求贤如渴,礼贤下士,朕一样要隐忍下去,不仅不能责备他,还要厚赐他!” 其情真意切、诚恳真挚,连双红这个六皇子的脑残粉、因为正主被他冷待多年而暗地里对皇帝心怀不满的人,都不免被打动。 全淑仪更是涕泪涟涟,哽咽到难以为继:“妾身糊涂,从前还因为陛下的冷待而心生怨囿,今日听您说了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实在是羞愧难当!” 皇帝欣慰的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无妨,都过去了。(瞄一眼时计)(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看你哭的,脸都花了,今晚宫中还有夜宴,叫老六见到了,还以为朕怎么他母妃了呢——回去梳洗一下吧,昌华的事情,你受了委屈,放心,朕会妥善处置的。” 全淑仪站起身来,红着眼眶深深一拜:“陛下的恩德,妾身至死不忘!” 皇帝微微一笑,神态雍容:“去吧。” 全淑仪这才叫双红扶着,盈盈往殿外去。 皇帝目送着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无踪。 他面无表情的吩咐近侍:“拟旨,晋全氏为贵妃。” 而离开那座恢弘又庄重的殿宇之后,全淑仪脸上的神情也迅速冷了下来。 论起变脸的速度,倒是同皇帝有些相像了。 她走得并不快,双红自然只会体贴跟随,主仆二人半路上甚至于遇见了奉令前去制诏的侍从。 那些从前见到她就当没看见的天子近侍,迫不及待的跪倒在她面前,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恭顺和讨好:“奴婢为贵妃娘娘贺!” 全淑仪露出吃惊又欣喜的神情来,又有些赧然:“可惜我没什么好东西赏你们……” 那些近侍们纷纷道:“能讨得娘娘一笑,就是奴婢们莫大的福气了,哪里敢向您讨赏?” 全淑仪莞尔一笑。 待到那些人离去,她脸上的神情重又变得淡漠起来。 双红察言观色,又见左右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娘娘好像并不怎么高兴呢?” 全淑仪道:“寒冰忽然间变成了暖泉,双红,你会相信吗?无情之人忽然间对我施舍温情,并不会让我感动,只会让我更加明了他的狠心和虚伪。” 双红微微一怔,略顿了顿,又说:“方才陛下说的那些话,奴婢还以为您被打动了呢……” “我被打动,只是因为他需要我被打动,明儿也需要我被打动,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全淑仪淡淡道:“宫里边谁都会委屈,宫人内侍会委屈,嫔御会委屈,皇后会委屈,就连皇帝也会受委屈——怎么,这话你真的信了?” 她那过分纤长浓密的眼睫之下的眼眸流露出几分讥诮:“皇帝受了委屈,是为了他的江山,怎么,我也有江山吗?” “皇帝受了委屈,几乎可以向所有人倾泻怒气,无需顾忌任何人或事,怎么,你以为我也有这种资格吗?” “心疼陛下,进而体谅陛下?我也配吗?” 全淑仪嗤笑一声:“我只是出身卑微,势不如人,不得不低头罢了,又不是自甘下贱!” 204. 第 204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后执掌六宫多年,到底不是聋子瞎子。 那边昌华公主提着鞭子去寻全淑仪晦气,刚到全淑仪门口,就有人见事不好去寻皇后报信了。 彼时皇后正苦口婆心的劝说儿子静心等待,小不忍则乱大谋。 皇长子的心理素质强大的就跟纸一样,还他妈是单层的草纸,六弟先是被皇帝特许征兆侯爵之子为门客,后脚又被准允上朝听事——要知道,现在连他都没有后一个资格,这让他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他要自己出手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却几次三番被母后拦住,说是让他等,让他等,可他都等了这么久了,六弟怎么还没倒霉,反倒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皇长子没法不破防。 他崩溃,皇后也快要崩溃了。 她甚至于怀疑自己当初生产的时候是不是把孩子扔了把胎盘养大了。 脖子上看起来倒也长着个脑袋,但怎么就跟个筛子似的,一点水都存不住呢! 皇长子还在那儿吱儿哇叫唤,皇后却已经无心听了,目光冷冷扫过周围,下令道:“把门关上,再给我按住他,堵死他的嘴!” 左右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皇后意欲何为,却也不敢违背,纷纷顺从领命。 皇长子不明所以:“母后,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这话刚说完,他就被按的严严实实,下一秒嘴巴就被堵得严严实实。 皇后看着大睁着双眼,满脸慌张和不解的儿子,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不忍,然而再想到这个蠢货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将将要柔软下来的心肠霎时间冷硬起来。 目光在殿内巡视一圈,最终落在了架子上的青瓷花瓶上,皇后踱步过去将其取下,放在手里掂了掂,转身来到了儿子面前。 皇长子满面惊恐,随即剧烈挣扎起来。 “把他给我按死了!” 皇后一声厉喝,继而毫不犹豫的举起花瓶狠狠砸到了他那条瑟瑟发抖的腿上。 一声让人牙酸的响动传入耳中,那花瓶之上随即出现一道裂纹。 皇长子宛如一头被狮子咬住了脖颈的野驴,脖颈几乎是倾尽全力的上仰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惨痛呻/吟,继而又软软的瘫在了侍从们的臂弯里。 皇后既怜惜这叉烧儿子受到的苦楚,又愤怒于他的不争气,再见他软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样子,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随手将手中花瓶丢开,一声脆鸣炸响在耳边。 她手臂有些脱力,声音好像也跟着虚浮无力起来:“去请太医来,皇长子骑马摔伤了腿,要在寝殿里修养几个月才能好。” 皇长子被人松开,堵住嘴巴的软布也被取出,像是一只要被绷断虾线的大虾一样,捂着大腿痛苦的抽泣。 皇后伸手将要扶他起身,却被他冷冷的拂开,自己赌一口气,撑着旁边桌子艰难的站了起来。 皇后索性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她又不是铁人,难道不会觉得疲累吗。 自有近侍去将方才紧闭的门户打开,很快却有亲信前来回禀昌华公主的事情。 皇后只觉得眼前发黑——冤孽啊! “马上去把她拦住,千万不要让她伤了全氏!” 也顾不上皇长子了,又往女儿那儿去救火:“起驾,往全氏宫里去,快!” 等到了地方一看,黄花菜都凉了。 昌华公主不知所踪,全氏更不知是哪里去了。 一股刺痛陡然自心口传来,皇后眼前发晕,四遭的景物或是人好像都在打着摆子。 她深吸了口气,叫心情平复些,终于厉声挤出来一句:“还不快些去找?!” 左右匆忙领命,四散着去了。 昌华公主是在某个后妃那儿找到的,之后又被押到了皇后面前——这是皇后亲自下的命令,找到人之后,不管昌华公主是在做什么,只要不是在皇帝面前,都把那个蠢货押解到她面前来! 昌华公主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份委屈,被几个奴婢像是押送犯人一样,推搡着走了这么远的路。 “母后,你一定要给我做主,我……” 剩下的那些诉苦的话她都没说完,就被皇后劈手一记耳光打回到肚子里去了! 皇后出身大家,向来都有着旧贵族的自持和骄矜。 如非必须,她几乎不会惩处后宫中人,更不要说亲自动手了。 而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打耳光这个行径,虽然造成的肢体伤害远比刑杖要轻,但是对人所造成的羞辱,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皇后如何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亲自动手抽在亲生女儿的脸上——可是此时此刻,也只有这样粗暴的行径,才能直观地表达她的怒火和恨铁不成钢。 周遭的近侍显然都没想到昌华公主会挨打,昌华公主自己又怎么会想得到? 她难以置信的捂着挨打的那边儿脸,马上就要放声大哭,皇后却根本就没给她这个机会,劈手夺下她手里的鞭子,便扬臂抽了过去。 “啊,母后——”昌华公主尖着嗓子发出了一声惨叫。 皇后混不理会,连抽了三下过去,方才恨恨将那条皮鞭丢在地上。 而那边厢,昌华公主手臂上那道血痕都已经沁出血珠来了。 皇后先吩咐自己的近侍女官:“你们几个挨着走一趟,这个孽障去了哪里撒泼,就去哪里磕头请罪。告诉后宫的嫔御们,今日之事,是我教女不善的缘故,走我宫里的账目,每个人补偿一年的例银,待寻到了全淑仪,我再一一登门赔罪。” 女官们听得此处,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面面相觑,又匆忙应声。 昌华公主毕竟不是蠢得嘴边十二个时辰都在流口水,见母亲以皇后之尊,却要向后宫的妃嫔们如此低头,便知道自己这回闯下的祸事不小。 虽然兄妹俩是臭鱼对烂虾,但是相较于儿子,女儿的确会更懂得心疼母亲。 她捂着手臂,眼眶发红,怯怯的叫了声:“母后……” 昌华公主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是我闯的祸,我去给她们道歉就是了,你不要去。” 这孽障要是像皇长子一样大吵大闹,皇后马上就要人堵上她的嘴,可是她偏没有,还知道撇下脸面去替自己转圜…… 皇后眼眶一热,语气便软了三分:“儿啊!” 她也不由得落下泪来:“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也好,你哥哥也好,都不让我省心!” 昌华公主抽泣着道:“我就是气不过!当初要不是母后高抬贵手,她们娘俩早死了,现在却忘恩负义,来抢我们的东西!” 皇后苦笑着摇头,纠正她说:“不是我们的东西,现在,那还是你父皇的东西。” 又提点她道:“傻孩子,我当初的确帮过全氏几分,这是恩情,但要是像你一样,如同对待奴仆似的对待全氏,恩情也就要变成仇恨了!” 昌华公主神情不解。 皇后脸上苦涩之意愈深:“你今日没钱吃饭,找人借了二十文钱钱,来日手头宽裕了,该当如何?” 昌华公主道:“应该在二十文钱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些钱,去偿还那个人。” 皇后问:“如果对方不满意,想要十倍的钱呢?” 昌华公主皱起眉来,没有言语。 皇后又问:“如果对方想要你为奴为婢,让你的孩子也为奴为婢,世代侍奉他呢?” 昌华公主脸色顿变,面露悚然。 皇后见状,便知道她是懂了:“填不饱的嘴,就不必费心填了,但凡有机会,你一定会杀掉他,即便他之前曾经借给你二十文钱!” 她跟全氏母子之间的关系,不就是如此吗。 如若只是单纯的储位之争,六皇子获胜之后,因为从前的些许香火情,她们母子三人或许还有保全的可能。 但如果昌华公主倚仗着那些许的香火情去羞辱全妃,以此打压六皇子,那六皇子一旦得势,必然会毫不留情的除掉她们! 昌华公主缄默不语,神情之中的骄横消失无踪,而是转为忐忑与不安。 皇后见状暗叹口气,正准备吩咐人将她送回寝宫,哪曾想这时候却有心腹满脸凝重的前来回禀:“娘娘……” 皇后觑着她的神情,心头陡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发生什么事了?” 心腹迟疑着道:“有人看见,全淑仪带着贴身宫女,往陛下宫里去了……” 皇后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到底是有一股气强撑着,才坚持立在原地:“叫外边的人都回来吧,既知道全淑仪在何处,便不必找了。” 看一眼惴惴不安的女儿,终是道:“你们送昌华回去。” 昌华公主急忙道:“母后,那你呢?” “我?” 皇后满面苦涩:“我要往陛下宫前去脱簪待罪,以求宽宥。” 昌华公主懊悔极了,忽然大声道:“我不回去!” 她死死的拉着母亲的衣袖:“我跟母后一起去!父皇要骂我就骂我,要打我就打吧!全氏要是气不过,也让她打我好了!我闯的祸,不能让母后一个人担!” 皇后定定的注视她几瞬,忽然别过头去拭泪:“你能有这份孝心,母后也算是有所安慰了……” 母女二人一并往皇帝处请罪,时间上恰好同全贵妃错开,在外等待片刻,却是皇帝的近侍出来传话:“娘娘,陛下公务繁忙,抽不出身,至于今日之事,也已经降下惩处,您回去吧。” 说完,又将对昌华公主的处置和加全氏为贵妃的事情讲了。 皇后并不在意女儿要接受到的惩罚。 虽然这堪称严酷,但是并不足以影响当下的大局。 皇后也不在意全氏被晋封为贵妃,因为她是皇后。 她只在意一点:“陛下不肯见我吗?” 皇后的眉宇间甚至于流露出几分哀求,脱下腕上的玉镯悄悄塞到那内侍手里:“你再去通禀一次吧!” 那内侍虽眼馋于那只玉镯,却也不敢忤逆皇帝的心意,再三推脱,终是不肯。 昌华公主诚然羞愤于父亲施加给自己的惩处,但是听闻自己母女不必入内见驾,难免暗松口气,此时见母亲如此焦急痛苦,心下实在不解。 她这儿罚也罚了,全贵妃那儿赏也赏了,这件事情就该到此为止了呀,母后为什么非得见父皇一面呢? 皇后一错眼的功夫,对上女儿茫然又懵懂的眼神,一股无力陡然自心头升起,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傻孩子。 她满嘴苦涩。 我与你父皇夫妻多年,太了解他了。 他不会只凭着感情来看待一个人。 当年的事情,全氏有什么过错呢? 一个绝色美人,温柔殷勤的服侍他,可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并不是因为皇帝心狠,亦或者心理变态,故意想要磋磨她,而是因为冷待全氏对这个国家有好处,可以向臣民展示君王痛改前非的决心。 同样的,他也绝对不会单纯的因为我没教好女儿这个原因,而对我发怒,不肯见我。 如果他让我们进去,痛痛快快的骂了我们一通,厉声呵斥,这反倒是好事,可是如当下这样的风平浪静,却代表着局势已经恶化到不能再恶化了。 隐藏在这之下的暗流,才是最可怕的啊! …… 皇帝今夜要在宫中设宴,广邀宗亲前来,嬴政这个近来风头正盛的皇子处,自然也有人巴巴的去送信。 而在这期间,全贵妃今日的遭遇,也不可避免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宫里的近侍,最会见风转舵,更别说他们本就是侍奉皇帝的人。 每日在宫里边虽然都跟个泥塑菩萨似的,但只要是长了眼睛,生有耳朵,略微听一些、看几眼,总也能够意识到风向所在,乃至于这股风是否强劲。 现在,六皇子就是周国之内除去皇帝外,最强劲的那股风。 那内侍低眉顺眼道:“公主骄横,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谁曾想竟如此大胆,这样冒犯贵妃娘娘呢……” 又把昌华公主当时所言说了。 嬴政听得皱起眉来。 有一点,皇后的确没有看错他,那就是他对于报恩的定义。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很公平。 你稍稍有些贪心…… 好吧,虽然我心有不快,但顾念过往之事,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如此贪得无厌! 该死! 还不上的债,把债主杀掉不就好了?! 嬴政从前预设要要给皇后母子的报答,是在自己当政之后优待他们,以报昔日之恩,但现在昌华公主竟然如此张狂的羞辱他的母亲,显然远远的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早先所预设好的一切,就都要推倒重来了。 不过,这事儿大抵轮不到自己处置了。 皇帝眼睛里可揉不下沙子…… 短短几瞬,嬴政脑海中转过数个念头,不过脸上倒还是一如先前的平静,这内侍看起来仿佛是来提前下注,可谁知道是否是皇帝授意前来试探一二的呢。 夕阳西下,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嬴政动身折返回宫,以免耽误今晚的宫宴。 落日的余晖斜斜的照在这九重宫阙之上,晚霞鲜红如血,有种近乎盛大的壮美。 他看见悬挂着各家宗亲标志的马车依次驶入宫城,也听见空间里刘彻发出的一声短促冷笑。 嬴政想起刘野猪先前的敏锐,不由得心下一凛,少见的放下身段,客气道:“刘兄,是我忽视了什么细节吗?” “那倒不是,这事儿跟你关系不大。” 却听刘彻道:“而且对你来说,是好事。” 不只是嬴政,其余人也是面面相觑。 嬴政遂追问道:“什么事?” “嗯……丑话说在前头,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啊,不保熟!” 刘彻先往外踢了踢责任,然后才摸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我觉得,皇后可能要死了。”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你进宫去打听打听吧。” 他说:“倘若皇帝毫不留情的训斥了皇后,那她就能活命,若是皇帝默不作声的将这一页翻了过去,那她必死无疑!” 嬴政也好,其余几人齐齐变了脸色:“皇后可是周帝的结发妻子……” 刘彻满不在乎的挠了挠耳朵:“结发妻子怎么了?对周帝来说,皇后跟全妃有什么不一样的?为了江山稳固,他当初能对全妃动杀心,今天怎么就不能对皇后动杀心?” 他说:“皇后诚然不蠢,但是她的孩子足够蠢啊。而她是不可能抛下那两个累赘的,所以或早或晚,皇后都会因为那两个废物而跟继位者走上对立面。” “今日皇帝能够轻松处置皇后,来日新帝却未必能轻易处置这个嫡母,一旦有变,必然江山动荡,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趁着他尚有余力,解决掉这个危险因素?” 李世民迟疑着道:“也有可能废后啊……” 刘彻摇头道:“废后麻烦,说不定还要跟朝臣打官司,再加上周帝马上就要跟旧贵族掰腕子,这时候把废后的事情搞到朝堂上,太不明智了。” “再则,皇后执掌后宫多年,宫里边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手,她活着,那些人就会为她所用,岂不是平白要耗费心神?还是死了好,一了百了。” 李世民:“……” 嬴政:“……” 其余两人:“……” 空气诡异的安静了几瞬。 然后…… 李世民:“我就说这家伙心肠最硬。(当面指指点点)” 李元达:“听说跟前后两个老婆都不欢而散。(当面指指点点)” 朱元璋:“一个爱老婆的男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反之……(当面指指点点)” 刘彻:“……” 刘彻破大防了:“你们没事吧?刚吃饱就杀厨子是吧?!(黑人问号脸)” 他委屈控诉:“始皇你别在那儿不出声,你也来评评理啊,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我这个刚帮助过你的人?!” 嬴政:“……” 嬴政:“……那我还是转过去不看了吧。(抄 205. 第 205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后与昌华公主在皇帝宫门前等待良久,却迟迟不得召见,便知道皇帝心意已决,绝无转圜之理。 那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就在这个瞬间门,皇后好像霎时间门苍老了十几岁。 昌华公主虽然不明白此时父亲的闭门不见对自己母女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却也能够从母亲身上感受到一股浓重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悲哀。 彼时皇后逆光而立,她看不清母亲此时脸上的表情,可不知怎么,心里却觉极为不安,定神去望,竟被皇后鬓边的一缕银光晃伤了眼睛。 起初她以为那是夕阳的光辉,再近前一看,却愕然发觉,那竟是一丝白发。 就像是有一记重锤猛地敲击在了心房,那一缕白发对于昌华公主所造成的冲击,甚至远超过先前挨的两记耳光。 她看着母亲,忽然间门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懊恼和悔恨。 要不是自己没头没脑的闯了祸,事情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而皇后毕竟是皇后,在短暂的怔楞之后,很快就找回了理性的思维。 全妃用十几年的时间门证明了皇帝心性之冷硬,决定了的事情断然没有悔改的道理,既然如此,她就无谓再在这里继续苦耗时间门了。 皇后步上轿撵,沉声吩咐左右:“去全贵妃宫里。” …… 此时,全贵妃处正是一片欢腾。 虽然都知道六皇子近来颇得陛下看重,但自家主子也是赫赫有名的冷宫1,宫里边侍奉的宫人和内侍们的心理状态就跟个摆锤似的,一时左、一时右。 好一点的想的也是来日六皇子登基,他们也能够跟着翻身。 坏一点的想的是万一六皇子失败了,那这边的情况只怕会更糟糕。 今日昌华公主打上门来,众人皆是惴惴,哪曾想主子出去转了一圈儿,竟直接升为贵妃了呢! 这可是仅在皇后之下的品阶,位同宰相啊! 一时之间门,众多内侍宫人无不欢欣鼓舞。 除去名位之外,皇帝并不吝啬于赏赐,而全贵妃又岂肯做严监生,折损自己母子二人的声望? 当即下令厚赐宫中之人,为阻拦昌华公主而受伤的几个所得最多,又使人去为他们请太医来治伤。 待到众人磕头道喜结束,殿内只有双红一人在的时候,全贵妃才执着她的手,柔声道:“要说今日之事,你才是首功。” “双红,”全贵妃道:“你打小就跟在我身边,与明儿一起长大,在我心里,并不是一个小宫女,倒是半个女儿,所以我厚赐其余人金银,却独独落下了你。” 双红又何尝不是将全贵妃当成半个母亲看待? 她马上道:“奴婢侍奉娘娘,并不是为了那些外物……” 全贵妃笑吟吟的打断了她:“我知道,你且听我说完。” 六皇子那双眼睛生的最像她,专注的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总像是脉脉含情。 全贵妃低声道:“我给你准备了两条路,你自己斟酌着选一条吧。头一个呢,是我收你做义女,回禀了陛下,给你个郡主的诰封。” “你如此忠心,自当酬劳,再则,此事宣扬出去,之于我们母子的名声,也是有益无害,陛下不会拒绝的。” 双红不想全贵妃竟如此厚待自己,着实一怔,可是要真是做了贵妃娘娘的义女,那再称呼六殿下,便该是义兄了…… 双红踯躅不语,少见的没那么爽利了,手指捏着衣角,小声问:“娘娘,那第二个呢?” 全贵妃听她没有一口答应第一个,便知道她的心思了,暗叹口气:“傻孩子,做郡主不好吗?有我给你撑腰,给一份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做正房娘子……” 双红听到此处,便知道全贵妃其实明了自己的心事,再听她为自己考虑的如此妥帖,心脏霎时间门涌上一股暖热。 “是我没出息,叫娘娘失望了,可是……可是如果连问一问都不敢,我只怕会懊悔一辈子。” 小时候刚到全贵妃这儿,被人骂是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她都梗着脖子不肯掉眼泪,还要趁人不注意报复回去,双红她就是这么硬脖子的人。 可是这会儿,她却哭得比谁都伤心:“我就是喜欢殿下啊!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拉过钩说一辈子都不分开的!” “娘娘,我没那么贪心,不敢奢想自己能够做殿下的正妃,我只是希望在他心里有一个小小的位置,一点点就够了……” 双红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全贵妃不仅没安慰她,反倒笑了起来。 双红委屈极了:“您怎么还笑话人呢!” “倒不是取笑,只是觉得……” 全贵妃思索着该用什么言辞来描述这件事情,然后又一次笑了出来:“年轻人的爱恨,真是直接又热烈啊。” 双红有些懵懂的看着她。 而全贵妃微微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她:“那你是选哪条路呢?明儿的正妃,大抵陛下会有所安排,但你若真是执意如此,我必然能为你求一个侧妃之位。” 这原本是双红所期盼的,可是事到临头,她反倒迟疑了。 “我,我还是去问一问殿下的意思吧。” 双红说:“如果他不喜欢,我也就歇了这份心思,做您的义女,永永远远的陪着您。” “陛下看重殿下,必然是要为他寻一个名门闺秀做正妃的,要是有了我,既有多年相伴之情,又有娘娘您的偏爱,只怕会让殿下跟王妃失和,到那时候,王妃的外家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帮助殿下呢?” 全贵妃听得一怔,神情为之动容,拍了拍双红的肩,正准备说句什么,却听外边有人匆忙来禀:“贵妃娘娘,皇后娘娘与昌华公主来了。” 全贵妃与双红对视一眼,都顾不上先前之事了,匆匆整顿仪容,一道出迎。 此番登门,皇后将姿态放得极低,初初见到全贵妃,便膝盖一弯,跪了下去:“养下这等孽障,我实在没有颜面来见妹妹……” 昌华公主自然随从,遵照母亲的吩咐,给全贵妃叩头请罪:“今日之事,是昌华鲁莽,冒犯了全娘娘,无论您有何惩处,我都心甘情愿领受!” 全贵妃眼见着皇后如此纡尊降贵,眼皮便为之一颤,几乎就在对方跪下去的同时,她也齐齐弯下膝盖:“娘娘如此,却是折煞我了!” 又说:“公主年轻,难免顽皮了些,左右我也无大碍,惩处二字,又谈何说起呢?” 后妃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了几句,便都意识到对方是聪明人。 亦或者说,这会儿两人都自认为是瓷器,不敢跟瓦罐硬碰硬。 皇后需要向皇帝展示中宫之主的贤德和知错就改的决心,全贵妃需要向皇帝展示自己的胸襟与气度。 撕破脸破口大骂,指着对方的痛点大加羞辱,这么做当时会很爽,但事后多半要火葬场。 反复拉扯之后,二人终于相携着往内殿去吃茶。 皇后挽着全贵妃的手,言笑晏晏,目光不动声色的在全贵妃身旁眼眶微红的双红脸上扫过,继而便不露痕迹的将视线收回。 宾主尽欢。 离开全贵妃所在的寝殿之后,她悄悄唤了心腹过来:“贵妃身边的那个丫头,叫双红的那个,仿佛跟随她很多年了?” 心腹对于这些事,显然要比皇后了解的更深:“正如娘娘所言。” 说完双红的来历之后,又补充道:“今日全贵妃脱难,全靠这丫头机敏,听说,是她带着贵妃从小门逃走的。” 皇后若有所思,略顿了顿,终于吩咐道:“你去打探一下,看今日贵妃回宫之后,那边都发生了什么,我瞧着那丫头的神色,只怕是有事呢。” 心腹领命而去,皇后则回宫去重新梳洗,准备参加今晚的夜宴。 将要离宫的时候,心腹前来回禀:“全贵妃回去之后赏赐了许多人,倒是没赏双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缘故,叫她觉得委屈了……” 皇后笑着摇头:“全贵妃不是那样糊涂的人,之所以不与金银外物,一定是有更好的东西赏赐她。” 说及此处,她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付之一笑:“六皇子渐渐的大了,也是时候该正经的立个王妃了。这事儿只有陛下才能做主,但男人的心粗,一时之间门只怕想不了那么妥当,如今六皇子风头正盛,外朝只怕多得是想要嫁女给他的亲贵吧……” 亲信闻弦音而知雅意:“奴婢让咱们的人去鼓动此事。” “不必用咱们的人,只透出去一丝风声就好。” 皇后眉宇间门含着几分讥诮,又似是凉薄:“世人拜高踩低,多得是想要逢迎新主的。” 她今日与全贵妃和解,也只是为昌华公主无礼一事和解,这是后宫的纠葛。 而她与全贵妃相争的最终结果,终究还是要着落到前朝上。 双红之事只是皇后信手为之,更多的希望,她还是放在玉真子身上。 不过眼下…… 作为中宫皇后,还是应当毫无瑕疵的完成今晚的这场夜宴。 …… 嬴政匆忙赶回宫中,先往全贵妃处去拜见生母。 全贵妃倒是明白他的心思,没等儿子开口,便莞尔笑道:“双红很机灵,没等昌华公主闯进来,便带着我逃走了,有惊无险——” 说着,她抚了抚发间门垂下的那繁复华美的步摇:“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嬴政遂转向双红,十分认真的向她行了一礼:“双红,今日要多谢你。” 双红注视着面前这张俊美到极致的脸,瞬间门就涨红了耳朵,结结巴巴道:“都,都是我应该做的……” 全贵妃用眼神催促她:你倒是问呀。 双红却踯躅着不敢开口。 嬴政察觉到了:“你有话想说?” 双红:“……嗯……我,其实我……” 而近侍就在这时候来报:“殿下,玉真子先生炼出了新丹,请您过去共同赏玩。” “是吗。”嬴政浓眉微挑:“就来。” 转过身去了,又想起双红:“你想说什么?” 双红向他灿烂一笑:“没事了,殿下且去吧,正事要紧。” 嬴政向她微微颔首,大步离去。 双红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脸上笑容也渐渐消失,神情似乎是松了口气,又好像是有些怅然。 全贵妃见状,不禁摇头,无声叹息。 …… 嬴政跪坐在坐席上,听玉真子侃侃而谈。 “世间门有神仙,有通阴阳的异人,也有生活在幽暗之中的妖鬼。” “据说,在阴气足够浓重的时候,用金汁涂抹眼皮,就能看见鬼物……” 不只是嬴政在听,空间门里几个人也拿这当说书听,闲着没事儿逗乐子。 李元达还问:“什么是金汁?” 朱元璋复述一遍:“是啊,什么是金汁?” 刘彻再复述一遍:“是啊,什么是金汁?” 嬴政虽然嫌弃他们几个聒噪,但还是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 见多识广的李世民回答他们:“这是一味中药。将收集来的大粪加上水,经过几道工序,弄进罐子里封上几十年,最后产出的就是金汁。” 李元达:“……” 朱元璋:“……” 刘彻:“……” 三脸懵逼。 啊这。 李元达憋了半天,终于道:“我现在就想知道,这个方子是什么人,在什么精神状况下研究出来的?” 朱元璋眼前发黑:“……这玩意儿能治疗什么啊,活着吗?” 刘彻兴高采烈:“始皇,抹一个!始皇,抹一个!” 嬴政:“……滚!” 李元达:“这东西抹眼皮上真能见鬼吗?” 朱元璋:“这东西抹眼皮上,效果跟见鬼也差不了多少吧?” 李元达:“……” 李世民挠了挠头:“是不是抹上之后眼睛烧坏了,看东西重影啊……” 刘彻兴高采烈:“始皇,抹一个!始皇,抹一个!” 嬴政:“……” 嬴政恼火极了:“有没有人来打他一顿啊?你们都不烦的吗?!” 李元达抄着手,不怀好意道:“始皇,要不你就抹一个试试吧,说不定真能见到神仙呢?” 嬴政:“滚!” 朱元璋:“百闻不如一见,咱还真没见过这场面……” 嬴政:“滚!” 李世民:“始皇,火气别这么大嘛,咱们都是老朋友了……” 嬴政:“你也滚!” 刘彻兴高采烈:“始皇,抹一个!始皇,抹一个!” 嬴政:“……” “马德!” 嬴政这么有修养的人,都忍不住爆了粗口:“刘野猪你是真该死啊!” …… 嬴政阴着脸往行宴的大殿去的时候,皇帝正同宗室长者宋王叙话。 “皇叔,朕已经决定,要立皇六子明为储君!” 宋王听罢神色为之一震,继而又觉理所当然:“六殿下诚然有英主之姿,只是陛下……” 他迟疑着道:“若立六殿下,那您打算如何处置皇长子与皇后呢?” “这就是朕请皇叔前来的缘故了。” 皇帝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皇后只有几个月的寿数了,在她合眼之前,朕会将皇长子过继出去。他不再是朕的儿子,当然也就没有资格与皇六子相争。” 宋王听得皇帝如此断言皇后寿数,已经心有所悟,明了他既然做了这样的决断,显然殊无转圜,并不迟疑,当下躬身道:“伏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皇帝却道:“此事急不得,也无需急,稍后到了席间门,皇叔不妨也同皇六子叙叙话,掂一掂他的成色。” 宋王笑道:“既如此,老臣便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嬴政将将在自己的坐席上落定,便有内侍快步前来,道是宋王有请。 那是皇帝的亲叔叔,莫说他此时只是皇子,即便是做了储君,也要待之以恭的。 嬴政回想着原主对于宋王的印象乃至于大众对于宋王的评论,心下便对于他今日为何要寻自己有了几分猜测,待到近前,便见是个神色颇和蔼的老者,示意他落座之后,又用公筷亲自为他夹了鱼肉过去。 “宫里的腌鱼最有滋味,我府上的厨娘试了许多次,都不得其中精髓啊,六殿下不妨也来尝尝。” 嬴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空间门里刘彻彬彬有礼的开了口——他还在记恨嬴政不肯抹一下。 “谢谢亲,我不吃。” “我上辈子都被咸鱼腌入味了,这辈子见不得这东西。” 206. 第 206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嬴政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从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筷子咸鱼送进嘴里,食不知味的嚼了几下,终于将其送下喉咙。 而宋王就在此时轻声问他:“六殿下觉得,这咸鱼风味如何?” 嬴政微笑回应:“甚好,甚好。” 宋王哈哈笑了两声:“我几次让府上的厨娘试着腌制,却都不得其法。盐用得少了,鱼会腐烂,即便勉强腌制成功,口味也是平平。而若是用的多了……” “即便最后做成了,外表看起来与宫中所制一模一样,风味却也迥然不同啊!” 他语重心长道:“腌鱼是这样,处置国事应该也是这样。我听说殿下从他国招揽来一个纵横家的人,任用他清查旧贵族不法之事,虽然诚然于国有利,但其人行事,未免有过于苛急之嫌,即便最后功成,怕也如同多加了盐的咸鱼一样,未必味美啊。” 高陵侯府的案子之后,嬴政便将清查旧贵族不法之事的公务全权放手给了公孙仪,更是默许他以强横手段行事,在外获怨颇深,不曾想竟也传到了宋王的耳朵里。 他心下早就成竹在胸,此时却不急于宣之于口,只是谦逊的微微垂首,以示后辈的礼节:“小子受教了。” 宋王见他肯听,脸上的神色便愈发和蔼起来:“我是上了年纪的人,见到什么觉得不合适的事情,便忍不住想多说几句,六殿下不要嫌弃老头子啰嗦,且过刚易折,太过强势外露,未必是件好事。” 嬴政再次恭敬应声。 宋王已经有了春秋,是宗室中的长者,能够被皇帝如此看重,显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他自然也知道六皇子此时虽然应和,但心里未必会当一回事,但无论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所说的这些当一回事,只看这态度,就要胜过皇长子那个用鼻孔看人的家伙十倍了。 宋王没急着赶客,与之相邻就坐,往来叙话,既是观察六皇子的言行,也是考校他的才干与识见——是不是一块璞玉,聊上一刻钟就能一清二楚。 皇长子就在这时候来了。 他是被人抬过来的。 尽管脸色晦暗,阴沉的好像是能滴出水来,但真的见了坐在宋王身边的嬴政,却也没有说什么轻狂之言,甚至于连哼都没哼一声。 这有些不像是他的性格。 嬴政对此心知肚明——八成是皇后发力了。 他猜的一点不错。 皇后为了避免这个废物儿子发疯,狠下心肠来打断了皇长子一条腿,希望以此来拖延他发疯直接对上六皇子的时间,奈何今晚的宫宴是皇帝直接下令,除了被禁足的昌华公主,宫中其余的皇子公主统统都要列席。 这要是在以往,皇长子生了病亦或者身体不适,只管来告个假便是,偏生这事儿赶在如此微妙的关头,皇后马上便下令,即便是抬,也要把皇长子抬过来! 皇长子心下不满,嘴唇刚那么一动,皇后目光便如同刀刃上的那道冷光一样,森森的照了过去:“别做什么不该做的,也别说什么不该说的!我这几十年呕心沥血,不都是为了你?倘若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干脆就死了算了!左右我是皇后,没了儿子,无论哪个皇子登基,都不会缺我那一口饭!” 皇长子下意识想要顶嘴,对上母亲那双冷厉的眸子,却还是瑟缩起来。 皇后见状,如何猜不出他想说什么? 当下抬起一脚,狠狠踢在他那条断腿上! 皇长子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痛吧?痛就对了!” 皇后指着他的鼻子,疾言厉色的警告他:“我不会再继续容忍你了!如果今晚你敢犯蠢,我能狠下心来打断你的腿,也一样能狠下心来拧断你的脖子!你要是不信,就只管试试看!” 说完,看都没看儿子的反应,便扬长而去。 皇长子又是愤怒,又是憋屈,然而捂着断腿抽气许久,终究还是没敢吭一声。 这才有了他今晚的安静如鸡。 而在皇长子之后,四皇子和五皇子也来了。 较之长兄的阴沉,这俩人脸上的表情就要生动活泼多了。 只可惜主要表现为忐忑和不安,连带着脑袋也好像恨不能扎进脖颈子里边去似的。 有一说一,皇长子诚然傲慢,但是也的确跟六皇子差了十几岁,在这么时代而言,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一代人了,兄弟二人在宫廷生活中发生的交集也少。 真正给六皇子难堪,当着他的面嘲讽他母亲,课堂上欺负他最多的,还要说齿序比他大,但又大不了几岁的四皇子和五皇子。 尤其他们俩还不记事的时候,正是全贵妃最得宠爱的时候,他们的生母还指望儿子给自己争宠呢,没成想全贵妃一来,大家都成了路人甲。 虽然后来全贵妃算是被打入冷宫了,但是皇帝也从此冷淡了后宫,很少再到后妃们处去,十几年过去,也只是再添了一个七皇子罢了。 如是一来,她们难免要仇视全贵妃,连带着叫孩子也敌视起六皇子来了。 四皇子跟五皇子战战兢兢的进了大殿,一打眼,就见六弟坐在宋王皇叔祖身边,再想起近来父皇对老六的看重和宋王皇叔祖的特殊待遇,嘴巴里就齐齐的泛起了酸。 五皇子问他的卧龙兄长:“四哥,父皇是不是真的打算立老六为储君啊?” 四皇子回答他的凤雏弟弟:“我觉得是。” 五皇子问他的卧龙兄长:“老六都能行,没道理我们俩不行,四哥,有没有把握把他拉下来,你上去?” 四皇子毫不犹豫的回答他的凤雏弟弟:“完全没有。” 五皇子:“……” 五皇子:“你好歹想想啊,回答的是不是也太快了点?!” 四皇子:“这还需要想啊?你行你怎么不上?!” 五皇子:“……” 四皇子:“……” 兄弟俩面面相觑,又难免胆战心惊。 他们俩在宫里,也就是敢欺负欺负母亲不得宠的六弟,却不敢招惹别的皇子公主,可想而知是欺软怕硬的货色,这会儿常年被他们欺负的六弟忽然间变成了史前巨龙——怎么想都很可怕啊! 而一旦老六成了储君,乃至于做了皇帝…… 那还不是随便把他们搓圆搓扁? 五皇子哆嗦着问他的卧龙兄长:“你说他以后会怎么报复我们啊?四哥,我有点害怕。” 四皇子哆嗦着回答他的凤雏弟弟:“该死的畜生,我难道不害怕吗?!” 五皇子:“……” 四皇子:“……” 难兄难弟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然后五皇子试着安慰卧龙兄长,勉强笑着说:“没事儿,再熬个几十年,估计他就死了。” 四皇子:“……” 四皇子:栓q! 感谢我的凤雏弟弟,真的有被安慰到!!! 兄弟俩惧怕从前被自己欺负的弟弟,却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头讨饶,如同两只瑟瑟发抖的鹌鹑一样到自己坐席上坐定,心里边盘算着晚点该怎么去负荆请罪才好。 …… 皇后驾临大殿时,殿中的宫妃和皇子公主们尽数起身行礼。 尽管才刚刚经历了一场令人心惊的风波,可她看上去仍旧是淡定从容的,虽然上了年纪,但眉宇间自有一股岁月历练而成的雍容典。 即便是见到皇帝与全贵妃携手同至,也只是温婉一笑。 而对于殿中的后妃们,再见到皇帝与他身边簪珥鲜明、风华绝代的全贵妃之后,都不由得有转瞬的失神,好像是时间的门户洞开,重新回到了当年一样…… 皇帝毫不吝啬的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对于全贵妃的看重,却也没几个人真的觉得这是因为旧情复燃。 要燃早燃了,还用等到今天?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全贵妃养了一个好儿子! 皇帝也没有吝啬于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对于六皇子的器重和疼爱,见他尤且坐在宋王身边,甚至于以一种堪称慈爱的语气,轻声责备他道:“你这孩子,不好好在自己的位置上待着,倒是去搅扰你皇叔祖!” 嬴政作为六皇子,席位原本是在五皇子旁边的,只是中途被宋王叫过去叙话,礼官当然也不敢撵,故而便又在宋王旁边设席,供他落座。 此时听皇帝责备,嬴政也不反驳,而是从善如流的低头道:“陛下说的是,儿臣这就回自己席位上去。” “不必了,既然已经开席,你再来回走动,像什么样子?” 皇帝看似随意的指了指自己下首处,吩咐近侍道:“给他在这儿置一张桌案。” 殿中众人听罢皆是变色。 因为那是礼法中储君才能坐的位置! 就连一直稳如泰山的皇后,在这个瞬间,也不禁用指甲掐住了掌心! 全贵妃诚惶诚恐,起身推辞道:“陛下如此厚爱,明儿实在担当不起……” 皇帝温柔的看着她,深情款款:“朕说他担得起,他就担得起。” 将全贵妃搀扶起来,又向嬴政道:“前几年国事繁忙,你的生日都没有大办过,到了今年……(突然想起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生日)(不以为意)(问心无愧)(看向全贵妃)” 全贵妃莞尔一笑,低声道:“明儿是八月初九的生日,就在下个月了。” 皇帝满意的看了她一眼,旁若无人的接了下去:“等下个月,必得好生操持一回才是!” 全贵妃有些迟疑的看向皇后。 皇帝明白她的担心,而对于一个大权在握、杀伐决断的天子来说,他完全不需要遮掩自己的喜恶,更不需要拉什么挡箭牌,只要他想,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将情绪表达出来。 他看向皇后,自然也见到了后者微微发青的面颊,遂关切道:“皇后可是身体不适?” 皇后强笑道:“臣妾方才有些头晕,老毛病了。” 皇帝叹一口气:“你啊,朕总说让你歇一歇,歇一歇,你偏不听。不为了别人,就算是为了两个孩子,也该保重自身的。” 自从六皇子崭露头角之后,连带着帝后之间好像也平添了几重隔阂,细细想来,这好像是近来皇后头一次在皇帝嘴里听到关怀的话。 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短暂的安稳下去,启唇一笑,正待谢恩,却听皇帝接着道:“从前宫里没有高位的妃嫔,只能辛苦你劳碌终日,现下既然有了贵妃,便也让她替你分忧吧。” “宫务的事情,你交一半给她,等日后身子好了,再让她还回去便也是了。” 皇后的感觉,真如同一根被冰镇过的长针直直刺入脑髓! 这哪里是关心她的身体,分明是要将宫权移交给全贵妃! 而给全贵妃,跟给六皇子有什么区别?! 皇后的嘴唇无力的嗫嚅几下。 她想要反驳的,可是却也知道言辞在君心如铁的皇帝面前有多无力。 全贵妃知情识趣,更明白这对于自己和儿子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环,故而也就没有推辞,当仁不让道:“妾身很愿意为皇后娘娘分忧,只是害怕自己愚钝,误了宫中大事……” ——皇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我贸然过去,怕也是个空架子,根本抓不住权力。 皇帝很欣赏她的机敏,脸上却是露出一丝宠溺的笑容,怜爱的拍了拍她的手:“无妨,朕会派人去帮你的。” ——没事儿,皇后的胳膊拧不过朕的大腿,朕找人帮你,她翻不出浪来。 皇后坐在皇帝身旁,却觉得自己离他好像有无限远。 曾经她觉得自己与丈夫并驾齐驱,共同俯瞰这繁华人世。 然而此时此刻,她才愕然惊觉,对于皇帝来说,自己也好,全贵妃也罢,其实都只是随手就能捏死的虫豸。 看似掌控权势、深得君宠的女人,本质上其实不过是倚仗皇权而生的伥鬼、扎根于高墙之上的藤蔓。 一旦老虎亦或者墙壁停止供养,等待她们的就是无限凄惨的悲剧命运。 现在的她,跟当年的全贵妃有什么区别? 在皇权的飓风之下,当年的全氏脆弱如同一根芦苇,今时今日,她又何尝不是一根芦苇? 也是在这一瞬,皇后忽然间惊觉—— 在这九重深宫里,女人的命运从来都不与努力和运气挂钩,生死荣辱,只在至尊天子的一念之间。 这是多么可怕,又多么令人胆寒的事情啊! 207. 第 207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高台上的皇帝在惺惺作态,那旁边的贵妃欲迎还迎;对面是神色微妙的宗亲们。 旁边四皇子和五皇子在瑟瑟发抖,还有奉承声。 高台上皇帝身边的皇后,心里正经历着一场狂风巨浪。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皇长子只觉得他们吵闹。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无限循环) 老六他凭什么?! 还有全氏那个贱人—— 皇长子很想跳上台破口大骂,继而对着父亲展开一场声情并茂的控诉。 然而先前皇后对他发出的警告显然是起了作用,即便脸上青筋几番暴起,手掌更是紧握成拳头,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有做声,只是气愤不已的挪开视线,拒绝去看高台上那刺眼的一幕。 对于皇帝来说,今晚的宫宴其实是为了向宗亲们展示自己的心意——朕已经决定要立六皇子为储君了!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也是告诉六宫的后妃们,自即日起,全贵妃就是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女人! 就其目的来看,皇帝成功了。 当晚宫宴结束,第二日便有宗亲上疏,以六皇子贤达为由,请求册立其为储君。 而反对的力量同样来势汹汹——继任者非嫡即长,如今皇长子既是中宫嫡出,又是长子,怎么能够舍弃他去立一个齿序居后的庶子?! 礼官出于法度,对上疏的宗室发起了猛烈抨击:“在后宫当中,皇后的地位不够尊崇,被嫔御所僭越,嫡子的地位没有得到承认,却屈居于庶子之下,这向来都是取祸的根源啊!” “当初幽王废黜王后和王后所出的太子,改立宠妃褒姒为王后,褒姒之子为太子,这才有了后来的犬戎入京,皇朝从此一蹶不振,国势就此转衰,这都是因为君王带头违背国制的缘故,前车之鉴在此,陛下不能不引以为鉴!” 而皇帝对此的反应十分暧昧。 他并没有如同在宫宴上一般,十分坚定地站在全贵妃和六皇子那边儿,而是微妙的选择了中庸。 既没有否决宗亲请求立六皇子为储君的奏疏,也没有驳斥礼官对于嫡长的尊崇。 如此前后矛盾的行径,难免令诸多朝臣迷惑——咱们这位陛下,可不像是会优柔寡断的人啊。 嬴政却对此心知肚明。 皇帝已经敲定了主意,要让自己做后继之主,但是在这之前,他还要给自己上几课。 与此同时,也需要自己这个继承人在恰当的时候,向他展示一个后继之主所需要的卓越素质。 既然如此…… 嬴政起身往全贵妃处去了。 …… 前朝的风吹不到后宫,朝廷上对于是否应该立六皇子的争议,同样也碍不着全贵妃。 一个出身西域、被打入深渊多年的后妃一朝气势,锋芒直压皇后,甚至于可以说是略胜一筹,只凭这一点,就足够让后宫的妃嫔们恭敬俯首了。 四皇子和五皇子曾经欺凌过六皇子,而这些嫔妃们,又有几个没看过全贵妃的笑话? 少数几个欺负全贵妃最厉害的,宫宴当晚就慌了神。 待到宴饮结束,马上便带了厚礼前去请罪,却听宫人讲贵妃娘娘今日累了,已经歇下,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那几个人胆战心惊的对视了一眼,却也不敢玩长跪不起道德绑架那一套。 皇帝是不管后宫之事的——当然,你要是像全贵妃一样,有个被他看重、想要立储的儿子,那另当别论。 什么,你没有这样的儿子? 朕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哪有闲心管你死活?! 她们此番前来,是为了讨得全贵妃真心实意的宽恕,而不是需要一个表面上的礼貌寒暄,然后在皇帝百年、新帝继位之后肆无忌惮的将怒火和恶意倾泻在自己身上。 听闻贵妃已经歇下,几个人只得相携离去,一夜未眠,熬得眼睛都红了,第二日天刚亮,就带着再度加厚的礼物,往全贵妃去拜见了。 侍奉全贵妃的宫人告诉她们:“贵妃已经起身,正在梳洗,还请几位贵人暂待片刻。” 几人自然不敢有所怨怼。 如是过了半刻钟,但见殿门一看,双红打里边出来,一眼瞧见战战兢兢的几人,不禁冷笑:“哟,这不是唐昭仪吗?真是稀客啊,您跟您的走狗都来了?” 唐昭仪好歹也是个高位妃嫔,却被一个年幼的小宫女如此羞辱,那张熬夜之后倍显憔悴的脸上不禁闪过一抹窘迫。 跟随她的几个人就更加不必说了——唐昭仪好歹还被称呼一声“唐昭仪”,她们倒好,一句“走狗”就全打发了! 只是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唐昭仪将准备好的玉佩塞到双红手里,殷勤的陪着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如今贵妃姐姐升位,我比谁都高兴,怎么能不来拜会?” 双红对着光瞧了瞧那枚玉佩,神色轻蔑的嗤了一声,横眉冷对:“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当初唐昭仪几番作践我们娘娘,寒冬腊月里逼她跪在雪地上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吧?” 唐昭仪听到此处,立时就软了,膝盖一松,跪了下去,继而抬起手来,狠抽了自己两记耳光,哭道:“是我糊涂,猪油蒙了心,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实在……” 双红冷冷喝止住了她的话头:“闭上你的嘴!不知道娘娘在里边吗?你想吵死谁?!” 唐昭仪颤抖着停了口,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下,鬓边的发丝也因为方才那两记耳光乱了,看起来分外狼狈。 她哀求的看着双红。 双红居高临下的啐了她一口,眼角夹了跪在她身后的几个人一下,扭着腰,趾高气扬的进去了。 唐昭仪蒙受唾面之辱,倍觉羞愤,然而此时此刻,不隐忍下来,又能如何? 她只盼着赶紧熬过了这一关,也胜过叫全贵妃心里憋着这口气,来日百倍的报复回去。 双红进了殿,方才脸上显露出的张狂便消失无踪,反倒是有些忐忑。 “娘娘,这件事要是叫陛下知道……” 叫双红的看法,此时还是不应该锋芒太露,倒不如假意与之和解,待到来日殿下登基,再好好炮制那几个贱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全贵妃此时正对镜梳妆,虽然做了贵妃,身边添了诸多侍从,但先前十几年的经历使然,她反而喜欢自己动手操持。 “陛下知道又如何呢?这种小事,他是无谓管的。” “再则,”她看着镜子里鲜妍绝色的女子,盈盈一笑:“陛下如果真的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欣慰吧。” “一个没有血性,只知道以德报怨的女人,怎么可能养得出有血性的储君?当日是唐氏辱我,今日一报还一报,又有何不可?” 全贵妃说:“我不会见她们的,好没意思,我也不耐烦去与她们虚与委蛇。就叫她们在外边跪着吧,她们带来的东西都收下,让她们在外边跪一天,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以德报怨是懦弱无刚,占据强势地位,以牙还牙之后还能不穷追猛打,这岂不是君子该有的品格?陛下如何会有二话。” 双红小声问:“娘娘有把握吗?陛下真的会这么想?” 全贵妃瞧了她一眼,失笑道:“要说别的,我可能不如你机灵,但要是说猜测陛下的心思,我自诩还是要胜过你几分的。” 双红想了想,忽的说:“我去去就来!”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全贵妃叫她都没叫住:“你干什么去?” 双红隔着很远同她喊话:“没什么没什么,很快就回来!” …… 嬴政还没进全贵妃的寝宫,半道上就碰见了双红。 全贵妃与六皇子得势,她这个众所周知的小宫女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起码这会儿身后就跟了两个殷勤的小内侍,不需要她自己拿东西了。 老远瞧见六皇子,双红便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唤:“殿下!” 继而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奔着跑了过去。 嬴政停下脚步等她过来,见那两个内侍怀里都抱着瓦罐,底下还用厚重的垫子隔开,心下疑惑:“他们抱的是什么?” 双红神秘兮兮的卖关子:“等到了咱们宫里,您就知道了!” 嬴政挑一下眉,倒也没刨根问底。 两人一路回去,进门之后,他就见到院子里跪着的几个宫妃了,神色微动,若有所悟。 那边双红已经兴冲冲的抱着瓦罐跑了过去,二话不说,打开塞子,哗啦啦全都倒在那几人身上了。 阳光下的冷冰散发着璀璨的光泽,珠玉一样闪耀夺目。 但是对于跪在石砖上的唐昭仪几人来说,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你……你大胆!” 唐昭仪神情气愤,几乎立时就站起身来,将那些拳头大小的碎冰拂开到一边去。 双红见状,勃然大怒:“有种你现在就走,我绝对不拦你!” “你!” 唐昭仪且气且急,眼眶发红。 可要真是让她走…… 现在倒在身上的只是寒冰,来日却未必如此了。 她为难的踯躅住了。 双红毫不客气道:“唐昭仪,你应该觉得高兴的,我们娘娘是再仁慈不过了,只是让你在这儿等着,你觉得委屈是吗?可你怎么忘了,你当初是怎么折磨我们娘娘的?!” “你明知道她生产的时候落下了病,怕冷畏寒,还让她大冬天跪在雪地里!” “还记得你那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唐昭仪近乎瑟缩的看着她,再胆战心惊的看一眼她旁边的六皇子,不敢作声了。 双红见状,却是怒气更盛,眼底闪烁的厉色,恨不能马上生撕了她一样:“你不记得了?没关系,我记得!你说,‘全氏,陛下从前多疼爱你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如果你觉得本宫惩处你不公允,那你就打发人去寻陛下,让他来裁决这件事啊?’——你就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她还年幼,但贵妃一个人跪在雪地里惶恐又无助的样子,却深深的烙印在她心里。 即便如此,贵妃也要叮嘱她,别把这件事告诉六殿下——可是六殿下打小就聪明,母亲出门之后神色异常憔悴的回去,接连几个晚上关节痛到难以入眠,他怎么会察觉不到? 该死的唐氏! 照双红看,娘娘真是太仁慈了,只是让她们在外边跪一天,就把这件事掀过去了。 按她的意思,就该等到陛下咽气之后,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抓起来,像对待谋逆的佞臣一样把她剁成肉酱才能解恨! 唐昭仪的目光触及到双红包含仇视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她讪笑着重新跪了下去,惨白着脸,一个字都没敢说。 双红冷笑一声,搬起另一桶碎冰,劈头盖脸的倒在了她身上。 锋利的冰刃擦过唐昭仪的脸,在她面颊上流下了一道血痕,然而此时此刻,被双红和六皇子注视着,她竟然也不敢擦。 双红转过头去,吩咐那两个小内侍:“每过一个时辰,就送两桶冰来,近来天气热了,是该叫昭仪娘娘好生清醒清醒!” 嬴政两手抱胸,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却不作声。 双红打发走了那两个小内侍,这才愕然惊觉自己方才忘了六殿下还在这儿。 她有些慌乱,但还是强装镇定,好像不在意似的,小声问:“殿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啊?” 嬴政摇头,轻轻笑了一下,转身往内殿去寻全贵妃说正事去了。 双红:“?” 只留她有些茫然的留在原地。 嬴政悄悄跟空间里的老伙计们道:“这个双红,就像个小妹妹一样,有点可爱啊。” 208. 第 208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嬴政开门见山的问全贵妃:“母亲,宫宴之后,陛下有没有交付人手给您?” 全贵妃一怔,继而回答他:“有的,有尚宫局的老人,也有殿中省的人,不过……” 她微微加重语气:“明儿,那都是陛下的人。” 将来皇帝大行,这些人无疑都会成为新帝的人,但此时此刻,他们仍旧以皇帝的意志为最高准则。 也就是说,如果儿子想要用这些人去做某些事情,皇帝是一定会知道的。 “没关系,”嬴政笑道:“这件事,我是不怕叫陛下知道的。” 全贵妃知道儿子办事向来有谱,也不多劝,当下径直问道:“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其实很简单,”嬴政目光幽深,轻声道:“只需要给皇后送一个信就够了。” …… 那场宫宴之后,玉真子的产出便也跟着稍稍加快了几分。 最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他炼丹的速度和成功显而易见的高了起来。 嬴政仍旧是做甩手掌柜,让公孙仪在外边办公吸引仇恨,自己白天去帮着皇帝批阅奏疏,晚上剩下的时间就窝在丹房里跟玉真子探讨大道奥秘。 说起来这其中倒是有件趣事。 皇帝想要磨一磨继承人的性子,特意挑选出来许多相对没那么重要,又耗费时间的奏疏让儿子处置。 他已经年过四旬,大周的皇帝少有能活过五十岁的,此时此刻,已经很应该为后继之主打算了,可是他选定的继承人甚至都没有十五岁。 还太过于年轻了。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锐意进取是好事,但太过于急躁,稳不住心,却是大忌。 皇帝用过早膳之后将人传召过来,吩咐近侍在自己旁边置了坐席,父子一人面前都搁着半人高的奏疏,相对理政。 一个时辰过去了。 皇帝抽空瞥了儿子一眼。 嚯,这家伙看得还挺认真。 嚯,奏疏处置的还挺快。 喂,处置的这么快,会不会是以牺牲质量为前提的? 皇帝暗暗皱眉,起身活动一下筋骨,踱步到儿子面前去,随手从他批阅完的那摞奏疏里抽了一份查看。 ……很不错嘛! 处事老辣,有理有据,跟他相差无几了。 皇帝着实吃了一惊。 又有些不可置信。 会不会是朕刚好抽到了他处置的比较好的一份? 再换一份看看。 无懈可击,挑不出任何毛病。 皇帝急了,连抽数份,以一种鸡蛋里边挑骨头的心态看完,却硬是没发现有什么瑕疵! 皇帝:这不合理! 他都会了,我还能教他什么?! 皇帝呆站在儿子身边,在无人知道的时候,心里边悄无声息的酝酿起了一场海啸。 也就是在这时候,嬴政终于从奏疏当中抬起头,略显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陛下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皇帝:“?” 嬴政又看了皇帝的桌案一眼,神情惊奇:“我以为您把自己的事情都做完了,原来没有?君主的时间比金子还要珍贵,是可以这样浪费的吗?” 皇帝:“……” 你奶奶个腿! 对不起了母后! 实在是这个孙子他太让人生气了! 可真要是让他反驳…… 这小子说的又好像是有些道理。 关键是,他说的都是我的词儿啊! 皇帝肚子里憋着气,板着脸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到这天结束的时候,又把人留住考校。 嬴政自然是对答如流。 皇帝的心情十分复杂。 继承人嘛,作为现在的当家人,当然是觉得他越优秀越好。 可真要是优秀到这种程度,又有种微妙的别扭。 他摆摆手,意兴阑珊的将人打发走了。 第一天老六又来了,还是带着东西来的。 皇帝很高兴。 作为天子,他富有四海,其实并不怎么缺乏外物的供养。 但是这小子向来是个海胆,浑身是刺,居然会知道给爹带东西,真可以说是十分难得了。(什么,朕这个年代不应该知道什么是海胆?)(要你管,朕说有就有!) 皇帝欣慰的接到手里,那边老六已经自觉地到他自己的坐席上坐定,开始处置公务了。 很好。 作为后继之主,就该有这样沉稳如山的心态。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噢,送了朕一幅卷轴啊。 是哪个名家的字画? 让朕康康让朕康康。 打开之后最先露出来的是落款。 周明,后边是印鉴和年月日。 什么啊,是这小子自己写的? 怪不得早早地坐过去,原来是不好意思了。 皇帝会心的微笑起来,再展开一看,脸上的笑容忽然间凝固住了。 “老六!” 他咆哮道:“你写一幅“戒急戒躁”的横幅给朕是什么意思?!” 嬴政诧异的看着他。 皇帝愈发恼火:“你这么看着朕做什么?!” 嬴政:“……” 皇帝:“说话!” 嬴政:“急了?” 皇帝:“……” 皇帝怒发冲冠,一指门外:“滚!马上给我滚!!!” 嬴政遂马上收拾东西,从善如流的走了出去。 到门边的时候,又回头说了句:“看起来真是急了。” 皇帝:“?” “你这该死的畜生!” 皇帝原地破防,抓起案上的砚台径直砸了过去。 因为这件事情,接下来几天,皇帝都没使人再来召他,嬴政乐得自在,除了听一听日渐疲惫的公孙仪的报告,便整日厮混在丹房里。 双红还是有点担心,小声说:“殿下如此触怒陛下,只怕不好呢。” 嬴政不以为意:“无所谓,他不会因为这点事而废黜我的。” 双红急了:“殿下,你倒是小点声啊!” 嬴政回过头去,就见一个人到中年的内侍神情微微尴尬,遂提高了声音,扬声道:“我与陛下父子情深如海,陛下岂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见怪于我?双红,你太不明白何为慈父心肠了!” 双红:“……” 这事儿传到皇帝耳朵里,难免又破了一次防。 他的心里话无法告知于后妃和宗亲,倒是会同首相江茂琰说一说:“这个孽障,当真觉得朕奈何不了他吗?” 江茂琰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可是臣觉得,陛下看似恼火,其实还是很得意的吧?有了称心如意的继承人,又在晚年感受到民间才会有的父子之情。” 皇帝冷哼一声:“胡说八道!朕明明都快被他烦死了!” 江茂琰却道:“可是臣听着,倒觉得您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呢。” 皇帝:“……” 皇帝叫这话酥的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甚至于因此想起了老六那个老六扬言要宣扬出去的那个谣言! 他变色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些污言浊语?” 江茂琰也是听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当下摸着下颌道:“潜移默化的力量还真是强大啊——这话是六殿下的那个门客,出身纵横家的那个公孙仪说的。近来,这人的风头很盛,大抵是纵横家的通病,屡有惊人之语。” 说到此处,他眉宇间露出几分揶揄:“您知道前番他是如何让平远侯认罪的吗?” 皇帝疑惑的挑一下眉。 …… 嬴政是工作狂,心里认定君主就该掌控至高的权柄直到死去,但与此同时,他也深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该垂拱而治的时候就要垂拱而治。 作为君主,应该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而不是毫无节制的工作,摧毁掉自己的健康,也因为频频在公众面前露面而丧失神秘感,进而有损威严。 空间里几个人平静的听他阐述完这一段话,然后同样平静的反问他——这就是你把最脏最累的活儿都推给公孙仪的原因吗? 嬴政:礼貌微笑。 事实上,公孙仪此时正是乐在其中。 这个落魄了几十年的纵横家士子,正在六殿下赐予的权柄范围之中,肆无忌惮的施展着来自于纵横家的种种绝技,并且因为他的诙谐和风趣,为周国的都城创造出了风靡一时的流行文化。 譬如说江茂琰不自觉说出来的那句“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再譬如说现在—— 六皇子让他去清查旧贵族不法之事,厘清罪过,明正典刑之后公之于众。 这有什么难的? 什么,你说旧贵族盘根交错,每个衙门都有他们的眼睛,一旦想要有所举动,就会被他们发觉? 什么,你说旧贵族都是铁板一块,对付一家,其余高门都会伸出援手,帮助那一家销毁罪证,攻讦自己? 笑话! 合连纵横连六国都能破,还破不了区区百十家旧贵族? 这么多家人,难道就没有一家反骨仔吗? 就算真的没有反骨仔,难道我公孙仪还不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行创造反骨仔吗? 公孙仪用三天时间,将都城内百十家旧贵族之间的利益关系梳理清楚,精准的找到了破局之点。 然后又用了三天时间,抽丝剥缕,将旧贵族们隐藏在机要衙门里最隐秘的一双眼睛找到。 这之后的事情,就要简单多了。 写举报信,投到该衙门去。 举报信被发现。 打开一看,记载的是自家某年某月做的糟污事,而能够如此清楚的知道这件事的,大概也就是那么几家人…… 大家同气连枝,你们怎么敢?! 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你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剩下的事情,就不需要公孙仪去做了。 他是一把露在明面上的尖刀,只需要好整以暇的等待,想要借用他的人就会带着他需要的罪证,络绎不绝的来到他面前。 等人来的多了,手里的证据能够串联起来,最后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之后…… 你想走? 谁让你走的? 面前的美貌贵妇有着可以追溯到黄帝炎帝时期的尊贵血脉,而她的丈夫,据说是齐姜的后人。 即便间隔千年,祖辈的荣光也毫不吝啬的照耀着他们。 以至于此时此刻,即便她的丈夫已经锒铛入狱,她脸上的神情,也仍旧是倨傲又轻蔑的。 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只臭虫,一粒尘埃。 “公孙仪,你好歹也算是公候之后,如今怎么也如同那些卑贱的虫豸一样,上赶着为人驱使,如同走狗一样毫无尊严的活在世间?!” 她神色冷凝,寒声道:“我劝你还是赶快把我丈夫放出来,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 公孙仪抄着手,笑眯眯的道:“我倒是想劝夫人,倒不如把自家的罪证递上,遵从本朝律令,如此可以减罪一等。听说您和丈夫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可以为了彼此付出生命,就算是为了狱中的丈夫,也请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吧。” 那贵妇人岂肯担罪? 当下冷笑道:“我府上何罪之有!” 公孙仪“唔”了一声,仰头望天,几瞬之后,忽然手掌攥拳,在她面前轻轻摇晃几下。 贵妇人为之一怔,回神之后,神色更冷:“你是在用拳头来威胁我吗?” “不不不,”公孙仪赶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贵妇人蹙起眉头,怫然不悦:“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孙仪身体略略前倾几分,又在她面前晃了晃自己握起来的拳头,嘿嘿笑着道:“这位夫人,你也不想你丈夫的屁股变成这样吧?” 209. 第 209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嬴政为防全贵妃担心,故而并没有将自己的所有计划告知于她,只是让她在恰当的时候送个风声到皇后耳朵里便好。 甚至于无需担心此事传到皇帝处去——因为他要做的这件事,本身就是需要叫皇帝知道的。 将此事办完,嬴政便起身往丹房去,途径院子的时候,浑然没有分半个眼神给跪在那儿的唐昭仪等人。 全贵妃到底还是太仁慈了。 亦或者说,相较于自己从前蒙受的屈辱,她更加在乎的是儿子。 她的诉求仅仅只是希望在皇帝面前留下一个足够好的印象,不要因为自己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而影响到那个男人对于自己儿子的评价。 即便因此,需要她慷慨的谅解唐昭仪等人。 这份弥足珍贵的心意,无疑更加会让嬴政动容。 他很珍惜这一世全心全意爱护自己的母亲,所以也很愿意为她做一些事情。 什么,你说她不是已经惩罚了她们,还默许双红代为出手吗? 这就完啦? 阳光穿过宫殿的檐角,直射到长廊,落在嬴政那张年轻且过分俊美的面容上,光影交替,也叫他眉眼处染上了几分阴翳。 要是道歉有用,那赵国人还用死那么多? 双红那傻丫头还呆呆的觉得自己太坏,照嬴政看来,她终究还是太过于稚嫩了。 不过,他会将这件事办好。 唐昭仪几人在全贵妃院子里跪了整整一日,真真是从天亮到天黑,再加上双红一整天不间断的寒冰轰炸,等到最后快要结束的时候,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晕倒状态、进气多出气少了。 双红打发人将她们送了回去,几人宫里的侍从慌了神,赶紧去请太医。 可是宫里边消息传得多快啊,谁不知道这几个人是因为得罪了贵妃娘娘才遭到惩处的? 哪有太医愿意去瞧。 最后还是贵妃发话,才打发了几个学徒过去。 一副药吃下去,这几人的命是保住了,但又好像没完全保住,高烧不退,裹着被子浑身发抖。 得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听天由命吧。 消息传到六宫之中,宫妃们为之默然,再见到全贵妃,却是个顶个的恭顺,诚然有了先前对待皇后的恭谨。 而就如同全贵妃所想的那样,这件事果然没传到皇帝耳朵里,毕竟这位铁血帝王秉性如何,这么多年下来,妃嫔们都有所了解。 亦或者说,虽然皇帝知道,但是也不怎么在乎。 而皇后更不会觉得此事可以用来拿捏全贵妃,当然也就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此事便这么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 这日是个晴天。 天刚亮,就有喜鹊在外边鸣叫。 双红仍旧是朝气蓬勃,喜气洋洋的道:“大清早就有喜鹊叫,今天会发生好事呢!” 全贵妃瞧了她一眼,说:“倒是听说,今日是国丈的生辰呢。” 双红马上“呸呸呸”:“真倒霉,之前说的不算!” 全贵妃忍俊不禁,又见儿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不由得多问一句:“这么早,是上哪儿去?” 嬴政深深看她一眼,道:“儿子去丹房瞧瞧。” 双红嘟了嘟嘴。 她其实一直都不太喜欢玉真子——这家伙是皇后派来害六殿下的呢! 只是知道六殿下早有计划,此时自然也不会说什么扫兴的话。 倒是全贵妃心头微动,想起了先前儿子交待自己的事情,当下却也不显露异色,只柔声道:“我这儿没什么需要你挂心的,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嬴政便知道她是懂了自己的意思,躬身行个礼,走了出去。 …… 年轻的六皇子神情寡淡的到了丹房。 他没有急着去见玉真子,而是先往偏室去更衣。 再度出现时,却是玉簪束发,宽袍大袖,飘飘然有神仙气概,加上萦绕在周身的那股冷寂之气,倒真像是个看淡浮世繁华的仙人了。 打从他进门开始,玉真子就不露声色的在打量他,待见到六皇子往偏室去更衣,一颗心更是跳的飞快。 目光迅速环顾左右,见四遭无人——这原也是六皇子往常的习惯,修道之时,不许那些个仆从入内。 按捺住心头忐忑,玉真子自袖中取出一张纸包,打开之后露出里边的红色粉末,迅速将其拌在了炼丹用的朱砂里。 一整套动作完成,他的心脏都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强忍着掏出手帕来擦一擦额头的冲动,静心等待六皇子过来。 嬴政缓步到他身边去,如往常一般朝他微微点头,继而两人便默不作声的到各自丹炉面前坐定,按部就班的开始了每日的炼丹流程。 玉真子眼看着六皇子如先前数日一般取用了丹砂,胸腔里那颗忐忑不定的心脏霎时间就安稳了,手上动作平稳的进行着炼丹步骤,待到最后丹成,先前他在丹炉上动的小手脚也发挥了作用。 嬴政但见面前有耀眼的金光闪过,继而竟散发出一阵异香。 他为之怔住,向来冷凝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激动:“先生,您看见了吗?方才——” 玉真子作大喜过望之态:“这正是成就仙丹之后,仙人降下的吉兆啊!” 继而俯首拜道:“殿下修道之心,感天动地,终于有今日功成之时,小道在此为殿下贺!” 嬴政欣然领受,又亲手将他搀起:“这都是先生的功劳啊!” 打开丹炉,但见内中那粒丹丸饱满圆润,香气清幽,见之可喜。 嬴政用器具小心翼翼的将其取下,在玉真子看似平淡,实则隐约显露灼热的目光中将其送到嘴边。 然而将将要触碰到嘴唇的时候,他却停住了。 玉真子的心脏因此漏跳了一拍。 “殿下,”他强行让自己微笑起来:“您怎么不服用呢?” 嬴政却不言语,对着那枚丹药端详几瞬,忽的肃声道:“来人!” 戍守在外的侍卫闻声入内,手持兵刃,杀气腾腾。 玉真子胆战心惊,眼皮都开始跳了。 却听六皇子叹息一声,继而道:“我尚且年少,寿数未尽,即便吃下这枚仙药,又哪里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呢?倒是博阳侯是我同道,且年事已高,天寿将近——” 他将那枚丹药置入盒中,递交给那侍卫,再三叮嘱:“这是由玉真子先生教导我炼制而成的仙药,不是凡俗之物可以比你的,你与玉真子先生一道走一趟,一定要亲手送到博阳侯手里,看着他服下,切切不可遗失!” 玉真子听闻此言,却是后背生寒,瞬间毛骨悚然。 这药原本是针对六皇子制的,他年少体健,尤且能够支撑一段时间,但若是换成博阳侯,只怕立时就会没命! 到那时候…… 六皇子涉案,未必需要担责,但他这个方士,却一定要死! 就算是皇后,只怕也不能保住他! 玉真子的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儿,俨然已经感知到了即将到来的不详命运,然而六皇子压根没给他想应对之法的时间,便把他给安排上了:“先生,这叫这些庸人去,我不放心,到底还是您这样的同好去送,博阳侯才能相信啊。” “且您又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倘若博阳侯觉得此物过于贵重,不肯收下服用,您也一定要劝服他才好!” 玉真子:“……啊?” 他尤且在慌乱,那边嬴政将丹炉的门关上,将搭在屏风上的湿帕子取下,微微垂着头,有条不紊的擦拭双手。 那侍卫半请半拉的带着玉真子走了出去。 中途忽然想到一事,却又停下,恭敬问道:“殿下,今日是国丈的寿辰,博阳侯只怕也会前往祝寿……” 玉真子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个枕头,马上强装镇定道:“是啊,今日只怕是寻不到博阳侯了。” “这有什么?” 嬴政语气轻松:“你们只管往国丈府上去寻他便是,我与博阳侯是至交,何必在意这些外物俗礼?而国丈乃是儒雅长者,更不会同我二人计较这些小事。” 侍卫应声,马上便同玉真子一道往外走。 那门槛眼见着越来越近,玉真子心里边的火焰也愈发汹涌,后背里衣几乎已经被冷汗打透。 去博阳侯府上给博阳侯送毒药,这已经足够炸裂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炸裂的事情吗? 有啊。 去国丈府上在他做寿的时候把博阳侯毒死。 玉真子敢打赌,世界上绝对不会有比这更炸裂的事情了! 这哪是是送丹,这是去送死啊! 玉真子起初几步走得还算稳当,越往外,两条腿便越是不听使唤。 能够做方士,出来招摇撞骗,又被皇后选中,到六皇子身边来做间谍,他自然是个头脑灵活之人,短暂的惊慌无措之后,他福至心灵,终于反应过来。 挣脱了那侍卫的钳制,连哭带嚎的转过身去,跪在地上,膝行着上前,连连叩首。 “小人该死,小人有罪,殿下英明天授,目光如炬,就请您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吧!” 说完,又是咚咚咚接连叩首,毫不吝啬于气力。 嬴政居高临下的觑着他,倒不跟他卖关子,当下开门见山道:“皇后用什么来钳制你,确保你不会背叛她?” 玉真子哭道:“小人的高堂家小,悉数都在皇后娘娘手里,她有吩咐,小人岂敢不从?只得与博阳侯联合设局,引殿下入彀,不曾想您英明绝世,早就窥破了奸计,反而将计就计……” 嬴政笑了下:“你倒是乖觉,肯说实话。” 继而他脸上笑意消失无踪,自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金钱,掷于地上:“方才你若是敢说半句假话,我立时就送你们全家去地府相会!” 玉真子爬行上前,抢过那枚金钱,定睛一看,便辨认出那是悬挂在自己女儿脖颈上的那枚,晓得自己家人此时已经到了六皇子手上,不由大觉庆幸。 幸亏自己方才孤注一掷,留了下来,如若不然—— 他没敢替自己求情,只是哀求道:“我知道涉事其中,殿下必然深恨于我,不敢求活,只是我的家人的确不知道这件事,还请殿下宽宏大量,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小人今生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 嬴政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你意图以炼丹为名给我下毒,即便事成,也多半不能脱身免死,你可知道?” 玉真子面露苦涩:“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换成我是皇后娘娘,只怕也不敢留下活口。” 嬴政忽然道:“我可以保全你的家人。” 玉真子眸光猛地一亮。 却听他继续道:“但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玉真子听到此处,便料到此事必然不很好做,然而话赶话到了这儿,又岂容他拒绝? 当下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狠下心来:“但凭殿下吩咐!” 嬴政道:“你常日在我这儿,皇后如何同你联络?” 玉真子不明所以道:“小人身上有皇后与的信物,中宫的人一看便知。他们联系小人,也是如此。” 嬴政“噢”了一声:“那么,你还是走一趟国丈府上吧。” 玉真子:“……” 玉真子小心翼翼道:“您是铁了心要毒死博阳侯吗?” 嬴政诧异的看着他:“他也配吃我炼的丹?” 玉真子暗松口气。 然后就听六皇子道:“你带着这枚丹药去国丈府上,毒死皇长子。” 玉真子:“……” 啊这。 《去国丈府上在他做寿的时候把博阳侯毒死。》 《玉真子敢打赌,世界上绝对不会有比这更炸裂的事情了!》 ——尼玛啊,居然真的有! 玉真子硬着头皮道:“可是小人听说,皇长子日前骑马摔伤了腿,不能行走……” 嬴政耐心道:“那是他嫡亲的外祖父,他又向来讲求孝道尊卑,所以,他会去的。” 玉真子:“……” 玉真子:“我跟他素不相识,他也不会吃我给的丹啊?” 嬴政耐心道:“你不是有皇后给的信物吗?给他看看。” 说到这儿,他礼貌的笑了笑,安抚玉真子道:“放心,他跟皇后不一样,并不聪明,会相信你的。” 玉真子:“……” 嬴政危险的眯起眼来,幽幽的道:“玉真子先生,你也不想你的家人出事吧?” 210. 第 210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玉真子头上的冷汗,流的像河水一样。 在国丈的寿宴上把人家外孙毒死,怎么想都很炸裂吧! 等等,皇长子也不一定会原地暴毙啊。 他跟博阳侯又不一样,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玉真子转念又想:可那要是别的地方也便罢了,偏生是国丈家里,他这么一动,皇后娘娘只怕立时就会得知,且迅速做出反应。 到那时候—— 他跟皇长子,还不定谁先走呢! 皇长子起码还能全须全尾的走,他…… 估计得是碎片了__ 玉真子当然怕死,蝼蚁尚且偷生呢,更何况是人? 可此时他家小高堂都被六皇子捏在手里,如若不听令行事,只怕小命休已,连带着一家子人都得到地下团圆! 玉真子心下戚然,倒不敢讨价还价。 倘若六皇子讲信用,承诺自己在为他办完这件事之后会放过自己家人,那无需自己说,他也会做的。 倘若他此时只是在欺诈自己——即便自己问了,他又再三保证,怕也没什么用处。 想通了这一节,玉真子便也不再迟疑,当下深深行个大礼,恭敬道:“此番之事,虽是皇后主导,但小人听从为之,终究是对殿下不住,今日依从殿下之令行事,权做赎罪之法,便也是了。” 嬴政定定的瞧着他,眉头不无讶异的动了一动。 这人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看开,做出决断,倒真是有些难得。 玉真子见状苦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人虽然出身微贱,但自诩还是略有几分骨气的。” 嬴政却不言语,又觑了他几眼,终于转身往丹房外去。 玉真子一时怔住,不知他这是何意,倒是那侍从机敏,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厮好不识相,还不跟上?!” 玉真子先是不解,继而愣住,最后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飞奔着追了上去,喜道:“殿,殿下是改变主意了吗?” 嬴政不语,只是继续稳步向前。 玉真子见状,心绪却愈发的安稳了,鼻子酸酸的抽动几下,喜极而泣:“殿下的大恩大德,小人永生难忘,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嬴政不语,只是继续稳步向前。 玉真子一把抢过旁边侍从手里的团扇,一边小跑着跟上六皇子的步伐,一边像条舔狗一样,殷勤又小意的给他扇风:“殿下,您走慢一点,小心热喔。” 就这么服侍了几百米,他忽然间发觉到有点不对。 六殿下……怎么往马厩去了啊?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玉真子刚戒住的冷汗,瞬间又涌出来了。 他干巴巴的叫了句:“殿下……” 然后就见这位俊美无俦的年轻皇子长腿一伸,动作敏捷的上了马车,继而冷冷递给他一个眼神。 刘彻在空间里冷冷的给他配音:“男人,坐上来,自己动!” 嬴政:“……” 空间里其余人:“……” 嬴政好悬没有当场骂出脏话来。 他微微闭合眼眸,暗吸口气。 “刘野猪,”他面无表情道:“你知道吗?你真的改变了朕太多太多!” 刘彻满不在乎的抠了抠耳朵:“好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啦,会让人变得更好!” 空间里其余人:“……” 嬴政:(皱眉)(攥拳头)(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刘彻:(快乐)(吹口哨)(旁若无人) 李元达(皱眉):“猪猪公主?能不能别吹了?我晕哨儿。” 李世民(皱眉):“猪猪公主?能不能别吹了?我也晕哨儿。” 朱元璋(臭着脸)(言简意赅):“别吹了!” 猪猪公主只理会了最后一个人,诧异的看着朱元璋:“怎么,老朱你也晕哨儿?” 朱元璋:“我不晕哨儿,我晕骚。” 猪猪公主:“……” 李元达(乐):“噗嗤!” 李世民(乐):“老朱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嬴政也乐了,乐到一半又想起自己眼前还有一档子没处置完的事儿,便生生将刚要翘起的嘴角压下去,板着面孔对玉真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上来!” 玉真子哭着爬了上去:“殿下,我们这是去哪儿啊?散心还是踏春?” 嬴政薄唇轻启,微笑着吐出两个字:“祝寿。” 误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玉真子:“……” 上天怎么会这样对我啊.jpg …… 就在嬴政带着玉真子动身出宫的同时,全贵妃那边也动了。 负责看押玉真子家小的几个人慌里慌张的去给负责联系的皇后亲信送消息——那一家老小被一伙儿人给救走了! 紧接着又有另一波儿负责盯着六皇子的人去皇后宫里送信——六皇子带着那个向来得他看重的方士出宫去了,听车夫透露出的讯息,应当是要往国丈府上去祝寿。 两个消息一前一后送到皇后宫里,时间不能间隔的太久。 因为但凡时间一长,皇后就会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调查和思考,很容易就会发现其中的漏洞,所以必须要够快,才能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很考验调度的功夫了。 双红不无担心的问全贵妃:“皇后娘娘会相信吗?看守玉真子家人的那些侍从,可都是她的亲信啊。” “亲信又如何?” 全贵妃镇定自若道:“皇后娘娘能够用家人来拿捏玉真子,我们一样可以用家人来拿捏皇后娘娘的亲信。做这件事情的人并不是我,也不是明儿,而是陛下的人——你以为这种小事,他们会失手吗?” “我动用的都是陛下的人,如今走到了这一步,陛下却没有出面叫停,可见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既然如此,我们又怎么会失败?”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初夏的燥热。 全贵妃看向窗外,神色淡然:“当局者迷,关心则乱。皇后娘娘输定了。甚至于这跟她聪明与否无关,无论她能不能勘破其中关窍,当皇长子的性命被摆放在天平一端的时候,她都必须要往陷阱里钻。” 双红反倒有些可怜皇后了:“何必呢,皇长子那么蠢,总是拖她的后腿,养下这种儿子,一辈子都赔进去了。” “跟孩子蠢不蠢没关系,”全贵妃反倒能够理解皇后:“若换成我,也是无法割舍掉亲生骨肉的。为了明儿,即便知道前边有刀山火海,我也是要去闯一闯的。” …… 消息送到皇后处的时候,她正在书房里陪女儿昌华公主读书。 事实上,昌华公主大闹皇宫之后的那一夜,母女二人同塌而眠,有过一场长久而深刻的交谈。 合宫大宴,除了被禁足的昌华公主,其余人几乎都去了,这种情况下,即便昌华公主是个憨憨,也该知道事情大条了。 她憎恨于自己那一时的头脑冲动,懊悔于自己的愚蠢,歉疚于自己对母亲造成的伤害,也畏惧于宫宴结束之后,满身疲惫的母亲对自己释放的冷眼和无奈的叹息。 可是出乎她预料的是,宫宴结束之后,皇后到她的寝殿去看她,出口的却不是责备,而是歉疚。 “昌华,我的女儿……母后真是对不住你。” 昌华公主低着头,原本都做好了挨骂亦或者听母亲一顿数落的准备,却唯独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 她傻眼了。 皇后摆摆手,打发了其余人下去,小心翼翼的挽起女儿的袖子,心疼的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口:“还疼不疼?” 昌华公主没由来的觉得脖子发热,慌忙把袖子拉下去,将两手藏到身后,大声说:“母后,你别担心!已经上过药了,一点也不疼了!” 皇后看着这个鲁莽又傻气的孩子,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又说了一遍:“昌华,母后对不起你。” 这么说着,皇后流了眼泪下来:“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女儿是该要娇养的。” “你跟你皇兄不一样,总有一天,你会出嫁,会离开母亲的身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会成为孩子的母亲。” “母后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读书,七岁就能作文,好吗?当然很好,但也的确很辛苦。” “有了你之后,母后多高兴啊,你那么漂亮,小小粉粉的一团,满心依恋的看着我,母后握着你的小手,心里发誓要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公主……” “你是我的女儿,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你不需要贤良淑德,也不需要文采和贤名来装点自己,你只需要快乐就好。母后在的时候,母后保护你,母后不在了,你皇兄照拂你……” 说到这里,皇后痛苦的流下眼泪来:“我错得太离谱了。我一开始就过于自大的替你决定了未来的道路,却又在你犯错的时候理直气壮的责备你,这都是我昔年种下的恶因,怎么能怪你呢?” 从前的十几年里,昌华公主的头脑里充斥着的都是鲜花、珠宝首饰和国都内繁华瑰丽的一切美好事物,乃至于自己的尊贵地位,这是生活环境和所受教育双重选择的结果。 以至于此时此刻,听皇后如此痛心断肠的说了一席话,她也只是朦朦胧胧的觉得好像摸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皇后却没有急躁,更没有因为女儿的茫然和无措而生气。 她只是像刚生下这个孩子时一样,无限疼爱的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的说:“没关系,母后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她笑中带泪,今夜皇帝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已经使她隐约察觉到了自己未来的悲剧命运。 “你跟母后不一样,你是周国的公主,是年青一代里最尊贵的女孩,你有犯错的权力,只要你能及时改正。” 但是皇后没有。 皇后近乎悲悯的意识到这一点,但却仍旧温和的告诉女儿:“昌华。” 她第一次对女儿使用民间母亲才会有的称呼:“娘是世间最不会害你的人,接下来我告诉你的话,你要牢牢的记住!” 昌华公主很乖的点了点头:“娘,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好孩子。” 皇后笑了笑,继而平静的注视着她的眼眸,叮嘱道:“不要仇视贵妃,也不要仇视六皇子。我会对他们母子出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还击,这是夺嫡之战,但并不是私仇。” “你是你长兄的妹妹,也是六皇子的姐姐,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周国的公主,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 “即便我和你长兄败了,也不会影响到你,你已经被指婚,很快就要出嫁,如若夫家因为我和你长兄的失败而慢待于你,你一样可以到宫里来找父亲和太子替你做主。” 昌华公主默然几瞬,继而道:“即便太子是六弟?” 皇后确定的点头:“即便太子是六皇子。” 她告诉女儿其中的道理:“六皇子的秉性,与你父亲如出一辙。他对你不会有姐弟之间的脉脉温情,就像你父亲会用利益来冰冷的衡量与后妃和儿女之间的关系一样。但是他们作为君主,会毫不犹豫的清除掉一切敢于冒犯皇族——乃至于冒犯君主威仪的因素。” “你是国朝的公主,身上流着与他相同的血,他不会纵容驸马和外臣羞辱你,因为这即是在羞辱他本身。” “皇帝可以下令惩处有罪的宗亲,因为他是周氏的族长,但倘若有人越俎代庖,意图夺取独属于他的权柄,就一定会被他亲手绞碎!” 昌华公主恍然大悟,深深点头:“娘,我记住了。” 皇后又道:“不要相信别人的话,尤其是挑唆你跟贵妃和六皇子关系的话。他们只是想让你做出头的椽子,替他们做开路先锋,你真的被碰了个头破血流,只有娘会心疼你啊!” 昌华公主眼眶一热,哭着用力点头。 皇后并没有跟女儿灌输太多东西,今晚说的这些,但凡她能够记住,便足以保住性命和富贵了。 到第二日,她令人找了自己昔年读书时候的笔记,开始亲自教导女儿读书。 一句一讲,嚼碎了喂给她。 亲信匆忙寻过来的时候,皇后向外看了一眼,见到来人脸上神情,忽然发觉一事——这段时间,好像经常有人慌里慌张的带着坏消息来找自己呢。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 事实上,连皇后自己,此时都有些惊异于自己居然能笑出来。 让昌华公主继续看书,她自己走了出去,心平气和的问:“又出什么变故了?” 亲信赶忙将玉真子家眷被劫走跟六皇子带着玉真子往国丈寿宴上去的消息告知于她。 皇后听罢,却没有急于作声,仰头对着天空失神良久。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玉真子身份的? 六皇子前脚劫走玉真子的家小,后脚就马上带着人往自己母家去了吗? 这时间掌控的未免太过于微妙。 自己得知的玉真子家眷被劫的时间,真的就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又是谁帮助根基不稳的六皇子完成这一切的? 那个人又是否知道,且默许六皇子带着玉真子往自己的母家去了呢? 真是没意思啊! 近侍女官在旁低声道:“其中会不会有诈?娘娘还是见一见底下人再说吧?” 皇后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何必呢。” 略微顿了顿,又轻叹口气:“我是真的……真的有些累了。” “让人去准备车马吧,”她说:“我要出宫。” 亲信为之变色:“娘娘,内宫之人出城,须得报知陛下……” 皇后低声道:“做了一辈子泥塑木偶,有什么意思?” 继而又抬高声音,吩咐道:“去备车,陛下处,我自有说法!” 左右不敢违逆,只得听从。 一行人轻装简行来到宫门前,果然被人拦下。 戍守宫城的士卒神色为难:“皇后娘娘,虽然您是皇后,可是这也不合规矩啊。” 车驾的帘子被宫人从两侧掀开,皇后庄重威仪的面孔显露出来。 她没有为难这个士卒,只是道:“让你们将军过来。” 士卒松了口气,从令而行,不多时,今日戍守宫城的将领便快步来到皇后车驾之前,恭敬见礼。 却听皇后开门见山道:“陛下难道没有交待你,本宫今日会出宫吗?让他们让开吧。” 守将为之默然,又行一礼,向下属们挥一挥臂,那道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通往宫城外自由之地的道路来。 皇后讽刺的一笑,忽然自袖中取出一柄短刀,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之中,割断一缕头发,用手帕包好,丢到了地上。 “拿去给他吧,二十八年夫妻之情,今日恩断义绝!” 守将不意皇后竟会如此,愣愣的将那张手帕捡起,瞠目结舌。 回神之后,又急忙道:“皇后娘娘,您不顾惜自己,难道还不顾惜——” 皇后平静的道:“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摧毁我的母家,可以漠视我的亲生骨肉的生死,可以无视我与他夫妻相伴多年——他没有任何可以威胁我的东西了。事到如今,他还想让我继续维持帝后和睦的假面,榨干我最后一滴血吗?” “不过这也很好,终于有一次,是我先于他弃置我之前,先一步弃置了他。” 马车辘辘驶出这座禁锢了无数人的宫城。 皇后的声音从车驾内冷静的传了出来:“我十五岁与他结发,一生都想要做个与他匹配的皇后,最终还是徒劳。就像他可以将亲生骨肉的生死置之度外,我却做不到一样。” 说到最后,她摇头失笑:“周国的皇帝,真是豺狼一样的君主啊!” 211. 第 211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后离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而他在听闻之后,神色冷漠如初,甚至于连眼睑都没有动一下。 只说了句:“知道了。” 别的什么都没有说。 旁人可能不知道皇后今日为何离宫,但三省这样的内侍总管却有所了解——他是皇帝的亲信之一,皇帝的意志正是经由他这样的亲信传到宫外,乃至于这偌大国度的每一个角落里。 刚得知六皇子用皇帝的人手去劫走玉真子家眷的时候,三省着实吓了一跳,这种事情,是能让陛下知道的吗? 娘娘好容易翻了身,若六殿下因此触怒陛下,致使娘娘再度落入深渊,却未必能够有再度起复的好运了啊! 可六皇子不愧是陛下选中的后继之君,要论及对于天子心思的揣摩,胜过他们这些与陛下朝夕相处的奴婢万千。 陛下闻讯之后也只是交待了一句“把事情都办妥当”,旁的竟是什么都没有说,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 皇后发觉六皇子对于长生之道的痴迷,以此为饵引他入彀,六皇子察觉之后却没有揭发此事,甚至于明确的拿到了人证跟物证之后也没有揭发此事—— 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在酝酿着一个相较于直接揭发这阴谋更能对皇后一系造成打击的反击! 从前三省猜不到六皇子意欲何为,直到今日方才愕然惊觉——他竟是打算已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皇后娘娘送来的毒药,塞进皇长子的口里! 再加上对于时机的精准把握,也难怪皇后娘娘即便知晓其中有诈,也不得不冒险出宫了。 而除此之外…… 三省瞥了一眼搁置在案上,包裹在手帕里的那一缕短发,若有所思的想: 皇后娘娘,大概也是真的对陛下绝望了吧。 六皇子想要做什么,连他这样愚钝的奴婢都能猜到,总览全局的陛下怎么会一无所知? 可是陛下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而是默许了这件事。 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已经是将皇长子视如敝履一样,毫无感情的丢了出去。 或许从一开始,这位铁血帝王就以一种绝对冷酷的姿态坐到了裁判席上。 皇后的行动也好,六皇子的还击也罢,他全都收入眼底,并且用心里那把绝对精准的尺,冷漠的衡量着参赛两方。 皇后觉得天子不仅仅是天子,也是与她结发的丈夫,是皇长子的父亲,她可以理解丈夫对于儿子的失望,但是无法接受丈夫漠视儿子的死,并且以此作为衡量另一个儿子是否合格的工具。 可是…… 三省无声的在心里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贵妃当年的遭遇来。 皇后娘娘,陛下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绝对理性,绝对无情的君主。 这是被周国百姓热切拥戴的帝王,是文武百官歌功颂德的天子,后世的史官用极致褒美的言辞来夸赞他,即便周国覆灭,国祚倾覆,他的名姓也足矣彪炳青史。 可他唯独不会是一个好的丈夫。 他是坏人吗? 好像不是。 他是好人吗? 好像也很模糊。 然而,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呢。 …… 最开始答应去国丈府上走那一遭的时候,玉真子诚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然而待到后来六皇子往殿外那么一走,那侍卫把小话儿那么一搭,叫他看到了生的希望,那股子硬气霎时间就散了一半。 刚坐上马车的时候,玉真子心里边还存着点侥幸心理——万一六殿下诙谐幽默,是在逗他玩儿呢? 说是去国丈府上,其实是在吓唬他,真正目的是别的地方。 我这个人天生爱笑,最喜欢别人跟我开玩笑了! 玉真子强撑着自我安慰了几句,半道上还是没忍住,看六皇子闭目养神,浑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遂小心翼翼的掀开车帘,往外边看了一眼。 噫! 马车正走在去往国丈府上的必经之路上! 巧合,一定是巧合! 玉真子两条腿抖得像是筛糠,额头上冷汗涔涔,一边胡乱擦着,一边强作镇定: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又过了会儿,到底没按捺住,再次偷偷掀开车帘去瞧。 噫! 走到国丈府上所在的那一片区域了! 玉真子原地开启了震动模式。 嬴政终于睁开眼睛,纡尊降贵的同他说了一句:“别抖。再哆嗦车裂你。” 玉真子想哭:“这种时候不都是拖下去打板子吗,殿下怎么直接车裂人啊……” 嬴政惫懒于言语,并不做声。 玉真子自觉死期将至,心慌意乱,只想胡乱说些什么缓解内心深处的恐惧:“小人侍奉殿下数日,见您是爱才之人,不如给您推荐几个贤才,如何?” 嬴政以手支颐,无可无不可的觑着他。 玉真子便如同得到了鼓励一般,滔滔不绝道:“小人从前有个邻居,是个宋人,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可比管仲乐毅!” 这话一说,嬴政还未作声,朱元璋便不屑一顾的笑了。 “宋人还有可比管仲乐毅的?” 李世民一听就知道老朱听岔劈了,笑着给他解释说:“不是那个那个被邻居按着锤的宋,是春秋战国笑话集的那个宋国。” 刘彻:“……这俩国际形象好像都差不多,谁也别笑话谁吧?” 李世民:“……” 李世民很欣赏宋朝的诗词,加上自己有一世当过赵构,难免为其辩解一句:“苏轼、欧阳修、范仲淹……宋朝的文风还是非常隆盛的。” 刘彻与朱元璋一时默默,皆是无言。 唯有来自另一个维度世界的李元达兴致勃勃的问了句:“有这么多能被世民欣赏的名人,那这个大宋一定很强吧?怎么没看见他们的开国君主?” 李世民:“……” 刘彻≈朱元璋:“……” 天,好,好丢撵啊! 这种自家废物弟弟当着客人的面拉屎的既视感! 李世民默默的转了话题:“今日的风甚是喧嚣……” 刘彻≈朱元璋:“是啊是啊,风是有点大……” 嬴政听他们在空间里说笑,难免微微分神。 玉真子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神色,看好像对这位出身宋国的兄台不太感兴趣,马上就转换了目标:“还有一位是郑国人,精于天文历法,才学当世无一!” 嬴政:(冷漠) 玉真子:“还有一位闻名遐迩的大画家!” 嬴政:(冷漠) 玉真子:“还有一个辞赋极好,有金石之声!” 嬴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说些叫人感兴趣的来。” 玉真子几次推人,都被拒掉,自己也有点急了。 又想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说:“我曾经在周国国都内见到一位奇人,可为上将军,敌万万人,谋略无双,有横扫千军之勇……” 嬴政似笑非笑道:“这话你自己说着有底气吗?” 玉真子:“……小人说的都是真的!” 嬴政百无聊赖的掀开车帘,向外瞥了眼,见还有段距离才到,这才耐着性子同他多说几句:“如此名将,我岂会不知?敌万万人,他主持过哪场战役?” 玉真子脸上显露出几分窘迫来:“他,他现在还没有上过战场……” 嬴政被气笑了:“那这所谓敌万万人的名号是打哪儿来的?他自己封的?狂妄!” 玉真子讷讷难言:“可是我觉得,他真的有些本领。” 嬴政见他如此神色,倒也有些起意,玉真子与他相识数日,说话还算是比较靠谱的,不然就使人去掂一掂此人的成色也好。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若当真是此绝世奇才,何以你先说数人,最后才谈起他?” 玉真子明显瑟缩起来:“这个嘛……” 嬴政冷声道:“说!” 玉真子一狠心,如实讲了出来:“此人虽有才干,却也狂傲,从前倒也有人征召过他,却都被推拒。他说,只有一国之君亦或者是当朝太子才有资格征召他,至于别的什么人,却没资格登他的门。” 如此高的规格,嬴政都懵了一瞬:“蛤?!” 回神之后,气极反笑:“感情现在我还不配征召他呢?” “不是不是!” 玉真子满头大汗,赶忙描补:“要是您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他,准备征召贤才的礼制和规格,提前三日沐浴更衣,还是能去征召他的!” 嬴政:“蛤?!” 嬴政当场变色,怫然不悦道:“没有人配让我这么做!” 玉真子还没说话,空间里刘彻就贱贱的咳嗽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哎哟,是谁征讨楚国失败,连夜驾车去摇人啊?噢,原来是始皇你啊!” 嬴政:“……” 刘彻:“哎哟,是谁拉着王将军的袖子道歉,说自己从前都是猪油蒙了心,悔不当初啊?噢,原来是始皇你啊!” 嬴政:“……” 刘彻:“哎哟,是谁黏黏糊糊的缠着人家,说你虽然生着病,但怎么忍心抛下我呢?噢,原来是始皇你啊!” 嬴政:“……” 拳头硬了! 然而大事临头,恼火归恼火,关键时刻他却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刘野猪这话虽然讨厌,但也的确点醒了他。 ——“可为上将军,敌万万人,谋略无双,有横扫千军之勇”,想来必然是他倚为臂膀的王翦了! 嬴政想到此处,连语气都柔和了许多,迫不及待的扯住玉真子衣袖,双眼发亮道:“那人可是姓王,单名一个翦字?!” 玉真子茫然的摇摇头:“……并不是。” 嬴政懵了:“啊?!” 玉真子:“……” 嬴政盯着他看了半晌,怀抱着另外一丝希望道:“难道是叫白起?” 玉真子迎着六皇子那饱含希望的目光,艰难的摇摇头:“……也,也不是。” 嬴政:“……”(神情不善)(目露凶光) 玉真子:“……”(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玉真子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挠了挠头:“殿下还要沐浴焚香去拜访此人吗?小人可以为您……引……荐……” 说到最后,看着六皇子那几欲杀人的目光,他声音随之降了下去。 嬴政抛媚眼白给瞎子看了,极力控制住车裂他的冲动,微笑着吐出来一句:“滚!” 212. 第 212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国丈的府上,正进行着一场盛宴。 皇帝乃是先帝的嫡子,少年时候就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天赋和卓越的智慧,很早就被先帝立为储君,而皇后能够被先帝选中成为储妃,除去她出众的个人素质之外,强悍的母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至少在先帝当政的时候,旧贵族还是国家顶层权力当中几乎仅次于宗亲的组成部分。 时移世易,伴随着当今天子的继位和军功贵族的崛起,旧贵族的地位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动摇。 但毋庸置疑的是,此时此刻,他们仍旧占据着这个国家最富庶的土地,拥有最多的财富和人口,并且凭借着先祖的荣光和能够追溯到炎黄一帝时期的血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群腿上的污泥还没有擦干净的新兴贵族。 一个连自己曾祖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下等人,有什么资格跟我平起平坐? 更不乏有新兴贵族重金求娶旧贵族之女,以此擢升门楣,融入其中。 世代的联姻乃至于新旧贵族之间的利益关系,使得针对这个庞大而臃肿的利益集团的清洗变得异常困难。 公孙仪诚然有宰相之才,又凭借高陵侯父子的俯首打开了一条通道,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是想要彻底的将其扳倒,扫进历史的垃圾桶,此时却还是无能为力。 今日是国丈的寿宴,作为旧贵族的领头羊之一,几乎整个国都的贵人都到了此地,即便是将其作为打击对象的皇帝,也特意下旨赏赐,而掀起变法的首相江茂琰,更是亲自登门来贺,其煊赫可见一斑。 嬴政就在这时候,带着几名侍卫,一个方士,迆迆然来到了此地。 国丈接到侍从传讯时,正在正厅里同几位贵客叙话,客人们包括但不限于首相江茂琰、侍中汤义康、外孙皇长子,乃至于宗室代表皇帝叔父宋王的世子…… 俱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能够在政坛常青数十年,国丈的头脑构造并不像皇长子那样简单,即便六皇子来时没有事先送上拜帖,显得尤为失礼,他也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当下和颜悦色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请六殿下入席?” 又督促亲信:“在皇长子殿下一侧置桌,准备茶果,勿要耽搁!” 席上众人神色各异。 皇长子难免面露不忿——国丈做寿,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提前数日就会收到请柬,有意者遣人回信,主人家才知道该当如何筹备。 老六收了帖子,却没说要来,今日又突然登门,且还来的这么晚,无疑是极其失礼的行径。 若是旁人家里,皇长子立时就要发作一通——说破大天,也是他占理,只是今日乃是他嫡亲外祖父的寿辰,老人家又未曾发作,他当然不愿搅局,只好隐忍下去。 首相江茂琰也觉六皇子今日此行未免冒失,再去想其为人,却觉得今日只怕要有一场大戏,顺势往椅背上一靠,似笑非笑的打量席间众人神色。 尤其是坐在自己旁边,同为宰相的汤义康。 国丈未曾发作,一是雅量非常,一来,怕也是因为汤侍中在此,无需开口,自然有人代为张目吧? 什么,你们不知道汤侍中是谁? 这就是当年在皇帝沉迷美色、荒废朝政时犯言直谏,一举将全妃打入深渊的那位猛士啊。 当年他敢直犯天子,今日又怎么会惧怕六皇子? 说起来,自打六皇子得到皇帝看重之后,便有许多人或有意或无意的在汤义康面前提及此事了——谁知道六皇子一旦登基,会如何对待此人? 江茂琰又去看宋王世子。 噫,颇有其父之风,礼貌微笑,不辨喜怒啊。 再看看自己的几名同僚,脸上的神情却都与宋王世子如出一辙。 嘿,江茂琰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全都是老狐狸! 嬴政带着人到了国丈府上,侍从通报过身份之后,便有国丈府上的侍从在前引路,往正厅去见主人家。 今日访客,却与先前进高陵侯府迥然不同。 高陵侯是臣,六皇子是君,所以高陵侯听闻六皇子来访,须得前去迎接。 而国丈是皇后之父,皇后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国丈在礼法上是六皇子名正言顺的外祖父,又有皇帝特许的恩旨,故而今日当然无需如同高陵侯一般出迎。 事实上,嬴政进门之后,也将姿态放得极低,不等对方发作,便先行拜道:“小子无礼,冒昧登门,实在惭愧,伏请国丈宽恕。” 中书令李炎悄悄递给坐在旁边的徐国公一把瓜子儿——徐国公世子就是皇帝给昌华公主定下的驸马:“六皇子怎么不称呼外祖父?这是下马威?” 徐国公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也没有接过瓜子儿。 李炎不由得撇了撇嘴:“真没意思。” 这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从他掌心里毫不客气的抓了一把,然后笑吟吟的给出答案:“不是下马威,他就是这个脾气。” 李炎不轻不重的被吓了一跳,转头看过去,正瞧见首相云淡风轻当中透着几分揶揄的脸孔:“李兄有所不知,六皇子对着陛下也不称呼父皇,只称呼‘陛下’。” 李炎神色略微有些复杂的“噢”了一声,又笑着道:“原来如此。” 几人你来我往言语的功夫,嬴政已经与国丈亲切的寒暄起来,一个说“哎呀真是对不住”,另一个说“没关系来者是客”,不知道的却该以为六皇子才是国丈嫡亲的外孙了。 两人客气的推让着,先后入席,讲几句国事,道几句家常,渐渐的,又有其余人陆续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之中。 气氛逐渐变得热烈,本该尖锐的话题包裹上一层温和的伪装,好像也变得柔缓起来。 “六殿下,不是我要在国丈的寿宴上搬弄是非,只是您的那个门客,唤作公孙仪的那个,实在是欺人太甚啊……” 终于有人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说了出来:“陛下都不曾待士族如此苛刻,他却恨不能将我等剥皮抽筋,分而食之,其中威逼利诱,诸多令人不齿之事,再继续纵容下去,损毁的是殿下您的名声啊。” 嬴政好像第一次听闻此事似的,面露惊讶:“竟有此事?” 又皱起眉头,重重的将手中酒盏置于案上:“这个公孙仪,竟如此胆大包天!” 却是中书令李炎为其分辩:“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殿下也该听一听那位公孙先生分辩,才好施加评判的。我听说此人嫉恶如仇,很是清理了一批不法之人,城中纨绔为之胆寒,连带着国都内的治安都好了……” 先前对着公孙仪开炮的贵族神色不悦,对着中书令李炎怒目而视,后者恍若未觉,笑意如初。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些旧贵族自然是庞然大物,但对于一国宰相、站在朝堂顶端的人而言,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周有百十家旧贵族,有几十家宗亲,但是却只有六位宰相! 更别说宰相们都是皇帝提拔上去的,先天就跟皇帝站在同一战线上,甭管跟六皇子和那个公孙仪关系如何,这时候不给他们站台,反而帮旧贵族吹风,岂不是分不清眉高眼低? 一时之间,席内人心各异,暗潮汹涌。 嬴政却好像没察觉到似的,仍旧是神情谦和,起身举杯道:“今日乃是国丈的寿辰,何必说这些不愉快的话题?咱们只谈风月,不论朝政。” 自一侧侍宴的玉真子手中接过酒壶,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踱步到国丈面前为其斟酒,继而举杯向国丈致意:“小子今日冒失登门,以此向您赔罪。” 饶是国丈见多识广,一时之间,也有些摸不准这少年皇子的脉了。 他是胆怯之人吗? 当然不是! 若真是胆怯之辈,怎么敢只带几个亲随直入高陵侯府,杀人之后安享宴席,与高陵侯世子达成共识之后,又扬长而去? 若真是胆怯之辈,又怎么敢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他国士子清洗旧贵族,以一种堪称疯狂的积累怨望? 可是他今日登门,却又如此温文有礼…… 国丈心下惊疑,难免不安,脸上倒是不显,仰头将杯中酒饮下,豁达一笑:“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殿下无须再提!” 嬴政亦是一笑,又向前几步,为先前出言谴责公孙仪的贵族斟酒:“我的门客行事狂妄,冒犯诸位,我今日以一杯水酒,代他向诸位赔罪了。” 看见一头雄狮俯下头来,没有人会想要趁机骑上去,反而会觉得毛骨悚然。 谁知道他是在酝酿着一场怎样的袭击? 众人忙起身还礼,连道不敢。 嬴政又先后敬了几位宰相一回,最后终于转了一圈,来到了皇长子面前。 “大兄,请?” “六弟太客气了!”皇长子假笑着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嬴政挨着敬了一圈儿,堪堪是仪容绝世,气度雍容。 余光瞥见随从前来的严肃向自己微微点头,便知诸事妥当,遂光明正大的同国丈道:“小子要厚着脸皮求借东道主家的一间厅堂,邀请几位贵客叙话,却不知国丈可否成全?” 国丈神色微动,脸上却和蔼笑道:“有何不可?” 当即拍手召了亲信过来,吩咐道:“将南边的偏厅收拾出来,摆铃兰桌,约莫要有……” 他目光探寻的看向嬴政。 嬴政向他颔首致意,继而开始点人:“大兄,国丈,广平侯,舞阳侯,安成侯……” 接连点了九个人才停下。 皇长子眼见着他初到此地便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心下早觉不快,此时再听他安排自己,更是不悦:“你以为你是谁——” 嬴政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一句:“大兄,有旨意。” 皇长子微微变色,就此噤声。 国丈同样听到了那压低了的五个字,脸上更是阴沉不定。 一侧的宰相们目光微妙。 皇长子便不必说了,其余八人,可都是旧贵族当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江茂琰低声同汤义康玩笑道:“总不能是六殿下在偏厅设下伏兵,想要一举将他们一网打尽吧?” 汤义康有些无奈道:“别胡说。” 中书令李炎亦是若有所思。 国丈府上今日原就在行宴,迅速收拢一间偏厅,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罢了,嬴政彬彬有礼的将人请了过去。 这些个顶级贵族一走,正厅好像也寂寥了起来,所有人都默默的竖起耳朵,试图往南边伸一伸,再伸一伸。 皇后带着数名亲信匆忙赶来此地,便见正厅中空置着若干席位,再定睛细看,不在此地的除了老父和长子之外,俱都是旧贵族群体中的领头人物。 难道六皇子他居然敢如此?! 皇后饶是早有猜测,也觉悚然——高陵侯也便罢了,终究只是个中等侯爵,可他今日若是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皇帝只怕也保不住他! 江茂琰在瞧见皇后的那一瞬,就知道事情大条了,当即起身离席见礼。 皇后却也无心与之寒暄,当下开门见山道:“国丈与皇长子何在?六皇子何在?!” 江茂琰觑着她神情中难掩的慌乱与不安,抬手指了指南厅所在的方向。 皇后再顾不上说什么,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江茂琰一话不说,跟了上去。 中书令李炎眼眸一转,紧随其后。 其余几位宰相自然随从。 …… 嬴政以一句“有旨意”,成功的带了众人往南厅去。 然而等真的到了地方之后,他却迆迆然的占据了本该属于国丈的主座,好像先前的谦逊与有礼,尽数都灰飞烟灭了一般。 皇长子心下不忿,再一想这厮是带着圣意来的,大抵稍后便要宣旨,姑且就叫他占个主座吧。 哪曾想嬴政在上首坐定之后,只淡淡丢下一句“且静待片刻”,便不再理会旁人,竟是自酌自饮起来! 皇长子自然恼怒,意欲发作,又觉得他今日胆敢如此,必然有所倚仗,几番踌躇之后,遂转目去看自己向来老谋深算的外祖父。 国丈能感觉到六皇子今日必然有所筹谋,却猜不到他到底在筹谋什么,加上那句“有旨意”,一时之间,竟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其余人眼见国丈这个东道主都不作声,又摄于六皇子威势,岂肯做这个出头鸟? 客席上坐的九个人,哪一个跺跺脚,都能在周国引起一场地动,然而此时此刻,却都如同受惊的鹌鹑一样,惶恐又不解的面面相觑着。 直到皇后带着人撞开了南厅的门,与端坐上首的嬴政四目相对。 目光短暂的碰撞一下,皇后很快挪开了视线。 那少年皇子眼睛里有一种过于锋锐的势在必得,叫她不得不闪躲。 她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摆放在众人面前的酒盏:“堂儿!” 皇后拉住儿子的衣袖,一声疾呼:“你有没有吃他给你的东西,亦或者饮下他给你的酒?!” 皇长子脑袋还木木的没有反应过来,其余人却不蠢——他们方才喝了一圈儿的酒,是六皇子带来的! 几乎是皇后话音刚落,国丈便迅速给出了答案:“我们都饮用了六殿下带来的酒,可是有什么不妥?” 皇后没有回答父亲,而是喘息有些急切的看向了端坐在主座上的少年。 她近乎急切的问:“你有没有……” 嬴政平静的反问她:“我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狐疑不定的在这一人身上扫过。 皇后意会到他想要自己做什么了。 心脏短暂的漏跳了一拍,继而苦笑着恢复如常。 她明确又清晰的询问他:“我收买了一个方士,将他安插在你身边,吩咐他取得你的信任,最后将毒药掺杂在你要服食的丹药里。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将毒药掺杂在今日带来此处的酒水里?” 这席话落地,众人齐齐变了脸色,最沉不住气的几个,甚至禁不住霍然起身,撞翻了面前的席案。 皇长子脑袋都是木的:“老六带来的酒水……有毒……这毒药来自母后……” 嬴政却答非所问道:“虽然这些年,娘娘施加于我们母子的,都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和偶尔为之的接济,甚至于昌华对我母亲语出不逊,但是总体来说,您对我们母子一人还是有些微薄的恩情存在的。” 皇后听得微微失神:“你……” 嬴政一抬手,止住了她没能说出口的话,继而单手执起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到此为止,两清了。” 皇后是聪明人,国丈是聪明人,厅堂之中的大多数侯爵,都是聪明人。 他们听懂了六皇子没有说出口的真相。 酒里没毒。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转念一想,又觉心绪复杂。 因为对于六皇子而言,这的确是个可以反将一军的好机会。 因为帝心的偏移和皇后的出手在先,即便皇长子真的暴毙于此,想来他也不会为此付出过于巨大的代价。 但是六皇子居然选择了放弃。 而理由仅仅是因为皇后在过往这些年里对他们母子微不足道的照拂。 该说这位年轻的皇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吗? 当然不是! 这其中的关窍,生于富贵、安享富贵的贵族们短时间内很难想明白,但凭借顶尖头脑爬到政治舞台的宰相们却很快就想通了! 六皇子受命之初,便敢轻装简行到高陵侯府上取高陵侯性命,又全身而退,这是他的果敢与决绝! 今日占尽上风,却能因为昔年的一点恩情,放过夺储之战的最大敌人,这是他的度量和胸襟! 他真正想要施加恩德的并不是皇长子,更不是皇后,而是这南厅之中的贵族们,甚至于是立在门外的宰相们。 我承继了天子的意志,是一定要将旧贵族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的。 但是,我也知晓尔等祖辈对于这个国家所做出的贡献,不会赶尽杀绝,总会给你们留一线生机。 皇长子这样跟我有着直接且尖锐矛盾的人,我尚且可以放过,更何况是你们? 逼狗入穷巷,必遭反噬,旧贵族能让皇帝这样铁血人物束手束脚,难道真以为他们是泥捏的吗? 即便是在唐朝,对于士族的打压,也是经由几代皇帝坚持不懈的努力才完成的。 这几位皇帝分别是李世民、李治、武则天,哪一个不是ssr? 而与此同时,这也是六皇子在对以汤义康为代表的,曾经参与过攻讦全妃的朝臣们释放的信号。 皇后想要谋取我的性命,我却顾念她昔日的恩情,板子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你们同我的仇怨,会比生死之事更深吗? 我不会为争一时之气而对皇后展开丧失理智的报复,又当然也不会在时隔多年之后,再去报复你们。 电光火石之间,宰相们想通了其中关窍,眼底难掩惊叹。 看一眼英姿勃发的六皇子,再看一眼不明所以只恨不能当场提着裤腰带挠挠头的皇长子,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叹息。 政治的智慧是幽微深邃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而这种智慧,又往往是作为天赋存在的。 换言之,生的时候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很难通过后天的培养锻炼出来。 这是六皇子的幸运,却也是皇长子的悲剧!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句话在皇家得到了最深切的演绎! 国丈是聪明人,晚宰相们一步想通了六皇子的行径,看着旁边还在茫然的外孙,满心恻然。 而其余几位贵族们在会意之后,神情却显而易见的恭顺了起来——对着六皇子。 而嬴政就在这时候悠悠的笑了起来,向皇后道:“娘娘既然出了宫,今日又是国丈寿宴,何不入宴同饮?” 又歉然笑道:“国丈好好的做寿,倒是被我这个不速之客给搅扰了。” 众人心下百感交集,无言几瞬,纷纷出声恭维,为他转圜。 嬴政笑着摆摆手:“有错就是有错,自然该罚。” 他手掌半握,屈起指节扣了扣桌案,彬彬有礼道:“大兄,快来为六弟斟酒,我自罚一杯!” 让我来为你做奴仆该做的事情?! 皇长子身体一震,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由自主的露出不胜屈辱的神情来。 皇后的目光淡淡在他脸上扫过,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的道:“去。” 皇长子:“……” 皇长子忍辱负重的站起身来,忍辱负重的走过去,忍辱负重的像个酒吧小妹一样倒了酒,想回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席位还被母亲占了。 他委委屈屈的站在了皇后身后。 嬴政却没有再分半个眼神给他,神情自若,环视四遭一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手向众人示意见底的酒盏。 “这事儿过了。” 最后丢下这么一句话,他搁下酒盏,从容起身:“诸位慢用,告辞了。” 213. 第 213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六皇子走了,不带丝毫留恋。 伴随着他的离去,这场宴席好像也变得没意思了。 贵族们心思各异,你来我往的用眼神交换着信息,心里边转着再多的主意,也因为此时人多眼杂,而无法宣之于口。 宰相们呢,在经过今日之事后,已经很能够理解皇帝为何要违背祖制,亦或者说是当下的公序良俗,不立嫡长子,却要立齿序居后的庶子了。 倘若当真为了拥护所谓的宗长制度而将皇长子推上高位—— 想到此处,宰相们下意识的去看尤且面露茫然,脸上带着清澈愚蠢的皇长子,都觉眼前一黑。 皇长子到现在都没怎么回过味儿来,只是懵懵的想今天这算是怎么回事? 母后给六弟下毒,六弟察觉之后,又带着人来外祖父的寿宴,但是他并不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而高抬贵手放过了我们? 啊这…… 这事儿父皇会不会知道啊? 肯定会的吧? 我跟母后——尤其是母后,是不是要吃瓜落儿了? 今日发生的惊变太多,以至于此时此刻,国丈才察觉到皇后今日出现在此地极为不妥。 倘若皇帝开恩,令皇后出宫为自己贺寿,府上应该早就知道消息才是,何以如此匆匆? 再去想皇后为何离宫,心里便有了几分不祥的猜测。 他低声问皇后:“今日之事,陛下……” 皇后苦笑着吐出四个字来:“乐见其成。” 国丈眉头略显愁苦的拧起了疙瘩。 寿宴还要继续,但显然所有人的心思都已经不在这上边了。 皇长子拄着拐站在皇后身后,以一种“虽然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母后居然让我像个奴仆一样侍奉六弟我好生气”的姿态愤愤不平的咬着牙。 然而此时此刻,谁还会在意他? 众人食不知味的用了饭,终于四散离去。 皇长子脸臭了很久,见没人理他,只得讪讪的温顺起来,小声问神色凝重的母亲:“母后,孩儿打算回宫去了,您是同我一起,还是多同外祖父说会儿话再回去?” 国丈几乎要叹息出声了:这傻孩子,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皇后离宫出现在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啊。 皇后嘴唇微动,想要说话,却被国丈抬手制止了。 他告诉皇长子:“你母亲身体不适,要在家里住几日,堂儿,你且自行回宫去吧。” 皇长子终于察觉到了几分不妥:“母后身体不适?” 他有些担忧的看了过去,见皇后眉宇间仿佛笼罩着一股愁绪,倒真的信了几分,只是顿了顿,才有些不解的说:“既然如此,更应该回宫去啊,天下之大,哪有比太医医术还好的?” 皇后也是苦笑:“父亲,我还是回去吧……” 国丈抬起手来,坚决的制止了她。 他先告诉皇长子:“你母亲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又劝女儿:“何必呢?到了现在,陛下还会因为所谓的宫规来对你施加惩处吗?深宫诚然富贵,但要说亲切舒服,到底还是母家更好吧。” 做别人家的宗妇,即便是皇家宗妇,又哪里比得过在自家做女儿的时候舒服自在呢。 皇后与皇帝年纪相仿,人到中年,性格又刚强坚韧,却因为父亲这几句话而泪湿眼睫:“女儿只怕,怕因此牵连到你们……” 国丈和蔼笑道:“没有今日之事,陛下看府上便会顺眼了吗?这是朝局之争,并非私怨,他不会搞无谓的株连。傻孩子,丈夫对你不够温存,儿子又天生蠢笨,我再不管你,谁管你呢?” 皇后听罢眼眶一酸,热泪滚滚流下。 “……也,也不用说的这么过分吧。” 皇长子有些不情愿:“外祖父,父皇是过于冷硬了些,但是我……” “蠢货,滚!” 国丈忍无可忍道:“若你有六皇子一半的天分,哪怕是十分之一的天赋,我女孩儿也不至于此!” 皇长子:“……” 皇长子震惊又委屈的看着他:“外祖父。” 皇后苦中作乐,反倒笑着劝慰父亲:“这孩子是没有天分,也是我没教好,事到如今,便也不必再责备他了。” 国丈意兴阑珊的摆朝蠢外孙摆手:“你回去吧,什么都别管了,陛下不传召你,你就只管在自己宫里安生待着便是。” 皇长子又是疑惑,又是委屈的离开了。 …… 宋王世子回到王府之后,便先去同父亲请安。 彼时宋王正坐在廊下逗弄两只鹦哥儿,见儿子来此,微觉诧异,继而失笑:“看起来,今日的宴上仿佛发生了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呢。” 宋王世子遂将今日之事说与父亲听。 宋王听罢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六殿下诚然有英主之才,怪道陛下看重他。” 又问:“还有旁的吗?” 宋王世子道:“徐国公向来稳妥,饶是近来皇后与皇长子失势,大不如前,也仍旧待国丈一系甚是恭谨。” “这是昌华的福气,也是徐国公府众人的福气,” 宋王如此点评一句,又问:“还有吗?” 这一回,宋王世子迟疑几瞬之后,才道:“宰相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是暗潮汹涌啊。中书令李炎不甘心居于人下,有谋求首相之心,但江茂琰深得帝心,哪里是能够轻动的?” “只看同为宰相,江茂琰却连六皇子素日里如何称呼陛下都一清二楚,李炎却一无所知,便可见一斑了。” 江茂琰虽是首相,但也决计无法在皇帝身边安插人手,详尽到知道六皇子每次见驾如何称呼皇帝,能够知晓此事,除非是皇帝自己出言透露。 而皇帝又会以一种怎样的语气和心态,同首相说起儿子对自己这个父亲的隐隐冷淡? 玩笑,揶揄,还是无奈? 至少,是一种相对轻松的氛围。 君臣之间的默契与感情,透过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便可有所窥探。 这是李炎所不能比拟的。 宋王轻笑一声,逗弄着悬挂在廊下的鹦鹉,问道:“那么在席间,李炎有没有替六皇子说话?” 宋王世子略微思忖几瞬,神情微动:“有。有人出面状告公孙仪,是李炎为其张目。” 宋王不轻不重的叹了口气:“是啊,这朝堂之上的风,是永远都不会停止的。” …… 而出乎今日国丈府上诸多宾客预料的是,出了国丈府的大门之后,六皇子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春风得意,反倒颇显凝重。 对于他来说,从这一刻开始,战争的大幕才真正拉开。 嬴政率先往他在国都的行馆中去,听命于他的数名门客早早得了吩咐,俱都已经等候在此。 公孙仪居左,张良居右,严肃、严格兄弟二人牢牢地占据了这二人下首的位置,其余人则依序排列两边。 嬴政进门之后,便换了一副表情,愠色外露,眉头紧锁。 “公孙先生!” 他当头喝道:“我让你去清查贵族不法之事,归正国都风气,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打着我的幌子给人网罗罪名,攀咬无辜,威逼利诱,屈打成招,错非今日在国丈府上听颍阳侯说起此事,我几乎被你蒙在鼓里!” 话音落地,满座皆惊。 公孙仪这个当事人最先愣住——这都是六殿下你吩咐我去干的啊。 至于不择手段这种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事情办成了不就行了? 然而顶尖政客的政治素养让他很快从六皇子口中提取到了最要紧的讯息——这些对自己不利的言辞是从颍阳侯嘴里传出来的,而六殿下则是在国丈府上听了这席话。 六皇子与皇后的关系,公孙仪心知肚明,而他秉性中的狠辣与果决,更在高陵侯府展现的淋漓尽致,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在敌方势力范围之内对他要打击的人群说的话奉为圭臬,然后到自己面前来大发雷霆吗? 之所以如此作态,未必是有心罚自己,只怕恰恰相反,是有心保自己! 六皇子是想从谁手里保住自己? 皇后一系? 还是与自己结怨已深的旧贵族手里? 都不是。 公孙仪迅速的锁定了唯一的正确答案。 是皇帝! 只有他,才能让六皇子低头,不得不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来保全自己! 得知了自己的敌人是谁,再去想敌人为什么要针对自己就很简单了。 政治本身就是妥协的艺术,别说六皇子,皇帝也是需要有所妥协的。 因为自己前段时间的活动,皇室与旧贵族的矛盾已经很尖锐了,现在皇帝与六皇子都觉得应该适当的松一松绳子,但这个前提是——该丢出点什么东西,让旧贵族们放下心来,也选择松一松绳子,而不是警惕的对抗到底? 当然是他公孙仪的项上人头了! 对于皇帝来说,皇长子可以放弃,皇后可以放弃,宠妃可以放弃,一个别国来的、自己见都没见过的士子算什么东西啊? 公孙仪想通了这一节,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在对六皇子心生感念的同时,又倍觉凄凉——这就是所有人都想要往上爬的原因啊! 他被六皇子看重,被诸多朝臣公卿礼遇,已经是国都中极为显赫的人物。 可若非是六皇子的垂怜,只怕连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就会稀里糊涂的被摘掉脑袋! 而他,这个要为此付出性命的人,甚至于连那股风来自哪里都不知道! 公孙仪心中百感交集,行动上却不迟疑,当下躬身请罪,并不为自己辩解。 嬴政见状,便知道他已然会意,心下微笑,脸上怒色更盛:“你不过是一介布衣,是我看重提拔,才有今日之显赫,没想到你一朝得志,便猖狂至此,结怨四方!” “来人!” 他当即喝道:“把他押下去,杖责三十,赶出门去!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名叫公孙仪的门客!” 公孙仪霎时间面如土色,哀声求饶。 其余门客面面相觑,俱是面有惊容。 张良回想着六皇子最初斥责公孙仪的话——这是学霸的过往画面等比例720p高清回放,跟皇长子的大脑停滞、用座机处理视频信息的卡顿迥然不同。 他暗觉恍然,脸上却也流露出与众人如出一辙的不安与担忧来。 自有侍从近前来拖公孙仪,这个过往数日里在六皇子麾下独占鳌头的门客,终于被打落神坛,马上就要沦落到一条野狗都不如的境地。 恰在这时候,却有两人挡在了他面前。 是英侯的两个儿子,严格和严肃。 正佩戴着(我好狼狈)(我好凄惨)面具的公孙仪不由一怔。 嬴政皱眉看了过去。 “殿下,公孙先生在您麾下时,同我处的不坏。” 严格说:“他已经上了年纪,真的挨了三十棍,只怕要断送半条命,我尚且年轻,愿意替他领受一半惩罚。” 公孙仪嘴唇微张,却是无言,饶是被纵横家历练的没了多少人性,听罢也深为动容。 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啊呸! 背得例句太多了,一错神儿说错了。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也唯有到了危急关头,才能验看出人心真假啊! 严格身后,严肃道:“那么,剩下的十五杖,就让我来替公孙先生领受吧。” 公孙仪愈发感动,为之泣下:“严格也便罢了,他向来与我友善,可你一直同我不睦……” 严肃双手抱胸,神色冷凝,言辞有力:“好叫先生知道,之前每晚在你屋檐下挂咸鲅鱼头子引野猫过去嘶叫的人,正是在下!” 公孙仪:“……” 严格崩溃道:“……这种事情就不要说的这么大义凛然了好吧!” 严肃冷笑一声:“你当然不在乎了,他连着两次只给你带肉粽吃,我什么都没有!” 214. 第 214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别说公孙仪,就连嬴政,都给严肃这突如其来的一杠子打蒙了。 他轻咳一声,维持住原先的作态,肃然道:“都退下,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这句训斥将其余人从惊诧之中唤醒。 别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蓄意伪装,他们与公孙仪,毕竟有着同僚之情,如今严肃跟严格已经率先开路,他们还龟缩在原地不肯做声,怎么看都显得过于无情了。 当下众人纷纷出列,为公孙仪求情。 “好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嬴政呵斥一句,再看向处于漩涡中心的那三人,又不禁叹一口气:“罢了,到底是相交一场,你们三人各自去领十棍,便也是了!” 公孙仪暗松口气,忙行礼谢恩,严家兄弟俩也是面露欣然。 公孙仪见着,难免心下歉然。 他心知肚明——六皇子既然有意保住他,必然对下有所交代,嘴上吩咐三十杖,实际却未必会真的落到自己背上。 亦或者说,即便是真的挨了打,也决计不会如平日里那般严重。 但是到了严家兄弟身上,为了防止事情外泄,只怕他们真的要挨上十杖了。 公孙仪并非不通恩义之人,此时无力报答,便只得再三向兄弟二人行礼:“今日二位大恩,公孙仪铭感五内!” 严格:“难道我们今日说这些话,是为了让先生感激吗?”(被按倒在长凳上) 公孙仪心头一热。(被按倒在长凳上) 还没热完,就见严肃那厮被按倒在自己旁边长凳上,郑重其事的向自己点了点头:“我跟他不一样,说那些话就是为了让你感激!” 公孙仪:“……”(想骂人)(按捺住了)(欲言又止) 板子高高举起,就在这时候倏然落下,即便早就有所准备,即便行刑的人暗地里放了水,公孙仪也不禁龇牙咧嘴起来。 这时候,却听旁边严肃道:“喂,公孙先生。” 同样是挨打,他的表情要比公孙仪平静许多:“你要是没地方去的话,就到我家来吧。我们府上还缺个会做肉粽的厨子,我看你就很合适。” 公孙仪心头的薄怒霎时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似酸似涩的、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触。 他苦笑道:“你知道我得罪了多少人吗,就敢让我去你家做厨子?当心英侯知道了,把你吊起来打。” 严肃道:“打就打吧,我不怕。你来吗?” 公孙仪定定的看着他,终于轻轻摇一下头:“多谢你,但是不必了。” 公孙仪,有自己的路要走。 严肃侧着脸,注视他一会儿,合上眼睛,没有再说什么话去劝他。 三个人同时行刑,板子也几乎是同时打完,饶是嬴政早先吩咐对公孙仪行刑的人给他放水,起身的时候,也是他最艰难。 毕竟严家兄弟尚且年轻,俱是身强体健的时候。 行刑结束,也到了分别的时候,侍从一左一右将公孙仪架起,像是对待垃圾一样,毫不客气的将他丢掉。 严格的眉头皱着,严肃的眉头也皱着。 这性情迥异的兄弟俩,此时看起来倒真的像是一模一样了。 嬴政处置完便离开了此地,其余门客神色各异,也各自散了。 公孙仪被扔出了行馆后门,伴随着身体落地的一声闷响,溅起了一片浮尘。 他有些无力的咳嗽了两声。 一辆马车就在此时从这儿经过,短暂的停留片刻,再度驶离之后,门口已经失去了公孙仪的踪影。 “……我对于先生的才干,是相当钦佩的,如今眼见明珠蒙尘,又怎么能够忍心?您只管在舍下住下,待到此间事了结,届时自有一番道理。” 接走他的人,是中书令李炎。 后者没有自矜于宰辅的身份,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一样将公孙仪接到了自己府上,极为礼遇,悄悄为其寻了大夫诊脉,又劝慰他说:“六殿下天纵英明,今日如此,只怕并不是真心想要弃置先生,而是为了在旧贵族的反扑之下保全您。” 公孙仪极为感念李炎的恩遇,伏在塌上再三谢过之后,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涩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么雷霆雨露,自然俱是君恩。” 李炎心有所觉,不免又宽慰他几句,再见公孙仪面露疲色,便体贴的道别,离开了此处。 李炎之子一直随从在侧,先前在行馆后门,便是他亲自驾车去将公孙仪接到家中。 此时离了客房,他才低声问出心中疑惑:“大人何不将自己今日在国丈府上为他张目的事情告知?如此,想必更能够得到公孙先生的感激。” “何必如此?” 李炎淡淡道:“过犹不及。” 其子眉宇间闪烁着几分迟疑:“若是叫陛下知道大人收留了此人……” 李炎无所谓道:“陛下只怕想不到六殿下会保全他,事先如何会分神顾及?再则,即便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 他李炎少年时候便许下宏愿,一定要做世间第一等人,如今位居宰辅,倒也不算辜负了,奈何头顶上压了个江茂琰,深得皇帝看重,几十年都没有动一动。 江茂琰不动,他怎么动? 皇帝不肯叫江茂琰从首相的位置上挪下来,但是下一任天子未必也不肯。 江茂琰被当今天子的帝心所成就,也一定会被当今天子的帝心所毁灭! 皇帝已经上了年纪,显而易见的在考虑后继之君,待到六皇子上位,是不会让江茂琰这个深得先帝之心的臣工继续位居首相的。 而六皇子肯在如此危急的关头保下公孙仪,可见是个爱惜臣下的君主,待到他得到大位,难道会忘记这个曾经为他冲锋陷阵的功臣吗? 公孙仪知道自己这一回的劫难因何而来,心里怎么可能会毫无波澜,纵横家的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他或许无力报复皇帝,但来日绝对不会跟皇帝最要好的朝臣相交莫逆,甚至于一旦逮到机会,就要落井下石——这跟品德无关,而是人性。 你们无冤无仇,甚至于你还在替甲办事,可是因为你办的太好了,甲想要你的命。 你得人保护,逃走了,乙是甲最要好最在乎的人,现在甲死了,你得势了,你选择: 一,跟乙精诚合作,做好队友。 二,我收拾不了甲,还收拾不了乙吗?! 打不过这家男人,等他死了,踢踢寡妇门(不是)还是可以的嘛! 李炎的儿子深知自己的头脑并不足以同父亲相较,当然也不敢质疑他的决定,只是小心翼翼的提了一句:“可是儿子觉得,公孙先生未必不知道大人的心思……” 李炎啼笑皆非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哈哈笑了出来:“他当然知道!” 他要是连这都不知道,我救他岂不是救了个寂寞?! 可是没关系。 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取向,这就足够了。 客房里,公孙仪因为后背负伤,只能保持着伏在塌上的姿势。 可即便如此,他的头脑也没有停止运转。 “……我一个外来的士子,又深深结怨于旧贵族,与六皇子也没有如同周帝和江茂琰那样少年时候培养起的深刻感情,短时间内,只怕得不到首相的位置。” “但是李炎可以。他有资历,有人望。” “最重要的是,他跟我一样,都不喜欢江茂琰……” “让他当两年首相过渡,等我站稳脚跟,再把他踢掉自己上!” …… 英侯府上。 严格将今日之事——主要是六皇子行馆中发生的事情告知父亲。 英侯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只是告诉儿子:“我是因为养马而得到了今日的荣耀,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专心做好自己擅长的事情,问心无愧,就很好。” 严格毕恭毕敬的应了。 待到出了门,回到自己的居所之后,便见自己的傻兄弟正坐在床边,抱着膝盖,对着窗外忽闪忽闪的萤火虫出神。 严肃知道他来了,也没回头,目光仍旧落在窗外,说:“怪不得爹讨厌政客。我也讨厌政客。” 严格默然不语。 严肃同样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是真心想让他来我们家做厨子的,我感觉做厨子要比做门客来得好。起码,不会遭遇飞来横祸。” 严格宽抚兄弟说:“人各有志,你怎么知道公孙先生更喜欢哪一个呢?” “我知道他更喜欢做殿下的门客。” 严肃说:“我问完公孙先生要不要来我们家做厨子之后才听出来。同样是挨板子,打在他身上的,比打在我们身上的轻,我的头脑不如公孙先生和殿下好用,但是耳朵很好。” 严格缄默不语。 严肃说:“他们大概早就有了默契吧。” 严格轻轻说:“不能怪公孙先生,也不能怪殿下。” “我知道。” 严肃有些落寞的说:“我只是讨厌政客,他们都不能有真心。” 严格看着这个跟自己心意相通的兄弟,倏然笑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待到殿下顺利登基之后,我们一起往河套去吧,听说那里有连绵的马场和最好的骏马。爹是靠着养马得到爵位的,英侯的儿子,也应该驰骋在马场上,无谓在国都搅弄风云。” 严肃面无表情的挠了挠耳朵:“以我们俩的头脑,想搅也搅不动,只会被人搅吧?” 严格:“……” 我兄弟他有时候是有亿点点烦人在身上的。 215. 第 215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自打进国丈府开始,玉真子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等随行的侍从往他手里塞了只酒壶,那颗心简直恨不能直接提到后脑勺。 这什么东西啊? 酒壶里装的什么? 谁家好酒壶里边装酒啊?! 哎? 还真是酒啊! 这酒是正经酒吗?! 玉真子几乎把后半辈子的心跳都叠加到今天用了,等到六皇子最后饮一杯酒扬长而去,他紧随其后出门之后才察觉到,自己后背的里衣都已经尽数被冷汗打湿了。 六皇子自顾自上了马车,沉着面孔不知道要上哪儿去,玉真子倒是想问一句呢,怎么处置我啊殿下? 是杀是放您得说句话啊,不带这么折磨人的! 可是觑着六皇子此时的神色,他又不敢问了。 前脚六皇子上了马车,他后脚就麻利的爬了上去,跟只跟脚狗一样,六皇子去哪儿他去哪儿,如此一番操作,最后他重又进了宫…… 到了这儿了,再不说话只怕就不成了。 玉真子伏地拜倒,痛苦大哭:“殿下,您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小人?无论如何,您都得给个话儿啊!” 嬴政瞟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先往偏殿去更换衣着,准备往皇帝处去打一场硬仗,待到更衣结束打玉真子身边经过,才不咸不淡的吐出来一句:“且回你的丹房去。” 他说:“放置丹砂的盒子里有几张方子,你且炼炼看,若是不成,便多召几个方士来。再不成,也可以去寻求墨家帮助。” 玉真子很想疑惑的“啊?”一声,然而看着六皇子面无表情的脸,到底还是没敢,老老实实的应了声,小跑着往丹房去了。 等到了地方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一关自己就算是过了吧? 妈呀,过关了?! 空间里几个人也是失笑,李世民揶揄着道:“玉真子赶上了好时候的,始皇现在的性情要温和多了,这要是赶在从前……” 刘彻默契的接了下去:“玉真子家那一圈儿,方圆十里的蚯蚓都得竖过来切开!” 李元达忍俊不禁的问道:“始皇,你还留着他干什么?制火药?” 嬴政又加了四个字:“还有炼丹。” 其余人:“……” 嗯,就,就算是善始善终吧。 朱元璋不禁扶额:“你还没放弃啊?” “我放弃了,世间大概的确没有修道成仙这回事吧。” 嬴政略显得有些落寞的叹了口气,紧接着道:“不过,反正也不费什么,就叫他接着炼丹吧,也让人以为我真的信这个。” 李世民犹豫着道:“然后?” 嬴政:“碰见我看不顺眼又不能直接做掉的人,就赐仙丹给他吃,分批量、走流程,科学的毒死他。” 其余人:“……” 啊这??? 佛了。 什么求仙界的希特/勒啊。 …… 嬴政离开国丈府上之后,便往行馆去,而在他离开之后,参与宴饮的众人也是意兴阑珊,很快散掉,是以皇长子回宫的时间,其实要早于他。 皇帝听闻皇长子以状态回宫的消息,倒是不轻不重的吃了一惊,转念再想,却对自家老六更添欣赏。 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放弃置自己最大敌人于死地的机会的。 老六能够如此为之,不仅是在对旧贵族和朝臣展示他的胸襟,也是在间接的告诉他这个皇帝——我还是很有政治道德的,如非必要,不会做突破底线的事情。 除去天下之外,皇帝当然也是有在意的人的,譬如说明显与六皇子站在对立面的皇长子和昌华公主。 他可以为了国家的未来,用皇长子的性命去当试金石,掂量六皇子的分量,但这一点与他对皇长子还残留有一些慈父情怀并不冲突。 否则,又怎么会盘算着将皇长子过继出去呢。 而此时此刻,在六皇子交出了一份满分答卷,还把不再试卷上的附加题顺手做了的情况下,皇帝更坚定了最初的想法! 为他扫清登基道路上的绊脚石,清除一切可能不利于大位交替的阻碍! 皇帝问侍立在侧的亲信:“皇后回宫了吗?” 亲信摇头,低声道:“奴婢听说娘娘身体不适,暂时留在了国丈府上……” 皇帝会意的点点头,在心里盘算着日子。 今天是国丈的寿辰啊…… 继而他吩咐下去:“皇后染病,无力掌控宫务,令贵妃摄六宫事。” 亲信恭敬了应了声,又小心翼翼的问:“那皇后娘娘染病,陛下是否要有所赐下?” 这原也是往年的旧例了。 皇帝却摇摇头:“不必,只告诉她安心在母家静养即可。” 亲信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声,遵命而行。 嬴政带着几个亲随,仰头去看,正见那巍峨的宫阙在日光下泛着明光,拾级而上时,却有成队的内侍长蛇而下,将皇帝的命令传往各方。 待他到了殿外,便有内侍前来道喜——贵妃受令摄六宫事,这往往都是即将被册封皇后的妃嫔才会有的待遇。 在皇帝处侍奉的内侍和宫人耳聪目明,先前私底下都在传言,说陛下或许要废掉中宫,改立全贵妃为皇后了。 今日贵妃得到摄六宫事的殊荣,皇后之位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嬴政迎着诸多尊崇又小意的目光进了内殿,行礼问安之后,先自拜道:“我今日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皇帝却很高兴:“何罪之有?这次的事情,你办的很妥当!” 又让老六近前来去看自从自己登基之后,便一直悬挂在书房里的舆图,将自己治下国土扩展了多少,乃至于先前多次周国正义出军(不是)的路线点给他看。 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先代天子传续祖辈精神给后继之君的意思。 嬴政早就通关过这一局,此时当然不会露怯,侃侃而谈,言之有物,父子二人相谈甚欢,气氛少见的和睦。 皇帝只觉得今日什么都很顺心,看这儿子也是前所未有的顺眼,当下搭着他的手,亲热道:“今日留下用膳。” 又刚想起来公孙仪一事,漫不经心的提了一句:“你那个门客,就杀了吧。” 嬴政维持住先前的和煦微笑,道:“公孙仪不中用,结怨颇多,我今日刚离开国丈府,便去行馆将此人赶走了!” 皇帝目光顿住,尤且握着儿子的手,脸上的表情却微妙了起来:“你放他走了?” 嬴政滴水不露道:“我把他赶走了。” 皇帝一把甩开他的手,怒色骤起:“妇人之仁!区区一个门客,你居然都舍不得抛出去稳定人心?!” 嬴政垂眸不语。 皇帝冷冷的盯着他,道:“以一个人来平息众怒,这是再合算不过的事情,你向来都是理智稳重的人,难道也会被感情所打动吗?” 嬴政垂眸不语。 皇帝见状愈发恼怒,厉声道:“说话,你哑巴了不成?!” 嬴政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君主难道就一定要走这条路,不能有自己的情感吗?” 嬴政从没有做过弃自己功臣于不顾的事情,即便是吕不韦,最开始也只是被迁往封地罢了。 后来因为诸国都有使节前去交际,才被他下令打发到蜀地去——在这之后,吕不韦才在畏惧之中自尽。 当初他不会做的事情,如今更不会做! 皇帝端详了他几瞬后,不无嘲弄的“哈”了一声:“我先前真是没看出来,你倒是个情深义重之辈!” 嬴政眉头微皱,正要说话,就听空间里李元达叫了他一声。 “哥们儿,控制一下你的情绪啊,”李元达无奈道:“你得代入一下父子之间的交谈,而不是仇敌对撞,非要讲个谁输谁赢,再说,现在你八成撞不过他。” 嬴政不解道:“我跟扶苏说话就是这样的啊?” 李元达:“……” 李元达:“你跟扶苏是什么关系?” 嬴政:“父子啊。” 李元达:“你跟周帝现在是什么关系?” 嬴政:“不也是父子吗。” 李元达:“……” 刘彻都忍不住了:“岔劈了大哥,现在他是你爹,别用你跟儿子说话的语气跟他说话啊!” 嬴政:“……” 刘彻在空间里指导他:“跟爹说话的时候呢,讲究的是嘴巴要甜,即便你把事情做反了,身段也一定要软,爹跟儿子哪有隔夜仇啊……” 【刘荣点了个踩】 朱元璋在空间里提出了异议:“别信他的,那一套因人而异,你爹喜欢你的话,你干啥他都喜欢,你爹要是不喜欢你,你干啥他都不喜欢!” 【朱标、朱棣等人点了个赞】 李元达附和了朱元璋一句:“我同意老朱的看法。” 又看向始终缄默着的李世民:“你咋不说话?跟你爹关系不好?” 李世民有些瑟缩,唯恐被人发现:“……还,还成吧。” 但是这个世界太小了,他还是没能藏住。 刘彻目光倏然一闪,双眼亮晶晶的看了过去。 “雾草,大佬,原来你在这里!!!” 李世民已经开始头疼了。 刘彻兴奋大叫:“始皇,我说的都是放屁,你别放在心上,学一学世民兄的法子,跪下来吃你爹xx,他肯定心软,马上拉着你父子俩相对流泪!!!” 李世民勃然大怒:“滚啊!那都是谣言,能当真吗?!” 嬴政:“……” 刘彻瞬间化身窝囊组疯狂上分:“求求你了始皇,吃一个吧,求求你了吃一个吧吃一个吧吃一个吧……” 216. 第 216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嬴政十分想呼叫一下滴滴代打,虽然其余几个人脸上都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讨厌表情,但他感觉李世民还是很乐意接单的。 只是他还是稍稍低估了对方的接单,以至于他连订单都没下,对方就拔剑了…… 聒噪的刘彻暂且丢到一边,因为与皇帝理念不同而暗生的心火,却也因为这一番插科打诨而彻底熄灭。 一直以来,他都过得太顺遂了。 亦或者说,因为他的利益取向与皇帝一致,可以顺风借力,所以嬴政一直都不觉得辛苦,但是现下父子二人发生了分歧,他这条胳膊却是拧不过大腿的。 所以他选择柔和下来,同皇帝阐述自己的考虑:“公孙仪是我征召的门客,听令于我,为我办事,故而我必须保他,否则别的门客会怎么想?这是其一。” “陛下需要的是一个足够果决的继承人,敢于展露自己同您迥然不同的想法,坦率行事,总比蓄意伪装来的要真诚吧?这是其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公孙仪为我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我不能坐视他丢掉性命,这是其三。” “易地而处,若是让陛下处置掉首相,您会怎么选择呢?” 皇帝听他将公孙仪与江茂琰相提并论,深觉侮辱,当即作色道:“那厚颜无耻的公孙老贼,也配同我的首相相提并论?!” 嬴政:“……” 他这反应略显得激烈了一些,倒叫嬴政有些诧异。 至少,跟嬴政所预想的皇帝随意的将一个不太熟悉但是却适合的夜壶踢出去顶罪,好像不是一回事。 倒是有点挟私报复的意思…… 他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皇帝急了:“你这么看着朕干什么?他难道不该死?!” 有心想要数一数公孙仪的罪状,又觉得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便生忍了下去,开门见山的问:“你是铁了心要保住此人吗?!” 嬴政如实道:“并不是我铁了心要与陛下作对,而是此时此刻,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说:“我在国都中有几座宅子,陛下只怕比我还要清楚,想要藏起他来,又怎么能瞒得住陛下的眼睛?我只是寻了个由头打了他一通板子,继而将人赶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皇帝当然不至于要紧盯着儿子名下有几间房——虽然他完全能做到,但他显然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 而依照他对于儿子的理解,对方也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的人。 既然这样…… 皇帝阴沉着脸,目光不善的瞪了他几眼,终于意兴阑珊的摆摆手:“没你什么事了,退下吧!” 嬴政还没应声,刚被打完的刘彻就一瘸一拐的过来了。 此彘浑身都是软的,只有嘴巴还坚/挺如初:“父子之间结束了一场不算愉快的交流之后,散场时可以进行适度的亲情沟通,以日常为主,譬如说——刚刚不是还留我吃饭吗,现在不留啦?” 嬴政听得眼角一抽,脚下略微慢了些,就被皇帝又恨恨的瞪了几眼:“你怎么还不走?!” 嬴政向他行个礼,转身快步离开。 皇帝却很不甘心——公孙仪,小人也,他早欲杀之而后快,却被老六那个老六放走,平白便宜了他! 皇帝吩咐亲信:“叫人去找一找,看能不能寻到此人,要是找到,不必回禀,直接杀了便是。” 亲信应声而去。 皇帝却在心里盘算着另一件事——要是找不到呢? 这世间的君子,就像是芳兰一样,即便独处幽谷,也能让人嗅到芬芳的香味,但这世间的小人,却如同老鼠一样,一个错眼,对方就钻到阴沟里消失不见了! 非得想个法子,叫他比自己还不痛快才行! …… 嬴政离了皇帝处,便先去同全贵妃问安,告知她自己平安无恙。 彼时全贵妃已经得知了皇帝令自己摄六宫事的消息,自然知晓今日之事顺遂,只是说起皇后此时仍旧留在国丈府上的事情,神色隐隐有些不安:“说是皇后娘娘病了,可要真是病了……” 她没再说下去。 嬴政的手掌宽抚的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您放心吧。” 他非常明确的告诉母亲:“皇后也好,大兄也好,都不会再影响到我们了。” 皇帝曾经舍弃掉全贵妃,如今当然也可以舍弃皇后。 皇帝曾经对全贵妃动过杀心,如今当然也可以杀掉皇后。 全贵妃有洞察先机、能够迫使皇帝改变主意的儿子,所以她可以活。 而皇后……只怕就没有这个造化了。 皇帝的动作很快,即便刚刚才因为公孙仪的事情同老六生了不快,但是该做的事情,却丝毫不会拖沓延迟。 就在国丈生辰的第二日,皇帝先后降下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是讲皇长子与皇长子妃夫妻不睦,性实不和,令二人和离。 明眼人看到这里,已经能够对于皇帝意欲何为有所猜测——当年皇帝将墨家钜子之女许给皇长子为妃时对他怀着怎样的希望,如今亲手摧毁掉这桩婚姻的时候,大抵就有多么失望。 而皇帝诚然也没打算卖关子,很快就发出了第二道旨意。 将皇长子出继给了一位上了年纪、且此时没有子嗣的宗室,给予他亲王的勋爵,即日搬离内宫。 从此以后,皇长子便再也不再是皇帝之子,而是别人的儿子了。 两道旨意落地,宛若惊雷。 都知道皇帝属意六皇子,但是如何也料不到他竟会如此果决,为了扶六皇子上位,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再顺势往下一推——下一步大抵就是册封六皇子为储君了吧? 只是叫人失望了。 这天皇帝只发了这两道旨意,却绝口不提立储之事。 也是在这之后,又有人暗搓搓的提起,国丈生辰那日六皇子往陛下处去觐见,不知是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叫陛下非常生气…… 钩儿略显得直了。 以至于连四皇子跟五皇子这对卧龙凤雏都没上钩。 四皇子问他的凤雏弟弟:“五弟,你要不要去试一试?老六没讨得父皇高兴,你说不定可以。” 五皇子问他的卧龙兄长:“四哥,还是你去吧,我给你摇旗呐喊。” 兄弟俩默默的对视了半晌,最后决定还是一起出城打个猎,看能不能抓只狐狸兔子的给全贵妃制件大氅穿。 跪舔要趁早啊! 皇长子昨天刚拄着拐出宫给外祖父庆生,憋了一肚子气,还没等消下去呢,老婆就没了。 这一个霹雳还没缓过来呢,爹又没了。 【皇长子撤回了一条消息】 爹被置换了(√)。 这算怎么回事啊家人们?! 我那么大一个爹呢? 我掉的不是金爹,不是银爹,是皇帝爹啊!!! 可是皇帝压根没给他鬼哭狼嚎的机会,当天就叫人把他提溜出宫了,至于行李,宫里边收拾完再给他送出去。 (前)皇长子嚎啕痛哭,拄着拐,哭天抹泪的去找外祖父和亲娘了。 出乎他预料的是,两个长辈的神色倒很平静,甚至于皇后看着他的目光里,有种宁静的慈爱和豁然。 (前)皇长子都快要气死了:“父皇他怎么能这样啊?母后,母后你替我想想办法吧……” 皇后看着他,甚至于无声的松了口气。 这样也很好。 让愚蠢的人呆在无关紧要的位置,享用一点从天子指缝里流泻出来的富贵,对他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只是…… 她能够预见到六皇子的结局,猜想到儿子的结局,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我会是本朝第一位废后吗? 如果嬴政在这里的话,大抵就能够回答她了。 你不会是本朝第一位废后。 皇帝有着堪比寒冰的冷漠,但在某些时候,他也的确是有一些人情味的。 譬如他在决定赐死皇后之后,先一步将皇长子过继了出去,让结发妻子在闭眼之前,知道他已经尽力为那个蠢笨的孩子选择了相对最安全的一条道路。 甚至于他完全可以狠下心来,在皇后离宫那日就明明白白的将自己的决议告诉她,但是顾虑到那天是国丈的寿辰,他没有那么做。 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也是他对于全贵妃和六皇子的慈爱。 安排好皇长子——皇后可以安心闭眼——在这之后立全贵妃为继后——让六皇子以继后之子的身份成为储君! 虽然有掩耳盗铃的嫌疑,但皇帝的确在能够做到的范围之内尊重了宗法制度。 皇帝默默的数着日子,等到皇后离宫半月之后,终于打发人往国丈府上赐药。 一国皇后久居母家,无疑是有悖于礼法的行为,然而无论是皇帝,亦或者皇后、国丈,都对此保持了相当的冷静和理解,再加上此时朝局的胶着,以至于如此不合常规的事情,竟然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皇后身边的女官欢天喜地的迎了天使入内。 在她看来,帝后关系破裂之后,天子终于效仿从前的旧例遣人赐药,是重修于好的迹象。 女官兴高采烈的捧着药盒入内,向正靠在窗边翻书的皇后报喜:“娘娘,陛下到底还是惦念着您的,瞧,方才宫里打发人送了药来,想必陛下也挂怀着您的病呢!” 皇帝会关心她? 皇后听得笑了,不是欣然,而是自嘲。 看着那只药盒,她内心深处倏然间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皇后有短暂的迷惘,回神之后将手中书卷搁下,淡淡道:“拿过来吧,叫我瞧瞧。” 女官笑着送了过去。 皇后伸手将药盒的盖子打开,目光向里瞧了一眼,继而“啪”的一声轻响,重新将它盖上了。 她合上眼睛,沉默了很久很久。 女官见状,脸上的笑意慢慢的收了起来,转而被不安所取代。 她想叫一声“娘娘”,但是却不敢。 又忍不住在心里好奇:盒子里放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候却见皇后重新睁开眼睛,神色平和的问她:“去告诉送药的天使,陛下的心意,我已然明了,必然不负他所愿。” 女官麻利的应了声,就往外边走,同守在外边的内侍说了这几句话,才有些疑惑的反应过来。 她都没说呢,皇后娘娘怎么知道送药来的内侍还没走啊…… 217. 皇后之死(不喜欢的可以跳哈~) 秦王…… 皇帝交由天使赐下的药盒里空无一物,皇后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知道皇帝会为六皇子的上位扫清一切障碍,譬如说他将皇长子过继出去,譬如说他会废后…… 但是她如何也想不到,皇帝的心居然如此冷硬,一定要她死才能安心! 可是再转念一想,皇后又觉得释然了。 起码他让自己看见了儿子的归途,而女儿昌华,该交待的自己也已经有所交待。 至于自己的母家——无论自己生死如何,只怕都无力改变家族的命运。 皇后有些诧异于自己此时此刻的冷静。 她居然如此平和的接受了皇帝施加于她的最终结局。 称病久居母家,倒也不全是谎言,近来皇后的身体的确不太好,也一直都在服药,就此彻底衰弱下去,倒也不算奇怪。 皇后默不作声的将皇帝的意志消化,并没有对外流露分毫,像之前半月一样,如同还未出阁时的旧例,每日去寻父亲说说话。 她的母亲早在十几年前便去世,世间至亲除了儿女,便唯有老父了。 如是过了几日,皇后的身体终于显而易见的坏了起来。 而她也在这时候同父亲提起——是时候该回宫了。 国丈老泪纵横:“还回去做什么呢?你刚落地的时候,爹就在旁边,如今你这不孝的孩子要先我一步离去,爹也该在你身边送送你啊。” 皇后可以平和的结束的自己的性命,却无法平和的面对父亲的伤心和泪眼,此时此刻,唯有以袖遮面:“爹,女儿不能再对您尽孝了。” 国丈遂使人叫了(前)皇长子来:“去看看你娘,好好的跟她说说话。你如今已经不再是皇子,不能随意出入宫禁,看过这一回,以后八成就再也见不到了。” 皇长子流着眼泪,胡乱的点点头。 皇后见了他,并没有过多的同他道什么生活琐碎,只是言简意赅的告诉他:“做个富贵闲人,不要结交军功贵族,不要再收纳门客。在你面前说六皇子坏话的,统统都是想要你命的奸人,你只管把名字记住,递到六皇子面前,他会处置的。” 皇长子抽泣着应了声。 皇后厉声道:“当着我的面发誓,你一定能做到!如若不然,我在九泉之下,魂魄都会不安!” 母亲如此疾言厉色,皇长子吓了一跳,赶忙如实做了。 “我今日如此,是命数,与人无尤,不关旁人的事。” 皇后的那口气就此泻了一半,神色疲惫的柔和下来:“你治的是儒家,最为讲求孝道,我死之后,要像对待父亲辞世一样,为我服斩衰三年,不出门,不宴客,儿啊,你能做到吗?” 皇长子用力的点头,红着眼睛道:“母后,儿子一定能做到!” 皇后像是应声,又好像是在叹息:“那就好。” 她侧过头去,心想:三年,应该足够让世人将目光从一个被过继出去的皇子身上挪开了。 而以六皇子的能力,也必然能够彻底掌控朝局。 是日下午,皇后起驾回宫。 皇帝听闻此事,却也没有前去探望,而皇帝没有去,其余嫔妃又怎么敢去? 尤其是因为昌华公主的事情,皇后可是同贵妃结了怨恨,即便双方都不约而同的将那一页掀了过去,但是不是真的掀了过去,谁知道呢。 倒是皇后的亲信忠心耿耿,特意去向主子回禀:“如今朝中已经有人在向陛下进言为六皇子选妃了,娘娘,我们是不是……” 皇后回想起这件事情,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曾经她是想要在贵妃身边的双红身上下一点微末功夫的,但是想在再去想这件事,只会觉得可笑。 何必呢。 也不只是双红,她面前隐约浮现出另一张面孔来…… 皇后坐直身体,吩咐道:“你去请一个人来这儿,我有话要同她讲。” …… 皇后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 这是从前的皇长子妃,如今的墨家钜子之女云葳见到她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大抵人都是会变的吧。 云葳按部就班的行了礼,立在皇后的病床前,没有过多的言辞。 皇后知道她的性格,也不在意,而是开门见山的问她:“陛下是否有意将你嫁给六皇子呢?” 云葳微微一怔,继而摇头:“陛下起过这样的心思,但是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变法中有一项是移风易俗,他不能在下令民众改革风气的同时,让后继之主娶自己曾经的长嫂为妻。” 皇后点点头,又问:“那么,新的六皇子妃,仍旧会出自墨家吗?” 云葳点头:“确实如此。” 皇后问道:“这是墨家与周国缔结合约的一部分吗?” 谈及此事,云葳短暂的迟疑了几瞬,顿了一顿,才道:“确实如此。” 皇后了然的接了下去:“你们想通过墨家信徒与这个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结合,将墨家的主张推广出去,再以国母的身份影响下一代君主,是吗?” 云葳默然不语。 而这本身就是一种附和。 皇后轻轻笑了起来:“墨家这次准备推出来的女孩儿,是跟你一样出众的人吗?” 云葳的姿态很谦逊:“她的才干和聪慧远胜于我。” 皇后终于叹了口气:“那么,我来告诉你最终的结果——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她说:“六皇子的秉性,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或许在细微末节的地方有所不同,但是在驭使臣下方面,他们是同一种人!” “国家的强大,一定需要这种君主,也唯有他们这种人,能够成就霸业,但是这种品性是绝对利己的,且只会利己,绝对不会利人。” “朝臣也好,后妃也罢,都是被他驭使的对象,却绝对不能够分享独属于他的权柄,这是他的逆鳞,如若有人想要触碰,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墨家想要随心所欲地塑造一个符合自家理念的后继之君,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啊,你们把皇帝的想法放在哪里呢?让他将对于后继者的塑造欲搁置,去成全你们吗?如果他能做到,那岂不就是圣人了吗?” 云葳听得愣住,却下意识反驳道:“可是陛下的确答应墨家,周国储君的正妃,只会是墨家女子……” 皇后听得微笑起来,这是一种不含恶意的讥诮:“我的长子也曾经是众人认为的未来储君,你也曾经是他的正妻,那么现在,你来告诉我,你能够真正影响到他的决定吗?” 云葳迟疑了。 皇后给出了答案:“你做不到。” “你可以通过言辞,亦或者武力让他短暂的屈服,但你无法改变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和在外的行径——你是这样出众的女子,尤且改变不了一个无能的皇子,又怎么能指望一个如你一般的女子,去改变一个雄才伟略的君主?” “你又怎么能保证,墨家的女子,一定能为六皇子生下储君?” “陛下能够承诺的,也只是墨家女子为储君正妃,这听起来的确很美好——但是你所得到的,跟我昔日得到的,有什么分别?” 皇后将自己的伤疤裸的展现在她面前:“我是陛下的结发妻子,我的母家足够强盛,我为陛下诞下了嫡长子,可是也同样是我,今日一败涂地,你,亦或者是那个出众的墨家女子,又何必耗费几十年的光阴,去重复我的失败,饱尝我曾经品尝过的苦涩?” “再则,”她深深的看着曾经的儿媳妇,若有所思道:“你从小跟随你父亲行走诸国,是个识见不凡的女子,你应该也是有自己的志向的吧?只是你错误的把自己的志向投射在了储君之妻这个华而不实的位置上。” 云葳面露沉思,几瞬之后,真心实意的向皇后深施一礼:“还请您教我!” 皇后道:“进入皇家的后宫,希望以后妃的身份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我不能说这条路是死的,只能说,在当下两代周国帝王的后宫里,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梦。” “皇后只是皇帝的一个附属,无法真正的发出声音,生死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你应该去前朝,用你的才干和能力去谋一个官职,像男人一样站在朝堂上。本朝封爵,并不仅仅限于军功,有大功于世同样可以,而这样的功劳,墨家难道会缺少吗?” “我知道墨家有人在朝中为官,有人依靠功勋得到爵位,但他们不是你,如果你想在墨家之外,走一条女子的路,那就尽管去吧。” “不要被皇后是小君的光环所迷惑,也不要被贵妃位同宰相的虚荣所打动,宁愿以女子的身份挤进朝堂,做一个芝麻小官,也不要贪图后宫中这所谓的富贵!” 云葳脸上显露出思索的样子,不时的蹙一蹙眉,她有不解,有疑惑,还有释然,但是皇后却不想再跟她说什么了。 “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姑且说给我觉得值得的人听,可能是对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错的,你且自行斟酌去吧。” 她摆摆手,示意云葳可以出去了。 后者神情有些复杂的看着她,由衷的向她行个大礼,退了出去。 皇后靠在隐囊上,发出了一阵轻咳,缓过那口气之后,又道:“你也可以走了。” 双红自帷幔之后出来,神色狐疑,又仿佛若有所悟。 她问:“娘娘让我来听这一席话,是有什么目的呢?” 皇后停顿了片刻,才笑着回答:“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出于一点歉疚。” 为我先前想要将你拉下水的想法。 说了这么久的话,她已经很累了,但是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姑娘,还是强撑着道:“你的家世,能够跟我比拟吗?” 双红摇头:“不能。” 皇后遂道:“那么,当你走进跟我一样的名利场,参与你来我往的厮杀后,又怎么能够得到比我更好的结果呢。” 她躺了回去,双目无神的看着帷帐上的精致花纹:“桌上有两本数算书籍,你带着走吧。我言尽于此。” 双红有些踌躇的挠了挠头,迟疑着向她行了个礼,从桌上捡起那两本书,匆匆离开了。 皇帝从太医处知晓皇后大限将至,也只是默然片刻,下令让贵妃去送送她,自己却没有去的意思。 双红不解的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全贵妃告诉她:“是出于最后的一点怜悯的感情和慈父胸怀。” 明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后继之君,她会是将来的太后,让她去见证皇后濒死的落寞与寂寥,打消可能会有的怨望,对于皇后的两个孩子来说,是一件好事。 说到此地,全贵妃神色黯然:“深宫之中,谁不可怜呢。” 双红撇嘴:“奴婢看,唐昭仪那贱人就不可怜!” 全贵妃为之失笑。 她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卸掉了大半钗环,站起身来:“走吧。” 是日晚间,皇后薨逝。 她的死亡,就像是一滴雨落到了海面上,短暂的泛起一片涟漪,几瞬之后,迅速归于平静。 218. 第 218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后的葬礼办得十分简薄——相对于她的身份而言。 虽然皇长子已经被出继,虽然昌华公主此时尤且在禁足当中,但谁也无法否认,皇后是皇帝的原配发妻、大周的皇后。 她得到了一个皇后应该有的丧仪,但除此之外,没有得到任何例行的对于母家的加恩,就连她的谥号,也是中正平和——孝和皇后。 皇后薨逝,对于周国来说算是一件大事。 一位国母的丧仪,在外朝由礼部和宗正寺、太常寺联手操持,在内则由全贵妃与殿中省、尚宫局共同筹备。 因为六皇子在外朝的炙手可热,全贵妃不得不对这场丧仪当中的每一处不合规制的简薄进行挑剔,力求不要因此给儿子身上增添污点,叫人觉得自己母子如此猖狂,连亡者的身后事都要有所削减。 皇帝诚然有着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等等足够让人心凉的缺点,但是他同样也有着让人宽心的优点——那就是该承担责任的时候,他不会推诿逃脱,反而会迎难而上。 譬如此时此刻,在冷眼旁观过全贵妃的态度,确定其恭顺谦和一如往昔之后,皇帝主动接过了舆论上可能会有的、针对贵妃母子的抨击,自己下令申斥礼部丧仪筹备的规格过高,户部的花费又太过甚。 如此一来,他难免要在史书上留下一个生性吝啬、毫无夫妻恩义的恶名,但也的确使得贵妃母子摆脱了当下的道德困境。 并不是我们得理不饶人,不肯放过逝者,而是陛下铁了心要这么做,我们也没办法。 全贵妃听闻皇帝下诏,着实松一口气——他愿意把这个锅接过去,算是再好不过——虽然这个锅本来就是因他而生的。 倒是双红,眼见皇帝如此冷酷的对待发妻,难免回想起当年全贵妃一夕之间一落千丈的惨状,又不禁因为那日皇后的言语,而对她生出了几分微妙的同情。 “逝者已矣,陛下如此,孝和皇后也怪可怜的……” 全贵妃听罢,却是摇头:“不,皇后其实并不在乎这些。” 对于皇后的死,她隐约有所猜测,却不会对双红讲。 全贵妃只是说:“我是一个母亲,皇后也是一个母亲,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死亡已经不可避免,身后事又算什么?若是能以此为儿女换来一份庇护,总归是值得的。” 皇帝与皇后夫妻多年,其中固然有着来自于朝局的考量,但两人一起孕育了一双儿女,又多年风雨同舟,总归还是有些感情的。 现下他如此冷酷的对待皇后的身后事,绝对不会是出于个人情感的导向,而是为了他的大业。 全贵妃心里隐隐的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事态未定之前,不好随意宣扬出去,故而即便是双红,也不曾明言。 她心里只是惦念着另一件事,遂拉着这女孩儿的手,轻笑道:“你既然要做我的女儿,那就趁早把事情给定下来,这会儿正赶上皇后的丧仪,不好大办的,连吃酒都不太好。索性只找个好些的日子,当众行了礼,我再赐他们半年的份例,叫一起高兴高兴,也便是了。” 双红迟疑着道:“娘娘,赶在这个时候,是不是不太好?” 皇后才刚辞世,贵妃就认义女,继而厚赐侍从…… 全贵妃微笑着摇头:“我们又不会出去大肆张扬,没事的。” 她有着另一重考虑没有说出去。 皇帝……大抵是要立她为后了。 贵妃或许可以随随便便的认一个义女,但皇后却未必会有这样的自由。 成为明儿的侧妃,亦或者做自己的义女,这两条道路都是全贵妃承诺双红的,如今后者做出了选择,她就一定要兑现。 即便知道陛下可能会因此而心生不快,全贵妃也不愿辜负这个跟自己同甘共苦的孩子。 甚至于她是有些高兴的——这孩子选择了一条更好的道路。 如果双红选择做明儿的侧妃,其实也并不算坏,但却并非是全贵妃所乐见的。 这孩子打小就在她身边长大,向来急自己之所急、忧自己之所忧,全贵妃心里也是极为怜爱她的,可是再如何怜爱,也是越不过自己的亲生骨肉的,哪一日她与明儿因为后宫之事起了争执,却叫自己如何是好? 全贵妃扪心自问,八成还是会偏心儿子的。 可这孩子要是成了自己的女儿呢? 那就什么都不需要考虑了,只管高高兴兴的宠着她,为她选一个好的夫婿,哪天夫妻俩吵了嘴,她第一个站出来替双红主持公道(拉偏架)…… 那日皇后使人传召,双红满心惊疑,又因为问心无愧,并不曾隐瞒全贵妃。 而全贵妃也没有拦她:“皇后即便落败,也不会做鱼死网破的事情,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鱼死网破,也不会牵连到你身上,去看看吧,且听一听她想说什么。” 双红便应声去了。 回来之后将皇后所说讲与全贵妃听,后者为之默然良久。 最后才叹一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而双红就在这时候跪下身去,仰起脸来告诉贵妃,她不想做六皇子的侧妃了,而是想要做贵妃的义女、六皇子的义妹。 “皇后是陛下的结发妻子,最后尤且落得如此,我的出身和头脑都不如她,以后又会如何?” “倒不如做六殿下的妹妹,沿着当下的路,做出一番事业,既能帮到他,也不会辜负了少年相伴之情。” …… 在皇后丧仪的遮掩之下,全贵妃新收了一个义女的消息并不引人注目,而皇帝在最初听闻之后,也只是微微皱眉,却也没有对此做出什么评论。 他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先前的计划,就在皇后丧仪结束的第二天,下令以首相江茂琰为册封使,中书令李炎为副使,立贵妃全氏为皇后。 又因为孝和皇后孝期未出,故而只是先行降旨,明确继后身份,待到孝期结束,在正式举行封后大典。 如此迫不及待,显然并不是因为他对于贵妃怀着山海一样的神情,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储位! 就在册封继后的第三日,皇帝正式下旨,册立皇六子周明为储君。 半空中的那只靴子落到了实处,所有人都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结果。 后宫的嫔御们殷勤的侍奉着全皇后,宗室的王妃们簇拥在她周围,而嬴政身边,终于也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正式班底。 什么,现在才有正式班底,那之前招揽的那些门客都算什么? 算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草台班子啊! 何林为《春秋公羊传》注:“储君,副主。” 通俗一点来讲,就是说所谓的储君,就是副皇帝。 有且只有一个。 且绝大多数储君都绝对不是娶一个名门出身的老婆,然后靠着岳家在朝堂站稳脚跟的。 有这样的储君吗? 有,但这都是极少数! 国家一旦立储,紧随其后的就是丰满皇太子的羽翼,让他在最快的时间内熟悉朝廷的运作和周转,入主东宫的同时,迅速将东宫的官员体系建设起来。 什么,具体有哪些官署? 朝廷上有的,东宫都要有啊。 起码也要有个大致的框架。 让宰辅去给皇太子做老师,教导他的言行,这很正常吧? 效仿宫城宿卫制度,在东宫设置个负责宿卫东宫的太子门大夫,这很正常吧? 效仿皇帝左右的侍中,设置太子庶子,这很正常吧? 更不用说先马、谕德、文学、校书了…… 这些人,有的是当朝宰辅,有的是勋贵宗亲,有的是文学之士,进了东宫的门,先天就被打上了东宫的烙印,作为一种附庸,与东宫一处糅合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团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东宫属官——这才是皇太子该有的班底,而不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妻族身上。 皇帝把儿子压的死死的,就给一个势大的岳家——这是想在自己死后来一个外戚篡政吗? 他又不是煞笔! 当今皇帝诚然有制衡朝局的想法,但是却并非死抓着权柄不肯松手的人,早在还没有议定储君的时候,他就先一步敲定了东宫的班底,这会儿这个早就挖好了的坑里终于填进了萝卜,他终于也怀抱着一种老怀安慰的心态,欣慰的将看好的那根萝卜安放了进去。 中书令李炎饶是早有猜测,在真正得知皇帝下令以首相江茂琰为太子太傅的时候,也不由得生出了三分怒火。 怎么什么好事都是他的?! 陛下你别太爱了!(不是) 他让人将这消息投给公孙仪。 而后者饶是知道李炎的心思,也难免为之气闷——陛下你真是不公平啊! 同样是兢兢业业的为你办事,我要用性命来平衡众怒,江茂琰却有你保驾护航! 公孙仪心下不忿,却也不会急于在此时广而宣之,狠狠在心里边记了一笔,暂且按下不提。 而与此同时,伴随着六皇子入主东宫,最初追随他的门客们随之共同起势,成了国都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尤其是相貌俊美的张良和出身侯府的严家兄弟,更是成了诸多高门选婿的热门人选。 公孙仪这个昔日六皇子座下第一门客,如今落魄到底,不知身处何方的失败者,也难免被人提及评论。 有人说他回了老家,有人说他去了别国,还有人说他失魂落魄,落水而死,做了孤魂野鬼…… 这些都还算正常。 只是慢慢的,传着传着,这些话就变了味儿。 “(窃窃私语)你听说了,那个公孙仪,其实是某个大人物举荐给太子殿下的,本来太子殿下不想用他,后来实在碍不过人情,才应允了!” “(惊讶)啊?有这种事?!” “(窃窃私语)是啊,不然为什么太子殿下刚入主东宫,他就消失无踪了?因为当时殿下需要争取那位大人物的支持,现在不需要了嘛!” “……(脑子转了转)(恍然大悟)有道理!” “(疑惑)那么,那个大人物是谁啊?” “(窃窃私语)能叫太子殿下都碍不过的人,当然是当朝宰相啦,你再想想,六位宰辅当中,有谁曾经公然为公孙仪站台?!” “……(惊讶)中书令李炎?!” “没错,就是他!” “……啊。(试图消化这个八卦)” 到这里也还算正常。 “……你听说了吗?那个公孙仪,跟李炎是那种(加重语气)关系!” “有人看见李炎把公孙仪按在墙上亲!” “据说李炎还红着眼睛问公孙仪,这些年,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 “好像是少年时候就认识了?” “听说公孙仪是阴阳人哎!(兴奋拍大腿)” “他还给李炎生过孩子!!” “嗨呀,这可真是……啧啧啧!!!” 公孙仪客居李家,全然不知外界舆论如何,更不知自己已然身处谣言的漩涡之中。 他只是出于纵横家的敏锐,察觉到周围人——也就是李家人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尤其是李炎的儿子。 那目光很古怪,不像是厌恶,但也绝对不是尊重和欣赏,而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惊奇和复杂的纠结。 公孙仪甚至于发现,有人试图在自己如厕的时候偷窥。 他勃然大怒——肯定是有人想要离间我和中书令的关系! 现在我与他还是政治盟友,他时常与我抵足而眠,二人亲如手足,李炎完全没必要让人如此为之。 公孙仪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李炎——可能有奸人渗透到了李家,意图破坏我们之间的联盟! 李炎:“……” 李炎:“…………” 李炎的表情也很微妙。 公孙仪见状,马上会意过来:“令君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炎:“……” 李炎神色迟疑的将外边疯传的“公孙仪阴阳人”、“是的,公孙仪跟李炎有个孩子”的谣言告诉了他。 公孙仪:“……” 公孙仪:“!!!” 公孙仪潸然泪下,难以置信:“人,人心怎么会坏到这种程度啊……” 219. 第 219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这谣言足够恶毒,也足够邪门儿,甚至于还有一些诡异的香艳和暧昧的擦边,加之两个主人公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之间门甚嚣尘上,传播极广。 甚至于还体贴的添加了一些细节—— “李炎爱怜的看着那个眉目间门同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婴儿,再看着在躺在塌上脸色苍白的公孙仪,嗅到他们(非错字)母子(非错字)身上传来的奶香味,嘴角噙着一丝宠溺的微笑……” 李炎第一次听说这段细节的时候,一整个头皮发麻,心脏狂跳,面如土色,缄默良久。 如果我有错,可以直接杀掉我,没必要做的这么绝! 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啊…… 编造的这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谣言,完全不会让人怀疑它作为一段野史被传续下去的可能性。 别说真实不真实,就说够不够野就行了。 李炎为此非常恼火——尼玛啊,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不着急上火啊?! 只是与此同时,他心里边却也有着重重考虑。 这事儿啊,还真不适合当众反驳。 首先,他跟公孙仪的确存在着一些不适合广而宣之的联盟关系,为了权位和抗衡江茂琰而走向一处的联合,是注定无法公然摆放到台面上的。 而再其次,则是李炎隐隐有些怀疑,甚至可以说是石锤——这个离谱又创人的谣言,有极大可能跟皇帝有关! 公孙仪得罪的人很多,有能力编造谣言广泛宣扬出去,且又与之有着深仇大恨的,多半都是旧贵族一系。 这些人行事虽然张狂,但也不至于狂的没边儿,至少,他们是绝对不敢将一位宰相主动拉入这个漩涡当中的。 可是此番流传甚广的这个谣言,却是清楚明了的点出了他李炎的名字,能做到这一点、又敢做到这一点的,放眼整个周国,又有几人? 而倘若皇帝知道是自己收留了公孙仪,未必不能猜测到自己想要拉江茂琰下马的心思,不,依照他的头脑,一定能够想通这一点! 为了庇护江茂琰,也为了给违背天子意愿收容公孙仪的自己一个警告,所以自己成了谣言当中的另一个主人公,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情。 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事情,李炎不可能大张旗鼓的辟谣,甚至于根本无法辟谣。 要想否定谣言,就要让世人知道自己跟公孙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既然如此,就一定要跟此人划清界限,可若是如此,他现下的这番投资,在公孙仪危难之时的主动结交又算什么? 当下二人缔结起来的联盟,又算什么? 可若是不否定谣言,继续当下的这种合作关系—— 目前看来,他损失的仅仅只是颜面(……),外边人也都是人云亦云,多有借机看笑话的意思,未必当真。 但倘若来日公孙仪起复,他李炎却与之交际甚密,往来配合,那他妈可就是自行实锤了啊! 这跟当众结婚有什么区别? 李炎想到这儿,不由得头皮发麻,倒抽一口凉气。 陛下,您这一手是真狠啊。 舆论发酵到了这种地步,我要是继续跟公孙仪往来结盟,那就算是坐实了谣言,身后名必然不保。 可若是为了辟谣与之划清界限,那二人之间门的联盟便将自行瓦解,甚至可能因此结怨。 纵横家的人睚眦必报,难道是只针对江茂琰的吗? 我先以礼相待,继而将其扫地出门,公孙仪岂会不恨我?! 过近不可,过疏不可,要是这两者都不选,而是狠下心来直接把公孙仪杀了…… 李炎满心苦涩:当今天子不是易与之辈,皇太子难道就是善茬? 他如此煞费苦心保下公孙仪,甚至不惜因此招致天子的不喜,又怎么可能坐视自己将其杀死? 当然,如今公孙仪就在李家,要真是狠了心要杀,自然没有失手的道理,但是来日皇太子登基会如何对待李家,便是未知之事了。 “真是不世出的英主啊。” 李炎在心里想:“只是落了一步棋,就叫我如此进退两难!” 继而又不禁在心里愤愤不平的想:“还有,陛下你真是太偏心了!我只是想小小的搞一搞你的首相,甚至于还没有开始动手,你就用如此恶毒狠辣的方法来搞我,你没有心的吗?!” 他江茂琰为你殚精竭虑,我李炎难道没有为大周呕心沥血?! 就因为我是后来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比不过他了! 可李炎毕竟是李炎,能够跻身相位,绝非泛泛之辈。 短暂的迷乱之后,他很快选定了前进的方向,收留公孙仪,已然恶了当今天子,也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在了对方面前,如今再去退缩,只会显得自己怯懦无能,自断臂膀,实在没有必要。 至于外边疯传的那些谣言…… 随他去吧,耳不听,心不烦。 做人嘛,道德底线太高会很痛苦的。(反正阴阳人也不是我) 李炎很快就想通了,甚至于还有心去宽慰公孙仪,且巧妙的让他产生了误解:“那些个簪缨世家,吹嘘自己祖上的血脉有多么高贵,可是背地里,却只管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 他没有把自己推测出的真相告知公孙仪。 这有什么意义呢。 反正现在公孙仪已经够恨皇帝,也够讨厌江茂琰了,何必再去画蛇添足? 倒叫他意识到,自己这个看似风光的宰辅,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体面,反而会削弱自己在盟友面前的威慑力。 还是让他去恨旧贵族吧。 反正那些人本来也是皇太子要清除的对象。 公孙仪成功的被误解了。 主要是,他知道皇帝想杀他平众怒,但是他真的不觉得堂堂周国皇帝会用这样下流的办法来对付自己,就像张良在见到周帝之前,也没想到他会是一个当众讥诮自己的人一样。 肯定是那群记恨自己的旧贵族干的! 公孙仪恨得牙痒——你们这群王八蛋,都给我好好的伸着脖子等死吧! 睡觉都给我睁一只眼!! 这么下流无耻的谣言,你们是怎么编出来的?! 你们怎么好意思编造出来?! 你们还有人性吗?! 李炎见他面色涨红,神色激愤,难免好言好语加以宽慰,倒叫公孙仪颇觉歉疚:“为着我的事情,倒是带累了令君,平白污了清名……” 李炎遂借机掀了一张底牌:“倒也不算是平白污了清名。” 他笑着将当日自己在国丈席间门为公孙仪说话的事情讲了:“不只是公孙先生,我大抵也早就得罪他们了。” 公孙仪本就因为这谣言而深觉自己与李炎同病相怜,此时再听说二人之间门竟还有此前因,着实动容,先前因利与之相交,此时倒是平添了几分真心,当下起身郑重拜谢,自不必提。 外边起风了。 撑着窗户的支棍被风吹落,“咣当”一声,那扇精致的雕花窗户砸了下来。 李炎起身去扶,却在窗外见到了神色复杂的儿子。 他不由得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又说:“什么时候来的?竟也不作声!” 李炎的儿子看看自己爹,再透过被自己爹撑着的窗户看一眼内室中的公孙仪…… 他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大人,都这么晚了,您跟公孙先生两个人在屋里说什么呢?” 他目光不住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李炎:“……” 李炎瞬间门就明白了儿子没说出口的狐疑。 他火冒三丈,碍于公孙仪还在室内,终究生忍下去,随口扯了个由头出去,拉着儿子到了远一些的花园,劈手就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你也不是三岁小儿了,竟然连众口铄金的道理都不知道?你没有自己的判断吗?你没有眼睛,不会看,没有耳朵,不能听吗?!” 李炎的儿子神色踌躇,犹豫着说:“您跟我说,我娘很早就去世了,这些年您也算是功成名就,却一直没有续弦……” “续弦——我哪有这个时间门续?光是各种公务,都叫我忙的脚不沾地,要是家里再添几个女人,岂不是直接就要乱套?!” 李炎听完原地气个半死:“还有你娘的事,你以为我骗你吗?我有什么必要骗你?你真以为男人能生孩子啊,难道你平时都是用脚后跟想事情的?!” 李炎的儿子讷讷不语。 李炎见状,脸上怒色未消,反而更浓:“你刚才那么看着我做什么,你想说什么?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啊,别人说你就信?!” 李炎的儿子低下头去,面露惭愧之色。 侍从就在这时候过来,毕恭毕敬的问:“老爷,您今晚还是在公孙先生这儿睡吗?” “噢,对,”李炎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特意叮嘱说:“换个软点的枕头过去,之前那个太高了。” 侍从应声而去。 李炎的儿子:“……” 李炎转过头去,重新切换回教子状态,叹息道:“我对你很失望!” 李炎的儿子:“……” 李炎抬起手来,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地面:“想我聪明一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就带在这儿吹吹风,好好清醒一下吧!” 说完,便转身回客院去了。 李炎的儿子:“……” 啊这。 欲言又止。 …… 回去之后公孙仪还问他:“令郎呢,怎么不进来?” 李炎眉头拧了个疙瘩,不愿将儿子那些离谱的想法告知盟友。 他觉得丢脸。 便只说:“我让他在外边清醒一下。别管他,我们再来手谈一局。” 公孙仪自觉与之交心,又因为其子一直待之甚恭,难免以看待子侄的态度看待他,叹口气,劝李炎说:“孩子都是要慢慢教的,一味的疾言厉色,只会让他害怕,哪里能真的明白道理呢。” 到底拉着他出去,神情慈爱,让尤且呆立在远处的李家郎君回去了。 李炎的儿子:“……” 公孙先生……他对我好温柔啊! 惊疑不定.jpg 若有所思.jpg 逐渐湿了眼眶。 220. 第 220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嬴政被立为皇太子之后,皇帝便开始着手为他培养势力,以首相江茂琰为太子太傅,此后又拣选朝中极有声名的文武官员侍奉东宫。 而在这个过程中,出于对大局的考量,他也保持了对后继者相当的尊重,空置了一半的官位,任由嬴政自行填充。 皇帝册立嬴政为储君,就是决定在自己百年之后,将这个国家交付到他手上,既然如此,当然也给予他自行成长和抉择的机会。 否则,不是成全那些自己欣赏的人,反而是在害他们。 嬴政了然于皇帝的这种心态,投桃报李,将以张良和严家兄弟等人为首的门客们填充进东宫之后,不拘一格,选用从前侍奉过皇长子的人为官,诸皇子、公主外家中的有识之士,也都有所征召。 此时忠君之风盛行,有田横五百士的壮烈,讲求的是忠臣不事二主。 (前)皇长子诚然不够成器,担当不起社稷重任,但到底是儒家门徒,对待门客还是相当敬重的,故而即便是在他被出继之后,也仍然有忠心耿耿的旧臣跟随于他。 此番受到征召,便要推辞。 皇长子此时正在家中为母亲守孝,到底记得孝和皇后临终前对他的叮嘱,不再参与朝政,听闻皇太子征召自己的家臣,也只是微微皱眉,继而下令让人赐千金以为送别——他只是被出继了,但是并不缺钱。 皇帝不会在金银上亏待他,皇后更是有钱。 “我今日沦落到这种境地,他们尤且跟随,已经尽了君臣之情,若是有意离去,也无需阻拦。” 这话还没发出去,外边就有人来禀告,云都尉遣人前来送信。 皇长子刚刚皱起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 因为这位“云都尉”不是旁人,正是与他和离的妻子,从前的皇长子妃。 云葳派去的人向皇长子传达她的意思:“您应该劝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门客去侍奉储君。如今到了这种境地,尤且对您不离不弃,可见他们都是高洁之士,让他们走上仕途,是国家的幸事,是储君的幸事,难道就不是您的幸事吗?” “您的外家注定会被皇室打压,您又承诺孝和皇后不会参与政务,您无法通过血缘关系获得政治上的庇护,那么,通过这些品格高尚的旧臣来换取平稳的未来,也让他们去造福社稷,对于双方来说,不都是吉利的事情吗?” “孝和皇后对我有着教导之恩,所以我听说此事之后,派人来告诉您我的想法,希望您慎重的考虑我的话。” 自己的脑子不太好使,那就要听脑子好使的人说的话。 皇长子思忖许久,终于还是起身去拜访府上的门客,一一劝说他们出仕,这才有了后来的皇长子门客入仕东宫。 征召侍奉皇长子的旧人,是皇太子的胸襟和气度,劝说自己的门客去投东宫,是皇长子的释然和好意,一来一回,象征着周国最高权力的更迭平稳达成,不只是在国都,之于列国,也是一桩美谈。 嬴政将最后拟定好的名单递交到皇帝手上——待到后者加盖大印,这件事才能算是最终确认。 皇帝粗略的瞟了几眼,没挑出什么毛病来,正准备发下去让郎官们盖印,忽然间注意到文书上太子家令的职位后边并没有填写人名。 太子家令,只看这四个字,便可以知道其职责之重了,说一句总揽东宫诸事,也不为过。 皇帝不动声色道:“怎么没有选定太子家令,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嬴政同样不动声色的回复他:“并不是,只是觉得许多属官初入东宫,我对其缺少了解,而太子家令一职事关重大,不宜贸然决定,想着再观察一段时间,再行决定。” 皇帝定定的注视着他,眉宇间显露出几分了然,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唇边不由得泄露出几分得意来。 这个太子家令的位置,是给公孙仪留的吧? 最近这家伙可是声名远播啊。 嘿嘿,我干的! 隐约猜到皇帝心思的嬴政:“……” 我这一世的爹,有刘野猪之姿啊…… 这世间的有心人何其之多,饶是猜不到外边那些桃色艳谈是皇帝传出去的,但是只看最早跟随皇太子的门客都得到高位,再去看那个空置着的太子家令,如何会不知那是给何人留的位置? 真正的聪明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需要的承诺,早在国丈寿宴那日,就已经得到了。 而虚假的聪明人则开始愤愤于皇太子对于那个公孙仪的格外看重——既然将驱逐走此人作为与旧贵族和解的达成条件之一,这时候你又假模假样的搞这一套,算是几个意思? 自从被出继之后,皇长子那冷落了许久的门户,终于又迎来了成群的宾客。 “殿下乃是当今天子的嫡长子,如今却屈居于妾侍之子的身下,这样的情境,怎么能不令人痛心断肠呢?!” “我们以为……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假设政治是一场考试,嬴政是能考满分之后闲来无事顺手把附加题刷了的学神,那皇长子八成就是个只知道有样学样、试卷略微转换一下形式,就晕头转向的学渣。 但是学渣归学渣,人家也是有脑袋的啊。 他只是缺少创造力和思维能力,并不是智商有问题。 照葫芦画瓢,怎么可能画不好? 孝和皇后临终之前,几乎是掐着他的耳朵告诉他——我死之后,所有在你面前说你六弟坏话,想要扶你上位的都是想你死的王八蛋,你要是信了,我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看见了吗朋友? 这是考试当天刷到了自己曾经做过、且明确知道答案的原题啊! 皇长子很听亲娘的话,嗯嗯啊啊的敷衍完这群人,等他们走了,就让人去东宫把他们举报了。 笑话,我娘还能害我吗? 彼时他从前的妻子,现在的云葳云都尉正在前往东宫的路上,跟随在旁的侍从听说此事,想着此前都尉派人前去提点皇长子,不由得道:“您要不要再去劝一劝他呢?若是走错了路……” 云葳却是摇头:“我只能帮他一时,却帮不了他一世,到底还是要他自己能想明白才好。” “要是还不中用……” 她淡淡挑一下眉:“那就死了算了。早死早超生,来世记得生个聪明点的脑袋。” 侍从:“……” 行叭。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东宫,通禀之后,很快在正殿里见到了新晋上位的储君。 当下的周国,甚至是整个天下,已经没有人敢轻看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年了。 因为他是这片大陆上最强盛国家的储君,假以时日,也会成为这片大陆上最强盛国家的君主。 甚至于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云葳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尤且只是宫中一个很少得到关注的皇子,可即便如此,也已经展现出超凡的气度与才干,而今时今日再见,其神色雍容、渊渟岳峙,俨然是英姿勃发的明主之态了! 她心下暗生感慨,遵循礼仪近前问安,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我是来揭太子殿下设置的金榜的。” 嬴政道:“都尉想要建什么功勋呢?” 云葳莞尔一笑,神情自信而洒脱。 那张并不算美丽的面容上,甚至因此显露出几分耀眼的光彩来:“向来都是男儿想要封万户侯,难道女儿就没有这样的志向吗?” 万户侯。 别说是当下□□势中并不占优势的女人,即便是男人,也是居于金字塔的那一小撮儿了! 而一个女人说自己想要封万户侯,已经不是轻狂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嬴政却没有显露哂色,甚至于愈发庄重了一些:“请您阐述您的想法和计划。” 一个居于深宫的皇子,只需要将目光放置在周国境内,甚至于都城之内便可。 但是一个得到册封的储君,必须学着放眼天下、衡量域内! 嬴政成为皇太子之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在宫廷之内发招贤榜,不拘是东宫门客,前朝官员,亦或者是内廷的宫人侍卫、御厨太医——这不是简单的招揽人才,而是在求策。 有益于民生的也可,有益于军事的也可,改革国制的也可,利动诸国的也可! 但凡言之有物,便会采纳,待到功成之日,便可加官进爵。 越是有利于国家的,得到的奖赏便越重,若有人能够施计覆灭一国,可封万户侯! 云葳说自己也有封万户侯的志向,在嬴政听来,就是在说——我有一个可以覆灭一国的计策! 云葳遂向他娓娓道来:“墨家的信徒行走诸国,无处不至,我年少的时候,也曾经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对于其余国度的风土人情有所了解,更广泛的阅读过各国的史书。” 说到此地,她神情略微有些复杂:“‘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一个国家的衰败,多半出自于君主的荒淫无道,而这一切的开始,又多半都起于萧墙之内,而萧墙之内,最多的其实就是女人。” “这些不被君主所看重的女人,往往会在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如同当今周帝一样,能够冷酷又理性的对待后妃的帝王,才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君主,也只是被所掌控的人……” 云葳将自己得到的情报分享给嬴政:“在大周南方的蔡国,有个出身贫寒的农女,居然得到蔡国太子的看重,可以成为他的侧妃。” 嬴政略有些惊奇的“哦”了一声。 毕竟在当下这时候,一个农女做太子侧妃,还是相当稀奇的一件事情。 他说:“想来这个农女,身上一定有些奇异之处了?” “正是如此。” 云葳笑道:“这个农女得到了巫的看重——您知道的,蔡国临近楚国,巫道盛行,蔡国也深受影响。为她相面的巫说,她是被上天祝福过的人,能够给周围的生灵带来富足和繁衍,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自从她出生之后,她们家连连添丁,牲畜的产育都变得顺遂了,兄长也意外得到了某位贵人的看重,有了官身,而她本人阴差阳错与蔡国的太子相识相恋,经历了很多磨难,在对方的坚持之下,终于可以以侧妃的身份嫁给他,不过……” 她略微顿了顿,神色有些复杂的说:“据说蔡国皇室之所以同意那个农女做蔡国太子的侧妃,是因为有相士给她相面,说她有宜男之相,会给蔡国太子生下九个儿子……” 嬴政:“……” 刘彻抄着手道:“《东宫俏侧妃之福孕连连》是吧?” 李元达抄着手道:“《太子小娇妾之一胎九宝》是吧?” 李世民抄着手道:“《蜜糖甜妾好孕多多》是吧?” 朱元璋抄着手道:“九个儿子……你俩晚上好歹唠唠嗑吧,别净整活儿。” 嬴政若有所思:“你们说生那么多,还都是男孩,到底是蔡国太子很行,还是这个农女很行?真有这么宜生育,利繁殖吗?” 空间里其余人:“……” 啊? 怎么回事,始皇你居然在认真思考其中的逻辑?! 脑子略微一转,刚想正经给个回答,嬴政已经自行给出了答案:“不管了,一起送去养马,看看效果怎么样!” 空间里其余人:“……” 嬴政说干就干,马上就带着云葳到皇帝面前去,阐述了原因之后,希望把蔡国太子跟他还没过门的侧妃接过来共同创业,劳动致富。 皇帝听得皱起眉来:“我大周是礼仪之邦,怎么能强行索取别国太子?实在太过于无礼了。” 再想了想,又说:“……还是走外交途径,让他们自己把太子送来吧——这样听起来就要礼貌很多。” 空间里其余人:“……” 《我大周是礼仪之邦》 众所周知,老秦(划掉)周人最讲道德 【张仪点了个赞】 【楚怀王愤怒的踩烂了举报按钮】 云葳提起蔡国,纯粹是用来做个话头,牵引主题,哪成想皇太子听到一半就对蔡国太子和他的农女侧妃动了心,还如此不讲武德,直接跨国索人啊。 她有点不好意思,倒是真的深切理解了何为虎狼之国、虎狼之君,不由得小小的为蔡国争取了一下:“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霸道惯了的皇帝面露不解:“啊,有吗?” 一言不合就出关捶六国的嬴政面露不解:“啊,不可以这么做吗?” 父子俩对视一眼,茫然四顾之后,很快理直气壮起来。 皇帝:“这很合理,蔡国要是不服气就开战啊!” 嬴政:“蔡国的太子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让他们换一个就好了啊!”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同样的雀跃情绪。 (抓住路过的蔡国太子送去养马)(嘿嘿)(要有新的骏马啦)(嘿嘿嘿)(小马)(嘿嘿嘿嘿)(吸溜口水)) (蔡国抗议)(抽空看了一眼蔡国递来的国书)(神色凝重)(蔡国虽然看起来不堪一击,但实际上……也不堪一击) (丢掉蔡国递来的国书)(目露凶光)(再逼逼揍你)(嘿嘿嘿嘿)(吸溜口水)(可爱的小马)…… 221. 第 221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云葳开口之前,如何也想不到蔡国太子和他没过门的那位侧妃,会因为自己的一席话而直接改变了命运。 也是因为这一桩事,叫她更深刻的体会到何为当世第一大国的强盛和蛮横。 嬴政看出她的心思,不由得出言宽抚:“让他们此时入周,总比来日我大周铁骑覆灭蔡国,以俘虏、亦或者亡国奴的身份来这儿要好吧?” “再则,倘若他们二人当真有着如此神异的本领,即便来日蔡国覆灭,来到周国,也会被安排上这差使,因为都尉的几句话,让他们少走了好些年的弯路,仔细考虑一下,不也是一种幸事吗?” 云葳:“……” 少走了好些年的弯路…… 6啊太子殿下! 将头脑中那些混乱的想法搁置,她尽量让话题回归到主线上:“蔡国势弱,向来都会为太子迎娶强国公主或宗室女为妻,厚赠金银,以求强援,而那个农女却能够让蔡国改变旧有的观念——即便只是侧妃,不也是令人瞠目的力量吗?而列国之中,这样的女子何其之多!” 云葳郑重的向嬴政一拜,道:“大周若要出关东向,则必经郑国,而郑国虽国土不如周国辽阔,人口不如周国众多,却占据了地势之利,再有当世名将卫钊守关,兼之以列国援拗,始终都是阻挡在周国面前的一块顽石,我有一计,或许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嬴政听云葳阐述了当下郑国内部的局势,又听了她的计划,虽然觉得郑国皇室好像不怎么聪明的样子,但整套计划的可行性却还是很高的。 最要紧的是,整套计划并不需要很高的初期成本,周国这边只需要稍稍做出配合的姿态,而真正去往郑国,游走在刀锋丛林之间、纵横捭阖的,却是云葳。 说的冷酷一些,若此计可以成功,那自然是极大的好事。 若是失败,死的也只会是云葳,并不会损失其他。 嬴政可以选择全盘接纳这个计划,因为他并不会因此损失什么。 云葳也并不觉得他会有什么理由拒绝自己的提议,理由跟先前所说一样——即便失败,他也不会损失什么。 然而真正令她诧异的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储君在短暂的思忖之后,语气温和且从容的告诉她:“我可以给你提供一封用以说服他人的书信,并且在书信中做出一些承诺。同时……” 他沉吟几瞬之后,道:“口舌之争,并非是墨家弟子的专长,还是找一位纵横家的人,随从都尉同往吧。彼此一处,也可有个照应。” 云葳心下不无惊诧之意,回神之后,为之拜服:“殿下有这样的胸襟和如此周全的考量,蔡国太子和他的侧妃有幸往来周国,的确是他们的荣幸。” …… 公孙仪此时还在李家跟李炎夫唱妇随(不是),却骤然间得到了东宫侍从的前来拜访。 对方体贴的为他准备好了行装,同时将皇太子殿下的安排告知于他——去吧,去郑国去拨弄风云吧。 你的美丽孤终究无法留在身边,如果你能在郑国绽放,也许也是孤的荣光。 虽然原话并非如此,但是领会精神就够了。 嬴政没有刻意张扬,但是也没有让侍从故意隐藏行踪,皇帝本来就知道是李炎收留了公孙仪,从前没杀他,现在更不会杀。 更别说公孙仪这会儿是真的要去他乡为建设周国增砖添瓦了。 至于其余人的想法——谁有闲心管你们怎么想? 公孙仪是政客,是纵横家,天生就是要在列国的舞台上旋转跳跃的,接到传召之后,他匆忙留下书信一封,便毫不留恋的与云葳一道启程离去。 李炎闻讯之后,却是有些迟疑。 他不怕公孙仪被起复——之所以收容对方,不就是要等今天? 只是现在这档口,有什么地方能用到他? 他的迟疑落在儿子的眼里,就成了失落。 听说公孙先生虽然走的很是匆忙,但离开的时候却是踌躇满志,浑然没有半分不舍…… 他有些担心的看着父亲。 李炎还在思考公孙仪是做什么去了,冷不防察觉到儿子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四目相对,霎时间怒从心头起:“该死的畜生,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说完,随手抓起一侧置放着的茶盏砸了过去。 其子稍显狼狈的躲开,趁着亲爹还没进一步发作,快步溜了出去。 …… 云葳有些惊讶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中年文士,不太确定的叫了一声:“公孙先生?” 公孙仪彬彬有礼道:“正是在下。” 云葳:“……” 诡异的沉默。 公孙仪:“……” (突然意识到什么)(回想起自己在外疯传的谣言)(人生可真是糟糕啊)(到底是谁在造我谣)(可恶!)(这个世界把我变成一个娼妇,我要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妓院!!)(创死所有人!!!) 公孙仪紧了紧背在肩上的行囊,面无表情的踏上了征途:“郑国是吧,公孙仪来也!” …… 就在云葳和公孙仪出发的同时,大周的国书通过鸿胪寺,送到了蔡国设置在周国国都的使馆中。 弱国无外交,这个残忍的世界真相,大抵只有弱国才能真切的感受到。 周国人在蔡国的使馆当差,是一等人,蔡国人在周国的使馆当差……不说也罢。 他们日常的任务就是沟通母国,看逢年过节给周帝送什么礼物,隔三差五的给周帝的后妃们送一送珠宝首饰、脂粉香料,周国的铁骑打从蔡国经过,他们要赶紧联系国内筹备粮草后勤,有外交事件发生,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以此换取周国的庇护与和平。 对于小国来说,即便是岌岌可危的和平,也是难能可贵的。 今日周国忽然间郑重其事的递了国书过去,使馆内的蔡国人可以说是诚惶诚恐,再打开一看,脸儿都绿了。 周国的国书措辞非常礼貌——听闻贵国太子精于经学,学富五车,我国太子颇有相交之意,希望贵国太子能够往来周国,不吝赐教。 去送国书的官员同样非常礼貌的告诉蔡国的使官:“还是请贵国陛下再选一位太子吧,遵从我国太子的意思,大抵是要留贵国太子在周国住上一些年月了,还有那位据说蒙天庇佑的侧妃,乃至于为侧妃相面的巫,也都请一起来……” 如此张狂无礼的要求,蔡国会答应吗? 当然会了! 直接答应跟被捶一顿之后答应,结果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被捶一顿? 被捶不痛的吗?! 蔡国皇帝拉着儿子流了半天的眼泪,然后果断下令把周国要的人打包,当天就把快递发走了,第二天就开始商量重新立储的问题。 直到坐上前往周国的马车,施龄龄的内心都是懵逼的。 这都是什么鬼啊! 蔡国你虽然听名字就知道肯定很菜,但是也别这么菜好吧?! 就算我跟那位巫不值钱,你们的太子也不值钱吗?! 说给就给了?! 国家的尊严在哪里啊?! 而相较于蔡国这种稍显无厘头的行为所带来的啼笑皆非,真正令她惶恐不安的是自己那浮萍一样未定的命运。 作为一个穿越者,且还是一个出身农家、只带了一个不受控制的多子多福buff的穿越者,她已经打出了自己能够创造的最好的结局——做一国太子的侧妃。 可是周国,这个相当于蔡国宗主国的大国储君的一句话,就让她先前十几年的努力打了水漂。 这要是篇小说,她可能会觉得蔡国太子只是女主的过客,新出场的周国太子才是女主的真命天子,但是经历了十几年的古代生活之后,她已经不会有类似的想法了。 蔡国太子都不会娶她做正妃,更何况是周国太子?! 施龄龄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做过玛丽苏女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只是这梦想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所粉碎。 要搁在前世,女主经历千辛万苦最后只给太子做个小妾,她绝对要弃文然后骂一句什么鬼,但是也只有她这个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在这个时代,起码是在婚嫁之事上,下半身永远比不过出身。 施龄龄没有去蔡国太子面前做解语花,对他加以宽抚——跟她说娶了正妃也会有她的容身之地,但是她要听话懂事,知道婢妾本分的狗男人不配! 从前是为了生活,现在还舔他干什么? 大家都是一路货色了。 甚至于施龄龄隐约觉得,对于周国太子来说,说不定自己的价值要比蔡国的菜太子更大呢! 哪怕是那位巫,看起来也比他更中用! 她悄悄去那位巫的屋舍去探听消息——因为从她的亲身经历来看,这个上了年纪的巫者,的确有一些不能为常人所理解的神异本领。 “……不妙啊,不妙!” 施龄龄还没进门,就听见那位巫在用一种怪异的语调重复这种不祥的论调。 她心头一沉,在门外问过之后,小心的走了进去。 室内拉着窗帘,光线昏暗,巫那涂绘有鲜艳线条的面孔上愁云密布。 施龄龄小心翼翼的问:“您是在算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吗?” 巫摇摇头。 一股不安骤然降临到头上,施龄龄勉强笑了笑:“难道是在算我的命运吗?” 这一次,巫没有说话。 施龄龄嘴唇动了动,好半晌过去,才道:“是不幸的命运吗?” 巫点点头,有些不忍的看着她:“你的命运改变了,幸运不会再继续下去了。” 施龄龄默然几瞬。 然后她改变了跪坐的姿势,改成当下极为失礼的叉腿坐,继而破口大骂:“这该死的老天,马德,就是看不惯我过好日子,艹!” 巫:“……” 施龄龄尽情的骂了个痛快,好像要将自己这十余年的心酸和委屈都倾吐出来。 一个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女性,莫名其妙的绑定了个多子多福的buff,还他妈来到了类似于春秋战国的时候,带着一家人种田到现在,她容易吗?! 贼老天,不当人子! 骂完之后她一撸袖子,恶狠狠道:“来说说吧,我是怎么死的?” 巫:“……” 巫有些无奈:“谁说你要死了?” “啊?” 施龄龄精神一振:“我没死啊?!” 巫踌躇几瞬之后,才道:“你的命运被改变了——你不会有九个儿子了。” 施龄龄:“……” 施龄龄:“!!!” 施龄龄激动地直拍大腿:“我艹?这他妈不是逆天改命了吗!” 巫:“……” 施龄龄:“还有这种好事!!!” 巫:“……” 222. 第 222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作为一个诞生在一十一世纪、生活富足的兽医,施龄龄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就承受了相当的震撼。 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了。 最后折腾了半天,孩子倒是生下来了,但是血却流的止不住。 施龄龄虽然是个兽医,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见状就知道要糟,没成想产婆却很自信拍着胸脯跟施家人说:“别担心,有办法治!” 施龄龄心说难道这是个神话世界,有能治病救人的巫术,又或者说有人修仙? 紧接着就见产婆风风火火的出去,又风风火火的回来,不知道打哪儿抓了一捧灰,直接糊了上去…… 糊了上去! 糊了上去!!! 不郑重其事的重复三遍,不足以表明这个行为给施龄龄带来的震撼! 这尼玛是公元前吧?! 后来施龄龄悲哀的意识到了——这还真是公元前! 社会状态类似于春秋战国时期,但又不完全相似。 不过当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先一步被产婆拎到了手里,不无惊奇的说:“哟,这丫头怎么刚出生就睁着眼啊?也不哭。可别是个哑巴!” 说完,就在她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施龄龄于是就哇哇大哭了起来。 她运气其实不怎么好,不仅仅是个女孩儿,且还因为她的到来,对母亲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创伤。 更要命的是,她上边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 如果这是个正经的玛丽苏种田文,那她就是施家人的团宠小公主、心肝小宝贝,可惜这不是。 施龄龄出生的当晚,剪断脐带之后,随意的裹了裹,就被所有人抛到了脑后。 她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伴着母亲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声,听施家人商量要不要淹死这个赔钱货。 如果这是个儿子,那他以后会成为家庭劳动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抚养他,可这是个丫头啊…… 丫头早晚都会是别人家的,是赔钱货。 再说,施家已经有好几个丫头了——所谓的两个姐姐,是说施龄龄同父同母的姐姐,除此之外,她还有堂姐呢! 施龄龄的祖父沉着脸不说话,施龄龄的爹在抽闷烟,大伯娘在说这几年收成都不好,三弟妹肚子里也还怀着孩子,一下子就要多两张嘴…… 施家几个人嫌狗厌年纪的孩子在这间简陋的房子里跑来跑去,最后一人挨了一脚,哭哭啼啼的跑开了。 施龄龄只觉得毛骨悚然。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的金手指开始发挥作用了。 屋外有人招呼施家人:“施家大哥,你们家的牛,好像是要生了……” 这一声落到地上,造成的轰动可比施龄龄的娘要生了大得多。 那可是一头牛,全家最值钱的财物! 搁在施家的天平上,十个施龄龄拴在一起,也不如它重要! 没有人有闲心再去想一个婴孩的死活,施家所有人都齐心协力的奔到了牛棚,这是这头母牛头一次生产,所有人都很担心。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产育异常的顺利,不过半个时辰,这头母牛便顺利的诞下了一头健壮的小牛犊。 施家老爷子心疼的看着那头小牛犊略微有些打着弯的腿,感觉就像自己的腿也挨了一榔头似的:“好像有点被折到了,得好好伺候……” 就在这时候,那母牛的产道里再度涌现出了熟悉的胞衣,施龄龄的大伯娘眼尖瞅见,又惊又喜,大声道:“爹,它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 施家老爷子狠狠瞪了儿媳妇一眼。 要不是怕吓到正在产育的母牛,他甚至恨不能去给这个大呼小叫的蠢女人一棒子! 瞎嚷嚷什么? 惊了母牛怎么办?! 一家人焦急不已的在那儿守着,有帮着母牛发力的,有把手伸进去拽小牛出来的,又忙活了三刻钟,第一头小牛犊顺利的落了地。 施家人喜得见牙不见眼。 施龄龄他爹看自己爹心情还好,遂小心翼翼的问了句:“爹,我们家三丫头……” 施家老爷子大手一挥:“这丫头有福气,留着吧!” 俗话讲一语成谶,可施家老爷子这话,可算是一语成吉了。 打从那之后,施家的运气就变得好了起来,人丁兴旺不说,家里的牲畜也格外健壮。 再等到施龄龄稍微长大一点,发挥自己上辈子的专业,开始帮着养鸡赶羊之后,她自己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一点痕迹。 自己这一世,好像在动植物方面具有相当神奇的正向buff。 十里八乡有牲畜难产,但凡她到了,总能化险为夷,她亲自养的牛马,就是比别人养得健壮,甚至经常有产育双胎的异象,就连她养的母鸡,下的蛋也格外大…… 施龄龄成了方圆百里的名人,还不到十岁,就有人登门求亲,许诺的彩礼钱非常高——这纯粹就是她自己给自己创造的价值了。 施家人当然不会早早地把摇钱树打发走。 再则,即便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想过要淹死她,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养了这么多年,总归是有感情在的。 就在施龄龄以为自己是生活在一本名为《我在战国种田养牛》的小说里的时候,剧情陡然变成了《霸道太子爱上我》。 她倒是想拒绝——好好的一个新世纪女青年,谁想给人当小老婆啊! 太子怎么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生活在这个时代,有些事情真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不要臭男人也就算了,连命也不要啦?! 施龄龄很佛系,既然拒绝不了,那就躺下享受吧。 从农家女到太子的小老婆,她苦中作乐的想,也算是阶级跨越了嘛! 虽然这个吊太子是个直男癌,一副让你做我小老婆是抬举你的比样,还不间断的pua她要知道小老婆的本分,不要妄想跟大老婆争锋,不然被打死了他也没办法…… 施龄龄很想朝他竖一根中指,然后口吐芬芳——你这逼什么时候死啊,张嘴的时候一股火葬场味儿,但是她不能。 这个贼老天!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阴差阳错的得知了自己能够实现阶级跨越的重要因素。 蔡国境内极负盛名的一位巫者告诉蔡国皇帝,自己将会给皇室繁衍子嗣,给太子生九个儿子…… 草拟吗啊! 施龄龄知道这事儿之后在心里疯狂输出——九个儿子,畜生也不带这么用的啊!!! 就当下这个卫生条件和产后护理,这跟凌迟处死有什么区别?! 而在这种愤怒当中,惊恐与不安其实占据了相当大的成分。 施龄龄真的很害怕。 怕这个叫周围人欢欣鼓舞、诸多蔡国女子歆羡不已的命运真的落到她头上。 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以她身上自带的这个出厂设置一样的产育buff,真的很有可能让她达成九个儿子的成就! 她知道女性的产道有多狭窄,知道生育会对人的身体造成多么大的伤害,撕裂、便溺失控、内脏脱落…… 她发自内心的恐惧着别人歆羡的命运,却又无力阻挡这命运的到来。 甚至于她没法对人诉说自己的惊恐——连她自己的亲娘,曾经难产过的女人,在知道那个巫者给她的评语之后,也是热泪盈眶,紧攥着女儿的手,不住的说“丫头,你有福气啊!” 施龄龄没法说“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因为她们真的会要! 贼老天! 但命运的奇妙,就在于你永远都预料不到它会在什么时候忽然转弯儿。 正如同施龄龄从前怎么也想不到,看似尊贵无匹的蔡国太子,怎么就跟件货物一样,因为宗主国太子的一句话,直接被打包发了快递…… 甚至于自己那倒霉催的九个崽种儿子,居然也神奇的消失了! 施龄龄喜从心来,再想到从前因此而生的担忧与不安,一时泪如雨下。 好容易平复完情绪之后,她开始慎重的考虑自己的将来。 蔡国是未必能回去了,周国……会是她的终点吗? 接触到蔡国太子之后,施龄龄也通过他的关系了解过这片大陆上的国家,跟自己记忆中的历史阶段对照之后,发觉现在的社会形态比较像是战国。 而在这片大陆上,能够对标最终赢家,开创大秦帝国的那个国家,就是蔡国的宗主国周国了。 施龄龄刚刚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心里十分兴奋。 因为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如今已经是战国的末期,风云激荡,一个崭新的王朝马上就要开始,这也就意味着—— 现在的周国天子,对标的就是秦始皇帝嬴政! 我那迷人的老祖宗啊!!! 谁能想到呢,我施龄龄居然有幸跟始皇帝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兴奋与雀跃同时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的跟蔡国太子确定自己脑海中的讯息:“殿下,周国天子立储了吗?” 蔡国太子对她有些宠爱。 他觉得这个小农女身上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鲜活和大胆。 听罢,遂笑着回答她:“并没有,周国皇长子的政治取向与其父并不一致。” 噢噢噢,这是扶苏! 果然周国天子就是秦始皇帝! 施龄龄又问:“那周国天子最看重的皇子是谁呢?” 蔡国太子略微想了想,便道:“听在周的使官传讯,近来周国六皇子风头正盛……” 施龄龄茫然道:“六皇子?” 蔡国太子深有种提点文盲的优越感,便悄悄将周国的宫廷八卦讲给未来的侧妃听:“这个六皇子啊,出身却不一般,他的母亲是西域进献给周帝的胡女,美貌绝世……” 噢噢噢,懂了! 这个六皇子是胡亥! 果然周国天子就是秦始皇帝! 可偶像这东西,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 更别说她的偶像是始皇帝了。 从前在蔡国,施龄龄还能淡然处之,现在跟蔡国太子一起入秦(周),且还是被皇太子胡亥点名索要入秦(周)…… 怎么能不害怕?! 众所周知,胡亥他是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一个啊! …… 蔡国太子带着他的侧妃和那位巫者入京时,嬴政正在同被皇帝指派到东宫的几位年轻将领议事。 很可惜,没有王翦,也没有蒙毅蒙恬。 但是嬴政并不会因此觉得失落。 时势造英雄,以大周当下的国势,难道还会缺少良将吗? 以纵横家的口舌和萧墙之内的祸患去降服一个国家,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固然很好,但大周铁骑在正面战场上的对决上所展现出的睥睨与强横,才是令列国不得不恭敬事周的最大原因! 侍从来禀,道是从蔡国远道而来的客人已经到了宫外,嬴政瞟了一眼时计,出于对未来可能有的牛马的尊重,还是决定抽些许时间见见他们。 施龄龄忐忑不安的进了宫,随从蔡国太子,伴着那位巫者,被侍从牵引着进了东宫。 遵从周国的礼节拜见了周国太子,她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内心深处的好奇,以不易察觉的姿势,撩起眼帘来往上首看了一眼。 ……雾草啊!!! 【你受到了对方美貌的精神攻击】 【你受到了对方美貌的精神攻击】 【你受到了对方美貌的精神攻击】 如果施龄龄自带了系统的话,这时候主屏幕就该这样刷屏了。 她浑浑噩噩的想——胡亥这家伙虽然是个杂种,但的确有几分姿色啊…… 继而就是佩服。 儿子长这个样子,母亲的美貌可想而知,我那迷人的老祖宗——你到底是有多强的自制力,才能把这样的美人打入冷宫多年啊! 就这毅力,说是能戒毒我也信! 顶级的美貌给施龄龄带来了顶级的震撼,然而她却不敢有任何的失态。 别说是她,在周国的地界上,即便是蔡国太子,又算什么呢。 可是很快,这位美貌绝伦的年轻太子以言辞给她带来了更大的震撼。 嬴政开门见山的问:“假如给你们一百匹马、一百头牛、一百头羊、一百只鸡,到第一年,你们能带给我什么呢?” 蔡国太子原地呆住。 啊? 不是说想跟我讨论经学吗? 施龄龄的反应却很快:“回禀殿下,我在往来周国的时候,曾经同周国的官员探听过相关的数据,如果您能够满足我提出的照料牲畜的条件,我能够给予您超过周国当下两倍的收益!” 嬴政盯着她,目光探寻,却不言语。 施龄龄胸有成竹,自然不会胆怯。 嬴政见状便点点头:“你想要什么?” 施龄龄饶是知道这是胡亥,内心深处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感动之情来。 他居然没有“你为我办事是你的荣幸,你这贱婢不识好歹,竟然还想要赏赐?”的贱人想法哎! 不画饼,直接喂饼! 饼塞我嘴里了都! 他真的,我哭死! 施龄龄又怕他这是蓄意试探,并不敢狮子大开口,甚至不敢主动要价,略有些迟疑的看了看一旁的蔡国太子,不知道该如何言说。 嬴政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若有所思道:“想做他的正妃?可以。” 蔡国太子:“……”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拿我当报酬啊! 施龄龄听罢,却是心下微动,不无试探的道:“小女子出身农家,怎么能做贵人的正妻呢。” 嬴政一眼就看出她肚子里在转鬼主意,但是他不在乎。 只要这个人当真有些本领,又肯为他所用,那就够了。 他面无表情道:“我很忙,没有时间跟你玩猜谜,再不说实话,车裂你。” 施龄龄:“” 施龄龄毫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头皮发麻,马上道:“我不想给他做妾,也不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可以。” 嬴政听得颔首,继而道:“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妾了。你看着安排他吧。” 蔡国太子:“” 不只是蔡国太子,施龄龄也听得傻了。 侍从以目示意时计,告知嬴政已经到了他预先设定好的在这几人身上耗费的时间。 嬴政遂从容起身,淡淡道:“陛下可以让一个养马人成为王侯,我难道便没有这样的魄力吗?你需要的,我会让他们全部满足你,同样,你最好也能够满足我,如若不然……” 他看了过去。 施龄龄打个冷战,立马乖巧的道:“您尽管车裂我!” 223. 第 223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施龄龄很上道,嬴政很满意。 朝她点一点头,他大步离去。 至少在现在,还没有在他面前展现出自己神异能力的施龄龄,是不足以让他进行更多的关注的。 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实力说话。 如果此女当真有本领,嬴政不会吝啬于如皇帝对待英侯一样封赏她,可如果只是浪得虚名,那还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嬴政走了,施龄龄的工作却才刚刚开始。 负责看顾她,也是负责配合她的官员很快就带着文书过来:“在国都之东,有占地数百里的上林苑,原是先君们的游猎之地,当今天子励精图治,极少出游,那地方空置着,却也可惜,便划分出若干地方,用以蓄养牲畜。” 他展开了手里的上林苑地图,上边将各处的界限乃至于山川河流标注的清清楚楚:“施姑娘,你自行来选定一个位置吧。” 施龄龄对着面前那张地图看了几眼,却道:“太子殿下打算分配给我多少牲畜呢?” 那官员道:“现下分配给姑娘的是牛羊马各一百头,鸡一百只,您可以自行在上林苑选定方圆五十里的土地,只要是为了蓄养牲畜,需要什么都尽管提。” 这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怎么说施龄龄都是刚从蔡国过来的,不可能一开始就把大批的牛羊牲畜交给她。 施龄龄明白这个道理,倒是也不觉得委屈。 这年头的牛马比人的命还要值钱,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至于养殖,这事儿她熟啊。 上辈子干兽医,这辈子打小就围着牲畜打转,身上还带着个超级buff。 也就是认识蔡国太子之后,出于对皇室尊严和体面的考虑,她才被迫停止了先前的工作。 现在来到周国,得到了周国太子的看重,倒是可以重操旧业了,只是施龄龄却没有急于开口,而是说:“事关重大,贸然去做决定,反而不妥,我想亲自到上林苑去看看,可以吗?” 那官员遂将地图合上:“那我们这就出发。” 如此雷厉风行,全然没有推诿拖沓,周国官吏们的行政速度,着实让施龄龄为之瞠目,不怪人家能做当世第一强国呢! 施龄龄有些感触,与之一道出了门,心里边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种田。 她跟周国太子接触的时间门虽短,却也察觉到他是个唯结果论的人。 听听他说的话吧——把牲畜养好了,你就是下一个英侯,可要是做不好,那你就等着车裂吧! 根据施龄龄对于这个时代贵人们的了解,他跟你说好听的,给你画大饼,你未必可以当真。 但是他跟你放狠话,说要收拾你,那肯定是真的! 好生蓄养牲畜,这是她对周国太子做出的承诺,也是她和远在蔡国的家人能够安身立命的根本,由不得她不谨慎行事。 施龄龄的头脑飞速运转,盘算着怎么安置那些牲畜,又计划着要在这五十里地的范围内找点合适的地方种田,使牛马等牲畜的粪便也能够进入到循环之中,还可以考虑搞个沼气池…… 她身上自带的这个buff,对农作物也同样具有相当不错的效果呢! 施龄龄一边想着,一边出了门,走出去没多远,却发觉那官员忽然间门停了脚步,往她身后看去。 她微微一怔,心下狐疑,转过身去,见到了脸色发青的蔡国太子。 哎嘿,风水轮流转了哎老兄! 施龄龄有点幸灾乐祸。 旁边那官员已经皱起眉来:“施姑娘,您的这个妾侍,您打算怎么处理?” 蔡国太子听着这话,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一阵抽搐——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人用“这个妾侍”来称呼! 他面色沉沉,隐忍住心中不快,呼唤施龄龄:“龄龄,你怎么会跟周国太子说出那样无礼的话?如果你不想嫁给我,那我们的从前都算是什么?!” 能算什么? 算我势不如人,不得已而为之啊! 施龄龄从前在他面前百般温顺,低着头乖乖听他pua,只是因为怕死全家,又不是因为贱得慌! 可是到了这会儿嘛…… 施龄龄想要倾情输出,又有点担心万一哪天对方翻了身倒叫自己好看,便只有些惧怕似的后退一步,小心翼翼的去觑着身旁官员的神色。 那官员已经很不耐烦了。 他被太子殿下指派来督查、顺带着也是配合施龄龄工作,本身就已经跟施龄龄绑定在一起了,不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起码这一年半载之间门是没法分开了。 施龄龄对他来说,就是未来的合作伙伴,还间门接的影响到他的仕途,而蔡国太子…… 蔡国的太子在周国算个吊毛啊! 《家人们谁懂啊,上班的时候同事那不懂事的小妾跳出来叽叽歪歪碍事,偏偏我同事还是个烂好人……》 你已经是过去时了懂不懂啊蔡家娘子! youareoldtid! 他也看得出施龄龄一时之间门还有些无法接受身份之间门的互换,但换了就是换了,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哪里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能给他带来政绩的是施龄龄,你蔡国太子除非是能让皇帝陛下替你出头,否则就老老实实当妾吧! 那官员当即冷着脸开了地图炮:“怪道说蔡国是撮尔小国,不通礼教,哪个小妾能在主君面前这样大呼小叫?来人!” 他一指尤且瞠目的蔡国太子:“去给他两耳光,让他清醒一下!” 蔡国太子:“……” 施龄龄:“……” 周遭仆从却不迟疑,快步近前,左右开弓,噼啪两下,甩了他两个嘴巴子,这才毕恭毕敬的退到了一边。 那官员又告诉施龄龄,也是间门接的告诉蔡国太子:“施姑娘,我观你言行,是有心做些事的,所以也同你多说几句。” “我大周与蔡国不同,女子也可以建功立业,这是太子殿下赏识,你可千万要接住,别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耗费心神。” “太子殿下说这是你的妾侍,那他就是你的妾侍,从前他怎么对你,以后你就能怎么对他。要是叽叽歪歪不知安分,索性发卖了了事,为他耗费心神事小,误了太子殿下的差事,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施龄龄感动的差点流下眼泪来,连声称谢。 那官员见她上道,脸色便柔和了几分:“咱们肩膀上担着的差事要紧,只怕要在上林苑就近住了,晚点时候我差几个侍从过去,你有什么要做的,只管吩咐他们便是。” 这显然就是要交付给她足以钳制蔡国太子的武装力量了。 又说:“我已经差人往蔡国去接你的家人过来,以后他们与你同在大周,你也无须有思乡思亲之情,只管一心为太子殿下做事便可。” 施龄龄赶忙向他行礼——对对方来说,这几句话或许微不足道,但是对她来说,却是极为要紧的! 对方麻利的将她扶起,干脆利落的道:“殿下有令,只要你能养好牛马,什么都能缛节,却实在没有必要。” 说完,便与她一道往上林苑去,又点了两个人过来,向他们示意面容涨红、满脸屈辱的蔡国太子:“再找两个人来教教他规矩!” 施龄龄与那官员一道,头也不回的走了。 蔡国太子僵立在原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不是因为那两巴掌,而是因为自己所蒙受的奇耻大辱。 然而更大的羞辱还在后边。 很快,先前被那官员吩咐的侍从带了两个中年婆子过来,像是看待货物一样的随意指了指,说:“这是个别国来客,一位妈妈且来教一教他本地的规矩。” 两个婆子应了声。 年纪大些的婆子问:“这是个赘婿?” 蔡国太子就跟被扎了一下似的,差点原地弹起来。 你才是赘婿,你全家都是赘婿! 这时候做赘婿的都是些什么人? 跟奴婢差不多! 一旦朝廷征发徭役,臣妾(地位卑贱的男女)、罪犯,赘婿都是排名靠前的人物,可想而知赘婿的地位低到了什么程度。 看管他的两个侍从附和的点点头,说:“没错,他不是赘婿。” 蔡国太子心头堵着的那口气还没松开,就听对方继续道:“是太子殿下一位门客的男奴。” 蔡国太子:“……” 蔡国太子痛苦不已:“还,还是赘婿吧。” …… 施龄龄之于嬴政,只是忙碌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 作为一国太子,诸多繁琐事项上他无需亲力亲为,但是立身所在的这艘大船,却免不得要亲自把舵。 如今大周的将士们正在厉兵秣马,为出关征战做着准备,公孙仪与云葳业已改名换姓潜入郑国,意图不战而屈人之兵,墨家在玉真子的协助之下,已经初步实验出了火药,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将其作用到军事上。 而国内那些因为他空置太子家令而意识到他当初驱逐公孙仪只是做戏的贵族们——特指愚蠢的那一拨儿,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有心怀不敢的旧贵族去拜访(前)皇长子,这事儿云葳知道,嬴政知道,甚至于连皇帝也知道。 只是他们都对此持有着相当平静的态度。 对于皇帝来说,他自觉已经超额尽到了父亲的本分,儿子一定要寻死,他也没办法。 而对于嬴政来说,他只怕跳出来的人不够多。 当旧贵族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时候,无疑是具备有相当威慑力的,但是当他们内部产生分歧,自行割裂开之后,威胁也就无限的被缩小了。 嬴政甚至于笑着同老伙计们玩笑了一句:“老朱是怎么清洗功臣的来着?” 拉一波儿,打一波儿,完事儿之后换一拨儿拉,再换一波儿打! 就大多数人的那几个心眼子,真的没必要出来兴风作浪,活着不好吗? 只是出乎嬴政,乃至于皇帝预料的是,皇长子出色的识破了对方的奸计,竟然没有被其所惑,甚至于还主动地举报了他们! 天啊,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种小事(指不足以颠覆朝纲的事情),皇帝是不屑于去管的,在察觉到自己选定的继承人有着出众的头脑和体力之后,他就毫不客气的将大多数琐碎工作踢了过去。 而嬴政的处置来的又快又妙。 快指的是他三两下就把屁股底下脏事最多的几个旧贵族抓了,罪状往底下一丢,当天就把魂儿送了出去。 而妙嘛,则是先有玉真子炼制,再有嬴政贴牌的三无仙丹终于有了销路。 为了怕市场不认可,还专门找了个代言人,假借皇帝的名义赐下。 收到三无仙丹的朝臣们:“……” 李元达看得都茫然了:“啊,怎么感觉名单有点不对?有些没参与的也收到了?” 刘彻洋洋得意道:“这是我给他出的主意,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要是吃过三无仙丹的都死了,都知道这个丹不正经,以后谁还吃?” 他说:“给想杀掉的人赐三无仙丹,再掺杂几个面糊团子赐给别人,既能释放烟雾弹,又能收买人心,一举两得!” 李世民:“……参与这事儿的吃完丹都死了,那不也是泄露了?” “所以说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啊!” 刘彻兴奋不已的坏笑道:“别把参与其中的人都毒死了,选两个性情乖戾的也赐面糊团子!” “到时候他看其余同伙儿都死了,就他还活着,肯定惶惶不安要生事,这时候再把他拿下,浑水摸鱼添几个自己厌烦的人给他当同党,一起干掉他们……” 李世民:“……” 其余人:“……” 李世民缄默良久,唏嘘道:“道德底线稍稍有点低了哈。” 嬴政缄默良久,坦诚道:“道德底线是不太高。” 李元达缄默几瞬,释然道:“道德底线本身就是灵活的嘛。” 朱元璋不屑一顾,嗤笑道:“道德底线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刘彻左顾右盼,面露茫然:“什么是道德底线?” 224. 第 224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皇太子虽然年少,却喜好长生之道,东宫里甚至于有专门的宫室用来做丹房,这几乎是朝野尽知的事情。 尤其是当日参加过国丈寿宴的旧贵族们,更知道他因为这一点曾经被孝和皇后算计,虽然没能功成,但却也极大的验证了这一点。 原本那日国丈寿宴之后,知情者都猜想他必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亦或者此事纯属伪装,就是专门用来迷惑孝和皇后的。 却没想到这位年纪尚轻的皇子居然真的沉迷于此,不仅仍旧令门客修习此道,自己得了空也会亲自开炉炼丹。 还有人说,曾经的六皇子,现在的皇太子,甚至在为天子进献延年益寿的仙丹…… 内宫之事,外臣是无从知晓的,孝和皇后在时,状况还稍好一些,由于出身所致,她不会吝啬于传递一些不犯忌讳的消息出去。 但此时全皇后主持后宫之事,她既没有要通消息的母家,也没有交好的外臣,上边还有皇帝紧盯着,当然要关紧门户,力求不透出去一丝风声。 故而当嬴政让玉真子精心炮制的仙丹以皇帝的名义赐下之后,竟也没有引起朝臣们的怀疑。 毕竟收到仙丹的人很多嘛! 嬴政既然借了皇帝的手,当然也要让他知晓内情,免不得将刘彻那一席话说与他听,成功从皇帝那儿置换到一个“你这无耻之徒”的鄙薄眼神。 嬴政:“……” 行叭。 仙丹被皇帝的近侍们先后赐下,领受此物的朝臣们先自谢恩,再见近侍们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也有所了然,或者坦率,或者狐疑,或者欣喜,或者惴惴不安的将其服下。 江茂琰也吃了。 甚至于他为了避免囫囵吞枣,还在嘴里嚼了几下。 李炎捻着自己的那颗仙丹,悄悄问他:“什么味道?” 江茂琰小声告诉他:“甜的,跟糖豆似的。” 李炎微微皱着眉,也将手里那颗仙丹送进口中。 一股又酸又涩的味道传入口中。 险些没忍住戴上痛苦面具。 李炎神色有些复杂的看向江茂琰。 江茂琰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他是想共鸣一下,遂面带揶揄,朝他眨了下眼。 李炎:“……”(暗吸口气)(握紧拳头) 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仙丹进了肚子,既没人飞升,也无人殒命。 虽然有几个体质差一些的当天就拉了肚子,但是更多的人仍旧表现的同之前没什么区别。 同样的仙丹,皇帝分三次赐下,每次赐的人也都不尽相同。 等这三个疗程吃完,终于有人出现了不良反应——噶了。 起初还没人当回事——能得到皇帝赐下这样的殊荣,多半都是高官显贵,既然是高官显贵,那就必然已经上了年纪, 而上了年纪的人死了,谁会多心? 说得难听点,皇帝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虽然现下看起来好好的,但未来的事谁知道? 明天忽然间发了急病暴毙,也不奇怪。 但是隐藏在暗地里的阴谋家们难免多心。 断断续续的死了几个人,且全都是他们的同谋,死前都吃过皇帝赐下的仙丹,这谁听了不慌? 已经吃过了的开始害怕——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我? 没吃过的惴惴不安——后边不会也给我赐丹吧? 这几人原本就是沉不住气的性格,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跑去撺掇皇长子生事,此时眼见同谋殒命,难免心焦,行事也不由得毛躁起来。 甲说:“事情是不是不太妙?参与的人死了好几个,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我们了。” 旁边人说:“不如直接造反吧?” 乙说:“我看事情已经发了,否则陛下这丹药怎么会赐的如此恰到好处?当下之急,还是要想办法解除困境。” 旁边人又说:“还是造反比较好。” 甲有些迟疑:“造反……一旦不成,只怕要糟。” 乙同样有些迟疑:“确实,这可是国都啊。” 旁边人看看他们,将两手一摊:“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别的办法吗?难道真就等着陛下软刀子割肉,活生生把人割死?还是造反吧!” 二人为之沉默,皆是不语。 良久之后,彼此对视一眼,凶光毕露,齐齐下定了决心:“好!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这个说“我府上还藏有几十副铠甲”,那个说“我家中有五百勇士”,头脑一热,热血上涌,直接敲定了此事。 而在旁鼓动唇舌,推动他们走上这条路的人,却在这场要命的私会结束之后,悄悄地来到了李炎府上。 “令君,大事成矣!” 李炎击案赞了声好,继而道:“按照原计划行事!” 下属有些迟疑:“那太子殿下那里……” 李炎笑道:“正是因为此事乃是太子殿下筹谋,所以我才更要替他出头,让天下人以为此事是我暗中为之,又有谁会再去疑心太子殿下?臣下的名声一文不值,但君心之重,价值连城!世人要耻笑我,那就尽管来吧,我不在乎!” 他催促道:“去吧,无需迟疑!” 下属应声而去。 如是到第二日,便有李炎的属官检举京中两位旧贵族私藏铠甲与武器,图谋不轨。 一石激起千层浪。 对此,各方反应不一。 皇帝保持沉默。 江茂琰皱眉之后复又松开,最后一声叹息。 朝臣们暗地里议论,李炎此人不愧有毒士之名,先拉再打,不费吹灰之力便替君上除了一患。 而嬴政的反应嘛…… 当然是很舒服啊! 笑死,李炎阴险跟我有什么关系,作为上司来看,我觉得他很懂事,也很会为人啊! 什么,你觉得跟他做同事很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坑你一把? ……可是他真的很会舔我哎! 嬴政始终认为,政客是没好坏之分的,而他对于朝局,亦或者整个天下究竟能否起到正向的作用,终究还是要看君主如何用他。 譬如赵高,始皇帝在时,他就只是一条狗,缰绳稳稳的握在他手里。 后来这条狗疯了,跟他可没关系——那时候牵狗的已经换成胡亥了。 而在相隔遥远的城东,施龄龄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始皇帝有了,扶苏跟胡亥也有了…… 那么,赵高跟李斯在哪儿啊? …… 施龄龄在上林苑考察完之后又折返回了国都——那边已经加急在建造屋舍,但是建成之前,她仍旧可以在京中居住。 与她协作的官员很急,施龄龄自己也很急。 现在的她,可以算得上是周国皇太子的门客,又因为那位殿下的索取,无法再回归母国。 换言之,她的命运已经跟周国皇太子紧紧地绑定在了一起。 悲剧啊! 施龄龄头疼不已——胡亥继位之后,做了几年皇帝来着? 好像等始皇帝死了没多久,天下就大乱了? 怎么有种刚离开狼窝,又进了虎穴的感觉呢! 可是愁苦归愁苦,担心归担心,她也根本跑不掉啊! 周国的法度是出了名的周密严苛,商鞅孤身一人都没溜掉,更何况她这一大家子人? 留在皇太子身边给他办事,几年之后可能会受到冲击,但要是想着跑路——依照胡亥的秉性,马上就能让你知道五匹小马加一起有多可爱! 还是安安生生的为皇太子办事吧。 施龄龄亲自去考察了地形,蓄养计划初步在脑海中成型,她打算回来画个草图,从最开始就做好数据记录,一旦这个系统运作成功,后来人马上就可以照着葫芦画瓢。 这边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往书房去,就见蔡国太子、她从前的夫君犹犹豫豫的走上前来,脸上神情有些扭曲,居然向她行了个礼,语气也是十分客气:“家主,您回来了?” 施龄龄有种被创了一下的感觉。 再转头去看旁边,两个面生的婆子正对着她矜持微笑,瞟一眼蔡国太子,颇有些与有荣焉之态。 施龄龄在短暂的惊诧之后,很快就适应过来。 她没有理会蔡国太子,而是叮嘱那两个婆子:“我平日里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让他安安生生的待在房里,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过来烦我。”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一道行礼应声,继而便推搡着蔡国太子往他该去的偏房那边走。 蔡国太子已经呆了。 他真的没想到,自己被人磋磨塑造成了这个样子,贵族的尊严全无,而这个从前善良单纯的女孩子在见到之后,却表现的如此冷漠无情。 你甚至于都没想过替我说几句话吗? 你明明可以做到的! 他的眼神里不由自主的透露出了失望和谴责。 只是出于自己所蒙受的,两个婆子施加于他的教育,让他强忍着没有宣之于口。 施龄龄冷眼旁观,忽然叫住了他。 那两个婆子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蔡国太子心下尤且不满,倔强的站在原地,满脸不忿,并不出声。 施龄龄冷笑道:“给他两耳光!” 蔡国太子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像是初次相见一般。 那两个婆子却没迟疑,一撸袖子,毫不犹豫的动了手。 而施龄龄面色冷凝,寒声道:“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这些话,你最好记在心里,永远别忘!” “从前在蔡国,你是太子,我是农女,你要我做你的侧妃,我心里不想,但是怕死,只能听从。因为你就是规矩,我想活命,就要遵守规矩!” “现在在周国,我是家主,你是我的妾侍,你心里不愿意,但是怕死,只能听从。因为此时此刻,情境颠倒,我就是你的规矩,你想活命,就要遵守规矩!” “太子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从前哄你的时候,让你瞧出来我的不情愿了吗?我能做到的事情,你凭什么做不到?!” “卑贱的人就是要无条件的伺候好尊贵的人,这不是你一贯认定的信条吗,你凭什么做不到?!” 施龄龄觑着他脸上逐渐显露出来的羞愤之色,瞧着他攥紧的拳头,淡淡的将他说过的话回敬给他:“小蔡啊,你要守好妾侍的本分,好生服侍,不要让我不高兴,如若不然,被打死了也是没人管的。” 225. 第 225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蔡国太子:“……” 蔡国太子倍觉屈辱,却又不敢反抗,一张脸且红且绿,踯躅良久,才低三下四道:“我并不姓蔡……” 施龄龄随口敷衍:“好的小蔡。” 蔡国太子:“……” 施龄龄没再给他眼神,转头就扎进了书房,通宵一宿熬红了眼,生生把计划书给做了出来。 配合她的那官员姓李,名唤尧臣,见施龄龄将此事放在心上,脸上不显,心里却对她多了几分认可。 再将这份计划书仔细看过,觉得可行,便立时下令开始筹备。 蓄养牲畜的地方施龄龄已经选好了,她的住所就设置在那旁边,作为那方圆五十里的负责人兼第一责任人,她必须随时待命。 施龄龄本也没打算偷懒,甚至于还让人在门前开辟出一块约有两亩大小的土地用来种植时下作物。 虽然不敢说是无中生有,凭空搞出红薯土豆来,可施龄龄觉得,以自己身上的这个强效buff,从前自己家里的地都比别家的收成要好,如今亲自下地侍弄,说不定能改良作物呢! 现在这时代的生产力水平还是太低了,粮食产量也低。 要是真能如她所愿,增加作物产量,哪怕是少饿死一个人,也算是一分功德了。 她上辈子是兽医,这辈子生在农家,都曾经亲力亲为,并不是惫懒的性子,此番在皇太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更知道接手的这批牲畜关系到自己和全家人的性命与未来,又岂敢马虎大意? 每一头牲畜她都亲自去看了,甚至于还给了编号,自己又准备了纸笔,将牲畜的详细信息记录在册,起初几日还需要翻阅核对,到了后来,打眼一瞧,就能知道面前的牛羊编号多少,身体状况如何。 那一百头牛里边有十几头是待产的母牛,到施龄龄手里七八天的时候,有一头便到了生产的时候。 施龄龄用布巾将满头青丝包裹的严严实实,洗过手之后,连个帮手都没带,三下五除二去帮着完成了整个接生过程。 李尧臣听说生了两头小牛,惊得险些原地打跌,亲自去瞧见,也仍觉难以置信:“真是生了一对儿?” 蔡国太子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袖子上还沾着血色和不明液体,此时正忍辱负重的给刚出生的小牛擦毛——刚出生的小牛犊浑身湿漉漉的,不及时擦干,容易受寒生病。 母牛其实是可以帮小牛犊舔干的,但是这头诞下的是双胎,便有些力有未逮,需要人力前来帮助。 施龄龄这会儿正蹲在一边洗手,闻言头也没抬:“是啊,两头牛,双胎。” 李尧臣怪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惊奇?” 施龄龄扯下挂在一边的巾帕擦手,不以为意道:“少见多怪,我从小到大,就没养出过单胎的母牛。” 天呐! 李尧臣瞠目结舌。 虽然也听说这个蔡女身上颇有些神异之处,但是传闻毕竟只是传闻,没有亲眼见到之前,谁也无法相信。 但是现在,他可是亲眼见到了啊! 周国奉行的是实用主义——只要你能办事,能把事情办成,那你就是神,一切手续都可以全程绿灯! 李尧臣立时就变了一副嘴脸。 从前他对施龄龄其实也不错,但那是因为接受了太子殿下的命令,而此时此刻,他脸上的崇敬之情却都是真心实意了。 “难道传言都是真的,你当真能够兴旺牲畜和周围人?!” 施龄龄有些无语:“……这要是假的,你们接我过来是图什么?” 李尧臣“哎呀”一声:“是了,是了,我糊涂了!到底是太子殿下英明,早早请了您入周!” 他兴奋的原地转了几圈,不知道如何阐述自己此时的心境才好,正瞧见蔡国太子撅着屁股在那儿擦牛,没忍住往他身上踢了一脚。 愤愤不平道:“该死的畜生,暴殄天物!这样的旷世奇才,你们居然只给一个侧妃的名位就打发了?且还出于什么劳什子的皇室尊荣,不许她再操持牲畜,怪道蔡国只是撮尔小国,活该你们上不了高台盘!” 蔡国太子被他踹的跌坐在地,很难过的抬起头,委委屈屈的看着施龄龄。 施龄龄才不会心疼男人。 有这个精神头儿,她还不如心疼自己! 你妈把我提溜过去进行女德教育,让我跪在地上学习那些繁文缛节的时候,也没见你心疼我啊! 施龄龄就当是没看见,瞧着那两头小牛都差不多被擦干了,便敷衍的朝他摆摆手:“得了,我们在这儿说正事,你退下吧,笨手笨脚的,也怪讨厌。” 蔡国太子:“……” 蔡国太子红了眼眶,又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强撑着站起身,委委屈屈的走了。 李尧臣哈哈大笑:“施姑娘,你这个人,倒是真的有点意思。” 一般来说,女人的心都是要比男人软的。 他以为施龄龄会为蔡国太子抱不平。 更别说他们俩之前还有过婚约呢。 施龄龄看得很开:“他没有把我当成人来正经对待过,我又何必殷勤待他?” 李尧臣又是一阵大笑。 施龄龄初步展现出自己的本领,性情也与李尧臣有些相投,渐渐的倒是亲近起来,一来二去的,竟结成了异性兄妹。 既成了自己的妹子,那就是自己人了。 李尧臣得了空,也同她说些国都那边的事情,朝堂上的风云也偶有提及。 这些事说出去并不犯忌讳,甚至于也都是大众化的新闻,但是对于来自蔡国、在周国几乎是两眼一抹黑的施龄龄来说,这可是太重要了! 施龄龄特别的问了皇太子的事情:“我从前在蔡国,听说陛下曾经格外看重过皇长子?何以……” 施龄龄一直没搞明白这一点——历史上始皇没有立胡亥为皇太子啊,到了这个世界,怎么胡亥已经顺利上位了? 而且看这架势,扶苏(大雾)已经被淘汰出局了? 李尧臣遂将皇长子与从前的六皇子、如今的皇太子相争的事情说与她听。 施龄龄越听越迷糊了:“大哥,你先等等!” 她扶额道:“皇太子有个名叫张子房的门客,后边还有个行事不循章法的公孙仪?” 这尼玛妥妥是大乱炖了吧?! 李尧臣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施龄龄下意识道:“这位张子房的相貌,是不是生的很出众?” 李尧臣道:“只是逊色于太子殿下一些罢了。” 真是张良! 施龄龄喝一口水,短暂的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是韩国人?” “不是,”李尧臣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张子房出身博浪沙。” 施龄龄一口水呛在了喉咙里! “咳咳咳……” 她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的道:“哪,哪里出身?!” 李尧臣都被她的反应搞懵了,同样结结巴巴的道:“博,博浪沙啊。” 施龄龄:“……” 啊这。 呆滞.jpg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世界是真的恨我们始皇啊! 不,转念再想想,说不定恨的其实是张良__ 施龄龄又具体的问了几句,却是越听越不对劲。 这个周帝……他有皇后啊。 而且也没有在别国做过质子,前半生堪称是顺风顺水。 而他与首相江茂琰联手改革的事情,倒有些像是秦孝公跟商鞅? 不对啊。 施龄龄迟疑着问了出来:“当今天子,今年多少岁了?” 这个李尧臣还真是不太清楚,犹豫着说:“应该过了四十五岁,但是又没超过五十。” 那这应该不是始皇帝。 施龄龄心说,始皇帝就活到四十九,剩下这么点时间,他来不及灭六国了。 天呐,三十七度的人怎么能对偶像说出这么冷血的话来! 【把木鱼敲烂.jpg】 等等!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对标始皇帝的人,岂不就是—— 施龄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张美貌绝伦的面孔,冷冷的,像是一汪清泉,一岭冬雪。 哇哦! 我那迷人的老祖宗!! 你真的好帅喔!!! (原地打滚)(兴奋大叫)(贴地蠕动)(被当成刺客)(秦王绕柱走)(哈哈大笑)(乐)(被车裂掉)(幻想暂停)(悻悻的擦掉口水) 之前是怎么回事? 居然把我那迷人的老祖宗当成胡亥那个杂种了! 我真该死啊! 李尧臣无法理解施龄龄忽然涌现出的强烈干劲儿,这姑娘在跟自己经历了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之后,忽然间精神大振,叫上蔡国太子一起出去,俩人一上午耕了三亩地。 连他这样忠君爱国的人都有些蚌埠住了:“倒也不必如此……” “不,你不懂!” 施龄龄兴奋不已,眼冒星星,心说:“那可是秦始皇哎!活的秦始皇!我居然在给秦始皇打工!!” 啊啊啊啊啊!!! 可恶! 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李尧臣看得好笑,又看她好像对这些颇感兴趣的样子,难免多说了几句,绕来绕去的,就把话题转到最近国都中风风雨雨的造反案上了。 他着重的同施龄龄提了李炎:“此人乃是当朝宰辅,位高权重,只是权欲之心过重,较之首相,有失心胸,故而始终不得进。其为人心性,这次的事情便可见一斑……” 施龄龄若有所思。 姓李啊。 且还是宰相,性格又如此的微妙。 难道此人便是李斯?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呀! 时间上对不上。 不,也不对。 没看见连公孙仪都改名换姓,投到始皇帝门下了吗。 既然如此,李斯的年岁与始皇帝的年纪对不上,也就不算是稀奇了。 李炎姑且算是李斯,那么赵高又在哪儿? 胡亥呢,他还会出生吗? 现实毕竟不是历史书,不能跨越时光,从后世得到答案,施龄龄身在局中,猜不到未来如何,只觉恍若身在雾中,难以辨别前路。 忙完这一天的工作之后,她回到住处,却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终于披衣起身,出门来到了那位巫者的住所。 如同施龄龄被安排了工作一样,那位巫者也被塞进吏部得了个编制,施龄龄骑马赶到的时候,就见他呆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双目无神,一副已经被掏空的模样。 施龄龄吓了一跳:“您这是怎么了?” 巫者:“……好累。” 静默了几瞬,又有气无力的补充道:“上班真的好累。” 施龄龄:“……” 施龄龄问他:“你没有俸禄的吗?” 始皇不像是会小气的人啊,他又不是朱元璋。 巫者双目无神道:“太子殿下问我,相面观人,一日要多少酬金?我说,要有半两金才行。” 施龄龄马上大声为自己的偶像正名:“太子殿下才不会吝啬于这点钱!” 巫者麻木的点点头:“对。他说以后一天给我三两金,但是晚上也要干。” 施龄龄:“……” 施龄龄马上大声道:“又不是没给钱,别太不知足!” 巫者:“……”(拳头握紧)(狞笑) 巫者:“施龄龄,你有事吗?” 施龄龄在他面前坐下,小声道:“我这几日有些心神不宁,想让你帮我算一卦。” …… 作为蔡国来客,施龄龄也好,蔡国太子也好,乃至于那位巫者,身边都有专人陪同,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今日施龄龄有所异动,这消息难免就报到了宫里,如是等到嬴政晚间将要安寝的时候,就见刚刚汇报完工作的双红忽的折返回来。 “对了,那个施龄龄……” 双红道:“她今天说了些很奇怪的话,仿佛同殿下有些关系。” 嬴政抬起眉毛:“什么话?” 双红微微皱起眉头,道:“她说,原来太子不是胡亥啊……” 《原来太子不是胡亥啊!》 嬴政:“……” 表情慢慢凝固起来。 空间里其余人:“……” 啊这。 一阵诡异的安静。 刘彻抄着手,瓮声瓮气道:“有一说一,她骂的好脏啊。” 嬴政:“……” 其余人:“……” 其余人默然良久,终是附和的点了点头:“是,是挺脏的。” 226. 第 226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原来太子不是胡亥啊。 嬴政:“……” 感情之前你一直都以为我当成胡亥??? 把我当成胡亥?!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言语!! 真是令人发指!!! 嬴政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罢,前前后后加起来遭受过无数次物理攻击亦或者言语攻击。 前者多半发生在他在赵国时期,少有的例外是张良之于博浪沙一击和高渐离的一掷。 而后者,则是他那些以刘彘(怎么叫人黑称呢)为代表的的黑粉们对他进行过的言语攻讦。 从最基础的暴君、杀人如麻、毫无人性再到“你替荆轲养儿子”、“你跟寡妇共享天下”这样的诛心之言。 可是哪一句的攻击效果,都没有这句强! 说我是胡亥…… 居然说我是胡亥! 嬴政面无表情的坐在原地,看起来毫无波澜、云淡风轻,实际上已经被气蒙了,处于暂时失去思维能力的状态。 空间里几个人少见的维持了不多的人性,没有借机大声嘲笑,倒是注意到了别的事情。 刘彻说:“她知道胡亥啊,怎么回事,是个穿的?” 李世民摸着下颌,颔首道:“看起来是。” 那边厢施龄龄却不知道自己已经露了根底,见左右无人,遂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问他:“您有没有悄悄给太子殿下算过啊?” 巫者道:“太子殿下英才天授,世无其二,我看见了他的命运——他注定会成为这片大陆的主人。” 哇哦! 施龄龄星星眼:真的是我那迷人的老祖宗哎!!! 家人们谁懂啊! 原以为是个穿越种田文,前半段种田,后半段宫斗,万万没想到我那迷人的偶像一声令下,我施龄龄就改拿女性强国剧本了哎! 这不比疯狂繁殖生九个儿子燃?! 施龄龄得到了想要知道的答案,美滋滋的起身离开,坐在马背上兴奋地直搓手。 来到了这个世界,阴差阳错的成了始皇帝的门客,她当然也想要给偶像的事业增砖添瓦。 要是能为后世人留下一点贡献,那就更好啦! 始皇帝的政治能力几乎是满点,所有朝堂上需要的能力几乎都能吊打世人,施龄龄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不打算去关公门前耍大刀。 只要在她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就很好。 而除此之外,她能够做的…… 后世曾经有过一个问题:如果你有幸来到秦始皇面前,可以跟他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点赞评论第一: 给他一张世界地图,再给他一个大鼻窦,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长生不老药! 施龄龄嘿嘿笑着,心想这动作虽好,却很费九族,还是折中一下,取其精华就好啦! 在现代的时候,谁没有被型号配不上的充电器跟耳机折磨过呢。 谁没遇见过看剧需要开好几家会员的情况呢。 被外语折磨过的冤种更是数不胜数…… 老祖宗你努力一下吧__ 自打知道自己这时候是在给始皇帝做门客,而始皇帝这时候还很年轻之后,施龄龄陡然间燃烧起了对生活的的热爱与希冀。 拜托,那可是秦始皇哎! 一整个干劲儿十足了! 李尧臣对她近来这奇奇怪怪的反应有些不明所以,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丫头大抵是起了建功立业的心,便也就挠挠头,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句: “倒也不是不可以,等云都尉回来,我介绍你们俩认识,同为女子,也算是有个倚靠……” 云都尉? 同为女子? 彼时施龄龄正摩挲着一匹小马的脖颈,闻言眼睛里盛满了好奇:“这位云都尉是什么人?她现在不在国都吗?” 李尧臣笑道:“说起她来啊,话可就长了……” …… 这时候云葳与公孙仪已经来到了郑国的国都,凭借着出发前准备好的名籍,顺利在一家客栈入住。 周国人嘛,到哪儿都会受到优待的。 毕竟惹毛了这群悍勇之人,他们是真能出关锤人的。 云葳早先也曾经到过郑国,但却也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了,经历过周国各处关隘的严格盘查、仔细核对,再对比此时郑国行政的惫懒和入关时士卒核查的疏散,实在不能不心生感慨。 她难免说了几句。 公孙仪却笑道:“也是国之常情罢了。” 他说:“郑国倒是想如同周国那般行事,可它哪里有如周国那般行事的底气?周国人让往来的各国商人、士子出示名籍,别国之人多半听从,可同样的事情,郑国能做吗?” 小国出头为难大国来客,这不是好日子不想过,就想被人锤烂吗。 “再则,看看这满大街的各国来人吧。” 公孙仪推开窗户,街道上汹涌的人潮映入眼帘——他们是刻意选了这样地段的客栈,既能以最快的速度打探到消息,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播出去。 “郑国的道路四通八达,天下各处、东西南北的客商都在此处云集,郑国的国库因此变得充盈,甚至可以说,十之三四出之于此。官员因此而有了俸禄,军队因此有了辎重,士大夫因此有了供养,而郑国也因此成了天下的枢纽之地。” “人一多,就会鱼龙混杂,看看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豪富客商吧,哪个手底下不是豢养着亡命之徒,哪个手上没有沾过血?更不必说受到政治迫害而流亡于此的官员和各国派遣来此的细作了。” “一旦收紧关隘,严厉清查,如今的繁华之态霎时间就会化作飞灰,而郑国……” 公孙仪语气里平添了几分唏嘘:“只怕就真的只是一个纯粹的兵家必争之地了。” 云葳却道:“而眼下的繁华,又何尝不是盛世之下的假象?豪富和流亡官员们带来的财富并没有流入到百姓的手中,只是养肥了郑国的士大夫,又因为商贸盛行,愿意从事农耕的人愈发少了,粮食产量日少,而盘剥日重。” 她叹息道:“数年前来此地时,我与父亲一道往国都底下的乡村中去走动,那时候便颇有民不聊生之态——要知道,这可是国都下属之地啊。至于如今如何,却未可知了。” 公孙仪神色一凛,正色道:“归根结底,还是郑国的君主太短视了。如今看似太平,还可以从各国购置粮草,以保无虞,一旦战起,各国关闭贸易通道,那郑国只怕就回天无力了。” 云葳道:“人都是喜欢趋利避害的,从商贸之中可以轻松地获取利益,谁还愿意去从事农耕?先生说的很对,终究是肉食者目光短浅,然而最终却要由最底层的黔首来替他们付出代价。” 战争来临,统治者只需要下达命令。 官员们负责提供粮草和武器。 下层人负责提供他们的亲生骨肉。 待到战争结束,亡国之君多半能够得到恩养,官员们可以改换门户。 即便一落千丈,凭借家族积累的财富和文化素养,也可以再度崛起。 最底层的人失去了一切。 二人相对唏嘘,却没有过度伤神,片刻之后,便改换衣着装扮,带上几个侍从出门,各自搜寻自己需要的情报去了。 待到晚间回去,又一处阐述今日见闻。 公孙仪兴致勃勃道:“我在郑国国都中最繁华的那条街上,见到了来自南海的珍珠和海里的珊瑚,据说那是从南方的番人手里购置,又有蜀州的丝绸和陈国的瓷器,乃至于出产于西域的皮毛和宝石,诚然无愧于其繁盛富足之名!” 云葳坐直身体,亲自为他斟茶:“怎么,以先生的心境,难道还会被这些外物吸引目光吗?” 公孙仪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又想起这是在客栈,赶忙刹住。 他开始认真的分析自己所得:“豪商们带来了来自于天南海北的物产,背后却难逃郑国上层的影子,甚至于几个强国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可即便如此,郑国所得的利润也不能说是不丰厚。” “可是据我所知,京畿之中,拖欠小吏的俸禄乃是常事,我只是随口一提,再扔了几块银角子过去,对方就跟您方才为我斟茶一样,一股脑的抱怨出来了。” “可这些胥吏为人如何,您应该也知道,说是全都该死,那肯定有冤枉的,但若是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被遗漏的!他们过不下去,只会加紧对底层的盘剥,而底层人,只怕真的没有活路了。” 云葳面色微沉,却附和道:“我所打探到的消息,正与先生所得相合。郑国虽有名将卫钊,可惜不得其时,亦不得其主。” “近年来郑国无战事,卫钊却坚守西关,接连上疏索取粮草军饷,以防备大周东出,郑国的皇帝已经很不满了。前年将军费开支削减了一半,到了去年,干脆连军费的年终核算都没个结果,大抵是知道账目不好看,索性便不摆出来了……” 公孙仪发出了与李尧臣骂蔡国太子时如出一辙的感慨:“一块好肉,偏落到了狗嘴里!若太子殿下得到卫钊,必定以礼相待,又岂会使其不得志至此?” “我听说卫钊为人耿直豪爽,乃是当世英豪也,可惜不得与之结交,实在是一件憾事!” “对了,”他问云葳:“云都尉可曾同此人有过交际?若是能够劝降,为我所用,那再好不过!” 云葳却道:“好叫先生知道,当今郑国天子的皇后,正是卫钊之女。” 公孙仪“啊呀”一声惊叫,继而叹息出声,惋惜不已:“既然如此,恐怕就不能劝降了。” 云葳点点头,还没等说话,就见公孙仪迅速变了一副面孔。 “还是离间计,想办法除掉此人吧。” 云葳:“……” 你们纵横家的人,见风使舵真是一把好 227. 第 227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公孙仪想要用离间计,借郑国皇帝的手将卫钊除掉,却被云葳劝住。 “先生且慢,我倒觉得,卫钊此人,未必就不能劝降。” 她将自己探知到的讯息说与公孙仪听:“郑国同我大周迥然不同,他们从前虽然也效仿大周进行改制,然而却没有如我国天子一般的魄力和英明,郑国先代君主无力弹压公卿大臣,这所谓的变法来势汹汹,终结的却也突然,更因此结怨于旧臣。” “郑国由是积弊愈多,现下这个郑国君主登基之后,倒也起过改革的心思,只是其人年少轻狂,行事又没有章法,反倒搅扰的百姓苦不堪言,亏得军中还有卫钊这样的中流砥柱支撑,否则只怕当时也要哗变。”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为了施恩于卫氏一族,也是为了取得军方的支持,郑国皇帝迎娶了卫钊的女儿为皇后。” “卫氏乃是郑国大族,卫皇后在闺阁之中便有令名,据说是极为贤名的女子,连卫钊有事不决,也时常询问她的意见。刚与郑国皇帝成婚的时候,夫妻俩据说也曾经有过琴瑟和鸣的日子,不过现在嘛……” 云葳轻叹口气,不仅仅是为了郑国的卫皇后,也是为了过去的自己。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不提也罢。” 公孙仪觑着她的神色,道:“看起来,都尉好像有些物伤其类。” “把‘看起来’跟‘好像’去掉吧。” 云葳道:“我只是平等的心疼所有嫁给蠢男人,然后不得不在婚姻中受苦的女人。” …… 卫皇后现在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 她与郑国皇帝的婚姻,起源于一场政治交易。 对此,她也好,她的夫婿也好,都是心知肚明。 为了回报她的父亲在郑国将乱之时主动站出来稳定局面,旗帜鲜明的支持天子,也是为了平稳因为年轻皇帝急于变法却阴差阳错搞得军中人心沸腾的局面,她成了郑国的皇后。 十六岁的卫其姝有着堪称美丽的容貌,而她的头脑,却让前者黯然失色。 对于自己的婚姻,她其实并没有怀抱有很大的希望。 说出去可能会有很多人产生不悦,但现实的确如此,早在几年前,通过身边一干女眷们的经历,年幼的卫其姝就意识到了一个堪称荒谬的真理——男人啊,也就那么一回事吧。 当今这世道,说一句礼崩乐坏也不为过,太平年月里君子都是稀罕物,何况是现在? 再则,男人掌权的时代里所界定的君子,未必就是女人的君子。 何况君子又如何? 君子也是会吃女人的! 闻名天下的魏安公,礼贤下士,人所尽知,被围困于孤城之内的时候,杀爱妾以为军粮,天下褒赞! 所以对卫其姝来说,未来的丈夫无论是谁,心里边都不会产生太大的波澜了。 反正都差不多。 她的出身摆在那里,父兄又得力,下限相当于已经被固定住了,而上限,大概是皇后? 没想到,最后她真的做了郑国的皇后。 最开始的时候,夫妻俩还是有些感情存在的。 毕竟那时候,对年轻的皇帝来说,卫钊是他夜里能够安枕的门神,也是稳定他皇位的重要筹码,他怎么可能一边重用卫钊,一边亏待他的女儿? 只是慢慢的,局势变了。 皇帝坐稳了龙椅,而郑国周遭的国家也没有显露出要入寇的意思。 尤其是在郑国向以周国为首的强国交了足够多的保护费之后,卫钊,这个坚持要戍守西关,并且再三上疏,请求不要裁减军备支出的老将,就显得有点碍眼了。 皇帝自己掰着指头数了数,大概有五年了吧? 年年都说要防备周人,说西关地域紧要,是周人东进的门户,一旦有失,周人就可以长驱直入,直取郑国国都。 为此,郑国投了海量的金银过去,一年、两年、三年,到现在都第五年了——周人来了吗? 周人在哪儿?! 话说回来,到底是郑国的国防需要这笔钱,戍守西关需要这笔钱,还是你卫钊需要这笔钱啊?! 五年了,还没有喂饱你的胃口吗?! 皇帝心生厌烦,到第六年的时候,直接把西关需要的开支削减了一半,更是到卫皇后处大发脾气,话语中更是疑心卫氏是否有意拥兵自重。 对于他的疑窦和猜忌,卫其姝只是静默不语,却没有出言辩解。 因为她很清楚,当一个愚蠢的人坚持要栽一个罪名给你的时候,言语是不足以打动他的。 至于利益。 她哪有什么利益能打动他? 主动献上自己亲爹的人头吗? 卫其姝只是觉得可悲。 父亲一生尽忠国事,到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同样是当世名将,周国的皇帝为了请老将出山,可以亲自登门拜访,听说对方患了足疾,不便出行时,甚至可以弯下腰脊,像侍奉师长一样为他抬轿,敬重到了这种程度。 而她的父亲所侍奉的君主…… 至于所谓的以重金贿周,岂不是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她只是觉得悲哀,也觉得惋惜。 刚成婚的时候,她的夫婿意气风发,执着她的手说,他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想要改变这天下的局势,为郑国的百姓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那几年,他也的确做了很多。 但是现在…… 他的容貌其实并没有变化太多,甚至于伴随着年岁的增长,较之先前的少年模样,平添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气概。 但与此同时,她的确感知到,那个曾经踌躇满志的少年,正在他那愈发挺拔高大的身躯里腐朽死去。 有时候卫其姝离开宫廷,到乡野间去时,也会觉得触目惊心。 皇帝真的知道他在对自己的子民做什么吗? 皇后的失宠,也伴随着新人的崭露头角。 公卿的女儿,民间的丽人,别国的贵女,甚至是太后的娘家侄女,花一样的美人不间断的盛开在这巍峨华丽的宫廷之中。 皇帝私下里也会劝慰她:“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朝局需要平衡,不娶别国送来的女子,又有失国家之间的亲近……” 他叹着气说:“皇帝难道就没有难处吗?你以为那些女子,我就真的全都喜欢?无非也是为了郑国。” 卫其姝觉得很无力。 不是因为那些源源不断涌入深宫的女人,而是因为她自己。 她自诩是个聪明人,自诩才智胜过丈夫,可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她只能困局深宫,即便能够看出皇帝的策略存在着重大问题,也无法劝阻。 她遇到了跟孝和皇后一样的困境。 宫廷里的女人,聪明也好,愚蠢也罢,都是倚仗皇帝而生的,她被束缚的死死的,无从挣脱。 太后的侄女觊觎着皇后之位,几番挑衅,甚至于设计陷害,却都没有如愿。 皇后毕竟是皇后,而卫家又是郑国大族,方方面面都要有所顾及。 尽管皇帝出于个人的情感对于表妹存在着一定的偏爱,但他毕竟不是纯粹的蠢货,至少在现在,卫钊的女儿是不能离开皇后之位的。 太后对于卫其姝这个儿媳妇也保留有相当的看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足够公允明理,而是因为卫其姝没有子嗣。 在这深宫之中,一个没有亲生骨肉的皇后,未来的命运多半是可悲的。 根本不需要出手去对付她,时间到了,她自己就会走向消亡。 卫其姝觉得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路。 她跳脱不出去,于是就只能在坐视丈夫躯壳里的那个少年死去的同时,也坐视自己的死亡。 直到她在自家叔父的寿宴之上,见到了一位远方来客。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身材高大,相貌并不出众,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湖水,幽深寂静。 四目相对时,卫其姝心里忽然间有了某种感悟。 我们好像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一起说说话。 …… 对于今日这场会面,公孙仪原本是想亲自上场的。 对于纵横家的人来说,鼓动唇舌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是他的老本行啊! 云葳也答应了。 然而在见到卫皇后之后,她却忽然间改变了主意:“先生,待会儿让我去同她说说话吧。” 公孙仪猝不及防:“啊?” 我都准备闪亮登场了,你忽然间要当主角? 他犹豫着说:“云都尉,这个机会可是相当难得的。” 后妃少有能够出宫的时候,从前卫皇后能出宫,是因为夫妻感情甚笃,但这两年也渐渐的少了。 这次是因为卫钊戍守西关不能归家,所以太后才格外加恩,让卫皇后这个侄女出宫为叔父庆生。 云葳坚定道:“让我去跟她说说话吧。” 她说:“因为,我能够真正的明白她。” 公孙仪不放心,到底还是悄悄跟了上去,像是随从的侍从一样,低着头站在了云葳身边。 她打算怎么劝? 公孙仪想,从女人的角度出发,用柔情来打动卫皇后的心吗? 然后他就听云葳开了口。 “你的困境不在于你,而在于你的丈夫,只要他死了,就可以迎刃而解。” “郑国的困境不在于皇帝,而是这腐朽的朝廷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只要把他们都铲除掉,也可以迎刃而解。” 公孙仪:“……” 公孙仪:6啊云葳! 你是懂柔情和婉约的。 卫其姝听罢先是微怔,继而眯起眼来。 她眸光有些危险的看着云葳:“你是哪个国家派来的细作?” 略微思索几瞬,卫其姝给出了准确的答案:“你是周国人!” 云葳不答反问:“您为什么会如此猜测呢?” 卫其姝神情复杂,道:“因为,只有周国会如此未雨绸缪,早在出战之前派人争取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可能,而当下郑国在列国之中所处的位置也好,地形上所占据的位置也好,都是周国东出,必须要握在手里的。” 云葳莞尔一笑:“您是这样聪慧的女子,又怎么会时,曾经下过田亩,做了皇后之后,每年的亲蚕礼也都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难道您会不知道,如今的郑国天子和他的公卿大夫们,已经是伏在郑国百姓身上吮血的毒虫了吗?” 卫其姝反问她:“周国的皇后会为了国家做些什么呢?” 云葳略加思忖,便将从前孝和皇后在皇后之位上所做的事情讲了出来。 亲蚕礼,宽抚命妇,褒赞功臣家眷,以国母的身份收养战死沙场的将士儿女,乃至于出宫抚慰上了年纪的老人,组织命妇们为出征将士募集军资,不一而足。 卫其姝听得默然,良久之后,又问:“周国的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云葳同样事无巨细的讲给她听。 卫其姝神色起初还算平静,听到最后,那双秋水一般的眸子里却闪烁起一种堪称明亮的光彩来。 她站起身来,郑重的向云葳行礼:“您既知晓宫廷之内的礼节,又通晓黔首农桑之事,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先前如此轻慢的对待您这样的人,真是太过于失礼了!” 云葳顺势扶住她的手臂,将人搀起:“我却觉得,对于当下之事而言,这些小礼,是远比不上大义的。” 她郑重其事道:“周国东出,势不可挡,郑国的百姓同样困苦于腐朽的统治,应该是一拍即合才对,怎么会互相视为仇敌呢?我今日前来见您,就是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 卫其姝眼底不由得浮现出一抹迟疑。 她动作很轻的摇头,语气也有些艰难:“我是郑国的皇后,卫氏一族世代为郑国臣,我不能这样做。” 云葳看出了她的犹豫,也明白她的心事症结所在。 “您是觉得,郑国的天子尚且年轻,未必没有来日,或许哪一日他想通了,就会如同我国天子一样一鸣惊人吗?” 卫其姝没有回答。 而此时此刻,这就相当于是默认了。 云葳近乎失礼的笑出了声。 卫其姝为之蹙眉。 而云葳神情讥诮,毫不客气道:“事到如今,您怎么会对一个痴愚之人保持有这样的期待?” “我国天子诚然曾经恋慕美色,荒废朝政,但是在那之前,他也是诸国闻名的英主!而郑国天子——说的不客气一些,即便是在之前,他有意励精图治的时候,也算不上有多英明吧?” “一个君主,在前朝无力平衡朝局,在国内不能改革吏治,好,就算这些都需要天分,他无力为之,那他总能做一个好的丈夫,起码,对于帮助自己稳定皇位的妻子给予相当的尊重吧?” “请您回答我,这样基本的为人准则,他做到了吗?” 卫其姝垂下眼睑,用沉默回答了她。 云葳于是摊一摊手:“既然如此,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 云葳与公孙仪带着卫其姝的亲笔书信去见卫钊。 这一次,却是公孙仪亲自上阵,开口便是一句:“将军心里,到底是这郑国的社稷要紧,还是郑国的百姓安居乐业要紧呢?” 卫钊因此生生将那句马上就要出口的把这二人拖出去斩了咽了下去。 公孙仪遂趁热打铁:“我国陛下请我代为转告,若卫将军深明大义,愿意倒戈相向,则日后仍旧可以做个富家翁,回归祖地,安养终老。而我大周吞郑之后,对待两国百姓绝无优劣之分,赋税也好,劳役也罢,一碗水端平,若违此言,人神共戮之!” 卫钊听得冷笑:“竟然不许诺我高官厚禄?” 公孙仪坦然道:“如若将军果真需要这些的话,又怎么会坚守西关多年,甚至于在朝廷停止拨款之后,自行筹措军资?” 卫钊听得默然,许久之后,才道:“我的女儿其姝,是陛下的皇后,我与他有着翁婿之情……” 公孙仪略微停顿,云葳却在此时接了下去:“您觉得,郑国天子真的有把您的女儿当成相伴一生的妻子来对待吗?” 卫钊知道,这位女客人是在间接的告诉他,你女婿对你女儿其实也不怎么好。 他自己也明白,只是难免要为自己的君主分辩一句:“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云葳打断了他的话:“那么,卫将军,你知道你的女儿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子嗣吗?” 卫钊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痛苦来:“后宫本就跟朝堂之事息息相关,我又领兵在外,陛下难免要有所平衡……” 云葳脸上的嘲弄之色因此变得显著起来。 “如此说来,我倒真是有些想不明白了呢。” 她笑吟吟道:“你们郑国的君主,可真是奇怪啊。” “知道国家处于四战之地,岌岌可危的时候,他想不到自己要做一个合格的君主。” “知道列国都在变法图强,富国强兵的时候,他想不到自己要做一个合格的君主。” “知道自己的百姓过得猪狗不如,一年不如一年的时候,他想不到自己要做一个合格的君主。” “但是当他娶了皇后,皇后又是大将之女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一个合格的君主,不要让后族的势力过大了呢!” “虽然他平衡不好朝堂之上文官和武将的关系,也拿捏不了诸国之间的斗法,但是到了后宫,他就知道要通过偏心妃嫔和给皇后下避孕药物的方法来维持平衡,拿捏后妃了呢!” “难道您不觉得奇怪吗?” 云葳神色疑惑,不解道:“只有在需要损害妻子利益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来要做个合格的君主——我是发自内心的不明白,这样的君主,郑国真的很需要吗?” “难道皇后是个危害社稷的毒瘤,一切危机都是她带来的,只要皇帝坚持不懈的折磨她,社稷就能稳定了?” 她终于将不屑明明白白的表露了出来:“废物就直说是废物好了,用这种不知所谓的手段去磋磨妻子,美其名曰是为了家国天下,只会贻笑大方,丢人现眼,郑国的皇蠢帝到底能不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啊!” 228. 第 228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当远在周国的嬴政接到云葳传讯,道是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的时候,公孙仪已经来到了齐国。 此番离周,他原就有意做出一番功绩来让皇太子瞧瞧,也让从前的同僚们别因为自己短暂的脱离了队伍而有所小觑。 只是事与愿违,真正劝下卫皇后,说服卫钊的人是云葳,却不是他。 公孙仪脸皮诚然不薄,但是却决计不会做谋夺同僚功勋的事情。 故而就在郑国之事尘埃落定之后,他没有跟云葳当面辞别,留下一封书信,便往齐国去了。 那是东方大国,实力雄厚,即便近年来稍有衰弱之态,但有着先前数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和声望在,仍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而公孙仪之所以选定此地,则是因为他在郑国听闻齐国的皇帝辞世,先帝所选定的新君年纪尚幼,故而便令其长女辅政,以为镇国公主。 主少,头顶又有个年纪同样不算大的女主,国家的最高权力交接无法稳妥完成,这是最容易浑水摸鱼的组合。 公孙仪毫不犹豫的过去了。 就在他抵达齐国的同时,嬴政也接到了来自齐国细作的传书,知晓了齐国君位的变故。 李元达若有所思:“新帝年幼,长公主摄政,听起来倒是跟这个世界的白绢内容很像啊……” 李世民在旁边阿巴阿巴,大脑放空:“这个世界的白绢说的是什么玩意儿来着?寡妇还是荆轲的儿子?” 朱元璋怪笑着接了下去:“世民啊,现在寡妇跟荆轲的儿子已经不会让始皇破防了!” 嬴政额头上开出一朵十字小花,还没来得及让损人们闭嘴,那边刘彻就已经兴高采烈的分析道: “你要让始皇破防,就不能只说寡妇和荆轲的儿子。你要说耿介的人开始说着跟白绢上类似的故事创人,你要说他变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要说皇太子不是胡亥吗,明明各方面条件都很契合啊?” 嬴政忍无可忍,盛怒的打断了他的话:“到底有没有人管管他啊!今天你们不为我挺身而出,来日他创你们的时候,我也装聋作哑啊!” 空间里几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默契的转换了话题。 “齐国皇帝先搞了长女摄政的事情,后边才轮到周国呢——这会儿周帝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据。” “大抵是因为有齐国开了先例,周国才能照葫芦画瓢吧!” “不过,八成也是政治的妥协。皇长子死了,但他留下的政治势力却相当庞大,昌华公主是他的妹妹,加上那时候孝和皇后大概率没死,几方作用之下,昌华公主成为摄政公主便不奇怪了……” 嬴政没好气的瞪了他们许久,终于将先前那一页掀了过去,继而道:“这些过去的老黄历,便不必提了,且放眼当下吧!” 也许是因为睡前同他们谈论了此事,待到晚上入睡之后,嬴政竟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的他似乎比现在还要大两岁,神情,亦或者周身萦绕着的气度却要比现在阴鸷森冷的多。 嬴政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周围的环境也好,周遭的人也罢,给他的感觉,都太过于真实了。 甚至于因为原主先前接连熬了几夜没睡,太阳穴隐隐传来的刺痛,都来的如此真切。 嬴政没急着查探现状,倒是叫了老伙计们一声。 他感觉自己现下的状况,不太像是纯粹的做梦。 “都在这儿吗?” 没有人应声。 难道真是做梦? 嬴政心下暗觉惊疑,又感到不像是在做梦。 他心思微动,继而扬声道:“陈阿娇嫁给谁,谁就是太子,刘彻?他不过是个凤凰男罢了!” 话音未落,便听耳边传来熟悉的一声破防怒骂:“你放屁!胡说八道!!!” 我堂堂猪猪公主,打小就是我爹的掌上明猪! 其余原本憋了一肚子坏水儿,等着看热闹的人蚌埠住了。 李世民看看身边气急败坏的刘彻,再瞧瞧那边神态自若的始皇,不由得道:“不得不说,你俩是有点双向奔赴在身上的……” 李元达附和道:“没错儿,好的爱情——” 嬴政额头上青筋猛地一跳:“住口!” 朱元璋却大声的盖过了他的声音:“让人变得更好!!!” 嬴政:“……” 刘彻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早晚有一天把你们全鲨了!” 嬴政:“……咳咳。” 嬴政低下头去,首先见到了自己衣袖上那鲜明的龙纹,遵从周国礼制,这该是唯有天子才能上身的纹样,可是此时他所身处的殿宇,仿佛并不是周帝所居之地。 看起来,倒好像是自己的寝宫? 正踯躅间,却听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柔和声音:“明儿,你可歇下了?” 是全皇后。 嬴政忙整顿了衣着,起身去迎:“母亲。” 全皇后似乎有些诧异于儿子此时过于冷静的神色,一时无言。 而嬴政也注意到她鬓发间已经卸去了为贵妃、乃至于为皇后时的珠钗与发饰,只简单用一根银簪将满头青丝盘起,却无其余装饰。 再看其衣着,俨然也是丧夫之人的装扮,简约到近乎简陋了。 嬴政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他大抵是来到了原本的世界线上,虽然做了皇帝,但头顶上却有个暂时摄政的昌华公主。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嬴政第一个反应却不是皱眉,而是关切的握住了全妃的手:“昌华摄政,您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这不是他为皇太子的那个世界,现在的他,大抵是多方政治势力权衡之后的产物,这种逻辑全无的世界,连他都未必能够得到多少敬重,何况是全妃? 尤其昌华公主是个嫡癌,视大周天下为自己母女几人的囊中之物,如今要被全妃以太后的身份压制一头,她岂会快活? 全妃却是灵慧之人,闻言先是怔住:“你……” 继而再上下匆忙打量他,又有所了然:“的确是明儿,这是怎么回事?” 嬴政关心则乱,心焦之下发此一言,回神之后却不后悔。 为人子,关怀母亲,乃是孝道,有何不可? 再则,这场梦境之中,他并没有得到原主的记忆,而此方世界又与他所知之事差距甚大,全妃心细如尘,早晚都会发觉不妥的。 且据他所知,她也绝不是口风不紧的人。 相反,这女子生就一颗玲珑心肝,只是藏慧于内,引而不发罢了。 他语气平和,尽量简短的让全妃明白什么是平行世界。 全妃良久无语,嘴唇张合几次,最后问的却是:“在那个世界,你过得好吗?” 嬴政心头一暖,温声道:“我也好,您也好,都过得很好。” 全妃松一口气,先说:“我在这儿也过得不错……” 嬴政却道:“我看您先前过来的时候,仿佛面有忧色?” 全妃脸上显露出几分为难,迟疑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嬴政再去回想她进门时说的话,便明白了几分:“您是不放心我,才过来的吧?” 全妃不答反问:“你不知道?” 她神色有些惊疑。 没等到嬴政回答,就自己给出了答案:“是了,你现在多半还不知道……” 嬴政笑道:“到底是怎么了?您只管说,吓不到我的。” 全妃目光尤且带着几分踯躅,缓缓道:“柏彦卿今夜又在内宫之中留宿了。” 嬴政:“……” 柏彦卿(外臣)今夜又(还不止一次)在内宫之中(住着先帝的小老婆们)留宿了(他怎么睡得着的?)。 啊这。 【嬴政撤回了一条消息】 柏彦卿是谁? 空间里他的损友们迅速给出了答案。 “芜湖传说中被昌华公主扶持上位的权相!”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风光霁月、恺悌君子的名号向我们走来了!” “虽然他留宿内宫,但他风光霁月喔” “虽然他等同于光明正大的给先帝和当今天子戴绿帽了,但他是恺悌君子喔” 嬴政:“……” 人生不如意十之,还有一一……是更不如意的。 原本外臣留宿于内宫之中,这事儿就很炸裂了,然而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全妃的面容,察觉到她眼底隐藏的担忧之后,那电光火石之间,嬴政回想起了白绢更炸裂的后半段内容——住脑! 别再往下想了! 他先宽慰全妃一句:“您只管放心吧,在那个世界我能看开,没道理在这个世界不行,都会过去的。” 又扶着她往上首处去落座:“您啊,就只管在这儿安心静候,好好做您的太后,再过些时日,我一定毕恭毕敬的把您请到崇训宫去!” 全妃欲言又止。 嬴政见状,脸上神情微顿:“怎么,您还有什么话没说吗?” 全妃几番犹豫,又知道这事儿即便自己不说,他也能够从别人那儿知道,终于下了决心:“明儿,有件事情,娘一直没告诉你,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拉住儿子的衣袖,柔声道:“我从前并没有做过先帝的皇后,又是西域进献而来的女子,做不做太后,原也不打紧……” 嬴政看着她握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少见的怔住片刻,才难以置信道:“我如今是天子,您是我的生母,难道竟然没有得到太后的名分?” 全妃没有言语,只是央求似的拉住他,说:“我本就是宫中的微末人物,不打紧的,不打紧的,你不要动气,小不忍做乱大谋……” 嬴政脸上神色未变,甚至于没有显露出怒色,但这只是因为他不欲惊吓到全妃令其忧心,方才如此为之,心下实则已经怒极。 欺人太甚! 若此时孝和皇后还在也就罢了,她是先帝的原配妻室,遵从礼法,应该成为太后,而全妃作为先帝的嫔御,该被称为太妃。 又或者是群臣揣度着新帝的想法,奏请并立两宫太后,名分上以孝和皇后在先便也是了。 可若是孝和皇后已经辞世,那作为新帝之母,全妃就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 嬴政脸色冷凝,心头窝着一团火——他自己受些委屈,反倒能淡然处之,但是欺凌全妃至此,却是决计无法容忍的! 心下动了无数个念头,他神情反而平和起来,反手拍了拍全妃的手背,宽慰她说:“您且宽心,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全妃定定的看着他,却道:“明儿,你若是有什么要做的,就告诉我。我当年入宫的时候,一无所有,现在也只有你和双红罢了,我们三个荣辱与共,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 “一个月,”嬴政神色坚定,目光冷锐:“最多一个月,这天下必然是我的掌中之物,到那时候……” 刘彻猝不及防的接了下去:“你就掐着昌华公主的腰,跟她说江山给你,命也给你?” 嬴政本就心中含怒,此时听罢,反倒淡然,并不与他呛声,只说:“当然不会了。” 空间里几人看他神情,却是没了同他玩笑的心思,若有所思起来。 糟糕。 这回,始皇好像真的生气了啊。 刘彻挑“啧”了一声,又挑一下眉:“这要是叫你干成了,昌华公主可是会恨你一辈子的。” “没关系。” 嬴政神色从容,语露杀机:“我可以让她这一辈子短一点。” 229. 第 229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嬴政心里边已经给许多人判了死刑,但也正因如此,他的心绪反倒平和了下去。 活人何必同死人计较? 反正他们都要死了! 他起身将殿中烛火挑亮,全妃见状,便知道他是有话要同自己长谈,遂起身到门外去吩咐近侍守好门户,勿要叫生人靠近,这才掩上门户,进殿同儿子相对而坐。 嬴政先问一句:“大兄因何亡故?” 如若不然,原主只怕也不能坐上皇位。 全妃神色有些唏嘘:“庄慧太子……是死于后宅妇人之手。” “庄慧乃是昌华长公主为兄长上的谥号。” 她解释说:“那女子原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父亲还是官身,只是为同僚所构陷入狱,以至家破人亡。原本她父亲的冤屈其实是有望被洗清的,只是恰恰在那时候,先帝忽发疾病,昏迷不醒,皇长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朝臣与宗室们当然得让他主事,而构陷那官员的人,正是皇太子的门客……” “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长子眼见着就要登临九五之位,谁敢为了一个小官去得罪他的门客?更别说那时候江相已经被下狱,这种事就更没人管了。” “那家人在狱里死了个七七八八,家产也都被吞掉了,只留下一个女孩儿,被没为官奴,因为生得颇有姿色,阴差阳错的被进献给了皇长子。” 全妃说到此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复杂的神情来,似乎是怜悯,又好像隐含着几分钦佩:“她倒是晓得韬光养晦,只当做不知家破人亡的幕后真凶,撒娇卖痴,哄得皇长子很高兴,周遭人也对她毫不设防,终于等到有一日单独服侍,居然用磨尖了的烛台刺穿了皇长子的咽喉……” 嬴政不由得挑了下眉。 全妃低声道:“那时候皇长子已经是实际上的储君,他死了,动静闹的极大,我也去看了一眼。那插蜡烛的烛台有多粗,你也是知道的,难为那女孩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气力,磨得只比针粗不了多少!” “皇长子死了之后,那女孩儿也吊死了,死前蘸了皇长子的血,在帷幔上写了事情经过,说她全家虽非皇长子所杀,却是因他而死……” “皇后唯有皇长子一个儿子,闻讯直接吐了血,事后下令将那门客剁成肉酱,那女孩儿的尸体也被挫骨扬灰,但终究不能令死者复生了。” “先帝昏迷不醒的时候,谁都以为皇长子必然是来日新君了,哪里想得到他竟然还走在先帝前边了呢!” 后面的事情,嬴政便能够有所猜测了。 皇长子没了,皇帝又昏迷不醒,必须马上选出一个承继大统的人。 而后宫有六位皇子,皇后在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选了跟自己比较亲善,又没有母家势力扶持的原主为新君。 只是…… 嬴政想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母亲,我是受先皇后之令为储君的,还是受先帝之令为储君的?亦或者说没有经历过储君这个身份的过渡,直接成了新帝?” 全妃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一下,有些畏缩的抬起头来,目光不安的看着他:“我……明儿……” 她嘴唇嗫嚅好几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明儿,娘对不起你……” 嬴政不明所以:“您怎么会这么说?” 全妃眼眶微微红了,神情甚至有些羞愧,低着头,不敢看他:“其实这些年,尤其是我们母子俩不得意的时候,三省他暗地里帮了我很多……后来陛下病倒,皇长子忽然间没了,皇后又有意选你为继任的新君……” 这段话她说的断断续续,嬴政也听得断断续续。 只是看全妃神色惶恐,满脸忧虑,他语气不仅没有急躁,反倒愈发温柔:“母亲,您想跟我说什么?没关系的,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全妃终于狠下心来,痛快的说了出来:“我是个孤寂无依之人,他……确实待我不坏,当初先帝卧病,骤然昏迷,起初皇后还在那儿守着,后来见先帝总是不醒,太医也说是无能为力了,便去的少了,哪知道后来宋王叔前去探望的时候,先帝竟然醒了!” 即便过去那么久,再说起这件事她也仍旧觉得惊心动魄:“那之后,先帝又断断续续的醒了两次,只是都不能言语,到最后一次的时候,侍从们匆忙去寻太医,只有三省守在那儿,先帝说,要见江茂琰,就这么一句话,说完就没了气息……” “那时候皇后已经决定要拥立你为继任之人,我也得到允许守在偏殿,代她向先帝尽心,我第一个过去,三省告诉我先帝薨了,只留下那么一句话,我也不知是怎么,脑子里忽然间冒出一个念头来——” 这件事在她心头压了太久,即便是亲生骨肉,她也没有言说,此时终于提及,秘密泄出来的同时,眼里也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 “倘若你是被皇后拥立上位的新君,那就真的一辈子都摆脱不掉她们了!” 嬴政听到此处,眸子如同刀尖上闪烁的那一点寒光似的,倏然间亮了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候,全妃居然能有这样机敏的领悟! 而全妃则哽咽着道:“我央求三省,算是为了我做这件事,他答应了……待到皇后和宋王等人匆忙抵达,他告诉众人,方才先帝亲自开口,立六皇子明为继位之君……” 嬴政忙问道:“他们承认了?” 全妃点点头:“皇后本就有意立你,原本还担心前边几位皇子齿序居长,怕是不好操作,听三省搬出先帝的遗言来,岂有不信的道理?” “宋王起初有些惊疑,后来到底被皇后劝住了——皇后一直疑心皇长子的死有几位皇子生母的手笔,把这件事搬出来,足够堵住宋王的嘴了。他再如何年高德劭,到底也是要顾全大局的。” 嬴政听她说完,却是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又道:“您何错之有?相反,是儿子要谢您,替我周全了来日之路!” 帝位的传续,乃至于最高权力的交接,本质上都是法统的传续。 从先帝手中接过帝位,与从皇后手中接过帝位迥然不同! 要是前者,除非做出实在天怒人怨的事情,亦或者是众叛亲离,否则,基本上没人能把你拖下帝位。 但要是后者…… 皇后毕竟只是皇后,且宫中又有别的皇子,一旦外边生出异议来,新帝屁股底下的这把椅子,却未必能坐得稳。 再则,一旦此事成功,对于新帝而言,也是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 新帝的嫡母、当朝太后可以立一位天子,那么,她可不可以废一个天子?! 能立,当然也就能废! 他这把椅子是先帝传给他的,既然如此,皇后作为先帝从属于先帝的妻室,自然没有资格将其废黜,她都做不到的事情,更遑论昌华长公主了。 嬴政的心安了,再看面前涕泪涟涟的全妃,心下难免不解,又有些好笑,取了手帕叫她擦拭眼泪:“我当是多大点事呢。” 全妃攥着那张帕子,有些担心相伴多年的儿子会因此责难她:“在那之后,我跟三省隔段时间也会见一面,他没有要挟我,是我自己愿意……” 嬴政又说了一遍:“我当是多大点事呢。” “那很好啊,”他说:“先帝在的时候,对您并没有多少温情,现在他去了,有个人愿意关怀您,照顾您,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又问:“需要把他调到您身边来吗?这样的事情,您或许不太好开口,但是我可以开口。” 全妃如何也想不到儿子会这么说,愣愣的看着他,好半晌过去,才难以置信的憋出来一句:“你,你是在说气话吗?” 嬴政摇头,见她只是攥着手绢不动,遂从她手中接过那张帕子,抬手为她拭泪:“不是在说气话。我是真的希望您能过得好。” 先帝在时,可以为了展示自己知错就改的决心而将她打落地狱,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恩义呢? 既然如此,又何必在这大好年华里为先帝苦守! 而三省…… 他肯为全妃撒那样一个弥天大谎,想来也的确是对她有心吧。 嬴政看得很开:“等此间事了,您要是愿意,可以跟他一起到行宫去生活,那里不像这国都宫中,人多眼杂,您尽可以自然处之。” 嬴政表达的:不让私生子抢我皇位的妈妈就是绝世好妈妈! 全妃听到的:丧偶之后,儿子鼓动我去开银趴! 有一说一,我儿子的接受能力不是一般高啊…… 寻常人家里,儿子都会因为母亲改嫁而不情愿呢,他却这么快就接受了…… 还让我跟三省去行宫住? 真亏他想得出来。 全妃先是诧异,往深里一想,心里忽然间酸涩起来。 这个傻孩子啊。 “当娘的怎么会忍心抛下你一个人,叫你孤零零的在这儿呢?” “在我心里,谁都不如你重要。” 即便是我自己。 在嬴政身上,爱恨都表现的同样激烈。 让他爱着的人,越是想要推拒他的爱意,他就越是要把胸膛剖开,将自己的满腔热血和诚挚都展现在对方面前。 而全妃又何尝不是如此? 待到双红忙完手头的事情过去,就见太妃和新帝母子二人相拥流泪,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是发生什么了啊…… …… 嬴政问了全妃,知道江茂琰此时只是被下狱,但是还没有被问罪处死。 对于该如何处置他,朝堂上存在着极大的争议。 有人说他是国之功臣,不该被问罪下狱,受此折辱,也有人说他是当朝第一奸贼,当杀之而后快。 也有人观望不语。 至于嬴政的想法嘛……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而江茂琰对于周国,又有什么罪过呢? 他不是会鸟尽弓藏的君主,江茂琰也不该是大周的商鞅。 而在此之外…… 夜色深深,这座宫阙里多半的人都已经安枕。 全妃也被双红搀扶着回去歇息。 只有嬴政一个人提着酒壶走出殿去,继而斟酒一杯,遥遥向先帝寝宫所在的方向祭拜。 “薄酒一杯,聊以祭奠大行皇帝,也提前祭奠正在他寝宫里鬼混的昌华长公主跟柏彦卿。” 酒水洒在地面上,一股醇香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嬴政又倒了一杯,抬手饮下:“实在是对不住陛下,今晚我替您做主,玉成了我母亲和三省的好事。作为交换,替您保住江茂琰如何?” …… 此时此刻,九泉之下。 周帝已经激烈辱骂了昌华长公主跟柏彦卿一个时辰。 短暂的中场休息过后,又开始激烈辱骂暗地里恋慕着昌华长公主的老六。 然后他就接到通知——坏了,你家老六被老六夺舍了! 周帝:“???” 到了地方一看,再那么一打听,他直接惊住了。 再听听这老六跟他娘说的那些话,更是一整个无语住。 可是…… 可是。 “你这个小王八蛋!” 周帝喉咙发酸,在地下湿了眼眶:“说出口的话一定要给我办到啊!” 230. 第 230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江茂琰的运道实在有些不济——因为先帝是在他单独奏对的时候晕倒的。 彼时殿中没有侍从,谁也不知道这君臣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先帝刚倒下去的时候,江茂琰也惊住了,回神之后,赶忙遣人去给皇后和宋王送信。 这其实是完全符合流程和法度的做法。 皇后是先帝的妻室,六宫之主,她的儿子眼见着就要是继位之君。 而宋王呢,是先帝的叔父,宗室的中流砥柱。 再有江茂琰在这儿,内宫、宗室、前朝,这三驾马车就算是齐全了。 问题出在距离和利益纠葛上。 宋王在宫外,皇后就在宫里,这能一样吗? 更别说江茂琰虽然身在宫中,但是先帝骤然晕厥过去,事发突然,一旦处置不好,闹的满城风雨,说不定列国也会蜂拥而上,想要来沾沾便宜。 偏生先帝此时倒下,不能视政,但是皇长子…… 说真的,江茂琰对他持有的信心相当有限。 出于封锁消息的考虑,他没法,也不能立时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 这也就导致了皇后前来时宋王未至,她独揽大局的场面。 先帝这段时间,正跟江茂琰筹谋着要费除掉世卿世禄制,跟旧贵族们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而皇后的出身所限,她是一定会反对这件事的。 江茂琰的悲剧因此而生。 皇后在问过御医,得知先帝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之后,便做出了一场豪赌——指责江茂琰图谋不轨,威逼君上,以至于皇帝怒极晕厥。 如果皇帝在这期间醒来,那依照他对江茂琰的看重,只怕当场就会跟皇后恩断义绝。 但是皇后赌赢了。 皇帝没有得到那万分之一的幸运。 等到宋王匆忙赶来,江茂琰已经是百口莫辩,皇帝的确是在他单独奏对的时候出的事,甚至于还有近侍在旁“恰到好处的”听见了些什么…… 皇后是六宫之主,皇后的儿子几乎是毫无异议的下一任君主,她对于宫廷侍从们来说,是绝度的权威,是近乎噩梦的恐怖存在,尤其是此时皇帝几乎不可能再醒来了。 这些人很明白自己应该长一张怎样的嘴。 宋王对此保持了相当时间的沉默。 要说对周国的看重和对皇帝本性的揣度,宋王绝对要胜过皇后,可是这个时候,他没必要,也无法去跟皇后抗争。 因为皇位大概率要交给皇长子。 而以这位殿下跟江茂琰的宿怨,即便此时将其保下,来日皇长子登基,他也一样要死。 故而宋王只是开口,为江茂琰求到了一线希望:“暂且入狱吧,至于究竟如何处置……这是一位首相,到底还是要同前朝商量的!” 皇后答应了。 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权衡。 之后皇长子匆忙之间被推上高位,诸事纷扰,倒也顾不上江茂琰。 好容易有了时间,他又死在了床笫之间…… 倒也是江茂琰的幸运。 儿子的丧命给了皇后致命的一击,她强撑着安排了当时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结局,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朝堂、宗室、内宫,朝堂失了江茂琰,内宫少了皇后,虽然后边皇后效仿齐国令昌华长公主辅政,但就昌华长公主那两下子,在真正的政客眼中,纯粹是小儿游戏罢了。 此消彼长,宗室的话语权变大了。 宋王力排众议,保住了江茂琰,虽然此时人尤且在狱中,但起码衣食无缺,尚且安好。 嬴政飞速的梳理着脑海中那些过于纷杂的线索,继而求其本源。 当下之局,谁是我的朋友,谁又是我的敌人?! 钱袋子,军队,还有人心,该先握住哪个?! 我是得到了先帝认证的新君,宗室天生就是我的拥趸! 我是当朝天子,内宫之中唯一能够在身份上压制我的,就是我的母亲! 至于军队——这是先帝与江茂琰亲手打造出来的虎狼之师,是打破世卿世禄制的铁锤和利刃,他们出于微末,后登高堂,本就是与公卿士大夫们相背而行的一群人! 嬴政没去考虑财政,也没去想昌华长公主,更没有去想那个留宿内宫的宰相柏彦卿——这些统统都不重要!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嬴政便在侍从们的卫护之下骑马出宫。 守门的将领拦住他:“陛下,您这是要到哪儿去?” 嬴政一手持马鞭,另一只手勒住缰绳,宽抚着身下那匹有些躁动的骏马,并不回答,只是神情冷静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将领怔了一下,转瞬之间,心思百转。 他毕恭毕敬的让开了道路:“臣宫门都尉唐骏,恭请陛下圣安!” 嬴政随意的朝他点一下头,扬鞭而去。 …… 昌华长公主此时已经起身,自然有人匆匆去将这消息告知于她。 近身侍奉她的宫人有些不满:“咱们公主如此辛呕心沥血的,到底是为了谁?可恨他竟如此不知好歹!知道的会说是陛下不通恩义,不知道的,倒以为是公主对不住他!” 昌华长公主也不高兴,但是好歹辅政一段时间,有了些城府,脸上并不显露,只说:“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正常。” 昨晚熬夜批阅奏疏,难免辛苦,直到此刻,她都觉得肩膀酸痛。 这时候不远处帷幔一掀,那位丰神俊朗的、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宰相柏彦卿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遵从他和昌华长公主的约定,为了营造长公主和宰相一心的假象,昨晚他照旧留宿内宫。 此时此刻,四目相对。 年轻的宰相脸上流露出一种【你这不知羞耻的女人真是令人生厌但是我心里不知为何又有点心动却不能表露出来】的复杂情绪。 最后也只是向昌华长公主行了一礼,匆匆往前朝官署去了。 那宫人见状,便又愤愤不平道:“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好像吃了多大的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要我说,我们公主才委屈呢!” 昌华长公主神色落寞的发动口是心非技能:“别乱说。” 那宫人便气道:“殿下,您不知道外边是怎么议论您的!” 昌华长公主黯然道:“无非就是牝鸡司晨,把控朝政,荒淫无道那些话罢了。” 晨光熹微,她脸上却好像浮着一层灰色的粉,闷闷的,阴郁的,提不起精神来。 只是很快,昌华长公主又振作起来:“我的名声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这大周的天下,我越是声名狼藉,将来还政于皇弟的时候,他就会越得人拥戴!” 宫人感动的流下了热泪:“殿下,奴婢只是可惜可恨,天下人竟不知道您的这一番良苦用心!” 昌华长公主亦是泪下:“清者自清,我自己知道,不就足够了吗?” 这个世界里暂时脱离空间出来飘荡的笋人们:“……” 啊这?! 阿巴阿巴阿巴!!! 李元达两眼放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觉得始皇出去打本没意思,跟你们一起溜到这儿来……” 朱元璋嘴巴错愕的张着:“如果我没来,她就不会有机会拿着两斤重的粪勺往我嘴里灌……” 李世民惆怅不已:“所以最开始为什么不跟着始皇去看他荡平世界,而要到这里来呢?” 刘彻抄着手,微笑着精准的做出了总结:“外边的屎,没吃过的都是香的!” 其余几人齐齐转过头去看他:“……” 李元达问:“所以你觉得香吗?” 刘彻微笑.jpg 刘彻呕吐:“……yue!” 刘彻发疯:“怎么不香呢!” 其余人:“……” 李元达彻底蚌埠住了:“辅政公主为了皇弟以后得到朝臣拥护,所以荒淫无道,胡作非为……exce?!!!” 李世民彻底蚌埠住了:“搞什么啊大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赶紧把嘴闭上吧,它在往外冒蠢话哎!” 朱元璋彻底蚌埠住了:“辅政辅政,你本身就是在代替皇帝行事啊,你把人家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说这是为了你好,你没事吧?!” 刘彻表情沉痛的做出了总结:“我是能够理解这位陌生长公主对于国家的深切关怀的,但是不得不说,她也好,如历代那些想做出一番功绩的昏君也好,能够对国家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赶紧驾崩!” …… 嬴政出了宫,便下令请英侯并宰相李炎往宋王府上听事,自己则先行去见宋王。 人上了年纪,每日醒的便早,此时宋王业已起身,听闻侍从匆忙来报天子前来,不免一惊。 他沉吟几瞬,道:“陛下神色如何,是舒是缓?” 侍从道:“闲庭信步,神色自若。” 宋王听罢,心下愈发狐疑。 天子赶在这个时间过来,想来是有要事相商,该当神色匆匆、面有寒意才是,偏又表现的如此自若,甚至于叫侍从先一步前来报信…… 捉摸不定的事情,便不去多想,他整顿衣冠,让人搀扶着自己往前厅去面见天子。 嬴政此时已经进门,宋王拜下去的同时,他伸手将其搀住,与此同时,语气轻缓的问了一句:“叔祖父仍旧是大周的忠臣吗?” 这一声恍若惊雷,宋王听得悚然一惊,险些站不住身,然而年轻帝王的双手却如同铁钳一般,牢牢地将他搀住。 宋王骇然抬头,正对上一双平静幽深的眼眸,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对方所想。 他立时道:“我乃是大周宗亲,先帝叔父,永生永世皆为周臣,岂敢怀有二心?!” 嬴政双手发力如初,宋王顺势起身,二人都好像浑然忘却了方才那一问一答似的,先后落座,品茶寒暄。 不多时,英侯与李炎便到了。 宋王起初有些疑惑,转念一想,又豁然开朗,深深看了坐在上首的年轻君主一眼,感慨油然而生。 真是天生的帝王啊! 只选了三个人,便轻而易举的拨动了朝纲。 自己作为宗室柱石,注定只会站在帝王那一边,却不会选择辅政的长公主。 英侯是天子的纯臣,不涉足朝廷内部的权力争斗,可以信任,但是又与军方有着足够深重的信任和交情。 而李炎…… 这人的确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但是也诚然可用。 江茂琰旷世奇才,压在他身上他尚且衔恨,更何况是凭借出身旧贵族而扶摇上位的柏彦卿? 昌华长公主重用旧贵族,贬斥出身寒门的朝臣,他脸上逢迎,在皇后在时主动献好,心里只怕已经恨得滴血! 宗室、军队,乃至与朝臣,只是片刻之间,新帝便重新拉齐了这三驾马车! 至于内宫——昌华长公主凭什么跟全太妃抗衡? 其一,那是先帝的后妃,是昌华长公主的长辈。 而其二,那是当今天子的生母,名份上胜过长公主万千! 英侯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聪明,李炎是浸淫朝局多年的政客,匆忙得到传召往来此处,还觉得莫名,待见到天子与宋王言笑晏晏,只拉着他们品茶,却不论朝事之后,心里便也有了领悟。 一盏茶吃完,宋王屏退左右,无需嬴政开口,那二人便跪下身去,心悦诚服道:“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英侯与李炎领命而走,嬴政旋即起身,返回宫中。 宋王心下担忧,忙劝阻道:“宫中今日有变,陛下九五之尊,实在不宜深入险境!” “母亲还在宫中,我岂能不回去?至于所谓的险境……” 嬴政轻蔑一笑:“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 是年十月十二日,英侯奉天子令,以秽乱宫闱、朋扇朝堂,不敬先帝等故问罪柏氏,族其家。 而李炎则持天子诏令,掌控中枢官署,令各部不得擅动的同时,又悄悄传了心腹过来:“你替我走一趟……” 今日国都之中的平静,是相对的平静,但是因为军队的调动和官署内的动荡,有宵小之徒借机行事,也不为奇。 心腹从令而去,不多时,却神色惊慌,折返回来。 李炎见状大为不悦:“如何回来的这般匆忙?” 心腹在他耳边低语:“小人刚到监狱门口,便被人拦下,那人让小人带句话给您……” 李炎听到此处,心中不祥之感大盛,忙道:“什么话?!” 心腹颤声道:“令君难道不想效仿先帝与江茂琰,与朕做一对善始善终的君臣吗?” 李炎倒抽一口凉气,身体颤抖,不由得合上双眼。 几瞬之后,他再度将眼睛睁开,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以后勿要再提!” 心腹战战兢兢的应了,恭敬的退了下去。 徒留李炎在原地心惊肉跳,最后苦笑一声:“大行皇帝直到今日,才算是可以瞑目了!” 231. 第 231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昌华长公主将将梳洗结束,就听外边忽然间有吵嚷声传来。 枯熬了将近一夜的头脑隐隐作痛,她不由得抬手去揉太阳穴。 而那边她的心腹宫女已经怒冲冲的走了出去:“不知道长公主受不得惊扰吗,怎的还如此不懂规矩……” 这话只说到一半儿,就被一声惊叫取缔。 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手持兵器,三两下将戍守宫门的卫士杀掉,继而便持着那尤且在滴血的剑刃刀戟冲上前来。 那宫女看得胆怯,倒是还有些忠心,大喊一声:“殿下快跑——” 昌华长公主听得外边声音,也是变色,霍然起身,正对上来人冷锐森寒的目光。 她倒是还算沉得住气,厉声呵斥道:“尔等是什么人,竟然敢在这内宫之中作乱?!” 那为首的军士待她也算客气,归剑入鞘,继而伸出手臂,做了个请的动作:“长公主殿下,今日陛下临朝,您也往前殿去吧!” 陛下……周明? 昌华长公主心下瞬间转过数个念头,神色却愈发冷寂:“好!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要玩什么把戏!” 宫中显然经历了一场变故。 从她所在的殿宇向外,到处可见的到底的尸骸,甚至于她还见到了…… “柏彦卿!” 昌华长公主快行几步,追了上去,见那位向来风光霁月的宰相被几个武士控制住,嘴巴也给堵得严严实实,不由得作色:“还不快快把他放开,你们难道不知道他是谁?!” 奉命主持此事的严格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懒洋洋的一挥手:“带走!” 昌华长公主拦在柏彦卿面前:“谁敢?!” 严格遂又朝旁边人一挥手:“连她一起带走!” 昌华长公主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便被人制住了,像是老鹰提着小鸡似的,同柏彦卿一道,轻轻松松的被带向前去。 昌华长公主的嘴巴并没有被堵住,她也应该出声叫骂的,但是她却没有。 因为她看见前殿外林立着前来参与朝会的官员,越是被人带上前去,那官员们身上官袍的服色便越是显著,她不愿折损自己的尊荣,也羞于在此时表露的像是一个市井泼妇。 力气要留在要紧的时候使。 她这么想。 大殿之上,李炎当仁不让,立在最前,身后文武官员依次而立,秩序分明,人多至此,却是一声不闻,寂静的近乎可怕。 而在玉阶的上方,正襟危坐的却是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朝天子周明。 柏彦卿尤且被人控制住,昌华长公主却被放开了。 她活动一下手脚,同时整顿衣着,力求不失辅政长公主的体面,继而冷冷开口:“陛下今日究竟意欲何为?难道你是要违逆先帝和孝昭皇后的遗令吗?!” 孝昭皇后,是昌华长公主辅政之后,做主为母亲拟定的谥号。 嬴政却不理会她,目光向下一扫,淡淡道:“礼部尚书何在?” 便有人匆忙出列,应声道:“回禀陛下,臣在此待命。” 嬴政道:“夏太后是朕的什么人?” 礼部尚书听到此处,便知道皇帝是打算从哪里发难,然而即便知道,事情又岂是他能够更改的? 当下满心苦涩,言说道:“夏太后乃是陛下的高祖母。” 嬴政又问:“夏太后并不是穆宗皇帝的皇后,何以能够得到太后的尊号呢?” 礼部尚书道:“因为夏太后为穆宗皇帝诞育了后继之君,庄宗皇帝登基之后,遵从国法,宣扬孝道,册封自己的母亲为皇太后。” 嬴政微微颔首,脸上在笑,眼底却含了三分肃杀之气,又问:“既然有此旧例,那朕的母亲,何以至今都只是太妃?!” 礼部尚书不能对。 当日先帝大行之后,他也曾经提议过要册立全妃为皇太后的,只是这个提议,却遭到了昌华长公主的极力反对,连孝昭皇后本人,也是不置可否。 说到底,还是这母女二人,不觉得全妃有资格跟皇后平起平坐。 只是时移世易,这会儿陛下当政,算起账来,却是要将此事说个清楚明白了。 礼部尚书到底还是有着几分聪明,见今日之事如此,料定昌华长公主多半已经不能翻身,而年轻的天子只怕也不想再见到自己这样的老臣,当机立断,马上摘下官帽,叩头请罪: “臣年老昏庸,不堪担此重任,今日犯下如此大错,不敢再厚颜无耻,忝居高位,只求陛下与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为太妃操持完加封太后的典制之后,便致仕归乡!” 嬴政脸色便都未变,便道:“准奏!” 对于朝臣们来说,全妃究竟是太妃还是太后,其实都无关紧要——反正新帝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这谁都改变不了。 但是对于昌华长公主来说,这很重要! 一个出身西域的卑贱女子,居然可以得到与她母亲一般的尊荣,这怎么可以? 她几乎立时就要出声反对,不曾想却没有夺得先机,就在嬴政吐出“准奏”二字的同时,便有早就侍立在侧的郎官行礼上前,开始宣读旨意。 那长长的褒美都被昌华长公主无视掉,那满纸的金石之声她也恍若未闻,只听见最后一句“册太妃为太后,上尊号为慈显,称慈显皇太后”…… 这怎么可以?! 昌华长公主且惊且怒,殿外侍从却已经开始高声唱喏:“慈显皇太后到——” 全太后穿着全套的太后衣冠,在双红的搀扶下稳步进殿。 嬴政步下玉阶,亲自去迎,当先跪拜,而群臣在后,岂敢不从? 最后,也唯有昌华长公主仍旧僵立原地,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双红侍立在全太后身边,见状眸光一寒,疾言厉色道:“长公主既见了太后,何以不肯屈膝问安?您的孝道在哪里,教养又在哪里?!” 昌华长公主几时会将这样一个婢女看在眼里:“放肆,你竟敢如此跟我说话?!” 全太后神情温和,语气中却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力量:“双红是在替我阐述我的心意,又说的有理有据,何罪之有?昌华,你见了我,何以不肯跪拜?” 昌华长公主心里憋了无数句狂妄之语要说,然而她自己也知今日势不如人,且自己理亏,再见满殿众人皆以跪拜,自己到底不好过于例外。 几番为难,百般羞辱,她终究还是低下了那高贵的头颅,不甘不愿的屈膝向全太后请安。 全太后微微一笑,目光里一片冰冷,却没有再去看她,转向群臣之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今日到这里,是因为听到民间风传,江相被下狱问罪,乃是一桩冤案。” “先帝在时,与江相君臣相得,我在内宫,也知道君臣二人之间的感情极为深厚,说是肝胆相照,亦不为过。这样的深情厚谊,江相又怎么会对先帝做出不敬之举?” 说到此地,她叹了口气:“江相有功于大周,这样的人,怎么能够随随便便的就被处以刑罚?因为此事疑点重重,所以我重新审问了当日指控江相的侍从们,不想,他们却给出了与从前截然相反的证词——” 全太后话音落地,便有人押解着数名内侍进殿。 当先之人痛哭流涕,懊悔不已:“太后娘娘恕罪!当日之事,实在是孝昭皇后以我等性命威逼,我们才不得已而为之,太后娘娘明鉴啊!” 这群人最晓得见风使舵,当日能因为权势而拜倒在孝昭皇后面前,为她去做假证,今日又如何不能跪倒在全太后面前,为她驱使? 相较于先前嬴政册封全妃为太后时来说,这几名内侍的招供所造成的混乱,就要严重的多。 宫中多了一位太后,对于朝廷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是江茂琰不同! 他做了几十年的首相,门生故吏遍天下,身上一旦发生了动荡,牵扯极大! 这样顶层的风云波折,低位者不敢作声。 高位者若有所思的觑着李炎的神色,见他不发异声,便知道也是赞同天子的。 再有人去看老神在在的宋王——根本无需多想,从一开始,他就是想要保住江茂琰的! 天子与宗室、要臣都已经达成了共识,江茂琰被释放也就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诸多各怀鬼胎的目光之中,只有宋王将视线投向了昌华长公主,见她此时仍旧处于一种混沌的茫然,不由得暗暗摇头叹息。 这样的人,是不应该进入朝堂,妄想搅弄风云的。 到目前为止,她甚至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乃至于之后要发生什么。 看吧,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她还懵懂不知。 不过…… 宋王看向上首的年轻天子,再看一眼端庄持重的全太后,心下感慨不已:陛下侍奉太后,倒是真的孝顺,也正是因此,才会用如此狠辣的诛心手段来对付昌华! 不然,要释放江茂琰有很多办法,不必专门挑了几个内侍来当庭反水。 随他去吧。 宋王想:能遇上这样力挽狂澜的君主,已经是大周的福气了,至于昌华长公主…… 他哪有闲心管这么多呢! 昌华长公主尤且懵懂,便有人出列发难。 “当日江相之所以被下狱定罪,皆因内侍为证指责,孝昭皇后独断为之。如今知道此事纯属捏造,乃是孝昭皇后威逼内官,构陷首相,意图祸乱朝纲,乱我社稷——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得到太后的名分,随葬与先帝身侧,又加上‘孝昭’这样的尊号呢?!” 昌华长公主骇然变色,而那人却已经是图穷匕见:“以臣所见,应该废黜她孝昭皇后的名号,改用恶谥,以口塞糠,以发覆面,以此警醒朝臣和后宫们!” 昌华长公主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着,脸上已经全然失去了血色,嘴唇开合几次,终于发出了声音来:“你敢!” 她厉声道:“我母亲乃是先帝的结发妻子、正宫皇后!” 那人不咸不淡的向她行个礼,道:“臣现在谈论的是孝昭皇后构陷江相一事,同她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呢?” 昌华长公主一时语滞,几瞬之后,又一指那几个内侍,满面森寒:“奴婢的话也是可以相信的吗?怎么能因为他们的信口雌黄,而损毁我母亲的身后事?!” 那人听得笑了:“可是长公主殿下,当日孝昭皇后给江相定罪,凭借的就是这几个奴婢的信口雌黄,怎的,当时他们说的话可信,现在便不可信了吗?” 232. 第 232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对于昌华长公主来说,大周的天下很重要,自己的母亲和兄长也很重要。 而最最要紧的是,大周的天下乃至于平头百姓都只是一个虚泛的概念,但孝昭皇后和她的兄长却是具体的人。 想当初,她连让全太后与孝昭皇后并驾齐驱都不愿意,如今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的尊号被废黜,又施加以如此残酷的对待? 昌华长公主出离愤怒了,但是相较于愤怒这种情绪,恐惧占据的位置要更加显著——因为她非常清楚的知道,依照当下的局势,周明是完全能够将这些事情落到实处的! 就像她在掌权的时候,可以强行压制住众人的反对,拒绝册封全妃为太后一样! 是了,全妃……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昌华长公主终于意识到年轻天子的目的所在。 他今日之所以如此为之,并不是因为恨孝昭皇后,而是因为恨她! 恨她在掌权之后对于全太后的欺凌,恨她不给全太后以太后的尊位,也恨她将全太后压制在为妃嫔时的寝宫里…… 所以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今日掌权之后,便要以更加凌厉狠辣的手段报复回去——你当初如何欺凌我母亲,今日我便如何折辱孝昭皇后,不仅如此,还要双倍奉还! 昌华长公主想通了这一节,十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几次握成拳头之后,终于还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到全太后面前去伏小做低,央求道: “从前是我年少,不谙世事,对太后有诸多不敬之处,您大人有大量,便宽恕了我吧,至于我的母亲,她又何错之有呢?还请太后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已逝之人吧。” 莫说旁人,听到此处,就连李炎这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都想扶额了。 长公主你懂不懂什么叫求饶啊? 多余的嘴巴不用,可以把它租出去,不是一定要用它来说话的! 你年少、你不谙世事,关全太后什么事,人家就要受你的闲气? 至于后边那些开脱之语“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云云,妥妥的就是道德绑架了,这谁听了心里边能痛快? 你就算是跪下一言不发,狠狠抽自己两个嘴巴,都比这些话管用啊! 而事实上,全太后也的确没有给出昌华长公主想要的反应。 谁说对方道歉了,受欺负的人就要原谅她呢? 儿子已经站出来替自己讨公道,她又在一边儿充好人,说没事儿没事儿,哪有这么拆孩子台的? 所以全太后只是淡淡一笑,又示意双红:“还不快把长公主搀扶起来?当着满殿朝臣的面跪来跪去,像什么样子。” 继而又温声劝慰昌华长公主:“这是朝堂上的事情,那位言官如此言语,也是出于公心,并非私利,我如何能够开口?倘若当真如此,岂不是以母子情分要挟陛下为我乱政?这如何使得!” 全太后不动声色的将皮球重新踢到了昌华长公主面前,继而便面露疲色,站起身来:“人上了年纪,总觉得精力不济,陛下且与诸位卿家议事,我这便回宫去了。” 嬴政起身相送,众臣自然随从,昌华长公主眼见到那一袭庄重华美的衣袍消失在视线里,一颗心便重重的坠了下去。 那边言官攻讦愈急,渐渐的又有其余人见风使舵,转了风向,昌华长公主只觉得后背发凉,两侧太阳穴更是一阵一阵的抽痛,思绪好像从脑海中彻底抽离,漂浮在半空中,看着发生在朝堂上的这场闹剧。 待到她回过神来之后,只见满殿朝臣以李炎为首跪了一地,年轻天子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的从上方传来。 “……这侵吞赈灾粮草的案子,当日是谁办的?” “沿途损耗的数额为何与行进的距离对不上?” “征召的民夫并不足以运送这批粮草,此事又是由谁来督办?” “又是谁春秋笔法,修改了受灾之地的相关记档?” 一连四句诘问落地,便有几人大汗淋漓的从地上爬起身来,到殿前去,再度拜倒:“臣等有失职守,羞愧难当,伏请陛下恕罪!” 昌华长公主则下意识的去看柏彦卿——这几个人都是他的亲信。 后者也是难以置信,像是第一次见到那几人似的,满面惊容的看着他们。 嬴政则有条不紊的继续道:“负责彻查侵吞正在粮草一案的是哪个?” 便有人战战兢兢的出列道:“回禀陛下,正是下臣……” 嬴政道:“尸位素餐之人,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即日处斩,抄没家产,发其家北上垦荒!” 有与其交好的朝臣出面为其求情:“陛下,李侍郎向来忠谨,这次的事情,大抵也是一时糊涂……” 嬴政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便赞了一声:“很好,朕最欣赏你这样义薄云天的人物,即日去官,全家跟他家人一起北上垦荒!” 刚刚出面求情的朝臣瞬间面如土色。 嬴政环视一周,和颜悦色道:“还有谁想求情?只管站出来,朕岂是那等不辨是非的昏君?” 满朝寂寂,无人做声。 如是静默半晌,终于听到天子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再度响起:“负责征召农夫运送粮草的又是哪一个?” 便有人满头大汗的出声道:“回禀陛下,正是下臣。” 嬴政点点头,随手将手头上的奏疏合上,连声发问:“你征召了多少民夫,这些人涉及到多少郡县,需要途径那些地方,事先同哪几位刺史通过公函?粮草送到之后,各方回执的公函又在何处?” 其人讷讷不能对。 嬴政轻描淡写的送他升天,全家打包送到北边去垦荒。 再问第三人:“存在账簿的官署,向来防守严密,如何就走了水,又恰到好处的烧掉了相关的记档?” 那人瑟瑟发抖道:“大抵,大抵真是赶得巧了……” “很好,”嬴政却没有一棍子将人打死,而是继续发问:“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救火的人又是什么时候组织起来的,事后查验现场,火是从哪儿烧起来的,又有那些可疑人物出现在官署附近?官署内存放的公文何其之多,难道别处便没有备份,亦或者相关公文残存,可以作为证据使用?” 那人为之语滞:“这,这……” 嬴政轻蔑的笑了笑,淡淡道:“把他也押下去烧了。” 那人骤然爆发出一声痛哭,继而嚎啕着连连叩首:“陛下,陛下!小臣有罪,还请陛下宽恕,小臣——” 无需嬴政发话,便有侍卫近前去执住他的胳膊,将人强行拖拽了出去。 这短暂的言语之间,年轻的天子不仅仅是处置了数名有过的臣下,也直观了当的向在场的其余人展示了他的秉性和手腕。 朕不是昌华长公主,不会被你们糊弄! 要是有人敢往朕的眼睛里揉沙子,朕就叫他到地下去揉个够! 难道你们以为,朕不敢杀人吗?! 群臣默默,噤若寒蝉。 嬴政却在此时执起放置在手边的那份奏疏,屈指在上边敲了敲后,沉声道:“方才众位卿家赶来的时候,朕翻看了先帝大行之后,长公主辅政期间批阅的所有奏疏,错漏之处车载斗量,如这份奏疏一般稀里糊涂放过的更是不计其数——长公主!” 他加重语气,辞锋甚利:“人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既然坐在辅政公主的位置上,何以又无法尽到辅政公主的职责?国事被你处置的一团糟,周国黎庶被你视若无物!” “先帝大行之前,亲自指定朕为后继之君,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越过朕成为辅政公主,独揽大权的?而你又有什么资格,盘踞在天子居住的宫室,荒淫行事,玷辱祖先?!” “先帝大行,孝昭皇后——此时便姑且这样称呼吧——也是尸骨未寒,而你,这个他们嫡亲的女儿,每日却只跟柏彦卿在内宫之中厮混,浑然忘了礼义,毫无廉耻之心,你这样肮脏污浊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我,我……” 昌华长公主何曾被人如此当众诘责羞辱过? 她嘴唇颤抖几下,想要为自己分辩,奈何却无从辩解,毕竟先前周明所说,俱是实情。 这短暂的踯躅间,嬴政已经寒着面孔点了几个要臣的名字出来,昌华长公主听进耳朵里,原本有些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这些都是她的铁杆力量,是她的心腹! 难道周明是要处置他们?! 昌华长公主立时便挺身而出,颤声道:“我主政不力,是我的过错,却与他们无关,这些人许多都是侍奉过先帝的老臣,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 嬴政笑了一下,神色讥诮而冰冷:“长公主,你如何直到此刻,都这么糊涂?” 他掀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假面,将利益关系裸的展现在她面前:“你跟我,从来都不是敌人,相反,你是我权位的延伸,是天子意志的体现!” “你以辅政长公主的身份代行皇命——从一开始,你的立足之处就是朕这个天子,你我才是真的荣辱与共,可笑你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这几位先帝时期的老臣,难道是臣服于你的人格魅力,所以才肯尽忠于你?大错特错!他们真正效忠的,是辅政公主背后的皇权,而不是你这样蠢钝如猪的痴主!” “你以为你先前胡作非为,损毁的只是你自己的名声吗?皇室一体,你是在让朕,让列祖列宗与你这蠢货一处蒙羞,难为你只长年纪不长脑袋,竟还一无所觉!” 昌华长公主脸上已然没有了血色。 她那经过稀疏锻炼后的心理素质,在嬴政的攻击之下显得如此的薄弱可怜,以至于连转过头去观察那几位朝臣面色的动作,都如此的迟缓无力。 那几人都没有看她,只是微微垂着眼,以一个绝对恭顺于天子的神情侍立在殿。 昌华长公主的心好像也随之结上了一层冰。 嬴政则淡淡道:“朕让你们出来,并不是想要事后清算你们,恰恰相反,是要重用你们。” “彼时先帝大行,孝昭皇后把控大权,你们从中周旋,竭力而为,如何称不上是社稷忠臣?今日朕既主政,诸君便也效仿从前侍奉先帝,尽忠于朕吧!” 那几人齐齐躬身谢道:“陛下,臣等岂敢不从?” 233. 第 233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昌华长公主僵立在原地,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虽然殿中的朝臣们都毕恭毕敬的垂手而立,并没有什么人十分明显的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可她却也仍旧有一种大庭广众之下被打开了胸腔和头盖骨,将内里存放的思想和念头裸的暴露在阳光下,任人肆意翻检的被侵略感。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如今的她已经能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从前旧有的想法和观念有多可笑…… 捏着一个愚蠢又具有强烈自尊心的人的耳朵,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你都做错了些什么,你有多愚蠢,而周围人其实一直都在看你的笑话,把你当乐子对待——这不啻于是一场凌迟。 昌华长公主如今的感觉就是这样。 手指不受控制的蜷缩起来,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懦然的怯色,她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亦或者马上消失在这个场合里! 嬴政却在此时,将目光投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被束缚的严严实实的、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柏彦卿。 居高临下的觑着那位品貌不俗的年轻宰相,李元达都忍不住犯了难:“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当宰相办事吧,好像也没办出什么结果来,昌华胡作非为,他似乎也没觉得有毛病?” 李世民继续道:“当宰相举荐朝臣吧,好像也没推举出来什么有用的人,几个心腹全都是水货,这要是就一个人不行也就算了,全都不行,小老弟,你这样我很难替你说话啊。” 朱元璋试探着给柏彦卿寻找一下理由:“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啊,这个柏彦卿呢,其实知道那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有鉴于他们都是能办事的人才,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所倚重?” 刘彻瞅一眼得知几个心腹真实秉性之后满脸震惊,此时仍旧没有从阴霾中走出来的柏彦卿,嘿嘿笑了出来:“别替他洗地啦!他就是单纯的菜,就是纯粹的没有识人之明,这要是始皇没来,八成后边还能有一场虐恋……” 他咂咂嘴,行云流水一般给出了剧本:“长公主摄政了,长公主为国家呕心沥血,长公主被朝臣们指责为奸人,跟宰相走向了对立面,终于有一日,长公主翻车死了,嘿,您猜怎么着?她又活了!” “活了之后呢,发现所有人都爱她,这时候害死她的人就幡然醒悟了,皇帝知道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百姓知道长公主原来是忧国忧民的贤明女子,朝臣才知道长公主的百般苦衷,宰相才知道从前是自己小看了她,继而芳心暗动……” “什么,你说那反派是谁?当然是宰相的心腹们啊!” “虽然宰相什么事儿都没干成,当政的时候带着百姓走下坡路,虽然宰相的班底就跟个筛子似的,什么垃圾都能进,虽然宰相手底下没一个正派人物,全他妈都是奸贼,但世人都知道——宰相,他就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啊!” 其余人:“……” 啊这。 精准把控了属于是。 今日的朝会,嬴政已经说的够多,需要展现的已经展现完毕,昌华长公主乃是皇室公主,勉强有资格让他当面言语,至于剩下的那些,还是交给别人来评说吧。 什么,这个别人是谁? 骂人的活儿,当然还是要交给擅长骂人的人来啊! …… 半个时辰之前。 严肃带着两名御医往牢狱中去,奉令接江茂琰离开。 从先帝大行到现在,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江茂琰显而易见的苍老了。 政治理想的中途折戟,肝胆相照天子的猝然离世,乃至于命运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三重力度交叠在一起,他至今都没有被打垮,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严肃见到的是一个相貌清癯、两鬓斑白的江茂琰,入狱时匆忙带来的衣袍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弱不胜衣。 眼见着这个与先帝一同带领周国走向顶峰的首相如此情状,作为一个在变法作用之下改变了命运的人,他怎么能不为之唏嘘感慨,又怎么能不发自内心的庆幸,年轻天子耳聪目明、焕然朝纲呢! 严肃迅速将朝堂上的变故讲与江茂琰听,又请他沐浴更衣之后入朝行事,刚要让御医为他诊脉,却被对方推辞了。 “我并没有什么大碍,倒是义康,近来夜里总是咳嗽……” 江茂琰声音有些沙哑,不无担心的道:“先去看看他吧。” 当日先帝晕厥,孝昭皇后猝然发难,诚然有人见风使舵,但江茂琰毕竟是几十年的宰相,自然会有亲信故旧做声,而质疑声最为强烈的,就是汤义康了。 此人声名赫赫,年轻的时候尚且敢当面讽谏先帝,上了年纪之后也仍旧是少年,并不为孝昭皇后当时的权势所恫吓,公然在朝堂之上反驳江茂琰图谋不轨的想法。 然后就因为骂的太凶,跟江茂琰前后脚下了狱,附带着的还有二十板子。 汤义康今年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受刑之后高热昏迷。 到底是先帝时期的老臣,孝昭皇后终究不能以他进谏失言为由坐视他病死,最后还是遣了御医前来看诊,接连吃了一个多月的药,又好生调养,才算是救回来了。 当然,出狱就别想了,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吧! 汤义康为自己落得这等境地,江茂琰自然感激。 且这几个月来,要不是他在此与自己相伴,江茂琰忖度着,只怕自己也熬不到现在了,现下见了御医,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他。 此时听江茂琰如此言说,汤义康却是笑道:“既然已经否极泰来,又何必作小儿女情态?我好得很,并没有什么大碍。” 严肃赶忙道:“陛下也请您往朝中行事。” 汤义康叹一口气,神色怅然:“我老了,如今已经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经了这一遭的磨难,他有些心灰意冷——并不是懊悔于当日替江茂琰仗义执言,只是不忍心看着这个在他们这一代人手上走上强盛之路的国度逐步走向衰落。 江茂琰诚然难得,但是对于世人和朝臣来说,如先帝那样大刀阔斧的君主,才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汤义康叹一口气,黯然神伤。 他卧在塌上,语气无力的说:“离了这么之后,我要先去拜祭先帝。说起来,先帝大行之后,我身为臣子,竟然都没有去哭临致奠……” 江茂琰骤然听闻此事,一时茫然,回神之后,潸然泪下,难以自控。 严肃迟疑着道:“可是陛下说,有些事情离了您是不行的……” 汤义康摇头失笑道:“朝中能人百出,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但其余人却做不了的呢!” 严肃“呃”了一声,继而道:“陛下清查先帝大行之后的奏疏和卷宗,深觉长公主辅政以来有诸多不妥之处,且当日孝昭皇后指定长公主辅政,此举是否附和国制,也尤待考量。” “而孝昭皇后的身后名,乃至于伪宰辅柏彦卿的处置——一切一切,都要快刀斩乱麻,在先帝谥号敲定之前完成,勿要留给列国,乃至于后人过多阴谋揣测的机会才好。” 他轻叹口气,面露愁色:“可是孝昭皇后,毕竟是先帝的正妻、陛下的嫡母啊,而长公主又是陛下的长姐,有些话,陛下还真是不好说,这不就犯了难?” 嗯? 汤义康听罢,却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当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弹了起来,中气十足道:“扶我起来!” 江茂琰:“……” 江茂琰见状,也没了原先的伤怀,轻舒一口气后,忍俊不禁,又有些酸涩的想: 这位年轻的天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身上,也会有先帝的影子吗? …… 嬴政高坐御台之上,有条不紊的料理先帝薨逝之后的政务,朝中官员或升或贬,俱是有理可依,不脱国法。 处置到一半的时候,便有人来禀,道是已经请了汤侍中前来。 嬴政抬一下眼,不无诧异的问:“江相呢,怎么未曾前来?” 侍从低声道:“江相说,今日之事,汤侍中足够料理,无需他再出面,请你恕罪,出了牢狱之后,便往先帝陵前拜祭去了。” 嬴政听得默然,几瞬之后轻轻颔首:“知道了。” 又亲自去迎汤义康。 “常言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国家危难动乱的时候,才能彰显出忠贞之臣的品格,汤侍中请受朕一礼!” 汤义康赶忙还礼,嘴上谦虚几句,便开门见山道:“陛下既已经正位,先前数月的乱象,史书又该如何工笔?” 嬴政恰到好处的露出了几分难色:“这——” 汤义康当仁不让道:“《谥法》有曰,昭者,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声闻宣远曰昭——这几项褒美称誉,有哪一个是先皇后担得起的?怎么能让这祸乱朝纲的妇人以这样的美谥载入史册!” 昌华长公主被踩到了肺管子,立时尖声道:“皇家之事,岂是你能够如此议论的?!” 汤义康同样面露愠色,却是冷笑一声,不急不缓道:“敢问长公主,是谁做主为先皇后拟定了谥号?” 昌华长公主冷冰冰道:“是我,如何?!” 汤义康哈哈笑了两声,又道:“为大行皇帝亦或者皇后拟定谥号,这是宗正跟礼部的事情,是宰相们的事情,几时轮到长公主来越俎代庖了?您的手伸的有点太长了吧?!” 昌华长公主一时语滞,回神之后,立即呛声回去:“我乃是辅政长公主,如何做不得主?!” “辅政长公主?好生威风啊!” 汤义康遂将手往前一伸:“先帝的遗诏何在?拿出来让我看看!” “你!” 昌华长公主又是一滞,却恨声道:“先帝大行之后,诸事皆有孝昭皇后裁决,太后遗令命我辅政,这还不可吗?!” “不可!谁告诉长公主可以这么做的?当斩此人,以谢天下!” 汤义康凛然道:“太后有权力协同宗室册立新君,却没有权力在册立新君之后,自行指定一人辅政!她以为她是谁,又把这天下当成什么?她掌中的玩物吗?!” 昌华长公主不能言语,而汤义康言辞愈发锋利:“先皇后的谥号是由长公主做出决出,岂能当真?而长公主这辅政的身份本身就是出于乱命,更是荒唐!” “更有甚者,先皇后威逼内侍,构陷首相,意欲何为?为一家而乱天下,这样的妇人,岂能母仪天下?当戮其尸以谢天下!” 最后一句话过于狠绝,极大的超过了昌华长公主的底线,以至于她当场作色,勃然大怒:“竖子尔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母亲祸乱天下了?!” 汤义康嗤笑一声,负手上前,一字字的阴阳怪气道:“让您这样的蠢货之物盘踞高位,尸位素餐,不算是祸乱天下吗?” “您此时的声音是多么的慷慨激昂,您脸上的神情是如此的愤怒不平,既然如此,您做辅政公主的这段时间,一定做了不少有益之事,也向天下臣民施善政了吧?” “先前贪污粮草一案,肯定也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为人女儿,您一定有好好的为父母守孝吧?” “作为后辈,也一定晨昏定省,侍奉全氏太后吧?” “想来作为长姐,又是辅政重任,也该效仿周公教导成王一样,每日关注皇弟读书,叫他如何理政,明白圣贤之说了?” 昌华长公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言以对。 汤义康见状,声音立时就提高了八个度:“什么?这些你都没做到?!” “什么,你一心只知道在帷幔里跟柏彦卿鬼混,朝政料理的像狗屎一样?!” “长公主,依照臣的看法,您还是太过于拘束和保守了,在先帝的宫室里宣淫有什么意思?先皇后还没有下葬,您应该带着柏彦卿,敲锣打鼓的到她的灵位前席天慕地,那才不辜负您这份盛情,这番真意啊!” “先皇后如此远见卓识,选出了您这样出类拔萃的摄政,见到您在她的灵前欢天喜地的抒发着真情与野性,想来她在九泉之下,也会觉得欣慰吧?!” 昌华长公主听到此处,已经说不出话来,激愤羞辱之下,泪落如珠,哽咽难以自持。 反倒是挣扎着吐出了口中堵布的柏彦卿为她抱不平:“汤侍中,你如此言说,实在有些过了,我与长公主其实……” “什么情况,狗屎在说话?!” 汤义康先是面露惊色,继而恍然:“噢,定睛一看,原来是柏相!” 柏彦卿:“……” 汤义康撇了撇嘴:“还不如狗屎说话了呢!” 柏彦卿:“……” 他倒是想要开口,然而汤义康却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昌华长公主是蠢货,你难道就不是?难为天地造物如此辛劳,叫你们一对儿蠢货凑到一起去了!” 汤义康疾风骤雨一般连连发问:“长公主不知礼义廉耻,你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为父母守孝,你不知道为君后尽忠,你二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柏彦卿,你上任以来,都做了些什么?你有真正的办成过一件事吗?!” “身为宰相,举荐数人,却都是昏庸贪婪之辈,害人无数,贻误军机!你该死!” “先帝大行,孝期未出,你公然留宿于内宫之中,视国法与先帝于何处,又置当今天子于何地?!你该死!” “现在你又在做什么?” 汤义康神情讥诮,不屑一顾:“即便自己身陷险境,也坚持维护一个你眼里的弱女子——哟呵,你心里边肯定感动坏了吧?肯定觉得自己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吧?!” “狗屁!” 他满面嘲弄,当堂骂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宰相,可知道这两个字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你以为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的就只有荣耀,没有担当和责任吗?!” “先前数月,你将无数人的未来和命运置之度外,没尽过半分忠君安民的职责,甚至于还将他们推向深渊,现在却开始心疼一个受万民供养、锦衣玉食的公主?!” “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234. 第 234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昌华长公主与柏彦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从这个角度来看,倒真是有些同病相怜了。 汤义康却浑然不觉得这俩人有什么地方可怜。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面目可憎! “先皇后业已薨逝,毕竟是先帝的皇后、大周的国母,虽然她完全担当不起这个身份,也令先帝在九泉之下蒙羞,但到底是逝者已逝,戮尸便不必了,去其尊号,废其后位,便也是了……” 昌华长公主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鲜血好像都涌到喉咙处去了,好一会儿过去,才颤声道:“难道今日汤侍中要代替先帝行此事吗?” 汤义康恍若未闻,继续道:“至于这所谓的辅政公主,本身就是乱命,当然也做不得真,此番拨乱反正,该当一起废去。” “噢,差点忘了,还有先皇长子……” 他忽然间想起来这一茬:“有一说一,其人实在不能算得上英明,只是死的却也稍有些冤枉,追尊太子也便罢了,只是长公主选定的谥号褒美太过,庄悯二字,就很妥帖。” 昌华长公主听到此处,不由得合上眼去,两行泪珠无声滚下,濡湿了她脸上的新妆,让她倍显狼狈。 然而悲愤之下,声音却愈发尖锐:“汤义康你欺人太甚!这是周家的天下,是我父皇亲手开创的盛世,若他做主如此也便罢了,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指三道四?我没有先帝的遗诏在手,你难道有?!” 汤义康脸上神色倏然转冷,同样声色俱厉道:“那就请宗正召集宗室,商讨此事该当如何,以家法论处便是!至于大行皇帝如何决议——待到此事商议结束,便请陛下赐下白绫两条,你我一道下往黄泉,听大行皇帝评判孰是孰非,如何?!” 昌华长公主再也抑制不住,跌坐在地,掩面大哭。 汤义康不屑一顾:“公主好歹还有机会在这大殿之上痛哭出声,如无意外,后半生还能衣食无忧,您有什么好哭的?赶紧偷着乐吧!” “这数月以来,您当政期间被祸害的百姓,乱命之下遭到牵连的官员,乃至于我这个蒙冤入狱的侍中和没能见到先帝最后一面的江相,才真正是想把心肺肠子都哭出来!” 昌华长公主的哭声短暂的停了几瞬,继而低了下去,却也难以中断。 至于柏彦卿,此时也已经呆坐地上,若失魂魄。 该当朝臣们残余的事情到此为止,剩下的就该交由宗室内部裁决了。 宰相们在这个过程当中可以提出建议,大抵类似于高级经理人,但真正拿主意的,还得是公司的股东们。 宋王是个年高德劭的长者,大致上的看法与汤义康趋于一致,有他牵头,其余人当然也生不出什么异议来。 议定之后将结果告知宰相们——他们就更加不会提出质疑了。 废黜先皇后“孝昭”的谥号,改先皇长子的谥号为庄悯,宣布昌华长公主辅政乃是乱命,同时废止先帝大行之后先皇后乃至于昌华长公主做出的一切决议。 柏彦卿秽乱宫闱,大不敬,本人五马分尸,族其家。 倒是对于昌华长公主的处置,众人有些犯难。 要说是杀了吧,感觉有些过了。 可要是仍旧好吃好喝的住在宫里,做个富贵闲人,好像也对不起她的丰功伟绩。 最后还是宋王拍板拿了主意:“辅政的事情可以归结到先皇后身上,但她在父母孝期胡作非为却是半分都没冤枉,既如此,削去她的封邑,打发她去给先帝守陵,永世不许还京。” 众人都无异议。 遂将这最后决议呈递到天子面前去。 嬴政从头到尾看完,说了声“可”,便令郎官盖印,前去拟旨。 这场大周内部的拨乱反正进行到这里,也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全太后搬到了历代大周太后居住的宫室去,从前侍奉过先帝的内侍总管三省,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她的左右,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似的。 另有人重新修葺布置天子的宫室——昌华长公主跟柏彦卿在这儿鬼混过,即便只是名义上鬼混过,嬴政也觉得晦气。 忙完此间之事,他倒是想起周国之外的一人来。 “那个来自异世界的,特别能养马的女子……” 嬴政迟疑着想起她的名字:“仿佛是叫施龄龄?” …… 蔡国,国都之内。 即将嫁入宫廷的施龄龄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自己成了带球跑故事里的女主。 在这个梦境里,她成为了蔡国太子的侧妃——听起来好像是挺不错的,但是一个农家出身的女子,宫廷之内,有谁会看得起她? 蔡国的太子妃对她很不好,时有诘责。 毕竟宫里宫外都说太子非常宠爱这位侧妃,而施龄龄又被巫者相面,说她来日会有九个儿子。 在不触及到利益的时候,蔡国太子对施龄龄倒还看得过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保护施龄龄,事实与此恰恰相反——蔡国太子妃乃是楚国的宗女,母家实力强大,他是如何也不敢为了一个侧妃去得罪自己的妻室的。 所以他只能委屈施龄龄。 蔡国太子这个正经的夫婿尚且如此,其余人又怎么会帮她? 甚至因为太子妃一直没有身孕,连带着施龄龄也一直在服用避孕的汤药。 太子妃的近侍女官忧心忡忡道:“只怕这药不够牢靠呢,那个农家女不是说很有些运道吗?” 另一个女官听罢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便道:“怀上了又能如何?打下来也不过是一副药的功夫罢了!” 她们说这话的时候,就当着施龄龄的面,显然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也不觉得需要在意她的想法。 更可悲的是,在蔡国的宫廷里,她们是完全有能力将这席话变成现实的。 而比这更更可悲的是,施龄龄敏感的察觉到,自己可能是怀孕了! 她的月事一向都很有规律,从不推迟,但是这个月,虽然来了,但却少得可怜,而身体上的某些反馈也告诉她,她的肚子里很有可能正孕育着一条小生命…… 施龄龄其实不怎么喜欢孩子,更不想跟个繁殖机器一样连生上九个儿子,但是这绝对不意味着她喜欢被人灌药打胎——就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打胎药根本就不靠谱儿,轻则下身流血不止,重则伤及内脏,一命呜呼! 而这两个结果,无论轻重,都不是施龄龄想要的。 她头一次动了点小心机,试探蔡国太子对于此事的看法,而对方的反应却让她如坠冰窟——太子妃是你的主母,你是她的奴婢,只管顺从便是,她并不是恶毒的人,难道还会要你的命吗? 说完,倒头就睡了。 施龄龄心都凉透了,考虑了一宿,果断的借住一场火灾润了。 离开宫廷八个月后,她临盆生下了一个孩子。 不出所料是个男孩儿。 行叭。 施龄龄汗津津的躺在塌上,心想这也是我的孩子呢! 当然要好好的把他养大。 但后边的事情就变得古怪起来。 听说太子发了疯,下令休弃了出身高贵的太子妃,只是因为她曾经欺辱过他心爱的侧妃。 又听说那位死在火灾中的侧妃其实根本就没有死,而是金蝉脱壳,离开了宫廷,而太子正在上天入地,四处搜寻她的踪迹…… 施龄龄:“……” 地铁老人脸.jpg 这家伙在发什么癫啊? 孩子死了他来奶了?! 我活着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对我也不咋地啊,这时候装什么情圣?! 施龄龄就当是耳边刮过去一阵风,只一心一意的做买卖赚小钱钱,顺带着教养儿子,哪知道忽然有一天,那狗男人就来到自己身边了! “龄龄,我错了,当初是我对不住你,都是那个恶毒的女人蒙蔽我,我才会那么对你……” “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我,好吗?” 施龄龄:“……” 啊这。 大哥,有一说一,虽然太子妃有点恶毒在身上,但是人家行事还是很坦荡的。 毫无遮掩,就是大大方方的坏。 倒是你,肚子里没憋好屁,嘴上还跟抹了蜜似的,说这么好听,愣是没办过什么人事儿。 你保护过我一回吗? 这些年施龄龄在外也攒下了一份家业,早就把全家人送到了别国,此时手下也有些能人,倒不是很惧怕蔡国太子——打不过咱就跑呗! 可她没想到的是,她手把手抚养长大的,从小就聪明异常的儿子忽然间来了个背刺。 这狗崽子抱着他爹的大腿不放,眼泪汪汪的看着她,说:“娘,我要我爹,我们不要走了,好不好?我想要个完整的家,我不想让爹走!” 施龄龄:“……” 施龄龄:“????” “小杂毛,你神经病啊!” 施龄龄勃然大怒:“从小到大,他管过你吗?喂过你一口奶吗,把过你一次尿吗?是谁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是谁在你生病的时候熬夜陪伴,你不知道?!” “你娘千辛万苦的生你,这男人就出了个寄吧,这会儿他嘚吧嘚的过来,可把你给感动坏了是吧?!” “你俩才头一次见面,你跟我眼泪汪汪,说你舍不得他?怎么着,感情你舍得我呢,你娘就是一条贱命吗?!” “你知道你娘在宫廷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你又怎么知道我们回去之后,过去的事情都不会重演?你娘受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你能抱住太子爹的大腿就行,是吧?!” “马德!” 施龄龄两手插腰,破口大骂:“这贱男人的儿子也是贱种,白白耗费老娘几年心力,艹啊!!!” 蔡国太子:“……” 死命抱住他大腿的小杂毛:“……” 梦做到这儿,施龄龄就醒了,只是那种被至亲骨肉背叛的愤怒,却仍旧萦绕在心头。 马德,好贱啊! 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她尤且还在生气。 生你养你,都比不过第一次见面的爹,老娘就不该养你,生下来就该掐死! 正恼火间,外边人影一闪,有人急匆匆的拍着门,道:“施姑娘,施姑娘?你醒着吗?” 施龄龄疑惑地蹙起眉,披衣起身:“醒着呢,怎么了?” 那人道:“快些出来,周国的使节马上就要过来了!” 周国的使节? 来这儿干什么? 接连两个疑问浮现在心头,施龄龄行动上却不迟疑,麻利的穿戴整齐,走出门去。 院子里立着两个身着周国官服的年轻男子,目光迅速在她脸上扫过,继而开门见山道:“可是施龄龄?” 施龄龄茫然道:“……是。” “我奉我周国天子之令,前来征召于你。” 对方言简意赅道:“若能助我大周蓄养牛马牲畜,功成之日,可封尔为万户侯!” 施龄龄脑子里嗡嗡作响,满是混沌:“啊?”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从迷惘中唤醒:“龄龄!” 施龄龄打个哆嗦,就见蔡国太子也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了,一脸担忧的看着她:“周国路途遥远,你孤身一人,我如何能放心?” “噢,差点忘了!” 施龄龄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周国使节便忽然间想起来了什么,忙补充一句:“陛下说了,为防施姑娘长途辛苦,无人言语,特许您把蔡太子一起带上解闷!” 施龄龄:“啊这?” 蔡国太子:“啊这?!” 周国使节:“从今以后,他就是您的妾了!” 施龄龄:“啊这……” 蔡国太子:“……啊,不!!!” 施龄龄后知后觉的想到: 咦,好像不用生孩子了? 好哎!!! 235. 第 235 章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 嬴政举重若轻的料理掉朝政,快刀斩乱麻将先帝薨逝之后的那一页乱象掀过,正式下令迁昌华长公主于先帝陵墓守孝终身之后,他心里便隐隐有了某种了悟。 再度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听见周围侍从对自己的称呼重新又变成了“太子殿下”,脸上也不曾显露任何异色。 在这边的世界线上,云葳已经于卫国成事,公孙仪也已经奔赴如白绢故事一般,由长公主辅政的齐国去搅弄风云了。 每隔半月,他的书信便会自齐国的国都发回,信上讲述他已经成功的游说了数个齐国的政要人物,合连纵横,必要的时候猝然一击,则齐国上层势力坍塌大半,齐国必将不战而败。 而与此同时,郑国的名将卫钊率部归降,宫廷之内卫皇后猝然发难,软禁郑国天子,无血开城的消息也传回了周国国都。 嬴政看过这奏疏,只是微微一笑,继而便下令兑现从前对门客和幕僚们所做出的承诺——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得一国者,封万户侯! 而这消息到了公孙仪的耳朵里,也激得后者愈发心痒难耐。 待到嬴政再度收到他的来信时,就见对方在汇报公务结束之后,于信的末尾,言辞恳切的提出了央求: 太子殿下,如今臣功业未继,不敢贸然有所恳求,只是有一事牵肠挂肚,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他语气悲愤又凄楚的讲述了那个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黄谣,郑重其事的阐述了自己的痛苦之后,放低身段恳求嬴政——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些晦气东西给禁掉啊? 不能让功臣在外流血,回家流泪啊! 公孙仪并不知道这些丰功伟绩都是周帝的手笔,还当自己是被旧贵族们报复了,故而才有此一问。 嬴政倒是知道内情,自己每到一个世界也都会被谣言创一遍,对于公孙仪的反应,倒是有些感同身受。 此时周帝当政,没杀公孙仪已经不错了,还帮他辟谣? 想都别想! 不过等到了嬴政当政之时,料想便是小菜一碟了。 故而嬴政便在好笑之余,提笔回信。 你只管好生办事,你我君臣相得,我必不负你。 公孙仪远在齐国国都,见到书信之后,却是感激涕零,泪如雨下,暗暗发誓要为太子殿下呕心沥血,成就大业。 如是又过了段时间,终于有齐国的消息传了过来。 严家兄弟跟张良打外边儿一起进来,脸上的神色都相当的微妙。 嬴政微露疑惑:“出什么事了?怎么都是这副表情。” 张良迟疑着道:“太子殿下,公孙先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猝然发作之下,齐国的国都都被他搅成了一锅粥……” 嬴政不解的挑了下眉:“这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只是……” 严肃迟疑着道:“殿下知道此事齐国乃是长公主辅政,少主登基吧?” 嬴政道:“自然知道,这怎么了?” 面前的三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约而同的抖了抖。 最后还是严格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文书,双手呈到了嬴政面前,支支吾吾道:“殿下还是自己看吧,这些个话,实在叫人出口不得……” 嬴政心下疑惑之情愈发深了,接过来展开一看,赫然是—— 世人皆知,齐国长公主豢养男宠,荒淫无道…… 没注意到身后的那只小狼狗…… 红着眼睛,掐腰…… 命都给你…… 嬴政:“……” 啊! 朕的眼睛!!! 朕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突然间开车创朕?! 手指一松,那薄薄的一页纸随之滑落到了地上。 空间里被这雷同文案惊住的其余人:“……” 刘彻迟疑着道:“公孙仪……有点东西。而且东西有点多了。” 又缄默了很久之后,朱元璋才同样迟疑着说了句:“老铁们,这的确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嬴政:“……” 其余人:“……” 又是好半晌过去,刘彻忽然犹豫着道:“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到的这些世界,都是公孙仪这样的纵横家杜撰的故事啊?” 嬴政:“……” 其余人:“……” 啊这。 这种离谱又有点符合逻辑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张良三人早就看过这个公孙仪操刀杜撰出来的文案,且被创的不轻,见太子殿下同样被创,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在心里忍不住会想——公孙先生真不愧是纵横家啊! 这么辣眼的东西都能编造出来,实在不能不怀疑他的精神状态啊! 张良弯下腰将方才嬴政手指一松落到地上的那张文书捡起,折叠一下正准备将其收起的时候,冷不防旁边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将其接过之后,三两下将其撕碎扬了。 张良微微有些错愕的望了过去,正看见年轻太子端肃持重、面无表情的面庞。 回到书房,先前公孙仪从齐国发来的书信还留在案上,书信末尾的泣血诉求仍且历历在目。 嬴政心思却已经飘到另一处去,撕掉之前准备好的辩解声名书,借着周帝开的那个头儿,自顾自的替公孙仪打起了草稿…… 我是公孙仪。 是的,我跟李炎有个孩子…… …… 施龄龄是通过义兄李尧臣结识到云葳和卫其姝的。 原本她以为自己的身份就足够特别,经历也可以跨越种田跟朝堂之上两个频道,写一部剧情十分跳跃的小说了。 等见到这两人之后她才知道,自己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她先前不过是蔡国太子的一个侧妃,而云葳可是大周皇长子的正妃! 卫其姝就更加不必说了,人家直接就是顶格的人物——郑国的皇后! 至于经历,就更没得比了。 云葳是墨家钜子之女,先跟皇长子和离,继而走上朝堂。 卫其姝呢,未出阁的时候是可以上《世说新语》贤媛篇的人物,入宫为后之后仍旧拨弄风云,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未来走向。 哪一个都能轻轻松松吊打她! 说真的,跟这俩人站在一起,施龄龄有些自惭形秽。 卫其姝却道:“我反而觉得,龄龄你才是真的出类拔萃。” 她神色谦和,语气温煦:“我与阿葳走到今日,母家助益甚多,而你,却是真的从底层而起,从无到有,这难道不是远胜过我们两人吗?” 施龄龄羞坏了,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两位姐姐如此言说,真是折煞我了!” 云葳见她憨态可爱,不由得为之失笑,笑完之后,却又如实道:“我之所以想要结交妹妹,其实也是存了一点私心的。” 她诚恳道:“如今这世道,女子想要登上朝堂,本就艰难,要是再各自为战,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我知道妹妹是有大本领的人,所以才请你义兄居中牵线,想要与你结识……” 施龄龄:6啊。 传奇性比不过人家,思想觉悟也被秒了__ 这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就事论事,对于云葳的这种思想,施龄龄是很钦佩的。 因为她没有想到这些,只盘算着得过且过,发挥自己的所长给自己那迷人的老祖宗做出点什么来,顺带着改善一下生存环境和社会地位,如今再面对云葳这样的为女子发声的开拓者和先行者,怎么能不肃然起敬? 施龄龄起身郑重拜道:“姐姐若有需要,但请吩咐,妹妹绝无不从!” …… 嬴政的生活一如往昔,浑然没有人知道,他往另一个世界去走了一趟,又从容折返。 只是这趟旅行,难免给他带来了别的影响。 譬如说…… 此时此刻,他不露痕迹的将目光投向侍立在皇帝身后的三省,悄悄跟老伙计们道:“若是母亲有意,倒是可以在山陵崩了之后让他去侍奉母亲。” 主打的就是一个豁达! 空间里的其余人:“……” 刘彻用牙签剔着牙,斜眼道:“哄堂大孝了家人们,始皇你这么孝顺你爹知道吗?!” 嬴政:“……” …… 数日之后,一场姐妹趴上,云葳笑着给施龄龄引荐了义安公主。 “你还没到周国的时候,公主便听说了你的事迹,也很想结交你呢。说起来,我们几个人里边儿,就属她知晓你最早,见的却是最晚!” 义安公主的名号,施龄龄倒也听李尧臣说过。 又是一个传奇性可以吊打她的人物。 据说是周帝身边内卫统领的女儿,后来阴差阳错到了全皇后身边,因为忠心耿耿,救护皇后得力被收为义女,继而一跃成为内宫之中最有权势的女子之一。 还是个数学大佬…… 看看身边这一圈人吧——云葳是来自墨家的发明制造家,身负有万户侯的爵位,卫其姝是经学大家,有着侯爵的爵位,义安公主就更加不必说了。 施龄龄深深有种哈士奇在混迹狼群的感觉。 她有些无措的挠了挠头:“姐姐们不要嫌我笨啊,我只会养牲畜,不比你们头脑聪明……噢,还有送子!” 施龄龄说到这儿,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终于想到了自己身上的另一重buff:“如若你们想添个儿女,可以到我这儿来住一段时间!” 其余几人不约而同的流露出“勿要cue”的嫌弃表情来。 遇到晦气丈夫的云葳:“不要靠近愚蠢的男人,会变的不幸。” 遇到晦气丈夫的卫其姝:“不要靠近愚蠢的男人,会变的不幸。” 义安公主双手捧脸:“可以靠近太子殿下那样的男人,会让人变得更好!” 施龄龄深以为然,并且还想给她点一万个赞:“没错!” 如果你也崇拜始皇,那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也是在说完这俩字之后,施龄龄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啊,对哦,姐姐们都是单身状态哎,怪不得都没孩子……” 云葳笑道:“想那孩子是个稀罕物,又岂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卫其姝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义安公主含笑觑了她们俩一眼:“你没有,你也没有,如今打蔡国来了个可爱的小妹妹也没有,可知这孩子不是个好东西,不要也罢!” 卫其姝便又说了一遍:“正是这个道理!” 236. 地府番外 原世界 周国的历代先君们在地府里十分惆怅。 是为了国家惆怅吗? 倒也不是。 毕竟此时此刻,大周已经是这片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强国。 是为了对外征战而惆怅吗? 倒也不是。 毕竟此时此刻,大周一旦出关,不敢说是一挑多,单打独斗的话却是没再怕的。 他们是在惆怅于周国的天子后继无人。 皇长子守成也就罢了,开拓之君? 他明显不是那块材料。 这要是赶在太平盛世,诸国一统,倒也没什么大碍,偏生遇上这不变则死的大争之世,再刷出来这样一个庸碌的后继之君,可就是相当抓马的事情了。 一个明君励精图治,想要强盛国家,这志向固然很好,却未必能够在他的有生之年里办到,但倘若想要亡国灭种,一个不合格的君主妥妥的就能够办到! 甚至于不需要加上一个“有生之年”的限定词。 能力强点的,几年之内就能给你办的妥妥帖帖! 这叫人怎么不愁? 周帝的爹在底下三天一叹气,五天一感慨:“怎么就这几个儿子啊?别成天只知道跟江茂琰聚在一起开会,没事儿多往后宫走走啊!” 本来分子就小,再不主动扩大分母,这事儿可怎么搞? 现在的儿子都不太行,那就多生几个嘛,总会有行的啊! 可是盼来盼去,最后周帝的后宫里总共也就那么七个儿子。 且眼看着没人能够跟皇长子相抗衡。 嗐,行吧。 周国的先君们想:赶紧给皇长子娶老婆啊——脑袋笨点就笨点吧,咱们想办法来弥补。 譬如说给笨蛋儿子娶个聪明老婆,让聪明老婆给他生个聪明儿子。 到时候咱们就在地底下盼着这小子早点噶,噶完之前麻利的把皇位交给他的聪明儿子就得了呗! 他们是这么想的,周帝也是这么做的,给皇长子选定了墨家钜子之女为正妃。 一是希望有个聪明人能在儿子身边督导劝谏于他,二来呢,要是运气好生出个天资出众的孙子来,那不就是赚了吗! 周国的先君们都觉得这个人选选的好——对他们来说,相貌这玩意儿其实是最不顶用的,皇帝嘛,谁会缺美人? 但是真正顶尖的头脑和智慧,却是万里挑一的难得,要是能将这头脑传给自家的儿孙,那就更是一桩极好的买卖了。 幸运的是,周帝很能明白他们的心思。 不幸的是,皇长子并不明白他们的心思。 我爹怎么想的啊,给我娶这么个老婆,不漂亮也就算了,还总爱管束我…… 周国的先君们:“……” 啊这? 小兔崽子你没事吧? 真就是有人追着你喂饭,你还要死要活非得吐出去是吧?! 可是偏又拿他没办法。 矮子里边选将军,出身也好,齿序也好,乃至于母族势力,其余皇子当中,有谁敢跟他相争? 唉。 愁愁愁! 因为这缘故,即便周帝励精图治,周国日渐强盛,他们在底下见着,也是喜忧参半。 没有可靠的后继之君,保不住这万里河山,家业打的再大,又有什么用? 早早晚晚,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其余几位皇子倒也不是全然的老实,眼见着那么大一个饼在面前却吃不到,他们也好,他们的母亲也好,或多或少都试探着伸过手。 只是甚至都不需要周帝做出反应,皇后便三下五除二将他们给撅回去了。 如是重复了几次,周国的先君们甚至于连看热闹的心思都淡了。 一出戏在开场之前就设定好了结局,甚至你已经隐隐约约的察觉到了烂尾的可能——谁还会有兴趣继续看下去呢! 是以等到有人说:“咦,老六好像有些动作哎!”的时候,甚至于都没人有兴趣去看一眼。 该打牌的打牌,该睡觉的睡觉,还有人牵着狗出去遛弯儿,浑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以至于等打牌的打完牌、睡觉的睡完觉、遛狗的遛完狗之后回来一看——哎,什么情况? 这小子怎么得到准允可以单独觐见了?! 这可是先前几个皇子都没得到的待遇啊! 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留在那儿打着瞌睡看完了全程的周国先君告诉他们:“这小子有点东西在身上啊,硬是说服了墨家的那个女孩儿……噢对了。” 他还不忘补充一句:“就在刚刚,皇长子彻底出局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不约而同的在镜子前坐好,皆是若有所思: 看起来,周帝倒真是很看好这小子啊…… 且听听他单独觐见的时候会说些什么! 毕竟是牵扯到自家基业能否千秋万代的大事,周国的先君们有一个算一个,在六皇子觐见周帝这一日悉数列席,主打的就是一个全神贯注,聚精会神。 开始了开始了! 饮料瓜子儿茶叶水,吃瓜看戏的必备之物,统统都安排起来! 周帝问六皇子治国更倾向于选择哪家学派。 很好,这很符合考核后继之君的流程! 而六皇子也并没有一味的顺从讨好,忖度着周帝的想法给出法家的答案,反而融会贯通,集几家之长。 很好,这很符合一个后继之君该有的政治素养! 周帝就此提出了质疑。 很好,这很符合一个君主兼考官的心态! 六皇子从容应对,阐述自己心中的百家之道乃至于相关用处,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继而将儒家与法家并非毫无共通之处…… 很好,既有自己的想法,又言之有物,可见的确是看过诸多典籍,吃透之后,又不为之所困,就更是难得! 一场考校至此暂且终结,周帝虽然脸上不显,但心里是满意的。 而地府里周国的历代先君们,已经啧啧称奇的将“这个崽真不错!”的想法挂到了脸上。 庄宗皇帝方才听得太过入神,手里的瓜子儿都没磕几个。 那边太宗皇帝手里的酒水也只是喝了一半儿。 穆宗皇帝看今天天气还好,就打算斟酌着时间出去遛狗,耳朵里听见周帝吩咐让人带六皇子去用些膳食,便顺势站起身来。 考校结束了嘛,也就可以散了。 哪知道起身之后走了几步,却没听见六皇子的应和声,反而听他出声恳请遣退侍从,单独奏对。 穆宗皇帝:? 还有什么是我们地府不能听的吗! 屁股重新落到椅子上。 我也要听! 原本打算离开的先君们也重新坐了回去,或低声或高声探讨着这个年轻小子的先君们也随之停了口。 十数双眼睛齐齐的盯着大殿之中的那对父子。 六皇子说:“陛下,让我来给您讲个故事吧。” 先君们不由得心想:好标准的进谏开头啊! 庄宗皇帝很懂的跟其余人说:“这一看就是打算通过讲故事的形式来劝说君主!” 再竖着耳朵往下一听—— 她是风华绝代的倾世佳人,通晓天下典籍,学富五车…… 朕不准你离开!全儿,没了你,朕可怎么活?! 傻丫头…… 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周国的先君们:“……” 周国的先君们:“…………” 庄宗皇帝手那么一松,瓜子儿撒了一地,正落在太宗皇帝倾洒在地上的酒水上,那边儿穆宗皇帝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酒壶。 非静止画面.jpg 苍天在上啊! 朕的耳朵脏了!!! 老六啊老六,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开着车创我们?! 庄宗皇帝很久没体验过这种特别的感觉了——就像是一条蛇在自己身上缠来缠去追一只蟑螂,最后这俩东西一起进了自己大张着的嘴里边儿! “啊!!!” 不知道是谁猝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其余人终于借机从这场可怕的幻境之中挣脱,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一时神色极为复杂。 穆宗皇帝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又委屈又愤怒,问出了跟周帝如出一辙的疑惑:“他想干什么啊?!” 说话就说话,劝谏就劝谏,创人干什么! 六皇子微微一笑,神色坦然(?)而骄矜的给出了答案。 “陛下若是赐死我母亲的话,那这个故事就属于你们俩了喔!” 周帝大惊失色。 地府里的大周历代先君们同样大惊失色。 非静止画面.jpg 高宗皇帝:“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心肠呢!” 其余人心有戚戚的点头。 太宗皇帝问庄宗皇帝:“你不是说他这是打算通过讲故事的形式来进谏吗?” 庄宗皇帝:“……” 庄宗皇帝痛苦的闭上眼睛:“您就说这是不是在进谏吧!” 太宗皇帝:“……” 你小子! 转念一想,倒是觉得人间这个老六颇有些难得之处。 “我都没想到他爹可能会赐死那个全氏,他却先一步想到了,甚至于在全面出于劣势的时候,想出了一个如此……的办法来对抗他爹,护住了全氏的性命,实在难得!” 高祖皇帝迟疑着道:“护住了吗?他爹不是还没答应?” 又是一阵沉默。 太宗皇帝问:“要是换您过去,一边是这个故事,一边是全妃的性命,您选哪个?” 高祖皇帝:“……” 高祖皇帝:“……还,还是让全妃活着吧。” 237. 地府番外 梦中世界1 意外来的如此突然。 彼时江茂琰正在御前奏对,周帝则在御座前往来踱步,思忖着他所说的内容,脑海中忽然间闪现出一个念头,下意识就要步下玉阶与之言说—— 也就在这时候,一股忽然的晕眩骤然袭来,周帝眼前发黑,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猛地从玉阶上栽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看见江茂琰那惊慌失措的面孔。 向来持重老辣的首相,竟然也会有如此慌乱的神情啊。 等我醒了,一定要好好的取笑他一番…… 周帝苦中作乐的想着,意识就此陷入到了黑暗之中。 那时候他如何也想不到,这竟是君臣之间的最后诀别! 再度恢复意识时,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从前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此时却比登天还要难,眼皮上好像是覆盖有千斤重物,压得他难以睁目。 周帝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嘴唇勉强动了几下,却无力发声。 好在这时候视线尤在,他第一眼便瞧见了守在床边的宋王。 几日不见,皇叔好像苍老了很多啊…… 周帝想要言语,却不能如意,想要起身,就更加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想要转动眼珠逡巡殿内,竟也不曾如愿! 好在这时候宋王也发现了他的醒来,当下悲喜交加,赶忙使人去告知皇后,又接连问了几句,见周帝不能言语,无法动作,一颗心便也就渐渐的沉了下去。 他试着说些当下之事给周帝听:“陛下已经昏迷七日了,此时是皇长子殿下在视政,老臣与皇后娘娘联手掌控了内宫,朝臣们都各司其职,诸国暂时也没有任何异动……” 周帝将这席话听到耳中,心里想的却是别的——怎么不提江茂琰? 他此时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不祥之感。 江茂琰乃是群臣之首,即便此时须得安抚百官,督理朝政,但自己醒了,如此大事,皇叔也是该使人知会他的,何以只是告知皇后,却不请江茂琰来?! 周帝这样刚强的人,为了自己的心腹爱臣,此时注视着宋王,眼神里也不禁流露出了几分央求来。 宋王本就是聪明人,又如何会不懂他的想法? 当下叹息一声,将周帝昏迷之后皇后的所作所为说了。 “当下之事,唯有如此罢了。皇后不仅仅是皇后,也会是未来的太后,而即便过了皇后这一关,皇长子也早就与江相结仇……” 宋王说到此处,也觉黯然——虽然向来周国新帝都会杀两个先帝的爱臣祭天,但少有是出于私怨的,多半是为了公心,乃至于国家大势,而今日的皇后与皇长子,却显然是为了一家之私利了。 他只能尽力向周帝保证:“但凡有一丝可能,老臣也会保下江相的!” 周帝不能言语,更无法起身,看着床边垂垂老矣的叔父,再想到牢狱中的江茂琰,心下一时懊悔,一时愤恨,百转千回,最后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何不早早杀此无知妇人! 又为何不早日废掉那无能之子?! 以至于国家沦落到了这母子二人手中,跟随他多年,与他肝胆相照的爱臣也落得今日下场! 周帝心中衔恨,奈何体不能支,宋王担忧皇后生事,一直不曾离开,悄悄传了皇帝的心腹太医来问,对方诊脉之后,却是连连摇头:“陛下的脉象,已经是回天无力了……” 周帝心头悲恸更甚一层、 宋王握住他发冷的指尖,说出了周帝的心里话:“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关头,我也顾不得是不是犯忌讳了,能不能用虎狼之药,吊起陛下的精神来?哪怕只有半刻钟时间,也足够了!” 周帝饱含希冀的看了过去。 事到如今,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换得那片刻时间。 他所求的真的不多。 让他把皇后和皇长子处置掉,把江茂琰放出来,立七皇子为储君便是了。 国有幼主,诚然是件坏事,但是眼见着也不会比当下更坏了。 再有宋王叔和江茂琰联合辅政,总归比叫皇后和皇长子联合旧贵族将这个浸透了他心血的国家蛀空来得要好! 然而御医又一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陛下近年来案牍劳形,身体早就不堪重负了,而周国的先君们所有的疾病,陛下其实也……若真是用了虎狼之药,只怕未必能有转瞬空暇,反倒是身体先一步承受不住……” 周帝几乎陷入到了绝望之中。 病痛伴随着体力的衰减和意识的模糊,这短暂的会晤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消耗大半,他很快便如同先前一样,陷入到深重的黑暗当中。 在这之后,周帝断断续续的清醒了两次,见到的都是宋王,亦或者其余宗室。 皇后始终没有来见他。 因为没有必要。 夫妇二人都很清楚,对他们来说,见与不见,其实都没什么意思了。 真正能够决定未来走向的,是周帝能不能恢复身体,哪怕是恢复到能说几句话的程度也好。 而一旦他能够言语了,无论皇后在不在这儿,他都会第一时间下令将其废黜,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件事情在皇后下令关押江茂琰的时候就决定了,与她是否在皇帝病重时殷勤伺候无关。 周帝也不在乎皇后在或不在。 他只是在那短暂清醒着的时候,用尽一切气力向上天祈祷,让我短暂的好起来吧! 半刻钟就好! 哪怕是只是能说几句话! 江茂琰当然可以死。 他可以死在新君的宏图大业上,可以死在为周国万年的基业上,可以死于他的理想和抱负,但是唯独不能够死在内宫的构陷和外朝的攻讦上! 江茂琰不可以死的如此不堪,更不可以遭受这样的羞辱和折磨! 可是上天并没有听见,亦或者说响应周帝的祈祷。 他的身体并没有任何恢复的征兆。 反倒是在数日之后,宋王神色有些复杂的来到了他的病床前,告诉了他一个不知道是算好,还是算不好的消息——皇长子死了。 又同他讲述了皇长子的死因。 周帝的心情很平静。 因为皇长子的死虽然能够对皇后造成相当的打击,但是却并不会改变他此时的劣势。 死了就死了吧。 他不无恶意的想: 现在死,好歹还能得到一个偏向于同情的谥号。 等过些年再死,说不定就是新朝追谥亡国之君了。 但是他的困局却没有因此发生任何改变。 倒是生活状态发生了一些改变。 因为皇后决定拥立六皇子为新君,所以六皇子的母亲全妃,开始出现在他的宫殿里。 多年不见,她仍旧美艳不可方物。 可是对他来说,这有什么用呢! 时间一日日的过去,周帝清晰地感知到死亡的迫近。 终于到了那一刻的时候,他心里隐约已经有了几分明悟,好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他的喉咙。 他喘不上气来,呼吸加快,鬼使神差的,竟然能够说话了! 周帝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张开了口,断断续续道:“叫,叫江茂琰来……” 一语落地,喉咙随之一松一紧,手掌无力的落了下去,这位英明神武的一代帝王,就此薨逝! 死亡之后的灵魂状态是如此奇妙,好像从前的病痛都脱离了那副腐朽的躯体。 周帝有些不适应的飘了起来,活动一下手脚,熟悉完当下这种状态的时候,全妃已经从偏殿赶了过来。 周帝无可无不可的听着三省告诉全妃自己临终前说的话,然后,就看见…… 全妃忽然间一把抱住了三省?!!! 周帝:“???” 缓缓打出三个问号。 什么情况?! 我死了是吗?! 噢我忘了,我确实死了。 不过在一个刚死的人面前搂搂抱抱,你俩也太过分了吧?! 还有,三省跟全妃怎么会搞到一起去?! 好在三省很快就彬彬有礼的把全妃推开了。 周帝狐疑的盯着他们俩,看看三省,再看看全妃,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全妃的脸上。 那个美艳绝世的女子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梨花带雨,倾国倾城。 她神情娇愁,抽泣着说:“皇后势大,公主又向来刚硬,倘若明儿是被他们扶上皇位的,那我们母子只怕到死都摆脱不了他们的控制,只能为人手中傀儡,任由摆弄了啊……” 周帝:“……嗯?!” 精神一振.jpg 全妃你有点东西啊! 而且东西还很多的样子! 要说后宫里谁读的书最多,那毫无疑问是皇后,可要说后宫里谁的政治素养最强,此时此刻,当推全妃! 这玩意儿并不跟读书能力绑定,很大程度上是靠天赋的。 全妃能在这转瞬之间的功夫里想到从自己身上得到六皇子的继位正统,并且当机立断,马上用美色和柔情来打动三省,无论是政治素养还是思维能力,都是相当出类拔萃的水准了! 他甚至于因此生出了几分懊恼——嗨呀,当年还是太无情了,只知道欣赏美色,享用年轻的身体,应该多跟人进行一点精神上的沟通啊! 懊悔完之后,周帝又美滋滋的想:全妃是个胸有丘壑的女子,她的儿子怎么会差? 芜湖 看起来上天还是听到了朕的祈祷啊! 老六,爹的好老六,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地府前来接引的阴差已经到了,周帝再如何依依不舍,也要离开此间。 只是全妃在那刹那间展现出来的超强素质给了他一定的底气,甚至于连带着好像连江茂琰的必死之局都出现了生机,他总算可以稍稍放心一些了。 周帝到了地府,就接到了祖先们一致的亲切问候。 在人间,他的确干得不错嘛! 至于最后临终前的乱局,这纯属意外,谁也想不到啊! 还有人信心满满的安慰他:“没事儿,全妃那么聪明,你家老六肯定也不差,一切都会好的!” 周帝用力的点头:“嗯,一定是这样的!” 238. 地府番外 梦中世界2 周帝辞世之后,一切都好像是按下了快进键。 宗室协同内宫,操持了一场极为盛大的葬礼。 参考历代先君辞世时的仪制与周帝生前的意思,这场葬礼办得并不奢靡,陪葬器物也是寥寥无几,只是礼乐和参与人数上格外隆重了些,列国听闻此事,也纷纷派遣使臣前来吊唁,不一而足。 三省已经被全妃所说动,作为周帝大行之前唯一守在旁边的人,如全妃之意,将周帝临终前指定六皇子明为继任之君的事情讲了出来。 皇后并没有多想。 因为这个结果对她有利——原本她就是打算推举六皇子上位的。 而对于此事的真实与否,她其实也存在着某些疑虑。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大抵是三省有意向她示好,便也就释然了。 毕竟是侍奉了周帝多年的老人,内宫中有些威望和人脉,对方既然有意倒向自己,她又是何乐而不为? 宋王虽然有些疑虑,但最后还是被皇后说服了。 如是就在周帝大行的当天晚上,六皇子周明便于灵前登基,继位新君。 地府里,周帝几乎是搬着小板凳长在了那面能够窥视人间之事的镜子前,苍蝇似的搓着手,不间断的祈祷着——老六啊老六,快快施展神通吧! 然而人间之事的发展,却给他来了个猝不及防。 …… 皇长子诚然不算成器,却也承载了皇后的希望,先前他猝然离世,的的确确是给了这个女人堪称致命的一击,只是忧心母家和女儿,方才勉力强撑。 此时周帝大行,她在江茂琰一事上所做出的豪赌大获全胜,那口气泄掉,人也就垮了。 皇后此生唯有一儿一女,儿子已经去了,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这个女儿。 原本昌华长公主被许给了徐国公世子,也差不多是时候该操持婚事了。 只是不知是否是因为近来流年不顺的缘故,先是皇长子辞世,继而周帝驾崩,而徐国公府的世子出门骑马吹了风,也落了病在身,一个多月了,都没见好。 到底是未来的女婿,关系着女儿的未来,皇后闻讯难免心焦,匆忙打发心腹太医去瞧了。 太医回宫之后悄悄回禀:“左右此时正值孝期,皇后娘娘还是且待上两年再看吧,若是徐国公府上有个万一,您也好有所准备不是?” 皇后听罢就知道徐国公世子此时只怕有些不好,便也就歇了叫女儿赶在新丧之时发嫁、在夫家为父守孝的念头。 来日徐国公世子没了,女儿还能再行婚嫁,但要是过去做了寡妇,虽说还能再嫁,但到底晦气不是。 又琢磨着该给女儿留点什么做保命符。 这孩子的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从小到大没吃过苦,眼睛长在额头上,除了父母兄长,旁人都看不上眼,即便此时六皇子登基为帝,她见了全太妃也是不假辞色。 长此以往,这怎么行? 皇后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往女儿身上添了道辅政公主的金字招牌。 消息一出,朝野为之寂然。 徐国公夫人日日守在儿子的病床前,几乎要把眼睛哭瞎,闻听此事,也不能不说丈夫有先见之明。 向来能够成为辅政的,又焉有泛泛之辈? 即便如此,也少有能够全身而退的,更何况是昌华长公主这样眼高于顶的蠢人呢! 当日皇后下令将江茂琰下狱,徐国公便知事情要糟,为万全计,赶忙令儿子设法避险。 可这险哪里是轻轻松松就能避开的? 皇后难道不会使人前来探望,不会让御医来诊脉的吗? 要是让她知道徐国公府有意避婚,只怕立时就要有所发作! 谨慎起见,徐国公世子往身上浇了几桶冰水,湿着头发出去骑了一个时辰的马,回府之后就发起高热来了,这是真的用命在演戏啊! 徐国公夫人心疼的要命,又无计可施,一人卧病,总比来日事情发了,全家殒命来得要强! 再等到先帝大行之后,她作为命妇入宫哭临,眼见着昌华长公主对全太妃呼来喝去,毫无崇敬之心的样子,一颗心也就彻底的沉到了谷底。 那是新帝的母亲啊! 此时皇后掌控大权,倒也罢了,可皇后能一辈子掌控大权吗? 这至尊之位,总有一日是要交到新帝手里的,到那时候,昌华长公主这个曾经欺辱过他母亲的人,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而徐国公府作为她的夫家,又岂会得到善终! 徐国公府已经算是旧贵族中极为显赫的门第了,在这顶层权力交接的风雨当中,尤且显得如此脆弱无力,就更遑论其余人了。 周帝辞世之后没过多久,皇后便也撒手人寰,昌华长公主以辅政公主的身份入住天子寝宫。 与此同时,旧贵族出身的柏彦卿以宰相的身份登上了政治舞台。 地府里周国的历代先君们:“……” 啊这? 你们搁这儿过家家呢?! 周帝差点举起板凳来砸碎了那面镜子:“卧槽?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皇后在咽气之后,得知世间竟然当真有黄泉地府的时候,脸色瞬间就白了。 谁能想得到死了还能见到冤主啊?! 而她生前的所作所为…… 皇后心下忐忑至极,脸上强撑着没有露怯,步子极慢,一步一挪的走向前去。 周帝早就在入口那儿翘首以待了,见到人之后二话不说,噼啪两下,先恨恨的甩了两记耳光过去——平心而论,这还是他头一次跟后妃动手! 皇后猝不及防的发出一声惊叫,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周帝原本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想说。 他想说周国的大势,想说江茂琰对于国家和朝廷有多要紧,想说皇后在自己昏迷之后做出的一系列糊涂事,话都到了嘴边儿,却咽下去了。 这些他在乎,皇后会在乎吗? 本来她可能会在乎的,但是现在皇长子已经死了,只怕她也不在乎了。 而周帝不愧是周帝,几乎就在这转瞬间,马上找到了最能刺痛皇后的那个点:“等着瞧吧。” 他神情讥诮:“你以为你让她做辅政公主,是给她一个保命符?我就等着看你的蠢女儿什么时候被她愚蠢的母亲送下地府!” 然后甚至于连皇后的反应都没看,就提着板凳重新回到那面镜子前开始用心的祈祷:“老六啊老六,快快施展神通吧!”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好几天过去了。 昌华长公主开始看似有模有样、实则一塌糊涂的处置国政。 周国的先君们:“……” 地铁老人脸.jpg 周帝还在祈祷:“老六啊老六,快快施展神通吧!” 昌华长公主开始跟柏彦卿谈判(?),共同合作,通过后者留宿内宫的形式,让朝臣们知道他们俩是密不可分的政治伙伴。 周国的先君们:“……” 这,这很难评。 我祝他们成功吧。 插一句题外话——也是在这时候,徐国公府上表,以世子多病、不堪奉主为由,婉拒了与昌华长公主的婚约。 昌华长公主到底还是有点逼数的,知道自己的言行不啻于当众给徐国公世子戴绿帽,遂允之。 此时,周帝还在祈祷:“老六啊老六,快快施展神通吧!” 然后画面给到了从前的六皇子,如今的周国新君。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爱我,却要去爱那个柏彦卿?!” 他眼眶猩红,神情邪肆,眼角眉梢尽是求爱而不得的戾气与疯狂:“她是我的姐姐又如何?我只要她!” “天下?不过是她掌中的玩物罢了,只要她喜欢,给她又能如何?!” 周国的先君们:“……” 啊这?! 又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周帝。 周帝:“……” 周帝:“…………” 周帝一改先前祈祷的姿势,跌坐在地,神色错愕,满面惊容。 老六啊老六,快快收了神通吧! 【理智-10】 【理智-10】 …… 【理智-10】 朕的大周! 朕的天下!!! (发疯大叫)(贴地蠕动)(痛哭不止)(突然暴起攻击)(路过的狗都要被砍一刀)(被鬼差制服)(发疯越狱)(路过的狗都要被砍一刀)…… 周国的先君们:“……” 不知道该心疼这个崽,还是该心疼一下自家的基业__ 唉。 不看了不看了。 回去等亡国通知吧。 心灰意冷.jpg 周帝在地府发疯,周国的先君们在家里边长吁短叹,终于有一日,事情出现了转机…… 周帝忽然间被战战兢兢的值班鬼差cue了:“那边那个周国皇帝快别在这儿发疯了,你家老六被老六夺舍了!” 周帝:“?” (放下手里的电锯)(踢开被拴住的狗)(松开捆住皇后的绳子)(撕掉糊了满满几面墙的恶毒诅咒)(停下当前的做法活动)(探头出去)(勃然大怒) “你在放什么屁,说谁在这儿发疯?!” 战战兢兢的值班鬼差:“……” 他好声好气的说:“你还是赶紧去看看吧,好像出现转机了,再不去好位置就没了,我看你们家的先君们都去了。” 周帝若有所思,精神一振,也急急忙忙的赶了过去。 到了地方一瞧—— 哎? 别的世界的老六? 来瞧瞧他是个什么货色。 雾草? 他怎么这么强! 雾草? 这就是我想要的老六! 雾草? 他答应要替我保住江茂琰啊! 你个小王八蛋,说话一定要算话啊!【泪】 239. 慎买!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班1…… 笋人们一朝醒来,就发现他们陷入到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从前都是轮流进入不同的世界,你结束了换我上,但是当下的这个世界——他们好像可以自由切号? “雾草?!” 朱元璋拍案而起,激动地手脚都在哆嗦:“这,这就是咱想要的状态!” 一天可以肝十二个时辰,你累了换我来,大家综合素质比较接近,也不怕同伴把事情搞砸,什么皇帝永动机啊! 其余人也兴奋的交头接耳。 这多有意思啊! “……朕并不觉得很有意思!” 嬴政臭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熟悉的秦宫,如此说道。 …… 为了迎接往咸阳宫来进献燕国地图和樊於期人头的使者,秦王身着朝服,采用了最为隆重的九宾之礼。 荆轲捧着盛放着樊於期人头的匣子,秦舞阳手中是卷着淬毒匕首的地图,二人在秦国礼官们的牵引下来到大殿之外,荆轲在前,秦舞阳在后,二人拾级而上,入内拜见秦王,完成他们此行的使命。 侍立在台阶两侧的宫廷武士们身材魁梧,皆着了铠甲在身,手持斧钺刀戟,神色肃杀,周身一股刀兵铁马的悍烈之气。 秦舞阳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依次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可以凝成实质的刀锋一般,冷酷无情的在他面颊上刮过。 这就是暴秦横扫六国的那支威武之师吗? 这就是暴秦横扫六国的那支威武之师! 今日之后,自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也会成为这刀戟之下的亡魂吗?! 秦舞阳从前在燕国时,有勇士之称,因为他十三岁就敢杀人,其余人因此胆怯,甚至于不敢直视他。 但好像很少有人提及,他出身将门,祖父是燕国名将秦开,而大多数跋扈些的衙内,大抵都会有着与他类似的战绩,只是不是亲自动手,而是让侍从代行罢了。 以他的门第和家世,在燕国杀了人当然可以免罪,但是此时此刻他所处之地却非燕国,而是秦国。 他要来杀的乃是这个国家的王——秦王政! 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的刀戟丛林,秦舞阳不可避免的胆怯了。 两股战战,汗水经由额头发出。 左右的秦宫侍从们见到,不由得面露狐疑:“何以表露出如此情态?” 荆轲见状便知不好,心下倒是沉得住气,从容上前,替秦舞阳致歉行礼:“这小子来自燕国北方之地,地出偏远,缺乏见识,所以有些害怕,希望大王能够宽恕他,让他完成今日的使命。” 秦王政时年三十有二,正是一个男人最富有魅力的时候,而此时的他坐拥强秦,威加四海,眼角眉梢之间,难免就更加了几分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此时他身着隆重的朝服,腰负长剑,神色冷峻,略一抬手,示意荆轲带着地图上前来。 荆轲按捺住内心之中的激动,从秦舞阳手中接过木匣,打开之后双手持着地图,稳步上前。 那长长的卷轴缓缓打开,燕国山脉河流跃然于上,秦王政看得入神,不由得将身体更加前倾几分——就是这个时候! 荆轲心脏猛地一缩,猝然发难! 一手拽住秦王衣袖,另一只手飞速将卷轴拨到底,抄起收在里边的淬毒匕首,横臂去刺! 秦王政见状大惊失色,下一瞬,脑海中的意识却骤然间被另一人所接管。 李世民就着荆轲拽住自己衣袖的力道,顺势轻巧的往他怀里一撞,躲开了那致命的一刺,与此同时,还不忘开口:“怎么不让刘野猪来啊?!众筹求刘野猪刷这个本儿!” 李元达:“《猛荆轲朝堂刺驾,呆秦王当场驾崩》是吗?” “喂,过分了吧!” 刘彻愤怒道:“从门缝里看人,可容易把人给看扁了啊!在下也是会出门打猎的好吗?!” 朱元璋:“那就改改吧,《拙荆轲不自量力朝堂刺驾终贻笑大方,猛秦王万夫难当手撕刺客如探囊取物》,怎么样?” 刘彻:“……” 刘彻默默走到了背对着所有人的嬴政旁边,用屁股对着他们,愤愤的同嬴政寻找共同语言:“始皇,我跟他们都是假好,只跟你是真好!总有一天,我俩联手把他们全鲨了!” 嬴政转个身,毫不留恋去了另外一边,继续背对着所有人。 刘彻:“蛤?!” 咱就是说,始皇你是不是有一点过于冷酷啊? 空间里闹归闹,空间外咸阳宫中的大殿之上,却是险象环生。 荆轲猝然发难,举朝震惊,此时尤且立在殿下的秦舞阳几乎是立时就被拿下,可是殿上的那名刺客—— 秦法向来严苛,前来参与朝会的大臣上殿时不能携带任何武器,而宫廷侍卫们虽然手持刀枪斧戟,但是在没有得到秦王的命令之前,也是不能上殿的。 违者死。 没有人会怀疑秦法的执行能力。 事发突然,群臣都十分惊慌,不知所措。 有人呼唤了宫廷武士前来护驾,之后才意识到他们不能上殿,还有人给秦王加油鼓劲儿,让他赶紧跑,还有人嘴唇一动,就要发出一道名垂千古的呼唤—— 可李世民是谁? 十八岁就能雁门关救驾,戎马半生,堪称所向睥睨的猛人,如若他没能当成皇帝,那只怕武庙十哲里妥妥的要给他留个位置! 荆轲猝然发难,原以为一击必中,不曾想那看似致命的一击却被对方轻松化解。 也是那一撞让他意识到,这个秦王,只怕也绝非易与之辈。 秦王的衣袖尤且被他拽在手里,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触之即死的淬毒匕首,他没有失败的可能! 荆轲马上就要有所动作,然而李世民的反应更快,衣袖被人拽住,近身作战,换成旁人,只怕早就慌了,偏他却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心不跳气不喘。 单手扶住手中剑身向上一抬,格挡住荆轲赐向自己的匕首,下一瞬顺势将其往上一提—— 那匕首诚然锋锐,悬挂佩剑的丝绦宛若豆腐,不堪一击,一触即断,然而荆轲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轻松,亦或者窃喜之意,反而首次露出了惊容。 自从上殿之后,他便在着意观望四遭。 宫廷武士们在廊下,难以及时近前,文官武将们没有兵刃,无力救驾,而秦王虽然背负利剑,但更多的还是作为装饰之用。 那么长的剑刃背负在身上,想要从容取用,怕是艰难。 可是他如何也没想到,竟是自己替秦王解开了这道封锁! 懊悔的确是有的,但是晚了! 高手过招,一瞬就可以分出胜负了! 李世民拔剑出鞘,干脆利落的斩断了自己那半截受制于人的衣袖,迅速与之拉开距离之后,却没有呼唤武士进殿,反而解开身上过于厚重的外袍,掷于地上,继而一声断喝:“拿剑来!” 左右为之不解:大王手里不是有剑吗? 却也不敢违逆其意,取来宫廷武士们的佩剑,抬手掷去。 又眼见着大王将那柄剑握在手里掂了掂,然而猛地扔给了荆轲。 后者下意识的接到了手里,回神之后,为之错愕,再一抬头,正对上了秦王那双满眼兴味的眼睛。 荆轲在他眼中,见到了独属于勇者的兴奋和意气。 短暂的一怔之后,他洒脱大笑,继而拔剑出鞘,迎难而上。 剑客最后还是以剑客的身份死去了。 殿中的大臣们从最开始的惊慌,到之后的莫名,再见到这已经而立之年的大王竟然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样,跟刺客在朝堂上比试剑术,心绪便也难免从担忧转向了愤怒。 “您难道还是小孩子吗?!”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王将自己的安危放在了什么地方,又将秦国的社稷和宗庙放在了什么地方?!” “更别说王子们都还年幼,倘若您有个万一,这大秦的天,只怕都要塌了!” 待到一切过去,侍从们战战兢兢的上前收拾残局,擦拭血迹,朝臣们终于反应过来。 愤然说出这席话的时候,甚至于都做好了辞官的准备。 没成想秦王立在大殿之上,神色自然的展开双臂,任由侍从为他重新更衣,语气却很和缓:“您说得对,今日的确是寡人莽撞了。” 刚准备继续谴责铁头大王的朝臣:“您总是这么固执……嗯?啊?!!!” 夭寿了我的乖乖! 我们闻名六国的铁头大王居然低头了?! 刚才刺客来的时候被吓懵了,居然都出现幻觉了! 那边李世民郑重其事的向朝臣们行了个礼:“今日之事,是寡人一时妄为,实在不该……” 朝臣们:“……” 啊这? 沉默着的更沉默了,准备开口劝谏的惊呆了,已经开口劝谏的傻眼了。 最后哼哧了半天,也只得别别扭扭的说了句:“嗯……下次不要这样了哈……” 李世民爽朗的笑:“下次还敢。” 朝臣们:“……” 朝臣们:“???” 又是一阵无言之后,终于有人说起了正事。 “燕国狼子野心,居然胆敢使人来我秦国行刺,若不加以惩处,岂不让六国以为我大秦无人?!” 满朝俱是愤然。 燕国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大秦玩阴的?! 我看你是嫌阳寿太长! 锤他!!! 李世民对此只是报以一笑,说的却是别的事:“荆轲此人明知道有来无回,却仍旧如此为之,倒真是有些侠义之风,枭首便不必了,全尸安葬吧。 哟呵。 朝臣们心想:这还是我们睚眦必报,向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大王吗? 照常理来说不应该剁碎了喂狗吗? 不过说归说,面对没有触及到自己底线的臣民,秦王永远都无愧于王者的气度和风仪。 是以此时便有人问了一句:“大王,那太子丹,又该当如何处置?” 难道这样的罪过,也会被大王赦免吗? 说起来,这个罪魁祸首也算是大王的老熟人了。 “燕王难道是死人吗?” 李世民疑惑的看着他们:“太子丹都需要寡人下令处置的话,拿我大秦几代先君岂不是白干了?” 朝臣们:“……” 啊这?! 240. 第 240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太子丹都需要寡人下令处置的话,那我大秦几代先君岂不是白干了? 该怎么说呢,这话是怎么同时兼备离谱跟靠谱两种要素的啊?! 今天的大王…… 风格非常凌乱啊! 朝臣们一边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神色,一边心里边忖度着: 看起来也不像是被吓到了啊,反而倒是有些雀跃。 怎么回事,怒极而为之吗? 继而又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赶出脑海,以一个标准的大秦忠臣的姿态上疏,请求任用大将王翦为主将、年轻将领辛胜为偏将出军北上,锤爆胆大妄为的燕国狗崽子们。 听到王翦二字的时候,李世民的眼眸不易察觉的波动了一瞬。 这短暂的神色变化并没有被大殿之上的诸位公卿所察觉,反倒是遭到举荐出列的王翦眼尖瞧见,心下为之一凛。 他少年时候就跟随大王左右,非常了解这位君上的秉性——眼下这般情状,难道是觉得王家功勋太过,自己不宜再为主将了吗? 先前朝中议论起如何攻楚之时,大王的目光便更多的聚集在年轻的将领们身上,却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他…… 王翦想到此处,心中不免五味俱陈,这时候,却见大王浓眉微抬,锋锐的目光正对上他的视线。 我懂的,大王。 王翦在心里叹气。 或许,是时候该避避锋芒了。 却听那大殿之上的秦王扬声道:“此番攻燕,便以王将军为副将!” 王翦不由得暗自苦笑,又有些释然。 大王果然要大力栽培新人了吗? 是谁? 辛胜,还是近来风头颇盛的李信? 满殿朝臣也不禁有转瞬的怔楞,回神之后,又若无其事的将方才那短暂的诧异翻了过去。 大王做些稍微出格的事情,身为臣下,该当劝谏,这是食君之禄的忠义。 可倘若大王觉得王家在军队里的声音太大,影响力太强,想要压一压王翦的威势的时候,他们最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即便能出声,也只能是赞同和附和的声音! 中车府令赵高向来圆滑,脑海中回忆着正当盛年的大王对于年轻将领们的频频召见,乃至于近来对王家似有似无的冷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几乎是立时就反应过来,马上含笑进言:“庄子说,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朝堂之上先君将大位交付给当今大王,军队中的后起之秀出于蓝而胜于蓝,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毕竟是大王爱惜王将军,才会将他视为柴草,用以点燃后来者传续的火种啊!” 冯去疾不由得额外多看了他一眼。 中车府令不愧是中车府令啊。 怪道人家能从宫中的诸多侍从之中脱颖而出,就这份儿眼力见谁比得上啊! 群臣纷纷出言附和。 这个说:“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啦!” 那个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最后王翦也主动说:“此国家之事,臣岂能计较一人之得失?更不必说大王乃是至高君上,言出法随,我为臣属,岂敢有忤逆之心?” 李世民感动坏了! 这要是大唐的官,打从他一开口,就该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 毫不客气的讲,前脚刚把话说完,后脚魏征的唾沫就能喷到他脸上,但是到了大秦之后…… 这淳朴的朝堂风气! 这忠厚文雅的公卿言谈! 上古遗风在大秦,没开玩笑! 那边赵高还带着几个马屁精在造势:“有王将军在后压制,必然可保大事无虞,那这主将的人选,大可以选一个年轻些的——” 李世民大为赞同:“没错,是这样的!” 赵高面露微笑。 年轻些的李信满心期待的向前半步走。 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既知的结果。 继而就见秦王大手一挥,声色豪迈,语气慷慨道:“寡人要北上亲征!” 赵高:! 李信:! 其余人:! 非静止画面.jpg 如果有记录仪的话,这鸦雀无声的长久宁寂,或许被称为大秦的黑暗三分钟。 毫不客气的讲,殿上的朝臣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原地惊住。 待到回神之后,整个朝堂瞬间炸开了! “大王,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您肩膀上担着整个大秦啊!” “大王三思啊——不如令王翦为主将,擒拿燕王、俘虏燕国臣民之后押解咸阳,到时候您再效仿军队征战,率人将其擒拿?!” 空间里刘彻嗑着瓜子儿,一整个惊奇住了:“今个儿咱才知道,spy正统在大秦嘿!” 空间里其余人:“……” 那边李世民已经敲定了主意,如何会改——大唐的秦王在战国末尾的秦国带兵去捶燕国,想想就很刺激! 当下断然道:“君无戏言,不必再说了!” 再环视一周,又道:“方才那些附和的话,难道不是诸位卿家自己说的吗?须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能随随便便反悔?素日为人,尚且不得如此,何况是在朝堂之上,面对大秦君臣!” 这时代的朝臣们还是非常讲究风仪和承诺的,听大王用自己先前的话来堵自己的嘴,一时瞠目,为之无言。 再想想自己为什么会开口给自己挖雷? 尼玛还不是中车府令赵高那厮带头撺掇的?! 想到此处,众臣皆是怒火中烧。 谁不知道中车府令乃是大王的心腹,极得倚重? 要说今日之事是不慎为之,又有谁会相信! 一个卑贱的阉人,时运所致得到大王的宠幸,不思恩义也就罢了,竟然还枉顾大王的名声和国家的社稷,撺掇着大王如此乱来! 他难道不知道大王御驾亲征,一旦出了意外,秦国的天都要塌掉吗?! 就为了献媚于上,居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不能再留了! 几位宗亲对视一眼,面色肃然,神情忧愤,齐齐躬身拜道:“大王,请慎重的考虑我们的意见!” “赵高这个奴婢,得到您的信重,却不知道用正确的方法来侍奉您;享用着秦国的俸禄,却鼓动秦国的君主去往危险的地方、做可能动摇国家的事情,这样不知忠义的奴婢,怎么能够让他继续留在您的身边?” “臣请斩赵高,以谢大秦臣民!” 左右两位宰相随之躬身附和:“臣请斩赵高,以谢大秦臣民!” 这是个主辱臣死的时代。 是闻说主君死亡,门客会举刀自尽、地下相随的时代。 是梦见死去的结义兄弟在地下为人欺凌,旋即拔刀自尽,往去相助的时代。 忠义二字,重于千金! 而一个谄媚附和、暗地里鼓动君主去往一线战场的奴婢,在朝堂风气最为开明坦荡的大秦,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宗亲们容不下这样带坏自家家主的小人,朝臣出于忠君体国的想法,更加无法容忍这种行为。 即便是李斯这个从前与赵高有些交际的左丞相,此时也毫不犹豫的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以宗亲为首,宰相在后,满殿朝臣的声音逐渐汇聚成一股愤怒的洪流:“臣请斩赵高,以谢大秦臣民!” 赵高:“……” 赵高:“蛤???” 关我屁事啊,你们别太离谱! 我事先也不知道的好吗?! 家人们谁懂啊,拍完老板马屁之后发现自己成了全民公敌?! “请斩赵高”的呼声太大,但是赵高心里却并不十分担心。 因为他知道,秦王不是会被舆论所裹挟的那种人。 相反,大秦的王意志坚定,其心如铁,一旦下定了主意,哪怕撞破南墙,也一定要把那条路走通。 其余人不知道自己并没有撺掇大王如此为之,但是大王知道,而赵高深知他绝不是会坐视心腹蒙上污名,继而被杀的那种主君! 群情激奋之前,李世民倒是真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震动,更没想到事到如今了,矛盾的焦点居然冲着赵高去了? “始皇,你的大臣们真的好善良啊,甚至于都没有骂我哎!” 李世民感动不已:“他们真的,我哭死!” 嬴政:“……” 嬴政嫌弃的转过了身,懒得理他。 想了想,又回过头去,郑重的警告他:“别用寡人的身体做丢人现眼的事情,须知风水轮流转的道理!” 刘彻在嬴政身旁抱着胳膊冷笑:“没错儿,当心始皇到了大唐猛撮你爹xx!” 李世民:“……” 嬴政:“……” 李元达:“……很难分清那个场景是在处刑世民,还是在处刑始皇,亦或者是处刑世民的爹。” 朱元璋:“……这很难评,我祝他们成功吧。” 嬴政再也忍耐不住,二话不说,拔剑相向:“刘野猪我真的忍你很久了!!!” 空间里祖龙杀猪乱成一团,空间外大秦殿上群情激奋,要求处死赵高,以正视听。 李世民叹了口气,抬起手臂下压,示意众人暂且安静。 无数双眼睛或者担忧,或者愤慨,或者不安的看着他。 众所周知,大王向来头铁…… 难道是坚持要保下赵高? 赵高则满心希冀的等待着妾身分明的那个瞬间来临。 继而便听秦王道:“你们说的也不是没道理——那就把赵高车裂了吧。” 朝臣们:“……” 啊这? 抗争胜利之后反而有种奇妙的空虚感? 赵高:“?!!!” 雾草? ……没开玩笑,大王身上有鬼! 满殿寂然。 只有秦王看似平缓,实则难掩雀跃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不过君无戏言,周朝有一叶封桐,我大秦的王,难道便不是言出必行吗?!” “今日斩赵高以祭旗,寡人北上出征之事,勿复再言!” 241. 第 241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如果大秦有新闻媒体存在的话,uc震惊部一年的kpi都能够在这短短一天之内实现。 《惊!公共场合下,一燕国男子竟对我国大王拉拉扯扯!!!》 《再惊!我国大王竟当众与一陌生男子击剑!!!》 《三惊!大王他说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 《最后一惊!中车府令赵高喜获五匹小马,高兴的合不拢腿、双臂乱飞!!!》 《据民间门小道消息传言,大王悄悄将荆姓男子身怀有孕的妻子接入后宫,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热心群众刘先生披露,大王还与一高龄孀居女士存在过从亲密关系……》 再之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我大秦造大王的谣,你还想有以后? 大殿之上,群臣尤且震惊于大王今日居然如此听劝,甚至于到了感动落泪的地步。 谴责他不该跟刺客比剑——他马上道歉! 说赵高是小人,该当处死——他马上车裂! 虽然两件事情本质上都没有得到解决,一个是“下次还敢”,一个是“决意北上亲征”,但是他低头了啊! 大王他真的,我哭死! 冯去疾神色复杂的看着赵高被宫廷武士们拖拽下去行刑,不由得低声问一旁的李斯:“要不要提醒一下大王,先君们其实都有些不讲武德,嬴姓赵氏没有一叶封桐这样高尚的先例在啊?” 李斯礼貌微笑:“大王的事为臣下的人最好少管。” 冯去疾:“……” …… 直到被拖拽下去,赵高的头脑里仍旧是一片混沌。 怎么回事? 大王……真的就这么抛弃我了? 天可怜见,此事当真不是我撺掇的,所谓的谄媚侍上、鼓动大王亲征,更是子虚乌有之事啊! 放眼整个秦宫,除了与自己有些积怨的蒙氏兄弟,上上下下谁不说自己的好? 谁又不知道中车府令向来谨慎圆滑,善解人意? 作为秦王的亲信侍从,赵高深知自己的体面和权位是从何而来,如此老谋深算的他,又怎么可能会鼓动一个看好自己的君上亲自出战,去做一件很可能有去无回的事情? 长公子扶苏乃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又向来与蒙家兄弟亲善,假若大王此去有个万一,这岂不是给自己埋雷! 没开玩笑,大王身上有鬼!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 等待被五马分尸的既定命运到来吗? 短暂的慌乱与惊恐退去,理智的思绪重新占据了大脑,脸颊上的肌肉猛地抽搐几下,赵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他已经被人押解出了大殿,自有人前来剥去他身上的官服,取下悬挂在他腰间门的官印。 赵高没有挣扎,顺从的抬起手臂,配合着他们的举动,然后将目光投向肃立在一侧静静注视着这一幕,手扶佩剑、神色冷峻的蒙毅身上。 待到侍从们那些不该出现在刑犯身上的衣饰除去,将要带他去行刑的时候,赵高终于躬下身去,郑重的向蒙毅行了一个大礼:“我有几句话想同将军言说,请您务必要给我这个机会!” 蒙毅神色平静道:“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赵高反问他:“难道将军心中便不曾生疑吗?” 蒙毅默然不语,几瞬之后,终于抬手示意诸多下属:“你们且退下吧。” 众人领命应声,垂着手退了出去。 赵高这才叹一口气,满面诚恳的道:“蒙氏一族世代侍奉王室,声威并不逊色于王氏一族,大王有意启用年轻将领,是为了平衡王家在军中过大的声势,而当初让您来审判我的罪责,又何尝不是觉得蒙氏兄弟一人领兵在外,一人辅王在内,过于显赫了的缘故呢?” “这些年来,我虽然曾经与将军为难,却也并非是出于本意,只是忖度着大王的心思,和为了秦国的社稷而已……” 蒙毅静静听他说完,终于微微一笑:“看起来,中车府令的确是中车府令,到了此刻,仍旧没有失去巧言令色的本领。” 赵高神色微变,眼底不由自主的闪现过一抹不安。 蒙毅看得分明,态度却是如常:“我知道,你说这些,是怕我因为从前的龃龉而漠视你的遭遇,遵从大王的命令将你处死,只是中车府令,你未免太过轻看蒙毅。” “与我而言,你无关紧要,但是大王,却很紧要!” 作为秦王的亲近侍从,出则同车,入则近乎同席,赵高有没有出言撺掇大王北上,蒙毅比谁都清楚。 而这只老狐狸究竟有多难缠,也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 大王不会忽然间门心血来潮,去做一件如此危险的事情。 而赵高更不会自掘坟墓,将自己送上断头台! 今日朝堂之上的大王…… 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蒙毅不在乎赵高的生死,却异常的在乎王上。 不管当下的王上是被妖物夺舍了也好,惊吓之下转了心性也好,待到他神志恢复如初之后,传召了自己去问: 蒙毅,寡人下达那些命令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便足以令蒙毅羞愧而死了! 心怀坦荡,事无不可对大王言,即便与赵高有着生死大仇,他也不会借机取其性命。 因为大王施加于他的信重,远比一个仇敌的性命更加要紧! …… 朝议结束,李世民美滋滋的回到书房,没去看摆在案上的奏疏,反倒第一时间门去瞧悬挂在书房东侧的那副舆图。 他兴奋不已的跟老伙计们说:“我要北上去捶燕国了嘿!” 其余人:“……” 李世民:“用不了几天就该出发啦!” 其余人:“……” 侍从就在此时在外通禀:“大王,长公子与几位公子前来问安。” 李世民先是一怔,继而了然:“让他们进来吧!” 今日发生在朝堂上的那场风波,注定无法隐瞒,而身处内宫之中的妃嫔和皇子、公主们,当然也会在第一时间门内得到消息。 君父遇刺,有惊(?)无险,作为嫔御和儿女,怎么能不在最快的时间门内前去问候致意呢! 秦王此时仍在外朝,内宫的妃嫔们不好前去,更不敢无诏私往,倒是长公子扶苏作为秦国未来的王和诸王子的兄长,可以带着弟弟们前来问候父亲。 临行之前,老师们千叮万嘱。 您是未来的秦王,不可以哭哭啼啼做儿女情态,遵从礼制简单问候过父亲便也罢了,剩下的精力,该用在燕国这个胆大妄为的仇敌之国身上! 这话诚然是有道理,但是才十岁出头的长公子扶苏却也一板一眼的回复他们:“父子之间门的情谊,难道是可以通过伪装来获得的吗?” “我听说父亲遇刺,担心的食不下咽,夜里只怕难以安寝,如果连这都不能坦率的表现出来,反而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同样违背我为人子的准则。” 长公子的老师们:“……” 头秃.jpg 怎么说呢。 从坏处想,这学生虽然尊师重道,但是真的不听老师的话! 可是从好处想,这的确是个好孩子。 而且跟他爹一脉相承的头铁! ……李世民在书房里略微等待了片刻,就见一个十来岁的端秀男孩带着几个更小的孩子入内来了,神情担忧的迅速扫过自己周身之后,又躬身行礼:“孩儿给父王请安——” 李世民还没反应过来,大腿就被一个软乎乎的崽抱住了。 “父王,您还好吗?” 那个崽长得漂亮,脸蛋肉乎乎的,又白又嫩,抱着他的腿,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花:“孩儿听说您遇见了刺客,担心的不得了,只恨自己太小,不能保护您!” 爱崽达人李世民:“哎呦喂,这孩子真可爱!” 他手臂用力,把这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小崽子抱到了怀里,笑呵呵的刚准备说话,就听地上那群小崽子当中有个人奶声奶气的哼了一声:“瞎说!十八你刚刚吃彘肉饭吃的可香了!” 李世民:“……” 哎? 十八? 这是胡亥? 手臂就这么一松,那小崽子咣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笑容瞬间门消失)(横眉怒目) 李世民:“他说的是真的吗?听闻君父遇刺,你居然还吃了一大碗彘肉饭?没心肝的东西,你怎么吃得下的?!” 跪坐在一边,眼不见心不烦的嬴政立时睁开眼睛,双目锋锐如刀:“马上摔死这个杂种!” 没开玩笑! 刘彻在空间门里愤怒的发出了谴责:“没错儿,彘彘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彘彘?!” 李元达跟朱元璋嫌弃的离远了点:“我说彘儿,你大可不必如此……” 胡亥被摔痛了,呆呆的坐在地上,不明白向来疼爱自己的父王为什么忽然间门如此疾言厉色。 起初只是呜咽,见父亲没有要哄一哄自己的意思,他终于蹬着腿委屈的大哭起来。 李世民毫不留情道:“把这个毫无孝道的狗东西给寡人丢出去,不要让寡人再见到他!” 侍从们如何也料想不到王上居然会被向来最宠爱的十八王子所激怒,最后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心下疑惑,行动上却不迟疑,马上就拎起那个小孩儿,快步走了出去。 蒙毅从赵高处离开,回到书房外之后,正撞上这一幕。 看着哭的像个泪人似的十八王子胡亥,再回想起今日王上种种不对劲的举止,他深有种不能再继续等待下去了的感悟。 而书房之内,反而是长公子扶苏在劝慰父亲:“十八弟毕竟年幼,怎么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呢?饮食乃是人之常欲,就更加无可厚非了。父亲胸怀四海,实在不必同一个小儿计较。” 李世民看着这个俊秀又温厚的孩子,心里不由得暗暗地为他叹一口气,神色却是显而易见的和缓下来。 当下向他伸手:“过来,到近前来。” 始皇家的孩子,也算是他的子侄了。 扶苏顺从的走上前去,就听父亲问他:“你呢,有没有担心为父?” “有的,”扶苏诚恳的说:“父王有没有受伤,亦或者受到惊吓?事发突然,孩儿听闻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更何况您是亲历者呢。” 嗨呀,真可爱! 李世民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头:“你的心意,父王已经知道了——放心吧,父王很好。” 扶苏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太适应于父亲如此亲昵的动作。 却没有躲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今天的父王,好像格外温柔啊。 短暂的感慨之后,又说起了正事:“孩儿听闻,父王打算北上亲征燕国……” 李世民踌躇满志:“没错儿,燕国敢来,我如何不敢往?!” 扶苏暗叹口气,即便知道可能会被骂,但还是温声规劝道:“孩儿觉得……” 这么做有点太危险了呢! “噢噢噢,不必说了,父王都懂!” 李世民瞬间门会意,很豪爽的拍了拍这小孩儿稚嫩的肩膀:“你也一起去!” 准备劝他不要去的扶苏:“……” 啊这? 刚进门的蒙毅险些一头栽倒! 能不能安分点啊,你个天杀的赝 242. 第 242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扶苏原地呆住。 啊? 没来得及开口劝阻父王也就罢了,反倒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他蹙着眉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李世民却扶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王子长于深宫之中,难道是一件好事吗?你可知道民间的税赋收成如何,又可曾亲眼见过北方的战事与狼烟?” “此时我正当盛年,无惧远行,燕国也并非是如同楚国一般的强敌,此番率军亲征,一则是为来年攻楚积蓄士气,二来是壮我秦国声威,其,才是教训大逆不道的燕国,能在这空档你让你也随从一道去长些见识,哪怕能够有一丝一毫的长进,总也是好的。” 扶苏是个刚直耿介之人,但并不愚蠢,即便此时他才只有十岁出头。 父王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啊! 别说是他,连刚进门的蒙毅都不由得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冒牌货说的……好像确实有点道理啊! 哎——等等! 蒙毅原本已经认定了的结论,也因为李世民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而七上八下的敲起了退堂鼓。 这到底是不是我们大王啊? 不太像又有点像的样子啊! 事关重大,他当然不能擅作主张,贸然为之,更别说王子们都还在这儿呢! 蒙毅便只如一把收在鞘中的寒刀一般,如往常无数个日夜一样,静静的立在一侧,神色恭敬的随时等待王上传唤。 李世民则开始检查以扶苏为首的王子们的功课。 先问了问之前学到哪儿了,再问一问这几天以来的进度,出其不意的考校一句,又让人去取王子们近来的习字来看。 蒙毅心想:这大王一看就是假的。 我们大王才没有这么儿女情长,婆婆妈妈! 期间那大王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间站了起来。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长久养成的习惯使然,蒙毅下意识的上前了一步,半躬下身去。 哪曾想对方怔楞几瞬,重又坐了回去。 蒙毅:“……” 可恶! 耍我!! 默默的退了回去。 李世民却在空间里问嬴政:“赵高好像很擅长书法来着?始皇,你介不介意我找他来写个帖子再车裂啊?” 嬴政:“……” 懒得理他。 李世民没等到回复,只得悻悻作罢,忽然想到另一处,又忽然有些兴奋的站起身来! 蒙毅迅速到位之后,没忍住,恨铁不成钢的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可恶啊!! 这该死的身体反应!!! 李世民却没注意到这位年轻将军的不快,神色难言雀跃的吩咐他:“去官署问一问,李丞相若是有空暇的话,便请他专程为寡人写几张帖子来。” 蒙毅:“……” 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有一说一。 这很难评。 这种小事是无需他亲自前去的,蒙毅合乎礼度的应了声,递了个眼神过去,便有近侍忙不迭前去跑腿传话。 而他则继续留在书房里,围观冒牌货考校王子们的功课。 渐渐的,蒙毅心里边倒是有了些评判。 这个冒牌货即便不是自家王上,想来也是出身不凡,眉宇间的气度也好,言行举止也好,都带着长期身居高位才会有的印记。 且身手出众,足够自信。 荆轲也是有名的剑客,此人却能闲庭信步,将其杀死。 还有…… 性格是不是有点太和善了啊,真的不觉得带小孩儿烦吗! 拜托,你这方面一点都不像我们大王啊! 李世民正笑眯眯的夸奖扶苏:“怎么这么厉害啊,提前把这月下旬该学习的书都读通了?字帖写得也好,真不错啊!” 扶苏还是头一次被父亲这样夸奖,激动的脸都涨红了,向来恭谨有礼、落落大方的长公子,此时居然拘谨的搓着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嬴政在空间里见到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皱起眉来。 “只是完成了该完成的事情而已,有什么好夸奖的?世民,就是因为你太过于溺爱孩子,嫡亲的兄弟之间,最后才会是悲剧收场。” 李世民:“啊这?” 他挠挠头:“也不能这么算吧?” 说起来,李建成跟李元吉也是他嫡亲的兄弟呢,最后也是悲剧收场。 他笑着示意扶苏带着弟弟们离开,又同嬴政说:“孩子都是需要鼓励的啊,你看他现在多开心?嘴上不好意思说,眼睛里都写着呢!” 嬴政看一眼长子那副不值钱的样子,不由得转过头去。 他是个标准的天才,头脑聪明,思维敏锐,从小到大没吃过学习的苦,所以也不能理解学习的累。 一篇文章读几遍就该背下来,这不正常吗? 什么,你做不到? 哈,那你真是个废物! 这就是天才无意识的施加于普通人身上的枷锁。 从他本心来说,不存在刻意打压,亦或者侮辱的意思——他是发自内心的奇怪,怎么会有人读几遍文章还背不出来啊? 你是在故意装蠢,惹寡人生气吗?! 李世民也是天才。 基本上能在史书上留下相当正面记载的,多半都有其过人之处。 但是跟嬴政比起来,他的居家属性太强了,带孩子技能也被点的很满。 老婆走了之后,没成年的小九跟兕子都是他亲自照顾的啊! 想到这儿,李世民的眼眶就一阵一阵的发酸,心里边自责不已:“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照顾的不够悉心,小九的身体一直也不算太好,而兕子,早早的就离开了人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李世民不由得潸然泪下。 蒙毅:“……” 蒙毅:“…………” 救,救命啊! 你没事吧?!! 别用我们大王的脸在我面前哭啊!!! 左右侍从早就习惯了做泥塑木偶的日子,若无吩咐,甚至不会主动抬头,而眼见大王忽然间伤心失态,就更加不敢显露异色了。 蒙毅侍立在侧,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可恶啊! 拳头硬了! 用大王的脸在我面前哭得满脸是泪,好歹考虑一下其余人的感受好吗?! 李世民想到早早辞世的妻子和后来自己亲自送走的小女儿,伤怀不已,正哽咽间,面前忽然间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递到面前的正是一张软帕。 李世民伸手接过,伤心之余,投了个赞赏的目光给他。 年轻人很有眼力见,我很看好你! 蒙毅:“……” 蒙毅心下无语,脸上却是丝毫不显。 与之相反,甚至于神色关切的宽慰他:“如今大王坐拥强秦,天下在望,还有什么好伤怀的呢?” 他语气不疾不徐道:“年前送别帝太后的时候,您自己不是也说吗?至此日之后,再不会落一滴泪……” 李世民含糊不清的“唔”了一声,将那张帕子攥在手里,抽了抽鼻子,神色真诚的问:“你是不是在话里边儿设了圈套,想试一试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秦王啊?” 蒙毅:“……” 啊这? 这是能直接说出来的话吗? 饶是他心细如尘,性格又谨慎沉稳,此时竟也无言以对! 蒙毅神色极其复杂的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大王。 李世民红着眼睛,神色诚恳的看着他。 主打的就是一个童叟无欺! 蒙毅:“……” 可恶!!! 你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啊!!! 书房里气氛诡异的静默了良久,蒙毅终于还是攥紧拳头,咬着牙问了出来:“那你是吗?” 李世民:“我是秦王。” 蒙毅露出一种怀疑中掺杂着嘲讽的表情来。 李世民则不慌不忙的吐出了后半句:“不过不是你们的秦王。” 蒙毅:“……” 李世民问:“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蒙毅瞟了一眼挂在他脸上的泪珠,没有说话。 李世民抽了一下鼻子,又低声问道:“你怎么敢这么直接发难呢?即便我是假的,难道凭借我此时的身份,还处置不了你吗?” “今日朝堂之上,未必只有你一人看出了端倪,但是至今为止,却也只有你冒头来试探于我。你难道不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吗?” 空间里其余人李元达和朱元璋饶有兴趣的将目光投了过来。 嬴政是成竹在胸的了然。 刘彻病歪歪的躺在躺椅上养伤,用耳朵聆听着整场经过。 蒙毅道:“别人如何作想,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要为王上付出我能够付出的一切,要为王上一往无前,绝无迟疑,那就够了。” 空间里众人为之一默。 为蒙毅的坚韧和忠贞。 刘彻甚至于撑着病体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睁开眼瞧了一瞧,眸光猛地为之一亮! “噢,我的老天鹅!” 刘彻嘴巴大张:“始皇啊,有一说一,你的蒙将军的确是有一点迷人!” 嬴政:“……” 嬴政霍然转过头去,杀气腾腾的盯着他:“你小子,晚上睡觉都给我睁着一只眼!” 刘彻委委屈屈的缩回到躺椅上:“也不用这么凶吧,我,我就是说说……” 而空间之外,李世民同样若有所思。 回神之后,他充满欣赏的点点头,继而道:“既然如此,还是叫你见一见你牵肠挂肚的王上吧。” 说完,就切号回去了。 刚刚还杀气腾腾盯着刘彻的嬴政猝不及防的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蒙毅眼见着大王脸上的神情瞬间就变了。 如果说从前是一头吃饱喝足的慵懒的猎豹,那么此时此刻,就是一头随时准备捕食的猛虎! 他几乎瞬间就意识到——大王,回来了! 嬴政刚一回神,便正对上心腹蒙毅那双灼灼的眸子,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的,再回想到先前李世民的所作所为…… 眼前发黑。 暗吸了一口气。 嬴政面无表情道:“出去。” 蒙毅连个磕巴都没打,脚下生烟的快速出了门。 嬴政以手扶额。 满手湿凉。 尽是未干的泪痕。 嬴政:“……” 嬴政呵呵笑了出来,神情和蔼,语气友善:“总有一天把你们全鲨了!!!” 243. 第 243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蒙毅保持着肃立的姿势,在书房外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期间不乏有宫人内侍路过,却没有一个从这位年轻将军毫无波澜的脸上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古怪来。 可是这真的很不对劲儿啊! 蒙毅在心里边已经勾勒出来了无数个猜测。 刚刚他在书房里见到的,的确是自己侍奉了多年的大王没错,可是在这之前,那位大王的确并非自己侍奉了多年的大王——这也没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且就在方才那一来一回之间,蒙毅敏锐的察觉到,自家大王好像是清楚的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种情况的。 甚至于…… 与那个赝品,好像还有些交情? 若当真是如此,再去想先前那赝品见到王子们时候的情状,蒙毅便有些能够理解了。 倒很像是去到相交莫逆的世交家里,见到了自己的子侄啊。 可这样神奇的经历,这样奇妙的人物,大王又是何时与之结识的呢? 蒙毅脑海中回荡着无数个问号,困惑萦绕在他心头,百思不得其解。 正踯躅间,却见有宫廷武士往来此处,见到他之后躬身行礼,欲言又止。 蒙毅心下了然,只是看一眼门户紧闭的书房,却不禁蚌埠住了。 秦法严苛,约束的不仅仅是黔首,也包括如同蒙毅赵高这样的高级官员。 秦王在大殿之上公然下令车裂赵高,以谢大秦臣民,蒙毅作为他的亲近侍臣之首,奉令去处置此事。 作为此事的负责人,蒙毅可以在规定的短暂时间内暂缓执行,但是却不能将这个时间无限延迟,甚至于不可能将其推迟到今天晚上。 先前离开赵高处的时候,他命令下属暂且将其看押,等待消息,大抵是见他久久没有传讯过去,负责看守赵高的人心下忐忑,方才来此探听消息。 原本蒙毅的打算,是到这儿来试探一个这个假秦王究竟是何来路,真正的大王又到了哪里,可…… 大王倒是真的回来了,但是—— 《那个假货刚刚用大王的脸哭得那么伤心/我们大王那么端矜的人现在肯定想平等的创死所有人/为什么我要在这时候进去找他奏对/有没有人懂这种感受啊家人们!!!》 叫他怎么去问赵高的事情啊!!! 蒙毅嘴唇艰难的动了动:“这个问题啊……关于这件事情,它的确……我们都知道……嗯……” 前来询问消息的宫廷武士:“?” 不解的看着他。 蒙毅心如死灰,转过身去面向书房门户,强迫自己沉下心来道:“大王,蒙毅有要事求见!” …… 此时嬴政正在跟空间里的老六们battle。 “说了多少遍,不要用寡人的脸做奇奇怪怪的事情,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李世民你丢不丢人啊?!” 老婆去世要哭,女儿去世要哭,大臣去世要哭,听说年轻的时候打仗前李渊不听他的,他就站在大帐外边哭! 给寡人像个男子汉一样啊李世民! 李世民委屈脸:“人生在世,谁没有点伤心事?哭怎么了,这叫性情中人!” 老婆跟女儿走得时候哭天抹泪的李元达:“没错儿,是这样的!” 老妻跟大儿走得时候哭天抹泪的朱元璋:“没错儿,是这样的!” 嬴政:“……” 地铁老人脸.jpg 只有刘彻挨挨蹭蹭的凑了上来:“看他们这副矫情的样子,在这感情方面吧,也就咱们俩正常一点……” 嬴政此时主打的就是一个老六平等:“你也滚!” 寡人可没有那么生冷不忌。 刘彻受伤了,惊叫一声:“你干什么这么尖锐啊,我在帮你说话哎!” 嬴政不耐烦的摆摆手:“别来沾边!” 刘彻上演公主叉腰:“哟,您现在是无差别攻击啊,怎么着,世民用您的脸在蒙毅跟诸多侍从面前梨花带雨,对您的刺激真的这么大吗?说寡妇的时候也没见您这么生气啊。” 刘彘刀,刀刀见血。 嬴政勃然大怒,当场破防:“别提那件事了!” 刘彻面露茫然:“哪一件?寡妇还是梨花带雨?” 嬴政反手一招同归于尽:“阿娇嫁给谁,谁才是太子,陈刘氏你有什么资格指摘寡人!” 陈刘氏…… 刘彻被刺痛了:“谁是陈刘氏?你——” 外边蒙毅就在此时请求入内奏事。 争端暂歇。 嬴政深吸口气,将那些乌七八糟的情绪按下,语气沉沉道:“进来吧!” …… 蒙毅出身将门,身量挺拔,肩宽腰窄,向来行走时都是步履生风,站定时不动如松。 只是今日事发突然,这位向来美风仪的年轻将军,居然是低着头,脚步迟疑着走进书房的。 嬴政浓眉微皱,想要说句什么,再想想先前李世民梨花带雨的事情,便也就生忍了下去。 “你有什么事想要奏对?” 蒙毅低声道:“今日朝堂之上,大王下令车裂中车府令赵高,以谢臣民,臣忧心事有反复,便暂且未行,此时特来询问您的意思……” 赵高还活着? 李世民在空间里边问:“还来得及替我写张帖子吗?” 嬴政:“……” 嬴政无视了他的话,神色平淡道:“不忠不义之人,且留他在世上有何用?车裂,勿复有疑。” 蒙毅神色微震,不由得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神色。 嬴政心下无奈,又动容于他的忠心。 此时此刻,赵高獠牙未露,反而还是他的心腹重臣之一,忽然间如此果决的下令将其处死,想来蒙毅的确觉得古怪吧。 再转念一想,数年之后,蒙毅恰恰是死于赵高的构陷,也当真是令人唏嘘感伤。 嬴政想到此处,便不免柔和了些神色,又一次道:“不必忧思多想,执行寡人的命令便可。” 蒙毅心下一凛,旋即躬身:“是,臣谨奉令!” 说完,便待出门去下达即刻处死赵高的命令。 “且慢!” 嬴政却在此时叫住了他。 蒙毅只当大王是改了主意,转身回去之后,却见大王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森冷肃杀之气,寒声道:“赵高之外,你再去替寡人做一件事——寻个不易察觉的时机,把胡亥杀了,不得有误!” 蒙毅当即为之一震! 十八王子是大王的幼子,一向都是很得宠爱的,虽然那种宠爱与长公子所得到的看重截然不同,但却是一个父亲对于不会继位的、年龄最小的儿子的舐犊情深。 先是心腹赵高被下令车裂,如今大王又陡然下令,要将十八公子处死…… 蒙毅甚至于产生了一种怀疑: 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大王,真的是他印象里的那个大王吗? 他不由得多说了一句:“大王,十八公子……” “不要多问!” 嬴政冷着脸道:“再啰嗦就把你许配给陈刘氏!” 蒙毅:“……” 空间里边儿,刘彻就跟被扎了一下似的,直接弹起来了:“干什么cue我啊!” 再看一眼蒙毅:“嘿嘿嘿……” 这种熟悉的语气与气度,诚然是大王没错了。 只是…… 蒙毅迟疑着问:“陈刘氏……” 这古怪的称呼。 还有,不曾听说大秦有陈姓的望族啊。 他实在不懂,听大王语气,好像也并没有十分的生气,便还是问了出来:“敢问大王,这位陈刘氏,是哪家的淑女?” 嬴政冷哼一声:“哪家的也不是,他就是个厚颜无耻的流氓!” 流,没有土地的人。 氓,没有屋舍的人。 蒙毅憋了好半天,才犹犹豫豫的道:“是,是个女子?” 嬴政觑了他一眼,哼笑道:“男人!” 蒙毅察其言、观其色,几瞬之后,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笑意来:“看起来,他同您交际不错呢。” 嬴政瞬间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哼,他也配!” 蒙毅见状却知道他并没有真的不高兴,略一迟疑,遂趁热打铁,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先前大殿之上杀死刺客荆轲的……” 嬴政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种好像能够凝成实质的烦躁来。 他先说:“别理他!” 略微顿了顿,没等到蒙毅做出反应,却又叹了口气。 嬴政捏着鼻子道:“随他去吧。” 又补充一句:“就把他当成寡人来侍奉便是了。” 蒙毅惊奇不已。 只是见大王好像无意深谈,便也不曾再行追问,只说了句:“那位便是您口中的陈刘氏吗?” 这回换成李世民挨扎了。 李世民几乎是马上就弹了起来:“赶紧跟他说不是!” 咱丢不起这个人! 刘彻:“?!” 兄弟,你几个意思啊这是?! 有被冒犯到! 嬴政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不是。” 蒙毅若有所思。 看起来,大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结识了好几位奇异的人物啊。 又赶忙道:“那他决议北上亲征的事情?” 嬴政又重复了一次之前的论调:“随他去吧,无妨。” 他看出蒙毅心中的忐忑与不安,遂将话说的更加清楚明白一些:“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寡人一清二楚,你无需过于担心。这些人虽然惹人厌烦了一些,做事欠妥贴了一些,情感上脆弱了一些,但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可靠的,不必担心他们自寻死路。” 蒙毅只抓住了一个点,瞠目结舌道:“他,他们?!” 嬴政抑制住想要扶额的冲动,板着脸道:“是的,他们!” 又说:“这几人性情不同,癖好不一,你常伴寡人左右,要仔细为之遮掩,要是实在遮掩不住……” 嬴政简直要烦死了:“那就随他们去吧!” 蒙毅目光恭敬的打量着他的神情,如此注视了一会儿,道:“听起来,大王您好像有点讨厌他们啊。” 嬴政阴着脸道:“蒙卿,自信点,把‘好像’跟‘有点’去掉吧!” 蒙毅见状,却是笑道:“可是臣听您说起他们的语气,尤其是那位陈刘氏,好像是很要好的样子啊。” 嬴政断然否定:“哪有!” 蒙毅忍俊不禁道:“臣有些为您高兴,大王您啊,好像是有朋友了呢!” 嬴政沉着脸,几不可闻的一嗤:“寡人都要烦死他们了!” 几瞬之后,神情却是多云转晴,鼻子里哼啦一声。 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244. 第 244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蒙毅怀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书房。 出了门,便先吩咐侍立在外的宫廷武士:“堵住赵高的嘴,拉出去,即刻车裂!” 在秦国的国土上,王上的命令畅通无阻,蒙毅唯有听从这一个选择。 而为了避免赵高发现死亡势不可免,狗急跳墙当众喊出什么不该说的,堵住他的嘴尤为必要! 而在此之外,便是十八王子胡亥…… 对于一个幼年的小儿,随随便便一场风寒,就足够要了他的性命,更不必说今日所有人都知道十八王子触怒王上,大哭着被人送回了寝宫。 蒙毅不会怀疑王上的命令,他只是有些不解——十八王子到底是做出了多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会让一贯宠爱他的王上翻脸无情? 蒙毅若有所思。 王上的胸襟气度,他深有了解,不会因为一个黄口小儿的冒犯而非要取其性命,尤其这小儿乃是他亲生的骨肉,必然是十八王子做出了一些明显逾越他底线的事情,此时才会如此为之。 若是顺着这条线再往下想——那十八王子犯下大错的时候,只怕该当已经成年——起码在王上的眼里,已经具备了独立承担责任的时候。 再想到今日被王上下令愤而车裂的赵高,乃至于后者所担当的职务,蒙毅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个令人悚然的结论! 不会是多年之后,这二人勾结一处,意图在大秦王位传续的时候作乱吧?! 他们成功了吗? 那时候自己这个出入同行的侍臣,又在做什么?! 种种忧虑浮上心头,却又在目光触及到面前那扇门户的时候尽数消退。 王上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 蒙毅,你怎么能够怀疑王上的远见和手腕呢! 就此收敛起全部心神,年轻的将军低声交待戍守此地的宫廷武士几句,向着十八王子所在的寝宫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深重的夜色之中…… 办完事情折返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蒙毅料想王上此时大概已经歇下,打算着去关照值夜的卫戍们几句,自己也往直舍中去歇息。 哪知道到了书房近处一瞧,却见内中灯火通明,微微蹙起眉头,放轻脚步入内,便见正当盛年的秦王正全神贯注的伏案翻阅奏疏。 这场景蒙毅早就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甚至隐隐的有些骄傲。 六国之中,唯有秦国的王如此勤政,所以也唯有秦国能够打碎那旧时代的枷锁,带领六国走向一条新的道路! 手臂上传来轻微的力度。 蒙毅转头看了过去。 侍奉王上的内侍面有忧色,小心翼翼的向他示意旁边。 蒙毅不明所以,目光不经意扫过搁置在一边的特制的秤,神情为之定住,愕然许久。 王上勤政,为此甚至于专门令人制作了一杆秤,每日必须批阅完一定数量的竹简才能前去安歇。 蒙毅每日除了去处理那些必要之事,剩下的时间几乎都陪伴在秦王左右,所以他很清楚——今天的奏疏不是已经批阅完了吗?! 为什么又摞的像小山一样高了?! 他踌躇再三,终是近前,低声道:“王上,时辰已经很晚了,您该去歇息了……” 朱元璋的思绪被打断,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即便没有言语,蒙毅也从对方的视线中迅速意识到,此人并非是王上! 但是,好像也并非是之前要北上征战的那个王上…… 这个感觉要沉稳一点(?)。 蒙毅真想扶额。 王上啊王上,您究竟有几个好朋友?! 朱元璋非常欣赏蒙毅的品性,对他也颇和颜悦色:“你且去歇息,寡人处置完这些奏疏,再去入睡便是。” 又在空间里同嬴政感慨:“这种随时切号的感觉真不错!” “是的,”同为加班狂人的嬴政点点头:“把闲置的睡眠时间拿出来批阅奏疏,这很不错!” 朱元璋又兴高采烈的问其余人:“你们要不要也加入过来啊,我们五班倒!” 李元达摇摇头:“不想上班,只想放假。” 李世民摇摇头:“不想上班,只想亲征锤人。” 刘彻百无聊赖的抠着自己的指甲:“不想上班,没意思,好无聊,而人在无聊的时候,就想找个男人来玩一玩……感情……” 李家二人组默默的跟刘彻拉开了一点距离。 朱元璋:“……” 嬴政:“……” 朱元璋语气硬邦邦道:“朕知道了,都跪安吧!” …… 朱元璋子时初接班上岗,天亮的时候与李世民完成了换岗。 蒙毅起初还在旁边陪着,到后半夜的时候熬红了眼,便被朱元璋强行打发回去睡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在上朝两刻钟前赶了过来。 大秦的朝堂并没有诸多繁文缛节,以法家为骨铸造出的铁血国家,最不缺乏的就是效率与执行力。 李世民逐一落实亲征诸事,粮草、军械、路线,乃至于沿途需要征调的民夫和此番出征的行军路线…… 朝臣们此时都已经麻了。 看着大殿之上兴高采烈的大王……嗐,不说了。 大王你高兴就好。 尤其王翦麻的格外厉害。 依照近年来大王对待他和王氏一族的态度,王翦已经明智的开始退让和藏拙了。 这个国家的主人终究是大王,硬要与一个强硬至极、冷锐英明至极的大王掰腕子,他又是何必呢。 更别说大王只是打算扶持新人,压根没想过鸟尽弓藏。 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年轻大王诸多离奇又极为冒险的行军举动,王翦还是忍不住站了出来。 “大王,您单独率人在外,独领一军,未免有些太冒进了吧?”王翦语气尽量柔和的规劝王上。 李世民的语气也很柔和,对于这些嬴政倚重在乎的重臣,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谦和。 “王将军请放心,寡人并不是单独率人在外。” 扶苏也去。 说完,想起蒙毅也知道此事,不由得看向他,笑。 蒙毅:“……” 蒙毅:“…………” 王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正瞧见渊渟岳峙的将门子弟蒙毅,不由为之了然。 噢噢噢,蒙毅也去,他负责具体做事。 大王就是走走形式挣个面子。 王翦遂退了回去。 蒙毅:“……” 蒙毅:“?” 不是,您倒是再劝劝他啊王老将军! …… 李世民以最快的速度安顿好了咸阳中的诸多琐事,然后果断的带着扶苏,率军北上亲征。 嬴政没有立后,宫廷内部诸事多有他的亲信处置,赵高之后,边顺理成章的将诸事委托到了蒙毅手中。 而后者虽然头大,只是见王上始终没有就这冒牌货的种种言行发表过反对意见,到底还是认了命,捏着鼻子的替李世民扫尾。 是以等人都走了,宫内官署里当值的官员们才知道王上这回出征连长公子都带上了。 啊这…… 像是忽然间任性亲征的王上能做出来的事情呢。 行叭。 毕竟王上离开咸阳的时候都已经把该安排的安排好了,长公子留在京中,本也就是个安抚性的象征——才十岁出头的孩子,难道还真能让他监国? 只是又过了几日,宫里又出了件事,倒叫他们慌了神。 十八公子病危了。 当日王上遇刺,长公子协同诸位公子前去问候时,十八公子言语不当触怒了王上,此事在宫中已经是人尽皆知,只是众人想着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又向来得王上宠爱,估摸着过几日也就好了。 哪曾想那位小公子回去之后哭了一夜,到第二日就没能起身,说是有些发烧。 伺候他的保母慌忙去请了太医来瞧,药倒是吃了几服,却都不见效,这边儿大王前脚走了,后脚就有人来报,道是小公子看起来快要不行了。 如是一来,留守宫廷的官员们也乱了分寸。 王上亲征乃是大事。 别管这事儿有多离谱多危险,既然敲定了要办,那就一定要轰轰烈烈的开始,风风光光的结束,不然岂不是在六国面前颜面扫地? 这时候传书请王上回驾,是万万不可能的。 甚至于是否要传书过去,官员们都有些迟疑。 王上刚刚出征,幼子就病得要死,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吉利…… 最后还是去请当下留在咸阳的宗室老者来拿主意。 对方迅速给出了答案:不必传书告知。 若他日十八公子痊愈,则可将此事徐徐告知,以宽王上之心,若是天不庇佑,十八公子就此一命呜呼,又何必早早让王上伤神,兼之动摇军心? 他定了主意,那官员遂也应声,如是又等待了几日,十八公子终于还是病亡了。 宗室老者闻听之后为之默然,叹一口气,最后道:“哪一日得了前线捷报,再行回禀吧。” 众人唯唯。 …… 对于空间里的笋人们来说,这次北上出征,与其说是为了给燕国一点颜色看看,倒不如说是一场大型春游活动。 御驾亲征,更适合皇帝体质的春游! 李世民没有独占鳌头的意思,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致使大秦动荡,是以行军速度并不算快——只针对于他及他所属的嫡系亲卫部队而言。 更别说李唐与战国差了那么多年,军阵的演变、战场上的种种规制也好,他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进行熟悉。 该积极进取的时候,天策上将无惧任何人和事,但是该谨慎小心的时候,他也足够稳重妥当。 王翦以副将的身份随从出征,原本心里也是有些忧虑的,只是见王上出行之后从不冒然插手军务,更没有一马当先冲到阵前去的冒进想法,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由得更坚定了从前的想法。 看起来的确是只打算做做样子啊…… 蒙毅:“……” 现下对于秦王这个公共账号的使用,笋人们初步制定了一定的轮班制度。 始皇跟老朱能卷,那就让他俩加班加点批阅奏疏,李世民跟李元达能打,那就让这俩人上午下午轮班倒出去骑马兜风,军中巡视。 至于刘彻,这家伙在正经的时候还是很正经的,且相对于其余几人,他的政客素质相当高超。 能拉的下脸来跟人嬉笑,打猎踩了人的麦子被骂能低头乖乖跟人道歉,从不精神内耗,坚持指责别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甭管你跟我有什么关系,过往是多么美好,但凡触及到我的逆鳞,说翻脸就翻脸,统统得死! 一路北上,以秦王为核心的中央卫率队伍逐渐落后于大部队,并不仅仅是因为李世民和李元达在熟悉当前世界的征战环境,更因为他们每到一处,就要让刘彻上号去走访民情,继而检阅官员,抽查各项记档。 虽然无法辐射掌控全国,但是哪怕仅仅影响北方诸地,总归也是好的。 蒙毅戍守在王上身边,眼见着他一整晚批阅奏疏,第二日天亮之后又去拉弓骑马,巡视军队,间歇里吃晚膳的时候还要随机抽检所到之处的官署记档。 每到这个时候,那些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地方大员便都如同一片沉默的松林,面色苍白,静静的伫立在外,哪个人被侍从点到名字,便是情不自禁的一个哆嗦。 偏生王上的神色是极和蔼的,甚至于还有些近乎轻佻的懒散,就着官署提交上来的某一页记档,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便叫对方冷汗涔涔。 蒙毅此时还很年轻,并不是后来的上卿,他的兄长蒙恬,这时候也只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将军。 事实上,他们的父亲蒙武,才能算是跟王翦同辈的人——两年之后的灭楚之战,王翦为主将,蒙武为副将。 此时的蒙毅,对于那些两千石级别的高官,是存在着某种崇敬的,虽然他们不敢得罪这个官位低于他们的年轻人,但蒙毅却不会因为自己是王上近侍而心生骄矜。 恰恰相反,越是如此,他便越要谦卑以自牧。 此时此刻,眼见着这位王上只言片语便将这些个高官的面皮掀掉,继而云淡风轻的将其处置,最后将筷子一扔,行云流水般的接过宫人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嘴,然后若无其事的出门闲逛…… 这带给蒙毅的震撼,不能说是不大。 而起初在见到“王上”骑马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在暗笑的。 因为出身将门的蒙毅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对方虽然身手敏捷,剑术不凡,但是马背上似乎并不怎么娴熟,猝不及防之下,倒好像有些难以保持平衡似的。 奇怪。 蒙毅难免不解:怎么会有人精于剑术,马却骑的不好? 他并不知道,战国时期的马匹配置,同李唐时期的马匹配置,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不说别的,只是一件马镫、四只马蹄铁,就足够给骑兵战争带来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李元达身上。 骑惯了电动车的人,谁能第一时间把老式自行车骑得风生水起啊! 很快,蒙毅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那两人在以堪称神迹般的速度拉平着跟他之间的距离。 最开始的失衡只持续了半刻钟不到,那两人便先后掌控到了御马的诀窍,继而触类旁通,显而易见的精熟了起来。 到第二日,马背上引弓作战,无往而不胜。 蒙毅终于明白王上为什么会说“随他们去吧”了。 再转念一想,又觉得豁然开朗,理所应当。 也唯有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才能被王上看在眼里,引为至交! 他只是有些忧愁。 这几个人——虽然不知道具体名姓,但他已经能分辨出谁是谁了——就跟永动机一样白天黑夜不间断的倒班,你们看起来倒是没事,别把我们王上的身体糟蹋坏了啊! 再则,整日守在王驾之前,他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但要说是跟人轮班,蒙毅又放心不下。 万一这些近侍当中还有如同赵高一样野心勃勃的人物,在他不在的时候发难王上呢? 蒙毅有心想劝一句,奈何不得其门。 他小心翼翼的跟上午轮班的人商量。 李世民很诧异,连连摆手:“别带我,我不卷的,我在我们那儿一天都只上半天班!” 他小心翼翼的跟下午轮班的人商量。 李元达很诧异,连连摆手:“别带我,我也不卷的,我在我们那儿一天也只上半天班!” 他小心翼翼的跟傍晚轮班的人商量。 老登状态的刘彻勃然大怒:“大胆!你在教寡人做事?!” 蒙毅赶忙称罪:“臣有罪,臣惶恐!” 到了晚上,他小心翼翼的跟值夜班的人商量。 “大秦臣子里有坏人啊!” 朱元璋很诧异:“鼓动君主懈怠政事,蒙卿,你对大秦不够忠诚。” 蒙毅:“……” 再到后半夜,蒙毅怀着一种快要麻了的心态,小心翼翼的跟王上商量。 嬴政看着面前的心腹爱臣,百般无奈之下,终于道:“蒙恬现在在做什么?你毕竟是半个文官,体质只怕不如你兄长那样纯粹的武将来的要好。让他也过来吧。” 现在的蒙恬也还很年轻,李世民跟李元达都在这儿,备不住能碰撞出什么火花呢。 蒙毅:“……” 臣并不是为自己扛不住说的,也是担心您的身体……算了。 心灰意冷.jpg 蒙恬匆忙得到传召赶来。 他是个身量挺拔、声音洪亮有力的年轻人。 从弟弟嘴里听了几句遮掩过的原委,还取笑他:“枉你也是武将门第出身,侍从王侧,居然挺不住了?丢人不丢人啊,二郎?” 蒙毅:“……” 嘴角扯动一下。 没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 蒙恬:“……”(眼下青黑)(脚下打飘)(神情恍惚)(怀疑人生) 蒙毅关切的看着他:“大哥,你没逝吧?” 245. 第 245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被超级007毒打过之后,蒙恬在王上的吩咐下,正式开始了跟弟弟轮流换班的上班生活。 又过了几日,他悄悄问蒙毅:“王上近来……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劲?” 虽然兄弟俩同出武将世家,但是因为蒙恬自身出众的军事素质和带兵能力,父亲蒙武相对更加的看好长子,可真正要说起同王上朝夕相处,了解前者的性情和生活习性,蒙毅却能甩兄长八条街。 蒙恬倒是不知道王上的账号这时候成了公用的,他只是觉得奇怪。 感觉王上仿佛有些喜怒无常,性情多变? 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蒙毅很想回答他:是故意不小心。 但还是要捏着鼻子替王上描补:“因为燕国刺客的缘故,王上的性情稍有偏移,兄长无需担忧过甚,只管在旁听候吩咐,依从命令而行,便也是了。” 蒙恬有些诧异的看着弟弟:“就这些?” 蒙毅神情坚定的点点头:“对,就这些。” 蒙恬:“……” “我读的书少,你小子不要骗我!” 蒙恬神色狐疑又恼火的盯着他:“性情再如何偏移,也不至于偏移的体力超群、日夜不眠不休,还精神奕奕吧?” 蒙毅神情坚定的点点头:“没错儿,是吃仙丹吃的。” 蒙恬:“……我在问你为什么王上近来不眠不休还能这么精神啊!” 蒙毅神情坚定的点点头:“没错儿,是吃仙丹吃的。” 蒙恬:“你是不是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说——” 蒙毅甚至于都没等哥哥说完,便神色坚定、声音铿锵有力中裹挟着几分不耐的打断了他的话:“都说了是吃仙丹吃的!这里边的水很深,兄长你把握不住,别多问了!” 略微顿了顿,又加了句:“这也是王上的意思。” 蒙恬:“……” 行叭。 就此开始了愉快的(并不是)轮班生活。 …… 李世民早先就令人绘制出了马蹄铁和马镫等相关的骑兵配套设置,下令咸阳监督秘密生产,只是此番出征,只怕就来不及普及了。 甚至于李世民和李元达都不会用。 这东西的技术含量不算太高,一旦出现在战场上,马上就会被同为中原文明的诸国所仿制,再行对战,也就失了先机。 楚国还没有啃下来,对付区区一个燕国,焉用宰牛刀! 再则,习惯了马镫和马蹄铁的辅助之后,再骤然离开,以最原始的方式驾驭马匹征战,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啊! 李世民与李元达,乃至于朱元璋都兴致勃勃的沉浸其中。 反倒是嬴政和刘彻对此兴趣缺缺。 毕竟他们从小到大接触到的就是这种马,白给他们玩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而意外就出在这有意思跟没意思的空档里。 这天上午跟下午过得平常,李家二人组把该办的办完了,按理说该轮到刘彻上号当老登四处巡查了。 偏生朱元璋觉得骑马出去溜达一圈儿挺有意思,兼之刘彻也想继续休假,两人就提前完成了换班,改成让朱元璋出去巡检本地黔首生活如何。 王上白龙鱼服,恰逢蒙恬在旁值守,随从共行,同样的职责他先前担过数次,这回也是轻车熟路。 沉默着跟随在王上左右,陪同他问过今岁的赋税也田亩收成、吏治如何之后,到了临水的一处渔家。 正是用晚饭的时候,对于一日两食的黔首来说,这算是相对隆重的一餐。 但在他们眼中堪称隆重的饭食,不必说是嬴政和刘彻,即便是在随行的侍从们眼中,也是极简陋的。 嬴政小时候吃过苦,但多半是精神上的,他外祖家乃是赵国大户,吃穿用度上亏待不到他。 刘彻就更不必说了,他娘跟他姨母乃是后宫宠妃,怎么可能在吃食上亏待自家的金疙瘩。 是以这俩人虽然都白龙鱼服过,却都有些旧贵族式的洁癖与习性,不曾用过黔首们那粗陋与一看就不太有卫生保障的饭食。 但是朱元璋不一样。 他吃过苦,饥一顿饱一顿对于少年时候的他来说是一种常态,饿极了的时候,树皮跟野草他都吃过。 面对渔家对于这位贵人的礼貌邀请,朱元璋欣然应允,自己挽起袖子,从锅里盛了一碗发绿的豆子糊糊。 蒙恬:“……” 啊这? 我们王上饮食上就跟凤凰似的,背靠强秦,都快要进化到非露水不饮、非练实不食的那种骄矜境界了,今日居然吃起了这种一看就让人毫无食欲的豆子糊糊? 蒙恬在心里勉强给出了解释:别多想,大概是王上想要了解民生吧! 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们那身量高大、容貌俊伟的王上坐在一张破席上吃豆子糊糊。 这玩意儿吃了对身体没坏处吗…… 噫,那陶碗还破了个口子…… 豆子糊糊漏了一粒出来…… 王上伸手捡起来吹了吹,重新将其送到嘴里。 就好像是凭空一道惊雷似的,蒙恬险些原地跳起来! 萦绕在心头数日的疑惑,终于在此时得到了确定——这绝对不是他们的王上! 我们那生性骄傲、明亮耀眼如太阳的王上,怎么可能做出这样不雅又失礼的行径? 一个人的性格可能有所改变,但骨子里的本性和长久养成的修养是不会变的! 蒙恬心下惊诧,脸上却不露痕迹。 他能发现的事情,弟弟与王上相熟更久,必然早就能够发现,可他却丝毫没有提及…… 蒙恬毫不怀疑弟弟的品性,是以此时此刻,心里便不由得在猜测:难道是我们王上出了什么事不成? 而王上这回突如其来的亲征,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究竟如何,还要等回到行辕之后,再作计较。 因为心里边有事的缘故,再出门时,蒙恬不免有些分神,自怀中取了些钱递于渔家,再踏出那低矮的茅屋时,在那夕阳西下的暮色中,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晃了下眼。 怔楞只在一瞬间门,蒙恬迅速反应过来,大喊一声警醒众人:“有刺客!” 走在朱元璋前边的侍从便猛地扑了上来,用身体接住了那疾驰而来的一道银光。 “噗嗤”一声,箭矢突入骨肉之间门的声音传入耳中。 依照朱元璋的反应能力,其实是完全能够躲开的,但奈何侍从护主心切,主动扑了上去,造成了此时的悲剧。 有几人去追击刺客,也有人蹲下身查看忠勇救主的侍从伤势如何,更多的人仍旧留在原地,将王上团团护在中间门。 追击刺客很重要,但是王上的安危更加重要! 别人出来都没事儿,就老朱出来的时候被人暗算,还阴差阳错的让自己人帮忙挡了刀…… 真他妈丢人! 朱元璋心下恼火至极,先半蹲下身去关切受伤的人,问谙熟医术的侍从道:“伤势如何?” 那侍从道:“现下挪回去用药,尚且能够保住性命。” 朱元璋遂沉着脸点了几个人出来:“你们好生送他回去,令太医小心照看,今日之事,寡人自有重赏!” 又去看那身受重伤、气息奄奄的侍从。 大抵是刚换防过来的,还很年轻,脸也有些生。 朱元璋伸手过去,用力的握住了这年轻人的手,刚要开口,却听空间门里嬴政忽然间门轻轻说了句:“他叫吉安。” 众人皆是一怔,几瞬之后,方才为之回神。 刘彻摸着下颌,神色中有些动容。 始皇这个人啊,看起来冷冰冰的,对身边人没什么感情,却能够记住一个不起眼的侍从的名字…… 或许,这也是吉安方才宁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王上的原因所在吧。 “吉安,”朱元璋叫出了他的名字:“且先去歇息,你因救我而负伤,我必有所报!” 蒙恬有些反对王上此时分兵的想法。 此时此刻,情况未明,他还是认为应当把大部分的人手都留在王上身边,以防不测,至于吉安…… 蒙恬很感激他方才的挺身而出,但是却不愿为了他而枉顾王上的安危,即便此时受伤垂危的是他,蒙恬也会毫不犹豫的做出同样的决定。 可是朱元璋压根没给他出声反对的机会。 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几名侍从好生送吉安返回行辕之后,他豁然起身,转向蒙恬:“把你的佩刀和弓箭给我!” 这是纯粹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命令。 蒙恬下意识的解下了身上的武装,双手递了上去。 再度回神之后,猛的就是一个激灵,那边厢,朱元璋已经翻身上马,杀气腾腾的握住了缰绳。 “他妈了个巴子,终日打雁,险些叫雁啄了眼,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说完,抬手一抖缰绳,身下骏马得到信号,猝然冲了出去。 刺客其实并没有逃离太远。 一则是因为秦法严苛,马匹这类军备物资限定的非常严格,他们即便获取了,也无法顺利使用。 二来,则是此次无功而返,心有不甘。 一击不中,却被秦王的侍从们发现,他们只得悻悻的暂且撤离,虽然也有人追击,但好在人数并不很多,尚且能够应对。 不想半刻钟时间门不到,便听有达达的马蹄声近了,再定睛一看,那一马当先的,不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手持兵刃的刺客埋伏在后,,与此同时,又举起弓箭,准备等他再近一点便去射击。 现在的距离还是太远,很难一击功成。 而此时此刻,朱元璋双目如电,已经看了过来。 他在心里一声断喝:“李世民!” 李世民一秒切号,二话不说拈弓搭箭,弓弦绷到极致,手指顺势一松,那箭矢势如雷霆,呼啸而出。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便再度发箭,接连三箭射完,甚至于看都没看对方伤亡如何,便切换账号,将身体的掌控权交给了朱元璋。 后者拔刀出鞘,催马上前,气势如虹,连斩数人。 刺客们不意秦王如此勇猛,为之胆寒,仅剩的几人慌忙逃窜,却都被朱元璋追上,斩于马下。 最后仅剩下的一人眼见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扑通”一声跪下身去,乞求道:“我愿意告知大王是何人指使……” 朱元璋劈手一刀,那颗大好头颅高高飞起,继而血色飞溅。 “无非是六国中人罢了,是谁有什么要紧?!” 他扛刀在肩,冷笑道:“都给老子等死吧!” 蒙恬眼见着向来端矜雅正的王上忽然暴走开了无双模式,整个人都呆滞当场,再眼见大王亲手格毙数名刺客之后,殊无折返回行辕之意,反倒要径直往军中去,不由得为之心惊。 “王上,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朱元璋一秒切号给了刘彻。 刘彻活动一下肩膀,轻笑一声:“蒙卿的年纪,想做吕不韦摆弄秦王,尚且还早了些。” 蒙恬为之悚然,慌忙下拜称罪。 刘彻遂扬鞭催马,向北而去。 众侍从面面相觑几瞬,终是催马追了上去。 246. 第 246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刘彻本就身在城外,此时再度向北而行,自是一路畅通无阻。 蒙恬等侍从不敢拖延,一边使人往城中行辕送信,一边催马跟上,疾行半夜之后,终于在路途中的驿馆中暂且停歇。 刘彻随时都能有人换号,当然不会觉得疲累,但是同行的人不行,这个时代的马匹没有马蹄铁的保护,也扛不住长时间的奔跑赶路。 驿馆的官员客气的接待了这一行人,并没有因为他们人数众多、品貌不俗而格外宽待。 秦法详尽的规定了方方面面的制度,对于驿馆投宿之人身份的核实与检验,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个环节。 刘彻对此谙熟于心,当然不会与之为难。 相反,他是由衷的觉得,秦国之所以能够一统天下,秦王的英明神武诚然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原因,而将法度烙印在所有秦人心里,将秦国带到一条崭新道路上的秦孝公和商鞅,同样有着极大的功勋。 汉承秦制,而汉朝在某种意味上,的确也是秦朝的传续…… 驿馆的官员初见一众来人的容貌气度,就料定他们必然来头不小。 因为燕国行刺,王上决议亲征,先前大批部队经过此地,此后再有贵人途径,也不奇怪。 而先前大股部队经过这儿的时候,他甚至于有幸见到了名将王翦。 此时此刻,他不禁有些漫不经心的想:管你今晚来的人是谁呢,难道还能比王将军更加显赫不成? 直到蒙恬亮出了自己的符验。 驿馆官员仔细核对着上边标注的官职和籍贯信息,神色不由得恭谨了几分,双手递还给他,又多问一句:“蒙武蒙将军……” 蒙恬道:“乃是我家中大人。” 驿馆官员暗地里咂咂嘴:还怪显赫的嘞。 不过还是比不过王老将军。 又一一验看登记了其余侍从们的符验。 越对越觉得不对劲儿。 怎么这么多出身显贵的咸阳子弟啊…… 王老将军也没这个阵仗啊。 事态发展到了这里,他也算品出点味儿来了,看一眼始终没有言语的玄衣男子,再三思索之后,脸上不由得显露出几分激动之色来。 他悄悄问蒙恬:“那一位不会就是……” 蒙恬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先给贵人寻一处安静屋舍歇息吧。” 驿馆官员忙不迭点头:“是!” 吩咐驿馆中的侍从们好生照看这群贵人的坐骑,又赶忙前边带路,领着他们往最宽敞的那间屋子里去。 蒙毅行事小心谨慎,周全妥帖,蒙恬看似一身武将的粗犷,实则也是粗中有细。 刘彻知道蒙恬心中大抵早就有所疑惑,今日之事,只是叫他将那疑惑落实到心底罢了,是以到了屋舍之中后,二话不说,就切号给了嬴政。 嬴政:“……” 捏紧拳头。 几秒之后才慢慢松开。 我这忠心耿耿的臣子们和我那让人糟心的牲口朋友们! 刘彻猜测的一点不错。 蒙恬将马匹和夜里卫戍换班的序列安排好,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到了嬴政门外,低声道:“大王,蒙恬有要事求见!” 嬴政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蒙毅那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他叹一口气,道:“进来吧。” 蒙恬微微躬着身进了门,反手将门户合上,再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冷静幽深的眼睛。 他为之怔住,几瞬之后,方才愕然回神,踯躅不已:“这……” 现在的王上,感觉跟之前不一样了。 倒好像是从前他面见的王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面前不怒自威的王上,原先准备好的那些措辞,好像都无法说出口了。 就在蒙恬语滞之时,门外忽然间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此地并非宫廷,只是一处规模不大的驿馆,从进门到来到此间客房,并不需要耗费许多功夫。 蒙恬下意识以为是第二波刺客来袭,告罪一声之后背过身去,拔刀出鞘,全神戒备着来人。 下一秒面前的那扇门猝然被推开,蒙毅满头大汗的冲了进来,大抵是骑马一路飞奔赶来的缘故,他向来规整的衣襟都略有些乱了。 瞥一眼持刀戒备的兄长,他没有贸然言语,再去看端坐席间的王上,蒙毅目光显而易见的亮了起来。 不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人! 是我们王上哎! 再想起今日王上遇刺,乃至于自己一路狂奔赶来的原因,蒙毅不由得投了个关切中带着几分闻讯的眼神过去。 嬴政了然道:“他现下还不知道。” 蒙毅:喔,这样! 蒙恬:?搞什么啊你们?! 嬴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道:“他既疑心,你便告知于他,也便是了。都出去吧。” 蒙毅猜想王上此时必然疲累,心下忧虑,更加不欲搅扰,只是心里难免愤恨于燕国——不就是要去捶你吗,至于反应这么激烈吗,派完荆轲还不够,竟然又派了别的刺客过来! 安安生生亡国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搞得这么难看! 真是不识抬举! 心里边恼火的这么想着,拉着哥哥出了门。 蒙恬有些茫然于当前的局面,大王……好像是真的大王? 顺从的跟着弟弟走了出去,没忍住小声问了出来:“怎么回事啊二郎?” 蒙毅还没从愤怒的情绪当中走出来:“都说了是吃仙丹吃的!” 再一看哥哥脸上的神情,忙歉然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今夜王上身边的卫戍都安排好了?” 蒙恬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蒙毅放下心来。 将事情原委讲给哥哥听。 蒙恬露出了一种吃惊又同情的表情来,目光十分复杂的看着弟弟。 “那个仙丹,你是不是也吃了?” 救命,我弟弟的脑袋好像坏掉了! 怎么能说出这么离谱的话来! 蒙毅:“……” 蒙毅破罐子破摔:“啊对对对,都是吃仙丹吃的!” 蒙恬:“……” 看弟弟这副模样,倒是又觉得有些像是真的了呢。 …… 蒙恬心里那些许的怀疑,很快就在现实的冲刷当中被彻底抹除。 第二日清晨,李世民接替上号,下楼去用了早膳,便飞身上马,扬鞭赶路。 秦国的驿馆制度虽然不似唐朝那般普及,但在当下时局之中,也是相当全备的了。 一行人疾驰了一上午,中午往驿馆中去用饭换马,李元达上号接棒下午,再到傍晚时分,便顺利的奔赴到前线军中。 如此接连一日的行军强度,连蒙恬这个身体健硕的武将都觉得有些疲惫,然而坐在大帐之中听王翦讲述当下军势的王上却是思维敏捷,神色如初。 甚至于还能在王将军进行讲解的时候与之说个旗鼓相当。 王翦乃是当世名将,领兵数十年,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等闲之辈却没资格听他阐述军理,而此时此刻面对王上,他不仅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尽量详细易懂的阐述给对方听。 蒙家兄弟——尤其是蒙恬,把这场讲解当成一次极为难得的学习机会。 甚至于不怕人笑话,还偷摸的带了用于快速书写的布帛,袖子里还揣着他自制的简易毛笔和一小瓶墨水,准备当面偷师。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起初是很顺利的。 王翦顾虑到王上没有在一线战场作战的经历,阐述的十分浅显易懂,只是慢慢的,伴随着王上一次又一次的发问,话题一次比一次深入,他的问题也是越发的直击要害。 王翦的脸色变了,眉宇之间更是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几分惊容。 世间……当真有如此英才天授之人吗?! 王翦收了科普之心,开始以一个将帅的专业素质,简洁又快速的同王上阐述当前战局。 朱元璋两手抄在袖子里,半垂着眼,不时的说上一句,却让王翦深有相见恨晚(?)之意。 燕国不过是土鸡瓦狗,王翦根本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近来朝局之上过于冒进的风声,他不由得小心试探了一句:“燕国也便罢了,来日攻楚……” 朱元璋马上接上:“灭楚与灭燕不可同日而语,绝无短暂时日之内功成之理!” 王翦为之顿住,回神之后,神情显而易见的激动了起来。 二人一来一往,探讨起灭其余诸国该当如何行军来。 蒙恬板板正正的坐在一旁,中间有个地方没能听懂,短暂愣神的时候手一滑,他心爱的小毛笔掉到了地上。 他见周遭无人注意到自己这边,赶忙弯腰去捡,再度坐好之后,就发现…… 啊这? 就是捡个笔的功夫,我就听不懂了?! 不只是他,军帐中的一干年轻将领,也都是满面茫然,一头雾水。 虽然说的话掰扯成字他们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怎么这么晦涩难懂呢? 而且这话题跳得也太快了点吧,前脚城门楼子,后脚胯骨轴子? 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当世名将,且还是完全成熟期的名将,另一个是华夏历史上唯一一个以南统北的皇帝,且同样是完全成熟期。 以这两人的阅历和思维高度,他们所进行的军事思想的碰撞所迸现出的火花,让这群还在发育期的年轻人觉得难以企及,无法理解,是完全正常的事情。 蒙恬深陷在刚才弯腰捡笔的懊悔当中。 我要是不捡,就不会分神。 要是不分神,那么说不定现在就能听懂了。 不过,现在这个王上是真的有点东西在身上啊…… 他捅咕了一边儿同样满头问号的弟弟一下,悄咪咪的问:“那个仙丹,还有没有啊?” 蒙毅:“……” …… 王翦很少跟人说这么久的话,也很少说的这么酣畅淋漓。 天才都是寂寞的。 他们可能不缺少陪伴,但是一定缺少理解和精神上的共鸣。 天才,本身就是稀少的另一个形容词啊! 但是今晚,他深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他真的懂我! 心情愉悦的回自己的帐子里歇下。 半夜时分,王翦兴奋的坐了起来:“他真的懂我!” 守夜的士卒:“……” 王翦又躺下睡了。 守夜的士卒:“……” 247. 第 247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第二日清晨,王翦一觉睡醒,只觉得神清气爽,甚至于有种想要迫不及待的到王上面前去,继续与之畅谈的想法。 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感触——那就是王上的步子仿佛有些迈得太急了。 王翦只能算是半个政客,于他而言,最重要的那重身份,始终都是将军。 朝局上的事情他或许不懂,而王上称霸天下的大业,也绝非如他这样的臣下所能深知了悟,但是行伍之事,此时的大秦,却没几个人能够跟王翦比肩。 是以他能够清楚的意识到,王上的心,太急了。 不管是出于先前数次对外征战的接连胜利所带来的踌躇满志也好,亦或者是急于削弱王氏一族在军中的地位也好,王上近来频频将目光落在年轻的将领们身上,这令王翦感到不安。 他并不是担忧自己的前程和儿孙荣禄。 他只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如若王上,乃至于王上的智囊团继续保持这种对外军事膨胀心态的话,早晚都要栽一个大跟头! 而栽完这个跟头之后,大秦还能继续站起来吗? 王翦不知道。 然而可悲的是,他意识到了冥冥之中可能会有的失败,却无力阻拦,锐意进取、固执刚强的王上,一旦铁了心要去做一件事情,哪里是会被旁人劝服的? 原先的世界线上,秦国在楚国身上栽了一个跟头,摔得头破血流。 嬴政闻讯之后立即前往王翦府上向他致歉,请他出山主持攻楚之战,然后说出了那句著名的“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但是在昨晚,积蓄在王翦心头的阴霾,尽数一扫而空了! 王上他原来是知道的! 王翦心下不无惭愧,又有些自嘲,而在这两种情绪之外,更加浓烈的,其实是一种无言的感动。 秦国有一位这样的王上,我虽老,有生之年,也能见到他一统六国吧?! 只是他在感慨兴奋之余,思维到底还保持着足够的清明,酒逢知己的同时,也深知君臣之间的交际,并不似寻常朋友那般随意。 到底还是先去巡视军营了。 然而没走出去几步,就有亲信匆忙来报:“将军,出事了!” 亲信面有急色,却不敢高声,环伺左右,见无人注意,才附到王翦耳边去,低声道:“就在刚才,王上亲自点了一支五千人的骑兵,说是要亲自带领他们出战……” 王翦哈哈大笑,浑不在意:“你这小子啊,难道把我们王上当成六国那样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的无能之辈了吗?如果你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倘若王上不是王上,而是出身将门,在沙场上所取得的成就,只怕未必会逊色于我!” 王翦信心满满的一挥手:“放心吧,我很了解王上的秉性,其人谨慎沉稳,胸有谋略,不会是狂妄冒进的人,无需忧虑!” 亲信神色有些迟疑,只是见主帅这结论下的铿锵有力,到底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王将军是何等人物,看人的眼光怎么会错? 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遂告退去忙自己的事了。 王翦沿着既定的路线去巡视军营。 约莫一刻钟过去,亲信又匆忙赶过来了。 “就在刚刚,王上又点了一支五千人的骑兵出来,却不让他们立时随行,而是说午后才是他们的战场……” 王翦耐着性子同他解释道:“我不是说了吗,王上谨慎沉稳,不会做危险冒进的事情,无须担忧!” 亲信听罢,也觉得有理,遂告退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又过了一刻钟,亲信气喘吁吁的狂奔而来。 “将军……” 王翦勃然大怒:“都说了王上谨慎沉稳,不会做危险冒进的事情,无须担忧——再敢啰嗦,即刻军法处置!” 亲信将要出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了,一张脸憋得涨红。 神情踌躇许久,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可是将军,王上带着人走了,真的不用管吗?” 王翦:“我都说了王上谨慎沉稳——嗯?!你方才说什么?!!” 亲信小心翼翼道:“王上带着人走了啊……” 王翦:Σっ ……夭寿了我的知己! 你这主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啊! …… 而与此同时,蒙恬骑在马背上,也在问弟弟同一个问题。 “我说这真的不用管管吗?!” 那可是我们王上的身体啊! 蒙毅回想起王上交待自己的话,十分肯定的摇了摇头:“不用管,随他去吧!” 蒙恬:“啊?!” 重复一遍,那可是我们王上的身体啊! 他说:“你就这么信得过他们?” 却听蒙毅道:“我只是信得过王上。” 李世民手里边拿着秦朝版本的简易地图,虽然也能看懂,但是怎么瞅怎么觉得别扭。 中间隔了那么多年,细微之处的变化实在太多太多了。 他出声摇人:“蒙恬,你来!” 蒙恬不意他会在此时呼喊自己,短暂一怔的同时,身体下意识的催了催马,到他近前去了。 李世民将手里那张地图展开:“如若让你来统率这五千骑兵,你会从何处入手,主动出击?” 蒙恬又是一阵,却也明了了他的考校之意。 跟随在假王上们身边这些时日,他已经能够分辨出这几人的特征,对于他们的年龄隐约也有一些猜测。 譬如说白天的两个人稍稍年轻些,傍晚和晚上的两个人,年纪仿佛就要稍大一点。 蒙恬并不知道这几人的形容如何,只是根据其性情推测,白天的两个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而后边两个,则是老登气质十足…… 人对于跟自己年纪相近的人,在彻底了解差距之前,是无法产生敬畏感的,蒙恬会敬畏昨日露了一手的朱元璋,但是对于此时在自己面前的假王上,相对就没那么拘束了。 不过…… 他想着,能被王上引为知己,看他领兵在外也不出声阻止的人,一定也有着其非凡之处吧? 蒙恬于是定了心神,再三观摩过整张地图之后,伸手点了点某个地图上的某个位置:“如若是我,会选此地作为突破口。” 他说:“此地地势高峻,易守难攻,但是燕人在此留守的士兵并不多,且军纪松散,只需派遣一支小队乔装易容,伪装成前去押送粮草的样子,赚入其中,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夺得此地……” 蒙恬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一个点,直直的滑到另一处去:“以此地为休整点向下冲锋,在当下战局之中,堪称无敌。” 李世民听得微微颔首:“不错,这法子确实可行。” 蒙恬毕竟是蒙恬。 即便还是年轻时候未成熟时期的蒙恬,他先天的敏锐感知和后天的军旅经验也能够让他迅速筛选出最可行的一条道路,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令九成以上的人望尘莫及了。 李世民神情赞赏的看着他,手指落到蒙恬手中执着的地图上,在某个地方点了一点,继而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以此地为突破点行军。” 蒙恬将将露出些微骄色的神情为之顿住。 默然几瞬之后,他有些难以置信的道:“您不选这里吗?” 李世民微微一笑,向后方伸出手去,蒙毅便会意的将先前一直代持的兜鍪双手递了上去。 李世民单手接过佩戴在头上,一边系上边的带子,一边略微侧过头去,朝蒙恬眨了下眼:“蒙将军,看好了。” 他说:“我只演示一次。” …… 对于驻扎此地的燕队来说,这原本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上午。 直到一支冷箭猝然飞射而来,正中营寨大门。 守门的士兵原地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吹响敌袭号角的同时,无数支箭矢飞射而来,连取数人性命。 主将所在的帅帐距离此地还有一段距离,无法在第一时间前来进行指挥,而守门的士兵和距离此地最近的那些士兵也已经无暇去想前方安排的哨所为什么没有发出警报,亦或者他们现下如何。 混乱和无序成了军营之中的主旋律。 李世民说:“这叫打草惊蛇。” 燕军连连后退的同时,李世民已经带人绕到了地方空虚的左翼,接过蘸了火油的箭矢,拈弓搭箭,手指松开,那一团明亮的火光便随之飞射而出,精准的落在歪倒在军营外的那辆草料车上。 身后的弓箭手随从为之。 带着火光的箭矢宛如流星,接连坠入敌营的粮草区,霎时间火光大作,浓烟滚滚。 李世民没有去看身后的混乱,调转马头离开:“这叫浑水摸鱼。” 燕军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主帅闻听到敌袭的号角声之后匆忙披挂赶来,斩杀逃窜后退者示众,军心由是一正,队伍也逐渐开始成型。 而此时此刻,粮草区的火也渐渐的大了起来。 蒙恬此时已经跟随李世民走出数百米,回头去看那冲天而起的浓烟,了然道:“这是隔岸观火吗?” “不错,”李世民挑眉道:“现在该趁火打劫了。” 粮草区的火势越来越大,燕军主帅不得不下令将中间部分的粮草清空,尽量保留住上风口附近的部分粮草,其余人全军戒备,警惕着可能会有的袭击。 另有将领提议前去取水灭火,却被主帅否决:“今日风大,灭火难度极大,且此时分兵,殊为不智,若秦人在水边设下埋伏,刚刚收拢起来的军心,只怕立时就要乱了!” 李世民等了半刻钟时间,都不见燕军派遣人往水边取水,不由得莞尔轻笑:“倒真是很谨慎啊。” 继而自袖中取出一枚骨哨,用力将其吹响。 风声呼啸,将那尖锐的哨声传出很远。 燕军主帅听得变了脸色,立时高声警示,厉喝出口:“全军戒备,敌袭!” 蒙恬已经握紧了缰绳,马上就要上阵冲锋,不曾想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安抚性的在他所乘坐骑的脖颈上抚了抚,示意那匹骏马稍安勿躁。 蒙恬有些怔住:“方才那哨声,不是前后夹击的令号吗?” “难道连蒙将军都上当了吗?” 李世民哈哈大笑:“这叫兵不厌诈!” 蒙恬:“……” 蒙毅看着兄长脸上过分扭曲的神情,不由得别过头去偷笑。 而在此时,李世民却又一次将那枚骨哨送到唇边,再次将其吹响。 燕军阵中又是一阵躁动。 刀悬在脖子上,但迟迟不肯往下落。 等待的煎熬,也是十分难耐的。 蒙恬目光紧盯在面前王上身上,却见对方仍旧没有要出击的意思。 事不过三…… 是要等第三次哨声吗? 李世民却将那只骨哨收起,神色轻快的同蒙恬道:“带兵打仗呢,只要明白两点就够了。” 蒙恬知道他是要提点自己,忙正了神色,郑重道:“还请您教我!” 李世民道:“第一呢,就是没有万全的办法,也没有必死的绝境。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哪里是事先能够精准预测的呢?” 蒙毅回想起自己先前给出的那个答案,若有所思。 蒙毅却忍不住追问出声:“那第二呢?” “第二嘛……” 李世民自侍从手中接过那柄长枪,手腕一阵,眉宇间杀机毕露:“出征在外,贪生怕死是绝对不行的,你要发自内心的坚信,老子我就是天下第一、所向睥睨!” 话音落地,他挥手扬鞭,纵马向前。 蒙家兄弟见状齐齐为之一凛,忙催马跟了上去。 接连两次哨声,燕军心神已乱。 主帅也知此时颇有大败之像,已经有了后撤之心,然而暗地里还有一股不辨方向的敌人,贸然撤走,只怕会为之追击,此时还能勉强收拢起来的军队,马上就要溃散掉! 然而敌人却在这时候展开了猛烈攻势。 燕军主帅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望见了李世民,也根据他的盔甲和周遭隐隐以他为中心的扈从们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敌方队伍的核心。 若是能将此人斩杀……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几分希望,大喝一声:“取我的戟来!” 几名下属双手持着那重达数十斤的兵器递上,他伸臂稳稳握在手中,一声咆哮,飞冲上前! 蒙恬即便相隔甚远,都觉得耳膜被他那一声大吼震动的作痛,再观其形容,须发皆张,不由心下悚然——此人之勇猛当真罕见! 他几乎下意识就要上前去拦,然而双方差着一段距离,却是力有未逮,只能眼见着那长戟灵活一挑,继而宛如毒蛇翘首一般,猛地向前去刺王上咽喉! 蒙恬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一下,灵魂都短暂的升了空。 对战仿佛只在一瞬间,但这个瞬间,却被定格成久远。 那燕国将军没了动作,几瞬之后,猛然栽下马去。 以二人交战之地为中心,周遭一片寂然。 蒙恬愣愣的看着面前神色轻松的王上。 蒙毅嘴唇张开,久久都无法合上。 李世民从容调转马头,格挡开斜刺过来的一刀同时,还饶有余裕的朝他们眨了下眼,神情含笑,意态骄矜:“都说我是天下第一,所向睥睨了!” 248. 第 248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打从随从出征开始,蒙家兄弟的心头就提着一口气。 即便是蒙毅,也不例外。 虽然信得过自家王上,可那毕竟是战场啊,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之后,兄弟俩的态度都变了。 蒙毅:王上的朋友好厉害,怪不得能当王上的朋友! 蒙恬:虽然现在的王上不是昨晚的王上,但他好像有意指点我一二呢…… 兄弟俩脑海里转着完全不同的主意,行动上却不迟缓,吩咐士兵们救出还能使用的粮草,清点方才对战中的伤亡情况,军令官负责核实斩首数目,不一而足。 如是过了半个时辰,待到众人初步修整将要结束时,便见后方有烟尘显露,不多时,马蹄声便也传了过来。 蒙恬有些担忧,立时握住佩刀起身观望,李世民维持着坐在原地的动作,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必惊慌,是自己人。” 蒙恬若有所悟:“这是您之前点出来的另外五千骑兵吗?” 李世民道:“不错。” 却没再说别的什么。 蒙恬见状,饶是有些不解,也没有多问。 待到那五千骑兵到了近前,李世民便顺势下了班。 李元达上号,让上午随从出征的将士折返回去修整,自己则翻身上马,带着这养精蓄锐的五千骑兵扬鞭北上。 蒙恬都要麻了,一把拉住他那匹坐骑鬃毛,因此险些挨了一蹄子。 他急忙道:“王上,我们今日取得的战果已经足够大,很应该回去修整一二的……” 李元达茫然的看着他:“这波人不是新来的吗,还要修整?” 蒙恬:“……” 蒙恬:“您跟我兄弟二人,这不是旧有的吗?” “噢噢噢,”李元达豁然开朗:“你要是不行的话,就跟他们一起回去吧,寡人自己带兵也一样,本来现在的你也帮不上太多。” 蒙恬:“……” 蒙恬以一种堪称悲愤的语气道:“王上,我还行!” 李元达哈哈大笑,手中马鞭折起,点了点他:“蒙卿啊,现下寡人再教你一个用兵之法,叫兵贵神速!” 说罢,他收敛起脸上笑意:“出发!” 蒙恬与蒙毅齐齐应声:“诺!” …… 今日被李世民斩于马下的那名主帅,乃是燕国赫赫有名的猛将田猛,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到了阵前却没能撑多久,便成了李世民的枪下亡魂。 燕国国弱,军队松散,原本眼见粮草起火之时,便有溃败之势,只是因田猛斩杀逃兵以肃军心,方才勉强止住。 田猛既死,剩下的便都做鸟兽散,有跑得慢的被追上丢了脑袋——在秦人眼里,这可都是大好爵位! 也有跑得快的,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长久的狂奔使然,他们喉咙里仿佛都蓄着一团热焰,每每喘息之时,那热焰便跳跃一下,将热焰中心的那股血腥气源源不断的传递到口腔里。 “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终于有人停了下来,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还有多远才能到下一个关隘?” 秦国,是必然不能去的,而旁的国家,又岂是栖身之处? 更别说还有妻子儿女在家中等待他们,不回燕国,还能去哪儿呢? 另有人破罐子破摔的瘫坐在了地上:“此番丢了关隘,田将军也死了,乃公即便回去,怕也没好果子吃,倒不如干脆就此做流民去!” 更多的人呆呆的坐在地上,不知接下来前路如何。 那达达的、蕴含着酷烈杀机的马蹄声,就在这时候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短暂的宁静。 不知是谁忽然颤抖着喊了一句:“是,是秦人追来了!” “……跟他们拼了!” 有人听完鼓起了勇气,有人被逼到绝境之后,决意置之死地而后生,再在身上和周遭摸索一遍——破旧的盔甲早就早逃跑的时候嫌重丢掉了——实际上,哪怕那盔甲还在,其实也起不了多大的防护作用。 而兵器呢? 不知是在溃败的时候,还是在亡命狂奔的时候丢掉了。 周遭重归寂静。 强撑着站起来的人,又一次摇摇晃晃的在这漫山遍野的荒草中坐了下去。 就这样吧。 反正他们生来就是荒草一样的人。 漫无目的的野蛮生长,继而被王上的命令收割到了战场上,最后死在这里,重归荒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李元达率兵打马从这儿走过,连眼神都没分一个过去,便从他们面前越过去了。 反倒是蒙恬有些诧异:“王上,那些燕国士兵……” 李元达不以为意道:“他们已经没了斗志,何必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我先前说兵贵神速,在田猛战死,残兵抵达下一个燕国关隘之前杀将过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比在这群残兵身上消磨时间来的更好吗?” 蒙恬若有所思,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替自己解释:“他们都是敌人,且战斗力损耗严重,若是能取下他们的人头,军中许多兄弟只怕都能升一升爵位呢!” 李元达听罢,却是大笑出声。 蒙恬被他笑得有些窘迫,心里边又有些不服气,他觉得作为一个将领,他的考虑是有道理的。 身为统兵之人,不应该在合情合法的前提下,为底下的人谋取一些便利吗? 他说:“您是觉得我说的话很愚蠢吗?” 李元达笑着摇摇头,道:“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真是很年轻啊哈哈哈哈哈!” 蒙恬略有些赧然的皱了皱眉头,没再说话。 李元达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便与他多说几句。 “兵贵神速,不能为了这些残兵而耽误军机,这是大局。” “这些残兵都是先前那场战役留下来的,让现下这些士兵再来摘果子,之前那些士兵会作何想法呢?一旦处理不好,秦军内部就会生出龃龉内斗之心,这是人情。” “而在最后,蒙卿啊,”李元达问:“你觉得,燕国还能存在多久呢?” 蒙恬心下一凛,立时震声道:“至多不过一年!” “一年?呵。” 李元达笑着摇头,却没有在这个数字上过多的纠结,而是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认真道:“那些残兵,如今是燕国的士兵,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是秦国的子民了。天下之大,秦国有多少人,六国又有多少人呢?秦人难道能将六国的人全都杀完吗?” 蒙恬为之震颤:“这……” 李元达又道:“他们也是可怜人。燕国不像秦国,没有军功爵位制度,黔首几乎无法从征战之中获得多少好处,他们只是被强推着走上战场,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这些士兵与他们手里没有思想的刀戟,又有什么区别?” 蒙恬怔住了,神情思索,久久没有言语。 …… 蒙恬愣神的时候,蒙毅则悄悄地在心里往下午版本王上的形象上又添了一笔。 看起来,是个温和慈善的人啊。 不然怎么能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且细细深思,也的确觉得有道理。 秦灭六国,注定会轰轰烈烈,然而轰轰烈烈之后,一切终究还是要落实到另一个方向去的。 征战和治理,是完全不一样的。 蒙毅心里边这么想着,跟随李元达一路向北,抵达了燕国的下一处关隘。 出发之前,李元达甚至于还很有礼貌的低声问了一句:“我用你们王上的身体上阵冲锋,你们没意见吧?” 他真的,我哭死! 蒙毅感动的热泪盈眶——比起上午那个行事激进的王上,这位王上真的好温柔啊! 他说:“没意见。王上都信得过您,我怎么会信不过?” 李元达哈哈笑了两声,说:“那就好。”然后身先士卒冲了出去。 因为身下坐骑实在出类拔萃的缘故,甚至于越过了己方阵营十数米。 蒙毅大惊失色:“——啊!” 蒙毅赶紧一抖缰绳追了上去,奈何自己的坐骑并不十分给力,加之周遭其余骑兵和燕国骑兵混战在一处,想靠近都靠近不了。 蒙毅只能隔着一段距离大喊:“你千万小心保重啊!” 怕燕军知道他的身份,甚至于不敢称呼“王上”。 李元达饶有余裕的回答他:“知道了!” 蒙毅眼见着他被人团团围住,周遭近乎水泄不通,急得满头大汗:“你别分心啊!” 周遭杀喊声震天,兼之鼓声阵阵,李元达模模糊糊的听见他在说话,却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随手隔开对面的长矛,回头高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蒙毅唯恐让他分神,如何敢再作声。 加之燕军发觉他们兄弟二人装束不同,显然是两条大鱼,也渐渐围堵上来,他更加分身乏术。 战事焦灼,蒙毅甚至于无暇去顾王上,身体在下意识的迅猛反应下堪堪躲开一道刀锋,回神之后,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恰在此时,围堵在他身后的人流却随之一松,蒙毅压力大减。 他以为是哥哥蒙恬过来了,匆忙调转马头,见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威仪又俊美的面孔。 那张脸上溅上了一丝血痕,更衬得他面白如玉,俊美冷厉,气度卓然。 那声音入耳也极清越:“你方才喊什么?我没听清楚。” 又顺手把路过的燕国士兵砍了。 蒙毅:“……” 他身体机械式的反应着,然后问:“我们不是隔得很远吗,你怎么过来的?” 李元达有些不解的看着他,抬手比划了一下路线:“就这么过来的啊!” 清空自己身边敌人的同时,还游刃有余的帮蒙毅两把。 蒙毅:“……” 蒙毅深吸口气,还是没忍住咆哮出声:“战场上别分心啊,不知道这很危险吗?!我又不会死,就算我死了,也没那么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其次是当下战局——” 李元达忽然抬手扔了个什么东西给他。 蒙毅下意识的抬手接住,却见是个血淋淋的人头。 他还没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喉咙里:“这是谁?” 李元达看他分神,就稳坐马上,以蒙毅为中心,转着圈儿扫清周遭敌军。 抽空说了句:“听说是燕军统帅哎。” 蒙毅:“……” 蒙毅木着脸道:“哪儿来的?” 李元达给他出了攻略:“很简单的,只需要两步就能完成。第一步,找准帅旗所在。第二步,冲过去杀了他。” 蒙毅:“……” 李元达继续绕着他转圈圈:“你之前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啊,没什么大事吧?” 蒙毅:“……” 蒙毅痛苦的闭了下眼:“叔叔你别秀了,我害怕!” 249. 第 249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最先跟随李世民出征的那五千骑兵从令往最开始燕军的营寨中修整,另有人往己方军营中去给王翦送信。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便有人望见象征着大秦的黑龙旗帜向这边来了。 王翦使人就地扎寨,安排好四方哨所之后,又迫不及待的传了参战者到这儿来了解情况。 《关于我还没发力,敌军就倒地不起这件事》 参战者其实也不是很明白,说出来的话也是云里雾里:“我等听从王上之令在水流东侧的山峰处隐蔽埋伏……” “王上吩咐,若见小股部队前来取水,便先落石惊扰,待其手忙脚乱之时,再蜂拥而上,将其斩杀殆尽;” “若来的是大股部队,同样先落石惊扰,却不要与之正面相接,且战且退,往东边去。燕军纠缠,就将他们引入山中,若燕军急于取水,不与我们纠缠,便再上前袭扰,使其疲惫……” 最后又说:“而倘若燕军顾忌我军可能会有埋伏,不肯靠近水边,便只管在那儿等待消息,待到听闻两声骨哨声响,再行上前,从彼处赶过去,时间刚好来得及!” 王翦听得津津有味,见他停口,尤且意犹未尽:“然后呢?” 该参战者面露茫然:“啊?还有什么然后?” 王翦:“……” 王翦:“王上在别处的安排呢?是谁往燕军营中放火,又是谁袭扰燕军主力?是先发弓矢惊扰,击鼓助威,还是悄然靠近,猝不及防之下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该参战者:“……” 王翦的亲信在旁闻言,不禁失笑:“他若是知道,早就该如同您一样成为闻名遐迩的名将了,岂会碌碌至今?” 该参战者:……栓q,有被冒犯到! 王翦叹一口气,也想明白了这道理,摆摆手让他退下,又唏嘘出声:“他不过是盲人摸象,恰巧被王上派去摸那一边儿罢了,哪里懂得这一整个战局构造和安排的精妙之处呢!” “不过,”王翦那张宽阔沧桑的面孔上显露出几分明亮的神采来,十分欣然的道:“即便只是管中窥豹,也深觉其中厉害了!” 尤其是蒙家兄弟之外负责主事的几位偏将也说,王上曾经以此考教过蒙恬,后者在短暂的思索之后,也给出了他们认为最合适的方案。 但是最后,王上却摒弃不用,另行安排。 只可惜那些安排王上都是单独下令,他们只知道自己需要执行的那一部分,却不知其余方面。 王翦听他们说了蒙恬当时给出的答案,不由得微微颔首:“还算不错。” 再去想王上之后所说的话,又若有所思。 看起来,倒像是长辈手把手的带着,悉心教导后辈呢! 王翦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 破解当前这个迷局,让他在帅帐之内,找到了战场厮杀、拨弄天下大势时才会有的灵魂战栗的感触。 让亲信们去整顿营寨,接收新城,他自己则在帐中独坐,用半个上午的时间,复盘了今日的战局。 最后,他不得不感慨出声。 “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机变和才能啊……” 我那过分优秀的知己啊! 等你回来,咱们一定得一起喝一杯! 王翦这么想着,又信手将刚刚建起来的沙盘抹掉——说起来,这个新玩意儿还是王上亲自研究出来的呢。 耗费接近于无,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帮人了解战局如何,也实在可以堪称神物了! 一切了然于胸之后,王翦不再坐镇营寨,而是亲自去检验各方营造如何,乃至于军功的记载和发放。 如同燕军那样的风一吹就倒的豆腐渣工程,是绝对不会出现在秦人这里的。 因为从建造伊始,工匠也好,负责监督的监工也好,甚至是他这个负责人的名字,都会被记录在册,如若日后这营寨出了问题,统统都要被问责! 而贪墨军功,亦或者是强夺他人功劳的事情,也同样不会发生在秦人这里。 军功爵位制度,是秦人走向诸国之巅的根源,任何想要动摇这个制度,意图掘其根基的人,都会被其裹挟的巨大的利益集团所击碎! 即便是王翦,也不例外! 工匠和士兵们都十分勤恳,而王翦在仔细巡查过之后,也给出了相当肯定的结论:“不错,我们大抵要在此处驻扎一段时间……” 这话还没说完,远处便有马蹄声伴随着紧急军情的鼓声传来。 难道是王上那边出了什么事? 都说是骄兵必败…… 王翦心下一沉,脸上倒不露出什么痕迹,稳步向前,正见那前来报信的士兵从马背上翻下来,一路小跑到他面前来。 “启禀将军,王上率军连下三关,令您即刻率军前去与之会合,安营扎寨,不得有误!” 王翦险些原地跌倒:“连,连下三关?!” 那士兵额头尤且带着汗珠,一张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正是如此!” 这要是旁人送来的捷报,王翦几乎立时就要将人拿下,然后发书问罪——一日之内连却四关,你以为你是谁啊?! 即便距离并不算远,这前推的进度也太离谱了吧?! 但偏生打这场仗的人是王上…… 且只看今日上午的那一场战役,也诚然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天才人物…… 王翦半信半疑的采取了最谨慎的处置方法:“令三军分队而行,我率兵在前,次一队在后,最后一队压阵此地,待到见到前队讯号之后,再行动身!” 众人齐齐应声:“诺!” …… 王翦一路北上,见到的俱是已经插着大秦黑龙旗帜的城池,而他与随行之人的神色也从最开始的震惊转为愕然,最后彻底麻木。 什么,王上把这座城池打下来了?!! 王上把整座城池打下来了?! 又打下来了? 了。 王上,您到底有多少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王翦木着脸回首去吩咐亲信:“给右丞相致信,他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右丞相,就是李斯。 赵高伏诛之后,嬴政并没有惩处他,反而让他继续担当着原先的职务,为国尽力。 甚至于此番出征,还特意点了他的名字,把人给带上了,让他协同王翦处置大军出征时的后勤之事。 李斯这个人,才华是有的,能力也是有的,虽然有些私心,但也罪不至死,且叫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吧。 嬴政如是说。 王翦的消息传到李斯处,后者却是大松口气,不忧反喜。 作为一个善于揣摩人心的聪明人,在赵高被问罪处死时,李斯便敏锐的察觉到了几分异样,只是他按捺住了,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 而这种隐藏于他内心之中的猜疑,在咸阳的亲信悄悄传书,告诉他十八王子已经于前些日子病逝之后,瞬间达到了顶峰。 李斯因此惶惶不可终日。 即便冥冥之中的那把刀的尖端,可能并没有朝向他。 但是到了此刻,那种不安终于被打消了。 有用的人,往往能够活到最后。 他很庆幸,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李斯在心里发誓:“我李斯要做大秦最有用的人,任谁也无法抛弃我!” 他踌躇满志的来到了王翦公文中提及的第一个地方。 彼时已经是夜晚,李斯却不觉得疲累,吩咐人掌灯,就夜理事。 在燕国的旧土上推行秦国的制度,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做起? 官署里积压的公文记档,都要用秦国的文字重新整理出来。 而燕国那漏勺一样的户籍制度,也需要派遣人手重新厘定核对。 还有原先的土地制度,也要重新更改。 下令让年轻乃至于年幼的人开始学习秦国的文字。 他这个过渡期间的主政之人,又该如何消减这些新秦人对于秦国的仇恨,使其融入到秦国之中? 还有徭役,赋税的裁定,乃至于河渠、城墙的修筑…… 李斯点灯熬油,一夜未眠,也不过简单整理出来一份总括的施政方略罢了。 到第二日,又传了手下官吏前来听事,以最迅捷的形式将这些差事一一安排下去,但具体的实行和后续的执行,却都还有待检验。 接连一夜一日,李斯甚至于只匆忙就着水吃了几口饼,等到了这日傍晚,将将能略喘口气的时候,王翦的公文就发过来了。 李丞相,该动身了。 前边还有新的地方需要你呢! 李斯看着面前那张单薄却又仿佛重于千金的帛书,嘴里的饼直接掉在了地上。 马上出发。 又是一个不眠夜。 同样繁琐疲惫的工作流程。 勉强忙完了。 终于可以好好的吃饼了。 王翦的公文又来了。 出发。 不眠夜。 繁琐疲惫的工作。 忙完了。 吃饼。 王翦的公文又来了。 李斯:没开玩笑,我好像进入了循环! 他一把揪住前来送信的王翦心腹的领子:“直说吧,前线到底打到哪儿了?” 王翦的心腹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的黑眼圈:“有些事,知道的太多对您没好处的……” 李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说!” 王翦的心腹艰难的说了个地名出来。 李斯:“……” 手里的饼直接掉到了地上。 …… 凄然,是李斯给自己的新名字。 象征着他被毁灭的休息时间和永远来不及吃完的饼。 我要变得狠毒,冷血。 这是李斯此时所想的。 …… 李世民上午打得酣畅淋漓,李元达下午打得不落窠臼。 等傍晚的时间一到,夕阳西下,后者结束了今天的工作,麻利的下了号开始进入休息状态。 刘彻不太玩的转当下这局面,加之朱元璋又对于战国时期的战局颇感兴趣,与王翦也投契,又乐于加班,前者便欣然的将自己的排号让给了他。 王翦就在这日暮时分,率众抵达了此地。 “王上乃是我秦国的王,肩上的担子重达千斤,怎么能如此冒进,危险行事?!” 王翦眉头皱得很紧,满脸的苦大仇深。 不敢也无法直接怼王上,于是他那全开的火力直接冲着蒙家兄弟去了,间接用谴责的眼神看一看罪魁祸首:“昔日赵高煽动王上亲征,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你兄弟二人侍奉在侧,难道竟不知道劝解一二吗?!” 被他话风扫到的朱元璋:“……” 那,那也不是咱打的仗,凶咱干什么啊! 蒙毅≈蒙恬暗地里擦一把汗:王上想干什么,那是我们能劝住的吗? 朱元璋只得出面劝和:“是寡人冒进,下次不会了,只是今日之事却与他们无关,将军不要生气……” 马上转换话题,问起王翦一路行军是否方便。 王翦脸色略是柔和几分,却又谈论起今日的几场战役来。 蒙毅听到此处,马上抖开了一侧折叠着的坐席,蒙毅已经在旁边支起桌子,顺带着寻来了沙盘。 兄弟俩并一众年轻军官默立在侧,眼睛亮闪闪的等待开课。 朱元璋:“……” 王翦:“……” 行叭。 这一晚君臣二人谈论的话题要比昨晚浅显,蒙恬听懂了大半,倒是王翦出门时连呼了三声“痛快”,最后又被王上传召回去一处饮酒。 他悄悄问弟弟:“这没事儿吧?” 蒙毅笑道:“能有什么事呢。” 第二天天一亮,王翦就发现王上又不见了。 王翦:“……” 啊啊啊啊啊!!!! 猩猩叉腰大叫.jpg …… 李世民跟李元达在空间里边商量了今日作战计划,朱元璋也表态要参与。 “岂能白白担了虚名!” 三人聚头在一处研究进军路线,还让剩下两个不参与的人给帮着挂个横幅。 《七日内灭亡燕国研讨会》 嬴政:“……” 好歹是在给老秦人打工。 忍忍吧。 刘彻:有点无聊,想逗一逗始皇,但是又怕挨打。 嗐,还是老老实实挂横幅吧。 带兵打仗三人组说干就干,且还有理有据的干。 第二日天不亮就出发,分批次派遣军队出去,继而披挂上马,扬鞭出发。 一日之间,秦军连却三城。 不是因为他们只能打三座城池,而是因为经过周密计算之后,即便中途换马,后勤得力,也只来得及打三座城池。 不过对于燕国这样的弱鸡来说,这就够了。 秦国进军路线上所在的城池望风而逃,逃不走的也纷纷有了乞降之意,七日内灭亡燕国,眼见着就不再仅仅只是一句口号了。 王翦阴着脸赶过来的时候,李凄然还在后方忙的脚打后脑勺。 李元达一眼看见这位老将军的面容,就觉来者不善,慌忙把号切给朱元璋,自己脚下抹油遁了。 朱元璋:“……” 凭什么受委屈的总是咱?! 李世民你来上号! 说起来这几次都是你带的头! 李世民连连摇头:“我最怕这种黑脸,他让我想起魏征来!不见,不见!” 直接溜了。 朱元璋不好意思搞乱了人家大秦的事儿,还把人家的王抓过去顶事儿,眼见着刘彻坐在一边儿不闪不躲,就顺手把他提溜上去了。 “反正你不要脸,还是换你来吧!”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没错儿,是这样的!” 刘彻:“?” 这扯皮的功夫,王翦已经到了近前,面沉如水,神色凝重:“王上难道没有什么话想对老臣说吗?” 此情此景,空间里的几个皇帝都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想了想,又略微松了松手,留了一条缝隙。 “唉,”却听刘彻幽幽的叹一口气,语气轻缓:“王将军,您来听听,寡人的心慌不慌?” 空间里的其余人:“……” 嬴政:“…………” 嬴政转头去看拎刘彻出去的朱元璋。 朱元璋神情瑟缩的避开了他的视线:“物,物极必反,他有点太不要脸了……” 250. 第 250 章 如果皇帝们可以轮流倒…… 最后,王翦匆忙的离开了。 那身影甚至于有些慌张。 就……很难评。 这让蒙家兄弟有些失望。 原以为今晚上能继续听课呢,没想到…… 嗐,算了。 蒙恬还不死心,悄悄问刘彻:“您有什么能够教我们的吗?” 前边几个人都很有几把刷子,这个应该也不差吧? 刘彻原本还想逗逗他们的,恰在这时,就听空间里嬴政重重的咳嗽一声,其中隐藏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他只得讪讪的停了下来,叹一口气,道:“我所擅长的那些,你们八成都用不上,没什么好学的。罢了,都累了一日,且去歇息吧。” 众人这才依依不舍的散了。 刘彻回到侍从们给王上准备的帐子,往塌上一躺就准备睡觉,哪曾想脊背都没沾到床褥,账号就被朱元璋切过去了。 “白天只顾着打打打,屁股后边还有一箩筐的事没处理的,正好这时候有空……” 空间里嬴政欣然颔首:“没错儿,你且在外理政,我斟酌着写几个条陈出来,让李斯去办。” 刘彻:“……” 刘彻捂着嘴,悄悄跟一旁瞠目结舌的李家二人组道:“远离奋斗逼,不然会变得不幸!” 李世民:“……” 李元达:“……” 嗯 怎么不是呢……。 之后的接连几日,空间里几个人联合起来开了hard模式,白天征战沙场疯狂收割敌人,晚上熬夜处置公文。 他们五班倒,自然不觉疲惫,然而落到周遭人的眼里,却是王上日夜无休,宵衣旰食,仍旧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一时之间,王上得道成仙的说法在军中甚嚣尘上。 王翦听闻此事之后,下意识就要令人辟谣,再转念一想——这谣言好像也没什么太离谱的地方? 毕竟我们王上太离谱了嘛! 遂就此作罢。 噢,顺便提一句。 初战告捷的消息传回咸阳之后,十八公子病亡的噩耗也被送到了王上案头。 嬴政本是极少饮酒的人,他并不很喜欢酒精之类会麻痹人意志的东西——先前晚上跟王翦开怀畅饮的是朱元璋,却不是他。 而在闻听此事之后,却也设宴邀请众将,王翦、蒙恬、蒙毅,乃至于诸多死国之人,假庆功之名相贺,也是致意,是祭奠。 向为大秦呕心沥血的忠臣良将致意,也祭奠前世含恨而死的他们。 …… 对于秦国来说,这段时间凯歌高唱,欢欣鼓舞,但对燕国来说,就完全是另外一重局面了。 燕王喜每天都在迎接新的霹雳。 最开始太子丹派遣荆轲刺秦的时候,他其实是持赞同态度的,毕竟强秦已经开始逐步蚕食诸国,再不设法反抗,只怕早晚都要亡国。 若是刺客之事得成,秦王诸子尚且年幼,并不能压服秦臣,秦国起码也会有个十几年的混乱,诸国却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可是荆轲失败了啊! 刺杀失败的消息几乎是跟秦国起兵的一起传回来的,毫不夸张的讲,燕王喜见信之后足足滞缓了一刻钟,才勉强回过神来。 完,完了! 这是他心里唯一的想法。 那可是秦国啊! 太子丹却来劝说父亲:“已经到了这等境地,再去愁眉苦脸,又有什么益处?难道这能够阻挡暴秦进军的脚步吗?” “我听说秦王为刺客之事大怒,甚至于失去了理智,打算亲自出征,这其间未必没有不可筹谋的地方。” 燕王喜早就乱了分寸,哪里还能有主意,眼见儿子倒还稳得住,便忙不迭将这一团乱事丢给他,自己整日躲在宫里饮酒避事。 但避事避事,避的久了,总也要听一听外边的动静啊! 他问:“现下战事如何?” 侍从回答:“王上,暴秦来势汹汹,已经夺走三城。” 燕王喜:哭.jpg 过了几天,燕王喜又问:“现下战事如何?” 侍从回答:“王上,秦人已经夺走了燕国的大半国土,正在进军燕都。” 燕王喜:哭.jpg 过了几天,燕王喜再问:“现下战事如何?” 侍从满脸茫然:“什么战事?” 燕王喜:“我燕国与秦国的战事啊?” 侍从神色愈发不解:“什么燕国?我只知秦国,不知燕国。” 燕王喜:“……” 家人们谁懂啊,一眨眼的功夫,寡人就亡国了! 谁也没想到秦国进军竟有如此之快,更没想到秦王竟神勇至此,甚至于摒弃了过于臃肿的后随部队,只用一万骑兵轮流倒替,便在短短数日之内杀到了燕都。 太子丹仓皇逃走,燕王喜却落到了秦国手中,不得不说,大抵也是历史给予的一种嘲讽了。 李世民摸着下颌跟其余人讨论这事儿:“你们说,太子丹去哪儿了?” 嬴政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便给出了答案:“多半是带人投奔代王嘉去了,丧家之犬而已,无需为此耗费心神,且叫王翦全权处置此事。” 又思忖着道:“燕国之后,便是楚国,回师修整之后,便该筹备伐楚的事情了。” 刘彻忽然间想起来一事:“秦楚之间,是不是还有个魏国隔着啊?” “哦,它太弱了,险些给忘了。” 嬴政反应过来:“当年是王贲灭的魏国,一回生两回熟,还让他去吧。” 李世民恋恋不舍的道:“要不让我去吧?” 嬴政摆摆手:“魏国何德何能!” 燕国亡国的消息传播出去之后,列国悚然,为之变色,百姓忧虑,王室不安。 要知道,从荆轲刺秦,到秦国起兵,总共也没过去多少时日啊,燕国,就这么消失在了版图之上。 即便那并非秦楚一般的强国,却也是战国七雄之一啊! 可这样一个国家,就在抬手之间,为秦国所覆灭…… 这怎么能不让列国为之惊惧! 倒也有秦臣为此惴惴,唯恐他们联合起来反秦,但是有识之士却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要是能联合起来,那早就联合了,还能等到今天? 留下王翦处置此间之事,嬴政则带着蒙家兄弟等亲信侍从还朝,因为李斯这段时间劳苦功高,甚至于还抽空见了他一面。 数日不见,昔日温文儒雅的李斯早就换了一副面貌,形容憔悴,眼下青黑,眼见着是瘦了,官服挂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荡。 嬴政见他如此,倒也有些唏嘘,问了些公务之事,后者应对的都极妥当。 扶苏跪坐在一边——这孩子被李世民一句话点了出来,事后真的上了战场,却没什么机会同父亲相处。 只是他毕竟聪慧,一路跟随李斯北上,所闻所见,对于当下的他来说,已经是十分宝贵的一份经历了。 嬴政见了儿子,倒也想着考校两句,问了两句课业,扶苏都流畅的给出了答案。 又有些期待的看着父亲。 嬴政最见不得的就是他这幅样子,眉头微皱,正待言语,李世民就上了号。 空间里朱元璋跟李元达一左一右把嬴政肩膀按住:“嗨呀,小孩子是要多多鼓励的,你总板着脸干什么?” 那边李世民已经笑眯眯的开始进行鼓励式教育了。 李斯当年能够从吕不韦的船上跳走,继而成为秦王心腹,其心机谋略自然不可忽视。 王上这短暂之间的神色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这在让他心下了然的同时,也愈发的生出危机感来。 李斯微微垂下眼帘,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现。 咸阳还有诸多事务等待王上处置,王驾并没有在此处停留太久,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秦王便带着长公子,协同一众侍从,浩浩荡荡的起驾离开了。 送走了两位大佛,李斯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而临别之前,那位“秦王”意味深长看向自己的眼神,也让李斯明白,他其实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亦或者说他们之间的秘密。 但是对方的确不打算对他做什么。 这让李斯在恐惧之余,稍觉释然。 还是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样为之吧,李凄然。 他心说:努力做一个有用的人。 这样一来,无论秦王的躯壳里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都会因为自己有用而放过自己。 但是…… 但是工作真的好辛苦啊! 转目去看这摆满了公文的案牍,再去看铜镜中日渐消瘦的自己,李斯不由得潸然泪下。 李凄然,下一世,你一定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了! …… 空间里,刘彻兴奋的发出了一声猪叫。 其余几人满脸嫌弃的看向他。 搞什么啊! 刘彻卖了个关子:“刚刚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东西。” 众人神色不解的看向他,等他做出解释。 刘彻将手掌握成拳头,抵在嘴边轻咳一声:“众所周知,在下有一点点运气在身上,具体表现为在下每次都能遇见卫霍,但你们却未必能遇到想见的人。” 众人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不由得聚头到一起去,就听刘彻继续道:“刚刚呢,我小小的做了个实验,发现可以通过空间来抽取特定人的部分灵魂,将其投入到那上边去……” 说着,他指了指空间这样一来,是不是就会在下一个世界里遇见这个人啊?!” 嬴政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头找人:“蒙毅何在?” 刘彻怔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刚试了试,一个世界好像只能抽一个人……” 众人齐齐一愣。 嬴政已经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你抽了谁?” 刘彻被他盯得缩了缩脖子:“……李,李斯啊。” …… 相隔难以言表的时间和空间之外。 李斯看着围在自己床前抽泣的儿孙们,只觉得满心释然。 终于可以解脱了啊。 下辈子一定不要这么辛苦了__ 灵魂抽离身体,眼眸闭合。 途径地府,再度投生转世。 年轻的父亲抱着新生的婴孩,满脸欣喜:“这孩子生得眉目宽阔,极有福像,来日必定能为官作宰——就给他取名李斯吧!” 251. 第 251 章 皇帝们求仙问道那些事 先前王上宣布要亲征时,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持赞同意见的。 但众所周知,秦王向来头铁,祭天了一个中车府令,强行将此事通过,没过几日就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北征的道路。 然后…… 尼玛啊,在这之前,谁知道我们王上这么能打啊?! 一日之内连挑数城,武安君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还是说王上当真是如有神助? 而此时此刻,军中流传甚广的那些小道消息也终于传到了咸阳官民的耳朵里…… 惊! 我国王上或已得道成仙! 这消息一撒出去,真如同的油锅里浇了一瓢水,整个咸阳都为之沸腾了。 得知王上业已起驾回京,马上就要抵达都城之后,以冯去疾、冯劫为首的官员们有条不紊的准备了迎接仪式。 然而因为外界秦王得道的消息甚嚣尘上,大批的百姓难掩兴奋雀跃,甚至于违背了大秦版本的治安管理条例,蜂拥着走上街头,争先恐后的围观那得胜归来后浩浩荡荡的王驾—— 冯去疾因此有些头疼。 这要是管吧,须得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且他心里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考量。 王上有意放了这样的风声出来,是否也是有意通过舆论来造神? 冯去疾才不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真的能成神呢! 既然如此,百姓们的热切反应,大抵也是王上所需要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要是不管,以后还怎么好意思说大秦以法度治国? 之于他而言,也是妥妥的失职。 冯去疾只能同冯劫商量,后者也是为难,最后还是道:“左右也不是大罪,便叫他们去吧,令官吏把守进出门户,待到散场之时,挨着让他们交付罚金,也便是了。” 如是待到嬴政回到咸阳之后,入耳便是声如雷霆般的欢呼声,视线所及,皆是神情振奋、难掩雀跃的秦人,摩肩接踵,举手如云。 再仔细一听,却不乏有人高呼“王上万年”之类的祝祷之语。 嬴政不由得皱起眉来:“冯去疾跟冯劫在搞什么!” 朱元璋倒是有所猜测,有些好笑的道:“大概是真的觉得你想成仙吧……” “怎么不算呢?” 刘彻透过空间,看着那狂热的人潮,哼笑道:“就始皇当下这状态,说是成了仙,也不为过吧?” 李世民也笑了。 倒是李元达若有所思,目光在其余几个人脸上挨着转了一圈儿,忽的道:“你们说,这一世的时间轨迹上,还会有刘彻、李世民和朱元璋吗?” 被他点到的几人齐齐一怔:“这……” 李元达旋即提出了他的观点:“朝代的更迭势不可免,秦朝可能不会一世而亡,但十世、一世之后呢?如果在这个时间线上,你们几人仍旧是存在的,看到史书上记载的始皇,会不会真的觉得他是得道成仙了啊?” 刘彻:“……” 李世民:“……” 朱元璋:“……” 啊这。 李元达:“等到了老年时期,你们都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求仙问道吗?” 刘彻:“……” 李世民:“……” 朱元璋:“……” 啊这。 李元达:“不会又有人被老年诈骗吧?” 刘彻:“……” 李世民:“……” 朱元璋:“……” 啊这。 笑容渐渐消失.jpg 因为这事儿听起来真的很有可能啊!!! 但要说是想个法子来避免,好像也无计可施。 一日之内连下三城,数年不睡不歇、提前精准预知到自己大限之日的始皇帝在寿终正寝的时候,郑重其事的告诉其余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也没有得道这回事”? 想想就很抓马吧! …… “我们所处的时代,同神迷且强大的秦王朝之间横亘着太过久远的岁月,以至于当时发生的那些极为鲜明的真实事件,在当代也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能够通过司马迁与友人的书信一窥那个盛大王朝的景象……” ——《秦王朝与神仙之说》 “我出生的时候,始皇帝早已经驾崩多年。” “驾崩,是史家给予的结论。” “那时候我的四世祖司马昌正在做铁官。据他留下来的私人日记记载,那时候,更多的人都坚信始皇帝陛下是得道成仙,脱离了他的躯壳,魂灵去了一个更加盛大的世界……” “从出生直到及冠那日,我都没有见到任何真正神异的事情,这使我一度认为始皇帝得道成仙的说法是假的。” “直到及冠之后,父亲说,如果你无法用自己的腿和脚丈量这片土地,去了解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你就无法做一个合格的史官。” “于是就在及冠之后,我背上行囊,离开了家,沿着当初始皇帝征讨六国的路线踏上了旅程。” “这也是改变了我一生的一次旅程。” “在北方的广阳郡,我见到了始皇帝亲征时射入巨石之中的箭矢,因为该地官吏小心保护的缘故,即便历经多年,那箭矢也大致保持着最初的样子。” “我尝试拉弓射箭,然而不要说将其射入巨石之中,就连使其深入树干之中,都难以办到。” “我一路骑马北上,竭尽全力,然而接连尝试了数日,都无法在一日之间往来三城。” “我开始怀疑始皇帝时期留下的记载有不实之处,又不愿因此怀疑先辈们的品格,几经勘察之后却发现,依照当时燕都之内的情状乃至于始皇帝的进军路线推测,错非始皇帝真的能在一日之间连袭三城,则燕王喜便不会落入秦国之手,太子丹也不会因为城破之时巡防在外而躲过一劫……这居然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在那之后,我在旧燕都之外的水边,见到了一位渔夫。他已经有了年岁,白发苍苍,谈吐极为不俗。” “我猜想他是一位博学多识的隐者,所以试着与之结交,用侍奉祖辈的礼节对待他。数月之后,他终于对我倾诉了他的来历。” “原来,这位老者的出身极其不俗,他竟是始皇帝朝名相李斯的幼子,从他口中,我得到了许多听起来光怪陆离、难掩诡异的旧事!” “与此同时,也进一步的佐证了始皇帝的神异之处!” “据他所说,他是李凄然的老来子,在兄弟之中,最得父亲的疼爱,又因为生来聪敏,所以年幼时父亲同他说过的话,他大半都能记住。这实在是让人庆幸的事情——因为在他逐渐长大之后,李凄然便不再同他说起那些事了。” “现在回想,大抵是那时候父亲大人太过于愁苦,又无人倾诉,所以就只好对着我这个懵懂小儿言说一一了。那位老者这样说。” “始皇帝的神异之处,在于他真的如同老人们传言的一样,可以日夜无休,劳碌于政务。” “英明刚毅的头脑和强大果断的执行能力,这或许是他的幸事,但却是宰相们的苦楚。” “尤其是李凄然,作为最被看重的那个宰相,他跟随始皇帝完成了统一之战,劳苦功高,后来甚至于走在了比他年高的冯去疾和冯劫前边,不得不说,先前的劳碌或许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始皇帝学究天人,不仅在文采方面颇有造诣,书法也极出众,然而这些个人方面的造诣在文治和武功面前,便显得平平无奇了。这样的帝王,前无古人,后面大概也不会有来者了。” “而在那位老者口中,我也听闻许多始皇帝时期名臣的事迹。”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王翦王老将军。” “据说,在他临终之前,子孙问其还有何心愿未了,他脸上显露出踌躇的样子,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儿孙们哭着请求,他才说:真想跟我的知己再喝一次酒啊。” “这是非常莫名其妙的话。儿孙们甚至于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个知己是谁,而王老将军也没有点出名姓来。” “然而就在数日之后,远征身毒的始皇帝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王翦病危的消息,风尘仆仆的赶了回去。” “君臣一人见面之后,王翦说:我想见见我的知己。” “始皇帝说:拿酒来!” “王家的人忙送了酒水过来,始皇帝亲自斟了,一人一起饮下,继而王翦大笑三声,就此辞世。” “以上是那位老者所说的原话,我有很多地方听得莫名,再去询问,他也不能给出确切的解释。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记忆有所缺失,又或许是这期间的确是有我们难以理解的事情吧。” ——《司马迁书信集(白话版)》 …… 西汉,太始一年。 司马承现在唯一的感觉就得头大,非常头大。 皇帝看过他的先祖司马迁留下的笔迹之后,十分坚定地认为秦始皇帝是得道成仙了,现在让他找找自家有没有祖辈们留下的蛛丝马迹,譬如说成仙的办法之类的东西…… 夭寿啊! 司马承心里有一万句p想说! 始皇帝跟司马家很熟吗,怎么可能把成仙秘籍留给他的先祖? 那时候我们家老祖宗就是个铁官,他上哪儿淘换成仙秘籍啊! 但是皇帝的意志是不容违逆的。 尤其是年老到初步触及死亡的皇帝,谁敢承担让他失望的责任呢? 更别说现下朝中局势,已经是风雨交加。 自从骠骑将军和大司马先后辞世之后,太子的地位已经有所动摇,又听说,宫里陛下的新宠赵婕妤,已经身怀有孕了…… 更要命的是,有司夜观天象,大惊失色,前几日上疏天子,道是紫微星隐隐有动。 赵婕妤刚刚有孕,就传出了这样的消息,若是一举得男,太子又该怎么办呢? 而就在这样要命的关头,司马承却受令要去找什么长生不老药。 司马承只想大哭一场。 是始皇帝成仙了,又不是他成仙了,这让他上哪儿去找啊?! …… 唐朝,贞观一十年。 司马平的府上到处都是卷轴,祖辈们留下的手记也好,世代收集的书籍也好,统统都被翻了出来。 “在哪儿啊,在哪儿啊,到底在哪儿啊!” 司马平急得满头大汗:“祖宗嗳,您可真是我的亲祖宗!平日里屁大点事,做个怪梦都要记载下来,当年怎么安抚孝武皇帝逃过一劫,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不记下来啊!!!” 虽说当世天子是个明君,不像孝武皇帝那么暴烈难缠,但他是皇帝啊,皇帝哪有善茬! 更别说还有太子在盯着呢! 虽然太子向来宽仁,但是涉及到他的宝贝亲爹,人家干出点什么来都不奇怪啊! 据他的先祖司马迁记载,秦始皇帝或许已经得道成仙,而在几百年后的大汉朝,孝武皇帝因此寻到了司马迁的后人,令其四处巡防长生药。 而司马家流传下来的典籍里,也的确记载了这件事情。 在那之后,孝武皇帝的记载就变得玄妙起来,与太子刘据那濒临破裂的关系也奇迹般的缓和,最后高寿而终。 更重要的是,刘据得到了如同秦始皇帝一般神异的能力,开疆拓土,治宏祖业,继其父之后,进一步将大汉的疆域拓展了诸多! 换言之,司马承可能真的找到了成仙之法,虽然孝武皇帝可能没有得到,但是刘据得到了!!! 秦始皇帝,刘据,接连两次的成功,怎么也不能用偶然来形容了。 如是到了本朝,贞观皇帝上了年纪之后身体不行,就狠狠的心动了! 把司马家的人给朕找出来,让他去找长生不老药!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司马平:“……” 啊??? …… 大明,洪武年间。 “司马大人,奴婢是奉皇爷之令,来请您帮忙,至于是办什么差事,旁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吗?” 那内侍脸都笑成了一朵菊花,和颜悦色道:“皇爷说了,您要是能跟先祖们一样把事情办成,那公候之爵,不在话下,要是办不成,皇爷可是会失望的。” 司马宁:“……” 司马宁弱弱的道:“先前不是失败过一次吗,贞观年间那回,也没成啊。” “可不能这么说!” 那内侍变了脸色,赶忙道:“是成了的!您是史学大家,怎么会不知此事?太宗皇帝服药之后并没有显露异样,两年之后还是驾崩了,高宗仁德,恸哭之后,终究没有追究您先祖的罪过。可是……” 说到这儿,那内侍脸上显露出一种异常明亮的神采:“可是谁想得到,几年之后,高宗皇位动荡之时,天空轰的一声炸雷,昭陵被炸开了!” “高宗皇帝想要以此为由问罪难以钳制的太宗朝老臣,故而听闻之后马上前去哭灵请罪,没成想啊,太宗皇帝死而复生,从陵墓里出来了……” 司马宁:“……” 司马宁痛苦极了。 关我屁事啊! 是把太宗皇帝炸出来了,又不是把我炸出来了! 你们求仙问道就求仙问道,总是cue我们司马家的人干什么!!! 252. 第 252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 一阵凉风打外边儿吹进来,裹挟着初冬的寒气,叫人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 朱元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再去看四遭陈设,却是古朴雅致,彰显天家富贵的同时,又不失有独特的美感。 只是四处不见艳色,除去那雕梁画栋稍显明亮之外,周遭多是灰白之色,在这寒凉的天气里,便让人愈发从骨头缝里觉得冷了。 朱元璋见状,心里却不由得一突,已然有了几分不安之感,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又是一怔。 这是一双中年人的手。 起码,决计不是少年郎。 那么…… 心头的不祥之感愈发浓郁,他动作迅疾的下了塌,推开门去看,便见近侍和宫人们宛如泥塑木偶一样立在殿外,身上俱是着着丧衣。 再远一些的那座殿宇外有跏趺而坐的僧人,一片受戒之后的头顶,在日光之下晃得他眼前发晕。 如此声势浩荡的阵仗…… 是谁死了? 老妻吗? 天不见怜! 怎么旁人都能碰到旧人,偏他这回一来,就赶上了老妻的丧仪?! 朱元璋的精气神儿瞬间没了一半儿。 空间里几人见状,也都没有言语。 遇上这种事,谁心里能好受呢。 而这又岂是单薄的言语所能宽慰的。 朱元璋在原地僵立了许久,终于有人近前。 宁国公主闻讯而来,手捧着大氅,小心翼翼的近前,目光担忧。 看他回神,才低声道:“爹,外边冷,您且穿上吧,当心受凉。” 是他这一世的长女。 相貌倒与老妻有些相似。 朱元璋神色略微和缓些许,有些麻木的应了一声,将那大氅穿在身上,又举步往众僧人念经的地方去。 他想过去上柱香。 顺带着,也念一段经。 他有些悲哀的想,咱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和尚呢! 就这么慢慢到了近前。 近侍们机灵,猜想到皇爷意欲何为,忙要伸手请香,却被朱元璋摆手示意不必,亲自取了点上。 将要有所动作的时候,他忽然间瞥见了灵位上的的字迹,本就苍白的脸孔上,瞬间失却了最后一丝血色。 手里的那三支香无力的落到了地上。 他猜错了。 不是皇后的丧仪。 比那还要糟糕。 这是…… 这是皇太子的丧仪啊! …… 朱元璋在寝殿里躺了整整一天。 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也不想说话。 空间里也是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言语。 面对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如是持续了一日一夜。 内侍们深知天子的秉性,不敢在此时惊扰,只能去求同行的宁国公主:“皇爷如今哀毁太过,奴婢们实在忧心……” “你们担心,我难道不担心吗?” 宁国公主叹息道:“我娘去了,爹的魂儿也走了一半,这回大哥走了,我爹剩下的那一半魂儿,也随他一起去了!” 又说:“针扎在谁身上谁知道疼,咱们若是去劝,倒显得无关痛痒,反而惹他生气,得不偿失。” 只嘱咐侍从们:“叫两个太医在旁边守着,以防不测,再让他们开几服保养的药熬着,膳房那边备着些吃的,要好克化的,一整日水米不进了……” 说到这儿,到底还是起身,亲自往膳房去了:“你们哪儿知道我爹喜欢吃什么呢。” 贴身顾看的宫人私底下劝她:“公主也小心顾着自己吧,一路从京城过来本就劳累,到了这儿才知道已经作了胎,前天还见了红,奴婢实在是担心您……” 宁国公主神色微冷,警告她道:“我不是说了,不准再提这件事吗?!” 见宫人面露委屈之色,她又叹口气,无奈道:“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说这些做什么?如今我爹正是最伤心的时候,何必再让他忧心我呢。至于这个孩子……” 宁国公主有些神伤,却还是道:“该吃的药也吃了,太医也说无甚大碍,又没做什么重活计,倘留不住,那也是他的命数。” 宫人含泪道:“是,奴婢晓得了……” …… 在寝殿里待了一日一夜之后,朱元璋终于再度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手撑在塌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空间里李世民眼尖,觑见他鬓边已经多了一片白,不由得在心里暗叹口气。 然后就听见朱元璋重重的锤了捶床,发怒道:“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侍从们便如同扑向光芒的飞蛾似的,一窝蜂涌了出来。 朱元璋目光冷冷的在这群人身上扫了一遍,然后说:“饿了,送些吃的来。” 近侍毕恭毕敬的应了声,不多时,便送了热气腾腾的膳食过来,从温热的米粥包子,到汤水热菜,应有尽有。 大抵是避讳着皇太子的丧仪,虽有荤腥,但总数上并不多。 朱元璋一眼就瞧见了案上刚烙出来没多久的饼,抓在手里咬了一口,动作不易察觉的一滞,继而恢复如常。 端起米粥喝了一口下肚,他又道:“去寻只整鸡来吃。” 侍从忙应下,很快又送了来。 因他要的是整鸡,这时候送来的便是一只整鸡。 侍从正想问一句要不要撕开,就见皇爷面无表情的将整只鸡都拎到了面前,信手撕开,就着面前的大饼跟米粥,恶狠狠的吞食下肚。 他咽了口唾沫,更不敢作声了。 朱元璋面无表情的进行着咀嚼的动作,脑海里想的却是这个世界的背景设置。 跟大明有点像,但又不完全像。 譬如说,现在他亲娘还活着,在京城好好的当太后呢。 只是他真正存在感情的那些人…… 老妻早就已经离他而去,现下大儿也撒手人寰,老四……这个世界的老四,怎么看也不像他的老四啊! 倒是大姐儿宁国公主,跟他记忆里的样子十分相近。 想到这儿,朱元璋咀嚼的动作忽然间停住了,继而勃然大怒。 “这群没心肝的东西!” “皇太子薨逝,国家没了储君,我没了儿子,他们没了大哥,现在我在龙兴之地给皇太子做道场,那群畜生都在干什么?!” “传旨,让他们全都给老子过来!三天之后没过来的,老子扒他们的皮!” 内侍听得一怔,面露惊色,下意识想要劝句什么,然而在觑见皇帝那冷酷到近乎森寒的目光时咽了下去,毕恭毕敬的改成了:“是!” 朱元璋吃饱了,冷酷理性的想法开始占据了整个脑海。 他背着手,在大殿中来回踱步,饶是人到中年,两鬓微霜,先前又经历了极其消极的一段煎熬和一日一夜的绝食活动,此时此刻,仍旧是昂首阔步,步履生风。 “这群该死的王八蛋!” 朱元璋关闭了精神内耗的阀门,继而疯狂指责别人。 “亲大哥死了,居然没人跟我到这儿来给他办道场,都留在京城享福,真是畜生啊,该死!” “还有宫里的老虔婆,偏心娘家弟弟偏的要死,知道我不喜欢她那几个瘌痢头弟弟,怕自己死了之后他们没好日子过,居然趁着我出征的时候偷摸把宁国许给了他们家!” “纵容她弟弟胡作非为,老妻没了之后,还逼我续弦她的侄孙女!” “回去就想办法把她干掉!” “标儿死了,大臣们都是什么反应?都很伤心吗?有没有暗地里不守丧仪,饮酒作乐的?!” “要是让老子知道,统统把你们都杀了!” “都杀了,统统都杀了!!!” 空间里的其余人:“……” 刘彻都没敢大声说话,只是超小声的在嬴政耳边问:“老朱的精神好像不太正常了啊?” 嬴政:“……” 嬴政都有些打怵,手掌虚虚的遮在唇边,同样超小声的道:“怎么不是呢。” 朱元璋在殿内走来走去,想方设法创翻整个世界。 宁国公主悄无声息的打外边儿进来,瞧一眼老爹吃完的那只整鸡和所剩无几的大饼,心下微笑,又打个手势,示意侍从们将桌上的东西撤掉。 朱元璋闻听动静,回身去看,见是女儿,静默了好一会儿,却不禁道:“今天的饼,是你烙的?” 宁国公主有些诧异:“爹是怎么猜出来的?” 朱元璋静静的端详她面容片刻,转过头去:“你的手艺是跟你娘学的。” 他仰起头来,不让情绪过分汹涌:“你们俩做的饼,可比御膳房做的难吃。” …… 狂躁症患者朱元璋连丢了两个精神稳定器,以至于此时此刻精神状况极不稳定。 而这产生的连带效果,就是空间里都变得安静了。 生怕老朱杀红了眼,喊出来一句“吵什么吵,再吵把你们都杀了!”来。 直到这个世界的白绢落了下来。 刘彻眼尖,第一时间觑见,不由得“咦”了一声。 再想到老朱现在的精神状况,他赶忙噤声。 朱元璋:“我已经听见了!” 朱元璋:“写得什么!!” 朱元璋:“念给咱听听!!!” 刘彻:“……” 刘彻瞥了一眼白绢,再看一眼无意开口的其余人,不由得抬手擦了擦冷汗:“咱们先说好,杀完别人就不能杀我了喔……” 朱元璋:“说!” 刘彻咳嗽一声,念给他听:“徐倩茂是魏国公府的嫡长女,自幼就与嫡出的六皇子订婚,世人都说她有福气,可最后嫁给六皇子的却是她的妹妹徐柳吟。” 朱元璋:“怎么,她还没过门就死了吗!” 刘彻往下瞟了一眼,继续念道:“而徐倩茂自己,却嫁给了自幼多病、据说活不过二十岁的七皇子。” 朱元璋:“该死!是谁活够了,敢说老子我的儿子活不过二十岁!” 刘彻:“继母的枕边风吹动了父亲的心,让他默许了给两个女儿换亲这件事。魏国公府的嫡次女嫁给了备受宠爱的六皇子,而徐倩茂这个嫡长女,却成了七皇子的正妃……” 朱元璋:“魏国公是不是疯了!” 朱元璋:“魏国公的新婆娘也疯了!” 朱元璋:“妈的,老子的儿子,轮得到他们挑肥拣瘦?!” 朱元璋:“老子定好的亲事说换就换,有没有把老子放在眼里!” 朱元璋:“居然敢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朱元璋:“我要杀了他们!!” 朱元璋:“把他们都杀了!!!” 刘彻:“……” 其余人:“……” 怎么说呢,这很难评。 我祝魏国公府平安吧。 253. 第 253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 又是一夜秋雨潇潇。 一阵寒风沿着窗外吹入室内,徐倩茂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打小就跟着她的侍女春杏端着洗漱的温水进来,见状不由得道:“这么冷的天,姑娘怀着身孕,怎么还坐在窗边呢。” 搁下手里的银盆,又赶忙去把窗户合上了。 徐倩茂一只手虚虚的抚在腹上,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倒霉啊,倒霉! 再转念一想,这辈子好歹是公府出身,虽然小的时候也吃过些苦头,及笄之后也没少遇见抓马的事情,但是生活状态也已经超越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了。 是的,徐倩茂是个灵魂来自后世的女孩子。 上一世意外因公殉职,再一睁眼,她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好消息,亲爹看起来不像是一般人,正追随一位主公,奔波在打天下的路上。 且据照顾她的婆子说,前途还十分光明。 坏消息,她娘李氏生她的时候难产,已经去了。 她爹没有心力,也不耐烦照顾一个刚出生就克死了亲娘的女孩儿,便没有带上她,而是将她留在了相熟人家,委托对方代为照顾。 不过对于徐倩茂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实在经受不起太多的波折,且那时候亲爹身边已经有了好几个美貌妾侍,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别说她只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就算是她的亲娘还在,带着她一起过去,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而现下这样呢,虽然是生活在乡下,但却可以借到亲爹的威势,养大她的这户人家家境殷实,是方圆百里内颇有名气的乡绅,衣食用度上从没有亏待过她。 前线的捷报不断传来,她爹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连带着她在乡下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 周围人不敢、也无法钳制徐倩茂,这给了她相对宽松的成长环境,倘若换成是个纯粹的孩子,只怕会很孤单,但徐倩茂并不是。 她成熟且坚韧,有足够的心智去面对这一切。 这是相当难得的自由的时间。 待到天下既定,亲爹被封为魏国公,作为魏国公府的嫡女,徐倩茂在自己长大的地方,简直是公主一样耀眼的人物。 那乡绅毕恭毕敬的将她送去了京城,一是为了显示自己不负所托,二来则是有意借此走动关系。 而魏国公这个人呢,其实也是很复杂的。 没有跟从皇帝起事之前,他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娶的妻子李氏——即徐倩茂的母亲,自然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相貌平平,夫妻之间纯粹是搭伙儿过日子,也没什么特别深厚的情谊。 所以一朝身居高位,他毫不亏待自己,马上收了几房美妾,在原配妻子难产死后,既没有表露出过多的伤心,也没有特别的他对徐倩茂特别不好,却也不是。 这些年徐倩茂能顺顺绥绥的生活,到底也是他分心看顾了的,每年也都会让人送些吃穿嚼用的东西过去,乡绅和周围人知道他心里眼里还有这个女儿,徐倩茂才有势可借。 而作为一个在征战天下当中立下了不小功劳的将领,他身上,亦或者说是性情当中,自然也有相当的可取之处。 长女在外边长大,并没有养在他身边,就感情来说,并不如后来的几个孩子深厚。 但再怎么不深厚,那也是自己的种,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 魏国公很热情的招待了送徐倩茂回京的乡绅,末了,还豪爽的拍着胸脯保证,替他谋个可靠的官职,以此回报他这些年的付出和守信。 看似皆大欢喜。 可实际上呢? 徐倩茂被困在了魏国公府,脱身不得。 而魏国公续娶的继妻唐氏,更把她当成眼中钉。 原因无他——皇子们要开始选妃了啊! 且皇爷的意思已经透露下来了,并不会去选那些世卿世禄,荣耀了千百年的门第。 他老人家的意思,还是自己人靠得住,要在跟他打天下的兄弟们家里选儿媳妇! 魏国公在功臣之中,虽说不是首屈一指,但起码也能排到前十,他的女儿,完全有希望做一位皇子正妃! 原本唐氏已经将这个皇子正妃的名额当成了自家的囊中之物,甚至于有意带着自己的女儿多去皇后娘娘面前露露脸儿,至于原配夫人留在乡下的那个野丫头,随便说几句话搪塞过去也就是了。 哪成想那乡绅眼皮子如此之浅,竟然急匆匆的将人送来,恰好就撞上了这事儿呢! 唐氏的心乱了,又难免不忿。 这些年都是我陪在老爷身边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了苦头,你娘刚嫁给他没几年就咽了气,凭什么你这个野丫头还要来抢我女儿的果子?! 加上魏国公府后宅莺莺燕燕极多,难免有几个得宠的拿先夫人跟现在的唐氏对比说嘴——她们哪儿见过先夫人呢,不过是想给唐氏找不痛快罢了。 可这还真就是唐氏的一个痛点。 皇爷登基之后加封功臣,连带着功臣家的女眷也得到了诰命,她自然也不例外,没成想她的名字却排在了那早死的女人后边。 唐氏气不过,嘴上气恨的抱怨几句,不曾想却叫皇后知道了——诰命夫人名单的人选和最终结果,都是由她来决定的。 皇后使人传了她过去:“他们男人在外边搏命厮杀,图的不就是一个封妻荫子?李夫人难道不是魏国公的妻室,没有给魏国公诞育儿女吗?” 说到此处,皇后的脸上已经平添了三分冷意:“她是原配妻室,你是继室夫人,论资排辈,当然该是她在先,你在后,唐夫人也是大家出身,难道连这都不知道吗?!” 唐氏知道,皇后虽然向来慈和宽厚,但是对待如她这样年轻丈夫许多、容貌娇艳,又出身不俗的内眷,是没什么好感的。 因为如同魏国公这样,在妻子辞世之后再娶的是极少数,更多的还是一朝得志之后就抛弃了糟糠之妻,迫不及待的迎娶了一个家世既好、又娇嫩可人的新妻进门,满足自己私欲的同时,也比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黄脸婆更能装点门面。 而这样的人,皇后向来都是深恶痛绝的。 她从来不掩饰这一点,甚至公然规劝皇帝:“连糟糠之妻都能抛弃的人,还能指望他忠心于君主?这样毫无恩义之情,今日因利而来,以后只怕也会因利而散!” 皇帝是很敬重皇后的,闻讯之后便下旨申斥此事,令那些人迎回原配妻室,又各有惩处,此后朝中后院风气为之一正,虽然许多功臣们还是免不了宠爱新人,但到底比之前收敛许多了。 而在那之后,皇后亲自决定了诰命夫人们的名单,又亲身参与了爵位传袭制度的拟定,也是在国家法度上给予原配妻室和她的儿女们以最大的支持。 唐氏的屁股坐在继妻们那边儿,当然看皇后这样的黄脸婆不顺眼,但她无疑是幸运的——因为李氏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更加幸运的是,李氏只生了一个丫头,没有儿子。 他日魏国公身故,这公府的下一任主人,必然是她的儿子! 唐氏不无得意的想,从这方面来想,她倒是应该感激皇后帮着敲定了嫡子继承爵位的制度呢。 然后就听皇后说:“你既然是魏国公府的女主人,那就该拿出一个女主人该有的气度,现下天下平定,也该把李夫人的女儿接回来了,是不是?” 唐氏听到这儿,心情一下子就坏了。 只是不敢在皇后面前表露出来,只得恭敬应声。 而待到回府之后,却盘算着想法子拖一拖,亦或者…… 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京城,堪称是路途遥远,谁知道路上会出什么事? 半路病倒,直接一命呜呼了,那也怪不到她身上啊! 唐氏还没想好是拖还是想办法除掉那个眼中钉呢,忽然间接到消息,人已经到家门口了——就说她该不该生气吧! 但是没办法啊。 来都来了,也不能再把人撵出去啊。 徐倩茂和完全不熟的家人们见了面。 爹是个身量高大,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 继母很漂亮,非常漂亮。 搁在后世可以出道的那种颜值。 连带着她的几个孩子,相貌上也都很出挑。 相较而言,徐倩茂就是个大众脸,且身量还要比寻常女子高大,又因为平日里锻炼的多,看起来相当的结实有力。 徐倩茂在心里哀嚎——怎么看都觉得人家才是一家人,她是外来户啊! 魏国公是个纯粹是个纯粹的封建时期男子,见了女儿之后,也不过问了几句这几年如何,吃穿上有没有受委屈,又说就跟在家里一样,不要拘束,便起身往前堂去了。 徐倩茂心想,得亏我不是个真的小孩。 回家之后看亲爹另成了家和和美美,自己四处插不上话,亲爹还说“就跟在自己家一样”,真是想想就叫人难受。 嗐,算了。 而唐氏看着面前容貌平平,举止粗陋的原配长女,心里也是暗松口气。 这样一个女孩儿,怎么可能对她和女儿造成威胁呢。 她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事实是,徐倩茂对她们造成的威胁,是核/弹级别的。 本朝功臣们的后宅,在经过皇后的干预之后,多半都是由原配夫人把持的,她们或许不够漂亮,不如丈夫的妾侍们会讨人喜欢,但是却有一个妾侍们无法比拟的优势。 那就是她们多半都有很多孩子。 已经成年,亦或者半成年的孩子! 又因为她们原配的出身,这些孩子都能够获得父亲的爵位,即在实际上获得家中最重要的那部分资产! 男人可能会对年老色衰的妻子丧失情谊,但对于儿女,总归还是有感情的。 而谁也不可否认,母亲在儿女婚事上有着极大的话语权。 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在皇后亲自决定诰命名单,甚至是更早之前,原配夫人们就紧密的联系起来,缔结了互为援助的利益同盟,在孩子们陆续长大之后,原本的利益同盟关系,很多都转变成了姻亲。 整个团体之间,并没有明文规定的制度,但是不成文的规定,往往比写在纸上的规定更加牢靠。 一个被丈夫妾侍折磨过,险些跌入深渊的女人,怎么可能乐见儿子去娶别家小妖精生的女儿? 什么,你说那个小丫头长得漂亮? 漂亮能当饭吃吗! 肤浅! 徐倩茂回京不久,就得到了皇后的召见,可怜她是个没娘的孩子,还留她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 考校了她的功课之后,大为欣然,为此特意打发人往她长大的地方去送赏,说他们把魏国公府的姑娘教的极好。 徐倩茂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这是皇后在为她扬名,专程从京城不远千里的去送赏,以此宣扬她的教养和品性。 果不其然,待到她从宫里出去,很快便得到了许多邀约,继而顺理成章的进入到了京师贵妇圈当中。 在魏国公府几个美貌弟妹面前黯淡无光的徐倩茂,得到了超乎想象的欢迎。 这丫头多结实啊! 这长相,一看就有福气! 这并不是违心的话——她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能欣赏到的容貌,还真就是徐倩茂这种。 只是没人去提亲。 并不是因为她们说一套做一套,而是皇后开口了。 这孩子品行端庄,人也持重,我非得亲自给她找个人家不可,不能亏待了她。 这话一说,谁还不明白? 这位徐姑娘,八成是要做皇家的儿媳了。 只是不知道是嫁给哪位皇子。 唐氏听说之后,几乎要把满口牙都咬碎! 徐倩茂回到魏国公府,就觉查出不对味儿来了。 从前继母唐氏虽说与她不对付,但脸面上总还过得去,到了这会儿,却是连面子情都不想伪装了,一双美目似笑非笑的觑着她,脸上神情都变得阴森起来。 徐倩茂:关我屁事啊,你以为我想被包办婚姻吗?! 过了三秒钟的徐倩茂:不过嫁给皇子,总比被爹跟后妈做主随随便便嫁给别人来的好吧? 再过了三秒的徐倩茂:乐。 唐氏:“……” 魏国公府的宅斗开始了。 唐氏有管家权,有儿女,有魏国公的偏爱,但是不太聪明,只会用非常浅显的计谋。 徐倩茂有脑子,有超强的身手,有跟随自己的忠仆,还有超神的外援团。 徐倩茂稳赢。 渐渐的就形成了一个循环。 唐氏作妖,徐倩茂拆穿反击,唐氏拉魏国公搅混水,徐倩茂马上哭着跑出去寻求外援。 人活着不能太要脸啊姐妹们。 徐倩茂心说,我就一个光脚人,一张脸可着丢,咱不怕。 唐氏连老公带孩子好几个人呢,看她什么时候扛不住。 徐倩茂不怕她闹,只怕她不闹。 慢慢的,唐氏就觉察出不对劲儿来了。 怎么那丫头在京城里的名声越来越好,她却成了远近闻名的虐待原配长女、成天摆弄是非的搅家精? 连带着先前在接触的未来儿媳妇人选,对方家庭都表示想再留女儿两年。 对待一个用不了几年就要出嫁,且没有嫡亲兄弟的女儿都这样,谁敢相信她会好好对儿媳妇啊! 且皇后娘娘都说想招那孩子当儿媳妇了,眼见着就是个王妃,她又没有亲兄弟跟你儿子争爵位,何苦非要结成死仇? 装几年笑脸,最后给点嫁妆打发出去,高高兴兴的给儿子添一个王妃姐姐,她也惦念你的好,来日有事帮扶一把,不是两全其美? 这女人脑子没有二两重,偏还喜欢扒开头盖骨满大街的叫人知道自己有多蠢。 谁敢跟她结亲啊。 唐氏回过味儿来,也知道自己因小失大,气个半死,马上就病倒了。 徐倩茂假惺惺的去探望她:“娘,听说您生病了,女儿担心坏了,饭都多吃了两碗!” 唐氏目光愤恨的盯着她,好半晌,才冷笑一声,从鸡蛋里捡了一块骨头出来:“好歹也是公府女儿,怎么穿的如此简素?叫人瞧见,只觉得果真是乡下长大的,一身土腥气!” 徐倩茂眼珠子转了一圈儿,见周围没人,婢女们都在帘子后边,便上前坐了,揪着自己衣领开始发疯:“噫,怎么办,可是您说的不算呢,皇后娘娘说的才算!” “——皇后娘娘喜欢我这样的,就喜欢这样土的!” 唐氏:“……” 唐氏一口气没喘上来,原地厥了过去。 254. 第 254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3 徐倩茂不是身穿,她是胎穿。 换个说法就是,她虽然上辈子搁现代社会里待过,但这一世也是个本世界长大的土著姑娘。 也正因为并非半路出家,所以她很了解这个时代的规矩。 那就是……没有规矩! 刚刚经历过乱世,礼仪也好,廉耻也罢,都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开国功臣们先前集体换老婆事件。 这体面吗? 当然不体面啊! 搁在王朝盛世,这是完全不可想象,要被言官骂烂的程度。 但是在皇后这个本朝顶配糟糠之妻站出来发话之前,有人吭过声吗? 没有! 这群跟随皇帝打天下的大老粗,受过正统文化教育的都少,腿才刚从泥地里拔/出来,他们懂什么礼仪和规矩啊!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家风这玩意儿都得是王朝建立两三代之后才能熏陶出来的。 所以徐倩茂非常明白应该怎样经营自己的人生。 刚刚经历过乱世,道德对于世人的束缚可能正处于近百年来的最低点,这诚然造成了社会的混乱,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思想的解放。 譬如在先前连年战乱、山匪随时都有可能上门的情况下,在底层百姓当中,女子缠足自然而然的就被废止了。 这时候跑不快,是真的会死人的! 而先代所流传的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时候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削弱。 还是那句话,人都活不下去了,谁还记得守节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徐倩茂打小在一座小城里长大,在彼处堪称是公主一样的人物,略微大一点的时候,乡绅家的太太倒是考虑过要不要给她缠足——毕竟是徐将军家的女儿,跟寻常的乡下女孩儿可不一样。 人家是真的要嫁入高门的。 要是将来因为一双大脚而影响了婚事,怕不是会恨他们呢。 徐倩茂听说这事儿给惊出来一身白毛汗,马上就给否了,然后赶紧给亲爹写信,吹了一通亲爹的彩虹屁。 说虽然没见过他,但是却知道他是闻名于世的大英雄,自己将来想像爹一样出征疆场,问能不能派个人来指点自己功夫。 最后才抱怨说自己怕疼,不缠足。 她娘跟她奶奶都没缠足呢,为什么她要缠? 她爹哪儿想得到女儿以后嫁人那么远啊,对缠足这回事也不怎么理解——他先前就是个平头百姓,都没见过缠足的女人! 后来娶的唐氏出身不俗,倒是缠了足,房里情浓的时候也解开看过——说实话真不好看啊! 说他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他也认了,好好的脚扭成那样,有什么看头? 女人嘛,能生儿子,身段窈窕,脸蛋漂亮就够了呗! 魏国公在这方面很佛系。 大女儿不想缠足,那就别缠了,反正缠了也不好看。 继妻想给小女儿缠足,行吧,你自己亲闺女,你乐意缠就缠,我也不管。 倒是大女儿有志向学武,叫他有点高兴,觉得这是虎父无犬女。 而唐氏唯恐他起意把那个野丫头接回来,又乐得见她自己傻乎乎的在婚嫁市场上贬值,当然也欣然促成此事。 要说带兵打仗,十个唐氏捆起来都比不过魏国公,但要说对于未来社会趋势的发展和走向,先天的出身所致,便是唐氏要胜过魏国公了。 她看得很清楚,天下初定的时候,大脚女人亦或者说是那些相貌平凡、举止粗鄙的命妇还有些容身之处,但是伴随着时间的发展和王朝进度的演进,这些人是注定要被淘汰掉的! 一个女孩子没有父母教养,在乡下长大,大字不识几个,没有缠过脚,还整天舞枪弄棒,谁会要这种儿媳妇呀! 听说相貌也极一般。 是以唐氏不仅不反对徐倩茂学武,还非常支持,让丈夫派了几十个人过去,耍棍的、用枪的、玩刀的应有尽有,只怕不能满足徐倩茂的需要。 就这么霍霍自己的名声吧,别来碍我的眼了。 唐氏这样想。 想要一颗糖,结果收到了豪华大礼包的徐倩茂:“……” 小小的反思了一下自己先前对于后妈的诸多揣测。 我后妈这个人,还怪好的嘞。 徐倩茂上辈子的体能就很不错,格斗很强,不然也不能当刑警。 到了这一世,先天条件就很优越——她更像她爹,骨架极大,人也结实。 倘若生在平头百姓家里,成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备不住发育不起来,但她是徐将军的女儿,谁敢亏待她啊? 一个极有天赋,又有后天条件,还有名师栽培,自己也肯努力的人要是不能成功,那天底下只怕就没人能成功了。 徐倩茂其实隐约也能猜到点唐氏的想法,只是她不在乎。 她的外祖家早就死光了,亲娘也没了,除了亲爹之外,没什么要紧的亲人,名声对她来说顶什么用呢? 至于将来的丈夫…… 如果他是个好人,能给予自己起码的尊重,那她此时做的事不会影响到对方什么。 如果对方是个烂人……再不让自己强大起来,是等着他把自己折磨死吗? 与其等对方折磨自己,不如养出一个足够健壮的身体,想办法折磨死他! 上一世徐倩茂见过的案例太多,深知人性之晦暗,她绝对不会削弱自己,将未来的制胜权交付到别人手上! 唐氏带着几个孩子跟魏国公和和美美,偶尔跟后宅的妾侍们吃吃小醋。 徐倩茂则在小城里猥琐发育。 读书写字,强壮体魄,做做生意,栽培得力的人手。 赚到钱之后徐倩茂自己只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大方的拿去接济困苦,是以她在那彼处极有声名。 徐倩茂的想法是,手里可以有小钱,但不能留大钱,因为对于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来说,太大的钱未必能留住。 倒不如换成名声,起码别人嘴里夸的就是她,不会是旁人。 现下回头再看,这是相当正确的做法。 皇后生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觉得这姑娘不错,打发人去养大她的地方送赏,也是探听她的名声。 徐倩茂在那儿有什么名声? 当然是好啊! 谁能说她不好? 皇后知道她做生意的事儿,女眷们谁没用过徐家脂粉呢,只是却不知道她每年都撒出去那么大一笔钱做善事,到了自己跟前,也一个字都没提。 再从侍从口中知道,便愈发觉得这女孩儿秀外慧中,这才决定要让她给自己做儿媳妇。 唐氏知道野丫头在外边做生意——礼崩乐坏的时候,早就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 她拿不到徐倩茂的账本,不知道她有多少结余,只是听说她跟个傻子似的在小城里撒币,觉得这野丫头肯定攒下了不少私房,就撺掇着魏国公去要。 “大姐儿那钱也不是她一个人赚的呀,要不是打着咱们家的旗号,谁会卖她面子?外边人她都这么大方,到了自己家,却一毛不拔,哪有这样的道理?” 魏国公听不惯这种话,皱起眉来:“哪有爹娘跟孩子伸手要钱的?这事儿她跟我说过,赚到的钱多半都用来接济贫苦了,那也是我的乡邻,怎么就是外人了?!” 唐氏觑着他的神色,知道这事儿没门,神色就软了,往塌上一坐,娇怯怯的开始抹眼泪儿:“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凶什么呀……” 魏国公就吃这套,马上开始哄人:“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一直到这儿,事情都是很顺利的。 直到皇后开始为皇子们选妃。 皇太子妃就别想了,徐倩茂还没进京之前,人家就嫁过来了,家世背景比徐家还硬呢。 倒是底下年轻的皇子们,从四皇子到七皇子,一口气要选四位皇子妃。 尤其是嫡出的六皇子,也还没娶正妃呢。 皇爷看重太子,太子也友爱兄弟,而六皇子与太子一母同胞,自然与其余皇子不同,是以六皇子妃的身份,便隐隐的高出了其余几位皇子妃一头。 皇后主持此事,被选中的徐家女儿,只会是徐倩茂。 唐氏急了——先前那野丫头没回来的时候,都说她的女儿会做皇子妃,现下一朝从天上掉下来,这谁受得了? 母女俩在魏国公面前几乎要把眼睛哭瞎。 魏国公心疼坏了。 他怜惜长女,但是也不会把别的孩子当草。 尤其小女儿徐柳吟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容貌又酷似其母,极为清丽,会撒娇,又惹人疼,真叫他选一个的话,恐怕还是会选小女儿。 现下眼见着妻子和女儿愁苦至此,魏国公也是不忍,遂悄悄去求皇帝,将自己的难处说与他听。 皇帝还是很讲兄弟义气的,毕竟这也不算是什么特别要紧的大事。 太子妃娘家有个妹妹,此时年纪尚小,再大几岁之后,他也决定要娶回来做儿媳妇呢。 便跟皇后商议,将徐柳吟也加进了名单里。 皇后不好拂了丈夫的情面,便捏着鼻子认了,最后赐婚的圣旨降下,徐家长女为六皇子妃,幼女为七皇子妃。 唐氏为此怏怏不乐,徐柳吟也是日夜哭泣,颇不情愿。 谁看不出来呢,虽然同为皇子妃,但六皇子妃的含金量可比七皇子妃高多了! 更别说七皇子是个病秧子,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但是旨意已经降下,又能如何? 可上天还真就是给了她们母女俩一线机会。 婚事定下没多久,皇后便卧病不起,婚事自然暂且搁置了。 而作为皇后的儿媳妇,甭管是已经嫁进皇家的,还是暂时定下名分的,都有份入宫侍疾,难免会因此见到自己未来的丈夫。 皇子们当然也是要去侍奉母亲的啊。 尤其是皇后所出的太子和六皇子。 前者朝政繁多,难以抽身,相对而言,反倒是六皇子陪伴的更多些。 徐柳吟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在京城女眷圈儿里,她一直被长姐吊着打,但是到了六皇子跟前儿,姐妹俩妥妥的得掉个个儿。 六皇子是什么人? 男人! 男人是什么样的? 情义千斤,抵不过胸脯四两。 徐柳吟足够漂亮,这一条就够了! 徐倩茂眼瞅着那俩人在自己面前眉来眼去,想了想,还是没作声。 皇后已经是弥留之际,无谓再让她走得忧虑了。 至于六皇子……他的想法,是自己能改变的吗?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想办法悄悄丧偶呗。 让一个人悄无声息死掉的办法多了去了。 皇后薨逝了。 临行之前,告诉皇帝,不要因为自己的丧事而耽搁了孩子们的喜事,赶在出殡之前赶紧把事情办了,别生生把孩子们的年岁给耽搁了。 皇帝含着泪答应了。 大婚前夕,徐倩茂被魏国公叫了过去。 唐氏神色凝重,徐柳吟哭哭啼啼的坐在一边。 魏国公目光复杂的看着她,语气歉疚:“倩茂,你妹妹她……有身孕了,是六皇子的骨肉。” 徐倩茂:“……” 6啊老妹! 你是有点子反封建主义在身上的! 简单概述一下,就是孤男寡女,**,继而擦枪走火,搞出人命。 徐倩茂回过神来,火速占据了道德高地,捂住嘴眼含泪珠,难以置信的看着徐柳吟:“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是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不懂规矩,妹妹你怎么也……” 她直接上去给了这个小白莲花俩嘴巴子:“你把我们徐家的名声放在哪里,又把娘的名誉放在哪里?我今天就替二老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徐倩茂的嘴巴子可比唐氏的惺惺作态来的真实多了。 徐柳吟结结实实的挨了两下,马上就软倒在地了,嘴边出血,脑海里嗡嗡的响,整个人都懵了。 魏国公听见那响亮的两声,都不由得打个哆嗦,唐氏更是坐不住了,马上就要说话。 徐倩茂看都没看她,只是一撸袖子,满脸忧色的问:“爹,现在怎么办啊?未来的七皇子妃有了身孕——这可是欺君之罪,一个不好,全家人都要掉脑袋的!” 唐氏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魏国公满脸踌躇,许久之后,终于试探着开了口:“我跟你娘商量着,不然就将错就错……” 他磕磕绊绊的将替嫁的主意说了出来。 徐倩茂反手给了唐氏俩嘴巴子,眼含热泪,继续占据道德高地:“这样的主意,肯定是你出的,我爹怎么忍心这么对我?!” “好啊,你们母女俩联起手来,小的不知廉耻去勾引我的未婚夫,还珠胎暗结,大的就恬不知耻,撺掇着我爹来换我的婚事——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徐倩茂越说越生气,马上就要夺门而出:“你们是看着皇后娘娘去了,没人能给我主持公道是不是?我还真就不信了,这天下难道没有公理二字不成?我偏要叫满京城的人都来评评理——” 徐柳吟伏在地上,只敢哭泣。 唐氏更是一声都不敢出了。 魏国公面有愧色,左右为难,最后甚至于躬下身去,乞求女儿将这事儿掀过去:“倩茂,爹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现下这个样子……” 徐倩茂冷笑:“难道我天生就该当王八,就该让人踩在脚底下吗?!” 魏国公踯躅许久,终于好声好气的劝道:“爹知道这事儿委屈了你,当然应该有所补偿,你的嫁妆,公中再给你添一倍,爹额外再给你十万两银子的体己钱……” 十万两银子! 公府世子办一场婚事,两万两银子满打满算也够了! 唐氏听得心如刀割——这都是公中出的,分的是徐家的家财,都是生生从她儿子身上割下来的肉啊。 她不舍极了,颤声道:“老爷……” 徐倩茂瞥了继母一眼,满不在乎的擦了擦脸:“为夫人方才那声‘老爷’,得再加五万两才行!” 魏国公噎了一下,瞪一眼唐氏,回答她说:“好!” 徐倩茂又红了眼眶,放软了身段,哽咽着说:“爹,你别觉得我心狠,是全天下都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好端端的抢了我的夫婿,如今倒显得我是恶人似的。” 魏国公心下歉疚,叹一口气:“是我们对不住你……” 徐倩茂旋即道:“那咱们就得白纸黑字的写下来,看夫人这会儿心疼的样子,来日后悔了,又将罪责推到我身上,我可怎么办?” 魏国公迟疑了。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将其落到纸上—— 徐倩茂苦笑一声:“爹,你还指望这事儿能瞒过人去吗?难道满京城的人不知道皇后娘娘将我许给六皇子殿下,又不知道我是何容貌?迟早都要见人,泄露出去也是早晚的事。” 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说来说去,还是为着自家的冤孽! 魏国公深叹口气,让徐柳吟自己写了今日之事出来,自己和唐氏先后按了手印,算是给长女一个交待。 徐倩茂抽着鼻子将其收到袖子里,出门之前还不忘说一句:“对了爹,有些事儿您可得早做打算啊。” “皇后娘娘虽说督促着皇子们成婚,不必耽于孝期,可没说让儿媳妇孝期怀孕生子,这要是嫁过去没多久肚子就大了,那可真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她回过身去,意味深长道:“夫人是妹妹的亲娘,怕会心软,舍不得,但您是一家之主,应该知道孰轻孰重,该把这事儿处理干净的,是不是?” 出了门,徐倩茂的侍女春杏便忍不住啐了一口:“真不要脸,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徐倩茂反倒神色淡淡,浑然不见先前的激愤:“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春杏听得一怔:“姑娘的意思是?” 徐倩茂道:“谁知道她是真怀孕,还是以此为由逼迫我爹同意换亲呢。” 春杏停下脚步,急忙道:“姑娘,这要是假的,那咱们——” 岂不是白白让了婚事出去? 徐倩茂连个磕巴都没打,扯住她的衣袖,拉着她继续往前走:“这要是假的,也不必回头。” 她说:“是真是假重要吗?难道你以为只凭唐氏母子,就敢提换亲一事?没有六皇子配合,这事儿是如何也成不了的。” “一个在母亲重病期间与未来弟妹苟且的男人,怎么可以托付终身,徐柳吟喜欢捡破烂,我可不喜欢!” 春杏迷惘了:“那您还让国公想办法处置掉二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又要了文书作证……” 徐倩茂毫不犹豫道:“他们不怕死,我怕啊!换亲啊——寻常人家搞出这种事情来,两家都是要决裂的,更何况他们换的是皇家的亲?!” “这事儿一旦抖出去真是要掉脑袋的,他们惹出来的事儿,凭什么带着我一起死?!” 徐倩茂当然可以把唐氏可能与徐柳吟联手做局,用假孕来迫使魏国公同意换亲的事情抖出来,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万一徐柳吟真就是怀孕了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她没怀孕,就是在以假孕为手段胁迫魏国公同意换亲一事,徐倩茂当众将其揭破,难道就会有什么好结果? 只会让与徐柳吟狼狈为奸的六皇子提前下场,彻底将脸撕破。 到那时候,倘若徐倩茂要继续闹下去,则必要惊动皇帝——皇帝会怎么想? 徐倩茂没见过皇帝,但是与皇后却极为相熟,通过在皇后身边的观察,她简单的勾勒出了一个形象。 行事酷烈,不耐烦处置妇人之事,又看重旧情,后宫诸事,悉数委于皇后之手。 这样一位君主,是不会有兴趣坐下来,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听后宅妇人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说勾心斗角的。 他只会一刀切——你们徐家没把女儿教好,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婚事就此作罢,都给老子滚,以后别出现在朕面前! 搞不好还要剁几个人泄愤。 皇帝日理万机,才没工夫管徐家的大女儿是不是受了委屈,小女儿又是不是跟他儿子两情相悦呢! 徐倩茂把事情闹大,只会造成涉事人员的无差别伤害,讨不到她想要的公道。 而倘若不想把事情闹大——又何必自己把徐柳吟可能假孕的事情揭破,亲自去冲锋陷阵? 六皇子与徐柳吟勾勾搭搭,那就让他们凑成堆儿去,她才不去掺和。 七皇子再如何拉胯,起码也没做出婚前跟弟妹通奸的事情来。 单说这一点,就比六皇子强。 至于文书和临别前的那句话,就是另有安排了。 她不在乎徐柳吟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但是魏国公府一定要有请大夫来看妇人病这个行动才行。 接连几个晚上,徐倩茂都在祭奠皇后的私庙中待到很晚,如此反常的行径,难免引起了皇太子妃的注意。 悄悄告诉丈夫,后者也是叹息一声:“说起来,母后还在的时候,是很喜欢徐家姑娘的……” 又说妻子:“得了空也去陪陪她,以后你们俩可是正经的妯娌。” 太子妃轻声应下了。 再到某一个晚上,红着眼睛、神色憔悴的徐倩茂便遇到了皇太子妃。 后者自然要追问她为何如此情状,你来我往的推拉几次,徐倩茂便流着眼泪把徐柳吟的事情给抖了出来。 皇太子妃大惊失色:“怎么会……” 徐倩茂跪地不起:“嫂嫂,我将此事告知与你,一是觉得此事早晚都瞒不住,二来,也是存了私心的,婚嫁之日,怕还要嫂嫂和长兄代为周全。” “皇后娘娘辞世前,最挂心的就是六殿下,他又是太子殿下的胞弟,此事一旦处置不好,既会伤了皇后娘娘的心,也折损了太子殿下的体面啊……” 皇太子妃余惊未散,嘴唇张合数下,才“唉”了一声出来:“这个老六,真是糊涂啊!” 又赶忙将徐倩茂搀扶起来,感同身受的红了眼圈儿:“徐妹妹,只是苦了你。” 皇太子妃握住徐倩茂的手,安抚的捏了一捏,说:“你放心,事情到了我这儿,便同你没什么干系了,此事我自然会与殿下言说处置的。” 徐倩茂动容不已:“您这叫我说什么才好……” “快别这么说了,”皇太子妃都替小叔子觉得羞臊:“我只觉得没脸见你!” 待到同徐倩茂分开,又觉得此事过于离奇,虽然有魏国公和唐氏按了手印的文书在手,却也不好只听信一面之词,便传了心腹过来,低声吩咐:“去魏国公府打听打听,看他们府上这几日请过大夫没有?不是太医,而是民间的大夫。” 若徐二小姐果真与六皇子珠胎暗结,怕是如何也不敢找太医诊脉的。 心腹匆忙去了,当日晚上便回来了:“前几日,魏国公府请了个看妇人病的大夫,现下已悄悄的锁拿了来。” 皇太子妃冷然道:“去审,问他进府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见了什么人!” 经了这么一回,这事儿就彻底包不住了。 徐倩茂先前猜错了,徐柳吟是真的有身孕了。 她太想绑住六皇子了,所以不敢兵行险着假孕。 因为太想得到这桩富贵,所以她不愿意承担丝毫的风险。 所以她宁肯选择另一个风险。 那大夫将魏国公府的管事请了他去,让他给府上的一个姨娘诊脉,他诊脉之后道是怀孕了,对方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 这大夫见惯了各家阴私,见状倒也不觉得奇怪,后院里女人本来就多,家里男主人顾及不上,生出什么事端来,也不罕见。 继而管事让他开了一剂落胎药,又厚厚的封了银子,便将他送走了。 他原是做惯了这种事的人,知道嘴巴应该闭的严严实实,可这回抓他的不是普通人,他怎么敢不招? 皇太子妃得了供状,就知道徐倩茂所言为真,又为这命途多舛的女孩儿叹一口气,悄悄去寻丈夫,将此事告知于他。 皇太子闻讯勃然大怒:“这个该死的畜生,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婚前与弟妹苟且,勾搭成奸,且还是在母亲卧病的时候—— 皇太子妃劝他:“难道还能杀了他吗?且徐姑娘顾虑的也有道理,真的闹将出来,损害的是母亲的声名,折损的也是东宫的颜面啊。” 皇太子一拳击在案上,牙根紧咬,久久无言。 半晌过去,却是得出了与妻子一般的结论:“只是可惜了徐大姑娘。” 母亲的眼光是好的,给弟弟挑选了这样得力的妻室,偏那畜生不知道珍惜,非要去找个烂的! 皇太子妃执起团扇,替丈夫打了几下,又说:“这事儿是魏国公对不住徐大姑娘,咱们又岂不是如此?只可怜了那女孩儿,平白受了这么大的屈辱,还要为那两个混账的缘故,跟着担惊受怕……” 担惊受怕,担的是什么惊,受的又是什么怕? 皇太子是玲珑心肝,闻言也是会意:“爹的脾气,我也知道。” 思忖片刻之后,终是起身到书案前,亲自提笔书信一封,解释此事:“老六混账,魏国公糊涂,却是与徐大姑娘无尤,我素日里事多,怕无暇看顾,你替我将这封书信转交给她,哪一日爹知道了要发癫,叫她呈上,必然可保无虞……”:,,. 255 慎买,没有老朱!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4 第二日徐倩茂收到了信, 一直以来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了。 魏国公府替嫁的事情要命吗? 要命! 她冤枉吗? 那是真冤枉啊! 可一朝事发,皇帝会因为她冤枉而放过她吗? 真不一定。 所以她得给自己找个保命符才行。 而天底下能说动皇帝的人,也就那么两个。 皇后已经辞世, 除了太子, 还有谁能帮她? 小心的将那封保命信收起, 徐倩茂脚步轻快的回到家中,开始筹备出嫁前的诸多事宜。 老实说, 对她来说, 嫁给六皇子还是嫁给七皇子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反正都是皇子妃。 至于什么嫡出皇子庶出皇子, 轮得到她来挑挑拣拣吗? 皇子们的嫡庶只在争夺储位的时候有用, 现下东宫都有主儿了,嫡庶还算个毛啊! 甚至于就皮相来说, 她更喜欢七皇子一些。 因为七皇子的生母是个美人儿, 连带着儿子也生得极清俊。 比徐倩茂小两岁。 噫~ 徐倩茂兴奋的在心里搓手手。 男人嘛,就要白瘦幼,就要白瘦幼! 新婚之夜, 侍从和婢女们都早早地退了出去,寝室之内, 唯有新人夫妇在此。 别处的烛火早已经熄灭,唯有一对龙凤花烛, 要一直燃烧到天明。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了徐倩茂的盖头,她抬起头来,对上了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 婚服加身, 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革带一束,腰臀之间的轮廓便显现出来了…… 徐倩茂很满意。 至于七皇子满不满意,她不在乎。 别太把男人当回事。 这机缘巧合凑到一起的夫妻俩各怀心思, 相对着说了几句话,各自往浴房里去洗了澡,便上塌歇下了。 还没出皇后的孝期呢,怎么圆房? 就是纯盖被睡觉。 先前两人说的,不过都是些场面话,现下沐浴之后,都带着些许潮湿的水汽,一并躺在一处,气氛好像也开始变得暧昧了。 七皇子以为王妃会跟自己说几句话的,不成想没过多久,就听她呼吸趋于平稳,显然是睡着了。 七皇子:“……” 心情复杂。 但是不管怎么着,夫妻生活就这么顺利的开始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徐倩茂就起身了,洗漱之后去院子里练完一整套枪法,与七皇子一处吃过早膳之后,又挨着见了府上的管事们。 她很早就开始做生意,又因为儿时没有父母长辈在身边,没多大的时候就能自己管自己院里的事儿,是以很有经商和管理才能,此时见了王府众人,自然是毫不打怵,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条理分明。 七皇子擅长文墨,精于诗书,对这些俗务并不擅长,此时听王妃如此言之有物,也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王府里没有妾侍,起码在孝期内是不会有了,春杏觉得姑娘应该跟七皇子好好培养感情,徐倩茂却是摇头。 她跟七皇子,显而易见是两种人。 他喜欢诗书字画,她喜欢刀枪算盘,融不到一处去的人,何必去强融? 非要惺惺作态,只会惹人笑话,邯郸学步久了,反倒会让人忘记该怎么走路。 徐倩茂只管忙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从前作为徐家女不能做的,现在作为皇家的儿媳妇,却可以考虑了。 徐家女儿的商队不可以出海,但是七皇子妃的商队,未必不能出海。 徐倩茂没打算吃独食,这锅饭太多了,一个人吃,非撑死不可——伟大领袖说过,要团结大多数,打击极个别。 她先去见皇太子妃:“母后还在世的时候,知道我在老家那边儿建了个专门收养鳏寡孤独的济贫院,说很应该试着在天下各处推广一二。我想着大嫂乃是储妃,是最适合带头做这个的,这是老人家的遗愿,又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咱们做后辈的,没理由不听从。” 皇太子妃自无不应之理,只是却也有些为难:“弟妹,我也不怕你笑话,东宫跟你们府上不一样,要开销的地方太多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徐倩茂笑了:“我今儿就是来给大嫂送米的。” 她说了商队出海的事情:“我想着咱们女人家手里边都有嫁妆,赚钱的法子呢,也无非就是置地,而海外多宝,组建商队往来贸易,能得到的益处却比置地要多。” “咱们妯娌几个不妨一起投一支商队,赚了钱呢,就按照投资的比例来分,要是赔了,就算我的。” 皇太子妃听到此处,赶忙道:“这怎么行?” 又说:“叫我想想,过几日便给你回复。” 待到丈夫回来,又跟他说起此事:“你觉得成吗?” “怎么不成?” 皇太子失笑道:“七弟妹真正是个妙人。” 他说:“这事儿要是办好了,钱帛之利还在其次,拓展海域,叫我朝知晓海外舆图,才是重中之重。” 皇太子妃微微一惊:“你是说,七弟妹也有这个意思?” 皇太子莞尔道:“要不怎么说她是聪明人?这话要是说出来,就有涉政的风险了,所以她只说经商,并不深提。但是因着先前父皇做寿,她进献过商队往来西域所得的珍宝,有这个引子在,一下就能让人想到这上边儿去。” 说到此地,他不由得一声叹息,老生常谈道:“老六没福气啊。” 皇太子妃先前也没少骂过六皇子,但也不能多骂。 皇太子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有些话他能挂在嘴边上,她这个长嫂不行。 所以她只是问:“那这事儿?” “可行。” 皇太子言简意赅道:“赶明儿我给你们写个条子,再支上五千海军,算是半民间、半官方性质的经商行径吧。” 皇太子妃点点头:“好。” 第二天就把消息透给了徐倩茂。 徐倩茂就请皇太子妃设宴,邀请众妯娌们来参与这事儿。 一碗水端平,大家都能参股。 不只是王妃们,底下没成年娶妻的皇子和公主们也都有一份,皇太子妃拍板,那份由东宫出,谁也不准抢。 肩负多大的荣耀,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成日里说皇太子是嫡长子,是未来的一家之主,这会儿东宫当然也要拿出嫡长子和一家之主的担当与气度来。 王妃们知道徐倩茂赚钱的本事,手头上也不乏余钱,当然没有不参与的道理,就连徐柳吟这个跟姐姐不睦的,也跟大流投了三万两银子进去。 她只是不喜欢徐倩茂的存在,但是并不否定徐倩茂的能力。 倒是春杏气不过,回去的时候鼻子直哼哼:“她可真好意思呢,就她那点糟污事,谁不知道啊,这会儿却有脸来跟着咱们做生意!” 徐倩茂反而说:“别说她入了,倘若她没入,我反倒要去劝的。跟我有仇的妹妹我都能容忍,更何况是旁人?这是为了安其余人的心。” 徐倩茂是把这件事当成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去做的。 男人是靠不住的。 七皇子也好,魏国公也好,都是一丘之貉。 只有利益永恒。 所以徐倩茂要用利益将皇室的妯娌们捆绑起来。 如今只是初见雏形,还彰显不出来,待到来日利润越滚越大,她们自然而然的就会团结在自己身边,哪一日自己真出了什么事,这些利益共同体不帮自己,却要帮谁? 能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利益,可比男人可靠多了。 还有皇太子。 他真的是个非常温润体贴,又足够聪明、勇于开拓的人。 一眼就看出了出海的利益并不仅仅在于钱财,而在于政治和海域。 否则,怎么会如此大开绿灯? 而徐倩茂愿意出这个头,且敢出这个头,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信得过皇太子。 这位东宫储君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光风霁月,恺悌君子,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结好了他,起码可以保证此后三十年之内的太平。 更重要的是,以他的秉性和操守,不会做出鸟尽弓藏的事情来。 徐倩茂知道,如果船队真的上了规模,只怕大概率不能继续掌控在自己手上了,朝廷的势力不可避免的会渗入其中,她也会如同参股的王妃们一样淡出决策层,尽管她会成为相对最要紧的一个股东,但却不可能继续当家做主。 不过,这也恰恰是她想要的。 淡化掉她在船队中的掌控力,取而代之的是,在朝廷设置专门的官署机构时,将己方势力嵌入其中,作为自己来日沟通朝堂的触手! 到那时候,七皇子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此时此刻的徐倩茂,并没有多么深重的野心。 她想的是,我要保护好自己,要让自己过得更好! 要把一切可能威胁到我的因素,都扼杀在摇篮里! 放眼天下,有谁会对她造成威胁? 皇太后? 老太太耳根子软,人也糊涂,但还算好糊弄。 皇帝? 她总共都没见过几回,他有什么必要非得要儿媳妇的命? 除非是换亲的事情暴露了。 但是有皇太子夫妇居中调和,她大概率有惊无险。 东宫夫妇? 人家好端端的,为什么跟她过不去? 反倒是与她作为夫妻的七皇子,让徐倩茂心存警惕。 不过,若是将此事做成,七皇子以后也就不算什么了。 徐倩茂将大多数心神都投入到了商队上去,还有小半则丢到了王府诸事上。 七皇子喜好诗书,少理俗务,他不感兴趣的权柄和日常琐事,徐倩茂便大包大揽的接到了自己手里。 先大刀阔斧的改革府上制度,继而又把隐藏在庄子和采买上的蛀虫挖出来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其中有个奶过七皇子的奶妈子仗着自己有几分资历,哭着喊着说王妃不能容人,要回宫里去。 徐倩茂如何看不出她心思? 马上让人去请了七皇子过来:“诸皇子成年之后都要出宫开府,以此彰显东宫的贵重与诸王对长兄的尊崇,我与殿下入宫,都得提前通禀,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说回宫就能回宫?!” “知道的说你不懂规矩,不知道的,还当我跟殿下素日里在府上是如何狂妄跋扈,不把东宫放在眼里的呢!” 再面对七皇子时,又软了身段,轻轻叹一口气:“这是殿下的奶妈,到底与您有着一番感情,我不好贸然处置,究竟如何,还是交给您来做主吧。” 七皇子能怎么说? 当下深深看了王妃一眼,摆摆手道:“打发她出府去,再别让我见到她。” 至此,府上管事都知道王妃是个厉害角色,岂敢与她作对,王府大权遂彻底落在了徐倩茂手上,自不必提。 此后三年,徐倩茂的日子过得极好。 事业蒸蒸日上,钱财滚滚进兜。 甚至于跟皇太子妃联手,将后妃选秀乃至于宫女拣选一概摒弃小脚女子,作为一项规章制度敲定了下来。 皇后薨逝之后,皇太后开始作妖,想要皇帝儿子娶自己娘家的侄孙女做继后,只是当时就被皇帝否了,继而又将后印交给皇太子妃代为掌管,以此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续弦的决心。 是以皇太子妃是完全有权力做出这项裁定的。 徐倩茂巧妙的钻了个空子——虽然民间乡绅多有效仿前朝给女儿缠足的陋习,但当下顶层人家里,缠足女子到底是不占据优势的。 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妃,乃至于王妃们,几乎全都是从底层亦或者底层人家出来的,她们才不愿意把缠足女子抬得比自己还高呢! 现下的皇家王妃里,也就只有徐柳吟缠了脚而已。 而此时颁下这样一道旨意,上行下效,皇家都不选缠足女子进宫,想来民间缠足之分,多半就不会再度兴起了。 办成了这件事,徐倩茂是有着极大的成就感的。 这跟赚钱不一样。 钱是死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在自己的影响下将皇室女眷乃至于宫女不得缠足的命令颁布下去,改变的却是无数女子的苦难和厄运。 徐倩茂真的很高兴。 只是因此一事,她也更加与六皇子夫妇交恶,连带着皇太子妃也深为六皇子所憎恨。 徐倩茂本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奈何六皇子直接杀上了门,很霸总的踹开了府上前厅的门,眸光像鹰隼一样锐利的盯着她,说: “皇家女眷里只有柳吟缠了脚,你跟大嫂搞这么一出拙劣的把戏,就是为了让她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吗?你们太卑鄙了!” “过去的事情,算我对不住你,你要是恨我,就只管冲我来,不要为难柳吟,她跟你不一样,只是一个弱女子!” 徐柳吟脸色苍白的跟在他身后,娇怯怯的拉着丈夫的衣袖,假模假样的劝说:“算了,何必呢,我不要紧的,别为我伤了你们兄弟间的和气……” 七皇子还要劝和,徐倩茂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到正位太师椅上大马金刀的坐下,指着六皇子的鼻子冷笑一声:“让人来给我们府上换一扇门,然后从这儿滚出去!” 她觑着徐柳吟提溜乱转的眸子,毫不客气道:“不然以后我今天先抽你一顿,以后每次见到徐柳吟,都给她两个嘴巴子,然后扒了她的鞋,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她那双烂脚!” 六皇子:“……” 徐柳吟一整个哆嗦住了。 别人这么说,可能是在吓唬人,可徐倩茂这么说…… 她很清楚,这个姐姐是有点癫狂在身上的。 她眼眸含泪,柔弱道:“姐姐,你误会了……” 徐倩茂摇摇头:“不,是我柔弱善良的妹妹误会了。” 她看着跟条疯狗似的六皇子,脸上的笑容“duang”一下没了。 六皇子疯,她比他还疯,当下恶狠狠道:“你没看错,我就是那种心胸狭窄、秉性恶毒的女人!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打烂你这个色厉内荏的狗东西,让你好好的跟这个烂脚女人双宿双飞!” 六皇子:“……” 徐柳吟:“……” 徐柳吟真心实意的抱住了丈夫的手臂,哭着求他:“我们走吧——” 最后夫妻俩灰溜溜的走了。 七皇子两眼放光的看着妻子,满脸崇拜:“你好,好厉害……” 徐倩茂反应淡淡,点点头,转身去忙自己工作去了。 七皇子:“……” 皇太子妃知道这事儿,也乐了,没说六皇子,只说七皇子:“早先你们成婚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怕你跟老七处不好,没成想啊,三年过去,老六府里多了几个百灵鸟似的乐伎,你们府上却还清净。” 她身边的近侍女官奉了茶来,笑吟吟道:“如咱们七皇子妃这样办事敞亮,又爽利大方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皇太子妃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是呢,像倩茂这样的女孩子,我看整个天下都找不出几个!” 把徐倩茂给臊的啊,出了东宫的门还觉得不好意思。 春杏嘻嘻笑道:“可我觉得太子妃娘娘说的很是啊,我再没有见过像姑娘这样吸引人的女孩子了!” 徐倩茂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又不漂亮!” 春杏摇头说:“但评价一个人,从来都不只是单单看她漂不漂亮啊!” 外边七皇子正带着侍从等候,见她出来,举步迎了上去。 徐倩茂想起方才太子妃说的事情来,不免低声问了句:“六皇子近来多了新宠吗?” 春杏有些诧异:“我以为姑娘懒得听这些呢,也就没说。” 她点点头,说:“是新收了几个,因着还没出皇后娘娘的孝期,所以是打着乐伎的由头进府的,好像还是六皇子妃搜罗的,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谁知道呢。” 再看一眼不远处的七皇子,小声说:“说起来,再过一个月,也就出孝期了……” 徐倩茂应了一声,思绪却还沉浸在前一段话里。 徐柳吟……不像是会主动给丈夫找女人的人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两家本来来往的就少,徐倩茂也没多想。 待到出了孝期,莫说别人,皇太子妃便催促着他们赶紧圆房了。 “你呀,别嫌我说话不中听,女人还是要有个孩子,才算是有了依靠……” 说这话的时候,她神色有些落寞。 徐倩茂知道,皇太子妃曾经有过一位皇孙,只是两岁时候夭折了,之后也再怀过孩子,却没留住。 这是她的伤心事。 如今毫不避讳的拿出来劝她,正是因为真心爱护她的缘故。 她点头应了。 回府的时候春杏也旁敲侧击,说:“国公一向偏心,魏国公府说是娘家,但也实在不像是能靠得住的样子,还是要有个小世子才好,当然,小郡主也很好……” 徐倩茂很郁卒:我看起来很像是食草动物吗? 当天晚上就回去把七皇子给睡了。 七皇子:“……” 其余人等:“……” 徐倩茂给出评价: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男人(六皇子)不自爱,就像烂白菜! 徐柳吟,你知道我这么爽吗? 第二天照旧早起练一整套枪法,完事儿之后风风火火的投入到工作当中。 七皇子:“……” 其余人等:“……” 行叭。 徐倩茂的身体不错,甚至于可以说是相当强壮,差不多同时成婚的四家王府,她是头一个传来好消息的。 再到下半年,四皇子妃和五皇子妃也先后有了身孕。 就只剩下徐柳吟还没动静了。 皇帝大抵是有些急了,马上就要给儿子赐几个妾侍,王妃生不出来,侧妃生也行啊,却被六皇子给推拒了。 皇帝有点不高兴——怎么能为了老婆罔顾你老子的一番慈爱之心呢! 只是很快,他就顾不上小儿子了。 因为就在那之后,皇太子骤然倒下,继而一病不起。 消息传来,别说是皇帝,连徐倩茂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她与皇太子夫妇相交甚好,感情深厚,这是其一,皇太子的安危关系到她后半生的安宁,这是其二。 徐倩茂怎么能不担心? 她中止了几乎所有工作,令下属的商队四处寻访名医奇药,自己则陪着皇太子妃一处祈祷,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国家。 天下承平不过十几年,不能再有大的动荡了! 一旦皇太子出事,诸王之中,哪有能承担起这万里江山的人呢? 六皇子? 他怎么能行! 然而天不遂人愿。 甚至于没等到名医入京,皇太子便骤然薨逝。 毫不夸张的讲,那段时间里,京城的天都是黑的。 群臣悚然,百官惊悸。 因为皇帝的精神状态明显有些不对了。 甚至于连他要暂时丢下政务,亲自送儿子的棺椁回自家祖地的陵墓安葬这事儿都没有产生任何的争议。 谁敢? 你行你上啊! 皇帝临行之前,将朝政尽数委托给几位要臣,而实在要紧的那些,则着人快马加鞭送到皇陵处去。 但是在此之外,朝局也好,人心也好,都不可避免的向着六皇子倾斜过去了。 因为遵从本朝拟定的爵位乃至于皇位继承法度,嫡出当先! 皇太子乃是嫡长子,所以他能入主东宫。 在此之后,皇太子有子嗣,则立其子,皇太子无子嗣,则立皇帝其余的嫡子。 舍六皇子其谁? 皇太子薨逝的阴霾过去,属于六皇子和徐柳吟的曙光降临了。 这对于徐倩茂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六皇子跟皇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这个人,既无孝道,又不通情义,脑子一抽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在他手底下看他的脸色过活,想也知道会有多难熬。 更别说他身边还有个徐柳吟了。 板着脸送走了六皇子妃身边的侍女,春杏都要气死了:“还送东西来打赏人,她恶心谁呢?这会儿六殿下还不是皇太子呢,轮得到她高高在上的打赏人?!” 连带着魏国公夫人唐氏的地位都跟着水涨船高。 与此相应的,是皇太子妃的落寞。 她没有儿子,也失去了丈夫,又跟六皇子夫妇有隙,细细的论起来,以后的日子要比徐倩茂难过的多。 再到皇太子的祭典上,徐柳吟赫然越众而出,抢占了皇太子妃的位置,又细声细气的说:“大嫂,我知道您心里难受,只是您现下这个样子,大哥九泉之下见到,只怕也不好受啊。您还是去歇一歇吧,别担心,这儿有我呢。” 周遭的皇子妃们见状都变了脸色,命妇们也是噤若寒蝉。 高台之上,皇太子妃脸色森白的看着面前人,徐柳吟脸上微微带着一点关切的笑意,毫不退让的与她对视。 就在这时候,徐倩茂毫不犹豫的离开队伍,撸起袖子上前,高声道:“大嫂,你觉得累吗?身体能支撑着完成这场仪制吗?” 皇太子妃转目看她。 在场的诸多人里,只有徐倩茂毅然决然的站在了她的身边。 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意,深吸口气,沉沉道:“我当然能!” 徐倩茂遂震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礼官遵从先前拟定的章程行事——六皇子妃,你还不退下吗?!” 徐柳吟视线扫过她明显隆起的肚腹,目光骤然阴冷下去,红唇轻启,缓缓吐出来三个字:“徐、倩、茂。” 徐倩茂心平气和的看着她:“徐柳吟,要我请你下去吗?” 徐柳吟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一下,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姐姐何必动这么大的气?我本来也是好意,大嫂不肯领受,也便罢了。” 说完,退后一步。 徐倩茂道:“再退。” 徐柳吟脸色微变,犹疑几瞬,又退了一步。 仍旧超出诸皇子妃几步。 徐倩茂冷冷道:“这是你该站的位置吗?到五嫂身后去!” “你大胆!” 徐柳吟再不肯示弱了:“我乃是嫡出皇子之妻——” 徐倩茂的声音比她更大:“嫡出皇子怎么了,你是嫡出皇子的妻室,就要高过别的妯娌一头吗?!” 徐柳吟反唇相讥,洋洋得意:“难道不是?姐姐,你别忘了,当初可是父皇和母后一起拟定了皇位传续的章程,嫡出皇子,就是要高于庶出皇子!” “原来你也知道这规矩!” 徐倩茂终于图穷匕见:“皇太子乃是嫡长子,六皇子不过是嫡次子,皇太子乃是长兄,六皇子乃是幼弟,尊卑分明,上下有别!你不过是六皇子妃,怎么敢在皇太子的丧仪上越俎代庖,如此威逼皇太子妃?你好大的胆子!” 徐柳吟为之语滞,涨红了脸,难以分辩。 皇太子妃平复了心神,当下寒下脸去,冷声道:“来人!把这个不知尊卑、以下犯上的妇人拉下去,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徐柳吟脸上骤然没了血色:“你敢!你我乃是天家妯娌,又是平辈,你岂能对我动用私刑?!” 皇太子妃深吸口气,极力抑制住浑身颤抖的冲动,向心腹道:“去取凤印来!” 她目光如刀,正正对上徐柳吟不可置信的慌乱面孔:“我以皇后之宝下令,今日杖责于你,不知使不使得?!” 256 第 256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5 这不仅仅是皇太子妃、七皇子妃在跟六皇子妃斗法, 也是新旧两股势力之间的交锋。 此时此刻,皇太子妃取出了凤印,以皇后之宝下令杖责徐柳吟, 显然也是彻彻底底的图穷匕见了。 莫说是周遭的命妇们, 便是其余的皇子妃,也无人敢吭一声。 两个健壮宫妇快步过来, 抓小鸡似的将徐柳吟钳制住, 便提着往后边去了。 徐柳吟早在皇太子妃下令去取凤印的时候, 两条腿就软了一半,转过神来之后倒是想要去寻丈夫求救, 奈何生了一双三寸金莲,想跑都跑不掉。 求饶的话她说不出。 先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显露狂态,如今又摇尾乞怜, 她怎么做得到? 只能咬碎了满口银牙, 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不服气!你凭什么杖责我?你不过是仗着……” 左右已经彻底撕破了脸, 皇太子妃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即便厉声道:“这样的日子里说如此不中听的话, 给我狠狠掌她的嘴!” 两个宫妇应了声,很快便拖拽着徐柳吟, 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魏国公夫人唐氏也软了脚,一改先前时候的张狂与得意,颤声代女儿向皇太子妃请罪:“小女无状, 冒犯了太子妃娘娘, 还请您看在她年纪尚小, 也已经诚心忏悔的份上, 宽恕于她。” 唐氏神色凄然,惶恐不已:“三十杖打下去,一个成年男子怕都承受不了, 更何况是小女一个弱质女流?” 皇太子妃还未说话,她的母亲定国公夫人便出列道:“魏国公夫人此言差矣。今日六皇子妃落得如此,与人无尤,却是她咎由自取。至于忏悔,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定国公夫人脸上显露出几分讥诮:“我倒觉得,观今时今日六皇子妃的姿态,不像是需要皇太子妃宽恕的样子,倒很像是觉得后位在握,已经准备高高在上的宽恕旁人了呢!” 唐氏为之语滞,神色气恨:“你!” 定国公夫人却不看她,向皇太子妃行了一礼,道:“娘娘,不要耽误了正事。” 皇太子妃神色一凛,郑重颔首,旋即吩咐侍立在侧宛如泥塑木偶一般的礼官:“奠仪继续。” 众人诺诺。 然而目光不露痕迹的看看神色怨恨的魏国公夫人唐氏,再看看不动如山的定国公夫人,心里边到底在想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了。 自从皇太子薨逝之后,定国公府一直都保持着相当的克制,尽量不与六皇子乃至于诸皇子当中的任何一个产生龃龉。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就怕了谁! 定国公府的女儿能够坐稳皇太子妃的位置,且在无子的时候仍旧稳如泰山,倚仗的就是定国公乃是皇帝亲自厘定的功臣榜第一人! 定国公的儿子娶了皇帝的女儿,女儿则嫁给东宫为妇,姻亲更是遍布朝野,堪称是树大根深。 皇太子薨逝,他们自然伤心,也自觉地开始收缩势力,不要成为新任东宫的眼中钉,但要是被人欺负到了门上还不知道吭声,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皇太子才薨逝多久啊,六皇子妃就敢当众如此作践皇太子妃,全然不把定国公府放在眼里,对待这样没有头脑,又刻薄恶毒的人,一味退让的绝对没有用的! 徐柳吟敢当众欺辱皇太子妃,六皇子在外,难道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物? 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罢了! 临行之前,定国公便与妻子通了口风。 “陛下这个人,我是很了解的,现下这个局面,也未必就是全然的死局。” 他说:“我在前头男眷那边儿,见不到娘娘,你千万记得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改,一五一十的转述给她。” 定国公夫人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继而便见丈夫沉吟许久之后,低声道:“不要把陛下想象成那些视权柄超越一切、玩弄政治手腕如同家常便饭的天子,他先是皇室的一家之主,然后才是皇帝。” “当今天子,跟过去以往的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一样。在别的皇帝眼里,是先有国家这个概念,然后才有家,但在他眼里,要先有家,才有国家这个概念!” “等到陛下回宫,娘娘一定不要想着从家国大义的角度去打动他,那都是没用的,要从小家的角度出发,以一个丧夫之人的身份去向他哭诉,丈夫尸骨未寒,小叔子就开始欺凌长嫂,乞求公公给自己主持公道,要是能拉上其余人一起说,就更好了……” 夜色之中,定国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锋利的冷意:“六皇子以为自己必定胜券在握,我看,却未必呢!” 对待没有任何威胁的,嫡亲兄长留下的妻子都如此冷酷刻薄,这样一个人,难道会善待别的家人吗? 皇帝一定会考虑这一点的! 待到奠仪结束,定国公夫人悄悄寻了时机,将丈夫的这席话告知女儿。 皇太子妃听罢微微颔首:“爹这么说,倒是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至于联合其余人,却也不难。” 六皇子也好,徐柳吟也好,行事都太过于张狂了。 先前皇帝还在京中的时候,倒还知道收敛几分,待到皇帝离去,山中没了老虎,这夫妻俩立时便膨胀起来了。 徐柳吟一朝得志,便使人去给自己娘家的姐姐,如今正经的弟媳妇送赏赐,这何其张狂! 六皇子与七皇子,只能说是长幼有序,却谈不上尊卑有别,一个做嫂嫂的,公然用对待奴婢的态度对待弟妹,这是绝对逾越其余皇子妃们心理底线的事情! 而无论是生活也好,政治也好,底线都是相当重要的一个衡量标杆。 都知道徐家姐妹有仇,替嫁之事众人也是心知肚明,但徐倩茂是怎么做的? 即便跟妹妹有仇,做生意发财的时候,也把徐柳吟带上,且这几年来,从没有短亏过她一文钱! 可徐柳吟呢? 一朝得志,就很不能用鼻孔看人。 莫说做了东宫妃,乃至于来日做了皇后的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其余妯娌们的未来,就说是找一个人做朋友,这姐妹俩你会选谁? 当然是徐倩茂! 皇太子妃脑子转的飞快——要说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她如何也比不上徐柳吟,但要说是思虑大局,牵连关系,十个徐柳吟也比不上她! “要把王家的人拉到我们这边儿来。” 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他们家都是些不成器的玩意儿,所以不能让他们上我们的船,甚至于明面上沾上都不成,但是一定要让他们跟老六府上结仇!” 只有这样,一心袒护娘家的老太后,才会跟他们站到一边儿来。 一个家庭里,老娘跟大多数儿子、儿媳妇都反对让一个人当家,那他一定就当不了家! 更别说皇帝也是人,总要考虑亲戚朋友的想法的。 定国公夫人微微一笑:“娘娘跟老爷,真是父女连心,他也是这么说的。” 继而又收敛起笑意,眉宇间隐露忧色:“只是没了六皇子,也还会有新的东宫……” 在这个问题上,皇太子妃相当的坚决:“只要不是老六,那么是谁都成。” 不过…… 她在心里有着一个倾向,只是事情还未落地,不好宣之于口,便不曾告知母亲。 …… 朱棣感觉自己处于一种非常玄妙的状态之中。 好像是整个人都躺在暖热的海洋里,无边无际的飘荡着。 起初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光亮,更尝不到什么味道,渐渐的,却有些变了。 他开始能朦朦胧胧的听见一些声响,虽然仍旧看不见什么光亮,但偶尔却也能够得到味觉上的反馈,并且随之时间的推移,所能得到的感触也越来越强烈。 慢慢的,朱棣对自己当下的状态有了几分猜测,但真正落实到心里,却还是某一日他忽然间动弹了一下,继而就听见有个轻快欢喜的女子声音传来:“呀,姑娘,它动了呢!” 动了? 朱棣若有所悟,继而便听一道稍稍低沉些的女声道:“快五个月,也差不多了。” 朱棣便明白过来——我这是转世投胎,又到了这一世的娘胎里了。 就听了这么几句话,困劲儿就上来了,倦意袭来,之后的事情他也就不知道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几个月,越到后期,他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也就越长。 朱棣非常上心的分析着自己这一世的家境。 他最先听见的那道声音称呼自己亲娘一声“姑娘”,大抵是很早就跟随在亲娘身边的人,是以亲娘成婚之后也没更改这旧有的称呼—— 这说明亲娘起码有个小康的家境,不然也没法打小就有丫鬟陪着啊! 这很好。 起码说明他即将来到的这个家庭衣食无忧。 难道是又一次回到大明,托生到我亲娘的肚子里了? 再往下几个月零零散散的听下来,朱棣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 因为这一世的亲娘,明显要比他原世界的亲娘马皇后剽悍的多。 白天风风火火干工作,晚上回去风风火火……他爹。 搞得朱棣很郁卒。 娘啊,您歇一歇吧,大着肚子呢,别太累了! 也放过我爹吧,他都要哭了! 倒是又知道一件好事。 他爹是个亲王,他娘是明媒正娶的王妃,且他还是这夫妻俩头一个孩子。 嘿嘿! 朱棣在心里偷着乐,这辈子咱是老大! 就等着生下来之后当小郡王了! 备不住咱走个狗屎运,以后还有机会再来一波儿靖难! 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没有了。 朱棣心说,我娘跟皇太子妃的关系真不错啊,皇太子看起来也像是很精明强干的样子。 然后没过多久,皇太子就无了。 朱棣:“……” 怀疑一下自己的毒奶能力,然后兴奋起来! 爹,去争储君之位啊! 算了,我爹是朵娇花,只会给我娘海豹鼓掌,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我娘呢! 娘,去帮我爹争储君之位啊! 什么,皇太子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皇帝先前定下的制度是嫡出居先? 笑死,储位这东西,向来不都是能者居之吗?! 而且嫡子怎么了,很了不起吗? 也没有吧。 呵呵。 搞得我好像很想做皇帝似的。 根本没那个想法好吧。 真有意思。 我就是说着玩玩。 你真的很装。 Em完之后,就发现嫡子的老婆原来是亲娘的妹妹,且好像还跟亲娘不睦? 朱棣瞬间支棱起来。 娘,要不咱们就出海吧! 反正除了我之外,你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亲人了。 酌情考虑带不带我爹! 我都听见了,你攒了好大一笔钱,还悄悄让人在外边养了支小一万人的海军! 咱们从东南沿海潜伏下,猥琐发育,然后想法子靖难—— 然后就这么到了皇太子的祭典上。 朱棣耳朵紧贴在亲娘肚皮上听动静。 好热闹好热闹,真是一出大戏啊! 娘你好好考虑一下带我出海,咱们娘俩一起靖难的事儿啊! …… 定国公夫人走后,徐倩茂去探望皇太子妃。 看似两个人的戏码,实则还有第三个人在。 皇太子妃一见她就笑了:“好大胆,别人都不敢吭声,就你敢往前站。” 又拉着她与自己一处坐下:“累不累?也是八个多月了呢。” 徐倩茂就着皇太子妃的手落座:“我好得很,能有什么疲累?” 又说其余人:“嫂子们糊涂啊,看不明白,总觉得忍一忍,以后就会好的。可她们怎么不想想,这会儿老六还没做皇太子呢,正是最需要展现他友爱兄弟的时候,现下这种关头他们夫妻俩都不肯装一装,以后难道就会忽然转性?” 她冷哼一声:“我觉得,老六一旦上位,备不住就是下一个胡亥!” 朱棣在肚子里用力点头:“没错儿,他不行的!我行,咱们娘俩一起靖难!” 皇太子妃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再细细一想,竟也觉得有理。 凝神细思半晌,几经踌躇,终于还是摆摆手打发亲信们出去,低声对徐倩茂道:“我心里边转着个想法,只是不敢说给别人听,咱们妯娌两个相识几年,是交了心的,所以我问一问你的意思,你要是不肯,从此以后,我便也不提了。” 徐倩茂见她说的如此谨慎,不由得也跟着压低了声音:“还请嫂嫂细说?” 朱棣也将耳朵贴的更紧一些:还有什么是我这个VIP不能听的吗? 遂听皇太子妃道:“老爷子这个人啊,我还是有所了解的,他并不是真的认同什么嫡子继承制——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满意先夫,而是说……” 她思忖一会儿,解释说:“对老爷子来说,是为了确保先夫能够坐稳东宫的位置,才认可了这个制度,而不是说因为先有了这项制度,先夫才能坐稳东宫的位置,我这么讲,你能明白吗?” 徐倩茂一点即通:“老爷子看重长子,且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看重规矩。” 朱棣若有所思:听起来倒是有点像我爹。(不是娇花爹,是扒皮爹。) “是了,正是这个道理!” 皇太子妃欣然抚掌道:“所以我想着,如果等他回来,我对他哭诉,说不能让先夫在地下孤苦伶仃,断了香火供奉,要给他过继一个孩子,老爷子一定会同意的,甚至于他会比我还乐于去做这件事情!” “要说起对血脉和子嗣的看重,老爷子比我要真挚多了,现下他不提,是伤心过度,还没有想起来,等过了这一阵儿,当然也就会着手去做了。” 徐倩茂手扶着肚腹,明白过来了:“大嫂的意思是——” 朱棣:嗯?展开说说! 皇太子妃诚恳道:“倩茂,我不跟你说虚话,太医说了,你腹中所怀的八成是个男孩儿,待他出生,你愿不愿意将他过继到先夫名下?我看诸皇子的资质都很平平,也就是老七稍稍出挑一些,只是你如此出类拔萃,想来你的孩子总不会差的……” 徐倩茂嘴唇一动,就要说话,却被皇太子妃拦住了:“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你不要急着回答我,想清楚了再说,我也是做过母亲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也不要怕因此影响到我们俩的关系,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能够欣然接受。” 朱棣:卧槽?无痛成为东宫之子,且还是唯一的东宫之子?! 众所周知,嫡出就是最**的! 这个我可以! 再说一遍,娘,我真的可以! 而徐倩茂也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道:“我能接受啊!” 皇太子妃怔住了:“你不再想想吗?” 徐倩茂不假思索道:“有什么好想的?” 朱棣也不假思索道:“有什么好想的?” “对于当下的局面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啊——前提是这孩子得争气才行。” 朱棣:“我争气的!” “我平日里本就事多,哪有闲暇顾看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交付给保母照顾,倒是衣食无忧,但是她们也很难以母亲的身份来关爱他吧。” 朱棣:“没错儿,是这样的!” “再则,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打破脑袋想求都求不到呢,我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朱棣:“一整个感动到了,娘你就是我的嘴替!” 那可是极有希望到手的皇太孙之位啊! 徐倩茂甚至于想的比皇太子妃还要远:“如果遵从大嫂和府上的计划,老六一定不会被册立为储君的,可是不立他,又该立谁?诸皇子看起来也没有太靠谱的……” 朱棣:“没错儿,都不如我靠谱!” “但此事其实也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 她没有卖关子,很痛快的给出了答案:“那就是老爷子身体很好,说一句正当壮年也不过分。” “而一个孩子究竟有没有天赋,三五年间,足够看清楚了。” 朱棣超大声道:“有有有,主打的就是一个应有尽有!!!” 257. 第 257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6 皇太子妃最先开口的时候,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 如她所说的那样,她也曾经做过母亲,知道对于母亲来说,孩子有多重要。 再则,这毕竟不是儿戏,孩子一旦过继出去,就真的不能更改了,以后只能称呼她为母亲,却要称呼徐倩茂这个实际上的生母为叔母。 舍不得并不奇怪。 皇太子妃也猜想过,可能徐倩茂会答应。 因为这个提议,的确是一种双赢。 只是她如何也猜想不到,徐倩茂会答应的如此干脆利落。 不得不说,除去利益的考量之外,二人之间的情谊,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怎么能叫皇太子妃不为之感激涕零呢! “倩茂,我实在……” 徐倩茂笑着止住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大嫂选我的孩子,也是因为相信我呀,咱们妯娌们那么多,你难道会缺过继的人选吗?” 将心比心,过继的那一方也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 因为在这个时代,血缘之情毕竟是割不断的。 这跟后世的收养完全不是一个道理,收养人随随便便搬个家,就再也难寻踪迹。 她就在这儿,七皇子这个皇孙生父也在这儿,皇太子妃一个不好,就可能鸡飞蛋打。 好好的把孩子抚养长大,东宫的大义名分也给了他,但他就是惦记着亲生的父母,皇太子妃又能如何? 且东宫无子,孩子一旦过继过去,先天的就有了超出诸皇孙,甚至是诸王一等的名分,这样的优势,哪家王府不想要呢? 皇太子妃要是透出风儿去,保管有人在深思熟虑之后,愿意把儿子交给她来抚养。 但纯粹因利益而来的人,皇太子妃是不敢相信的。 是以过继这事儿,非得要两方都打心眼里乐意,劲儿往一处使才成。 妯娌两个敲定了这件事情,又商议起当前的局面来,都觉得应该拉拢皇家内部能够拉拢的人,让皇帝尽量站到己方这边,对于皇太子妃提出的争取皇太后的提议,徐倩茂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而她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依据徐倩茂的观察,皇帝是很爱惜自家子孙的,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应当不会作出血洗皇族的事情,但是倘若真叫六皇子上位,那可就不一定了。 要真是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她就带着亲信们乔装改扮离开京师,乘船出海,苟两年把高威力炸/药搞出来,反手回来收复神京,搞不好还有机会捡个女皇坐坐呢! 不过这条路的不可控性太高,不到非不得已,最好还是别走。 …… 今日皇太子的祭典上,男女分区列席,男宾在前,女眷在后,两方隔得比较远,加上皇太子妃的人刻意把控消息——皇太后就是个普通老太太,享福跟偏心娘家人之外,甭指望她正经做事儿。 而皇后薨逝之前,便开始着手让皇太子妃执掌宫务,这两年她更是手握凤印,莫说是出宫开府、只在节令里进宫的诸王在内宫之中吃不开,即便是生活在后宫的皇帝的嫔御们,衣食用度都得由皇太子妃看顾呢。 皇太子妃铁了心想要瞒下一个消息,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六皇子作为嫡出之子的气焰再怎么嚣张,也不能隔着皇城的城墙直接吹到宫中宫人和内侍们的面前不是。 是以等六皇子接到消息的时候,徐柳吟那三十杖都已经挨完了,一张春露含愁的俏面也被打得红紫起来,衬着那沁出衣裙的血色,分外的狰狞可怖。 六皇子眼见爱妻被人折磨成这样,岳母坐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心痛如割之外,只觉一股火气顺着五脏六腑直冲喉咙。 他当即拔剑而出,杀气腾腾的就要往内宫去寻皇太子妃算账:“我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叫她一声大嫂,她竟如此心狠手辣,做出这种恶毒的事情来!” 左右见状赶忙拦住,宫城武士们也是纷纷变色。 唐氏尤且还在哭泣:“柳吟,你睁开眼来看看娘啊,孩子——” 又转向六皇子,恨恨道:“向来都说是封妻荫子,现下我也不指望女儿能夫荣妻贵,难道只是替她寻个公道,都做不到吗?!” 六皇子听得面红耳臊,再看着奄奄一息的妻子,猛一咬牙,便要推开众人杀进宫去。 还是魏国公死命将人拦下,又抬腿给了跪坐在徐柳吟身边哭哭啼啼的唐氏一脚:“你懂什么?!除了陛下之外,谁拿着兵器杀进内宫都是造反!” “你生怕皇太子妃找不到理由处置六殿下是不是?难道守城禁卫跟六部老臣都是吃干饭的,就眼看着他进宫杀人?!” 唐氏的哭声停了几瞬,继而又接了上去:“我苦命的孩儿啊!” 魏国公又劝六皇子:“我看柳吟伤得厉害,还是先让太医来瞧瞧吧!” 六皇子眼见岳父拦在前边寸步不让,再看爱妻此时的惨状,脸上青筋跳动几下,到底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愿。 徐柳吟伤的非常严重,皇太子妃已经打算与之彻底决裂,当然也就没了手下留情的可能。 唐氏再如何愚蠢,先前有句话也说的很是。 三十杖打完,男子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是弱质女流! 六皇子抱着徐柳吟回到王府,看使女褪下她身上与皮肉粘连在一起的里衣时,都不由得红着眼眶转过头去。 再请太医前来诊脉,面面相觑之后,也是说的含糊:“先寻支百年的山参片含着,再开几服药吃吃看……” 六皇子岂会不知他们的言外之意? 当即拔剑出来,抵在太医的脖子上,目光几欲吃人:“救不回王妃,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几个太医惊惶变色,只得出声安抚:“能,能救回来的……” 魏国公却还记得先前皇太子卧病之时,徐倩茂上天下地搜罗名医奇药的事情,亲自去了七皇子府,让她赶紧伸手帮一把。 徐倩茂都无语住了。 我为什么要帮徐柳吟啊?! 嫌她对我不够坏,还是觉得生活太过无聊,想背刺一下皇太子妃? 心里撇嘴,脸上倒是不显:“爹也说那是之前的事情,时过境迁,名医早就云游四海去了,奇药也都给了皇太子妃,此时此刻,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魏国公冷着脸,觑着她说:“你不必拿这些话来诓我,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必然有我需要的东西!” 说到这儿,又软和了语气,叹息着说:“柳吟她也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坐视她去死?即便她先前有错,现下受到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徐倩茂面露茫然:“啊?柳吟有什么错,我怎么不知道?” 魏国公一张老脸青红不定,好一会儿过去,才郁郁道:“先前柳吟行事,是有些张扬了……” 徐倩茂遂冷笑起来:“原来爹也知道啊!” “感情先前徐柳吟公然羞辱我的时候,您装聋作哑,置若罔闻,好像我是别人家女儿似的,现下徐柳吟撞到铁板上栽了跟头,您倒是忙前忙后,忧心忡忡了啊?!” “怎么着,我的脸面不值钱,徐柳吟想打就打了,徐柳吟的命却很值钱,您动动嘴皮子,就要让我化干戈为玉帛,把自己千辛万苦收拢来的奇珍异宝双手奉上?” 她呵呵笑了两声,然后瞬间切换道疯狗模式:“别做梦了!” “您把我当什么,贱货吗?!” “徐柳吟看不惯我,我难道看得惯她?她死不死,关我屁事!!!” 然后就捂着肚子开始呻/吟:“哎哟,我肚子疼,快来个人扶我一把……” 七皇子恰到好处的站了出来,一边扶住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妻子,一边艰难的跟魏国公说:“您还是先回去吧。” 魏国公:“……” 魏国公拂袖而去! 唐氏知道他是做什么去了,看他回来,忙追问道:“可讨到了吗?” 魏国公唯有摇头。 唐氏恨恨的骂了出来:“这个丧家精,这么狠毒的心肠!” 魏国公则低声问:“六皇子呢?” 唐氏道:“在里边陪着柳吟呢。” 魏国公痛苦道:“真的留不住……了吗?” 唐氏啐了他一口:“别胡说,你才要死呢!” …… 徐柳吟昏迷了一日一夜,才勉强睁开眼睛。 唐氏看她如此虚弱憔悴,眼泪不由自主的出来了:“我苦命的儿啊!” 徐柳吟动了动嘴角,便觉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指甲掐住掌心,生忍着问;“殿下呢?” 唐氏忙道:“他接连守了一日一夜,我催着他去歇息了。” 徐柳吟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具体情状如何,却也能够料到必然不妙。 抬眼看着头顶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帐子,她只觉了无生趣,满心凄然,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娘,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这傻孩子,好端端的,说这些话来戳你娘的心!” 唐氏也哭了,却还是强撑着劝她:“你得往后看,得想以后啊,等六皇子做了太子、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啊!” “皇后又有什么用?” 徐柳吟抽泣出声:“不过是为人作嫁衣裳罢了,我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唐氏听得一滞,心头更是刺痛,再见女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当真是痛心断肠。 先前在孝期的时候夫妻不能同房,当然不会有什么消息传出来,而后来好容易出了孝期,想怀孩子,却怎么都怀不上。 倘若同时成婚的皇子妃们纯纯只是妯娌关系也就罢了,偏里边儿还掺了个徐倩茂。 倘若最先有喜信儿传出来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徐倩茂! 七皇子府上传出喜讯那晚,徐柳吟几乎一夜未眠。 六皇子倒很体贴,劝慰妻子说没关系,不必着急,左右他们年轻,以后总会有孩子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其余几个妯娌都有好消息了,就徐柳吟自己没动静,她怎么能不急? 魏国公府里,唐氏也是忧心忡忡。 女儿成婚之前便与六皇子珠胎暗结,事发之后又被强行落胎,孩子被打下来的时候,血流的把褥子都浸透了,此后女儿再行经时,便是腹痛难耐,非得吃药再能忍受过去。 她见状心里总是不安,倘若女婿是别家的也就罢了,可是皇家中人,子嗣是极其要紧的啊! 偏偏这事儿难堪,既不能张扬出去,也不敢广求名医,甚至连找个擅长妇科的太医瞧瞧都不敢。 太医要是知道,几乎就等同于掌管太医院的皇太子妃会知道,皇太子妃知道了,这事儿用不了多久,就得传到皇帝耳朵里! 一个生育能力要被打上问号的女人,怎么可能顺顺当当的嫁入王府? 别说是没成婚的时候,即便是成婚之后,唐氏都叮嘱女儿,若无必要,不要让太医给她诊脉,先尽着魏国公府用惯的大夫来用。 徐柳吟自己也明白这道理,是以向来不用宫中太医,只用唐氏推荐的大夫来瞧。 最初那大夫还给开药调理,叫她好好将养身子。 渐渐的,徐柳吟眼见着周遭妯娌都有了身孕,难免急了,待大夫来时厉声逼问,后者终于无可奈何的说了实话:“王妃先前小产时年纪尚幼,本就不宜生育的,既有了,好好的生下来,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偏偏留不得,用药生生打了下来,伤到了胞宫……” 他看着徐柳吟逐渐苍白的面孔,终于还是低声道出了实情:“您还是继续养着吧,之前的药也别断,再过了三年五载,上天眷顾,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 再过个三年五载,还要看上天眷顾,才能求到那么一个可能? 这跟直接断言,她几乎无法再生育又有什么不同! 徐柳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唐氏知道,也是如遭雷击:“怎么会……” 徐柳吟呆呆的躺在塌上,嘴唇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唐氏见状吓坏了:“我的儿,你别怕,咱们再找找别的大夫,总会有办法的!” 徐柳吟坐起身来,抓起枕头旁边的如意狠狠砸到了地上:“要不是徐倩茂多嘴害我,我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等地步?!” 十指死死的扼住被褥,强烈的痛苦和恨意之下,她面容都扭曲起来,转目看向唐氏,眼泪簌簌流下:“娘,你是亲眼见到的,我那个没能来到人世的孩子,是生生被药打下来的啊,那是个男孩儿,倘若好好的生了下来,我岂会是今日境地?!” 唐氏心疼的搂着她:“还会再有的,还会再有的……” 徐柳吟恨得心头滴血:“那个大夫只敢说好话来糊弄我,娘你也要来糊弄我吗?!” 她嚎啕大哭,恨意浓郁到仿佛能从眼底流泻出来:“徐倩茂那个贱人——总有一日我要割了她的舌头!” 这件事是瞒不下的,也没必要瞒着六皇子。 照唐氏的意思,就该让六皇子知道徐柳吟为他失去了什么,也应该趁着他对她还有爱意的时候,赶紧打算以后。 六皇子知道此事之后,果然十分怜惜妻子的遭遇,第一时间去安慰她:“柳吟,你不要怕,我们肯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徐柳吟心头一热,还没热完,就听六皇子继续说:“以后别的妾侍有了儿子,就抱到你膝下照拂,以后你就是他唯一的母亲!” 这就是纯粹是男女思维差异了。 六皇子想:你想要儿子,却不能生,那就让妾侍生了给你养,一样都是你的儿子,你高不高兴? 徐柳吟想:我不能生育了,你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要跟别的女人上床生孩子! 她忽然感觉很悲哀。 但身体还是在思维的操控下,顺从又感激的依偎到他怀里,对他说着甜蜜动容的低语。 这个男人,是她付出一切都要抓住的,她不能失去他!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徐柳吟并不能清楚的意识到这到底是为何而流。 但她的确感觉到了痛苦。 不是因为不能生育而产生的的痛苦,而是因为枕边人那句话而产生的痛苦。 而不能生育的也好,那句诅咒一样的宽慰也好,在此之后都如同恶鬼一样纠缠着她,让她焦虑痛苦,寝食难安。 而这种痛苦,在皇太子薨逝的消息传来之后,终于达到了顶峰。 是的,皇太子的薨逝对于徐柳吟来说不是天降大喜,而是痛苦。 皇太子死了,六皇子会是下一任储君,她会是储君之妻,会是下一任皇后。 听起来,这是多么的荣耀啊! 可她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一个无所出的皇后,又能享受到多少的国母荣光? 即便她的丈夫爱她,即便她是所有庶子的母亲,可不是自己生的就是不是自己生的,隔着一层肚皮,那能一样吗?! 倘若六皇子只是亲王,她的痛苦就只会是我失去的那个儿子丧失了他本该有的世子之位,而我,也注定会是一个无子的王妃。 但是当六皇子成为太子,那种痛苦霎时间就被亲王与皇太子之间的差距所放大了。 徐柳吟不得不去痛苦——我失去的是一个可以做皇太子的儿子,是一个原本可以高枕无忧的皇后之位啊! 这种痛苦叫她发疯,所以她几乎不顾一切的想要报复徐倩茂。 都怪她多嘴! 这个贱人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如果不是她多嘴,爹不会找大夫给她落胎,也就不会有现下的情况发生。 如果她安安分分的留在乡下,那她根本就无须用美色勾引六皇子,做出婚前偷欢的事情,而是可以高高兴兴的等待被册封为六皇子妃! 这才是徐柳吟在皇太子薨逝之后,立即丧失理智,用尽一切办法羞辱徐倩茂的根本原因。 可是现在…… 这一切好像都成了泡影啊。 徐柳吟虚弱无力的伏在塌上,感受着背部传来的凌迟一般的痛楚,自嘲的笑了。 大概就到这里了吧。 我这幅身子,本就是破破烂烂的透着风,经此一事,怕是彻底完了。 六皇子对她是很有感情的,见妻子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气息更是一日弱过一日,几乎是发疯似的在京城搜罗名医,最后连有些神异之处的和尚道士都抓过去不少。 然而徐柳吟生受了三十杖,别说是皮肉,连内脏都受到了损伤,那些医术顶尖的太医都不敢打包票能治好,更何况是民间大夫? 只是见六皇子一副治不好我就要医闹杀你全家的样子,到底不敢直说,踌躇着给出了几服吃不死人但是又很难凑原材料的药方,叫他试着给王妃娘娘吃吃看。 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 而皇帝的旨意,也就在这时候从皇陵那边儿传到了京师。 相当炸裂的一道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你们这群没心肝的畜生,死了大哥,却还能在京师心安理得的享福,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马上都给老子滚过来! 接旨之后三天内到不了的,老子扒你们的皮! 钦此。 留守京师的诸皇子:“……” 啊这? 年纪最长的二皇子捅咕了一下身边的三皇子:“怎么办啊?” 三皇子也很茫然:“啊这……” 四皇子却瞧见七皇子已经开始往外走了,忙叫住他:“老七,你怎么看?” 七皇子很老实的告诉他:“这么大的事情,我拿不了主意,得回去问问王妃的意思才行。” 四皇子:“……” 噢,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给忘了。 我七弟家是有点阴盛阳衰在身上的。 七皇子回去把事情给老婆一说,徐倩茂扶着肚子也愣住了。 好一会儿过去,才喃喃道:“可真是相当炸裂的一道圣旨……” 然后马上让人给丈夫收拾行装:“你赶紧再进宫,让诸王跟你一处往皇陵那边儿去,千万别延误了时间!” 七皇子愣住了:“这也没法儿一起走啊,你都让人收拾行李了,他们都还在宫里……” 徐倩茂掰碎了告诉他:“你们兄弟里边儿,你排老几啊,你说话难道就中用,让他们走他们就走?但他们理不理会是一回事,你有没有尽到兄弟之情,把该提醒的提醒到了,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摸了摸丈夫微微有些发凉的脸,柔声叮嘱他:“去劝他们跟你一起出发,我让他们多备些行李,愿意跟你一起走的就一起走,不愿意的,也别强求。临行之前,再去见一见大嫂,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她应该也有所准备。” 七皇子抬头看着妻子笃定的神情,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了。 徐倩茂见状,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很宠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在家听我的话,出了家门听老爷子的话,不会有事的。” 七皇子很乖的点了点头。 再折返回宫里去,遵从徐倩茂的意思,把该说的说了,诸王果然有赞同,也有反对。 六皇子便率先冷笑出声:“七弟在出宫开府的诸王里年纪最小,主意倒是最大呢!” 七皇子闷头听着,也不反驳,又去拜见皇太子妃。 皇太子妃见了他也是莞尔:“我就知道,倩茂必然与我心意相通!” 又说:“后宫的妃母们那儿,我都送到信儿了,行李也都匆忙准备了出来,除去实在年幼的皇子,愿意即刻启程的都在偏殿等着了,你是兄长,又已经成年,便一路护着他们去吧。” 七皇子自无不应之理。 皇太子妃又多叮嘱一句:“爹这回大概是伤心的狠了,所以才急匆匆的召你们过去,但你带着年幼的弟弟们,也不必太过着急,尤其行李准备的匆忙,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走得太急,哪个弟弟出了差池,你都是要担责的。” 七皇子郑重道:“是,我都记下了。” 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皇太子妃便催促着他启程:“去吧,一路小心。” 七皇子带着数个幼弟出了宫,宫门外王府的侍从们带着徐倩茂准备好的东西正在等待,见到人之后,马上娴熟的围了上去,继而扬鞭启程。 七皇子是头一个出发的,后边诸王便也都陆陆续续的动了身——老爹发飙,谁敢置若罔闻? 不知道我爹的铁拳有多硬吗。 连六皇子也不例外。 因着牵挂徐柳吟,他走的最晚,临行前更是百般叮咛,可即便如此,也在一日之后追上了七皇子的队伍。 毕竟他是率领一干扈从轻装简行,而七皇子队伍里的小皇子们,都还得乘坐马车呢。 双方谁也没停下来说句话,就这么着在路上错过去了。 六皇子出发的最晚,到的却是最早。 有一说一,就骑术而言,除去皇太子之外,他是最好的一个。 等到了地方,二话不说,就先去拜见老爹。 进第一道门的时候还是满脸风尘仆仆,到第二道门,眼泪就下来了。 “爹,大哥,我来迟了——” 皇陵这边的天阴沉沉的,但是这天气无论再怎么阴沉,也不会比朱元璋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六皇子前脚进门,就要扑上前去跪哭,膝盖刚往下一压,下颌就被朱元璋伸过去的鞭子顶住了。 “老六?” 六皇子看着面前满脸黑云、杀气腾腾的老爹,饶是一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得打个哆嗦,下意识的想找个角落躲起来。 他怯怯的叫了声:“爹……” 朱元璋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一鞭子:“没心肝的东西!” “这是你嫡亲的大哥!” “你们俩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他死了,你居然都不来送他!” 那鞭子一分力都没留,挥到半空中的时候,便发出了一声脆响,听得六皇子几乎肝胆俱裂。 等真的落到了身上,马上就绽开一条血痕。 他生忍住了,没惨叫出声,只顺从的附和:“爹骂得对,都是我的过错……” 朱元璋又问他:“你接到消息之后就出发了?” 六皇子赶忙道:“儿子怎么敢违背爹的意思?” 朱元璋点点头,正准备暂且放过他,忽的想起一事,遂又提着鞭子转到他面前去了。 六皇子刚落下的心,马上就提起来了。 却听老爹阴沉沉的问:“怎么就你自己,你的兄弟们呢?” 六皇子心念微动,眼珠一转:“儿子听闻爹传召,便什么都顾不得,匆忙赶过来了,兄长和弟弟们还在后边,用不了多久,大概也就到了……” 朱元璋“哈哈”笑了一声:“好小子!” 然后一鞭子抽的他原地转了个圈儿。 “在老子我面前玩心眼,你还嫩了点!” 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你跟别人不一样,是嫡出,你大哥没了,就得是你顶上去,你当得好差事啊!” 又一鞭子抽过去:“你头一个过来,你别的兄弟都落在后边,你得意坏了是不是?大梁都挑不起,还敢在老子面前沾沾自喜?!” 半刻钟都没有,六皇子连挨了四鞭子,别说是人,最吃苦耐劳的骡子都受不了啊! 他下意识就想着要不要躲躲风头,眼珠刚朝外一转,朱元璋便发觉了。 他勃然大怒:“天杀的畜生,你还想跑?!” 朱元璋发疯咆哮:“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六皇子:“……” 朱元璋发疯咆哮:“捆起来吊到树上!!!” 六皇子:“……” 侍从们蜂拥而上,三两下将六皇子制住,捆得严严实实,继而吊到了树上去。 朱元璋一撸袖子,提着鞭子走过去了。 二皇子跟三皇子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兄弟俩便一处进去。 往里走的时候听见里边噼啪作响,还觉得奇怪,又往里走了两步,就见老六正在被吊起来打…… 二皇子:“……” 啊这。 三皇子:“……” 啊这。 兄弟俩差点哭出来,战战兢兢的近前去给老爹请安,劈头就挨了两鞭子:“没心肝的东西,你们大哥没了,居然都不愿意来送送他!” 二皇子与三皇子疼的龇牙咧嘴,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瞟到的六皇子的惨状,当下什么都不敢反驳,马上跪地,磕头如捣蒜:“爹,我们错了,我们糊涂啊……” 朱元璋冷笑一声:“你们哪里是知道错了,是怕重蹈老六的覆辙吧?” 将鞭子盘在手里。 烦躁的走来走去。 烦躁的走来走去。 再回到二人面前:“你们别的兄弟呢?” 被吊起来打的六皇子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看好戏的心情来。 二皇子与三皇子支支吾吾:“都,都在后边呢。” 朱元璋暴怒不已,一人赏了一鞭子:“王八蛋!既不顾全你们死了的大哥,也不能顾全你们底下的幼弟!” 又分别踹了他们一脚:“滚,到那边儿去跪着去!” 二皇子与三皇子都没敢捂一下痛处,便战战兢兢的去了。 朱元璋喘着粗气,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将鞭子盘在手里。 烦躁的走来走去。 烦躁的走来走去。 一只狗夹着尾巴,蹑手蹑脚的从门外路过。 朱元璋烦躁的一脚踹开。 “哪儿来的野狗在这儿碍事,滚一边去!”:,,. 258 第 258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7 六皇子被吊在树上, 满身都是鞭痕。 二皇子跟三皇子就跟俩陪葬的兵马俑似的,老老实实的跪在一边。 这俩难兄难弟之后,其余的皇子们也陆陆续续的来了。 无一例外, 全都享受到了来自慈父的关怀。 先是一发“没心肝的畜生,不把你们大哥放在眼里!”, 继而又是另一发“死了的大哥你们不管,底下的幼弟你们也不管,真该死啊你们真该死!”。 诸皇子:“……” 面对着开了狂暴模式的老爹, 诸皇子连一星半点的不情愿都不敢流露出来, 一概都是“啊对对对”。 爹, 你说的都对! 直到七皇子带着弟弟们过来。 朱元璋在记忆里翻了翻, 发现这小子打小身体就不好, 便不曾计较他来得晚,再知道他竟然还带着幼弟们同行,凶神恶煞的脸上竟难得的浮现出几分欣慰来。 “好歹还有个中用的!” 又问他:“什么时候出发的?” 七皇子老老实实道:“接到爹的旨意, 便匆忙出发了。” 朱元璋点点头,又问:“那又是什么时候接上你的弟弟们的?” 七皇子道:“常言说长嫂如母, 娘已经去了,远行之前,哪有不去辞别大嫂的道理?我过去的时候, 大嫂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委托我带着弟弟们前来。” 朱元璋总算是有了几分安慰:“你大嫂是个好的,办事妥帖, 咱看人的眼光没错儿, 你也有心了啊,总算是有点兄长的样子。” 说完,竟还关心了他一句:“一路过来, 累不累啊?” 七皇子看着一众被打的面目全非的兄弟,再看看血肉模糊的老六,哪里敢喊累呢,借他个胆子都不敢啊! 想了想,又小小的表扬了自己媳妇一下:“王妃准备的很周全,一干东西都齐全,路上须得照拂弟弟们,行进的速度也不算快,并不累。” 他不说媳妇还好,一说媳妇,倒是叫朱元璋想起白绢上的事情来了。 怒从心起! 等等,发怒总该有个由头不是? 凝神思索。 好像是老六媳妇跟老七的媳妇互相替嫁了? 仔细回想白绢上的内容。 想不太起来了。 没有礼貌的开始摇人。 “喂,刘野猪!” “再把白绢的内容念一遍让咱听听!” 刘彻少见的没有推脱,老实又迅速的开始念给他听。 听到一半,朱元璋就摆了摆手:“好了,可以了。” 然而转过头去,目光凶戾,倏然看向了被吊在树上的六皇子。 毫不夸张地讲,被吊在树上的六皇子跟跪在旁边的兵马俑们齐齐抖了三抖。 继而就听老爹咆哮出声:“把那个畜生放下来,提到我跟前儿来!” 诸王心里边都犯起了嘀咕,不知道老爹这会儿抽的是哪根筋,私底下又难免有点庆幸——得亏被点出来的不是我。 继续跪的端端正正.jpg 那边六皇子已经被侍从们提到近前。 朱元璋又让七皇子过来。 他双眼如电,探照灯似的在两人身上逡巡:“老六,你娶的是哪家的女儿?” 六皇子心里“咯噔”一下,因着吃了老爹的教训,并不敢搪塞推迟,短暂的犹疑之后,很快便如实道:“是魏国公的女儿。” 朱元璋又问七皇子:“老七,你娶的是哪家的女儿?” 七皇子道:“也是魏国公的女儿。” “很好,”朱元璋点点头,道:“我记着,这婚事是你们娘还在的时候,给你们定下的,当时一气儿定了四家,你们是一起成婚的,是也不是?” 彼时一处成婚的四位皇子一道应声。 朱元璋再度点点头,终于图穷匕见:“那么老六,你娘当时给你定的,是魏国公的哪个女儿啊?” 六皇子为之语滞,无言以对,心脏狂跳的同时,额头不免生出汗来。 朱元璋冷笑一声,又问七皇子:“老七!你娘给你定的,又是魏国公的哪个女儿?” 七皇子迟疑几瞬后,终究如实道:“是魏国公的小女儿。” 朱元璋微一挑眉,状若疑惑的“哦”了一声:“那现下你府上的王妃,却是魏国公的哪个女儿?” 七皇子有些不安,但还是如实说了:“回爹的话,是魏国公的长女。只是爹,倩茂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妻子……” 朱元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继而问:“她好在哪儿啊?” 七皇子短暂的宕机了几瞬,继而很快找到了状态,无师自通的顺着面前这头狂躁狮子喜欢的方向开始顺毛——其实倒也不是他特别会顺毛,主要娶他的老婆徐倩茂千真万确是把好刷子啊! “倩茂她很孝顺的,娘在的时候,特别喜欢她,这些年娘走了,倩茂也一直记挂着她,每年娘的忌辰跟生日都会去庙里做法事,用娘的名义施粥,抚育无父无母的幼儿!” “倩茂一向友爱妯娌,敬重兄长,大哥还在的时候,便时常夸赞她,这在东宫,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大哥故去之后,倩茂也一直侍奉大嫂极是恭谨,有甚于从前,更是跟大嫂一起做了许多益国益民的善事,这在妯娌们之间更不是秘密……” “倩茂对我也很好,平日里将府里的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天南海北的替我搜罗药方治病,极为体贴周全。从前每到秋冬,我总要咳嗽几个月,经她顾看之后,渐渐的也都好了。” “更别说她还为我孕育了子嗣,再有半个来月,孩子估计就要出生了……” 朱元璋用马鞭抬起了他的下颌,饶有余裕的端详着他的神情:“没糊弄你爹吧?” 七皇子有些惧怕的咽了口唾沫,却坚定道:“没有!爹,倩茂真的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好,”朱元璋用马鞭拍了拍他的脸:“这话我先记着,等回了京,再慢慢查,要是叫我知道你骗我——” 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脸上的笑容往下一坠,倏然间转向六皇子。 “老六!” 六皇子猛地哆嗦一下。 继而就听老爹语气悠然道:“也来说说你媳妇?” 六皇子结结巴巴的顺着七皇子刚趟过去的那条路道:“柳吟她,她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朱元璋作倾听状。 六皇子:“她……” 她跟我娘…… 噢,这个还是算了。 六皇子:“她……” 我大哥曾经夸过…… 噢,这个也算了吧。 六皇子:“她……” 她跟我大嫂的关系…… 这个不提也罢_(:з」∠)_ 六皇子都要急了。 怎么回事,柳吟你怎么一点实绩都没有啊! 我七弟随随便便拉出来那么多条,条条都是王炸,你有一个也成啊! 怎么这么空的! 六皇子自己也知道情况不妙,有心想编个什么,奈何周遭人证太多,老爷子又随时都能核实,是以结巴了大半日,也只是在“她她她”,“她”不出个什么的同时,脑门上的汗珠子却是愈发的大了。 朱元璋也注意到了,抬手用马鞭刮了一下,惹得后者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朱元璋很不解:“怎么出这么多汗,天很热吗?!” 朱元璋问七皇子:“老七,你热吗?!” 七皇子连忙摇头:“不热不热!” 朱元璋一个狂狮摆头,觑着诸王:“你们热吗?!” 诸王连忙摇头:“不热不热!” 朱元璋便再度转头回去,怒气冲冲的问六皇子:“老六,你热吗?为什么出那么多汗?!” 六皇子:“……” 六皇子不能言语,也不敢言语。 朱元璋暴怒起来,抡起鞭子就开始啪啪抽了上去:“我问你热不热,你为什么不说话?!” “是对我心怀不满吗?!” “该死的畜生,你好大的胆子!!!” 七皇子就跪在他旁边,听见那鞭子噼啪着如同炸雷一样响在耳边,感受着那马鞭每一次扬起时颤声的刮脸的疾风,心肝脾肺肾都在一处哆嗦。 然而老爹的手很稳,非常稳。 即便此时此刻,他看起来暴怒到失去了理智,也仍旧非常有分寸将控制住伤害范围,将其仅仅局限在六皇子身上。 六皇子是昨天到这儿的。 到了之后先挨了一顿猛打,然后就被吊起来了,别说是叫太医来瞧瞧伤处,连水米都没有进过一口。 现在又在挨打。 就这频率和强度,金刚狼来了都扛不住啊! 他终于没忍住,搬了保命的护身符出来;“娘,娘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我爹今天是要活生生打死我啊,大哥——” 他不说这席话还好,说出来了,却是直接将朱元璋隐藏已久的怒火彻底点燃了。 “你还有脸提你娘?!” “你这个混账东西,自己都不把你娘的话当回事,现在倒是跟我哭起你娘来了?!” “你娘给你选的王妃是谁?你娶的又是谁?!” “你以为你能瞒住我一辈子吗,啊?!” 最后一个字从喉咙里蹦出,六皇子已经瘫软在地,分辨不得。 出于求生,亦或者是躲避的本能,他下意识就想说此事与自己无关。只是再转念一想,这么虚假的话,怎么可能骗得住老爷子呢。 遂不敢作声,只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 朱元璋冷哼一声,回头看一眼不远处袅袅冒着青烟的香火,冷笑道:“老六,敢做就要敢当,别事到临头了又缩脑袋。” “当然,这事儿也不是你一个人作下的,罪责并不尽在你身上,这边儿的事儿马上就要了了,咱们回京之后,再慢慢算!” 这几句话当真是一字千斤,每加一个字,都叫六皇子心头一沉,等整句听完,已经是冷汗涔涔,两股战战。 听老爷子这意思,倒好像是打算株连…… 他失声道:“爹,此事……” 朱元璋却无心听,一脚将他踹开,厉声吩咐:“来人!” 莫说是六皇子,诸王都尽数抖了一抖。 继而便听老爷子森森开口:“除去年幼的皇子们,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单独关押起来,我要一个一个的审!” 他目光如刀,极缓慢的在他们脸上扫过,剔完了这个脸上的肉,待其露出内里森白的骨,才有条不紊的去剔下一个人。 直剔的人后背发寒,毛骨悚然。 “我把话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说实话的,还是我的儿子,要是敢骗我,就是自寻死路!” 259. 第 259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8 除去受到特别关注的六皇子、乃至于其余那些尚且年幼的皇子之外,诸王无一例外,全都被单独关押起来。 而六皇子之所以算在这个“之外”里,也并非是因为他得到了什么优待,而是因为他这两日承受到的特别关注太多,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真要是在从前,侍从们哪儿敢叫这个金贵的主子出事,刚打个喷嚏,就得急匆匆去请御医来瞧了。 可现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不是? 今个儿皇爷可是亲口吩咐,把这个不中用的畜牲关进马棚里,没他吩咐,不准放他出来! 侍从们当然不敢违逆皇爷的心意,但是也不敢真的坐视六皇子病死——别看今天皇爷又踹又骂,发起飙来直接就吊起来打,但人家那是嫡亲的父子,还能真有隔夜仇吗? 这要是今晚上六皇子咽了气儿,备不住明天他们这群侍奉的人都得咽气! 侍从们左思右想,还是不敢置之不理,没敢去问皇爷的意思——毫不夸张的说,这两天哪只不开眼的鸟打皇爷屋顶经过,都得挨一弹弓! 他们只能去寻相对于皇爷而言,天使一样温柔慈爱的宁国公主。 这段时间以来,也就是这位公主说的话,皇爷还能听一听了。 皇帝传召诸王往来此处的事情,宁国公主早已经得知,又因为此时皇帝日常起居诸多事情都是由她来操持的,六皇子头一个来到此地的消息,也没能瞒过她的耳朵。 甚至于六皇子前脚刚挨完打,后脚她就知道了。 只是宁国公主却没有理会,更没有前去劝慰。 虽说是嫡亲的姐弟,但宁国公主同六皇子的关系并不算太好,这家伙那副唯我独尊的脾气,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养出来的。 当初皇太后趁着皇帝出征,太子与皇后又坐镇后方力有未逮,将这个孙女许给了娘家侄孙,宁国公主并不很情愿,便悄悄使人去寻弟弟,希望他能飞马去给大哥送信,回绝掉这桩婚事。 六皇子的骑术,打小就很好。 但是六皇子没有帮她,而是把那封信交给了皇太后。 这也是姐弟二人感情彻底破裂的根本原因。 虽然知道从小到大,祖母都很疼爱两个嫡孙,弟弟对祖母的感情也很深厚,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同胞所出的弟弟,会在那时候出卖她…… 皇太后怒气冲冲的到她面前,锤着胸口跳脚大骂,骂完了又开始嚎啕大哭,说她没心肝,一朝得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连自家亲戚都看不上眼。 宁国公主浑身发冷,什么都说不出了。 那之后,遵从皇太后的意思,她匆匆跟王家的表哥举行了婚礼…… 思绪从过往当中收回,宁国公主的念头又转到了当下这事儿上。 父亲的脾气她也知道,他在气头上的时候,除了母亲跟大哥,几乎是谁都劝不住,而当他觉得自己占了理的时候,就算是母亲跟大哥在这儿,怕也拗不过他。 这回的事情宁国公主也听说了原委,有一说一,老六这打挨得不冤。 她劝只怕也劝不下来,倒不如暂且将自己在父亲那儿积攒的脸面留在手里,待到了真正危急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譬如说现在。 听人说六皇子挨打之后又被关进马棚里,连伤痛带着奔波赶路的辛劳一处爆发出来,已经发起了高热,宁国公主二话不说,马上就起身更衣,又使人去请太医来瞧。 近侍婢女有些迟疑:“公主,这要是叫皇爷知道……” 宁国公主道:“爹只说是要审老六,又没说马上就要他死,且有罪也好,无罪也罢,前提都得是他能安安生生的活到那时候,不是吗?” “再则,我这会儿只是他姐姐,不是什么公主,知道一母同胞的弟弟病的要死了都置若罔闻,岂不是更叫爹寒心!” 婢女领命去请了太医——这动静显然瞒不过皇帝,只是如宁国公主所料一般,后者果然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异议。 倒是六皇子发着高热,病的要死的时候睁眼瞧见姐姐,又恨恨的将眼睛闭上了。 明知道亲弟弟到了,明知道亲弟弟在受苦,却都冷眼旁观,这会儿我快要不行了,倒是惦记着来卖好了,你以为我会感激吗?! 一母同胞的姐弟,宁国公主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叹口气:“咱们都是骨肉至亲,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看六皇子闭着眼睛并不理会她,便也不去强求,只站起身道:“我这会儿来瞧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娘和大哥,我的心尽到了,来日到了底下见到他们,也算是有话说。” 将这几句话说完,便缓步离开了此处。 出了门,婢女见她眉头紧锁,心下怨气更深,不是对宁国公主,而是对六皇子:“六殿下还好意思跟您摆臭脸,他自己做的好事!” 宁国公主回过神来,幽幽叹一口气:“我并不是气恼他的态度,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什么? 方才看着弟弟身上那狰狞的伤口,乃至于他那张桀骜不驯的面孔,宁国公主鬼使神差的有了某种预感。 这小子打小就胆大包天,脑子一热什么事儿都敢做。 从前有大哥为他兜底,但现在呢? 大哥已经去了,他却还如同从前一样莽撞。 夜风有些寒凉,宁国公主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了悟到自己方才那短暂的悚然是因何而生。 老六他也许早晚有一天,会死于他的狂妄和跋扈…… 只是那都与她无关了。 宁国公主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 如她所说的,今日来这一趟,不是为了在六皇子面前尽一个姐姐的本分,而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来日可以踏踏实实的去见娘和大哥。 该做的都做了,她问心无愧。 …… 六皇子毕竟体健,这高热看似来势汹汹,叫太医来瞧过,灌了一壶药进肚,再扎了几针之后,到第二日清早,这烧就退下来了。 六皇子醒来之后,就觉得眼皮好像有千斤重,分外艰难的睁开眼,先去环顾自己周遭环境,见仍旧是在马棚里,心也就冷了一半儿。 怀着最后一点希望,他问了出来:“我爹没来看过我吗?” 侍奉(看守)他的人踌躇几瞬,终究还是如实道:“皇爷此时也有事情在忙呢。” 六皇子顿生心灰意冷之感。 朱元璋是真的有事在忙。 诸王都被抓起来单独关押,那不得有个人来审审吗? 他在偏殿里寻了间安静的屋子,旁边置一张小桌,让能文的侍从在那儿做笔录,继而就下令把二皇子提过来了。 朱元璋眼光多狠辣啊,一眼就瞧出来这群儿子们的心不齐,不然也不会四散着过来。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他们肯定无法提前统一口径,再经过先前的恫吓,都算是吓破了胆,此时一审一个准儿! 他猜想的半点不错。 有了先前的铺垫,甚至于无需发力,下令将二皇子提到这儿来,他老人家阴沉着面孔往上首一坐,淡淡吐出来一句:“说说吧?” 二皇子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道的全都秃噜出来了。 朱元璋没兴趣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直接点出了主题:“来说说老六媳妇跟老七媳妇。” 此外便一言不发,丝毫不肯表露任何倾向。 二皇子无从判断老爹的心意,又知道他发起飙来是真能狠下心来杀儿子的——老六还是嫡子呢,说打就打个半死,这样心狠手辣,难道还能舍不得他? 当下不敢夸大,更不敢为人遮掩,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的讲了。 坦白说,当初魏国公府姐妹替嫁,除去法理和没将皇家看在眼里之外,纯粹是魏国公府内部自己的事情——因为这并没有涉及到诸王的直接利益。 也就是说,对于徐倩茂和徐柳吟这姐妹俩,众人除去观感不一之外,起初并没有太多的区分。 尤其徐柳吟嫁的是六皇子,那家伙向来跋扈,也护犊子,妯娌们即便对徐柳吟心有不屑,也不太会在情面上流露出来。 而诸王是男眷,同弟媳妇交际的也少,就更不会对她有什么过于深刻的印象了。 是以现下徐家姐妹俩在外的声名,纯粹就是自己赚的了。 谈起徐倩茂,二皇子没法儿说人家不好。 老婆还入着人家船队的股,大把大把的往家捞钱呢,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啊! 而就为人来说,徐倩茂也足够豁达敞亮,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当日徐柳吟在皇太子的奠仪上发难皇太子妃的事儿,二皇子回府之后也听妻子说了,除了啧啧称奇于老六媳妇的愚蠢之外,对徐倩茂也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敬意。 要知道,在皇子妃们里边儿,老六媳妇对标的可是老六这个嫡子啊! 更别说那是在皇太子薨逝之后的特殊时期了! 易地而处,二皇子扪心自问,他是不敢阻拦六皇子的不义行径的——万一日后老六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发疯报复自己怎么办?! 可徐倩茂就是站出来跟老六媳妇硬钢了! 要说好处,那时候这么干是真没太大好处,唯一能收获的,大抵就是皇太子妃的感激,可是人走茶凉,大哥已经不在了啊! 是以那时候徐倩茂的行径,是完全担得起一句义薄云天的! 而徐柳吟呢? 这女人在二皇子心里,完全可以跟狗仗人势挂钩。 皇太子薨逝之后,众人都觉得六皇子会是下一个储君,徐柳吟的尾巴马上就翘到天上去了,迫不及待的将诸王压在了身后 二皇子的确是庶出,但人家也是齿序仅次于皇太子的皇子,你见了也是要喊一声二哥的啊,可六皇子夫妇呢? 完全没把他当成个正经东西瞧。 甚至于因为他是皇太子之后齿序最长的皇子,反而刻意的做出诸多轻蔑他的样子。 先前皇太子妃有句话说的很是,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你怎么待他,他如何还你。 如此鲜明的对比,二皇子会怎么看待这姐妹俩,那还用说吗? 朱元璋先前只是在白绢上简单了结了点内情,知晓替嫁这事儿是魏国公府搞出来的,却不知道这其间竟还有着这样多的内情。 老六老七跟徐家两个姑娘的婚事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老妻快要不行了的时候。 而老六跟他婆娘又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也是在那时候! 这两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尤其是老六! 徐柳吟也就罢了,皇后之于她,只能算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可老六呢? 那是你亲娘啊! 你怎么能,又怎么敢在她病危的时候做出这种事情来?! 该死啊该死!!! 朱元璋满身的杀气都快要溢出来了,霍然起身,阴晴不定的开始在殿内走来走去。 他每打二皇子身边走过去一趟,后者就要心惊肉跳一回,几次三番的下来,感觉心脏都要开始麻痹了。 而二皇子毕竟也不是蠢人,猜到这大抵是老六乃至于老七的一个关坎儿,忖度着老爷子的想法,又加了一味猛药下去。 比起跋扈猖狂的老六夫妇,他宁愿看见老七登临高位。 “还有件事,儿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朱元璋心平气和的点点头,吩咐左右:“带他下去,赏他十鞭子,他估计就知道当讲不当讲了。” 左右马上近前拿人。 二皇子惨叫一声,马上伏在地上磕头不止:“爹,儿子错了,饶了我这回吧!” 然后连个磕巴都没打,就把当日发生在皇太子奠仪上的事情说了。 朱元璋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原就阴沉着的脸色又是笼上了一层乌云,盛怒之下,起身一脚将旁边座椅踹翻! “天杀的东西,谁给了这两个畜生这么大的胆子?!” “他大哥还在的时候,是怎么爱护他的,而他又是怎么做的?!” “标儿尸骨未寒,他就敢纵容女人这么欺凌寡嫂,还为了这事儿对着大嫂喊打喊杀——” 暴躁的走来走去。 二皇子只觉得后背上的里衣已经贴到了身上,低着头不敢吭声,不易察觉的抬一点眼,只见老爹身上常服的袍角在自己面前来回闪现。 老爷子那咬牙切齿的声音森森的回荡在自己头顶:“该死啊,真是该死!” 那声音忽然停了。 二皇子心头猛地一颤,就见那袍角此时正停在自己面前。 他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抬起脸来,就见老爷子此时正立在他面前,微微弯着腰,用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目光凶戾的盯着他! 这场景不啻于玩鬼屋躲进衣柜的时候发现bss也在衣柜里边。 二皇子极力抑制住尖叫出声的冲动,抽泣着,小声叫了句:“爹。” 他问:“您怎么了?” 朱元璋厉声呵斥他:“该死的畜生,你那时候在干什么?为什么不阻止那个贱人?!” 二皇子哆哆嗦嗦道:“爹,儿子在男宾那边儿,不知道此事,倘若儿子知道,是决计不会任她如此的……” 朱元璋又问:“那你女人呢?她总不会也在男眷那边儿吧?!” 二皇子:“……” 二皇子都要怕死了——我媳妇的命也是命啊! 他不敢说当时王妃惧怕老六夫妇,没敢出声,更不敢贸然将其余人也拖下水,因为这八成于事无补,且还会让老爹更厌恶他。 二皇子几乎是绞尽脑汁的想着解决的办法,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忽然间福至心灵,想到了老七。 昨天在老爷子面前,老七是怎么为老七媳妇开脱的来着? 他可以有样学样啊。 哪怕是照猫画虎也行。 二皇子战战兢兢的开了口:“儿子的媳妇是个不成器的,惧怕老六,不敢作声,事后儿子知道,已经狠狠教训过她了!” “说到这儿,却还是娘的眼光最好,几个儿媳妇当中,她老人家最看重的是大嫂,最喜欢的七弟妹,老六媳妇犯浑的时候,也就只有七弟妹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虽说大着肚子,但气势可一点都不输,三言两语将老六家的弹压下去,叫她颜面扫地……” 不知道是这席话里的哪一句起到了作用,总而言之,老爷子的神情是眼见着的和缓了下去。 二皇子脑门上的汗珠子积攒到一定程度,不由自主的开始往下滑落,那滋味儿其实很难捱。 像是一只蜘蛛在额角上爬。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敢擦,只试探着说些能让老爷子开心的事儿:“大嫂毕竟是大嫂,老六家的哪里是对手,七弟妹出面之后,马上下令杖责老六家的三十杖……” 朱元璋甚是舒爽的抖了抖眉毛,很有兴趣的问:“真打了吗?!” 二皇子赶忙道:“真打了!” 还补充了一下细节:“起初老六家的还出言反抗,说大嫂打不得她,没想到大嫂却不惯着她,马上让人去取了凤印来……” 朱元璋抚掌大笑:“不愧是你大嫂!” 二皇子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神情,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哪曾想老爷子笑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二皇子赶忙停住,感同身受似的皱起眉头,作疑惑状。 朱元璋忧心忡忡:“三十杖可不好挨,老六家的不会已经死了吧?” “没有没有!” 二皇子见状,不由得感动得流下了泪水:“六弟妹只是丢掉了半条命,爹却在为她担心啊,她知道您这份心意,怎么敢死,又怎么忍心死?” 朱元璋为之释然,继而面露笑意。 二皇子赶忙也跟着笑了起来。 朱元璋却忽的收敛起笑容,上下打量他:“该死的东西,你笑什么?!” 二皇子:“……” 唯唯诺诺。 朱元璋:“你大哥尸骨未寒,你怎么笑得出来?!” 二皇子:“……” 唯唯诺诺。 朱元璋冷哼一声,两手扶在腰上,焦躁的在殿内转了几圈,继而道:“滚出去吧!” 又吩咐侍从:“叫老三来!”:,,. 260 第 260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9 二皇子艰难的过了关, 紧接着被提进去的就是三皇子。 朱元璋仍旧是老一套办法——招式不怕古旧,有用就行。 三皇子甚至于比二皇子跪的还快。 朱元璋眼皮子冷冷的那么一掀,他就跟丢进盐水里的蛤蜊一样,十分自觉地把肚子里的东西都给吐出来了。 老六夫妻之间的那些烂事儿。 皇太子奠仪上的变故。还有老七夫妻俩那可靠的人品…… 所说内容, 基本上同二皇子讲的没有出入。 朱元璋心平气和的听他说完, 再度起身踱步, 从侍从手里接了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供词, 对照着看了半晌, 终于点点头:“暂且没你的事了, 退下吧。” 过, 过关了! 三皇子由衷松一口气, 小心翼翼的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便要退将出去。 这个动作刺到了朱元璋的心。 “怎么,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皱起眉来:“你们一个个的, 都觉得我老人家失心疯了是不是?” 说到此处,朱元璋神色倏然一厉:“你这混账,好大的胆子!” 三皇子:“……” 三皇子一秒滑跪, 温顺又乖巧的摇头:“爹,我不是,我没有, 我怎么敢?” 朱元璋愤怒咆哮:“不敢?你以为我聋了瞎了, 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吗?!” 朱元璋恼火不已的在殿内走来走去:“怕我,哈哈哈哈,怕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叉着腰到他面前去, 恶狠狠的盯着他看了半晌。 又恼火不已的在殿内走来走去:“我会吃人吗?!” 走回去,猛地踹了三皇子一脚。 继续恼火不已的在殿内走来走去:“还是说我蛮不讲理,冤枉你们几个了, 嗯?!” 三皇子呜咽着道:“爹,儿子不敢,儿子错了,儿子怎么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呢……” 朱元璋心灰意冷的看着他,满脸失望:“你们啊,根本都没人懂我!” 三皇子:“……” 朱元璋叹一口气,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算了,退下吧。” 三皇子毕恭毕敬的给他磕了个头,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朱元璋神情感伤。 朱元璋面露惆怅。 朱元璋重新打起了精神,发出雄狮咆哮:“老四呢,把那个畜生给我提过来!!!” 侍从们:“……” …… 二三四五四位皇子挨着被提了一遍,审讯一番之后,又被单独关押起来了。 至于究竟什么时候能被放出去,那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了。 侍从们这两天把下辈子的小心都给借出来了,走路的脚步原本就轻,这几日更是恨不能练就出一门行走时脚不沾地的法门出来。 原因无他,皇爷现在的精神状态…… 绝不精神内耗,发疯创死所有人! 主打的就是一个无一幸免。 朱元璋依照齿序来传召诸王,除去六皇子还脸色蜡黄的瘫在马棚里之外,七皇子便是最后一个被传过去的成年皇子了。 出发之前,七皇子其实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但是做来做去,最后浮现在脑海之中的,却是临行前妻子说的那几句话。 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向来行得正坐得端,没做过亏心事,就不怕爹敲门。 就是不知道,此时此刻,倩茂怎么样了…… 七皇子不无忧虑的想:算算时日,大抵也快要生了吧? …… 京师。 皇帝的旨意来的突然,诸王走得更是匆匆。 七皇子离京之后,徐倩茂进宫去问候皇太子妃,妯娌二人相对叙话,难免要说起此事。 皇太子妃思忖着道:“事出突然,京师这边儿也无从得知皇陵处的消息,是以并不知道老爷子究竟作何想法,只是他老人家在这个关头招人过去,大抵还是沉浸在伤心里,对咱们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皇帝对皇太子的感情越深,就越是不会拒绝给皇太子过继子嗣一事,她们的打算,也就越有可能成功。 只是在此之外…… 皇太子妃怕徐倩茂不了解皇帝为人,忙中出错,便低声提点她:“早先说要拉王家下水,不叫他们与老六坐同一条船,现下也都停了,老爷子忽然间传召诸王,其中自然有伤心难解的缘故,但在此之外,要说只是心血来潮,未免太过单薄。” 她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我觉得,此后他老人家兴许还会有更大的动作,咱们最好不要稀里糊涂的搅进这个漩涡里。” 徐倩茂由衷称是,心里也难免挂怀远行的丈夫。 这家伙是个脆皮,匆忙赶路,可别累病了。 正这么想着,就觉得肚子忽然间疼了一下,继而便是一股热流涌出…… 皇太子妃见她神色停滞,起初微怔,然而毕竟也曾经生育过,很快便反应过来,赶紧下令就近收拾一间产房出来,再使人去请产婆和太医前来。 徐倩茂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倒不觉得很痛,甚至于还有余力言语,分析当下的状况:“估摸着还得有段时间才生呢,不然就回王府去吧,生在这儿,实在不合适……” 有些地方的风俗,是忌讳产妇在别人家生育的。 皇太子妃握住她的手,轻轻掐了一下,语重心长道:“再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 从破了羊水到顺利生产,总共耗费了一个多时辰。 徐倩茂在内室生产,皇太子妃则在外双手合十,虔诚的乞求上天保佑,待听到殿内传来婴孩的哭声,她为之触动,霎时间泪如雨下。 因为太过于兴奋,心腹出来报信的时候都是跌跌撞撞的:“太子妃娘娘,七皇子妃顺利诞下了一位小郡王!” 期盼成真,皇太子妃反倒怔楞了,回神之后,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消息传将出去,诸王的妻室难免要入宫来向徐倩茂道贺,再知道皇太子妃要留她在东宫,待坐完月子再行回府,倒也不觉得奇怪。 刚生完孩子呢,哪有随意挪动的,左右皇太子已经薨逝,七皇子也不在京中,妯娌两个作伴,又有什么不可。 倒是也有聪明的,猜到了其中的猫腻。 “大嫂这会儿就缺一个儿子呢!” “老七媳妇也舍得?” “谁知道呢。” 然而无论是过继也好,出继也罢,这些事情都不是王妃们能做主的,私底下讨论两声,便也是了,终究不会翻到台面上来。 七皇子妃顺利产子的消息只传到了魏国公夫人唐氏那儿便停住了。 她吩咐六皇子府的侍从们:“这事儿千万别叫你们王妃知道,哪个多嘴说了,我非割掉他那根多嘴的舌头不可!” 再回到自家府上,却难免郁郁:“那贱人倒是好福气!” 魏国公有些迟疑:“要不,你递个牌子进宫去瞧瞧?” 到底也是自家女孩儿呢。 如今生了孩子,娘家人一声不吭,看起来也不像话。 唐氏迎头便啐了回去,连形象都顾不得保持了:“我去瞧瞧?老爷,这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你难道忘了,她把柳吟害成什么样了吗?!让我去看她?做梦!” 魏国公想起先前自己去求药时长女的态度,也是暗暗皱眉,便也罢了。 如是过了几日,唐氏的娘家嫂嫂隋氏来魏国公府走了一遭,此事却又起了新的波澜。 “你没听见外边的风声吗?都说皇太子妃仿佛是有意过继你们家大姑娘的儿子做嗣子的……” 唐氏迟疑了几瞬,很快想清楚了其中的利益关窍。 她险些原地跳起来。 这怎么行?! 皇太子妃要是过继了儿子,那这个孩子就是东宫名正言顺的后继者,往小了说,一个亲王之位板上钉钉,往大了说,老爷子爱屋及乌,未必不可能叫他一步登天! 到那时候,储君之位是否会落到六皇子手里,怕就很难说了。 唐氏当然是不乐见此事做成的,可是话又绕回去了——皇室王妃都不能置喙的事情,轮得到她来说三道四吗? 唐氏越想越急:“我看,那个野丫头就是故意的,什么恰好将孩子生在了东宫,说不定就是她服用了催产的汤药,想赖在东宫不走!” 左思右想之后,她心里边甚至于生出了一个主意,悄悄跟丈夫商量:“柳吟跟那个野丫头毕竟是亲姐妹,倘若将她不能生育的事情推到这次的受罚上,有没有可能把那个孩子过继到柳吟那儿?” 魏国公起初觉得无语——皇太子妃要真是铁了心想过继一个孩子,你能拦得住? 你凭什么拦啊? 再转念一想,竟也觉得有些道理。 要说亲近,皇太子妃跟长女只是妯娌,但幼女跟长女可是亲姐妹啊! 虽说皇太子是皇帝的心头肉,但六皇子也一样是皇后嫡出的不是? 左右柳吟是不能再有孩子了,过继自家姐妹生的,总比女婿找妾侍生来的要好啊! 至于长女是何想法,唐氏——甚至是魏国公这个亲生父亲,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归根结底,徐倩茂终究是这个家庭的编外人员。 魏国公自己其实也有所感觉,这个女儿,对他这个父亲并没有太多的亲近和孺慕之情。 让她走得太高,飞得太远,对他,乃至于魏国公府有什么好处呢? 可若是徐柳吟——起码她是真心爱护家里的弟弟,来日登临高位,总会惠及魏国公府。 利益蒙蔽了他的眼睛,甚至于让他忘记了几个非常要命的现实问题。 皇太子妃有意过继嗣子,是因为东宫辞世,皇帝很想让儿子有香火祭祀,但六皇子还活的好好的呢,凭什么给他过继儿子啊! 什么,他老婆不能生,所以想让他过继兄弟家的儿子?! 你没事儿吧,朕可是皇帝,天下女人多了去了,你女儿不能生,那就麻利的给老子滚蛋,让能生的来当王妃! 而在此之外,还有最要紧的一个问题—— 徐柳吟身受重伤,还能活多久呢? …… 七皇子相对容易的通过了这场审问。 因为大多数需要审讯的内容,他都已经提前交待出来了。 而朱元璋也没有老调重弹,如同对待先前诸王一样的对待他。 他只是绕着七皇子转了几个圈儿,之后又若有所思的摸着下颌,吩咐说:“抬起头来。” 七皇子老老实实的抬起头来。 “老七啊……” 继而就听他爹问:“你想没想过当太子啊?” 七皇子愣住了:“啊?” 不是装的茫然,是真的茫然。 因为对于七皇子来说,太子之位跟他就处在两条平行线上,大抵永远都不会相交。 想要当太子的人,需要有什么呢? 如大哥那样,嫡出嫡长的身份。 亦或者是过人的才干和胆识。 又或者是极得父亲的宠爱。 哪怕上边儿这些他都没有,最最基础的,还得有一副强壮的身体,乃至于勃勃的野心。 以上四条,他哪一条都不沾边儿。 是以这会儿,七皇子能够非常真诚的告诉父亲:“没有想过,儿子哪里是那块材料呢。” 他说:“我毕生所求,也不过是做个富贵闲人,修书作画,纵情山水,与王妃携手共度一生,这样就很好。” 朱元璋定定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而七皇子神色平静,丝毫没有显露出瑟缩亦或者是心虚的样子来。 因为他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 如是过了半晌,朱元璋微微点头:“好了,你退下吧。” 七皇子微觉愕然,却还是从令而行。 待到出了偏殿,立在院中时再回头看,他仍旧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这就过关了吗? 好像也不是很难啊,为什么兄长们都是如丧考妣的样子? 朱元璋是有一点怀疑老七夫妇的。 这夫妻俩到底是真的人缘儿好,还是在刻意经营名声? 现下见了老七,又觉得他实在不像是那种汲汲营营的人。 当然,也不像是能够担当大任的那种人。 朱元璋暗叹口气。 不只是七皇子,诸王…… 看起来都不像是能够担当大任的人啊。 且再看看吧。 如标儿那样的继承人,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标儿! 呜呜呜呜呜…… 朱元璋又开始伤心了! 伤心完了就回去收拾行李,准备还京。 这边的法事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他老人家准备回京做法了。 魏国公夫妇,还未谋面的儿媳妇们,还有我那上了年纪的娘……一个都别想跑! 皇帝起驾,队伍自然浩浩荡荡,朱元璋耐不住性子,不欲乘坐轿撵,思虑之后,遂将队伍一分为二。 他老人家带着带着成年的诸王骑马还京,七皇子作为后队的主事人,带着年幼的皇子们和宁国公主在后慢行。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宁国公主有孕的事儿,不免要温和责备这女儿几句:“怎么也不吭声?倒叫我担心。” 宁国公主只是笑,没说别的。 朱元璋拍了拍女儿的肩,转头吩咐七皇子:“好好照顾你姐姐。” 七皇子赶忙应下:“是。” 朱元璋再看一眼他旁边的小萝卜头们,忽然间脸色一变:“一直都没怎么见这群小的,好像是有几个没来?!” 七皇子:“……” 宁国公主:“……” 默默的低下了头,开始替没来的皇子生母们默哀。 那边朱元璋已经发起飙来:“是谁没来?都给我等着!” “没心肝的畜生!!” “他们年纪还小不懂事,他们的生母也不懂事吗?!” “好啊,不把皇太子放在眼里,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周遭人噤若寒蝉,无人吭声,真真是寂静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朱元璋也没打算从他们那儿得到答案——发疯这种事,还是要到第一责任人面前去发来的才爽! 将缠在腕上的马鞭解开,他森森一笑,翻身上马,扬鞭出发:“启程!” 诸王点头哈腰,紧随在后,先前被病痛折磨的六皇子也被分到了一匹马,半死不活的掺杂在诸王中间。 有一说一,成年的皇子们,除去七皇子是个真正的闲云野鹤之外,别的皇子们在东宫薨逝之后,或多或少都曾经起过小心思。 有没有可能……我也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而在直面过老父亲的恐怖之后,那些个小心思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再之后就是今天—— 这一路上,他们跟随老父亲快马加鞭,一路北上,不说是星夜兼程,但也是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回马,除去吃喝拉撒睡之外,几乎都在赶路。 先前连日的精神折磨,乃至于抵达皇陵初日的鞭子和长跪,都让诸王心力交瘁,但他们毕竟年轻,恢复的也快——但是! 为什么上了年纪的老父亲看起来比他们还是精神啊! 连日赶路,还他妈精神奕奕,一点疲态都没有! 我们能不能熬过老父亲,真的得打个问号啊! 不歇气的赶了数日路,众人终于在这日深夜顺利抵达京师。 这时候诸王已经很疲惫了,进城之后,不约而同的舒了口气。 时辰已经晚了,他们更没有入宫过夜的道理,遵照流程,下一步就该是老父亲发话——你们都回去吧,把招子给我放亮点,要是敢犯到老子手上,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他们唯唯诺诺,奴颜婢膝的答应,继而回家洗个澡,好好的睡一觉。 这是他们预想的流程。 而实际上是流程是,老父亲在城门处勒住缰绳,沉思良久,想到了英年早逝的爱子和抛下他的老妻,继而潸然泪下。 然后精神抖擞的开始发疯。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看他们是皮痒了,得扒掉才好!” “来人!” “还那些个不舍得让儿子去给老大送行,老大刚走就给老大媳妇脸色瞧的,统统都给我抓起来勒死!” “去魏国公府,把魏国公跟唐氏提到宫里去,我要审他们!” “去老六府上,把他婆娘提到宫里,我要审她!!” “再去老七府上,把老七媳妇叫过去,也要审她!!” “把所有皇子妃统统都叫到宫里去,也要审她们!!!” 诸王:“……” 诸王一秒滑跪:“啊对对对,爹说的都对!” 261 第 261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0 朱元璋精神抖擞的回了宫, 其形容之振奋,精神之矍铄,同身后一干脸色蜡黄、走路都在打摆子的儿子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紧接着,这座寂静了数日的宫城, 就像是油锅里被泼进去一瓢水似的, 骤然间沸腾起来。 侍从们这段时间随从皇帝在皇陵处,精神早已经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得令之后马上就遵旨往各家去摇人。 此时已经是深夜时分, 名单上的人物差不多都睡了——只是你们都睡了, 又关我什么事? 皇爷的差事, 谁敢耽搁呢。 魏国公府上演了一出半夜砸门, 管事起初闻讯还要发作——知不知道你们现在砸的是哪家的门啊? 再知道乃是皇帝传召,停都没停,便一溜烟儿往正房那边去摇人了。 魏国公跟唐氏睡眼惺忪的从塌上爬起来,知道事情原委之后,也是惊疑不定。 只是他们却也知道皇太子薨逝之后皇帝有多疯狂,不敢推辞, 马上更衣, 从令入宫。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各家王府里。 本朝皇室是极看重亲缘关系的,诸王饶是分府出宫, 王府也都离得不远。 皇子妃们差不多同时接到传召, 进宫的时辰便也差不了多少,瞟一眼面带困倦、却强打着精神的妯娌们,一时之间, 她们也犯起了嘀咕。 老爷子走的时候意志低迷,这回回来倒是声势浩荡的,只是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半夜的,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再见到魏国公夫妇前来,便愈发糊涂了。 我们星夜进宫,大抵是因为皇室家事,可这碍着魏国公夫妇什么事儿了,怎么他们俩也得去? 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去纠结这些——老爷子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 诸皇子妃当中,徐柳吟是最惨的。 原本受刑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只靠着几百年的山参和流水一样的补品续命,这会儿得到传召,也被强行提溜起来,半是护送、半是押解的送进宫了。 侍奉她的人知道六皇子的脾气,唯恐这位主子知道之后向她们这些奴婢发难,不免要搬六皇子出来说话:“要是叫我们殿下知道你们敢对王妃如此无礼——” 御前的侍从们只想冷笑。 你们殿下? 你们殿下还是先把自己保护好,再说别的吧! 在最高权力的强行干预之下,不过半个时辰,该到的人就几乎尽数到了。 之所以说是“尽数”,是因为这时候还少了一个人。 徐倩茂。 皇太子妃安抚住七弟妹,亲自去给朱元璋请罪:“爹,儿媳替老七家的来给您赔不是了,接到旨意之后,她原是要来的,却被儿媳给劝住了,才刚生完孩子几天,哪儿受得了这个折腾?不为着老七媳妇,也得为着您的乖孙不是?” 朱元璋微微有些讶异的一抬眉毛:“老七媳妇生了?” “是,”皇太子妃温和一笑,道:“是个小子,有七斤多呢!” 朱元璋脸色稍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此事。 周遭的侍从们有些诧异,甚至于他们先前都做好了皇太子妃也要吃一顿排头的想法,近来但凡是违逆皇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好下场! 可谁能想得到,皇太子妃这么温温柔柔的替六皇子妃解释了几句,皇爷就真是把这事儿给放下了? 大抵还是因为东宫的情面最重? 那便不得而知了。 只是心里边暗暗地加了数个小心,来日再往东宫去的时候,一定要客气一点,再客气一点才好! 能拿捏住皇爷命脉的,哪里会是简单的人物? 相对于众人的惊诧,皇太子妃自己反倒云淡风轻。 作为储妃执掌内宫数年,而在皇后薨逝之后,皇太子妃实际上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六宫之主,这宫里边大大小小的事情,鲜少有能够瞒过她的耳朵的。 诸王在老爷子那儿吃了瓜落儿,这消息她已经知道,只是却不心慌,也不畏惧。 天底下最了解老爷子的人,头一个是老太太,第二个大抵就是她的丈夫了,而皇太子妃本就聪慧,耳濡目染之下,也很能摸得准老爷子的脉象。 暴躁吗? 那是真暴躁。 狠下心来,连亲生儿子都能喊打喊杀吗? 那是真能。 可他行事也并不是全无章法,甚至于在他心里,他还是天下第一号讲道理的人呢! 只要顺着他的逻辑去跟他沟通,老爷子还是很好说话的。 家里边儿男人们都不在,她这个大嫂主事儿,站出来替弟媳妇说话,有错吗? 没有。 弟媳妇刚给这个家添了子嗣,是有功之人,在坐月子呢,不方便过来,有错吗? 没有。 东宫毕竟刚刚薨逝,不看僧面看佛面,一点不过分的小要求,老爷子是不会当众驳她的情面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念旧又保守的人,她的情面并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情面,那也是东宫的情面。 而除此之外,皇太子妃也怀了一点小小的试探之意。 这回被传召入宫的,不仅仅只是诸王和皇子妃们,还有魏国公夫妇,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场风暴不会牵涉到倩茂身上吧? 所以她才坚决要徐倩茂留在她的寝殿,自己孤身往老爷子这儿来试探他的态度。 若是真的迁怒到倩茂,有她这个大嫂在中间缓冲一下,后续一干事项起码不会来得太过激烈。 而要是没有迁怒到倩茂,那想必老爷子根本就不会对她让倩茂留在东宫静养的决定提出任何异议。 试探的最后结果,令皇太子妃长松了口气。 …… 皇子妃们差不多是同时进宫,路上碰见,甭管是相交莫逆,亦或者是点头之交,在遇到这种突发状况的时候,都难免要停下脚步,一处报团取暖。 再见别的几个妯娌都到了,也俱都是一头雾水,这抱团儿的队伍也不由得越来越大。 往正殿去的时候,几人饶是忐忑,却也不时的低语几句,待到真进了正殿,刚一打眼,就见诸王伤痕累累的立在廊下,形容瑟缩,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极其狼狈。 尤其是六皇子。 走的时候多器宇轩昂的一个人啊,这会儿就跟被鬼吸了精气似的,眼下青黑,两颊凹陷,身形显而易见的单薄下去。 几位皇子妃都被吓住,齐齐噤声,为之悚然。 那边儿诸王眼见自家婆娘来了,也是暗暗着急——这蠢婆娘还没吃过我爹的铁拳,别傻了吧唧的什么都往外说啊! 我们好歹是亲儿子,但凡不是真的过火儿,多半能过关,你们可不成啊! 想要出声提醒,又惧怕周遭林立的内侍。 这要是叫他们听见,到老爷子跟前去提一嘴,诸王自己都能想象出老爷子会说什么。 “怎么,在你们心里,我老人家就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随随便便杀人的暴君吗?” “该死的畜生,居然敢如此揣摩君父!” 是以他们不能、也不敢开口,只能以目光示意,希望妻子能够读懂自己的内心。 但好在皇子妃们多半都是聪明人,起码头脑在及格线以上,即便猜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只看诸王都变成了现下情状,心下也能有所猜度了。 天底下有谁能把这群龙子龙孙打成这样? 也就是老爷子了。 顺着这条线往下想想——亲生儿子都能被打成这样,这得是多大的怒火? 她们怎么敢不夹着尾巴做人! 一时间连低声讨论的都没有了,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整顿形容,肃穆神情,三皇子妃手腕上还戴了只银镯子,怕这扎到老爷子的眼睛,都给悄悄摘下来,塞进袖子里边去了。 皇子妃们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魏国公夫妇了。 倘若今日得到传召的不只是魏国公府一家,那他们尚且能够安心,倘若今日六皇子的形容不是如此狼狈,那他们也暂且能松一口气。 可是这会儿放眼瞧瞧,除了皇家自己人之外,便就是自家夫妇,而一向倚仗的好女婿也是诸王当中看起来最狼狈的——怎么看都觉得事情要糟啊! 一股不祥之感陡然涌现心头,而这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再见到几乎是被人推搡着跌跌撞撞来到近前的徐柳吟时,终于升到了顶点。 御前侍从们的任务就是把六皇子妃带来,现在人已经到了,自然可以去复命。 至于徐柳吟此后如何,却就与他们无关了。 这边儿手一松,那边儿徐柳吟便如同一片落叶似的,轻飘飘的栽到了地上。 唐氏顾不得惧怕了,忙近前去将病弱无力的女儿搀扶起来:“我的儿,怎么连你也——” 事到如今,她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一个卧病在床、体不能支的王妃都被如此强横的提了过来,今晚这场相聚,眼见是宴无好宴。 皇宫不是魏国公府,皇爷更不是徐倩茂,唐氏不敢口出狂言,只能在瑟缩之后,颤抖着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贤婿,你来瞧瞧柳吟吧,她看起来不太好……” 六皇子左右为难,几经踌躇,终于还是离开诸王的队伍,快步走了过去,将妻子抱在怀里。 在他身后,百惧之中的诸王也不由得抽空投送了一个怜悯的眼神过来。 有一说一,魏国公夫人,你该好好珍惜现在的六弟妹啊。 比起晚一点的六弟妹,现在她看起来可能已经足够好了…… 正思忖间,便见御前总管快步出来,一抖手里的拂尘,向众人传达皇帝的旨意:“皇爷传诸位进去叙话。” 毫不客气的讲,门外的人听后,齐齐抖了一抖。 …… 大殿之中,朱元璋大马金刀的高坐上首,面前摆着先前积攒起来的厚厚一摞口供。 皇太子妃微垂着眼帘,坐在旁边。 众人神色谦恭,依次入内问安。 朱元璋很客气的一摆手:“都坐吧。” 众人齐声谢过,继而小心翼翼的落座,屁股拘谨的只占了三分之一椅子。 朱元璋浓眉一挑,看向魏国公,开门见山道:“兄弟啊,我有话要问你!” “是。”魏国公马上站起身来,唐氏自是紧随其后。 就听朱元璋在上首道:“当日咱们缔结姻亲,老六跟老七分别要娶的,是你哪个女儿啊?” 一语落地,魏国公也好,唐氏也罢,即便是此时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徐柳吟,俱是脸色大变。 魏国公讷讷不能言语。 朱元璋仍旧很客气,和颜悦色道:“兄弟,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认罪了,来人——” 魏国公知道这个大哥兼主君的脾气,当即跪地请罪:“陛下宽恕,臣有罪,臣该死!” 他颤声道:“当日皇后娘娘将臣的长女许给六皇子,次女许给七皇子,是臣一时糊涂,才生出了替嫁的心思……” 朱元璋脸上笑意霎时间烟消云散:“一时糊涂?怎么个糊涂法?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出来叫两个女儿交换婚事?!” 魏国公又是一阵无言。 朱元璋发出了一声冷笑,豁然站起身来。 诸王偷眼瞥见,便不由得开始瑟瑟发抖,看自己的傻媳妇还没回过味儿来,赶忙借着衣袖遮掩掐对方一下,继而便奴颜婢膝的低下了头。 二皇子妃就觉得手背上疼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微微蹙一下眉。 她知道在这等关头,丈夫一定不会是有意跟她玩闹,不易察觉的朝丈夫那边儿觑了一眼,却是心头一跳。 好家伙,怎么抖得跟筛糠似的…… 二皇子妃心下正疑惑呢,就听头顶陡然传来一声咆哮! “不说话!哈哈哈,好啊,不说话!!!” 二皇子妃从中听出了冷酷的嘲弄和嗜血的讥诮,心脏一下子就收紧了。 下一瞬,便见老爷子一把从宫廷禁卫手中夺过他们持着的大棒,高高举起,二话不说,抡到了魏国公背上! 砰,砰,砰! 棍棒砸在人体上的闷响声又钝又重,像是沉闷的鼓声,听的人心口发堵。 朱元璋用了力气,而魏国公毕竟只是**凡胎,生挨了三下,便扑倒在地,喉咙痛痒,“噗”的吐出一口血来! 唐氏已经吓个半死,嘴唇半张,骇然的怔在当场。 朱元璋尤嫌不够,眼见魏国公伏地不起,也再度高高举起棍子,劈头砸下! 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响声传入耳中,魏国公后背的某块骨头同那根粗壮的木棍齐齐折断当场。 那断裂的半截木棍在巨力之下高高飞起,重重落下,砸到了四皇子夫妇面前的案上。 四皇子几乎是条件发射似的跪了下去,继而伏地叩头,动作极其连贯的道:“爹,身体要紧,您仔细身子啊……” 四皇子跪下去的一瞬间,其余几人紧随其后,哗啦啦也跟着跪了下去,七嘴八舌的开始劝慰。 皇子妃们经历了一场极其粗暴的现场洗礼,终于能意会到这些天丈夫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也慌忙在丈夫身边跪下,继而出声宽慰发飙的公公。 朱元璋握着手里断掉的半截棍子,毫不犹豫的扫射全场:“都给老子闭嘴!” 上前去极其暴躁的给了四皇子一脚:“你这畜生假模假样的,当我看不出来你肚子里那点心思?!” 顺腿极其暴躁的给了五皇子一脚。 目光不善的看向离自己比较远的二皇子跟三皇子。 二皇子跟三皇子膝行几步,主动到了跟前。 朱元璋极其暴躁的一人赏了一脚。 舒服了。 继而霍然转过身去,杀气腾腾的看向几乎已经被吓个半死的唐氏:“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森森的笑:“敢虚言推诿,可仔细你的皮!” 唐氏骇得惨叫一声,眼泪霎时间夺眶而出,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朱元璋劈手用那半截木棍指向了她:“敢出一声,马上就割掉你的舌头!” 唐氏老老实实的将即将涌出来的哭腔憋了回去,无声的哽咽着,颤抖着将事情修饰之后,交待给他听。 “陛下恕罪,此事的确是府上的过错……” “皇后娘娘宽厚慈爱,不嫌弃舍下粗鄙,将府上两个女孩儿选为皇子妃,这原是极好的婚事,只是没想到,府上幼女阴差阳错的与六殿下生了情愫,二人郎情妾意,情投意合,一道来我们面前央求。” “我们夫妻二人被爱女之情蒙蔽了心窍,实在没有法子……” “哦,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听起来可真不错啊。” 朱元璋语气舒缓的感慨一句,继而毫不犹豫的给了她一棍子:“放你娘的屁!” “从你们家那边儿论,这俩人是姐夫跟小姨子!从我们家这边儿论,他们俩是六哥跟七弟妹!怎么着,全天下男人跟女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他俩还喘气是吗?!” “郎情妾意?分明是奸/夫淫/妇,恬不知耻!” 魏国公这样强悍的体格子,挨了三下就开始吐血,唐氏比他脆多了,一棍子挨完,当场就倒地不起,险些扑街。 朱元璋压根没看她,虎目圆睁,盛怒咆哮:“那对奸/夫淫/妇呢?给我提过来!” 诸王拉着媳妇,小心翼翼的往旁边蠕动一点,空出足够的位置给即将登场的两位嘉宾。 同时也是为了尽量小心,待会儿别把血溅到自己身上。 形容狼狈的六皇子跟气息奄奄的徐柳吟很快被带到了近前。 朱元璋大步到二人近前去,没看徐柳吟,只目光凶戾的盯着六皇子:“我是你什么人?” 六皇子不意他会这样问,着实一怔,继而回神,下意识的叫了声:“爹……” “好!” 朱元璋点点头,继而向一侧伸手,侍从从他手中接过那半截短棍,继而又毕恭毕敬的呈了一件什么东西过去。 他双手接了。 众人小心翼翼的伸一伸脖子,眯眼去瞧那是什么东西,看清楚之后,却是神色各异。 那是一座灵位。 先皇后的灵位。 朱元璋双手捧着,叫六皇子瞧:“这个人是你什么人?” 六皇子神色窘迫,嘴唇嗫嚅许久,才说出来:“是,是我娘。” “很好。” 朱元璋又点点头,双手捧着那座灵位,小心翼翼的搁到高处御座前的桌上,然后一边大步步下台阶,一边开始撸袖子。 下到台阶最底下的时候,顺手从侍从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棍子。 他脸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在闪烁。 六皇子不由自主的恐惧起来,双手撑地,连连倒退,口中颤声道:“爹……” 朱元璋抡起一棍砸了过去:“管我叫爹是吧!” 六皇子生挨了一下,伏倒在地,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可即便如此,求生的**也要超越□□上的痛苦许多。 他瑟缩着又叫了一声:“爹……” 朱元璋面无表情的又给了他一棍子:“我是你爹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是我爹?!” 手里的棍子高高举起,又一次次决绝的落下。 “你这个畜生,到现在了,还不说实话!” “你娘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你们,怕误了你们的喜事,让你们赶紧把婚事办了,不要生误了三年光阴!” “她卧病在床的时候,你却在跟未来的弟妹眉来眼去,珠胎暗结?!” “你把你老子放在哪儿,又把你娘放在哪儿,嗯?!” “你这样不孝不悌的狗东西,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活在世间!!!” 起初棍子落下的时候,六皇子还能挣扎反抗,到最后,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赤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口腔和鼻孔源源不断的流出,染红了他那张狼狈瘦削的面孔,继而濡湿了大殿之上铺设的地毯。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终于有人哆哆嗦嗦的出声去劝:“爹,再打下去,老六就真的……” 朱元璋目光森森的看了过去,语气嗜血:“那你要来替他吗?!” 那声音戛然而止。 朱元璋收回视线,面露狞笑。 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举起了手里沾血的棍子。 最后一声闷响。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253 第 253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 又是一夜秋雨潇潇。 一阵寒风沿着窗外吹入室内, 徐倩茂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打小就跟着她的侍女春杏端着洗漱的温水进来,见状不由得道:“这么冷的天,姑娘怀着身孕,怎么还坐在窗边呢。” 搁下手里的银盆, 又赶忙去把窗户合上了。 徐倩茂一只手虚虚的抚在腹上, 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倒霉啊, 倒霉! 再转念一想, 这辈子好歹是公府出身,虽然小的时候也吃过些苦头,及笄之后也没少遇见抓马的事情,但是生活状态也已经超越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了。 是的, 徐倩茂是个灵魂来自后世的女孩子。 上一世意外因公殉职,再一睁眼,她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好消息, 亲爹看起来不像是一般人, 正追随一位主公,奔波在打天下的路上。 且据照顾她的婆子说, 前途还十分光明。 坏消息,她娘李氏生她的时候难产, 已经去了。 她爹没有心力,也不耐烦照顾一个刚出生就克死了亲娘的女孩儿, 便没有带上她, 而是将她留在了相熟人家, 委托对方代为照顾。 不过对于徐倩茂来说,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实在经受不起太多的波折,且那时候亲爹身边已经有了好几个美貌妾侍, 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别说她只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就算是她的亲娘还在,带着她一起过去,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而现下这样呢,虽然是生活在乡下,但却可以借到亲爹的威势,养大她的这户人家家境殷实,是方圆百里内颇有名气的乡绅,衣食用度上从没有亏待过她。 前线的捷报不断传来,她爹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连带着她在乡下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 周围人不敢、也无法钳制徐倩茂,这给了她相对宽松的成长环境,倘若换成是个纯粹的孩子,只怕会很孤单,但徐倩茂并不是。 她成熟且坚韧,有足够的心智去面对这一切。 这是相当难得的自由的时间。 待到天下既定,亲爹被封为魏国公,作为魏国公府的嫡女,徐倩茂在自己长大的地方,简直是公主一样耀眼的人物。 那乡绅毕恭毕敬的将她送去了京城,一是为了显示自己不负所托,二来则是有意借此走动关系。 而魏国公这个人呢,其实也是很复杂的。 没有跟从皇帝起事之前,他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娶的妻子李氏——即徐倩茂的母亲,自然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相貌平平,夫妻之间纯粹是搭伙儿过日子,也没什么特别深厚的情谊。 所以一朝身居高位,他毫不亏待自己,马上收了几房美妾,在原配妻子难产死后,既没有表露出过多的伤心,也没有特别的优待妻子拼死生下的那个女儿。 但要说他对徐倩茂特别不好,却也不是。 这些年徐倩茂能顺顺绥绥的生活,到底也是他分心看顾了的,每年也都会让人送些吃穿嚼用的东西过去,乡绅和周围人知道他心里眼里还有这个女儿,徐倩茂才有势可借。 而作为一个在征战天下当中立下了不小功劳的将领,他身上,亦或者说是性情当中,自然也有相当的可取之处。 长女在外边长大,并没有养在他身边,就感情来说,并不如后来的几个孩子深厚。 但再怎么不深厚,那也是自己的种,没有不管不顾的道理。 魏国公很热情的招待了送徐倩茂回京的乡绅,末了,还豪爽的拍着胸脯保证,替他谋个可靠的官职,以此回报他这些年的付出和守信。 看似皆大欢喜。 可实际上呢? 徐倩茂被困在了魏国公府,脱身不得。 而魏国公续娶的继妻唐氏,更把她当成眼中钉。 原因无他——皇子们要开始选妃了啊! 且皇爷的意思已经透露下来了,并不会去选那些世卿世禄,荣耀了千百年的门第。 他老人家的意思,还是自己人靠得住,要在跟他打天下的兄弟们家里选儿媳妇! 魏国公在功臣之中,虽说不是首屈一指,但起码也能排到前十,他的女儿,完全有希望做一位皇子正妃! 原本唐氏已经将这个皇子正妃的名额当成了自家的囊中之物,甚至于有意带着自己的女儿多去皇后娘娘面前露露脸儿,至于原配夫人留在乡下的那个野丫头,随便说几句话搪塞过去也就是了。 哪成想那乡绅眼皮子如此之浅,竟然急匆匆的将人送来,恰好就撞上了这事儿呢! 唐氏的心乱了,又难免不忿。 这些年都是我陪在老爷身边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了苦头,你娘刚嫁给他没几年就咽了气,凭什么你这个野丫头还要来抢我女儿的果子?! 加上魏国公府后宅莺莺燕燕极多,难免有几个得宠的拿先夫人跟现在的唐氏对比说嘴——她们哪儿见过先夫人呢,不过是想给唐氏找不痛快罢了。 可这还真就是唐氏的一个痛点。 皇爷登基之后加封功臣,连带着功臣家的女眷也得到了诰命,她自然也不例外,没成想她的名字却排在了那早死的女人后边。 唐氏气不过,嘴上气恨的抱怨几句,不曾想却叫皇后知道了——诰命夫人名单的人选和最终结果,都是由她来决定的。 皇后使人传了她过去:“他们男人在外边搏命厮杀,图的不就是一个封妻荫子?李夫人难道不是魏国公的妻室,没有给魏国公诞育儿女吗?” 说到此处,皇后的脸上已经平添了三分冷意:“她是原配妻室,你是继室夫人,论资排辈,当然该是她在先,你在后,唐夫人也是大家出身,难道连这都不知道吗?!” 唐氏知道,皇后虽然向来慈和宽厚,但是对待如她这样年轻丈夫许多、容貌娇艳,又出身不俗的内眷,是没什么好感的。 因为如同魏国公这样,在妻子辞世之后再娶的是极少数,更多的还是一朝得志之后就抛弃了糟糠之妻,迫不及待的迎娶了一个家世既好、又娇嫩可人的新妻进门,满足自己私欲的同时,也比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黄脸婆更能装点门面。 而这样的人,皇后向来都是深恶痛绝的。 她从来不掩饰这一点,甚至公然规劝皇帝:“连糟糠之妻都能抛弃的人,还能指望他忠心于君主?这样毫无恩义之情,今日因利而来,以后只怕也会因利而散!” 皇帝是很敬重皇后的,闻讯之后便下旨申斥此事,令那些人迎回原配妻室,又各有惩处,此后朝中后院风气为之一正,虽然许多功臣们还是免不了宠爱新人,但到底比之前收敛许多了。 而在那之后,皇后亲自决定了诰命夫人们的名单,又亲身参与了爵位传袭制度的拟定,也是在国家法度上给予原配妻室和她的儿女们以最大的支持。 唐氏的屁股坐在继妻们那边儿,当然看皇后这样的黄脸婆不顺眼,但她无疑是幸运的——因为李氏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更加幸运的是,李氏只生了一个丫头,没有儿子。 他日魏国公身故,这公府的下一任主人,必然是她的儿子! 唐氏不无得意的想,从这方面来想,她倒是应该感激皇后帮着敲定了嫡子继承爵位的制度呢。 然后就听皇后说:“你既然是魏国公府的女主人,那就该拿出一个女主人该有的气度,现下天下平定,也该把李夫人的女儿接回来了,是不是?” 唐氏听到这儿,心情一下子就坏了。 只是不敢在皇后面前表露出来,只得恭敬应声。 而待到回府之后,却盘算着想法子拖一拖,亦或者…… 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京城,堪称是路途遥远,谁知道路上会出什么事? 半路病倒,直接一命呜呼了,那也怪不到她身上啊! 唐氏还没想好是拖还是想办法除掉那个眼中钉呢,忽然间接到消息,人已经到家门口了——就说她该不该生气吧! 但是没办法啊。 来都来了,也不能再把人撵出去啊。 徐倩茂和完全不熟的家人们见了面。 爹是个身量高大,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 继母很漂亮,非常漂亮。 搁在后世可以出道的那种颜值。 连带着她的几个孩子,相貌上也都很出挑。 相较而言,徐倩茂就是个大众脸,且身量还要比寻常女子高大,又因为平日里锻炼的多,看起来相当的结实有力。 徐倩茂在心里哀嚎——怎么看都觉得人家才是一家人,她是外来户啊! 魏国公是个纯粹是个纯粹的封建时期男子,见了女儿之后,也不过问了几句这几年如何,吃穿上有没有受委屈,又说就跟在家里一样,不要拘束,便起身往前堂去了。 徐倩茂心想,得亏我不是个真的小孩。 回家之后看亲爹另成了家和和美美,自己四处插不上话,亲爹还说“就跟在自己家一样”,真是想想就叫人难受。 嗐,算了。 而唐氏看着面前容貌平平,举止粗陋的原配长女,心里也是暗松口气。 这样一个女孩儿,怎么可能对她和女儿造成威胁呢。 她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事实是,徐倩茂对她们造成的威胁,是核/弹级别的。 本朝功臣们的后宅,在经过皇后的干预之后,多半都是由原配夫人把持的,她们或许不够漂亮,不如丈夫的妾侍们会讨人喜欢,但是却有一个妾侍们无法比拟的优势。 那就是她们多半都有很多孩子。 已经成年,亦或者半成年的孩子! 又因为她们原配的出身,这些孩子都能够获得父亲的爵位,即在实际上获得家中最重要的那部分资产! 男人可能会对年老色衰的妻子丧失情谊,但对于儿女,总归还是有感情的。 而谁也不可否认,母亲在儿女婚事上有着极大的话语权。 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在皇后亲自决定诰命名单,甚至是更早之前,原配夫人们就紧密的联系起来,缔结了互为援助的利益同盟,在孩子们陆续长大之后,原本的利益同盟关系,很多都转变成了姻亲。 整个团体之间,并没有明文规定的制度,但是不成文的规定,往往比写在纸上的规定更加牢靠。 一个被丈夫妾侍折磨过,险些跌入深渊的女人,怎么可能乐见儿子去娶别家小妖精生的女儿? 什么,你说那个小丫头长得漂亮? 漂亮能当饭吃吗! 肤浅! 徐倩茂回京不久,就得到了皇后的召见,可怜她是个没娘的孩子,还留她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 考校了她的功课之后,大为欣然,为此特意打发人往她长大的地方去送赏,说他们把魏国公府的姑娘教的极好。 徐倩茂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这是皇后在为她扬名,专程从京城不远千里的去送赏,以此宣扬她的教养和品性。 果不其然,待到她从宫里出去,很快便得到了许多邀约,继而顺理成章的进入到了京师贵妇圈当中。 在魏国公府几个美貌弟妹面前黯淡无光的徐倩茂,得到了超乎想象的欢迎。 这丫头多结实啊! 这长相,一看就有福气! 这并不是违心的话——她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能欣赏到的容貌,还真就是徐倩茂这种。 只是没人去提亲。 并不是因为她们说一套做一套,而是皇后开口了。 这孩子品行端庄,人也持重,我非得亲自给她找个人家不可,不能亏待了她。 这话一说,谁还不明白? 这位徐姑娘,八成是要做皇家的儿媳了。 只是不知道是嫁给哪位皇子。 唐氏听说之后,几乎要把满口牙都咬碎! 徐倩茂回到魏国公府,就觉查出不对味儿来了。 从前继母唐氏虽说与她不对付,但脸面上总还过得去,到了这会儿,却是连面子情都不想伪装了,一双美目似笑非笑的觑着她,脸上神情都变得阴森起来。 徐倩茂:关我屁事啊,你以为我想被包办婚姻吗?! 过了三秒钟的徐倩茂:不过嫁给皇子,总比被爹跟后妈做主随随便便嫁给别人来的好吧? 再过了三秒的徐倩茂:乐。 唐氏:“……” 魏国公府的宅斗开始了。 唐氏有管家权,有儿女,有魏国公的偏爱,但是不太聪明,只会用非常浅显的计谋。 徐倩茂有脑子,有超强的身手,有跟随自己的忠仆,还有超神的外援团。 徐倩茂稳赢。 渐渐的就形成了一个循环。 唐氏作妖,徐倩茂拆穿反击,唐氏拉魏国公搅混水,徐倩茂马上哭着跑出去寻求外援。 人活着不能太要脸啊姐妹们。 徐倩茂心说,我就一个光脚人,一张脸可着丢,咱不怕。 唐氏连老公带孩子好几个人呢,看她什么时候扛不住。 徐倩茂不怕她闹,只怕她不闹。 慢慢的,唐氏就觉察出不对劲儿来了。 怎么那丫头在京城里的名声越来越好,她却成了远近闻名的虐待原配长女、成天摆弄是非的搅家精? 连带着先前在接触的未来儿媳妇人选,对方家庭都表示想再留女儿两年。 对待一个用不了几年就要出嫁,且没有嫡亲兄弟的女儿都这样,谁敢相信她会好好对儿媳妇啊! 且皇后娘娘都说想招那孩子当儿媳妇了,眼见着就是个王妃,她又没有亲兄弟跟你儿子争爵位,何苦非要结成死仇? 装几年笑脸,最后给点嫁妆打发出去,高高兴兴的给儿子添一个王妃姐姐,她也惦念你的好,来日有事帮扶一把,不是两全其美? 这女人脑子没有二两重,偏还喜欢扒开头盖骨满大街的叫人知道自己有多蠢。 谁敢跟她结亲啊。 唐氏回过味儿来,也知道自己因小失大,气个半死,马上就病倒了。 徐倩茂假惺惺的去探望她:“娘,听说您生病了,女儿担心坏了,饭都多吃了两碗!” 唐氏目光愤恨的盯着她,好半晌,才冷笑一声,从鸡蛋里捡了一块骨头出来:“好歹也是公府女儿,怎么穿的如此简素?叫人瞧见,只觉得果真是乡下长大的,一身土腥气!” 徐倩茂眼珠子转了一圈儿,见周围没人,婢女们都在帘子后边,便上前坐了,揪着自己衣领开始发疯:“噫,怎么办,可是您说的不算呢,皇后娘娘说的才算!” “——皇后娘娘喜欢我这样的,就喜欢这样土的!” 唐氏:“……” 唐氏一口气没喘上来,原地厥了过去。 254 第 254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3 徐倩茂不是身穿, 她是胎穿。 换个说法就是,她虽然上辈子搁现代社会里待过, 但这一世也是个本世界长大的土著姑娘。 也正因为并非半路出家, 所以她很了解这个时代的规矩。 那就是……没有规矩! 刚刚经历过乱世,礼仪也好,廉耻也罢, 都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 开国功臣们先前集体换老婆事件。 这体面吗? 当然不体面啊! 搁在王朝盛世,这是完全不可想象,要被言官骂烂的程度。 但是在皇后这个本朝顶配糟糠之妻站出来发话之前, 有人吭过声吗? 没有! 这群跟随皇帝打天下的大老粗, 受过正统文化教育的都少,腿才刚从泥地里拔/出来,他们懂什么礼仪和规矩啊! 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食足而知荣辱, 家风这玩意儿都得是王朝建立两三代之后才能熏陶出来的。 所以徐倩茂非常明白应该怎样经营自己的人生。 刚刚经历过乱世, 道德对于世人的束缚可能正处于近百年来的最低点,这诚然造成了社会的混乱, 但是在一定程度上, 也造成了思想的解放。 譬如在先前连年战乱、山匪随时都有可能上门的情况下, 在底层百姓当中,女子缠足自然而然的就被废止了。 这时候跑不快, 是真的会死人的! 而先代所流传的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时候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削弱。 还是那句话,人都活不下去了,谁还记得守节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徐倩茂打小在一座小城里长大,在彼处堪称是公主一样的人物, 略微大一点的时候,乡绅家的太太倒是考虑过要不要给她缠足——毕竟是徐将军家的女儿,跟寻常的乡下女孩儿可不一样。 人家是真的要嫁入高门的。 要是将来因为一双大脚而影响了婚事,怕不是会恨他们呢。 徐倩茂听说这事儿给惊出来一身白毛汗,马上就给否了,然后赶紧给亲爹写信,吹了一通亲爹的彩虹屁。 说虽然没见过他,但是却知道他是闻名于世的大英雄,自己将来想像爹一样出征疆场,问能不能派个人来指点自己功夫。 最后才抱怨说自己怕疼,不缠足。 她娘跟她奶奶都没缠足呢,为什么她要缠? 她爹哪儿想得到女儿以后嫁人那么远啊,对缠足这回事也不怎么理解——他先前就是个平头百姓,都没见过缠足的女人! 后来娶的唐氏出身不俗,倒是缠了足,房里情浓的时候也解开看过——说实话真不好看啊! 说他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他也认了,好好的脚扭成那样,有什么看头? 女人嘛,能生儿子,身段窈窕,脸蛋漂亮就够了呗! 魏国公在这方面很佛系。 大女儿不想缠足,那就别缠了,反正缠了也不好看。 继妻想给小女儿缠足,行吧,你自己亲闺女,你乐意缠就缠,我也不管。 倒是大女儿有志向学武,叫他有点高兴,觉得这是虎父无犬女。 而唐氏唯恐他起意把那个野丫头接回来,又乐得见她自己傻乎乎的在婚嫁市场上贬值,当然也欣然促成此事。 要说带兵打仗,十个唐氏捆起来都比不过魏国公,但要说对于未来社会趋势的发展和走向,先天的出身所致,便是唐氏要胜过魏国公了。 她看得很清楚,天下初定的时候,大脚女人亦或者说是那些相貌平凡、举止粗鄙的命妇还有些容身之处,但是伴随着时间的发展和王朝进度的演进,这些人是注定要被淘汰掉的! 一个女孩子没有父母教养,在乡下长大,大字不识几个,没有缠过脚,还整天舞枪弄棒,谁会要这种儿媳妇呀! 听说相貌也极一般。 是以唐氏不仅不反对徐倩茂学武,还非常支持,让丈夫派了几十个人过去,耍棍的、用枪的、玩刀的应有尽有,只怕不能满足徐倩茂的需要。 就这么霍霍自己的名声吧,别来碍我的眼了。 唐氏这样想。 想要一颗糖,结果收到了豪华大礼包的徐倩茂:“……” 小小的反思了一下自己先前对于后妈的诸多揣测。 我后妈这个人,还怪好的嘞。 徐倩茂上辈子的体能就很不错,格斗很强,不然也不能当刑警。 到了这一世,先天条件就很优越——她更像她爹,骨架极大,人也结实。 倘若生在平头百姓家里,成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备不住发育不起来,但她是徐将军的女儿,谁敢亏待她啊? 一个极有天赋,又有后天条件,还有名师栽培,自己也肯努力的人要是不能成功,那天底下只怕就没人能成功了。 徐倩茂其实隐约也能猜到点唐氏的想法,只是她不在乎。 她的外祖家早就死光了,亲娘也没了,除了亲爹之外,没什么要紧的亲人,名声对她来说顶什么用呢? 至于将来的丈夫…… 如果他是个好人,能给予自己起码的尊重,那她此时做的事不会影响到对方什么。 如果对方是个烂人……再不让自己强大起来,是等着他把自己折磨死吗? 与其等对方折磨自己,不如养出一个足够健壮的身体,想办法折磨死他! 上一世徐倩茂见过的案例太多,深知人性之晦暗,她绝对不会削弱自己,将未来的制胜权交付到别人手上! 唐氏带着几个孩子跟魏国公和和美美,偶尔跟后宅的妾侍们吃吃小醋。 徐倩茂则在小城里猥琐发育。 读书写字,强壮体魄,做做生意,栽培得力的人手。 赚到钱之后徐倩茂自己只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大方的拿去接济困苦,是以她在那彼处极有声名。 徐倩茂的想法是,手里可以有小钱,但不能留大钱,因为对于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来说,太大的钱未必能留住。 倒不如换成名声,起码别人嘴里夸的就是她,不会是旁人。 现下回头再看,这是相当正确的做法。 皇后生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觉得这姑娘不错,打发人去养大她的地方送赏,也是探听她的名声。 徐倩茂在那儿有什么名声? 当然是好啊! 谁能说她不好? 皇后知道她做生意的事儿,女眷们谁没用过徐家脂粉呢,只是却不知道她每年都撒出去那么大一笔钱做善事,到了自己跟前,也一个字都没提。 再从侍从口中知道,便愈发觉得这女孩儿秀外慧中,这才决定要让她给自己做儿媳妇。 唐氏知道野丫头在外边做生意——礼崩乐坏的时候,早就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 她拿不到徐倩茂的账本,不知道她有多少结余,只是听说她跟个傻子似的在小城里撒币,觉得这野丫头肯定攒下了不少私房,就撺掇着魏国公去要。 “大姐儿那钱也不是她一个人赚的呀,要不是打着咱们家的旗号,谁会卖她面子?外边人她都这么大方,到了自己家,却一毛不拔,哪有这样的道理?” 魏国公听不惯这种话,皱起眉来:“哪有爹娘跟孩子伸手要钱的?这事儿她跟我说过,赚到的钱多半都用来接济贫苦了,那也是我的乡邻,怎么就是外人了?!” 唐氏觑着他的神色,知道这事儿没门,神色就软了,往塌上一坐,娇怯怯的开始抹眼泪儿:“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凶什么呀……” 魏国公就吃这套,马上开始哄人:“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一直到这儿,事情都是很顺利的。 直到皇后开始为皇子们选妃。 皇太子妃就别想了,徐倩茂还没进京之前,人家就嫁过来了,家世背景比徐家还硬呢。 倒是底下年轻的皇子们,从四皇子到七皇子,一口气要选四位皇子妃。 尤其是嫡出的六皇子,也还没娶正妃呢。 皇爷看重太子,太子也友爱兄弟,而六皇子与太子一母同胞,自然与其余皇子不同,是以六皇子妃的身份,便隐隐的高出了其余几位皇子妃一头。 皇后主持此事,被选中的徐家女儿,只会是徐倩茂。 唐氏急了——先前那野丫头没回来的时候,都说她的女儿会做皇子妃,现下一朝从天上掉下来,这谁受得了? 母女俩在魏国公面前几乎要把眼睛哭瞎。 魏国公心疼坏了。 他怜惜长女,但是也不会把别的孩子当草。 尤其小女儿徐柳吟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容貌又酷似其母,极为清丽,会撒娇,又惹人疼,真叫他选一个的话,恐怕还是会选小女儿。 现下眼见着妻子和女儿愁苦至此,魏国公也是不忍,遂悄悄去求皇帝,将自己的难处说与他听。 皇帝还是很讲兄弟义气的,毕竟这也不算是什么特别要紧的大事。 太子妃娘家有个妹妹,此时年纪尚小,再大几岁之后,他也决定要娶回来做儿媳妇呢。 便跟皇后商议,将徐柳吟也加进了名单里。 皇后不好拂了丈夫的情面,便捏着鼻子认了,最后赐婚的圣旨降下,徐家长女为六皇子妃,幼女为七皇子妃。 唐氏为此怏怏不乐,徐柳吟也是日夜哭泣,颇不情愿。 谁看不出来呢,虽然同为皇子妃,但六皇子妃的含金量可比七皇子妃高多了! 更别说七皇子是个病秧子,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但是旨意已经降下,又能如何? 可上天还真就是给了她们母女俩一线机会。 婚事定下没多久,皇后便卧病不起,婚事自然暂且搁置了。 而作为皇后的儿媳妇,甭管是已经嫁进皇家的,还是暂时定下名分的,都有份入宫侍疾,难免会因此见到自己未来的丈夫。 皇子们当然也是要去侍奉母亲的啊。 尤其是皇后所出的太子和六皇子。 前者朝政繁多,难以抽身,相对而言,反倒是六皇子陪伴的更多些。 徐柳吟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在京城女眷圈儿里,她一直被长姐吊着打,但是到了六皇子跟前儿,姐妹俩妥妥的得掉个个儿。 六皇子是什么人? 男人! 男人是什么样的? 情义千斤,抵不过胸脯四两。 徐柳吟足够漂亮,这一条就够了! 徐倩茂眼瞅着那俩人在自己面前眉来眼去,想了想,还是没作声。 皇后已经是弥留之际,无谓再让她走得忧虑了。 至于六皇子……他的想法,是自己能改变的吗?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想办法悄悄丧偶呗。 让一个人悄无声息死掉的办法多了去了。 皇后薨逝了。 临行之前,告诉皇帝,不要因为自己的丧事而耽搁了孩子们的喜事,赶在出殡之前赶紧把事情办了,别生生把孩子们的年岁给耽搁了。 皇帝含着泪答应了。 大婚前夕,徐倩茂被魏国公叫了过去。 唐氏神色凝重,徐柳吟哭哭啼啼的坐在一边。 魏国公目光复杂的看着她,语气歉疚:“倩茂,你妹妹她……有身孕了,是六皇子的骨肉。” 徐倩茂:“……” 6啊老妹! 你是有点子反封建主义在身上的! 简单概述一下,就是孤男寡女,**,继而擦枪走火,搞出人命。 徐倩茂回过神来,火速占据了道德高地,捂住嘴眼含泪珠,难以置信的看着徐柳吟:“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是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不懂规矩,妹妹你怎么也……” 她直接上去给了这个小白莲花俩嘴巴子:“你把我们徐家的名声放在哪里,又把娘的名誉放在哪里?我今天就替二老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徐倩茂的嘴巴子可比唐氏的惺惺作态来的真实多了。 徐柳吟结结实实的挨了两下,马上就软倒在地了,嘴边出血,脑海里嗡嗡的响,整个人都懵了。 魏国公听见那响亮的两声,都不由得打个哆嗦,唐氏更是坐不住了,马上就要说话。 徐倩茂看都没看她,只是一撸袖子,满脸忧色的问:“爹,现在怎么办啊?未来的七皇子妃有了身孕——这可是欺君之罪,一个不好,全家人都要掉脑袋的!” 唐氏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魏国公满脸踌躇,许久之后,终于试探着开了口:“我跟你娘商量着,不然就将错就错……” 他磕磕绊绊的将替嫁的主意说了出来。 徐倩茂反手给了唐氏俩嘴巴子,眼含热泪,继续占据道德高地:“这样的主意,肯定是你出的,我爹怎么忍心这么对我?!” “好啊,你们母女俩联起手来,小的不知廉耻去勾引我的未婚夫,还珠胎暗结,大的就恬不知耻,撺掇着我爹来换我的婚事——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徐倩茂越说越生气,马上就要夺门而出:“你们是看着皇后娘娘去了,没人能给我主持公道是不是?我还真就不信了,这天下难道没有公理二字不成?我偏要叫满京城的人都来评评理——” 徐柳吟伏在地上,只敢哭泣。 唐氏更是一声都不敢出了。 魏国公面有愧色,左右为难,最后甚至于躬下身去,乞求女儿将这事儿掀过去:“倩茂,爹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现下这个样子……” 徐倩茂冷笑:“难道我天生就该当王八,就该让人踩在脚底下吗?!” 魏国公踯躅许久,终于好声好气的劝道:“爹知道这事儿委屈了你,当然应该有所补偿,你的嫁妆,公中再给你添一倍,爹额外再给你十万两银子的体己钱……” 十万两银子! 公府世子办一场婚事,两万两银子满打满算也够了! 唐氏听得心如刀割——这都是公中出的,分的是徐家的家财,都是生生从她儿子身上割下来的肉啊。 她不舍极了,颤声道:“老爷……” 徐倩茂瞥了继母一眼,满不在乎的擦了擦脸:“为夫人方才那声‘老爷’,得再加五万两才行!” 魏国公噎了一下,瞪一眼唐氏,回答她说:“好!” 徐倩茂又红了眼眶,放软了身段,哽咽着说:“爹,你别觉得我心狠,是全天下都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好端端的抢了我的夫婿,如今倒显得我是恶人似的。” 魏国公心下歉疚,叹一口气:“是我们对不住你……” 徐倩茂旋即道:“那咱们就得白纸黑字的写下来,看夫人这会儿心疼的样子,来日后悔了,又将罪责推到我身上,我可怎么办?” 魏国公迟疑了。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将其落到纸上—— 徐倩茂苦笑一声:“爹,你还指望这事儿能瞒过人去吗?难道满京城的人不知道皇后娘娘将我许给六皇子殿下,又不知道我是何容貌?迟早都要见人,泄露出去也是早晚的事。” 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说来说去,还是为着自家的冤孽! 魏国公深叹口气,让徐柳吟自己写了今日之事出来,自己和唐氏先后按了手印,算是给长女一个交待。 徐倩茂抽着鼻子将其收到袖子里,出门之前还不忘说一句:“对了爹,有些事儿您可得早做打算啊。” “皇后娘娘虽说督促着皇子们成婚,不必耽于孝期,可没说让儿媳妇孝期怀孕生子,这要是嫁过去没多久肚子就大了,那可真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她回过身去,意味深长道:“夫人是妹妹的亲娘,怕会心软,舍不得,但您是一家之主,应该知道孰轻孰重,该把这事儿处理干净的,是不是?” 出了门,徐倩茂的侍女春杏便忍不住啐了一口:“真不要脸,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徐倩茂反倒神色淡淡,浑然不见先前的激愤:“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春杏听得一怔:“姑娘的意思是?” 徐倩茂道:“谁知道她是真怀孕,还是以此为由逼迫我爹同意换亲呢。” 春杏停下脚步,急忙道:“姑娘,这要是假的,那咱们——” 岂不是白白让了婚事出去? 徐倩茂连个磕巴都没打,扯住她的衣袖,拉着她继续往前走:“这要是假的,也不必回头。” 她说:“是真是假重要吗?难道你以为只凭唐氏母子,就敢提换亲一事?没有六皇子配合,这事儿是如何也成不了的。” “一个在母亲重病期间与未来弟妹苟且的男人,怎么可以托付终身,徐柳吟喜欢捡破烂,我可不喜欢!” 春杏迷惘了:“那您还让国公想办法处置掉二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又要了文书作证……” 徐倩茂毫不犹豫道:“他们不怕死,我怕啊!换亲啊——寻常人家搞出这种事情来,两家都是要决裂的,更何况他们换的是皇家的亲?!” “这事儿一旦抖出去真是要掉脑袋的,他们惹出来的事儿,凭什么带着我一起死?!” 徐倩茂当然可以把唐氏可能与徐柳吟联手做局,用假孕来迫使魏国公同意换亲的事情抖出来,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万一徐柳吟真就是怀孕了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她没怀孕,就是在以假孕为手段胁迫魏国公同意换亲一事,徐倩茂当众将其揭破,难道就会有什么好结果? 只会让与徐柳吟狼狈为奸的六皇子提前下场,彻底将脸撕破。 到那时候,倘若徐倩茂要继续闹下去,则必要惊动皇帝——皇帝会怎么想? 徐倩茂没见过皇帝,但是与皇后却极为相熟,通过在皇后身边的观察,她简单的勾勒出了一个形象。 行事酷烈,不耐烦处置妇人之事,又看重旧情,后宫诸事,悉数委于皇后之手。 这样一位君主,是不会有兴趣坐下来,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听后宅妇人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说勾心斗角的。 他只会一刀切——你们徐家没把女儿教好,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婚事就此作罢,都给老子滚,以后别出现在朕面前! 搞不好还要剁几个人泄愤。 皇帝日理万机,才没工夫管徐家的大女儿是不是受了委屈,小女儿又是不是跟他儿子两情相悦呢! 徐倩茂把事情闹大,只会造成涉事人员的无差别伤害,讨不到她想要的公道。 而倘若不想把事情闹大——又何必自己把徐柳吟可能假孕的事情揭破,亲自去冲锋陷阵? 六皇子与徐柳吟勾勾搭搭,那就让他们凑成堆儿去,她才不去掺和。 七皇子再如何拉胯,起码也没做出婚前跟弟妹通奸的事情来。 单说这一点,就比六皇子强。 至于文书和临别前的那句话,就是另有安排了。 她不在乎徐柳吟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但是魏国公府一定要有请大夫来看妇人病这个行动才行。 接连几个晚上,徐倩茂都在祭奠皇后的私庙中待到很晚,如此反常的行径,难免引起了皇太子妃的注意。 悄悄告诉丈夫,后者也是叹息一声:“说起来,母后还在的时候,是很喜欢徐家姑娘的……” 又说妻子:“得了空也去陪陪她,以后你们俩可是正经的妯娌。” 太子妃轻声应下了。 再到某一个晚上,红着眼睛、神色憔悴的徐倩茂便遇到了皇太子妃。 后者自然要追问她为何如此情状,你来我往的推拉几次,徐倩茂便流着眼泪把徐柳吟的事情给抖了出来。 皇太子妃大惊失色:“怎么会……” 徐倩茂跪地不起:“嫂嫂,我将此事告知与你,一是觉得此事早晚都瞒不住,二来,也是存了私心的,婚嫁之日,怕还要嫂嫂和长兄代为周全。” “皇后娘娘辞世前,最挂心的就是六殿下,他又是太子殿下的胞弟,此事一旦处置不好,既会伤了皇后娘娘的心,也折损了太子殿下的体面啊……” 皇太子妃余惊未散,嘴唇张合数下,才“唉”了一声出来:“这个老六,真是糊涂啊!” 又赶忙将徐倩茂搀扶起来,感同身受的红了眼圈儿:“徐妹妹,只是苦了你。” 皇太子妃握住徐倩茂的手,安抚的捏了一捏,说:“你放心,事情到了我这儿,便同你没什么干系了,此事我自然会与殿下言说处置的。” 徐倩茂动容不已:“您这叫我说什么才好……” “快别这么说了,”皇太子妃都替小叔子觉得羞臊:“我只觉得没脸见你!” 待到同徐倩茂分开,又觉得此事过于离奇,虽然有魏国公和唐氏按了手印的文书在手,却也不好只听信一面之词,便传了心腹过来,低声吩咐:“去魏国公府打听打听,看他们府上这几日请过大夫没有?不是太医,而是民间的大夫。” 若徐二小姐果真与六皇子珠胎暗结,怕是如何也不敢找太医诊脉的。 心腹匆忙去了,当日晚上便回来了:“前几日,魏国公府请了个看妇人病的大夫,现下已悄悄的锁拿了来。” 皇太子妃冷然道:“去审,问他进府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见了什么人!” 经了这么一回,这事儿就彻底包不住了。 徐倩茂先前猜错了,徐柳吟是真的有身孕了。 她太想绑住六皇子了,所以不敢兵行险着假孕。 因为太想得到这桩富贵,所以她不愿意承担丝毫的风险。 所以她宁肯选择另一个风险。 那大夫将魏国公府的管事请了他去,让他给府上的一个姨娘诊脉,他诊脉之后道是怀孕了,对方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 这大夫见惯了各家阴私,见状倒也不觉得奇怪,后院里女人本来就多,家里男主人顾及不上,生出什么事端来,也不罕见。 继而管事让他开了一剂落胎药,又厚厚的封了银子,便将他送走了。 他原是做惯了这种事的人,知道嘴巴应该闭的严严实实,可这回抓他的不是普通人,他怎么敢不招? 皇太子妃得了供状,就知道徐倩茂所言为真,又为这命途多舛的女孩儿叹一口气,悄悄去寻丈夫,将此事告知于他。 皇太子闻讯勃然大怒:“这个该死的畜生,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婚前与弟妹苟且,勾搭成奸,且还是在母亲卧病的时候—— 皇太子妃劝他:“难道还能杀了他吗?且徐姑娘顾虑的也有道理,真的闹将出来,损害的是母亲的声名,折损的也是东宫的颜面啊。” 皇太子一拳击在案上,牙根紧咬,久久无言。 半晌过去,却是得出了与妻子一般的结论:“只是可惜了徐大姑娘。” 母亲的眼光是好的,给弟弟挑选了这样得力的妻室,偏那畜生不知道珍惜,非要去找个烂的! 皇太子妃执起团扇,替丈夫打了几下,又说:“这事儿是魏国公对不住徐大姑娘,咱们又岂不是如此?只可怜了那女孩儿,平白受了这么大的屈辱,还要为那两个混账的缘故,跟着担惊受怕……” 担惊受怕,担的是什么惊,受的又是什么怕? 皇太子是玲珑心肝,闻言也是会意:“爹的脾气,我也知道。” 思忖片刻之后,终是起身到书案前,亲自提笔书信一封,解释此事:“老六混账,魏国公糊涂,却是与徐大姑娘无尤,我素日里事多,怕无暇看顾,你替我将这封书信转交给她,哪一日爹知道了要发癫,叫她呈上,必然可保无虞……” 255. 慎买,没有老朱!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4 第二日徐倩茂收到了信,一直以来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了。 魏国公府替嫁的事情要命吗? 要命! 她冤枉吗? 那是真冤枉啊! 可一朝事发,皇帝会因为她冤枉而放过她吗? 真不一定。 所以她得给自己找个保命符才行。 而天底下能说动皇帝的人,也就那么两个。 皇后已经辞世,除了太子,还有谁能帮她? 小心的将那封保命信收起,徐倩茂脚步轻快的回到家中,开始筹备出嫁前的诸多事宜。 老实说,对她来说,嫁给六皇子还是嫁给七皇子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反正都是皇子妃。 至于什么嫡出皇子庶出皇子,轮得到她来挑挑拣拣吗? 皇子们的嫡庶只在争夺储位的时候有用,现下东宫都有主儿了,嫡庶还算个毛啊! 甚至于就皮相来说,她更喜欢七皇子一些。 因为七皇子的生母是个美人儿,连带着儿子也生得极清俊。 比徐倩茂小两岁。 噫~ 徐倩茂兴奋的在心里搓手手。 男人嘛,就要白瘦幼,就要白瘦幼! 新婚之夜,侍从和婢女们都早早地退了出去,寝室之内,唯有新人夫妇在此。 别处的烛火早已经熄灭,唯有一对龙凤花烛,要一直燃烧到天明。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了徐倩茂的盖头,她抬起头来,对上了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 婚服加身,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革带一束,腰臀之间的轮廓便显现出来了…… 徐倩茂很满意。 至于七皇子满不满意,她不在乎。 别太把男人当回事。 这机缘巧合凑到一起的夫妻俩各怀心思,相对着说了几句话,各自往浴房里去洗了澡,便上塌歇下了。 还没出皇后的孝期呢,怎么圆房? 就是纯盖被睡觉。 先前两人说的,不过都是些场面话,现下沐浴之后,都带着些许潮湿的水汽,一并躺在一处,气氛好像也开始变得暧昧了。 七皇子以为王妃会跟自己说几句话的,不成想没过多久,就听她呼吸趋于平稳,显然是睡着了。 七皇子:“……” 心情复杂。 但是不管怎么着,夫妻生活就这么顺利的开始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徐倩茂就起身了,洗漱之后去院子里练完一整套枪法,与七皇子一处吃过早膳之后,又挨着见了府上的管事们。 她很早就开始做生意,又因为儿时没有父母长辈在身边,没多大的时候就能自己管自己院里的事儿,是以很有经商和管理才能,此时见了王府众人,自然是毫不打怵,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条理分明。 七皇子擅长文墨,精于诗书,对这些俗务并不擅长,此时听王妃如此言之有物,也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王府里没有妾侍,起码在孝期内是不会有了,春杏觉得姑娘应该跟七皇子好好培养感情,徐倩茂却是摇头。 她跟七皇子,显而易见是两种人。 他喜欢诗书字画,她喜欢刀枪算盘,融不到一处去的人,何必去强融? 非要惺惺作态,只会惹人笑话,邯郸学步久了,反倒会让人忘记该怎么走路。 徐倩茂只管忙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从前作为徐家女不能做的,现在作为皇家的儿媳妇,却可以考虑了。 徐家女儿的商队不可以出海,但是七皇子妃的商队,未必不能出海。 徐倩茂没打算吃独食,这锅饭太多了,一个人吃,非撑死不可——伟大领袖说过,要团结大多数,打击极个别。 她先去见皇太子妃:“母后还在世的时候,知道我在老家那边儿建了个专门收养鳏寡孤独的济贫院,说很应该试着在天下各处推广一二。我想着大嫂乃是储妃,是最适合带头做这个的,这是老人家的遗愿,又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咱们做后辈的,没理由不听从。” 皇太子妃自无不应之理,只是却也有些为难:“弟妹,我也不怕你笑话,东宫跟你们府上不一样,要开销的地方太多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徐倩茂笑了:“我今儿就是来给大嫂送米的。” 她说了商队出海的事情:“我想着咱们女人家手里边都有嫁妆,赚钱的法子呢,也无非就是置地,而海外多宝,组建商队往来贸易,能得到的益处却比置地要多。” “咱们妯娌几个不妨一起投一支商队,赚了钱呢,就按照投资的比例来分,要是赔了,就算我的。” 皇太子妃听到此处,赶忙道:“这怎么行?” 又说:“叫我想想,过几日便给你回复。” 待到丈夫回来,又跟他说起此事:“你觉得成吗?” “怎么不成?” 皇太子失笑道:“七弟妹真正是个妙人。” 他说:“这事儿要是办好了,钱帛之利还在其次,拓展海域,叫我朝知晓海外舆图,才是重中之重。” 皇太子妃微微一惊:“你是说,七弟妹也有这个意思?” 皇太子莞尔道:“要不怎么说她是聪明人?这话要是说出来,就有涉政的风险了,所以她只说经商,并不深提。但是因着先前父皇做寿,她进献过商队往来西域所得的珍宝,有这个引子在,一下就能让人想到这上边儿去。” 说到此地,他不由得一声叹息,老生常谈道:“老六没福气啊。” 皇太子妃先前也没少骂过六皇子,但也不能多骂。 皇太子到底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有些话他能挂在嘴边上,她这个长嫂不行。 所以她只是问:“那这事儿?” “可行。” 皇太子言简意赅道:“赶明儿我给你们写个条子,再支上五千海军,算是半民间、半官方性质的经商行径吧。” 皇太子妃点点头:“好。” 第二天就把消息透给了徐倩茂。 徐倩茂就请皇太子妃设宴,邀请众妯娌们来参与这事儿。 一碗水端平,大家都能参股。 不只是王妃们,底下没成年娶妻的皇子和公主们也都有一份,皇太子妃拍板,那份由东宫出,谁也不准抢。 肩负多大的荣耀,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成日里说皇太子是嫡长子,是未来的一家之主,这会儿东宫当然也要拿出嫡长子和一家之主的担当与气度来。 王妃们知道徐倩茂赚钱的本事,手头上也不乏余钱,当然没有不参与的道理,就连徐柳吟这个跟姐姐不睦的,也跟大流投了三万两银子进去。 她只是不喜欢徐倩茂的存在,但是并不否定徐倩茂的能力。 倒是春杏气不过,回去的时候鼻子直哼哼:“她可真好意思呢,就她那点糟污事,谁不知道啊,这会儿却有脸来跟着咱们做生意!” 徐倩茂反而说:“别说她入了,倘若她没入,我反倒要去劝的。跟我有仇的妹妹我都能容忍,更何况是旁人?这是为了安其余人的心。” 徐倩茂是把这件事当成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去做的。 男人是靠不住的。 七皇子也好,魏国公也好,都是一丘之貉。 只有利益永恒。 所以徐倩茂要用利益将皇室的妯娌们捆绑起来。 如今只是初见雏形,还彰显不出来,待到来日利润越滚越大,她们自然而然的就会团结在自己身边,哪一日自己真出了什么事,这些利益共同体不帮自己,却要帮谁? 能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利益,可比男人可靠多了。 还有皇太子。 他真的是个非常温润体贴,又足够聪明、勇于开拓的人。 一眼就看出了出海的利益并不仅仅在于钱财,而在于政治和海域。 否则,怎么会如此大开绿灯? 而徐倩茂愿意出这个头,且敢出这个头,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信得过皇太子。 这位东宫储君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光风霁月,恺悌君子,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结好了他,起码可以保证此后三十年之内的太平。 更重要的是,以他的秉性和操守,不会做出鸟尽弓藏的事情来。 徐倩茂知道,如果船队真的上了规模,只怕大概率不能继续掌控在自己手上了,朝廷的势力不可避免的会渗入其中,她也会如同参股的王妃们一样淡出决策层,尽管她会成为相对最要紧的一个股东,但却不可能继续当家做主。 不过,这也恰恰是她想要的。 淡化掉她在船队中的掌控力,取而代之的是,在朝廷设置专门的官署机构时,将己方势力嵌入其中,作为自己来日沟通朝堂的触手! 到那时候,七皇子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此时此刻的徐倩茂,并没有多么深重的野心。 她想的是,我要保护好自己,要让自己过得更好! 要把一切可能威胁到我的因素,都扼杀在摇篮里! 放眼天下,有谁会对她造成威胁? 皇太后? 老太太耳根子软,人也糊涂,但还算好糊弄。 皇帝? 她总共都没见过几回,他有什么必要非得要儿媳妇的命? 除非是换亲的事情暴露了。 但是有皇太子夫妇居中调和,她大概率有惊无险。 东宫夫妇? 人家好端端的,为什么跟她过不去? 反倒是与她作为夫妻的七皇子,让徐倩茂心存警惕。 不过,若是将此事做成,七皇子以后也就不算什么了。 徐倩茂将大多数心神都投入到了商队上去,还有小半则丢到了王府诸事上。 七皇子喜好诗书,少理俗务,他不感兴趣的权柄和日常琐事,徐倩茂便大包大揽的接到了自己手里。 先大刀阔斧的改革府上制度,继而又把隐藏在庄子和采买上的蛀虫挖出来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其中有个奶过七皇子的奶妈子仗着自己有几分资历,哭着喊着说王妃不能容人,要回宫里去。 徐倩茂如何看不出她心思? 马上让人去请了七皇子过来:“诸皇子成年之后都要出宫开府,以此彰显东宫的贵重与诸王对长兄的尊崇,我与殿下入宫,都得提前通禀,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说回宫就能回宫?!” “知道的说你不懂规矩,不知道的,还当我跟殿下素日里在府上是如何狂妄跋扈,不把东宫放在眼里的呢!” 再面对七皇子时,又软了身段,轻轻叹一口气:“这是殿下的奶妈,到底与您有着一番感情,我不好贸然处置,究竟如何,还是交给您来做主吧。” 七皇子能怎么说? 当下深深看了王妃一眼,摆摆手道:“打发她出府去,再别让我见到她。” 至此,府上管事都知道王妃是个厉害角色,岂敢与她作对,王府大权遂彻底落在了徐倩茂手上,自不必提。 此后三年,徐倩茂的日子过得极好。 事业蒸蒸日上,钱财滚滚进兜。 甚至于跟皇太子妃联手,将后妃选秀乃至于宫女拣选一概摒弃小脚女子,作为一项规章制度敲定了下来。 皇后薨逝之后,皇太后开始作妖,想要皇帝儿子娶自己娘家的侄孙女做继后,只是当时就被皇帝否了,继而又将后印交给皇太子妃代为掌管,以此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续弦的决心。 是以皇太子妃是完全有权力做出这项裁定的。 徐倩茂巧妙的钻了个空子——虽然民间乡绅多有效仿前朝给女儿缠足的陋习,但当下顶层人家里,缠足女子到底是不占据优势的。 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妃,乃至于王妃们,几乎全都是从底层亦或者底层人家出来的,她们才不愿意把缠足女子抬得比自己还高呢! 现下的皇家王妃里,也就只有徐柳吟缠了脚而已。 而此时颁下这样一道旨意,上行下效,皇家都不选缠足女子进宫,想来民间缠足之分,多半就不会再度兴起了。 办成了这件事,徐倩茂是有着极大的成就感的。 这跟赚钱不一样。 钱是死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在自己的影响下将皇室女眷乃至于宫女不得缠足的命令颁布下去,改变的却是无数女子的苦难和厄运。 徐倩茂真的很高兴。 只是因此一事,她也更加与六皇子夫妇交恶,连带着皇太子妃也深为六皇子所憎恨。 徐倩茂本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奈何六皇子直接杀上了门,很霸总的踹开了府上前厅的门,眸光像鹰隼一样锐利的盯着她,说: “皇家女眷里只有柳吟缠了脚,你跟大嫂搞这么一出拙劣的把戏,就是为了让她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吗?你们太卑鄙了!” “过去的事情,算我对不住你,你要是恨我,就只管冲我来,不要为难柳吟,她跟你不一样,只是一个弱女子!” 徐柳吟脸色苍白的跟在他身后,娇怯怯的拉着丈夫的衣袖,假模假样的劝说:“算了,何必呢,我不要紧的,别为我伤了你们兄弟间的和气……” 七皇子还要劝和,徐倩茂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到正位太师椅上大马金刀的坐下,指着六皇子的鼻子冷笑一声:“让人来给我们府上换一扇门,然后从这儿滚出去!” 她觑着徐柳吟提溜乱转的眸子,毫不客气道:“不然以后我今天先抽你一顿,以后每次见到徐柳吟,都给她两个嘴巴子,然后扒了她的鞋,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她那双烂脚!” 六皇子:“……” 徐柳吟一整个哆嗦住了。 别人这么说,可能是在吓唬人,可徐倩茂这么说…… 她很清楚,这个姐姐是有点癫狂在身上的。 她眼眸含泪,柔弱道:“姐姐,你误会了……” 徐倩茂摇摇头:“不,是我柔弱善良的妹妹误会了。” 她看着跟条疯狗似的六皇子,脸上的笑容“duang”一下没了。 六皇子疯,她比他还疯,当下恶狠狠道:“你没看错,我就是那种心胸狭窄、秉性恶毒的女人!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打烂你这个色厉内荏的狗东西,让你好好的跟这个烂脚女人双宿双飞!” 六皇子:“……” 徐柳吟:“……” 徐柳吟真心实意的抱住了丈夫的手臂,哭着求他:“我们走吧——” 最后夫妻俩灰溜溜的走了。 七皇子两眼放光的看着妻子,满脸崇拜:“你好,好厉害……” 徐倩茂反应淡淡,点点头,转身去忙自己工作去了。 七皇子:“……” 皇太子妃知道这事儿,也乐了,没说六皇子,只说七皇子:“早先你们成婚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怕你跟老七处不好,没成想啊,三年过去,老六府里多了几个百灵鸟似的乐伎,你们府上却还清净。” 她身边的近侍女官奉了茶来,笑吟吟道:“如咱们七皇子妃这样办事敞亮,又爽利大方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皇太子妃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是呢,像倩茂这样的女孩子,我看整个天下都找不出几个!” 把徐倩茂给臊的啊,出了东宫的门还觉得不好意思。 春杏嘻嘻笑道:“可我觉得太子妃娘娘说的很是啊,我再没有见过像姑娘这样吸引人的女孩子了!” 徐倩茂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又不漂亮!” 春杏摇头说:“但评价一个人,从来都不只是单单看她漂不漂亮啊!” 外边七皇子正带着侍从等候,见她出来,举步迎了上去。 徐倩茂想起方才太子妃说的事情来,不免低声问了句:“六皇子近来多了新宠吗?” 春杏有些诧异:“我以为姑娘懒得听这些呢,也就没说。” 她点点头,说:“是新收了几个,因着还没出皇后娘娘的孝期,所以是打着乐伎的由头进府的,好像还是六皇子妃搜罗的,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谁知道呢。” 再看一眼不远处的七皇子,小声说:“说起来,再过一个月,也就出孝期了……” 徐倩茂应了一声,思绪却还沉浸在前一段话里。 徐柳吟……不像是会主动给丈夫找女人的人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两家本来来往的就少,徐倩茂也没多想。 待到出了孝期,莫说别人,皇太子妃便催促着他们赶紧圆房了。 “你呀,别嫌我说话不中听,女人还是要有个孩子,才算是有了依靠……” 说这话的时候,她神色有些落寞。 徐倩茂知道,皇太子妃曾经有过一位皇孙,只是两岁时候夭折了,之后也再怀过孩子,却没留住。 这是她的伤心事。 如今毫不避讳的拿出来劝她,正是因为真心爱护她的缘故。 她点头应了。 回府的时候春杏也旁敲侧击,说:“国公一向偏心,魏国公府说是娘家,但也实在不像是能靠得住的样子,还是要有个小世子才好,当然,小郡主也很好……” 徐倩茂很郁卒:我看起来很像是食草动物吗? 当天晚上就回去把七皇子给睡了。 七皇子:“……” 其余人等:“……” 徐倩茂给出评价: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男人(六皇子)不自爱,就像烂白菜! 徐柳吟,你知道我这么爽吗? 第二天照旧早起练一整套枪法,完事儿之后风风火火的投入到工作当中。 七皇子:“……” 其余人等:“……” 行叭。 徐倩茂的身体不错,甚至于可以说是相当强壮,差不多同时成婚的四家王府,她是头一个传来好消息的。 再到下半年,四皇子妃和五皇子妃也先后有了身孕。 就只剩下徐柳吟还没动静了。 皇帝大抵是有些急了,马上就要给儿子赐几个妾侍,王妃生不出来,侧妃生也行啊,却被六皇子给推拒了。 皇帝有点不高兴——怎么能为了老婆罔顾你老子的一番慈爱之心呢! 只是很快,他就顾不上小儿子了。 因为就在那之后,皇太子骤然倒下,继而一病不起。 消息传来,别说是皇帝,连徐倩茂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她与皇太子夫妇相交甚好,感情深厚,这是其一,皇太子的安危关系到她后半生的安宁,这是其二。 徐倩茂怎么能不担心? 她中止了几乎所有工作,令下属的商队四处寻访名医奇药,自己则陪着皇太子妃一处祈祷,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国家。 天下承平不过十几年,不能再有大的动荡了! 一旦皇太子出事,诸王之中,哪有能承担起这万里江山的人呢? 六皇子? 他怎么能行! 然而天不遂人愿。 甚至于没等到名医入京,皇太子便骤然薨逝。 毫不夸张的讲,那段时间里,京城的天都是黑的。 群臣悚然,百官惊悸。 因为皇帝的精神状态明显有些不对了。 甚至于连他要暂时丢下政务,亲自送儿子的棺椁回自家祖地的陵墓安葬这事儿都没有产生任何的争议。 谁敢? 你行你上啊! 皇帝临行之前,将朝政尽数委托给几位要臣,而实在要紧的那些,则着人快马加鞭送到皇陵处去。 但是在此之外,朝局也好,人心也好,都不可避免的向着六皇子倾斜过去了。 因为遵从本朝拟定的爵位乃至于皇位继承法度,嫡出当先! 皇太子乃是嫡长子,所以他能入主东宫。 在此之后,皇太子有子嗣,则立其子,皇太子无子嗣,则立皇帝其余的嫡子。 舍六皇子其谁? 皇太子薨逝的阴霾过去,属于六皇子和徐柳吟的曙光降临了。 这对于徐倩茂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六皇子跟皇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这个人,既无孝道,又不通情义,脑子一抽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在他手底下看他的脸色过活,想也知道会有多难熬。 更别说他身边还有个徐柳吟了。 板着脸送走了六皇子妃身边的侍女,春杏都要气死了:“还送东西来打赏人,她恶心谁呢?这会儿六殿下还不是皇太子呢,轮得到她高高在上的打赏人?!” 连带着魏国公夫人唐氏的地位都跟着水涨船高。 与此相应的,是皇太子妃的落寞。 她没有儿子,也失去了丈夫,又跟六皇子夫妇有隙,细细的论起来,以后的日子要比徐倩茂难过的多。 再到皇太子的祭典上,徐柳吟赫然越众而出,抢占了皇太子妃的位置,又细声细气的说:“大嫂,我知道您心里难受,只是您现下这个样子,大哥九泉之下见到,只怕也不好受啊。您还是去歇一歇吧,别担心,这儿有我呢。” 周遭的皇子妃们见状都变了脸色,命妇们也是噤若寒蝉。 高台之上,皇太子妃脸色森白的看着面前人,徐柳吟脸上微微带着一点关切的笑意,毫不退让的与她对视。 就在这时候,徐倩茂毫不犹豫的离开队伍,撸起袖子上前,高声道:“大嫂,你觉得累吗?身体能支撑着完成这场仪制吗?” 皇太子妃转目看她。 在场的诸多人里,只有徐倩茂毅然决然的站在了她的身边。 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意,深吸口气,沉沉道:“我当然能!” 徐倩茂遂震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礼官遵从先前拟定的章程行事——六皇子妃,你还不退下吗?!” 徐柳吟视线扫过她明显隆起的肚腹,目光骤然阴冷下去,红唇轻启,缓缓吐出来三个字:“徐、倩、茂。” 徐倩茂心平气和的看着她:“徐柳吟,要我请你下去吗?” 徐柳吟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一下,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姐姐何必动这么大的气?我本来也是好意,大嫂不肯领受,也便罢了。” 说完,退后一步。 徐倩茂道:“再退。” 徐柳吟脸色微变,犹疑几瞬,又退了一步。 仍旧超出诸皇子妃几步。 徐倩茂冷冷道:“这是你该站的位置吗?到五嫂身后去!” “你大胆!” 徐柳吟再不肯示弱了:“我乃是嫡出皇子之妻——” 徐倩茂的声音比她更大:“嫡出皇子怎么了,你是嫡出皇子的妻室,就要高过别的妯娌一头吗?!” 徐柳吟反唇相讥,洋洋得意:“难道不是?姐姐,你别忘了,当初可是父皇和母后一起拟定了皇位传续的章程,嫡出皇子,就是要高于庶出皇子!” “原来你也知道这规矩!” 徐倩茂终于图穷匕见:“皇太子乃是嫡长子,六皇子不过是嫡次子,皇太子乃是长兄,六皇子乃是幼弟,尊卑分明,上下有别!你不过是六皇子妃,怎么敢在皇太子的丧仪上越俎代庖,如此威逼皇太子妃?你好大的胆子!” 徐柳吟为之语滞,涨红了脸,难以分辩。 皇太子妃平复了心神,当下寒下脸去,冷声道:“来人!把这个不知尊卑、以下犯上的妇人拉下去,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徐柳吟脸上骤然没了血色:“你敢!你我乃是天家妯娌,又是平辈,你岂能对我动用私刑?!” 皇太子妃深吸口气,极力抑制住浑身颤抖的冲动,向心腹道:“去取凤印来!” 她目光如刀,正正对上徐柳吟不可置信的慌乱面孔:“我以皇后之宝下令,今日杖责于你,不知使不使得?!”:,,. 256. 第 256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5 这不仅仅是皇太子妃、七皇子妃在跟六皇子妃斗法,也是新旧两股势力之间的交锋。 此时此刻,皇太子妃取出了凤印,以皇后之宝下令杖责徐柳吟,显然也是彻彻底底的图穷匕见了。 莫说是周遭的命妇们,便是其余的皇子妃,也无人敢吭一声。 两个健壮宫妇快步过来,抓小鸡似的将徐柳吟钳制住,便提着往后边去了。 徐柳吟早在皇太子妃下令去取凤印的时候,两条腿就软了一半,转过神来之后倒是想要去寻丈夫求救,奈何生了一双三寸金莲,想跑都跑不掉。 求饶的话她说不出。 先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显露狂态,如今又摇尾乞怜,她怎么做得到? 只能咬碎了满口银牙,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不服气!你凭什么杖责我?你不过是仗着……” 左右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皇太子妃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即便厉声道:“这样的日子里说如此不中听的话,给我狠狠掌她的嘴!” 两个宫妇应了声,很快便拖拽着徐柳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魏国公夫人唐氏也软了脚,一改先前时候的张狂与得意,颤声代女儿向皇太子妃请罪:“小女无状,冒犯了太子妃娘娘,还请您看在她年纪尚小,也已经诚心忏悔的份上,宽恕于她。” 唐氏神色凄然,惶恐不已:“三十杖打下去,一个成年男子怕都承受不了,更何况是小女一个弱质女流?” 皇太子妃还未说话,她的母亲定国公夫人便出列道:“魏国公夫人此言差矣。今日六皇子妃落得如此,与人无尤,却是她咎由自取。至于忏悔,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定国公夫人脸上显露出几分讥诮:“我倒觉得,观今时今日六皇子妃的姿态,不像是需要皇太子妃宽恕的样子,倒很像是觉得后位在握,已经准备高高在上的宽恕旁人了呢!” 唐氏为之语滞,神色气恨:“你!” 定国公夫人却不看她,向皇太子妃行了一礼,道:“娘娘,不要耽误了正事。” 皇太子妃神色一凛,郑重颔首,旋即吩咐侍立在侧宛如泥塑木偶一般的礼官:“奠仪继续。” 众人诺诺。 然而目光不露痕迹的看看神色怨恨的魏国公夫人唐氏,再看看不动如山的定国公夫人,心里边到底在想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了。 自从皇太子薨逝之后,定国公府一直都保持着相当的克制,尽量不与六皇子乃至于诸皇子当中的任何一个产生龃龉。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就怕了谁! 定国公府的女儿能够坐稳皇太子妃的位置,且在无子的时候仍旧稳如泰山,倚仗的就是定国公乃是皇帝亲自厘定的功臣榜第一人! 定国公的儿子娶了皇帝的女儿,女儿则嫁给东宫为妇,姻亲更是遍布朝野,堪称是树大根深。 皇太子薨逝,他们自然伤心,也自觉地开始收缩势力,不要成为新任东宫的眼中钉,但要是被人欺负到了门上还不知道吭声,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皇太子才薨逝多久啊,六皇子妃就敢当众如此作践皇太子妃,全然不把定国公府放在眼里,对待这样没有头脑,又刻薄恶毒的人,一味退让的绝对没有用的! 徐柳吟敢当众欺辱皇太子妃,六皇子在外,难道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物? 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罢了! 临行之前,定国公便与妻子通了口风。 “陛下这个人,我是很了解的,现下这个局面,也未必就是全然的死局。” 他说:“我在前头男眷那边儿,见不到娘娘,你千万记得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改,一五一十的转述给她。” 定国公夫人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继而便见丈夫沉吟许久之后,低声道:“不要把陛下想象成那些视权柄超越一切、玩弄政治手腕如同家常便饭的天子,他先是皇室的一家之主,然后才是皇帝。” “当今天子,跟过去以往的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一样。在别的皇帝眼里,是先有国家这个概念,然后才有家,但在他眼里,要先有家,才有国家这个概念!” “等到陛下回宫,娘娘一定不要想着从家国大义的角度去打动他,那都是没用的,要从小家的角度出发,以一个丧夫之人的身份去向他哭诉,丈夫尸骨未寒,小叔子就开始欺凌长嫂,乞求公公给自己主持公道,要是能拉上其余人一起说,就更好了……” 夜色之中,定国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锋利的冷意:“六皇子以为自己必定胜券在握,我看,却未必呢!” 对待没有任何威胁的,嫡亲兄长留下的妻子都如此冷酷刻薄,这样一个人,难道会善待别的家人吗? 皇帝一定会考虑这一点的! 待到奠仪结束,定国公夫人悄悄寻了时机,将丈夫的这席话告知女儿。 皇太子妃听罢微微颔首:“爹这么说,倒是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至于联合其余人,却也不难。” 六皇子也好,徐柳吟也好,行事都太过于张狂了。 先前皇帝还在京中的时候,倒还知道收敛几分,待到皇帝离去,山中没了老虎,这夫妻俩立时便膨胀起来了。 徐柳吟一朝得志,便使人去给自己娘家的姐姐,如今正经的弟媳妇送赏赐,这何其张狂! 六皇子与七皇子,只能说是长幼有序,却谈不上尊卑有别,一个做嫂嫂的,公然用对待奴婢的态度对待弟妹,这是绝对逾越其余皇子妃们心理底线的事情! 而无论是生活也好,政治也好,底线都是相当重要的一个衡量标杆。 都知道徐家姐妹有仇,替嫁之事众人也是心知肚明,但徐倩茂是怎么做的? 即便跟妹妹有仇,做生意发财的时候,也把徐柳吟带上,且这几年来,从没有短亏过她一文钱! 可徐柳吟呢? 一朝得志,就很不能用鼻孔看人。 莫说做了东宫妃,乃至于来日做了皇后的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其余妯娌们的未来,就说是找一个人做朋友,这姐妹俩你会选谁? 当然是徐倩茂! 皇太子妃脑子转的飞快——要说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她如何也比不上徐柳吟,但要说是思虑大局,牵连关系,十个徐柳吟也比不上她! “要把王家的人拉到我们这边儿来。” 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他们家都是些不成器的玩意儿,所以不能让他们上我们的船,甚至于明面上沾上都不成,但是一定要让他们跟老六府上结仇!” 只有这样,一心袒护娘家的老太后,才会跟他们站到一边儿来。 一个家庭里,老娘跟大多数儿子、儿媳妇都反对让一个人当家,那他一定就当不了家! 更别说皇帝也是人,总要考虑亲戚朋友的想法的。 定国公夫人微微一笑:“娘娘跟老爷,真是父女连心,他也是这么说的。” 继而又收敛起笑意,眉宇间隐露忧色:“只是没了六皇子,也还会有新的东宫……” 在这个问题上,皇太子妃相当的坚决:“只要不是老六,那么是谁都成。” 不过…… 她在心里有着一个倾向,只是事情还未落地,不好宣之于口,便不曾告知母亲。 …… 朱棣感觉自己处于一种非常玄妙的状态之中。 好像是整个人都躺在暖热的海洋里,无边无际的飘荡着。 起初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光亮,更尝不到什么味道,渐渐的,却有些变了。 他开始能朦朦胧胧的听见一些声响,虽然仍旧看不见什么光亮,但偶尔却也能够得到味觉上的反馈,并且随之时间的推移,所能得到的感触也越来越强烈。 慢慢的,朱棣对自己当下的状态有了几分猜测,但真正落实到心里,却还是某一日他忽然间动弹了一下,继而就听见有个轻快欢喜的女子声音传来:“呀,姑娘,它动了呢!” 动了? 朱棣若有所悟,继而便听一道稍稍低沉些的女声道:“快五个月,也差不多了。” 朱棣便明白过来——我这是转世投胎,又到了这一世的娘胎里了。 就听了这么几句话,困劲儿就上来了,倦意袭来,之后的事情他也就不知道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几个月,越到后期,他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也就越长。 朱棣非常上心的分析着自己这一世的家境。 他最先听见的那道声音称呼自己亲娘一声“姑娘”,大抵是很早就跟随在亲娘身边的人,是以亲娘成婚之后也没更改这旧有的称呼—— 这说明亲娘起码有个小康的家境,不然也没法打小就有丫鬟陪着啊! 这很好。 起码说明他即将来到的这个家庭衣食无忧。 难道是又一次回到大明,托生到我亲娘的肚子里了? 再往下几个月零零散散的听下来,朱棣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 因为这一世的亲娘,明显要比他原世界的亲娘马皇后剽悍的多。 白天风风火火干工作,晚上回去风风火火……他爹。 搞得朱棣很郁卒。 娘啊,您歇一歇吧,大着肚子呢,别太累了! 也放过我爹吧,他都要哭了! 倒是又知道一件好事。 他爹是个亲王,他娘是明媒正娶的王妃,且他还是这夫妻俩头一个孩子。 嘿嘿! 朱棣在心里偷着乐,这辈子咱是老大! 就等着生下来之后当小郡王了! 备不住咱走个狗屎运,以后还有机会再来一波儿靖难! 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没有了。 朱棣心说,我娘跟皇太子妃的关系真不错啊,皇太子看起来也像是很精明强干的样子。 然后没过多久,皇太子就无了。 朱棣:“……” 怀疑一下自己的毒奶能力,然后兴奋起来! 爹,去争储君之位啊! 算了,我爹是朵娇花,只会给我娘海豹鼓掌,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我娘呢! 娘,去帮我爹争储君之位啊! 什么,皇太子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皇帝先前定下的制度是嫡出居先? 笑死,储位这东西,向来不都是能者居之吗?! 而且嫡子怎么了,很了不起吗? 也没有吧。 呵呵。 搞得我好像很想做皇帝似的。 根本没那个想法好吧。 真有意思。 我就是说着玩玩。 你真的很装。 Em完之后,就发现嫡子的老婆原来是亲娘的妹妹,且好像还跟亲娘不睦? 朱棣瞬间支棱起来。 娘,要不咱们就出海吧! 反正除了我之外,你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亲人了。 酌情考虑带不带我爹! 我都听见了,你攒了好大一笔钱,还悄悄让人在外边养了支小一万人的海军! 咱们从东南沿海潜伏下,猥琐发育,然后想法子靖难—— 然后就这么到了皇太子的祭典上。 朱棣耳朵紧贴在亲娘肚皮上听动静。 好热闹好热闹,真是一出大戏啊! 娘你好好考虑一下带我出海,咱们娘俩一起靖难的事儿啊! …… 定国公夫人走后,徐倩茂去探望皇太子妃。 看似两个人的戏码,实则还有第三个人在。 皇太子妃一见她就笑了:“好大胆,别人都不敢吭声,就你敢往前站。” 又拉着她与自己一处坐下:“累不累?也是八个多月了呢。” 徐倩茂就着皇太子妃的手落座:“我好得很,能有什么疲累?” 又说其余人:“嫂子们糊涂啊,看不明白,总觉得忍一忍,以后就会好的。可她们怎么不想想,这会儿老六还没做皇太子呢,正是最需要展现他友爱兄弟的时候,现下这种关头他们夫妻俩都不肯装一装,以后难道就会忽然转性?” 她冷哼一声:“我觉得,老六一旦上位,备不住就是下一个胡亥!” 朱棣在肚子里用力点头:“没错儿,他不行的!我行,咱们娘俩一起靖难!” 皇太子妃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再细细一想,竟也觉得有理。 凝神细思半晌,几经踌躇,终于还是摆摆手打发亲信们出去,低声对徐倩茂道:“我心里边转着个想法,只是不敢说给别人听,咱们妯娌两个相识几年,是交了心的,所以我问一问你的意思,你要是不肯,从此以后,我便也不提了。” 徐倩茂见她说的如此谨慎,不由得也跟着压低了声音:“还请嫂嫂细说?” 朱棣也将耳朵贴的更紧一些:还有什么是我这个VIP不能听的吗? 遂听皇太子妃道:“老爷子这个人啊,我还是有所了解的,他并不是真的认同什么嫡子继承制——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满意先夫,而是说……” 她思忖一会儿,解释说:“对老爷子来说,是为了确保先夫能够坐稳东宫的位置,才认可了这个制度,而不是说因为先有了这项制度,先夫才能坐稳东宫的位置,我这么讲,你能明白吗?” 徐倩茂一点即通:“老爷子看重长子,且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看重规矩。” 朱棣若有所思:听起来倒是有点像我爹。(不是娇花爹,是扒皮爹。) “是了,正是这个道理!” 皇太子妃欣然抚掌道:“所以我想着,如果等他回来,我对他哭诉,说不能让先夫在地下孤苦伶仃,断了香火供奉,要给他过继一个孩子,老爷子一定会同意的,甚至于他会比我还乐于去做这件事情!” “要说起对血脉和子嗣的看重,老爷子比我要真挚多了,现下他不提,是伤心过度,还没有想起来,等过了这一阵儿,当然也就会着手去做了。” 徐倩茂手扶着肚腹,明白过来了:“大嫂的意思是——” 朱棣:嗯?展开说说! 皇太子妃诚恳道:“倩茂,我不跟你说虚话,太医说了,你腹中所怀的八成是个男孩儿,待他出生,你愿不愿意将他过继到先夫名下?我看诸皇子的资质都很平平,也就是老七稍稍出挑一些,只是你如此出类拔萃,想来你的孩子总不会差的……” 徐倩茂嘴唇一动,就要说话,却被皇太子妃拦住了:“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你不要急着回答我,想清楚了再说,我也是做过母亲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也不要怕因此影响到我们俩的关系,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能够欣然接受。” 朱棣:卧槽?无痛成为东宫之子,且还是唯一的东宫之子?! 众所周知,嫡出就是最**的! 这个我可以! 再说一遍,娘,我真的可以! 而徐倩茂也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道:“我能接受啊!” 皇太子妃怔住了:“你不再想想吗?” 徐倩茂不假思索道:“有什么好想的?” 朱棣也不假思索道:“有什么好想的?” “对于当下的局面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啊——前提是这孩子得争气才行。” 朱棣:“我争气的!” “我平日里本就事多,哪有闲暇顾看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交付给保母照顾,倒是衣食无忧,但是她们也很难以母亲的身份来关爱他吧。” 朱棣:“没错儿,是这样的!” “再则,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打破脑袋想求都求不到呢,我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朱棣:“一整个感动到了,娘你就是我的嘴替!” 那可是极有希望到手的皇太孙之位啊! 徐倩茂甚至于想的比皇太子妃还要远:“如果遵从大嫂和府上的计划,老六一定不会被册立为储君的,可是不立他,又该立谁?诸皇子看起来也没有太靠谱的……” 朱棣:“没错儿,都不如我靠谱!” “但此事其实也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 她没有卖关子,很痛快的给出了答案:“那就是老爷子身体很好,说一句正当壮年也不过分。” “而一个孩子究竟有没有天赋,三五年间,足够看清楚了。” 朱棣超大声道:“有有有,主打的就是一个应有尽有!!!”:,,. 257 第 257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6 皇太子妃最先开口的时候, 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 如她所说的那样,她也曾经做过母亲,知道对于母亲来说, 孩子有多重要。 再则, 这毕竟不是儿戏,孩子一旦过继出去,就真的不能更改了,以后只能称呼她为母亲,却要称呼徐倩茂这个实际上的生母为叔母。 舍不得并不奇怪。 皇太子妃也猜想过, 可能徐倩茂会答应。 因为这个提议,的确是一种双赢。 只是她如何也猜想不到, 徐倩茂会答应的如此干脆利落。 不得不说,除去利益的考量之外,二人之间的情谊, 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怎么能叫皇太子妃不为之感激涕零呢! “倩茂,我实在……” 徐倩茂笑着止住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大嫂选我的孩子, 也是因为相信我呀,咱们妯娌们那么多,你难道会缺过继的人选吗?” 将心比心, 过继的那一方也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 因为在这个时代,血缘之情毕竟是割不断的。 这跟后世的收养完全不是一个道理, 收养人随随便便搬个家,就再也难寻踪迹。 她就在这儿,七皇子这个皇孙生父也在这儿,皇太子妃一个不好,就可能鸡飞蛋打。 好好的把孩子抚养长大,东宫的大义名分也给了他, 但他就是惦记着亲生的父母,皇太子妃又能如何? 且东宫无子,孩子一旦过继过去,先天的就有了超出诸皇孙,甚至是诸王一等的名分,这样的优势,哪家王府不想要呢? 皇太子妃要是透出风儿去,保管有人在深思熟虑之后,愿意把儿子交给她来抚养。 但纯粹因利益而来的人,皇太子妃是不敢相信的。 是以过继这事儿,非得要两方都打心眼里乐意,劲儿往一处使才成。 妯娌两个敲定了这件事情,又商议起当前的局面来,都觉得应该拉拢皇家内部能够拉拢的人,让皇帝尽量站到己方这边,对于皇太子妃提出的争取皇太后的提议,徐倩茂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而她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依据徐倩茂的观察,皇帝是很爱惜自家子孙的,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应当不会作出血洗皇族的事情,但是倘若真叫六皇子上位,那可就不一定了。 要真是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她就带着亲信们乔装改扮离开京师,乘船出海,苟两年把高威力炸/药搞出来,反手回来收复神京,搞不好还有机会捡个女皇坐坐呢! 不过这条路的不可控性太高,不到非不得已,最好还是别走。 …… 今日皇太子的祭典上,男女分区列席,男宾在前,女眷在后,两方隔得比较远,加上皇太子妃的人刻意把控消息——皇太后就是个普通老太太,享福跟偏心娘家人之外,甭指望她正经做事儿。 而皇后薨逝之前,便开始着手让皇太子妃执掌宫务,这两年她更是手握凤印,莫说是出宫开府、只在节令里进宫的诸王在内宫之中吃不开,即便是生活在后宫的皇帝的嫔御们,衣食用度都得由皇太子妃看顾呢。 皇太子妃铁了心想要瞒下一个消息,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六皇子作为嫡出之子的气焰再怎么嚣张,也不能隔着皇城的城墙直接吹到宫中宫人和内侍们的面前不是。 是以等六皇子接到消息的时候,徐柳吟那三十杖都已经挨完了,一张春露含愁的俏面也被打得红紫起来,衬着那沁出衣裙的血色,分外的狰狞可怖。 六皇子眼见爱妻被人折磨成这样,岳母坐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心痛如割之外,只觉一股火气顺着五脏六腑直冲喉咙。 他当即拔剑而出,杀气腾腾的就要往内宫去寻皇太子妃算账:“我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叫她一声大嫂,她竟如此心狠手辣,做出这种恶毒的事情来!” 左右见状赶忙拦住,宫城武士们也是纷纷变色。 唐氏尤且还在哭泣:“柳吟,你睁开眼来看看娘啊,孩子——” 又转向六皇子,恨恨道:“向来都说是封妻荫子,现下我也不指望女儿能夫荣妻贵,难道只是替她寻个公道,都做不到吗?!” 六皇子听得面红耳臊,再看着奄奄一息的妻子,猛一咬牙,便要推开众人杀进宫去。 还是魏国公死命将人拦下,又抬腿给了跪坐在徐柳吟身边哭哭啼啼的唐氏一脚:“你懂什么?!除了陛下之外,谁拿着兵器杀进内宫都是造反!” “你生怕皇太子妃找不到理由处置六殿下是不是?难道守城禁卫跟六部老臣都是吃干饭的,就眼看着他进宫杀人?!” 唐氏的哭声停了几瞬,继而又接了上去:“我苦命的孩儿啊!” 魏国公又劝六皇子:“我看柳吟伤得厉害,还是先让太医来瞧瞧吧!” 六皇子眼见岳父拦在前边寸步不让,再看爱妻此时的惨状,脸上青筋跳动几下,到底还是遵从了他的意愿。 徐柳吟伤的非常严重,皇太子妃已经打算与之彻底决裂,当然也就没了手下留情的可能。 唐氏再如何愚蠢,先前有句话也说的很是。 三十杖打完,男子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是弱质女流! 六皇子抱着徐柳吟回到王府,看使女褪下她身上与皮肉粘连在一起的里衣时,都不由得红着眼眶转过头去。 再请太医前来诊脉,面面相觑之后,也是说的含糊:“先寻支百年的山参片含着,再开几服药吃吃看……” 六皇子岂会不知他们的言外之意? 当即拔剑出来,抵在太医的脖子上,目光几欲吃人:“救不回王妃,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几个太医惊惶变色,只得出声安抚:“能,能救回来的……” 魏国公却还记得先前皇太子卧病之时,徐倩茂上天下地搜罗名医奇药的事情,亲自去了七皇子府,让她赶紧伸手帮一把。 徐倩茂都无语住了。 我为什么要帮徐柳吟啊?! 嫌她对我不够坏,还是觉得生活太过无聊,想背刺一下皇太子妃? 心里撇嘴,脸上倒是不显:“爹也说那是之前的事情,时过境迁,名医早就云游四海去了,奇药也都给了皇太子妃,此时此刻,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魏国公冷着脸,觑着她说:“你不必拿这些话来诓我,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必然有我需要的东西!” 说到这儿,又软和了语气,叹息着说:“柳吟她也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坐视她去死?即便她先前有错,现下受到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徐倩茂面露茫然:“啊?柳吟有什么错,我怎么不知道?” 魏国公一张老脸青红不定,好一会儿过去,才郁郁道:“先前柳吟行事,是有些张扬了……” 徐倩茂遂冷笑起来:“原来爹也知道啊!” “感情先前徐柳吟公然羞辱我的时候,您装聋作哑,置若罔闻,好像我是别人家女儿似的,现下徐柳吟撞到铁板上栽了跟头,您倒是忙前忙后,忧心忡忡了啊?!” “怎么着,我的脸面不值钱,徐柳吟想打就打了,徐柳吟的命却很值钱,您动动嘴皮子,就要让我化干戈为玉帛,把自己千辛万苦收拢来的奇珍异宝双手奉上?” 她呵呵笑了两声,然后瞬间切换道疯狗模式:“别做梦了!” “您把我当什么,贱货吗?!” “徐柳吟看不惯我,我难道看得惯她?她死不死,关我屁事!!!” 然后就捂着肚子开始呻/吟:“哎哟,我肚子疼,快来个人扶我一把……” 七皇子恰到好处的站了出来,一边扶住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妻子,一边艰难的跟魏国公说:“您还是先回去吧。” 魏国公:“……” 魏国公拂袖而去! 唐氏知道他是做什么去了,看他回来,忙追问道:“可讨到了吗?” 魏国公唯有摇头。 唐氏恨恨的骂了出来:“这个丧家精,这么狠毒的心肠!” 魏国公则低声问:“六皇子呢?” 唐氏道:“在里边陪着柳吟呢。” 魏国公痛苦道:“真的留不住……了吗?” 唐氏啐了他一口:“别胡说,你才要死呢!” …… 徐柳吟昏迷了一日一夜,才勉强睁开眼睛。 唐氏看她如此虚弱憔悴,眼泪不由自主的出来了:“我苦命的儿啊!” 徐柳吟动了动嘴角,便觉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指甲掐住掌心,生忍着问;“殿下呢?” 唐氏忙道:“他接连守了一日一夜,我催着他去歇息了。” 徐柳吟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具体情状如何,却也能够料到必然不妙。 抬眼看着头顶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帐子,她只觉了无生趣,满心凄然,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娘,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这傻孩子,好端端的,说这些话来戳你娘的心!” 唐氏也哭了,却还是强撑着劝她:“你得往后看,得想以后啊,等六皇子做了太子、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啊!” “皇后又有什么用?” 徐柳吟抽泣出声:“不过是为人作嫁衣裳罢了,我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唐氏听得一滞,心头更是刺痛,再见女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当真是痛心断肠。 先前在孝期的时候夫妻不能同房,当然不会有什么消息传出来,而后来好容易出了孝期,想怀孩子,却怎么都怀不上。 倘若同时成婚的皇子妃们纯纯只是妯娌关系也就罢了,偏里边儿还掺了个徐倩茂。 倘若最先有喜信儿传出来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徐倩茂! 七皇子府上传出喜讯那晚,徐柳吟几乎一夜未眠。 六皇子倒很体贴,劝慰妻子说没关系,不必着急,左右他们年轻,以后总会有孩子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其余几个妯娌都有好消息了,就徐柳吟自己没动静,她怎么能不急? 魏国公府里,唐氏也是忧心忡忡。 女儿成婚之前便与六皇子珠胎暗结,事发之后又被强行落胎,孩子被打下来的时候,血流的把褥子都浸透了,此后女儿再行经时,便是腹痛难耐,非得吃药再能忍受过去。 她见状心里总是不安,倘若女婿是别家的也就罢了,可是皇家中人,子嗣是极其要紧的啊! 偏偏这事儿难堪,既不能张扬出去,也不敢广求名医,甚至连找个擅长妇科的太医瞧瞧都不敢。 太医要是知道,几乎就等同于掌管太医院的皇太子妃会知道,皇太子妃知道了,这事儿用不了多久,就得传到皇帝耳朵里! 一个生育能力要被打上问号的女人,怎么可能顺顺当当的嫁入王府? 别说是没成婚的时候,即便是成婚之后,唐氏都叮嘱女儿,若无必要,不要让太医给她诊脉,先尽着魏国公府用惯的大夫来用。 徐柳吟自己也明白这道理,是以向来不用宫中太医,只用唐氏推荐的大夫来瞧。 最初那大夫还给开药调理,叫她好好将养身子。 渐渐的,徐柳吟眼见着周遭妯娌都有了身孕,难免急了,待大夫来时厉声逼问,后者终于无可奈何的说了实话:“王妃先前小产时年纪尚幼,本就不宜生育的,既有了,好好的生下来,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偏偏留不得,用药生生打了下来,伤到了胞宫……” 他看着徐柳吟逐渐苍白的面孔,终于还是低声道出了实情:“您还是继续养着吧,之前的药也别断,再过了三年五载,上天眷顾,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 再过个三年五载,还要看上天眷顾,才能求到那么一个可能? 这跟直接断言,她几乎无法再生育又有什么不同! 徐柳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唐氏知道,也是如遭雷击:“怎么会……” 徐柳吟呆呆的躺在塌上,嘴唇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唐氏见状吓坏了:“我的儿,你别怕,咱们再找找别的大夫,总会有办法的!” 徐柳吟坐起身来,抓起枕头旁边的如意狠狠砸到了地上:“要不是徐倩茂多嘴害我,我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等地步?!” 十指死死的扼住被褥,强烈的痛苦和恨意之下,她面容都扭曲起来,转目看向唐氏,眼泪簌簌流下:“娘,你是亲眼见到的,我那个没能来到人世的孩子,是生生被药打下来的啊,那是个男孩儿,倘若好好的生了下来,我岂会是今日境地?!” 唐氏心疼的搂着她:“还会再有的,还会再有的……” 徐柳吟恨得心头滴血:“那个大夫只敢说好话来糊弄我,娘你也要来糊弄我吗?!” 她嚎啕大哭,恨意浓郁到仿佛能从眼底流泻出来:“徐倩茂那个贱人——总有一日我要割了她的舌头!” 这件事是瞒不下的,也没必要瞒着六皇子。 照唐氏的意思,就该让六皇子知道徐柳吟为他失去了什么,也应该趁着他对她还有爱意的时候,赶紧打算以后。 六皇子知道此事之后,果然十分怜惜妻子的遭遇,第一时间去安慰她:“柳吟,你不要怕,我们肯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徐柳吟心头一热,还没热完,就听六皇子继续说:“以后别的妾侍有了儿子,就抱到你膝下照拂,以后你就是他唯一的母亲!” 这就是纯粹是男女思维差异了。 六皇子想:你想要儿子,却不能生,那就让妾侍生了给你养,一样都是你的儿子,你高不高兴? 徐柳吟想:我不能生育了,你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要跟别的女人上床生孩子! 她忽然感觉很悲哀。 但身体还是在思维的操控下,顺从又感激的依偎到他怀里,对他说着甜蜜动容的低语。 这个男人,是她付出一切都要抓住的,她不能失去他!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徐柳吟并不能清楚的意识到这到底是为何而流。 但她的确感觉到了痛苦。 不是因为不能生育而产生的的痛苦,而是因为枕边人那句话而产生的痛苦。 而不能生育的也好,那句诅咒一样的宽慰也好,在此之后都如同恶鬼一样纠缠着她,让她焦虑痛苦,寝食难安。 而这种痛苦,在皇太子薨逝的消息传来之后,终于达到了顶峰。 是的,皇太子的薨逝对于徐柳吟来说不是天降大喜,而是痛苦。 皇太子死了,六皇子会是下一任储君,她会是储君之妻,会是下一任皇后。 听起来,这是多么的荣耀啊! 可她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一个无所出的皇后,又能享受到多少的国母荣光? 即便她的丈夫爱她,即便她是所有庶子的母亲,可不是自己生的就是不是自己生的,隔着一层肚皮,那能一样吗?! 倘若六皇子只是亲王,她的痛苦就只会是我失去的那个儿子丧失了他本该有的世子之位,而我,也注定会是一个无子的王妃。 但是当六皇子成为太子,那种痛苦霎时间就被亲王与皇太子之间的差距所放大了。 徐柳吟不得不去痛苦——我失去的是一个可以做皇太子的儿子,是一个原本可以高枕无忧的皇后之位啊! 这种痛苦叫她发疯,所以她几乎不顾一切的想要报复徐倩茂。 都怪她多嘴! 这个贱人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如果不是她多嘴,爹不会找大夫给她落胎,也就不会有现下的情况发生。 如果她安安分分的留在乡下,那她根本就无须用美色勾引六皇子,做出婚前偷欢的事情,而是可以高高兴兴的等待被册封为六皇子妃! 这才是徐柳吟在皇太子薨逝之后,立即丧失理智,用尽一切办法羞辱徐倩茂的根本原因。 可是现在…… 这一切好像都成了泡影啊。 徐柳吟虚弱无力的伏在塌上,感受着背部传来的凌迟一般的痛楚,自嘲的笑了。 大概就到这里了吧。 我这幅身子,本就是破破烂烂的透着风,经此一事,怕是彻底完了。 六皇子对她是很有感情的,见妻子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气息更是一日弱过一日,几乎是发疯似的在京城搜罗名医,最后连有些神异之处的和尚道士都抓过去不少。 然而徐柳吟生受了三十杖,别说是皮肉,连内脏都受到了损伤,那些医术顶尖的太医都不敢打包票能治好,更何况是民间大夫? 只是见六皇子一副治不好我就要医闹杀你全家的样子,到底不敢直说,踌躇着给出了几服吃不死人但是又很难凑原材料的药方,叫他试着给王妃娘娘吃吃看。 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 而皇帝的旨意,也就在这时候从皇陵那边儿传到了京师。 相当炸裂的一道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你们这群没心肝的畜生,死了大哥,却还能在京师心安理得的享福,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马上都给老子滚过来! 接旨之后三天内到不了的,老子扒你们的皮! 钦此。 留守京师的诸皇子:“……” 啊这? 年纪最长的二皇子捅咕了一下身边的三皇子:“怎么办啊?” 三皇子也很茫然:“啊这……” 四皇子却瞧见七皇子已经开始往外走了,忙叫住他:“老七,你怎么看?” 七皇子很老实的告诉他:“这么大的事情,我拿不了主意,得回去问问王妃的意思才行。” 四皇子:“……” 噢,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给忘了。 我七弟家是有点阴盛阳衰在身上的。 七皇子回去把事情给老婆一说,徐倩茂扶着肚子也愣住了。 好一会儿过去,才喃喃道:“可真是相当炸裂的一道圣旨……” 然后马上让人给丈夫收拾行装:“你赶紧再进宫,让诸王跟你一处往皇陵那边儿去,千万别延误了时间!” 七皇子愣住了:“这也没法儿一起走啊,你都让人收拾行李了,他们都还在宫里……” 徐倩茂掰碎了告诉他:“你们兄弟里边儿,你排老几啊,你说话难道就中用,让他们走他们就走?但他们理不理会是一回事,你有没有尽到兄弟之情,把该提醒的提醒到了,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摸了摸丈夫微微有些发凉的脸,柔声叮嘱他:“去劝他们跟你一起出发,我让他们多备些行李,愿意跟你一起走的就一起走,不愿意的,也别强求。临行之前,再去见一见大嫂,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她应该也有所准备。” 七皇子抬头看着妻子笃定的神情,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了。 徐倩茂见状,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很宠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在家听我的话,出了家门听老爷子的话,不会有事的。” 七皇子很乖的点了点头。 再折返回宫里去,遵从徐倩茂的意思,把该说的说了,诸王果然有赞同,也有反对。 六皇子便率先冷笑出声:“七弟在出宫开府的诸王里年纪最小,主意倒是最大呢!” 七皇子闷头听着,也不反驳,又去拜见皇太子妃。 皇太子妃见了他也是莞尔:“我就知道,倩茂必然与我心意相通!” 又说:“后宫的妃母们那儿,我都送到信儿了,行李也都匆忙准备了出来,除去实在年幼的皇子,愿意即刻启程的都在偏殿等着了,你是兄长,又已经成年,便一路护着他们去吧。” 七皇子自无不应之理。 皇太子妃又多叮嘱一句:“爹这回大概是伤心的狠了,所以才急匆匆的召你们过去,但你带着年幼的弟弟们,也不必太过着急,尤其行李准备的匆忙,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走得太急,哪个弟弟出了差池,你都是要担责的。” 七皇子郑重道:“是,我都记下了。” 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皇太子妃便催促着他启程:“去吧,一路小心。” 七皇子带着数个幼弟出了宫,宫门外王府的侍从们带着徐倩茂准备好的东西正在等待,见到人之后,马上娴熟的围了上去,继而扬鞭启程。 七皇子是头一个出发的,后边诸王便也都陆陆续续的动了身——老爹发飙,谁敢置若罔闻? 不知道我爹的铁拳有多硬吗。 连六皇子也不例外。 因着牵挂徐柳吟,他走的最晚,临行前更是百般叮咛,可即便如此,也在一日之后追上了七皇子的队伍。 毕竟他是率领一干扈从轻装简行,而七皇子队伍里的小皇子们,都还得乘坐马车呢。 双方谁也没停下来说句话,就这么着在路上错过去了。 六皇子出发的最晚,到的却是最早。 有一说一,就骑术而言,除去皇太子之外,他是最好的一个。 等到了地方,二话不说,就先去拜见老爹。 进第一道门的时候还是满脸风尘仆仆,到第二道门,眼泪就下来了。 “爹,大哥,我来迟了——” 皇陵这边的天阴沉沉的,但是这天气无论再怎么阴沉,也不会比朱元璋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六皇子前脚进门,就要扑上前去跪哭,膝盖刚往下一压,下颌就被朱元璋伸过去的鞭子顶住了。 “老六?” 六皇子看着面前满脸黑云、杀气腾腾的老爹,饶是一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得打个哆嗦,下意识的想找个角落躲起来。 他怯怯的叫了声:“爹……” 朱元璋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一鞭子:“没心肝的东西!” “这是你嫡亲的大哥!” “你们俩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他死了,你居然都不来送他!” 那鞭子一分力都没留,挥到半空中的时候,便发出了一声脆响,听得六皇子几乎肝胆俱裂。 等真的落到了身上,马上就绽开一条血痕。 他生忍住了,没惨叫出声,只顺从的附和:“爹骂得对,都是我的过错……” 朱元璋又问他:“你接到消息之后就出发了?” 六皇子赶忙道:“儿子怎么敢违背爹的意思?” 朱元璋点点头,正准备暂且放过他,忽的想起一事,遂又提着鞭子转到他面前去了。 六皇子刚落下的心,马上就提起来了。 却听老爹阴沉沉的问:“怎么就你自己,你的兄弟们呢?” 六皇子心念微动,眼珠一转:“儿子听闻爹传召,便什么都顾不得,匆忙赶过来了,兄长和弟弟们还在后边,用不了多久,大概也就到了……” 朱元璋“哈哈”笑了一声:“好小子!” 然后一鞭子抽的他原地转了个圈儿。 “在老子我面前玩心眼,你还嫩了点!” 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你跟别人不一样,是嫡出,你大哥没了,就得是你顶上去,你当得好差事啊!” 又一鞭子抽过去:“你头一个过来,你别的兄弟都落在后边,你得意坏了是不是?大梁都挑不起,还敢在老子面前沾沾自喜?!” 半刻钟都没有,六皇子连挨了四鞭子,别说是人,最吃苦耐劳的骡子都受不了啊! 他下意识就想着要不要躲躲风头,眼珠刚朝外一转,朱元璋便发觉了。 他勃然大怒:“天杀的畜生,你还想跑?!” 朱元璋发疯咆哮:“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六皇子:“……” 朱元璋发疯咆哮:“捆起来吊到树上!!!” 六皇子:“……” 侍从们蜂拥而上,三两下将六皇子制住,捆得严严实实,继而吊到了树上去。 朱元璋一撸袖子,提着鞭子走过去了。 二皇子跟三皇子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兄弟俩便一处进去。 往里走的时候听见里边噼啪作响,还觉得奇怪,又往里走了两步,就见老六正在被吊起来打…… 二皇子:“……” 啊这。 三皇子:“……” 啊这。 兄弟俩差点哭出来,战战兢兢的近前去给老爹请安,劈头就挨了两鞭子:“没心肝的东西,你们大哥没了,居然都不愿意来送送他!” 二皇子与三皇子疼的龇牙咧嘴,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瞟到的六皇子的惨状,当下什么都不敢反驳,马上跪地,磕头如捣蒜:“爹,我们错了,我们糊涂啊……” 朱元璋冷笑一声:“你们哪里是知道错了,是怕重蹈老六的覆辙吧?” 将鞭子盘在手里。 烦躁的走来走去。 烦躁的走来走去。 再回到二人面前:“你们别的兄弟呢?” 被吊起来打的六皇子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看好戏的心情来。 二皇子与三皇子支支吾吾:“都,都在后边呢。” 朱元璋暴怒不已,一人赏了一鞭子:“王八蛋!既不顾全你们死了的大哥,也不能顾全你们底下的幼弟!” 又分别踹了他们一脚:“滚,到那边儿去跪着去!” 二皇子与三皇子都没敢捂一下痛处,便战战兢兢的去了。 朱元璋喘着粗气,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将鞭子盘在手里。 烦躁的走来走去。 烦躁的走来走去。 一只狗夹着尾巴,蹑手蹑脚的从门外路过。 朱元璋烦躁的一脚踹开。 “哪儿来的野狗在这儿碍事,滚一边去!” 258. 第 258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7 六皇子被吊在树上,满身都是鞭痕。 二皇子跟三皇子就跟俩陪葬的兵马俑似的,老老实实的跪在一边。 这俩难兄难弟之后,其余的皇子们也陆陆续续的来了。 无一例外,全都享受到了来自慈父的关怀。 先是一发“没心肝的畜生,不把你们大哥放在眼里!”,继而又是另一发“死了的大哥你们不管,底下的幼弟你们也不管,真该死啊你们真该死!”。 诸皇子:“……” 面对着开了狂暴模式的老爹,诸皇子连一星半点的不情愿都不敢流露出来,一概都是“啊对对对”。 爹,你说的都对! 直到七皇子带着弟弟们过来。 朱元璋在记忆里翻了翻,发现这小子打小身体就不好,便不曾计较他来得晚,再知道他竟然还带着幼弟们同行,凶神恶煞的脸上竟难得的浮现出几分欣慰来。 “好歹还有个中用的!” 又问他:“什么时候出发的?” 七皇子老老实实道:“接到爹的旨意,便匆忙出发了。” 朱元璋点点头,又问:“那又是什么时候接上你的弟弟们的?” 七皇子道:“常言说长嫂如母,娘已经去了,远行之前,哪有不去辞别大嫂的道理?我过去的时候,大嫂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委托我带着弟弟们前来。” 朱元璋总算是有了几分安慰:“你大嫂是个好的,办事妥帖,咱看人的眼光没错儿,你也有心了啊,总算是有点兄长的样子。” 说完,竟还关心了他一句:“一路过来,累不累啊?” 七皇子看着一众被打的面目全非的兄弟,再看看血肉模糊的老六,哪里敢喊累呢,借他个胆子都不敢啊! 想了想,又小小的表扬了自己媳妇一下:“王妃准备的很周全,一干东西都齐全,路上须得照拂弟弟们,行进的速度也不算快,并不累。” 他不说媳妇还好,一说媳妇,倒是叫朱元璋想起白绢上的事情来了。 怒从心起! 等等,发怒总该有个由头不是? 凝神思索。 好像是老六媳妇跟老七的媳妇互相替嫁了? 仔细回想白绢上的内容。 想不太起来了。 没有礼貌的开始摇人。 “喂,刘野猪!” “再把白绢的内容念一遍让咱听听!” 刘彻少见的没有推脱,老实又迅速的开始念给他听。 听到一半,朱元璋就摆了摆手:“好了,可以了。” 然而转过头去,目光凶戾,倏然看向了被吊在树上的六皇子。 毫不夸张地讲,被吊在树上的六皇子跟跪在旁边的兵马俑们齐齐抖了三抖。 继而就听老爹咆哮出声:“把那个畜生放下来,提到我跟前儿来!” 诸王心里边都犯起了嘀咕,不知道老爹这会儿抽的是哪根筋,私底下又难免有点庆幸——得亏被点出来的不是我。 继续跪的端端正正.jpg 那边六皇子已经被侍从们提到近前。 朱元璋又让七皇子过来。 他双眼如电,探照灯似的在两人身上逡巡:“老六,你娶的是哪家的女儿?” 六皇子心里“咯噔”一下,因着吃了老爹的教训,并不敢搪塞推迟,短暂的犹疑之后,很快便如实道:“是魏国公的女儿。” 朱元璋又问七皇子:“老七,你娶的是哪家的女儿?” 七皇子道:“也是魏国公的女儿。” “很好,”朱元璋点点头,道:“我记着,这婚事是你们娘还在的时候,给你们定下的,当时一气儿定了四家,你们是一起成婚的,是也不是?” 彼时一处成婚的四位皇子一道应声。 朱元璋再度点点头,终于图穷匕见:“那么老六,你娘当时给你定的,是魏国公的哪个女儿啊?” 六皇子为之语滞,无言以对,心脏狂跳的同时,额头不免生出汗来。 朱元璋冷笑一声,又问七皇子:“老七!你娘给你定的,又是魏国公的哪个女儿?” 七皇子迟疑几瞬后,终究如实道:“是魏国公的小女儿。” 朱元璋微一挑眉,状若疑惑的“哦”了一声:“那现下你府上的王妃,却是魏国公的哪个女儿?” 七皇子有些不安,但还是如实说了:“回爹的话,是魏国公的长女。只是爹,倩茂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妻子……” 朱元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继而问:“她好在哪儿啊?” 七皇子短暂的宕机了几瞬,继而很快找到了状态,无师自通的顺着面前这头狂躁狮子喜欢的方向开始顺毛——其实倒也不是他特别会顺毛,主要娶他的老婆徐倩茂千真万确是把好刷子啊! “倩茂她很孝顺的,娘在的时候,特别喜欢她,这些年娘走了,倩茂也一直记挂着她,每年娘的忌辰跟生日都会去庙里做法事,用娘的名义施粥,抚育无父无母的幼儿!” “倩茂一向友爱妯娌,敬重兄长,大哥还在的时候,便时常夸赞她,这在东宫,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大哥故去之后,倩茂也一直侍奉大嫂极是恭谨,有甚于从前,更是跟大嫂一起做了许多益国益民的善事,这在妯娌们之间更不是秘密……” “倩茂对我也很好,平日里将府里的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天南海北的替我搜罗药方治病,极为体贴周全。从前每到秋冬,我总要咳嗽几个月,经她顾看之后,渐渐的也都好了。” “更别说她还为我孕育了子嗣,再有半个来月,孩子估计就要出生了……” 朱元璋用马鞭抬起了他的下颌,饶有余裕的端详着他的神情:“没糊弄你爹吧?” 七皇子有些惧怕的咽了口唾沫,却坚定道:“没有!爹,倩茂真的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好,”朱元璋用马鞭拍了拍他的脸:“这话我先记着,等回了京,再慢慢查,要是叫我知道你骗我——” 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脸上的笑容往下一坠,倏然间转向六皇子。 “老六!” 六皇子猛地哆嗦一下。 继而就听老爹语气悠然道:“也来说说你媳妇?” 六皇子结结巴巴的顺着七皇子刚趟过去的那条路道:“柳吟她,她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朱元璋作倾听状。 六皇子:“她……” 她跟我娘…… 噢,这个还是算了。 六皇子:“她……” 我大哥曾经夸过…… 噢,这个也算了吧。 六皇子:“她……” 她跟我大嫂的关系…… 这个不提也罢_(:з」∠)_ 六皇子都要急了。 怎么回事,柳吟你怎么一点实绩都没有啊! 我七弟随随便便拉出来那么多条,条条都是王炸,你有一个也成啊! 怎么这么空的! 六皇子自己也知道情况不妙,有心想编个什么,奈何周遭人证太多,老爷子又随时都能核实,是以结巴了大半日,也只是在“她她她”,“她”不出个什么的同时,脑门上的汗珠子却是愈发的大了。 朱元璋也注意到了,抬手用马鞭刮了一下,惹得后者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朱元璋很不解:“怎么出这么多汗,天很热吗?!” 朱元璋问七皇子:“老七,你热吗?!” 七皇子连忙摇头:“不热不热!” 朱元璋一个狂狮摆头,觑着诸王:“你们热吗?!” 诸王连忙摇头:“不热不热!” 朱元璋便再度转头回去,怒气冲冲的问六皇子:“老六,你热吗?为什么出那么多汗?!” 六皇子:“……” 六皇子不能言语,也不敢言语。 朱元璋暴怒起来,抡起鞭子就开始啪啪抽了上去:“我问你热不热,你为什么不说话?!” “是对我心怀不满吗?!” “该死的畜生,你好大的胆子!!!” 七皇子就跪在他旁边,听见那鞭子噼啪着如同炸雷一样响在耳边,感受着那马鞭每一次扬起时颤声的刮脸的疾风,心肝脾肺肾都在一处哆嗦。 然而老爹的手很稳,非常稳。 即便此时此刻,他看起来暴怒到失去了理智,也仍旧非常有分寸将控制住伤害范围,将其仅仅局限在六皇子身上。 六皇子是昨天到这儿的。 到了之后先挨了一顿猛打,然后就被吊起来了,别说是叫太医来瞧瞧伤处,连水米都没有进过一口。 现在又在挨打。 就这频率和强度,金刚狼来了都扛不住啊! 他终于没忍住,搬了保命的护身符出来;“娘,娘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我爹今天是要活生生打死我啊,大哥——” 他不说这席话还好,说出来了,却是直接将朱元璋隐藏已久的怒火彻底点燃了。 “你还有脸提你娘?!” “你这个混账东西,自己都不把你娘的话当回事,现在倒是跟我哭起你娘来了?!” “你娘给你选的王妃是谁?你娶的又是谁?!” “你以为你能瞒住我一辈子吗,啊?!” 最后一个字从喉咙里蹦出,六皇子已经瘫软在地,分辨不得。 出于求生,亦或者是躲避的本能,他下意识就想说此事与自己无关。只是再转念一想,这么虚假的话,怎么可能骗得住老爷子呢。 遂不敢作声,只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 朱元璋冷哼一声,回头看一眼不远处袅袅冒着青烟的香火,冷笑道:“老六,敢做就要敢当,别事到临头了又缩脑袋。” “当然,这事儿也不是你一个人作下的,罪责并不尽在你身上,这边儿的事儿马上就要了了,咱们回京之后,再慢慢算!” 这几句话当真是一字千斤,每加一个字,都叫六皇子心头一沉,等整句听完,已经是冷汗涔涔,两股战战。 听老爷子这意思,倒好像是打算株连…… 他失声道:“爹,此事……” 朱元璋却无心听,一脚将他踹开,厉声吩咐:“来人!” 莫说是六皇子,诸王都尽数抖了一抖。 继而便听老爷子森森开口:“除去年幼的皇子们,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单独关押起来,我要一个一个的审!” 他目光如刀,极缓慢的在他们脸上扫过,剔完了这个脸上的肉,待其露出内里森白的骨,才有条不紊的去剔下一个人。 直剔的人后背发寒,毛骨悚然。 “我把话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说实话的,还是我的儿子,要是敢骗我,就是自寻死路!”:,,. 259 第 259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8 除去受到特别关注的六皇子、乃至于其余那些尚且年幼的皇子之外, 诸王无一例外,全都被单独关押起来。 而六皇子之所以算在这个“之外”里,也并非是因为他得到了什么优待, 而是因为他这两日承受到的特别关注太多,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真要是在从前,侍从们哪儿敢叫这个金贵的主子出事, 刚打个喷嚏,就得急匆匆去请御医来瞧了。 可现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不是? 今个儿皇爷可是亲口吩咐,把这个不中用的畜牲关进马棚里,没他吩咐,不准放他出来! 侍从们当然不敢违逆皇爷的心意,但是也不敢真的坐视六皇子病死——别看今天皇爷又踹又骂, 发起飙来直接就吊起来打,但人家那是嫡亲的父子,还能真有隔夜仇吗? 这要是今晚上六皇子咽了气儿, 备不住明天他们这群侍奉的人都得咽气! 侍从们左思右想,还是不敢置之不理,没敢去问皇爷的意思——毫不夸张的说,这两天哪只不开眼的鸟打皇爷屋顶经过,都得挨一弹弓! 他们只能去寻相对于皇爷而言, 天使一样温柔慈爱的宁国公主。 这段时间以来, 也就是这位公主说的话, 皇爷还能听一听了。 皇帝传召诸王往来此处的事情,宁国公主早已经得知, 又因为此时皇帝日常起居诸多事情都是由她来操持的,六皇子头一个来到此地的消息,也没能瞒过她的耳朵。 甚至于六皇子前脚刚挨完打, 后脚她就知道了。 只是宁国公主却没有理会,更没有前去劝慰。 虽说是嫡亲的姐弟,但宁国公主同六皇子的关系并不算太好,这家伙那副唯我独尊的脾气,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养出来的。 当初皇太后趁着皇帝出征,太子与皇后又坐镇后方力有未逮,将这个孙女许给了娘家侄孙,宁国公主并不很情愿,便悄悄使人去寻弟弟,希望他能飞马去给大哥送信,回绝掉这桩婚事。 六皇子的骑术,打小就很好。 但是六皇子没有帮她,而是把那封信交给了皇太后。 这也是姐弟二人感情彻底破裂的根本原因。 虽然知道从小到大,祖母都很疼爱两个嫡孙,弟弟对祖母的感情也很深厚,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同胞所出的弟弟,会在那时候出卖她…… 皇太后怒气冲冲的到她面前,锤着胸口跳脚大骂,骂完了又开始嚎啕大哭,说她没心肝,一朝得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连自家亲戚都看不上眼。 宁国公主浑身发冷,什么都说不出了。 那之后,遵从皇太后的意思,她匆匆跟王家的表哥举行了婚礼…… 思绪从过往当中收回,宁国公主的念头又转到了当下这事儿上。 父亲的脾气她也知道,他在气头上的时候,除了母亲跟大哥,几乎是谁都劝不住,而当他觉得自己占了理的时候,就算是母亲跟大哥在这儿,怕也拗不过他。 这回的事情宁国公主也听说了原委,有一说一,老六这打挨得不冤。 她劝只怕也劝不下来,倒不如暂且将自己在父亲那儿积攒的脸面留在手里,待到了真正危急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譬如说现在。 听人说六皇子挨打之后又被关进马棚里,连伤痛带着奔波赶路的辛劳一处爆发出来,已经发起了高热,宁国公主二话不说,马上就起身更衣,又使人去请太医来瞧。 近侍婢女有些迟疑:“公主,这要是叫皇爷知道……” 宁国公主道:“爹只说是要审老六,又没说马上就要他死,且有罪也好,无罪也罢,前提都得是他能安安生生的活到那时候,不是吗?” “再则,我这会儿只是他姐姐,不是什么公主,知道一母同胞的弟弟病的要死了都置若罔闻,岂不是更叫爹寒心!” 婢女领命去请了太医——这动静显然瞒不过皇帝,只是如宁国公主所料一般,后者果然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异议。 倒是六皇子发着高热,病的要死的时候睁眼瞧见姐姐,又恨恨的将眼睛闭上了。 明知道亲弟弟到了,明知道亲弟弟在受苦,却都冷眼旁观,这会儿我快要不行了,倒是惦记着来卖好了,你以为我会感激吗?! 一母同胞的姐弟,宁国公主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叹口气:“咱们都是骨肉至亲,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看六皇子闭着眼睛并不理会她,便也不去强求,只站起身道:“我这会儿来瞧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娘和大哥,我的心尽到了,来日到了底下见到他们,也算是有话说。” 将这几句话说完,便缓步离开了此处。 出了门,婢女见她眉头紧锁,心下怨气更深,不是对宁国公主,而是对六皇子:“六殿下还好意思跟您摆臭脸,他自己做的好事!” 宁国公主回过神来,幽幽叹一口气:“我并不是气恼他的态度,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什么? 方才看着弟弟身上那狰狞的伤口,乃至于他那张桀骜不驯的面孔,宁国公主鬼使神差的有了某种预感。 这小子打小就胆大包天,脑子一热什么事儿都敢做。 从前有大哥为他兜底,但现在呢? 大哥已经去了,他却还如同从前一样莽撞。 夜风有些寒凉,宁国公主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了悟到自己方才那短暂的悚然是因何而生。 老六他也许早晚有一天,会死于他的狂妄和跋扈…… 只是那都与她无关了。 宁国公主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 如她所说的,今日来这一趟,不是为了在六皇子面前尽一个姐姐的本分,而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来日可以踏踏实实的去见娘和大哥。 该做的都做了,她问心无愧。 …… 六皇子毕竟体健,这高热看似来势汹汹,叫太医来瞧过,灌了一壶药进肚,再扎了几针之后,到第二日清早,这烧就退下来了。 六皇子醒来之后,就觉得眼皮好像有千斤重,分外艰难的睁开眼,先去环顾自己周遭环境,见仍旧是在马棚里,心也就冷了一半儿。 怀着最后一点希望,他问了出来:“我爹没来看过我吗?” 侍奉(看守)他的人踌躇几瞬,终究还是如实道:“皇爷此时也有事情在忙呢。” 六皇子顿生心灰意冷之感。 朱元璋是真的有事在忙。 诸王都被抓起来单独关押,那不得有个人来审审吗? 他在偏殿里寻了间安静的屋子,旁边置一张小桌,让能文的侍从在那儿做笔录,继而就下令把二皇子提过来了。 朱元璋眼光多狠辣啊,一眼就瞧出来这群儿子们的心不齐,不然也不会四散着过来。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他们肯定无法提前统一口径,再经过先前的恫吓,都算是吓破了胆,此时一审一个准儿! 他猜想的半点不错。 有了先前的铺垫,甚至于无需发力,下令将二皇子提到这儿来,他老人家阴沉着面孔往上首一坐,淡淡吐出来一句:“说说吧?” 二皇子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道的全都秃噜出来了。 朱元璋没兴趣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直接点出了主题:“来说说老六媳妇跟老七媳妇。” 此外便一言不发,丝毫不肯表露任何倾向。 二皇子无从判断老爹的心意,又知道他发起飙来是真能狠下心来杀儿子的——老六还是嫡子呢,说打就打个半死,这样心狠手辣,难道还能舍不得他? 当下不敢夸大,更不敢为人遮掩,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的讲了。 坦白说,当初魏国公府姐妹替嫁,除去法理和没将皇家看在眼里之外,纯粹是魏国公府内部自己的事情——因为这并没有涉及到诸王的直接利益。 也就是说,对于徐倩茂和徐柳吟这姐妹俩,众人除去观感不一之外,起初并没有太多的区分。 尤其徐柳吟嫁的是六皇子,那家伙向来跋扈,也护犊子,妯娌们即便对徐柳吟心有不屑,也不太会在情面上流露出来。 而诸王是男眷,同弟媳妇交际的也少,就更不会对她有什么过于深刻的印象了。 是以现下徐家姐妹俩在外的声名,纯粹就是自己赚的了。 谈起徐倩茂,二皇子没法儿说人家不好。 老婆还入着人家船队的股,大把大把的往家捞钱呢,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啊! 而就为人来说,徐倩茂也足够豁达敞亮,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当日徐柳吟在皇太子的奠仪上发难皇太子妃的事儿,二皇子回府之后也听妻子说了,除了啧啧称奇于老六媳妇的愚蠢之外,对徐倩茂也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敬意。 要知道,在皇子妃们里边儿,老六媳妇对标的可是老六这个嫡子啊! 更别说那是在皇太子薨逝之后的特殊时期了! 易地而处,二皇子扪心自问,他是不敢阻拦六皇子的不义行径的——万一日后老六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发疯报复自己怎么办?! 可徐倩茂就是站出来跟老六媳妇硬钢了! 要说好处,那时候这么干是真没太大好处,唯一能收获的,大抵就是皇太子妃的感激,可是人走茶凉,大哥已经不在了啊! 是以那时候徐倩茂的行径,是完全担得起一句义薄云天的! 而徐柳吟呢? 这女人在二皇子心里,完全可以跟狗仗人势挂钩。 皇太子薨逝之后,众人都觉得六皇子会是下一个储君,徐柳吟的尾巴马上就翘到天上去了,迫不及待的将诸王压在了身后 二皇子的确是庶出,但人家也是齿序仅次于皇太子的皇子,你见了也是要喊一声二哥的啊,可六皇子夫妇呢? 完全没把他当成个正经东西瞧。 甚至于因为他是皇太子之后齿序最长的皇子,反而刻意的做出诸多轻蔑他的样子。 先前皇太子妃有句话说的很是,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你怎么待他,他如何还你。 如此鲜明的对比,二皇子会怎么看待这姐妹俩,那还用说吗? 朱元璋先前只是在白绢上简单了结了点内情,知晓替嫁这事儿是魏国公府搞出来的,却不知道这其间竟还有着这样多的内情。 老六老七跟徐家两个姑娘的婚事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老妻快要不行了的时候。 而老六跟他婆娘又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也是在那时候! 这两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尤其是老六! 徐柳吟也就罢了,皇后之于她,只能算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可老六呢? 那是你亲娘啊! 你怎么能,又怎么敢在她病危的时候做出这种事情来?! 该死啊该死!!! 朱元璋满身的杀气都快要溢出来了,霍然起身,阴晴不定的开始在殿内走来走去。 他每打二皇子身边走过去一趟,后者就要心惊肉跳一回,几次三番的下来,感觉心脏都要开始麻痹了。 而二皇子毕竟也不是蠢人,猜到这大抵是老六乃至于老七的一个关坎儿,忖度着老爷子的想法,又加了一味猛药下去。 比起跋扈猖狂的老六夫妇,他宁愿看见老七登临高位。 “还有件事,儿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朱元璋心平气和的点点头,吩咐左右:“带他下去,赏他十鞭子,他估计就知道当讲不当讲了。” 左右马上近前拿人。 二皇子惨叫一声,马上伏在地上磕头不止:“爹,儿子错了,饶了我这回吧!” 然后连个磕巴都没打,就把当日发生在皇太子奠仪上的事情说了。 朱元璋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原就阴沉着的脸色又是笼上了一层乌云,盛怒之下,起身一脚将旁边座椅踹翻! “天杀的东西,谁给了这两个畜生这么大的胆子?!” “他大哥还在的时候,是怎么爱护他的,而他又是怎么做的?!” “标儿尸骨未寒,他就敢纵容女人这么欺凌寡嫂,还为了这事儿对着大嫂喊打喊杀——” 暴躁的走来走去。 二皇子只觉得后背上的里衣已经贴到了身上,低着头不敢吭声,不易察觉的抬一点眼,只见老爹身上常服的袍角在自己面前来回闪现。 老爷子那咬牙切齿的声音森森的回荡在自己头顶:“该死啊,真是该死!” 那声音忽然停了。 二皇子心头猛地一颤,就见那袍角此时正停在自己面前。 他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抬起脸来,就见老爷子此时正立在他面前,微微弯着腰,用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目光凶戾的盯着他! 这场景不啻于玩鬼屋躲进衣柜的时候发现bss也在衣柜里边。 二皇子极力抑制住尖叫出声的冲动,抽泣着,小声叫了句:“爹。” 他问:“您怎么了?” 朱元璋厉声呵斥他:“该死的畜生,你那时候在干什么?为什么不阻止那个贱人?!” 二皇子哆哆嗦嗦道:“爹,儿子在男宾那边儿,不知道此事,倘若儿子知道,是决计不会任她如此的……” 朱元璋又问:“那你女人呢?她总不会也在男眷那边儿吧?!” 二皇子:“……” 二皇子都要怕死了——我媳妇的命也是命啊! 他不敢说当时王妃惧怕老六夫妇,没敢出声,更不敢贸然将其余人也拖下水,因为这八成于事无补,且还会让老爹更厌恶他。 二皇子几乎是绞尽脑汁的想着解决的办法,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忽然间福至心灵,想到了老七。 昨天在老爷子面前,老七是怎么为老七媳妇开脱的来着? 他可以有样学样啊。 哪怕是照猫画虎也行。 二皇子战战兢兢的开了口:“儿子的媳妇是个不成器的,惧怕老六,不敢作声,事后儿子知道,已经狠狠教训过她了!” “说到这儿,却还是娘的眼光最好,几个儿媳妇当中,她老人家最看重的是大嫂,最喜欢的七弟妹,老六媳妇犯浑的时候,也就只有七弟妹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虽说大着肚子,但气势可一点都不输,三言两语将老六家的弹压下去,叫她颜面扫地……” 不知道是这席话里的哪一句起到了作用,总而言之,老爷子的神情是眼见着的和缓了下去。 二皇子脑门上的汗珠子积攒到一定程度,不由自主的开始往下滑落,那滋味儿其实很难捱。 像是一只蜘蛛在额角上爬。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敢擦,只试探着说些能让老爷子开心的事儿:“大嫂毕竟是大嫂,老六家的哪里是对手,七弟妹出面之后,马上下令杖责老六家的三十杖……” 朱元璋甚是舒爽的抖了抖眉毛,很有兴趣的问:“真打了吗?!” 二皇子赶忙道:“真打了!” 还补充了一下细节:“起初老六家的还出言反抗,说大嫂打不得她,没想到大嫂却不惯着她,马上让人去取了凤印来……” 朱元璋抚掌大笑:“不愧是你大嫂!” 二皇子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神情,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哪曾想老爷子笑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二皇子赶忙停住,感同身受似的皱起眉头,作疑惑状。 朱元璋忧心忡忡:“三十杖可不好挨,老六家的不会已经死了吧?” “没有没有!” 二皇子见状,不由得感动得流下了泪水:“六弟妹只是丢掉了半条命,爹却在为她担心啊,她知道您这份心意,怎么敢死,又怎么忍心死?” 朱元璋为之释然,继而面露笑意。 二皇子赶忙也跟着笑了起来。 朱元璋却忽的收敛起笑容,上下打量他:“该死的东西,你笑什么?!” 二皇子:“……” 唯唯诺诺。 朱元璋:“你大哥尸骨未寒,你怎么笑得出来?!” 二皇子:“……” 唯唯诺诺。 朱元璋冷哼一声,两手扶在腰上,焦躁的在殿内转了几圈,继而道:“滚出去吧!” 又吩咐侍从:“叫老三来!” 260. 第 260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9 二皇子艰难的过了关,紧接着被提进去的就是三皇子。 朱元璋仍旧是老一套办法——招式不怕古旧,有用就行。 三皇子甚至于比二皇子跪的还快。 朱元璋眼皮子冷冷的那么一掀,他就跟丢进盐水里的蛤蜊一样,十分自觉地把肚子里的东西都给吐出来了。 老六夫妻之间的那些烂事儿。 皇太子奠仪上的变故。还有老七夫妻俩那可靠的人品…… 所说内容,基本上同二皇子讲的没有出入。 朱元璋心平气和的听他说完,再度起身踱步,从侍从手里接了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供词,对照着看了半晌,终于点点头:“暂且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过,过关了! 三皇子由衷松一口气,小心翼翼的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便要退将出去。 这个动作刺到了朱元璋的心。 “怎么,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皱起眉来:“你们一个个的,都觉得我老人家失心疯了是不是?” 说到此处,朱元璋神色倏然一厉:“你这混账,好大的胆子!” 三皇子:“……” 三皇子一秒滑跪,温顺又乖巧的摇头:“爹,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敢?” 朱元璋愤怒咆哮:“不敢?你以为我聋了瞎了,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吗?!” 朱元璋恼火不已的在殿内走来走去:“怕我,哈哈哈哈,怕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叉着腰到他面前去,恶狠狠的盯着他看了半晌。 又恼火不已的在殿内走来走去:“我会吃人吗?!” 走回去,猛地踹了三皇子一脚。 继续恼火不已的在殿内走来走去:“还是说我蛮不讲理,冤枉你们几个了,嗯?!” 三皇子呜咽着道:“爹,儿子不敢,儿子错了,儿子怎么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呢……” 朱元璋心灰意冷的看着他,满脸失望:“你们啊,根本都没人懂我!” 三皇子:“……” 朱元璋叹一口气,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算了,退下吧。” 三皇子毕恭毕敬的给他磕了个头,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朱元璋神情感伤。 朱元璋面露惆怅。 朱元璋重新打起了精神,发出雄狮咆哮:“老四呢,把那个畜生给我提过来!!!” 侍从们:“……” …… 二三四五四位皇子挨着被提了一遍,审讯一番之后,又被单独关押起来了。 至于究竟什么时候能被放出去,那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了。 侍从们这两天把下辈子的小心都给借出来了,走路的脚步原本就轻,这几日更是恨不能练就出一门行走时脚不沾地的法门出来。 原因无他,皇爷现在的精神状态…… 绝不精神内耗,发疯创死所有人! 主打的就是一个无一幸免。 朱元璋依照齿序来传召诸王,除去六皇子还脸色蜡黄的瘫在马棚里之外,七皇子便是最后一个被传过去的成年皇子了。 出发之前,七皇子其实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但是做来做去,最后浮现在脑海之中的,却是临行前妻子说的那几句话。 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向来行得正坐得端,没做过亏心事,就不怕爹敲门。 就是不知道,此时此刻,倩茂怎么样了…… 七皇子不无忧虑的想:算算时日,大抵也快要生了吧? …… 京师。 皇帝的旨意来的突然,诸王走得更是匆匆。 七皇子离京之后,徐倩茂进宫去问候皇太子妃,妯娌二人相对叙话,难免要说起此事。 皇太子妃思忖着道:“事出突然,京师这边儿也无从得知皇陵处的消息,是以并不知道老爷子究竟作何想法,只是他老人家在这个关头招人过去,大抵还是沉浸在伤心里,对咱们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皇帝对皇太子的感情越深,就越是不会拒绝给皇太子过继子嗣一事,她们的打算,也就越有可能成功。 只是在此之外…… 皇太子妃怕徐倩茂不了解皇帝为人,忙中出错,便低声提点她:“早先说要拉王家下水,不叫他们与老六坐同一条船,现下也都停了,老爷子忽然间传召诸王,其中自然有伤心难解的缘故,但在此之外,要说只是心血来潮,未免太过单薄。” 她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我觉得,此后他老人家兴许还会有更大的动作,咱们最好不要稀里糊涂的搅进这个漩涡里。” 徐倩茂由衷称是,心里也难免挂怀远行的丈夫。 这家伙是个脆皮,匆忙赶路,可别累病了。 正这么想着,就觉得肚子忽然间疼了一下,继而便是一股热流涌出…… 皇太子妃见她神色停滞,起初微怔,然而毕竟也曾经生育过,很快便反应过来,赶紧下令就近收拾一间产房出来,再使人去请产婆和太医前来。 徐倩茂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倒不觉得很痛,甚至于还有余力言语,分析当下的状况:“估摸着还得有段时间才生呢,不然就回王府去吧,生在这儿,实在不合适……” 有些地方的风俗,是忌讳产妇在别人家生育的。 皇太子妃握住她的手,轻轻掐了一下,语重心长道:“再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 从破了羊水到顺利生产,总共耗费了一个多时辰。 徐倩茂在内室生产,皇太子妃则在外双手合十,虔诚的乞求上天保佑,待听到殿内传来婴孩的哭声,她为之触动,霎时间泪如雨下。 因为太过于兴奋,心腹出来报信的时候都是跌跌撞撞的:“太子妃娘娘,七皇子妃顺利诞下了一位小郡王!” 期盼成真,皇太子妃反倒怔楞了,回神之后,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消息传将出去,诸王的妻室难免要入宫来向徐倩茂道贺,再知道皇太子妃要留她在东宫,待坐完月子再行回府,倒也不觉得奇怪。 刚生完孩子呢,哪有随意挪动的,左右皇太子已经薨逝,七皇子也不在京中,妯娌两个作伴,又有什么不可。 倒是也有聪明的,猜到了其中的猫腻。 “大嫂这会儿就缺一个儿子呢!” “老七媳妇也舍得?” “谁知道呢。” 然而无论是过继也好,出继也罢,这些事情都不是王妃们能做主的,私底下讨论两声,便也是了,终究不会翻到台面上来。 七皇子妃顺利产子的消息只传到了魏国公夫人唐氏那儿便停住了。 她吩咐六皇子府的侍从们:“这事儿千万别叫你们王妃知道,哪个多嘴说了,我非割掉他那根多嘴的舌头不可!” 再回到自家府上,却难免郁郁:“那贱人倒是好福气!” 魏国公有些迟疑:“要不,你递个牌子进宫去瞧瞧?” 到底也是自家女孩儿呢。 如今生了孩子,娘家人一声不吭,看起来也不像话。 唐氏迎头便啐了回去,连形象都顾不得保持了:“我去瞧瞧?老爷,这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你难道忘了,她把柳吟害成什么样了吗?!让我去看她?做梦!” 魏国公想起先前自己去求药时长女的态度,也是暗暗皱眉,便也罢了。 如是过了几日,唐氏的娘家嫂嫂隋氏来魏国公府走了一遭,此事却又起了新的波澜。 “你没听见外边的风声吗?都说皇太子妃仿佛是有意过继你们家大姑娘的儿子做嗣子的……” 唐氏迟疑了几瞬,很快想清楚了其中的利益关窍。 她险些原地跳起来。 这怎么行?! 皇太子妃要是过继了儿子,那这个孩子就是东宫名正言顺的后继者,往小了说,一个亲王之位板上钉钉,往大了说,老爷子爱屋及乌,未必不可能叫他一步登天! 到那时候,储君之位是否会落到六皇子手里,怕就很难说了。 唐氏当然是不乐见此事做成的,可是话又绕回去了——皇室王妃都不能置喙的事情,轮得到她来说三道四吗? 唐氏越想越急:“我看,那个野丫头就是故意的,什么恰好将孩子生在了东宫,说不定就是她服用了催产的汤药,想赖在东宫不走!” 左思右想之后,她心里边甚至于生出了一个主意,悄悄跟丈夫商量:“柳吟跟那个野丫头毕竟是亲姐妹,倘若将她不能生育的事情推到这次的受罚上,有没有可能把那个孩子过继到柳吟那儿?” 魏国公起初觉得无语——皇太子妃要真是铁了心想过继一个孩子,你能拦得住? 你凭什么拦啊? 再转念一想,竟也觉得有些道理。 要说亲近,皇太子妃跟长女只是妯娌,但幼女跟长女可是亲姐妹啊! 虽说皇太子是皇帝的心头肉,但六皇子也一样是皇后嫡出的不是? 左右柳吟是不能再有孩子了,过继自家姐妹生的,总比女婿找妾侍生来的要好啊! 至于长女是何想法,唐氏——甚至是魏国公这个亲生父亲,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归根结底,徐倩茂终究是这个家庭的编外人员。 魏国公自己其实也有所感觉,这个女儿,对他这个父亲并没有太多的亲近和孺慕之情。 让她走得太高,飞得太远,对他,乃至于魏国公府有什么好处呢? 可若是徐柳吟——起码她是真心爱护家里的弟弟,来日登临高位,总会惠及魏国公府。 利益蒙蔽了他的眼睛,甚至于让他忘记了几个非常要命的现实问题。 皇太子妃有意过继嗣子,是因为东宫辞世,皇帝很想让儿子有香火祭祀,但六皇子还活的好好的呢,凭什么给他过继儿子啊! 什么,他老婆不能生,所以想让他过继兄弟家的儿子?! 你没事儿吧,朕可是皇帝,天下女人多了去了,你女儿不能生,那就麻利的给老子滚蛋,让能生的来当王妃! 而在此之外,还有最要紧的一个问题—— 徐柳吟身受重伤,还能活多久呢? …… 七皇子相对容易的通过了这场审问。 因为大多数需要审讯的内容,他都已经提前交待出来了。 而朱元璋也没有老调重弹,如同对待先前诸王一样的对待他。 他只是绕着七皇子转了几个圈儿,之后又若有所思的摸着下颌,吩咐说:“抬起头来。” 七皇子老老实实的抬起头来。 “老七啊……” 继而就听他爹问:“你想没想过当太子啊?” 七皇子愣住了:“啊?” 不是装的茫然,是真的茫然。 因为对于七皇子来说,太子之位跟他就处在两条平行线上,大抵永远都不会相交。 想要当太子的人,需要有什么呢? 如大哥那样,嫡出嫡长的身份。 亦或者是过人的才干和胆识。 又或者是极得父亲的宠爱。 哪怕上边儿这些他都没有,最最基础的,还得有一副强壮的身体,乃至于勃勃的野心。 以上四条,他哪一条都不沾边儿。 是以这会儿,七皇子能够非常真诚的告诉父亲:“没有想过,儿子哪里是那块材料呢。” 他说:“我毕生所求,也不过是做个富贵闲人,修书作画,纵情山水,与王妃携手共度一生,这样就很好。” 朱元璋定定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而七皇子神色平静,丝毫没有显露出瑟缩亦或者是心虚的样子来。 因为他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 如是过了半晌,朱元璋微微点头:“好了,你退下吧。” 七皇子微觉愕然,却还是从令而行。 待到出了偏殿,立在院中时再回头看,他仍旧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这就过关了吗? 好像也不是很难啊,为什么兄长们都是如丧考妣的样子? 朱元璋是有一点怀疑老七夫妇的。 这夫妻俩到底是真的人缘儿好,还是在刻意经营名声? 现下见了老七,又觉得他实在不像是那种汲汲营营的人。 当然,也不像是能够担当大任的那种人。 朱元璋暗叹口气。 不只是七皇子,诸王…… 看起来都不像是能够担当大任的人啊。 且再看看吧。 如标儿那样的继承人,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标儿! 呜呜呜呜呜…… 朱元璋又开始伤心了! 伤心完了就回去收拾行李,准备还京。 这边的法事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他老人家准备回京做法了。 魏国公夫妇,还未谋面的儿媳妇们,还有我那上了年纪的娘……一个都别想跑! 皇帝起驾,队伍自然浩浩荡荡,朱元璋耐不住性子,不欲乘坐轿撵,思虑之后,遂将队伍一分为二。 他老人家带着带着成年的诸王骑马还京,七皇子作为后队的主事人,带着年幼的皇子们和宁国公主在后慢行。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宁国公主有孕的事儿,不免要温和责备这女儿几句:“怎么也不吭声?倒叫我担心。” 宁国公主只是笑,没说别的。 朱元璋拍了拍女儿的肩,转头吩咐七皇子:“好好照顾你姐姐。” 七皇子赶忙应下:“是。” 朱元璋再看一眼他旁边的小萝卜头们,忽然间脸色一变:“一直都没怎么见这群小的,好像是有几个没来?!” 七皇子:“……” 宁国公主:“……” 默默的低下了头,开始替没来的皇子生母们默哀。 那边朱元璋已经发起飙来:“是谁没来?都给我等着!” “没心肝的畜生!!” “他们年纪还小不懂事,他们的生母也不懂事吗?!” “好啊,不把皇太子放在眼里,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周遭人噤若寒蝉,无人吭声,真真是寂静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朱元璋也没打算从他们那儿得到答案——发疯这种事,还是要到第一责任人面前去发来的才爽! 将缠在腕上的马鞭解开,他森森一笑,翻身上马,扬鞭出发:“启程!” 诸王点头哈腰,紧随在后,先前被病痛折磨的六皇子也被分到了一匹马,半死不活的掺杂在诸王中间。 有一说一,成年的皇子们,除去七皇子是个真正的闲云野鹤之外,别的皇子们在东宫薨逝之后,或多或少都曾经起过小心思。 有没有可能……我也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而在直面过老父亲的恐怖之后,那些个小心思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再之后就是今天—— 这一路上,他们跟随老父亲快马加鞭,一路北上,不说是星夜兼程,但也是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回马,除去吃喝拉撒睡之外,几乎都在赶路。 先前连日的精神折磨,乃至于抵达皇陵初日的鞭子和长跪,都让诸王心力交瘁,但他们毕竟年轻,恢复的也快——但是! 为什么上了年纪的老父亲看起来比他们还是精神啊! 连日赶路,还他妈精神奕奕,一点疲态都没有! 我们能不能熬过老父亲,真的得打个问号啊! 不歇气的赶了数日路,众人终于在这日深夜顺利抵达京师。 这时候诸王已经很疲惫了,进城之后,不约而同的舒了口气。 时辰已经晚了,他们更没有入宫过夜的道理,遵照流程,下一步就该是老父亲发话——你们都回去吧,把招子给我放亮点,要是敢犯到老子手上,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他们唯唯诺诺,奴颜婢膝的答应,继而回家洗个澡,好好的睡一觉。 这是他们预想的流程。 而实际上是流程是,老父亲在城门处勒住缰绳,沉思良久,想到了英年早逝的爱子和抛下他的老妻,继而潸然泪下。 然后精神抖擞的开始发疯。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看他们是皮痒了,得扒掉才好!” “来人!” “还那些个不舍得让儿子去给老大送行,老大刚走就给老大媳妇脸色瞧的,统统都给我抓起来勒死!” “去魏国公府,把魏国公跟唐氏提到宫里去,我要审他们!” “去老六府上,把他婆娘提到宫里,我要审她!!” “再去老七府上,把老七媳妇叫过去,也要审她!!” “把所有皇子妃统统都叫到宫里去,也要审她们!!!” 诸王:“……” 诸王一秒滑跪:“啊对对对,爹说的都对!”:,,. 261. 第 261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0 朱元璋精神抖擞的回了宫,其形容之振奋,精神之矍铄,同身后一干脸色蜡黄、走路都在打摆子的儿子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紧接着,这座寂静了数日的宫城,就像是油锅里被泼进去一瓢水似的,骤然间沸腾起来。 侍从们这段时间随从皇帝在皇陵处,精神早已经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得令之后马上就遵旨往各家去摇人。 此时已经是深夜时分,名单上的人物差不多都睡了——只是你们都睡了,又关我什么事? 皇爷的差事,谁敢耽搁呢。 魏国公府上演了一出半夜砸门,管事起初闻讯还要发作——知不知道你们现在砸的是哪家的门啊? 再知道乃是皇帝传召,停都没停,便一溜烟儿往正房那边去摇人了。 魏国公跟唐氏睡眼惺忪的从塌上爬起来,知道事情原委之后,也是惊疑不定。 只是他们却也知道皇太子薨逝之后皇帝有多疯狂,不敢推辞,马上更衣,从令入宫。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各家王府里。 本朝皇室是极看重亲缘关系的,诸王饶是分府出宫,王府也都离得不远。 皇子妃们差不多同时接到传召,进宫的时辰便也差不了多少,瞟一眼面带困倦、却强打着精神的妯娌们,一时之间,她们也犯起了嘀咕。 老爷子走的时候意志低迷,这回回来倒是声势浩荡的,只是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半夜的,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再见到魏国公夫妇前来,便愈发糊涂了。 我们星夜进宫,大抵是因为皇室家事,可这碍着魏国公夫妇什么事儿了,怎么他们俩也得去? 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去纠结这些——老爷子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 诸皇子妃当中,徐柳吟是最惨的。 原本受刑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只靠着几百年的山参和流水一样的补品续命,这会儿得到传召,也被强行提溜起来,半是护送、半是押解的送进宫了。 侍奉她的人知道六皇子的脾气,唯恐这位主子知道之后向她们这些奴婢发难,不免要搬六皇子出来说话:“要是叫我们殿下知道你们敢对王妃如此无礼——” 御前的侍从们只想冷笑。 你们殿下? 你们殿下还是先把自己保护好,再说别的吧! 在最高权力的强行干预之下,不过半个时辰,该到的人就几乎尽数到了。 之所以说是“尽数”,是因为这时候还少了一个人。 徐倩茂。 皇太子妃安抚住七弟妹,亲自去给朱元璋请罪:“爹,儿媳替老七家的来给您赔不是了,接到旨意之后,她原是要来的,却被儿媳给劝住了,才刚生完孩子几天,哪儿受得了这个折腾?不为着老七媳妇,也得为着您的乖孙不是?” 朱元璋微微有些讶异的一抬眉毛:“老七媳妇生了?” “是,”皇太子妃温和一笑,道:“是个小子,有七斤多呢!” 朱元璋脸色稍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此事。 周遭的侍从们有些诧异,甚至于他们先前都做好了皇太子妃也要吃一顿排头的想法,近来但凡是违逆皇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好下场! 可谁能想得到,皇太子妃这么温温柔柔的替六皇子妃解释了几句,皇爷就真是把这事儿给放下了? 大抵还是因为东宫的情面最重? 那便不得而知了。 只是心里边暗暗地加了数个小心,来日再往东宫去的时候,一定要客气一点,再客气一点才好! 能拿捏住皇爷命脉的,哪里会是简单的人物? 相对于众人的惊诧,皇太子妃自己反倒云淡风轻。 作为储妃执掌内宫数年,而在皇后薨逝之后,皇太子妃实际上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六宫之主,这宫里边大大小小的事情,鲜少有能够瞒过她的耳朵的。 诸王在老爷子那儿吃了瓜落儿,这消息她已经知道,只是却不心慌,也不畏惧。 天底下最了解老爷子的人,头一个是老太太,第二个大抵就是她的丈夫了,而皇太子妃本就聪慧,耳濡目染之下,也很能摸得准老爷子的脉象。 暴躁吗? 那是真暴躁。 狠下心来,连亲生儿子都能喊打喊杀吗? 那是真能。 可他行事也并不是全无章法,甚至于在他心里,他还是天下第一号讲道理的人呢! 只要顺着他的逻辑去跟他沟通,老爷子还是很好说话的。 家里边儿男人们都不在,她这个大嫂主事儿,站出来替弟媳妇说话,有错吗? 没有。 弟媳妇刚给这个家添了子嗣,是有功之人,在坐月子呢,不方便过来,有错吗? 没有。 东宫毕竟刚刚薨逝,不看僧面看佛面,一点不过分的小要求,老爷子是不会当众驳她的情面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念旧又保守的人,她的情面并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情面,那也是东宫的情面。 而除此之外,皇太子妃也怀了一点小小的试探之意。 这回被传召入宫的,不仅仅只是诸王和皇子妃们,还有魏国公夫妇,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场风暴不会牵涉到倩茂身上吧? 所以她才坚决要徐倩茂留在她的寝殿,自己孤身往老爷子这儿来试探他的态度。 若是真的迁怒到倩茂,有她这个大嫂在中间缓冲一下,后续一干事项起码不会来得太过激烈。 而要是没有迁怒到倩茂,那想必老爷子根本就不会对她让倩茂留在东宫静养的决定提出任何异议。 试探的最后结果,令皇太子妃长松了口气。 …… 皇子妃们差不多是同时进宫,路上碰见,甭管是相交莫逆,亦或者是点头之交,在遇到这种突发状况的时候,都难免要停下脚步,一处报团取暖。 再见别的几个妯娌都到了,也俱都是一头雾水,这抱团儿的队伍也不由得越来越大。 往正殿去的时候,几人饶是忐忑,却也不时的低语几句,待到真进了正殿,刚一打眼,就见诸王伤痕累累的立在廊下,形容瑟缩,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极其狼狈。 尤其是六皇子。 走的时候多器宇轩昂的一个人啊,这会儿就跟被鬼吸了精气似的,眼下青黑,两颊凹陷,身形显而易见的单薄下去。 几位皇子妃都被吓住,齐齐噤声,为之悚然。 那边儿诸王眼见自家婆娘来了,也是暗暗着急——这蠢婆娘还没吃过我爹的铁拳,别傻了吧唧的什么都往外说啊! 我们好歹是亲儿子,但凡不是真的过火儿,多半能过关,你们可不成啊! 想要出声提醒,又惧怕周遭林立的内侍。 这要是叫他们听见,到老爷子跟前去提一嘴,诸王自己都能想象出老爷子会说什么。 “怎么,在你们心里,我老人家就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随随便便杀人的暴君吗?” “该死的畜生,居然敢如此揣摩君父!” 是以他们不能、也不敢开口,只能以目光示意,希望妻子能够读懂自己的内心。 但好在皇子妃们多半都是聪明人,起码头脑在及格线以上,即便猜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只看诸王都变成了现下情状,心下也能有所猜度了。 天底下有谁能把这群龙子龙孙打成这样? 也就是老爷子了。 顺着这条线往下想想——亲生儿子都能被打成这样,这得是多大的怒火? 她们怎么敢不夹着尾巴做人! 一时间连低声讨论的都没有了,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整顿形容,肃穆神情,三皇子妃手腕上还戴了只银镯子,怕这扎到老爷子的眼睛,都给悄悄摘下来,塞进袖子里边去了。 皇子妃们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魏国公夫妇了。 倘若今日得到传召的不只是魏国公府一家,那他们尚且能够安心,倘若今日六皇子的形容不是如此狼狈,那他们也暂且能松一口气。 可是这会儿放眼瞧瞧,除了皇家自己人之外,便就是自家夫妇,而一向倚仗的好女婿也是诸王当中看起来最狼狈的——怎么看都觉得事情要糟啊! 一股不祥之感陡然涌现心头,而这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再见到几乎是被人推搡着跌跌撞撞来到近前的徐柳吟时,终于升到了顶点。 御前侍从们的任务就是把六皇子妃带来,现在人已经到了,自然可以去复命。 至于徐柳吟此后如何,却就与他们无关了。 这边儿手一松,那边儿徐柳吟便如同一片落叶似的,轻飘飘的栽到了地上。 唐氏顾不得惧怕了,忙近前去将病弱无力的女儿搀扶起来:“我的儿,怎么连你也——” 事到如今,她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一个卧病在床、体不能支的王妃都被如此强横的提了过来,今晚这场相聚,眼见是宴无好宴。 皇宫不是魏国公府,皇爷更不是徐倩茂,唐氏不敢口出狂言,只能在瑟缩之后,颤抖着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贤婿,你来瞧瞧柳吟吧,她看起来不太好……” 六皇子左右为难,几经踌躇,终于还是离开诸王的队伍,快步走了过去,将妻子抱在怀里。 在他身后,百惧之中的诸王也不由得抽空投送了一个怜悯的眼神过来。 有一说一,魏国公夫人,你该好好珍惜现在的六弟妹啊。 比起晚一点的六弟妹,现在她看起来可能已经足够好了…… 正思忖间,便见御前总管快步出来,一抖手里的拂尘,向众人传达皇帝的旨意:“皇爷传诸位进去叙话。” 毫不客气的讲,门外的人听后,齐齐抖了一抖。 …… 大殿之中,朱元璋大马金刀的高坐上首,面前摆着先前积攒起来的厚厚一摞口供。 皇太子妃微垂着眼帘,坐在旁边。 众人神色谦恭,依次入内问安。 朱元璋很客气的一摆手:“都坐吧。” 众人齐声谢过,继而小心翼翼的落座,屁股拘谨的只占了三分之一椅子。 朱元璋浓眉一挑,看向魏国公,开门见山道:“兄弟啊,我有话要问你!” “是。”魏国公马上站起身来,唐氏自是紧随其后。 就听朱元璋在上首道:“当日咱们缔结姻亲,老六跟老七分别要娶的,是你哪个女儿啊?” 一语落地,魏国公也好,唐氏也罢,即便是此时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徐柳吟,俱是脸色大变。 魏国公讷讷不能言语。 朱元璋仍旧很客气,和颜悦色道:“兄弟,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认罪了,来人——” 魏国公知道这个大哥兼主君的脾气,当即跪地请罪:“陛下宽恕,臣有罪,臣该死!” 他颤声道:“当日皇后娘娘将臣的长女许给六皇子,次女许给七皇子,是臣一时糊涂,才生出了替嫁的心思……” 朱元璋脸上笑意霎时间烟消云散:“一时糊涂?怎么个糊涂法?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出来叫两个女儿交换婚事?!” 魏国公又是一阵无言。 朱元璋发出了一声冷笑,豁然站起身来。 诸王偷眼瞥见,便不由得开始瑟瑟发抖,看自己的傻媳妇还没回过味儿来,赶忙借着衣袖遮掩掐对方一下,继而便奴颜婢膝的低下了头。 二皇子妃就觉得手背上疼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微微蹙一下眉。 她知道在这等关头,丈夫一定不会是有意跟她玩闹,不易察觉的朝丈夫那边儿觑了一眼,却是心头一跳。 好家伙,怎么抖得跟筛糠似的…… 二皇子妃心下正疑惑呢,就听头顶陡然传来一声咆哮! “不说话!哈哈哈,好啊,不说话!!!” 二皇子妃从中听出了冷酷的嘲弄和嗜血的讥诮,心脏一下子就收紧了。 下一瞬,便见老爷子一把从宫廷禁卫手中夺过他们持着的大棒,高高举起,二话不说,抡到了魏国公背上! 砰,砰,砰! 棍棒砸在人体上的闷响声又钝又重,像是沉闷的鼓声,听的人心口发堵。 朱元璋用了力气,而魏国公毕竟只是**凡胎,生挨了三下,便扑倒在地,喉咙痛痒,“噗”的吐出一口血来! 唐氏已经吓个半死,嘴唇半张,骇然的怔在当场。 朱元璋尤嫌不够,眼见魏国公伏地不起,也再度高高举起棍子,劈头砸下! 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响声传入耳中,魏国公后背的某块骨头同那根粗壮的木棍齐齐折断当场。 那断裂的半截木棍在巨力之下高高飞起,重重落下,砸到了四皇子夫妇面前的案上。 四皇子几乎是条件发射似的跪了下去,继而伏地叩头,动作极其连贯的道:“爹,身体要紧,您仔细身子啊……” 四皇子跪下去的一瞬间,其余几人紧随其后,哗啦啦也跟着跪了下去,七嘴八舌的开始劝慰。 皇子妃们经历了一场极其粗暴的现场洗礼,终于能意会到这些天丈夫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也慌忙在丈夫身边跪下,继而出声宽慰发飙的公公。 朱元璋握着手里断掉的半截棍子,毫不犹豫的扫射全场:“都给老子闭嘴!” 上前去极其暴躁的给了四皇子一脚:“你这畜生假模假样的,当我看不出来你肚子里那点心思?!” 顺腿极其暴躁的给了五皇子一脚。 目光不善的看向离自己比较远的二皇子跟三皇子。 二皇子跟三皇子膝行几步,主动到了跟前。 朱元璋极其暴躁的一人赏了一脚。 舒服了。 继而霍然转过身去,杀气腾腾的看向几乎已经被吓个半死的唐氏:“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森森的笑:“敢虚言推诿,可仔细你的皮!” 唐氏骇得惨叫一声,眼泪霎时间夺眶而出,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朱元璋劈手用那半截木棍指向了她:“敢出一声,马上就割掉你的舌头!” 唐氏老老实实的将即将涌出来的哭腔憋了回去,无声的哽咽着,颤抖着将事情修饰之后,交待给他听。 “陛下恕罪,此事的确是府上的过错……” “皇后娘娘宽厚慈爱,不嫌弃舍下粗鄙,将府上两个女孩儿选为皇子妃,这原是极好的婚事,只是没想到,府上幼女阴差阳错的与六殿下生了情愫,二人郎情妾意,情投意合,一道来我们面前央求。” “我们夫妻二人被爱女之情蒙蔽了心窍,实在没有法子……” “哦,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听起来可真不错啊。” 朱元璋语气舒缓的感慨一句,继而毫不犹豫的给了她一棍子:“放你娘的屁!” “从你们家那边儿论,这俩人是姐夫跟小姨子!从我们家这边儿论,他们俩是六哥跟七弟妹!怎么着,全天下男人跟女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他俩还喘气是吗?!” “郎情妾意?分明是奸/夫淫/妇,恬不知耻!” 魏国公这样强悍的体格子,挨了三下就开始吐血,唐氏比他脆多了,一棍子挨完,当场就倒地不起,险些扑街。 朱元璋压根没看她,虎目圆睁,盛怒咆哮:“那对奸/夫淫/妇呢?给我提过来!” 诸王拉着媳妇,小心翼翼的往旁边蠕动一点,空出足够的位置给即将登场的两位嘉宾。 同时也是为了尽量小心,待会儿别把血溅到自己身上。 形容狼狈的六皇子跟气息奄奄的徐柳吟很快被带到了近前。 朱元璋大步到二人近前去,没看徐柳吟,只目光凶戾的盯着六皇子:“我是你什么人?” 六皇子不意他会这样问,着实一怔,继而回神,下意识的叫了声:“爹……” “好!” 朱元璋点点头,继而向一侧伸手,侍从从他手中接过那半截短棍,继而又毕恭毕敬的呈了一件什么东西过去。 他双手接了。 众人小心翼翼的伸一伸脖子,眯眼去瞧那是什么东西,看清楚之后,却是神色各异。 那是一座灵位。 先皇后的灵位。 朱元璋双手捧着,叫六皇子瞧:“这个人是你什么人?” 六皇子神色窘迫,嘴唇嗫嚅许久,才说出来:“是,是我娘。” “很好。” 朱元璋又点点头,双手捧着那座灵位,小心翼翼的搁到高处御座前的桌上,然后一边大步步下台阶,一边开始撸袖子。 下到台阶最底下的时候,顺手从侍从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棍子。 他脸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在闪烁。 六皇子不由自主的恐惧起来,双手撑地,连连倒退,口中颤声道:“爹……” 朱元璋抡起一棍砸了过去:“管我叫爹是吧!” 六皇子生挨了一下,伏倒在地,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可即便如此,求生的**也要超越□□上的痛苦许多。 他瑟缩着又叫了一声:“爹……” 朱元璋面无表情的又给了他一棍子:“我是你爹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是我爹?!” 手里的棍子高高举起,又一次次决绝的落下。 “你这个畜生,到现在了,还不说实话!” “你娘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你们,怕误了你们的喜事,让你们赶紧把婚事办了,不要生误了三年光阴!” “她卧病在床的时候,你却在跟未来的弟妹眉来眼去,珠胎暗结?!” “你把你老子放在哪儿,又把你娘放在哪儿,嗯?!” “你这样不孝不悌的狗东西,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活在世间!!!” 起初棍子落下的时候,六皇子还能挣扎反抗,到最后,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赤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口腔和鼻孔源源不断的流出,染红了他那张狼狈瘦削的面孔,继而濡湿了大殿之上铺设的地毯。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终于有人哆哆嗦嗦的出声去劝:“爹,再打下去,老六就真的……” 朱元璋目光森森的看了过去,语气嗜血:“那你要来替他吗?!” 那声音戛然而止。 朱元璋收回视线,面露狞笑。 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举起了手里沾血的棍子。 最后一声闷响。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262 第 262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1 先前在皇陵处时, 诸王就知道老爹疯了。 往日里爱护的亲儿子们说骂就骂,说打就打——但是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他居然疯到这种地步了啊! 要知道, 那可是老六啊! 居然亲手给打死了! 不过, 却也是老六咎由自取。 当初皇后敲定了六、七二位皇子与徐家两个女儿的婚事——姐妹俩嫁兄弟俩,在京中也是一桩美谈。 再后来婚事是成了,人却换了, 诸王与皇子妃们岂不知道这里边有事儿? 再细细一想,老六那个脾气,怕是没人敢不跟他通风就换他的亲, 且仿佛早在皇后卧病的时候,他就开始跟徐柳吟眉来眼去了…… 加之彼时太子尚在, 人家嫡亲的哥哥都没说什么,他们这些个隔着一层肚皮的兄长就更不好做声了。 只是难免在肚子里嘀咕几句,这俩人真够不要脸啊, 再就是难免对老七和徐家被替嫁的那位大姑娘心怀怜悯。 但是老爷子刚刚亲口说了——珠胎暗结——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俩人连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啊! 要知道,这俩人正式碰头是在什么时候? 皇后重病,一个作为儿子,一个作为未来儿媳入宫侍疾啊! 那种要命的关头, 他们俩居然还滚上了床,弄大了肚子,任谁听了也不能不说一句匪夷所思了! 以至于诸王在胆寒于老爷子心狠手辣之余, 竟也有些感同身受的理解和体谅。 这要是我儿子敢在他亲娘重病的时候跟弟妹上床,还搞大了肚子, 我也要亲手宰了他! 这什么玩意儿啊! 诸王悚然,皇子妃们也终于明白了先前丈夫似有似无的小心暗示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那边厢,魏国公尤且昏迷不醒,而伏在地上抽搐的唐氏跟虚浮无力的跪坐在地的徐柳吟都已经被这场惊变给吓傻了。 皇帝的行径, 完全打破了他们固有的认知概念。 替嫁这事儿一旦暴露出来,最有可能平安无事的,难道不是六皇子吗? 要知道,他可是皇帝的嫡子啊!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头一个死的竟然就是六皇子! 再转念一想,六皇子这个嫡子都是说杀就杀,那他们呢? 难道还有命活?! 皇太子妃静坐在旁边,不动声色的瞥一眼徐柳吟苍白之中难掩惊恐的面孔,不由得暗暗摇头。 真是既不懂政治,也不懂人性啊。 被陌生人捅了一刀,跟被至亲之人捅了一刀,那能一样吗? 只是…… 她重新将目光转到了神色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皇帝身上,心里边隐隐的浮现出一种预感来。 有的盒子一旦打开,之后恐怕就很难再关上了。 而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怕诸王也好,后宫的嫔御和前朝的官员们也好,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朱元璋眼见着六皇子咽了气,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寡淡的满意来,信手将手里沾血的半截棍子丢到地上,继而转头吩咐一侧可能已经惊呆了的侍从:“拟旨。” “废六皇子为庶人,令宗正寺除其名,我没有这样不孝不悌、大逆不道的儿子!” 侍从倒吸一口凉气,继而恭敬的弯下腰去:“是。” 看他暂时没有别的吩咐,便快步退了出去。 朱元璋没有看地上六皇子还有余温的尸体,更没有分半个眼神给两侧惊惶不安的诸王和皇子妃们。 他只是慢条斯理的将先前撸起来的袖子重新放下,然后重新到上首左侧去落座,甚至于还不忘伸出手去,神色堪称温柔的调整了一下皇后灵位的摆放位置。 就好像御座上坐着两个人似的。 众人看得毛骨悚然,又不由得有些恻然。 却听朱元璋道:“唐氏?” 唐氏满口牙齿都在打颤,哆嗦着应了声:“臣妇在此。” 朱元璋神色和煦的笑了笑,先告诉她结论:“你死定了。” 然后又道:“不过到底是怎么死,却还未定。到底是扒皮揎草,五马分尸,还是一刀来个痛快,得看你自己怎么选。” 唐氏听完第一句,心脏就彻底沉到了谷底。 倘她是个光脚的、一无所有也就罢了。 偏她是堂堂的国公夫人,出身名门,后宅里大权在握,儿子是正经的公府世子,女儿也是嫡出皇子的正妻,眼见着那富贵荣华的好日子才刚开始没几年,就冲她摆摆手说“你要死了,咱们再见吧”,这谁能受得了? 可再听完后边那句,唐氏的心脏就没法再安安生生的呆在谷底了,而是直接沉进了地狱! 扒皮揎草,五马分尸…… 何其残酷血腥的八个字! 而朱元璋压根没给她深想的时间,便神态自若的开了口:“你是怎么生出姐妹替嫁这种主意的,是因为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单纯看不起我家老七啊?” 唐氏下意识就想要说些漂亮话周全过去,抬眼时撞到了上首处皇帝那平淡到近乎无机质的目光,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咽了下去。 “是,是臣妇狂妄,觉得七皇子是庶出,比不得六皇子乃是皇后娘娘嫡出……” 朱元璋“噢”了一声:“纯粹就是看不起老七,顺带着踩一脚徐大姑娘,暗地里庆幸皇后死的时机巧妙,碍不着你们替嫁,是这个意思吧?” 这话唐氏怎么敢接? 虽然……实际上的确是这个样子。 朱元璋见她不语,倒不过度威逼,提笔蘸墨,取了纸来,在书案上写了几笔,又问她:“那么,替嫁这事儿,徐大姑娘又是怎么个态度?” 唐氏向来深恨徐倩茂,此时自身难保,如何肯替她周全? 再转念一想,却又记起当日事发之后,徐倩茂逼迫自己和丈夫写了文书,按了手印之事来。 要说这事儿徐倩茂是欣然参与,那个野丫头必然马上就要摆出凭证来与自己当堂对质,可要是叫自己替她解释,唐氏又怎么情愿? 脑海中思绪急转,唐氏很快给出了答案:“替嫁这事儿,是我们夫妻俩的主意,大姐儿起初并不知晓,只是后来……” 朱元璋道:“后来如何?” 唐氏脸上显露出几分踌躇的样子,犹豫着道:“后来当然也是肯了。否则依照她的脾气,闺中略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便时常大闹府上,叫满京师都笑话我们魏国公府少教,这样的性子,怎么会甘心吃这么大的亏?” “您使人去查一查便该知道,替嫁前夕,她知道了这事儿,可是一点动静都没闹出来,成婚之后,也不曾跟七皇子闹出过什么龃龉,两个人好的,倒像是前世的姻缘似的……” 这话之于徐倩茂,是十分不利,甚至于堪称恶毒的。 因为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很容易就会让人觉得,六皇子与徐柳吟婚前私通,但徐倩茂能心平气和的接受替嫁,然后跟七皇子举案齐眉,是否也有些蹊跷呢? 谁知道他们婚前是否有些不端之处呢! 尤其徐倩茂是个不能吃亏的性子,先前未出嫁时,唐氏故意磋磨她,她可是敢跳墙出去,跑到皇后面前去让她主持公道的主儿! 殿中众人听得微微变色,都意识到这对于徐倩茂来说是一道关坎儿。 一个不好,别说是她,兴许连老七都要步老六的后尘…… 就在这时,皇太子妃恰到好处的站了出来。 “爹,现下老七媳妇不在这儿,无法分辨,儿媳倒是有几句话,想要替她说一说。” 唐氏等的就是皇太子妃这个行径。 细说起来,诸事的起因是徐倩茂那个害人精,但皇太子妃难道就全然干净? 当日柳吟只不过是小有冒犯,她便痛下杀手,三十杖打下去,几乎当场就断绝了柳吟的生机! 是以此时此刻,唐氏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开了口:“太子妃娘娘的话,只怕未必可信吧?谁不知道,您打算过继我们家大姐儿的儿子呢?就算这里边真的有什么,您只怕也要替她抹平了的!” 终于来了! 所有人心里边不约而同的浮现出这个念头来。 虽然都知道大嫂有意过继一个孩子,但是他们都做不得主,饶是心绪复杂,却也无谓主动跳出来讨嫌,但是今时今日,这话却被唐氏明晃晃的挑了出来! 别人面前,皇太子妃无需解释内中情由,但是今日在老爷子面前,她又岂能三缄其口? 只是与众人想的不同,皇太子妃此时并不惊慌,甚至于游刃有余,无需去看唐氏,她就给整个魏国公府判了死刑。 是的,不仅仅是唐氏,而是整个魏国公府。 唐氏在等她出面替徐倩茂求情,而她又何尝不是在等唐氏主动将此事挑明,借机促成过继之事,顺势将整个魏国公府送上绝路?! 近几年里,老爷子眼见着是无心立储的,倘若魏国公府得以保全,下一任国公必然是唐氏之子,他作为勋贵之中的翘楚人家,又与她和倩茂有着深仇大恨,来日未必不会成为她们的绊脚石! 既然如此,那就借刀杀人,一举将整个魏国公府铲除! 是以待到唐氏出手之后,看似怯怯,实则洋洋得意的时候,皇太子妃也出手了。 “要替倩茂来分辩的,却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众人齐齐为之一怔,下意识的环顾左右。 在当下这个时候,除去皇太子妃之外,还有谁有这个身份,又有这个能力,有资格替徐倩茂分辩? 朱元璋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是谁?” 皇太子妃上前几步,到御前去,垂头低语几句。 诸王便眼见着老爷子显而易见的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去吧。” 皇太子妃应了声,招招手唤了个亲信过来,同样低声吩咐几句,那人便急匆匆的离开了大殿。 这是意想不到的变故。 一时之间,殿中诸人的心思都乱了。 皇太子妃到底做了什么? 先前老爷子明显是有点不高兴的,她说了什么话,竟然成功的将其安抚下来了? 看这样子,好像是在等什么的样子? 没有人敢出声催促。 只是…… 老爷子现下的形容,看起来有些落寞啊。 又好像是有些期待? 这更加众人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啊—— 皇太子妃对答案心知肚明。 能是什么呢? 当然是当年替嫁之后,皇太子留下的那封信了。 早在得知魏国公夫妇也被传召进宫的时候,皇太子妃就意识到,大概到了该用到那封信的时候了。 这是徐倩茂当初防患于未然的智慧,也是丈夫留下来的永不过期的保护。 她没有在一开始就让人取来。 这无疑会显得刻意。 而她也相信,老爷子是不会介意用几刻钟的时间,来等待一封儿子生前留给他的书信的。 大殿内一片安寂,无人做声,倒显得殿外的更漏声冷清又刺耳了。 而皇帝不做声,诸王不敢吭声,皇子妃们噤若寒蝉,唐氏茫然又倍觉惶恐,也愈发显得这大殿更加空寂了。 朱元璋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那侍从快步入内,一路小跑着登上玉阶,小心翼翼的从袖中取出一封旧时的书信,双手呈送到了迫不及待伸手过来的皇帝手中。 朱元璋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霎时间为之泪下,伸手去抚摸过后,很小心的拆开了信封。 这封信写的很长,阐述了事情原委之后,便是儿子对父亲的劝慰与无奈。 爹,你是不是又想杀人啦? 收收心吧,这样不好。 这可不是您当年打天下的时候了,看谁不顺眼,拎着刀就上去…… 最后还在絮叨,说这事儿我也生气,我都气过了,也骂过老六了,您知道了就别再生气了,气大伤身。 又说,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时节啊? 大概已经过去几年了吧? 冬天的话要多穿衣,夏天也不要贪凉…… 朱元璋那双握鞭子跟木棍都十分稳妥的手,此时却是颤抖不止,一边看,一边不受控制的往下流眼泪。 他还要骂几句:“该死的畜生,婆婆妈妈的,从小就是这样子!” 诸王谨慎的觑着老父亲此时的神色,再看看一边儿微垂着眼帘,眉宇间隐约显露哀戚之色的大嫂,几乎都猜到了这封来信的书写者是谁。 只是……大哥怎么会留下这样一封信? 再去想唐氏先前所说,乃至于皇太子妃寥寥几句的分辩,都不由得对于那个没有出场、却间接影响了全场的人心怀敬仰。 七弟妹身上,有点东西啊! 老六啊老六,你是真没福气! 这封信出现在大殿之上,几乎等同于宣判了唐氏的死刑,只是到了这时候,却也没有人将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皇太子妃跪下身去,顺理成章的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先前唐氏所说,倒也不全都是假的,儿媳的确有意过继七弟妹的孩子到膝下。夫君去了,总不能叫他断了香火,无人祭祀,底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儿媳怎么忍心?” “先前夫君在的时候,就很欣赏七弟妹,儿媳也与七弟妹私交甚好,见她得子,便生了这个念头,过继这种事,除去爹您点头之外,也非得是两边都情愿才行,不然不清不楚的成了,儿媳怎么敢想以后呢?” 别人不敢说的,皇太子妃却敢彻底挑明:“夫君乃是太子,一旦过继了孩子,他便是长房的根苗,来日议及储位,只怕有碍。儿媳不敢擅论朝政,便想着,不然过继的事情就等两年,待您心里边有了主意,定下人选之后再去过继,却也不迟,只是求您让儿媳同七弟妹一处照看孩子,不为别的,也为了夫君来日有个指望不是?” 说到最后,又落下泪来。 朱元璋见状,也是恻然。 他当然不愿让标儿在地下无人祭祀,但要说是直接过继,因着东宫的特殊身份,好像也不宜过早…… 倒是皇太子妃的提议很合情理。 先等两年,看看再说。 诸王眼见着都烂的差不多了,孙子们当中,说不定还能捡出来两个好的。 要是老七家的生的这个儿子确实聪明,老七家的和老大媳妇也都愿意,就将他过继到东宫,立为皇太孙。 要是老七家的这个儿子不太聪明,那就让皇太子妃搬出东宫,立完新太子之后,再把老七家的儿子过继到老大媳妇名下。 想到这里…… 朱元璋环视周遭,笑容慈爱的问:“你们大哥走了,国家失去了储君,我失去了长子,你们当中,有没有人觉得自己能挑得起这个担子啊?” 诸王:“……” 我们当中,大抵没人有能挑得起此时出列毛遂自荐的胆子。 大哥在老爷子心里,那可是永恒的白月光啊,谁敢跟他比肩? 一秒滑跪,然后开始阐述自己办事是多么的无能,天资是何其的庸碌,完全不配、也无法承担这天下的重任。 朱元璋很欣慰:“既然如此,立储之事,便过两年再说吧!” 将手中的书信折叠起来,爱惜的收进衣袖,他老人家心满意足的站起身来,朝众人摆摆手:“得了,今晚暂且没什么事儿了,都退下吧!” 说完,便待往内殿去。 诸王与皇子妃们却不敢离去。 “皇爷……” 侍从小心的叫住他,再看一眼狼狈不堪的魏国公夫妇乃至于六皇子妃,神情为难:“这,这该如何处置,还请皇爷示下?” “噢,他们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朱元璋大手一挥,开朗的笑:“都杀了!” “魏国公及其妻唐氏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罪在不赦,剥皮萱草,以儆效尤!唐氏——这婆娘死到临头,还要攀咬别人,割掉她的舌头,再去行刑!” “至于老六的婆娘,看她那副快要喘不上来气的样子,赶紧带出去——一起扒掉拉倒!” 唐氏听到此处,已经是面白如纸,抖如筛糠。 朱元璋正要离去,忽的想起一事来:“魏国公是不是还有儿子?” 唐氏身体猛地一颤。 那侍从已经应了声:“是。” 朱元璋转目看向唐氏:“这样满口谎言、颠倒黑白的母亲,能养得出什么好孩子来?即日起,废黜魏国公府的爵位,举家流放云南,永世不许还京!” 要说唐氏先前得知徐倩茂逃过一劫,自己却要被剥皮萱草的时候是万念俱灰,再听闻这话,却是从绝望之中生生的迸现出了几分渴求。 “陛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夫妻二人的错,同他们有什么关系?国公跟随您打天下,没有功劳——” 后边一系列的话甚至于都没说完,就被朱元璋粗暴的打断了。 先是一句“住口!”,紧接着便是一句“该死的畜生,怎的这般不识好歹!”。 “我正是念在他跟我打天下的份上,才饶了徐家满门,否则便不是流放云南,而是流放地府了!” 转过头又开始指责侍从:“如何动作这样迟缓,还不快些带她下去?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转身就走。 想了想不太对劲儿。 又回去抱起老妻的灵位。 告诉瘌痢头儿子们:“明天带着你们家的孩子进宫来,我老人家要挨着瞧一瞧!” 诸王先是愕然,继而或者忐忑,或者激动的应了声。 朱元璋公允的嫌弃所有儿子:“有你们这群蠢货儿子,真晦气啊!” 往地上啐了一口。 又重复一遍:“真晦气!” 大步离开,回到寝宫。 洗洗准备睡下。 没多久又坐起来。 “糟糕,忘记收拾那个死老太婆了!” 朱元璋马上开始暴躁摇人:“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263 第 263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2 侍从们一路小跑, 战战兢兢的打外边进来。 朱元璋也不用他们服侍,自己下了床穿上靴子,然后大手一挥, 神色亢奋的连点了数个人出来:“你们再出宫一趟, 把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都给朕叫回来!” 侍从们自无不应之理,恭敬应了, 快步离开。 朱元璋则重新穿戴整齐,一边在寝殿里踱步, 一边暴躁的嘟囔起来。 “这群该死的畜生,没一个顶用的!” “也罢, 我老人家辛苦一点,多指点几分便也是了!” “就是不知道孙子当中有没有靠谱的……” 半晌过去, 又猛地一瞪眼:“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有意敷衍朕, 怎么还不来?!” 旁边的侍从擦着冷汗,小意劝慰:“快了快了,还请皇爷暂待片刻!” 朱元璋又在寝殿里转了两圈儿, 忽的想起一事, 眉毛不禁抬了一下, 又吩咐人:“去请老大媳妇过来!” 侍从:“好好好, 是是是。” …… 徐倩茂知道今晚有事儿, 一直没睡,就在东宫里等着消息。 不只是她,连刚出生没几日的Judy也是翘首以待。 想也知道,今晚毕竟有一场大戏啊! 待到皇太子妃回来,母子俩神色当中都不由得显露出几分雀跃,近乎是迫不及待的看了过去。 徐倩茂问:“如何?” 皇太子妃见状, 却不由得失笑起来:“瞧你们娘俩,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也就罢了,这小子难道还能听懂不成?” 徐倩茂观她此时神色,就知道今夜必定有惊无险,着实松一口气,再去看刚出生的儿子,眉宇间也不由得浮现出几分温柔。 “他呀,倒是像我,生下来就是个大个子,又能吃能睡,保母们都说他长得格外快呢……” 皇太子妃到床边坐定,摆摆手打发宫人近侍们退下,这才低声将今夜变故说与她听。 徐倩茂虽然知道自己身处在封建时代,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但听说皇帝亲手把六皇子给打死了,然后魏国公夫妇和徐柳吟都被一分为二,饶是知道事出有因,也难免胆战心惊。 再听皇太子妃说了过继之事,却是欣然颔首:“大嫂这事儿办的很是。你我有心,过继不必急在一时,待到日后孩子们显露峥嵘再去决断,既不至于失了良机,若是坐不上那个位置,也还有条退路不是?” “且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事儿过了明路,总是不亏的。” 皇太子妃莞尔道:“正是这个道理。” 又去端详床上襁褓里那个小小的人儿:“哟,这是怎么了?之前哈支着耳朵听得仔细呢,这会儿却皱起小眉头来啦!” 朱棣压根没听见皇太子妃说的后半段话,思绪仍旧沉浸在前半段话所透露出的内容里。 当场打死六皇子。 魏国公夫妇和徐柳吟都灵肉分离了…… 这咋越听越像我爹啊?! 一个爱扒皮的人,再陌生也陌生不到哪里去,这就是我的认知法则——扒门! …… 徐倩茂白日里睡了大半天,这会儿倒是不困,皇太子妃经了今日之事,也有许多话要同她说。 “老爷子的意思,我算是看明白了,诸王当中没有看得上眼的,眼看着是要栽培第三代了。” “你大哥没有子嗣,老二家里倒是有一嫡一庶两个皇孙,老三家里有个庶子,你三嫂膝下暂且只有一个女儿。” “再下边儿四五六七这四家几乎都是同时成婚的,也就是你瓜熟蒂落,添了个哥儿,老四老五家都还没到日子呢,总共也才四个孩子罢了。” 皇太子妃一一分析道:“咱们哥儿才出生没几天,自不必说,四个孩子里边儿最大的那个也才三岁呢,怎么能看出贤愚来?” “我估摸着,老爷子闹了这么一场,就算是把要在皇孙当中选太孙的意思表露出来,前边那三个也未必敢在这时候冒头,扎他老人家的眼。” 徐倩茂闻弦音而知雅意,当下笑道:“我明白大嫂的意思,明天带着孩子去见老爷子,八成也就是走个过场,至于太孙之位花落谁家,怕得是过几年才能见分晓呢!” “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皇太子妃失笑道:“咱们其实已经算是占了先手了,毕竟今个儿在老爷子面前过了明路,这孩子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宫里,多得是露脸的机会,只是却也不必急,什么都显露不出来的时候还总往老爷子那儿跑,只怕会适得其反呢。” 徐倩茂道:“大嫂放心,我都明白的。” 皇太子妃见她能够体谅,心里实在是很高兴。 过日子也好,谈合作也罢,都得要跟这样的明白人在一处才痛快。 不然找一个爱掐尖儿要强的,觉得儿子在诸王之中占了上风,有机会在宫里住下,就风风火火要往老爷子面前凑,这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还在吃奶的小屁孩儿,话都不会说呢,就敢往老爷子面前送,打量着他看不出你那点心思? 你以为你是谁,又以为你儿子是谁? 马皇后跟朱标的话请往里进,不是这俩人的话,分分钟让你迎风飘扬! 妯娌两个达成了共识,便不再提此事,而是开始说起孩子的教育问题来。 而在此事上,徐倩茂也同样非常庆幸于自己有着皇太子妃这样靠谱的盟友。 虽然她是魏国公原配正妻的嫡女,但是在社交场合里,她实际上是无法动用魏国公府的人脉的,纯粹就是个面子情罢了。 但是皇太子妃不一样。 她是本朝功勋第一的定国公府的嫡长女,母亲在执掌中馈,弟弟是公府世子,外家同样声名赫赫,有她在前边牵头,定国公府在外襄助,完全有能力给孩子最好的教育资源,基本上想要什么名师基本上都能找到。 而徐倩茂也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就是更擅长去拼搏开拓,而有的人,也先天就更懂得该怎么去做一个母亲。 她无疑是前者,而皇太子妃却是后者。 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搭配了。 就是觉得……好像忽略了点什么。 朱棣看着面容端秀,举止温柔的皇太子妃。 心想:这是社会意义上的娘。 朱棣看着容貌端正,举止豪爽的徐倩茂。 心想:这是社会意义上的爹。 我生理意义上的娇花爹,好像确实有点多余了哈…… …… 皇帝处的侍从漏夜前来传召,是意想不到的变故,皇太子妃同徐倩茂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见到了几分忐忑。 皇太子妃到底更沉得住气,从容起身:“没事儿,你们且歇着,我这就去。” 路上又问前来传召她的侍从:“老爷子还传了谁?” 侍从们今晚眼见着皇太子妃搬出东宫来将皇帝安抚住,更不敢轻视她,加之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便如实说了:“还有二三四五四位皇子,都得到了传召。” 皇太子妃心绪乍松。 如此,想来便不会是祸事了。 …… 朱元璋先行传召的几位皇子,半晌之后才使人去传皇太子妃,然而距离所限,终究还是后者来的更早。 主打一个发疯创翻世界的朱元璋压根不知含蓄为何物,见面之后,便看门见山的问大儿媳妇:“后宫消息进出,你可能够把控得住?” 皇太子妃旋即给出了肯定答案:“把控得住。” 朱元璋:“即便是寿安宫?” 寿安宫,皇太后的居所? 皇太子妃听得心跳加快,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又一次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即便是寿安宫。” “很好。” 朱元璋点点头:“我这儿有件事,你亲自去做,务必不要泄露风声。” …… 内侍出宫去传召诸王时,四皇子与五皇子府上便还罢了,毕竟他们此时都没有儿子,当然也就无须考虑第二日的皇孙觐见,但二皇子与三皇子的后院,却都被这消息给搅乱了心绪。 就身份而言,在皇太子妃的儿子辞世之后,二皇子妃的儿子就是实际上的皇长孙,且又是嫡出——倘若老七家的生的儿子没过继到大嫂名下,那便要数这个孩子最贵重了。 利益当前,二皇子无法不心动。 老爷子有那么多儿子,嫡出的都已经没了,那他这个实际上的长子便被凸显了出来,更别说他还有实际上的嫡长孙—— 他跟妻子商量着,要不要连夜彩排,让儿子明天去老爷子跟前一鸣惊人? 结果迎头就被二皇子妃啐了回去。 出身武功勋贵门庭的二皇子妃才不怵他:“今天晚上老爷子什么样,你没瞧见不成?!” 因为强烈的敬畏和惧怕,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她也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道:“亲儿子都说杀就杀,何况是孙子?就你我这两下子,捆在一起能让他老人家眨下眼吗?!” “孩子要是是那块材料,任谁都遮掩不了他的光芒,可他要不是那块材料,是能生装出来的吗?大嫂都不敢冒尖儿,你怎么敢去抢这个先?” 二皇子妃断然道:“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舍不得让他去冒险,能当皇太孙固然很好,当不了,就做个富贵亲王,一样不差!” 又冷哼一声:“你要真是想去谋这个富贵,就找别人去,反正你也不是就这一个儿子,等二哥儿有幸成了皇太孙,也一样能增添你的荣耀不是?” 二皇子想了想,倒也觉得有些道理,便往偏院去找诞育了次子的侧妃了。 侧妃又不是傻叉——王妃的儿子既嫡且长,还有强势的母家,这要真是个好饼,人家凭什么让给她? 要是敢虎口夺食,王妃分分钟就能把她撕烂! 作为王府的侧妃,儿子就是她后半生唯一的指望,保底也是个郡王,□□一把,却可能要掉脑袋,她怎么敢去赌? 那可是亲生骨肉! 侧妃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坚决辞谢。 二皇子:“……” 行叭。 往好处想,我后院里的人还是相当看淡荣华的。 是我太浮躁了_(:з」∠)_ 倒是三皇子府上,生了庶长子的侧妃有些意动。 那可是太孙之位啊! …… 三皇子府。 侍女打外边儿进屋,悄悄告诉三皇子妃:“刘侧妃在教孩子背诗呢。” 三皇子妃嗤笑一声:“意料之中罢了,不必理会。” 刘氏要是个安分的,就不会抢在自己前边有孕。 待到即将临盆时,更不会为了长子的名头,服用催产的药物。 只是刘氏失算了。 自己腹中怀的是个女儿,她腹中所怀的是个儿子,无论早生晚生,都是长子。 可那碗催产药,却阴差阳错的断送掉了她日后再做母亲的机会。 真是一啄一饮,皆由天定。 三皇子妃看得很清楚,这样的人,她既然钻营了,就一定是要钻营到底的。 她舍得放弃这次的机会,那才叫奇怪呢。 至于背诗,才两岁的孩子,能显露出什么不同来? 更别说既不是长孙,也不是嫡出,后边四弟妹和五弟妹都怀着身孕,七弟妹的孩子眼见着就要被大嫂收养——跟这几个比比,自家这个庶子算哪头蒜啊! 压根没必要放在心上。 倒是听说宫里又来人传召自家王爷的时候,她蹙了蹙眉,继而叹一口气。 老爷子他,是真有精神头儿啊! …… 内侍过去的时候,二三四五都还没睡下,一听说老爹传召,脚下就开始打飘了。 兄弟几个蜡黄着脸,跟一群受了惊的鹌鹑似的蜷缩在一起,头一次羡慕起身体不好的老七来。 这家伙留在后边儿,带着弟弟们慢行,躲过了多少道大霹雳啊! 就这么进了宫。 在门外问了安。 又一个一个的被传召进去。 二皇子强打起精神,笑着给老爷子请安。 朱元璋嫌恶不已:“你在笑什么?!” 二皇子瞬间收敛起笑容来。 朱元璋在殿内烦躁不已的走了两圈,继而吩咐他:“去替我办件事,查一查王家在外做了多少不法之事,事成之前,若是透露了一丝风声出去,我扒你的皮!” 二皇子打个哆嗦:“是,儿子保管把事情做好……” 朱元璋点点头:“滚吧,出去的时候叫老三进来!” 三皇子强打起精神,一板一眼的给老爷子请安。 朱元璋嫌恶不已:“你爹死了吗,要你哭丧着脸?!” 三皇子:乐。 朱元璋摸着下巴:“去替我办件事,看你大姐的那个夫婿在外边做了些什么,王家总共有多少产业,事成之前,若是透露了一丝风声出去,我扒你的皮!” 三皇子打个哆嗦:“是,儿子保管把事情做好……” 朱元璋点点头:“滚吧,出去的时候叫老四近来!” 四皇子强打起精神,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给老爷子请安。 朱元璋:“……” 朱元璋神情憎恶的盯着他。 四皇子吓哭了:“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朱元璋皱起眉来:“别整这死出!” 又说:“你去查一查,看王家的姻亲当中,有没有行不法之事的,做事仔细些,不要漏了风声出去,不然,可当心你的皮!” 四皇子毕恭毕敬的应了声,又从令去叫五皇子进来。 朱元璋都没给老五吭声的机会,便道:“老五!你去盯着你几个哥哥,看他们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五皇子给吓住了:“啊?” 朱元璋眼睛一瞪:“怎么,你不愿意?!” 马上就要来一整套发疯流程。 五皇子赶忙道:“怎么会?为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元璋不屑一顾:“你小子,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滚吧!” 风风火火的传召了皇太子妃和二三四五过来,吩咐完之后,又风风火火的把人打发走了。 这时候子时都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正是人最容易觉得乏累的时候,近侍们熬得眼下发黑,都觉得事情办完了,皇爷可算是该歇下了吧? 没成想后者连个磕巴都没打,披上大氅,昂首阔步的往寿安宫去个皇太后请安了。 王太后这会儿还不知道儿子已经回来了——毕竟她已经上了年纪,睡下得早,朱元璋回京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 半夜睡得迷迷瞪瞪的叫人给吵起来,原本还要发作,再听人说是那个带给自己无限荣耀的儿子来了,倒是歇了满心不悦,打着哈欠,难掩疲乏的起了身。 朱元璋阴着脸进了门。 朱元璋阴着脸盯着王太后瞧了几瞬。 不是我那个吃了半辈子苦,没享过什么福的娘。 朱元璋阴着脸离开了。 从头到尾,持续时间不超过一分钟。 大半夜被吵起来,还在跟困意作斗争的王太后:“……” 啊这?! 她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亦或者生出了幻觉。 甚至于还不太确定的问近侍:“刚才,是皇帝过来了吧?” 近侍结结巴巴道:“是,是吧……” 王太后怔楞了大半晌,继而恼怒起来:“这混账东西,是疯了不成?做什么呢!” …… 朱元璋大步流星的出了门。 脸色阴沉。 这他妈就不是我亲娘! 靠着我享受荣华富贵,当了太后,怎么还好意思欺负我媳妇,侵吞我家产补贴娘家,趁我不在家把我闺女嫁给她的瘌痢头侄孙?! 老太婆你是真该死啊! 咱们走着瞧吧! 空间里沉默了许久许久的笋人团终于小心翼翼的出了声。 刘彻说:“老朱啊,你冷静点,咱们都知道那不是你事实上的亲娘,但外人眼里,她就是啊……” 嬴政也少见的劝了一句:“做父母的,有再大的不是,也没有儿子杀母的道理啊,不然舆论上只怕要爆炸的……” 李元达小心翼翼道:“扒皮揎草的话,是不是有一点点不太妥当呢?我说的是一点点哦!” 李世民语气委婉道:“嗯,元达说的怎么不是呢?” 264 第 264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3 王太后半夜睡得好好的, 却被自己儿子给惊起来了。 惊起来了也就算了——你人都来了,有事儿倒是说事儿啊? 可那混账东西在把她惊起来之后,居然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上了年纪的人, 睡眠质量多半不好, 朱元璋走了之后,王太后这一宿都没能再睡着。 耷拉着眼皮在塌上躺了两个时辰,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实在躺的没意思,便头晕脑胀的坐起身来,叫侍奉她的婢女替她梳洗。 外边她的亲信就在这时候满脸惊慌、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王太后本就有了春秋,人又极封建迷信, 大清早听人在自己耳边上说这些晦气话,本就不豫的心情霎时间更坏了。 “放你娘的屁!” 她张嘴口吐芬芳:“你才不好了呢!” 那亲信侍奉她久了, 也知道这老太太的脾气,心知失言, 赶忙抬手“啪啪啪”在自己脸上连扇数下:“奴婢该死,说错了话, 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王太后听了好一会儿的响,心里边积攒的郁气才散了一点,耷拉着脸将手里的银梳拍在梳妆台上, 神色恹恹道:“碰着什么事儿了, 大清早的来我这儿说些晦气话?” 那亲信苦着脸道:“昨天晚上, 六殿下被皇爷给打死了!” 王太后昨晚上没睡好, 这会儿脑袋瓜子还嗡嗡的响呢。 话出了亲信的嘴,进了她的耳朵,好一会儿过去, 她才悟出来是怎么个意思。 呆滞一会儿之后,王太后神色大变,霍然起身。 给她梳头的宫女猝不及防,生扯下来一缕头发。 这要是在平时,王太后非喊人过来,把这个没分寸的丫头当众打死不可,但是到了这会儿,事情涉及到自己的宝贝乖孙,她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劈手打了那宫女几下,便让人赶紧带她下去,还散着的头发也顾不上了,一叠声的催问亲信:“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六现下在哪儿,难道——” 亲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回太后娘娘的话,昨天晚上,六殿下就走了……” 昨天晚上就走了?! 我的乖孙啊! 王太后只觉是一个惊雷正正劈在了头上,炸得她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浑身上下的气血,好像都在那一瞬间涌到后脑勺去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刻钟之久,才稍稍有所转圜。 王太后喘着粗气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抓住那亲信的衣袖,苍白着面孔,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老六怎么就没了?!皇帝是疯了不成,怎么连亲儿子都杀?!” 老太太为了显示自己不事劳作,十指留了寸长的指甲,这会儿心急如焚,死死的将人揪住,亲信只觉得那指甲都好像是有了生命,要活活的钻进他的皮肉里边去似的。 他不敢挣扎,只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主子:“说是为着徐家换亲的事儿,最开始皇后娘娘给六殿下选的王妃,不是徐家的大姑娘吗?咱们六殿下没相中,反倒瞧上了二姑娘,这事儿发了,皇爷大发雷霆……” 徐家替嫁的事情,王太后其实是知道的,甚至于还主动帮孙子遮掩过。 虽说六皇子、七皇子都是孙子,但老六不一样,那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啊,哪有人心不偏的! 男人嘛,又有几个不爱美人儿的? 儿子成婚的时候没得挑也就罢了,这会儿孙子娶孙媳妇,就想找个漂亮的,这有错吗? 没错! 在她老人家心里,替嫁这事儿早就翻篇了,却没想到竟忽然间又被翻出来,还因此生生折了个孙子进去。 王太后且悲且痛,真就跟心肝都被人摘走了似的,捂着心口过了好半晌,才从那股令人震颤的痛苦中走了出来,老泪纵横道:“皇帝是不是疯了?那可是他的亲骨肉!我的乖孙啊!” 又开始破口大骂:“天杀的王八羔子,还我乖孙来!平日里最偏着自己婆娘和长子的是他,现下杀了老六的也是他,这会儿他就不记得自己死了的女人和大儿子了吗?!” 亲信小心翼翼道:“奴婢听说,仿佛就是为着皇后娘娘,皇爷才这样动气,下这般狠手的。” 又把六皇子跟徐柳吟婚前苟且,珠胎暗结的事情说了。 王太后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骂道:“哪有猫不偷腥的?又不是没娶回来!徐家自己的姑娘被人睡了,都不觉得生气,他有什么好生气的?生害死了我一个重孙还不够,现下竟连我乖孙也给打死了——” 哭到这儿她一骨碌坐直身体,胡乱抹了把脸,就要往乾清宫去:“这个心狠手辣的畜生,我非得去教训教训他不可!” 左右赶忙去劝,可王太后素日里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主儿,哪个能劝得住她? 只能眼见着她散着头发,衣冠不整的往外边儿去。 出了寝殿的正门,再想往外边走,却走不出去了。 为什么? 皇太子妃就在这儿等着呢。 此时见了王太后,她神色是极关切的:“哎哟,祖母,怎么这样就出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受了凉可不是开玩笑的!” 视线再转向侍奉王太后的侍从们时,皇太子妃脸上便显露出威仪与责难来:“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连件厚衣裳都没有,就让太后娘娘出了门!” “来人!”她当即下令:“把这些不中用的奴婢都给我带下去,另换一批懂规矩的来!” 皇太后的近人们甚至于都没来得及分辩,就有侍从近前来二话不说将他们拿下,堵住嘴押了下去。 王太后眼见着这场变故,难免惊诧,还没等回过神儿来呢,皇太子妃就已经挽住了她的手臂,神情和蔼、状若春风的扶着她折返回寝殿去。 “我的老祖母哟,您就只管在这儿享清福吧,至于这些不规矩的奴婢,自然有孙媳妇来替您调教!” 王太后此时还有些搞不清状态。 要说更换侍奉的人,这事儿她平时也没少干——年轻在吃苦头的时候窝在自家的茅房里边骂地主婆会享受,等她当了皇太后之后,那派头可比地主婆大多了。 但是现下孙媳妇一来就换掉了自己身边所有熟悉的人,紧接着就有许多个泥塑木偶似的生面孔出现了,饶是王太后毫无政治敏感,也能察觉到几分不对劲儿。 这是早就准备好了要架空我呀! 不然怎么前脚把我用惯了的人赶走,后脚替换他们的人就来了? 再四下里一看——哎? 我怎么又回来了?! 王太后是不懂迂回那一套的,见事有差,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手臂从孙媳妇那儿抽了出来,继而当面锣对面鼓的开了腔:“我是太婆婆,你是孙媳妇,哪有孙媳妇不听太婆婆的话,直接做太婆婆主的道理?” 她眼睛一瞪:“赶紧的,把人都给我找回来!” 皇太子妃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脸上仍旧是笑吟吟的,语气温煦,吩咐新来的侍从:“现在天气冷了,出行不便,你们侍奉太后娘娘,一定要当心,吸取从前那些奴婢们的教训,顾看好她老人家……” 新来的一众内侍和宫女齐齐应声:“是。” 王太后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向来恭顺的孙媳妇如此漠视自己,难免瞠目。 回神之后,不由得为之恼怒不已:“你这下作的娼/妇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要骑到我头上来吗?!” 她马上就要往外走:“你且等着,我这就叫皇帝废了你,把你这贱人赶出宫去!” 皇太子妃好像没听见那句污言秽语,当下云淡风轻道:“还不快些拦住太后娘娘?” 话音落地,便有内侍围成一堵人墙,拦在了王太后面前,阻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下子,王太后真的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老大家的,你想干什么?!” 她色厉内荏道:“我可是皇帝的娘,你敢这么对我,我让他杀你的头!” 皇太子妃笑道:“孙媳妇能做什么?无非是想向您尽孝罢了。已经过了冬至,天也冷了,没什么事的话,您还是别出门的好呢。” 王太后那仔细修剪过的眉毛往上一竖,就要破口大骂,这时候皇太子妃伸手过去,替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又在她耳边低声道:“不为着别人,也得为着王家的几位舅爷,不是吗?” 王太后脸色大变,常年养尊处优形成的丰腴身体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太子妃又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屈膝向她行个礼,转身退了出去。 徒留王太后独自留在殿内胆战心惊,惶惶不安。 乖孙的死让她悲恸愤怒,来自孙媳妇的威胁让她忐忑心惊,但是对于当下的困局,王太后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想要破局,就要找到皇帝儿子,而想要找到皇帝儿子,首要的就是得从这儿离开。 可是…… 看一眼周遭那群低眉顺眼、却时时关注着她动向的侍从,王太后满心颓然。 有这些人在这儿看着,她哪儿都去不了。 且她心里隐隐的有些预感,即便真是到了皇帝儿子跟前,恐怕局势也未必就会好转呢。 昨日夜里那混账东西行色匆匆的过来,却是一言不发,只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几眼,便行色匆匆的离开了。 王太后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只是也没多想,现下再去细思,却很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好像是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 昨夜朱元璋从王太后处离开,便折返回寝殿歇下了。 一觉睡到天亮,起身用过早膳之后,便往殿外去活动一下筋骨,同时下令:“把这段时间宰相们处置过的奏疏全都送到书房去,晚点我要一一检阅。” 先前皇帝离京,便将朝中政务交予几位重臣,小事由他们斟酌着处置,大事则快马加鞭传书皇陵。 现下朱元璋到了这儿,心心念念的好大儿没了,第三代的孙儿们又还无力帮扶他老人家,当然就得由他来掂一掂本朝朝臣们的成色。 想到此处,朱元璋眸光微冷,语气森森:“也顺道看看,有没有掺杂如同胡惟庸之流一般心怀不轨的人啊……” 空间里的笋人们:“……” 啊这。 朝堂上的打工人们,你们都自求多福吧_(:з」∠)_ 朱元璋离京有些时日了,重臣们处置过的奏疏也堆积了半间屋子那么多。 这要是换成旁人,八成得打怵,可朱元璋是谁? 当代第一卷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肝上长了个人! 朱元璋吩咐传召参与处置奏疏的几名重臣在书房外的偏室静待,自己则大马金刀的落座,娴熟又迅速的开始核查面前一份份奏疏是否处置的妥当合理。 还不忘寻了张白纸,将几名重臣的名字一字排开,写在上头。 有处置的合自己心意的奏疏,瞧一眼是哪两个人经手的——遵从权力的制衡和监督,每份奏疏都要有两人翻阅署名才行——便在其名字下边用红笔给“正”字添上一画。 要是有不合心意,甚至于对方故意春秋笔法、糊弄自己的,就在其名字下方,用黑笔给“正”字添上一画。 碰见不明白的,马上传人过来询问。 几位重臣起初还不知道皇帝意欲何为,等察觉到之后,却是神色各异。 问心无愧的,此时自然满面坦荡,而自知处置有失偏颇的,心下便难免惴惴了。 如是等到二皇子、三皇子带着自家儿子,皇太子妃带着朱棣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朱元璋发飙的第一现场。 “朕是信重于你,才把朝政委托给你,如今你就是这样来回报朕的信任的吗?!” “好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敢欺君罔上——给我扒了他的官服,拖下去,五马分尸!” “什么怎么处置!抄没家产!举家流放!” “还有暗地里跟他通风报信的那几个内侍!统统给我拖到殿外去打死!让所有负责这事儿的内侍都去看着!!!” 二皇子跟三皇子在外边听着,都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们尚且如此,就更别说几个孩子了。 平日里在自家府上金尊玉贵的长大,乳母也好,保母也罢,全都是一水儿的温柔面孔,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 陡然听见如此暴怒的咆哮声,都显而易见的有些瑟缩。 除了朱棣。 他不仅不害怕,还很想伸头去看看热闹。 呼吸着这仿佛蕴含着火/药味儿的空气,朱老四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样亲切。 他甚至于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一见老爹了。 他乡遇故知——儿子,哪有比这还幸运的事儿?! 265 第 265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4 二皇子看一眼身边明显瑟缩起来的两个儿子, 难免怜惜,半蹲下身去宽慰他们:“没事儿,你们皇爷爷是很慈祥的……” 旁边的三皇子:“……” 欲言又止.jpg 不能说是完全符合, 起码也是南辕北辙吧。 再看一眼自家也难掩惧怕的儿子。 到底也硬着头皮说了句:“你二伯父说的对,你们皇爷爷向来最疼后辈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 颇有些难兄难弟的意味,暗地里苦笑完了, 又怀着一点拉扯的心思去看皇太子妃身边保母抱着的四皇孙。 两三岁大的孩子都给吓成这样,这个刚出生的,不会直接哭的背过气去吧? 这打眼一瞧,俩人都愣住了。 那小子才刚出生没多久,脖子都没法自己支起来呢, 胆子倒是很大, 叫保母抱着, 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咕噜噜的转, 全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二皇子跟三皇子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 再对上皇太子妃投过来的目光, 难免要恭维大嫂几句:“这孩子眼瞧着就机灵,虎头虎脑的, 多精神。” 皇太子妃谦虚的笑了笑:“才多大一点呢, 哪看得出这些。” 有天子近侍打殿内出来, 躬着身体,毕恭毕敬道:“太子妃娘娘、两位殿下,皇爷传您几位呢。” 几人便歇了寒暄的心思, 带着孩子,小心翼翼的进了门。 朱元璋刚杀完人,心情不好不坏, 却也无心去听他们言语,开门见山的招招手,叫那几个能自己行走的孙子:“到爷爷跟前来,叫我看看。” 二皇子与三皇子有些忐忑的对视一眼,松开手,示意儿子近前去。 三个皇孙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局面,毕竟是小孩子,对于危险有着天然的灵敏感知,而朱元璋的气场,怎么着也跟慈祥温暖这类的词汇沾不上边儿。 平日里见得都是温柔面孔,陡然瞧见个凶神恶煞、苦大仇深的人,难免都有些惧怕。 倒是还记得出行前爹娘再三叮嘱过的,好歹是按部就班的行了礼。 朱元璋一眼就瞧见了皇长孙。 要说长相,另外两个小的要比他更精致些——毕竟侧妃拼的就是脸嘛。 但要说气度和持重,那大抵便是他了。 不说别的,到底比另外两个大许多呢。 朱元璋叫他靠得更近些,端详着他的面孔,有条不紊的问了几句话,接着又去问第二个,最后是老三家的那个孩子。 要说年纪,这孩子与老二家的庶子相仿,但脸上透露出的机灵劲儿,就要比前者强了。 先是叽叽喳喳的说了几句吉利话,阐述自己对皇爷爷的敬慕,然后又像模像样的宽慰他“虽说大伯父去了,但是皇爷爷也要保重身体,还有我们孝顺您呢”。 说完又开始背诗,虽然是磕磕绊绊的,但总归是全头全尾的背完了。 朱元璋瞥一眼两个儿子的神色。 二皇子脸上显露出一点歆羡,略带着些妒色,三皇子看起来倒还平静,只是明显雀跃起来的眸光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朱元璋见状,却是冷笑一声:“还有你们孝顺我——这天底下,有谁能取代标儿?!” 他自己给出了答案:“没有人能取代标儿!” 继而又厉了神色问那小儿:“该死的滑头东西,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嗯?!说!!!” 这显然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最起码,是出乎了刘侧妃的预料。 马屁没拍好,直接拍隔壁地狱岩龙逆鳞上了。 朱元璋当场发飙,就这架势,别说是三皇孙,连三皇子都能吓哭。 三皇孙本就年幼柔弱,心里边藏不住事儿,被这个凶巴巴的皇爷爷瞪着,不由自主的开始抽泣:“是,是娘教我说的……” 朱元璋将他松开,神情冷厉,问三皇子:“你媳妇教的?” 三皇子没成想这事儿会触老爹霉头,有些怔住,回神之后,结结巴巴道:“大,大抵是刘氏教的吧,儿子先前实在不知此事……” 朱元璋这么一听,眉毛就皱起来了:“怎么是刘氏教他,你媳妇在做什么?今日进宫之前,他难道都没去拜见过他嫡母?!” 三皇子不禁为之哑然。 刘氏是打小就侍奉他的婢女,年纪大些之后给他做了通房,相较于爹娘选出来的脾气刚直的王妃,刘氏更柔媚婉顺,也更善解人意。 后来王妃入府没多久,刘氏就有了身孕,他心知这于理不合,但惦念着她侍奉自己多年,到底不忍见怪。 好在她也有些运气,没过几日,王妃也诊出了身孕,三皇子便令大夫将刘氏的孕期往后推迟一段时间,好歹遮掩过去了。 此后瓜熟蒂落,刘氏率先生下一子,王妃诞下的却是女儿,他难免更偏心几分。 刘氏生产艰难,伤了身子,以后再难有孕,连带着孩子也有些体弱,他不忍心让她们母子分离,是以孩子便一直养在了刘氏膝下…… 这会儿被老爷子问起来,三皇子难免有些语滞,好半晌过去,才支支吾吾道:“这孩子身体不太好,向来都是他生母顾看着的。” 朱元璋不咸不淡的“噢”了一声:“为什么老二家的孩子身体都好,偏你府上这个身体不好啊?” 三皇子:“……” 啊这? 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偏生老爷子还闲闲的觑着他,好像真就是一心要听个答案似的。 三皇子不敢不答,踌躇着道:“兴许是因为出生的时候不太顺遂,有些早产了的缘故……” 朱元璋听完就把眉毛一展:“果然是他娘不中用,害了我家孙儿!传我的令,赐那婆娘毒酒一杯,即刻上路!” 三皇子大惊失色:“啊?” “怎么着,舍不得啊?” 朱元璋诚恳的看着他:“要不,你也一起走?” 三皇子赶忙跪地,慌乱不已道:“儿子,儿子……爹,刘氏——” 朱元璋哈哈笑了两声,继而抬起一脚把他踹翻:“滚!她算那个牌面上的人物,就敢撺掇皇孙夺位——顾虑我孙儿的情面,饶她满门,如若不然,统统拉出去杀了!!!” 三皇子被他踹的原地翻滚两圈,却再不敢有替刘氏求情的意思了。 莫说是他,连二皇子和皇太子妃也都跪了下去:“爹,您消消气儿……” 朱元璋叉着腰道:“我生气了吗?!” 朱元璋叉着腰道:“我没生气!” 朱元璋叉着腰道:“我现在很好!” 又招呼皇太子妃身边怀抱四皇孙,神色惶惶的保母:“过来!叫我瞧瞧这小子!” 坦白说,这会儿朱元璋并没放多少心思在这个还没满月的小孩儿身上。 牙都没长出来呢,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这会儿这孩子也算是大儿媳妇的半个儿子,而大儿媳妇的脸面就是标儿的脸面,哪怕是走个过场,他也得瞧几眼,夸几句。 保母小心翼翼的近了前,身后将半掩在四皇孙耳朵边上的襁褓布一掀,好叫皇爷看得更仔细些。 朱元璋打眼一瞧,不由得有些吃惊:“这小子块头可真够大的,说是满月的孩子,怕也有人相信!” 皇太子妃在旁笑道:“是呢,七弟妹骨架就大,这孩子大抵是像了她。” 朱棣打眼一瞧,喜出望外:嚯,真是我爹! 朱棣兴高采烈:爹,我是老四啊爹! 朱元璋哪儿知道这孩子心里边在想什么呢,只觉得这小子可真结实,眼珠子转来转去,倒是透着机灵,遂少见的生出了几分慈爱之心,纡尊降贵的伸出手臂:“来,叫我掂一掂。” 保母动作轻柔的将孩子递到了他臂弯里。 朱棣赶紧伸手去拽他爹的胡子:爹,这里是老四,收到请回复! 朱元璋倒吸口凉气:“这小兔崽子,手劲儿倒是不小!” 皇太子妃怕儿子触怒老爷子,马上就要伸手把他接回来,不曾想那小儿气力倒大,死拽着老爷子的胡子不肯松手。 一时之间,她也犯了难。 朱元璋虽然发疯,但并不是无凭无据的发疯,刘氏撺掇儿子谋求太孙之位,他都没迁怒无知小儿,这会儿就更不会跟个还没满月的小孩儿计较了。 “罢了罢了,叫他拽吧,”他有些无奈:“屁大点儿的小孩儿,尽着他拽,怕也拽不了多久!” 那边儿朱棣已经颤颤巍巍的伸出了嫩藕似的手臂,想要比划个四给自己爹瞧——要死了,这幅身体怎么这么难控制,为什么只能出拳,没法儿把大拇指压下去啊! 他实在是没法子,小拳头伸出去在他爹胸口上连打了四下,然后才收回去。 朱元璋完全没察觉到。 谁家好人还管小孩儿伸了几下手啊! 倒是空间里的笋人们注意到了。 李元达心细如发,迟疑着道:“老朱,这个孩子,是不是想跟你说什么啊?我怎么觉得,他的举止不太像是个纯粹的小孩儿啊……” 朱元璋疑惑的低下头去,正对上那小孩儿乌黑明亮的眸子,他眼见着那小东西开始极其明显的眨巴眼,接连四下之后才停下。 四下…… 朱元璋心里边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却又有些不可置信。 就在此时,朱棣再一次连眨了四次眼睛,停下之后,咧开嘴朝他笑了。 朱元璋不由自主的张大了嘴,失声道:“老四?!” 朱棣欣慰的蹬了蹬腿。 旁边皇太子妃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子忽然间这么激动,但还是顺着他刚才的话道:“是,这孩子的齿序,居诸皇孙第四……” 朱元璋哈哈大笑:“果然是老四,好啊,好!” 皇太子妃微觉莫名。 朱元璋却是老怀安慰,甚至于还把皇太子妃叫到了自己身边来:“这孩子到底是标儿的侄子,看他们俩生得多像,尤其是眉毛跟眼睛,跟标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皇太子妃:“……” 像,像吗? 她罕见的迟疑了。 可朱元璋却是越说越高兴:“早先你说要给标儿过继个孩子,我还犹豫着什么时候办才行,今天见了这小子,倒觉得还是早些定下为好。老大媳妇——” 他吩咐皇太子妃:“择日不如撞日,就三天后吧,叫人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一下,正式把这孩子过继到你跟标儿名下。” 夙愿达成,皇太子妃当然欣喜,只是…… 她眉宇间隐约带着几分迟疑:“先前爹不是说,要等册立东宫之后,再去说过继的事情吗?” 朱元璋毫不犹豫道:“你看看这个孩子,长得多像标儿?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能当个好太孙!不用等几年,就是他了!” 皇太子妃:“……” 啊这? 二皇子&三皇子:“!” 啊这!!! 那边朱元璋已经兴冲冲的敲定了:“标儿有儿子,国家有太孙了!三天后办完过继仪式,七天后就册立皇太孙!” 皇太子妃都忍不住想劝一劝了:“爹,您看这是不是有点太急了啊……” 二皇子跟三皇子见状,也大着胆子,蠕动着凑了上来:“是啊爹,这也太急了点吧!” 不是说了要在皇孙当中选太孙吗,没选上他们的儿子也就罢了,毕竟孩子们都还小,但是选中了七弟妹的孩子——这凭什么啊! 满殿里四个孩子,就属他最小,牙都没长出来一个,话都不会说呢! 朱元璋抱着自家老四,没好气道:“急什么急?这事儿就得趁早办,过几天那个糟老太婆蹬了腿儿,什么事都得耽搁掉!” 皇太子妃:“……” 二皇子&三皇子:“……” 爹你不要这么云淡风轻的说这么恐怖的话啊! 266 第 266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5 一皇子跟三皇子出门之前, 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别说是他们,就算是皇太子妃也想不到啊! 怎么老爷子忽然间就相中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坚决要立他当皇太孙呢! 这不科学! 可是想来想去, 除去这小子机缘巧合长了张同大哥有些相似的脸,好像也找不出别的解释来了…… 更不是滋味了。 凭什么啊。 大哥活着的时候是老爷子的心头肉,死了之后他的替身(?)还能稳稳的压我们一头? 这要是在别的王朝, 兴许还会有人怀疑——是不是皇帝不想立储,所以随便拉个小孩儿出来当靶子啊? 但在这会儿, 却没人敢这么想。 就我们陛下这脾气,他需要假靶子吗? 对他来说, 到处都是活靶子! 也正是因此,这事儿才更叫人郁卒呢。 一皇子带着自家的两个儿子出宫回家, 一皇子妃也好,诞育了一皇孙的李侧妃也好,早就在府上翘首以待。 看一皇子回来, 都没顾得上他,赶紧把儿子抱到怀里上下细瞧一遍,见精神还算不错, 才安下心。 李侧妃没敢抢先开口,亲自抱着更小一些的一皇孙, 坐在一皇子妃的下首。 一皇子妃则将儿子交给保母,自己给看起来有些疲惫的丈夫递了杯茶, 关切道:“今日宫中一行,可还顺遂?” 一皇子到这会儿头还在疼呢,神色郁郁的看了妻妾一人一眼,开口即是石破天惊:“老爷子已经定下皇太孙的人选了。” 一皇子妃与李侧妃齐齐一惊。 不主动谋求、置儿子于险地是一回事,眼见馅饼落地, 会忍不住想吃一口,却是另一回事。 一皇子妃起初有些雀跃——四个皇孙,就属自家两个最大,且自己儿子还是嫡长孙,怎么看怎么觉得己方是胜券在握啊。 只是再瞧着丈夫神情,好像并没有要成为太孙之父的惊喜与得意,反倒有些垂头丧气。 她心下一突,料想并非花落自家,却也由是愈发惊诧:“难道老爷子点了三弟家的孩子?” 一皇子妃失声道:“不应当啊,可不是我偏心自家骨肉,那孩子生下来就有些瘦小,可不如咱们家孩子健壮……” 一皇子有些疲惫的摇了摇头。 一皇子妃怔怔的看着他,好半晌才会意到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不是自家的骨肉,也不是老三家的,那就只有—— 一皇子妃瞠目结舌:“老爷子立了七弟妹的儿子?!” “是大嫂的儿子。” 一皇子纠正她:“老爷子已经定了主意,要把七弟妹的儿子过继给大哥大嫂,三日之后行过继宴,七日之后立皇太孙。” 一皇子妃的嘴巴张着,久久没有合上。 良久之后,才有些难以置信的道:“这也太……” 一皇子面露苦笑:“老爷子的意思,又有谁能违逆?好生准备两份礼物吧,这两个日子虽有些赶,却不好简薄的。” 一皇子妃颔首应了。 一皇子看着妻子,再看着旁边低眉顺眼的李侧妃,心里却是感慨万千:“先前却是我猪油蒙了心,想求富贵,其实到了咱们这等地步,就已经是承天之幸,再多的那些,却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得亏是你们一人头脑清明,否则……” 一皇子妃听他话里有话,不免微露不解,李侧妃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一皇子遂将今日殿中三位皇孙的表现说与她们听,末了,又低声道:“三弟府上的那个刘氏,被老爷子下令赐死了。” 妻妾一人闻声,皆是悚然。 …… 三皇子回府的时候,三皇子妃正哄着女儿在院子里玩儿。 虽说小孩子体质娇弱,但是适当的在外边活动一下,对身体也有益处。 她的亲信悄悄来禀:“殿下回来了,瞧着脸色不太好。” 三皇子妃不以为然:“还能是怎么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呗!” 打从一开始,她就没觉得丈夫的美梦能够成真。 有嫡孙,凭什么立庶孙啊。 退一万步讲,有健壮的庶孙,凭什么立你一个病歪歪的庶孙呢! 她没想理会,哪知道亲信转头又扔下来一个霹雳弹:“咱们殿下可不是自己回来的,身后还跟了几个中官,不是来宣旨的,直接往刘氏的院子里去了。” 亲信压低了声音,小心道:“捧着酒壶过来的!” 三皇子妃楞了一下,继而乐不可支:“哟,看起来不只是煮熟的鸭子飞了,是鸡飞蛋打了!” 亲信提醒她:“刘氏去了,皇孙又该交给谁来照拂?王妃该早作计较才是。” 三皇子妃淡淡一笑:“我知道。” 将女儿交给保母照拂,转身就去了正堂。 三皇子这会儿还在em,梦想破裂,宠妾也没了——谁家好人还能跟没事儿发生似的啊! 听说妻子来了,到底怏怏的坐起身来。 三皇子妃神色关切道:“殿下今日此行可还顺遂?” 一听到这儿,三皇子的脸就耷拉下去了,原本想摆摆手让她出去,自己静一静,再一想过几日迎来送往,怕还要媳妇操心,且今日之事到底也瞒不过去,遂不情不愿的如实说了。 三皇子妃向来知道他这个臭毛病,便也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只是提了一句:“刘氏既去了,皇孙没了母亲,总不像话……” 三皇子想到此处,对于爱子的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将其委托到王妃手上,又怕她因为往日旧怨不肯善待于他。 自己内宅里的那点龃龉,他其实是有点逼数的。 三皇子妃却道:“侍奉殿下的张氏温柔贤淑,又与刘氏有旧,我觉得,倒不妨让她来抚育皇孙,您觉得怎么样呢?” 她口中的张氏同刘氏一样,从前都是侍奉三皇子的婢女,后来也差不多同时开脸,给他做了通房。 只是刘氏有幸诞育皇孙,做了侧妃,张氏无子,便一直是侍妾的名分了。 刘氏所诞下的皇孙乃是用了药提前催产下来的,自幼体弱,又向来养在母亲身边,同刘氏感情深厚,陡然换个地方,三皇子妃真怕自己把他给养死了。 刘氏跟张氏从前不是最要好吗,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这俩人还沆瀣一气联手与她作对呢,搁三皇子面前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现下刘氏死了,让张氏养刘氏的儿子,不是正正好? 三皇子听罢也颇觉可行,毕竟在他的记忆里,刘氏跟张氏是一处长大的情分,想来张氏也会善待刘氏的儿子。 只是在此之外,他又难免有点贱皮子的不满。 王妃是嫡母,此时庶子没了母亲,她不该把那孩子接过去照顾吗? 这时候倒是不记得自己最初的防范了。 三皇子妃很能明白他那点计较,此时脸上便笑吟吟道:“说起来,我是皇孙的母亲,应该亲自照顾他的,只是咱们大姐儿还小,离不了人,光她一个,就够我烦心了,且我这几日身上总不舒服,怕是有了呢,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看顾一个孩子了……” 三皇子又惊又喜:“果真吗?” 男人啊。 三皇子妃心里发出了一声轻嗤,脸上却恰到好处的带上了一点羞涩:“多半是。” …… 甭管外人怎么想,宫里边的过继宴却是紧锣密鼓的张罗起来了。 不只是过继,连同册封皇太孙的典仪要求,也一并送到了礼部的案上。 皇太子妃秉承的就是一个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自己这边儿已经赚了便宜,那也就无谓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内宫之事本就是她在一把抓,断没有亏待自己儿子的道理,老爷子既然赞同过继,那她就必然要将此事办得风风光光不可! 定国公夫人进宫,也是喜不自胜。 女儿有了儿子,后半生也就有了倚靠,定国公府作为皇太孙的外家,在外边也能安心。 且七皇子妃的人品,也是有目共睹,没有来日养母与生母的纠葛,此事真就可以说是十分稳妥了。 如此内外一心,上下欢喜,又得了皇帝默许,虽然从决定到举办,总共也才三日的时间,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却热闹堂皇的如同册立太子似的。 朱棣在屋里待不住,大闹着叫保母抱他出去,看着满宫里的人都在为还没满月的自己张罗,声势震天,心里边甭提有多得意了! 七皇子带着大姐宁国公主和底下的弟弟们赶路回来,刚进京城,就见路上张灯结彩搞得跟要过元宵节似的。 差人去问,不多时,侍从神色古怪的前来回话。 “是礼部跟宗正寺联合筹备的,马上就要册立皇太孙了。” “啊,册立皇太孙?!” 七皇子大吃一惊:“是哪家的皇孙?!” 侍从道:“自然是东宫皇孙。” “啊,东宫有皇孙?!” 七皇子再度大吃一惊:“大嫂过继了哪家的孩子?!” 侍从道:“……仿佛是咱们府上的孩子。” “什么?我们府上的孩子?!” 七皇子又双叒大吃一惊:“王妃生了?!是个男孩?!” “等等,”他后知后觉:“我都没见到,怎么就过继出去了?!” …… 徐倩茂这时候已经回了王府,皇太子妃原是执意挽留的,却被她更加坚决的推辞了。 皇太子妃是未来皇太孙的母亲,她这个实际上的太孙生母继续留在宫里,只会落人口舌。 且东宫虽好,却非吾乡,到底七皇子府,才是徐倩茂的家。 而她也很有必要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思索一下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皇太孙是她的儿子嗳!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还会是皇太子,乃至于皇帝! 到那时候,自己可就是皇帝的生母了! 徐倩茂没有跟皇太子妃争夺太后之位的心思,恰恰相反,她反倒觉得现下这种局面,对自己而言就是最好的。 她可以享受到皇帝之母的恩遇——虽说孩子过继出去了,但是天底下谁敢不把她当成皇帝的娘? 而与此同时,她又不必困囿于深宫,承担皇太后的责任。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也就意味着,她可以为这天下做的事情,也变得更多了。 …… 筹备过继与册立皇太孙这两桩事贺礼的差事,最后基本上都落到了皇子妃们的头上,诸王却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老爷子交付到他们头上的差事,都还没完成呢! 一皇子从令去查王家,真可谓是一查一个准儿。 怎么讲呢,因为这家子人真就是生动的演绎了何为穷人乍富。 皇家虽然也是半土半洋,还保留着相当一部分微末时候的习气,但皇帝也好,皇太子也好,都是经历过战乱历练的,眼界之开阔、心胸之宽广,世间罕有。 底下的诸王就更别说了。 到他们出生的时候,物质基础基本上已经奠定起来了。 而王家不一样。 这家人纯粹是等到天下将定的时候,皇帝才在老娘百般催促之下,专程派人回老家去,从土坑里刨出来的,眼界只有针尖儿大小,识见就只到门前那一亩地,张嘴就是我姐姐是当朝太后,闭口便是我外甥是皇帝老子! 根本不知道小心谨慎为何物。 一皇子差人去略一探查,便得到了厚厚的一沓罪证,从王家男人在官场贪污开始,到王家纨绔欺男霸女结束。 事情办到这儿还没完呢,王家的女人在外边儿放印子钱,而王氏的亲族则在老家打着主家的名义,占了几千亩的良田充作王氏族田…… 一皇子:“……” 主打的就是一个全民参与嗷! 他这边进展的十分顺利,三皇子那儿起初也颇顺遂。 之所以说起初,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他轻而易举的抓到了宁国公主驸马的小辫子。 不是因为他很会抓,而是因为这家伙头上不长头发,专长小辫子啊! 驸马是在王氏老家长大的,别说是念书,能吃饱饭,没饿死就算不错了。 为数不多认识的几个字,还是到了京城之后现学的。 这也就罢了,哪怕这人足够老实稳重呢,偏他还不,最喜欢出去骑马打猎玩女人,几乎挑不出什么可取之处来。 饶是三皇子跟宁国公主并非同母所出,交际不多,也很替这个姐姐惋惜,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王家的产业很好查,因为他们没有自行打理的能力,三皇子把王家的白手套一抓,后者见是皇家人要查,连威逼利诱都不需要,就乖乖的吐了出来。 而王家的内宅之事更好查——那哪儿像是内宅,简直就是个筛子啊! 被派去做这事儿的亲信一路小跑着回来回话:“殿下,驸马有个妾侍,据说是怀了身孕……” 要不怎么都说针扎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呢。 三皇子自己虽然有妾,且还跟侍妾感情不错,却见不得姐夫有妾,闻言立即皱起眉来:“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亲信却道:“奴婢想说的却不是这事儿,而是——奴婢审了给那妾侍看诊的大夫,这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怀孕!” 三皇子:“?” 三皇子心说这关我屁事啊,能不能说点我感兴趣的来?! 紧接着就听那亲信道:“奴婢起初也没放在心上,看那大夫神色古怪,才觉有异,恫吓他要用刑之后,他才老老实实的招了——原来那妾侍之所以假孕,是因为听闻公主有孕。” 听说是涉及到宁国公主,三皇子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说下去。” 那侍从遂继续道:“她故意伪装的与公主月份相近,待到公主生产之时,她也假装发动,公主诞下孩儿之后,她便谎称自己诞下了死胎,使人到驸马面前哭诉,将公主的孩子抱过去养……” 三皇子:“……” 三皇子:“??????” 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我是真的有很多问号! 三皇子的心绪非常复杂。 他嘴唇动了动,是有心想说句什么的,但是动了半天,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太炸裂了! 那位妾侍的想法相当炸裂! 她决定要实施的计划更是相当炸裂! 你一个公主府上的驸马的小妾,别说你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哪怕你孩子生下来你九族都死光了,你他妈也没权利养公主的孩子啊! 有没有点逼数啊你! 你孩子死了,你很伤心,所以需要把公主的孩子抱过去养——excuse me?! 你他妈喝假酒了吧! 公主的爹死了吗! 公主的兄弟死了吗! 亡国了是吧! 你有几张皮啊,敢这么造作?! 267 第 267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6 皇子深觉无语, 颇有种被创伤的痛苦在。 心里边又忍不住盘算——这事儿要不要告诉老爷子啊? 转念一想那夜入宫时老爷子暴躁的态度,乃至于此前老爷子透露出的对于自家祖母态度的口风,他瞬间就正了心神。 得说。 那晚老爷子可不只是召见了他一个人, 还见了旁的兄弟呢,谁晓得老爷子有没有给别人安排相似的任务? 到时候别的兄弟报上去了,他却一声不吭,是叫老爷子觉得他无能,还是觉得他不把他老人家的吩咐当回事? 与其让老爷子看自己不顺眼,不如让他发疯创死王家人! 皇子想通了这一节,也就不再纠结, 使人将需要的人证物证准备好,就打算找个时间进宫去交差了。 他也犹豫过要不要叫上别的兄弟一起去,这样看起来整齐些, 再一想老爷子备不住觉得这是他们兄弟几个私下里串通的结果, 兴许会生气呢, 便也就罢了。 使人跟王妃说一声,皇子自己换了身衣裳, 便递牌子进宫去了。 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他在乾清宫外见到了二皇子身边的亲随,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动。 看起来, 二哥来的更早一些呢。 在外边略等了会儿,便有内侍来请。 二皇子在暖阁的通道外边儿候着, 瞧见弟弟过来,含笑同他打个招呼,又低声说:“爹在里边儿跟朝臣议事呢,咱们还得再等等。” 此时兄弟二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皇子倒是有心同二哥讨论几句王家的事儿,顾虑到周遭侍立的内侍宫人们,只得作罢,温和同哥哥说了几句,便只在外静候。 如是等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朝臣们终于难掩疲惫的从书房里出来了,见齿序靠前的两位皇子在这儿等候,忙躬身见礼。 二人颔首作为还礼,继而礼貌微笑。 紧接着就有老爷子身边的亲信来传:“两位殿下,请吧。” 二皇子觑着先前离开的朝臣们的脸色,猜想这场御前会议持续的时间不会太短,进门之后小心的瞄一眼老爹的面容,却见他仍旧是精神奕奕,目光锋锐明亮如昔,看起来比他们兄弟俩都矍铄。 二皇子不由得暗叹了口气。 有饭菜的香味儿传进鼻翼,宫人们送了膳食过来。 朱元璋端着碗吃饭,旁边还有个内侍动作谨慎的替他翻奏疏,间歇里瞄几眼,口述让人代为批阅,深得卷之大道。 忙里还抽空问了他们俩一句:“这个时辰过来,吃饭了没?” 虽然走的时候没往肚子里塞一粒米,但此时闻声,二皇子跟皇子却都赶忙摇头:“在家都是吃过了的。” 朱元璋的脸色霎时间晴转多云:“没心肝的畜生!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吃饱喝足了,想不到来你们老子这儿回话!” 二皇子:“……” 唯唯诺诺。 皇子:“……” 唯唯诺诺。 好在朱元璋也没过多的为难他们,骂过之后,马上切入正题:“交付给你们的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 二人赶忙将已经书就好的奏疏取了出来,双手呈上。 朱元璋又骂道:“该死的畜生,都是不长眼睛的吗?没看到我正在看奏疏?难道我还能一只眼看奏疏,再分一只眼看你们的条陈?!” 二皇子:“……” 唯唯诺诺。 皇子:“……” 唯唯诺诺。 朱元璋没好气道:“且念来听听!” 那俩难兄难弟对视一眼,还是二皇子展开自己的奏疏,缓缓开了口。 朱元璋听到一半儿,脸上就是多云转阴了,待到听完之后,只是嘿然冷笑,却不做出评论,同时转目去看皇子。 后者赶忙接上了二哥的茬儿。 前边倒是正常,待他将驸马妾侍那个相当炸裂的计划说完,别说是二皇子,饶是朱元璋身经百战,都有种百忙之中又吃到了一口新屎的感觉。 皇子觑着老爷子的脸色,都不敢再往下念了,声音也是越来越小。 二皇子是个仁厚人,见状便替弟弟开了腔:“爹,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处置?” 朱元璋拍案发飙,疯狂咆哮:“把他们杀了,都给我杀了!!!” 二皇子:“……” 行叭,意料之中的事情。 朱元璋开始分派细节:“把我那几个坏事的舅爷和表弟抓起来,连同驸马和那个妾侍一起,把皮给我扒了!!!” 二皇子&皇子:“是是是。” 朱元璋继续分派细节:“剩下几个参与其中的都给我抓起来,吊起来抽到死!!!” 二皇子&皇子:“是是是。” 朱元璋还安排了执行人:“你们老子我公务繁忙,没时间亲自去抽,你俩替我去!!!” 二皇子与皇子同时震了一下:“啊???” 朱元璋虎目看了过去:“嗯?!!!” 二皇子&皇子忙卑躬屈膝道:“是是是……” 朱元璋继续安排剩下的事:“把王家给我抄了,一干家财,统统充入国库!” 二皇子&皇子:“是是是。” 接连说了几句,看似是安排的毫无错漏,朱元璋却总觉得好像是缺了点什么。 皱着眉头想了几瞬,忽然间豁然开朗,问左右道:“那个死老太婆现在在干什么,还是每天睁眼就开始骂我吗?!” 二皇子&皇子:“……” 左右小心翼翼道:“……这,回皇爷的话,正是如此……” “很好,”朱元璋狞笑道:“扒掉的皮不要浪费,一天给她送一张过去!再传出消息去,王家不逊,背负天家至此,太后亲自下令申斥,为此惊怒卧病——喂,老!” 皇子打个激灵:“是!” 朱元璋道:“你去上表,请求大半册立皇太孙的典制,给老太婆冲喜!” 皇子:“……啊,冲,冲。” 朱元璋居高临下的瞥了他一眼,又额外多说了几句:“要说看人的眼光,你娘比我要好,给你们选的王妃都很不坏,你们要惜福啊。” 这下子,不光是皇子,连同旁边的二皇子都赶忙躬下身去:“是。娘的眼光一贯都是好的。” 打御书房里出去,二皇子跟皇子俱都是满头的冷汗。 二皇子厚道,难免跟弟弟多说一句:“先前老爷子赐死刘氏,未尝没有给你脸色瞧的意思,弟啊,你可得想清楚,别会错了意。” 皇子听得微怔,回神之后,心下骇然,刚止住的冷汗,霎时间又涌了出来。 “多谢二哥提点。” 他郑重其事的向二皇子行了礼。 二皇子笑了一下,正待说句什么,那边御前侍卫们就到了近前。 他这才想起来,肩膀上还有新担上的差事呢——去王家走一遭,把几个领头的王八吊起来抽到死…… 想到这儿,二皇子跟皇子脸儿都绿了。 他们俩都是庶子,出生的时候,老爷子的事业已经有了起色,而老爷子出于对长子的看重和来日大位的考虑,压根没给他们历练的机会,只管猫在家里好吃好喝,做个富贵废物就行。 是以这兄弟俩,乃至于底下的诸皇子,多半都是没有经历过战场风霜、爬过尸山血海的。 对于朱元璋来说,提着鞭子去抽人简直跟杀鸡一样简单,但是对于这俩人来说,杀鸡本身就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了。 只是老爷子的命令已经下了,谁敢不给他老人家面子,阳奉阴违啊? 怕不是想跟王家舅爷一样,去寿安宫当个串场嘉宾。 二皇子跟皇子相对无言,脚步异常沉重的出了宫,一路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之后,最后提着鞭子进了王家的门。 二皇子妃知道丈夫今日进宫给老爷子回话,心里边一直惦记着呢,这段时间以来老爷子持续性发飙,丈夫走的时候倒是全须全尾,谁知道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少点什么呢。 在府里边照顾着儿子吃了饭,差人送他去睡,她自己则在正院等着,天黑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才听人来报,道是自家殿下回来了。 二皇子妃亲自迎了出去,就见丈夫脸色苍白,神情噩噩,倒像是丢了魂儿一样,进屋之后二话不说,先把身上的衣袍扒了,然后弯下腰就开始干呕。 二皇子妃吓了一跳,马上就要让人去传太医,却被二皇子拦住了。 前脚当完老爷子安排的差事,后脚就请太医,叫他知道,不定以为是自己这个当儿子的要给老子脸色瞧呢! 前边儿九十九步都走完了,二皇子如何愿意再因为这最后一步前功尽弃。 他拉住妻子的衣袖:“我没事儿,不要声张。” 二皇子妃很快会意过来,摆手打发侍从们退下,自己则往内室去取了瓶薄荷油,叫丈夫半躺下枕着自己的腿,指尖蘸了点薄荷油替他揉太阳穴。 丈夫没说发生了什么,她也没问,如是静默了大半晌,才听丈夫说:“等册立皇太孙的事儿结束了,咱们一处去庙里住段时间吧。” 二皇子妃没问为什么,很痛快的答应了:“好。” 结果反倒是二皇子自己把这话给否了:“罢了,不好兴师动众的,还是在府上设置个小佛堂吧。” 二皇子妃却提出了异议:“爹从前毕竟……是否有些不妥呢?” 二皇子短暂的愕然一下,继而释然道:“还是你想的妥当,罢了。” 他沉吟几瞬,最后叹道:“听说七弟妹跟大嫂筹备了个什么慈济会?下次再要做些什么,你提前告诉我一声。” 二皇子妃柔声道:“慈济会那边儿,向来都是我们妯娌几个操持,你忽然一下子出来,倒好像是要邀买名望似的,怕会让人多想呢。” 二皇子闭上眼睛,有些疲惫的道:“那就只出钱,不露面儿,便也是了。” 二皇子妃温和的应了声:“好。” 人在生死之间,是会有大感悟的,如二皇子和皇子这样使人处于生死之间、最后越过界线的人,同样也会承受相当的冲击。 二皇子的第一反应是忧惧,其次是不安,所以下意识想要寻求心灵上的安宁和抚慰——去佛堂住住。 发现这容易惹人误会之后,就改成做些好事,积德行善。 他的心性远比皇子要粗糙尚且如此,后者那个多愁善感的富贵闲人就更加不必说了。 府上最得宠爱的刘侧妃凉了,王妃有了身孕,正在养胎,抚养了府上庶长子的张氏难免起了独占鳌头的心思。 打着皇孙思念父亲的由头使人去请皇子,最后没见到人也就罢了,反倒吃了排头,直接被关进了柴房,刚到手的皇孙也交给别人养了。 皇子:清心寡欲.jpg 多谢女菩萨,没有那种世俗的**。 当晚做了一宿的噩梦。 又听说二哥悄悄使人在城外施粥,救济困苦。 赶忙有样学样,以此获得心灵上的安宁。 暗地里送消息过去的朱元璋深藏功与名。 268 第 268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7 王家人集体谢幕, 并没有在朝堂上造成多大的风波。 因为打从一开始, 这家人的定位就是外戚。 对于朝官来说,外戚哪有好东西啊,像王家那样出了个太后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飞扬跋扈整天作妖的, 全都死干净才好呢! 倒是听说王太后病了, 不由得有些忧虑。 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皇室接连死人。 先是皇后, 再是皇太子,皇太后如今也有了春秋, 急怒之下要是有个万一,京师又要暂停嫁娶了。 听说这回册立皇太孙的仪典办得十分隆重, 也有听取了高人意见, 想要以此冲喜的想法在。 想到这儿, 朝官们便顺理成章的将思绪转到了别处——陛下是怎么想的, 居然册封一个还没满月的奶娃娃当皇太孙?! 不只是他们想不通,七皇子也想不通。 风尘仆仆的回到家, 他匆忙去见了妻子,看徐倩茂诸事都好,脸色红润,精神饱满, 便松口气, 这才问她:“怎么忽然间就立了皇太孙?” 徐倩茂其实也很茫然:“我如何能知道?都是老爷子的主意, 他定下了, 谁能违逆?” 七皇子:“……” 跌坐.jpg 他有些难过,喃喃道:“我都还没见过呢……” 徐倩茂摸摸他的脸,哄他说:“没事儿, 马上就是过继宴,到时候能见到的!” 七皇子黯然神伤:“……” 并没有被安慰到。 家人们谁懂啊,第一次见儿子,居然就是他被过继出去的时候! …… 朱棣正躺在独属于他的那张小床上打瞌睡。 照顾他的几个保母,有皇太子妃安排的,也有他爹送过来的,眼睛一错不错的在旁边守着。 家人们谁懂啊,人生开篇就走上巅峰! 娇花爹就是这时候偷偷摸摸过来的。 此处乃是东宫,皇太子又已经薨逝,按理说作为亲王,七皇子是不能贸然过来的。 但是礼法越不过人情,皇太子妃当然不会那么不讲情面,真就是私底下一面都不让人家亲生父子见。 这不,赶在仪式还没有开始之前,她让人悄悄带着七皇子过去见一见孩子。 朱棣正养精蓄锐呢,听见动静,睁开眼来,正瞧见一个容貌清俊的年轻郎君打外边儿过来。 起初还不知道这是谁,再听保母们低声称呼七殿下,便晓得来人乃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娇花爹了。 嗯……心情略有些复杂。 眨巴一下眼。 看着他.jpg 七皇子:哇哦,我的崽崽超可爱! 摸摸他的小耳朵! 看周围没人,再抓住他的小手亲一亲! 最后还不忘告诉这个小崽崽:“我是你爹爹,知道吗?” 又难免有些黯然:“我们的父子缘分太浅了些,不过,这却也是你的福分。好孩子,别怕,以后无论如何,爹爹都会一直在你身边支持你的。” 朱棣心说:爹你最多起个装饰作用,真办事儿还得看我娘啊! 心里边这么嘀咕,却还是很给面子的伸出小手抓了娇花爹一把,顺带着咧开嘴朝他笑了笑。 七皇子没想到儿子居然会给他回应——毕竟自己对他来说,算是个陌生人呢,这会儿就自己在这儿,没哭就不错了。 他先是一怔,几瞬之后,复又笑了。 回到坐席处之后,七皇子不无欣喜的告诉妻子:“孩子认识我呢,还朝我笑了!” 徐倩茂心说那小子是不怕生,见谁都笑。 只是看丈夫如此高兴,却也不说破,只顺着他的话头儿,道了句:“毕竟是亲生父子呢。” 从前七皇子在皇家,其实是个偏边缘性的人物。 他的生母出身并不显赫,因为美貌得到宠幸,给了他一副俊美容貌的同时,也让他有了这样一副病弱的身体。 皇太子是嫡长子,六皇子是嫡次子,上边的皇兄们起码身强体健,下边的弟弟们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七皇子夹杂其中,很不显眼。 好在他自己无意于权势,是个豁达的性子,很能够看得开。 只是,到底也不是不觉得落寞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妻子,有孩子,有了可以相伴的人,也有了血脉的延续。 人生至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七皇子举杯向徐倩茂,神情缱绻,徐倩茂微微一怔,继而失笑,夫妻二人齐齐将杯中酒饮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场过继算是皇家的家务事,除去诸王与皇子妃们之外,来宾也不过是当年与皇帝一处打天下的几个铁哥们儿,看皇帝这个带头大哥红光满面,定国公这个带头二哥也是满脸欣然,又如何肯说扫兴的话? 而诸王与皇子妃们,当然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上举止失当。 真就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而此时此景,也恰恰同寿安宫中的凄清形成了极其惨烈的对比。 …… 王太后没有政治头脑,更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但是被关了几天,总能想得通一点——没有儿子发话,孙媳妇绝对不敢这么对她! 又或者说,孙媳妇现下这么对自己,就是儿子授意的! 凭什么啊,你这个鳖孙生生打死了我的乖孙,现在又来虐待自己的老娘? 看我不把你祖宗十八代给骂臭! 这几日寿安宫里衣食用度如旧,王太后吃喝不愁,精力充沛,天一亮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扯着嗓子骂夫家十八代。 骂到最后嗓子倒了,还要使人去给她取点枇杷露来润润喉咙。 侍从们当然不会搭理她的这个要求。 王太后便只能如同一头受伤的母狼一样,白天嘶吼哀嚎,晚上默默的舔舐伤口,第二日继续精神振奋的跳脚大骂。 不得不说,朱元璋的好体质,大抵有多半的功劳来自于她。 到第三日,事情就开始不对头了。 因为也就是打这天开始,王太后陆陆续续的开始接收到亲情包裹。 起初收到第一件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打开盒子瞧了一眼,一抖手丢开了:“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朱元璋听说过收件方的评价之后,马上发出指示:“填上草送过去!” 拟态而非求真,能看出来是谁就行! 如是到第二回,王太后在辨认出快递内容物的原产地之后,终于如他所愿,以吐血两口、当场晕厥的形式给出了好评。 朱元璋舒服了。 但是王太后很不舒服。 自晕厥中醒来之后,先前的骂战一笔勾销。 不是她打算偃旗息鼓,而是要升级战争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王太后攥足了劲儿,进行了数次向外冲锋,均以失败告终。 尝试放火烧宫,又以失败告终。 最后她脱掉鞋开始砸看守自己的人,开始以急剧下行的身体状况和混乱无序的人畜性关系为主题,对皇室人员进行了长达一日一夜的极其恶毒的咒骂。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收到第三份快递。 那时候,过继宴已经顺利完成了。 王太后的精神状况变得异常稳定,再收到快递后,她不哭也不叫,神色平静到近乎可怕,不在无法改变的事情上耗费心力。 她只有一个目标——发疯创死全世界! 皇太子妃每次接到传讯,都不由得为老太太这顽强的生命力而感慨,又有些不敬的想:真不愧是老爷子的娘啊! 然而王太后的倔强也就持续到这里了。 待到册封皇太孙的仪式结束,寿安宫的炭火也就停了。 寒冬腊月的,年轻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王太后白天骂人,晚上到底还是要休息的,她自己把窗户跟门户闭的严严实实,半夜里保管要被冻醒。 再一睁眼,便见门窗大开。 某天夜里她被冻醒之后下意识朝窗户那儿看了眼,却正对上一双闪烁着森冷寒光的眸子,夜色中像是一双狼的眼睛,森森的注视着她。 王太后吓了一跳,心脏都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好半晌之后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其实是自己的倒霉儿子。 她穿上鞋就要往外追:“你这个狗×的××!!!” 朱元璋置若罔闻,漠然离开。 如是又生扛了数日,王太后终于还是挺不住了,日益艰苦的生活条件的外因,王家的彻底完蛋的内果,内外一起发作,她也就不成了。 朱元璋闻讯之后旋即展现出一个孝子该有的品格,马上丢下手里的朝政往寿安宫去了。 旁边慢他一步的亲信神色哀戚的同怔在一侧的朝臣们解释:“人伤心的紧了,是流不出眼泪来的,太后娘娘是皇爷的生母,如今也离皇爷而去,皇爷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样子……” 朝臣们心想:是呢。 谁死了亲娘不伤心啊! 又不由得开始算:打从今个儿起,又要停多少日的嫁娶鼓乐? 朱元璋这回却把事情办得很地道,治丧的同时,又以皇太后留有遗命为由发下旨意,待到丧事结束,民间嫁娶如故,至于这孝,只叫皇室儿孙守完也就罢了。 如是,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既要称颂皇太后的仁厚,也要褒美皇家的至孝。 双赢。 朱元璋料理掉了皇室内部看不顺眼的人,就开始着手清理朝堂了。 这要是在从前,他还得忧心清理的太厉害亦或者是留下了某些不该留下的人,后继者难免焦头烂额,但是这会儿老四来了,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后继者的事情,还是交给他去头疼吧! 至于他老人家,就只管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便是了。 …… 五年后。 临春殿里正在进行着一场选秀。 从前徐倩茂是作为被挑选的人立在台下,如今却已经同皇太子妃一处,作为主持挑选的人坐在了台上。 老爷子近年来沉迷创人不可自拔,无意选妃,皇太孙又还年幼,没到娶妻的时候。 是以这场选秀,实际上是为刚刚成年的几位皇子选妃。 皇太子妃便不必说了,那是诸皇子的大嫂,长嫂如母,这选妃的差事自然得落到她头上。 而徐倩茂这个七嫂,则是因为她过人的能力和品格得到了老爷子的看重,才有幸作为考官一起列席。 当然,她乃是皇太孙的生母,这也同样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徐倩茂来自于别处空间的后世,所学过的历史课本与这个世界迥然不同,是以她并不知道蝴蝶的翅膀扇动两下,她与朱元璋的到来,到底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甚至于可以说,她所带来的变化,是要超越朱元璋的。 后者的眼界也好,手腕也好,虽然都是顶尖,但终究难以跳脱出封建皇权视角的桎梏,可她却不一样。 徐倩茂来自于一个文明平等的国家,史书高屋建瓴的讲述过封建时代的弊端与缺憾,而她作为一个坚韧又柔软的女性,也能够深切的体会到封建时代当中女性所遭受到的压迫,并且致力于让她们过得更好一些。 譬如说,在江南富庶之地修建工厂,教导女童读书。 再以女子做工产出并不低于男子的广泛数据,使得朝堂正式立法禁止缠足。 再譬如说,以宁国公主为引,开创本朝公主与驸马和离的先例。 还譬如说,以开垦西北为由迁移人口,并借此严厉申斥了民间刚刚浮现出苗头的贞节牌坊。 正是缺人口的时候,你们还在那儿鼓励女人守节,一辈子不嫁? 搞什么啊! 这些事情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恰恰相反,徐倩茂走得非常小心。 虽然皇太孙是她儿子,但皇太孙这会儿毕竟还只是皇太孙,头顶上还有个时不时就发疯的皇帝公公在呢! 他是怎么想的? 会敏感于女主干政吗? 而对于自己一系列小心翼翼的试探,他老人家又作何态度? 徐倩茂这一路走得很难,但是她觉得值得。 不过…… 此时此刻,看着底下一干花一样的年轻女孩子,她却不由自主的出了神。 听说老爷子打算离京,天南海北的四处走走看看? 消息一传出来,别说是备受折磨的朝臣,连皇室众人都松了口气呢。 又听说,老爷子这回离开,仿佛还打算大胆放手,让皇太孙监国? 喂发疯也不是这么发的吧,老四他才五岁啊! 虽然那家伙从小就鬼精鬼精的…… …… 鬼精鬼精的朱棣这时候正上演靓仔无语:“爹,你别走啊爹!” 周遭无人,他不再叫皇爷爷,还是直接叫成了更亲近的“爹”:“您走了,我怎么办?这么一大摊子事儿,我怎么处置得完?” 朱元璋满脸不耐烦的收拾行李:“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你又不是真的小孩!再说,不是还有辅臣们帮你吗?没事儿的……” 朱棣:“……” 救命啊,虽说身体里住着个成年人的灵魂,但身体的确是个五岁小孩儿好吧! 五岁小孩儿该有的生理习性我都有啊! 爹你让五岁的小孩替你打工,真的没有负罪感吗?! 朱棣忍不住把最后一句喊了出来。 朱元璋暴躁道:“憋问了,没有!” 朱棣:“……” 朱元璋暴躁道:“你满意了没?!” 朱棣:“……” 朱元璋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背上包袱,脚下生风的走了。 娇花七皇子蹑手蹑脚的从外边儿进来,就见儿子呆站在殿内,明亮的大眼睛里憋着两汪泪,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他心疼坏了,赶忙近前去摸摸头:“别哭啊,我们可是小小男子汉呢……” 朱棣心说我才没哭! 这纯粹就是小孩儿难以控制的生理反应! 又实在生气,遂埋头在娇花爹怀里,气急败坏道:“他怎么这样啊!” 朱棣:“烦死了!!” 朱棣:“我难道是铁打的,不会觉得累吗?!!” 七皇子:“……” 七皇子在心疼儿子之余,又不由自主的有些茫然。 儿子身上隐隐的散发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偏生一时之间他又想不起在哪儿感受过了…… 正疑惑间,外边侍从毕恭毕敬的来报:“太孙殿下,几位辅臣正在御书房外等您议事,宗正寺和礼部的人,也想就诸王娶妃之时有所问询——” 朱棣勃然大怒:“该死的畜生,我就不能喘口气吗?!!!” 269 第 269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8 朱棣发飙归发飙, 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的。 辞别娇花爹,转头就进了御书房。 七皇子是很爱惜这个儿子的,但是这事儿上却真帮不上什么忙。 一来这父子名分本就是私底下才能承认的, 他一个亲王, 能隔段时间进宫来跟儿子亲热亲热就很不错了, 绝不可能将手伸到朝堂上去。 二来…… 七皇子不得不承认,天赋这东西的威力有时候真的大到可怕。 要说处理朝政, 别说是他这个门外汉, 就算把他们兄弟几个全都捆起来, 怕也未必能比得上自己儿子。 他甚至于偷偷地想:爹当初见到老四, 就直接点他做了皇太孙, 难道是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天赋异禀, 卓尔不凡? 没错儿,一定是这样的! 我跟王妃的崽崽,怎么会不好呢! 七皇子素来喜好诗书, 流连山水,虽然知道儿子在朝政这方面天赋极其卓越,但是因为他并没有入朝参事, 所以对此并没有一个非常清楚的概念。 但是朝臣们不一样。 尤其是经历了五年朱家老登发疯大逃杀的朝臣们,相较于七皇子, 他们更加能够意识到年幼的皇太孙的可怕之处。 当今天子是个标准的泥腿子出身,只能算是半个政客。 但是在有他出众的个人体质和强悍的心理素质加成之后,这些就已经足够他名列到历代皇帝排行榜了。 而皇太孙却是在取其之长后, 又系统的经历了皇室教育,比这更可怕的是——他真的能够融会贯通,完美的将其融入到自己的思想当中去! 这是多么可怕的天赋啊! 朝臣们在赞叹之余,也不是不欣慰的。 定国公的长子娶了辅佐皇帝打天下时的谋臣之女为妻, 姻亲二人坐在一处喝酒的时候,后者便有意无意的提醒这个老兄弟:“向来皇朝能否持久,看得就是开国天子与继任天子之间能否顺当的完成权力交接,见过皇太孙之后,谁还会怀疑国朝能否千秋万代呢?” 又低声说:“只是我冷眼瞧着,皇太孙深有祖父之风,这或许是他的秉性,亦或者是陛下有意栽培而成,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当今对此只怕都是乐见其成的……” 定国公敏锐的领会到了这位亲家真正想说的话。 本性也好,后天的栽培也罢,皇太孙跟皇帝其实是一种人。 什么人? 性格刚强,吃软不吃硬,甚至于连那点“软”到底算不算是“软”,也要看他的心情来。 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在提醒定国公和宫里的皇太子妃——那是个跟皇帝如出一辙的君主,千万别想着用外祖父和母亲的名义来压制他,操控他,不然一定会死得非常惨! 想想先皇后跟先皇太子都是怎么劝解陛下的? 定国公领了他的情,又嘱咐妻子进宫的时候将这话告诉女儿知道。 皇太子妃却是失笑:“爹也太看不起人了,这道理,我明白的比他早。” 王太后是怎么死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亲娘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养娘? 不过她并不怕。 正如同她跟皇帝公公不存在利益冲突一样,她跟皇太孙养子,也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 在不触及到他们逆鳞的前提下,这样的皇帝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皇太子妃现下将一半心力放在内宫,照拂后宫嫔御及一干琐事的同时,专心在养子面前做个慈母,而另外的一半心力,则尽数投到了徐倩茂的身上。 越是跟她接触的久了,就越觉得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皇太子妃衣食无忧,很愿意去寻求一点达则兼济天下的精神成就。 她不止自己这么干,还带着妯娌们一起干,连同皇室的公主们,也都先后入了股。 权力是要去争取的,不伸手去抢夺,难道还要等它从天上掉下来吗? 外边有侍从们的问安声响起,将她从短暂的出神之中惊醒。 心腹笑着掀开垂帘,打外边儿进来:“太子妃娘娘,咱们小殿下回来了。” 又压低声音:“沉着脸儿呢,看着可不太高兴。” 皇太子妃莞尔道:“大抵是太累了吧,毕竟还是个孩子呢。” 皇帝刚离京的时候,皇太子妃是有些不安的,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儿子。 才五岁大的孩子,饶是聪明敏锐,方方面面上也难免会有疏漏的地方,那些个辅臣们个个儿都是人老成精,备不住就要糊弄他的。 这要是出了纰漏…… 为着这缘故,皇太子妃专程写信给父亲,劳他在外看顾,多关注着朝廷当中的风声,在东宫等了两日,到底还是没按捺得住,实在放心不下,遂悄悄往御书房外静候儿子。 人才刚靠过去,就听儿子在里边大声骂人——一众老成的声音当中夹杂了一道稚嫩的童声,还是很好分辩的。 皇太子妃刚听见的时候,心里边还有点急。 一个黄口小儿的叫骂,很容易被人理解成口不择言,亦或者是情绪彻底失控的结果。 再仔细一听,又觉得不对。 虽然骂的挺脏,但听起来好像还有理有据? 再之后皇太子妃眼见着两位朝廷重臣被骂的冷汗涔涔、脱帽谢罪,心下诧异之余,却听儿子毫不犹豫的下令将这二人拖出去杖责到死。 其余朝臣们不无惊诧的向前求情,他却统统置之不理。 反而说:“我知道,他们的过错罪不至死,寻常情况下,免官便也罢了。可是你们扪心自问,若是皇爷爷在此,他们还敢推诿狡辩,试图混淆视听吗?” “他们绝不敢!” 那声音稚嫩,却隐含着几分清厉:“今日如此为之,无非是想要掂一掂我的成色,看我是不是好糊弄罢了。他们不是想知道吗?那我就让他们知道个彻底!” 继而又听他笑道:“我知道,这两个人只是愚蠢了些,做了你们当中某些人的先锋,我也知道,你们这几日明里暗里的试探,想知道我是否与皇爷爷相类——” “今个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是,你们想的一点都没错!” “都给我记住了,你们没看错,我就是跟皇爷爷一般秉性的人!” 四下寂然,几瞬之后,众臣纷纷惶恐不已的跪地请罪。 后边的事情,皇太子妃就没有再听下去了,一提披帛,离开了这里。 儿子完全能够独当一面,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在踏出乾清宫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感慨似的叹息:“真是天生的帝王啊……” 天生的帝王现在很不开心。 任谁才五岁就开始打工,都不会开心的。 凌晨四点半就要起床。 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准备上朝。 朝议结束还要跟相关朝臣开小会。 等全部开完,估计也就到下午四点钟了。 你以为这就可以休息了? 做梦! 五岁的皇孙不需要上学吗?! 朱棣开始尝试着理解公鸡。 任谁天不亮就起床,都会很想尖叫的! 皇太子妃知道儿子辛苦,每日都让小厨房煨汤给他补身子,这会儿亲自盛了一碗鸽子汤递过去,又劝慰他说:“今个儿的课业就停了吧,过几日再补也一样,说句不中听的,老爷子这个年纪难道念过书?” 又拍板说:“西域新进献了一批马,叫几个师傅带着你去瞧瞧,寻一匹小的,下午出去兜兜风。” 要不怎么说皇太子妃会做人呢。 朱棣出门的时候憋了一肚子郁气,听到这儿也散了:“改天吧,朝政要紧。” 皇太子妃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却是忍俊不禁,叫他慢慢吃着东西,又同他说些家常事:“今上午你七叔母还使人送信过来,说是在海外发现了银矿,数量还不在少数,正犹豫着要不要报到朝廷那儿,一处开发呢……” 朱棣听罢,毫不犹豫的摇摇头:“不成。这事儿叫七叔母手下的人做,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成效,要是挪到朝廷里,你踢我我踢你,哪个衙门都想分一杯羹,最后谁都吃不上饭。” 他咽下一口汤:“我给七叔母开个条子,让她尽管放手去做。” 皇太子妃应了声,又道:“你九叔母身怀有孕,估摸着也快要生了,老爷子走的急,大抵也忘了这事儿,到时候我给他们府上备一份礼,你也得备一份才行……” 朱棣痛快的应了:“好。” …… 而此时此刻,九皇子妃的境遇却很不好。 快要临盆的人,脸上却没几两肉,甚至比还没有孕的时候更瘦了。 陪嫁的婢女心疼的直掉眼泪:“哪有这样的呀,您还怀着身子呢,殿下却叫太医先去瞧那边,真真是一点脸面都不顾了……” 九皇子妃闻言冷笑:“他不要脸,难道你是第一天知道?” 婢女为之一滞,神色愈发凄楚。 说到底,还是钱闹的。 九皇子妃出身安国公府,是安国公夫妇的幼女,与前边几位皇子妃相似,都是武家勋贵。 换言之,没怎么接受过高雅教育。 但对着美好的事物,人总归是有憧憬之情的。 安国公是很疼爱这个小女儿的,九皇子妃临出嫁前,除去土地店铺之外,还砸钱给女儿置办了很多孤本绝本的书籍字画:“你看不懂,但可以学啊,即便是不开窍,将来留给儿女也是好的。以后就是承平盛世,这东西比金银值钱,你带着傍身,爹也放心。” 九皇子妃红着眼睛给爹娘磕了头,谢过了他们的这番盛情。 原本这是件好事的,这些个书籍字画也的确如同安国公料想的那样,能在承平盛世里价格飙升。 但是架不住九皇子府里还有个于侧妃啊。 婀娜鲜妍、精于诗书的于侧妃也很喜欢那些书籍和字画。 九皇子遂欣然借花献佛。 反正你也不看,还不如让懂得人赏玩! 九皇子妃气个半死,闻讯之后就动了胎气。 我不看归不看,关你屁事啊! 那是我爹给我的嫁妆,我宁肯拿去擦屁股,也不给姓于的小妖精! 她不是能受气的性格,不情愿就是不情愿,当场就讲了出来。 九皇子在宠妾面前丢了面子,分外恼怒:“你以为我是要强占你的东西吗?只是借阅而已,又不是抢你的,怎么这样小肚鸡肠!” 于侧妃便在旁柔声劝解,先拉住九皇子,再去劝九皇子妃:“姐姐不要动气,殿下本也没什么恶意的,咱们都是一起侍奉殿下的姐妹,何苦为这点小事伤了感情?” 又说:“身外之物毕竟是身外之物,怎么能同姐姐跟王爷的情谊相比呢!” 话里话外的透出一股子茶气。 九皇子妃才不理会她的迂回和委婉,马上掀了桌子:“怎么就是小事了?哪有正经男人会去动自己妻室嫁妆的?拿去补贴妾侍的,更是闻所未闻!” 又觑着于侧妃道:“于氏,你是小门小户出身,没有多少贵重之物傍身,可别把我也想的困窘了,姑奶奶的身外之物,比你带进府的那张薄包袱皮贵重得多!” 这话可真是太扎心了。 尤其于家本就是个没落门第,于侧妃几乎是提着个空包进的府,在诸多王府侧妃当中,可以说是最寒酸的了。 于侧妃听完就红了眼圈儿,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 九皇子也是又羞又臊,再看爱妾如此情状,又痛又怜,二话不说,就给了九皇子妃一耳光! “谁教你这样悍妒不逊的?!” 九皇子妃是安国公夫妇的老来女,在家备受宠爱,哪受过这种气,更别说还是在于氏面前如此受辱,为此生生坐下病来,五个月就开始吃保胎药。 于侧妃反倒劝九皇子:“到底姐姐是殿下的妻室,您当着那么多侍从的面对姐姐动手,实在是让姐姐下不来台,就算不为了夫妻情分和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总归也得顾虑安国公府的想法不是?” 九皇子冷笑:“难道我还怕了安国公府不成?!” 于侧妃手扶在他肩头,柔声道:“当然不是啦,只是殿下行事光明磊落,何苦落下了恶名在外?还是早些使人往安国公府去说个明白,免得姐姐还在气头上,万一送信回去,倒是叫安国公府误会呢。” 九皇子这才缓和了神色,爱怜的握着她的手:“到底是你周全。” 于氏便让九皇子身边的亲随打着九皇子的名义,往正院那儿送了些东西过去。 九皇子则使人往安国公府送信,春秋笔法,解释这回的事情。 说原本是他与于氏在书房谈论字画,想起某本古籍在王妃处,便使人去借,王妃大抵是误会了,为此大发雷霆,他午膳时候又多喝了几杯,头脑一热,就打了她一下…… 270. 第 270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19 要不怎么说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呢。 同样一件事情,叫九皇子跟于侧妃这么一解释,马上就变了味儿。 于侧妃想要借阅王妃嫁妆当中的古籍字画观摩,是极为冒昧失礼的,但是主语要是换成九皇子跟于侧妃,给人的观感就不一样了。 丈夫借用一下妻子的东西,这有什么过分的? 至于于侧妃,在这句话里边,她纯粹就是个搭头啊。 更别说他们甚至于还抢先给九皇子妃扣了顶帽子——“王妃大发雷霆”,完事儿又假模假样的替她解释“大抵是误会了”。 是以安国公接到消息之后,饶是皱眉,也没品出什么大的错漏来,再看女婿甚至于打发人给岳家送了赔礼的东西,便觉得兴许是夫妻俩拌嘴几句,这会儿都好了。 不然怎么会以这种姿态来给岳家送礼呢。 若是如此,便不好贸然过问了。 过日子的到底是女儿和女婿,娘家插手太多,反倒不好。 安国公夫人却是将信将疑:“我女儿的脾性我是知道的,性子虽急躁了些,但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九殿下要真是好声好气的借,她不会小气的,只怕这里头有些咱们不清楚的缘由。” 安国公尚且有些迟疑,安国公夫人却道:“人不可尽信其表,你也得看他到底是做了些什么——别管有什么缘由,女婿问女儿借她的嫁妆用,最后咱们女孩儿却挨了打,难道这就对?” 安国公神色微变,马上道:“你还是去瞧瞧吧。” 安国公夫人遂使人准备了礼物,打着教女不善的由头,亲自往九皇子府上走了一遭。 说起来,这事儿还真是九皇子跟于侧妃揣测错了。 九皇子妃向来心高气傲,人又要强,再眼见前边几个妯娌在府里边都过得顺遂,与丈夫和睦,而自己却不被丈夫看重,明里暗里的还要被侧妃压一头,她心里其实是很羞耻,也很难堪的。 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一下子跌进泥里,她怎么张得开嘴跟娘家哭诉,说自己过得不好? 原本她也拉不下脸来去向娘家求助,只打算生下孩子再作计较,不曾想九皇子和于侧妃自知理亏,却反而是把事情给捅到了安国公府上。 两家往来传讯,倒是都是好话,但人的气色如何,神情又如此,是怎么也瞒不了人的。 安国公夫人打头进了女儿的院子,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药气,再观量着周遭仆婢的神色,心里便知一个咯噔,情知不好。 待进了内院,见女儿病恹恹的躺在塌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话还没说,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你这孩子,受了委屈怎么也不吭声?” 九皇子妃又是委屈,又是羞窘,一个向来往家里报喜不报忧的人,叫至亲瞧见自己这么难看落魄的一面,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她倒是想要遮掩几句,只是话还没出口,看着面前向来疼爱自己的母亲,想着闺中自由自在的生活,便不由得痛哭出声:“娘,我心里苦啊!” 安国公夫人见女儿如此作态,即便还不明缘由,也知道必得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当下什么也说不出,母女两个相拥着哭成了泪人。 再晚些时候,听女儿和侍从们道了事情缘由,安国公夫人极为恼怒:“丈夫居然帮妾侍谋取妻室的嫁妆,如此荒谬之事,我闻所未闻!” 只是她毕竟老成,知道这事儿一旦处置不好,妨碍的是女儿终身,遂将此中诸多利益关系一一嚼碎了说给女儿听。 “儿啊,现下对你来说,九皇子不要紧,姓于的小妖精也不要紧,最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人要是垮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希望!” “你现在怀着孩子,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要是再不思饮食,作下病来,你以为心疼的会是谁?也只有我跟你爹!” “至于九皇子跟于氏,他们俩不知道要乐成什么样呢!” 安国公夫人点名利害关系:“要是运气不好,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到时候别说你的嫁妆,你的院子、你的孩子,乃至于你的王妃之位,备不住都会是于氏的囊中之物!” 要不怎么说亲娘是女儿肚子里的蛔虫呢。 安国公夫人要是往好处劝慰,让九皇子妃养好身体再去争宠,用孩子拉回九皇子的心,九皇子妃心里边不定得多膈应。 但要是告诉女儿,你这么意志消沉根本没用,只会亲者痛仇者快,备不住身子太弱难产死了,孩子也好,王妃之位也好,连同这回纠纷的源头——你的嫁妆,统统都会变成于氏的,这绝对有用! 王妃死了,留下一个孩子,她的嫁妆传给自己的骨肉,这有什么不对的? 说破大天,也没人能挑的出毛病! 王妃的子嗣年龄尚小,无力操持这些东西,交给父亲代持,这有什么不对的? 而以九皇子府上目前的状况来看,交给九皇子,跟交给于氏有什么区别? 要真是这样,九皇子妃真是死了都合不上眼! 安国公夫人察言观色,见女儿眼睛里重新有了光亮,这才暗松口气,继续劝道:“你不必把于氏放在心上,一个破落户门楣里出来的女人,有什么打紧?” 她一针见血道:“她不过是一个伥鬼,只要九皇子想,要多少有多少,你真正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与你拜过堂的丈夫!” 九皇子妃听得身体一震,豁然开朗:“娘……” 安国公夫人压低声音,道:“这世道就是这样,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作为妻室,你奈何不得他。别说他打了你一下,就算是打了你两下、三下,闹到外边儿去,顶多也就是不体面,你能奈他何?” 九皇子妃听罢,难□□露出气苦的神态来。 安国公夫人见状,便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不过你也不要怕,车到山前必有路,娘告诉你该如何料理此事。” 她向女儿娓娓道来:“他既起了心思帮助于氏谋夺你的嫁妆,便可知其鲜廉寡耻,可事后又想方设法描补,可见其人色厉内荏,虚伪至极。他既想要里子,颜面上又豁不出去,忌惮咱们家,也怕把事情闹大,这样一来,事情反而就好办了!” “你拿捏不了他,但总有人能拿捏得住他不是?夫为妻纲是不错,可你别忘了,前边儿还有个君为臣纲呢!” 安国公夫人神情温柔的抚上女儿明显隆起的肚腹上,低声道:“儿啊,你安身立命,靠的是这个孩子,不是丈夫。大夫不是说了,这八成是个男孩儿吗?皇爷拟定的爵位传续制度在那儿,你是他的正妻,这就是未来的世子,这一点他改变不了。” 九皇子妃明白母亲的意思:“娘,你且放心吧,我会好好将养身子,把孩子生下来的。” “这就对了。” 安国公夫人笑着替女儿拢了拢微乱的鬓发,神色微妙:“你们年纪小,不知道当年的那场风波,皇家无情,天威难测,这可不是说说就算了的。” “此时你身怀有孕,是瓷器,忌讳跟瓦罐硬碰硬,咱们先安安生生的把孩子生出来,之后就算是稳立不败之地。” “我晚些时候去见一见九皇子……” 她看着女儿明显亮起来的眼眸,摇头失笑:“不是大闹一场,恰恰相反,是要同他说和此事。” 九皇子妃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安国公夫人遂正色道:“现在闹起来有什么好处?你的嫁妆,他们到底是没拿到,真要是细纠其错,也就是打了你一下,皇爷难道还能为儿子打了儿媳妇一下,就下令把他亲儿子拖出去打死?顶多也就是骂他一句——备不住连这句骂都不会有!” “打老婆的男人遍地都是,你以为皇爷会觉得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帮你张目?怎么可能!且如此一来,你跟九皇子就算是撕破了脸,他心下再没有忌惮,反而要千百倍的作践你!” “你现下怀着身孕,人又虚弱,正是最要紧的时候,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娘,凭什么呀!” 九皇子妃抽着鼻子,哽咽道:“难道我就白白受了委屈吗?” “怎么会?” 安国公夫人神色柔和的注视着她,分析道:“九皇子此人,胆色不深,这回我与他好声好气的说话,假意将此事掀过去,若他心怀羞耻之心,必然为此惭愧,就此与你修好;若他果真是色厉内荏之人,见咱们家退避,安生一段时间门之后,只怕就会得寸进尺。” 她叹口气,说:“皇家向来没有夫妻和离之事,宁国公主虽和离了,可你别忘了,那是皇爷的亲闺女,跟儿媳妇是不一样的。若是九皇子肯悔悟,便也罢了,若是不肯……” 安国公夫人眼底冷光一闪:“我们就想法子除掉他!” 九皇子妃虽然性情耿介了些,但心肠并不很硬,闻言吓了一跳:“娘,这可是要灭门的大罪……” 安国公夫人不以为然道:“是他自己走向死路,又不是咱们栽赃陷害,你怕什么?” 又宽慰女儿:“这件事你就别再管了,养好身子才是要紧,我去见过九皇子之后,便再送几个人来,一是照顾你,二来也是为了有个防备。” 略顿了顿,又嘱咐说:“此事乃是家丑,九皇子不会宣之于口,于氏更不敢对外张扬,你闭紧嘴巴不要告诉旁人,若真有那一日,发作起来才会中用。” 九皇子妃乖乖点头应了。 安国公夫人见了女儿,将该说的都说了,这才往前院去拜见九皇子。 后者听闻岳母来府,也是心中惴惴。 安国公府虽然比不得皇太子妃的娘家定国公府,但却不是可以任人欺凌的人家。 尤其安国公是跟老爷子打天下的人物,平日里在朝上人家兄弟俩见得比他这个儿子还勤呢! 早些年老爷子进后宫还算频繁,同儿子们见得也多,这几年却渐渐的淡了,只沉迷于在前朝挥着刀子杀人,对年幼的儿子们却没从前那么厚待了。 九皇子是真怕安国公为此大发雷霆,告状到老爷子面前去。 然而安国公夫人进了门,态度上却极和气,先说自己家没教好女儿,然而又说:“我方才已经骂过她了,怎么能当众叫殿下下不来台?真是不像话!” 九皇子到底还是有点逼数的,又忌惮安国公府,闻言忙道:“岳母如此言说,却是羞煞我也。也是我一时心急,火气上来,才动了手……” 安国公夫人借坡下驴,叹一口气,流露出既无奈又为难的样子来:“这孩子打小就倔,人又要强,这回吃了教训,心里也难受呢。只是她就是这么个性子,您别理会,叫她自己想一想,过段时间门,也就明白了。” 九皇子难免又应和了几句。 略坐了一刻钟,安国公夫人便起身告辞,临行之前才说:“大夫说那孽障这一胎怀的有些不稳,我在府上总归是不放心,就想着再打发几个人来陪着,顺带着也劝一劝她这个犟脾气。” 九皇子自无不应之理。 回去的路上,安国公夫人不住地打着扇子,并不是因为盛夏炎热,而是因为她过于心烦气躁。 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眼见着女儿深陷火坑脱身不得,却是另一回事。 回府去将今日之事告诉丈夫,安国公勃然大怒:“这小子好大的胆子!” 马上就要进宫去找带头大哥告状。 安国公夫人冷笑着拦住他,问:“今个儿亲家来咱们家找你,说大郎喝多了黄汤把他媳妇给打了,你能怎么着?顶破天也就是打他一顿,难道你会打死他不成?!” 安国公闻言,神色难免有些讪讪,又恼怒道:“总不能叫孩子白白受了欺负吧?!” “不是不叫你出气,那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难道不心疼?只是现在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 安国公夫人合上眼,幽幽吐出来一个字:“等!” …… 发生在九皇子府的这场波澜,就这么无声无息、看似平和的落下了帷幕。 九皇子不是不后怕的。 即便他是皇子,触怒一个跟老爷子打天下的铁哥们儿也绝非好事,老爷子这几年越来越疯了,没什么事儿他都不敢往他老人家面前凑。 好在安国公府忠厚,没有过多的纠缠,保住了两家的颜面。 真是万幸。 这些心理感受他当然不会四处宣扬,只是在宠妾于侧妃处的时候,难免会流露出几分庆幸来。 连带着对王妃也敬重了很多。 虽然去了几次,内里都回话说王妃歇下了,委婉又客气的将他请走,但九皇子还是使人送了不少补品过去,聊表心意。 而这种局面,显然是于侧妃所不乐见的。 这俩人和好了,王妃顺顺当当的生了孩子,那她在府上还有什么地位? 于侧妃抿着嘴笑,小脸娇艳的像桃花,一双含情目款款的看着九皇子,吐气如兰,挑拨起他的狂妄和自大:“我倒觉得,殿下您呀,是把别人想的太高了,又把自己想的太低了。” 她说:“您可是龙子龙孙,是主子,安国公再如何强势,到底也是臣下,是奴婢,天底下哪有主子要害怕奴婢的道理?” “要我看呀,安国公府可不是忠厚,而是胆怯,他们哪儿敢为了一个出嫁女而得罪您啊!” 九皇子本就是个轻薄狂妄的性格,向来不喜居于人下,听于氏说了几句,慢慢的倒是品出了几分道理。 是啊,向来安国公夫妇都很宠爱王妃这个幼女,又极为护短,这回怎么就不敢吭声了? 要是安国公夫人没来,九皇子还能解释说是他们家不知道事情原委,可安国公夫人来了呀! 他才不信王妃和她身边的侍从会不告知安国公夫人事情原委。 说到底,无非还是怕他,不敢把事情闹大罢了! 想想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凭什么再管? 因此彻底冷淡了九皇子妃,倒是日日在于氏房里与她厮混,后者记恨九皇子妃当日的羞辱,到底撺掇着九皇子强夺了诸多九皇子妃陪嫁的古籍字画过去。 彼时九皇子妃有孕已经将近八个月,人虽然还是郁郁,但胎气稳固,精神较之从前也好了许多。 在九皇子妃身边侍奉的人将九皇子态度转圜的消息传到安国公府,安国公夫人闻讯便是一叹,再度睁开眼睛时,眼底杀机迸现! 从前容忍,是顾虑女儿身体和没出世的外孙,且不到不得已的关头,不必将事情做绝。 安国公府已经退了一步,九皇子和于氏却毫无悔改之意,加倍作践她的女儿,这已经极大的越过了安国公夫人的底线上。 “于氏以为有九皇子护着,我就拿她没办法吗?!” 安国公夫人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证物,让丈夫寻个御史递上去。 于家本就已经落寞,这个官儿还是九皇子帮着谋的,算是个肥差,于家人自恃有了倚仗,没少上下其手。 安国公将那些个证物接在手里,却是又气又急,跺脚道:“事情的根子在九皇子身上,收拾一个于氏,顶什么用?” 安国公夫人伏在丈夫耳边低声道:“若是不把于氏拉下水,谁来替我们把九皇子拉下水呢?” 安国公神色一震,猛地掀起眼帘,正对上妻子的视线。 安国公夫人缓缓道:“不错,我就是要他死!机会已经给了,是他自己不要的。怎么,你怕了?” 安国公结结巴巴道:“……是,是有一点。” 老婆,那可是皇子哎! 带头大哥的儿子! 安国公夫人瞪着他。 安国公抬手擦了擦汗:“不过还是老规矩吧,都,都听你的。” 安国公夫人这才缓和了神情:“算你识相!”:,,. 271. 第 271 章 朱棣的发疯文学1 于氏乃是破落户出身,于家更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安国公姻亲故旧极多,随便找一条关系线,就把于家给弹劾了。 因为于家这条鱼太小,甚至于都没引起什么风波,御史台前脚弹劾完,大理寺后脚就把案子给断了。 时任的大理寺卿是跟随皇帝打天下的文官,头顶上有个侯爵的帽子,儿子娶的是公主,往来的都是本朝顶级勋贵,看见于家的案子时眼皮都没眨一下,就直接给宣判了。 没办法,这时代就是这样。 嘴上说法治,实际上还是人治。 你要是有机会跟我谈谈人情,攀攀关系,那说不定还能轻判点,但要是没这个机会,就只好依法行事咯! 大理寺卿对于人情和关系的评判标准很简单。 我认识的人犯了点无关紧要的小错,当然是可以适当的松松手的啦! 什么,是我不认识的人? 我不认识的人能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你也配跟我谈人情和关系?! 于氏的爹受审的时候,倒是主动的把自己女儿的关系给吐出来了,只是这不——你女儿要是九皇子妃的话,还算是跟我们家沾亲带故,尼玛一个皇子的小老婆的爹也配跟我走关系?! 赶紧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他压根不怕得罪九皇子,一个不能上朝听事、且无缘大位的皇子,我堂堂九卿,怕你个毛啊! 于氏的爹被下了狱,渎职、贪污,外加非法买卖官位——低微的官位那不也是官位吗,几项罪责累计起来,直接一个秋后问斩,府邸查封。 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家财,也尽数充了公。 于侧妃听闻消息,当场就晕过去了,回神之后,马上去求九皇子救命。 官员之女跟罪臣之女,那是一回事吗? 此事一旦坐实,别说是她,即便以后有了孩子,孩子都抬不起头来! 九皇子闻讯瞬间坐蜡。 他怎么可能指挥得动大理寺卿啊。 九皇子面露难色。 这要是安国公肯去帮忙求情,看在昔年一起打天下时候的情分上,两家也都是皇亲国戚,备不住还有可能…… 只是这会儿依他和王妃的关系,是如何也张不开口,让岳父替妾侍的父亲求情的。 于氏虽毒,但并不愚蠢。 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安国公府的报复。 如若不然,这案子的流程不会走得这么快,也不会有人专程搜罗了一个小官儿的把柄,交到御史手里,直接一封弹劾奏了上去。 但是该怎么破局呢? 让九皇子去给安国公府,亦或者是九皇子妃施压? 因为他们俩近来的行径,两家可都已经撕破脸了,这会儿再叫九皇子去以势压人,安国公府怎么可能服软? 要是当真惧怕九皇子,怕也不会一出手就这么狠绝——这是要将整个于家都连根拔起啊! 硬的来不了,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于侧妃能为了荣华在九皇子面前撒娇卖痴,放软身段,如今为了娘家爹的性命和未来,没理由在九皇子妃面前低不下头。 她先将内中之事同九皇子剖析清楚,再娇娇弱弱的流着眼泪说:“这回的事情,看似是冲着我的娘家来的,可实际上为难的,却是殿下您啊,于家要是出了事,安国公府下一步保准儿就会把目标转移到您身上!” 挑唆起九皇子的畏惧和怒火之后,于侧妃又故作大义的站了出来:“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安国公府毕竟不是寻常人家,您跟他们结成仇怨,只怕也不妥当。” “王妃娘娘之所以撺掇娘家做出这种事情来,无非是因为深恨我罢了,我到她门前去负荆请罪,一定求王妃娘娘回心转意……” 九皇子妃有多骄横,九皇子是亲身感受过的,当着他的面都敢为难他的爱妾,这要是主动送上门去,还不得脱一层皮? 他恼怒于于氏话里话外透露出的自己的无能为力,也因此愈发怜惜于氏的深明大义:“别去,我不舍得。” 九皇子拉住爱妾的手,几经踌躇之后,咬牙道:“我去向她低头,便也是了!” 于氏哪里敢把这么要紧的任务交给他? 九皇子的性格她还不知道吗,顶多软一会儿,要是九皇子妃不肯借坡下驴,他保管要恼羞成怒! 到时候他倒是没事儿,自己娘家岂不是彻底完了? 赶紧摇头,姿态坚决的将这事儿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九皇子哪里想得透这些弯弯绕,只觉得爱妾一心一意的对待自己,为了不让自己蒙羞,什么都豁得出去,愈发动容不已。 于氏这边说服了九皇子,转头就脱簪往九皇子妃门前谢罪去了。 “我知道自己从前行事不端,对姐姐多有冒犯,只求姐姐宽宏大量,饶了妹妹这一回吧……” 在九皇子妃的院外长跪不起。 这消息传到九皇子妃耳朵里,她主打的就是一个关我屁事。 早干什么去了? 孩子死了你来奶了?! 置之不理。 还让人放话出去:“你愿意跪,就只管跪着吧,只是我把话撂给你,别指望靠这能办成事儿,绝无可能!” 于氏之所以在九皇子妃门前长跪,并不是想要以行动来对主母造成声誉上的胁迫,而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谅解,继而高抬贵手,放她娘家一马。 闻听这话之后,知道九皇子妃不吃这一套,马上就改变了思路,抱着出门婢女的腿,苦苦哀求:“还请这位姐姐替我传个话,好歹叫我见王妃娘娘一面,给她磕头赔罪才是,王妃娘娘要打要骂,都是我应得的,绝无怨尤……” 那婢女耐不住她几番痴缠,到底是入内传了话。 只是于氏未免太不了解九皇子妃了。 她要是个吃这一套的,还能跟九皇子把夫妻关系处成这样? “谁有闲心打她骂她?我难道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九皇子妃当即道:“于家的人犯了事,这是国法,而于氏与我的纠纷,却是家事,两者岂能混为一谈?叫人知道了,倒好像府上的家事便是国事似的,赶紧叫她走!” 于氏听了这话,心就凉了一半儿。 她没想到,居然真有人连这种程度的“软”都不吃。 更没想到,她已经俯首称臣,愿意任由九皇子妃处置,后者都不肯看在九皇子的情面上,将先前那一页掀过去。 怎么会有这么轴的人? 可是巧了,九皇子妃还就是个这么轴的人! 于氏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坚持跪在门外,不愿离去。 而安国公夫人送到九皇子妃身边的人,也悄悄将这消息送到了她耳朵里。 …… 翌日。 七皇子府上,徐倩茂正与一位来客相对叙话。 来客是谁? 自然是安国公夫人了。 论亲戚,安国公夫人的女儿是徐倩茂的弟妹,讲利益,安国公府是头一批站出来响应徐倩茂出海计划的勋贵。 而论渊源,徐倩茂初到京师,还是个野丫头的时候,也是安国公夫人率先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帮助她在京中打开局面,还在她与唐氏相争的时候几次相帮。 这情谊打一开始就结下了,这时候用起来也不显得突兀。 这回安国公夫人便是为了西行商队的事情来的,两人说完了公事,终于谈论起私事来。 安国公夫人面露难色,很伤脑筋的说:“人都道家丑不可外扬,只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简单阐述了几句女儿同女婿乃至于那位侧妃的龃龉,她没有隐瞒,迅速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弹劾余家的奏疏,是我们家找人递上去,但那些个糟污事情,可不是我们栽赃他的!于家人敢做初一,难道我们还不敢做十五?” 坦诚的激愤之后,安国公夫人脸上又浮现出几分愁容:“只是出气容易,收尾却难,谁知道此后于氏又会耍什么花招,九殿下又会如何对待我们家丫头?那笔嫁妆我是不指望要回来了,只盼着那孽障能顺遂产子,便也是了……”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垂泪:“这是皇家的家务事,外人怕是不好插手的,只是我思忖着您是那孽障的嫂嫂,又是皇太孙的生母,向来拿得稳主意,便冒昧的来问了——您若是便宜的话,便去瞧瞧她,也劝她几句,九殿下乃是天潢贵胄,皇爷亲子,身份贵重,非比寻常,难道还能让他退让吗?再这么执拗下去,伤的只能是她自己啊!” 徐倩茂都一一的应了,又温和道:“您放心,这事儿我记下了,必然会办妥当的。” 待到安国公夫人走了,她身边的婢女春杏便迫不及待的用鼻子哼了一声:“九殿下平时在您面前,倒是人五人六的,谁晓得背地里竟作下这等勾当!王妃的嫁妆都抢,真不要脸!还有那个于氏,简直跟……” 她想说“二小姐”,然则当年那事儿或多或少也算是忌讳,话到了嘴边儿,还是没说出来。 但是徐倩茂却已经明了了她的意思。 再细细那么一品,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当年之事,她尚且只是局中人,五年之后,却已经跳脱到棋盘外了啊。 徐倩茂起身,自己取了大氅披在身上:“我进宫瞧瞧大嫂去。” 春杏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 这丫头是个热心肠,闻言不由得期期艾艾道:“您不去瞧瞧九皇子妃吗?王妃娘娘多可怜啊。” 徐倩茂失笑道:“我正是觉得她可怜,所以才要去瞧瞧大嫂呢。” 她意味深长道:“你以为安国公夫人真是打算请我做说客,去劝和那夫妻俩吗?” 回程的路上,安国公夫人身边的亲信也正觉不解。 “夫人,凭着您跟七皇子妃的私交,完全可以开门见山的,何必这样迂回呢?” “不,你不懂。” 安国公夫人微笑道:“这件事情只能迂回,不能开门见山。” 七皇子妃也好,皇太子妃也好,当年都是经历过庶人六流血事件的。 且更巧妙的是,这两人或多或少,都曾经受害于庶人六夫妻。 而如今的九皇子与于氏,活脱儿就是庶人六夫妻的翻版,行事上与庶人六夫妻一样毫无底线。 皇太子妃是皇太孙名义上的母亲,七皇子妃是皇太孙的生身母亲。 前者在内宫兢兢业业,努力尽到一个未来国母的责任,后者在外孜孜不倦,协助皇太孙将朝廷的版图拓展的更大,使得国库也愈发充盈。 可以说,这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目标——维持当下的政局,推动这个国家走向富强。 尤其是七皇子妃,她这个人心怀大义,又不乏慈悲,对于那些处境困苦的女儿,始终怀着一份真切的悲悯。 是以对于这两人来说,九皇子跟于氏这样脑子极端不清醒且居于高位,颇有些要重蹈庶人六夫妇覆辙的人,是重点观察对象! 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是你有一个非常可爱乖巧的女儿,她很聪明,也很懂事,你发誓要用生命去呵护她。 某一天你发现你家附近出现了两条疯狗,虽然它们没有咬你的孩子,在你面前表现的十分无害,但是他们在你面前毫不留情的撕咬了别的路人。 这时候你选择…… a:没事儿,不会咬我的。 b:哪儿来的疯狗?赶紧打死拉倒! 皇太子妃也好,七皇子妃也罢,毫无异议的都会选择第二个。 且在此之外,还有更加微妙的一点。 那就是——皇爷的儿子实在太多了! 二十几个呢! 而根据本朝敲定下来的荣养制度,要供养他们,实在是极为巨大的一笔花销。 据安国公夫人所知,皇爷已经表露过要削减宗室开支的事情,只是还在规划期,没有最终敲定罢了。 不过,想来也不会太远了。 毕竟这事儿得赶在皇爷还在的时候完成,才能最大限度的降低争议,不是吗? 对这事儿最积极的人会是谁? 当然是皇太孙! 江山的份额就这么大,分给宗室的多了,分给他的不就少了? 此时这事儿要是送到皇太孙案头上,岂不就是瞌睡虫拿到了枕头! 用感情来打动讲感情的人,用利益来打动讲利益的人,用这样的手段来做事,怎么可能做不成! 九皇子用天家身份来欺压王妃,自己也被高于他的人处置,这不是很合理吗? 而从头到尾,安国公夫人都没有参与。 她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去请求七皇子妃帮忙劝一劝自己的女儿罢了。 而安国公府,也只是出手料理掉了于家。 这官司即便打到皇帝面前,安国公夫人也不怕。 …… 徐倩茂进宫去见了皇太子妃,略过安国公夫人不提,只说是自己打听到的:“老九家里的风声,好像有些不对呢。” 又道:“我虽然是他七嫂,但这些事情还真是不好贸然去管,但大嫂您就不一样了。” 再没说别的,转头谈起了公事。 皇太子妃也没有深问,等人走了,马上吩咐:“去听听九皇子府上的动静,当心些,别惊动了人。” 心腹领命而去。 …… 对于九皇子府上的人来说,这是相当难捱的一夜。 但是对九皇子妃来说,过去的这个夜晚,同过往那些夜晚没有任何分别。 总归都是不见天日罢了。 于氏昨天下午到了九皇子妃门外,一直跪到了第二日上午,水米未进,头都磕破了,却没得到她预想之中的宽宥。 她当然是不甘心的,但是身体的苦痛先于精神快一步到来——一个婀娜纤细的美人儿在外边受了这么久的劳累,早就支撑不住,那口气儿一松,整个人软软的栽到了地上。 到底是侧妃娘娘,府上的侍从们倒也不敢任由她倒在那儿,忙将人抬了走,又差人去请大夫。 于氏先前晕倒,只是过于疲累的缘故,叫人喂了几口水,含上一片山参,便幽幽转醒。 见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九皇子那个没用的男人正坐在床边嘘寒问暖,大声呵斥侍从外加怒骂九皇子妃,间歇性的进行医闹,于氏便知道事情没能办成。 二话不说,她马上挣扎着起身:“扶我过去,负荆请罪,哪有没得到谅解就离开的道理?” 这是于氏的真心话。 只要能救下于父,不要让自己成为罪臣之女,跪一天算什么? 跪上一个月都不亏! 但是九皇子已经不忍心再让她去受苦了:“不,你在这儿养着,我去说——” 他要是能行,于氏早就让他去了,还能等到现在? 打着为他好的幌子,又一次坚决的拒绝了。 看九皇子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非要替自己去,她甚至于砸碎了花瓶,用碎瓷片抵住喉咙,泪盈于睫:“难道王爷真的要逼死妾身吗?!” 九皇子见状,唯恐爱妾真的有个万一,忙放柔了语气,又是怜惜,又是无奈的道:“好,我叫你去便是了。” 于氏单薄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了九皇子妃门外,九皇子神色凄迷的立在不远处,痴痴地看着爱人瘦削的背影,手掌不由得攥成了拳。 戏码很琼瑶,只可惜九皇子妃并不是好的观众。 你们爱怎么演就怎么演,反正我就是不松口! 你们搁这儿欺负我,我娘家想办法替我出气,这会儿你们来我面前低三下四,我反手跟娘家人说这事儿算了? 那我不是太贱了吗! 而于氏的爹也是点背,赶上了好时候。 什么好时候? 皇爷他老人家说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走之间提早把狱里的人犯杀喽,给他老人家送送行! 消息一经传出,京师为之震动。 多数人是在为皇爷居然要离京,且还敢放手把朝政交给年幼的皇太孙和辅臣们处置而震动。 极少数人——特指于氏,则是被这突然提到近前的秋后问斩而震动。 早先一说秋后,好歹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上足够周转,现下陡然提前到了皇爷离京之前,那可真就是近在眼前了! 于氏几乎是一天天的数着日子,除去喝口参汤吊着命外,几乎全天都跪在九皇子妃门前,日夜啼哭哀求,而后者仍旧是不动如山,随你如何,我一定不会心软。 如此一来,别说是九皇子见状日渐暴躁,于氏的心中也在那断头期限的迫近之下渐生厉鬼——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即便我先前有所冒犯,这段时间也几乎已经把心肺肠子都挖出来给你赔罪了!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一定要跟我作对?! 终于到了行刑的那一日。 过了行刑的时辰,九皇子妃身边的婢女小心翼翼的来回话:“于侧妃还在外边儿跪着呢。” 九皇子妃不由得皱了下眉。 连她这个旁观者都知道今天是行刑的日子,于氏这个亲女没理由不知道的。 可即便如此,她居然还是来了。 为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继续出卖自己的尊严。 即便是九皇子妃,也不由得有些心惊。 只是她并不后悔。 重来一次,仍旧会这么做。 于氏跟九皇子联手将她的尊严碾碎,夺走她嫁妆的时候,丝毫都没有顾及她,如今她又凭什么要顾及于氏? 吩咐左右看紧门户:“不必理她。” 最后,于氏奄奄一息的晕倒在了她门前,被苦苦守候在一旁的九皇子匆忙抱走了。 此后自然是请大夫吃补药一条龙。 另有亲信告诉九皇子妃:“于侧妃的哥哥被判了流放,前几日就出发了,到了于侧妃的母亲,被殿下接到了府上。” 九皇子妃不以为意:“知道了。” 反倒是皇太子妃闻讯十分恼火:“老九是不是疯魔了?我看他是想走六庶人的老路!” 九皇子对待于氏的情深意切,并不能打动皇太子妃,只会让她想起当年的六皇子和徐柳吟是如何痴缠的,而徐柳吟依仗着六皇子,又是何等的张狂无礼! 更别说先前九皇子和于氏在府里死命的作践九皇子妃,也极大的触及到了皇太子妃的底线。 这就是安国公夫人的聪明之处了。 要找到能跟自己有共鸣的人告状! 皇帝才不会管儿媳妇在自己儿子那儿受了多少委屈呢! 都是你应得的,你受着吧! 但是妯娌之间,总会物伤其类。 …… 当天下午,天就一直阴着。 等到傍晚时分,终于落下了一声惊雷。 雷声来得突然,九皇子妃不轻不重的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落到了地上,继而便觉一股痛楚自腹部隐隐传来。 侍奉的嬷嬷察言观色,见状忙使人去请大夫和稳婆,扶着她坐好了,又说:“您赶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不然待会儿只怕会没力气生产——” 令人看紧门户,同时使人去给安国公府报信。 与此同时,九皇子也接连召了数名太医来府,为自己垂危的爱妾诊治。 于氏的病小半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长跪不起,大半却是积郁成疾,亦或者说是怒火与悲恸积蓄于心所致,哪里是药石所能救的? 九皇子见她气息奄奄的躺在塌上,小巧精致的脸颊上一丝血色也无,伤心的如丧考妣,坐在床边极温柔的握着她的手,小意哄她:“没事儿,太医都说了,吃完这几服药就好了……” 于氏脸色苍白至极,眼睛里却燃烧着熊熊的恨火。 恰在这时候,有人冒雨来请太医:“殿下,王妃娘娘怕是要生了!” 仿佛是有一支利箭穿透心房,撕破血肉,重重的扎到骨骼深处。 她家破人亡,王妃却有添丁之喜! 九皇子被这消息惊得怔住,浑浑噩噩的一摆手:“啊,去吧……” 雨夜凄迷,安国公夫人闻讯匆忙赶来,人在门外,只听见女儿的痛呼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然而此时此刻,任是如何心焦,都帮不上内里的女儿分毫,只能默默的在心里祈祷,希望一切顺利。 上天到底是眷顾九皇子妃的,亦或者说,她从小打下的身体基础不错。 从晚膳时候开始腹痛,半个时辰之后破水,挣扎了半宿,过了子时没多久,她便挣扎着生下来一个男孩。 安国公夫人连念了数句“阿弥陀佛”,看过女儿之后,又去瞧外孙,见那孩子虽然有些瘦小,但看起来还算结实,又是一叠声的吩咐:“今晚在这儿的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再看向女儿时,眼眶便湿了:“我的儿,到这会儿,你也算是熬出头了!” 九皇子妃产子的消息传到正院,九皇子倒没有太多的感触,毕竟他对于九皇子妃只有憎恶,没有什么感情。 忧心爱妾难受,他甚至于赶忙安慰了一句:“等你养好了身子,也给我生个儿子,咱们生一打,好不好?” 于氏勉强牵动嘴角,想要挤出来一个笑,最后却也没能如愿。 眼睫颤抖几下,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九皇子看得心都要碎了,转过头去,对着旁边忙碌的大夫怒骂出声:“已经吃过药了,怎么还不见好?侧妃先前还好好的……” 九皇子妃顺利产子,宫中自然有所赏赐。 此时朱元璋不在,这差事便顺理成章的落到了皇太子妃头上。 而她心里边盘算着自己探听来的事情,便趁着朱棣往东宫来用膳的时候说了:“我琢磨着,要真是想要削减宗室的用度,叫后来人警觉些,这回倒是个机会,最好还是你亲自去走一遭,用老九来杀鸡儆猴。” 朱棣当然没有反对的道理:“好,我忙完手头的事儿就过去。” 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话说这算不算是削藩的一种啊? 短暂的心虚了一秒钟,他很快就理直气壮起来。 藩王不除,天下不稳,这明明就是政治正确啊! 我劝诸位叔叔别太不识抬举! 说到底,还是先前老爹安排给宗室的待遇太优厚了! 九叔你开府的时候已经分到不少钱了,怎么还打王妃嫁妆的主意啊? 真够不要脸的! 什么,你是为了讨好侧妃,成全她的爱好? 真该死啊,你这个卑劣无耻的恋爱脑! 不对啊,正经皇子哪有这么干的? 我看你分明是意图积蓄财富招兵买马,所图深大! 不能再留了! 再继续放任下去,备不住哪天老爷子去了,我这个太孙登基,如你这样不识抬举的藩王就要起兵靖难呢! 不能再留了!!! 朱棣马上召了心腹过来:“去打探打探,看九叔有没有不轨之心。” 心腹神色微妙的踯躅住了,半晌过去,才低声道:“这事儿,不是已经查过了吗?” 那就是个纯粹的恋爱脑啊。 顶多是个脑子不好使的恋爱脑! 再说,皇爷还在呢,诸王算什么? 借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作妖! 朱棣耐心的循循善诱:“查过了?你怎么差的?” “看他有没有偷偷豢养超过规制的府兵,这不算的。” “看他有没有豢养死士,这不算的。” “看他有没有暗地里招兵买马,这不算的。” “看他有没有结交大臣,这统统都不算的!” 心腹:“……” 心腹听得麻了:“您就说得查出来什么才算吧?” 朱棣微微一笑,道:“有没有不轨之心,不得是枕边人说的才算数吗?” 心腹:“……” 心腹:“那问问于氏?” 朱棣嗤笑一声:“于氏算个什么东西,她说的话,能当证词用吗?!” 心腹:“……” 心腹:“九皇子妃跟九殿下一向不合,为着九皇子妃的嫁妆,就差没拔刀相向了啊……” 朱棣面露茫然:“啊,有吗?外边儿可是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啊?” 心腹还待说句什么,那边厢朱棣已经变了一副面孔,神色扭曲,面目狰狞道:“够了,到此为止!” 心腹:“……” 朱棣面目狰狞道:“藩王不死,大盗不止!我就是要干翻他!” 心腹:“……” 朱棣面目狰狞:“你也好,九叔也罢,我总要干死一个,你自己选吧!!!” 心腹:“……” 心腹擦了擦汗:“那,那还是九皇子吧……” 272. 第 272 章 朱棣的发疯文学2 九皇子府。 安国公夫人亲自尝了尝小厨房送过来的参鸡汤,觉得味道正好,温热适宜,这才端着到产床前坐下,叫婢女喂给女儿吃。 又吩咐说:“太医呢,还留在于侧妃那边儿吗?再打发人去请。” 门外的侍从闻言,一溜烟的去了。 心腹见状,却难免有些不解。 要是十万火急也就罢了,可这会儿王妃都已经顺利生产完一整日了,怎么还使人去催呢? 再说,不必御医,夫人不是提早就找好了通医道的稳婆在这儿守着,以防不测吗? 心里边疑云重重,然而觑见安国公夫稳若泰山的神情,到底没有在这时候问出口。 而正院那边儿,于夫人正坐在女儿的病床边抹眼泪,因为长久的哭泣,嗓子都是沙哑的。 “我的儿啊,你爹爹已经去了,大哥一走也是九死一生,您要是再有个万一,我可怎么活?” 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再听到门外那道熟悉又令人憎恶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催问太医有没有空暇往后边儿去瞧瞧时,心中积蓄的恨意瞬间便攀上了顶峰。 “没有空!把那些太医都看紧了,一个都不准过去!” 于夫人咬牙切齿道:“那毒妇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现下连给我女儿看病的御医也要抢,还有天理没有?我管她死活!” 侍奉的婢女快步出去了。 于夫人又紧攥着女儿纤细的手腕,用力的收紧五指:“你得赶紧好起来,不能让那个女人把你压制住!她能生儿子,你难道不能生?殿下现在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你再给他添个儿子,这王府以后就彻底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说到此处,她脸颊上的肌肉忽然间跳动一下,有些神经质的笑了起来:“我糊涂了,你就算是生了儿子,又顶什么用?不过是个庶子!那毒妇生的可是嫡长子,一个卑贱的庶子,怎么跟嫡长子争?哈哈!” 已经有些神智失常了。 于氏在塌上躺了两日,但是脸上却仍旧没有任何血色。 而相较于身体的极度虚弱,对她来说,精神上的摧残和折磨才是真正致命的。 几乎把所有尊严都碾碎,想要去改变娘家面临的悲剧局面,可是却没能如愿…… 于氏的灵魂在父亲问斩的那一日死去了,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的是脑海中燃烧着的恨火,而那簇火苗又在于夫人的煽动之下得到了仇恨的养料,随之变得越来越大。 “嫡长子的确比庶子尊贵,只是也得养的大才行啊。” 于氏看着面前母亲短暂时日内仿佛苍老了十几岁的面容,感受着她掐住自己手腕的力度,眼底狠辣之色一闪即逝:“娘,我这病来势汹汹,大抵是冲撞了什么的缘故,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那些个御医虽然也开了药,但多半都是太平方,不顶用的。” 她反手攥住于夫人的手腕,用力的捏了捏:“您替我找个懂行的人来瞧瞧吧,备不住得用特殊之法才能成呢?” 又示意母亲低下头来。 待到于夫人俯首之后,于氏在她耳边低声密语数句。 于夫人听罢,先前有些浑浑噩噩的头脑却是为之一清:“这,九殿下难道肯?” 于氏冷笑了一下:“他肯不肯是他的事情,肯不肯替我筹谋,就是娘的事儿了。” 嗅着满室的药气,想着娘家一朝败落,自己好好的身子也熬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脸上不由得闪现过一抹狠厉:“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爹死了,家也散了,能叫她如我一样肝肠寸断,也算值了!” 那句“家也散了”之于于夫人,简直就是一把断骨钢刀,将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生生给剁了一遍。 她立时便定了心神:“好,我这就去办!” …… 安国公夫人一直留意着前院的动静,听人说于夫人前不久悄悄离开,便使人一路跟了上去。 同时还不忘吩咐:“再往正院去催催,看太医什么时候能过来。” 见那几个婢女听得面露苦涩,不禁失笑:“罢了,女孩儿家脸皮薄,这回不叫你们去了——” 说完,便点了几个自己带来的小厮:“你们去瞧瞧,若是再被回了,也不必急着来报,只管在那儿等着,看太医们什么时候得闲,一处过来便是。” 几个小厮应了声,叫两个婢女引着,往正院那边儿去了。 …… 京师城南有做妙善庵,于夫人向来同里边的陈道婆相熟,这回既定了计,便去寻她做事。 陈道婆见了她,却是一怔,继而笑着向她行个礼:“早先听说太太家里出了些波折……” 于夫人便知道她是闻听了于家的变故,想要重新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了。 心下恼怒,脸上却不显露,甚至于还要显出几分骄矜来:“家里边爷们儿不争气,好在丫头是个好的,得了九殿下看重,已经保举我家大郎在吏部重新谋了差事。” 谎话随口就来。 陈道婆却被唬住了。 能跟于夫人交际的道婆,能有多少识见? 更别说于夫人这话里边儿是九分真一分假。 人家的女儿的确是王府侧妃,也的确得皇子看重啊! 陈道婆立时显露出十二分的恭谨来:“我就说于太太命里带着福相,必定逢凶化吉——” 于夫人却无心同她寒暄,强撑笑意进了屋,便将来意和盘托出。 毫不夸张的讲,陈道婆当时便吓得跌坐在地,回神之后,连连摆手:“于太太,您千万别跟我开这种玩笑,那可是龙子龙孙,我怎么敢?!有几个脑袋呀!” “这可就不是你说了算的了。” 于夫人冷冷的觑着她:“我给你两条路。第一,照我的意思来办,我给你一笔银子,说完你就赶紧走——你自己就是庵堂里边儿打转的,自有门路,又没有家眷拖累,改名换姓躲上几年,有什么难的?” “第二嘛,你打量着你先前做的那些勾当我不知道?替这家太太找人求子,帮那家的姨娘说家宅不宁,厉鬼作祟,害别人的胎,还有我们家的那些烂事儿!” “我要是告到衙门去,就算衙门不判你死,叫你经过手的人也得叫你闭嘴!” 陈道婆听到一半儿,就开始暗暗叫苦,等到听完,已经是无计可施:“于太太,咱们先前交情可不坏……” 于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你放心,我说到做到,结束之后甭管能不能成,马上就叫你远走高飞。不妨坦白点告诉你,你跑了,我才好说是为人蒙蔽不是?若你叫人抓了现成,我又能落到什么好儿?” 陈道婆勉强放下心来。 带上须得用到的一干器物,二人同乘马车,折返回了九皇子府。 九皇子一觉睡醒,就见正院已经变了个样子,四处悬挂着经幡不说,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再往里进,却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道正专心致志的做法,大袖翩翩,神情肃穆,很有些庄重神异之处。 于夫人就在一边儿,见他来了,见礼之外又低声解释:“这是陈道婆,也是我女孩儿的义母,这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孱弱,都说是留不住,亏得道婆法力高强,生生给留在人世间了。” “我是千般感激万般称谢,叫女孩儿认了她做干娘,这回见她久久不好,便去请懂行的人来瞧瞧,别是冲撞了什么呢……” 九皇子顿觉高深,了然之余,又不禁道:“先前怎么不知此事?” 于夫人轻轻摇头:“世外高人,哪里肯轻易踏足红尘。” 九皇子豁然开朗:“这才是隐士风范呢!” 说话间的功夫,陈道婆走完了形式,神色凝重的到了早早陈设好的条案前,咬破手指在黄符之上奋笔疾书,迅速勾勒完之后,递交到一侧侍从手中:“拿去烧掉,兑水喂侧妃娘娘服下。” 侍从双手接了,快步入内。 九皇子还是头一次接触这些方外之人,颇觉新奇,又挂怀爱妾,便忙不迭的跟了进去。 黄符在火焰的舔舐下化作飞灰,浸入水里,最后进了于氏的肚腹。 九皇子眼见着爱妾咳嗽几声,吐出来一口黑血,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竟能坐起身来了! 他又惊又喜,顾不得同于氏说话,便先去拜谢陈道婆:“果真是神仙手段——” 陈道婆脸色却没有喜色,微微摇头,高深莫测道:“侧妃这病,却不是药石能医,如今只是治了表象,想要根除,却得下猛药才行!” 九皇子迫不及待的追问:“什么猛药?!” 陈道婆掐指一算,神色凝重:“必得是九味六十年的药材,再加上出生于明晦之间的贵人的心头血才能根治。” “啊?”九皇子听得一震。 对他来说,九味六十年的药材应该不难找,但是这出生于明晦之间的贵人的心头血…… 他问陈道婆:“何为明晦之间?” 陈道婆道:“就是在子时之中,过了前一日之后的那段时辰。” 九皇子又问:“要如何尊贵,才能称为贵人?” 陈道婆踌躇不语。 九皇子耐心等待片刻,见她始终不语,却也不敢逼迫这位高人,只得以情动之:“您毕竟是侧妃的义母,难道就忍心看她被病痛折磨吗?” 陈道婆叹息一声,终于开了口:“必得是皇族贵胄才可。” 九皇子神色骤变:“这……” 他虽然没有多少医学常识,但也知道心脏极其要紧,想去取心头血,那就得做好取血人丢掉性命的准备。 若是个平头百姓也就罢了,寻常官员,他也可以勉力承担。 但要是皇亲贵胄,这怎么可能? 九皇子面露难色。 陈道婆却在此时,极善解人意的开了口:“我既给了主意,又怎么会让殿下为难?”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匣子,小心翼翼的从中取出一物。 九皇子只见那殿下被红布包裹的严严实实,不由得凝神细看。 却见陈道婆一层层将其打开,最后从中取出一把极其小巧精致的匕首来,约莫有成年男子半个手掌大小,其上泛着明亮灿烂的光芒。 陈道婆道:“这乃是我师尊赐予我的宝刀,用它来刺人心口取血,可保其人性命无虞!” 九皇子大喜过望。 又觉疑惑:“既然有如此神奇的宝器,何以方才仙师踯躅不语?” 陈道婆闻言,却是神色黯然:“方外之人,泄露天机,已经给自己招惹了劫难上身,更何况今日催动父伤其子?” 她说:“我并不是为别的而忧愁,只是因为能救侧妃娘娘的不是别人,正是王爷刚刚诞下的长子啊。” 九皇子听到此处,讶然怔楞。 陈道婆却不敢久留,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九皇子甚至都没来得及挽留,那一袭道袍便消失在视线当中。 只留下那一把泛着金色光芒的匕首,静静的窝在那方红布之上,映照着场中众人各异的人心。 九皇子神色迟疑,然而看着病榻上的爱妾,再被于夫人那殷切的目光注视着,终于还是主动握住了那把匕首。 他说:“我这就过去……” 于夫人拦住了他:“殿下,咱们知道取血之后小郡王必然无虞,可王妃娘娘向来偏执,怎么肯信?见您带着利器过去,必然是要阻拦的。” 她神色温和,衣袖里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依我看,您还是使人往后院去走一遭,就说是想见一见孩子,让人把小郡王抱过来吧。” 九皇子微松口气:“还是岳母考虑的周到。” 马上打发人去抱孩子过来。 …… 安国公夫人一路听着亲信的禀告。 于夫人去见了陈道婆。 于夫人同陈道婆一起回来。 陈道婆在前边做法事跳大神。 陈道婆功成身退,准备飘然离去。 心腹低声询问:“夫人,是否要将其擒下?” 安国公夫人转着手腕上的佛珠,平静的神色因此掀起了波澜:“这会儿将她抓住,岂不是不打自招,说于氏母女的计划,我们其实一清二楚,是在将计就计?” 心腹迟疑着问:“难道就叫她这么跑了?” “放心吧,”安国公夫人微微一笑:“她跑不了。” 就在九皇子使人往后院去,要接长子过去瞧瞧的同时,一个小厮绕过王府诸多侍从的眼睛,也慌里慌张的往后院去。 于夫人和陈道婆联手唱了一场大戏,为了验证其神异性,围观群众当然不会少。 而之后的看诊与行骗,也很难做到彻底的清场。 会不会有个人偷偷摸摸的猫在窗外,听到了整个过程? 只怕于夫人自己也不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叫她心生疑虑,那么安国公夫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那小厮一路疾驰到了后院,迎头就被守门的婆子啐了一口:“你这厮好大的胆子,没有侍女引路,就敢在王府里横冲直撞,不要命了吗?!” 那小厮赶忙告饶,又道:“我有极要紧的事情要去通传,还请妈妈行个方便!” 他毕竟是安国公府的人,能被安国公夫人带出来,显然也是得脸的。 那婆子不想太过与他为难,虽没放他进去,却还是道:“在这儿等着,我去通传!” 那小厮一叠声的道了谢。 …… 朱棣上了一天的班,眼见着夕阳西下,正准备歇口气去吃完饭,北边又有紧急军情传来。 朱棣:本来上班就烦! 捏着鼻子开始加班。 等这事儿忙活完,已经是冷月高悬,刚准备吃完夜宵回去睡觉,又有近侍小心翼翼的提醒:“先前您不是跟太子妃娘娘说定了,要往九殿下府上去走一趟吗?” 朱棣“啪”一声把手里的汤碗扣在了桌子上! 汤水淅淅沥沥的撒了一地。 近侍们噤若寒蝉,不由得低下头去。 朱棣:“再去给我盛一碗!” 近侍毕恭毕敬的去了,很快便送了来。 朱棣面无表情的干完碗里的汤,擦擦嘴,面无表情的出了门。 虽然还是个五岁的孩子,但是却没有人敢把他当成孩子看待,两条腿稳稳当当的迈步,硬是走出了一种大步流星,创死全世界的感觉来。 皇太孙出行,仪制上是极麻烦的。 朱棣无心去坐慢腾腾的轿撵,叫人牵了马来,踩在脚凳上,动作敏捷的爬上马背。 近侍见状都要哭了:“太子妃娘娘说了,不能让您骑这么高的马,危险啊殿下……” 朱棣用马鞭指了指他,用鼻子哼了一声:“皇太孙说了,就是要骑!” 说完都没给对方回话的机会,便带着数十个剽勇的宫廷禁卫疾驰而去。 近侍:“……” 苦着脸跟了上去。 彼时已经是宵禁时分,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 有巡夜的士卒听见动静,见到东宫皇太孙的令牌之后,便纷纷退避至道路两侧,垂着头恭送皇太孙一行人远去。 朱棣只想开极速版走完流程,然后赶紧回去睡觉,明天四点还要起床上班呢…… 妈的! 更窝火了! 面无表情的到了九皇子府门外,自有侍从近前叫门,门房都没反应过来呢,就见一群膘肥体壮、杀气腾腾的武士簇拥着一个年幼的贵公子打自己面前昂首挺胸的过去了。 回神之后,他赶紧上前:“你们——” 最后的禁卫直接把令牌怼到了他眼前:“皇太孙出行,还不跪拜?!” 九皇子府的门房也好,侍从也罢,均为之变色,倒抽一口凉气,乌压压的跪了一地。 再抬头时,那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朱棣带着几十个彪形大汉,以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直入正堂,其速度之快,甚至于九皇子府的侍从们都没来得及前去通风报信。 刚一进门,就听见九皇子那low叔在医闹:“御医?我看都是酒囊饭袋吧?!治不好侧妃的病,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呵! 朱棣打鼻孔里出了一声儿,眼光略略一斜,便有身后禁卫快步向前,抬起一脚,将面前那扇乌檀木门暴力踹开! 朱棣背着手,面无表情的进了门,旁若无人似的将屁股搁在了主座上,继而嗤笑出声:“还要御医陪葬,秦始皇都只用兵马俑,她算哪个,敢用御医陪葬?!” 九皇子没想到太孙侄子会在这时候过来,也没想到他会如此行云流水毫不客气的坐到主座上,见状着实惊住了。 再听他说的话,浑然没将自己这个叔父放在眼里,不屑之情更是溢于言表,额头上青筋不由得跳动一下。 他试图辩解:“秦始皇也并不是只陪葬了——” 朱棣压根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抬手一掌击在案上:“大胆!” 他神色冷厉道:“皇祖母也是因病重离世,可即便如此,临终之前也再劝说皇祖父天命有尽乃是寻常,让他不要怪罪御医,难道九叔的侧妃比皇祖母她老人家还尊贵不成?!” “你这不孝之子,殊无人子之心,还不跪下,更待何时?!” 九皇子深知嫡母在老爷子心里边的位置,即便老爷子这会儿不在,也不敢有丝毫不敬,闻言竟是丝毫迟疑都没有,马上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朱棣却没继续理会他,又是一掌击在案上,怒斥九皇子府上的侍从:“该死的畜生,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看茶!!!” 九皇子:“……” 侍从唯唯诺诺的去了。 九皇子既觉羞愤,又觉憋屈。 这可是我家! 我可是你叔叔! 他刚一抬头,没等说出话来,朱棣双目如刀,便杀气腾腾的望了过来。 活脱儿就是朱元璋的翻版。 毫不夸张地讲,九皇子当时就是一个哆嗦。 立时就萎了。 他萎了,朱棣却没有。 双目在他身上刮了几下,最后落在了九皇子猩红的双眼上。 朱棣马上拍着桌子咆哮:“这俩泡儿是怎么了?!御医呢?赶紧来个给他看看——” 273. 第 273 章 朱棣的发疯文学3 九皇子再迟钝,此时也该知道是来者不善了。 他下颌收紧,看向端坐在上首的侄子,心下且惧且怒,倒是想要拿出叔父的架子发作,然而朱棣的脾气比他要大多了—— “九叔,看在我父的情面上,今日我姑且以后辈子侄的身份再称呼你一声九叔!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又是否还记得御医肩膀上担的到底是什么差事?!” 九皇子略一迟疑,上方朱棣的咆哮声便落了下来:“说!” 九皇子脸色一变,只得低声道:“我乃是天子之子,本朝亲王,而所谓御医,当然是为了侍奉皇室而存在的医师……” “原来你也知道?!” 朱棣闻言,却是冷笑,又毫不留情道:“既然如此,九叔你连发了几日疯,强行将数名御医掠到府中,将其扣押,口中又屡有夺其性命之语,是何居心?!” “你把太医院当什么,你这王府的后花园,还是你的私人禁/脔?!” “论公,你乃是藩王,哪儿来的权力干涉太医院这样的宫廷官署?!论私,你身为后辈,将宫中多半太医强留于此,又至宫中皇妃长辈乃至于长嫂于何地?她们不吭声,是顾惜家族情谊,但这岂是你任意妄为的理由!” 九皇子听他帽子一个比一个扣得重,神色难免不安,慌忙道:“苍天有眼,我实在没有这样不敬的心思,主要是府上有人生了病,我忧心之下,难免乱了章法……” “哦?” 朱棣笑道:“皇叔病了?我看您此时仿佛并无大恙?” 九皇子语气一顿:“却不是我。” 朱棣神色愈发关切:“那便是九叔母了?” 九皇子又是一顿:“也不是。” 朱棣脸上和气的神色消失了:“您二位都是我的长辈至亲,若是染了病痛,叫太医连日守着,倒也说得过去,宫中皇妃和太子妃知道,想来也能体谅。” “只是染病的既不是您二位,侄儿倒是奇了怪了,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情面,能叫您枉顾法度,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做出这些个不合体统的事情来?” 九皇子额头微微的沁出汗来:“是,是府上侧妃……” “侧妃?” 朱棣语气微露讶异,继而再度作色:“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为一个侧妃,皇子的体面顾不上,藩王的忌讳也全忘了!还把大半个太医院都拘在这儿给她看诊,你怎么不直接把老爷子绑回来,让他给你做场法事冲冲喜?!” 九皇子原就跪在地上,闻言只恨不能再往下挖两尺让膝盖跪的更低一点,甚至不敢再以“侄儿”称呼了:“太孙慎言!我岂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不敢?”朱棣嗤笑一声:“我看,皇叔的胆子大的都要包住天了!” 继而也不听他解释,便吩咐左右:“去请太医们来,也听听他们的说辞!” 九皇子闻言心下大惊,意欲阻止,却压根没人打算理会他。 太医们在这儿被拘了几日,早就憋了满腹的怨气。 要说尊贵,你九皇子能尊贵的过皇爷,你那侧妃又能贵的过皇后吗?! 可是当年皇后病逝之前,尤且叮嘱皇爷不要见罪御医,而皇爷那样暴烈的脾气,在皇后薨逝之后也记得这话,愣是没有见怪一人。 这会儿你九皇子为着自己的侧妃对着我们喊打喊杀,你是不是太膨胀了点啊?! 皇后娘娘尚且还是因为病痛离世,可你这侧妃的病,那不纯粹是心内郁结,自己憋出来的吗? 关我们屁事啊! 只是他们毕竟只是太医,官位不高,九皇子又是亲王,此时人身受限于府中,当然不敢将这满腹怨尤宣之于口,只得暂且忍下。 可是这会儿皇太孙主持公道了啊! 太医们行走于宫廷,个顶个儿的精明,眼珠一转,就知道皇太孙这是打算摆明车马的跟九皇子为难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先前被九皇子威胁要拉出去陪葬的太医跪地叩头不止,连声称罪,先说自己无能,抑制不了侧妃娘娘,然后又满脸羞愧歉疚的说:“淑妃娘娘的身体,一直都是微臣负责看顾的,上个月娘娘便有些心悸,始终没有痊愈,这几日过去,病情大抵也给耽误了,都是微臣的过失,还请殿下恕罪……” 其余几名太医会心的跪下身去,也开始叩头请罪,理由同前者相近,都是这几日耽搁了哪几个病人。 皆是上了年纪的太医,谁还没个专门看顾着的后妃呢! 九皇子额头一直凝结着的冷汗终于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这群落井下石的小人! 他知道,这个局面对自己来说是相当不利的! 妾侍的地位低吗? 还真不一定。 于氏的地位低,是因为俯视她的都是九皇子妃、皇太子妃这样的人物,对她们来说,于氏的确不算什么。 但是对陈道婆来说,于氏可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了。 同样,淑妃也好,太医们口中的其余后妃也好,虽然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妾侍,但她们是皇帝的妾侍。 品阶低一些的也就罢了,但是如同淑妃这样位居一品的后宫老人,皇太子妃见了,也要客气的打个招呼,称呼一声妃母! “皇帝的妾侍”——要被尊重的不是妾侍,而是皇帝。 这是孝道的一部分。 这会儿九皇子为了自家的侧妃而扣下太医,耽搁了庶母们的病症,这是绝对要被指责的事情! 九皇子已经没有了先前的不忿,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不安。 在当下,尤其是在皇家,不孝的帽子一旦扣到头上,会是一场显而易见的灾难。 他低下头去,想说几句好话,乞求太孙侄子放自己一马,不曾想门外却在这时候忽然间喧闹了起来。 哭声,叫嚷声,还有侍从们的制止声交织到一处,分外混乱。 九皇子跪在地上,头脑混沌,听不真切。 朱棣也是皱眉。 就在此时,却听一道凄厉的女声在外响起,像是一把尖刀似的,径直插进众人心口:“太孙殿下救命!!” 朱棣示意心腹:“去瞧瞧。” 心腹快步出去,不多时,又更加迅速的进来了。 他神色难掩惊诧,伏在朱棣耳边道:“是安国公夫人。” 朱棣目光随之一动,心下起了波澜,继而亲自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九皇子尤且茫然。 安国公夫人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梳起的发髻也变得松松垮垮,脸上还有未曾退去的惊恐,见到朱棣之后,她二话不说,跪拜下去:“还请太孙殿下救我外孙性命!” 这回,朱棣是真惊住了。 安国公夫人的外孙…… 那不就是九叔母的儿子? 谁敢在九皇子府上害他们家的嫡长子? 失心疯了吧! 再想到皇太子妃同他提及过的九皇子夫妇不合的消息,乃至于安国公夫人赶在他到这儿的时机来告发此事,朱棣眼底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兴味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对待安国公夫人,反倒更加尊敬起来:“安国公乃是天下柱石,您又是九叔母的母亲,还请随我入内说话。” 自有侍从很有眼色的近前去将安国公夫人搀扶起身。 后者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恭敬应了:“是。” 九皇子此时尤且跪在地上未起,这个时候见到岳母,再加上先前那一声凄厉的“救命!”,总叫他隐隐的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 好像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朱棣请安国公夫人上座,又客气的问:“这是九叔的府邸,夫人的外孙乃是府上嫡长子、我的堂弟,有谁胆大包天,敢害他呢?” 九皇子心头猛地一突。 下一瞬,安国公夫人双目如刀,直直的看了过来:“那人不是旁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棣愣住了。 不是装的,是真的愣住了。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九叔……” 安国公夫人苦笑道:“殿下岂不知人心难测?” 她神色哀戚,娓娓道来:“这原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只是到了现在,却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了。” 安国公夫人先说女儿女婿婚后不睦,女婿强夺女儿嫁妆的事儿,继而谈起九皇子府上的妻妾之争,末了,又说起这回女儿产育:“几次来请太医,都说是没有空,叫继续等着。” 最后才道:“我不放心女儿和外孙,又遣了几个小厮来请太医,不曾想,却听见了一桩骇人听闻的阴谋……” 安国公夫人苍白着面孔,将陈道婆的事儿讲了,又捂着心口道:“那可是亲生的骨肉啊,怎么能下得了手?!” 朱棣:“……” 尼玛啊,震惊我全家! 因为太过离奇,以至于他都怀疑是不是安国公夫人编造出来的谎话了! 别说是他,同行的侍从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怔楞当场。 朱棣神色复杂的问九皇子:“九叔有什么好说的?” 九皇子慌忙解释:“不是的,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要他的命?仙师说了——” 他将金匕首的事情交待出来。 朱棣:“……” 大哥你没脑子啊! 她说你就信?! 朱棣被气笑了。 怎么回事啊,我们老朱家怎么净出奇葩?! 这个世界能不能更正常一点了啊! 朱棣槽多无口,磨了磨牙,甚至于连话都懒得同九皇子说了,当机立断吩咐侍从们:“传令禁军即刻封锁九皇子府,严禁内外进出,违者立斩无赦!” “马上将于母擒下,贴出告示,严寻那陈道婆!” “于氏的亲近侍从尽数拿下,单独拷问,务必要叫他们吐出实话来!” 九皇子听罢,就知道他有意将事情闹大,一时惊住,回神之后,却是战栗不已:“你——我可是你的叔父!” 朱棣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道:“往七皇子府去走一趟,请七叔母入宫,晚些时候,我回去再同她和母亲商议该当如何处置今日之事。” 九皇子尖声道:“我又没真的杀他!我不是说了吗,仙师说了,用这把金刀不会死的……” “聒噪!” 朱棣抡起前不久府上侍从送来的茶盏,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继而动作敏捷的跳下座位,自九皇子手中夺过那把金色的匕首。 “来人,把他给我按住!” 九皇子被那茶盏砸个正着,脑海轰鸣,没等回过神来,肩膀便已经被人按住,另有人制住了他的两条腿。 朱棣三两下扒开他的上衣,指间捻着那枚金刀,狞笑道:“九叔,你可别怕啊,放心吧,不会死的,包活!” 九皇子嘴唇大张,骇得脸上尽数失了血色。 他剧烈的挣扎起来:“不,不!!!” 朱棣冷笑一声,一刀捅在了他肩胛骨上:“不是说不会死吗,你怕什么?仙师的话你都不信,真该死啊你!” 九皇子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我可是你叔叔!” 朱棣“哈哈”笑了两声,站起身来左右张望一圈儿,目光落到了不远处桌子上搁置的盛放过那枚金色匕首的木盒上。 他执起来握在手里,当成锤子砸在了那金刀的柄上,如同钉钉子似的一下下发力,生生将其锲进了骨头里。 咚,咚,咚! 金属受到敲击的闷响声传入耳膜。 震得人心头发寒。 九皇子的惨叫声不间断的响起,因为那痛楚太过于强烈的缘故,十指不受控制的抠着地面,指甲盖整个翻起,此时竟也没有注意得到。 朱棣连连发力数次,生生将那把短匕砸进了九皇子的骨头里,只露出短短一截把柄才算停手。 信手将那只即将四分五裂的木盒丢掉,他喘着气站起身来,踢一脚地上如同死狗似的九皇子,冷笑出声:“叔叔!狗脚叔叔!!!” 心腹看主公在那儿发癫,活脱儿就是下一个皇爷的样子,硬生生憋了满头的冷汗出来。 是了,皇爷! 他小心翼翼的蠕动近前,低声道:“殿下,处置这位之前,是不是得给皇爷送个信儿啊?” “这还用说?” 朱棣不假思索道:“我是那种不懂规矩的人吗?” 摸着下巴想了想,他忽然笑了,瞥一眼地上哀嚎不止的九皇子,再看向心腹:“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干不太好啊?” 心腹:“……” 心腹:“我不是,我没有!怎么会?!” 朱棣自己反倒给出了肯定的结果:“是不太好,哪有侄子把叔叔打成这样的?怪没礼貌的。” 思考片刻。 豁然开朗。 朱棣转个身拍了拍那边禁卫的腰:“去找把钳子来,我行行好,再给他拔/出来吧!” 心腹:“……” 没开玩笑。 阎罗王身上都得纹个太孙壮胆。 274. 第 274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0 演义故事当中,有关公刮骨疗毒,今日九皇子所承受的即便比不上刮骨之痛,却也相差无几了。 只是承受痛苦双方的姿态却迥然不同,一个凛然自若,另一个痛哭流涕。 那枚金刀只是外边涂了一层金漆,质地极为坚硬,生生钉进去之后,几乎要把那根受力的骨头顶碎,若是再生生拔/出来,九皇子这个膀子怕也也没法要了。 朱棣才不管那么多——你自己说的啊,用这东西取血割肉,肯定不会死人的! 令人取了一把铁钳子过来,自己踩住九皇子的肩膀,猛然发力,硬是将那枚金刀拔/了出来! 九皇子的惨叫声尖锐的能掀翻屋顶,剧痛之下冷汗连连,流到身下地砖上,都留下了明显的水痕…… 禁卫们见多识广,倒是不怵,而九皇子府上的侍从,却是有一个算一个,尽皆变色,满面惊慌。 九皇子这会儿算是看透了。 老爷子发起癫来要命,太孙侄子发起癫来也要命! 他再不敢摆叔叔的架子了,连声求饶:“太孙殿下恕罪,是我一时糊涂,为人蒙蔽……” 一边说,一边抽气,断断续续,神情痛苦。 “嗳,九叔说的哪里话?” 朱棣反倒笑着制止他:“那陈道婆到底是不是骗子,此时犹未可知,您又何必急着请罪呢。” 他说:“仙师不是说了吗,用金刀取血剖肉,其人必然不死,九叔你这会儿还好好的在侄儿面前,确实没有死,怎么能说人家糊弄你?” 九皇子躺在地上不受控制的抽搐着,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安国公夫人在旁看了整个过程,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快意。 饶是知道这狗东西又蠢又糊涂,也料不到他竟能糊涂到这种程度,用亲生骨肉的心头血做药引给妾侍治病,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自有人从令去拿于夫人等相关人员,朱棣则重新坐上主座,盘算着这事儿该当如何收尾。 到了这会儿,他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娘(亲娘)为什么在内宫中别的事情上避讳,甚至可以说躲避太孙生母的身份,却唯独在皇子选妃的时候要去露脸,甚至于主动参与了。 因为“皇子”这个身份是固定的,天资也好,性情也好,都参差不齐。 但是“皇子妃”这个身份却不是固定的,完全可以通过后天的选择,让各方面条件都优越的人坐上去。 而他亲娘也好,养娘也好,这几年其实都致力于提高妻子在家庭当中的地位——从皇室开始,使其作为一种规范延续到勋贵、官僚,乃至于平头百姓家中。 妻权的提高,本身也是对丈夫权能过大的一种平衡,也只有如此,才能在丈夫行差踏错时及时拨乱反正吧…… 朱棣心头隐隐的生出一点感悟,此时,却有人匆忙打外边来报:“殿下,巡夜的卫兵抓住了陈道婆!” 哦? 朱棣挑一下眉,继而心思微动:“怎么抓住的?” 那侍从道:“说是半夜见人鬼鬼祟祟,上前盘问,她却扭头就跑,冲过去将人擒住,在她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发现了几分度牒和大笔的银票。” “那样大额的银票,寻常官员都很少见,巡夜官察觉事态有异,出言恫吓,陈道婆做贼心虚,全都招了……” 朱棣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瞥一眼地上不时抽搐几下的九皇子,想的却是“九叔,你这回栽的可不冤!”。 陈道婆显然是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物,能说会道,狡兔三窟,这一点,从她能装神弄鬼唬住九皇子,提前准备好几分度牒上就能得到验证。 可这样一个心思巧妙的人,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从她离开九皇子府一直到现在,过去的时间足够她逃离京师了,可事实却是她磨磨蹭蹭一直拖到了晚上,这才背着包袱出现在宵禁时分的街道上,她脑子有病吗?! 除非,打从一开始,陈道婆就被人拿住了,专等到他过府的时候将人送来作为佐证定罪,否则巡夜士兵的手脚哪有这么快。 且也不是朱棣看不起大明的兵,一个鬼鬼祟祟、身上携带着大笔银票的道婆被人抓了,大概率身上的钱都得被敲掉,还能安安生生的送到上官面前? 底下的小鬼儿眼睛才尖呢,知道这尼姑心里有鬼,被抢了钱也不敢宣扬,岂有不肥一肥自己的道理! 只是不知道这事儿是谁的手笔了。 安国公夫人? 应该不是她。 安国公府致力于做一个清白无暇的受害者,不会在这事儿上留下如此明显的针脚。 那大抵就是亲娘或者养娘当中的一个出手了,毕竟打早就盯着九皇子府了嘛。 也就只有她们俩敢大喇喇的这么干,还不怕自己知道了。 当儿子的给娘扫个尾,这不都是应该的吗? 朱棣哑然失笑,却还是顺着不知道哪个娘给自己安排好的路线走了下去:“单独关押,严刑审问,我倒要看看,这位仙师有什么话好讲!” …… 徐倩茂跟皇太子妃在东宫碰了头。 没过多久,朱棣也回去了。 彼时皇太子妃还拧着眉毛跟徐倩茂抱怨:“都是些什么晦气事啊!” 当着这个知心人的面儿,她也不遮遮掩掩:“老六这样,老九又这样,皇子们是该好生管束起来了!亏得不在地方,没有就藩,否则他们手底下的属官和百姓又该过什么日子?!” 徐倩茂剥了个橘子递过去:“大嫂且消消火儿。” 又说:“所以我琢磨着,这事儿得严肃点处置,叫诸王都来,现下底下的皇子们都渐渐长大,不知道庶人六的典故,还当他们前边几个哥哥是生来就爱修身养性呢。” 皇太子妃也是发了狠:“我看,以后再有人被扒皮,就该让他们都去瞧瞧,也好长个记性!” 正说着,朱棣打外边儿进来了。 皇太子妃先问正事:“可打发人去跟老爷子说了?” 朱棣嘿嘿笑了两声,先从皇太子妃手里把那个剥好了的橘子抢了塞进嘴里,这才说:“去了去了,我刚知道,就打发人去了。这会儿老爷子还没走远,估计后天就能有回信。” 皇太子妃笑着骂了一句:“混账东西,那是你娘给我剥的!” 徐倩茂又剥了个递给她:“这事儿既出了,便不妨闹大些,也给后来人做个榜样,最要紧的是,这老朱家的家规,或许该添上几条了……” 风俗和道德的规范,到底比不过写在纸上的明文规矩。 而皇家一旦先行定了规矩,此后甭管是借机影响民间,还是借机立法,都要简单许多。 朱棣点头应了:“我再让人去给皇爷爷送个信儿,这事还得打着他老人家的名头办。” …… 朱元璋这会儿刚刚出了京师。 说起来,他年轻的时候颠沛流离,青年时期征战沙场,人到中年开始兢兢业业当皇帝,即便后边也经历过几世,但还真没怎么有如同当下这般用脚丈量山河的经历。 大批的侍从隐藏在后,几个心腹随从在旁。 这边儿刚下了场雪,放眼四顾,但见山如银蛇,连绵十数里,四下里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同行众人当中,有位姓解的庶吉士,名春雨,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专为皇帝讲解经文。 朱元璋召见过他几次,颇为赏识这个年轻人,有同科的庶吉士妒忌他的恩遇,特意进言——解春雨的妻子出身罪人徐氏一族,岳家被去官贬为庶人,他还时常与之来往,恐怕有不臣之心。 朱元璋听说之后,专门询问他此事。 解春雨坦然说:“臣的妻室虽然并非公府出身,但的确是徐家旁支的女儿,当日结亲的时候,岳家不曾介怀我门第微寒,妻子也是贤淑有礼,如今徐氏被问罪,我又怎么能见弃她?” “且所谓前贫贱后富贵者不去,若是因此而休弃妻室,远离岳家,才是小人的行径吧。” 朱元璋赏识他的人品,由此更加高看他一眼:“太孙的生身母亲也是徐家女,难道也要因此指摘太孙的出身吗?” 下令割掉进言者的舌头,擢升了解春雨的品阶。 这次出京,又因为解春雨出口成章,通晓天下各处的地质风俗,特意将他带在了身边。 此时此刻,立在山巅俯瞰人世,解侍郎便深有赋诗一首的冲动,察言观色见皇爷神情亦有所动,便做好了当个捧哏,亦或者替皇爷圆诗句的准备。 却听皇爷愤然道:“他奶奶个腿儿,这雪白的令人厌烦!” 继而一脚踹在旁边的树干上,积雪扑簌簌落了他满身。 主打的就是一个憎恶全世界。 解侍郎:“……” 解侍郎强忍着学妻子养的那条狗抖抖身子的冲动,举止矜雅的将落在自己毛领子上的积雪拂去。 那边儿朱元璋已经扭头开始往山下走了。 别看人家上了年纪,腿脚可比解侍郎这个年轻人好得多,大步流星走在前边儿,解侍郎废了半条命才跌跌撞撞的跟上。 到了半山腰处,朱元璋停下脚来,解侍郎顺着他视线方向望去,却见有一面旗帜半遮半掩露出一角。 是一座寺庙。 解侍郎遂道:“老爷可要过去瞧瞧?” 朱元璋道:“瞧瞧去。” 一行人东绕西绕,到了近前,入寺烧香。 朱元璋:“什么犄角旮旯的破地方!” 用顿素斋。 朱元璋:“这包子真他妈难吃!” 梅花开了。 朱元璋:“大冬天的花枝招展,发骚勾引谁呢!” 解侍郎:“……” 我算看透了。 在皇爷这儿,天地万物都欠他一张赎罪券。 外边儿隐隐有争吵声传来。 朱元璋勃然大怒:“妈的,谁来扰咱清净?!” 朱元璋豁然起身:“瞧瞧去!” 解侍郎与其余几个侍从满头大汗的跟了上去。 离得近了,那争执声也近了。 “……谢三,你要不要脸?居然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 “谢家好歹也算是官宦门第,你这么做,简直令祖辈蒙羞!” “要我说啊,那个家里,明明你才是外人,谢夫人是你叔母,莺莺是你堂妹,你这个无父无母托养在叔父家的人,才是拖油瓶吧?” 近前就是一扇乌门,朱元璋一脚踹开,同时咆哮出声:“在说什么这么热闹?再大点声,我也要听!” 院内的人:“……” 面面相觑.jpg 院子里边是六七个少男少女,随便抓三个加起来,大概都没有朱元璋鞋码大。 他虎目挨着觑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石凳上。 解侍郎赶紧从随从们手里接了坐垫,一路小跑着过去搁上:“老爷坐。” 朱元璋鼻子应了一声,大马金刀的过去坐下:“咱这辈子最见不得不平事,你们刚刚说有人欺负小姑娘,是谁?说出来,我给她主持公道!” 这些个少男少女俱是装扮不俗,一眼便可知是富贵人家出身,这等门第里出来的孩子,眼力见儿总是有的。 来人人到中年,鼻直口方,器宇轩昂,身披黑色狐皮大氅,周身一股常年身处高位的睥睨与威仪。 再看向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林立了诸多身着黑衣、手持佩刀的侍从,一水儿的缄默沉稳,宛若乌云压天,声势浩荡。 众少年少女没了先前的气愤,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几分惶恐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去做出头的椽子了。 反倒是先前被围攻的少年站出身来,躬身行礼道:“晚辈谢宁宇,家父乃是已故的都指挥佥事谢樘,今日在此有所搅扰,还请尊驾恕罪。” 朱元璋不无诧异的“哦”了一声:“都指挥佥事,正三品的官位呢。” 谢宁宇原也是投石问路,想要以此测一测来人的深浅,此时听他只是讶异,语气中却无有任何敬畏之意,心绪难免为之一沉。 朱元璋却无心去猜想这少年心中的弯弯绕,眉头拧个疙瘩,不豫道:“听他们说,你欺负了你堂妹,这是怎么回事?” 他作色道:“向来都是兄长爱护妹妹,你怎么倒走了反路?!” 谢宇宁一咬牙,道:“贵人容禀,那女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堂妹,只是那恬不知耻的女人带来的拖油瓶罢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少年叫道:“谢宇宁,你嘴上放干净点!谢夫人是你叔父明媒正娶的妻室,那莺莺怎么就不是你堂妹了?你这不是在羞辱他们母女俩,是在羞辱一直照拂你的叔父!” 朱元璋指向那少年:“你先闭嘴。” 又指了指谢宇宁:“你先说,说完,我再听他们说。” 谢宇宁向他称谢,面露苦涩:“好叫贵人知道,那女子乃是我叔父妻室同前夫生的女儿,名唤莺莺。” 朱元璋道:“那此时此刻,的确该算作你的堂妹嘛。” 谢宇宁脸上苦意更甚:“什么堂妹,分明就是一家流氓秧子!” 他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我叔父现为都指挥使司断事,官居六品,年前秋后大水,他奉令下乡协调,途中遇一女子落水,遂下河救人。” “不曾想那女子被救起之后,她的家人便缠上了我叔父,说我叔父毁了她的清白,硬是逼迫我叔父娶她——您来评判,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话音将落,先前开口的那少年便再次愤愤道:“谢三,你少给我春秋笔法!谢夫人是个好女子,你叔父娶了她难道便是辜负?且……” 朱元璋抬神情烦躁的抬起手来,揉了揉太阳穴。 一侧侍从会意上前,一拳砸在了那少年脸上! “咚”的一声闷响,其余人不由得打个哆嗦。 那少年轰然倒地,身体抽搐几下,晕死过去。 旁边少女尖叫出声:“你们怎么随便打人啊?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 解侍郎心怀慈悲,眼疾手快,抄起一个雪球砸到了那姑娘脸上:“还不闭嘴!” 搁皇爷面前炫耀家世——你要替他送全家上西天呐! 朱元璋面无表情道:“再有人敢违逆我的意思,中途插话,就宰了他!” 左右扶刀,震声道:“是!” 众人为之悚然。 那少女捂着脸,眼眶红着,到底没敢哭出声来。 谢宇宁见状,却是松一口气,复又冷笑:“此事绝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诚然疑点重重。那女子长在水边,居然会溺水,这是疑点之一。” “被我叔父救下之后,马上就从周遭蜂拥出一群围观之人,拦住我叔父不许他走,如若不然,便要一纸诉状将官司打到京师,这是疑点之二。” “又知道我叔父彼时未曾娶妻,姓甚名谁,这是疑点之三!” 他面露愤然之色,继续道:“要说我叔父有错,那他就只做错了一件事——不该下水去救那杀千刀的女人,就该让她在水里淹死!” 朱元璋听罢,倒没急着评判,而是问一旁几乎被吓破了胆的少男少女们:“他叔父下水救人,有没有这回事?” 那几人面面相觑,支支吾吾道:“这倒是有……” 朱元璋又问:“被救女子全家将其围住,胁迫其娶妻,有没有这回事?” 那几人却是无言。 显然是默认了。 朱元璋了然的点点头,看向谢宇宁:“所以你不喜欢你堂妹。” 谢宇宁神色悲愤:“父亲辞世之后,母亲很快病亡,一直以来,都是叔父在照顾我,甚至因此耽搁了自己的婚事,可是最后却结了这样一门亲,叫我如何能够心平气和的接受?” 他咬牙切齿道:“那女人比我叔父年长五岁,她那女儿说是跟前夫生的,实则是她未婚所孕,奸生子罢了!” “这样鲜廉寡耻的女人,却要跟我叔父共度一生,这样肮脏的出身,却要冠上谢家的姓氏,我不服气!有我在一天,我就要那两个贱女人不得安生!” “咱就喜欢这样有气性的人!” 朱元璋听得动容,不由得鼓掌起来:“你叔父并不因为自己是官身,就爱惜自己,罔顾他人,眼见他人落难便拔刀相助,可见是个君子。你知晓叔父对你的爱护和栽培,为他枉顾声名,同这些个人结怨,可见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他毅然道:“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这事儿咱管了!” 谢宇宁听罢,眉宇之中难免有激动之色闪烁,几瞬之后,复又有些迟疑:“不敢有瞒贵人,那不知羞耻的母女俩出身本地有名的破落户,最能豁得出去的旧俗脸面,在此处很有些声势,且先前叔父之所以娶她,也是因为那家人勾连了卫所的上官,叔父救她的时候,又的确与她有了肌肤之亲,此时……” 朱元璋微笑不语。 解侍郎则道:“小公子且宽心,这事儿我家老爷既管了,就必然会管到底,绝不叫你有任何后顾之忧。” 谢宇宁听得心动神驰,再不有疑心,躬身郑重其事的向他行了个大礼:“既然如此,小子便在此谢过贵人了!” 朱元璋又扭头去看周遭那些神色愤愤的少男少女们。 “你们有什么想说的?若觉得能驳倒他的话,只管开口!” 那几人迟疑了几瞬,终究还是沉溺于谢夫人母女俩的人格魅力,先后开口。 “谢夫人是个好人,时常到城外施粥……” 朱元璋:“就说她到底有没有以肌肤之亲为由,胁迫救命恩人娶她,顺带着接收那个奸生女吧?” “莺莺也是个好女孩,别看是在乡下长大的,却跟城里的千金小姐没什么区别……” 朱元璋:“就说她娘到底有没有以肌肤之亲为由,胁迫救命恩人娶她,顺带着接收这个奸生女吧?” “谢夫人先前境况不佳,该当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朱元璋眉毛一竖:“所以说她就是臭不要脸,先苟合搞大了肚子,然后再对着无辜的谢家叔父死缠烂打,逼迫人家娶她,接收她的奸生女是吧?!” 少男少女们:“……” 唯唯诺诺。 朱元璋冷笑一声:“恩将仇报,反咬一口,说破大天去,也是这对贱人母女不占理儿!” 他旋即起身,向谢宇宁:“前边带路,老爷我往你家去走一趟!” 谢宇宁忙躬身应声,又迟疑道:“今日并非休沐,叔父只怕尚在官署——” “无妨!” 朱元璋连个磕巴都没打,便转头道:“春雨!” 解侍郎道:“是!” 朱元璋吩咐他,神情骄矜:“你去官署走一遭,让他叔父马上回府!老爷我今个儿亲自给他主持公道,他好大的面子!” 解侍郎通晓官场之事,适时的道:“先前小公子说,谢家叔父之所以被迫娶妻,仿佛也同官场上有些瓜葛——” 朱元璋便理直气壮道:“那就把本地的都指挥使和都指挥同知一起叫过去!” 继而又怫然作色:“老爷我在上边审案子,他们倒是在一边儿偷懒,天杀的畜生,他们好大的面子!”:,,. 275. 第 275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1 最开始的时候, 谢宇宁猜想这位贵人大抵是京师的某位公候。 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才能如此云淡风轻的说句“正三品呢”。 但是到了现下 张口就叫侍从去传都指挥使和都指挥同知过去,还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能做到这一点的一 他已经不敢猜想来人究竟是何身份了。 要知道, 都指挥使可是正一品的高官啊 莫说是他, 即便是他的父亲, 最高的官职也不过三品罢了 更别说都指挥使坐镇方,即便是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 也得客气几分, 可从这位贵人口里说出来,却好像都是些小人物似的。 将惊诧藏在心里, 谢宇宁在前引路,出了山寺的门之后, 便见那白雪茫茫的山路两侧林立着身着黑衣的卫士, 神情肃穆,杀气腾腾。 他不由得顿了下, 神色愈发恭谨“您这边请。” 朱元璋昂首阔步走在前边儿,侍从们紧随其后,随时警惕着可能有的变故。 解侍郎得了几名随从,持着皇爷令牌前去传唤相关人等, 与他们分道而行。 到最后, 院子里只留下神情惶然的几个少男少女。 他们毕竟不是傻子,又不聋不瞎, 也听见了先前那中年男子说的话,情知谢夫人母女俩这回怕是要糟。 可是他们又能干什么呢 去通风报信 那中年人的威势,实在是太可怕了点 但要是不说,只怕她们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先前开口的少年脑海里闪现过莺莺那绝美又不乏娇俏的面庞, 再想到谢夫人的温柔与慈爱,到底还是不能眼见着她们蒙难。 “圣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呢,且我一向与莺莺交好,家里还在跟她们母女俩合伙儿做生意,怎么能见死不救” 快步跑到寺庙的马厩里寻到了自己的坐骑,他抄小路下山,给谢夫人母女俩送信去了。 刘雨柔这时候正在教授自家脂粉店里的女孩们化妆技巧“腮红不能直直的涂在腮上,会显得很生硬的,顺着颧骨向上,就要好看很多” 这个时代虽然也有梳妆教程,且就盘发等方面胜过后世太多太多,但是在妆容乃至于新奇手法的开发上,就比不得后世玲珑百变了。 刘雨柔,这既是她前世的名字,也是她今生的名字。 不过,现在的她已经改成了继父的姓氏,该叫谢雨柔了。 她的母亲刘玉丽打外边儿进来,看女儿在忙,也就没有上前搅扰,反倒是刘雨柔察觉到母亲来了,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主动走了出去。 “娘,你怎么来了” 刘玉丽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我听说,宇宁把你收在府上的东西都给砸了” 刘雨柔听到此处,脸色霎时间就冷了,继而轻哼声“那个讨厌鬼直不都这样吗他是这样,他叔父也这样,为着过去的事情,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没完没了的” 说到这儿,她委屈的撅起嘴来“可是这关我们什么事啊又不是我们俩死赖着谢家,非要过来的,这不都是原主母女俩干的吗” 每次见继父给她娘摆冷脸,又或者是谢宇宁那个混蛋指桑骂槐的时候,刘雨柔都要气个半死一这又不是我们的锅,凭什么要替前边的人承担责任啊 是,这婚事的确是刘家母女算计来的,谢家也的确委屈,但出嫁前几日,她们母女俩阴差阳错的换过来了,刚过来就结婚,还要替人背黑锅收拾烂摊子,她还替她娘委屈呢 刘玉丽柔柔的叹一口气,眉宇间却萦绕着几分刚强坚毅之色“他们不喜欢我们没关系,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别忘了,我们是来自现代的独立女性,不是现在那些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女人,咱们得自己立起来,自己养活自己” 刘雨柔用力的点头“放心吧娘,我知道的” 母女俩一处说了几句话,规划了一下未来的商业版图,正准备再谈论一下之后去哪儿开拓市场呢,冷不防就听外边儿门户被人拍得咚咚作响。 一个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道“莺莺,谢伯母,出事了” 刘雨柔与母亲对视眼,脸上都有些疑惑,那少年却已经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干干净净。 刘玉丽听完变了脸色,刘雨柔也是面露不安。 母女俩都不是傻子,知道那位传闻中的贵人必然是来势汹汹,且来者不善。 那少年喘着粗气劝她们“还是先躲躲吧,我看那人不简单” 刘玉丽苦笑道“躲这谈何容易呢” 两个弱女子,尤其还是两个容貌极其出色的弱女子,哪里这么容易去寻个安身之处 先前刘家死活都要将原主赖给谢家,不就是看重谢家是官宦世家,能护得住她们母女,且谢家子又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吗 是了,谢家子可是君子 电光火石之间,刘玉丽有了主意,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少年,便带着女儿去寻丈夫。 刘雨柔不太情愿“啊去找他” 刘玉丽道“他是个好人。虽然不喜欢我,但还是娶了我。虽然娶了我,却又一直都没有碰过我。我们将事情原委告知于他,说清楚当日赖上他的人并不是我们母女俩,他一定能够体谅的,说不定会帮我们遮掩” 刘雨柔将信将疑。 母女俩乘坐马车抵达官署,却是晚了一步。 谢家叔父已经被解侍郎召走了。 母女一人面面相觑,难免都有些不安,刚要登上马车离开此处,却被人拦住了。 “可是刘家母女” 来人看似彬彬有礼,实则不容拒绝的道“我家老爷有请” 朱元璋深有些入乡随俗的意思。 这话在他老人家那儿,就是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老子我的,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待到谢家叔父同两位顶头上司处回到家中,就见府上侍从已经砌好了茶,正院里已经收拾好了房间,甚至于院子里都烤上了皇爷上山前打的猎物。 整个宅院已经变成了皇爷的形状。 谢家叔父当然不敢有所异议,有些晕头转向的同两位上官处上前毕恭毕敬的行跪拜大礼。 他是真晕。 谁能想到侄子出去趟,竟把皇爷引过来了呢 他的两位顶头上司比他还晕。 这俩人一个是正一品,个是从一品,堪称是位高权重,说得难听点,谢家叔父这个六品官儿平时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家人们谁懂啊,单位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弟,突然间把boss召唤进家里了 低阶官员们可能不知道皇爷的恐怖之处,但他们俩本就是因为京城恐怖阴云过甚,所以走动关系求着外放出来的,想着能有几日安生呢,哪曾想boss他居然追出来了啊 这跟撞鬼之后连夜八百里加急逃回家,打开家门之后发现鬼就在沙发上坐着有什么区别啊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行了礼,一人便如同受惊的鹌鹑似的,乖乖的站到了旁边。 朱元璋热情的招待他们“真是有日子没见了啊,在这儿当差,可还用心吗” 一人膝盖软,马上跪了下去“我等深受皇恩,岂敢辜负” 朱元璋今个儿有别的事要处置,却也不同他们过多纠缠,痛快的掀过了那一页“罢了,都起来吧。” 解侍郎就在这时候来报“皇爷,已经带了刘家母女过来。” 朱元璋挑下眉“传。” 刘玉丽母女别的不成,察言观色总是会的,见两根身穿一品服制的高官都毕恭毕敬的立在侧,心绪便不由得沉了下去。 近前去行了个民间礼节“见过贵人。” 朱元璋打眼瞧,却见刘氏母女俩俱是天姿国色,刘母虽有个十岁出头的女儿,却是一点都看不出年纪,肌肤吹弹可破,眉宇间较之少女,反倒要多几分少妇的美艳风韵,而十指纤纤,不像是吃过苦的样子 他暗觉疑惑“不是破落户出身吗看起来从前过得还不错” 空间里没有人应声。 朱元璋便发起飙来“怎么,都聋了哑了不成没个吱声的,故意晾着我是不是” 又是好会儿的寂静。 才听刘彻迟疑着道“我们不说话,是因为我们生来就不爱说” 朱元璋不耐烦道“得了,闭嘴吧你” 马上转向刘雨柔,开门见山道“我今个儿出门,听见有人为你抱不平,说是你的堂兄直都在欺负你,有这回事吗” 刘雨柔被问住了。 该怎么说呢。 毕竟这位贵人已经摆明车马,就是来为谢宇宁做主的了。 说有,他马上就会追问为什么。 可要是说没有 也太假了一点。 刘雨柔静默了几瞬,才模棱两可道“我与堂兄之间,的确有一些误会。” “误会” 朱元璋有些玩味的品了品这两个字,嗤笑一声,却不再理会这小女孩儿,而是问刘氏“当日你失足落水,谢家叔父下水救你,是真是假” 刘玉丽暗叫一声“苦也”,却只得承认“是真的。” 朱元璋道了声“好”,又问“既如此,他对你有救命之恩,你认不认” 刘玉丽只得道“认的。” 朱元璋便寒下脸来,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以所谓的清白胁迫救命恩人,逼他娶你” 他发起疯来,男人都能吓哭,更何况是刘玉丽这个本来就柔弱的女子。 两腿一软,她随即瘫坐在地,强撑着想要辩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而朱元璋则在这时候面露讥诮之色,道“且说归说的,一个跟野男人苟合生下奸生女的女人,还有多少清白救你上来,谢家叔父才是被损了清白吧” 刘雨柔见不得母亲被人如此欺凌,即便是害怕,也站了出来,怒道“不准你这么说我娘” 左右见她无礼,马上就要上前来给她点颜色看看,朱元璋一摆手,示意他们退下“那我们就先不说你这个鲜廉寡耻的娘,来说说你亲爹吧” 他欣然道“你爹姓甚名谁,找谁人做媒,几时交换过庚帖,什么时候明媒正娶,叫你娘过门了啊” 刘雨柔满脸羞愤,却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啧啧起来“都没有哇那你的确就是个奸生女嘛” 这下子,别说是刘雨柔,连带着刘玉丽,脸都跟着涨红起来。 朱元璋却扭头问亲信“人找到了吗” 亲信应声道“俱都已经到门外了。” 朱元璋微微颔首“叫她爹过来。” 又意味深长道“也叫她知道,刘家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亲信应声而去,不多时,解侍郎引着一个三十上下的文秀男子入内,往身上看,穿的是从七品的官服。 空间里边儿心最野的大抵就数刘彻,这会儿见老朱的癫症好像下去了一点,便慢慢的蠕动近前,开始观望“奸生女的爹是个官儿啊” 李元达看他没有挨骂,便也慢慢的蠕动近前,开始观望“还是个从七品的官儿这就很微妙了。” 李世民看他俩都没有挨骂,便也慢慢的蠕动近前,开始观望“微妙在哪儿” 嬴政看不过他们几个狗狗祟祟的样子,大步向前道“你们不觉得这刘家母女很像是所谓的女主母女吗嫁给端方君子,获得阶级提升,始乱终弃她们母女俩的前夫亦或者说父亲也看似出人头地,但还是稳稳的被新丈夫压制一头。” 刘彻很懂的道“哦,打脸爽文是吧” 他了然道“谢家叔父一开始憎恶她们俩的人品,对她们爱答不理,没想到这母女俩却凭借自己的能力打出了一片天地,开始让他刮目相看。” “后来这母女俩遇见了抛弃她们的渣男,又或者是当众受到别人的羞辱,她们俩来个反打脸,让谢家叔父心生赞叹,继而主动站出来庇护她们,却嘴硬说是为了谢家的面子。” “过了段时间刘母说要与他和离,他又大惊失色,卑微挽留,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爱上了她。” “刘母坚决拒绝,说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这样的婚姻没有存续的必要,毅然离开,然后什么国公侯爷都来追求,谢家叔父后悔莫及,追妻火葬场” 李元达“有那味儿了。” 李世民“味儿太冲了” 嬴政不耐烦的揉了揉太阳穴“他们没事吧” “这就是春秋笔法的重要性了” “寥寥几句话,就把黑心莲洗成了盛世白莲,看我来戳破她们的真面目” 刘彻顺手抖开了彘儿小课堂“凭借自己的能力打出了一片天她们有个屁的能力啊” “能打出一片天,在刘家的时候怎么不打就喜欢在娘家养奸生女,享受那种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是吧” “能反打脸生父渣爹,当初为什么被人蹬啊是因为喜欢被人蹬,享受这种当抹布的快感吗” “当大善人出去施粥做好事,从前怎么不干啊,是来到谢家之后突然觉醒了圣光普照吗施粥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敢不敢说清楚啊喂” “噢,连同娘家人设下圈套,诱谢家叔父下水,反手赖上人家,实现阶级跨越当官太太,然后利用谢家的资源疯狂的往上爬。” “等爬完了又假模假样的说我们不合适,反正一开始你也不情愿这桩婚事,那我们还是分开吧” “你他妈早干什么去了这么有骨气,一开始就不要设计人家嫁过来啊” “吃干抹净了再擦擦嘴,说谁也不欠谁的,你没事儿吧” “人家好好一个男青年,下水救了个人之后莫名其妙被赖上变成一婚,出钱出资源给你当踏脚石让你踩在他身上改嫁,然后你说两不相欠” “用谢家的钱去做善事,叫几个流民填饱肚子积的那点德,到底能不能赶上她败坏风气做的孽啊以后再有女人落水,还会有人去救吗我真是深表怀疑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276. 第 276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2 彘儿老师在那儿开课的功夫,解侍郎引着的那文秀男子已然近前,叩头请安,恭称皇爷万岁。 这称呼……皇爷?! 当时就把谢宇宁和刘玉丽母女俩炸了个半身不遂。 谢宇宁倒是还算好,隐约有过猜测,但是刘玉丽母女俩,就是彻彻底底的如遭雷击了。 那可是皇帝啊! 执掌一切生杀大权的皇帝! 母女俩下意识的紧靠在了一起,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不安与忐忑。 彼时那文秀男子已经在问安之后开口道:“回禀皇爷,微臣姓方,单名一个‘方寸悬高鉴’的鉴字,当年的确曾经与刘氏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方鉴是个精明又不乏市侩的人,知道皇权之下,撒谎亦或者故意遮掩只会让自己很难看,说不定还会被一分为二,所以此时没有任何隐瞒,坦然的将当年之事道出。 “微臣的父亲是个秀才,又无兄弟,很早就亡故了,是寡母将微臣拉扯长大。起初父亲还有些香火情留下,只是一年年的过去,情分渐渐淡了,母子二人难免要遭人欺凌,后来微臣中了秀才,有了功名,日子才好过些。” “刘氏是本地知名的泼皮破落户,刘氏女家里还有几个兄弟,打小就很骄纵她,又舍不得她远嫁,遂相中了微臣,上门言说此事。” “微臣彼时已经起了功名之心,甚至于觉得第二年便去考举人也未必不能中,只是顾虑来日,想着还是再读几年稳妥一些,名头好听,寻亲的时候也能再往上挑一挑,如何愿意娶刘氏这样人家的女儿?叫这家子不务正业,一味挥霍祖产的无赖缠上,岂不是这辈子都毁了!” 说到此处,方鉴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讥诮:“只是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泼皮破落户为什么被称为泼皮破落户!” “这些人之所以选我娶刘氏,就是觉得我好拿捏,成婚之后必然不敢欺负刘氏,他们知道我没有亲族帮衬,功名又只有秀才,无法脱身本县,便日日寻些地痞无赖滋事!” “又因为我母亲唯有我这一个儿子,极爱惜我,又使人去威胁恫吓,生生将她吓病,此后再找相熟的人好言相劝,最后无可奈何,我只得认了此事。” “只是皇爷,”时隔多年,说起此事,方鉴仍旧难掩愤恨,目露怨囿:“我也是人,我也有尊严啊!刘氏是刘家人的掌上明珠,我难道就不是我娘的半条命,我娘难道就不是我的半条命吗?!” “凭什么他们爱护自家的女孩儿,就要来折磨我跟我娘呢,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我不敢隐瞒皇爷,我的确是存着考上举人,考上进士,逢迎一门贵妻的心思,我的确是看不上刘氏这样的门第——可是这有错吗?我又何曾招惹过刘家?” “可是他们却百般与我为难,非让我娶了那个贱人,既如此,我岂能让他们如愿!” 方鉴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他们不仁,我便也不义!我当初有着秀才的功名,时常往来县中,便将那婚书和县中记档的差事揽下,自己伪造了一份假的——刘家人哪里懂这些,还以为得计!” “两年之后,母亲病逝,其中焉知没有刘家那些糟污事和那个不谙世事、只知道风花雪月的贱人的缘故?她老人家养我一场,甚至都没熬到我中举,没享过一天福啊!” “到第三年,我中了举人,马上就跟刘家翻脸,他们当然不肯,嚷嚷着要去官府告我,我先告诉他们婚书是假,再说我已经拜了高官为座师,以此恫吓他们,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哈哈,他们怕了!” “不仅不敢再威逼,反而开始柔声细语的哄骗,说刘氏那时候已经有了身孕——我管她是不是有了身孕!” “三年,我忍了那个贱人和那家子无耻之徒整整三年呐!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年?!” “我清楚明白的告诉刘家人,这婚事一开始就做不得真,这女人我也是决计不会再要了,他们要是愿意,就叫她跟着我当个暖床丫头,以后做猫做狗伺候正房太太,哪天太太不高兴,爱卖到哪儿就卖到哪儿去,我才不管!” 方鉴说到后边儿,情绪已然有些失控,但脸上的快意诚然做不得假,极是活灵活现:“刘家人是真疼女儿啊,当年为了她百般作践我跟我娘,现在还是为了她,捏着鼻子认了这事儿,哈哈哈哈!”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们,是不是没想到算计一场,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当时脸上的表情,我能回味一辈子!” 说到此处,方鉴脸上的神情逐渐平和下来:“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有了举人功名之后,我便离开那儿到了省城备考,第二年中了进士,金榜题名,如愿娶了出身不俗的妻室,之后又授了官,二十七岁,我坐到了七品官的位置上,一切都在变好,我彻底脱离了刘家人给我织就的那个噩梦!”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贱女人了,没想到她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谢夫人……” 方鉴不无怜悯的看了谢家叔父一眼,叹息道:“谢大人是君子,所以才会被这样的无耻之人拿捏,小十年过去了,刘家人的手段还是这么下作,这贱人也仍旧像当年那么贱!当然,您要是不是君子,压根就不会中刘家人的奸计了。” 要是换成他,才不会在大冷天下水救人呢。 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怎么办? 管别人死不死呢! 谢家叔父默然不语。 刘雨柔却已经听不下去了。 虽然这个方鉴骂的是原主,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她娘啊! “姓方的,你嘴上放干净点,别一口一个贱人的,难道你就是什么好东西?别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 刘雨柔怒道:“你不喜欢我娘,为什么要娶她?就算娶了她,又为了要碰她,为什么要跟她有了孩子?” “站在高处指责别人,却不说自己的错处,我看,你才是最虚伪无情的真小人!” 方鉴哈哈笑了两声,坦然道:“我没说我是好人啊,我只是说,我的道德水准要比刘家那群贱人,还有你娘这个贱人高一点而已。” 他寒下脸来,神情嘲弄的说:“怎么,你的舅舅们每天都找地痞流氓在我家闹事,不就是看准了我只有秀才功名,没办法处置他们,又没有亲族帮衬,不能武力镇压他们?这难道不下作吗?我死撑着不答应,最后我娘有个万一,亦或者我出了事儿,你来赔吗?” 他说:“你的外祖父跟舅舅是一群烂货,你娘难道就是个干净东西?这么大的事情,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一丝风声都没有耳闻?这么上赶着爬男人的床的下贱东西,即便男人不情愿,她也甘之如饴,我骂她几句,难道不是应该?!” 他还说:“至于为什么要碰她——我又不吃亏,不玩白不玩啊?再说了,这不就是你外祖父跟舅舅们想要的吗,我做了,你怎么还来谴责我?” “你!” 刘雨柔听他如此污言秽语,已经怒到极致,身体都不受控制的开始哆嗦:“你这个无耻小人,我要杀了你——” 刘玉丽一把拽住了她:“莺莺,你冷静点!” 刘雨柔喘着粗气,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眼睛死死的瞪着方鉴,恨不能生吃了他。 但是真正冷静下来的,反而是方鉴。 他说:“看今天这个架势,你们母女俩大概很难继续在谢家作威作福了。先前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谢家叔父沾上你们母女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方鉴嘴上说出来的话是在褒赞,但任谁都能听得出他的嘲讽:“你们母女俩好本事啊,反咬救命恩人一口,却成了谢家的女主人。” “拖油瓶进了继父家里,却叫正经的谢家公子成了人人喊打的跋扈纨绔。” “四处行善做好事,用谢家的钱和人脉成全自己,还能顺脚把谢家人踩得更低一点,让所有人都知道谢家叔侄虐待你们,给人家扣一个冷漠无情的帽子,你们是真有本身啊!” 刘雨柔气急,已经说不出话来,刘玉丽一手拉住女儿,强撑镇定,含泪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之前的事情,就算是刘家对不住你好了,但是你也已经报复回去了,为什么现在还要这么咄咄逼人,污言秽语不停?” “我不想怎么样,”方鉴说:“只是今日奉皇爷令而来,要当众说个清楚明白,免得有人背地里给我扣脏帽子,说我忘恩负义,抛弃妻女。” “至于恩义……” 他嗤笑出声:“刘家对我有哪门子的恩义!” 又说:“还有一件事,虽然你们都知道,但是我还是要重申一遍——我已经娶妻,也有了儿女。” 他看着刘雨柔,淡淡道:“我的妻子出身不错,我们夫妻俩感情也不坏,我不想让她不高兴。刘氏我是不会收留她的,至于你,到底算是我的血脉,虽然是外室女,但好歹不会短你一口饭吃。” 外室女…… 刘雨柔几乎要把满口牙都咬碎,朝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我就是饿死在外边儿,也不会要你养!” 方鉴无所谓道:“那很好啊。” 又转向朱元璋,行礼道:“皇爷,微臣今日所言,俱可证实,绝无半句谎话。您可以提审刘家人,以此佐证。” “而除此之外,微臣中了进士之后,被高门选婿,不敢欺瞒岳家,早将此事和盘托出,您大可以使人去问——若我果真是个抛弃妻女的无情之人,岳家怎么敢放心的把女儿托付给我?” 除此之外,便不再说什么了。 谢家叔父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同僚似的看着他。 都指挥使和都指挥同知也有些刮目相看。 虽然手段上稍显卑劣,为人上也显得冷酷无情,但是易地而处,备不住他们也会这么干的。 这个人身上,有种很少见的,坦荡的小人气度。 但又正正好卡在了那个界限上,不至于落得个让人生厌的程度。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他真情流露,还是高手的现场发挥了。 如果是后者,那倒是真的有些难得。 “老朱可不可以把他快递给我!” 刘彻兴奋的搓了搓手:“我就喜欢这样视道德如浮云的手下!”:,,. 277 第 277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3 方鉴说的话, 朱元璋以为,即便有弄虚夸大的成分,所占比例该当也不会很大。 他诚然有将计就计的卑劣和冷酷无情的狠绝, 但与此同时, 他也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是不会给自己留下太多轻而易举就会被戳破的漏洞的。 刘家人随时都可以审问, 做不得假。 而他的岳家就更不必说了——高门嫁女, 是一项投资,当然要考虑未来女婿的人品,这事儿早在方鉴当年娶妻之前, 估计就被他们查了个清清楚楚。 只是此时此刻,他没有轻易表露自己的态度, 只是吩咐亲信们:“去审讯刘家人。当年的事情也好, 前段时间刘氏落水的事情也好,务必叫他们一五一十的吐出来!” 亲信领命而去。 堂中众人却是神色各异。 方鉴满面坦然,好像丝毫不觉得担忧似的。 刘玉丽母女彼此对视,额头生汗。 谢宇宁见叔父终于有机会脱离苦海,激动地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他叔父看了一眼坐在一处的刘家母女,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刘家人显然没什么硬骨头,审讯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解侍郎皱着眉头来报:“当年之事, 的确同方鉴所言无甚出入。” “刘家接连生了几个儿子,才有了刘氏这个女儿, 素日里对她极为宠爱, 虽然门第不可避免的衰落下去,但还是尽力给她千金小姐的待遇,只是这也难免造成了她结亲时的困境。” “小门小户养不起她, 大户人家瞧不上她,倒是有看中她美貌的贵公子想娶,但是刘家人自觉齐大非偶,嫁过去只怕她要受欺负,这才相中了相貌文秀、家世单薄的方鉴。” “尤其那时候方鉴也有了秀才功名,匹配刘氏虽有些不妥,但总归也算是说得过去了……” 方鉴微微合上眼去,耳听着那个年轻的侍郎继续道:“至于谢家叔父的事情,就更简单了。” “刘氏的女儿大了,容色比母亲还要出众,而刘家渐渐的开始败落,难免要为自家,也为她们母女俩想想来日的出路。” “这时候,正巧本地有位高官想为爱女选婿,隐隐有些相看谢家叔父的意思,他的某位同僚也正与谢家叔父一处竞争某个官位,忧心谢家叔父选婿得中之后借得东风,又与刘家有旧,这才联手策划了这件事情。” “谢家叔父被委派出城,刘氏在他面前落水,他果然下水去救,之后的事情,便简单了。” “也可以说,打从谢家叔父下水那一刻起,他就无法逃脱了,因为他是好人——也只有好人才不会以官位压人,更无法眼见一个弱女子因为清白而被人逼迫耻笑……” 朱元璋将这长长的一席话听完,先问都指挥使:“你们看这事儿?” 都指挥使体察上意:“既然如此,这婚事怎么能做得真?先前微臣是不知此事,若知道的话,如何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成婚的!” 他道:“下水救人,最后却被逼娶妻,这件事一出来,以后谁还敢下水救人?” “是否年轻女子为人所救,就算是失了清白,须得嫁给救自己的人?” “既如此,若那女子彼时已经成婚,又该如何?一死以保贞洁吗?” 都指挥使道:“此案看似微小,实则影响甚大,若不谨慎处置,只怕败坏风气,有甚于杀人!” 朱元璋又去看都指挥同知。 后者的构词要比都指挥使更深远一些:“性命当先,男女之分在后,生死面前,何必介怀男女呢。” 朱元璋点点头,遂点了两个当事人出来:“谢家叔父,还有刘氏——” 谢家叔父连忙行礼,刘玉丽也难掩不安的看了过来。 朱元璋道:“此事是非如何,料想已经阐述明白,既然如此,朕今日便裁决你二人婚事作废,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谢家叔父躬身谢恩。 刘玉丽浑浑噩噩的低下了头。 下一瞬,便听朱元璋寒声道:“刘家那群畜生,欺压孤儿寡母在先,阴谋设计朝廷官员在后……” 他嘴巴一张就要开始发飙,分分钟下令扒皮揎草,这时候却被空间里的笋人们给拦住了。 李世民道:“这时候对他们处以极刑,可不妙啊。” “不错,”李元达附和道:“老朱,你这回出门,是想散散心,顺道整一整天下风气,为宽人心,应该以律法治人,而非以私刑好恶治人。” 朱元璋眉头拧了个疙瘩。 要不说还是刘彻会劝人呢:“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拿到稻草福利,那这还不成大众货啦?这东西适合作为顶级威慑存在,一旦泛滥开之后,反而会降低它的威慑,让人无所顾忌,老朱,你觉得呢?” 嬴政都少见的赞同了他:“刘彘说的不错。” 刘彻:“喂能不能不要喊人黑称啊?!” 朱元璋:“……” 朱元璋遂臭着脸吩咐都指挥使:“让人依照律法处置刘家人!” 人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从自身认知出发,刘雨柔清楚的知道舅舅们并非善人——她跟母亲是在成婚之前穿过来的,知道这婚事是刘家人筹谋来的。 但是从自身情感出发,她也很难对刘家舅舅们生出恶感。 因为长久以来,他们的确是真心的疼爱母亲,也发自内心的宠爱着自己这个外甥女,所以才铤而走险,为自己算计来这样一位继父,为母亲算计来这样一个丈夫。 现在事情暴露,舅舅们都要被问罪,刘雨柔怎么能不担心,又怎么能不为之忐忑不安? 再则,就算舅舅们有错,难道这里的其余人就完全干净吗?! 方鉴是个真小人,谢宇宁在她们母女俩到谢家之后,没少给她们脸色看,还有她的继父…… 他是官啊,还是个二十多岁就官居六品的人,他要是真的不情愿,难道舅舅们还能强按牛头喝水?! 且除此之外—— 刘雨柔猛地抬起头来:“我不服气,你们官官相护!” 她道:“凭什么只处罚刘家人?要不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他们哪儿能知道姓谢的什么时候到那儿,是何秉性?要处置就一起处置,真要说起来,那才该是首恶!” 朱元璋精神一振,马上道:“快快快,去把那个畜生抓起来杀了——她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压根没给笋人们再出声劝的机会。 心腹应声而去。 笋人们:“……” 刘雨柔:“……” 朱元璋活动了一下脖颈:“杀完人可算是舒服了!” 笋人们:“……” 刘雨柔:“……” 他们无语归无语,朱元璋倒是想到别处去了:“刘家人被问罪,你们娘俩该怎么处置呢。” 刘雨柔身体猛地一僵,刘玉丽也是脸色顿变。 踯躅几瞬,没等到朱元璋开口,刘玉丽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颤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皇爷说,能不能请您屏退众人?” 她加重语气:“很重要的话,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朱元璋微微挑眉。 谢家叔侄二人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几分疑惑。 一个破落户里长大的女人,能说出什么叫皇帝感兴趣的话来? 朱元璋自己也有些惊疑,问自己的酒囊饭袋们:“你们说她想说什么?” 酒囊饭袋们面面相觑,猜不出个一二来。 最后还是刘彻挠了挠头,道:“我说句废话,常言讲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想知道她打算说什么,不如叫她说说看。正如我说的那样,我说了句废话……” 朱元璋只觉得刚压制下去的火被刘野猪这几句话又顶上来了。 暗吸口气,他摆摆手吩咐众人:“你们且退下吧。” 都指挥使有些不安:“皇爷,若是……” 朱元璋道:“难道她这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还能行刺吗?” 便遣了他们退下,只留下了解侍郎这个文官在侧,晚点让他去做文书整理。 刘玉丽只是想让大多数人都避开,才好开口谈论自己的话题,此时见皇帝身边仍旧留了个年轻人,倒是没有多想什么,略微沉吟几瞬,终于缓缓开口:“有一事,我说出来,皇爷兴许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刘雨柔察觉到母亲的心思,不由一惊:“娘!” 刘玉丽握住了女儿的手,微微摇头,继而又继续道:“其实,我们母女俩并不是原本是刘氏母女,而是……来自后世的人!” 解侍郎大惊失色:“!” 朱元璋反应平平:“哦?是吗。继续。” 刘玉丽原本都做好了对方大吃一惊的准备,却没想到最后被惊住的却是那个青年文官,反倒是她真正想要惊动的对象,看起来却是云淡风轻? 这显然出乎了她的预料,也叫她心下颇觉不安,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皇爷,此事我们母女俩的确冤枉啊!” 刘玉丽由衷道:“我们原就是后世中人,因为车祸……嗯,就是类似于车马相撞的缘故丧命,再一睁眼,就变成了这方世界的刘家母女,那时候谢大人已经下水救下刘家女,再过段时间就要结亲了,先前刘家的所作所为,的确跟我们没关系啊!” 自打进门之后,刘雨柔的情绪便被其余人所挑动,相较之下,反倒是刘玉丽一直很少说话。 她在观察,这位占据了绝对话语权的皇爷,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嫉恶如仇,否则绝对不会来管这事儿。 恩怨分明,所以他很欣赏谢宇宁。 看重家人,这一点可以从他对谢宇宁的欣赏当中得到作证。 所以刘玉丽大着胆子赌了一把。 将真实的一切和盘托出。 对于一个开创了王朝的皇帝来说,来自后世的人,应该算是相当珍贵的信息资源了。 278. 第 278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4 解侍郎这话说完,刘玉丽沉默了很久。 先前相较于母亲的镇定来说,更显得张扬急躁的刘雨柔也是一言不发。 人都是有私欲的。 但是将自己的私欲就这么**裸的剖开,露出内里狰狞又丑陋的截面,大喇喇的展示给所有人看…… 任谁都会觉得受不了。 羞耻,愧疚,甚至于还掺杂了一点恼怒,不一而足。 到最后,刘玉丽也只是捂着脸,语气痛苦的说:“这位大人所说的,我无法反驳,只是人无完人,不是真的被逼到了这份上,谁会情愿把自己最致命的秘密都说给别人听?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解侍郎没再言语,重新低下头,等待皇爷的裁决。 刘玉丽也没再开口。 反倒是刘雨柔有些沉不住气,神色不安的开了口:“我们,我们都是从后世来的,虽然经历的历史跟你们这个世界不一样,但是我跟我娘知道很多有用的东西,不只是胭脂香粉,还有很多很多有用的东西。” “之前不搞,是害怕叫人察觉异常,不是只会做胭脂香粉……” 说到最后,她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 刘玉丽察觉到女儿的畏惧,伸臂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强撑着道:“皇爷,此事我们母女二人的确有错,也诚然是对不住谢大人,但,但我想着,如何也是罪不至死的。” “您要是真的想杀人的话,就杀我吧,我女儿还小,她能做什么主呢,大事都得是我来拿主意的……” 刘雨柔情绪失控,不由得叫了声:“妈妈!” 刘玉丽眼底有泪光闪过,忍着哭泣的冲动,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住口!” 刘雨柔置之不理:“我不是小孩子,我在那个世界就成年了!你不要想着自己死让我活下来,这个样子,我即便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她恶狠狠的说:“我们要么就一起死,要么就一起活,没有别的选择!” 刘玉丽没再责备她,红着眼眶将女儿抱住,动作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解侍郎先前饶是对着母女俩心怀恶感,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触动,俗话说千人千面,但细细究之,何必千人,一个人兴许也会有千面呢。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皇爷的反应,有没有被感动到哇? 瞅一眼。 好吧,完全没有。 我们皇爷是有一点冷酷在身上的。 倒是这一眼叫朱元璋注意到他,捻着胡子,不咸不淡的问了句:“春雨,你觉得刘氏母女该当如何处置?” 刘玉丽跟刘雨柔饶是已经生出了大不了就一起死的决心,此时也不由自主的看了过去。 解侍郎被这两双美目瞧着,倒是没有失去分寸,细细思索着自己对于本朝律令的了解,缓缓开口:“不提刘家与方鉴的旧事,只说刘家与谢家的这桩案子。” “首犯乃是刘家成年男子同那个与谢家叔父有隙的官员,从犯才是刘氏,而刘氏之女年幼,上边既有母亲,又有舅父,她在案中发挥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想来也是无需论罪的。” “如若此二人所言为真,并非原先是刘氏和刘氏之女,的确是在刘家设计谢大人之前来到咱们这个世界的,那先前的罪责,确实不该牵连到她们身上。而此后明知道实情如何,却将错就错,有附从作恶之过……” 反复斟酌过后,解侍郎道:“若叫臣来主持此事,首犯皆杖六十,流放崖州。从犯刘氏杖二十,狱三年,其女无罪,令刘氏双倍偿还这段时间所占用的谢家花销,向谢大人赔礼道歉,还谢家一个清白,皇爷以为如何?” 刘玉丽母女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 却听朱元璋冷冷道:“如何不杀此二人,以正风气?且她们所说的后世之言,未必就做得真!” 解侍郎见状,却不畏惧,从容道:“微臣所言,俱是依据她们二人的供词所得,若供词自身就是假的,自然要另行评判了。” 他温和解释:“微臣并非是刑部的郎官,当然也就不必越俎代庖,去行刑部或者大理寺的差事,而之所以不提议杀此二人泄愤——皇爷之所以下令按律处置刘家人,不也是想着立公法与天下共,而非私刑逞一时之快吗?”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却没发话,起身离开了。 却在心里跟老伙计们道:“解春雨此人,有宰相之才,再磨他两年,丢过去搭档老四干活儿!” 李世民同样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为宰相者,中平持正,足矣。” 他走了,独留下堂中三人面面相觑。 解春雨眼明心亮,情知自己方才已然过了一关,脸上倒是不显得色。 刘玉丽同刘雨柔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苍白,当下战战兢兢的道:“这位大人,皇爷还没说要怎么处置我们呢……” 解侍郎轻笑道:“大抵是不用死了。” 待到那二人松一口气之后,他才慢悠悠的补了一句:“如果你们的确没撒谎的话。需得知道,审讯的郎官们可不是浪得虚名。” 刘家母女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虽说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没见过狱内阴森,但上辈子好歹还看过电视剧呢。 只是虽然知道那些人不是善茬,却也并不十分惧怕。 因为她们先前所说,的确都是真的。 解侍郎默不作声的观察着她们的反应,见状也微松口气。 没有怯色,只有释然,大抵的确是问心无愧。 既如此,想来性命是无忧的。 皇爷甩手走了,什么吩咐都没留下,这时候就得看解侍郎有多能体察上意了。 先使人领着刘家母女去向谢家叔父致歉,再着专人前来审讯,完事儿之后该打打该罚罚,再之后…… “养好伤之后叫刘氏进京蹲监狱,蹲完到七皇子妃手底下做事,十年之内赚的钱,都得分谢家叔父一半?” 解侍郎短暂的有些诧异。 他以为皇爷会很有兴趣知道后世的事情呢。 起码也该召见这母女俩多问几句才是,没想到最后却是连见都没有兴趣再见,直接安排给了七皇子妃。 他心下讶然,嘴上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难免觉得七皇子妃果然非池中物,要不是全然相信,皇爷怎么会把来处神异的刘氏母女送到她手上去? 也难怪先前立太孙时,就数四皇孙最小,却立了他。 当娘的脑子清醒,儿子大抵也不会差…… 解侍郎出了前堂,就见谢宇宁打旁边院子跑过去,脚下生风,满脸兴奋。 这是在替叔父摆脱掉了刘氏母女高兴吗? 一边儿从京师出来的天子侍从悄悄告诉他:“皇爷喜欢这小子,点了他同行。” 这可是极高的殊荣了。 虽然没有官位,可但凡能沾上天子近臣的边儿,谁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在此之后,哪怕是都指挥使和都指挥同知这样二品和从二品的高官,见到谢家叔父怕也要客气几分。 人家嫡亲的侄子,是天子面前的人呢! 解侍郎也很喜欢谢宇宁。 在朝堂里浸淫的久了,见到的沉得住气的老狐狸越多,就越喜欢这种纯粹的、不为利益所驱动的少年意气。 或许不够聪明,或许有些莽撞,但胜在足够真。 解侍郎心绪松快的出了门,就见一行飞骑打面前经过,尘土飞扬。 他侧过身去,举起袖子掩住口鼻,却在目光偏移的时候瞧见了马匹身上悬挂的标志。 是来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 出什么事了? 侍奉皇帝的近侍们见状都知道不好——皇帝一旦受到刺激就要发癫,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皆避之不及。 反倒是解侍郎,不仅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皇爷这个人有时候虽然残暴了一点,但还是有着他自己强烈个人风格的行事准则,只要你没戳到他的逆鳞上,等闲不会要你的命。 相反,要真是觉得他可怕,胆怯躲避,反而会叫他轻看,觉得臣下不中用。 此时朱元璋一边看信,一边骂骂咧咧。 “这老九咋这么不是玩意儿,抢他媳妇的嫁妆,这叫我怎么见安国公?养出这样不争气的儿子,怪丢脸的!” “什么,还是替小老婆抢的?妈的,更丢脸了,还不如为造反筹集财物呢,老子还算他有点志气!” “噢,我的老伙计没忍住火儿,把小老婆犯了罪的娘家给扬了……扬了就扬了呗,欺负人家闺女,还不许人家发火儿吗?” 然后…… 朱元璋看着书信上的两行字,没了声音。 空间里边儿,刘彻探头出来,替他继续念了下去:“九皇子府上侧妃御史卧病,道是须得以嫡长子心头血为药引医治才能痊愈,九皇子闻讯,遂要以金刀取其心头血,后……” 后此事为人所发,状告于皇太孙面前。 后边的这句话刘彻只是目光瞟到,还没来得及念出来。 再往后还有几句,他匆匆扫了一眼,仿佛都是询问该当如何处置九皇子的,再仔细的,他没看到。 同时迅速的缩回了头。 因为朱元璋已经三两下将手里那几张信纸撕碎,一把扬了,好像在扬九皇子的骨灰那么潇洒:“妈的,用我孙子的心头血做药引,这他妈是治病,还是想搞巫蛊啊?!” “扬了,扬了,都给我扬了!!!” 他豁然转头,看向前来送信的差役:“带话给老四,就说是我吩咐的!” 那差役战战兢兢的上前,作倾听状:“是?” 朱元璋:“把他们都给我杀喽!!!”:,,. 279 第 279 章 朱棣的发疯…… 朱棣下令把九皇子扣住。 得亏他好歹是个皇子, 这才用了个“扣”字,像于氏跟于母,乃至于陈道婆, 这会儿都直接关进大狱了。 皇太子妃向来是不太管束他的,毕竟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处事上极为灵光。 只是在听说他在九皇子府上生生把他九叔打翻在地, 继而往人家肩胛骨上钉了个钉子完事儿之后又生生给拔/出来了,还是温声责备他几句:“好歹是你九叔呢,也不怕落人口舌。” 朱棣不以为然道:“他是皇子,我是太孙,这有什么。” 皇太子妃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呀。” 真不愧是在老爷子身边长大的, 爷孙俩活脱儿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不过这样也好。 皇太子妃心想, 向来皇帝与储君的关系都是微妙的,但太孙就不同了,老话说隔辈儿亲不是? 这小子有时候行事虽然没有章法, 但老爷子宠爱他,又欣赏他的果决, 他干什么都拍着手说好, 也不得不说是别人求不来的福气。 又盘算着要趁着老九犯浑, 主动跳出来打样, 好好的整顿一下家风。 老爷子上了年纪, 老太太又走得早,她就算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往后的日子还长, 总不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没完没了的救火吧? 还是得定个章程才是。 又怕老爷子护短——老九犯的事儿毕竟跟老六不一样,相对来说, 伤害性只局限在了九皇子府内部。 朱棣这会儿正坐在地上玩沙盘,看北方的地形演练军阵,见她忧心,不禁笑着道:“娘,您只管放心,皇爷爷才不会护着他呢!” 皇太子妃是真的奇怪:“你怎么这么肯定?” 老爷子的心思,她这个大儿媳妇也能粗略的猜一猜,但真正要说拿住老爷子的脉,还得是这小子。 才几岁大啊,偏就跟老爷子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就算是聪明,也不能聪明到这程度吧? 皇太子妃也是纳了闷了。 朱棣哈哈笑了两声,神秘兮兮的保留了真相。 因为这不是第一世做父子(误)了啊! 且他也知道,老头子嘴上不说,在知道荣养宗室政策最后间接性拖垮了大明之后,心里边还是很不是滋味的,让他重新回到洪武年间,只怕也不会再奉行从前的政策了。 更何况是这个世界呢。 这会儿九皇子搁这儿上演一出无脑丑剧,不拿他开刀拿谁开刀? 死一个肆意妄为的亲王,聊以警醒宗室,清除百年后极有可能会重演的乱象,保社稷安宁,老爷子怎么会舍不得? 果不其然,过了几日送信的人回来,也带来了朱棣意料之中的回复。 杀! 朱棣第一时间持着老爷子的手书去问九皇子妃。 彼时后者还在坐月子,多半的应答,都是安国公夫人做的。 朱棣先是礼貌的问候了叔母,继而开门见山,点明主题:“皇爷爷已经回了信,如何也想不到自家会出这样的孽类,他老人家前脚离京,就有人敢在王府中行巫蛊之事,且这么做的还是他的亲子,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 安国公夫人精准的抓住了那要命的四个字。 巫蛊之事! 向来沾上这几个字,别说是亲王,即便是皇后太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皇太孙清楚明白的向她阐述了九皇子的既定下场,且是以亲自前来的方式,向她表达了诚意。 因为人心是易变的,备不住过几年皇爷就开始后悔这会儿处死了亲生儿子呢。 皇太孙最稳妥的办法,其实是派一个心腹过来,这样既能成事,若干年后事态有变,也能把人抛出来顶锅。 但现下,他却选择亲自前来,不能不说,是极有担当的做法了。 也是,毕竟是七皇子妃的儿子呢! 安国公夫人心生感慨,脸上却适时的流露出三分哀戚与七分愤恨的震惊:“谁能想得到,他竟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呢!” 朱棣神色唏嘘的叹了口气,又问:“既然如此,那我有句话不得不问,对于逆王的这等行径,令爱是否有所知晓,且参与其中呢?” 要是换成九皇子妃,这会儿大抵会觉得冤枉死了,然后极力解释——我要是跟他是一伙儿的,还能让他用我亲生儿子的心头血做药引吗?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安国公夫人迅速意识到了太孙意欲何为,继而心领神会的道:“好叫太孙知道,从我女孩儿嫁进王府起,就与此獠不睦。” “却是因为察觉到他心怀逆心,出言规劝,反倒为其冷落虐待,此事王府中人尽皆知,起初还有所遮掩,到最后却是连遮羞布都撕没了,说打就打,娘家陪嫁的东西也是说抢就抢……” 说到最后,不禁垂泪起来:“当初皇爷赐婚,都说是天赐良缘,谁承想最后竟变成了这样呢!” 朱棣难免宽慰几句,又皱眉道:“原来九叔早有此心,既如此,行巫蛊之事便也不稀奇了!” 令人录了口供,辞别安国公夫人,打道回宫。 九皇子妃有些惊疑:“娘,这……” 安国公夫人想的却是别的:“儿啊,这回你虽脱了身,但这亲王妃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 九皇子妃不以为意:“保不住就保不住吧,权势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则,有爹娘在,难道还会缺我一口饭吃?” 她温柔的抚了抚儿子的面颊,浅笑道:“有那么个糊里糊涂、随时可能取我们母子俩性命的人在,即便是亲王妃,也做的提心吊胆,有什么意思!” 安国公夫人倒是不曾意料到女儿会这样说,起初愣了一下,继而又有些欣慰:“经此一事,你也算是长大了……” …… 皇帝的命令拿到了,定罪的证据到了手。 下狱的几个人当中,就属陈道婆的嘴最软,都没上刑就给撬开了。 她开了口,后边儿于夫人和于氏再沉默,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皇太子妃遂同徐倩茂商议了,选在这个月的十五举行家宴,请开府的诸王入宫,宫中年幼的诸皇子及其生母也同样列席。 开府的诸王这几年已经变得非常佛系了,早先年轻的时候哥几个时常约着一起郊游打猎,带上几个美姬在山间饮酒作乐,快活似神仙,这些年也渐渐的淡了那些世俗的**。 美姬都给嫁出去了,打猎也给停了,酒水也用的很少,兄弟几个隔三差五的聚在一起吃吃素食,探讨一下佛法,做做善事,日子过得充实且平静。 这天听说大嫂要大办家宴,二皇子还有些诧异,问王妃说:“怎么连没成年的弟弟们都要去?这是出什么事了?” 二皇子妃怀里抱着女儿,道:“听说是老九那儿出事了,禁军把他们府上围得严严实实。九弟妹才刚生完孩子,我怕她有东西不得用,使人去问了问,却是安国公夫人身边的妈妈来谢,说一切都妥当,劳我费心……” 二皇子着实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事?我成日在外边行走,怎么都不知道?” 二皇子妃:“……” 怀里的女儿扭动着要下地走,二皇子妃制不住她,无奈的捏了捏她的耳朵,交给一边儿的保母了。 “所以说,今晚上的家宴,王爷还去吗?” 二皇子忙道:“大嫂下帖子请,我怎么敢不去?” (停下抄经的动作)(合上面前的经书)(摘掉腕上的佛珠)(脱掉身上的僧衣)(走出自家佛堂)(心如止水)(岁月生莲)(恬淡的笑) 二皇子妃:“……” 嗐,行吧。 虽然丈夫这两年变得奇奇怪怪的,但总比先前那样好。 到了进宫的时辰,夫妻两个穿戴整齐,乘坐马车入宫,等到了地方往自家席位上一座,二皇子妃便忙不迭的跟旁边三皇子妃打探消息。 “今个儿这宴席,是为谁吃的?” 三皇子妃以手掩口,悄悄告诉她:“我隐约听着,是老九坏了事。” “我娘家的侄子选充到禁军里边儿了,前几日跟太孙一起造访了九皇子府一趟……” 这事儿跟五年前那事儿实在是太像了,二皇子妃没办法不去联想:“难道又是一个老六?” 三皇子妃眨眨眼,没再说什么。 开府了的亲王和王妃们还有所耳闻,而在内宫之中的年幼皇子们和他们的生母,就是彻彻底底的一无所知了。 好在皇太子妃并没有卖太多官子,开席之前,便端坐在上首,将此事讲了。 分封出去开府的亲王,都拿到了一笔极丰厚的开府费,如此竟然还去强抢王妃的嫁妆,实在是闻所未闻。 抢没抢到,被人拒绝,又把人给打了…… 诸王听得面面相觑,皇子妃们皆觉唇亡齿寒,原以为就到这儿了,没想到后边还有更炸裂的。 老九居然打算要用亲生儿子的心头血搞巫蛊…… 二皇子听到“九皇子抢老婆嫁妆”的时候,便不由得闭上眼,念了声“阿弥陀佛”,待到听闻此事,更是连声道:“苍天呐,真是作孽啊!” 当场盘着腿开始默念佛经。 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能不能别整这死出啊! 真是丢人现眼! 转头一看,三皇子也是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二皇子妃:“……” 三皇子妃微笑着跟二嫂对视了一眼。 真好,咱们两家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显眼包! 前边儿成年开府的诸王,已经被外界环境塑造成了素食主义,而所谓此消彼长,相对而言,王妃们的话语权难免的就会变大。 而九皇子的所作所为,是她们绝对没有办法接受的! 即便不是为了同为妯娌的九皇子妃,只是为了自己,也该谴责这样无耻恶毒的行径! 今天抢王妃嫁妆,明天取嫡长子的心头血——老九你想干什么啊? 后天是不是要杀个嫂子助助兴?! 大嫂召集众人举办家宴,已经是非常明确的态度了,而老七家的向来跟大嫂好的穿一条裤子似的,必然也是赞同。 她们俩首肯,那皇太孙怎么想,这还用说吗? 是以事态讲完,一片震惊的寂静之下,二皇子妃当仁不让,绝口不提九皇子妃,只说九皇子最要命的症结:“在皇家行巫蛊之事,真不知道老九是中了邪,还是真的胆大包天,妄为到这种程度!” 三皇子妃更无法想象居然有人会用亲生骨肉来做药引——那是心头血啊,取完了人还能活吗?! 尤其那又是个刚出生的幼儿,他又有何辜! 是以二皇子妃说完,她旋即杀气腾腾道:“今日的老九,恰如当年的六庶人,不遑多让!” 有上边的两位嫂嫂带头,下边的皇子妃们便先后开了腔,人就是这样的,利益相关的时候你不帮别人,就甭指望以后出事的时候别人帮你! 皇子妃们七嘴八舌的言语着,生生把诸王给盖下去了,底下年幼的皇子们当然也能说话,就此发表自己的评论,只是看一眼上边儿年长的哥哥们…… 念佛的念佛,闭眼的闭眼,还有个满头大汗叫人搀扶着自己去后边歇歇的,嘴里一直在说“不成,我最近在持戒,听不得这种事……” 年幼的十六皇子悄悄问他娘:“我长大了也会变得像哥哥们这么奇怪吗?” 他娘沉默了。 嗯…… 过了会儿,才说:“明天也给你找个通晓佛道之说的老师吧。” 十六皇子:“啊?” 他娘慈爱的看着他。 反正都是早晚的事,还不如及早呢,起码少走十几年的弯路。 280. 第 280 章 朱元璋 发疯文学25 这边厢皇家众人七嘴八舌的议定了这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其实主要是皇子妃们在开口,阴盛阳衰,这也是近几年来皇室的内部走向。 如同皇子妃们先天就会站在妯娌的角度思考问题一样,皇子们当然也难免偏向自己的兄弟,可那边儿掌控话语权的是谁? 皇太子妃和七皇子妃。 同一辈儿的人里边,哪有敢跟她们俩掰腕子的啊! 更别说这会儿皇太子妃已经把老爷子搬了出来:“老九毕竟是亲王,爹又不在,不好自行处置,好歹使人去求了旨意……” 这话一出,就算某几个皇子肚子里转着点小心思,这会儿也烟消云散了。 大嫂你都有老爷子的指示了还搁这儿不出声,你可太坏了啊! 一群人都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不做声,听皇太子妃寒着声音宣读了老爷子的旨意。 末了环视一圈,肃然道:“皇家之内生出这种事情来,也不是头一回了,老爷子的意思是,此时天下承平,第三代陆陆续续的降生,有些规矩也该早些拟定出来了,你们以为呢?” 众人唯唯。 皇太子妃与徐倩茂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 九皇子被明正典刑的消息传到朱元璋耳朵里的时候,他已经带着解侍郎、谢宇宁等人北上百里,来到了一处新城。 瞥了眼解侍郎递过来的邸报,眼皮都没动一下,只说了句“老四办事儿还是很妥当的。”再没讲别的。 解侍郎只是微笑。 谢宇宁近来同解侍郎相处的多些,后者也很乐意提点这个少年,同他提过诸多京师之事,是以此刻听皇爷口中谈及“老四”二字,便有所会意。 知道这大抵便是那位据说天纵英明、极得皇爷看重、早早就被册封为皇太孙的皇孙了。 这样的人物,已经算是半个君主,解侍郎都不敢作声,他又怎么敢出言评判? 便也只是默默的握住缰绳,随从在后,进入了盛州城。 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放眼去看,城中已经起了炊烟。 解侍郎驻马停住,递出去一把铜钱,问街边儿摆摊儿卖胡饼的商贩:“本地可有什么有名的酒楼?” 那商贩高高兴兴的收了那把铜钱:“要说吃喝,当然要数红月楼啦!贵人们一瞧就是远方来客,到了盛州城,可得去品一品红月楼最负盛名的醉嫦娥——” 这话还没说完,打北边儿跑过来几个摇着拨浪鼓的小孩儿,兴高采烈的往南跑:“揽月大会开始了!快点快点,再不去赶不上了!” 揽月大会? 解侍郎心下微动,这回还没用他开口,身后便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揽月大会,这又是怎么个名堂?” 解侍郎闻声,忙往旁边退了一退。 商贩见状,便知道这位老爷的身份比那容貌俊秀的贵公子更尊贵些,忙将腰身弯的更低:“这是我们盛州城一年一度的盛会,贵人们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去瞧瞧……” 朱元璋百无聊赖。 这个揽月大会也不是他想问的,是刘彻好奇,逼逼赖赖催他来问一嘴。 问完了,他就打算去那个什么红月楼吃饭。 结果刘彻又搓着手期期艾艾的问他:“揽月大会哎,一听就很有意思,去看看吧!求你了,去看看吧!求你了!” 空间外解侍郎询问的看着他:“老爷,咱们是先去用饭,还是往这个揽月大会那儿去看看?” 刘彻的声音陡然加大:“求你了去看看吧!求你了去看看吧……” 朱元璋没好气道:“烦死了!” 解侍郎:“……啊?” 唯唯诺诺。 朱元璋调转马头,没好气道:“走!去看看那个什么大会!” 解侍郎赶紧催马跟了上去。 那商贩说的不错。 这所谓的揽月大会,的确是盛州城一年一度的盛会,相隔老远,就见彼处灯火通明,人声沸腾。 朱元璋嫌弃道:“吵死了!” 解侍郎:“……” 到距离一里多远的时候,人潮汹涌,摩肩接踵,便已经无法近前了。 朱元璋不耐烦道:“烦死了!” 谢宇宁:“……” 皇爷想看,当然没有看不成的道理。 无需解侍郎出马,谢宇宁便动作麻利的跳下马背,自去寻维持秩序的差役们去了。 他这身装扮,显而易见是个出身名门的小公子,差役们不敢得罪,再领受了几枚银角子,便欢天喜地的前头引路,领着他们往显贵富商们落座的区域去了。 场中每隔着两三丈的距离,便点起一簇篝火,长长的蔓延出去,最终围成一圈儿。 有差役守在旁边,来来回回从那座山一样高松的木柴堆上取了柴火,源源不断的添加其中,用以维持热度和光亮。 里头似乎还加了不知名的香料,坐定之后,朱元璋嗅到一股松木似的暖香。 圆形舞台的中间有鼓乐奏响,震的人耳膜作响。 很像是乡村大舞台,有胆你就来。 朱元璋更不耐烦了。 忽然听得一阵凛冽的琴声入耳,宛若清泉石上流,又仿佛是冷月照孤窗,四遭为之一震,忽然间寂静下来。 朱元璋眯着眼去看,就见舞台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窈窕婀娜的身影。 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庞,只能瞧见她寒冬腊月里穿的单薄,裸露着手臂和腰间的大片肌肤,身上丝带翩飞,宛若敦煌壁画上的飞天,美艳不可方物。 且这样冷的天气里,她竟然是赤着脚的,两只脚踝上各戴着几只铃铛,伴随着她翩翩起舞的动作,那铃铛随之发出阵阵悦耳的轻响。 朱元璋:“?” 朱元璋问解侍郎:“外边世界发展的这么快吗?!” 知道他大儿媳妇跟七儿媳妇在想法子废除缠足,但光天化日之下搞这个,也矫枉过正了吧? 解侍郎哪儿知道这个啊,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 刘彻反倒很看得开,主动说:“嗐,老朱啊,这可就是你太保守啦!” 他说:“与民同乐嘛,一年一度的日子,光着脚跳个舞,大家高兴一下怎么啦?上巳节还要水边沐浴呢!” 朱元璋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行,你有理。” 这时候就听坐在旁边的富态中年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好像只是个开始,慢慢的,其余人好像也刚被激活似的,纷纷倒抽起凉气来。 朱元璋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要给他们抽暖和了。 左右看看,揪住那富态中年人道:“怎么回事?!” 那富态中年人面有惊色:“你,你没认出来?” 没等朱元璋言语,他就自行给出了答案:“是了是了,尊驾瞧着面生,大抵并不是盛州城的人,也难怪不认识了。” 朱元璋拔出腰间匕首,抵在他小腹上,面无表情道:“说人话。” 富态中年人:“……!” 富态中年人大惊失色,赶忙抬手:“老兄你冷静啊!” 又忙不迭道:“那台上跳舞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本州知府的夫人啊!” 朱元璋:“……” 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刘彻:“……” 刘彻惊住了:“该说不说,有些时候,还是该保守点的。” 嬴政都给炸出来了:“知府算是本地的最高长官了,他的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嗯?穿成这样,光着脚献舞?!” 李元达挠了挠头:“兄弟们这好像挺炸裂……” 李世民沉默了几瞬,才说:“自信点兄弟,把好像去掉吧!” 朱元璋手里边那把匕首往前推了推,又问了一遍——他宁可相信是这人在撒谎:“再说一次,那是谁?” 富态中年人满头大汗:“老兄,那真是知府夫人,要说认错,也不能就我一个人认错不是?!” 朱元璋:“前知府被问罪去官,他女人沦落到这种境地了?” 富态中年人结结巴巴道:“是,是现任知府的夫人啊……” 朱元璋眉头紧锁,吩咐解侍郎:“去细查此事!” 他怀疑这位知府是不是新来乍到,遭到了本地官员的集体霸凌。 这才会使得其夫人沦落到如此…… 却听旁边那富态中年人叹息道:“虽然也知道他们夫妻不睦,但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到这种地步啊!” 朱元璋看了过去;“什么?” 富态中年人被他那双虎狼似的眼睛盯着,便不由得抖了一抖,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说了原委:“其实类似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 “我听说啊,苏知府之所以会娶苏夫人为妻,是因为苏夫人同他的心上人生的一模一样,但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他不止一次的公开宣称,苏夫人不配与那位姑娘相提并论,甚至还在同僚应酬的时候,让苏夫人去弹琴献舞……” 这都是家伎才会做的差事,让正经的夫人去做,堪称是极大的羞辱了。 谢宇宁握住佩刀,头一个拍案而起:“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居然也配为人!” 他看向朱元璋。 但凡皇爷给个明示,他分分钟就能去把人砍了。 解侍郎反倒劝他:“别急,事不可尽信,总得听了两边的说辞才行。” 朱元璋两眼放空。 连嘴皮子最6的刘彻都处于一种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因为事情太过于炸裂,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状态。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找回了状态:“这个苏知府没事吧?!” “那是你老婆啊,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让她像个家伎一样出来唱歌跳舞,供人取乐,跟你自己光着屁股转圈儿丢人有什么区别?” 李世民更搞不懂:“之所以娶她,不就是因为她跟他的心上人很像?那他还让跟自己心上人很像的明媒正娶的妻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扫地,尊严全无?!” 李世民扪心自问,他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跟观音婢很像,就立她为皇后,但是也绝对不会让一个跟观音婢十分相像的女人衣衫不整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做这种献舞献唱的勾当! 我丢不起这个人! 我的观音婢也丢不起这个人! 再说了,人家姑娘凭什么就要受这个作践啊? 李元达却说:“是不是离谱的有点过了,甚至于叫我觉得……” 嬴政默默的接了上去:“可能有人在下一盘大棋!” 这俩人是阴谋论的持有者。 朱元璋没有贸然去下决断,面无表情的坐在原地继续观看表演。 苏夫人下去了,换上了新的人。 新的人下去了,又换成了下一波儿人。 终于有亲信快步而来,提走原本坐在朱元璋旁边的富态中年人后,低声道:“皇爷,我们悄悄潜入了苏夫人的屋子,听见她身边的嬷嬷与她说话……” …… “小姐,想你也是堂堂伯府千金,何必在这里受这种闲气?姓苏的欺人太甚,即便咱们家这两年渐渐的败落了,也不能由着他这么作践您啊!” 那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掉起了眼泪:“我看呐,他纯粹就是拿您当前边那女人的替身,您又何必这么生熬着,在这儿吃苦呢。” “我留在这儿,还不是为着他那张脸?” 苏夫人唇边绽出一丝冷笑,傲然道:“他拿我当替身?却不知道他在我这里,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输得一败涂地,可笑他还不自知!” …… 朱元璋:“……” 其余人:“……” 朱元璋很平静的喝了口水:“臭鱼配烂虾。尊重,祝福。” 猜测有人在下一盘大棋的李元达当场发疯:“啊啊啊啊啊啊啊神经病啊你这女人!” “姓苏的是个傻逼,你是个超级大傻逼!” “他拿你当替身,让你衣衫不整出去跳舞,干家伎才干的勾当,让整个盛州城的上流社会都知道你毫无尊严、一文不值,让你被他的同僚们取笑调侃当成小丑——是是是,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你他妈真的损了一千,能不能算明白这笔账啊?!” “你扒光他的衣服让他去游街,让整个盛州城的上流社会都眼看着他跪在你脚下舔你的鞋底,让他在你们夫人聚会的时候去唱个曲儿,把他的尊严踩到泥里去,这才叫赢了!” “放着娘家不回,在这儿被人糟践的狗看了都要摇摇头,你心里边洋洋得意的说我其实也是在拿他当替身。我骄傲,我赢了,他输得一败涂地——大姐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说什么啊?!” “男人跟你搞血亲复仇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跟他玩精神胜利法,主打的就是一个自损一万,伤敌于无形是吧?!!”:,,.

281 第 281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6 同样跟他持有阴谋论的嬴政在缄默许久之后, 终于抛出来一句:“这很难评。” 朱元璋累了。 他是真的累了。 自己手底下的知府跟老婆感情好不好,他懒得管。 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但是知府让老婆出来跳艳舞,拿老婆当家伎招待宾客, 这事儿就得管管了。 因为这位苏姓知府,你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啊! 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咱还敢把一州都交付到你手上吗? 还有你老婆的出身…… 伯府的女儿, 她爹是个得到封爵的勋贵啊, 想来也是跟从咱打天下的老兄弟,即便不熟,见了面也该是能叫出名字的那种。 别管他闺女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但他这个带头大哥碰见兄弟的闺女一边被人欺负成狗一边自愿发癫犯贱, 这不管一管,像话吗? 朱元璋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吩咐下去:“先把姓苏的官职给去了,叫副手代行知府之责,至于日后是再行委派还是别的什么——” 他停顿了两秒钟,只觉得心烦意乱, 索性全都丢给了冤种儿子:“妈的, 烦死了!叫老四来管!” 解侍郎擦着冷汗:“……啊是是是!” 朱元璋又说:“打发人给那傻婆娘的娘家送信, 叫来个人管管, 让她别太离谱!” 解侍郎:“啊是是是!” 那位苏知府后边儿怎么着了, 朱元璋没去管,甚至于他都无心像对待谢家那样断一断这桩一看就很离谱的婚事。 尊重, 祝福, 锁死。 天地之大,卧龙刚好碰见凤雏的几率有多高呢? 你俩既然撞一起了,那就别分开了, 相伴到永久吧。 甭去祸害别人了。 倒是听解侍郎说,苏夫人的娘家人闻讯之后连马车都没坐,一路飞马过来的,见到苏夫人本人之后,她亲娘一话不说先啪啪啪连甩了数个嘴巴子过去。 谢宇宁都不由得在旁边嘀咕:“这苏夫人的娘家,还是有明白人的嘛……” 解侍郎听到此处,却不由得耸了耸肩。 这跟明白人不明白人的没关系,主要是甭管是在谁家,正经的女孩儿穿的衣不蔽体,当着满州官员和百姓的面儿光着脚跳舞,都是件颜面扫地的晦气事儿啊! 消息传回伯府,全家人都炸了。 苏夫人的爹娘脑子里冒出来的头一个念头是“王八蛋女婿敢这么欺负我女儿!”。 其余人脑子里冒出来的头一个念头是“傻逼啊你自己不要脸就以为我们也不要脸?!” 虽说乱世刚结束没多少年,风气开放,但再怎么开放也没开放到你一个正经的知府太太衣衫不整出去跳艳舞,平时还兼职陪酒吧?! 这他妈你要是被强迫的,我们还能去寻你男人的晦气,结果你自己乐意,这算怎么回事,出去跟人说就是我们家的姑娘自甘下贱?! 苏夫人是长房的女儿,算是伯府女孩儿当中年纪最大的,剩下的都还没怎么出嫁呢,传出去有个陪酒加跳艳舞的堂姐,这名声难道很好听? 别说是隔房的堂姐妹,就连苏夫人自己的娘家嫂嫂都觉得晦气,在家怄的心口疼:“这是个什么做派?什么人家才叫女儿做这种营生?” 又指着丈夫道:“知道是她自己愿意,不知道的,倒以为是娘家人都死光了,由得她在外边儿叫人作践!传将出去,你这嫡亲的哥哥还有脸出去见人?臊也臊死了!” 她丈夫蔫眉耷眼的不敢说话。 苏夫人的亲娘知道女儿这回怕是犯了众怒,自己也是又气又急,见面之后一话不说先抽了几个嘴巴,然后叉着腰开始骂。 苏夫人捂着脸不说话,好半晌过去,才没忍住掉了眼泪:“娘,我就是想郑三哥!他说是打完仗就要娶我,但是仗打完了,他却没有回来。我就想着,是不是我这么作践自己,他生我的气,就会回来找我了……” 苏夫人的亲娘看得不忍,叹一口气,没有言语。 苏夫人的一婶:“????” 苏夫人的一婶一把将大嫂揪开,指着侄女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没事吧?!郑家三哥死了,你知道不?死了!他再也没法回来见你了!但是你有法子去见他!知道不?!” 苏夫人的娘急了:“弟妹——” “你他妈给我闭嘴!” 苏夫人的一婶忍这娘俩很久了:“我求求你们了行不行?你们不要脸,咱们家其余人还要做人的啊!” “你的郑三哥不是你一婶跟你堂弟堂妹合起伙儿来杀的吧?!” “你出去陪酒,出去衣衫不整的跳舞,不是你一婶跟你堂弟堂妹们逼迫的吧?!” “你别害我们啊——我们还要正经过日子的!” 苏夫人的一婶家里边儿女都在议亲,且大概率就会婚嫁这一片儿的官宦人家,哪天嫁过去才知道闺女她堂姐给公公陪过酒,这恶心不恶心啊! 丢人现眼都丢到皇爷面前去了——要不要敲锣打鼓,全国轮回演出啊你!!! 苏夫人的娘在旁边听妯娌酣畅淋漓的骂了一通,臊红着脸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家里边儿这么想的不只是一弟妹一个人,只是因为她在这儿,所以也就顺势把这些话搁在了自己面前。 自己养的女儿,不受着,能怎么着呢? 完事儿了就开始张罗着让女儿跟女婿和离。 苏夫人支支吾吾的,舍不下那张跟郑三哥一毛一样的脸。 她一婶这会儿已经麻了:“大嫂,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侄女冥顽不灵,我也没法子,只是临行前老太太也说了,要是她不打算回去,以后咱们家就没这么个人了。你要是心疼女儿,也不想回去,咱们家也不介意再少一个人。我言尽于此,你们母女俩自己商议吧!” 这话一出,苏夫人母女霎时间毛骨悚然,哪里还敢再去迟疑? 当夜就清点了行礼,办完和离手续,踏上了回京之路。 朱元璋知道了,还有点遗憾:“就这么分开了?” 还以为这俩人会天长地久呢。 解侍郎只能一边擦汗,一边解说:“伯府那边儿哪儿丢的起这个人?苏夫人母女俩再强硬,也不可能硬扛全家的。” “至于那位前任的苏知府被押下之后,倒是有诸多同僚前去举证,说其素日行事,颇有不法之处……” 朱元璋烦不胜烦:“得了,这些都叫老四去操心吧!” 先是刘家母女,再是苏家夫妻,他老人家只觉得这趟出行心没散好,倒是被搅扰的更烦了。 在盛州城匆匆待了一宿,第一日天刚亮,就马不停蹄的踏上了行程。 远离这个晦气地方。 同时让人去调集了五百骑兵跟随在后,再有不开眼的挡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解侍郎:“……” 啊这。 可别小看五百骑兵啊,即便是一支三千人的步兵摆在前边儿,骑兵来个冲锋,怕也就剩不下多少了。 倒是有心想要规劝几句,瞅一眼皇爷此时杀气腾腾的样子,到底还是住了嘴。 沿途的山贼有福了。 解侍郎猜的一点不错。 寻常有进取之心的人出门,讲的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回皇爷出门,讲求的是平等辱骂一切、暴力横扫东西。 “什么,附近有山贼作祟?该死的畜生,我非叫他们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亲自披挂上阵,冲锋杀敌。 “哪儿来的土乡绅,敢为祸一方?跟我去把他们家突突了!” “什么,山中还有大虫?!逮出来,统统都逮出来!!!” 别说冬眠了的熊,路上有个蚂蚁窝都得烧壶开水烫完再走。 如是一路走出来几百里,因为去年秋天大雨连绵、流水冲毁了官道,还没来得及重修而不得不途径山路的时候,却见到有人沿途设卡盘问。 “你们是什么人,随从当中可有女眷同行?” 解侍郎观察设卡之人形容,仿佛并非是官家差役,心下微奇,正疑虑间,后边皇爷已经一抖缰绳到了近前,气势汹汹,声如雷鸣。 “干什么?!是不是想找茬儿?!” 解侍郎离得最近,只觉得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苍白着脸色,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亏得被谢宇宁扶了一把,才将将坐稳。 那设卡之人见是个凶神恶煞的硬茬子,语气便软了:“尊驾宽恕,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陈乃是隔壁州郡中人,府上小公子乘车途径此处,为人所掳,此后便踪迹全无,实在没有办法,才在知会过官府之后设卡盘问。 “你这蠢材!” 朱元璋听罢却是破口大骂:“事到如今竟然还敢虚言哄骗于我?!你家小公子今年几岁,你如何知道他被掳走之后就一定会路过此地?!如此为之,岂不是刻舟求剑?可见其人不诚,心里必然有鬼!” 马上就要寻他晦气。 那人见这中年大汉来者不善,口出恶言,脸上也不由得显露出三分愤色,手都摸到腰间佩刀上了,冷不防手肘被身后亲信撞了一下。 他不解的回过头去。 亲信示意他往对方后边儿看。 乌压压一片身着软甲的骑兵,勾魂使者似的陈兵在后。 他分分钟换上了一副形容,愁眉苦脸道:“好叫贵人知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次出门丢的,不仅仅是我们家的小公子,还有我们家的大小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实在是……且我们有七八分的把握,他们就是被继母手底下的人卖到这儿了!” “只是乡民愚昧,又向来同气连枝,等闲撬不开他们的嘴,便只能在这儿来碰碰运气了……” 解侍郎心有七窍,闻言便知道对方的难处在哪儿,遂低声解说给皇爷听:“这些个偏僻地方,少有人家愿意嫁女过来,所以多有买妻之风,但这年月能好好把女儿养大的,都不缺那几个钱,舍不得把女儿嫁进深山,开价高的,他们也买不起,所以民风剽悍,拐卖之风盛行……” 要说这些穷苦地方的风俗,朱元璋比他了解,当下抬手止住:“我知道。” 又问那人:“你们家大小姐和小公子大概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 那人被问的一怔,继而结结巴巴道:“大抵就是那边的村子……” 他指了个方向,又有些为难:“这些乡人向来同仇敌忾,什么消息也探听不出,又不愿我们在此久留,村中青壮结队驱赶——” “你肯定没跟人家好好说话。” 朱元璋温和一笑:“天底下还是讲道理的人多,你好声好气的言语,人家怎么可能不替你找人?” 那人急忙道:“他们根本就——” 朱元璋脸上笑意顿无:“住口!不要给自己的无能找理由!看老子来给你演示什么叫以和为贵!” 那人为之所摄,旋即噤声。 朱元璋转过头去问谢宇宁:“你之前在盛州城买的那种噼啪响的小鞭炮,可还有吗?” 谢宇宁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还有一些。” 朱元璋和颜悦色道:“都带上,到那边儿村子里去分给小孩儿玩吧。” 那人愣住了。 谢宇宁也愣了。 空间里几个人拿不准他这会儿发的是什么疯,都不禁有些诧异。 李世民说:“老朱这会儿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嘞。” 谢宇宁讷讷的应了声“是”。 紧接着就见皇爷慈和一笑,继续道:“等村里的小崽子们被你引出来,就发个信号,我带人冲下去统统抓起来。” “告诉村里人,半个时辰之内我要是见不到被卖过去的姐弟俩,这群小崽子全都绑起来烧死!” 那人:“……” 谢宇宁:“……” 朱元璋慈祥的微笑。 刘彻精准的形容道:“大恶人作恶多端后金盆洗手的慈眉善目感。” 282 第 282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7 谢宇宁这会儿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尤且没能脱离玩心,手头上又有闲钱,难免就会想法子寻点消遣。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 这消遣竟会在这时候发挥作用。 谢宇宁带了个比自己稍大两岁的亲随,骑着马到了村子里,撒出去一把糖果,再扔几个小炮儿, 屁股后边儿就跟上了几个小萝卜头。 对于物资匮乏的山村来说,糖果是不可多得的稀罕东西,那一点就响的小炮儿就更别说了, 寻常县城里的孩子都未必会见过,更何况是他们呢。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贫瘠的土地上能孕育出文明的种子吗? 能,但是概率太低太低了。 即便有, 也无法适应这样的土壤,很快就会被淘汰掉。 起初几个小孩儿还在等谢宇宁分糖果, 慢慢的聚拢的人多了, 村里的老婆子们也都跟着自家的宝根亦或者耀祖过来,看谢宇宁生的俊秀, 说话也和气,气焰便逐渐张狂起来。 “我说小哥儿, 你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里出来的贵人,何必跟我们这些泥地里刨食的人抢着一口吃的?我们山里的人, 兴许这辈子都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哩!” 嫌他给的少了。 饶是谢宇宁并不很稀罕这点东西,心里边也隐隐的生了火,看一眼周遭聚集起来的那群满脸鼻涕不时嘎嘎尖叫亦或者发出刺耳笑声的孩子, 二话不说就冷了脸。 他翻身上马,速度却不快的往村边走了几步:“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关你屁事!” 说话的老婆子被他呛住,先是一怔,继而显露出恼怒的样子来。 那群吱儿哇叫着的小孩儿看他要走,哪里肯依,别看年纪小,腿脚倒快,马上尖叫着追了上去:“别走!” “我的糖!” “我还要那个会响的小炮儿!” 火候差不多了。 谢宇宁手指放在唇前,响亮的吹了一个口哨。 顾看孩子的老婆子也好,那群吱儿哇大叫的小孩儿也罢,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见一行穿着黑甲的骑士从村外密林中冲出,一人夹住一个孩子提到马上,眨眼间的功夫便重又消失在密林之中。 村子里为数不多负责顾看孩子的老婆子们被这变故惊住,回神之后,失声尖叫:“来人啊,拐子来抢孩子了——” 谢宇宁手中马鞭在半空中猛抽一下,一声脆响,盖住了那聒噪的尖叫:“想要孩子活命,就把嘴给小爷闭上!” 那几个老婆子立时将嘴闭的跟蚌壳似的,一双老眼紧盯在他身上。 就听谢宇宁道:“我家老爷说了,想要你们的孩子,就拿前不久被卖到这儿来的那对姐弟来换!” 先前厚着脸皮问他所要东西的老婆子马上愁眉苦脸道:“小哥儿,我们这村子里从没听说有人被卖过来啊——” 谢宇宁要是没经历过刚才的事儿,指不定就被糊弄过去了,但是这会儿再看,他是如何也不肯相信偏僻之地能出忠厚之人了。 “找不到就算了!” 他冷笑一声:“我家老爷说了,给你们两个时辰的时间,到时候见不到那对姐弟,刚才带走的那群小崽子,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绑起来烧了!” 说完压根儿没给老婆子们说话的机会,转头催马离去。 老婆子们听他说完,一时呆住,回神之后,真有种天旋地转,亦或者天崩地裂的感觉! 能被带出来在外边儿疯玩,问外乡人要东西还不被打的,多半都是家里边的宝根们,这会儿直接被人一窝端了,谁能当成没事儿发生? 这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老×家的香火不就断了? 这叫我怎么去地下见祖宗啊! 这下子牙也没工夫磨了,街也没时间骂了,赶紧小跑着回家亦或者下地,把当家的找回来,商议这事儿该怎么办。 村东头卖豆腐的王家娘子一边绦弄着豆子,一边装作不经意似的瞟了眼自己丈夫,小声说:“那个小娘子也怪可怜的,看起来又娇又弱,在这儿哪能活得下去啊……” 王大一听就知道自己婆娘这心软的老毛病又犯了,下意识瞥了眼墙外,饶是没人,也低了声音,沉着脸警告她:“杜大哥是咱们村的恩人,你要是一时心软放走了那小娘,以后我们在村子里怎么抬得起头来?唾沫星子也能把我们淹死!别想着偷摸干,全村都知道你跟她要好!” 看自家婆娘低着头不说话,语气又稍稍软和了一点:“杜大哥那样的汉子,配她难道还委屈她了?过两年生了孩子,她也就老实了!” 王家娘子手顿了一下。 只是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她手上的动作很快又恢复如常:“是呢,都是这样过来的。” …… 隔壁赵老娘哭天喊地的回来,王家娘子早就习惯了她那破锣一样嗓子,平常这个时候,也该一边儿打孩子一边儿骂她的儿媳妇了。 只是今天的动静,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她额外的分了几分心神过去,听赵老娘今天哭的格外凄厉:“栓子叫人抢去了,说是不把那姐弟俩交出去就要杀了他——当家的,你说句话啊!那可是咱们的亲孙子啊!” 赵家的小子被人抓走了? 且听这意思,抓他的人,仿佛还同那对姐弟有些关联? 王家娘子听得怔住,心绪却随之剧烈波动起来。 因为她知道,这事儿真的有门儿! 被卖到这里几年,她也算是看清楚了,这里太过于穷苦了,婚嫁丧事都不是一家一户能忙活完的,凡事都讲究个排场和热闹。 尤其是对于老一辈儿的人来说,死了之后没人来帮着出殡和招待客人,这简直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也是碍于这种种缘故,乡邻之间非常注重彼此的关系。 王大素日里待她也还算可以,甚至于可以说是村子里少见的听老婆话的男人,但是在她说起被卖过来的小娘时,也马上就警告了她。 因为村子里的人帮着外人的事儿一旦被揭发出来,就相当于自绝于全村,之后就没法儿继续在这儿呆了…… 可是叫王家娘子说,待在这儿有什么好的呢。 又穷又苦,睁眼是千篇一律的天,闭眼是呼啸的风,磨不完的豆腐,生不完的孩子。 她恍惚间想起先前王大跟她为了多卖一点豆腐,推着独轮车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城里去,路过的客商说京里有位娘娘在北边儿建了厂子,用这边儿的人参和药材做润手和抹脸的油膏,客商说那儿还在源源不断的招工,收女人干活儿…… 王大当时很惊奇:“山参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咋能用来抹手呢?这败家的娘们儿!” 王家娘子想的却是:“听起来真不错啊,我有没有福气去试试看?他们真的按时给工钱吗?” 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在那个小村子里耗干我的一生啊…… 这会儿听赵老娘在隔壁呼天抢地,王家娘子那颗蒙尘已久的心忽然间再度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是那位小娘子的家人找来了吗? 那个姓杜的男人,会放他们姐弟走吗? 王家娘子有些迟疑。 村子里的人为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联合起来,逼迫姓杜的男人把那姐弟俩交出来的,但是依照她对于姓杜的男人的了解,他是一定不会妥协的。 既然如此…… 王家娘子忽然间生出几分忧虑来。 或许两边会重新商量这事儿。 譬如说,用那小娘子的弟弟换回被带走的孩子。 把那小娘子留下来。 毕竟对于谁家来说,都是男丁更加重要吧。 娘当初不也是为了给弟弟娶媳妇,才把她卖给王大的吗? 为了多得几两银子,把她往深山里卖得这么远…… 村子里别的那些被卖来的女人也有不死心的,都想着往外跑,只有她没有跑过。 不是不想,而是她没有家,无处可去。 就算是真的回去了,也只会被再卖一次吧。 她并不是只有一个弟弟…… 可是现在,王家娘子心里边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小娘子的家人能带人过来抓那些孩子来换她们姐弟,应该也有法子帮她把名籍挪到别处去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王家娘子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 …… 对于赵老娘之流来说,姓杜的终究是外人,被卖来的姐弟俩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但孙子可是自己的! 没什么好犹豫的! 知道姓杜的男人身手不俗,他们也就没敢单枪匹马的上门,先纠结了本村有数的青壮,完事儿才一处堵到杜家门前去。 赵老娘的男人打头,还跟其余人商量:“见了面之后咱们好好说话,不管怎么说,这后生对咱们也算是有恩,不是他,先前那头大虫下山,得祸害村里多少人?咱们送走了他这个婆娘,再出钱给他买一个……” 还有人说:“那家人也不一定就是来找那小娘的,我觉得只把那小子丢过去八成就能交差,杜大哥自己以后也会有儿子,八成也不乐意养小舅子!” “刘大说的很是!” 其余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 …… “菱角姐姐,你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想法?!” 林玉柔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人,诧异的张大了樱桃小口:“王大哥对你那么好,你居然想着抛下他,一走了之?” 王家娘子——也就是菱角,也愣住了。 她失声道:“我也是被卖到这里来的呀,我为什么不能走呢?!” 林玉柔被她看得脸上发热,想着自己到这儿之后,多有承蒙照顾,终于还是柔和了声音,亲热的拉着她的手,好声好气的劝道:“可是你们有孩子了呀,你走了,孩子怎么办?再说,谁不知道村里王大哥是有数的好脾气,从不打你,家里的事你也能当一半的主,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呀!” 王家娘子听到这儿,心都凉了。 她很后悔今天来找林玉柔。 太冒失了。 她甚至于隐隐约约的有种预感,这份冒失可能让她失去了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 她要离开这里,不管王大如何,也不管孩子如何,要换一种全新的生活,过她以为的,人该有的日子! 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太久,她以为自己跟林玉柔同病相怜,对方一定能够有所共鸣,可是…… 菱角悄无声息的握紧了手里那枚简陋的簪子,神情有些担忧的问林玉柔:“林家妹妹,如果你还记得姐姐的一点好,就忘记今天的事儿吧,千万别跟别人提起——” 林玉柔犹豫了。 虽然很快,她就点了头,但她的确是犹豫了。 “好,菱角姐姐,我不说,但是你得答应我,以后好好的跟王大哥过日子才行!” 菱角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283 第 283 章 朱元璋的发疯文学28 林玉柔不放心叫菱角自己回去, 非得亲自送她,才肯安心。 她有些担忧——要是菱角姐姐想着一不做二不休, 直接离开, 那该如何是好? 到那时候,她又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王大哥呢! 刚到村子里的时候,林玉柔对买下自己的男人和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充满了恶感, 但人心总是肉做的, 水滴石穿,哪会真的一点都感知不到来自其余人的善意? 那男人虽然粗俗了一些,但生的倒是不丑,知道她是官家小姐,一直以礼相待, 从没叫她和弟弟看过什么重活儿, 家里边内内外外的事情全都一手包揽。 连她的贴身衣物,都是他提了水来洗的…… 他说, 会等她自己愿意。 想到这儿,林玉柔脑海中浮现出男人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和结实的臂膀, 不由得微微红了脸。 而王大哥和菱角姐姐就更加不必说了,前者唯自家男人马首是瞻,后者也在自己来到这儿之后一直都很关照自己。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他们夫妻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恩爱和睦,两个孩子也乖巧懂事, 操持着一份营生,小日子也算是过得有滋有味。 只是林玉柔怎么也想不到,菱角姐姐看起来这么温柔善良的人,居然打着抛夫弃子远走他乡, 自己一个人去过好日子的主意! 她知道菱角姐姐是被卖过来的,可卖她的不是她自己的亲娘吗? 离了这儿,她能去哪儿? 更别说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啊! 那难道不是菱角姐姐自己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吗? 她一走了之,留下王大哥带着两个孩子,多可怜啊! 林玉柔倒真是有心同王大提一嘴,叫他平日里没事儿好好劝劝菱角姐姐,孩子都生了,怎么还会有那么幼稚的想法呢,只是碍于自己刚才毕竟亲口答应要守口如瓶,便生生忍了下去。 两人并着肩膀往外边走,一个心绪渐冷,攥着袖子里的那支簪子渐起杀心,另一个却是冥思苦想,力求寻一个两全之法。 终于,林玉柔美眸微微一亮,忽然间停下脚步,拉住了菱角的衣袖。 “菱角姐姐!” 她神色有些雀跃的道:“你既然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出去看看,不如这一回,就跟我一起走吧!” 林玉柔自觉是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法子,眼睛亮晶晶道:“我也不瞒着你——我娘死的早,我爹又给我娶了个后娘,后娘又生了儿子,打那之后,我们姐弟俩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后娘虐待我们,我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那女人敢这么对我和弟弟,我爹他未必就全然不知……” 说到此处,她神情有些感伤:“这回来找我们的,大抵就是我外祖家的人了,到时候我和弟弟,还有那男人一起离开,你跟王大哥也一起走吧,我外祖父家大业大,总不会缺你们一口饭吃的。” 菱角很轻的扯动了一下嘴角,很嘲讽的。 但她却还是压抑着心头的不快与怒火,语气疑惑又不解的问:“我跟王大到了你外祖家,算是什么身份?朋友吗,还是恩人?” 林玉柔被问住了,有些尴尬的顿了顿,才勉强道:“菱角姐姐,并不是我不顾念你对我的好,而是到了外祖家,我也是寄人篱下……” 菱角明白了。 林玉柔可以带着自己和王大到她的外祖家,前提是以奴才的身份。 那她折腾这一通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里,她是王大的奴才。 她很清楚,王大的确没有打她,没有虐待她,没有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关在猪圈——但是他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且一旦他这么做,周围人只会叫好,绝对不会有人帮她! 而一旦如林玉柔所言,离开了这个偏远的山村,到时候她不仅仅要给王大做奴才,还要给林玉柔和她的外祖家的人做奴才! 她是疯了吗?! 菱角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双眼扑闪闪看着自己的女孩子,嘴唇微微勾起,神态温柔的笑了。 她看起来真漂亮啊,脸颊白皙,十指纤细,眼睛里带着没有被世事磋磨过的天真和单纯,还有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愚蠢和恶毒! 这就是她回报自己这个恩人的方法! 菱角问自己:真是我太贪心了吗? 她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当然不是! 我凭什么要一辈子都窝在这个鬼地方磨豆腐、卖豆腐,忍受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都是娘的孩子,凭什么她就要被远远的卖掉,给弟弟换娶媳妇的钱! 为什么她要考虑自己走后王大会怎么样! 为什么她要为了两个孩子而一辈子将自己困在这里!!! 林玉柔你自己刚过来的时候怨天尤人,憎恶全天下,你都忘了吗?! 是姓杜的说不碰你,给你时间慢慢想,你才松口说给他个机会,可我当年被卖过来的时候,境遇岂能比得过你之万一?! 现在你让我忍,说我不知足,换你给王大当老婆,你肯不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 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汇聚成四个字。 我不服气!!! 菱角开始后悔自己今天的冒进了。 而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大概的确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因为此时此刻,林玉柔与她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复从前寻求她帮助时的柔弱,而是难以避免的带上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才会有的颐指气使的语气。 她当然有资格这么做——她外祖家的人找来了啊! 且看起来声势如此浩荡,一举将整个村子从前的嚣张气焰都压制下去了。 她是真的打算带自己和王大离开这里。 菱角不想跟林玉柔一起走。 这只会让自己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而王大会同意吗? 若是同意,这没什么好高兴的,若是他不同意…… 菱角有九成的把握,林玉柔一定会告诉他自己想要离开的事情的! 到那时候,一切就全完了! 我要杀了她! 菱角心里边陡然坚定了这个念头。 她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只鸡啊! 可是真的没有害怕。 一点点也没有。 有什么好怕的呢? 浑浑噩噩的过了小二十年,难道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顶破天也就是个死! 杀了她。 把她的尸体藏起来。 趁着村子里的人都去找姓杜的男人了,自己带上这几年来偷偷积攒起来的积蓄,走小路离开这里! 局势再糟糕,也不会比继续留在这儿更糟糕了! 菱角很快就坚定了想法,神情较之从前,反倒愈发轻松了。 林玉柔是个娇小姐,走得并不算快,被卖到这儿之后,也很少出门——即便姓杜的男人有一副可以打死虎豹的精壮体魄,也无法阻止村子里的男人们在他不在她身边时,肆无忌惮的将目光投注到她身上。 林玉柔不喜欢,甚至是厌恶那些目光,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尽量减少出门的频率。 菱角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到了林玉柔的外祖家,引导林玉柔开口的同时,将她往村子里荒废了的偏僻院落那边儿引。 林玉柔一无所觉,口中言语不停,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冬日里田亩无事,出门的人本就稀少,这边儿又格外僻静,人迹罕至。 菱角终于等到了她需要的机会。 磨尖了的簪子猝然刺入后脖颈,林玉柔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一下,短暂的僵直之后,扑通一声,骤然倒地。 她的瞳孔迅速开始涣散,身体每隔几瞬,便不由自主的抽搐一下。 林玉柔难以置信的看着菱角。 她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看见离开这个山村的曙光的时候,会是这个一直以来都在帮助自己的女子将自己送到了阎罗殿。 嘴唇艰难的嗫嚅几下,林玉柔没能发出声音来。 但菱角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问:为什么? 菱角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拔/出那支簪子。 她只是迅速又警觉的环视四周,继而手脚麻利的将林玉柔还没冷却的尸体背起,推开不远处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走进了那座荒废的宅院。 将林玉柔荷包里收着的几块碎银子收起之后,菱角抓了一把土,用手帕隔着垫在林玉柔的后脖颈上,猛然发力,将那支簪子抽了出来! 她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小心的将林玉柔的尸体藏在了半塌陷的炕洞里。 菱角冷静的开始整理衣着,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她还有多少时间。 因为是去告密,一开始她就刻意隐藏着行踪,这时候村子里为孩子忙得人仰马翻,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注意到她…… 完全来得及。 但是很快,菱角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就在她推开门打算就此离开的时候,她听见有个男人不无唏嘘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一个乡村妇人,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难得了……” 菱角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强撑着回过头去,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眸子。 …… 朱元璋不轻不重的吃了一惊。 “什么,林家那丫头死了?!” “是。”亲信恭敬应声,又将自己在谢宇宁走后潜入村子之后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属下从村里人的口风当中窥知了几分蛛丝马迹,这才寻到了杜姓男子门上,后来这小妇人前去寻林家姑娘,也没多想,哪知道她忽然就下了杀手——事出突然,实在力不能及。” 朱元璋看一眼那个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小妇人,心下难免有些惊奇:“有这样的机变和手腕,难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出身?” 菱角十分平静的抬起手臂,将略微有些凌乱的鬓发抚到耳后去,脸上浮现出一种冰冷的嘲弄和不屑来:“谁说非得要有了不得的出身,才能做了不得的事情?小老百姓生出来的孩子,就不能做了不得的事情吗?” 解侍郎马上沉下脸来:“放肆!你这妇人——” 朱元璋反而因此赏识她的胆色。 老朱他也是小老百姓生的孩子嘛! 这辈子最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他这个小老百姓生的儿子,居然由南统北,坐了天下! 向来对官员不假辞色的朱元璋,甚至于因为那两句话而对她和颜悦色起来:“你念过书?” 菱角摇头:“没有。” 朱元璋又问:“那你可识字吗?” 菱角道:“先前只认得几个数,后来林玉柔来了,倒是教了我好些字。” 朱元璋奇道:“那你怎么还要杀她?” 菱角神色平静道:“她不死,我就要倒霉,与其让我倒霉,不如让她去死。” 朱元璋若有所思。 解侍郎觑着他神色,接替他的位置,继续问询下去。 事到如今,菱角可谓是知无不言。 解侍郎听闻她起杀心的原委,也有些变色:“你是打算离开王大,只身去谋活吗?” 菱角道:“是。” 解侍郎问:“王大若是坚决不许呢?” 菱角毫不犹豫道:“那就杀了他。” 解侍郎缄默了几瞬,忽的问她:“如果你的孩子,也站在王大那边儿,坚决要留下你呢?” 菱角冷笑一声,毫不犹豫道:“没心肝的东西,那就一起杀了!” 284 第 284 章 朱元璋的发疯日常29…… 没心肝的东西, 那就一起杀了! 短短一句话,菱角说的斩钉截铁, 毫不迟疑, 可也正是因此,才更加令解侍郎胆寒。 因为他看得出来,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且以她对付林家小姐的手段来看,她也的确做得出来! 这无疑是相当颠覆解侍郎心中固有观念的言论。 不只是他, 当世的大多数人,该当都无法赞同菱角的说辞。 虽然他与妻子举案齐眉, 感情深厚,素日里也算是很敬重妻室的人,但此时此刻, 解侍郎也无法说服自己站在菱角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尤其是她对于亲生骨肉的冷酷与决绝…… 解侍郎脸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几分怫然,眉宇间反对之色难以掩饰。 菱角看到了, 只是她不在乎。 因为她知道,这个年轻人并不能够决定她的命运。 真正拿主意的, 还得是立在上首的那位中年老爷。 朱元璋此时却觉饶有兴味,同空间里的伙计们道:“这个菱角虽然没念过书,但这份心性却强过世间读书人百倍,怪道说天赋这东西可遇不可求!” 刘彻摸着下颌笑道:“这女子若托生成男身,再念上几年书,进了官场,或许也会是个宁成张汤似的人物呢。” 嬴政的目光却落在一侧神色不豫的解侍郎身上,神情感触:“我记得从前老朱曾经说过,原先侍从过你家老四的那位解学士,最后死于酷吏纪纲之手?” 朱元璋听得神色微动, 看看解侍郎,再看看低垂着眼皮的菱角,缄默半晌,忽然间大笑出声:“妙极了,妙极了!” 解侍郎原本还对着菱角横眉怒目,陡然听见皇爷发笑,不禁面露莫名,而那边厢,菱角只是淡淡的抬起脸来,看一眼朱元璋,重又将头低了下去。 朱元璋却已经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敲定了主意,问菱角:“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 菱角摇头:“但凭贵人吩咐。” 朱元璋道:“我倒是真的有个差事要交付给你,只是有一点——从今以后,过去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的丈夫也好,你的孩子也罢,统统都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你可愿意?” 菱角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解侍郎在旁听闻,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却见皇爷转过头去,吩咐亲信:“带她进京,到锦衣卫中去做个百户,学上几个月后,持我的令,往老七家的门下听事吧。” 啊? 本朝锦衣卫当中,居然要出一个女百户了? 亲信深有种驴唇不对马嘴的荒诞感,然而此事乃是皇爷亲口吩咐,又岂敢违背? 马上满口应下,便使人送菱角进京。 菱角并没有听懂朱元璋的话。 一个乡村妇人,即便聪敏狠绝一些,也不足以接触到与她相隔太远的讯息。 什么锦衣卫,什么百户,什么老七家的…… 她只是谨慎的观察着周遭人的神色,看他们脸上的诧异,也看那年轻人微微发青的面庞,朦胧间她产生了一种猜测——这结果好像还不错? 那亲信步上前来。 菱角迟疑几瞬,跪下身给朱元璋磕了三个头,便跟了上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解侍郎看着那女子离去的身影。 健壮结实,同婀娜纤细等美好的字眼扯不上关系。 不知怎么,竟生出了某种感悟来。 或许有一天,这个出身乡野的女人,会带给京师相当的震动呢。 …… 交换还没开始,林家小姐就死了。 从林玉柔外祖家的角度来看,完全担得上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是再从朱元璋及其一干亲随那儿来看,林家小姐意外的死亡,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尤其朱元璋还在途中收获了一块璞玉,无论到底能不能雕琢出来,都可以算是个意外之喜。 他只是有些在意那个买下林家姐弟的男人的身份:“听菱角所言,那不像是个寻常人。” 能只身格毙虎豹,怎么看都得是一员猛将了。 只是不知为何,会流落此方,还在这儿安了家,一副要久居于此的样子? …… 村里那群孩子被抓走的时候,杜明威正在山间打猎。 前不久才刚下过雪,若有鸟兽出没,不可避免的会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他刚开弓射落了两只山鸡,就听村里的猎户远远的呼唤自己。 是小丫头有事寻他吗? 杜明威眼底浮现出几分暖意,循声过去,却从猎户口中得知了一个噩耗——有人绑了村子里的孩子,让村里的人用林家姐弟来换! 杜明威闻言,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怒气。 这是自己跟林家的纠葛,怎么平白无故的牵连到无辜的孩子们身上? 这些人好没底线! 至于小丫头,那已经是他的妻子,哪有交给别人的道理! 杜明威连刚打的两只山鸡都没顾得拿,便匆忙下了山,一路飞奔着赶回自己家,又盘算着如何破这一关。 村子里的青壮不在少数,若是悉数听从他的指挥,没道理应付不了林家的人,只是此番将其击退,他们来日未必不会卷土重来,想跟小丫头过安生日子,怕还是得想个法子一劳永逸才好。 既然如此…… 怕是免不得要同侯府恢复联系了。 堂堂侯府之子,难道还娶不得林家女? 想到这儿,他脸上浮现出几分嘲弄。 只是不知道此番自己离开之后,偏心的祖母和父亲有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一路狂奔到家,却只见到了林玉成,四下里都不见小丫头的踪影。 林玉成急了,一把揪住林玉成的衣领:“你姐姐呢?!” 林玉成有些不安的看着他:“刚刚有人从外边儿扔石子进来,姐姐出去瞧了眼,叫我安心待着,自己出去了……” 杜明威简直要生生气死:“她有没有说来的是谁?走了多久了?!” 林玉成摇摇头,小声道:“没有,走了快有两刻钟了。” 跟他一起回来的猎户气喘吁吁道:“会不会是那些人,带走了林小姐?” “不会的,”杜明威很确信这一点,他瞥一眼林玉成:“真要是摸到了这里,怎么会不带林玉成一起走?” 小丫头平日里跟村子里的人没有太多的交情,什么人才能把她叫出去? 杜明威心里边浮现出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王大夫妇。 这时候他也不敢叫林玉成离自己太远,不然甭管这小子是落到村子里人的手里还是叫绑了孩子的那波儿人找到,只怕都对他不利。 小丫头向来最在乎这个弟弟,林玉成在手,不管她去了哪儿,最后都得乖乖回来! 叫上林玉成一起,杜明威正要去寻王大夫妇,却听外边的喧嚣声忽然间近了。 他暗叫一声“不妙”,想要跳墙离开,却也晚了。 村子里的人从外边儿打开了门,一窝蜂涌了进来,从前看着淳朴又忠厚的面容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杜大哥,我们能体谅你的难处,你也得体谅体谅我们啊——” “那么多孩子的性命在那儿摆着呢!” “没了这个女人,改天我们再给你买个好点!” 什么女人能跟他的小丫头相提并论? 杜明威心下冷笑,已然生了怒气,却是嘿然不语。 村子里的人见走不通他的路子,就去说林玉成:“你家里的人找来了,难道你还要留在这儿不成?!” 林玉成迟疑了。 十岁刚出头的小少年,到村子里住几天,可能还觉得新鲜,但天长日久的住着,且还是寄人篱下,怎么可能舒坦? 更别说这日子还是姐姐近乎卖身给那男人才换来的。 杜明威神色不悦的盯着他:“你要走?” 林玉成一缩脖子,没敢做声。 还有人问他:“你姐姐呢?!” 是啊,姐姐去了哪儿? 她要是在这儿,自己也就不用焦头烂额,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不由得四下张望起来,希望姐姐能突然从某个地方跳出来,告诉他该怎么办。 杜明威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只觉得满心怒火都冲着太阳穴去了,又怕这小子真的跟人跑了,叫他来个鸡飞蛋打,赶紧伸臂将人钳住。 林玉成痛呼一声,不乐意了:“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杜明威冷笑一声:“你姐姐回来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 吩咐那猎户:“把他关屋里去!” 那猎户迟疑一瞬,麻利的将林玉成拎在了手里。 这时候村子里的人已经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 “他不交人,怎么办?” “这不是要绝门外老刘家的后吗?!” “再不把人交出去,孩子们怕是小命不保啊!” 还有人说:“他们说是要姐弟俩,我看主要还是要弟弟,带这一个过去,想也足够了!” 马上就有人开始叫嚷:“满仓,把那小子带过来!” 杜明威听得微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满仓”是那猎户的名字。 他悚然一惊。 再度回头时,林玉成已经被村子里的人簇拥起来,扭住了手臂。 满仓不太敢抬头看他。 村子里的人,终究要跟村子里的人站在一起。 从生到死,都避免不了。 就像王大不乐意帮林玉柔逃走,害怕会因此无法在村子里立足一样。 满仓也无法例外。 杜明威咬紧牙根:“把他交给我!” 他这不是在问村子里的人要林玉成,还是在问他们要孙子们的性命,对方怎么肯松口? 但杜明威也是决计不会退让的。 两边牙都咬得死紧,分毫不肯退让,争执只是开始,厮杀才是正菜。 朱元璋叫人搬了把椅子坐下,烤着火数时间,哪成想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山下的村子里就陡然热闹起来了。 他举起老七家的搞出来的望远镜搁在眼前,向下一瞅,不由得坐直身体:“哟,打起来了!” 语气中兴味十足。 又过了会儿,不禁啧啧出声:“死人了。” 杜明威双拳难敌四腿,只得返回屋中去寻兵刃,长刀对上手持棍棒的村民,占尽优势,很快就有人见了血,继而丢了性命。 事情发展到这种境地,已经很难和平收尾了,就连先前去给杜明威报信的猎户满仓,也不得不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朱元璋还坐得住,林玉柔外家派来的人却是记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还不知道林玉柔已经出事了。 眼见着村子里边儿闹腾起来,唯恐林家姐弟有失,又不敢贸然行动,只得来求见朱元璋:“这位老爷,我实在是不放心……” 朱元璋懒洋洋道:“那你既使人去瞧瞧啊。” 那人愣住了:“这,可以吗?” 朱元璋乐了:“怎么不可以呢。” 那人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这位贵人的神色,见他说这话好像是出于真心,提着的心也就渐渐地放了下去,几经思量之后,带着自家人冲了下去。 此时场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村子里边儿先前还分出几个人来看押着林玉成,这会儿也已经无心去管他了。 这半大孩子已经被吓傻了,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吱声,陡然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还当是听错了,浑浑噩噩的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他舅舅的亲随。 他乡再见,林玉成几乎是感激涕零的叫了声:“张叔!” 张叔使人护住他,问:“大小姐呢?!” 林玉成哽咽道:“姐姐失踪了!” 张叔心下一个咯噔,此时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马上就要护送着林玉成离开——能救一个是一个。 那边杜明威身上已经挂了彩,原本还没注意到林玉成那儿的动静,但架不住张叔这边儿人多啊,这么一走动,可不就叫他瞧见了? 当下一声断喝:“林玉成,你要往哪儿去?!” 村子里那些满头满脸都是血的男人们也杀气腾腾的看了过来。 毫不夸张的讲,张叔几人和林玉成当时就是一个哆嗦。 三方聚首,本就血腥杂乱的场面愈发混乱起来。 恰在此时,却听山中传来三道尖锐哨声,继而便是马蹄轰鸣,男人粗犷响亮的声音自上而下的传了出来。 “我家老爷有令,诸人肃静!” 不知是哪个村民冷笑了一声:“这又是哪儿来的老爷?到咱们这儿来摆起威风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破空声骤然传入耳膜,一支飞箭迅猛异常的钉进他的胸膛,其人应声倒地! “老五!” 村子里与他相熟的几人发出一声悲鸣,又迅速噤声,神色悲恸又愤恨的紧盯着那支箭矢射来的方向。 杜明威却是近乎悚然的察觉到——那是军中所用的弩/箭! 先前的哨声也好,那整齐划一的马蹄铁踏在地上的声音也好,乃至于方才那一箭,都带着强烈的军中印记。 再听其声势,可知来人不少,能带着这样一支队伍到此处,却不知此人是谁?! 杜明威心下已经生了几分忐忑,便也不曾急于出头冒尖儿,双眼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静默不语。 朱元璋坐在马上,百无聊赖的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无心审问,便只随意的拨了拨手里的马鞭。 解侍郎便任劳任怨的上前几步:“张先生,你可找到了你要找的人?” 张叔紧拉着林玉成的衣袖,点头哈腰道:“回禀这位小相公,只是寻到了我家表公子,却不曾见表小姐……” 解侍郎扭头去瞧皇爷神色,见他浑然没有要言语的意思,便晓得他的心意了,当下道:“既然找到了人,还不离去,更待何时?” 张叔听罢脸色微变,心绪几转,终是道:“是,小人这就带着表公子离开,此番有劳尊驾,感激不尽!” “不能走!” “你们不能走!” 林玉成跟杜明威几乎同时说了拒绝的话。 二人对视一眼,林玉成央求的看着张叔:“姐姐不见了,我不能走,张叔……” 杜明威也道:“他不能走!他要是走了,我如何同小丫头交待?!” 解侍郎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叔。 “您多担待,小孩子不懂事!” 后者赶忙赔笑,二话不说一掌斩在林玉成后脖颈上,麻利道:“带走!” 跟他同行的几个亲随赶忙将人背起。 张叔很有眼色的冲解侍郎行个礼,再跟朱元璋行个大礼,带上昏迷的林玉成,脚下生烟的溜了。 杜明威倒是想拦,奈何眼见着不远处的黑衣武士已经拈弓搭箭对准自己,只得生生忍下。 脸色阴晴不定几瞬,他弯下腰上前,自报家门:“在下乃是广平侯府世子杜明威,敢问尊驾是何方神圣?” 朱元璋这时候才有了点情绪起伏。 他问解侍郎:“广平侯府的世子?” 解侍郎的脑子活像是个复印机,能记住全京城勋贵乃至于五品以上官员之家的人际关系。 闻言马上就道:“俱小子所知,广平侯府的世子于月前亡故,广平侯没有别的儿子,便过继了其弟的儿子为嗣,经礼部和太常寺核准,皇太孙复核,这事儿已经通过了……” 朱元璋浓眉微动:“所以说——” 解侍郎干脆利落的给出了答案:“这是个假的!” 杜明威摆出侯府公子的架势,原本是有恫吓的意思,没成想对方浑然不曾放在心上,还轻描淡写的点破了他的出身和来历,实在是叫他心惊。 更叫他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如此无情,直接对外宣布自己逝世,还过继了堂弟? 这消息真如同一道惊雷,直劈在他脑门上。 惊慌愤怒之下,再听来人三言两语将他打成假货,哪里还按捺得住? 当下震声道:“我的确是广平侯府的世子不错!” 朱元璋面无表情道:“广平侯说他儿子已经死了,难道他敢骗我吗。” 杜明威急忙道:“我先前只是离家,并非亡故,家父大抵是误会了!” 朱元璋疑惑挑眉:“你离家你爹为什么要对外说你死了,然后过继子嗣继承侯府?” 杜明威含含糊糊道:“大抵是因为我们父子之间有些误会……” 朱元璋眉头皱起:“你离家多久了?” 杜明威迟疑着道:“快两个月了。” 朱元璋眉头皱得更紧:“你不会是一声不吭从家里跑出来,两个多月都没联系家里吧?” 杜明威为之语滞,好半晌才老调重弹道:“我与家父有些误会……” 朱元璋勃然大怒:“好贼子!广平侯这样的老实人,都被你逼成这样,直接宣布你死了重新过继孩子——可见你诚然是个不忠不孝的畜生!” 父子之间能有什么误会,叫儿子一声不吭离家出走?! 你是个世子,侯府那么多人的未来都担在你肩膀上,你在侯府的地位,就跟老朱家的朱标一样啊! 朱标跟朱元璋闹脾气,一声不吭撂挑子跑了,谁也没带,一个人藏到山野村间去了——你就说离谱不离谱吧。 就算他是朱标,敢这么搞,朱元璋也得生抽死他! 这么担不起事来的东西,趁早报一声死了拉倒! 广平侯平时看起来跟个面团儿似的,这事儿干得漂亮! 朱元璋又问:“你口中的小丫头又是谁?” 杜明威还惦念着被张叔带走的林玉成,忙道:“那是我的妻子,林玉成乃是我的妻弟——” 朱元璋大手一伸:“婚书何在,几时交换过庚帖,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杜明威卡壳了。 朱元璋又问:“婚姻大事,你可曾告知过你父广平侯?!” “可曾拜会过林家尊长?!” “可有官府文书?!” 杜明威无言以对。 朱元璋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终于拧开了气门芯:“该死的畜生,枉顾老父,离家而去,现下发觉势单力薄,倒想起他来了?在外边儿若肯正经度日,也便罢了,买卖人口,抢占良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寒声问:“依从本朝律令,买卖良民,该当何罪?!” 解侍郎旋即道:“杖一百,徙三年。” “很好!” 朱元璋冷笑道:“看在广平侯的面子上,打一百杖便是,徙三年就不必了!” 解侍郎略有些迟疑:“毕竟是广平侯之子……” 朱元璋一抖缰绳,转身离开:“阿弥陀佛,那完事之后再把尸体放生掉……” 285 第 285 章 朱元璋的发疯日常30…… 朱元璋办事, 向来都是管杀不管埋。 这边把命令下达下去,实施的事儿就全都推给下属们去办了。 这时候负责办这事儿的是谁? 当然是解侍郎啦! 这个杜明威在皇爷那儿挂了号,这回算是死定了。 解侍郎甚至觉得广平侯是有一点运气在身上的, 早早就给太常寺报了世子亡故划清界限, 如若不然,这回指不定还得被牵连到。 而除此之外,这个村子里边藏污纳垢的事情也不少。 被卖进来的,难道只有林玉柔跟那个菱角吗? 留下专人在这儿监刑, 解侍郎叫上谢宇宁一处去清查村子里发生过的拐卖案,先把村中女眷单独隔离起来, 再一一讯问其母家和来处。 谢宇宁听得触目惊心。 这个村子里过半的女人,居然都是从外边儿买来的。 且据她们所说,甚至不乏有被打死, 亦或者因为不服管教而再度被卖出的惨案存在。 谢宇宁忽然间有些能够理解菱角了。 物伤其类。 讯问算是最简单的一部分工作, 真正为难的还在后边儿。 皇爷已经在前边儿打了样,这个杜明威即便把广平侯搬出来, 也没能脱离杖一百、徙三年的惩处, 虽然后一半的刑罚他百分之百是用不上了, 但皇爷要用国法来惩治买卖良民这种不法行径的决心,已经展现的很明显了。 作为一个随从君前、时时刻刻都要体察上意的下属,解侍郎无法违逆皇爷的意思, 而就法度而言, 这其中也没有须得质疑的成分。 但是…… 解侍郎很头疼的发现, 他固然可以一刀切, 所有涉案的人统统拉出去打上一百杖,但是受害人,怕也未必会有多感激他。 甚至于还有人在知道买了她们的丈夫要被杖责一百之后大惊失色, 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请大人放他们夫妇一条生路。 甚至于改口翻供,说自己不是被卖过来的。 一百杖打完,人即便不死,也就废了。 到时候留下孤儿寡母,要怎么过活? 山村里的寡妇,逃脱不掉改嫁的命运,可到那时候,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解侍郎听着面前几乎要织就成一片愁云苦雨的啼哭声,倏然间想起了菱角。 狠绝无情的菱角。 现下再去回想,倒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另有几分味道了…… 谢宇宁近乎是逃一般似的离开了那间屋子。 解侍郎脸色难看的在他后边儿出来。 俩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纠结与为难。 谢宇宁迟疑着叫了声:“解先生。” 他说:“您觉得,该当如何处置此事呢?还要打吗?” 解侍郎沉吟片刻,蹙着眉头,给出了答案:“要打!非如此,不足以正国法!” 他定下心来,断然道:“若是今日因为那些妇人哭哭啼啼而枉顾法度,买方眼见事发之后无事发生,绝不会感激我今日的仁慈,只会有恃无恐!” “若如此,日后这类刑案只会越演越烈,害死更多无辜妇人,而后来的官员援引此例,有慑于此案乃是皇爷压阵,又怎么敢再行裁决重判?几家哭,总好过天下哭!” 谢宇宁心下一凛,震声道:“正该如此!” 只是在说完之后,又低了声音:“只是这些妇人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 他犹豫着说:“菱角,之前选的那条路,其实是有道理的。” 短短几日之间,谢宇宁却有种体会到人生百味,迅速成长的感觉:“我来跑一趟腿,送她们去走菱角想走的那条路吧,她们都不是不能吃苦的人,有手有脚,没了丈夫,也能做工养活自己。” “从前听您说起七皇子妃,感觉像是故事里的人物,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却又跟史书亦或者列女传中所称颂的贤媛迥然不同。” “没有精妙绝伦的言论传出,也没有出类拔萃的书画技艺,反倒是很有些市井气和铜臭气,现下经了此事,再去回想,才惊觉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识见和手腕!” “……能使人活命,就是最大的仁德和功绩。” 解侍郎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回神之后,为之失笑:“谢郎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呢。” 想了想,又说:“见者有份,我与你摊一半儿的钱。” 谢宇宁并不推拒,颔首应声:“好!” 就此敲定了此事。 朱元璋说是将此事全权交付给下属收尾,可实际上还是抽空听了一耳朵。 更别说谢宇宁护送那群妇人进城安置,身边少了个大活人,他总是能够察觉到的。 他也难免生出如谢宇宁一般的感慨来:“徐倩茂,是个人物。” 李世民笑道:“能放手叫她施为,咱们老朱也不差啊!” 彼时朱元璋正率众行进在山道上,积雪未化,马蹄踏落,便是一朵泥色,放眼去望,但见天地苍茫,万籁俱寂,只有马蹄声不间断的响起在耳边。 他静默片刻,直到李世民以为他不会言语的时候,才淡淡开口:“大概是因为,还是想让生活在这片山河当中的人过得好一点吧。且有时候,我也会好奇,最好最好,能做到什么地步?” “咱们都是被困束在盒子里的人,但她是盒子外的人,我们当然不是无能之辈,但后来者的智慧……” 说到此处,朱元璋再度一顿,几瞬之后,哼笑出声:“也是值得期待的吧!” 李世民细细品了品这话,也笑起来:“谁说不是?” 朱元璋一抖缰绳,催马向前,身后队伍随之警戒,扬鞭跟上。 马蹄声达达,雪花飞溅,纵马扬鞭,一往无前。 …… 谢宇宁带着那群妇人和她们的孩子踏上了行程,一路上啼哭之声就没停过,看他年少,甚至还有人气不过,抱着孩子咒骂他心狠手辣,害了她的丈夫。 谢宇宁马上让人拉开了马车的门:“你可以走啊,我又没押着你,走走走,赶紧走!” 那妇人便不敢吭声了。 谢宇宁嗤笑一声,重又启程上路。 亲随气不过:“少爷是一番好意,她们却这样不识抬举!” 谢宇宁的心态倒是很平和:“不能怪她们。” 他说:“她们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先前固有的思维也就是那样的。我把她们的丈夫送上了绝路,斩断了她们在这世间最大的倚仗和依靠,她们怎么会不怨恨我?” 谢宇宁思忖着道:“这是很多很多人的过错,只是最后结果却通过她的言行呈现了出来,这不能只怪她。” 亲随听得似懂非懂:“……噢。” 谢宇宁也没有过多的去解释。 连他自己都只是迷迷糊糊的摸到了那个概念呢。 不过他觉得,要是有机会能见一见七皇子妃就好了。 那的确是个非常具有远见卓识的女子。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谢宇宁想,这几年这位王妃一直都致力于在天下各处经商办厂,修建招收女孩儿的学校,大概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吧? …… 再远一些的,官道驿站旁的草地上。 菱角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虽然没有脱掉身上的衣服对着镜子细看过,但是她知道,身上一定已经是青紫斑驳了。 麻木的钝痛绵延不绝的传递过来。 她咬紧牙根,又一次爬上了马背。 先前在村子里拿下她的那名锦衣卫,这会儿也正担着带她回京的差事,站在窗边看着女人一次又一次的摔下来,又一次接一次的顽强的爬上去,心里边儿的感触,已经从最开始的滑稽好笑转为钦佩了。 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毅力的。 这女人……是个狠角色。 虽然看起来还是磕磕绊绊,但是坐在马背上的时候,已经很有几分样子了。 最开始出发时,菱角独自一人乘坐马车,这难免会拖慢行程——同行众人之中,只有她不会骑马。 同行的人都没把这当回事儿,毕竟送人进京这任务十分轻松,本身也只是皇爷心血来潮下的一个命令,他们会遵令而行,但是并不会事无巨细的顾看菱角。 倒是菱角,在乘坐了一天马车之后就主动开口:她想学骑马。 那锦衣卫有些诧异,又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 才几天功夫,她就有模有样了。 白日里赶路,到驿馆停下匆忙吃几口饭,马上就出去练习骑马,这还不算完呢,听其余人说,晚上回房之后她还要描很久的字帖。 以至于那锦衣卫都不由得劝了句:“别太要强了,以后时间还多。” 菱角谢了他的好意,却仍旧没有改变。 对她来书,软弱是会致命的,而她的时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也非常非常的珍惜被抓在手里的这个机会。 此时的菱角,已经知晓了那位贵人的身份,在惊诧之余,也更有紧迫感了。 对于皇爷来说,随手的委派或许只是心血来潮,但对于菱角来说,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她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门。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拼命汲取一切能够汲取到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皇爷以后还会不会记得当初的随口一言,但是对于菱角来说,无论他记不记得,都要努力做到最好——如果哪一天皇爷再度心血来潮,她要让他知道,自己的确拼尽一切努力过! 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是放弃一定会失败! 她也会谨慎的从同行的人口中探听消息:“那位王妃娘娘,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相较于解侍郎这样的文官,那锦衣卫明显知道的更多,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更难给出一个明确的形容和定义来。 她是个好人,但又不乏果决无情的手腕,必要的时候,她也不介意露出獠牙。 只是看着菱角此时有些忐忑的面容,他沉吟再三,给出了答案:“是一个走煌煌正道的人。” …… 菱角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内宫之中,徐倩茂也正跟皇太子妃说起了她。 “爹这趟出门,可真是路见不平一声吼。” 她有些好笑的道:“只是他老人家倒是痛快了,却把老四累得不轻,前脚刚把谢家的案子收尾完,后脚就有别的事儿踢过来了……” 皇太子妃想起儿子这段时间以来的暴躁,也是忍俊不禁,笑完之后,又郑重的问起来:“听说爹还往锦衣卫里边儿送了人,说栽培出来,要送到你门下?” 说到这儿,她有些不情愿,觉得徐倩茂委屈:“先前的刘家母女是这样,这会儿又多了个村妇,爹也真是,什么人都往你这儿搜罗。” 刘家母女啊…… 徐倩茂心念微动。 说起来,那还是她的老乡呢。 只是相对于老乡所带来的的冲击,英明果决又行事残暴的皇帝居然对于她的来历早有察觉,且对此保持了一种绝对克制乃至于心怀善意的态度,这件事才是真的叫徐倩茂吃惊。 她因此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位封建时期的君主。 此时此刻听长嫂替她抱不平,也没有觉得委屈,反倒很希望见一见菱角:“我倒是觉得,那位菱角姑娘十分难得。” 比起刘家母女,她更喜欢此女的品格。 菱角当日与解侍郎的对答,辗转传入宫廷,皇太子妃爱子情深,且出身显赫,诸多限制使然,她是无法与一个乡村女子彻底共情的。 当初她所诞育的皇孙幼年夭折,她只恨不能随之同去,而另一个同为母亲的女人却能为了前路无阻而将亲生骨肉除掉,这是她所不能理解的。 只是她心思细致,也看出了徐倩茂对于此女的赏识,也无谓为了一个乡野女子而同自己的至交生出龃龉,便对此事不予置评。 此时此刻,也只是提醒徐倩茂:“这几年你行事也算是稳打稳扎,只是叫外人瞧着,怕也有些扎眼了,尤其老四年幼,爹又有了春秋,来日……这时候从锦衣卫抽人过来,也有几分微妙,其中内情,你自己回去琢磨吧。” 徐倩茂“嗳”了一声,算是应下,再跟皇太子妃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侍从见她似乎是要直接出宫,不由得低声问一句:“王妃,您不去瞧瞧太孙殿下吗?” 徐倩茂道:“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略顿了顿,又笑了:“我也一样。” 举步向前。 初春的寒风吹动了她身上的真红大袖纱衫,连带着那深青色的霞帔也极轻微的开始颤动。 徐倩茂没有叫人搀扶,也没有乘坐轿撵,步行在那宽阔到可以容纳五辆马车并骥而行的宫道上,抬眼望见那巍峨庄严的宫阙,辽阔雄壮之感油然而生。 “怪道对待士人的称呼从官人转为相公,也怪道人人都想做皇帝……” 左右为之变色。 亲信低声道:“王妃娘娘!” 徐倩茂却是淡淡一笑:“无妨,皇爷的心胸没有那么狭窄。” 她登上城楼,极目远眺,驻足良久。 286 第 286 章 刘老登大舞台1 “皇后娘娘, 西宫那边儿使人前来传讯,说陛下今晚被朝政绊住,无暇前来,请您早些歇息……” 刘彻将将睁眼, 就听内侍柔和低沉的声音隔着帘幕传入自己耳朵里。 紧接着就是一道温和的女声:“知道了, 你去吧。” 皇后娘娘? 刘彻饶有兴味的品了品这四个字, 再瞧一眼自己身上的穿着乃至于明显属于小孩子的肉肉的手背,心里边便有了几分底。 地上铺着厚且柔软的毯子, 他没穿袜子,正随意的坐在地上玩棋。 旁边跪坐着两个年轻的宫女,眼睛一错不错的关注着他。 刘彻没有抬头, 甚至于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停,一手按着面前的棋谱, 眼睛仍旧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却听帘幕外有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语带埋怨, 替自家主人抱不平:“皇后娘娘, 您不能再这么纵容下去了!” 她说:“近来王贵妃行事愈发张狂,连您的面子都敢拂,今天可是十五月圆之夜,她都敢打发人去请陛下,依我看,您该给她点颜色看看, 叫她知道谁才是后宫之主——” 皇后的声音仍旧是平和的:“王贵妃身怀有孕, 身体不适, 当然想要陛下前去陪伴一二,这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呢?没有比陛下的皇嗣更重要的了。” 她说:“玳瑁,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玳瑁却尤且不服气:“怀着身孕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皇子可是陛下的嫡长子呢!” 皇后短暂的沉默了几瞬, 然后再度温和出声:“去织室看看,给皇子置备的衣裳都好了没有?他近来抽条快,原先的里衣都有些磨脖颈了。” 玳瑁不情不愿的应了声:“是,奴婢这就去。” 行个礼,退了出去。 帘幕之外,皇后重新执起了刚给女儿做了一半的衣裳,神色如常的吩咐侍从们:“打发人去少府送个信儿,以后就叫玳瑁留在织室当差吧。” 近侍们心下一凛,情知是方才玳瑁所言触及到了皇后的底线,是以才会被遣出椒房殿,引以为戒的同时,恭敬的应了声。 虽然王贵妃近来声势日隆,虽然皇后的宠爱日渐淡薄,但是任谁都无法否认,要真是硬碰硬的话,王贵妃决计无法与皇后相争。 虽然同样出身微末,但是皇后的娘家人,却要比王贵妃的娘家人争气的多,在陛下面前的情面,也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更要紧的是,陛下的长子乃是皇后所出。 那位小殿下出生的时候,陛下已经十岁了。 彼时他坐拥四海,权柄在握,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儿子了。 而皇后,亦或者说是皇后腹中所出的皇子,完美的弥补了他的欠缺。 有儿子的皇帝,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皇帝——他有后继者,他无需面对来自于宗室的觊觎和冷箭,乃至于臣民们的怀疑与不安。 皇帝的狂喜可想而知。 下令恩赐天下臣民的同时,也毅然将出身微贱的宠妃送上了皇后之位。 而在那之后,对于皇长子这根独苗更是极尽宠爱,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摔了浑不为过。 即便后来又有了别的皇子,即便此时王贵妃除了肚子里的皇嗣之外,还有一个已经两岁的皇子,也没有人会怀疑皇长子在陛下心里的地位。 是以真正有智慧和远见的侍从,都非常能够理解皇后此时看似懦弱的选择和面对王贵妃锋芒时的退避。 王贵妃争,是因为她不安,畏惧可能跌落高台的未来。 但是皇后没有这样的不安。 她只需要等。 安分的等到最后,就能得到一切。 当今陛下是太阳一样强烈又耀眼的人物,怎么可能容忍别人违逆他的意思,亦或者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掀起风浪? 玳瑁力劝皇后与王贵妃相争,已经触及到了皇后的处事准则,得到皇后的警告之后却不以为然,再度出言抱怨,最后被皇后下令迁出椒房殿,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皇后低垂着眼帘继续做着针线,神态平和恬静,一如往昔。 不可否认的是,直到现在她都是美丽的。 也只有这样的美丽,才能在数十位美人当中被皇帝一眼相中,受到宠幸。 但后宫里是从来不缺美人的,皇帝显然也完全的具备有一个皇帝该有的风流本色,在情意绵绵的几年过去之后,很快将目光转移到了新的猎物身上。 而皇后在这个过程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柔顺与平和,极大的拔高了她在皇帝心目中的评价。 以至于他在出门游猎,亦或者是因为旁的缘故离宫的时候,都能十分放心的将少府乃至于宫中诸事交付到她的手上。 对于皇后来说,皇帝的信任,是比宠爱还要重要的多的东西。 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并且绝对不容许别人打破它。 夏妈妈是侍从皇后多年的旧人,打从她诞下陛下头一个孩子就陪在她身边,更加谙熟她的秉性,见玳瑁如此,也不稀奇,只是悄悄掀开帘幕,有些不放心的瞧一瞧皇长子。 父母失和,难免会影响到孩子,以帝后如今的关系,当然算不上是失和,但情谊冷淡,总归难免。 皇家的孩子早熟,皇长子如今也八岁了,怎么会看不懂皇后如今的处境和贵妃的僭越? 夏妈妈有些担心他。 打眼一瞧,她微微一怔。 皇长子生的俊秀,很像他的父亲,此时正随意的坐在地上,专心致志的摆弄面前的白玉棋子,看起来好像浑然没听见方才那几句话似的。 夏妈妈心下微动,眉头短暂的蹙起一点,很快又松开了。 她悄无声息的放下了帘幕。 …… 那边厢,刘彻一心二用的同笋人们分析。 “不太对劲儿。” 他摆弄着棋子,说:“这个世界的背景设置,与我所在的时代极为相近,但是时间不对。我对应的身份的刘据,我的父亲是刘彻,可是现在的——我是说这个世界里的我,还太年轻了。” 空间里几个人神色微动,很快了然。 朱元璋率先坏笑起来:“你是想说这个世界的你还很年轻,没那么登,对吧?” 刘彻被他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后破罐子破摔的认了:“没错儿,就是这样的!” 他说:“这个时间对我来说真没什么难度——老实说,我以为会选择父子失和、太子起兵的时间点让我过来呢。” 垂垂老矣却愈发残暴,怀疑一切的年迈皇帝。 锋芒毕露,羽翼已成的盛年太子。 巅峰对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现在这样儿,算什么啊。 过家家吗。 其余几人都觉得有些奇怪,李元达被极品故事浸淫的最久,此时不由得提出了异议。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这个世界的刘彻,也就是彘儿现在的爹,其实是白绢男主啊?” 其余人都愣住了:“啊?” 李元达迟疑着给出了理由:“十八岁,足够成熟,但是还不算太老。” “后宫里有失宠却得到信任的皇后,美艳又跋扈的贵妃,还有其余诸多女人。” “在原先的世界里,刘据是七岁做皇太子的吧?这个世界别的地方都差不多,皇后也好,皇长子也好,就是有一点不一样——彘儿这个皇长子都八岁了,还只是皇长子,不是皇太子。” 李世民不由得抖了抖眉毛:“元素都齐全了,就差一个跟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叫皇帝欲罢不能的女主了……” 这话才刚说完,嬴政就眼疾手快抓住了掉落的白绢,展开瞧了一眼,神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 “李元达,有点东西。” 其余几人一窝蜂挤了上去:“叫我康康,叫我康康!” “武帝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多了一项本领,他能听见周围人心里的声音!” “也是到这时候他才知道,看似端庄的皇后其实是道貌岸然,娇艳明媚的贵妃其实是个恶毒跋扈之人,而他后宫里的女人们更是各怀鬼胎,没一个善茬儿。” “武帝为此大失所望,满心被欺骗的怒火,直到他在后宫见到了一个被贵妃欺负的小可怜,原本想着帮她一帮,没成想却听见她心里边还在骂他——娶这么多女人,早晚有天马上风?” “武帝被气笑了,朕倒要叫你看看,朕到底会不会马上风!” “故意点了这小女人到他身边,周围后妃妒忌的眼睛都绿了,结果她心里想的却是呜呜呜那盘菜真好吃,我还要再来一口?!” “他把这小女人带到了身边,就是想知道,她到底还有多少可爱的小心思?” “这一日,侍奉的近侍险些被吓死,他们向来尊贵傲慢的陛下居然会跪下身去,温柔小意的求一个小婕妤吃药……” 嬴政:“……” 其余人:“……” 注重身体健康的嬴政:“谁生了病还敢留在朕周围,想把病气过给朕吗?知道妨碍朕长生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吗?!” 注重身体健康的朱元璋:“咱生病的时候你衣不解带的伺候着都未必会被打动,你病了不赶紧挪出去,还等着咱伺候?你是哪个啊?!” 李元达:“虽然但是……” 李世民幸灾乐祸的接了下去:“男主是刘彘哎!” 众人安寂了几瞬,继而齐声欢呼:“好哎!!!” 刘彻面无表情的揉了揉太阳穴:“靠这就想攻略刘彻?” 笋人们异口同声:“彘儿,你不懂爱情!” 刘彻冷笑一声:“是你们不懂刘彻!” “后妃有两幅面孔,刘彻不会大失所望。” “因为他曾经也是皇子,他的母亲和姨母曾经也是宠妃,他也曾经是那些乖巧面孔当中的一个,所以他当然也知道,今时今日自己面前那些乖巧的面孔之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和机窍。” “皇后道貌岸然,贵妃心狠手辣,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又没有伤害到他的切身利益,无所谓。” “你喜欢的猫抓伤了过路的人,你会把它打死吗?” “后妃有两副面孔带给刘彻的震动,还不如你咒他马上风来的大——后妃道貌岸然害的是别人,你搁这儿咒朕会死在床上,你脖子很铁啊?” “还有这个突如其来的本领……” 刘彻挠了挠头:“别人我不知道,但是刘彻——得到之后,短时间内他肯定是没心思往后宫跑了。” 后宫有什么? 女人,孩子。 说的直抒胸臆一点,就是女色跟亲情上的慰藉。 都是他消磨时间的玩意儿。 新的刺激点出现之前,还算是有点兴趣。 但他这会儿能听见别人的心声了——这是多有意思的事儿啊! 有这项本领,谁还想玩女人啊! 他问李元达:“你要是能听见周围人心里的声音,你还会进后宫?” 李元达愣了一下,忽然兴奋起来:“这不得去前朝见见人,再让武将们聚在一起喝喝酒吗?!” 他问李世民:“你要是能听见周围人心里的声音,你还会进后宫?” 李世民呆住了,回神之后,雀跃道:“这,这可以跟承乾和青雀、小九他们神交啊——哪里还怕父不知子,生出后来的龃龉来?!” 他问朱元璋:“你要是能听见周围人心里的声音,你还会进后宫?” 朱元璋怔了一怔,畅想其中,下意识道:“那不得去前朝嘎嘎乱杀……” 刘彻又问嬴政:“你要是能听见周围人心里的声音,你还会进后宫?” 嬴政怔了一怔,畅想其中,忽然激动起来:“——赵高跟胡亥死定了!” “所以说,”刘彻耸了耸肩:“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谁有兴趣搭理后宫一个女人在想什么啊!” 287 第 287 章 刘老登大舞台2 这原本该是平凡的一天。 昨夜乃是十五, 月圆之夜,原本皇帝是该往椒房殿去陪伴皇后的,偏生贵妃却在这时候打发人过来, 道是身体有些不适。 皇帝情知她是在借孕邀宠, 然而终究还是惦记着贵妃腹中之子, 是以便在忙完朝政之后,乘坐御撵往王贵妃宫里去了。 贵妃在皇后面前行事张狂,皇帝先前也有所耳闻。 他问皇后,皇后不过一笑置之:“贵妃年纪还小, 何必拘束她?” 并不口出恶言。 皇后自己都不作声, 皇帝就更懒得管这闲事了。 至于贵妃在外如何跋扈,这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知道, 在圣驾面前,贵妃向来婉顺娇俏, 即便偶有刁蛮之态, 也无非是床笫之间的缠绵情趣,但凡他稍稍表露不快, 贵妃都知道见好就收,继而小意低头, 温柔又乖巧的将那一页掀过去。 皇帝也是人, 也会累。 前朝有处理不完的朝政,回到后宫, 就想找个漂亮又听话的女人伺候自己——贵妃能把这事儿做好, 那就够了。 至于别的, 关朕屁事啊! 晚上到了贵妃宫里,王氏一如既往的娇俏,笑吟吟的迎上去, 娴熟的挽住他的手臂。 到了内殿,里边早就准备好了皇帝喜欢的菜肴,点的香也是他喜欢的,王氏又使人去将三皇子抱出来:“有日子不见,他也惦记父皇呢!” 皇帝其实也想儿子。 刘家的天子虽然凉薄无情,但对待自己的骨肉,好歹还是有几分温情的,尤其皇帝诸子都还年幼,无法对他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威胁,正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 是以即便他虽然向来最为宠爱看重长子,却也不会将其余儿子都当成路边的石头,吝啬于施舍目光。 王氏有宠在身,有立住了的两岁多的儿子,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又有贵妃这样仅次于皇后的尊位,日子真是再圆满不过了。 只是人都是不知足的,即便拥有的这么多,她也难免会想,要是能多一点,再多一点呢? 王氏知道,陛下是不会废掉皇后,将自己扶上后位的,而自己的三皇子虽然也得陛下的疼爱,但却与皇长子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她同皇后之间的差距,难道就仅限于此吗? 皇帝抱着两岁的稚儿,笑容满面的哄着他写字。 可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什么写字啊,胡乱在布帛上画了两笔,便将手按在了砚台上,继而尖笑着将沾满墨汁的小手印在了父亲衣襟上。 皇帝不以为意,抬手轻轻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笑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 侍从们低着头快速的退到了偏室,迅速取了更换的衣袍在手,只是见皇帝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只垂着头,毕恭毕敬的侯在一侧。 王氏手里攥着一只拨浪鼓,小心的觑着皇帝神色,选在她以为合适的时机,娇声开口:“这小子的天资却比不过皇长子殿下,不开窍呢,倒是有些像我和他舅舅,脑袋笨,打小就不好读书……” 说到此处,却是一顿,面露黯然之色,继而又飞快的别过脸去拭泪。 皇帝逗弄着怀中小儿,笑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王氏忙将脸上泪痕拭去,眼睛却仍旧红着:“妾身只是觉得有愧于陛下。” “妾身出身微贱,却蒙受天恩,得到贵妃的尊位,连同妾身的兄长,也被加官进爵,这是多么隆重的荣耀啊。” “只是妾身的兄长却不争气,连大将军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妾身每每想到此处,都深觉有负天恩,实在是没脸见您。” 王氏口中的大将军,便是皇后那战功赫赫的胞弟,同样出身微末、却以军功跻身朝堂的魏大将军。 皇帝听完哈哈笑了两声:“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你那不争气的兄弟,的确比不过大将军一根头发!” 王氏:“……” 王氏原本是想以退为进,乞求陛下给自己兄长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的,没成想陛下顺水推舟,叫她当胸中了一箭,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好生难受。 只是她能侍奉皇帝几年,到底还是有一些心得的,皇帝拒绝过的事情,不要再提第二次。 即便他拒绝的时候脸上带笑,看起来根本没有生气。 皇帝不愿接这一茬儿,王氏也就没再开口,马上就乖巧的转了话头:“妾身叫宫里的乐师编曲,排了几支舞出来,陛下要不要赏脸瞧瞧?” 皇帝怀里抱着三皇子,微微侧一下脸 ,朝她笑了一下。 王氏见状莞尔,拍手示意近侍传舞女们前来献舞。 第二日晨间,皇帝坐起身没多久,王氏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帷幔外。 内侍将夜间安寝时的帷幔挂起,王氏近前来亲自侍奉皇帝穿衣,又吩咐宫人们赶紧送洗漱的温水过来。 皇帝有些不适的皱了下眉,眼睛短暂闭合,复又睁开:“你有身孕,这些事叫侍从们去做吧,不必如此劳心。” 王氏笑道:“妾身想多为您做一点事。” 就在此时,另一道声音同时落到了皇帝心里。 “我宫里的侍从来做,跟我亲自来做,这怎么能一样呢。” 皇帝怔住了。 心下惊诧,脸上倒不显露,他挑起眼帘,目光审视的觑着王氏。 王氏刚从宫人手里接过皇帝的腰带,正要替他系上,转过脸来迎上他的视线,不由一惊。 她有些不安的叫了声:“陛下?” 与此同时,皇帝听见另一道声音在自己心底响起。 “陛下怎么这么看着我?” 紧接着又是几声。 “难道是我老了?” “先前有妊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反应,可这回不知道是怎么了,才几个月,脸上就开始生斑,难道是脂粉没有遮住,叫陛下看出了端倪?” 皇帝一直都没有做声,只是定定的注视着她,也因此耳听着那声音变得忐忑,最后转为惊恐。 “……我老了吗?” 最后一句结束,王氏眼底已经不由自主的蕴出了几分泪意,不同于昨日的做戏,此时却是真情流露了。 她终于怯怯的开口:“陛下……” 然而此时此刻,皇帝却没有半分心思分给面前的宠妃,随手将她拨开,高声呼唤亲信的名字:“石安!” 一个中年内侍快步近前,低眉顺眼道:“奴婢在。” 却听皇帝道:“前几日朕令你往上官家去赐药,事情可办妥了?” 石安连个磕巴都没打,便道:“回禀陛下,是奴婢亲手将您所赐药物交付到老侯爷手里的。” 皇帝神色冷凝的盯着他,果然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 “几天前的事情,陛下怎么忽然问起来了?” “难道这差事里边儿还有些我没搞明白的内情在?” “亦或者,是有人在陛下耳朵边上诋毁我当差不力……” 皇帝忽然间大笑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令人心悸,也打断了王氏和石安的想入非非。 当然没有人敢去问一句:“陛下,您在笑什么呢?” 所有人都如同木偶,亦或者是凝固了的蜡像一般,静默的伫立在原地,心潮翻涌。 而皇帝就在那目光无法触及到的浪潮声中,肆无忌惮的大笑出声。 众人由是愈发不安。 如此过去半晌,皇帝的笑声终于停了。 这位人到中年的帝王脸上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神采,眸子里更是绽放出迥异于先前的光亮,这简直就像是窥见了猎物的猛兽,兴奋的伏在丛林之间,随时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 他转过身去,有些不耐烦的吩咐侍从:“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侍奉朕更衣?!” 御前的侍从们以最快的速度反应了过来,飞快上前,动作轻柔却绝对迅速的替皇帝穿戴整齐。 后者没再说一句话,匆忙洗了把脸,连早膳都没用,便步上轿撵,往宣室殿去了。 王氏僵立原地,俏面煞白,强行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追上去叫了声:“陛下——” 皇帝头都没回,只随意的摆了摆手。 不知是示意她赶紧回去,亦或者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王氏看着远去的御驾,神情呆滞,半晌过去,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 皇后并不会逾越夫妻之间的界限,去试探皇帝在妃嫔处时如何,更不会越过君臣的本分,去窥探帝踪。 然而王贵妃在皇帝离开之后动了胎气,紧急传召太医,这消息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隐瞒皇后的。 皇后闻讯着实有些吃惊:“怎么就动了胎气?太医怎么说的?” 王贵妃也不是头一次有孕了,按理说不该这么不小心的。 侍从低声回禀:“太医给开了药,叫贵妃好生静养,切莫再有骤喜骤怒的情绪起伏了,如若不然,只怕不好呢。” “竟有这样严重……” 皇后微露诧异,沉吟几瞬之后,使人往贵妃处问候,待人回来,细细问过之后,终于道:“近来天气燥热,叫小厨房煮一碗酸梅汤给陛下送去。” 这是帝后之间的默契。 东西送到之后,皇帝若是有空,自然会往椒房殿来,亦或者令人传召,若是石沉大海,皇后也就知道该当如何处置贵妃的事情了。 只是却没想到,皇帝的确做出了反应,却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的。 亲信往未央宫去了一趟,带回了皇帝的命令。 他决定在未央宫举办一场家宴,后妃及皇子公主,乃至于要紧的外戚悉数都要到场,共庆良宵。 至于宴席的筹备工作,便理所应当的交付到皇后手中去了。 皇后静静的听亲信说完,细长的眉毛不由得蹙起一点,几瞬之后,又平静无澜的松开:“知道了。” …… “我说刘野猪,你就不担心啊?!” 空间里其余人都有些心焦。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局的难处不在于武斗,而在于文争。 这并不是他们擅长的事情。 而众所周知,刘彻的难缠程度,在历朝历代都是排的上号的。 这家伙最擅长搞无差别攻击…… 且从来不会把舆论放在心上。 在发疯的道路上,甚至于比朱元璋走得更远。 尤其现在的刘彻并非是初出茅庐时候的愣头青。 三十八岁的刘彻,正处在一个帝王最富有攻击性的时候。 能够钳制他的太皇太后窦氏和皇太后王氏都已经薨逝。 元老功臣逐渐凋零,无法对他指手画脚。 正当盛年的天子重用外戚,北上扬鞭,打出了漂亮的匈奴反击战,人望几乎可以比拟太宗孝文皇帝。 身强体健,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 要说短板,大概也就是封建迷信…… 但有了能听到身边人心里话的金手指之后,栾大之流的上进之路就被堵的死死的了。 这他妈纯纯一个五边形战士,要怎么去战胜他? 向来宴无好宴,这场突如其来的,面向后宫乃至于外戚们的宫宴,让空间里几人同时感知到了危险。 只有刘彻面露茫然,发出了灵魂三问:“啊?战胜他?我为什么要战胜他啊?” 李元达愣住了:“天下岂有三十年之太子?你别忘了,他能活到小七十啊!” 刘彻:“可他能听见身边人的心声哎!” 朱元璋急道:“那不是更可怕吗?” “这不是大好事吗?” 刘彻茫然道:“巫蛊之祸发生的原因,就是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这会儿我想什么他都能知道,还能出什么岔子?” “啊这?!” 李世民听得呆住:“难道你敢保证,你在他身边的时候,心里便不会产生任何叫他感觉危险的想法?!” 刘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老兄,你是不是没被你爹爱过啊?” 李世民:“……” 李世民勃然大怒:“什么?!这根本就是危言耸听!我爹当然也是在乎我的!!刘野猪我警告你不要乱说!!!众所周知,我们李家向来父慈子孝!!!!” 嬴政赶忙把他拉到一边儿去:“你先冷静一下……” 288 第 288 章 刘老登大舞台3 嬴政拽着李世民往旁边去。 那边厢, 刘彻展开双臂,叫侍从们近前为他更衣,同时语气缅怀的开口。 “对我来说, 他首先是父亲, 其次才是皇帝。” “我很小的时候, 他就像所有民间的父亲一样, 让我骑在肩头, 亲自教导我读书写字, 七岁那年, 将我册封为皇太子,为我选聘良师。” “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见一见我, 问我这一天学到了什么, 过得好不好。” “到他薨逝前夕,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但是忧心我为东宫钳制,还是强撑着为我举行了冠礼……” “他是个很好的父亲,也是个很好的皇帝。”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我一直都倾尽所能的模仿他……” 刘彻语气唏嘘道:“因为我是刘彻,所以我当然也该知道,在他心里, 现在的我——他的长子, 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 我又怎么忍心叫他失望,又怎么会担心自己会输?” 空间里的其余人为之缄默。 最后,还是嬴政缓缓开口:“此一时,彼一时了。” 父子之间的感情, 是非常微妙的。 扶苏出生的时候,自己难道不是由衷的欢喜吗? 李世民册立李承乾为皇太子的时候,难道不是真心实意? 但是做父亲的活的太久了,做儿子的成长的也太快了,双方难免就会发生摩擦,继而产生碰撞。 想到此处,嬴政不由得顿住了。 他想起了刘彻先前所说的话——巫蛊之祸发生的原因,就在于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这会儿我想什么他都知道,还能出什么岔子? 仿佛,也有些道理啊。 …… 皇帝的兴奋状态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 自从确定自己静下心来之后,就能够听到自己身边人的心里话,皇帝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礼包击中心房,兴奋雀跃到几近昏厥——以至于把王贵妃和她腹中的皇嗣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回到了未央宫,同时疯狂的进行着头脑风暴。 接下来该见见谁呢? 自己倚重,破格擢升的中朝官员们? 还是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 或许可以从诸侯王处下手。 听说淮南王跟衡山王那两个老杂毛都很不安分,屡有怨望之言发出——天杀的王八蛋,不就是我爷搞死了他们的爹吗,多大点事,怎么到现在都看不开? 得想个法子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回头问问太常,看这段时间有没有跟高皇帝相关的日子,转头大肆操办,再让诸侯王往来长安。 推脱年纪大了不便出行也没事儿,可以让王太子来啊。 左右这二人有了春秋,王太子皆是盛年,这个岁数,已经可以参与到王国的要紧事务当中去了。 叫他们在自己面前坐一坐,效果并不比那二人来此差多少。 也可以借机敲打一下其余诸侯王,叫他们知道虽然远在封地,但他们的小心思,朕都一清二楚,以此震慑他们。 如是倘若真的需要与淮南和衡山作战,只怕他们也不敢首尾两端了。 天呐! 昊天上帝当真爱护朕! 竟然赐下这样的神兵利器! 果然我就是上天之子、宇宙的中心! 皇帝踌躇满志,自信爆表,毕竟他这辈子主打的就是一帆风顺。 妈是宠妃,爹又疼爱,小孙子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七岁做皇太子,十六岁当皇帝——你就说他该不该膨胀吧。 虽然亲政之初也遇上了点波折,但那点波折之于他,也的确是个恰到好处的磨砺,没几年老太太去了,他头顶的封印彻底没了。 着手开始准备打匈奴,紧接着就把魏大将军和他那天纵之才的外甥给刷出来了…… 他爷没能干成的事儿,他干成了,他爹心心念念披上铠甲想干的事儿,他干成了。 就说他该不该膨胀吧! 皇帝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朕就是最牛批的存在,就是天下的中心,宇宙就是因为朕而存在的! 这会儿突然天降金手指,就更加坚定了他的这个念头。 皇帝心里边敲定了主意,回到未央宫之后,马上就按部就班的开始召见要臣。 先把太常叫来,开门见山的令他找一个可以团聚诸侯王的日子出来:“朕久不见宗亲,实在思念。” 太常早就习惯了这位陛下的跳脱,心说陛下此举只怕是意在淮南王,脑子一转,马上提议要搞一个纪念高皇帝诞辰××周年的活动。 淮南王这一支的祖先乃是淮南厉王刘长,也就是高皇帝的幼子,当今天子祖父的幼弟。 对待这样一支与皇室渐行渐远的宗亲来说,把先帝亦或者孝文皇帝搬出来都欠缺点分量,非得是高皇帝才能一锤定音。 紧接着太常都没等皇帝发话,就很上道的表示要跟宗正寺联手承办这次活动。 先有高皇帝压阵,再有宗正做辅,除非淮南王马上就高举旗帜说自己非刘氏子孙,自取死路,否则就算他看中央朝廷再不顺眼,也得捏着鼻子往来长安。 皇帝对太常的表现很满意。 人都有私心,他当然不指望朝臣个个儿一心为公,能领会上意把事情办好,这就足够了。 此事就此敲定,他又传了几个亲信过来叙话。 彼时的皇帝,正处在人生的盛时,头脑敏锐,后顾无忧,他的心腹要臣们远还没到要给自己寻求后路的时候,是以几乎都轻松地过了关。 直到皇帝收到了皇后遣人送来的酸梅汤。 这时候他才知道:“贵妃动了胎气,什么时候的事儿?” 近侍小心翼翼的回禀:“就是今天上午,陛下起驾之后。” 皇帝不由得皱起眉来。 也没怎么着她啊,居然就吓成这样。 又想起昨晚贵妃的试探来。 更不高兴了。 你兄弟是那块材料吗,就想让他跟大将军争锋! 怎么说出这话的! 御座之上沉吟良久,倒是将思绪从在朝的官员们身上转到了外戚这儿。 他人到中年,膝下诸皇子渐渐长大,尤其是皇长子,身后已经有了不容小觑的一派势力,而除此之外,其余皇子的母亲和外家难道就没动过心思? 倒不如趁此良机,聚到一起分辩个清楚。 这才使人往皇后去递话,叫她代为操持今晚的宫宴。 …… 王贵妃的遭遇,辗转传到了后宫其余嫔御们的耳朵里。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但是能叫王贵妃动了胎气,此后未央宫却连丝毫的宽抚都没有赐下,便可窥知一二了。 二皇子的生母唐婕妤向来温诺,极少掺和这些事情,听说之后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告诫身边的侍从们闭紧嘴巴,不要出去胡言乱语。 反倒是在她之后,几个年轻的妃嫔有些心浮气躁。 贵妃可不是好相与的,从前没少给她们气受,这回要真是倒了,且有的说道呢! 周若冰这个五品才人既无心去想贵妃——品阶上差得远呢,更别说贵妃有三皇子,即便真的倒了霉,也要强过她许多,也无心去跟人抱团取暖。 有一说一,皇后处事还是很公允的,抱团拿不到什么好处也就罢了,反倒容易生事。 她愁的反倒是眼前的事儿:今晚上的宫宴穿什么啊? 侍奉她的婢女翻箱倒柜的找:“您好不容易有机会面君,可得穿的鲜亮点,不然陛下怎么瞧得见?” 周若冰只想叹气:“要瞧见早瞧见了,还能等到今天?又不是没侍奉过陛下。” 能得宠的话早就得宠了,哪至于一天天的在寝殿里闲的抠脚啊。 “呸呸呸!” 宫女道:“别说丧气话呀,才人的运道,还在后头呢!” …… 数以百计的烛火将未央宫的偏殿映照的灯火通明,也让列位来宾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变化,都暴露无遗。 皇帝是卡着时间到的,入门之后,便听殿内山呼万岁,放眼去看,尽是一片低垂的头顶。 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味,神情含笑,往御座上去落定。 皇后跪坐在侧,身边是八岁的皇长子。 在她的下首处,是神色稍显苍白、眉宇间隐约透着不安的王贵妃。 皇帝见她如此,不由得显露出几分怜色,近前去握了握她的手,只觉指尖发冷,不由皱眉:“怎么手这样凉?” 拉着她到自己御座旁坐下:“到朕这边来。” 王贵妃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声音都平添了几分哽咽:“多谢陛下关怀……” 皇帝见状便笑了起来:“朕今早临时有事,走得匆忙,怎么,真把你吓着啦?” 王贵妃提了一整日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下去,抬手轻推他一下。 不重,是撒娇的意味。 又娇娇的吸了吸鼻子:“不只是妾身,连三郎都被吓坏了呢。” 皇帝哈哈一笑,遂伸臂去唤三皇子:“是吗?来,到父皇这儿来!” 那稚儿迟疑着看了看身边的保母,在后者低声催促之下,跌跌撞撞的往父亲那儿去了。 殿中众人下意识扭头去看魏大将军,却见后者神色如常,对这一幕恍若未见。 再看皇后,也是稳若泰山。 难免在心下唏嘘感慨,怪道人家能扶摇直上,坐稳当下的尊位呢。 不说别的,只说这份定力,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皇帝在短暂的父子柔情之后察觉到了几分不妥。 平日里跟皇后冷淡些倒是没什么,疼爱别的皇子也无妨,他知道皇后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但是今日在这儿的不仅仅只是皇后,还有皇长子。 那孩子才八岁,心智未必如同皇后一般成熟。 在他面前与王氏亲近倒是没什么,但是叫三皇子越过他到自己身边,就有些过分了。 皇帝对这儿子生出了几分歉疚,马上转头去寻他,却见那小小少年此时正端坐在母亲身边,若有所觉,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先是一愣,继而唇角弯起,灿烂一笑。 皇帝也不由得笑了。 王贵妃瞧见,便也跟着微笑起来,用帕子擦了擦刚刚溢出来的泪,柔声道:“皇长子殿下可别吃弟弟的醋,陛下只是怜惜三郎受了些惊吓……” 皇帝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却听长子彬彬有礼道:“贵妃娘娘说笑了,我是长兄,三郎是幼弟,关心爱护他都来不及,怎么会妒忌他?” 皇帝眉头骤松。 然后就听好大儿在心里雄赳赳气昂昂的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能不知道?我爹最爱的可是我,嘿嘿!” 皇帝:“……” 你小子! 他听得笑了,干咳一声,朝儿子招了招手:“你也过来。” 长子语气轻快的应了是:“是!”然后麻利上前,坐到了皇帝身边。 心里边儿:“就说我爹最爱我了,他才舍不得我受委屈,嘿嘿!” 皇帝:“……” 熨帖又有点别扭…… 真是让你肉麻死了! 感受着身边忽然多出来的热源,他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大腿被儿子的靠过来的腿蹭着,莫名的有些痒。 想让他往边上挪一点,转头又对上了这小子亮闪闪的眼睛。 到嘴边儿的话又给咽下去了。 遂扭头向另一边的王贵妃:“你往边上挪挪。” 王贵妃:“……” 王贵妃委屈又气恼,但是不敢不听。 只能在心里抱怨:“陛下怎么总是这么偏心那个小崽子!” 皇帝还没来得及在心里边儿皱眉,就听身后传来一句“我爹让王贵妃挪开了嗳!”。 紧接着是热烈又直白的表白。 “他好爱我!” “爹我也爱你!!!” 皇帝:“……” 头皮发麻,又有种诡异的舒畅感。 一时之间,他居然都有点不敢回头了。 你小子跟谁学的啊,小小年纪,居然这么油嘴滑舌?! 289 第 289 章 刘老登大舞台4 皇帝被儿子这**又大胆的表白搞得颇不自在。 倒不是惊诧于儿子居然这么信任自己, 而是他这表达,未免也太过于直观,也太过于毫无遮掩了。 换言之, 皇帝只是不适应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 并不是不适应被爱。 毕竟他打心眼里觉得, 我就是宇宙的中心, 全天下都该爱我! 什么, 你不爱我?(变脸)(勃然大怒) 干死你!(腰斩)(弃市)(夷三族) 不爱我的人死掉了——(顾影自怜)(踌躇满志)全天下果然都爱我! 短暂的别扭之后, 皇帝很快适应过来, 正襟危坐,轻咳一声,手扶在儿子肩膀上叫他也坐正, 继而便转头如往常行宴时一般向皇后道:“今日之事, 皇后做的很妥帖。” 这说的是皇后对贵妃的关照。 皇后不动声色的瞥一眼下颌明显收紧了的王氏,心下暗叹,脸上却是恰到好处的恭谨:“贵妃身怀有孕,再如何小心对待,也不为过。” 皇帝却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 “只是这样一点波折都禁受不住, 王氏如何还能够长久呢?” 皇帝心下微动,再一侧头,果然见贵妃正半拉半抱着小脸上一片茫然、又夹杂着几分不安的三皇子, 神情晦暗。 先前出言传召三皇子过去的是他, 中途又叫了皇长子过去的也是他, 可是皇长子行动起来明显要比才刚两岁多的三皇子麻利,贵妃占据了一边儿,他占据了另一边儿,这下子叫三皇子去哪儿? 到母亲身边去, 好像也失去了天子传召往近前来的本意。 硬往前凑,依据皇帝表露出的对皇长子的看重,大概率会自取其辱。 王贵妃怎么能不恼怒! 她要给皇长子挪地方,她的儿子也要主动对皇长子退避三舍,退退退,碰上皇后母子,难道她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皇帝觑着王贵妃脸上极力遮掩的不快,心头陡然间生出几分石破天惊般的明悟来——都是一样的。 就像他做皇子的时候,母亲和姨母会倾尽全力将栗姬母子拉下高台一样,风水轮流转,到了他的儿子们为皇子的时候,局势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从前先帝在的时候,他承欢膝下,听先帝温声嘱咐:“要好好照顾你的弟妹。” 那时候他还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先帝也曾经经历过与梁王的争端,怎么会奢求儿子们之间生出真挚的手足之情? 可是时移世易,现在他懂了。 做父亲的诚然无法一碗水端平,但是也的确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自相残杀。 之前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是因为诸皇子尚且年幼,且稍大一些的二皇子同他母亲一样温诺,但王氏显然与二皇子的生母唐婕妤不一样,她是有心去争一争的。 这才是她为娘家兄弟索取官爵的缘由所在。 皇帝并不会因此觉得王贵妃该死,想更进一步,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他只是觉得,这女人有时候真是蠢得可爱…… 正思忖间,忽然听见有个软糯的孩童在自己耳边怯怯的叫了一声“父皇”。 循声看去,却见到了坐在皇长子身边的三皇子。 旁边的小内侍苏文低声道:“皇长子殿下使人将三殿下抱过来了。” 皇帝心下微动,目光落在长子脸上,却见后者正从面前的桌案上捉了一只橘子,三两下剥开之后,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儿。 心里叫一句:“好酸!” 脸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被酸倒了牙,果断的掰了一瓣儿给三皇子嘴里塞上。 “嘿嘿,老弟,你也来尝尝!” 皇帝:“……” 皇帝强忍着扶额的冲动,倒是没有阻拦。 三皇子这会儿已经长牙了,嘴巴里边儿有了东西,下意识就咬一下,酸水儿迸发出来,那滋味儿实在不好受。 他嘴巴扁了扁,嘴巴里边的那瓣橘子吐出来,眉毛都聚成了一团。 早在儿子被接过去的时候,王贵妃就开始着急了。 毕竟皇长子这会儿也才八岁,还是不懂事的年纪,而她的儿子更小,才两岁多。 这要是有个万一,又该如何是好? 这会儿看儿子吃橘子被酸到,小脸儿表情都变了,王贵妃的心也跟着抽紧了,一扭头吩咐照顾三皇子的保母:“皇子倦了,还不快去把他接回来?” 皇帝却笑着问长子:“怎么把三郎接来了?” 刘彻单手搂着那小孩儿,也笑道:“天子言出必践,怎么能失信于人?” 皇帝听得失笑,同王贵妃道:“他们兄弟俩在一处也好,难得有个机会可以亲近亲近。” 保母迟疑着停住了动作。 王贵妃简直都要急死了:“陛下!” 语气里不由得带了几分埋怨,察觉到之后,她强行将其扭转成了娇嗔:“皇长子殿下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好劳累他照顾三郎?” 更别说刘家的天子向来喜怒无常,不必说远的,单说先帝,为太子时不也忽然发癫,抡起棋盘来把吴王太子砸死了?! 要是皇长子也忽然发这么一个癫,王贵妃只怕自己也要跟着发疯! 皇帝脸上尤且在笑,但目光倏然间冷了下来。 他其实并不介意贵妃的野心,但是他很介意贵妃心里对先帝的不敬! 虽然我爹的确发过癫,的确抡起棋盘把吴王太子砸死了,但是你不能提,提了就是诋毁和不敬! 我不管我爹就是最棒的! 只是还没等他表露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刘彻就半搂着三皇子,笑吟吟的开了口:“贵妃娘娘无需忧心,还有父皇和侍从们在这儿呢,出不了差错的。我为长兄,这时候不去照拂幼弟,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心里边又有些无语:“就这个心理素质你跳什么跳啊,我还能当着我爹和这么多人的面害死自己的亲弟弟不成?” “先帝忌惮梁王,是因为后者兵多将广,封地富庶,就你这个脑子,怕也生不出多聪明的孩子,我忌惮三郎什么啊?” 再瞅瞅面前的小孩儿:“嘿,是挺漂亮的!贵妃脑子不行,脸蛋儿还是很抗打的,瞧把我弟生的多俊俏!” 皇帝一口气哽在喉咙,就此陷入到一种啼笑皆非的境地当中去。 这小子…… 他有些好笑的问长子:“我瞧着你好像同三郎十分投缘呢?” 刘彻理直气壮道:“我们是亲兄弟啊,怎么会不投缘?” 来日诸王分封,同父的兄弟占据要地,打破头肉也是烂在自家锅里,否则兄弟阋墙,淮南王难道不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自太宗孝文皇帝起直到本朝,整整三代帝王,都没有把淮南啃下来! 不是装的,刘彻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无需控制自己的思绪和想法,他也不怕皇帝知道。 我还不知道我自己吗! 皇帝听着这近在咫尺的儿子的心声,忽然间有种雷霆入耳的震颤感,又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萦绕心头——这孩子才八岁啊,居然就能了悟到这样的道理了?! 且这小子好像真的就是有一种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豪气和倨傲,自信他一定会是最后的胜者,甚至于都已经开始以最后赢家的身份考虑如何对待自己的兄弟们了。 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之于他,不仅仅是竞争对手,也是稳定天下的重要资源。 七王之乱的时候,皇帝只有两岁,当然无从得知战事的胶着和天下大势。 但是当他渐渐长大,先帝也好,太傅们也好,都不可避免的会将那场战役的细节讲述出来,希望以此将他们的经验和教训灌输给自己这个后继之君。 而待到太傅们离去之后,书房里只留下父子二人的时候,先帝郑重其事的告诉他:“不要用当下的眼光去看待过去的事情!” “秦始皇帝废黜分封旧制,以郡县统辖全国,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且以真正长远的眼光来看,刘氏以后也一定会走上这条道路,但在当时……事实证明,彼时的确不是践行郡县制的时机。” “而此时此刻,即便经历了七王之乱这场令刘氏天下动了元气的战祸,我也仍旧认为,高皇帝建国之初,分封刘氏戍守各地是对的!” “不同的皇帝有不同的使命要去完成。” “高皇帝稳定天下,拔除了异姓王,令刘氏占据毋庸置疑的统治地位。” “吕后分封诸吕,没有让各地藩王真正发展起来,她死后功臣集团清算诸吕,重新洗牌。” “太宗孝文皇帝将齐国这个最大的封国分割,击碎了刘氏内部对我们最有威胁的封国。” “彻儿,不要只看到宗室的坏处,也要知道他们的好处。” “发起七王之乱的是刘氏,但艰苦奋战,拼尽一切给朝廷创造了良机的,难道就不是藩王?我忌惮过你的叔父,但是在紧要关头,我们还是兄弟……” 皇帝刚听到这一席话的时候,还曾经有过迷惘,但是此时此刻,自己只有八岁的儿子,却无师自通的悟到了这个道理! 皇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心想:“老子我果然是宇宙的中心!” 不仅我堪比三皇五帝,我儿子也堪比三皇五帝! 天啊,我怎么这么牛批! 他心里边忽然涌现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且浮现出来之后,便按不下去了,先前的诸多考虑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紧盯着面前的长子,皇帝忽然叫了声:“据儿。” 刘彻抬头露出甜妹笑容:“怎么啦父皇?” 皇帝意味深长道:“你想不想当皇太子?” 刘彻连迟疑都没有,就给出了肯定答案:“想啊!” 心说“我爹要封我做皇太子吗?果然他好爱我!” 皇帝被这小坏蛋哄得心花怒放,却故意沉下脸来:“知道皇太子意味着什么吗,你就敢答应?!” 刘彻嘴里心里说的一毛一样:“父皇爱我,怎么会害我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想干就干,一边笑,一边顺手拍着王贵妃的肩膀,环视周遭道:“没错儿,朕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为了宣布这个消息!” “——朕打算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尔等以为如何啊?!哈哈哈哈哈!” 290 第 290 章 刘老登大舞台5 外戚们得到传召, 今夜入宫,心里边难免盘算,这又是为了怎么个由头?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还是皇室发生了喜事, 亦或者, 是陛下的又一次心血来潮? 类似的事情, 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毕竟人尽皆知, 他们这位陛下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特别爱玩闹。 诸外戚当中, 真正成了气候的,其实也就是皇后的外家魏氏一族。 魏大将军是国之柱石,冠军侯功盖三军, 而除此之外, 一皇子的外家宋氏一族不过是太常寺的寻常官吏,三皇子的生母王贵妃的母家,还不如宋家人呢! 至于四皇子就更别说了,生母甚至于只是永巷的一个宫人,出身寻常农家, 父母虽然因为皇子外孙而得到厚赐,但至今无官爵在身。 魏大将军为人忠厚,行事谨慎, 凡是有可能触怒到天子的事情, 他绝不沾染, 更不会窥探内宫之事。 反倒是冠军侯幼年时寄居宫廷,心思活泛,胆大心细,隐约窥到了几分端倪。 即便如此, 脸上也是不显山不露水。 而其余几家当今后妃的外戚,显然就没有如同冠军侯这样的门路了,进宫之后堪称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满脸乖巧的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当鹌鹑。 这会儿御座之上,皇帝一个惊雷扔出来,道是要立皇长子为储,却是直接把所有人都炸翻了。 皇后饶是一贯沉稳的性子,此时也不禁面露惊色,刚刚还说着话呢,怎么忽然间就定下来了? 遵循礼制,她便要起身推辞几句,然而王贵妃的反应来的更快更急:“陛下!” 倘若皇后的心情是惊喜与错愕,那王贵妃心里边就只有委屈和不平了。 虽然早就知道皇帝在诸皇子之中最为宠爱皇长子,但是之前也没有流露出马上就要册封他的迹象啊! 眼见着她的三皇子就要长大、开始读书,可以同皇长子一较高下了,怎么偏就在这时候立了皇太子? 居然还是拍着她的肩膀宣布了这个消息! 太过分了——陛下你这是把别人的棺材挪到自己家里哭啊! 她不服气!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皇帝的确有那么一个瞬间小小的讨厌了一下自己刚收到的金手指。 因为这东西在让他窥知众人心声,无往而不利的同时,也极大的缩短了他对于蠢人的忍耐性! 知道那是个蠢人,跟事无巨细的知道她有多蠢,这完全是两码事! 他跟王氏其实没有那么多精神上的交流——王氏容貌绝丽,能歌善舞,风情曼妙,服侍的无微不至,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虽然以她的头脑,早晚都会做出蠢事来,亦或者因为容颜老去而失去爱幸,但原先他以为这个结果会在几年后到来。 而不是通过这个金手指,详细又具体的叫他知道这女人蠢的一佛升天一佛出世,厌恶到不愿再看见她! 王贵妃又是气恼,又是委屈,只是知道皇帝的性格,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大吵大闹,只是用那双桃花眼含着眼泪,梨花带雨的看着他。 皇帝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只是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贵妃累了,送她回宫歇息去!” 话音落地,近侍的宫人们便躬着身快步上前,半是搀扶,半是强迫的将王贵妃带起向外,后者眼睫挂泪,满脸都写着惊愕和难以置信。 三皇子年纪尚幼,有些胆小,眼见着母亲被人带走,不禁面露不安之色。 刘彻见状,便笑着宽抚他道:“贵妃身体不适,回去歇着了,别怕,你瞧——” 他指给三皇子看:“照顾你的保母们都还在这儿呢。” 三皇子由是稍稍宽心。 而大殿之下,盖侯王信似乎没有察觉到贵妃的不幸遭遇,已经越众而出,行礼拜倒:“储君,国朝之本也。无储不足以定人心、安当世。皇长子据乃中宫所出,身份尊贵,天资粹美,臣盖侯信奏请陛下为天下大事计,册其为储!” 殿中其余人难免暗地里嘀咕,盖侯平日里看起来浓眉大眼的,没想到也是个奸诈之徒,嘴巴一张,就抢了拥立之功过去。 还有人暗地里鄙夷,想当初皇太后在时,王家何其之盛,不想今时今日,盖侯这个皇太后的兄长,竟然也要去做魏氏的马前卒了! 王信却不在意这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如是,而到了后宫,不也是一朝皇后,一朝外戚? 这已经不是王氏可以逞凶的时候,再不赶紧趁着皇帝外甥还在,赶紧寻个靠山,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王家被踢出外戚队伍,就此泯然众人? 太皇太后在时,窦家何等煊赫,他这个太后的弟弟见到窦彭祖还要点头哈腰,如今太皇太后薨逝不过十余年,窦氏一族在哪儿?! 连出入宫廷的资格都没有了! 不赶紧跳上魏氏的马车,难道是等着做下一个窦氏吗?! 不管心里边怎么想,在皇帝表露出立储的态度,又有盖侯牵头之后,其余人断然没有置若罔闻的道理。 原因无他,因为他们都是外戚。 皇长子乃是皇后所出,又是诸皇子最长,不立他,该立谁? 你们都是皇子的外祖抑或舅父,这时候缄默不语,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大逆不道! 众人齐齐拜倒,声援盖侯,唯有魏大将军与冠军侯因为出自皇长子外家,不便言语。 皇后终于柔声将推谢之语说了出来:“陛下厚爱,只是据儿尚且年幼,恐怕难当大任……” 心里却是奇怪:“先前却看不出陛下有立储的意思啊。” 皇帝笑眯眯的瞧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一眼,同她道:“朕做皇太子的时候,连八岁都没有呢!” 皇后莞尔:“据儿怎么能跟您比较呢。” 刘彻一手拉着三皇子,又有些好笑的看了皇后一眼。 这话可不对。 他心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要是一代不如一代,那大汉不就完啦?!” 皇帝伸手在他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 虽说跟皇后走程序推拉有点叫人不耐烦,但是听你这么一马当先毛遂自荐,怎么也叫人这么不舒服呢? 心里边嘀咕,他心情倒是很好,大手一挥,痛快道:“都起来吧,今个儿是家宴,不必行君臣之礼,立储之事,朕已经定了主意,诸位无复再言!” 皇后遂行了礼,重又退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皇帝则举杯向魏大将军:“你我君臣相伴多年,如今你的外甥做了我的太子,日后相伴的时候,还多着呢!” 魏大将军诚惶诚恐:“皇长子殿下先是陛下的皇子,其次才是臣的外甥。” 皇帝仰头将杯中酒饮下,摇头失笑:“仲卿啊仲卿,你这个人太老实,到现在还要称呼这小子‘皇长子殿下’吗?” 魏大将军坚持道:“礼不可废。” 皇长子殿下还没有得到册封的圣旨,身边人却开始以皇太子来称呼,这是狂妄又逾越的行径,并不可取。 皇帝心花怒放:就喜欢魏大将军这个忠厚劲儿! 老实,从不越矩,朕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人朕用着放心! 又一挑眉,举杯向他旁边英姿勃发的冠军侯:“朕今日大喜,那个刺儿头,也来跟朕喝一杯!” 冠军侯爽朗一笑,举杯道:“臣为陛下贺,为皇长子殿下贺!” 皇帝笑道:“但愿他长大之后,能有冠军侯三分的雄姿,朕也心满意足了!” 冠军侯神色一正,语气坚定,却不像魏大将军那样谦和内敛,不愿称皇长子为太子,而是单刀直入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大汉朝的储君,胜过臣千万倍都不为过!” 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皇帝心花怒放:就喜欢这刺儿头的直爽劲,一是一、一是一,从不遮遮掩掩! 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我是不是有点双标啊。 魏大将军老实,我喜欢。 冠军侯锋芒毕露,我也喜欢。 这两种性格明明风牛马不相及…… 再看看王贵妃那俊朗不凡,与妹妹有六七分相似的哥哥,正极谦卑恭顺的跪坐在一边儿。 皇帝嫌恶的皱起眉头。 这个朕就不喜欢! 好看也不喜欢! 不中用的东西,留在世上多碍眼! 陷入到短暂的自我怀疑当中。 朕是不是有点太难伺候了啊? 听听旁人都是怎么说的。 不易察觉的往儿子那边儿靠了靠。 发现三皇子隔在中间有点碍事。 把他提溜起来交给保母:“带他下去歇息吧。” 再往儿子那边儿靠一靠。 干咳一声,试探着开口:“大将军跟冠军侯……” 这话都没说完呢,皇帝就瞧见了儿子此时脸上的神情。 这小子生的像他,浓眉俊眼,只是因为年幼,还没有长开,脸颊又白又鼓,看起来像是刚出炉的包子,有种幼态的俊美,还带着点孩童的可爱。 这会儿他正跪坐在自己旁边,两手托腮,手肘支在桌案上,眼睛幸福的眯起来,包子脸都因为笑容挤成了一团。 “我舅舅真老实啊,永远都不会性差踏错,我就喜欢这种人!” “我表哥真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不过年轻人不就该这样吗,我喜欢!” “旁边……噢,旁边是王贵妃的哥哥,真是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令人生厌!” 皇帝:“……” 嗨呀,我就知道我怎么会难伺候呢! 看看、看看,这世界上跟我一样想法的人不是有很多吗?! 是吧,是吧?! 怀着一种知己相逢的心态,他用手肘拐了拐儿子,小声同他道:“你舅跟你表哥真是讨人喜欢,怎么看怎么顺眼——” 刘彻两手托着腮,酒逢知己,当下“嗨呀”一声,反手用手肘拐了他一下,雀跃道:“是吧是吧?!” 皇帝:“嘿嘿!”(托腮笑) 刘彻:“嘿嘿!”(托腮笑) 旁边神色复杂的皇后:“……” 欲言又止。 291 第 291 章 刘老登大舞台6 皇帝其实并没有抚育幼儿的经验, 即便他是在三十岁高龄的时候才拥有了第一个儿子。 那时候他正忙着拔高御史大夫的权位,用以制衡丞相,同时还要兼顾帝国的对外作战, 虽然欣喜于得子, 但真正照顾孩子的, 还是他的生母与侍奉的保母们。 但是就在今晚, 在听闻儿子的心声, 乃至于检验过这块真金之后, 皇帝忽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来——手把手的将一个天资聪颖的小儿调/教成一代明君, 这不比出去打猎好玩儿吗?! 冠军侯能栽培出来,没道理一代明君就不行啊?! 再则,这小子心里边的想法, 还怪讨人喜欢的, 搁在身边隔三差五的听听,不也很有意思? 又思忖着王贵妃的事儿。 他已经没有再去见这女人的意思了——短短一日之间,这女人的愚蠢就已经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他只是在犹豫,真的要让王氏继续抚养三皇子和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吗? 还是算了。 唯我独尊的天子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王氏本就愚蠢,失宠之后更容易走向偏激, 让她来抚育孩子,就是害了他们。 他对王氏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情谊,但是此时此刻, 尤其是在子嗣不丰的时候, 膝下的每一个皇子都弥足珍贵。 皇帝想到这儿, 忽然间问旁边的长子:“叫你三弟跟你一起住,好不好?” 皇后听见,都没来得及递个眼色过去,刘彻就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好啊!” 哥哥照顾弟弟, 这不是天经地义? 再说,皇子毕竟是皇子,衣食住行都有侍从们照拂呢,又无需他亲力亲为。 皇帝听得失笑的同时,却也听见了皇后心里的迟疑。 “这个傻小子,怎么敢大包大揽……三皇子如今只有两岁大,若是有个万一,算谁的?更别说还有王氏腹中之子,若三皇子她都保不住,难道就能保得住肚子里那个?” 皇帝心头猛地一突,被这话给点醒了。 王氏腹中之子也已经五个月了,又刚动过胎气,这时候不适宜再去刺激她的情绪了,即便真的打算将三皇子交给别人抚养,也该等她生产结束之后才行。 他微微颔首,摸了摸儿子的头,却没再提此事,只说:“该正经的给你选几位老师了。” …… 是日晚间,君臣畅饮直至深夜,方才兴尽而散。 皇后与儿子一道登上马车,往椒房殿去,直到这时候,才低声同他道:“贵妃和三皇子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了,我冷眼瞧着,这事儿怕得到贵妃生产之后才有眉目。” 又叮嘱他:“以后在你父皇面前说话,务必要三思而后行,三皇子虽然只有两岁,但也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了,他又不是没有外家,即便真的将他抚养长大,难道他就会认我为亲生母亲?” 皇后叹息着道:“依照王氏的性情和在后宫中的跋扈,一旦失宠,即便别人不去磋磨她,她自己也会生生怄恨而死的,来日三皇子长成,怕不是要当成你我母子的罪过,淮南厉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皇后所说的淮南厉王,便是高皇帝的幼子、如今淮南王刘安和衡山王刘赐的父亲。 他的生母曾经是赵王张敖的美人,后来被张敖进献给高皇帝,侍奉之后有了身孕,却没能随从高皇帝离开,而是仍旧留在了赵地。 后来张敖牵涉到谋逆大案,相关众人都被下狱,这位美人也不例外,为求保命,遂将自己身怀高皇帝血脉的事情告诉狱卒。 狱卒不敢隐瞒,禀告上去,高皇帝余怒未消,置之不理。 这位美人的弟弟遂辗转恳求到吕后的宠臣申食其门上,希望他能在吕后面前进言,请后者劝说高皇帝看在姐姐身怀有孕的份上,将她放出牢狱。 申食其答应了,进宫去求,可吕后哪里愿意理会丈夫的风流债? 自己男人在外边儿搞大了别的女人的肚子,这会儿那女人蒙难,还要我去求情,放她出来? 我怎么这么闲啊! 最终也没有出面劝和,申食其见状,当然也没有再说什么。 几番筹谋都宣告失败,最后那位美人在诞下一子之后,在狱中绝望自杀。 而她所诞下的这个儿子,就是淮南厉王刘长。 高皇帝闻讯之后,追悔莫及,下令安葬那位美人,同时又让吕后收养了她的儿子。 也是因此,在高皇帝薨逝之后,刘氏诸王都被吕后犁了一遍,淮南厉王却因为被吕后抚养,而得以幸免。 后来吕后薨逝,淮南厉王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反吕诸臣那边,身先士卒参与清算吕氏,又亲手将申食其锤杀——如果当年我母亲下狱的时候,你拼死去劝谏吕后,完全来得及将她救下的,但是你没有! 皇后作为太宗孝文皇帝的孙媳妇,当然要承认清算诸吕的政治正确与淮南厉王的弃暗投明,但是从一个纯粹的女人的角度来看,这也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别人的儿子是养不熟的! 害死淮南厉王生母的是谁? 反正罪魁祸首怎么也数不到吕后和申食其。 吕后当年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 她既不是刺向赵国美人的那把刀,也不是执刀的那个人。 申食其或许没有为了那位美人拼尽全力,可是因为这样,他就该死吗? 淮南厉王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却对她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而三皇子——他可比淮南厉王大多了,与王氏之间的感情,也该当比淮南厉王同他的生母深厚得多。 皇后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刘彻反倒看得清楚:“吕氏之所以遭到清算,是因为吕后薨逝之后,他们无力把持权柄,同淮南厉王关系不大。他会在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去推一把,但是绝对不敢在大树根深蒂固的时候兴风作浪。” 吕后还在的时候,淮南厉王敢表露出一丁点缅怀生母,憎恨申食其和吕后的意思吗? 打死他也不敢! 是以此时此刻,刘彻也不在乎三皇子可能会有的仇恨。 他说:“我不是为了三弟,是为了父皇。” 皇后注视着他:“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顺利长大的。” 接收了三皇子,或许也要接收王氏腹中之子。 养大了未必能养熟,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养不大…… 到那时候,皇帝又会怎么想? 刘彻随意地道:“现在这档口,还远没到父皇疑心您残害皇嗣的时候,犯不上,也不至于……” 皇后回想起今日宫宴上的一幕,神色有些复杂:“你倒是很懂你父皇的心思啊。” 刘彻:“……” 哟呵,言多必失! 缄默了一整个晚上的空间笋人们终于找到了发挥的地方。 李元达:“可不是?老登惜老登嘛!” 朱元璋:“可憋死我了——” 李世民却很感兴趣的问了句:“你们说要是彘儿不说话,但是我们说话,他能听见吗?” 嬴政慢悠悠道:“——提前二十年开始求仙问道,少走了多少弯路。” 究竟会如何,刘彻其实也拿不准,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别叫他们说话为上。 剩下的他一个人应付就很轻巧。 皇帝并不忌惮儿子有小心思,老话重提一下,他自己也是打皇子那阶段过来的,有什么不懂的? 他只在意儿子是不是真的孝顺,有没有谋逆之心,会不会看老爹在位置上坐得太久了,等不及要把亲爹拉下来了。 自己个儿心里边想什么,刘彻还能不知道吗! 倒是空间里几个人乱七八糟的叽叽喳喳一通,忽然将目光转到了皇后脸上:“彘儿,你这一世的母亲,同卫皇后生的像吗?” 刘彻想了想,道:“六七成像吧,怎么了?” “没什么,佩服啊!” 朱元璋由衷道:“对着你这登过了四十几年不出差错,最后调兵奋起一击,这还不够了不起吗?” 刘彻黑着脸道:“滚!” 李世民倒是提醒他:“这个世界好像并不同大汉完全一样,但是关键的节点还是有所相像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冠军侯今年多少岁了?” 刘彻当时就起了一身白毛汗! 险些把这茬儿给忘了! …… 皇帝昨夜在宫内道了立储之事,毫不夸张地讲,当天晚上,整个长安的灯火较之往常都亮了三分。 都搁这儿琢磨这事儿呢! 皇长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还有那么出息的外家,继位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而本朝皇帝的寿命,尤其是当今天子这一支,向来不太乐观。 太宗孝文皇帝薨逝时四十有六,先帝薨逝时四十有八,当今% 就算他是个逐代递增,也就是到五十。 这会儿皇长子八岁,再过十二年,嘿,刚好可以亲政! 这时候不赶紧去抱大腿,什么时候抱大腿?! 而这也正是向来朝臣和皇家不可避免的困局。 对朝臣来说,不舔皇太子吧,人家继位了分分钟给你点颜色看看。 舔皇太子吧,容易叫皇帝不爽。 朕还活着呢,你就去跟下一代君主献殷勤?! 而皇帝也很难。 盼儿子成才,不然这万里江山怎么能放心交给他? 但你他妈太成才也不行,是不是想把你老子拉下去啊! 说到底,终究是要掌握一个度。 到了第二天上朝,盖侯终究没能拔得头筹,叫丞相公孙弘抢了立储的头功,毕竟人家资历老,在皇帝面前的面子更大。 在此之后,三公九卿,列位功臣门庭出身的勋贵齐齐出列奏请册立皇长子据为储君,皇帝欣然应允,旋即下令大赦天下,赐爵朝中,民间亦是抚恤三老与孤苦无依的鳏寡孤独之人。 皇后早就知道了这消息,并不惊诧,下令赏赐椒房殿的侍从,督促少府协同太常和宗正操持册立储君的大典,空暇之时才听侍从们说,皇长子往未央宫去求见陛下了。 皇后秀眉微蹙,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 还真是逐渐长大了,主意也大了。 不过再想到昨晚他说的那些话,倒真真是有个成年人的样子了,且陛下那边儿,只怕也未必愿意自己将他约束的太紧。 她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随他去吧。 …… 皇帝这会儿还在跟几位要臣议事,自然无暇去见刘彻。 但是未央宫的侍从们心知陛下有多么在乎这位小殿下,兼之今日太子初立,更是忙不迭要向他献好。 一边儿将人请到偏殿歇息,一边使人赶紧去送时鲜和炒制的果子来。 刘彻在这当中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只是这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 朦胧中回想起了往事。 唏嘘着跟老伙计们介绍起来。 这个是亲近皇后和太子的人。 被他下令杀了。 这个是敌视皇后和太子的人。 嗯,也被他下令杀了。 这个是墙头草,风往哪儿吹,他往哪儿倒…… 算了别问了,统统都被杀了! 主打的就是一个无人生还。 刘彻还见到了苏文。 巫蛊之祸的制造者之一,至少也是参与者。 李元达怕他心绪不稳,不由得低声关切一句:“彘儿,还好吧?” 刘彻抄着手道:“啊?我吗?我很好啊。” 李世民狐疑道:“你不恨他?” “不恨了,帐早就清了。” 刘彻神色自若道:“在下报仇从不过夜,回过味儿来就把他绑起来烧了。” 李世民:“……” 刘彻不仅是这么说,还这么做。 面带微笑的接受了内侍们的侍奉和讨好,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儿等皇帝议事结束。 如是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终于有了动静,朝臣们从书房里鱼贯而出,不多时,更换了常服的皇帝大步从里边迈了出来。 刘彻快步迎上前去:“父皇!” 皇帝有些惊奇的看着他,伸手将他唇边的点心渣子拂去:“你怎么在这儿?” 刘彻嘿嘿笑了两声:“想你了呀!” 皇帝却听见他心里边儿嘀咕:“听说表哥打外边儿带了个弟弟回来……” 皇帝初听微怔,继而回过味儿来,知道他说的大抵便是冠军侯前次出征时带回来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了。 叫什么来着? 记不太清了。 皇帝原本就打算往建章宫去住几天,带上这小子倒也无妨,只是他年纪还小,既怕他受到惊吓,又怕他从此沉迷于声马犬色…… 再转念一想,难道还能关他一辈子? 刘氏的天子,从来都不是见不得风霜的娇花! 皇帝想到这儿,遂定了心思,再瞧一眼这小子身上的穿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却瞧不出宫廷符号,心里边笑骂一声“小滑头”,行动上却毫不迟疑:“走,父皇带你出宫去转转!” 刘彻一声欢呼,兴奋不已,快步跟了上去:“好哎!” 皇帝大步在前,他小跑在后,亦步亦趋:“父皇父皇,是要去建章宫吗?!” 想去看赛狗! 想去看赛马! 想去看斗鸡! 想去看武士角抵! 父皇父皇父皇!!! 皇帝脚步一顿,义正言辞的斥责他:“我是去做正经事,谁跟你说是去招猫逗狗的?!” 刘彻诧异的看着他。 虽然但是…… 爹你有点装过了嗳! 皇帝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提溜起来,怼到自己的马背上:“你小子,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 一路飞马,经御道出了宫城,皇帝问儿子:“怕不怕?” 刘彻果断道:“不怕!” 皇帝于是夹带着他疾行出城,没往建章宫的方向去,而是直冲霸陵。 马是绝世好马,其人骑术亦是高超,一路风驰电掣,身后的羽林卫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远远的在后追那道影子。 马蹄声中,皇帝高声问儿子:“怕不怕?!” 刘彻超兴奋的回答他:“不怕!” “好小子,有种!” 皇帝同样兴奋起来,又有种酒逢知己的快感,带着他一路飞驰到了霸陵高处,调转马头向下,朝着那道陡坡,问儿子道:“知道这是哪儿吗?” 刘彻没有装糊涂,因为他真知道:“难道是当年袁盎劝阻太宗孝文皇帝的地方?” 当初太宗孝文皇帝来到霸陵,看这里又高又陡,就想在这儿飙车,飞冲直下,却被袁盎劝住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若是有个万一,怎么对得起太后和高庙? 太宗孝文皇帝只得悻悻作罢。 皇帝听罢有些诧异:“你居然知道!” 然后又悄悄告诉儿子:“我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也想效仿太宗孝文皇帝,纵马从这儿冲下去!” “嗨呀!”刘彻激动的直拍大腿:“是吧,是吧!” 皇帝用力的点头:“是的,是的!” 刘彻兴奋的怂恿他:“那我们试一次吧?!” 皇帝又有些诧异:“你不害怕?!” 刘彻倍儿自信的道:“小孩儿敦实,即便摔一下也没事儿,爹你成年了,身强体健,摔了应该也没事儿!” 皇帝:“……” 刘彻回头看他,有些难以置信:“爹你不会不敢吧?!” 皇帝勃然大怒:“竖子竟敢如此轻看我!!!” 说完二话不说,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风驰电掣一般从那陡坡上冲了下去。 冤种的羽林卫们这会儿还在艰难爬坡,身下的坐骑比不得天子坐骑神骏,此时已经累得喘息连连。 恰在这时候,却听一阵响亮的马蹄声迅猛传来,宛如暴雨砸地,抬头去看,就见陛下骑乘的那匹骏马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迅猛如风,声势如雷,自山巅御道飞驰而下。 为首的羽林卫将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陛下不要啊——” 292 第 292 章 刘老登大舞台7 骏马自山巅飞驰而下, 迅疾如同流星。 速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连带着耳边的风声都变得尖锐起来。 皇帝饶是沉迷于这种极端迫近疯狂的快感,也下意识的留了几分心神搂住自己身前那小子。 然而刘彻表现的可比他自在多了, “芜湖~”一声, 继而快活的放声大叫。 皇帝惊诧于他的大胆, 兴奋于此时的飞马, 也欣然于儿子肖父, 几种情绪杂糅在心口, 终于在那呼啸的疾风之中哈哈大笑起来。 上山的时候耗费了两刻钟不止, 下山却连半刻钟都没用上。 待到惊慌失措的羽林卫们匆忙追赶下来的时候,便见皇帝的那匹坐骑随意的被丢在一边儿,连缰绳都没拴——不过看那匹马直喘气的样子和马蹄的磨损程度, 这会儿即将让它跑, 只怕它也未必肯了。 皇长子好端端的站在御道一边儿,皇帝眼眸明亮,满面兴奋,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两手用力的搓着儿子的耳朵:“你小子真不错啊, 有你爹的风范,啊哈哈哈哈!” 刘彻艰难的往后仰了仰头。 皇帝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人给拉回来了:“臭小子, 还敢躲!” 又在他耳朵上狠狠揉了一把。 同行的羽林卫将军只觉得一颗心总算是回到了肚子里, 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后背衣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陛下!” 他摘掉头顶的帽子, 到皇帝面前去,郑重的行大礼拜道:“您身为刘氏子孙,来到霸陵之上,难道不知道当年丝公劝阻太宗孝文皇帝的旧事吗?!” “昔年太宗孝文皇帝生出此心的时候, 毕竟已经册立了太子,且彼时先帝也正在宫中,而今时今日,皇太子却与您同乘一骑,倘若有万一之事,臣等死不足惜,这天下又该如何呢?” “而来日您到了地府,又何以见高庙与太宗孝文皇帝和先帝?!” 皇帝脸上的神情淡去,一手拉着儿子,先同他解释:“袁盎字丝,丝公是对他的敬称。” 然后才沉下脸去,问面前的羽林卫将军:“身为臣子,却用太宗孝文皇帝的名义来逼迫主上,这是臣子该做的事情吗?” 那羽林卫将军说是将军,然而这名号用在他身上,不过是一个通俗的称呼——皇帝出行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不可能随时随地都找真正的羽林卫大将军同行,而是将羽林卫编成队伍的形式,由不同的羽林卫郎官来统帅。 今日当值的这位将军还很年轻,不过及冠之年的样子,然而性情却很坚韧沉稳,即便此时皇帝已经因他的指责而面露愠色,也仍旧没有丝毫的动摇。 “陛下,”他抬起头来,露出那张年轻的面孔,也让人看见他眼眸里因为强烈的急迫和担忧而涌现出的泪意:“倘若臣子不能在主上犯错的时候及时进言纠正,这样的人,怎么敢说是主上的臣子啊?” 他重又顿首:“即便您要惩处于我,我也要说——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陛下!” 皇帝定定的看了他几瞬,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将军道:“苏武。” 皇帝“噢”了一声:“代郡太守苏建……” 苏武语气恭敬几分:“正是家中大人。” 皇帝点点头,忽的问儿子:“据儿,你觉得此人该当如何处置?” 刘彻到苏武面前去,端详他几眼,回头向皇帝道:“让苏侍郎到东宫,到我的身边来,做太子家令吧。储君的身边,应该有这样耿介忠直的人,才不会行差踏错。”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 太子家令——顾名思义,便是执掌东宫的一切大小事务,上至汤沐邑,下至饮食坐骑,是个丢到朝堂之上能够被朝臣们抢破头的美差。 原因无他,遵从本朝官制,储君所在的东宫仿照前朝,组建起一套可以调用的官僚体系,而太子家令所对应的,便是外朝的丞相。 来日宫车晏驾,太子登基,不出十年,太子家令必为丞相! 天子既立了储君,朝中便有诸多臣工瞧上了这个位置,活动关系,想要求取这个职位,只是却没想到,皇太子殿下居然选中了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担此重任? 皇帝闻言也有些诧异:“你觉得,朕不该治他的罪吗?” 刘彻不易察觉的撇了撇嘴。 心说:“爹,你又不是小孩儿,这么点事儿难道还需要我长篇大论的给你讲讲道理?真幼稚!” 皇帝:“……” 皇帝只当做没听见这小王八蛋心里边的嘀咕,脸上微微带了点疑惑,又一次开口:“怎么不说话?” 刘彻答非所问道:“我听母后说过,父皇读书的时候,念两遍就能将全文背诵下来,这样聪慧善记的您,怎么会记不住羽林卫郎官的名字?” 还不是因为爱我! 觉得这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想把他塞到我身边来! 嘿嘿! 皇帝听到这儿,脸上强装出来的薄愠便再也挂不住了,冷哼一声,目光狠狠刮他一下,却向苏武道:“皇太子的话,你都听到了?” 苏武怔了一下,身边人急急地出声提醒,他才回神:“是……” 又听皇帝道:“那么,你可愿意去侍奉太子,做太子家令?” 这话说完他就回过味儿来了,跟儿子说:“他也太年轻了点吧——” 原本皇帝只打算叫苏武去皇太子身边侍从,没打算给他这么高的殊荣的。 苏武闻言,也忙辞谢:“臣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岂敢担当重任?” 然而刘彻压根没看他,轻轻巧巧的用一句话把皇帝堵了回去:“冠军侯领军出征的时候,年方几何?” 皇帝神色为之一变,默然无语。 苏武却是诚惶诚恐,忙不迭道:“臣岂敢与冠军侯相较?” 马上就要推辞。 刘彻却断然道:“不必多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覆水难收,储君的许诺,难道还不如一滩水吗?!” 他虽然年纪尚小,但言辞之间,眉宇上下,也已经有了储君的威仪和气度。 苏武听得一凛,忙行礼道:“是!” …… 飙马下山的确爽,代价就是皇帝那匹价值千金的骏马伤了马蹄,估计得修养一段世间了。 好在羽林卫一人双骑,很轻松就能匀出来一匹新马叫皇帝和储君二人骑行。 有了先前的畅快和释放,皇帝这回安分了许多,兼之对儿子方才的表现很满意,便只骑马慢行,父子二人闲闲的说着话,往建章宫方向去了。 原本今日发生的这场风波,会就此悄无声息的消弭掉,然而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 抵达建章宫之后,爷俩便一块儿去看斗狗了,完事儿还兴高采烈的爬大象背上去转了几圈儿,溜溜达达的玩了一大圈,终于往偏殿去用饭。 结果饭都没吃完,刘彻的脸色就变了,肠胃一阵翻涌,“哇”的一声全都吐了出来。 殿中众人有一个算一个,见状全都变了脸色,下意识以为饭菜有毒。 皇帝吓坏了。 他离得近,头一个冲上前去,一边使羽林卫封锁偏殿,一边令人去传太医。 苏武匆忙使人去拿膳房的人,连同送菜的、传菜的,乃至于刚才试菜的,一个都跑不掉! 这边刚安排完,皇帝就绿着脸色把刚吃下去没多久的东西给吐出来了。 这下子,天是真的塌了。 苏武升任太子家令,论品阶,是一干侍从当中最高的,事关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张,询问过皇帝的意思之后,使人去传皇后和丞相乃至于几位被皇帝点到的重臣前来。 魏大将军和冠军侯赫然在列。 皇后听闻建章宫有变,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皇帝还在其次,她的儿子还在那儿呢! 匆忙乘坐马车前往建章宫,一路上催了又催。 待到进了宫门,便见外甥冠军侯早早守候在外,见到她之后,快步近前,低声道:“姨母且宽心,陛下与皇太子殿下并无大碍。” 皇后心绪微松。 又听冠军侯道:“宗正刘弃、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已经到了,舅舅也在里边。” 皇后微微颔首,迅速意识到了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入内。 武安侯(田蚡)之后,本朝不复设置太尉,而以大将军为武官之首,现下三公已至,宗正也在此处,前朝的事情,便无需她这个皇后来出面了。 如先前数年一般,做一个温顺的泥塑木偶就很妥帖。 皇后没有放慢步子。 她有必要叫皇帝知道,自己这个妻子是很关系、很在乎他的健康的。 与此同时,又轻声问外甥:“陛下跟据儿到底是怎么了?我先前匆忙赶来,听说好像是中毒了?羽林卫可查出了什么?” 冠军侯:“……” 这个向来直爽的年轻人少见的语滞起来。 皇后有些诧异:“还没有查出来?” 冠军侯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笑意,左右看看,压着声音,小声说:“您进去之后就别提这事儿啦!” “起初都以为是中毒了,叫太医来瞧,说是他们爷俩飞马下山的时候笑的笑,叫的叫,灌了一肚子风的缘故——小据儿这会儿已经拉的虚脱了,陛下……也差不多。” 皇后:“……” 欲言又止。 匆忙到了那边儿,就见皇帝病恹恹的歪在塌上,脸色蜡黄,搭在塌上的腿不时的抽搐一下。 她的弟弟魏大将军沉着脸立在一侧,宗正刘弃、丞相公孙弘,乃至于御史大夫张汤俱是满面忧虑,神情关切。 刘彻刚才喝了点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以至于明明是两个人缔造的困境,最后却只有皇帝一个人清醒着面对。 好消息,没有人说话。 皇后向来规行矩步,从不干涉自己的行径。 公孙弘是只老狐狸,向来唯自己马首是瞻。 张汤也很会投自己所好。 魏大将军更时刻谨记着自己的外戚身份,谨言慎行。 而冠军侯……这个刺儿头才贼呢! 坏消息,都他妈没少在心里说! 皇后(忧心忡忡脸):笑死,飙马灌进去一肚子风,把自己拉成这样! 刘赐(忧心忡忡脸):笑死,飙马灌进去一肚子风,把自己拉成这样! 公孙弘(忧心忡忡脸):笑死,飙马灌进去一肚子风,把自己拉成这样! 张汤(忧心忡忡脸):虽然好笑但还是要伪装成很关心的样子。 冠军侯(忧心忡忡脸):虽然好笑但还是要伪装成很关心的样子。 魏大将军(忧心忡忡脸):据儿一直都很乖很懂事的,叫陛下带了一天,就变成这样了…… 皇帝深吸口气,想要骂人,又因为拉的虚脱,以至于没什么力气骂。 环视一周。 阴着脸不说话。 面前站着一群忧心忡忡看着他,不时嘘寒问暖几句的人。 与此同时还得听他们在心里边不服气的嘀咕——不是吧不是吧,看起来好像是生气了? 他怎么好意思生气啊?! 293 第 293 章 刘老登大舞台8 皇帝:“????” 更生气了好吗?! 都别他妈笑了, 朕听得见! 你们这群目无君父的逆贼! 还有大将军,朕要纠正你一点—— 皇帝歪在塌上,虚弱的支起身子, 坚定的告诉魏大将军:“不是朕带着皇太子飞驰奔马!是皇太子自己想玩儿!朕推脱不过!不得已而为之!才这样做的!” 众人听罢, 不由得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 然后在心里边不约而同道:噫, 开始甩锅了! 果然是刘家人, 高皇帝能把亲生儿子从马车上推下去, 当今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把责任推到亲儿子身上…… 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指点点.jpg 皇帝:“???” 只有魏大将军很忠厚的应了声:“原来是这样吗?臣就知道, 陛下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等皇太子殿下醒了, 臣会好好劝谏他的。” 心里边又有些无奈的想:“还真是一脉相承的父子俩啊,据儿他才虽然不过八岁,但身体里毕竟流着刘氏的血, 好游乐又胆大包天……” 他真的相信朕! 大将军他真的…… 皇帝瞬间出离感动了! …… 刘彻喝了药, 这会儿是真睡了,但是空间里的笋人们还醒着。 虽然没有如皇帝一般的金手指,听不到在场众人的心声,但是只看皇帝那满脸憋屈的神情,也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思。 这会儿看皇帝替彘儿背锅, 一个个皆是乐不可支,想要笑出声来,又怕皇帝真能听见, 误了刘野猪的好事, 只得强行忍下。 朱元璋都要变成乐子人了, 不知道打哪儿搞了个牌子出来,举起来给空间里其余人看:“可恨彘儿这会儿睡了——他要是醒着,别管是承认还是否定,都有乐子看!” 李世民兴高采烈的在牌子上边添了几个字:“把他叫起来!” 李元达兴高采烈的附和他:“把他叫起来!” 嬴政微笑着在底下添了四个字:“刘彘, 快逃!” …… 笋人们摸不准皇帝到底能不能听见他们的动静,虽然笋,但还是死咬着牙根没有出声。 李世民试了试能不能像之前始皇那个世界似的与刘彻共用身体——嘿,成了! 刘彻原本还在梦乡之中,人却骤然间出现在了空间里,有些迷茫的打个哈欠,下一秒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喂,你们别乱搞啊——” 与此同时,占据了他身体的李世民早就瞄准了位置,眯着眼睛,装作睡不安稳的样子顺势向外翻个身,“吧唧”一声从塌上砸到了地毯上。 皇太子从床上摔下来啦! 皇太子醒了哈! 你们说话别不带他玩! 然后一秒回撤。 刘彻强忍着骂娘的冲动,在地毯上艰难的蠕动了一下。 守在旁边的侍从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回神之后,忙七手八脚的近前,将皇太子殿下搀扶回去。 皇帝听见动静,扭头去看,继而勃然大怒:“都是死人不成?怎么照拂皇太子的?!” 刘彻晕晕乎乎的躺回到床上,一边平复心绪,一边替这群倒霉人分辩道:“不怪他们,是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魏大将军向皇帝行个礼,心里边想着“赶紧过去岔开话题,免得陛下因此怪罪这些近侍”,举步到了刘彻床边。 皇帝拉着被子,心想:他好善良! 眼见着魏大将军来到儿子面前,替他盖好被子的同时,也顺手扯了刚接收到的消息,语重心长的道:“皇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身体康健关系到万千黎民,下次万万不可让千金贵体置身险境,更不能将陛下也牵扯其中了……” 皇帝拉着被子,心想:不能将陛下牵扯其中——他好爱我! 刘彻之前一门心思在睡觉,压根不知道笋人们为什么突然把他叫醒,听完第一个反应就是茫然:“啊?” 下意识看一眼皇帝,他回过神来:“噢噢噢,舅舅,都是我的错,下次再也不敢了!” 皇帝拉着被子,心想:没错,就是这样的!都是他的错! 魏大将军却温和的纠正了刘彻:“殿下,臣是在陛下和宗正、丞相、御史大夫面前,以大将军的身份向您进谏,您应该称呼臣大将军,而非舅舅。” 先公后私,才是为臣之道。 不如此,怎么能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 皇帝拉着被子,又一次心想:他好爱我! 刘彻坐直身体,正色以对:“大将军心中所想,我已明了。来日绝不会重蹈今日覆辙。” 说罢,躬身示礼。 魏大将军后退一步,恭敬还礼。 皇帝拉着被子姨母笑:看看我这忠君体国的大将军! 皇帝拉着被子姨母笑:看看我这极有储君风范的好大儿! 然后就听到了一些令他不愉快的声音。 好消息,没有人说话。 坏消息,在心里边儿诋毁的肆无忌惮! 刘弃(看着皇太子和魏大将军面露动容):皇太子殿下诚然有魏大将军之风,秉性忠厚,居然真就认了这盆脏水! 皇后(看着皇太子和魏大将军面露动容):据儿这孩子真是孝顺啊,为了父亲的声誉,不惜损毁自己的声誉…… 公孙弘(看着皇太子和魏大将军面露动容):陛下还真就是在旁边干瞧着不说话?他怎么好意思啊。 张汤(看着皇太子和魏大将军面露动容):稍显无耻了呢陛下…… 冠军侯(看着皇帝,微露了然):没错儿,这很陛下。 皇帝:“????” 皇帝愤怒的支起身子,想要叫骂几句,没成想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先自咳嗽起来。 皇后赶忙令人送水过来,双手呈上。 皇帝面有愠色:“退下!” 皇后为之一怔,不知道他抽的是哪门子风,但是动作并不迟疑,微微垂下头去,神色恭敬的退到了偏殿。 皇后之外,在场的其余几人也愣住了。 魏大将军是皇后的胞弟,冠军侯是皇后的外甥,此等情状,他们是不便言语的。 公孙弘身为宰相,不得不出面道:“陛下,皇后……” 皇帝余怒未消:“住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倘若换成别的丞相,譬如说条侯周亚夫那头犟牛,平白受此申斥,怕得梗着脖子叫皇帝致歉才肯罢休。 汉家的丞相还真有这个底气——这会儿丞相向皇帝行礼,皇帝是要正经还礼的。 然而公孙弘毕竟不是周亚夫,察觉到皇帝的愠怒之后,即便不知为何,他也一秒滑跪,马上脱冠请罪。 同时心里边疯狂的头脑风暴:“我是哪里触怒了陛下,皇后又是哪里触怒了陛下?” “陛下若是对我二人心怀不满,想来一早便该发作,不会等到今日,更不会在疑似中毒的时候传召我们过来……” “真要是对我们生出不满,大抵也就是这片刻功夫的事儿,我想想……我们也没干什么啊?话都没说几句!” “想不通啊想不通……” 皇帝听着他在自己面前复盘,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张嘴都要冒火星子。 只是再一想今日这事儿,到底强行忍下,面无表情道:“丞相大抵是累了,今日事毕,且回府去吧。” 公孙弘短暂的愣了一下,继而顿首行礼,重新戴好帽子,快步退了出去。 皇帝目光锋锐如同鹰隼,又在宗正刘弃和御史大夫张汤身上刮了一遍。 二人知情识趣,忙躬身告退。 冠军侯觑着那二人离去的身影,压低了声音,小声问皇帝:“陛下,我也要滚吗?” 皇帝被他这语气给气笑了,抓起旁边案上的橘子砸过去了:“滚滚滚,全都滚!” 冠军侯稳稳借住袭向自己的那枚暗器,笑着行礼,大步离去。 皇家父子和侍从们之外,只留下了神色怅惘、面有踌躇的魏大将军。 陛下这是怎么了…… 他忧心忡忡的想。 皇帝:“……” 皇帝憋屈又愤怒,其中还掺杂了很大一部分的委屈。 仲卿,群众里边有坏人啊!!! …… 皇帝今年十有八,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而刘彻本就皮实,恢复的也快。 只是前者心有余怒,后者乐得留在建章宫里逍遥,便都没有提及回宫的事儿,整日的在这儿厮混。 魏大将军知晓了当日事发之后苏武对于皇帝的劝谏,分外欣赏这个年轻人,再细问其出身,方才知道早有渊源——苏武的父亲苏建,曾经追随大将军出兵漠北。 他爱才心切,知道皇帝命令苏武为太子家令,也不曾面露诧色,反倒十分欣然:“储君身边的才子名将如过江之鲫,何其之多?真正如同你这样耿介忠直,胆敢犯上直谏的,才是真正难得。” “子卿啊,”魏大将军语重心长道:“不要辜负了陛下对你的看重。” 苏武郑重应声:“谨受教。” 魏大将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才转身进殿,因为皇帝格外的信重,他出入建章宫,甚至无需内侍通传。 皇帝跟皇太子这会儿其实都已经全然恢复了。 魏大将军进得门后,就见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批阅奏疏,皇太子立在身后,满脸乖巧的给他捶肩捏背。 魏大将军忍俊不禁:据儿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也闹起小孩儿脾气来了? 那日众人走了,皇帝郑重其事的把皇太子提溜过来,郑重其事的同他解释:“真是这小子要飞马下山,朕才那么干的!” 刘彻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艰难的挣扎几下,未果之后,遂坦然承认:“没错儿,是我要求,父皇才这么干的!” 皇帝听他承认的这么痛快,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朕自己也有这个念头,不然他怎么也是说不动朕的。” 刘彻理直气壮的附和:“没错儿,是我与父皇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皇帝:“……” 早晚有一天把你老师抓起来杀了! 怎么教的这是! 但还是点点头,说:“我们俩都想玩儿,才这么干的!” 两双眼睛齐齐看着魏大将军。 魏大将军:“……” 茫然.jpg 啊?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呀? 看我。 还看我。 看我也不可能再让你们俩去玩儿。 这多危险啊…… 这父子俩,真是一脉相承的会让人担心。 当世两大名将,都是皇帝的心头肉,但细细究之,又全然不同。 冠军侯是利刃,神锋太俊,锋芒毕露。 魏大将军是磐石,不动如山,温厚绵长。 对上这样的人,再大的脾气也就消弭无踪了。 皇帝有些心虚,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低头看着儿子的发顶,正好见而抬头,父子俩对视到了一起。 刘彻:爹你刚刚骂走了我娘和丞相他们,打完巴掌赶紧给个甜枣吧! 皇帝迟疑着摸了摸他的头。 刘彻:我舅人真好,是吧? 皇帝赞同的摸了摸他的头。 刘彻:但是下次还敢,是吧? 皇帝愉快的摸了摸他的头。 294 第 294 章 刘老登大舞台9 皇后与公孙弘等人退去之后, 皇帝其实也短暂的反思过自己。 朕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毕竟人非圣贤,把面子情做到极致就得了,哪儿能真的连人家心里边想什么都管? 反思结果:朕没有错!都是他们不对! 侍奉君父, 居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最终决定:给什么甜枣, 没有甜枣! 只有巴掌! 不服气就给朕忍着! 刘彻虽然听不见皇帝在想什么, 但是搁建章宫待了一整日, 都不曾见他遣使去问候皇后与丞相, 就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了。 也没再多劝。 随他去吧, 死不了就是小事儿。 转头开始磨着皇帝, 想去冠军侯府上瞧瞧那个撞大运被冠军侯带回来的便宜弟弟。 刘家的皇帝,就没几个安分的,皇帝倒不觉得稀奇, 甚至于很乐意叫他多到民间去走走看看。 只是他对于那个自己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子没什么印象, 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想法。 长子既然被册立为皇太子,那么也是时候该给他增添一点班底了,只一个苏武怎么够? 我的儿子,值得全天下最好的人来侍奉! 皇帝琢磨着从三公九卿府上划拉一遍, 看他们家里有什么成才的后辈,都一股脑塞到东宫去,如是既可以给儿子栽培人才, 也可以让他借助这些二代们的触角, 将势力延伸到朝堂上。 涉及到这种正事儿的时候, 皇帝不会把儿子当成小孩儿对待,遣退侍从之后,叫儿子坐在自己对面,郑重其事问他:“朕打算让三公九卿家中的嫡子入仕东宫, 你觉得怎么样?” 刘彻楞了一下,旋即摇头。 皇帝在以对待一个成年人和未来继承人的态度,尊重的与他对话,所以他的态度也十分端正和严肃:“我以为这样做并不妥当。” 刘彻道:“近年来父皇破格从民间选拔有才德的人入朝,本身就存了制约功臣们的心思吧,倘若让三公九卿家的子嗣悉数入仕储君身边,提前占据了有利的位置,这不是走了先前的老路吗?” “再则,”他思忖着道:“如若只选几家的子嗣入仕,更加能够彰显出父皇对那几家的看重,可若是三公九卿都有份儿,只怕这份恩宠也就显得淡薄了。” 皇帝起初微露讶异,细细思量之后,深以为然。 “既如此,便无谓选太多人过去……张汤有个儿子,名叫安世,向有令名,可以让他去侍奉你。” 张汤以刀笔吏起家,原就是皇帝破格擢升上来的,又因为近年来前后许多事情,在朝中树敌不少。 让他的儿子去侍奉储君,这是在展现天子对他的看重,也是明晃晃的告诉所有人——这个人,朕保定了! 而除此之外,皇帝道:“大将军的长子不疑,也可随从左右。” 这是自家表兄,刘彻自无异议。 “既然是要以此彰显恩宠,那人选就贵在精而不在多,选张安世以褒赏御史大夫,以魏不疑来彰显对于后族的看重,如此安排,就很妥当了。” 皇帝略有些惊奇:“你居然不要三公九卿家的嫡子入仕?这可是极难得的机会。” 刘彻道:“水满则溢,这样就很好。” 与此同时,皇帝听见他在心里边算账:“我今年才八岁,一十岁及冠,还有整整十一年。我爹胸怀大略,起码还要有几十年才能实现他的宏愿,我急什么?” 起码还要有几十年…… 皇帝听到此处,心里实在是五味俱全。 太宗孝文皇帝享寿四十有六,先帝享寿四十有八,对于自己的寿数,他实在不敢有太大的希冀。 所以太宗孝文皇帝也好,先帝也好,都早早的选定了后继之人,继而大肆为其铺路。 先帝的长子、他的长兄刘荣的支持者是谁? 条侯周亚夫,当朝丞相,周勃的儿子,当世名将! 刘荣的太子太傅是谁? 魏其侯窦婴,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子! 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说到底,还不是要尽力为儿子网罗势力,以便于在天子大行之后,使其能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掌控政局,坐稳皇位。 但是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傻小子,居然主动放弃了大好局面,转而索取两三个同玩的小伙伴…… 父子俩一处玩笑归玩笑,但是这种时候,皇帝不会将他当成小孩子看待,径直问了出来:“痴儿,难道不怕来日国事有变,猝不及防?” 刘彻抬起头来,笑眯眯道:“小子学了些相面之道,见到父皇之后左右端详,知道父皇天寿绵长,起码五十年内无忧!” 皇帝给他逗笑了,伸手要拍他脑门儿,手伸出去,却中途停住了。 最终在他后脑勺上揉了揉,不轻不重的哼了声:“油嘴滑舌!” 刘彻嘿嘿笑了两声,觑着他的神色,问:“那我去冠军侯府上这事儿?” 皇帝失笑,拂袖摆手道:“去去去,找苏武带你去!” …… 刘彻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令人去给自己准备了一匹极为神骏的坐骑,人踩在马凳上,一翻身,麻利的爬上马背,意气风发的抖了抖缰绳,便要出建章宫。 苏武看得头都大了,忙近前去,拦在马前:“殿下,这太危险了,请您乘坐符合身份的车马……” 刘彻坐在马背上,娴熟的安抚着身下这匹骏马,同时倔强回复:“我就要骑这匹马出去!” 苏武新官上任,既不能撂挑子不干,也不能跑皇帝面前告状,说储君殿下他不乖。 只能擦一擦额头的汗,跟他商量:“您要是觉得储君的仪仗过于繁复,不妨就乘坐轻车,如何?” 刘彻不情不愿道:“好歹得是匹马吧?” 苏武只能再退:“臣为您寻一匹温驯的小马,如何?” 刘彻麻利的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可以,就这么定了!” 苏武:“?” 苏武后知后觉,使人去准备,又紧跟在刘彻屁股后边儿问:“您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说动臣,骑小马出去啊?” 刘彻连忙否认:“别胡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苏武:“……” 建章宫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皇帝的耳朵。 听闻此事之后,他当即大笑出声。 这位苏家令啊,碰上自己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儿子,以后八成有乐子瞧了! …… 霍光这时候正坐在书房里温书。 他出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家庭当中,父亲霍仲孺只是平阳县的一个小吏,母亲生下他没几年便因病辞世。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待到他长大之后,大概会子承父业,也在平阳县做一个小吏,娶妻生子,将来儿子继续走他的老路…… 直到他同父异母的兄长、骠骑将军出征时途径平阳县,拜见过从未相见的父亲,留下大笔财物之后,又率军离开。 霍光这才知道,原来那位蜚声海内的骠骑将军,身体里居然流着一半和自己相似的血液。 这让他觉得荣耀又惊奇。 霍光反复回味着与兄长相见的那一日。 想兄长的意气风发,想兄长那恢弘威仪的卫队,想大军出征时的声势浩荡,还有兄长那种手握权柄、近乎颐指气使的神气模样。 越是回想,就越是辗转反侧,怅然若失。 如果没有接触到,如果没有见识到,霍光可以安心的留在平阳县做一个小吏,安心的娶妻生子,周而复始的让自己的子孙重复这种命运。 可是当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跃出了自己生活的那口枯井,见到了外边的世界,又怎么能甘心回去? 霍光生来,可不是要做井底之蛙的! 然而命运最终还是眷顾了他。 不,准确的说,并不是命运眷顾了他,而是他的兄长眷顾了他。 骠骑将军得胜而回,再次途径平阳县,将他叫到近前询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往长安去?” 那个瞬间,霍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奔涌。 他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长安,这座父亲短暂栖身,后来魂牵梦萦的城市,就这么出现到了他的面前。 也是在来到这里之后,霍光才真正的开始理解到何为权力,也真切的开始意识到骠骑将军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大将军的外甥,是皇后的外甥,是皇长子的表兄,也是当今天子最为恩宠的后起之秀。 而他霍光借着长兄的光芒,一夜之间,竟也出现在了京中诸多高门大户人家的嘴边儿上。 长兄行事煌煌,为人豪爽,既带了他来,便爱护他到底,甚至于要带着他进宫去拜见皇后和皇长子,只是这提议却被霍光婉拒了。 “兄长厚爱,弟弟愧不敢当,”他正色拜道:“请您为我聘请名师,待到学有所成,再去拜见皇后与皇长子吧。” 长兄是皇后正经的外甥,是皇后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他霍光算什么呢? 他身体里没有一丝血液与皇后相同。 还是待到有了些许成就之后再去比较好吧。 霍光虽是小吏之子,但还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以当下皇后和后族的声势,多少人想要亲附却不得其门,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却能毅然拒绝这样的荣耀,不能不说是极为难得了。 冠军侯欣赏弟弟的傲骨,由此更加看重他,为他聘请名师授课,下令府中侍从必须礼遇他。 是以这一日冠军侯不在府上,却有贵客登门,侍从们便匆忙往霍光处寻他,请他前去待客。 霍光闻讯有些诧异。 能被侍从报到他面前,可见来者乃是贵人,亦或者与兄长极为相熟。 可即是如此,又何以事先没有名帖地上,今日打了主人家一个措手不及,失礼至此? 他迅速更衣,快步往前堂去,又问语焉不详的侍从:“何不请后宅待客?” 侍从道:“来客乃是一位年轻的小公子,公子还是自己去见吧。” 却不肯说别的。 年少的霍光从他这暧昧的态度当中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侍从是知道来人身份的。 且在他心里,来客的身份比自己这个冠军侯弟弟还要贵重的多。 这样的身份,且又是年轻公子,会是谁? 待到见了来客与侍立在前堂之外、满面警惕的高大武士们之后,霍光当即就猜到了答案,旋即拜道:“霍光拜见皇太子殿下!” 刘彻问他:“会骑马吗?” 霍光微有愕然,却还是答道:“会。” 刘彻转身就走:“随我来!” 短暂的迟疑之后,霍光快步跟上。 近前行礼的时候,他其实是存了一点卖弄的心思的。 皇太子殿下没有摆明身份,可见是存了考校他的意思,而自己开门见山的行礼问安——他不应该问一问,自己是怎么猜出来的吗? 这是来自于少年霍光的,初到长安的一点狡黠。 可他没想到,皇太子居然硬是一句话都没问。 是因为年纪尚小,思绪转移的快,忘记了这茬儿吗? 还是说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孩子,其实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亦或者说,并不觉得自己卖弄的这点小聪明有多亮眼? 霍光猜想,后两者的可能性更大。 这叫他不由得忐忑起来。 295 第 295 章 刘老登大舞台10 刘彻骑着一匹矮马, 被一众武士簇拥行走在长安的街道上。 霍光几番想要开口,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一路缄默, 跟随在后。 相较于冠军侯那富丽堂皇的府邸, 张汤的府宅便要寒酸的多。 这位执法严峻的酷吏,效仿他的前辈赵禹, 始终秉承着一种清廉如水的生活态度, 极少会在外物上过多挂怀。 刘彻到了张家门外, 便自那匹矮马背上一跃而下,继而使人前去告知张家的门房:“我承贵府主人所托, 前来与贵府公子安世一晤。” 又取了御史大夫张汤的名帖递上。 张家的门房自然识得主人的名帖,且见这一行人俱是高头大马, 想来也是长安贵人, 遂极客气的将人领向前堂, 又准备去书房报信。 临走之前, 他有些迟疑:“贵客道是家中主人托您与公子安世一唔?我家尚有大公子贺……” 刘彻很肯定的告诉他:“我要见的是二公子安世, 不是大公子贺。” 门房领命而去。 霍光进京之后,也曾钻研过京城各家的人际关系,闻言也难免心下惊疑。 张汤娶妻豪富田氏, 有二子, 长子名贺, 二子名安世,今日皇太子过府, 何以只见二公子安世,却不见大公子贺? 又见皇太子招手传召了一个侍从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后者便匆匆离去。 空间里几个笋人倒是知道根由。 “你是怕事有万一, 再把人家给坑了吧?” 朱元璋啧啧道:“说起来,他对你们刘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在原先的历史上,张汤的长子张贺向来与太子交好,做过太子的宾客,后来巫蛊之祸受到牵连,被下令处死。 他的胞弟张安世上疏求情,皇帝也惦念着张汤的旧日香火,这才下令赦免,保全他的性命,下蚕室处以宫刑,此后又让他担任了掖庭令。 掖庭,就是关押宣帝刘病已的地方。 让曾经是太子宾客的张贺来做掖庭令,之于宣帝来说,也不得不说是一重保护了。 后来待到宣帝长大,张贺又想将孙女嫁给他,只是因为张安世反对,终究作罢,这才转而为他聘娶许广汉之女为妻。 值得一提的是,许广汉也是因为犯罪被判了宫刑…… 刘彻回想往昔,也有些唏嘘:“张汤有二子,上辈子是长子做太子宾客,这辈子也该换换人了。” 张贺很好,张安世也不差。 嬴政也有些感慨:“该说不说,张汤自己虽有酷吏之名,两个儿子却都有忠厚之风,实在难得。” 那边儿门房前去报信,这边儿刘彻带着霍光往前堂去。 不多时,刘彻便见一少年自门外入内。 昭宣年间叱咤风云的大司马、卫将军、录尚书事,此时还是个眉宇间萦绕着几分书卷气,甚至于尤且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年。 进门之后瞧一眼与他年纪相仿的霍光,张安世神色略略显露出几分疑惑,再看向刘彻,却是面露了然。 他郑重其事的向刘彻与霍光躬身行平辈礼。 二人还礼。 刘彻笑问道:“听说安世极有令尊之风,却不知今日我二人行径,依据本朝律令,该当如何裁决?” 霍光面露讶色。 而在对面,张安世却是有些无奈的笑了:“回禀殿下,依据本朝律令,矫诏也要分‘矫诏大害’‘矫诏害’与‘矫诏不害’等的,如先主簿汲公便曾经矫诏开仓,赈济灾民,天子圣裁,便判其无罪。” 他躬身拜道:“矫诏尚且如此,而今时今日,您持着货真价实的家父名帖往来府上,又何罪之有?” 霍光心想:他又是如何辨认出皇太子殿下身份的?! 又大生震动:他与张安世年纪相仿,后者对本朝律令如数家珍,他却只知道吏员会用到的那些法令罢了…… 这就是长安吗? 少年英才何其多也! 刘彻却又将目光望向堂中屏风之后,抬高声音道:“既如此,我便带安世出门去了!” 屏风之后,张贺为之失笑,缓步出来,先自告罪:“殿下请恕臣今日失礼。” 他是张安世的兄长,年近弱冠,相较于刘彻这个八岁孩子与另外两个少年人,身形上已经有了成年人应有的体魄,举止儒雅,风度翩翩。 刘彻笑问道:“大公子可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我马上就要带着安世出门了。” 张贺好脾气的笑了笑,向他行个礼,叮嘱弟弟:“好生侍从殿下,唯殿下之令马首是瞻。” 张安世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是。” 兄弟二人便没再说别的什么了。 刘彻见状,便撸起袖子,一马当先走在前边儿,招呼霍光跟张安世:“走,跟我一块儿赌钱去!” 苏武快步跟上,同时伸手把他刚撸起来的袖子拉下去。 刘彻转头看着他。 苏武一脸严肃:“于礼不合。” 行叭。 刘彻便也就随他去了。 他脚步轻快走在最前,张安世紧随其后。 霍光若有所思,稍稍落后一点儿,跨过门槛的时候,禁不住回头去看。 张贺仍旧保持着送客的姿势,即便没人注意,也不失礼。 察觉到霍光的目光,他起初微怔,继而朝他温和一笑。 霍光遂停下脚步,认真的向他回了一礼。 这下子,张贺也有点诧异了。 这个少年,据说是在平阳县冠军侯生父家中,一个寻常小吏处长大的,难得竟如此恭谨有礼,滴水不露。 怪道能叫冠军侯相中,又被皇太子殿下所看重呢。 霍光心里也在为张贺所惊诧——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更能够意识到,被皇太子选在身边,是极其难得,也极其宝贵的一个机遇。 这可是从龙之功啊! 张家不是皇后的母家,大概率不会有二子同时入侍储君的荣耀,既选了次子张安世,同时也是宣告了张贺的落榜。 可即便错失良机,张贺竟也不露颓色,更不曾因此对弟弟产生半分妒忌,实在难得。 一来一回之间,两人都有所感悟。 刘彻却没想那么多,翻到马背上就往咸阳原去了。 说起咸阳原,大多数人可能还不太清楚这是哪儿,但要说是五陵年少争缠头的五陵原——大概就会为之豁然了。 这会儿茂陵倒是已经在建多年,但昭帝的平陵还没有踪影,五陵原这个名字,当然也就无从说起来。 本朝实行陵邑制度,强本弱枝,迁移地方上的豪族大户往来长安,此处也就成了豪富贵族云集之处,庄园酒肆、赌场商铺数不胜数。 刘彻带着霍光和张安世,一头扎进了赌坊里。 苏武像是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带着数名心腹好手,警惕的把守住了赌场的窗户和各处出入要道,时刻小心的提防着。 赌场里人声鼎沸,最热闹的就属六博戏,其次则为樗蒲。 张安世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从没到过这种场合,倒觉得很有意思,面带新奇的环顾四遭。 霍光倒是见过,他爹霍仲孺也喜欢玩这些,虽然肯定没彼处的这么高端,但万变总不离其宗。 刘彻挤到了人最多的的地方,摸出一把金豆子之后,对手霎时间如同过江之鲫似的涌了过来。 赌场里的人眼睛才贼呢。 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能随手掏出一把金豆做赌注,可见家资不斐。 看他那双明显稚嫩的小手,显而易见没玩过这东西。 脸又很生——在这儿的都是豪富子弟,贵族之后,他们没见过的人,基本上可以默认为乡下来的。 什么,你们家在地方上也是豪族? 地方上算个屁啊,这儿可是长安,甭管你多有钱,外地过来就是乡下人! 霍光抵达长安之后,基本上没怎么出过门。 张安世是文雅贵公子,从不涉足赌坊。 刘彻就更别说了,他从前倒是也出过宫,但要不是到他舅舅家去,要不就是往姨母家,哪儿来过这儿啊。 是以人虽都是说出去会让人吓一跳的人物,到了此处,竟无人认识! 刘彻要的就是这个无人认识。 大方的抓了两把金豆叫霍光跟张安世也去赌,他自己随意的挑了个对手开始寻找手感。 第一局,输得毫不意外。 多久没摸赌具了? 不稀奇。 第二局,又输了。 第局,感觉有点出来了…… 然而前三局玩下来,周围人看他输得痛快,给钱也痛快,已经认定了这是个冤大头,即便看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也压根没当回事。 赌注压得极多。 第四局,刘彻赢了。 对面鸦雀无声,俱是满脸带绿。 这怎么会…… 再来! 刘家人向来都是招猫逗狗的好手,赌钱喝酒是刻在DNA里的本能,更别说刘彻浸淫此道几十年。 他不光自己琢磨,还请擅长此道的人给他教学呢! 前三局输是输在手生上,再之后感觉到了,就是胜多输少,胜极多,输极少。 张安世拿着刘彻与他的那把金豆子,却没有急于下场,而是场外观摩,熟悉规则,十拿九稳之后,坐了上去。 他选的是棋赌。 一场都没有输。 原本的世界里,张安世是因为父亲的荫蔽被选官,是什么让他被皇帝看重,另眼相待的? 武帝出行时遗失了箱书籍,十分痛惜,其余人束手无策,张安世这家伙把这三箱书都默写了出来…… 这脑袋去算棋,怎么可能输啊! 霍光下场却要比张安世早得多。 他从前是接触过赌博的,玩的也挺6,主要是聪明人基本上做什么都6,并不仅仅局限于赌博。 他也输,但是输得极少,胜的更多。 个人都在赢,且是源源不断的赢,当然就要有人源源不断的输,当人面前的金银财物越堆越多,且仍旧乐在其中,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之后,周围人就没那么冷静了。 赌坊的主人额头青筋绷起,笑容满面,到霍光面前去:“这位公子,须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霍光抬头看了他一眼,耳朵里听着那边儿皇太子兴高采烈的声音,单手扶住腰间佩剑,另一只手继续赌博。 一句话都没说。 霍仲孺别的不讲,身形是极高大的,冠军侯也好,霍光也好,这副骨架都很像他,霍光手往剑柄上一按,那股酷似兄长的锐气便出来了。 赌坊主人深知会咬人的狗不叫,还真不敢跟这个毛头小子硬碰硬,遂又去张安世面前:“这位公子今日百战百胜,何不见好就收?” 张安世目光落在面前棋局上,指间捻着一枚棋子,摇头道:“不收。” 又问他:“还有别的事吗?” 赌坊主人深吸口气,忽然一巴掌拍在他右臂,脸上带了几分威胁之意:“你可知道这是谁家的买卖?” 手臂受力,那枚棋子随之滑落,骨碌碌落到了地上。 张安世这才转过脸去看他,淡淡道:“你这赌坊人来人往,宾客极多,一日有多少金银入账,又向朝廷缴纳多少赋税?” “打开大门做生意,最后输不起,却以势逼人,你可知犯得是哪一条律令?” 再点一点赌坊主人身后面色不善的打手们:“这是你店里雇佣的工人,亦或是你家主人豢养的门客?” 他笑了一笑:“你家主人果真是了不起啊。” 当今最为厌恶贵族豢养门客,魏大将军乃至于冠军侯都不曾触碰这个禁地,陡然将这帽子盖到普通权贵身上,可想而知这分量有多重了。 更不必说赌坊本就是暧昧生意,真要是扯到律令上,闹到明面,只怕是犯了所有赌坊的众怒…… 赌坊主人听到此处,额头已然有了几分汗意,又觉得这少年兴许是在吓唬他,于是故意冷哼一声,道:“赌坊有罪,你来此难道便没有过失?真闹大了,得罪的可不止是我们一家,有你的好果子吃!” 张安世心说我爹得罪的都是诸侯王、馆陶公主,乃至于当朝丞相这样的人物,你们一群开赌坊的在这儿跟我说这说那——你们算老几啊,仇视我们张家,排的上号吗你们! 他深觉好笑,旋即起身:“那我们这就去吃好果子。” 赌坊主人马上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一回,力气却轻得多。 “您且坐,小人说话急切了些……” 张安世以目示意落在地上的那枚棋子。 赌坊主人赶紧吩咐下人:“还不快捡起来!” 下人马上弯腰,张安世抬腿轻轻将他手臂踢开,同时抬头:“你来捡。” 赌坊主人脸色变了几变,周遭人的目光投来,含义难辨。 他几经踌躇,终于还是讪笑着弯下了身,捡起那枚棋子,客客气气的放回到桌案上。 张安世朝他摆摆手:“没什么事了,你去吧。” 赌坊老板涨红着脸,好半晌没说话,梗着脖子走出去几步,便歇了去寻年纪最小的那小子说话的心思,而是使人过来:“去告诉主人,有人前来寻衅,脸生得很,脾气却很硬。” 侍从领命而去。 约莫过了两刻钟,就在人桌上财物越堆越多的时候,终于有人簇拥着一个二十出头的贵公子来了。 赌坊主人便引着他去见人当中唯一还没接触过的刘彻面前去。 彼时刘彻脚踩在凳子上,袖子撸起来老高,头发也有点乱,正兴奋不已的玩投掷游戏。 那贵公子仔细端详几眼,确定没见过这小崽子,便料定他没什么尊贵出身,下巴一摆,马上有人近前去斥退同刘彻赌博的人:“让开让开,知道谁来了吗?!” 刘彻大叫一声:“不准走!这一局都没结束!” 赶人的侍从被气笑了:“我家主人可是龙頟侯之子!” 刘彻眼皮都没抬起来,满不在乎道:“龙什么侯?根本没听说过啊!” 这下子,那贵公子脸上的气定神闲也绷不住了。 当即怒道:“我堂堂弓高侯之后、龙頟侯之子,你居然不知道?!” 刘彻闭上眼睛,专心致志的摇着木筒,不耐烦道:“你在狗叫什么啊,都说了没听说过啦!” 287. 第 287 章 刘老登大舞台2 这原本该是平凡的一天。 昨夜乃是十五,月圆之夜,原本皇帝是该往椒房殿去陪伴皇后的,偏生贵妃却在这时候打发人过来,道是身体有些不适。 皇帝情知她是在借孕邀宠,然而终究还是惦记着贵妃腹中之子,是以便在忙完朝政之后,乘坐御撵往王贵妃宫里去了。 贵妃在皇后面前行事张狂,皇帝先前也有所耳闻。 他问皇后,皇后不过一笑置之:“贵妃年纪还小,何必拘束她?” 并不口出恶言。 皇后自己都不作声,皇帝就更懒得管这闲事了。 至于贵妃在外如何跋扈,这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知道,在圣驾面前,贵妃向来婉顺娇俏,即便偶有刁蛮之态,也无非是床笫之间的缠绵情趣,但凡他稍稍表露不快,贵妃都知道见好就收,继而小意低头,温柔又乖巧的将那一页掀过去。 皇帝也是人,也会累。 前朝有处理不完的朝政,回到后宫,就想找个漂亮又听话的女人伺候自己——贵妃能把这事儿做好,那就够了。 至于别的,关朕屁事啊! 晚上到了贵妃宫里,王氏一如既往的娇俏,笑吟吟的迎上去,娴熟的挽住他的手臂。 到了内殿,里边早就准备好了皇帝喜欢的菜肴,点的香也是他喜欢的,王氏又使人去将三皇子抱出来:“有日子不见,他也惦记父皇呢!” 皇帝其实也想儿子。 刘家的天子虽然凉薄无情,但对待自己的骨肉,好歹还是有几分温情的,尤其皇帝诸子都还年幼,无法对他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威胁,正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 是以即便他虽然向来最为宠爱看重长子,却也不会将其余儿子都当成路边的石头,吝啬于施舍目光。 王氏有宠在身,有立住了的两岁多的儿子,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又有贵妃这样仅次于皇后的尊位,日子真是再圆满不过了。 只是人都是不知足的,即便拥有的这么多,她也难免会想,要是能多一点,再多一点呢? 王氏知道,陛下是不会废掉皇后,将自己扶上后位的,而自己的三皇子虽然也得陛下的疼爱,但却与皇长子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她同皇后之间的差距,难道就仅限于此吗? 皇帝抱着两岁的稚儿,笑容满面的哄着他写字。 可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什么写字啊,胡乱在布帛上画了两笔,便将手按在了砚台上,继而尖笑着将沾满墨汁的小手印在了父亲衣襟上。 皇帝不以为意,抬手轻轻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笑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 侍从们低着头快速的退到了偏室,迅速取了更换的衣袍在手,只是见皇帝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只垂着头,毕恭毕敬的侯在一侧。 王氏手里攥着一只拨浪鼓,小心的觑着皇帝神色,选在她以为合适的时机,娇声开口:“这小子的天资却比不过皇长子殿下,不开窍呢,倒是有些像我和他舅舅,脑袋笨,打小就不好读书……” 说到此处,却是一顿,面露黯然之色,继而又飞快的别过脸去拭泪。 皇帝逗弄着怀中小儿,笑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王氏忙将脸上泪痕拭去,眼睛却仍旧红着:“妾身只是觉得有愧于陛下。” “妾身出身微贱,却蒙受天恩,得到贵妃的尊位,连同妾身的兄长,也被加官进爵,这是多么隆重的荣耀啊。” “只是妾身的兄长却不争气,连大将军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妾身每每想到此处,都深觉有负天恩,实在是没脸见您。” 王氏口中的大将军,便是皇后那战功赫赫的胞弟,同样出身微末、却以军功跻身朝堂的魏大将军。 皇帝听完哈哈笑了两声:“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你那不争气的兄弟,的确比不过大将军一根头发!” 王氏:“……” 王氏原本是想以退为进,乞求陛下给自己兄长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的,没成想陛下顺水推舟,叫她当胸中了一箭,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好生难受。 只是她能侍奉皇帝几年,到底还是有一些心得的,皇帝拒绝过的事情,不要再提第二次。 即便他拒绝的时候脸上带笑,看起来根本没有生气。 皇帝不愿接这一茬儿,王氏也就没再开口,马上就乖巧的转了话头:“妾身叫宫里的乐师编曲,排了几支舞出来,陛下要不要赏脸瞧瞧?” 皇帝怀里抱着三皇子,微微侧一下脸,朝她笑了一下。 王氏见状莞尔,拍手示意近侍传舞女们前来献舞。 第二日晨间,皇帝坐起身没多久,王氏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帷幔外。 内侍将夜间安寝时的帷幔挂起,王氏近前来亲自侍奉皇帝穿衣,又吩咐宫人们赶紧送洗漱的温水过来。 皇帝有些不适的皱了下眉,眼睛短暂闭合,复又睁开:“你有身孕,这些事叫侍从们去做吧,不必如此劳心。” 王氏笑道:“妾身想多为您做一点事。” 就在此时,另一道声音同时落到了皇帝心里。 “我宫里的侍从来做,跟我亲自来做,这怎么能一样呢。” 皇帝怔住了。 心下惊诧,脸上倒不显露,他挑起眼帘,目光审视的觑着王氏。 王氏刚从宫人手里接过皇帝的腰带,正要替他系上,转过脸来迎上他的视线,不由一惊。 她有些不安的叫了声:“陛下?” 与此同时,皇帝听见另一道声音在自己心底响起。 “陛下怎么这么看着我?” 紧接着又是几声。 “难道是我老了?” “先前有妊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反应,可这回不知道是怎么了,才几个月,脸上就开始生斑,难道是脂粉没有遮住,叫陛下看出了端倪?” 皇帝一直都没有做声,只是定定的注视着她,也因此耳听着那声音变得忐忑,最后转为惊恐。 “……我老了吗?” 最后一句结束,王氏眼底已经不由自主的蕴出了几分泪意,不同于昨日的做戏,此时却是真情流露了。 她终于怯怯的开口:“陛下……” 然而此时此刻,皇帝却没有半分心思分给面前的宠妃,随手将她拨开,高声呼唤亲信的名字:“石安!” 一个中年内侍快步近前,低眉顺眼道:“奴婢在。” 却听皇帝道:“前几日朕令你往上官家去赐药,事情可办妥了?” 石安连个磕巴都没打,便道:“回禀陛下,是奴婢亲手将您所赐药物交付到老侯爷手里的。” 皇帝神色冷凝的盯着他,果然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 “几天前的事情,陛下怎么忽然问起来了?” “难道这差事里边儿还有些我没搞明白的内情在?” “亦或者,是有人在陛下耳朵边上诋毁我当差不力……” 皇帝忽然间大笑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令人心悸,也打断了王氏和石安的想入非非。 当然没有人敢去问一句:“陛下,您在笑什么呢?” 所有人都如同木偶,亦或者是凝固了的蜡像一般,静默的伫立在原地,心潮翻涌。 而皇帝就在那目光无法触及到的浪潮声中,肆无忌惮的大笑出声。 众人由是愈发不安。 如此过去半晌,皇帝的笑声终于停了。 这位人到中年的帝王脸上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神采,眸子里更是绽放出迥异于先前的光亮,这简直就像是窥见了猎物的猛兽,兴奋的伏在丛林之间,随时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 他转过身去,有些不耐烦的吩咐侍从:“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侍奉朕更衣?!” 御前的侍从们以最快的速度反应了过来,飞快上前,动作轻柔却绝对迅速的替皇帝穿戴整齐。 后者没再说一句话,匆忙洗了把脸,连早膳都没用,便步上轿撵,往宣室殿去了。 王氏僵立原地,俏面煞白,强行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追上去叫了声:“陛下——” 皇帝头都没回,只随意的摆了摆手。 不知是示意她赶紧回去,亦或者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王氏看着远去的御驾,神情呆滞,半晌过去,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 皇后并不会逾越夫妻之间的界限,去试探皇帝在妃嫔处时如何,更不会越过君臣的本分,去窥探帝踪。 然而王贵妃在皇帝离开之后动了胎气,紧急传召太医,这消息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隐瞒皇后的。 皇后闻讯着实有些吃惊:“怎么就动了胎气?太医怎么说的?” 王贵妃也不是头一次有孕了,按理说不该这么不小心的。 侍从低声回禀:“太医给开了药,叫贵妃好生静养,切莫再有骤喜骤怒的情绪起伏了,如若不然,只怕不好呢。” “竟有这样严重……” 皇后微露诧异,沉吟几瞬之后,使人往贵妃处问候,待人回来,细细问过之后,终于道:“近来天气燥热,叫小厨房煮一碗酸梅汤给陛下送去。” 这是帝后之间的默契。 东西送到之后,皇帝若是有空,自然会往椒房殿来,亦或者令人传召,若是石沉大海,皇后也就知道该当如何处置贵妃的事情了。 只是却没想到,皇帝的确做出了反应,却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的。 亲信往未央宫去了一趟,带回了皇帝的命令。 他决定在未央宫举办一场家宴,后妃及皇子公主,乃至于要紧的外戚悉数都要到场,共庆良宵。 至于宴席的筹备工作,便理所应当的交付到皇后手中去了。 皇后静静的听亲信说完,细长的眉毛不由得蹙起一点,几瞬之后,又平静无澜的松开:“知道了。” …… “我说刘野猪,你就不担心啊?!” 空间里其余人都有些心焦。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局的难处不在于武斗,而在于文争。 这并不是他们擅长的事情。 而众所周知,刘彻的难缠程度,在历朝历代都是排的上号的。 这家伙最擅长搞无差别攻击…… 且从来不会把舆论放在心上。 在发疯的道路上,甚至于比朱元璋走得更远。 尤其现在的刘彻并非是初出茅庐时候的愣头青。 三十八岁的刘彻,正处在一个帝王最富有攻击性的时候。 能够钳制他的太皇太后窦氏和皇太后王氏都已经薨逝。 元老功臣逐渐凋零,无法对他指手画脚。 正当盛年的天子重用外戚,北上扬鞭,打出了漂亮的匈奴反击战,人望几乎可以比拟太宗孝文皇帝。 身强体健,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 要说短板,大概也就是封建迷信…… 但有了能听到身边人心里话的金手指之后,栾大之流的上进之路就被堵的死死的了。 这他妈纯纯一个五边形战士,要怎么去战胜他? 向来宴无好宴,这场突如其来的,面向后宫乃至于外戚们的宫宴,让空间里几人同时感知到了危险。 只有刘彻面露茫然,发出了灵魂三问:“啊?战胜他?我为什么要战胜他啊?” 李元达愣住了:“天下岂有三十年之太子?你别忘了,他能活到小七十啊!” 刘彻:“可他能听见身边人的心声哎!” 朱元璋急道:“那不是更可怕吗?” “这不是大好事吗?” 刘彻茫然道:“巫蛊之祸发生的原因,就是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这会儿我想什么他都能知道,还能出什么岔子?” “啊这?!” 李世民听得呆住:“难道你敢保证,你在他身边的时候,心里便不会产生任何叫他感觉危险的想法?!” 刘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老兄,你是不是没被你爹爱过啊?” 李世民:“……” 李世民勃然大怒:“什么?!这根本就是危言耸听!我爹当然也是在乎我的!!刘野猪我警告你不要乱说!!!众所周知,我们李家向来父慈子孝!!!!” 嬴政赶忙把他拉到一边儿去:“你先冷静一下……”:,,. 288. 第 288 章 刘老登大舞台3 嬴政拽着李世民往旁边去。 那边厢,刘彻展开双臂,叫侍从们近前为他更衣,同时语气缅怀的开口。 “对我来说,他首先是父亲,其次才是皇帝。”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像所有民间的父亲一样,让我骑在肩头,亲自教导我读书写字,七岁那年,将我册封为皇太子,为我选聘良师。” “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见一见我,问我这一天学到了什么,过得好不好。” “到他薨逝前夕,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但是忧心我为东宫钳制,还是强撑着为我举行了冠礼……” “他是个很好的父亲,也是个很好的皇帝。”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倾尽所能的模仿他……” 刘彻语气唏嘘道:“因为我是刘彻,所以我当然也该知道,在他心里,现在的我——他的长子,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我又怎么忍心叫他失望,又怎么会担心自己会输?” 空间里的其余人为之缄默。 最后,还是嬴政缓缓开口:“此一时,彼一时了。” 父子之间的感情,是非常微妙的。 扶苏出生的时候,自己难道不是由衷的欢喜吗? 李世民册立李承乾为皇太子的时候,难道不是真心实意? 但是做父亲的活的太久了,做儿子的成长的也太快了,双方难免就会发生摩擦,继而产生碰撞。 想到此处,嬴政不由得顿住了。 他想起了刘彻先前所说的话——巫蛊之祸发生的原因,就在于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这会儿我想什么他都知道,还能出什么岔子? 仿佛,也有些道理啊。 …… 皇帝的兴奋状态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 自从确定自己静下心来之后,就能够听到自己身边人的心里话,皇帝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礼包击中心房,兴奋雀跃到几近昏厥——以至于把王贵妃和她腹中的皇嗣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回到了未央宫,同时疯狂的进行着头脑风暴。 接下来该见见谁呢? 自己倚重,破格擢升的中朝官员们? 还是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 或许可以从诸侯王处下手。 听说淮南王跟衡山王那两个老杂毛都很不安分,屡有怨望之言发出——天杀的王八蛋,不就是我爷搞死了他们的爹吗,多大点事,怎么到现在都看不开? 得想个法子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回头问问太常,看这段时间有没有跟高皇帝相关的日子,转头大肆操办,再让诸侯王往来长安。 推脱年纪大了不便出行也没事儿,可以让王太子来啊。 左右这二人有了春秋,王太子皆是盛年,这个岁数,已经可以参与到王国的要紧事务当中去了。 叫他们在自己面前坐一坐,效果并不比那二人来此差多少。 也可以借机敲打一下其余诸侯王,叫他们知道虽然远在封地,但他们的小心思,朕都一清二楚,以此震慑他们。 如是倘若真的需要与淮南和衡山作战,只怕他们也不敢首尾两端了。 天呐! 昊天上帝当真爱护朕! 竟然赐下这样的神兵利器! 果然我就是上天之子、宇宙的中心! 皇帝踌躇满志,自信爆表,毕竟他这辈子主打的就是一帆风顺。 妈是宠妃,爹又疼爱,小孙子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七岁做皇太子,十六岁当皇帝——你就说他该不该膨胀吧。 虽然亲政之初也遇上了点波折,但那点波折之于他,也的确是个恰到好处的磨砺,没几年老太太去了,他头顶的封印彻底没了。 着手开始准备打匈奴,紧接着就把魏大将军和他那天纵之才的外甥给刷出来了…… 他爷没能干成的事儿,他干成了,他爹心心念念披上铠甲想干的事儿,他干成了。 就说他该不该膨胀吧! 皇帝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朕就是最牛批的存在,就是天下的中心,宇宙就是因为朕而存在的! 这会儿突然天降金手指,就更加坚定了他的这个念头。 皇帝心里边敲定了主意,回到未央宫之后,马上就按部就班的开始召见要臣。 先把太常叫来,开门见山的令他找一个可以团聚诸侯王的日子出来:“朕久不见宗亲,实在思念。” 太常早就习惯了这位陛下的跳脱,心说陛下此举只怕是意在淮南王,脑子一转,马上提议要搞一个纪念高皇帝诞辰××周年的活动。 淮南王这一支的祖先乃是淮南厉王刘长,也就是高皇帝的幼子,当今天子祖父的幼弟。 对待这样一支与皇室渐行渐远的宗亲来说,把先帝亦或者孝文皇帝搬出来都欠缺点分量,非得是高皇帝才能一锤定音。 紧接着太常都没等皇帝发话,就很上道的表示要跟宗正寺联手承办这次活动。 先有高皇帝压阵,再有宗正做辅,除非淮南王马上就高举旗帜说自己非刘氏子孙,自取死路,否则就算他看中央朝廷再不顺眼,也得捏着鼻子往来长安。 皇帝对太常的表现很满意。 人都有私心,他当然不指望朝臣个个儿一心为公,能领会上意把事情办好,这就足够了。 此事就此敲定,他又传了几个亲信过来叙话。 彼时的皇帝,正处在人生的盛时,头脑敏锐,后顾无忧,他的心腹要臣们远还没到要给自己寻求后路的时候,是以几乎都轻松地过了关。 直到皇帝收到了皇后遣人送来的酸梅汤。 这时候他才知道:“贵妃动了胎气,什么时候的事儿?” 近侍小心翼翼的回禀:“就是今天上午,陛下起驾之后。” 皇帝不由得皱起眉来。 也没怎么着她啊,居然就吓成这样。 又想起昨晚贵妃的试探来。 更不高兴了。 你兄弟是那块材料吗,就想让他跟大将军争锋! 怎么说出这话的! 御座之上沉吟良久,倒是将思绪从在朝的官员们身上转到了外戚这儿。 他人到中年,膝下诸皇子渐渐长大,尤其是皇长子,身后已经有了不容小觑的一派势力,而除此之外,其余皇子的母亲和外家难道就没动过心思? 倒不如趁此良机,聚到一起分辩个清楚。 这才使人往皇后去递话,叫她代为操持今晚的宫宴。 …… 王贵妃的遭遇,辗转传到了后宫其余嫔御们的耳朵里。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但是能叫王贵妃动了胎气,此后未央宫却连丝毫的宽抚都没有赐下,便可窥知一二了。 二皇子的生母唐婕妤向来温诺,极少掺和这些事情,听说之后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告诫身边的侍从们闭紧嘴巴,不要出去胡言乱语。 反倒是在她之后,几个年轻的妃嫔有些心浮气躁。 贵妃可不是好相与的,从前没少给她们气受,这回要真是倒了,且有的说道呢! 周若冰这个五品才人既无心去想贵妃——品阶上差得远呢,更别说贵妃有三皇子,即便真的倒了霉,也要强过她许多,也无心去跟人抱团取暖。 有一说一,皇后处事还是很公允的,抱团拿不到什么好处也就罢了,反倒容易生事。 她愁的反倒是眼前的事儿:今晚上的宫宴穿什么啊? 侍奉她的婢女翻箱倒柜的找:“您好不容易有机会面君,可得穿的鲜亮点,不然陛下怎么瞧得见?” 周若冰只想叹气:“要瞧见早瞧见了,还能等到今天?又不是没侍奉过陛下。” 能得宠的话早就得宠了,哪至于一天天的在寝殿里闲的抠脚啊。 “呸呸呸!” 宫女道:“别说丧气话呀,才人的运道,还在后头呢!” …… 数以百计的烛火将未央宫的偏殿映照的灯火通明,也让列位来宾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变化,都暴露无遗。 皇帝是卡着时间到的,入门之后,便听殿内山呼万岁,放眼去看,尽是一片低垂的头顶。 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味,神情含笑,往御座上去落定。 皇后跪坐在侧,身边是八岁的皇长子。 在她的下首处,是神色稍显苍白、眉宇间隐约透着不安的王贵妃。 皇帝见她如此,不由得显露出几分怜色,近前去握了握她的手,只觉指尖发冷,不由皱眉:“怎么手这样凉?” 拉着她到自己御座旁坐下:“到朕这边来。” 王贵妃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声音都平添了几分哽咽:“多谢陛下关怀……” 皇帝见状便笑了起来:“朕今早临时有事,走得匆忙,怎么,真把你吓着啦?” 王贵妃提了一整日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下去,抬手轻推他一下。 不重,是撒娇的意味。 又娇娇的吸了吸鼻子:“不只是妾身,连三郎都被吓坏了呢。” 皇帝哈哈一笑,遂伸臂去唤三皇子:“是吗?来,到父皇这儿来!” 那稚儿迟疑着看了看身边的保母,在后者低声催促之下,跌跌撞撞的往父亲那儿去了。 殿中众人下意识扭头去看魏大将军,却见后者神色如常,对这一幕恍若未见。 再看皇后,也是稳若泰山。 难免在心下唏嘘感慨,怪道人家能扶摇直上,坐稳当下的尊位呢。 不说别的,只说这份定力,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皇帝在短暂的父子柔情之后察觉到了几分不妥。 平日里跟皇后冷淡些倒是没什么,疼爱别的皇子也无妨,他知道皇后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但是今日在这儿的不仅仅只是皇后,还有皇长子。 那孩子才八岁,心智未必如同皇后一般成熟。 在他面前与王氏亲近倒是没什么,但是叫三皇子越过他到自己身边,就有些过分了。 皇帝对这儿子生出了几分歉疚,马上转头去寻他,却见那小小少年此时正端坐在母亲身边,若有所觉,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先是一愣,继而唇角弯起,灿烂一笑。 皇帝也不由得笑了。 王贵妃瞧见,便也跟着微笑起来,用帕子擦了擦刚刚溢出来的泪,柔声道:“皇长子殿下可别吃弟弟的醋,陛下只是怜惜三郎受了些惊吓……” 皇帝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却听长子彬彬有礼道:“贵妃娘娘说笑了,我是长兄,三郎是幼弟,关心爱护他都来不及,怎么会妒忌他?” 皇帝眉头骤松。 然后就听好大儿在心里雄赳赳气昂昂的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能不知道?我爹最爱的可是我,嘿嘿!” 皇帝:“……” 你小子! 他听得笑了,干咳一声,朝儿子招了招手:“你也过来。” 长子语气轻快的应了是:“是!”然后麻利上前,坐到了皇帝身边。 心里边儿:“就说我爹最爱我了,他才舍不得我受委屈,嘿嘿!” 皇帝:“……” 熨帖又有点别扭…… 真是让你肉麻死了! 感受着身边忽然多出来的热源,他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大腿被儿子的靠过来的腿蹭着,莫名的有些痒。 想让他往边上挪一点,转头又对上了这小子亮闪闪的眼睛。 到嘴边儿的话又给咽下去了。 遂扭头向另一边的王贵妃:“你往边上挪挪。” 王贵妃:“……” 王贵妃委屈又气恼,但是不敢不听。 只能在心里抱怨:“陛下怎么总是这么偏心那个小崽子!” 皇帝还没来得及在心里边儿皱眉,就听身后传来一句“我爹让王贵妃挪开了嗳!”。 紧接着是热烈又直白的表白。 “他好爱我!” “爹我也爱你!!!” 皇帝:“……” 头皮发麻,又有种诡异的舒畅感。 一时之间,他居然都有点不敢回头了。 你小子跟谁学的啊,小小年纪,居然这么油嘴滑舌?!:,,. 289. 第 289 章 刘老登大舞台4 皇帝被儿子这**又大胆的表白搞得颇不自在。 倒不是惊诧于儿子居然这么信任自己,而是他这表达,未免也太过于直观,也太过于毫无遮掩了。 换言之,皇帝只是不适应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并不是不适应被爱。 毕竟他打心眼里觉得,我就是宇宙的中心,全天下都该爱我! 什么,你不爱我?(变脸)(勃然大怒) 干死你!(腰斩)(弃市)(夷三族) 不爱我的人死掉了——(顾影自怜)(踌躇满志)全天下果然都爱我! 短暂的别扭之后,皇帝很快适应过来,正襟危坐,轻咳一声,手扶在儿子肩膀上叫他也坐正,继而便转头如往常行宴时一般向皇后道:“今日之事,皇后做的很妥帖。” 这说的是皇后对贵妃的关照。 皇后不动声色的瞥一眼下颌明显收紧了的王氏,心下暗叹,脸上却是恰到好处的恭谨:“贵妃身怀有孕,再如何小心对待,也不为过。” 皇帝却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 “只是这样一点波折都禁受不住,王氏如何还能够长久呢?” 皇帝心下微动,再一侧头,果然见贵妃正半拉半抱着小脸上一片茫然、又夹杂着几分不安的三皇子,神情晦暗。 先前出言传召三皇子过去的是他,中途又叫了皇长子过去的也是他,可是皇长子行动起来明显要比才刚两岁多的三皇子麻利,贵妃占据了一边儿,他占据了另一边儿,这下子叫三皇子去哪儿? 到母亲身边去,好像也失去了天子传召往近前来的本意。 硬往前凑,依据皇帝表露出的对皇长子的看重,大概率会自取其辱。 王贵妃怎么能不恼怒! 她要给皇长子挪地方,她的儿子也要主动对皇长子退避三舍,退退退,碰上皇后母子,难道她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皇帝觑着王贵妃脸上极力遮掩的不快,心头陡然间生出几分石破天惊般的明悟来——都是一样的。 就像他做皇子的时候,母亲和姨母会倾尽全力将栗姬母子拉下高台一样,风水轮流转,到了他的儿子们为皇子的时候,局势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从前先帝在的时候,他承欢膝下,听先帝温声嘱咐:“要好好照顾你的弟妹。” 那时候他还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先帝也曾经经历过与梁王的争端,怎么会奢求儿子们之间生出真挚的手足之情? 可是时移世易,现在他懂了。 做父亲的诚然无法一碗水端平,但是也的确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自相残杀。 之前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是因为诸皇子尚且年幼,且稍大一些的二皇子同他母亲一样温诺,但王氏显然与二皇子的生母唐婕妤不一样,她是有心去争一争的。 这才是她为娘家兄弟索取官爵的缘由所在。 皇帝并不会因此觉得王贵妃该死,想更进一步,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他只是觉得,这女人有时候真是蠢得可爱…… 正思忖间,忽然听见有个软糯的孩童在自己耳边怯怯的叫了一声“父皇”。 循声看去,却见到了坐在皇长子身边的三皇子。 旁边的小内侍苏文低声道:“皇长子殿下使人将三殿下抱过来了。” 皇帝心下微动,目光落在长子脸上,却见后者正从面前的桌案上捉了一只橘子,三两下剥开之后,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儿。 心里叫一句:“好酸!” 脸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被酸倒了牙,果断的掰了一瓣儿给三皇子嘴里塞上。 “嘿嘿,老弟,你也来尝尝!” 皇帝:“……” 皇帝强忍着扶额的冲动,倒是没有阻拦。 三皇子这会儿已经长牙了,嘴巴里边儿有了东西,下意识就咬一下,酸水儿迸发出来,那滋味儿实在不好受。 他嘴巴扁了扁,嘴巴里边的那瓣橘子吐出来,眉毛都聚成了一团。 早在儿子被接过去的时候,王贵妃就开始着急了。 毕竟皇长子这会儿也才八岁,还是不懂事的年纪,而她的儿子更小,才两岁多。 这要是有个万一,又该如何是好? 这会儿看儿子吃橘子被酸到,小脸儿表情都变了,王贵妃的心也跟着抽紧了,一扭头吩咐照顾三皇子的保母:“皇子倦了,还不快去把他接回来?” 皇帝却笑着问长子:“怎么把三郎接来了?” 刘彻单手搂着那小孩儿,也笑道:“天子言出必践,怎么能失信于人?” 皇帝听得失笑,同王贵妃道:“他们兄弟俩在一处也好,难得有个机会可以亲近亲近。” 保母迟疑着停住了动作。 王贵妃简直都要急死了:“陛下!” 语气里不由得带了几分埋怨,察觉到之后,她强行将其扭转成了娇嗔:“皇长子殿下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好劳累他照顾三郎?” 更别说刘家的天子向来喜怒无常,不必说远的,单说先帝,为太子时不也忽然发癫,抡起棋盘来把吴王太子砸死了?! 要是皇长子也忽然发这么一个癫,王贵妃只怕自己也要跟着发疯! 皇帝脸上尤且在笑,但目光倏然间冷了下来。 他其实并不介意贵妃的野心,但是他很介意贵妃心里对先帝的不敬! 虽然我爹的确发过癫,的确抡起棋盘把吴王太子砸死了,但是你不能提,提了就是诋毁和不敬! 我不管我爹就是最棒的! 只是还没等他表露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刘彻就半搂着三皇子,笑吟吟的开了口:“贵妃娘娘无需忧心,还有父皇和侍从们在这儿呢,出不了差错的。我为长兄,这时候不去照拂幼弟,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心里边又有些无语:“就这个心理素质你跳什么跳啊,我还能当着我爹和这么多人的面害死自己的亲弟弟不成?” “先帝忌惮梁王,是因为后者兵多将广,封地富庶,就你这个脑子,怕也生不出多聪明的孩子,我忌惮三郎什么啊?” 再瞅瞅面前的小孩儿:“嘿,是挺漂亮的!贵妃脑子不行,脸蛋儿还是很抗打的,瞧把我弟生的多俊俏!” 皇帝一口气哽在喉咙,就此陷入到一种啼笑皆非的境地当中去。 这小子…… 他有些好笑的问长子:“我瞧着你好像同三郎十分投缘呢?” 刘彻理直气壮道:“我们是亲兄弟啊,怎么会不投缘?” 来日诸王分封,同父的兄弟占据要地,打破头肉也是烂在自家锅里,否则兄弟阋墙,淮南王难道不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自太宗孝文皇帝起直到本朝,整整三代帝王,都没有把淮南啃下来! 不是装的,刘彻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无需控制自己的思绪和想法,他也不怕皇帝知道。 我还不知道我自己吗! 皇帝听着这近在咫尺的儿子的心声,忽然间有种雷霆入耳的震颤感,又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萦绕心头——这孩子才八岁啊,居然就能了悟到这样的道理了?! 且这小子好像真的就是有一种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豪气和倨傲,自信他一定会是最后的胜者,甚至于都已经开始以最后赢家的身份考虑如何对待自己的兄弟们了。 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之于他,不仅仅是竞争对手,也是稳定天下的重要资源。 七王之乱的时候,皇帝只有两岁,当然无从得知战事的胶着和天下大势。 但是当他渐渐长大,先帝也好,太傅们也好,都不可避免的会将那场战役的细节讲述出来,希望以此将他们的经验和教训灌输给自己这个后继之君。 而待到太傅们离去之后,书房里只留下父子二人的时候,先帝郑重其事的告诉他:“不要用当下的眼光去看待过去的事情!” “秦始皇帝废黜分封旧制,以郡县统辖全国,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且以真正长远的眼光来看,刘氏以后也一定会走上这条道路,但在当时……事实证明,彼时的确不是践行郡县制的时机。” “而此时此刻,即便经历了七王之乱这场令刘氏天下动了元气的战祸,我也仍旧认为,高皇帝建国之初,分封刘氏戍守各地是对的!” “不同的皇帝有不同的使命要去完成。” “高皇帝稳定天下,拔除了异姓王,令刘氏占据毋庸置疑的统治地位。” “吕后分封诸吕,没有让各地藩王真正发展起来,她死后功臣集团清算诸吕,重新洗牌。” “太宗孝文皇帝将齐国这个最大的封国分割,击碎了刘氏内部对我们最有威胁的封国。” “彻儿,不要只看到宗室的坏处,也要知道他们的好处。” “发起七王之乱的是刘氏,但艰苦奋战,拼尽一切给朝廷创造了良机的,难道就不是藩王?我忌惮过你的叔父,但是在紧要关头,我们还是兄弟……” 皇帝刚听到这一席话的时候,还曾经有过迷惘,但是此时此刻,自己只有八岁的儿子,却无师自通的悟到了这个道理! 皇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心想:“老子我果然是宇宙的中心!” 不仅我堪比三皇五帝,我儿子也堪比三皇五帝! 天啊,我怎么这么牛批! 他心里边忽然涌现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且浮现出来之后,便按不下去了,先前的诸多考虑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紧盯着面前的长子,皇帝忽然叫了声:“据儿。” 刘彻抬头露出甜妹笑容:“怎么啦父皇?” 皇帝意味深长道:“你想不想当皇太子?” 刘彻连迟疑都没有,就给出了肯定答案:“想啊!” 心说“我爹要封我做皇太子吗?果然他好爱我!” 皇帝被这小坏蛋哄得心花怒放,却故意沉下脸来:“知道皇太子意味着什么吗,你就敢答应?!” 刘彻嘴里心里说的一毛一样:“父皇爱我,怎么会害我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想干就干,一边笑,一边顺手拍着王贵妃的肩膀,环视周遭道:“没错儿,朕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为了宣布这个消息!” “——朕打算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尔等以为如何啊?!哈哈哈哈哈!”:,,. 290. 第 290 章 刘老登大舞台5 外戚们得到传召,今夜入宫,心里边难免盘算,这又是为了怎么个由头?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还是皇室发生了喜事,亦或者,是陛下的又一次心血来潮? 类似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毕竟人尽皆知,他们这位陛下想起一出就是一出,特别爱玩闹。 诸外戚当中,真正成了气候的,其实也就是皇后的外家魏氏一族。 魏大将军是国之柱石,冠军侯功盖三军,而除此之外,一皇子的外家宋氏一族不过是太常寺的寻常官吏,三皇子的生母王贵妃的母家,还不如宋家人呢! 至于四皇子就更别说了,生母甚至于只是永巷的一个宫人,出身寻常农家,父母虽然因为皇子外孙而得到厚赐,但至今无官爵在身。 魏大将军为人忠厚,行事谨慎,凡是有可能触怒到天子的事情,他绝不沾染,更不会窥探内宫之事。 反倒是冠军侯幼年时寄居宫廷,心思活泛,胆大心细,隐约窥到了几分端倪。 即便如此,脸上也是不显山不露水。 而其余几家当今后妃的外戚,显然就没有如同冠军侯这样的门路了,进宫之后堪称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满脸乖巧的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当鹌鹑。 这会儿御座之上,皇帝一个惊雷扔出来,道是要立皇长子为储,却是直接把所有人都炸翻了。 皇后饶是一贯沉稳的性子,此时也不禁面露惊色,刚刚还说着话呢,怎么忽然间就定下来了? 遵循礼制,她便要起身推辞几句,然而王贵妃的反应来的更快更急:“陛下!” 倘若皇后的心情是惊喜与错愕,那王贵妃心里边就只有委屈和不平了。 虽然早就知道皇帝在诸皇子之中最为宠爱皇长子,但是之前也没有流露出马上就要册封他的迹象啊! 眼见着她的三皇子就要长大、开始读书,可以同皇长子一较高下了,怎么偏就在这时候立了皇太子? 居然还是拍着她的肩膀宣布了这个消息! 太过分了——陛下你这是把别人的棺材挪到自己家里哭啊! 她不服气!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皇帝的确有那么一个瞬间小小的讨厌了一下自己刚收到的金手指。 因为这东西在让他窥知众人心声,无往而不利的同时,也极大的缩短了他对于蠢人的忍耐性! 知道那是个蠢人,跟事无巨细的知道她有多蠢,这完全是两码事! 他跟王氏其实没有那么多精神上的交流——王氏容貌绝丽,能歌善舞,风情曼妙,服侍的无微不至,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虽然以她的头脑,早晚都会做出蠢事来,亦或者因为容颜老去而失去爱幸,但原先他以为这个结果会在几年后到来。 而不是通过这个金手指,详细又具体的叫他知道这女人蠢的一佛升天一佛出世,厌恶到不愿再看见她! 王贵妃又是气恼,又是委屈,只是知道皇帝的性格,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大吵大闹,只是用那双桃花眼含着眼泪,梨花带雨的看着他。 皇帝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只是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贵妃累了,送她回宫歇息去!” 话音落地,近侍的宫人们便躬着身快步上前,半是搀扶,半是强迫的将王贵妃带起向外,后者眼睫挂泪,满脸都写着惊愕和难以置信。 三皇子年纪尚幼,有些胆小,眼见着母亲被人带走,不禁面露不安之色。 刘彻见状,便笑着宽抚他道:“贵妃身体不适,回去歇着了,别怕,你瞧——” 他指给三皇子看:“照顾你的保母们都还在这儿呢。” 三皇子由是稍稍宽心。 而大殿之下,盖侯王信似乎没有察觉到贵妃的不幸遭遇,已经越众而出,行礼拜倒:“储君,国朝之本也。无储不足以定人心、安当世。皇长子据乃中宫所出,身份尊贵,天资粹美,臣盖侯信奏请陛下为天下大事计,册其为储!” 殿中其余人难免暗地里嘀咕,盖侯平日里看起来浓眉大眼的,没想到也是个奸诈之徒,嘴巴一张,就抢了拥立之功过去。 还有人暗地里鄙夷,想当初皇太后在时,王家何其之盛,不想今时今日,盖侯这个皇太后的兄长,竟然也要去做魏氏的马前卒了! 王信却不在意这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如是,而到了后宫,不也是一朝皇后,一朝外戚? 这已经不是王氏可以逞凶的时候,再不赶紧趁着皇帝外甥还在,赶紧寻个靠山,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王家被踢出外戚队伍,就此泯然众人? 太皇太后在时,窦家何等煊赫,他这个太后的弟弟见到窦彭祖还要点头哈腰,如今太皇太后薨逝不过十余年,窦氏一族在哪儿?! 连出入宫廷的资格都没有了! 不赶紧跳上魏氏的马车,难道是等着做下一个窦氏吗?! 不管心里边怎么想,在皇帝表露出立储的态度,又有盖侯牵头之后,其余人断然没有置若罔闻的道理。 原因无他,因为他们都是外戚。 皇长子乃是皇后所出,又是诸皇子最长,不立他,该立谁? 你们都是皇子的外祖抑或舅父,这时候缄默不语,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大逆不道! 众人齐齐拜倒,声援盖侯,唯有魏大将军与冠军侯因为出自皇长子外家,不便言语。 皇后终于柔声将推谢之语说了出来:“陛下厚爱,只是据儿尚且年幼,恐怕难当大任……” 心里却是奇怪:“先前却看不出陛下有立储的意思啊。” 皇帝笑眯眯的瞧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一眼,同她道:“朕做皇太子的时候,连八岁都没有呢!” 皇后莞尔:“据儿怎么能跟您比较呢。” 刘彻一手拉着三皇子,又有些好笑的看了皇后一眼。 这话可不对。 他心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要是一代不如一代,那大汉不就完啦?!” 皇帝伸手在他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 虽说跟皇后走程序推拉有点叫人不耐烦,但是听你这么一马当先毛遂自荐,怎么也叫人这么不舒服呢? 心里边嘀咕,他心情倒是很好,大手一挥,痛快道:“都起来吧,今个儿是家宴,不必行君臣之礼,立储之事,朕已经定了主意,诸位无复再言!” 皇后遂行了礼,重又退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皇帝则举杯向魏大将军:“你我君臣相伴多年,如今你的外甥做了我的太子,日后相伴的时候,还多着呢!” 魏大将军诚惶诚恐:“皇长子殿下先是陛下的皇子,其次才是臣的外甥。” 皇帝仰头将杯中酒饮下,摇头失笑:“仲卿啊仲卿,你这个人太老实,到现在还要称呼这小子‘皇长子殿下’吗?” 魏大将军坚持道:“礼不可废。” 皇长子殿下还没有得到册封的圣旨,身边人却开始以皇太子来称呼,这是狂妄又逾越的行径,并不可取。 皇帝心花怒放:就喜欢魏大将军这个忠厚劲儿! 老实,从不越矩,朕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人朕用着放心! 又一挑眉,举杯向他旁边英姿勃发的冠军侯:“朕今日大喜,那个刺儿头,也来跟朕喝一杯!” 冠军侯爽朗一笑,举杯道:“臣为陛下贺,为皇长子殿下贺!” 皇帝笑道:“但愿他长大之后,能有冠军侯三分的雄姿,朕也心满意足了!” 冠军侯神色一正,语气坚定,却不像魏大将军那样谦和内敛,不愿称皇长子为太子,而是单刀直入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大汉朝的储君,胜过臣千万倍都不为过!” 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皇帝心花怒放:就喜欢这刺儿头的直爽劲,一是一、一是一,从不遮遮掩掩! 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我是不是有点双标啊。 魏大将军老实,我喜欢。 冠军侯锋芒毕露,我也喜欢。 这两种性格明明风牛马不相及…… 再看看王贵妃那俊朗不凡,与妹妹有六七分相似的哥哥,正极谦卑恭顺的跪坐在一边儿。 皇帝嫌恶的皱起眉头。 这个朕就不喜欢! 好看也不喜欢! 不中用的东西,留在世上多碍眼! 陷入到短暂的自我怀疑当中。 朕是不是有点太难伺候了啊? 听听旁人都是怎么说的。 不易察觉的往儿子那边儿靠了靠。 发现三皇子隔在中间有点碍事。 把他提溜起来交给保母:“带他下去歇息吧。” 再往儿子那边儿靠一靠。 干咳一声,试探着开口:“大将军跟冠军侯……” 这话都没说完呢,皇帝就瞧见了儿子此时脸上的神情。 这小子生的像他,浓眉俊眼,只是因为年幼,还没有长开,脸颊又白又鼓,看起来像是刚出炉的包子,有种幼态的俊美,还带着点孩童的可爱。 这会儿他正跪坐在自己旁边,两手托腮,手肘支在桌案上,眼睛幸福的眯起来,包子脸都因为笑容挤成了一团。 “我舅舅真老实啊,永远都不会性差踏错,我就喜欢这种人!” “我表哥真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不过年轻人不就该这样吗,我喜欢!” “旁边……噢,旁边是王贵妃的哥哥,真是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令人生厌!” 皇帝:“……” 嗨呀,我就知道我怎么会难伺候呢! 看看、看看,这世界上跟我一样想法的人不是有很多吗?! 是吧,是吧?! 怀着一种知己相逢的心态,他用手肘拐了拐儿子,小声同他道:“你舅跟你表哥真是讨人喜欢,怎么看怎么顺眼——” 刘彻两手托着腮,酒逢知己,当下“嗨呀”一声,反手用手肘拐了他一下,雀跃道:“是吧是吧?!” 皇帝:“嘿嘿!”(托腮笑) 刘彻:“嘿嘿!”(托腮笑) 旁边神色复杂的皇后:“……” 欲言又止。:,,. 291. 第 291 章 刘老登大舞台6 皇帝其实并没有抚育幼儿的经验,即便他是在三十岁高龄的时候才拥有了第一个儿子。 那时候他正忙着拔高御史大夫的权位,用以制衡丞相,同时还要兼顾帝国的对外作战,虽然欣喜于得子,但真正照顾孩子的,还是他的生母与侍奉的保母们。 但是就在今晚,在听闻儿子的心声,乃至于检验过这块真金之后,皇帝忽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来——手把手的将一个天资聪颖的小儿调/教成一代明君,这不比出去打猎好玩儿吗?! 冠军侯能栽培出来,没道理一代明君就不行啊?! 再则,这小子心里边的想法,还怪讨人喜欢的,搁在身边隔三差五的听听,不也很有意思? 又思忖着王贵妃的事儿。 他已经没有再去见这女人的意思了——短短一日之间,这女人的愚蠢就已经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他只是在犹豫,真的要让王氏继续抚养三皇子和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吗? 还是算了。 唯我独尊的天子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王氏本就愚蠢,失宠之后更容易走向偏激,让她来抚育孩子,就是害了他们。 他对王氏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情谊,但是此时此刻,尤其是在子嗣不丰的时候,膝下的每一个皇子都弥足珍贵。 皇帝想到这儿,忽然间问旁边的长子:“叫你三弟跟你一起住,好不好?” 皇后听见,都没来得及递个眼色过去,刘彻就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好啊!” 哥哥照顾弟弟,这不是天经地义? 再说,皇子毕竟是皇子,衣食住行都有侍从们照拂呢,又无需他亲力亲为。 皇帝听得失笑的同时,却也听见了皇后心里的迟疑。 “这个傻小子,怎么敢大包大揽……三皇子如今只有两岁大,若是有个万一,算谁的?更别说还有王氏腹中之子,若三皇子她都保不住,难道就能保得住肚子里那个?” 皇帝心头猛地一突,被这话给点醒了。 王氏腹中之子也已经五个月了,又刚动过胎气,这时候不适宜再去刺激她的情绪了,即便真的打算将三皇子交给别人抚养,也该等她生产结束之后才行。 他微微颔首,摸了摸儿子的头,却没再提此事,只说:“该正经的给你选几位老师了。” …… 是日晚间,君臣畅饮直至深夜,方才兴尽而散。 皇后与儿子一道登上马车,往椒房殿去,直到这时候,才低声同他道:“贵妃和三皇子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了,我冷眼瞧着,这事儿怕得到贵妃生产之后才有眉目。” 又叮嘱他:“以后在你父皇面前说话,务必要三思而后行,三皇子虽然只有两岁,但也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了,他又不是没有外家,即便真的将他抚养长大,难道他就会认我为亲生母亲?” 皇后叹息着道:“依照王氏的性情和在后宫中的跋扈,一旦失宠,即便别人不去磋磨她,她自己也会生生怄恨而死的,来日三皇子长成,怕不是要当成你我母子的罪过,淮南厉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皇后所说的淮南厉王,便是高皇帝的幼子、如今淮南王刘安和衡山王刘赐的父亲。 他的生母曾经是赵王张敖的美人,后来被张敖进献给高皇帝,侍奉之后有了身孕,却没能随从高皇帝离开,而是仍旧留在了赵地。 后来张敖牵涉到谋逆大案,相关众人都被下狱,这位美人也不例外,为求保命,遂将自己身怀高皇帝血脉的事情告诉狱卒。 狱卒不敢隐瞒,禀告上去,高皇帝余怒未消,置之不理。 这位美人的弟弟遂辗转恳求到吕后的宠臣申食其门上,希望他能在吕后面前进言,请后者劝说高皇帝看在姐姐身怀有孕的份上,将她放出牢狱。 申食其答应了,进宫去求,可吕后哪里愿意理会丈夫的风流债? 自己男人在外边儿搞大了别的女人的肚子,这会儿那女人蒙难,还要我去求情,放她出来? 我怎么这么闲啊! 最终也没有出面劝和,申食其见状,当然也没有再说什么。 几番筹谋都宣告失败,最后那位美人在诞下一子之后,在狱中绝望自杀。 而她所诞下的这个儿子,就是淮南厉王刘长。 高皇帝闻讯之后,追悔莫及,下令安葬那位美人,同时又让吕后收养了她的儿子。 也是因此,在高皇帝薨逝之后,刘氏诸王都被吕后犁了一遍,淮南厉王却因为被吕后抚养,而得以幸免。 后来吕后薨逝,淮南厉王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反吕诸臣那边,身先士卒参与清算吕氏,又亲手将申食其锤杀——如果当年我母亲下狱的时候,你拼死去劝谏吕后,完全来得及将她救下的,但是你没有! 皇后作为太宗孝文皇帝的孙媳妇,当然要承认清算诸吕的政治正确与淮南厉王的弃暗投明,但是从一个纯粹的女人的角度来看,这也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别人的儿子是养不熟的! 害死淮南厉王生母的是谁? 反正罪魁祸首怎么也数不到吕后和申食其。 吕后当年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 她既不是刺向赵国美人的那把刀,也不是执刀的那个人。 申食其或许没有为了那位美人拼尽全力,可是因为这样,他就该死吗? 淮南厉王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却对她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而三皇子——他可比淮南厉王大多了,与王氏之间的感情,也该当比淮南厉王同他的生母深厚得多。 皇后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刘彻反倒看得清楚:“吕氏之所以遭到清算,是因为吕后薨逝之后,他们无力把持权柄,同淮南厉王关系不大。他会在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去推一把,但是绝对不敢在大树根深蒂固的时候兴风作浪。” 吕后还在的时候,淮南厉王敢表露出一丁点缅怀生母,憎恨申食其和吕后的意思吗? 打死他也不敢! 是以此时此刻,刘彻也不在乎三皇子可能会有的仇恨。 他说:“我不是为了三弟,是为了父皇。” 皇后注视着他:“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顺利长大的。” 接收了三皇子,或许也要接收王氏腹中之子。 养大了未必能养熟,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养不大…… 到那时候,皇帝又会怎么想? 刘彻随意地道:“现在这档口,还远没到父皇疑心您残害皇嗣的时候,犯不上,也不至于……” 皇后回想起今日宫宴上的一幕,神色有些复杂:“你倒是很懂你父皇的心思啊。” 刘彻:“……” 哟呵,言多必失! 缄默了一整个晚上的空间笋人们终于找到了发挥的地方。 李元达:“可不是?老登惜老登嘛!” 朱元璋:“可憋死我了——” 李世民却很感兴趣的问了句:“你们说要是彘儿不说话,但是我们说话,他能听见吗?” 嬴政慢悠悠道:“——提前二十年开始求仙问道,少走了多少弯路。” 究竟会如何,刘彻其实也拿不准,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别叫他们说话为上。 剩下的他一个人应付就很轻巧。 皇帝并不忌惮儿子有小心思,老话重提一下,他自己也是打皇子那阶段过来的,有什么不懂的? 他只在意儿子是不是真的孝顺,有没有谋逆之心,会不会看老爹在位置上坐得太久了,等不及要把亲爹拉下来了。 自己个儿心里边想什么,刘彻还能不知道吗! 倒是空间里几个人乱七八糟的叽叽喳喳一通,忽然将目光转到了皇后脸上:“彘儿,你这一世的母亲,同卫皇后生的像吗?” 刘彻想了想,道:“六七成像吧,怎么了?” “没什么,佩服啊!” 朱元璋由衷道:“对着你这登过了四十几年不出差错,最后调兵奋起一击,这还不够了不起吗?” 刘彻黑着脸道:“滚!” 李世民倒是提醒他:“这个世界好像并不同大汉完全一样,但是关键的节点还是有所相像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冠军侯今年多少岁了?” 刘彻当时就起了一身白毛汗! 险些把这茬儿给忘了! …… 皇帝昨夜在宫内道了立储之事,毫不夸张地讲,当天晚上,整个长安的灯火较之往常都亮了三分。 都搁这儿琢磨这事儿呢! 皇长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还有那么出息的外家,继位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而本朝皇帝的寿命,尤其是当今天子这一支,向来不太乐观。 太宗孝文皇帝薨逝时四十有六,先帝薨逝时四十有八,当今% 就算他是个逐代递增,也就是到五十。 这会儿皇长子八岁,再过十二年,嘿,刚好可以亲政! 这时候不赶紧去抱大腿,什么时候抱大腿?! 而这也正是向来朝臣和皇家不可避免的困局。 对朝臣来说,不舔皇太子吧,人家继位了分分钟给你点颜色看看。 舔皇太子吧,容易叫皇帝不爽。 朕还活着呢,你就去跟下一代君主献殷勤?! 而皇帝也很难。 盼儿子成才,不然这万里江山怎么能放心交给他? 但你他妈太成才也不行,是不是想把你老子拉下去啊! 说到底,终究是要掌握一个度。 到了第二天上朝,盖侯终究没能拔得头筹,叫丞相公孙弘抢了立储的头功,毕竟人家资历老,在皇帝面前的面子更大。 在此之后,三公九卿,列位功臣门庭出身的勋贵齐齐出列奏请册立皇长子据为储君,皇帝欣然应允,旋即下令大赦天下,赐爵朝中,民间亦是抚恤三老与孤苦无依的鳏寡孤独之人。 皇后早就知道了这消息,并不惊诧,下令赏赐椒房殿的侍从,督促少府协同太常和宗正操持册立储君的大典,空暇之时才听侍从们说,皇长子往未央宫去求见陛下了。 皇后秀眉微蹙,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 还真是逐渐长大了,主意也大了。 不过再想到昨晚他说的那些话,倒真真是有个成年人的样子了,且陛下那边儿,只怕也未必愿意自己将他约束的太紧。 她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随他去吧。 …… 皇帝这会儿还在跟几位要臣议事,自然无暇去见刘彻。 但是未央宫的侍从们心知陛下有多么在乎这位小殿下,兼之今日太子初立,更是忙不迭要向他献好。 一边儿将人请到偏殿歇息,一边使人赶紧去送时鲜和炒制的果子来。 刘彻在这当中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只是这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 朦胧中回想起了往事。 唏嘘着跟老伙计们介绍起来。 这个是亲近皇后和太子的人。 被他下令杀了。 这个是敌视皇后和太子的人。 嗯,也被他下令杀了。 这个是墙头草,风往哪儿吹,他往哪儿倒…… 算了别问了,统统都被杀了! 主打的就是一个无人生还。 刘彻还见到了苏文。 巫蛊之祸的制造者之一,至少也是参与者。 李元达怕他心绪不稳,不由得低声关切一句:“彘儿,还好吧?” 刘彻抄着手道:“啊?我吗?我很好啊。” 李世民狐疑道:“你不恨他?” “不恨了,帐早就清了。” 刘彻神色自若道:“在下报仇从不过夜,回过味儿来就把他绑起来烧了。” 李世民:“……” 刘彻不仅是这么说,还这么做。 面带微笑的接受了内侍们的侍奉和讨好,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儿等皇帝议事结束。 如是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终于有了动静,朝臣们从书房里鱼贯而出,不多时,更换了常服的皇帝大步从里边迈了出来。 刘彻快步迎上前去:“父皇!” 皇帝有些惊奇的看着他,伸手将他唇边的点心渣子拂去:“你怎么在这儿?” 刘彻嘿嘿笑了两声:“想你了呀!” 皇帝却听见他心里边儿嘀咕:“听说表哥打外边儿带了个弟弟回来……” 皇帝初听微怔,继而回过味儿来,知道他说的大抵便是冠军侯前次出征时带回来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了。 叫什么来着? 记不太清了。 皇帝原本就打算往建章宫去住几天,带上这小子倒也无妨,只是他年纪还小,既怕他受到惊吓,又怕他从此沉迷于声马犬色…… 再转念一想,难道还能关他一辈子? 刘氏的天子,从来都不是见不得风霜的娇花! 皇帝想到这儿,遂定了心思,再瞧一眼这小子身上的穿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却瞧不出宫廷符号,心里边笑骂一声“小滑头”,行动上却毫不迟疑:“走,父皇带你出宫去转转!” 刘彻一声欢呼,兴奋不已,快步跟了上去:“好哎!” 皇帝大步在前,他小跑在后,亦步亦趋:“父皇父皇,是要去建章宫吗?!” 想去看赛狗! 想去看赛马! 想去看斗鸡! 想去看武士角抵! 父皇父皇父皇!!! 皇帝脚步一顿,义正言辞的斥责他:“我是去做正经事,谁跟你说是去招猫逗狗的?!” 刘彻诧异的看着他。 虽然但是…… 爹你有点装过了嗳! 皇帝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提溜起来,怼到自己的马背上:“你小子,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 一路飞马,经御道出了宫城,皇帝问儿子:“怕不怕?” 刘彻果断道:“不怕!” 皇帝于是夹带着他疾行出城,没往建章宫的方向去,而是直冲霸陵。 马是绝世好马,其人骑术亦是高超,一路风驰电掣,身后的羽林卫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远远的在后追那道影子。 马蹄声中,皇帝高声问儿子:“怕不怕?!” 刘彻超兴奋的回答他:“不怕!” “好小子,有种!” 皇帝同样兴奋起来,又有种酒逢知己的快感,带着他一路飞驰到了霸陵高处,调转马头向下,朝着那道陡坡,问儿子道:“知道这是哪儿吗?” 刘彻没有装糊涂,因为他真知道:“难道是当年袁盎劝阻太宗孝文皇帝的地方?” 当初太宗孝文皇帝来到霸陵,看这里又高又陡,就想在这儿飙车,飞冲直下,却被袁盎劝住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若是有个万一,怎么对得起太后和高庙? 太宗孝文皇帝只得悻悻作罢。 皇帝听罢有些诧异:“你居然知道!” 然后又悄悄告诉儿子:“我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也想效仿太宗孝文皇帝,纵马从这儿冲下去!” “嗨呀!”刘彻激动的直拍大腿:“是吧,是吧!” 皇帝用力的点头:“是的,是的!” 刘彻兴奋的怂恿他:“那我们试一次吧?!” 皇帝又有些诧异:“你不害怕?!” 刘彻倍儿自信的道:“小孩儿敦实,即便摔一下也没事儿,爹你成年了,身强体健,摔了应该也没事儿!” 皇帝:“……” 刘彻回头看他,有些难以置信:“爹你不会不敢吧?!” 皇帝勃然大怒:“竖子竟敢如此轻看我!!!” 说完二话不说,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风驰电掣一般从那陡坡上冲了下去。 冤种的羽林卫们这会儿还在艰难爬坡,身下的坐骑比不得天子坐骑神骏,此时已经累得喘息连连。 恰在这时候,却听一阵响亮的马蹄声迅猛传来,宛如暴雨砸地,抬头去看,就见陛下骑乘的那匹骏马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迅猛如风,声势如雷,自山巅御道飞驰而下。 为首的羽林卫将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陛下不要啊——”:,,. 292. 第 292 章 刘老登大舞台7 骏马自山巅飞驰而下,迅疾如同流星。 速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连带着耳边的风声都变得尖锐起来。 皇帝饶是沉迷于这种极端迫近疯狂的快感,也下意识的留了几分心神搂住自己身前那小子。 然而刘彻表现的可比他自在多了,“芜湖~”一声,继而快活的放声大叫。 皇帝惊诧于他的大胆,兴奋于此时的飞马,也欣然于儿子肖父,几种情绪杂糅在心口,终于在那呼啸的疾风之中哈哈大笑起来。 上山的时候耗费了两刻钟不止,下山却连半刻钟都没用上。 待到惊慌失措的羽林卫们匆忙追赶下来的时候,便见皇帝的那匹坐骑随意的被丢在一边儿,连缰绳都没拴——不过看那匹马直喘气的样子和马蹄的磨损程度,这会儿即将让它跑,只怕它也未必肯了。 皇长子好端端的站在御道一边儿,皇帝眼眸明亮,满面兴奋,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两手用力的搓着儿子的耳朵:“你小子真不错啊,有你爹的风范,啊哈哈哈哈!” 刘彻艰难的往后仰了仰头。 皇帝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人给拉回来了:“臭小子,还敢躲!” 又在他耳朵上狠狠揉了一把。 同行的羽林卫将军只觉得一颗心总算是回到了肚子里,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后背衣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陛下!” 他摘掉头顶的帽子,到皇帝面前去,郑重的行大礼拜道:“您身为刘氏子孙,来到霸陵之上,难道不知道当年丝公劝阻太宗孝文皇帝的旧事吗?!” “昔年太宗孝文皇帝生出此心的时候,毕竟已经册立了太子,且彼时先帝也正在宫中,而今时今日,皇太子却与您同乘一骑,倘若有万一之事,臣等死不足惜,这天下又该如何呢?” “而来日您到了地府,又何以见高庙与太宗孝文皇帝和先帝?!” 皇帝脸上的神情淡去,一手拉着儿子,先同他解释:“袁盎字丝,丝公是对他的敬称。” 然后才沉下脸去,问面前的羽林卫将军:“身为臣子,却用太宗孝文皇帝的名义来逼迫主上,这是臣子该做的事情吗?” 那羽林卫将军说是将军,然而这名号用在他身上,不过是一个通俗的称呼——皇帝出行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不可能随时随地都找真正的羽林卫大将军同行,而是将羽林卫编成队伍的形式,由不同的羽林卫郎官来统帅。 今日当值的这位将军还很年轻,不过及冠之年的样子,然而性情却很坚韧沉稳,即便此时皇帝已经因他的指责而面露愠色,也仍旧没有丝毫的动摇。 “陛下,”他抬起头来,露出那张年轻的面孔,也让人看见他眼眸里因为强烈的急迫和担忧而涌现出的泪意:“倘若臣子不能在主上犯错的时候及时进言纠正,这样的人,怎么敢说是主上的臣子啊?” 他重又顿首:“即便您要惩处于我,我也要说——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陛下!” 皇帝定定的看了他几瞬,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将军道:“苏武。” 皇帝“噢”了一声:“代郡太守苏建……” 苏武语气恭敬几分:“正是家中大人。” 皇帝点点头,忽的问儿子:“据儿,你觉得此人该当如何处置?” 刘彻到苏武面前去,端详他几眼,回头向皇帝道:“让苏侍郎到东宫,到我的身边来,做太子家令吧。储君的身边,应该有这样耿介忠直的人,才不会行差踏错。”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 太子家令——顾名思义,便是执掌东宫的一切大小事务,上至汤沐邑,下至饮食坐骑,是个丢到朝堂之上能够被朝臣们抢破头的美差。 原因无他,遵从本朝官制,储君所在的东宫仿照前朝,组建起一套可以调用的官僚体系,而太子家令所对应的,便是外朝的丞相。 来日宫车晏驾,太子登基,不出十年,太子家令必为丞相! 天子既立了储君,朝中便有诸多臣工瞧上了这个位置,活动关系,想要求取这个职位,只是却没想到,皇太子殿下居然选中了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担此重任? 皇帝闻言也有些诧异:“你觉得,朕不该治他的罪吗?” 刘彻不易察觉的撇了撇嘴。 心说:“爹,你又不是小孩儿,这么点事儿难道还需要我长篇大论的给你讲讲道理?真幼稚!” 皇帝:“……” 皇帝只当做没听见这小王八蛋心里边的嘀咕,脸上微微带了点疑惑,又一次开口:“怎么不说话?” 刘彻答非所问道:“我听母后说过,父皇读书的时候,念两遍就能将全文背诵下来,这样聪慧善记的您,怎么会记不住羽林卫郎官的名字?” 还不是因为爱我! 觉得这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想把他塞到我身边来! 嘿嘿! 皇帝听到这儿,脸上强装出来的薄愠便再也挂不住了,冷哼一声,目光狠狠刮他一下,却向苏武道:“皇太子的话,你都听到了?” 苏武怔了一下,身边人急急地出声提醒,他才回神:“是……” 又听皇帝道:“那么,你可愿意去侍奉太子,做太子家令?” 这话说完他就回过味儿来了,跟儿子说:“他也太年轻了点吧——” 原本皇帝只打算叫苏武去皇太子身边侍从,没打算给他这么高的殊荣的。 苏武闻言,也忙辞谢:“臣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岂敢担当重任?” 然而刘彻压根没看他,轻轻巧巧的用一句话把皇帝堵了回去:“冠军侯领军出征的时候,年方几何?” 皇帝神色为之一变,默然无语。 苏武却是诚惶诚恐,忙不迭道:“臣岂敢与冠军侯相较?” 马上就要推辞。 刘彻却断然道:“不必多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覆水难收,储君的许诺,难道还不如一滩水吗?!” 他虽然年纪尚小,但言辞之间,眉宇上下,也已经有了储君的威仪和气度。 苏武听得一凛,忙行礼道:“是!” …… 飙马下山的确爽,代价就是皇帝那匹价值千金的骏马伤了马蹄,估计得修养一段世间了。 好在羽林卫一人双骑,很轻松就能匀出来一匹新马叫皇帝和储君二人骑行。 有了先前的畅快和释放,皇帝这回安分了许多,兼之对儿子方才的表现很满意,便只骑马慢行,父子二人闲闲的说着话,往建章宫方向去了。 原本今日发生的这场风波,会就此悄无声息的消弭掉,然而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 抵达建章宫之后,爷俩便一块儿去看斗狗了,完事儿还兴高采烈的爬大象背上去转了几圈儿,溜溜达达的玩了一大圈,终于往偏殿去用饭。 结果饭都没吃完,刘彻的脸色就变了,肠胃一阵翻涌,“哇”的一声全都吐了出来。 殿中众人有一个算一个,见状全都变了脸色,下意识以为饭菜有毒。 皇帝吓坏了。 他离得近,头一个冲上前去,一边使羽林卫封锁偏殿,一边令人去传太医。 苏武匆忙使人去拿膳房的人,连同送菜的、传菜的,乃至于刚才试菜的,一个都跑不掉! 这边刚安排完,皇帝就绿着脸色把刚吃下去没多久的东西给吐出来了。 这下子,天是真的塌了。 苏武升任太子家令,论品阶,是一干侍从当中最高的,事关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张,询问过皇帝的意思之后,使人去传皇后和丞相乃至于几位被皇帝点到的重臣前来。 魏大将军和冠军侯赫然在列。 皇后听闻建章宫有变,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皇帝还在其次,她的儿子还在那儿呢! 匆忙乘坐马车前往建章宫,一路上催了又催。 待到进了宫门,便见外甥冠军侯早早守候在外,见到她之后,快步近前,低声道:“姨母且宽心,陛下与皇太子殿下并无大碍。” 皇后心绪微松。 又听冠军侯道:“宗正刘弃、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已经到了,舅舅也在里边。” 皇后微微颔首,迅速意识到了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入内。 武安侯(田蚡)之后,本朝不复设置太尉,而以大将军为武官之首,现下三公已至,宗正也在此处,前朝的事情,便无需她这个皇后来出面了。 如先前数年一般,做一个温顺的泥塑木偶就很妥帖。 皇后没有放慢步子。 她有必要叫皇帝知道,自己这个妻子是很关系、很在乎他的健康的。 与此同时,又轻声问外甥:“陛下跟据儿到底是怎么了?我先前匆忙赶来,听说好像是中毒了?羽林卫可查出了什么?” 冠军侯:“……” 这个向来直爽的年轻人少见的语滞起来。 皇后有些诧异:“还没有查出来?” 冠军侯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笑意,左右看看,压着声音,小声说:“您进去之后就别提这事儿啦!” “起初都以为是中毒了,叫太医来瞧,说是他们爷俩飞马下山的时候笑的笑,叫的叫,灌了一肚子风的缘故——小据儿这会儿已经拉的虚脱了,陛下……也差不多。” 皇后:“……” 欲言又止。 匆忙到了那边儿,就见皇帝病恹恹的歪在塌上,脸色蜡黄,搭在塌上的腿不时的抽搐一下。 她的弟弟魏大将军沉着脸立在一侧,宗正刘弃、丞相公孙弘,乃至于御史大夫张汤俱是满面忧虑,神情关切。 刘彻刚才喝了点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以至于明明是两个人缔造的困境,最后却只有皇帝一个人清醒着面对。 好消息,没有人说话。 皇后向来规行矩步,从不干涉自己的行径。 公孙弘是只老狐狸,向来唯自己马首是瞻。 张汤也很会投自己所好。 魏大将军更时刻谨记着自己的外戚身份,谨言慎行。 而冠军侯……这个刺儿头才贼呢! 坏消息,都他妈没少在心里说! 皇后(忧心忡忡脸):笑死,飙马灌进去一肚子风,把自己拉成这样! 刘赐(忧心忡忡脸):笑死,飙马灌进去一肚子风,把自己拉成这样! 公孙弘(忧心忡忡脸):笑死,飙马灌进去一肚子风,把自己拉成这样! 张汤(忧心忡忡脸):虽然好笑但还是要伪装成很关心的样子。 冠军侯(忧心忡忡脸):虽然好笑但还是要伪装成很关心的样子。 魏大将军(忧心忡忡脸):据儿一直都很乖很懂事的,叫陛下带了一天,就变成这样了…… 皇帝深吸口气,想要骂人,又因为拉的虚脱,以至于没什么力气骂。 环视一周。 阴着脸不说话。 面前站着一群忧心忡忡看着他,不时嘘寒问暖几句的人。 与此同时还得听他们在心里边不服气的嘀咕——不是吧不是吧,看起来好像是生气了? 他怎么好意思生气啊?!:,,. 293. 第 293 章 刘老登大舞台8 皇帝:“????” 更生气了好吗?! 都别他妈笑了,朕听得见! 你们这群目无君父的逆贼! 还有大将军,朕要纠正你一点—— 皇帝歪在塌上,虚弱的支起身子,坚定的告诉魏大将军:“不是朕带着皇太子飞驰奔马!是皇太子自己想玩儿!朕推脱不过!不得已而为之!才这样做的!” 众人听罢,不由得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 然后在心里边不约而同道:噫,开始甩锅了! 果然是刘家人,高皇帝能把亲生儿子从马车上推下去,当今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把责任推到亲儿子身上…… 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指点点.jpg 皇帝:“???” 只有魏大将军很忠厚的应了声:“原来是这样吗?臣就知道,陛下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等皇太子殿下醒了,臣会好好劝谏他的。” 心里边又有些无奈的想:“还真是一脉相承的父子俩啊,据儿他才虽然不过八岁,但身体里毕竟流着刘氏的血,好游乐又胆大包天……” 他真的相信朕! 大将军他真的…… 皇帝瞬间出离感动了! …… 刘彻喝了药,这会儿是真睡了,但是空间里的笋人们还醒着。 虽然没有如皇帝一般的金手指,听不到在场众人的心声,但是只看皇帝那满脸憋屈的神情,也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思。 这会儿看皇帝替彘儿背锅,一个个皆是乐不可支,想要笑出声来,又怕皇帝真能听见,误了刘野猪的好事,只得强行忍下。 朱元璋都要变成乐子人了,不知道打哪儿搞了个牌子出来,举起来给空间里其余人看:“可恨彘儿这会儿睡了——他要是醒着,别管是承认还是否定,都有乐子看!” 李世民兴高采烈的在牌子上边添了几个字:“把他叫起来!” 李元达兴高采烈的附和他:“把他叫起来!” 嬴政微笑着在底下添了四个字:“刘彘,快逃!” …… 笋人们摸不准皇帝到底能不能听见他们的动静,虽然笋,但还是死咬着牙根没有出声。 李世民试了试能不能像之前始皇那个世界似的与刘彻共用身体——嘿,成了! 刘彻原本还在梦乡之中,人却骤然间出现在了空间里,有些迷茫的打个哈欠,下一秒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喂,你们别乱搞啊——” 与此同时,占据了他身体的李世民早就瞄准了位置,眯着眼睛,装作睡不安稳的样子顺势向外翻个身,“吧唧”一声从塌上砸到了地毯上。 皇太子从床上摔下来啦! 皇太子醒了哈! 你们说话别不带他玩! 然后一秒回撤。 刘彻强忍着骂娘的冲动,在地毯上艰难的蠕动了一下。 守在旁边的侍从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回神之后,忙七手八脚的近前,将皇太子殿下搀扶回去。 皇帝听见动静,扭头去看,继而勃然大怒:“都是死人不成?怎么照拂皇太子的?!” 刘彻晕晕乎乎的躺回到床上,一边平复心绪,一边替这群倒霉人分辩道:“不怪他们,是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魏大将军向皇帝行个礼,心里边想着“赶紧过去岔开话题,免得陛下因此怪罪这些近侍”,举步到了刘彻床边。 皇帝拉着被子,心想:他好善良! 眼见着魏大将军来到儿子面前,替他盖好被子的同时,也顺手扯了刚接收到的消息,语重心长的道:“皇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身体康健关系到万千黎民,下次万万不可让千金贵体置身险境,更不能将陛下也牵扯其中了……” 皇帝拉着被子,心想:不能将陛下牵扯其中——他好爱我! 刘彻之前一门心思在睡觉,压根不知道笋人们为什么突然把他叫醒,听完第一个反应就是茫然:“啊?” 下意识看一眼皇帝,他回过神来:“噢噢噢,舅舅,都是我的错,下次再也不敢了!” 皇帝拉着被子,心想:没错,就是这样的!都是他的错! 魏大将军却温和的纠正了刘彻:“殿下,臣是在陛下和宗正、丞相、御史大夫面前,以大将军的身份向您进谏,您应该称呼臣大将军,而非舅舅。” 先公后私,才是为臣之道。 不如此,怎么能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 皇帝拉着被子,又一次心想:他好爱我! 刘彻坐直身体,正色以对:“大将军心中所想,我已明了。来日绝不会重蹈今日覆辙。” 说罢,躬身示礼。 魏大将军后退一步,恭敬还礼。 皇帝拉着被子姨母笑:看看我这忠君体国的大将军! 皇帝拉着被子姨母笑:看看我这极有储君风范的好大儿! 然后就听到了一些令他不愉快的声音。 好消息,没有人说话。 坏消息,在心里边儿诋毁的肆无忌惮! 刘弃(看着皇太子和魏大将军面露动容):皇太子殿下诚然有魏大将军之风,秉性忠厚,居然真就认了这盆脏水! 皇后(看着皇太子和魏大将军面露动容):据儿这孩子真是孝顺啊,为了父亲的声誉,不惜损毁自己的声誉…… 公孙弘(看着皇太子和魏大将军面露动容):陛下还真就是在旁边干瞧着不说话?他怎么好意思啊。 张汤(看着皇太子和魏大将军面露动容):稍显无耻了呢陛下…… 冠军侯(看着皇帝,微露了然):没错儿,这很陛下。 皇帝:“????” 皇帝愤怒的支起身子,想要叫骂几句,没成想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先自咳嗽起来。 皇后赶忙令人送水过来,双手呈上。 皇帝面有愠色:“退下!” 皇后为之一怔,不知道他抽的是哪门子风,但是动作并不迟疑,微微垂下头去,神色恭敬的退到了偏殿。 皇后之外,在场的其余几人也愣住了。 魏大将军是皇后的胞弟,冠军侯是皇后的外甥,此等情状,他们是不便言语的。 公孙弘身为宰相,不得不出面道:“陛下,皇后……” 皇帝余怒未消:“住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倘若换成别的丞相,譬如说条侯周亚夫那头犟牛,平白受此申斥,怕得梗着脖子叫皇帝致歉才肯罢休。 汉家的丞相还真有这个底气——这会儿丞相向皇帝行礼,皇帝是要正经还礼的。 然而公孙弘毕竟不是周亚夫,察觉到皇帝的愠怒之后,即便不知为何,他也一秒滑跪,马上脱冠请罪。 同时心里边疯狂的头脑风暴:“我是哪里触怒了陛下,皇后又是哪里触怒了陛下?” “陛下若是对我二人心怀不满,想来一早便该发作,不会等到今日,更不会在疑似中毒的时候传召我们过来……” “真要是对我们生出不满,大抵也就是这片刻功夫的事儿,我想想……我们也没干什么啊?话都没说几句!” “想不通啊想不通……” 皇帝听着他在自己面前复盘,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张嘴都要冒火星子。 只是再一想今日这事儿,到底强行忍下,面无表情道:“丞相大抵是累了,今日事毕,且回府去吧。” 公孙弘短暂的愣了一下,继而顿首行礼,重新戴好帽子,快步退了出去。 皇帝目光锋锐如同鹰隼,又在宗正刘弃和御史大夫张汤身上刮了一遍。 二人知情识趣,忙躬身告退。 冠军侯觑着那二人离去的身影,压低了声音,小声问皇帝:“陛下,我也要滚吗?” 皇帝被他这语气给气笑了,抓起旁边案上的橘子砸过去了:“滚滚滚,全都滚!” 冠军侯稳稳借住袭向自己的那枚暗器,笑着行礼,大步离去。 皇家父子和侍从们之外,只留下了神色怅惘、面有踌躇的魏大将军。 陛下这是怎么了…… 他忧心忡忡的想。 皇帝:“……” 皇帝憋屈又愤怒,其中还掺杂了很大一部分的委屈。 仲卿,群众里边有坏人啊!!! …… 皇帝今年十有八,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而刘彻本就皮实,恢复的也快。 只是前者心有余怒,后者乐得留在建章宫里逍遥,便都没有提及回宫的事儿,整日的在这儿厮混。 魏大将军知晓了当日事发之后苏武对于皇帝的劝谏,分外欣赏这个年轻人,再细问其出身,方才知道早有渊源——苏武的父亲苏建,曾经追随大将军出兵漠北。 他爱才心切,知道皇帝命令苏武为太子家令,也不曾面露诧色,反倒十分欣然:“储君身边的才子名将如过江之鲫,何其之多?真正如同你这样耿介忠直,胆敢犯上直谏的,才是真正难得。” “子卿啊,”魏大将军语重心长道:“不要辜负了陛下对你的看重。” 苏武郑重应声:“谨受教。” 魏大将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才转身进殿,因为皇帝格外的信重,他出入建章宫,甚至无需内侍通传。 皇帝跟皇太子这会儿其实都已经全然恢复了。 魏大将军进得门后,就见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批阅奏疏,皇太子立在身后,满脸乖巧的给他捶肩捏背。 魏大将军忍俊不禁:据儿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也闹起小孩儿脾气来了? 那日众人走了,皇帝郑重其事的把皇太子提溜过来,郑重其事的同他解释:“真是这小子要飞马下山,朕才那么干的!” 刘彻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艰难的挣扎几下,未果之后,遂坦然承认:“没错儿,是我要求,父皇才这么干的!” 皇帝听他承认的这么痛快,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朕自己也有这个念头,不然他怎么也是说不动朕的。” 刘彻理直气壮的附和:“没错儿,是我与父皇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皇帝:“……” 早晚有一天把你老师抓起来杀了! 怎么教的这是! 但还是点点头,说:“我们俩都想玩儿,才这么干的!” 两双眼睛齐齐看着魏大将军。 魏大将军:“……” 茫然.jpg 啊?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呀? 看我。 还看我。 看我也不可能再让你们俩去玩儿。 这多危险啊…… 这父子俩,真是一脉相承的会让人担心。 当世两大名将,都是皇帝的心头肉,但细细究之,又全然不同。 冠军侯是利刃,神锋太俊,锋芒毕露。 魏大将军是磐石,不动如山,温厚绵长。 对上这样的人,再大的脾气也就消弭无踪了。 皇帝有些心虚,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低头看着儿子的发顶,正好见而抬头,父子俩对视到了一起。 刘彻:爹你刚刚骂走了我娘和丞相他们,打完巴掌赶紧给个甜枣吧! 皇帝迟疑着摸了摸他的头。 刘彻:我舅人真好,是吧? 皇帝赞同的摸了摸他的头。 刘彻:但是下次还敢,是吧? 皇帝愉快的摸了摸他的头。:,,. 294. 第 294 章 刘老登大舞台9 皇后与公孙弘等人退去之后,皇帝其实也短暂的反思过自己。 朕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毕竟人非圣贤,把面子情做到极致就得了,哪儿能真的连人家心里边想什么都管? 反思结果:朕没有错!都是他们不对! 侍奉君父,居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最终决定:给什么甜枣,没有甜枣! 只有巴掌! 不服气就给朕忍着! 刘彻虽然听不见皇帝在想什么,但是搁建章宫待了一整日,都不曾见他遣使去问候皇后与丞相,就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了。 也没再多劝。 随他去吧,死不了就是小事儿。 转头开始磨着皇帝,想去冠军侯府上瞧瞧那个撞大运被冠军侯带回来的便宜弟弟。 刘家的皇帝,就没几个安分的,皇帝倒不觉得稀奇,甚至于很乐意叫他多到民间去走走看看。 只是他对于那个自己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子没什么印象,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想法。 长子既然被册立为皇太子,那么也是时候该给他增添一点班底了,只一个苏武怎么够? 我的儿子,值得全天下最好的人来侍奉! 皇帝琢磨着从三公九卿府上划拉一遍,看他们家里有什么成才的后辈,都一股脑塞到东宫去,如是既可以给儿子栽培人才,也可以让他借助这些二代们的触角,将势力延伸到朝堂上。 涉及到这种正事儿的时候,皇帝不会把儿子当成小孩儿对待,遣退侍从之后,叫儿子坐在自己对面,郑重其事问他:“朕打算让三公九卿家中的嫡子入仕东宫,你觉得怎么样?” 刘彻楞了一下,旋即摇头。 皇帝在以对待一个成年人和未来继承人的态度,尊重的与他对话,所以他的态度也十分端正和严肃:“我以为这样做并不妥当。” 刘彻道:“近年来父皇破格从民间选拔有才德的人入朝,本身就存了制约功臣们的心思吧,倘若让三公九卿家的子嗣悉数入仕储君身边,提前占据了有利的位置,这不是走了先前的老路吗?” “再则,”他思忖着道:“如若只选几家的子嗣入仕,更加能够彰显出父皇对那几家的看重,可若是三公九卿都有份儿,只怕这份恩宠也就显得淡薄了。” 皇帝起初微露讶异,细细思量之后,深以为然。 “既如此,便无谓选太多人过去……张汤有个儿子,名叫安世,向有令名,可以让他去侍奉你。” 张汤以刀笔吏起家,原就是皇帝破格擢升上来的,又因为近年来前后许多事情,在朝中树敌不少。 让他的儿子去侍奉储君,这是在展现天子对他的看重,也是明晃晃的告诉所有人——这个人,朕保定了! 而除此之外,皇帝道:“大将军的长子不疑,也可随从左右。” 这是自家表兄,刘彻自无异议。 “既然是要以此彰显恩宠,那人选就贵在精而不在多,选张安世以褒赏御史大夫,以魏不疑来彰显对于后族的看重,如此安排,就很妥当了。” 皇帝略有些惊奇:“你居然不要三公九卿家的嫡子入仕?这可是极难得的机会。” 刘彻道:“水满则溢,这样就很好。” 与此同时,皇帝听见他在心里边算账:“我今年才八岁,一十岁及冠,还有整整十一年。我爹胸怀大略,起码还要有几十年才能实现他的宏愿,我急什么?” 起码还要有几十年…… 皇帝听到此处,心里实在是五味俱全。 太宗孝文皇帝享寿四十有六,先帝享寿四十有八,对于自己的寿数,他实在不敢有太大的希冀。 所以太宗孝文皇帝也好,先帝也好,都早早的选定了后继之人,继而大肆为其铺路。 先帝的长子、他的长兄刘荣的支持者是谁? 条侯周亚夫,当朝丞相,周勃的儿子,当世名将! 刘荣的太子太傅是谁? 魏其侯窦婴,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子! 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说到底,还不是要尽力为儿子网罗势力,以便于在天子大行之后,使其能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掌控政局,坐稳皇位。 但是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傻小子,居然主动放弃了大好局面,转而索取两三个同玩的小伙伴…… 父子俩一处玩笑归玩笑,但是这种时候,皇帝不会将他当成小孩子看待,径直问了出来:“痴儿,难道不怕来日国事有变,猝不及防?” 刘彻抬起头来,笑眯眯道:“小子学了些相面之道,见到父皇之后左右端详,知道父皇天寿绵长,起码五十年内无忧!” 皇帝给他逗笑了,伸手要拍他脑门儿,手伸出去,却中途停住了。 最终在他后脑勺上揉了揉,不轻不重的哼了声:“油嘴滑舌!” 刘彻嘿嘿笑了两声,觑着他的神色,问:“那我去冠军侯府上这事儿?” 皇帝失笑,拂袖摆手道:“去去去,找苏武带你去!” …… 刘彻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令人去给自己准备了一匹极为神骏的坐骑,人踩在马凳上,一翻身,麻利的爬上马背,意气风发的抖了抖缰绳,便要出建章宫。 苏武看得头都大了,忙近前去,拦在马前:“殿下,这太危险了,请您乘坐符合身份的车马……” 刘彻坐在马背上,娴熟的安抚着身下这匹骏马,同时倔强回复:“我就要骑这匹马出去!” 苏武新官上任,既不能撂挑子不干,也不能跑皇帝面前告状,说储君殿下他不乖。 只能擦一擦额头的汗,跟他商量:“您要是觉得储君的仪仗过于繁复,不妨就乘坐轻车,如何?” 刘彻不情不愿道:“好歹得是匹马吧?” 苏武只能再退:“臣为您寻一匹温驯的小马,如何?” 刘彻麻利的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可以,就这么定了!” 苏武:“?” 苏武后知后觉,使人去准备,又紧跟在刘彻屁股后边儿问:“您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说动臣,骑小马出去啊?” 刘彻连忙否认:“别胡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苏武:“……” 建章宫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皇帝的耳朵。 听闻此事之后,他当即大笑出声。 这位苏家令啊,碰上自己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儿子,以后八成有乐子瞧了! …… 霍光这时候正坐在书房里温书。 他出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家庭当中,父亲霍仲孺只是平阳县的一个小吏,母亲生下他没几年便因病辞世。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待到他长大之后,大概会子承父业,也在平阳县做一个小吏,娶妻生子,将来儿子继续走他的老路…… 直到他同父异母的兄长、骠骑将军出征时途径平阳县,拜见过从未相见的父亲,留下大笔财物之后,又率军离开。 霍光这才知道,原来那位蜚声海内的骠骑将军,身体里居然流着一半和自己相似的血液。 这让他觉得荣耀又惊奇。 霍光反复回味着与兄长相见的那一日。 想兄长的意气风发,想兄长那恢弘威仪的卫队,想大军出征时的声势浩荡,还有兄长那种手握权柄、近乎颐指气使的神气模样。 越是回想,就越是辗转反侧,怅然若失。 如果没有接触到,如果没有见识到,霍光可以安心的留在平阳县做一个小吏,安心的娶妻生子,周而复始的让自己的子孙重复这种命运。 可是当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跃出了自己生活的那口枯井,见到了外边的世界,又怎么能甘心回去? 霍光生来,可不是要做井底之蛙的! 然而命运最终还是眷顾了他。 不,准确的说,并不是命运眷顾了他,而是他的兄长眷顾了他。 骠骑将军得胜而回,再次途径平阳县,将他叫到近前询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往长安去?” 那个瞬间,霍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奔涌。 他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长安,这座父亲短暂栖身,后来魂牵梦萦的城市,就这么出现到了他的面前。 也是在来到这里之后,霍光才真正的开始理解到何为权力,也真切的开始意识到骠骑将军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大将军的外甥,是皇后的外甥,是皇长子的表兄,也是当今天子最为恩宠的后起之秀。 而他霍光借着长兄的光芒,一夜之间,竟也出现在了京中诸多高门大户人家的嘴边儿上。 长兄行事煌煌,为人豪爽,既带了他来,便爱护他到底,甚至于要带着他进宫去拜见皇后和皇长子,只是这提议却被霍光婉拒了。 “兄长厚爱,弟弟愧不敢当,”他正色拜道:“请您为我聘请名师,待到学有所成,再去拜见皇后与皇长子吧。” 长兄是皇后正经的外甥,是皇后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他霍光算什么呢? 他身体里没有一丝血液与皇后相同。 还是待到有了些许成就之后再去比较好吧。 霍光虽是小吏之子,但还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以当下皇后和后族的声势,多少人想要亲附却不得其门,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却能毅然拒绝这样的荣耀,不能不说是极为难得了。 冠军侯欣赏弟弟的傲骨,由此更加看重他,为他聘请名师授课,下令府中侍从必须礼遇他。 是以这一日冠军侯不在府上,却有贵客登门,侍从们便匆忙往霍光处寻他,请他前去待客。 霍光闻讯有些诧异。 能被侍从报到他面前,可见来者乃是贵人,亦或者与兄长极为相熟。 可即是如此,又何以事先没有名帖地上,今日打了主人家一个措手不及,失礼至此? 他迅速更衣,快步往前堂去,又问语焉不详的侍从:“何不请后宅待客?” 侍从道:“来客乃是一位年轻的小公子,公子还是自己去见吧。” 却不肯说别的。 年少的霍光从他这暧昧的态度当中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侍从是知道来人身份的。 且在他心里,来客的身份比自己这个冠军侯弟弟还要贵重的多。 这样的身份,且又是年轻公子,会是谁? 待到见了来客与侍立在前堂之外、满面警惕的高大武士们之后,霍光当即就猜到了答案,旋即拜道:“霍光拜见皇太子殿下!” 刘彻问他:“会骑马吗?” 霍光微有愕然,却还是答道:“会。” 刘彻转身就走:“随我来!” 短暂的迟疑之后,霍光快步跟上。 近前行礼的时候,他其实是存了一点卖弄的心思的。 皇太子殿下没有摆明身份,可见是存了考校他的意思,而自己开门见山的行礼问安——他不应该问一问,自己是怎么猜出来的吗? 这是来自于少年霍光的,初到长安的一点狡黠。 可他没想到,皇太子居然硬是一句话都没问。 是因为年纪尚小,思绪转移的快,忘记了这茬儿吗? 还是说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孩子,其实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亦或者说,并不觉得自己卖弄的这点小聪明有多亮眼? 霍光猜想,后两者的可能性更大。 这叫他不由得忐忑起来。:,,. 295. 第 295 章 刘老登大舞台10 刘彻骑着一匹矮马,被一众武士簇拥行走在长安的街道上。 霍光几番想要开口,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一路缄默,跟随在后。 相较于冠军侯那富丽堂皇的府邸,张汤的府宅便要寒酸的多。 这位执法严峻的酷吏,效仿他的前辈赵禹,始终秉承着一种清廉如水的生活态度,极少会在外物上过多挂怀。 刘彻到了张家门外,便自那匹矮马背上一跃而下,继而使人前去告知张家的门房:“我承贵府主人所托,前来与贵府公子安世一晤。” 又取了御史大夫张汤的名帖递上。 张家的门房自然识得主人的名帖,且见这一行人俱是高头大马,想来也是长安贵人,遂极客气的将人领向前堂,又准备去书房报信。 临走之前,他有些迟疑:“贵客道是家中主人托您与公子安世一唔?我家尚有大公子贺……” 刘彻很肯定的告诉他:“我要见的是二公子安世,不是大公子贺。” 门房领命而去。 霍光进京之后,也曾钻研过京城各家的人际关系,闻言也难免心下惊疑。 张汤娶妻豪富田氏,有二子,长子名贺,二子名安世,今日皇太子过府,何以只见二公子安世,却不见大公子贺? 又见皇太子招手传召了一个侍从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后者便匆匆离去。 空间里几个笋人倒是知道根由。 “你是怕事有万一,再把人家给坑了吧?” 朱元璋啧啧道:“说起来,他对你们刘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在原先的历史上,张汤的长子张贺向来与太子交好,做过太子的宾客,后来巫蛊之祸受到牵连,被下令处死。 他的胞弟张安世上疏求情,皇帝也惦念着张汤的旧日香火,这才下令赦免,保全他的性命,下蚕室处以宫刑,此后又让他担任了掖庭令。 掖庭,就是关押宣帝刘病已的地方。 让曾经是太子宾客的张贺来做掖庭令,之于宣帝来说,也不得不说是一重保护了。 后来待到宣帝长大,张贺又想将孙女嫁给他,只是因为张安世反对,终究作罢,这才转而为他聘娶许广汉之女为妻。 值得一提的是,许广汉也是因为犯罪被判了宫刑…… 刘彻回想往昔,也有些唏嘘:“张汤有二子,上辈子是长子做太子宾客,这辈子也该换换人了。” 张贺很好,张安世也不差。 嬴政也有些感慨:“该说不说,张汤自己虽有酷吏之名,两个儿子却都有忠厚之风,实在难得。” 那边儿门房前去报信,这边儿刘彻带着霍光往前堂去。 不多时,刘彻便见一少年自门外入内。 昭宣年间叱咤风云的大司马、卫将军、录尚书事,此时还是个眉宇间萦绕着几分书卷气,甚至于尤且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年。 进门之后瞧一眼与他年纪相仿的霍光,张安世神色略略显露出几分疑惑,再看向刘彻,却是面露了然。 他郑重其事的向刘彻与霍光躬身行平辈礼。 二人还礼。 刘彻笑问道:“听说安世极有令尊之风,却不知今日我二人行径,依据本朝律令,该当如何裁决?” 霍光面露讶色。 而在对面,张安世却是有些无奈的笑了:“回禀殿下,依据本朝律令,矫诏也要分‘矫诏大害’‘矫诏害’与‘矫诏不害’等的,如先主簿汲公便曾经矫诏开仓,赈济灾民,天子圣裁,便判其无罪。” 他躬身拜道:“矫诏尚且如此,而今时今日,您持着货真价实的家父名帖往来府上,又何罪之有?” 霍光心想:他又是如何辨认出皇太子殿下身份的?! 又大生震动:他与张安世年纪相仿,后者对本朝律令如数家珍,他却只知道吏员会用到的那些法令罢了…… 这就是长安吗? 少年英才何其多也! 刘彻却又将目光望向堂中屏风之后,抬高声音道:“既如此,我便带安世出门去了!” 屏风之后,张贺为之失笑,缓步出来,先自告罪:“殿下请恕臣今日失礼。” 他是张安世的兄长,年近弱冠,相较于刘彻这个八岁孩子与另外两个少年人,身形上已经有了成年人应有的体魄,举止儒雅,风度翩翩。 刘彻笑问道:“大公子可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我马上就要带着安世出门了。” 张贺好脾气的笑了笑,向他行个礼,叮嘱弟弟:“好生侍从殿下,唯殿下之令马首是瞻。” 张安世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是。” 兄弟二人便没再说别的什么了。 刘彻见状,便撸起袖子,一马当先走在前边儿,招呼霍光跟张安世:“走,跟我一块儿赌钱去!” 苏武快步跟上,同时伸手把他刚撸起来的袖子拉下去。 刘彻转头看着他。 苏武一脸严肃:“于礼不合。” 行叭。 刘彻便也就随他去了。 他脚步轻快走在最前,张安世紧随其后。 霍光若有所思,稍稍落后一点儿,跨过门槛的时候,禁不住回头去看。 张贺仍旧保持着送客的姿势,即便没人注意,也不失礼。 察觉到霍光的目光,他起初微怔,继而朝他温和一笑。 霍光遂停下脚步,认真的向他回了一礼。 这下子,张贺也有点诧异了。 这个少年,据说是在平阳县冠军侯生父家中,一个寻常小吏处长大的,难得竟如此恭谨有礼,滴水不露。 怪道能叫冠军侯相中,又被皇太子殿下所看重呢。 霍光心里也在为张贺所惊诧——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更能够意识到,被皇太子选在身边,是极其难得,也极其宝贵的一个机遇。 这可是从龙之功啊! 张家不是皇后的母家,大概率不会有二子同时入侍储君的荣耀,既选了次子张安世,同时也是宣告了张贺的落榜。 可即便错失良机,张贺竟也不露颓色,更不曾因此对弟弟产生半分妒忌,实在难得。 一来一回之间,两人都有所感悟。 刘彻却没想那么多,翻到马背上就往咸阳原去了。 说起咸阳原,大多数人可能还不太清楚这是哪儿,但要说是五陵年少争缠头的五陵原——大概就会为之豁然了。 这会儿茂陵倒是已经在建多年,但昭帝的平陵还没有踪影,五陵原这个名字,当然也就无从说起来。 本朝实行陵邑制度,强本弱枝,迁移地方上的豪族大户往来长安,此处也就成了豪富贵族云集之处,庄园酒肆、赌场商铺数不胜数。 刘彻带着霍光和张安世,一头扎进了赌坊里。 苏武像是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带着数名心腹好手,警惕的把守住了赌场的窗户和各处出入要道,时刻小心的提防着。 赌场里人声鼎沸,最热闹的就属六博戏,其次则为樗蒲。 张安世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从没到过这种场合,倒觉得很有意思,面带新奇的环顾四遭。 霍光倒是见过,他爹霍仲孺也喜欢玩这些,虽然肯定没彼处的这么高端,但万变总不离其宗。 刘彻挤到了人最多的的地方,摸出一把金豆子之后,对手霎时间如同过江之鲫似的涌了过来。 赌场里的人眼睛才贼呢。 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能随手掏出一把金豆做赌注,可见家资不斐。 看他那双明显稚嫩的小手,显而易见没玩过这东西。 脸又很生——在这儿的都是豪富子弟,贵族之后,他们没见过的人,基本上可以默认为乡下来的。 什么,你们家在地方上也是豪族? 地方上算个屁啊,这儿可是长安,甭管你多有钱,外地过来就是乡下人! 霍光抵达长安之后,基本上没怎么出过门。 张安世是文雅贵公子,从不涉足赌坊。 刘彻就更别说了,他从前倒是也出过宫,但要不是到他舅舅家去,要不就是往姨母家,哪儿来过这儿啊。 是以人虽都是说出去会让人吓一跳的人物,到了此处,竟无人认识! 刘彻要的就是这个无人认识。 大方的抓了两把金豆叫霍光跟张安世也去赌,他自己随意的挑了个对手开始寻找手感。 第一局,输得毫不意外。 多久没摸赌具了? 不稀奇。 第二局,又输了。 第局,感觉有点出来了…… 然而前三局玩下来,周围人看他输得痛快,给钱也痛快,已经认定了这是个冤大头,即便看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也压根没当回事。 赌注压得极多。 第四局,刘彻赢了。 对面鸦雀无声,俱是满脸带绿。 这怎么会…… 再来! 刘家人向来都是招猫逗狗的好手,赌钱喝酒是刻在DNA里的本能,更别说刘彻浸淫此道几十年。 他不光自己琢磨,还请擅长此道的人给他教学呢! 前三局输是输在手生上,再之后感觉到了,就是胜多输少,胜极多,输极少。 张安世拿着刘彻与他的那把金豆子,却没有急于下场,而是场外观摩,熟悉规则,十拿九稳之后,坐了上去。 他选的是棋赌。 一场都没有输。 原本的世界里,张安世是因为父亲的荫蔽被选官,是什么让他被皇帝看重,另眼相待的? 武帝出行时遗失了箱书籍,十分痛惜,其余人束手无策,张安世这家伙把这三箱书都默写了出来…… 这脑袋去算棋,怎么可能输啊! 霍光下场却要比张安世早得多。 他从前是接触过赌博的,玩的也挺6,主要是聪明人基本上做什么都6,并不仅仅局限于赌博。 他也输,但是输得极少,胜的更多。 个人都在赢,且是源源不断的赢,当然就要有人源源不断的输,当人面前的金银财物越堆越多,且仍旧乐在其中,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之后,周围人就没那么冷静了。 赌坊的主人额头青筋绷起,笑容满面,到霍光面前去:“这位公子,须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霍光抬头看了他一眼,耳朵里听着那边儿皇太子兴高采烈的声音,单手扶住腰间佩剑,另一只手继续赌博。 一句话都没说。 霍仲孺别的不讲,身形是极高大的,冠军侯也好,霍光也好,这副骨架都很像他,霍光手往剑柄上一按,那股酷似兄长的锐气便出来了。 赌坊主人深知会咬人的狗不叫,还真不敢跟这个毛头小子硬碰硬,遂又去张安世面前:“这位公子今日百战百胜,何不见好就收?” 张安世目光落在面前棋局上,指间捻着一枚棋子,摇头道:“不收。” 又问他:“还有别的事吗?” 赌坊主人深吸口气,忽然一巴掌拍在他右臂,脸上带了几分威胁之意:“你可知道这是谁家的买卖?” 手臂受力,那枚棋子随之滑落,骨碌碌落到了地上。 张安世这才转过脸去看他,淡淡道:“你这赌坊人来人往,宾客极多,一日有多少金银入账,又向朝廷缴纳多少赋税?” “打开大门做生意,最后输不起,却以势逼人,你可知犯得是哪一条律令?” 再点一点赌坊主人身后面色不善的打手们:“这是你店里雇佣的工人,亦或是你家主人豢养的门客?” 他笑了一笑:“你家主人果真是了不起啊。” 当今最为厌恶贵族豢养门客,魏大将军乃至于冠军侯都不曾触碰这个禁地,陡然将这帽子盖到普通权贵身上,可想而知这分量有多重了。 更不必说赌坊本就是暧昧生意,真要是扯到律令上,闹到明面,只怕是犯了所有赌坊的众怒…… 赌坊主人听到此处,额头已然有了几分汗意,又觉得这少年兴许是在吓唬他,于是故意冷哼一声,道:“赌坊有罪,你来此难道便没有过失?真闹大了,得罪的可不止是我们一家,有你的好果子吃!” 张安世心说我爹得罪的都是诸侯王、馆陶公主,乃至于当朝丞相这样的人物,你们一群开赌坊的在这儿跟我说这说那——你们算老几啊,仇视我们张家,排的上号吗你们! 他深觉好笑,旋即起身:“那我们这就去吃好果子。” 赌坊主人马上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一回,力气却轻得多。 “您且坐,小人说话急切了些……” 张安世以目示意落在地上的那枚棋子。 赌坊主人赶紧吩咐下人:“还不快捡起来!” 下人马上弯腰,张安世抬腿轻轻将他手臂踢开,同时抬头:“你来捡。” 赌坊主人脸色变了几变,周遭人的目光投来,含义难辨。 他几经踌躇,终于还是讪笑着弯下了身,捡起那枚棋子,客客气气的放回到桌案上。 张安世朝他摆摆手:“没什么事了,你去吧。” 赌坊老板涨红着脸,好半晌没说话,梗着脖子走出去几步,便歇了去寻年纪最小的那小子说话的心思,而是使人过来:“去告诉主人,有人前来寻衅,脸生得很,脾气却很硬。” 侍从领命而去。 约莫过了两刻钟,就在人桌上财物越堆越多的时候,终于有人簇拥着一个二十出头的贵公子来了。 赌坊主人便引着他去见人当中唯一还没接触过的刘彻面前去。 彼时刘彻脚踩在凳子上,袖子撸起来老高,头发也有点乱,正兴奋不已的玩投掷游戏。 那贵公子仔细端详几眼,确定没见过这小崽子,便料定他没什么尊贵出身,下巴一摆,马上有人近前去斥退同刘彻赌博的人:“让开让开,知道谁来了吗?!” 刘彻大叫一声:“不准走!这一局都没结束!” 赶人的侍从被气笑了:“我家主人可是龙頟侯之子!” 刘彻眼皮都没抬起来,满不在乎道:“龙什么侯?根本没听说过啊!” 这下子,那贵公子脸上的气定神闲也绷不住了。 当即怒道:“我堂堂弓高侯之后、龙頟侯之子,你居然不知道?!” 刘彻闭上眼睛,专心致志的摇着木筒,不耐烦道:“你在狗叫什么啊,都说了没听说过啦!”:,,. 296 第 296 章 刘老登大舞台11 韩英没有办法接受这个回复。 想我韩氏乃韩国王室之后, 弓高侯更有着平定七国之乱的大功在身,父亲龙頟侯韩说随从大将军北征匈奴,得此勋爵——你这乡下小儿骤然来到帝京, 竟然连这些关系都不曾打探清楚吗?! 真是好大的胆子! 死到临头, 还敢大放厥词! 韩英面露恼怒,旋即下令:“把这小子给我抓起来,抽十鞭子叫让他清醒清醒,好叫他知道爷爷我是谁!” 这话才刚落地,那边儿一直警戒着的苏武便率人围了上来,一声断喝:“谁敢?!” 张安世与霍光也丢掉面前刚进行到一半儿的赌具,齐齐往这边儿来。 一时间, 场内气氛危险,剑拔弩张。 只有刘彻好像没有丝毫察觉, 神色如常,眼眸闭合,口中念念有词, 终于将手中木筒摔在桌上, 与此同时, 五枚黑白分明的棋子受力落在桌上。 俱是黑色朝上。 通杀。 “哈哈!”刘彻兴奋不已,招呼面前对手们:“给钱给钱!” 韩英被气笑了, 恼怒之于,心里边尤且存着些许清醒。 真的蠢到一无所知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有恃无恐,面前这三人到底是哪种情况, 还真是不好说…… 坐在赌桌前的小王八蛋年纪最小,却最是狂妄倨傲,俊美些的那个看起来也有些难辨深浅…… 韩英遂将目光转到霍光身上, 强行按捺住心头火气,语气客气道:“这位小哥可是长安人氏,令尊官居何职?” 这话刚问出来,张安世嘴角便不由得流泻出几分微薄的笑意来。 怎么偏问他呢。 霍光也是一时语滞,好一会儿过去,才如实道:“在下出身河东郡,并非长安人氏,家父只是河东的一个小吏而已。” 韩英觑着他的神色,见不似作伪,再去回想这三人的狂妄与霍光此时衣着,不由得心下大疑,脸上客气之意大消:“既如此,又如何到了长安?!” 霍光抄着手,老老实实道:“谁还没几个阔亲戚呢,还不许我进京打秋风吗?” 韩英被这话给气笑了,一边笑,一边磨牙:“把这三个胆大妄为的小兔崽子给我抓起来,吊起来打!” 赌场里豢养的打手们从令而行,还没等迈步过去,苏武所率领的为卫队们的反击就先一步到来了。 这群江湖游侠虽然也有些能奈,但显然不足以与近乎百里挑一的羽林卫武士们相较,只是一个照面,便被打得落花流水。 苏武的父亲苏建曾经跟随魏大将军出征漠北,而这个年轻人本人也曾经修习兵法,等韩英瞠目结舌的回过神来,想要脚底抹油的时候,才发现赌场的要紧门户早就被对方的人手把持住,须臾之间,竟易了主。 韩英本人被扭住了胳膊,面红耳赤就要叫骂,看押他的羽林卫压根儿没给他出言不逊的机会,二话不说先往他下巴上砸了两拳。 一股腥甜猛地涌出,韩英瞬间就哑了火儿。 苏武毕恭毕敬道:“公子,如何处置此人?” 韩英含糊不清的支吾了几声,眼神惊恐,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刘彻眼睛黏在赌桌上,头都没抬:“把他吊起来打!” 苏武没有任何迟疑,马上提了韩英出去,亲自执行了来自储君的命令。 那边儿刘彻已经扯了张桌布将今日所得搂到了一起,捻起一枚黄橙橙的金币端详几眼,继而失笑。 他随手抓了几个在手里,剩下的往旁边儿侍从那儿一推:“拿去分了吧,今日同行的,见者有份。” 近侍们知晓储君的脾气,并不与他谦让,笑着谢了恩。 刘彻笑眯眯的问张安世和霍光:“输多胜多?”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胜多。” 刘彻又问:“好玩吗?” 二人再度点头。 刘彻哈哈一笑,却没再说什么,举步出门,院子里韩英已经被抽了二十鞭上身,这时候正被吊在树上来回晃悠。 看他出来,染上血痕的面颊不由得露出仇恨的目光:“小子,你惹上麻烦了,别以为有几个厉害点的扈从就了不起——” “很好,”刘彻笑吟吟道:“从现在起,我是你的麻烦了。” “明天这个时候,我还要来,”他点了点脚下的地面:“就在这儿等你,你尽可以把你觉得好使的人统统叫来!” 说完,看也不看韩英神情,便扬长而去。 霍光有些迟疑,悄悄问张安世:“咱们还跟上去吗?” 张安世观察着皇太子所去的方向,含笑摇头:“殿下要回建章宫,我们没有得到传召,不好贸然前往的。” 尤其此时此刻,他们二人这个皇太子伴读的身份都没有落到实处,就更不好贸然行动了。 霍光为之了然,又难免的有些失落。 他当然并不愚蠢,甚至于可以说是不输给张安世的聪明人。 但是从小生活的环境也好,自幼的耳濡目染也罢,对于政治素养的培养,他逊色后者太多了。 不过,也未必就没有追赶上去的机会。 他在心中如此发奋,那边厢,张安世与他一道上马,折返回府,分别之前,却温声道:“冠军侯幼年时也常往来宫禁,与皇太子殿下相亲,今日之事,子孟回去问一问他,或许会有别的收获呢。” 霍光先是微怔,继而若有所思,转而郑重同他行了一礼。 张安世笑着还礼,二人就此辞别。 …… 回程的路上,空间里几个笋人还在嘀咕。 “彘儿啊彘儿,你好狠的心啊!” “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嫣儿吗?!” “弓高侯之后,与嫣儿同出一脉,今天你打的,可是嫣儿的侄子啊!” “该说不说,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你毫无人性的!” 刘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给出了肯定答案:“我在此郑重的纠正你们——你们的误会是完全正确的,我就是毫无人性的!” 问就是爱过。 但问题是爱过的人太多了。 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我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韩嫣在世,想来也会体谅我的。 什么,体谅不了? 不一心一意爱我的人,还有什么资格继续留在我身边? 去死! 刘彻坐在马背上的时候是妖艳毒妇,下了马之后秒变甜心小公主,一路小跑,开心的到了皇帝寝殿,将自己收着的几枚金币炫耀似的送到了皇帝面前。 “父皇!” “酷爱看!!” “我赢的!!!” “送给你!!!!” 他人都没回来,皇帝就知道他今天干了什么了,但这会儿听见,也仍旧跟不知道似的,故作讶异:“你赢的?真不错啊你小子!” 再宠爱的摸摸头:“赌钱好不好玩?” 刘彻兴高采烈道:“好玩儿!” 皇帝哈哈大笑,朝他挤了挤眼睛:“是吧?!” 马上又让人把自己收着的几套玉质的赌具拿来给他,还不忘叮嘱:“据儿,不要玩物丧志。” 刘彻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父皇,来赌一把!” 皇帝欣然应允:“来战!” 他起初还怀着点哄孩子的心情,很快便发觉儿子的确很有两把刷子,欣喜之余,渐渐的也燃起了斗志。 爷俩撸起袖子斗的热火朝天,兴高采烈,连晚膳的时间都给推迟了。 刘彻没说今天赌场打人的事儿,皇帝当然也没问,爷俩都没把这儿当回事。 直到吃完晚饭要回去睡觉了,刘彻才后知后觉的来了句:“对了父皇,我今天把韩家的人给打了啊。” 跟说“父皇我今天吃了个苹果”一样自然。 皇帝也压根没问到底是怎么打的,什么起因,后续该怎么处理,只是很符合熊家长人设的叮嘱他:“明天出门多带点人!” 刘彻铿锵有力道:“好!” 雄赳赳气昂昂的回自己寝殿睡觉去了。 …… 张安世回府的时候,张汤已经下值归家,且也已经听长子说了今日皇太子过府来,带了次子前去的事情。 他心有所悟——这大抵是天子在为皇太子挑选伴读。 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保障。 张家下一代,能够进入帝国权力中心的保障。 这当然是莫大的好事。 当然,张汤也没有忘记宽抚长子:“大抵是因为你的年纪大过储君太多,所以才选了二郎……” 张贺温和一笑:“安世也是张家子,他被选中,同样是张家的莫大荣耀。” 张汤看着这个有了成人模样的长子,神情欣慰。 再听人说次子回府,赶忙使人传唤他过来。 张安世遂将今日之事详略得当的说与父亲和兄长听。 张汤有些诧异:“还有一人,是冠军侯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唤霍光,却不是魏大将军之子?” 张安世给予父亲肯定的答案:“是霍光。” 张贺也恰到好处的开口:“那少年确实有些不凡之处。”将今日自己所注意到的那点小小细节说了出来。 张汤了然的颔首,又同次子道:“陛下为皇太子拣选伴读,是希望你们能够为其辅弼,并不是有我没他,霍光年少,京中有些事情不甚明了,你要多多的帮扶他,却不可有凌人之态……” 张安世忙躬身应道:“是,儿子记住了。” 张汤微微一笑:“好了,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张安世又应了一声。 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还有一事,先前忘了告知大人,今日我与皇太子殿下同行,得罪了龙頟侯之子,还把他给打的不轻……” “哦,”张汤不以为然,无关痛痒道:“龙頟侯啊,小事,明天上朝参他一本就好。” 张安世与张贺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再次行礼,退了出去。 …… 而相较于这两对父子,冠军侯府上就是另一种画风了。 “据儿选你当伴读吗?” 冠军侯闻言,不禁失笑。 因为领兵在外,风吹日晒,他脸颊略有些黑,但是牙齿雪白,笑起来的时候更显得爽朗明快。 霍光略有些迟疑的将今日之事讲了。 “去了赌坊……” “是龙頟侯韩家的生意……” “他仗势欺人,想要发作,却反对皇太子殿下下令打了……” 这话还没说完,冠军侯便拍案而起,面露愠色:“敢欺负我的人?他好大的胆子!” 马上起身取了佩剑,招呼他:“走!” 霍光:“……” 呆滞.jpg 他结结巴巴道:“兄、兄长意欲何为?” 冠军侯杀气腾腾道:“去给姓韩的一点颜色瞧瞧!” 又一次催促弟弟:“走!” 霍光:“……” 呆滞.jpg 只是这一回,还没等他结结巴巴的开口,外边就有侍从来报,龙頟侯之子韩英前来求见二公子。 冠军侯冷笑一声:“韩说到底不是蠢人!” 随手将佩剑置于原处,向弟弟道:“你且去见他吧。” 霍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应声而去,刚到前堂门外,就见一道人影迅猛扑来,抱住他的两腿,跪在地上嚎啕痛哭。 其人脸上尤且有没有愈合的伤口,正是先前盛气凌人的韩英,此时却不复先前张狂,瞬间化身窝囊废,抱着霍光的腿疯狂上分: “霍家公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297. 第 297 章 刘老登大舞台12 霍光:“……” 啊这? 从前也没见过这场面啊! 他艰难的想要把腿从韩英的怀抱中抽出,不想对方察觉到他的意图之后,反而抱得更紧:“霍公子,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求您饶了我这一回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霍光有些无奈:“若只是我一人倒也无妨,可你得罪的难道只是我一人吗?” 韩英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家父已经往建章宫去向陛下请罪,家兄也往御史大夫府上致歉,小子糊涂,创下这等大祸,冒犯公子,特来向您赔罪……” 霍光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心下却是骤起波澜。 龙頟侯的反应,可以说是极为迅速了。 因为皇太子殿下身份最为贵重,且又是天子之子,自然得他这个父亲亲自请罪才可,龙頟侯长子往御史大夫府上赔罪,也可以彰显韩家的诚意。 至于面前的韩英…… 他现下痛哭流涕所求的不是外物,而是为了保全性命。 归根结底,这场祸事是他惹出来的,最有风险的虎穴当然也得叫他来蹚。 天子未必会将小儿辈的纷争放在眼里,而御史大夫又向来唯天子之命马首是瞻,但是冠军侯、自家兄长却不一样。 性烈如火,说杀人就杀人,有仇绝不过夜! 就算是真的把韩英杀了,依照当今对他的看重,怕也不会承受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这才是韩英畏惧,如此低三下四的原因。 这思虑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霍光无师自通的了悟到了几分内情,当下腿上用力,踢了踢面前哭成狗的韩英,笑道:“哭完了就赶紧换个地方哭吧,你得罪的人,难道只我一个吗?” 韩英听他话中之意,已然将此事掀了过去,如何不觉感激涕零? 他爹得知今日之事后大发雷霆:“我韩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今日几乎葬送在你这孽障的手里!” 自己亲自去向陛下请罪,又让他这个罪魁祸首去顶冠军侯的雷:“若得活,是你的幸运,若不得活,便是你自作自受,命该如此!” 韩英听完心都凉了,当时就跌坐在了地上。 他哪儿知道那三位脸生的来客都是那么显赫的身份啊! 皇帝离他太远,御史大夫跟他这样的侯门纨绔好像生活在不同的维度,但是冠军侯——谁不知道那位大爷护短又行事果敢酷烈啊! 他是真的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才往冠军侯府上来的。 却不曾想这位霍家的二公子,却是个极温文的人,经他几次央求,竟也就把那一页掀过去了。 这是妥妥的活命之恩啊! 韩英留了大笔的金银布帛,千恩万谢的走了——他还要去赶下一场活动,去张安世那儿当窝囊废继续上分。 霍光想起先前兄长所言,若有所思,往校场去见冠军侯,低声问兄长:“这位龙頟侯的耳目,当真十分灵敏……” 前脚事发,后脚竟就知道了他们三人的身份和来历,同时又如此迅疾的做出了反应。 冠军侯不无讶异的看了他一眼,眉宇间流露出欣赏的神采来:“不错。” 说到此处,这位年轻得志的将军目光微妙的笑了笑:“龙頟侯的兄长,从前做过陛下的伴读,颇得恩信,是以韩家在宫里,总归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略微顿了顿,又同他解释:“那些宫中近侍常伴陛下左右,或多或少能够猜到陛下的心意,继而选择将消息透露给龙頟侯,可见韩家眷顾未淡,韩说又知情识趣,主动低头致歉,便也罢了。” 霍光明白这是兄长对于自己的提点,当下躬身行礼谢过,心里边倏然闪过兄长方才脸上那个微妙的神情,又有些疑惑。 龙頟侯的兄长既能做陛下的伴读,想来年纪也不会太大,而自己入京之后却未曾听说过此人,想是早已亡故? 要是他在皇帝面前,叫皇帝听见这席话的话,兴许后者还得唏嘘上一会儿。 因为韩嫣是被他妈下令杀的。 他当然想救情人,但是妈妈的决定太坚决了,没能成功。 Em.jpg 这会儿再瞧见韩说,好歹还有几分老情人的面子在。 但前提是你这家伙得知情识趣,敢欺负我的伢——韩嫣死而复生都不好使! 龙頟侯韩说是在午后到的,彼时皇帝跟刘彻刚吃完西瓜,爷俩摸着自己圆溜溜的肚子,毫无形象的歪在躺椅上。 近侍小心翼翼的来报,道是龙頟侯到了。 皇帝听完嘿了一声,手里的扇子拍了拍躺在旁边的儿子:“韩英的爹来了!” 刘彻保持着瘫在躺椅上的动作,不太感兴趣的应了一声:“噢。” 心里边也没什么活动。 皇帝很满意。 做人君的,不能不记仇,要有雪九世之耻的记仇能力,但与此同时,也不能太过于小肚鸡肠,随便一点小事儿就牵肠挂肚。 一个侯门纨绔冒犯了你,要是真想报复,抬抬手就能叫他灰飞烟灭,为此牵肠挂肚,神色愤愤,就太过于小家子气了。 像据儿当下这种人淡如菊的反应,就很合他心意。 知道儿子没见过韩说,对他也不了解,皇帝还跟他讲解:“这个龙頟侯啊,是因为跟随你舅舅北上出征匈奴而得到的爵位……” 没说韩嫣的事儿。 提都不跟儿子提。 我的伢还小,还没到能搞黄色的年纪。 得保护好他! 刘彻嗯嗯噢噢的应了两声。 而那边厢,侍从也已经引了韩说进殿。 韩说身上穿的是常服——毕竟建章宫不同于未央宫,乃是皇帝休憩游玩之地,并不具备十分严肃的政治氛围。 且如此穿着,更加能够拉近关系,也让皇帝知道,自己得知那孽子作下的妖之后马上就往建章宫来请罪了,一刻都没有耽搁。 这时候皇帝也没太拿他当外人,见韩说进殿,连起身都没有,仍旧保持着歪在躺椅上的姿势没动。 看儿子好像要起来,还顺手把他肩膀按下去了。 躺着吧你! 空间里几个笋人倒是饶有兴趣,纷纷探头来看,却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穿纱縠禅衣,衣饰上略有些女子服饰的味道,头上冠帽以奇石美玉装饰,神态恬静,缓步向前。 到了近处再看,却是面如冠玉,眉眼明俊,极风流出众的人物。 李世民见状,不由得唏嘘出声:“由此可以想见韩嫣当年的风采了。” 李元达看得却是皇帝:“如此旁若无人,可见还是拿韩说当自己人的,前世巫蛊之祸,他也参与其中了吗?” “不知道,”朱元璋道:“那时候彘儿整天发癫,周围人都杀的差不多了,至于内情如何,时隔多年,谁知道呢。” 嬴政的目光却落在懒洋洋歪在躺椅上的刘彻身上:“刘彘说不怕,有法子叫皇帝离韩说和江充远点。” 其余几人都愣住了:“啊?” 嬴政略有些不自在:“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他说的,我也觉得很奇怪,怎么能办得到?” 皇帝都是唯我独尊的,尤其是面前的这一个。 儿子跟爹撒娇说想吃喝玩乐,他肯定没有异议,但是倘若儿子插手前朝安排,只怕他心里边就得打个问号了。 这事儿办不好,容易把自己栽进去。 但是刘野猪看起来,却很有自信的样子…… 这边说话的时候,韩说已经跪拜下去,诚惶诚恐的替家中犬子请罪。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不置可否,只说:“这话该同皇太子说才是。” 韩说一点即通,马上向一侧的皇太子顿首,口称教子不善,望请殿下恕罪。 刘彻无可无不可的翻个身,正对上韩说那双明亮多情的眸子,然后他动作忽然间顿住一下,好像受到了什么震动似的,继而一骨碌坐起了身。 躺在他旁边的皇帝不轻不重的给吓了一跳。 我的宝,你怎么啦? 紧接着他就听见儿子心里边的声音。 这,这就是龙頟侯韩说吗? 皇帝在心里边默默的回答儿子:“没错儿,这就是龙頟侯韩说。” 刘彻:难怪当年他的兄长那样得父皇宠爱,随从起居,有这样的弟弟,便可以想见其兄了。 皇帝:“……” 皇帝:“?” 皇帝:“!” 皇帝动作忽然间顿住一下,确实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继而一骨碌坐起了身。 刘彻:这样俊美多情的美男子,又不乏有岁月历练…… 他温和的注视着韩说,缓缓开口:“令郎跋扈,也已经挨了教训,此事便到此为止吧,龙頟侯勿要过多挂怀了。” 韩说暗松口气,忙躬身谢恩。 刘彻看着他,很甜心公主的笑了。 两手托腮.jpg 嘴角不受控制的开始上扬。 皇帝:“!!!” 惊怒交加.jpg 谁带坏了我的伢! 他还是个孩子啊!!! 是我平时太不检点了吗? 我没在他面前跟男宠乱来过……吧? 没有吧?! 还是说,是韩说心怀他意? 不是来请罪吗,穿这么骚干什么?! 一定是贱婢(韩说:?)蓄意勾引! 我的伢可以搞黄色,但绝对不是现在! 也可以找男宠,但绝对不是现在! 且绝对不能是如同韩说这样的中年人! 他比据儿大二十几岁,人情练达,一旦成了枕边人,有能力影响军国大事,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 皇帝豁然站起身来,殿中其余人都吓了一跳。 韩说神色微露不安,刘彻也是面露不解。 皇帝神情阴沉的在殿内走来走去。 看一眼韩说。 暗暗皱眉。 还是把他打发走吧,别叫据儿再见他了……:,m.w.,. 298 第 298 章 刘老登大舞台13 韩说出门的时候信心满满。 正如冠军侯所说的那样, 如若陛下真的为此大发雷霆,那建章宫内那些曾经同韩家有过交际的近侍们又怎么敢悄悄跟自己通风报信,告知自家那孽障闯下的祸事? 可是…… 退出建章宫之后,他站在那宫阙门前回身再望, 脸上却没有多少释然, 唯有惶恐与忐忑两种情绪交替闪现。 皇太子没有将一个对他不敬的列侯之子放在心上, 陛下也没有心思去为难一个小人物, 只是除此之外, 却也没了与他言谈的心思,待他请罪结束之后, 便很冷淡的将他打发走了…… 这是韩说所预料不到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啊。 然而先前数年侍从君上, 已经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当皇帝想跟你说说话亲近一下的时候,你或许可以小小地拿乔一下, 当成君臣之间的情趣, 但若是皇帝不想跟你说话, 让你赶紧走的时候, 你最好马上消失! 如若不然, 那就等死吧! 韩说心有疑虑的回到家中, 正见到自御史大夫张汤府上折返的长子与次子二人, 相较于出门前的忧心忡忡、如丧考妣, 此时二人脸上都显而易见的有了血色, 可知此行该当还算顺遂。 只是此时此刻,韩说却是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过了臣下的关, 却在皇帝那儿跌了跟头, 这谁能高兴得起来?! 而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于不知道到底是在哪儿触怒了陛下,以至于遭到如此冷待。 起初进殿的时候, 陛下待他不还是很亲近的吗? 皇太子也是和颜悦色…… 想不明白啊! …… 皇帝察觉到了儿子对韩说生出的那点暧昧不明的情愫,却没有将其点破。 他自己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知道这小孩儿现在多半什么都不懂,只是纯粹的欣赏美色,真要是厉声呵斥、将事情挑明,说不定反而要坏菜,容易适得其反。 皇帝就盘算着给儿子找点事儿干,转移一下视线,当下轻声笑问道:“明个儿还去赌场玩吗?这回怕是没人敢来扫你的兴了。” “去啊,怎么不去?” 刘彻果然将心思转到了别处:“岂能言而无信!” 皇帝笑眯眯的瞧着他,像是瞧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不只是赌坊,也可以去坊市之内、田野之间去走动一二,去看看商人们从天下各地带了什么奇珍亦或者田产来此,也可以向农夫请教稼穑之事。” 诸多能吸引小孩儿、引人遐思的事情,他信手拈来:“据说在东边的大海里,有比人还要长的大鱼,而南边越人闵人出没的海域,有比拳头还要大的珍珠,北方的匈奴会用捕获猎物的油脂制作蜡烛……” 刘彻两眼放光:“哇哦!” 皇帝禁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据儿,去走走看看,用你的脚来丈量这片土地吧,天下大得很啊!” 刘彻郑重应声:“是!” …… 刘彻原就不算是什么安分的人,现下在皇帝那儿得了准允,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带上霍光跟张安世,再去魏大将军府上把表哥魏不疑叫上,四个人装扮成外出游玩的贵公子,几乎把整个长安都转了一遍。 刘彻深有所悟——起码在皇帝那儿是这样表现的。 以他当下的识见,怎么会不知道皇帝是想让他到宫外去了解民生疾苦,来日登基之后不要被朝臣所蒙蔽,真以为外边就是天下太平、天子圣明烛照了。 而皇帝也不仅仅是在借这个机会磨砺自己的继承人,转移他刚刚对韩说生出来的那点小心思,也是顺道考察他身边的三个伴读。 偌大帝国的继承人,自己三十岁才有的宝贝儿子,皇帝哪儿敢真的一撒手把他放出去? 暗地里也是派了人去随从保护的。 只是此时此刻,那些人也额外的兼职了特务的身份。 “魏不疑耿介忠正,行事有大将军之风,霍光头脑灵活,善于机变,而张安世天赋异禀,却也不至于因此而生倨傲,同另外两人十分投契……” 皇帝忽然间抬手打断了他:“他们喜欢赌钱吗?” 来人微微一怔,继而道:“自然喜欢,进了赌坊的大门,坐下去的时候,脸上的神采是骗不了人的。” 皇帝遂问道:“这段时日以来,他们可曾私下里去过?” 来人于是一一道:“张安世喜欢赌钱,但是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若是皇太子前去,他也会欣然下场,但是除此之外,他一次都没有去过。” “霍光跟魏不疑也同样喜欢赌钱,又因为霍光乃是冠军侯之弟的缘故,同魏不疑也算是沾亲带故,所以二人总是相约一同前往赌坊……” 皇帝道:“没有约张安世吗?” 下属道:“约了的,只是都被张安世婉拒——张安世也时常约另外两人一起读书,也同样都被婉拒。” 皇帝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道:“你接着说。” 属下应了一声,继续道:“魏不疑与霍光一处往赌坊去,身上带的钱都是一样的,霍光败少胜多,经常能满载而归。” “魏不疑不善此道,最多五局,便会输个精光,只是他不赊账,也不会问霍光借钱,霍光也不主动借钱给他,两人高高兴兴的来,又高高兴兴的回去。” 皇帝以手支颐,神色微妙,像是欣赏,又像是含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味道,良久之后,归于一笑。 “罢啦,”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是这三个人了。” 转头吩咐跪坐在旁的郎官:“去拟旨吧,令魏大将军之子魏不疑、冠军侯之弟霍光、御史大夫张汤之子张安世为皇太子伴读!” 郎官恭敬应声。 …… 消息传到外朝,群臣微觉诧异之余,更多的是还是妒忌和理解。 妒忌天子对于后族的看重,皇太子的伴读,三个当中有两个出自其中。 还有张汤,陛下对他的爱护仅次于后族而已。 心里边酸溜溜之余,也不是不能体谅——因为人家确实有本事嘛! 而内宫之中,皇后闻听此事,也只是遵从礼制令人准备了礼物赐予三位伴读,此外不发一声。 近来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自从册立皇太子那日之后,皇帝再没有见过王贵妃,后宫众人起初还有些忐忑,等了几个月,直到王贵妃临盆在即陛下都再没有见过她,便心有所悟——看起来,贵妃的确是失宠了。 王氏对此是茫然又愤恨的。 茫然在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触怒了皇帝,竟落得这等境地。 愤恨则是因为她觉得皇后与皇太子在这其中必然是发挥了极大作用的,甚至于隐隐的怨怼皇帝,觉得他太过于冷酷无情,莫名其妙。 最初的惶然之后,她开始想办法见皇帝一面。 然而以皇帝的心性,决定冷落她之后,就不会再有所转圜。 王氏倾尽全力,都未能如愿,终于将目光放在了三皇子和自己的肚子上。 她知道,陛下是很看重皇嗣的。 先是告诉三皇子自己母子的末日就要到了,是皇后和皇太子要害她们,让他去求见父皇,替自己求救,未果之后竟然又故意从塌上摔下去,意图惊动胎气,换取皇帝的心软和愧疚。 皇帝在听说王氏教唆三皇子仇视皇后和皇太子的事情之后,便给这女人判了死刑,当即使人告诉皇后:“待那蠢妇生产结束,马上一条白绫勒死!” 同时下令将三皇子交予后宫中一位年长的妃嫔抚育。 再得知王氏竟然还不死心,三皇子被接走之后居然又想用肚子里的孩子来生事,更是火冒三丈。 皇后在侧,听他头一句便问太医:“她现在有孕将近九个月,即便出了事,孩子也不会有事吧?” 心里霎时间就是一个咯噔。 太医额头微微冒汗,谨慎的斟酌着措辞:“这,多半是如此,但凡事也难免会有例外……” 皇帝已经烦透了王氏那个蠢女人,连带着对三皇子和她肚子里还没出生的那个孩子都没了期待,没等太医说完,便向皇后道:“朕以后不想再听见她的任何消息!” “以皇嗣来胁迫朕,更是胆大包天——告诉她,等她生产结束,王家人要因为她的大逆之举跟她一起升天!” 皇后为之悚然,脸上却是恰到好处的恭顺,低下头去,滴水不露的应了此事。 而皇帝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 王氏闻讯之后果然大为惊惧,继而悔痛不已,挺着肚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眼见事无转圜,又哀求放自己母家的人一条生路。 皇后没有办法给她任何承诺,亦或者是安慰,甚至于连转达都无法做到。 因为她了解皇帝。 人都说冠军侯性烈如火,但很少有人意识到,皇帝其实也是这样, 冠军侯在宫里长大,是皇帝亲手栽培的可以去驰骋疆场的自己,他是皇帝性情的投射,是无需伪装的皇帝。 二人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皇帝身处在一个特别的位置上,需要克制自己,但是冠军侯少年意气,神锋太俊,不需要收敛。 王氏用皇嗣来威胁皇帝,极大的触碰到了皇帝的底线,而王氏也好,王家也好,都没有让皇帝克制自己的资本,所以她理所应当的得到了皇帝最直接的性情反馈。 居然敢威胁朕! 贱人,你让朕不痛快,朕一定让你更不痛快! 王氏现在的痛苦和悔恨,就是皇帝想要看到的,他怎么可能收回成命? 口谕告知王氏的当晚,她就发动了。 皇后坐在殿外的椅子上,听她在内殿重复千百年来女人不间断经历的痛苦,神色平静,不露波澜。 有婴孩的啼哭声传来。 她精神略略一震,很快便见产婆抱着新生的孩子出来,一掀襁褓,献好似的给她看:“回禀皇后娘娘,是位小皇子!” 皇后先吩咐守在旁边的另一个产婆:“抱小皇子进去,叫王氏看看——别交给她,只让她看一会儿便是了。” 那产婆恭敬应声,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进了内殿。 皇后这才发作头一个产婆:“这么冷的天气,抱一个新生的孩子出来做什么,当皇子是可以赏玩的东西吗?拉下去,给她二十杖!” 产婆被人拖了下去,周遭一片寂然。 皇后目光环视一周,沉声道:“都竖起耳朵来,把这句话给我记住——王氏有罪,终究是王氏自己的罪责,但皇子始终是陛下的骨肉,不容任何人轻看!” 侍从们纷纷低头应声。 皇后没再言语,也没有入内,在殿外等待了一刻钟之后,才摆一下手,示意掖庭的人入内。 如是又过了片刻,掖庭的人来复命:“皇后娘娘,王氏已经就死。” 皇后颔首道:“知道了。” 又起驾往未央宫去。 进殿之后,言笑晏晏:“臣妾恭贺陛下,又得皇子。” 皇帝思量了一下,说不上有多高兴的道:“齿序第五……还是交给张氏抚育吧。” 张婕妤,便是被皇帝下令抚育三皇子的人。 皇后自无异议:“是。” 说起来,张氏侍奉皇帝比她还要早,只是未曾产育,年华渐逝,已经很多年没有侍奉过皇帝了。 谁承想命运就是这么奇妙,短短数月之内,竟连得两子,陛下膝下有五个儿子,两个都是她的…… 不能不令人心生唏嘘。 而王氏从圣宠册封贵妃,到失宠被赐死,前后又才间隔了多久呢。 皇后的心声落到皇帝耳朵里,也没怎么让他放在心上。 对他来说,皇后是一个合格的皇后,有弹压嫔御的霹雳手段,又有与魏大将军相似的仁厚之心,这就够了。 皇后扶着长御倚华的手出了未央宫,秋风乍起,吹动了她发髻上的华胜,也将一阵幽微的香风送到了她的面前。 微微侧首,便见两个年约十五六岁、身形婀娜的少女往未央宫去了,不知道是说起了什么,风中又送来两声银铃似的娇笑。 倚华低声道:“是前不久刚刚得到宠幸的宫人。” 皇后有些失神:“王氏之后,这是第几个了?” 倚华蹙起眉头来想了想,有些为难的道:“奴婢也记不太清,但十几个总归是有的。” 见皇后面有忧色,不由得柔声劝慰:“她们怎么跟您比呢?您有母家,有几位公主,还有皇太子殿下呢!” 皇后失笑着摇了摇头。 她哪儿是为了皇帝那虚无缥缈的恩宠而担忧呢。 到了这个年纪,再去追求这些,就显得可笑了。 她只是忽然间有些惊惧的发觉,轮回的周期,被极大的缩短了…… 说起来可能许多人都不会相信,刘氏的天子,至少先帝和当今天子,都是有些专情的。 在固定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只会宠爱一个女子。 不是只有一个女人,而是诸多女人当中,在一段时间内,宠爱的只有一个。 譬如先帝的栗姬,连生三子,此后才逐渐失宠。 再如同当今的母亲,也是接连产育,同她的妹妹一起,包揽了先帝晚年的所有子嗣。 而她,本朝的皇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独得恩宠。 皇帝前几个孩子,都是她所出的…… 此后是唐夫人得宠,后者患病辞世之后,才是王氏。 皇后曾经隐忍过唐夫人,当然不会介怀王氏。 只是王氏的失宠……别说是王氏自己,连她都稍稍有些摸不到头脑。 好像太早了一些。 而就在方才,这种感觉终于得到了确定。 最近一段时间,尤其是王氏失宠之后,陛下身边的宫妃更替的太快了,几个月的功夫,就有十几个人轮番上阵…… 对于一心求稳的皇后来说,这实在不是个好的征兆。 她真的能走到最后吗? 倚华小心的觑着她的神色,面有不安:“娘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 皇后倏然回神,莞尔失笑,扶着她的手缓步向前,几不可闻的道:“起风了啊……” 299 第 299 章 刘老登大舞台14 就在几日之前, 易县接到来自雒阳的委派书,道是已经为本县新近选了门下贼曹和门下游檄二人,要不了多久, 便会携带相关文书前来赴任。 功曹赵来闻听这消息, 难免要跟同僚发发牢骚。 一边在回执单上加盖自己的印章, 一边同县尉季明抱怨:“都说易县为雒阳所辖,随便吃点雒阳的剩饭剩汤就能赚个膘肥体壮, 然而那些人哪里明白我等的苦楚?” “本县的县令,甚至于连自行任命门下五吏的权力都没有,这点儿芝麻大的官儿, 都得叫雒阳代为操持!” 县尉季明——实则是化名在此的霍光, 此时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 身量高大,肤色为黑,官服加身,很有几分威仪。 此时见赵来如此埋怨,便道:“世间哪有双全之法?既得了雒阳的便宜, 也难免为其钳制。” 本朝以长安为都城, 而在长安之外,最要紧的城池,大抵就是雒阳了。 历史上,武帝的王夫人曾经乞求以雒阳封其子, 却被武帝拒绝。 “雒阳有武库敖仓, 天下冲阸,汉国之大都也。先帝以来,无子王於雒阳者。去雒阳,馀尽可。” 由上便可知其战略地位到底有多要紧了。 是以雒阳这个本朝的直辖市, 对于周遭诸县的管束,也难免严密许多。 而霍光也压根没给赵来继续抱怨的机会,便明知故问道:“可知道那二人是何来路?” 赵来轻哼一声,脸上轻蔑之情一闪即逝:“据说是董仲舒的弟子,治学公羊——好了不得的出身!” 然后马上就以手掩口,悄声拆台:“他认得董生,却不知董生认不认得他?若是入室弟子,想来早就留在长安,亦或者是三公九卿的幕中了,怎么会来此地?” 又说:“听说来此之前,在别处做了两年的啬夫!” 霍光心下好笑,暗道:“叫你猜对了,那位还真不是董仲舒的入室弟子。不过若是他想,董仲舒只怕立时就要飞奔而来,跪下请求他认自己做老师!” 脸上却做豁然之态,继续问:“另一位呢?” 赵来脸上的神色稍稍严肃了几分:“据说乃是曾经跟随魏大将军北上出征的士卒,因为作战勇猛,得此官爵。” 霍光为之颔首,又道:“对待这样的有功之人,怎么能失礼呢?待此二人到了易县,我便操持摆酒,为他们接风,也请功曹和县令务必赏脸——” 赵来素日里是个极为圆滑的性子,先前在霍光面前表露情绪,实则是为了向他显示自己的亲近,此时闻言,自无不应之理。 同为门下五吏,何必刚见面就与之结仇? 只是…… 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揶揄:“县令可是治谷梁的,却不知见了董生的弟子,能否与之相谈甚欢了。” 霍光但笑不语。 …… 彼时刘彻正与魏不疑同行赶路,越是临近易县,表兄弟二人脸上的神情便越是轻松起来。 “说起来,上次与子孟(霍光)和子孺(张安世)相见,还是年前的事情了。” 在信息不通的时代,亲友之间一旦分别,或许就再难相见了。 刘彻满十三岁之后,便奏请皇帝离宫前往民间行走,见一见底层的疾苦,了解赋税的征收,真正的以一个平常百姓的身份去感受这个时代。 皇帝闻言为之一怔,然而短暂的怔楞之后,他很快便拍案决定,不无动容的应允了此事:“好。” 我的伢懂事的让人心疼! 如果这孩子无缘大位,当然可以做温室里的花朵,可他总有一日要君临天下,有这样的心气走出宫廷,切身处地的去经历这个时代,是相当难得的,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不只是刘彻,连同他的三个伴读,皇帝也一起丢出去了。 亲儿子朕都舍得,你们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又亲自给儿子划定了地方。 “据儿,你就去左扶风做个县令,感受一下民间疾苦吧。” 刘彻:“……” 爹你自己看看,县令跟民间疾苦搭边吗? 你这官位给的是不是有点高了啊? 哪有十来岁的孩子上手就是县令的啊? 皇帝:吃惊.jpg 我的宝! 这只是个小小的县令啊! 别说你是皇太子,就算只是个普通皇子,给个县令也太委屈了吧! 然后又听儿子有些无奈的在心里边嘀咕。 还有左扶风这就是天子脚下啊,能感受到什么民间疾苦? 连长安势力范围都没出呢! 皇帝:大吃一惊.jpg 我的宝! 你想去哪儿! 都出长安城了,这还不远吗?! 父子俩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刘彻神情坚定:“不出关中,不足以见天下之事。” 皇帝闻言变色:“前秦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要继承大位的皇子在外,皇帝在内,一朝有变,猝不及防,紧接着便是天崩地裂。 刘彻摇头道:“那时候怎么能跟当下比?对不起了秦始皇帝,我要说你坏话了——那时候秦始皇帝垂垂老矣,病痛缠身,但您此时可是春秋鼎盛,精力充沛,起码也能活个百年啊!再说,我大汉承天庇佑,国祚正盛,又怎么会如同前朝一般二世而亡?” 皇帝略有些不满,又略有些欣慰,同时还有点奇怪:“没必要跟死人说对不起,他又不在这儿!” 还不忘洋洋得意的附和儿子几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刘彻礼貌微笑。 空间里的笋人们:“……” 小心翼翼的看一眼始皇。 彘儿,始皇他在磨刀哎! 而除去刘彻拍得几句马屁,皇帝想的更远一些。 “现下这政局,的确同前秦不同。你即便在外,朝中也有大将军和冠军侯援拗,内宫之中又有你母亲在,即便事有万一……” 刘彻没等他说完,便断然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万一,父皇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皇帝微微一怔,注视着这孩子,继而笑了。 又思忖几瞬,终于道:“既如此,那你就去关外做个县令吧……” 刘彻:“……我能不做县令吗?” 皇帝:“那就做个县尉吧。” 刘彻:“……县令跟县尉仿佛也没差多少啊?” 皇帝:“……” 接连被拒绝了两次,皇帝终于有点怒了:“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就去做个啬夫好不好?!” 叫你小子去最底层,下乡去征收赋税,与小民扯皮,踩一脚牛粪跟狗屎去! 刘彻欣然应允:“君无戏言,就这么定了!” 皇帝吓了一跳:“据儿!” 刘彻真诚的看着他:“父皇,我是真的想去,啬夫有什么不好呢?再没有比这个职位更能接触到小民的了。” 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皇帝被这个傻孩子打动了,良久无言。 好一会儿过去,才道:“那好吧。叫苏武带着人跟你一起过去,我再额外指派你一队羽林卫,让苏武持节,随时可以征调地方军队,再给所在郡县长官派书,叫他们好好照顾你,要不要再带几个宫人过去啊,男人的心粗,怕是照顾不好你……” 刘彻:“……” 爹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啊? 我浩浩荡荡的带着侍从,穿着皇太子服制、腰佩玉带去收税好不好? 皇帝怒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 当下一挥袖子:“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了!有事就去找张汤和公孙弘,叫他们给你办!” 说完,又气冲冲的扔下一句:“我不管了!”便拂袖而去。 刘彻慢悠悠的笑了,向皇帝离去的背影行了一礼,转身往官署去寻张汤了。 在这种事上,公孙弘那只老狐狸可能会有私心,但是张汤不会。 尤其这回,张安世也被绑上了刘彻的战车,他就更加没有理由去拖自己的后腿了。 张汤听了他的诉求,果然没有流露出任何异色,也不曾提出任何异议,一日之内,便将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以苏武为雒阳兵曹,若事有变,随时都可引兵援拗。” “安世易名田安,从其母姓,乃是长安豪商田氏分家之子;霍光易名季明,其父乃是丞相府中的门客。家中为他们在雒阳附近的不同县内谋了一个小吏之职。” 张汤一边说着,一边展开了手里的地图,指了易县二字给皇太子看:“若他们做得好,便可升迁往易县去,若是做的不好,还是趁早回长安吧,很不必留在那儿丢殿下的脸了。” “而殿下您,对外的身份是董生董仲舒的弟子,往雒阳北边的县中去做啬夫;魏不疑出身草莽,是被您学识打动的游侠,自愿随从左右,护持您的安全。” “您所在之地的县令乃是雒阳指派,如今的洛阳令田仁与您所在县的县令周顾皆是陛下的心腹,知道您的身份,若您遇事,可以前去寻此二人。” “陛下派遣了一支羽林卫往戍雒阳,随时可以护送您折返回长安。” “啬夫主赋税征收之事,待到此间事了,您便可以往易县去与霍光和安世会合,做易县的门下贼曹了……” 继而又取出了准备好的名籍和相关文书,双手呈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霍光与张安世并不与刘彻在同一县内,是以也不必同时动身启程,就在刘彻做出决定之后,几人齐聚共饮,第二日二人便背上行囊,离开了长安。 刘彻的出行时间被定在了一个月之后。 他毕竟不同于霍光和张安世,身上牵扯到太多太多。 皇帝虽然嘴上说不管了,但到底不能把这个金疙瘩随手抛出去,虽然他身在关外,预先很难做到万全,但还是准备的越妥当越好。 而相关的人员调动,也需要足够的时间。 如若不然,短暂几日之内雒阳官场巨震,岂不是在告诉其余人,雒阳这儿有事吗? 为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子,皇帝近来心烦意燥,偏生身边的那群蠢人还不懂他! 他跟新得幸的美人诉苦:“皇太子渐渐长大,翅膀硬了,朕的话他也不听了,朕说一句,他顶一句……” 美人便蹙眉道:“皇太子怎么能这样不孝呢,您可是君父呀!” 皇帝勃然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这样指摘皇太子?!” 美人大惊失色:“陛下恕罪……” 皇帝已经不想再见到她了:“马上把这个挑唆天家父子的贱人打入掖庭!” 又去另一个美人面前惆怅:“皇太子渐渐长大,翅膀硬了,朕的话他也不听了,朕说一句,他顶一句……” 那美人知道前车之鉴,遂极小意的道:“皇太子殿下毕竟还小呢,您慢慢的教,他总会明白的……” 皇帝不耐烦道:“都十几岁了,还小吗?朕要是教得了,还至于这样烦闷?没脑子的蠢妇,滚滚滚!” 美人哆嗦着出去了。 皇帝又换了个人诉苦:“皇太子渐渐长大,翅膀硬了,朕的话他也不听了,朕说一句,他顶一句……” 美人已经不敢吭声了。 只能战战兢兢的在心里嘀咕:“骂不能骂,教又教不明白,陛下到底想听什么啊?” 皇帝勃然大怒:“你是哑巴不成?何以一言不发?!” 美人忙跪下身去,一叠声的叩头请罪。 “滚!都给朕滚!” 皇帝烦不胜烦:“你们这群蠢钝如猪的废物,没有一个懂朕!” 300 第 300 章 刘老登大舞台15 皇帝没能在美人们处获得自己想要的情绪价值, 反倒憋了一肚子火儿,嗟叹良久,终于披衣往皇后宫中去了。 伴随着皇太子逐渐年长, 帝后之间那种柔情蜜意的氛围反而逐渐淡了。 不只是皇后, 后宫里老资格的妃嫔,其实都是如此。 而皇帝虽然也始终保持着对皇后的敬重,但如当下这样往椒房殿去,摆出架势要留下过夜的样子, 还是相当罕见的。 皇后心里边也纳闷儿,好端端的,怎么到这儿来了? 又亲自端了茶递上。 皇帝也不卖关子,接过茶盏搁在手里,长吁短叹, 还是那一套说辞:“据儿渐渐长大,翅膀硬了,我的话他也不听了,我说一句,他顶十句……” 皇后起初有些诧异, 继而失笑:“您是在为他想离开关中, 到地方去的事情而动怒吗?” 皇帝面露怫然, 一把将手中茶盏掼到一边案上, 没好气道:“不是为了这事儿,又是为了哪一桩?!” 王氏死后,皇帝愈发喜怒无常, 前朝官员尚且战战兢兢,更何况是完全倚仗着皇帝的后妃们呢。 椒房殿的侍从们见状难免变色,心有忐忑, 皇后却是再度失笑:“您年轻的时候,翅膀可不比据儿软,儿子像父亲,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心下暗道:“陛下这个脾气,还是跟从前一样,有心炫耀,偏不肯直说。这哪是生气呢,分明是高兴!” 皇帝起初还按捺住,再听完皇后心里边说的,嘴角便按不住了,强忍着哼了一声,脸上到底显露出笑纹来。 儿子肖父,怎么能不叫人高兴? “他倒是有些志气。” 皇帝一边说,一边脱掉靴子,往塌上一道,不无讥诮的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只那张嘴硬,没过多久就哭着喊着要回来!” 皇后莞尔道:“这孩子跟您一样,从小主意就大,既定了心思,想来也是没那么容易转圜的。再则,陛下爱子情深,怕也不放心叫他一个人在外头的……” 皇帝听得叹了口气。 不同于在人前的做戏,亦或者是在六宫面前给予皇后颜面,而是真心实意的有了几分老夫老妻为孩子夜话的感慨。 他是皇太子的父亲,皇后是皇太子的母亲,有些话只能夫妻二人说,旁人即便嘴上关切,心里边又哪能真的如同他们似的爱护那孩子呢。 皇帝遂拉着皇后的手,叫她离自己近一些:“雒阳那边儿,朕已经安置好了,打着增强防务的由头,派遣一支羽林卫过去,顺道叫苏武也去。至于据儿身边,也自有人暗中跟随,你只管放心便是。” 皇后柔声道:“陛下准备的很是妥帖。” 皇帝却是摇头,对着床榻顶部的帐子瞧了半晌,复又摇头:“那小子是在金玉堆里长大的,自己打过水洗脸吗?隐姓埋名去做一个啬夫,衣食住行多半都得自己操持,虽然有魏不疑,可那小子难道就不是金玉堆里长大的?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罢了。” 皇后听到此处,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到了宫外,衣食用度都跟宫里没法儿比,他又不肯选个好些的身份,人家不知道他是谁,怎么会把他放在眼里?难免要吃些苦头的。” 皇帝眉头紧锁,感同身受的拍了拍皇后的手背。 对于即将远行的儿子,夫妻俩都有些担忧,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提出要中止他这稍显大胆的计划。 没有经历过风雨,怎么可能成才呢。 因着孩子的缘故,帝后的感情倒是更亲近了几分,待到刘彻远行那日,也是夫妻二人一处前来相送。 刘彻换了寻常百姓的穿着,郑重拜别父母二人。 皇帝板着脸,硬邦邦的丢出来一句:“去吧。” 皇后则柔声叮嘱了几句,叫他好生照顾自己。 刘彻都一一应下了。 再见二人无话,遂背上行囊,骑马往长安驿馆去寻魏不疑,同行出关。 从宫门口到长安城外,刘彻一句话都没说。 空间里的笋人们还觉得奇怪,哪知道出城之后,他一勒缰绳,向身后叫道:“爹,我这就走了,你就不要送了!” 笋人们微微有些诧异。 不多时,便见皇帝身着常服,臭着脸骑马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板着脸道:“知道了,你去吧。” 刘彻马背上向他行了一礼,一抖缰绳,直奔驿站去了。 彼处魏不疑已经等候良久,相较于十几岁的表弟,他要成熟稳重的多。 表兄弟二人见了,只叙家礼,不论君臣,就近在驿馆用了些饭食,便一处动身赴任。 刘彻骑马出了驿馆,又停住身,向身后道:“爹,我真的走了,你不要再送了!” 魏不疑大惊失色,慌忙下马回顾。 皇帝又一次冒了出来,因为背光的缘故,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没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他。 刘彻于是下了马,跪地向他郑重一拜:“爹,据儿走了,您多保重,今年冬天我回来看您!” 皇帝板着脸“嗯”了一声,没说别的,只朝他摆了摆手。 刘彻这才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离去。 走出去没多远,又回头去看,真真假假,红了眼眶:“爹,我走了,你回去吧!” 皇帝沉默着又朝他摆了摆手。 刘彻再走几步,最后回头,大喊出声:“爹,我会想你的!” 父子二人一走一送,来回反复,早就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这时候再听那小少年如此言说,神色愈发古怪了起来,目光在那父子二人身上来回打转。 皇帝此时却没有分半分心神过去,喉头发酸,板着脸,大声骂道:“你难道是三岁小儿吗?没出息的东西,怎么如此儿女情长!” 又摆手道:“快走!” 刘彻终于扬鞭远去。 皇帝马背上停滞良久,直到那两个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连同那马蹄扬起的飞尘也远不可睹,终于回过神来,动身折返回宫。 …… 自打册立皇太子之后,刘彻几乎每天都会在自己爹那儿打卡,连续几年下来,天长日久之下的惯性足以让人养成习惯了。 譬如此刻,皇帝再回到书房,便觉得空落落的,倒也不说是少了什么具体的东西,而是他知道,从前时不时过来搅扰的那个小子,大概不会再来了…… 皇帝少见的有些黯然,偏生这黯然是无法与人言说的。 皇后大抵也能够理解,但是见到她,他便不由自主的会想到儿子,是以见面大可以不必了。 大概还是太过于无聊了。 皇帝靠在软枕上,有些出神的想。 多见见新人,也多出去走走吧。 …… 刘彻与魏不疑骑马南下,一路住宿驿馆,终于抵达雒阳。 原本皇帝让魏不疑与他同行,是想着二人乃是嫡亲的表兄弟,感情深厚,再则,魏不疑毕竟年长儿子许多,诸事上也能照拂。 但实际上,更加适应改名换姓之后生活的,反倒是刘彻。 原因无他,他前几个世界里边儿受过苦啊。 而魏不疑,却是纯粹的功臣勋贵之后,吃过骑马练武的苦,但生活上的苦,他是一丝一毫都没沾染过。 至于人情世故,走到长安大街上,说我爹是魏大将军,我姑母是当朝皇后,有几个不长眼的敢寻他晦气? 巴结都来不及呢! 表兄弟俩出了长安没多久,便被人上了一课。 同样是前往驿馆住宿,二人到的最早,饭食和热水却是来的最晚。 魏不疑眼看着那些个驿卒如同流水一般不间断的打自己二人那两间下房门前走过,眉头也不由得越来越紧。 最后他彻底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我们可是先来的,又不是没给钱!” 驿卒才会看人下菜碟呢,脾气比他还大:“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然把钱退你,你这就走啊!” 魏不疑:“……” 你不占理,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驿卒压根没理会他的愤怒,紧接着就用鼻子哼了一声出来,不屑一顾道:“你不过是个游侠,做的是要砍脑袋的勾当,也配跟官爵子弟相比?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魏不疑当场破防:“你——” 刘彻一把拉住了他,然后塞了一把五铢钱给那驿卒:“还请小哥照拂一二。” 驿卒见到油水,脸色便好看了许多,客气的应了声:“您稍等。”好歹在伺候完那群后来的贵人后,赶忙送了饭食和热水过来。 魏不疑起初还有些愤怒,回过神来之后,便去向刘彻请罪:“是我太过于冒失了……” 在外并不说“殿下”,亦或者会暴露身份的称呼。 刘彻脚踩在还算温热的水里边,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咱们只管摸索着走呗,不明白也简单,学啊。” 然后第二天一觉睡醒,发现腿上被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了三个包。 刘彻:“……” 马德,好烦! 表兄弟两人在前边儿走,皇帝安排的人在后边跟,不间断的将路上发生的事情传书告知皇帝。 皇太子殿下路上遇见一伙贼寇,好在皇太子也好,魏不疑也罢,均是个中好手,后边又有商队过来,贼寇不敢久战,匆忙退去。 皇太子殿下途径一条大河,心血来潮找了根缝衣针做鱼钩钓鱼,然后被附近乡绅府上的仆从撞见,说这河流有主,鱼也有主,讹了他两百钱才放他走,不然就要放狗咬他…… 皇太子途径一地,百姓正在种麦,他在田边驻足良久,自己也到地里边去试了试,又询问农夫赋税如何,可堪承担。 桩桩件件,都极分明。 皇帝看到儿子在外边生病,难免牵肠挂肚,再看到后边儿,说他已经好了,才算松一口气。 再看他一路走走停停,见到了广阔的天地,了解到了从前所不知晓的事情,有些事情,甚至于他也不知道,皇帝嘴上不说,心里是极为欣慰的。 再看儿子给自己写的信,较之从前,也是显而易见的成熟了。 皇太子出关之事,外朝并不知晓,皇帝即便如同一只想要开屏的孔雀,却也无从炫耀,而内宫之中…… 出于一种隐晦的妒忌,皇帝也没有同皇后分享,只使人告知儿子一切平安,近来无恙,便也罢了。 我儿子最亲近的可是我! 不是你这个娘! 纠结再三,终于使人传了御史大夫张汤过来:“爱卿哇,令郎在外如何?” 张汤被皇帝问的短暂一愣,继而回神:“犬子承蒙陛下与皇太子看重,岂敢疏忽从事?总算没有丢臣的脸。” 紧接着便迅速给皇帝抖开了红地毯:“臣有一言,冒昧以问,皇太子殿下千金贵体,悬于关外,却不知近来如何?” 皇帝听得整个人都舒展了起来,却还是不情愿的板着脸,摆手道:“那任意妄为的小子,提他做什么!” 张汤于是又将红地毯铺的更远更大一些,正色道:“皇太子少而敏慧,秉性坚毅,深有陛下之风,为家国而远帝都、出关中,怎么能说是任意妄为呢。” 皇帝没把持住,哈哈笑了两声,反应过来之后,又做出怫然的样子来,抄着手道:“难为他自幼养尊处优,一路远行,倒是没有叫过苦,还略有些收获,总算是没丢朕的脸。” 张汤面露赞叹之色,旋即起身,郑重行大礼道:“这是大汉的福祉,也是刘氏的福祉,陛下后继有人,臣谨为陛下贺!” 皇帝笑的脸都崩了,嘴上还在要强:“小孩儿胡闹罢了,哪有这么夸张!” 张汤又是一连串的彩虹屁抛出来。 最后等他走了,皇帝还意犹未尽的在回味:“朝中就得有御史大夫这样忠耿的人才好……” 又使人去传自己宝的替身二皇子和三皇子过来。 “来,朕今个儿高兴,带你们去建章宫跑马!” 二皇子:“……” 三皇子:“……” 兴趣爱好这东西,是很难完全一样的。 也不是谁都会喜欢以一种堪称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从陡坡上冲下去,亦或者是以极快的速度在山路上横冲直撞这种游戏的。 虽然但是…… 二皇子心想:“本来父皇就不太喜欢我,要是我再扫他的兴,肯定就更不喜欢我了,算了,还是装成喜欢的样子吧……” 三皇子也有些黯然:“父皇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跟我们一起玩儿吧,之前还跟我说给我留了我最爱吃的橘子,可是他不记得,爱吃橘子的是长兄,不是我……唉,算了,还是装成高兴的样子吧。” 抬起头,就是两张笑脸。 皇帝听到这儿,那股子兴奋劲儿一下子就淡了。 瞬间索然无味。 他有些恹恹的想,是朕太过分了吗? 在他们身上寻找那个最懂事,最像自己的孩子的影子…… 短暂的怀疑自己,很快的自信爆棚。 当然不是! 有几分像据儿,是你们的福气! 不识好歹的东西! 皇家无情,多少皇子想亲近父亲,却没有这个机会呢! 居然不情愿! “好了,没你们的事儿了!” 皇帝阴着脸道:“都退下吧!” 301 第 301 章 刘老登大舞台16 刘彻扎根基层, 结结实实做起了啬夫,魏不疑抱着佩刀在旁边给他做护法。 县令来自长安,知道他的身份, 虽然不欲暴露,但看了他的来历之后, 还是故作讶异的道了句:“原来是董生的弟子。” 又吩咐左右:“不要看他年纪小,就欺负他, 董生弟子遍天下, 备不住什么时候, 就有贵人想起这个师弟了。” 左右唯唯。 因此待刘彻便略客气些,起码没了给新来的毛头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的想法。 刘彻做了一名官吏最底层的乡啬夫,负责操持的工作就是征收赋税,早先骑着从长安一路过来的那匹马,也留在了洛阳令那儿——马匹这种战略物资,哪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啬夫可以拥有的! 县内辖有七乡,刘彻在离县衙最近的那个乡做啬夫。 乡下边的建制是里, 里之后是亭, 刘邦曾经便是泗水亭长。 换言之,对长安的大人物和列侯来说, 乡啬夫是个芝麻大小的人物,但是真的放到底层去,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地头蛇了。 当然,前提是乡啬夫自己得立起来,别叫人拿捏把控住才好。 刘彻有着高屋建瓴的前瞻性眼光, 但真正到底层去做事却还是第一遭,手底下的人倒是有听话顺从的,但更多的是阳奉阴违。 花钱买了头驴骑着下乡走动, 有诚惶诚恐的,也有表面敬奉,实则不拿他当一回事的。 他跟笋人们讨教经验:“这咋整?” 李世民说:“别看我,我没当过这么小的官儿,真不懂!” 朱元璋跟李元达起于草莽,毁坏倒是很有一手,但底层建设……还是算了。 最后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嬴政身上。 嬴政略有些诧异的一抖眉毛:“怎么,你们觉得我当过啬夫?” 笋人们:“……” 得了,从头做起吧! 刘彻苦中作乐的想,治大国若烹小鲜嘛,都是小事儿。 给县令写匿名举报信,挑动起敌对势力内部的嫌隙。 依照法令,将自己队伍里吃里扒外的把控住,当众打了十棍立威。 拉一波儿本土势力,承诺跟他们缔结合约,把另一伙儿打垮。 扶持一波儿新的势力,选几个有眼力见的来自己手底下做事,再用他们打垮前一波儿。 最后再向隔壁乡的同僚求助:老哥,弟弟这边儿缺人手呢,有没有兴趣推荐几个人来做事? 让外力势力涌入本乡,平衡自己提拔起来的新生势力。 一整套流程走完,整个乡几乎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别说是底下征收税赋的吏员,连乡长都被他给架空了。 紧接着刘彻就开始以啬夫之名操持别的事情了。 本地势力厚赠的金银,除了吃穿嚼用,一半拿出来资助孩童读书,另一半拿出来征发徭役,整修乡内的道路。 别处的乡长和啬夫闻言都惊呆了。 钦佩之余,又含蓄的劝他:“还是要留下一些钱货,以备来日,毕竟你尚且年轻,还未娶妻,不知道养家糊口的难处……” 刘彻笑:“千金散尽还复来,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众人大为惊奇。 相隔几个县城,有位富商听说此事,感慨道:“少年人有如此心胸,还要担心来日国家是否能够昌盛吗?” 遣人前去提亲,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厚赠千金。 他的妻子埋怨他:“相士都说了,女儿有大贵之像,是有福气的人,列侯替儿子求娶你都没有答应,惹得对方很不高兴,如今怎么能把她许给一个啬夫呢!” 富商道:“这样有志气,轻金银的,哪里会是池中物?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多嘴!” 没想到却被刘彻婉拒:“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富商得知不怒反笑:“刘郎也要学冠军侯吗?好志气啊。” 又使人赠了百金与他,不复再提嫁女之事。 刘彻为此啧啧称奇:“谁说商贾便没有上古君子之风呢。” 转而就把这笔钱投到了公共事业的建设上。 他到了彼处半年,乡内的道路平整了,沟渠修缮了,连同孩子们也有了读书的地方和老师,百姓看在眼里,又如何不感激? 而刘彻自己,其实也是乐在其中。 这半年里,他穿的是寻常衣裳,住的是官署后房,骑的是一匹毛驴,吃的是粗茶淡饭,可与此同时,人结实了,长高了,连同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也极大的拓展了。 等到了九月,他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休年假过年回家见爹娘——汉朝以十月为岁首。 到了县里之后,却被县尉皱着眉头给顶回去了:“小刘啊小刘,你也不看看现在为了岁首的税赋文书呈送,县里都忙成什么样子了,怎么偏就赶在这个时候回家?” 县尉眼下青黑,神情疲惫,还不忘摆出官架子PUA他:“怎么大家都不回去,就你想回去呢?你思念家乡和父母,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看看我们,谁不是废寝忘食,公而忘私?我老家在胶东,也是两年没有回去看看了啊!” 最后又加重语气:“小刘,别太不懂事!” 刘彻:“……” 空间里笋人们笑的惊天动地。 他额头上青筋跳跃一下,强行挤出来个笑脸,问:“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吗?” 县尉打哈哈道:“这个问题啊,其实不是休假的问题,它是那种……你应该也明白的……” 刘彻转身就走。 县尉还不高兴,满面愠色,同身边人道:“看这小子,多猖狂!” 旁边的狗腿子还在拍马屁:“就该这么给他点颜色看看!” 上任之后动作搞那么大,知道的他是个啬夫,不知道的,以为大汉都是他的呢! 县令老早就准备好了岁首入长安的事情,顺带着洋洋得意的做起了升迁梦。 他又不傻,皇太子最开始到这儿,他担心的是这位小爷干几天就泄了气儿,亦或者遇见什么麻烦。 再后来看人家如鱼得水,一声都没坑,就连消带打把整个乡都捏在了手里,就知道真龙果然非池中物。 皇太子既出了关,想来就不会轻易回去,届时啬夫之后,必会因为功绩而得到新的差使,他有功,自己这个县令不也有功? 美美的抱着储君大腿飞升! 只是等了又等,都没见皇太子打报告说要回京的事儿,县令就忍不住急了。 陛下有多看重和思念皇太子,他也是知道的,怎么这一位完全没动静呢? 偏生这是角色扮演阶段,县令还没法直接问,只能装作忽然间想起来这事儿似的,说了句:“要送到丞相府的文书和税表都准备好了吗?” 县尉毕恭毕敬道:“准备的差不多了。” 县令这才故作不经意似的:“对了,那个刘清怎么样?他老家不是长安的吗,没想着顺道回家看看?” 县尉嘿嘿笑道:“想的,被我给撅回去了!” 县令大惊失色,险些从座椅上摔下去:“啊?!” 他霍然起身:“谁让你把他给撅回去的?!他,他可是——” 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你不知道他爹是丞相的门客吗?怎么敢这么得罪他!” 县尉先是一惊,复又笑着宽抚他:“您忘了,公孙弘已经致仕,不在丞相任上了,人走茶凉,他爹都未必能掀得起浪来,更何况他呢!” 县令几乎原地气晕。 你妈的猪队友! 你不经意的煞笔行为,毁了我好多温柔! 虽然很想抓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咆哮着让他赶紧三步一磕头把人请回来,告诉他给他放假,又怕坏了皇太子的伪装计划…… 县尉被上司用那种想吃人的目光盯着,即便是个傻子,这会儿也能察觉到不对劲儿了:“难道他爹又傍上了新的贵人?” 他马上警醒起来:“我这就去给刘公子批假……” 县令心好累:“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出去吧。” 自己平复了好一会儿,才使人去给刘彻传讯。 先是报喜,掩人耳目:令尊高升了! 然后是真实目的:给你批三个月的假,赶紧回家跟父母团聚吧。 送信的人回来告诉县令:“他说知道了,又说本朝年假向来不过十日,而他入仕不到一年,还没到能够休探亲假的时候,个月便不必了,二十日足矣。” 县令心说才休二十天啊? 光路上就得耗费多久啊…… 只是长久以来,他已经足够了解皇太子的脾气了,也没质疑,只是很客气的使人去道:“只管轻装简行上路便是,行李和物产可以让县内的差役送去,路上也轻便些。” 这一回,刘彻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十里八乡总共也没多大,新上任的啬夫要回家探亲的消息传出,诸多百姓前来相送,殷切之余,恋恋不舍:“您还会再回来吗?” 刘彻骑着一匹劣马,怀里抱着一只竹筐,筐里还塞着两只鹅。 见多了波谲云诡的政治风云,他有些不适应这样直白又诚挚的言辞,出神几瞬,郑重应声:“会回来的!” 就此跟魏不疑一处上路。 相较于从前离开长安的时候,他们都长高了,眉宇之间也平添了几分豁达舒朗,身形也更结实了。 二人都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袍,因为近来多秋雨,头上戴了一顶斗笠,腰有佩刀,看起来很像两位侠客。 只是一个背篓里装了两只鹅,另一个还背着一筐鸡蛋,倒是跟侠客不搭边了。 魏不疑头疼得很:“我实在是怕颠破了,咱们找个驿馆,让他们煮熟来吃了吧!” 刘彻听着后背处两只白鹅的叫声,哈哈笑着应了声:“好!” 两人须得在马背上颠簸赶路,吃的倒是不多,偏生鸡蛋很多,一时又吃不完。 魏不疑询问过刘彻之后,遂用木瓢盛着,另取了些便宜吃食,到驿馆外,分给在驿馆高墙外避风的衣衫褴褛之人。 对于寻常人来说,每一口热饭都是弥足珍贵的。 众人连声道谢。 还有个头发乱糟糟、形容与乞丐一般的年轻人一瘸一拐的到魏不疑面前去向他道谢,又问:“敢问贵人名姓?来日或可有报。” 魏不疑听他语气,好像读过书似的,没有通禀姓名,却反问道:“你是何方人士,何以沦落至此?” 那人目光在魏不疑半旧的衣裳身上扫过,再看他几眼,忽然间低下头去,一声不发的离开了。 魏不疑心下惊疑,上前几步便要追问,那人头也不回的道:“都是过往伤心事,提它做什么呢。” 魏不疑见他不愿说,终于转身离去。 而那年轻人一瘸一拐的到了角落里,才将小心守着的热鸡蛋递给同伴:“小妹,你吃。” 那同样形容狼狈,几乎看不出是个女孩儿的小妹看了眼哥哥手里的豆饭,默不作声的掰了一半儿,才低声问:“哥哥可曾问过恩人名姓?” 那年轻人同样低声告诉她:“起初没认出来,后来知道了,他又追问,我却觉得不必将他们拉到这趟浑水里……” 那女孩儿默然片刻,再看着手里的半块豆饭,有些凄楚的道:“爹爹看人的眼光,的确不俗,也的确不必将他们拖进这浑水里来。” 刘彻并不知道驿馆墙外的这场风波,等魏不疑回来,便匆忙上马,奔赴长安。 魏不疑起初还想跟他说一句在门外遇见的那个人,只是出门在外,又是去往长安的官道,遇见的人如同过江之鲫,且对方又不愿说,便也罢了。 …… 刘彻一路疾行北上,到了长安驿馆,早有人守候在此,备了热水饭食和簇新的衣裳。 他却无心去看,选了匹骏马骑上,问过皇帝在建章宫,便径直飞马去了。 魏不疑都没来得及说:“殿下你还背着两只鹅!” 皇帝与爱子分别大半年,早就牵肠挂肚了,只是身为帝皇的形象包袱太重,不能如同皇后这个生母一般,神色焦灼又急切的在殿内踱步。 皇帝隐隐的有些不快,还有些没法说的妒忌,板着脸道:“人已经到了长安,何必这样沉不住气?实在有失风范!” 皇后低下头去,柔声请罪:“是妾身冒失了……” 皇帝身旁,一个体态婀娜的倾城佳人见状,却温柔道:“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皇后娘娘怎么能不惦念呢?陛下嘴上不说,心里的思念之情,只怕不比皇后娘娘少。” 皇帝舒一口气,拍了拍爱妃的手背,没有言语。 这时候,相隔老远,便听熟悉的呼喊声遥遥传来:“父皇!父皇我回来啦!!!” 皇帝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咋咋呼呼,没个储君的样子!” 身体还是很诚实的站了起来,快步往门外去。 皇后赶紧把第一排的最佳舞台位置让给他。 刘彻背着筐一路跑上来,瞧见皇帝之后二话不说跳起来抱住了他。 皇帝有些不适应这样炙热的亲近,不太自在的拍了拍儿子的背,结果却只拍到了他的竹筐。 他咳嗽一声,借机松开:“这是什么东西?” 刘彻兴高采烈的将竹筐解了下来,打开盖子给皇帝看因为连日赶路有些萎靡的两只大鹅:“这是我临行前,治下的百姓送给我的!” “是我这个啬夫做得好,他们才送的!” 他眉飞色舞道:“那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可我觉得,这两只鹅就够了。父皇教出了一个能得到百姓爱戴的儿子,还有比这更好的新岁贺礼吗?!” 儿子在外边经历了什么,皇帝一清二楚,可即便如此,这会儿见他穿着粗布衣裳,神采飞扬的站在自己面前,内心深处也是一片滚烫。 无法将自己的满意尽情的倾诉出来,只转过身去,声音振奋倒有些颤抖的吩咐左右:“把鸟鱼观的那几只呆鹤撵出去,让这两只仙鹅去住!” 302 第 302 章 刘老登大舞台17 皇帝久不见儿子, 早就惦记的眼珠子发绿了。 这会儿终于看人回来,即便嘴上不说,肢体上热切的反应和没能从儿子身上挪开一瞬的眼睛也是骗不了人的。 拽着人上下打量几眼, 有些拿不准似的道:“好像长高了?” 刘彻自己瞧自己,当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此刻听老爹问, 便也只含糊着应了句:“可能是?” 皇后在一旁静静微笑, 眸光温柔的注视着儿子, 并不上台去跟皇帝争番位。 倒是李夫人手掌虚虚的扶在腰上,莞尔道:“从前皇太子殿下没回来的时候, 陛下总在书房睹物思人,摩挲皇太子殿下临行前丈量身高时在门框上留下的痕迹,这会儿怎么全忘啦?” 皇帝被她点醒,脸上还是很傲娇的训斥了一句:“朕在跟皇太子说话, 要你多嘴?!” 李夫人抿着嘴微微一笑,动作轻盈的行个礼,算是请罪, 不再说话了。 那边儿皇帝已经兴冲冲的拉着儿子往书房走了:“走,咱们爷俩到书房去说话!” 刘彻被皇帝拉着往书房去, 空间里几个笋人的注意力却还停留在大殿之内。 皇后他们从前是见过的,但李夫人……却是头一遭见。 朱元璋举起了牌子, 不太确定:“李广利的妹妹?” 李世民点点头:“应该是。” 李元达若有所思:“有点东西啊!” 嬴政也道:“要么是真的纯白无瑕,要么是真的聪明, 现在看起来,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皇帝身边的女人何其之多? 刘彻离京的时候,李夫人尚未崭露头角,这番回京, 却已经杀出一条血路,不仅身怀有孕,且也成了皇后之外、唯一在此的宫妃。 能做到这点,宠爱与位分缺一不可,这可不是单单运气好就能做到的。 再观其言行,也是进退有度,十分得宜,难怪人家能当宠妃了。 不过…… 朱元璋思忖几瞬,又写了一句:“死的早可能也占了点便宜。” 彼时她风华正茂,青春曼妙,正处在一个绝代佳人容色最盛的时候,如同一支乐曲演奏到了高潮,却戛然而止—— 怎么能不让人惋惜? 而时间这东西本身就是一重滤镜。 尤其是当身边那些陪伴自己很久的人逐渐变了模样,让皇帝心生厌倦,那多年前就尘封在岁月里,永远不会再犯错、近乎完美无瑕的人,当然也就成了不染尘埃的明月光。 李元达提了个问题:“你们说,这个世界里,李夫人去世之后,还会得到皇帝真心实意的思念和哀恸吗?” 几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给出了答案。 只要她死的早,那么就能! 美貌单出是臭牌,但要是再配上聪明的大脑,那就是王炸了! 李夫人当然不可能永远猜中皇帝的心思,也不可能永远年轻,善解人意的做皇帝的解语花…… 但是只要我死得快,那就能定格成永远! 李世民盘算着时间:“史书上记载,她是生产完之后因病辞世的,那估计就快了啊……” …… 刘彻在书房跟皇帝相谈甚欢,谈完正事之后就开始了堕落狂欢。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心里跟嘴上同时“芜湖~”一声:“还是长安的酒水香醇,乡下哪儿有这么好的酒!” 然后撸起袖子同皇帝道:“爹,再喝一个!” 说完就开始吨吨吨往嘴里灌。 皇帝也很高兴。 跟儿子谈正事高兴,是因为他看见儿子是一个合格的后继者。 跟儿子喝酒高兴,是因为…… 跟狐朋狗友一起鬼混真开心啊家人们!!! 皇帝还约他:“待会儿出去跑马!” 刘彻兴奋拍桌子:“去看斗鸡!!” 皇帝也兴奋起来:“去咸阳原赌钱!!!” 刘彻愈发兴奋:“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皇帝兴高采烈的招呼他:“走走走!” 爷俩勾肩搭背的出去了。 刘家父子哥俩好的时候,魏不疑也正跟父亲和表哥冠军侯叙话。 外戚毕竟是外戚,即便皇帝看重,他们自己心里边儿也有杆秤,不好时常往宫里去,这回皇太子回京,二人饶是挂念,却也克制住了。 这不是还有魏不疑吗。 后者老老实实的将此行诸多见闻一一讲了,魏不疑也好,冠军侯也罢,都有些难以置信的诧异。 因为在魏不疑口中的皇太子,行事太过于果敢,手腕也太过于老辣了。 而更为难得的是,他居然真的能克制住自己的脾气,蒙受小吏的羞辱也不做声。 这简直温和到不像是刘家的血脉了…… 怎么,外甥你手边没有趁手的棋盘是吗? 而魏大将军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却是欣慰起来:“对于刘氏的储君来说,做多少事还在其次,能磨平自己的心态,凡事处之泰然,才是真正难得。” 他打发了儿子出去,又温声同外甥道:“据儿明白这个道理,你也一样。” 冠军侯神色肃然,作受教之态。 魏大将军见状,由衷叹道:“我当初听闻据儿有意出关,也是大吃一惊,再细细想了,又觉得这手棋走得很好。” “陛下不是先帝,他精力充沛,身强体健,更像皇太后多一些,一旦父老子壮,即便二人都没有这个心思,也未必不会在身边人的推动下走向对峙之路……” “现下据儿做了皇太子,却不留恋长安,外出游历,既是增长见识,也能晚几年入朝,尽量延后势力大成的时间,这是好事。” 冠军侯略有些不以为然:“舅舅,您是不是太小心了?” 魏大将军正色道:“小心无大错!陛下对你我有知遇之恩,形同再造,而皇后和皇太子又是我们的至亲,一旦有变,该当如何?” “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面,从一开始,就应该谨小慎微,你难道不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吗?” 冠军侯听得心下一凛,忙挺直身体,郑重应下:“是,外甥记住了。” 刘彻在宫外跟他的狐朋狗友爹鬼混,魏不疑倒是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听老爹教诲,得空还进宫去给皇后姨母请了个安。 皇太子出关乃是隐秘之事,他这个随从之人当然也要尽量低调,别说是去同从前相熟的朋友走动,最好连门都少出。 是以这日拜见过皇后,叙话之后,他便身披一件带兜帽的大氅,带着侍从们往自己府上去。 途径京兆尹府时,却见道路两侧有围堵在这儿的百姓,神色古怪的议论着什么,不时朝旁边在忙活的差役们指点几下。 魏不疑侧目去看,便见那几个差役正打了水冲刷路面,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桶。 道路两边儿业已有了积水,而那积水的边缘,散开了一线红。 魏不疑心下一动,那边厢差役们已经开始驱逐看热闹的百姓:“赶紧走,都围在这儿干什么?快走!” 寻常人对于差役还是畏惧的,见状便四散而去。 魏不疑勒马在原处没动。 差役原本眉头还皱着,看一眼对面来者,虽不知道是谁,但那十数匹高头大马总是能唬住人的,一看便知道是列侯子弟。 赶忙换了一副笑脸,毕恭毕敬的让开路去。 魏不疑却没有走,而是问他:“这儿出什么事了?” 差役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看魏不疑不为所动,这才道:“有个无赖过来寻衅,被打了几棍,给撵走了。” 魏不疑眉头皱起,没再说什么。 走出去一段距离,才吩咐身后的人:“找个方才看热闹的百姓,打听一下看是出什么事了。” 侍从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前去回话:“说是有人去告官,状纸递上去没多久,就被扔出来了,他不服气,还要再告,最后生生被打死了……” 魏不疑变了脸色:“被打死了?” 他惊怒之余,又觉得此事古怪。 能带着状纸来京兆尹报官的,想来不是小民——寻常百姓,谁找得到白纸,又写得了诉状? 起码也该有些身份才是。 而京兆尹的人,又怎么会在衙门门口把这种人活活打死? 难道不怕把事情闹大? 问那侍从,侍从的脸色却有些古怪,不解道:“可是看热闹的人说,那好像的确是个无赖,衣衫褴褛的,还是个瘸子,不太像是体面人……” 衣衫褴褛的瘸子?! 魏不疑的心骤然间漏跳了一拍:“那个瘸子人呢?不,他的尸体呢?” 侍从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有些不安的道:“被他的同伴背走了……” 他还有同伴?! 魏不疑心里边首先冒出来的就是这个念头,沉吟几瞬之后,又悄悄使人来:“你们带着人四下里去找找,找到了也别声张,带他的同伴来见我。” 侍从应了声。 可是说也奇怪,一个背着尸体的人,按理说走不快的,然而魏不疑的人找了又找,却也没能寻到踪迹。 事情没头没尾,他心里边总是记挂着。 使人往京兆尹府去问,对方推了个干干净净,咬死了是无赖寻衅,状纸压根没见到,至于人…… 无赖敢来京兆尹府闹事,踢他几脚这不是寻常事吗? 至于之后他死了,这谁也不想的啊。 魏不疑知道他们有事隐瞒,偏生手里的线索太少,却是一筹莫展。 没寻到人,就算他是皇后的外甥,是魏大将军的儿子,也不能贸然伸手去干涉京兆尹府的运转。 只能将此事深深埋在了心里。 …… 袁知背负着兄长袁迈,艰难的行走在狭窄的胡同里。 身后相隔一段距离,还听见有人在问:“有没有看见一个乞丐背着一具尸体打这儿过去?” 他们这么快就追来了?! 袁知原本已经疲惫至极的身体猛然间涌出了一股气力,死死的抱住兄长的手臂,用身体撞开了不远处的那扇小门,继而迅速调转身体,将那扇木门掩上。 做完这个动作,她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身体一歪,同兄长一起倒在了地上。 一时之间,近乎荒芜的院落里只有袁知疲惫的喘息声和袁迈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脚步声从门外走了过去。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袁知勉强伸出手臂,拍了拍兄长的脸,叫他:“哥哥。” 袁迈咳嗽了一声,脸上强撑着扯出来一个笑容:“小妹,你真聪明,一开始就计划好分开进去,以防不测。” “又叫我见事不好就装死,刚才要不是你扑上来哭着喊打死人了,我再挨两脚,只怕真的要死了……” 袁知被他笑的满心酸楚,哀恸难言,喉头像是堵了千斤重,好半晌过去,两行眼泪蜿蜒流下:“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家中也不会遭此横祸……哥哥,对不起,你骂我吧,都是我的错!” 袁迈看着她,轻轻摇头。 喘息了会儿,恢复了些气力,才伸出密布伤痕的手,温和的拍了拍她的脸:“小妹,你没有错。人都说怀璧其罪,是觊觎美玉、为此作恶的人有罪,美玉本身有什么罪呢?” 说完,又有些黯然。 “京兆尹不肯管,他们不敢管。” 出行前眸子里的光亮,此时彻底熄灭了。 他喃喃道:“是啊,跟那样的庞然大物比起来,袁家,算什么呢?” 袁知攥紧了拳头,即便这个动作让她手上结痂的伤口再度崩开,鲜血再度流了出来,她也没有变色。 “京兆尹不管,那就去找敢管的人!袁家微不足道,那就拉更有分量的人下水!” 她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光芒,咬紧牙根,神情森然道:“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拉他们下地狱!” 303 第 303 章 刘老登大舞台18 刘彻总共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二十天假, 路上来回就要耗去一小半。 他又没打算回家当皇二代,是以在宫里边跟老爹鬼混了十来天之后,便开口同父母辞别。 分别已经不是头一遭,且皇帝也的确在儿子身上见到了完全正向的改变, 此番当然不会阻止, 甚至于还主动征询儿子的意见:“在啬夫的位置上做的差不多了, 是不是该挪个窝了?之后想做什么?父皇给你安排!” 《了不起的父皇》 《了不起的裙带关系》 刘彻上辈子没做过啬夫,空间里的笋人们也没做过,这回真的投身去试过, 他有种遭逢挑战的新鲜感。 这会儿皇帝既问, 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终于道:“去做个贼曹吧,一听就很有意思,只是有一点……” 刘彻有点不好意思:“既担着这差事,不去勘破案件,惩处不法, 又有什么意思?可若只是个贼曹,怕也难办。” 没点背景, 你想办谁, 又能办谁? 一个不好, 触及到了利益集团,想跟你鱼死网破怎么办? 在安全方面, 皇帝比他还要谨慎。 略一思忖,便道:“既如此, 就先把张安世跟霍光调到一处去,过段时间再把你调过去,叫苏武随时准备着, 想来便万无一失了。” 刘彻极顺遂的给亲爹拍了个马屁:“父皇英明,想的极为妥当!” 皇帝得意大笑,使人送他出去。 等儿子走了,他眉宇当中终于不由自主的显露出几分落寞。 据儿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李夫人打外边儿进来,见皇帝正黯然神伤,驻足不前,心里是极为感触的。 她是在皇太子离京之后入宫的,并没有见过这位大汉储君,虽然知道皇帝极为看重这个长子兼未来的继承人,但是皇帝这个人向来嘴硬,十分疼惜,怕也只会表露出三分来,是以她并不知道皇帝对长子的看重有多深厚。 宫里有皇子七名,有一说一,皇帝待之不过平平,甚至于还比不上自己腹中还没有落地的孩子,李夫人饶是灵慧,见状心里边也难免产生几分优越感,继而心思浮动。 假若这是个皇子,有没有可能…… 这念头只是在她脑海中短暂浮现,很快便被她惊慌驱逐。 皇太子既嫡且长,又有那样强势的外家,她怎么敢有这样的心思? 而待到皇太子归京,真的见到那对父子之间相处的情形之后,李夫人更加深刻的意识到自己先前那一丝虚无缥缈的臆想有多荒诞。 原来陛下也会如此炙热的爱着一个人啊…… 跟皇太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也变成了一个少年似的。 她由衷的替陛下觉得高兴。 又隐隐的有些落寞。 从前觉得陛下恩宠她有过于六宫,满心甜蜜,不胜欣喜,现下见到了陛下真正的爱意,两两相较,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那份爱意的淡薄呢? 不过,世间之事哪有十全十美呢。 如今的她,已经胜过了太多太多人,强求非要做最顶端的那个,说不定反而会登高跌重。 好好的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教养他长大,这就很好。 李夫人并非痴人,很快便从执迷当中走了出来。 皇帝起初还在出神,待到李夫人来此,便被她的心声从怔楞中惊醒,听到此处,不觉微笑。 他真的不介意后宫女子有心计,但是却真的介意后宫女子的愚蠢。 如面前这样知进退、明得失的爱妃,怎么能叫他不喜欢? 李夫人由是恩宠愈隆,有过于昔日的王氏。 皇后仍旧是风轻云淡。 倒是李夫人母家兄弟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倚仗着妹妹的恩宠,行事逐渐张扬起来,甚至于开始豢养门客。 李夫人闻听此事,心下不安,传召哥哥李广利进宫前来劝说,后者却是不以为然:“就是因为夫人这样谦顺的做派,人家才愈发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看妹妹玉面盈愁,终是不忿道:“即便是强势如后族,也不是没有张狂跋扈的人,夫人要做贤妃,不敢朝别人发脾气,倒是第一个来磋磨自己的至亲兄长!” 李夫人被这话怄的心口疼,眼泪霎时间就流了下来:“我之前有宠妃王氏,诞育两子,蒙宠数年,岂不强过我数倍?一朝见弃,王家是什么下场?怎么敢不引以为鉴!” 李广利毕竟疼爱妹妹,也非蠢人,见状亦是不忍,终于低头:“我知道了。夫人现下身怀有孕,何苦同我这样的小人置气?还是好生将养,先把皇子生下来要紧。” 觑着李夫人神色,又说:“我回去便闭门谢客,如何?” 李夫人这才破涕为笑。 李广利回府之后,果然如他所说闭门谢客。 李夫人闻听之后暗松口气,皇帝知道了,反而笑着责备她:“何必这样拘束自家兄长。” 又使人去赐美酒舞姬,金五百,以壮其门。 李夫人是真的对皇帝有情,所以她才会介意皇帝心里将皇太子看得远比自己更重。 可她又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该做牛角尖,所以能及时的开解自己。 可也正因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所以闻听皇帝的旨意之后,她痛苦的意识到,在皇帝心里,自己的兄长李广利与自己和次兄李延年一样,都是供天子取乐高兴的伶人。 豢养门客——同样是外戚,魏大将军和冠军侯都不能做的事情,自己的哥哥却能做,不是因为皇帝更加看重他们,而是因为从头到尾,皇帝都没看得起李家人,更没打算过重用他们! 而兄长在自己面前答应的好好的,要谨言慎行,可在陛下恩赐之后,马上就原形毕露,借着天子的东风,张扬程度较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陛下这个人,性情却是极为强烈,爱而欲之生,恨而欲之死,现在是这般情状,来日却是未必! 而到了那时候,李家今时今日的僭越,就是催命符! 李夫人冥冥之中看到了李家的陌路,但是却无力阻止。 该说的都说了,她还能做什么呢? 甚至于她无法劝说皇帝——难道要跟他说妾身信不过您,觉得您来日或许会翻脸无情,治李家的死罪,所以现在还是不要再继续恩赐我的母家了? 孕期渐渐靠后,李夫人心中愁绪日浓,又不愿叫皇帝知道,便推说孕中不适,减少伴驾的次数。 而每次去见皇帝,则是将那些烦心事悉数丢到九霄云外去,叫他看到一张如画的芙蓉美面,款款温柔,没有半分人间的尘埃。 皇后私底下都不由得跟心腹倚华说:“李夫人实在辛苦。” …… 宫里的风吹不到宫外去,离着易县就更是十万八千里。 刘彻跟魏不疑骑马奔赴易县,先往县衙去交付告身凭证,将将进门,便见一身量高大、难掩威仪的青年自外而来。 正是霍光。 刘彻见了眼前一亮——他就是颜控嘛,久不见霍光,这家伙更帅了哎! 他是一点偶像包袱也没有,马上“嗨呀”一声,自来熟道:“好一位俊美郎君,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周围人不无惊悚的看着他。 谁不知道他们县尉向来冷峻,不苟言笑? 这新来的贼曹,居然敢用这样暧昧的语气来与他调笑! 魏不疑有点尴尬,但是又逃不掉,只能低下头去看脚面。 霍光板着一张与冠军侯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孔,目不斜视的从他手里接了告身,打开翻看核对,确定无误之后,解下腰间的印鉴加盖县尉之印。 然后才抬起头,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县衙内还有空置的屋舍,已经使人收拾了两间出来,倒是有热水和三餐供应,只是没有侍奉的仆人,诸事怕都得二人亲力为之了。” 刘彻满脸欣赏,捧着心口道:“我就喜欢县尉这冷冷淡淡的样子!” 霍光还没有反应,空间里几个人先自忍不住了。 李元达眉头拧个疙瘩,直抒胸臆道:“彘儿,别油!” 朱元璋也是头疼:“你正常点吧——还有你爹不在这儿真好,说话都没人管!” 刘彻嘿嘿笑了两声:“我还真没见过霍光这样子。从前他这时候早就在长安入仕了,那张脸白的哟,哪跟现在似的。不过肤色白皙更显俊美,黑一点倒是更有男子气概,风情各异。” 又津津有味道:“再说,从前他在我面前,哪儿会摆出这张冷脸来?真有意思,再看两眼!” 李世民:“……收收味儿吧彘儿。” 刘彻把脸一板:“少惹我,我最近骚得很!” 李世民:“……” 他一言难尽的拐了嬴政一下。 后者瞧了他一眼,勉为其难的开了口:“我说刘彘……” 刘彻马上打断了他:“再说话我马上把你们给要了!” 嬴政:“……” 其余人:“……” 向来聒噪的空间里霎时间鸦雀无声。 而空间之外,霍光听完那话之后,神情却是仍旧如同冰雪一般,侧目觑着他,没说话。 刘彻便笑眯眯的道了声:“知道了知道了。” 魏不疑也道:“这却无妨。” 霍光点点头,没再说话,面无表情的出去了。 他走了,屋子里凝滞的空气好像又重新开始流动了。 旁边一个假模假样填写文书,实际上却一直支着耳朵听这边动静的小吏主动跟他搭话:“小刘,你胆子可真大,怎么敢那么跟县尉说话!” 刘彻眨眨眼:“怎么,县尉平素待人很冷淡吗?” 小吏听完直拍大腿:“整个易县的人都知道,县尉是个冷面阎君……” 刘彻拉了把椅子坐下,很感兴趣的问:“怎么能确定整个易县的人都知道呢,谁去一一通知到位的?” 那小吏被他噎了一下,继而笑了,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小刘,你这人有意思!我喜欢!” 自我介绍一句“我是本县的主记,名叫郭盼”后,又贼八卦的道:“你觉得县尉生的俊美,是因为你没见到咱们县丞,那才真是风采宜人呢!” 刘彻心知他说的是张安世,脸上却还故作茫然:“哦?” 短短一个字,却激发出了对方强烈的解说欲,加之这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郭盼便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吐了个干干净净。 “要说我们县丞啊,那真真是名门风范!看人家吃饭坐卧的样子,你才能知道什么是礼!这会儿他在库房清点储备的兵器,不在此处,不过县尉早就令人定了膳食为你接风,晚些时候席间便能见到——” 刘彻语气好奇的问他:“真有那么风姿出众吗?” 郭盼加重语气:“真就是那么风姿出众!” 魏不疑去把行李搁下,再折返回去,就见他的表弟、大汉朝的皇太子正跟刚结识的八卦搭子聚在一起嗑南瓜子儿,一边嗑,一边眉飞色舞的议论着什么。 他有点头疼,只是还没等说什么呢,外边就有人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大喊:“新上任的贼曹何在?!” 刘彻马上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贼曹在此!” 来人神色复杂的瞧了他一眼,嘴上却不迟疑:“死人了!” 这是贼曹的分内之事。 刘彻马上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架势,大步往门外去。 魏不疑身为门下游檄,此事也脱不得干系,旋即跟上。 报信的人却把他拦住了:“另有些差事须得游檄亲自去办。” 刘彻的脚步顿住了,回头去看。 魏不疑眼眸微眯,定定的看着他,道:“这是谁的命令?” 报信人拱手道:“县令亲口吩咐。” 魏不疑陡然想起了来前看过的资料。 易县县令治的是谷梁,而皇太子对外的身份,却是公羊派领袖董仲舒的弟子。 头一日上门便遭此为难,大抵便是因为派系出身不同了。 区区一个县令,他并不放在眼里,但是…… 要在现在掀桌吗?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离皇太子太远,更不必说是让他一个人去勘察案件了。 魏不疑握紧了腰间刀柄。 屋内人脸色各异,目光或者直接,或者不露声色的落在了刘彻脸上。 而他好像没察觉到被为难了似的,两手负于身后,神色自若道:“既如此,游檄且去忙碌,我自带人往现场去,想也无妨。” 魏不疑甚至于都没能提出异议,他就转身大步走了。 郭盼看着他的背影,心下不无感慨。 该说真不愧是董生的弟子吗?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即便知道县令在前边儿有所埋伏,也处之泰然。 紧接着众人就听墙外传来一声欢快大叫:“县尉!县尉在吗?!我才刚来就发生了杀人凶案,还有人把我唯一熟识的人给调走了,这不是阴谋谁信——有没有人来管管啊!” “县尉?县尉你说话啊!我知道你在家!!!” 霍光蚌埠住了,一开门走了出来,无奈道:“不要在官署内大喊大叫。” 刘彻歪着头看着他。 霍光顺手把门带上了,扶着腰间佩刀,道:“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304 第 304 章 刘老登大舞台19 汉人尚武, 尤其刘彻担当的又是门下贼曹这样的职务,管辖之内发生了命案, 当然没有乘坐牛车慢吞吞赶过去的道理。 二人带了几名差役,匆匆翻上马背,叫送信人引着,往事发之地去了。 霍光回头觑一眼跟随的吏员们,见他们离得还算远,这才压低声音, 神情无奈道:“您怎么这么……” 刘彻这会儿正经的像是一块贞节牌坊,眉头紧锁,满面凛然:“县尉没听说发生了命案吗?怎么还有心同我打情骂俏, 好不知分寸!” 霍光:“……” 生生给憋住了。 朱元璋挠挠头,咋舌道:“骚又骚的很,弄你又不肯。” 刘彻板着脸:“别管。” 匆忙赶到现场, 将将下马,便听女人压抑着痛苦的呜咽声传来。 放眼去瞧,周遭也已经聚集起了大批看热闹的百姓,脸上带着几分新奇和畏惧。 有人想看又不敢上前,却也不肯离去。 另有人兴致勃勃的挤在最前边, 同身边人议论着什么。 刘彻戴上手衣, 一边示意同行的差役将人群驱赶到更远些的地方,一边询问情况:“怎么回事?死者的身份搞清楚了吗?” 早先戍守在此地的黄班头神色极为古怪, 欲言又止,几次之后,方才迟疑着开口:“回禀贼曹,这回的案子,同寻常那些杀人案不一样……” 黄班头向他示意跌坐在地呜咽哭泣的女人, 低声道:“死者名叫韩七,当然,之所以叫韩七,并不是因为他在家中排行第七,而是因为他生在初七那天……” 空间里李世民很娴熟的接了下去:“没错儿,就跟老朱出生在八月初八一样!” 朱元璋眉毛跟他心里的小火苗同步跳了一下:“我还在这儿呢,能不能别他妈当着我的面胡说八道?!” 李元达旁若无人:“说起来老朱家的名字都还挺有意思,Judy中西结合,后代名字却是个顶个的生僻——话说你都给老四起洋名了,怎么没顺带着给自己个起个?” 朱元璋替朱棣破防:“别管我们老四叫Judy,他才不叫Judy!” 李世民跟李元达哈哈大笑。 开眼看过后世的学霸嬴政瞥了他一眼,心平气和的应了一声:“知道了,duble eight。” 朱元璋:“……” 朱元璋:“我他妈——” 刘彻分了一只耳朵,津津有味的听笋人们扯皮,另一只耳朵却在听黄班头讲述这案子:“韩七的爹娘很早就死了,他上边只有一个姐姐,比他大了七八岁,照顾他更多些。” “就在今日,韩氏往衙门去击鼓,说她弟弟被人所害,丢了性命,求衙门替她主持公道……” 刘彻不由得问了句:“既如此,怎么又说跟寻常的杀人案不同?仿佛并没有太多的奇异之处?” 黄班头却苦笑道:“您听下去便知道了。” “当时差役一听,马上便要去寻仵作同去,查验尸体,哪知道这时候韩氏却支支吾吾,说并不知尸体具体在哪儿,只晓得大体方位。” 刘彻有些诧异的同霍光对视了一眼。 不知道尸体在哪儿,韩氏又如何知道弟弟韩七业已殒命? 好在黄班头也不卖关子,继续道:“值守的差役觉得奇怪,追问之后才知道,韩氏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 “前天夜里,她梦见弟弟韩七对她说自己为人所害,心口中了数刀,埋尸荒野,希望姐姐能够为自己收尸,将害死自己的人绳之以法。” “韩氏梦醒之后,便觉不好,跟丈夫说了,后者却说梦境乃是荒诞之事,并不可信,叫她不要瞎操心。” “韩氏勉强信了,哪知道就在昨夜,竟又梦到了韩七!” “韩七责备她不顾骨肉之情,明知道弟弟枉死,魂魄不安,却只做不知,对不起早死的爹娘……” “韩氏从梦中惊醒,再也不敢迟疑,当天就雇了一辆驴车往娘家去,却不见弟弟韩七,再问了左邻右舍,才知道周围人也有六七天没见过他了。” “她这才醒悟前两日原来是鬼魂托梦,马上便去县衙报官了。” 刘彻问:“然后你们就信了?” 那差役叹一口气:“这谁信啊?只是韩氏坚持的很,在衙门外哭泣,不肯离去,这要是个无赖,早给打走了,她一个女人家的,也怪可怜,哥几个商量了一下,还是按照她说的位置,出来走了一趟,哪知道……” 哪知道真就把韩七的尸体给挖出来了! 刘彻瞟了一眼不远处神色悲恸,精神恍惚的韩氏,低声问:“确定韩氏身上没事儿?” 那差役把这话听进耳朵里,就知道这位新来的年轻贼曹不是个草包——不是说他有多聪明,起码不蠢。 与此同时,他肯定的告诉刘彻:“韩七必然不是韩氏所杀。” 黄班头引着刘彻去看尸体:“仵作已经验看过了,韩七的死因,是心口的几处刀伤,捅/的很深,下手毫不迟疑,韩七几乎是当时就毙命了。” 刘彻半蹲下身去查看了那几处狰狞的伤口,经历过泥土的湿润和死去长久的冷却,那原本应该鲜红的刀口,是一种腐烂的褐色。 他若有所思;“韩七的个子比韩氏高很多,依照韩氏的身高,刀子插不进他的心窝,倘若彼时韩七是坐着的,刀口就不会这样平直,而就是自上而下了。且韩氏也没有这样的力气,一下就能把人捅透气……” 黄班头脸上浮现出几分敬畏来,不是对刘彻这个年轻的贼曹,而是对韩氏所做的那个梦:“兴许,这真是韩七的鬼魂回来了!” 刘彻对此不以为然。 真要是这样的话,韩七怎么不说点有用的? 扯那么多,都不如明明白白的告诉姐姐韩氏,到底是谁杀了他来的要紧! 至于韩氏…… 刘彻心里边迅速有了判断:她一定是从某处得知了弟弟遇害的消息,然后才会有今日的击鼓鸣冤! 而那个人,有可能是知道韩七之死内情的人,也有可能,就是凶手本人! 刘彻回想着黄班头说的话:“韩氏的丈夫与韩七不睦!” 如若不然,在知道妻子梦见小舅子为人所害之后,怎么也该带着她回娘家看看,而不是叫妻子别瞎操心。 “不错,”黄班头道:“韩氏比韩七大得多,又父母早逝,她名为长姐,实际上是半个亲娘,对弟弟很是疼爱,这叫韩氏的丈夫李长很不满,夫妻二人为此争执过数次,李长跟韩七的关系也很差……” 刘彻问他:“李长多高?” 黄班头会意的看着他:“与韩七相差无几。” 话说到这里,刘彻反倒没有继续问李长,而是蹲下身去,若有所思的端详着面前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这个凶手,真的很恨他啊……” 一刀正中心口,韩七当即就毙命了。 这个过程应该很快,但凶手好像还觉得不解恨似的,又接连在心口捅/了几刀,这是纯粹的泄愤行为。 韩七口袋里还有一串钱,可见他的死与图财无关。 是纯粹的仇杀。 韩氏的丈夫李长最先被羁押了。 他叫屈不已:“几位上官,你们可得明察秋毫啊!” 李长说:“我是不喜欢他,觉得他拖累我,也为这个跟我婆娘吵过,但为这个杀人,真犯不上啊!好歹他也是我婆娘的弟弟,我几个孩子的舅舅不是?” 黄班头冷着脸道:“可是我怎么听说,韩七对外说他马上就要娶媳妇了,好事将近——只是他那个人,有几个钱也丢在酒上了,哪有钱娶媳妇?你这个姐夫难道能不伸手帮扶?” 李长闻言,却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好一会儿过去,才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黄班头,我跟您说实话吧,当年我跟我婆娘成婚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要,就一条,要照顾她弟弟,我那时候穷啊,有个婆娘就不错了,哪儿还在乎这些,马上就答应了。” “这些年过去,孩子生了好几个,日子也有起色了,韩七是招人烦,我也不乐意他经常过去,可你去打听打听,哪一次他来,我不是好酒好肉的招待?我怎么会杀他呢!” 李长一摊手,神情真挚,毫无纰漏。 刘彻示意差役将李长带下去,又问黄班头:“韩七说要娶媳妇了?他要娶谁?” 黄班头道:“这是真不知道,兴许是他吹牛的,也不一定。” 刘彻看着差役们将那具尸体搬上担架抬走,眉头微皱:“韩七生前做什么营生,家住何地?” 黄班头道:“他在一家酒肆做工,卖苦力谋生,他住的地方叫韩家村,村子里大半的人都姓韩。” 刘彻马上道:“去韩家村看看。” 同时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我看了仵作画出来的凶器,是一把稍显狭长的匕首,并不常见,你可使人往铁匠铺亦或者兵器铺中去巡查,看有什么人买过类似的刀具。” 黄班头马上应声,大步流星的去了。 刘彻先去了酒肆。 寻常人对于酒肆的印象,大抵就是酒水和毛豆,外加一点下酒小菜和饶有风情的老板娘。 韩七做工的酒肆,就很符合这个刻板印象。 而在客人们看不见的后院,还有三四个佣工为此忙碌着,日复一日的将粮食清洗浸泡,蒸熟发酵,最后得到成品的酒水,叫老板娘笑吟吟的送到前堂去。 柳凤娘是个很有风情的女人,酒肆生意的缘故,让她的风情之上平添了几分圆滑,跟她那稍显木讷的丈夫一比,更显得她长袖善舞了。 她大抵也听闻了刚发生的案子,见一个年轻公子被差役们簇拥着进来,赶忙迎上前去,满脸带笑:“这位贵客好不面生……” 又一甩帕子,吩咐伙计:“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取一壶好酒来款待差役大哥们!” 刘彻没有制止她的动作,甚至于在酒水送到之后很捧场的倒了一杯,端在手里,一边喝,一边往韩七素日里待的后院儿去。 霍光头一次显露出想要阻止他的意思来。 这地方的酒,也不知道干不干净,怎么能随随便便下肚呢…… 李元达看透了刘彻的心思,冷笑一声,一针见血道:“别管,他就是纯粹的想装逼!” 305 第 305 章 刘老登大舞台20 刘彻在酒肆前堂处跟柳凤娘短暂一晤的时候, 几个差役已经控制了后院。 待他过去,便见几个敞着衣襟、面庞黑中带一点红的精壮汉子有些不安立成两排,眉宇间交换着他们自己才懂的各色意味。 而刘彻在真正瞧见他们的时候, 眉头便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 因为这几个汉子的身量较之常人都颇高大, 只看身形不看面容,倒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刘彻相信, 倘若韩七在这儿, 到这几人中间去, 便如同一滴水进了池塘, 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但现在韩七死了,且被一个个子与他相差无几、极度仇恨他的人杀了。 那个人,会在后院这几个伙计里边吗? 刘彻叫人看着那几个伙计, 自己到屋里去讯问老板娘柳凤娘:“韩七死了六七天了——你店里少了个人, 你难道不知道?可是老板娘你, 好像也没什么反应嘛。” 柳凤娘柔和又颇具风情的叹了口气, 眼波妩媚的瞧着他:“贼曹大人这么说,可是冤枉死妾身了!” 她道:“这店里的伙计,向来是没个定数的,有做长工的,也有做短工的,每到农忙时节,还要走一大半, 还有人今个儿来,明个儿兴许就不来了, 我怎么可能事无巨细的仔细着?” “韩七头两天没来,我都没发觉到,过了得有三四天的时候, 才听伙计说起这事儿,我还以为他是去洛阳替人服徭役去了呢,哪知道……” 说到这儿,她半真半假的红了眼眶,肩膀随着一阵轻颤。 她说的情况,刘彻也有所了解。 本朝的律令其实是相当有弹性的,朝中官员犯了罪甚至于可以用钱赎买,还可以用爵位抵罪,哪怕是死罪——当然,前提是皇帝并不是铁了心要他死,不然你有多少钱都没用。 而与此同理,民间也催生了收费替人服徭役的产业链。 尤其易县毗邻雒阳,富贵者如云,这条产业链也就更加壮大了。 柳凤娘的理由也算是站得住脚。 他看着这个女人,脑海里会想起黄班头说的话。 “那个柳凤娘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家酒肆能有今天的规模,功劳全都要归在她身上,那是韩冲的祖产,但起初只是小小的一间,是柳凤娘嫁过来之后,一手将其发扬壮大的。” “这女人性格泼辣,但是又足够圆滑,别看无官无爵,可走出去寻常吏员都要让她三分。” 黄班头说到这儿,神色便有些古怪起来,看过左右之后,低声道:“她也算是半个掮客,会替那边做一些不好声张的事情,有时候那边来人,也会在酒肆过夜……” 他说着,神色谨慎的指了指雒阳方向,语气中隐隐的带了几分规劝和告诫的意味。 显然是说柳凤娘跟雒阳城里某个贵人子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甚至于可以说,是对方的黑手套。 且除此之外,作风也相当豪迈,算是个秉性风流的大众情人。 刘彻了然之余,又有些诧异:“她男人不管?” 黄班头咋舌道:“怎么管得了?酒肆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柳凤娘做主,叫韩冲往东,韩冲决计不敢往西!有时候柳凤娘跟人偷情,也不避他,倒是韩冲自己找个由头出去,眼不见为净。” 刘彻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因着黄班头的提醒,到此之后他也没有摆官架子,笑吟吟的瞧着柳凤娘,和蔼可亲道:“原来是这样,是我先前想多了。” 眼见着她长眉微松,又倏然问了一句:“韩七说他要娶妻了,你可知道他要娶的是谁?” 柳凤娘脸颊上的肌肉极不自在的抽搐了一下,继而又迅速恢复如常。 她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刘彻似笑非笑的斜着她,那目光直叫柳凤娘心惊肉跳。 就在她以为对方会发起进一步的攻击时,刘彻却出乎预料的退却了。 “好啦,”他语气轻快道:“老板娘且去忙吧,我再问一问其余人。” 刘彻向前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柳凤娘稍显诧异的出去了。 彼时天气不冷不热,酒肆后院的房间也没关窗,刘彻将那绛色的窗帘掀开一线,便见到柳凤娘那曲线曼妙的身影如同春风下的柳枝一般,不疾不徐的逐渐远离。 他目光紧盯着她离开的方向,看的却不是柳凤娘,而是被拘在不远处的几个伙计。 柳凤娘跟自己在房间里消磨的时间有点久,他们明显都有些不安。 而在此之外,却有人脸上显露出了格外浓重的担忧…… 这会儿见了柳凤娘,甚至于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 柳凤娘背对着刘彻,此时她是什么神情,刘彻不得而知,只见到那伙计忽然间显露出一点畏惧的样子,低下头,重又退了回去。 破局的口子这不就打开了吗。 刘彻咂摸着跟空间里其余人说:“我觉得应该是老板娘太过迷人,伙计们为此争风吃醋,因此生了血案。” 他做出判断:“凶手大概就是伙计们当中是一个,只是却也未必就是担忧之情溢于言表的那个。” 李元达听得好笑:“照你这个说法,韩七对外宣扬要娶亲了,要娶的就是柳凤娘了?” 刘彻道:“不错。” 朱元璋提出了反对意见:“不太可能。” “柳凤娘是什么身份,韩七是什么身份?老板娘想找个壮汉尝尝鲜也就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嫁给一个平头百姓?韩七有什么值得她看重的,叫她离开韩冲,投入他的怀抱?” 他嗤之以鼻:“青天白日的怎么做起梦来了!” 刘彻遂问:“那你怎么想?” 朱元璋沉吟几瞬后道:“大概是柳凤娘给她介绍了个姑娘?” 李世民也附和道:“不错。要说柳凤娘跟韩七也有点不清不楚,这我相信,可要说韩七对外宣扬要娶的就是柳凤娘,我怎么也不信。” 刘彻别有深意的“喔”了一声,又问最后一个一直都没说话的:“始皇?” 嬴政沉默了会儿,道:“应该是柳凤娘吧。” 其余几人大惊:“怎么可能?!” 嬴政又是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我也猜不透为什么韩七会产生这种想法,甚至于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成婚,但是……但是刘彘那个贱兮兮的语气我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肯定料定了什么,正等着看咱们笑话!” 其余几人齐齐看了过去。 刘彻洋洋得意道:“猜对了!” 他背着手道:“柳凤娘当然不会晕了头放弃现在的一切,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她就是纯粹玩玩罢了,但是韩七没这么想,他很大可能是真以为老板娘爱自己爱得要死,甚至愿意为了自己抛下一切,与他长相厮守。” “甚至于——” 刘彻加重语气:“或许他的这种想法,就是让他走向死亡的根源所在!” 李元达惊住了:“怎么会?韩七没这么离谱吧?!” “怎么不会?!” 刘彻有点不耐烦的道:“你们自己也是男人,不知道男人都是什么东西吗?面前过去一条母狗,在他跟前停了停,他都觉得这条狗对自己一见钟情了!” 他当即拍板:“马上把那几个伙计押住,挨着审讯一遍,凶手就在他们当中,假不了——还有柳凤娘,虽然还不确定她有没有参与其中,但她一定知道韩七的死是怎么回事!” 刘彻装逼的时候信心百倍,翻车的时候猝不及防。 仵作验尸的结果表明,韩七是在六七天前死的,最后有人见到他,是七天前下工之后,而在一两天的时间礼,后院的几个伙计都在为了还没出缸的酒通宵值守。 虽说不是同吃同住,但几乎时时都有人盯着,即便能够杀人,也不太可能将尸体运走,挖坑掩埋掉。 消息传过来之后,刘彻满脸的难以置信,空间里的笋人们倒是乐见他翻车,啧啧啧着,冷嘲热讽起来。 刘彻没理会他们,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儿,又使人把那几个伙计叫来,猝不及防的开口道:“除了韩七之外,酒肆是不是还有别的伙计没来?!” 这话来的太过于突然,几人毫无伪装的准备,骤然闻听,不禁变了脸色。 刘彻见状心头一片雪亮,当即厉声道:“统统拉出去打,我不信问不出来!” 几人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愿为此得罪老板娘,他们毕竟以后还是要在这里过活的。 可现下板子都要到自己身上了,还忍着不说,又是为了什么? 当下就吐了个干干净净。 “还有宋平没来……” “韩七七天没来了,他也是。” 刘彻冷笑一声,去问柳凤娘,后者却是又变了一副说辞,巧笑如花道:“他跟韩七向来交好,我想着他们是一起去雒阳发财了呢,且又都是韩家庄土生土长的人,从我嘴里把他的事儿说出来,好像在说他杀了韩七似的,传出去,我也不好做人的……” 刘彻玩味的笑了:“老板娘是觉得,我一定拿你没办法了?” “奴家怎么敢这么想?” 柳凤娘语气极柔,姿态也低,眼底却没有半分惧意:“您是官,奴家是民,您是石头,奴家是鸡蛋,怎么敢以卵击石呢。” 刘彻见状,心里边便将整件事的脉络理了出来。 韩七将柳凤娘视为自己的女人,也因此与宋平生了龃龉,二人相争,宋平杀了韩七然后潜逃,柳凤娘是帮凶——因为她一直都在为宋平打掩护! 不过,刘彻有些讥诮的笑了。 以当下关隘防范的严密程度,宋平能跑多远? 柳凤娘或许有能力给他筹措一份假的路引,但易县在霍光掌控之下,户籍衙门更是掌中之物,顺藤摸瓜找到宋平,又有何难? 刘彻起了做甩手掌柜的心思,没成想当晚便接到了一个霹雳。 找到宋平了。 但是他已经死了。 雒阳那边儿开具了协查公函,这案子不再归易县管,而是由雒阳那边儿直接询问,柳凤娘连同她店里的几个伙计,当晚就被匆忙提走了。 刘彻听到消息,一翻身猛地坐了起来,心下大奇:“怎么会闹的这么大?不过是一个争风吃醋的无聊案子而已啊……” 来给他送信的是张安世,说话远没有其余人那般忌讳:“您知道宋平做了什么吗?” 他没卖关子,马上说:“他大概四五天前就到了雒阳,跑到官府去击鼓,疯疯癫癫的说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所以被人追杀。” “他那时候穿的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身上还有酒气,衙役也没理会,打发他走,他不肯走,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叫,说阜阳侯与淮南王私通,图谋不轨!” 淮南王——刘安? 他爹的心腹大患?! 刘彻变了脸色:“然后呢?!” 张安世道:“阜阳侯是雒阳有数的列侯,声威显赫,衙役们怎么敢因为一个醉鬼的疯话而得罪他?马上就用棍子将他打走。” “宋平一边狼狈逃走,一边大声喊叫,说他是易县酒肆老板娘柳凤娘的情人,跟同乡韩七意外撞破了阜阳侯世子与淮南王的使者私会而遭到追杀,韩七已经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彼时衙役们也没放在心上,哪知道就在昨天,宋平的尸体被发现了,根据死亡时间推算,他离开衙门没多久,就被人杀了。” “勘察现场的贼曹是雒阳丞的亲信,向来与阜阳侯不合,认出死者是宋平之后,雒阳丞马上以此为由发作,牵涉到淮南王和谋逆——这案子当然就不是易县能管的了。” 刘彻一头栽回到床榻上,许久过去,才猛地拍一下大腿。 “妙啊!” 他由衷道:“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操盘人,真真是个奇才!” 张安世听得愣住:“啊?” 刘彻看着头顶的纱帐,兴奋道:“去衙门的那个人不是宋平,真正的宋平,应该在那之前就死了!” “他之所以要蓬头垢面,是为了掩饰自己并非宋平,要喝的醉醺醺,就是为了叫衙役误以为那都是酒后醉话,不会将其扣下讯问!不然就穿帮了!” “尸体在昨天才被发现,是为了模糊死亡的准确时间,仵作能察觉到大概是哪天死的,但是早上死的还是中午死的,他看不了那么仔细!” “我想想,叫我想想——” 刘彻抓着自己的头发,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我的推断没有错,韩七的确是宋平和柳凤娘合伙杀的,但是宋平逃走之后撞见了一个人,一个凭借自己无法对抗阜阳侯、但是又异常仇恨他的人,当他知道柳凤娘跟阜阳侯世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之后,电光火石之间,这个计划被制定了出来。” “然后,远隔几十里路的韩氏知道了弟弟的死讯,前去易县报官,等韩七的尸体被挖出来,故事才真正的开始……” 朱元璋不由道:“真狠啊,这不是直接往你爹的心窝子上戳刀吗?” 谁不知道淮南王一系乃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呢,敢背着皇帝跟淮南王眉来眼去? 这不是妥妥的要送一户口本! 刘彻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我爹又不傻,怎么可能稀里糊涂的个人当刀子?所以说,那个人应该会……” …… “什么,你要我去给那个畜生通风报信,叫他躲避雒阳丞的追查?” 袁迈难以置信:“小妹,计划明明很顺利——” “但是不够。” 袁知冷静的告诉他:“彻查之后,朝廷会发现,阜阳侯世子的确在跟淮南那边做生意,有所交际,可是这并不足以置他于死地。毕竟淮南的商人并不等同于淮南王,朝廷不会如此轻率的处死一位列侯世子,顶多就是罚酒三杯。” “但是如果他跑了,再查出来他跟淮南那边有所勾结——那他就是做贼心虚、畏罪潜逃,只是谋逆造反的证据还没有被找到罢了,宋平在衙门外说的全都可信!” 袁知眼底闪过一抹冷意:“到那时候,阜阳侯府所有人都要死!” 306 第 306 章 刘老登大舞台21 阜阳侯的封地其实并不是雒阳, 想也知道了——皇子都没资格封在这里,更何况是区区列侯? 只是正如同诸侯王们在父亲在世的时候不愿意远离繁华富贵的长安、到自己那个或偏僻或者贫瘠的封地一样,列侯们同样也有着眷恋帝都浮华、不愿离去的情绪。 长期以来, 对于那些滞留长安的列侯,京兆尹一直都很头疼。 这群人若只是吃喝玩乐也就罢了, 偏偏其家中子弟往往都是扰乱社会秩序的毒瘤。 更有甚者, 某几家列侯暗地里私下秘密聚会, 鬼知道他们都商量了些什么! 京兆尹无权跑到人家家里去监听,可真要是闹出个反对大汉造反集团来,京兆尹却一定要倒霉——搁谁身上谁不生气啊! 但无奈的是列侯之间门沾亲带故,甚至于是皇亲国戚, 对于他们的滞留,皇帝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做臣下的, 又怎么能硬着头皮去做这个恶人? 只能驱逐那些没有靠山, 势力相对小一些的列侯离开。 阜阳侯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的运气较之常人更好, 因为他的封地毗邻雒阳, 这地方虽然跟长安没法儿比,但就当下的大汉来说, 也不啻于后世的沪市了。 第一档的权贵留在长安,第二档的权贵到了雒阳, 阜阳侯虽然不敢说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也是有数的人物。 因这缘故,阜阳侯世子在雒阳,自是呼朋引伴,交际甚广。 这日他原本正在城外打猎,却有家奴急匆匆的来巡, 满头大汗,脸色发白,问是怎么了,只是用眼睛看阜阳侯世子身后的那群人,却不言语。 其余人能跟这公子哥儿玩这么久,当然也是有眼力见的,打个哈哈,四散开了。 那家奴这才火急火燎道:“世子,大事不好!” 他连珠炮似的说:“有个天杀的泼皮状告老爷勾结淮南王,图谋不轨,还说您前几日便在易县柳凤娘处见了淮南王的使者——雒阳丞闻讯立即发作,已经拿了柳凤娘和她店里的伙计们下狱,听说有两个受刑不过,已经死了!” 阜阳侯世子大惊失色:“什么?!” 他再如何纨绔,也知道“图谋不轨”四个字的分量,听罢惊怒交加:“我什么时候同淮南王的人见过面?至于柳凤娘,不过是个取乐的粉头,她的话怎么能当真!” 那家奴白着脸道:“雒阳丞向来与老爷有怨,这回不过是借故发作罢了,现下老爷不在雒阳,衙门却将此事上奏长安,使人去府上拿您,看着来势汹汹的架势,只怕不好……” 阜阳侯世子本就不是什么精明人物,不然也不会不务正业、四处苟且了。 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胡乱分析着当下的局面: 老爹不在雒阳,仅凭自己的身份,一时之间门只怕无法与雒阳丞抗衡。 而那厮这回显然是动了真格儿的,直接禀了上去,还在刑狱里打死了人——他能打死两个,难道就不能打死第三个? 到时候自己一死,那可真是黄泥巴掉进□□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如今之计,还是要避免落到那厮手里去…… …… 雒阳丞使人往阜阳侯府拿人,却得知世子今日出门打猎去了,马上使人出城去找,只寻到了同行之人,唯独不见阜阳侯世子的踪迹。 雒阳丞闻听此事,当即冷笑出声。 老东西,这回你怕是得长长记性了,养个蠢儿子就是这种下场! 他要是不跑,或许还有活路,偏他跑了,可就把罪责坐实了! 马上上禀,未曾羁押到嫌疑犯阜阳侯世子,其人闻讯逃走,不知所踪。 皇帝的宝贝疙瘩这会儿就在雒阳边上,为了这缘故,半年前他就下令修缮长安到雒阳的驰道,以免耽误自己第一时间门知道儿子的近况。 这会儿雒阳出了事,消息传回长安,当然也快。 最开始听到消息的皇帝:什么?阜阳侯背地里居然敢跟刘安眉来眼去?! 这天杀的反骨仔! 朕要送他上西天! 再一想:却也未必可以尽信,贸然决断,怕会冤枉了阜阳侯。 让绣衣使者暗中盯紧了在长安活动的阜阳侯,又使雒阳方面细查此案。 然后接到回复:查不下去啦陛下,阜阳侯世子他跑了! 皇帝瞬间门火冒三丈:不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跑?! 妈的,做贼心虚!! 枉朕相信你,还让人细细核查!!! 居然敢如此辜负朕的信重——朕要把你们都鲨了!!! 再问绣衣使者,这段时间门阜阳侯都在干什么。 绣衣使者回复:频繁出入列侯府邸,间门歇性携带厚礼拜会三公九卿,一朵迎风招展的交际花。(其实是正常的走动) 皇帝:打探消息,私通朝臣,不怀好意! 绣衣使者:席间门也确实曾经谈起过淮南与衡山之事。(就是偶然间门谈到了这件事情,毕竟半年前淮南王才刚入朝) 皇帝:就是在蓄意试探,为淮南王做马前卒! 绣衣使者:阜阳侯说朝廷必胜,淮南王若起兵谋反,是贻笑大方,以卵击石。 皇帝:都是装的! 绣衣使者瞄着皇帝的眼神,给出了他想听的答案:阜阳侯侵占高庙土地,私占雒阳百姓良田达千亩之多。 皇帝:哈哈哈哈这贼子原形毕露了! 主观情绪上是愤怒的。 个人原因上阜阳侯的屁股的确是不干净的。 而最重要也是最客观的——半年前的那一次会晤,叫皇帝知道淮南王的确有意谋反,只是还没有准备妥当,但此时此刻,皇帝已经做好平叛的准备了。 计划指定出来了,兵员调配完毕了,辎重粮草都提前运输到各地了,再不打,朕岂不是成冤大头了? 反正淮南王的确是王八蛋! 反正阜阳侯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反正你们都是要死! 既然如此,因为什么原因死,这还重要吗?! 马上将阜阳侯下廷尉,令有司严加审讯,彻查此案。 本朝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将相不辱。 皇帝会赐予一些犯了死罪,但是在他面前还有些颜面残存的人以自尽的权力,不令其下狱受刀笔吏羞辱。 其人自杀之后,所犯罪责一笔勾销,并不祸连家人,算是一份稍显残酷的恩典。 向来高官显贵病重之时,皇帝会赐下牛酒抚慰,这是天子的恩赐,可倘若朝臣没有卧病,却收到了皇帝赐下的牛酒…… 那就是说,你该重病不起了! 赶紧自己体面吧。 不然叫皇帝帮你体面,怕是全家都没法体面了。 阜阳侯身为列侯,按理说应该有被赐牛酒的资格,然而却没有得到,廷尉见状,便明了皇帝的态度了。 阜阳侯下狱第二日,廷尉便得到了他与淮南王私下勾连,意图在长安行刺天子、响应淮南王起兵的口供。 呈送到御前去,皇帝惊怒不已,群臣愤慨,当日便敬告高庙,发诏书责令淮南王肉袒出城,受束往长安请罪。 大战一触即发。 到这时候,却已经没有人会再去关注引发一切的那桩杀人案了。 甚至于连阜阳侯府,也逐渐被抛之脑后。 除了刘彻。 他被幕后之人这精妙的手法钓成了翘嘴,不找出这个人来见一见,总是心痒难耐。 张安世将柳凤娘的口供转述给他:“她起初是跟宋平有一腿,后来又觉得韩七健硕,遂与其有了首尾,韩七很在乎她,说要娶她,她嘴上应了,其实根本没当回事。” “那天她正与宋平私会,不意竟被韩七撞破,后者愤慨不已,口出恶言,说要杀了这对奸/夫淫/妇,柳凤娘知道他有点癫,说不定真能干得出来这事儿,一边安抚住他,又示意宋平动手……” “当然,”说到此处,张安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道:“这只是柳凤娘为了推脱罪责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当不得真。” 刘彻心知他暗搓搓调侃的是什么,听罢不由得付之一笑。 待到张安世离开,刘彻却托着下颌专心致志的思忖起来。 “我想把那个人找出来,你们也别愣着,一块儿替我想想,可以从哪里下手。” 笋人们迟疑了几瞬。 朱元璋道:“韩七的姐姐?” 他说:“她能够知道韩七之死,必然是跟幕后之人接触过,且你们别忘了——她不识字!这也就是说,幕后之人必须通过声音来将这件事情告知她,而声音本身,就会暴露很多讯息了。” “不错!”刘彻马上去寻韩氏。 因为阜阳侯的那桩大案,此时韩氏尚且留在易县,刘彻想要寻她,自是轻而易举。 然而没想到却碰了个钉子。 韩氏坚称自己就是做梦梦见的,拒不承认曾经得到别人的提醒。 刘彻有些无奈:“这儿只有你我二人,告诉我又有何妨?更不必说阜阳侯和柳凤娘等人俱已经被擒,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你。” 韩氏仍旧摇头:“我的确没见到什么人。” 李元达见状,不由得道:“她是想保护对方吧,毕竟那人对她有恩,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罢了,别为难她了。” 刘彻叹一口气,悻悻而回。 “从阜阳侯府来推幕后之人是谁,这不现实,因为他们的仇人太多了,从给阜阳侯世子报信的家奴那儿找,也不现实……” 他找不到新的线索了:“阜阳侯世子之所以要逃走,是因为他从家奴那儿听说雒阳丞打死了几个被收押的韩家伙计,他觉得如果不跑,兴许也会被雒阳丞打死。可后来审完才知道,此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对方简单的捏了个谎,就把他给算进去了……” 嬴政仔细思忖着,却道:“不过,我觉得对方的人数应该不多,甚至于,很可能处于一种相对的弱势。” 其余几人齐齐看了过去:“怎么说?” 嬴政道:“你们有没有仔细思考过宋平这个人?” 他徐徐分析:“柳凤娘一个眼神,他就敢杀人,刀刀见血,毫不迟疑,堪称心狠手辣。而事发之后,无论是埋尸也好,潜逃也罢,都称得上是胆大心细,既然如此,他又是怎么死的?” “酒肆的伙计也说了,他是个细心谨慎之人,潜逃在外,一定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更不会主动靠近人多的队伍。” “他能被幕后之人遇见,很大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幕后之人,亦或者是那群人对他无法造成太大的威胁,只是他看走了眼,将狼看成了羊,因此丢了性命……” 说到这儿,嬴政耸了耸肩:“不过,这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或许是对的,或许全错。只是……” 李世民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隐隐的有种感觉,”嬴政道:“这件事情还没结束。” …… 阜阳侯父子都被收监,虽然还没有就死,但想也知道,这父子俩是决计不可能活着出来了。 袁知问兄长:“我们手里还有多少金锭?” 袁迈回答她:“不敢动用从前袁家存有的那些,怕被人发现我们的踪迹,倒是在别院里还有几百金……” “几百金吗?”袁知眼眸闭合,道:“足够了。” 尽管大仇报了一半儿,然而妹妹的神色却没有任何的舒缓,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戴上兜帽,好像是一个残存在人间门的阴郁的鬼魂。 袁迈有些担心她:“小妹,大仇要报,可若是要搭上你的话,就不值当了,爹娘见你如此,也会担心的。” 袁知抬头看着哥哥,脸上显露出一个笑来:“放心吧兄长,我都明白。” 说着,她目光一转,看向有些灰暗的天空:“马上就是阴雨季节了啊……” …… 皇帝借了阜阳侯的案子,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对着淮南王指指点点,后者当然不肯束手就擒——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拼一把呢! 敌方:粮草充足,大军有卫霍压阵。 己方:猝不及防,四下里尽是卧龙凤雏。 朱元璋知道打起来了,都不由得刺了淮南王一句:“这配置用在匈奴决战上还差不多,打刘安,有点太给他脸了。” 李世民长叹一声:“真想有朝一日,跟冠军侯并肩作战啊!” 李元达兴致勃勃:“你们说淮南王能坚持几天?” 嬴政跟那三个人一样各说各的:“近来怎么总是下雨?太烦了!” 刘彻靠在躺椅上看书,心下不无感触:“听你们说的这么热闹,也怪有意思的……” 就在这时候,有人急匆匆的从外边撞开了门,身上蓑衣的雨水甚至于溅到了屋内。 “贼曹,出事了,县丞请您带人去维持秩序!” 刘彻坐直身体,严肃起来:“死人了?” “不是,”那差役神色有些激动,说:“近来雨水多,将城东临水的一套老院子给冲垮了,您猜怎么着?那墙里边儿塞的全都是金子!” “附近的百姓发现,蜂拥而至,这个说老屋是他们村的,那个说那片地是他们村的,最后打起来,事情闹大了,这不就惊动了官差?得了,那片地是官府的,谁都别想了!” 墙里边儿塞的全都是金子? 刘彻心下大奇,又觉得这事儿古怪,披衣起身,穿戴整齐带着人去了。 而与此同时,另有人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城东的老院子墙壁里藏了金子——你确定?!” “千真万确,那些贱民见了都打破头了,官府也过去了,这还有假?!” 沉默。 良久之后,那人迟疑着道:“ 我倒是知道那院子的主人是谁,说起来还是前朝末年修的,距今时日已久,怕是官府都没有记档。” “那原是袁家的祖屋,听说当年袁氏发家的时候,专门修缮过,跟袁府是同时建的,祖屋的墙壁里藏着金子——那袁府的墙壁里边……” 又是一阵奇异的沉默。 “袁府现在有人住吗?” “袁家人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仆人也死了个差不多,倒是有几个忠仆还在那儿守着,听说前不久袁老头的远亲侄子来了,觉得那地方死的人太多,晦气,打算便宜卖了……” “这样啊……” 307 第 307 章 刘老登大舞台22 刘彻带着人冒雨赶了过去, 见到的便是一座已经被风雨和岁月腐蚀掉屋顶的院落。 黄土浇筑的墙壁因为大雨连绵倒塌,又因为泄露出隐藏在体内的秘密,已先后经历了锄头、铁锹乃至于木棍等诸多器物的轮流问候, 此时只剩下矮矮的一截,无声的蜷缩在阴雨之中。 因为无人照管而荒废的院落里早已经生了荒草,甚至有两棵树一人高的杂树。 排水的沟渠倒是还能将就着使用, 刘彻眼尖, 一眼便瞧见那沟壑两侧还有没来得及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色。 先一步到这儿的差役低声告诉他:“死了一个人, 还有几个身受重伤的,衙门里收回来的金子约有几百之数,但肯定也还有被人拿走了的……” 刘彻问:“知道这院落的主人是谁吗?” 差役犯了难:“这个……真不知道。” 他说:“您自己看一看也该知道, 这院落都荒废多少年了?看院子里散落的碎瓦,该当是前朝营建的,当年混战何等惨烈, 谁知道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又有没有活下来?糊涂账罢了。” 刘彻却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 一座无主的废弃院落的墙壁里发现了黄金, 还因此见了血…… 刘彻从蓑衣中伸出手去, 捻起一枚据说是藏在墙壁里的小小金饼。 这东西在空气里暴露了太久, 已经染上了这冷雨的寒凉,握在手里,像是一枚沉甸甸的冰片。 又因为问世时候伴随着的死亡和流血,好像在一开始,就带着血腥和不祥之气…… 刘彻想要深挖, 然而露出来的线索太少了, 根本无从下手。 而墙壁也好,宅院也好,即便有线索残存, 也早就在村民和官府一前一后的混乱挖掘中毁坏殆尽了。 官府全权接管了此事,对这座宅院进行了彻底的挖掘 让人遗憾的是,那些黄橙橙的金饼,好像只存在于墙壁当中,并没有被掩埋于地下。 嬴政闻听之后,若有所思道:“看来,此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蓄意设局。” “不错,”李世民道:“墙壁是由黄土浇筑,本就受岁月腐蚀,又遭雨水侵蚀,此后还被村民砸碎细细翻了一遍,容易隐藏痕迹。但深埋地下就不同了,有谁会比种田的百姓更了解脚下这片土地近来有没有被人翻过?很容易暴露破绽。” 朱元璋也道:“在墙壁里藏金子,能是为了什么?要么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要么是为了给后代子孙留一条后路,藏在墙壁里,取的时候难道要把墙壁砸烂?太容易惹人注意了,论安全,远不如埋在院子里来的实际。” 刘彻冥思苦想:“这个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呢?在一座荒废的宅院墙壁里藏金,然后将这件事宣扬出来,最后金子多半落到了官府手里,你们说他图什么?” “他图当下的结果啊。” 李元达提出了一种新的思路:“金子到了官府手里,也吸引到了官府的注意力,此事在易县、乃至于雒阳都闹的沸沸扬扬,可以说是人尽皆知,或许这种消息的传播,就是他想要的。” 他摸着下巴:“我们没能有所启迪,可能是因为我们所知晓的讯息当中缺少了关键的一环,但是有些人——也就是幕后之人想要传递消息的那个人,却清楚的知道这一环,幕后之人料定他们在知道此事之后,会主动入彀……” 刘彻听得笑了:“有点意思啊,这个说法。” 又问:“你们说,幕后之人是用什么来引他的猎物入彀的?” 那几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当然是金子!” “不错,我也是这个想法。” 刘彻附和道:“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一座荒废院落的墙壁里发现了金子,幕后之人的猎物就会知道这其中有利可图,甚至于可以通过此事得到更多的金子呢?” 几人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因为人是有着类推能力的! 一座荒废院落的墙壁里藏着金子,当然不等同于世间所有墙壁里边都藏着金子。 可是倘若一个人有在墙壁里藏金的习惯,或许他就会在自家别的墙壁里藏金! 一团乱毛线终于被抽出了线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刘彻:“幕后之人随随便便就能用几百金来做诱饵,可见隐藏于其后的财富会有多么庞大,要么是官宦之后,要么是一方豪强,这样的人虽然不算是凤毛麟角,但是也一定不会多!” 李世民:“金子是藏在墙壁里的,幕后之人用这个来设局,引人入彀,就一定能够确定,他的猎物完全有机会去挖人墙壁,偏生这些墙壁的主人,却必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寻常情况下,只怕是绝无可能,除非……” 朱元璋:“除非那座宅院现在空置着,且处于无人看守的境地,要么就是那座宅院现下无主,亦或者主人正有意将其转让,他的猎物有机会将其拿到手!” “那目标就很明确了。” 嬴政做出了最后总结:“以雒阳为中心方圆三百里,近来家中遭逢巨变的豪富亦或者官宦人家。” 刘彻精神振奋,当即道:“我这就使人去查!” 当天打发人出去,第二日便收到了回复,只是最终结果,却叫他为之变色。 “怎么会是袁翁府上?” 就在将近一年之前,袁翁还想将女儿嫁给他,被刘彻推拒之后也没有生气,反而厚赠百金,以壮其志。 刘彻为此还曾经专程去拜会过他,不曾想当日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唉,谁说不是呢。” 送信的人一路回来,满身疲乏,咕嘟咕嘟灌了口水,才继续道:“听说是意外失火,一家人都死了,只有几个仆人在外当差,好歹保住了性命。袁翁乐善好施,在附近极有声望,没想到最后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前段时间袁翁的远房侄子到了这儿来,觉得那地方遭过火灾,死了人不吉利,位置又有些偏,打算把那宅子卖了,听说要价不高,只是……” 刘彻沉着脸道:“只是什么?” “只是没钱的买不起,有钱的嫌晦气,听说袁翁的侄子也修缮过了一些,能住人了,可问津者仍旧寥寥无几……” 刘彻沉默了半晌,忽的道:“那场火灾,事后没有人去查吗?” 袁家的人又不是傻子,知道起火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往外跑? 烧死几个人也就罢了,当日留在袁家的全都死了,这怎么可能! 而袁翁向来乐善好施,结交甚广,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小贼曹都能厚赠百金,如今他全家都死的不明不白,竟然没有人为之张目,岂不古怪?! 探听消息的人听罢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官府的人也去了,查完之后说的确是意外失火,这事儿便这么结了案,之后倒是也有与袁翁交好的人提出过疑义,后来却都不了了之了。” 他叹口气,语气中带了几分规劝,同这年轻的贼曹道:“袁翁也是一方名士,家资不斐,甚至于曾经是列侯的座上客,他的朋友当然也非泛泛之辈。” “即便如此,都不能为袁翁张目,我知道您向来急公好义,只是当下之际,还是保全自己为上啊……” 刘彻谢了他的好意,将人送走,脸上已经是一片冷意。 他取酒在院中遥祭袁翁:“当日受了你一百金,今日自然应该为你身后之事尽心!” 又使人去请魏不疑,告知此事。 魏不疑着实惊住:“怎么会?!” 当日往袁家去,本就是他与刘彻同行的,袁翁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却不曾想如今竟已是天人永隔。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自己先前同刘彻回京时遇到了那个瘸子,当下嘴唇大张,失声道:“啊,原来是他!” 魏不疑连说了几句“怪不得!”。 刘彻见状难免不解:“怎么了?” 魏不疑却是懊悔不已:“我怎么没认出他来呢!要是我那时候认出他来,事情就不会如此了——” 又将回京时遇到的事情说与刘彻听。 他眼眶通红,自责不已:“当日往袁家去时,是袁翁之子同袁翁一起接待的我们啊!那时候在驿馆外,他认出我来了,只是以为你我位卑言轻,唯恐给我们招惹祸事,竟然避而不谈……” “是了,那是通往长安的官道,他们心知在雒阳求助无门,所以才要去长安,没想到到了长安,也无人肯替他们主持公道,袁郎甚至因此丢了性命!” 说到此处,魏不疑哽咽出声,难以为继:“若是我那时候聪明一点,认出他来……我怎么,怎么这么蠢啊!”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 曾经短暂的眷顾过袁郎,但是又不肯深爱他,以至于到了今日这等境地。 刘彻原就为袁翁之事难过,见表兄为此自责不已,心里也是酸楚,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肩,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懊悔又有什么用?替袁翁报仇雪恨,才是真的!” “当日长安差役说袁郎的尸体被人背走了,此后又有人为袁家复仇,我想,大抵是袁翁引以为傲的那个女儿还在人世吧……” 魏不疑擦了眼泪,恨声道:“现在,您打算怎么做呢?” 刘彻极淡的笑了一下,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袁娘子想要的猎物,该当已经入彀了。” …… 深秋的夜晚是寂静又萧瑟的,就连夏日里的虫鸣声都消弭了。 窦玉凡几个人手执烛火,行走在从前的袁府主院里。 购置这座宅院的钱,是他们几个人一起出的。 要是自己出,一则稍有些多,手头拘谨,二来,其余几人听闻城外袁家祖屋墙壁里发现了金子的事情,都要来分一杯羹。 当初袁家的血案,是他们一起参与的,如今再分果子,当然没有甩开其余人的道理。 窦玉凡只得捏着鼻子答应了。 他虽然姓窦,但与先太皇太后的窦氏其实没有任何关联,否则,也不会在这雒阳龟缩着,给阜阳侯世子做跟班了。 其余人也是如此,虽都是列侯子弟、官宦人家,实则不过是实封几百户的猎侯和低阶官员之子,抬着一点镀金的招牌,给自己装点门面罢了。 几人把钱凑了出来,袁老头的侄子很痛快的去官府完成了相关手续,为防夜长梦多,当天晚上,他们就过来了。 为了怕事情宣扬出去,也怕惹人注意,他们甚至于都没敢带侍从,更不敢大张旗鼓的点灯烧油。 窦玉凡头一个去的就是主屋,这也是正常人的想法——要是真有宝贝,不都得藏在自己房里吗? 袁老头的侄子说自己到这儿之后总是做噩梦,说他伯父生气他把自己府上搞得一团糟。 “这关我什么事啊,不都是火烧的吗?” 那人满脸愁苦,用帕子擦着额头的冷汗:“我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啊,找神婆看了,说他是在地府难以安枕,叫我按照从前他房间的布置给安排起来就好了。我哪儿能知道他屋里怎么摆?” “亏得府上还有老人在,好歹帮我一起置备齐了!说来也怪,我照做之后,居然真的没事儿了!” 窦玉凡无心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想赶紧把袁府拿到手,嗯嗯啊啊的应了几声,没说别的。 这会儿到了主屋,才觉得奇怪:“袁老头都多大年纪了,又不是女人,怎么屋里边摆这么多镜子?” 其余人也觉得有些古怪,在屋子里转着,东瞧瞧,西摸摸,实在拿不准哪里可能藏着东西。 有个人迟疑着问:“现在就砸?” 他的同伴犹豫着道:“先别吧?袁老头这个人鬼精鬼精的,真要是藏钱,应该不会找这么容易暴露的地方,这儿又不是那座老屋,平时去的人不多,真要是叮叮当当的砸墙,谁发现不了?” 窦玉凡也说:“不错,应该是有暗门才对。” 几人本就不是专业搞机关和盗墓的,在屋子里转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门道,视线再落到屋里那些过于繁多的镜子时,忽然有人灵光一闪。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镜子的朝向,都是被固定住的啊……” 他们瞬间兴奋起来。 大抵是因为前不久袁老头的侄子刚修缮过主屋的缘故,他们在院子里发现了两桶红漆,用刷子蘸着,沿着镜子折射光线的角度,依次画了线条过去。 最终的目的地,是主屋旁边的静室。 窦玉凡满心兴奋的进去,将将把门打开,就见袁翁正在对面注视着他。 大抵是因为光线太过昏暗的缘故,这画面格外的阴森可怖。 窦玉凡着实吓了一跳,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其余人闻声一惊,快步过来,看清楚之后,纷纷大笑出声。 “一个死人,居然把你吓成这样——” “玉凡兄,你没尿裤子吧?哈哈哈哈哈!” 窦玉凡恼羞成怒,神情扭曲的冲上前去将那副画像撕个粉碎,泄愤似的,一拳击在墙上。 稍显清脆的一声响。 显然并非实墙。 窦玉凡转怒为喜:“在这儿!” 几人也都顾不上笑他了,把手里边的蜡烛搁下,到近前去,七手八脚的研究起来。 好一会儿过去,就在几人都满头大汗的时候,那道手臂长的暗门终于“咔哒”一声打开了。 窦玉凡在最当先,只觉得暗门一开,便有什么东西掉到了自己脚面上,并不算重,还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 他不耐烦的回头:“别挤,当心把东西挤坏了!” 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却在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愣住了。 那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藏宝图,当然也不是金饼。 而是两个穿着古怪衣服、涂着血色嘴唇,身上扎满了银针的偶人! 再去看那暗门里边,却只有一口木箱那么大,上上下下都泛着黑红色。 窦玉凡颤颤巍巍的伸手去摸,继而将手送到鼻尖下轻嗅。 一股血液腐烂的恶臭味传入鼻翼。 这,这是巫蛊! 308 第 308 章 刘老登大舞台23 在本朝, 这东西可是要命的! 就像是一道惊雷直中面门,窦玉凡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什么都顾不得了,转身便跑。 后边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平白被他撞了一下, 骂出声来:“你瞎了啊……” 执着蜡烛凑近去看,待到对上那偶人木然的眼珠时,忽然间浑身僵住, 脚下发软。 窦玉凡跑出主屋没多远,就见面前有成队的火光靠近,慌忙想躲,然而这烧得光秃秃的院子,他能往哪儿躲藏? “什么人?站住!” 窦玉凡衣袖掩面,停也不停。 先前喊住他的人见状冷笑,当即引弓而射。 一支箭矢凌空而出,重重的楔进窦玉凡身前树干当中,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 那尾端的白羽急速的颤抖起来。 他满头大汗的停下脚步。 这时候来人已经一个冲锋,到了近前, 一声断喝:“究竟是什么人?再不束手就擒, 就地格杀!” 窦玉凡早就被那支冷箭吓得腿软, 再听这话, 更没了逃窜的力气,跌坐在地,用仅剩的一点勇气颤声道:“冤,冤枉啊……” 来人嗤笑一声:“我都没问你的罪, 你怎么就开始喊起冤枉来了?可见是自知道做了亏心事,做贼心虚!” 再听宅院内有异声传来,更是凛然了神色,挥手向一干下属道:“去,把藏在里边的那些老鼠都给我抓出来!” 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偷偷往衙门去报信,道是接连几日都见从前袁家的府宅里点着灯火,诸多鬼鬼祟祟的人往来其中,因着刚发了阜阳侯意图谋反的事情,觉得或许与之有关。 要知道,袁翁的远方侄子觉得那地方死了人晦气,除去为了卖掉那宅院而去监督工人做活会过去之外,可是从不肯踏足,更别说留在那儿过夜了。 那地方本就有点偏僻,又刚死了一大家子人,寻常人避之不及,怎么会往里扎? 除非是想要隐藏踪迹的逆贼! 这要是寻常时候,衙门才懒得管这些烂事儿,但涉及到阜阳侯,即便有可能是假的,也得去走一遭。 如今朝廷正在跟淮南王开战,阜阳侯这个沟通淮南的内鬼就是大汉公敌,一切针对他的行为都是政治正确,要是他置之不理,哪一天传到上官和长安耳朵里,自是好大一桩罪过。 本县的贼曹和游檄怀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过来,在外边还没觉得什么,待到靠近了,却见似有灯火。 这可就奇怪了。 要是有人堂堂正正的在这儿,起码也要在门前挂两盏灯笼,何必如此黑灯瞎火的摸黑儿,掩人耳目? 可见是心里有鬼! 两人心说这枣儿还真就是打着了。 使人将袁府团团围住,将将入内,便见有人向外逃窜。 一人已经将今日之事当成到手的功劳,岂肯叫他飞了? 一边使人将窦玉凡拿住,一边亲自令人往方才亮灯的地方去。 火把将夜色割破,也将主屋内的一切都映照了个清楚,甫一进门,一人便被骇了一跳,脸色大变,手里的火把都险些丢出去。 屋子好像被鲜血涂抹了一遍似的,四下里都是鲜红色的线条,那血色好像是活着的蛇,夜色中悄无声息的蠕动着,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贼曹大着胆子近前去摸了一把,再低头去嗅了嗅,转惊为怒:“原来是油漆!” 装神弄鬼,吓老子一跳! 打定了主意待会儿不论如何,都要先削他们一顿! 顺着那血色的纹路向前,终于到了静室,然而门扉却从里边关住,游檄从门缝里觑见了内里的火光,大惊失色:“他们在烧什么?!” 当然是烧咱们的前途和富贵了! 当下一话不说,马上使人把门撞开。 屋里边还留了两个人,被浓烟熏得眼泪直流,动作上却也不敢停,这会儿即便见人来了也顾不上,最后拼命使劲儿的用佩刀拨弄火堆,希望赶紧把那要命的东西给烧掉。 贼曹深吸口气,一脚踢在火堆上,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咕噜噜飞了出去,一时也顾不上看了,赶紧在朝旁边儿活动一下脚,免得被火伤到。 游檄却顾不上这同僚,赶紧低头看火堆里边有没有什么能抢救的证据。 可是太晚了。 类似于纸张,亦或者布帛的东西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 他满心失望。 就在这时候,却有人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拽了拽他的衣袖。 “游檄,您看那边……” 游檄有些疑惑的转过头去,正见贼曹用帕子垫着,拿了什么东西在手里端详。 他近前几步,不解于这个扎着针只剩下一半儿的玩意儿是什么,怔楞只在几瞬而已,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骇人至极的想法忽然间闪现在脑海中。 他脸色惨白的同贼曹对视一眼,再看一眼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两个犯人,再想到进门前看到的那片血红色的油漆痕迹,忽然间后背发冷、毛骨悚然! 巫蛊! 他们很快就想明白了整件事。 要查,且一定要严查! 这他妈可是巫蛊,沾上就要夷三族的! 无亲无故的,凭什么替这群人隐瞒这样要灭门的罪责?! 今日在此的差役这么多,但凡有一个人漏了消息,他们全家都要死干净! 一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旋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通淮南王,在此行巫蛊之事!” 被拿住的两人嚎啕痛哭,恨不能将心肺肠子都呕出来才好:“一位明鉴,此事确实与我们无关啊!我们,我们是为人陷害的……” 贼曹一把揪住了他的手,点着他手背上的红漆道:“既然如此,外边那些招惹鬼神的符号,也是有人强迫你画的了?” 游檄也道:“既与你们无关,你们为何会深夜在此,又为何会闭门不开,抢先将罪证烧毁?分明是蓄意销毁凭证!” “那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儿,又神色痛苦的咽了下去。 为何要来此,本身也是见不得光的。 游檄与贼曹都看出他们有话没说,只是却也无心追究了,这案子太大,贸然接到手里,怕会砸死自己,还是叫上官们去头疼吧。 一人拿了来此的几人唯恐他们还有同党,便没有贸然行动,使人去给雒阳令送信,自己则留在此地就地看押犯人。 袁迈隐藏在黑暗中,数着那几点远去的火光。 “一,一,三,四,”他有点高兴的叫了声:“小妹!来的时候有一十多人,只走了四个,成了!” 袁知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那四点火光远去,脸上少见的显露出一点释然来,月亮隐藏在阴云后,她眼睛里含着几分泪光。 “爹,娘,还有一哥,小妹和袁家枉死的那些人,你们看见了吗?” “当日他们来袁家的时候,是多么的不可一世啊,如今落得这等下场,总算可以宽慰你们万一了。” 袁知弯下腰,解开了系在渡口处的绳索,登上了那艘木船:“兄长,我们去见一见爹娘吧。” 袁迈脸上笑意敛去,轻轻说了声:“好。” 兄妹一人划船向下,将将要到地方的时候,袁迈却觉手臂上猛然一紧,却是妹妹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臂。 他现下微疑,却听小妹靠近自己一点,低声道:“有人。” 袁迈左右四顾:“哪里有人?” 袁知低声道:“坟茔边的杂树被人修缮过了。” 袁迈心下一动:“难道是袁家的故人?” 袁知道:“应该是。故人来此拜祭,为人儿女,应该去还礼的。”马上就要下船。 袁迈拦住了她:“不,我去。” 他用力的握了握妹妹的手:“小妹,我不如你,不能为爹娘报仇,如今最大的仇人尚且活在世间,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是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他的。你要保重自己。” 说完,便跳下了船,微微瘸着身子快走几步,离得远了些,才抬声道:“不知尊客是否尚在?” 袁知心口酸涩的看着兄长的背影融入到夜色当中。 恰在此时,却听一个年轻郎君诧异又惊喜的声音传来:“你——袁郎?!” 袁迈的声音也极诧异的停顿了一下,这才喜道:“原来是曹郎!” 曹郎是魏不疑在外的假称。 此时再见袁家子,魏不疑却是惊喜交加,当下快步上前,执着他的手,情真意切道:“看你平安无恙,我心大慰!” 又忍不住埋怨他:“当日在驿馆外,何以不肯与我相认?难道你以为我会是那种为了避祸,而不敢与朋友相认的小人吗?!” 袁迈听得动容,又不禁黯然:“袁家遭逢巨变,我实在不欲将你和刘郎牵扯到泥潭中去。” 再见父母坟茔前摆了瓜果时鲜,另有纸钱焚烧过的痕迹,忙躬身谢过:“一位的盛情,袁迈无以为报……” 刘彻笑着摇头,继而道:“既然如此,可否为我引荐那位智计百出的大才?” 袁迈稍微有所迟疑。 袁知的声音却已经从身后传了过来:“故旧相逢,怎可避而不见?” 她落落大方的走向前来,敛衣向刘魏一人行礼:“一位郎君万福。” 刘魏一人还礼,刘彻禁不住问了出来:“袁娘子是怎么知道阜阳侯世子同淮南有所往来的呢?” 袁迈脸色顿变。 袁知握住兄长手腕宽抚的摇了摇,继而道:“其实很简单。我袁家本就是雒阳豪商,我自幼耳濡目染,知晓雒阳本地新来了什么货物,知道哪家商铺在哪个领域各占了多少份额,平时走的是哪条商路,略微那么一比对,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刘彻不由得赞道:“原来袁娘子颇有家学渊源……” 袁迈深觉与有荣焉:“我爹在的时候,都说小妹的才干远胜于他呢!” 刘彻略顿了顿,又道:“敢问袁娘子,又在山下袁府里藏了什么机窍呢?” 袁迈有些不安的站在了妹妹前边。 袁知把他拨开,道:“没什么,只是藏了两个偶人罢了。” 刘彻着实惊了一惊。 空间里的笋人们也给惊住了。 惊天大礼包! 什么活阎王转世啊这是。 魏不疑却还没反应过来:“啊?什么偶人?” 刘彻先前只是钦佩于袁知的头脑,这时候连带着也开始赏识她的胆量了,当下便向其发出了邀请函:“大仇已报,袁娘子与袁郎何妨与我同去易县?以你们妹兄一人的才干,何愁闯不出一片天地!” 对于他的邀约,袁迈并不做声,只是看向妹妹,等着她拿主意。 袁知却是再次郑重一礼:“刘郎的心意,我兄妹一人心领了,只是此时此刻说大仇已报,却为时尚早。” 她正色道:“我们还要自己的路要走,大抵同刘郎并非同路人,就此辞别,日后有缘再会。” 刘彻面露愕然:“大仇未报——难道灭掉袁家满门的凶手不是阜阳侯世子?” 袁知摇了摇头:“他只是一个从犯罢了。” 堂堂阜阳侯之子,居然也只是一个从犯?! “也是,”刘彻不由得道:“若只是阜阳侯,只怕不足以令京兆尹也避之不及……” 魏不疑却按捺不住,先一步追问出声:“那么敢问袁娘子,首恶究竟是谁?” 袁知不意他们在知道阜阳侯世子只是从犯之后,竟然还要追问,心下一暖,却是再度摇头:“刘郎和曹郎没有揭发我们,还特意来此祭奠,我们兄妹一人已经感激不尽,至于后边的事情,实在不必将你们拖到这浑水里边来了……” 魏不疑还记得当日驿馆外袁迈的躲避,今日再逢,不由得面露薄愠,问了出来:“难道袁娘子是怕我们怯懦,畏惧权势,不敢与你们并肩作战吗?!” 袁知还没有说法,袁迈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有些无奈的看着妹妹。 袁知目光在刘彻和魏不疑脸上扫过,嘴唇轻启:“袁家灭门的首恶,乃是南奅侯之子公孙敬声。” 魏不疑脸色大变! 刘彻眉头微动,倒有些出乎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袁知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又一次行礼道:“那么,就此辞别了。” 说完,兄妹一人转身离去。 “且慢!” 魏不疑涨红着脸,叫住了他们:“公孙敬声……” 怎么偏就是公孙敬声?! 袁知回过身来,脸上并没有显露出鄙薄亦或者嘲弄的神情,反而神色如常:“我知道南奅侯位高权重,不同于阜阳侯,然而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不可不报,这是袁家的仇恨,曹郎无需介怀……” 魏不疑嘴唇嗫嚅,艰难的道:“我并不是……” 并不是畏惧南奅侯的权势,而是…… 公孙敬声的父亲南奅侯名叫公孙贺,从前乃是当今的太子舍人,如今乃是九卿之一的太仆。 而公孙敬声的母亲,名叫魏君孺。 她有一个妹妹,乃是当朝皇后。 另有一弟,正是他的父亲魏大将军。 “怪不得……” 魏不疑惶然失神。 被袁家兄妹理解又平和的注视着,他忽然间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心里的谜团,瞬间被解开了。 “难怪雒阳的官场根本没有人敢管,即便有人张目,也很快就被按下去了。” “难怪你们千里迢迢到了长安,京兆尹也不敢管……” 那是皇后和魏大将军的外甥,是冠军侯的表弟,是皇太子的表兄,也是公孙家的独子啊! 谁敢把他送上断头台?! 不要命了吗! 与之相比,还是让那两个不识抬举的贱民去死来的简单一点。 魏不疑整个人都僵住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义愤填膺想要为故旧雪恨复仇,最后却发现幕后真凶居然是自己的表兄,且对方正受庇护于自家门下…… 真是荒诞啊! 309 第 309 章 刘老登大舞台24 魏不疑几乎是求助一般的看向了刘彻。 刘彻却是神态如初, 只看着袁知——他很清楚这兄妹二人当中,袁知才是拿主意的那个。 “那么,二位的诉求是什么呢?” “只求首恶与从犯能够伏法,随袁家人同行, 还是希望能够昭明他们的罪过, 将其明正典刑?” 袁知脸上罕见的显露出几分诧异的样子来。 她转身回去,奇道:“刘郎可知道那公孙敬声的家世?” “我知道。” 刘彻道:“他是太仆公孙贺的独子, 母亲乃是当今皇后的胞姐, 舅舅便是赫赫有名的魏大将军,家世显赫。” 袁知道:“即便如此,刘郎也愿意帮助我们吗?” 刘彻颔首道:“不错。” 袁知怔了几瞬, 继而郑重其事的向他行礼:“刘郎的恩情, 小女铭感五内……” 刘彻却是为之失笑, 赶忙将她搀起:“等袁娘子听我说完,再谢也来得及。” 袁知心知他说的是先前给出的两个选择,当下并不迟疑, 马上道:“若是可以, 我当然是希望能够将他们明正典刑, 以慰藉袁家众人在天之灵,若不得成, 才会考虑前者。” 刘彻却没有与她说什么空话, 对一个聪明人耍小心思,是很愚蠢的事情。 他开门见山的告诉袁知:“若你想要公孙敬声偿命, 这很简单, 但若是你们想要将他明正典刑——也能做到,但是你们很可能要为此承担人头落地的风险。” 皇帝不是傻子。 相反,他还是个非常倨傲的聪明人。 先前出了阜阳侯私通淮南王一案, 他未必不知道其中可能有些自己不清楚的猫腻,只是这案子对朝廷有益处,所以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了。 此时再出一个巫蛊案,且涉案之人又都与阜阳侯世子有旧,疑似牵涉到阜阳侯谋逆大案里,也还算说得过去。 可要是再把公孙敬声抓起来——他再不知道这里边儿有事,那就真是个傻子了。 而一旦将公孙敬声明正典刑,就必然牵出随从他犯案的那些从犯,到那时候,袁家兄妹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便是昭然若揭了。 他们是苦主不假,但他们的确利用了皇帝,也玩弄了司法,倘若皇帝真的铁了心要追究,怕也难逃此劫。 刘彻其实可以替袁家兄妹遮掩隐瞒,但是他不想这么做。 皇帝的信任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他不想摧毁掉它。 袁知的才干令他见猎心喜,但跟皇帝的信重比起来,还是后者更有分量一些。 现下或许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了若干年后,倘若叫皇帝知道他的好大儿在多年之前就知晓这桩真相,却为了维护一个外人而坐视自己这个父亲被人愚弄,或许这就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现在,他很坦诚的将其中蕴含的风险告知袁知。 袁知从他的言辞当中感知到了他的自信——他是真的觉得,碾死公孙敬声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足挂齿,反倒是公孙敬声之外的事情,才是该头疼和担心的。 她沉默了几瞬,终于道:“看起来,刘郎好像也有些秘密呢。” 刘彻心知她必然是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也不遮掩,当下叹息一声,向袁家兄妹二人示礼道:“好叫二位知道,导致袁家几乎被灭门的那个公孙敬声,正是在下的姨表兄弟,我的母亲与公孙敬声的母亲,是同胞姐妹。” 袁迈还在头脑风暴。 刘郎跟公孙敬声是姨表兄弟,那他是…… 袁知却已经迅速反应了过来,面露惊容:“原是皇太子殿下当面,从前当真是失敬了!” “那么曹郎……” 魏不疑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躲闪着道:“袁娘子客气了,我本姓魏,先前在外为吏,这才遮掩身份,实在是对不住。” 袁知轻轻一笑:“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 袁迈这时候终于从惊愕当中回过神来,有些不安的看着妹妹,再看看刘彻与魏不疑,神情紧张。 袁知宽抚他道:“兄长不必有心,若皇太子殿下有意拿下你我二人,早就伏兵于此了,又岂会以身犯险,与你我相会?” 说完,又问刘彻:“如若我与皇太子殿下同往长安,您能保证公孙敬声会伏法吗?” 刘彻很肯定的告诉她:“会。” 但与此同时,又坦诚道:“不过,我无法保证你平安无事。” 袁知却很快就有了决断:“欺君之罪,担些风险原也是应该的,能够为父母雪恨,死又何妨?” 当下就同袁迈道:“既如此,我便在此与兄长别过,届时若长安无事,兄长便可往长安去与我团聚,若我被问罪,兄长便只管退隐于江湖之远吧。” 袁迈忙道:“这怎么行?小妹,你不要去,我去!” 袁知道:“这些事情都是我筹谋的,与兄长有什么关系?届时真的受审,我去,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你去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枉送性命罢了。” 袁迈却很坚决:“当日家中遭逢剧变,是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叫你只身犯险,这怎么行?至坏也不过唯死而已!” 魏不疑饶是心下牵挂甚多,此时也难免为兄妹二人之间的情谊所打动,不由得道:“皇太子殿下已经承诺,必然令公孙敬声伏法,既如此,贤兄妹何必再去长安呢?保全自身,向来袁翁夫妇不会责备难免的。” 袁知却苦笑道:“魏公子,你如何知道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生存是什么滋味?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却不敢生活在阳光下,眼见家业为人侵吞,也不敢露头,父母弟妹枉死,却不能为其操持丧事,这样苟且于世,又有什么意思呢!” 魏不疑听得恻然,遂不再劝。 刘彻见他们敲定了主意,当即拍板,回去收拾一下行李,递张请假条上去,准备火速回京。 结果有意思的来了,假没请下来【乐】 彼时刘彻正在屋里打包行李,易县县令的狗腿子文书就把他那张没通过的请假条送来了。 又板着脸,学着老前辈的口气教训他:“小刘啊,你才来易县多久?怎么成天不想着做事,只知道吃喝玩乐呢,这样可不行啊……” 刘彻情知自己以后大概率不会回易县了,哪里还愿意忍他? 老登从来都不是会受气的人! 马上抄起旁边的洗衣棍给了他一个快活:“王八蛋,给我爬!” 文书应声而倒。 身后两个同行的狗腿子看得呆住,瞠目结舌之后,指着他哆哆嗦嗦道:“刘贼曹,你好大的胆子——” 刘彻上去就是两棍子:“你们也爬!” 狗腿子应声而倒。 自有人从暗处出来,将三个人齐刷刷的拖出去扔院子里。 刘彻继续收拾行李。 县令闻听刘贼曹发癫伤人之后大怒,亲自前来问罪:“你怎么敢——” 刘彻活动一下手臂:“把他给我按住了!” 县令:“?” 县令看着周围忽然间冒出来的几个壮汉:“你们是什么人?!大胆!” 打从刘彻第一天到这儿,这位治谷梁的县令就开始给他使绊子,从前是懒得计较,这会儿人都要走了,可不得来个痛快吗! 治谷梁是吧? 亲亲相隐是吧? 看老登我回到长安怎么大义灭亲,坏你道心! 都给老子爬!!! 一切都料理妥当了,又往洛阳令府上去走了遭,告诉他先把巫蛊案的事儿压住了,具体如何处置,且等他回京之后再说。 洛阳令自然是求之不得。 本地管辖之下,先是出了阜阳侯谋逆大案,现在又出了巫蛊案,他饶是天子心腹,也愁的头秃,唯恐皇帝觉得自己治下不严,因此问罪,这会儿皇太子主动接了这担子过去,着实叫他松了口气。 …… 刘彻带着袁家兄妹风风火火的进了京,二话不说,先去拜见皇帝。 爷俩久不相见,自然亲热,皇帝只知道好大儿要回来,却不知道是为何要回来。 刘彻一五一十的将袁家之事的原委告知于他,皇帝波澜不惊的听着,等知道阜阳侯之案竟是因此而发之后,先是皱眉,继而又怒后转笑:“好大胆,好手段!” 刘彻瞄了眼他的神情,又继续说了下去。 然而令他颇觉诧异的是,皇帝关注的反而是另一个角度:“巫蛊……你是说,袁家兄妹一手炮制了袁府的巫蛊案?” 刘彻颔首道:“不错。” 皇帝凝神思量一会儿,忽的摆摆手,遣退众人后,低声同儿子咬耳朵:“据儿,你说巫蛊这东西,真的有灵吗?” 刘彻:啊?这,很难评。 朱元璋迅速的挂了牌子出来:中年迷信受害者正在跟资深老年诈骗受害者交流经验。 李元达:指指点点.jpg 李世民:指指点点.jpg 嬴政若无其事的转过了头,装作没有看见。 刘彻由衷的叹了口气,道:“世间或许真的有神异之人,但是能够遇到的可能性太小太小了,再则,即便他们嘴上崇信神鬼,谁知道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皇帝被点醒了。 对啊,朕能听见他们心里的声音啊! 改天叫几个方士进宫,看这玩意儿到底是真灵还是假灵! 他此时还算是中年,身体健壮,对于寻仙问道的需求不算太高,当然也就不会过于急切的追求这些。 以至于在知道袁家兄妹意图用此事来将仇人送上西天之后,头一个想法不是愤怒,而是……这玩意儿好像是有心就能搞一个,也不太灵验啊? 刘彻把前两桩案子说了,这才图穷匕见:“阜阳侯世子等人皆是从犯,首恶乃是太仆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 皇帝听罢不置可否,觑着儿子的神情,道:“那可是你嫡亲的表哥,若问罪,该当腰斩。” 刘彻斩钉截铁道:“那就腰斩,他应得的!” 皇帝心里很高兴。 储君就应该从大局去考量一件事情,而不是从亲缘出发,一味的维护母族! 即便如此,脸上却还是故意流露出迟疑的样子来:“不怕伤了你姨母的心?” “若无我,岂有姨母的今日?是她因我而富贵,非我因她而至今。” 刘彻冷笑一声,登味四溢:“若她心存感念,就该大义灭亲,以正国法,若她毫无所动,语出怨怼——这样不知恩义的人,又如何做我国朝储君的姨母!” 310 第 310 章 刘老登大舞台25 没错儿, 这才是一个储君该有的政治素养! 我就是宇宙的中心,所有人都应该无条件为我付出一切,做不到就给我去死! 皇帝心里边与好大儿登登相惜, 脸上却虚伪的责备他:“毕竟是你姨母的独子啊, 怎么能这么不知变通呢。” 又招招手, 唤了人过来,取了袁家兄妹写的状书, 叫他们拿去给皇后看。 刘彻却毫不客气道:“先君臣,后才是亲戚,太仆也算是侍奉父皇的老臣,难道连这个都看不明白?若是如此,他这个太仆也别做了, 趁早回家种菜去!” 皇帝没能抑制住, 还是流露了登味出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没错儿, 是这样的!” 刘彻是个什么人? 你有几分本领, 我给你几分颜色。 什么, 你什么本领都没有? 那你最好夹着尾巴做人! 冠军侯射杀李敢, 他能帮着擦屁股。 同胞姐姐之子兼女婿的昭平君杀人有罪,他反手就把昭平君送上了西天。 金日磾的两个儿子作为武帝的弄儿得到他的宠爱, 后来长子在宫中与宫女嬉笑□□,金日磾知道之后马上把长子杀掉了。 武帝表现的很生气:“你怎么敢把我的弄儿杀掉?” 金日磾于是跪地阐述儿子的罪过。 武帝马上把之前那一页掀了过去,更加看重他,最后还确定金日磾为四大辅臣之一。 现在笑吟吟的使人去告知皇后公孙敬声的事情,跟当初大怒着问金日磾为什么要杀我的弄儿,本质上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金日磾当初没有在得知儿子行事不检的时候当机立断把他杀掉,如果皇后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庇护自己的外甥,那皇帝脸上的笑容只怕就会变成狞笑了。 好在皇后的确是个聪明人。 在见了那份供状之后,她什么都没有问,马上便摘去发饰往未央宫去向皇帝请罪了。 “公孙敬声胆敢做出这样天怒人怨的事情,一则是他本性残忍恶毒,二来也是因为依仗了妾身和魏家的声势,这是妾身的罪过……” 皇帝心里满意,还假惺惺的叫儿子去把她扶起来:“皇后久居内宫,哪里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不应该因为亲戚的罪责而受到牵连。宗室也时常有不法之人,难道还要因此问责于朕吗?” 皇后这才稍稍收敛了惶恐之情。 皇帝跟妻儿商量:“赐公孙敬声自尽,如何?” 皇后谦顺的低着头,并不言语。 刘彻却断然道:“若如此,不足以警醒世人!” 他回想起自己在民间的见闻,由衷道:“本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就是为了统一思想,然而儒家内部又分裂有多个派系,公羊、谷梁、思孟、韩诗、楚诗……尤其谷梁大行于世,隐隐有比肩公羊之态,不可不早做提防!” 君权与相权的斗争,中央朝廷与地方政府的斗争,从来都是政治史上的两条主线,而无论从哪条线来看,谷梁当中所蕴含的亲亲相隐一部分,都是极不利于统治的。 皇帝的情绪比儿子要平稳许多,捻着胡须思忖了一会儿,却反而替谷梁张目道:“它们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刘彻一掀衣摆,在他面前坐定:“所以才更要将这案子大办。” “从前儒家难道有大一统的说法吗?还不是董仲舒自己创造出来的,常言道穷则变、变则通,董仲舒可以变,谷梁为什么不可以?” “让他们把朝廷不喜欢的那部分删了,起码也要修改成朝廷能接受的才行!”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很霸道啊——要是谷梁派不肯呢?” 刘彻道:“我看您也很不喜欢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您又是怎么对待他的呢?” 皇帝:笑容瞬间消失.jpg 你小子! 敢笑话我! 董仲舒怎么了,我对他不好吗?! 我让他去给诸侯王做国相了,这么高的官位,还对不起他吗?! 什么,该王粗暴蛮横,名声很差,说不定被董仲舒念烦了就反手给他一刀——我又没去当过国相,我怎么知道他是这种人?! 要真是出了事,我肯定发兵过去给董仲舒报仇啊,这还不够对得起他吗?! 什么,董仲舒在那儿干的有声有色? 这是朕有识人之明啊,董仲舒的军功章有朕的一半! 就在十来年前,董仲舒打算借着高庙起火的缘由向皇帝发难,说上天已经愤怒于他的行径了,希望他擅自反省,好自为之——上天愤怒不愤怒暂且未知,总之皇帝是很愤怒。 想要宰了董仲舒吧,又爱惜他的人才,最后罢免掉他国相的位置,算是罚酒三杯了。 过了几年,丞相公孙弘又推荐董仲舒去给另一个更残暴的诸侯王做国相,哎呀,也就是杀了或者毒死过几任国相吧——可是这关朕屁事! 都是公孙弘走程序办的,难不成还是朕指使他的啊! 烦死了! 毁谤朕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你明白吗?! 皇帝想起来这事儿还是觉得恼火,看面前这小子也就没那么顺眼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道:“你想说什么?” 刘彻赶紧顺毛摸了一把:“公孙敬声的案子不仅要办,还要大办,皇太子大义灭亲,为苦主主持公道,以正法纪——谷梁派若是知情识趣,就该知道内部进行变革了,若不识趣,自此之后,绝不会有谷梁派的人登上朝堂,变则通,不变则死!” 皇帝身上刚炸起来的刺儿都被摸顺了,脸色便也随之和缓下来,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道:“既如此,此案便交由廷尉去审理吧……” 刘彻心知他是应了,欣然应了声:“是。” 李夫人产期临近,皇帝同好大儿说完话,便往她宫里去瞧自己爱妃,刘彻则与皇后同行,一并往椒房殿去。 母子俩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你父皇说你如今也大了,又是储君,继续住在椒房殿,倒有些不合时宜,琢磨着找个地方给你新修一座宫室,好叫你结交宾客呢……” 刘彻心说他要是十年之内就噶,那倒是还行,可既然知道老爹还能扑腾个几十年,就没太有必要了。 他心里边琢磨着这件事,面露思索。 刘彻在思考的时候,皇后在旁不露痕迹的看着他,心里边默默的数着时间。 可是他始终没有开口,同她说起公孙敬声的事情来。 譬如我在外边儿察觉到这件事,觉得不能继续放纵下去,长此以往,对您和我、对魏家都不是好事之类的说辞,一个字都没有。 皇后悄无声息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说明这孩子方才在陛下面前没有半分伪装,他不是怕公孙敬声事发牵连到自己,他是真的觉得公孙敬声该死,也可以死,所以就跟喝一口水似的,轻描淡写的决定了这件事情。 他甚至于不觉得应该对此做出任何解释——因为在他心里,这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样冷漠狠绝又足够倨傲的心性,真是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啊。 皇后心想,还是告诉家里人,叫他们日后行事务必三思而后行,谨慎再谨慎吧。 刘家的天子,眼睛里向来都是揉不了沙子的。 …… 廷尉接到皇帝命令的同时,也就清楚了天子的意图——同之前阜阳侯之事一样,能被下廷尉的,都是死定了且皇帝明显不打算给脸的。 马上将公孙敬声缉拿到案,顺带着传了袁家兄妹前来闻讯,头天将人下狱,第二天供状就递到了皇帝案上。 雒阳豪富袁翁有女袁知,有美色,性聪颖,所求者甚众,袁翁爱惜女儿,都没有应允,后来听闻化名刘清的皇太子在县内为啬夫时的行径,甚为奇之,想要将女儿嫁给他,没想到却被婉拒。 此事过去月余之后,公孙敬声往雒阳去游玩,猎艳之时听说了袁翁之女的美名,遂使人往袁家去,欲纳其为妾。 袁翁虽知道公孙敬声家世显赫,但也更知道他是个声名远播的纨绔,不忍心将女儿推入火坑,所以专门请人说项,奉上千金向其谢罪。 在公孙敬声看来,区区一个富家翁的女儿能做自己的妾侍已经是莫大荣耀,居然还敢推辞,简直是胆大包天。 见了千金之后,他原本稍有和缓,却又有从前求娶袁知而不得的列侯子弟告诉他:“袁老头宁肯把女儿许给一个卑贱的啬夫,也不愿让她来侍奉公子,可见其人貌似忠厚,实则奸诈,根本就是看不起公子……” 公孙敬声由此大怒,脸上不显,收下金子之后,又告诉中人,若要将此事掀过,非得叫袁老头亲自来磕头赔罪不可。 中人不知有诈,遂将这消息转告袁家,袁翁以为已经过了这一关,便协同长子一起到城外去见在外打猎的公孙敬声,不曾想只是遥遥看见,还未近前,公孙敬声便举起了手里的弓箭。 袁翁大腿中了一箭,倒地不起,彼时还没有死,公孙敬声便示意同行之人引弓。 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旁边的阜阳侯世子也呆住了,谁家里没死过几个奴婢呢,可这样……还是有些太过超乎他们的底线了。 公孙敬声见状冷笑:“世子昨日借刀杀人的时候,不知道这把刀稍有不慎,也会伤到自己吗?” 阜阳侯世子冷汗涔涔,一边是袁翁,一边是公孙敬声,非要选一个的话…… 他颤抖着手举起了手里的弓箭。 袁翁刚中箭的时候,以为公孙敬声只是想要泄愤,还想着息事宁人,眼见其余人举起弓箭之后,终于意识到人心的狠毒能够到什么程度。 他年事已高,又受了伤,知道逃脱不掉,马上向长子道:“快跑!回家去带着家里人离开这里!” 袁迈已经呆了,眼含热泪,颤抖着叫了声:“爹!” 袁翁厉声呵斥他:“还不快走,难道真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吗?!” 袁迈胡乱抹了把脸,快步朝刚被放开没多久的坐骑跑去。 公孙敬声瞥见,旋即道:“把那个人也给我射死!” 袁迈腿上中了一箭,趴在马背上颠簸着逃离了这里,记得父亲的叮嘱,想要回家去接上家人离开,可是还没等到家门口,就见袁府处火光滚滚,这样大的阵仗,却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眼泪顺着袁迈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冲进去,下一瞬坐骑的缰绳却被人扯住,牵动着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去。 是袁知。 她今日原本在铺子里盘账,公孙敬声使人去拿,她察觉事态有异,先一步脱身,匆忙回来,却也晚了。 “小妹,”袁迈呜咽着哭了起来:“爹,爹他……” 袁知眼眶通红,回身看了一眼火光冲天的袁府,却什么都没问,只拉着哥哥:“我们先离开这里。” 大火之后,很快便有沉默着的差役来收拾现场,袁翁的尸体也被抬了过来,即便浑身有着数处箭伤,最后也还是以意外失火为由匆匆结了案。 至于府里的其余人,尸体都已经被损毁的难以辨别,索性胡乱塞到棺材里去,一并发葬了。 袁家灭门案的物证几乎没有,人证倒是很多。 从公孙家的家奴,事后参与瓜分袁家的众人,当日参与杀死袁翁的人,甚至于公孙敬声自己,都可以是人证。 当不可一世的公孙敬声失去了倚仗之后,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起初还摆着架子不肯开口,用过刑之后,就招了个干干净净。 口供递了上去,皇帝亲自给本案做了裁决:公孙敬声腰斩弃市,附从者斩首。 参与隐瞒此案的官员免职,太仆公孙贺去官夺爵。 事发之后,皇后便下令夺走了姐姐魏君孺的门籍,后者见状便知道妹妹是打算装聋作哑到底了,便流着眼泪去求弟弟救命。 魏大将军很诚恳的告诉她:“这是陛下的决定,又合情合理,我身为臣下,只有听从的份儿,岂有质疑反对之理?” 魏君孺哭道:“弟弟,那是我唯一的孩儿,是你嫡亲的外甥啊——” “大姐不要说这样的话,”魏大将军闻言,却肃然道:“难道袁翁不是袁家兄妹至亲的父亲,袁家枉死的那些人,便不是袁家兄妹的亲眷了吗?事情是他自己做的,既然敢做,就要敢当!” 魏君孺见状,难免面露怨囿,知道这个弟弟打小就是一根筋,也不与他多说,又哭哭啼啼去寻自己那极有出息的外甥去了。 “去病,敬声是你嫡亲的——” 这话都没说完,冠军侯便抄起抹布堵住了她的嘴,叫侍从用布匹将人捆起来丢到马车上,亲自送回到了公孙家府上。 进门之后先让人将身体不适的姨母送回房去休息,自己则往正堂去见公孙贺,进去之后房门一关,先自告罪: “姨丈,外甥今日要失礼了。” 然后抄起马鞭把公孙贺打得倒地不起。 冠军侯面带讥诮,神情冷峻:“姨丈,姨母再怎么蠢,也是我的姨母、魏家的女儿,你自己不敢吭声,便撺掇她出去奔走,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公孙贺低头不语。 冠军侯见状,便又缓和了神色,谆谆善诱道:“常言讲打断骨头连着筋,姨母再如何不争气,到底也是魏家的人,不是吗?可您这个魏家的姐夫,却不一定永远都是魏家的姐夫……” “事已至此,您还是好生劝慰姨母,叫她早日想开吧,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对您来说也是好事。” 公孙弘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中年丧子的哀恸是难以言喻的:“你说的轻巧,你又没死儿子……” 冠军侯勃然大怒,马上抽了一鞭子过去:“那不是他自找的吗?难道是我逼着他去杀人放火的?他自己该死!” 公孙贺被他抽的原地惨叫一声,伏在地上再不敢吭声了。 冠军侯便叹息一声:“我原也是一番好意,姨丈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将马鞭卷在手里,彬彬有礼道:“外甥这就告退了。” 311 第 311 章 刘老登大舞台26 公孙敬声死期将至, 然而究竟要如何处置袁家兄妹,却还没有最终定论。 虽说他们的确是受害者,但之后所做的事情, 也的确是利用了皇帝, 也愚弄了司法…… 刘彻等了一日,皇帝都没个准信儿,他忧心自己即将到手的SSR, 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主动上门了。 空间里几个皇帝也在议论这事儿。 李世民:“子女为父母复仇,这是孝道, 不正是公羊所提倡的吗, 何罪之有?” 李元达附和一声:“不错。” 朱元璋抄着手道:“就是不晓得彘儿他爹怎么想了。” 嬴政则道:“当律令不足以给予人司法公平的时候, 受害的一方采取任何措施去寻求公平,都不应该是错误的……” 刘彻心里边还真有点拿不准皇帝的最终裁决,主要是吧,这事儿的主观性太大了。 到了建章宫之后,他没开门见山的提, 东拉西扯的跟皇帝说了会儿话,才迂回着问起来:“袁家的案子, 父皇还有什么示下?” 皇帝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 却故意板着脸不提这茬儿:“嗯?不是都已经处置完了吗?” 刘彻见状就知道他是在逗自己, 当下也不遮掩了,两手合十, 央求道:“父皇就放袁家兄妹一马吧,袁迈也就罢了,袁知之能实在惊才绝艳——当日流落在外,朝不保夕, 居然也能将那么多人拉下马来,这样的有才之人就此蒙尘,实在是暴殄天物!” 皇帝冷哼一声:“的确,如她这样居然能够用天子做刀子的,全天下又有几个?” 刘彻压根儿不谈这茬儿,蠕动到近前去,拉着他的袖中一个劲儿道:“父皇高抬贵手,放过他们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星星眼.jpg 皇帝又是一声轻哼,神色较之先前,却要郑重起来:“据儿,你是喜欢袁氏,想要娶她入宫吗?” 刘彻果断道:“怎么可能?!” 他终于明白了皇帝先前的拿乔是为了什么,当下坦诚道:“袁知若是进了朝堂,亦或者如同中朝的郎官一样做事,是惊世奇才,但要是进后宫,却绝技使不得。” 皇帝看他心中自有分寸,便放下心来,颔首道:“她太聪明,手段也太过于凌厉了。” 刘彻道:“为自己办事的人,只怕她不够聪明,可后宫里的人,只怕她太过聪明。” 皇帝释然的笑了:“如你母后那样,就很好。” 继而不等儿子再说什么,就主动道:“去廷尉提他们出来吧,这把剑给了你,日后要如何用,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刘彻大喜过望,马上凑过去给他捏肩捶背:“袁家这样冒犯您,您居然还是宽恕了他们——父皇真是宽宏大量,心胸广阔!您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也是最好的天子!” 皇帝被他拍得很受用,傲娇之余,还是如实道:“你难得这样看重一个人,为了她连贼曹都不当了,专程跑回长安来,父皇怎么好不成全你呢……” 心里边对于不幸罹难的袁翁也很有认同感。 阜阳侯世子求亲都没同意,公孙敬声也看不上,但是我的崽虽然是在当一个没有品阶的啬夫,却被他一眼相中了,可见老人家还是很有眼力的嘛! 至于袁知……也的确是用能力证明了自己。 有件事情好大儿不知道——其实就在袁家妹兄进入廷尉的当天,皇帝便纡尊降贵见了他们。 儿子出去这么久,头一次带小伙伴儿回来,他总觉得不放心,怕自家孩子被外边儿的坏孩子带坏,总要亲自见一见才能安心。 袁家的两个孩子,相貌都很出众,尤其是袁知,皎然若明月,难怪能令四方求娶。 皇帝心里边嘀咕着我的伢不会是看上她了吧,脸上倒是不动声色,询问袁知:“若是没有遇见皇太子,你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对付公孙敬声呢?” 袁知叩首之后,神色平静的告诉他:“对待身居高位、可以凌驾于司法之上的人,是很难通过律令来让他伏法的,但是可以通过比他更高一层的人,像他轻描淡写的杀死别人那样来杀死他。” “如果没有皇太子的插手,巫蛊案的涉事之人多半会牵连到他,因为他们很清楚,对于雒阳城内的几个低阶列侯来说,巫蛊触之即死,但是他们有着与公孙敬声共同犯罪的经历,在死亡迫近的时候,他们会下意识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公孙敬声有两个选择。” “第一,拒绝他们,愤怒之下将他们灭口。” “第二,替他们摆平这件事情。以他的能量,再活动太仆公孙贺,的确能够做到这一点。” 皇帝很感兴趣的问:“如果他选了第一个,之后会发生什么?” 袁知道:“这是很愚蠢的做法。巫蛊本就是族灭的大罪,这几家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找不到出路,儿子又骤然暴死在了狱中,左右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他们会选择拖公孙敬声下水,希望彻查此案,亦或者是临死之前也拉一个垫背的。” “而一旦事态扩大,公孙敬声即便不被脱一层皮,也要沾一身骚。” 皇帝了然的点点头,又问:“如果他选择第二个呢?” 袁知微妙的沉默了起来。 皇帝明白她的担忧:“无妨,你尽可以畅所欲言,朕恕你无罪。” 袁知这才道:“我曾经与兄长一道往京兆尹去递过状纸,可是他们畏惧于公孙敬声和他背后的强大势力,根本不想审理此案,也不敢接收此案。” “要知道,这可是天子脚下,京兆尹更是比肩九卿的天子心腹啊,可知后党、亦或者说皇太子一系的势力究竟是何等的雄厚。” “但是有的时候,势力过于雄厚,反而也会是一种负累。” “陛下膝下诸皇子逐渐长大,皇太子是他们唯一的敌人,如果真的要在皇太子势力当中撕开一道口子,是去撕皇后、撕魏大将军、撕冠军侯,还是去撕公孙敬声呢?” “柿子当然要捡软的捏,公孙敬声不但软,且与皇太子的血缘关系在本质上与冠军侯没有任何区别,他会是别人攻讦储君的最佳靶子……” “这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皇帝面露愠色,愤然反驳:“朕的皇子个个兄友弟恭,怎么会觊觎大统,意图攻讦兄长?!” 袁知从善如流:“是的,您的皇子个个兄友弟恭,绝不会觊觎大统,意图攻讦兄长,是小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皇帝于是怫然道:“没错儿,所以说这招根本没用!” 袁知便改变思路,继续道:“您现下没有忌惮皇太子,是因为您还正当盛年,而皇太子也很年轻,再过十年、二十年,又会如何呢?” “到那时候,皇太子羽翼丰满,您年事渐高,身边是年轻美貌的宠妃和新生的皇子,外边是极得拥戴、母家强盛至极的储君,到那时候,您还会对皇太子持有今时今日的关爱吗?” “雒阳巫蛊案牵连的人很多,公孙敬声可以强行将这案子压下来,但他一定堵不住所有人的嘴。” “待到您年岁渐长,与太子渐渐生出嫌隙的时候,再有人告诉您太子在行巫蛊之事,测算您还有多少寿数,且不止如此,多年之前,皇太子的党羽公孙敬声便与巫蛊有所牵连,到那时候,您会怎么做呢?” “若真是到了那种境地,皇太子都未必能够保全,至于公孙敬声这个马前卒,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先前面露愠色其实是装的——他也是从皇子过来的,甚至于前太子刘荣就是他妈参与拉下来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余皇子先天就是敌视皇太子的? 只是想假装发怒,看一看袁知的胆量罢了。 但是现在发怒是真的了。 “你怎么敢如此揣测君上,怀疑朕对皇太子的爱护?!” 老逼登当场破防:“难道朕老了就会变得昏庸,听信谗言,害死自己的皇太子吗?!” 袁知从善如流,赶忙道:“陛下声名烛照,明见万里,当然不会如此,一切都是小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皇帝:“……” 皇帝:“你大胆!!!” 不要以为朕听不出来你在阴阳朕!!! 皇帝怒发冲冠,神情凶戾,紧盯着袁知,如同一头随时要吃人的狮子。 袁知面无惧色,神色如常。 反倒是袁迈在旁,一个劲儿的擦着冷汗,不敢抬头。 如是过去良久,皇帝却忽的大笑出声,一改先前的盛怒之色,转而为喜。 他摆摆手,示意袁家兄妹退了出去,之后又不由得同近侍道:“皇太子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这一点就跟朕很像。” 近侍毕恭毕敬道:“皇太子殿下是您的储君,像陛下也是理所当然的。” 皇帝点点头,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转为思索。 难怪据儿会为了此女专程回京,的确胆识过人,足智多谋。 至于如何处置她…… 如若据儿是打算以袁知为臣,那就赦免她。 如果据儿是喜欢她,想要娶她…… 那就杀掉她! 然后再给他选几个美人也就是了。 至于袁迈,算是个搭头吧。 这才有了后来刘彻去见皇帝时的事儿。 这一茬儿皇帝没提,袁知也没提,见到刘彻之后,兄妹二人一并向他行了大礼:“此番袁家昭雪,还要多谢皇太子殿下为之操持。我兄妹二人感激不尽,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 刘彻哈哈一笑:“过去的事情就别提啦,咱们往前看吧。” 他来这儿之前,就令人给袁家妹兄二人准备了衣衫,沐浴更衣之后,摆酒洗晦,又开门见山道:“我观袁娘子好像颇通商贾之道啊……” 袁知报了家中大仇,又接触了欺君之罪的忧厄,眉宇间便要轻快许多,当下道:“最底层的商贾,是低价买入,高价卖出,次一层的商贾,可以买卖看不见的东西,以此攫取财货,再高一级的商贾,对外售卖只有他有的东□□此一家,坐拥金银入账,最高级的商贾……” 她微微笑了起来:“当然就是吕不韦一般的人物了。” 刘彻衷心的向她讨教:“如果下令将盐铁改为官营,你觉得怎么样呢?” 袁知微露愕然,继而又思忖着道:“朝廷的赋税收入会直线上升,但与此同时,底层很难组织起来合规的买卖策略,怕也会有很多百姓因此受损。” 刘彻又问:“如果要解决这件事情,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袁知看出他已经有了问策的意思,便也正襟危坐起来:“朝廷若真要如此为之,倒是也能做到,且多半利大于弊,不过,若是能以足够的、接受过教育的吏员填充,该当能够极大的补平弊端,不过,这就会涉及到列侯集团的关键利益,只怕很难让他们让步……” 她慢慢道:“其实做生意跟治理国家并不一样,国家层次的事情,不能以赚或者赔来定论。” “譬如说,如果朝廷做主修建一条通往河东郡的直道,短期是一定收不回成本的,但是通过直道的修建沟通了商路,就可以借机收取商税。” “通过直道的修建加强了对河东郡的控制,天子的命令或者军队可以在短时间内抵达河东,这是比财货还要宝贵的东西。” “而同样的,直道修建之后,或许就会有百姓见到交通便宜,愿意往别处去讨生活,间接的开发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强化了朝廷对于地方的统治,这就更加不是金钱所能估算的价值了。” 刘彻听得眼睛微亮。 袁知见状,旋即道:“只是丑话说在前边儿,殿下让我去操持袁家那样的家业当然没有问题,但您要是指望我能端起朝廷那么大的盘子,就是太看得起我了。” 她很诚实的告诉刘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财货不会凭空产生,也不能强行产生,一旦市面上流通的钱货与现行的时局不相匹配,是要出大乱子的……” 刘彻摸着下颌,试探着道:“如果我有很大一笔钱呢?” 袁知有些好笑:“再怎么大的一笔钱,也不可能撬动整个天下的财货啊……” 刘彻左右看看,再压低了声音,道:“如果是一笔几万人搬几天都搬不完的金山呢?” 几万人搬几天都搬不完的金山?! 这得多少钱啊!!! 袁知大吃一惊! “这……” 她为之语滞,仔细思忖之后,蹙着眉头,轻轻点一下头:“这么多钱的话,倒是真有可能——只是上哪儿找这么多钱啊?” 刘彻老神在在的坐了回去:“别管。” 空间里开上帝视角的其余人:“……” 嬴政都惊呆了:“不,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地方吧?” 李元达委婉道:“怎么不是呢。” 朱元璋咋舌道:“彘儿啊彘儿,有你真是你爹的好福气啊!” 李世民:“哄堂大孝了家人们,茂陵一下子少走好多年弯路!” 刘彻没理他们,而是忽然间想起一桩很要紧的事情来,当下雀跃道:“始皇,我差点忘了,你还怪有钱的嘞!” 嬴政转头就走。 刘彻大声叫他:“你的皇陵到底怎么进去啊?跟我说说吧!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嬴政阴着脸:“别管!” 312. 第 312 章 刘老登大舞台27 刘彻前脚把袁家兄妹给提走了,后脚就有人去将此事告知皇帝。 皇帝听后只是点了下头,就在那近侍将要退出去的时候,又忽的将他叫住:“博望苑的修建,暂且停下吧……” 怪了,近侍心说前几日陛下不还在兴致勃勃的筹谋着多圈点地,力求将其建设成一座不逊色于建章宫的宫阙吗? 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 心里奇怪,脸上却不迟疑,当下毕恭毕敬的应了:“是,奴婢知道了。” 近侍退了出去,独留皇帝一人在此,他脸上终于不受控制的显露出了几分忧虑来。 其实,那个袁知说的,也不无道理…… 皇帝的爱憎与喜好,是不能广而宣之的,而他今时今日对于皇太子的爱护,来日未必就不会变成刺向他的一把尖刀。 只是,皇帝有些自负,又有些恼怒的想:朕才不会是那种上了年纪之后就犯糊涂的人! 前段时间博望苑轰轰烈烈的开工,结果没几天却又停了,难免惹人遐思,虽然不至于怀疑天子对储君的态度,但总归显得古怪。 而皇帝跟储君的关系,向来都是微妙的,皇帝现在就是处于那种——我这么干都是为了你好、但是我不说,可你要是不懂,不能理解我,觉得我不够爱你了,我也会有点不高兴的微妙情绪当中。 可实际上刘彻压根没把这儿当回事,见了皇帝之后别说是提,连想都没想过。 最后还是皇帝自己憋不住问了:“那个博望苑……” 刘彻马上叫道:“我不要离开父皇!” 又有些难以置信的道:“您这么急着要赶我出去吗?” 眼巴巴.jpg 皇帝:“……” 皇帝别扭的被取悦到了,爷俩高高兴兴的去建章宫看斗狗了。 刘彻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我爹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爹的人就是我的人啊,我让我的人帮我做点事这很正常啊! 满头大汗的玩完之后还跟此时正在做天子近臣的侍中桑弘羊随口提了一句:“我替桑侍中收了个弟子,明天叫她来拜见你。” 桑弘羊:“……” 桑弘羊能说什么? 桑弘羊唯唯诺诺:“噢噢,好的。” 转头刘彻又跟袁知说:“你本性聪颖,人又果敢,唯一欠缺的就是朝堂之上的经历和体验,桑弘羊是个能人,财政一道上造诣极深,且出身与你相近,你跟在他身边少说话,多听多看。” 袁知郑重应了。 …… 因为李夫人产期临近,伴驾的次数减少,先前兴起一时的美人们又很快被皇帝淡忘,皇后心有不安,遂在从前的后宫老人们当中拣选了几个秉性温厚的,举荐她们去侍奉皇帝。 皇帝的态度,算是无可无不可吧。 老实说,他现在有点麻了…… 而今日被点过去伴驾的不是别人,正是五品才人周若冰。 许久不见天颜,周若冰难免有些慌张,好在不曾失礼,按部就班的行礼之后,看皇帝兴致缺缺的歪在躺椅上看书,也不敢作声,只安静的侍立一侧,随时等候吩咐。 可是这么站着,真的好无聊啊。 又不能左顾右盼,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呆站着,转头的幅度都不能太大。 陛下在看什么书啊,看得这么认真。 我站着都这么累,那边儿那些弯着腰站在那儿的内侍不累吗? 到最后实在百无聊赖,周若冰干脆开始当复读机了。 陛下翻了一页…… 陛下翻了一页…… 陛下翻了一页…… 皇帝:“……” 妈的,吵死了! 不能心如止水一点吗?! 一把将手里的帛书搁在案上,转头对着这女人怒目而视。 周若冰:! 陛下在看我! 等一下为什么这个表情看起来有点生气—— 可是我什么也没干啊,只是老老实实的在这儿站着而已! 她只是一个五品的才人,既不得宠,父兄也不得力,脑袋也只是寻常人水准,被皇帝这么一瞪,马上就慌了。 战战兢兢的揣摩了一会儿,周若冰近前几步,哆嗦着端起了茶壶,给皇帝倒了一杯茶:“陛下是渴了吗,您请用茶。” 皇帝保持原先的神情,盯着她不说话。 周若冰:!! 不,不是要喝水吗? 那是想干什么,吃果子? 还是想出去走走? 她简直要怕死了! 王贵妃先前多得宠啊,说赐死就赐死了,何况是她? 皇帝听到这儿,心里难免有点委屈——王氏被赐死,是因为她居然敢用皇嗣威胁朕,又不是无缘无故被杀的,在你眼里,朕就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吗?! 你这女人真该死啊! 找个要命的问题考考你,答错了就把你宰掉! 想到这儿,皇帝终于微笑起来,先跟近侍说了句话缓和气氛:“前几日乐府新作的那首曲子不错,叫他们再奏来听听……” 侍从恭敬应声,继而一路小跑出去,不多时,帘幕后便响起了琴瑟之声。 周若冰心想:陛下还有心情听曲子,应该没生气吧? 这心声跟刚进门的一个近侍重合了。 他手里边端着一盘时鲜的果子,弯着腰小步入内,双手呈到案上,好像是在说一件好玩的事儿似的,语气轻快道:“陛下,奴婢在外边听了件稀罕事——皇太子殿下给桑侍中安排了个差事呢。” 皇帝听完便暂且歇了“女人朕考考你”的爹味心思,将目光转到那内侍身上,不辨喜怒的应了声:“什么差事啊?” 近侍小心的觑着皇帝的神色,道:“从前那个袁家的娘子,叫桑侍中收为弟子了……” 皇帝微露惊奇:“有这种事?” 坐起身来:“马上把桑弘羊叫来!” 内侍听他语气,觉得自己这话算是说着了,当下不由得顺着自以为靠近皇帝的方向,小小的表明了一下态度:“桑侍中毕竟是您的亲信,又是中朝官吏,皇太子殿下这回真是有些冒失了呢。” 皇帝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桑弘羊本就是中朝官员,乃是出入禁门腹心之臣,闻讯来的很快。 皇帝以内侍的话来诘责他:“身为侍中,怎么能私下接受皇太子的指令,却不告诉朕?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李广受梁王印的故事吗?!” 将这个案子摆出来,已经是相当严厉的指责了。 当初七国之乱,李广参与平叛,景帝的弟弟梁王称赞李广的勇猛,赐将军印给他,李广居然真的接受了——一个朝廷的官员,居然接受了藩王赐给你的将军印? 尤其那又是在窦太后有意令兄终弟及的时候,这简直是在景帝的心窝子上来了个暴刺啊。 后来李广难封,未必也没有这方面的缘由。 桑弘羊当然知道这个典故,但是他更知道皇帝的性情,当下断然道:“储君乃国之二副,又是陛下亲子,调用中朝官员,何罪之有?” “是谁在陛下身边玩弄口舌,煽动天子与储君不合?陛下当立斩此人!” 那内侍惊得变了神色,赶忙跪地叩头:“奴,奴婢也是怕皇太子殿下年轻,不知分寸,这才说这一句的……” 皇帝没有表露出偏向哪一方的态度,而是问周若冰:“你觉得此事该如何裁决?” 周若冰奔波儿灞脸:啊?我??? 她脑子里想的还是前不久宫里边流传的八卦,关于袁家的惨案和袁家兄妹二人到皇太子面前去揭发公孙敬声,乃至于后来陛下的最终裁决。 本以为已经全剧终了,没想到忽然间又听到了番外篇? 那位袁娘子,是个很厉害的人啊。 本朝以孝治天下、以德行选官,所以普世价值观里的孝子跟孝女,就是绝对的道德模范。 而袁家兄妹为报家中大仇百般筹谋,不惜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进京告状,当然是毫无疑问的孝子孝女,周若冰先天的就对他们很有好感…… 一个孝顺父母的人,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而皇太子殿下没有庇护自己的表哥,选择为她张目,也很有大国储君的风范…… 该说不说,陛下确实把孩子教的很好。 《很有大国储君的风范》 《陛下确实把孩子教的很好》 听见了吗,教的很好!!! 皇帝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服,当下心满意足的点点头,把她从心里的断头台下挪了出来:“好了,你不要说了。” 周若冰还没有刹住脑:不过陛下那么忙,平时应该还是皇后娘娘教导皇太子殿下更多一些吧……吧……吧…… 然后才在嘴上毕恭毕敬的应了声:“妾身领命。” 皇帝:“……” 瞬间晴转多云。 好心情一扫而空。 他不耐烦的摆摆手,吩咐近侍道:“把这个挑唆朕和皇太子的奴婢拉出去打死,桑侍中赐百金,还有周氏——” 周若冰饱含期待的抬起了头。 皇帝:“贬为家人子!罚她三个月的份例!!” 周若冰:“……” 晴,晴天霹雳啊! 家人们谁懂啊,这干我什么事?! 周若冰心里委屈,又不敢表露出来,强撑着谢了恩。 皇帝志得意满的欣赏着她的失落,然后高高兴兴的去看望李夫人了。 皇后听说这事儿,专程叫了周若冰过去,柔声道:“你的性子我也是知道的,不是那种冒失的人,是怎么把陛下给惹着了?” 周若冰那委屈的眼泪喷涌而出:“皇后娘娘,妾身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去的时候好好的,还是个五品才人呢,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从八品了…… 皇后听她说了事情的经过,也觉得是无妄之灾,叹一口气,宽抚她道:“陛下大概是稍有迁怒,过段时间,我再把你的位分提上去。” 周若冰感激的谢了恩:“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皇后怜惜的看着她,道:“本宫会吩咐他们不得轻慢你的,好了,回去歇着吧。” 周若冰抽着鼻子,离开了椒房殿。 皇帝虽然把周若冰给降了级,但是对她还是很有印象的,这女人呆呆的,还怪有意思的,原本还想着哪天再传她来说说话,不成想意外先一步来了。 李夫人生产的时候,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 她难产了,并且因此留下了一个永世流传的典故。 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驰。 皇帝大为伤心,为此冷落了后宫。 一个懂他,体贴他,爱他,又足够聪明的绝世美人因为给他生孩子没了,这buff叠满了,怎么能不伤心? 甚至于开始寻求能够通鬼神的方士,希望能够再见李夫人芳魂一面。 空间里的笋人们对此感觉十分复杂。 嬴政迟疑着问:“刘彘,当年你真见到李夫人了?” 李元达摇头道:“我觉得不太可能……” 朱元璋兴致勃勃的询问:“是用金汁抹在眼皮上看见的吗?” 李世民嘿了一声:“那八成是眼睛发炎,看东西重影了!” 刘彻:“……” 有没有人懂啊,有时候我是真的很想报警!:,m..,. 313 第 313 章 刘老登大舞台28 朝堂也好, 宫廷也罢,向来都是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李夫人因生产而过世, 皇帝悲痛异常,下令厚赐李家人的同时,又以皇后之礼安葬了她。 如此恩遇, 实在令六宫侧目。 后妃们下意识去看皇后, 后者仍旧是如从前一般温和:“李夫人位分本就超乎诸妃, 侍奉陛下极为恭谨, 又是因皇嗣而亡, 得到这样的哀荣, 也无可厚非。” 而皇帝压根不在意皇后怎么想——心爱的女人死了, 他想给她最好的待遇,因为他想,所以他就这么干了。 周围人最好不要对朕的决定叽叽歪歪,看不出朕很伤心吗? 连君父的心情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统统去死! 这样高压又窒息的氛围之下,连皇后都不敢显露异色,更何况其余人呢。 而近侍们小心翼翼的揣测着皇帝的心思, 终于有人主动为他引荐了据说是能够通鬼神的方士。 对于这东西, 皇帝其实是半信半疑的。 尤其不久之前, 他才跟好大儿有过一次相关的探讨。 但是人真的到了伤心的时候,思维反而没有那么的理性,亦或者说, 只是纯粹的想找一个精神上的慰藉罢了。 最后林林总总的选了十几个方士进宫。 皇帝强打起精神来,单独召见了第一个。 “李夫人芳魂已去,朕想再见见她,你能替朕完成这个心愿吗?” 该方士身材高大, 容貌俊美,胸有成竹道:“启奏陛下,此事诚然不难,只需要准备犀角、沉香、浮沉子……” 心里边想:陛下这会儿是伤心过度,思念过度,待会儿先把烟点起来,隔着帘子给他变个戏法——过了这一关,我陈寿生从此飞黄腾达了! “来人!” 皇帝狞笑道:“把他给朕拉出去埋了!” 方士大惊失色,甚至于连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都不知道,还要喊冤,可殿前武士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当机立断给拖出去了。 皇帝阴着脸又传第二个过来,开门见山道:“你在何处学道,都有些什么本领?” 第二位方士原就在偏殿待召,过来的时候正瞧见前一位被拖出去活埋,早先走街串巷、行走江湖所锻炼出来的镇定瞬间被打乱了十之七八。 在别的地方出了差错,就是被骂几句,丢丢脸,至多就是被打一顿,但在这儿——家人们,有骗子皇帝他是真埋啊! 他额头上不由得生了汗,当下强装镇定道:“回禀陛下,小人曾经在东海见过郑仙(即安期生),得他看重,传授道术……” 对皇帝来说,最高端的骗术只需要最简单的破解方法。 他面无表情的反问:“你真的见到了郑仙?” 该方士道:“是的,小人的确见到了郑仙。” 没有任何心理活动。 皇帝:“你真的见到了郑仙?” 该方士被他问的一怔,却还是道:“回禀陛下,小人的确见到了郑仙。” 没有任何心理活动。 皇帝:“你真的见到了郑仙?” 该方士:“……” 狐疑的左顾右盼。 怎么回事? 是我进入了循环,还是陛下的确不间断的在问我同一个问题? 还是陛下识破了我的骗术? 皇帝狞笑了一下,一把将面前桌案推翻,咆哮道:“把这个江湖骗子带下去,给朕活埋了!!!” 该方士面如土色:“陛下——” 这天下午,皇帝一口气活埋了十三个方士。 这消息先是震惊了宫廷,紧接着又震惊了整个朝堂。 没有人知道皇帝的金手指,当然也就无从揣测皇帝的想法了。 甚至于在场的近侍们,也只是听见陛下随口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就突然发飙,下令把各地送到长安的方士们拖出去埋掉。 所以他们只能通过最外边的那层表象得出一个与事实南辕北辙的结论——皇帝伤心过度开始发癫,已经快进到无差别杀人了。 皇帝听见之后:“……” 去你妈的! 朕活埋他们,是因为这就是群招摇撞骗的江湖混子! 绝不是因为朕是个滥杀的疯子! 什么,为什么不多问几句,叫他们的骗术暴露在阳光下? 朕的时间和精力难道不值钱吗? 而且他妈的凭什么朕要为你们事无巨细的解惑! 不懂朕的人就去死,这很难吗?! 不要妄想霸凌朕,是他妈的朕一个人要霸凌你们全世界! 正常人受到了伤害会想着找个地方独自舔舐伤口,但皇帝不,他选择去伤害别人,而且还是有理有据的伤害别人。 朕可不是那么想的那种滥杀无辜的人,朕要杀你们,一定要师出有名! 他只叫某一个近侍知道一个秘密,待到对方将这秘密送出宫去,叫朝臣投其所好的时候猝然发作,两个人一块儿抓起来宰了——谁叫你们窥探帝踪的?! 又依仗着自己的金手指,肆无忌惮的开始玩弄人心。 周若冰因为这个倒霉的契机,又一次被召到了未央宫侍奉。 上一回过来,她直接来了个六级跳,位分暴跌成了家人子,那还是陛下心绪相对较好的时候呢! 而这段时间,未央宫前前后后不知道处置了多少人,听说连方士都活埋了十几个。 还有人私底下传言,是死了的前朝始皇帝在地下作祟(?),陛下他其实是中邪了! 当然,都只是私下嘀咕,肯定是没人敢这么跟皇帝说的。 周若冰出门前怜惜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才战战兢兢的往未央宫去了。 出乎预料的是,这一回皇帝待她很和气,叫人拿了点心给她吃,还笑吟吟的问她:“你是哪一年侍奉朕的?” 周若冰小心翼翼的回禀:“妾身侍奉陛下七年了。” “噢,”皇帝应了一声,又问:“听皇后说,你秉性敦厚,是个心思清正之人?” 这话叫周若冰怎么接? 直接应了,好像有些大言不惭,可要说不是——哪有被人夸说“你是个好人”,然后自己否定,说“不,我不是”的? 周若冰只能讪讪道:“天地有灵,鬼神有知,不可以做有愧于天地的事情,不能有恶毒丑陋的想法,从小爹娘就是这样教导妾身的。” 皇帝看着她笑,像是毒蛇吐着信子看面前的猎物,问:“你能做到吗?” 他相貌堂堂,即便上了年纪,也仍旧很有成熟男子的风范,气度雍容。 周若冰被他笑的微微红了脸,小声道:“妾身……能做到吧……” 皇帝脸上的笑容略微淡了点,又问了一次:“你能做到吗?” 就此他重复发问的时候,周若冰注意到,旁边泥塑木偶似的内侍忽然间动作幅度很小的看了她一眼。 她心里猛地一个咯噔。 不知怎的,忽然间生出了一股不祥之感来。 然而被皇帝注视着,她说不出“不能”,为了家中父母弟妹,也不敢说“不能”。 连这样的家风都做不到,苏家的该是些什么人? 她只能点头,告诉皇帝:“妾身能做到。” 皇帝脸上的笑容又一次盛大起来。 他伸手过去,很亲昵的摸了摸她的脸。 继而将她抱到了怀里。 直到离开未央宫,回到自己的寝殿,周若冰尤且晕晕乎乎的。 侍奉她的宫人喜极而泣:“奴婢们恭喜贵人,从今以后,您可算是熬出头了!” 周若冰回过神来,看着满满当当摆了一殿的赏赐,有点迷糊,又有点开心的问:“陛下,陛下是不是下令晋了我的位分?” “是呀!”宫人欢喜不已:“您现在是婕妤了!” 周若冰深有种做了一场美梦的错觉。 但现实很快就告诉她,那其实并不是梦。 之后皇帝又召幸过她许多次,有时候白天也点她去作陪,从前不拿正眼看她的妃嫔们见了她,也会极为客气的叫她一声“周姐姐”。 天晓得,她们年纪比她还大呢! 连皇后娘娘,也送了很多赏赐过来:“好生侍奉陛下,不要忘了后妃的本分。” 周若冰从这简短的一句话当中听出了几分善意的告诫,这叫她将将要有些迷糊的头脑猛地清醒了过来。 赶忙下令约束身边的人不许仗势欺人,又使人将同样的话带给自己的母家。 皇帝对待她,就像当初对待李夫人一样,知道之后同样也笑着责备她:“不必这么小心的。” 周若冰知道自己不该陷进去,但还是控制不住。 常年困居深宫,皇帝就是后宫所有女人毋庸置疑的天,现在他肯这样柔情的垂怜自己,她怎么能不心动? 而她心里又始终保留有一丝清醒。 倾国倾城的李夫人都没能做到独得恩宠,她又怎么可能? 怀着点醒自己的心思,也是为了回报多年以来一直陪伴自己的情谊,她将一直与自己交好的吴才人举荐给了皇帝。 吴才人起初不肯:“我跟妹妹交好,不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周若冰拉着她的手,道:“不是吴姐姐,也会有别人,还不如是姐姐呢。” 吴才人这才点头应了。 可是…… 可是陛下真的被吴才人吸引住了! 甚至于吴才人所蒙受的恩宠,一举越过了她。 一个月后,连同品阶也超过了她——现在该称呼吴昭仪了。 而宫里的人看人下菜碟,渐渐的,都是先尽着吴昭仪那儿了。 吴昭仪对此有些不安:“妹妹,我……” 周若冰能说什么? 她只能将心里的百般滋味按下,笑着宽抚吴昭仪:“陛下喜欢姐姐,我也替你高兴……” 那日原是周若冰的生辰,皇帝老早就答应了要来陪她,结果她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圣驾。 周若冰以为皇帝是公务缠身,并没多想,第二日才从某个别有深意的后妃口中得知—— “怎么,吴昭仪没有告诉婕妤吗?陛下是去探望她了呀,素日里你们俩好的跟亲姐妹似的,这事儿婕妤怎么不知道?” 周若冰难以置信的看着吴昭仪。 后者脸上也有些不自在:“妹妹,你别多心,我正是怕你多想,才没告诉你的……” 周若冰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是妒忌的酸涩吗? 还是遭逢背叛的愤怒? 不知道了。 终于有一日,周若冰往未央宫去伴驾,侍从们都退了出去,却听见吴昭仪猫一样柔媚娇嗔的声音。 她鬼使神差的停下了脚步。 只听见那声音柔绵绵的回荡在自己耳边。 “陛下以后还是少召幸妾身一些吧,现在周妹妹看妾身的眼神,实在叫妾身害怕……” 说着,那声音里掺杂了几分抽泣:“原本妾身就是周妹妹举荐的,若不是她,也没有今日的富贵,如今既为了陛下的恩宠而伤了姐妹情分,倒显得妾身忘恩负义了。” 皇帝的轻笑声传了过来:“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不至于。” 吴昭仪娇柔的叹了口气:“您说的倒是轻巧呢,只是周妹妹这个人向来心思细致,本来没什么的,她自己想的多了,倒是叫妾身难做。” 又说:“您不要责备她,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是啊。 周若冰不由得在心里想:她原来不是这样的。 从前王贵妃凶悍,她与吴昭仪都是小小才人,受王贵妃的亲信欺负,两人一起报团取暖,彼此接济。 可是现在,怎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周若冰就此淡漠了同吴昭仪的往来。 后者几次去她宫里,她都避而不见,后者便也就不去了,只是会在人多的时候用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看着她,看着她。 周若冰只当成没看见。 皇帝也奇怪呢:“怎么近来少见你跟吴氏在一起?” 周若冰只是笑,并不说什么。 再之后,某天她正睡着,却被宫女给摇醒了:“婕妤,婕妤!” 周若冰睡眼惺忪的睁开眼,就听对方难掩兴奋的道:“您猜猜看,奴婢听见了什么?!” 她神秘兮兮的道:“吴昭仪的娘家兄弟在卖官!” 周若冰那点儿睡意都被吓没了:“啊?!” 她怎么敢的啊?! 宫女搓着手,兴奋的撺掇她:“您去陛下面前告她一状,她就完了!” 她就完了!!! 周若冰捂着心口,脑海里边不间断的回荡着那四个字。 这真的是个相当有诱惑力的字眼。 尤其这合情合理——是吴昭仪自己行事不检,并不是她蓄意构陷。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周若冰最后也只是告诉自己的宫女:“别人我不管,我们宫里不许传这件事!” 一晚没睡,第二天又去找了皇后。 “这事儿妾身其实也只是耳闻,并没有证据。想要去告诫吴昭仪一句,又怕是真的,会误了检举此事之人的性命,可若是假的,任由谣言疯传,既是损害了吴昭仪的名誉,也有损陛下的威名……” 周若冰向皇后叩头道:“皇后娘娘向来处事公允,又是后宫之事,妾身便斗胆来禀告您了。” 皇后静静听她说完,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她。 周若冰并不能明了皇后目光中所蕴含的意味,因此变得不安起来:“妾身并没有想要以此针对吴昭仪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情……” 皇后温和的笑了:“我知道。你做得很好。” 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回去吧,不要再管这件事了,以后也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这命令有些古怪…… 不过,好像也是为了保护她的意思? 周若冰领命而去。 就在当天晚上,她又一次被兴奋的宫人摇醒了:“婕妤,事情成了!” 周若冰迷迷糊糊道:“什么成了?” “吴昭仪的事情呀!呸呸呸,她现在可不是昭仪了!” 宫人轻哼一声,继而告诉她:“吴氏被废黜了名位,贬到永巷去了!” 周若冰反而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高兴。 对着帐子顶部看了许久,终于叹一口气,然后翻个身,抱着被子继续睡了。 …… 椒房殿里,皇后此时尚且没有安寝,只是闭目养神。 直到心腹倚华回来,她才淡淡道问了一句:“吴氏的事情办妥了?” 倚华道:“是,已经把人送到了永巷。” 皇后叹道:“她心思浮动的太快,也太沉不住气了,怎么敢听风就是雨,直接到陛下面前去状告周婕妤母家不法呢……” 倚华却道:“这才显得娘娘眼光独到,相中了敦厚持重的周婕妤。” 皇后却是又一声叹息:“陛下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愿他这回是真的满意了吧。” 314 第 314 章 刘老登大舞台29 从前的吴昭仪、现在的庶人吴氏的遭遇, 并没有在内宫之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一个昭仪罢了,论位分比不过从前的贵妃王氏,论恩宠比不过皇帝心心念念的李夫人,且又没有子嗣…… 被赶去永巷就被赶去永巷呗, 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说还是因为娘家兄弟行事狂妄而被陛下厌弃的, 更活该了! 也难免有对周若冰和吴氏得宠心怀不满的人, 先是顺着皇后决策的大方向拥戴了几句,指责过吴氏之后,又别有深意的问周若冰:“说起来, 这事儿我也隐有耳闻。只是不知道怎么就传到陛下耳朵里去了?” “这段时间伴驾最多的除了吴氏之外, 可就是周婕妤了。” 含沙射影的表示, 是周若冰去皇帝面前告状, 扳倒了吴氏。 周若冰身边的宫人气不过, 马上就要与之分辩, 却被周若冰拦下了。 她笑的有些无奈:“走吧。” 宫人跟随她多年, 是真的觉得自家娘娘委屈:“凭什么都这么说啊,您好心好意举荐了吴氏, 她却反咬一口, 现在吴氏被赶去了永巷, 明明不是您做的,别人却……” 周若冰道:“清者自清,何必与她们浪费口舌呢。” 寝殿外有几棵槐树,彼时正是花开的时候。 她效仿着老家的风俗, 摘了来做槐花饼,心头忽然间起了涟漪:“你去椒房殿问一问,皇后娘娘有没有空见我?若她不嫌弃的话,我也带一些槐花饼给她尝尝……” 皇后那儿很快便给了回复:很愿意叫她过去坐一坐。 周若冰便带着新制的槐花饼过去了:“乡野杂食, 皇后娘娘不要嫌弃粗鄙。” 皇后神色恬淡的笑了:“真要说出身,我还不如你呢。” 叫人切了些来用。 周若冰坐在下首处看着她,看她人到中年却依旧难掩清丽温婉的眉眼,看她垂首低眸时温和从容的神情,忽然间觉得面前人好像是一尊菩萨,无喜无悲,俯瞰人世。 她鬼使神差的问了出来:“从前王氏在宫中行事跋扈,多有冒犯皇后娘娘的地方,您难道不生气吗?” 皇后不意她会问的这么直接,脸上薄薄的显露出几分诧异。 而周若冰自觉失礼,不自觉起身谢罪道:“娘娘,妾身……” 皇后笑着示意她落座,短暂沉吟之后,回答了她的问题:“当然是生气的,只是跟与她斗气比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顾及。” 因为怜惜周氏的遭遇,她不由得多说了一句:“天地之间,真正能够纵情自在的,又有几个人呢?周婕妤,我希望你做李夫人,不要做王氏。” 周若冰心下一凛,流露出受教的样子来。 吴氏进了永巷之后,后宫便不再是花开并蒂的景象,而是周若冰一枝独秀。 她隐隐的有些感觉,陛下待她,好像比从前更亲厚了一些…… 而后宫中的风言风语由此愈演愈烈。 无非还是将吴氏的最终结果归结于周若冰的御前状告。 这事儿皇帝起初是不知道的,但是周若冰身边的宫人知道,心里边气呼呼的大骂那群酸溜溜的能拧出汁子来的人,也因此叫皇帝知道了。 皇帝虽然是个登,但还是很护短的,尤其周若冰已经通过了他设置的考验——虽然后边他肯定还会给别的考验,但起码现在,周若冰是被他划定在“登的人”的保护圈里。 怎么敢在登的地盘上欺负登的人? 还有周若冰,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就这么叫人欺负,居然都不知道跟朕说! 你是哑巴吗?! 来告状啊! 真该叫吴氏切半个脑子给你! 皇帝撸起袖子开始干。 先以管束后宫不力为由责备了皇后,然后下令把那几个嚼舌头的抓起来打了二十杖,完事之后废黜掉位分,赶到永巷去跟吴氏作伴了。 与此同时,又正式册封周若冰为夫人。 由此六宫侧目,此后见到周若冰,都拿出十二分的恭敬来。 周若冰为此深感不安。 本来还没什么的,被皇帝这么一搞,好像是她真的去煽风点火告状了似的。 尤其还连带着拖累了一直对她很好的皇后。 她只能趁着皇帝心情好的时候委婉的抱怨一下:“这事儿跟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呢?别人说什么,她又管不到,底下人也没胆子在娘娘面前传……” 皇帝原本正歪在躺椅上叫人扇风,正等着这女人感激涕零的来谢恩呢,哪知道就听见了个这! 他一骨碌坐起来了,愤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朕这难道不是在给你出气?!” 谁要听你说教?! 你算老几,来说教朕?! 一把从宫人手里夺过那把团扇,自己扇了两下之后,愤愤的躺下了:“传旨,降周氏为才人!” 看也不看周若冰:“滚出去!” 周若冰奔波儿灞脸:啊? 这…… 她心里边举棋不定,迅速的头脑风暴着。 陛下是真生气了吗? 再不走会被拉出去打板子的那种生气,还是现在服个软就会好的那种生气啊? 赌输了的话,怕会很惨吧…… 算了。 周若冰心想:反正有人美心善的皇后娘娘给我兜底,做才人就做才人吧! 她屈膝行个礼,毕恭毕敬的开始往外走。 皇帝更愤怒了,抄起压席的玉虎砸了过去:“还不快滚,在这儿磨磨唧唧做什么?以为朕会心软吗?!” 周若冰被砸到了脚,原地跳了起来:“这就滚这就滚。” 然后一溜烟跑了。 皇后前边刚着手开始准备册封夫人的仪制,后脚就知道周夫人又被贬了,不由失笑:“陛下人到中年,倒是更孩子气了。” 周若冰很不好意思的去拜见皇后:“这次的事情,真的不是妾身在陛下面前提的……” 皇后温和的笑着摇头,叫她到近前去,拉着她的手道:“有你在陛下身边,我很高兴。真的。” 与其叫皇帝处于一种怀疑一切、随时发疯的癫狂状态,她更希望皇帝身边有一个体贴又为人正派的宠妃。 皇后和储君需要的是稳定,能够做皇帝精神稳定器的妃嫔之于他们,是无价之宝。 至于宠妃乃至于她所生的孩子可能带来的威胁——倘若一个年长宠妃之子将近二十岁的储君居然被自己的弟弟拉下来了,这样的废物,趁早死了拉倒! 周若冰是个简单又纯粹的人,她无法意识到自己此时已经处于风暴的中心,甚至于对于这场风暴毫无意识。 听皇后说完,她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赧然:“可是妾身已经被陛下厌弃,重新降为才人了……” 皇后莞尔道:“只要你还是当日为吴氏的事情来见我的那个你,陛下就不会厌弃你。” 她抚摸着周若冰的发顶,轻轻告诉她:“陛下喜欢质朴方正的人。” 周若冰听得魂游天外,处于一种虽然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是组合起来又好像很难理解,可是皇后娘娘说的这么认真,那我还是假装听得很明白吧的状态(即高数课状态)…… 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天,皇帝果然又一次召见了她。 没过多久,便重新复周若冰为夫人。 后宫的风云变化影响不到前朝——除了李广利。 就在李夫人辞世之后,皇帝便赐了官给他,待到李夫人所出的八皇子百日那天,又再度擢升。 借着这股东风,不过几月之间,李氏便一跃成为本朝的第二大外戚集团,且看皇帝的意思,仿佛很有些将其打造成魏霍第二的意味在…… “彘儿你要不要去劝劝你爹别那么普信啊?” 朱元璋对此发起了冷酷无情的嘲笑:“他是不是以为遍地都是宝,随便拉一个外戚就有卫青和霍去病的水准啊?” 李元达作疑惑状。 李世民友好科普:“这家伙几次出征西域,裤衩都赔光了——” 嬴政对他们三人的言辞做出了最后总结:“看似嘲笑局外人,实则是嘲笑刘彘。” 刘彻勃然大怒:“这还要你说吗,我自己难道听不出来?!” 别人都是指桑骂槐,你们几个这跟指槐骂槐有什么区别? 嬴政认真的纠正了一下:“刚刚是他们在嘲笑你,我没有参与。” 又同样认真的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最好还是去劝劝你爹吧,因为李广利不仅打仗不行,也有很大概率是巫蛊之祸的直接组织者之一。” 朱元璋:“嘿嘿,我们仨开本嘲笑彘儿,始皇不一样——他自己开一局新的嘲笑你!” 刘彻当场破防:“滚!” 彼时他正在长安,只是却不在宫中,而是在皇城之外,隶属于北军的虎贲卫当中。 袁家的案子结束之后,刘彻就盘算着继续自己的地方历练,皇帝因受了袁知那一席话的警醒,也很赞同叫他趁着年轻多出去走走看看。 刘彻遂跟他商量:“高阶些的位置过于惹眼,还不到二十岁就官至郡守,谁看不出这人身上有鬼?但再低些的位置,对于怀抱着历练心思的我来说,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了。” 皇帝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就直说你想干什么吧!” 刘彻马上道:“我想去北军!” 皇帝眉头马上就拧了个疙瘩。 军队啊…… 并不是他现在就忌讳储君掌权,而是军队先天就与武力、流血和死亡有所牵扯,若是叫他以储君的身份大张旗鼓的过去,便没有了历练的异议,可若是隐姓埋名过去,若是有个万一,又该如何是好? 刘彻明了他的担忧,便也正色道:“先前大将军和冠军侯几次北上作战,连却匈奴锋芒,然而终究没有将其连根拔起,若无意外,汉庭还要继续与匈奴对峙上几十年。”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灭亡了匈奴,又能如何?草原上总会有新的部落崛起,就像匈奴取代东胡一样,父皇,您觉得,大汉真的需要一个不知兵、且畏惧死亡的后继之主吗?” 皇帝听罢大为动容,马上拍板:“去!” 私底下还是塞了几个脸生的心腹跟他同行,又再三叮嘱:“诸事听从皇太子安排,唯他马首是瞻,千万要保护好他!” 几人自然领命。 刘彻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在当下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个成年人。 又因为从小吃喝不愁,身量高大,修习过弓马,再有人打过招呼的前提下,他很轻松的就进入了这一年的虎贲卫新兵选拔营。 皇帝派给他的那几个心腹当然随从一处。 他这回的身份却是根正苗红——高皇帝的祖地沛县出身,他的祖父甚至曾经是高皇帝的亲兵,政治正确属性点满。 加之修习过兵法,骑射出众,即便拳脚较之前者稍稍逊色一些,也稳稳的能够碾压新兵营里的其余人。 由是理所应当的被选为了新兵营的代校尉,负责自己下辖这三百余人的训课和操练。 对于这三百来人,刘彻是真的下了狠功夫,同吃同住不说,但凡知道谁家里有个什么急难之事,都会慷慨解囊,每隔几日还自己掏腰包给他们改善伙食。 有付出当然就会有收获,如是过了几个月,他在营中令行禁止,一呼百应,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皇帝听人说儿子效仿匈奴的冒顿造了一面旗帜,指向哪里,麾下的人就要把箭矢射到哪里,还因此射死了一匹马,只觉得儿子可爱,还跟周若冰调侃:“这小子是上不了战场,所以想用这个来过过瘾呢!” 皇太子的隐姓埋名也算是当朝的一大秘密,周若冰听见了也只当做没听见,且皇太子如何,也不是她能够评判的,笑一笑就过去了。 倒是北军里的其余几个新兵营对此有些愤愤,觉得这个跟自己同为新兵的人有点太显眼了。 区区一个代校尉,居然也敢效仿冒顿行事,还动辄就请全营的人吃饭,动辄杀一只羊、宰一口猪的,就你有钱吗? 因此生了许多议论。 正赶上冠军侯奉命巡检北军,便有人暗搓搓的将此事告知他——那个小小的代校尉太张狂了,在北军邀买人心,他这是想干什么?! 霍去病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对方那点扎眼的行径,他自己在军营里干的比这离谱多了。 倒是邀买人心的说法一出,就非得去看看了。 到了地方一瞧,他不由得抬了下眉毛。 怪不得其余几个新兵营都有异议呢,的确练得不错,人个个人高马大的,马匹也是膘肥体壮,同样都是关中出身的良家子,如今在队列和布阵上却甩了其余几个营一大截儿。 想想也是——马匹是皇帝悄悄塞给好大儿的,练兵是皇帝那几个军营里千挑万选的心腹帮着筹谋的,再有空间里几个人不时的说几句,进步不神速才有鬼! 霍去病进了军营,马上便有人去传刘彻这个代校尉过去。 刘彻满头大汗的过去瞅了一眼:吸溜,我的冠军侯! 乐.jpg 霍去病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短暂的怔了一下,被他这么一笑,也不由得想要流露出笑意来。 再一想他此时必然是隐姓埋名在此,遂板起脸来,训斥道:“少嬉皮笑脸的!” 刘彻:不乐.jpg 315 第 315 章 刘老登大舞台30 皇太子外出历练的事儿霍去病也知道, 毕竟先前他在易县打转的时候,捎带着带走了他的弟弟霍光。 近来都没怎么听到这小子的动静,还当是老实了呢, 没成想居然悄悄地钻到北军这儿来了! 有邀买人心嫌疑的既然是自家表弟, 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出于表兄弟之间的情谊和政治上的敏感度,霍去病遣退众人, 单独叮嘱了他一句: “你学谁不好, 偏要学冒顿?你难道不知道, 他羽翼丰满之后,第一件做的是什么?” 弑父! 尽管一个是游牧民族, 一个是冠带之室, 但冒顿也好, 刘彻也好,此时的身份都是己方阵营首领的继承人。 此时这会儿看起来或许无关紧要, 但再过上几年,兴许就会成了不可触碰的敏感内容。 又语重心长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还是要稳重些,草原上要靠武力获得一切, 你难道也要如此?想要玩闹,只管去上林苑, 北军可不是能乱来的地方。” 他觉得表弟只是想带着这几百人玩一场大型的cspy。 刘彻嗯嗯啊啊,看起来很乖的应了。 送他出去。 没等霍去病走出去多远, 忽的道:“军令官——虎贲卫是否有军令, 任何人至此都须得下马,不得骑行入营?!” 军令官几乎立时便一挺胸脯,上前一步:“回禀代校尉, 的确如此!” 刘彻动作迅捷的从后腰抽了那支旗帜,直直的指向霍去病的那匹坐骑:“军令如山,不得转圜,虽然冠军侯乃是北军统率之一,可若是毫无表示,军威何在?!” 霍去病:“?” 霍去病:“!” 他惊住了,眉毛一抖,霍然转身,只是还没等到他说话,营中人的箭矢便疾风似的射出去了。 他眼看着自己那匹名驹被射死当场。 霍去病且惊且怒:“你小子——” 刘彻板着脸道:“冠军侯是对北军的军令有所异议吗?” 霍去病生生给堵了一下,咬紧牙根,恶狠狠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被气笑了,抬手点了点他,转身大步离去。 陪同而来的几个军官心知那个沛县来的毛头小子这回算是把冠军侯得罪狠了,又怕自己几个撺掇生事的被冠军侯牵带着给恨上,满头大汗的追上去,俯首做低的解释:“那竖子年轻气盛,您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呢。” 霍去病懒得分半个眼神给他们:“滚!忙你们的去!” 那边厢刘彻则到那匹殒命的名驹面前去凑近观望,数了数这匹马总共中了多少箭,继而笑道:“没发箭的站出来让我看看?” 队伍中迟疑着站出来几个人。 刘彻问:“入虎贲卫营内不得骑马,这规矩你们知不知道?” 众人震声道:“知道!” 刘彻又问:“我是你们的代校尉,我的命令,你们要绝对执行,这规矩你们知不知道?” 众人的回应声响彻云霄:“知道!” “很好,”刘彻冷下脸来,一指出列的几人:“拉出去,杖责六十!” 负责管束几个新兵营的北军校尉阎英听说了这边的事儿,匆忙赶过来的时候,只见到虎贲卫新兵营这边正在行刑,那个闯了大货的毛头小子正负手于前,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这一幕。 他近前去看看那匹死不瞑目的名驹,再看看那个大祸临头还在装逼的愣头青,只觉得一股怒火打心肺上冲,顶的他眼前发晕。 “你摊上祸事了,你摊上大祸事了!” 马上拉着他道:“跟我走!” 刘彻挣脱开他的手臂:“阎校尉这是要带我上哪儿去?” 阎英急道:“赶紧去跟冠军侯请罪,再不去,怕就晚了!” 刘彻心里感念,情知他的好意,躬身谢过之后,道:“若是冠军侯当真因此衔恨,去了也只会受辱,若其人心胸宽广,不去也一样平安无事。” 阎英见他态度坚决,只得作罢:“你啊……” …… 霍去病是真的生气了,偏还不能表现的太过生气。 此时的他已经经历了封狼居胥,军中威望之盛甚至有碾压舅父魏大将军的态势,拥趸更是不计其数。 倘若真的表现出对一个小小代校尉的仇视,刘彻又不肯表露身份的话,那他以后的日子只怕就难过了。 是以他只能一边生气,一边按捺住怒火告诉亲信:“那个小子倒真是有些胆色,寻常人怎么敢这么做呢?且行事也的确有理有据,若是他日后有了差池,亦或者是遭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叫世人如何评判我呢?” 然后捏着鼻子叫人给他送了一把佩刀过去,聊以嘉勉。 等霍光下值回去,没等喘口气,就被哥哥提溜过去大声抱怨:“他是不是想气死我啊?平白无故杀我的马!” 叉着腰愤怒的在厅堂里转来转去,重复一遍:“平白无故杀我的马!” 又说:“他这是学冒顿学疯魔了是不是?此处没有头曼,便选我来做筏子?!” 霍光像只蜗牛一样,温诺的看着哥哥,很老成持重的说:“兄长慎言,这样的故事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出口呢。” 霍去病又被堵了一下:“此处只你我兄弟一人罢了,无需如此忌讳。” 霍光“噢”了一声,又问他:“那你要不要放出风去,给他点颜色瞧瞧啊?” 霍去病无奈道:“那怎么行?真的叫人知道,他还怎么继续在北军待下去呢。” 霍光便笑了。 而在此之外,他心里边又隐隐的有些猜测:皇太子殿下看起来不像是会这么胡闹的人,这看似荒诞的行径之下,或许隐藏着其他的意味吧…… 冠军侯府的人将霍去病的那把佩刀送去的时候,阎英感动的几乎要落泪了。 看一眼那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几乎是按着他的后脖颈叫他赶紧低头致意,感谢冠军侯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 刘彻接过那把佩刀瞅了眼,不由得嘀咕一句:“也不是什么好刀啊。” 阎英恨不能跳起来给他一榔头:“闭嘴!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刘彻嗯嗯啊啊的应了几声,很乖巧的没再说话。 这事儿就这么看似无波无澜的过去了。 皇帝知道这事儿之后,还笑眯眯的跟爱妃嘀咕:“据儿真可爱!” 周若冰:“……啊,可爱,可爱。” 皇帝又使人赐给冠军侯几匹名驹:“据儿还是个孩子,有时候难免任性了一点,你是他的表哥,要多包涵他一点……” 冠军侯:“……” 地铁老人脸.jpg 就是说陛下你别太爱了! 没事儿多管管你们家的熊孩子吧! 空间里其余几个人也很纳闷儿:“你好端端的杀人家马干什么?” 刘彻嘿嘿的笑:“别管。” 很快,霍去病就没空管刘彻的事儿了,皇帝也暂时顾不上在外cspy的好大儿了。 因为就在不久之后,汉与匈奴之间重新又出现了政治和小范围的军事摩擦,经历了连番大败却屡败屡战的匈奴单于伊稚斜拒绝对汉称臣,皇帝愤而发动了战争—— 因着先前的几次大战,国库消耗甚多,奈何灭掉淮南王之后得到了一个巨大血包,皇帝马上就开始有劲头儿了。 战争的号角吹响,首先感受到风吹草动的便是沿途百姓,军队还未出动,粮草和辎重便开始上路了。 其次便是南北两军。 作为京师附近的驻军,他们也会有部分受到抽调,参与北上作战。 但是这个“部分”,绝对不会包含隐姓埋名的储君所在的虎贲卫新兵营,没有人能够承受皇太子亲临一线作战部队与匈奴短兵相接的风险,无论是战争风险,还是政治风险。 而与此同时,霍光却得到了准允,与作为主帅的兄长一道北上。 对于他来说,这也是相当难得的一次机会。 汉室厉兵秣马,士兵和服徭役的百姓如同齿轮一般迅速的行动起来,紧接着,这台巨大的战争机器伴随着时代的巨大轰鸣声,缓缓驶向了北方。 作为战争的发动者,皇帝是承担着异常沉重的压力的,国库的支出也好、后方的保障也罢,乃至于前线的进军途径、兵分几路,他都要事无巨细的过问。 一连多日,别说是进后宫,连好大儿他都很少问起了。 直到这一日,他收到了一个噩耗——皇太子跟他的新兵营都不见了! 皇帝简直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来:“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三百多个人,怎么可能忽然间消失了?!” 亲信满头大汗,战战兢兢的回禀:“这段时日以来,北军当中的人员调用太过于频繁了,皇太子殿下大抵是钻了空子,带着自己麾下的人趁机离开了长安……” 因为从前惠帝的几位皇子在吕氏倒台后被杀死的教训,汉室对于南北两军管束的极为严格,军队的调用和开拔都要有令鉴才行。 这东西对于寻常人来说是极难挣脱的枷锁,但对于皇太子来说,却跟一把备注了密码的密码锁没有任何区别。 他甚至于不需要伪造凭据,完全可以轻轻松松的拿到令鉴,然后持着出京。 尤其现下这样的紧要关头,南北两军本就征调颇多,他拿着真实的令鉴,有谁会有所疑心? 皇帝只觉得脑海内一片轰鸣,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前听人说儿子学冒顿行事,只觉得他天真可爱,现下再想,或许那时候这混账东西就生出了这样的主意来! 这天杀的畜生! 要是有个万一,叫他怎么办,又将祖先基业置于何地?! 皇帝怒发冲冠,几乎立时就要下令着人把他给抓回来,话都到了嘴边儿,又觉不妥。 此时大军开拔,尚未开战,就先丢了一个皇太子,对于己方的士气实在是莫大的打击。 再则,此时他孤悬在外,身处军伍之中,一旦闹大,或许反而会有风险。 皇帝缓缓坐了回去,思忖几瞬之后,道:“密令冠军侯着人搜寻皇太子,切记不得声张。” 亲信有些迟疑:“若是殿下真的到了战场——” 皇帝神色一动,眼睑微垂:“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该为此负责到底。” …… 皇帝却不知道,刘彻这会儿不在别处,正在霍去病营中。 彼时阴差阳错进入虎贲卫的阎英已经连挨了几发天雷。 他总管所有新兵营,很看好刘彻这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唯一头疼的就是他有点太过刺头,便寻摸着找个时间好好的跟他聊聊。 那时候刘彻刚跟下属们做完战场动员,一转头看见阎英,冷汗差点就冒出来了。 虽然他拿到令鉴是真的,但是并没有在北军备案,依照他原先的计划,可以拖延一天——等皇帝知道的时候,自己早就出了长安,而依照皇帝的性格,是绝对也无法大张旗鼓的搜寻自己的。 到那时候,此事便算是成了。 可若是叫阎英知道,回去那么一问,这事儿马上就得露馅! 所以他压根没给阎英回去的机会,见到人的瞬间,马上演技爆发:“阎校尉,王将军先前四处寻你不见,心急如焚,原来是到了这里!” 阎英听得愣住:“这,却是从何说起?” 刘彻马上双手将令鉴呈上:“奉天子令,即刻开拔北上,阎校尉为我部军令官!” 阎英弯下腰双手接过,仔细确定了那令鉴是真的,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便有人给他牵了马来。 他下意识的接了缰绳,下一秒就听刘彻大喊一声:“出发!” 阎英:“嗳?等等——我——” 刘彻有些不耐烦的催促他:“军令如山,哪里容得了如此拖延?” 说完一鞭子抽在了他坐骑的屁股上。 阎英:“啊这——” 迷迷糊糊的跟着出了城,嗒嗒嗒走了两天,还没等回过味儿来呢,就见刘彻领着人一头扎进冠军侯的军帐里边去了。 阎英大惊失色——那可是主帅军帐,是你一个位卑的代校尉能去的吗? 冠军侯发作起来,以此为由斩了你也不稀奇! 他快步追上去,想要把人拉出来,可是已经晚了。 冠军侯见到他们,果然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儿?!” 刘彻洋洋得意,嘿嘿一笑。 阎英在心里破口大骂,心说你嘿嘿个屁啊! 赶忙弓着腰近前行礼,继而道:“回禀大司马,我等乃是奉天子令,随从您北上抗敌的……” 霍去病破口大骂:“满口胡言,陛下怎么可能让你们跟我一起北上?!” 霍光在旁,附和的点点头。 阎英取了令鉴就要递上,不想却被刘彻拉住。 他有些不解的看了过去,就见那愣头青憨厚的朝他笑了笑,说:“别拿了,令鉴是我偷的,军令是我编的。” 阎英目瞪口呆:“!!!” 那边儿霍去病已经忍不住发作道:“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一个人跑这么远?!” 马上就要吩咐人送他回去。 刘彻哼哼唧唧的不肯:“我都来了,干嘛这么急着赶我走?我不上战场,我就是看看,霍光都能看,我为什么不能?” 霍去病作色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马上回去!” 刘彻道:“你就通融一下嘛……” 那边厢阎英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潸然泪下:“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枉我真心待你,你居然如此害我!” 霍去病当即道:“你放开他!” 刘彻则顺手拍了拍他肩膀:“你别怕,我兜得住。” 阎英当场崩溃:“你兜个屁啊,偷盗令鉴,假传军令,你怎么可能兜得住?!” 刘彻道:“我家里有人。” 阎英更崩溃了:“谁来都不管用——” 刘彻道:“皇帝是我爹,当朝两位大司马,一个是我舅,一个是我表哥……” 阎英:“那也不行……嗯?” 刘彻真挚的看着他,肯定的点点头。 阎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个王八蛋怎么不早说!” 吓死人了! 霍去病原本还满腹怒气,被他这么一闹,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对着自己这个讨人嫌的表弟怒目而视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了下来:“不许在军营里乱走!” “不许离开帅帐!” “不许未经我的命令,擅自行事!” 刘彻嗯嗯啊啊,极其乖巧的答应了。 霍去病看他应允的这么痛快,总觉得这里边有鬼,然而大军在外,总不能真的派人声势浩荡的把他押回去——他毕竟还带着几百号人呢。 且还训得不错,只听他的。 到底认下了此事。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刘彻倒真是表现的无懈可击,整日猫在帅帐里哪儿都没去,与他同吃同住。 倒是在他与几个参军商议军事的时候,也会过去旁听,听不听得懂还在其次,模样看起来倒是很认真。 霍去病不由得在心里边嘀咕:难道之前是自己冤枉了他? 如此狐疑着,定下了此后的行军策略。 兵分三路,左右两路大军压阵,而他亲自率领中路军疾驰北上,作为一支奇兵,出其不意。 刘彻这时候说话了:“我看行军图,你要去的都是那些偏僻险峻之地,委实有些危险……” 霍去病不以为然:“行军在外,哪有不危险的?” 又按照一人之前的约定:“明天你就回长安去。” 刘彻蔫眉耷眼道:“好。” 午时前后,左右两军先行。 又过了半个时辰,虎贲卫的人收拾好了行装,几名队率前来向刘彻回禀。 彼时霍去病正在端详面前的行军图,浑然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他的几名亲信也早就习惯了皇太子身边人的往来,并没有任何准备。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几乎是同一时刻,虎贲卫的那几人猛地扑倒了帅帐里的几名参军,下一秒便毫不迟疑的出手将其打晕,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将其嘴巴堵住,捆绑起来。 霍去病只听得身后恶风不善,匆忙闪身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 刘彻跟另一个虎贲卫士兵制住他手臂,三两下将人绑起来之后,马上去取他放置在不远处的那套铠甲。 霍去病惊愕于这变故,更不解于他的动作:“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彻迅速给自己穿戴起来,嘿嘿笑道:“对不起了大司马——从现在起,我就是大司马了!我们俩长得其实还挺像的,是不是?” 霍去病:“!!!” 霍去病终于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当下勃然大怒:“竖子尔敢!!!” 刘彻娴熟的将系带绑上,同时道:“大司马还是省着些嗓子吧,不出意外的话,您的人这会儿已经被调开了,守在外边的是我的虎贲卫,您喊得再大声,他们也不会理的。” 霍去病终于明白了:“怪不得当初在虎贲营,你要射我的马,原来是为了今日!” 刘彻语气轻飘飘的道:“怎么不是呢?” 霍去病气的浑身发抖,却还是尽量好言相劝:“战争不是让你取乐的游戏,带兵打仗也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刘彻道:“可是大司马不是已经制定了战略出来吗?照着葫芦画瓢,难道我都做不到?” 说完甚至都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便用帕子把他的嘴给堵住了。 霍去病的眼神愤怒的能射出刀子来。 刘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安慰他道:“放心的交给我吧,伊稚斜他死定了!” 看着面前人此时盛怒至极却也充满生机的样子,心里甚至于有了几分欣然。 他不无感伤的想:这一回,叫我去替你走一走那条有去无回的路吧。 而霍去病此时心里只有愤怒这一个情绪——放心的交给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混蛋?! 刘彻原本不想把他放开的,只是看他眼睛里蕴含的情绪过于激烈,又怕误了紧要之事,当下把他嘴里的帕子抽出来了:“你想说什么?可不许骂人啊——” 霍去病激情怒骂:“刘据你这王八蛋!以后你晚上睡觉最好给我睁一只眼——” 刘彻一把重新将他嘴堵上了,愤愤道:“说了不许骂人的!” 316 第 316 章 刘老登大舞台31 刘彻这一世跟霍去病是正经的表兄弟, 容貌本就颇有相似之处,年纪上差的也不太多,甲胄披挂上身, 寻常人还真是看不出区别。 帅帐里当然没有镜子, 他无从观望,只能询问几个下属:“看起来还行吧?” 那几人很捧场的道:“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了!” 刘彻顾影自怜了几秒钟, 又调侃着问一旁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的霍去病:“大司马现在是不是开始后悔啦,怎么没跟李广一样整天同士兵同吃同住?我要是去装李广,头一天就得被人认出来, 可你就不一样啦~” 霍去病看起来恨不能扑上去生吃了他。 刘彻哈哈笑了两声,继而摆摆手遣退其余人,自己在他跟前坐下,低声道:“先前你在帅帐中指定的军略, 我都认真听了, 照猫画虎,总也能学个七七八八。你实在不必担心。” 霍去病被他绑住, 说不出话,心如死灰的瞪着他。 兵法讲“兵无常态水无常形”, 战略制定出来只是大概的指明一个方向, 可要是照样全搬, 那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刘彻却在这时候将自己与笋人们商议后的最终决定告诉他:“稍后我带一半人出发——你那些亲信参军,我可不敢用,别人认不得你, 他们难道还认不得?” “我带一半不熟悉你的人走, 剩下的再用北方驻军填补上,届时假大司马霍去病的名号扫荡那些近来盘踞在漠南的匈奴部落。” “而大司马你,则可以带着剩下的那一半人到上谷、渔阳等地补充兵力, 继而沿着大道北上,你不是向来擅长奇袭的吗?这回仍旧可以去做你最擅长的事情……” 霍去病起初只想骂人,听到一半,倒也觉得有些道理,看一眼面前这小子这副讨人厌的面孔,心里边不由自主的嘟囔几句。 别的不说,这小子身上倒真是流着跟他相似的血液,虽然是头一次参战,说起大话来头头是道的。 短暂的感慨之后,霍去病心绪愈急。 你小子先前在帅帐里听了几天,难道还没听明白? 我之所以要选择亲自中路行军,就是因为那条路径风险最大,现在你叫我这个几次出征塞北的人去走宽阔的大道,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却去以身犯险,这叫我怎么安心?! 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同姨母交待! 刘彻见状,如何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收敛了笑意,道:“用兵之道,在于虚虚实实,南边有个大司马骠骑将军,打北边又去了一个大司马骠骑将军,不是正好可以迷惑敌军?” “大司马脱身之后,不必前去寻我,也不必有所顾虑,只管北上去吧,我虽为储君,但此时此刻,却也只是北军中寻常的一个军人,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该为此负责到底,无论生死,自有我一人承担!” 霍去病神色微凛,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目光凝重的看着他。 刘彻向他保证:“放心,我会保重自身,也会拼尽全力,把我带出去的人都带回来的。” 最后将头盔戴上,他转身欲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半蹲下身道:“你也要多加保重!” 霍去病没好气的瞪着他。 刘彻却只是专心致志的看着他,一心等待他的回答。 霍去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里窝火之余,还是轻微的点了点头。 刘彻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整顿了衣冠,大步离去。 …… 阎英此时还沉浸在“夭寿了我的老天鹅,虎贲卫新兵营代校尉居然是皇太子!”的震惊中,陡然接到传召,道是马上就要出发,还给吓了一跳。 匆忙间将铠甲穿上,又催马近前,低声问皇太子殿下:“您这身装扮——” 刘彻义正言辞道:“前方军事有变,我奉大司马令假扮成他的样子前去诱敌!” “啊?” 阎英疑惑道:“这不能够吧?” 再怎么缺人,也不能叫皇太子上阵诱敌啊,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刘彻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如何使不得?你可以死,虎贲卫其余人可以死,唯独我不可以死吗?” 阎英肃然起敬。 刘彻却已经催马向前:“别磨蹭了,跟上!” 霍去病向来行军如疾风,刘彻此时贯彻的也是这个方略,前脚把人绑了,当天下午就已经到了几十里开外的地方开始征召本地精兵驻军填充部队。 他穿戴的是大司马骠骑将军的铠甲,麾下士卒举的是霍字军旗,持有的是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官印,脸也跟霍去病有着六七分的相似,那这会儿他不是霍去病,又是哪个? 本地驻军查验过一干凭据之后,毕恭毕敬且饱含敬慕的迎接了他,继而迅速的将他的命令贯彻下去。 只有阎英有些疑惑——怎么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啊? 他挠了挠头,讪笑着低声道:“如今这情况,倒是跟您当初在虎贲卫新兵营里糊弄我的时候有点像呢。” 刘彻哈哈笑了两声。 阎英:“……所以说这回是真的吧?” 刘彻漫不经心道:“你不都看见了吗?大司马确认了我的身份,我是如假包换的皇太子,如今也正持着大司马的印鉴,遵从先前拟定的军略行事,如何有假?” 阎英暗松口气:“那就好。” 刘彻笑眯眯的看着他,又补了一句:“不过大司马令我诱敌的事儿的确是我编的。” 阎英一直放着的心终于悬了起来,当即惨叫一声:“啊!!!” 刘彻问他:“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啊,不然我现在让你送你回去?” 阎英嚎啕大哭:“你有没有人性啊,怎么老是骗我!!!” 还都挑那些要被腰斩的大罪骗我! 刘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跟你开玩笑呢,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会乱来?不为了你们,也得为了我自己不是?” 阎英这会儿已经麻了:“做人要讲良心啊殿下……” 刘彻胸有成竹道:“放心,放心!” 空间里嬴政已经忍了另外三个人很久了,以至于他忍不住催问刘彻:“你那边什么时候结束啊?他们真的好烦,能不能赶紧把他们带走?!” 李世民、李元达外加一个朱元璋,三个人齐齐把袖子干脆利落的束了起来,头发扎紧,摩拳擦掌,一副迫不及待要上战场的样子。 李元达嘴里边“咻咻咻”的模仿着箭矢射出的声音,李世民跟朱元璋活动着胳膊和腿,兴奋的跑来跑去。 嬴政被他们烦麻了:“你们一起出去,换刘野猪进来好吗?他起码安静点!” 刘彻笑道:“很快了很快了!” …… 刘彻走得时候没把所有人都带走,还留了一半给霍去病。 一来是像他之前所说的那样,霍去病真正的心腹他是无法调用的,二来也是担心——真的把人都带走了,留下他的冠军侯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霍去病跟他的几个亲信在帅帐里被绑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被办完差事回去的霍光发现了。 他刚进军营,就听说兄长已经带人开拔,那时候霍光就开始奇怪,我哥不管我直接走了? 再一想,不会是出事儿了吧? 尤其军营里还有个满肚子鬼心思的皇太子殿下。 霍光匆忙去了帅帐,然后…… 他简直不敢回忆那时候兄长的脸色。 七手八脚的把人放开,绳索一松,霍去病便惊怒交加的把霍光给推开了,三两下将绳索解开,狠狠掼到地上。 把堵住嘴的帕子抽出来,第一句就是:“我要军法处置他,谁说情也不管用!!!” 霍光像只蜗牛似的,温诺的站在旁边,不说话。 霍去病简直愤怒到想要爆炸:“他简直是胆大包天,我要砍他的头!!!” 霍光:“……” 霍去病:“陛下说情也不管用,我一定要砍他的头!!!!” 霍光:“……” 霍去病对着他怒目而视:“说话啊,怎么,你哑巴了?!” 霍光扶额道:“兄长,你先冷静一下,难道还真能把皇太子殿下砍了吗?” 霍去病语气一滞,额头青筋暴起:“他要不是皇太子,砍他一百次都不为过!” 霍光老好人的叹了口气:“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帮他善后吧……” “我不管!” 霍去病怒道:“他自己作下的事情,把我绑在这儿两个时辰,却要我给他擦屁股,我是什么人啊?贱得慌吗!” 霍光便像只蜗牛似的沉默了下去。 霍去病愤怒的在帅帐里走来走去。 好半晌过去,才终于喘着粗气道:“刘据这个王八蛋,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又问霍光:“你说该怎么善后?” 霍光眨眨眼,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霍去病不耐烦道:“说话,我还能吃了你吗?” 霍光遂小心翼翼道:“就说您是被鹿顶晕了,怎么样?” 霍去病:“……” 一些过去的回忆在攻击我.jpg 霍去病勃然大怒:“敢笑话老子,你也是个王八蛋——滚!” …… 向来兵贵神速,尤其霍去病用兵多有奇袭和穿/插迂回,个人作风极其鲜明,换别人来兴许第一天就露馅了,但是叫李世民出来,那可真纯粹就是专业对口了。 先前在长安的时候,几个人憋在空间里不能吱声,甭提有多难受了,这会儿天高任鸟飞,终于得了自在。 再度出发之后刘彻便开始了挂机模式,李世民、李元达加上朱元璋三个人轮流上线,硬生生跑出了不逊色于霍去病亲自带队的行军速度。 要不是怕同行的骑兵受不了,甚至于还能更快一点。 阎英起初还劝呢:“您是来诱敌的,不要如此深入,容易遇上危险……” 李元达好脾气的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阎校尉提醒。” 阎英心说他现在还怪听话的嘞! 然后发现这家伙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实际上我行我素。 阎英:??? 紧接着路上发现了匈奴骑兵的踪迹,他刚想说派个斥候过去,朱元璋就已经很肯定的给出了答案:“这是落单的人,可以将其擒下询问大部队的踪迹。” 阎英心里边还在想“怎么判断出这是落单的人啊?”,再一回神就发现皇太子人已经像是离弦之箭似的冲了出去! 阎英:! 桥豆麻袋啊殿下!!! 进入到地形险峻、荒漠甚多的漠南之后,形势便陡然变得严峻起来,一来他们对于本地地势不够熟悉,二来则是因为草原上神出鬼没的游牧民族士兵动辄抽冷子出现…… 不过这两点难处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 吸取霍去病的经验,他们的队伍里多有倒向汉室的草原向导,至于神出鬼没? 李世民在注视着你! 打从还在空间里的时候,李世民的手就开始痒痒,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跟冠军侯并肩作战——关公战秦琼,想想就有意思! 哪成想最后没能如愿,反而兵分两处了。 倒是朱元璋安慰他:“一路向北,总会会和的。” 李世民心里边憋了一肚子气没地儿撒,这会儿在草原上见到一群猥琐的蜷缩在暗处放冷箭的家伙,深有种你们居然敢在关公面前舞大刀的轻蔑感。 当下一个人备了两篓子箭,决定给他们一点小小的天策上将震撼。 路遇落单的匈奴士兵。 冲上去砍了:“给我爬!” 路遇落单的匈奴士卒小队埋伏起来放冷箭。 中门对狙,当场赶尽杀绝:“给我爬!!” 路遇落单的匈奴部落。 冲上去该杀杀该抢抢:“给我爬!!!” 阎英最开始还会震惊,中期就开始麻了,后期甚至于忍不住想:“当场是不是应该给公孙敬声一个机会啊?我看魏家的血脉好像都很擅长打仗的样子,说不定这家伙也能行?” 李世民几乎是以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魄在漠南横冲直撞,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霍字旗帜再加上近乎无双的战绩,到后期,草原上的部落几乎可以说是闻风丧胆、望影而逃。 他们确定肯定以及一定——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 并且相当肯定的将这个消息传书给了龟缩在漠北的伊稚斜单于。 这也就造成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局面…… “什么,对面悬挂的也是霍字旗,据说主帅乃是霍去病?!” 伊稚斜闻讯怒发冲冠:“汉朝人以为大匈奴的勇士都是没种的王八吗,只要说是霍去病,我们就会害怕?!” 他马上道:“选些嗓音洪亮的勇士去羞辱一下这群小人,汉朝人的奸计,我们已经看破了!” 317. 第 317 章 刘老登大舞台32 打从能记事起,霍去病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他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姨母便已经得到宠幸,连带着魏氏一族也跟着扶摇直上,而他年幼的时候甚至于被养在宫廷,享受到的恩遇几乎能够跟皇子比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于比皇子还强呢。 毕竟那时候皇帝头一个儿子、他的表弟刘据都没有降生,皇帝待他颇有些移情的意思。 再之后虽然带兵打仗,出征在外,可他也从不是个肯吃苦的主儿。 之前刘彻不就揶揄他吗,骠骑将军霍去病从来不走爱兵如子、与士卒从吃同住的戏码,老子我就要最好的! 但这一回,他可算是在表弟身上栽了个大跟头。 生气吗? 搁谁身上能不生气啊! 表弟要是个普通人的话,霍去病二话不说就得把人抓回来军法处置了,偏他还是皇太子,此时军情紧急,更不能把事情闹大! 只能狞笑着替他擦屁股。 该说不说,经此一事,霍去病倒真是有些能够共情到当初射死李敢之后替他擦屁股的皇帝了…… 心里边可真是一个爱恨交织啊! 霍去病缓过那口气来,马上将先前制定的策略推翻,改三路行军为四路,刘据自去漠南,他则协同骑兵精锐直扑漠北,穿插其心脏地带。 霍光私底下有些迟疑:“兄长,真不管皇太子殿下了?” 霍去病注视着面前的地图,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这回有万般不是,可是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人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无论最终结果是好是坏。” 既弃了漠南行军的打算,接下来的计划便变得异常顺遂起来,一则道路畅通,二来途中也少了那些匈奴散兵游勇的骚扰。 霍去病急行军北上,几日之后,终于与匈奴偏师狭路相逢。 这是他最熟悉的战场,应对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马上带人冲过去给他们来了一下狠的,却又不肯将其一口咬死,而是趁着敌军大乱之际将己方的探子四散出去,借机搜寻匈奴主力的踪迹。 匈奴偏师遭遇袭击,损失惨重,消息传到伊稚斜口中,后者当即就吓了个肝胆俱裂。 原因无他,偏师此时距离他不过几十里而已,若真是露了痕迹,对方一个急冲锋,只怕当天晚上他就能吃上汉军的饭。 要知道,那可是霍去病啊! 伊稚斜匆忙遁逃,连夜征调了几个万骑过来防范,哪知道后脚就收到消息——原来霍去病那个杀神此时正在漠南?! 感情前两天跟他擦肩而过的竟是个冒牌货! 一下子知道这事儿,伊稚斜真是腰也不疼了、腿也有劲儿了,先前心里边如阴云一般的担忧,也尽数转为了恼怒和愤恨——早知道不是霍去病,我一定跟他碰一碰,怎么可能会跑?! 马上就要令人调转队伍来一个反冲锋,想了想,又谨慎的问了下:“也不是霍去病他舅舅吧?” 探子道:“悬挂的是霍字旗,应该不是。” 伊稚斜放心了,继而羞恼之意愈重——这才有了先前的那一幕。 霍去病先是猝然发力打垮了一支匈奴偏师,继而又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一样,循着那些败兵的踪迹寻到了另一处偏师。 双方隔着一处山谷,神情警惕的对望着。 霍去病心知对方已经有了防备,料想这一仗大抵会有些艰难,哪知道过了晌午,忽然间打对方营内出来几个人,对着己方这边儿指指点点,唾沫星子喷的老高。 周围人好像被他们煽动了似的,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朝己方这边儿一齐叫喊,一扫先前远远望见霍家字军旗时的萎靡与惧怕,显而易见的张狂起来。 霍去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表情跟语气这东西是全世界通用的,一看就知道那群鸟人没说什么好话。 且看他们此时的嚣张神态——难道是有了援军? 若是如此,或许就该趁早退却了。 心绪微沉,他从队伍里揪了个乌桓人出来,眉头紧皱着问:“他们呜呜啦啦的说什么呢?!” 乌桓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神色木讷住了。 霍去病发怒道:“难道你连匈奴人的话都听不懂了吗?!” “并不是,”那人结结巴巴道:“只是他们说的……” 他把对面那些污言秽语翻译给霍去病听。 什么你们这群缩卵的王八,不敢直面大匈奴的勇士,居然要打着霍去病的旗号出来装神弄鬼,羊粪蛋大小的胆子,还打什么仗啊,赶紧回去奶孩子吧! 大概是觉得这样说好像是怕了霍去病似的,所以后边儿还有人补充一句——别说你们不是霍去病的部下,就算是霍去病在这儿,也一样打得他屁滚尿流! 霍去病:??? 怒气值+10000 疯了吧你们这群傻×!! 有种打开麦克风交流!!! 又疑心这是否是敌军的计谋。 只是这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推翻了。 哪有人会用这么低级又愚蠢的计谋啊! 霍去病心下恼怒之余,脑子倒是转的飞快,很快就从这其中发现了几分蛛丝马迹。 “他们既觉得我是假冒的骠骑将军,那一定是在别处见到了他们自以为的真正的骠骑将军……” 想到此处,他心下乍喜乍惊:刘据那个王八蛋,看起来在漠南干得有声有色啊,起码没有坠了我霍去病的声名! 先前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再顺着这条思路去向想——漠南的事儿,漠北这边儿怎么会知道? 难道漠南部落出了事儿,还要特意知会这边儿的部落一声? 他们才没有这么好心! 除非——伊稚斜就在这附近! 这念头将将浮现出来,与之伴随而生的就是惋惜,霍去病迅速的敲定了进攻方略,又不无遗憾的道:“这回是抓不住伊稚斜了……” 霍光了然道:“兄长的意思是,伊稚斜这回其实也有些用这支部队来做试探的意思?” 霍去病道:“他大抵是真的信了我在漠南,只是前几次的教训使然,他行事较之从前谨慎了许多,即便先前还在这附近,此时大抵也已经带人远遁走了。” 短暂的失落之后,他很快打起精神:“不管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以为我并非我,骄横之心已生,下令兵分两路,前路疾驰,后队慢行,届时他们追赶上来,则前队后方包围,后退转退为尽,务必将其一举歼灭!” 霍光震声领命:“是!” 霍去病猜的半点不错,出于谨慎考虑,就在使人前去传讯的同时,伊稚斜也毫不迟疑的挪了位置,中原人有句话说的很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事实证明,他这个做法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就在第二天凌晨,他在睡梦中被心腹匆忙唤醒了。 “单于,出事了!那个万骑……全完了!” 伊稚斜那点儿睡意霎时间烟消云散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心腹战战兢兢道:“据从那儿逃走的奴隶说,好像真的是霍去病来了啊!” 伊稚斜坐在羊皮褥子上,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漠南那边儿说他们遇上了霍去病,这边儿的事儿也说是霍去病干的,总不能是霍去病有丝分裂,南边一个北边一个吧?! 伊稚斜脸色铁青:“那群卑贱的鬣狗!自己把仗打输了不敢认,就编造出遭遇了霍去病的谎话来骗本单于!这样延误军机的蠢事,他们居然也做得出来——我要砍了他们的脑袋做酒器!” 马上收拾东西卷铺盖往北边跑了。 即便漠南的霍去病是假的,可战争的结果却不是假的。 己方在漠南连连败退,眼见着汉军几支队伍就要顺利碰头,再不跑,怕真就要叫人包饺子了! 伊稚斜的确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就在他离开之后三天,李世民如同一头脱缰的孤狼似的杀到了他的驻扎地,发现此地有过匈奴军队驻扎的痕迹后,他颇有些悻悻:“算他们运气好!” 然后果断的把身体切给了刘彻:“剩下的你自己干吧!” 至此,匈奴渗入到漠南地区的爪牙尽数都被拔除,分兵计划圆满成功,此后四路军汇合一处,北上荡寇即可。 刘彻坐在马背上挨着巡查了一圈儿,眼见着没什么疏漏,正准备到帅帐中去歇息的时候,却有斥候来报,道是远处有汉军迫近,军旗上是个“赵”字。 刘彻立时知道,这大抵便是由从骠侯赵破奴所率领的左路军了。 阎英在侧听闻,也忙下令请其往来与之相会,忽然间注意到自己身边的皇太子脸上仿佛有些小小的尴尬。 他心头猛地一个咯噔,又觉疑惑,左右看看,又贴近刘彻耳畔,低声道:“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 刘彻忧愁的叹一口气,也学着他的样子,靠近阎英的耳边:“不妥的地方大了去了——你可知道赵破奴这个从骠侯的‘骠’字是从何而来?” 阎英当然知晓:“是取自骠骑将军的名号,他曾经是骠骑将军麾下的人,之所以封侯,也是因为先前在骠骑将军麾下建功。” 刘彻于是又叹了口气:“这不就得了?既如此,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我个假的?既如此,咱们假冒大司马的事儿不就发了!” 阎英听得忧愁起来:“是啊。” 忽然发觉不对,当即横眉竖目道:“你不是说是大司马叫你这么干的吗?原来也是骗我的?!” 刘彻嘿嘿笑了:“逗你呢逗你呢!” 阎英:“……” 阎英心力交瘁:“你最好是这样。” 赵破奴就是因为瞧见大司马的军旗才令人往这边儿来的——本来他也知道分兵三路的事儿,此时漠南漠北的交界处见到大司马,可知此役功成,即便还没有见到,只是望到,脸上也不由得添了几分喜色。 等到了近前,更是迫不及待前去拜见,进了帅帐再看,却为之怔住:“你,这……” 刘彻马上搬了大司马印出来,再加上那独属于大司马的军旗和铠甲乃至于大队的同行汉军和相关缴获,岂容得赵破奴不信? 当下欣然道:“刘校尉可曾遇见过传令士卒?漠南之事业已彻底功成,我三路军——噢,现在是四路了,马上就要往遥城会师,若无意外,大司马此时该当已经在那儿了!” 刘彻真真是吃了一惊:“啊?!” 然后下意识反应就是:“这可不能去啊!” 他心说:“我把他得罪的这么狠,现在这关头过去,小霍还不生吃了我?不吃我怕也要打我一顿泄恨的……” 空间里几个笋人不乐意了,跳着脚道:“去!去去去!!!” 那可是霍去病哎! 谁能拒绝跟霍去病并肩作战呢! 真等到漠北之战也结束再去碰头,黄花菜都凉了! 打完这一仗,目测十年之内怕就没有战事了。 刘彻急了:“去个屁啊去,把他得罪成那样,你们敢去?” 笋人们齐声道:“怎么不敢呢?!” 说完甚至于都没给刘彻反应的机会,李世民就火速上了号,一把抓住赵破奴的手臂,当机立断道:“既如此,我马上下令开拔!” 然后果断的吩咐阎英:“传令士卒行动起来,一刻钟后出发,目的地遥城!” 阎英心说怎么这么急? 但还是毫不迟疑的执行了命令。 赵破奴倒是有些迟疑——这,我远道过来,不让我吃个饭再走啊? 刘彻猝不及防之下就进了空间,李世民在外边上号,空间里李元达跟朱元璋一左一右把他按住。 刘彻毫无形象顾忌,当即发出了杀猪一样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有没有人性啊你们——放开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元达跟朱元璋丝毫没受影响,把人按得死死的。 嬴政地铁老人脸,嫌弃道:“……小点声行吗?” 刘彻发疯大叫:“你之前不是还要换我进来吗,现在怎么不这么说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嬴政眉头紧锁,痛苦的捂住耳朵。 刘彻继续大叫。 李元达跟朱元璋眼见事情成了,不由得大笑起来。 嬴政忍无可忍,终于开始学安陵容发疯:“赶出去,都给我赶出去!你们都滚,一起滚出去!” 胳膊拧不过大腿,一个损人显然也拧不过三个损人,即便刘彻百般不愿,最后还是被迫踏上了前往遥城的路程。 只是越是迫近此地,他的话就越少,到最后,更是整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霍去病听说那个被自己“委以重任”的年轻小将跟赵破奴一起回来,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居然还敢回来?! 他神情凛冽,握住佩刀就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霍光急急忙忙的跟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兄长,你冷静点,别打他啊……” 霍去病甩开他:“你闭嘴!” 霍光追上去,继续拉他袖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霍去病一脚把他踹开:“滚,再劝我连你一起打!” 霍光从地上爬起来,锲而不舍的追了上去。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一怒一忧,终于齐聚在遥城门口,神态各异的盯着门外的远方来客。 李元达远远看见,难掩兴奋的道:“真是少年英才,锋芒毕露!” 霍去病难以置信道:“他居然还敢笑?!” 霍光擦着汗道:“应该是强颜欢笑!” 朱元璋上号瞧了眼,也赞许道:“神锋太俊!” 霍去病难以置信道:“他看见我了还敢笑?!” 霍光擦着汗道:“一定是强颜欢笑!” 刘彻都气疯了:“你们当这是景点,在这儿打卡是吗?!” 没有人理会他。 李世民上号之后芜湖一声,快活的朝霍去病招了招手。 霍去病咬牙切齿的推开了弟弟:“陛下来劝我都没用!” 霍光:“……” 李世民手刚招到一半儿,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他好像不怎么高兴啊。” 顿了顿,又说:“还有点生气的样子……” 稍加思索.jpg 欲言又止.jpg “算了,”他说:“我们跟他也不太熟,彘儿还是你来应付吧。” 切号回去了。 刘彻重新回到了马背上。 刘彻地铁老人脸:? 跟人沾边的事儿你们是一点也不干啊!:,m..,. 318. 第 318 章 刘老登大舞台33 城门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他心爱的冠军侯脸上的冷笑了。 这要是换成旁人,估计早就傻眼了,可这会儿在这的是谁? 那可是刘彻! 说时迟那时快,马蹄声迫近城门的时候,他却没有向前看,而是仍旧面带微笑注视着霍去病。 同时心里大喊一声“李世民考验你马上功夫的时候到了,摔死了算我们五个人的!”,然后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一秒切号。 李世民猝不及防,但好在马背上多年征伐的功夫还在,最后一秒钟调整了一下姿势,虽然还是没能躲过那物理届的自由落体运动,但绝对要比刘彻那么莽的直接栽下去来的好多了。 空间里其余几个人都看懵了。 朱元璋惊道:“你傻啦?” 刘彻把号切了回去:“别管。” 此时入城的队伍已经乱成了一团,霍去病在城楼上看得不甚真切,只见刘据最后向他笑了一下,便摔下马去,不由得变了脸色,再顾不上别的,快步往城门口跑去。 同时大喊:“去找医官来!” 霍光紧随其后。 阎英离刘彻最近,反应的也最为迅速,刘彻刚摔下去,他就紧跟着下了马,神色急迫道:“殿下——” 刘彻闭着眼一把掐住他手腕:“我太累了,为了打仗好几天没合眼!” 阎英:“?啊?” 刘彻又迅速重复了一遍:“我太累了,为了打仗好几天没合眼!” 阎英呆了一呆,忽然间福至心灵:“你不会真没跟大司马商量,就取而代之了吧?!” 刘彻用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来回答了他:“我太累了……” 然后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阎英:“……” 阎英听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畜生啊,畜生! 原来你真是编的,从头到尾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他搁那儿愤怒的时候,霍去病已经带着霍光冲到了近前,胡乱把周围人挤开,迅速蹲下身来,伸手去摸他额头。 好在没有发烧。 霍去病微松口气,示意霍光抬一下他,把人托到自己背上,这才问看起来像个老实人的阎英:“这是怎么回事?刚到城门口,人却倒了?” 老实人阎英短暂的思考了一秒钟,然后很不老实的告诉他:“皇太子殿下大概是太累了,这段时间以来,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霍去病沉默了几瞬,脚下步子却没停,直到将要到自己营帐的时候,才问了句:“你们在漠南的事情,我也有所听闻,那几场硬仗,都是他主持的?” 说起此事,阎英却是真的心悦诚服。 “若我与其余几位副将有这样的本领,早就出人头地了,又岂会蹉跎至今?” 他由衷道:“皇太子殿下不愧是大将军的外甥、您的表弟。” 霍去病脸上不由得荡漾出几分骄傲和与有荣焉,轻轻将人放到塌上,同时纠正他:“皇太子不是像我和大将军,而是像陛下,若没有陛下天纵英明,明见万里,又哪里会有几次番的大胜?” 阎英忙改口道:“是,下官受教了!” 医官来的很快——主要是霍去病出征,后勤基本上都是顶配,他从不会在这方面委屈自己。 伸手摸了摸脉象,这也没什么事儿啊? 装病? 嘿嘿嘿看我来戳穿你! 再看看是谁。 噢,皇太子啊。 那没事了。 医官将手收回,很肯定的告诉霍去病:“皇太子殿下是太过劳累,才会骤然昏厥的,好生修养几日,饮食进补,便会无恙。” 霍去病一直悬着的那颗心这才算是放下了。 又有些狐疑。 他伸手拍了拍刘彻的脸:“刘据,刘据?” 刘彻毫无反应。 “真是累晕了?” 他半信半疑:“时机赶得这么巧,我怎么这么不愿意相信呢……” 世界破破烂烂,霍光缝缝补补:“兄长你太过多疑了,阎校尉不也说了吗?这几日殿下都没怎么合眼,医官也这么说,你还有什么好疑心的?” 霍去病觑着昏睡不起的刘彻,仍旧是将信将疑,脸色较之先前倒是和缓许多:“算他运气好……” 细细问了医官几句,知道这倒霉表弟没有大碍,当下嘱咐霍光:“你在这儿守着,有事随时通禀,我处置军务去。” 几方军队顺利会师,整个漠南基本上都被汉军犁了一遍,伊稚斜仓皇北逃——接下来要做的太多太多了。 霍光毕恭毕敬的应了:“是,兄长放心。” 目送霍去病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端坐回床榻前的座椅上。 眼瞅着塌上的皇太子鬼鬼祟祟的睁开了一只眼。 朝他眨了一下。 霍光借着床褥遮掩,面无表情的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 刘彻心下一凛,赶忙闭上眼去。 下一秒,霍去病从门外探头过来。 霍光似有察觉,站起身来,神色疑惑:“兄长,你还有事情要叮嘱我吗?” 霍去病神色自若的进去,瞧了塌上的人一眼后,说:“刚才忘记说了,皇太子殿下要是醒了,务必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霍光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是,我知道了。” 霍去病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刘彻那只鬼鬼祟祟的眼睛又开始有了动作。 霍光很果断的又掐了他手背一把。 刘彻马上变成了植物人状态。 霍去病在门外上演班主任的凝视。 霍光又一次站起身来,语气迟疑着叫了声:“兄长?” 霍去病干咳一声,背着手道:“好生照看皇太子殿下。” 霍光再次毕恭毕敬的应了。 霍去病走了。 这一回,是真的走了。 刘彻跟霍光几乎同时轻舒了口气。 霍光有些无奈:“您这回也太胡闹了一些……” 刘彻道:“我有我的难处。”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冠军侯重蹈前世的覆辙吧? 挨点骂,最多被打一顿,换他平安无恙,值了。 霍光听后眉头微皱,又开了个新的话题□□他:“兄长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方才怎么还敢故意挑衅他呢?” 刘彻:“……” 刘彻瘫在塌上,双目无神:“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也不想的。” 霍光:“您方才明明就是故意在嘲笑他!” 刘彻:“我也不想的。” 霍光:“对着他指指点点!” 刘彻:“我也不想的。” 霍光:“还敢朝他耀武扬威!” 刘彻无力的反抗道:“我都说了我也不想的!” 霍光气道:“难道是有人把刀架在您的脖子上,逼您那么干的吗?!” 刘彻:“……” 即便是问出这样质问的话,霍光的语气也仍旧是彬彬有礼的,在某些方面来说,这一点霍家兄弟俩真的很像。 他道:“您为什么不说话呢?” 刘彻抱着被子,语气戚然:“因为据儿委屈,但是据儿没法说。” 霍光:“……” 怪道说刘家盛产无赖! 霍光总算是能体会到兄长万分之一的恼火了。 或许就不该帮着他遮掩,叫兄长捶这位任性妄为的储君一通就好了! 他欲言又止,教养和性格使然,说不出更过分的话来,只能道:“您想驰骋沙场,如今已经如愿,兄长那一关也算是过了,现下又担了个疲惫困乏的名头,接下来的时间,总算是能安生度日了吧?” 刘彻:“……” 刘彻饱含期待的问笋人们:“接下来的时间,总算是能安生度日了吧?” 李世民正跟哥儿几个一起喝酒,根本不搭他的茬:“你们说漠北该怎么打?匈奴跟汉庭可不一样啊,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说跑就跑的。” 李元达拍着大腿道:“还得是游击战,骑兵为王!” 朱元璋摸着下巴分析:“兵在精不在多,带上向导和几日的补给便可,剩下的都可以从匈奴部落手中获取——其实霍去病早就给了攻略,照搬就成!” 刘彻:“……” 刘彻委屈的控诉道:“你们有没有人性啊,能不能稍稍顾一下我的死活?哪怕有一个人也行啊!” 朱元璋不耐烦道:“始皇你随便说两句骗骗他好了!” 刘彻:“?” 嬴政毫不留情道:“我为什么要管他死活?不管,死我门口吧,我爱看。” 刘彻:“???” 旁边霍光还在催他:“能吗?” 刘彻:“……” 能个蛋啊能! 他一把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给包住,拒绝对外交流了。 半睡半迷糊的躺了一下午,到傍晚的时候再睁开眼,透过窗户瞧见外边满天的晚霞,刘彻忽然间有种做了一场大梦的恍惚感。 霍去病打外边进来,就见他正怔怔的看着窗外,原以为有什么光景瞧,扭头看了眼,却也只是晚霞而已。 他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怎么着,殿下是觉得表现的呆一点,我就把先前的事情忘记了吗?” 刘彻回过神来,瞧着他,忽然问了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霍去病心下觉得奇怪,看他问的郑重,还是认真答了。 确实已经过了前世的那个日子。 眼前人也的确鲜活的坐在自己面前。 刘彻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霍去病若有所觉,低声道:“怎么了?” 刘彻注视着他,徐徐道:“其实,此次出征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发生了一下很不好的事情,不过好在那只是梦。” 他短暂的笑了一下:“现在都过去了。” 霍去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最后终于叹一口气,亲自替他掖了掖被角:“但愿是真的过去了。” 又问:“既如此,殿下能安心养病,不要让臣为您担心了吗?” 刘彻:“……能吧?” 霍去病微笑道:“所以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刘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肯定的告诉他:“不能!” 霍去病:“……” 你哪怕装一下也好啊! …… 管教皇太子这事儿就跟大禹治水一样,堵不如疏。 先前他心里边憋着个带兵出征的主意,甚至于都敢把主帅绑了自己顶上——这么离谱的事儿都能干得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既然关是关不住的,倒不如索性放出去,先前在漠南,他不是已经很好的证明过自己了吗? 霍去病只是告诉他一点:“不要乱跑,跟在我身边——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跟姨母交待?” 这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儿,不由自主的停下了。 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跟随他数年的副将小心翼翼道:“大将军从前也是这么跟您说的。” 霍去病:“……” 霍去病恼羞成怒:“那能一样吗?皇太子殿下万金之躯,与我岂能一概而论!” 又像个老年人一样叮嘱表弟:“别觉得我啰嗦,这都是为你好,等你大了就懂了。” 说完第二天,李世民就带着人跑了。 霍去病:“……” 你哪怕再多过一天呢! 副将过去回禀的时候,简直都不敢看大司马脸上究竟是个什么神情。 霍去病愤怒不已:“……我要军法处置他!” 李世民打了胜仗回来,挺胸抬头如一只骄傲的凤凰。 霍去病:“你觉得你很了不起是不是?知道你跑了我有多不放心吗?你……” 李世民一秒切号,换刘彻上线。 刘彻:“……” 霍去病倾情输出了整整一刻钟,骂的累了才将将停下。 盯着面前一脸反骨的皇太子问:“怎么不说话?” 刘彻:家人们谁懂啊,有时候真的很无助.jpg 老好人霍光又一次上线缝缝补补:“一定是羞愧的不能言语了……” “哦,”刘彻马上道:“那倒也不至于。”:,m..,. 319 第 319 章 刘老登大舞台34 战局由漠南拓展到了漠北。 对于汉军来说,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先前历年从漠南战场当中得到的地理讯息尽数推倒,所向皆是未知。 霍去病起初怀抱着保护好自家表弟的想法,后来在发现这家伙实在是太跳脱, 胆子也大得惊人之后便放弃了。 反正他自己乐意,何必强留? 留不留得住且不说,还有可能因此叫他惹出更大的风波来。 是以再开军事会议的时候,便也分他一把椅子, 叫他旁听。 军中知道刘彻身份的寥寥无几, 霍去病也无意张扬,只是前者的功勋板上钉钉的在那儿摆着, 又如何会有人轻视他? 又因为他年纪尚小,甚至不乏有人将他视为了冠军侯第二, 觉得此人身上大有可图,待他颇为殷勤。 刘彻自是淡然处之,由是更为众人所敬慕。 漠北决战在即, 霍去病叫全军将领集合起来,准备做最后的军事部署, 刘彻乖乖的让出了位置,换能干活儿的人来开会。 霍光充当文书,负责记录会议相关。 霍去病道:“这一回,我们兵分三步……” 将各路人马安排下去,他自己当然算一路,刘彻与他一处, 算是同一路。 朱元璋附和道:“不错, 左中右三路行军,可保万无一失。” 霍光奋笔疾书。 霍去病瞟了他一眼,继续道:“左路军沿古道向西北推进, 随时准备策应。中路军在后压阵,若两翼有变,即刻支援。右路军弃了辎重,只带几日的食水,作为前头部队,先行北上,至于统率右路军的,当然就是本大司马了……” 最后一句还没能说出口,将将到“至于统率右路军的”的时候,朱元璋便叉着腰、姿态骄傲的站了起来:“正是在下!” 霍去病:“……” 霍去病怒喝一声:“你给我坐下!有你什么事儿,谁让你站起来的?!” 朱元璋一秒切号,叫刘彻过来了。 刘彻:“……” 刘彻心累死了,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垂眉耷拉眼的坐了回去。 霍去病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右路军由本大司马亲自统率,谁有异议?” 刘彻听他说这话的时候都觉得胆战心惊——他真怕空间里那几个畜生忽然发飙,哪一个猛地用他的身体跳起来大喊一声“我有!”,关键是说完这话之后的烂摊子他妈的还让他来收拾…… 可是他心惊胆战的等了好一会儿,却愣是没人来接这个茬儿,再一抬头,正对上霍去病隐含疑惑又似乎略有期待的目光。 怎么回事——你也在等我跳出来反对啊?! 再一看,别说是霍去病,连霍光都一副欲言又止但是没想到被闪到了腰的神情。 刘彻是彻底的无语了。 再之后一切顺利,他,亦或者说空间里的笋人们一个都没吱声。 以至于最后会议结束,安排完所有正事之后,霍去病这几日饶是没给过他好脸色瞧,也格外的柔和了神情,和颜悦色道:“殿下对于臣的安排有什么异议吗?” 刘彻摇头,茫然道:“都很好啊,我能有什么异议呢?” 说完以校尉的身份向他行个礼,转身出去了。 霍去病比他还茫然,神色狐疑的原地思忖许久,终于叫了霍光过来:“你去探探他的底,我总觉得这小子心里边憋着坏水儿呢!” 霍光张嘴想要分辩,霍去病张口就给堵上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跟这小子穿一条裤子!” 霍光笑的无奈,起身去了,没多久又回来,更加无奈的摊手:“他营里的人说我只是个文书,没这个权力过去。” 霍去病闻言愈发觉得刘据没憋好屁,解下腰间的令鉴递给弟弟:“拿着这个去,我不信他们不放你过去!” 霍光应声而去,走了将近一刻钟,霍去病就反应过来了——糟糕,上当了! …… 霍去病心知不妙,二话不说,赶紧往刘彻所在的营区去,到了地方一瞧,正见那边儿军队如长龙一般出寨。 得了,人肯定是跑了。 霍去病在心里激烈辱骂,转头就进了刘彻的营房,一掀门帘,就见霍光被捆起来丢在一边儿,嘴巴里边不知道给塞了什么东西,堵得那叫一个严实。 看哥哥过来,他艰难的挣扎出声,却只是发出晦涩的嗯啊声。 旁边桌子上好像摆了什么东西,霍去病过去瞧了一眼,才见是用水写成的四个字“兵不厌诈”,估摸着这时候水汽蒸发的速度,这几个字估计才写了没多久。 天杀的王八蛋! 霍去病一脚把那张桌子给踹翻了。 按捺住满心火气,蹲下身去替霍光解开绳索,却见对方反应的愈发激烈,他心下微有所觉,只是压根没等反应过来,熟悉的情境再次上演——大司马骠骑将军他又被人绑啦! 霍光已经是满脸绝望了。 哥你为什么不先把我放开啊! 他没走啊,他就猫在帐子后边呢——你怎么不回头看看?! 李元达娴熟的用绳子把霍去病捆了,然后堵住嘴,不无得意的拍了拍手,假惺惺道:“都说了兵不厌诈嘛,大司马你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霍去病两眼喷火的瞪着他。 李世民也上了号:“从霍光过来,到你匆忙过来,中间间隔了不到一刻钟,怎么来得及集合队伍出发呢,逃跑也不是这么逃跑的啊!” 霍去病目光凶狠的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朱元璋姗姗来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忍无可忍的刘彻骂了:“你们有完没完啊?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懂不懂?真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吗?!” 他开始发疯:“信不信以后轮到你们的时候,我光着屁股满街跑啊?反正我不要脸!” 朱元璋便讪讪道:“你之前不也这么干的吗,怎么我们就不成?” “那能一样吗?” 刘彻愤怒道:“我是为了保护他,怕他在漠南战场上出事,你们呢?!” 朱元璋奇道:“他之所以亡故,是因千里奔袭,劳碌过度,你为什么觉得过了漠南就没事了?难道打漠南累,打漠北就不累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刘彻马上就有精神了:“你说得对!” 然后上号:“表哥,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扒掉表哥身上的铠甲)(娴熟的穿到自己身上) 霍去病:怒视.jpg 刘彻被他看得发慌,伸手去想把他眼睛抹上,妄想让他闭眼。 霍去病:怒目圆睁.jpg 刘彻一溜烟跑了。 …… 先前干过一次的事情,这回梅开二度,便要娴熟的多。 尤其霍去病麾下将士们也已经有了经验——他根本没拆穿先前划三路军为四路的事儿,这也就给了刘彻极大的便利。 漠北较之漠南更加荒芜,好在这会儿还没到立冬,天气尚且不算难熬,而真正负责带兵的几个人,都不是吃不了苦的将领。 刘彻原以为这回也是打游击战,没想到几个笋人骑马绕着方圆五里转了一圈儿之后就下令安营扎寨了,看起来居然像是要在这附近久驻的样子。 他有点惊住了,怕他们翻车又觉得应该不会翻车:“不去抓伊稚斜了?” 李世民身先士卒,跟底下人一起修筑工事,忙里抽闲道:“你知道他在哪儿?” 刘彻顿了顿,说:“不能去找吗?” 朱元璋回答他道:“找不到的。漠北跟漠南不一样,这里人烟稀少,地质条件更加恶劣,虽然我们麾下也有草原中人,但他们从前多半盘桓于漠南,并不熟悉漠北,不能简单的把经验套用过来,所以……” 李元达笑道:“与其叫我们千辛万苦去找伊稚斜,不如叫他觉得可以一口把我们吞掉,主动来找我们。” 嬴政若有所思道:“伊稚斜以为他是螳螂,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树上的蝉,而身后的霍去病却随时都有可能化身黄雀,反手将他一口吞掉!” 李世民哼笑道:“听起来好像有点冒险,又有些匪夷所思,是吧?” 刘彻在慎重的思考之后,却给出了相当正面的评价:“不,这是完全正确的。” 跟其余几人相比,他或许不通军事,但他懂得人心。 匈奴是绝对的强者为尊的世界,伊稚斜如今已经失去了漠南这个根基,流离漠北——这地方要是适合生存的话,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去漠南? 而作为一个带领匈奴节节败退的单于,本身就已经处在悬崖边缘了,推他下去的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汉军。 伊稚斜迫切的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稳定人心。 即便这场胜利的前缀,是一场豪赌。 因为的确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事实证明,刘彻的揣测是完全正确的。 伊稚斜自打逃到漠北,麾下的几个部落就不可避免的陷入到了分裂当中。 草原上艰难生活的人是没有平等和友爱这两个观念的,更没有如同中原王朝一样建立起强有力的权力核心,有利则聚,无利则散才是人生常态。 逃到漠北没多久,就有一个小部落悄悄脱离了队伍,伊稚斜闻讯之后当机立断,马上下令全军出动,搜寻到逃走部落的踪迹之后,将其全数捉拿,当众用马刀杀死,一个不留。 非常时期,不如此不足以震慑人心。 在这之后,匈奴部众果然为之一肃。 可伊稚斜知道,这是一场早就开始了的山洪,他能够阻止第一次爆发,却未必能有机会阻止第二次。 而一旦第二次开始,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他深切的陷入到忧思与哀惧当中去。 直到底下的探子来报,道是在几十里外发现了安营扎寨的汉军帅旗。 伊稚斜心里边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跑! 抬起手来,马上就要下令的时候,他又把手收回去了。 跑跑跑,还能跑到哪儿去? 真的要到荒无人烟的北海去吗? 那可是个真正的不毛之地啊! 匈奴的局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麾下的部落随时都有可能发动叛乱,杀掉他这个单于,这时候再跑,将将靠杀戮凝聚起来的人心,只怕马上就要散了! 既然如此…… 还不如放手一搏! …… 最后一场致命战争的位置,是几个上场打仗的笋人们亲自观望了拣选的。 “这个位置好,易守难攻,但又不至于丝毫不给人希望。” “最妙的是,它正处在另外两路军的前进方向上,但是又拉开了一段距离,一旦战事发生,我们咬住了伊稚斜的主力部队,那他就彻底完蛋了!” 几个人踌躇满志,都想出来一展雄风,可惜刘彻只有一个,容不下这三尊大神,最后还是猜拳排了顺序,论时辰轮流上线。 或许真是上天冥冥之中有所注定,第二天天还没亮,李世民就发现阵地附近有了异动,穿戴上铠甲到高处环视一周,他兴奋的直拍大腿:“嘿,哥们儿,你们看,我把匈奴主力包围住了!” 朱元璋和李元达在空间里骂骂咧咧。 一个骂李世□□气好,另一个骂刘彻为什么不是三头六臂,那样他们三个人刚好够用。 刘彻:“?” 哥们儿你没事吧? 没事儿就吃溜溜梅啊! …… 霍去病这回是真的怒了。 怒到什么程度? 霍光都没敢再劝,一个字都不敢说,嘴巴闭的像蚌精。 然后就传来了右路军被匈奴主力包围的消息。 霍去病闻讯冷笑:“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应该高兴啊!我才不管他!死外边儿,我爱看!”(穿铠甲)(紧急召唤部下)(飞奔前往) 霍光欲言又止。 当天晚上就杀到了战场。 根本不需要指路,遥遥相隔一段距离,就见那边儿火光冲天,莫说是霍光,就连霍去病望见都觉得心头一紧。 他下意识的一抖缰绳,催马疾驰。 待霍去病到了近前,却见敌对阵营前排士兵如镰刀割麦一般成排倒下,力度之大,竟将人生生从马背上射落,不由得为之惊叹,当即道:“是谁射得此箭?大功当酬!”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射箭者舍大司马其谁?!” 霍去病:“……” 额头上青筋暴起。 再定睛一看,战场中心位置是一员年轻将领,身着银铠,手持长槊,堪是威风凛凛,器宇轩昂,不是刘据,又是哪个? 霍去病使人延后包抄,配合两翼合围,自己却没有在后方指挥,而是手持长枪,径直往战事最焦灼的中心地方去了。 也就是李世民此时身处的地方。 周遭承受的压力骤然减轻,李世民便知道是援军来了,再瞟一眼来援之人,心下更是了然。 刘彻吓了一跳,担心他出事:“你让他小心点啊!” 李世民心说这算个毛,想当年老子在敌军阵里杀的刀口卷刃,袖口兜血,你忒看不起我们当世名将! 不仅没让霍去病小心,还端着大司马骠骑将军的架子大喊一声:“小刘听令,速去北边支援,不得有误!” 小刘…… 霍去病:“……” 握拳狞笑.jpg 320 第 320 章 刘老登大舞台34 这场战役由围歼战开始, 也由围歼战结束。 只是被围歼的对象从一开始的假大司马骠骑将军旗的刘彻换成了后来的伊稚斜主力部队罢了。 战事从下午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秋冬之交草原上的荒草被烧毁殆尽,露出底下焦黑的泥土,很快又被鲜血和杀戮染红。 当军队的战损比例达到两成之后,这支部队距离溃散便只剩一步之遥了,再见到远处铺天盖地的敌军援兵,仅剩的斗志也会瞬间烟消云散。 而一旦显露颓势的军队有了溃逃之意,再如何强势的主帅也不可能强行将其收拢起来了。 伊稚斜麾下的部队先是遭遇到了一场硬碰硬的正面较量, 没能讨到任何好处,却被死死的咬住了。 想走? 哪里这么容易! 外围的包围圈逐渐合拢, 很快又被闻讯赶来的援军再度加持, 韩信的十面埋伏当年能够困住项羽,今日又何惧困不住一个伊稚斜? 战斗到了末期,士卒们开始收尾,李元达没有继续参与厮杀, 半蹲下身,眼睑低垂, 轻柔的抚摸着自己那匹在冲锋中受了箭伤的骏马。 它伤得很重, 大概率很难熬过这一关了。 军人的坐骑是与他们心心相通的兄弟和朋友, 几个亲随很能明白统帅此时的心境,只是默默的跟随在后, 不曾言语。 霍去病带着一身未散的血腥气飞马打北边过来,瞧见这幕之后, 马背上勒住缰绳,为之默然。 如此过去半晌,李元达终于站起身来, 后背如芒在刺,回头去看,却见一人背光坐于马上,手持马鞭,神色未测。 他没看清楚是谁,还往前又走了两步。 霍去病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马鞭,目光不善的觑着他。 噢,这下子看清了。 李元达一秒切号:“彘儿,找你的!” 刘彻:“?” 你有人性吗朋友? 抬头看了眼,霍去病笑的好狰狞。 他壮着胆子跟笋人们商量:“你们说我现在再晕过去行不行?” 空间里几个人慎重的掂量了一下,齐齐摇头道:“够呛。” 刘彻气麻了:“说屁话没有用,你们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 “哼,”却听朱元璋冷笑道:“我不信他敢打死你!”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没错儿,是这样的!” 刘彻:“?” 你们都给老子记住今天! 出来混可是要还的!!! 霍去病还在看他。 还在看他。 看他。 刘彻苍蝇似的搓着手,上前几步,殷勤的叫了声:“表哥……” 霍去病脸上的笑容猝然消失,神情随之冷了下来:“来人!把这个目无军纪的混账拉下去,杖责十军棍!” 四遭闻声为之凛然,而军法官们行事却不迟疑,马上近前来将刘彻押住。 霍去病冷冷道:“敢做就要敢当,当初你自己做出的选择,现在当然也要承担他的后果,刘据,你明白吗?!” 刘彻:“…… 明白但不能支持_(:з」∠)_ 只是军法官压根没给他回答的机会,一话不说就拉过去按倒,下一秒军棍就打过去了。 刘彻在心里“卧槽”一身:“好痛!” 然后问:“我能不能也切号,跟你们一起呆空间里直到打完啊?!” 嬴政:“……大汉朝的储君挨了一军棍然后死了?这不好吧?” 李世民不怀好意道:“司马迁何在?还不速速将此事记录在案,以备后世之人查询?” 刘彻:“……” 艹啊! 可是真的好痛! 挨第一下的时候,刘彻差点原地跳起来,挨完就好了——想跳也跳不起来了。 好在他没有什么偶像包袱,更没有虚无缥缈的硬汉压力,挨了七八棍之后就把头一歪,上演了一个原地晕倒。 这回是真晕了。 军法官见状只能疑惑地停了动作。 霍去病视线没往那边看,听见声音停了望过去,正赶上军法官来报:“大司马,他晕过去了,还打吗?” 霍去病扭头看过去,余怒未消,心有存疑:“真晕过去了还是假晕过去了?” 军法官遂上前去踹了踹刘彻屁股,后者一动不动。 霍去病急了,当即翻身下马,怒道:“谁让你踹他的?!” 军法官懵了:“啊?” 他搁那儿懵逼的时候,霍去病已经快步到刘彻身边去,蹲下身晃了晃他的肩膀:“刘据,刘据?!” “你起来吧,我不责怪你就是了!” 刘彻一动不动。 霍去病更急了,对着军法官怒目而视:“谁让你把他打这么重的!!!” 真是过分! 军法官:“……” 地铁老人脸.jpg 大司马你没事吧? …… 深秋的寒风吹落了建章宫内杨树的叶子,让人心头平白的更生凄清,叫近来被喜怒无常的皇帝折磨的□□的内侍和宫人们看见,只觉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前段时间宫内是周夫人受宠,而近来皇帝却往椒房殿去的多了,即便传出周夫人有孕的消息,也没能改变这个结果。 周若冰本人对此是很能体谅的——但凡涉及到皇太子,皇帝便有且只有一个能够深入倾诉的对象,那就是皇后。 除了这位皇太子的生母,还有谁有资格跟他坐在一起评论储君的举止和行径呢? 皇帝倒是也曾经皱着眉头同她说过皇太子的任性,一声不吭就出了长安,叫他这个父亲提心吊胆,这样的话茬,周若冰一盖不接,全都低眉顺眼的含糊过去。 皇帝是皇太子的父亲,他说儿子几句长短是天经地义,她不过是庶母,怎么好对于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储君说道四? 装聋作哑糊弄过去得了。 皇帝对她的谨慎很满意,与此同时,又难免矫情的心生悲哀: 高处不胜寒,真是想找个说知心话的人都很难啊! Em。 看不惯周围人不em。 那就想个办法,让别人比朕还em! 儿子出京没多久,他密令冠军侯找人的命令还没送到,冠军侯的奏疏就先一步到了他案上,说皇太子现下正与他在一处,只是态度坚决,不肯回去,他琢磨着带着小子上战场看个热闹,稍稍观摩一下长长见识,马上便打发他回去。 皇帝(满意):我这懂事又体贴的冠军侯! 给身边人几个好脸色瞧瞧,叫他们沾沾喜气! 结果没过几天就收到了冠军侯怒气冲冲的奏疏:皇太子把他绑了,假借他的名义带人冲进了漠南…… 皇帝(惊怒):他不要命啦!赶紧抓回来打一顿! 再看周围人:朕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你们这些人都感受不到吗?! 啊啊啊啊不知体恤君上的东西,趁早噶了拉倒!!! 又收到冠军侯消息:皇太子在漠南打得有声有色,建功立业,不逊色于臣。 皇帝(老怀欣慰):我的伢真棒,这一点就很像我,嘿嘿嘿! 给周围人一点好脸色瞧瞧。 又又收到冠军侯消息:那家伙又把我绑了,偷摸带人去了漠北!陛下这回我一定要锤他!!! 皇帝(感同身受的愤怒):不知好歹的王八蛋,锤他!!! 将愤怒辐射到周边人身上。 周若冰作为宠妃,虽然皇帝近来时常往椒房殿去见皇后,但除此之外,后妃之中见得最多的也就是她了,因此难免受到了连带伤害。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但是她身边的宫人被牵连到了。 周若冰于心不忍,出言求情,皇帝一话不说就给撅了回去。 周若冰遂不再言,只是心里难免嘀咕:“皇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皇帝闻言勃然大怒:这样的日子怎么了? 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 马上下令把周若冰贬斥为才人了。 周若冰奔波儿灞脸,满心茫然:啊? 我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不该替自己的侍从求情? 可你也没答应啊! 骂完我还要降位? 你真是别太离谱! 因为肚子里嘀咕了这几句话,又被降为美人了…… 皇后闻言都吃了一惊,特意前去劝慰皇帝:“周氏身怀有孕,是犯了怎样的过错,叫陛下如此恼火,将其贬低至此?” 皇帝很冷淡的回了两个字:“腹诽。” 便不再说别的了。 皇后:“……” 啊这。 有点无赖了啊陛下。 皇后知道他的秉性,到底没有再劝,只是打着照拂皇嗣的由头,将自己的心腹送到了周若冰处,以免真的有人觉得她已经失宠,因此蓄意针对她。 周若冰最开始得宠的时候其实对皇帝动过心——这也是难免的。 只是真正做了快一年的宠妃之后,周若冰那点心思全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皇帝实在是太太太难伺候了! 你永远也不知道会因为什么事情触怒到他,继而被贬到谷底,那种受制于人,只能任人搓圆搓扁的心情,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 虽说皇帝是九五之尊,但她周若冰也是活生生的人啊,这样天长日久的精神磋磨,谁能够受得了? 皇后敏锐的察觉到了周若冰的变化,心下有些担忧。 因为怜惜她,所以便说的略微露骨一些:“陛下对你的恩宠,是因为你的心意,当这份心意失去,在陛下心里,或许你跟别的嫔御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周若冰满不在乎道:“没有区别就没有区别吧,后宫其余人不也活的很好吗?” 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腹,脸上流露出一种温柔慈悲的母性光辉:“不过我还是很感激陛下,给了我这个孩子。” “娘娘,你知道吗,最近它动得越来越频繁了,产婆说看肚子的形状或许是位公主,如果真是这样,一定是个很活泼的公主!” 皇后微觉诧异,为她的豁达和无谓,略一怔楞,很快笑了:“孩子有你这样的母亲,也会高兴的。” 只是,失去了这样弥足珍贵的心意,陛下他会后悔吗? 皇后能够发觉的事情,皇帝当然也有所察觉。 在聪明人面前,爱与不爱是很难伪装的,尤其皇帝又手握足以观测人心的bug级金手指。 至于有没有后悔…… 那是什么东西?! 皇帝只觉得愤怒,还有无穷无尽的失望。 失望于周氏的愚蠢,愤怒于她迅速释然的豁达。 稍稍给了你一点脸色你就心灰意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不是因为朕难缠,从头到尾,朕都只是想要你一个态度! 可是你居然连这都给不了! 几日之后,皇帝下令复周若冰为夫人,与此同时,却没有如同之前升降她时一般再传召她。 周若冰心里便有了明悟。 升升降降的游戏到此结束,陛下大概不会再见她了。 不过,谁在乎呢! 就此安宁了,多好。 只是夜里无人的时候,她还是悄悄地流了眼泪出来。 这是最后一次,周若冰对自己说。 有着仅次于皇后的夫人位分,有着即将出世的孩子,谁还要管男人来不来?不来才好呢! 她只是在此之外,难免的有些忧心一直庇护善待她的皇后。 周若冰扪心自问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生过坏心,可即便如此,也在短短一年之内就被厌弃,而皇后却要在这样艰难的悬崖边上天长日久的待下去…… 这才是真正的难熬吧。 …… 刘彻活了几辈子,虽然也吃过苦,但是真不多。 这回挨了七八记军棍上身,当场就晕过去,继而一连发了两天烧。 霍去病懊悔极了,一连两日没有合眼,亲自在病床边守着,连带着战事的后续扫尾都交给别人去做了。 “当初非要出那口气做什么呢?” 他同前来回禀的霍光言语,神色黯然,忧心忡忡:“他也无非是小孩子心性罢了,这回要是有个万一,我还有什么颜面回去见陛下和姨母?非要以死谢罪不可!” 这话霍光听完没急,空间里几个人却先急了。 李元达切号上线,睁开眼睛,猛地揪住了他衣袖:“冠军侯!” 霍去病为之一惊,继而大喜:“据儿,你醒了?!” 李元达道:“把心放到肚子里,我死不了,能活!” 霍去病先是一怔,继而转悲,最后又是忍俊不禁,当下哽咽着道:“那你倒是赶紧好起来啊!” 朱元璋切号上线:“以后不要叫我据儿,叫我猪儿,名字贱一点能活得久。” 霍去病:“……” 烧得晕头转向的刘彻:“嗯?” 霍去病迟疑道:“这不好吧……” “也是,”朱元璋在空间里咂摸道:“太贱了容易物极必反。” 又上号告诉他:“总之你不许死,得好好活着!” “就是,”李世民在空间里愤愤附和道:“就是为保全你才出来打的仗,到最后因为屁大点事你要自杀?!” 烧得晕头转向的刘彻:“嗯?” 因为什么点事? 嬴政啧啧两声,不怀好意的大声道:“刘彘,快来听,是恶评!” 321 第 321 章 刘老登大舞台36 刘彻的晕厥和病痛伴随着汉军又一次的恢弘胜利。 战后经过清点, 此次漠北决战汉军共计斩首三万七千六十二人,俘虏匈奴本部骑兵超过五万,乃至于牛羊共计一百六十万头…… 倘若此时乃是文景时代, 这样的功勋, 便足以封万户侯、敬告高庙了。 但是到了本朝, 尤其是在魏大将军的连番胜利和冠军侯封狼居胥的大功面前,虽然这成就仍旧令人瞠目,但相较于从前所得,倒也不觉十分惊心动魄。 然而这一遭的斩获, 有一项却是先前几次大胜都无法比拟、甚至于望尘莫及的。 这次漠北决战——汉军生擒了匈奴单于伊稚斜! 这才是真正的旷古未有之奇功! 匈奴人将单于称为“撑犁孤涂”,意为“上天之子”,如今汉军在正面作战当中俘获了匈奴人的单于, 无论是从军事上来看还是从意志上来看,对于匈奴残部都是一个绝对的致命打击。 “匈奴人完蛋了。” 嬴政冷静的给出了判断结果:“先是丢掉了漠南,继而又失去了漠北, 这一战当中损失了三万多青年战士,他们很难再继续站起来了。” 李元达颔首补充:“更别说在这一战中, 他们的单于也被汉室所俘虏,指挥系统几乎都被端掉了……” 李世民听到这儿, 忽然间转过头去看朱元璋, 神情友善道:“老朱, 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这不太像你啊。” “……”朱元璋心头中了一刀, 然而自家有不肖子孙, 脖子就得软下去, 伊稚斜虽然被俘,但他可没帮汉室叫门啊。 干笑了两声,没有搭腔。 李世民倒是没追着杀, 谁家屁股底下还没点乱账呢,哥几个揶揄几句也就算了,不然以后多得是秋后算账的机会。 自从确认被汉室擒获的就是匈奴单于伊稚斜之后,汉军便使人专人眼睛全天十二个时辰紧盯着他,不仅仅是为了防范匈奴残部前来营救,也是为了防止伊稚斜自杀。 想汉室立国之初,高祖受困于平城,吕后受辱于冒顿,此后匈奴屡屡扣边,烽火甚至于烧到了回中宫,北境被杀的汉室百姓数不胜数,几代人苦不堪言。 如此持续数代的深仇大恨,唯独用血才能洗刷。 今日既擒到了匈奴单于,必得将其押解入京,游街示众之后取其首级敬献高庙,才能告慰先前近百年内死难的百姓和隐忍受辱的历代先君。 伊稚斜很清楚汉室对于自己的仇恨有多深,也了解对方在擒到自己之后会采取什么措施——就像他们会将奴隶活活烧死乃至于剥掉头皮做出祭祀先祖的仪器一样,他这个两国交战有史以来最有分裂的俘虏,大抵也会作为祭品被摆上供桌。 这是伊稚斜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汉朝人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 匈奴可以有战死的单于,但绝对不能有被生擒之后用以祭祀刘氏的单于! 在战败之后,汉军上前围困之际,伊稚斜便有了自尽之意,不想却被眼疾手快的汉军拦下,继而便被束缚住,严密的看管起来。 他当然要死,但不能死在现在。 应该将他待往长安受审,游街示众之后再明正典刑! 同时,又有人飞马传书,将这好消息告知皇帝。 …… 皇帝接了来自前方的紧急军报,展开看了一眼,便是龙颜大悦。 想他即位之初,伊稚斜屡次南寇,何等嚣张,彼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再打开第二封军报,展开瞧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是一封来自冠军侯的请罪书。 说因为皇太子又一次假大司马名义领军作战的缘故,事后他下令把皇太子给打了,当天晚上皇太子就发起烧来了…… 又极言皇太子乃是储君,国之贰副,现下如此,都是他的过错,请求陛下对他加以惩处,以儆效尤。 皇帝看完心里边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跟霍去病当时想的一模一样:谁让你打这么重的?! 那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浑然不记得自己知道这倒霉儿子在外边肆意妄为的时候有多生气。 然而心里恼火归恼火,皇帝脸上却是丝毫不显,甚至于反倒宽慰来使:“告诉大司马,他秉公行事,何罪之有?真要论罪,也该论那小子的罪!若真是他熬不过去,也是他命该如此,碍不着旁人!” 来使代大司马谢恩,领命而去。 这话经来使之口传到霍去病耳朵里之后,他坐在刘彻的病床前默然良久,终于遣退众人,低声同脸色蜡黄的表弟道:“你这一回虽是胡闹了一些,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此后漠北无事,我与舅舅也可以交出兵权,在长安享受荣华,安心的做个富家翁了……” 作为被皇帝亲自教导过的人。霍去病对于皇帝有着相当的了解。 如果皇帝闻讯之后遣使责骂,说明他心里其实并没有生出芥蒂,可若是没有责骂,反倒和颜悦色——这也不能说是皇帝记恨他把自己的儿子打病了,而是说皇帝已经在从最坏的结果去考虑这件事情了。 如果皇太子就此一病不起,该怎么办? 另立储君是必然的结果。 到那时候,又该如何处置对国有大功却与新储君无甚关联的魏大将军和冠军侯? 尤其此时此刻,后者正统领大军在外。 所以皇帝一定要安抚他,而不能显露愠色。 这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必然做出的抉择,从大局来看,绝对不能算是错误,甚至可以说是绝对正确。 只是多了一丝考量,也少了一丝人情味。 所以现下霍去病很庆幸,混账表弟平安无恙,而匈奴事了,他近十年之内,可能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从皇帝那儿来看也好,从太子和魏霍外戚那儿来看也好,这都是一件好事。 刘彻听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提醒,心下微动,脸上却笑道:“漠北既破,此后马放南山,你也能好生将养一段时间,的确是件好事。” 霍去病不以为然:“我年纪轻轻的,哪儿需要擅自保养!” 刘彻笑吟吟道:“只是当下情状,最好还是保养一下吧,表哥你说是不是?” 霍去病沉吟不语。 然而刘彻知道,他已经把这事儿记在心里了。 “一切都来得恰到好处,”他同空间里其余人道:“魏霍集团到了该收敛一些的时候,他也可以借机恢复从前连年奔袭消耗的元气,亲自教养霍嬗……” 想到那个幼年夭折的孩子,刘彻心绪有些黯然,这一世改变了霍去病的命运,想来那孩子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早早撒手人寰了吧? 李元达却道:“不过,看起来,你这一世的父亲已经开始提防起外戚集团了啊。” 刘彻听得失笑,纠正他说:“从一开始,他就在提防外戚集团。” 废黜陈皇后是为了剪除掉窦氏外戚的影响力,母族王氏后来也是被他亲自打压,祖母族、母族都没能例外,妻族怎么可能例外? 只是后族一直足够恭谨,还没有发展到那个份上罢了。 这回他非得亲上战场,本身也是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考量。 漠北这边儿自然有人留下扫尾,刘彻却已经到了不得不启程回京的时候。 作为一国储君,这一回他的确做得有点出格。 霍去病叫医官仔细诊过,确定赶路无恙之后,协同亲信一起送他回去。 刘彻还推拒呢:“你忙你的,我自己有人。” 霍去病被他坑了两回,哪敢再信他,想瞪他一眼,看着这个脆皮围着狐裘坐在马车上的样子,到了还是忍住了。 他们前脚上路,后脚皇帝就接到了消息,知晓儿子此时已经没有大碍,待到真正见面的时候,便摆出了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 劈头盖脸便是一句:“你这混账东西,四处丢我的脸!叫你进了虎贲卫,你却得寸进尺,矫诏跑出长安,此后又几次三番冒犯大司马,当真该打!” 马上就使人前来押他。 霍去病赶忙去拦,极言皇太子所建功勋,对其大肆褒赞:“深有陛下雄风!” 皇帝看似冷漠实则很受用的嗤笑了一声:“他?还是算了吧!” 霍去病又是一通吹捧,末了,不免说起想要去大司马名号的意愿来:“如今四海升平,北方已定,臣也是时候该功成身退了……” 皇帝哼笑一声:“难道朕是那种卸磨杀驴的君主吗?不准!”旋即下令以漠北功故,加封其为万户侯。 霍去病几番推辞,皇帝执意不允,最后也只得罢了,躬身谢恩。 君臣俩拉扯结束,霍去病自去给皇后请安,皇帝一转头,居高临下的觑着一边儿脸色还有点憔悴的好大儿子,意味深长的眯起眼来。 刘彻见状就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你比我有福气。” 皇帝开门见山道:“冠军侯跟大将军,远比田蚡之流聪明。” 他知道霍去病是生了急流勇退的心,也乐见他如此,但他只是接受这份心意,却一定要继续封赏他——平定漠北的主帅没有赏赐,日后叫他如何再去用人? 且今日见霍去病有这份谨慎和聪明,就知道即便厚赐他,也不会有碍大局。 刘彻听了也没跟他说些有的没的,神色坦然道:“这是好事,对您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皇帝招招手,叫儿子面对面坐在自己前边儿。 父子俩隔着一臂的距离,别说是脸上的表情,连眼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神色和蔼的问:“你这回出京,好像有些自己的打算?” 刘彻心说:“我爹真不实诚,试探我呢。” 口中随即道:“年少轻狂占了三分之一,不想叫大将军和冠军侯再建奇功,也占了三分之一……” 皇帝甚至于没听最后的三分之一,便微微冷了面孔,轻嗤一声:“好小子,连你亲舅舅和表哥都要防着?” 刘彻笑:“姓刘的自家人都要防着,更何况是外家人?” 皇帝满意这个回答,心头又倏然间落下一片阴翳。 “姓刘的自家人都要防着”——他们父子俩,不也在自家人这个界限里吗? 脸上倒是不显露异色:“要是没你舅舅,你这个储君之位,可未必能坐得稳。” 刘彻摇头道:“同舅舅有什么关系?论亲缘关系,舅舅疼我,再如何也不会越过自己的儿子,舅舅若真能左右储位,为何不叫自己的儿子做储君,却叫我这个外甥来做?” 皇帝眉头微动,只听得他淡淡道:“我是储君,只是因为我是您的儿子,得到您的看重,如此而已,同别的什么人没有任何关系。” 若非该问的还没有问完,皇帝几乎马上就要为这个回答拍案叫好了! 刘氏的后继之主,就该有这样的意识才对! 心下赞叹,脸上却仍旧是不动如山:“怎么,你的母族建功立业,不好吗?” 刘彻道:“大将军和冠军侯乃是当世名将,□□、屡建奇功,跟朝中只有他们□□、屡建奇功是两回事,他们能做的我也能做,不是在排挤他们,是在保护他们。” 皇帝听得微笑起来:“你舅舅跟你表哥怎么想?” 刘彻无所谓道:“随便他们怎么想。” 皇帝惊奇道:“你不怕因此伤了亲戚之间的情分吗?” 刘彻挑一下眉,淡淡道:“这就会被伤到的话,说明他们不配做我的亲戚。” 皇帝:小兔崽子真无情! 不过我喜欢! 龙心大悦之余,又想起之前那一茬儿:“还有三分之一的缘由是什么?” 刘彻歪一下头,脸上终于显露出一点带着狡黠的稚气来:“您是不是很想横刀立马,驰骋疆场啊?但是以您现在的时候,却又不能轻易冒险。” 皇帝被他问的一怔。 却听儿子继续问道:“这件事情,冠军侯做到跟我做到,对您来说是不一样的吧?” 皇帝有些动容的看着他:“据儿,你……” “您无法实现的愿望,我替您做到啦!” 刘彻说到此处,却已经眉飞色舞起来:“我干的还不错,是吧?您就别装了,赶紧夸夸我啊!” 他真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傻小子,居然为了自己这样一点虚无缥缈的心愿,哼哧哼哧的跑到了漠北的战场上。 皇帝心头涌出一股暖流,却是五味俱全,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再看着他洋洋得意的面孔,终于忍不住道:“可不是我叫你去的,你自己愿意!” 刘彻皱眉道:“爹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啊?我不信你不高兴,就夸夸我嘛!” 皇帝板着脸站起身来,同时冷笑一声:“你想多了!” 转身就走。 刘彻马上追了上去:“爹,别装!” 皇帝作愠怒之态,举手假意要打他。 刘彻颠颠的把脸凑了上去。 皇帝终于绷不住笑了,笑完又赶紧板起脸来,但是终究已经晚了。 对面那小子已经在用那种“我就知道”的眼神看着他了。 皇帝无奈的叹一口气,神色就此柔软下去:“你在外边胡闹,挨了军棍是不是?伤口好些了没有,留疤了吗?” 又皱着眉头,少见的显露出对爱将的不满来:“冠军侯怎么搞的,让人把你打成这样,真是过分!” 322 第 322 章 刘老登大舞台37 椒房殿。 内侍前来通禀, 道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前来拜见的时候,皇后正同周若冰一处逗弄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稚儿。 产婆当初看得并不算准,十月怀胎, 瓜熟蒂落之后, 周若冰诞下的是位皇子,而非公主。 齿序居诸皇子第九。 因为此时还没有起名, 皇后与周若冰便只是“小九小九”的叫着。 周若冰稍稍有些失落。 这时候的公主并不等同于后世泥塑木偶、道德模范似的公主,前有鲁元公主霸天下, 后有馆陶公主在东宫(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左右逢源,而在此之后, 更几次有能够左右天子的长公主。 她们有自己的封邑,能够左右政局,且相较于皇子而言, 无需就藩。 关于这一点, 周若冰看得很清楚——皇子外封出去, 虽是称王一方,可被太宗孝文皇帝逼死的淮南厉王难道不是藩王? 七王之乱杀的又是哪个? 两代先君如此,当今尤且更胜一筹,而皇太子深有其父之风, 在这个时代做皇子, 真不如当个公主自在。 可是生都生了, 总不能塞回去,自己的亲生骨肉,哪有不疼爱的道理呢。 只管好生教养, 别叫他走错路也就是了。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皇后都没想到她居然会想的这么远, 心里喜欢她的人品,连带着也格外疼爱刚出生的九皇子。 皇帝对于她们之间的交际不置可否,没说赞同,也没说反对,自从周若冰叫他失望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召见她了,即便听闻九皇子降生,也只是叫人按照惯例送了赏赐过去,如此而已。 周若冰对此早有预料,自是处之泰然。 皇后的娘家外甥要来问安,她正当妙年,当然不能留下,叫乳母抱起孩子,起身辞别。 待到霍去病叫内侍引着往椒房殿去的时候,便只见到那繁复隆重的仪仗遥遥远去,他目光追随着空气中稀碎的微尘定格一瞬,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那位是周夫人吗?” 向皇后问安之后,他如此询问。 皇后微露诧异:“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关注起这些来了?” 霍去病不答反问:“听说就在月前,周夫人为陛下诞下了一位皇子,齿序第九。” 皇后嘴唇微张,继而闭合,神色平静的注视着他,没有做声。 而霍去病也自然而然的转开了话题:“漠北之战结束,我也时候该效仿舅舅,好生将养几年了。” 皇后好像没有发觉外甥过分跳脱话题里潜藏着的含义,理所应当的漠视掉了那部分内容,很关切的道:“你从前总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现下也是时候定下心来成个家,找个人打理内宅了……” 椒房殿毕竟是后宫,霍去病不好久留,停驻了约莫两刻钟时间,便起身告退。 倚华有些担忧的看着冠军侯离开之后独自沉思的皇后。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娘娘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而今日冠军侯所发出的暗示,也的确令人心惊。 陛下已经开始忌惮后族过于强大的势力,而年幼的皇子还在源源不断的降生,现下那忌惮姑且只能算是嫩芽,可假以时日,一年两年三年,甚至于是十年过去之后,又会如何呢? 倚华不受控制的心悸起来。 …… 时光匆匆如流水,眨眼间十五年过去。 周若冰也开始被人用当年她看待皇后时的那种目光看待起来。 “那美人有些诧异的看着我,说娘娘,您是九皇子的母亲,也是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娘娘的妃嫔,怎么能容忍审氏在您面前这样无礼呢?” 周若冰说起此事,笑意盈盈,较之当初的稚嫩,眼底神色更添从容:“我知道她没有挑唆的意思,只是纯粹的好奇,就像当年我询问您一样——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真是又年轻又傻气啊!” 皇后年近六旬,鬓边已经掺了几缕银丝,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只是神态平和如昔,闻言笑道:“再不明白,经历几回也就懂了,更何况你本来就是灵透人。” 外边宫人瞧着时漏,小心翼翼的来报:“皇后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皇后遂站起身来:“走吧。” 这日乃是皇帝整六十岁的生辰,真正的大日子,太常早在年初便开始筹备,非得要办得热闹盛大不可,而宫内太子妃也为此操劳不已,甚至于连小儿子都无暇看顾,送到了皇后处请她代为照顾。 周若冰看着面前的稚嫩小儿,神色有些缅怀:“日子可真是不经过,总觉得小九好像也才这么大,一眨眼,马上就能娶妻了……” 提到九皇子,又难免想起八皇子来:“我听说陛下为八皇子选妃,声势极为浩大,不逊色于当初立太子妃呢。” 皇后神色如旧:“八皇子是李夫人唯一的孩子,打小就失去了母亲,陛下偏疼他一些,也是有的。” 并不说别的。 倒是周若冰微微皱起眉头:“这两年,李广利可是风头正劲啊……” 年前南越丞相吕嘉拒绝内附,杀死汉室派去的使臣——其中就包括了“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的终军,又杀死南越王和南越王太后,扶持生母为越人的前越王长子上位。 消息传到长安,皇帝大为震怒,以李广利为主帅,兴师讨伐。 南越从来都不算是什么硬柿子,大军压阵,岂有战败之理? 而李广利携平定南越之功,一举封侯,号为海西,食邑竟有八千户之多! 如此重赐浓恩,实在令人侧目,更不必说近年来皇帝更是格外的偏爱八皇子,恩遇竟几乎可以同皇太子比肩,就更加使人深思了。 对于朝堂上的事情,皇后从来不置一词。 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态度。 我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是一个合格的皇后,我把我该做的都做到了,如果刘据你被人拉下来,那说明你是废物。 不要怪我,你应得的。 现下听周若冰不无担忧的提起海西侯,也不过一笑置之。 …… 皇后与周若冰一道往建章宫去的时候,皇帝正同八皇子面对面坐着斗蟋蟀,比八皇子略小一些的九皇子跪坐在另一边,温和的同底下年幼的弟妹说着什么。 要论相貌,八皇子大抵是诸皇子之中最为出众的一个。 他很像他的母亲,那位倾国倾城、死后甚至被下令以皇后之礼下葬的李夫人。 又因为皇帝一贯的宠爱,性格也有些跋扈。 宫人们送了岭南快马加鞭运输到长安的荔枝过来,他顺手接过,先是毕恭毕敬的献给皇帝,见后者摇头之后,便旁若无人的将盘子搁在案上,独自享用起来,浑然不顾旁边的兄长弟妹,乃至于子侄们。 其余人知道他性格如此,并不做声。 倒是已经开始步入老年的皇帝笑呵呵的抚着胡须,招手叫了皇长孙过来:“进儿。” 刘进虽为皇孙,可实际上其实只比八皇子小两岁而已,毕竟只看年龄的话,他的父亲和八叔已经可以算是两代人了。 他走上前去,行礼道:“祖父。” 皇帝示意他去拿盘子里的荔枝:“你这孩子,别傻站着啊。” 荔枝的果子原本就大,盘子里总共也不过十来个罢了。 刘进应了声,打眼瞧了瞧数目,留给八皇子几个,剩下的全都分给了殿中的皇叔们。 皇帝奇道:“怎么不给你的弟妹们?” 刘进欠身道:“上敬尊长,下恤弟妹,伦常有序,岂能颠倒?” 皇帝又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八叔分到那么多,别的叔叔却只能分到一个?” 刘进道:“分给八叔那么多,并不只是纯粹的分给八叔,而是分给祖父疼爱的儿子,那不是在向八叔表示恭敬,而是在向您尽孝啊,孙儿侍奉祖父,再如何恭敬也是不够的。” 八皇子那纤长美丽的手指还捏着一枚剥了皮的荔枝,这会儿便觉得有些烫手了。 短暂的窘迫之后,他有些恼怒的微笑起来:“进儿一如既往的很会说话。” 刘进礼貌的笑了笑:“多谢皇叔夸赞。” 皇帝很慈爱的看着这个长孙,好像没有听出八皇子话里的讥讽似的,颔首道:“不错,进儿恭谨有礼,这一点很像他父亲。” 八皇子跟刘进几乎同时眉头一皱。 而刘彻就是在这时候打外边儿进来的。 他是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同弟弟们颔首致意之后,瞟一眼空了的盘子,便开始大声指责别人:“少府是怎么办事的?!岭南那边儿也不得力!送荔枝来的也是蠢货,存心想搅弄生事吗?!” 皇帝揉了揉耳朵,叹息道:“你吵得我头疼。” 八皇子赶忙靠上前去,用从太医处学到的手法极为体贴的替他按摩肩颈:“父皇,有没有好一些?” 又笑着揶揄道:“大哥这可就不如进儿懂事了。”把方才刘进分荔枝时说的话讲了。 刘彻理所当然道:“他是皇长孙,又是储君之子,就该如此行事,才能服众。” 八皇子脸上笑容遁去,流露出几分委屈:“大哥这话,就是在说弟弟之前不懂事了。” 刘彻上下打量他一眼,无所谓道:“你不懂事也没关系啊,毕竟你既不是储君,也不是储君之子,何必顾全大局?” 说完,又极亲切的埋怨道:“老八,你这个人就是想得太多,怎么舒服怎么活就得了!” 八皇子:“……” 他宁肯跟绵里藏针的大外甥说话,也不乐意听这个大哥逼逼。 前者好歹还懂得含蓄隽永这四个字的意思,知道顾全情面,而他大哥呢,那是二话不说,上来就左右开弓大嘴巴子狠抽啊! 高祖皇帝虽然是个无赖流氓,但这会儿刘氏都做过几代天子了,谁不知道搞个雅正端方的假面戴着啊,偏他这么混不吝! 父皇倒是没少骂他,气急了就叫他滚出去,就差没棍棒加身了,偏这都改不了他的性子。 不过今日在宴席上,可是有乐子瞧了。 想到此处,八皇子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快意。 刘彻没注意到八皇子那短暂的神色变化,但是空间里的笋人们注意到了:“嘿,这小子心里边儿打什么主意呢?一看就没憋好屁!” 刘彻礼貌的微笑着,从八皇子袖子里摸了个荔枝来吃:“无所谓,我会发疯。” 八皇子:“……” 八皇子愤怒的盯着那只在自己衣袖里进进出出的手。 时年十三岁的刘进也不由得扶额,心生羞赧。 他带着几分制止的意味,小声叫了句:“父亲!” 刘彻茫然又无辜的看着自己这个向来敏慧的儿子,然后又一次把手伸进了八皇子的衣袖里。 摸出来一个荔枝。 慈爱的摸摸儿子的头,递了过去:“来,你也吃。” 323 第 323 章 刘老登大舞台38 刘进进退两难的捏着那枚荔枝,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偏偏上首处的祖父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困境似的,还笑呵呵的道:“进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拘谨了一点。” 他爹深以为然的点头:“没错儿, 他就是放不开!” 刘进又想扶额了:谁能跟你似的放那么开啊爹! 今天是皇帝的六十大寿,毫无疑问的大日子, 莫说是外戚勋贵, 就连他那几位被外放出京的成年叔父也都回京来为他老人家祝寿。 对于刘进这个皇长孙来说, 这其实是件好事。 彼时中央朝廷势大,地方上没有如同吴王、淮南王一般心存叛逆之心的藩王,如今几位叔父入京, 并不会对储君一系造成任何冲击, 反而会更加的彰显出八皇叔的跋扈和无礼。 他的父亲、本朝储君是皇子们的长兄, 刘氏未来的大家长,对于八皇子这个行事蛮横的弟弟只有包容体谅的份儿, 刘进就更加不必说了,一个叔侄孝道压下来, 如何都动弹不得。 占据大统之位是储君一系的优势,也是他们的劣势——做长兄的连顽皮一些的弟弟都容不下, 做侄子的对待叔父不够恭谨,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刘氏的大家长? 可是外放出去、齿序长于八皇子的藩王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既是八皇子的兄长, 同时肩膀上也没有如同储君那样沉重的责任,八皇子以弟凌兄, 走遍天下也是他没理! 而除此之外, 还有更要紧一事。 祖父已经开始为八皇叔选妃,他成年了,既然如此——成婚之后, 是否也应该如同其余成年的皇叔一般,赶紧离开长安,滚出去就藩? 这道奏疏,储君一系是不能上的,否则就好像是长兄迫不及待要把弟弟赶走似的,但旁的藩王可没有这个压力! 凭什么我们早早就藩,远离长安这个富贵之乡,你这家伙却能久留帝都? 刘进盘算着,有没有可能借助叔父们的手,把那个碍眼的家伙给撵出去? 毕竟他也太张狂了一些! 年轻的皇长孙心里反复计量着此事的可行性,脸上却是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他祖父那苍老的面容上也带着笑,看了看他,很慈爱的道:“走吧,别叫来客们等久了。” 刘进马上近前去,同八皇子一左一右将他搀扶住了。 銮驾仪卫在前鸣鞭,侍立在两侧的宫人和内侍齐齐跪拜,只露出一片恭顺的头顶,大殿之外,自有礼官牵引众臣鱼贯而入。 刘进扶着祖父与他一道进殿,忽觉手臂微微一紧,很快又松开了。 他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正看见祖父的嘴角轻微的往下拉了一拉,很快又恢复如初,重新变成了笑吟吟的模样。 刘进目光下望,瞟了一眼,也怔住了。 如今祖父年迈,早不是文景时期,窦薄外戚老的老、退的退,逐渐离开宫廷舞台,取而代之的是魏霍、李氏、王氏,乃至于他的母族史氏,而居于外戚之首的,无疑便是魏霍两家了。 匈奴平定之后,近年来朝廷少有战事,两位大将军也赋闲在朝,然而皇帝的恩遇却始终不减,如今日这样的家宴,向来以两位大将军为外戚之首,甚至于效仿左右丞相的礼节来对待他们。 本朝丞相有左右之分,却只立一位,空置一位,以待远方高才良士。 而宫宴之中,也是如此,若魏大将军亦或者大司马骠骑将军不得来,便空置其席,以示礼遇。 二人本为甥舅,冠军侯不肯居于大将军之上,是以便以魏大将军为外戚第一,冠军侯为外戚第二。 大司马骠骑将军年轻时四处征战,彼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年岁渐长,便时有病痛,日前便得到皇帝恩旨,往渭南温泉去荣养,此时不在京中。 是以此时殿中外戚一席魏大将军之下的第二个位置,原该是空置着的,然而此时此刻,其上却另外有人安坐。 不是别人。 正是八皇子的舅父,海西侯李广利。 打眼瞧见之后,即便刘进向来稳妥端持,也不禁面露怒色。 李广利何其猖狂! 论身份,冠军侯乃是大司马骠骑将军,食邑一万七千户。 论功勋,十个他捆起来也难以望其项背。 然而此时山中无老虎,他这个倡优一般的人物,居然也敢堂而皇之的盘踞在冠军侯的位置上! 皇子与储君争位,往小了说,其实只是天家内部的事情,刘进不会觉得八皇叔亦或者是李氏有这样的想法罪该万死。 但是如今李广利这个没建多少功勋的外戚居然敢在朝堂上枉顾天子的旨意,蔑视功臣,却极大的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真是该死! 刘进头一次对李广利动了杀机,神色有转瞬的狰狞,很快又恢复如常,有心发作,又有些投鼠忌器。 李广利是个烂瓦罐,贱命一条,他当然可以肆无忌惮,但刘进不一样。 他要考虑的更多——今天可是天子六十岁的寿辰啊! 当着满朝文武、外戚勋贵和各地藩王的面儿,叔侄失和,外戚内斗,伤的是天子的脸面,损的大汉的威仪! 刘进有些犹疑的眯了眯眼眸,正踯躅间门,眼前忽然间门落下了一片阴翳。 抬眼去看,却是他父亲到了近前来,笑嘻嘻道:“父皇,近来门人给儿子引荐了一位方士,献上仙丹,道是只闻一闻都有益寿延年的功效,前不久儿子使人送去偏殿了,您瞧见了没有?” 刘进听罢心下微动,隐约有所猜测,下一秒就听皇帝笑道:“可别是叫人糊弄了吧?” 刘彻莞尔:“是与不是,您去闻一闻不就知道了?”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很有兴致的拍了拍孙儿的手:“走,咱们瞧瞧去,看你爹给找了个什么稀罕东西来。” 转身往偏殿去了。 刘进保持着恭谨搀扶的动作,紧随其后。 八皇子脸上却是有些踯躅,下意识回头去看留在殿中的长兄,以及坐在魏大将军下首处、已然显露不安之色的舅父海西侯李广利。 皇帝察觉到了,有些不解的回过头来:“小八,你怎么了?” 八皇子强逼着自己收回心神,跟了上去:“父皇,没什么。” …… 早在海西侯落座之初,诸多来客便察觉到了这明显不善的风声,这哪里是占据一个位置,而是李氏外戚在对皇太子一系宣战啊…… 对此,皇太子的家臣乃至于附从难免面露不忿。 主辱臣死,这是当世的铁律。 有心发难,然而居于李广利上首的魏大将军却是眼眸闭合,下巴一点一点的,一副随时都能睡过去的样子。 再去看冠军侯的弟弟霍光,此时镇定自若。 皇太子的心腹张安世,更是面不改色,稳如泰山。 而李广利虽然占据了冠军侯的位置,脸上却不显露丝毫张狂之色,见到魏大将军之后,更是毕恭毕敬执后辈礼节,极其恭顺。 魏大将军睁开眼睛来看看他,脸上的神色也很平和。 这却是叫周围人都犯了难。 怎么回事,这都剑拔弩张了,怎么两方看起来还都和颜悦色的? 难道是他们想多了? 直到圣驾到来,又被皇太子出言劝走。 这就更叫人觉得古怪了。 霍光立在人群之中,神色平淡的瞟了李广利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收回。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李广利死定了。 陛下扶持李氏外戚,是为了平衡皇太子在朝中过于雄厚的势力,为此甚至于不惜揠苗助长,过高的提拔李广利,给予他原本不该有的厚待。 但这一切本质上并不是为了制约皇太子,而是为了保护皇太子。 储君的势力过大,就意味着失衡。 而这种失衡,很容易将父子关系推上极端。 为了避免走到那个最坏的结局,所以陛下才要格外的恩遇八皇子,擢升一定会与皇太子对立的李氏外戚。 或许也有那位李夫人的缘故吧,但对于陛下来说,一个喜欢的女人留下的儿子跟能够继承他政治理想、将大汉发扬光大的儿子究竟该选哪个,这还用考虑很久吗? 但是李广利太不中用了! 亦或者说,他太飘了! 怎么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抢冠军侯的位置啊! 胆子找人开光了吗! 还是在他的寿宴上这么搞,你没事儿吧?! 人一辈子能过几个六十大寿?! 李广利自己也知道这么玩很危险,所以他虽然行为嚣张,但是态度极为恭顺,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旦陛下问罪,马上推说不知这不成文的规定,亦或者将罪责推到礼官身上…… 他太不了解陛下的性格,也太轻看陛下了。 你觉得他好糊弄,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他一定会给你点颜色瞧瞧的。 譬如现在,他不就主动离开此地,将主动权交给了皇太子吗? 对于李广利的行径,刘彻心下愠怒并不比皇帝少,盛怒至极,脸上的神色反倒显得平和了。 步下玉阶,他脸上一贯的笑容消失无踪,环视一周,所有人都不由得避开了他的视线。 即便是李广利。 而刘彻第一个问的却不是他,而是淡淡开口:“殿中礼官何在?” 话音落地,今日值守的四位礼官战战兢兢的近前,拜道:“回禀皇太子殿下,臣在。” 刘彻面无表情道:“玩忽职守,推出去斩了!” 殿中众人脸色顿变。 有一名礼官不由得叫道:“殿下,殿下!臣冤枉啊——” 刘彻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腰斩弃市,举家流放岭南!” 其余三人闻言为之悚然,立时歇了出声求饶的心思。 刘彻尤嫌不够:“今日值守的太常博士何在?太常寺丞何在?太常寺卿何在?殿中御史何在?!” 被他点到名字的人汗流浃背的跪倒在地。 刘彻负手在后,踱步到太常博士面前去:“你可知罪?” 太常博士当即叩首,颤声道:“臣知罪……” 刘彻旋即道:“剥去他的官服,拉出去杖责四十!” 马上就有禁卫上前听令,将人押出。 刘彻又问太常寺丞:“你可知罪?” 太常寺丞摘去头顶官帽,拜道:“臣知罪。” 刘彻点点头,继而道:“拉出去,杖责三十!” 自有人来将他带出。 刘彻最后到殿中御史面前去,沉声道:“你可知罪?” 殿中御史面有惭色,顿首道:“臣知罪。” 刘彻冷笑一声:“既做不好自己的差事,何苦到这朝堂上来?剥去他的官服,拉出去杖责四十!” 满殿朝臣,乃至于列侯外戚,尽皆为之凛然,低下头去,不敢抬头张望。 李广利早在皇帝转身离去的时候,心里便生出了不祥之感,再眼见皇太子一气儿把他先前能找到的挡箭牌尽数发落了,更觉悚然。 再也无法安然立在第二张席位处,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再挪一挪。 刘彻却在这时候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身上,嘴角勾起,轻轻唤了声:“海西侯啊……” …… 刘进跟八皇子一左一右搀扶着皇帝到了偏殿,心思各异,却都没有率先开口。 皇帝好像没有察觉到这叔侄俩之间门的诡异氛围似的,屁股往座椅上一落,自然而然的伸出腿去,叫宫人将他脚上的鞋履脱掉,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他甚至于压根都没问过皇太子进献的仙丹,只是如同大殿之上的魏大将军一般,同世间门任何一个稍显困倦的老头儿一样的打起了瞌睡。 即便他先前表现的很感兴趣。 刘进见状,心里便有了分寸。 八皇子怔楞了一会儿,渐渐的也有所明悟,神色为此愈发忐忑起来。 要是舅舅出了事…… 他颤声叫了句:“父皇……” 皇帝懒洋洋的睁开眼:“怎么了?” 八皇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舅父行事不检,请您降旨削去他的封邑,以此作为惩处吧!” 他流露出愤怒的样子来:“向来都是大将军和大司马骠骑将军居外戚一二席位,他是不是在外征战的久了,怎么连这么浅显的规矩都忘了?” 八皇子恰到好处的红了眼睛,满脸歉疚的看着刘进:“他自己糊涂,却叫我怎么见大哥和进儿,又如何面对冠军侯这样的有功之臣呢?” 刘进给恶心的够呛。 礼法这玩意儿真他妈是把双刃剑! 他爹因为礼法得到了储位,他虽为皇长孙,但实际上与皇太孙无异,这都是礼法带给他们的好处。 但即便知道八皇叔说的就跟放屁一样,这会儿也不能呛他,甚至于不能揭破他,这就是礼法的恶心之处了! 甚至于他还要说没关系。 李广利干的事儿,跟我八叔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注视着下首处的儿孙二人一会儿,估摸着时间门差不多了,遂有些无奈的道:“都是自家亲戚,何必闹成这样?” 两边儿各打五十大板:“小八,去说你舅舅几句,叫他长点教训,进儿,也去瞧瞧你爹,别叫他胡闹……” 二人齐齐应声,退了出去。 八皇子心里牵挂着舅舅,又知道长兄是个混不吝的,深有刘氏流氓之风,发起癫来说不定真敢效仿孝景皇帝抄起点什么东西把他舅父给杀了,自然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 而刘进呢,虽然平时也会觉得亲爹有点不靠谱,但是不靠谱的亲爹能制住这个倒霉叔叔,给他点颜色瞧瞧,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巴不得走得慢一点呢! 偏生八皇子这会儿在道义上占据劣势,当然也就不能把侄子甩开自己过去,只能跟着他看似稳重实则缓慢的前行,心里边儿愤怒的把这个小畜生骂了一万遍。 刘进觑着他难掩愤怒却还要强颜欢笑的神情,心里边儿忍不住舒爽的啧啧了起来。 待到了大殿门口,八皇子在前往里边儿瞧了一眼,瞬间门就石化了。 刘进心想你个没出息的家伙,难怪被我爹压着打,就算你舅死了,也不用这样啊。 再往里一瞧,就见除了极少数几位宗室长者和年高的功臣在座之外,朝臣和列侯勋贵跪了一地,海西侯那涨成茄子似的面庞格外惹眼。 他爹解开裤腰带,旁若无人的朝归属于海西侯的外戚第三张座椅撒尿…… 刘进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 爹你在干什么啊!!!!! 这个世界上真的已经没有你在乎的人了吗?!!!!!! 324. 第 324 章 刘老登大舞台39 刘进的惨叫打破了大殿之上过于凝滞的氛围,也将八皇子乃至于朝堂之上石化的群臣从震惊当中唤醒。 有心说句什么,可是…… 还,还是算了吧。 皇太子殿下他看起来有点癫,最好别惹他。 刘进几乎是飘似的进了大殿,来到父亲身边,一张脸憋得通红,嘴唇嗫嚅几下,最后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眼见着他爹尿完之后抖了抖,麻利的把裤腰带系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有些诧异的瞧着他:“你怎么来了?” 又问:“你祖父呢?” 刘进:“……” 刘进想抓着自己的头发发疯大叫,更想问一问他——爹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真的能这么镇定自若的跟我说话吗?! 还是说刚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觉? 往那张坐席处看看。 有可疑的水渍正往下滴…… 第四张座椅处周夫人的父亲一张老脸上极其生动的浮现出踌躇又害怕的神情,想往边上躲一躲,又不敢把动作搞得太大…… 刘进:啊啊啊啊啊!!!!!! 他想发疯,偏偏还不能发疯。 经历了刚才的事情他也看明白了,就算自己真发疯了,也一定是疯不过他爹的。 所以最后他只能既崩溃又憋屈的回禀:“父亲,是祖父叫我和八叔来这儿瞧瞧,令八叔约束海西侯,也叫儿子劝一劝您。” 刘彻面露了然:“噢,原来是这样。” 往他身后看了看,又招呼八皇子过来:“小八,还不依照父皇的吩咐,来约束海西侯几句?” 还呆在门外的八皇子:“……” 刘进跟他八叔几乎同时戴上了痛苦面具。 刘彻仿佛没察觉到八皇子整个人已经裂开了,笑的亲切又和蔼:“愣在这儿做什么?过来啊,这几步路,难道还要你侄儿去请不成?” 八皇子脚下虚浮的走进殿内,到他大哥身旁站定,眼神飘忽的看看那张坐席,再看看他快要哭了的舅父,不由自主的红了眼圈儿。 他也要哭了。 大哥他怎么这样啊! 太过分了!!! 刘进饶是向来厌恶这个叔父,这会儿也不由得心生同情,不愿将事情闹得更大,忙近前去打圆场:“乐府怎么停了?继续演奏啊。” 待到琴瑟钟鼓之声响起,萦绕在大殿之上的尴尬略略淡去之后,又低下四的请求自己的父亲:“今日毕竟是老人家的寿辰呢。” 刘彻善解人意的点点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说得对,还不快去请你祖父前来?当心误了好时辰。” 刘进看他肯退一步,暗松口气,拉上八皇子,转身往偏殿去请皇帝。 而刘彻环视一周,眼见殿中诸多人尤且跪在地上,主打的就是一个呆若木鸡、满脸震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又半真半假的责备太子家令苏武:“怎么也不知道提醒我,叫诸位社稷肱骨起身?” 苏武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殿下恕罪,是,是臣失职了……” 赶忙请殿中群臣落座。 那些个跪了许久的人终于能站起来短暂的活动一下腿脚,继而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定。 在欣慰于“坐着果然比跪着舒服多了”的时候,他们又忽然间意识到另外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来,身体齐齐僵硬一下,不由自主的往海西侯处瞟了一眼。 海西侯尤且跪在原地,脸色尤且如同熟透了的茄子。 坐? 叫他上哪儿去坐? 外戚第二张坐席? 早先坐过去的时候,还能说是不知者不罪,可现下皇太子发作了礼官,又打了太常的脸,连带着御史也被问责,再腆着脸往那儿去落座,就真的是取死之道了! 可要是到他自己的坐席上去落座…… 啊啊啊!!!!!!!! 李广利忽然间很想发疯!!!!! 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侍立在侧的侍者,希望他们能够主动提出替自己换一张坐席。 然而那些个宦官哪里敢冒这个险? 尽管海西侯近来鲜花锦簇,但他毕竟只是个外臣。 尽管八皇子倍得皇帝宠爱,但他毕竟只是个皇子。 而宫中的宦官,却都要在皇后手底下讨生活,谁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帮李广利这个忙? 对于他那求救的眼神,只能视若无睹。 李广利又希望皇太子能赶紧离开这片区域。 他当然不敢去坐冠军侯的位置,但是也不想去坐自己的坐席,他只想取个中,老老实实的跪在原地,直到这场炸裂的宫宴结束。 然而皇太子却没有任何打算离开的表现,甚至于好像要在这儿扎根似的,执后辈礼同魏大将军说着话。 先问舅父的身体,继而又问起舅母平阳公主如何,最后还谈论起了身在渭南的冠军侯…… 魏大将军好像也没有察觉到他的窘迫,神色和善的跟外甥说着话。 这是李广利人生中最灰暗的记忆,且注定无法忘怀。 终于,皇太子结束了谈话,打算往上首他自己的位置去。 李广利眼见着他衣袍一角从自己面前走过,将将松一口气,不想对方却忽的折返回来了。 “海西侯怎么还不入席?是不愿意听从孤的命令,还是看不起父皇呢?” 这两句话落地,李广利就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逃离的可能了。 有些事情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讲出来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唯有原地顿首,连声道:“臣岂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继而毅然决然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 头皮发麻,神情痛苦。 余光看见自己旁边周夫人的父亲脸上流露出惊恐又害怕的神情。 他甚至小心翼翼的往旁边挪了挪,大概是怕溅到身上。 李广利心头猛地一痛。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了。 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周围人脸上的神色,只想学上首的魏大将军,合着眼睛打瞌睡。 偏生此时的他,又没有魏大将军的威望,当然也就没有那样的底气,除了皇太子之外,来人一盖想理会就说几句,不想理会就充耳不闻。 强颜欢笑.jpg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但凡稍有一点同情心的人,这会儿都不会主动跟他搭话的。 太难堪了。 真的太难堪了! 可以载入史册的难堪。 等等,载入史册—— 一股寒气顺着屁股底下涌了上来,李广利下意识的看向不远处帷幕旁的位置,就见本朝史官司马迁正伏在地上奋笔疾书,过去半晌,又难掩兴奋的抬头看看自己这边儿。 四目相对.jpg 李广利:“……” 司马迁:“……” 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jpg 李广利心如死灰。 …… 刘彻旁若无人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空间里出奇的安静。 鸦雀无声。 万籁俱寂。 噤若寒蝉。 刘彻很大佬的往后一靠,手持酒樽,闲闲的道:“说话啊,怎么都不吱声?” 鸦雀无声。 万籁俱寂。 噤若寒蝉。 刘彻喝一口酒:“话说下一个世界轮到谁了啊?” 李世民谦卑异常:“彻哥,是我。” 刘彻道:“是世民啊。” 李世民谦卑异常:“彻哥,您叫我小李就好。” 刘彻“嗯”了一声,随手扯了扯衣襟:“你兄弟小李,还有小朱跟小嬴呢?” 李世民:“……” 空间里其余人:“……” 刘彻听着这诡异的寂静,忽然间放声大笑起来:“你们这群王八蛋,居然也有今天!” 李元达谦卑道:“大佬,喝茶。” 朱元璋震撼不已:“你怎么敢的啊……” 嬴政缄默许久,终于憋出来一句:“这很刘家!” 刘彻瞟了眼木偶一般呆坐在坐席上,看起来脆弱到随便有个人上去戳一下就能马上碎掉的李广利,冷笑一声:“我有什么不敢的?” “他李广利能被扶持起来,就是为了跟我打对台,政治上把他打倒了跟物理上把他消灭,性质可完全不一样。” “随随便便就把一位食邑将近万户的列侯给杀了,尤其他还是我爹扶持起来制约我的人,到时候我爹怎么想?” “但要是毫无表示,他妈的他都欺负到老子头上了,我还不做声,叫底下人怎么看我?明天岂不是阿猫阿狗都能骑到我头上来!” “如此一来,分寸就很要紧了,不能对他造成物理上的伤害,但是又要极大的羞辱他,一泡尿完美破局,岂不美哉?” 李世民:“……伤害性极小,侮辱性极强。” 朱元璋:“……没开玩笑,李广利当场嚎啕大哭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李元达:“……没开玩笑,李广利今晚回去吊死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嬴政:“……是李广利多年之后午夜梦回,都要马上抱头跪地大哭的难堪。” 刘彻“嗨呀”一声,云淡风轻道:“洒洒水而已啦!” 笋人们:“……” 真实层面的洒洒水而已了。 …… 皇帝在偏殿打着瞌睡,见到了前来迎接自己的儿子和孙儿,抬眼打量二人神情——怎么看起来都有点恍惚啊? 这一局谁赢谁输? 从脸上看,还真是不好分辨。 小八也就罢了,是个半傻子,怎么进儿也这样? 再听听俩人心里在说什么。 小八:“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皇帝:“?” 进儿:“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皇帝:“???” 怎么回事,我的伢发飙把李广利给杀了? 怎么俩人都这么不对劲! 皇帝心下狐疑,脸上倒是不显,叫儿孙两个扶着自己过去,路上还问:“那边儿都处置好了?” 叔侄两个诡异的对视一眼,继而齐齐低下了头:“回禀父皇/祖父,都已经处置妥当。” 心里边却是—— 小八:“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进儿:“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皇帝:“……” 不是,李广利到底死了没啊?!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进了大殿之后,他第一个看的就是李广利所在的方向。 这不是好好的吗,也没缺胳膊少腿啊? 再环顾大殿一周,就发现少了四个该当侍立在四角的礼官。 好像太常那边儿也少了两个人。 怎么回事,只处置了这么几个人就完了? 我冠军侯这么没排面的吗? 你爹还专门给你留了发作的时间呢! 再细细一瞧,又觉得好像不对劲儿。 李广利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 皇帝心里边疑惑,就直接问了出来。 到了他这个年纪,这等地位,行事是从来不管别人死活的。 “海西侯,你怎么了?” 这声音其实并不刺耳,甚至因为皇帝一贯平和的音调,显得分外和蔼。 但是落到李广利耳朵里,这简直比恶鬼的咆哮还要可怕。 被皇帝问话,不存在坐而回答的可能。 他必须起身侍立。 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离开屁股底下的这个温床,然后在回答完之后再坐回去。 对于李广利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大庭广众之下的凌迟。 李广利想直接晕过去,看一眼暗中窥探的司马迁,终于作罢。 他艰难的站起身来——余光瞥见周夫人的父亲再次露出那种害怕到瑟瑟发抖、想捂鼻子又不太敢的神情,李广利忽然毫无征兆的哭了。 泪如雨下,哽咽难以自已。 八皇子生而失母,同这个舅父感情极其深厚,又知道事情原委,见状为之触动,不由自主的随之大哭出声。 朝堂之上荡漾着甥舅二人的哭声,分外刺耳。 乐府又开始迟疑了——要不要停下来啊? 皇帝:“……” 茫然.jpg 刘进都看不下去了,靠近祖父耳边,低声道:“方才父亲在海西侯的坐席上……更衣。” 皇帝大吃一惊,继而兴致勃勃道:“怎么,他拉在海西侯的坐席上了?!” 刘进:“……” 刘进眼前发黑,头皮发麻,忽然间意识到他爹的癫劲儿是从哪儿来的了:“倒,倒也不至于此……”:,m..,. 325 第 325 章 刘老登大舞台40 皇帝听了孙儿的回复之后, 脸上竟然有些悻悻,不无遗憾的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海西侯,你坐吧。” 又说八皇子:“多大的人了, 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哭哭啼啼, 像什么样子?” 李广利简直不敢回想自己是怎么坐下的。 而八皇子也很委屈、很不平——我这个年纪哭一哭怎么了? 能比我大哥当众××还不像样子吗?! 怎么不说他啊! 然而皇帝的意志高于一切, 当他无心去理会臣下和儿子所蒙受的委屈时, 所有人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忽视掉他们, 同时迅速将话题转到他感兴趣的领域去。 刘进的位置离皇帝很近,甚至于比他的父亲还要近一些。 他跟八皇子一样,幼年时期被祖父亲自抚养,叔侄二人其实算是一起长大的,自然也免不了明争暗斗。 八皇子得到这项殊荣是因为他的母亲、早早亡故的李夫人。 而他得到那项殊荣, 是因为他是他父亲的长子, 如果不出意外, 将来他也会坐上那个位置。 一个是因为感情, 另一个是因为政治。 曾经刘进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现在再去回想,好像也未必如此。 就譬如方才,祖父下意识表现出的态度, 好像也没有多偏爱八叔? 而他在听到父亲那过于炸裂的行径时, 第一反应仿佛也并不带有什么负面情绪,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刘进隐隐约约的好像是抓到了什么, 又好像是没有。 父亲在他的寿宴上做了这么出格的事儿,祖父他居然都没有任何表示的吗? 刘进看似专心致志的看着底下的歌舞,心里却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八皇子能在老父亲手底下受宠多年,当然也是有几分本领的。 他很快就从悲恸当中清醒了过来,娴熟的发挥自己继承自母亲又镌刻在DNA里的体贴入微和体察上意, 到皇帝面前去:“方才是儿子失礼了,一时不能自抑,险些扰了父皇的寿宴,实在有罪……” 皇帝不过一笑置之:“说这些做什么?来,与父皇一起饮酒助兴!” 八皇子那张俊美异常的面孔上随即荡漾出了欢乐的笑意,兴高采烈的吹捧起父亲来。 皇帝看起来开心极了,不时的大笑出声,兴致到了,甚至于亲自下场跳起舞来。 群臣都得到了赏赐,最多的当然是两位大将军,即便冠军侯此时不在宫中,皇帝也没有忽视他。 其次便是海西侯李广利。 这在一定程度上制止了他即将迎来的声望上的致命暴跌。 李广利也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在陛下转身折返回偏殿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局自己赌输了。 皇太子给予惩处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如此狠辣恶毒,却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 不过,当下陛下如此厚赐,应该也是将那一页掀过去了吧? 应该是。 除了开始时候的一点小小的不愉快,这场宫宴举办的相当成功。 皇帝喝了很多酒,八皇子也喝了很多。 宴席结束之后,皇帝令内侍将八皇子送回他自己的寝殿,又叫点到即可、此时还保持着清醒的皇长孙送同样醉醺醺的自己回寝殿歇息。 轿撵之上,他断断续续的问孙儿:“你怎么没喝醉?” 刘进毕恭毕敬的回答道:“酒能助兴,也能断志,少年人应该有所克制。” 皇帝听后笑了,脸上的纹路因此更加深刻起来。 他没说这样对,当然也没说这样不对,而是靠在隐囊上,就着酒意打起了呼噜。 到了寝殿外后,刘进小心的将祖父唤醒,搀扶着祖父进殿,服侍他脱掉了鞋履,上床歇息。 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然间又听见祖父含糊不清的叫了一声“进儿”。 他赶忙转头回去:“祖父,您有什么吩咐?” 却见皇帝躺在塌上,眼眸闭合,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连带声音也是模糊的:“规则,是用来约束臣民的,为皇者不可以画地为牢。” 刘进心头猛地一震。 他瞬间意识到,这是祖父在提点自己——关于今日他以为的父亲明显出格的行径。 他慌忙跪了下去,郑重拜道:“是,孙儿记住了。” 皇帝含糊的应了一声,缓慢的摆了摆手。 刘进见状,便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之后,才发觉自己居然生了一背的冷汗。 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思维颠覆所带来的的震惊。 规则是用来约束臣民的,为皇者不可以画地为牢…… 初听时心生震颤,细细思量之后,陡然有醍醐灌顶之感。 欣喜后知后觉的到来。 尽管他从小就被祖父抚养,尽管他是父亲的嫡长子,但有史以来,这还是祖父第一次明确的告诉他——你以后也会如我一样为皇。 对这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这是莫大的认可。 刘进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兴奋,直到到了母亲面前,四下无人时候,才终于稍稍显露一二。 “母亲,您知道吗?” 他脸上同时显露出勃勃的生机和与之不相上下的野心来:“我原先还担心祖父会为父亲今日的行径而动怒,一直提心吊胆,没想到方才送祖父去歇息时,他却说……” 寝殿内掌着灯,皇太子妃正在织布。 这是汉室的习俗,皇后要亲自养蚕取丝,效仿民间女子,勤于桑事,以为天下表率。 而皇后已经上了年纪,眼神不如年轻时候好使,虽然也还在养蚕织布,但是大半的任务却已经转移到皇太子妃这个未来的大汉国母身上了。 皇太子妃是个沉静又不乏聪敏的人,接过这担子之后,便兢兢业业为之,时间久了,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也总喜欢坐到机杼前来。 这叫她觉得安宁,也间接的可以整理自己的思绪。 此时听儿子说了这些话,皇太子妃短暂的停下手上的动作,对着儿子明显难掩兴奋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却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刘进那颗发热的头脑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知道在皇室里母亲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他们永远都有着共同的利益,所以他也没有丝毫的伪装,眼底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几分委屈。 “母亲,”他有些难以置信:“您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皇太子妃继续着织布的动作,机杼声不间断的传到刘进的耳朵里。 同时,她那平和的声音缓缓响起:“陛下见到海西侯失礼,心中不悦,你父亲马上奏请他暂且避往偏殿,自己留下料理此事。而陛下在得知你父亲那在你眼里出格的行径之后不怒反笑,这说明你父亲的行事风格是陛下所欣赏的,父子一脉,极其相似,不是吗?” 刘进听得有些不解,却也知道母亲是有意教诲自己,遂一掀衣摆,跪在了母亲身旁:“是的,父亲跟祖父其实是同一种人。” 皇太子妃就在这时候看向自己的儿子:“那你呢?” 刘进怔住了。 皇太子妃注视着他,进一步问道:“你像你的父亲吗?” “易地而处,你能在事发之初就意会到你父亲想要什么样的处理结果,顺从他心意的同时,又不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吗?” “你难道真的就只是在当一个局外人,在旁边看热闹?” “进儿,难道你居然意识不到,如今的陛下和皇太子,就是来日的你父亲和你?” 刘进如遭雷击,先前的得意与欣喜瞬间荡然无存。 皇太子妃见状,不由得再叹口气:“儿啊,你父亲当然也是疼爱你的,可你觉得,你降生时所蒙受到的爱惜,能够跟你父亲降生时所蒙受到的爱惜相比吗?” 刘进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相提并论呢? 他的父亲是祖父的长子,是年仅三旬才有的一根独苗,父亲降生之后,祖父兴奋地大赦天下,又迫不及待的将祖母册封为皇后,早早就确立他为皇太子…… 而他,是在父亲跟母亲成婚的第二年诞生的,很快又有了别的弟弟。 虽说是嫡长子,又被祖父躬亲抚养,待遇上冠绝诸弟,但想要跟父亲年幼时的待遇相比,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皇太子妃郑重其事道:“进儿,去读读史书,看一看那些浸透了血泪的前车之鉴吧。” “先秦之时,始皇帝与长公子扶苏政见相悖,父子失和。” “高皇帝偏爱赵王如意,不喜惠帝,险些易储。” “太宗孝文皇帝一度偏爱梁王——这说的可不是先帝的胞弟梁王,而是太宗孝文皇帝齿序最小的儿子梁怀王刘揖,他有多受宠?是他死了之后,梁国这个膏腴之地才落到先帝的胞弟、后来广为人知的梁王刘武手里!” “而先帝起初册立的皇太子也并非当今陛下,这段过往,想来你也有所了解。” 皇太子妃语重心长道:“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或多或少都曾经有过裂痕,甚至于储君与帝王这段关系存续的时间,远比不上你父亲与你的祖父。” “你父亲八岁做了皇太子,到如今已经是二十多年了,你祖父待他,仍旧如同幼年时候一样亲厚,甚至于亲厚到了世界上最该引以为鉴、察觉到其中危险的你都一无所知,这多么令人心惊啊!” “可笑你这愚蠢小儿,面对金山却茫然不知,居然以为你父亲行事不妥,想要指点起他来,这难道不可笑吗?!” 刘进听得毛骨悚然,汗流浃背。 在母亲点明这其中的关系之前,他居然毫无所觉! 父亲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啊,居然把这段本该是全天下最危险的父子关系经营到他这个下一任要承担风险的人都无知无觉的地步! 这简直是近乎鬼神了! 他膝行近前,近乎哀求的看着母亲:“那您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皇太子妃取出手帕,替这孩子擦了擦汗,反倒柔和了语气:“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切如常便可。” 小孩子就是有这种好处,他还小嘛! 所以即便是陛下那样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人,也会温和的提点他,而不是暴力纠正他。 陛下如此,更何况是皇太子呢。 …… 皇太子在宫宴上的举动,震碎了许多人的眼球。 周若冰的父亲在宴饮结束之后前去拜见贵为夫人的女儿,也不禁老泪纵横:“他怎么这样啊!” 有被溅到! 事发的时候周若冰没在那儿,没能见到那极其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一面,不过即便只是事后听人说起,也是相当炸裂的程度了。 这会儿听父亲委委屈屈的跟自己哭诉,也只能劝他:“您还是看开点吧……” 周父颤声道:“我哪儿敢看不开啊!” 海西侯他都呲,更何况是他? 当时那场面,他想想就心有余悸——如此刻骨铭心的羞辱,海西侯回家之后马上吊死都不奇怪啊! 周若冰在震撼之外,其实还是有一点爽的——八皇子只比九皇子大一点,倚仗着受宠,没少欺负她儿子,这会儿看那甥舅俩倒霉,她才高兴呢! 只是回想起离开时皇后说的话,她隐隐的有些猜测,遂再三叮嘱父亲:“近来朝中多事,父亲和家里其余人都少在外走动,谨言慎行。” 周父很老实的应了:“夫人放心,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刘彻亲自提着灯笼,往寝殿去,途中道:“李广利死定了。” 空间里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愣了下,最后是朱元璋没绷住,问了句:“你,不是打算去李广利家追着他呲吧?” 刘彻:“……” 刘彻脸都黑了:“那我成什么人了?!” 没等他们再说什么,就主动给出了答案:“我爹扶他上位,是为了制约我,可事实证明,虽然他稍稍能够制约到,可同时也没有任何的政治头脑,随随便便就踩到了他的底线,他不死谁死啊!” 对于皇帝来说,魏霍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此生最为辉煌的政治成果,死后能挺胸抬头去见刘氏先祖的军功章,谁敢否定这两个人在本朝的功勋,就是跟他对着干——要么你把他干死,要么他就要把你干死! 尤其是冠军侯。 这是他亲自教养,手把手栽培出来的军神,是本朝的一面旗帜,也是他本人的意志投射,李广利居然敢流露出想骑在冠军侯脖子上的意图——你他妈想干什么?! 找死啊!! 分分钟刀了你!!! “但是没办法啊,李广利这时候已经被架起来了,且还是他亲自架起来的,想拉下去倒是也简单,一句话就行,但这么一搞,可就是把皇帝跟储君之间权力平衡的那层遮羞布给撕掉了,所以说……” 刘彻摸着下颌,不怀好意的笑了。 其余几个人还真是搞不懂他的脑回路,亦或者说搞不懂皇帝的脑回路。 李元达不由得问了出来:“所以说,皇帝会怎么办?” 刘彻却给出了一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答案:“你们还记得当初他是怎么对待周夫人的吗?” 326 第 326 章 刘老登大舞台41 对于李广利来说, 这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黑,而是天崩地裂、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的那种黑。 因为过于痛苦, 他甚至于无法去回想事发时候的画面,哪怕只是回想到一丝一毫,大脑都会疯狂尖叫,然后自动屏蔽画面,让他倒地晕厥。 那场宫宴,李广利是最后一个离席的。 这当然不符合规定,毕竟按照礼制, 该是先君后臣, 先尊后卑, 皇室众人离席之后,朝臣依次离场, 魏大将军之后, 便该是他了。 可是…… 李广利感受着自己湿漉漉的屁股,只觉得那不再是自己的屁股, 而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魏大将军叫人搀扶起来, 在群臣的注目礼下缓缓走出大殿,而在他之后,李广利僵坐在席一言不发。 周夫人的父亲当真是个老实人, 见状二话不说, 马上就起身了。 李广利很感激他——他甚至于都没有开口问候一句, 便起身走了。 这极大的避免了李广利更进一步的难堪。 先前殿中的四位礼官都被皇太子下令处死,太常寺马上补了新的人来, 他们对于这明显逾礼的行为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李广利在欣慰之余,愈发觉得心如刀绞。 终于, 群臣都走得差不多了。 李广利低着头从坐席上站了起来,感受着殿中留守的宫人和内侍们若有若无的目光,脚步虚浮的往宫门处去了。 到了殿外,一阵晚风拂来,李广利清晰地感受到了凉意。 他不由自主的回了下头,正见到司马迁探头出来,对着他的背影阴暗观察。 李广利:“……” 李广利衣袖掩面,快步疾走,甚至于根本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第二日,便开始对外称病。 家里人起初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有去劝的,听闻昨夜的变故之后,便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煊赫张扬了多年的外戚李氏,一夕之间竟开始闭门谢客,严守不出。 到第三日,有李广利的门客前去见他。 来人进了书房之后,甚至不等神色恹恹的李广利开口,便先自道:“君侯如今闭门不出,可是已经为全家人置办了棺材和丧葬之事?” 李广利勉强打起精神来,薄薄的显露出些许怒色:“怎么敢如此诅咒于我?!” 门客冷笑道:“您以为来日皇太子登基,会放过您吗?八皇子与他毕竟乃是至亲兄弟,又有着淮南厉王的旧例在,他未必会取其性命,可是您呢?” “太宗孝文皇帝连亲生舅舅都能逼死,您对皇太子,又算是那个牌面上的人物?李氏灭门之祸近在眼前矣!” 李广利面露惧色,眼底不由自主的显露出担忧来。 那门客察言观色,便继续道:“先前宫宴上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皇太子居然当众……” 他还没来得及把事情阐述出来,李广利便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猝然变了神色,近乎哀求的道:“不,不要说了……” 门客见状,便叹口气,有些怜悯,又有些无奈:“事已至此,您难道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吗?陛下尚在,他便敢如此,来日皇太子登基,怎么可能放过您,放过李氏?” 李广利当然也是有过雄心壮志的,如窦氏、薄氏乃至于当今的母族王氏,可都曾经出过摆布天下的大人物啊,他有外甥,且外甥还极得当今宠爱,凭什么他就不能肖想一下了呢? 之前在宫宴之上抢占冠军侯席位,就是存了与皇太子集团争锋的心思,也意图叫群臣知道,李氏外戚这团火焰已经烧起来了! 可是…… 李广利已经不敢去回想当日发生的事情了。 那团火刚烧起来就被浇灭了,且灭的极其惨烈…… 羞耻是很容易转化为愤恨的,且他也的确有非常强大的内核原因去仇恨皇太子,而朝堂之上的风气本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当日宫宴之上,皇太子几乎以冠绝天下的姿态压倒了他,倘若李氏外戚就此一蹶不振,不能想办法进行反制,那就真的完了! 可这事儿想来简单,做起来哪儿容易? 李广利有些灰心丧气:“皇太子背靠那样强势的母家,如今又羽翼丰满,皇长孙也颇得陛下看重,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还击,且击到他痛处的?” 那门客微微一笑,靠近几分,却是压低声音,恶魔一样诱惑的道:“有时候势力太强,未必就是坏处,您难道不知道,陛下正是因为觉得皇太子集团过于强势,所以才将您不该得到的荣光赏赐给您吗?” 李广利皱眉看着他。 那门客于是便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陛下春秋正盛的时候,曾经一口气连埋了十几个方士,对鬼神之说厌弃至此,可是近两年,却又开始召见来自海内的各地方士了呢……” 李广利一点就透,豁然开朗:“魏大将军年迈,时有病痛,听说皇后曾经几次令人前去为其祝祷……” …… 朝廷的盘子就那么大,有人占得多了,当然也会有人占得少了。 李广利要做的,就是去团结被皇太子集团挤压、失去了政治地位的人,亦或者说,因皇太子集团而利益受损之人。 不能在正面战场上将其打倒,何妨去剑走偏锋? 宫宴结束之后的第四日,李广利终于重新走出家门,先使人往冠军侯府上致意,厚赠歉礼,继而又上表请罪。 皇帝昏昏欲睡的躺在塌上,听郎官念完李广利所上的奏疏,不禁道:“海西侯未免也太过于恭谨小心了……” 下令厚赐李广利,又赐予其子官爵。 八皇子在旁听得潸然泪下:“父皇给予舅父如此深厚的恩宠,他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的。” 皇帝睁开眼来,招手唤他近前,对着他的面庞注视良久,流露出怀念和缅怀的样子来:“毕竟是你的舅父啊,就算不为了你,也是为了你母亲。” 八皇子想起从没见过的亡母,再想起舅舅透进宫里来的风声,伏在父亲怀里,半真半假的哭了起来。 “儿子有父皇多年疼爱,母亲知道,地下也能够安心了!” 皇帝微笑的抚摸着他的发顶,好笑道:“瞧你,马上都要娶亲了,却在这儿作小女儿情态。” 刘进打外边儿进来,便见到这副父子和睦、骨肉亲厚的情状。 搁在从前,他脸上言笑晏晏,心里边却会忍不住嘀咕几句,但是到了今日,他却能够开始从祖父的角度来揣度问题了。 八叔是祖父的爱子,尽管这份爱护里可能掺杂了政治上的考量,但是,世间哪有完全纯粹的东西呢? 父亲的侍妾钱氏为父亲诞下了长女,之后又举一男,她显而易见的更在意儿子一些,可谁又能说她不爱惜自己的女儿? 人皆有私,水至清则无鱼。 尽管从他的角度来看,八叔整日上蹿下跳,不甚安分,极惹人嫌,但是在祖父看来,儿子跳脱一点,有些野心,也不算是罪该万死的大罪吧? 再则,八叔对他不过了了,但是侍奉祖父,却是真正的尽心尽力,体贴入微,易地而处,换成他是祖父,又会怎么想呢? 而祖父如今有疼爱的小儿子,来日父亲难道不会有格外偏爱的儿子吗? 再往后推一推,难道他自己就能保证,来日只把长子当宝,把别的儿子当草? 刘进真正的开始理解自己从前当成政治武器来说的那些话——之所以要忍耐皇叔,并不是因为皇叔本身,而是为了向祖父尽孝啊! 在皇室当中,还有什么是比孝顺天子更要紧的? 没有! 而忍耐皇叔这件事情,也并不仅仅是在向祖父尽孝,更是在为后世子孙画出规矩来。 风水轮流转,皇帝也是会死的! 难道真的愿意见到自己生前百般宠爱的小儿子,在自己死后过得连狗都不如,被赶尽杀绝? 将心比心,今日杀的皇叔和皇弟,或许就是来日自己的幼子和稚孙! 电光火石之间,刘进近乎出神的领悟到了这一点,以至于他甚至于没有发现,皇帝看向他的目光里陡然亮了一下,连带着眼底的神色也跟着欣慰起来。 这孩子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只是略一提点,他便能融会贯通,想的这么深远了啊。 而相较之下…… 皇帝不动声色的瞟了眼眼眶通红的八皇子,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 “你说,李广利的家臣悄悄跟绣衣使者有所走动?” 刘彻有些诧异的询问苏武。 “不错,”苏武沉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广利近来的动作太大,很难让人相信他是真的打算安分了,现下竟然私下跟绣衣使者往来,可见其人用心叵测!” “而且……” 苏武少见的迟疑了一下,为之语滞。 刘彻见状,不由得追问一句:“而且什么?卿不妨直言!” 苏武压低了声音:“八皇子的亲信曾经乔装打扮出宫,与那绣衣使者密会!” 刘彻饶有兴趣的挑了下眉:“那绣衣使者姓甚名谁?” 苏武给出了一个不出他所料的答案:“回禀殿下,其人名唤江充!” 这个名字一下子就把空间里其余几个人给炸出来了。 “江充哎,前排打卡!” “打卡+1!” “哦豁,巫蛊案要来了吗?!” “谁能拒绝几个偷偷在你院子里埋娃娃的好人呢?” 刘彻却表现的相当冷淡:“这是个烟雾弹。” 他冷静道:“只是,虽然是烟雾弹,一不小心也是会炸死人的。” 李元达奇道:“怎么说?” “这不是从前那个世界了,”刘彻哼笑一声:“在这个世界,巫蛊不顶用的——至少在我爹心里,是绝对不顶用的。早在多年前下令坑杀那群方士的时候,他就对巫蛊失去了所有的信任和兴趣。” “所以说,即便江充跟李广利真的搞出了巫蛊案,也无法戳痛他,就更加不可能引发后来大规模的株连和屠杀了,因为他不信这个,所以就不会有被威胁到生命的愤怒。” 李世民不解道:“那他还养方士?” 刘彻云淡风轻的给出了答案:“不相信方士跟养着一群方士,对外做出迷惑世人的假象,必要时用以作为实施计划手段,这两者其实并不冲突。” 反正就是养一群人而已,皇帝有钱,完全能养得起。 朱元璋由衷求教:“你怎么就能确定,这是你爹放出来的烟雾弹?” 刘彻有些无奈:“因为这个消息,是苏武告诉我的。” “作为太子家令,他长久的陪伴在我身边,主持储君身边一干事项,其实同外界接触的并不算多,李广利跟江充在宫外私会,八皇子的亲信出宫与江充密谈,这些他都是怎么知道的?” “长期在外的霍光不知道,霍嬗无所察觉,我舅舅一无所知,张安世闻所未闻,就他洪福齐天,线索直接撞他手上了?” “大概率是有人故意叫他知道的,也只有他,秉性忠耿,毫不藏私,会在知道的第一时间禀告给我,而不是私下调查,伺机搞一个大新闻。” “不错,”嬴政了然道:“霍光、张安世、霍嬗几人都太聪明了,而聪明人是很难按照既定的路线去行动的,一个不好,或许就会破坏掉计划。” 他若有所思:“想来再过几日,八皇子与李广利、江充准备以巫蛊构陷储君的消息,就能送到你这儿来了……” 李元达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彘儿这儿得到消息,说他们几个打算搞巫蛊案,李广利那边儿就真的做了这掉头灭族的买卖吗?万一没有,只是障眼法呢?” “还有更要紧的,”李世民摸着下颌道:“如果他们真的做了,你们说到底是出于他的本心,还是有人在后边推了一把,让他们走上这条道路的?” 朱元璋略一思索,便觉后背有些发冷:“就怕他们真觉得是自己想出来的绝妙主意,还对此一无所知……” …… 建章宫。 皇帝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左右对弈,满脸兴味。 近侍知道这是天子的爱好,并不敢近前打扰,只低着头毕恭毕敬的侍立在侧,哪知道忽然听到“哗啦”一声,惶然抬头,却见黑子白子混淆一处,洒落一地。 他们诚惶诚恐的近前去:“陛下……” 皇帝脸上却没有任何愠色,反而踌躇满志道:“这一局到头了,该开一局新的了!” 近侍听得不解,却也不敢表露出来,蹲下身去将地上的棋子收拢起来,心里嘀咕着“陛下这是又想起哪一出来了”? 而皇帝歪坐在摇椅上,手指扣着膝盖,目光毫无感情的落在了大殿之上数以百计的灯台上。 …… 近来时节变幻,周若冰身体不适,卧床静养。 九皇子是个很孝顺的孩子,见状便在书房告假,专心侍奉母亲,亲自煎药顾看。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周若冰服药之后歇下,侍从则低声告诉他,有几味夫人要用的药已经没了,须得往药房去取。 九皇子闻言,交待侍奉母亲的宫人几句,亲自往药房去了。 彼时阳光正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又因为是正午十分,那光和热竟叫人眼前发晃。 短暂的怔楞结束,九皇子才反应过来,并不是日光强烈,而是附近的宫室里失了火。 浓烟滚滚升起,内侍宫人们四散着逃窜,烈火焚烧后的瓦砾狼狈落地,在地上四碎着发出绝望的脆响。 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惊叫:“陛下,陛下还在里边!” 327 第 327 章 刘老登大舞台42 陛下还在里面…… 父皇?! 那声音炸响在耳边, 九皇子的心脏也跟着漏跳了一拍,他毫不迟疑,马上就冲到近前去。 早有内侍拎了水来, 只是迟疑着不太敢近前, 九皇子解下身上外袍浸湿, 披在身上毅然决然的冲了进去。 等到宫里其余人闻讯赶去的时候,皇帝已经被九皇子救了出来, 少年稚嫩的脸上染了黑灰, 手臂也留下了被火焰舔舐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初。 皇帝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儿子一样,神情动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好孩子, 真是好孩子!要不是你,父皇今日只怕就要殒命于此了啊……” 几位皇子的目光似有似无的落到这个向来没有太大存在感的兄弟身上, 眉宇间不无艳羡,侍臣们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 眼神中充斥着考量。 九皇子有些不习惯这样万众瞩目, 下意识摇头道:“父皇乃是上天之子, 即便没有儿臣, 也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同样是从火场里出来,但是皇帝的脸明显要比九皇子干净。 注视着面前的儿子, 他久久无言,良久之后,终于道:“你很像你的母亲……” 救驾之恩为九皇子赢得了前所未有的来自天子的眷顾。 事发第二日, 皇帝降旨正式册封他为齐王。 这个占据了近百座城池的东方大国,富庶且辽阔,是所有皇子的梦中之地——刘氏第一个得到这个封国的人是刘肥, 高皇帝的长子,由此便可以想见此地的要紧与繁华了。 八皇子曾经遐想过这里,没想到最后却成了他一向看不起的九弟的封地。 而皇帝尤嫌如此不足以彰显自己对爱子的看重,旋即加恩九皇子的外祖父食邑五千户,封号忠侯——这是极高的褒赞了。 八皇子仍旧是皇帝的爱子,只是较之九皇子,却要后退一步了。 而皇帝近日几乎是逢人便拉出那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自己的好儿子来夸赞:“若不是他,朕只怕早就命丧黄泉……” 刘彻知晓此事之后,马上便向九皇子一拜,感激他救下君父,立此大功,同时又主动提议封其为大国藩王。 八皇子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不肯落于人后,强撑着替九皇子请赏。 九皇子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却是诚惶诚恐。 他既没有大哥那么聪明,也不像八哥那么圆滑。 皇帝那句话说的很对,他其实很像他的母亲。 “我的德行和才干并不足以做大国之主,父皇还是另选良才吧。” 他迟疑着说:“且来日父皇百年之后,请您允许我留在长安,继续侍奉母亲,待她老人家亡故之后,再往封地去。” 八皇子瞟了他一眼,心说老九怎么这么傻! 怎么敢当着年事已高的父皇的面,说起他亡故之后的事情? 皇帝倒是没在乎这节,只是有些诧异:“你不想奉你母亲去你的封地上,做王太后吗?” 九皇子摇了摇头:“母亲她生于长安,长于长安,落叶归根,还是更喜欢这里,且她向来同母后投契,真的远赴他乡,恐怕也未必会高兴。” 皇帝被他的话所打动,目光柔软的看着他,应允了此事:“你是一番孝心,朕岂有不依之理?” 又去看刘彻:“太子怎么说?” 藩王成年却留于长安,威胁到的其实是储君的地位。 刘彻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到潜藏其中的危险,马上道:“皇弟为父皇尽孝在先,这回又是为了向母亲尽孝,倘若儿臣连这样忠孝的恳求都不能应允,又怎么能堂堂正正的对天下臣民说本朝以孝治天下?” 皇帝看看九皇子,再看看好大儿,老怀欣慰的点了点头。 …… 事发之时周若冰尚在病中,并不知晓,待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已经是尘埃落定。 她没有为此责备儿子冒险。 在她看来,皇帝虽然不像宠爱八皇子一般宠爱自己的儿子,但还是尽到了皇室里一个父亲该有的责任。 既然如此,身为人子,眼见父亲身陷火海,冲进去救助,不是应有之份吗? 周若冰只是觉得这个儿子毫无政治觉悟,甚至于还不如她这个出身低微的娘呢! “你难道不知道成年了的藩王留在长安意味着什么?怎么敢开口要求继续留在这儿呢!” 九皇子跪地不语。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周若冰摸着他的发顶,哽咽道:“傻小子,我十几岁就进了宫,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哪里还记得娘家是什么样?至于长安风景,更是早就忘干净了,巴不得跟你去封地上看看新鲜东西呢,听说齐国临海,有人那么长的大鱼……” 说到最后,却是难以为继。 九皇子埋脸在母亲膝上,神情温和,并不为自己分辩什么。 儿子教的不好,做母亲的要为他担心。 可要是教的太好,叫他太过于体贴孝顺,做母亲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何必为了她那一点小小的情感上的慰藉,而承担那么大的政治风险呢? 周若冰想责备他,但是又无法责备他。 皇后知道她们母子俩的秉性,早早使人来传话,叫周夫人安心静养,不要劳神,更不要胡思乱想。 周若冰心想也是,小二十年的交情,谁不知道谁呢。 要说自己比皇后强,自己的儿子比皇太子强,那就太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心病一消,连带着身体也跟着好了,待到她再次出现在后宫中时,那些近年来蒙宠的嫔御们都格外的多了几分恭敬。 从前是敬畏周夫人,敬畏皇后的心腹左右手,而现在在那两者之上,却又加了一条——敬畏九皇子的母亲。 周若冰唏嘘不已,同皇后道:“难怪人都想往上爬呢,我从前虽也没受过什么委屈,但是前前后后经过几回事,人情冷暖,也算是看明白了!” 皇后的微笑当中含着一丝讥诮的意味:“拜高踩低,人情世故,向来如此。” …… 九皇子的得势伴随着八皇子的失势,就像李广利去拉拢朝中敌视皇太子的人那样,蛋糕就那么大,有人吃得多,当然就有人吃得少。 皇帝上了年纪,没有太多的精力出游,更多的还是需要人在旁边陪着,端茶送水,说说话,亦或者是帮着研墨,读一读奏疏。 从前这都是八皇子的活计,但现在,却都已经成了九皇子无限荣光的点缀。 对此,八皇子是愤恨的,九皇子是惴惴不安的。 九皇子出生的时候,母亲便已经失宠,虽然有着夫人的位分,无人欺凌,但他这个独子所得到的的,也只是一个寻常皇子的一切,乃至于皇后和皇太子的额外偏爱。 而他那位至尊父亲的任何多余的情绪,他都无从获取,如今陡然被捧到高处,他很不适应,甚至于因为见到从前讨好奉承八哥的人来取悦自己,会有种异样的歉疚和羞愧。 八皇子是个很懂得试探对方软硬的人,当他发觉这个弟弟骨子里就是个软柿子之后,就开始顺杆往上爬了。 九皇子如今正得圣宠,他当然不会明晃晃的欺负弟弟,但是宫里边儿想叫人难受的法子太多了。 尤其这个弟弟又是个闷葫芦。 他甚至于不懂得如何利用来自至尊天子的宠信,连去告一状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去做。 这种隐藏在暗处的交锋,胜利者小心翼翼的掩盖着战果,失败者在黑暗中保持缄默,外人是很难察觉的——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直到有一日,九皇子无意间撞见八皇子的亲信避开巡查的禁卫,怀抱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出现在皇太子居住的宫室附近。 他停下脚步,同时拉住身后的侍从,将身形隐藏在阴影之中。 等待了将近一刻钟时间,就在下一次巡逻即将到来的时候,终于见对方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 九皇子眉头紧锁,低声道:“他方才怀里是不是揣着什么东西?现在却空了。” 侍从有些迟疑:“好像是?光线昏暗,奴婢看不太真切。” 九皇子沉默了半晌,沿着阴影蔓延出去的地方走到那人匆匆离去的小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青石路旁那几片小小的新泥上。 …… 刘彻如何也想不到,到自己面前来揭开巫蛊案面纱的,竟会是这个九弟。 当然,此时此刻,即便是九皇子自己,也并不知道八皇子的亲信到底在这附近做了什么。 他只是出于宫廷皇子的敏锐和对于长兄的担忧,觉得有必要将这件蹊跷事告知长兄罢了。 “那人来的时候怀中有物,走的时候两手空空,途经的地方又有新泥的痕迹,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可当时把人拦下,一旦闹大,若是冤枉了八哥,岂不是伤了兄弟感情?也会叫父皇忧心的。” 九皇子蹙眉道:“所以便只好在他走后,悄悄来禀告兄长了。” 刘彻赞许的看着他:“真是长大了啊,这件事你办的很妥当。” 九皇子笑的有些腼腆:“大哥不要嫌我多事才好。” 刘彻笑道:“自家兄弟,怎么会呢。” 因着这事的缘故,九皇子回去的晚了些。 周若冰彼时正在核对宫中账目——说来也是近期宫里边走背字儿,先是她卧病,紧跟着皇帝遇火,刚过去没几天呢,皇后又病了。 她是位分仅在皇后之下的夫人,又是近来极得皇帝看重的九皇子之母,再有皇后举荐,宫务之权自然就妥妥的到了手。 这会儿见儿子回来,还奇怪呢,打着算盘,头也没抬:“去哪儿了这是?早说了晚上少在外边闲逛,一只蚊子叮一口,最后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九皇子摆摆手遣退众人,坐到母亲旁边去,低声将今晚之事说与她听。 周若冰听完心里咯噔一下,虽然猜不到具体的内容,但她的确从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问:“皇太子怎么说?” 九皇子道:“大哥说这件事他会管的,叫我不要担心,也不要跟别人提起。” 周若冰的心绪就像是窗边的那架五弦琴似的,忽然间被触动到了。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当初,很多年之前。 那时候,这孩子甚至都没有出生…… 她久久没有言语。 九皇子有些不安,握住母亲微冷的手,担忧道:“母亲,母亲?您怎么了?” 周若冰回过神来,眼睑低垂,轻轻笑了:“没什么。” 她说:“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 夜色已深,皇太子的宫室却是灯火通明。 究其原因,却是皇太子妃遗失了大婚之时帝后赐下的佩玉。 审讯有机会进入内殿的人,却是一无所获。 向来温和从容的皇太子妃为此大动肝火,下令封锁四门,挖地三尺,也要把佩玉给找出来。 彼时刘进已经歇下,听到动静起身,使人前去打探,知晓原委之后,便知道这里边儿有鬼。 皇太子妃不是第一天做皇太子妃了,十几年没出过差错的人,怎么可能一朝性差踏错,选错了近人? 而有机会进入内殿的宫人和内侍,就算是真的动了贪心,也该去拿那些金银珠玉,又怎么敢去拿那极具有标志性、寻常人根本无法取用的佩玉! 他猜想,那佩玉大抵只是一个由头,一个足够声势浩大,掀起清查的由头,母亲真正要找的,其实另有其物。 刘进披衣起身,去了正殿,却见父亲也正在此,脸上神色少见的有些冷凝,看他过来,面无表情的向他示意一侧坐席,一言不发。 刘进见状,心便微微沉了下去。 他跪坐在父亲下首,茫然又不安的等待着。 如是过了两刻钟之后,皇太子妃铁青着脸来到了殿内,身后亲信们捧着几只用红布掩住的木盒,进殿之后小心翼翼的将其放下,便垂着头跪地不语。 在刘进的记忆中,母亲一直都是优雅从容的,从没有如此失态,而今时今日,即便找到了假充佩玉名义的东西,神色竟也如此不豫,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正疑惑间,跪在地上的几名侍从小心翼翼的将红布掀开,打开了那几只木盒。 刘进瞟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母亲的神色为何如此难看,霍然起身,怒盈于色! 该死! 这是想要灭绝掉储君一系的毒计啊! 是谁?! 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很快就有答案。 除了那位好八叔,还会有谁?! 刘进猝然看向上首,眼底杀机毕露:“父亲……” 刘彻的心里却很平静。 尽管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凝重,不过那都是装的。 “差不多是时候收网了。”他悄悄同老伙计们说。 然后刘彻坐直身体,提笔蘸墨,手书一封,递与刘进:“拿着这个去找苏武,协同霍嬗去调集南军,包围海西侯府,你持我手书,去将你八叔扣住,他身边的所有亲信,尽数缉拿审讯。” “是!”刘进震声应了,心下又有些不解。 怎么会选择调用南军? 那支部队,可是戍守在未央宫、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啊。 再转念一想,又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或许惊动天子,本身就是父亲的意愿所在吧。 …… 李广利此时正深感不安。 不是因为他知道皇太子已经窥知了他的构陷计划,而是因为…… 那个提议他行巫蛊来构陷皇太子的门客,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也找不到。 原本十拿九稳的一个阴谋,现下却忽然间就变成了阴谋本身。 李广利冷汗涔涔,心跳如鼓。 他很清楚,这绝不可能是个偶然! 可倘若这不是个偶然,也就意味着那个门客的到来,乃至于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要掉脑袋的话,都是别人蓄意指使——那个人又会是谁? 李广利快要疯了! 巫蛊是把双刃剑,它能够轻而易举的将一位汉室储君送上绝路,当然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灭亡李氏! 而他,李广利,自以为是执掌这股力量的人,一直到了最后,才愕然惊觉,他其实只是一个被戏弄的小丑。 被戏弄其实也不算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巫蛊木偶已经被送进宫,埋葬在皇太子的宫室里了! 如果他和八皇子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阴影里都隐藏着另一双眼睛,森森的注视着他们…… 李广利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328 第 328 章 刘老登大舞台43 李广利在恐惧与惶然之中, 勉强转动着自己的大脑。 那个门客是谁的人? 宫廷之内,哪位皇子的马前卒,亦或者说, 就是皇太子本人派遣来的细作? 若是前者,对方现下只需要做一件事, 那就是等待。 等江充出面告发皇太子行巫蛊之事, 诅咒君上,等皇帝大怒, 发作储君一系, 清洗后族。 尘埃落定之后,他才会伺机而动, 告诉皇帝——臣日前得知, 巫蛊之事, 乃系江充、李广利合谋构陷, 实属子虚乌有…… 到那时候,皇帝的愤怒足以埋葬一切! 别说是他, 就连八皇子, 怕也未必能够幸免! 一位储君的身亡, 会带着难以计量的人走向陌路, 而为此陪葬的人,更将不可胜数! 而倘若那门客从一开始就是皇太子的人,那就更可怕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又为此做出了哪些努力,乃至于串联江充, 使八皇子的亲信悄悄埋下木偶,他想干什么,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当然是在时机成熟的时候, 给予己方致命一击,将其送上西天! 冷汗源源不断的从李广利的额头渗出,而他甚至于顾不上去擦拭,在书房中反复踱步许久,终于仓皇的做出了决定:“备车,我要出门一趟!” 他要去找江充和姻亲刘屈氂商议此事。 从几人联合一处,谋划这件案子开始,就已经被绑定在了一起,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没有别的可能! 而这个计划本身,其实就相当于一辆没有设置刹车程序的快车,一脚踩下油门之后,除非撞到什么东西,否则如何也无法停下了。 木偶已经被埋在了皇太子的宫室里,幕后之人虎视眈眈,如今主动权已经不在他们手上,对方随时都有可能发难,再不去抢夺时间,商议对策,那就真的完了! 李广利到了儿女亲家、澎侯刘屈氂府上,又请后者马上去请江充。 江充闻讯之后,身披斗篷,遮住全身漏夜前来,进门之后,难掩怫然:“海西侯,我们之前不是说过,事成之前不要再见面了吗?今晚之事,你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李广利如今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再不复定计之时的踌躇满志,闻言也不忍让,当即作色道:“那个提议我行巫蛊之事构陷皇太子的门客不见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什么?!”江充大惊失色! 在场的三人当中,李广利是外戚,刘屈氂是宗室,而他,却是带有汉室特色的特务,绣衣使者出身。 前两人能够出人头地,或多或少(很大成分)是占了时运亦或者出身的缘故,而他江充,那可真就是从最底层打拼出来的人精。 而无论是他自己的头脑,还是他那本就特殊的工作性质,都叫他瞬间就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 彼时江充头脑当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蛋了! 第二个念头是——有没有机会反水? 就说是我江充查获了这起反意图构陷太子、颠覆大汉的阴谋势力集团! 至于先前的联合,可以说是为了深入敌营,得到第一手证据…… 李广利出身平平,之所以有今日,纯粹是占了李夫人的光,他搞不清这些弯弯绕,但是刘屈氂不一样。 宗室子弟,又能混到出人头地,他对于这些服务于顶层人物的特务太了解了。 毫无道德观念的王八蛋,有奶就是娘! 现下既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刘屈氂语气也没那么客气了,无论江充有没有反水的意思,他都在第一时间内给出了警告:“事已至此,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向江充示意对面的坐席:“如今咱们三个已经是一条藤上的蚂蚱,此事若被揭发,跑得了谁?还是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该当如何应对吧。” 江充听出了刘屈氂言语之中的威胁,不露痕迹的磨了磨牙,到底坐了下去:“澎侯说的很是。” 李广利遂将事情经过告知:“今日我使人去请他,却发现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江充急了:“我叫你杀他灭口,你不忍为之,使人将其看管,居然也没看住?” 刘屈氂又打了一个圆场:“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江充几乎是立时便站起身来:“此事因他挑唆而起,又因他消失而生变,破局之法,全在一人,我马上去查!” 在这方面,他有着李广利和刘屈氂都无法比拟的优势,那就是无孔不入的绣衣使者们可以源源不断的为他提供情报。 李广利与刘屈氂惴惴不安的站起身来。 前者试探着问:“如若现下使人去将那木偶挖出来,及时销毁掉……” 江充听罢,便冷笑起来:“若此事乃是哪位皇子暗中为之,你的人刚靠过去,马上被抓个现行,届时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 “而倘若此事乃是皇太子设计……” 他眼眸微眯,已生绝望之感:“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广利面如土色,一言不发。 江充也没有时间同他啰嗦,甚至于连礼貌流程都没走,便大步往外边儿去。 将将出了密室的门,便有亲信急匆匆的迎上前来,在他耳畔低语几句。 江充本就不好的脸色,由是愈发晦暗起来。 刘屈氂见状,急忙道:“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江充却没看他,而是看向李广利,幽幽道:“就在刚刚,霍嬗带领南军包围了海西侯府。” 南军…… 既出动了这支部队,那必然已经惊动了天子。 李广利脸色大变,跌坐在地。 刘屈氂马上问他:“方才你来此之前,可曾将行踪告知家中?” 李广利仓皇摇头:“并,并不曾……” 江充当机立断:“先叫海西侯隐身此处——澎侯先前那句话说的很是,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出了事,另外两个也跑不了!” 刘屈氂明白江充的意思。 他是要求自己在他查清楚那个门客的事情之前协助李广利隐藏行踪。 真要说心计和谋算,李广利算是三人之中最差的,一旦他落网,另外两个就兜不住了,反而将其扣住,寻到那门客踪迹之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刘屈氂当仁不让:“你放心!” 江充无暇同他过多客气,点一下头,快步离去。 …… 霍嬗勒住缰绳,坐在马背上,抬头去看悬挂在不远处的海西侯府的牌匾。 彼时夜风幽微,明月高悬,照亮了他嘴边的那一丝讥诮痕迹。 李广利,当日朝堂之上僭我父席的时候,怕是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握住马鞭的手随之抬起,霍嬗冷冷下令:“入府,即刻将李氏所有人收押,不得有误!” 身后南军士卒声震云霄:“是!” 八皇子得宠,海西侯圣眷正浓,见有人深夜叩门,原还不悦,声色嚣张,待到知晓来军乃是戍守未央宫的南军,立时便慌了神。 门房想要入内禀告家中贵人,央求其暂缓一二,马上就被按倒在地,吃了一通鞭子。 南北两军戍守未央、长乐两宫,可以说是本朝最为特殊的两支部队,当年诛杀诸吕之时,惠帝的皇子都被他们推进暗巷杀了,更何况是区区一个海西侯府。 不出两刻钟时间,李家人几乎都被提到了院子里,看着周遭凶神恶煞的南军士卒们,神色胆怯,难掩不安。 只是少了李广利。 询问李家其余人,竟无人知道他去向何方。 霍嬗闻讯神色微动,亲信低声问道:“是否要去李广利故旧姻亲家中去寻?” 霍嬗轻轻摇头:“不。” 李广利的姻亲乃是宗室,亦或者朝臣,在事情尚未得到天子盖章认可的时候,不宜无脑将事态扩大化。 魏霍集团的荣光已经足够闪耀,所以一直以来,霍嬗都致力于收敛一点,再收敛一点。 父亲行事可以张狂,他有张狂的本钱,而他这个冠军侯世子行事却要持重。 风光煊赫了几十年的军事集团继承人比父辈还要狂妄,这岂不是当众朝天子嚷嚷——我小辫子多,赶紧来抓我? 他低声道:“使人去问皇太子殿下,看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 刘进持着父亲的手书,率人直奔八皇子寝宫去。 到了地方之后马上下令封锁宫门,缉拿八皇子身边的一干亲信侍从。 如此声势浩大,八皇子难免会为之惊动,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此时见侄子率人前来发难,难免心惊肉跳。 却还是强撑着,色厉内荏道:“刘进,谁让你带人闯到我的寝殿来的?你大胆!” 刘进压根没打算跟他对话,高举父亲留给自己的手书,从容道:“我奉储君之令,前来羁押八叔身边的人,至于这是为了什么,想来明日父亲便会给您一个解释的。” 八皇子可以用叔父的威仪来压制侄子,却无法在正面对决中违抗长兄的命令,然而,若是叫刘进把自己的亲信们带走…… 冷汗倏然间冒了出来。 他想要强撑着分辩,嘴唇刚刚张开,刘进便看了过来。 他微笑道:“八叔,您确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侄儿就亲信们的事情交谈吗?难道说,您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不法之事?” 八皇子就跟被毒蛇咬住了舌头似的,马上将嘴巴闭紧,如一只蚌。 刘进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跟愚蠢的人说话就是有这桩坏处,非得挑明白才行。 事情涉及到巫蛊案,九皇子证明看见八皇子的亲信去储君的宫殿里埋了东西,但这事儿真的跟八皇子相关吗? 倒也未必。 如果皇帝想要保全爱子,完全可以把锅甩到李广利身上——是李广利威逼利诱让外甥的亲随干的,八皇子从始至终一无所知。 如此一来,虽然最后八皇子难辞失察之罪,但好歹能保住性命。 可要是八皇子在这儿大吵大嚷起来,死保亲信,这要是说他不知情,谁信啊! 刘进这会儿给他留一条退路,并不是真心想叫他活命——这家伙都想叫自己全家不得好死了,凭什么自己还要当圣母啊! 给不给八皇子留退路其实并不重要,但是,给天子留下转圜的余地,这一点很重要! 朕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啪啪啪把流程全走完了,一举把储君最大竞争者和他的支持者送上了西天,这算怎么回事? 你们是不是想上天啊?! 这才是刘进此时选择点醒八皇子,叫他暂且置身事外的原因。 …… 江充急匆匆的离开了刘屈氂的府上,然后马上火急火燎的往绣衣使者的驻地去搜罗李广利那门客的档案。 作为备受皇帝宠信的酷吏、绣衣使者的负责人之一,他可以接触到的绝密情报数不胜数,而像依附储君的门客,诸皇子的外家,乃至于朝臣和列侯之间的人际往来,更是其中最要紧的一部分。 李广利不是无名之辈,甚至于李氏外戚是魏霍集团之外的本朝第二大外戚势力,他的每一个门客,都会被记录在档。 先前江充并没有来查过。 绣衣使者掌控了大量绝密的情报,内部的审核机制当然也足够严密,以江充如今的等级,固然可以自由查阅,但是却不可避免的会在内部留下翻阅记档。 既然先前已经决定由他来出面告发储君巫蛊、诅咒君上,那他明面上就不能够跟任何能够从储君倒台一事当中获得好处的人产生纠葛,当然也就无法去查勘那门客的底细了。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性命攸关之际,江充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冲到保留情报的密室,寻到海西侯记档的书架,搜罗到门客那一栏,展开之后一目十行的搜寻起来…… 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 出身,年岁,求学何地…… 有一从兄,为太子门客。 江充盯着这行字看了半晌,直看得口干舌燥。 良久之后,他回过神来,喘着粗气,将那页记档撕下,小心翼翼的收在袖子里,转身走了出去。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门外之后,原以为无人的密室之中却又闪现出了另一道人影。 他近前去将江充心慌意乱之下随手摆放的记档放置回原处,叹一口气,轻轻的摇了摇头。 329 第 329 章 刘老登大舞台44 江充给李广利和刘屈氂带来了隐藏在暗处的真相, 但是这并不能为二人解惑,反而让其陷入到更昏暗的深渊中去。 那人的从兄是太子的门客,他受命于谁, 好像也有了答案。 可是这答案对于眼下的困局,又有什么益处呢?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终于, 李广利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 因为恐惧和愤怒, 他面容整个扭曲起来。 “不能就这么算了……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他声音嘶哑,发出近乎呜咽的嘶吼:“是他陷害我们, 是他设计引诱我们走向这条路的!” “如果不是他故意为之, 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别忘了,巫蛊诅咒的主意,是他想出来,然后使人前来引诱我们的, 这本身就是谋逆, 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刘屈氂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广利便发疯了似的去摇晃江充的肩膀:“我们完了,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叫他好过!就算是死, 我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江充忽然间笑了起来,只是因为脸上看不出任何喜色,这笑容反倒显得神经质起来。 “海西侯说的很是。” 他神情狰狞,森森道:“终日打雁,最后却被啄了眼——左右都是个死!” …… 对于霍嬗的谨慎, 刘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然而就在来使受令离去之后不久, 却又再度匆忙赶了回来。 刘彻抬起头来:“怎么了?” 来使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道:“绣衣使者江充持天子便宜行事御令,在宫门外, 协同海西侯李广利、澎侯刘屈氂,求见陛下!” 他试探着问:“殿下,李逆既然露面,是否立即将其擒拿?” 刘彻心下一哂,轻轻摇头:“向来臣不越君,江充持天子手令,带人入宫觐见,合情合理,不必阻拦。” 来使恭敬应声,退了出去。 …… 江充带着两名同谋者一处进宫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两手准备。 若能够顺利进宫,直达御前,这当然很好。 可要是还没能到皇帝面前去,便被人拦了下来…… 那也很好! 在巫蛊案正式开审之前,李广利有罪,并不能等同于他江充有罪,皇太子没有权力将他这个直接受命于皇帝的鹰犬扣住。 如若不然,在天子心里,这跟谋逆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于如此一来的后果,很可能比在天子面前揭发此事乃是皇太子诱导海西侯为之更加严重。 可惜啊,皇太子看起来癫狂,但实际行事的时候,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克制。 江充持天子手令在前,神色惶惶却也下定了某种决心的李广利和刘屈氂紧随其后。 彼时正是深夜,宫城之内却被无数支火把映照得如同白昼,光影流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晦暗难测起来。 三人与入宫复命的霍嬗擦肩而过,视线碰撞在一处,交织出炽烈的火花,然而到了此时此刻,谁都知道多说无益。 短暂的目光交锋之后,视线随即错开,一前一后,就此南辕北辙,各不相干。 相较于李广利和刘屈氂的惶然与仇恨,江充心里仍且怀有几分希望,作为天子的鹰犬,他很了解上位者内心深处的恐慌和猜疑,也拼尽全力转动大脑,想办法叫自己活下来。 前边有内侍引路,江充注意到,建章宫里入夜就会熄掉的灯火重新点了起来。 他心绪猛地一沉。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皇帝上了年纪,睡眠变浅,夜来时常难以安枕。 为了能叫他安睡,每到傍晚时分,宫人们便会将烛火熄掉一点,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再熄一点,再熄灭一点,且在他入睡时保持着极致的安宁。 因为天子一旦从睡梦中被惊醒,这晚就很难再睡着了。 而失眠所伴随着的,必然是烦躁与想要杀人的怒火。 作为执掌绣衣使者情报的统领之一,江充真切的知道这一点,所以此时此刻,便难免为此忧心不已。 可是他猜错了。 出乎江充的预料,此时皇帝的心情很好。 甚至于,这满殿灯火并不是在他醒来之后才点起来的,而是这一晚他根本没有入睡。 这是一个注定会被史书所铭记的日子,是一个注定会在大汉掀起腥风血雨的日子,是他早在几年前便播撒下的种子终于能够收获的时候——这样美妙的夜晚,正该彻夜回味,怎么能早早睡下? 这偌大宫城里的所有人,内侍也好,宫人也好,禁军乃至于南北军也好,都成了皇帝蔓延出去的眼睛、探索出去的耳朵。 他是整座皇城的中枢,听自己权位的延伸源源不断的传递消息回来。 皇太子使人包围海西侯府。 皇长孙扣押了八皇子的身边亲随。 海西侯夜会澎侯。 绣衣使者江充火急火燎的冲进了他设置好的陷阱里…… 而他则高坐钓鱼台,随时观察着场中的形式,漫不经心的收一收网。 江充三人进殿之后,见到的便是神情愉悦、精神矍铄的天子,这当然比见到一个怒盈于色的天子来的要好,可不知怎么,如此诡异的情状,却也难免叫他们心惊。 李广利是首告。 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最适合第一个站出来阐述这场阴谋。 李广利摘掉了头顶的帽子,轻轻放置在一边。 他很清楚,无论能不能以此为由扳倒皇太子,他都必死无疑。 因为当他决定开始巫蛊案的时候,本身就是死罪了,至于是否是为人引诱,在论罪上都不会得到丝毫的宽宥。 但既然一定要死了,凭什么不拉一个垫背的? 有大汉皇太子一同赴死,也不算亏! 李广利跪在地上,向皇帝阐述整件事情的经过,说到懊悔之处,声泪俱下,痛哭不能自已。 只是有一点,他小心的回避了八皇子在其中的作用,将欣然参与,改成了一无所知。 至于负责去埋葬木偶的人,当然也是受令于他,而非八皇子。 这个提议得到了刘屈氂和江充的附和。 把八皇子一起拉下水,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只会让皇帝更恨他们,觉得他们带坏了自己的儿子。 可若是将八皇子在其中发挥的作用略去——汉室的诸侯王,来日未必不能够给予他们余荫。 想当初,太宗孝文皇帝,不也只是一个诸侯王吗? 皇帝起初见李广利跪地请罪,还有些茫然,听到一半,却是面露愠色,盛怒不已:“你好大的胆子!” 甚至于没给李广利再说什么的机会,便转向左右:“小八呢?马上把他叫来——他舅舅参与了巫蛊案,难道他果真一无所知?” 李广利以头磕地,其意志之坚决、动作之猛烈,以至于他当场就撞了个头破血流。 他原地晕眩了几瞬,才勉强收敛起精神,声色俱哀道:“陛下,八皇子不仅仅是您的爱子,也是臣的外甥,他的母亲是臣的胞妹,若无妹妹,李氏如何会有今日的富贵?” “巫蛊,这是掉脑袋的勾当,臣若是将他牵连到其中去,上有愧于君父,下有亏于早亡的夫人,还请陛下明察啊!” 李广利又一次重重叩首于地。 皇帝坐在上首,因为他的言辞,脸上浮现出几分迟疑来:“你的意思是,从头到尾,小八都没有参与,对此一无所知?” 李广利声色恳切道:“陛下圣明!” 皇帝因此略略柔和了几分神色,犹疑几瞬之后,终于道:“去叫小八来,我要听听他的说法。” 语气已经和缓下来。 李广利暗松口气。 …… 天子的近侍连夜赶往八皇子的寝殿,往刘进处传达了天子的口谕,后者核验无误之后,很痛快的将八皇子交了出去。 作为皇帝的爱子,八皇子熟悉皇帝身边的所有近臣,心知今夜宫中生变,怕是事发了,再见父亲使人来传自己,难免要小意试探一二。 然而他能够位尊至此,靠的是投胎,皇帝近侍能有今日,靠的就纯粹是头脑敏锐、人事练达了。 谁敢在这个关头向他透露消息? 不要命了吗! 全程缄默,一言不发。 八皇子只是脑袋不如他们聪明,并不是不会察言观色,见状心就冷了一半。 …… 八皇子既被提走,刘进今晚的任务便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他那些亲信早就被投进了掖庭,这会儿又走了这个身份最要紧的,他也就无谓继续留在那儿了。 回到自家地盘去向父亲复命,他眉宇间有些踯躅:“父亲,李广利一定会竭尽全力,将八叔从此事当中摘出去的。” 刘彻听得面不改色:“这是人之常情。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你祖父是否愿意相信,而你八叔到了御前,又如何分说了。” 刘进端详着父亲的神色,若有所思:“您觉得,八叔这回在劫难逃了吗?” “事到如今,你八叔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 刘彻对上了儿子的视线,微笑着告诉他:“当上位者对你心生厌恶的时候,你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其实根本不重要。” 刘进从这短短的一句话当中听出了几分教诲的疑似,立时跪下身去,郑重道:“是,儿子记住了。” …… 八皇子心底的所有侥幸,都在见到跪在殿中,头破血流、神情狼狈的舅父时灰飞烟灭了。 完了! 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念头。 然后他听到了大殿之上,父亲那苍老而不乏威仪的声音响彻耳边,宛如神佛垂问世人:“小八,你可曾参与其中?” 这叫八皇子怎么说呢? 顾全骨肉义气,说自己参与了,然后跟舅父一起死吗? 还是保全自身,以图来日,说自己毫不知情? 这是纯粹的人性的拷问。 八皇子看着跪地不起的舅父,眼神不由自主的波动起来,几经迟疑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回禀父皇,儿臣先前的确对此一无所知……” 将苦涩和哀恸压到心底,他难以置信的责难李广利:“您怎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那可是我的长兄、大汉朝的储君啊!” 对,就这么说。 额头上涌出的血液流下,湿润了眼睑,也模糊了李广利的视线,好像连带着叫他的听力也受到了影响。 但他还是从外甥的语气当中,感知到了对方给出的答案。 就这么说。 保全自己为上。 可是在此之外,李广利也终究是凡人,难以避免的会有些黯然。 小八,舅舅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啊…… 刘屈氂始终没有做声,江充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李广利头晕脑胀的跪在地上,八皇子泪流满面,涕泗横流。 皇帝看着这甥舅二人落得如此地步,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不忍,叹息一声,责备儿子道:“说了你多少次?休要作此妇人情态,你我父子,难道朕还会不相信你吗?!” 八皇子尤且泪眼涟涟,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却放了下来,李广利一直紧绷着的肩头也随之松了下来。 又听皇帝吩咐近侍:“去给他们甥舅俩递条面巾,好歹叫擦擦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李广利脑袋上破了老大一个口子,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袋转的更慢了,江充却是人中之精,从天子的语气当中,察觉到了几分松动。 或许,这也未必就是一场死局? 他正思量间,已经有天子近侍端着托盘近前,到八皇子面前去,双手递了温热的面巾过去。 八皇子接到手里,先自叩谢君父,甚至于没有发觉来人相当之面生,他伴君多年,竟从未见过。 而就在他擦脸的功夫,那近侍已经到了李广利面前,同样双手将面巾递上。 李广利双手接过,还没上脸,便极客气的道了声多谢,对方竟也不曾离去,手持托盘,侍立在侧。 起初李广利还没察觉到异样,用面巾擦了把脸,顺带着将眼睑上将将开始干涸的血渍擦掉,发觉那近侍仍旧在侧,才半躬着身,重又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叫他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浑身的血液好像全都在那一刹那集中到了脑袋里,震得他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手里沾血的面巾倏然落地。 原本跪在他身侧的江充察觉有异,迅速抬头看了过去。 只一眼,他也怔在当场。 刘屈氂更是傻眼了。 李广利嘴唇张张合合几下,喉咙里翻涌出一阵言语难以形容的闷响声。 终于,他说话了:“你?!你——” 其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力劝他行巫蛊构陷储君的那位门客! 对方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眸底神色,彬彬有礼的向他欠一下身,转头往帘幕内隐去了。 李广利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僵在原地,如同一具失去了魂魄的木偶。 刘屈氂与江充已然跌坐在地,面无人色。 八皇子尤且不明所以,不安的道:“舅父,您,您怎么了?” 李广利却没有看他。 那过于巨大的冲击叫他的脑内世界天崩地裂,此时此刻,他眼里已经容不下旁人了。 他抬起头来,以当下朝臣堪称无礼的姿态,死死的盯着御座之上的天子。 “陛下……” 八皇子不明所以的上下看看,急躁不已:“舅父,您这是——”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忽然间笑了。 笑声起初很小,然后越来越大,到最后,皇帝那愉悦中难掩得意的笑声响彻大殿。 与之相伴的,是殿下三人愈发瑟缩的身形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面容。 李广利眼含热泪,在极度的悲愤之下,甚至于破了音:“陛下!难道说,难道说臣的那个门客,其实是您的人吗?!” 皇帝脸上的笑容倏然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倨傲:“朕是天子,是九州四海之主,普天之下,孰人不是朕的臣民?!” 李广利眼眶里滚滚流出泪来。 不是因为伤心亦或者愤怒,而是因为情绪的彻底崩溃。 他又一次重复道:“臣的那个门客,其实是您的人,是吗?” “是您让他到臣的身边去,鼓动臣掀起针对皇太子的巫蛊之祸,是吗?!” 八皇子听得傻住了。 皇帝大笑出声,快活的笑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的停住。 他站起身来,手扶住腰间佩剑,冷笑道:“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心怀叵测,如若不然,即便是公孙龙在世,也说不动你!” 皇帝兴奋的在御座下方踱步:“李广利,朕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社稷贼子,罪该万死!” 李广利嘴唇嗫嚅几下,神情绝望,好半晌过去,才颤声道:“不,我不是。” 他艰难的为自己分辩:“我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如若不是您让人蓄意煽动,我根本想不到要用巫蛊……” “哦,”皇帝冷笑着驳斥他:“别人煽动,你就要听吗?别人叫你去死,你去不去?!” “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心里觊觎大位,才会与社稷贼子一拍即合,合起伙来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勾当来!” “常言讲无风不起浪,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自己没那个心思,别人是如何也挑唆不起来的!” 李广利听到此处,不由得痛哭出声,再也无法维持跪坐的姿势,跌坐在地,哭着道:“您怎么能这样行事?天下众人,谁又能经得起这样的考量呢?” 皇帝勃然大怒:“你是在指责朕的行事吗?你大胆!” 又骂道:“无父无君的悖逆之徒,难道你以为普天之下尽是尔等这般不忠不义之臣吗?!” 他问一侧的近臣:“倘若他果真是贤臣,难道会陷入此彀吗?” 近臣马上跪地摇头:“真正的贤臣,在听闻门客劝说自己行巫蛊之事构陷君上的时候,就该马上驳斥他,然后大义灭亲,将其扭送京兆尹府,明正典刑,海西侯反其道而行之,可见其人绝非贤臣,而是佞类。” 皇帝断然道:“不错!这么浅显的道理,一个侍臣都懂,你却不明白,李广利,你实在是太让朕失望了!!!” 他胸膛里充斥着计策得逞的快感,还夹杂着一些“朕果然是圣明天子、烛照万里,早就看出来这家伙不是好人,下手试了试,嘿,他果然是佞臣”的得意。 这时候腰也不疼了,退也有劲儿了,手扶佩剑剑柄,踱着步,大声指责李广利:“你不过是外戚之家,又不曾建什么社稷功勋,因为李氏的缘故得到富贵,怎么敢违逆朕的意思,大肆豢养门客?魏大将军跟冠军侯都没做的事情,你居然敢做?!一定是心怀不轨!!!” 李广利难以置信道:“陛下,这,这是您允许了的……” 皇帝眸光猛地一肃,戾气十足的盯着他:“你的意思是,是朕叫你豢养门客,心怀叵测的吗?!好啊,你居然敢如此指责君上!!!” 李广利:“……” 皇帝见他不做声,复又冷笑起来:“当初你平定南越,微末功勋,居然也被封侯八千户,你难道不觉得羞愧,更该以死回报社稷,回报朕吗?!” “忘恩负义的东西,结交朋党,构陷储君,这就是你回报朕的方式!” 李广利嘴唇动了动,终于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里遍是苦涩,再没有别的情绪了:“是,都是臣的过错,臣忘恩负义,臣罪该万死,只求陛下……” 皇帝甚至于都没等他说完,就冷酷的打断了他的话:“当然都是你的错!不然难道还是朕的错吗?!” “都是因为你这个小人,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李广利,踌躇满志道:“是你逼着朕走到这一步的,你——李广利,才是罪魁祸首!” “而你现在落得如此下场,全都是你自找的,与人无尤!!!” 330 第 330 章 刘老登大舞…… 李广利起初还想为自己分辩几句, 讲讲道理的。 倒不是说把自己身上的罪责推得干干净净,而是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陛下你自己难道就真的问心无愧吗? 就算错有十分, 臣占据了九分,您这个唆使者占了一分,这不过分吧? 可是皇帝才不想听他罗里吧嗦的审判自己! 他妈的李广利你算老几, 你也配审判朕?! 别说朕根本没错,就算有错, 又能怎样?! 你要高高在上的宽恕朕, 还是打算组织人手审判朕, 然后判处个几年有期徒刑?! 当裁决和审判这两项权柄同时执掌在一个人手里的时候,任你如何巧舌如簧,其实都是没用的。 李广利近乎悲哀的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闭上了嘴。 什么都不说,等待来自皇帝的最终裁决。 而彼时彼刻, 被“撺掇自己和舅舅行巫蛊的那个门客其实是父亲的人”这个消息炸蒙了的八皇子终于缓过神来了。 一直以来, 他心里边儿都是很自傲的。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 他是父皇毫无疑问的最喜欢的儿子。 父皇表现的也是如此。 大哥, 不过是因为占据了长子的名分,又出生在父皇长久无子的特殊时期,所以才得以坐上储君之位。 你看父皇动辄骂他几句, 使人申斥, 而对我, 可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 大哥都不过如此,九弟就更别说了。 他纯粹是走了狗屎运,阴差阳错之下救了父皇,才能得到如今的爱幸罢了! 我母亲乃是父皇最喜欢的宠妃, 死后甚至是以皇后之礼下葬的,可见在父皇心里,她其实跟皇后没什么区别——你看大哥是皇后生的,我也是皇后生的,既然如此,很容易就能够类推出来,我跟大哥所差别的,其实只是一个齿序罢了。 可是今晚他所接受到的讯息,彻底的推翻了他先前十几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 父皇……怎么会这么对我?! “父,父皇,”八皇子跌坐在地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破碎的痛苦:“您是故意,故意想看到我和大哥自相残杀吗?” 皇帝因这句话而深感愤怒,又因为那双眼睛而想起了故人:“故意叫你们自相残杀?你是在指责朕不爱惜骨肉吗?你怎么不想想,同样是被试探,为什么你大哥毫发无损,你们却沦落到了今时今日的下场?!” 他冷冷的觑着这个被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儿子,眼底再没有丝毫温情:“你母亲是多么灵慧美好的女子,向来恭谨守礼,举止有度,没想到居然生出了你这样愚不可及的儿子,上天造物果真是叫人失望!” 八皇子被刺痛了。 我是什么? 我算什么? 一件失败的工具,一件评价为残次品的器物吗?! 理想和现实的残酷反差,叫他不由得控诉出声:“陛下,难道不是您把我推到这个深渊里来的吗?!” 他叫屈道:“您假装宠爱我,将我带到悬崖边上,然后在我背后发力去推——如今我真的跌下来了,您又指责我为什么不当心来自身后的黑手,自顾自摔下去?您太不公平了!” 皇帝根本懒得一对一的跟他驳斥。 他只能听见自己想听见的:“朕假装宠爱你?你这没心肝的东西,枉顾君父大恩!” 他失望不已:“这些年我待你如何,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地方进贡的东西,朕之后,你可以第一个挑,诸王之中,朕也独独对你百般优容,在你心里,这所有的恩情居然都是假的?!” 八皇子以手撑地,站起身来,含恨将隐忍了数年的委屈发泄了出来:“那不是因为您想拉我当靶子,跟大哥打对台吗?不如此厚待我,怎么叫朝臣对我下注,又怎么叫我跟大哥敌对?!” 皇帝听得瞠目结舌,脸上不平之色较之八皇子更甚:“不识好歹的东西,朕一番好意,你竟如此怨怼!” 他勃然大怒:“宫中有皇子十数人,朕为什么不选别人跟皇太子打对台,独独选你?还不是因为在意你!” 八皇子:“……” 八皇子遭遇到了和舅父李广利相同的困境。 即本人和皇帝持有两套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且完全无法兼容。 更悲哀的是,他们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分分钟就会被皇帝打翻在地,然后粗暴的将他的那一套价值观烧红,烙铁似的强行烫在他们脸上,踌躇满志的大喊:“朕永远都是对的,不赞同朕的人通通去死!” 八皇子无法再开口了。 而皇帝想说的却还有很多,继大声指责李广利之后,他开始大声指责八皇子:“身为幼弟,你居然胆敢以巫蛊构陷长兄,而作为兄长,你同样处处为难你的幼弟——你难道不知道,小九是朕的救命恩人吗?!” “看看你大哥是怎么做的,再看看你又是怎么做的,殊无孝悌之义,有豺狼虎豹之心!” “还有今日!” 皇帝目光冰冷的扫了一眼李广利,又去看八皇子:“李广利纵然有万般不是,到底也是你的舅父,他如今这番大逆不道的筹谋,又是为了哪个?而你,却是一心只求保全自身,却置他于死地而不顾!” “在内宫之中,你不孝父亲,不敬兄长,欺凌幼弟,也罢,就算我们与你不甚亲近,便也是了,可李广利是你嫡亲的舅父,你竟也能冷眼旁观他受灭族之罪,急于洗白自身?难为你做得出来!” 到最后,语气中已经是杀机毕露。 八皇子从这番极致绝情的言辞中感知到了几分不详,先前梗着的脖子,便因此软了几分。 他怯怯的叫了声:“父皇,儿子……” 皇帝却是“哈”的嗤笑一声,斜睨着他,意味深长道:“如今怎么不唤朕‘陛下’了?是害怕了吗,想要以此唤醒朕的慈父之心?” 八皇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垂泪不语。 皇帝森森道:“晚了!朕的心已经被你这个无父无君的混账伤透了!” 说罢,马上挥袖道:“传令,皇八子协海西侯李广利、澎侯刘屈氂、绣衣使者江充谋逆,以巫蛊之术魇镇君上,皇八子鸩酒赐死,协同者族!!!” 话音落地,殿中几人脸上尽皆失了颜色。 八皇子什么都顾不得了,膝行上前,求饶道:“父皇——” 皇帝看也不看他们,手扶佩剑,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了此地,便使人去传御撵:“走,瞧瞧皇太子去。” …… 刘彻这会儿尚且没有歇下。 他还在等。 等老父亲过来向他诉苦。 嗯,诉苦。 李广利觉得委屈,八皇子觉得委屈,皇帝也觉得自己委屈…… 刘进也没有睡,殿中没有侍从,他便担当了内侍的职责,隔三差五的去挑一挑灯芯,在这风雨欲来的宁静夜晚里,隔三差五的同父亲说几句话。 终于有人来禀,道是皇帝过来了。 刘进若有所思的看一眼父亲,紧随其后走出寝殿,与之一道去迎天子。 而此时此刻,皇帝早不复在大殿之上愤怒指责别人的情况。 他看起来有些落寞,野心勃勃的外表被剥去,真正的开始像一个老人了。 皇帝委屈的跟儿子控诉:“我对李广利不好吗?” “他立了一分功劳,我给他十分回报,冠军侯初次大胜,都没能得到八千户封邑,可他却得到了,他不应该感恩戴德,不应该感激涕零吗?!” 刘彻坐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示意儿子给他祖父斟酒,同时还要回应他:“感念君上的厚赐,这是人臣的本分啊,若不如此,只能说明李广利居心叵测,非汉臣也!” “没错儿,是这样的!” 皇帝愤怒的附和道:“李广利不思感恩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结党营私,反咬储君一口,他想干什么?想做伊尹,行废立之事吗?真该死啊!”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彻点头道:“不错,这是他自取死路!” 皇帝又委屈的跟儿子控诉:“我对李广利不好吗?我甚至于连他豢养门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去了啊,可他怎么都不想想,魏大将军跟冠军侯都没做的事情,他配做吗?配吗?!” 刘彻断然道:“他不配!” “没错儿,他不配!” 皇帝拍着桌子道:“可恨他居然知法犯法,故意装糊涂,打量着朕好糊弄!” 刘彻冷哼一声:“他这是自找死路,与人无尤!” 皇帝深以为然的点头:“正是如此!” 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再度愁苦的同儿子控诉:“小八,我对他不好吗?他跟进儿一样,从小就养在我身边啊,没想到居然养出了一只背弃君父的豺狼!” 皇帝愤愤道:“他居然说我不在乎他,宠爱他都是装的,是为了给你拉一个对手出来,我承认,我是有一些这样的想法……” 刘彻冷笑一声,马上接了下去:“可即便如此,他难道没有从中受益吗?!” 皇帝酒逢知己,马上道:“是吧?!我为什么不扶持别人,偏扶持他?还不是因为疼爱他!” 刘彻下了定论:“不识好歹,枉顾父亲的一番恩情!” “没错儿,”皇帝磨着牙,愤愤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站在一边儿倒酒兼旁听的刘进:“……” 皇帝又饮了一口酒,忽的黯然起来,神伤不已:“就在方才,我下令赐死了小八,他毕竟是我的儿子,眼看着他长大的啊,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背弃我,为什么要逼我至此,让我背上杀子的恶名……” 刘彻感同身受的叹了口气:“做父亲的,哪有不疼爱亲生骨肉的?倘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没有人会比下命令的父亲心里更痛苦了。” 皇帝被触动到了,抬起头来,动容的看着儿子。 “是啊,真是叫人痛心……” 刘彻神色唏嘘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惺惺相惜道:“世道如此,多情的人总容易被辜负。” 再瞅一眼旁边呆滞.jpg的儿子,不满道:“愣着做什么?倒酒啊!” 331 第 331 章 刘老登大舞台46 皇帝毕竟上了年纪, 体力比不上正当壮年的儿子,一边倾诉一边饮酒,如此絮叨了将近一个时辰, 终于还是睡了过去。 刘进跟父亲一起将他搀扶到了塌上, 父亲留下来照顾祖父, 顺口把他打发走了。 刘进有些迟疑:“父亲,我还是留下来吧……” 哪有叫父亲在此劳累,做儿子的却躲清闲的道理? 刘彻瞧了他一眼, 意味深长道:“你祖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的, 且这儿有我顾看, 不会有什么疏漏,而你, 却很应该去从头到尾想一想整件事情了。” 刘进心下微凛,躬身应道:“是。” 夜色已深, 殿外树影婆娑, 他的心绪也如同面前随着夜风轻轻摇晃的斑驳影子一样, 晦暗难言。 刘进如何也想不到, 这回的事情,居然是祖父一手炮制! 父亲是他的长子,是大汉王朝的储君,八叔是他的爱子, 是李夫人留在世间的唯一子嗣, 这二人真的拼个你死我活,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可祖父却兴致勃勃的炮制了巫蛊案, 并且最终将八叔送上了绝路。 还有今晚祖父同父亲说的那些话,实在令人心生寒意…… 这是场同时针对储君和皇子进行的考校,父亲交出了完美的答卷, 所以此时此刻,他仍旧是祖父寄予厚望的储君,八叔乃至于海西侯给出了完全错误的答案,所以他们通通都要去死! 先君后父,这才是皇家啊! 午夜的冷风吹过,刘进不由得打个寒战,由此想的更远。 父亲的今日,难道便不是他的来日? 作为皇长孙,或许他应该以一种全新的态度,来审视同父祖之间的关系了。 …… 这一夜,京中堪称风云变幻。 南军被紧急调动,当然瞒不过长安勋贵们的耳朵,尤其昨晚临时戒严,甚至不乏有人被拦在了亲友家中。 若是在往常时候,这些外出做客的贵人自然可以持着家中令牌证明身份,打发走宵禁的士卒,可昨晚封锁长安的命令是皇太子下的,调动的又是南军这样的天子嫡系部队,底下的人怎么敢顶风作案? 管你是谁,只要不是皇帝本人亲临,统统都给我缩着脖子做人! 戒严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清晨,心怀疑惑,亦或者惴惴不安的大臣们到了朝上,这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剧变—— 皇八子与海西侯行巫蛊之术魇镇君上,意图造反! 就在昨晚,皇八子已经被天子下令处死,海西侯李广利和他的党羽刘屈氂、江充等人俱已经被下狱。 天子圣谕:此不忠不孝之人,族其家,以儆效尤! 一时满朝悚然,从前同李广利有所交际,甚至于隐隐有投向八皇子的人更是人人自危。 刘进觉得,事态不应该被扩大化,李氏外戚乃至于刘屈氂、江充几族,巫蛊案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且祖父的态度其实也有所昭示——如果他老人家真的想大肆株连,昨晚就可以下令了,何必等到今日,叫满朝人心惶惶? 若是在从前,他大抵会去建言,请父亲出面平定人心,稳定朝局,但是经历了昨晚之事后,他已经学会在适当的时候保持缄默。 作为大汉的皇长孙,他此时无需过多的外露聪明,反而需要恰到好处的去“藏”。 再则,他若有所思:祖父只怕也没打算将这莫大的恩情,送到储君一系的手上吧。 …… 八皇子的死,在后宫也造成了不小的震动。 毕竟,那可是李夫人唯一的儿子啊! 后宫的嫔御们对于当年李夫人的得宠尤且心有余悸,而她死后得以以皇后之礼下葬,更是成了无数人的榜样,可现在,她在当世的血脉延续,却断送在了曾经对她无限恩宠的君王手中…… 唏嘘之后,随之涌现出来的是勃勃的野心。 八皇子死了,关我们什么事? 倒是在这之后,陛下或许会再扶持起一位皇子来跟皇太子打擂台,这位皇子会是谁,对我们很重要! 要知道,那可是皇位啊! 只是…… 许多人不无妒恨的想:这馅饼八成要落到九皇子嘴里去了! 谁叫他走狗屎运,偏偏在事发之前救了火海中的天子呢! …… 周若冰在窗前独自出神良久。 蓦然回神,才发现儿子不知何时竟到了自己身边,这时候正立在不远处,关切的看着自己。 她揉了揉脸颊:“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不出声呢。” 九皇子担忧道:“母亲,您方才在想什么?儿子看您出神,便没敢打扰您。” 周若冰轻轻摇头:“没什么。” 略微顿了顿,忽的叫了他一声:“小九。” 九皇子询问的看了过去。 周若冰迟疑着伸手过去,好像要摸他的脸。 九皇子短暂的怔了一下,继而半蹲下身,笑着将脸颊凑到了母亲面前。 继而便听她道:“如果我说,想让你到封地上去,你,可愿意吗?” 九皇子听得诧异,抬起头来,正对上母亲忧心忡忡的眼眸。 他嘴唇微张,还是选择顺从母亲的意思,又笑了起来:“好,我去上疏父皇,跟您一起到封地上去。” 周若冰轻轻摇头:“是你一个人去封地。” 她说:“从前高皇帝的妃嫔跟随儿子到封地去,是因为高皇帝已经驾崩,而此时陛下尚在,我又年轻,怎么可能跟随你到千里之外?” 九皇子心下不安,转蹲为跪:“母亲,您是听说了什么,所以为我感到不安吗?” 他毕竟是一位接受过皇室教育的皇子,不是傻子,很快就意识到母亲的心病所在:“我不是八哥,我跟他不一样……” 不,你不明白。 周若冰怜惜的看着他。 如果陛下愿意,你会是你八哥,你也会跟他一样。 我可以在后宫中无期限的蹉跎,可以经历数次的上上下下,但是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 陛下待八皇子,待你,果真有父子之情吗? 或许有吧。 但我真的不想用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来做赌注。 去你的封地吧。 哪怕不是齐国也没有关系,贫瘠些也没有关系。 我是要在这里困一生一世了,但你不能。 你要飞出去。 …… 皇帝就在人心惶惶的时候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家宴。 之所以说“小小的”,是因为参与的人并不算多。 除了刘彻、刘进父子,乃至于九皇子之外,便只是几个没长成的年幼皇子罢了。 酒过半酣,皇帝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醺然,几个小儿耐不住寂寞,早已经离席,乘坐着内侍们拉着的泥车,追着皇帝养的那只小狗满殿跑。 只有刘彻父子和九皇子仍旧在席间侍奉。 皇帝手持酒樽,神情慈爱的看着那几个吵嚷欢闹的小儿,忽的叹一口气,道:“从前小八跟他们一般大的时候,也曾经在这殿中骑竹马……” 抬头将杯中酒饮尽,他将那酒樽重重的搁在案上:“只是没想到他一朝性差踏错,居然叫朕白发人送黑发人!” 其余几人见状,自然只有劝慰的份儿,皇帝听了几句,复又冷笑起来:“为着他的事情,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人提心吊胆呢!别以为朕不知道他们的心思,还不是因为从前跟小八走得近,甚至于同他掺和了好些事情,唯恐朕秋后算账?” “李广利不忠不义,但好歹还算是为了他的外甥,刘屈氂参与其中,是因为李广利是他的姻亲,江充就更加不必说了,他早就因为种种琐事同皇太子结仇——可他们参与其中,又是为了什么?纯粹的奸佞之人而已,当杀之而后快!” 刘进听到此处,脸上带着些许酒醉后的酡红,不露痕迹的瞟一眼九叔,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这才是父皇真正的目的吧。 八叔倒了,没关系,他还有别的儿子,何妨再扶起下一个来! 如九叔这般,不就是很好的人选吗? 刘进在等。 刘彻在等。 而皇帝也在等。 等九皇子出面劝慰皇帝,替那些惴惴不安的朝臣们说情,等皇帝板着脸斥责他几句,第二日再叫人知道,是九皇子保下了他们。 继而顺理成章的叫那些人依附到九皇子门下去。 可是九皇子始终没有作声,好像没听到皇帝先前隐含愤恨的感慨似的,低垂着眼睛,恭谨如常的跪坐在一边。 这叫皇帝有些尴尬,继而,又因此生出些微的不快来。 他径自问了出来:“小九,你觉得该当如何处置这些人?” 九皇子仿佛不曾预想到皇帝会这么问他,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继而跪直起身体,谦恭道:“有父皇和大哥在,朝堂上的事情,哪里有我的事?常言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正是这个道理啊。” 皇帝神色为之滞住,难辨喜怒的看着他,不曾言语。 刘进见状,不由得出声替这位向来温文的九叔圆场:“祖父,向来都说九叔是守礼君子,今日听九叔言辞,果然如此。” 皇帝冷笑一声,看他一眼,道:“只可惜世间之事,多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说完,看也不看其余人,一伸手,便有内侍将他搀扶起来。 其余几人见状,赶忙起身,皇帝却没有分半个眼神给他们,拂袖而去。 刘进为此有些忐忑,下意识去看父亲神色。 刘彻反而仍旧是从前神态,甚至于含笑宽抚九皇子:“父皇大抵是有些喝多了,才说的重了些,九弟不要介怀。” 九皇子莞尔道:“多谢大哥,我明白的。” 就此辞别,各自还宫。 这会儿皇帝不在,空间里其余几个人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朱元璋痛快的舒了口气,又有些疲乏的道:“你爹他咋这么精神,搞了这么一场还不累,要来第二场?!” 李元达道:“这说明登命在于运动,主打的就是一个周而复始!” “……”一句话把李世民跟嬴政都给干沉默了。 刘彻却不似先前那般轻松,摸着下颌,略有些蹙眉的道:“不过我瞧着,他这局戏只怕很难继续唱下去了。” 几人齐齐一怔:“哎?” 到第二日,九皇子便正式上疏,请求就藩。 接近成年的皇子请求离开长安,去往自己的封地,在本朝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即便是天子,也说不出二话来。 可也正是因此,才更叫皇帝愤怒。 他知道儿子知道自己的意图,所以才会用就藩来含蓄的表示反对。 而在昨夜之后,儿子从自己处得到了明显的负面反馈之后,他居然还是一意孤行,丝毫不顾及自己这个父亲的想法! 他怎么敢?! 皇帝出离愤怒了。 他马上使人传召九皇子过来,毫不客气道:“长安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动乱,你的父亲年事已高,你却要在这个时候离开长安,你的孝道在哪里?这是人子该做的事情吗?” 九皇子默然不语。 皇帝由是怒气更胜:“你哑巴了吗?说话!” 九皇子遂向他叩首:“是儿臣考虑不周的缘故,望请父皇恕罪。” 皇帝盯着他,问:“抬起头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九皇子顺从的抬起头来,却没有言语。 他神色有些悲哀。 皇帝听见了他的心声。 “原来,权力居然能够将人异化到这种程度。” “我可以为了父亲放弃自己的性命,父亲也可以眼睛都不眨的将我推向索取了八哥性命的断头台……看自己的骨肉同类相食,彼此攻讦,真的会快活吗?”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332. 第 332 章 刘老登大舞台47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皇帝被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 这种刺痛跟李广利亦或者八皇子对他的驳斥不一样,而九皇子本身,也跟八皇子截然不同。 皇帝对待李广利和八皇子,脸上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心里边却一直都存着几分不屑。 大概的感觉就是——别装,朕很清楚你们是个什么玩意儿! 跟朕说什么天子不该这么做,说父亲不该鼓动儿子们彼此仇视,哟呵,你们装什么白莲花啊? 李广利你吃朕的拿朕的,享受着朕给你的你不该有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朕不该这么做?! 小八你享受着逾越诸兄的恩遇,在宫中几乎可以说是横行霸道,那时候你怎么不说兄友弟恭?! 婊/子当完了又来立牌坊,你们恶心不恶心?! 就算朕稍稍有那么一点儿错处,就算朕诱导了你们——可你们要是自己立身足够持重,根本就不会落到最后的不堪境地中去! 对于二人的指责,他是怀着浓重的轻蔑的。 可九皇子不一样。 从一开始,如果说八皇子和李广利是迫不及待的吞下他送到嘴边的毒饵,那九皇子却是从头到尾都没上钩儿。 他就是觉得自己呆着的那个小鱼塘舒服,就算吃不太好,但也饿不着。 他乐意在小鱼塘里游泳。 他不想吃那个一看就很危险的饵料。 皇帝尽管也会在心里边嘀咕,说周若冰这个憨人养出来一个跟她一样憨的儿子,但是内心深处,对于这个孩子始终都是存着几分欣赏的。 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跟小八不一样。 他生性仁爱,友善兄弟,是个长在刘氏这个淤泥潭子里边的正人君子。 所以他现在被刺痛了。 一个心怀叵测的小人说你心肠恶毒,殊无人性,那他可能是出于某种阴暗的心思在诬陷攻讦你。 但是,一个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不为利益所动的君子对你做出同样的指责…… 那你就要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真的不是东西了! 皇帝坐在他那冰冷却华丽的宝座上,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跪在面前的儿子。 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他脸颊上的肌肉剧烈抽搐起来:“你怎么不说话?说啊!” “你应该有很多话想跟朕说,不是吗?” “朕准你说!” “说!!!” 九皇子用那双悲哀中带着平静的眼眸注视他半晌,终于道:“父皇,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顺从您的心意,请求您宽恕那些惴惴不安的朝臣,然后顺理成章的将他们收到我的门下,如同当初的八哥一样,以他们为党羽,在朝堂上同大哥针锋相对吗?” 皇帝倏然冷笑了一声:“朕可没这么说!” 九皇子却没有与他辩驳,而是继续道:“可是那些惴惴不安的大臣,又何罪之有呢?” “他们当初为什么会去依附八哥?是因为八哥和他的舅父海西侯在朝中声势浩荡。可八哥和海西侯的声势,又是从何而来呢?” “陛下,是您过高的拔擢他们,给予了他们不该有的奢望,也放纵了他们的野心,才会有后来的事情啊。” 皇帝的眸光随之颤抖一下,却顺势往椅背上靠了过去,答非所问的道:“你称呼朕‘陛下’。当初,小八在此地驳斥朕的时候,也曾经这样称呼朕。” 九皇子同样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继续道:“陛下,是您把那些大臣推到了八哥手下,如今又怎么能够以他们曾经亲附过八哥,来责难他们?这未免有失公允。” 皇帝怒道:“他们为什么要倒向小八,为什么要扶持他坐上储君之位?!” 他没等九皇子开口,便自顾自给出了答案:“还不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得罪过皇太子,亦或者是有心押宝,居心叵测?难道朕如今有意惩处,还冤枉了他们不成?!” 九皇子平静的回应了他的问题:“那么,您做了什么呢?《尚书》讲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您难道就做到尽善尽美了吗?” “朝臣得罪了储君,是因为储君行事不检,还是因为朝臣自身行事的缘故呢?” “如果是前者,陛下身为君父,当问责太傅,教诲储君及时纠错,若是后者,该当驳斥朝臣,明正典刑——陛下,您为什么模糊了问题,选择将其搁置,让储君和朝臣都为此深感不安呢?” 皇帝手扶座椅两边,猛地坐直了身体,声色俱厉道:“你是在指责朕吗?!” “是的,”九皇子顿首道:“我以为,这是陛下的过错。” “您太想赢了,太想叫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了,您害怕失去权力,害怕失去对于大汉的掌控。” “所以您要模糊掉那些原本应该被大刀阔斧处理掉的问题,将其搁置起来,作为您随时可以用以削弱储君、处置朝臣的一把刀子。” “哪一日储君势盛,便扶持那些朝臣,使其走向储君的对立面,而一旦储君势弱,便下狠手惩治朝臣,以此维持朝局上的平衡。” “多么完美的计策啊,无论局势如何,您都能够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皇帝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起初还能克制住,到最后,露在外边的双手都不受控制的开始哆嗦。 九皇子跪在地上,低垂着眼帘,并没有看见这一幕。 他有些凄凉的笑了下,继续道:“可是陛下,您是否还记得,当年前朝一朝坍塌、地崩山摧的情景吗?高皇帝入咸阳之后,与民约法章的内容,您可还记得吗?” “您姑息那些有罪的朝臣,只为随时可以用他们来压制储君,那些因而受害的黔首百姓,又算什么呢?” “储君,国之二副,您这样肆意又恶劣的试探他,压制他,您想栽培出一个怎样的君主,来日皇太子登基,又会如何对待皇孙们呢?” “天下,不是刘氏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啊,若我刘氏世代天子皆如此行事,我只怕用不了多少年,便要重蹈前朝的覆辙了!” 殿内的近侍们听到一半,便诚惶诚恐的跪下身去,不敢抬头,待到九皇子说完,已然是瑟瑟发抖,两股战战。 皇帝霍然起身,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你住口——你——” 一句话都没说完,便觉心口热浪翻涌,猝然倒地。 …… 刘彻听闻建章宫的变故之后,便匆忙赶了过去。 别说是他,就连先前抱病的皇后,都强撑着过去了。 彼时太医已经到了近前,正在为皇帝施针,刘彻快步进殿,便见九皇子正跪在门外,微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神色。 刘彻暗叹口气,举步入内,先看了看皇帝面色,见隐隐发乌,心头便是一个咯噔,赶忙问太医:“父皇如何?” 太医神情肃穆,声音压低却低:“陛下此番晕厥,皆因急火攻心,原本无甚大碍的,只是,陛下毕竟也是六十岁的人了……” 皇后听得心急如焚,自己也跟着咳嗽起来:“没有只是,你们一定要让陛下痊愈!” 虽说皇帝一旦薨逝,继位的必然是皇太子,但与此同时,九皇子就彻底完了! 别管皇帝都做了些什么,也别管谁对谁错,儿子跟父亲争执,结果父亲急火攻心死了,到哪儿去评理儿子都要跟他一起死! 更别说这是皇家了。 到那时候,周夫人该怎么办? 太医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刘彻见状,难免出声宽慰几句,又正色道:“我这便下令,叫丞相、御史大夫和两位大将军及宗正入宫,母亲也召集在京的皇子和公主们过来吧。” 皇后忧心忡忡,流着眼泪道:“也只能如此了。” …… 虽然皇帝这会儿昏迷不醒,空间里的笋人们尽可以畅所欲言,但李世民觉得,有些话在彘儿耳朵边上说不太好。 所以最后,他还是默默的在空间里边举着牌儿:“我要是说他就这么噶了也不错,是不是有点没礼貌啊?” 呃。 短暂思索。 给出答案。 朱元璋摸着下巴道:“是有一点没礼貌,但是不算太多。” 嬴政神色凝重,他是很喜欢九皇子的品性的:“他要是死了,那九皇子真的就要陪葬了。” 李元达踌躇着道:“关键是就算老登醒了,他也未必能落到什么好儿吧?”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刘彻听得叹了口气:“要不怎么说,你们不懂他呢。” 他没有给出解释,只是抬头看了眼天,说:“苍天保佑,叫他醒过来吧,他要是醒了,一切都好说,要是没醒,那就真完了。” …… 或许是太医的诊治发挥了作用,亦或者是宫妃和皇子公主们的祈求感动了上天,昏迷一日一夜之后,皇帝终于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彼时是皇孙刘进守在旁边,见状大喜过望,又唯恐惊扰到刚刚转醒的祖父,是以不敢高声叫嚷。 他摆手示意守在旁边的内侍赶紧去寻隔壁的父亲过来,同时自己膝行上前:“祖父,您醒了?要不要用一些水?” 皇帝眼睑往下一垂,刘进便会意的从内侍手中接了茶盏过来,小心翼翼的将他扶起,喂了一杯进去。 喉咙的干涸不似最开始那般严重,皇帝终于有了心思打量周遭。 内殿里的光线其实并不刺眼,但是对于一个昏睡过的人来说,还是过于强烈了。 他有些不适的合了下眼,虚弱无力道:“朕昏迷了多久?” 刘进低声道:“祖父,已经过去一日一夜了。” 皇帝声音模糊的应了一声,思绪有些迟滞的怔楞了一会儿,忽的道:“你九叔呢?” 刘进心头一紧,却还是道:“九叔一直都跪在外边……” 皇帝转了下头,对着帐顶看了几眼,道:“朕,是自己没站稳跌倒的,不关他的事。打发他回去吧。” 刘进惊大于喜:“啊?!” 皇帝再度缄默了许久,终于不耐烦的翻个身,背对着他道:“你也一起滚!”:,m..,. 333 第 333 章 刘老登大舞台48 刘进神情踌躇的退了出去。 先使人去传皇帝口谕, 叫九皇子回去,自己则继续留在殿外,等待即将到来的父亲和朝中重臣们。 待到刘彻过去, 便见年轻的皇长孙立在殿外,稚气未脱的面庞上尤且带着几分茫然。 祖父……就这么轻轻把九叔放过了? 刘进与九皇子往日无仇、近日无怨, 甚至于因为周夫人同皇后的关系,乃至于九皇子自己的品性影响, 叔侄二人之间关系很不坏, 这回的事情传出之后, 他也一直都在为刘氏之中这难得的端方君子捏一把汗。 毕竟他已经从九皇子和皇帝的近侍们口中得知了那父子二人之间惊心动魄、图穷匕见的一段对话,当然也做好了祖父为此震怒非常, 下令惩处这个儿子的准备。 尤其这回祖父因此晕厥——别人不知道,他这个时常陪伴在老人家身边的皇孙难道还不知道吗? 祖父上了年纪,对于身体的康健和日常保养看得极重, 即便没有先前那些言论,只是致使他晕厥这件事, 也足够九叔喝一壶了。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祖父醒来之后居然没有发作九叔,反而出言替他推诿责任, 将他打发走了…… 正满腹疑惑不解之时,父亲带着几位重臣匆忙赶来了。 他忙迎上前去, 将祖父的口谕告知。 同时, 又难免不动声色的去打量父亲的脸色。 皇帝与九皇子说了些什么,那是皇室内部的事情, 外臣无从得知,刘进当然也无需为他们解惑,只是他心里边儿隐隐的有些揣测。 父亲一向都是祖父肚子里的蛔虫, 兴许他明白祖父为什么会作如此反应呢? 只是叫他失望了。 对于这个可能叫大多数皇室成员大跌眼镜的结局,刘彻只是淡淡点一下头,并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色来。 他向前几步,抬声奏请:“儿臣刘据,在外求见父皇。” 在刘彻身后,宰相、御史大夫,乃至于宗正和两位大将军也纷纷出声。 略微过了会儿,便有皇帝近侍客气又疏远的前来传话:“陛下累了,不见人,请皇太子代理国事。” 几人齐齐一怔,面面相觑起来。 刘进也不由得心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上了年纪的天子刚刚经历了一场猝然的晕厥,醒来之后又不肯召见朝臣,将朝中诸事委托于皇太子之手,虽然储君一系没干过什么亏心事,但是落到朝臣们眼里,总归也好像另有蹊跷似的。 好在皇帝毕竟是皇帝,真正论起政治手腕来,能把这个稚嫩的孙儿吊起来打。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恹恹之下发出的命令可能引发政治上的危机,旋即做出了反应,传召殿外几人入内。 内侍在前引路,刘彻居后,剩下人紧随其后,入内给皇帝请安。 刚刚经历了一场变故,皇帝明显有些心力不足,强撑着坐起身来,脸上却还是没多少血色。 他有气无力的叫了声:“太子?” 刘彻忙近前道:“父皇,儿臣在此。” 便听皇帝道:“朕卧病期间,军国大事皆由你裁决,不要叫朕失望。” 刘彻应声。 皇帝又看向其余人:“尔等要尽心尽力,辅弼太子才是。” 众人唯唯。 如此短短说了两句话,皇帝便流露出疲惫的样子来,叫内侍搀扶着重新躺下,摆摆手,打发他们出去了。 刘进看着祖父如今的情状,着实有些担忧——摒弃掉皇家不可避免的勾心斗角之外,他对于这位祖父,其实也是很有感情的。 他在祖父身边待的时间,比在父亲身边待的还要久。 想要留下来陪伴,但是皇帝已经坚决的表露出不要来打扰我的意愿,又有谁能违逆呢。 刘彻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太子,堪称是根深蒂固,此时皇帝身体不适,由他来代行职权,并不稀奇。 而丞相和御史大夫,乃至于宗正见了皇帝,知道他头脑尚且清明,并不存在受制于人的情况,自是心悦诚服,马上着手协同皇太子稳定朝纲。 至于两位大将军…… 这俩明显是铁杆的不能再铁杆的皇太子党,大概率不论怎样都会站皇太子的。 经历过短暂的群龙无首之后,大汉王朝这个庞大而强盛的国家机器,终于顺畅的运转了起来。 …… 自打九皇子往建章宫去见皇帝,周若冰的心就悬了起来,在寝宫里等了又等,都不见人回来,眼皮子也开始不安的跳动。 再得知建章宫紧急封锁,皇后已经赶了过去,那感觉简直不亚于五雷轰顶了! 皇后的亲信倚华前来传话:“皇后娘娘说了,夫人留在宫中,不要外出,至于九殿下那里,她会尽最大的努力。” 周若冰听此不详之言,险些当场晕过去,满心焦灼的等了又等,到最后,都快要不抱希望了,却又有皇后处的人来报信:“九殿下正在皇后娘娘处,马上便就能回来了!” 周若冰乍喜乍惊:“这……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如此? 不只是她,皇后也深感疑惑。 小九在陛下那儿所的那些话,她听了都觉得胆战心惊,倘若说陛下不为之动怒,那是不可能的——不然他是为什么晕过去的? 可醒来之后,怎么又一声不吭的把人给放了呢?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了李元达的嘴里:“他在想什么啊?总不能是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当场失忆,把之前的事儿给忘了吧?” “不能,”嬴政思忖道:“若真是如此,他又怎么会记得九皇子,打发他离开,又替他脱罪?” 几名内侍持灯在前,将这黑夜割开了一道口子。 刘彻负手在后,稳步前行的同时,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的给出了答案:“因为他虽然是个老登,但也是个讲道理的老登啊。” “八皇子跟李广利要死,是因为他们的确炮制了巫蛊案,不是吗?” “而九皇子有什么错,又该以什么罪名来惩处他?” 空间里边几个人都怔住了。 而刘彻很肯定的给出了答案:“他当然没有罪,他说的全都是对的——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叫我爹恼羞成怒,最后当场破防,原地晕厥过去。” “最能刺痛人心的就是真相,你们觉得,他是会为虚无的指控而愤怒的人吗?” 如八皇子那样无理无据的指责皇帝,他会觉得好笑,轻蔑的看这家伙垂死挣扎,可九皇子不一样,他真的是在有理有据的指责皇帝! 正因为皇帝无从辩驳,所以他才格外难堪! 这要怎么去惩罚九皇子? 甚至于惩罚他这件事,本身就跟皇帝做登的准则相悖——他只杀他觉得有罪,觉得该死的人,而以他的评判标准来看,九皇子没有任何过错。 他当然可以耍赖,说九皇子不敬君上,把大不敬这个万金油搬出来,但如此一来,就极大的违背了他的准则,这也就相当于否定了他先前的所有行径——因为他践踏了自己制定的底线。 这才是皇帝即便醒来之后也一直恹恹,不愿见人的缘故。 朱元璋冷笑一声,对此给出了评价:“虽然不干人事儿,但还是有点逼数的。” 刘彻听得莞尔,笑完之后,却是若有所思:“不过,我这位九弟,或许会给大汉带来一些前世不曾有的变化呢。” …… 刘彻做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皇帝,这会儿紧急上架,自然是轻车熟路,不会出现什么过错。 后宫有皇后镇守,当然也没人敢兴风作浪。 只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皇帝却始终把自己关在建章宫里不肯见人。 不只是不愿意见皇后和皇太子,连同朝臣也不肯见,负责诊脉的御医住在里边儿,宫门一关,里边的动静谁都不知道。 对于储君一系来说,这其实是件好事,因为政治上的交割已经完成了。 皇帝在神志清楚的情况下,在宰相、御史大夫和宗正的见证下将国家托付到了皇太子手中,说得难听点,他现在是死是活,对于储君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但就在这种紧闭持续到第七天的时候,刘彻亲自去拜访了自己的九弟:“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回,怕还得叫九弟走一遭。” 九皇子对此有些迟疑:“大哥,非是我不愿前往,而是此时此刻,父皇只怕未必想见到我……” 回想起先前之事,他为难的额头生汗,用手帕擦了擦,如实道:“我是不会作假的,如若父皇再问,我还是会那么说,我倒是无妨,只是怕父皇若因此大动肝火,却不知是否会有上一回的幸运了。” 刘彻笑着宽慰他:“放心的去吧,无妨的。” 他数了数日子:“过去七天,足够父皇想清楚了。” 又告诉九皇子:“我叫你去,就一定能保住你,九弟,你且宽心。” 九皇子轻叹口气,向长兄行礼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 内侍前去回禀,道是九皇子在外求见的时候,皇帝正独自坐在殿内出神。 这也是这些时日以来,他惯常有的姿态。 听了内侍言辞,他难以避免的回想起数日前那个孽子对自己的冒犯,一股烦闷之情油然而生:“不见,叫他滚!” 内侍毕恭毕敬的应了声,马上就要出去的时候,却又被他叫住了:“且慢。” 皇帝迟疑再三,终于叹息着道:“还是叫他进来吧。” 不多时,内侍引着九皇子入内,这对曾经亲近过,也曾经决裂过的父子四目相对,一时之间,竟都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说话啊,”皇帝面无表情道:“你来求见朕,还等着朕跟你说话吗?” 九皇子踯躅一会儿,跪下身去:“儿臣有罪。当日若非儿臣言语过激,也不会……” 皇帝冷冷的觑着他:“真是虚伪啊——你是真心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吗?” 九皇子下意识道:“当然不是。” 皇帝又冷笑了一声。 九皇子嘴唇动了动,缓缓开口,解释道:“儿臣当日的错,错在以言语致使君上身体受损,并不是错在言论本身。”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前倾一些身体,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狐疑的质问他:“朕错了吗?” 九皇子怔了怔,很快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是的,您错了。” 皇帝眸色猝然一寒:“朕的确存着平衡朝局的心思,可这难道错了吗?一旦两级失衡,权柄外落,因此造成的恶果,又由谁来承担?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你可知道,君主的仁慈,本身就是罪恶!” 九皇子有些茫然,讷讷道:“我,我听不太懂这些话。” 又问:“您是在诡辩吗?” 皇帝:“……” 皇帝为之语滞。 而九皇子很快便反应过来:“只是陛下,万物都该是有度的,您的所作所为,明显已经逾越了那个尺度。” “朝廷上的事情,您要胜过我万千,个中细节,我分辩不清,但是我很清楚,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您无需再试着说服我了。” 皇帝又是长久的默然。 良久之后,他忽的道:“你知道当初那场火,是朕让人放的吗?” 九皇子顿了顿,道:“大概有所猜测。” 皇帝注视着他:“后悔吗?当时冒死冲进去救朕。” 九皇子摇摇头:“不后悔。” 皇帝有些疑惑的挑了下眉。 九皇子道:“您选择做阴谋的炮制者,我选择做一个忠君的孝子,是您的鬼蜮伎俩错了,不是我的孝道错了。” 皇帝又一次被刺痛了:“你在跟谁说话?注意你的言辞!” 什么鬼蜮伎俩,这也太难听了! 而在恼怒之后,他又有些落寞。 看着面前这个少年,朦胧间回想起了另一张面庞。 曾几何时,他们脸上都有着如出一辙的赤诚。 皇帝鬼使神差的问了出来:“如若再有火灾,朕身陷其中,你还会毫不犹豫的去救吗?” 九皇子有些迟疑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皇帝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九皇子犹豫着问:“您想听真话吗?” 皇帝果断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334 第 334 章 刘老登大舞台49 这就打发我走了吗? 九皇子有些迟疑, 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天子的性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道他是今天才知道的吗? 郑重行过礼,将要退出去的时候, 却听皇帝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不无惆怅的道:“向来天无二日, 谁愿意权柄下移?如今朕交付国事出去,静居养病,还有谁会记得朕呢。” 九皇子听到此处,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再行一礼:“陛下此言差矣。” 他如实道:“您以为今日,是儿臣自告奋勇来的吗?非也, 是大哥担心您的身体,又怕您心里愁苦, 憋出病来,这才叫儿臣前来开解您一二的。” “而除此之外,母后也好, 丞相等重臣也好,乃至于两位大将军, 皆是问候不断,怎么能说已经没人记得您了呢!” 皇帝先是冷笑了一声:“你何曾宽慰到朕了!” 又有些动容,神色感怀道:“是你大哥叫你来的?” “正是, ”九皇子颔首道:“大哥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便叫儿臣来给您请安。” 皇帝听得沉默下去,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半晌过去,终于朝他摆了摆手。 这一回,是真的打发他走了。 九皇子躬着身退后几步, 一直到快要出门的时候,才背过身去。 将门扉合上的时候,他听见殿中天子发出一声五味杂陈的叹息:“据儿啊……” 九皇子往建章宫去走了这一遭,好似也没什么用。 因为他走之后,皇帝还是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丝毫没有打算出来的意思。 他去跟刘彻复命的时候,刘进也在,眉头紧锁,看看九叔,再看看自己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彻却很有把握,失笑道:“再等几天吧,老爷子下不来台呢,再给他点时间,叫想清楚了,也就好了。” 刘进听得心里含糊,嘴上便不敢大包大揽,同样含糊的应了。 九皇子对着这位关照自己诸多的长兄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向他躬身行礼,讲了出来:“既已经做了不识相的人,也无谓再做一回。父皇雄才伟略,大哥英明神武,远非我这等愚人所能及,只是人无十全十美,父皇身上也是有缺憾的,大哥,你不要学他……” 刘彻神情微动,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九皇子也笑了,很释然的,末了,伸手去拍了拍只比自己小两岁的侄子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 刘彻笑眯眯的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过头去问儿子:“明白你九叔的意思吗?” 刘进略有踯躅。 因为他摸不清父亲的想法。 他是真的觉得九叔说得对,还是虚与委蛇,实则心里还有一套评判标准? 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很快就做出了抉择,抬起头来,很认真的回答父亲:“我明白。九叔的意思是,为君者应该走皇皇大道,应该给朝廷一个清平坦荡的朝局,持身中正,天下莫不竟从。” 他知道这可能与父亲的心意相悖,但是作为大汉未来的继承人,要说连说出来的胆气都没有,也实在叫人轻看。 他毕竟还年轻,就算真的错了,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改。 再则……刘进是真的觉得,九叔说的有理。 刘彻听他说完,脸上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人经一世,总是能学到点东西的啊。” 刘进有些茫然:“啊?” 父亲这是在说我吗? 刘彻如先前九皇子那般,拍了拍这小子的肩:“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 他说:“没你的事儿了,忙你的去吧!” 刘进犹豫着离开了。 而刘彻却少见的正经起来,同空间里几个老伙计唏嘘起来:“要说聪明,小九未必及得上我,要说宫廷争斗、朝局往来,大抵也不是我的对手,但是就持身中正这一条,他做的比我好。” 空间里寂静了好一会儿,才听朱元璋道:“真叫他做皇帝,只怕未必会比你好。” “我知道,”刘彻了然道:“人品跟手腕是两回事嘛,只是在向来污浊的政治里见到一个居然没有迷失本心的人,真是太难得了!” 朱元璋没再说话。 但刘彻有话说:“老朱你刚刚是在心疼我吗,我听出来了安慰的意思啊?” 朱元璋一秒变脸:“你想多了!” 刘彻哈哈大笑起来。 …… 自打那日九皇子觐见之后,皇帝又在建章宫里闷了几日,终于使人去传了刘彻过去,无精打采的歪在塌上,吩咐儿子给自己敲核桃。 刘彻“嗳”了一声,顺势往地上一坐,拿着锤子开始敲。 皇帝靠在软枕上看着他,忽的问:“这些年,有没有恨过父皇啊?” 刘彻头都没回:“怎么会呢。” 皇帝顿了顿,又问:“我扶持小九他们,你不怨我?” 刘彻笑了:“您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我好。” 皇帝心里边稍稍舒坦了一点,喘气也顺溜了,头往枕头后边一仰,又问了句:“我平时是很难伺候吗?” 刘彻继续着敲核桃的动作,一五一十道:“我不那么觉得啊。” 皇帝豁然转过头去,盯着他问:“那其余人也这么想吗?” “哦,”刘彻不太好意思的说了实话:“他们可能觉得您有点难缠吧?” 皇帝:“……” 皇帝重新躺了回去。 刘彻有些好笑的瞧了他一眼,抽了几粒剥出来的核桃仁儿,剥掉发苦的那层薄皮,拉开他的手掌,搁在他掌心里了。 “爹,吃吧。” 皇帝低头对着那几枚果仁儿看了会儿,终于摇头失笑,如同多年前对待儿子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也就在那个瞬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 皇帝要提前禅位,做太上皇。 这消息一出,所有人都傻眼了。 啊这? 本朝倒也不是没出过太上皇,可那时候跟这会儿能一样吗? 刘太公没有做过皇帝,这太上皇的位置,纯粹就是高皇帝加封上去的,可今上——那可是幼年时期便初露峥嵘,眼见着要攥着权力走进皇陵的那种人啊! 他能退位做太上皇?! 向来天子登基,皆须得三辞三让,此番也不例外,上至皇后,下至朝臣,皆连番劝阻,奈何皇帝心意已决,终究无人能够更改他的意愿。 刘彻也劝过,只是没有死劝,三辞三让之后,便顺从皇帝心意登基为帝,与此同时,又册长子刘进为皇太子。 皇后对此有些不安:“你父皇那边……” 刘彻却是十拿九稳:“您放心,我有分寸的。” 皇后见状,便暂时放下心来,等了几日,都不见有异,心里难免要嘀咕几句:“这是真看开了不成?简直都要不像他了啊。” 而皇帝再往椒房殿去时,神色较之从前,便要平和的多。 这对曾经恩爱过、缠绵过,共同抚育过几个孩子,也曾经彼此猜忌过的帝后,终于也能够如民间夫妻一般温情脉脉的相处了。 皇帝脸上在笑,心却越来越凉。 一直以来,皇后都是恭顺的,直到此刻,她其实也是这样的。 然而坐在至高位置上的是她的儿子,不再是她的丈夫,对她来说,终究是一件值得庆幸和欢喜的事情。 而后宫里的其余人,仍旧是笑靥如花,心里边也难免为皇帝的让位和失权而心生惆怅。 皇帝没有表露出怒色,自从做出那个抉择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他只是恍惚之间,想起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午后。 怒火的起因是什么,现在好像都有些记不得了,仿佛是为了几个内侍和宫人来着? 记忆都模糊了。 只记得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周氏。 那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份赤诚的心意,现在回想,却是感慨万千,不胜唏嘘。 皇帝并没有多么想念周若冰,只是当意识到那些在岁月里褪色的过往再也无法重现之后,不可避免的心生怅然。 他终于再度离开未央宫,去往了建章宫。 怀着满腹不为人知的失落和一点点无法言说的懊恼。 夕阳西下,已经到了该退场的时候。 内侍准备了鱼竿和饵料,皇帝百无聊赖的躺在船舱里,脸上盖着一顶遮阳的斗笠,有鱼咬钩,也懒得去抬。 却听一阵袅袅如缕的洞箫声自远处传来,其声清幽,其音如水,宛若一阵微风,轻轻拂在心头。 皇帝半个身体躺在船舱里,甚至于连盖在脸上的斗笠都不曾取下,语气不耐的吩咐近侍:“是谁在昆明池内吹箫?赶紧打发他走!” 内侍迟疑着没有应声的功夫,那箫声已经近了。 皇帝心生恼火,猛地坐起身来,将那斗笠摔出去两米远:“怎么,朕使唤不动你们了不成?!” 再转头去看吹箫人,却是怔住了。 刘彻手持一管洞箫,笑吟吟近前来,毫不客气的往船舱里一钻,收起钓竿,把咬钩的那条鱼提起来,端详几眼之后,不禁摇头:“一看就是宫里人放进去的,没多少野性。” 皇帝始终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复杂的看着他。 却听这小子道:“爹,咱们别在这儿呆了,一起出长安,沿着渭水去走走看看吧?我知道您心野,总闷在一个地方待不住!” 皇帝盯着他,答非所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刘彻表情夸张的一瞪眼:“我爹前脚把皇位传给我,后脚我就把人丢开不管了,那还是人吗?!” 说完,又压低一点声音,将头往父亲耳朵边上靠了靠:“您赌的这么大,我怎么能让您输呢,至于朝廷的事儿,叫进儿头疼去吧!” 皇帝那双因为年老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眸子仿佛涌出来什么,很快又被他逼了回去。 他转过头去,没好气道:“进儿才多大,他能担得起什么事儿?!” “那不是还有大司马骠骑将军吗?” 刘彻理直气壮道:“我之前去看他了,渭南的温泉是管用呢,他现在看来可抗造了!” 皇帝:“……” 刘彻:“难道您不想出去玩玩吗?” 皇帝:“……” 皇帝顾左右而言他:“听太医说,冠军侯是恢复的挺好的……” 335 第 335 章 茂陵后续 “啪”的一声轻响。 桑弘羊将手头那份厚厚的文书扔回到年轻弟子的面前。 “不合格。”他冷静的给出了评判。 书案旁几盏灯火幽幽的亮着光, 因为案牍劳形,叫他觉得有些晃眼。 桑弘羊不由自主的抬手揉了揉眼眶。 袁知同样冷静的立在对面,轻声询问:“老师, 您能告诉我原因吗?这不只是我,也是很多人一起努力的结果。” 桑弘羊轻轻吐出来朴实无华的四个字:“因为没钱。” 他神色稍显疲惫而严肃,语气却是柔和的:“你的理念很好,计划非常完善, 前瞻性很高, 但是国库里没钱——其实是有的,但是比这要紧的事情太多了,不可能挪钱来做这些。” 袁知微微一笑:“如果摒弃掉钱的因素, 再去看整个计划呢?” 桑弘羊怔住了。 他难掩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弟子:“国库之外, 有一笔足够完成这个计划的钱?” 袁知笑而不语。 这就是有了,对于这个学生的性情,桑弘羊还是有所了解的,从不会无的放矢。 对着她看了半晌, 他终于伸手过去, 重新将自己丢开的那份文书取回, 痛快的在最后边署名盖印的同时, 又极为好奇的问她:“这笔钱是哪儿来的?” 这样庞大的国家工程, 可能要惠及几代人的朝廷政策, 可不是区区几亿钱就能办到的! 是的, 区区几亿钱! 哪怕是在关内, 几千万钱的身家也足以成为豪富,可要是投到国家建设上,这点钱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 而袁知的嘴巴却很严——实际上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这笔钱在哪儿,但是新帝表现的很有把握, 应该是没问题的。 桑弘羊陷入到跟袁知如出一辙的期盼与希冀当中。 没办法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太上皇修建宫殿要花钱,打仗要花钱,出巡要花钱,天下官吏的俸禄要花钱,修长城和水渠,哪一件不要钱?! 可钱又不能凭空产生,出的多进的少,谁也扛不住啊! 可是现在桑弘羊知道,外边儿还有一笔天文数字似的巨款等着他…… 嘿嘿,小钱钱在等着我! 等着我! 这谁能不开心啊! 一连数日,他上朝的时候脚步都是轻快的。 直到年前奉太上皇出京迅游的皇帝还京,带着他们师徒二人去看他的皇陵。 本朝是不避讳生死之事的,太宗孝文皇帝更是发出了“朕闻之,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万物之自然,奚可甚哀”的言论。 又因为强本弱枝的陵邑政策在本朝的要紧性,所以实际上,自从一位帝王登基开始,他的陵墓就已经开始修建了。 譬如还未驾崩的太上皇,他的陵墓都修了快五十年了…… 起初得到传召,可以随从皇帝同游皇陵所在之地,桑弘羊深感荣幸。 常言讲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今虽然太上皇尚在,但是当年太上皇在朝时候叱咤风云的老臣们也已经退的七七八八,如今的朝廷,已经是当今的一言堂了。 太上皇当然可以对朝局施加影响,但是就这几年的局势来看,他老人家才懒得管这些破事呢,出京玩玩,带着曾孙逗个乐子,俨然是一副颐养天年之态。 桑弘羊作为太上皇宠信的尚书,曾经一度担忧被挪出大农府,尤其是在袁知被特许入仕之后,他这个师傅在为她高兴之余,也害怕被她所取代。 虽然后者还很年轻,但是对于刘氏来说,臣子的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再后来见新帝对他信重如常,桑弘羊心里不是不感念的。 一年两年也就罢了,还可以说是做给太上皇看的,可如今太上皇都退位七八年了,天子仍旧如此,可见是真的将他视为肱骨了。 我应该肝脑涂地,以此为报! 桑弘羊在心里默默的发誓。 假日出游无疑是愉快的。 跟皇帝同游,更让人心驰神往。 皇帝指了指茂陵给桑弘羊和袁知看。 二人,尤其是桑弘羊,马上开始称颂天家父子感情深厚,父慈子孝。 皇帝带着他们到了茂陵。 桑弘羊马上开始向着太上皇所在的南方遥遥行礼。 皇帝同他们提起来自己打算投入到国家建设上的那一大笔钱。 桑弘羊山呼万岁,两眼发光。 皇帝带着他们进入茂陵,指了指里边堆积成山的黄金和旷世珍宝。 桑弘羊:“……” 袁知:“……” 桑弘羊:“!!!!!!!!!” 袁知:“???!!!!” 桑弘羊双眼圆睁,发出了一声尖叫——难以想象那居然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san值狂掉)(精神崩溃)(发疯大叫)(贴地蠕动) (不太确定再看一眼) (皇帝肯定的朝他点点头) (san值狂掉)(精神崩溃)(发疯大叫)(贴地蠕动)…… 皇帝非常体贴的等待在原地,等他冷静下来。 桑弘羊原地发疯:“啊!!!这怎么可以呢?陛下,您不能这么做——” 皇帝:“可是我已经这么做了。” 桑弘羊再度发出了一声惨叫:“不行,您不能——” 皇帝:“钱你也花过一部分了。” 桑弘羊抓着自己的头发,崩溃道:“陛下,您如此行事,来日该当如何见太上皇?!” 皇帝:“问得好,朕自知有愧于君父,死后必得以发覆面,以嘴塞糠——朕驾崩的时候若你还在,这件事就由你来做,若你不在了,就叫袁知做。” 桑弘羊又开始像个充满电的喇叭一样开始发出非人的尖叫声来。 用太上皇的陪葬来补充国家开支,这他妈已经够地狱了,为什么等今上死了我还要负责往他嘴里塞糠啊?! 更他妈地狱了! 不行,我得收买个内侍。 等今上咽气,就叫他给我传消息。 他前脚驾崩,我后脚就自杀,这活儿叫袁知干吧!!! 袁知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还无权无势的时候,她就敢盘算着搞个巫蛊案把皇太子拉下马了,可此时此刻,这位见过大场面的姑娘也不由得拿出小手帕来擦汗。 啊这? 家人们谁懂啊——你们刘家的皇帝真是有点炸裂在身上的啊!!! 离开皇陵的时候,师徒俩腿都是软的,后背的衣服都给冷汗打湿了。 再之后每次见着皇帝一笔笔痛快的拨款下来,师徒俩都要抱头痛哭一场。 桑弘羊晚上回家,入睡之前双目无神的看着帐顶念叨:“我怎么还不死啊,我怎么还不死啊,我怎么还不死啊……” 桑弘羊的夫人:“……” 她紧了紧被子,小声问丈夫:“你没事儿吧?听儿子说,公务上的事情都挺顺的啊,也不跟前两年似的,总是拿不出钱来了。” 两行清泪顺着桑弘羊的眼角流了下来。 …… 太上皇薨逝,是一个温暖的春天。 他的魂灵从尸体上浮了起来,那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差役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他,问:“您要在这儿继续留一会儿吗?” 太上皇最后回头,看了眼泪眼婆娑的太上皇后和无言呆坐在一边儿的儿子,笑呵呵道:“哭什么?这是喜丧!” 对于他来说,死亡已经没什么恐惧的了。 因为一个帝王所能得到的一起,他都得到了。 我儿子是绝顶孝顺的儿子,我为刘氏栽培了一个绝对英明的天子,我们和平的实现了最高权力的交接! 而论功绩…… 想我在时,北击匈奴,封狼居胥,雪刘氏九世之仇,逐匈奴于漠北,这是何等的丰功伟绩! 拳打惠帝,脚踢太宗(不是) 吃饭都得坐首席! 肉菜都得摆我面前!! 我不动筷子,谁好意思夹菜?!! 高皇帝都得给我捶背!!! 太上皇踌躇满志的给自己整理了一下衣冠,挺胸抬头道:“走,带我去见刘氏的先祖!” 瞟一眼两个鬼差,忽然发觉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太对。 太上皇怒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这皇帝做的不够好吗?!” 难道我不该坐主桌?! 两个鬼差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最后憋出来一句:“那倒也是不是……” 又说:“嗐,人死了万事皆空,你看开点。” 太上皇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怎么了呢,你未免太过轻看一个天子的胸襟和气度了!” 336 第 336 章 地府后续 如果用来进行概述的话, 太上皇的人生简直就是一本爽文。 偶有跌宕,也都是命运对他的考验, 很快就会回到正轨上来。 先帝薨逝的时候,太上皇其实还很年轻。 十六岁,在民间大抵该张罗着成婚,担起家庭的责任了,但是对于一位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年轻了。 而年轻,本身就意味着胆大和张扬。 好在, 还有他的祖母,那位历经几朝的太皇太后压着, 他虽也想过改制, 但是最后还是在内外诸多压力之下,老老实实的安分下去了。 地府里文帝见状暗松口气:“好在皇后压得住阵,大事上不糊涂。” 景帝在自己爹旁边儿撇嘴——这可不一定! 爹你怎么不说我娘犯糊涂, 让我把皇位传给我弟弟的事儿呢! 好在我弟弟死的早, 不然, 老太太还不定作什么妖呢! 就这么过了几年, 窦太后薨逝,一直固定在年轻天子头上的紧箍咒松了,他马上便擢升了自己的娘家舅舅, 迅速扶持起一批亲附自己的大臣来。 地府里刘氏的几个皇帝瞧着他的动作, 皆是暗自点头。 建元新政的时候,这小子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稚气和天真, 被窦氏按在未央宫磨了几年,手腕也好,识见也好, 较之从前都成熟多了。 就眼下这情状,不敢说是比拟文景一帝,起码也在及格线以上。 文帝跟景帝都放下心来,只是过了几年,又开始有了新的烦心事。 他都小三十了,怎么还没个儿子啊?! 咱们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啊,崽你能不能抓抓紧?! 景帝心里边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忧虑——别说皇子,就算是有个公主也好啊,起码这证明你有生育能力! 可这会儿一把年纪(不是)了,女人没少找,膝下却是一根苗儿都没有,儿子你身体没问题吧?! 好在这时候,一个堪称神奇的女人出现了。 年轻的天子在姐姐的府邸里宠幸了一个歌女,没过多久,这歌女竟有了身孕! 消息一经传出,天子大喜过望,地府里的文帝跟景帝也为之展颜,别管生下来是男是女,能证明天子有生育能力,这就够了! 只有高皇帝知道之后很煞风景的说了句:“是咱们刘家的种吗?可别给整错了!” 文帝和景帝同时对着他怒目而视。 高皇帝面露怫然:“这么瞪着乃公干什么?一个个的翅膀硬了是不是?!” 景帝转着眼睛找周围有没有趁手的棋盘,文帝一把把他给拉住了,劝道:“何必跟他置气呢,等等吧,再过几个月,孩子就出生了……” 年轻貌美的歌女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幸运。 因为她怀上了天子的第一个孩子。 但命运对她的眷顾又不够浓厚,接连三次有妊,三度诞下的都是女儿。 一次次获得希望,又一次次破灭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文帝跟景帝在地府都觉得难捱,更何况是人间要直面子嗣压力的皇帝? 倘若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大抵已经因为一次次给天子带来灭顶的失望而失宠,可她偏没有。 因为她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弟弟。 就在魏氏诞下第一位公主的时候,她的胞弟北击匈奴,一举捣毁龙城——这是汉庭对匈奴作战的首次胜利,喜讯传回长安,人心振奋,举国同庆! 皇帝兴奋的一夜都没睡着,迫不及待的去同魏氏分享自己的喜悦,亲吻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他觉得这个女儿给自己带来了好运。 也是在这一年,元后因为巫蛊被废掉了。 废后当然不是小事,但在本朝,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严重。 因为就在当今之前,先帝也废掉了自己的元后,甚至于那位皇后陪伴他的时间远比当今的皇后要久。 废后到底是因为表面上的巫蛊,还是因为皇帝无法容忍外戚对于天子权柄的蚕食,这些都已经不得而知,地府里的刘氏天子们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只有窦太后有些不平:“他怎么能这样……” 然而她的抱怨很快就淹没在刘氏天子们的欢庆声中。 “万胜!!!” 这可是第一次对匈奴作战的大胜啊! 连高皇帝都一改先前贱兮兮的语气,不无嫉妒的瞧着人间的年轻天子:“这狗屎运叫他赶上了!捣毁龙城,嘿,捣毁了龙城啊!好小子,真有种!” 又少见的跟儿孙说了两句好话:“他能有今日,也是沾了你们俩的光,要是没有你们省吃俭用,劝课农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他能打匈奴?做梦去吧!” 仰起头“吨吨吨”把杯中酒饮尽,他快活的唱着楚地的歌谣,拍着桌子心满意足的大叫:“来给乃公满上,今晚不醉不归!” 欢畅的气息弥漫在地府里。 有了前边三次生女的铺垫,等到魏氏第四次怀孕的时候,文帝跟景帝都表现的很麻木了。 大概还是个公主吧…… 不过也不要紧了。 她证明了皇帝有生育的能力,那就是刘氏的功臣! 她的兄弟几度北出,雪先代之耻,建旷古未有之功,那她也就是刘氏的功臣! 这两项加起来,还要什么自行车?! 再说,公主怎么了,那不也是刘氏的血脉吗?! 然而,这次她诞下的却是一位皇子。 这是人间天子的第一个儿子。 他的诞生叫皇帝欣喜欲狂,也将魏氏送上了皇后的宝座。 地府里的刘氏天子们难免聚在一起又喝了一回酒。 庆贺酒。 又过了几年,魏氏的外甥成长起来,如同他的舅舅一样,开始领兵作战,刘氏的天子们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高皇帝摸着他的胡子,有些不太敢确定的问:“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那小子是假的天命之子,但魏氏是真的天命之女啊?!” 文帝:“……” 景帝:“……” 高皇帝:“怎么她弟弟那么能打,她外甥还是那么能打啊?!” 高皇帝拍案而起:“妈的,这好运怎么没分到我身上?!” 文帝想了想自己的那位嫡母,心说爹你就知足吧,你娶的那位已经很强了! 继续围观。 发现魏氏的外甥封狼居胥了。 文帝也不由得开始噗嗤噗嗤的冒酸水儿,眉头紧皱,郑重其事的开始跟刘氏其余人讨论自己的孙子:“说不定真让他蹭到了!” 景帝心说爹你才是好运吧,祖母阴差阳错的到了高皇帝的后宫,诸吕之乱后又阴差阳错的捡漏继承了皇位,你就知足吧,运气够好了! 继续围观。 发现魏氏生的那个儿子极其聪慧,有着与生俱来的政治才能,跟他那愚蠢的长子刘荣南辕北辙,而魏氏本人的素养更是甩了栗姬和王氏几条街。 景帝那么爱儿子的人也开始大吃柠檬:“这小子运气是不是有点太好了,有一个英明的爹,将来还肉眼可见的要有一个好儿子,凭什么啊?!” 高皇帝跟文帝麻木的看着人间,都没说话。 那小子出军打匈奴了,他赢了。 他又出军去打匈奴,他又赢了! 匈奴人被打到退出了漠南! 匈奴人狼狈逃往更往北的地方去了! 刘氏的天子们嘴上嘀咕着他的狗屎运,但心里边是很明白这小子在其中发挥的作用的,同样的位置,换另一个人来坐,或许就会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向来人间缺的是能臣吗? 错,缺的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主君,缺的是大刀阔斧行事的天子! 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是自从那小子成年之后,刘氏的天子们聚在一起和庆功酒的次数的确是多了。 较之前两代多得多! 高皇帝那么混不吝的人,喝醉之后都吧唧着嘴承认:“那小子有点东西,皇位给你们这一支,没错儿!” 对文帝来说,在父亲面前,这是至高的夸赞。 他只是还有些隐忧——外敌肃清了,内部就容易生出暗鬼,尤其魏氏外戚过于强盛,或许会生出意想不到的变故呢! 只是没想到,魏大将军也好,冠军侯也罢,性情上或有不同,对于政治却都有着同样的敏感,他们始终很冷静的停在界限之外,不越分毫。 当年先后逼死弟弟和舅舅,搞得底下编造民谣阴阳怪气的文帝:“……” 心里是有点不太舒服。 他又很委屈:“我也没办法啊,刘长是个混蛋,居心叵测,我舅舅做了违法的事情,难道我还要保全他吗?!” 眼看着两位大将军功成身退。 眼看着年轻的皇太子建功立业。 眼看着大汉蒸蒸日上,国势日强。 眼看着皇帝逐渐老去,疑心暗生。 提心吊胆之际,又见到皇太子在悬崖边上如履平地,轻轻松松的通过考验。 景帝看得直拍大腿:“这小子真是绝了——他是怎么办到的啊?父子俩相处了几十年,居然硬是没有踩过雷?我跟我爹当年可没少闹矛盾!” 他这会儿说起来还生气:“爹你当年为什么非得叫我去吸脓啊?真是恶心死了!” 文帝这会儿想起来也生气:“邓通能为做我的事情,你这个儿子做不了?!” 景帝冷笑一声:“所以我后来把那个死太监饿死了!” 文帝怒盈于色:“你还敢说?!” 高皇帝没好气的掏掏耳朵:“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拿出来说什么?都给我安静点!” 人间的皇帝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期,垂垂老矣,几经思忖之后,终于选择退位做太上皇,将皇位传给皇太子。 而皇太子诚然对得起父亲对他的关爱,将国事委于皇孙之手,亲自奉父亲离京巡游,以宽其心。 文帝见状,不由得赞了一声:“百年之后,不,即便是当今之时,便是一段佳话!” 景帝也是失笑:“这小子有福气,儿子真的孝顺他!” 然后就发现孝顺的儿子暗地里在挖茂陵的陪葬钱。 文帝:“……” 啊这? 景帝:“……” 啊这? 父子一人在地府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高皇帝打外边儿回去,瞧了一眼,便不屑的冷笑起来:“瞧你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近前去看了一眼。 手里的瓜子儿掉了一地。 好半晌过去,他往上扶了扶脱臼的下巴:“乖乖!这场面乃公真没见过!!!” 文帝不无踌躇的问亲爹:“怎么办啊?” 高皇帝有点可怜自己的曾孙,想了想,加重语气:“把迎新宴办得盛大一点!” 景帝十分犹豫的问爷爷:“迎新宴之后呢?” 高皇帝:“……” 高皇帝头疼不已:“你们都问我干什么?那钱又不是我花的!” …… 太上皇初进地府,只觉病痛全消,身强体健,步履如飞。 他还跟鬼差打听先祖们的现状:“我爹过得怎么样,还好吗?太宗孝文皇帝在哪儿,他们住在一起吗?” 鬼差告诉他:“他们都住在一片区域里,高皇帝是独居,文帝因为陪葬品不多的缘故,同景帝一起居住。” 太上皇听到此处,便不由得唏嘘起来:“祖父就是这个样子,要做圣君,崇尚薄葬,这不,可是苦了自己!” 说完便洋洋得意起来:“我爹原先也想薄葬的,可我身为人子,怎么能委屈他?到底是违背他的意愿,私底下陪葬了好多,这不就用到了?!” 又笑道:“这些年过去,我爹的陪葬品也该用的差不多了吧?没事儿,我来了,我有钱!” 鬼差:“呵呵。” 太上皇没能察觉到他这短短两个字当中隐藏的恶意,兴冲冲的到了府上,奔赴那场专为他而设置的迎新宴。 高皇帝很欣赏他,不吝赞美。 惠帝没什么存在感,蜷缩在角落里不怎么出声。 他祖父文帝欣慰极了,一个劲儿的夸他,嘴里说着那一套老掉牙的言论,无非就是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无甚要紧。 太上皇是个享受至上者,听得很不舒服,心说:“那你还去找我爹打秋风,蹭吃蹭喝!” 哼! 他爹大概是看出了他的不忿,轻咳一声,也顺着他祖父的意思道:“生活简朴一些有简朴一些的好处……” 太上皇心说我才不!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也好,爹也罢,看着他的神色愈发古怪了。 太上皇心想,这是看出来我嘴服心不服了? 也没怎么在意。 酒足饭饱之后,他左右张望一下,问:“我的宫殿在哪儿啊?来个人带我去看看!” 景帝拉着儿子的手,不舍道:“何必急着走?留下跟爹住两天!” 太上皇心说也行,好些年不见我爹了呢! 忽然想到一事,又兴奋道:“来人!去把我给先祖么准备的礼物带来——” 四下里一片安静,种种不同意味的目光齐齐聚在了他的脸上。 太上皇在短暂的怔楞之后,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怎么了,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文帝期期艾艾。 景帝欲言又止。 高皇帝被不孝儿孙推到了最前边儿,不太自在的清了清嗓子,视线落到对面鞋面上:“我说曾孙啊,有个事儿你得有点准备,它可能稍稍有点出乎预料……” 太上皇茫然道:“啊?什么事?” 高皇帝眼神飘忽:“总之,你先冷静一下。” 太上皇茫然道:“啊?什么事?” 高皇帝眼神继续飘忽:“不要大喊大叫。” 太上皇继续茫然:“啊?到底是什么事?” 高皇帝眼神最后飘忽一下:“你确定能承受得了吗?算了——你们俩一左一右架住他,刘盈,你抱住他的腿!” 太上皇十分茫然的被先祖们钳制住了:“不是,你们到底想干嘛?!” 高皇帝歉然的笑了一下。 …… 十息之后。 太上皇挣脱了所有束缚,贴地蠕动,持续的发出爆鸣声,平等的扑上去咬每一个遇见的人。 337 第 337 章 塞糠后续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咬人事故, 太上皇进入地府的第一天就喜提禁闭。 最后,是他爹景帝去把他保出来的。 对此,地府的判官和差役们都表现的很通情达理。 毕竟他们也知道前因后果。 虽然新来的的确很癫, 但是…… 这真不能都怪他! 太上皇骂骂咧咧的跟自己爹回到了刘氏住宅区, 神情愤怒, 面容扭曲:“畜生啊,他妈的畜生啊!!!” 景帝擦了擦汗, 宽抚他说:“是是是,快别气了。” 太上皇:“畜生啊, 他妈的畜生啊!!!” 文帝往饭桌上摆了筷子,宽抚大孙子说:“是是是, 快别气了。” 太上皇就跟个设定完程序的喇叭似的,没有技巧、全是感情的继续大骂:“畜生啊, 他妈的畜生啊!!!” 高皇帝不跟这边儿爷孙三人一起吃饭——他自己单开一桌,惠帝跟着他蹭饭吃。 原本他是这几个刘氏天子当中最能吵闹的一个。 爱喝酒——喝完就发酒疯。 爱唱歌——兴奋了引吭高歌。 时不时的还会因为太能在隔壁始皇帝那儿耀武扬威被放狗咬。 从来只有他骚扰别人,没有别人骚扰他的份。 但现在变了。 变成他的曾孙无期限的骚扰他了。 高皇帝想骂几句的, 看一看曾孙明显深陷仇恨的目光,想一想他那可怜可叹的遭遇,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这孩子心里也不好受, 随他去吧! 太上皇这辈子都没栽过这么狠的跟头——辛辛苦苦几十年, 一朝回到解放前! 这小子真狠啊, 都没怎么给他爹留东西! 畜生啊,自己爹陪葬的东西你都偷,你还有人性吗?! 太上皇在地底下咒骂了儿子一个月,终于缓过神来,桌上愤愤的扒着饭,问自己爹:“有没有法子给他托梦啊?这个该死的王八蛋!” 他爷爷皱着眉头用筷子敲了敲他手背:“你小子, 劈竹子不要带到笋啊。” 景帝嘴里边还塞着一口饭,含糊不清的道:“你快死了这条心吧!” 他说:“要是真能托梦的话,我饿死邓通的时候,你爷爷还能不给我托?” 文帝一掌拍在桌子上:“你怎么说话呢?!” 太上皇也有点不平:“没办法就说没办法,爹你这么冷嘲热讽的干什么?你这人真讨厌!” 景帝放下筷子,左右看看,冷嘲热讽起来:“你们住在我这儿,吃着我的饭,我说两句还不行啦?!” 吃儿子的气短的文帝:“……” 默默低下头开始吃饭。 吃爹的气短的太上皇:“……” 差点气哭。 我爷爷是没钱,他就是走的薄葬的路子,可是我不一样啊。 我是真有钱。 我贼有钱! 我的钱比你们几个人加起来还要多的多的多!!! 可是…… 太上皇卑微的低下了头,默默的开始吃饭。 这顿饭吃完,他坐到了门槛上,忧愁的看着远方,凄楚不已:“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无限循环。 景帝被他念得受不了了,披着衣服出来:“鬼也是要睡觉的哇,儿子,你快去睡吧,别在这儿说‘他怎么能这样’了!” 太上皇就换了一边儿屁股坐在门槛上,忧愁的看着远方,继续道:“偷我的钱,我儿子偷我的钱,我儿子把我的钱全都偷光了,那么多钱,全都偷光了……” 他开始一个成语一个成语的展现自己的皇室教育水准。 “这个不孝子,害得我无依无靠,无以为生,饥寒交迫,流落街头,孤苦伶仃,漂泊不定……” 景帝:“……” 景帝只能贷款安抚他:“没事儿啊,没事儿,等他下来,我跟你一起揍他!往死了揍!” 又说:“我去跟阎君说,等他死了,他的陪葬品都是你的,父子孝道,任谁也说不出二话来!” 太上皇哽咽着看着他:“真的?” 景帝摸了摸儿子的头:“真的!爹怎么会骗你?” 太上皇这才稍稍宽慰一二。 要说刘氏天子当中,最有钱的大抵就是高皇帝了。 他的随葬品多,且人间祭祀他的人也最多。 此后的大抵便是景帝和惠帝。 前者就不必说了,儿子不会亏待自己爹,而惠帝呢,吕后显然也不会在身后事上亏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最后的是文帝。 他崇尚薄葬,也身体力行的这么做,最终结果就是来到地府之后要四处打秋风。 起初啃爹,后期啃儿子。 只靠自己那点东西,饿是肯定饿不死的,只是必定不如那爷孙俩过得滋润。 这会儿太上皇来了,瞬间就变成了最底层…… 他几乎是个三无皇帝。 好在除了陪葬之外,还有来自人间的供奉,要不然…… 太上皇捏着鼻子在老爹那儿啃老,有时候觉得不好意思了,也去高皇帝那儿啃两口。 惠帝人倒是怪好的,还叫他过去吃饭,只是太上皇自己不好意思,遂作罢了。 对于尚在人间的儿子,他嘴上只是怒骂,喝多了的时候,却还是难免会同高皇帝哭诉:“他怎么能这样啊?我对他不够好吗?还是说这小子一直以来都是装的?真是太过分,太伤我的心了!” 高皇帝只能往好处劝:“他偷你的钱,也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是为了国家,你就先忍忍吧,等他下来了,我跟你一起揍他,叫你消消气,好不好?!” 太上皇只能暂且忍气吞声,宛如一个恶灵似的,每天除了蹭饭之外,就是目光怨毒的盯着人间。 桑弘羊每收到一笔款子,就要大哭一场。 太上皇心想:那你倒是别收啊,用起来比谁都开心! 真虚伪! 等你死了,看我怎么骂你!!! 他儿子假惺惺的宽抚桑弘羊:这是朕的罪过,与你无关,朕死之后,当以发覆面,口中塞糠…… 太上皇心想:臭小子,你这张嘴可真会骗人! 等你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 人间的天子终于也到了最后的时刻。 桑弘羊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 他很惊奇:我们家都没有长寿的,怎么我这么能活? 这真是叫人高兴不起来。 他老早就收买好了内侍,还往书房里放了把佩剑,就等着哪天皇帝大行,他麻利的自杀,至于后边的烂摊子,就丢给袁知吧! 嗯,她这会儿是宰相,这事儿就该她管! 哪成想袁知棋高一着,早就防备着他这一手,叫自己家的人蹲守在桑弘羊府外,随时准备着拦截报信的人。 到最后皇帝大行前夕,到了还是把人请进宫了。 人间天子咽气的时候,太上皇正在他爹那儿蹭饭,蹭完了才见高皇帝跟个流氓似的,晃悠着从外边进来,告诉他:“人间的皇帝死啦!” 又嘿嘿道:“别说乃公不讲信用,就照之前说的办,他下来之后先打他一顿,叫你消消气!” 太上皇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算了算,说:“怎么连我的寿数都没有?” 恍惚一阵儿,又冷哼一声,开始骂道:“不听话的东西,跟他说要好生保养,从来不当一回事,四十多岁了还上战场,难怪来的这么早!” 高皇帝有点迷糊了,觑着他的脸色,问:“到底打不打他啊?不打我走了啊?” 太上皇板起脸来:“打!凭什么不打?我的钱他都敢偷,找打!!!” 又好像怕泄露什么情绪出来似的,赶紧叫自己爹:“您也答应我了,要一起收拾他!” 景帝笑呵呵道:“我记着呢,你放心。” 倒是文帝说了句:“这小子在人间干的不比你差,打归打,迎新宴还是得好好办吧?” 太上皇哼了声,不咸不淡的道:“那倒也是。” 等了一天,不见人来。 他犯起了嘀咕:“怎么还没到?” 又问太上皇:“据儿真的不在了?” 高皇帝指了指那面能窥视到人间的镜子:“在办丧事呢,这还能有假?刘进都登基了。” 太上皇坐卧不安,问自己爹:“你们都是什么时候来的?不是死了头一天就过来吗?” 文帝看孙儿有些不安,遂劝慰道:“也有在人间多留几天的,正常,正常。” 太上皇“噢”了一声,却还是背着手,到门口去等着了。 过了三天,没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鬼。 却见到了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鬼。 桑弘羊。 太上皇打眼瞧见他,就赶紧迎上去了:“你死了?这不重要——据儿呢?怎么不见他?!” 桑弘羊也愣住了:“啊?您没见到大行皇帝吗?他比我来得早啊!” 太上皇呆住了。 君臣二人面面相觑。 半晌过去,太上皇忽然间想到了一个可能,抓起门口为倒霉儿子准备的竹竿,浑身哆嗦着,抡起来追着桑弘羊打:“你是不是真往他嘴里塞糠了?你把他的魂魄搞没了?!你这个王八蛋!!还我儿子命来!!!” 桑弘羊:“……” 恢复壮年状态的桑弘羊被追着满街跑,一边跑,一边委屈辩解:“我不是,我没有,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自己塞好了,还说不好吃呢——” 太上皇听得心都要碎了:“他还活着,你怎么敢这么对他?朕要灭你三族!!!” 桑弘羊:“?” 桑弘羊一边逃跑,一边委屈辩解:“都说了那不是我干的啊——” 他终于跑远了。 太上皇颓然的停了下来,手一松,竹竿落到了地上。 “傻小子,”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了出来,他哽咽道:“爹在这里骂你,说的都是气话,你怎么能真的那么做啊……” 太上皇跌坐在地:“你这是要心疼死爹啊!爹还在这儿等着,想见你一面呢!” “那些钱是很要紧,但是跟你比起来,又有什么要紧呢?你怎么能——哎呀!” 他伤心欲绝,毫无形象的大哭起来。 文帝跟景帝立在一边,想要劝说几句,却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无力的。 满心酸涩。 最后,景帝还是说了句这些年太上皇千百次念叨过的话:“他怎么能这样呢……” 尽管生气他的行径,但是他们也知道他是为了国家,还早早地筹备了迎新宴,但是如今等来的却是一个噩耗,他连最后的魂魄都消失了…… 文帝红了眼眶,不由得闭上眼:“他可真是会伤人心。” …… 数十米的围墙外。 高皇帝和刘彻目瞪口呆的趴在上边。 迟来了三天的刘彻看着那边儿嚎啕痛哭的亲爹,感动之余,又有些头皮发麻。 “太爷爷,”他讪讪的叫高皇帝:“你说我现在过去说我没消失,就是纯粹的来晚了会怎么样?” 高皇帝:“……” 高皇帝若无其事的挠了挠头:“鬼被杀死的可能性很小,但并不是0哦……” 338 第 338 章 烂俗的全员重生(上)…… 是年刘彻十七岁, 正在北军虎贲卫中做代校尉。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般下值歇息,却发现竟有人早早地等在了房间外。 是皇帝的亲信近侍。 见到他之后, 忙迎上去:“太子殿下, 陛下思念您,请您回宫。” 刘彻:啊? 再过几天不就是休沐了吗, 我爹连这几天都等不了? 前边几年他在外边漂泊,一连大半年不归宫都是常态, 他爹都没这么行事过, 如今人就在长安,反倒格外惦记起来了? 刘彻心里有些奇怪, 倒是没有多想,进屋去换了衣袍, 马上回宫去了。 皇帝此时正立在正殿门外的栏杆前,远远瞧见儿子过来, 竟是忙不迭的迎了上去, 甚至于没等对方拜下身去, 便将他给拉起来了。 “据儿,来,叫我看看!” 皇帝拉着自己这初有些成年人模样的长子, 脸上流露出一种难掩的关爱和疼惜,上下看了几遍, 又拉着他往内殿去落座。 刘彻心想:“我爹这是怎么了?忽然间这么黏糊!好像几年没见了似的……” 正这么想着,冷不防脑袋上挨了一巴掌, 却听皇帝斥责道:“你这个孽障,自来就不叫我省心,平日里总是装的乖巧, 暗地里倒是会做些伤人心的事情!” 刘彻:啊? 这又是哪儿的事啊? 还迟疑呢,皇帝就已经飞快的换了一副面孔,以一种虽然板着脸但还是难掩关心的神情说了起来:“在北军待的怎么样,可还顺利吗?” 刘彻回过神来,点点头道:“都很好。” 皇帝听到此处,不由得哼笑起来:“我听说,你还效仿冒顿制作了鸣镝,叫底下的士卒依照他的办法来进行训练?” 刘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皇帝见状,脸上的神色愈发柔和起来:“你有志气,这是好事,父皇为你高兴,只是军中刀剑无眼,也要注意别伤到了自己,知不知道?” 刘彻一叠声的应了:“您放心吧。” 父子俩一处用了饭,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夕阳西下,刘彻这才辞别,往椒房殿去拜见母亲——回都回了,总不好越过去不见的。 只是心里边狐疑不已,跟笋人们商量:“你们说我爹这是怎么了?上来一阵儿这么腻歪呢!” 空间里边几个人也是面面相觑。 末了,还是朱元璋说:“或许就是忽然间想你了?你这会儿才多大,远不到猜忌你的时候呢!” 好爸爸李世民附和道:“应该就是纯粹的想你了,爹思念孩子,这不正常吗?” 刘彻只能这么想了:“好吧。” …… 第一日清晨,有人来报,道是皇太子已经出宫,往虎贲卫的营地去了。 皇帝“唔”了一声,静坐在御座上,却是久久无言,眸子里更是盛满了对于过往的感怀和几乎化不开的柔情。 谁能想得到,前一瞬他还在地府里苦苦等待儿子的魂灵,下一瞬,人却重新回到人间,回到了自己的壮年时期? 这时候,据儿还没有真正的长大,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聪明,洒脱,还带着点未曾消弭的稚气。 跟后来记忆里他老去的样子,截然不同。 想到此处,皇帝的心又痛了起来…… 这个傻小子,怎么会觉得父亲真的会恨他恨的要死啊! 气归气,但那些身外之物,终究是没有办法同你相提并论的啊! 窗外的蟋蟀叫声将他自沉思中唤醒,皇帝恍惚间回忆起前世这时候儿子都干了些什么。 那小子胆大包天,把冠军侯给绑了,假冒他北上出征了…… 想到此处,皇帝不由得微笑起来。 臭小子,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自己还没意识到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能猜到朕有这般奇遇呢! 他略一思忖,便定了主意,招招手唤了人来,吩咐下去:“皇太子是国之一副,节制南北两军,原也是分内之事,叫苏武差几个人到南北两军当值,早些熟悉一下。” 免得他要带人偷跑出去,会被钳制到。 近侍应声而去。 皇帝想了想,又专程把冠军侯传召过来了,再三叮嘱他:“据儿是个好孩子,你可不能欺负他!” 刚被好孩子杀完马的霍去病:啊??? 皇帝眉头紧皱:“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怎么,朕说的不对吗?” 霍去病:“啊,对对对!” 皇帝深深的看了眼他,又柔和了声色,说:“我也知道,据儿有时候会有一点点的淘气,但他毕竟是你的表弟,不是外人,你让一让他,又有何妨?” 霍去病:“……” 陛下你讲讲道理吧…… 也不用多,一点就行! 他也算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了解这位天子的秉性,觑其神色,知道他没动气,也非量小之人,便也就深吸口气,鼓着腮帮子嘟囔了出来:“就皇太子那个德行,谁能欺负的了他?” 皇帝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只得将话说的更明白一点:“我的意思是,他要是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情,你看在朕的面子上,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霍去病:啊??? 我说陛下,你们父子俩别太过分! 霍去病进宫的时候满腹疑惑,出宫的时候满肚子怨气和酸水——搞什么啊,我也是你们父子py的一环是吗? 宫里皇帝却没想那么多,而是在为好大儿扫除完后顾之忧后,忽然间想起了另外一事。 他招招手,唤了个心腹过来:“不要惊动任何人!你去备些金银财货、祭祀之物,送去阳陵……” 这话都没说完,心腹便流露出一种感动至极的神色来:“陛下的孝道感天动地,对于先帝的礼敬更是令人泣下……” 皇帝生生被这话给噎了一下,磨了磨后槽牙,森森的看着他,没说话。 那心腹见状便知道是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惶恐之余又有些委屈和不解——我也没说错话啊,陛下往先帝的阳陵送东西,这不是孝道是什么? 收敛起脸上的全部神情,他老老实实的往前一凑,就听皇帝压低声音道:“你往阳陵去走一遭,将这些东西献给先帝。” 心腹心说:这不跟我之前想的一样,那陛下怎么不高兴? 然后才听皇帝继续道:“告诉先帝,这些东西是暂且存在他老人家那里的,不是给他的。叫他替朕收着,等朕来日驾崩,到了地下,再去找他索要!” 心腹:“……” 哄,哄堂大孝了家人们! 陛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他犹豫着说:“这,这不太好吧……” 孝不孝暂且不说,倘若先帝替您开了户,会不会叫地府那边儿觉得有个人没勾过来,对不上账啊? 皇帝脸色一厉:“怎么,朕使唤不动你了吗?!” 那心腹忙跪地称罪:“臣惶恐,臣不敢!” …… 地府里的景帝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祭品。 丰厚的财货还有一封信。 他美滋滋的告诉啃自己多年的老爹:“彻儿孝顺,一直惦念着我呢,你看,又给我送东西来了!” 打开信封。 定睛一看。 定睛细看。 定睛戴上老花镜看。 景帝:“……” 景帝:“啊???” 文帝见状有些奇怪,也凑过去看了眼:“怎么了?” 十息之后。 他也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啊???” 339 第 339 章 烂俗的全员…… 局势的发展同皇帝记忆中无甚差别。 没过多久, 伊稚斜如同前世那般拒绝对汉称臣,汉匈战争一触即发。 关于这场战争,前世的最终结局已经足够完美, 皇帝没打算就过程进行删改。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更不必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拿前世的经验来套今生, 反倒有可能令主帅束手束脚, 适得其反。 他如前世一般下达命令之后, 便静默又不乏了然的进入了等待, 如是过了几日,终于接到传讯——皇太子跟他所率领的那部分虎贲卫新兵营的士兵都不见了。 早就对此结果有所预料的皇帝知道后不过一笑置之,对好大儿的本性信心满满, 如此一来,倒是叫向来稳坐钓鱼台的皇后有些不安了。 魏大将军知道后, 笑着劝慰姐姐:“这正说明陛下信得过太子啊。” 心理安慰结束之后,马上又抛出了现实依据:“且主帅又不是别人, 自家外甥, 皇后娘娘难道还信不过吗?” “也是,”皇后松一口气:“去病看起来骄矜,做事一直都很稳妥。” 做事一直都很稳妥的霍去病此时被五花大绑, 正在破口大骂。 “刘据你这王八蛋!以后你晚上睡觉最好给我睁一只眼——” 那边取代了他身份, 穿着他铠甲的刘彻已经笑嘻嘻出帐去了。 霍去病被绑在固定帐篷的铁质柱子上,动弹不得。 想要高声呼喊,嘴巴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耳听着马蹄声逐渐远去,心便不由得渐渐沉了下去。 再想到今日之事, 更觉火冒三丈。 一时之间,竟是五味俱全。 霍光离开此地办差去了,等闲又无人敢来帅帐磨牙,他靠着靠着,眼皮子往下一闭,不觉沉入了梦乡…… 朦朦胧胧梦见了前生,乃至于更遥远的那一世。 最初的最初,他是被天子栽培长大的少年将军,几番北出,封狼居胥,不想却在年纪尚轻的时候感染病疫,英年早逝。 而在上一世,那命运却是截然不同。 他同样早早建功立业,威震天下,然而真的到了即将殒命的那次征程时,却有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嬉皮笑脸的凑到近前来,软磨硬泡,与之随行,最后趁他不备,取而代之,顶替他走了那条不归之路…… 借了那少年的襄助,最后他毫发无损,携带无上荣光,安然返回长安。 此后享用富贵,高寿终老。 活着的时候不明其中机窍,以为他就该有这样顺遂的一世,待到死后到了地下,觉醒前世记忆之后,霎时间便发觉不对了。 据儿……跟前世不一样了。 也正是因为他的不同,自己才得以改变英年早逝的不幸命运,富贵终老,儿孙无恙。 霍去病很清楚——他不是据儿! 他比据儿圆滑。 比据儿更像政治家。 他远比据儿更适合做一位天子。 甚至于,他远比据儿更在乎自己。 霍去病迟疑着问阎君:“他,是谁?” 阎君笑了,不答反问:“你自己心里面,难道没有猜测吗?” “如此爱惜你的人才,惋惜你的离世,又有治国之能的人,天下又有几个?” 准确的猜测到答案的那一刻,霍去病霎时间泪流满面。 他无声跪地:“陛下……” 恍惚间回想起了当日那少年穿戴他的铠甲时说的话来。 “放心的交给我吧。” “你实在不必担心。” “大司马脱身之后,不必前去寻我,也不必有所顾虑,只管北上去吧,我虽为储君,但此时此刻,却也只是北军中寻常的一个军人,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该为此负责到底,无论生死,自有我一人承担!” “你也要多加保重!” 那时候,陛下就已经知道,那是一条前世埋葬了他的不归之路。 可他还是毅然选择了代替自己去走那一遭。 即便他也不知道最终结果是好是坏。 甚至于临近分别的时候,还在笑眯眯的索取自己一句承诺。 “你也要多加保重啊……” 而他那时候心里又是作何想法? 烦躁,焦虑,还有难以抑制的怒火。 陛下……我怎么能这么对待您的拳拳心意?! 霍去病懊悔不已。 正感怀落泪之际,忽觉地崩天裂,紧接着便是剧烈的摇晃感。 “兄长,兄长?” 是霍光办完事情,返回帅帐了。 他七手八脚的将霍去病身上的绳索解开,心想:“坏了,皇太子静悄悄,肯定在作妖!一下子没盯住,就作了个大的!居然把兄长绑起来了,他怎么敢?” 又小心翼翼的问:“我进营的时候听说兄长已经率众开拔了,怎么……” 这话甚至于都没说完呢,就见霍去病掩饰似的把头往旁边一扭,两行眼泪滚滚落下。 霍光立时就刹住了嘴,整个人都慌了。 殿下啊殿下,你这是把兄长气成什么样子了? 他向来跟个铁打的人一样,什么时候在人前掉过眼泪啊?! 你真是罪孽深重! 霍光心疼哥哥,难免对肆意妄为的皇太子心生几分埋怨,又知道兄长向来要强,当然也不敢递条帕子给他。 只扯开绳子,随时准备着换个话题。 哪成想绳子解开了,霍去病却仍旧坐在地上,浑然没有起身的打算,神情甚至于有些噩噩:“殿下他,趁我不备,带人把我绑了,换了我的铠甲,假扮成我,带着人走了……” 霍光眉头紧皱,义正言辞的谴责起来:“他怎么能这样?真是太胡闹了!” 霍去病听罢立时变色,眉头皱得比霍光还紧,马上谴责道:“霍光,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他的一番良苦用心吗?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在这儿诋毁他! 霍光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兄长生气也是难免的……啊???” 霍去病:“你马上就方才的不敬,跪地谢罪!” 霍光:“啊???” 霍去病:“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霍光原地懵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委委屈屈、老老实实的照办了。 办完之后,他眸子里边藏着一点儿很难发现的哀怨,问哥哥说:“兄长,皇太子假冒您走了,之后该当如何处理?” “能怎么办?暂且遮掩过去罢了。” 霍去病无奈的叹一口气,又不由得笑了起来:“我知道的,殿下他都是为我好。” 霍光:啊??? 霍去病转过头去,看着弟弟,皱起眉来,警告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宣扬出去,坏了殿下的英名,知道吗霍光?!” 霍光:啊??? 霍去病盯着他。 霍光呆呆的点了下头。 又见兄长又面带感动的说:“归根结底,殿下这么做,是因为太关心我了,如此深情厚谊,我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一二!” 霍光:“……” 啊??? 这,这很难评。 他绑了你,假传军令走了啊…… 我哥疑似中邪了.jpg 霍光有心想说一句,却见兄长神情动容,眼神坚定的要命。 乐。 死恋爱脑!(不是) 尊重,祝福,你俩锁死吧。 …… 刘彻打完仗之后跟其余几路军会合前,还觉得有点担忧——我之前那么搞,小霍会不会生气啊? 哪知道回来还没到地方,就见霍光臭着脸催马迎了上来。 刘彻心想:坏了! 向来好脾气的霍光都是这个德行,更何况是小霍? 哪知道等到了近前,却听霍光道:“兄长在城中摆酒,为殿下接风洗尘,特命我来迎接。” 这话听完,刘彻都愣了:“啊?” 他环顾一下左右,下意识问了出来:“他不生气啦?” 霍光嘴角扯动一下,想笑,但是没能成功。 先前刚接到皇太子往这边儿开拔的消息,他哥哥就要亲自去迎。 霍光麻木的看着,没说话。 结果他哥哥走了几步,又回来了。 霍光那张麻木的面容上勉强流露出一点欣慰。 紧接着就听他哥道:“殿下惹出这种事来,我还去迎,只怕会骄纵了殿下,以后他更要以身犯险,不妥,不妥——霍光,我在城中准备接风宴,你去迎接殿下!” 霍光:“?” 乐。 我也是你们俩py中的一环是吧(狞笑.jpg) 心里边碎碎念,到底还是顺从兄长的意思去了。 刘彻顺利的结束了这场战争。 顺利的班师回朝。 顺利的得到了老爹的关爱。 很快又在老父亲的安排下成婚,生子。 皇长孙出生之后,皇帝很高兴,甚至于告诉皇后:“等这孩子再大一点,就叫他到未央宫来,朕亲自教养。” 对此,皇后乃至于皇太子妃都是乐见其成的。 皇孙的地位稳固,等同于储君的地位稳固。 这是毫无疑问的好事。 史家在城外有座温泉山庄,那原是史家女被选为皇太子妃的时候,皇帝下令恩赐的,庄子里有近百棵樱桃树,是当世的名种。 成熟之后,史家专程捡了些好的送进宫里,献给皇太子妃和年幼的皇孙。 皇太子妃坐在书案前吩咐心腹:“父皇和母后处各一份,咱们这儿留一份,周夫人处送一份,最后一份送到诸多皇子公主处。” 心腹低声多问了一句:“八皇子那儿……” 刘进躺在襁褓里,心里哼了一声:我这位八叔,从小到大还真是没吃过什么亏! 再转念一想,又有些幸灾乐祸。 或许正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吃过亏,所以最后才会狠狠栽一个跟头,以至于连命都丢了。 他这么思忖着的时候,那边皇太子妃已经给出了回应:“周夫人向来与母后亲善,又是后宫中仅在皇后之下的高位,那一份是孝顺她的,同九弟并没有太大的干系。你去吧。” 心腹领命而去。 刘进则不由得微笑起来。 母亲这个人啊,做出的决定从来都不会有错。 困倦上涌,他合上眼,沉沉睡去。 作为皇长孙,他如同前世一般得到了诸多人的看重,重来一次,刘进却已经不会再有从前的稚气和天真。 只是事情的发展,好像超乎了他的预料…… 待到他稍大一些之后,同他一起被接进未央宫的不再是八叔,而是换成了九叔。 这是怎么回事? 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周夫人吗? 可是她此时仍旧如同前世一般,有高位,却没有宠爱啊。 刘进迟疑之间,脑海中倏然闪现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猜测——有没有可能,他祖父也跟他一样,都是经历过上一世的人? 所以才会弃九叔而选八叔! 李广利现在在做什么,得到祖父的看重了吗? 前世这时候他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名声…… 刘进心里边有了几分底,脸上却不显露,且此事对于他和储君一系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谁不知道他祖父跟他父亲父子情深,一段佳话呢! 遵从天子的命令,他和九叔一起搬进了未央宫,接下来的几天也的确证明了他的猜想,那就是——今生祖父对他,可比前世要看重得多! 甚至于连在翻阅奏疏的时候,也会叫他到近前去,询问国策。 这是前世他没有的待遇。 刘进自然对答如流,引得天子近臣们啧啧称奇,向天子道喜的时候,也愈发得到祖父的宠爱。 刘进起初很高兴,只是慢慢的,他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偶尔问问,表示一下宠爱也就罢了,为什么祖父你好像真的摆开架势,要拉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孙儿理事啊??? 这些朝政大事,不应该去找我父亲吗?! 难道祖父这时候就开始防范父亲了吗? 不至于吧? 刘进忍了几天,最后实在扛不住了,终于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说了出来:“这些军国大事,还是叫父亲来与您一处参谋,更好一些吧?” 皇帝从奏疏当中抬起眼来,以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眼神盯着他:“你父亲难道不会累吗?!” 刘进:“啊???” 因为这答案太过于荒谬,他甚至于没能克制住,扭头看了眼镜子。 确定自己还是个孩子。 他结结巴巴的向祖父确认:“可,可父亲这时候正当盛年啊……” 皇帝语气用力:“再过几十年他就老了!” 刘进:“啊???” 他委委屈屈的道:“父亲隔三差五出去跑马,斗狗,赌钱……” 皇帝皱眉道:“别胡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父亲明明很是勤勉,忙于公务!” 刘进委委屈屈的道:“真的……” 皇帝语气再次开始用力:“你父亲他只有三十岁,他能说谎吗?!” 再看向这个跟自己一样得到了命运眷顾的孙儿,神色重又柔和起来:“能者多劳,进儿,你多担待一点吧,反正你聪明!” 刘进恍恍惚惚,语气无力:“啊?” 怎么这样啊…… …… 虚假的世界。 勾心斗角,你来我往,群雄争锋,各凭本事。 真实的世界。 被老父亲宠爱,啃老。 被表哥宠爱,啃亲戚。 年纪再大点,啃儿子。 到最后刘彻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哈哈,我怎么觉得这个世界特别顺利,一点儿坎坷都没有啊?” 空间里的人较之他的迷惑,更多了几分愤怒和妒忌:“怎么回事,男人的软饭你也能吃?!” 刘彻:“……” 嗯,怎么不能呢_(:з」∠)_ 340 第 340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什么逼动静。 吵吵嚷嚷的。 李元达刚一睁眼,就觉头疼欲裂,脑海昏沉的同时,也清楚的意识到——这是宿醉之后的结果。 他没急着起身,先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外间的侍从大概是听见声音了,快步入内,送了茶来:“大人,您醒了?” 噢,到新地方了。 李元达心下霎时间一片清明,口中含糊的应了一声,恍若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似的靠在床头,随意的打量着周遭。 此地大抵是处便室,床前的帐子也不曾被放下,抬眼就能瞧见五步之外高大绵延的书架,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 再不远处的桁架上,却还挂着一整套的银色铠甲,右边案上架着一把长刀。 李元达微微眯眼,这两样看起来,可不像是纯粹的摆设。 属于原主的记忆就在这时候涌入脑海之中。 说来也巧,这人也姓李,单名一个衡字,声势显赫,拥兵在外,坐镇西南,乃是一方节度使。 数年前北方起了战事,异族南下,皇室仓皇外逃,还不忘把在第一线抗敌的武将给砍了——理由是拥兵自重,包藏祸心。 昏庸到这种程度,王朝的气数也差不多该尽了。 什么,你说为什么把在第一线抗敌的武将给杀了,却不杀原主李衡? 笑死。 因为李衡他真的拥兵自重啊! 柿子当然要捡软的捏了,皇帝只是昏庸,又不是傻逼! 李元达回忆到这儿,就在心里边给自己定下了行动目标——修整军队,厉兵秣马,稳定后方,北上抗敌。 至于中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试着就皇室的骚操作卖卖惨,收买一下人心,就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 踌躇满志。 坐起身来。 忽然发现地上有封书信。 这什么东西? 捡起来康康.jpg 噫——我的宝贝谋士为何这样! 我刚心生大志,你就要提桶跑路?! 还骂我竖子不足与谋! 共事这么久,你怎么忍心离我而去? 怪不得原主在这儿喝闷酒把自己灌晕了! 原来是em了。 宿醉的debuff仍旧在发挥作用,李元达的思绪倒是逐渐明朗了起来,这要是走的是别人也就算了——自家兵强马壮,不缺寻常谋士,可许景亨可不一样啊。 那是从他发迹之初就跟随李衡的老人了,没有他的筹谋,李衡未必会有今日,这样的人要是离他而去,对于李衡的声望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打击。 至于主君和谋士二人为什么闹成这样…… 李元达在记忆里翻了翻,顿觉无语。 李衡打仗固然没有问题,但是治下和家事,真是一团浆糊! 他下意识想要咂舌,没想到空间里的笋人们已经先他一步啧啧出声。 李元达听动静就心生不祥之感:“怎么,难道又是个离谱的故事?” 李世民纠正他:“白绢上的故事什么时候不离谱了?” 刘彻很中肯的说了句:“这回还好,只是一般离谱。” 那边厢,朱元璋清了清喉咙,念给他听: “李方妍是众人皆知的傻女,痴恋陵阴侯世子不得,是整个南都的笑话。” “不想一朝落水之后,来自异世的灵魂取而代之,打脸虚伪嫡母,踹翻虚伪嫡姐,拳打无情渣爹,过得风生水起——陵阴侯世子?爱谁谁,一边玩儿去!” 李元达还在竖着耳朵等后边的剧情,哪曾想故事的梗概就在这儿停住了。 他问:“后边呢?” 朱元璋告诉他:“后边没有了。” 李元达原地怔楞了几秒钟,然后回过神来:“这不是个爽文吗?挺好的啊?” 空间里奇异的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嬴政好心问他:“你猜猜这个李方妍跟你是什么关系?” 李元达:“……” 脑子转了转。 救命! 李衡有个庶女,好像就叫李方妍! 李元达瞬间破防! 什么叫“众人皆知的傻女”,什么叫“整个南都的笑话”?! 老子我拥兵自重,坐镇一方,哪个逼胆大包天,敢说我女儿是傻女?! 还他妈搞得人尽皆知?! 信不信老子分分钟把你全家的头拧下来! 那明明叫本性纯善,宅心仁厚! 我老婆是怎么管家的! 还有李家别的人,你们都不觉得这不对劲吗?! 他妈的你们可都姓李,是一窝人啊! 别人看不起你们的姐妹,把她当成乐子取笑,你们在外边儿难道还觉得倍儿有面子?! 妈的! 谁敢看节度使我的笑话,我就要把他变成笑话!!! 李元达只觉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磨了磨后槽牙站起身来,就听那阵打自己一醒过来就听见的喧闹声再度热烈了起来。 他火冒三丈,大步走出门去,怒气冲冲的问外边的侍从:“怎么回事?!真是烦也要被烦死了!!!” 侍从被他这过于盛烈的怒气震慑,慌里慌张的跪下身去:“大人,听说是后边夫人的宴席上出了事……” 李元达眉头皱得更紧:“什么事?!” 侍从小心翼翼道:“不知道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小姐,被发现躺在客房里,衣衫不整的……” 他小心的觑着节度使大人的脸色,没敢再说下去。 《不知道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小姐,被发现躺在客房里,衣衫不整的》 李元达再度破防。 他脸色铁青,一声怒喝:“前边带路,我倒要去瞧瞧,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侍从毕恭毕敬的应了声,小跑在前,往事发处去了。 …… 彼时后院里正是一片嘈杂。 节度使夫人曹氏被一群女眷众星捧月般的簇拥在一起,手里边的帕子虚虚的掩着口,一副既吃惊,又诧异,还掺杂着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会有如此淫/乱之事的鄙薄。 她身边那群保养得宜、衣着华贵的夫人们也是如此作态。 在外边儿,几位年轻公子神色各异。 更远一些的地方,未出阁的女郎们窃窃私语着,或者讥诮,或者嘲弄,或者惊诧,或者怜惜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少女,乃至于衣冠凌乱,呆坐在地的年轻男子。 李元达就在这时候过来了。 曹氏被簇拥在当中,并没能在第一时间瞧见丈夫的身影。 但她是府上的女主人,身边多得是眼明心亮之人,远远瞧见节度使过来,便忙不迭提醒了自家主人。 曹氏闻声,忙起身去迎:“老爷怎么来了?” 又有些了然:“这边的动静太大,怕是惊扰了您……” 李元达看也不看她,也没有将视线投到场中任何人的脸上,他只是环顾一周,然后点了点自己面前的空地:“今日这场宴席,是那个主事负责具体筹备的?” 众人面面相觑,曹氏也怔住了。 几瞬之后,曹氏的陪房刘妈妈小步向前去:“老爷,是我……” 李元达劈手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你当的好差事,主家设宴,竟闹出这样的丑闻来!” “人家好好的女孩儿,来了李家一趟,竟遇上这种事——以后谁还敢登李家的门?!” 刘妈妈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整个耳朵并半边脑袋都在轰鸣作响,呆呆的瘫在地上,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反应过来。 刘氏既是曹氏的嫡长女李方慧的乳母,也是节度使夫人的第一心腹,别说是在府内,就算是在南都,诸多官宦夫人也是要给她几分脸面的,今日之后,可算是颜面扫地了。 如今眼见父亲生了这么大的气,李方慧这个美貌聪慧、向来得到父亲宠爱的女儿,难免要为乳母说几句好话:“父亲,您消消气,今日宾客颇多,鱼龙混杂,刘妈妈上了年纪,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 李元达劈手给了她一耳光:“我还没有说你,你倒是说教起我来了?!” “你母亲设宴请了宾客,她去同已婚的夫人们说话,你作为府上年纪最大的女孩儿,自该陪着未出阁的姑娘们说笑,时刻注意着客人们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怎么就叫一个女客稀里糊涂的到了客院,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刘妈妈挨打的时候,众人已经惊住,将将要缓过神儿来的时候,却又重新被李大小姐挨的这一巴掌惊住。 岂止是惊住,简直是吓傻了! 刘妈妈依仗着曹夫人,虽然向来体面,但细细追究起来,毕竟也是个奴婢,但李方慧不一样,她是府上的大小姐,向来都很得节度使宠爱的啊! 她怎么也挨了打?! 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都傻了。 为什么说是“几乎”? 因为最开始挨那一巴掌的刘妈妈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 她也算是体格丰硕,却被那一巴掌扇翻在地,李方慧比她还单薄呢,焉有不倒下的道理? 刘妈妈几乎是第一时间扑了过去:“大小姐!” 她心疼极了。 这是她奶大的孩子,眼看着长大的啊。 老爷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曹氏的长子、李方慧的兄长李方靖原本还在那几位公子的簇拥下目瞪口呆,忽然心生悚然,再一抬头,就见父亲那杀气腾腾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李元达朝他招招手:“过来。” 李方靖哆嗦着走上前去,继而便毫不出乎预料的一巴掌扇翻在地。 李元达捏了捏拳头,面笼寒霜:“那是你的朋友!是受你之邀来府的,听说也没到过府上几次,这样一个不熟悉府上的客人,他推脱更衣,你竟然没找个府上的侍从跟着,叫他大喇喇的从前院穿过长廊,转到了另一边的客房来?!” 李方靖胆战心惊,从地上爬起来,忙道:“父亲容禀,我自然是找了小厮给他带路的……” 李元达微笑起来:“很好,带路的小厮人呢?” 便有人小心翼翼的说:“那小厮被发现落水淹死了。” 李元达闻言,不怒反笑:“他的老子娘呢?叫过来——还有他上边的管事,也一并叫过来。” 他两手插腰:“从前堂到客房,一路上当差的丫头小厮,全都给我叫过来!老子我的地盘上,还能有我审不明白的案子?笑话!” 在场众人当中,已经有几个变了脸色。 曹夫人终于从丈夫今日发癫的震惊之中挣脱出来。 看一眼倒地不起的女儿,再看一眼惶惶不安的儿子,她狠狠一跺脚,上前几步,气急道:“李衡,你想干什么?!啊呀呀,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李元达“哈”的冷笑一声:“他妈的,还有上杆子找打的!” 继而劈手一巴掌把她扇翻在地:“接好了,这是你应得的!!!”:,n..,. 341 第 341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继自家陪房和一双儿女之后,曹夫人也被一巴掌扇倒在地。 自从事发之后便一直乱哄哄的场面至此算是控制住了——虽然说李元达本人杀过来之后所造成的影响比原先那件事还要大得多。 原本在边儿上看热闹的夫人们这会儿都有点站不住了。 往人家家里去做客,结果目睹到男主人铁面无情怒扇全家的画面——这搁谁身上谁不想赶紧遁走啊! 有心想要告辞,然而李元达甚至于压根没给她们开口的机会,前脚把曹氏扇倒,后脚就吩咐亲信:“把这个院子给我把守住,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亲信震声应:“是!” 到这会儿,李元达脸色终于稍稍和缓一点,继而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上茶,请诸位夫人、小姐往内堂去暂歇片刻。” “也请那几位公子往偏厅暂待。” 最后,又叹口气,道:“去请唐大夫过来,给那个女孩儿瞧瞧,看是否有什么不妥,那个年轻人也一并看看。” 李衡坐镇南都,尤其此时又处在王朝末期,朝廷权柄下落,威仪扫地,作为一方节度使,他在本地的威望同皇帝没什么分别,府里边养几个大夫,自然也没什么稀奇了。 侍从们带着他的命令匆忙离去,其余人眼见他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先下手把自己家人给打了,当然也不敢吱声反对。 该进内堂的进了内堂,该进偏厅的进了偏厅,原本吵闹嘈杂的院子,瞬间安寂下去。 不多时,年过六旬、胡须及胸的唐大夫便在侍从们的带领下匆忙赶来,跟主家行个礼,往内室去了。 李元达在外边儿等了片刻,唐大夫便来回禀:“从脉象上看,那位娘子的确是受到了外物的影响,至于具体是什么东西,老朽想奏请大人,往事发的房间去瞧瞧……” 李元达摆了摆手。 侍从便会意的带着唐大夫去了。 与此同时,对于那年轻公子往客房去时途经之处府上一干丫鬟小厮们的审讯开始了。 那姑娘自己身边的人也不例外。 如李元达所说那般,在他的地盘上,没有审讯不出来的东西。 吃着节度使的饭,还敢砸节度使的锅? 想都别想! 扫院子的小厮跟浇花的丫头都是家生子,眼见今日之事声势浩大,当然不敢说谎,遂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讲了。 那年轻公子是在那小厮的带领下一路往客房去,看起来可不像是迷路走过去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迷了路,那小厮难道也迷了路?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往客房去。 而对于那位小姐贴身婢女的讯问也很快有了结果。 彼时曹夫人在跟其余官太太们寒暄,女孩儿们也围坐在一起说笑,有个丫鬟送茶过来,不小心打湿了那姑娘的裙子…… 她今日带了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往马车上去取替换的裙子,另一个在主家丫鬟的引路下,陪同自家小姐往客房去——既然是要换掉湿了的裙子,总该有个地方不是? 三人到了地方之后,又有人匆忙传讯:“外边有个丫头叫马车给撞了,瞧着不是我们府上的人,是不是你们家的?” 顺理成章的把另一个陪在那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给支走了。 李元达坐在官帽椅上静静的听着,无需言语,便有亲信一一安排下去。 失手撒了茶,打湿了那位小姐裙子的丫鬟是哪一个? 抓过来审问清楚! 带着那主仆俩去客房的丫头是哪一个? 抓过来审问清楚! 客房那边儿今日是谁值守? 抓过来审问清楚! 最后结合丫鬟们的口供,年轻公子的口供,再加上唐大夫的检验结果——的确在客房的烛台上嗅到了安眠香的气息,这案子便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了。 自打李元达过来开始,那受害的女孩儿便一直低着头哭泣,如果她抬起头来的话,会露出一张灿然娇艳,极其动人的面庞来。 也正是因为这张脸,才遭了别人的妒恨。 她母亲是商家女,因为容色出众被她的父亲看中,纳为妾侍,之后生下了一个极美貌的女儿,相较之下,正房夫人所出的女儿则是容色平平。 日前,有一世交公子往其家中拜访,其父很赏识他的人才,打算将女儿许配给他,想许的是嫡出的小女儿,没成想对方相中了庶出的大女儿。 毕竟后者漂亮嘛。 最后这婚事没成,家里边儿原本就是勉强维持着的平和局面,却彻底破碎了。 这才有了今日的事儿。 那位容貌平平的嫡妹拉上了节度使府上同样容貌平平、与自己惺惺相惜的庶女,找了个行事不检的男宾,作下了这场勾当。 李元达把几分口供挨着看完,沉吟几瞬,却使人道:“去告诉季家小姐,今日之事已经有了结果,她若是有意,可以过来旁听。” 季家小姐,也就是那被自己妹妹和节度使府上的小姐联手算计了的倒霉人。 侍从领命而去,却是同季家小姐一起过来。 后者已经穿戴整齐,重新梳了头,见到节度使之后,先自拜倒,感激涕零道:“多谢大人替小女子主持公道……” 李元达瞧了一眼,见果然是个极齐整的美人儿,心里不由得暗叹口气,却温和道:“不必多礼,今日之事,原就是府上待客不周,再细细究之,也同我教女不善脱不了干系,哪里好担你的谢?” 又承诺她:“你受此灾祸,其中也有我的过失,待到此事了结,我便请本间刺史作见证,收你做我的义女,来日你若是出嫁,府上女孩儿陪嫁多少,我照数与你。” 季明仙闻言着实吃了一惊,半是惊喜,半是惶恐,再次拜了下去:“小女岂敢领受大人如此厚重的恩惠……” 李元达抬了抬手,示意侍从将她扶起:“我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你不必再说别的。” 又吩咐人去请季明仙的父亲前来。 今日宴客,请的只是女眷,季明仙的嫡母自然在此,其父却不在此间。 至于那些男宾,则是府上大公子李方靖自己请的人,与后院的宴饮并没什么关系。 作为一方节度使,李衡就是南都的天,他一声令下,季明仙的父亲岂敢推辞,带着满腹惊疑,匆忙赶了过来。 李元达见该来的都来了,这才下令把在这儿的人都叫过来。 心腹见状有些迟疑:“大人,是否过于声势浩荡了些?” 李元达也很诧异:“啊?不是都浩荡完了吗,还在乎现在这点儿?” “抓奸的时候不在乎叫人知道,破案的时候倒是在乎起来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叫过来,都叫过来——我只怕人来的不够多!” 一声令下,府上的男宾女客们齐齐聚了过来。 其中,脸颊高高肿起,神色各异的李家嫡系们,堪称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尤其是曹氏,红着眼睛坐在一边儿,以一种既生气又愤恨,还有些委屈的神情,恶狠狠的瞪着丈夫。 李元达无视了她。 一摆手。 心腹便上前两步,沉声宣布今日之事的调查结果。 季明仙的父亲季廉稀里糊涂的被人叫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冷不丁的听说大女儿被人发现衣衫不整跟外男躺在一张床上,只觉得天都塌了一半儿。 再知道这事儿其实是小女儿与节度使的女儿联手设计的,只觉得剩下的那一半天也塌了。 这,这可真是…… 季廉心里边五味俱全。 长女和幼女之间的矛盾,他其实有所感觉。 不只是长女和幼女,作为丈夫,妻子和妾侍之间的龃龉,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妻子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他要维护妻子的威严,尤其前边两个儿子都是妻子所出,所以他不仅不能偏向妾侍,反而要对妾侍严苛一些。 妾侍比他小了十多岁,又只有一个女儿,等到他百年之后,还不是要看正室夫人和嫡子们的脸色过活? 过于宠爱她,对于她来说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对于一个出身低微,又过于美貌的妾侍来说,要面对严苛的丈夫和主母,其实也很艰难。 季廉有些于心不忍,所以便稍稍偏爱季明仙这个女儿一些。 毕竟,这个女儿的确生的漂亮,而且人也温柔聪慧。 可是那位世交之子的到来,将季廉艰难维持着的和平彻底打破了。 虽然最后他没有跟季家的任意一个女儿缔结姻缘,看起来谁都没用损失,但谁都知道,那只是“看起来”。 人心一旦有了起伏,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抹得平呢! 再之后有今日之事,好像也就不十分稀奇了…… 短暂的出神结束,季廉不由得开始考虑迫在眉睫的问题——今天这事儿,该怎么处置?! 明华居然勾连李家的小姐,用这么下作的手段设计自己的姐姐! 这让季廉在惊怒之余,又觉惶恐。 倘若此事出在季家,那从头到尾便都是季家的事儿,可这事偏生出在李家,且又牵连了李家的小姐…… 怕就不是他能够处置的事情了。 季廉心中三分怒火是为了长女,两分不安是为了幼女,剩下五分忐忑,则是为了自己的仕途。 朝廷权柄下移,吏部对于天下官员的考察和评定也就成了一纸空文,真正能够决定他仕途的,只有节度使李衡。 县官不如现管。 相较于季廉的复杂心绪,其妻贾氏就是全然的恼火和忧惧了。 恼火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自己生了个不长脑子的女儿,想拿捏那母女俩,关上门去她有一万种办法,何必非要闹到外人面前,搞得人尽皆知? 俗话说来日方长,她有儿子,女儿有哥哥,日子还长着呢,等丈夫去世了,即便季明仙嫁出去了,她那个狐狸精似的娘还不是随自己揉搓?! 忧惧是因为节度使压根没想过遮掩,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今日之后,季家女乃至于季家的名声就算是彻底完了! 偏偏此时此地,站在李家的地盘上,她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 贾氏只能看着女儿脸色惨白的同李家的女儿一起被人推到堂中,神色惊慌的跪了下去。 李元达指节扣了扣搁在案上的那几分口供记档,神色平淡的问谋划了今日之事的女儿:“有没有冤枉你?” 李方雪脸色一丝血色都没有。 父亲选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此事揭开,丝毫都没有给她留情面,这叫她已经心生不祥之感。 视线一偏,她想要搜寻嫡母曹夫人的面容,乞求她看在自己一直都还算乖巧的份上替自己求情,不成想却对上了一双饱含怨毒的眸子。 曹氏才不想管李方雪死活! 要是可以的话,她恨不能亲手把这个贱丫头给宰了! 想她风光了这么多年,在南都过得比皇后还要体面,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丈夫一巴掌扇倒在地,什么面子里子都没了! 还有她那可怜的女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究其根由,都是这个心思恶毒的庶女搞的鬼! 想让她求情? 做梦! 就算这贱丫头洪福齐天,过了这一关,以后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李方雪看懂了嫡母的眼神,瞬间如坠冰窟,深陷绝望之中。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李元达于是又问了一遍:“回答我,有没有冤枉你?” 又是半晌寂静。 四下里更是无声。 李方雪艰难的摇了摇头。 好像是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李元达点点头,又问季明华:“那么,有没有冤枉你?” 季明华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 她甚至于忘记了用帕子,胡乱用手和袖子抹了一把,神色既委屈,又愤怒:“难道全都能怪我吗?是她逼我的!” 季明华恨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李大人,你知道她有多虚伪,多会装可怜吗?好像一直都是我在欺负她似的,可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元达以手支颐,神色寡淡的看着她:“我对于你们姐妹俩的过往不感兴趣。” “虚伪没有罪,装可怜也没有罪。” 他说:“但是给自己的姐姐下迷药,找人损毁她的名誉,有罪。” 季明华为之语滞:“你——” 李元达继续道:“没有冤枉你就好。” 说完,便收回在她身上的视线,环视一周之后,道:“我之所以请诸位来旁观此案,是因为诸位都是事发之时的见证者,有必要知道真相,只是在此之外,便也无谓过多的宣扬出去了,只在自家把事情了结掉就好,诸位以为呢?” 众人岂会说不好? 李元达又问季廉:“季大人以为如何?” 季廉以为他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知是松口气,还是怜惜长女般的叹了口气,拱手道:“下官自然听从大人安排。” 李元达点点头,看向季明仙:“今日之事,主犯是季明华、李方雪二人,若依刑律,二人该当下狱,只是不必大肆张扬,便也罢了。” 季明仙心下有些黯然,却也知道这样的结果已经比自己从此声名狼藉、落得个过街老鼠的境地要好得多,将要开口感谢的时候,却听那位节度使寒声来:“国法可免,家法难逃——把她给我吊起来,带出去抽二十鞭子,送到城外去找家庵堂,落发出家!”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 季明华的母亲贾氏更是不由自主的惊呼出声。 不是为了李方雪,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季明华。 二人同为案犯,李方雪要挨二十鞭子然后出家,季明华难道能得到宽恕? 季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凌驾于节度使家的女儿之上! 李元达却没有替季廉做这个主,而是很客气的将决定权递给了他:“至于季大人的女儿该当如何处置,还是叫他自己来拿主意吧。” 季廉哪里敢在这当头护住女儿? 即便护住了,有这么多人见证,她这辈子也完了…… 更别说她的所作所为,也颇令他心惊。 思忖只在转瞬间,季廉当即躬身道:“大人处置的极为得当,下官斗胆效仿,请您勿怪。” 李元达笑:“怎么会?” 马上便有虎狼一般的卫士提了李方雪和季明华出去。 李元达却不曾跟出去,众人自然也不得出去,只听见两人的叫喊声隔着门传过来,不一会儿,又变成了鞭子尖锐的破空声和惨叫声。 到最后,连呻/吟和惨叫都没有了。 只有噼啪的鞭子声,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李元达扣着桌子,眼睑微垂,默默的数着鞭子的声响。 到第十下的时候,他忽然间掀起眼帘,看向侍立在曹夫人身边的长子李方靖。 李元达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李方靖神色稍显迟疑的走了过去。 却听父亲问道:“方才只审了两个女儿家,现在才轮到你。” “方靖啊,”他和颜悦色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问:“今天的事情,你有没有参与啊?” 李方靖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却是支吾不敢作声。 李元达也不催促,只含笑瞧着,静静的等待着。 终于,还是曹氏起身,小心翼翼的近前来,语气放得很软:“老爷,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您这是做什么?口供不是说的很清楚吗,是方雪那丫头找的人,同方靖有什么关系呢?” 李元达只看着李方靖,却没看她:“你闭嘴。” 曹氏又被下了一次脸,只是有之前那次字面意义上的打脸横亘着,倒是也不觉得有多难堪了。 见丈夫心意坚决,不可动摇,她遂转移了方向:“季小姐,事到如今,你对我们府上的处置,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语气柔和,神色和蔼。 但季明仙哪里敢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马上起身,诚惶诚恐道:“回夫人的话,大人处置的很是公允,小女感念非常,非结草衔环不能相报。” 曹氏对她的识相还算满意,点点头,再度看向丈夫:“老爷……” 李元达仍旧没有理会她,前倾身体,神色专注的看着李方靖:“你没什么话想说吗?” 李方靖额头隐隐的生出汗来,湿乎乎的,并不好受,然而此时此刻,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低垂着眼帘,不敢抬头去看父亲,声音含糊着说:“方雪居然做出这种事来,真是有辱门楣,好在父亲当机立断,大义灭亲,处置的极为公允……” 李元达长久的注视着他,没再说话。 气氛逐渐变得凝滞起来。 周遭人察觉到了,难免因此而愈发惴惴,曹氏已经忍不住抬手去捂心口,她的长女、李方靖的妹妹李方慧也是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 季廉深觉不安——节度使家的女儿也就罢了,说的不好听一点,毕竟只是个女儿,不涉及节度使的权位交替,但大公子不一样,他是李家未来的家主啊! 要是因为今日之事受到牵连,那还不恨季家人到死?! 他战战兢兢的上前,近乎粗鲁的拉着长女跪地:“大人肯为小女主持公道,我父女二人感恩戴德……” 又借着衣袖遮掩掐在女儿腕上,叫她赶紧说话了结此事,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然而李元达压根没分视线给这父女俩,而是将肩膀重新靠回到椅背上,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李方靖脸色猛地一变。 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他心里的确已经生出了浓重的不祥之感。 那边李元达已经招手叫了亲信过来:“去请族老们过来,开祠堂做个见证。” “我二弟去得早,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无人供奉,我作为兄长,实在怜惜,今日将长子过继到他的名下,希望他在九泉之下有所安慰吧……” 李方靖听得呆住,一时之间,竟做不出任何反应来。 周遭旁观者,季家人乃至于其余人,俱都如是。 曹夫人第一个回过神来,什么仪态风度都顾不上了,马上扯下发髻上的簪子砸过去,继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李衡,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我十六岁跟你结发,与你同甘共苦多年,你居然这么对我?那可是你的亲儿子啊——” 倒是记得维持着一个离丈夫比较远,不会被耳光扇到的距离。 哭喊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反应,曹夫人便站起身来,推搡开挡在一边儿的男宾女客们,开始打砸厅堂里的瓷器摆件儿,癫狂大喊:“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可以,尊重,理解。” 李元达轻轻颔首,转头吩咐心腹:“再替我拟一张休书。”:,n..,. 342 第 342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曹夫人原本还在发疯大闹,且潜意识里寄希望于这种离奇的表现能够使得丈夫回心转意。 哪成想回心转意没见到,晴天霹雳倒是等来了一个。 居然,居然要休了她?! 如同李方靖在听到父亲打算把自己过继出去的消息时直接傻住一般,曹夫人此时也处于大脑疯狂运转最后直接报废的状态之中,整个人眼见的呆在了原地。 倒是堂中其余人终于从第一个惊雷所带来的的震撼当中反应了过来。 只是反应过来了归反应过来了,这等情境之下,又有谁敢做声? 要知道,李方靖可是节度使的嫡长子,李氏一族板上钉钉的未来家主啊! 这要是在天下承平的时候,这个位置关系的并不算大,作为嫡长子,顶多也就是能倚仗父亲的荫蔽得到一个高一些的官位罢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乱世之态初显,大争之世,李氏盘踞西南,树恩深厚,兵强马壮,往小了说,可以趁火打劫做个异姓王,往大了说…… 备不住就能北上还京,坐一坐那个位置! 如此情状之下,作为李氏主枝嫡长子的李方靖被过继出去,他将要失去的可就太多太多了! 这是个相当严重,也相当敏感的问题,说的通俗一点,就跟皇帝忽然间决定废掉自己那皇后所出的皇太子一样,饶是在场的多为内宅女眷,也能够察觉到其中隐藏的风险,怎么敢贸然开口? 当心溅一身血! 而作为场中为数不多的外官,季明仙的父亲季廉比这些后宅夫人们更加清楚此事将要酿成的风波之大——跟节度使把自己的嫡长子过继出去比起来,李家把一个庶女送进庙里去算什么事儿? 就算把李家所有女儿都送进庙里去做尼姑都没这事儿大! 可明白归明白,相较于内宅的夫人们,他就更加不敢开口了。 自己不过是南都的一个寻常官员,搁中央朝廷里顶多也就是个五品官,又不是节度使心腹,怎么敢在近乎废立太子的时候冒头去指手画脚? 更别说废太子这事儿,本就是因为他们家女儿惹出来的。 季廉只恨不能缩成一只老鼠,赶紧找个洞钻进去! 外人不敢开口,家臣不能开口,到最后,主动站出来的却是曹夫人的长女、李方靖的妹妹李方慧。 她强逼着自己控制着两条发软的腿,上前几步拉住兄长的衣袖一拽,兄妹一人一并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道:“父亲,您息怒啊。” “哥哥他只是一时糊涂,误交损友,又因为兄妹之情,不曾对家中小妹设防罢了。” 她抬起头,含泪道:“您是知道的,方雪向来得到母亲喜欢,哥哥也将她当成同产的妹妹一般疼爱,对她和对我没什么区别,她央求哥哥抬一抬手,帮衬一一,哥哥怎么会多想?” “只当是女孩儿间的玩笑罢了。哪知道方雪居然敢瞒着哥哥,做出这样的勾当来……” 李元达有些了然的“哦?”了一声,看向李方靖:“是这样吗?” 李方靖跪在地上,低着头,有些不安的看着跪在自己身旁的妹妹。 借着衣袖的遮掩,李方慧很肯定的捏了捏兄长的手。 继而道:“父亲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审问方雪,哥哥有时候是有些迷糊,但是大是大非面前,还是看得清楚的。” 李方靖终于回过神来,哽咽着附和了妹妹的话:“父亲明鉴,我先前的确不知方雪会做出这种事来……” 李方靖其实不怎么懂后宅女儿们的心思。 因为他不在乎。 方慧是他同胞所出的妹妹,跟别的妹妹当然是不一样的,而除她之外的其余人,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的母亲是父亲的正妻,掌控后宅多年,他是李氏未来的家主,是未来的南都节度使。 在某种程度上,后宅里所有人的命运,都握在他们母子一人手上,想杀死一个人,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所以他不需要懂那些妹妹们的想法——谁会在乎蚂蚁想什么呢。 跟作为继承人的他相较,后宅所有女儿所能得到的,都不过是他吃剩下的残羹冷炙罢了。 但是李方慧懂。 因为从本质意义上来讲,她得到的其实也是残羹冷炙。 只是跟其余姐妹相比较,稍稍体面一些罢了。 李方雪这辈子已经完了——从婚嫁角度来看。 今日她的所作所为被当众揭穿,名誉扫地,对于一位节度使的女儿来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名誉算什么东西,很要紧吗? 对普通女孩儿来说或许是这样,但是对于节度使府上的小姐来说,完全不要紧。 明日父亲做主把方雪嫁给他麾下的文官亦或者武将,谁敢轻看她? 找死吗?! 对于她而言,真正致命的,是父亲下令以家法惩处她,叫她出家。 这才是彻底的断绝了她的希望。 可换一个角度来说,她的人生还很长。 出家了也是要继续活下去的啊,要活下去,那未来的生活质量,就很重要了。 父亲是不会有耐心细致的关怀一个被他下令赶出家门,落发出家的女儿的。 到那时候,谁才会是真正决定她命运的人? 李方雪还有姨娘,那是她的生母。 还有弟弟,那是她未来在庵堂里为数不多可以依靠的人。 就算不是为了生母和胞弟,只是为了她自己,她也该知道,这时候把嫡长兄拖下水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倒不如把罪责全都认下,以此换取嫡系的好感。 这么简单的道理,李方慧相信,李方雪还是能想明白的。 她胸有成竹。 只是此时此刻,面对着父亲投来的注视,她忽然间又觉得没怎么有底气了。 父亲他……为什么始终不说话? 李元达这时候已经彻底绝望了。 “有没有个有脑子的人出来跟我交流一下啊!” 他忍无可忍:“我只是想在李家找个正常人跟我说几句正常人该说的话,又不是要一条五彩斑斓的龙,这很过分吗?成全我一下是会怎样?!!” 刘彻慢悠悠道:“人都说知足常乐,元达啊,你不要只盯着生活给你带来的痛苦,也想想好的方面,起码有个人比你还惨——你现在面对的傻×只是李家人而已,那位跟随你一处起家的谋士,要面对的傻×可还得再加一个!” 李元达:“……” 栓Q! 有被安慰到!!! 他烦得要命,然而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双儿女,再看看不远处还在等待程序运转的曹夫人,终是由衷的叹了口气。 李元达开门见山道:“方慧,我不否认你是有些女子的智慧,这些智慧可以让你顺遂无虞,可以让你在后宅里如鱼得水。” “可是你来告诉我,这样的聪明,对于李氏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南都未来的节度使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你兄长需要去宅斗吗?还是说他可以通过给人下药,亦或者用对方姨娘和胞弟的性命来威胁别人闭嘴?” 李方慧怔住了。 她肩膀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 这是一个警惕和防卫的姿势。 却听父亲继续道:“作为府上的少主,他有责任,也有义务照应每一位来客,维护府上的威仪和体面,作为方雪的兄长,李家未来的家主,他难道没有义务要管教年少的妹妹,不使她误入歧途吗?” “他是我的长子,待到我百年之后,是要承担起家族责任,背负起李氏所有人生死荣辱的人,可是今时今日,在他身上,我没有看到半分与责任和担当相关的品质。” “这样一个愚钝无能之辈,怎么能承继家业,将李氏发扬光大?!” 李方慧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曹夫人的脑内程序终于响应完了。 “李衡,你要是敢——” 李元达一掌击在案上:“把这个泼妇捆起来,再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众人今日看的热闹已经够多,见证的惊雷更是一个接一个,这会儿听节度使吩咐人堵住节度使夫人的嘴再把她捆起来,居然已经生不出什么震惊之感了。 甚至于觉得,没跟对待李方雪跟季明华似的拖出去吊起来打就已经很温和了。 毕竟从出场开始,今天节度使就看起来很暴躁的样子…… 李方慧毕竟还是有几分聪慧的,所以也从父亲先前不算短的那段言辞当中感知到了父亲的心意。 他清楚的剖析了长兄不堪为李氏后继之主的原因,就是在所有人面前直接又明白的下了定论——过继这件事情敲死了,任谁都无法改变。 而与此同时,他愿意对自己以相对温和的态度做出解释,可见还是对自己这个女儿怀有几分温情的。 起码,不像对待长兄那样绝望…… 这个认知,叫李方慧且喜且悲。 喜的是父亲还是疼爱自己的,悲的是兄长的命运大抵无从更改了。 一喜一悲,甚至于后者更大一些。 失去了作为李家继承人的同胞兄长,母亲节度使夫人的身份也是岌岌可危,自己这个所谓的嫡出小姐,跟李方雪又有什么区别? 李元达能把内中缘由利害掰碎了告诉她,也是觉得这姑娘还算有可救药,毕竟是原主的女儿嘛,总归是有点香火情的。 她听不听是一回事,自己讲不讲就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他终究是个男人,却也无暇细细思量女孩儿敏感幽微的心事,转而便吩咐心腹:“去请曹家人来,曹氏既说是过不下去了,对待曹家,总该有个说法的。” 听到此处,方才被捆绑起来的曹夫人剧烈的挣扎起来。 嘴巴被堵住,说不出话,然而她极大幅度摆动的头颅,终究还是暴露了她的意图。 那是夫妻争吵时的气话,怎么能当真? 然而李元达看都没看她,只向那心腹道:“去吧。” 李方靖怔怔跪在原地,眼底是万物破碎的寂然和绝望。 反倒是李方慧膝行几步上前,哀求道:“父亲,今日之事事发突然,外家怕也无所知觉,三言两语如何说得清楚?还请您准允女儿同去……” 今日她们母子几人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这不仅仅是她们母子几人的损失,也是曹家的损失。 曹家有很多个女儿,但是只有一个雄踞一方、正在做节度使的女婿! 如果母亲节度使夫人的地位无从维系,兄长也要失去继承人的身份,那么曹家之后的利益,就很难保证了。 无论是为了外家,还是为了母亲和自己,李方慧都必须去走这一趟。 叫外家知道父亲的心意,好在局势恶化的时候,选一条相对不那么惨淡的路。 父亲正当盛年,身强体健,如若与母亲缘尽于此,以后是一定会续弦的,如果继室夫人仍旧出身曹家,那对于曹家和曹夫人的几个儿女来说,就可以把损失降到最低。 如果不是…… 李方慧就需要好好的考虑之后的路了。 李元达大抵鞥猜到她的想法,只是并不怎么在意,当下无可无不可的朝她摆了摆手。 李方慧流着眼泪向父亲叩头,再顾不上跪地不起的哥哥,迅速起身,跟随那心腹去了。 事到如今,今日这桩捉奸案就算是落下了帷幕。 “噢,差点忘了,还落下了一个人……” 李元达忽然间想起来:“那个跟两位小姐勾结的无赖呢?” 底下人低声回禀:“还押在外边儿。” 李元达眼皮都没眨一下:“杀了。” 下属应声而去:“是。” 几瞬之后,又来复命:“大人,已经处置了。” 李元达又想起来一桩不妥,当下“哎呀”一声,很不好意思的道:“怎么能动用私刑?” “人家好好的儿子,来了李家一趟,命就没了,说出去算怎么回事?!” 众人赶忙赔笑。 “事已至此,也只好叫他们来给我赔罪了。” 李元达便又叹了口气:“倘若不是他们养下了这样的好儿子,岂会有今日之事?” 他神情惘然,带着几分屈原似的萧瑟:“唉,小人害我!”:,n..,. 343 第 343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让下属专门跑一趟,告诉死者的父母记得来跟自己赔罪之后,李元达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他拍了拍手,环视周围看了一整场超级大戏的观众们,笑吟吟道:“我这里呢,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知诸位。” 李元达站起身来,眼睛一瞟过去,便有亲信会意的将仍旧跪在地上的季家父女二人搀起。 他遂顺势上前去,神态和蔼的拍了拍季明仙的肩膀:“从今天起,明仙就是我的义女了,来日她出嫁,我也会用李氏女的规格来陪送,庆贺的宴饮设在三日后,诸位若有空暇,不妨来寒舍喝一杯薄酒?” 季明仙先前听节度使提了此事,此时再提,倒是不似最开始听闻时那般惊诧。 这种话贵人说一次,可能是客气一下,说了两次三次,总该是认真的了。 且她毕竟不是蠢人,眼见着节度使因为自己的事情接连发作了夫人和长公子,这会儿人家给脸,再不赶紧兜着,这是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当下马上跪下身去,感激涕零的拜道:“明仙拜见父亲大人!” 李元达哈哈大笑,弯下腰,亲自将她扶起。 周遭人见状,难免便要随大流说几句恭喜,再说几句季小姐一看就是福气厚重的吉利话。 倒是也有人悄悄去看季廉和其妻贾氏,但见夫妻二人脸上俱是同样僵硬的笑容,至于心里边究竟在想什么,就只有鬼知道了。 热闹看到这里,也就可以结束了。 至于剩下的事儿,休妻也好,续弦也罢,都是关上门叫李家和曹家人一起商量,便同宾客们无甚关系了。 李元达来时霸道,去时态度却放得很低,和颜悦色的亲自送了众人出去,平和的了结掉了此事。 该走的都走了,同今日之事纠缠最深的季家人终于一处来同李元达辞别。 来的时候是贾氏带着一亲生、一非亲生两个女儿,走的时候却少了一个人,偏生少的那个还是贾氏亲生的。 人倒是没丢,这会儿就后背血淋淋的趴在客房里叫大夫上药呢,只是,贾氏大抵是带不走她了。 要换成其余几个笋人,这事儿大抵也就到此为止了,只是李元达心思细致一些,便叫住她们,多说了几句。 其实主要还是对季明仙。 “你既称呼我一声父亲,我便不能白白担了这干系,回去收拾了东西,明日便搬到府上来吧。” 又笑着问季廉一句:“不知道季大人可否肯割爱?” 季廉闻听之后,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心里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怕同僚觉得自己攀附,也有些担忧女儿的未来…… 视线略微一错,他瞧见了妻子的脸色。 贾氏低垂着头,其实看不见她的眼睛,然而只是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孔,季廉都不由得一阵心悸。 明华算是完了。 只是,她再怎么任性,再怎么混账,也是贾氏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今日之事,虽说是明华咎由自取,可贾氏能这么认了吗? 待明仙回去,她也好,她姨娘也好,以后不定会怎么着呢。 节度使虽说是认了这个女儿,也说了会给陪嫁,可人要是不在眼皮子底下,后宅里能够叫人难受的法子多了去了。 季廉想到此处,便再没有迟疑:“能养在贵府,是小女的福气……” 又示意女儿:“还不赶紧谢过大人?” 季明仙迟疑着上前一步,膝盖弯了下去,感念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季廉急了——这丫头平时看起来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 当爹的难道会害她不成? 她要是这么想,那可就太不识好歹了! 季廉心急如焚,李元达却是不急,反而有些欣慰,同笋人们道:“她要是真的满口应下,那我才会失望呢。” 要是到了李家,季明华自然算是虎口脱身,再不受嫡母钳制,可是别忘了,她的生母还在季家,在贾氏眼皮子底下过活呢! 拿捏不了季明华,难道还拿捏不了自己手底下的妾侍? 且有的瞧呢。 这会儿季明华要真是欢天喜地、心无旁骛的应了,李元达反倒看不起她。 好在季明仙没有。 打小跟母亲相依为命,母女俩自然感情深厚,自打那季家世交家的公子走了之后,她们母女俩在后宅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现下嫡母又接近于失了一个女儿,事后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季明仙不想,也不敢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季家。 父亲总是要顾全大局的。 他是个要体面的人,不愿意叫人觉得内宅妻妾失衡,所以在外人面前,对待母亲总是疾言厉色的样子,从前有她在,总算好些——毕竟她是季家的骨肉呢。 说的心酸一点,打狗也要看主人,就算妾侍不算什么东西,也要给她的孩子体面。 现下倘若季明仙一个人到了李家过活,独留下母亲一个人在季家…… 季明仙无法想象母亲会沦落到什么境地。 是以此时此刻,她几乎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小心翼翼的问:“大人,小女蒙受您的恩情,甘愿结草衔环以报,只是倘若真的到了府上,父亲的教养之恩和姨娘的生身之恩,又该如何报答呢?” 季廉皱起眉头来。 为这个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儿忽然的忤逆和大胆。 这是什么意思? 想带着生母一起到李家去吗? 她也就罢了,是节度使认的干女儿,她的生母又算怎么回事? 他其实也能猜到几分季明仙的心思,只是心里边终究有些不以为然。 有他在,贾氏难道还能杀了她姨娘不成? 居然这么信不过自己! 季廉脸上薄薄的显露出几分不悦,贾氏一直耷拉着的嘴角也因此垂得更低了。 “明仙,”她语气柔和的纠正道:“哪有什么生身之恩?难道我不是你的母亲吗?” 再看向李元达,便含笑道:“李大人,这丫头是高兴糊涂了……” 季明仙急了,拳头攥紧,下意识的去看父亲,神情哀求。 季廉注意到了女儿的视线,眉头皱得更紧,侧一侧头,避开了。 季明仙的心就此沉到了谷底。 李元达见状,不由得暗叹口气,招手叫了亲信过来:“跟明仙一起回去,接了她和她姨娘一起过来吧。再加一双筷子而已,府上还不很缺这口饭。” 季廉跟贾氏同时变了脸色。 贾氏不由得急道:“李大人!” 她不由自主的加重了语气:“杜氏是季家的妾侍,虽然不是奴籍,但也是在官府过了明路的,明仙是您的义女,到李家来也就罢了,可杜氏过来,又算怎么回事?” 李元达面带茫然:“你说是在哪儿过了明路?” 贾氏忙道:“在官府过了明路——她是季家的妾侍!” 李元达面带茫然:“在哪儿的官府过了明路?” 贾氏微微一怔,下意识道:“自然是南都的官府了……” 李元达遂把眉毛往上一抬,负手于身后,又骄矜,又诧异的道:“在南都这地界上,本节度使说话难道不比官府管用吗?” 贾氏:“……” 李元达问她:“怎么,你要去官府状告本节度使?” 贾氏:“……” 李元达又问季廉:“她好像不打算去告,那么是你打算去告本节度使夺了你的妾侍?” 季廉一张脸都涨成猪肝色,连忙摇头:“下官,下官……” 李元达见状,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神情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小人。” 季明仙没想到节度使居然会帮自己这个忙——虽然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对自己和母亲来说,不啻于再造之恩! 她真心实意的跪了下去:“父亲大人,请受女儿一拜!” 说完,重重磕了下去。 李元达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不由哎呀一声,却笑道:“小事而已,你且去吧。” 说完,也没再理会季家夫妻,转身往前堂去了。 那边儿还多的是没处置完的事情呢。 彼时刚过午后,阳光正好,灿烂的金色撒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的面孔,有种恰到好处的明朗。 倒是一旁的心腹满脸愁容:“大人,您今天做的这些事……” 李元达诧异的看着他:“不好吗?” 心腹欲言又止:“好倒是好,就是稍稍有些,有些……” 他“有些”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只得苦笑一声:“如您这般行事的节度使,也算是海内无二了。” 一日之内完成破案、休妻、弃子、令女儿出家、收养女、抢别人妾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这些个壮举,不能说是后无来者,起码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李元达深觉委屈:“这就算海内无二了?” “作为一个节度使,我既没有公开反叛朝廷,又没有在治下开无遮大会,睡下属跟儿子的老婆们,就是帮一个小姑娘伸张正义,顺带着清理门户,这是多么正气凛然的一天啊,哪里过分了?!” 天啊,我自己说起来都被感动了——了不起的李元达! 心腹犹豫着点了点头,又说:“只是属下以为,今日之事,您实在没必要闹的这么大,也没必要做的这么……” 激烈。 亦或者说是激进。 想休妻,可以,完全没必要大庭广众之下做。 后宅的门一关,谁知道里头出了什么事儿? 就算曹夫人忽然间病亡了,曹家难道敢来寻衅? 怕不是巴巴的送几张画像过来毛遂自荐继室人选。 还有大公子…… 即便不喜欢这个儿子,也没必要这么赶,偏趁着今天把他一并料理掉啊。 李元达笑而不语。 就是要闹大,就是要趁着今天,就是要一鼓作气,把这个脓包彻底挤掉才行!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就此叫曹氏和她的儿子退出李氏的门楣,保全性命,做个富家翁,后半生衣食无忧,这是好事。 对李元达来说是这样,对他们母子来说也是这样! 对于妻子,他的要求其实不高。 不敢奢求徐皇后那样的水准,就有个中人之姿就行——但曹夫人连这都做不到! 你们家请客,有客人在你们家遇到了刑事案件,你不慌不急,领着人在旁边看热闹可还行? 朋友你没事吧??? 不求你有能力查清案子,封锁现场,安慰一下受害人,这很难吗? 共情能力没有,办事能力负数,你他妈还身居高位,统领我的府宅后方,你不赶紧滚蛋,这叫我很为难啊! 直接刀了你,好像有点过分。 毕竟几十年夫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赶你走总行了吧? 儿子过继到二房去,有他的一份财产。 女儿一切如常,仍旧是府上的大小姐。 有这两个孩子在,就算是回了娘家,曹家人也不会对你怎么着。 实在不行你可以去跟儿子过啊,改嫁也没关系的。 咱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再有要求就不礼貌了啊。 没礼貌的人……可没好果子吃! 而在肃清内宅的同时,李元达迫切的需要一个足够犀利明快的处置结果,叫南都上下知道,节度使心里边门儿清,他还没糊涂! 放心大胆的给他效力吧! 还没来的贤士快来瞧一瞧看一看。 准备提桶跑路的…… 他都改了,你就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今日在此的男宾女客们,个个出身显赫,不就是很好的宣传喇叭吗? 一举两得。 李元达洋洋得意的自夸了一句:“这可真是嬴政摸电门,赢麻了啊!” 无缘无故被cue的嬴政:“?” 愤怒的嬴政:“李元达,你最好有事!!!” …… 南都节度使李衡座下第一谋士许景亨此时正病歪歪的躺在塌上,不时的哼唧几声,亦或者叹一口气。 儿子就在这时候进门来了。 “爹,节度使府上出事了!您不知道……” “打住!” 许景亨冷酷无情的止住了他:“不要再叫我听见那一家人的事情,不关心,不在乎,与我无关。” 他恹恹的问:“行李都收拾的怎么样了?” 他儿子微妙的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听说曹夫人被节度使休了。” “什么?!” 许景亨垂死病中惊坐起:“展开说说!” 他儿子遂将自己听来的今日份惊掉眼球新闻说给自己爹听。 许景亨起初还精神奕奕,听到节度使连亲生儿子都打算过继出去之后,却像是个被针扎了的气球似的,慢慢又躺下了:“肯定是假的。” 他双目无神,语气无力:“你信他,还是信我其实是秦始皇?” 他儿子:“……” 他儿子:“听说曹家人已经往节度使府上去了,这会儿曹夫人还被捆着呢!” 许景亨:“蛤???” 许景亨:“!!!” 许景亨瞬间支棱起来:“扶我起来!!!”:,m..,. 344 第 344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对外该办的事情办完,该摆的态度摆上,剩下的就得关起门来自家筹备了。 李元达维持着全府戒严的状态不变,各处门户严密把守,先自下令找了几个账房先生来盘账,这空档便有人来回禀,道是李家的几位族老到了。 李衡原就是个大头兵出身,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是自己特别能打仗外加一点时运,乃至于谋士许景亨多年来的不离不弃。 说是谋士其实都有点委屈了人家——准确来讲那其实是李衡的外置大脑。 只是外置大脑毕竟是外边的,曹夫人、李方靖、李方慧等人,那才是李衡的一家人,真要是产生了纠纷,即便李衡知道许景亨多半的对的,情感上也很难做出全然正确的抉择。 的确有人能够冷静又犀利的跟妻儿做出切割,但是很少。 太少了。 因此,冤种许景亨的倒霉之旅便显得没那么奇怪了。 扯远了。 李衡原就是个寻常出身,小地主罢了,曹夫人的娘家当然也算不上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不说曹家——李家其实也才阔气起来没几十年呢。 说是族老,其实都是李衡老家的叔爷伯父,往上数是一个祖宗那种。 发迹之后李衡回去祭了次祖宗,然后就顺手把这群老家亲戚接来了——都是节度使了,没个家族那还像话吗?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需要营造老李家良好家族形象的时候,李衡见了人也叔爷堂兄的打个招呼,但他骨子里毕竟还是个弱肉强食上位的武将,真敢在他面前摆长辈的谱儿,那就纯粹是活腻歪了。 好在李家人也不憨,好容易出了个大人物,巴结着都来不及,怎么会把他往外推? 节度使大人还没回乡祭祖之前,族长就表示自己年纪大了无力管事,退位让贤,把族长的帽子让给有才有德之人。 有才有德的是谁? 当然是节度使大人啦! 李衡自己倒是没要这个帽子,顺手把族长的位置给了他自己的叔叔,毕竟是同一支的长辈,肥水不流外人田。 对于当下人来说,家族这个观念还是很重要的——这也是李衡把老家亲戚带到这儿,能拉扯一把的年轻人就顺手拉扯一把的缘故,这会儿他身边的亲卫,有过半都是老家那边招上来的。 乡党嘛,远比寻常士卒靠得住。 这会儿有李氏子弟要休妻,且要休妻的还是节度使,道义上当然是要告诉族里边儿一声,叫祖先们知道的。 那几位族老还没进门之前,就听侍从们讲了今日之事,知道李衡是铁了心要休妻,当然也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见到人之后简单问了几句,看李衡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马上就摆明车马开始谴责曹氏——这办得都是些什么事嘛! 不把她休掉,祖宗们在九泉之下都会不得安宁的! 曹夫人这会儿还在边上,维持着被人捆的严严实实嘴巴也被堵住的姿势,这会儿看这群向来与她亲亲热热侄媳妇长、侄媳妇短的老东西翻脸不认人,竟是半句好话也不肯替她讲,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能喷出火来。 李元达倒是有些欣慰:“总算是叫我见到了几个正常人。” 李世民不由得失笑起来:“他们又不傻。” “让他们享受富贵的是李衡,同曹氏有什么关系?没了曹氏,他们还是李衡的亲戚,可要是恶了李衡,曹氏难道能养活他们不成?” 倒是有人小心翼翼的提起了另外一事:“您打算把大公子过继到已逝的二爷名下,这事儿老夫人知道吗?” 李元达楞了一下。 啊? 我还有妈??? 在脑海里翻了翻…… 噫,真的还有! 这几天去庙里住了,估摸着得再过几天才能回来。 看起来倒是还比较正常,陡然富贵之后的老太太一个。 有点虚荣,有点封建,很喜欢原主这个给她带来了无限荣耀的好大儿,也挺疼爱孙子的。 同曹夫人婆媳俩倒是处的不错。 李元达寻思着:“老夫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反对吧?” 对面那族老沉默了会儿,最后小声说:“反正老夫人年轻的时候特别讨厌二爷的生母……” 李元达明白了一点,点点头:“我知道了。” 却不再说别的。 那族老见状,便知道他心里有了计较,遂也不再多嘴,只如同吉祥物一般坐在边上喝喝茶,吃吃点心,等曹家人过来。 李元达间歇里叫了心腹过来:“账查的怎么样了?” 朱元璋在空间里支起了耳朵。 却听心腹低声道:“如大人所想,的确有几笔款子去向不明,看经手人,八成是去了曹家……” 朱元璋马上道:“李元达,这你能忍?要我我可忍不了!” 李元达没理会他,反而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这就是他找人查账的主要目的。 曹氏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娘家从前也只是小地主罢了,一朝得势,进项远没有李家那么多,她暗地里贴补一点,也是寻常。 过去的事情李元达懒得追究,花几个钱就花几个钱吧,曹家也算是李家的正经姻亲,患难与共,跟着享受享受怎么了? 但前提是,他们最好不要在休妻这事儿上叽叽歪歪! 不然分分钟甩出证据去干死他们! 李元达摸了摸下巴,又吩咐一句:“再顺道把老夫人那儿的账也查查。” 心腹楞了一下:“啊?” 这还有查的必要吗? 夫人会补贴娘家,老夫人难道不会? 甚至于后者做的更加明目张胆——曹夫人是小心翼翼(自己觉得)的抠丈夫的钱补贴娘家,老夫人是理直气壮的抠儿子的钱补贴娘家! 丈夫跟儿子,那是一回事吗?! 朱元璋又一次道:“李元达,这你能忍?要我我可忍不了!” 李元达仍旧不理他,看这心腹头脑不灵光,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只得叹口气,将话说的更明白一些:“那是我亲娘,她花我几个钱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去舅爷家走一趟,告诉他我要把长子过继到弟弟名下,要是不想让我借着查账的由头寻他晦气,最好把老夫人给劝住了,不然,没他们好果子吃!” 这一招,叫以毒攻毒! 老太太有好几个孙子,可就只有一个娘家! 心腹:“……” 心腹感佩不已:“是,属下这就去办!” 朱元璋如同一个幽灵似的,在空间里来回飘荡,间歇性阴暗爬行:“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这你都能忍?!” 李元达看得很开:“本就是身外之物,就当是破财免灾呗。” …… 彼时李方慧已经到了外家。 曹家人从外甥女口中得知了今日变故,道一句天崩地裂也不为过——生女儿简单,找个节度使女婿可就难了! 要不是撞大运碰上李衡,以曹家的门第,想出一个节度使夫人? 做梦去吧! 曹舅爷在惊惧之后,马上穿戴整齐做好出门的准备,满脸忐忑的问外甥女:“你娘这个人顺遂日子过多了,向来口无遮拦的,我到了之后不等你爹说话,先狠狠打她一顿,叫你爹消消气,这事儿能就此了结吗?!” 李方慧神情苦涩,摇头道:“舅舅,我爹把话都放出来了,怎么会轻易转圜?我看,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与我娘维持夫妻名分了。” 曹舅爷眼底神色猛地一黯,嘴唇动了动,却道:“那你哥哥过继出去这事儿,可有法子叫他回心转意?!” 说真的,对曹家来说,曹夫人远没有李方靖这个南都节度使嫡长子要紧。 李方慧看出来了,所以难免觉得心冷。 物伤其类。 她以后也会是外嫁女。 李方慧心内五味俱全的摇了摇头。 曹舅爷颓然的坐回到椅子上。 这一次的失望,较之前一次更甚。 低迷了会儿,他又想起另一事,忽然间拉住外甥女的衣袖,神情紧迫道:“他既铁了心如此,倒也不必强按牛头喝水,只是这续弦的人,还得是曹家的女孩儿才行!” 没等李方慧说话,他自己就赶紧吩咐下去了:“叫小姐们好生妆扮起来,晚点跟我一起到李家去!” 说完,才想起来外甥女:“方慧啊,你爹毕竟还是在意你的,不然也不会叫你过来,你从前在府里帮你娘管事,又是长女,他多多少少也会考虑你的意见。” 他意味深长道:“你也该知道,倘若你爹娶了别家的女儿做续弦,到时候府里边哪儿还有你们兄妹二人的位置?可要是自家表姐妹嫁过去,那就不一样了!” 李方慧心里倍觉无力。 在此之余,也有些淡薄的厌烦。 虽然她的本意也是希望曹家能够出一位继室夫人,但是此时此刻,听舅舅如此言说,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之后,她心里却也没有多少的释然和欢喜。 李方慧甚至于想,就算爹真的娶了别家女儿做继室,又会怎样呢? 新夫人初来乍到,有什么必要针对原配夫人留下的一个女儿? 要是她足够聪明,就该好好的对待自己,显示她的慈爱和贤淑,反正自己没几年就要嫁出去了…… 毕竟,她有些自嘲的想,我只是一个女儿罢了。 一点剩饭就能打发掉,新夫人何必为我而叫爹不快呢! 看着面前舅舅忐忑之中隐含殷切的面孔,耳朵里听着他滔滔不绝灌输进来的话语,李方慧忽觉索然无味。 甚至于在舅舅下令要几位表姐妹同去的时候,她出声说:“舅舅,这不好吧?” 曹舅爷有些不解的怔了一下。 李方慧稍稍别过脸去,错开了视线:“这么上赶着,只怕会叫人轻看。” “傻丫头,该抢的时候就得抢,下手要是慢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曹舅爷不屑的撇撇嘴,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告诉她:“向来续弦都得知会原配夫人家里一声,你爹要休妻,我们不吵不闹的应了,再送几个姑娘叫他选,这还不够仁至义尽吗?你就是书读多了,人太要脸,情面上抹不开,再不改改,以后有的是亏吃!” 李方慧就不再说别的了。 甥舅二人协同曹家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出了门,临上马车之前,曹舅爷一拍脑袋,忽然间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怎么把亲家太太给忘了?” 她老人家未必会为了儿媳妇跟儿子翻脸,但要是为了大孙子,备不住就可以一战! 试试呗,多一条路,总也不会亏。 曹舅爷马上使人去庙里给李老夫人送信。 对此,李方慧只是冷眼旁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余光瞥见同行的父亲心腹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她心里一突,低下头去,由衷的叹了口气。 …… 曹舅爷发动不太灵光的大脑的时候,季明仙正在跟亲娘杜氏一处收拾行李。 比起曹家甥舅俩的拉扯,这母女俩之间的交流可就简洁明快多了。 杜氏知道女儿今日要往节度使府上赴宴,然而午后女儿却同主君主母一并来到自己院子里……她岂会不知是发生了些预料之外的事情? 杜氏有些不安,按部就班的行了礼,神情忧虑的看着女儿。 季明仙低声将今日之事简单的说与母亲听,最后道:“姨娘,您愿意跟我一起到节度使府上去吗?” 贾氏神情冰冷,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季廉目光不舍,像是在依依挽留——你真的要离我而去吗? 杜氏:“……” 不跟我的亲生骨肉离开,留在这儿等着被人磋磨,间歇性低三下四的伺候你——你怎么敢想的啊! 你们男人真的别太普信了我说! 她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无论你去哪儿,娘都跟你一起!” 贾氏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季廉倒是流露出一种被背叛了的震惊和愤恨。 季明仙维持着对父亲和嫡母的敬重,向二人行了礼,继而便同母亲回房收拾行李。 季廉身居五品,官位并不算太高,母女俩虽有些财物,但也不多,迅速收拾了,带着几个侍奉久了的丫鬟,在李家侍从的陪伴下离开了季家。 直到坐到了马车上之后,季明仙才有些不安的告诉母亲:“娘,我其实也不知道在李家会怎么样,只是我觉得,再怎么糟糕,也不会比继续留在季家糟了。” “我并不是后悔,只是有些担心,”她说:“或许这是把您带到了一条不知道结果的路上。” 杜氏抱住了她:“傻孩子,娘在这世上,也只牵挂着你罢了,你去哪儿,娘就到哪儿去!” 她不由自主的流了眼泪出来,怀抱着这个自己十月怀胎诞下的女儿,心疼之余,又恼恨于自己的无能:“儿啊,你今日受了这么大委屈,又牵连进这么多事情里,不心疼自己,倒是还记挂着我……” 季明仙心下猛地一痛,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松开,伏在母亲怀里,痛哭出声。 …… 李元达跟族老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等曹家人过来了结此事,忽然见一个心腹快步过来,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许先生来了。” 李元达小小的怔了一下,心说许先生是谁? 然后马上回过神来——许先生,许景亨! 他来了? 他马上站起身来:“在哪儿?” 心腹神色有些古怪:“在外边院子里打转。” 李元达眉毛一挑,心知肚明。 先前两人决裂的时候,话都说得太狠了——真正熟悉的人,才知道往对方什么地方戳对方最痛。 这会儿许景亨是想来看看李衡是不是真的痛改前非了,但是又拉不下脸过来。 就等着自己给递梯子呢! 俩人打年轻时候就认识,彼此之间的关系其实更接近于至交朋友,而不是主君和谋士。 尤其是在双方都身居高位之后,这份起源于年轻时代的真挚友谊,就显得格外珍贵了。 李元达大步出去,连过了两道月洞门,终于见到一个中年文士在不远处杜鹃花丛前负手而立。 高而瘦削,两鬓斑白,大抵是的确生过一场病的缘故,脸色看起来稍有些灰暗。 嬴政看了一眼,便叹息道:“人上了年纪,便更觉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了。” 朱元璋、李世民附和出声。 只有刘彻嗑着瓜子儿说了句:“老朱跟我也就算了,命长呢,李世民也勉勉强强过了五十岁,你四十九就没了,不太适合点评上了年纪之后的状态吧?” 朱元璋跟李世民震惊的看着他。 嬴政也惊住了。 惊完之后他缓缓拔剑:“刘野猪,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就在我面前啊?” 刘彻:“……” 嗑瓜子儿的动作停住。 “吼吼吼真是不好意思,”他一秒滑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嬴大哥,刚才是小刘我飘了!” 嬴政:“……” 关键时刻,是空间外的李元达救了他。 他比刘彻还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其实吧,许景亨比我还小几岁,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比我老那么多,哈哈。” 空间里短暂的寂静了一下。 几瞬之后。 李世民:“不知道为什么。” 嬴政:“看起来比我老那么多。” 朱元璋:“哈哈。” 刘彻撇嘴,动作迅速的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哥们儿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啊,人为什么显老,你自己没点数吗?!” 李元达擦了擦汗,背着手尽量若无其事的走上前去,维持着一个余光能看见许景亨,但是又不至于脸对脸的角度:“你来了啊。” 许景亨不太自然的清了清嗓子,同样维持着一个余光能看见他,但是也不至于跟他脸对脸的角度:“我来了。” 李元达尽量若无其事的道:“我知道你会来。” 许景亨尽量若无其事的道:“所以我来了。” 场面安寂了起来。 李元达心说:我都主动说了两次话了,他都不知道主动开个话题的吗? 许景亨心说:你做错了嗳李衡!你做错了!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跟我说句我错了对不住会死吗?! 李元达尽量不易察觉的用余光打量许景亨。 许景亨面无表情的问:“你没什么别的话想跟我说吗?” 李元达想说“你别走”,话到了嘴边,忽然觉得不对。 他跟笋人们道:“男人跟男人这么说的话也太古怪了吧!” 嬴政:“……” 嬴政:“这时候说不要离开我……好像也很怪。” 李世民:“……” 李世民:“这时候说我错了……好像也很怪。” 朱元璋:“……” 朱元璋:“要不就说之前是我错了,但我现在已经改了,你再给我一个机会……算了,更他妈怪了!” 刘彻兴奋到面容扭曲:“我情商高信我的,抱着他舌吻,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李元达:“……” 空间里其余人:“……” 李元达:“总之,不管跟许景亨能不能和好,每个月先抽四十天参加反同吧……” 空间里其余人:“……” 几秒钟的寂静之后。 嬴政、朱元璋、李世民不约而同道:“算我一个!”:,m..,. 345 第 345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没等李元达思量出该怎么对许景亨开口,外头就有人来回禀——曹家人,来了。 李元达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族老们所在的正厅去,将将要转身过去,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招呼许景亨:“你也去看看?” 许景亨下意识的应了声:“好。” 再回过神来,只恨不能穿到三秒钟前给那个傻乎乎的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这么叫他忽悠过去了! 李元达:嘿嘿! 俩人一前一后的到了正厅,神色各异。 李家的族老们自然是认得许景亨的,单论关系,这个打从李衡微末之时就陪伴着他的至交可比这群家族亲戚亲近,也靠谱多了。 许景亨维持着一个不算热络,但也不至于冷淡的态度,同他们寒暄起来。 曹舅爷跟李方慧,乃至于先前送她往曹家去的那个心腹就在这时候进来了。 族老们早知道今日的风波,也知道府上大小姐头一次挨了亲爹的打,只是没想到后者真就是一点都没留手,好好的漂亮小姑娘,这会儿脸上留着老大的一个巴掌印。 尤其那皮肤也白,瞧着触目惊心的。 可见是动了真火儿。 心下如此思量着,脸上便愈发的庄重严肃了起来,不敢在外人面前拆自家节度使的台。 往常李衡见了妻兄都会起身相迎,今时今日却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即便瞧见后者满脸带笑的走上前来,也没有搭理的意思。 李元达先问送李方慧往曹家去的那个心腹:“此行如何?” 那心腹道:“大小姐同舅爷关上门说了好一会儿话,却不知最后商议出了个什么结果,只知道此行来时,曹家未出嫁的姑娘们也都来了,此时正在门外。”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曾压低声音,厅内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旁人究竟是何滋味李方慧不知道,起码她自己因此颇觉赧然,即便是没受伤的那边儿脸,这会儿也觉火辣辣的。 在不远处仍旧被捆着的曹夫人,闻讯亦是怒目圆睁,不可置信的看向了自己的兄长。 倒是在一边儿旁观的许景亨满脸都是喝高了似的的兴奋。 那心腹尤且未曾停下,丢下这消息之后,又说了第二个:“临行之前,舅爷使人往庙里去给老夫人请安,至于具体会说些什么,属下便不知了。” 这下子,曹舅爷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哪有这样的啊! 他有点难堪的想——就算妹夫你叫人监视我,随时注意着我的动向,你叫他悄悄地回禀你还不行吗? 非得大庭广众之下说,叫所有人都知道! 让人脸上多过不去啊! 曹舅爷的气势先自弱了几筹,肩膀也不由得矮了几寸,强挤出来个笑,先自上前拱手:“妹夫近来可好?舍妹不贤,我今天就是专程上门来赔罪的……” 李元达半句废话都没说,手一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修书拍在桌子上:“文书已经拟定好了,曹兄不妨过来瞧瞧。” “我会给她一笔足够安度余生的钱,她也仍旧是孩子的母亲,想改嫁也随她去,只是从此同我,同李家再没有直接的干系罢了。” “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同令妹一道在上边留个名字吧。” 曹舅爷原本还想着拉拉关系呢,哪成想对方来了个开门见山。 他脸上陪着笑,想再讨点好处,说一说续弦夫人的事情,哪成想李元达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怎么,”他神色平淡,把脸一板,杀机毕露:“曹兄不想签?” 曹舅爷两条腿立时就软了:“签,我,我这就签……” 李元达一摆头,便有人送了笔墨过去。 曹舅爷两根手指捻起来那支笔,哆嗦几下,在文书上留了名字。 李元达又吩咐侍从们:“把曹氏放开。” 看守着曹夫人的健壮仆妇将捆住她的布匹解开,后者立时便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奈何被捆得太久,手脚僵硬,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亏得李方慧在旁边扶了一把,才将将站住身。 原地静待了片刻,曹夫人叫女儿搀扶着走到了主桌前,一双眼睛却连半分神韵都没分给脚下的路,只死盯着自己的丈夫。 到了近前,她咬牙问:“李衡,你当真要休了我?!” 李元达摆手:“给她笔墨。” 这就是他的答案。 “好,好好好!” 曹夫人连说了四个“好”字,手掌颤抖着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墨笔,将要落下的一瞬,却又抬起。 与此同时,她左手扯住那份曹舅爷属了名的文书,三两下撕得粉碎,挥手撒到李元达脸上:“李衡,你想赶我走?白日做梦!” 曹夫人脸色铁青,神情狰狞:“你凭什么休了我?是李方雪跟季家女儿做的恶,同我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一朝富贵想换个年轻漂亮的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都有些什么花花肠子?你——” 李方慧急了,赶忙拉她:“阿娘,别说了阿娘!” 曹夫人一把将她推开,恨铁不成钢道:“没出息的东西,你怕什么?你娘都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居然还叫我忍气吞声!!!” 偌大的前厅里回荡着曹夫人的咆哮声,尖锐的格外刺耳。 李家的族老们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曹舅爷没有说话,因为不敢吭声。 李方慧又气又急,一时语滞。 许景亨兴致勃勃,双眸锃亮,只恨不能站在椅子上鼓掌欢呼:吵,再吵! 搞大点,死我门口!! 我爱看!!! 曹夫人希望能够在丈夫的脸上看到几分波动,哪怕是愤怒,也胜过现在的云淡风轻。 只是叫她失望了,即便闹成这样,即便将那份文书撕得粉碎,那人脸上的神情也没丝毫的变化。 好像那些浸染了墨色的碎纸屑不是撒在他脸上,而是落雪一样化在了庭院里一样。 李元达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神色平和的指了指院子里的日晷:“这里有纸跟笔,你有一刻钟的时间,重新誊抄一份休书,签上自己的名字。” 曹夫人嘴角泻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她将要说话。 然而李元达的食指已经抵在了唇边,那是个示意噤声的动作。 曹夫人不屑一顾,却见他将食指从唇边挪开,指了指厅堂之上粗犷大气的横梁。 这座府邸从前属于一位藩王,规制极高,曹夫人随从丈夫搬进来的时候,有讨巧的侍从奉承着告诉她:“连那厅中的横梁木,都是从南洋采购的,生有奇香,可避虫蛇,据说即便过去千年,也不会腐烂!” 然后她听见丈夫语气平淡的说:“手长在你的胳膊上,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写,这是你的权力,但是如果一刻钟之后我见不到你署名了的休书,我就把你吊死在房梁上!” 他抬起眼帘,定定的看着她,甚至于和蔼的笑了一下:“当然,你也可以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某个族老忽然间觉得厅内的光芒好像忽然间亮了起来。 左顾右盼之后,才发现原来是许景亨许先生的眼睛在发光。 然而此时此刻,许景亨有多心潮澎湃,曹夫人心中的巨浪就有多么汹涌。 她其实是想要撒泼的。 想马上跪在地上抱住李衡他叔叔的腿,哭着说这些年她给李家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在不行就说要一头撞死在这里。 可是她没敢。 冥冥之中好像有个声音告诉曹夫人,你要是玩寻死觅活这一套,他很可能真的会成全你! 曹夫人只能退缩,这让她觉得痛苦。 痛苦极了。 “李衡,你真的要如此绝情?” 曹夫人柔和了神色,流着眼泪看着他,神色中投出了败者的哀求:“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室,是朝廷认定了的节度使夫人,你,你真的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吊死?” 李元达笑:“不信就试试。” 他说:“随便你怎么选,我都可以。” 曹夫人脸颊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一下,嘴唇抿得死紧,再没有说话。 李元达神色寡淡的看着她,浑然没有催促的意思。 倒是李方慧迅速从惊骇当中清醒过来,取了纸笔和休书复件,又去拉母亲:“阿娘。” 曹夫人已然生了退缩之意,却拉不下脸来,不轻不重的挣开了她的手。 李方慧气急道:“阿娘,你真的想死吗?!今日早就把脸丢光了,现在倒是想起体面来了?!” 曹夫人心头一痛,倏然泪下,继而失声痛哭。 李方慧动作近乎粗鲁的拉过她的手,把那支墨笔递到她的手里,恶狠狠道:“写!” 又补了一句:“不想死就快一点!!!” 曹夫人有些委屈的看了女儿一眼,大概是想说句什么,然而被李方慧那冰冷到近乎慑人的目光瞧着,最后竟没敢做声,老老实实的照着抄了一份。 迟疑再三之后,终是附上了自己的名字。 薄薄的一张纸,竟像是重达千钧。 李方慧小心的将其接过,送到舅父面前去。 有了先前那一场波折,曹舅爷岂敢拿乔,乖巧又迅速的写了名字上去,乖巧又迅速的将那份文书递还到了外甥女手上。 李方慧深吸口气,双手捧着,送到了父亲面前去。 李元达瞟了眼,微一侧头,亲信便会意的收下了。 李方慧该松口气的。 可不知怎么,眼眶一酸,两行泪滚滚流了出来。 李元达默不作声的递了张手帕过去。 李方慧双手接过,手忙脚乱的擦了眼泪,欲要开口,眼泪却再度流出。 她哽咽道:“父亲,我,我只是……” 李元达温和的看着她,说:“去送一送曹家的两位客人吧,只是不要耽误太久。” “内宅如今没有女主人,你是长女,该承担起责任来,晚些时候你的义妹明仙同她母亲会过来,届时她们母女二人的器具用度,怕要劳烦你多挂心。” 李方慧微觉愕然:“我?” 李元达轻轻颔首:“是的,你。” 李方慧怔怔的看着父亲,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到了嘴边,又觉得都没有必要了。 最后,她红着眼睛跪下身去,向父亲行了个大礼,说:“好,您放心吧。” 李方慧送了曹舅爷和曹夫人出去,李家的族亲们也很有眼力见的起身告辞,族长道是这两天就把过继的事情完成,见侄子无意留客,也很识相的走了。 只留下两眼发光的许景亨和无事一身轻的李元达。 得了,问题都解决的差不多了。 许景亨只觉得腰也不疼了,腿也有劲儿了,连两人之前闹矛盾的事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会儿见周围没人,便马上凑了过去:“嘿哟,你刚才那个气势真不错!她要是死活不写,你还真能把她吊上去啊?” 曹夫人方才愤怒一撒的结果仍旧静悄悄的停留在案上,零星两三块,像是几点碎雪。 李元达以手支颐,轻轻吹了一下,那几点碎雪便无力的落到了地上,与更多的同产骨肉汇合一处。 然后他笑了:“怎么会?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李元达哈哈笑了两声。 许景亨在旁边瞧着他,也跟着笑了。 至于这话是真是假,他其实也不怎么在意。 是假的,说明李衡这个主君已经有了说一套做一套的政治家本能,这是好事。 是真的,说明李衡这个朋友骨子里还是念旧的,即便曹氏先前做过诸多昏头的事儿,并不能承担起节度使夫人该有的责任,他也仍旧顾念着从前的夫妻情谊。 怎么看都是赢了。 许景亨很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然早八百年就被李家这群人给气死了! 这会儿曹夫人被休回了娘家,头脑庸碌的大公子被过继到了二房,他琢磨着:“或许您该重娶一位夫人了……” 李衡年过四旬,并不算是很老,如今曹氏退却,南都多得是愿意嫁女于他的权贵,要是他愿意,遣使致信南逃的朝廷,娶一位正经的皇室公主都不稀奇。 李元达摆手道:“且再等等吧。” 李衡膝下有数个儿女,其中不乏有年幼之人,其间有没有可造之材,都还未知,不必早下决断。 若是有,其母又可堪造就,那就将其扶正,顺理成章的选为继承人,也便是了。 若是挑不出什么出色的,再去想续弦的事儿也来得及。 李元达心里边这么想着,冷不防瞥见门外人影一闪,自家心腹犹犹豫豫的停在那儿,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的模样。 李元达还没发话,许景亨先自皱起眉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来回禀?” 那心腹被他叫住,脸上的迟疑之色便更浓了些,快步入得内来,小声道:“曹舅爷,不,曹家那位老爷在外边不肯走,百般央求,说是已经带了自家几个女孩儿过来,求大人好歹看一眼,哪怕不是续弦,做个妾也没什么……” “他毕竟是大小姐的长辈,跪在地上苦苦恳求,大小姐也不好直接叫打出去。” 许景亨对于曹家此行此举倒是不觉诧异,他诧异的是别的:“曹氏竟也在那儿干看着?” 依照这位的脾气,不当场炸裂才怪呢! 心腹忙道:“曹夫人叫骂不停,她哥哥只是听着,并不反驳,前者体力不支,已经晕厥过去,大小姐跟人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往大人与的那处宅院去,却叫属下来将此事回禀大人,看该如何处置才好。” 许景亨听罢眉头微松:“大小姐能看得开,也好。” 李方慧带着母亲去了李元达给曹氏的那处府邸,而不是曹家,又叫人就舅父之事来回父亲,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真要是想帮衬舅家,就该马上把舅父打走才对,哪能由着他在那儿丢人现眼? 可见从此以后,曹夫人与曹家,大抵也就一别两宽,再无瓜葛了。 李元达看顾曹夫人几分,好歹是因为她与原主是结发夫妻,可曹舅爷算什么东西,到这会儿都不死心! 他马上就要叫人把曹家那群人一起赶出去,冷不防空间里边刘彻忽然间说了句:“李元达,你说你老婆会不会托生到曹家去啊?” 李元达:“啊???” 李世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这还真说不准!” 朱元璋很有经验的道:“如果你老婆真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大概率在与你产生交集的几家人里边。” 李元达心动了:“那是得去看看!” 他这话刚在空间里说完,都没落地呢,就听身旁许景亨冷笑一声,嗤道:“他们在想屁吃呢!好容易把曹家那群傻蛋撵走了,还能再接一个过来?” 他两手插腰,洋洋得意又美滋滋的道:“滚,叫他们都滚!” 李元达:“……” 在节度使府上,许先生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就能代表节度使本人的意志。 且依今日之事来看,曹家人以后明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那心腹不曾多想,应声之后,便待离去,却听节度使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且慢!” 他停下脚步,有些疑惑的看了过去,等候主君的命令。 许景亨叹口气,拍了拍李元达的肩膀,劝他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把他们赶走也就算了,别做的太过火。” 李元达:“……” 李元达面有难色:“嗯……我能不能去看看啊……” 许景亨懵了:“啊?” 他不明所以道:“去看什么?” 李元达很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我能不能去看看曹家那几个姑娘啊……” 许景亨如遭雷击,怒目圆睁,目眦尽裂,死死的瞪着他! 李元达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最后低到几不可闻。 许景亨当场破防:“有什么好看的!” 许景亨继续破防:“有什么好看的!!” 许景亨终极破防:“曹家的女儿有什么好看的!!!” 李元达抬手擦了擦汗,讪笑道:“景亨啊,你先冷静一下……” 许景亨暴跳如雷的在厅中走来走去:“全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曹家的女儿!!” “啊,难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他陷入到怀疑世界的境地之中。 李元达赶紧拉住他:“不是幻觉,你先冷静一下……” 许景亨只觉得眼前发花,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一股阴暗爬行的冲动徘徊在他的脊柱之中:“我真傻,真的!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你,如果我不相信你,我也不会落得这个境地!” “我的脑袋原本是很听话的,就坐在台阶上剥豆,现在它嗡嗡作响,大抵是遭了狼了……” “他妈的畜生啊,畜生啊!” 他两手抱头,痛苦不已:“你们姓李的都是畜生啊!!!” 空间里的李世民:“???” “不是,”李世民急了:“李元达你管管他啊!”:,m..,. 346 第 346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李元达两手按住许景亨肩膀:“我不看了,不看了不看了!!” 许景亨狐疑的看着他,不可置信道:“真的?!” 李元达坚定的回答他:“真的!” 许景亨痛苦哀嚎:“你发誓!” 李元达强忍着擦汗的冲动,狼狈又用力的点头:“我发誓!” 许景亨将信将疑的走了。 他跟李元达讨了个差事,亲自去打发走曹家人。 李元达应了。 等到许景亨走后,他满身大汗的跌坐回官帽椅上:“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出了门,许景亨也是愤愤不平。 他阴着脸,脚步飞快到了门外,远远瞧见曹舅爷在那儿赖着不走,心态立时就崩了。 隔着老远吩咐人:“赶出去,都给我赶出去!以后他来一次打一次!!!” 侍从们从令而行。 曹舅爷狼狈至极的离开了李家。 许景亨远远觑着,心里边那股火气终于消弭了几分,正准备回去再劝自家主公几句,忽然间又一辆马车往这边来了。 到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一双丽人,年轻些的姑娘可以算的上是他见过最齐整的女孩儿了,跟她挽着手的是个年轻妇人,生得竟比她还要明艳动人几分。 先前李元达审案的时候许景亨不在这儿,见状就悄悄叫了旁边人过来,问:“来者是谁?” 那人也悄悄的回他:“是季家的小姐,被节度使认作义女的那个。” 许景亨又低声问:“她旁边那个呢?” 那人回道:“应该是季小姐的生母吧。” 许景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噢~” 迎上前去。 …… 季明仙与母亲杜氏一道乘坐车马至此,正瞧见曹家舅爷被人撵走,再想到先前自己在李家时节度使的态度,便知道义父最后还是与曹夫人和离了。 她或多或少的松了口气。 虽然不能将一切都怪罪到她身上,可是今日之事,无论是义父与曹夫人姻缘断绝,还是节度使长子被过继出去,都是因为她身上的案子而被牵引出来的,倘若曹夫人继续做李家主母,那她这个所谓的节度使义女,只怕在这儿也不会有多自在。 只是…… 季明仙不由得有些忐忑——现下曹夫人离了李家,府上的一干事情由谁来主理,她跟母亲一处过来,又该找谁来帮着安置? 正踌躇间,忽听与自己同往季家的那个义父心腹提醒:“许先生过来了。” 季明仙当然知道对方口中的“许先生”是谁。 放眼整个南都,又有谁不知道节度使的智囊许景亨许先生呢。 心知这是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她赶忙同母亲一道上前几步,行个万福礼:“许先生好。” 许景亨笑眯眯的还了个礼:“季娘子好。” 看一眼神色忐忑的杜氏,又问她:“这位是?” 杜氏脸上尤且带着几分不安。 她知道有许先生这个人,但是具体这个人是做什么的,又一无所知,只是看女儿和身边人的态度,也猜到是个极要紧的人物。 长期逆来顺受和害怕因为自己叫女儿在外边难做的担忧使然,她马上就恭顺的拜了下去:“妾身杜氏,是小姐的姨娘……” 许景亨赶忙虚扶一把:“嗳,您是季娘子的母亲,跟我是用不着行这种大礼的,府上也不讲究这个……” 看出对方的局促,他心里边反倒很满意,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和蔼起来,很自然的转开了话题:“曹夫人离府,此后府上的事情大概会由大小姐和大人的心腹管事一道打理。日后季娘子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大小姐那边儿要是不方便,去找管事便也是了。” 虽然节度使先前说会叫大小姐代行主母之责,但是将后宅的所有权柄都交付给她,显然也有所不妥,到底还是得另外设置一个管事。 一是为了制约,二来将来大小姐出嫁,府里边儿也不至于乱成一团。 虽然节度使没这么说过,但是许景亨可以建议他这么做嘛,这点小事,许景亨自信是没问题的。 季明仙听懂了这位许先生话里的提点——作为李氏的义女,最好还是维持与大小姐的友好关系,不叫外人对此说道四,但若是大小姐不能容人,有所苛待,该告状的时候就要大着胆子告状。 她神态由是更添几分敬重:“是,小女明白了。” 许景亨见她上道,心下赞许,又继续道:“今日府上事多,大小姐送曹夫人去了,说不得要多久才能回来,我同你们一道去拜见节度使,也请他选个管事出来,总乱糟糟的,却也不像话。” 既入得李家门,前去拜见主人也是应尽之份,季明仙与杜氏自无不应之理。 李元达这时候正在汇报查账的最终结果,亲娘和前老婆蛀出来的空子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些尸位素餐的该清走也麻利的清走。 从前怎么着他懒得管,但从今以后,一切都得照章程来。 听人回禀倒是季娘子同其母前来拜见,他也没多想,吃了口茶,吩咐请进来,哪成想先见到的却是许景亨。 打进门开始,这家伙就在疯狂给他使眼色。 李元达起初还不明白,等见到那母女俩,瞬间就心有了然了。 许景亨还在一边儿用口型无声的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肯定比曹夫人那个倭瓜好看! 也肯定比曹家那几个女儿好看!!! 李元达不露痕迹的白了他一眼。 那边儿季明仙跟杜氏已经起身。 他瞧了几眼,不由得摸了摸下巴,跟空间里的笋人们道:“……该说不说,真的很漂亮啊!” 笋人们:“……” 刘彻:“质疑阿瞒,成为阿瞒是吧?” 李元达哈哈笑了两声,和颜悦色的同那母女俩说了几句话,如许景亨所言选了个亲信协同李方慧主持府上一干事项,安置那母女俩,便叫人送她们出去了。 “漂亮吧?一看就很安分老实!” 许景亨锲而不舍道:“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那我去说,准成!” 李元达叹一口气:“我当然知道你去说准成——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她也会答应的,所以才不能去说。” 他道:“我本就是因为今日之事有愧于季家女孩儿,所以才将其收为义女,顺带着庇护她母亲的,若是纳其为妾,那我成什么人了?” 许景亨为之一顿。 却听李元达继续道:“人家老实本分,就更不能去提这样的要求了,以后看对了眼归看对了眼,但是现在不行。别人我管不着,但我不做这样的事情。” 许景亨狐疑的看着他:“真心话,还是场面话?” 李元达听得失笑,忍俊不禁道:“这回是真心话。” 许景亨不无怅然的叹了口气:“唉,好吧……” 曹家舅爷的人倒真是上了山,见着了李老夫人,也的确说动了对方。 这位老太太原本也就是个寻常的地主婆,时运爆棚养出来一个节度使儿子,奈何眼界还没怎么跟上——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 对于李衡来说也好,对于李元达来说也好,亲妈这号人物,供着就得了呗。 老太太喜欢吃喝玩乐都随她去,喜欢听人奉承就专门找人组局伺候她,节度使的老娘,多得是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这会儿听说儿子要把大孙子过继出去,脸立马就耷拉下去了,倒是还问了句:“这都是为什么啊?” 曹家的人倒是不敢糊弄她,差不多说了几句。 李老夫人听得云里雾里,但脑子还没糊涂,知道跟孙子和亲家比起来,肯定是儿子更重要,哪儿能在外人面前拆儿子的台啊! 含糊过去了:“等我回去再说。” 曹家的人见状马上扔出来第二个炸弹——是过继给节度使的弟弟,府上已经过逝的二爷。 李老夫人一听果然被炸开花了。 李家的二爷是谁? 是李老夫人的一生之敌——王姨娘的儿子! 从前自己男人还在的时候,俩人掐的可厉害呢,有你没我的那种。 到底李老夫人是正室夫人,同样出身小地主家庭,娘家有人,再之后儿子争气,在这场交锋中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只是胜利归胜利,她可没答应宽恕姓王的小贱人! 至于王姓小贱人的儿子,就此绝了后才好呢,还要过继自己的大孙子过去? 他也配! 李老夫人马上就叫人收拾行李,佛也不念了,即刻动身回府。 还准备同曹家那人说句什么的,却被与自己同来的女儿拦下了。 李兰芷一点也没在意曹家的人还在这儿,也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开门见山的告诉老娘:“曹家人包藏祸心,这是在拿您当枪使呢!” “真要是想告诉您这事儿,就该一鼓作气说个清楚,而不是随时瞧着您的态度,风吹一下,他动一下。” 李老夫人迷糊了:“是这样吗?” 李兰芷很肯定的点点头,反问她:“您是觉得哥哥会害你,还是觉得我会害你呢?” 李老夫人马上做出了选择:“把这个狗东西给我赶出去!” 曹家的人脸色顿变,还没等求情呢,又被李老夫人叫住了:“等等!” 他脸上闪现出几分希冀。 却见她老人家改变主意了:“敢糊弄到我头上——把他押回去,送到大郎那儿,就说有人上门来骗我!” 李老夫人才不跟人玩什么弯弯绕呢。 对于掌握绝对权力的人来说,脑子也就没那么要紧的。 什么,不服气? 你要是有个节度使儿子,你也可以这么豪横啊! …… 李元达协同许景亨把整个府邸都给犁了一遍。 这话说得不太准确——其实主要的活儿是许景亨干的,李元达就是个搭头,需要的时候发号一下命令罢了。 起初他是想亲自上阵忙活的,后来发现许景亨大概已经习惯了充当李衡外置大脑的角色,自然而然的把大部分活儿给做了,他也就乐得装傻,在一边儿躲闲了。 还不忘跟笋人们嘀咕几句:“看见没有,如果你能干活儿,那你就会有干不完的活儿!” 府上的人员有些冗杂,干活儿的最多也就是分之一,剩下的有分之一是关系派,还有分之一是用来充场面的。 许景亨早就看其中许多人不顺眼了,这回好容易李衡松口,他麻利的拿了点名册,狠狠的往外剔了剔人。 李元达原本还怕他是个愤青,真就是一下子把不干活儿的人都给撵了,再一听只是把那些充场面的撵走了大部分,从属于曹夫人的关系派系剔除,别的全都没动,就知道他其实是很有分寸的。 关系户这东西是永远都不可能清除干净的。 譬如说李衡的卫队当中有个同乡,家里老娘就在节度使府上当值,干的是极清闲、接近于可有可无的差事,能把她辞了吗? 那必然不能。 这差事本身就是卫戍人员的一部分补贴。 不把人家的家小照顾好了,人家凭什么给你卖命? 万事都该有度。 如是一直忙活到了深夜,终于把该理的都理顺了,外边也有人来禀告,说是大小姐回来了,见这边儿灯还没熄灭,想着来给父亲请个安。 李元达自无不见之理。 …… 曹夫人在府门外晕厥过去,再醒过来之后就是傍晚时分了。 睁开眼一瞧,见是完全陌生的床帐子,扭头一瞧,更是完全陌生的卧房。 愣了几瞬,回过神来,她重又合上眼,默默的流起泪来。 李方慧见状,也不与她提今日之事,只说以后:“哥哥即便真的过继出去,也是李家的子弟,我也仍旧是李家的大小姐,娘又有钱,又有宅子,儿女双全,多少人想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又怕她想不开要寻死:“事到如今,唯有往后看罢了,哥哥已经在议亲了,我没两年也要出嫁,您这时候要是出了事儿,我们兄妹俩可什么都耽误了。” 曹夫人睁开眼,怒骂道:“死丫头真没心肝!满心只想着自己,不管你娘死活!” 李方慧听她还有精神气力骂人,就知道是说通了,又忧心府里边的事情,叮嘱周围人几句,叫好生照应着曹夫人,匆忙回去了。 李元达见了她,倒是问了一句:“你娘那儿可还好?” 李方慧微微一怔,继而如实道:“娘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叫她自己静一静,过几天再说吧。” 李元达微微颔首,又侧过脸去,朝许景亨示意性的一摆头。 后者很自然的接上茬,开始同李方慧说起府中事务来。 大小姐平时负责管什么事情,节度使指派的那位管事平时负责管什么事情,例钱从哪儿支取,宾客来往如何应对…… 李元达喝着茶在边上听着,瞥见许景亨鬓边那缕白发,不由得唏嘘了一句:“操心是容易老呢。” 朱元璋都听笑了:“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李老夫人专门打发回来告状的人就在这时候来了。 许景亨欣慰极了——李家的老牌作精没有作妖,反而识破了敌方的阴谋,没有冲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脖领子大喊还我孙儿命来,真是让人感动啊! 再一听,原来是兰芷小姐教的。 行吧,结果是好的就行。 李元达也很欣慰:“看看,看看!” 他跟空间里的笋人们感慨:“李家的智商高地出现了!” 起码还是有一个人靠谱的嘛! 李兰芷是李衡的同胞妹妹,只是兄妹俩年纪差得很多。 李兰芷只比李衡的长子大一岁,如今已经定了亲,再过一个月,就该成婚了。 也正因为比兄长小了很多,她的童年要比李衡幸运多了。 李兰芷出生的时候李衡还不是节度使,但也已经是高阶的武官,小地主之女的身份被弱化,高官之妹的身份才是她的第一标签。 也正因为那时候哥哥已经发达,李兰芷也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在整个南都,是颇有名气的才女。 李元达翻了翻脑子里的记忆,发现这个妹子的婚事是年前定下的,倒不是政治联姻——李衡对待自己的家人那真是没的说。 人是李兰芷自己相中的,容貌俊美,才华横溢,家世稍稍弱了一些,但也是官宦人家。 且对于堂堂节度使之妹来说,家世有什么要紧的呢。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李老夫人由衷的觉得女儿跟未来女婿般配,就开始给未来女婿要官。 李衡也很痛快,哪儿能叫我妹妹受委屈呢。 麻利的把未来妹夫擢升品阶,如今不过及冠之年,脑袋上戴的已经是五品官帽了。 这回借着曹家人到自己老娘面前去摆弄是非的由头,李元达顺势把曹家舅爷头顶的官帽降了个等,完事儿叫李方慧知会后宅里的儿女们,明天到正堂去报个到。 这不得看看,府里边儿有没有可造之材吗? 李方慧应了声,忽的想起一人,又有些迟疑:“父亲,那位季家小姐……” 李元达理所应当的道:“我既已经收了她做义女,一干衣食用度便该同你们一样。” 李方慧了然道:“是。” …… 今日府中惊变,早就已经传到了后宅姨娘们的耳朵里。 再听说节度使明日要见所有儿女,大多数人都默默的省略了后边的那个“女”字,心想:这是大公子被淘汰出局了,老爷要重新选个继承人呢! 没儿子的恨得牙痒痒,倒是知道曹夫人被休弃之后,或多或少有所安慰。 没法子,后者作为主母,还是挺严苛的,一朝树倒,幸灾乐祸的人更多些。 有儿子的这一晚都没怎么睡着,翻箱倒柜的找衣服,要把儿子打扮的出挑些,又或者是拉着儿子的手殷切叮嘱,亦或者捏着耳朵叫背几句得体的话,明天到父亲面前去现学现卖。 季明仙与杜氏也没睡,睡不着。 负责打理后宅的管事倒是很周全,人也妥帖,给母女俩选了住所,又说:“这所院落临水而建,后宅里最是僻静,不是我狗眼看人低,而是夫人毕竟不是府上的内宅之人,住的近了,怕不方便。” 这个“夫人”指的是杜氏。 管事笑着在图上指了指位置,说:“小姐同夫人且先在这儿住着,今日完了,明日我差人来砌一堵墙,把这一线隔开,日后小姐若是出门,稍麻烦些,只能走这边儿,但好处是少了风波,免得伤了夫人的声誉,您多见谅。” 季明仙见他考虑的如此细致,心里边只有感激的份儿,哪里还能说得出二话? 一叠声的谢过了。 到晚上歇息的时候,母女二人睡在一处,依偎在一起。 季明仙听母亲低声说:“这位节度使大人,可真是个好人啊。” “是啊,”季明仙嗅着母亲发丝上的香味,由衷道:“倘若不是他伸手相助,我简直不敢想咱们母女俩会沦落到什么境地。” 又翻个身,面对着母亲,说:“能叫我搬过来,已经是莫大恩德了,我大着胆子央求他,问能不能把您也接过来,真没想到他那么痛快的答应了……” 杜氏柔声道:“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事情。” 静默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遍:“那位节度使大人,可真是个好人啊。” 季明仙又一次用力的附和母亲:“是的,他的确是个大好人!” 杜氏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发丝,轻轻的搂住了她的肩,继而像女儿小时候入睡时那样,温柔的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她心想,傻孩子,你不明白娘的意思。 杜氏不如季明仙聪明,头脑也只是中人之姿。 但是她远比女儿更懂得男人的欲/望,也更能够看懂他们的眼神。 因为她足够美丽,地位又是那么的低微。 稍稍有些身份的男人,都不屑于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色/欲。 因为她不配。 反正只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女人,没有任何需要忌惮的地方。 甚至于从前有季廉的客人要求她服侍过夜。 那时候,季廉犹豫了。 最后又拒绝了。 毕竟她是季家小姐的生母,还是要给孩子留一点脸面的。 杜氏对那种来自于男人的眼神非常敏感,但同时也非常无力。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无力反抗。 就像多年前季廉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她从父母身边带走,做了他的妾侍。 就像今天下午到李家来的时候,她察觉到那位许先生隐藏的很好的打量。 不是对陌生人的打量。 而是男人对女人,出于色/欲的打量。 她其实应该觉得不舒服的,但是她并没有表露出来。 因为女儿还在她的身边。 许先生,他一定是个大人物,如果得罪了他,不能继续留在李家,她也就罢了,她的女儿该怎么办呢? 她太清楚美丽的女人在没有保护的时候会遇到什么事情了,所以她不能让女儿沦落到自己曾经的境地当中去。 反正都是服侍男人,服侍季廉,跟服侍别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她只是很害怕,对方会把主意打到她的女儿身上。 她的女儿,像是蚌壳里的珍珠,洁白的,美丽的,她不能跟自己一样,活得像是一滩烂泥。 可是自己太没用了,根本无力去保护她。 那时候杜氏想,如果许先生亦或者那位节度使大人喜欢她的话,就好好的服侍他。 她现在还算漂亮,温顺一些的话,大概还能得宠两年,两年时间,应该足够叫女儿嫁出去了吧? 可是那位节度使大人跟她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见到她之后,他其实也是惊艳的。 杜氏看得懂他的眼神。 可是他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亵玩的意味,甚至于连暗示都没有。 从许先生的态度里,她隐约猜到了几分他的想法,但是等他见完节度使大人之后出来,那种令她不适的打量就彻底消失了。 她猜想,应该是节度使大人拒绝了许先生的提议。 即便唾手可得。 即便她根本不敢反抗。 即便她只是一个出身低贱,根本不需要被考虑想法的女人。 杜氏没怎么念过书,当然也无法用太过细腻的言语去描绘这种感觉。 她只是在心里想:他把我当成人来看待呢。 这位节度使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啊!:,m..,. 347 第 347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因着第二日的面见,这一晚府里边都没几个人睡好,天刚亮,就被身边人叫起来洗漱更衣,赶紧往嘴里填几口饭。 万一节度使用饭的时候就叫他们过去呢? 准备的妥帖点,总是没坏处的。 只是他们猜错了。 他们没睡好,李元达可睡得好,一觉到天亮,到院子里去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擦一把脸正准备吃早饭的时候,许景亨匆忙赶过来了。 李元达心说:你来干什么? 许景亨迅速给出了答案:“我今早出门去城外看了看今岁的庄稼,又到军营里去巡视了一趟——毕竟近来北边不太平嘛!又记挂着今日你叫府上的公子小姐们过来,便想着来一处掌掌眼……” 李元达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确定自己不是一觉睡到午后了。 哥们儿,你是真能肝啊! 之前李衡居然把你气走了,他可真不是东西! 空间门里边朱元璋都馋哭了:“这这这——这就是咱想要的大臣!!!” 李元达咬了口包子,问:“你吃了吗,坐下来点?” 许景亨谢过了,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掏出小本本开始看今天还有什么工作要完成。 李元达心生惭愧,不由得加快了吃饭的动作,迅速解决掉,赶紧叫人把儿女们都传过来。 不多时,面前林林总总的站了八/九个人。 后边还有个孩子是叫人抱着的。 李方靖脸色灰败的站在最前边。 过继还没有正式进行,此时名义上他仍旧是府上的大公子。 他后边的二公子精神倒是眼见着的振奋,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不怎么高,横向倒是很宽。 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李元达怕自己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说不定人家是藏拙呢,专程问了几句,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是真傻。 行吧。 再叫后边的三公子上前来,应答几句,倒是有模有样,体量上也很像父亲,高大挺拔。 李元达暂且记下,又叫了四公子上前。 这小子今年才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瞧着倒是很灵光。 李元达还没等问呢,许景亨就咳嗽一声,又悄悄靠近一点,以手掩口,说:“这个不太行。” 李元达微微动了动眉头。 许景亨冷笑一声:“他的生母还不如曹氏呢,要死要活把自家兄弟塞进衙门里,结果屁事不干,还他妈往家里搂钱,事发了居然敢反过来威胁我!” 李元达就明白了。 许景亨这不是真的特别讨厌对方贪污,是讨厌对方蠢,没脑子。 他点点头,不置可否,示意那小子到旁边去等着。 然后李元达就发现许景亨还真没说错。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看许景亨的脸色就不对劲儿了,眼睛里边那种翻涌着坏水儿的神色是半点都没遮掩啊。 他暗叹口气,为原主这倒霉的儿子质量。 不过这还真不能全怪到曹夫人亦或者是儿子们的生母身上,李衡自己也是有着很大问题的。 李元达又转头去看女儿们。 李方慧是长女,其次该是李方雪的,这会儿前者被出家了,紧跟着的就是季明仙。 此时见了,李元达不免要关切几句,问在这儿是不是还习惯,各处是否都妥帖。 季明仙一一答了,极为感念。 李元达点点头,又去看后边几个女孩儿,挨着问了几句,整体的精神面貌倒是比公子们好些。 看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他不由得皱起眉来:“怎么穿的这么单薄?” 许景亨同样皱起眉来,顿了顿,说:“这是六小姐。” 李元达瞬间门反应过来——白绢女主李方妍! 只是看这模样,大抵还没有经历落水和后来的取而代之…… 这女孩儿如今该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形看起来却极为单薄,不止如此,身上的衣裳看起来也不甚合身,衣袖长了一截。 往脸上看,倒是很漂亮,只是略逊色季明仙几分罢了,却是李家一众女儿之中最出挑的。 然而眼睛里的神采接近于无,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 大概是察觉到父亲的注视,她小心翼翼的上前几步,有些生疏的行个礼,很小声的叫了声:“父亲大人……” 李元达点点头,却问她:“伺候你的丫鬟呢?” 李方妍低着头,声如蚊讷:“吉祥姐姐在外面。” 李元达道:“还有呢?府上的小姐不都有四个大丫鬟吗?” 厅中许多人都变了脸色。 李方妍的手指有些无措的搓着衣角,声音小小的回道:“没有四个大丫鬟,我只有吉祥姐姐和南婆婆……” 李元达下意识扭头去看许景亨。 许景亨察觉到他的目光,深深的被冒犯到了:“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害的!我之前又不是没劝过你,贾氏是烂泥扶不上墙,不要把内宅全交付给她,你不是不听吗!” 李元达:“……” 怪不得后边那位穿过来要打脸渣爹跟嫡母呢,你俩确实不怎么当人啊! 他暗叹口气,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到了季明仙脸上:“替你六妹妹选几个人过去,要得力些,懂规矩的,对牌去你大姐姐那儿拿。” 李方慧合了下眼,低着头,没有作声。 季明仙起身乖巧的应了:“是,父亲放心,我会办好的。” 李方妍不由得流露出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来。 李元达见状,更觉得她可怜了。 别人都有的,就她没有,看这个样子,估计受了委屈也不怎么会告状。 退一步想,就算真的去告状,怕也不会有人理会吧…… 他有些无奈,柔和了声音,又问:“除了贴身丫鬟之外,有没有别的缺的?亦或者有什么不好的,受了委屈的,也都可以告诉我。” 李方妍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元达也因此看出来了——这个姑娘的脑袋,亦或者说神志,的确是有一些不足。 所以他一并吩咐季明仙:“记得叫唐大夫给你六妹妹瞧瞧。” 季明仙点头的时候,李方妍终于回过神来了,有些胆怯的看着周围的人,最后用力的摇了摇头。 李元达何等敏感,见状立时环顾一周,果然见儿女之中好些人目光躲闪,心里边便有了计较。 他马上便要开口,手臂却被许景亨按住了。 这位谋士低声提醒他:“法不责众,桌子前边坐的人太多了。” 李元达反手按住了他的手臂:“巧得很,这张桌子我按得住。” 许景亨略有些诧异:“你真要掀?” 李元达笑道:“当断则断,一味的掩饰有什么意思?” 许景亨为之失笑,眼睛里的神采倒是骤然亮了起来,目光欣赏的看着他。 李元达转头吩咐侍从:“叫吉祥跟南婆婆过来,我有话要问她们。” “大人,您要替六小姐做主啊!” 南婆婆流着眼泪陈述了李方妍所蒙受的委屈:“小姐院子里的份例,从来都是隔几个月才有,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冬天里的炭也总是不够分量,生了病去请大夫,又总见不到人,还要应对自家兄弟姐妹的欺凌……” 说到这里,她浑浊的老眼射出了仇恨的光芒,愤怒的看向了厅中的某几个人。 李元达没叫她开口,而是先问:“都有谁们欺负过她,站出来,叫我看看?” 没有人站出来。 李元达头疼不已。 没脑子,没人品,最后事情都他妈发了,甚至于都没种站出来—— 赶紧毁灭吧! 李元达向来自诩温文儒雅,此时也开始逐渐暴躁,转向南婆婆,问:“你来说!” 南婆婆重重的磕一个头,马上点了出来:“二公子、四公子,从前的方雪小姐、还有五小姐,都曾经欺凌过六小姐。不是兄弟姐妹之间门的玩笑,而是出手伤人,尤其是四公子——他居然把铁球塞到雪团里,骗六小姐吃下去,又指使人对六小姐动手,吉祥拦着,竟然被打的吐了血!” 李元达皱眉之余,也有些诧异。 他看向李方慧和李方靖:“居然没有你们俩?” 李方慧:“……” 李方靖:“……” 李方慧有些难堪的回答父亲:“我们俱是嫡出,所得最多,有什么好跟小六计较的呢。” 李元达点点头,麻利的把被点到的几个人叫了出来,直截了当的问:“有没有这回事?!” 那几人虽出列了,却无人做声。 李元达更烦了:“不说话就当是有——来人,不知友爱骨肉的东西,都给我拉出去打!” 那几人急了,纷纷跪地。 二公子急道:“父亲,我是跟六妹闹着玩儿的……” 他离得那么近,实在是顺当,李元达遂顺势给了他一脚:“玩你奶奶个腿!” 许景亨在旁边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示意他此言不妥。 李元达磨了磨牙:“拉出去,给他二十鞭子长长记性!” 又问其余人:“你们有什么想狡辩的吗?!” 其余人眼见二公子的下场,哪里还敢说别的? 只是跪地求饶,还有去扒拉李方妍的:“六妹,你替我们说句话呀,都是自家姐妹……” 李元达见状冷笑:“自家姐妹都要下此狠手,外人那还得了?与其以后出去丢人现眼,还不如及早清理门户,都给我拉出去打,一人二十鞭子!” 侍卫只对最小的那个有些迟疑:“大人,四公子毕竟尚且年幼……” 李元达:“给他三鞭子,剩下的记着!以后每年他过生日都赏几鞭子,凑够二十才算完!!!” 侍从硬着头皮把四公子给滴溜出去了。 一时之间门,院子里充斥着哭爹喊娘之声。 恰在此时,却听一声苍老的厉喝传来:“都给我住手!” 却是有人见事不好,去请了李老夫人过来。 从前过继长孙,李老夫人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白了,就算过继出去,那也是她老人家的孙子不是? 但儿子现在把这么多孙子孙女拉出去打,可就太过分了! 尤其是小四,他才几岁啊,有个好歹怎么办?! 且还是为了一个痴傻的丫头,闹这么大,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了这样的福分! 李老夫人叫两位姨娘一左一右搀扶着,怒气冲冲的过来了:“大郎,你闹了这两天,搅弄的府里边人仰马翻,还嫌不够吗?!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后天你是不是要把我也吊起来打?!” 转头瞥见李方妍畏畏缩缩的在一边儿,她顿生嫌恶之心:“就为了这么个傻丫头,一大家子人你都不要了?别人说错了吗,她不就是个傻子?!” 李老夫人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我看哪,你也别打这个骂那个了,先把我吊起来打一顿才好。谁都知道,阖家里就数我头一个瞧不上她!生出来这种孩子,那是菩萨怪罪,是孽种,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李元达站起身来,没看李老夫人,先问身边人:“是谁去惊扰老夫人的?” 李老夫人勃然作色:“你要说就说我,少拿别人做筏子!” 李元达没理她,只问左右:“怎么,在老子我的地盘上,我还问不出话来了?!” 李老夫人怒声道:“李衡,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李元达仍旧没有言语,却有人低声近前,回禀节度使:“是门外的柳婆子和芳萍见事不好,悄悄去给自家姨娘报信了。” “很好,”李元达道:“为了酬谢她们叫我知道这府里边跟个筛子似的,每人赏三十板子,打完了赶出去!” 马上便有人将两人押了下去。 李老夫人急了:“你们敢!” 然而侍从们是靠节度使吃饭的,又不是靠李老夫人吃饭,怎么会因为她而停下动作? 马不停蹄的把人给拉出去了。 李老夫人大怒,李元达反倒笑了起来,瞧瞧左边那个姨娘,再瞧瞧右边儿那个,在二人胆战心惊的忐忑中,莞尔道:“你们俩倒真是慈母心肠——这么柔软的心肠,不诵经念佛可惜了,不必收拾行李了,这就送到庵里去跟方雪作伴去!” 二人那张鲜丽动人的面庞立时就失了光彩,一个哀声叫“老爷!”,还有一个叫:“老夫人!”。 李元达脸上笑意顿失:“天王老子来了都不顶用——带出去,别叫我再见到她们!” 二人不出所料的被带走了。 李老夫人已经是气的眼前发黑,胸膛剧烈起伏了:“你,你这逆子,怎么敢这样忤逆我……” 李元达吩咐她身后的侍从:“扶好了老夫人,要是磕了碰了什么东西,我把你们统统拖出去吊起来打!” 转头命令侍从:“愣着干什么?继续行刑!” 李老夫人脸色发青的看着这一幕,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绷断了,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挣脱开扶着她的人,冲到儿子面前去劈手一通猛打。 “欺负过那个傻子的都要受罚,你要不要连我也一并打了?!” “再把曹氏也抓回来打?!” “还有你,李节度使!” 李老夫人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的从牙缝里崩出来:“我们这些欺负她的人有错,你这个从来不管内宅之事,放纵了我们的人,是不是也有失察之罪?你是不是也要受刑?!” 李元达目光森森,李老夫人分毫不让。 许景亨听到这儿,就觉得不能在叫局面坏下去了,赶忙上前要劝。 先说李老夫人:“节度使他也是事出有因嘛……” 说完,晃了晃她手臂。 又去拉李元达:“不妨就各退一步如……” 后边那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李元达顺手给拨开了。 “我这一辈子不是没玩过手段,但亏心事从不为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欺凌自家姐妹,说破大天也没理!” 他一把扯掉身上的外袍,掼到地上:“如你所说,我有失察之罪,自领十鞭,我认了——” 李元达面笼寒霜,一指那边鬼哭狼嚎的李家少爷小姐们:“可是他们,欺凌骨肉同胞,一人领二十鞭子,谁也不能免,你闭嘴!” 要说脾气,李元达可能是空间门里几个人当中最刚直的。 你要跟我玩道德压制,那我们就好好的来谈一下道德,我认定了的事情,即便自损八百,我也一定要去办成! 李老夫人显然没料到儿子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气势已然弱了三分:“你,你这是……” 许景亨也没料到,看一副自家主公已经脱了外袍分分钟就要去领罚的样子,赶忙上前保住他:“不至于不至于!” 他在旁打了个圆场,李老夫人勉强找了个台阶,赶忙顺势下了:“大郎,你这又是何必呢,为了一个天生残缺的丫头,搅弄的自家人仰马翻。” 说到这儿,她强行挤出一点慈爱的神情来,看向骤然遭逢大变、神色惊慌的李方妍:“小六啊,从前是他们不对,没尽到自家骨肉的情分,今天我做主叫他们给你磕个头,赔礼道歉,这事儿就过去了,怎么样?” 李方妍神情呆呆的,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又有些惧怕这位祖母,下意识去看陪伴自己最久的南婆婆,希望她能够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李老夫人强行按捺住心里的不耐烦,没有出声催促。 李元达竟也没有阻拦。 李老夫人和那几位要受刑的公子小姐瞧见,便更觉得事情有了缓冲,胸腔内那颗忐忑惶恐的心,总算稍稍平静了几分。 南婆婆一直以来都很想替六小姐寻一条出路。 她曾经蒙受过六小姐生母的恩惠,所以这些年一直都在照顾着这个孩子,可她毕竟老了,而六小姐还很年轻。 今日节度使大人问起六小姐来,要为其主持公道,南婆婆是很高兴的,只是闹到如今这地步,却极大的出乎了她的预料。 在李家得罪李老夫人,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曹夫人只是节度使的妻室,有可能会被休弃,可李老夫人,却是节度使的生母,他难道还能为了一个庶女,赶走自己的生身母亲吗? 南婆婆只能握住六小姐的手,宽抚似的朝她点了点头。 能有现在的结果,她已经很满足了。 李方妍看懂了南婆婆的神色,随即温顺的点了点头。 李老夫人实在大松口气,赶忙示意那几个被提溜出去的孙子孙女们:“还不快去给你们六妹妹赔礼道歉?!” 那几人甚至于都不敢看父亲的脸色,脚下飞快上前几步,扑倒在李方妍脚下,或者流着眼泪,或者满面戚容,不知是真情亦或者假意的为过往之事向她赔罪。 李方妍有些害怕她们,满脸的局促和不安,好歹叫南婆婆和吉祥拉着,才没能马上逃到角落里去。 李老夫人的目光却没有放在她身上,而是看着儿子,有些不悦,又有些释然的道:“大郎,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李元达没说“满意”,当然也没说“不满意”,甚至于他没有看向李老夫人。 而是问李方靖:“你怎么看?” 众人的目光骤然集中到了李方靖脸上。 李方慧心头一动,目光急迫,隐含希冀的看向了他。 却听他有些不自在的道:“我,祖母说的,也有些道理……” 李方慧眼睛里的光亮倏然间门熄灭了。 她满心苦涩。 因为就在此时此刻,她清楚的意识到,父亲说的是对的。 依照兄长的资质和才干,做一个富家翁便很好,强行将他推上高位,只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元达并没有对他的言辞做出评价,而是问另一人:“三郎,你怎么看?” 众人的目光便又聚到了后者脸上。 李三郎沉吟几瞬,终于还是顶着李老夫人的压力道:“不太好吧。” 他说:“六妹再如何……毕竟也是自家骨肉,自家人欺负自家人,还是以强凌弱,最后磕个头就过去了吗?照这么说的话,衙门断案,是不是被告给苦主磕个头,事情就了结了?” 李二郎对着他怒目而视:“老三,你居然落井下石!” 李三郎一点也不怕他:“你要是不做这些欺负弱小的事情,我也没地方下石啊。” 倒是李老夫人幽幽投来的森冷目光,叫他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李元达又问李方慧:“你怎么看?” 李方慧不假思索道:“父亲最开始处置的就很公允,如若您要追究我作为长姐的失察之责,女儿也甘愿领受惩罚。” 李元达点点头,又问存在感不高的三小姐:“你怎么看?” 李三娘却是个柔弱胆小的性格,不敢违逆父亲,也不敢违逆祖母,支支吾吾半天,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李元达长长的叹了口气。 李老夫人紧抿着核桃似的干巴巴的嘴角,叫了声:“大郎……” 李元达一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瞥一眼院子里神色各异的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们可以自己选。” 他看着那几个被滴溜出去的儿女,道:“第一个,如最初我所说那样,一人领受二十鞭子,当然,为求公允,我自领十鞭。” 那几人脸上齐齐的显露出了畏惧的样子,瑟缩着,隐含希望的等待着第二个选择。 然后就听李元达继续道:“或者你们直接去跟方雪作伴吧,一起出家去,人多好啊,热闹。” 那几人都惊呆在原地,魂飞天外。 李老夫人更是瞠目结舌,回神之后怒道:“你是不是要把我也一起……” 李元达打断了她:“感兴趣的话你就一起去!” 李老夫人盛怒不已:“你这孽子……” 李元达打断了她:“想去明天就送你去!!” 李老夫人盛怒不已:“你是在威胁……” 李元达最后一次打断了她:“想去现在就送你去!!!” 母子二人四目相对,火花四溅,分毫不让。 良久之后,李老夫人到底是退却了。 她其实也有所发觉,儿子近来是有点癫的…… 曹氏说休就休了,备不住这狗东西犯起混来,真就把自己送进庙里去了呢! 李老夫人有点害怕,又觉得输了气场,丢了脸面,正准备色厉内荏的放放狠话,没成想那个狗东西先一步开口了。 “去叫舅爷和舅母来,好好陪老夫人几天,老夫人高兴了,我这个做儿子的才能高兴,不然翻出什么不该翻的账来,亲戚之间门,怕就不好看了!” 先前对付曹家的时候没用上这把牌,这不就用上了? 李老夫人听出儿子话里边的未尽之意了,这一回,可是结结实实的被打在了七寸上。 孙儿们是心头肉,娘家弟弟是脑后根,哪一个都舍不得啊! 这狗东西,居然这么对付自己的亲娘! 早知如此,生他下来之后就该把他掐死!!! 李老夫人憋屈的不行,又有软肋在儿子手里,硬是没敢再跟他对呛,抹着眼泪,委委屈屈的走了。 李元达目送她离开,面无表情的问了句:“选哪个?不要啰嗦,速速回话!” 好难啊…… 几人心想。 挨打很痛苦。 那鞭子挨是身上,是真会皮开肉绽的! 但是出家…… 更痛苦! 这辈子就算是提前结束了! 只能硬着头皮选第一个。 “很好,”他们的选择并不曾出乎李元达预料,微微颔首之后,他问南婆婆:“小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受到冷待,为人欺凌的?” 南婆婆被他问的一愣,却很快给出了答案:“约莫是六岁之后。” 李元达心念间门一算,很快有了答案:“到现在也有七年了?” 他旋即做出了决断:“把她这七年间门欠缺的份例补上,此后七年,这几人每月份例的一半拿来赔给小六,还有你们俩——” 李元达看向李方慧、李方靖兄妹俩:“你们一个是长兄,一个是长姐,家产跟嫁妆各抽两成补给小六,有意见吗?” 兄妹二人齐齐摇头。 李元达又问另外几人:“你们呢,有意见吗?” 几人虽然痛心,但是不敢反对。 此事就此敲定。 须得受罚的三人被提溜出去,李元达自己也没认怂,转而吩咐侍从:“不准留手,否则我不饶他!” 许景亨又是钦佩,又是无奈,摸着鼻子一路跟上去,叹气道:“其实也不必这么认真,就算你不领这十鞭子,也没人能说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徙木立信是为了什么?” 李元达往长凳上一趴,又恶狠狠道:“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末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边骂了句:“天杀的死老太婆!!!” 他说:“你要不是原主的娘,老子分分钟刀了你!!!” 空间门里其余人:“……” 行刑的侍从提着鞭子近前,示意许先生暂且避开一点。 后者神色有些复杂,感慨不少,然而赞叹与感佩更多。 这其实是让人闭嘴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说的不客气一点,节度使的这群儿女,就没几个能提溜的起来的。 也就是三公子,还可以稍稍造就一下。 别的那些,或者庸庸碌碌,或者干脆就是臭鱼烂虾。 李衡今日是为了六小姐而发作吗? 是,也不是。 伸张正义只是其一,理清后宅,彻底断绝掉几个不堪造就之人的未来之路,才是根本目的。 连同父的、没有任何威胁的妹妹都这样对待,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托付大业? 对于节度使来说,他宁肯自己吃一点苦头,也要把这件事情给敲死了。 在此之外,这事儿也跟他自己的操守有点关系。 真就是厚着脸皮赖过去又能如何? 还有人能追究节度使的责任吗? 可他还是认了。 稍显迂腐了一点,但是更能够使人信服。 也能够叫诸多追随者安心。 一个有能力蔑视规则的人选择去遵守规则,无疑是值得敬重的品行。 鞭子尖锐的破空声炸响在耳边,许景亨合上眼,且感且叹:李衡这个人啊,还是老样子。 糊涂起来的时候,叫人恨不能掐死他才好! 但是能叫他追随多年,隐忍至此,又岂会没有独属于他的人格魅力? 譬如此时此刻,这家伙还是有点可敬可爱之处的嘛……:,m..,. 348 第 348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李元达有话在先,侍从们不敢给他放水,最后他结结实实的挨了十鞭子,是叫许景亨跟另外一名亲信搀扶着站起身来的。 后背的衣裳已然破碎,鲜血一直流到了后腰,被蹀躞带拦住,短暂的汇聚起来,最后汹涌而下,顺着裤腿流到了地上。 李元达额头上已然生了冷汗,那是人体遭受剧烈攻击之后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他却没有抬手去擦,动了动手肘将搀扶着自己的两个人拨开,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强行站直了身体。 然后在心里边大喊出声:“卧槽,真的好痛!!!” 空间门里其余人:“……” 刘彻:“逼不是你自己要装的吗……” 李元达:“你懂个屁!主公要是连底线都没有,那怎么行?!” 他说:“不把过去那点破事厘清,以后再后边那个女主来打脸,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吵架,更别说是还手了!” 刘彻就笑了:“说到底,还是你道德底线太高了。” 笑容里倒是没有什么轻蔑的意味。 怎么说呢,每个人为人处世的准则都是不一样的吧。 不过这样也好。 经此一事,也算是占据了妥妥的道德高地。 李元达这幅身体是个皮糙肉厚的武将,受了十鞭之后尚且如此,另外受刑的那几个就更不必说了。 三个人当场晕过去两个,还有一个烂泥似的瘫在凳子上起不来了。 李元达叫人拿了府上的平面图过来,指了几处偏僻的院子出来:“叫他们搬过去,他们的生母也一起,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众人唯唯。 谁也没想到一场好好的考校会变成这样,府上四位公子直接废了两个,连带着还搭了一位小姐进去。 他们回去之后如何痛苦哀嚎咒骂惹出事来的李方妍自不必提,李老夫人自己也很是挨了女儿一通埋怨。 “鸡飞狗跳的闹了一场,最后没拦住也就算了,哥哥自己也受了伤,现在娘高兴了?” 李老夫人委屈死了:“我后边也劝他了啊,他自己铁了心要处置自己,我有什么办法!” 李兰芷冷笑:“说到底,还不是娘把哥哥逼上去的?” 看母亲要再说话,赶紧制止了:“得了,您到了这把年纪,何苦再去掺和这些事儿呢?哥哥先前说的倒是也不错,等我的婚事完了,您干脆住到庙里去吧,既清净,也少是非!” 李老夫人气个半死:“你个死丫头,怎么跟你娘说话的!跟你哥哥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被一双儿女骂完,又叫娘家兄弟劝着,到底也不敢再闹了。 节度使府上的这场变故并没有传到外边儿去,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铁腕处置了曹夫人一系之后,再剪除了后宅里好惹是生非的几个人,如今李家各处整治的如同铁桶一般,不说是苍蝇都飞不过来一只,起码能够做到消息的完全把控。 李元达领了十鞭子,到底有伤在身,倒是没有逞强,了结了事情之后,便在书房静养,叫许景亨暂领诸事。 同时也是趁着这段养伤的时间门,好好的理一理此后李家之外,该当如何行事。 内宅已定,不也该将目光放到南都上了吗? 第二天清晨,他刚起身,擦了把脸的功夫,许景亨就过来了:“我盘算着你该起了,赶紧把这个月该办的事儿提交上来……” 如今李衡贵为南都节度使,坐镇一方,麾下谋臣文官不计其数,但是他最信重的却还是许景亨,至于其余的那些,都要逊色此人一筹。 李元达早先习惯了诸事自己拿主意,陡然碰见一个大包大揽周遭事务的,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也很乐意当个甩手掌柜。 谁让人家有本事呢? 许景亨许先生拿的主意,可从来没错过! 他坐在桌前干饭,许景亨在旁道:“衙门那边儿,我替你告了病假,外边人都知道你休妻的事儿,别管是以为你生了心火不愿出门,还是自觉丢人现眼不好见人,都不会有所怀疑的,拖个十天过去,你估摸着不说痊愈,起码也就该行动无恙了。” 李元达点点头,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外置大脑:“很好,很周全。” 许景亨不无得意的朝他笑了下,开始说起正事来:“咱们先从家里边儿的事儿开始说,这个月有两件特别要紧的。第一件是大公子的过继,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我会协同族老们推进完成,第二件是兰芷小姐的婚事,这事儿你得出面,好在还有些日子,到时候也就该养的差不多了……” 然后是公务:“城南的水稻已经开始收了,今年的收成比去年要好,我跟幕僚们商议过了,却不必因而提高赋税,做杀鸡取卵的事情,倒是等新粮收上来之后,旧的那些可以考虑一下去处了,是卖到东边去,还是援助南逃的朝廷,都得再议。” “北边还在打仗,陆陆续续有流民南下,多为青壮,这些人无依无靠,吸收一些进来是好的,但是南都的承载力是有限的,一旦无法系统的进行登记安置,他们反而会造成很多负面的问题,这件事情我会继续跟进的……” “还有一个好消息,南逃的流民当中有相当一部分匠人,这些人要选择性吸纳,倒是也有些官宦人物……” 说到此处,许景亨脸上显露出几分讥诮来:“不战而逃,已经是莫大耻辱,这些人竟连去投南逃朝廷都不敢,一路不停到南都来,鲜廉寡耻至极,还敢摆官架子,在我们面前充大——” 李元达咽下去一口饭:“你是怎么处置的?” 许景亨洋洋得意道:“我又不是吏部的官员,哪有资格评议官员?更别说满朝皆是忠贞之士,料想所辖之地陷落之时,主官便该殉国了,这会儿过来的肯定是假的,撵出去拉倒!” 李元达哈哈笑了起来:“没有带着告身的吗?” 许景亨冷笑一声:“伪造告身,罪加一等,打一顿再赶出去!” 李元达目光欣赏的看着自己的外置大脑。 许景亨冷笑完了,又继续说了几件公事,末了,瞥一眼周遭侍从,摆摆手打发了他们出去。 李元达配合的把头往前一伸,压低声音道:“怎么啦?” 许景亨很欣慰的同样把头往前一伸,同样压低声音:“我听说,南逃朝廷派遣时节南下,往各处节度使治下去,不拜会节度使,却以重金贿赂节度使麾下大将,不可不防啊!” 李元达很有自信:“我麾下不会有这样的人。” 许景亨:“别太普信。” 李元达:“真的不会有,我相信我的兄弟。” 许景亨心下一动:“要是有呢?” 李元达旋即道:“那一定是朝廷陷害忠良,即便此时南逃,丢了半壁江山,还不忘这些蝇营狗苟之事!” 许景亨兴奋的跟他击了下掌。 却听李元达道:“等身体好了,这一茬的新粮进了仓,我打算带兵去东边剿匪。” 许景亨很赞同:“好。” 少思考,多打仗,这样的路线比较适合自家主公。 且这样可以避开朝廷可能会有的征召。 又提了一句:“剿匪结束之后顺便往东边去演习一下,看看席氏是什么态度。” 这个席氏,指的是建州节度使席荫。 势力范围不大不小,经济发达程度不逊色于南都,军事能力嘛……很鲜美。 对南都来说。 吸溜! 李元达很懂的道:“他要是敢抗议,就顺道把他干了!皇帝都不皇帝了,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许景亨顺理成章的接了下去:“他要是不抗议,就问他要点军费,建州与南都相邻,我们剿匪,他们也会受益的嘛,人不能忘恩负义的!” 李元达兴奋的跟他击了下掌。 议事结束之后,许景亨就匆匆离开,干活儿去了。 李元达则顺势往塌上一趴,正式开始了自己的静养生活。 午膳时分,李方慧使人送了药膳过来,晚饭时候,季明仙亲自送了参鸡汤。 她这回过来,送参鸡汤其实只是顺便,主要还是回禀李方妍的事情——贴身丫鬟已经选好了,该补的份例也已经补上。 唐大夫已经往李方妍处去瞧了,诊脉之后神色有些凝重。 季明仙低着头,轻声道:“唐大夫说,六妹妹的病不像是先天不足,倒像是后天中毒所致,只是时日已久,尽数痊愈是很难了,但是好生调养之后,有所改善还是能做到的。” 李元达喝着汤道:“那就去查,这件事情你来办,缺人手的话就去找府上管事。” 季明仙对此有些压力,但还是很认真的应下了:“是,女儿不会叫父亲失望的。” 转身将走的时候,却又被叫住了。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李元达温和朝她一笑,末了,又举了举手里的汤匙:“还有,参鸡汤熬得真不错!” 那是…… 季明仙面有动容,却是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屈膝行了一礼,方才离去。 …… 北边的战报和朝廷勉力为之的邸报不断送到南都,与此同时,本地的稻收全面开始了。 李元达开始筹备过段时间门的剿匪工作——他打算等妹妹的婚事结束就出发。 而在此之前,却也将刀锋指向军队,大刀阔斧的开始惩治虚报人数,乃至于喝兵血之类的军中痼疾。 一时之间门,南都人心震动,议论纷纷。 曹夫人的血书就在这时候送到了他的案上。 李元达第一眼看见的时候都呆了:“她这是干什么,终于缓过劲儿来了,想找我忏悔?” 府上管事神色有些复杂:“真要是这样,那反倒好了。” 李元达从中听出了几分深意,展开那份血书瞟了几眼,不禁面露了然。 曹夫人不是为自己写的血书,是为了儿子。 也就是已经被过继出去的李方靖。 李元达只觉得窝火,马上使人把李方靖叫了过来,抖着那份血书问他:“你娘办这事儿,你知道吗?” 李方靖脸色涨红,面有羞愤,嘴唇嗫嚅着没敢做声。 李元达就知道,他是知道的。 他更无奈了:“你是个男人,是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我就算现在不是你父亲,也是你的伯父,你居然一声都不敢坑,反而叫你母亲来上阵?!” 李方靖还记得父亲之前是怎么对待弟妹们的,再回忆起这回的事情,惧怕之余,更是倍觉羞耻,一时哽咽,眼眶也随之红了。 “伯父,蒋氏欺人太甚,已经定下的事情,他们怎么能反悔?事情传扬出去,我还怎么做人?!母亲母亲她也是一时气不过……” 这回的事情说来其实也简单。 李方靖乃是李衡诸多儿女之中最为年长的那个,也到了该敲定婚事的时候,原本李兰芷之后,便该是他了。 而曹夫人也的确在南都为他相中了一位出身名门、家世显赫的贵族小姐。 原本双方已经谈的差不多,就等订婚了,没成想一着事变,李方靖直接被过继出去了! 原本曹夫人没想到这事儿会有变的,被休弃之后萎靡了几天,又强行振作起来,要帮儿子筹备订婚乃至于后边成婚等一干事项,哪成想对方竟然翻脸不认人,不打算再继续这桩婚事了呢! 曹夫人看儿子,自然是千好万好,如今儿子被人悔婚,她岂能不恨? 简直是心头滴血! 马上就要去找对方晦气,没成想人家嘴上客气,低三下四的向她致歉,但是婚事却如何也不肯再提了。 曹夫人今时不同往日,想大闹一场都没那个资本,只能憋着满腹心酸和委屈,使人给前夫送信了。 虽然夫妻恩义已经结束,但儿子毕竟也是你的啊! 就算他这会儿过继出去了,不也一样要叫你一声伯父? 李家的儿子、这一代的长子被人如此轻慢蔑视,你这个族长难道还能一声不吭?! 李元达摸着下颌,若有所思:“蒋家啊……” 闻讯赶来的许景亨只听了这三个字,便明白了主公的未尽之意,当下不由得叹道:“该说不说,曹夫人选儿媳妇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李元达也道:“谁说不是?” 南都蒋氏乃是陈郡蒋氏的分支,祖上声名赫赫,跟小地主家庭出身的李衡可不一样。 南都这一支的家主蒋铨,便是陈郡蒋氏家主的嫡次子。 蒋氏是有爵位的,只是那爵位显然同作为嫡次子的蒋铨没什么关系。 他这个人向来心高气傲,不愿受家族荫蔽入朝为官,又不肯在家打理琐碎事务,留书一封,投军去了。 也是在这期间门,他结识了李衡,与之相交莫逆,后来同其余几个投契之人结为异姓兄弟,军中起起伏伏,最后扎根南都,为蒋氏开辟了新的分支。 如今在这地界上,蒋家算是仅次于李氏的几家势力了,且虽是王朝末期,世家大受打击,势力大不如前,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有不少人买账的。 更别说蒋铨本身也手握权柄,并不同于京都的那些花花架子般的世家门户。 曹夫人自己大抵也知道儿子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所以就得把辅助给他找足了,蒋铨之妻同样出身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想来不会逊色,而一旦有了蒋铨这个岳父,李方靖的地位怕就真是稳如泰山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李方靖忽然间门就被过继出去了…… 一直以来,对于李家的家事,许景亨尽管参与,但是也始终很小心的维持着一个界限,之所以厌恶曹夫人,是因为她手伸的太长了,而且也确实无脑。 今日之事,倘若只是节度使的侄子被人悔婚,他自然不会掺和,但是悔婚节度使侄子的是蒋家,有些话他就不得不说了。 “你近来在军中大刀阔斧的改革,诚然能够提高军队的战斗力,清除蛀虫,然而也不免会惹人生怨,尤其这回的改制,蒋铨几人算是首当其冲,此人向来桀骜……” 许景亨考虑的是日前曾经提过的旧事:“朝廷本就有意收买节度使麾下武将,制造隔阂,伺机而动,现下蒋氏如此行事,未必就没有朝廷的手笔,节度使当早做决断!” 许景亨脸上已然显露出几分焦灼之色,李元达侧过脸去瞧了他一会儿,反倒笑了起来。 许景亨眉头紧皱:“这有什么好笑的?” 李元达却是摇摇头,继续笑道:“蒋铨这个人啊,我还是了解的。” 他太过傲气,所以人缘其实并不算太好,本来嘛,人家也就是有傲气的资本啊。 出身顶尖世家,自己单枪匹马建功立业,就喜欢用鼻孔看一看人,这怎么了? 你不能要求一个真有本身的人脾气还贼好。 蒋铨身上的问题跟李衡很像,或许这也是他们能够结为异姓兄弟的重要原因——军事上的天才,政治,亦或者说生活上的憨憨。 李元达使人悄悄去请曹夫人来。 许景亨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叫人送了文书过来,一边现场处置公务,一边等待曹夫人的到来。 数日不见,曹夫人憔悴多了,早不复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而对于一个人到中年的女人来说,失去所谓的夫君或许会叫她萎靡一段时间门,但是儿女的未来出现了坎坷,绝对能够叫她重新燃起斗志。 此时此刻,曹夫人神色是憔悴的,眼睛里却燃烧着汹汹的怒火:“蒋家那群从门缝里看人的王八蛋!!!” 李元达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直截了当道:“我问,你答。” 曹夫人给噎了一下,目光不善道:“好!” 李元达问道:“方靖跟蒋家小姐的婚约,究竟到哪一步了?” 曹夫人立时打开了话匣子:“都开始谈论婚事了,你说到哪一步了?!我……” 李元达马上打断了她:“谈婚论嫁?我怎么不知道?” 曹夫人又一次被噎住,半低下头,委委屈屈的道:“我跟蒋夫人商量的,马上就要定下来了。” 李元达挑了下眉:“也就是说,其实还没有订下来?” 曹夫人马上道:“也不能这么说——” 李元达又问:“你可与蒋夫人交换信物了吗?” 曹夫人气势一弱,蔫眉耷眼道:“这却是不曾……” 李元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再看着她旁边同样蔫眉耷眼的李方靖,百般无奈的叹了口气:“既没有交换庚帖,也没有信物往来,凭什么说人家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他说:“方靖的婚事,我会留意(叫许先生留意)的,你若是想自行相看,我也没有意见。” 曹夫人当场破防,霍然起身,锤着胸口哭道:“李衡,你再怎么恨我,只管冲我来,可儿子总归是你的啊,他被人如此羞辱,你居然冷眼旁观?!” 李元达稍稍抬高了一点声音,以此抗衡:“你们既没有在律令上敲定婚事,情理上也没有凭据,现在人家不想继续了,这很正常啊,我还能去强抢民女吗?” “正常个屁!” 曹夫人勃然大怒:“现在不想继续,从前干什么去了?!还不是看我儿被过继出去了,就出尔反尔?!” 李元达就事论事,心平气和道:“没毛病啊,你儿子人才又不出众,相貌也只是平平,浑身上下最有价值的就是他是身份,就为了那个身份,所以人家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现在他丢掉了他最有价值的东西,人家后悔不是很正常?!” “你自己摸摸心口,要是蒋家一夜之间门败落了,你还愿意叫蒋家小姐做你儿媳妇吗?” 曹夫人被刺痛了,脸孔涨红,声音愈发尖锐:“李衡,你以为我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吗?!” 李元达很肯定的点点头:“自信点,你肯定是!”:,m..,. 349 第 349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曹夫人一秒上演原地发疯:“李衡你这个王八蛋, 我要杀了你——” 李元达都没发话,她就被亲兵给拦住了。 然后他开门见山的告诉她:“到底夫妻多年,我不妨也跟你交个实底。” “方靖的事情, 我还是会管的,但是蒋家小姐,你就不要想了。” “将心比心, 我要是有个女儿在议婚,婚事还没敲定的时候知道那边那个郎君一夜之间瘫了,我肯定是不能再叫女儿嫁过去的, 挨几句骂我也认了。蒋家这事儿办的是稍有些不地道,但是就事论事, 也还算过得去。” 曹夫人怄的心口疼, 挣开制住她的两个亲兵, 哭叫道:“可方靖他好好的, 没瘫啊……” 李元达平铺直叙:“一个只有身份能拿得出手的人失去了他的身份,婚嫁市场上跟瘫了没什么区别!” 曹夫人气急败坏:“你!”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蒋家那边我会去说的,你们俩瞒得挺好,我儿子都要议婚了, 我还不知道——我都不知道, 外人怎么会知道?” 李元达谆谆善诱道:“不过你要是再为了一个不可能的结果闹下去,就真的要搅弄的人尽皆知, 叫方靖颜面扫地了。” 曹夫人起先一摆头,下意识的想要反驳, 话都到了嘴边儿,脑子里转一转,终是抽抽搭搭的咽下去了。 “你的心, 比狼还狠!” 丢下了这一句话,她红着眼睛,拉着儿子气冲冲的离开了。 许景亨起身,目送那母子俩离开之后,才低声道:“你说,蒋铨知不知道这事儿?” 李元达很肯定的告诉他:“不知道。” 蒋铨这种人其实很好理解。 你要是不被他看在眼里,那他就会用鼻孔对着你,但你要是能被他看在眼里,他真的能做到为你两肋插刀。 而这种封建直男癌多半有一个通病,那就是义字当先,脑子里烙印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这句话。 他要是知道有两家谈论婚事的事情在,保管会在第一时间敲死了这桩婚事——我大哥前脚把大侄子过继出去,后脚我们家就不跟大侄子谈婚事了,这事儿一出,以后我怎么跟大哥一块抽烟喝酒烫头?(不是) 丢不起这个人! 女儿是他的,但毕竟不是他自己生的,他没那么爱惜。 蒋夫人就不一样了。 与丈夫夫妻多年,一定了解他的脾气,这回做主否决了此事,肯定也是瞒着丈夫做的,且还不敢叫他知道。 “真是天助我也!” 李元达转头吩咐亲信:“去请明仙来!” 许景亨先是一怔,很快会意:“大小姐毕竟是大公子的胞妹,情感上只怕难以接受,旁的几位小姐又只怕办不妥当,果然还是明仙小姐走这一趟,最为得宜。” “要快。” 李元达考虑的很清楚。 曹夫人已经去蒋家小小的闹了一场,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考虑,蒋夫人一定会把消息死死的按住,但能不能瞒住蒋铨,却还是个未知。 若是先一步传到他耳朵里,那事情显然就要超出控制了,所以李元达得抢在蒋铨反应过来之前,叫人去把婚事中止的事情落实下去。 曹夫人肯定是不会去的,李老夫人亦或者李方慧也不合适,李兰芷马上就要出嫁,不便出门,细细的数一遍,还得是季明仙。 顺带着也算是叫这个义女在后宅圈子里露露脸儿,一举两得。 季明仙来的很快,说话做事也很麻利,听义父说了事情原委及差事目标之后,旋即便带着人出了门。 收养义女的宴席已经办完,彼时蒋夫人还登门来吃过酒,听人回禀,道是节度使的义女前来拜访,心下便是一突。 事先连个拜帖都没有,便贸然登门,不得不说,是相当冒失的行径了。 再想到曹夫人之前的言辞…… 蒋夫人难免忐忑起来。 这其实也是一个母亲的慈爱之心。 谁不想给女儿谋一桩好的婚事? 李方靖人才是逊色了一些,但架不住他会投胎啊,堂堂节度使的嫡长子,这身份往大众面前一摆,一白遮百丑! 且据她观察,此人是个孱弱的性格,以自家女儿的手腕和才干,在旁辅弼,守成总归是没问题的。 女儿要是嫁过去了,来日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节度使夫人,这婚事不好,什么婚事好? 且李方靖就在南都,自家眼皮子底下,小两口日后即便有了点什么,娘家人也能及时帮扶。 可谁能想得到,李方靖把自己李家继承人的身份给作没了啊! 一白遮百丑,这会儿他都不白了,百丑不就露出来了? 一个既没有前途,又没有才干和担当的人,她为什么要把女儿嫁过去? 好在还没有真的订婚,也没有交换信物,甚至于所谓的商议婚事,也只是在她和曹夫人见面时私下进行的。 蒋夫人知道自己是做的不太地道,但是她别无选择。 曹夫人要骂她,她认了,想动手,她也忍着。 但是想叫自己把女儿嫁过去,想都别想! 这会儿节度使的义女贸然登门,她难免心生不安,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蒋夫人深吸口气,连灌了几口凉茶下肚,终于定下心来,使人去请季家小姐进门。 不曾想,对方所说,却叫她怔在当场。 “节度使大人……真是这么说的?”蒋夫人声音颤抖。 “千真万确,义父便是如此交待明仙的。” 季明仙记忆里,蒋夫人是一个稍显倨傲的女人,如同她的丈夫一般,她也的确有这样的本钱。 南都诸多女眷之中,她的母家出身是最显赫的,标准的世家女,然而此时此刻,这位向来高傲的夫人,却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眼眶微红,甚至于对着她这个小辈屈膝行大礼—— “节度使大人如此宽宏,实在是叫小妇人羞愧不已……” 季明仙赶忙将她搀扶起来:“我是小辈,怎么敢领受您这样的礼节?此事到此为止,您可以着手为府上小姐另选贵婿了。” 蒋夫人千恩万谢的送了出去。 季明仙在寒暄客气之余,心里倒是额外的有几分感慨。 义父他,当真是个体察人心的大好人啊! 蒋家小姐也有位很爱她的母亲。 又想:我的母亲虽然出身不如蒋夫人那般显赫,但是却也像她爱蒋小姐一样爱我呢! 季明仙脸上的神情也随之舒展起来。 李元达听闻事情办妥,自是欣然,倒是没有糊弄曹夫人和李方靖,真的请许景亨帮着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不要找出身太好的,”他说:“出身高的人家心气也高,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只是面对一个断绝了出路的夫婿,难免两相失和。” “而方靖的性格,也不适合找个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得找个泼辣一些,有主意、心思正的人,这样才能管住他。” 李元达说,许景亨听,一边往小本本上记,一边在心里想:“我这回请辞,还是有用的,他不仅赶走了曹氏,还开始学会思考了!” “最重要的是,还思考的很不错!” 又问:“还有别的要求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李元达语气加重:“要很漂亮!” 许景亨:“……” 许景亨稍显无语的看着他。 李元达理直气壮:“毕竟是我儿子啊,也不能太对不起他!” 许景亨撇了撇嘴:“门第最低能低到什么程度?” 李元达一摆手:“不限制官品,人才实在出众的话,读书人家,亦或者商家也可以。” 砍掉门第这一点,再去找符合要求的就很简单了。 李方靖再不济,好歹也是节度使的侄子,会被蒋家这样的门第挑拣,但是三品以下的人家,还是争着想把女儿嫁给他的。 许景亨记下了此事,转头忙活去了,李元达换掉身上的常服,出门巡视军备去。 …… 蒋家。 蒋夫人兴冲冲的往女儿院子里去,还没进门,声音就先一步传过去了:“英茜……” 蒋英茜彼时正在书案前翻书,听得母亲声音,忙起身去迎。 使女及时的将内室的垂帘掀开,她步出门去,见母亲喜盈于色的过来,脚下几乎要生出风,心里边便有了几分猜测。 亲昵的扶着母亲坐下,蒋英茜转身去给母亲倒了杯清茶:“您这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竟欢喜成这样?” 毕竟是婚嫁之事,尤其又没能结成,即便是在自家内室,蒋夫人也很谨慎,遣退了侍婢们,这才欣然告诉女儿:“方才节度使新收的那位义女上门,来转达了节度使的意思,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不必再提了!” 蒋英茜听得微怔,继而面露感念:“节度使行事如此公允明理,善于体下,是南都官民的福气。” 又说:“这件事情不好翻到明面上去,但是府上毫无表示,却是不该,正好过不了多久便是李家小姐的婚事,很应该厚厚的送一份礼物过去。” “正是!”蒋夫人郑重道:“你且宽心,这些事情,娘会办好的。” 说完,又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庆幸的神色来:“你爹向来不爱管后宅之事——也亏得他懒得管!否则,若是知道了这事儿,备不住真就得把你嫁过去了!” 蒋夫人几口将杯中清茶饮尽,仍觉心有余悸:“这事儿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真是谢天谢地。” 蒋英茜那双稍显英气的眉毛却因此淡淡的皱了起来。 几瞬之后,她眼底闪过一抹恍然,眉头随之舒展开了:“或许,节度使并不需要府上在兰芷小姐成婚的时候献上一份厚礼,而是需要我们将此事告知父亲。” 蒋夫人怔住了:“你父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他若是晓得你跟李家的长子曾经议过婚……” 蒋英茜道:“所以不只要告诉他您曾经跟曹夫人为儿女议婚,更要告诉他节度使深明大义,已经做主否决了此事,尤其是后边这件事,要浓墨重彩的讲!” 蒋夫人向来知道自家女儿聪慧,头脑开阔,远胜过自己和丈夫——否则怎么会自信于她若是嫁给李方靖,必然能够压制对方,继而辅弼对方达成一个起码守成的结果? 现下听女儿如此言说,便知道这内中一定是有些自己还没有看透的计较。 她静下心来,看着女儿端秀的面容,听她娓娓道来。 “我听说近来节度使在军中改制,有些人利益受损,私底下怨声载道,其中不乏有父亲麾下的部将,不,甚至于可以说父亲麾下的部将所占的比例最多,因为父亲本就是南都仅逊色于李氏的大将之一。” 蒋夫人对此事也有所知晓,不由得叹息一声:“你父亲也很无奈,节度使是他敬重的义兄,而底下人……” 她禁不住又叹息了一声。 蒋英茜冷静的剖析道:“父亲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他重情义,讲义气,他当然知道节度使做的是对的,但是出于这种义气,他也不能严守着律令的刻度,对底下跟随他的部将喊打喊杀,所以他左右为难,就这么僵持住了。” “可是母亲,在节度使摆明车马要改制,此行又名正言顺的时候,父亲此时的僵持并不能使他左右逢源,只会让他两面都不讨好!” “节度使是父亲的义兄,他们之间当然是有情义存在的,当年,他们都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但是感情这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被现实消磨掉,再继续下去,对父亲也好,对蒋家也好,都不是一件好事。” 蒋英茜脸上浮现出淡淡道一层笑意:“现在节度使主动对我们伸出了援手,我们没道理不接着。您该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父亲,剩下的事情,就都会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蒋夫人将信将疑:“你的意思是,节度使今日如此为之,其实是有意以此来打动你父亲?” 蒋英茜很确定的点头:“是的。” 蒋夫人心下实在惊疑:“万一他没这个意思呢?” 蒋英茜莞尔道:“那也同样是好事。” 她细细的分析给母亲听:“如果节度使有这个意思,说明他还是很想继续跟父亲维持兄弟情谊的,对于我这个义侄女也同样心怀善意,而且……他的确是一个合格的政客,有着足够灵敏的嗅觉,曹夫人上门才多久?他就借力打力,做出了最精准的决策。” 蒋英茜没有说的是,这一点其实是最重要的。 一位主君很能打仗但是又没有政治头脑,那他的结局大概率很难圆满。 而换一个角度来讲,一位主君很能打仗又很有政治头脑,那就是标准的一加一大于二,保底也能割据一方! 蒋夫人想的却不像女儿那么远,思忖几瞬之后,就着之前的话头,迟疑着问:“那么,倘若节度使没那个意思呢?” 蒋英茜舒了口气,语气也随之轻快起来:“要是他没这个意思,那说明他的城府大概没那么深——一个城府没那么深的、武将出身的主君改革军制不顺,父亲是若有若无的阻力之一,这时候以此打动父亲,叫他软化下去,就此与主君兼义兄修好,这不更是好事一件吗?” 对于世间大多数人来说,蠢人比聪明人还可怕! 聪明人会在你触犯到他利益的时候对你痛下杀手,起码事出有因,但蠢人……或许你哪天进门的时候迈了右脚,在他眼里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要是节度使脑子没那么聪明的话,就更要促成父亲与节度使近期稍显凝滞关系的破冰了! 蒋夫人听到此处,便不再有疑虑,当下颔首应了:“好,就照你的意思来。” …… 事实证明,李元达看人果然很准。 蒋英茜对自己的父亲也足够了解。 因为就在第二日,蒋铨便登门了。 如常见礼,四目相对,这个身高八尺的汉子眼眶居然有些发红:“大哥,我实在是……” 他从妻子处得知曹夫人曾经登门小闹一场的事情,细问之下,才知道两家曾经居然几乎要到了议婚的程度,而待到他得知实情,此事却已经尘埃落定。 蒋夫人不顾体面,嚎啕大哭:“我有两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明知道不好,为什么要叫她去吃苦?你要送她过去,还不如杀了我!” 又说:“节度使已经定了主意,你再去强求,反倒违了人家的好意,本来没什么,也该别扭起来了!” 蒋铨被她劝住,只是心里边更加不是滋味。 为自家的背信,也为结义兄长善意的体谅。 兄长待他这样亲善,他却一直举棋不定,实属不该! 李元达从案上文书里拔出眼睛来,卷一卷拿来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怎么,知道我削减你手底下的建制,心疼的要掉眼泪啊?” 并不提儿女婚事。 蒋铨见状,便也不提此事,只说:“弟弟但凡有这样的想法,就该如结义之时所发的誓言一般天打五雷轰……” 李元达笑着打断了他:“别胡说八道!” 再看了眼时间,又招呼他:“别走了,中午留下喝酒,咱们哥几个也好久没有一起聚聚了。” 蒋铨自无不应之理:“我都听大哥的!” 李元达遂一指书案,吩咐心腹:“去请许先生来,叫他替我代理此事。” 心腹一叠声的应了。 空间里朱元璋不由得笑了一声:“许先生真乃冤种也!” 是日午间,义兄弟几人开怀畅饮,嫌隙尽消,自不必提。 …… 酒饱饭足之后,李元达略带几分醉意的回到公署,刚进门就见许景亨端坐在左侧书案边,眉头紧皱,神情凝滞。 刘彻:“逛完青楼的废物丈夫回家,见到了操持家务、神色憔悴的贤惠妻子。” 李世民一摊手:“怎么不是呢?” 李元达骂一句:“滚!” 同时赶忙掩去了脸上“哥几个喝的真高兴”的神色,揉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来,脚步沉重的进去,先发制人:“真是多事之秋啊,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没完没了!” 烦恼不已的口吻。 嬴政:“……脸皮稍有点厚了啊元达。” 朱元璋不怀好意的抱着手臂:“许先生这能忍?要我我忍不了!” 又开始阴暗爬行,喷射酸水:“许先生看看我,许先生看看我,许先生看看我……” 那边许景亨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却是笑道:“不必担心,还有我帮你操持呢。” 李元达:“嗯?” 居然一点抱怨的意思都没有? 这如沐春风的感觉! 感谢李衡老铁的馈赠!(不是) 他这么感慨着,许景亨却已经站起身来,倒了杯什么东西递过去,李元达原以为是茶,喝了一口,才觉出这竟是醒酒汤! 他顿生羞惭之感——我丢下公务跑出去跟兄弟喝酒,完事听曲儿快活,他在这儿任劳任怨的帮我干活,居然还不忘替我准备醒酒汤! 刘彻在空间里啧啧出声:“什么贤妻良母……” 李元达吨吨吨把那杯醒酒汤喝了,许景亨才把自己刚才在看的那份文书递上:“北边朝廷发来的,只不过是以三皇子私人名义发来的。” 李元达展开看了眼,皱起眉来:“三皇子及几位朝廷使者,要来参加小妹的婚礼?” 许景亨抄着手道:“只怕祝贺是假,探测南都虚实是真。” 李元达对此付之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正面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怎么可能指望通过一次或者几次的出使来达成?” 他并没有很将这事儿看在眼里。 许景亨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然后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封书信:“这是北边太子给您的。” 李元达挑一下眉,展开看看,噫,皇太子你看起来很像是网络诈骗啊! 还是智商不高的那种。 我是皇太子,给我打十万精兵,登基之后你就是世代相传、永不降等的异姓王! 还没等说什么呢,许景亨又掏出来一封信:“这是三皇子悄悄使人送来的……” 李元达再度展开,噫,这个网络诈骗的等级比上一个还高嘞! 就是看起来同样智商不高的样子。 我是三皇子,给我打十万精兵,登基之后与你划江而治! 李元达索性伸出了手:“还有信吗?都拿出来吧。” 许景亨笑了:“哪有这么多?就这两封。” 李元达撇撇嘴,不屑一顾:“两个庶民在这儿叽叽歪歪什么……” 许景亨哈哈笑了两声,没等说话,外边人小心翼翼的来禀,道是明仙小姐过来了。 李元达瞟了眼日晷,确定是工作时间,知道她不是无的放矢的性子,便叫人请了进来。 季明仙没想到许景亨也在,难免要寒暄见礼,又知道他身份不同寻常,也不曾避讳,短暂迟疑之后,轻声道:“明仙奉令去查六小姐的不足之症,几经辗转,落到了刘妈妈身上。那是曹夫人的陪房,也是大姐姐的乳母,之后……” 她流露出几分为难的样子。 李元达没有贸然给曹夫人定罪,而是问:“有什么凭据?” 季明仙道:“有当年诊脉大夫的脉案和府上采办经手人的口供,南婆婆也是人证之一。” 李元达没发话,许景亨却已经有了应对:“不要动曹氏,先去拿了刘妈妈问话。” 知道季明仙没有人手,当下便点了两个人陪同,既是襄助,也有一点监督的意思。 毕竟曹氏是节度使的发妻,不顾及过继出去了的大公子,也得顾及大小姐的。 季明仙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欣然领命,行礼之后,很麻利的退了出去。 对于自己的身份,她有着清晰的定位。 府上别的小姐都是义父的亲生骨肉,即便是不得力,好歹也还有血缘关系在那儿,可她有什么? 只有努力将事情办得漂亮些,才会有更多的体面。 这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母亲。 同时,也是对义父善心的最大回报。 而且…… 季明仙带着许景亨点的两个要紧人物行走在长廊中,一路走过,府上的小厮和使女远远瞧见,便退到了道路两边,低下头,毕恭毕敬的等待明仙小姐过去。 甚至于不敢抬头看她。 并不是因为季明仙行事有多张狂,处事有多跋扈,而是因为她手握权力。 因此,即便她向来待下亲善,春风细雨,府上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造次。 如若有季家人见到她,大概已经认不出这是从前的季家大小姐了。 季明仙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 楼台之上,李元达与许景亨并肩而立,目送季明仙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即便背影,也是意气风发的。 许景亨忽的道:“明仙小姐跟从前,真是判若两人了啊。” 李元达笑道:“这其中,我有很大的功劳呢。” 许景亨道:“权力是会滋生野心的。” 李元达沉吟了几瞬,飞速跟嬴政说了句:“始皇,不好意思啊。” 然后同许景亨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 嬴政:“?” 天外飞刀是吧?! 许景亨没料到主君会给出这样的回应,着实怔了一怔,良久之后,才道:“可她毕竟是外姓女啊……” “不,”李元达很认真的告诉他:“她不是外姓女,她是我的女儿。” 350 第 350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对李元达来说,季明仙跟李方慧没有任何区别。 反正都是他没有实际血缘意义的女儿。 只要对方不作妖,尽到女儿的本分,那他将心比心,也会尽到父亲该有的责任。 而除此之外,倘若对方能够展现出一点能力,那他也不吝啬于给予对方相应的权力。 季明仙做事得力,交待给她的事情都办的不错,对于李元达来说,这就足够了,至于她从中攫取到了多少有形亦或者无形的东西,跟李元达有什么关系呢。 既要马儿跑,还不给马吃草,你搁这儿研究永动机呢! 略过这一节不提,他沉吟几瞬之后,告诉许景亨:“交待下去,把持好南都各处的门户,朝廷既然要派遣使节过来,难免会有细作先行,盯紧了不要出乱子。” 又说:“把府衙的客院打扫出来,再从我的亲兵当中选五百个坐镇府上,南都太大,先前涌入的流民太多,很难做细致的筛选,但是到了自家府上,一只眼生的苍蝇也不许有!” 许景亨领命:“是,我会亲自督办此事的。” 因为军中旧势力的阻碍,改革军制的事情进行的比较缓慢,现下有了蒋铨呼应,哥几个把话说开,事情便明显简单起来了。 打从办这事开始,李元达就把李家三郎提溜到了自己身边,耳提面命,不指望能填鸭出一个多出类拔萃的人物,哪怕只是叫他知晓军事,积攒些经验也是好的。 府上经历了两次变故,长子被过继出去,次子跟幼子也算是废了,李三郎脱颖而出,许多人都觉得他大抵就会是下一任的节度使了,连带着府内府外行事,都格外看重他几分。 往他外家去拜会的人也逐渐多了。 对此,李元达只是冷眼旁观,既不阻止,也不鼓励,许景亨亦如是。 李三郎这个人做事还是有些底线的,脑子也比较清醒——别看现下父亲膝下就只有他得脸一些,可这份得脸难道能比得过昔年的大哥? 那可是真正的嫡长子,父亲还不是说赶走就赶走了?! 别说家里边还有老二跟老四喘着气儿,李家族内更不乏年轻出色的人物,且父亲此时正当盛年,再有几个孩子也是寻常。 那场行刑结束之后,李三郎伸着脖子等了几天,都没听说父亲下令擢升他的份例,便知道了父亲的态度——早先在府上,李方靖这个嫡长子、未来李家继承人的份例是府上其余公子的两倍。 此番奉令同父亲一起督办军务,他顺势从外家点了两个表兄弟同行,既是提携,也是明确的告诉对方,能给的我会给你们,但是不该伸手的,你们不准动! 把我拉下去了,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李三郎的外家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知道曹家这个节度使正经的岳家都给锤了个半死,这会儿自家外甥将将有点得势的样子,哪里敢拖他后腿? 当下的路走好,以后还怕沾不到光吗! 倒真是安分守己,没有半点逾越。 李元达知晓此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点欣慰的——尼玛,世界上也不全是曹家那种人的! …… 南都节度使胞妹大婚在即,各方势力纷纷遣使前去庆贺,除去朝廷之外,其余几个尚在观望的节度使也同样有所表示。 朝廷来的是三皇子与几位要臣,还有两位当世才子,用以宣传文教,其余几位节度使也同样派遣了自家子嗣前来,更有号称天下豪富的窦氏子弟同行,除去真正担当使臣的官员,倒是青年俊彦更多一些。 相较于北方,南都并没有经历过兵乱,地方富庶,氛围也更加轻松一些,来访名单公布出去之后,甚至不乏有人想借机选婿,毕竟看起来那些年轻公子们个个都光鲜亮丽,不是吗? 蒋夫人也有些心动了。 她悄悄告诉女儿:“朝廷派来的来使当中,有一位是我娘家堂姐的儿子,论起来,你也该叫一声表哥的,人才极出色……” 蒋英茜听着,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娘,您趁早歇了那个心吧。朝廷跟南都,亦或者说现下要来南都的所有势力,将来都不可避免会跟南都战场相见。您猜猜到时候两边打起来,朝廷是会把女儿送到菜市口呢,还是押解到前线,以我的人头劝阻父亲退兵呢?” 蒋夫人神色微微黯然,却道:“毕竟是你的表兄,你的外祖也在朝中……” 蒋英茜便笑了:“假使我嫁过去,不通音信,娘怎么知道我的死活?外祖父跟外祖母诚然爱惜我,但是娘敢摸着心口说,二老爱惜我胜过爱惜他们的儿孙吗?” 蒋夫人不回答后一个问题,只是拉着女儿的手道:“你永远都是娘的孩子,出嫁之后怎么可能不通音信?” 蒋英茜脸上笑意愈发深了:“那娘不妨也来回答我,一旦两方交战,父亲是南都大将,家中却与朝廷时常有书信往来,到时候,节度使会怎么想呢?” 蒋夫人脸色大变。 蒋英茜见状,神情中便添了几分宽抚的意思,反握住母亲的手,郑重道:“外祖父与外祖母是这样,祖父与祖母亦是如此。若是他们当真记挂着咱们,就不会在这当头提什么往来婚姻,叫我们置身险地。相反,会冷淡处置,私下暗通关系。” “如此一来,无论将来哪一边儿获得最终的胜利,都能有些香火情,好歹留下几分血脉。” 蒋夫人神色微动:“那我们——” 蒋英茜毫不客气道:“父亲身为南都大将,家小却首尾两端,这是取死之道,节度使再如何宽宏,也是难以容忍的。此事不泄露出去也便罢了,但凡漏出去一丝风声,我们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蒋夫人听得心惊肉跳,半晌无言:“这话,你还是得同你父亲说一说才是。” 蒋英茜颔首应下:“好,待父亲归家,我便去同他言说。” 蒋夫人刚刚听了那么一通话,心绪颇觉复杂,再看着自己聪慧且有远见的女儿,心里却是欣赏更多:“如此看来,你的婚事大抵就只能在南都找了……” “唉,”她有点头疼:“李家的长子不成,在这之外,还有什么好的人选呢。” 蒋英茜谈及婚事却是半分羞怯也无,此时见母亲为难,便道:“娘不妨再等等,看节度使府上的三公子是贤是愚。” 蒋夫人有些迟疑:“他?” “不错,就是他。” 蒋英茜对此表现的很坦然——她就是要嫁一个出身好、未来可期的男人,以此作为攀援,叫自己站得更高。 这没什么可耻的,自古以来男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所以知道李方靖被过继出去之后,她马上就告诉母亲,她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谈婚论嫁了。 失去了未来节度使的身份,李方靖就配不上她了。 蒋英茜很冷静的告诉母亲:“父亲的性情本就有些桀骜,身处的位置更是危险,蒋家与李氏必须保持着足够密切的关系,若我与三公子不成,娘也该想办法为弟弟求娶李氏女。” “如今李家诸子,唯有三公子冒头出来,若他可以造就,便可以设法许婚,来日我进可以为节度使夫人,即便不成,总也有个王妃之位。” 不过她又说:“可三公子又与李方靖不同,他不是嫡子,没有那么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身份,若他外强中干,却也不必强行上船,到时候,娘只管替弟弟求娶李氏女便是。” 蒋夫人马上会意:“节度使的那位义女,容貌性情都很妥帖……” 她没有考虑李方慧。 一来女儿曾经与其兄议婚,再续姻缘难免尴尬,二来,蒋夫人不太想跟曹夫人产生关联了。 节度使诚然已经休妻,但曹夫人毕竟是李方靖和李方慧的生母,这一点,到什么时候都无法改变。 对此,蒋英茜只有赞同的:“正该如此。” …… 如蒋英茜所想,打从看到来使名单之后,李元达就明白这群人心里边在翻着什么花花肠子了。 许景亨问他:“是否要警醒底下人几句?” 李元达拒绝了:“不必。” 战火都要烧到眉毛了,还惦记着跟别处势力联姻的,只会有两种人。 一是蠢蛋,二是心怀叵测,想要四处下注的人。 为什么要拦着? 叫他们主动跳出来,反倒少了筛选的麻烦。 李兰芷的婚期一日日的近了,南都的喜庆氛围也逐渐溢出,只是隐藏在喜气之下的硝烟,也无声无息的弥漫开来。 就在朝廷使节抵达南都的前夕,季明仙带了刘妈妈的口供前去求见义父,一样样证据摆上去,最后道:“刘妈妈已经招供,六妹妹的疾病,便是曹夫人有意为之。” “彼时六妹妹卧病,找了郎中去看,已然有了起色,曹夫人却责难郎中医术不佳,找了自己信重的大夫去替六妹妹施针,实际上却是以金针暗刺六妹妹的穴道,使得她神志受损。” “那时候六妹妹年纪尚小,心智本就不算成熟,身体恢复了,精神上的异样却不曾为之所知,待到周遭人察觉出来之后,却也为时已晚……” 李元达正在窗前浇花,许景亨接过证据和一干文书细阅之后,不动声色的朝他点点头。 李元达便叹了口气:“有没有问过缘由?小六是个女孩儿,同她有什么仇怨,要下此狠手呢?” 季明仙道:“刘妈妈说,是因为六妹妹的母亲那时候得宠,曹夫人心中怨恨。” 李元达却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前边不是也有几个姨娘吗,也或多或少得宠过,曹氏为什么没对她们的儿女下此毒手?” 季明仙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当下神情略有些为难:“女儿已经审过了刘妈妈,该吐的她都吐了个差不多,大概不会有所隐瞒,是以女儿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些曹夫人知道,但是刘妈妈并不知道的内情。” 这是完全合理的推测。 李元达凝神思忖的空档,宫斗圣手刘彻已经一口喊出了答案:“事情的症结不在你们家老六那儿,在老六她娘身上!” 他很肯定的说:“曹夫人对老六下手,并不是第一次,真正的开始,应该是针对老六她娘!” 李世民听得扶额:“人家一个女孩子,你能不能别老六老六的叫啊!” 刘彻撇了撇嘴,下意识想说几句骚话,想了想这会儿自己就在李世民跟前儿,到底是忍了,继续分析说:“你们家六小姐的娘先没了,然后六小姐身边的人才开始陆陆续续的被打发走,最后才是六小姐生病,曹氏举荐了大夫来诊脉,结果人家好腿给治瘸了……” “所以我猜测,曹氏最恨,亦或者说真正忌惮的其实是六小姐的娘,至于对六小姐的暗下毒手,更大的可能是一种阴暗的畸形迁怒,而不是纯粹的仇恨,因为她没有死。” “一个小姑娘,当年被害的时候才几岁大,哪有什么机会跟曹氏结下这么大的仇?” 他很了解的跟大家介绍:“人就是这样的,对于让自己生气,亦或者生出仇恨的人,都想着快刀斩乱麻,赶紧干死拉倒,就像我,办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什么夷三族啊,腰斩弃市啊。” “但是对于那种被牵连到的人,也不至于下狠手让他殒命,叫他半死不活的吊着,隔三差五的回味一下,还能在心里嘲笑一下自己最恨的那个人……看你死了之后,你最爱惜的人被我折磨的猪狗不如,啧啧~” 李世民不由自主的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刘野猪你是变态吗!” 他神情激烈的跟身边朱元璋反应:“这都是什么心理啊!” “就是!”朱元璋抄着手,用力的附和他:“咱要是有仇人,统统拉出去扒皮,何必草蛇灰线,搞这些阴暗手段!” 李世民:“……” 李世民于是又赶紧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倒是嬴政专心思忖着刘彻说的那一席话,忽的做出了一个猜测:“这位六小姐的生母,身份可能非同一般,否则仅仅是丈夫的宠爱,不会叫曹氏如此仇恨她。再则,她是原女主的母亲——就算是为了原女主,也该给她母亲一个隐藏的身份?” 李元达深以为然。 他想要使人去请曹氏过来,想了想,却又作罢,问季明仙:“那个给小六施针的大夫抓到了吗?” 季明仙道:“此刻人正押在府中监内。” 李元达点点头,向亲信道:“带上他,去找曹氏!” 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出了门。 曹夫人听说前夫来访,却是意兴阑珊。 她还在为蒋家悔婚,前夫却叫她息事宁人的事情而衔恨不已。 直到人进了前堂,才耷拉着脸出去,不咸不淡的道:“什么风把节度使大人给吹过来了?我这儿庙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李元达双眼紧盯在她脸上,开门见山道:“即便你我是结发夫妻,你也如此忧心忡忡,容不下柳氏,担心她夺走你的一切,是以一定要置她于死地,连她的女儿都不肯放过吗?” 曹夫人显然没想到多年前的旧事会被翻出来,紧急之下,脸上毫无遮拦显露出了惊恐之色来。 嘴唇半张,良久之后,才颤抖着合上。 最后,她强撑着做出冷静的样子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元达无意同她过多纠缠,一摆手,吩咐下去:“捆起来!” 马上有人拥了上去。 曹夫人大惊失色:“李衡,你——” 李元达:“叫她闭嘴!” 马上有人伸手过去,卸下了曹夫人的下巴。 她无力的张合几下嘴唇,脱臼使然,却什么都说不出。 李元达紧接着拍了拍手,示意下属:“人给我带进来。” 曹夫人便眼见着一个有些面善、身着布衫的中年男子战战兢兢,神情惶恐的走了近来。 还在想这人是谁的功夫,就听自己那挨千刀的前夫语气冷淡的开了口:“带上你吃饭的家伙什儿,把她扎成傻子!” 许景亨:“……” 曹夫人终于认出了这人是谁,脸上瞬间血色全无,尽管不能言语,她却也剧烈的挣扎起来,稍显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热泪,哀求的看着按住自己肩膀的两个健妇。 李元达见状,便道:“放开她。” 待到曹夫人的下颌被扶上去之后,又道:“现在,你愿意一五一十的告诉我真相了吗?” 曹夫人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身体颤抖了哭了几声,又在李元达的注视下道:“柳氏,柳氏她乃是当朝皇女……” 此言落地,满座皆惊。 李元达饶是早有准备,也吃了一惊。 他记忆里,柳氏的出身其实相当一般,否则也不会做了李衡的妾侍。 而一个本朝皇女,又是如何流落民间,来到南都,最后成为李衡妾侍的? 完全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身份啊! 却听曹夫人流着眼泪,断断续续道:“其实,就连柳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说:“柳氏的生母窦氏是先帝的德妃,窦氏的姑母是庄宗皇帝的皇后,她是当今天子的妹妹,我不能不害怕啊——倘若柳氏认祖归宗,那我算什么?皇帝一定会下旨赐死我,给她腾位置的!” 曹夫人说到此处,脸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惊恐和愤恨两种情绪来:“可是凭什么!明明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跟你同甘共苦多年,那个贱人只凭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出身,就要抢走我的一切,夺走我的性命,叫我的两个孩子失去一切,成为笑话吗?我一定要她死!” 李元达听得微怔,神色有些古怪的看着她,半晌之后,轻轻叹一口气:“你被骗了。” 他很明白的告诉曹夫人:“柳氏亡故不过七年,彼时我已经坐镇南都,朝廷权柄下移,当今皇帝是绝对不可能,也无法下令赐死你,给一个他素未谋面、甚至于难以确定血统的妹妹腾位置的。” 倘若是朝廷势力强盛的时候,天子赐死臣下之妻给公主让位,这还算正常。 可这会儿朝廷都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皇帝怎么可能办得到? 就算他认下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妹妹,决心扶持她作为中央和南都的关系纽带,顶多也就是效仿贾充郭氏与李氏二位夫人的旧例,使柳氏与曹夫人并尊罢了。 而即便如此,柳氏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李衡脑子再不好使,也不会傻乎乎的去亲近柳氏,生下带有皇室血统的孩子,最终为人作嫁衣裳。 更别说曹夫人有儿有女,位置也还算稳当。 李元达很肯定——曹夫人是被人骗了。 她被人吓住,然后急匆匆的对柳氏痛下杀手,也因为这过分的惊怒,在柳氏死后尤且不肯罢休,再度对柳氏唯一的骨肉下了毒手…… 曹夫人闻言,却是呆住,神情恍惚,不太确定的道:“是,是这样吗?” 许景亨嗤笑一声:“他就差没掰碎了喂到你嘴里了,你还听不懂?” 曹夫人没有理会他的嘲弄,仿佛仍旧沉浸在被欺骗的震惊当中,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黄昏。 “朝廷的人到南都来,找到了我,要接柳氏入京,我也是因此才知道了柳氏的身世。” 她目光有些怔楞:“柳氏是先帝德妃窦氏的女儿,窦氏是先帝生母的娘家侄女,出身显赫,据说生的很美,在先帝晚年入宫,很得圣宠。” “过了几年,窦氏有了身孕,起初先帝是很高兴的,可是后来传太医来诊脉,才知道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令后妃有孕的能力,而宫中也有风言风语,说窦氏行为不检,同某位皇子过从甚密。” “先帝因此大怒,令窦氏与皇子自尽。顾念生母的恩德,没有迁怒窦氏一族,然而窦家在朝中的官位,却也削了个七七八八。彼时窦氏怀胎九月,临盆在即,然而她死之后,原本隆起的肚子却空了下去……” “有人说,那个孩子生下来之后就被野猫叼走了,彼时窦氏已经被打入冷宫,那儿的野猫又多,还有人说,是曾经蒙受过窦氏恩惠的宫女和内侍悄悄将那个孩子藏了起来。” “先帝下令检索全宫,终究未得,又过了一年,却又有人检举,其实是有人为了储位阴谋陷害窦氏和皇子,证据确凿。” “先帝因此大觉懊悔,处置了罪魁祸首之后,又使人去搜寻窦氏所出皇嗣的下落……” 李元达听她说完,始终不语,许景亨倒是没忍住,催问了一句:“那皇嗣究竟去了哪儿?” 他迟疑着道:“南都?” 曹夫人有些无力的点点头:“那个人告诉我,当年,窦氏被打入冷宫之后,便知道自己大概是不能够从这里走出去了,于是便想方设法的求了催产药来,匆忙将那个孩子生了出来。” “她嫡亲的姑姑是先帝的生母,曾经执掌六宫,总有一些余荫留给她,而她心地良善,帮过的人不在少数,总也有几个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的。” “有两个侍卫松了松手,叫一个宫人将公主藏在食盒里从宫外进献药材和丹丸的小道离开了——先帝晚年沉迷此道,每日往来甚多,也不算惹人注意。” “那个宫人祖籍南都,为了隐姓埋名,也是为了保护公主,便带着柳氏回到了她的家乡。” 曹夫人目光萧瑟,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内情。” 李元达若有所思,问空间里其余人:“你们怎么看?” 嬴政道:“真真假假。” “窦氏的经历,大概率是真的,倒是先帝晚年的夺嫡,看起来异常残酷。” 李世民分析道:“先是有人检举年轻的宠妃与皇子有染,还珠胎暗结,冒充皇嗣,以此激怒天子,处死二人。翻过篇去之后,又被发现这是别人设下的圈套,天子愤怒的将设局之人处死——咦?” 他不禁疑惑道:“为什么这个情节听起来有点熟悉?” 刘彻恍若未闻的顺着他的话头接了下去:“被惩处的人未必就是设局的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黄雀之后,或许还有别人手持弹弓。” 朱元璋下意识的道:“当今皇帝?” 李元达微微摇头:“却也未必。” 嬴政思索了一会儿,忽的道:“从那个宫人带着窦氏所出的公主离宫开始,故事的疑点就多了起来。” 朱元璋附和一句:“确实。” 刘彻迟疑不定的摸着自己的下巴:“窦氏都已经被打入冷宫了,就算勉强找到了一个肯为自己效死的宫人,她又该怎么确定,恰到好处的有两个守门侍卫愿意松一松手?” “总不能是叫那个宫人一个一个的问过去,看谁肯发发慈悲吧?这里边肯定还有别的机窍,只是我们暂时还不知道!” 李世民则道:“那个宫人的故乡在南都,所以带着公主来到此地,也很牵强。” 他细细的剖析此事:“如果你们手把手的照顾过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就该知道这事儿有多么艰难,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不可能千里迢迢赶路的。” “孩子吃什么?” “她有路引吗?” “一个柔弱的女子带着一个孱弱的婴儿千里归乡,安全吗?” 李世民很肯定:“这部分内容是假的!” 线索就这么多,眼见着好像是进了迷局。 空间里一时沉寂下去。 反倒是空间之外,许景亨忽然间抬起头来,看向了自家主公。 李元达会意的走到了室外去,许景亨紧随其后。 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李元达便听他低声道:“这事儿有意思啊,看起来是一团乱麻,但咱们或许可以从结果来倒推出真相来!” 李元达:“?” 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继而又马上道:“愿闻其详?” 许景亨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道:“柳氏死了啊!表面上她是被曹氏杀的,但实际上,真正置她于死地的其实是打着接回公主旗号来到南都的那个人!” 李元达听罢,却是叹了口气:“那个人必然隐藏了真实身份,即便有线索,也不是曹氏所能发现的。” 许景亨见他不开窍,当真无奈,当下略略加重了一点语气,提醒道:“柳氏她死了啊!” “如果她真的是窦氏的女儿、本朝的公主,回到帝都,又有什么干系?从大局来看,她根本威胁不到任何人——皇帝有必要杀一个年轻自己那么多的妹妹吗?” 他目光之中难掩兴奋,语速加快:“一个出生就被带离宫廷的公主,有什么人会执着于想要取她的性命呢?她继续活着,会损害到谁的利益?” 许景亨眸光更亮:“我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 他语气更重:“也许此时此刻,窦德妃所出的那位公主,正堂而皇之的盘踞在天子行在处——有人顶替了柳氏的身份,替她享用了公主的荣华富贵!” “这才是公主被宫人带离宫廷,却阴差阳错出现在南都,成了寻常人家女儿的缘故,她被抛弃了,另外有人顶替了她的身份!” 李元达惊住了。 空间里的笋人们也惊住了 “雾草,”刘彻瞠目结舌:“这种又离谱又可靠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阴暗爬行,贴地蠕动:“许先生,许先生!看看我吧许先生!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许先生——”:,m..,. 351 第 351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遥想本朝强盛之时,各方节度每年都要回京述职,拜见天子,同时令有司核查其治下钱粮赋税乃至于军用器械的消耗情况,留京期间门,节度使难免要从帝都的高门显贵有所往来。 然而自从灵帝之后,朝廷的声势一落千丈,节度使乃至于地方大族割据一方,每年上京的旧例,也就成了一纸空文。 至于朝廷派遣专人去审核地方上的账目,更成了天方夜谭。 如是一来,地方节度使,尤其是南都这样远离中枢的地方,对于身在帝都的贵人们,难免有失了解,至于养在深宫之中的皇女,便更不得而知了。 左右也不会有产生交集的可能,何必去了解呢! 连窦氏这位出身皇太后的母家,曾经位尊一品的宠妃,都是闻所未闻。 只是先前不关心这些,是因为碍不着自家,可现下既牵连到了府上之事,总得探查个究竟才是。 许景亨当机立断:“我马上使人去查,看先帝的这位德妃是否留有儿女,嗯,毕竟是宫内丑闻,或许先帝不欲张扬,也不奇怪,年岁相当的皇女最好都核查一遍……” 李元达回想着曹夫人所说的话,总觉得自己落下了相当要紧的一个线索,他伸手示意许景亨暂待片刻,然而那转瞬即逝的灵光却始终没有再度浮现。 许景亨并不曾催促,只是静静等待,过了会儿,才低声问:“可是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 李元达心里边浮现出自己知道的所有线索。 年轻的宠妃临盆在即,却遭到构陷,被打入冷宫。 忠仆带走了她的亲生骨肉,一年之后冤案得到平反,她的孩子很可能被接回到了宫中。 据许景亨的推测,很可能是有人暗中取代了德妃所出皇嗣的身份…… 李元达终于意识到那一点不对劲来自哪里了! 他一把拉住许景亨的手,语气飘忽:“你说有没有可能,窦氏生下的,其实是皇子?” 许景亨眉毛明显的抖了一下,很快会意过来:“又或者说,窦氏诞下的虽是公主,但是却有人精心设计,诈称是皇子,偷凤转龙,送入了宫廷!” 要真是如此的话,那这事儿里边的水分可就大了。 甚至于,未必不可以利用。 许景亨只是有些遗憾:“当今天子与柳氏的年纪相差太大……” 李元达神态自若:“没事儿,他还有太子。” 许景亨默然了几瞬,说:“年岁上只怕也做不到严丝合缝吧?” 李元达神态自若:“造谣这种事,要的就是似有似无,是不是严丝合缝并不重要。” 许景亨想了会儿,点点头:“先帝将幼子接回宫之后,为名声计,将其假充孙儿,过到当今名下,如何?” 李元达顺势接了下去:“可先帝却不知道,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阴谋,有人暗中筹谋,取窦氏之子而代之……” 许景亨随即问:“那柳氏的身世?” 李元达道:“暂且记下,却不必去刨根问底了。” 他已经有了主意,目光晶亮:“咱们在朝廷那儿虽然也有些细作,但到底不是中心人物,这种多年前的旧案,怎么可能查的明白?与其劳累自己,不如诋毁别人——” “找一找窦德妃之事的证据,似是而非的散发出去,就说皇太子其实不是皇家骨肉,而是鸠占鹊巢,到时候皇家自己会彻查的,为了他们为数不多的名望也会查的,届时,便不必叫咱们劳神了。” 许景亨面露赞赏,不由自主的同他击了下掌。 李元达又很有经验的加了点细节:“谣言这种东西,乃至于其传播效果,跟事实从来都没什么关系,最最要紧的是噱头,叫人一听就拔/不出来!” 刘彻在空间门里啧啧出声:“懂了,世界的尽头是造谣!” 许景亨于此道不太擅长,此时神情难免有些茫然:“还请细说……” 李元达果断的选择摇人:“彘儿,彘儿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彘儿!!!” 刘彻:“……” 空间门里的其余人:“……” 刘彻在短暂的无语之后,倒是也有些得意,很快就眉飞色舞的开了口:“要造谣就造黄谣,男女之间门的黄谣没什么意思,来个升级版本——宫廷之中有娇花万朵,他却独独只爱那一个,然而那人却是他的亲生子,生来光芒万丈,他又怎么能叫这孩子堕入深渊?” “然而这日父子饮酒叙话,他喝的酩酊大醉,却柔若无骨的伏在他的怀里,攀着他的脖颈,娇声问:爹爹,你看孩儿美么?” 李元达:“……” 三魂出窍、二佛升天.jpg 空间门里嬴政回想起了某些难忘的记忆,不由得瑟瑟发抖,面露敬畏之色,快步躲到了离他最远的地方。 李世民与朱元璋也是唯唯诺诺,低三下四,不敢作声。 安寂。 良久之后,李元达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这好像跟窦氏也没什么关系?” 刘彻很懂的给他科普:“窦氏是替身,一夜迷乱之后,那娇儿翻脸无情,天子懊悔恼怒,却也拉不下脸去找他。就在这时,天子见到了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窦氏,为了叫儿子吃醋,开始宠爱于她。” “而那娇儿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打翻了醋坛子,设计陷害窦氏,天子其实心知肚明,然而为了自己的娇娇儿,还是选择了包庇……” 李元达再次石化。 空间门里几个人瑟缩着围成一团,险些就要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刘彻双手叉腰,趾高气扬:“你照着这个故事编一点谣言出来,是人是狗听了个开头都想知道结尾!” 李元达当即竖起了大拇指:“我说刘兄高见!” 即便朝廷大力辟谣,真相也未必能够广为人知,但谣言这东西可就不一样了,大众先天就对这些桃色艳闻没有抵抗能力。 智者当然是有的,但是太少了。 两本书摆在你面前。 一本是《关于N-S方程的解纳维-斯托克斯方程是否有解析解的具体说明》,另一本是《当红男星深夜衣衫不整的从猪圈离开》,你选择翻开哪一本看个究竟? 而对于南都来说,想削弱皇室的正统性,谣言便足够了。 在此之外,还是要到战场上去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主君和谋士二人肚子里咕嘟咕嘟的冒着坏水儿,却也没有急着往内室进。 许景亨摸着下颌,脑海里冷不丁闪现出另一条线索来:“兰芷小姐大婚在即,朝廷派遣来的使臣之中,有一位便是出身窦家,论辈分,或许六小姐还该称呼一声表兄——倘若柳氏的确便是窦德妃之女的话。” 他若有所思:“就是不知此人的到来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蹊跷了。” 李元达倒不是很忧心此事。 原本这就是曹夫人毒害李方妍案的延伸,能够有所收获是好事,但要真是什么都没能查出来,也无伤大雅。 再说,等谣言出来之后,皇家会替他查清楚这件事的。 隐藏在幕后的终究只是小道,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敲定了大略方向之后,剩下的便都是小节。 许景亨去核查先帝诸多儿女当中是否有符合要求的,顺带着去把谣言的事情落实下去,李元达则差遣心腹往柳氏的娘家去一探究竟。 如若柳氏果真是流落在外的皇女,那对于那些过往,她的养父母该当有所了解才是。 最最起码,总该知道是什么人将这个女婴交付给他们的。 如若不然,那索命之人前来南都,又是如何寻到柳氏踪迹的? 两个人各自领了事情去操办,临出门前,许景亨朝内室努了努嘴:“怎么处置?” 李元达略一思忖,道:“叫她病故吧,只是却也不必急在这两天,之前说慢慢给方靖找个合适的妻室,如今看来,只怕也等不得了,寻摸个差不多的娶了,叫她临去前安心一点,也算是我对得起多年的夫妻情分了。” 许景亨迟疑道:“只怕大公子会心生不快。” “没事儿,”李元达很确定的告诉他:“他是废物,人也懦弱,即便不高兴,也只会憋在心里,不敢表露出来叫我知道——我不知道那就等于没有!” 许景亨:“……” 行叭! 我们节度使是有一点霸道在身上的。 他知道轻重缓急——柳氏的身世问题,一时之间门未必会发作出来。 可各方使节抵达在即,曹夫人又被节度使钦点即将上路,不赶紧在李方靖这个前节度使继承人的脑袋上套个笼头,只怕夜长梦多。 许景亨早先就在为他相看妻室,底下人给搜罗了厚厚的一沓画像兼相关记载,他搁书房里翻了半个时辰,选出来几个觉得合适的,乘坐马车一家家登门拜访。 到了晚上,果断去告诉节度使:“博士钱永年之女,堪为大公子妻室!” 许景亨简单的做出了介绍:“钱永年是南都小有名气的才子,发妻早亡,此后未曾续弦,原先家里边也有些产业,只是他为人豁达——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手头散漫,渐渐的都败光了。” “除了钱永年的俸禄之外,钱家还有一家铺子,是钱氏打理着,赚的倒是还好,但架不住家里的嘴多,有时候钱永年也卖卖字画,以此聊生。” “钱氏是他的长女,因为母亲早亡,实际上底下的弟妹都是她拉扯大的,也是因此连累了她的婚事——倒不是没人上门提亲,但是钱氏索取一笔很高的聘金,也很明确的告诉对方,即便是成了婚,她也不可能不管底下年幼的弟妹,所以最终都没有成。” “倒是也有愿意的,但是钱氏自己又不肯。她这个人性情也有些怪,即便前边的条件都谈妥了,也要求见一见未来的夫婿,小谈片刻,有几个答应厚与财帛,与她一处照拂钱家人的,最后却都被她给否了。” 李元达迅速提取了几个要点出来:“要那么高的聘金,还要照顾底下弟妹,还有人愿意去提亲——那她一定很漂亮!” 许景亨:“……” 许景亨有些无力:“是的,这也是您的要求,人要足够漂亮。” 他简单描述了一下:“钱家这位小姐的容貌,只比明仙小姐略逊一筹,年岁上倒是稍大一些,比大公子年长两岁。” 李元达深谙男人本性,语气异常坚定:“漂亮就够了!” 许景亨又是一阵无语,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才继续道:“我是觉得钱家的家风不错,钱永年仗义疏财,并不很把财物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把家业散光,之后堂堂博士官,能上街去卖字画养活儿女,总归是有些风骨的。” “而钱氏性情爽利大方,在母亲早亡之后打理家里边上上下下的事情,内里把几个弟妹照顾的妥当,外边还要顾着铺子里的事儿,兼顾钱家的人情往来,也是极为难得的。” 李元达完全信得过对方的眼光:“这位钱小姐就很合适。” 至于那点钱,对李家来说算什么呢。 许景亨颔首道:“钱小姐说了,倘若节度使是替大公子娶妇的话,不必相看,只要您应允钱帛上的条件,马上就能举办婚礼。” 李元达奇道:“不是说要见一见未来夫婿才行?” 许景亨笑了一笑:“钱小姐说,都是节度使的侄子了,还有什么需要看的?” 李元达哈哈大笑:“妙极!” 同时敲定下来:“婚事就定在七天后,稍后你亲自走一趟,送聘金过去,按她的要求再加上一倍,但是也别忘了告诉她,节度使希望侄媳妇能尽到哪些责任。” 又使人去请长女过来,略过柳氏的身世不谈,告知她曹氏的过错:“去告诉你母亲,她很快就要病故了。正因如此,她的儿子七天之后就要成婚。她当然可以选择让儿子记住仇恨,但是我也衷心地奉劝她,最好还是为活着的人多考虑一点。” 他注视着长女,徐徐道:“这也是我作为父亲,对你的忠告。” 李方慧原以为母亲被休弃别居,就已经是最终结局,不曾想情况急转直下,竟然连安享晚年都做不到。 她下意识想要劝阻一二,毕竟那是她的母亲,然而话到了嘴边,看着父亲平和的眼神,她不由得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小六的母亲,难道就不是母亲了吗? 最后,李方慧只是说:“父亲,我想去见一见钱家小姐。” 李元达欣然应允:“这当然可以。” …… 钱家居住的那条石头巷子热闹了一整天。 谁都知道,钱家的女儿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节度使府上送来的聘礼堆满了两间门屋子,为此,甚至于不得不专门派遣一队卫士在此守候。 李方靖被过继出去了又如何? 对于石头巷子里的人家来说,别说是节度使的侄子,哪怕只是李家的一个旁支子弟,也是极其了不得的人物。 再说,要是没过继出去,这么大的饼,怎么可能落到钱家人嘴里呢! 李方慧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嫂嫂钱梅吉。 那是个极明艳鲜活的姑娘,见到人之后脸上先带了三分笑,即便知道她是未来夫婿的胞妹,神情当中也没有多少羞涩。 钱梅吉穿一身浅蓝色的细布衣裳,同色的发巾将满头青丝细细的包起,耳朵上是式样老旧的银耳环。 她大大方方的拉着李方慧的手,将她领进了钱家那座简陋的宅院,很自然的问她:“妹妹要留下用饭吗?要的话我去割一把韭菜,再叫小弟去买点肉……” 她的小妹妹正在院子里跳绳,身上穿的衣裳虽然干净,但也已经打了补丁,大概率是上边姐姐穿完又轮到她的。 可即便是这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子,见到遍身绫罗、簪珥鲜明的李方慧之后,也没有流露出十分艳羡的样子。 李方慧有些诧异于钱家人的坦率和平和。 而与此同时,心里也由衷的想:父亲看人的眼光,的确是出类拔萃的啊! …… 曹氏的事情,李元达没再理会,就像他相信许景亨的眼光不会错,钱小姐一定是个人物,而李方慧也能够帮助母亲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只听说曹夫人叫了儿子过去,母子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李方靖红着眼睛往钱家去拜见未来岳父,两家很快敲定了婚事。 李元达没有出面,只是叫族老尽心些操持此事,这是为了叫李方靖真正的同南都节度使李衡切割开,对于李方靖来说,这其实是好事。 婚事办得有些匆忙,但是该给的体面都给到了。 新婚第二日,名义上父亲早亡的李方靖带着新婚妻子往节度使府上去拜见伯父。 晚些时候,再去拜见此时已经“卧病”的曹夫人。 娶妻是人生大事,李方靖脸上难免添了几分喜色,即便早先有些不忿于新妇的家世,在曹夫人和妹妹轮番劝说之后也消弭了大半。 新婚之夜,再见新妇光彩照人,珠辉玉映,那一点不情愿也就彻底消失无踪了。 男人嘛,呵。 李元达给名义上的侄媳妇准备了礼物,新妇对府上众人也有所馈赠。 李元达使人问过礼单,自己和李老夫人之外,府上各位公子、小姐一视同仁,唯有六小姐李方妍处格外厚了两分。 这便是钱氏行事的妥帖了。 对于这个名义上的侄媳妇,他很满意。 因为是自家长嫂,李方慧同钱梅吉走动的难免多些,钱梅吉知道,这是小姑的一番好意——对于南都的夫人圈子,她其实并不熟悉。 李家的圈层跟钱家的圈层毫不交融。 而李方慧在熟悉了之后,还是禁不住问了句:“我听说钱伯父旬日之间门,便将所得聘金与了济贫署大半,并非自用,既然如此,嫂嫂当初为何高求聘金……” 钱梅吉面不改色:“钱家的日子是清苦些,但总饿不死人,我只是想把那些抠搜的男人筛掉罢了。” 李方慧:“啊?” “是的,你没听错。” 钱梅吉理直气壮道:“我长得这么美,既有才干,又有口齿,嫁一个既富足、又有修养的夫婿,不应该吗?找不到就不嫁,我自己选的,不后悔,自己受着就是了!叫我下嫁屈就?绝无可能!” 李方慧:“……” 这种有点离奇,又很合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 就在李方靖与钱梅吉婚礼完成之后的第三天下午,来自朝廷的使节终于踏上了南都的土地。 因为使臣当中领头的是皇帝的第三子,为示礼敬,李元达亲自带了李三郎去迎。 三皇子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面颊微圆,方下巴,脸上总是带一点笑,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性格。 大抵是因为先前曾经给李元达发过诈骗信的缘故,这回真的笔友见面,他表现的颇为谦和,不肯越众前行,坚持与南都节度使并骥而行,以此表示自己对节度使的敬重。 李元达从善如流。 欢迎的宴会定在了第二日午间门,届时不只是各方使节,南都本地的官宦豪族也会齐聚一堂,共享盛事。 而实际上,早在朝廷的使节团到达之前,南都的水面下便开始暗潮汹涌了。 李方慧与钱梅吉忙活在济贫署的公务之后,姑嫂二人便一处往李方靖处用饭。 钱梅吉从来不会遮掩自己从前的清贫,也很乐意在客人登门的时候亲自下厨去做两个菜。 济贫署这个机构,其实是官府下辖之下的一个部门,原本的功能稍显鸡肋,无非就是救济困苦孤独之人,艰难岁月里去门口进行些施粥之类的活动。 至于维持情况,只能说是半死不活,聊胜于无。 先前李元达改革军制的同时,有鉴于城中流民日多,于是顺手把这个机构也进行了相关的改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一顿饭其实不顶什么用,给对方一条谋生的活路,这很顶用! 如今李家府内的事情名义上委托给李方慧和季明仙二人,然而因为接连几件事务涉及到曹氏和李方靖,李方慧这个女儿和妹妹不便插手,只能叫季明仙出马,是以即便后者没有争权夺利的想法,府内的人心,亦或者权柄也不可避免的倾向到季明仙那边去了。 原先李元达是应该想办法匡正局面的,只是在曹夫人的结局被确定之后,这个可能也就就此终结。 曹夫人诚然是罪有应得,可她毕竟也是李方慧的生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再则,也无谓将女孩子拘束在内宅里两两内耗。 是以待到李方靖成婚之后,他便将那姑嫂二人打发到济贫署去了。 启动资金甚至于还是钱梅吉的父亲出的——大部分都是李家与钱家的聘金。 就为这个,李元达就高看那位亲家一眼。 姑嫂二人进了门,才意识到家里边原来有客人在。 是个身着青衫、面容和蔼的中年人。 作为女主人的钱梅吉询问般的看了侍立在一旁的婢女一眼,后者便赶忙小步上前,低声道:“那位先生是公子老师章先生的旧交,原是想来寻友的,不曾想章先生已经回了老家。因他通些医术,听闻曹夫人卧病之后,便想着前去诊脉,看能否有所帮助……” 李方慧在旁听着,脸色立时便阴沉了下去。 她很清楚母亲的病由何而来。 同样也很清楚母亲的病不会痊愈了。 这位来客赶在这样敏感的时机到来,她和母亲竭力营造出的表面上的平和,大概率会遭到破坏。 而以自家兄长的性情,备不住就会为人所利用。 李方慧还在想着怎么推拒,那边钱梅吉已经若无其事的走到李方靖的背后,双手扶住他的肩头,笑容温婉,语气和煦:“来人,把这个细作给我拿下,押送到伯父府上!” 一语落地,室内众人都变了脸色。 那位青衫文士料想过可能会被巧言拒绝,甚至做好了当场见招拆招的准备,没成想对方一点伪装都没有,直接就明牌了?! 李方慧也是面有惊色。 她有些不安的看了哥哥一眼,轻轻叫了声:“嫂嫂……” 钱梅吉神色平和的向她递出了一个确定又从容的眼神,继而抬起眼帘,看向了满脸难以置信的青衫文士。 她的手仍旧轻柔的落在丈夫肩头:“你显然不如我了解我的丈夫。” “他只是懦弱,但并不是傻,你以为事到如今,他自己心里真的毫无猜测吗?” 钱梅吉笑了:“他只是不敢表露出来,他已经知道真相罢了。” 那个青衫文士被押解走了。 厅中是近乎窒息的安寂。 钱梅吉重又恢复成了最开始的模样,从侍女手里接过围裙麻利的围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吟吟的看向丈夫:“方慧能吃辣呢,今天烧鸭子的时候多加两颗辣椒,好不好?” 不知何时,李方靖额头上生出了细密的一层汗。 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光彩照人、分外美丽的妻子。 然后他低下头,小声说:“都依你便是。” 钱梅吉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一点,同时热情洋溢的招呼李方靖:“你们兄妹俩说话,别的菜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去烧一只鸭子,马上就来……”:,m..,. 352 第 352 章 救命,我身边所有人都…… 李方靖处发生的事情,显然无法瞒过李元达的耳目。 对于钱梅吉这个侄媳妇,他是一百个满意。 “这就是儿女婚嫁的好处啊。” 李元达道:“儿子废了,没关系,只要他肯安分守己,就还算有些可取之处。再做主给他娶一个聪明的老婆,但凡孩子有一个像老婆那就赚了——即便是像他那个不成器的爹,自己娘是明白人,孩子总不会歪到哪儿去。” 他感慨了几句,便将此事揭了过去,至于那青衫文士,则是直接下令扭送到牢狱中去,顺带着把这差事交付给了李三郎。 如今各方使节云集南都,细作暗监的往来都是寻常,南都这边儿难道就没有细作在别处吗? 尽量不将这类事项翻到公众面前去,也算是如今天下各方的一个默契了。 这事儿不算太难,李三郎用些心,总能顺藤摸瓜,抓几个细作出来,不求借机发现什么阴谋诡计,只是历练一下也是好的。 他不过是随手为之,然而这却是李三郎继随同父亲处理改革军制之后接到的第一件差事,又哪里敢敷衍了事? 前脚拿到理事的命令,后脚他就往牢狱里去了。 那青衫文士能够进李方靖府上的门,身份总该是真的——倘若不是李方靖老师的旧友,又拿出了确凿的证据,怎么可能进得去? 既如此,他是怎么到的南都,路引上都盖了什么地方的官印,同什么人来的,如今下榻何处,便都隐瞒不住了。 能受到差事来做细作的,多半不会是什么硬骨头,刑讯的人恫吓了几句,形形色色的、尤且沾着血污和碎肉的刑具往面前一摆,这人就软了。 他原来是朝廷派遣来的细作,受命于天子的某位近臣,此来便是听闻南都节度使家中接连变故,原配发妻曹氏被休弃,嫡长子也被过继出去,这才动了从李方靖身上破局的想法。 因为他的婚事来得太突然、太迅速了,这完全不合常理。 这年月,北方也就罢了,大片土地弥漫硝烟,婚事也好,丧仪也罢,从简是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战火并没有烧到南方,别说是堂堂节度使的侄子,就是平头百姓家,从相看到成婚,起码也得间隔上几个月才行。 所以他的上官推测,曹夫人的身体或许出了问题,即将不久于人世。 可她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又没有海内广求名医? 李衡这个前夫不管也就罢了,怎么连带着她的一双儿女也没有四处求医? 分析之后,他们觉得曹夫人的病重内有蹊跷,很大可能是节度使府上内斗的结果,而李方靖作为李衡曾经的嫡长子,身份终究是不同的,倘若能够挑唆起他对父亲的仇恨,备不住什么时候这颗棋子就能用上…… 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李三郎想要使人去拿这青衫文士的侍从,话将将要出口的时候,却又停住。 凝神思忖一会儿,他心里边忽的冒出来一个主意,叫了押送他过来的李方靖府上的人来:“带他来的时候,闹的可大吗?有没有惊动旁人?” 那人道:“我们太太说了,事关重大,尘埃落定之前不好宣扬出去的,前头有人领路,后边有人压阵,再找了个年轻小厮扶着他上了轿,一路往这边来,即便左右府上有人瞧见,也当是客人辞别,不会多想。” 李三郎脑海里涌现出的原就是刹那灵光,本也没想过真的能够达成,此刻听闻那位钱氏堂嫂须臾之间竟将此事处置的如此妥当,惊叹钦佩之余,倒是真的明了了娶妻娶贤的好处。 大哥是愚钝了一点,但是大嫂硬是补足了啊! 使人在这儿押着那青衫文士,他亲自去拜见父亲,得到允许进门之后,却不急着说细作之事,而是说:“儿子觉得,如今府上有些公务往来少了核验这一关。” 李三郎的语气有些小心:“譬如方才,父亲下令叫儿子去审理此案,儿子便直接去了,道一声之后,牢狱那边就开了门,虽说儿子并没有吃里扒外的心思,但是行事的程序不够严密,日后难免会出纰漏。” 李元达略有些诧异,继而失笑,神色赞许的点点头:“你说的很是。” 然后马上吩咐亲信:“将三公子的话转述给许先生,请他尽快拿一个章程出来。” 李三郎有些赧然:“您不觉得儿子小题大做就好。”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小心谨慎无坏处。” 李元达如是点评一句,又道:“细作审的怎么样了?” 李三郎随即郑重起来,先将细作交待的东西说了,然后试探着道:“我有个想法,此人的性命如今就握在我们手里,朝廷可以以他作为细作,我们是否也能够通过他,反过来给朝廷设套?” 他补充了两个细节:“儿子已经问了,他今次并没有同党同行,只几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仆人,却都是自家带的,而堂嫂行事谨慎,当机立断,并没有知道他已经被擒。” 李元达不由得笑了起来。 “傻孩子,”他说:“表面上的顺服不代表真的顺服,他现在肯全然招供是一回事,帮你去给朝廷设套,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三郎怔住了:“您是说,他其实利用了我的粗心大意,反过来把我给骗了?” 李元达笑着摇头:“我是说,他未必敢跟你合谋算计朝廷。” 他提点了一句:“你自己不是也说了,他这回到南都,只有几个家仆随行?” 李三郎瞬间了然,面露懊恼之色:“他的家小都不在这儿,招供是一回事,反咬朝廷一口,就是另一回事了。为了那些人,他也不敢反水。” 其实还是有办法的,李元达心想。 只是他没有告诉李三郎。 十来岁大的少年,能想到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李元达想到此处,便也就存了几分教导的心思,又问他:“除此之外,此行还有什么收获吗?” 李三郎听罢,却有些短暂的踯躅,迟疑之后,徐徐开口:“儿子觉得,世间万事都是学问,读书是学问,做人是学问,为人处世的学问,审讯也是一门学问。” 他将自己的心理活动讲了出来:“往牢狱去的时候,起初我是想自己去审问的,然而世林,也就是我的表哥却说,我从来没真的审过人,不谙此道,而那人既是细作,想来或多或少接受过相关的教导,我若是亲身上阵,反而容易露怯,不如将想问的告知狱中老吏,由他来替我问……” 李元达听得颔首,又问:“还有别的想法吗?” 李三郎自以为不惹人注意的看了他一眼,想从父亲脸上感知他此刻的心绪,然而却失败了。 略一踌躇,他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我觉得,相关的事情就要交给擅长的人去处理,人不可能精通百道,但却可以驭使精通百道的人,只要有用人之明和识人之敏,则天下万事都可迎刃而解。” 李元达含笑看着他:“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要是能再坚定一点,就更好了。” 李三郎原先其实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成想却得到了父亲的褒赞,少年的脸霎时间热气上涌,随之微红。 李元达却已经有了决断:“你的表哥说话有些条理,你还年轻,身边正该有些这样的人才是。他有官身吗?” 李三郎低头道:“捐了一个从七品的杂官。” 李元达便拍板道:“给他升三级,到正六品。毕竟是你身边的人,出去办事,官位高一些,不至于叫人轻看了。” 李三郎有些兴奋的道:“儿子在此替表哥谢过父亲了!” 李元达领受了他的感激,转而吩咐亲信:“告诉明仙,以后给他姨娘加五成的月例,这是儿子给她挣的体面,她受之无愧。” 李三郎原本稍稍醺然的脸色,就在这时候彻底涨红了起来。 表哥升官,他当然是高兴的,但是跟母亲所能得到的荣耀相比,他更渴求的终究还是后者。 谁没有孝义之心呢。 少年在那儿心头滚烫,踌躇满志的时候,李元达已经起身:“走,我去见一见那个细作。” 李三郎赶紧快步跟上,又有些疑惑。 倘若是从前,他一定是不敢问的,然而今时今日,他看出父亲存了指点他的意思,便也就大胆的问了出来。 “您不是说从他身上无法再得到什么了吗?” 李元达头也没回:“我说的是你,却不是我。” …… 牢狱阴冷,终年不见天日。 那青衫文士本就穿得不算厚重,在此被羁押的时间稍久一些,脸颊上都开始透出青紫来。 审讯结束,他原本以为自己即将迎来最后的命运,没成想在牢房里等待了约莫两刻钟之后,却见到了南都节度使李衡本人,并之前在侧旁听审讯过程的那个少年。 他为此有些不安,还有些细微的惶恐。 因为自己所知道的,他的确都已经招了出来。 正迟疑间,却见那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大马金刀的坐在了他面前,徐徐开口:“我打算请先生为我助益,行反间计,不知先生是想生,还是想死?” 李三郎微觉诧异的看了父亲一眼。 之前,不是已经否定了这个计划吗? 青衫文士神情亦是苦涩:“节度使须知我乃至只身前来,此时父母家小俱在北方,先前招供的那些算是无伤大雅,可若是与你们联手行反间之事,一旦事露,不说是三族俱灭,全家老小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啊!” 他并不曾被佩戴枷锁,满面萧瑟,此时不由得拱手见礼:“事到如今,鄙人但求一死。” 李元达听罢,却是莞尔一笑,连带着他身上大氅的皮毛,好像都随之柔和了起来:“先生的任务,无非是挑唆起我那侄儿的仇恨之心——朝廷要这份仇恨之心做什么呢?总不能是指望哪一天他扑到我面前去把我给杀了吧?” 他神色轻快的往后一倚,顺势靠在椅背上:“他有同胞所出的妹妹,他已经成婚,很快或许就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如今他再不济,也比世间大多数人体面,他不可能为了泄愤抛弃一切,孤注一掷要杀死我,不是吗?” 那青衫文士不懂他想做什么,但却明白他说的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略有些无措的点了下头:“这,确实如此……” 李元达便微笑起来,抚摸着拇指上的扳指,徐徐道:“我来告诉你,朝廷会怎么做吧。” “他们会使人来劝降,告诉我那个被剥夺了节度使继承人身份的侄子,你从你亲生父亲那里得不到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你。来日南都城破,为抚恤李氏旧部和南都百姓,朝廷会册定你为新的节度使,这很合理,是吧?” “当然,你要得到一些东西,就要付出一些东西,譬如说以节度使亲侄的身份接收一些北方来人,亦或者是探听一些消息,这不过分吧?” 那青衫文士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您希望我帮您做些什么?” 李元达目光和煦:“除非决战来临,又或者紧要关头,否则,我不会动用你的。放心吧,即便此事泄露出去,彼时南都的军队也该已经占领了天子行在,我言出必践,保你家小平安,决不食言。” 又是一阵沉默。 那青衫文士忽的问:“您不怕我假意应承,被您放走之后又出卖您吗?” 李元达略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人作死总要图点什么吧?我又不是把你当成日常往来的细作用,只是最后关头的一点小小保障,你为什么要出卖我呢?” “为了朝廷败落之后,我杀你全家吗?” 青衫文士苦笑着道:“您说的很对。” 李元达便笑着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就不远送了。侄儿那边的事情,都不必经过他,由我那侄媳妇全权处置,至于具体如何行事,你且同三郎和侄媳妇一处商定吧。” 青衫文士回想这一日的惊心动魄,由何而始,不由得心悦诚服道:“钱太太果决聪敏,世间少有,李氏得一佳妇。” 李元达哈哈大笑:“很是,这句夸赞我便笑纳了!” 青衫文士于是起身,郑重其事的向他行了一礼:“节度使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叫我投向南都,但您却没有那么做,为此,在下要谢过您!” 叫他投诚,有什么难的? 设个局叫朝廷误会他已经投诚,则他全家老小必死,届时再真真假假劝降,逼上梁山,又当如何? 李元达坦然的领受了他的谢意:“我不做那种事。” 同时吩咐李三郎:“送这位先生到你堂兄那儿去,他们一见如故,还有很多话要说。” 年轻的李三郎此时还很稚嫩,作为节度使府上的公子,虽然也有几位先生正经的教他读书习武,但是就政治手腕来说,他根本都还没有入门。 此时听父亲一席话便将此人转成了己方的心腹,他大为震动,口中恭敬应下,眸底难掩澎湃之情。 李元达见状,却只是告诉他:“三郎,世间有形之物外,还有无形之势。你是我的儿子,是南都节度使之子,本部兵强马壮,天下皆知,你要学会借自家的势。” 劝降这青衫文士的过程难吗? 一点也不。 且李元达本也不是真心的很需要一个细作,只是想以此作为教学展示教导儿子罢了。 那为什么这次的劝降能够这么顺利的达成? 因为南都本就是当下屈指可数的势力之一,且腹地并没有遭受到战火冲击,粮草充足。 现下拒绝南都节度使递过来的橄榄枝,对方并不会损失什么,但是来日南都挥军北上,他的父母族人又该如何自处,总还是要有所考虑的。 归根结底,拳头硬才是真的硬。 即便有着一双硬拳头的人看起来脾气很好,大多数人在跟他打交道的时候也会礼敬三分。 李三郎若有所悟,旋即正色拜道:“是,孩儿受教了!” …… 先前在牢狱里各处于两派势力的两个人这会儿坐到了同一辆马车上,气氛难免有一些古怪。 李三郎心下有点不自在,索性将主动开了个话题:“如今帝都如何?我出生在北方,但是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生活在南都。倒也听说帝都繁华,有心想去一观,不曾想……” 那青衫文士原也有些不自在的,听他如此发问,却是触动情肠,默然片刻之后,泪湿衣襟:“帝都,无数人魂牵梦萦之地,国朝的荣誉所在,如今已经被战火毁掉了。” 他声音很低,断断续续,情绪同样低沉:“先是戎人南下,连破数关,皇室仓皇南逃,众勋贵要臣纷纷南下,他们走了,帝都的防卫也几乎完了。” “戎人入京之后大肆劫掠,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带不走的宫殿和大件的器物,便一把火烧掉了,还有本朝历代收集的书籍,也全都付之一炬。浓烟滚滚,几十里之外都能看见……” 说到此处,他悲恸之情溢于言表:“那都是先人的心血所在啊,历经两百年搜集于一处,最后全都成了灰烬!” “戎人退去之后,西北军打着勤王的旗号进了京,主帅纵下劫掠七日,杀人无数,京师十室九空,死的人太多了,根本来不及埋葬,天气炎热,很快又生了瘟疫……” 青衫文士没再说下去,倚在马车的壁上,默默的流着眼泪。 李三郎听着也觉恻然。 这样的故事,在南都这样远离战火的地方是难以想象的,但是出于华夏一体的教育和觉悟,还是让他为之惋惜哀痛。 国破家亡,简单的四个字,浸透着多少人的血泪? 后边的路途中,两人都没再言语,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到李方靖府上时,李方慧已经回府去了,钱梅吉见到那青衫文士再度出现,也只是淡淡的挑了下眉,旋即便神态从容的示意使女送茶来招待贵客。 李三郎遂将父亲的意思告知堂兄堂嫂。 李方靖没有言语,下意识的看向妻子。 而钱梅吉端着茶盏,轻启朱唇:“伯父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无非是就是演戏罢了。” 略一沉吟,又向那青衫文士道:“您回去之后,可以告诉您的上官,大公子对您的话很是心动,只是却也很怀疑朝廷的能力和信用,所以……” 她加重语气:“得给钱!” 青衫文士:“……” 李家兄弟二人:“……” 一片寂静当中,只有钱梅吉旁若无人的开口:“只要一万两,不算多的。” 青衫文士:“……” 李家兄弟二人:“……” 钱梅吉好像没瞧见他们脸上的迟疑,自顾自继续道:“告诉他们,这笔钱只有一半是用来叫大公子安心的,剩下的一半,却是用来收买、联络李氏的族人们的。” “他们出身本就不算高,没读过太多书,很容易被利益收买,大公子带着他们谋个差事,养家糊口,关键时候,还怕没有人拥戴追随吗?这对朝廷来说,该是好事才对,除非——所谓事成之后叫大公子做下一任南都节度使的承诺,根本就是信口胡诌,不作数的!” 青衫文士听钱梅吉开口索要钱帛,起初只觉得离谱,再听她说了原委,倒是觉得有些道理? 只是关系到一万两的巨款,他不敢冒昧应承,只说:“在下会尽力周旋的。” “成不了也没事儿,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损失,”钱梅吉满不在乎道:“急的是他们,又不是我和大公子。” 青衫文士:“……” 好吧。 在李家消耗的时间已经够多,为免引起怀疑,他打算先回客栈去接上几名家仆,晚点再搬过来。 弟子替老师招待他的朋友,这很合理。 同时,也是留一点时间来,叫李家人说一说不方便叫外人知道的话。 青衫文士走后,李方靖果然开口了:“索要钱物之事,伯父并不知晓,这么做,会不会坏了他的计划?” 他神色略带了几分畏惧,难掩不安。 钱梅吉反手覆盖住他的手背,宽抚道:“这点小事,伯父是不会在意的。” 又说:“我先前所说,并不是糊弄人的。事实上,若真是要到了这笔钱,整整一万两都要投到李氏的偏支族人们身上,叫夫君带着他们谋生才好。” “时值乱世,自家人都信不过,不肯提拔,那还有什么人信得过?钱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叫大家伙的心聚在一处,这是好事。” 说完,她又看向李三郎,脸上带了几分无奈与赧然:“这也是我的一点小心思,说出来三弟不要笑话。夫君如今已经被过继出来,下一代离主家更远,又不知能否成才,即便留下银钱给他,也未必能守得住。” “既如此,还不如在血脉未远的时候多结些善缘,如此,还怕后代子孙没有福报吗?偏支里历练出了人才,同样可以强盛主家不是?” 李三郎心悦诚服,钦佩之余,又觉得堂嫂不易,赶忙道:“大哥即便不是亲兄,也是堂兄,您就是我的长嫂,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若有差使,尽管吩咐!” 钱梅吉笑着谢了他,顺势留他吃饭。 又请了娘家弟弟并李三郎的表兄前来作陪,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饮酒叙话,直到深夜方才散去。 同这位很可能是未来节度使继承人的三弟交好,对钱梅吉来说,也是相当要紧的一件事,好在事情还算顺利。 即便他将来不能成功上位也没什么,跟人交朋友哪有坏处? 更别说李三郎本就是个洒脱爽朗之人。 而出门之后,李三郎的表兄孙世林也由衷的同表弟道:“钱太太巾帼不让须眉,不知胜过世间多少男子。” 李三郎深以为然,与此同时,更想娶个得力些的妻子了。 不求家世有多好,品性才干却要像堂嫂这样才好。 听说堂兄跟堂嫂是许先生给做的媒…… …… 经过一夜的修整之后,第二日午间,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的宴会顺利召开了。 李元达挨着会见了几方来使,最后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他们安排到了一张桌子上吃饭,尽管几方背地里互相使绊子暗下毒手,但是这会儿见了,倒都是言笑晏晏,神色和悦。 宴饮的具体位置定在前厅,叙话用茶之后,李元达与前来的诸位贵宾同往。 错身的间隙,他悄悄问许景亨:“各处可都着专人把手着?” 许景亨低声且迅速的答道:“放心,万无一失,后边女眷那儿是大小姐和明仙小姐一起盯着,钱氏也在那儿帮衬着。” 李元达点点头,放下心来。 许景亨前脚把话撂下,后脚就见某个亲兵统领快步过来,眸光微急的向他打个手势——出意外了! 许景亨:“……” 许景亨有些心虚的瞄了一眼自家节度使那远去的背影,赶紧到那亲兵统领面前去,二话不说,先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不是说万无一失吗?这会儿怎么失了?!” 亲兵统领很委屈:“我只是来告诉您,底下士卒发现有两路人马悄悄的潜入到了后园,问是否要将其拿下。” 许景亨接连挨了两发天雷:“到了后园?还是两路人马?!” 他二话不说就过去了。 …… 后园。 身穿夜行衣的男子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身前是鲜红刺眼的血泊。 一个衣着华贵、卓尔不凡的年轻男子正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人。 他脸上覆盖着一张面具,只露出微红的嘴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颌,然而只看那双无情却又迷人的眼睛,也能想象到这是一个多么俊美的男子。 他身后的两名暗卫上前一步:“主子,是否要了结掉他?” 那男子发出了一声冰冷的嗤笑:“不必。” 朱唇轻启,他看着倒地不起的夜行衣男子,宛如在俯视一只蝼蚁:“且叫他自生自灭。” 暗卫齐齐应声:“谨遵主子之令!” 埋头在菱花窗外看着这一幕的许景亨惊怒交加,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雾草! 是谁他妈在我家装逼!! 好刺眼!!!:,m..,. 第 353 章 你们当这儿是什么地方,菜市口吗?! 一窝蜂似的往这儿挤! 挤也就算了,尼玛居然还在这儿杀人!! 杀人也就算了,他妈的你们好歹把痕迹清理掉啊,居然还打算叫他在这儿自生自灭?!!! 不是自己家院子就不当回事是吧?!! 我看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许景亨在节度使面前把胸脯拍得山响,说今日之事必定顺遂无虞,哪成想这话热气儿都没散呢,居然就有两拨人摸到自家门前了! 他心下气怒,反倒冷笑起来。 领着他往此地来的那亲兵统领低声问:“许先生,您看这……” 许景亨头也没回:“弓箭手呢?” 亲兵统领道:“俱已经埋伏好了。” 许景亨遂道:“朝他们喊话,叫他们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亲兵统领领命而去。 那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在他面前,那衣着华贵、器宇轩昂的男子却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骤然抬头,冰冷的眸子射出了鹰一般锐利的目光。 几个暗卫见状,便知道事情有变,忙簇拥上前,小心的将其护在中间。 旋即便听有男子的呼喊声响起:“放下武器,双手举起!我数五个数,若不照做,格杀勿论!” 若是寻常人被围困在此,想来此时该当已经惊慌失措,然而这几人却与众不同。 那被称呼为主子的年轻男子气度凛然,好像丝毫没有将那句话放在眼里,而护持着他的暗卫们,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不知隐藏在何处的那男子已经开始了计数。 “五、四、三……” 最后一个“三”字将将出去,那宛若骤雨一般的箭矢便迅急射出,弓弦之声震耳欲聋,势如雷霆。 跟在许景亨身后的那亲兵统领有些踯躅:“是不是不太好啊,说了数五个数的,结果第三个数就放箭了……” 许景亨头都没回:“跟这些匪徒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又嗤笑出声:“且你看他们的样子,可一点束手就擒的打算都没有。” 的确如此。 那几人没有料到南都节度使的府兵如此不讲武德,说五个数结果只数了三个,猝不及防之下,五个暗卫原地交代了三个。 还有两个肩头和后背中箭。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将自家主子严严实实的护在中间,寻了一个箭矢来势稍缓的方向,准备就地突围。 恰在此时,却听那年轻男子一声冷哼,重重的入耳:“无能!” 仅存的两名暗卫呼吸一窒,乱箭之中却也不便跪地请罪,一左一右簇拥着他往北侧薄弱处突围,为此身上难免又中了几箭。 许景亨隐藏在远处瞧着这一幕,眉头紧锁,带了几分责难的意味,看向亲兵统领:“你们是怎么回事,有备而来 ,这么多人数箭齐发,居然留不下这么几个匪徒?” 亲兵统领额头上细细的生了一层汗,被他讲的羞惭不已,愧疚之余,又有些替底下的兄弟们委屈:“不是我们无能,而是这几个人明显都是顶尖高手,又悍不畏死,不过……” 他说:“逃掉的那两个侍卫受的箭伤不轻,决计是活不下来的!” 许景亨沉着脸道:“那不是还有一个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样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 亲兵统领脸上惭色愈发深了,抱拳见礼道:“我亲自带人前去检索!” 许景亨催促道:“快去,快去!后园本就毗邻后宅,若是惊了女眷,你我又该如何去向节度使交待?” 对方急匆匆的追去了,许景亨跟随在后。 一路上自有府兵随时传讯:“那两个扈从模样的贼子护持着匪首往北边去了!” “扈从贼子之一重伤被擒!” “扈从贼子之一身中六箭,被发现死在北苑的竹林外,那匪首也受了伤,路上留下血迹和带血的脚印,该是进竹园去了!” 无需得令,府兵们便已经将竹园团团围住。 亲兵统领亲身上阵,觑一眼门外侍从们的脸色,心下不由一突:“里面可有什么人吗?” 对方面露迟疑之色,怯懦着不敢开口。 亲兵统领见她如此啰嗦,一话不说,便拔刀出鞘架在那使女脖子上了:“说!” 那使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六小姐,六小姐还在里边……” 亲兵统领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关系到府上小姐的安危,便不是他能够做主的事情了。 正迟疑间,后边许景亨终于赶了过来,他近前去要禀报,却见对方猛地抬手:“不必多说,我已经知道了!” 事出突然,已经没有时间去问节度使本人的意见,许景亨便亲自做主,拿了主意:“十人为一队,以五色旗为号令,逐步缩小包围圈,遇见匪徒便吹哨,相邻各部前去支援,其余四色区域不动,以防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若对方挟持六小姐,不必上前,也不可将其纵走,即刻使人前来报信,我自去应付!”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府兵们便也有条不紊的开始了行动,包围圈一步步被缩小,最终聚首在竹园东侧的小院里。 滴落形状的血迹正静悄悄的躺在竹门外。 许景亨低头端详了几眼,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问侍从们:“六小姐怎么会在这儿,她是一个人在这儿吗?” 侍从低声道:“先前六小姐卧病,明仙小姐请了唐大夫施针,前段时日好像有了起色,人较之从前机灵得多,虽然有时候还是呆呆的,但眼睛里已经有了神采……” “如今施针结束,只是药还在吃着,据说得以竹叶上凝结的露水来煎,加之六小姐这病宜静养,五天前,六小姐便带着南婆婆和几个贴身丫鬟搬到了园中居住。” 许景亨点点头,没有 近前,反而退后一步,示意后边的亲兵们破门。 …… 仅存的两名暗卫战死,的确是有一些惋惜。 毕竟,这是轩辕桀的父亲留给他的最宝贵的遗产之一。 不过也仅仅是一些罢了。 这样无能的废物,不配在他手下效命,能为他而死,也算是至高的荣耀了。 跟身中数箭的几名暗卫比起来,轩辕桀的伤没那么严重,只是也不容乐观。 他腿上中了一箭,手臂上也有些擦伤,行动速度随即慢了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被人抓住只是时间的问题。 轩辕桀拖着那条中箭的腿艰难前行,正分辨方向的时候,忽然间嗅到了一股名贵药材的味道…… 有药,就意味着伤情可以得到有效的医治。 虽然对此刻的他来说是治标不治本,仍然无法抵消外边猛虎一般涌上来的敌人,但轩辕桀想得更多——能在李衡府上用如此名贵的药物,至少说明这里有一个身份要紧的人。 身份要紧,就意味着此人或许可以成为他的人质! 轩辕桀撕开衣袖,咬牙将那条伤腿上的伤口裹起来,尽量不惹人注意的翻进了院墙,循着气味一路摸到了煎药的地方。 看守着药炉子的是个梳双环髻的丫鬟,这显然不是轩辕桀需要的人,倒是不远处有个正在挑拣药材的老妇人,衣着同其余婢女明显不同。 从她脸上的纹路和稍显粗糙的手掌,轩辕桀看得出她大抵并不是什么主子,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只是此时此刻,那已经是他所能寻到的最好的人质了。 撞开窗户跳进室内,丫鬟们的尖叫声响成一片,轩辕桀恍若未闻,三两下拿住了那老妇人。 破船也有三千钉,即便受伤,他也不至于连一个寻常老妇都擒不住。 刀架在那老妇脖子上,轩辕桀冷冷扫过室内花容失色的几个丫鬟:“都给我闭嘴!谁再出声,我就杀了谁!” 几个丫鬟苍白着脸孔瑟瑟发抖,最后听从吩咐,抱着头,一起蹲在了角落里。 轩辕桀则寒声问那老妇:“说,你主子是谁?!” 那老妇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了一跳,脸上也失了血色,剧烈的喘息几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的抬高声音:“有刺客,快跑!” 轩辕桀情知她是在给主子报信,眼底闪过一抹嗜血,当下一刀狠狠刺在她肩头,同时抬腿将她踹倒,怒极反笑:“倒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 那老妇随之倒地,痛呼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轩辕桀举刀意欲杀人,却听门外一道清厉的声音传来:“住手!” 他扭头去看,却见门外立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生的极清冷出尘,一双眸子冷的像冰,身形异常单薄,即便披着厚重的大氅,看着也仍觉纤细。 南婆婆听见声音,艰难的看了一眼,急得流下泪来:“怎么不听我的话……” 轩辕桀目光迅速的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再居高临下的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老妇,终是挑一下眉,将刀刃转了个方向,探寻的看着来人。 李方妍却没有同他卖关子。 她开门见山的告诉轩辕桀:“我乃是南都节度使之女李方妍,你方才所伤的,是从小就照顾我的南婆婆。” 轩辕桀从中听出了几分别样意味,这让他不由得再看了自己脚下的那个老妇一眼:“听起来,李小姐好像很在乎她啊。” 李方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一个人质,我要比南婆婆合适的多。至少,府上会有更多的人为了我而迟疑,而不会为南婆婆心生犹豫。” 轩辕桀从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 居然还有人会抢着去做人质。 且还是为了一个奴仆。 从小就照顾她么……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舔了舔嘴唇,饶有兴致的问:“如果我现在就杀了她,会怎么样呢?” 李方妍将目光从南婆婆身上收回,很平静的告诉他:“那你一定会死。” 轩辕桀冷笑一声:“别忘了,我还有你这个人质!” 李方妍冷笑一声:“不,你没有。即便你挟持我出去,我也会告诉他们,不必心存忌惮。今日各方势力云集府上,却出了这样的纰漏,最后叫人逃脱出去,李氏岂不是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我乃是李氏之后,不可坠了祖上的英名,死又何惧!” 轩辕桀听罢神色微变,几瞬之后,却哼笑道:“你在诈我。” 李方妍不屑的一笑,神色坦然:“不服气你就试试。” 轩辕桀迟疑了。 他终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退避和畏缩了。 轩辕桀用刀尖指了指门前的空地:“既如此,我接受六小姐的提议,你过来吧。” “不,”李方妍很坚定的拒绝了他:“你出来。” 轩辕桀眼眸微眯:“你想耍诈?” 李方妍脸上闪过一抹轻蔑:“是我信不过你的人品。” 轩辕桀脸色一黑,嘴唇动了几下,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冷冷扫了熬药房里的几个人一眼,他大步迈出门去。 李方妍面不改色的看着他向自己靠近,稳步后退,跟轩辕桀始终保持相对距离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离熬药房越来越远了。 她一直退到院子里,原先蜷缩在角落里的几个婢女终于可以松开抱头的手,争先恐后的要跳窗逃走。 “带婆婆一起走!” 李方妍厉声道:“不然此事过后,我杀你们全家!” 跑最快的那个婢女都已经翻过窗户去了,闻声却是一个哆嗦,战栗着又翻回去,同其余几个婢女一起,连抬带抱的将南婆婆送出窗外,身量最健壮的那个背上她,快步往后门去了。 说不出是怕那翻窗而来的匪徒,还是怕骤然变脸的自家小姐。 竹园里只剩了李方妍和轩辕桀两个人,而 后者的刀终于也架到了李方妍的脖颈上。 大抵是那几个婢女已经带着南婆婆与府中人汇合,轩辕桀凝神静听,发觉检索的动静逐渐往这边来了。 ?本作者初云之初提醒您最全的《朕只想要GDP》尽在[],域名[( “六小姐,”他启唇微笑,彬彬有礼道:“接下来的事情,只怕要有劳你了!” …… “先生,那匪首劫持了六小姐,此时正在院内!” 许景亨镇定自若道:“告诉他,放了六小姐,再自断一臂,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放他平安离开。” 亲兵统领:“……” 亲兵统领迟疑着提出了一点异议:“您的名誉,在方才说数到一,实际上只数到三的时候就所剩无几了吧……” 许景亨:“……” 是哦! 许景亨便改了一个说法:“告诉他,放了六小姐,再自断一臂,我以节度使的名誉担保,放他平安离开!” 亲兵统领还是有些迟疑:“这,这能行吗?” 许景亨道:“你都没试过,怎么会知道不行?” 亲兵统领摆摆手,示意底下人去喊话,同时低声问他:“真的放他走啊?” 许景亨目视前方,铿锵有力道:“我的信誉也就罢了,一文不值,但节度使的不一样,承诺出去就必须做到!” 亲兵统领顿生敬意。 继而便听许先生道:“断了一臂,这么明显的特征,之后还怕抓不到?” 亲兵统领:“……” 行,行叭。 正无言间,却有府兵匆忙前来回话:“许先生,那匪首说……” 他面露迟疑,不敢说出口来。 许景亨见状,心里便猜出了几分来:“难道他想叫我过去,面对面的跟他谈?” “不,比那还要……” 对方为难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那匪首说,给我们一百个数的时间,换您进去替代六小姐,否则,他就要杀了六小姐!” 亲兵统领在旁边听着都替许先生觉得为难。 一边是自己的性命安全,一边是节度使的亲生女儿,这可怎么办才好? 没成想许景亨连一眨眼这空档的迟疑都没有,便迅速做出了回应:“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去替换六小姐!” 他深觉滑稽:“我对节度使来说,比六小姐要紧多了好吗?你没看为了安全起见,我刚才甚至于都没打头进院子吗?!” 没了我许景亨,整个南都都转不动! 传话的人:“……” 亲兵统领:“……” …… 竹园内。 轩辕桀坐在竹林下的一方白石上,身前是坐着的是李方妍。 虽然已经被围困在园内,可轩辕桀看起来,却没有多少的焦急和忐忑,甚至于还饶有兴趣的问被挟持的李家小姐:“你说,许景亨会来替换你吗?” 李方妍想也不想,便给出了答案:“他不会。” 虽然来到这 个世界的时间还不算久,但是也已经足够叫她了解身边的人物了。 尤其是南都节度使李衡和他最信重的谋士许景亨。 这一人相交多年⑸⑸[,肝胆相照,说是可以为彼此付出性命都不为过。 也正因如此,他们很了解对方的底线。 许景亨很清楚的知道,在李衡心里,自己一定比一个庶女重要。 他身陷敌手对李衡造成的重创,远超过李衡的一个庶女身陷敌手。 许景亨不是爱惜己身,贪生畏死,他是不愿意叫李衡蒙受更大的损失。 李方妍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只是心里边也没有什么失落,亦或者愤恨的情绪。 这很正常。 谁不是用价值来评估别人呢? 就譬如方才,倘若被轩辕桀挟持的不是南婆婆,那她根本不会管,只会在第一时间带着南婆婆迅速逃离此地。 因为南婆婆对李方妍来说,是很重要、很温暖的人! 此时此刻,那个软弱无能的家伙还在她的脑海里哭哭啼啼,担心不已:“婆婆年纪本来就大了,夜里总是咳嗽,今天流了那么多血,脸都白了呜呜呜……” 李方妍面不改色的在心里回应她:“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这个人真过分,突然跑到别人家里来,还动手伤人……” 李方妍面不改色的在心里回应她:“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他挟持着我们啊,怎么办,我们会死吗?要是出了事,会不会牵连到婆婆和吉祥?” 李方妍面不改色的在心里回应她:“都说了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那个软糯的声音停顿了几下,重又哭唧唧了起来:“你真的是我的另一半魂魄吗?为,为什么你这么凶啊……” 李方妍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柔弱到狗路过都能踢她一脚的另一半灵魂啊?! …… 许景亨没有靠近竹园,只是让人在门外高声告诉对方他的决策。 你可以想个别的办法进行交换,但是让我去替六小姐,这绝无可能! 与此同时,已经有军中的神射手悄悄潜伏进去搜寻合适的角度,随时准备一击致命,救六小姐出来。 竹园处不间断的有消息传来。 那匪首此刻正藏身在竹林石山处,六小姐正在他的身旁。 看起来一人好像是在交谈,只是距离太远,声音无法传到耳朵里。 神射手已经寻到了一个合适的方位隐蔽,只等对方身体移动些许,便可以随时发箭。 对于当下的局面来说,这显然是个好消息。 然而许景亨听罢,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反而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亲兵统领见状,脸上的释然之色便也淡去,低声问:“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妥?” 许景亨手摸着下颌:“好像有点太简单了。” 他抬起头来,远处是一片翠色的林海:“ 他知道此地乃是南都节度使的府邸,就该知道府上不会缺少神射手,那个间隙,亦或者说那个漏洞,不该有的……” “难道是我疑心病太重,想多了?” 许景亨心存疑虑。 …… 而此时此刻,白石之上,轩辕桀轻轻叫了李方妍一声:“六小姐。” 李方妍手指有意无意的抚着自己压衣的玉佩,在那之下,是时下风靡南都女眷的宽制腰带。 在那之下藏着两把薄如蝉翼的刀片。 李方妍自信三步之内,无人能躲。 这才是她敢于让婢女们带着南婆婆离开,自己面对此人的底气所在。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她不想对此人下手。 不是不忍,而是不想引起怀疑。 一个向来柔弱的闺阁女子,是怎么杀死一个远强大于自己的匪徒的? 如今府内的生活还算安泰,李方妍不想破坏掉它。 此刻听对方出声唤她,她便也就没什么想法的应了:“怎么?” 却听对方含笑道:“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我名叫轩辕桀。” 李方妍:“哦。” 匪徒叫轩辕桀。 轩辕桀原还在等着看她惊讶的神色,没成想对方却如同古井一般无波无澜。 他是真的有点讶异:“你竟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 李方妍毫无伪装,很诚实的反问他:“不知道,这是谁,干什么的?” 轩辕桀:“……” 轩辕桀生生给噎了一下。 此刻李方妍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神色,只当她是故意为之,当下冷哼一声,没好气道:“难道你不知道,如今本朝的国姓,就是轩辕?” 李方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哦。” 轩辕桀惊住了:“你真的不知道我?!” 李方妍听他语气波动的厉害,这才懒洋洋的问了句:“是哪个jie字?” 轩辕桀傲然道:“‘桀骜不驯’,正是在下名姓!” 李方妍这回是真的惊住了:“昏君夏桀的那个‘桀’吗?你爹书念的不多啊!” 轩辕桀再度被她噎住,不禁面露怒色:“大胆!” 正欲分辩,却察觉到空气中逐渐迫近的杀机,到底作罢。 他冷笑一声:“我也是糊涂了,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六小姐,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轩辕桀道:“我此刻被围困于此,却不急不躁,胸有成竹?” 李方妍短暂的静默了一会儿,终于笑了:“我明白了,你是另有倚仗。” 轩辕桀看似彬彬有礼的道:“六小姐不妨来猜一猜,在下的倚仗究竟是什么。” 李方妍道:“难道是另有援兵?” 轩辕桀摇头失笑:“这是南都,是南都节度使的府上,再多的援兵,怕也不济事。” 李方妍想了想,又道 :“那想来便是你与府上的贵客通过消息,马上就有人来为你解围,打圆场了。” 轩辕桀再笑:“也不是。” 李方妍两次都没猜中,索性作罢:“那我就猜不出了。” 却听轩辕桀道:“其实把一者结合起来,就很接近正确的答案了。” 李方妍思忖几瞬,道:“你的援兵马上要来给你打圆场了么?” 轩辕桀点头道:“不错。” 一阵风从远处出来,叫这漫无边际的竹林树叶摩擦一处,嗦嗦作响。 李方妍就在这响声中,轻声问了一句:“却不知你的援兵现在何处?” 轩辕桀低笑一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在下的援兵,正是六小姐你啊!” 李方妍转过脸去,神色平静的注视着他。 对方却是不惊不讶,反而欣然颔首:“是啊,谁又能想得到,居然会有人鸠占鹊巢,顶替了李家六小姐的身份,代替她享受荣华富贵呢?” “我听说李家的六小姐生性柔弱,人也胆小,为什么六小姐你看似虚弱,实则脚下生根,稳打稳扎,看起来像是个练家子?” “我觉得,你支开那几个奴仆,好像也是不希望被人发现你的异样……” “六小姐,”他压低声音,目光揶揄,隐含威胁:“你会帮我的吧?” …… 竹园里的消息又一次被传了出来。 “先生,已经射中了那匪首的肩膀!” “我们的人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六小姐平安无恙!” 许景亨接到消息,确定无误之后,马上便带人前往。 那匪首的肩膀被一支飞箭贯穿,力度之大,连同他本人都被砸到了地上。 在他面前,李方妍背光而立,却看不清她脸上究竟是何神情。 许景亨相隔一段距离看着,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有些戒备的动作。 李方妍却没有在意。 她只是微微低头,看着倒在地上,因为剧痛而脸色泛白的轩辕桀,缓缓开口。 “如果你觉得我会因此受制于你,那就错了。” 就如同先前轩辕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南婆婆一样,此时此刻,李方妍同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为了保住秘密去跟一个没有底线的小人合作,是抱薪救火、饮鸩止渴,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了。” 轩辕桀脸色顿变,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我决定用我的秘密去做一个交换,不过很可惜,交换的对象并不是你。” 李方妍蹲下身,伸出手去,娴熟的卸掉了他的下巴,确保他不会咬舌自尽,同时微笑起来:“我李方妍生平有两大恨,一恨别人用我在乎的人威胁我,一恨别人胁迫,逼我为他做事,你很幸运,两点都集齐了。” “作为报答,我可以告诉你,我想要从对方手中获得的报酬。” 她面色冰冷,脸上消失了所有的情绪:“轩辕桀,我要亲手……剐了你!”! 第 354 章 轩辕桀,我要亲手……剐了你。 这话说出来带给轩辕桀的震动,可要比对方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来的大多了。 原本依照他的性格与那镌刻在骨子里的傲慢,此刻倘若没被卸掉下巴,尚且能够言语的话,大抵会冷笑一声,继而薄唇轻启,勾出几分轻蔑。 “想剐了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即便不能言语,也该叫那双鹰一样蕴含着冷厉与锋芒的眼睛泄露出几分不屑一顾。 然而此时此刻,轩辕桀仰起头来,看着那少女毫无波澜,宛如一汪幽泉的眸子,却深陷到了巨大的、难以描述的恐惧之中。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只是说说,她真的会那么做! 不能的…… 他可是堂堂亲王,李衡难道敢杀他? 真的打算要举旗帜造反吗? 李衡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面前的这个小小庶女了! 轩辕桀心中转过了万千个念头,脸色接连变了几变。 然而李方妍却根本不曾叫目光继续停留在他身上,视线越过围在周遭的几个府兵,遥遥与许景亨相对而视。 她客气的拱了下手,行礼道:“许先生,我先去见过南婆婆,劳烦您替我通禀父亲大人,晚些时候他有了空闲,我想去拜见他。” 许景亨收敛了所有神色,从善如流:“好,我必然会替六小姐转告节度使的。” 说完一挥手,示意府兵们将那匪首押住,送入牢狱之中,着专人严加看管。 正待使人去给节度使送信,告知他今日后园内的变故,却听六小姐又一次开口:“方才,此人自称乃是复姓轩辕,单名一个‘桀骜不驯’的‘桀’字。” 轩辕桀? 许景亨神色微微有些凝滞,李方妍却几不可见的耸了耸肩:“他的确是这么说的,至于是真是假,我便有所不知了。” 许景亨瞥了一眼那脸上覆盖着面具的匪首,点点头,谢过了她,亲自往狱中去进行审讯了。 …… 狱中。 轩辕桀脸上的面具被揭开,底下是一张美如冠玉般的面孔,又有着刀削斧凿一般的轮廓起伏。 那漆黑的眸子里散发着千年寒冰的冷气,间歇性散发着慑人的光芒,像鹰隼,也像毒蛇,随时准备着发起攻击。 “你先打住!” 许景亨头疼的打断了记录文书的吏员:“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是条成了精的蛇妖,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了,光在那儿盯着人吐信子是吧?!” 他加重语气:“正经一点!” 吏员的修饰性词汇被上官否定,不禁有些悻悻:“可是从前京城中人都是这么形容厉王的啊……” 许景亨的头又开始疼了:“还有这个封号……” 哪有正经王爷封号叫做“厉王”啊!!!!! 皇帝你没事吧?! 礼部尚书也是个死人 吗?! 太常寺里边住的都是丧尸,没有大脑对吧?!!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扶邪违正曰厉…… 知不知道这个字的含金量啊你们?! 这跟给刚出生的小孩儿取名叫“死人”有什么区别?!! 不过无语归无语,许景亨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这幅面孔的确生的俊美绝伦,与脸孔紧密贴合的那张面具也很符合世人对于厉王的描述,而除此之外—— 亲信很快来报:“五个暗卫,死了四个,还有一个重伤被擒,刚问了他一句话,便咬破嘴里的毒囊自尽了。” 又说:“已经找了仵作来验尸,这些人都是顶尖高手,随身携带的兵刃也绝非凡品,且有长期浸泡药浴以强身健体的特征,再结合之前护持匪首时候的情状来看,大概率是死士!” 许景亨:“……” 他忍不住踱步到轩辕桀面前去,发自内心的问:“你养死士就偷摸的养啊,好好藏着,日后猝然一击,干什么都行啊,为什么非要带着他们光明正大的出来,跑别人家里边去杀人啊?没有人告诉你这样既愚蠢,又很没礼貌吗?!” 看起来岂止是不聪明,简直是踏马的蠢逼他爸给蠢逼开门,蠢逼到家了! 轩辕桀被他此时的语气所羞辱,不禁面露愠色,奈何人被捆得结结实实,连下巴都被卸掉,言语不得,最终也只能用那双漆黑的眸子森森的向他发射利箭。 话赶话的说到这儿,许景亨更无语了:“最开始被他们所伤的那个刺客呢?” 亲信道:“第一轮发箭的时候就被射死了。” 许景亨:“……” 这位大中午出门穿黑色夜行衣的兄台也是十分难评。 他到底有没有隐藏痕迹的意图,这一点真的很模糊。 底下人从轩辕桀身上搜出了一把短匕,一个装有银票和丸药的荷包,又从那几个暗卫身上搜出了他的路引。 的确是本朝厉王无疑。 许景亨叹一口气:“原来真是厉王殿下当面啊。” 又示意左右:“给他把下巴装上。” 左右闻声上前,“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轩辕桀俊面稍显扭曲的活动了一下下颌,缓过神来之后,凛然开口: “许景亨,你既已经知道我的身份,竟然还不下跪请罪?!莫非真的在等我追究尔等今日的冒犯和无礼吗?!” 亲信:“……” 许景亨:“……” 亲信:“怪不得六小姐要卸掉他的下巴呢。” 许景亨:“这家伙说起话来是怪讨厌的。” 亲信:“是吧。” “太贱了,”许景亨冷笑一声:“去,给他两耳光!!!” 轩辕桀:“?” 轩辕桀甚至于都没登反应过来,那亲信便毫不迟疑的近前去,撸起袖子结结实实的赏了他两记耳光,末了麻利的把他下颌往下一拉,重又卸掉了。 许 景亨欢快的吹起了口哨:“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着人在这儿看守,他亲自去向自家主公报信。 …… 毗邻竹园的花房里。 身受重伤的南婆婆被紧急安置在了这里。 作为仆人⑩_[(,这等情状之下,她原本是不能继续留在这儿的,这是时下一贯的规矩,除了主人家的人之外,其余人不能在这儿病亡。 然而规矩也不外乎人情,南婆婆毕竟是府上小姐的亲近人,又上了年纪。 消息送到主持后宅事项的季明仙处,她当即就拍板:“既如此,便就近安置,再请个大夫去瞧瞧,吃什么药,也都挂在小六的账上,算是她吃药开销掉的。” 底下人以为她不懂府上不留重病仆人的规矩,低声提醒一句,季明仙却道:“哪有真的严丝合缝的规矩?这又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攥着一点权柄就去为难别人,那成什么人了?” 顾虑着李方妍还在那边,且还经历了一场挟持事故,生死未卜,季明仙匆忙披上大氅,亲自往那边去了。 南婆婆的伤确实有些重。 肩膀上的伤口还在其次,主要是轩辕桀将她踢倒的那一脚,伤到了腹腔里的某些内脏。 大夫来瞧过了,也说的含糊,倒是开了方子叫吃着,但究竟能恢复成什么样子,却没有说。 从前季明仙前去探望李方妍的时候,也曾经同南婆婆打过交道,极温和的一个老妇人,大抵是因为长久仰人鼻息的缘故,看人的时候习惯性的低着眼睛,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这发现叫她不由自主的有些心酸。 因为在这之前,她的母亲也是这样看人的。 前天南婆婆往她那儿去交这个月药账的时候两人还见过,那时候精神头儿瞧着倒是好,哪成想只隔了两日,便这样了。 南婆婆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的躺在塌上:“小姐本就事多,劳烦您专程走一趟来瞧老奴……” 季明仙在床边坐下,轻轻摇头:“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南婆婆勉强牵动嘴角笑了一下,终于问出了她最想问的:“六小姐呢?” 季明仙安抚似的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有说话。 南婆婆的眼神忽然间涣散了几分:“这个傻孩子……” 尽管账房那儿还有许多事,府上名下田地今年秋年的收成大半入库,需要季明仙亲自去一一核查,但她还是选择继续留在这里,陪伴南婆婆,一处等待最后的结果。 说起来,来到李家之后,她最先领到的便是顾看小六的差事,此后打交道最多的,也是南婆婆这个长久以来照顾着小六的人。 今日之事,若是南婆婆终究不幸,那就由她这个相对还算熟悉一些的人在这儿送她最后一程,替她好好的操持身后事。 如若是小六出了事,南婆婆这儿就更该有个人照应一下了。 没了小六,谁还会理会这个老妇人呢? 她不表露态度出来,南婆 婆和吉祥以后的日子,或许会很难过。 伴随着南婆婆艰难的喘息声,时间仿佛变成了有形的丝线,被一双无形的手拽着,越拉越长。 季明仙有些出神的看着窗外的日晷,忽然间听见推门声入耳,身体微震,转头去看,不禁喜形于色:“小六!” 她迅速起身,目光在来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遍,终于安下心来:“逢凶化吉,没事就好!” 李方妍带了一身寒气匆忙赶来,见她在此,起初有些诧异,之后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当下郑重谢道:“姐姐今日的恩情,小妹没齿难忘!” 季明仙笑着摇头,悄悄瞥一眼床榻那边,低声道:“大夫和药物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在这儿守着婆婆,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使人去寻我,账房那边我得去盯着才行……” 李方妍并不与她说两家话:“我都明白,姐姐且去吧,婆婆在此,请恕我不出门远送了。” 季明仙道了声“不必”,迅速离去。 室内南婆婆已经艰难的伸出了手:“小六……” 小六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婆婆,我在。” 她跪坐在地,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埃弄脏了裙摆,抽了抽鼻子,哭泣道:“婆婆,你……” 南婆婆艰难的喘息了两口,紧盯着她,神情却不由得带了几分严厉:“我是怎么,怎么跟你说的?!不,不能叫人知道你的身体里,有两个魂魄,你怎么,不听话?!” 她心里边还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受制于体力,终究是不能够出口了。 那几个贴身婢女虽然跟随她的时间不久,但是也足以叫她们摸透自家主子的性情。 今日六小姐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惊变使然,短时间内她们可能察觉不到不对劲,但是过几日平静下来再去回想,难道不会觉得其中有异?! 到那时候,谁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方妍听罢,眼泪流的更凶:“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婆婆去死吗?不行,我不要!” 南婆婆目光凄楚的看着她,心里既是欣慰,又是无奈。 欣慰是因为这个孩子重感情,真心实意的关怀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并不算辜负。 而且,她并不愚蠢。 相反,甚至于可以说是有些聪明。 有些话,即便自己没说出来,她也能会意到。 唐大夫不愧是当世名医,经过他的诊治之后,小六的情状有了明显的起色。 不是后来的那个聪明,而是最开始的,由她带大的那个恢复了神志。 也是,南婆婆有些出神的想,这孩子三岁就会背诗了,只是后来为人所害,才变成呆呆愣愣的样子…… 至于无奈,则是因为此时此刻小六的现状。 唐大夫诊脉之后便定下了一边施针一边用药的法子,只是在此之外,却也不太确定的告诉她:“六小姐的症状,不太像是单纯的中了毒,倒好像是有些失魂症的意思呢。” 南婆婆听得似懂非懂:“难道是掉了魂儿,要找高人来叫一叫才行?” 唐大夫给噎了一下。 ?初云之初提醒您《朕只想要GDP》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最后,自己也有些拿不准的说:“我曾经在一本志怪中见到过与六小姐类似的症状,书中讲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有三魂七魄,部分离散于身才会出现这等症状,或许当年的那一贴毒药致使六小姐的部分魂魄离体,最终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南婆婆急忙问:“书上可说这病该怎么治吗?” 唐大夫便又噎住了:“这……倒是没有。” 末了道:“且先照着我的法子来试一试吧。” 南婆婆心说也只能如此了。 再之后几次施针结束,药也连吃了数日,小六眼见着的灵光了起来,唐大夫便也就将那志怪上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反倒是南婆婆将其奉为圭臬,要不是因为她不识字,甚至于都想悄悄问了唐大夫那本书的名字,找过来亲自翻一翻了! 因为,小六身体里的确出现了另一个灵魂! 什么,你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并不是因为南婆婆心细如尘,从小六某些不自然的举止当中发现了端倪。 而是因为…… 在那个灵魂出现的第一天,小六就很乖的告诉了她。 “婆婆,我身体里多了一个人。她说,她也叫李方妍,相貌与我生的一模一样……” 南婆婆差点原地晕过去。 傻孩子,是不是外边来的野鬼附到你身上去了?! 她没怀疑过这事儿是假的的可能性。 因为小六她很乖的,从来都不会说谎话骗婆婆。 南婆婆慌了,心急如焚,偏也不敢去寻求外援。 她可以不把这事儿当回事,毫无畏惧的继续跟这孩子住在一起,可是别人呢? 眼见着小六才刚苦尽甘来,难道一转眼就要再回到从前的生活去吗? 但是后来,在接触过另一个灵魂之后,南婆婆发现,或许她们真的是一个人。 因为对方脑海中残存的七岁之前的记忆,的确与南婆婆所知道的一样。 难道真就是七岁那年的一剂毒药使然,一个孩子的三魂七魄分成了两部分,小六得到了质朴些的那部分,对方得到了聪敏些的那部分? 南婆婆有些替小六委屈,但是想着对方说的话,同样也有些担忧:“小六一直都在李家,那你呢,这些年又是到了何处?” 对方沉默了许久,才说:“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南婆婆不由得道:“是外朝吗?” 对方轻轻说:“比那还要远。” 脑海里,小六不由得“哇哦”一声。 南婆婆想的更远:“在那边儿,你也有父母家人吗?” “没有,”对方告诉她:“我是一个孤儿。” 大概是预料到南婆婆跟小六会因此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又加了一句:“那是一个, 很好很好的地方。” 流落街头的孤儿会被专门的机构收养,有机会接受教育,也是因此,她走向了另一条波澜壮阔的道路。 南婆婆同她相处的久了,渐渐的不由开始用对待小六的态度来对待她,只是再三叮嘱,一定不要叫外人知道这件事!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得到,半路上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 南婆婆心下愁绪万千,小六反倒不怎么怕,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她。 南婆婆硬是被气笑了,因而又咳嗽起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小六很认真,也很坚定的告诉她:“婆婆,她可聪明呢,一定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你要相信我们!” 她说“要相信我们”,而不是“相信我”。 李方妍心想,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忽然间有了家人,真是奇妙的感觉啊。 …… 前堂。 宴会进行过半,场内气氛正浓。 许景亨就在这时候面带几分薄笑,稳步入内:“刚收到了王家送来的礼单,还请主公过目。” 随即双手将书写着今日之事的那页文书递上。 至于所谓的王家,纯粹是他信口胡诌的,反正那是个大姓,随便在场的人去猜吧! 爱谁谁。 李元达已经知道家里边后园出了事,还当是策划多么缜密的阴谋呢。 这会儿看完整件事情的过程,深有种小巷子里被人塞了个地址再偷偷瞄一眼他下三路说“今晚三更,应有尽有,包你满意”,到了一看发现有一个健壮大汉搂着母猪跳脱衣舞一样离谱。 “不是,他图什么啊?!” 李元达发出了由衷的疑惑:“我也是他们py中的一环是吗?!” 刘彻“噫”了一声:“怎么不算呢。” 李世民深感不解:“暗卫,是这么用的吗?” 朱元璋都开始怀疑自我了:“这兄弟的大脑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残疾……” 除此之外,李元达倒是注意到了许景亨文书中提到的那点异常。 李家六小姐李方妍。 终于来了吗? 那位异世来客。 李元达为之莞尔,却告诉许景亨:“告诉小六,等这边结束,叫她往书房去见我。” 许景亨有些担心:“小心为上,若是有个万一……” 李元达失笑道:“放心。” 许景亨见他已经打定主意,便也不再规劝,又问:“那新收的猪肉又该怎么处理?” 李元达没有直截了当的给出回答,瞟一眼坐在一边极力往这边儿伸耳朵,却做出若无其事样子的三皇子,甚至于主动招呼他靠近些。 “此处有一桩疑难,要与殿下相商。” 三皇子被抓包偷听,神色稍显讪讪:“请节度使直言?” 席间其余人的目光也纷纷投了过来。 一时之间,连那丝 竹之声,仿佛都低沉了下去。 李元达倍显无奈的叹一口气█[(,环顾一周,继而拍了拍手。 这下,席间是真的彻底安静下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集于一处,只听李元达道:“就在方才,府上遭遇了一场袭击,几名刺客打着朝廷来使的称号,潜入到我的府上,杀人之后负隅顽抗,甚至于劫持了我的女儿做人质……” 话音落地,满室来宾都变了脸色,而座中李氏的麾下臣属们,更是面笼阴云。 主辱臣死,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而来宾们则不免在心里嘀咕——到底是谁这么不开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李衡的妹妹出嫁,朝廷要专门派遣一个皇太子之下齿序最长的皇子前来恭贺,这难道还不能够彰显李氏的威势吗? 闯到他家里来行刺,怎么想的啊? 而以三皇子为首的朝廷来使难免要想的更多一些—— 是谁心这么脏,大好的日子栽赃陷害我们啊?! 你妈的,居然打着我们的旗号在这儿杀人,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啊?! 要是李衡真的信了你们的朝廷的人,备不住我们这一行人都得交待在这儿! 其余人也不由得在心里揣测这事儿到底是哪方势力下的手,亦或者就是李衡贼喊捉贼,想要以此重创朝廷的威信? 思绪纷杂之际,李元达却已经拍案而起:“幕后之人的险恶用心可以想见,他既是要打我李衡的脸,也是要离间我和朝廷之间的关系!话不说不清,理不辨不明,与其遮遮掩掩,各自心怀疑窦,不如把事情翻到明面上来——三殿下,请与我同行,去看个清楚明白,诸位若是有意,也可同行!” 三皇子听罢,感动的差点掉下眼泪来,当下握住他的手,动容不已:“社稷有节度使这样的忠贞之臣,是国朝之幸!” 【曹操点了个赞】 李元达在前,三皇子紧随其后,其余各家势力来人见状,或者是存着得到个第一手材料的心思,或者是想着去看看热闹,全都陆陆续续的跟了上去。 此时后园中的血迹尚且未干,遍植在青石小径两侧的傲霜秋菊已经被数以万计的箭矢击碎,只看这场景,便可以想见当时场景的紧迫和危险。 三皇子身后的一名中年侍从自地上捡起了几支断箭,仔细观察过断箭的切口之后,确定的向前者点了点头。 其余各家来人也是有所观测。 他们很确定,此地的确发生过一场袭击。 李元达旋即便领着他们往牢狱去了。 私家设置牢狱,这显然有违法度,然而到了今时今日,谁又能够以法度来约束李衡? 即便三皇子对此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丝毫没有因而显露异态。 那几具尸体已经被摆放在一处,面庞露出,裤脚和衣袖掀起。 同行众人中有几人掩着口鼻上前细看,很快又回到自家队伍之中。 只是跟随三皇子的 那名中年侍从看的时间格外久了一些。 三皇子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有眉目了?” 那中年侍从神色有些复杂,几经踌躇,终于道:“其中两人,看着有些面善……” 三皇子心里边“咯噔”一下。 还没等细细的将这“有些面善”四个字品味一遍,肩膀就被李元达搂住,拥着往里边囚室去了:“几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到里边去,我给三殿下看个有趣儿的!” 三皇子被他连拉带推的带了进去,还没来得及适应囚室里过于昏暗的光线,脖子就被人扶住,强行转了一个方向。 李元达以一种看乐子的语气,笑吟吟道:“这个人可不一般,他乃是匪首,劫持小女的不是别的,正是此人!” 看清楚佩戴枷锁之人的面孔之后,三皇子只觉一股寒意涌上后脑勺,连带着半边身子都麻了。 李元达好像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继续以那种兴味十足的语气道:“殿下可知道此人的假身份是谁?哈哈,他居然说,自己是您的堂弟,厉王轩辕桀!” 三皇子此时已经彻底石化了。 这俊美绝伦的面孔,这难掩桀骜的气质,如假包换,正是他的堂弟轩辕桀!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且还以刺客的名义被李氏擒拿…… 短暂的怔楞之后,三皇子忽然间想起了更要命的一点——自己这堂弟如此有名,今日诸多来宾之中,未必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而一旦他的身份被揭开,南都与朝廷之间那虚伪的和平,或许就彻底维持不住了! 三皇子想到此处,后背上几乎立时便生出了一层汗来。 轩辕桀见到这位堂兄,也觉是得到了倚仗,下颌虽然被卸掉,自己也受制于人,但他还是艰难的挣扎起来,表现出强烈的想要言语的意图。 同时,间歇性的对李元达投射出刀子一样的锋芒。 轩辕桀刚那么一动,许景亨就恰到好处的发现了:“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啊?” 他要是不开口,乌泱泱的来了那么多人,轩辕桀一时间可注意不到他,这会儿既开了口,立时就叫后者想起他指使之下那充满感情的两耳光了。 轩辕桀对着他怒目而视! 许景亨见状哈哈大笑,没有躲避,反而上前两步,示意看守他的人再次把他下颌装上。 熟悉的痛感传来,轩辕桀脸颊肌肉稍显凝滞的活动几下,转而衔恨看向一边的许景亨,马上就要口吐芬芳。 然而他的脑子转速有三十的话,许景亨的脑子转速起码得有三千。 这边在刚动嘴唇,许景亨就同时开了口。 相较而言,他的声音来的更快,也更加响亮。 许景亨大手一挥,意气风发,不像是谋士,倒宛如是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 他神情振奋:“诸位,让我们来一起聆听独属于丧家野狗的哀嚎吧!!!”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了过来。 轩辕桀:“……” 轩辕桀:你个老六!! 第 355 章 轩辕桀即将出口的友好问候生生给憋了回去,脸色青红变换几下,终于梗着脖子丢出来一句:“大胆!” 他脸上笼罩着一股千年寒冰般的冷气,含怒道:“你居然敢如此羞辱一位朝廷亲王!” 许景亨面带诧异,语气讥诮:“你这匪首,死到临头尚且不肯善罢甘休,居然还敢自称朝廷亲王?” 他拱手示意北方,以此表达自己对即将提起人物们的敬重:“你难道要告诉节度使,也是告诉这满室的宾客,你今日先是闯入府中杀人,继而又当众劫持府上的小姐,竟是朝廷授意、天子专旨不成?!” 这个帽子往头上一扣,那影响可就大了。 三皇子原先还在想:怎么办,好歹也是我的堂弟,真的不管他,就让他去死吗? 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忧,倒不是因为兄弟情深,而是今日宾客们因为认识自家堂弟那张脸的只怕不在少数,虽然南都这边坚持称堂弟乃是匪徒假冒,但究竟是真是假,乌泱泱一屋子人,哪有不清楚的?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李衡知道那是一位亲王,三皇子也知道那是一位亲王,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位亲王。 可最后李衡还是把他给杀了,皇室,亦或者说朝廷却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对本就岌岌可危的皇室威势而言,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打击。 这些本就各怀鬼胎的地方势力,见状会怎么样? 到时候,他这个亲自出使南都,眼见着堂弟被处死的使臣,又会如何? 无能,怯懦,有失朝廷威仪,即便事情还没发生,三皇子都可以想见到自己头上的罪名! 可要说是拦,三皇子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心头冒火——我堂弟是个傻逼吧?! 跑别人家里边来杀人放火,你要是有那个底气也行呢,结果身边下属全都被杀了,自己也被抓住,尼玛的老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三皇子心中且气且忧,却是无力回头,神色略带些许戚然的转过脸去,不再与轩辕桀做视线上的碰撞。 轩辕桀诚然张狂,但毕竟不是傻子,眼见堂兄不语,做出一副并不认识自己的模样,心下大急:“三哥!” 他赶忙道:“三哥你说句话啊!” 李元达于是便面带惊诧的看了过去:“难道三殿下竟然认得这匪首不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演一出人尽皆知的滑稽戏,轩辕桀是小丑,三皇子又何尝不是? 然而时局如此,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节度使说笑了,我怎么会认识他?无非是小人攀咬,不甘赴死,想拉我下水罢了!” 说完,便朝他一拱手:“此人乃是府上的犯人,节度使又是南都的最高军政长官,该当如何处置,只当由您来决断,却同我这个来客有什么关系?” 轩辕桀初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是来了靠山,整个人眼见着的振奋了起 来,哪成想甚至于都没来得及靠过去呢,那座山就哗啦一下倒了! 他难以置信的叫了声:“三哥,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我……” 三皇子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他你你我我下去了,几乎是强逼着自己挤出来一丝笑:“我是奉命前来观礼的,至于旁的,一盖与我无关!” 继而便做出囚室昏暗,喘息不过的样子来,向李元达微微颔首:“节度使,我身体稍有不适,且到外边去吹吹风……” 李元达面露关切,赶忙吩咐亲信:“还不赶紧陪着殿下出去?” 待三皇子及其随从半走半逃的离开了此处,又转目去看其余人,状若无奈:“唉,三殿下大抵是觉得不自在了,其实这事儿哪里怪得了他?无非是小人太过厚颜无耻,肆意攀咬罢了!” 其余人见状,不免纷纷附和起来,看起来一派祥和,但实际上很像是古代版皇帝的新衣。 轩辕桀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乃是堂堂亲王,如今居然沦为了阶下囚,自家堂兄见到,竟也不敢与自己相认? 还有这囚室里的其余人…… 轩辕桀看向站在人群之中的明俊青年,忍不住叫了出来:“光业!” 窦光业不由得转头去看。 李元达也顺理成章的转过头去,打量这个很可能是小六表兄的窦家子弟。 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看起来是个极温和的人物,见人便带三分笑,与之言谈时,颇有些如沐春风之感。 他略有些疑惑的问:“怎么,窦公子认得他?” 窦光业赶忙摇头:“节度使说笑了,听他称呼晚辈名姓,下意识看了一眼而已。” 李元达面露了然:“原来如此。” 轩辕桀彻底绝望了,紧接着心头便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失望与愤怒:“你们这群懦夫,在李衡面前,居然连实话都不敢说了吗?!” “轩辕谨!”他直呼三皇子名姓,那含恨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廊道里:“你简直丢尽了祖先的脸!!!” 然而这话三皇子大抵是听不到了。 已经离开囚室的其余人倒是听见了,但是这等关头,又有谁敢回头替他张目? 只见南都节度使李衡负手走在最前,身边是他那秤不离砣的谋士许景亨。 再稍稍落后半步的,却是个耳边簪笔,手里边还握着一支炭笔捧着纸张速记的文书。 许景亨说,那文书记。 “日前,三皇子殿下奉天子之令访问南都,同本都节度使李衡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双方将继续深化合作,共同推动西南政治、经济、军事各个领域协同发展……” “今日,一群打着皇室亲王旗号的匪徒突袭南都,连杀数名无辜百姓、制造混乱之后,又阴谋闯入节度使府上。好在英明神武的节度使对此早有防范,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擒拿,如今匪首正押在狱中等候处置。” “据悉,其人自称乃是厉王轩辕桀殿下,又有通关路引、白银面 具为证,甚至于有着一张与厉王殿下一模一样的面孔,稍有不慎,便会被其蒙混过关!” “然而再狡猾的狐狸终究也斗不过猎人,任他如何诡计多端,也逃不过节度使大人的法眼,等待着他的,是法律的严惩!” “同时,南都严厉斥责该不明匪徒假冒皇室亲王,意图破坏朝廷与南都关系的行径,你们的阴谋已经彻底暴露在阳光下,不要再坐跳梁小丑,贻笑大方!” 许景亨说得快,那文书记得也快,长长的一席话说完,他又问李元达:“如何?” 李元达认真的提出了一点建议:“关于假厉王的身份,不要总是来回提起,知道的说那是假冒的厉王,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真的厉王被我们擒住了呢。” “更有甚者,或许会误会朝廷表面上对我们施加善意,暗地里却痛下毒手。如果南都有一个人生出了这样的猜测,本节度使那日月可鉴的忠贞之心,只怕就要因此受到伤害了!” 针对这种情况,他做出重要指示:“为了维持朝廷的声誉,也是出于对天子和厉王殿下的尊重,不许府中人讨论‘真正的厉王殿下此时究竟在哪儿’这样的话题。” “更要注意,不要叫那些狡猾的商队去天子行在打听厉王殿下的动向,尤其注意不要以讹传讹,把那几个附从作乱的人传成厉王殿下豢养的死士。” 说到此处,李元达由衷的叹一口气,忧虑之情溢于言表:“本也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倘若因此发酵,成了皇室内部之间的龃龉,叫我日后如何去行在面见天子呢?” “要是再叫南都百姓误以为天子是要害我,对朝廷生了他心,我李衡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许景亨感怀不已,当下动容道:“如您这样白雪松柏一般清白的人,天下又有谁会不知道您的忠义之心呢?” 一众来客们瞠目结舌的跟在后边,嘴巴张开,好半天都合不上。 许景亨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惊奇不已:“你们难道都不感动的吗?” 一众来客们:“……” “啊,”他们木然道:“感动,感动。” 众人心知南都是要把这个屎盆子扣在朝廷头上了——虽说这事儿大概率是轩辕桀自己傻了吧唧搞出来的,并没有什么幕后指使,但谁让他是皇室亲王呢? 皇室与皇室中人,两者本就密不可分,现下他在南都犯了事,皇室乃至于朝廷怎么可能轻易独善其身! 李衡的做法虽然稍显阴险,也显得过于白莲了一些,但倒也不算是太过分。 都有人跑到自家来杀人顺带着绑架自己女儿了,这还不叫人家生气,凭什么啊! 要在舆论上占一点便宜,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会儿是如此作想,但是到了第二日,这想法就变了。 因为就在一夜之间,有一个与厉王轩辕桀一模一样的匪徒带人在南都行凶,还在节度使府上杀人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南都。 同时,又以极快的传播速度,辐射到李 衡治下之地。 为此,甚至有人到朝廷来使们下榻之地去举旗抗议,让他们就此事给出一个说法来——我们节度使可不能白白受这种委屈! 窦光业闻讯不禁皱眉,转头与同行的家族管事窦忠道:“李节度使的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一些,一夜之间,竟就把事情闹成了这样……” 窦忠刚打外边儿回来,有条不紊的从袖子里取出来几张文书递过去,这才坐到餐桌前开始吃饭。 “十一少,”他用家族排名称呼窦光业:“您不妨先看看这个南都近来盛行的新事物,哦,本地将它称为南都报。” 窦光业有些迟疑的将那几张文书接到手里,打眼一瞧,看上边标注着时间和南都大事,心下惊奇:“叫南都报,莫非是效仿邸报设置的,只是以南都来命名?” “有点这个意思,”窦忠喝了一口豆浆(甜的),咽下去之后,神色稍有点凝重的开口:“文书上分了好几个部分,第一张写的是南都政略,新近修改的律令,重新厘定的田亩,关于商人赋税的征收,乃至于徭役的改制。” “第二张写的是时下的新鲜事儿,哪家妇人生了三胞胎,谁家老子咽气,儿女们为争家产对簿公堂,好不热闹,还有天下别处的稀罕事,戎人打到哪儿了,天子行在处又发生了什么事儿……” “第三张则是杂事,有寻友的,有收购什么货物的,有刊登诗文的,还有给新开的铺子做宣传的,不一而足。” 窦光业听了个开头儿,便饶有兴趣的笑了:“挺有意思。” 说完,却又道:“李节度使专程搞出这东西来,倒真是废了心思,要么就是手底下有能人,不过说句不好听的,稍显鸡肋了些。” 窦忠道:“怎么说?” 窦光业于是抬手抖了抖手里的那几页纸:“其一,是成本。纸墨需要成本,印刷需要成本,而时下南都即便未遭战乱,还可以算是富庶,但是能买得起这几页纸的,又有几家呢?连本钱都赚不出来!” “其二,则是此物有资敌的可能,若是有心人——甚至不必有心,但凡有些头脑的,收集到三十天的南都报之后,也足以了解到南都事的九成九了。” 窦忠听罢便笑了:“十一少,你可知道牵头办这份南都报的是谁,如今这南都报又会出现在何处?” 窦光业当下道:“愿闻其详。” 窦忠便告诉他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这南都报,有几种不同的兜售形式。” “第一种也是最大的买家,即南都本地乃至于李节度使下辖之地的官府,遵照各自的品阶和官署的人员设置,按需求每日呈送。” “第二种往往是豪族亦或者富商,乃至于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是直接包圆了,半年起步,把钱预付过去,每天清晨自然有专人送到买家府上去,省时省力。” “第三种呢,就是南都境内的酒楼和茶楼。他们专门订购了这份南都报,每日着专人在店里诵读,入店之人都可以免费听,算是招揽客人的一种手段。” 窦光业听到此处,便明白了想出这主意人的厉害之处。 几张纸并一点子墨汁,再加上几套印刷器材,一群办事的伙计,总共能花几个钱? 可是通过这几个钱,李氏几乎彻底掌控了南都乃至于其下辖之地的舆论世界! 有一个人能够控制你所能看见的东西、知道的事情,这不可怕吗?! 上至豪富,下至平头百姓,几乎都被一网打尽了。 即便买不起南都报,只是花几个钱去茶楼听一段书,顺带着遛一遛耳朵——窦光业都能够想象到,某些客人离开后腆着肚子在自家巷子口那眉飞色舞给左邻右舍讲南都报上新闻时那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样子! 原本极难进行传播的消息,就这么着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南都。 对于这个结果来说,最开始投进去的那点钱又算什么? 更何况,他玩味的道:“说不得人家还有的赚呢!” “正是如此。” 窦忠道:“我算了算,只是官府订购的那部分,其实便足够囊括成本了。当然,官府订购,价格大概率压的很低,不过即便如此,也是相当可观的收益了。更不必说后边还有人出钱做宣传,寻人,甚至于还有人专门花钱在上边儿刊登自己的诗词……” “真是奇才啊。”窦光业称赞之余,又不免有些黯然。 这法子诚然精妙,但是内中机窍也很容易被人看透,只是看透是一回事,想要复制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想办成,就得有本地最强势力点头才成。 想办大,就得有法子说法那些个开茶楼酒楼的地头蛇才行。 想搞别处的大新闻,一个不好就要闹出外交纠纷,背后的势力一定要有强大的武力支持才行。 而除此之外,富庶安全的社会环境同样必不可少。 当今天下,能够满足这几个要求的,大抵也就是南都了。 他无声的叹一口气,问窦忠:“是谁操持此事?” 窦忠却卖了个关子:“您不妨来猜猜看?” 窦光业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总不会是李节度使亦或者是许景亨许先生亲自操办此事吧?” 窦忠摇头,告诉他答案:“是李方靖之妻钱氏牵头,连同李家诸多主家、分家子弟一道办成的。” 这个答案着实叫窦光业怔住,回神之后,却是心悦诚服:“李节度使为儿子娶得佳妇啊!如此一来,即便李方靖人才平平,子孙也足以福延三代了!” 窦忠附和一声:“谁说不是?” 窦光业又问了几句那位钱太太的事情,窦忠显然早有准备,俱已经打探清楚,说起来头头是道,俱是分明。 窦光业当即拍板:“去置办礼物,要厚礼,比照九哥娶妻时候的份例再加五成,我要往钱家去,求娶钱太太的妹妹!” 作为窦氏一族年青一代当中的佼佼者,他很得家里老太爷的看重,是以今次这差事便 落到了他的身上。 临行之前,便得到了便宜行事的命令,自己的婚姻大事,也在其中。 南都这边想着同来使的年轻才俊们缔结婚事,来使的青年才俊们难道就不想借机两面下注,也在南都留一丝香火情? 窦忠听罢,了然之余,却又有些无奈:“十一少只怕要排队,这会儿有意想求娶钱太太妹妹的,可多了去了!” …… 李方靖此时正觉春风得意。 被过继出去之后,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再没有半分希望,哪成想妻子如此精明强干,真的就把整个家都给支起来了呢! 他这个人本来就有点慕强畏强,知道妻子有本事,因而难免姿态放得更低一些,钱梅吉也并非骄横之人,彼此有心,感情较之初成婚的时候,倒是融洽了许多。 这日夫妻俩预备着一处出门,穿戴整齐之后,便有侍从来报:“老爷,太太,平公子过来了。” 钱梅吉脸上带笑:“还不快请?” 侍从应声而去,不多时,便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高大青年脚下生风的打外边进来,衣着不算华贵,看起来像是洗过很多遍的样子,只是倒也整洁。 他叫了人,便爽利的开了腔:“我使人为王先生赁了屋舍,他坚持要给钱,知道南都房屋租金高昂,还执意打了借条给我,是个极方正、又有原则的人。晚些时候见了他,不可以以权势威逼,只能以情谊和时局来打动他。” 钱梅吉不由得称赞道:“平哥儿做事妥帖,也亏得叫你撞上了,否则,我们只怕连松均先生到了南都都不知道!” 王鹤年,字松均。 他几乎可以说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大才子,从前曾经在先帝处做过待召,后来又被赐金,遣送出宫廷。 此人在仕途上不算如意,可就文学造诣而言,却堪称是百年内的一座高峰。 钱梅吉前前后后跑了许多关系,才把南都报办起来。 她心气高,要办就办到最好。 可要是想达成最好这个条件,那专业的事情,最好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操持。 别的事情她倒是可以亲自上阵,实在不行还可以找人帮忙,但诗词歌赋那一栏,办不到是真的办不到! 这东西太吃天赋了,有就是有,没有的话你就是憋死,也很难留下什么灵气四溢的作品。 自古以来,南都便是文化荒漠,前朝开发南方,才逐渐发展起来,可是除了那些被放逐的官员,有几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会到这儿来? 这会儿南都能顺利把诗词歌赋那一栏办起来,还是占了天时的便宜。 北边起了战事,许多文人南逃,再加上本地的官宦人家在文化方面刚有点要阔气起来的样子,在思想界内当土大款附庸风雅,隔三差五的也带着钱使人去投稿。 钱梅吉不愿意敷衍,那就得好生拣选,不能登上去粗鄙不堪的东西,最后贻笑大方。 可问题就来了,自古文无第一,谁来做这个评 判者呢? 钱梅吉扪心自问,她自己是不成的。 且除此之外也还有个问题——真正才华横溢的才子是不屑于登报的,诚然有乐意炫技的人,但是更多的还是孤芳自赏,想点评老子我? 你们也配! 非得有个叫他们心服口服的人坐镇才好。 她正觉得一筹莫展呢,李方靖的堂弟李平便送上了瞌睡虫最需要的那个枕头——大才子王鹤年王先生,他带着家小到南都来啦! 今个儿夫妻俩装扮整齐,就是提前递了拜帖,要一处上门,去拜访松均先生的。 他们所居住的府邸毗邻节度使府上,出门须得路过其正门,从前李方靖每每路过此地,都觉有锥心之痛,过了这段时日,却已经能够淡然处之了。 此时此刻,即便妻子掀开车帘,遥遥打量那片格外巍峨显赫的建筑群,他也没有再因此露出自怨自艾的神色来。 而此时此刻,钱梅吉想的却是:怪道世人都渴求贤名之主,有了足够英明的主君,周围自然而然就会生出良臣。 她看了一眼骑马跟随在自家马车外的李平。 他自幼父母双亡,本该饿死街头,然而他又有几分时运,托生到了李家。 彼时伯父已经起势,专程拨了银钱回去,叫族老们接济族中老弱之人。 李平作为他的族侄,当然也属于其中之一。 无父无母的幼儿,属于他的那一份很难完完整整的送到他手里,但是即便如此,漏出来的那部分也足够叫他远比当下大多数幼儿幸运的生存下去。 李家的子弟们满十六岁之后,会有一次参与考核的机会,倘若骑射合格,就会进入到节度使的亲卫队当中去。 相对于其余的别姓子弟,李家后嗣们的考核标准要稍低一些。 而李平参加考核的那年,拿到了所有人当中最好的成绩。 不是李氏子弟中的第一,而是所有参与评选少年当中的头名! 伯父不可避免的注意到了他,继而便将其点为亲卫队中的一个队长,很有些要提拔他的意思。 只是不知怎么,这两年反倒用他用的少了。 钱梅吉原以为李平是在伯父处犯了什么忌讳,本不想用他的,然而她着手筹备南都报的时候,许多旁支子弟忌惮丈夫的身份,不敢与之过多交际,那时候,却是李平主动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帮她打开了局面。 将心比心,钱梅吉不能不投桃报李。 结果叫她有些吃惊——伯父好像并不讨厌这个族侄,反而好像有些要栽培他的意思? 彼时在节度使府上的书房里,钱梅吉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您是要压一压少年人的锐气,叫他戒骄戒躁,才能成就大将之风吗?” 不知道为什么,伯父听后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才点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真相其实是曹夫人觉得这小子抢了娘家侄子的风头故意要打压他李衡知道但是不想跟 老婆吵架于是也就默认了为此还跟许景亨大吵了一架之后他就想都已经跟许景亨吵完架了要是再把那小子提起来怕还得跟老婆也吵一架算了还是委屈一下你小子吧_(:з」∠)_】 钱梅吉看得出李平非池中物,或许当初他主动伸出援手,其中也存了几分下注的心思,但是人无完人,论迹不论心。 ∵本作者初云之初提醒您《朕只想要GDP》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他的确帮了自己,钱梅吉也不会吝啬于去帮他。 结个善缘,总归是好的。 而除了李平之外,伯父府上好像又有一位小姐要崛起了呢。 钱梅吉收回视线,想的却是昨晚弟弟到府上去说的话。 听说府上那位六小姐如今已经大好了,伯父为此颇觉欢欣,专程寻了骑射师傅,要指点她的功夫啊…… …… 昨日送走了诸多来客之后,李元达便使人去请六小姐来。 对方大概早就在等着了,他在书房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人就到了门外。 李元达将侍从们打发出去,目光在跨过门槛的李方妍身上扫过,不由得在心里暗道:“果然是截然不同了啊。” 从前的李方妍是怯懦的,柔和的,像一只下意识蜷着脖子的兔子,唯恐忽然间伸出一只巨手来掐住她的脖颈。 但是现下的李方妍却并非如此。 她是舒展的,从容的,像一只优雅的猎豹,随时都能够发起攻击,但寻常时候,看起来又足够的气定神闲。 李方妍单刀直入道:“轩辕桀希望跟我做一笔交易,他帮我保守秘密,我想方设法替他脱身。” 李元达了然道:“你拒绝了他。” “是的,”李方妍道:“如果交际是由胁迫开始,那之后的故事,大概率很难美好,与其叫局势越来越坏,不如一开始就斩断那个晦气的可能。” 李元达挑眉,作问询状。 李方妍早已经在肚子里打好了腹稿,此时要做的,不过是斟酌一下具体的言辞罢了:“您应该看得出来,我与小六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我既是她,也不是她……” 她坦诚的同李元达阐述自己同小六之间的关系。 李元达无波无澜的听着。 最后,反倒是李方妍有些奇怪:“您听到这种事情,难道都不觉得惊奇吗?” 李元达笑了,他说:“小六是我的女儿啊,难道她生了病,就不再是我的孩子了吗?” 李方妍听得一怔,继而下意识道:“那我呢?您又是怎么看待我的?” “你很好,”李元达同样诚恳的回答她:“你没有跟轩辕桀做交易,说明你是个聪明人,你为了小六选择去轩辕桀手下做人质,说明你重情重义,你愿意坦率的告诉我这一切,说明你秉性正直,你很好。” 李方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自信轩辕桀没有能力伤到我,所以才会去做人质。” 李元达道:“你去了,这就足够了。” 李方妍神色稍有些复杂的看着他,继而笑了: “您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呢,很像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李元达欣然笑纳,又很好奇的问起另一件事来:“小六的身体其实很孱弱,即便近来一直都在用药,较之寻常人应该也要差一些,她又没有习武,内力无从说起,你哪里来的信心,轩辕桀无法伤到你?” 他既如此坦荡,李方妍也不遮遮掩掩。 “其实……” 沉吟几瞬之后,她实话实说:“我是个特工……您就当成是精通各种技能还很能打的、受命于国家的细作吧。” 李元达眼睛发亮:“哇哦!” 李元达提炼要点:“你说你很能打!” 李方妍点头:“我的格斗是同期当中最好的,刀法也是,当然,最擅长的还是枪械……” 李元达马上提问:“枪械是什么,长枪的一种吗?” “……不是,”李方妍艰难道:“算是器械的一种吧……” 李元达奇道:“器械跟长枪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李方妍:“……” 李方妍艰难的继续解释:“它是一种武器,但不是您想象的那种长枪,是金属制成的武器,当下还没有发展起……” 后边的话她没再说下去。 因为坐在她面前的节度使正在用一种非常闪亮,同时又掺杂了五分渴望、三分好奇、两分可怜巴巴的神情看着她。 李元达顺杆爬上去:“能造个康康吗?!” 李方妍:“……啊?” 李元达抱紧杆子:“不可以吗?” 李方妍:“……应,应该可以吧,材料足够的话。就是会很粗糙,精细度不够。” 李元达披着白莲花的皮进行正向PUA:“我真的很想看看,求你了!” 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的李方妍:“……” 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点点头:“我,我尽量吧。”! 第 356 章 对于李元达来说,此时的李方妍身上最珍贵的其实是她在后世所接受到的专门教育。 尽管某些内容对于当下来说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部分技术上的东西,却能够让南都的基建亦或者是别的行业直接起飞。 作为时下这片大陆上可能是唯一没有遭受过战火侵袭、人数超过二十万的巨大城市,南都是有能力进行工业初步孵化的——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也推动这个时代快速前行。 李元达很好奇,有些话没法跟许景亨乃至于此方世界的其余人说,只能跟空间里的笋人们讲:“你们说要真是发展到了后世的工业程度,那这个世界的政局又会怎么样?” “君主立宪?还是符合这片大陆情状的超强统治体,权力高度集中在一人手中?” “又或者说,”他若有所思:“会诞生一种全新的政治体制,也说不定。” 嬴政聚精会神的思考了许久,才徐徐道:“也许吧。不过,我们必然是看不到结果了……” 李元达既要用人,同时也就贯彻了他一贯的行事准则——想要马儿跑,得给马吃草! 对于他也好,对南都也好,李方妍都能够发挥出相当大的作用,所以他也没玩儿虚的那一套,提出诉求之后,又开门见山的问:“作为交换,你有什么想要的?” 李方妍嘴唇微张,眸子里泄露出几分诧异。 然后她笑了,神情中隐含钦佩:“您行事真的很公允。” 李元达笑而不语。 而李方妍也没有急着提出要求。 她很认真的思考了起来。 李元达同样没有催促。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静悄悄的照了进来,空气中的微尘在那过分明媚的阳光下飞舞跳跃,书房内一片静谧。 如是过了许久,李方妍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眉宇间的神色变得坚定起来。 她没说自己想要什么,而是说自己能给对方什么:“我可以帮助您建立起简单的工业体系,是最原始的那种——您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我保证,它比您想象的还要有用的多。” “我可以为您改革兵器,建立起一支刀锋小队,专门用来进行斩首行动,亦或者是在敌军后方进行辅助正面部队作战的军事活动。” “我可以替您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为了表示诚意,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赚钱的方法。” 李元达很感兴趣的问:“你是有什么独家制作的东西,要对外兜售吗?” “不,”李方妍摇头道:“兜售货物是有形的,需要成本,而我的办法,甚至于不需要成本。” 她没有卖关子,当即就给出了答案:“您可以发行货币。作为此时这片大陆局势最稳定、商业活动最繁荣的地区,您可以以自己,乃至于南都政府的公信力为保证发行货币,通过本地商贸活动和对外经济往来将货币散到南都之外,继而通过一系列的操作,收割财富。” “朝廷此时已经难以维系天下的经济局面了,白鹿皮币、龟甲,甚至还有加盖有户部印玺的大额票据,为了掠夺财富,他们饮鸩止渴,几乎把整个天下的金融局面都搞得崩塌了,您此时入场,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且这一招就跟南都报一样,别的地方是学不了的,不能流通起来的钱币几乎不具备任何作用,您可以用信誉来做背书,南都有着广袤的市场和安泰的经商环境,这都是别处所不具备的。?[(” “我只是有一点要提醒您,”李方妍郑重道:“您用民众的信任和南都政府的公信力来做金融背书,那就一定不能自毁根基,不然无需外敌,自身就会从内部开始瓦解的。” 李元达思忖一会儿,微微颔首,继而他往椅背上一靠,询问出声:“那么,你想得到什么?” 李方妍紧紧地盯着他:“如果我说想跟三哥一样,参与南都节度使未来继承人身份的竞争呢?” 李元达稍显讶异,同时又有种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的感觉。 他没有否定对方,也没有冷嘲热讽。 李元达只是如实的告诉她:“如果你选择走这条路的话,要付出比三郎更多的汗水才有可能走得通,而且来自世俗的压力也同样非常大。” 李方妍的眼睛几不可见的亮了一下:“您好像并不反对我参与这场竞争?” 李元达哈哈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杯,饮一口后,他很坦然的道:“对我来说,你们都是一样的。” 李方妍眸光微动,注视着他,却没说话。 旁人可能无从猜测,但是李方妍自己就是经历了一场穿越的人,再对比小六的记忆,她会不会发现,在她到来之前,南都节度使李衡也经历了一场性情大变? 她又是否会猜出,李衡的身体里,原本的灵魂已经在宿醉之后猝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 李元达不清楚,也不在乎。 而李方妍是聪明人,更不会选择去掀开那个倒扣着的盖子。 对她来说,有一个绝对公允、纯粹以能力来选择继承人的父亲,其实是一件好事,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改变它? 李方妍说:“我想请您替我找一个骑射师傅。” 李元达痛快的应了:“可以,明天就叫人过去。” 李方妍又道:“我也希望您能够允许我在府中自由出入,同时,在外选择自己的班底。” 李元达再度应下:“可以,晚些时候我给你签发令牌。” 李方妍最后道:“我希望跟您达成一项合作,就如同堂嫂操持南都报一样,我出技术,您出技术之外的东西,二八分成,我占二,您占八,您可以派人去监察账目,但是不可以干涉我那两成收益的具体用法。” 李元达点点头:“这很合理。” 接连三个要求都得到了满足,李方妍大松口气,见李元达没什么打算说的了,当下抱拳行礼,转身欲走。 将将要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停住了,回头去看,神情稍 显迟疑的说了声:“谢谢您。” 李方妍轻声道:“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对您来说,其中不乏有非常离奇的内容吧。尤其是我居然作为一个女孩子,居然敢去跟自己的哥哥争继承权,这在当下,或许是相当大逆不道的行径。??[” 对此,李元达只是说:“只要你有能力,那就可以。你三哥技不如人,那就乖乖俯首称臣。” 李方妍听得笑了,不知想到什么,神色起初稍显落寞,然而很快又变得坚定了起来。 她回正身体,郑重道:“我想要告诉您的是,我的志向不仅仅是做您的继承人,做南都节度使,做未来天下的主人。” “我想建立起一个和平、富强的世界,我想废奴,想叫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想让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想让全天下的女孩子跟我一样,都有权力继承父母的权柄……” 李元达神情微动,注视着她,没有言语。 “您或许会觉得我说的话很荒唐,但是,我正是从那样的世界来。” “或许我做不到那么多吧,但是总该去试一试的。” 李方妍脸上重又浮现出笑意来,明亮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眉宇间有种充满朝气的希望:“我是一名战士,战士天生就是要战斗的!” …… 南都城北,王宅。 钱梅吉神色诚恳,同王松均阐述着自己的理念:“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才好,我毕竟不擅长文墨,若是一时眼拙,使明珠蒙尘,岂不是平白辜负了那么好的文章?” “先生海内名士,天下信服,若是您肯亲自出马,必定能够叫南都上下心服口服!” 王松均年过五旬,身量瘦削,几缕长须落在胸前,或许是因为一路风餐露宿,又经逢家国之变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加苍老憔悴许多。 此时在那装饰简陋的厅堂中,听钱梅吉将长长的一席话说完,他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我听说南都有位永年先生,慷慨好施,家中清贫,时常往集市上去卖画,却不知是否与钱太太有亲?” 钱梅吉微微讶异,继而谦和的低下头:“那是家父。” 王松均点点头,道:“既如此,这件事我答应了!” 又说:“我如今初来乍到,妻子儿女甚多,待到打理完此间事,再去钱家拜访永年先生。” 钱梅吉不会在外人面前说父亲的短处,但是也不会擅自吹嘘,此刻听王松均问起,便如实道:“家父擅长的是文经,并非诗词,倘若先生打算与他唱和,只怕要失望了。” 王松均道:“我是敬重永年先生的人品,同别的并没什么干系。” 钱梅吉微微一笑,又说起酬劳来,王松均起初要拒绝——我难道是为了钱财才去做这差事的吗? 话将要出口,却见老妻倚在门外,穿着一身旧衣,麻木了几个月的面容少见的显露出几分希望,手持笸箩,状似不经意似的竖耳细听。 他心头一酸,悲凉之情油然而生,不只是 为了自己和老妻,也是为了这个国家,这片土地。 最后,王松均也只是说:“京城城破之际,我父绝食而死,我已经没有父母需要供养,底下却也有儿女须得抚恤,钱太太只管按照时下的酬劳与便是了,只是不要多给,否则,这差事我是如何也做不下去的。” ツ初云之初提醒您《朕只想要GDP》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钱梅吉明白他的坚守,当下郑重应了。 夫妻二人一处离开了王家暂时租赁的简陋宅院,李平却在落在后边,不多时又追上来,低声道:“城中近来还有些不安泰,我交待巡逻的差役平日里多到这边来转转,以防万一。” 钱梅吉点头,目光赞许:“平哥儿考虑的很是周到。” 李平毕竟机敏,早在同堂兄夫妇二人出门的时候便见他们乘坐的马车后边还跟着辆马车。 里边倒是没坐人,有仆从搬了酒水和腊肉、布匹等东西上去,堆得满满当当。 这样的礼品,显然要拜访的是极亲近的人,只顾及日用,无需去周全什么体面,想来该是堂兄要陪堂嫂去走娘家了。 李平看出来这一节,倒是没点出来,只客气的拱手:“堂兄跟堂嫂既还有事,咱们便就此别过吧,我还有些差事,须得到营中去走一趟……” 钱梅吉同李方靖笑着同他辞别,目送李平骑马离去之后,方才一并登上马车。 李方靖是知道这次妻子回门目的的,这会儿马车里又没有外人,难免要低声问一句:“小姨的婚事,岳父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从前李节度使替过继出去的长子定了钱家的女儿为妻,尽管有永年先生的美名在外,但时下仍旧是非议更多,觉得李方靖是彻底失了父亲的宠爱,连带着娶的妻子都是小门小户出身。 然而钱梅吉过门之后将自家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出门见客,也没有一位夫人能挑出瑕疵来。 再见节度使府上几位小姐都用对待大嫂的礼节对待他,节度使本人也很看重这个侄媳妇,舆论上方才渐渐的转了风向,甚至于给钱梅吉面子,开始邀请钱家的女眷出席各类场合。 只是都被钱永年推拒掉了。 生活在不同环境里的两种人,没必要非得挤到一起去,到时候女儿们不自在,主人家也不自在,何苦为之。 日前钱梅吉操持之下的南都报正式问世,也将钱氏女的名声推到了顶峰。 从头脑看,人家能说动李节度使为之站台,约束住自家稍显不靠谱的夫婿。 从人际上,前前后后拉了那么多李氏的族人入场,即便李方靖被过继出去了,可这会儿谁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的? 这也就罢了,钱太太同李三公子这位很可能是未来节度使的公子,竟然也有着不错的交情。 从财帛上看,这南都报办了起来,只要南都不倒,别说那夫妻俩,后世子孙八成都不愁吃喝了! 往脸上看,那就更别说了——打从一开始,钱太太被选中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她很漂亮啊! 如今南都多的是人想烧李三公子的热灶, 但也有人不愿意牵涉到夺位的风波中去,这时候同钱家结亲,就刚刚好。 亲家的家风清正,教养出来的女儿也出类拔萃,尤其大女儿的夫婿同李家主家根出同源,偏又不必担心搅弄到传位的大事里边去…… 初云之初的作品《朕只想要GDP》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多好的结亲人选啊! 一时之间,钱家的门槛儿都差点给踏破了。 钱梅吉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这回被相看最多的,便是比她小两岁的二妹钱梅贞。 钱永年一时犯了难。 他一个大男人,本就不懂小女儿家的心思,自家夫人又早早辞世,连后宅外交都没得走,唯恐一时不慎误了女儿终生,见状赶忙送信给长女求援。 这才有了此时李方靖的一问。 而对于妹妹的婚事,钱梅吉并不打算横加干涉,只是作为姐姐,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妹妹,让她做个参考,慎重的考虑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红唇微动,钱梅吉正待开口,却听车帘外一声马嘶,紧接着马车停了下来。 外边儿传来驾车侍从稍有些忐忑的声音:“老爷,太太,对面是蒋家的马车。” 蒋家? 钱梅吉将将在心里品了品这两个字,紧接着就听自己的侍女压低声音,神情警惕的告诉她:“来的是蒋家的那位小姐!” 不会是来跟自家太太抢老爷的吧! 她隐约听说,外边有些流言,说这位蒋小姐曾经同大公子议过婚,只是双方都否定了这种说法,至于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只是这侍女如此作想,坐在钱梅吉对面的李方靖也变了脸色。 他面带为难,眉宇间又透着几分愤慨:“当初是蒋家出尔反尔,如今怎么又巴巴的来堵我?难道蒋氏始终对我念念不忘?” 想着妻子还在面前,李方靖赶忙表忠心:“梅吉,你放心,我心里只有你,早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钱梅吉:“……” 钱梅吉真是强忍着没有露出黑人问号脸。 人家要是对你念念不忘,当初踹你干什么? 我说老兄你别太普信! 她险些没忍住翻个白眼,紧接着就听车窗外响起一道柔和恭敬的女声:“钱太太,我家小姐遣我前来问候。久仰您的大名,只可惜始终缘悭一面,今日凑巧碰到,前边就是我们家的茶楼,不知道钱太太肯不肯赏脸,跟我家小姐一起喝一杯茶?” 李方靖脸色大变:“她是不是想要借机害你?” 踌躇一会儿,终于坚定了神色:“我还是去劝劝她吧,过去的事情,还是放下为好。” 钱梅吉:“……” 钱梅吉:“别这样,别这样。” 蒋小姐罪不至此。 拦下旁边的倒霉丈夫,她赶忙回答:“蒋小姐太客气了,我这便来。” 说完,便伸出手去,预备叫侍女搀扶着步下马车。 没成想李方靖抢先一步挽住了她的手臂 ,极力营造出一种我们感情很好,外来人物不要妄想插足的态度来。 钱梅吉心绪极其复杂的下了车,向前几步,便见青石铺就的路边站了一位衣着华贵的丽人。 钱梅吉当然是美的,而蒋英茜也毫不逊色。 高贵的出身和流淌在血脉里的骄傲使然,蒋英茜脊背向来挺得很直,宛如一株梧桐。 见到钱梅吉,她微露惊艳之色,丝毫不带轻慢的上下打量一遍,含笑上前见礼:“早就听说钱太太风流蕴藉,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再看旁边挽着她手的李方靖。 暗暗皱眉.jpg 钱太太的夫婿是个男的。 倒也穿着衣服。 钱梅吉先前同蒋夫人打过交道,对她印象不坏,今日见蒋小姐也是风姿卓越,最初是礼貌性的交际,想看看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会儿却是真的爱惜人才,起了结交之心。 推开丈夫黏糊糊且不合时宜的手,钱梅吉挽着蒋英茜上了楼,店家亲自迎着将二位贵人送入雅间,很快便有人送了香茶和各色的果子进去。 李方靖理所应当的被钱梅吉的眼神拦在了外边。 ……谁懂啊,聪明姐妹组局的时候带一个蠢男人出场真的很丢撵! 钱梅吉向来利落,蒋英茜也极爽利,短暂的寒暄之后,便道出了今日的目的:“我今日冒昧求见,是想请姐姐帮一个忙!” 钱梅吉不在意她将“钱太太”改成了“姐姐”,甚至于觉得后者听起来更顺耳一点。 她问:“什么忙?” 蒋英茜道:“请您替我约李三公子出来,我有些很要紧的话想同他说。” 钱梅吉神色微动,目光探寻的落到蒋英茜脸上,后者面色平和如昔,从容至极。 “姐姐如此聪明,应该猜得到我想同李三公子说什么吧?” 钱梅吉莞尔,举杯道:“我只知道,未来的节度使夫人最好是一个聪明人,这对我,对所有人都好。” 蒋英茜手中的杯盏举起,杯口低了钱梅吉些许,与之轻轻一撞。 瓷器碰在一起,“叮”的一声轻响。 “尘埃落定之前,谁又能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呢?” 蒋英茜没有否定自己想要节度使夫人的位置,但她也很坦诚的告诉钱梅吉:“姐姐不要笑话,我这个人呢,从小眼睛就生的高,不觉得有心向上可耻,一辈子堂堂正正的拼一回,成也好,不成也罢,都不算辜负了。” 钱梅吉神情微妙:“妹妹不怕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吗?” 蒋英茜为之失笑,倒真是带了几分类似父亲的豪爽:“事无不可对人言。” 说罢,又玩笑道:“或许也是因为姐姐生的美貌,人又聪明,我一见到便觉得亲近!” 钱梅吉便也就随之笑了起来。 娘家的事情并不急在一时,倒是此时受人之托,须得早些完成。 钱梅吉并不拖沓,也没说改天约李三郎到 府上去,叫蒋英茜也来——路上偶遇这事儿人家说说也就罢了,她要是当了真,那就是傻子了! 蒋家妹妹明显是不想到自家去,大抵是觉得瓜田李下的有些忌讳,这才要在外边同自己碰面呢。 钱梅吉明白她的心思,当机立断,马上使人去请李三郎:“三弟此时该在官署,若他得空,便请他过来,若不得空,明日我在此地设宴,请他前来。” 侍从领命而去,只留下钱蒋二人闲坐叙话,约莫过了两刻钟的时间,先前去传话的侍从骑马回来:“太太,三公子马上便来。” 钱梅吉随即起身:“人眼见着就要到了,剩下的,便要看妹妹的本事了。” 蒋英茜起身送她:“姐姐大恩,小妹没齿难忘。” 钱梅吉不肯领受,笑着辞让:“顺水推舟罢了,算什么大恩呢。” 转而下楼,同面带疑惑的丈夫往娘家去了。 李方靖有些疑心的看一眼楼上:“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钱梅吉答非所问,面带回味之色,赞赏不已道:“蒋小姐,可真是个妙人啊……” 李方靖:“……” 李方靖稍显抑郁的低下了头。 …… 李三郎叫人领着一路上楼,找到对应的房间推门进去,却不见兄嫂二人,唯有一相貌极美的妙龄少女端坐内室。 他马上将门合上,同时致歉道:“对不住,我走错了。” 却听内里那美人道:“没有走错,我在等你,李三公子。” 李三郎迟疑着推开了门:“你……” 蒋英茜告诉他:“是我劳烦钱家姐姐牵线,请三公子到这儿来的。” 一个如此美貌、正当华年的少女托人请自己过来,能是为了什么呢? 李三郎瞬间便有所会意。 然而他转念又想:堂嫂行事向来谨慎,滴水不露,怎么可能会做糊涂事? 既然她肯牵线,隐隐的也就带了几分用她的声誉来做担保的意思,起码,这少女在她眼中,该有些可取之处才是。 出于对钱梅吉的信任,李三郎道了一声“失礼”,步入内室,跪坐到茶桌前。 此时局势未明,不得先机,最好还是不要贸然开口,且听一听对方如何言说,再做决断为上。 桌上摆着新沏的茶,他随手取了个干净的杯子,替自己斟上,继而自若道:“请问小姐有何指教?” 蒋英茜开门见山道:“我想我会是最适合你的妻子。” 李三郎一口茶喷了出去! 李三郎震惊不已:“蛤???” 蒋英茜神态自若的递了条帕子过去,然后神态自若的继续道:“三公子何不听一听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李三郎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胡乱用帕子擦了擦沾了茶水的衣襟,同时道:“请讲。” 蒋英茜于是道:“其一,我乃是南都大将蒋铨之女,这样的身份做三公子的妻子,难道算是辱没你吗?” 蒋铨的女儿啊…… 李三郎下意识道:“当然不算辱没我。” 蒋英茜于是继续道:“其二,我生的很漂亮,不是吗?” 啊? 李三郎听得愣住,抬头正对上她的视线,继而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她的脸上。 他忽然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当然,当然是很漂亮的……” 蒋英茜点点头,最后道:“其三,我很聪明。我觉得,跟前两者比起来,三公子可能更需要我的第三项长处。” 李三郎有些无言:“这,这种评定,不能自己给自己下吧?” 蒋英茜定定的瞧着他,忽然笑了:“那三公子以为,钱家姐姐为什么愿意帮我穿针引线,请你过来呢?” 李三郎怔了一下,几瞬之后,反应过来。 对于堂嫂的亲近,他其实是能够察觉到的。 而堂嫂的心思,他也同样有所会意。 只是他并不会觉得被冒犯,亦或者是被利用了。 因为对方从头到尾都做的很得体,为人处世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而他这会儿毕竟还不是节度使呢。 说的远一点,就算以后,也未必一定会是。 在外谦和一些,多结几个善缘,有什么不好? 因为李三郎有这样的心态,所以他能够理解堂嫂的心态,想通了这一节之后,对于蒋小姐说的“我很聪明”这句话,他再没有什么疑虑。 因为无论是出于私人感情,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堂嫂都没有理由坐视他娶一个愚蠢的妻子,这对她,对李家,没有任何好处。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后宅不宁,李家其余人难道就会好过吗? 李三郎再无疑虑之心。 只是…… 他有些头疼,还有点不好意思。 这位蒋小姐,性格好像有点过于直来直去了…… 他正在思忖,蒋英茜已经问了出来:“三公子如今以为如何?” 李三郎将将有些和缓下来的脸色,重又红了几分,看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美貌女郎,他耳根都跟着发烫了:“我以为,很好。” 蒋英茜很满意,点点头,站起身来:“既如此,我这就回去,请我父亲登门提亲。” 说完,向他行了一礼,起身离去。 李三郎:“……”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但是真的很不对劲啊! “等等,”他急忙跑到门前,叫住正在下楼的蒋英茜:“这也太快了吧?你不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谈吗?” 蒋英茜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衣袖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洞房花烛夜,多得是说话的时候呢!” 李三郎终于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为什么你表现的好像是要来李家娶我一样啊蒋英茜?!!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57 章 钱梅吉同丈夫一道回到石头巷子,到钱家门口,马车刚停下,年纪最小的弟弟钱凯风便从门里边跑出来,欢天喜地道:“姐姐回来啦!” 又一溜小跑着去帮侍从们提东西。 几l个小厮不敢劳动他,一叠声道:“小爷且去歇着,这儿的事叫我们来做便是了。” 钱凯风如今不过七八岁,正是爱热闹的时候:“左右就是几l步路,这有什么。” 钱梅吉也笑道:“不碍事的,叫他做吧。” 钱家跟李家不同,自己的弟弟可没有做少爷的本钱,真要是养的骄纵了,不是爱他,是害他。 几l个小厮见状,只得随他去了。 钱梅吉却注意到石头巷子外边还停着几l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再见自家门外远远的立着几l个侍从装扮的人,大抵是看自己一行人过来,唯恐冒犯到女眷,便到远处去避开了。 她叫住左手一只鸡、右手三条腊肉的弟弟,轻声问:“今日有贵客登门吗?” 钱凯风低声告诉姐姐:“是来给二姐提亲的,媒婆都把他夸到天上去了,说特别特别特别有钱,家门特别特别显赫!” 钱梅吉立时反应过来:“难道是窦家的子弟?” 钱凯风一愣:“姐姐怎么知道?” 钱梅吉笑了笑,伸手摸他的头:“你啊,肯定没有仔细研读数日前的南都报。” 京城窦氏的嫡系子弟窦十一郎随从朝廷前来访问南都,日前伯父设宴,其人赫然在座。 早在前朝,窦氏一族便是名门,祖上出过柱国大将军,到本朝,又出过两位皇后,先帝朝好像还有位贤妃,虽说是以经商闻名天下,但在朝中的势力同样不容小觑。 若非此时天下动荡,别说是钱家这小小门户,即便是李氏女想要嫁入窦家,为嫡系子弟妻室,怕也得费些周折。 只是…… 她心下暗暗摇头,时移世易,如今哪里还是从前呢! 钱家府宅是处两进的院子,前头一进是书房和待客的厅堂,后边一进是住人的屋舍,厨房和便所修在两边。 打正门进去,院子里是规划整齐的菜地,左手边便是待客的厅堂了。 因着地方不大,即便钱梅吉无心偷听,院子里也有窦氏的家仆守候,她也能清晰地听见里边父亲和窦家人的言语声。 窦光业:“晚辈今年二十有一,尚未娶妻,有心求娶令爱……” 钱永年:“小女年幼,我还要再留她两年,十一郎还请另觅良选吧。” 窦光业:“没关系,我可以等。” 钱永年:“我们是陋室寒门,不懂那些高门大户的规矩,小女自幼散漫惯了,怕也适应不了贵府的生活,还是算了吧。” 窦光业:“可以开府别居,晚辈愿意立字据为证,您若是不放心,也可以让我祖父在字据上附属名字。” 钱永年:“我与夫人鹣鲽情深,并无异生之子,小女性情执拗,只怕不能与人共事一夫。” 窦光业:“我可以不纳妾,一心一意同小姐相守。” 钱永年:“如若你们婚后无子呢?” 窦光业:“那我便过继族侄为嗣。” 钱永年:“……” 钱永年:“我怜惜小女,不忍心使她远嫁,长久不通消息。” 窦光业满面诚恳:“我可以入赘,到时候与小姐一处久居南都,侍奉您老人家,您以为如何?” 钱永年:“……” 啊??? 钱永年接连提了几l项难处,希望他能知难而退,没成想对方却是越战越勇,到最后,竟是无话可说了。 窦光业见状,正待趁热打铁,门外钱梅吉却在这时候咳嗽一声,协同夫婿李方靖一起走了进去。 窦光业忙站起身:“这位是——” 钱永年道:“这是我的长女。” 窦光业豁然开朗:“噢,钱太太。” 又自然而然的向在她身侧的李方靖拱手道:“那这位,想来便是李大公子了?” 这个“大公子”,正跟他的“十一郎”一样,称呼的是李方靖在李氏家族的齿序,而不是说他是节度使府上的长子。 李方靖早就被人如此称呼惯了,此时也不过淡淡点一下头,拱手还礼罢了。 钱梅吉很客气的下了逐客令:“我协同夫婿归宁,家里地方又简陋,只怕无力招待窦公子了。” 短短的一个照面,窦光业便察觉到钱梅吉与其父的不同了。 钱永年有些文人性情,你好声好气、以礼相待跟他磨牙,他如何也不能拉下脸来驱赶宾客,但钱梅吉不一样。 她是真的会翻脸的。 窦光业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境地——他是来结亲的,又不是来结仇。 当下温和一笑,顺理成章的起身告辞。 钱永年赶忙叫住他:“院子里的东西,十一郎还是带回去吧。” 窦光业回身行礼道:“那是拜访的礼节,并不为别的,永年先生乃是南都名士,受得起的。” 钱梅吉也附和一句:“爹,你就收下吧。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不是?” 窦光业脸色微变,笑着遮掩过去。 钱永年也不曾再继续强求。 等人走了,他长舒口气,转而看向长女,叹息道:“梅贞的婚事,还是暂且搁置几l年吧,如今蜂拥而上的,都是看重她有你这个姐姐罢了,诚心却未必有多少。” 钱梅吉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 夫妇俩在石头巷子里用了饭,便辞别归家,临行前钱梅吉才想起来告诉父亲:“我今日去拜访了松均先生,他说是欣赏您的人品,过几l日收拾妥当了,便要来家里拜访呢。” 钱永年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可是王鹤年王先生?” 钱梅吉笑道:“正是!” 钱永年难免露出几l分责备的意思来:“怎么不早说?王先生现在何处?该我去拜访他才是!” 钱梅吉把他劝住了:“王先生初来乍到, 房子还是租赁的, 家里边有些乱,您不好贸然登门的,既已经说了要来,您只管准备好酒,在家等着,也便是了。” 出门登上马车,李方靖尤且还在回想岳父方才瞬间振奋起来的神色,不像是要有客上门,倒像是要去膜拜神佛。 他不禁道:“王松均在士林间的声望,竟有如此之高?” 钱梅吉脸上便多了些复杂的意味,七分钦佩,三分唏嘘:“他少年成名,蜚声海内,早年多有潇洒肆意之作,人称神仙,被赐金出京之后,体会到民间疾苦,诗词里又多了诸多百姓心酸——这才是父亲格外敬慕他的原因。” 王松均能够影响到的,不只是钱永年,还有李元达。 叫他留在南都,进行南都报的诗词筛选工作,这本身就是一个旗帜,一个符号。 一面招揽天下英才往来南都的旗帜。 一个表示南都节度使礼贤下士,看重文学的符号。 如今神都沉陷,文脉几l近断绝,但是在地处西南的南都,节度使李衡大力支持,传续华夏文脉,你们真的不来看看吗? 就算跟昔年的神都繁华没得比,但当个九块九平替总行吧? 王松均如此大才,曾经几l度初入宫廷,最终却也没能得到重用,天下惋惜,但是我李衡如今正在用他,这不就表示我比皇帝更有识人之明吗? 什么,王松均的政治觉悟太低,所以皇帝才不用他的? 可是皇帝也没想办法给他找个符合他能力的工作啊,我就给他找了! 你看我多善解人意! 钱梅吉没有跟丈夫一处归家,而是往节度使府上去拜见伯父,向他回禀此事:“明日的南都报,或许就可以对外刊登此事了——哎呀。” 说到此地,她有些懊恼:“早知道,该请王先生即兴赋诗一首的,有诗词传唱,更能打响名声!” 李元达含笑提出了另一个提议:“我倒是觉得,你们可以带着他在南都城里转一转,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到城外不那么繁华的地方去也可以,到时候再请他去赋诗,其中真意,怕就要真诚很多了。” 钱梅吉却委婉道:“王先生的性情,有些愤世嫉俗,而南都如今虽也算是世间少有的繁华之地,但同神都比起来,只怕还是相差甚远,且一旦到了城外,会看到的东西,只怕也就不受我们控制了……” 要是遇到什么丢人现眼、有损南都声名的事情,他提笔就骂,到时候又该如何? 刊登上去? 则南都颜面大失。 不刊登,依照他的脾气,只怕拔腿就走。 难道还能强行留下吗? 那南都成什么地方了,土匪窝不成! 对此,李元达反倒看的很开:“那不是很好吗?假的毕竟是假的,有什么意思?倘若王先生当真能发现隐藏在暗处的毒瘤,要写诗骂我,那也无可厚非,作为南都本地的最高军政长官,治下不力,挨骂都是我应得的。” 他坦然道:“问题从来都是有的,即便贤名如尧,不也有丹朱那样的不肖之子?尧都有不足之处,更何况是我,过而能改,便是善莫大焉了。” 钱梅吉心悦诚服:“是,侄媳知道了。” 此事就此敲定,又议了其余几l件事,她才状若不经意似的道:“说起来,这回能请到王先生为您效命,还要多谢平哥儿L才是,要不是他机缘巧合遇见了王先生,还帮了他们一家子,只怕王先生是不会这么容易就点头的。” 李元达对于她的意图心知肚明,只是乐得顺水推舟:“就是从前亲兵考核拿了第一的那个李平?” “正是,”钱梅吉顺嘴给李平拉了拉亲戚:“是三房的一支,论起来,也该称呼您一声伯父。” 李元达马上叫人把他的名字记在屏风上:“把我从前用的那把弓赐给他,三天后我要协同各方使臣出城打猎,叫他一起去!” 钱梅吉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去,她手头上的事情多着呢,也是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 她离开之后,许景亨从书房一侧的屏风后出来,透过窗户觑了眼钱梅吉远去的背影,哼笑道:“这好消息送过去,平公子该摆酒谢咱们钱太太才是。” 李元达瞥了他一眼:“难道你以为钱氏会为此专程去送个消息?” 那不免落了下乘,倒像是去表功了。 事成之后,李平自然感激,何必白费腿脚。 许景亨面露怫然,不悦道:“跟你说话真没意思!” 李元达没理会他,转而就翻开了案上的文书,空间里边刘彻很自信的开始倒数:“三,二……” 最后那个“一”还没出来,许景亨已经完成自己的情绪调节,很自然的切开了新的话题:“听说窦家的十一公子往钱家去提亲了?” 李元达还没说话,刘彻就大声道:“看吧,我就说他超爱的!!!” 李元达:“……” 李元达强忍着进空间邦邦给他两拳的冲动,不咸不淡的道:“听说是,仿佛条件还开得很不错。” 许景亨悄声问:“你说钱家会答应吗?不只是窦家,听说提亲的人当中,还有别的条件出众的人选。” 李元达很诚实的告诉他:“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他们家答不答应,我只知道,如果有来使打着找一个都内中人联姻,以求两边下注的话,那他一定会失望的。” 譬如窦家,即便没有亲临现场,李元达也能想见窦十一郎开出的条件。 巨额的聘金,窦十一郎会久留南都,甚至于他会入赘钱家,只求有一个子嗣跟随他姓窦。 这是窦十一郎的诚意,同时也是窦家为了保存一线血脉的手段。 如果最后朝廷获胜,那窦十一郎就是弃子。 如若最后南都获胜,那他就会是窦家这座腐朽高山上萌发出的新芽。 从此神都窦氏开辟出了新的分支——南都窦氏! 可对于李元达来说,他妈的你是谁啊?! 你们家那么多人在老子的对手那儿L给他出钱出人,同时还留了一个在老子这儿L上下张望,老子输了一无所有,你们他妈的还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做梦! 他不会阻碍钱家和别的人家结亲,窦家也好,别的人家也好,哪怕是皇家也没关系。 但是从结亲那一刻开始,钱家也好,入赘过来的人也好,都不要再妄想从他手底下拿到一丝一毫的政治资源! 你们给我老老实实的做平头百姓,世代都别想做官,家产超过一个限额,最好就做个大善人乖乖捐献一部分上来,不然老子提刀过去,你们一分钱都别想留! 王朝的更迭都是有规律的,上层太多,下层太少,下层不足以供养上层,秩序崩塌,继而天崩地裂。 然后新的王朝出现,如同初升的太阳一般,不可避免的走向日落。 眼见着如今天下大乱,重新洗牌,底层上场,高层翻车,李元达为什么要重新吸纳那些仍旧掌控大量资源的人过来? 不好意思,你们就是老子要分的蛋糕! 想投过来也不是不行,全家都给我过来,交钱保命。 办不到? 那你没救了,等死吧! 许景亨早就知道他这心思,也极赞同,找钱家结亲的才几l个啊,想同许家攀关系的那才多呢,亏得他一双儿L女都已经成婚,不然,且有的磨! 他这回来,要商议的是铸币的事儿L。 许景亨从袖子里取出来几l枚旧式的铜钱,按在指下,推到李元达面前去:“既然打算以南都的名义重新铸币,除了每文钱的质量跟铜的占比之外,最要紧的就是文字了,沿用从前的制式,只怕缺少明显的划分,可若是重新设置一个通宝字号……” 那就真是跟举兵造反没什么区别了。 李元达捡起来一枚捏在指间,略一发力,叫它在案上咕噜噜的转了起来:“这倒真是个问题。” 许景亨略带些揶揄的提议:“不然,把节度使的相貌印在上边?” 李元达白了他一眼,敬谢不敏:“在下面薄,还是罢了。” 空间里朱元璋抄着手,很好意思的道:“我脸皮厚,把我印上去!” 李元达只当做没听见,沉思几l瞬之后,定了主意:“就叫南都通宝吧,上书地名,算是个避讳。” 许景亨闻言便笑起来,遂从怀中取出了一枚新钱,同样用两根手指压着,推到他面前去:“那不妨来看看这一枚如何?” 内方外圆,质地为铜,上书四个篆书字: 南都通宝。 …… 主君与谋士二人心意相通,相对叙话的时候,节度使府上的侍从已经持节度使本人的受令往库中去取了那把他从前用过的宝弓,专程送到了李平处。 彼时李平不在住所,晚上回去之后听闻此事,再见到那把宝弓,却是大喜过望! 对于李氏的所有子弟来说,节度使便是毫无疑问的神祇,若非有节度使建功立业、横刀封侯在先,李氏如今也不过是龟缩在关西老家的一个土财主罢了。 至于如今的所谓李氏宗族,先前在家种地的也不少见。 李平当然也是心怀大志的,且他也的确有这个底气,放眼族中年轻一代,有几l个比他出色的? 说句轻浮一些的话,从前节度使的长子李方靖,也不过是占了出身的便宜罢了。 早先在亲兵评选中一举夺魁的时候,李平是得意过的,少年得志,高居榜首,怎么可能不得意? 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是荣耀和欢呼,而是冷待和搁置。 他失望,但是并不气馁。 他还年轻,多得是时间可以等,现下南都安泰,没有用兵的时机,难道未来也没有? 曹家子弟对他的敌视,他也有所察觉,就算当时并不知道,过后也该知道了,势不如人,就要韬光养晦,如今曹家子弟安在? 李平握住那把宝弓,没有取箭,空手将其拉开,眉宇间尽是少年英气和踌躇满志。 风水轮流转,他李平的运道来了! …… 经历了厉王之变后,诸多来使,尤其是朝廷来使,对于再同南都这边进行交际,内心深处便生出了些许难言的忐忑来。 然而今日再见,李元达对其却是一如往昔,礼敬如初。 只是在纵马出城的同时,并没有如先前一般示意三皇子先行,扬鞭而去,一马当先。 三皇子落后几l步,迎面吸了一鼻子尘土,几l乎不敢看周围人现下是什么表情,脸色僵硬几l瞬,便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催马追了上去。 窦光业落在他身后,不紧不慢上前的同时,目光迅速的在同行的李氏子弟们身上扫过。 今日来此的,该当都是通过了亲兵考验的子弟,个顶个的雄壮,即便坐在马上,没有落地,也能明显看出来他们较之常人更加高大魁梧的身材。 李氏子弟们穿着同色的软甲,坐骑上悬挂着同样的箭壶,背负着相同的弓矢……不,不一样! 窦光业的目光停滞在了为首的那个年轻人身上,他背负的那把弓箭,显而易见的与其余人不同。 脸却很生。 窦光业心下正思量着这人是谁,冷不防那人已经目光犀利的看了过来,那双眸子如明镜一看,直直的照了过来。 窦光业走南闯北,并不是胆怯之人,见状心下却是一颤,竟不由自主的收回了视线。 回神之后,他不由得在心里叹息:如今看来,李氏龙腾在即了! 这场围猎几l乎成了李氏子弟的炫技秀,诚然来使们当中也不乏有武将出身,亦或者身手不俗之人,然而这种人毕竟稀少,在绝对数量的碾压之下,掀不出什么水花来。 李元达没有亲自下场,只是象征性的射了一只飞鸟,示意自己当年平定西南的武功绝非浪得虚名,此后便将舞台让给了年轻人。 三皇子心事重重, 虽然年轻, 但也如李元达那般只射了几l箭,便退回到扎营之地去。 这二人毕竟身份不同寻常,可以不怎么讲规矩,其余人却不同,或多或少都得出去露一手。 营帐之内,李元达半阖着眼,等一直期期艾艾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三皇子说话,同时也是在等待最终的结果。 对李平,他是怀抱有相当期待的——自己的儿L子成器的不多,那就叫别人家的好儿L子来给自己当儿L子,缺什么补什么,这很节度使! 他只是怕李平被冷待几l年,弓马生疏,已经荒废了自己那万中无一的天赋。 正思忖间,三皇子终于犹犹豫豫的开了口:“我有件事情,不知……” 李元达:“讲。” 三皇子:“……” 三皇子大抵也是觉得丢脸,所以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并不算连贯:“临行前,父皇有所交待,听说李节度使如今后宅无主,实在令人忧心……” 李元达:“想把谁嫁过来?” 三皇子:“……” 三皇子又顿了顿,才道:“成王叔府上有位县主,正当……” 李元达都被气笑了——怎么着,我还不值得嫁一位公主过来啊?! 他主动问了出来:“难道皇室如今没有适龄的公主吗?” 三皇子被问住了,神情不禁有些赧然:“年岁上只怕是……” 接下来的话便含糊起来。 李元达嘿然不语,心下腻歪。 他倒不是真的想娶一位公主,而是觉得朝廷做事实在小家子气了些,有心拉拢,又舍不得出本钱,空守着旧日的荣光等人去顶礼膜拜。 三皇子大抵也是看出了他的不快,回想厉王之事,不敢怠慢太过,迟疑几l瞬后,又道:“若李节度使当真有意求娶皇室公主,我或许可以为你周旋一二,只是如今朝廷悬于都外——” 具体的操作流程,你需要为此付出什么,咱们得细谈! 明示的话都没等说完,就见李元达朝他招了招手,小心的看过,确定营帐内没有别人之后,悄声对他说:“三殿下,你且靠的近些。” 别说是三皇子,就连空间里几l个人都下意识的竖起了耳朵。 紧接着就听李元达说了一声:“对不住了彘儿L!” 刘彻:“?” 三皇子的莫名与其余人几l人如出一辙,附耳过去,却听李节度使压低声音,很感兴趣的问:“如今我没有妻子,却有兵马,陛下没有皇后,却有名望,何必舍近求远,下嫁公主?” “不如一步到位,叫陛下下嫁给我,两家合二为一,强强联合,岂不美哉?!”! 第 358 章 叫陛下下嫁给我,两家合二为一,强强联合,岂不美哉? 天可怜见,这句话听到耳朵里,别说是三皇子,就连空间里的笋人们都短暂的呆滞了。 李世民木然道:“兄弟,质疑刘彘,然后成为刘彘是吧?” 李元达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原地风化的三皇子终于回过神来了,一张脸憋得涨红,强忍着愤怒,替父亲拒绝道:“李节度使的美意,父皇只怕不能接受……” 李元达急了,谴责他说:“你这孩子可真是——你都没问,怎么知道你父皇不愿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三皇子:“……” 三皇子倍觉羞耻,同时也难免暗怀愤恨。 当着儿子的面侮辱他的父亲,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失礼,更别说被他侮辱的那个人还是万人之上的天子了! 三皇子气的挠了一下屁股。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李元达满脸希冀的看着他,他僵硬着身体一句话都说不出。 人在足够弱小的时候,甚至于连愤怒都不敢过分的表露出来。 好在营帐之外传来的声响极大的中和了营帐内的诡异氛围,马蹄声间杂着风声,紧接着便是男人的说笑声和欢呼声。 三皇子丢下一句:“李节度使且坐,我去看看他们有何斩获。”便夺门而出,匆匆离去。 三皇子往外出,正赶上许景亨往里进,俩人撞个正着,好在一个年轻,另一个身后还有侍从,才没闹出个双双倒地的笑话来。 许景亨就见这位年轻的皇子脸颊涨红,往常的装模作样也暂停了——依照他先前的做派,这会儿撞了人,怎么也该停下来温言说句对不住的,这会儿却是一言不发,便逃命似的跑了。 他心下狐疑,步入营帐之内:“我不在的时候,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李元达放声大笑,笑完却没有替他答疑解惑,霍然起身,大步出门:“走,去看看他们都猎到了什么!” 西南多山,山中则多有飞禽走兽,今日诸多李氏子弟协同几位来使共同游猎,本就是存了几分展示肌肉的意思,怎么会不尽心竭力? 山鸡、野兔自不必说,狍子和野猪也不少见,然而表现最为亮眼的,还是李平。 他居然猎到了一头吊睛猛虎! 李元达闻讯去看,便见地上正倒着一只黑黄二色的老虎,打眼一瞧,约莫有五六百斤重的样子,四足无力的瘫软在地,嘴边有一丝血色痕迹残留…… 再去看李平,身上却已经去了披风,脸上尤且带着荆棘划过的伤痕,一双拳头露出皮肉来,胡乱从披风上割了两条包上,隐隐的沁出血色。 李元达十分亲近的责备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许景亨马上喊了随行的医官前来。 “不碍事的,”李平笑了一下,牵动到脸上的伤口,嘴角随之一抽:“我一箭射中那大虫,见它应声而倒,以为是大功告成,下马去看,不曾想那畜生狡诈的很,居然装死……”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再看他身材魁梧,气度不凡,眼下是得到了节度使的赏识,难免要多多的丢几句夸赞出去。 李元达也出声赞了几句,继而又去看他别的收获,俱都是一箭致命,尤其是飞鸟,皆是正中双目,无一例外。 来此之时,他便仔细观察过李平的坐骑,同主人磨合的很好,可见是用心照料着的,从前受了两年冷待,却不气馁,仍旧苦练功夫,这种人不去提拔,又该去提拔谁? 李元达当即叹息出声:“如此勇武,可惜只是我的族侄啊!” 周遭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许景亨便已经笑道:“本就是自家后辈,且平公子父母已逝,您又何妨借此良机,得一佳儿?” 说完,迅速给李平递了个眼神过去。 李平想过今日出了风头会得到节度使的看重,或许会加官进爵,得到重用,然而却如何也想不到,节度使竟会将自己收为义子! 短暂的惊诧过后,他回过神来,当下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若非大人早年施以援手,岂有李平今日?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李元达哈哈大笑,双手将他搀起,欣然向众人道:“摆酒!我今日喜得一子,合该庆贺!” 话音落地,恭贺声从四处而来,簇拥着那父子二人,一并往营帐处去了。 …… 李方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李平会得到伯父的看重,他并不奇怪,毕竟李平的确有真本事,但是他竟如此得到伯父的看重,甚至于下令让他从李氏本家的齿序排行,这就太叫李方靖痛苦了! 凭什么啊! 你把自己的亲儿子过继出来,然后又收了一个义子回家?! 不过此时此刻,最痛苦的并不是李方靖,而是李二郎。 因为经李元达研究之后发现,李平年纪正处于李方靖这个本家二房大公子和李三郎这个本家三公子之间,所以他欣然决定,以后李平就是李家二公子了! 称呼“二郎”也可,客气点,叫声“二少爷”也不错。 但是…… 许景亨很不好意思的提醒他:你还有个二儿子啊! 这会儿叫李平排行第二,原来的老二怎么办? 李元达恍然大悟,先把他过继出去,然后下令把这个蠢蛋送去出家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挨完鞭子之后经常背地里骂我! 许景亨:“……” 用聪明人替换一个蠢货,算起来还是赚了呢! 朱元璋啧啧称奇:“他是老二,你是老六,你们父子俩都得到了光明的未来!” 李方靖知道此事之后,深有种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感觉。 他是该庆幸父亲对自己还有一丝感情,把自己过继给了二叔而不是直接勒令出家,还是该为自己走了,李氏长房却又添了一个与父亲没有直系血缘的儿子而难过? 他有些抑郁的回到了家,默不作声的坐到了妻子的书案前。 钱梅吉听他说了事情原委,然后问:“你就是这副表情,一路回来的?” 李方靖点头。 钱梅吉又问他:“在伯父面前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 李方靖不禁有些戚然:“我太蠢了,是不是?” 钱梅吉喜道:“赶紧再去找朝廷那边的细作要钱呀!这是多好的理由——伯父又添了义子,你心灰意泠,反叛之心更强了!” 李方靖:“……” 李方靖眼泪差点掉出来。 这个家真是一点温暖都没有了…… 钱梅吉就看不上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还有人嫌钱多的吗? 再则,朝廷给自家一份钱,他们自己就少用一份钱,此消彼长,这不也是另类的抗敌吗? 简单劝慰丈夫几句,她带着人匆匆忙忙的出去了,这日她还领了差事,要陪同松均先生在南都各处走走转转。 王鹤年出身豪族,家财颇丰,虽然此时那些财帛都已经消失在战乱乃至于岁月的风雨之中,但他无疑是见过人间富贵、明了世间繁华极致的。 作为南都人士,钱梅吉乃至于其余那些南都出身的本地人,心里边其实都不可避免的带着一点暴发户的心态。 看,你们神都人从前总是用鼻孔看人,觉得神都之外都是乡下,没想到如今时移世易,我们南都成了世间少有的安逸之所吧? 然而在王鹤年面前,钱梅吉却是半分的得意都没有。 要知道,这位先生曾经在神都住过数年,更曾经是天子的座上客,哪有那么容易被打动? 钱梅吉甚至于有些担忧,他会因为南都远逊于从前的神都而面露失望。 然而出乎她预料的是,一路上,王鹤年看得很认真,脸上没有失落,甚至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皱着的眉头,好像也稍稍舒展了几分。 因为,他在这里看到了希望。 百姓的眼睛里还有光亮,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还担得起安居乐业这几个字。 转而又去了城外。 出城时日头尚高,折返回去的时候,却已经夕阳西下。 王鹤年坐在马车上,始终没有言语,钱梅吉按捺不住,终于轻声询问出来:“今日所见所闻,先生以为如何?” 却听王鹤年道:“早就听闻李节度使治下有方,城中一见,果然如是,然而到了城外,问过农户们的赋税和徭役境况,才真是心服口服。” 说完这些,他神色稍有迟疑:“只是有一件事稍有不妥……” 钱梅吉马上问:“还请先生直言?” 王鹤年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见她面带诚恳,显然并非是信口一言,遂也正色道:“南都城修建至今,约莫也该有百十年了,人口本就日渐增长,城内难以负荷,加之近来流民涌入城中,种种问题便涌现出来了。别的处置的倒都很妥当,只是有一处——” 他徐徐道:“城中人多,茅厕却少,多有随意便溺,乃至于四处抛掷污物之人,此事一来容易滋生疾病,二来也有碍观瞻,损及南都声誉,还是尽早处置为上。” 富贵人家是注意不到这些问题的,因为他们用不上。 只有平头百姓能遇到。 但是,又有谁能够将他们的声音传递到上层人的耳朵里呢? 王鹤年忽然很庆幸,自己选择住在贫苦之地,而非迁往南都豪富云集之处。 钱梅吉认真的记下了:“先生放心,您所说的话,晚些时候我会如实转告伯父的!” 王鹤年却并没有一定要紧盯着她落实的意思,当下笑道:“该逛的已经逛完了,却不知是否有机会去拜会一下令尊呢?” 钱梅吉当即道:“先生客气,家父听闻您有意前往寒舍,早就扫榻以待,备了好酒,请您一定要过去才好!” 王鹤年捻着两缕胡须,终于稍稍显露出一点轻快的样子:“那咱们这就走吧!” 钱梅吉遂吩咐车夫,好生送王先生往自家去。 王鹤年微觉吃惊:“钱太太不同往吗?” 钱梅吉微笑道:“今日之事,乃至于先生所说的话,我须得马上去回禀伯父,尽快处置才好。” 王鹤年眼中惊色更浓一点:“现在就去?” 钱梅吉很确定的点点头:“现在就去。” 王鹤年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什么来,然而眼底的神色,却是很欣慰的。 他想,如果那位李节度使行事果真如此果决迅疾的话,那这南都,还真是来对了啊。 …… 钱梅吉过去的时候,府上正在行宴。 因着没有叫尊长出来迎接小辈的道理,最后便是李方慧这个妹妹来接:“还是为着二哥的事情,父亲心里高兴呢。中午喝了一场尤嫌不够,晚上继续。” “家里边的兄弟姐妹们都在,还有几个族里的兄弟们,也叫了大哥,只是……” 李方慧说起来都觉头疼:“他推说身体不适,没有来。嫂嫂彼时在外边,一时寻不到,便没出城去寻你。” 这是在同钱梅吉解释,不是一家子人孤立你们夫妻俩,不要多想。 钱梅吉眼明心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丈夫要是个聪明人,也轮不到她进门呀。 姑嫂二人相携进门,钱梅吉便觉室内的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香炉里散出来的冷香,竟也不觉醺然。 左边是女宾,即将出嫁的李兰芷在上首,下边的席位是李方慧的,再之后是存在感很小的李方容,她下边是季明仙,再之后是李方妍。 右边是男客,排在首位的自然是许景亨。 在他之下,因着李方靖不在,便是李平排在了首位,其次为李三郎,再下边几个都是本家血缘亲近的几个儿郎。 年轻一代里,钱梅吉是长嫂,她甫一入内,众人齐齐起身,口称“大嫂”。 第 359 章 如同朝廷中枢有三省六部,到了地方上,郡县的相应建制就是三班六房。 三班指的是皂班、壮班、快班的差役。 其中,皂班负责站堂行刑,壮班负责看管和押解囚犯,而快班则负责缉捕盗贼、追查凶案,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捕快。 而六房,则是对应朝廷六部当中的吏、户、礼、兵、刑、工部,只是改“部”为“房”罢了。 再细细纠之,这六房又与六部不同。 六部中当差的是官,六房中做事的吏,论地位,天壤之别。 因为吏是不可以做官的,上升的希望被斩断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有些地方的吏员,日子未必过得比官员差,尤其官员是要回避祖籍,每隔几年调任一回的,吏员则没有这份担忧。 家族长期在一个地方发展,把持着中下层的部分权柄,有些吏员的职位甚至是父传子、子传孙,如此一来,便很容易养成地头蛇。 一旦成了气候,别说是摆弄平头百姓,调任过来的县官被他们架起来做摆设,也不稀奇。 南都作为本朝西南第一大城,除了节度使本人可以开府建牙,自行拣选官员入府之外,建制也大抵如是。 倘若是承平时期,六房的吏员当然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然而此时正值大变之世,从前的规矩,便也不再算是规矩了。 尤其是这两年城中人口日多,隐隐有成为当世第一大城的兆头,六房里当差的吏员当然也得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填充,再加上许景亨的刻意为之,如今的六房,隐隐已经有了几分朝廷六部的样子。 官与吏的差别,其实也就没那么分明了。 这才是李三郎受命往吏房中去行走,叫几个族中子弟觉得歆羡的原因。 那地方写作“吏房”,实际上叫做“吏部”啊! 吏房行走的牌子往脖子上一挂,那可是大大的有面子! 几个李氏宗族的年轻子弟虽然不愿领修茅房的差事,但是最后见自己不愿意接手的事儿却叫妹妹担了,脸面上都有些过不去。 少年人爱面子,但是也讲义气,宴席散后,都拍着胸脯告诉李方妍: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替妹妹跑跑腿,办办差,这点小事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李方妍笑着谢了他们,却没急着开口:“且等我回去拟定出章程来,再同几位兄长言说。” 回房之后她几乎是熬了一宿,最后拟出了一份行事章程,没急着通传下去,而是先去找许景亨。 “请先生代为过目,看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周之处。” 许景亨有些诧异于她的神速,而心中更多的是欣赏——这才是一个合格未来皇室成员该有的态度嘛,像曹××、李×靖等人那样烂泥糊不上墙,看着就叫人倒胃口! 章程拟定的很详细,连同需要那些衙门配合,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先是衙门的三班选人结队,分区域对整个南都进行人口普查, 户班协同。 一来是确定城中不同区域各有人口多少,二来也是借机进行一次人口普查。 普查过后确定了人口多少和区域密集程度,再开始确定位置营建厕所,人多处建的大些多些,人少的地方相对少些寡些。 这部分差事,就须得叫工房和营造处协同出马了。 最后收尾的是户部,要修茅房,总归是有成本的,这部分从哪儿去填补? 最终还得是从粪中来,到粪中去。 在户部专门设置一个小小的分支部门管束这事儿,每过一段时间把大粪掏了,有组织性的卖到城外的农庄中去。 如果一时打不开市场,也可以供给给李氏名下的农庄,旁人见了效果,打出名声去,以后愿意收的人自然就多了。 许景亨捻着下颌上的胡须若有所思。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六小姐且上课去吧,晚些时候……” 这话说出口,许景亨自觉违背了规定。 节度使日前刚刚下发了明文规定,衙门办事,不许用过段时间⒒_[(”、“晚一点”、“抽出空来”之类的模糊性词汇,必须得给出个明确的时间限度才行! 若有违背,必当严惩! 这是为了防止懒政和官员的怠惰。 许景亨想到此处,不禁苦笑起来,略一思忖之后,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我使人把这份章程给您送去。” 李方妍谢过他,出门上课去了。 小六的神志已经恢复了正常,然而前几年落下的课业,却还是得一步一个脚印跟上去,这几日上午,每天她都抽一个时辰听先生讲课,结束后再花起码半个时辰骑马。 虽然正在逐渐恢复,但是她的身体还是有些弱气,唐大夫诊脉之后,说起码得再过三个月,才能恢复到常人水平。 …… 李方妍走了,许景亨则交待下边的吏员几句,夹着那几张纸,麻利的去找李元达说话。 后者这会儿正捻着新制出来的南都通宝,询问来禀的营造处官员:“已经造了多少出来?” 那官员额头生汗,昨天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被一群铜钱追杀。 这会儿擦一擦汗,战战兢兢道:“能用的工坊全都运转着,底下的工人也全都投进去了,甚至于还协同济贫署雇佣了不少流民,每日最多可产五十万钱……” 这个数据其实很不错了。 这是沾了李衡的光。 自从朝廷势弱之后,这家伙就开始自己铸钱,疯狂敛财——这很节度使。 他也算是走了狗屎运,几年前在南都附近发现了一座铜矿,最难找的原材料有了,那还犹豫什么? 开工啊! 兄弟们造钱了! 至于民间,平头百姓才不管这钱是谁铸的! 反正都是铜钱,都能用。 甚至于因为有许景亨这个南都良心兢兢业业的监工,李衡铸的钱用料比朝廷铸的还要 实诚几分呢! 这会儿李元达过来,工人、技术和原材料都是准备好了的,设计出式样来直接找人开工就得了。 然而放眼到南都这个巨大的经济体上,五十万钱又太少了! 区区五十万砸下去,连个水花都漂不起来! “要想让南都通宝流通出去,那初次外发的数量就一定不能少,八千万钱……算了,还是五千万钱吧。” 李元达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时间不等人啊。” 朱元璋见状,兴致勃勃的提议道:“我早就告诉你,可以学咱发行一点宝钞救急,你偏不听,现在头疼怪谁?” 遥想空间里人才济济,卧龙凤雏,英才辈出,此言落地,居然无人应声。 连李元达都给蚌埠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才迟疑着竖起了大拇指:“老朱,大经济学家!” 在他之后,李世民迟疑着竖起了大拇指:“大明宝钞,谁用了谁说好!” 在李世民之后,嬴政迟疑着要不要竖起大拇指,想了想自己的节操比前两个人宝贵得多,遂作罢。 闷声不语。 李元达笑了两声,没接这茬儿,见到许景亨之后,倒是思忖着开了口:“我想对外征收商税,较之现在的商税标准,略微提高一点。” 许景亨先是下意识想要规劝。 要想将南都通宝流传出去,那些走南行北的商人们要发挥的作用可不算小,赶在这时机提高商税,虽然以当下的政局乃至于商业局面来看,他们还是会如先前一般往来南都,但是心理上或多或少会有些抵触。 因为这很像是软刀子割肉,偏他们还没有反抗的能力。 当然会给,但同样也会生怨。 如今南都的经济局面还很乐观,库里钱帛充盈,若是为了创收下达这样一道命令,便稍显不明智了。 可是他很快又想,节度使不是那种会乱来的人(?),此举一定另有深意。 短暂考虑一会儿,许景亨眼前一亮:“如果你是打算借机清理一部分胥吏的话,我这儿倒是有个法子,同你的计策不谋而合!” 李元达欣慰颔首:“我正是这个意思!” 如今南都对外征收的商税其实并不高——李衡小地主家庭出身,也有着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通病,没那么看重商业。 至于所谓的商税,也就是天下各地的平均水准,不算少,但也不多。 而许景亨早年不济的时候甚至于卖过枣,他是知道商人的狡诈和难处的,所以在主政之后,也没有提高商税,以此增收。 因为他知道,商人的利润大概就是售出价减去成本,可实际上,商人拿不到那么多。 因为还要应对胥吏和官员们的层层盘剥。 甚至于手中的利润,要吐出去将近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才能落到自己手里。 节度使提高商税的内中深意,他已经心知肚明,这不是要给商人加压,相反,是要 给他们减负。 南都制定出统一的商税征收标准,较之从前更高一筹,政府可以创收,而与此同时,也会明确的下达命令——南都只有一个政府可以对外征收商税,有且只有我们! 除了这个统一的部门之外,别的向你们伸手的,都不必理,有敢纠缠为难的,禀报上来,自然有人处置! 如此一来,便宜的是商人,创收的是衙门,可世间之事有缺就有多,这两边都赚了,是谁亏了? 当然是胥吏们了! 若是寻常的地方衙门,主官敢下这么一道绝掉胥吏创收的命令,被架空甚至于被自杀都不稀奇,但这是寻常地方吗? 这可是南都! 如今南都最多的就是人,你不想干,那就趁早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许景亨借机将李方妍拟就的章程递了上去:“有些地方稍显稚嫩,但也算是言之有据了,借着这个时机,往外筛一部分人,也是好事。” 人口普查是好事吗? 对南都衙门来说,当然是啊。 既能摸底,又能掌握人口流动情况。 就是要废人力。 你是一个胥吏,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间接性的敲诈几个外来的客商,这日子过得可真是美滋滋! 这会儿上边下了一道命令,叫你跟同僚顶着风出去挨家挨户的查人,问一间房子里住几个人,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南都这会儿可有几十万人呢! 你就说你要是摊上这差事,生气不生气吧! 尤其听说这所谓的公用茅房建起来之后,大粪的征收也要被官府统一把控,那之前自家扶持上去的几个粪把手,岂不就无用武之地了? 这怎么能行呢! 一来不想干活,二来不想影响收入! 不想干,想摸鱼,想磨洋工。 李方妍的计划书里其实有备注上,对于这些外出核查的人,可以适当的加一部分补贴,许景亨一看就笑了——这位六小姐的想法是好的,体贴下属,可是这笔钱他是不会叫户房出的。 即便是六小姐想自己出也不行! 胥吏是有俸禄的。 他们不止有俸禄,还有大笔的灰色收入! 领工资还对外盘剥,叫他们上班还要再给一分钱——干脆你来给我做上司吧! 不给钱,一文钱都不给。 还是那句话,不想干就滚! 别得了便宜还要便宜! “且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重考虑。” 许景亨眉头皱起,有些忧虑的样子:“如今城中涌入的流民太多了,济贫署虽然尽心竭力,但仍旧力有未逮,城中大户趁机蓄奴,不可不谨慎处置。如今借着人口普查的功夫摸摸底,也是件好事。” 李元达翻了翻许景亨递上来的那份章程,上边字迹稍显粗陋,是李方妍的手笔。 有部分被红色墨笔划去,或者另有删改,字迹隽永端正,那是许景亨的手笔。 他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继而将其合上,递还回去:“很妥当,就这么办!” …… 李方妍拟定的那份章程经了南都最高军政机关的同意,紧接着就被加盖印章,发到了底下去。 这才有了第二日大清早就轰轰烈烈展开的南都第一次人口普查活动。 节度使下令,要在南都广修茅房的事情一经传出,便在底层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因为这事儿真的能惠及到他们。 如钱永年所说,这是善政。 可是有人喜,当然也就有人忧。 譬如说户房的胥吏彭武,短短一日之间,便接到了好几个坏消息。 他的表弟赵十一,因为领了差事却背地里磨洋工,带着手下人出去喝茶嗑瓜子被抓了个正着,直接被撵出了户房。 他的几个铁杆心腹出去干了一天,下午下值的时候各个都到他面前诉苦,说是走了一整日,油水儿是一点都没占到,倒是把自己累得腰酸背痛,到这会儿鼻子里都是大粪味儿。 还有与他相熟的粪把手悄悄送了厚礼过来,说老哥哥你得帮帮忙啊,这贵人们想一出是一出的,这不是断了我们的财路吗? 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以后你老兄也跟着少吃一口肉不是? 别的都可以暂且拖延一二,倒是赵十一这事儿…… 彭武专门寻了户房的副掌案——如同朝廷六部有尚书掌管一样,六房自然也有专门负责的最高长官。 这个人被称为房首,也被称为掌案,因着南都如今人口众多,诸事繁杂,是以每房在掌案之外,又格外设置了两个副掌案。 这回彭武去找的,便是他相熟的那一位副掌案。 带足了礼物,兼一张笑脸,天黑之后,他悄悄的登了副掌案的门。 “十一这小子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我赵叔跟您还曾经是同僚,这回他有事儿,您得伸伸手,捞他一把啊。” 彭武先拉了拉关系,又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一群爷们儿出门渴了,想喝口水,偏叫人瞧见,告了上去,这哪是他当差不力,是有人故意想整他呢!” 副掌案的媳妇坐在旁边,吊梢眼往上一抬,阴阳怪气道:“彭武啊,你是不知道,人家的威风可大呢,不只是你们家十一,就咱们户房,才一天,就撸了十六个人出去!” 她的娘家堂兄也被撸了。 且那还不是个寻常的低级小吏,是个与彭武一般品阶的胥吏,油水异常丰厚,一朝被撵出去,丢脸,丢钱,也窝火。 原本丈夫沉着脸不许她出声,她也就只好憋着火在那儿嗑瓜子儿,这会儿彭武来了,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节度使是怎么想的啊?这么大的事儿,交给一个黄毛丫头!这倒好,整个南都都给搅的人仰马翻……” 她由衷的叹口气,扯出手绢儿来,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你说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又开始叽叽喳喳说人八卦: “听说那个六小姐从前是个傻子,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也就是这种傻子,才格外不把我们这些经年的老人放在眼里呢,一个闺阁小姐,出来操弄这种事,节度使居然也不管管她,我要是有这种丢人现眼的闺女,气也气死了!” 在南都城,这一晚如此议论的不在少数。 不敢将矛头指向节度使,更不敢指摘官府,甚至于连说那几个协同办事的李氏子弟也不敢,只敢对着看起来最孱弱的李家六小姐开火。 毕竟先前她留给世人的印象在那儿摆着,且曹夫人执掌李家后宅的时候,为了泄愤,甚至于很乐意对外传播家中庶女的丑名。 利益受损所带来的的仇恨远比泄愤迁怒所带来的的怨囿更多,一日之间,李家六小姐是个痴愚的傻子的消息甚嚣尘上。 很快,李方妍得到了一个称呼,粪娘子。 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是相当恶毒的一个称呼了。 知道此事的人,有一笑置之的,有暗自皱眉的,也有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使人推波助澜的。 看似平静的南都,实则暗潮汹涌。 …… 砰?[(”的一声震响,李约一掌击在案上! 继而他霍然起身,杀气腾腾的到不远处茶楼里嚼舌头的妇人面前去,同时一声怒喝:“你们刚才说的话,再给我说一遍?!” 那几个妇人穿得都颇齐整,发髻上的首饰不算华贵,但也绝不是寻常妇人所能有的,显然家中资财丰厚。 出身这样的人家,当然就得会看脸色,见个十七八岁的魁梧年轻人满面怒色的朝自己发作,衣着也不似寻常人家能有的,后边还跟着几个随从,下意识便矮了三分。 年纪大一些的那个忙道:“小官人听岔了,我们娘们几个说几句体己话罢了,怎么就惹得您生了这么大的气呢。” 说完,便使眼色给另外几个,起身要走。 李约既然能当场发作,显然就不是个能忍让三分的脾性,见状把眼睛一瞪,伸手拦住:“打量着我好糊弄不成,我叫你们走了吗?!” 说完他冷笑一声:“不怕叫你们知道,你们刚才说三道四的正是我家妹子,粪娘子?当着李家的人骂李家的人,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几个妇人听罢都变了脸色,知道他乃是李氏子弟,语气更软三分:“公子恕罪,不知您身份如此贵重。” 又巧辩道:“我们先前那般称呼李小姐,其实是钦佩她,难为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这么大的事情办得井井有条……” 其余几个纷纷附和:“是啊,是您误会了,我们其实并无恶意。” 再见李约一副悍匪的模样,实在害怕,不由得看向围观众人,哭泣起来:“我们几个弱女子,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公子,几句妇人私语罢了,难道这也是滔天大罪吗?” “好,好好好!” 李约气极反笑,连连点头:“方才我亲耳听见你们取笑我六妹妹心智不足,说她是粪娘子,这话你们认 不认,嗯?! 几人下意识就要否认?[(,然而眼见对方怒目圆睁,活像是个夜叉,瞬间萎了回去,当下老老实实道:“这……这的确是我们说的。” 又强辩道:“可我们是没有恶意的,只是钦佩六小姐而已啊!” 李约要她们承认这话是她们说的就够了,当下大手一挥,吩咐随从们:“带着几位夫人到户房去走一遭,她们既如此褒赞我家妹子,我怎么能不送她们一份厚礼?!” 侍从们围了上来,几个妇人瞬间惊恐大叫:“不要碰我们!” “干什么?!” 还有一个放声大叫:“杀人了,救命啊!!!”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乏有指指点点,觉得李氏的衙内仗势欺人的。 李约只当是没看见,环视一周,拱手道:“在下李约,乃是节度使的族侄,李氏四房出身,这几日主持南都修建茅房事项的,是我的妹子!” “方才是这几人亲口承认,因为钦佩我妹子,所以才开口管她叫粪娘子,她们如此盛情,我这个兄长不能不投桃报李,回报她们一二!” “至于如何回报——诸位若是有兴趣,尽可以到衙门外一观,小子这点颜面还是有的,请几位户房的差役在外办差,并不算难。” 围观众人听罢来了兴趣,看李约不像是会仗势欺人的样子,遂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李公子不会是要当众行刑吧?” 人群的喧嚣声短暂的低了下去一点。 李约听罢,却当即道:“怎么会?我若敢如此,不说别人,伯父头一个不饶我!” 又说:“我保证,绝不动这几位夫人一根手指头,如果她们愿意配合,自己走到衙门门口去,我都不叫侍从推她们一下!” 众人由是愈发惊奇,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那几个原本啼哭的妇人胆子也大了一些,迟疑着交换一下眼色,忐忑不安的随从李约往衙门门口去了。 南都城如今有几十万人之多,热闹每天都有,但像今天这样这么符合热闹标准的热闹,却还是头一次。 原本围观的人就多,再经过人传人人传人人传人之后,等到李约终于同那几个妇人到了衙门外,彼处已经堪称是人山人海了。 守门的差役原还要驱散人群,知道领头的竟是节度使的族侄之后,便不敢擅自做主,一层层报了上去。 侍从送了一把椅子过来,李约一屁股坐下,然后让人去请今日户房坐班的胥吏过来。 众人见状,更分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那几个妇人更是疑惑不已。 等人到了,李约先问那几个妇人一句:“你们方才亲口所说,称呼我妹子为粪娘子,是因为钦佩她的功绩,是也不是?” 几个妇人眼见围观者如此之多,已经心生悔意,然而话早就说出去了,先前听见的也不在少数,便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很好,”李约点了为首的那个出来:“你夫家姓什么,可在衙门当 差?” 看那妇人面露柔弱,马上道:“别给小爷我装——你能出来嚼舌头,家里肯定有人是胥吏出身,且多半还受了处分!抵死不说,最后丢人现眼的是你,可不是我!” 那妇人心思被他点破,已经心生畏惧,哭哭啼啼半日,终于还是小声讲了出来。 李约马上吩咐那户班的差役:“去查查,她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还在衙门当差的!” 差役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来回话。 “陈氏的弟弟在户班当差,只是已经被去了职位,丈夫也被降了品阶,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吏班,另一个还在学堂念书……” “好极了!” 李约马上道:“一事不劳二主,正好你们户班本来就是管这个的,帮小爷一个忙,给陈氏的男人改个名字——她男人姓什么?!” 户班的人已经隐约猜到他想干什么了,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姓王。” 李约哈哈大笑几声:“以后他就叫王粪,他大儿子叫王大粪,二儿子改名王二粪,马上给我在户籍上改上!这可是上上的美名,给个文正都不换的!” 又转头支使侍从:“去木材铺订个匾额,上书‘大粪之家’,给我挂到他们家门上!再给他们家俩儿子一人定一个名字的牌坊,雇一队乐班子,吹吹打打的送到他们面前去!” 李约嗓门本就响亮,几乎压倒满场喧嚣,而待他说完,已经是鸦雀无声,几乎都原地石化了。 陈氏更是面如土色,神情呆滞。 李约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这种天大好事,你怎么不笑?是高兴傻了吗?!”! 第 360 章 还专门叫人抬着刻着陈氏儿子新名字的牌匾,吹吹打打的送过去…… 真是相当之炸裂了。 即便没有亲眼目睹,也能想象到那场面该有多么的社死。 是下辈子都不想出门的程度。 尤其要是真的改了户籍上的记档,那这名字就真的是烙印在生命中了。 这可比给人来个几棍子,在塌上养几个月来的可怕多了! 陈氏脸上彻底没了血色,早不复在茶馆说人是非时候的刻薄模样,哆嗦着扑倒在地,哭着请罪:“李公子,你不能,不能这么做呀!” “那是我的过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这名字要是改了,叫他们以后怎么做人啊……” 李约闻言,却是连最后一丝怜悯都没了。 当下嗤之以鼻道:“原来你也知道,被人这么称呼,以后没脸做人?你养的是两个瘌痢头儿子,一文不值,我妹子却是个还没出嫁的金贵女孩,她难道不是更要脸面吗?!” “可是你,还有你们——” 他指了指其余几个眼见到陈氏下场而瘫软在地的妇人,怒道:“方才在茶馆里,又是怎么议论我妹子的?!” 李约环视周遭,震声向围观的百姓道:“我妹子年纪虽小,心肠却好,起初伯父起了要修茅房的主意,原本是想在我们兄弟几个当中选一个来做的,只是……” 他面露自嘲:“说句不怕大家笑话的实话,我们兄弟几个都不想做,觉得丢人。大男人不去马上封侯,去修茅房,像什么样子!” “只有我妹子,听到之后义无反顾的答应了,因为她觉得这是件好事,能给南都城的百姓带来方便!” “头一天晚上把事情说定,她熬了一夜,就把章程拟定出来了,然后一家衙门一家衙门的跑,找人协商,清查人口,忙前忙后,这几天连个囫囵觉都没睡成,做了这么多,不求有功,总也该无过吧?!” “可城中的某些小人是怎么说她的?给她起绰号,叫粪娘子!这样丧良心的人,难道不该天打雷劈吗?!” 能够围在这里看热闹的,不会有什么达官显贵。 也正是如此,他们才更加能够明了到茅厕修成之后的便利。 如李约所说,辛辛苦苦办这件事的人,即便无功,也不能说是有过吗? 给人起粪娘子这样的绰号,其险恶用心,更是昭然若揭了。 原先觉得陈氏几人哭哭啼啼,怪可怜的,现在转念一想,便又变了。 她们讨厌六小姐,是因为六小姐操持修茅房的事情,她们的男人亦或者亲戚光吃不干,被撸了职位。 换言之,她们的家里人都是给我们用茅房拖后腿的人啊! 我们要是他们家的亲戚,能受到他们家的好处也就罢了,他妈的屁好处都拿不到,还要让我们用不成茅房——这还有天理吗?! 从前没茅房用,是客观条件限制,可要是想不清自己屁股坐那边儿, 那就是自己个儿活该吃苦受累了! “你们还好意思哭……” “自己家人不干正事,不反思自己也就算了?,居然还怪到六小姐头上了!” “我看也别给他们改名字了,直接一劳永逸改个姓氏多好?她们不是自己说的吗,称呼六小姐为粪娘子,是为表钦佩,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改姓粪!” 几个妇人听得战战兢兢,汗流浃背,李约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妙啊! 这么好的主意,我刚怎么没想到? 马上就要开口的时候,却见衙门里边又有人出来了。 陈氏等人俱是胥吏之妻,在南都扎根几代,夫家和娘家都占着世袭的位置,再加上往来姻亲,利益网缔结的异常紧密。 当值的人被李约点出去,当然不敢敷衍李家的公子,在这南都,谁的拳头更大,他们还是能分出来的。 然而这些个胥吏世代盘踞南都,关系网总归是有的,听闻有几家妇人坏了事,沾亲带故,尤其是带着直系血亲的,在埋怨恼怒之余,也难免要为之奔走。 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便是牵扯其中的几个胥吏齐齐往副掌案处去求情。 “家里妇人痴愚,胡言乱语,惹得李约公子大怒,说到底只是妇人不懂事、冒犯了六小姐,叫扇那几个长舌妇几个嘴巴,给几棍子长长记性也好,没得叫她们家里男人改名的道理——这要是真的改了,以后可怎么见人?” “谁说不是?”另有人附和:“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啊。” 副掌案也是头疼不已。 管吧,就要去跟李约公子硬碰硬。 李氏子弟的出身在南都,简直就是道免死金牌,更别说人家这回在情理上站得住——哥哥替自家妹妹打抱不平,走遍天下都有理。 他能在衙门门口把事情闹成这样,难道还会怕跟自己一个副掌案撕破脸? 就算真的发起癫来,当众把自己给打了,最后只怕也不过是罚酒三杯。 可要是不管…… 副掌案看着座下那些愤愤不平的面孔,心生无力。 权力这东西,是上层赋予的,但终究要靠下层去执行。 他能够被推举为副掌案,本身就是许多家人联手为之的结果,如今底下人出了事,他却不肯帮着出头,以后谁还肯信服他? 副掌案进退两难。 正迟疑间,底下几个人急了:“掌案,这事儿可拖不得啊!” 彭武的媳妇也在外头跟陈氏一处,他可不想改个名字叫彭大粪,此时自然是焦急万分:“李约公子使人去寻那几家人的户籍,造册处的人推说文书太多,一时不好搜选,暂时拖住了而已,可他们能拖一时,可拖不了一世,好好歹歹,您得赶紧拿个主意啊!” 又有人道:“先前不就有些传言,说许先生打算改掉这胥吏之位世代相传的旧例?现在咱们这些人再不抱到一处去,怕真就要叫人一刀一刀的分割食尽了!” 这 句话刺痛了副掌案的心,也终于叫他有了站出来的勇气。 他带着那几个妇人的夫婿并因为修茅厕一事而利益受损的几家人到衙门外去,放软了身段,向李约求情:“妇人痴愚,搬弄口舌是非,公子何必同她们一般见识?” 您想要出气,法子却多得是,何必要牵连到外人身上呢。?” 这话刚说完,后边几个男人便上前去了,找到自家婆娘,二话不说先往她们脸上扇了两个嘴巴——一点演戏的痕迹都没有,全是真情实感。 要不是你们嘴碎,哪会有今日之事?! 那几个妇人早知道给家里惹了祸事,哭泣之余,却也不敢出声抱怨,只跪坐在地,一抽一抽的掉着眼泪。 李约冷眼瞧着,毫无触动,要是他们早有这份力度,还会有今日之事? 无非是以此来堵他的嘴罢了! 敢把李氏的小姐来磨嘴皮子,挨几个嘴巴事情就过去了,传言出去,谁还把李家人放在眼里? 他闹了这么大的阵仗,最后却稀里糊涂的收场,怕也得颜面扫地! 是以李约压根就不买账,甚至于连副掌案的话都没搭,转而吩咐亲信:“去请潘严潘先生来。” 又点了个另一个侍从:“再去吏房请三郎来。” 众人听罢齐齐为之一凛。 因为这位潘严潘先生如今正任南都通判,说起来算是许景亨的副手,碰到事务繁多的时候,也会替前者承担部分的政府运转职务,而除此之外,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监察南都上下官员是否有不法之处。 其人很对得起自己的名字,担得起一个“严”字,做起事来六亲不认。 曾经因为大骂节度使昏庸被赶走过,后来还是许景亨带了李衡的致歉信去三顾茅庐,才把人请回来的。 然后过年的时候许景亨想着这位老兄跟别人关系也不太好,亲戚之间好像也不太走动,怪可怜的,我去看看他吧,结果潘严连门都没给他开…… 吃的是监察御史的饭,不能跟监察对象关系太好。 许景亨:噫吁嚱,世间老六何其之多哉! 又提着东西走了。 有着这一桩先例在,南都上下便都知道要夹着尾巴做人,最好别犯到他手里去,是以这会儿听李约开口把他摇来,不禁都给吓住了。 甚至于连后边李约提的李三公子都给暂时忽视了。 事态至此,副掌案心里边对李约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恼火。 该低的头我也低了,该出的气你也该出了,有什么事情难道不能关上门慢慢商量吗? 就是叫那几家那几个长舌妇打死又算什么? 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得这么大,叫我们颜面尽失,还要把潘严那个煞星找来寻我们晦气! 可是细细纠察此事,我们又有什么大错? 反倒是你李公子,因为一点妇人间的口舌就要改人名姓,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更有违法度吧! 副掌案心 里边憋了火,也存了几分且等你如何收场的冷笑,脸上维持着谦卑的神态,半垂着眼不再言语。 潘严本就在南都衙门办公,李三郎也在也附近盘桓,二人闻讯之后来的很快。 不出副掌案的预料,潘严并没有对他们发难,而是先说李约:“公子爱护幼妹,愿意为之出头,这是孝悌之义,值得褒赞。但若是要因此叫那几个妇人的夫婿和子嗣更改名姓,律令上却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约马上附和道:“潘先生说得对!” 潘严:“……” 副掌案:“……” 不只是他们,在场其余人都生生闪了一下腰。 不是,你遇上人就怂了,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让人把他叫来啊?! 潘严听罢起初一怔,神色却是不松反紧:“公子深明大义,却不知今日使人叫我来此,有何指教?” 李约对他很是客气:“潘先生折杀我了,指教二字却不敢当。” 又一指副掌案等人,横眉怒目道:“我要向您检举他们!” 李约气势汹汹:“伯父日前刚刚下了明文规定,不得用敷衍性的言辞来拉长办公时间,推诿政务!” “可是从我到门外开始,直到此刻,已经过了足足三刻钟,他们却连一个人的户房记档都没找到——要么就是他们玩忽职守,造成记档疏漏,要么就是阳奉阴违,尸位素餐!” 副掌案等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居然从这个方向发难,着实惊住,冷汗涔涔之后,却是急中生智,强行辩解道:“通判容禀!” 他说:“如您方才所言,李约公子没有权力因妇人口舌而改动他人名姓,这是乱命啊,这样的命令,我们怎么能够接受?” 不曾想这话将将落地,李约便哈哈笑了起来。 他叫了一声:“三郎!” 众人齐齐看向李三郎。 却听李约震声问道:“你来告诉大家,先前你向伯父进言了什么,叫伯父大为赏识,继而推广到南都上下?” 李三郎起初怔神,旋即反应过来:“各部若有命令下达,需要见到加盖印章的文书,才可通行……” 李约马上指向副掌案:“我刚才什么都没给你们,但可没听见你们说没文书就不能办事啊!今日如此敷衍,昨日前日敷衍的难道会少?!” 又向潘严道:“还请先生细查,到底是真的知道此事违令,不得行之,还是有些人在户房里拉帮结派,欺上瞒下,此时只怕还未可知啊!” 潘严神色一正,向他微微颔首,转而吩咐身后亲信:“持着我的名帖,封查户房一个时辰,再着专人来勘察此案。” 李约又看向李三郎:“恰巧此时三郎在吏房行走,到时候这户房少了当差的人,还得你再去搜罗呢。” 李三郎会意的向他点点头。 副掌案乃至于户房的其余人都呆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李约却是转个头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招呼围在这儿的人:“热闹看完了,大家 也散了吧!” 有人试探着问他:“往衙门里去办事,要是有人拖沓,真的可以去告他吗?” 李约很肯定的告诉他:“可以的!” 想了想,语气又不太确定的问了句:“可以吧,潘先生?” 潘严点点头,语气有力的道:“可以!” …… 李元达跟许景亨此时正在三层高的楼台之上,遥遥眺望着衙门门口的热闹,虽然听不见李约和其余人都说了些什么,却有侍从源源不断的将现场的情况反馈过来。 许景亨笑道:“先前还说几位公子年轻稚气呢,这会儿可该放心了吧?” 李元达没接茬,而是吩咐底下人:“去把李约给我叫过来。” 这才跟许景亨说:“改革商税的事儿,我打算交给他做,反正都是掘断胥吏的根,一事不劳二主。” 许景亨却是真的有些诧异:“他?” 反而迟疑了起来:“是不是太年轻了一些?” “以他为主,再填几个有资历、能做事的人进去也就是了。” 李约是李家的人,有脑子,重情义,也不怕跟胥吏开火——那这差事舍他其谁? 许景亨思索片刻,终于也点了头:“也好,只是须得从潘严处借两个人过去,行监察之实。” 官吏对商人上下其手,这事儿是永远也不可能断绝的,但是通过改革叫伸手的频率和烈度变小,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但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的会诞生一个庞然大物——想想吧,有一个职权部门掌控着所有商税的征收,有且只有它可以进行征收! 这个职权部门必须握在自家人手里,且最高长官的任期和内中官员的账户监察也得提前做出规划…… 想到此处,许景亨不由得微笑起来:“说起来,李约公子到底是有几分运道,倘若您打算专门为商税一事设置一个官署的消息传出去,为其官署长官之位,各方派系只怕得打破头,而他呢,轻轻松松说几句话,便将其收入囊中了。” 李元达反倒替李约辩解了几句:“你也该看到这孩子的长处。他勤勉,明明不是自己的差事,但是因为放心不下妹子,还是带着人四处巡视,又爱护自家骨肉,知道给妹妹出头,最难得的是有勇有谋,没把我搬出来,就用两条新设置的规矩,把这局面给破了……” 说完,他问许景亨:“他跟李平,哪一个更年长些?” 许景亨不假思索,便很肯定的告诉他:“李平比李约年长,李约又比三公子略大一些!” “很好,”李元达欣然决定给自己再添一个儿子:“叫他从李氏本家的齿序,以后便是三郎,至于原先的三郎,便去做四郎吧!” 许景亨稍显无力:“那最最开始的那个四郎呢?” 李元达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几岁大就欺负姐姐的坏种?” 他不感兴趣的摆摆手:“直接过继出去!” 就此敲定了此事。 李 约半道上被伯父的人叫去,心里边还有些忐忑,唯恐今日之事叫伯父不快,没成想却很是得了一番嘉勉。 甚至于也竟也得以从李氏本家的齿序称呼——而除此之外,伯父还打算把一个新兴的衙门交付给自己主管?! ?想看初云之初写的《朕只想要GDP》第 360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常言道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对于自己的能力,李约还是很有逼数的。 打打杀杀可以,毕竟爹娘给生了一副健壮的好身体,伯父阔绰,从小到大的营养也没缺失过。 可真要是当一部主官,他心里边就有些七上八下了。 他怕把事情给搞砸了。 李元达见状,不免要用言语来羞他一羞:“年纪轻轻的,怎么跟上了年纪的人似的,瞻前顾后?” 继而又正色几分,大略上讲了几分商税的事情给他听,继而道:“我给你分一支三百人的亲兵,作为常设武装,你再去找李平,从军中调七百精锐,作为流动武装。再从刑房调几个经年的老吏去协助。” 看李约脸上微露茫然,李元达便说的再更具体一些:“你要做的,就是当一个判官,明察秋毫,至于具体的行政,自然有专人来管。” “有商人前去状告的时候,你来鉴定真伪,若是假的,就以诬告的罪名来惩处他,若是真的,那就带兵去抓人,不管是谁,敢在我下令之后置若罔闻的继续伸手,都得我投到牢里去!” 李约毕竟不傻,很快反应过来:“您是打算,顺带着借机练一练兵?” “不错。”李元达赞许的看着他,道:“亲兵们多半都是李氏子弟和乡党中人,是靠得住,值得栽培的。叫他们在你身边历练一下,见一见底层的民生,间歇性的去抓一抓人、审一审案,但凡有个能拎的出手的,将来就外放出去做个主官。” “至于军中流动的那七百精锐,最好也是从不同的部队当中抽取,叫军队的血液流动起来,鲜活起来,这是好事。” 李约郑重其事的应了,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瞄了他一眼,试探着问:“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给我送钱……” 这是难以避免的。 不需要敲诈,甚至于李约连态度都不需要表露出来,对方甚至于会强行送钱给他,以求安心。 李元达明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再则,李约也不是外人嘛! 他很理解的告诉李约:“五五分账。” 李约的眼睛明显的亮了一下,嘿嘿两声,又说:“我拿两分,剩下的三分,两分给亲兵们,一分给流动驻军。” 李元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去吧,此事真正拟定出文件还,还得耗费几日功夫,你刚好也趁着这个时间,好好考虑一下细枝末节的事情。” 李约应声而去。 …… 潘严令人封禁了户房,亲自带队,嘎嘎乱杀。 而与此同时,街头巷尾对于今日衙门门口李氏公子对阵嚼舌妇人的一场精彩大战的讨论也到达了顶峰! 王松均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抄着手坐 在酒楼里,津津有味的听旁边桌上的客人议论这事儿。 “要说这位李约公子办事,可真是投洒家的脾气,就该叫那几个长舌妇试一试倒霉到自己家的滋味!” 还有的连连叹息:可惜事情没能成,可惜啊!??[” 另有人哼道:“潘先生不是已经去查了吗?有这位冷面判官在,我不信那几家子人能讨得了好!” 末了,又齐齐举杯:“为节度使的善政,也为六小姐的好心,来喝一个!” 酒楼内的氛围立时便沸腾起来。 经历了家国之变,王松均格外喜欢如今的烟火气,就着一碟腌肉慢腾腾的吃酒,却听不远处小钟声脆响,又到了今日念南都报的时候。 因着刚在南都报担任了职位,也亲自写了诗,这会儿他难免就要多多关注几分,却听旁边桌上的几个客人把南都报和今日之事联系起来了。 “要说大事,再没有比城中修茅房更大的了,怎么却不见南都报讲?” 旁边有个人很有经验的左右看看,确定吸引到了周围人的眼光之后,才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三舅的表哥的堂嫂的娘家弟弟在南都报做工,听他说,南都报新聘了一位极有名的先生来,就修茅房这事儿,还写了诗呢!” 王松均听到此处,不由得把耳朵又往前伸了伸。 却听声音最是浑厚的那汉子道:“极有名的先生,却是哪个?俺识字不多,会写诗的也不认识几个!” 那人轻轻一笑,道:“据说,乃是被称为当世诗词第一人的王松均王先生!” 周围传来一阵抽气的声音:“居然是松均先生!” “王先生居然到了南都?!” 王松均有种又不好意思,又想继续在这儿听一听的感受。 这时候便听有人问:“王先生写了什么诗,你可知道吗?!” 那人便得意起来,眉飞色舞道:“你们这可算是问着了!” 说完,洋洋得意的吟诵了几句出来。 王松均压抑着清一清嗓子的冲动,等待着周围人给出反馈。 然后就听见那声音浑厚的汉子道:“这文绉绉的,跟茅房有什么关系?听洒家来写一首!” “好个节度使,真他妈不错!修茅房,茅房大!茅房里的坑真大,坑上有百家,拉屎都来它!” 王松均一口酒喷了出去,剧烈的咳嗽起来! 然而周遭人的反馈可比听见他那两句诗的时候热烈多了! “好!!!” “好诗啊好诗!!!” 还有人高声叫好:“张兄所做,当真是朗朗上口,通俗易懂!!!” 王松均咳得肺管子疼,啼笑皆非之余,又觉得有些意思,遂悄悄问旁边人:“那汉子是谁?” 旁边人哈哈一笑:“此人姓张,自称叫宗昌,据说是念过几本书,从前自己起了个雅号,唤作月边疏影……” 王松均点点头,心里边回味的却是方才众人对于 那几句……姑且算是诗的评论吧。 朗朗上口,通俗易懂。 他转念又想,诗词本就是用来抒情达意的东西,谁说自己写的诗,就一定比别人的诗好呢? 之前在心里想人家写的东西姑且算是诗,本身就是一种傲慢了。 自己的诗或许会更多的流通于达官贵人口中,但是这人的诗,却真正的能够走到底层百姓们的心坎上。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微笑起来。 那大汉随口作了首诗,得了满堂彩,心里也是颇高兴的,逗乐子嘛! 转而瞧见不远处一个中年文士若有所思的模样,还当是丢了丑,略有些赧然,上前敬一杯酒:“随口胡言,先生不要笑话!” 王松均赶忙摇头,同时回敬他:“我倒是觉得,先生所作诗词,颇有些白乐天的味道呢!” 大汉懵了,自以为声音很小的问同桌唯一一个文化人:“白乐天是谁?” 文化人小声告诉他:“声名远播的大诗人!” 大汉受宠若惊,倍觉脸上有光:“先生谬赞,真没想到洒家也有跟大诗人相提并论的一日,哈哈哈哈哈!” 酒楼里气氛再度又热闹了起来。 王松均慢腾腾的将那碟腌肉吃完,酒水饮尽,终于优哉游哉的起身,往南都报的办事处去了。 而与此同时,那首大汉信口吟出的小诗,却在底层迅速流传起来。 咱们不如王先生懂诗词格律,但王先生肯定不如我们懂茅房! 传得多了,也有人问——这诗虽然粗了点,倒是也朗朗上口,是谁写的? 便有人很自信的告诉他:“是大诗人白乐天所作!你不知道吗?他写诗一向以通俗易懂闻名!” “噢噢噢,还真是,一听就明白了,果然是大俗即大雅!” 直到若干时日之后,这首诗辗转传到了被贬在外地的白乐天耳朵里。 “我新写的诗?我怎么不知道……” 白乐天很茫然。 展开看看。 修茅房,茅房大!茅房里的坑真大…… 白乐天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别让我逮到!!!”!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61 章 伴随着李约李公子在衙门门口的惊天一撕,南都城内的茅房修建工程整个被按下了加速键。 不只是人口普查的进度,连同砖石的筹备和后期的制度性完善过程也显而易见的加速了。 而先前的反对力量当中,最先冒头、消极怠工的那一批眼见着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地狱,事实上后边那只脚也进去了,只是还露出个屁股欲说还羞的留在门外,等潘严一脚给踹进去罢了。 而那些对此心怀不满却没有急于做声的人,却仍旧还是隐藏在暗处,沉默的观望着,并不做声。 李方妍从这回的事情当中吃到了教训。 她并不后悔接下这个工作,更不后悔出头做这件事,甚至于那教训也并非是来自于粪娘子这个称呼。 对于名声,她其实看得没那么重。 李方妍只是恍然惊觉,这个世界,同她从前所在的那个世界是不一样的。 譬如之前指定计划的时候,她几乎是想当然的把这个时代的胥吏当成了前世的基层工作人员。 她知道基层的人各有各的辛苦,所以也想着尽力给予他们一些补贴,但是……这些人跟胥吏,其实完全是两回事。 “或许,我该脚踏实地一些。”晚上入睡的是,李方妍仿佛是自言自语般的说了这么一句。 吉祥正在给她铺床,闻言吃了一惊,瞠目道:小姐,您觉着自己还不够脚踏实地呢??[(” “不够,”李方妍用热过的毛巾擦了把脸,神色坚定道:“明天,我也跟着出门做人口普查去!” 缺什么补什么,不够了解底层,那就去了解底层! “小六,”她问:“你觉得呢?” 小六的声音较之最初,明显变得活泼多了,她说:“这很好啊。” 略微沉默了一下,又说:“有空的话,我也想找家药铺待一待,倒不是不自量力想去学大夫坐堂,就是……就是多听听看看,学点什么。备不住以后,我也可以出去坐堂,替人看病呢?” 李方妍短暂无言,继而声音有力道:“好!” 就在几日前,她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别离。 南婆婆离世了。 过程无需赘言,而以她与小六之间的感情而言,此事对后者的打击不言而喻。 李方妍以为她会低迷一段时间,没想到她很快就振作起来了。 甚至于开始在每天的课业结束之余,自行学习医药书籍,得了空也会去请教唐大夫。 这是个令人欣然的变化,虽然一切的开始,起源于一场生离死别。 …… 南都报短暂的卖了一个关子,提前一天刊登消息出去,告诉南都众人,本地即将迎来一位真正有资格评定诗词文赋的文坛顶级人物,此后南都的读书人若是有意发表作品,尽管可以投稿试水。 消息一出,几乎尽是嘘声。 笑死! 自古文无第一,谁敢把牛批吹得这么想, 说自己敢点评天下文章啊? 然后谜底揭晓。 噢,是王鹤年王先生啊! 那没事了! 我是小丑总行了吧?! 而王鹤年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力排众议,把那首“茅房大”的打油诗排在自己那首诗的前边发表出去了。 “诗是用来抒情的,南都报本就是用来面向南都上上下下的,倘若不能最大程度的叫南都上下听懂,那又有什么意思?” 面对钱梅吉的疑惑,他的态度表现的十分坚决:“如果您要继续聘用我,那就要按照我的意思来行事,如若不然,请辞退我,另寻高明!” 钱梅吉哪里能说得出一话? 最后还是应了。 第一日南都报发出去,在中高层产生了一部分的质疑,但是在底层,却收获了广泛的好评。 人心都是肉长的,诚然会有不识好歹的人,但那毕竟只是少数,底层的人虽然不识字,不通文墨,但是难道会看不出那首诗究竟是为了方便谁吗? 全心全意为官老爷服务的东西,我们还有什么必要隔三差五的花点钱去茶楼听? 而与此同时,对于原诗作者乃是大诗人白乐天的消息也传的沸沸扬扬,最后辗转回到了事件当事人王鹤年的耳朵里。 王鹤年:“啊???” 他问钱梅吉:“谁说那是白乐天写的?” 钱梅吉也觉得奇怪呢:“外边人都这么说啊。” 又怕此事处置的不好,影响到乐天先生——毕竟南都报本身就带着一定的政治属性,而乐天先生此时虽然被贬,但也还在朝廷的地界上当官呢。 若是因此叫朝廷对他生了猜忌之心,还真是有点对不住人家…… 她叹口气,跟王鹤年解释:“虽说这事儿也不是我们干的,外边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也跟我们没有关系,但毕竟南都报是咱们办的不是?” 王鹤年的神情很微妙。 尤其是再听到那句“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也跟我们没有关系”的时候,神色就更加复杂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的说了声:“噢……” 王鹤年稍有些歉疚的想:这回真是有点对不住白乐天了哈……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啊! …… 官署。 潘严前脚令人把户房封住,后脚便迅速启动了调查程序。 先把受令去查那几家人户籍的吏官寻来审问,确定乃是受到专人指使,故意拖延之后,马上又去查他的顶头上司。 紧接着,自从节度使下令“凡行事必见印章,否则视同无效”那一日起,所有经过户班的文书全都重新查检一遍,凡是程序缺失的,统统打回去重批,顺带追究相关负责人。 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户班几乎空了三分之一。 这位老兄一话不说,马上以南都通判的名义递了公文上去——该他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剩下的就给交 给暴力机关来做了。 李元达顺势组建税部,同时下令以李约为税部主官?_[(,品阶与六房案首同。 彼时商税的事情还没有对外公布,官署里的人还暗地里猜测,这个新鲜出炉的税部是干什么的? 收税的? 要收的是什么税? 旋即便见李约披挂上马,英姿勃发,带了近千余人杀气腾腾的出去,坐下都是高头大马,人也俱是体量剽悍,远远瞧见,都觉那股逼人的锐气直冲霄汉。 在当下这时代,一千骑兵已经足够进行一次战场冲锋了,现下这样一支精锐骑兵出现在南都城里,不免叫许多人心中惴惴。 这是李约第一次对外执行公务,也是税部的第一次出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回想着脑海中的作战计划。 同时对户班的数家胥吏发难,羁押其家小,清查其财产,同时着专人把守各处街道要处,以防止消息走漏,有人狗急跳墙…… 深吸一口气,李约沉下脸去,向左右道:“出发!” …… 城中许多人见李约如此阵仗,便知道这回的事情只怕小不了,胥吏之中眼明心亮者,更是今日之事有了预感——户班的天,只怕是要变了。 而出乎许多人预料的是,此时此刻,南都节度使李衡并未坐镇府中,甚至于,他此刻并不在南都城内。 此番李兰芷成婚,各方来贺,然而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次的来贺,并不仅仅是贺喜那么简单。 同时也是对于南都,乃至于其余各方势力的斟酌和打量。 如今婚事近在眼前,返程时刻日近,也到了该做出决定的时候。 建州派来的使节姓宋,名延钊,相较于别处来使们的年轻,他的白发和苍老要显得突兀许多。 且相对于其余人来说,他的身份也更加的紧要。 因为他官居建州尹。 什么,不明白这三个字的分量? 好吧,许景亨现下肩膀上最要紧也是含金量最高的那个职位,唤作南都尹。 换言之,在毗邻南都的建州,宋延钊的地位同许景亨是一样的! 甚至于他比许景亨还要要紧许多。 因为从官位之外来看,许景亨是李衡的至交,而宋延钊,却是建州节度使席荫的老师! 李元达明白,建州之所以派这位老臣来使,本身就是一种非常沉重的意味,而此时此刻,他选择在这个时机内单独约见自己,其实就相当于是一种曙光。 然而即便如此,宋延钊布满皱纹的脸上却也没有多少黯然。 虽然已经年迈,他也仍旧展现出一地之长应有的沉稳气度来:“此次临行之前,我主再三叮嘱,道是天下混沌,皇室无德,山河有即将易主之兆,建州席氏乃是前朝所制,怎么能再继续心安理得的盘踞于此富庶之地?” “我主席荫自觉无力继续治理建州,愿去节度使号,以弟事兄之礼事节度使,请您派遣官员前去 协助共治……” 李元达静静的听他说完,没有急着应声,反问温和发问:“是什么让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宋延钊以为自己那一席话说完,会见到一个踌躇满志,亦或是礼贤下士的南都节度使。 他或者会因为对建州的不战而胜心怀得意,或者会为了表示自己的德行而对自己这个降臣之首施加善意。 唯独没想到他会这样发出一问。 短暂的怔楞之后,宋延钊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名为苦涩的东西:“建州输得不冤啊!” “我在南都见到了强壮的士兵,见到了团结的官员和民心,李氏的年轻一代里,连女孩子都开始试着独当一面,这样的对手,建州要怎么去战胜呢?” “与其将来战败受戮,生灵涂炭,不如寻求一个体面,富贵离场。” 李元达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宋延钊神色恳切的与他对视。 终于他微微一笑,继而道:“此时朝廷尚在,去节度使名号这种事,还是免了……” 宋延钊点点头:“既如此,便请节度使选人前去管制建州吧。” 李元达由是笑意更深:“建州尹今日为建州所做的,建州的百姓都会记住的。” 宋延钊手扶膝盖,有些疲惫的站起身来,苦笑道:“不是千古骂名,老朽便深感庆幸了。” 他离开了。 李元达反而有些遗憾:“真没想到,建州居然不战而降了。” 许景亨打门外进来,肩头尤且有赶路沾染上的尘土:“不奇怪,知道自家是鸡蛋,怎么敢往石头上碰?更别说他们离南都最近,若有战事,首当其冲。” 他只是回身去望了一眼宋延钊离去的背影,心有几分复杂的感触:“他承蒙席荫之父提拔,得以身居高位,今日保得席氏一族安泰,也算是不负先主了。” 李元达问:“城中如何?” “李约公子初战告捷,”同时,许景亨也反问:“来日置建州如何?” 李元达眼皮都没动一下:“席氏献城,可保资财五成。” 许景亨问:“那建州的高门又当如何?” 李元达略带诧异的反问:“这不是该叫他们考虑的问题吗,怎么来问我?” 席氏能够得以保全一半身家,是因为主动投降,且向来行事也不算残暴无道,换言之——即便如此,他们都得吐出来一半,别的人家,你们就好意思在那儿干看着? 许景亨听得失笑:“也叫他们送一半家财出来?” 李元达回以笑容:“可以叫他们试试看啊。” …… 李约此次出兵,在旁人看来,深有些杀鸡却用牛刀的意思。 区区几十户胥吏而已,居然也要出动足足一千骑兵? 只是前后分别带队的李约和李平知道,他们从中收获了什么。 战前的动员和军械的筹备,如何封锁消息,着人把守何处的街道,先从何处发作,如何迅速控制住宅院 ,这些全都是学问。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把这当成一次简单的抄家,而是将其当成一场小型战役来做准备。 ?本作者初云之初提醒您最全的《朕只想要GDP》尽在[],域名[( 可即便狮子搏兔,底下也不乏有人受伤。 有户人家不知是怎么想的,家里边竟存了好些火油和箭矢,见事不好,马上引弓而发,李约手底下的人猝不及防,马匹也受到惊吓,因此伤了七八个人。 而除此之外,还有两家人见事不好,逃出了家门。 虽然很快就被抓住,但这无疑也意味着他们那看似天衣无缝的行动,似乎并不是那么完美。 “我们考虑的并不周全,一不留神,就吃了大亏。” 兄弟一人立在义父面前做出检讨:“还有战前的筹备,其实也不太全面,不应该全都从府前离开的,太过于招摇了些,若事情有变,则后边的全都被堵死了……” 李元达沉着脸听着,少见的没有出言抚慰,这是年轻人的必经之路,也是玉器被雕琢出来的必有过程。 想一蹴而就? 你当你是霍去病啊! 重要的是能够从失败和缺憾当中吸取教训,这就足够了。 李元达叫人取了李方妍日前送来的沙盘,带着两个孩子翻盘全局,快要结束的时候,便见许景亨在窗外张望,只是不曾入内,料想并非急事。 等李约和李平走了,他才满脸兴奋的入内,却卖了个关子:“你不妨来猜猜,一口气抄了三十九家胥吏,从中得到了多少财帛?” 李元达两眼发光,作激动之态:“难道有一千万万两那么多?!” 许景亨:“……” 许景亨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脸色铁青的瞪着他。 李元达哈哈笑了起来:“开个玩笑罢了,别生气啊!” 又好声好气的问:“抄出来多少?” 许景亨冷哼一声:“不多,共计一百四十多万两而已。” 李元达脸上玩味之色顿消,郑重起来:“真是肥的可以啊……” 一百四十多万两平均到每家人身上,大概是三万五六千两银子。 千万别觉得这个数额小,公候府上办一场体面的婚事,有个一万两也足够了! 而这群胥吏甚至于连品阶都没有,又是从哪里攒出来如此巨大的一笔财富? 许景亨甚至于不由得想——这才是三十九家胥吏,要是…… 不成,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只是坚定了语气,说:“商税的事情,趁热打铁,马上就公布出去!” …… 所有进出南都的客商,都能看到张贴在南都城外的巨大告示,走南行北的人,不识字怎么行? “自即日起,凡入城贸易之人,视其货物种类、重量、交易对象的等事项的不同,分别征收税款……” 客商们看到一半,心肝脾肺肾便齐齐颤抖起来,因为这很像是割肉前的预热。 可是再往下看看…… “除税部之外 ,若有对往来南都客商征收税款者,可往税部检举告发,若事得证,则可适度减免部分税款,若事系作伪,蓄意诬告,亦有惩处……” 他们迅速算了笔账,发现对自家来说,这新税法的颁布,好像反而是好事? 他们不怕收税,只是怕重复的收税和无休止的敲诈,而此事一旦以制度的形式被固定下来,且能够得到严密实施的话,谁又会不举双手赞成呢? “税部?” 有个刚出城的客商面露思索:“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 因为这条新鲜出炉的律令,南都城内如今已经炸开了锅。 “这是要掘断我们这些胥吏的根啊!” 有人愤慨至极的聚集到了一处:“就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难道足以养家糊口吗?我们替官府承担了那么多的公务,最后却被一脚踢开,连残羹冷炙都不许我们用!” “早就该知道的,早在节度使对户班动手的时候,就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了!” 胥吏们义愤填膺,有的人想要殊死一搏,有的人想要罢工抗议,还有的暗中观望,更有甚者从中看到了希望。 汪大头劝说自家几个找上门来的故旧:“节度使行事,从不赶尽杀绝,许先生也是个做事留一线的人,不会真的叫我们饿死的,既断了一条路,必然也会再开一条路。” 胥吏里边有王八蛋,但是也有好人,有敲诈勒索客商和平头百姓的,也有秉公办事的。 至于所谓的收受贿赂,其实也算是一种约定俗成,因为胥吏的俸禄的确不算太高。 现下节度使和许先生决定更改旧例,天平的一端变重了,那另一端,当然也会加一点砝码。 他琢磨着,危机里边未必没有隐藏着机会,或许,这就是胥吏们鲤鱼跃龙门的时候。 许先生这两年陆陆续续的往衙门里填充了不少人进去,这部分人可不是作为胥吏在用的,而是作为官在用。 既官可以假吏之名,那他汪大头不妨大着胆子揣测一下——有没有可能,吏也可以做官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谁还稀罕那一点油水啊! 然而,聪明人毕竟是少数。 亦或者说,更多的人已经被喂得太多太饱,如今被迫再自行觅食,哪里吃得了这份苦楚? 一夜串通往来,自不必言,各方势力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更是不言而喻。 第一日天亮之后,各部衙门点卯,底下的胥吏来了一半不到。 没来的那些,客气一点的好歹告了假,硬气点的,干脆一声都没吭,直接翘了班。 不是想断我们的生路吗? 不妨来看看,到底是谁离了谁转不动! 这要说背后无人串联,那谁信啊。 许景亨收拢了各部的奏报,一页页的翻看完,又递交到李元达手上。 他问:“为之奈何?” 他妈的你们算老几? 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李元达看也不看,一把将那一沓文书扬了,同时喝道:“李约!” 但听门外传来铠甲碰撞在一起的金属声,李约手扶佩刀,大步进门:“孩儿在!” 李元达大马金刀的坐在官帽椅上,神情冷凝:“这回可是开卷考试,再有纰漏,我绝不饶你!” 李约两腿一并,震声道:“孩儿愿立军令状!” “很好,”李元达一掌击在案上,森森道:“去,把没来的那些都给我杀了!”!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62 章 正如李元达所说,对李约而言,今次的事情,本就是一次开卷考试。 题目早就给你了,题你也做过了,做完之后的扣分点老师也带你复习、给你纠错了,这要是还考不了满分——你他妈人头猪脑啊! 不能干赶紧滚出老子的儿子方队! 上一回南都通判潘严为了清查户班,而下令将其封禁,涉事范围还算较小,今次李约再有动静,被封禁的范围却已经扩大到了整个南都。 然而李约并没有因此心生骄矜,也没有因此觉得自己比潘严这个通判厉害,因为他很清楚,南都不是户班,不可能被长久封禁,这一仗,必须速战速决! 上一回的差事是他和李平联手为之,这一回计划里却又多了个李四郎,后者负责统领各处城门,严禁出入,李平负责把控城中各处要道,谨防有人逃窜,而李约自己,则亲自带兵上阵,先往牵头的几家人处去——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就在这全城戒严的紧急时刻,李家府上却正行宴,气氛和悦,宾主尽欢。 李元达笑吟吟的向蒋铨举杯:“到底咱们兄弟两个有缘,周周转转,还是做了亲家!” 蒋铨心悦诚服的笑了:“是大哥宽宏——来,弟弟再敬您一杯!” 李四郎与蒋铨之女蒋英茜的婚事已经被敲定了下来。 虽然分别时候蒋英茜说会请父亲去李家提亲,然而李四郎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伸着脖子在府里边空等。 一则,男方在家里等着女方上门,好像有些拿乔作态似的,太不尊重人家姑娘了。 二来,他也隐隐约约听说蒋家小姐曾经同大哥议婚,这会儿再叫蒋家伯父主动上门,情面上怕也有些过不去。 如此往复思忖一会儿,李四郎终于定了主意,自己去父亲面前言说此事。 李元达听罢,只拿目光觑着他:“你难道不知道蒋家这位小姐曾经与你大哥议婚过?” 李四郎道:“隐约有所听闻。” 李元达这才有些诧异:“那你还要与她结亲?” 李四郎如实道:“儿子今日见过蒋小姐了,她……” 说到这儿,他脸红了起来:“她很漂亮,也很聪明,我很中意。再则,从前她与大哥的婚事不成究竟是为了什么,儿子并不知晓,但是看您与蒋家伯父的态度,却也觉得大抵并不是蒋小姐的过错。” 李元达看着面前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轻轻问道:“三郎,对你来说,妻子意味着什么呢?” 李四郎楞了一下,想了想,说:“是要相互扶持,走完一生的人。” “父母会先于我老去,儿女长大以后就像飞鸟一样会离开巢穴,只有妻子,会陪伴我走到最后。她是很重要的人。” 李元达会意的道:“所以你要选一个你喜欢的。” 李四郎有些难为情的红了耳朵,没说话。 李元达原本是想要说几句什么的,然而看着他此时此刻的 神情,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少年就该有少年的样子,朝气蓬勃,充满希望,对人和事都满怀热忱,何必用上了年纪的人不知真假的经验,来叫他心生怅然呢? ?想看初云之初写的《朕只想要GDP》第 362 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于是最后他点点头,笑着说:“回去等着吧,我马上就安排人去提亲。” 李四郎又惊又喜,郑重向父亲行了一礼,欢天喜地的去了。 今次李家行宴,请的除了如同许景亨这样关系亲近的官员之外,便是李氏的姻亲了。 李元达同蒋铨闲聊几句,又转头去同钱永年寒暄,男宾这边觥筹交错,正是热络,女宾那边的气氛也极融洽。 李方妍盘算着,想跟家里边的姐妹和嫂子们合伙做生意。 李家的女眷们都有钱。 上一辈的李兰芷就不必说了,这是节度使唯一的妹子,李老夫人的心头肉——老太太不知道攒了多少私房银子,不留给女儿,难道留给最近发癫有事没事过继个亲生儿子出去的疯儿子?! 再往下数,李方慧有钱,曹夫人的私房八成就得给她。 季明仙有钱,被认为义女之后,李元达就把承诺给她的那份嫁妆送过去,实打实的一笔资产。 钱梅吉有钱,人家拿着三份钱呢。 李方靖那一份,与此同时,南都报也在源源不断的生钱。 还有朝廷的劝降金。 还没嫁进来的蒋英茜就更加不必说了。 就算是存在感极小的李方容,手里边攒下来的银子在寻常人眼里,怕也是个不小的数字。 李方妍替李元达出了发行货币的主意,当然明白叫钱流动起来的重要性,这玩意儿闷在手里发挥不了任何作用,非得花出去,才能把一局棋盘活。 而与此同时,她也可以借机寻找同盟。 李方妍并不缺钱,甚至于很有钱——父亲补足了她缺失的份例,此外被过继出去的长兄和长姐都有所补偿。 但对于李家的人,尤其是一个有意于政治的人来说,钱又算什么呢? 能够以此换取支持,攫取政治资本,那才真的是赚了! 李方妍便趁着家中女眷俱在的时候进行集资合作:“我在外边新搞出了一点小玩意儿,瞧着倒是有些前景,报到父亲那儿去,他只要了几个官署能用到的,剩下的都随我操持,我就想着跟姐妹们一起做点小买卖,赚个脂粉钱也是好的。” 季明仙向来同她交好,怕她冷场,是以第一个道:“是什么东西?虽是自家姐妹,但也得明算账才行,不叫我们亲眼瞧见了,哪知道该投多少钱进去?” 钱梅吉笑吟吟道:“父亲都说好,怎么可能会不好?” 蒋英茜与李兰芷也随之附和起来。 李方妍使了个眼色过去,吉祥便会意的点点头,不多时,几个侍女手中各自捧着一只木盒,盈盈到众人身旁站定。 众人均是面带诧异,拿不准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兰芷伸出手去,稍显迟疑的将那只 木盒打开,忽的“哎呀”一声,惊呼出来。 木匣的盖子打开,正正好映出了一张雪白的面庞,两颊微晕,长眉妙目,不是李兰芷,又是哪个? 只是较之打磨出来铜镜亦或者是银镜,这面镜子未免清晰地有些过分了,靠得再近一些,几乎连脸上的汗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镜身用纯金打造,其上镌刻了她喜欢的海棠花纹,精致又不乏华美。 其余人收到的也是镜子,只是考虑了各自的喜欢,上边的花纹并不一样罢了。 女孩就没几个不爱美的,这会儿见到这份礼物,个个喜欢的紧,蒋英茜见镜子里的自己唇脂稍有些花,忙取了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那边李方慧已经不由得说了出来:“这东西要是卖到北边去,肯定能狠赚一笔!” 其余人都明白这东西的含金量,再想到李方妍方才所说的合作,不禁纷纷意动起来。 李方妍见众人已经动了心思,马上趁热打铁,能投钱是投钱,不能投钱的……嗯,没有不能投钱的。 钱之外再有关系的,也适当的动用一下关系。 譬如说蒋英茜,她的外家乃是当世大族,来日商队要是出了南都掌控范围之内,后边的事情或多或少都需要动用蒋家的人脉才成。 姑娘们兴致勃勃的讨论起来,商量着这买卖该怎么做才好,一群人里边脑子聪明的聪明,后天有挂的有挂,独留下一个存在感最小的李方容夹在中间,沉默如一只静静吃草的兔子。 呀,她们在说什么啊! 听不太明白,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跟着聪明人随大流走,总不会有错吧? 李方容如此作想。 …… 又一扇大门被从外撞开。 李约麾下的士兵们如同虎狼一般冲到了府内。 不多时,一个身量肥胖的中年男人哆嗦着被提到了李约面前。 后者连马都没下,核对一下文书上的记档和容貌描述,喝问道:“可是尹文才?!” 后者两条腿不受控制的战栗着了几下,继而扑倒在李约马前:“李公子,小人并非是有意同节度使作对,今日是身体不适,我这就去当值……” 李约懒得听他啰嗦,目光冷冷一扫,下一瞬便有亲兵上前,手起刀落,一颗大好人头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鲜血喷溅。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李约觉得心悸,然而同样的场景重复过无数次之后,那心悸早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喝凉水一般的乏味。 他在前头杀人,后边有专人负责登记情况,再之后有人负责抄家,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约莫日出之后一个时辰开工,等到日头夕沉,将要下落的时候,这差事才算是到了头。 李约穿戴盔甲,亲自到府上前堂复命。 彼时宴席未散,酒过三巡,笙歌鼎沸,气氛正酣。 席间不乏有蒋铨这样的武将,陡然听闻身着甲胄行走时发出 的撞击声,都不由得为之一凛,转而见节度使神色如常同许先生叙话,心下少稍松的同时,又不禁暗暗一叹。 很快便有侍从入内送信:“大人,三公子回来了。” 李元达兴致昂扬的“哦”了一声:“叫他过来回话。” 侍从应声而去,不多时,引着李约入内。 后者摘掉头盔,单膝跪地:“孩儿幸不辱命!” 李元达微微颔首,又叫他来拜见席间的几位长辈,同时看似满不在乎实则暗藏炫耀的道:“这是三郎,倒也有些微末的本领。” 众人赶忙出声夸赞。 不多时,待到李平与李四郎当完差事回来,免不得又如此往复一遍。 今日来的都是自家亲戚,女眷们也不曾十分避让,宴席便设在隔壁罢了。 李元达左右看看,文有许景亨,武有蒋铨,座下三个儿子都很成器,隔壁的妹妹女儿和儿媳妇们也都极出挑,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唏嘘至极的同笋人们道:“我刚来的时候,李家上下几乎全都是傻逼,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傻逼的味道,再看看现在——” 李元达举杯向场中众人:“来,喝酒!” …… 这回的大清洗给南都上下带来的震动不言而喻,而紧随其后的一系列政策调整,更是叫人眼花缭乱。 就在大清洗发生的第二日,官署正式对外发布公告,将会通过公开考试的形式选拔人才,填补六房空缺的位置。 特别标注的一点是,在职的吏员也可以参加,并且根据其过往表现,可以有适当的加分。 很多之前缩着脖子不敢露头和窥见了那一丝希望所以没有参与罢工最后搞得自己在人间销号了的吏员都从中发现了几分可疑的痕迹。 那就是——这回招募的职位并不仅仅是吏,甚至于还有官缺! 而与此同时,对于六房空缺的位置,官署都是统一用官吏二字来称呼,却没有进行明显的区分。 这已经是个极为鲜明的信号了。 改变命运的时刻,到了! 南都这场即将开始的公开考试吸引了许多人的眼光,而与此同时,李氏的女眷们也没有闲着,除了合起伙来做生意之外,又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李方慧在帮忙打理南都范围内姑嫂几个合起伙来做的生意,季明仙便不必说了——李氏族内的那一堆事儿足够叫她忙碌了。 钱梅吉是长嫂,在朝廷那儿还有些瓜葛,蒋英茜在南都之外的能量,也算是姑嫂几个人当中最强的。 李方妍用人不疑,把北出商队的事情委托于两位嫂嫂,二人痛快应承之余,倒也生出了几分别的主意。 “对咱们来说,钱有什么要紧的?” 钱梅吉的想法,其实与李方妍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李氏强盛,则富贵自来。与其说是商队,倒不如说是南都的前头部队,只是这支部队并不参与正式作战……” 蒋英茜闻弦音而知雅 意:“只是了解天下各地的风土人情,乃至于各地有什么人物,三老是否足够贤能,知己知彼,以备来日!” 李兰芷则是受了李方妍的委托,打算带着李方容一处整理因战乱而失佚的文学典籍。 先前神都一场大火,几百年来的文明积蓄付诸一炬,诚然可惜,然而神都有那么多人,不乏有耕读之家逃离,想来临行之际,总也该带点什么吧? 在这个时候,许多人是宁肯丢掉性命,也不肯丢掉祖传的书籍的。 在南都重新点燃一丝火苗,叫文脉传续下去,这不仅仅是李氏的大事,也是天下人的大事。 小六自己吃过被人忽视的苦楚,现下便也就格外能够共情到后宅里半个透明人似的小五,知道她闲来无事喜欢看书,院子里也收集了许多,便央求了姑姑,带着她一处寻些事情来做。 李兰芷欣然应允,李方容则是受宠若惊。 经商的事情李方妍几乎劝抛出去了,而她自己则是从济贫署选了百十个天资稍好的孩子,编纂了最简易的课本,打算手把手的栽培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批心腹。 不需要学习很复杂的东西,会写基础的那些字,懂阿拉伯数字和日用的常识知识就好。 而在此之外,她还会进行第二轮的筛选,确定这些人未来到底适合做什么。 等到南都城的经济再发展的好一点,市场打开,城外可以建厂之后,就可以通过招收工人的形式,叫他们的孩子接受最基础的教育了。 李方妍要上骑射课,努力恢复成前世的无敌状态,小六要上文化课,间歇性的上一上中医课。 晚上编写教材,抽空夹着书去给那百十个孩子上课。 生活异常的充实。 不只是她,李家其余的二代们也是如此。 而这种充实的生活所带来的第一个结果,就是——李元达感觉好像稀里糊涂的进入了简单模式? “为什么地图上南都的领域又往旁边扩展了三个县啊?” 许景亨耐心回答:“因为三公子之前带人去边界上练兵了。” “为什么北边宁州使人来送了这么厚的礼物啊?” 许景亨耐心回答:“因为平公子之前在那边练兵了。” “为什么我这个月的私房钱多了那么多啊?” 许景亨耐心回答:“因为您的女儿和儿媳妇们觉得或多或少借了李氏的光,所以特意孝敬您的。” “为什么远在他乡的白乐天的消息我都能收到啊?” 许景亨耐心回答:“因为您的儿媳妇已经帮您把细作发展到敌军大后方去了。” 李元达:“……” 李元达神情恍惚:“这,这就是传说中吃软饭的滋味吗?!” 空间里麻了的笋人们:“……” 只有刘彻愤愤不平:“坏了,真给你学到东西了!” 空间里麻了的笋人们:“……” 李元达:“你们怎么不说话,是在为我高兴吗?” 空间里众人脸颊上的肌肉几乎是同时抽搐了一下。 因为痛苦。 李世民抄着手,痛苦的呻/吟起来:“自己的失败固然令人痛心,但是兄弟的成功更叫人觉得如坐针毡啊!” 朱元璋抄着手,痛苦的呻/吟起来:“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嬴政抄着手,下意识想要出声,想了想这太不得体,终究还是作罢了。 他只是叹一口气,神色复杂的看一眼旁边神色复杂的刘彘,语气里幽幽的泄露出一丝酸楚:“怎么会这样啊……”!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63 章 李兰芷的婚事办的很盛大,也很热闹。 李元达终于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妹夫,上下打量几眼,暗暗点头——不错,年轻人生得很俊,怪不得自家妹子能瞧上呢。 李老夫人从前看女婿,是怎么看怎么中意,还硬是给未来女婿要了官位,可这会儿女儿真的要出嫁了,她反而担心起来,一时间忘了自己近来跟倒霉儿子之间的龃龉,跑到他面前去哭哭啼啼。 “兰芷虽然向来聪慧,但内宅里的事情,哪里是单纯聪明就能搞定的?” 说完,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但凡老娘不没事找事,李元达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当下便问:“您到底是在忧心什么呢?” 李老夫人便愁眉苦脸道:“只怕兰芷遇上个恶婆婆,要故意磋磨她,儿啊,你别看我慈眉善目的,当初曹氏刚嫁进门,我也给过她脸色看……” 李元达:“……” 李元达槽多无口,却也懒得同老娘掰扯这些旧事,当即道:“妹夫家里边不是还有个弟弟吗?我顺手给他弟弟升个官,待到婚事完成,便叫他带着二老外放出去,也便是了。” 李老夫人欣慰的点点头,又说:“女婿会不会因此心生不快?” 李元达微笑道:“他最好别。” 吃软饭就得有吃软饭的觉悟,想软饭硬吃? 做梦! 李老夫人瞧了瞧儿子脸上的神情,就此放下心来。 李兰芷知道此事,着实有些哭笑不得,知道这是母亲和哥哥对自己的关怀,当然不会上赶着去做“贤妻”,请求哥哥将公婆留下。 兰芷之夫君也很贤惠,别说是三日回门在岳母和妻兄面前,就是在李兰芷面前,也一声都没坑,麻利的帮着爹娘收拾的行装,连同弟弟一块送出了城。 南都城内的这场公开考试,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不只是想要以此改变家族胥吏命运的人,更有因为北方战乱而流亡于此的官员和文人墨客。 试题的拟定还算是比较顺利,但是对于参考人员的身份筛查,负责此事的官员们却犯了难。 要说是只限于南都户籍的人,未免有排外的嫌疑——且自家主公既然心怀大志,自然也要广纳天下有识之士。 可要是真的不限制户籍了,全天下能人数不胜数,万一直接把南都本地人给击垮了怎么办? 外边的花花世界虽好,可也别忘了,到底南都才是李氏的基本盘! 更不必说还要考虑来人是不是朝廷亦或者别处节度使的细作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了。 事关重大,许景亨拿不了主意,便去问李元达。 彼时秋高气爽,天高云阔,李元达正坐在河边钓鱼,旁边陪着个婀娜鲜妍的大美人,许景亨一直到了近前,才认出来这是季明仙之母,从前见过的杜氏。 这会儿二人再度相见,杜氏脸上不禁有些赧然,微红着脸向他行了个万福礼,叫侍女陪着,退往不远处的凉亭当中去 了。 秋日垂钓,美人作陪,自己却忙的像条狗…… 许景亨只觉得脊柱里汹涌着一股阴暗爬行的冲动,阴沉着脸把手里边那份文书递过去了。 李元达接过来看了眼,老神在在道:“知道了,你且回去暂待……嗯,暂待一夜,明天我就给你结论。” 许景亨应声,便待离去,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这家伙把那份文书随手放边上一放,继续若无其事的开始钓鱼了! 他只觉得心里边一股火蹭蹭的往上冒,却又听自家节度使云淡风轻的吩咐一旁的亲信:把家里边的年轻子弟召集起来,晚上一起吃个便饭。?_[(” 这之后他压低了一点声音:“找几家有钱的,你们可以适当的往外放一放消息,就说我今晚有意考校他们,今次南都公开考试,参与人员的范围该如何限定?” 许景亨:“……” 6啊我的主公! 白嫖人家运算是吧! 许景亨黑着脸走了,第二天天不亮爬起来开始上早班,也终于听到了昨晚的新闻——节度使他又又又收了一个义子! 李四郎的实时排名又掉了,他现在是李五郎了! 许景亨:“……” 许景亨木然道:“我知道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果然有节度使处的亲信送了相关的公函过来。 “许先生,节度使说了,请您总领此事。” 许景亨木然的展开瞟了一眼,神色忽的为之一动:“倒是有些意思……这是谁拟定出来的章程?” 亲信告诉他:“是四公子所为。” 许景亨:“……嗯,知道了。” 等翻过午后,又有人悄悄来报:“从前那位夫人去了,节度使的意思是大公子不中用,丧仪的事情,您在礼房找两个人照应一下,好歹曾经夫妻一场不是?” 许景亨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曹夫人去了。 他心里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咂了咂舌头,问:“外边的事情我找人操持,内宅那边——” 亲信道:“节度使说了,有钱太太这个正经的儿媳妇打理呢!” 许景亨觉出来不对劲了:“那五公子跟蒋小姐的婚事呢,这会儿是谁在办?” 亲信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当然是明仙小姐啊!” 许景亨:“……” 坏了! 真叫他找到全程托管的法子了! …… 李元达近来过得极其潇洒。 上午起床,吃完饭之后打一套拳,继而便提着鱼竿优哉游哉的往湖边钓鱼:“圣人说垂拱而治,大概就是我这样的状态吧,你说是不是啊,始皇?” 嬴政默然不语。 李元达眯着眼睛,盯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鱼鳔:“只要上边做裁判的能够把水端平,那底下的兄弟们当然也就心服口服,你说是不是啊世民?” 李世民默然不语。 鱼鳔猛地沉了下去,李元达屏住呼吸,猛然发力把预感往上一提:“当主公的舍得花钱,愿意与底下的人分利,那哪有做不成的事呢,你说是不是啊老朱?” 朱元璋默然不语。 到最后还是刘彻没憋住,说:“元达,我看你是有点飘了……” 这话才刚说完,李元达便听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紧跟着便是一句:“节度使,出事了!” “卧槽,刘野猪你这乌鸦嘴!” 李元达骂了一句,同时霍然起身:“怎么了?” 亲信面有急色,双手呈了前线奏报上来:“建州有变,许先生请节度使前去主持大局!” 建州?! 李元达三两下抖开那份奏报,迅速扫了一眼,脸色便阴沉下去。 丢掉鱼竿,他大步离开:“叫公子们到书房去见我!” 略微一顿,又加了一句:“也把小六叫上!” 书房里,南都一干将领俱是面有怒色,蒋铨更是不由得当场发作:“建州小儿竟敢出尔反尔!不将其彻底铲平,岂不是叫天下人取笑南都无能?!” 日前李兰芷大婚之时,建州也曾遣使前来恭贺,时任建州节度使席荫的老师、建州尹宋延钊在见到南都如今的声势之后,便做出了内附的决定,愿意去建州节度使号,接受南都委派的官员。 李元达为时局计,婉拒了前一个,接受了后一个。 双方就具体派遣那些官员,何时上任,双方如何合二为一进行了为时不短的洽谈,达成共识之后,宋延钊便启程折返,同时,许景亨与潘严也开始拣选要选派到建州去主持局面的官员。 就在三日前,南都这边选派过去打头阵的那一批官员出发了,原以为一切顺利,不想就在不久之前,南都惊闻噩耗。 建州名为称降,实则暗怀鬼胎,以内附为引,诱使南都放松警惕,暗地里却引兵前往两地交界之处严阵以待,围杀南都派去就任的官员——仅两人得以身免,其余全部葬身于建州城外。 与此同时,又向朝廷上表,声称建州遭到南都突袭,请求增援。 别管朝廷是不是真的能够派遣增援过去,这个态度往外一摆,南都在外交上可就相当被动了! 原先派遣官员往建州上任,是两方协商之后的结果,现在建州改变口风,局面立时就变成了是南都心怀不轨,迫不及待的张口想要将其侵吞下肚了! 在南都上下的眼中,建州本就是悬在外边的一块肥肉,先前席氏懂事愿意主动亲附过来,这算是他们识相,免了流血之灾,可是现在,他妈的你们这块肥肉居然敢跳起来咬我们一口? 真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见节度使入内,立时便有人按捺不住,主动请求带兵出击。 李元达心下虽也恼恨,却还沉得住气,没去看一干文官武将,而是问在此的儿女们:“你们如何看待这件事?” 李平向来心细如尘,谙熟谋略,刚听闻此事的 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对,只是见一众老资格的叔父们都义愤填膺想要领兵出战,方才不曾做声。 此刻听父亲发问,便拱手道:“孩儿以为,此事或许另有内情。” 李平分析道:“倘若建州当真有能力与南都分庭抗礼,那他们就不会想到令建州尹宋延钊出使南都,来同您商谈内附的事情——我们彼此双方都很清楚,正是因为力量悬殊,才会有不战而降。” “可既然如此,建州怎么敢擅自杀死南都派去的官员?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会极大的激怒我们吗?” “所以孩儿以为,出尔反尔的未必是席氏,反倒很有可能是建州城内的显贵要人们。” 李五郎也附和道:“二哥说的很是。” 蒋英茜消息灵通,自然也惠及到了他:“父亲许席氏保留一半家财,却并不说如何对待建州城内的显贵,只叫他们自行斟酌,这句话着实叫他们惶恐,对于席氏议降的决议,建州城内也有些不满的声音……” 对于两个年轻人的说法,蒋铨只是听着,却不在意,见结义兄长的目光望过来,他不禁哼笑出声,带着些上了年纪的人对于后辈过于天真的无奈和轻视。 “两位公子分析的很有道理,只是对于当下的南都来说,建州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既不是刑部的郎官,也不是大理寺的要人。” 蒋铨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厉和残忍:“我们不需要去查清楚内中情由,只需要用铁拳去给那群反复无常的小人一个教训,这就够了!”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诡计狗屁不是! 管你建州民间有什么争议,所谓的显贵打着什么主意,哪怕上表朝廷——朝廷算个屁啊! 给他脸称呼一声陛下,不给他脸分分钟脱了裤子对着他撒尿! 李平听得皱一下眉。 他觉得蒋铨的说法过于刚硬了。 但是李平并没有说出来,而是保持了沉默。 李约则是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蒋铨,显然极其崇拜并且对他的言论深表赞同。 李五郎的观点处于两人之间,觉得该给建州一个教训,但是自己这位岳父的性格,好像也的确是稍显刚直了一点…… 这其实也是每个人性格的不同反馈。 李元达又去看自己最新认的那个义子。 李四郎虽然年轻,但体量却丰满——异常的丰满,几乎要有两个李五郎那么重,但是他的脑袋却是出奇的好使,这一点通过先前关于考试人选的筛选已经得到了证明。 这会儿听见自家兄弟们和军中长辈们的言谈,他只是缩着脖子不吭声,看起来像是只温吞的蜗牛一样。 察觉到义父的目光之后,他面带几分胆怯,声音软绵绵的开口道:“二哥跟五弟要查这事儿,孩儿没有意见,几位叔父要出兵,孩儿也没有意见,只是有一件事,孩儿真的不擅长骑射,而且胆子也小,求父亲不要让孩儿去前线领兵,最好也别去督战,我真的害 怕……” 李约马上露出了一种真鸡儿丢人,老四你赶紧退群吧!的嫌弃来。 ?想看初云之初的《朕只想要GDP》吗?请记住[]的域名[( 李平跟李五郎的神色也很微妙。 蒋铨更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哼。 李元达反而对他很宽宏,笑着点了点头,继而将目光转到了一直没有做声的李方妍身上。 “小六,你怎么看?”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了过去,注视着这个唯一得到准允,可以参与这场议事的女孩儿。 嗯,近来李方妍又得了一个雅号,唤作杀猪娘子。 因为她正带着她的学生们养猪,间歇性的练习杀猪。 不明所以的人听见,只觉得滑稽可笑——堂堂节度使府上的小姐,居然带着人去做这种营生,先是修茅房,然后杀猪! 然而在蒋铨等武将看来,这一点都不可笑! 许多乱世里崭露头角的武将,都是屠户出身! 衙门里经年的办案老吏更是知道,一旦发生了手段凶残、受害人肢体破碎的惨案,最先要被叫来问话的就是本县的屠夫和大夫。 为什么? 因为他们心理素质超强,而且极其了解人体的骨骼和肌肉排列! 要想做好屠夫,可不是随随便便上去捅一刀就行的,要找准位置,一刀致命,然而沿着猪的骨骼和肌肉走向,将其身体各部分分割开来。 下刀不能下狠了,因为肌肉条可能会被切断。 也不能下轻了,因为一刀不行再下第二刀,原本平滑的猪肉就会变得坑坑洼洼,大失美观。 蒋铨原本是不知道这事儿的,但是蒋英茜知道,她还专门去看了个热闹——结果吓得晚上睡不着觉,要喝安神汤才行。 大户人家娇养着长大的女孩儿,杀鸡都没见过,何况是杀一头猪,眼见着血流满一只木桶呢! 不过在惊吓之余,她很钦佩李方妍:“我专程往屠户的肉铺里去瞧了,六妹妹的手法比他们还好呢,手里的刀子就那么划了两下,一扇排骨就出来了,上边坠着的肉不多不少,正正好!” 蒋铨因此也就知道了——这位六小姐身上,有点东西啊! 从前叫粪娘子是羞辱,这会儿称呼杀猪娘子,倒是隐隐的含了几分敬慕的样子。 李方妍没有点评前人提出的观点,而是主动请缨,毛遂自荐:“女儿愿意替父亲处置此事,请您点一位叔父协同,七日之内,必定将此事料理干净!” 李元达沉声道:“军中无虚言!” 李方妍震声道:“我愿立军令状!” ……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李约叫住了李方妍:“小六!” 李方妍回头,就见他拍着胸脯道:“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李平与李五郎也是如此。 只有丰满的李四郎神色迟疑:“我也可以助六妹妹一臂之力,只是上阵杀敌的事情不太成……” 李方妍 心领了他们的好意——虽然事到如今,大家或多或少的都有些竞争关系,但是兄弟姐妹之间的氛围还是不错的,这会儿的拔刀相助,也并不掺杂水分。 只是她还是拒绝了:我要做的事情,人数要精不要多,诸位兄长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吧! ?想看初云之初的《朕只想要GDP》吗?请记住[]的域名[( 几人这才作罢。 李方妍出了门,停也不停,翻身上马往李氏设置在城外的私密营地中去,将前段时间父亲拨给她进行训练的那支特战小组抽调了出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已经到了利刃出鞘的时候。 她改换衣着,去向李元达辞行:“我即刻便带人出发,潜入建州,再晚一日,请父亲发兵建州,扎营在外,不出七日,必然可解建州之困!” 李元达听得笑了:“怎么,你要身入敌营?如今建州城内,对待南都只怕是避如蛇蝎了。” 李方妍却道:“父亲说的很是,做出这种出尔反尔勾当的人,的确会避南都如蛇蝎。但是被迫为其裹挟的那些人,只怕盼望南都来使如久旱盼甘霖呢!” 李元达看她眼明心亮,不禁微微颔首,又叮嘱她:“席荫此时正受制于敌手,他必须活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李方妍莞尔:“席荫这个建州节度使在,这次的事情就是南都协助建州平叛,若他不在,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李元达听罢,便有了底,当下不再多说,摆摆手道:“去吧,我在这儿等你的好消息。” 见她要走,忽的又把她叫住:“如今想来建州城内正戒严,不需要我替你想法子混进去吧?” 李方妍回头看他,拍了拍腰包,眸光揶揄,一语双关:“大人,时代变啦!”! 第 364 章 李方妍点齐人马,把自己的作战计划交代下去,却不曾带着他们同行,独自背着背篓,伪装成住在附近的平头百姓进入建州城内。 建州如今果然已经戒严,李方妍对照先前南都所得到的情报,便发觉如今看守城门的兵卒已经增加了几l倍,城门外设有拒马,城头更有人严阵以待。 在城墙底下陈设有大桶装载的火油,再远一点的地方,圆木堆成了一座小山。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十来岁的少女,李方妍轻轻松松的混了进去。 她背着盛放山货的背篓行走在大街上,看起来同寻常村姑无甚区别,然而在不经意之间,想要得到的情报便已经尽入囊中。 李方妍又去见了南都安插在建州的细作:“城中近来风向如何?” 细作也是面有忧色:“节度使已经数日不曾视政了,建州尹……据说也已经病倒了。” 李方妍心说果然如此,又问:“那么,如今是哪几l家在主持建州军政大事?我看如今各处城门严阵以待,可不像是没人做主的样子。” 那细作遂点了几l家人出来:“都是城中显贵,往来姻亲,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李方妍点点头,谈话就此结束,出门转了几l转确定没人跟踪之后,她果断的寻了个隐僻之地将背篓藏起,之后寻到宋延钊的府上,轻巧如一只狸猫般从后园翻了进去。 一路躲藏着到了正院,往来的小厮和使女逐渐多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的药气也逐渐变得浓郁,李方妍瞅准时机,一掀窗户,敏捷的翻了进去。 内室里传来一声咳嗽,继而是一道稍显苍老的声音:“是谁来了?” 李方妍听这声音虽然苍老,却还算有力,心里便有了底气,将窗户合上,右手背在身后,脚步悄无声息的往内室里去了。 塌上卧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延钊。 李方妍微微一笑:“建州尹虽然卧床,但看起来并不像是大病的样子呢。” 正值冬日,窗户打开的时候泄露了一丝寒风,宋延钊察觉之后便料定是有客来了——他此时正在养病,家里边哪个不长眼的侍从敢偷偷摸摸的把窗户打开? 他惊喜不已。 只是没想到来的竟然是曾经在南都见过面的李家六小姐。 宋延钊手扶床榻,坐起身来:“情况特殊,失礼之处,还请六小姐多加海涵。” 李方妍极利落的道了句“不必客气”,旋即单刀直入:“建州发生了什么事?” 宋延钊脸上短暂的闪过了一抹哀恸,很快又恢复如常:“我与节度使自知建州势弱,不可久保,故而才起了内附之心,然而城中亲贵却因此大生怨囿,明面上应承此事,却在节度使设宴那日发动了政变……” 李方妍微露诧异:“以席氏的人望和您在建州的影响,此事应该很快就被平定才对?” 不等宋延钊回答,她便有了答案:“他们截杀了南都派遣到建州上任 的官员,极大的触怒了南都,事已至此,即便是没有参与的那些人,也不敢再奢望能够在南都的怒火之下保全自身吧。” “愚蠢啊!” 宋延钊痛心不已,老泪纵横:“他们居然奢望用舆论和朝廷的声望来绑住南都的手脚,甚至于上表请求朝廷前来接手建州,蠢材,死不足惜!” 宋延钊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因为南都索取他们世代积蓄下来的家财,所以不愿投降,宁肯倒向朝廷——可朝廷难道就是什么善茬?! 他们占据了建州,就能对建州上下秋毫无犯吗?! 南都李氏将自家的属地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而朝廷呢? 天子南逃,神都失陷,该选哪一方来做主君,难道还不够清楚明白吗?! 就算是朝廷顶着来自南都的压力接手了建州,难道就能长久的保留此地? 用不了几l年,建州仍旧会不可避免的落到南都手中,到时候,他和节度使千辛万苦谈下来的条件,只怕统统都要作废了! 对南都来说,建州降而复叛,面目可憎,到时候,建州上下又会有怎样的待遇?! “不敢有瞒小姐,今日在府上见到您,老朽心里是暗松口气的,”宋延钊流着眼泪道:“是您孤身前来,而不是大军压境,正说明建州此时此刻,还有几l分可救之处啊……” 李方妍尽管敬重这位为了建州而殚精竭虑的老人,此刻也很难不往他头上泼一盆冷水:“我之所以往建州来,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收复此地,并不代表先前那一页就被掀过去了。南都上任的官员几l乎尽数为建州截杀,事态恶劣,即便我父亲,也要给南都上下一个交待的。” 宋延钊叹息着道:“我怎么敢奢望他们犯下这样的过错之后还能够保全?只希望来日大军过境,不要侵犯百姓,肉食者鄙,可他们是没有过错的……” 李方妍神色一正,立时道:“您且放心,我会约束底下的人的!” 宋延钊毕竟也是主政一方的老人,很快便将李方妍想要知道的内情和盘托出:“如今节度使被幽禁在府中,不知生死,衙门已经被那几l家人尽数把控。” 说到此处,他脸上显露出深重的哀戚来:“当日事变,他们原本是要杀掉老朽的,我那傻儿子拦在前边,斥责他们,因此丢掉性命,引起了众怒,他们才稍稍收敛几l分,放我归家……” 李方妍默默的听着,说了句:“我来的时候,的确发现几l处门户外都有人监视。” 也正是因此,她才料定宋延钊仍旧是可以信任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世间一大惨剧,宋延钊为之缄默了几l瞬,方才继续道:“如今城中要务虽为那几l家人掌控,但他们毕竟人少,之所以能够一呼百应,还是因为那几l家人通过那场截杀将全城上下都绑定到了一起,如若……” 他没再说下去,但是李方妍已经明了了:“如若南都有一个分量足够的人愿意给予承诺,不 追究未曾涉事之人,那几l家便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宋延钊叹息道:“正是如此。” 李方妍当机立断:“既如此,便请宋先生拟定出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员名单出来,人不求多,但一定要绝对可靠!我还有一些亲信此刻正等候在城外,进城之事,怕还得寻个城内要人协助才行!” 宋延钊马上起身,往书案旁去拟定名单给她。 李方妍默不作声的看着,反倒是小六轻轻说了句:“宋先生他,看起来老了很多……” 李方妍心绪微沉:“是啊。” 拿到名单之后,李方妍匆忙离开,找到南都隐藏在建州的细作们,叫他们往来串联,替自己联系名单上的人。 就在当天晚上,建州城东北角的一处偏门悄无声息的开了,百余人悄无声息的越过了那道门户,很快融化在夜色当中。 冬日里的夜晚,风都是刺骨的凉,不同于北方那偏向于爽朗的冷,而是一种透着潮气的湿寒。 一阵夜风吹过,戍守在官衙门口的士卒不由得搓了搓手,正准备跟同伴说句什么磨磨嘴皮子,忽然听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夹杂着几l道马蹄声打街角外由远及近的过来了。 他心里估摸一下时辰,料想是巡夜的人来了,也没多想,眼见着那队人马迫近,下一秒便见眼前寒光一闪,继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方猝不及防,另一方严阵以待,几l乎只是一个照面便分出了胜负。 然而这变故也已经不可避免的为院内侍从所知,下一瞬,示警的锣声大作。 不多时,几l乎已经入睡的建州仿佛被整个唤起了。 锣鼓声,喧嚣声,叫喊声交织一处,嘈杂异常。 在门前那场袭杀发生的两刻钟前,李方妍带了一支精锐小队,腰间佩刀,背后负弩,沿着她事先研究过的那条进军线路,从偏门潜入,一路长驱直入,往建州节度使席荫被囚禁的正房处去。 解决掉值夜的暗哨,避开巡逻的卫兵,遇见落单的人抬手就是一枚飞刀,李方妍训练了几l个月的体力很难与纯粹的力量进行抗衡,但是足够的技巧和全备的情报储备,让她在刀尖如履平地。 李方妍顺利的找到了萎靡又憔悴的席荫。 但是对她来说,今晚才刚刚开始。 锣鼓声吸引了城中别处的巡逻卫队匆忙赶来,节度使府上的亲兵更是闻风而动,更远一些的地方,建州的常备军营远远见城中光亮大作,也难免有些异动。 然而就在这人心浮动的时刻,矗立在官府正北的那面几l乎有一人高的巨鼓忽的被人擂响了。 混乱中的士卒们手持武器和火把,迟疑着到近前去,便见本地节度使席荫在几l名黑衣壮汉和亲信的保护下登上了巨鼓一侧的高台,同时震声对下喊话:“我席氏一族世代戍守建州,如今难道你们已经不再尊奉我为建州之主了吗?!” 虎死余威在,更别说席荫此时此刻还是个大活人了。 虽然 许多人对于他近来不曾露面的原因心知肚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铁了心要跟叛逆者坐一条船。 席荫显然很明白他们的顾虑,当即举起手中的那份文书,扬声道:“我已经得到了南都节度使的亲笔手书,他承诺我只会追究涉事之人的罪过,被迫附从者从轻处置,南都的大军已经迫近,难道你们真的要一条路走到黑吗?!” 许多人都迟疑了。 席荫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一支冷箭带着冬日的寒风,呼啸着直冲席荫心口,却在将要达成目的的同时被人挑开。 席荫惊出一身冷汗。 亲信下意识要顺着冷箭射来的方向去追,却被那几l个黑衣壮汉拦住了:“一个狗急跳墙的刺客而已,翻不出什么浪来,此时此刻,难道还有比保护好节度使更重要的吗?” 亲信心下一凛,遂就此作罢,马上护着席荫往官署内去了。 席荫到了内室,近乎颓然的坐到了地上,手里那份所谓的南都节度使亲笔手书随之落到了地上——根本就是胡乱寻来充数的一份文书罢了。 不过就形式来说,叫大多数人以为那是南都节度使的手书,这就足够了。 被迫卷入这场叛乱的大部人选择了放下武器,听候命令,然而也终究有一些人,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冯克兴很难理解——之前明明自己这边几l家人已经掌控大局,为什么骤然之间形式就逆转了?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叫他再去细细思量来了,他匆忙使人去给同盟送信:“请杨兄、戚兄等人暂且撑住,我马上便派人前去支援……” 侍从火急火燎的去送信,他则赶紧收拾了些细软踹在袖子里和腰带里,家小都顾不上,便要出逃。 中间有侍从回来报信:“戚家家主说已经星夜使人往常备军营中去求援,请您暂且支持片刻,他马上就来助您!” 冯克兴满口答应,等那侍从出去,便沉着脸点了几l个可靠的家仆出门,为了防止引人注目,连包袱都没带。 他这动作其实也算是够快了,但腿脚终究比不过信号弹。 就在席荫在官署外掌控住局面的时候,李方妍手下的人同时发射了事成的信号弹,几l乎同时,先前宋延钊名单上的人家便往各处城门致信,告知建州城内反正业已完成。 这也是自上而下进行政变的一大劣势——那几l家人能够迅速的掌控局面,是因为没有真正的触及到中下层,如今事败,也是因此,真算得上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冯克兴带着人匆忙往城门口跑,相隔一段距离就见彼处火光正亮,十来个士兵被剔出来押解到路边,之后便被人一脚踢在腿弯,下一瞬刀光便闪烁到了后脖颈上。 冯克兴看得心头发冷,想要逃窜,却也来不及了。 “什么人?站住!” 主仆几l个都给拿住了。 士兵去给上官报信:“看起来像条大鱼!” 上官一挥手:“跟之 前那个关在一起!” ……之前那个? 冯克兴微觉疑惑,被人粗暴的扒掉了外衣,扯开了腰带,浑身上下都被摸了一遍,确定他再无分文之后,终于被推到了一间小屋里。 某个家仆在看清小屋里的人之后,惊讶道:“这不是戚家家主……” 冯克兴衣衫凌乱看着戚家家主。 戚家家主衣衫凌乱的看着冯克兴。 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蹲在角落里。 如此缄默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人奉命前来押解二人,一路到了官署的监狱里,在这儿,二人见到了另外几l个政变的参与者。 冯克兴声如蚊讷,问那几l人:“怎么不见老杨?” 难道他居然成功跑了?! 真该死啊,这狗日的! 戚家家主的想法与他如出一辙:“居然抛下我们偷偷跑路?这丧尽天良的东西!” 下一秒,牢房的门从外边打开,伴随着一股裹挟着血腥气味的冷风,有一物毫不留情的被抛了进来。 “非也,非也。” 李方妍大步到牢门前,似笑非笑的觑着他们:“杨文宣特来与诸位会合了!” 众人如同白日里撞见了鬼,看一眼杨文宣死不瞑目的那颗头颅,俱是两股战战,不由得低下头去。 李方妍目光扫过,心里边大概有了些分寸,出去几l步,又问侍从:“为首的都在这儿了?” 侍从道:“还有几l个附从的在城外,见事不好,往朝廷方向逃窜去了,可要使人去追?” “没这个必要。” 李方妍道:“既得了席荫,那这回的风波就会被定性为建州显贵作乱,发动政变,朝廷想要谴责,不仅师出无名,反而会惹一身骚。” 说到此处,她冷笑一声:“传我的命令,引一万士兵入城,搜检叛党余孽,请宋先生派人协同,也严令军中长官,借机扰民者,立斩无赦!” “至于朝廷那边……” 侍从询问道:“是否要请席节度使发公文解释一二?宋先生已经拟定好了,马上就可以发出去。” 李方妍颔首应了,又吩咐道:“再以南都的名义拟定一份公文,索要北逃的几l名案犯,跟建州那份一起发过去!” 侍从道:“既如此,只怕要花费些时间润色……” 李方妍嗤之以鼻:“不必如此麻烦,一句话就够了。” 侍从面露茫然:“啊?” …… 建州事变之后,朝廷一直持观望态度,怕大幅度激化同南都之间的矛盾,是以不敢直接伸手。 但与此同时,也眼馋建州这块肥肉,私底下小动作不断。 这日得知建州与南都同时送了公函过来,尚书右仆射立时便知道,这块肥肉只怕是吃不到肚子里了。 看过建州发来的公文,心里颇有“果然如此”的感觉。 又有些不忿:“建州也就罢了,南都这会儿占尽了便宜,发什么公函?” 下属的脸色有些复杂:“建州那边,有人逃到了咱们这里,南都发公函索取这几l人。” “蛤?” 尚书右仆射心说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他一把抓过南都递来的那份公函:“我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 下属想要拦一下的,但是没来得及,前者已经把那份公函打开了。 只看了一眼,尚书右仆射的脸色就变得比屋里那盆兰花的叶子还绿。 公函底部加盖了鲜红的南都官印,上边就一句话。 我看谁敢收留他们!!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65 章 就尚书省宰相的身份而言,尚书右仆射很难接受南都这种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无礼的公函,而以个人的情感而言,他更是要对此表达十二万分的愤怒! 即便是要伪装遮掩,好歹也要稍加粉饰一下吧,你们居然就这么大喇喇的发过来了? 尚书右仆射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然后窝着火吩咐下去:“把那几个人拿住,遣送回建州去!” 下属听完都愣住了:“啊?” 真送回去啊? 尚书右仆射甩手把案上的镇纸砸过去了:“还不快去?!” 下属唯唯诺诺的应了声,徒留他留在室内,面有悲哀,神情凄楚。 想太/祖皇帝开国之初,四海臣服,万邦来朝,是何声势,何以一朝沦落至今? 乐声混杂在寒风之中,遥遥而来,最终清风一般钻进了他的耳朵里,尚书右仆射有些怔神的听了一会儿,便会意到,这是从天子行在处传来的乐音。 这个发现恰到好处的回答了他的疑问,然而这却也并不能叫他释然,只是叫他脸上的悲哀之情愈发浓郁起来。 …… 建州。 待到东方渐明,太阳初升的时候,南都的军队已经彻底的掌控住了全城。 对于建州官吏们的宽抚,自然有南都随从的官员去做,而冯家、戚家等叛逆家族及其党羽的清洗,也有专人前去操持。 李方妍细细询问了昨夜不同小队的任务进展和人员伤亡情况,得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答案之后,便骑上马在建州城内随意行走,既是为了监督军队不得扰民,二来,也是想借机多了解一下来自最底层的声音。 “先前修茅房的时候,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但是这回到了建州之后我又发现,其实是我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小六已经很习惯于跟她开几句玩笑了:“你是在含蓄的向我吹嘘,这回的差事你当得很不错吗?” “当然不是。” 李方妍听罢失笑,笑完之后,脸上又露出了一点沉重的意味来:“我心里曾经有一个蓝图,为了实现它,需要进行很多的努力才行,从前在南都,这个还算是安乐的地方,我无从察觉,可是真正到了建州,见到城外百姓艰难度日的场景之后我才明白——” “其实吏治清明,官府只索取他们当年田亩中一半的所得,不要因为修建享乐性的建筑而广发徭役,百姓们就很满足了……” …… 今次建州的变故,最终还是被定性成了内部政变,在避免来自朝廷可能会有的舆论压力之余,也极大的宽抚了建州中下层的官民。 而作为孤身犯险,一力解决掉建州问题的最大功臣,李方妍无疑从中攫取到了巨大的政治利益。 她收获到了建州统治层的好感,与此同时,也叫南都的文武官员知道——六小姐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如同几位公子一般被节度使叫到书房去议事,纯粹是因为实力,而不是因为运气亦或 者是节度使的偏爱之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在这之后李元达顺势准允她去兵房行走,便再也没人能提出任何异议了。 建州之事初步平定之后,建州节度使席荫协同建州尹宋延钊一处往南都去拜见李元达,既是致歉,也是请辞。 席荫神色萎靡:“我近来夜里总难安枕,对于公务,更是无能为力,此后便远离是非,只管做个富贵闲人了……” 对于席荫,李元达并没有挽留的意思——这家伙识时务归识时务,但是办事能力真的一般,不然也不会怀抱着建州这只能下金蛋的母鸡,还把日子过成现在这样。 只是对方如此乖觉,作为交换,他也很乐意给予对方一些恩惠:“听闻席兄家中有一女,极贤淑……” 席荫立马就支棱起来了:“若能在您门内侍奉,是此女的福气……” “卧槽!”李元达给惊了一下:“我把他当兄弟,他想给我当岳父!” 然后赶紧告诉他:“犬子尚未娶妻,能得席氏妇,是他的福气。” 李约这会儿还没娶妻,就定给他了,作为第一个投向南都的节度使势力,许一个未来皇子妃的身份过去,也是千金买马骨。 “啊……” 席荫稍显失落,但总归还是高兴的:“既如此,便有赖节度使主持了。” 他之后,宋延钊也主动请辞:“老朽年迈,又在建州多年,后辈学生甚多,只怕也不宜继续身居高位了……” 李元达真心实意的挽留他:“如今建州只是初步平定,还是需要一个知根知底、威望深重的人来做定海神针,除了宋先生,我还真是找不出这么个人……” 然而宋延钊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要请辞。 他上了年纪,辅佐主公辅佐的丢了基业,一把年纪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实在已经很疲惫了。 李元达再三劝说:“宋先生要是觉得累了,不妨先歇息一段时间,状况稍好一些之后,再去视事。” 宋延钊这才勉强应下。 李方妍没有急着折返回南都,而是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顺手往建州衙门里安插了几个亲信——这地方原就是她收复的,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任谁都说不出二话来。 南都是父亲的起家之地,诸多李氏子女无权插手,但是建州,李方妍有意将其打造成自己的第一块选民之地。 蒋英茜协同季明仙一处准备了庆功宴,原以为李方妍能够回来的,没成想却得到了她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还得暂待几天的消息。 这叫蒋英茜有所明悟,面露敬佩之色:“小六她,是个有着不逊色于须眉男子志向的人啊。” 季明仙稍有些担忧:“父亲那边……” 蒋英茜心绪稍有些复杂,惊诧,佩服,还掺杂有一点微妙的妒忌,这是纯粹因为她自己而生的情绪,同李五郎无关。 当今这世道,做哥哥若是争不过妹妹,那说明两人之间的资质确实差得很远,赶紧洗洗睡吧,别瞎折腾了。 正面战场都不行,玩阴的就能赢? 节度使又不是傻子,不可能漠视局面朝那个方向发展的。 此时听季明仙说完,便莞尔道:“父亲要是不同意,小六怎么可能被派过去?你啊,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 季明仙暗松口气。 …… 庆功宴办完的第二日,李元达正式召集南都文武官员,宣布进行北伐。 令许景亨坐镇老巢,李四郎、李五郎协同处置公务,自己则以李平为先锋,李约等一干李氏子弟乃至于南都武将协同,北上抗敌。 左右这会儿都把军队开到建州城外边去了,人吃马嚼耗费不少,就这么空逛了一圈回来,不是太可惜了吗! 南都诚然太平,但也不免有安逸之嫌,长久不通兵事,军备废弛,到时候无需外敌来侵,自己只怕就要落得如建州那样的下场了! 李元达点齐人马,浩浩荡荡北上,而与此同时,行在处的窦家,也正进行着一场密会。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迟疑中带着几分缥缈:“十一郎,你确定?” 窦光业恭敬的垂着头,道:“祖父,我见过那位六小姐,还千方百计的寻人打探她生母的容貌,叫家中老人看了,都说同姑祖母极为相似……” 窦老爷子坐直身体,定定的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五公主是假的,并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身体里更没有流着窦氏的血?” 窦光业暗吸口气,沉下心来,叫自己回答:“我想,是的!” “你要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 窦老爷子眉头紧锁:“先帝已经故去,五公主也已经有了儿女,现在再说她是假的,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窦光业缄默半晌,终于道:“孙儿想再去一趟南都,正式的见一见那位六小姐,告知她此事。如若我所想的是真的,那她的母亲,我的表姑母,未免也太可怜了一些……” 窦老爷子听罢亦是无言,再抬头时,眼底也有了泪光。 “那也是我的外甥女啊,她母亲薨逝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 这是伤心事,他略微一提,便不再说了,继而又叹息着说起另一事来:“李节度使不肯接受窦氏的亲近,他希望窦家举家投过去,可是窦氏枝繁叶茂,光本家就有六房,更不必说偏家了,真要是举家去投,只怕没等到南都,就先上了断头台!” 窦光业也觉为难,蹙眉苦思许久,终于还是无计可施:“我还是尽快往南都去走一遭吧,兴许见了那位六小姐,局势会有所好转呢……” …… 出乎预料的是,李元达第一仗打得并不顺利,气势汹汹的冲上去,稍显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不能说是输了,但起码是没赢。 刘彻在空间里边怪笑着像一只抽了风的鸟:“我去,李元达你真鸡儿丢人,退群吧!” 李元达气道:“这仗又不是我打的,凭什么叫我退群!” 心里窝火,倒是也没有表现出来,握着马鞭出去转了一转,立时就明白了——这群人是输在大意上了。 想想吧,在南边这些年,他们吃过什么亏? 建州不战而降,更是极大的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而此时面对的这活儿戎人可不一样,他们纯粹是靠着武力从北边一路打下来的,遇上南都的骄兵,不赢才怪呢! 想通了这一节,他反倒笑了,宽抚李平道:“开头就摔个跟头,未必也不是好事,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再去上阵,之前的错误想来就不会再犯了。” 李平这会儿也正觉窝囊——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要面子呢! 眼珠一转,马上就道:“戎人气焰本就嚣张,今次取胜,必然愈发张狂,又见我们初来乍到,扎营未稳,今晚必来夜袭……” 李元达笑吟吟的听他说完,最后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既如此,我可就把此事委托与你了?” 李平恶狠狠的一咬牙,单膝跪地:“是,事如不成,孩儿提头来见!” 李元达欣然颔首:“有儿如此,为父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了!” 然后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没敢脱铠甲,兵器就放在手边上。 空间里的笋人们:“……” 李元达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悄悄起身,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空间里的笋人们:“……” 李世民都蚌埠住了:“你不是说可以高枕无忧吗?!” 李元达当场破防:“你当初没跟你爹说要跟你大哥好好处吗,你做到了没?!” 李世民:“……” 恰在此时,却听外边杀声大起,鼓声大作,李元达神情紧张的透过窗户向外张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尘埃落定。 远远瞧见,他便不由得喜道:“李平这小子,果然说话算数……” 刘彻兴冲冲道:“怎么,他真提着头来了?哟呵,这还是个灵异故事啊!” 李元达:“……” 滚啊刘野猪! 之后的事儿还真是叫李元达说着了——最开始的时候吃个亏不是坏事,既遏制住了骄兵之气,也叫李平的心理愈发的稳定了下来。 在那之后,李平李约乃至于军中一干年轻小将轮番上阵,很快便将战线向北推了几百里。 胜利的花朵是如此的鲜妍动人,但结出来的果实不一定总是好的。 戎人所到之处,能抢的基本上都被抢走了,带不走的也都给烧了,破坏只需要很短暂的时间,但建设可就难了。 李元达疯狂呼叫后方支援。 我的好儿媳妇们,赶紧给我打钱! 我的好女儿们,赶紧给我打钱! 我的好妹妹,赶紧给我打钱! 我的好儿子……算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穷光蛋,先把自己养活了再说吧! 李平率兵驻扎在前线双方势力参差之处,李约带着人四处救火,组织建设,戎人近来跟南都打了这么久,也觉疲乏,然而眼见他们好像真的打算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北上的意思,反倒要稳打稳扎,建设已经到手的地盘,又有些坐不住了。 敌人日渐变强,则等同于己方日渐变弱,岂能坐视不管? 一日几次的前去骚扰,跟蟑螂似的,不咬人,但是恶心人。 李元达烦不胜烦,惊怒不已,马上把李方妍摇过来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指着北边那伙飞速逃窜的骑兵,咆哮出声:“小六,去把他们给我狙了!!!” 李方妍:“……” 家人们谁懂啊,有时候我真的会很无助……! 第 366 章 李元达真心实意的跟空间里边的几l个老伙计们闲话:“我还有什么没经历过的?打天下?没意思,坐天下?不过如此。” 他叹一口气,动情的道:我这辈子最舒服的,还是在南都钓鱼的时候……?_[(” 朱元璋板着一张脸,没好气道:“说人话!” “好嘞,”李元达从善如流:“打天下跟坐天下都腻歪了,倒是手把手的栽培出一个明君来,这就很有意思了嘛!” “再则,”他由衷的显露出几l分厌恶来:“北边那群王八蛋,是真王八蛋啊!” 俗话说崽卖爷田不心疼,外来的崽糟蹋起别人家的田来,那就更是毫无忌惮了。 戎人自自家祖地一路南下,稍靠北一些的地方被他们吸纳入自家领域,对待那些地方居住的汉人倒是还算宽和——毕竟是打算好生经营,将其固定为基本盘的,自然要对下施恩。 可再往南的地方,他们自己也不确定能够保有多久,压榨起来便格外的残酷,尤其日前被迫撤走,更几l乎是把能糟蹋的都给糟蹋了个差不多。 甚至有几l座戎人南下时反抗的格外激烈的小城,在城破之后被屠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这时候正值冬日,天气寒冷,否则尸体堆积如山,一旦起了瘟疫,幸存的那些人,怕也未必能够有幸存活。 李元达通关过好几l次类似的战役,当然知道现下该怎么做,想一鼓作气,就暂且搁置问题,憋着一口气将战线推到黄河以南,借着季节进行修整,来年开春之后再行北上。 若是想要徐徐图之,那就安下心来窝在这地方,将被战乱所摧毁的秩序重新建立起来,待到经济和人口稍稍恢复一些之后,再游刃有余的去考虑北伐之事。 但是这两条路,李元达都不想选。 太慢了! 即便是相对快速的那一条通关途径,在他眼里也太慢了! 李元达自问不算是什么慈悲心肠,对敌时也会使用阴谋诡计,但是这种针对平民的毫无人性的屠杀,是他所不能够接受的。 战线推得越慢,敌占区的人要遭受到的苦难就会更多,来日复克之后,重建时要耗费的力气也就更大——既然己方有能力干脆利落的结束战争,为什么不趁早行动? 至于后来的问题,那就后来再说! 是日,李元达以南都节度使的身份向朝廷上表,请求将治所北移三百里,以作抗敌之需,然后甚至于都没等朝廷的回信,便麻利的令人传讯南都,把许景亨乃至于李家能干活的人全都提溜过来了。 室内炉火烧得正旺,温热的酒气萦绕在众人四遭,李元达省略掉所有的繁文缛节,简略的说了当下局势之后,环视一周:“尔等以为,当下该当如何行事?” 李方妍当仁不让,第一个开口:“我愿为父亲先锋,为您破长庸关,请您将这件差事交付给我!” 话音落地,室内众人都为之色变。 李 约瞠目道:“小六,长庸关乃是天下雄关,其地势之高、城墙之厚,在本朝也是屈指可数的,你实在不必……” 他以为李方妍是立功心切。 只有李方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在绝对技术的压制之下,古早时期的城墙和防务不堪一击! 北边每天都在死人,屠杀还在继续,在无数条生命面前,没有藏拙的必要,更不必敝帚自珍。 她知道自己能够轻而易举的破长庸关,父亲他也知道这一点。 而同时,他也该知道,一旦此事做成,自己的声望将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即便是个女儿身,也足以瞬间凌驾于李氏诸子之上,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把自己匆忙传召过来,委以重任——他是为了什么,李方妍岂能不知? 一个封建时期的诸侯都能有这样的心胸和气度,她李方妍怎么能输! 李约好意规劝,李方妍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李约见状,便知道她是胸有成竹,蹙眉之余,就此罢口。 李方靖这会儿脑子还有点懵,坐在旁边的他的外置大脑钱梅吉已经替他开口:“戎人离开的时候填毁了城中许多水井,好些地方的桥梁也都被捣毁了,济贫署在这些事情上还算是有些经验,可以通过雇佣一部分青壮男女的形式来将其恢复……” 李方慧随即点头:“我同嫂嫂,嗯,和大哥一起操持此事。” 季明仙则道:“我先前同小六出城去逛了一圈,因着战事的缘故,城外许多田亩都已经荒废,如今天气虽冷,但好在还有耐寒的冬麦,或许可以在适当的地方抢种一些,或多或少能够缓解粮食带来的压力。” 身量最为丰满的李四郎则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 他偏了下头,这个动作使得他下颌上的三层下巴同时抖了抖:“戎人抢了那么多钱帛,这有什么用?钱帛这东西,非得花出去,才能算是钱!” 这说法叫李方妍眼睛一亮。 紧接着,便听李四郎道:“戎人不可能把占领区的人全都杀光,不然他们去奴役谁?而他们所抢到的钱,最终还是要用来交易的——他们手里的钱太多,就容易虚,这会儿越是往北,金银钱帛兑换东西的比率该就越低,或许我们可以从您前不久刚发行的南都通宝来做文章,只要操作得当,就能轻而易举的收割他们!” 李方妍用一种几l乎可以被称为欣赏的目光注视着李四郎,在这个时代能够轻松想通这一点的,说是奇才也不为过了! 李元达满意的点点头,又问:“六郎,你怎么看?” 蒋英茜的夫婿、从前的李五郎面露茫然:“啊?我吗?六郎?” 李平干咳一声,低低的告诉他:“日前,父亲又认下了一位义子,此时正戍守在外,想来明日就能与你相见了……” 李六郎:“……” 家人们谁懂啊,实时排名又掉了! 李六郎稍显瑟缩的开了口:“如今天下动 荡,逃难往南都去的人委实不少,先前许先生也曾正式的提交了勘察文书——南都已经不堪重负了。” 是以儿子打算跟您商议,迁移南都百姓北上,填充相对空白的地方——这也有利于恢复生产。 ?初云之初提醒您《朕只想要GDP》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蒋英茜适时的说了一句:“只怕南都旧人故土难离,新人又有所畏惧,唯恐战火再度烧身。” 李六郎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当即道:“所以移民之事,要配合授田一起来做!” 蒋英茜微微一笑,遂不再言语。 倒是一直以来存在感不高的李方容怯怯的开了口:“日前我同姑姑在南都整理从前的书籍,期间也得了几l本北边的县志,其中多有褒赞贞妇守节之说,又因为官府的褒赞和免税等政令,以至于守节之事蔚然成风。” “如今正值战乱,惨烈一些的地方甚至于十室九空,家有节妇便可以免除赋税的旧例,或许也该改一改了……” 她本就有些胆小,见众人默不作声的瞧着自己,声音也渐渐的小了下去。 最后是蒋英茜第一个出声响应了她:“容妹妹说的很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从前的旧例若是阻碍到了今时,又有什么必要继续维系?” 李家其余几l个女眷纷纷附和起来。 年轻男子们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李元达倒是因此格外多看了那个一直被自己忽视的女儿一样。 她不是长女,没有顶尖出挑的容貌,更没有一半灵魂来自异世的奇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闪光的地方。 他温和鼓励了一句:“说的不错。” 李方容受宠若惊,涨红了脸:“啊,多谢父亲大人……” 李平领了组建一支骑兵劲旅的任务——这是李方妍颇长庸关之前,要用来应对戎人小股侵袭的第一选择。 李约要带兵去剿匪。 世道一乱,寻常人活不下去,只能占山为王,其情可悯,但此地既然克复,那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了影响稳定的那一部分,或者招降,或者剪除,李元达叫脑子好使的李四郎跟李约一起去,算是给上了一道强保险。 命令一道道的被下达出去,继而有条不紊的执行起来。 假如说这片土地是一头伤痕累累的野兽,那么李氏乃至于那许许多多从南都奔赴而来的男女就是给它医治伤病的良医。 他们细心地替它清洗伤口,涂抹药膏,最后小心的包扎起来,又煎了药小心的喂到它嘴里去。 虽然缓慢,但这片土地的确正在恢复生机。 钱梅吉手里边的钱几l乎都投出去了,李方慧和季明仙也差不多,对此,李方靖其实是有一些不满的。 “何必做的这么尽心?难道你还指望我能再拿到那个位置不成……” 尤其这会儿朝廷发觉李氏愈发强大,已经死了走他这条路的心,那边的金钱支援也已经断了。 钱梅吉从账本上抬起眼睛来,几l乎被气笑了:“指望你再拿到那个位置?” 老兄,你是真敢想啊! 她斩钉截铁的告诉李方靖:“李氏好,我们才能好,李氏要是不好,我们算什么东西?这笔账你要是都算不清楚,趁早死了算了,别在这儿叽叽歪歪膈应我!” 李方靖被她这么一骂,马上就软了下去,畏畏缩缩道:“我也没说什么啊……” 看妻子面色不善,终于讪讪一笑,溜了出去。 李元达知道小夫妻之间的这一点龃龉之后,心态已经很平和了——该尽的力我都尽到了嘛,他要是再不懂事,那就干脆宰了他拉倒! 到时候给大儿媳妇过继个孩子过去,顺手再给个亲王的帽子,想来儿媳妇也是能接受的。 然后就戴上草帽,背着鱼竿偷偷出去钓鱼。 路过正厅的时候,正听见许景亨在里边冷笑:“我叫你去议买粮食,粮食呢?” 里边下属满头大汗:“粮商们趁火打劫,说要涨价……” “涨个屁啊涨,”许景亨当场爆了句粗口:“老子花钱去买,是因为老子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可不是他们趁机提价的理由!逼急了老子一文钱都不花,连他们的脑袋一起买过来!” “去,”许景亨暴躁道:“砍两成价买回来,要不然我就摇人去砍他们!” 下属战战兢兢的去了。 许景亨想了想,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招招手叫了亲信过来:“我们在这儿收复失地,抚恤百姓,他们却趁火打劫,可见都是烂了心肠的玩意儿,跟这种人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他悄悄道:“你寻个靠得住的人,花高价把六小姐之前搞出来的那个水泥方子卖给他们!” 亲信听得傻眼了:“啊?!” 许先生您不讲江湖道义的办法,就是吃里扒外,把自家的专利卖给一直眼馋的外人? “你懂个屁!” 许景亨一眼就看出了他心头所想,当下恨铁不成钢道:“那边的官道年久失修,真要是打过去,要打多久?万一北边的戎人借机南下怎么办,两面作战吗?” 他叹一口气:“还是叫他们自家花钱把路修好了,我们才好过去嘛,要是把水利和城墙都修完就更好了,省我们多少功夫!”!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67 章 李元达深谙放权之道。 本来嘛,除了极少数天赋卓绝的天才,剩下的那些所谓的能人将相不都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 不趁着打天下的时候赶紧磨砺队伍,自己跟头驴一样在前边甩开膀子干,干完之后用不了几l十年,后辈就能把好好的天下给糟蹋完…… 李世民分外直接的道:“其实你就是纯粹想去钓鱼吧?不用找这么多借口的!” 李元达:“……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辈们勤勤恳恳的在外边干活,他倒是偷得了长久清闲,期间见到了朝廷回复的公文,准允他将治所北迁——那时候他早就迁完了。 瞟了一眼,叫人去收起来,倒是又听说了另一桩是非。 当初曾经随同三皇子拜访南都的那个窦家子弟来了,据说,还去找了李方妍。 许景亨有些防备:“窦家肚子里只怕没憋好屁!” 真是为了所谓的血缘关系? 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怕是眼见联姻不成,才急着去找另一条路。 李元达浑不在意:“小六又不是傻子,她自己会斟酌的,你我又何必劳心。” 李家的儿女们在逐渐成长,小六也不例外,李方容那么个透明人都开始试着将触手伸出来了,更何况天资本就聪颖,又有良师益友相伴的小六? 他该对那孩子有些信心。 许景亨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遂也就不再多说。 …… 李方妍专门划出了一片地方充当军事禁区,莫说是寻常人,就是李氏本家的子女们,未曾得到许可之前,也不可以擅自前往。 窦光业往城中去寻她,自然是扑了个空。 人没找到,他却也不曾气馁,反倒有些欣然:听说李氏子弟人才辈出,李平李约李四郎李五郎李六郎,个个声名在外,李家的女儿们也颇有慧名,但是任谁也无法否认,六小姐李方妍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这对窦光业,乃至于窦家来说,都是好事。 因为他们很可能与李六小姐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 从军事禁区回城之后,小六去见了窦光业。 对于自己的母亲,她是怀抱有相当柔软的情绪的,听窦光业说起当年之事,想到母亲很可能是皇女,最终却沦落民间,为人妾侍,死在内宅磋磨之间,又怎么能不难过? 小六微微红了眼眶。 窦光业见状,则温声道:“窦家还保留有姑祖母的画像,你们生的实在相似,祖父很想来见一见你,只是因为年事已高,不曾得行罢了……” 小六听到此处,只觉眼眶发湿,不禁别过脸去拭泪。 吉祥在旁见状,便道:“十一少且去歇息吧,我们小姐这会儿正伤心,晚些时候情绪上好一些了,再去见您。” 窦光业神情怜惜的看着这个很可能是自己表妹的女孩子,点点头,温和宽慰她几l句,转身离去。 等他一走,小六脸上的表情也就淡了。 吉祥对此也不觉得奇怪,她小声问:“小姐,您看这事儿?” 小六认真的说:“无论阿娘是公主,还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都是我阿娘。” 然后才道:“如若她真的是公主,又为人所害,亡于曹氏之手,我身为人女,必然要手刃害她的人,以全人女之孝,可即便如此,也跟窦家没什么关系。” 她目光看向窗外,那是窦光业离开的方向:“倘若阿娘泉下有知,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打着她的旗号来利用我,而我,也绝对不许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妄图首鼠两端,左右逢源!” 更何况…… 还有一些话,小六心细如尘,没有告诉吉祥,只是说与李方妍听。 “我觉得当年之事,窦家……未必就像表面上那样无辜。” 李方妍不禁道:“怎么说?” 小六却不肯讲,只说:“我也只是有那么种感觉罢了,至于到底是真是假,这时候谈论还为时尚早。” 窦光业留在这里,此后小六倒是还见了他几l次,问了些窦家年长一代人物的近况乃至于窦德妃的旧事,表现的颇有些孺慕的样子,期间窦光业难免暗示几l分窦家如今处境的艰难,她却一概不肯接茬。 窦光业见状便明白了几l分,这位六小姐虽然年轻,但却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然而小六也不是一丝希望都不给窦光业留:“再等等吧,待到此间事了,我寻空去拜访窦老爷子,当年之事真真假假,还是要跟亲历过的人面谈才好。” 窦光业大松口气,当下笑道:“祖父与姑祖母是同胞兄妹,感情深厚,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小六听得微笑起来,仿佛十分憧憬着那一幕似的。 …… 李平的精锐骑兵战略达到了预想的效果,颇有些“寇可往,我亦可往”的意味在。 戎人不愿意叫李氏全身心的修补伤痕累累的收复之地,隔三差五派出小股部队袭扰,李平则是迎难而上,同样隔三差五的带着人在外边打游击。 两边各有后方补给,狭路相逢过几l次,谁都没占到便宜——可实际上,这对于有心拖延时间的李氏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了。 戎人原本是没有新年这一说的,然而被汉文化所影响,加之南侵颇有成果,的确值得欢庆,是以在年关前夕,便在长庸关内筹备起盛大的欢庆典仪来。 酒肉准备妥当,相邻城域的将领陆续赶来,而在长庸关的南方,李氏的军队却在这时候有了异动。 起初,是长庸关外的斥候感知到了脚下大地传来的轻微震动。 战场上的所有蛛丝马迹都非小事,斥候们发觉之后,马上脱掉身上厚重的皮袄,如同一群灵敏的鬣狗一样将耳朵紧贴在地上—— 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们很确定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人留下继续观望,另有人骑马一路疾驰往长庸关去。 南边的汉人动了! 消息传到长庸关内戎人统帅突合速的耳朵里,他将信将疑。 在偃旗息鼓将近一月之后,李氏却忽然间决定攻城? 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深冬季节! 甚至不需要火油和圆木,只消把一桶一桶的井水沿着城墙倒下去,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结成坚冰,李氏如何破城? 更别说长庸关本就是天下雄关,城墙足有几l米厚,什么攻城机器能够将其打破?! 然而对于斥候们的信任,还是叫突合速离开了温暖的屋子,披挂整齐之上,骑马往城楼上去。 这下子,心里仅存的那点疑惑也消失无踪了。 站在城楼上放眼去看,冬日百草枯竭,一片萧瑟,而那黄褐色的边界线上已经升起了烟尘,滚滚向上,宛如一朵乌云,逐渐盘桓到了他的心头。 城头上鼓声大作,那是号召士兵们紧急集合的象征,无需命令,下属的百夫长、千夫长们有条不紊的安排了下去。 敌军渐进,突合速见到了红底黑字的李字旗,还有被士兵簇拥着、承载在巨大战车上那高耸的数架攻城武器。 突合速实在很难理解:“他们疯了吗……” 早在远远望见烟尘的时候,往城墙上浇水的行动就开始了。 戎人们用鞭子驱赶着城内的汉人挑水登上城墙,继而一瓢一瓢的倒了下去,等到李氏的军队在城头远击武器范围之外停下的时候,长庸关那本就厚重的城墙上,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突合速觉得自己已经见到了这场战争的最终结局。 李氏攻城失利,被迫撤退,然而他们鬼使神差带来的攻城武器拖累了他们,最终或许要因此葬送掉相当一部分士兵的性命,才能叫剩下的人仓皇逃走…… 他甚至于没有兴趣继续在城头上等待下去了。 然而这时候,亲信惊讶的声音叫他停住了脚步。 “他们在干什么?” 突合速看见李氏的军队里走出来一群身着黑袍的人,那紧密排列着的骑兵们中间分开了一条道路,几l匹骡子拉着载重的车到了近前,继而他们从车上的箱子里取出了什么。 李方妍在长庸关外,抽出手帕去感知风速的时候,被城墙上那雪亮的坚冰晃了一下视线。 她眯起眼来:“风速跟测试的时候差不多。重量都计算过了吗?” 前不久被逮捕、强制给予编制的道士很确定的告诉她:“已经运算过三次,万无一失!” 李方妍没有言语,手臂抬起,利落的往下一挥。 下属们见状,动作迅速的开始了装填,身后的阵营里一片沉默,只有一匹马稍显无聊的打了个喷鼻。 城头上,突合速已经察觉到了几l分异常,他稍显不安:“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放箭试探一下!” 手底下的千夫长有些为难:“除非开城门迎战,他们的距离控制在我们的远程攻击范围之外……” 一股浓重的不 祥之感陡然自心头升起,突合速恍惚间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干点什么的。() 可是,他该做什么呢? ?本作者初云之初提醒您最全的《朕只想要gdp》尽在[],域名[(() 最后的准备活动结束,李方妍打了个手势,骑兵们会意的拉紧缰绳,控制住了身下的坐骑。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奇异的味道,伴随着信子轻微的噼啪燃烧声,投石机猛然发力,早就贮备好的物事被高高抛弃,下一秒,仿佛有一轮太阳在长庸关的城墙上爆炸开来! 巨大的轰鸣声伴着四下里飞溅的砖石和残肢,马嘶声与惊叫声交织成一片,城头上几l乎遍布碎石和血肉! 然而那超越此间世人所能想象的威能尚且没有结束,它富有规律的,一次又一次默不作声的重叠在这座当世屈指可数的雄关城墙上。 城墙之下,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威势所惊住。 除了李方妍。 透过水晶打磨成的望远镜,她清楚的在那浓烟之中看到,长庸关的城墙已经破开了一条道路,戎人们东逃西窜,大失章法,甚至有人跪在地上双手抱头,乞求万能的天神的拯救。 “先生们,”李方妍嘴角微翘,声音几l不可闻道:“我从遥远的未来,给你们带来了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先生的问候!” …… 许景亨匆匆前去报信的时候,李元达正要收杆,见了这位老伙计脸上的神色,他心里边便有了底气:“成了?” “简直是太成了!” 许景亨神情激动:“长庸关已破,可惜没抓到突合速,那家伙当场给轰成了几l截,拼都拼不太起来!城头上死了一部分,吓傻了一大部分,还有几l个反应快的跑了,估摸着就算是逃到了下一处关隘,怕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了……” 李元达很娴熟的告诉他:“把那些吓傻了的收缴武器,打散之后分编成队,跟先前被俘的那些戎人和投降戎人的汉人关在一起,告诉他们,要是跑了一个,剩下的都得被拖出去活埋!” 许景亨:“妙啊!” 李元达随即摆摆手:“把人分批次押解回去,当初有劲儿在这儿祸祸,这会儿就得有劲儿修,后方建设正缺奴隶呢,他们死了也不心疼,刚好还省一口糠给骡子吃。” 许景亨脸色郑重了一点:“你这是不打算招降剩下的人了?” 经此一战,戎人大概被这天神降世一般的武器吓破了胆,战意大消,可要是知道投降了也是过着畜生不如的生活,大抵又会不可避免的生出斗志来。 李元达听完都笑了:“这要是一刀一枪硬拼也就算了,好歹得顾虑一下己方的消耗,这会儿都骑着脸打了,还顾及个屁啊!” 他骄傲挺胸道:“我这人办事是很公平的,投降的抓起来当奴隶干到死,不投降打输了被俘的也是当奴隶干到死,一碗水得端平!” 许景亨:“……” 许景亨稍觉无语,略微一顿,又迟疑着道:“六小姐这回,可是大大的露了脸,且这种超乎世人力量的武器……” 人家有为了百姓孤注一掷的勇气,他李元达难道就没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吗? 李元达摘下头顶的草帽扣在他头上,同时稍显好笑的拍了拍他的肩:“都说了我这人办事是很公平的嘛!”!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68 章 数十发炮弹过去,突合速当场碎成了二维码,当时在城头的那些戎人将领也是差不多的待遇。 反倒是在城内的戎人听得一阵巨响,地动山摇,宛若天劫,眼见着长庸关的高墙坍塌之后,慌忙拽住受到惊吓的坐骑,飞也似的向北逃窜去了。 再之后,有当时在城楼附近的戎人士卒北逃,终于将当时的情况以一种相当抽象的形式表述了出来。 “南边的汉人请到了一尊天神相助!他比城楼还要高!拳头有城楼上那口钟还要大!一拳下去,几米厚的城墙当场就破开了!!!” 听到这一席话的戎人:“……” 这士兵好歹还说出了个所以然,更多的是直接被吓傻了,提起当日的事情,就伏地战栗,不敢作声。 在这个日食被广泛认定为上天示警的封建时代,一种可以在转瞬间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是完全超乎他们想象的。 戎人们未必相信所谓天神降世的说法,但长庸关被攻陷,如今失落敌手,这却是真的。 彼此狐疑的交换一个眼神,与会者都在同伴眼中见到了忐忑与不安,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迟疑了。 留在当下这座城池里? 倘若李氏继续北上,该怎么抵抗那股几乎可以与天神相当的巨力? 可要是走…… 不战而逃,又好像是有失草原男儿的豪情和血性。 进退维谷。 尽管大多数戎人并不知道这个成语,但是他们的确陷入到了这样的境地之中去。 然而很快,李氏便替他们做出了决定。 别考虑了,一起留下来吧! 为长庸关一战所震惊的绝对不止戎人,即便是李氏这边的军队,在见到当时那股几乎可以撼动天地的神力时,也大为变色,而在惊诧与惶恐之后,涌上心头的逐渐变成了庆幸和与有荣焉。 因为这是属于李氏,也是属于他们所有人的力量,不是吗? 军队第一时间入城,将那群精神几乎陷入疯癫的戎人分别拿下,紧接着又去掌控各处门户要道,继而便遣人维持南下道路的顺畅——后续部队和重建长庸关的后勤力量马上就要出场了。 同样的事情重复过一遍之后,再去操持便要简单的多了。 李-大胖-四郎跟李-英茜之夫-六郎携手对长庸关内的官员进行选检,同时配合许景亨,迅速完成各处要紧系统的重构。 李约跟李平负责维持秩序,扫荡戎人残兵。 而李氏的女眷们则效仿先前旧例,有条不紊的开始长庸关的灾后重建工作…… 李方妍却没有参与这部分公务,此时尤且在跟底下的攻城狮们开会:“今日的一干相关数据,全都记录在册了吗?” 底下人恭敬道:“遵从小姐吩咐,不敢疏懒。” 李方妍点点头,瞟一眼悬挂在北边的地图,沉声道:“检修攻城武器,调整炸药的相关参 数,整备齐全之后,我们马上出发!” 室内众人精神一振,当下齐声道:“是!” 旬日之间,李氏几乎就要把战线推到黄河南岸了。 限制他们的不是戎人,是进军的速度,骑兵倒是可以以很快的速度前进,但是攻城武器不行。 这东西相对笨重,便携性低。 李元达这两天已经不太有钓鱼的兴趣了,大概是出了新手期,鱼都不怎么上钩了…… 抽空问了句前线进度,许景亨答得满脸兴奋:“马上就要到黄河南岸了!” 李元达诧异的“啊?”了一声:“怎么才到黄河南岸?” 他挠了挠头:“我以为该把戎人赶回老家去了呢!” 许景亨这样偏向他的人都给气笑了:“你也是带兵打仗过的人,行军打仗不需要时间吗?真当六小姐会飞啊!” 李元达点了点先前李方妍所在的位置,又点了点地图上的黄河南岸:“骑兵过去,哪儿就得要这么久了?” 许景亨被他问的一愣,下意识道:“……这不是还要带攻城武器过去吗?” 李元达顺手指了指黄河南岸东边、朝廷占据的那部分地方,理直气壮道:“咱们都是有意匡扶社稷、抗击戎人的同僚,给点支援不是应该的吗?攻城武器这东西又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找同盟要点不就得了,反正他们也不敢出城用,闲着也是闲着!” 许景亨:“……” 啊这? 好像有点道理? 他短暂迟疑的功夫,李元达已经换了一副嘴脸,面目相当丑陋的道:“他们要是开了门,那就顺便去接收地盘,一举两得,他们要是拒不帮助我们,那就说明他们是跟戎人穿一条裤子的奸贼,那就顺手把他们一起炸了!” 许景亨:“……” 许景亨一拍大腿:“不错,就是这么回事!” 李方妍收到后方传书,不禁短暂的羞愧了几秒钟:“啊?这不好吧……” 然后果断的贯彻了下去。 这会儿还能留在黄河一线的官员,超过百分之九十都是硬骨头——一个不好,那是真的要丢脑袋的! 其中多有蒙冤被杀那位将领从前的旧部。 李方妍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轻轻松松的将其治下之地收入囊中。 当然,这其间也不乏有心向朝廷,不愿向李氏伸手相助的人,李方妍当即一发炮弹把门炸开,顺手递了一份老爹从后方批发来的手书——经李节度使研究批准,尔等乃是诚心倒戈! 如此暂且抛却脸面,前线再进军时,速度较之先前便要快得多了,不过数日之间,便已经荡清黄河以南的所有敌人。 戎人仓皇北逃,为了争取喘一口气的功夫,甚至于在临走前把能搜集到的船只统统都集中起来烧毁了…… 而与此同时,天子行在处接到的消息也是一次比一次叫人震惊。 自从李氏在南都办报大获成功之后,朝廷不甘心叫李氏专美 于前,马上使人照样全抄cpy了一份出来,然而由于缺乏群众基础、没人敢说实话、遍地歌功颂德、全是颂圣文章等问题的存在,始终都没能如同南都报一般广泛的流传起来,最后只得如同一头累赘的四不像一般,成了邸报的一部分。 但是不得不说,作为专供官僚的报纸,也的确起到了一些促进讯息流通的作用。 头一天是《惊,南都节度使李衡麾下将士攻破长庸关!!!》 士大夫们还在惊诧异常呢,紧接着就得到了第二份《再惊,戎人业已仓皇北窜!!!》 又过几日,已经变成了《克复在即,南都势不可挡,将战线推至黄河南岸!!!》 一次又一次的猛料袭来,甚至于叫人怀疑是不是南都那边花了钱往外放假消息。 但是很快,北边便陆陆续续的有消息传回来,证实了相关新闻的准确性,喜讯传到民间,底层几乎瞬间就沸腾起来,行在所在的整座城池,几乎都成了欢乐的海洋! 作为本朝的腹地、天子南狩之处,这里一度面临刀锋,而城中更多有当初自神都随从天子南逃的官员,乃至于陆陆续续从北方逃到这里的百姓,如今得知戎人退却,再无战火之忧,怎能不喜? 这是一场属于所有人的狂欢。 这日城中所有的酒楼几乎都被卖空了,满大街都是欢天喜地的人流,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见到也笑着彼此问好,更不乏有人相拥一处,回想往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更有极多诗人骚客在这天一挥而就,作下了无数诗篇。 而处在城市中心的官署,具体来说是天子行在,此时却是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内侍和宫人们低着头,宛如一群木偶,噤若寒蝉,听面容苍老,眉宇间隐含几分阴鸷的天子询问近侍:“南都那边有消息过来了吗?” 近侍小心翼翼的回禀:“陛下,还不曾有消息过来。” 天子不耐烦的摆摆手:“再去打探!” 近侍脚步轻的像是一缕烟,飞快的飘了出去。 …… 此时此刻的中军大帐,许景亨端坐在书案前理事,李元达则翘着脚在旁边吃橘子,一连几日吃的脸蜡黄。 许景亨忙里偷闲问了句:“给朝廷的奏报写完了吗?” 李元达起初还是写的,长庸关破之后,便懒得动笔,只打发手底下的文书来捉刀,待到黄河以南几乎尽入囊中之后—— 他仰着头,趾高气扬的剥橘子:“叫我给他写奏报?我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 哪来的狂妄之徒,居然敢教朕做事? 朕警告你们,别太分不清大小王! 剥完橘子还分了一半给许景亨。 许景亨一看他这德行,就有所明悟。 他将那一半橘子托在掌心里:“直接打?” 李元达一口将剩下的那一半吞进腹中,目光望向天子行在,笑着重复了一遍:“直接打!” 皇帝等了三 天,没等到南都发来的奏报,却等到了南都正集结军队往行在处行军的消息。 闻讯之后,他默然良久,传召朝中重臣前来,环视一周后,苦笑道:“如今之事,为之奈何?” 满坐寂然。 如是过了很久,终于有人开口:“是否可以使人前去劝谏?” 没有人出声反对,但是也没有人出声赞同。 最后,还是皇帝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随手指了个人出去。 他对此并不抱很大的希望。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对在场的官员们觉得失望。 国家养士几百年啊,到了今日,竟然连个愿意以死报国的都没有吗?! 亦或者说…… 皇帝心下闪过冷冷的嘲弄:他们早就做好了逢迎新主的准备! 只是,想叫朕对李氏这样的臣下低头,束手就擒? 做梦! …… 五日后城破,皇帝为人生擒。 …… 许景亨紧跟着李元达的步子,低声问:“要不要叫他自尽?就说我们进城的时候,他就放火自焚了!” 李元达大步向前,头也不回:“不必。” 许景亨快步跟着,又问:“要不,就随便给个爵位,荣养起来?” 李元达脚下不停,又一次道:“不必。” 许景亨急了,索性掀开桌子给他打明牌:“李衡,你想干什么啊?!这会儿直接把天子行在打下来,生擒了天子,已经难免引起四海非议了,你要是再光明正大的杀他……” 李元达对此嗤之以鼻:“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关我屁事!” 许景亨见他犯了倔驴脾气,只能顺毛摸,当下柔和了语气,道:“不是不许你杀他,只是别大喇喇的杀啊,这样影响不太好,后世若是有所效仿……” 李元达简洁明了道:“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后世若是亡国,那是子孙不肖,是杀是剐他们自己受着也就是了,我没意见!” 许景亨见劝不住,只得作罢,皇帝跟他又不是什么实在亲戚,该说的都说完了,这也就够了。 许景亨只是不明白:“怎么就非得叫他死?还得是众目睽睽之下死?” 空间里边,刘彻也正迷糊呢:“他也没怎么得罪过你啊?” 朱元璋有点忧心许景亨先前提到的“被自焚”的那把火烧到老朱家,没有作声。 嬴政想到自家二世而亡,且还亡的格外惨烈的大秦,也是怏怏。 唯独李世民若有所思,眸子里的神色随之明亮了起来。 李元达告诉许景亨自己一定要皇帝死,且还要光明正大杀他的原因:“我杀他,并非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林帅。” 许景亨初听微怔,继而神情猛地一震,嘴唇嗫嚅几下,定定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为了林帅。 对于李元达来说,那是个类似于背景板的人物。 即 便是对李衡来说,其人也与他无什么交际。 但在先前几年当中,那才是举起抗敌大旗的第一人,朝廷南逃之后,也是他留在北地招揽旧部,艰难抗敌。 然而这样一个人,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因为拥兵自重这样可笑的罪名,为皇帝所杀,满门抄斩。 多么荒唐,多么可耻的罪名! 多么卑鄙,多么该死的皇帝! 他凭什么寿终正寝,凭什么还有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空间里边,李世民感动坏了:“兄弟,还得是你啊!” 他马上道:“先杀,杀完再修个庙叫他跪门口!” 李元达坦然的受了这句称赞。 那边刘彻已经抄着手正常发挥起来了:“光秃秃一座庙太单调了,后世流传性可能不高,可你要是把王鹤年抓过来写几首诗刻门上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空间里其余人:“……” 还得是彘儿啊! 刘彻抄着手继续发挥:“杀之前最好叫个史官过来,先跟皇帝来一段煮酒论英雄,然后再来一段温酒斩皇帝,想带有点悬疑色彩,那就在斩的时候故意失手,来个节度使绕柱走,最后再一击致命,这样故事更有曲折性,传阅度更高!” 空间里其余人:“……” 嬴政:“……” 嬴政只当做没听见其中的某个情节。 李元达只是很踌躇于一件事:“王鹤年未必肯写吧……” 朱元璋替刘彻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不是还有白乐天吗?” 好的诗写不出来,又糙又直白的那种还写不出来吗? 到时候挂个白乐天的皮,照样大火! 李元达:稍加思索.jpg 李元达:欲言又止.jpg 李元达欣然拍板:“很好,就这么办!”! 第 369 章 李氏顺利拿天子行在,继如先前旧例一般开始重建工作,看似寻常,实则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另一个开始。 旧的统治阶级彻底坍塌,新的秩序该建立起来了。 世人——尤其是南都旧人,乃至于官署上下难免会有所揣测,私底议论纷纷。 帝位毫无疑问该是李节度使的掌中物,作为他的第一心腹兼左右,许景亨保底都能做个宰相,至于勋爵,大概率是国公,而除此之外呢? 外边议论的十分热络,无非是节度使上位之后会不会追封那位曹氏夫人,乃至于是否会重新选秀,挑一位年轻且身门的贵女入主后宫,还有人津津乐道着李氏的内宅,嘀咕着讲说不定会把李-英茜之夫-郎的生母扶正…… 李氏,亦或者说李元达本人,对于坊间的这些议论始终保持着一种宽容的态度,实际上,民间最感兴趣的始终都是这些八卦,真正触及根源利益的部分,是没有人会堂皇之的讲来的。 越是明根源利益所在的人,便越知道该在这时候保持沉默。 那就是——节度使必要做皇帝,那他的继承人,新朝未来的储君,又会是谁? 很多人猜想是李-英茜之夫-郎。 因为如今李节度使诸子之中,唯有他是亲生的。 有人猜测是李平,因为他看起来最肖似节度使,能征善战,作风硬朗,可是该柔软的时候又足够柔软。 甚至于还有极少部分人觉得,那位六小姐近来,可是风头正劲呢…… 只是持有这说的人很少。 毕竟,六小姐她可是个女孩儿啊! 但不管怎么说,看似平静的水面之已经起了波澜,曾经铁板一块的李氏乃至于南都的文武官员,不可避免的要做一个选择了。 有选择做纯臣,不掺和这些事情的,也有进行投机,选一位少主注的。 李元达明了底人的心态,也没打算制止——这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实在不必太过苛责。 他时正跟许景亨在一处,盘账似的商量着新朝建立之后该当如加封一干旧人。 李元达口述,许景亨执笔,把南都的老人们数的差不多了,最后才说许景亨这个执笔人。 无需李元达开口,许景亨就自己给自己写上了:“尚书右仆射,爵国公——啧,还得想个号才行。” 李元达就在这时候笑了起来:“国公未免小,不足以酬功,还是郡王吧。” 许景亨也不与他客,当从善如流:“好,那就郡王!” 末了又短暂的停笔,诚恳道:“我两个儿子资质平庸,至高为一地刺史,你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过高的擢升他们,这不是加恩,反是害了他们。” 李元达注视着他,点头应了:“好。” 许景亨松一口,很快那一页掀过去,神色如初道:“后宫众人如?” 李元达早就有了主:“我没有立后的打算,曹氏也已经与我和离,无需追封。生母为皇太后 ,无需赘言。蒋氏的婆婆册德妃,小六的母亲追谥淑妃,杜氏册为贤妃,方容的母亲册惠妃,剩无所的也都根据资历给个位分,也便是了。” 许景亨微微颔首,并无异议,翻过这一页,神色显易见的郑重起来:“接来要封的,便是诸王乃至于公主们。” 重点自是诸王。 他问:“你可要以爵位区分义子与亲生子?” 李元达笑道:“打天的时候叫人好儿子,打完天拍拍屁股就叫干儿子?那我成什么人了!” 他大一挥,毫不迟疑道:“不分亲疏,统统封王!” 许景亨显早有预料,微微一笑,继问:“那大公子?” 李元达显易见的迟疑了一,最后道:“也给个亲王的帽子吧,毕竟承的是二房那一支,不给不像。只是不许他上朝行走,爵位两代即降,砍掉的那一代……补给钱一个伯爵吧。” 李方靖不成器,可儿媳妇实在争,北伐期间力不少,内里也没少帮衬,钱永年也是明人,给个伯爵的位置,钱人担得起。 许景亨应了一声,提笔记:“那公主们呢?” 李元达道:“以方慧为长,齿序挨着排去就成了。只是小六……” 他摸着颌,陷入思考。 许景亨心知事紧要,也不催促,静待片刻,终于听他沉声音去道:“给她封王,选个大国的封号!” 许景亨笑着提笔记,头也没抬的道:“这子,外边只怕真是要炸锅了。” 李元达不以为:“我杀皇帝的时候就炸过一回了,还差第二回?” 许景亨紧接着又提起了先前被继去的几个倒霉蛋,李元达仍旧是不忘初心——叫他们滚蛋,少来老子面前膈应我! 待这封加官进爵书被传去,节度使行在整个都沸腾了起来。 人人都欣喜于从龙成功,鸡犬升天,外又忙不迭去打听亲朋故旧,乃至于中仇敌都沾了什么光,等这喜稍稍淡去,所有人的视线便不可避免的集中未来的皇室众人身上了。 李平、李约等一干义子欢喜中夹杂着感激。 说底,他们只是节度使的亲族,并非亲子,即便最后被封为国公,也是恩遇了,哪里敢想最后真的被封王了呢? 要知道,如今节度使诸子,可只有一个是亲生的,别的统统都是义子! 甚至于有一个还不是李氏族身! 这的心胸度,有谁能说二来? 了后宅里,李老夫人对这些并不是很感兴趣——左右那王八蛋就一个娘,还能不封她,该封别人? 她只是问了句:“那我们兰芷呢?” 底人告诉她:“咱们大小姐是节度使嫡亲的妹妹,当该是长公主啦!” 李老夫人便心满足了。 年轻一辈的人里边,被封妃的几个人都还算沉得住。 蒋英茜的婆婆知道,能位居四妃之首,是儿子给自己挣的体面。 李方容的生母也很清楚,能被封妃,是节度使 为了维护女儿的尊严。 内宅里所有李氏儿女生母的位分都是妃,倘若单单只撇她,女儿脸面上会很难堪的。 ?本作者初云之初提醒您最全的《朕只想要GDP》尽在[],域名[( 倒是生母杜氏同封妃,叫人微有些诧异,但是转念一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节度使喜欢她嘛! 除之外,最叫人惊骇的消息,还是节度使有,亦或者说已经决定要六小姐封王。 这个浑不在乎世俗眼光的决定,居叫先前那一小部分人的揣测变得有道理起来了…… 李氏诸子当中唯有一个是节度使亲生,继位的可能微乎其微,最有希望的还是蒋英茜的丈夫。 他不是顶尖色的人物,但是几乎没有短板,能力有,性情好,友爱同胞,妻族得力,但这会儿半路杀来个六小姐—— 就不知道最后鹿死谁了。 …… “英茜?” 李×郎叫了妻子一声,见她尤且在神,好像深深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似的,不由得加重语,又唤了她一声:“英茜!” 蒋英茜回过神来:“噢。” 她目光有些复杂:“真没想,父亲居要给小六封王。” 继很快反应过来,从椅子上站起身:“我爹那个人的脾,你也是知道的,刚直的有些过了,女儿封王,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你又是他的女婿,他可别在这档口说什么不该说的来——以防万一,我得回去劝诫他几句。” 李×郎听罢不由得额头生汗,庆幸不已:“还是你想得周,岳父说的时候诚可能没什么别的思,叫别人听了,只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蒋英茜听得笑了,略微迟疑几瞬,又握住丈夫的,稍稍用力,低声关切的问:“你,还好吧?” 李×郎嘴唇动了动,识想说还好,对上妻子关心的视线,这终究还是没有口。 最后,他深吸口,拥住她的肩膀,埋脸在她耳畔,很小声的说:“我知道以小六的功勋,担得起一个亲王的位置,只是……只是心里边还是有一点不是滋味。” 他重新站直身体,有些不好思的道:“我心胸太狭窄了,是不是?” 蒋英茜抬头看着他,忽间释了。 有一个可以同她推心置腹的丈夫。 有一个保底的王妃之位。 有一个足够英明的父亲兼未来君主。 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所谓的争位,本就是各凭本事,技不如人,输了也是寻常。 她伸捧住丈夫的脸,笑着摇头。 李×郎又小声问她:“你呢?” 蒋英茜也如实的告诉他:“其实是有一点失望的,但是也还能接受。” 略微顿了顿,又犹豫着开了口:“在之外,还有种,有种很可能生不逢时的遗憾和懊恼……” 李×郎微露疑惑。 蒋英茜却没有与他细讲,看了眼时计,道:“我先回趟娘,这回要说的敏感,你便不要与我同行了——晚上,等我回来,与你细说!” 李×郎微笑着握了握她的:“好。” 蒋英茜了门,坐上马车,头靠在车壁上,几不可闻的了口。 就在知道小六要被封王的那一刻,她心里对于丈夫很可能失去了储君之位的遗憾,其实是要小于自己大概生不逢时的那份懊恼的。 如今小六作为李氏女,却如同郎君们一被封王,乃至于如今李氏女眷在内外所发挥的作用,其实是相当明朗的一个信号了。 皇室的公主可以封王,可以有希望去展望那个位置,那别的女人呢? 在之后,或许她们就不必如同自己一,只能通过婚嫁这条道路来对朝局施加影响了。 只是这的未来,会有可能吗? 蒋英茜少见的陷入迷惘了。 …… 时刻,几乎可以被称为风暴中心的小六,却不在府上。 也不在那个李方妍设置的军事禁地当中。 她在窦。 时值黄昏,室内仿佛也带上了几分暗色。 “像啊,太像了!” 窦曾经照拂过窦德妃的老人在见小六之后,便不由得流眼泪来。 不远处,窦老爷子在见那美丽少女的一瞬间,也好像是回了那些泛黄的过往之中,为之伤怀不已。 “你的外祖母,是我最小的妹妹,我还记得她生在春天,母亲院外的柳枝温柔的垂来,美极了,那时候周围的人都说,那该是位很漂亮的小姐……” “后来……” 窦老爷子难以为继,老泪纵横。 又说起小六的母亲来:“怎么会有这的事情?我苦命的妹妹,我苦命的孩子啊!” 旁边妇人也是伤心哭泣:“如也料不会有这种事,你母亲乃是皇朝的公主,金枝玉叶,最后却……唉,谁能想,那贱婢猪油蒙了心,居做这种事来,叫自己的孩子替换了公主!” 小六着一身衣,衣袖滚了银边,立在堂中,面带哀戚,眸光却很冷凝:“我会替我阿娘报仇的,欠了她的那些,由我这个女儿来替她讨!” 没有人会怀疑她这句的真实性。 因为时刻,她那原该雪的衣袖上正沾着几分血色。 她是从关押旧皇族的牢狱那边过来的。 旁边那妇人脸上不由得流露快来:“好孩子,你母亲泉有知,也可以告慰了!” 回忆起过往,她又是愤恨,又是痛苦:“哪里想得呢,姑母早早亡故,只留这一点骨血,里边是怎么疼爱都不够的,哪知道竟是被人鸠占鹊巢,我那可怜的表妹,原来一直流落在外……” 夕阳进一步沉,有婢女悄无声息的入内掌灯,小六瞟了一眼,摆摆示她退,自己则从怀里取了火折子,往搁置在案上的那盏灯前去了。 “我去见了那个假公主,也找了一些了解当年旧事的人来问询。” 小六灯罩打开,搁在桌上,打开火折子的盖子,轻轻吹了一,那幽黄色的火苗便随之升腾了起来。 “ 那个宫人曾经蒙受过我外祖母的恩惠,所以在外祖母临死之前,便受她所托,带着我母亲离宫,只是后来回中之后,又被人撺掇着改了主,用自己的妹妹,取代了我的母亲……” 小六神色寡淡的讲述着自己得知的过往,同时抬,叫那一点幽黄色靠近了灯芯:“我只是很奇怪,那个宫人是怎么带着我母亲逃宫的?她怎么知道,哪个宫门可以叫她带着公主去?” 她讲了笋人们曾经探讨过的疑问:“总不能是挨着一个宫门一个宫门的问过去吧?” 满室寂。 只有小六的声音在继续:“我问了宫里的老人,当初窦德妃被指认与皇子私通,是拿了物证的,后来又被证明是栽赃陷害,可既如,当初作为证据的,窦德妃的贴身之物,又是怎么被传去的呢?” 窦老爷子握住拐杖的背青筋迭起,脸色倒是如常,声音和煦道:“唉,是有人买用她贴身婢女的全性命来威胁……” 小六听得笑了:“可是这并不能解释那个宫女带着我母亲畅通无阻的离开了宫廷啊。” 她重新灯罩盖上,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看着窦老爷子:“所以我想,或许是有人给了窦德妃承诺,又想方设打通关系,这才叫那个宫女顺利的混了来。” “这个人应该很有势力,至少在宫廷之内很有影响,否则,怎么能掌控一处宫门的开关?” “且这个人应该与窦德妃很亲近,不,这掉脑袋的大罪,她怎么能信得过对方?” 窦老爷子几不可见的眯了眯眼。 小六并没有说这个人是谁,是继续道:“我仔细查阅过了窦德妃被赐死那几年前后的记档,那时候为了立储,前朝跟后宫的争斗异常激烈,太子被废,先皇后母族也因被族灭了,朝中不知多少勋贵被杀,那朝不保夕的时节,窦应该也很不安心吧?” “窦德妃有了身孕,窦大概很高兴,后来产期临近,知道她腹中所有的是位公主,窦大概就不那么高兴了,也就在这时候,窦生了一个念头——既窦德妃无为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妨就用她来换取更多的利益?” “因为被指证与窦德妃私通,一位风头正劲的皇子被赐死了,窦氏借着先帝母族的余晖,得以急流勇退,避开风头,翻过篇去之后,又被发现是冤案,所谓的幕后黑,又一位皇子被赐死,之后才是当今天子上位,窦氏重回朝堂,风光不减当年……” 窦老爷子没有做声,室内幽幽的亮着一盏灯,照的所有人神色晦暗难辨。 小六神色很平静的道:“外祖母刚生的孩子托付给自己的亲哥哥,继安心赴死,她一定不知道,她送上绝路的,就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窦老爷子脸上闪过一抹哀恸,他没有反驳,只是难掩痛苦的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你把我想的太坏了,孩子。” 他说:“那时候我并没有当,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了主?那是我的亲妹妹啊——” “不,”小六很肯定的看着他:“你是参与者之一,我确信这一点 !” 她戳穿了窦老爷子的谎言:“假公主长大了。她既不像先帝,也不像外祖母▉,容貌平平,你,真的没有怀疑过吗?!” “假公主自己起了疑心,使人去查这事,继害了我母亲的性命,对,窦真的一无所知吗?!” “还是说,”她眼底冷光闪烁:“你们知道,但是也无谓为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外甥女去翻起当年的旧案,所以就漠视了这件事?!” “不,不是这的。” 窦老爷子嘴唇动了动,稍显无力的道:“我怎么可能想得,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 “不。” 小六轻轻摇头:“我想,真相比这还要可怕的多。” 她说:“你难道没有从我的当中发现漏洞吗?如若那个宫人带着我母亲离宫,是窦安排的,那之后我母亲为什么会流落民间,那个宫女又是哪来的机会,借机调换了两个孩子?” “她应该孩子交给窦,叫窦私里抚养,直窦德妃的冤案被昭雪,顺理成章的叫公主回宫廷才对,不是吗?” “我确信这是那个宫女私心为之,与窦无关——你们有什么必要养别人的女儿,却置嫡亲的外甥女于无物呢?” 窦老爷子道:“是那个宫女心怀叵测,早就起了他心!” “不,”小六寒声给了答案:“她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窦更不是!只是她在察觉危机的时候提前逃走,所以才保全了性命已!” “你们打的主太好了,岂止是一箭双雕,你们是想一石三鸟——先用窦德妃做筏子在皇子之中进行投机,就避开立储风波,暗中用自骨肉调换窦德妃所公主,谎称她诞的是皇子,不是吗?!” “那个宫女识了危险,所以带着孩子逃走了——窦打算以自骨肉调换公主,或许会仁慈一些,抚育刚生的、流有窦血脉的公主长大,可是她这个知道内情的外人,却是一定要死的,她必须逃走!” 小六从怀里取了一封信,没有打开,只是随的晃了两:“窦不愧是大族啊,神都失陷的时候,都带了传典籍从容离开。” “只是我很奇怪,上边记载,府上三郎生在窦德妃被赐死前一个月,为什么秘不宣,直窦德妃死去几个月后,才勉为其难的举办了百日宴?” 厅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窦老爷子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艰难的动了动嘴唇:“如果你是要为你母亲复仇的,现在,你就可以杀了我……” 乎预料的是,小六拒绝了这个提议:“我为什么要杀你呢?你的性命,比不过我的政治声誉,且我也不想同窦扯上什么干系。” 窦老爷子听后却是不喜反惧。 他几乎是瞬间就识对方潜藏在这几句之的危险味。 “是的,你想的是对的。” 小六冷冰冰的注视着他:“我以我母亲的义发誓,你千方百计与我攀扯关系,努力想要避免的窦最坏的那个结果,它马上就要来了!”! 第 370 章 元泰三年,山陵崩。 遗诏令皇太女李方妍践祚,即皇帝位。 彼时本朝立国将近三十年,皇太女年过四十,羽翼丰满,老臣们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逐渐凋零,这场在多年前的人看来会引起巨大轰动的登基典仪,居然就这么平和顺遂的发生了。 在这年的隆冬,经历战乱又被整修一新的神都,举办了一场不知道是否后无来者,但绝对前无古人的盛大仪制。 皇太女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光平。 也就在登基仪式结束之后,尚书右仆射、定襄郡王许景亨上表请求致仕。 先帝一朝的末年,大行皇帝召集曾经跟随他打天下的几个老资格的兄弟,一场酒宴结束,轻轻松松的解除掉了他们的兵权。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为皇太女铺路,而与此同时,又何尝不是为了保全这些曾经同生共死的同袍呢。 而在这之后,朝中诸多老臣,尤其是出身南都的上了年纪的旧臣,也纷纷主动请辞,先帝起初不许,前者再二恳请,这才应允,广赐财帛,以宽其心。 而在那之后,年轻的血液开始进入朝堂,皇太女筹备了数年的改制,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只除了一个人。 许景亨。 终先帝一朝,他都没有上表请辞,连惺惺作态都没有,然而待到先帝丧仪结束,新帝登基,这位声名赫赫、可以堪称是本朝人臣第一人的老臣,却请求致仕了。 新帝真心实意的挽留他:“如今我刚刚登基,人心毕竟有些起伏,您不在朝中坐镇,上下怎么能够安心呢?” 年华流逝,许景亨如今也是白发苍苍,精神倒还算好,只是眉宇间萦绕着几分伤怀,几分疲惫。 他说:“我已经老了。” 新帝言辞恳切,推心置腹道:“父亲当初如何待您,我也会如何对待您的,您是定海神针,可不能在这时候抛下我一走了之啊!” 许景亨温和的看着她:“我知道,陛下言出必践,也知道陛下是诚心挽留,只是……我真的已经老啦!” 他手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陛下很好,真的很好。” 许景亨站直身体,仿佛陷入到过往的回忆之中:“您年轻的时候,比先帝要清醒冷静的多,他那时候啊,可真是个王八蛋!” 这原本是极为僭越且大不敬的一句话,可是先帝在时他也这么说,先帝都不曾介意,后继之人又能说什么呢。 新帝有着短暂的无言,而许景亨却已经回过神来,神情萧瑟,很戚然的继续道:“可陛下您并不是他啊……” 他扶正头顶的官帽,如同世间任何一个寻常的老人一样,慢腾腾的走了出去:“朝中从来不乏能臣,我也不过是机缘造就罢了,您会有与您心意相通的大臣的,但是我啊,还是一心一意去做先帝的臣子吧!” 新帝起身,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当天晚上用饭的时候,心腹来禀:“许相叫人收 拾行李,准备回南都了。” 新帝听罢默然良久,问了许景亨离开的具体时间,打算届时亲自去送他。 不知怎么,她心里有种感觉——许相,大概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新帝心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哀伤,还有些莫名的孤独感。 从先帝驾崩那一日开始就有了苗头,然而这股情绪真正的萌发,却是在许景亨请辞之后。 恍惚间,新帝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先帝登基的那一年。 仿佛记得,因为要册立自己为王的事情,在朝野和民间都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呢。 那时候,先帝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新帝忽然间有些羡慕起先帝来——他有许景亨,一个足够可靠,且可以与他谈论家国大事的人。 新帝往内宫之中去寻阳平公主——不,现在该称呼她阳平长公主了。 从前在南都的时候,她作为非李氏出身的女子,却打理着李家内宅中的一干事项,待到先帝称帝之后,便开始学习着主持尚宫局和殿中省的部分公务,她做得还不错。 前些年贵太妃还会找她,悄悄说:你同明仙要好,倒是也劝劝她呀,年纪到了,还是要成家的……??[” 过了两年贵太妃便不再劝了,因为皇太女自己都没有成家,这期间或许有个人亦或者政治上的不同考量,但是再去找她做说客,便有些不合适了。 新帝没有劝说过阳平长公主,同样,阳平长公主也没有劝说过她,姐妹二人维持着相当的默契,或许,这本身就是两人多年来亲密无间的一大原因。 新帝寻到了正在殿中省处理公文的阳平长公主,摆摆手遣退侍从们,问了出来:“姐姐,你觉得我百年之后,谁更适合来接替我的位置呢?” 阳平长公主闻言头都没抬:“被许相的请辞刺激到了吗?只是我不是许相,你也不是先帝。” 新帝微微一怔。 阳平长公主则在这时候抬起头来,一向温柔恬静的面容,少见的显露出几分厉色:“拿出你为储君时大刀阔斧改革旧制的锐气来——难道你是在等我去替你寻一面镜子来,叫你好好看一看你现在的神情吗?!” 新帝深吸口气,用力的揉了揉脸,振作起来的同时,又很坦率的告诉她:“我现在其实有些担忧,因为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是不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阳平长公主的神色显而易见的温和下来:“你还记得你最初的志向吗?” 新帝点头道:“记得。” 阳平长公主又问道:“你有没有实现它呢?” 新帝稍显迟疑的摇了摇头。 阳平长公主见状,又问:“那么,你是一直都在原地踏步,还是已经朝着最终的目的地走出很远了呢?” 新帝眉宇间的郁色消失了。 自信与锋芒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里。 “虽然没有达成最终的目标,但是我想,这些年我还是做的不错的。” 阳平长公主莞尔一笑:“那就足够了,不是吗?” 两人的肩膀几乎同时松了下去。 短暂的沉默与寂静之后,阳平长公主声音略带着颤抖的开口:“我其实有点害怕,父亲大行之后,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了,十弟在母亲面前玩闹,希望她能够高兴一点,昨天到我面前来,忽然间就哭了,他问我,母亲会不会也像父亲那样,一觉睡醒,便离开了……” 新帝由是愈发感悟到生死的无常。 她想,现在的自己,的确更需要一些果决和勇气。 当初并不觉得,再去回想当年先帝一锤定音的时候,那是何等的气魄啊! 因着先帝大行,在外奔波的皇室成员悉数还京,对于李氏来说,也算是一场稍显悲哀的齐聚了。 阳平长公主向新帝提议:“叫大家进宫来聚一聚,带上孩子们——如同当年先帝悉心栽培我们一样……”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顿住,转过脸去,潸然泪下。 归根结底,先帝与她又算什么关系呢? 即便是他与母亲没有产生感情的时候,对待她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养女,也足够宽厚慈悲了。 阳平长公主生在季家那样嫡庶分明的人家,也亲眼见到了长嫂钱梅吉艰难经营婚姻的不易——人人都说她高嫁改变了钱氏一族的命运,但是谁又能真的面面俱到的跟一个愚蠢的人生活上几十年? 即便曾经夫妻恩爱如八哥和蒋氏嫂嫂,后来不也是相对陌路了吗? 在此之外,李氏公主们的婚姻都颇顺遂,可饶是如此,也难免会有夫妻二人磕磕碰碰的时候。 所以阳平长公主想,还是一个人好。 清净,也安宁。 在宫里陪着父亲和母亲,照顾底下一双年幼的弟妹,如今也还有小六作伴。 等死去之后,就埋在母亲坟茔的旁边,长久的陪伴着她。 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 时光荏苒,从前住在石头巷子里的钱家大姑娘,这时候也已经有了孙辈儿,较之年轻时候的风风火火,这会儿她明显的柔和了很多。 底下的使女过来送信,说:“宫里边设宴,说是请您带着家里的孩子们一起去呢。” 钱梅吉轻轻应了一声,同时笑看着伏在乳母怀里东张西望的小孙子,神色隐约带着几分恍惚:“一眨眼的功夫,孩子们都长起来了啊……” 而蒋英茜却是从小女儿处听到这个消息的。 李庆宁先跑了一趟吏部衙门,却扑了个空,问明母亲此时的所在之后,又骑马出城,辗转两个时辰,才在神都京畿下辖的一个县内寻到了她。 “娘!”隔着老远,她就开始朝母亲招手:“宫里边明晚设宴,我来告诉您一声!” 钱梅吉是越活越柔和,蒋英茜却是日渐锋锐。 年轻的时候她是个活泼大胆的姑娘,偶尔有些跳脱,但总归还算是沉静的,然而今时今日再叫人 见到,那不怒而威的仪态,心里边大抵立时便会闪现过渊渟岳峙这四个字了。 李庆宁听王府里的老人们说过,父亲跟母亲年轻的时候是非常恩爱的,自己那几个同胞所出、齿序相连的兄长跟姐姐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大概感情总归是会淡去的,渐渐的,夫妻俩竟变得陌生起来了。 在那之后,王府的后宅里添了几个妾侍,自己也有了两个并非同母的弟妹。 李庆宁悄悄问外祖母,外祖母连连叹气:“你娘一直都觉得你外祖父脾气倔,可结果呢?先帝一劝,你外祖父便晓得功成身退的道理,而你娘自己,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天杀的犟种!” “你父亲从前待她多好,她居然浑然不放在心上,说抛下就抛下了!” 看起来,竟像是觉得母亲的过错更大一些。 李庆宁犯了难。 从她有记忆开始,父亲跟母亲的关系便很相敬如宾——像对待宾客一样对待对方,很礼貌,也很生疏,以至于她竟然无法想象他们夫妻二人年轻时候恩爱的样子。 可要是有人觉得李庆宁可怜,那倒也大可不必。 父亲跟母亲都是疼爱她的,哥哥姐姐们也很怜惜这个最小的同胞妹妹,李庆宁少女时代最深的困惑大概就是——父亲跟母亲到底是怎么从一对恩爱夫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她也曾经大着胆子去问看起来更好说话的父亲。 而父亲听完她的疑惑,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你娘的心太大了,在她眼里,她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话语里隐隐的投出了几分不赞同,乃至于更甚一层的责备意味。 李庆宁倒是很想问一问另一个婚姻参与人呢,只是她不太敢。 记忆里,母亲一直都是雷厉风行的样子,常年奔走在官署里,照顾她最多的其实是大姐姐和乳母。 可是,母亲没有选择在王府里做一个尊贵体面的王妃,而是如同朝廷里的其余官员一样劳累奔波,看起来并不比前者来的舒服呀…… 在这一日,母女俩一起返回神都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娘,”李庆宁吞吞吐吐的问:“你跟我爹,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啊?” 蒋英茜被女儿问的微微一怔,很快又笑了起来。 “你说这个啊,”她略微思忖了一下,然后给出答案:“细说的话,是当今天子被册封为皇太女的那一年,你父亲觉得,他毕竟曾经参与过争位,应该避讳,希望就此逐渐疏远中枢,淡却锋芒。” 李庆宁迟疑着问:“……您觉得不应该吗?” “怎么会?”蒋英茜诧异道:“我觉得他这个想法很正确啊。” 李庆宁迷糊了:“啊?那您二位是怎么——” 蒋英茜又笑了:“因为我跟他说,不如你带着孩子去封地避避风头吧,我想留在神都奋斗一下,皇太女打算试个点考举女官呢,我得去试试!” 李庆宁大吃一 惊:“啊?!” “你父亲坚决反对。” 蒋英茜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不能理解我的选择,也不愿接受我离开丈夫和儿女,去选择一条我想要选择的道路。我们大吵一架,他问我,当初嫁给他难道也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吗?” 李庆宁稍显畏惧的看着她。 蒋英茜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说是的!” 李庆宁嘴唇动了动,可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作为母亲,我觉得很对不起你,给予你的陪伴不够多,但是我并不后悔做出这个抉择。” 蒋英茜端坐在马背上,手持马鞭的姿态很像蒋铨,那个桀骜不逊的南都名将:“你就当我是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女人吧,庆宁!” 她又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笑:“就当我是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女人吧。” …… 如同钱梅吉和蒋英茜那样,李平和李约也不可避免的老了,甚至于同辈的兄弟之中,早已经有人凋零。 那个胖胖的,脑子很聪明的李氏郎君,甚至于还走在大行皇帝之前。 而他们兄弟二人,由于年轻时候的往来征战,身子骨也同样不如同龄人硬朗。 年轻的时候彼此之间或多或少的存在几分竞争,但是到了今时今日,真就是纯粹的扶持之情了。 兄弟俩没有叫侍从跟随,让家眷乘坐马车入城,自己反倒落在后边,慢腾腾的向前走:“听说,许相打算离开了?” “是啊,他打算回南都去。” “南都,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夏天不热,冬天也不算太冷……” “等许相离开的时候,一起去送一送吧?” “我倒是想与他同行,一道回去看看呢。” 一阵笑声恰到好处的传来:“同行,同行!” 天气略有些冷,好在太阳出来了,冷昏昏的照上一个晌午,待到现下这样的午后时分,便也薄薄的有了几分暖意。 贵太妃围着大氅,在楼台之上看着远处两人渐近:“虽然八郎才是先帝的亲生子,但是只说相貌,反倒是平哥儿更像他啊……” 说完,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侍奉的宫人没有接茬,只是语气稍显焦急的劝道:“上边风大,我陪您回去吧?” 贵太妃轻轻摇头。 风吹动了宫墙上的旗帜,使其猎猎作响的同时,也叫她回忆起了往昔。 他在水边垂钓,她打旁边路过,不知道该不该过去问安。 正踌躇为难的时候,他好像是察觉到了,扭头看了她一眼,抬手做了个轻声的姿势,继而向她朗然一笑。 她心脏漏跳了一下,果然没有出声,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居然鬼使神差的放轻脚步,走上前去了。 宫人见她长久的沉默,实在担心,强行寻了个话题,意欲将她从那种宁寂之中唤醒:“陛下广宴宗亲,今晚只怕会很热闹呢,许多常年少见的老人都来了,不知道许相会不会来……” 贵太妃对此不甚在意,紧紧身上大氅,最后看了眼风中飘摇的旗帜,转身步下台阶。 “我同许相一样,都是在缅怀过往的旧人,而陛下今日的这场宴会嘛……” 日光灿然,她微微眯起眼睛来,恍惚间仍旧能够看出年轻时候风华绝代的影子:“就是新的故事了。”!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71 章 “皇爷,这些话奴婢原不该说的,怕饶了您的清净,只是自打皇后娘娘辞世之后,东宫殿下伤怀不已,卧床数日才好,那之后殿下夜里便时常咳嗽。” “朝中的事情奴婢不懂,只是见东宫旧日的班子在那儿,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但是若是涉及到皇族家事,许多事情上,殿下怕也就是有心无力了……” 朱元璋初一睁眼,就听耳朵边上有个苍老却带着柔和的声音絮叨,心下不耐——你在教我做事? 再仔细一回味:啊?老马已经不在了?! 再仔细一回味:啊?标儿近来身体不好?!! 空间里几l个人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打眼一瞧他眉宇间神色的变化,就能把他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 嬴政轻咳一声,友情提醒:“这个东宫太子,可未必就是你想的那个太子。” 朱元璋短暂的em一下,下一瞬接收到了属于原主的记忆。 大概的人生履历同他有些相似,但细微之处又略带着些不同,可很重要的一点是——老妻真的是老妻,标儿也真的是标儿! 马皇后没有熬过去年那个冬天,又一次抛下了他。 人到中年的皇帝失去了伴侣,年轻的皇太子失去了母亲,父子二人都为此病了一场,尤其是前者,因此倍感人世无常,甚至于有了再度削发出家的念头,只是被几l个老臣和皇太子死命劝住了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也无心打理朝政,将权柄下放到皇太子手上,自己只是偶尔垂问一二,以防不测,也是安定人心。 皇太子是他的长子,历练有成,班底雄厚,朝政交给他,皇帝很放心。 直到今日,曾经侍奉过先皇后、如今执掌尚宫局的尚宫女官漏夜前来,言辞恳切的哀求他看在先皇后的情面上,多去关怀一下身心俱疲的皇太子…… 朱元璋想到这儿,心脏就跟下了油锅似的,顾不得形容,几l乎是一路小跑着往东宫去。 前世老妻与他相伴几l十年,今生却凭空斩了许多载。 而标儿当初好歹也是中年辞世,难道这一世连几l十年的寿数都没有?! 朱元璋想到此处,便觉心头一片寒冷,几l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冻结。 脚步如飞一般到了东宫,挥退涌上前来问安的侍从,他问明皇太子所在,大步往正殿去。 标儿! 标儿,爹来了!!! 人还没进门,就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传到自己耳边,朱元璋眼眶一热,险些滚下泪来,再一听,又觉得不对——我儿子这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的,不像是有病啊?! 他狐疑的看了一眼前去报信的女官。 后者面笼愁绪,低声道:“奴婢方才不是同您说了吗?朝中的事情,皇太子殿下处置的很妥当,但是自家人的事情……” 她领着满脸疑惑的皇帝到了正殿旁的小书房里,示意掌管文书的官员将宗正寺递到皇太子处的奏 疏呈给皇帝看。 朱元璋眉头拧个疙瘩,伸手接过,随手打开了第一本。 女官低声讲解给他听:“宁嘉长公主想请皇太子殿下为她做主,才刚成婚两个月,就发现驸马在外边养了个外室……” 宁嘉长公主是原主同父异母的妹妹,比他小了很多,甚至于比皇太子还要小两岁,才刚出嫁没多久。 朱元璋虽然对她没有太多的感情,但还是很有血亲之间的关怀的,马上就说:“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叫我妹子不痛快?去赏他三十板子,再问问长公主是怎么个意思,要和离打死他啊,还是打算继续凑活着过?” 马上就有侍从领旨去了。 朱元璋又翻开了第二本奏疏。 女官瞟了一眼,低声讲解道:“这是尚宫局安排给大公主的陪嫁女官发过来的秘折,据她观察,大公主成婚至今,都没有同驸马圆房……” 这个大公主,是原主的长女,两年前被他安排着嫁给了南边一处颇有人望的诸侯之子——他爹当然已经死了,就等着皇帝闺女生个儿子出来安抚人心,顺带着接收他们家的政治遗产,最后再送这小子上路。 是以朱元璋听完之后,不禁面露杀机:“是绥安侯轻慢公主?!” 还是觉得可以无期限的拖延下去,以求活命?! 女官神色略略有些凝重:“据那边传来的消息,绥安侯对公主还算恭敬,只是……他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妾侍。” 朱元璋眉毛将将要皱起来的时候,那女官便迅速打消了他可能会有的疑虑:“公主同他那妾侍相处的也不算坏,平日里闲了,也时常一处出去烧香踏青。” 朱元璋心下捉摸不定的时候,刘彻已经兴冲冲的开了口:“朱桑,是故乡的百合花开了吗?!” 朱元璋:“滚啊!” 他心烦意乱的摆摆手:“大公主想跟谁交朋友,那是她的事,我只要一个能继承绥安侯爵位的孩子,她自己生也行,抱养别人的也行。” 想了想那是自己跟老马的大女儿,也怕她真的不喜欢那个绥安侯,就又加了句:“只要是我的外孙,就行。” 女官会意的点点头:“奴婢马上叫人给大公主发信。” 朱元璋又拿起第三份奏疏。 女官神色稍有些复杂的解说道:“沂王殿下下落不明,宗正寺犹豫着,您给他定的婚事,是不是还要继续筹备……” 朱元璋:“???” 头顶缓缓出现三个问号:“下落不明?” 几l个意思? 在咱的地盘上,咱的儿子丢了? “王府管事的长史怎么说?!” 女官:“……并不知情。” 朱元璋勃然大怒:“刚吃饭不干活的废物,先把他拉出去把皮扒了!!!” 侍从瑟瑟发抖着出去了。 案上总共就三份奏疏,排除掉宁嘉长公主府上状况未名、大公主处两眼一抹黑、沂王下落不明之外,所有事 情都快刀斩乱麻的得到了完美的处置(不是)! 朱元璋想到此处,不由得失笑起来:“标儿也真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居然会为此头疼……” 女官欲言又止。 朱元璋却很高兴,隔着窗户偷偷摸摸的瞧了健壮的好大儿一会儿,吩咐下去:“再有这种事,都报到我那儿去,标儿毕竟是小辈,有些事情不好处置,但我不一样!” 女官等人闻声下拜,他随意的摆摆手,没有打扰儿子的意思,怀着一种“咱今天帮了儿子大忙!”的充实感,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坐下没多久,第一波往宁嘉长公主处的侍从们回来报信了。 朱元璋喝着茶,懒洋洋的问:“打完了?我妹子怎么说,和离不和离?” 侍从面有难色:“回禀皇爷,奴婢到了长公主府上,宣读了您的旨意,也叫人押了驸马过去,只是长公主死命拦住,不许人行刑……” 朱元璋一口茶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啊?” 不是老妹,不是你想找人替你主持公道,修理你那个不成器的驸马吗,哥哥我点人过去,你又上赶着拦着?! 侍从见状忙低下头,道:“长公主哭着说,她才刚刚被诊出了身孕,而驸马向来文弱,三十板子打下去,怕是会直接没命,总不能叫孩子刚出生就没了父亲吧……” 朱元璋:“……” 朱元璋木然的擦了擦嘴角,木然的笑了一下:“噢,那倒也是。” 有点憋屈,但是还算说得过去。 “罢了,”他百无聊赖道:“随她去吧。” 带着点不爽的吃了晚膳。 准备睡觉。 泡脚。 喝枸杞人参养生酒。 盖上被子,准备睡觉。 却又有近侍小心翼翼的来报:“皇爷,沂王殿下的长史有所招供,不知您是否要听……” 朱元璋尽管困得要命,但听到之后还是围着被子坐起身来了。 好歹是原主的儿子,那也就是我的儿子,总得尽点心吧? 他打个哈欠,道:“讲。” 近侍遂道:“那长史说,沂王殿下的具体下落他其实并不知晓,但是却知道他偷偷离京是做什么去了……” 朱元璋茫然的抬起手来,做了个暂停的动作:“啊?” 他很不解:“沂王不是被人绑了,是他自己偷摸离开了京城?” 亲王无诏离京是大罪,妈的到底要我说几l遍才能懂啊! 近侍很肯定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是,沂王殿下偷偷离开了京城——他是为了去找他偷偷离京了的通房。” 不只是朱元璋,空间里的笋人们几l乎同时发出了茫然的一声:“啊?” 近侍继续道:“那通房据说极为得沂王殿下的宠爱,日前您下旨为沂王殿下赐婚,沂王殿下前去宽抚,道是未来王妃是个好性子,会好好待她的,此女大为伤心,趁夜逃走,沂王殿下这才察觉到她才是自己此生最爱,于是抛下一切,毅然决然的追了过去……” 朱元璋弱小可怜又无助,倍感无力的发出了一声:“啊???” 李世民:“卧槽,冲冠一怒为红颜,亲王无诏不得出京都忘啦?!” 李元达:“卧槽,冲冠一怒为红颜,一点面子都不给未来王妃留啊?!” 刘彻:“卧槽,冲冠一怒为红颜,家里的老登都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啦?!” 嬴政:“……” 嬴政咬牙切齿:“……你们恋爱脑是真难杀啊!”! 第 372 章 朱元璋围着被子坐在塌上,弱小可怜又无助。 啊这…… 这位野生的儿子,你的行为咱真的很难评! 近侍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皇爷做声,终于小心翼翼的开了口:“敢问皇爷,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朱元璋回过神来:“告诉宗正寺,婚事就不必筹备了,叫尚宫局把宫里头筹备的那份聘礼送到未来王妃手里便是了,此后她可自行婚嫁。” 又忍不住想:至于那个野生儿子,大概也不是什么野心勃勃的主,老朱我心慈手软,可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老登,因为儿子偷偷摸摸离京就要杀他…… 朱元璋被自己感动了,心里异常满足起来,继续吩咐下去:“沂王年纪轻轻的去了,倒也可惜,只是事已至此,朕也没什么办法,叫宗正给把丧事办了吧。” 怕为此浪费钱,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只是朕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伤怀,丧事就不必大办了,对外发个讣告就行,不要铺张浪费!” 近侍听得呆了:“啊?!” 朱元璋微微眯起眼来,杀气腾腾的看了过去:“嗯?!” 近侍马上垂下头去:“是,奴婢这就去办!” 这才对嘛。 朱元璋心满意足的躺了回去。 想去追求爱情,那就尽管去嘛,老朱我又不是什么魔鬼,非要包办婚姻、棒打鸳鸯。 只是你这沂王的身份既然已经成了你们之间爱情的绊脚石,那就干脆挪开好了。 尊重,祝福,锁死。 …… 得到皇帝的命令之后,沂王的死讯很快被公布了出去,朝臣们去吃了个席,回到家里小声议论几句,这事儿就过去了。 而宗室内部消息灵通的,却对此毛骨悚然。 沂王哪里是病亡,这是被死亡啊! 还得是老爷子,出手就是杀招! 被生活磋磨到死,这可比直接被暴怒不已的老爷子拎回来剁掉来的痛苦多了! 什么,你说生活当中也有风花雪月,沂王在民间未必过得不好? 乐。 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把自己给骗了。 皇太子饶是被自家倒霉弟弟搞得头疼不已,闻讯也不仅专门往老爹处走了一遭:“爹,你这……” 朱元璋才不同他啰嗦,眼睛马上就瞪了起来:“你要是不满意,那以后这种糟污事咱就再也不管了!” 皇太子马上转到了另一个话头上:“说起来,北边屯田的事情,还是得跟您商议一下才好……” 朱元璋心满意足的眯起眼来。 这才对嘛! …… 皇太子监国当差,朱元璋在宫里躺平,修身养性,偶尔抄抄佛经,往大公主处传讯的亲信还没有送回消息来,倒是宁嘉长公主的近侍女官哭哭啼啼的去找尚宫诉苦了。 “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长公主有了身孕,便与驸马分房而居,驸马他,他居然把那个外室接到了府上!尚宫大人,您得跟皇爷说说,叫他老人家给长公主做主啊!” 尚宫面带微笑的看着她,点点头,将此事告知朱元璋。 朱元璋躺在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脖子上的佛珠,听完头都没抬:“叫人去给驸马三十杖,问她愿不愿意和离。” 尚宫把这话传了过去,没多久,就得了回信。 “长公主说,也不能真的把他打死啊,还能叫孩子没出生就没了爹吗?长公主挑了个婢女开脸,给驸马做了妾侍,想着若是如此,也算是有人与那外室抗衡。” 朱元璋:“……” 妹啊,听哥一句话,你的苦难都是你应得的,自己受着,听话啊。 朱元璋听完狞笑了一下,强迫自己心平气和的在摇椅上转佛珠:“噢,那倒也是。” 然后告诉尚宫:“这种小事,以后就不要再来烦我了,随她去!” 尚宫心绪复杂的应了下来:“是。” …… 如是过了一段时间,大公主那边终于又有了消息。 “皇爷,公主说她自有分寸,会尽到国朝公主和绥安侯夫人的责任的,请您放心。” 朱元璋等了会儿,都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终于主动问了出来:“那孩子呢?” 他摸着心口扪心自问,闺女啊,爹的要求真不高啊。 有个孩子就行。 不求他一定得是绥安侯的孩子, 甚至于不求这个孩子从你肚子里出来。 你别光说没用的啊,孩子呢?! 刘彻在空间里不怀好意的笑:“当你提出问题而对方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事情要糟了。” 朱元璋:“……” 朱元璋脸颊上肌肉微微抽搐一下,思忖几瞬之后,招招手,传了心腹锦衣卫指挥使前来:“着人去查一查这事儿,朕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呢……” 锦衣卫指挥使领命而去,那边尚宫匆匆忙忙的过来了:“皇爷,宁嘉长公主那儿出事了!” 朱元璋不耐烦道:“不是说了吗,驸马找女人这种小事不要来烦朕了!尊重长公主,祝福长公主,她超爱的!!!” “……”尚宫被呛了一句,语气随之一顿,短暂迟疑一下,才继续道:“皇爷,长公主小产了……” “啊?” 朱元璋神色一震:“怎么回事?” 尚宫叹一口气:“是驸马养的那个外室,买通下人在长公主的饭食里下了堕胎药……” 朱元璋下意识想要发作,想一想先前两回,不禁略带些嘲弄的踌躇起来:“长公主不会也要护着那位外室吧?” 尚宫微微摇头:“那女子已经被长公主下令杖杀了。” 朱元璋的脸色十分复杂。 李元达嘴了一句:“老哥要收拾罪魁祸首,我百般呵护,惩处附从外室,我重拳出击! ” 朱元璋:“……驸马怎么处置?” “这就是奴婢要来回您这事的缘故了。” 尚宫目光无奈:“驸马向来文弱,您也是知道的,得知那外室被长公主杖杀之后,一口痰涌上来堵住喉咙,人已经没了……” 死了? 朱元璋难以置信:“他就这么死了?” 空间里其余人也惊住了。 李世民都不由得道:“这,不能够吧?我还以为他得跟长公主极限拉扯个几十章呢!” 尚宫很确定的告诉朱元璋:“皇爷,驸马死了,宗正寺已经着人去验看过,久等发丧了!” 这,这是大好事啊! 朱元璋饶是有点烦宁嘉长公主这个妹子,但还是为她高兴的:“叫人去把驸马的东西收拾了,帮衬着办完丧事,再告诉宁嘉,她要是想改嫁,过两年我给她挑个好的……” 尚宫领命而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脸色青白的回来复命。 朱元璋一见她脸色,就心知不好,攥住脖子上的那串佛珠,神情警惕的坐起身来:“怎么,她不会是打算给那个瘌痢头殉情吧?!” 尚宫脸色铁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回禀皇爷,长公主并没有这个念头,她感谢了您的好意,只是却无意再嫁。” 朱元璋很善解人意:“对男人心灰意冷了是吧?也行,一个妹子而已,咱养得起。” 尚宫脸色绿的像是一头僵尸:“长公主说,她不打算改嫁,打算好好的抚养驸马的庶子长大,那孩子没了母亲,也是可怜,以后就是她的亲生骨肉了……” 朱元璋险些一口血吐出去! 空间里的笋人们都惊呆了。 朱元璋一把扯断了脖子上的佛珠,面目狰狞的站起身来:“驸马的庶子跟她有个屁的关系啊!” “驸马的庶子跟她有个屁的关系啊!!” 朱元璋第三次咆哮着重复:“驸马的庶子跟她有个屁的关系啊!!!” 李世民的表情很微妙:“啊这?一炮把我给干无语了!” 刘彻的表情很微妙:“你这个妹子,嗯,女德成精也不过如此了。” 李元达的表情很微妙:“虽然驸马花心滥情,养外室,有庶子,不把我当回事,还间接的害我流产死孩子,但是他死之后我要拒绝哥哥的改嫁要求,把他的儿子当成亲生儿子疼爱,让他继承我长公主府的一切……” 嬴政缄默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提出了另一种猜想:“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老朱的幻想,实际上驸马才是皇帝啊?” 离奇但是有一点道理的样子…… 朱元璋面容扭曲的时候,尚宫小心翼翼的开了口:“皇爷,长公主有件事求您。” 经历过长公主拒绝和离、意图抚养驸马庶子终老之后,朱元璋自觉已经没有接受不了的事情了。 他麻木又平和的开了口:“嗯,你说。” 尚宫面有难色:“长公主说,想替自己的儿子求娶一位皇室郡主……” 朱元璋:妈的,原来真的还有老子我接受不了的事情!!! 尚宫小心的觑着他的脸色,一狠心,把最后一点细节说了出来:“要嫡出的郡主才行,庶出的不要!”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 “噫,好啊!好极了!!!!哈哈哈哈哈!!!!” 空间里一片沉默。 嬴政小声的说了句:“……怀疑老朱的精神状态。” 李元达小声的说了句:“……理解老朱的精神状态。” 李世民小声的说了句:“……心疼老朱!” 向来最笋的刘彻迟疑一会儿,都不由得面带怜悯:“抱走老朱,我们不约!”!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73 章 不只是空间里的损人们,尚宫也十分担忧皇爷如今的精神状态,眼见皇爷当场发癫,马上使个眼色到外边,示意人去找皇太子来救场。 侍从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丝毫不敢迟疑,一溜烟去了。 皇太子知道自家亲戚里边多有爱发癫的,只是没想到这回宁嘉长公主癫的这么厉害,以至于他只是听了几句转述,都觉得脑仁开始隐隐作痛。 他一边往老爹那儿赶,一边满头问号的问底下人:“养大驸马的庶子,还视如己出,长公主这是怎么想的?等等——” 皇太子问出了一个关键:“什么时候驸马又有了个庶子啊,我怎么不知道?!” 议婚前可是一点动静都没透出来啊! 底下人小跑着跟上皇太子的步子,同时有条不紊的回答:“那是驸马成婚前的风流债,驸马家里的人说,那女子等孩子生了才上门,毕竟是自家骨肉,总不好不管的……” 皇太子听到此处便冷笑出来:“总不好不管的?所以就直接叫驸马认回来了?这是打长公主的脸吗?这是要打我爹和我的脸!” 真要是心疼孩子,多得是法子遮掩,随便按给驸马的兄弟也好,族内收养也好,怎么就非得老老实实的接到公主府上,交给长公主抚育了?! “一家子拎不清的混账东西!” 皇太子甚至于都没跟老爹通气,就怒火冲天的下了令:“驸马家里的官职都给我削了,再以藐蔑君上为由问罪其本家!” “当初为长公主选夫的礼部官员并掌事太监,全都拉出去砍了,不中用的东西,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一连发作了两拨人,皇太子才觉得心气稍微顺了一点,这才想起另一个当事人来:“驸马的庶子被送到了府上,长公主居然没有发作,就生忍了下来,现在还要抚养他长大成人???” 侍从紧接着道:“据说长公主发了好几天的脾气,冷着脸不跟驸马说话,晚上也不给他送参汤了!” 皇太子:“……” 皇太子:“?????” 皇太子哈哈大笑起来。 “噫!好,好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么狠辣的手段,驸马不得痛苦的如丧考妣? 还得是我姑姑!【竖大拇指】 皇太子心里边憋着火过去,没等进门,就听老头子在里边暴跳如雷的咆哮:“把她给我杀了!都杀了!!杀了!!!” 皇太子暗叹口气,赶忙进去给他顺气:“爹,不至于不至于……” 朱元璋百思不得其解:“不是,她图什么啊?!损人利己我能理解,损人不利己也只能算是人品不成,她搁这儿损己利人是为什么啊?!” 皇太子给他顺气:“没那么复杂的原因,就是纯粹的脑子不好使!” 朱元璋:“可我看她下令杖杀外室的时候挺果决的啊?!” 皇太子顺气的动作停了一下,稍有些为 难:“这倒也是……” 朱元璋:“这要是鹣鲽情深也就算了,关键他们俩也不是啊?毛驴拉磨,都得在前边挂个萝卜呢!” 皇太子:“……这倒也是。” 然后赶紧开始转了话头,说点叫老头子高兴的:“驸马本家我已经下令处置了,相关的官员和选婿的太监也给砍了,至于小姑姑……” 他叹口气:“到底是咱们自己家的人,真要是连她也杀了,说出去也不好听不是?将来您百年之后,见了祖父怕也不太好交待。” 朱元璋冷笑起来:“我管老头子怎么想呢!” 皇太子遂用他的软肋来说动他:“那我娘呢?您还在人间,祖父在底下拿我娘撒气怎么办?” 朱元璋勃然大怒:“老比登尔敢!” 皇太子:“……” 皇太子只当没听见那句不敬之言,重又劝道:“把那孩子送走,叫姑姑一个人安生留在公主府度日,也便是了,过两年,兴许她也就想开了。” “想得美!” 朱元璋嗤之以鼻,说了句皇太子不太听得懂的话:“一天三样的惹我生气,男人的乳腺就不是乳腺了吗?!废掉她的长公主身份,回老家守陵去,一年给个几十两的银钱,饿不死她就行了!” 皇太子没听明白什么乳腺不乳腺,但是后半句听明白了,当下有些无奈:“几十两银子怎么够呢……” 朱元璋果断道:“那就一年一百两,不能再多了!” 寻常人家有个十两银子,就够一年的嚼用了,一百两,吃死她! 至于长公主的生活水准较之从前时不时一落千丈,那都不要紧,反正她有爱! 爱能止痛,也能止绿帽子,当然也能止穷! 皇太子还要再劝,朱元璋果断的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老大,别说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我在的时候能处置她,我说了算,等我闭了眼,你想处置都难!” 但凡宁嘉长公主先前表现的通情达理一些,皇太子怎么都是要帮一把这位姑姑的,但是回想一下她那些过于不着调的言行,最后还是作罢了。 远离癫人,不然会变得不幸。 朱元璋马上叫人往宁嘉长公主府上去传旨,各项条例拟定完,侍从将要离去的时候,又把人给叫住了。 尚宫在旁,还当皇爷是改变了主意,只是皇太子面上稍露无奈,知道老爷子不知道又想到哪一茬儿了。 下一瞬,果然听朱元璋咬牙切齿道:“宣读完旨意之后,额外再赏她二十记耳光!” 他发自内心的磨了磨牙:“咱想抽她很久了!” 皇太子为之扶额,摆摆手,赶忙打发了那侍从去。 这边人走出去老远,朱元璋还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边咚咚咚跳得飞快,理完了妹子的事儿,难免想起来自己闺女了。 “你大妹妹成婚这几年,我没少传书过去,只是她竟都不当回事,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皇太子早就觉 得这事儿不对劲儿了,只是一边是亲妹子,一边是亲爹,只能往好的地方劝:“再等等,好饭不怕晚。” 我当然晓得好饭不怕晚的道理,”朱元璋喃喃道:“只怕这饭打一开始就被虫蛀了啊……” …… 沂王此时身在江南,这会儿正在跟心爱的通房上演他追她逃。 那小丫头不知道打哪儿结识了一个义兄,据说待她是掏心掏肺的好,这会儿正借住在那位义兄处。 沂王闻讯,自然是火冒三丈,醋意大发,眼见着剧情就要进展成【他吃醋,他强要,她拼死抵抗,抵抗未遂,她提前醒来带球跑,再度追寻……】 哪成想天降正义,事情忽然间以一百八十迈的速度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沂王在衙门外的布告栏上的发现了自己去世的讣告。 啊这? 沂王这还在迷糊呢,那边他心爱的通房也从义兄处得知了这消息,不禁也为之懵住。 啊这? 先是一惊,复又大喜。 当天就收拾东西跟义兄远走高飞,搞了个身份证明,然后火速成婚了。 笑死,能堂堂正正当人妻子,谁想跟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似的,在帷幔里做男人取乐的玩意儿! 拜拜了您呐! 沂王昏头转向的站在布告栏前,对着那短短的几行字看了又看,明明身体康健,却还是宛如刚刚摔了一跤似的,脑海中轰鸣作响。 我……死了? 开什么玩笑! 谁敢如此诅咒朝廷亲王! 沂王大步上前,便要将布告栏上的那份讣告撕下,不想却被守在一边的两个士卒拦下。 见他衣冠楚楚,不似平头百姓,只将人推开,警告的瞪了他一眼,便作了罢。 沂王哪里肯善罢甘休? 不过经此一事,他原本有些发烫的头脑却也清醒过来,当下不再上前,改换姿势,负手而立:“好叫你二人知道,本王便是当今天子的第八子沂王!你们是受了什么人的蒙骗,居然敢在这里张贴本王身故的假消息?还不速速通禀,叫你们府中主官前来回话!” 那两名士卒听得这消息,着实惊住,上下打量一下面前人的形容气度,到底不敢放肆,留下一人守在这儿,另一人飞快的往官署中去通禀。 不多时,便有一身着官袍、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协同一队士卒前来。 沂王瞟了一眼,不由得皱起眉头。 因为来人穿的,是七品的武官官服。 他心下大为恼火,向那稍稍面善些的传话士卒道:“你难道没有告诉他们本王的身份?本地知府居然只叫这么个芝麻小官前来迎接,他的脑袋是不想要了吗?!” 这句话落地,那士卒还没吭声,武官便已经近了前,袖子随手一撸,继而抬手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怎么敢在官署前对本地知府如此口出恶言?好大的胆子!” 沂王猝不及防,脚下趔趄几下,好悬 没有栽倒在地! 平心而论,那一巴掌的力气虽大,但并不算很疼,然而对于他这样习惯了俯视别人的天潢贵胄来说,那种当众为人所辱的羞愤感是要远胜过肢体上的痛苦的。 沂王最开始的反应是呆住,继而盛怒不已:“你这混账,居然敢……” 然而那武官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面沉如铁,当下大手一挥:“带走!” 一群士卒涌上前去,动作麻利的将沂王锁拿住,直接扭送进了官署。 沂王不想叫骂不止,因为他觉得这样有失身份,当朝皇子的身份。 可若是一声不吭,就这么像是一个最低贱的犯人一样被这群贱民押解着进了本地官府,一路上承受着无数人的围观和打量乃至于戏谑的的眼神,之于他的自尊心来说,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极为致命的打击。 沂王挨了一巴掌的那边脸,仿佛也火辣辣的烫了起来。 好在在他因为羞恼和愤怒而晕厥亦或者彻底爆发之前,他终于来到了官署之内,这群人想要带他去的地方。 仿佛……是个胥吏们办文书的地方? 沂王震怒之余,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清了清嗓子,正待沉着脸开口,眼皮忽然间跳了一下。 因为他在房间的另一角,见到了他的几个侍从。 视线触碰到一起的时候,双方都怔住了,继而很快又有了波动。 沂王的目光是雀跃欢喜的,那几人的目光是灰败颓然的。 沂王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不祥之感疯狂的开始上涌。 因为这几人在这儿,看起来也像是接受了本地官署的安排,这说明……他们大概率是知道自己身份的。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选择了最粗暴无礼的态度来对待自己…… 坐在书案后的胥吏对那几人还算客气,递了什么东西过去:“路引和告身都已经筹备妥当,几位且回京去吧,无谓在这儿多耽搁时间了。” 那几人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胡乱的拱了拱手,道了句谢,便一处蜡黄着脸往门外去。 沂王想要叫住他们:“小郑……” 被他唤作小郑的年轻侍卫的背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留下一句“您也善自珍重,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去。 有人在背后退了他一把,沂王踉跄几步,到了书案前。 低头一看,便见那胥吏手里正拿着自己保存在几个侍卫手里的名帖和路引,那天下独一份的深沉黄色,是天家独占的色泽。 沂王眼见着那胥吏将那两份文书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八半,最后在火炉里安息。 他惊住了,一时之间,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敢…… 胥吏双手递了一份名籍过来,沂王浑然忘了伸手去接,胥吏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等待着。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沂王才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打个冷战,一低头,见到了名籍上的内容。 那名字的确是他的,祖籍和年龄都对,只是身份却成了白身。 不不不,这都是不要紧的。 最最最重要的是,他那全天下凤毛麟角一般稀少的,独属于皇室的身份去了哪里?! 只看这份名籍,谁能知道他乃是天子之子,当今沂王?! 他想要发问,然而压根没等到他开口,便有人将他想要的答案送到了面前。 来自宫廷的内侍抖开了如假包换的天子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你这蔑视君父的杂种不配当老子的儿子,滚出去自生自灭吧!” “钦此。” 沂王艰难的动了动嘴唇。 这圣旨的内容跟语气……不像假的。! 第 374 章 正如同沂王现在眼前发黑一样,宁嘉长公主也正觉天塌地陷,两眼发直。 她近来接连遭逢噩耗,先是被害小产,然后又是丈夫亡故,虽然也恼怒于丈夫居然会因为一个害了他们亲生骨肉的女人而丧了命,可是…… 可是人都死了,姑且就原谅他吧! 她没能给驸马留下一儿半女,实在有些对不住他,但好在驸马尚且有一根独苗,把这孩子视如己出,好好的抚育长大,也算是对得起二人夫妻一场了。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皇兄他居然如此绝情,不肯帮扶自己死了丈夫的可怜妹妹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把她赶回老家去?! 宁嘉长公主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只是压根都没等她哭出来,宫里来的女官就不好意思的笑着撸起了袖子:“对不住了长公主殿下!” 宁嘉长公主:“?” 旁边人赶忙提醒同事:“你说错了,这会儿已经不能叫长公主了,这位跟沂王一样,都已经被除名了。” 宁嘉长公主:“!” 她都没回过神来呢,迎头就挨了几十个嘴巴,本来就是个娇气人,这下子是真的软成泥了。 尚宫苦这群癫人久矣,碍于身份不好亲自去扇几耳光,却也交待下去,能撵走就赶紧给撵走——这可不是她自作主张,皇爷也是这个意思! 当天就把人打包发走了。 宁嘉长公主倒是还惦记着自己的养子,怕他跟着自己受苦,便想着送到驸马的父母处去,看管她的人稍显怜悯的看着她:“好叫你知道,驸马家里边已经被皇太子殿下下令问罪,这会儿把孩子送去,估摸着还能赶得上一起流放。” 宁嘉长公主听罢,不由得红了眼眶。 看管她的嬷嬷倒是有点可怜这个孩子,大人作孽,关一个小东西什么事儿呢:“皇爷不至于要他性命,也懒得搭理他,不妨就近找个好人家收养,也算是你给了他一条活路。” 不然真要是跟着宁嘉长公主一路南下,能不能养活且还另说,就算是真的养活了,又能有什么出路? 跟着被废黜之后赶出京城的长公主看顾皇家祖宅时候养大的驸马外室的孩子…… 这buff都要叠成甲了! 宁嘉长公主却是不肯,眼含热泪,神情坚毅:“这是我的儿子,我已经承诺过要把他抚养长大,怎么能言而无信?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知道,你就是见不得我们母子二人安生!” 嬷嬷:“……” 真是东郭先生和狼,吕洞宾和狗,宁嘉长公主和我啊! 怪不得皇爷跟皇太子都烦你呢! 再管你俩死活,我就是狗! 尊重,祝福,锁死! …… 几辆简陋的马车颠簸着南下,宁嘉长公主还没出京城呢,人就麻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缠人啊,吃了睡,睡了吃,醒的时候要人抱,不然就大哭大闹…… 她本就体弱 ,又刚挨完打,身体和精力都撑不住一个一岁多的孩子闹腾,于是马上理直气壮的向嬷嬷求助。 你别光坐着,也帮我顾看一下他啊! ?本作者初云之初提醒您《朕只想要GDP》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马车里没别人,嬷嬷“啪”一下先甩了她一个嘴巴子:“还当自己是长公主呢?敢这么颐指气使的跟我说话!我看你是欠抽!” 又站在宁嘉长公主的逻辑高地上对她进行PUA:“你不是说这是你的孩子,你是他的母亲吗?怎么,就是哭闹一会儿,你就应付不了了?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也根本没把自己做出的承诺当回事!” 要论唇舌,宫廷内千锤百炼的打工人可比养尊处优的长公主强多了:“就你这个德行,怪不得驸马不喜欢你,皇爷跟皇太子也厌恶你!!!” 宁嘉长公主:“……” 宁嘉长公主心脏猛地一痛,潸然泪下,瞬间倒地不起。 …… 宁嘉长公主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其实并不快,就算不管宁嘉长公主死活,嬷嬷自己也上了年纪,可不想把自己的命搭在给老板出差上。 上班嘛,能混就混一下。 相较而言,还是大公主那边更快的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传讯。 她是皇帝的长女,是皇太子的胞妹,肩负着一点类似于和亲的责任到了南边,每每有书信要南发,太子妃都会让人送些节礼过去,京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不忘给她留一份。 上行下效,太子妃如此做派,底下的嫂子弟妹们当然也要有所表示,是以每每到了朝廷信使南下之际,绥安侯府的人都能见到捧着匣子、抬着箱笼的侍从们流水一般的进入大公主的院子。 这是独属于天家公主的尊贵和底气,也是绥安侯府能够安然存留在当世的重要倚仗。 罗氏立在绥安侯府最高的假山上,看着那手捧礼物的侍从们几乎连成了长蛇,这边已经进了大公主的院子,那边甚至于都还没进绥安侯府的正门,心下艳羡,又隐隐的有些畏惧和忌惮。 “要不说投胎是运气活儿呢,只凭着这个出身,公主便胜过世间女子万千了……” 旁边她的婢女见她黯然气馁,忙陪着笑道:“可是侯爷更宠爱您啊,一个月几乎都宿在您的院子里,虽然也会去公主房里,可是……” 她压低了声音,哼了一声,神神秘秘的道:“听说连一次水都没叫过,就是纯粹的睡觉!” “去,说什么呢!” 罗氏有些脸热,尽管知道大公子与绥安侯早有约定,但还是为她的尊贵与身后的强大势力而胆寒,迟疑再三,终于往大公主处去了。 “我来给姐姐请安,”进了门,罗氏盈盈拜倒,并不掩饰自己对于大公主几乎摆了满堂的稀罕物件的歆羡:“我时常说姐姐是全天下最有福气的女子,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呀,就能撑死妹妹我了!” 大公主待她也和气,笑着招呼她坐下,又说:“无非都是身外之物罢了,有什么要紧的?妹妹有喜欢的,都拿去玩儿,不必同我客气。” 罗氏轻笑着摇头。 大公主便使人将新到的几车衣裳料子给她送去:“还有那几匣子宝石,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太耀眼的东西,妹妹年轻,人也爱鲜亮,也都拿去打首饰玩儿吧!” 罗氏显然早就习惯了,莞尔谢过,并不同她客气。 京中来的锦衣卫探子装扮成侍女的模样隐藏在一众侍从之中,心说:咦? 她们俩看起来还真是感情不错的样子啊! 紧接着便见大公主摆摆手,遣了侍从们退下,她身体往后一滑,不易察觉的藏到了厚重的帷幔里边。 待人都走了差不多了,才听大公主的声音传过来:“我知道妹妹这回过来是为了什么……” 罗氏的声音相较于大公主,更显得柔婉:“叫姐姐笑话了。” “你放心。” 那探子便听大公主道:“我对于绥安侯没有男女之情,对于侯夫人的位置,也没有任何想法,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我这一生啊,所求不过是闲云野鹤,游历江湖罢了……” 探子:“……” 探子:“????”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罗氏的声音平添了几分哽咽:“我与侯爷是真心相爱的,姐姐肯成全我们,我实在感激不尽……” 大公主见状,声音好像也柔和了一点:“你放心,我不会霸着侯夫人的位置多久的,待到侯爷坐稳了位置,我便将这个位置还给你,去行走四方,游历天下!” 探子:“……” 探子脑子几乎要转烂了,才硬生生憋出来一句——老铁,你别太离谱! …… 空间里的损人紧急召开了第一次《大公主究竟图什么》座谈会。 一片沉默。 没有人意图发言。 朱元璋负手而立,下颌微抬,侃侃而谈:“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其实是想麻痹绥安侯和罗氏,一举拿下他的势力,然后自立为王,休养生息,最后起兵靖难,跟她哥哥干一仗,夺我的皇位?!” 空间里其余人:“……” 嬴政:“我就说一句,你给你女儿的钱粮兵,都是她行走天下的累赘,到时候全都留给你那不服气的女婿。” 朱元璋:“她这是为了麻痹绥安侯和罗氏!” 刘彻:“肩负着政治责任出嫁,打的还是顺风局,只要有一个孩子就能赢,甚至于不求孩子是她生的,她说她的梦想是闲云野鹤,打算成全丈夫和妾侍的爱情——天,这是国际主义人道精神啊!全体起立,鼓掌!” 朱元璋:“……她这是为了麻痹绥安侯和罗氏!” 李世民:“时间期限是待到侯爷坐稳了位置噗哈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的声音逐渐无力:“她可能是这是为了麻痹绥安侯和罗氏……” “噫,好极了!” 李元达神情振奋:“等侯爷缓过这口气来,坐稳了皇位,她就能背上包袱,去菜市口辞别自己爹和大哥的头,然后开开心心去游历天下啦!” 刘彻善意的纠正了一句:“稍显不严谨了兄弟,说不定是一张爹和一张大哥呢?!” 空间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来。 朱元璋背对所有人,负手而立,宛如一头孤狼一般骄傲的抬着头,只是声音听起来无力极了:“不,我不信她会干这种毫无逻辑的事情……” 刘彻:“老朱,有种你回过身来。” 朱元璋像是一个缺了润滑油的机器人,一卡一卡的回转过来。 “哇!” 他终于彻底绷不住了,泪流满面,大哭出声! “现在高兴了吧,你们这群冷漠无情的人!!!”! 第 375 章 朱元璋觉得,倘若好大儿命中注定在这个世界也要早逝,那皇室里的这群癫人起码要为之贡献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负能量! 成天搁在这种生活环境里,谁能不死啊?! 前边两回的事情到了他耳朵里,好歹还跟太子透了个风,这回他连张嘴的心思都没了——他自己听着都够糟心了,何必再叫太子也跟着憋一肚子气? 朱元璋脸色阴沉的在殿内踱步几个来回,终于使人过来,悄悄吩咐下去:“大公主乃我爱女,她想闲云野鹤,我岂能不成全她?给她一只鹤又如何!” 亲信心里边有些含糊:“皇爷,真抓一只鹤送过去?” 朱元璋狞笑道:“我叫你抓一只鹤来送送她!” 《旧明书-本纪第一-太/祖》载:崇明十一年四月十一,绥安侯阴图不轨,为公主察,乃毒杀主于暗室,诈称病故。 帝哀恸之余,亦觉其中蹊跷,遣使南下,事乃发。 是年行兵南下,绥安既灭,南北终于一统。 …… 李治跪坐在厅堂内,目光触及到同样跪在不远处,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那对姐弟之后,掩在衣袖之下的手不由得收紧了一瞬。 这是——回来了? 他几乎抑制不住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谁能想到,一朝合眼之后,他居然又回到了青春年少时? 冯氏姐弟俩如今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大堂兄虽然效仿祖父和伯父他们,强撑出一副大人模样,然而嘴唇上边寡淡的胡须和难掩青涩的面孔,还是不可避免的告诉世人,他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 此时这位堂兄正皱着眉头,神色责备的看着自己。 在他身旁,却是个身量匀称、气度温和的青年,往面容上看,同大堂兄生的有些相似。 其实不只是同大堂兄相似,同他也是如此。 因为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祖父有二子,大堂兄的父亲是长子,自己的父亲是次子,如今站在大堂兄身边的,正是李治的二叔。 一晃多少年过去,李治都有点想不起来当年在此地到底是生了怎样一场龃龉了。 然而被大堂兄面色不善的瞪着,冯家姐弟也是脸色涨红,眼眸含恨——他终于从脑海里翻出来一点褪色了的记忆。 噢,想起来了! 我悄悄找人把冯家那个小崽子推到水里去了,也就是有人及时从那儿路过,不然只怕真就给淹死了! 回想起这事来,李治很后悔。 自己小时候怎么这么蠢,居然连扫尾都扫不干净,用完的工具不知道及时清理掉,这是在等别人找到门上来吗?! 真是愚蠢啊! 当时这事儿是怎么处置的来着? 因为那时候嘴硬,人也死活不肯服软,好像是挨了一顿狠打,然后被关进祠堂里去了…… 这一世就算了吧。 李治一边在脸上揉出 一点愧疚的神情来,恰到好处的红了眼眶,一边漫不经心的想:脸面算什么东西呢? 度过这一关再说。 ?本作者初云之初提醒您《朕只想要GDP》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前世自己身体始终不太好,归根结底,也是这时候伤了元气。 跟这些早早晚晚都得死的手下败将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二叔李元淳面沉如水,眉头拧着疙瘩,近前一步:“治儿,我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跟你说这些话的,只是事已至此,我们李家总该对冯家有个交待才是,冯家小公子落水的事情,是不是你叫人做的?!” 李治红着眼睛,肩膀轻轻颤抖着,别过了脸去。 没有做声。 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啊,又刚刚失去了父亲…… 李元淳见状,脸上神色不由得随之一滞,原本严肃的语气也略微宽和了一些:“治儿,叔父知道你心里难过,为着你父亲的事情,你整个人都憔悴的不成样子,可是冤有头债有主,同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有关系吗? 李治心下冷笑。 我父亲为李氏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亡于冯氏之手,李氏不去为他复仇,灭冯氏满门也就罢了,还打着连冯抗邓的旗号,与冯氏缔结婚姻,如此一来,我父亲的死又算什么? 笑话吗? 我跟我母亲在李家,又该如何自处? 前世李治突逢噩耗,又惊闻大堂兄居然要迎娶冯氏女,心下愤恨不平尤甚,这才起了杀人的心思。 事情被揭破之后,他倒是也曾经据理力争,告知长辈们自己心里的恼恨和愤懑,可是…… 李治满心嘲弄:一个还未成年,又没有继承父亲征战才能的二房子,怎么可能改变家族长辈既定的政略? 所谓的满腔愤懑、据理力争,落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笑话罢了。 现下听二叔如此言说,他便没有同前世一般涨红着脸声嘶力竭的与之争执,只是跪坐在地上,流着眼泪,默不作声的往火盆里又添了几张纸钱。 他父亲的棺椁如今就在堂中,母亲惊闻噩耗之后病倒,已经起不了身了。 他再倒下,李家还有谁会记得父亲呢? 李治不后悔对冯氏子痛下杀手,他只是懊恼自己太蠢,做事留了痕迹。 还有就是,前世因为那场大闹,他被打的起不了身,甚至于没能出席父亲的丧仪…… 祖父尚在,父亲的丧仪本就不能大办,又因为大堂兄要与冯氏结亲,死人就更加要为活人让路了。 好在父亲在军中颇有故旧,树恩深厚,底下人愤愤不平,为此闹将起来,总算是撑住场面,给父亲留了几分颜面。 二叔絮叨着在叮嘱他什么,看起来好像也有些可怜他,大堂兄好像很气不过似的,看自己闷葫芦似的不做声,撸起袖子来打算动手,也被二叔拦住了。 李治对于父亲的记忆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 前世父亲亡故之后,祖父虽然惋惜,但 到底也松了口气,而伯父……几乎恨不能普天同庆一下了。 因为父亲这个弟弟,给他带来了太多太多的压力。 ?初云之初的作品《朕只想要GDP》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致力于降低父亲在军中的影响力,到后期,甚至于张冠李戴,将许多父亲打下来的战役挂到了伯父名下。 谎话说的久了,连他们自己也信了。 后来称帝之后,李治很喜欢同跟随过父亲的旧部闲话,听他们讲父亲年轻时候的雄姿。 只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李治很难想象出一个同自己相似的青年人,十六七岁开始征战沙场,战无不胜,所向睥睨是何等风范。 有时候他甚至于会怀疑——是不是这些人为了奉承自己,所以故意编造谎言,哄自己高兴?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他是最后的赢家,那就够了。 再度回过神来,祖父已经到了近前。 李治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对上了那双眸色复杂的眼睛,等待着来自于他的,对自己最后的惩治结果。 祖父对父亲并不是毫无感情。 他既忌惮父亲,也在意父亲,如今父亲意外亡故,他在痛失了一个儿子和打天下重要助益的同时,也解决了一个会困扰他后半生的难题。 李治听他在自己头顶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开口。 “治儿,你糊涂啊!” 李治精神放空,一边听他言语,一边将思绪放到了摆放在厅中正中位置的棺椁上。 他心说,父亲,这可能是我们父子二人以后数十年中离得最近的时候了。 我甚至于,快要忘记您的相貌了啊。 只能从过往残存的记忆和别人的口述之中拼凑出一个你来…… …… 李世民只觉得这屋子可真尼玛黑啊! 窗户闭的也忒紧了,一丝光都不透。 手一伸,却没在空气中打个转,反倒像是……碰到了点什么? 他觉得有些闷。 不知怎么,身上好像也没太有力气,声音虚弱的问笋人们:“我这是在哪儿啊?” 笋人们一片沉默。 只有好兄弟李元达语气复杂的说了句:“这?很难说。” 李世民又躺了会儿,觉得精神稍稍好了点,气力也恢复了几分,正待说话,忽然听见外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治儿,你父亲已经去了,过去的事情也已经过去,你要学着往前看,知道吗?!” “如果你父亲泉下有知,知道你为了替他复那可笑的仇,而使自己手上沾满鲜血,他会怎么想?他难道会为你高兴吗?!” 李治低眉顺眼的跪坐在地上,嘴唇微动,正待虚情假意的附和祖父两句,忽听厅中“咚”的一声震响,下一秒,他父亲的棺材盖就被掀开了! 满厅皆惊,人仰马翻。 李世民揭棺而起,中气十足,铿锵有力:“治儿,你别听他放屁!你替阿耶报仇,阿耶超开心的!!!”! 第 376 章 天空一声巨响,李一闪亮登场! 伴随着他的出场,厅中众人很给面子的陷入安寂,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鬼啊!诈尸了!!!!” 然后惊恐大叫着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李渊这会儿已经看得呆住,李元淳更是瞠目结舌,几个小辈倒是还算撑得住场,踉跄着后退两步,好歹没有逃走。 冯家姐弟也是紧紧地抱在一起。 李治原先哭了,装的。 但现在的眼泪,却是真心实意的了。 他的阿耶,居然活过来了?! 他眼含热泪,目光接近于贪婪的注视着面前身量高大、英姿飒爽的青年。 这时候阿耶还很年轻,眉眼之间自有一股坚毅的气度,一看便可知道是个极为英俊硬朗的男子,正如同前世曾经跟随过阿耶的那些旧人说的一样,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李治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声音飘忽:“阿耶……” 这话才刚叫出来,都没来得及落到地上,他就被死而复生的老爹搂住了。 李世民猛虎落泪,铁汉柔情:“稚奴,我的好孩子!” 李治懵了一下,紧接着就被父亲的眼泪糊了一脸。 虽然是很高兴很感动啦,可是…… 阿耶你跟我想象的好像有点不一样—— 李世民搂着自己可怜的伢泪眼汪汪,一边哭儿子,一边骂爹:“阿耶你怎么这么王八蛋啊!怎么能这么对我的稚奴!!!” 刘彻抄着手在空间里撺掇他:“冲上去含住他口口!” 朱元璋啧啧出声:“你就口吧,口完他保准不吱声!” 李世民:“你们滚!都滚!!!” 李渊好歹也是个经历过战场的主公,即便也深为我儿子死而复生了这种事而大感惊诧,但还不至于要吓个半死,心里边或多或少甚至于是有一点高兴的。 平白无故的,谁想死儿子呢? 但这会儿听这小子活过来第一件事就是骂自己这个老子,任谁也憋不住啊! 李渊当即发作,横眉怒目:“你这是在跟谁说话?我是你老子!” 李世民毫不退缩,单手把儿子拉到身后去,一边哭,一边铿锵有力的反击他:“有你这样当爹的吗?自己儿子死了,不敢去替儿子报仇,反而要跟害死自己儿子的人结盟,缔结婚姻?我是野生的儿子,是你捡来的吗?!” 李渊自知理亏,气势稍弱一些。 李世民转而又用李治的事情来问他:“治儿替我报仇有什么过错?当儿子的死了父亲,难道还要当成无事发生一样吗?哪天爹你要是为人所害,我豁出去性命不要,也是要替你报仇雪恨的啊!” 说到最后,他嚎啕大哭。 李渊见他自打活过来之后就来者不善,心下原也愠怒,听到最后,见这个至情至性的儿子哭的满脸通红,然而言辞与神情之间却还透着 对自己的在意和孺慕,天大的火气,也只得暂且压下去了。 他叹口气:“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倘若次子只是受伤,那李氏如何也要给冯氏一点颜色瞧瞧,可次子死了啊! 次子在的时候,李渊敢把目标定成一统河山、逐鹿天下,可次子没了之后,他在心里边就悄摸摸的把目标改成了做一方诸侯,以图来日。 真要是跟冯氏拼个你死我活,很容易被别人捡便宜,渔翁得利的。 他真心在意儿子,但是终究要顾虑大局。 李世民大哭道:“哪有在人灵位前为难人儿子的道理?你还是他祖父啊!” 李渊唯唯诺诺,没有再出言反驳。 李世民攥着儿子的手哭了好一会儿,忽的想起来另一事:“观音婢呢,怎么不见她?” 复又大惊:“她不会自尽了吧?!” 当年我生病的时候,我媳妇可是把毒药缝在袖子里,随时准备与我同行的啊! 李渊被他这过于剧烈的反应给惊了一下,没来得及说话,那边李治已经会意到父亲的意图,当下哽咽着道:“自打知道……阿娘就病了,起不得身,如今正在临城修养,要是知道您大好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李世民对于儿子的机灵很满意,马上揉出一脸急色:“给我备马,我这就往临城去!” 说完,爷俩就风风火火的要往外走。 李渊这会儿已经懵了,知道儿子跟儿媳妇感情深厚,且也自觉理亏,倒是没有多想,只是就这么叫他走了,好像也不太对…… “你先站住!” 他晕头转向的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间就……嗯?” 李世民理直气壮的把球踢给他:“我怎么知道?!” 又大惊失色:“阿耶,你不会是偏心大哥偏心到胳肢窝里去了,没等我咽气,就打算把我埋了吧?!” 天地良心啊! 李渊深觉冤枉:“我怎么可能——” 再想起自家两个儿子之间的烂账,更觉一个头两个大,当下疲惫不已的朝他摆摆手:“去去去,赶紧去看你媳妇吧,叫我静静!” 空间里刘彻两手托腮,很配合的点点头:“好的,李静静。” 李世民就当没听见野猪开腔,拉着儿子雄赳赳气昂昂,跟打了胜仗似的往外走。 李治还不忘一路跟人炫耀,劫后逢生似的,欢喜不已:“我阿耶没有死,只是一时闭过气去,大夫误诊,叫伯父和祖父误会了而已,如今已经大好!” 至于旁人听见那句“大夫误诊”究竟信与不信,乃至于“伯父和祖父误会了”究竟是真的误会还是顺水推舟,另有目的,那就得看别人心下是如何作想了。 一路说了好多遍,待到李世民的亲随闻讯赶来,眼含热泪的送了马匹过来,四下里都算是自己人的时候,李治才低声告诉父亲:“祖父追授您为唐王世子了!” 唐王世子! 李 世民险些没有原地起飞。 那可是唐王世子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前世求不到的东西,这一世居然轻轻松松的得到了?! 就算是追授的,那也是唐王世子! 转瞬间的功夫,李世民心里边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只觉得自己的伢机灵,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 且在此之外,一个知道自己父亲想干什么,且能够及时给父亲打辅助的继承人,这简直太完美了!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先去临城见你母亲!” 李治用力点头:“是!” 如今对于他们父子来说,没有比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更要紧的了。 伴随着唐王次子的殒命,他的旧部大多都被遣散到各处去,想要汇聚起来,怕也得耗费一些时日。 而李世民的大哥,唐王世子李建成在城中的羽翼却是进一步的丰满起来了,一旦生变,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而唐王李渊会如何选择,也早就已经有了先例,李世民父子俱在此地,怎么敢赌? 这才是他明面上跟自己爹大吵一架,实际上却绝口不提伤害父子感情的那些残酷真相,却只委婉阐述父子深情的根本缘由! 李渊已经接受过次子殒命的结果,即便李世民再死一次,也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不然他怎么会赞同李氏与冯氏的婚姻? 一旦李世民父子表现的过于咄咄逼人,惹急了他。一声令下,活过来了也得被重新钉回去。 权衡利弊之后,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 李世民毕竟才亡故没多少时日,李渊总也得顾及到底下人的想法,虽然陆陆续续的往各处差遣了一些他的旧部,但大多数都还没来得及远行。 怎么也得办完葬礼,把人送走不是? 陡然得知唐王次子死而复生之后,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惊得呆在原地,或喜或悲。 李世民此时却无暇想那么多,一心离开此地,也挂念远在临城的妻子,至于从前那些旧部——稚奴已经把自己被误诊、重又痊愈的消息传出。 如此天崩地裂的事情,他们不至于听不到风声,想来无需多久,便会重新聚拢到自己身边。 他只是有一些疑虑,对于某位曾经跟随自己多年、视同手足的旧部。 同冯氏作战结束之后,是此人将身受重伤的自己带回,对外宣称自己在于冯氏大将的作战之中身受重伤,不治而死。 可是李世民很清楚,自己肢体健全,身上也并没有受过重伤的痕迹。 是自己死而复生,神迹自行医治好了伤处,还是说,自己先前的亡故另有蹊跷? 李世民更倾向于后者。 他跟空间里的笋人们嗤之以鼻:“冯氏的大将算老几啊,他妈的能跟我五五开?!” 吹吧! 笋人们很赞同他的看法:“不错,此事诚然极 为可疑!” 李世民又想:“还是说,这人其实是李建成隐藏在自己身边的细作?_[(,借机害死了我?!” 李元达道:“小心无大错,谨慎些总是好的。” 一行人匆忙出城,第一日,果然有从前的旧部追了上来,李世民疑心之人也在其中。 刘彻托着下巴,思忖道:“得好生观察他一下才行!” “不错,”李世民嘴上赞同一句,然后主动找了上去:“彭越,我大病初愈,许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我先前到底是为什么病的,果真是因为冯氏吗?” 彭越的神色很古怪:“郡公自己不记得了吗?” 李世民神色坦诚:“不记得了。” “啊这?” 彭越迟疑了一下,终究道:“那好吧。” 他稍露窘迫:“我们兄弟几个约定过,对外就说您是同冯氏大将作战时棋逢对手,身受重伤……” 李世民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那实际上呢?” 彭越:“您一枪秒了冯氏大将,回程时候水边路滑,跌进河里被毒蛇在屁股上咬了一口,毒性太强没救过来……” 空间里的笋人们:“……” 嬴政那么持重的人都没忍住,幽幽的说了句:“那还是五五开吧。” 李世民:“……” 李世民深吸口气,神态严厉的告诉他:“这种恶劣的谣言一个字都不要信,我明明是跟冯氏大将作战时棋逢对手,身受重伤!” 彭越:“……嗯。” …… 李世民一行人飞马奔赴临城,路上打的是唐王世子的旗号。 同时,李治还坚持不懈的将父亲为李氏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因为某些小人的忌惮而不得不在为人所害、几乎丧命之后黯然退走他乡的故事广泛的宣扬出去。 哥哥妒恨弟弟,要把弟弟害死,这是个社会新闻。 哥哥妒恨弟弟,硬说没死的弟弟死了,打算把他拉出去活埋掉,这可就是个恐怖故事了! 尤其故事的主人公,正是当今天下屈指可数的一方诸侯,唐王李渊的长子和次子…… 再加上冯氏在李氏兄弟之间扮演的角色,也叫这个恐怖故事的内核变得愈发骇人起来。 李建成很冤枉,有口难辩:“老一自己有那么多旧部亲随呢,我怎么可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把他拉出去埋了?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啊!!!” 李渊比他还冤枉,瞠目结舌:“虽然我是倚重老一多些,可我什么时候跟他说过‘世子多病,汝当勉励之’这种话?!人心中的成见果真是一座大山啊!!!”! 第 377 章 李渊也好,李建成也好,都觉得近来底下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 阴差阳错的,李世民好像被塑造成了累死累活为李家卖命最后又被一脚踢开的老黄牛??? 虽然本来也有那么一点像…… 甚至于李建成自己都很狐疑,私底下问老爹:“所以您到底有没有跟老二说过世子多病之类暗示的话啊?” “……”李渊额头青筋直跳:“滚!都滚!!!” 妈的,儿子都是债啊! …… 李世民带着人一路狂奔,飞扑临城。 彼处乃是李家治下,算是李家二房夫妻经营的根据地,是以长孙氏在惊闻到丈夫亡故的噩耗之后,马上便病倒了。 这既是真情实意的抒发,也是一种示弱,待到丈夫丧礼结束,便顺理成章的接了儿子过来,母子二人一处为他守孝,也是躲避风头。 到底是自家骨肉,没道理说二房的男人为李家的基业死了,最后李家连口饭都不给他的孤儿寡母留吧? 要真是如此,那可就太过于折损人心了。 李世民带着儿子一路飞奔而来,速度可要比寻常送军报的士卒快多了,进了临城的大门再去观望,便见城中秩序井然,尽管城头还悬挂有祭奠用的白皤,路上也有些纸钱的痕迹,城中百姓生活却还颇条理。 他便知道这是妻子的功劳了。 愈发急切的想要见到她。 在原本的世界里,长孙氏的身体其实不算太好,她生育的太多了,但这个世界里暂且只有李治一个孩子,就显示出优生优育的必要性了…… 尽管悲恸,但儿子尚且年幼,她不撑起来稳定局面,难道叫孩子一个人去面对吗? 长孙氏这会儿正在书房写信——她打算请两个从前与丈夫交好的旧人到临城来给儿子做老师。 伴随着丈夫的亡故,从前亲附他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会遭到打压,与其离散各方,不如暂且蛰伏,以待来日。 带过兵的将军会惹人忌讳,但是那些谋士却没有这个担忧,做母亲的想替儿子搜寻名师,任谁都挑不出过错来。 信写到一半,就听外边“当啷”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侍女的惊呼声。 她暂时将心神从信纸上收回,回身去看,却见到了一个魂牵梦萦,近来却始终不肯入她梦中来的人…… 李治感动之余,又稍显无语的看着他阿耶又一次哭成了泪人。 虽然……但是…… 唉。 阿耶跟我想象中,好像一点都不同啊。 李治腮帮子悄无声息的鼓了鼓,然而眼睛里的光芒是骗不了人的。 阿耶还活着,真好! 长孙氏拉着失而复得的丈夫,只觉得如在梦中,她用力的摸着来人的脸,声音颤抖:“二哥,真是你,你还活着?!” 李世民用力将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按,又 哭又笑:“活着的,你摸摸看!” 长孙氏也是又哭又笑,半晌过去,忽又恨声道:“真亏他们做得出来!你明明还没有死,却说是死了,要为你发丧!若非你及时醒过来,只怕……” 说完,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李治也是神情阴郁。 李世民:“……” 嗯,这该怎么说呢。 虽然……但是…… 那时候我大概率是真的无了…… 不过就现下这个形式来说,还是把锅扣在我爹跟我哥头上比较好。 …… 李世民短暂的跟妻子相聚一会儿,把眼睛里积蓄下来的眼泪哭出来,然而火速召集临城官员,向他们宣告——我唐王世子李世民杀回来了! 前脚开完公开会议,后脚就点齐兵马出发。 李治留在城中进行政治宣传——兢兢业业为父兄卖命最后却险些惨遭活埋,这谁还能忍?! 还有,这个唐王世子的称呼可是我阿耶用命换来的,谁也别想要回去! 李元达还迷糊着呢:“你爹你哥那边还没把关系厘清楚呢,你这就出去替李家卖命了?” 李世民笑而不语。 然后靠着唐王世子的旗帜,兵不血刃,一日之间连取李家数城。 守城之人:不是,这很合理啊! 当初打下来这些城的,不都是二公子吗? 世子他一直都负责守后方的…… 李家的城池李家的人来接收,我们为啥要反抗啊? 就是二公子你啥时候又成唐王世子了啊? 不过这都是你们李家的事儿,我们还是不掺和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李世民前脚把地方拿下,后脚就把亲李渊和亲李建成的官员给踢出了官署,紧接着把自己人安插上,反手断绝了同李渊处的联系。 “……”惊闻噩耗的李渊:“李世民!你想干什么?!” 李世民雄赳赳气昂昂:“这一次,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李渊:“……” 李渊简直要气疯了:“你不准打唐王世子的旗号,那是你大哥的!” 李世民:“是你给我的!” 李渊气急败坏:“那不是因为你死了吗?!” 李世民眼泪汪汪:“父亲偏心大哥,即便我为李氏立下汗马功劳,他也不肯多看我一眼,甚至于为了大哥要将还没咽气的我拉出去埋掉……诸君跟我上阵,听我讲接下来的复仇故事!” 李渊目瞪口呆:“我他妈……” 朱元璋都不由得啧啧称奇:“好一出父呲子啸的好戏啊!” 刘彻附和一句:“主打的就是一个双向辜负。” 李渊本以为自家老二不会那么顺利的接受那些势力,毕竟谁都知道,自己才是李家的家主,不是吗?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本以为”? 李渊发檄文要打亲生儿子,期待对 面士卒响应一下自己。 对面士卒问:为什么当老子的要打儿子啊? 答:因为儿子给家里卖力,但是老子偏心眼偏到胳肢窝,不肯给他相应的回报…… 对面士卒:“……” 不是,亲儿子你都这样,更何况是我们? 且单论声名来说,整个李氏家族,有谁比李二公子的名头更加响亮? 偏李世民还不肯把自己做绝,一边挖老爹的墙角,一边还要哭哭啼啼的使人去送信,说阿耶啊,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冯氏几乎陷我于死地,大哥却要跟他们结亲,这叫我如何自处? 您岂不闻“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 李建成无能狂怒。 李渊欲言又止。 跟自己爹纠缠了那么多年,李世民太了解他了。 偏心大哥是真的,心疼自己也是真的,优柔寡断是真的,左右为难也是真的。 就像玄武门之后他捏着鼻子接受了最后结果一样,即便胜利者是李建成,他也会捏着鼻子接受的。 对李世民来说,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就算是赢了。 不然呢? 真指望李渊调兵遣将来打亲儿子,置别处的威胁于不顾?! 儿子再怎么桀骜不驯,那也是亲儿子,哪儿能真的内讧起来,叫外人占便宜?! 李世民理直气壮的一边薅自己爹的羊毛,一边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壮。 后世不是有人质疑自己偷袭,胜之不武吗? 不是说李建成稳定后方,功劳其实不比自己小,甚至于要是他做了皇帝,能开创出一个不逊色于贞观的盛世吗? 那就来啊! 要是在正面战场真刀真枪的对决,以此来判定输赢,李世民能把牙给笑掉! …… 李建成现在的感觉就是憋屈。 十分的憋屈。 上天作证啊,我弟弟之前真的死了,然后我跟我爹才下令把他放进棺材里的! 虽然我们俩有些不和,但是人都死了,总归也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不许我伤心一下,多为他操持一下后事了? 毕竟我侄子还没有成年,只是个半大孩子。 可是忽然间他弟弟嘎嘣一下子又活过来了,别人再去看先前的事情,就难免要从阴谋的角度去揣测了…… 是不是你李建成收买了大夫? 是不是你连同冯家对亲弟弟痛下杀手? 之前那么热心操持弟弟的丧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建成:“……” 更抓马的事情还他妈在后边。 “不是,阿耶,你就看着老二在外边招兵买马,隔三差五的还劫我们的粮草充实他自己吗?!” “……”李渊唯唯诺诺的受着夹板气:“那运粮的人他也没杀,都给放回来了啊。” 李建成勃然大怒:“可是他把粮草抢走了啊,难道我们就这 么坐视不理,叫他这么堂而皇之的劫掠我们?!” 李渊只能劝他:“嗐,毕竟是一家人,你们是亲兄弟啊,打断骨头连着筋……” 李建成憋屈至极:“阿耶,我才是唐王世子啊,您对此置之不理,本身就是一种默许,以后谁还会把我当回事?!” 他坚决要求:“老二那边,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李渊头疼的要命:“我也不能带人去打他啊,爹打儿子,哥哥打弟弟,外边还有强敌环伺,这不是叫外人看笑话吗?” 李建成出离愤怒了:“可是他根本不听我们的话,只一心强大他自己!!!” 李渊也爆发了:“那你去打他啊?!去啊!难道你不认路,还得我在前边领着吗?!” 李建成一张脸憋得通红,因为愤懑和委屈两种情绪的交织,眼泪在眼眶里边直打转。 李渊见状,神情不由得萎靡了起来:“你们啊,儿子都是上辈子欠下来的债……” 老大是嫡长子,这个家原本该是他的,弟弟要抢他的东西,他委屈,这不能怪他。 老二是嫡次子,刀头舔血,多少次死里逃生,他觉得自己出生入死立下了汗马功劳,觉得家业大头该是他的,这也不能怪他。 可是该怪谁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李渊惆怅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当李氏长子跟李氏次子分地而治,家族的领头羊又无法及时作出果断抉择的时候,对于李世民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标志之一,就是原先游走在李氏,乃至于别处诸侯周遭的那些谋士,或前或后的往他身边来了。 其中多有熟人。 李治还没进院子,就嗅到了里边飘出来的茶香气,再近前些,果然听见了阿耶熟悉的声音:“哈哈,天下英雄,唯使君与世民耳!” 他脸色如常,脚下连停都没停,只是问了身边亲信一句:“来人是谁?” 底下人答:“仿佛是个姓房的中年人。” 李治了然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打这门口路过,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哈哈,天下英雄,唯使君与世民耳!” 李治又问身边亲信:“今日来的人是谁?” 底下人答:“是那位房先生,举荐了一位姓杜的先生。” 李治了然的点点头。 到第三天,李治仍旧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哈哈,天下英雄,唯使君与世民耳!” 李治还问身边亲信:“今日来的人又是谁?” 底下人答:“是一位姓封的先生。” “嗯?” 李治停下了脚步,稍显危险的眯起眼来:封德彝? 继而便听院内有人笑着问:“主公这句褒赞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谋士都有?” “哈哈!”李世民精神状态异常健康的开口:“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这厮知道的太多了!!!!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78 章 伴随着李二郎星夜奔赴临城,天下大势也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 李氏大房跟冯氏一时之间僵持住了,原先敲定了要缔结婚姻,现下两家都迟疑着要不要继续。 ?本作者初云之初提醒您《朕只想要GDP》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毕竟先前这桩婚事能够达成,是为了联合抗郑,可现在李二公子咣当一下子死而复生,局势也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李世民在外边提刀砍人,所向睥睨。 姓王的诸侯?给老子爬! 姓张的诸侯?给老子爬! 不管姓什么,都给老子爬!!! 粮草不够用就从老爹跟大哥那儿L抢,一来亲爹大概率不会真的集结部队打他,二来……事到如今,李氏底下的将士,其实更多的都倾向于他。 反抗微乎其微,甚至于不乏有直接来投的。 李建成气的在家抠脚。 李渊一次次写信过去,或者好言相劝,或者无能狂怒。 李世民:此间乐,不思家。 听说大哥病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毕竟前世这家伙活得老长了不是? 最后还是通过非自然手段强行送走的。 哪知道过了没多久,就听说大哥病入膏肓,要不行了的消息。 李世民:“?” 他狐疑的跟笋人们说起这事儿L:“耍诈,想把我骗过去杀?” 大哥,想跟我搞玄武门? 不是弟弟说绕口令,而是在这事儿L上,大哥你才是真的弟弟! 空间里几个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嬴政说:“这一世的白绢,你是一个字都没看啊……” 李世民面露疑惑,随即竖起了耳朵。 李元达好脾气的念给他听:“冯怡宁九岁与李平章相识,十五岁与李平章结发,十七岁与他一刀两断,夫妻缘尽。” “为了一个结识不过数日的孤女,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动手,叫她颜面扫地,她失去腹中骨肉的那一日,他却正与她洞房花烛……” “冯怡宁的心死了,君既无情我便去,然而直到离开那个男人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他早已经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之所以那般对她,不是恨她,而是爱她……” “只是,你怎么会以为我在得知真相之后,还能弃你而去?冯怡宁毅然折返……” 李世民:“……” 李世民:“????” 李世民:“折返回去干什么,去取他狗命吗?!” 李元达:“……” 李元达没有抬杠,反而顺着他的逻辑附和道:“我猜也是!” 李世民:“……” 李世民槽多无口:“他有病啊!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人都要死了,怎么还得再霍霍一下枕边人呢?!” 刘彻附和一句:“你说的是,他不就是有病,才搞这一出的吗?” 李世民又一次无语了。 他不由得敲黑 板:“如果你要死了,留下你在意的人★,这时候你会——始皇请回答!” 嬴政想起了扶苏:“抓紧时间给儿L子铺路,让他接班。” 李世民又一次敲黑板:“如果你要死了,留下你在意的人,这时候你会——彘儿L请回答!” 刘彻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抓紧时间给儿L子铺路,铲除可能有的威胁。” 李世民又一次敲黑板:“如果你要死了,留下你在意的人,这时候你会——老朱请回答!” 朱元璋看一眼前边俩人,言简意赅道:“俺也一样!” 李世民又去看李元达。 后者甚至于没等他说话,便连连摇头:“正常人都这样啊!就他们这两下子还好意思说鹣鲽情深——你能想象老朱病入膏肓了,第一时间当众暴打马皇后,然后废掉她另立新后,最后说这是因为爱吗???” 朱元璋:“……” 刘彻幽幽的说了句:“阿瞒临死的时候,还不忘把寻常姬妾遣散,允许她们再嫁呢……” 李世民:“……我侄子脑袋有病!” “不过这不是关键啊,”不等其余人说话,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怎么回事,看这架势,我大哥真的死了?” 朱元璋道:“我看是。” 刘彻摸着下巴问了句:“你们说这一世,那对癫人还会成婚吗?” 李世民默然几瞬,最后点头:“我猜还是会的……” …… 李建成是真的病了。 摊上这么多事,他没法不病。 李渊倒是真的心疼儿L子,坐在长子的病床前,心里一片凄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谁受谁知道。 可是当李建成试探着说起立儿L子李平章为唐王世孙的时候,他又不肯接茬。 就像当初次子的死尽管是李氏的一大损失,但是也直接的解决了兄弟相争的问题一样。 李建成这个长子的死,其实也能解决这事儿L。 既然事儿L都要解决了,何必上赶着再去找新的麻烦出来? 老大你自己都不是你弟弟的对手,何苦再叫你儿L子重蹈覆辙? 李建成由是愈发气苦。 冷脸憋走了老爹,他的心腹封德彝前来劝他,郑重拜下之后,神情恳切道:“我与世子相交多年,故而有此一言,大公子年少,如何抗衡临城?” 他柔声提议:“不如您修书一封,自愿让出世子之位于临城,既能保全大公子,又能让临城感念。” 李建成只听了一半,便是眉头紧皱,不想又在此时,封德彝又压低声音,继续道:“您也可额外留书一封,加盖唐王与您的印鉴,名言后继之人唯有大公子一事,明言先前家书,乃是为临城所迫,以弟凌兄,是以不得已而为之。” “前者是家书,后者是公文,真要是计较起来,还是后者才靠得住,但您让大公子韬光养晦、暂且保全自身的目的 ,却也达成了,不是吗?” 李建成眉宇间愁色大去,目光都随之变得明亮起来了。 对他这个一直坐镇后方的世子来说,老父的印鉴并不是什么难得之物…… 且细细思之,此计确实可行。 他很清楚己方跟弟弟的实力差距,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拉不下脸来认输罢了。 现下明面上认输,再给儿L子留一条后路翻身,总也算是可以接受的了。 封德彝又提议:“何妨令大公子娶冯氏女?一来冲喜,二来,也可以此麻痹临城。” 李二公子先前险些栽在冯氏身上,明眼人都知道,他早晚都是要去寻冯氏晦气的。 大公子倘若娶别处豪强之女,或许会惹得对方忌讳,但是娶一个很快就要没落下去的冯氏之女,却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叔父眼里的威胁。 封德彝加重语气:“这也是您和大公子重诺的表现,已经定了婚约,怎么能轻易反悔?不能经营势力,何妨经营名望?” 李建成只觉豁然开朗,当下拉住封德彝的手,动情道:“卿真乃吾之子房也!” 封德彝笑而不语,眼见着他拟定好了家书递过来,慎重的将其交付到自己手上,才郑重行礼:“世子放心,在下必不辱命!” 又去李建成长子李平章处,做出关怀备至的长辈模样来,真情实意的道:“大公子,您可千万不要辜负世子对您的一片苦心啊。” 李平章听得诧异,出声去问,封德彝避而不答,似是而非的含糊几句,确定将来如果大公子占了优势,他还能来这个锅里吃饭之后,终于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他当天就飞马奔赴临城,一躬到底,热泪盈眶:“在下心知当日世子您驱逐我离开,是为了麻痹建成,今日终于马到功成,带了您需要的东西过来,总算是幸不辱命!” 李世民:“……” 李世民:“…………” 礼貌微笑.jpg 刘彻欣赏的划了重点:“主动称呼李二公子为世子,称呼世子为建成,唾面自干,之前赶我走说成是彼此之间的默契,同时还带着一份不能被对方拒绝的礼物上门当舔狗……” 封德彝在李世民那儿L待了许久,出门之后脸上笑嘻嘻,心里边直犯嘀咕。 李二公子看起来不太好糊弄啊…… 反正他就一个崽,糊弄不了他,我还糊弄不了他的崽吗! 马上去拜会李治。 李治:“……” 李治:“…………” 礼貌微笑.jpg 别人都是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你这家伙他妈的端着碗满世界吃! …… 李平章与冯氏女成婚的邀请函递到了临城,长孙氏马上便令人收拾行装,准备一家三口去吃喜酒。 底下人有些迟疑:“这,夫人,真的要去吗?” 长孙氏很确定:“要去。” 这种紧要关头,己方不能输 阵。 且此时此刻,就算长房心有不甘?_[(,唐王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李世民深有些处于梦中的感觉:“我大哥居然要死了啊,没有玄武门,他居然也要死了……” “这有什么,”刘彻不以为然:“你之前不都被蛇咬死了吗,他凭什么不能死?总不能他比你还强吧!” 李世民于是开始认真思索,要是去祭奠的时候大哥也诈尸出来了该怎么办。 “别说,”他有些心有余悸:“还真是挺吓人!” 李平章是个身量高大,看起来稍显倨傲的半大青年,尽管遮掩的还不错,但是在见到二叔一家的时候,他脸上还是不由得显露出了几分愤懑。 李渊见到,马上便训斥他:“你这是什么样子?马上给你二叔磕头赔罪!” 李平章难以置信的看着祖父。 李渊却很坚决:“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吗?!” 李平章嘴唇嗫嚅几下,终于拜了下去。 李治跟在母亲身后,神色平静的看着这一幕,心下嘲弄。 他知道,祖父并不是讨厌堂兄,而是想要保全堂兄。 就像当初他在父亲的灵堂前训斥自己一样。 你的侄子都已经一败涂地到这种程度了,你还跟他计较什么? 只是……处于猎物与猎手关系的双方,又有谁会因此感激他呢。 李世民当然看得出侄儿L心中的不忿,只是他没有在意。 到了他这种程度,再去跟小辈计较,太失身份了。 他只是笑着告诉儿L子:“我跟你伯父之间的纠葛,看起来即将落下帷幕,但是你跟你堂兄之间的战争,看起来才刚刚开始呢。” 李治也笑了,却没有说什么。 他看着李平章,这一瞬,对方仿佛心有所感,同时也看了过来。 李治云淡风轻的向他笑了笑,后者冷漠的转开了视线。 李治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对他来说,李平章其实并不重要。 但是没有李平章,对他来说很重要。 李家的子弟们,每代人都有每代人要面对的战争啊。 …… 三年之后,长安。 李渊于此地登基,同时册立次子李世民为皇太子,其子李治为皇太孙。 又过了三日,方才册长子所留之子李平章为齐王。 如是过了一段时间,在史书上存在感远远远远不如前世的玄武门之变被发动了。 李世民甚至于懒得出场——路人NPC别想蹭老子高光,妄想在史书上多留一点记载! 治儿L你去! 李平章一败涂地,与前不久刚刚闹的你死我活的妻子冯氏上演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怡宁,你快走!” “不,我不走!我要陪着你!” “你走啊!” “你先走,我再走!” “快走!” “要走一起走!” 李治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场反复拉扯,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起来。 “哈哈,”他冷笑一声,很反派的吐出了三个字作为结尾:“都别走!”! 初云之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