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劫》 诛心(上) 一 说来惭愧。那天连三殿下并不是特意挑着日子去太晨宫下的棋。 他也就是一如既往兴之所至,就晃悠了去。 距离夜华从无妄海归来已经百年有余,太晨宫那位也已早早归政天君,再次避了世,连三殿下也就再度有了棋搭子。 就算是只赢不输的棋搭子,那也是棋搭子。 那日一盘棋正下到胶着,连宋眼看陷入了长考。跟东华帝君下棋有一个极大的好处,无论多长时间的长考,他也绝不催促。 连宋一个长考好不容易落定了棋子,才恍惚意识到东华帝君好像是离席了一会儿。 他抬起头,正好对面的那位正重新落座。 连宋眼光无意识的扫过,就有些怔住了,眨了几眨眼睛,一巴掌拍在额头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帝君并不理会连三殿下的这一番唱作,自顾自地坐定。 连宋收了手中的扇子,“这局棋就改日再下吧。” “无妨。”东华神色不动,还伸手往棋篓子里去拈下一个棋子。 连宋忙不迭的一挥衣袖,将棋篓子带整个棋盘消了个干干净净。 帝君他老人家一手拈了个空,目光平平的看过来,颇有些指责的意味。 连宋垂下眼睛默默翻了个白眼,才又抬头道:“她飞升历劫这等大事,白家势必是严阵以待的。你藏得再好,也瞒不过折颜和狐帝去,更瞒不过她本人。你也知道,青丘白家做事,可不依什么章程规矩。她若晓得你替她受了重劫还不肯闭关调养,怕是要杀上九重天来的。白家那两位姑奶奶,现如今南天门的守卫可扛不住。” 他这边话音刚落,太晨宫当值的仙官就低头赶了进来。 “何事?”东华问。 仙官带着一脸困惑地回答:“太子殿下刚遣人来问:帝君是否要闭关调养?若是,他便替帝君回了访客。” 连宋一敲扇子:“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现如今夜华这天族太子被青丘当信差使得,一点不觉得硌手。 帝君沉吟了片刻,微阖了双目。 连宋见他肯妥协了,赶紧回头吩咐仙官:“去回禀太子殿下,说帝君即刻闭关……”多久?连宋停下来,回头示意东华自己接下去。 东华接了下去:“一百二十年。” 一百二十年?连宋悚然一惊。 二 仙家清闲,整一百二十年,愣是一件大事没发生。 连早八百年前就应该完成的那件大事都还没有发生。 “他们也太为难那小两口了。夜华就没意见?”东华帝君闭关一百二十年后出关,第一次跟连宋下棋。看样子,这匆匆百余年,连三殿下在棋艺上也还是没多少进展。 “横竖是日日恩爱,不过就是缺了个名分。青丘民风旷达,也不在乎。”连宋勉强落了一子,眼看颓势难挽,输人不输阵,挺直了脊背,风度翩翩一个摇扇,“说起来,天族与青丘联姻,本是当初在朝堂上帝君你一语提及。这件事就中虽几经波折,如今也算功德圆满。天族规矩,新郎由亲长代为迎亲。这次,就由你去代为迎亲,完了这场因果,如何?” 帝君沉吟片刻,敲棋落子,一子定了乾坤,方道:“也好。” 成玉一听说这回事就跳了脚:“你明知凤九的事,何苦还要撺掇着他去?” 连宋不得不解释:“凤九小殿下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小天孙阿离也甚是粘她。以前是没有名目,如今太子妃正式嫁入九重天,她必是要来送亲的,日后也难免要常来常往。这迟见早见,总是要见着。既然注定要见着,就不差这么点时候。何况……除了上次去接夜华,匆匆去匆匆返,东华还没机会好好看过有她在的青丘呢。” “你这话说的,好像帝君心里……” “帝君心里怎么回事儿,腰间明晃晃的红狐尾挂着呢,还用‘好像’么?” 成玉心里疙瘩着,倒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连宋觑了她不虞的神情一眼,赶忙找了些别的话题岔开。 其实他刚刚的话并没有说完—— 何况,当年东华帝君封印三浊毒息造妙义慧明境,也不过闭关七天。什么事情需要他闭关整整一百二十年? 连宋不愿去想那个问题。他宁愿去想那一挂红狐尾。 白色的朝服上悬挂着红狐尾,明目张胆。 帝君行事出格些,连宋倒不觉得稀奇。他觉得稀奇的是,青丘居然也没意见? 白浅虽未正式出嫁,夜华却是与她形影不离走哪儿都出双入对的,在九重天上遇着的时候不在少数。未来的太子妃对太晨宫的人没多少好脸色,却仿佛对帝君腰间的那红狐尾视而不见。连宋瞧着,每每就很稀奇,想问,却又不敢问。 东华帝君则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帝君送去四海八荒图,腰间悬挂着红狐尾,全不避嫌。连宋的表情就很有些奇异。 有什么可奇异的? 无外乎是想着青丘怎么没意见?不怕这阻了凤九的终身大事么? 固然是会阻上一阻的。 东华帝君这么座仰止的高山在半道上搁着,等闲的人想必是不敢去搅扰她。 她也不需要等闲的人去搅扰。 若有人真心待她,必然会刀山火海也淌了去,不顾天一样大的阻碍,要接近她,将她拥进怀里。 她值得有人不怕天一样大的阻碍去接近。 他东华帝君就是个天一样大的阻碍。 但他是个天一样大的阻碍,也不过就是个阻碍,并不是不可逾越的。 他又不是三生石。 所以,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为了她来到他的面前,宣称要越过他这个天一样大的阻碍,要接近她,要拥她入怀。 终有一天。 只还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三 少有人知道,四海八荒图并不是白送的。青丘那位当时新即位的女君,还送了回礼。 司命回禀了,将东西搁在桌上,退了下去。 等脚步声消失,他停了手中的笔。 打开盒子,只见一张玉牒,竟是食谱,录的都是促眠的粥品。 盒子有两层。再打开一层。 粥尚温。 “她完了典礼,换下了礼服,就下厨做了一碗粥,让我带回来给帝君做了回礼。” “粥?什么粥?” “前几日我跟小殿下提过,帝君近日事多失眠,自是有益睡眠的粥。” “……帝君让你带的那些话你都带到了?” “敢不带到?一字不落。” “完全没起作用,是吧?” “她若是肯听,大约也不必等到现在才肯听。” “……别的倒罢,她这百折不挠的性子,我倒是真佩服。也难怪连东华都能栽了去。” 所以东华知道,时候还未到。 他看着迎出来的青丘众人,向狐帝颔首道:“白止。” “臣在。”白止是东华做天地共主时候的老臣,两君臣之间还沿袭了旧时的称呼。 “多年不曾得着机会来看看你的青丘。如今这青丘,钟灵蕴秀,生气葱郁。你治理得很好。” 狐帝拱手:“白止不敢贪天之功。得帝君福泽庇佑,万物各得其所而生而长,并不需要白止做什么,自得天地清平,苍生安乐。” “天地清平,苍生安乐。”东华缓缓点头,“当年你我并肩征战,夜不卸甲,枕戈待旦,不正所求在兹么?” “帝君说的是。” 白止是东华君临天地时的朝中旧臣,也是东华征战四海八荒时的麾下旧将,两人虽是在闲话,这胸次却自是不同,言语间便有风云涌动。 连宋与东华忘年为交,平素插科打诨不太着调的时候也不在少数,这会儿方窥得几分当年天地共主的气度,不免被震慑住。连扇子也不敢摇了,只肃立一旁,心下暗暗嘀咕:这,日常在帝君面前作戏搞笑,落在他眼里莫不真的如同看猴耍一般? 东华这时候自也不搭理他,只向狐帝道:“吉时尚早,白止,带我去看看你的青丘如何?” “帝君请。” 青丘玉峰顶。 两人仙遁而至。白止先捏了个诀,查得四处无人,连山神土地都一并遣走了,方敛了神色,躬身道:“帝君可是应劫之日将至?” 东华没有回答。 “帝君,你是天地万亿生灵福泽所系……” 东华打断了他:“是人是仙,或迟或早,都有那么一天。今天是你嫁女儿的大喜日子,不说这个。” “小九那丫头任性,”狐帝就这么一个孙子辈,平时宠惯得什么似的,从不曾撂过重话,这会儿言语中竟带了责备之意,“竟生生引动了天劫……” 东华一摆手,再次打断他,“这本是我一个人的劫数,并不与她相干。”微叹一声,“说起来,反倒是我带累了她。因着我的缘故,她这一生平添许多劫难。”垂下的眼睑掩去眸中神色,“若我羽化,我的天罡罩便再也护不了她。这个,”他伸手间掌心托出一个小盒,递给狐帝,“待那天过后,再交予她。与天罡罩不同,我不在了它也不会消失,多少总能护着她些。” 白止听东华认了“羽化”二字,便已急红了眼。他自洪荒时便已追随帝君,时日既久,情谊自不比寻常。 接了盒子过来,打开一看,更是如遭雷击,愕然道:“帝君,你若身归混沌,让天下苍生怎么好?” “天下苍生自有庇佑。”东华摇头,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白止,带我去看看这青丘可好?” 白止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来,只得点点头,顺了他的心意。知他心中所念,也不领他去看什么名物胜景,只将凤九日常爱玩常去消磨时间之处引他看了。 玉峰顶。 往生海。 桃林边上。 都仿佛能见到那红色小狐狸的身影。 青丘的族学馆。 蘑菇集。 菜圃子。 也都不过是寻常人家的风景。 东华想,这倒真是他与凤九不曾有过的。不论在仙界还是在凡间,都不曾有过。 这是他没能参与的她的过去。 以及,他同样无法参与的,她的未来。 最后,两人幻进了狐狸洞里。“皓德君元年秋,白家第一个孙子辈在这里出生,因额上红色胎记形似凤尾花,又生在九月,起名凤九。帝君……”白止重重一礼,“白止不是迂腐之辈,连折颜和真真的事情我都能答应……” 作为现存的上古尊神之一,他也已经活得太久,见过太多事。也早已经明白,为仙只此一生,有些事太过漫长,而有些事又太过短暂。也就更明白,哪些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哪些才是真正重要不容舍弃的。 狐帝白止实实已经过了迂腐的那个年纪,也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然而东华却不能领情。只道:“折颜封琴隐居,还有万万年好活。而我身负天下,应劫之日将近。” 他终于是认了应劫之事。 白止已是由不得怔住。 “何况,据我推算……”那九重天上最是冷脸的神仙,这会儿敛了眉目,低头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话来。 将白止怔了个彻底。 这时,外室却传来狐后的声音:“你父君去哪里了?该到送亲的时辰了。” 东华便点头道:“你去吧。莫误了吉时。那小两口的婚事被你和天君生生耽误了两百余年,今天要再误了时辰,夜华那小子怕是要起兵造反了。” 太子妃白浅出嫁之日,四海八荒前来观礼的神仙都看到,送亲的狐帝,红了眼睛。 幺女白浅情路坎坷,却终是修成正果,如今夜华对她可称得上百依百顺。白止实是没什么好替她担心的。 他只是感叹造化劫功,有时能有所垂怜,有时竟不肯容得一丝慈悲。 “据我推算,”狐狸洞里,那九重天上最是冷脸的神仙,敛了眉目,低头一笑,道,“她红鸾星动,姻缘将至。” 诛心(中) 四 姻缘这东西,也着实是,奇妙得紧。 比如白浅和桑籍,订亲订了好几万年,最后连一面都没见着,亲事便告了吹。而白浅和夜华,这头刚订了亲,那头两人一个失忆一个隐了身份,在凡间遇见就拜了堂成了亲,甚至还有了阿离。 再比如,这人才识得她几天,就敢来他东华帝君面前,让他给一个成全。 “帝君待她情重,可帝君不能给她幸福。而我能。” 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为了她来到他的面前,宣称要越过他这个天一样大的阻碍,拥她入怀。 “请帝君成全。” 东华面上神色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却着实觉得有些犯难。 他曾以为,他能替她看看,那个人的模样如何,品格如何,性情如何,资质如何,仙力如何,是否都能配得上她? 但他发现,人站在他面前了,他却根本就下不了任何判断。他甚至无法决定:这个人是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遑论再要去判断什么性格品行了。 他横扫四海八荒,执掌六界生死,从来杀伐决断,这会儿,他却举棋不定起来。 他这比洪荒还要漫长的一生中,仅有的几次犹豫不决,都只与她有关。 也罢。说到底,他凭什么替她挑姻缘?既是天命如此,必然是极好的。 一定得是极好的。 如若不然,只怕天命也该知道,在他东华帝君这里,可不好交代。 所以,他沉默了或许挺长或许也没多长的一段时间,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 “太晨宫并不管群仙婚配。你若是想要求娶她,自是只需问得她的应允。你若是能得她的应允……”话音终究是断了一下,似乎是起了风,送进来檐铃的轻响,帝君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三月,太晨宫的桃花开得最盛的时节,他阖了双目,终于还是平静的接完了话,“自是你的造化。” “谢帝君成全。” 待那人告退到了门边,他却又将人叫住: “文昌!” 那人停下脚步。 “她若允了你,好生待她。不然……” 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东华帝君并未宣之于口,但他确保那人听到了。 而他也确保那人明白,旁人说天诛地灭,也就是一个说辞。而当天地共主说“天诛地灭”的时候,可没有一丁点“说辞”的意思。 “如此良辰美景,他却不能与你同赏。好酒佳肴,他却不能与你同尝。而我能。”那人只差没捧出一颗心来,说。 “他能帮你挡劫消灾,却不能伴你朝朝暮暮。”白浅倚着夜华,逗着团子,说。 而她不答话。 帝君忽然就想喝酒。 “要来一杯么?” 能在他喝酒的时候闯入太晨宫的人,天上地下,也就只有这么一个。 他自顾自一笑,接着道:“说起来,我还从未有机会与你一起饮过酒。” 之前唯一一次被他邀酒的机会,她却是一只小狐狸,想喝也喝不得。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因为他的笑。 近来,他倒真是笑得多了些。 她在他幻出的席上落座,道:“帝君常饮茶,不常饮酒。” “茶意使人醒,酒意使人醉。饮酒而不能醉,便少了许多饮酒的乐趣。而自打从父神手里接过天军统帅的位置,便少有能容我一醉的时候了。” 他肩上担着天大的干系。休说是酩酊一醉,就是酒至微醺而一时失了防备的样子,这几十万年来,也只得眼前这一只小狐狸见过。 “一开始是不敢饮醉,后来……”他抬起头,迎着对面她的目光,“便饮不醉了。” “饮不醉……”她喃喃地重复,目光闪烁几下,瞬时便似有星河要溢出。 他那副石头生成的心肠也是受不得这表情的,不由得就蹙了眉,想说些什么。却见她低头举杯,仰头已一饮而尽。于是即将出口的话就都变成了低劝:“你酒量浅,饮缓些吧。” 她抬头瞪他,眼中有着怒意。 她在他面前向来乖巧。之前仅有一次为了白浅怒颜向他。除那次之外,他对她再怎么狠言绝行,她伤过心,流过泪,却从不曾动过怒。 这会儿她怒了,澄澈的眸子燃起骇人的火焰来——美得惊心动魄。 他可能,失态了一会儿。 眼中的神情就失了节制。或许,流露了某些不该流露的东西。 于是她眼中便消了怒意,只是看着他,怔怔情深。 也不知道他东华帝君这一生的尽头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能得她这样的目光相伴,大约,总不至于太过难熬。 这话当然不能说与她听。 她大约也有许多话是不能说出来给他听到的。 于是隔着这咫尺天涯,四目相对,两人一时竟失了言语。 也许,这目光所诉说的,比天地六界十亿凡尘所有的言语加起来还要多上许多。 而这眼波流转的一段深情,会是唯一的物什,陪着他渡过孑立余生,而至于永劫。 两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她垂了目光,一跺脚,化了原形。 帝君怔了怔,然后笑了,柔声道:“过来。” 这九尾红狐倒完全是他家养的,敏捷的跑过来,趴上了他的膝头。 帝君一手顺了顺她的毛,另一手又仰尽了一杯酒。 一人一狐沉默了片刻。帝君才开口:“他就是那个人。” 小狐狸闻言猛地拧开脑袋,扭了颈项,转头就往他的手上一口咬下。 咬得切肤见血,毫不留情。 生疼。 帝君任她咬着,一点没动弹。却只另一手停了酒杯,移过去盖住了她的眼睛。 方才弯腰俯身,将声音送到了她的耳朵边上:“小狐狸,你要好好的。以后,要一直好好的。” 双唇轻轻地擦过她额间的花印,有一点点细微的颤抖,他希望她没有察觉。 但狐狸还是不动了。 好一会儿才松了口,就着那血迹舔了舔。 被咬的时候一动不动的手,这时候却是颤了颤。 却也没有抽开。 等那手上血迹净了。他直起身,拿开了遮在她眼睛上的手,道:“你若实在不喜欢,就换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总要是个你喜欢的才行。” 狐狸抬起眼睛,张开嘴,作势又要往他手上下口。 帝君移了手继续给她顺毛,良久。 “就这样,再陪我一会儿吧。”他低声说。虽然知道她一定不会拒绝,却仍然言辞恳切,如同东华帝君从不曾做过的一个肯求,“一会儿就好,不会太长……” 东海海底,定海神针旁的白额金睛避水兽,忽然毫无来由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五 连宋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知道的。他是四海水君,四海异动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赶到一十三天的时候,却发现墨渊上神、折颜上神、狐帝白止,连灵宝天尊都已经在了。 他刚一站定,夜华白浅并肩而至。 接着天君也匆匆地赶了来。 “是什么?”没有人顾得上彼此见礼,天君人没立稳,已经急忙问出口。 “妙义慧明境即将崩塌。”墨渊上神蹙眉回答。 天君急了,道:“这如何是好?那是封印三毒浊息的,它若崩塌,天地必遭大劫……” 折颜勉强一笑,道:“那妙义慧明境本是东华帝君所造,他自然有法子对付。天地可保无碍。只是……”折颜抬头看向天边已开始陨落的星辰,神情黯淡,“此劫,不知帝君能否平安渡过……” 四海同悲,九天星陨,是上古尊神应劫之兆。 “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吗?”白浅也急得没了礼数顾忌。她是看太晨宫不顺眼,但她是将来要承天后之位的人,当然也知道太晨宫那位的重要。何况,他们家那死心眼儿的小九…… 墨渊摇头轻叹:“妙义慧明境乃他一手所造,其他人,插不上手。” 太晨宫宫门打开。 东华帝君步出。所有人长揖为礼。 帝君微微颔首。然后走向此刻已一片肃杀的芬陀利池上空出现的通道。 “你不跟她道个别么?”也许所有男子想的都是天下,只有在场唯一的一名女子才会顾忌到某一个人的心。 东华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语声竟似含着淡淡的笑意,“我跟她道过别了。” 再不停步,拾级而上,踏入虚空。 此时,成玉正在青丘。 连宋一察觉四海异动就急急起身往外冲。到了门口,又转身快步走回成玉跟前,特别叮嘱道:“别去找凤九!”没头没脑说下这么一句话,便急急离去。 成玉会怎么做? 当然是去找凤九。 青丘女君没什么架子,凤九亲自端上茶来,也跟着落了座,径直问:“怎么想着来找我?” 成玉难得地斟酌了一会儿,才答道:“许久不见,只是想来找你聊聊。”极其难得地又斟酌了一会儿,问,“那位文昌,如何?” 凤九苦笑:“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我的姻缘……” “他不是?” “至少现在不行。” “以后行?那是什么时候行?”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明天就行了。也许,这一辈子都不行。” 成玉琢磨了琢磨,道:“总之,今天是不行。” 凤九摇头:“今天是定然不行的。” 凤九跟东华帝君那点事,成玉是从头到尾知道的。所以,在成玉跟前,她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她从怀中取出那串拴着箭头的铜铃来握在手中把玩。 铜铃触手生寒,冰凉沁骨,几乎要让她握不住。 凤九怔住。 这是东华帝君的仙物,无论寒暑,从不曾伤过她的肌肤。 凤九皱眉看向成玉:“成玉,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成玉叹气,道:“我来找你,是因为连宋叫我不要来找你。” 凤九霍地起身,直奔九重天。 凤九赶到的时候,那个通道尚未关闭。 夜华和白浅正站在那个通道前。 白浅见了她,示意夜华先走,然后冲过来一把拦住了她:“他说他跟你道过别了。” 凤九怔然,然后忽然冲白浅一笑,极乖巧极讨好地唤了一声儿:“姑姑。” 白浅一惊,喝道:“凤九!你还有父母,有爷爷,有叔伯,还有我,还有青丘百姓……” 凤九乖巧地点头,开口的语声却是泫然欲泣,道:“可他只有我!东华他,只有我。” 折颜见了她如临大敌,赶紧过来和白浅一起扶住她——或者说更像是钳制住她。还边扶边向白浅递过一个责问的眼神去。 白浅只是摇了摇头,大致回了个“九尾狐的死心眼子,你不知道么?”的眼神。 凤九倒也没有硬往前去的意思,顺着折颜拦她的力道停下了,看着眼前的结界,问:“他在里头?”声音还算冷静。 “帝君要在妙义慧明境崩塌之前净化三毒浊息。”回答的是夜华,他早已移身到白浅身旁。 凤九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她并肩而立的姑姑和姑父一眼。心中着实是艳羡。又想起姑姑说过的朝朝暮暮相伴。而她已经不求朝朝暮暮了,为何上苍还是…… 她看着那结界里的浊息汹涌,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掉下来。 白止也站了过来,沉声道:“小九!帝君,是天下人的帝君。”话虽冠冕,他自己的声音却也难免沉痛。 凤九极力抑了眼泪,点头,道:“凤九知道,东华帝君以命护苍生。” 白止见她不错眼珠地看着结界里深浓的浊息,怕她盯得太久,入了魔症,便拿了当初玉峰顶那个盒子出来,道:“小九,这是帝君让我交给你的。” 凤九这才稍稍移开视线,拿过盒子来打开——就听折颜倒吸一口气。 折颜可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人,凤九情知有异,问:“怎么?” 折颜小心地维持着面无表情,没有答话。 凤九也不再理会,道:“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她将那戒指取出,戴上,又重新将目光移回结界去。 “我等他出来。” 在场的都是沉洲倒海也能形容不变的主儿,听得她这句话,却是人人眼中划过一抹痛色。 诛心(下) 六 疼痛倏忽而至。 东华对此倒也没有特别吃惊。 他此次应的本就是诛心之劫。何况,现下他还只剩了半颗心。 剜心之痛倒真是痛入骨髓。 但他是洪荒战场上走过来的人,身上受过的大小伤实是不计其数。伤重到比这严重上许多仍旧披甲执剑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这种程度的疼痛倒也不是不能忍。 可一想到那小狐狸从小被青丘上下捧在手心儿里长大,那么娇弱的身躯竟也为他断过尾承受过这样的疼痛…… 他就有些支持不住。 断尾之痛终是不能替她受了。但此番剖心,也算是还了她吧? 说到这一“还”一“欠”,他和她之间,到如今还真是算不清了。 那就,不必算了。就这样也很好。 所以大体上,这疼痛来得也不是不受欢迎。 只是…… 东华眼角余光看着逐渐凝聚在面前的人形,心情不是特别愉快。 凝聚起来的人形脸上倒是带着愉快的笑意,使得她原本就十分妖艳的眉眼越发地媚色横生——只双眉间带一缕极凶的煞气,等闲人见了即便被勾了魂儿怕是也不敢亲近。 她双足不沾地,施施然移近,媚声道:“渺落见过帝君。” 她在三尺外堪堪停住,饶有兴味的打量了他一番,道:“东华,多年不见,你这魔泽见盛啊!” 东华莲花趺坐,敛目调息,没答话。甚至都没抬眼。 渺落不以为意,兀自赞叹:“啧啧啧啧!看看!这妖红的魔泽!你那仙元都快压不住了。” 她觑寻着,却也不敢贸然靠近。 东华的仙泽实是十分诡异。非但色泽赤红,边缘亦如燃烧的红莲业火。但不管叫它仙泽也好,魔泽也好,在它呈如此状态的时候,杀伤力却是不容置疑——有当年无皋一战的数百万亡魂可以为证,如果不是他们全都已经魂飞魄散神形俱灭了的话。 她只在三尺外绕着他转起了圈子,“怎么回事?”语气还颇为关心,“难不成,你这石头做的神仙终于动了凡心?” 那边缘燃烧的赤焰忽然大盛起来。 渺落旋身跳开数步,堪堪躲过被它所伤,臂甲却已遭殃,她不等身形立稳,已挥手将之卸去。 那一块甲片未及落下,便被业火烧得飞灰不剩。 渺落暗地里抹了把冷汗,面儿上却十分愉快地笑出了声,道:“哈哈哈哈!所以说,那是真的了?” 东华仍旧敛目调息,并不搭理。 渺落看起来一点都没被这个打击到,一边小心地躲着这越来越盛的赤焰,一边对着它兴味大增。 “东华,你以为你断情绝欲便能去了魔道。如今,你既已动情,你那半身的魔性,怕是真压不住了吧?” “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几十万年无欲无求,手捧佛经,就能消得你曾经血染双手的杀孽?你率天军征战四海八荒,剑底下有多少亡魂?你一统六界定法执律,帝座下压着多少阖族灭亡的仇恨?你身上的戾气有多重?连佛陀都不敢渡你!这妙义慧明境里,十亿凡尘的三毒,压根就比不过你东华帝君的戾气!” 东华调息完毕,收了仙泽,抬眼,起身,道:“说完了?” 渺落意犹未尽的样子,被东华再次开口打断: “本帝君今日实在没什么聊天的兴致。说完了,就开打吧。” 话音落处,“铮!”苍何出鞘。 渺落本就是三毒浊息化育而成。在这妙义慧明境里封印了几十万年,功力倒是见长了。 也不是说她就是东华帝君的对手了。 苍何纵横四海八荒,数十万年从未尝败绩,自然也不会打今天开始。 而且,今天的东华着实是没什么耐性。 两人对战还未及百招,苍何的剑尖已洞穿了渺落的心脏。 那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渺落眉眼扭曲着,唇上却硬生生扯出个笑来:“东华,你这戾气真的是越来越重了。”还把那个笑变成了放声大笑,“得你的戾气滋养,这妙义慧明境里三毒浊息让我化育再生,不过弹指间事。” 东华持剑冷然,道:“你不会再有那个机会了。” 渺落的笑半途僵住,道:“你要净化它?你真的打算应劫不要命了?!” 东华剑锋一顿,拔剑,道:“本帝君这一生,已经够长的了!” 渺落不敢置信的脸化于虚空。 东华轻吁一口气,看起来愉快了许多。 再抬头看着这一结界的浊息,却还是稍稍蹙起了眉头。 渺落既是三毒浊息化育而成,自是惯会蛊惑人心。数次与她对阵,都难免要听到她一堆乱人心志的废话。 只不过,这一次,却不全是胡言乱语。 他身上的戾气着实是有些重了。 他本以一颗无欲无求之心压制着这戾气。 可如今,他只剩了这半颗心……又哪里还敢说无欲无求! 倒是学了凡人的求不得,贪、嗔、痴三念皆犯了。 这妙义慧明境乃他一手所造,如果任他现在的戾气注入其中,渺落化育再生怕真的会是弹指间事。 到时此境崩塌,这天地,怕是再不得清平。 他早已知道,此番必不能善了。 当然,无论如何,总有最后的法子。 就好像墨渊总能对付东皇钟,东华帝君总能对付妙义慧明境。不过是代价大些个。 也没什么大不了。 太晨宫的事着实是没什么好交代的。 四海八荒,如今墨渊和夜华都在。 她…… 升上神的劫难怕是要麻烦些,所幸他既给了那戒指,替她挡最后一次劫总是办得到的。 那个文昌,现在着实没什么用处,也看不出什么好儿来。但假以时日,终究会坐上帝君之位,有所成就。 她是个做帝后的命格。只……不是他的帝后罢了。 到时,也都不与他相干了。 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只是,她那样的一往情深不悔,他到底还是负了。 胸膛里那半颗心疼得厉害。 ——所谓诛心之劫,真是半点不容情面。 七 一念起,一执生,他身上的赤红的仙泽就再也压不住。 他眼看着这赤色溢出身外去,与那三毒浊息混为一体。 他早已没了退路。 他收敛心神,双手捏诀,离地升空。 结界外,墨渊、折颜、白止、灵宝天尊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天君、夜华和白浅见此情形,也知道事情恐怕不妙。 所有人都不由得盯紧了结界里头。 凤九早已将下唇咬出血丝来。眼泪反倒是渐渐收敛住了。 她伸手去抹掉颊上的残泪,手指上新戴的戒指染了唇上的血迹,闪过一抹淡淡的辉光。 凤九看了它一眼,又转回头去看着结界。 不过瞬时,东华帝君的净化咒已布满整个结界。 东华双手捏着印诀置于胸前。 那是个—— 祭出元神的印诀。 他已,下了死志。 他要为苍生舍命。 凤九心里甚至都没觉得吃惊,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确实感。 她额间的花印仿佛还能感觉得到他双唇碰触的微颤。 他说他道过别了。 他果真是道过别了。 视线再次变得模糊,她飞快地将泪水清理掉。 他做东华帝君必须得做的事,她也拦不得他。 只不过—— 结界内,东华的仙泽自他的体内磅礴逸散开来。 光华散尽。他便再也没了护体的仙障。 而那浓重的浊息却往他身上袭去。 他为苍生舍命,偌大的结界里却只有这世上最丑恶的浊息将他包围,陪他上路。 她不会让他孤身一个人上路! 所有人都被结界内的情形吸引住了视线。没有人注意到凤九悄然起身,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其他人的距离。 最后的术印一结。 苍何发出高亢的长龙悲吟之声。 受名剑之祖所引,六界法器皆为之颤栗。 连封印在昆仑虚下伏羲琴都生生震断了琴弦。 折颜暗道:“不妙!”只得凝神施法安抚。 九天星落如雨,四海水翻如沸。 连宋等人在这里可不单是为了来送东华最后一程的,早已各自施了神通,安抚天地异像以免过分祸及苍生。 天地一片呜咽。 结界外的雨此时兜头浇了下来,伴着狂风飙旋。神力如墨渊、夜华,都要站立不住。 飙风吹雨来得猛异,饶是个个都结了仙障,还是多少被雨淋得个措手不及。 凤九于此地,却站得异常安稳。 那扫荡过天地万物的狂风,到了她身边,却只是拂了拂她的衣袂,就轻轻绕开。 那在飙风里瓢泼的大雨,竟是一滴也不曾洒到她的身上。 “我爹爹平日里严肃古板,可尤其疼我娘疼得紧,下雨了,连我娘的鞋袜都不让沾湿。” 她低头看着自己滴雨不沾的鞋。抑了数次的泪水就再也抑不住。 东华阖了双眼。 这便是最后的瞬息了。 他既为天地祭出了神形,那么,剩下这半颗心终是可以只留给对她的念想。 俊疾山初遇时懵懂,昆仑虚再见她便守定了报恩的执念。扮宫娥的小殿下轻颦浅笑,为太晨宫悠长的岁月横添一抹色彩。九尾红狐乖顺讨喜,曾让他数十万年头一次从心底里笑出声来。她一片真情纯挚,他到底是没有狠得下心真的推拒——白浅的指责他便只能受着。法会她一受伤,他便乱了方寸。锁妖塔差点危及她性命,他更是灵台大乱,自知留不得她在身边,然而她一刻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无法安心。 凡间…… 凡间,到底与她做了夫妻。原以为一世情缘,便可了结了两处牵念。谁知,凡间两年,没了天命禁制,却是把他深埋在十八层地底的心都起了出来,无遮无掩,曝在她面前。从此之后,他在她面前,便再也藏不住了。 而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那么多疼痛,那么多苦楚,她始终情深不改。 瞬息之间,他忽然,强烈的不舍起来。 这实是出乎意外。 东华帝君,且不说深研佛理,对生死之事,委实是无甚执着。 他这一生,实是够长的了! 生既无欢;死,还真的就无所畏惧。 何况,眼见三生石上与她命定的那个人站在他面前,越发觉得孑立余生,怕是要没了个尽头,真真是无可留恋。 可这会儿,他在漫天星光中阖上的双目后,仿佛又看见她看向他的目光,痴痴情深。 又觉得,那样不舍起来。 得她相伴的时日与他那几十万年漫长的一生比起来,不过瞬时而已。 却似乎,将他这几十万年的冷寂岁月都浸了温柔的意味。 诛心心碎,而他却觉得温暖。 就连,这两百年两地沉吟,天涯咫尺,未能得亲见她一面,但只要想到这天地间有她在时,生之一事,便有了况味。 这一生,忽然并没有足够。 到头来,他其实,还是生了执念。 有她在的这个世界,他其实竟如此留恋。 有她在的这一生,他其实竟舍不得放手。 元神散裂之痛袭来。 他却仿佛感觉到俊疾山的山风拂过,他捞起那个掉落的身影,却猝不及防跌进一双翦水双瞳,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的,满满都是自己的模样。 结界破裂时,天地震动。 “小九!”白浅骇然出声。 但为时已晚。 凤九已使出十足的力道,卸了全身的仙障,带着一抹血光,飞身撞了过去—— 结界发出耀眼的白光。 无明(上) 很暗。 无明的黑暗。 东华置身于这样无明的黑暗里,却有些不想动弹。 这……不太像身归混沌的样子。 所以,这劫,竟是还没过去。 苍何仍在手。完好无损。 法力他没试。不过他觉得应该也都恢复了十成十。 他只是,胸腔里空荡荡的。 没了心。就不怎么提得起劲儿。 他大概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里。 世事皆有因果。 而他是东华帝君。东华帝君的执念,又岂会就那么有因无果的消散? 是他那一线不甘的执念,生了此境。 他本该已身归混沌,却还在这里。 算是生机。 如果他还能拿得出心力的话。 这劫,岂止是还没有过去。简直就是刚刚才开始。 他知道前方是什么。 可是,苍何虽在手,他却没了使剑的心。 他虽数十万年形容不老,一颗心却实是已非当初横扫天下的少年心。若是将它起出来看,只怕它确已如洪荒般苍老斑驳。 何况,他还将它剖去了一半,留给了某人——希望那是更好的一半。 至于是否还剩下了一半——他确认自己胸腔里是空荡荡的,并无任何东西存在的痕迹——大约早已碎了个彻底,被浊息吞噬了吧。 所以,他放任自己待在这无明之境里。 也许他什么时候终于能召集起足够的力气,试着从这里走出去。 只这会儿还不行。 ——这念头只会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他当然知道。 这无明之境正吞噬着他的神识。他只是懒得理会。 忽然,他听到了隐约的铃声。 他觉得自己的那线执念可能有些过分了。 但那铃声并不肯消失,还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然后他那空荡荡的胸腔里他以为已经不复存在的心忽然疼痛起来。 疼得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怒喝道:“白凤九!” 打他辞了天地共主的位置,就再没动过这种程度的怒了。 这是当年征战四方君临天地时的雷霆震怒,会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那种。 他从没让她见识过。他此刻觉得该让她见识见识了。 ——苍天在上!别!如果是他的执念将她带入了如此凶险的境地,那么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他声音里的怒气着实是有些盛了。 那铃声顿了顿。 然后以飞速向他靠近。 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又有了心跳。 她扑进他的怀里。然后,这无明的黑暗里便有了光。 她额间的凤尾花印在那一线光明里如同烈焰,焚烧在他的心上。 他在她的双臂间动弹不得。 自然也无法推开她。 他早就已经无法推开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得咬牙切齿。他一定是气过了头,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抖。 反倒是凤九的声音稳得很,一字字说得毫不动摇:“我说过:帝君生,凤九便生;帝君死,凤九也绝不会独活。这话虽然已经过了两百二十三年,但依然是算的。”她显然就是有法子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 我也说过,没有人能和我同生共死! 然而这句话,此时他却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深吸气,道:“记得在太晨宫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他试图跟她讲道理,“无论是人是仙,都有自己的劫。你帮不了他,他也帮不了你。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但,有时候,跟她讲道理是件极其困难的事。 遇到她的事情,他常常跟自己都讲不清道理。 “这是我的劫,你不该在这里。” 那脑袋埋在他怀里,不肯稍离开分毫,只道:“帝君你不讲道理!凤九升上仙的劫,是帝君挡的。凤九说什么了么?” “我……”这事他其实也是有道理可讲的,只是…… “凤九知道,那雷劫来得厉害,怕是不只升上仙的劫那么简单。只怕还有凡间与帝君成亲之罚,甚至还有妄图私改三生石之罚。这些都与帝君脱不了干系。” 自是……脱不了干系。 “所以帝君可以替我受了。可是,此次帝君应劫,难道就真的与凤九无关么?司命说,帝君本是石头做的神仙,还有着长长久久的寿岁,是不会这么快应劫的。帝君应该活得比凤九还长才对。” “凤九……” 凤九不让他出口否认。打断他,道:“我也不是要与帝君同生共死。我只是不能让帝君一个人。”她那双纤细的手臂,居然还能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语气更加坚定到不容置疑,“无论去哪里,我不让你一个人。” 东华忽然就找不出话来答她。 这万年万里应劫之路,他本该孤身一个人上路的。 “凤九,”他许久才开口,道,“此境险恶异常……” 她牢牢地抱住他,就像怕他会把她扔回去一样。 他倒是想。 只是…… “而你已经回不去了。” 凤九这才从他胸膛上抬起头来,眸光闪亮。 “东华的神力,父神亦说他是深不可测。”墨渊道。 折颜点头,道:“一念灭世,一念创世。” “那到底是怎么样?”白浅实在心急得没法跟他们打哑谜。 “他有灭世之力,亦有创世之力。我们探不到他和凤九在此世的元神。但……” “不代表他们就羽化了。”折颜看向一片白光后,新出现的一线结界,“这结界里,或许就是另一个世界。” 白浅那号称四海八荒第一绝色的脸上,神情不那么美丽地抽了一下。行吧!东华帝君不愧是东华帝君!那,“小九是怎么进去的?” “那可能倒是我的错。”白止道。 白浅略一思索,明白过来——是那戒指!于是问,道:“那戒指到底是什么?” “东华帝君的半心。” “什么?” “帝君为小九剖了半心为戒。” 白浅倒吸一口气,她现在知道她爹在这事上那种诡异的“认下了”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了。 白家的女儿矜贵,白家在婿方的六礼上就未免要求苛刻些——她亲身体验过来的!天族就只差以江山为聘了。 但白家纵使苛刻些,帝君这礼,也尽够了。 只是…… 夜华知她为凤九担心,只得劝慰道:“她既与帝君在一处,帝君自会护着她。”他连心都剖给她了,总不能还让她受什么委屈?“如今这局面,结果尚未可知,反而未见得就是坏事。既是一线生机,说不定一切皆有转圜。” 灵宝天尊亦稽首道:“一切因果,天地自有定数。亦有变数。我等急也无法,且静观其变吧。” “变数也有可能就是生数。”连宋算是个乐天派,扇子一拍掌心,道,“毕竟,那可是东华帝君。” 折颜和墨渊对视一眼,也忍不住用扇子拍了拍掌心,附和: “是啊,他可是东华帝君……” “这是什么地方啊?好黑。”拥着他沉默了许长时间,凤九终于问了。 “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他曲起食指,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她仍旧像多年前那样,害疼的缩了缩。 看得他无奈笑叹。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敢从带兵打仗惯了的昔日天地共主那里偷吻——知不知道妖尊渺落甚至都从来不敢靠近他三尺以内?要换了一个人,早被他从太晨宫直接扔下诛仙台了。 ——也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敢就这么跟着他闯进这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幻境。 小狐狸的脑袋埋回他的怀里,蹭了蹭,道:“没这么黑就好了。” 于是,上下四方一片光亮。 她扭了头,只见白茫茫一片,疑惑,道:“什么都没有?” 帝君挑眉:“你想要有什么?” 凤九眨了眨眼睛,“什么都可以有吗?那……桃林,我要十里桃林。” 她话音刚落,便见漫天桃花盛开,铺成十里桃林。 她讶然地看向他。 他微敛眉目,给了她一个许可。 她便从他怀中飞了出去,奔向那桃花下。 有折颜的小屋。有屋外的青石桌椅。有她最喜欢的那几株桃树。 桃树根下居然还有酒。 居然还是折颜的桃花醉。 既未曾能与他一醉,今日这愿必是要了了。 虽然,他饮不醉。 但她可以醉呀。不过饮了半坛,便醉倒在他怀里。 醉卧在东华帝君的膝上,这大约,也是天地间无人有过的待遇。 依稀如某个梦境。 他的吻落在她额间的花印,温柔得让她想哭。 她将脸埋进他的衣襟里,化了原身,团在他的膝上,彻底跌入了醉梦里。 醉梦深处传来隐隐的琴声。 她的厨艺很是拿得出手的。算起来,在仙界他竟是不曾尝过。算他无福。 如今,这遗憾倒是也可以补上了。 因着她时不时过来开火的缘故,十里桃林里做饭的家伙是一应俱全的。 她本喜欢做饭,做给亲近的人吃更是令她高兴的事。 如今,是给她最想给他做饭的那个人做,自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 东华也十分捧场,虽未出口称赞,只正襟危坐斯斯文文地用着,却也一点一点,把她做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她问。 出乎意料,这个问题似乎竟是难着他了。 他蹙眉努力想了半天,答道:“你做的就好。” 这话,也不知他打哪儿学来的——他不像平时会看司命的话本子的样子。 而且她也没被这话哄得开心。没长眼子的才敢欺她年少迷糊!狐狸性子,再是灵慧通透不过的了。她知道那其实是“他原没什么想吃的东西”的意思。 “无欲无求”这几个字,原不是平白无故说来的。 当然,这几个字,到现如今,也不是很经得起推敲。 她跳了一曲舞。 总是听着天边若有琴声,她便技痒。央他抚了琴,她跳了一曲舞。 在桃花树下,舞得尽情任性,纵恣肆意。 从那翻飞的舞袖罅隙,看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看他那双清冷的眸子,也仿佛被这乱落的桃花染了温度,看着她,只能看着她,移不开眼珠子去。 看他为她错了音,误抚了弦,乱了曲调。 无明(下) 还有。想去的地方。 “帝君呢?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那一夜,他们躺在青丘的玉峰顶上看星星,她问。 东华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拿捏着开口,道:“如果,把我这辈子想和帝君一起做的事都做完……”她喉咙哽了一下,不得不努力吞咽了几下,才能接下去,“怕是万万年也不够的。帝君修为功深,可能将这阿那律之境撑得万万年长?” 东华默然了片刻,方道:“还有时间。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 “是吗?”她一个翻身撑在了他的上方。 眸子里星辰闪烁。 他终是抬手,掩了她的双眸。 “九儿……”一声轻唤从他的唇间逃逸了出来。 在他掌心的睫毛刷了刷,然后就觉着了湿意。 她的声音已带了哽咽:“东华,九儿并非不愿与你做这美梦。只是九儿也知道,是梦,就总有醒的时候。”她轻颤着,压下身去,双唇不偏不倚,又落上了他的鼻尖,“告诉我吧,我们真正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东华偏过头,将一个轻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好吧,如果他使出这一招,她可能就真的只好投降了。 她能一直醉生梦死下去,绝不言悔。 阿那律之境什么的,真要说,也不是不可以一直持续。帝君那几十万的修为若是不够用了,她这里还有几万年呢,总可以补上。 幸好东华终于还是放开了她。 两人对坐着,她一睁眼便见东华神情严肃:“凤九,前路艰险。或许,你再也见不到这十里桃林和青丘了。” 她深吸气:“东华,这地方,凤九并不是迷路闯进来的。凤九是抱着必死之心闯进来的。” 眼见他变了脸色,意识到这话的效果看起来不太理想,凤九再接再厉:“和帝君有关的事,就没有容易过。若水,断尾,凡间,哪怕在太晨宫报恩都不是容易的事。可我还是在这里了。姑姑说过,我挑了一个天地间最麻烦的那个人来喜欢。我说这也不是我挑的……” 这番话,只说得东华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凤九到底也无法了,只得破罐子破摔,道:“除死之外无大事!还能有多难?” 东华看了她半晌,方叹道:“其实,倒也没有多难。” 在她闯进来前,他一度认为挺难的。他实是没了那个心力。 可这会儿,他又觉得,似乎,确实,也没什么难的。 “只不过,是要把我已经做过的事情,再做上一遍罢了。” “已经做过的事情?” 东华点头,道:“统一四海六合八荒。” 重新坐回桃树下。 “十里桃林”仍旧红云如醉。天边仍旧有隐隐琴声。 但凤九猜着,那多半,其实是阿那律之境威胁着要坍塌的雷声——饶是东华帝君的修为,也撑不出一个万万年长的阿那律之境。 所以,他们还是得面对现实。 东华沉声开口,道:“洪荒古纪一万三千三百二十七年……” “‘东华帝君始接父神天军统帅之位,开紫府,征天地,定乾坤’的第三年。” 东华看了她一眼,道:“你的上古史倒习得不错。” 凤九讨好地一笑。 他却着实是心软了。 有文献纪录以来的上古史,差不多就是他一个人的征战史。 这两百多年,既是彼此见不着面,他们自是会各自想着法子排遣。而她排遣的法子之一,就是将这一部上古史,记了个滚瓜烂熟。 然而,史官记史,只写将军百战成功,并不问麾下万人骨枯。 只“战乱不止,生灵涂炭”几个字,又如何让她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天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自古纪一万三千三百二十四年始,至两万七千一百二十二年止,天地六合八荒万余年征战。凤九,这就是你和我将要面对的。” 凤九蹙眉沉吟半晌,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神情竟惶然起来。 东华以为她终是少不更事吓着了,心念电转着想怎么安抚她一下,未料她开口却道:“如若我不来,帝君岂非得一个人重走这数万里万余年浴血征战之路?”说到后头,她已是语声忿忿,“你这天劫,也太霸道不讲理了些!帝君未曾做错过什么,又为护苍生不惜舍了性命,为何反要受如此重罚?!” 东华眼见她眸中又已蓄了泪,终是忍不住将她揽进了怀里。 “小狐狸……” 他叹气,“或许只有你,才会想着要跟天命讲道理。” 只有你,才会想着要为了我,跟天命讲道理。 “我……”小狐狸想是把眼里的泪往他衣襟上蹭了蹭,然后挣扎着想要仰起头来说话。被他一只手扶上后脑勺又压回了他的胸膛上——这会儿,他想她待在那里。 他需要她待在那里。 他另寻了些话来说,道:“你长在清平之世,不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子。” 她见挣扎不开——她也没有很用劲挣扎就是了,也不再勉强,只埋在他胸膛上,声音闷闷地道:“难道我生在乱世,就不活了么?” 他摇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那些。” 她这次真用劲了。挣开来,与他面对了面,肃然道:“现如今,也由不得你了!”神情虽肃然,眸中却飞扬出神采——有些过于得意了。 她实是有得意的理由。 此次,若非她闯进了进来,他可能真的就…… 东华迟疑着,一时没有开口。 这小狐狸于她自己的事上迷糊,于他的事上却感觉敏锐得狠,知道他这是有话想说的,立刻一双青白的眸子盯牢了他。 他只得先又另寻了个话题:“说起来,我一直就想问了:折颜书里的画像,到底把我画成了什么样子?” 他们现既是在十里桃林,便不难找到答案。 那本书还在折颜的书架上。 书里也确然还有着东华帝君的画像。 凤九将它翻了出来。 东华扫了一眼,道:“倒是久违了。” 那还是他初任天军统帅时的样子。全身甲胄,唯露了眉眼。果然不容易认出来。 东华挑眉,捏了个诀,便换了他昔日惯穿的宝甲——只弃了兜鍪不用。早年,折颜他们去老君那里铸甲时,特地还为他铸了面铠,说什么他这张脸过于精致不足以震敌要用个威风的兽面来替代。结果证明,东华自己的脸确是比任何狰狞的兽面都要能震慑敌军得多。 以后,他凡披甲出征,便只束发,非但不用面铠,便连兜鍪也都绝少用了。 “如何?”他问向凤九。 这一换造型,凤九怔了怔,绕着他看了一圈,又比对了比对画像。 这造型倒是像了。只…… 凤九纤指停在画中他的眉眼处,道:“还是有些不像。” 东华怔了怔,见她手指落处,微蹙了眉。 凤九已先自开解起来,道:“想必是画师不好。画得不够惟妙惟肖。” 东华没有说话。 但他心里明白,并非画师不好。 于书画这一道,他这几十万年来颇为精进。 凤九于这上虽还没多少造诣,但从小跟在折颜他们身边混在一处,直觉的鉴赏力却还是有的。 画师是个极好的。 不像,不过是因为,几十万年前,他的确就是那个样子的。 这是凤九不曾识得的另一个东华帝君—— 眉眼间戾气横生。 “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有我在。” 他们立在桃林的边缘,要从这里离开阿那律之境。东华看起来还是对她十分的不放心。 凤九稍微觉得有点被冒犯到,不太高兴地咕噜,道:“凤九也做了两百多年的青丘女君了……” 东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话说得慎重,倒也没有敷衍的意思,“只是,这时候,甚至都还没有青丘呢……” 这样的吗?凤九眯了眯眼睛,想了想,问:“那岂不是说,现在的四海八荒正是你绘的那张图上的四海八荒……” 见他的脸色不大对,凤九收了声,再次咕噜道:“那不是你送的么?” ……难不成还能是司命偷了来矫诏送的? “他没那个胆子。” 看样子她还是将后半句也咕噜出了声。她吐了吐舌头。 东华见她这副与两百年前毫无二致的模样,不由得就语重心长起来,道:“凤九,这不是个特别美好的天地。” 凤九见他说得郑重,也蹙了一下眉,然后眉心又舒展开,道:“但是有你在。” 只要有你在的天地,便总有美好之处。 这话,她没有说出来。他却能听明白。 因为不久前,他也想过同样的话。 这个“有你在”,和东华原先的“有我在”并不是一个意思。 但,东华点头,仍然是那句话,也许又多了点意思,道:“有我在。” “还有,凤九。”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头看他。 “你在这里,我其实有些高兴。” 他转过身,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抬起另一只手来,手指轻轻抚过她额间的花印。 然后,纠正,道: “很高兴。” 她闻语展颜,十里桃花便尽皆失了色彩。 洪荒古纪(一) 凤九回过神来,意识到东华仍旧握着她的手。 而且握得很牢,显然一时并不准备放开。 就像是,生怕他一放手她便会和他在人群中走散。 万一走散了的话,她要去哪里?这个天地间甚至还没有青丘。没有爹娘,没有姑姑,没有小叔。 她忽然意识到她在这个天地间一无凭依,不认识任何人,如同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大海,而握着她手的人大概就是她唯一的浮木。先前那些豪言壮语忽然就都做不得数了。她不由得回握了过去。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目光看过来。 他可能真的就是怕走散了。 凤九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有他在。 “这是哪儿?”她终于能转头去看他们置身何地。 看起来像是一条长街,人群熙来攘往。 乍一看,与数十万年之后,似是没什么不同。 凤九紧绷的弦又放松了些。 她抬头见东华换了装束,束了发,戴了兜帽,稍稍掩了他那头显眼的白发。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原来的打扮。 “你现在是东华紫府君领天军统帅。” 她的上古史确实习得不错。 “我要怎么跟在你身边?要不,我学姑姑昆仑虚拜师时候的法子,也换个男儿身?” 东华微一摇头,道,“不必。做你自己就好。” “可是,不会给帝君你惹麻烦么?” “任何人要有意见,让他们自来找我。我要是怕麻烦,当初就不会让小狐狸留在太晨宫。” 凤九笑了笑,又忍不住睨他,“可后来,帝君还是把我赶回青丘去了。” 东华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指,道:“那是因为,那时候你已经不是麻烦了,而是……” “而是什么?” 他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劫数。” 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想明白,所谓劫数,自然是在劫难逃。 凤九为这个答案默然半晌。 太子殿下曾经也是姑姑的劫数。现如今他们却能成了正果。而她与东华…… 东华却又开口了,道:“只这称呼你怕是真得改改。我此时尚未登帝位……” “那……” “就叫我东华吧。” 凤九期期艾艾了半晌。 “怎么了?这名字平时也没少听你叫过。” 哪有叫很多?只是私下里一时情急偶尔难免会就叫他东华。但…… 她慕他,几乎与她敬他一样多。 人前就直呼其名总觉得会有些无礼,这一时半会儿,她只怕还真习惯不过来。 她低头想着这事儿,却不妨东华忽然停了脚步,将她往身后一带,她便又撞上了他的肩背—— 啊呜!他故意的吧? 她揉揉撞痛的鼻头,抬眼打算跟他理论一下,却发现气氛不对。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过了长街,身处一片荒野。 而这冷意刺骨不只是因为身处荒野,而是—— 妖气! 凤九见过妖气。 说起来,她和东华遇见,不就因为俊疾山那只兽妖么? 后来在锁妖塔,她还会过镇塔妖。 做东荒女君两百年,倒是没什么妖邪敢不长眼的犯到青丘的地界儿上来。但她对妖气总不算陌生。 只是她却没见过这样的妖气。 从天边开始,三千妖云,仿佛无边无际,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东华瞥了那妖云一眼,没什么表情,倒是先转回头来看着凤九—— 凤九是那个变数。 他一置身长街,就想起来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前不久,附近有过一场恶战。 伤亡无算。因此,戾气格外重些。 致使妖邪滋生。 他原本就是来这里净化这些戾气和妖邪的。 这种事在此时他做得颇为顺手。 不比几十万年后的天地清平,此时的四海八荒战乱未止,难免戾气横生,妖邪盛行。 原本他来此就是因为这块地方妖气重了,又临着人烟稠密之所,因此,他决定来活动活动筋骨。 这片妖邪确实有些重。 上次他用的什么手段? 按理,这些妖邪原本为戾气所生,他用苍何一剑斩了也容易。 只是,这样一来,那些怨灵又难免化出戾气来。 或者净化咒也可以。 只是,小狐狸能不能承受住他的净化咒?在锁妖塔,她曾经差点被逼得现了原形。 他当时就收了术法,只以剑术取了镇塔妖的性命。 彼时他是见她遇险,方寸已乱,未及深思。现在想来,青丘九尾一族是天生的仙根,纵使她修为浅些,也没道理会为他的净化咒所伤,反倒是…… 他当时既灵台失了清明,难免满怀戾气没收煞住,施术时溢了出来,她应是为他的赤红仙泽所伤。 他先前已探过己身的经脉气泽。虽少了几十万浸淫佛经的加持,但他才接天军统帅之位不久,几场真正伤亡甚剧的大仗尚未开打,他此时身上承的戾气相对其实并不甚重。 而他早已控制过更重的戾气。如今他自己身上这点戾气,当不在话下。 但饶是如此,他侧头看向凤九的目光仍旧有些迟疑。 凤九一看他的目光,立刻抓牢了他的衣袖道:“我不走!” 天边的三千妖云正飞速逼近。 东华叹气,他确实还在想着是否还是把她送到更安全无虞的地方去。 他皱眉,道:“我怕待会动起手来,伤着你……” 凤九摇头,道:“你就在我身边,还有什么伤得了我?” 东华默然。 这洪荒乱世,她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不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还真不放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万一出什么岔子…… 他微一敛目,再一抬眼,脚下景致已换。 一方青石,落花如茵。他就石上坐了,一拍膝头,看向凤九,道:“小狐狸,过来。” 凤九知他意思,立时现了原身,跳到了他的膝上去,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了。 三千妖云逼近。阴风泠泠,确叫人毛骨悚然。 东华一手护了怀中的小狐狸,另一手单手一捏诀——罡风如壁,自两侧升起,往四维迅疾合拢,将三千妖云尽数笼罩。 这天罗地网之术,动静儿有些大。怀中的小狐狸便睁圆了眼睛瞧着。 那罡风吹得地上的桃花花瓣都卷到了半空里,她一身狐狸毛倒只是微风拂动而已。 三千妖云不是小数,然而东华是造过妙义慧明境的人,这点妖云于他不过片刻功夫。 结界已合,固若金汤。边上撞着结界的小妖如同撞上铁壁—— 于是那三千妖邪便都朝东华扑来。 他仍旧一手环着小狐狸,另一手换了剑诀—— 苍何拔地而起,剑光如匹练,再横空劈出一道光幕来,从顶到底,将结界一分为二,隔绝了这方一人一狐落花青石的天地。 有难驯的恶妖依旧妄图攻过来,苍何分出一个剑身,将它们一一击退回去。 再捏了法诀当胸,东华施出了净化咒。 净化这等规模的妖气,于东华是常为的事。毕竟这规模与妙义慧明境远不能比。所以,他倒也做得轻松。 只是他从前怕是没有将这事儿做得这么细致过。 怕伤着怀中的凤九,他便收着自身的戾气,不让它泄出半分。于是虽然同是净化,这手段就温和了许多。 苍何分出一个剑身来,化作宝杖。 纯净的紫色仙泽,布着金色的符咒,自宝杖处往外不疾不徐地布开。 未修得根行的戾气,被这符咒一扫,自行散逝了。 凡是修得了些根行的,经这符咒净化,竟也都得了超度。 这术法乍看倒还是满好看的。 只是他既不疾不徐,这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看久了却也无趣。 凤九一开始还睁圆了滴溜的狐狸眼睛看着,看了一会儿,也就迷糊的打起盹来。 她在他怀中睡得迷糊,翻了几个身,趁他施法不备,就跌下他的膝去,又半梦半醒着前爪搭回他的膝上。东华见她一串动作,没忍住,挑了唇角,又空了一只手出来去顺她的狐狸毛。 她变回了人身,又迷糊着再次睡去。东华就轻抚着她的发丝。 当结界内的戾气稍稍去些,东华紫府君座下的神将剧虞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苍何剑一边漫不经心的招架着妄图攻击过来的恶妖们,一边不急不徐地净化着结界内的戾气。 而他们的东华紫府君,坐于桃花铺就的青石上,膝头还趴着一个粉色衣裙的少女。 东华一手甚是悠闲地捏着法诀指挥着苍何,一手轻抚着那少女的发丝。 而结界的另一半里,苍何劈出的光幕对面,上方是不断试图进攻的恶妖,底下是被净化调伏匍匐皈依的妖灵。 剧虞一时不能确定他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幻觉。 剧虞觉得他跟在身为天军统帅的东华紫府君身边也有不短时间了,见识也不算浅了。但他着实是下不了判断。 ——东华紫府君不可能做这事儿! 但除了东华紫府君还真没有别人能做到这事儿…… 却又见那少女头仍搁在紫府君膝上,微微动了动,一只纤手绕了紫府君身前垂落的白发发尾,似是拽了拽—— 东华竟顺着那一拽就俯低了头去。 眉眼低垂,就融了霜雪。 剧虞越发觉得这即便是幻术也来得过于神奇了些。 凭哪家的幻术师能想象出这等情景来? 所以,莫非,这竟是真的?! “帝君……”凤九睡得不甚安稳,拽了他的发尾,迷迷糊糊地出声唤他。 东华俯低了头,轻道:“累了就再睡会儿。” 妖邪之气究竟还是有些影响。虽被结界隔断,不至于真的伤到她,却还是让她困乏。 她微睁了眼,不甚清醒地道:“吵……” 东华蹙眉,抬头看苍何仍旧在漫不经心地抵挡着攻击。是有点声儿。 于是,他再加了一个无声诀。 她便又阖了双目,沉沉睡去。 东华这才抬了目光,往剧虞看过来。 剧虞见了那目光,再无怀疑,当即拜倒,单膝落地,行了属礼。 东华微一颔首。 剧虞便在结界外候着。 结界内得了根行的妖一一净化,俯身拜过东华,魂魄超度而去。 再一个时辰后,天地一片清明。 东华撤了结界。 剧虞近前再次行了礼,刚要开口,东华抬手止了他。 那少女在东华紫府君膝上,貌似睡得正沉。 头朝里,也看不见面容,只见一头黑瀑似的长发,柔柔的铺了他们天军统帅一向生人勿近的东华紫府君的满膝。 东华一手仍放在她发上,指尖闪着微光,当是怕她为妖气侵染,在为她做着净化。 剧虞便不敢再开口,只静待指令。 东华的声音放得更轻,语调却一贯的低沉,道:“周围尚有些零散不成气候的。去收拾了。” 剧虞低头领命。 领了命自然不敢耽搁,剧虞匆匆走出了老远,却还是有些方才踏入了幻境的恍惚感。忍不住回头看去,却只见满树桃花,悄悄纷落如雨。 “刚刚是谁?”凤九睡眼朦胧地问。 “剧虞。” “七十二神将的剧虞?” 洪荒古纪(二) 长街仍旧熙攘。 凤九听了东华解释给剧虞布置的任务,就说要一起帮忙。 东华倒也无可无不可。 他一挥手,消了那株桃树和青石,他们就回到了街上。 “这长街是人群聚集之地,妖邪会来这里?”凤九看着这熙攘的人群问。 “妖气过盛,人群的生气压不过妖气,便会。且有一些恶妖,专靠吸生气或食人作修炼法门。” 凤九皱眉。她生长于承平,确不知还有妖气能厉害到人群生气都压不过的地步。 另一头剧虞远远见着紫气升腾,便知是东华紫府君驾临了。连忙赶了来。 觑着了东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半途却差点硬生生的煞住——那是,东华紫府君正手牵着一个少女么?那握苍何的手? 他差点左脚绊右脚,在长街上,平地里摔一个跟头。好容易稳住了——不然,东华紫府君座下神将的脸就要被他丢尽了。 他正了身形近前。 同时难免要好奇:她到底是谁呀? 饶是剧虞已经好奇得要死,亦不敢十分逼视,只打眼瞧见那少女额间一枚凤尾花印,容颜十分明媚,大约桃花亦不能夺其色。 东华也已瞧见他。目光扫过来,剧虞便低了头,不敢再看。 东华侧过头去却见凤九正被街边小孩的蹴鞠吸引——糯米团子阿离前些日子也正玩这个在兴头上。估摸着她是有些想她的小表弟了——便也不打扰,只给了剧虞一个眼神,示意他不必见礼了。然后抬手施了个隔音诀,直问道:“如何?” “方圆百里皆已肃清了一遍,”剧虞垂首复命,略皱了眉,“有个稍微麻烦点的妖怪逃了……” 他话未完,却见东华又侧开了头去。 原来,他一直握着人的手,忽然空了。 凤九本一直见那小孩玩蹴鞠玩得可爱。却不妨看见一旁阴影里一道黑影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獠牙窜了出来。 这小孩正与团子阿离一般大小,眼见他身陷险境,凤九一急,不及出声,她使了个身法就疾扑过去。 在半空中已握了长剑在手,挺剑便刺。 ——却也已慢了一步。 那獠牙对准那孩子脆弱的颈部就要刺进去。 眼看要鞭长莫及。 另一个半大孩子冲出来,将那小孩扑到了一边去。 那半大孩子自己却慢了一步,被那妖邪的长爪逮个正着。 凤九赶上,拔剑飞身一挥——竟将那长爪带臂一起挥下。 那半大孩子从半空坠下,被凤九一个仙障裹了,径是往东华那里送了过去。 东华伸手拎小鸡崽儿一样将他单手拎过一边。回头看向剧虞。 剧虞“啊!”了一声,“就是那个妖怪!有些身手,那爪子……” “咯嚓”之声,那妖竟又重新长出手臂和利爪来。 凤九原是为了救人,难免逞一时之勇。 这妖生得古怪,她从未见过。这会儿人救下来了,自己倒有些怵了。 这一怵,剑就有些迟疑。 两敌对阵,最怕的就是临阵迟疑。 她的剑瞬间一迟,那怪物就将利爪当头挥下—— 东华自不会让那东西真的碰到她。他瞬身移近,长臂一揽,将凤九收在了怀里,也不管身后那妖怪已经迫到脑后的利爪獠牙,只沉声喝道:“剧虞!” 剧虞应声从天而降,剑如匹练。 剑锋过处,妖魔往生。 东华紫府少阳君座下,七十二神将之一剧虞,使往生剑,可超度恶妖。 凤九惊魂甫定,朝东华展颜道:“剧虞将军好厉害!” 东华眼角余光都未朝那边瞄一眼,只看着她道:“可有受伤?” 凤九摇了摇头,却看向街边,问道:“那两个孩子可有受伤?” 那较小的孩子已经有爹娘扑过去抱在怀里,问长问短。 那半大的孩子却孤伶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无人理会。 凤九看了看这情状,自然走到了那半大孩子的跟前儿,柔声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那孩子身上本就青一快紫一块,一身也看不出什么颜色,还真难看出他是否受伤。 便真有伤,只要伤得不是太重,估计他也惯了。东华看着他想,反倒是……他刚才拎着这孩子过手那一下…… 东华极难得的也走到那孩子跟前,道:“手伸出来。” 那孩子倒是个晓事的,并不抗拒,伸出了细瘦的小胳膊。 东华扣了他的脉门。 捏了个诀,探了探他的元神。 紫府君面上神色不动,却忍不住在心里挑了挑眉。 世间因果,确是奇特。 东华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朱若。” “你父母呢?” 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 东华倒也不意外。虽说是乱世,但看他衣衫褴褛瘦黑羸弱,但凡有个把亲人顾着便不至到如此地步。 东华略一沉吟,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紫衣白发。东华紫府君,司马天军统帅。” 倒还是那副藏着的聪明心肠。 东华在心里点头。又突兀问道:“军营辛苦。你可怕?” 那孩子一笑,又牵动了伤着的嘴角,做成了个呲牙咧嘴的表情:“朝不保夕的日子,能得一顿饱饭吃,哪里敢怕什么辛苦?” 东华对跟过来的剧虞道:“这孩子,你把他带在身边吧。” 剧虞顿了顿。 东华回过头来,“怎么?” “他也太瘦了……” 东华一个眼神平平递过来。 剧虞后颈寒毛一竖,不敢再造次,立马低头领命,道:“是!剧虞遵命。” 东华重新握住凤九的手,道:“回紫府。” 紫府如今是天军统帅府。 东华离府三日,府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他们敢!他当年的性子可不比现在被佛经打磨了几十万年十分的好说话——谁敢趁他不在就乱了半步? 府里仍然是井井有条。听得他回府,众人便齐聚议事的开泰殿。 见他施施然牵了一个少女的手回来,登了殿,牵着人往主宾位坐了,方才落了座。 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 “噗!”第一个笑出来的,当然是少绾。 多年不曾听到这个声音,他倒着实,有些怀念。 于是这事儿上,他便失了先机。 少绾已问出了声来,道:“东华,她是谁?” 东华无视这个问题,道:“本君离府三日,就没有什么紧急军务需要商议?” 当然有。 但多紧急既等了三日,便不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比起来,所有人都更关心,“她是谁?”折颜跟着问。 所有目光都在凤九身上。凤九虽说也是承了君位两百多年的人,但今日这殿上的人,身份又是不同,她难免要紧张。 一紧张,“帝君……”她这一个称呼脱口出口。 满殿寂静。 落针可闻。 然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东华。 东华低头喝茶,恍若未觉。 抬头见一屋子人仍旧一动不动盯着他,更要紧的是,凤九还眼巴巴地盯着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知该怎么收场。 东华在心里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正色道:“这一位是凤九殿下,她来自远方。因为我的缘故,一时无法回去。暂且,与我一处。”再次端茶道,“既是并无紧要事商议,就都先散了吧。”又转头向一旁仙官,“把紫微殿西厢收拾出来。” 这一句话,别人还可,少绾和折颜飞快交接了一下视线, 不等这两人交流出什么幺蛾子来,东华先下手为强。引了凤九过来,让这几人正式“认识”。 “这位是折颜上神。”东华向凤九道,“你可以叫他老凤凰。” 折颜正仔细地瞧这位紫府新来的贵客。形容样貌,倒是个极好的。立在少绾旁边,也丝毫不见逊色,这就极少有了。只是看着年岁小些——东华喜欢这类型? 他正琢磨到不知哪里去了,听得一耳朵“老凤凰”,不由得就回了:“什么‘老’?!我比你小七万岁!” 凤九一笑。 美人一笑,自是春风十里。 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一笑里,竟全无陌生之感。她对着他,倒不像新识得,反像老友重逢。 折颜又忍不住狐疑地看向东华。 东华对他的疑惑视而不见,只道:“你叫她小九就是。” 凤九挺高兴地朝着折颜用力点头,似是对这个称呼相当满意。 折颜觉得自己平时挺聪明的,这会儿也有点一头雾水。 东华又示意少绾,“这位是魔族始祖少绾。” 凤九看向她,目中却有惊喜之色,礼了一礼,又乖巧又讨好地唤了一声:“绾姐姐!” “哟!瞧这模样儿!真真可人疼!那我也叫你小九吧?” 凤九点头,那目光中甚至有点依恋之意。 少绾笑得意味深长。 隔了几十万年未见,少绾这倾国倾城的笑容仍旧让人有些心里发怵。东华赶紧岔进来,道:“凤九远道而来,沿路折腾。我先带她去安顿一下。”说完也不等那两人反应,牵了人就走。 到了殿门口,又回头道: “折颜,待会麻烦你一下。” 折颜正好奇着呢,巴不得儿,忙不迭地点头。 待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殿内剩下的两人才又重新对视一眼: “何方神圣?” “哪路神仙?” 他两人自然对视不出个结论来。于是折颜只稍等了等,就直奔紫微殿。 东华陪着凤九在碧波如镜亭里,见了折颜,径直道:“给她把个脉。” “我没哪里不舒服!”凤九立马回道。 东华看着她。 凤九瞪回去。 折颜在心底里啧啧称奇。敢跟东华瞪眼的女子,除了少绾那个无法无天的,他还没有见过第二个。这“凤九殿下”外表乖巧听话,看来骨子里却也是个性子犟的。 当然,东华也不是个能轻易让步的。“让折颜给你把个脉。”他沉了声音道。 凤九大眼睛闪了闪,“那也要让折颜给你把个脉。” 东华摆了摆手。 凤九就仿佛得了他的允诺,乖乖地伸出了手腕来。 这一把脉,折颜有些吃惊:“你是九尾狐族的人,曾经断过一尾,最近还剜过心头血?” 这一句话说出来,亭下万年无澜的碧波隐隐倾荡,竟有要掀浪之势。 折颜赶忙道:“伤已然痊愈。只是仍然要小心些。我待会给你一副丹药,平素小心调养就是。” 亭下碧波再次波平如镜。 折颜暗暗擦了一把汗。 这丫头小小年纪,够能折腾的啊!看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却原来没少受过伤吃过苦? 还有,东华是怎么回事? 洪荒古纪(三) 原本凤九要东华也诊个脉,折颜还颇有些不以为然。这才三日不见,以东华的本事,能发生什么事? 然而,现在,他觉得给东华诊脉这事儿可能很有必要了。 被折颜和凤九两人盯着不放,东华到底还是伸出了手来。 折颜这一把脉,脸色变了阴晴不定,抬起头来看着东华,几番欲言又止。 凤九见了这副情形,道:“如果实在是不想凤九知道,凤九走开就是。” 她一起身,却被东华止住,道:“坐回来。”转头再向折颜,“你说吧。” 折颜一脸“那我可就说了啊!” 东华神色不动。 折颜知道他是真没打算让她回避,便正了神色,道:“你剖过半心。” 凤九捏碎了手上的茶杯。 东华没敢看他。 折颜只好代劳:“小九,可有伤着?”一边要去查看凤九的手。 凤九却已将手握成了拳头,还握得死紧。回道:“伤着?当然没伤着。一点没伤着。老凤凰,你继续说。” 不是,你真叫我“老”凤凰啊? 当然,比起这个,折颜现在还有更紧要的问题要问东华:“你剖过半心,但现在看起来已经长好了,已无大碍。我的问题是,我就三日不见你,你是什么时候剖的心?又是什么时候长好的?” 这问题,比起被问“为什么剖的心?”要来得容易得多。 东华斟酌着道:“我和凤九,”他终于还是看向凤九,“前些日子所历有些奇特。与天地运数多所牵连。若是我们透露太多,怕是会影响天命运转。” “也就是说我什么都不能问?”折颜用扇子轻敲着桌面,语气不是很好。 “你能问。”东华还记得他这不高兴时的老习惯。“我或许不能答。” 折颜还要说什么,却被从天而降的一个红色身影打断:“就猜着你们在这儿!” 风风火火的,正是少绾。她也不管三人之间原本弥漫着的微妙气氛,径直拉了凤九的手臂,道:“小九刚来。紫微殿什么都没备。我先带她去我那里梳洗休息一下吧。” 东华还没说话。凤九就答了:“好,谢谢绾姐姐。” “凤九先告退。”言毕,也不看东华,转身拉了少绾就走。 见两人身影消失在曲廊尽头,折颜才重拾话题:“你这凤九殿下,倒实在奇特。她是九尾狐……和白家,有什么关系么?” 东华不动声色,道:“我说了,她来自别处。” “她还叫你帝君呢!”折颜顿了顿,略一犹疑,还是开口了,“……她说的是真的,对吧?” “你会有意见吗?” “谈不上。只是没想到,父神真能下定这个决心。” “天下能者居之。” 折颜轻嗤了一下,显然并不买这句话的帐,只道:“我还以为你其实并不喜欢。反正我是不感兴趣。墨渊也不喜欢这个。除了你,倒是也没有别的人了。只是……墨渊的手下……”折颜若有所指的顿住。 “我会跟墨渊谈谈的。” 折颜点头,道:“还有,我得提醒你一下,少绾快要好奇疯了。” 少绾快要好奇疯了,所以,拉着凤九,已经问了一箩筐问题。 凤九这次倒还算小心地答了:“我来的地方,与此间多所牵连。若是我透露太多,怕是会影响天命运转。” 少绾替她冰着手。 刚刚捏碎茶杯那一下,确实没伤着。但杯子里还有热茶,实是有些烫着了。 这孩子就跟浑然未觉一样。 听了她的回答,少绾点头“嗯”了一声,并无丝毫不悦,都不打个顿地继续,问:“那么,你只告诉我,你跟东华,是怎么回事?” 她这一问,凤九却是下一秒就泪盈于睫:“绾姐姐,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你不该喜欢的人?” 少绾顿住了:你这问题算是问对人了。 未等她想好该怎么回答,凤九已是万分委屈,泪落如线。 “诶!你别哭啊!东华吧,他也不完全是个石头做的……” 凤九睁着泪眼看她。 是啊,这话,她自己也不怎么信。“至少,他今天看起来不像完全是石头做的。” 凤九摇头,道:“我身处此地,举目无亲,他自然不得不护着我。但是……” “但是,”少绾绞尽脑汁地劝,“母神虽然说过,东华是个有大慈悲心的。但像今天那样的,对某一个人那么亲近在意的,我认识他,比天族这些人还久呢,可从未见过……” 少绾本与她姑姑白浅长得有几分神似,又如此敛了性子柔声哄她。凤九自打进入无明之境以来,便自作坚强,未曾好好掉过一场眼泪。这时再也忍不住,双臂一伸,抱住她,大哭出声。 少绾见这副模样,算是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感情这就是想要大哭一场来着。 于是也不再狠劝,只拥了她,让她尽情痛快哭去。 东华听了折颜那句“少绾要好奇疯了”赶过来,正看到凤九抱着少绾放声大哭。 怎么回事? 要说是少绾欺负了她吧,断没有再倒在少绾怀里哭的理儿。 但,不管怎么回事,他把人交给少绾这才多久?怎么就让她哭成了这样?!她可从没哭得这样伤心过! 他眉头一皱,抬腿就要进去—— 被跟着赶来的折颜一把拉住。 折颜旁观者清,看得明白些,低声对东华道:“你若不能让她在你怀里好好哭一场,就让她在少绾怀里好好哭一场吧。” 好赖算是把东华劝住在原地。 “她这是一根弦快绷断了。你就让她宣泄宣泄。估着,你们也经了不少事。她在你面前,想必不愿十分示弱,要做得坚强,便不愿这么哭出来。现在这么情绪宣泄一下,反是好事。” 尽管如此。 她的哭声,实是让人心碎。 东华忽然想起来,她是曾经这样伤心哭过的,手握断尾在三生石前的时候…… 东华闭了眼睛,仰了头,往身后的柱子上靠去。 折颜眼见得他咬了咬牙根,吞咽了几下,却还是从紧闭的眼角沁出一颗晶莹的东西来,也险些惊怔得失了态:“东华你……她……真的?!” 刚刚阖府的人见一向冷情的他牵了她的手进来,百般安顿,惊诧归惊诧,却到底没什么真实感。说东华心血来潮变了个人偶出来耍着他们玩儿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后来又听他说凤九身份不一般,便就也有人猜测,是要和某地联姻因此与她做的戏出来给人看。 总之,东华这石头神仙当太久,即便他当着人前温柔起来,也没人能信了真。 可,现下,这俩一个在屋子里头哭得肝肠寸断,一个站在屋子外头跟着揉碎心肠生生将一块石头逼出了眼泪来。 天底下可没有做戏做成这样儿的! 东华终是睁开眼来——那眼中并无泪光。不过迟了!折颜可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凤凰一族的眼睛,不为万象所迷。他见着了,就是真见着了。 本以为东华不会回答,却不料他却答了,道:“千真万确。” 折颜咽了口唾沫。 好吧。意料之中?但他还是觉得他脑中有一只鸟被自己那华丽无匹的尾巴绊了一下,在他脑子里跌了个双脚朝天。 凤九那日躲少绾怀里大哭一场,情绪宣泄出来,看起来确实就没事儿了。 那场大哭还还为她带来一个绝大的好处——少绾跟她的关系不觉就亲近了起来。 通常要跟少绾关系亲近起来,不与她先打一架是决计不可能的。而就凤九那点剑术,放少绾跟前去,那是完全不够看的。 凤九不知怎么的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东华发现,她开始坚持每日晨起练剑。 “你这剑术,倒是练得殷勤。女君的功课?” 以前她在太晨宫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勤勉习剑。这两百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改了习性? 凤九正停了剑拭汗,见了他,后知后觉道:“我是不是吵到你?” 偌大的紫微殿,两人却住了个门对门。凤九就在门前的院子里练剑,理论上来说,是会吵到。 紫府既是天军帅府,自然也有专门给人习练武艺的地方,但东华并没有提起那茬儿的意思,只道:“我早醒了。”他走近前,手心向上伸出来。 凤九很是自觉的将手中的剑放到了他掌心里。 他拿手里掂了掂,问她:“你还没回答我。” 这也没什么不好回答的。凤九于是答道:“我自幼喜欢习剑。以前练剑,只为觉得好玩儿。有时候也为争个输赢——小叔他们便用这个激我练新的剑法。但……” 东华抬眼看她。 她接着道:“现在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许多弱小的人,他们没有持剑的力气。而我既能持剑,这剑,就当锄强扶弱,代天理为他们行公义。” 东华点头,知道这是因为前日长街之事了。 想着又笑了,道:“岂止是弱小,你姑姑当年,既得回了记忆,又解除了法力的封印,还是太子殿下放在心尖子上的人,还需要你去为她鸣不平。” “我……”这个,凤九还真找不出话来替自己辩白。有些情急。再加本就练了这半日的剑,双颊便泛上了十分好看的红晕。 而一双眨巴的大眼睛看起来还尤其的委屈无辜。 东华便有点心软了,换了语气,道:“也没说你就做错了。这也是你的好处。你姑姑疼你,简直比疼阿离还甚些,难道只因为你长得可爱么?” 当然,可爱什么的…… 东华低咳一声,收了自己的思绪,拎剑绕了两个剑花,又将剑抛回她手里。 “天下大乱,戾气横生,便有妖魔盛行。前日长街所遇之事,你在此处日后会见得更多。” 凤九接了剑,点头,道:“从明日起,我每日再多练半个时辰。” “贵在坚持。这剑你用着如何?” “凤九自习剑起便用此剑,十分习惯了。” 东华迟疑片刻,问:“苍何,你用着如何?” 她就用过一次苍何…… “……似是比我的剑沉重些。” “你再试试。” 苍何破空之声响起,然后“名剑之祖”就悬停在了她的面前。 凤九眨了眨眼睛,倒也想不出什么异议。 于是伸手拔剑—— 剑光大盛。 东华少见的吃了一惊。随即伸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将那剑光压了下去。 脱口问道:“你戴着它?” “什么?”凤九还在为刚刚苍何的剑光大盛吃惊呢,一时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那枚戒指。” 洪荒古纪(四) 哦,“那”枚戒指。 东华打算去应劫之前,让狐帝转交给她的那枚戒指。 凤九反应过来,答,道:“爷爷把它给我了。” 东华默然片刻,道:“……练剑吧。” 苍何沉重。 使起来总不如陶铸剑顺手。 东华折了殿墙边儿上的一枝佛铃花枝与她过招。 佛铃花枝柔软,比柳条还甚些,在东华手里却凌厉得很。 凤九为招架他的攻击,就顾不得做成招式,只是直截了当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来一往便直接了许多。 一套剑过,东华收手而立,手上花枝花朵俱在。凤九却已额上见汗。 东华一挥手将那花枝还回了树上去,道:“你少时开始习剑。你小叔他们为了让你感兴趣,必是挑了舞着好看的剑法与你。真动手的时候,好看的,往往都不中用。把那些花招都去了。你的剑法便也可入于一流。” 凤九拱手受教谢过。 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帝君这会儿的心情不大好? 明明一开始还好好的…… 是她的剑术真的太差了?虽然帝君刚刚说的都是勉励的话,但其实帝君心里很是认为朽木不可雕也? “帝君?”凤九颇为忐忑地,疑问道。 东华低头沉吟了片刻,伸手取回了苍何。表情益发地不妙起来。 东华帝君苍何在手,本应该是个横扫四海八荒天地六界授首的造型。 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看起来竟有几分颓唐。 “帝君?”凤九忍不住再唤了一声,声音里已止不住有些心疼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点心疼被东华听了出来,他终于好像是回过神来,收起了苍何,开口,道:“你用你的心头血给它下了封印,是不是?” 它? 凤九可能不知道东华说的“它”是什么,但她确实知道自己封印过什么。那戒指…… “那戒指上,帝君下了那么重的护身术法,如果不是九尾狐的心头血,会封不住它。” 东华闭了闭眼,道:“不是九尾狐的心头血封住了它,而是你的心头血封住了它……”他的语气很有些不好了,他不得不停下来,试着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若是嫌它碍事,不戴它就是!何必多此一举?!” 没用。语气仍然是更加的不好了。凤九都可见的瑟缩了一下。 但他确实也胸臆间牵扯着难受。 他为护她平安,捧出了心来。 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吧?却被她一个封印,付诸了东流。 而她下封印的法子,是取自己的心头血。 下封印的目的,却是为了要与他一同赴死。 他简直不知道该心疼哪一点多一些! 他心中不好受,面上带出来的表情就不大好看。 岂止是不大好看。东华这副心中惊痛面上含霜的模样,凤九还是在那遥远的上上辈子的凡间汤池前见过了…… 这一个联想也吓得凤九不轻。 “帝君你别生气!”凤九一时也顾不得了,两手一伸就抱住了他——凡间最后那事一直是她心底的一根刺。 她跟东华这段几百年都没掰扯清楚的感情,也数不得让她伤过多少次心流过多少次泪。但即便如此,在她心里,这段感情从始至终,他和她彼此都是倾心相待,未曾相负过。 只除了,凡间汤池那档子事。 彼时她虽是迫不得已——都是司命的错!——但她的确欠了那个凡间帝王。 两年深恩,一夕负尽。 他甚至为这情伤而陨命。 待帝君归位,自明了因果,自然不会再追究这件事。 此事事后想来就只余荒诞不经。 可当事时,凡间帝王确实为此急痛攻心,吐血而亡。 这笔债,她是欠下了的。且还没个还处。 心里便一直有点耿耿于怀。 此时无意间触动旧事,凤九心内翻涌,语声便有些急:“求求你,别气!凤九对帝君之心,天日可鉴……” 东华听她语声已至哽咽,哪里还能生气? 那凡间帝王连心碎欲绝的时候都还是只想着怎么才能护了她周全。他又怎么会真的责怪她? 只她这不管不顾的性子,总得想法子给她收一收。 于是他仍旧摆了脸,道:“要我不生气也行。你得答应我,没有下次!不许再给它下封印!就像我刚刚说的:你要不想要它,扔了它就是!” 凤九摇头,再摇头,道:“我怎么会扔了它?!我原本还不知道它的来历,都宁愿……这会儿我已经知道它……”她摊开掌心,按在了他宽阔的胸膛上,心脏跳动的地方,道,“它是你的半颗心,对不对?” 又岂止是半颗心? 九儿,又岂止是半颗心! “疼么?”凤九问,满目疼惜。 说来好笑,东华想,他这么一个人,生来无父无母,以天地为洪炉,以苍生为磨砺,六界生灵都曾拜倒在他的脚下,却是这么一个说来都未曾真正经历过世事艰险的女孩,为他露出满目疼惜。 偏偏他还奇怪的受用,还没办法拒绝。 “不疼。折颜也说过,这会儿已经长好了,没什么问题了。”受用归受用,但他的小狐狸到底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 凤九果然勉强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道:“这会儿长好了。那会儿呢?”她刚练完剑,掌心的温度还有些高,隔了数层衣物,他仍然感受清晰,“剖心的时候……得有多疼?” 那宽阔的胸膛在她的纤掌下起伏,他叹了口气,道:“有多疼,你不也知道么?” 剜心的疼痛,他受过。她也受过。 她抬眼看他,点头,道:“但我不在你身边。” 那胸膛的起伏停了一下,道:“你知道了?” 她移开手,将头靠在那胸膛上,耳朵抵着那稳定而有力的心跳,道:“他们没有人告诉我你真的来过。肯定是帝君你的意思。要让凤九以为,那就是凤九伤得神智不清时候的一场美梦。可凤九哪有那么笨……”她的手臂仍然拥着他,拥得死紧。仿佛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又变成了她梦中的幻影,消失不见。 她还记得她从伤痛中醒来,避开所有人时,打开自己紧握的手掌,看见那一根银色的发丝。 ——她是疼得晕了头。可狐狸性子,再是灵慧不过了。 她转头将脸藏进他的衣襟里,便有温热的液体湿了他的上衣前襟。 “凤九最疼痛的时候,帝君陪在我身边。可帝君承受剖心之痛的时候,凤九却……” “凤九,你在的。”东华打断她。 你不明白,你一直都在的。 只要你安然无恙存在于天地之间,于我而言,就如同你一直在我身边。 “只要青丘白凤九好好的,四海八荒就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得了我东华帝君,你明白么?” 能拥你入怀固然是心之所求。 但即使不能。 即使是天各一方。 想起你,仍然不只是能安抚最剧烈的疼痛,也能给我继续这无涯浮生的力气。 “所以,凤九,再说一次:你要给我好好的。” “……帝君好好的,凤九自然就好好的。” “你……” 凤九在他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清白而无惧,道:“帝君盯着我不就得了。我也会盯着你的。” 叹气。行吧,他想,他还有时间。 在这漫长的劫境里,他们还有不少的时间。 此后,凤九每日晨起,必先练一个时辰的剑。 东华便多少抽出些时间,指点一二。 于剑法一道上,东华实是个天地无敌的。这指点一二,便让凤九十分的受用。 当然这事儿,也就逃不过好奇的某位的打听去。 “我听说,你拿了苍何给她练剑?” “有问题?” “没……”连把苍何借出来看一下都不肯的那个人是谁? 少绾不死心,道:“那……” “不借。”东华不等她说完,干脆利落地再次拒绝。 还是石头做的么,材质没变啊。少绾在心里点了点头。 又想起凤九哭倒在自己怀里的模样,道:“东华,小九那丫头……你能护得住她么?” 那样一个柔软多情的性子,在这个残酷无情的洪荒乱世里…… “她什么时候连你也收买了?” “她做的饭确实好吃啊!”都够收买一个魔族始祖的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居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却顾左右而言他。真少见。 果然,东华仍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掂量着,道:“如果我说能,你就信么?” 我信不信不重要啊!问题是看起来你自己不太有把握的样子啊! 喂喂!你是东华,东华紫府君,领天军统帅的东华紫府君啊! 少绾一巴掌拍在他肩头,道:“对自己有点儿信心!” 她还颇想再鼓励东华一番,却被匆匆赶进来的秉事仙官打断。 “墨渊殿下回来了!还有……”秉事仙官犹豫再三,语声还是半途打住。 东华眉峰一蹙。他向是不耐烦有人说话吞吞吐吐,他府里做事的也一贯知道规矩。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眉峰一蹙,威压便重,沉声道:“说。” 底下人便不敢再迁延,道:“墨渊殿下身受重伤。” 少绾“腾!”地起身,眨眼便没了踪影。 洪荒古纪(五) 东华也差点怔住,反应过来,赶紧命人通知了折颜。 是这一次么?他都快忘了。 墨渊“战神”之名得来久远,后来便久未有人再能伤着他。连东华都快忘了,曾经一度,墨渊也是会战败,会受伤的。 ——说起来,这一战,正是“战神”名成之前的最后一次败北吧? 墨渊是被抬着回来的。 即使是在墨渊成为“战神”之前,这也是极其少有的了。 “他伤及仙元,十分凶险。这会儿能救过来,已算是他命硬。”折颜揉了揉额头,一双凤眼由于过度疲惫反而亢奋得发红,见着东华和少绾都在这儿,逮着就是好一通训斥,“你们得知道,我迟早会成为四海八荒首屈一指的神医!因为我的医术,都是被你们这起子乱来不顾命的家伙生生逼出来的!” 折颜已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心情自然不是很美好,说出来的话也就不太好听。 东华大度得很,不跟他计较。 只凤九扯着东华的袖子,私底下偷偷地跟他嘀咕:“折颜原来性子竟如此暴躁?后来脾气那样好了,难道是我小叔的功劳?” 还有一个心情也十分不美好的,是少绾。 得知墨渊终于醒过来,东华才赶到昆波殿门口,就见少绾一团烈火一样冲了出来,差点没和他撞上——当然不是说就东华和少绾的武艺身法,还真能跟人撞上了。 少绾错开身,抬头见了是他,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又一团火一样跑远了。 “你又怎么惹着她了?”东华掀帘进去,随口就问。 墨渊虽醒了,却还是重伤未愈,脸色还很有些苍白。 抬眼见了是他,也没多大反应。听了这个问题,却是摇了摇头。 墨渊是个一贯脸上没表情的。他若开口,声音里还能听出点情绪来。他若不说话了,还真的就能扮演一个锯了嘴的葫芦。 但奇的是,东华现在却觉得那没什么情绪的表情,着实有点熟悉。 ——大概,自凡间历劫归来之后,他一次次地将凤九推离身边,自己脸上挂的估计就是这种表情。 于是,东华忍不住问了,道:“庆姜还没有明面上和神族翻脸,这次他本人不可能出战。就他手底下那些喽啰根本不可能有谁是你的对手,能伤你至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上一次,东华没有问过。 他只是披了甲,替了墨渊出征。 但这一次,他想起少绾抱着痛哭的凤九的时候,她自己也是偷偷地抹了两回眼泪的…… 他知道,凤九身上受伤是不掉眼泪的。在青丘如此,在凡间如此,在太晨宫亦是如此。她只在伤心的时候才会掉眼泪。 而少绾,他惯见她浑身浴血还谈笑风生着的模样,就自然认为,她是个不掉眼泪的。 但她当然,也有可能会在为某个人伤心的时候,掉眼泪。 墨渊大概是没有想到他会问,撇开了头,拒绝答话。 这模样竟然也让东华觉得有点熟悉。当年他对三生石的事三缄其口,生怕凤九知道了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不多余——那时他大概也差不多是这副模样? 所以,“跟少绾有关?” 墨渊不再瞥开视线了,目光直直地迎向他,本就面无表情的脸居然神奇地更加的面无表情了些。 “本君无意探听你们的私事。”东华懒得陪他在这上面纠结,“但,这是战事。” “你要出征?” “待你的伤养好,只怕四海八荒太半要是魔族的地盘了。” 墨渊的脸色可见地再苍白了三分。 东华脸色也变了变,道:“别!你保重些!不然待会折颜会拿我练刀。胜败乃兵家常事。早年你、我、少绾,谁不是常常负伤的?折颜昨天还在抱怨,说他的医术就是生生被我们几个的时常重伤给逼成的。这会儿你先养伤是正经。”他叹气,道,“你要实在不想说……” “庆姜手下有一名战将,”墨渊已经开口了,东华自然打住——究竟还是几十万年前的墨渊,到底道行尚浅些,这就肯开口了。不像几十万年后那个,积了一身伤搞到差点连自己造的法器和擎苍都对付不了了,还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候的墨渊,倒是更像当年的夜华些,看着甲胄覆身刀枪不入的,其实哪儿哪儿都是破绽,就连宋都能用三两句话就把他拨开。 “名叫伯猛。” 伯猛?倒还有些印象。东华点头,道:“我记得。他擅幻阵。” “不是普通的幻阵。” 墨渊的声音,比起他的表情要不擅隐藏情绪得多。他明显想要控制。 “在那阵里,轩辕剑刺穿了她的心口……” 但控制的效果明显不彰。 “……我亲手伤了她的性命。” “‘她’,是指少绾?”东华确认一般地问。 但他并不是真的对这个有疑问。 虽说这会儿的墨渊,上还有父神在,下有兄弟好友,再下还有忠臣良属,哪一个都有可能被敌军的幻阵拿来当靶子。 但,能让墨渊的声音动摇到这种地步的——能拿那人设了陷阱就让墨渊泥足深陷到无力自拔的,当然是少绾。 东华只是真的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墨渊此时竟曾经在幻象里见过这个。 竟已经预见过这个。 稷泽那一战……虽然参战的个个都留名了史册,可之后真正参与了那一战的却都再未提起过关于那一战的半个字。 ——只那之后,“父神之子墨渊”就正式变成了“战神墨渊”,从此声名不堕。 说来也是讽刺。 竟没有一个人知道,早在这么早以前,墨渊受过一次危及性命的重伤,竟是因为…… 墨渊点头,道:“那时我再见她倒戈向我……”他的声音动摇得过于厉害,以至于似乎都无法说完后面的话。 东华替他说了下去,道:“你恨不得也死在她手上方罢,哪里还会想着躲开?” 墨渊甚至无法对这句话给出回应。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伤痛让他如此疲惫。 命运让他如此疲惫。 墨渊和少绾。神族的战神和魔族的始祖。 这是个死局。 就如同他和凤九一样。东华想。 于是,东华忍不住再次开口了,甚至还少见地语带同情,道,“墨渊,你想清楚。你跟少绾,你不会希望,那真的成为你们的结局。” 因为,那真的会是你们的结局。 墨渊苍白着脸,道:“我知道。” 东华摇头,他知道墨渊的打算,于是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未来战神的希望,道:“推开她,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 相信我。我试过。 你也试过。 然后我们都输得一败涂地。 “不急于一时。你先养着伤。好好想想。本君先去了结了这一仗。”说着便往外去。 “等等!”墨渊睁开眼睛,看着停下来的背影,道,“我听说,紫府里新来了个人。是你牵着她的手带进来的,还把她安置在紫微殿的偏殿你的寝殿旁边。你让她用你的苍何练剑。她整日跟着你,几乎形影不离。而你还任由她跟着。此去……你真的有把握么?” 东华没有回答。只停了停,就继续往外去。 “那伯猛身长七尺,有一双绿瞳。”透过垂下的珠帘,墨渊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你最好避开他。至少,不要让他布下那迷心阵。否则,只怕就算是你,也会败的。” 就算是我,也会败……么? 上一次,他甚至不大记得他怎么跟伯猛交的手,就已经胜了。 但上一次,他还没有凤九。 他没有任何人。 那时候迷心阵于他根本就是个空阵,弹指可破。 可如今…… 当初他把自己的名字从三生石上抹去,是有着非常现实的原因的。 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手痒无聊。 只不过,抹去三生石上名字的效用,也就那么多了。 “这迷心阵我听说了。你的小狐狸……”折颜看了看远处正和少绾一起聊着什么的凤九一眼,无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原本还觉着,她的出现对你这块石头是件好事儿。可在这节骨眼儿上,却还真不是时候……” 他回头看向东华,道:“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东华也抬眼看着远处那两人,良久没有回答。 倒是少绾,不知是听着了他们的谈话还是怎么的,和凤九说着说着,回头意味深长地朝他看过来一眼。 “祖宗!我的祖宗!末将最近可曾得罪过您?” 少绾歪头想了想,道:“应该没有。”那对过于漂亮得甚至有些凌厉的凤眼瞬时一眯,道,“有吗?有的话从实招来!祖宗我给你罪减一等。”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真的没有!”他便是找墨渊殿下借了胆子来,也不敢得罪她啊!剧虞赶紧着否认,作揖不停,一边哀声道,“所以,祖宗您到底为什么要害我?” “你要随东华出征,祖宗我好心给你送几个得用的人来。怎么叫害你了?”少绾不高兴了,双手抱臂,一副“不给个说法就要你好看”的样子。 剧虞简直要哭了,苦苦哀求,道:“祖宗您就别跟末将开玩笑了。您送来的人里,有一位,可是紫府君手牵手领进帅府,住进了紫微殿的那位?”那额间的凤尾花印虽是藏了,可那样的一副容颜,但凡是见过一眼的,谁还能忘了? 少绾挑眉,道:“眼力劲儿倒是不错!”祖宗表示很欣慰。愉快地放下了抱着的手臂,特特地走近了,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道,“知道了就好生照看着。回来少一根头发,那苍何你怕是招架不住。” 洪荒古纪(六) 剧虞觉得自己已经目中含泪了,下一秒真的就能哭出来:“祖宗!紫府君军令如山,这事儿末将真的不敢……”说着就要当头拜下—— 被少绾一抬手拦了,道:“行了!”叹气,道,“你跟着东华出兵,有多久了?” 剧虞不甚明白地皱了皱眉,仍然十分乖顺地答了:“末将自来到水泽,就跟着紫府君出战,总得,有个两三千年了吧?” 少绾点点头,继续问,道:“那这么些年,你可曾见过,东华对自己军营里的事,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个真没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好说东华紫府君真能对敌营了若指掌,但自己军营里的事,断没有能逃出他的法眼去的。 剧虞有点明白过来,问道:“祖宗的意思是……” 少绾悠然地道:“你就把这也当作是历练吧!” “凤九在你那儿?”东华紫府君端坐帅帐,屏退众人,问。 他问得波澜不兴,剧虞却听出了兴师问罪的意味,就又想哭了。 但在东华紫府君面前,他便真有眼泪,也得憋回去。剧虞忍住心颤,赶紧答道:“是。祖宗说您知道,所以末将才……” 东华一摆手,打断他的辩解,道:“你护好她性命,别让她伤着。不许让她去太危险的地方。其余的……”停了停,无声地叹了一声,道,“罢了,由着她吧。” 剧虞终是忍不住在心里抖了一下:不是!什么叫“由着她”啊?! “人带来了么?”东华却已换了话题。 剧虞也只得答道:“带来了,正在帐外候着。” “你下去吧。让他进来。” 剧虞躬身退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小个子掀帘进来。 说“小个子”都多了。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四肢瘦弱得很,面色倒是红润了些。进了帅帐,规规矩矩行了礼,口称道:“朱若拜见紫府君。” 正是长街上被东华捡来丢给了剧虞的朱若。 东华待他礼毕,打量了他一番,方道:“军营如何?” “三餐都有饱饭。只剧虞将军练兵……严格些。” 他衣衫换得齐整,只身上却还是青青紫紫。 衣衫是军中统一的军服样式,却不是军中常有的尺寸。以他的身量,居然能得着合身的军服穿,可见剧虞没亏待他。 也没有因为紫府君的面子在日常训练上优待他。 别看剧虞平日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入了军中,可是出了名的严格——不知道凤九应不应付得来…… 至于这孩子么……这就敢在他东华紫府君面前这样说话,该说果然是有些胆识么? 不但有些胆识,而且自认还有些机灵。朱若站在下首见上头的天军统帅有好一会儿没再开口,抬头觑了一眼,低头自己开口了,道:“小子不过是乱世一只蝼蚁,是凤九殿下和紫府君救了小子的性命,又给了小子收容之处。无论有何吩咐,请紫府君尽管开口就是。” 东华点头。这不卑不亢又十分务实的性子,倒是一直都对着他的脾胃。于是开口,道:“本君只要你记着一件事。” 朱若垂手恭听。 “救你性命的,是凤九殿下。只是凤九殿下。” 朱若僵了僵。 他脑子是真机灵,一听就明白过来,这是要给那位凤九殿下招一个死士。 东华紫府君座下自然不缺人手,就中也不乏敢死之士。 但他们都是东华紫府君的死士,而不是凤九殿下的死士。 紫府君这是要给凤九殿下招一个只属于她的死士。唯她的命令是听,将她的性命她的利益置于所有人之上,在必要的时候能够为她舍命,也能够为她杀掉任何人的死士。 这个“所有人”和“任何人”,包括了东华紫府君—— 朱若便有再多的胆识,到底年纪还小些,这么一想,难免就僵了僵。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拱手道:“朱若明白了。从今以后,小子就是凤九殿下的人了。” 东华一直冷眼看着他的反应,这时才点点头,道:“很好。”又打量了他一下,道,“既如此,你现在太弱了,在她身边也没什么用处。既然剧虞够严格,就还是在剧虞手下好生练着。不可荒废。不要辜负了你凤九殿下救你的一片心。”又递过一卷东西来,道,“这剑谱你且拿去。若有不明白之处,去问剧虞。” 朱若躬身接下,又拜倒在地,要行大礼—— 却被东华半途抬指定住。 “本君不是在收徒。” “小子知道。只是这个礼,还是应该还的。等朱若磕过这个头,从此之后,小子只欠凤九殿下恩情。” 东华看了看他,敛目片刻,道:“也罢。” 东华收了术法,朱若恭恭敬敬嗑下头去。 “给你百年时间,百年之后,本君会亲自考校你剑术。” 所以,在他剑术有成之前,朱若想,他是不会被放到凤九殿下身边,去执行他真正的使命了。 然而转头他就明白他想错了。 他刚出中军帅营的营帐,拐个弯儿就面对面撞见了一张甚为眼熟的脸,愣了愣,忍不住失声道:“凤九殿下?” “嘘!”凤九赶紧示意他噤声。又将他拉到一旁角落里,打量了半晌,十分疑惑地道:“你是……?” 不怪她疑惑,这要还是在原来的世界里也就罢了,怎么她在这个几十万前的人生地不熟的世界里也硬是能出门就撞上一眼将她认出来的人?亏得她以为她已经变装得很好了! “小子朱若。” “朱若?”这名字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朱若见她歪头困惑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忍不住笑了——他一笑起来侧脸便有一个酒窝,煞是可爱。这倒仿佛让凤九殿下想起了什么。 而朱若已经拜倒在地,大礼道:“朱若叩谢殿下在长街的救命之恩。” 啊!“是你!”她终于想起来了!一时惊讶,声音大了些,赶紧捂了自己的嘴。又将他一把扶起来,小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看起来长壮实了些。我记得东华是让你跟了剧虞将军。他没有亏待你吧?怎么身上还是有伤?” “小子现在正在剧虞将军麾下效力。身上的伤是练兵的时候留下的,没有受人欺负……凤九殿下为什么在这里?” “呃……我也在剧虞将军麾下效力。” “……殿下可是瞒着紫府君来的?” “嘘!我偷偷地跟来,再偷偷地跟回去。他不会知道的。” 不。我觉得他已经知道了。他绝对已经知道了。 否则,以紫府君治军之严,哪由得她在中军帐外到处乱逛? “你可不许跟别人说!” 朱若点头。是。您说什么是什么。我刚被天军统帅本人拎进了中军帅帐,就为了吩咐我,从今以后我要唯你的命是听。 不说这个,他还有另一个疑问:“剧虞将军领着左军,殿下为什么在中军里?” “呃……” “殿下,您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 这也太不让人放心了! 朱若在心里摇了摇头。他家殿下这个样子,别说那东华紫府君不能放心,连他都要不放心好么? 他按了按收在怀中的剑谱。看样子,他还是要早日将这剑法练成的好。 “你让那凤九偷偷跟着东华出征了?你知道那伯猛使的什么阵吗?”墨渊捂着伤要从榻上挣起来。 被少绾一把按住。 很使了点劲儿。墨渊闷哼了一声。 少绾在心里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却摇着头道:“不知道。祖宗我正等着人告诉我呢!”笑靥如花,同时咬牙切齿。 墨渊受不得她这副表情,一声叹息脱口而出,道:“少绾……”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泄露了太多,他立刻闭上了嘴。 少绾耐心地等了一息,两息,三息。“腾”地起身!旋身出了房门。 墨渊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又低头捂严了嘴猛咳。 然而折颜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呢!捂再严有用? 这位日后的四海八荒第一神医急急地走上前来,搭住墨渊脉门,止了他的经脉逆行。方才松了一口气,道: “你要再这么继续折腾自己,先明告诉我,我也不用给你治了。”折颜实在是没什么好气。 墨渊没有说话。 这闷葫芦! 折颜叹气,道:“一个是凤凰中的凤凰,烈火里粹出来的性子,天生的爱恨分明任性疾情。一个却是属水的,下头藏着万丈渊深,面上却是波澜不显。这水火不容的!却偏偏又对上了……连东华那块石头都替你们操着心!” “东华现在应该更操心他自己吧?”墨渊终于缓过劲儿来,开口回道。 折颜摇了摇头:“关于那个阵你倒不必担心。东华自有分寸。那小九丫头这才出现几天?石头做的神仙心里冷不丁就有了个人这事儿,来得太过突然。就这府里上下都还没反应过来呢!庆姜这会儿便听说,只怕也当是个笑话——或者是个陷阱。就让他信,他也是不敢信的。” 墨渊皱眉,道:“所以,他会当东华还是……咳!石头做的?” 折颜点头,道:“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无情无爱,就这么一个石头做的东华紫府君。用迷心阵来对付他,庆姜不会这么想不开。只这一仗,东华还不在话下。” 墨渊想了想,点了点头。接过了折颜递来的水。 这话题便就此搁下。 就好像谁的心里都没有揣着那个疑问:这一仗不在话下,那么,下一仗呢? 洪荒古纪(七) 小次山一战,多不为人所重,在史籍上只留下了寥寥数语: 洪荒古纪一万三千三百二十七年,东华紫府君征西,夺小次山。座下神将剧虞斩敌军统帅朱厌首级。 平平淡淡,没什么曲折。 连偷偷跟去的凤九,都又偷偷地跟了回来。全程没被发现。 至少是看起来全程没被发现。 凤九也有怀疑来着。 剧虞领了左军冲锋陷阵的时候,却将她留在了后军营地里。 她倒也很老实地留下了。 此次跟来,本就因为当初太晨宫时东华那一顿驳斥。欺负她年纪轻,没能与他一同征战。 但真到了洪荒乱世里,她倒也不是十分的着急了。 她知道她以后还会有很多的机会——怕是太多的机会。 所以,此次跟来,与其说是为了一见东华沙场杀敌的模样,不如说更多的是为了……仅仅想要离他近一些罢了。 大战之后,远远见着他卸了一身血污的外袍,里头银色战甲上倒是勉强也还算干净。 知道他好端端的没受伤,凤九也就松了一口气,也不急着靠近了。 东华自也远远就看见她了。 只他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身戾气,并不敢十分与她近身。所以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如此,竟是让凤九“神不知鬼不觉”地随着大军又跟了回来。 折颜驾了云头,遥遥地迎着了天军凯旋。 他拉了东华在一旁寒暄叙话,一边目光却好奇地在大军中不住地打量。 他跟少绾,虽说一个做了父神养子,一个做了魔族始祖,看似一神一魔,且为谁是这天地间第一只凤凰以及其他之类之类的事儿打了无数次架,但到底他俩其实是再正经八百不过的同族,这性子么……咳!他固然要比少绾成熟稳重些。但有热闹瞧,他也没有缺席的理儿。 少绾安排凤九从军的这出戏,他当时忙着给墨渊治伤没顾上。这会儿赶着总要来凑个尾声。 从这一众披甲戴铠的天军里找出一个刻意隐藏的凤九来并不太容易,但谁叫折颜有一双凤凰的眼睛呢? 目光扫到那个身影,折颜满意笑开,表情却又忽然有些凝住。 东华打一开始就知道他来的目的,不过是无可无不可地随他去。这会儿见他神情凝住,也就跟着目光扫了过去。 然后表情也是一凝—— “凤九,别动!”东华沉着的声音突兀地递过来,凤九当即停在了中途。 苍何出鞘,劈空向凤九砍去。 凤九迎着苍何凌厉的剑锋,真个的一动不动。只一双青白的眼睛眨了眨。 苍何的剑锋往她身侧划过,落到她的身后。 四周的兵士被突如而至的苍何逼退开。 东华腾身过去收了苍何,顺手将凤九也拎了出去。 天军里没有识不得苍何的,自然也没有识不得主帅的,因此虽短暂地惊了一下,却很快又恢复了行军。 凤九那边跟折颜见了礼,才回头问东华,道:“刚刚怎么了?” “你说呢?”东华冷着一张脸,道,“千里迢迢就敢偷偷跟过去。被恶妖附身了也不知道。” 果然他是早知道了。还以为能逃得掉呢! 凤九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她倒也没真想过能全程瞒着他。不过好歹是已经跟过去又跟回来了,就他知道了也无妨。 东华抽空给剧虞递过去一个眼神。 剧虞深觉这个眼神颇带指责意味,因此万分委屈。 正是黄昏逢魔时刻,那位凤九殿下仙泽又过于干净,他的往生剑一路已经不声不响地超度掉了好几个不长眼妄图附身她的妖了好么? 东华向凤九道:“军纪不可废。你既领了军籍来的,就仍旧随队伍回去。” 凤九对此并无异议。神色中虽然有些留恋——出征这么些时日,她都没能跟东华说上话——行动却很干脆利落地回到了队伍里。 折颜看得心里暗暗感叹。嘴上却调侃道:“哪有什么恶妖?有你的护身法术在,恶妖近得了她身?不过是个无害的小木妖,借一点干净的仙泽养着性命,便跟她十万年,也损不了她什么修为。还要劳你动用苍何?” 三军顶礼从他们身边一一行过,东华神情保持得八风不动,只视线余光一直目送她身影降落云间到看不见,才不以为然回道:“她才多大点?能有多少修为?” 折颜摇摇头,懒得再跟这保护欲过剩的家伙分辩,换了话题,道:“她对你倒是信任得不得了。那么听话。你说别动就真个的纹丝不动,就那样看着苍何朝她当头劈过去,躲都不躲一下。她……压根不是此世之人吧?” 关于凤九来历的话题,从一开始被东华以“影响天命运转”为由压了下去,想不到折颜这时候又提了起来。东华不置可否道:“你的卦象这么说的?” 折颜摇了摇扇子,答道:“疑事问卜。不疑何卜?比起卦象,我更相信我的眼睛。那丫头,”语带感叹,“性子太过干净!若非清平天地,如何将养得出那样的性子?” 大军行尽。 黄昏已逝,东天升起一轮明月。 云海翻腾间,八荒六合横在他们脚下,月色掩了狼烟四起的苍夷,于是,那残酷的荒凉,竟有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折颜看着这景象,一时有些失神。 却听东华忽然开口,道:“总有一天,我会给这天地一个清平。” 折颜一个激灵,收起了扇子。 东华帝君数平天地,久治四海八荒,这一句话语中笃定断非他人所能有。 折颜见他仍然神色不动地看着云海月色下的八荒六合,心中大定。直了身,肃然道:“既如此,我和我那把琴,任君差遣……到不能再战为止。” 语毕,正正经经一礼。 这一礼分量颇重。 折颜是父神养子,真要论起礼来,连墨渊都要称兄长的,这一礼,墨渊都受不起。 东华不避不让,受了。 且低头还了半礼——他在父神面前也不过半礼罢了。 折颜也受了。 从洪荒乱世到清平天地,他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都得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但这是他们自己选择做出的牺牲。 无论代价是什么,总是值得的。东华想。 如此才有后来清平安乐的四海八荒,有这样一个在万千宠爱呵护下长大的白凤九。 说起来,据他所知,白家那位老四也是个非清平天地将养不出的人物……这凤凰,倒也真没吃什么亏。 半点没委屈了他。倒是墨渊…… 和少绾。 墨渊和少绾,是洪荒时代的一对传奇。 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运命非凡的两个人,在这动荡不安因而英雄辈出的洪荒时代,相遇了。 也是注定了就得有一段精彩绝伦的故事。 虽说被折颜形容成“水火不容”,可到如今洪荒战火方兴,他俩却已铸成了传奇。 一对,传奇。 这俩能成一对,说起来应是很不简单的一件事。 墨渊身份不一般。 早年东华还踩在亦神亦魔的那条线上,墨渊作为父神嫡子身份更是贵重,他又允武允文,又生了那样一副相貌,自是很招女仙们喜欢的。就算墨渊性子又冷又木,也没拦住女仙们三天两头的示好。 可后来他身边有了少绾。 少绾,往她们的墨渊殿下身边一站,再是心慕着墨渊的女仙们,也都只得默默按下了心思。 折颜瞧着这事觉得有意思,还琢磨过一回。 得出的结论是:假如墨渊选了瑶光或者迟华,心怀思慕的女仙们想着或者凭着姿容,或者凭着武艺,或者凭着才情,总还可以为爱一战。 但,墨渊眼里却偏偏只放了少绾。 这日与月可以一战,灯与火也可以一战,但这草间萤虫与天际晨星么……战不战的,意义也不大。 便是这样,天族的父神嫡子和魔族的始祖女神,成了六界各族心照不宣公认的一对。 而这一对的关系正濒临破裂。 墨渊在躲着少绾。 东华有让他好好地想法子。 可摆在他面前的,是无解之局。 而在那幻阵中尝过一次的痛彻心肺,他着实没有勇气在现实中再来第二次。 他开始躲着少绾。 倒不是说他在避不见面或者不跟她说话什么的,就只是,不再与她视线相交。 而这让少绾总是觉得后牙根痒痒。 “爱恨交织,最是磨人!”凤九在一旁瞧着,幽幽地叹息着,评论。 ——她如今很找出了几分当年在太晨宫时成玉在一旁看戏围观时的感觉。 少绾闻言一惊,扭头问道:“东华还让你恨过他?” “……那倒没有。” 就说嘛!怎么可能?东华能让这小狐狸学会了去恨,连她少绾都要将剑架他脖子上去。 “那你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呃……想起她姑姑是素素的时候和太子夜华的那段儿了么…… 说起来,“姑姑长得跟绾姐姐有些像,对不对?”凤九逮了东华问。 东华想了想,这他倒没注意。不过,她这么一说……“眉眼间,大概是有一些吧。” “绾姐姐喜欢墨渊吧?”虽然这么问了,但是她并不真的在等答案。 她才来这里几天啊?连她都看出来了,怎么可能其他人看不出来。 “以墨渊对我姑姑的偏爱来说,他也喜欢绾姐姐的,对不对?” 这个推理角度…… 东华仍旧只是挑了挑眉,没有答话。 但凤九显然已经得到了她的答案。 “既然互相喜欢,又为什么要彼此错过?” 东华垂下了眼睑。 互相喜欢,并不一定就能够在一起。 互相喜欢,也有可能只得彼此错过。 比如三生石上注定无缘。 比如神魔异族势不两立。 洪荒古纪(八) “如果他们在一起,会对帝君你有影响么?” 东华抬眼。 他知道,她想要看他们在一起。 她自己的感情注定看不到结果,她便愿天地间别的有情人都能成了眷属。 可她依然担心,这是否会影响他成功渡劫。 说到底,这是他的劫境。 他要重新统一四海六合八荒。如果一切保持原样,他自然要省力得多。 而墨渊和少绾,拎出哪个来可都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这一次那俩真的能走到一起,对即将到来的神魔大战必然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整个战争的形势,必然会与上一次的情形全然不同。 但,如果一切都与上一次一模一样,又岂非太过无趣? 何况,既是已经有了她在身边,一切早已不可能再同原来一样。 因此,东华抬眼,微笑,道:“也没什么不好。本君倒乐见其成。” 这算是得了帝君的令了。凤九就筹划了起来。 可这事,凤九也是第一次做,并没有什么成算。只能想一步,是一步。 而少绾这几天很有些生人勿进。 这位祖宗的性子,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墨渊的态度让人不爽,少绾自然变本加厉的更让人不爽了回去。 于是从折颜上神到洒扫的仙娥,这几天远远地见了少绾女神,都宁可绕着走。 连东华都能不理她就不理她了。 只有一位无视她“离我远点!”的视线,老往她的有凤来仪里钻。 “小九丫头,你不待在紫微殿守着东华那块石头,老往我来仪殿跑做什么?” “不是有凤来仪么……” “那个‘凤’是指我和折颜,知道我们为谁得这个殿名打了好大一架么?紫府差点被我们拆了一半?” “东华都没生气?” “没气。他直接将我俩丢了出去,说再打,就不用想在他的紫府里留寝殿了,回自个儿的地盘去。” “绾姐姐会想家么?”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少绾沉默了片刻。 凤九自己接了下去,道:“我有些想家了……” 这……有些麻烦。东华说她的家在回不去的地方…… “想我姑姑……我姑姑是个大美人,和绾姐姐你很有几分神似。” 唔!这话倒没有人不爱听。 “我从小跟着我姑姑长大,我们感情极好。好久不见,”她抽了抽鼻子,“我想她了……” 少绾默然片刻,道:“敢情,你这是拿我当你姑姑的替身?” “嗯,”凤九乖乖的点头。 少绾摆了脸,道:“你还敢点头?” 凤九眨巴眨巴她那双眼睛。 少绾忍不住破功一笑,又敛了神色,挑起那脸蛋儿来:“这小模样儿!我见犹怜……东华那块石头,栽在你手里,倒也不冤!” 凤九不依地卧倒在她的膝上,抱紧了她的纤腰,一副不一解相思不放手的模样。 这温香软玉满怀的,少绾感觉着不错,也就由她去了。 “姑姑可是我们那里的第一绝色。不但跟绾姐姐长得像,这性子,也有几分像。”凤九也着实是想白浅了,这娇撒得,倒也丝毫没有作伪。 她这一撒娇,在白家上下无往不利,在太晨宫内外无往不利,到了少绾这儿,自然也还是无往不利。 “哦?”心软了的少绾,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听她讲闲话。 于是,凤九就把九尾白狐拜师昆仑虚的故事,仿着司命写话本子的法子,剪裁了剪裁,一一说了。 她隐了墨渊的名姓,也没有言明那座仙山便是昆仑虚。 但,天地间便只有一个昆仑虚。而几十万年之后的墨渊,仍然是墨渊。 所以少绾听完之后,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你便肯定,这师父如此疼爱这个小徒弟,是因为你姑姑像他逝去的故人?” “嗯!”凤九埋在她膝上,没有一分犹豫地点头。 这必须毫不怀疑。 少绾被她逗笑了。一笑未尽,神色又悠远起来。一会儿才回头含笑问道:“我和你姑姑,到底有几分像?” 凤九倚上她肩头,道:“不好说有几分,只是像到,我一见绾姐姐,心里便觉十分亲近。” 少绾拍了拍她的头。趁着她乖顺低头的时候,偷偷长叹了口气,道:“容你绾姐姐我想一想。” 凤九想着怎么撮合了她姑姑的师父和她绾姐姐,这事还没个着落。就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至少对凤九来说是件大事——平荒十七将到天军统帅府述职。 而平荒十七将里,有一位将军叫白止。 “末将白止听令!” 青松翠竹一般的年轻将军朗声一礼,一殿注目。 然而谁想到激动到失态居然是凤九。 不等主位上的紫府君开口,一旁坐着的凤九已一个激动,从座位上滑下来,脸上早已展开一个极灿烂的笑来,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地上前了两步,才停下来,望向东华。 眼巴巴地望向东华。 这是哪一出儿啊? 折颜一收扇子,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少绾也挑眉看过来。 东华却似乎一概未见,只点头道:“你下去交割了军令……” 凤九仍在眨巴着眼看着他,目光都要含泪了—— “今晚紫微殿小宴,请白将军赏光。” “今天晚膳我也在紫微殿用吧。”折颜毫不犹豫地。 “啊,我也许久不尝小狐狸手艺了,怀念得紧。”少绾也理所当然。 “叨扰。”连墨渊都插进来一脚,甚至都顾不得他还在躲少绾。 于是,宴开鹿鸣苑。 白止从接令开始就有些懵。 平荒十七将不是东华紫府君嫡系。他与这位天军统帅说不上有多少交情,被邀请赴私宴本就令人有些疑惑。 要说是紫府君有意拢络……不是他白止自谦,他自认在平荒十七将中战功不差,但还远不是排最前头的那个。 除非这宴请的不只他一个。 等他被领到了鹿鸣苑,就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鹿鸣苑开宴,天军统帅东华紫府君并墨渊殿下、折颜上神、少绾女君四大主帅聚齐。 平荒十七将赴紫府述职的已有太半,而他白止确实是唯一一个被邀请赴宴的宾客。 什,什么情况? 年轻将军白止以他向来的老成持重,压下心中百般忐忑,与主帅们见礼落座。 然后他发现他身边坐的是那位“凤九殿下”—— “你那小狐狸现在不做你的小尾巴了,改去粘白止了。你没问题?”折颜看着那头正高兴得殷勤劝菜的凤九,问向东华,道,“以前但凡有你在,小九丫头那双眼睛就没有看向过别的人。如今我见着,有白止将军在,那丫头眼里可就没你了。你也不拦着?” 东华不免也看了过去。 今天的她,确实很高兴。 她跟着他来这么一个洪荒时代,几十万年后赫赫有名的青丘白家,现如今还没个影子。今天好不容易见了白止,他哪舍得拦她? 虽然他们是在同一个劫境里,可对他来讲,人事物皆是熟惯的,甚至比第一次经历的时候还轻松些。 她却是,实实在在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就算有折颜和少绾他们在,又怎比得上她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这九尾白狐一族,相貌就是天生生得好。”折颜见东华不答话,仍旧唯恐天下不乱的继续。 凤九在殷勤劝菜,而老成持重的年轻将军白止,看起来竟有些……无所适从。 东华看着,半是不由得心里泛酸,半是又觉得好笑。 几十万年后的狐帝白止宠孙女宠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儿却十分纠结。 此时的狐帝,明显修炼得还未够,性子倒还有些像白奕。 但,此时的白止将军虽然迂腐些,却也真正个是眉目如画。 后来的青丘白家长年霸榜四海八荒美人谱,自然不只是因为子女们单继承了狐后的美貌。 “这白止虽然是个木讷性子,但相貌生得好,看着也是赏心悦目啊!”折颜再接再厉。 东华斜睨了他一眼,仍旧没说话。 “小九这厨艺,也是四海八荒首屈一指。今天,可是她亲自洗手作羹汤下的厨,专为白止将军接风洗尘。”折颜毫不气馁。 东华这次连眼神都没递一个过去。 而墨渊和少绾,各据一方地坐着,端了酒杯,气定神闲地看着热闹。 “凤九殿下……” “叫我小九就好了!” 白止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就抬眼去看紫府君。 关于这位凤九殿下与紫府君的传闻——是,别小看了军中的情报——他也早有耳闻。 况且,他也不瞎。要说传闻是空穴来风么,这看着可也不像。 所以当下这情况,他实在是一头雾水。只能寄望于他们的统帅给个明示。 于是,凤九也巴巴地看着东华了。 东华这时终于开口,道:“白止将军,凤九和你算是同族。她年纪尚小,因着我的缘故,离了家乡,身边没了亲人。你与她一个长辈有些相像。可否将她当作你族里的晚辈,多多照看些?” 原来如此么—— 白止在心里抹了抹冷汗,一颗悬着的心倒也放下了。赶紧点头应下。 “你既算是她族里的长辈,就与折颜他们一样,叫她小九吧!” 凤九猛点头。 折颜甚至都觉得自己有点吃起味来。 “是。”白止回了礼,方才拿捏好了态度,转身与凤九闲话:“你是九尾狐族?” 凤九又是一顿乖巧的点头,“九尾红狐。” “九尾红狐倒甚少听闻。” “是。我爹是九尾白狐,我娘是赤狐族。爹娘只得我一个,是少见的九尾红狐。” 一问一答,倒也不亦乐乎。 于是,众人用看好戏的姿态营造出来的暧昧幻象,就这么被东华一戮,“啪!”地一声破了,消了个干干净净。 洪荒古纪(九) 于是,众人用看好戏的姿态营造出来的暧昧幻象,就这么被东华一戮,“啪!”地一声破了,消了个干干净净。 一旁的折颜被扰了看戏的瘾,却也并不觉得扫兴。反倒是装模作样地扇了扇风,向东华道:“真是替你捏把汗啊!” 东华并不搭理他,却是举了杯对另一侧的墨渊道:“倒是没想到你居然会来。你不是要躲着她的么?” 那个“她”今天是不同寻常的安静,只喝酒还是喝得如平日的魔族始祖一样的豪爽。 墨渊也从开席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听了这话,也没抬头,仍旧盯着自己的酒杯,道:“就算是一众女仙心中最高不可攀的东华紫府君,也有可能被横刀夺爱。这样的好戏,就算是我,也不好错过的。” 东华挑了挑眉。 这可不是平时墨渊会说的话。 “父神嫡子”向来是谦谨端方温文有礼的,这么毒舌的话,从来都是他和少绾的专利,偶尔再加个折颜。墨渊可从不在这里头。 难道,从开席到现在,墨渊一直在一杯一杯的灌酒,这竟是……喝醉了? 东华牵了牵唇角,道:“据闻魔族那庆姜,也是长身玉立,修眉俊目,端的一副好姿容。” 墨渊的酒杯停了停,道:“庆姜对她,不是那么回事。”思路和口齿都很清晰,就算是喝醉了,至少表面可看不出来。 东华冷笑,道:“你既知道庆姜对她是怎么回事,让她回庆姜那里,你放心?” 墨渊仰头又尽了一杯酒,方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魔族的女君,是被他们尊奉为始祖的女神。” 这话耳熟得…… 简直让人头疼! 东华揉了揉额头,不再陪墨渊纠结,反是抬头向白止他们那一头,扬声道:“凤九!喝醉了明天又该嚷嚷头疼了。” 凤九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睛,倒是十分的听话,点头道:“好,最后一杯。” “你就三杯的量。”说话间,东华已经近了跟前,将她指间的酒杯劈手夺了过去,举向白止道,“白将军,这一杯,就算是本君敬你的。” 可那杯……凤九刚刚明明已经喝了一半,只剩下半杯…… 凤九一脸“帝君你又唬弄人”的表情,眼睁睁看着东华紫府君将她饮过的半杯残酒饮尽了。 白止倒是神色不动地陪饮了自己的那杯。 他久在军中,戎马倥偬,条件艰苦,为将的与兵士们传着共喝一坛酒的事也是常有的,没那么多讲究。 但折颜他们几个与东华走得近,知道东华可是个顶顶讲究的。与人同器共饮这种事,在别的将领身上是有的,可在他东华紫府君这里,可从来未曾有过。 折颜展了扇子,遮了自己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这可真是,难得的好戏。 折颜这边看着热闹,那边那俩却浑然不觉。 东华转身见凤九仍对那没喝到的半杯酒耿耿于怀的样子,似觉好笑地摇了摇头,道:“我这紫府酒窖里的酒三五天总是喝不光的。白将军也还要在这里逗留些时日,一时半会儿不会就离开。还有……” 他俯在她耳边悄悄低语了句什么。 从折颜的角度看过去——从许多人的角度看过去,东华的唇都已经快碰到她的耳廓了。 他俩似乎仍然没有什么自觉。 只听了他说的不知什么话,凤九的眼睛却瞬间就被点亮了。 “真的?”她仰了头问。 “真的。”他低了头答。 明明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但这姿态,竟似比刚才的耳鬓厮磨还要更加亲密了些。 连折颜都瞧得有些暗暗心惊。 这俩虽亲密不涉狎昵,人前却也是毫不避忌。 十分坦然的样子。 仿佛他与她本该如此,再自然而然不过。反倒是他们这些时不时被惊上一惊的旁观者少见多怪了。 自然而然的亲近,敢将性命完全托付的信任,这可不是三两天的相处能有的。 非有长时间的朝夕相伴形影相随绝不可得。 就像是两人已经天长日久地习惯于这种亲昵。 或者…… 因着这是从无情的命运那里偷来的一点时光,于是根本顾不上顾忌不相干的旁人的目光。 折颜在心里摇了摇头。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转头又见着墨渊仍旧在一杯接一杯的灌酒。而少绾也仍旧在另一头喝得十分豪爽。 怎么一个个的不动心则罢,一动心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如此看来,到不如还是像自己这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好! 折颜自认为悟出了一个不得了的道理来,一个高兴,也难免喝多了些。 于是,这一场酒宴,有人认了亲。有人却喝醉了。 有人不但喝醉了,还喝出了了不得的事儿来。 不是折颜的事。 折颜当晚的确是喝醉了,但第二天早上醒来给自己灌了一碗解酒的汤药,就又神清气爽了。 还能去找东华下棋。 “怕不只是同族那么简单吧?”折颜看似斟酌地落着子,心思有多少在这棋上头却不好说。 昨晚他可注意到了。 凤九对白止颇不认生。 但那丫头并不是个拘礼的性子,对着他们几个从来就没大没小。除了跟少绾两个女儿家亲近“姐姐”“姐姐”的不离口,对他可是“折颜”“老凤凰”的乱喊,对东华、墨渊直接叫名字也没什么障碍。 却是对着白止,严守着小辈的规矩不肯直呼其名。 那必然就有一个不能直呼其名的理由。 东华抬眼看了看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几十万年后他会与连宋论交。这一边下棋一边八卦的风格,敢情他是在折颜这儿习惯了?连三着实也有些像这会儿的折颜,有着雷霆手段风云手腕却挂着风月门面…… “说起来,她虽然跟我、少绾和墨渊也都不怎么认生,但这么亲近一个人,除你之外,还是头一次。” 东华不置可否。 “既是‘帝后’的娘家人,可需要我关照一下?” 平荒十七将紫府述职,不止对凤九来说是件大事,对四海八荒来说更是件大事。 这是头一次,十七位平荒将军以属将的身份,拜见领天军统帅的东华紫府君。 听起来没什么特别。 但折颜这种心眼通透的却明白其代表的意义是怎样的非同小可。 平荒十七将不是东华紫府君的嫡系。 平荒十七将是父神的嫡系。 平荒将军述职不往三十六大罗天,却往东华的紫府。 这是两代天地之主最终的兵权交接。 那个日子,怕是也要近了。 一场震荡,在所难免。 于是,这次不声不响的述职,其实也是一次不动声色的兵马调动。 所以,折颜这一问是闲话。 却也不只是闲话。 那日他承诺了他和他的那把琴任东华差遣。 可他那把琴吧……只能说,平常时候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就只好把自己给派上用场了。 于是,他手里现正捏着十七位平荒将军的兵马调动册子。 这可是他参赞军事的正经职责所在。八卦,也八卦得光明正大。 所以,东华也不能挑他的错处。只落子回道:“不必。” 哦?不管是“帝后”还是“娘家人”,居然都不反驳?认下了? 折颜挑了挑眉,道:“或者,你打算亲自来?” 东华摇头,道:“他自有人襄助,不必你我出手。” 三日之后,折颜再次闯进紫微殿,带着一脸不豫。 “你说的‘他自有人襄助’,指的是长葛?” 东华正在棋盘前独坐打一个劫,听了他这质问,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答他,反问道:“你见着了?” 他当然见着了! 折颜不无忿忿地坐下,道:“凫丽山的长公主长葛。”他是惯见美人的,见了这位长公主,也一眼被煞住。而他早已熟知十七将的战绩。这长葛公主,在平荒十七将的战绩中名列三甲,可不只是有一副好容颜而已。 这样一位美人,竟还是个温柔性子!谁能见了不动心? 而他也就比白止晚到了那么一步,怎么就让白止那小子捷足先登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虽然已经失了先机,但究竟还是两军未及交战胜负未分的事,他还可以勉力争取一下,可…… “你那小狐狸见了她,只差没有扑上去。”折颜当时看见心里就凉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凤九对长葛的态度与对白止如出一辙。 这下他也不用再猜,那日鹿鸣宴上,东华与凤九耳语的那一句说的是什么了。 折颜十分憾恨,道:“我还以为白止会娶个赤狐族?” 这成了精的凤凰!猜得虽不中亦不远矣。 东华挑了挑眉道:“他俩是天作之合。你就别想了。” 折颜咬牙。 关于那俩是天作之合这一评论,他虽然十二万分的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承认。 至少在战术配合上是如此。他翻看战绩案卷的时候就在感叹竟还有如此战术互补的两个将军!自然也早定了要将那俩合兵一处的。可…… 东华不理会他的纠结,垂眼看着棋盘,慢悠悠地道,“你我还是祝他俩早结连理,早生贵子吧。”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折颜狐疑地转头瞪着东华。 东华丝毫不受影响,一子破局。然后转了话题,道:“有白止和长葛,东荒将定。” 谈到正事,折颜也敛了神色,道:“那固然是好事。”“好事”两个字颇有些从齿缝里逼出来的意味,仍然带着他好不容易动一次心的满满不甘,“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东荒,而是西边和南……” 折颜一语未毕,门外执事仙官秉了一声,进来了今天第二个闯紫微殿的。 依旧一袭红衣,却是少绾。 “刚刚少绾来过,”东华端起茶盏,道,“猜猜她说了什么?” “什么?”凤九将一块糕吃了一半,漫不经心地问。 “她说,鹿鸣苑宴那晚,她将墨渊灌醉了……” 他把茶盏递到了凤九面前。 “……把墨渊给办了。” 洪荒古纪(十) 凤九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她还在嚼着口里的糕。 然后就一口糕呛在了喉咙里。 办、办了? 凤九一把从东华手里抢过茶盏来,猛灌了几口——所幸水温刚好——方才顺过气来,却也早已呛得眼角盈了水光,她抬头小声指责道:“帝君你故意的!” 东华未置可否。 他听的时候也差点呛了一口水,这样才公平么。 “你做了什么?”东华问。墨渊那块木头,他怎么说都说服不了。哪里想到,一转头,凤九怎么就先把少绾给拿下了。 凤九小小的嘟嘴,道:“我不过跟绾姐姐讲了讲我姑姑和她师父的故事,”凤九瞄了一眼他看不出喜怒的脸色,小声辩解道,“我也没用墨渊的名字。” “是啊,你不用墨渊的名字,少绾就猜不出来了。” 她当然猜出来了!还把人办了…… 那个墨渊诶!那个被她姑姑早晚三拜的敬重尊奉着的师父天族的战神墨渊诶! 绾姐姐威武! 但凤九还是稍稍有些担忧:“他们……会怎么样?” “既是我把他给办了,祖宗我就会负责。魔族今日便给天族下聘。” ——这是少绾的解决法子。 绾姐姐真心威武!凤九暗暗竖了个拇指。 “那墨渊呢?” “墨渊……折颜正在问他。” “你到底怎么想的?”折颜原本抱了一半看戏的心思。但话都说完了,见这家伙还是一脸面无表情半晌讷讷不言的样子,由不得也真着上了急。 “文定的回礼要按时送过去。” “……” “……” “你想好了?” 墨渊低了头,默然半晌,轻道:“我舍不下。” 无论如何,舍不下。 折颜怔了一下。原本习惯性地打算笑一笑的,硬是没笑出来。 于是正色道:“好!既是如此,文定之事就交给我来办。父神那边,我也可以替你开口。” 墨渊摇头,道:“我自己去说。” 折颜由不得皱了眉。 多少有点担心。 折颜从小养在父神膝下,倒不至于惧于父神威严——说起来那位在外头虽然威风八面,回到家里却是又当爹又当娘,对儿子们严厉的时候并不太多。 只要是合理的要求,作为一个父亲,都是有求必应的。 可眼下这局势…… 着实是有些棘手!偏偏墨渊和少绾两个的身份都太特殊。是一个弄不好,整个四海八荒都得跟着陪葬的那种。 如果只是作为一个父亲,当然不会阻着儿子跟心上人的姻缘。 但作为父神…… 墨渊微笑,道:“父神一向喜欢少绾的性子,说是跟母神有几分相像。母神若在,一定也会高兴的。不必担心。” 折颜闻言想了想,点头道:“是啊……无论怎么说,还有东华在呢。” 这后半句来得突兀,墨渊却也跟着点了点头。 他若是现在还是天族储君的身份,婚事怕是就难遂自己的心意了。即使父神不难为他,天族下头那许多分支部族首领,也没那么容易摆得平。 少绾的性子,要说日后他再纳侧妃什么的……他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但有东华在,他这个“殿下”肩上的担子无论如何也轻了许多。他若是坚持,他的婚事也不需要计较太多的利益得失。 只是不知道以后东华跟凤九…… 算了!以东华的脾性和手段,他不找别人的麻烦别人就该谢天谢地了。这天地间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难得住他? 然而,东华还真就能被难住。 眼前这景象简直比重平四海八荒还要叫他觉得棘手。 明月夜,红墙青瓦。 少绾一个人,在屋脊上喝酒。 她已经很久没再在那里喝过酒。 自祖媞身去后,这还是头一次…… 东华终究还是停住了脚步。 少绾往下见了是他,笑道:“难得!东华,上来陪我喝酒。” 东华袍袖不动地落到了屋顶上——他心情不豫时,连风都不敢来招惹他。 夜风只轻柔地拂过少绾的裙裾和发丝,带来遥远的某处隐隐的百花成香。那香虽隐而淡,却清而冽,连浓郁的酒香都压它不过。 正像祖媞的性子。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洪荒诸神中,正是这么一位性子最为清淡的女神所选择的羽化方式却最为绚烂,也最为惨烈。 连号称石头做的东华都不得不为之动容。 而他们这一众神仙中与祖媞最为亲近的,是少绾。 曾与祖媞屋脊上共饮的那个是少绾。 如今,夜风携了百花之香来百般安慰也抚不平失去友人的心中之痛的那个,也是少绾。 所以,东华只能接过她递的酒。 却并没有喝。 连看都没有看。 径直问道: “你人也办了,聘也下了,刚刚折颜传过话来,墨渊已经说得父神首肯,连婚期都定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要在这样的月夜重返旧地,再试图去烦那个你再也烦不了的故人? “你可知,墨渊是如何说得父神首肯的?” 这重要么?“你知道?” 少绾点头:“我知道。” 她不再往杯子里倒酒。 她拿起了酒坛子直接往喉咙里倒。 他这紫府酒窖里的酒虽多,也不能让人这么个喝法。所以他只得问一问:“墨渊他怎么跟父神说的?” 少绾扣了扣酒坛子,空了。于是又换了一坛新的拍开封,道:“他说,如此,或可免去一场神魔大战。” 不然呢?难道他还能昭告四海八荒,说你把他灌醉然后强了,他既已失身于你只好与你结亲? 他们天族未来的战神不要面子的么? 东华在心里摇了摇头,道:“你觉得,他答应这门亲事,只是为了避免神魔大战?还是你认为,他纯粹只为了对那晚的事负责?” 他问得冷酷,声音里不怎么带感情。而这不知为什么让少绾觉得有些冒犯,立马反驳道:“你家小狐狸说他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可是……” 而这话真的激得东华无名火起。 少绾忽然发现绕在她身边的风都被某位尊神升起的怒气给逼停了—— 她说错什么了么?她莫名所以地看向东华。 也亏得东华已有后来数十万年的佛经打底,几个深吸气,好容易将那股子无名火压了下去,才道:“凤九怎么说先别管。我问你:鹿鸣宴那晚的事,换了墨渊是你,换了你是任何别的人,你会如何?” “没可能。” 确实。但,“如果呢?” “杀了他。”毫不犹豫。 东华点头,道:“那我再问你,你觉得,有任何别的人能将墨渊灌醉然后把他给办了么?” 少绾想了想。 想得颇为认真。墨渊那性子,本就不是个喜闹的,寻常酒宴,他或是略坐坐便走,或是根本就找借口不去。真能与他一起喝酒的,从天上到地下加起来十个手指头就数得完。而他又不是个贪杯的。要灌醉他再对他动手脚应该有些难度。 她半带犹疑地答:“似乎,是不大可能。” 东华没有理会她那一半的犹疑,只道:“墨渊虽然是个木愣子,但六界之中动过这个主意的,我相当确信你不是第一个。你以为,别人怎么就没成呢?” 少绾敛眉垂眸。她这儿不正疑惑着么? 这可真真是当局者迷。东华真的摇头了,道:“我再送你一句话:成亲后,你不妨试试墨渊到底有多少酒量。这天地间的事,我一直弄不清楚的不算多,这墨渊的酒量,却恰好是其中之一。” 少绾抬起眼来,目光忽然就亮得逼人。 这样的眼神,东华曾见过。 曾欠过…… 他由不得就放柔了些语气,道:“亏得折颜还吹嘘,说什么凤凰的眼睛,不为万象所迷。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有!”少绾笑,道,“我大婚,你打算送我什么礼物?” “……我都把天族未来的战神打包送给你了,你还觉得不够?” “严格说起来,那是你家小狐狸送的。” “我家小狐狸送的,也就是我送的。” 啧啧!东华这脸皮。 也罢!“那,你俩打算送我家墨渊什么礼物?” “他倒确实需要大大的补偿一下。放心,届时,必会备上一份厚礼。” “那我等着!”少绾一高兴,又仰头灌了半坛子酒。 既然开怀,那就正是畅饮的时候。 若是换了一人在这里,必然得陪少绾喝上一杯,再恭喜上几句,方不至于煞了风景。 但东华一点不介意做个讨人厌的神仙,很是煞风景地道:“闲话说完了,谈正事。”声音再次冷酷得北荒冬天里的石头一块。 少绾瞪了他一眼。 东华视若无睹,接着道:“你们俩怎么想那是你们俩的事。可现实是,你被魔族尊为始祖,而墨渊是父神嫡子,你们俩的亲事可不只是你们俩的事。” 少绾一下巴磕在曲起的膝盖上,饱受折磨地叹了一口长气。 东华完全不为所动,继续,道:“父神既已首肯。不出三日,这亲事便会传遍四海八荒……” “我知道了!”少绾举双手投降。 “知道你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喝酒?” “……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走吧,折颜在等着了。” 这石头!小九啊小九,逮着了机会一定要帮我们好好折磨折磨他。 少绾默默地腹诽了一句。 然后立起身。 夜风温柔地拂过,冷冽的百花香瞬时就祛了一身酒意。 眉眼一抬,刚刚那个为儿女情长所困的少女就消失不见。清定而凌厉的目光里仿佛掠过南荒广漠铁马金戈风云变幻,这是被百万魔众供奉叩拜尊为始祖的魔族女君。 东华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也不再多言,闪身往回走。 少绾跳下屋脊,跟了上去。 “你说,天族会不会把定海十七将拿给墨渊做嫁妆?” “……你说呢?” 于是,匆匆赶回天军统帅府的墨渊,刚一订婚,就见不着了未婚妻。 洪荒古纪(十一) “你这聘礼下得重……拿定海十七将做墨渊的嫁妆,也不是不可以商量。”东华持笔在桌上的图上做着标记,一旁放着一面铜镜,镜里映照的却不是桌前的景象。 镜里映照的是一双女子的手,蔻丹火红明艳——正用鹿皮在仔细地擦拭着一把剑。 祝融剑。 早先整个魔族就都怵着这把剑。 如今这几场大战下来,休说是魔族,怕是整个六界都无人敢撄其锋了。 然而吓人的其实并不是祝融剑。 而是持剑的人。 少绾这一去,声色不动的,就拿下了半个南荒。 镜里光线微变,就映出了剑主人的影像。 还是一袭红衣,却换了戎装。那精致的五官原本就美得凌厉。如今再被刀光剑影战火硝烟一洗,眉眼更是越发的锋芒毕露,让人不敢逼视:“可不是无条件的。他们好歹尊我一声祖宗。他日,你若一碗水端不平,可别怪我不讲今日的情面。” 她语声郑重。东华也肃然抬头,迎了镜里人的目光,方道:“放心。” 少绾在那一头收剑入鞘,道:“……你我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东华也搁了笔,道:“那你不放心的是什么?……墨渊?” 少绾看起来一副又想拔剑的样子:“我聘下了,可我的人在哪儿?”剑眉微蹙,道,“我都有多久没见着他人影了?” 东华端起茶杯,悠悠地饮了一口茶,道:“你在忙着打下聘礼,他当然也在忙着打下嫁妆。” 少绾凤目一眯:“你把他派到哪儿去了?” 哪儿都好吧,只要不是关起门来埋头炼什么法器,就替你们将来省下一劫。 “北海。”东华答道。 少绾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罢了!她想,她也不要墨渊了,赶明儿她就去拐了小九来…… 东华又悠悠地饮了一口茶,接着道,“原本是。可那家伙不惜违抗军令也要往南边去。所以,改了西海。很可能,他还会绕个远路。” 这还差不多。少绾勉强满意了,挥袖收了法术。 镜子暗下来。 茶其实有些凉了,并不怎么合口。 东华搁了茶杯。 墨渊这会儿就算真的闭关炼法器,他估摸着,以天族未来的战神如今夙愿得偿的心境,多半也再炼不出东皇钟那种毁天灭地的玩意来。 没了东皇钟是替将来省了一劫,但,这会儿却也没了安抚翼君擎苍的东西。折颜所担忧的西荒…… 东华叩了叩桌上的地图,这东西绘得也着实是简陋粗疏了些,并不怎么得用…… 他这里一念未了,抬头却见凤九端了新茶进来。 东华一时间有点恍惚,直到凤九已经放下茶具,开始分茶,方才回神道:“你怎么又做上端茶倒水的事了?下头的人呢?都不听用?” 应该不至于。 他这紫府里干净。紫微殿里在她之前更是从未住进过别的女子。 而从他领她进紫府的第一天起,在他的明示暗示下,紫府上下对她执的都是国宾之礼。她与折颜少绾他们又亲近。在这府里,他还真想不出有谁敢跟她找事儿。 “不关他们的事,”凤九分好了茶,递了一杯到他面前,道,“是凤九自己要做的。” 东华微怔。接过茶杯,细品那茶—— 却半天也没品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而凤九只是看着他饮茶,不觉就看痴了去。 他们都想起了她当年为了报恩在他的太晨宫做小仙娥的时候。 说起来,两人几百年纠缠不清,事实上,除了凡间那两年借着凡人的身份相守,以他们真正的身份相处,也就只有太晨宫那段短短的岁月。 彼时一个懵懂,一个自持,心意都还未曾相通。如今回首,却已是不可再得的好时光。 谁也忘不了的好时光。 他和她仅有过的好时光。 视线定久了,就难免有些模糊了去。凤九眨了眨眼睛,努力眨去了眸中不知何时升起的雾气,勉强一笑,岔开了话题,示意桌上道:“那是南荒的地图?” 东华知她心思,却也只能顺着她的意,点头。 “啊!我想起来……”她忽然高兴起来,雾气未净的眼瞳水波一潋——纵是帝君也差点没抵挡得住,一时神思失守,都有些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 “我要给你看样东西!”她并不等他答话,拉了他的手就往自己住的偏殿去。 第一日进紫府,他就是这样牵着她的手进来的。 是为了她新入此洪荒劫境,人生地不熟,他不放心。 也是为了清楚明白的昭示紫府上下,谁要找她的麻烦,就会被他找麻烦。 这些都是理由。 但这些理由或许也都不重要。就像那场大雨,那凡间的帝王说要背着她回去是为了她的鞋不被雨沾湿。 其实,他就只是想要背背她而已。 其实,他就只是放不开她的手而已。 然后他就猝不及防看见了她要给他看的那样东西。 “你要给我看什么?这阵子都不怎么得见你,你是偷偷地做了什么吗?”东华在半道上问。 帝君倒不是真对那东西有多好奇。而是……他真有好阵子没怎么见她了…… 也亏着他刚刚还在心里嘲笑少绾呢! 凤九却难得的跟他卖了关子,笑着不答话,只拉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紫微殿清净,沿途并没有撞上别的人。 就有,他和她也都不怎么在乎。 这第一日既未避忌,之后这牵手的动作也就不避不忌了。 凤九开心,东华也就随她去。 凤九的书房朝着东向,上午的阳光洒进轩窗,倒是一副岁月无声的景象。 只微风过处,窗前的梵铃送进来轻响。 东华循声看过去,道:“那梵铃倒是好的,”西天佛陀亲赠的,自然是好的,“只是搁在书房会不会扰你清净?我让他们把它挪个地方?” 凤九摇头,道:“我听着声音挺好的,不用挪。”一行说着一行拉着他转过了屏风。 然后,他就猝不及防看见了她要给他看的那样东西。 偶尔,东华会回顾那两百多年。 自南天门一别,那两百多年。 十亿凡尘,王朝更迭,人事代谢。 九重天上,夜华葬了无妄海,又活了回来。百般波折,终于迎回了他的太子妃。 青丘的小狐狸继了女君之位,飞升上仙,红鸾星动。 两百二十三年。 在东华几十万年近乎无涯的生命中只是瞬息。 只不过,有时候瞬息,也会被拉得很长。 漫长。 日升月沉,而时间却仿佛停滞。 头三年他心神不宁。仿佛是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丢了什么他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严重的时候,会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 司命跟连三殿下说是因为帝君重掌九重天|朝政,事不难,却烦。劳心劳力。 什么因由都好,总之,他无法入睡,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佛经都没能管上什么用。穷夜无聊,倒是让他形成了习惯,盯着她的星象看。 后来,他收了她一碗粥,一张粥谱…… 主要还是夜华无妄海归来,帝君他老人家再次归政避世,没了烦心事,帝君才不再头痛失眠。司命纠正连三殿下。 连宋张了张嘴,又闭上,面无表情的点头。 东华一概视而不见。 他守着她的星象,等着她飞升的时候,去替她受了那一劫。回来还有余力与连宋下完那盘棋。 他剖心铸戒,也不过等闲视之。 但是,他见她红鸾星动,却差一点走火入魔,终是根基动摇,波及妙义慧明境。 由此祸起,以至今日劫境。 他的那两百二十三年,不过瞬息。 那么,她的那两百二十三年呢? 他看着眼前的东西,一动不动。 “我猜着你早晚都要用得上。画这玩意儿又费功夫。你没空。我又闲着。”她说。兴高采烈的。 她那么高兴。 那么高兴。 东华却说不出来话。 “你记这个做什么?”他费了好半天才能开口。开口时的声音仍旧哑得他都要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 挂在他面前的,是一幅《四海八荒绘图》。 不是她继君位的典礼上他遣司命送去做贺礼的那幅。 不是他的手绘。 是凤九的手绘。 却与他原来亲手绘制的那副毫厘不差。 数十万年后早已不复存在的一山一川,分明纸上。一笔一划,毫厘不差。 她记这个做什么? 图上的四海八荒在数十万年后早已沧海桑田面目全非,她记这种原本毫无用处的东西来做什么?! “也不是有意要记的,”凤九被质问得很是无辜,由不得辩解两句,“看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所以,你到底是看了多长时间才能“不知不觉”将所有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全都记住? 将所有这些一山一川,一笔一画,毫厘不差,全都记住! “这石青的颜色,总觉得被我研得太细了一些,平白少了帝君用色的气势……唔……”她话说到一半,忽然被噤了声—— 东华毫无征兆地伸手揽住了她,低头攫住了她的双唇。 凤九有些怔住。 东华揽着她的手臂还在不断地收紧,几乎像是要把她整个的揉进自己的胸膛。 他的舌不容拒绝地叩开了她的齿关,探了进来。 这是一个意外的需索的吻。 凤九从没得过东华这样需索的吻。 九重天上的帝君固然是个冷性儿的,就算她主动献吻上去,装着醉或者不装着醉,他都能不动如山。而人间的帝王,大概是由于年龄和阅历差的缘故,一直都对她极温柔,即使情动的时候,也都极温柔。 哪个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好像他也跟着夸父追了三天三夜的太阳才终于扑到了一眼清泉边一样——而她就是那眼清泉。他的唇舌缠着她不放,几乎像是要……饮尽她。 这样需索到几乎都有些失控的吻,还从未曾有过。 “帝……君?”凤九喘不过气来,还有一点点的真的不知所措。 以及,胸臆间一点一点的暖热起来。 她虽也是知道他的心的,但是—— 她几乎是将自己整个儿的燃烧尽了,也终于,在他心里点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么? 东华终于放了她呼吸,还在她的唇峰上流连了一会儿,才一路轻啄,沿着她的鼻翼往上,经过她颤动的眼睫,最后在她额间的凤尾花印上落下一吻。 然后抚着她的后颈,将她按在了自己的怀里。问: “凤九,你有没有后悔过?遇到我?” 他什么意思?! 洪荒古纪(十二) 不过是举手之劳替她消了一劫,就换得一个救命之恩,要她一个青丘帝姬自降身份做个宫娥在太晨宫端茶倒水。 不过是几句言谈亲近,就换得她情窦初开以心相许。 不过凡间两年相守,红尘劫尽,就是幻梦一场,却徒惹她两百年伤心。 断尾刻字,余恨而已。 若水之滨,洪荒劫境,却仍同生赴死。 凤九,遇到东华,你有没有后悔过? 凤九还在因为刚才那一个突然其来的吻——和之后的那一串儿吻——晕乎着。冷不防就被这么问了一句“后悔”?她便是四海八荒一等一好性儿的,这会儿也要有些着恼了。 瞪了眼前的胸膛一眼——她暂时还不是很想挣开他的怀抱,所以瞪不到他,只能拿他的胸膛做替代。又不自觉地被他垂落在胸前的发丝给引住了视线,伸手指绕了一缕,幽幽地答,道:“凤九若是悔了,不过去桃林要一碗酒的事,等不到帝君这会儿来问我。” 东华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酒。 他圈着她的手臂着实的紧了一下。 虽然又很快地恢复了正常。 但太快了,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了。 这么看来,也许她点起的那簇小小的火苗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小? “所以,你为什么没去桃林要那碗酒?” 当然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动过那个念头! “青丘的狐狸可不是会逃避的性子。当年我姑姑是受小人挑拨,以为太子殿下心里装的是别人,所以才饮药断情。否则她也决计不会喝那碗酒的。” 否则,后来夜华都葬了无妄海,白浅痛苦到连团子都无法见的地步,为什么不再找折颜要碗忘情药? “帝君心里,可有别的人?” 他能回答什么呢? “……难道我还没有剖出心来给你看么?” 他这话说的声音有点过小了。 不过,好歹凤九是听见了。回道:“既如此。世人都说相思最苦,凤九觉得,其实也还好。固然……”到底,也还是辛苦委屈的。夜复一夜,四海八荒图前的孤灯只影,到底也还是有委屈的。她终究红了眼睛,“固然,也有实在很难熬的时候……但大多数时间,想着帝君,就能让凤九觉得,天地自有一种美好。想着那些都是美好的……回忆。” 东华不由生疑,轻轻地拉开了些距离好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并没有能给你太多的回忆……” 凤九果然视线游移,道:“既然是凤九想的,凤九愿意怎么想,别人管不着!” 答非所问。 她眼里有光,晕生双颊。 支撑着她渡过那两百二十三年的,不仅仅是回忆! 东华瞬时了然,道:“你就是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总会有法子的。是不是?” 凤九点头。 虽然眸中已经有泪。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即使事情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即使逆天改命,你也相信,我跟你,终究有一天,能在一起。” 凤九再点头。 “只要帝君心里有我,凤九心里也只有帝君。为什么不能?” 她的眼泪终于滑落了下来。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很多次。他也已经答过很多次。 他用拇指轻柔地抹去那些泪珠。然后将她的整个脸捧在了手心里。 “如果结果,是我让你更伤心呢?比现在,还要加倍的伤心。”他问。忧心忡忡,且少有的小心翼翼。 “那就是还没有到结果!”她答。一边泪流满面一边信心满怀斩钉截铁。 东华长叹口气,将人重新收进了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胸膛去承受她的痛哭和眼泪。如果非得让她痛哭不可的话,那么至少,从今往后,总不会让她再去别处哭。 他任她哭了一会儿,又轻抚着她的背哄着她慢慢收了情绪,才叹气,道:“你这性子,也不知道白止他们是怎么给你养出来的?佛陀都要拿你没法子。” 凤九吸鼻子,委屈,道:“帝君要是有哪里不喜欢,凤九改就是了。” 你倒是改一个来我看看啊!他想。 开口说的却是:“别再让自己受伤。每次你受伤,我都觉得是我的错。” “怎么会是帝君的错……” 东华低头看着她,不说话。 凤九见机得很,立马收了声,道:“……那凤九改就是了。” 东华脸上的表情瞧着倒是那么回事儿,心里却着实没抱什么希望,知道她这承诺信不得。也不多与她纠缠这项,只问道:“那戒指……你戴在哪里?” 凤九从颈项间拉出一条红绳。 坠着那枚戒指。 ……还有那箭头和铜铃。 东华没去管戒指,却先取了箭铃。 尤带着她温热的体温。他将它们握进手心,问道:“这东西你也贴身戴着?就不怕不小心伤着?” 凤九浑不在意,答道:“怎么会伤着?我都戴了两百多年了。” 两百多年,却仿佛只在昨日。 那个风雨交加刀光剑影死生一线的夜晚—— 那个心碎而死的凡间帝王在最后一息仍放不下的痴迷—— 以及,太晨宫归位,大梦迷觉,千尘梵寂,却被握在了手心的隐隐刺痛的执念—— “箭头我收回了。”东华不打商量地收了,“这铜铃……” 东华矮下身去,单膝落地。 “帝君?”凤九……有些吓住了。 东华并不理会。若无其事地伸手,径直将那串铜铃重新戴回了她的脚踝上。道:“还是这样戴着合适。” 固然…… 凤九由不得像习惯的那样——像两百多年前习惯的那样——踢了踢脚。 铃音轻响。 比起梵铃那清虚空远的声音,这铃音就生动活泼得多了。 几乎是有些调皮的。 他的铜铃原本是这个声音的么? 还是跟着凤九时间长了,也染了小狐狸的习气? 东华不由得唇角弯起了弧度。 东华并未起身,只那样微笑着抬头看向她。 凤九就又有了当初的小宫娥偷袭帝君的冲动—— 青丘狐狸的箴言是:冲动就会付诸行动。 铃音轻轻响。 这次她的胆子可大多了。这个偷袭落在了他的唇角弯起的那个弧度上。 他维持着那个弧度,任由她亲昵了一会儿。才微侧过头,攫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没有那么激烈需索,却亲密而抚慰,仿佛将所有的未曾言说的委屈和相思苦痛,一一弥平。 然后东华起身握住了那枚戒指。 指尖有什么亮了一下,然后凤九感到…… 温暖,明亮,十足的安心。 “这是什么?”凤九又有点晕乎了,问。 “我。” 东华答得简单。 凤九却怔了半天,脸一点一点红上来。 红着脸,将那戒指收进自己的领口。 这也太惑人了。 东华忍不住伸手,指尖抚过那红得滚烫的脸颊,温声道:“想什么呢?”脸红成这样! “什么都没想!”凤九捉了他的手拉开,将脸埋进他的胸膛给自己降温。 东华见她羞得厉害,怎么也不肯抬头,也不再勉强。只低头在她的发心落下一个轻吻。 然后拥了她,慢慢顺着她的发丝。 他的目光却悄然抬起,定定地落在了眼前的四海八荒图上。 落在了眼前四海八荒图的某个点上。 都广之野。 曾经四海八荒的战史上最为喋血的一战。 如今这一战,可能比上一次要来得更快。 更为残酷。 而这一次,他又多了一个非赢不可的理由。 非赢不可。 无论以什么代价。 “都广野,八百里冰原。你确定是在这里?” “确定。” 如果不是那动作做起来实在有失风雅,折颜简直都想要挠头了。 于是,他用了个别的疑问先岔开话题:“话说,你绘的?”折颜指着面前的四海八荒图,疑惑道,“你哪来的时间?这阵子你都忙得要使分身术了……难不成真是分身术?” “凤九绘的。” 折颜瞠目。那丫头,怕是真真长在了东华的心尖子上。哪怕让母神现和了生陶土,比着东华的性子再给造一个人出来,怕也不能比凤九更合适。 “说正题!”东华敲敲桌子,拉回他跑远的思绪。 折颜按回了自己想去挠头的手,倒了杯茶,也再顾不得风不风雅了先一气儿灌了,方接上正题,道:“地势既一无凭依,要战,就只能布阵了。” “的确。” “所以,你已经想好了?打算用什么阵?” “天一阵。” 折颜吸气。 这阵名儿听起来天平气清祥和一派,其实却是天地间第一煞阵。 “……没有别的选择么?” 东华垂了垂眸,竟好似认真又思忖了半晌。然后抬眼。 折颜勉强笑了一声,抬手又给自己灌了一杯茶。 搁了茶杯。伸指一划,将《四海八荒图》上都广野那一片拓了下来,往面前桌上铺开。 再揭了壶盖,拈了撮茶叶,指尖捻过,消了水汽,便成百千茶沫,往地图上洒开。 列兵成阵。 “你打算让谁守坤位?” “自然是本君。” 折颜摇了摇头,道:“那谁来坐镇乾位?” 东华开口,还没发出声音,就被折颜打断:“停!平荒十七将已回布八荒,定海军现随着墨渊襄助少绾。这阵势,”他用扇柄点着图上的列阵,“靖武军必然出战。不说别个,就那陆吾……连父神宣调也一概不听。除了你,谁还镇得住主帅之位?” 他收了扇子,立正了身,道,“我不是早说过,我和我那把琴任你差遣。” 东华没有立刻答话。 折颜蹙眉,道:“怎么?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我那把琴没信心?”一行说着一行又展了扇子,悠悠地扇着,道,“说起来,我跟墨渊自幼有切磋,跟少绾也没少交手,却还真没认真对上过苍何。要不,你我先打一架?” 洪荒古纪(十三) 东华不理会他的胡搅乱缠,只沉了声,道:“十万生灵。至少。” 折颜胸前的扇子停了停,然后缓缓地收束在了那仿佛天生就是为拨动琴弦而生的十指中。 “我知道。”折颜道,“我们都知道,要多大的代价。而我们都早已做出了选择。” 东华终于点了点头,道:“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让你守这个位置。” “什么条件?” “由我来判断,一旦你有走火入魔的征兆,我会立刻将你换下来。还有,如果有必要,你要立刻封琴。” “封琴?那么严重?” 正是那么严重。 上一次的都广野之战,折颜没能及时封琴。 幸得父神羽化之前终于察觉,勒令折颜封了琴,才得以保得这老凤凰全身而退。 但,拖到那个时候,此后折颜的琴已经完全不能再动用。 少绾又…… 所以,后来的几十万年,四海八荒但凡再遭劫难,就他和墨渊两个,难免就要有些被动。 他对那种情形很是不大高兴。抬眼看着折颜,道:“你不会真想要伏羲见苍何的。”叹气,“我也一样。我宁愿打十个庆姜,也不愿对付一个走火入魔的折颜和他的伏羲琴。事实上,天地六界所有人中,你,是我最不想对战的那个。” 折颜眉梢一挑,不免得色。 虽然说反过来吧,这天地六界中,他最不想与之交手的那个,自然也是东华——不然,相识这许久,他若真想会会苍何,怎可能没有过机会? 他难抑轻笑,问道:“也就是说,比墨渊或者少绾更甚?” “比墨渊或者少绾更甚。”东华答得并无犹豫。 “比墨渊和少绾联手更甚?”折颜趁机得寸进尺。 东华闻言不再答话,只给了他一个淡然的眼神。折颜估摸着那就是“你差不多得了啊”的意思。 行!见好就收吧。 折颜挥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换了酒,细斟了一杯,风雅十足地慢品起来。 东华却已低头在看地图上的布阵,再次确认:“再跟你说一次:此战凶险。你真的不改变主意了?” 折颜提壶又斟了一杯酒,推到东华面前,道:“尝尝,这是我去年酿下的桃花醉。打我一万岁上会喝酒起,就在试这‘桃花醉’的配方,如今,总算是小成了。”他自己的那杯已尽,于是又给自己续上,持杯悠然道,“如若到时我真的封了伏羲琴,那我就找个地方,种上十里桃林,再在每一株桃树的桃根下,埋下一坛桃花醉。” “这主意不错。” 打小跟着姑姑长大,受白浅的影响,凤九一向认为,折颜这凤凰,是自作风雅。 这会儿凤九才知道,原来他是真风雅。 三十万大军,执戈戴甲。连东华都披甲束发。唯有折颜,仍旧一袭桃粉罗衫,长发披垂——怀中还抱着一把琴。 “这位折颜上神真是去打仗的?”身旁有人发出了质疑声。很合理。 但因着几十万年之后那老凤凰怎么说也算了“自家人”,凤九难免要替他辩解上两句:“折颜上神很厉害的!别小看了他怀里的伏羲琴,那可是能横扫四海八荒的东西,堪称举世难敌。” 凤九答得肯定。但其实心里也打着鼓。 对折颜在上古战场上的表现,凤九其实没什么底。 凤九是熟记上古史的。她也没有真的就偏心东华偏心到那种程度:读上古史的时候,但凡与东华无关的都一概忽略——就算别人的都忽略了,看到熟人的名字,她也总不至于看都不看就跳过去的。 奈何在她看的上古史里,对折颜参战的情形总是语焉不详,十分的糊弄。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另一个声音说。 这声音有点耳熟—— 凤九转回头一看,吃惊道:“朱若?” 朱若规规矩矩地见礼:“朱若见过凤九殿下。” 凤九却一向是不在意这些礼数的,一把将他拉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朱若一笑。 有段日子没见,他的身量已经长高了许多。 军营训练辛苦,对正长身体的孩子来说,却是个再好没有的去处。 他非但身量挑高了,身板也结实了。 五官的线条也去了孩童的柔软稚气,疏朗锋利了起来。 乍一看上去,都像是个大人了。 只是这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就还是那个朱若了。 朱若笑答道:“朱若现领护军中尉。” 凤九在脑子里过了过天军的建制,点了点头。 此次她没再偷偷地混在队伍里,是光明正大地以“凤九殿下”的身份随军出征,理应是由护军中尉率队护卫的。 但这还是巧了点儿。凤九想了想,复又问道:“是紫府君令你来的?还是剧虞将军令你来的?” 朱若答道:“奉主帅军令,领殿下的护卫军。” 凤九听到了他的回答便没再开口,只把目光投到了前方的主帅身上去。 朱若也跟着沉默下来,看着主帅旗下的东华紫府君。 刚那一问一答似乎有些多余。按说,谁下的令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剧虞将军既在紫府君麾下,且是紫府嫡系的靖武十七将之一。剧虞将军下的令,不就是紫府君的令? 话虽如此,但朱若自己知道,这之间又确实有着差别。 不是一般的差别。 剧虞将军给他的命令,是去主帅的帅帐领命。 “不必卸剑。” 紫府君的声音从军帐内传出来。 朱若顿在了帐门外。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大惊小怪了。 主帅帅帐,除了主帅亲卫外,将士一律不得携带兵器入内。这一方面是对主帅尊崇的礼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主帅的安全着想。 但打过这几次交道,他也算看出来了。一则,他们这位主帅也不怎么拘小节。二则,难道谁带了兵器,就能从东华紫府君手里讨了好去? 不卸剑就不卸剑吧。 朱若默默地将解下的剑又配了回去。 东华已经起身在等着他。 ——这简直比让他配剑进帐还要让他受宠若惊。 如果不是紫府君手里拿着剑。 如果不是紫府君一开口就是:“出剑吧!” 手里的剑就已经攻了过来—— 朱若想都来不及想,手中长剑出鞘,堪堪挡下了第一招。 东华还不至于为他出动苍何。 自然这一招也没有用全力。但,能这么接下他一招,已然是不易。 东华点了点头。攻过去了第二招—— 接下了第一招,朱若的手臂已经已被震得发麻,眼见第二招攻近,完全不敢再接,身形一转,避到了摆着沙盘的桌后。 这有些撒赖了。 但,他才多大啊?要跟东华紫府君比剑,难道还指望着公平决斗? 他一边藏在桌子后头躲着,一边嘴上却也没闲着,道:“小子记得您说的是‘百年之后’?小子要是没算错日子,这离百年还差着老远呢!” 当然,他也知道,别说他再练上一百年,就算他再练上一万年,拿着剑对上的东华,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说不定他就能多接下一招了呢! 东华倒也没有再逼近,只那剑刃闪着寒光,也并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对他的问题倒是好好答了,道:“计划有变。” 朱若闻言,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收了剑,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恭敬一礼,道:“请紫府君指点。”然后再次出剑—— 这次就真的是“指点”了。 这位紫府君说他不收徒,但看样子他在指点人剑法上做得倒还挺顺手。 东华收了手。 朱若还喘息未定,也不敢抬头去看这位紫府君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近来深觉自己颇有进益——在紫府君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 “听说,你也在习练兵法和阵法?”东华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朱若赶忙答道:“并不敢耽误了练剑……” 欲言又止。 东华不耐烦道:“想说什么,直接说。” 朱若解了剑,双膝跪地,道:“剧虞将军说,紫府君留给我的剑谱,是培根固元循序渐进之法。不让我急于求成。” “哦,”东华这次倒没有拦他,反问道,“那你自己的看法呢?” 朱若正是不知该做何看法。这跟他原本的估计,差别有点大。他以为紫府君是要他做凤九殿下的死士。可培养死士,还用这种不紧不慢的法子? “这样一来,不要说百年之内,就是五六百年,小子怕是也难有小成。” 东华似是觉得好笑,道:“所以,你是怕,你凤九殿下会觉得你没用,不让你跟在她身边?” 不是!当初是谁嫌弃人“没什么用处”的? 朱若不敢真的回上这话去。但东华却仿佛听见了似的,道:“本君当然希望你能多少派上点用场。但,”东华声音沉下来,“若是坏了你的心性,本君岂敢放你在她身边?” 朱若心中一凛。 “明白了?”东华问道。 “原是小子浅薄。”看来,是他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了,“小子现在明白了。” “明白就好。但也不可不用功。你既有心性,自有根基,只要不懈怠,终有大成之日。” 洪荒古纪(十四) “刚刚那阵,你可也看明白了?” 什么阵? 布在沙盘上那阵? 他刚刚在躲东华紫府君的剑呢!居然还指望着他能分神看阵? 朱若只好灰溜溜地回答,道:“小子不曾仔细看得。” “那你仔细看看。” 朱若只好爬起来,重新到桌旁去看那阵。 朱若看了半天,慢慢蹙起了眉,再看了半天,冲口道:“小子瞧着这阵,可不是个吉相。” 糟了!三军临战,乱言凶吉!杀头的罪!会被拿去祭旗的! 朱若连忙闭了嘴,偷眼去看三军主帅。 东华却只是冷笑,道:“杀人要什么吉相?” 也……也是。 “可找得到生门?” 朱若伸手指了指艮卦位。 东华抬手,动了两枚旗帜,阵形随即大变。 “现在呢?” 朱若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好半天,才伸出了手指,然后又停住了,道:“如此变阵,紫府君是要亲自镇守伤门?为什么?小子看见,折颜上神抱了琴过来的。” 东华不由得卷了一下唇角,道:“你实在比你看起来的要聪明太多。” 他看起来很蠢笨么?朱若莫明,他还自认是个挺机灵的孩子呢!他的手指终于还是落在生门处。 东华点头,道:“那不是你现在要关心的问题。你现在只需记牢了这两个位置,看好你凤九殿下。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本君唯你是问。” 果然吧!朱若想,亏得他刚刚还在心里忏悔,以为东华紫府君不但无敌四海且仁爱天下。但其实,仁爱天下的东华紫府君心上最重要的那个还是凤九殿下吧? “朱若领命!” 然而…… 朱若跟着他的凤九殿下看着风中猎猎飞扬的帅旗,偷偷皱起了眉头。 然而,无敌四海的东华紫府君,因为要仁爱天下而打算身先士卒,就怕顾不得他心上那人的周全,竟然不得不把他这么一个半大小子派上用场。 这场仗,到底会有多可怕? 这场仗,到底会有多可怕? 这也是凤九在想的问题。 她和小次山那回一样,被留在了营地里。但她却无法像在小次山一样,安心地待着,安心等东华打完仗回来。 她是熟记上古史的。她当然也记得,都广野一战是有史所载最为喋血的一战。 哪怕她知道东华终究会赢,她也仍然不安心。 朱若眼见她坐立不安,很好心地替她端了茶。 凤九看都没看那茶一眼,却是忽然凝了神色,道:“你听!琴声。” 朱若显然也听见了,点头,道:“伏羲琴。” 伏羲琴。 六界第一名琴。凤九还是第一次听到它的琴声。 琴棋书画之道,皆为静中取意。凤九年纪尚轻,爱玩好动,此等修行并不怎么投她的脾胃。但她到底身份特殊,在阿离之前,是青丘狐族唯一的孙子辈,自是按未来女帝的标准教养的。 她于琴棋书画,虽说谈不上多高的造诣,但底子到底不差。 好坏总是辨得出来的。 她常听四叔白真的琴,她知道那是极好的。 她没有听过墨渊的琴,但姑姑白浅说她师父的琴非同一般。 墨渊不但是司战之神,还是掌乐之神,琴艺理应不一般。 但,此刻凤九怀疑,如果不是折颜后来封印了伏羲琴,墨渊那“司战之神”的称号先不说,只怕那“掌乐之神”的称号是要易主的了。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四叔的琴不也是折颜教的么?那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折颜的琴? 哼!她心里冷嗤了一声。 桌上茶杯里的水荡过一圈涟漪—— 朱若扶了扶桌子。 凤九担忧蹙眉,道:“这么严重?你没事吧?” 朱若自嘲一笑,道:“朱若学艺不精,让殿下见笑了。”他屏息凝神,调息片刻,站了站稳。 凤九方才放下了心,道:“这琴声霸道。你还小,本还不到随军出征的年龄……倒是我带累了你。” 朱若当没听见后半句话,只道:“刚是小子一时不慎,忘了固心守神。现下已无碍。”赶紧换了话题,“这伏羲琴,威震四海八荒,果然名不虚传。这都到了阵外,还有这样大威力。折颜上神坐镇阵中,此战,定然是必胜的了。” 凤九神色悠远了一下。她其实也颇有些意外。 自凤九有记忆以来,折颜就整日在十里桃林里打混,陪她四叔喝酒下棋,除了医术偶尔还能派上点切实的用场,其余是一概俗务不理,悠悠闲闲洒脱得什么似的。 凤九就总以为,这四海八荒对折颜上神如此尊敬,无非是他的资历摆在那里,大概就是拿他当个因为有些年头了所以自然而然就贵重了的吉祥物供着。 如今看来,虽然史籍写得糊弄,但这天上地下的神仙心里其实都门儿清着,这折颜上神,委实,是位惹不起的。 杯中的茶水又晃荡了一下—— 凤九心神一动,再次蹙眉道:“琴声变了……这琴声……不对!” 这琴声不对! 东华与折颜同处阵中,自然也已听出这琴声不对。 原本伏羲琴的琴声,虽然霸道,却恢弘磅礴,是天地至正至刚之气。 而此时的琴声,却变调入邪,倏然锋利,如琴弦勒于颈项,泠泠过处,是嗜虐般的血色。 琴音失正,入魔之兆。 苍何在东华手中震颤着,它久未逢如此敌手,像一头闻到血腥味儿的兽,狺狺作响,等不及想要扑上去。 东华掐了个剑诀让它勉强按捺下来。 如果此时苍何出手,硬碰硬与伏羲琴正面对上,将会使阵中生灵,无论神魔,皆片甲不留。 可还有什么法子? 除非再找个什么乐器来跟他对上。 可这是在战阵之内,着急之间,去哪里找乐器? 东华的目光落到阵前的战鼓上,又颇带嫌弃地掠过了它。 若他还是几十万年前的那个东华,忍一忍说不定也能勉强把战鼓当个乐器用。但这几十万年过去,他的品味着实是被他自己惯得有些挑了。 说到这个他倒想起来…… 他一伸手,取出了一支玉笛。 “这笛声……” 凤九以前从不曾听过东华的笛声。但这玉笛之声还是让凤九立刻生出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更不用说那笛声中所携带的仙力,不容置辩。 是东华的笛声。 东华的笛声对折颜的琴声,换个地方换个时候,大约是一场十足的风雅。但此时此刻,却是一场力战。 始时,两声忽而相和,忽而相抗,似还在用曲调相争。 到后来,曲调如何已无人理会,几乎只变成了曲声所携仙力的对决。 两人仙力都非同小可,这一对决,波及到后营里,朱若一点不敢怠慢,凝神守心。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那枚戒指的缘故,东华的仙力对凤九来说无甚影响,折颜仙力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于是,两方阵营里数十万生灵都在凝神抵抗曲声中仙力的威压。只有凤九一个,却在凝神听曲子。 琴曲熟得很。正是她小叔白真常弹的那曲《桃夭》。 想必是因为拼上了仙力,曲调就不再重要,所以就都捡了常习的曲子奏来。 而这笛曲…… 大概所有人都听着这笛声带着刀光剑影,锋芒过处,摧坚如朽。 她却听见太晨宫的桃花开得极盛,风过檐铃轻响。 不觉已滚下泪来。 这些年,她固然也为相思所苦。但她身边亲人环绕,总没有少人疼。 别说是姑姑和青丘的长辈们,就算是阿离,小小人儿对她这个姐姐也都是掏心掏肺的好。 而他,虽被四海八荒六界生灵高高地奉在天上,身边却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全四海八荒都以为他是个天性冷清的。他自己也这么万万年的一个人惯了,自己个儿的事浑不在意。连曲中那一点相思不绝如缕,乍听起来都形容轻淡得很。 可她却知道,卸下了帝君身份的他,逢到天气不好的时候,甚至都有点黏人—— 那清淡得很的形容,便能伤她至深。 怕人看见追问,她赶紧抬手抹了泪,继续凝神听那笛声。 玉笛声清越。 琴音却益发澎湃而汹涌。 战术上来说,以笛声对阵琴音并不是个特别好的选择。 而伏羲毕竟四海八荒第一名琴。 东华手中玉笛也非凡品,却还远不能与伏羲琴相比。 因此始一对阵,笛声竟挣不得立足之地,只能绕着琴音,寻着一两个不稳处稍作攻击。 如此百十个回合。琴音渐渐不稳,笛声却越缠越密。 觑着一处空隙,笛声狠力一绞—— 琴笛一时声息。 “铮!”伏羲弦断。 而东华手中的玉笛,甫一离唇,就化作为了齑粉。 ——乐器受东华和折颜两方仙力相激,早已承受不住。 罡风吹过,玉笛化作的齑粉消散于无形。连施个复原术法的机会都没给东华留。 东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苍何的剑锋抵上了折颜的咽喉。 “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折颜低头不语。 他的手指仍悬在弦断了的琴上。 七弦尽断。 然而,他若真想要继续弹这琴,琴上有没有弦,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一点,他知道。东华也知道。 洪荒古纪(十五) 折颜悬在空琴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勾了一下。 苍何的剑尖就又往前递了递。 寸毫不让。 折颜缓缓抬了眼,道:“凤凰一族,本就是神魔一体。”那双凤眼的眸子里已染了烈火焚烧般的金红之色,其中有着骇人的光华流转,偏生他的语气却还轻得很,仿佛好商好量地道,“今日我便入了魔,又如何?” 东华的表情和声音不为所动。 苍何的剑柄在他手中颤动,跃跃欲试。 东华的眼尾余光瞄见伏羲琴上气脉流动——势将不弹而鸣。 这一声若出,只怕天地万物无一消受得。 苍何回锋一震,剑气匹练般袭至,牢牢抵着琴上气脉,强力将其压制在原地。 但折颜的手仍然悬在琴上,还未曾动过。 颈项间没了剑锋指着,他悠悠然俯首看了看膝上的琴,再悠悠然抬头——眸中金红更甚。 到底还是他估算错误。 轻忽了。东华想。 虽然料到没了东皇钟,翼族怕是不会安分。 但他想着此时擎苍尚未成气候,即使搅和进来,能为也有限。 所以他当时警告折颜的是“十万生灵”。 但他小看了擎苍的决心。翼族投入的兵力远竟超过了他的估计。 如今,伏羲琴守着这煞阵死门,收割的生灵性命,已远超十万之数。 饮血过多,杀戮过甚,邪煞太重。 连伏羲琴都已顶不住,不怪折颜要失控。 所谓“神魔一体”,他其实再了解不过,“神”与“魔”之间,不过一念。尤其,既已跨过了那条线,再往前多走几步,又有什么打紧? 但,凤凰一族是神魔一体,没错。可折颜自幼养在父神膝下,打小修习的便是神道。兀然入魔,神识不受,那后果…… 东华并不是很想知道。 “如果你要入魔,横竖你我迟早一战,不如就趁现在了结了!” 东华右手持着苍何,死死压制着伏羲琴上的气脉,左手捏了个剑诀,苍何分出一个剑身,再次锋指折颜。 折颜晃了一下神。 不是,你讲讲道理,这会儿正两军对阵,就算要跟我打也先破了敌军再说啊! 折颜是很想讲道理的。 但是,折颜也知道东华的脾气。他们这位天军统帅想讲道理的时候是很讲道理的;可东华紫府君不想讲道理的时候,也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趁着他这一晃神,苍何已破开防御,再次抵在了他的咽喉。 “封琴。”东华面无表情道。 折颜没有答话。 他没法答话。 伏羲的琴声虽被苍何压制住,却在这琴主人的血液里汹涌着,仿佛要撕破他的骨骼肌肤冲将出来。 东华再次开口,冷声道:“你的琴毁了我的笛子,给我立刻封了它!” 折颜并没有听见东华说的是什么,他只听见一声清啸—— 如冰泠的雪水兜头泼下,周身气脉的躁动立时平息。 什么时候,东华的修为竟进益至此了? 折颜终于能够缓过气来,抬了手指拨开抵在颈上的剑尖,勉强开口,道:“十五万生灵性命,伏羲封琴。阵中还剩下十五万,你没问题?” 冰原上的冷风携着十五万丧灵的戾气呼啸而过,剔肤削骨也似;阵中的喊杀声仍旧漫天弥地。 苍何微动。 折颜瞄了它一眼,再开口,却不得不先忍下一通咳嗽,才道:“苍何和伏羲,不知道哪个为邪气所侵,会更危险?伏羲琴乃父神手制,的确不适合魔道。你那剑出于碧海苍灵,不在神魔界内,也可称亦神亦魔。但你既已择了神道,岂可再回头?四海八荒还指着你给这天地一个清平……”他的手再次悬到那无弦的琴上,一个抹弦之势,有琴音清正,泠泠布散开。他微笑,道,“还不到那个地步。刚刚是我大意了,我再小心点就……” 布散开的琴音倏忽而逝。 折颜抬眼—— 咬牙切齿,喝道:“东华!” 天地四方,苍何无数剑身已布下了音声不透的结界。 “封琴。或者你我现在就决一死战。”东华的表情和声音完全不为所动。 毫不讲理。 长久的对峙。 折颜一抬手往琴上猛拍了一掌,发出“砰!”地一声。 ——也亏得是伏羲琴,否则就这力道,这一掌下来怕是琴身早已分崩离析。 两边从头到尾自动站成背景的天军将领们这时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东华却仿佛已得了受降书,侧了侧头,示意身后道:“陆吾,送折颜上神下去,护他封琴。” 从东华身后站出一名神将来,虎目虬髯,面有倨傲之色。 折颜略过一脸不情愿的陆吾,只瞪了东华一眼,撑着琴站了起来——他实是已强弩之末,否则哪那么容易认输?——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他敢让陆吾送,嫌死得不够快么?“青鸾送我下去就是,其余人等留下来,听主帅差遣。” “是!”麾下众将领命。只青鸾神将上前,一手接了琴抱了,一手扶了折颜。 折颜这会儿也懒得逞强了,扶着青鸾走过去,抽出怀中羽令拍到了东华手里,低声,道:“你也别掉以轻心。小九丫头还等着你呢!” 然而凤九并没有在等着东华。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我出去走走。” 朱若学着大人样儿叹了口气,把她支开他去拿的食物放到一边——他是疯了才会相信,在这关头,他们的凤九殿下会想要吃东西。 “殿下在营中都会迷路,能找得到闯进天一阵的入口么?” “天一阵……你知道这阵?” 朱若忍下了又一次叹息。他知道这阵?他被紫府君拿剑逼着学的这阵好吗? 紫府君留凤九殿下在后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学的用不上了呢。——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小子知道。小子带你去。” “不行!”凤九脱口拒绝,“你还不到能上战场的年龄。” 朱若抱臂当胸,毫不犹豫地耍起赖来,道:“天一阵可复杂,就算殿下闷着头闯了进去,只怕也找不到主帅人在哪儿。” 凤九蹙着眉头,看起来十分的难以取舍。 阵中传来的琴音和笛声斗得更急了。 “带路。”凤九妥协。 天军的营寨位于云天结界里。 朱若用自己的腰牌开了结界。 凤九走出去,怔住。 东华提前警告过她。 早在她带着成玉给她装扮的一身假伤闯进太晨宫他寝殿的时候。 来了这洪荒,准备离开阿那律之境的时候,他又警告过她一次。 不会是什么美妙的景象。 自入了这劫境,她也见过了长街的妖邪横行,见过了小次山战后的疮痍。 但是—— 朱若在一旁也安静得很。 凤九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甚至比自己要镇定得多。 一种已经见惯了所以已经不吃惊了的镇定。 但并不能阻止对他这个年纪来说过于沉痛的悲苦涌现在他的眼睛里。 凤九记起来,他在长街上曾对比他更小的孩子舍命相护。 他年纪还小,就没了父母亲人。 凤九并不知道,其中又有多少是他亲眼看着失去的。 在他这个年纪,就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悲伤和残酷。 如今想来,他在长街上对更弱小的孩子不惜舍命相护。焉知不是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想要保护的亲人被这残酷的洪荒乱世夺去了性命? 他跟凤九在原来的世界所认识的人不一样。他是这个洪荒乱世里才会有的孩子,带着一种独自一个人抓住一切机会见缝插针活下去的满不在乎的混不吝的习气。 就总是让人忘了,他是个在这乱世中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孩子。 这个孩子忽然问出声,道:“东华紫府君会结束这一切的,对吗?战争和……” 八百里冰原上刮削起冷凛的罡风,裹挟着天一煞阵里万千生灵殒命的凄厉惨叫,和着浓郁的血腥气,席卷而上。 这风吹得人哆嗦着颤抖。 朱若的声音里也藏着细微的颤抖,像某种小动物,在濒临绝望时死死抓住那唯一的一点希望,“和所有这一切。他们说的,他会……‘给这天地一个清平’。” 凤九深深地吸气,斩钉截铁,道:“他会的。”她对此无比笃定。她就来自于那个清平天地,那个他给的清平天地,“他一定会的。我保证。” 她可以替东华许下这个承诺。 朱若点点头,揉了一下眼睛,再次展开笑容,道:“听这声音,紫府君已经将折颜上神的琴声压下去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要不,殿下还是回营去等?” 是的,凤九也听到了。琴音和笛声都消失了。 而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才是她真正应该担心的开始。 “你先回营。”凤九扔下这句话,不等朱若反应,已直奔两军阵前而去。 “殿下!”朱若阻挡不及,只得快步追上去。 天一阵漫天弥地的煞气卷上来,如同张开血盆大口嗜生的庞然怪物,将他们的身影吞没。 朱若好容易抢到凤九身边,便见一团尚未凝聚成形的邪气横冲直撞扑过来—— 他一面握了凤九的肩把她往自己身后带,一面仓促拔剑奋力将那邪气挥开。 “殿下,跟着我!” 他强作镇定,心内却在暗道“不好!”。 小次山战后回师,他一路亲见剧虞将军的往生剑下超度了那许多妖邪,因而对凤九殿下那过于干净的仙泽着实印象深刻。 如今她却置身于万灵殒命妖煞丛生的战阵之中—— 洪荒古纪(十六) 朱若看着飞速聚拢过来的成形不成形的邪煞之气,用手里的剑牢牢地护住身后的人。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担心。 他勉力挡开又一团邪气的攻击,已觉出手中的剑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体内气息紊乱。 他不由得对自己十分的失望。他以为这些年,他跟着剧虞将军在军营,有好好地训练自己,多少变得强大了起来,再也不是一无是处,再也不会觉得无能为力。 他咬牙再次举剑击退再一个攻击,已压不住一阵剧烈的喘息。 紫府君选他来保护凤九殿下,果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么? 朱若忽然后颈生寒。 他业已疲累至极,可他是打小一个人在这个乱世中存活下来的,他对危险的感觉非常灵敏。 他蓦地回头,只见一个半已成形的邪灵已无声无息地潜至凤九殿下身后,缓缓凝聚出一口獠牙—— “殿下!”他开口,惊恐地大声喊。 但是,他更加惊恐的发现,他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口獠牙从凤九殿下的脑后落下—— 顾不得自己周围随时可能袭来的妖邪,他朝凤九身后掷出了手中的剑。 力竭中忙乱的一掷,他不清楚用了多少力道,甚至不确定准头瞄到了哪里。 出乎意料,这样一剑竟隐隐携了风雷之势,剑刃过处,划出一道白光,破开了那邪灵的半身戾气。 然而没用。 戾气四散中那只剩下半身的邪灵仍旧将那一副完整的獠牙狰狞合拢—— 视线被四散的戾气阻断。 朱若只听见有什么东西爆开,然后是坚硬的骨质寸寸断裂的声音,令人牙酸。 也令人无比恐惧。 朱若却红着眼睛,手无寸铁地合身扑了过去。 用了全力扑过去。 近地里忽然凭空生出一道邪灵来,爪牙俱全,定定地迎着他的胸膛。 眼见躲避不及,朱若定然撞上去送死—— 一柄剑兀地现身,一剑挥落了那邪灵的爪牙。同时有一只手伸出来往他肩上一拍—— 将他从迫在眉睫的危险前推开。 他跌落在地,却并没有受伤。 有仙障裹着他。 这仙障的感觉还似曾相识。 那剑也有点眼熟—— 陶铸剑。 “凤九殿下!” 凤九执着剑轻吁一口气,问,道:“有受伤吗?” “没……”不是!朱若再怎么自以为机灵,也由不得懵了懵。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他使劲摇了摇头,力图使自己重新变得机灵起来。 然后他就机灵地注意到凤九殿下身周紫色的仙泽。 那不是她的仙泽。 那是紫府君的仙泽。 又一个邪灵靠近。朱若本能地张口要提醒—— 就见那邪灵刚一碰触到那紫色仙泽的边缘,就被某种强力撕得形神俱散,瞬时就变了灰飞烟灭。 朱若又把嘴闭上了。 好吧。 他明白了。 凤九殿下身上有紫府君的护身术法。 而紫府君的护身术法将他家凤九殿下护得滴水不漏。 那要他朱若来干什么的究竟? 虽然自己确实也就这点实力不怎么够看…… 再不够看也万没有袖手旁观的理。他咬咬牙,收集起剩余的力气,召回自己的佩剑,站了起来。 他甫一起身,还未站稳,就见凤九变了脸色,一剑直朝他刺来—— 他本能地往旁边一个闪身。 陶铸剑刺入他身后邪灵的身体,又一个灰飞烟灭。 朱若持剑加入战局。 一边却由不得稍稍分神去留意凤九殿下的剑法。 并且还跟自己的剑法比了比。 他如果足够诚实的话,他就必须得承认,凤九殿下的剑法可能还在他之上。 他本不该这么吃惊的。毕竟,当初在长街,是她的剑救了他的性命。 只他这些年实是勤练不辍的就以为…… 显然,他现在知道了,凤九殿下这些年也是勤练不辍的。 而且…… 她的剑招中有一种简练因而致命的凌厉。 他受过东华紫府君指点,自然看得出来这种剑法承自何处。 他现在也知道,为什么紫府君不收徒,指点起剑法来却很顺手了。 如今他力有所竭,而凤九殿下却火力全开,大杀四方—— 因为他家殿下是那种自己遇险的时候可能会露怯,但如果身边的人遇险就会奋起而攻之的人。 所以,这才是紫府君让他跟在凤九殿下身边的真正目的么? 紫府君的护身术法护得她滴水不漏,她根本不需要另一个保护她的人。 他朱若其实是那个需要被她保护的人。 朱若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不是致命的那种,但他觉得等他闲下来想想的时候会不太好过,而且大概得有很一阵子不是很想见到他们的主帅那位东华紫府君。 然后朱若一抬头,就见到了他。 阵变震位,天军统帅银甲束发,苍何在手,剑锋过处,亡魂无数。 朱若虽在军中日久,这却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不免被东华这架势给震慑住。 “东华!”凤九看起来却似乎不为所动,深蹙的眉尖甚至有些不明所以的着急。 眼看着她想要闯过去,朱若正犹豫着要不要拦,某位尊神就凭空驾临—— 朱若又懵了懵。 他转头看了看手持苍何的天军统帅,又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紫府君。朱若甚至有些不太确定。 眼前的东华广袖罗袍曳地,发只半束,慵懒闲适。 然而诡异的是,这样慵懒闲适的模样,竟不比前方银甲苍何的天军统帅稍减气势,甚至,看起来威压还更大些。 更诡异的是,这样的东华紫府君,朱若明明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却又总觉得是在哪里熟识见惯了的。 “帝君……”凤九看起来倒是真熟识见惯的,甚至语气中还带着些“许久未见,十分怀念”。 “凤九,回去。”眼前的东华沉着声,道。 凤九不说话。 但他家凤九殿下有一双不用开口也能说话的眼睛。朱若想。 果然,东华紫府君叹了一口气,语声温了些,道:“凤九,回去等我。” 语声温了许多——事实上,朱若敢以他那不成器的剑术发誓,除了他家凤九殿下,四海八荒也再没别个能得着紫府君这样的温声。 所以,他家凤九殿下要输。 “好。”凤九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半途停住,转回头捉了那袭紫袍的衣袖,踮了脚尖,仰了头—— 呀!未成年小孩朱若连忙伸手去蒙眼睛—— 从指缝间看出去,凤九殿下那个吻是正正落到了东华紫府君的唇角。 不得不感叹一下紫府君这张传说中由东海里的石头雕成永远面无表情的脸。 “我等你。”凤九一语毕,转身往回走。 朱若却接到紫府君递过来的眼神,“跟好她”!半是命令,半是……恳请。哪里还是刚刚的面无表情? 这一局,终是他凤九殿下完胜。 而转身的凤九,眼角余光扫过前方手挥苍何的银甲统帅,在那一片剑光仙芒中,隐隐见着了一抹妖异的红。 “总说我是火里粹出来的性子,你才是真正诞生于烈火中的那个吧?如今,连我也有墨渊了。也不知道将来谁能收了你?”隔着帐门,就听到一把风风火火的声音。少绾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赶到了。 凤九掀帘进去。 折颜正勉强提着气,回道:“那一定得是四海八荒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依旧是没什么正形儿。 凤九掀着帘子的手顿了顿。 能一句话点到她那还远未出生的小叔,凤九想着这老凤凰应该没事,并不需要人替他担心。 可一眼瞥到角落里换下来的桃粉罗衫,竟已被染成了深红。 凤九多少有些怔住。 自打来了这洪荒乱世,她是有准备着会看到东华双手染血的样子的。但她不曾想过,还会见到折颜罗衣染血的样子。 这会儿她也大概知道为什么史书对折颜在战时的记载会语焉不详了。这多半还是折颜自己的主意。他既要给自己立一个风雅的人设,就断然不会愿意在史书上留一个杀|神|的|名|声。 少绾“哼”了一声,一边起身迎了凤九,一边对折颜道:“你且等着吧。” 可不是。且有得等呢。凤九心想。挽了少绾,又问折颜道:“老凤凰,你那琴,到底有多厉害呀?” 折颜一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这一场杀戮太过,只怕那琴,得有一段日子不敢再用了。” “打算封印它?” 折颜点头道:“得找个灵气纯正充沛之地。” “昆仑虚?” 好主意。折颜再次点头,答道:“昆仑虚。” “小九,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凤九半回了神,道:“东华……”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少绾也蹙了眉,只片刻便做了决定,道:“我还是进阵去看看吧。” “别!”折颜赶紧伸手拦了,道,“天一阵虽是个煞阵,却也是个道道地地的降魔之阵。你一个魔族,凑什么热闹?” 少绾无奈,道:“早知道你们要动用天一阵,我就换了墨渊回来了。” 折颜只得安抚,道:“南荒本就战事吃紧,原就没打算让你们分心到这边……” “……其实这段时间倒还算消停……” 凤九听着听着,便又走了神儿。 据上古史的记载,都广野之战,墨渊殿下并未参战。上一次,墨渊没和少绾在一起,却同样留在了南荒——对战少绾。 凤九猜着,这都广野之战多半注定是东华的一劫。 没人替得。 洪荒古纪(十七) 因为有那么一想,所以再见到东华的时候,凤九居然要算是所有人里最不吃惊的那个。 天军统帅从他那匹翼虎兽上下来,双手染血,双目赤红。 浑身戾气。 生人勿进。 折颜和少绾见着他,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只有凤九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 东华下意识地挽了她的腰,稳住了她。 凤九在他怀里仰头看他,轻唤道:“帝君……” 两个字,仿佛就洗净了一天血色。 东华眼里的赤红色,立时散净了。 少绾拉了拉折颜,和他一起悄然退了出去。 良久,东华似乎终于缓过了些神来,怔然道:“我这一身是血……” 那个脑袋闻言只更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东华终于还是缓缓伸手抚上了她的发丝,缓缓收紧了那个拥抱。 沐浴的水蒸腾出热气。凤九推门走了进去。 东华沐浴向来是不要人伺候的。凤九瞧着他今儿这样子不大放心,半途扣门进去。 这水雾蒸腾的,浴桶里还泡着个裸|身的美男子,凤九却拿不出半分旖|旎的心思。 东华的样子着实是不大正常。 “东华……” 东华仍旧有些怔怔然地抬头看向她。 那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击得凤九几欲心碎。 也顾不得礼数矜持,她和衣步进了浴桶里,揽紧了他的背,靠上了他的肩。 在温暖的热水里,在她的双臂间,他全身的紧绷似乎才终于放松了些,叹了一口气,道:“我当年曾说,你未见过我双手染血杀红了眼的样子。现如今,倒是让你见了个全。” 很有些隐忧的语气。 这下该凤九不高兴了。她退开了些,看着东华,道:“在帝君的心里,凤九到底是有多不经事啊?” 东华不由得笑了笑。 奇怪,他没有想到经了今天这一场仗,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的拇指轻抚过她的眼尾,叹道:“这一双眼睛,合当只看见光明与美好,而不该让它见着黑暗,血腥,残酷,与丑陋,这些个难堪的样子……我并不希望,你见着我现在这个难堪的样子。” 凤九不以为然,道:“难道你还能吓着我?” 东华抿唇不答。 凤九知道这不是用言语能一时劝转的,想着反正天长日久终归是会证明了给他看的,也不扭着狠劝,只道:“东华,等打完了仗,天地清平了,如果我们还是出不去这境,你和我就找一个安静平和的地方……去青丘怎么样?” 他轻抚着她的发丝,顺着她的意转了话题,道:“恐怕白止会不大乐意。” 凤九去青丘白止自然是乐意的,但……这时候的白止真的有点像白奕,因着归了他麾下的缘故,面上并不显,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暗地里还是看东华不大顺眼。 “那,我们找个其他什么地方……” “碧海苍灵。”东华忽然有了主意。 这下凤九来了兴趣,道:“你出生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没人打扰。只荒凉些。” “荒凉些也不怕。我们可以种上些桃花,还可以弄个药圃……算了。四海安宁,不打仗了,也用不大着药了。那就开个菜园子,种上冬葵、胭脂菜、蔓荆子……” “你倒记得清。”吃食之类,于他既非必须,自是无可无不可,但自打入了这境,与她日日一处,吃了不少她做的东西,倒慢慢的真开始有了几样偏好的小菜。 凤九是一颗心只用在他身上的,自然也都看在眼里牢牢地记下了。 “我还可以教你做做菜……”她呢喃着,声音小下去。睡熟了。 他护着她的颈项靠稳着自己的肩,坐了一会儿准备起身。 她却不知什么时候一手握了他另一只手,握得死紧,怎么都不肯松开。 他唯有将她的手举到唇边,着实亲吻了一会儿,她才好像终于放下了心,松了开来。 他用术法起身,打理干净衣物,将她放上床榻。 见她这睡意深沉的模样,与当年吃了失魂果的小宫娥,竟是一点没变。 而这次,他终于低头,将双唇烙在了额间的凤尾花印上。 比起上一次净化这戾气的艰难,这一次,简直顺利得不像话。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净化完毕。 东华睁眼,灵台一片清明。 思绪反而有些打着结,就好像他的脑子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接受这好事。 他在床边怔坐了半晌。 上一次,都广野之战后,他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净化这骇人的戾气。 也就是说……他有了三天的空闲。 既如此,他转头,看着身旁榻上睡得无知无觉的人,何必要等打完仗? 于是,当折颜他们终于耐不住进来寻人的时候,就只看到一张字条,写着:“不日复返,勿念。” 在半梦半醒之间,凤九听到了鸟叫声。 这就有些奇了。哪怕是在神仙的军营里,也当听不到鸟叫声。 这是哪儿? 她睁开眼睛,入眼就看到了东华沉睡的容颜。 难得。 除去太晨宫酒后佯醉的那一次,她还不曾见过帝君真正的睡颜。 看着眼前他似乎卸下了所有防备的样子,她心里的那只小狐狸渐渐开始不大安分起来。 昨日与他挤在一个浴桶里,相拥在一起,他还赤着身子,因她一心只担忧着他不大对劲,竟也没觉得怎么地。这会儿他们各自躺得好好的,但在这熹微的晨光里,他与她并枕共榻,呼吸交错—— 那只小狐狸就开始在她心里挠着墙,蠢蠢欲动。 她不免从耳根上漫出一道热意来,渐至脸颊滚烫。 却舍不得稍稍远离。 是她那样喜欢的人啊!是曾经让她奋不顾身,让她尝过了爱恋中所有的甜和苦的人。 如今就在这触手可及的距离,她怎么会不想亲近? 终是按捺不住,她半倾过身去,将一个小小的吻落到他高挺的鼻翼上。 又一次偷袭成功! 小狐狸心满意足地摇了摇九条尾巴,打了几个滚。 并不想吵醒了他,凤九将那只小狐狸再次试图偷偷探出去的爪子按了回去,起床悄没声儿的溜出了屋子。 静谧的晨光里,东华的唇角小小地卷起一个美好的弧度,没有睁开眼睛。 东华起床的时候,凤九已经备好了饭菜。 横竖整个碧海苍灵就只有他与她两个,东华也难得的不讲究,连外袍都没有穿,只着中衣就上了桌。 被凤九看了好几眼,东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凤九摇了摇头,道:“帝君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东华挑眉,道:“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楚……”凤九咬着筷子想了想,又道:“好像……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帝君这么放松的样子。” 东华轻轻抿了抿唇角,低头认真地尝了尝他面前的那道菜,道:“你若要教我做饭,不如就从这道糖醋鱼开始。” “嗯。”她应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笑了。 能让她露出这样笑容的东西,总值得一探究竟。东华于是问,道:“在想什么想这么高兴?” 凤九轻笑,神情虚幻,颇有点恍若梦中,道:“我是在想啊,以前帝君下凡历劫的时候,如果没有做皇上,而是托生于寻常百姓家,我找帝君报恩,说不定也会与你寻个山灵水秀之地,弄上这么几间木屋。我们那时候就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木屋简室,人间烟火,一日三餐,两厢厮守。 这样的日子。 可惜司命白看了那许多话本子,却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非要给他排一个什么帝王的命格。三宫六院,前朝后嗣,桩桩件件,没得惹人烦。 不过,现在补上倒也不算太迟。 东华又挟了一块糖醋鱼,细嚼着咽了,问道:“你既捉了鱼来,可是到外面看过了?” 凤九点头。 “如何?” 凤九抬眼看他,故意地面色绷了一会儿。又飞快地放弃,抑不住地展开一个笑来,道:“凤九喜欢。” 她当然会喜欢。 东华不自觉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希望她喜欢。碧海苍灵是他的化生之地,虽然成年之后他待在这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此地于他毕竟意义不同。 他心底里希望着她能够喜欢,就难免要担着些心。尽管全四海八荒都将碧海苍灵视作灵渊福地,他却也生怕有哪里不够好,惹了她的不喜。 “晚上去我带你赏月。”说着,东华唇角挑起一抹笑来,意有所指地道,“碧海苍灵的月亮可比诛仙台的好看得多了。” 凤九知道这是在调侃她呢!不就当年为了去洗梧宫找她变成了凡人的姑姑,撒了个谎么?帝君小气! 但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她也不好着恼,只讪讪道:“那种小事,帝君怎么还记得啊?” 东华敛了唇边笑意,轻道:“关于你的事,未敢或忘。” 大事,小事,全都加起来,她和他之间的回忆也统共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是不敢忘,也是不能忘。 凤九自觉睫间又有了些湿意,眨了眨眼睛,怔怔道:“可是,今天是月晦之日。” 东华道:“无妨,这里是碧海苍灵。” 洪荒古纪(十八) 碧海苍灵。 世有晦朔。而在碧海苍灵,月无盈亏。 月色上来。 是一轮圆月。衬了漫天星幕,和着水中花木的点点幽光,惹得百鸟齐鸣。 凤九瞧得高兴。 她这一路都很高兴。白日里东华带着她在碧海苍灵四处都走了走。 这地界灵气盛得很,名花香木,比比皆是。又有一种似乎不经打理的野趣。很是合着了凤九的喜好。 如今到了高处,凤九眼睛又干净,稍消停下来,便一眼便认出了整个碧海苍灵灵力最盛之地。 凤九指着紫气氤氲的那处,问:“那是什么地方?”刚刚他们并没有去过。 东华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道:“石宫。” 这名儿听着耳熟…… 凤九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 她当然该听着耳熟。 上古史载,东华帝君曾与群臣于碧海苍灵石宫议事。 所以,碧海苍灵从来不是什么没人打理的野地。 而且。 “那石宫所在明显是灵力盛聚之地。大战方靖,你现在正需要灵气修养。你不往那里去住,为什么要住在木屋里?”凤九不解地问。 “我看你在桃林那么喜欢折颜的木屋,比起太晨宫,比起凡间的皇宫,比起紫府,都要喜欢。”东华答得理所当然。 凤九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有点不大敢置信,问道:“所以,你是特地弄了个木屋出来,就为了……讨我的喜欢?” 那,她是真成了祸国妖姬了么? 可她们青丘女子其实并没有做祸国妖姬的传统啊! 凡间那会儿也就算了。毕竟那只是帝君下凡历个劫。何况那时候她虽有祸国妖姬之名,却并无什么祸国妖姬之实——司命乱写的那个结局不能算!那可不是她愿意的! 这下要在洪荒史上动起真格来,别个不说,给她爹知道了,那可真的会打死她了。 东华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的已经跑到多远去了,只微微摇了摇头,答道:“那两百年,我实是十分羡妒折颜。” 十里桃林,数椽木屋,两人相守。 帝君一贯清冷的容颜,在这样的月光下,几乎是温柔的了。 凤九忽然觉得,那个她一直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帝君……”她半犹疑着,还是开了口,道,“南天门那一次离别……” 满天的鸟鸣忽然静下来。 显然,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次。 “帝君好狠的心。”她说。 那时,他给了她最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却又用一个微笑转身,切断了她所有的希望。 他知不知道她在他身后哭得有多伤心? 她这辈子,在那之前,在那之后,都不曾那样伤心地哭过。 东华苦笑,道:“你可知道,那时候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能终于狠下心?” 所以,“为什么是那时候?”她问。 他之前就拒绝过她很多次。但,狐狸性子,最是灵慧通透不过。之前他说了那么多狠话,都没有那一次那么让他伤心。那是因为,她知道那一次,是最接近不可挽回的一次。 是他真的下定了决心的一次。 “那时候,夜华下葬无妄海。天君一腔期许落了空,失意过度,无法理政。天庭政务势必将重新交回到我的手上。” 凤九点头。事实也确实如此,她还暗自心疼过他操劳。 “重新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不得不小心。”东华轻轻地叹息,道,“我不敢……把你和天下苍生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在凡间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话。 她那时候没有驳过他。 是因为她知道那不过是他在历劫而已,那时候的他甚至都不完全是真正的他。 如今的状况却又不同,可不能这么含糊过去。凤九十分确定道:“帝君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她没有说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他们都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东华伸出手,轻柔地替她理了理那缕被夜风吹动的鬓发,道:“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凤九灿然一笑,捉了鬓边他的手,道:“我想去看看帝君的石宫。” “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大概会觉得清冷得很。”在石宫的大门前,东华说。 以前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清净些没什么不好。 可凤九还在正爱着热闹的年纪,他以前那样老人家的品味怕是并不讨她的喜欢。 “大名鼎鼎的‘石宫议事’的石宫啊!怎么会没什么好看的?”凤九全然一副探访上古史中名胜古迹景点的兴致勃勃。都等不及他,快步走到了前面。 东华也只好由着她去。 所谓“石宫议事”并不在此时,这段时间石宫全然空置,隐在云雾深处,被荆棘和藤蔓层层封锁。 是东华亲手下的封印。 不过,她戴着他的半心呢。不必他出手。石宫的封印甫一触及她的发丝,就悄然破开。 凤九回头催促着他,不曾留意。在她的身后,随着她飞扬的发丝落下,云消雾散,藤蔓整列成图,丛生的荆棘无声地收回了它们所有的尖刺。 石门洞开。 东华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就这么毫无所觉地不经意地就打开了这座冷硬森严的石宫。 如同打开他的心。 她等他上前,与他携手而入。 石宫自是恢弘。除了装饰上古朴些,气度上,比九重天的凌霄殿也不差。 不过,凤九是第一次上凌霄殿也没觉得怎么地的青丘白家人,因此上,也没有什么赞美的话。 倒是,“这里头,确实是冷清了些。”被她挑出了刺儿来。 也不能怪她。 帝君在一十三天那太晨宫就够冷清的了。这石宫还甚些。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东华低头揉了揉额角,叹气,道:“你若觉得冷清了,不妨让它变得热闹些。想添什么,列个单子,我着人去办。” 这下凤九来了兴致,问道:“什么都可以?添哪里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添哪里都可以。” 于是接下来几天,东华安心休养,凤九也有了活儿干。 闲时这个教教剑法,那个教教厨艺,或是携手悠游一番,日子过得颇不寂寞。 真真儿的神仙不换。 可惜,却拦不住有那不长眼的神仙来做不速之客。 在东华紫府君直接从天军营地失踪七日之后,折颜敲开了碧海苍灵石宫的大门。 至于东华原定的“三天的空闲”是怎么变成了七日还未归的……那两百年的羡妒,难道是作假的么? 所以,东华见着了折颜,也一点没有甩手数十万天军和战后一堆烂摊子的愧疚,甚至还不大耐烦,问道:“你来做什么?” 折颜忽然变了十分好脾气,笑道:“我来赔你的笛子。” “什么笛子?”凤九正做了点心端上来,不由好奇,问。 折颜可找着说嘴的地方了,可劲儿地损东华,道:“前几日在战阵里,他拿笛子与我的伏羲琴斗乐。然后啊,你是不知道,当时那样的情景,你猜他冲过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凤九摇头,道:“猜不着,是什么?” 折颜答道:“他说,‘你毁了我的笛子’。我在入魔的边缘,这天地万灵皆悬于一线,他却只在乎他的笛子。”折颜连说带比划,唱作俱佳地跟凤九告完了状,才转头向东华,问道,“你那什么笛子?是太上老君的法器?还是司夔的遗作?” 东华淡然道:“都不是。是凤九送我的。” 还有这茬儿? 但凤九却一脸迷惑,道:“我送的?我什么时候……” 啊!她想起来了!在那遥远的上上辈子,她确乎是有过一支笛子,然后她把它给了若水的土地,换了如今在她脚踝上的铜铃…… 她轻轻踢了踢脚,铜铃轻响。 “……是那支笛子?”她犹疑地问。 东华点头,答道:“就是那支笛子。” 凤九默然。 当初她用那支笛子诳来了铜铃,也就没再问过那笛子后来的去处。料想着,她那话诳得了若水的土地,到了东华面前,那谎自然是不攻自破的。 就算东华没有当着土地的面揭穿她,大约也不会留着她那支笛子。 那当然也是支好笛子。她毕竟是青丘帝姬,她身上带的东西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记得那好像是支不错的珚玉笛。 但那也就是被她随手拿来在土地那儿诳东西用的,不差归不差,要说有多好却也谈不上。放到昔日的天地共主面前去就很普通了,理应是入不了他眼才对。 她不知道他居然把那支笛子留下了,还一直带在身上…… 折颜拿来做赔礼的笛子是上好的昆山玉,晶莹通透,鲜翠欲滴,比她原先那支笛子,看着应该是要名贵上许多。但东华显然没有满意的意思。 凤九低着头,支吾道:“要不,帝君你先把折颜这支收下,改天我再另送你一支?” 东华缓声道:“那倒也不必。” 凤九收了收脚,将脚踝上的铜铃往里藏了藏,道:“这个你说过是我的了!” 东华也并没有想要抢她的铜铃的意思,径直道:“你送我别的东西代替吧。” 凤九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道:“可以呀,帝君要什么?” 东华目光闪了闪,待要开口,又意识到折颜还在一旁看着,便道:“回头再说与你。” 语毕,目光看向折颜。 折颜已经好一会儿没人搭理他了。所幸他自己个儿吃着点心看戏也看得怪有趣。 这点心味道还很不错。一尝就知道是小九丫头的手艺。 所以,东华什么时候才能将人娶回家?把人彻彻底底地留住啊? 他正想得漫无边际,却看到东华视线转过来。 一个明明白白“送客”的目光。 这恐怕就不能如东华所愿了。 折颜正色道:“我这次来,除了还你笛子,另还有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凤九一下紧张了起来。真怕出了什么大事,坐实了她的“祸国妖姬”之名。 “好事。”折颜虽不知道她紧张的什么,还是立刻出言安抚,道,“喜事。” 这下,便是素昔冷面惯了东华唇角也牵出了一抹微笑,道:“可是墨渊和少绾的婚事?” 折颜点头,道:“正是。我们的墨渊殿下和少绾女君马上要成亲了。” 洪荒古纪(十九) 神魔两族大婚。在这种时候尤其是件大事。就算两人想省事些也是省不得的。过程可以想见的折腾。 少绾的性子,忍下这一番折腾,实是不易。 唯一的好处是,借者帮她筹措婚仪的名义,少绾终于达成了一个了不得的成就——拐了凤九去南荒。 别说,凤九先前替她姑姑送过嫁,还真帮上了不少忙。 于是,婚仪前种种繁杂琐事,少绾拉了凤九一起,商量商量,偶尔互相打打趣,倒也并不难熬。 何况,这桩婚事,是真正遂心如愿的。 庆姜这段时间居然还很给面子的很安分。 少绾就还能时时带着个笑模样。 这一日,少绾的喜服送了来,拉了凤九帮她一起试喜服。 “这一套是墨渊殿下送来的?” 少绾新衣对镜,在镜子里挑眉,道:“你怎么知道?” 凤九微笑,答道:“十二套喜服。绾姐姐天生绝色,哪一套穿着都好看。但唯有这一套,最为完美,竟挑不出一点错儿来。想不到,墨渊殿下看起来那样万事无动于衷的样子,却原来对绾姐姐是极用心的。” 少绾莞尔一笑,道:“那就定这一套了!” 然后转身作势要来掐凤九的脸,边道:“小九啊小九,你这张嘴可真会说话,哄得你绾姐姐开心。天生就这么嘴甜的?” 凤九轻笑着躲开。 两人打闹间,少绾腰间闪过一道润泽的光芒。 凤九告了饶,替少绾重理了襟袖,才定睛细看,却是一只红玉琉璃盏。玉质玲珑剔透,其光温润,其色却红得热烈。 凤九自小跟着白浅上天入地,后来又跟着成玉在九重天闹腾,见过的好东西不少,却也没见过这样特别的,惊叹道:“这琉璃盏好生精致漂亮!也是墨渊殿下送的?” 少绾摇头,低头解下那琉璃盏来,托在手心。“是位挚友送的。”她说,神色怀念。 见凤九简直被这琉璃盏迷住了的神情,少绾轻笑一声,将它递到她手上。 这琉璃盏是挚友遗赠,平素少绾碰都不让旁人碰一下的。不过凤九么…… 凤九伸出手,琉璃盏随着她的碰触发出一线微光。 果然,这丫头仙泽就是干净! 凤九小心地把玩了一会儿,又替少绾戴了回去,道:“真漂亮!和喜服也很配。婚仪的时候戴着吧?” 少绾点头。其实她一直都戴着的,总是未曾离过身。“说起来,当初她送我这个的时候,说只是个抵押,待日后我大婚,她另备厚礼。如今我大婚,她却不能来观礼……”她笑容微敛了片刻,又重新展颜道,“我戴着这个,就当她也在了。” 这定了喜服不过是一件,还有的是一应杂事。 凤九能搭手的毕竟是有限,闲下来就生出了一点小心思,找了少绾道:“绾姐姐,魔族章尾山甚是有名,我自小心向往之。如今好容易来了南荒,小九想去瞧瞧,可好?” 少绾略一犹豫,凤九立刻道:“绾姐姐要准备婚仪,事多走不开。叫一个熟路的陪着小九去就好。” 少绾失笑,道:“东华说你是个好玩的,一定闲不住,会想要去章尾山看看的。” 凤九讪讪一笑,倒也认下了。 少绾考虑起人选来。要说对章尾山熟的,第一个当然要数少绾自己。可凤九要去那游玩一番,这个节骨眼上她却着实是抽不出那么多时间作陪。 要说和她一样熟门熟路的,倒也确实还有一个。“我叫奉行陪你去,万一有什么事……” “不会有什么事的,最近南荒太平。再说,”她踢了踢脚,泄出一串铃音,“我还带着东华的铜铃呢!” 啊,东华的铜铃。少绾对着东华这种给自家小动物套上项圈的行为不置可否。 但,人是她拐了来的,可也必得全须全尾的给还回去。真要伤着一星半点儿,南荒怕就永无宁日了。她可不敢有丝毫疏忽。 “东华隔远着呢,就听到铃声赶来也需要时间。何况,章尾山是我魔族的地界儿,瘴气重些,怕把这铃铛的声音掩了……”她沉吟片刻,递过什么东西来,“这个你戴着。我佩戴多时,有我的仙泽在这上头,魔族的瘴气当伤不了你。” 凤九一看那东西,讶然,道:“可是,这不是……” 少绾一笑,道:“我瞧着你与这琉璃盏怕是有些缘分。”她轻叹,“你与她都是心性纯净之人,脾性应该也很相投。她若是在,必与你成为知交好友。” “可……”凤九确实是喜爱这琉璃盏,但夺人所好让她十分惶恐。何况,明显这琉璃盏于少绾还承载了更多的意义。然而少绾如此诚心要送给她,她却也不知道要怎么拒绝。“你不是要让它参加你的婚仪?” “我的婚仪难道你不参加么?你戴着它去就行。” 章尾山号称魔族的祖山,当然是四海八荒赫赫有名。而凤九也确然打小就心向往之。 虽然这心向往之的原因,其实还是着落在诞生于章尾山的传奇,也就是魔族始祖少绾的身上。 所以,凤九是有些心痒想来逛逛章尾山没错。但她其实还另揣着样心思。 “凤九殿下可是在找什么?”进了章尾山不久,自诩很会察言观色的奉行就察觉出了这一点。 到了这会儿凤九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闻言便点头答道:“我想找同心草。” 章尾山能诞生得少绾,自然是座灵山。既然是灵山,各种灵花异草当然少不了。可这同心草…… “奉行跟随我家君上在此地修行过很长一段时间,对这山还算熟悉,可我并不知道有这同心草。”奉行道。 凤九眨了眨眼睛。 没有吗?可折颜为她小叔在章尾山采到过啊! 是这时候还没长起来?还是…… “或者,你们不叫它这个名字?它的叶子像兰草,结一种红色的果实,有点像人参花蕾,只是形状更近心形。多是两株相向而生,因而有同心草这个名字。” 奉行愣了愣,道:“殿下指的是那种草啊?” “对!”凤九眼见有戏,高兴起来,“就是那种草。确实有对吧?你见过?” “见过是见过,却不记得是在山上哪里见过了。”奉行挠了挠头道,“那种草挺不起眼的……” 在章尾山这种灵花奇宝皆自带仙泽的地方,只是长得清俊些的草,着实引不起什么注意。 “它是有什么特别的功效么?”奉行一边很努力地回想到底在哪里见过,一边问。 “嗯。”凤九点头,微笑,道,“我要用它来送人。” 啊,奉行明白了。兰泽多芳草,采之遗远道,相思唯以表。啧啧啧!东华紫府君那石头做的神仙,倒端的是好福气。 “那奉行与殿下一起去找找吧。大概有几个地方,有可能在。” 这一找,就几乎将章尾山翻了个遍。 一无所获。 一日也过去大半。 凤九知道奉行是个得力的,少绾日常事务没少仰赖他。这会儿少绾忙得脱不开身,本也少不得奉行,能把他差遣出来一日,已是不易,断没有再耽搁一日的道理。而眼看天近黄昏,仍旧找不着同心草,她不觉有些心焦。用阿离大约是从成玉那里学来而成玉又大约是从司命的话本子里学来的话说:心里跟被大风刮过似的…… 不对!是确实有大风刮过。 风云变色,草木皆偃。 云从龙,虎生风。来者非龙即虎。 能生出这等戾风,又是在章尾山这样的地方,凤九知道那大约不会是个善茬儿。 同奉行往隐处避了避。顷刻,头顶便覆过一道侧翼投下的阴影,竟如云影一般,遮天蔽日。 这是什么?凤九向奉行投去个询问的眼神。 奉行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他之前在章尾山可没见过这玩意。 两人紧盯着那黑色的巨翼往山前一道瀑布边降下,缓缓收拢起来—— 难怪!竟是翼虎兽。据说他们的侧翼完全伸展开来,是骇人的巨翼。今日还是头回见着。 那虎兽收拢了侧翼来,往瀑布下的清潭里饮了几口水,就懒洋洋地蜷伏在那里。 奉行眼尖,看见那翼虎身后似有朱红晃动,欣喜道:“殿下快看!那边那两株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同心草?” 凤九定睛一看。可不就是? 两株碧草相向。顶上两枚心形的红果,在风中欣然相对。正和折颜当初采回去讨她小叔欢心的那两株一模一样。 好吧,那么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避开那位翼虎兄? 虽然现在他趴在那里看起来像只大猫,无害得很。可凤九知道,翼虎这一族,战斗力惊人。别说那副铁爪钢牙,单就那副侧翼,就够个人消受的了。 正在没措手处,身后却忽然又一阵风起。 凤九一个激灵,赶紧飞身避开。 奉行却躲避不及,被一只爪子拍到了地上—— 竟是另一只翼虎,正收拢他长长的侧翼。 是单翼。 这么说来,凤九脑子里闪过一线灵光:刚刚那只翼虎侧对着他们,以至他们未曾仔细留意,是否也是单翼? 来不及想明白这个,现在最重要的是——“奉行!” 奉行正被一只虎爪按着地上。 洪荒古纪(二十) 小狐狸对这种大型猛兽原本多少是有些怵的。可眼见那虎对着铁爪下的奉行露出一副钢牙——凤九也顾不得发怵了,持了剑又抢身回去。 那虎只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珠扫了她一眼——竟似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 只不知为什么又忽然侧身跳开,让她从虎口里抢下了人来。 “奉行!”凤九赶紧查看奉行伤势,一边也不得不分神警惕着那翼虎反扑。 却见那虎并不睬她,只懒洋洋地踱到了瀑布旁的那只翼虎身边去。两虎各自微微张开了一左一右的侧翼来,光芒过处,两虎竟合身为一处,才又变了双翼。 怪道说翼虎战斗力惊人!这可真是……凤九一边感慨,一边一叠连声儿视图唤醒昏迷的奉行。 “他没事。”忽然一个声音温文道,“只不过是冲撞了禁制,受术法反噬,暂时失去意识。不消半个时辰就能醒过来。” “你是谁?”凤九立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剑。 虽然这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温文有礼,说的也是让她安心的话。但……凤九有着小动物般的直觉,在某些状况下会下意识地心生警惕。 那翼虎身旁缓缓显出一个人影来。白衣黑袍,身量修长。 没见兵器,他只空着手随意拍了拍身旁翼虎的脑袋。 凤九皱起了眉头。 翼虎一族,战斗力惊人,难免就天生有些狂性儿。是绝难降服于人的。 “你又是谁?”那人不答反问,道,“你不是我们魔族的人。”语气十分的肯定。 所以,他是魔族。而能驯服一只翼虎的,断非寻常魔族。 “你既不是我们魔族的人,又如何会在章尾山?”他目光似扫了地上一眼,补充道,“还跟着奉行?在下还以为是少绾女君……” 凤九蹙眉未答,他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只拍拍手下的翼虎,接着道:“这孩子平素里狂惯了,敢冲着他就这么扑过来的,倒少见得很……” 脚边跟着翼虎,他缓步近前。 面部轮廓和五官渐渐清晰起来,凤九却忽然有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这男子有着相当俊美的五官,乍一见面上神情似甚温柔,细看来眉目间却极冷淡。 要说这一款,凤九倒还真不少见。在他们青丘是不大时兴这个的。但这些年天上地下的,相貌生得好的神仙公子,或是身居高位目无下尘,或是年少轻狂故作骄矜,就太子殿下不在她姑姑面前的时候,都是这副冷淡做派,她倒还真见多不怪了。 可这男子眉目间的冷淡却又不相同。 那不是一种自以为身份高贵的矜持,也不是一种不知韬晦的锋芒过露。 而是,真真正正的不为所动。 而这样天地万物皆尘埃过眼的不为所动,凤九之前只在一个人眼里见过——俊疾山初遇时的东华帝君。 凤九为这念头一骇。 那男子停下了脚步,似乎忽然有了某种顿悟,道:“莫非……你就是凤九殿下?” 不是!她绝对还没有在洪荒时代有名到能被随随便便一个魔族认出来的地步。 “你是谁?”凤九再问了一次,这次语气要强硬得多了。 他仍旧没有回答,却微笑起来,道:“天族那边有传言说,近来他们那位石头做的东华紫府君,心上放了一个人,被他们尊为凤九殿下。我原是不信的。但如果那位凤九殿下就是你,在下却不得不信了。” 他相貌原生得好,这一笑,虽然眉眼间还是冷淡得很,却也有很些风流倜傥的意味。 然而凤九却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他轻笑,温文道:“魔君庆姜,见过凤九殿下。” “庆姜在章尾山?”少绾一听这话,如临大敌,将凤九转来转去检查了几遍,方才放下了心来,又疑惑道,“他在那儿干什么?” 这段时间庆姜确实过于安分了。难不成他在谋划个什么大的?少绾兀自蹙眉半晌,回过神来又连忙安慰凤九,“安心。我会让人盯着他的。你怎么样?他没出手伤你吧?有没有吓着你?” 凤九摇头,眉尖轻蹙,犹疑道:“他看起来……”一句话说一半没了声儿,凤九好像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少绾试探着替她找了找,“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 “嗯。”凤九点头。 少绾脑袋里的警钟敲得当当山响。 这可比“魔君庆姜出现在章尾山”严重多了! 少绾紧张道:“天下人都能被他那副温文有礼的样子给蒙了,你可不行!” 东华会杀了我的! 那倒也不至于。凤九矢口否认,道:“没有,我……” “不行!”少绾严词厉色打断她,力求务必掐灭半点可能的苗头。“别看他外表温文,他可是个真正的大魔头。我的意思是,你看我也是个大魔头。而如果我都说他是个大魔头,你可以想象……” 凤九乖乖地没有再开口。眼神中却诚实地带着某种迷茫和困惑。 少绾盯着她那无辜的表情,半晌叹了一口气,放轻了声音,道,“你觉得他跟东华有些像,是不是?” 凤九眨了眨眼睛。 她就知道!少绾再叹了口气,道:“这场仗……”她举起两根纤纤玉指,在空中随意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弧,就神奇的囊括了整个洪荒战场,“到最后,不出意外的话,会是他和东华一较高下。能与东华争输赢的,多少,总要与他有些像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而小九这丫头,因为钟情东华的缘故,而为那一点相像所迷惑…… 绝对不行! “可你不知道庆姜这个人……”少绾心里着急,竟一时也想不出来该如何形容庆姜。于是一拍手,换了个角度,道,“但你知道东华的对不对?他虽然看起来像块石头,可……”可实际也确实像块石头啊!她要怎么说他好话? 见少绾再次无奈地卡住,凤九笑了,这一笑,眼中原有的迷惑便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笑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少绾长松一口气。小狐狸啊,东华好不容易等到你这么一个人。你可不能被别人拐跑了啊!更不能在我这儿被别人拐跑了! 看样子,她得想法子赶紧把这只小狐狸给东华送回去了。 这倒不是难事。 主要是东华很乐意配合。于是,全须全尾地将小狐狸还了回去。 又着人盯好了庆姜的动静以防他趁机捣鬼,又是临近婚期诸多繁杂琐事,还要安排她远嫁后南荒的事宜,少绾完全没了空闲。简直没顾上停下来喘口气,就到了大婚之日。 神魔两族联姻,四海同贺,八荒共祝,少绾入主昆仑虚。 “我以为你会将婚仪办在九重天,没想到你挑了昆仑虚。” 宴仪过后,闲人散尽,洞房内,红烛影下。 新娘子的话头起得半分都不带旖旎。 墨渊看起来却也没什么意见,今日他也着了红色的喜服,眉梢难得地带了几分喜色,答道:“你不喜束缚。九重天规矩诸多,总不如这里自在。” 大礼过后,父神自是会回九重天去的。到时候,这昆仑虚就没别个能束着她了。 再想法子将各族来贺的,哪儿来尽快打发回哪儿去…… 墨渊低低清了清喉咙,收回了思绪,抬头见少绾已经开始卸起妆来。 她是个不喜拘束的,可今天大礼,也没能由着她性子。 虽说婚仪是在昆仑虚,规制却是一分未削的。 四海八荒诸天神仙,该到的,都整整齐齐地到了。这不只是他和她的婚仪,这是即将到来的那场大战的阵营划分。 天族自也不能失了场面。 搭手帮她卸掉一头的凤冠钗环,换下那一身繁复的婚袍。他自己身上这身儿就夸张的了,少绾身上的还要麻烦些——亏得少绾居然耐着性子忍下来了。大礼的时候,好几次,墨渊都生怕少绾当场摔了婚袍,甩袖子不干了。 厚重的外袍除下,终于轻省了。墨渊眼瞅着他娶回来的这位祖宗脸色可见的轻松了许多。 他索性扶了她坐下,也不让她动手,也不另叫人,自己端过水来,拧了巾帕,替她净了面。 洗净铅华。 墨渊微笑。脂粉不施,她的眉目反而越加地美得锋锐凌人。 这方才是她平素的模样。 是他无法抗拒的模样。 “你还是这样最好看。”他说,声音不觉有些哑。 少绾则对着他的微笑挑眉,道:“你这一身儿不换下来?” 他还穿着正式的喜服。也就比她刚刚那一身儿穿着好受一些,但也有限。 “换。”他说。 她似笑非笑,道:“我帮你。” 手搭在他衣襟上,好半天挪了大概有一寸,一个不注意又移了半寸回去——看起来并不像是真心在帮忙。“现在会说好听话了?”她半途捉了他的衣襟,颇有些勒着了蛇的七寸的意思,“当初……” 一句话断在半截,仿佛难以为继。 墨渊心下一紧。少绾是什么性子啊?这世间何曾有过她说不下去的话? 他此刻才明白,他当初的一时犯拧不但辜负了她的心,还摧折了她不可一世的骄傲。 而这两个无论犯了哪一个他都该已是罪无可恕。 他真得感谢不知道是哪一道天意让她没有就此弃他而去,且再不回头。 “当初,”他连忙捉了她的手,握在指间,道,“是我不对。” 体温沿着手指肌肤缓缓交融。她回捏了捏他的手指,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揭过了这一页。 抬头,又已是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说说看,你是用什么法子,在每次见着我的时候,都摆出一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的样子的?”她问,声音里已满是戏谑。 这些日子连连征战,他俩虽然不至于见不上面,但也确实不曾有过坐下来真正好好说些体己话的时间。 所以这账,看样子今日必然是要一块清算了。 洪荒古纪(二十一) 可怜今天难道不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么?墨渊想。 这也算是天道好循环了。他当初自找的,现在就只能自己受着。 轻轻叹了一口气,墨渊答道:“其实是我每见你一次,就要下一次决心。”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描摹着烛光下她容颜的轮廓,“因为我每见你一次,上一次下的决心就会瓦解得一干二净……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舍不得不见你。绾绾……” 他不得不停了一下,因为他觉得情况不大妙,他的声音里好像已经带了乞求。可是,管它呢!在她面前,他很用不着保有他那虚荣的自尊。他乞求,“绾绾,我从不能真的拒绝你……” “你说谎!”她眉眼带笑,道,“明明第一次见面你就有拒绝我!” 墨渊笑了。笑出了声。 他真是,极少这样笑。 所以,每次见他这样笑,少绾就有点……把持不住。 何况,红罗帐里,红烛影下,他那样一副样貌,又笑得这么柔情似水的,谁能把持得住? 少绾的手开始不大规矩。 “第一次见面不算。我说的是那之后。”墨渊轻笑道,纵容着少绾不规矩地上下其手。 上下其手怎么了?他俩今日可是已经成了亲了的!三媒六聘,父神主婚,四海八荒诸神都是见证…… 少绾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停了手,问道:“东华和他的小狐狸送了什么贺礼给你?” “不知道。”墨渊摇头道。我有你了,还要什么贺礼? 见少绾走了神半天想不起来动手继续,墨渊决定自己接过手去。 第一次他“醉着”不方便动手也就罢了。总不能今日洞房花烛夜,仍旧全程烦劳少绾。那他这个新郎官也太不像话了。 于是他心念动处,七重帐幔层层垂下,密密地掩了一室摇曳的烛光。 东华在下棋。 昆仑虚本是个清净之地。因着这场惊动了四海八荒的婚仪,闹腾起来。然而这间小院仍旧清净到十分。 四海八荒的神仙无论闹腾到什么地步,也绝不敢闹腾到这里来。 这里的空气也干净得很,只有极清淡的茶香。 有落子之声,悄然可闻。 还有间或响起的交谈。 “墨渊和少绾的事,劳你费心了。” “那是他俩自有的缘分,并不与我相干。” “他俩的缘分,本当不止这么点磋磨,也不会这么快有结果……看来,还是有些你不知道的事。” “世事难料,岂容全知?” “正是。老夫我今天就遇见了一件不知道的事,那个叫凤九的孩子……” 一阵沉默。 然后是老者的一声长叹。“昔日母神曾见过你,不知你可还记得?” “彼时年幼,但尚且记得。” “之后她与老夫闲话,曾说,东华那孩子,这么小就习得个冷面冷心;但看那双眼睛,却是个固执情深不自知的,只怕日后要吃些苦头。”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东华,你此次来见老夫,究竟是为什么?” “东华斗胆,想向父神问一问运数。” “只怕老夫不能答你。凡人可向神仙问运数。便是普通神仙,还可以向你我问运数。然而你我这等,既掌天地运数,便无他人可问得。” “我既能掌握天地运数,为何竟不能掌握自己的运数?” “你……你果真做了!”一只手掌“啪”地落到棋盘上,黑的白的棋子通通跳了跳。“她当初说你固执情深,我却怎么都看不透你的情劫,她一听这话,就说三生石只怕要因你遭劫。你……” “三生石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挨了几下雷劈而已,完好无损。”那几下雷劈还是劈他的时候顺带被劈到的…… “它最好是。你胆子也忒大了!她留下的东西你也敢毁伤?” “只是动了一个名字……” “动了一个名字你还嫌不够?” “彼时年少轻狂,不知敬畏天命。并无对母神不敬之意,还请父神勿要动怒。” “……看在你已经为此吃了不少苦头的份儿上,老夫先不跟你计较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望父神指点迷津。” 又是一声长叹。“你聪明一世,为何竟也会糊涂一时?你既知道你掌着天地运数,你个人的命数,必与这天地运数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岂容你任意更改?” 东华没有答话。这道理,他现在已然明白。 “你想要怎么做?” “我不想再负她。” “哼,你除掉了你在三生石上的名字,你要怎样才能不负她?担着这四海八荒再逆天而行一次?” “东华不会危及这四海八荒,但东华想要一试。” “你明知你所求,能得成的几率万中无一……所以你想问这‘一试’的凶吉?” “东华请问凶吉。” “……老夫若是告诉你,此事必然不易,但天无绝人之路,未必没有一线生机,你必会为此竭尽全力,对么?” “自然。” “但如若老夫告诉你,此事没可能成功呢?你第一次改三生石上的名字,虽是逆了天意,却是为了四海八荒舍却私情。天命稍加惩戒,便由了你。此次你却要因为私情而逆天命,以你现在的修为,你做不到。老夫若是这么说,你要怎么做?你会放弃吗?” 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东华回答了,道:“她一个小姑娘,被全族上下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勉强升了上仙,到现在见了体型稍大些的猛兽都还心里发憷,却为了我,不惧死生,数履险境。而我,号称杀伐决断,掌六界生死,被天地奉为共主。无论做不做得到,总得为她试一试。” 老者也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换了话题,道:“当初,天地有倾覆之危,母神要去炼石补天。那时她还怀着墨渊和……” “夜华。他们给他取的名字叫夜华。” “夜华……这名字好是好,只是……难不成又是个情劫深重的?” 是的,差点也变成了生死劫的。但,“……结果是好的。” “好吧,那经过老夫就不问了。她当初怀着墨渊和夜华,去炼石补天。临走前我原本要为她起一卦,卜个凶吉。她却不许。说既然无论如何她都会去做,又何必问凶吉?” “母神豁达。是东华着相了。” 室内重新响起落子之声。 但没多久,老者再次打破了沉默,道:“话说回来,以你的资质,既已过了几十万年,修为进益当不止于此……可是因为老夫丢给你了一个困局?” “就算是困局,也是晚辈等的困局。如果无法解开,也是晚辈等无能。” “若论棋艺,你的棋本已至化境。只是……有时候入了局,身在局中,便忘了跳出局外方才能看得清楚。” “东华记下。” “庆姜非寻常人物,少绾既已于归,事或有变。” “东华明白。” “既如此,此局已是定局,无须再下。”老者停了手。 东华起身告退。 行至门前,又忽然听到老者的声音传来:“你的那个凤九,可是姓白?” 院子里再次彻底静下来,老者却还在定定地看着棋盘,良久,缓缓伸出手,落下一子,棋局大变。 “劫也是解。然而是劫,还是解,还得看你自己。” 酒宴仍然在继续。 凤九喝得有些多了。以她平日的酒量,早该醉了。今儿也不知是因为太高兴还是怎么的,她举着杯没停过,却仿佛越喝越清醒。 见东华再次入了席,折颜用手肘拐了他一下,朝那头示意道:“小九丫头是不是不大对劲?” 东华没有答话。 果然是不对劲。 折颜坐直了身子,道:“你俩这又是怎么了?在碧海苍灵的时候还好好的。好不容易那俩搞定了,这又轮到你俩闹了吗?” 东华低头喝了一口酒,道:“没事。不用担心。” “我就是高兴嘛!”凤九的声音适时传来。 但在折颜听来毫无说服力。他号称一双凤凰的眼睛看透万象,还不至于分不出来什么是真的高兴,什么是强撑出来的高兴。 何况,到现在为止,凤九的目光,还一次都没有落到东华身上。 这问题简直不能更明显了。 折颜责备地看向东华。 东华却已在看着凤九,皱眉轻叹道:“她只是在生我的气。” “那你还不赶紧哄好了她?” 可他们一个错眼,凤九就从酒席上失踪了。 以东华素昔一往的脾性和今时今日的地位,他随时离席也没人拦着。于是,他现在正走在去昆仑虚酒窖的路上。 墨渊海量,却并不怎么好酒。东华以前来昆仑虚,墨渊都是以茶相待的。所以这昆仑虚的酒窖,东华还只是第二次来。 与第一次来时候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昆仑虚的酒窖和天下所有的酒窖一样,并不在一个特别好找的位置。第一次来时,指引他方向的是被法力震响的铜铃声。 而如今,有人从他的心上生生抽出了一条线来,拽着线头的那一端,扯着他向前。 她蜷着腿坐在那简榻上,靠着墙缩成小小的一团。 距他上一次在这里见着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远。 洪荒古纪(二十二) 那时候,小狐狸还不曾识得愁滋味,青丘小帝姬还在无忧无虑的年岁,没有被谁伤过,也还不曾被他牵连,命运尚且一直对她温柔以待。 那时候的她,撒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起一点点的小心思,就明明白白地写在那双眸子里,怎么都藏不住。 如今却为他所累,触景就伤了心,人前还强撑着笑颜。 撑不住了,就自己找个地方躲一躲,指望着缓一缓,也就好了。 过了这么些年,她成长得过于懂事了些。 而他曾经对自己承诺过,再不让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哭。 “凤九。”他唤她。 她早已察觉到他的到来,却不肯看向他。“怎么我躲到这里,也能被你找到?”她对着自己的膝盖嘟哝。 你拽着我的心呢!你便躲到地底下去,我也能找到。 他轻叹一声,坐到榻边上,问道:“少绾大婚,你不开心?” “我当然开心!”她还是不看他,仍旧对着自己的膝盖,道,“帝君莫要忘了,这桩亲事,我可要算是最大的媒人。” 他当然记得。 这桩亲事是凤九一手促成的。他知道,大概除了成亲的那两位自己,凤九要算是最为这桩亲事高兴的人。 “那么,是我让你不开心了?” 凤九对着自己的膝盖沉默半晌,才道:“凤九知道,凤九不该这么任性。帝君莫要管我,明天我就好了。只是今天……”她越加地垂了眼,眼睫上便倏地挂了泪滴,“凤九不想见你。就今天。” 东华看着她眼睫上那颗将坠未坠的泪珠,一时只觉兵败如山倒。索性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直道:“当初在凡尘的时候,我用一个拜堂礼,就哄了你以身相许。你可曾怪我?” 凤九闻言轻哼了一声,道:“那时候陛下许给九儿后宫无人再敢为难。我一个神仙,陛下三宫六院都是凡人,谁又能真的为难得了我?帝君以为,青丘帝姬是随便谁哄一哄就能成的么?我点头,是因为我愿意点头。既是我愿意,又怎会怪你?” “可是你不愿意见我……”他终是伸手接下了那滴眼泪。 凤九任他顺势抬起她的脸来,却是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反正九儿今天就是不想见你!” 真是打定了主意不见他。 他这么诚诚恳恳地放下身段哄她,伤心是已经没有了,可她还在闹着小脾气。 她还不曾这么跟他闹过小脾气。 东华一时只觉心绪翻涌,几乎要压不住。 沉吟片刻,他牵了她的手,道:“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她仍坚持闭着眼睛,眉心一蹙,眼看要开口拒绝。 东华及时挽救:“你要不想见我,就不见我。” 凤九疑惑得差点要睁眼:那要怎么去? 东华解了头上的发带,蒙住了她的眼睛。 “什么时候你肯见我了,再取下来。” 凤九在绸布带下眨了眨眼睛。在一片被阻断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倒一向是那么让人安心。 “好吗?”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她已看不见的缘故,这一问的语气放得越发的软了,几乎要算是恳求了。 凤九又哪里舍得他如此?还没意识到就已经点了头。 她闹着小脾气不肯见他。却肯信任他,被蒙着眼,任他带她去向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他牵着她的手,停下了脚步。 “这是哪里?” 空气中有一种刺骨的冷意。不是都广野冰原上的那种,但也似曾相识。 他就着他拉着的她的手,向前,碰触—— 凤九碰到了石壁一样的东西,然后猛然缩回了手。 “猜到这是什么了?” 她猜到了。 她知道了。 “三生石。”她答。 这东西在手下的触感,她几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种事情,史无明载。其实,大概,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除去了自己的名字。” 三生石上的名字。 凤九许久不能言语。半晌方道:“我以为,那是在稷泽之战后。” 那个稷泽之战,墨渊得封战神,而少绾殒了性命。一对有情人却落得那样的结局,不怪旁观了那场因果的人中会有一个下定决心从此斩断情根。 “不是。”东华却否认了,虽然他很想把锅扣在那俩头上,说不定这样一来凤九会比较容易原谅他,但是,“并不是因为他们俩的事。” 东华犹豫着,似乎在想办法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那时候,这看起来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 好吧,估计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措辞。 凤九显然被他的形容给打击到了。 “顺……顺理成章?” 东华怀疑她其实是想发出个怒吼什么的。但可能是因为被打击太过,所以,就只是个略微颤抖的疑问。 东华再次握紧了她的手,放柔了声音,尽力解释,道:“那时候,我从未有过心仪之人,也不觉得余生无人相伴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在那个时候,这并不是一个特别艰难的选择。如果不曾与你相遇,”他轻轻抚过她的眼睑下方,柔声叹息,“这就不是什么大的代价。” 这么说倒也……是? 毕竟也没有谁规定一辈子就非得结婚生子。如果她没有遇上东华,她大概也会做个一辈子逍遥自在的女君,并不觉得有找一个王夫的必要。 在他就更是如此了。如果他横竖不会对谁动心,那么三生石上有没有名字,对他来说实在也没什么区别。反倒是没了那个,他就少了一个弱点。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在几十万年之后伤到你。” 让她不惜承受断尾之痛,也要试图替他挽回。 让她为一个注定不可得的缘分而不计一切代价的付出。 “九儿,我也会忆起,我们那个在三生石上做不得数的拜堂礼。”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私语,“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对着这场婚仪触景伤情……” 他也会想起他们那个现说现办因陋就简的拜堂礼。 想起他与她的曾经,以及,前途未卜的以后。 她曾经也为他穿过嫁衣。 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她为他穿嫁衣。 “九儿……”他的语声放得极低极低,几乎就只剩擦过她耳廓的气息声,“我想你了。你愿意见我了么?” 凤九狠命地摇头,坚决不让自己心软,先开出条件:“除非你答应我,你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绝不会,再刻去三生石上自己的名字。 “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我绝不会再伤你。 微风拂过。 诛仙台的月色大概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未如此温柔过。 四目再次相对。 东华长松一口气。 不过是这一日少了她的目光而已…… “所以,现在这石头上是有帝君的名字,是吗?” “嗯。”东华点头。 凤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三生石,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就像她当初第一次到太晨宫的寝殿一样,满怀着敬畏,又满怀着爱慕,都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你想看看我的名字么?”东华问。 她摇头。 又忽然想起来,扭头问道:“是谁的名字在你旁边?” 东华微笑,道:“你可以自己看。” 她再次摇头,道:“只要你的名字还在这上头,就好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 东华一笑,也并不再勉强要她去看。 就算没有父神最后那一问,他也从未担心过此事。 他这一生,与他人的缘分都淡薄得很。 生来便无父母亲缘,亦无兄弟姐妹亲族。 些须几个友人臣属,沧海桑田之后,便半是零落,半是疏隔,到最后,一十三天上终究只剩了他孤家寡人一个。 情爱之心,他更是从始至终只为一人动过。 他若仍旧名留三生石上,他的名字旁边除了白凤九,又怎会再有别人的名字? 便是天命如何无常,也总得有个因果。 只是有些“因”,来得未免太莫名其妙了些。 东华勒缰阵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庆姜。 和他身后的五十万魔军大阵。 父神嫡子大婚,按规矩喜宴要办足百日。因此,昆仑虚还在喜事期间,新婚的小两口也正在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当头,稷泽之上庆姜已经开始增兵。 形势立刻就紧张起来。 倒也并不怎么出乎意外。 居然让她安安稳稳和天族联了姻,在婚仪完成之前居然都没给她捣乱,少绾都开始疑心:莫非庆姜已经改邪归正了?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少绾太清楚庆姜的野心。所以她更加担心:庆姜一直按兵不动,不知背后在偷偷谋划什么。 如今知他陈兵稷泽,少绾反倒松了一口气。并第一时间表示:祖宗要参战! 按说,她和墨渊才刚成婚,没有将人从洞房直接叫上战场的道理。天军还不至于这么缺人手。 然而,这缺不缺人手也是相对而言。毕竟,对面叫阵的可是庆姜。这天下能与庆姜对阵的又有几个?何况,以少绾的性子,就是个有架就不能不打的——墨渊暗暗怀疑后者才是更重要的那个原因,但他当然很明智地对此三缄其口。 于是,昆仑虚的红烛还未撤下,新人就已披甲上阵出征。 新郎和新娘一起。 于是此刻,东华、墨渊、少绾、折颜,四军主帅各领麾下诸将,严阵以待。 与庆姜魔军对峙。 洪荒古纪(二十三) 稷泽之上,陈兵百万。 这场仗,比起凤九所记的上古史中的那场稷泽之战,规模竟还要大上许多。 泽上风起。 战旗猎猎,人马屏息。 两军阵前的空气仿佛即将崩裂。 突然一阵温文的笑声响起,刺破这如箭在弦的气氛。 凤九有些吃惊:她居然真的认出了这个声音! 庆姜的声音。 庆姜道:“其实这场仗也不是非打不可。本君有个提议,不知紫府君可愿一听?”他语调温文的很,神情也很客气。可他座下的翼虎却完全不似在章尾山时的懒散闲适模样,挑衅地露着獠牙,那双翼的羽毛也威胁似的鼓动着。 “洗耳恭听。”东华神色不动地答。他座下的翼虎倒是仍旧微仰着雪白的下颌——一如既往地高冷着。 庆姜一手收紧着缰绳,一手轻拍着座下翼虎的颈项,一边悠然道:“神魔两族既已有一场联姻——顺便,少绾女君,墨渊殿下,恭喜恭喜,万年好合——不如两族再来一场联姻,如何?” 少绾一听这话头,心里就打了个突!她简直想要不管不顾提剑就开战。只是……她由不得转头看向东华。 东华倒是真心有些疑惑,问道:“谁和谁联姻?” “不才本君,与你们的凤九殿下。” 整个战场忽然就静了下来。 似乎是连风都停了。 在场的各人表情各异。 少绾忍不住想要掩面:这庆姜!还真惦记上了啊!东华可别把这笔帐记到她头上啊千万千万! 一旁的墨渊虽然看起来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那点幸灾乐祸却也没藏住:当初东华用庆姜求亲少绾来怼他。现在好了,他已经娶了少绾,庆姜却求亲凤九了。活脱脱的现世报! 至于凤九,则生生地打了个激灵:她原先还担心会成为祸国妖姬呢!得!现下直接成红颜祸水了吗? 庆姜可能是隔得有点远,没看见这边众人的反应。或者说,看见了也不在乎。继续温文道:“本君诚心向凤九殿下求亲。若是凤九殿下肯下嫁我魔族,与本君共结连理,这一仗,便不打也罢。我魔族从此退居南荒,不再越境半步。如何?”他复又拍了拍坐下的翼虎,慢声道,“江山与美人,紫府君如何选择?” 等……等一下!凤九几乎要跳将起来,这责任她可担不起!何况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啊! 她一勒马腹就要上前,折颜眼疾手快,扯住了她的马缰,示意她稍安勿躁。 或者……凤九怀疑地侧头看向折颜:莫非这老凤凰也只是想看戏而已? 因为折颜完全没有在看他,只在聚精会神地等待东华的答案。 岂止是折颜,现在这战场上所有的生灵,是说,所有的生灵,包括东华座下那位一贯高冷的翼虎兄,耳朵仿佛都竖得更直了些,等待着紫府君的答案。 并没有让众人久等,东华已然开口,道:“抱歉,凤九殿下与本君已有婚约,还请魔君另择良配。” “唰!”几道如有实质的目光齐齐看向了东华。 定亲了?什么时候的事?他们为什么不知道? 这几道目光里并没有凤九的。 她已做过两百年的青丘女君了,对东华帝君的政治手腕心里还是有数的,刚刚是一时情急,不该认为庆姜那么一句话的陷阱,就能困住了东华帝君。 庆姜显然对东华这个四两拨千斤的答案不甚满意,挑了挑眉,道:“不过是婚约,还可以悔……” 东华并没让他把那句话说完,径直打断道:“剖心之约,除死无悔。” 这下,连凤九都“唰!”地看了过去。 百万大军压境,这不是求亲,这是逼签城下之盟。做主帅的无论应还是不应,都必将落人口实。 “已有婚约”什么的,完全可以当做搪塞一时的借口。然而,拿“剖心无悔”作为搪塞的借口,可就有点超过了。 “哦?”庆姜目光闪了闪,径直看向凤九,道:“凤九殿下,紫府君适才所言,可确有其事?” 凤九正看着东华雕刻般的侧脸怔神儿,被指着名儿问了,才把目光一点点地往提问的声音方向挪去—— 目光挪到一半,又像是过于强力的弓弦无人能拉得满弦一样,弹了回去。 她倒还记得她是被问了问题的,也并没有开口回答,只默然地从颈项间褪下一条链子来,握在手里,高高举起—— 罗袖滑下,露出一截皓腕来。 纤指间的那个链坠,是一枚戒指。 金红琉璃,东华的血肉所铸。 东华紫府君的半心所铸。 折颜倒吸一口气。敢情,东华剖的那半心的去向,原来却在这里。 凤九仍旧只看着东华,耳朵却听得折颜的吸气声,倒还有闲心去想:这老凤凰,几十万年没变,看见这戒指的反应还是一样。 对面的庆姜倒仿佛怔了怔,随即摇了摇头,道:“是在下冒昧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遗憾得很。 但他的表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表情简直满意得不得了。“如此说来,无论是江山还是美人,都只能刀兵以决胜负了?” 东华淡然道:“江山,你不妨一试。人,你休想。” 庆姜笑了,笑得十分惬意,道:“世人皆道东华紫府君是石头做的神仙,乃是四海八荒第一无心无情之人。今日看来,究竟还是世人妄论了。”他微微侧了侧头,向身后道,“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以为,不妨一试。”一名魔将应声,勒缰上前。 作为魔将,他的身高大概只有普普通通的七尺,相貌更是过于平凡。 唯有一双瞳眸,在稷泽上忽起的薄雾中闪过一抹妖异的绿光。 伯猛。 擅幻阵。迷心幻阵。 除非心无挂碍,否则一入阵非死即伤。当初墨渊从那阵里出来就去了半条命。 折颜低咒一声。他还以为东华躲过去了。没想到庆姜竟如此奸诈!方才种种,不过是试探东华是否真动了心。动了心,就刚好拿去填那迷心阵。 而那要命的迷心阵,不但此刻动了凡心的东华去不得,墨渊少绾两个正新婚燕尔缱绻情深的更是去不得。 折颜此刻无比想念他的伏羲琴!他为什么要听东华的撺掇封了它? 他这一着急起来,几乎就要赤手空拳去会那伯猛的迷心阵了。 这时却是被凤九反过来一把拦住了。 折颜这里一耽搁,那头东华业已点头应战。 催动座下翼虎就要上前,一柄未出鞘的剑却拦在了东华的胸前。 东华低头看去。 鞘身龙盘。 轩辕剑。 东华抬头看向剑的主人,挑眉道:“确定?” “确定。”答话的却是少绾,说话间她已勒缰出列,立在了阵前。“这是私人恩怨。东华你就不要跟我们抢了。” 墨渊沉默地朝东华点了下头,也勒缰上前,与她并肩。 庆姜对着这个新的进展好像有些不豫。默然片刻。似乎又想通了:这定了亲的,结了亲的,都是祭奠迷心阵的好人选。 他最终朝伯猛点了点头。 伯猛那张普通的脸上便掠过一抹笑意。 死在他阵中的人太多,他都已不记得了。然而从他阵中逃脱的人,他却难以忘怀。 那抹笑意渐渐扭曲。 变得残忍而嗜血。 少绾祖宗对此很有意见。 他们才刚新婚,就有人惦记上了她新婚的丈夫,她感觉很不好。 她感觉不好的时候,有人就该倒大霉了。 毫无征兆地,她手中祝融剑腾出一道剑光,带着燃烧般的红焰,裂帛般划过两军的阵地,直直杀到那伯猛的面门。 伯猛凛然一惊,慌忙闪身,堪堪避过。 两军顿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致。 少绾却心情好多了。 至少这一下,伯猛脸上的笑容就被切切实实地打掉了。 于是她朗声道:“赶紧布阵吧!祖宗我营帐里还温着好酒。耽误了祖宗我时间,回晚了,酒可就凉了。” “绾姐姐好厉害啊!”凤九在一旁无限感叹。 “嗯。”折颜却答得心不在焉。少绾厉害他当然是知道的。这对阵的两军都是知道的。然而…… 她越是厉害,那迷心阵恐怕对她越是危险。 何况,还有个同样很厉害的墨渊。 眼见那小两口并辔入了阵。 凤九也开始担心了起来。 这他可劝不了。尤其是在他自己也担心着的时候。折颜使了个眼色,让东华过来换手。 “不必担心。”东华的声音一贯是让人信服的。 尤其凤九是十分信服的。“我不担心。”她很听话的说。想了想,又捉了他的袖子,道,“我还是有点担心。”她抬眼看他,满脸都写着“担心得不得了”。 她确实有理由。 折颜不知道,可东华却是知道的。凤九所记得的是另一场稷泽之战,那对墨渊和少绾两个,曾是一场生死浩劫。 如今他们又对上了迷心阵。凤九要是真能不担心着她的绾姐姐还有她姑姑的师父,也就不是凤九了。 东华想了想,道:“跟我来。” 东华领着凤九穿行过后方军阵,来到一处高台下。 台上帅字旗迎风猎猎。这是主帅的观战台。 东华把手伸给了她。 凤九犹豫了犹豫——这不是很合军中的规制。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主帅的观战台,例来是非主帅勿入的。 但,她实是担心着少绾。何况,经过一早阵前被庆姜逼着演的那一出,估计现在天军军中也没人会指责她乱了礼制了。 她握住他的手,登上了台去。 洪荒古纪(二十四) 高台之上,凤九和东华并肩而立,非但整个天军军阵里是看得见的。魔军阵里也是看得见的。 庆姜在自己的观战台上,看着那边并立的人影,眯了眯眼睛。隔着两军阵营连弓矢都不能及的距离,他却觉得他好像感受到了对面东华递过来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庆姜不由得笑了。此次未能让东华入迷心阵,委实甚是可惜呀! 不过,如果能就此除去墨渊,却也不错。 他微笑着,看着一阵迷雾,将入了迷心阵里的那对新婚夫妻分隔开。 “他们被分开了!” “嗯,别着急。” 凤九当然着急。她看着眼前投射出的阵中景象,连眼睛都不敢眨。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觉得阵中的幻术攻击好像都只集中在墨渊上神那边?”她一着急,就都用回了原来的称呼。 “你看得没错。因为幻术,恐怕对少绾不起作用。” “这样吗?为什么?” “你记不记得折颜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凤凰的眼睛,不为万象所迷。” “咦?是真的吗?那不是老凤凰自恋说着玩的吗?” “老凤凰虽然自恋,但那句话倒不是说着玩的。是千真万确。” “这样啊……怪不得折颜刚刚一直想自己下场。” “他上次伤太重,还没完全恢复。在场边站着装装样子唬唬人还行。要真动手,还得看少绾。” 于是,凤九注意力又落到了少绾那边的战况上。 “那个伯猛是把阵内实际的战力都集中在了绾姐姐那头,对吗?因为他不能用幻象对付凤凰,所以只能来硬的。” 东华点头。“嗯。所幸的是,要说来硬的,我还真没见少绾怕过。” “可她这边的兵力悬殊太大了。” “没事。少绾还没动真格呢。” “那怎样才是动真格……那是什么?” 阵中忽然腾起烈火,一只火红色的凤凰从烈焰中冲天而起,两翼倏地展开华丽而灿烂的凤羽,有光焰从凤羽间如剑雨般落下,阵中顿时扫倒一片。 “那是凤凰……”凤九自问自答了,“那是绾姐姐。” “嗯,那就是少绾开始动真格。” 绾姐姐四海八荒第一威武! “比上古史上记载的还要厉害好多啊!那个什么‘战神’的称号,为什么没给绾姐姐?” 凤九在灵宝天尊的法会上被凤凰伤过,东华原本还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害怕少绾的原身。如今想来,她自小跟着白真白浅出入十里桃林,对折颜过于熟悉,估计就算曾经被凤凰伤过也害怕不起来。 “……给墨渊一点时间。” “你说,墨渊上神会在幻象里见到什么?”凤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安静。 叹息。“恐怕,就是你在上古史里读到的那场稷泽之战。” 凤九不由得握住了东华的手。“他能成功走出来吗?” “这是第二次了。能让墨渊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据我所知,这四海八荒就只有一个。”东华侧头示意了一下另一边正打得酣畅的魔族始祖,“伯猛可不够资格。” 凤九为东华难得的调侃笑了一下,却又很快再次皱起了眉头,道:“可是,伯猛让墨渊在幻象里看见的,肯定也是绾姐姐啊!” 东华点头,道:“不错。所以,这就要看墨渊能不能分清,哪个才是他的少绾了。” 墨渊轩辕剑在手,看着眼前的少绾。 战阵上方,火凤的羽翼一个轻挥,便是万道赤光。 然而墨渊被隔绝在了这一切之外。在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稷泽。 他竟然并不陌生。 他甚至还能模糊地知道为什么不陌生——他曾经来过这里,曾在这里流过血,受过伤,甚至差点丢了命,还被折颜大骂了一顿。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过那铺天盖地的悔意。 他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觉着万事皆休的木然。 怎么可能? 他刚和她洞房花烛。她带着促狭的笑意原谅了他的过错。不是吗? 还是,他们其实已经一步错步步错以至错到了今天? 他已分不清,哪个是幻境,哪个才是他的亲历? 他手握轩辕剑,看着眼前的少绾。 轩辕剑的剑尖有鲜血滴落。 是她心上的血。 即使如此,她也仍然在笑,笑得精彩而热烈。仿佛在说:痛快!如此快意恩仇,很好!很合祖宗的脾性! 她是他生平仅见,天地一奇女子。 她曾与他无数的心生欢喜,此刻,却换了无尽的心伤痛悔。而就此往后余生,几万年,几十万年,这痛将永不止息。 与此相比,胸膛再受她一剑,有何不可? 藏在少绾的幻象之后,伯猛又露出了那个嗜血的微笑,手中长刀锋刃闪着寒光,一式抽刀断水,向木然呆立的墨渊当胸递了过去。 天上的凤凰发出一声惊鸣。 锋刃切入肌肤带来一阵醒神的疼痛。 比疼痛更醒神的是某人的呵斥声:“我觉得比起给你一剑,我应该会更想呼你一耳刮子!” 墨渊眨了眨眼睛,道:“是吗?” 手中的轩辕剑已经架住了伯猛的刀锋,再不得前进分毫。 “一耳刮子不够的话,两耳刮子也行。” 墨渊笑了,道:“多少都行。”他笑得温柔,在这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其实有些不大得体。 何况,他胸膛上还插着半把敌刀。 轩辕剑一格,那刀便只得离了他。 那处玄甲的颜色,立时便深了。 他并没有理会,只抬头看着天上那只肆意飞舞的凤凰,挑起了眉。 一条黑龙腾身而起。 这两位的实力在四海八荒那是公认的。真联手却还没几个人有幸得见过。 因为他俩一联手,基本也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 凤翥龙翔。 众人先是被这难得一见的奇景震得忘了反应。 待龙吟凤鸣声一和,赤色和墨色的光焰以不可抵挡之势横扫过战场。 而这场仗的结局已然注定。 “呼……”观战台上的凤九简直看得忘了呼吸,好半天才想起来,吐出了久久屏着的那口气,只差没有拍起手来,“这也太精彩了!可……墨渊是怎么看破了那幻象的?” “你是怎么看破了我的迷心幻阵的?”被墨渊和少绾两个逼到了角落的伯猛也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不是他,是我们。”少绾的祝融剑已经架了他的脖子。 墨渊没有动。 按说,他上一次败在了伯猛手上,这一次应得由他自己亲手讨回来,方能一雪战败之耻。 不过显然,少绾觉得伤了她丈夫这笔帐得优先算。 而墨渊决定不跟她抢。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伯猛显然也知道他们魔族这位祖宗的脾气,立刻从善如流。 少绾忽然笑了,用剑拍了拍他的脸,笑道:“你还没有成亲吧?”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伯猛一脸茫然。 “你想知道你输在哪里?我就告诉你,你输在没有成亲,所以也没有亲友给你送成亲贺礼。” “什么意思?”观战台上的凤九问东华。 东华难得地也笑了,道:“墨渊之所以能堪破幻象,是因为少绾借给了墨渊凤凰的眼睛。” “还……可以这样的吗?” 东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本来是不可以。原本我打算给他们的贺礼只是一对便于携带的妙华镜。谁想到你准备的贺礼居然是同心草。” 同心草,当年折颜为了哄她小叔开心采来用过,说是只要两心相映,就可以短暂地交换两人的五感,万一小两口吵架的时候,拿来用用挺好……但显然,东华觉得不是那么个用法。 “你把同心草加进了那对妙华镜里?” “没错。这样,他们不但能随时见到彼此,还能感知到彼此所见、所闻、所触、所感。” “也就相当于,能借用彼此的耳朵和眼睛。” 所以,少绾能借给墨渊她的眼睛。 不会为幻象所迷的凤凰的眼睛。 “你们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庆姜会让伯猛出场?”凤九问道。 “迟早的事。”东华答道。但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庆姜居然将他定为了首要目标…… 说起来,也是为了采同心草给他们做贺礼,凤九才会在章尾山遇上庆姜…… “只怕那庆姜还不会善罢甘休。墨渊和少绾这场大战,损耗不少。不好让他们再和庆姜对上。你等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魔君若是还要再战,本君奉陪。”东华淡然道。 手中苍何的剑锋轻颤。 这是交手之后的余震。两人只过了一招。然而就这一招,脚下大地凭空裂开了三尺,裂隙深不见底。 庆姜收了兵器,看了看挡在眼前手握苍何的东华,又看了看已命丧少绾剑下的伯猛,扼腕叹息了好一阵子,才又抬眼看向东华,道:“紫府君之名,果不虚传。平生能逢一敌手,亦是幸事。你若未弃魔道……”言未毕,他又自己笑了,道,“天地无二主,你我仍旧迟早一战。” “本君说了,本君奉陪。”东华还是一脸淡然。 庆姜的眼神往旁边移了移,声音顿时又温润了许多,道: “凤九殿下……” 凤九到底不放心,跟了过来。 东华淡然的面色虽未变,眼神却是实在沉了沉。 庆姜笑得愈加温文,仍向凤九道:“在下求亲的提议,永远有效。” 说完也不等谁给反应,施施然转身遁去。 “他什么意思?来真的啊?”少绾万分头大地嘀咕。 然后她就接收到东华递过来的她觉得颇有些不善的眼神。 一场酣战下来,很有些力竭的少绾,接到这个眼神,果断选择了不要强撑,闭眼晕倒。 “绾姐姐!”是凤九担心的声音。 瞧!多么好的策略! 然而她却着实将一干人等吓得不轻。 不只凤九担心,其他人简直要比凤九更担心。 他们认识的少绾可不是什么娇弱女子,累一累就晕倒什么的,可从来没有过。 所有人都不由变了脸色。 墨渊急得牵动胸膛上的伤,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墨渊!”少绾最后听到的竟是折颜慌乱的声音。 不行!他可别给祖宗有事…… 洪荒古纪(二十五) “他跟你,有一些像。” “是么?” “也不对。他跟你不像,倒是跟折颜书里画像上的你,有些像。” “跟现在的我不像?” “不像。帝君……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咳!咳咳咳咳……”某人闭眼偷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咳出声来,咳了个惊天动地。 “绾姐姐!你醒啦!怎么咳成这样?我去给你倒水……” 少绾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胡乱抓了她的手,道:“没事儿。只是祖宗我刚刚好像做梦,梦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东华淡然地瞥了她一眼,道:“醒了就起来吧。不然墨渊又该急得吐血了。” “墨渊怎么样?”记起墨渊的伤,少绾也顾不上调侃他俩了,立马坐起了身,急着问道。 东华答道:“他伤得重些,在折颜那儿。” 少绾一听就要翻身下床,凤九赶忙拦住。“东华!”还一边斥了某人一声儿。 东华居然就闭嘴不吭声了。 真……不可思议! 少绾总以为这俩已经让她吃惊得不会再吃惊了,却每每还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些。 “墨渊到底如何?”她不理东华了,直接问凤九,靠谱些。 “他的伤不碍事,比你早醒了三天,现在是被折颜拉过去帮着熬药了。如今你也醒了。折颜说,醒过来就没事了。” 少绾点头,再问:“战场?” 这却只能是问东华了。 东华答道:“打扫干净了。” “多谢!”按理说,她和墨渊是领了军令的主将,虽说已将敌军主将擒杀,但究竟没能全始全终,道声谢是应当的。 “我不过替你俩打扫一下战场。你俩拿下庆姜手下第一员大将,当记头功。等你大好了,三军为你俩开宴!” 少绾缓缓笑了,道:“墨渊最讨厌庆功宴了……” 凤九替东华为了难,跟少绾商量道:“那,可以开个小小的?” 少绾笑道:“那怎么行?一定要给祖宗办得越大越好!祖宗我要不醉不休!” “庆功宴你想要多大都行。”东华悠然道,“不过,酒,你是喝不成了。” 那是什么道理?少绾径直问道:“为什么?” 东华未答。却是凤九的脸上立时露出一个极开心的笑来,道:“绾姐姐,恭喜!你怀孕了!” 少绾静了好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然后问凤九,道:“墨渊知道了?” “嗯。” “他什么反应?” 凤九再次笑了,道:“墨渊殿下差不多都紧张到同手同脚了……” 少绾此时方才又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道:“可惜……” 凤九问道:“可惜什么?” “没有看到墨渊那时候的样子……” 东华道:“你不是带着那妙华镜?” 少绾于是笑出了声来。 而端了药回来的墨渊和折颜,于这笑声中掀帘走了进来。 军营里有了喜讯,连往日战后的那派凄凉景象似乎都被这喜讯冲得淡了。从将军到兵士,人人脸上都多多少少带了些笑意。 似乎唯一不为所动的人,就是他们的铁血主帅东华紫府君。 “你方才可是出营去了?”三军准备开宴,而紫府君却似乎在审人。 主帅帐内,东华正襟危坐。 “是。”躬身回答的居然是将军剧虞。 “出营做什么去了?” 这次剧虞将军没有立刻回答,他小心地抬起头来,偷眼觑了觑他家主帅的脸色。 可惜东华的脸色向来看不出什么喜怒。 剧虞咬牙低头,道:“去见了一位故人。” “你的这位故人可是在对面魔军之中?” “是。”剧虞不敢否认,不敢迁延,跪地道,“请主帅降罪!” “你认为你有罪么?” “属下……” “你可有对他泄露军情?” “属下万万不敢!” “你可会为他背叛天军,背叛本君?” “绝无可能。” 东华轻叹了一声,道:“若是战场执戈相对,你可会对他手下容情?” 剧虞摇头,答道:“我与他既然各自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就不会再动摇。私交归私交,绝不影响公事。” “既如此,你的私交,干别人底事?”东华淡然道,“本君亦不会干涉。” 听得这么一句,剧虞心中激荡,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东华却又再次发话了:“何况,你这私交,眼下本君还正想派个用场——放心,本君并不叫你出卖故友,只是让你私下带个话。” 稷泽之西的腹地有一座独岛。 岛上长年覆盖着稷泽独有的迷雾,似乎除了迷雾之外,岛上便别无他物。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此时并非如此。 此时,如果能穿过岛周的迷雾,便能到达一处仙乡般的所在。 那是一片竹林。 碧水竹。 竹荫下三五丛朱红的奇花开得正盛。 那花甚奇,一株独枝,只见开得朱红的花朵,竟是株株从上到下一片叶子也无。 那花瓣如细丝般散开。由于那花瓣极细,竟凭空生出一种锋锐之感。 碧竹荫映下,那红艳到极致,反有了一种睥睨诸色的清绝。 逼人的幽艳。 另一头的竹荫下,置了白石桌椅。 有人俊眉修目,白衣黑袍,正悠闲地落子。 桌边的香茗维持着将沸未沸,两只茶盏。似是在等人。 夜深月静,虫鸟息音。 只竹露滴响,时闻落子之声。 不觉月至中天。 仍旧只听得竹露滴响的声音。但周围的空气有了微妙的改变。 庆姜开了口,还是那温文的声音,道:“自你离了魔族,这棋盘上我就再没了对手,未免平生一大憾事。” “说了本君奉陪。”往他对面落座的,居然是东华。 庆姜抬起眼来,颇有兴味地道:“无论是战还是棋?” 东华点头,道:“无论是战还是棋。” 庆姜笑,道:“你让剧虞送信过来,约私下一见。这若是给天军里头知道,你这个天军统帅要如何交待?” “战乃公事,棋乃私交。我的私交,为什么要向别人交待?” 庆姜摇头,道,“说是私交。但观棋如观战。我若知道某人注定是我最大的对手,又怎会放过这个了解对手的机会?”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抬手,让出了黑子。 净了棋盘。 东华执黑落子。 “当年客居魔族,夜半无聊,竹下手谈,阁下不期而至,竟能与我下成平手。未曾想,结识的居然是魔君。” 庆姜落白子迎战。 “你当时当真不知道我的身份?” “我还以为是魔族藏龙卧虎。” “你在开玩笑?无论在哪儿,你我这样的人也不会太多。别的不说,能在棋上与你下成平手的,天地之间,能有几个?” 确实不多。 事实上,算上以后的几十万年,能与他在棋盘上较力的,父神、折颜而外,便是庆姜了,其余就连连宋,都还生生差着几十万年的历练呢。 以至这个问题庆姜都懒得等东华的回答。反倒继续问道:“既是藏龙卧虎,你为何却弃了魔族?” “既是藏龙卧虎,便是少了我一个不少。” 庆姜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是说他们神族没人么?” 东华一时只顾落子,未答。 庆姜看着刚落在天元的那颗棋子,执子思量,道:“天下苦战久矣。能一统六界的,不限哪族,放眼四海八荒,亦并无多少人选。父神风烛之年,心有余而力不足。墨渊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而且,那小子以父神嫡子的身份长大,要什么有什么,便少了野心。折颜,”他落了一子,接着道,“不知该说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从小被父神收养,束住了他的魔性,却也缚住了他的潜力。至于擎苍一类,不过鼠犬而已。再给他个几十万年的时间,也至多不过闹点事,掀不起多大风浪。论经天纬地之才,论海纳百川的胸襟器量,论震慑六合八荒的修为,论翻云覆雨的手段,你我而已,天地间再无第三人。” 他这一通高论,东华却仿佛置若罔闻。只专心落子。 是颗布局截杀之子。 庆姜执子的手顿了顿,道:“多年不见,你这棋风,又沉稳了许多。既如此,之前阵前,未免冲动了些?” 东华方才开口,道:“我原也未打算藏着。” “你既有了弱点,还要将这弱点昭告四海八荒?” “她不是我的弱点。你若这么看这件事,小心重蹈此战的覆辙。” 庆姜微微挑了挑眉,竟似乎也没觉得冒犯。 然而东华的话还没有完,“……你刚刚没有提到少绾。” 庆姜闻言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小看过少绾。我若是有办法让她站在我这边,我会无所不用其极。可惜……若说你弃绝魔道,我深觉遗憾。少绾选了墨渊,那简直就是剜了我的心啊。”他笑叹,语声还无比真诚,只差没有字字泣血了。 但他在棋盘上落的那子,釜底抽薪,一招致命,也是毫不手软。 东华看着那颗子道:“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庆姜闻言一顿,半晌笑道:“所以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阻止少绾的亲事?” 洪荒古纪(二十六) 东华沉默落子。 没有否认。 庆姜忽然不笑了,甚至还抬手揉了揉额头,道:“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我没试过?可她心不在这里,留她人又有什么用?何况……”庆姜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了,甚至还叹了口气。 而东华却已然明白了,替他接了下去,道:“何况,她与你,关于魔族的想法并不一致。” 这次轮到庆姜沉默落子了。 “但是,你说你试过,可你却并没有真的全力阻止她。” 这个“全力”是什么意思,庆姜完全不需要解释。 如果只问目的,不问手段,那么像他们这样的人,“手段”就会比旁人想得到的要多,很多。 庆姜扯起半边唇角,道:“她究竟是我魔族的人。” 东华皱了眉,道:“你是想说,你居然为魔族留了条退路?” 庆姜抬眼看了看他,道:“不用这么吃惊吧?” 东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是个相信这话的表情。 庆姜再次笑了,道:“你才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那个。我可是有父母兄弟同族的。” 东华一时无语。 继续下棋。 庆姜却又忽然开口,道:“神族有什么好?诸多规矩,没得束手束脚。” 东华只淡然道:“选择不同而已。” 庆姜却不理他的回答,只照自己的思路往下问,道:“该不会……是为了她?” 东华挑了挑眉。 庆姜道:“我看她仙泽十分干净,只怕你稍有不慎,也近不得她身。” “那也是原因。” 庆姜由不得又笑了,道:“你还真不藏着?” “她又不是见不得人,我有什么可藏着的?” 一子落定,棋已至中盘。 庆姜却忽然收了手,道:“看来这局棋,不到收官,是分不出胜负了。” 他语带遗憾。 东华看了看棋盘上胶着的场面。确实。 庆姜将手中棋子扔进棋篓,道:“你虽说棋是私交,但你也知道,你我再执子手谈的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 东华也跟着放下了手中棋子。 “棋无对手,便是无趣。”他伸手一拂,棋枰加棋子,顿时化为了灰烬。清风一扬,便再无踪影。 桌边茶汤初沸。 庆姜提壶分茶。 “你我旧识,数局棋的交情,至此为止。他日重逢,定是再兵戎相见了。” 东华举杯,道:“还是那句话,本君奉陪。” 庆姜看着他那副笃定的模样,忽然道:“替在下向凤九殿下带声好。” 东华的杯子停在了唇边。 庆姜大笑转身,唤道:“山司!” 黑色翼虎凭空而降,停在他的脚边。 庆姜腾身而上,翼虎展翼,拨雾而去。 东华看着那翼虎消失于浓雾之中,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如何?” 身后现出一个人影来,虎目虬髯,面有倨傲之色,却是陆吾,躬身答道:“果如君上所料。” “你去见了庆姜?” 宴是少绾要求的大宴。 月过中天,宴席还开着。 东华重新入席,少绾一开口就问了个正着。 “你怎么知道?”东华实在是有些好奇。他方才的行踪,除了他跟陆吾,连送信的剧虞都并不真的知晓。而陆吾向来只听东华一人号令,绝没可能把他的行踪泄露给他人。 少绾摇了摇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却只道:“庆姜这个人,信不得。” 东华执了桌上的酒壶斟酒。倒到一半,才发现那是茶。 是了,这位祖宗怀孕了,不能喝酒。所以,他目光扫了一眼,大致可以判定,整桌的酒壶里,装的都是茶。 多半是墨渊的手笔。 对他来说,倒也无甚差别。 他倒了茶,浅饮了一口,道:“你好像对庆姜戒备很深?” 这话似乎问得有些多余。毕竟,少绾现在站在天军这边,与庆姜正是敌对的立场,似乎戒备多深都应当。 但少绾似乎也明白他真正问的是什么,并没有给他一个理所当然的回答,却是反问道:“我知道你与他在魔族便有过数面之缘,已与他打过了几次交道,你可能分辨,他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不能。”东华很诚实地摇头。 加上他之后几十万年的阅历,仍然不能。 这其实就很有些不可思议了。要知道,以后的东华帝君久掌六界权柄,明鉴天地万事,大多数人在他面前甚至还未开口,他就能判断其言语的真假。而庆姜适才说那番说话,言笑怨叹,目光却始终泠然不动……看似七情上脸,却是无论悲喜皆不达眼底。 凤九说庆姜的眼睛像当年的他,当年的他又是怎样的?万物生灵,不过棋盘上的子,谁会为棋子动什么悲喜? 但,庆姜那番话里,是否就全无真实?他还真不能下判断。 “我也不能。”少绾仰杯而尽,生生将茶喝出了酒的气势,“而我与他相识已有十一万年,我差不多可以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她放下茶杯,“我仍然看不透他。” 而我与他对敌已有两世,父神仍然要特意提点我一句:庆姜非寻常人物。东华暗叹口气,道:“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少绾便揭过了这个话题,道:“去看看你家小狐狸。她今天离席得早,别是喝醉了。” 东华点头离席,半途又想起什么忽然停住,回头问少绾,道:“你可见过庆姜的原身?” 少绾摇头,道:“没人见过。似乎,根本就没人知道。” 东华点了点头。不奇怪。以庆姜的修为,连自己都看不出他的原身,他若是不想给人知道,只怕就真不会有人知道。 只是…… “那你可见过他的家人或者族人?” 少绾眨了眨眼睛,奇道:“他还有家人和族人?” 庆姜这个人,信不得。 少绾的话果然没错。 小狐狸也确实喝醉了。 喝醉了,挑了块儿很是宽阔的地儿,抱着苍何在月下练剑。 喝醉了这时候跑来练剑? 东华手腕一翻,将苍何接到自己手里,收了。另一手把人揽到自己臂弯里,稳住。问:“怎么这么勤勉?这时候还想着练剑?” 凤九在他臂弯里点头,道:“好羡慕绾姐姐。可以和墨渊一起并肩作战!” 东华的眼角便染上了一抹笑意,问道:“你想跟我一起并肩作战?” “我不告诉你。帝君你太过厉害了。凤九得修炼好几万年,好几十万年,才可能有与你并肩的实力。”她低了低头,又道,“好羡慕绾姐姐……” 你说过了。东华觉得有些好笑,正想着该怎么开解。却又听她接了一句:“她要有孩子了……” 东华顿住了。 他忽然明白她已经换了话题。 他还知道她换的是什么话题。 “陛下说过想和九儿要个孩子……” 遥远天际的那一弯月仿佛一下子碎了,碎成了一天寒星。 那些记忆。 关于凡间那两年,那些亲密至极时候的话。 那些,亲密至极的记忆。 一直以来,都被他加了层层封印。是他碰都不敢碰一下的回忆。 然而,就像他所有其他的封印一样,那些封印在凤九面前也是全若无物的。 就好像她只要抬个手指头,就能将他费尽心力收拾有序的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当初昆仑虚探病,她就那么自然而然躺到他怀里的时候是。 如今她借了酒就重提了那么亲密的话题,也不管他们已不再是能讨论这个话题的关系。 因为她伤着心。 她伤着心,他就不敢对她说“不”。无论得忍下怎样的煎熬他都无法对她说“不”。 所以,他答,道:“我是说过。” 然而那也不过徒增伤心而已。无论是伤着还是醉着,狐狸性子灵慧通透,并不会欺骗自己。 她低着头,想了半天,道:“九儿还小呢。”到底,还是找了个借口。 “嗯,九儿还小。”好借口。 但她忽然就抱紧了他。 他任由她紧抱着。 大宴的营地离得有些远。四周的护卫也隐于暗夜的雾中看不见。 只有他和她,紧拥着立于稷泽广袤的苍穹下。 仿佛这样,就可以成为彼此的支撑。 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去想他们回不去的过往,也不去想,他们到不了的将来。 第二日清晨,凤九又拿了苍何站在了这里。 她没有急着出剑。 她手握着苍何,想着东华的出剑。 与庆姜交手的那一剑。 那其实是个起手式。 但只是起手一剑,却有一种壮阔得近乎崇高的美。 她有个感觉,东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其实并不太想让她看见那样的他,但……那样的东华帝君,会为万亿生灵顶礼膜拜,毕竟是有原因的。 而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万亿生灵中的一个罢了。 她这么想着,皱了皱鼻头。就试探着,用苍何做出了那个起手式。 光华一盛,苍何霎时分出了十几道残影。 比起东华苍何一横,万道剑影腾空的景象自不可同日而语。但…… 她还是吃了一惊,几乎跳将起来。 “青丘白家的修行之法,果然是根基极正。”东华的声音蓦地响起。 这次,凤九真的跳了起来,转头,就见东华立于身后。 她快要将苍何拿掉了,急忙伸两手托住。 “我是不是又欠了你两碗醒酒汤?” 洪荒古纪(二十七) “我是不是又欠了你两碗醒酒汤?”凤九期期艾艾地问。她素来只要醉酒,第二天一定闹头疼。今早起来并无异样,那就是已经被灌了醒酒汤了。 “是三碗。”他说。 三碗就三碗吧,债多不愁。 “记帐上。”她接得顺口。 东华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将苍何接了过去,转回正题,道:“这一式万佛朝宗,除了我,还没有别的人能用出来过。” “那不是因为你的戒指么?”凤九怀疑地问。 东华看了她一眼,道:“既然你没有将它还给我,我以为那已经是你的戒指了。” 她也并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她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昨晚之前,它还挂在她颈间的。 “你给我戴上的?” 东华点头,道:“既然现在整个四海八荒都见过它了,也没有必要再藏着。” 那是谁的错? 好吧,他们可以都怪到庆姜头上。 “想不想再试试?”东华却已递过剑来。 她无法拒绝地点头。 她刚刚怎么使出来的,其实她还没弄太明白。 “你平日使剑,虽也有催动真气,却只是用真气增加剑的力道和准头,皆是外家功夫。若要用内家功夫,”他一手虚握着她的肩,引导着她的气脉运行,“需与剑合一。” 他另一手却暗暗捏着诀。苍何非凡剑,来到此间又饮血不少,怕它万一暴戾伤人。 却不料它在凤九手里倒从头到尾乖顺得很。 一股真气流动,苍何盛出万丈光华,得有数百近千的剑影。 这次凤九没有跳起来,却反而皱了眉,抬头问他:“你还做了什么?” 东华挑眉,道:“我刚刚只是引导你的真气运行。” “我知道。”凤九眉心紧蹙,道,“所以我问你:这枚戒指,除了你的半心,还有什么?” 她的修为果然有长进。她已能分清,那催动苍何的力量,并不来自方才的东华,也肯定不来自于她自己。 东华沉默了很久,方答道:“我的六成修为。” 凤九怔了怔,然后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抹,一手的湿。然后她才觉出铺天盖地的心痛席卷上来。 “凤九……”东华难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当初就是一心求死的,是不是?!” 东华没有回答。 没了六成修为,还要去战渺落,净化妙义慧明境。 他似乎,确实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帝君!”她不许他避开这个问题。 东华只得叹了口气。 算是默认了。 凤九一时又痛又气,说出来的话音都在打着颤:“你给我发誓!你永远不会再那么做!” 东华知她是真气得狠了,空着的那只手拳握得指节都发了白。 他双手捧过那只手来,低头吻了吻那指背。然后一根根掰开那手指,再将那掌心抵上了自己的胸膛,叹息,道:“有你在,我舍不得的。” 他压根就舍不下。这一点,他是后来才明白的。 踏上这趟漫漫的应劫之路后才明白的。 他唇上的温度和他胸膛里的心跳稍稍镇定了凤九的情绪。“即使我不在也……” 她话未完,被东华竖了一根修长食指点住了双唇。 她抬眼看他。 东华目光如水,坚决地摇头。 这话,她确是不该说的。 东华神色肃然,道:“是谁说要和我同生共死的?你若是敢舍了我试试!”他抬手将她揽入怀中,“以后再不许说这话!哪怕六界坍塌,天地倾覆,我在,你便在。” 凤九埋头将止不住的眼泪藏进他的衣襟里,哽咽道:“我不舍你,帝君也再不可舍了我。” 东华轻叹道:“我若是舍得,你我又怎会在这里……” 天地又怎会凭空生出这么一个劫境? “你们在这儿?”折颜的声音遥遥传来。 东华正觉着胸膛一片湿热,不知该拿凤九怎么办,这时巴不得有什么事情来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但…… 走近的折颜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大好。 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事?”东华直接问道。 “青鸟传信。” “青鸟传信?”凤九从他的胸前抬起头来,泪痕未干,但确实转移了注意力,“那是什么?” “父神羽化之期将近。” 东荒,凫丽山。 天军平荒将军白止和长葛领军驻扎于此。 这日,凫丽山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贵客。 简单的寒暄完毕,主宾落座,长公主长葛问了第一个问题:“小九呢?” 理所当然。 未来的狐后是看起来极温婉的性子。 她连持剑在手的时候看起来都很温柔。 可她的剑,却是一点都不温柔。 若是看她行军布阵的风格,则狠厉霸道,比少绾还甚些。想来往后数几十万年再出现在世人面前的那位昆仑虚的司音上仙,承的,大概就是这性子。 “凤九她……” 她其实想你们想得厉害。 可正因为想得太厉害,反而不敢跟你们走得太近。 东华暗叹口气,道,“会过两天再过来。” 他估摸着她也就能坚持到再两天不能更多了,她会很快跟过来的。 “紫府君为何会在此时来东荒?”白止日前已与长公主定了亲,如今也算凫丽山的主人了,便开口问了正题。 长葛也温婉道:“这段日子不怎么太平,天地异兆不断……”她轻叹一声,并未将话说尽,只转问道,“紫府君此时不当在九重天?” 天地异兆不断,是父神应劫之期将近,东华既要承位,似乎确应该在九重天做准备。 但,他还有比准备承位更重要的事要做。 “本君来助二位将军平了东荒。” 自此,鞠陵之战拉开了序幕。 长公主长葛做了先锋,已在整军准备出征。 东华与白止一道巡营回转,还未踏入主帐,却忽然停了脚步——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白止见他神情,知他另有事要处理,便先行告了退。 东华转身出了营。 营东的大泽荒野。 凤九坐在一片草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 右脚脚踝上的铃铛便被她踢得叮铃作响。 “你要叫我,为何不用法术振响它?” 凤九回过头来,来人正是东华。 “也没什么急事。”她说。 东华轻叹一声。她不急,倒是让他白白担心着急。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 也坐到了草地上。 凤九是打小野惯了,坐草地上也不算什么事。东华这样却是少见。 以他的修为,随处设席不过举手间事。一个帝君就这么不讲究地坐草地上,像什么话? 她不由得就拿那双青白的眸子不住地打量他。 他视若无睹,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嗯。”她回答,又转回头看向前方,难得沉静。 因为她的眼前,是芜山荒野,杳无人烟,任谁也想象不出几十万之后它的模样。 “我问了很多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她说。 东华道:“因为在我踏足这里之前,这里的山川,尚且无名。” 凤九眨了眨眼睛,转头问道:“是你给了它名字?” 东华点头,道。“屏山翠野,为东荒灵气之盛,是为青丘。” “可现在这里……”凤九指着那荒野大泽,杳无人烟,只妖邪出没,凤九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 “别急,”东华温声安抚道,“鞠陵一战胜,东荒鼎定,白止就会来拾掇青丘了。” 天际传来鸱鸮之声,如同鬼泣。 一时安静。 然后凤九的脸色变得愈加的泫然欲泣。 东华轻叹,道:“会变好的。有白止将军在。狐族会在这里繁衍生息,会变成那个草木葱郁、生灵安乐的青丘。你熟悉的那个青丘。” 东华帝君的声音,不但给人希望,而且仿佛不可破灭的承诺。 凤九忽然觉得她还没有这么喜欢过他的声音。 “真的?”她拿出半信不信的语气问。但她心里知道这个质疑怕是有些有意为之了。 东华也无意拆穿她,只微笑,道:“狐帝武可定国,文能安邦,又得狐后襄助,若非骨子里是个淡泊性子,未必不能君临六界。青丘得他,可谓一幸。” 话虽如此。但,清平安乐的青丘却是因为在一个清平安乐的天地间,才有可能。 是东华帝君,不但给了青丘名字,也给了青丘可能。给了青丘一个可以安稳置身于其间的四海八荒。 心里忽然就涌上一股冲动,就像在太晨宫里面对着沉醉的他时一样,抑止不住地想要亲近他。 于是她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脸颊。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被她惊住了。 一开始她有些想笑。他们不是定亲了的么?也就亲了亲他的脸颊,入了这劫境以来,更亲密些的……举动他们也不是没有过,他干嘛惊成那样?倒让她也不好意思了。 但她随即有些忐忑起来,刚刚东华的神情,似乎不大对。 “走吧。长公主问了你好几次,她快出征了,去见见她吧。”东华立起身,道。 凤九答应着也站了起来。 东华已经转身向前走去,凤九快走了几步跟上他。 仿佛一切如常。 但是,凤九想,果然还是有什么不对。 洪荒古纪(二十八) 东华在躲着她。 最近这些天,有好几次,凤九都找不着东华人。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东华在躲着她。 这太诡异了! 想当初,凡间历劫归来,她一片痴心没个着落处,情难自已难免处处痴缠,东华虽一直在拒绝她,却也从来没有躲过她。 话说回来,东华帝君何尝躲过什么人? 现在居然在躲着她了,她该感到荣幸么? 一点也不! “东华,你在躲着我吗?”她好不容易逮着了他,直接就问了。她没有那些九曲回肠的心思,心里也藏不住事儿,索性就当面问个清楚,“你为什么躲着我?” 她实在想不明白。 总不至于真是为了她亲了他的脸?当初在太晨宫她第一次偷亲他的时候他俩还什么关系都没有呢,也没见他这么大反应啊! 那是因为“定亲”那件事?可那是庆姜在阵前逼着他表的态,跟她并没有什么干系。何况,他俩现在究竟算定了亲没有?她其实还糊涂着呢! 还能是为了什么?她又没做错什么。她最近都乖得不得了,她爹都挑不出错来的那种。 因为知道最近局势不太平,他必然烦心事多。 可他烦心事多,也没必要躲着她呀! 难不成……是她让他心烦了? 她当然也是听过的,有一些喜欢,是有期限的。过了那个期限,喜欢,忽然就变成不喜欢了。并不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可…… 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念头! 她一下子甚至都无法呼吸了。 “你烦我了吗?”她颤声问。 这一句问终于逼得东华开了口:“什么?不是。”他赶紧否认。 她显然被她自己想出来的一通理由吓住了,并没有被这个否认安抚住。 东华叹口气,向她伸出手。 凤九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只手——好像小动物面对忽然递过来的食物一样,满怀警惕——又抬头看了看他。 “九儿。”他温声唤她。 她眸中神色才终于软化下来。握了他的手,慢慢地走入了他的怀中。 “只有到你烦我的那一天,我也不会烦你的。”他说。 “可你就是在躲着我!”凤九在他怀中闷闷地说。还是有些气不过的委屈。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事。怎么好像却被罚了? “我……”他犹豫着,言语消失在中途。 “是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吗?”她问,试探的语气中有着没能遮掩得很好的慌乱。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金貎兽追逐下奔逃着往树干上直撞过去的小狐狸。 他再次轻轻叹息。 他该是将她完完好好的护在怀里的那个,而不是让她强掩慌乱不得不独自寻路逃生的那个。 哪怕那意味着,他得剖开他自己。 让她见到他并不愿意让她见到的,真正的东华紫府少阳君。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帅帐内,烛火通明。 “无皋的战图?” 东华默然点头。 “鞠陵战后,很快就是无皋之战了。但……”凤九疑惑,问道,“这场仗,好像并没有比都广野之战更难。是有什么问题吗?我记得上次你赢了的?” “上次赢了,”东华点头,道,“却赢得并不光彩。你知道上次,我用的什么法子吗?” 凤九回想了想,摇头,道:“史书未有详细记载……”说到这里,凤九大概就有点儿知道了——到现在她也已经有些明白了,但凡史书没有老老实实写下来的,或是含糊其辞的,大约,就是些不大好为人所知的事。比如“战神墨渊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双双归隐”什么的。但东华既然已经提到了,她自然不能不问,“是什么法子?” “离雷之阵。” 雷火之阵。 好吧,凤九明白为什么史书不载了。 那是被父神封印了的禁阵。 凤九的阵法这一项习得马马虎虎,像天一阵这种繁复的大阵她没仔细研究过,但离雷阵这种禁阵她反倒多知道得一些——谁年轻的时候不是看到“禁”字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呢? “大约史书也并没有记载,涂山和虞山之间,除了对阵的两军,还有涂山族阖族的平民……” 凤九僵住。 东华放开了她的手。 她在青丘的荒野大泽中看向他时,她给他那个小小的纯洁的亲吻时,他看得很清楚,她眼里是全然的崇拜和倾慕。 那是从俊疾山初见他救下她时就在她那双眼睛里种下了的崇拜和倾慕,之后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到知道是他给青丘命名的那一刻,大约达到了鼎盛。 只是…… 说来好笑,高高在上的东华帝君是得惯了六界众生那样崇拜和倾慕的目光的。可他一向看透世事,很知道那些崇拜和倾慕大多建筑于那些有关“东华帝君”的纷然幻象之上。 尽皆虚妄。 所以,他也从未将那些崇拜和倾慕放在心上过。 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小狐狸眼里的崇拜和倾慕对他也是一样的。 然而,在尚未得名的青丘的荒野大泽上,她满眼那样的崇拜和倾慕,给了他那样一个亲吻——那一刻他才忽然明白,当初她带着一身假伤擅闯太晨宫寝殿,他对她那一番义正辞严的质问,底下掩盖的,竟是他从未有过的惶惑: 她倾慕的那个人是谁? 真的是他吗? 是真的他吗? 可他再清楚没有,他还有着从未敢让她见过的样子。 绝不是她会喜欢的样子。 如果她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还会有那样的崇拜和倾慕么? 她也许再也不会用那样的目光看他。 休说是崇拜和倾慕,也许,甚至…… 她会不会心生厌恶,巴不得从他身边逃开? 明知她的崇拜和倾慕也是筑于幻相之上的虚妄,他却对这虚妄生了贪念。 于是他的确躲着她了,希望她能不要看见。 可是,如果这样做会伤到她的话,那么…… 他就亲手剖开他自己,让她见到那个会让她的崇拜和倾慕通通幻灭的东华紫府少阳君。 东华放开了她,低头苦笑:“比起我真的双手染血杀红了眼的样子,也许,这个样子的我,才是我真不想让你看到的。” 比起我真的双手染血杀红了眼的样子,也许,这个样子的我,才是我真不想让你看到的。 “坐在这里,干干净净,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取了一整族人无辜的性命。” 所以,数十万年后,妙义慧明境里,连渺落能指着这百万怨灵的戾气,笑话他为神的虚伪。 “我……”凤九开了口,却接不下去。 东华没有看向她,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这些天,我都在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凤九看向他,眼里闪着光。 然而,东华迎着那目光,道:“答案是没有。” 他看着那光熄灭下去。 “真的没有?”她却还是问了一句。 “真的没有。”他答。 凤九缓缓地低下头去。低着头,想了许久。 东华便任她想了许久。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她终于说。 东华点头。 她当然不会喜欢。 他知道她不会喜欢。不然,他为什么千方百计躲着她想不给她知道? 但她抬起头来,走到了他身前,道:“我若不是亲身到了洪荒,见过战火燎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模样,也许我会责怪帝君。” 那么,现在,你不责怪我么? “如果让我做那样的选择,说不定我也会……说不定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她说。 他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从她的眼里直看到她心里去。 良久。 “不,你不会。”他笃定地,轻笑着道,带着苦意,也带着爱意。 凤九最受不得他这样的笑,一时有些语无伦次,道:“好吧,我不会。也许那就是为什么你会成为天地共主……” 他竖起一根手指,用指腹抵住了她的唇,封住了她接下去的话语。 “别。你不喜欢我那样做。别用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来赞颂我。”他已经听过太多颂圣之词,总得要有那么几个人,肯说真话给他听,“别对我说违心的话。” “好,我不说违心话。”凤九点头。她想了想,然后蹙眉道,“帝君以为,在凤九的心里,帝君是完美的么?” 不是吗?他还有哪里没做好? “一开始,也许是的。”她说。 “从什么时候起不是了?”他问。 “在西海,你让司命送回铜铃和箭头的时候。” 呃…… “明明帝君承诺过我生生世世,转头就不认了。” ……那笔旧账…… “帝君肩上担着四海八荒,心里装着天下苍生。但对个人来说,帝君太无情了!而帝君的无情,难道不是凤九最知道的么?” 想当年,她可不是好好领教过? 也许,在六界生灵之中,她是唯一那个切身体会过东华帝君到底能有多无情的人。 “帝君才不是完美的。”她微微地倾斜着头,露出一副有所思的表情,“可凤九还是想着你,心里只有你。” 东华伸出手,靠近她,轻叹,“你这飞蛾扑火一样的性子……”是责备的话,却是满怀珍爱的语气。 凤九再次靠进他为她展开的臂弯里,嘟囔道:“帝君不喜欢?” 东华缓缓收紧了那个怀抱,“喜欢。”他轻吻着她的发顶。都快喜欢得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然而,这几十万年难得一次的告白,凤九这会儿却有些心不在焉。“帝君,能跟我讲一讲无皋这一战么?” *** 加个番外小剧场。 关于让司命送去西海的铜铃和箭头,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场对话: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那串铜铃:“你可知道,在这整个四海八荒,有几个人,能有随时召唤东华帝君的权利?” 在断续响起的铜铃声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某种特殊时刻才有的懒倦之意,惹得她心里的小狐狸又有点想磨爪子。 所以,她就只是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答案是没有,一个都没有。当初东皇钟旦夕间可能出问题,事急从权,我把这铜铃暂时给了若水土地。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了。而当时你已在西海接拜帖,我知道你我凡尘缘尽,我却还是把这铜铃给了你——”他抬眼看她,缓缓道,“我给了你随时召唤东华帝君的权利。” 凤九惊住:她为什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也就是说,她原本是可以随时唤他,来一场幽会的吗? 她仰面望着头顶的红罗帐,呆了半晌,才不可置信道:“而我居然一次也没有用过?” 她心里的小狐狸已经开始噗噗挠墙。 他微笑,靠近。“而你居然一次也没有用过。” 他伸手,将她心里那只小狐狸从墙上扒拉下来,握于双掌之中…… 洪荒古纪(二十九) 既然是史无明载,那便只能让东华来讲了。 “你想听?” “想听。好的坏的,都说给我听吧。凤九早年贪玩,未能修得一身好本领,也许帮不了帝君什么,听一听总还是做得到的。我既已陪你来了洪荒,总不能白来一趟。他日……总不能再让帝君说我,没有见过真正的你。” 可东华仍然犹豫着。 军机大事,固然不宜外泄。但东华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他没什么理由不信任凤九——而就他当初在凡间的那一段来看,就算有理由的时候,他也不会不信任凤九。 只是…… “我实在不愿意看到这双眼睛里,映出我不堪的模样。”他伸出一只手掌,掩了她澄澈的双眸。又情不自禁低头啄了一下她额间的凤尾花印。 凤九没动,只眨了眨眼睛,睫毛扫过他的手心。 有一点微痒。 “既如此,要不帝君也挖了我这双眼睛?”她忽然忍不住调侃。 “胡说什么?!”东华轻斥道,赶紧放下手。 明目横波。嗯,眼睛好好的。 “可惜,帝君身边并没有一个素锦娘娘要用我这双眼睛。”凤九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些日子被养得有些过于胆儿肥了,居然还在调侃。 “素……随便什么娘娘,别说是眼睛,一根头发丝儿都别想。谁敢动一下这念头,本君让她阖族陪葬。” 他说着,声音又低下去。 显然是想到了真的阖族“陪葬”了的涂山一族…… “我从未听过涂山一族的名字,也未曾在任何典籍上见过?”凤九问回了正题。 东华叹气,终于答道:“这一族人世代隐居,不预世事,也从不与外人交通。世人对他们无所了解,自然也无法记在典籍。” “有人试过?联络他们。”凤九问道。 东华点头,道:“我试过。我猜庆姜也试过。皆无功而返。” “能挡了你和庆姜的驾?”那得是什么人啊?凤九这会儿是真的有点好奇了。 “我曾于涂山脚下转了三日,未得其门而入。” 凭东华帝君的修为进不去的地方,在六界之中是不可能自然存在的。所以,“迷阵?”凤九问。 但是,又有什么迷阵能拦得住他? 东华却摇头道:“我不太确定。我只知道,如果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我就没法进去。” 而“太大的动静”,显然会毁了他想要布的离雷之阵。 至于为什么一定得是离雷阵这样的禁阵?他必然有他的理由。他不说,她也就不问。 凤九只出神地盯着眼前的战图。 然后忽然问道:“当初帝君绘制此图,是在此战之前,还是在此战之后?” 东华答道:“战前。这图名为‘征战图’,本就是为备战而绘。” 凤九低头沉思半晌,然后抬头看了东华一眼,忽然开口道:“当年……” 她这一眼相当幽怨。 看得东华心头一跳。 他的小狐狸从小得阖族盛宠,养出的是个清澈明朗的性子,并不乐于作那深闺幽怨状。这一下忽然作出来,他看得还颇有些新奇,一时差点都没听到她后头在说什么。 “……帝君让司命送这图的时候还带了话,说沧海桑田,四海八荒都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世间万事,没什么可值得惦念的。可我偏偏惦念着。我那两百年闲下来,就忍不住想要比对比对,看看到底是怎么个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法。别的地方我想也没法子。可东荒这一块儿么,我可是东荒女君。于是,我就将东荒历代流传下来的地图都翻了出来,比对了比对,看了看……” 东华默默听着,颇有些不敢言语的样子。 凤九见他那副模样,便也不再折腾他。收了那作出来的幽怨的眼神,说回正事: “狐帝最早正的,便是东荒的帝位。狐狸洞也坐落在东荒。待姑姑长大,从昆仑虚学成归来,爷爷才将帝位传给了姑姑。因此最早的一副地图,时日与这征战图算是相当近,算来不过万年时间。” 凤九再次看向战图,蹙眉,道:“所谓沧海变桑田,也无非不过是两种变法。其一,就像那谒候山一样,百年移一丈,天长日久的,也能从东荒移到北荒去。其二……” 凤九不自觉停了下来。 东华替她接了下去,道:“改天换日,山河巨变。” 凤九怔住了,半晌,嗫嚅道:“改天……换日,是……是说……”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父神羽化,天地巨变。”然后庆姜还会趁机找事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得不用上离雷之阵,不然压不住这场天地劫变。” 好吧,这解释了很多事。 东华显然也明白了她原本话题的走向,接着道:“山河巨变这种事,在别处的话,这里那里,时不时零星也会有一些。但白止坐镇东荒,这几十万年都没出过什么大事。所以,”他看向她道,“你是记下了涂山在此劫中的变动?” 凤九看着他,道:“我记下了万年后那张东荒地图。” 东华深吸了一口气。“画给我。” “有用么?” 凤九知道她问得有些着急了。她刚把地图画出来给他,总得让他先看一看,想一想。但她就是忍不住。 东华顺了顺她的发丝,道:“给我点时间。放心,总不白费了你这番心。” 他语声安抚,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偷偷用上了昏睡诀,看着他凝神研究地图的侧脸,她开始渐渐犯上了困…… 不一会儿,东华就觉得肩头一重。 他一伸手,准确地扶住了她往下掉的脑袋。 放下地图,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扶着她的后颈弯,将她的头放到了他的膝上。 这一张地图画了她大半宿,也够她辛苦的。 小狐狸只翻了个身,抱着他的膝头又睡沉过去。 打一开始,她对他就有一种小动物式的下意识依恋和亲近。 毫无防备。 带得他也对她失了防备。 于是城池失守,墙上竖起白旗。 东荒女君。他看着她沉睡的侧颜,想。睡着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然而某种程度上也确实不容小觑。 她花了大半宿画出的那张地图,说不定会改变很多事。 而她对他那固执的百折不回的心意,已经改变了很多事。 夜深天寒。 东华解下自己的外袍,将她妥帖地裹了,才又重新拿起地图。 天色向曙。 凤九从一种很温暖很适意的感觉中醒来——这样温暖适意的感觉,还是她是只地地道道的小狐狸的时候有过了——一睁眼,是陌生的地方。 却有着熟悉的感觉…… 跟太晨宫的寝殿一样的感觉。 是东华的寝帐。 她怎么到这儿来的? 啊!东荒地图。涂山一族。 她记起来了!便再也顾不得,兜头就掀帘冲了出去—— 外头便是中军大帐。 主帅正升帐议事。 东华因怕吵着她睡觉,因此是对寝帐施了结界的。 可惜,他的结界是不挡凤九的,她穿过去的时候都没意识到。于是—— 时当凌晨,天军将领们与他们的主帅议事议到一半,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主帅的寝帐中掀帘走出来。 一时寂静。 其……其实也没关系对吧?她和东华是已经定了亲的对吧? “咳!”东华清了下嗓子。 在他们主帅素日的积威压迫下,众将领一起垂下了视线,不敢再抬头看。 凤九方与东华对上了目光。 凤九的目光颇为怨怼。 她昨晚最后的记忆是在书桌边上。既然她今早是从床上醒来的,那就一定是东华把她……移到床上去的。 既然他能把她移到床上去,为什么不能把她移到她自己的床上去? 东华也不知道看没看明白她目光中的怨怼之意,只径直道:“凤九。”示意她近前。 凤九不知他要做何,却还是走过去。 东华从桌上拎起一个食盒,递了给她。 她接过,打开看一眼,是两碗碧玉米粥,米粒软烂粘稠,看起来熬得很到火候。“你吃了吗?”她顺理成章问。 东华摇了摇头。 “那我再去拌两个小菜。” 她已经拎着食盒退出了中军帐,好半天,帐内还是没有人出声。 刚刚众将领是都没敢抬头看,可那问和那答却都听得甚是清楚。他们何尝见过如此“家常”的紫府君?一时着实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东华不耐烦了,若无其事开口道:“继续。”将众人拉回正题。 他们的主帅可有人等着他吃饭呢!所以众将领们议事的速度又快上了许多。 等凤九再次拎着食盒进来,帐内又只剩下东华一人,面对那张征战图。 “先吃东西?”凤九问。 东华点头。 但其实两人心思都不在吃的上头。 “你有法子了是不是?”凤九终究还是先问的那一个。 东华未置可否,继续夹菜。 凤九停了食箸,盯着他的神情研究了半晌,得出了结论,道:“你有法子了,但是你不想告诉我。” 东华还是不答话。 凤九却忽然就明白了。问道:“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洪荒古纪(三十) “是需要我做什么吗?”凤九问。 东华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道:“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他放下了碗筷,“我会再想别的法子。” “可是,如果没有别的法子呢?”凤九也随着他起身,不依不饶。 “没有如果。”东华握住了她的肩,郑重其事,“听着,我把你拉入这个劫境里,已经让你冒了天大的险。我不会再为了解决该我自己解决的问题,把你置于险境。” 但类似这样的话,凤九听着一向都是从左耳朵进去就往右耳朵出来了的,一个字不曾往心里去过。 不过呢,她也懒得在这一点上跟他再起争执。 她只扯了东华袖子,好声好气,道:“鞠陵决战在即,你马上要出征。我留在这里,无所事事的。你就先告诉我,我要做些什么准备,让我打发打发时间也好。也能以防万一。到时候你想到了别的法子,不用我就是。” 东华好好考虑了,半息,然后断然地回答:“不。没有你可以准备的。” 凤九不肯放弃。 然而这回东华铁了心不答应她。这番对峙都让凤九有了一种重回当初那段她在九重天追着他跑的时日的感觉。 那可有点让人伤心。 等到送东华出征的时候,凤九看起来都有点蔫了。 东华却是狠心到底从头到尾一点没松口,因怕她纠缠这个话题,告别的时候还告别得特别地干脆利落。 大军陆续开拔。 凤九鼓着气,看着东华骑着翼虎的身影渐渐被随后跟上的大军掩没。 她跺着右脚。“冷酷!”跺一下,来一句,“无情!”把脚踝上的铃铛跺得叮啷作响。 可惜这铃声融进这千军出征的人马杂沓里,连她自己都不怎么听得见。 要不,她真用法术振响它看看? 那东华必然是能听见的。 听见了他必然会掉头回来…… 再然后呢? 还是算了。难道还真来一出烽火戏诸侯么? 可是,她又实在是很,不,甘,心! 这么想着,她一个低头,化作一道红狐影,窜了出去。 翼虎的脚程自然不是狐狸赶得上的,但大军行军,并没放开脚程走。 眼见后军陆续都出了营门,腾上了云端,翼虎抖了抖双翼,略蓄了蓄势,正打算放开了驰骋—— 底下却忽然窜出一道红影来! 一个人立,翼虎赶紧刹住。 翼虎虽然天性狂傲,却是绝顶聪明的,它知道在这天军营里,红狐狸什么的,又尤其是眼前这只,是万万伤不得的。 果然,它身后那位惊魂甫定,已是怒不可遏。“你!……胡闹!”事实上,东华脸色都有些白了。 红狐狸已经化作了凤九。而凤九并不为东华的怒气所动,只拦在他身前,看着他,不说话。 她赤手空拳的,拦下了天军主帅——也就拦下了后头的整个天军队伍。 当然,东华要是想把她推一边儿去,甚至都不用抬手。但是—— 他何时把她推一边儿去过? 而她固执起来,便是东华帝君也得认输。 最后他总是要认输。 东华起身,走到她身前,伸出手,递给她一颗珠子似的东西。“循序渐进,切记不可急于求成。” 她也不细看,只把它收进掌中。“嗯,我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 他重新跨上翼虎。 她侧身让过一边,再次目送大军渐行渐远。 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枚玉玲珑。 玉玲珑光泽温润柔和……还带着某种她熟悉的气息。 凤九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戳了戳它:“他又用什么做的你?没有又剖了半颗心吧?” 有时候,她觉得东华对他自己身体的不在意,真到了需要她担心的程度。 那玉玲珑被她一戳,看起来像是在她手心里……躲了躲? 凤九试探着又戳了戳。 确实是躲了躲。 躲过去,又绕回来,在她的指尖蹭了蹭。 闹得凤九没了脾气。 手指拈起它来仔细看了看。是有东华的气息,还有……她自己的气息。 “原来是用来做了这个么?” 都广野那一战,与折颜斗法,折了当初在若水时她送出去的那支笛子。后来她说再找支笛子补给他,他不要笛子,却要走了她一缕长发。 少绾备嫁,趁着她跟少绾去了南荒,东华闭关了几日,给那小两口准备贺礼。想来,这玉玲珑就是那时候一起打造的。 这东西造得精巧,看起来也与她亲近。没料到却是个调皮的,甚不好打开。 她拨弄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第一层的机括。注了缕灵力进去,玉玲珑光华盛开。 凤九开眉一笑。 细细看了看投映在空中的功法,眉心又缓缓肃拢。 凤九自此便耗在了这玉玲珑里的功法上,一直到鞠陵战胜,天军凯旋。 连东华回军了都见不着她人。 “第七层。你真是完全没偷懒啊。”到底还是逮着了她。 凤九听到征战归来的人的声音,居然头都不回,只问:“鞠陵战怎么样?” “和你知道的一样。”东华答。 “那就好。”凤九点点头,还是没有回头看他。 东华叹了口气,伸手一拢,投射出来的功法就都收回了玉玲珑中。 凤九这才转过身来。瞪着他。 “你在生气?”他问。 凤九不回答,只瞪着他。 他刚回军,还一身戎装,仆仆风尘。 凤九本来还生气生得挺理直气壮的,这会儿见他这副模样就找了过来,又气不起来了。 她大步走到他面前,不错眼珠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双臂一伸,拥住了他。 ……战甲抱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东华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了他这一身儿装束不对,难得迟疑道:“……等我先去换身衣服?” 凤九靠在他的胸膛,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没有答话,只收紧了拥着他的手臂。 东华便也不再开口,斟酌着力道,回抱住了她。 这一别数月,哪有不想的?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拥抱了好一会儿——也许也没多会儿?凤九不太确定。她已经完全没了对时间的意识。直到她感觉到有什么在她一侧“嗡嗡”。 她忽然犯上了懒,不想动。就着倚在他胸膛上的姿势,侧转头。 玉玲珑浮在一侧的半空中。 她仍旧不肯撑起身,倚在他怀里,伸手指头戳它。一下。“帝君骗我!”两下。“帝君又骗我!” 戳得力道还不小。 下手挺狠。 明明被那跟手指无辜戳了的是玉玲珑,东华却也无端觉得被戳得心乱。 一伸手,将那那根乱戳的手指收在掌心,又送到唇间印了印。“我骗你什么了?”问。语声含糊。 掌心的温热和唇间的温软让凤九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结。 半晌才回过神来,叹气,软了语调,道:“你刚回来,先去洗洗尘吧。晚上还有庆功宴。” “我想吃你做的菜。” 她在他怀中,仰头看着他,又沉默了半晌。忽然踮起脚尖,在他的双唇上印了一个吻。“做好了在厨房热着呢。你洗完,我给你端过来。” 她说着,准备退开。 她没能退开。 他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托住了她的后颈,半分也没让她退开。 倒也不是说她有意见。 温柔而缠绵的,长吻,似要诉尽别来的相思一般。 腰间的手牢牢禁锢着她,不让她退开分毫;却也克制着力道,没让他坚硬的铠甲太硌着她。 后颈项的掌心紧密贴合着她微仰的弧度,五指穿过了她的发丝,亲密地贴着她的头皮,拇指更是细细地轻柔地摩挲着她耳后那一小片薄薄的肌肤。 唇舌舒缓地纠缠。 像是在予她以抚慰。 也像是在从她这里汲取抚慰。 怪了!凤九在短暂回过神思的某一瞬模糊地想,这才分开几个月?以前那银河隔断的两百多年,他俩都是怎么过来的啊? 营外陆续归营的人马声杂沓。却也扰不了这片刻这一隅的安宁。 连玉玲珑也不再“嗡嗡”震动,只安静地悬浮在一旁。 夕阳西下。正是宿鸟归巢之时。 而营外东郊,白止和长葛正勒马停驻于一片荒野大泽。 这里刚刚得名为青丘。 人声喧嚷。 夜深了,庆功宴还在继续。 东华早早地退了席。他在,底下的人难免要不自在。不如他避开了,放他们闹去。 他虽早离了席,他帐中的灯火,却还亮着。 今日凯旋大庆,军中抛开了一切规制,他帐外甚至都没留人值守。 凤九立在帐外,深吸了口气,然后一把掀开了门帘。 东华从他正看着的战图上抬起头来,眉间还带着未来得及消散的折痕。 大胜而归的庆功之夜。 营帐外长歌酣酒的,可怜他们的主帅,却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营帐里,在灯下看着作战地图。 焦头烂额。 就,看起来有点惨。 凤九不由得心疼了一下,她鼓起来要吵架的架势便又散了。 “这么晚了,不去休息?”东华倒先开口了,问,“是他们太吵了?” 凤九暗暗地叹口气,走过去,心不在焉地,答:“就这么一晚上,哪怕他们闹到通宵去呢。” “我这是纵着他们了。听说墨渊那边下了禁令,哪怕是庆功宴都不得过子时。” “那是绾姐姐怀着身子呢,正是听不得吵闹声的时候。” 你跟他比什么比? 洪荒古纪(三十一) 当然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两人默契地同时将它放过了。 凤九将另一个话题提起来:“无皋战?”凤九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桌上的战图。 隔着书桌还有些距离,凤九本应还看不清那张战图。不过,她也不需看清才能下定论。 东华刚松开的眉心又缓缓再度蹙紧——他并没有意识到,直到她伸出手指将那折痕抚平。 “我早先确实生气来着。帝君可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她问。 东华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他知道,才不回答。 凤九一伸手,那枚玉玲珑再次出现,悬停在空中。“我怎么也打不开第八层。” 东华看了看那玉玲珑,道:“也许,你只是需要再多点时间练习?” “东华!”凤九说,又有了要生气的征兆。 他的禁制照理当是对她无效的。 但是,如果他有意要专给她设下的禁制就不一样了。 “你就是在气这个?”他问。 “我在气的是,帝君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别的法子。” 东华垂着目光,似乎是在想着要怎么回答她。 凤九却完全没有在等他的回答,径直道:“这不是什么精妙的功法,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都能这么快练到第七层。换了别人自然也能习得。但是,”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是那枚琉璃戒——东华帝君的半心所铸,戴上它,让她能出入他的结界如同无物,“这还需要有人能出入你设下的阵法结界。” 这不是个特别难得出的结论。东华看起来对她得出这个结论也丝毫没有吃惊。但他似乎仍旧没有想出法子怎么应对她。 凤九眯起了眼睛:“你绝不会想把这枚戒指从我手上取下来,再给别人戴,对吧?”凤九盯着他,大有“你要是敢点头,我就跟你一刀两断!”的架势。 东华一时更是无法接话。 凤九放软了语气,几乎是在乞求了:“东华,我有你的戒指护着——我有你护着……”天!她简直觉得当年她求他给他们俩的感情一点机会的时候,都没这么诚恳。这人怎么能这么顽固! 这人一向这么顽固。 他握了她的左手,摩挲着她戴着戒指的指节,道:“这戒指,我当初留给你,是希望在你渡升上神的劫数时,能替你挡一劫。而不是为了让你替我挡劫的。” “我就只是去替他们挪个地方,并不是要去和谁打一场,并没有危险。”她争辩。 他摇头。“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你在离雷阵中,谁都没有办法保证你没有危险。” 凤九简直又要跳脚。“我发誓,我会小心,避开所有的危险,行吗?” 东华仍旧摇头。坚决地摇头。“你不明白。” “那就让我明白!”凤九真的有些上火了。要知道,她的性子可是顶顶好的。 东华看着那双如同有灵魂之焰在其中燃烧着的眸子,一瞬失神。忽然道:“没有你,剩下的路,我不可能一个人走完。” 凤九眨了眨眼睛。这显然是她没有料到的回答。 “我绝对做不到。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我是怎么做到的了。但这一次,如果没有你,我做不到的。” 好像只要开了口,东华便发现,剩下的话也就不难说出来了。 “如果你有任何差池,如果我让你发生了任何差池……这个劫境,绝不可能会继续存在。 “而我甚至都不敢保证,这会不会影响到这个劫境之外。” 比如,如果他冲出了这个劫境,却是以入魔之身。 或者,如果他毁了这个劫境,也连带毁了劫境之外的那个天地。 “东华……”凤九讷然。 东华却忽然闭了嘴。 这显然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话,他也不是要以此来要挟她。他的神色间甚至罕见地带着一点不确定的悔意——他也许不该说出这些话。 这不是他该说的话。尤其父神羽化在即,他即将接下帝君之位,这实在不是他应该说的话。 他在她面前,再一次剖开了自己。 他抬手揉着额头,仿佛要减轻突然袭击那里的某种疼痛。 “风九,你在我这里的分量,可能比你知道的要再重些。甚至,可能,比我知道的也要再重些。” 凤九好一会儿答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儿,轻轻靠近过去,拿下他的手,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帝君,我跟着帝君闯进这个劫境来,就是为了陪帝君一直走到底的。走到……”她微笑,“至少,走到我们都走出去。不是为了陪帝君到半路,就把帝君丢在这里的。我保证,我会小心,我会很小心。我会记得,绝对不会丢下你。” 她的语声柔而暖,天温泉水一样流过他的神经,抚慰了那种刀锋划过一般冰冷而灼烧的疼痛。 他又要投降了。 “你让我再想想。” 凤九不逼他,点头:“你想想。再想想。”她换了较为轻快的语气,再接再厉,“要知道,那之后的地形,也只有你我能知道。” 但这个东华能反驳。“我可以把这幅地图交给其他人。”你总不能为这个跟我一刀两断吧? “万年后的地图?你要怎么跟其他人解释?”她叹气,按着他在桌边坐下,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东华坚持皱着眉,半晌,道:“你在军营里都能迷路……” “东荒是我家,我不会在自己的家里迷路的。”凤九据理力争,“再说了,我还做了两百年的东荒女君呢……”她忽然煞有介事起来,“这么说起来,涂山一族也算是我的子民。这事交给别人,本君也不放心。” 还……跟他这儿“本君”……东华看着她无语了半晌,方道:“你爷爷这会儿还没成亲呢!连他都还不是东荒之主。” 凤九笑了。道:“他很快就会是了。他们也很快就会成亲的!东华……”她索性将人一把抱住,连跟家人撒娇的手段都一并用上了,“我戴着你的戒指呢,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东华被闹得就要没法。叹气,道:“届时天地换主,我会分身乏术。你若真有什么问题,我无法顾你。” “我带朱若去。”凤九飞快答道。 “那小子有什么用?”东华一脸嫌弃,道,“除非你带陆吾去。” 凤九这回只看着他,不说话了。 也是。想也不可能。陆吾是靖武军第一大将,要布离雷之阵,怎么可能把他派到别处去? 东华又抬手揉了揉额头。“你先自己想法子解开玉玲珑的第八层。还有,不许为这个就不眠不休。” 阶段性胜利!凤九一高兴,凑过去给了他脸上一个响儿。 仿佛凡间昔日。 真是几经辛苦,凤九终于站在了涂山脚下。 就不说她为这个跟东华打了多少场官司,只差没把狐族的迷魂术给使将出来。啧啧啧!想当年她沦落到断尾的地步都没敢对东华帝君动过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这一次倒好,她真是差那么一丁点就要动手了。 幸好东华没有顽固到底。 哎!简直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只说她刚涉过这三百里流沙,也费了她不少劲。 说起这个来,朱若还真是功不可没。这三百里流沙也不知是哪方大神下的禁制,竟是施不得仙法。幸亏朱若这孩子年纪虽小,经历却颇丰,早年流浪的时候竟是连流沙之地也待过,凭着那时习下的本领,才帮着凤九跨过了这道天堑。 东华嫌弃他不顶事,果然是冤枉他了。 凤九朝着身后的流沙之地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回过头,看着眼前的涂山。 山就在眼前。虽有云雾缭绕,看起来却也并非悬于虚空,怎么就挡住了东华帝君? 凤九试探着往身前那雾气里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殿下?”朱若看她神情有异,询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我也想知道。”凤九怔怔地答,然后试探着,往前踏出了脚步。 ——照理说,这世上能拦得住东华帝君的屏障,大抵就能拦得住天上地下所有人。但是…… 世事总有例外。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朱若跟着她,往那云雾里走了一遭。 完全没出意外的,两炷香之后就又回到了原地,连真正的山脚都没摸着。 凤九脸上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殿下?”朱若都有点担心了。 这一次凤九却没有答他,她只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方道:“跟紧我。” 还要再试? 朱若还没来得及问,凤九却已再次踏入云雾之中。朱若只好赶紧跟上。 但这一次,凤九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在试,她在浓雾之中前进,转弯,转弯,前进……仿佛将所有的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犹豫地往前走。 然后,在某一步转身之后,云消雾散,一派葱绿闯进眼帘。 他们就这么径直穿过云雾的封锁,进入了涂山。 这还是他那位在军营里都能迷路的凤九殿下么? 朱若没来得及表达出他的惊讶,就听到一声呵斥: “来者何人?敢擅闯我涂山?” 忽然现身的是四个白衣女子,容颜都十分姣好。 只是整齐划一出鞘的剑看起来不太友好。 而且——那剑看着,竟还有些像墨渊的轩辕剑的形制。 不是说涂山一族都是平民么? 这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剑阵伺候是怎么个道理? 朱若有些不忿了。 却被凤九止住。 “在下凤九,乃天军统帅东华紫府君座下,有紧要事求见涂山之主。” 凤九殿下真是好脾气。朱若想。等等……是他的错觉吗?凤九殿下这声音是不是亲切得过分了? 洪荒古纪(三十二) 朱若正疑惑着,四个白衣女子身后却走出第五个白衣少女来,只是年纪小些,还不到及笄的年岁。 但,长得是真好看! 证据就是—— “什么天军统帅?什么东华紫府君?没听过。我家娘娘不见外人。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见。” 好看到,即使她小小年纪说出这样嚣张的话,也让人生气不起来。 比如,朱若就只是对着她很宽容地笑了笑,还连原本出鞘直指了的剑尖都往里收了收。 反倒是凤九,并没有把这少女的话当作笑话。 毕竟,就涂山这无论哪个品级的神仙都一律挡驾的架势来看,这他人听在耳里过于狂妄的话,于涂山之人,就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这涂山脚下的迷阵既能挡下了东华帝君却没能挡下她白凤九。那么,那位娘娘可能真连天皇老子都不见,却说不定会见她这只小狐狸? 心念一动,凤九抬手就捏了一个诀。 那少女脸上现出一种迷惑的神色,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向凤九问道:“你是狐族?”她年纪虽小,却很有一种沉稳的气度,明明刚刚中了凤九的招,却也并不见慌乱。 “是。狐族凤九求见涂山娘娘。” 那少女给了那四名白衣女子一个眼色,她们就都稍稍收起了剑。明显,这些人竟是以她为主的。她又想了想,回凤九道:“好吧,你跟我来。”但又示意朱若道,“可是他得留在这儿!” “不行!”朱若横剑在前,坚决表示反对。“殿下不能一个人去!” 开玩笑!他这趟跟着凤九殿下出来前,可是又被紫府君拎过去耳提面命了一次,叮嘱他他的任务只有一个。 一个! 可容不得他出半点差错。 一言不合。这眼看双方就又要剑拔弩张起来,凤九赶紧出言阻止:“朱若住手。”止了朱若,又向那少女道,“他称我一声‘殿下’,便也算是我的族人。再说,留他在这里,你们还要着人看着他,到底也是不便。” 大概想想也是。那少女不大情愿地点点头。“随我来吧。” 朱若再次被拦下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洞府门口。 门前两列守卫,都是女子,却配刀持戟,动静谨严。 涂山这气氛,紧张得有些奇怪了。朱若暗自琢磨着。按说,世上知道涂山族的本就没几个。比如他之前就完全没听说过。可别小看一个到处流浪的小孩打听各种消息的本事。他这样年纪能在这乱世中活下来,多少是占了几分运气。但究竟也不是全凭运气。 这么一个隐居一隅从不与外界交通的涂山族,山外头还布着那样的迷阵——凤九殿下是怎么进来的不好说,但换了别人恐怕是不容易闯进来的。 这地方都不知道有几万年没有过访客了。却为何会如此守备森严,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模样? “让他在这儿等吧,我家娘娘不见外人。”那小丫头再次重申。 朱若原本就觉得不大对劲,这一下更是要急了。不是,那你家娘娘怎么就肯见凤九殿下了?殿下就不是外人了? 谁知没等他跳将起来,凤九就又将他拦住了:“朱若,你留在这里等我。放心,我在这里没有危险……”她神情变得有点微妙,还特特放轻了语调,道,“东华让你一个人就陪着我来了,可见他也知道,我在这涂山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话也……太打击人了! 朱若一时都不能反应过来,凤九已经随着那小丫头走进了那洞府门去。 凤九大概是有点理解朱若此时的心情的,出于某种……同病相怜吧! 朱若看起来很受打击,她难道就不能也有点情绪? 她压着那点小情绪,随着那好看的小丫头绕过一道石壁,不经意一抬头—— 小情绪什么的,一下子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凤九是个天生爱玩的,青丘的狐狸又都是放养,因此她可算跑过不少地方,见过天上地下许多神仙的洞府,但眼前这样景致的,非但不曾见过,连听都不曾听过。 是别有洞天。 阳光从敞开的洞顶倾泻下来,经了一道飞瀑,映了一弯虹霓,将此间染得七彩生辉。 瀑落处无声,只泉流石上,有淙淙之音。 花草乍看来都并非仙物,皆是取自凡间,只是品相极好;也仿佛没个布置,只是倚着岩石随意地生长,却又疏密、浓淡,甚至香气的调和,都恰到好处,自成境界。便是移了一棵草一株花的位置,都会乱了意境。 凤九与成玉熟识,而成玉元君在九重天做司花之主。闲暇时,在这上头,凤九也是讨教过一二的。 因此上,她很知道,这花花草草要真布置起来,不但是件很要品味的事,而且是件很要修为的事。 要让花草仿佛自然而然就长成了这个样子,要么,就是此地有绝胜的灵气;要么,就是此地之主有绝高的修为。 还有绝高的品味。 她不由得就将目光投向那主位上,花帘后,那个绰约的人影。 涂山的娘娘。 “这是哪家的小狐狸?走近些,让本宫好好瞧瞧。” 那位娘娘开口了,她的声音本是清泠的,听起来原应如明月秋华般可望而不可即。却不知怎地,又带了些仿佛病中的慵懒,这就如同漫不经心地伸了纤纤指尖,往人的心弦上一路撩拨过去。 连凤九都听得心头跳了跳。 仿佛被这声音蛊惑一般,凤九上前几步,又很知进退地在花帘前停了下来。 那是繁花如锦帘垂下,凤九看不真切里头的人,然而却清楚明白地感到有一道目光穿过那些垂下的花枝落在她身上,然后似乎是将她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打量了一遍。 凤九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尾巴都快要现出来了。 她当年被帝君逼着追问“司音”的消息的时候都没觉得被打量得这么透彻过。涂山这位娘娘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九尾狐?”那位娘娘再次开口,问。 “是。”凤九谨慎地答。她原也没打算隐瞒,何况她觉得她想瞒也瞒不住。 “与我涂山并无故旧?” “并没有。” “此来为何?” 这直指重点的一问,却让凤九沉默了。 凤九这一路上都在想,等见了涂山之主要怎么说,才能让她相信自己带来的消息,关于接下来的天地劫变,关于涂山将面临的灭族之灾……但她现在忽然发现,她原准备的那些说辞,大概会完全派不上用场。 果然。那位娘娘再次开口,语声中已收了那魅惑之意,竟是变得有些兴味索然起来,道: “今日,本是我涂山一族阖族灭亡之日。小狐狸,你这时候来涂山,是想做什么?” 到这会儿,凤九差不多已经可以断定了,这位“娘娘”的修为,恐怕甚至不在东华之下。 这位娘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娘娘修为功深,既已算出本族的劫难,为何不避一避?”凤九小心斟酌着词句,问。 那位娘娘一听,笑了,道:“小狐狸,你还是太年轻。难道你不知道,那避不过的,才能叫做‘劫’?” “固然……”严格说起来,是这样没错。可……“可是,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避不过?” “哦,这么说,小狐狸,莫非,你竟是为我这涂山一族的劫难而来?” “是。” 那声音又有了些兴味。“意思是,你想替涂山一族解了这一劫?” 凤九忽然觉得额间起了点汗。“是。”她答得肯定,心里却有点发虚——怪了,她这也不是在做什么亏心事,她为什么会觉得心虚? 果然,那位娘娘又笑了,那笑声着实是好听,但也着实是让人心里没底。凤九已经想要变回原身,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了。 好一会儿,那位娘娘才终于止了笑,再开口——似乎是那一通好笑费了她些气力,她的语气越发地慵懒了,道:“族灭之劫,怎么着也都是攸关天地运数的大劫。你一个刚升上仙的小狐狸,什么因果都不知道,就敢这么愣头愣脑地闯进这种劫难里乱来,搅扰天地运数……到底谁给你的胆子?” 凤九擦了擦自己发痒的鼻尖。她跟她姑姑两个都是打小到大没少闯祸的,但闯了天大的祸事也自有人在身后兜着护她们周全,因此上,是养得胆大妄为了些。 这要算起来,莫说这次帝君应劫是她强闯进来的,就上次帝君下凡历劫也是她擅自搅进去的……帝君着实是有些纵着她了。 但是。 “凤九修为浅,不比娘娘法眼通天,不能一眼看透因果。凤九只知道不违己心,勉力而行。凤九想,天意到头,也终会顾念人心吧?” “谁告诉你天意终会顾念人心?!”帘内的声音收了漫不经心,竟似有些动怒,“你还没有见识过,它有的是法子把你的心一点,一点,给捏碎了,再碾成末,再焚成灰!” 洪荒古纪(三十三) 帘内那声音中褪去了被魅惑之意掩饰的漠然,有了真实的情绪,反而越发地动人倾听了。 凤九也算见过几个着实修为功深的神仙,可都是一副道心坚定、八风不动的模样,这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等修为却这等随性恣情的。一时就有些呆住了。 “小狐狸?”帘内见她半天没反应,于是问。 凤九怔怔地答,非所问:“娘娘的声音真好听……” “噗!”涂山的娘娘一时气散,道,“我说,你不是狐狸么?不要随随便便就被迷魂术所惑好吗?” 凤九这才真回过神来,讪讪,道:“不是,是娘娘的声音真的好听……”说到后来,自己到底忍不住脸红了。 帘子里头又兴味盎然起来,道:“小狐狸,你这不小心就要做下逆天之事的性子,等闲一个神仙也护你不住。不如,你就留在涂山陪着本宫如何?你若肯留下,眼前这一劫嘛,避一避,本宫倒也可以考虑。” 等等!这是……哪跟哪儿?凤九脑子里打了个结,又赶紧捋了捋清:“娘娘厚意。只是凤九顽劣,惹过许多祸事,承过许多恩情,便有了许多牵挂。心有挂虑,便不敢留下扰娘娘清修。” “哼!”帘子里头嗤了一声,却正了语气,道,“你小小年纪,便因着他,揽了一身的重劫。你可知道,这后头等着你的是什么?不如就趁此了断,跳出这因果吧!” 凤九心中一颤,默然良久,道:“我舍不得。” “傻狐狸!”一声薄斥,“他修为至此,便是倾天重劫,于他大抵也不过是有惊无险。可你,就这点子修为,多两道天雷都能劈得你魂飞魄散。那些个重劫,你觉得你能替他抗?你拿什么去替他抗?” “真的于他只是有惊无险么?” “……敢情本宫说了这半天,你就听到这一句?” 凤九又揉了揉鼻尖。“我……比较关心这一句。” “浪费本宫口舌……阿乔!” 阿乔,正是那个年纪尚小却已长得十分好看的女孩,一旁应道:“在。” “这位凤九殿下,是来解涂山灭族之劫的,你们随她去吧。” “娘娘!”阿乔头也不抬,道,“娘娘若是不肯离开涂山,阿乔也绝不会离开涂山半步,涂山上下也没人会离开半步。” 凤九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她原也想过这事会很麻烦,但也没有想过会如此麻烦。“娘娘为什么不肯离开涂山?”她只能顺口问。 “因为这是本宫的生死劫。本宫渡生死劫,不会离涂山。不过,本宫并未要涂山一族相陪。” “涂山一族皆由娘娘的仙泽度化方筑得仙根。娘娘若是不在了,涂山上下,也不愿偷生。” “本宫刚刚所说,你没有听见吗?修为至我等境地,便是倾天重劫,也不过有惊无险。但落到你们身上,就是万劫不复。” “那便万劫不复。” “我累了……小狐狸,你替我劝她吧。劝得动,你就能带涂山一族去避劫。劝不动,那本宫也没法子了。” 凤九怔那儿也不知想什么已经出了半天神儿了,此时醒过来,嗫嚅道:“呃……我并没有说要让你们离开涂山。”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石上流泉之音依旧淙然。 然后,凤九默默地拿出了玉玲珑。 “娘娘?”阿乔抬头问,眼带希冀。 帘子里头静默了半晌,道:“你原本不知道你进得来涂山。你原是打算招呼都不打,就把涂山连人带山都给撸进去?” 凤九又揉了揉鼻尖,将姿态放得再低了些,道:“凤九这不是来打招呼了吗?” “你这性子!想必那一位也十分头疼?” 凤九低着头不答话,诚恳地装乖。 “娘娘!”阿乔却有些着急等着她的决断。 “罢了。你既已带着这东西来了涂山,此后的事……结果如何不好说,但本宫就且先陪你们走这一遭吧!” 日月无光,冻云弥漫。 在压得极低的暗云深处,响过一道道闷雷。 而山河失声。 天地大劫将至。 此等景象凤九原不算第一次见。 然而上一次她一心只顾着着急东华,别的事便都全没往她心里去。这回却是她首次真切感受到天地大劫的威力。 心里稍微有点瑟缩。 她连忙将那感觉压了下去,务必不使露出半分端倪来。倒不是她有心要逞强,只是这会子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着实不是她露怯的时候。 两个孩子?是的,阿乔留了下来。 “可是,她还是个孩子!会有危险!” “娘娘无恙,阿乔便无恙。娘娘若是有个什么差池,阿乔也没有苟全的道理。” “可是……” 没想到却是那位娘娘叹了口气,道:“随她吧。这孩子的性子跟你一样,劝不动的。” “可是……” “何况,她说得也没错。有本宫在一日,天地间便没有什么伤得了她。” 凤九眨了眨眼睛,没有再问了。 说起来阿乔这孩子吧,实在也是有些特别。 年纪虽未足,那眉眼,确是活脱脱的美人坯子。 更有甚者,那举手投足之间,居然有些像长葛长公主的风范。 这就让凤九心里有些滋味微妙了。 他们青丘民风淳朴些,她和她姑姑都没按矜贵那个范儿去养。因此,两个做帝姬的,小时候还真的就跟青丘平民家的野丫头野小子们没什么区别,完全没有长葛长公主那风范。 两个帝姬都是等接任了东荒女君之后,场面需要时,才偶尔端一端架势。 如今见着这么个小丫头,年纪小小,容貌气度,却活脱脱长葛长公主的翻版,就好像她才是长葛的嫡亲孙女似的。 这让作为长葛公主实打实直系血缘后裔的凤九,一边心里感叹,一边又喜欢得不行:仿佛她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妹妹,还是血脉相连的那种。 何止是凤九喜欢着,连玉玲珑在阿乔手里,都乖顺得不像话。要知道这东西刚到凤九手里那会儿,还十分地调皮,费了凤九好半天劲儿才打开。怎么这会儿就肯乖乖地让阿乔摆弄了呢? 凤九看着阿乔施了个“移山之术”,将涂山整个的连人带山移进了玉玲珑里,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叹。 就像她当初对东华说的,这“移山之术”不算什么精妙的功法。但是。 但是她也勤勤恳恳习了好几个月呢! “这移山术你是原来就会的?还是现会的?”凤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阿乔抬头看了她一眼,答道:“我家娘娘无所不能。” 好吧,这能解释得通。 “我们现在去哪儿?”阿乔收起玉玲珑,问。 朱若也将疑问的目光投过来。 比起阿乔的不谙世事,或者说不屑谙世事,朱若显然已经凭着他那野生动物般的直觉觉察出这天地的异样,并且本能地想要赶快找个足够坚实的地方躲起来。 碰巧,凤九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那个足够坚实的地方。 嗯,她只是有点找不到去那里的方向而已。 但这没关系。她取出了一卷东荒地图,然后点了点某个地方,对朱若说:“我们去这里。” 朱若找得到方向就行。 天色晦暗,早已辨不出时辰。 雷声隐隐。 天边的黑云越压越低,仿佛要将大地一口吞没而正在比划着要打哪边下口。 凤九带着阿乔和朱若两个躲在她的戒指撑起的结界里。 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他们在等待什么大事发生。 天地都在等待某件大事的发生。 而只有凤九确切地知道他们在等待的是什么。 终于,天际发出一声骇人的轰鸣。 之后的余音却是不绝的悲声,充斥八荒,盈满六合。 父神应劫,身归混沌,一个神纪终结了。 天地失主,日月将坠,山岭倾覆,江河震荡。 六界妖气横出。 阿乔自小长在与世隔绝的涂山,在她家那修为深不可测的娘娘的荫庇之下,何尝见过这等阵仗?她便再怎么天性沉稳,究竟也还是个小孩子,这会儿由不得就扯住了凤九的衣袖,往她胳臂上靠了靠。 凤九自恃也是很见过些世面的,但见着眼前这阵仗却也还是有些骇然。只忽然被阿乔这孩子捉了衣袖靠过来,顿时觉着臂弯里仿佛挂了一只十分无辜十分温驯的小鹿,一时保护欲爆棚,抽剑在手,将那孩子牢牢护在身后,稳声道:“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天地已然变了颜色。 横生的妖邪上下肆虐。 阿乔的声音有些抖:“这要怎么才能好?”音调都拔高了。 “有他在呢!不会持续很久的。”凤九笃定地回答。 “‘他’是谁?”阿乔仍旧抖着声音问。她其实大概并不是真的在关心这个问题,但这种时候说点什么转移下注意力也总是好的。 同样在一旁拔剑相护的朱若回答:“东华帝君。” “帝君!”九百里外,天军帅帐前,众将齐声叩拜。 东华压下一声叹息。 自重入洪荒,除了凤九时不时叫他“帝君”以外,他已有一阵子没听到别人叫他这个称呼,如今…… 东华起身,出了营帐。 洪荒古纪(三十四) 诸将面有悲戚之色,见了他们的主帅,再度行下大礼。 “帝君!”一起换了称呼。 按理说,他尚未正式即位,这称呼还是早了些。然而大战在即,着实也没有余裕让他去行那三辞三让的虚礼。 “行祭礼。”东华简短吩咐一句,径直走向祭坛。 那是个十分简易的祭坛。 就设在点将台上。却是一线灵脉,上通于天,下达于地。 而天地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日月失辉,妖邪横出。 东华立在祭台上,四周戾风大作,而他岿然不动。 他是这个天地的锚点。 他抬手,以右指破左腕,以己之鲜血为祭。 魔军营内。 庆姜也立在一个祭台上。祭坛中央,却是一颗混元珠。 也不知他哪里得来这东西,四周万千邪灵,竟悉数被收入珠内。 那珠子的颜色,已是极深的沉红。 庆姜看着那滚动的深红元珠,浅慢地挑起一边唇角,喃喃道:“东华,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东华以己身之血献祭天地。 他本就是天地所生,这一线天地灵脉得了他的鲜血,毫无滞碍,将他的血和着他的仙力,往天地间送去。 东华自己却有些心思浮动。 这场祭礼在他已不是头一回。 当年他行此祭时年纪尚轻,修为自然浅些,外表看着笃定,心里头其实多少还有些赶鸭子上架。 他一与天地灵脉连通,便觉得这失主的天地如同像失了缰绳的野马破出了笼的狂兽。 彼时他尚且年轻,未免就气盛些,又自恃强力无敌,瞧着对面亮出利爪呲出獠牙似乎是将不择人而噬的模样,想也不想就仙力澎湃而出,势要将它镇压下去。 天地方失旧主,哪是那么容易镇压的? 便自有一番相斗。 恶斗。 在常人觉来只是瞬息间事,其间却已是凶险无数。且,难免殃及六界生灵。 最终,他硬生生用一己仙力镇住了天地根基,镇住了山河日月。 但无皋亡魂已是百万数。 他终得以征服者的身份君临天地。 可他甫登帝位,杀伐戾气便逼红了他的仙泽。 如今…… 他到底年长了几十万岁,还曾经久为这天地之主,再见这天地将倾之势,便在那张狂的利爪獠牙之间见出了失主之悲。 他几乎能听到天地呜咽的悲号。 他着意斟酌着,让自己的仙力随着祭祀的鲜血稳稳地流淌过去。 依旧强大无匹。然而,收敛了尖锐锋利的攻击性,反而带了某种承诺和安抚的意味。 果然。 他仿佛隐约探到了天地的脉息。 他以前把这场仪式当做征服的同时也当作献祭。 他曾把自己当作了祭品。除去三生石上自己的名字,就是因为他认为祭品的话,他一个就够了。何苦再拉上不相干的其他人? 但现在,这场仪式少了暴力和对抗。较之上一回年轻气盛的自己,他更多了一份从容,也多了一份平和。 不是说这担子就不重了。 他当初跟凤九说,自打接过天军统帅的位置,他肩上就担了担子。但那个,比起真正的担起天地来说,又不可同日而语。 只不过,以他如今的修为,他确实能稍稍腾出一点余裕,来考虑“强行镇压”之外的收服策略。 在祭台之上,他独自与天地对峙。 然后他缓缓皱起眉头。 如果说这会儿的天地真是一头猛兽的话,它现在感觉起来不过就是有些悲伤过头,然后对他这个新主投来“这新来的靠不靠得住啊?”这样怀疑的眼光。 也并没有真的想要一口撕碎他什么的。 某种程度上还……挺可爱的。 他当年为什么会觉得非得要跟它打一架才能搞定这事儿? 赤金色的血带着他澎湃的仙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天地灵脉之中。 天地被那其中澎湃的仙力吸引,嗅了嗅,犹犹豫豫地靠近过来。 东华几十万年修为,虽然被父神嫌弃了嫌弃,但究竟非同等闲。天地失主,没了护持,又正是需要力量的时候,因此并未犹豫多久。那赤金之血就一点点被飨尽了。 戾风渐止。 “咱们这位天地新主,倒有些意思。”玉玲珑里传来那位娘娘清泠而魅惑的声音。 “娘娘!您的生死劫平安渡过了?”阿乔惊喜地叫道。 “天地新主?”凤九却脱口问。她这会儿最萦绕于心的显然是另一件事。 “本宫已经无事了。”涂山娘娘先安抚了阿乔,才又回答凤九的问题,“看不出来么?这天地,已经重新认了主人。” 戾风止息。 妖邪匿迹。 天地受了赤金之血献祭,再次认了主。 日月复辉,天地晏宁。 青鸟飞至。 那只青鸟从云端缓缓地落下,稳稳地停在祭坛正东的旗幡顶上,收了翎羽,方才开口,吐人言,为“少阳”二字。 史尹执笔书册,定帝号“东华紫府少阳君”。 青鸟飞去。 群臣敛衽,待正式行叩拜之礼。被东华抬手止住。 东华取了祭酒,西向遥揖。 以祭父神。 “父神是他们天族的神,为什么魔君还要祭他?” 庆姜也在祭父神。 他看着酒液慢慢渗入那一抔祭土,肃然应道: “父神也是吾等的造物之神,岂可不敬?” “父神以身应劫,万灵同悲,六合动荡。天地不可无主。自此刻起,东华忝居天地主位,与诸君共平天下。待他日四海复宁,天地一清,东华自会退位让贤。然天地间有一处不宁,本帝君便一日不休战。” “末将愿追随帝君!”天军山呼响应,声动霄汉。 自此,东华即天地共主之位,并定下“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之策。 庆姜恭恭敬敬地洒了酒,完了祭奠之礼,然后转头,对着他麾下魔军露出他那个惯常的温文的微笑,道:“天族高高在上多少年了,也到了该我们魔族兴盛之时。”双目一凛,笑意尽敛。“父神已陨;从今而后,天族与魔族,谁掌天地,便各凭本事。诸将可愿随本君一争?” “末将愿追随魔君!” “魔族当兴!” 轰轰烈烈的神魔大战,自此,方正式开场。 无皋之战为首战。 此战只能用“惨烈”一词来形容。 败是惨败;胜,也是惨胜。 当离雷之阵里的万钧雷霆散去,焚原烈火渐熄,连玉玲珑里那位娘娘都一改事不关己吾于这天地只是过客的态度,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略有了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凤九一直勉力维持着结界,还一直不由自主地担着心,已经紧张得快要脱力。 一时收了功,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姐姐!”阿乔就在她身后,赶紧将她接住, 阿乔这一声姐姐,凤九真是受用得很,瞬间找回了力气,站了站稳。 “娘娘可知道这一战结果如何了?”她还是忍不住问向玉玲珑。 玉玲珑里“哼”了一声,道:“这手段,够凌厉的!他今日是胜了。只是今日这因,必成来日之果,怕是日后有得他受!” 那个,凤九其实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从她在锁妖塔里看见他那绯红的仙泽起,心里就隐隐约约是有些明白的。 可是,这是他的选择。 为这四海八荒的清平,他选择以己之一身来承担这洪荒乱世的无数杀孽。 重来一次,重来多少次,他都不会改变这个选择。 这是东华帝君的选择。 是那个自称“没有七情六欲、不识红尘为何物”的东华紫府少阳君的选择。 他当初拒绝她拒绝得那么声色俱厉,都快要用吼的了。 她险些以为他动了真怒。 可她知道,不,就连素锦都知道,东华帝君真正动怒的时候,可不用高声儿。 所以,如今她想来,总觉得那时候帝君说那些话,多少透着点,嗯,色厉内荏的意思。 那一连串儿乍听来是对着她的指责质问,仔细想来更像是一连串儿对着他自己的自我否定。 他并不喜欢那“来日之果”。 他知道代价。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因为他是东华帝君。 因为他是天地共主,他担着四海八荒,他别无选择。 凤九轻轻一笑。她思慕的,她一心不回地思慕的,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了。 他当年的那一问,她现在,能答他了。 他有他绝不会改变的选择,无论代价如何。 她也有她的。 玉玲珑里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悲悯之意倒像是更真了一些。 “死心眼儿!”那位娘娘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凤九装作没听到似的岔开话题,道:“娘娘接下来作何打算?” “本宫需要闭关一段时间。小狐狸,涂山欠你一个人情,本宫记下了。但这回,涂山就不邀你做客了。”她语带遗憾,“原本你去也无妨,只不过……” 凤九觉得手上掠过两道视线。那里带着那枚戒指。刚刚她还借了戒指的力量结界,不可能指望瞒过这位修为功深的娘娘去。 “你这一去,如今这位天地新主必是要跟去的。涂山一族未到出世之时,仍需隐于世人面前……” 洪荒古纪(三十五) 涂山娘娘道:“你这一去,如今这位天地新主必是要跟去的。涂山一族未到出世之时,仍需隐于世人面前。天地共主驾临,难免要弄出些动静儿,没得扰了涂山清净。罢了。你替我给你那位带句话:待此间事了,本宫定会亲自登门,向天地共主致谢。” 涂山再次从玉玲珑里搬了出来,安然矗立。 在战后的一片疮痍里,依旧生机葱茏的涂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像个突兀的预兆。 但是,是一个好的预兆。 以后的东荒,会是生机葱茏的东荒。 她这个东荒女君是为见证。 阿乔跟她道别的时候,到底没忍住,还抱了她一下。 搞得凤九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 这多好!小小年纪,学什么冷若冰霜啊? 凤九感叹。 这孩子,长大之后怕不是跟她姑姑白浅一样,又是一个颠倒众生的人物? 啧!天生皮相就比别人好些,一族都是…… 等等! 凤九猛然停住了回程的脚步。 “殿下?”朱若疑惑地回头看着她。发生什么事了? 凤九没有答话。她心里犯着嘀咕:刚刚那位娘娘说的是会登门跟东华致谢? 她为什么要跟东华致谢? 东华于涂山有恩?他是天地共主,说起来天地万物都有承恩于他…… 呃,可凤九觉得吧,涂山那位娘娘算账,大概是不会这么算的…… 所以,她说的“致谢”是…… 凤九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古怪。 东华是不是要有麻烦了? 大麻烦。 如今的凤九,已经能从东华那张看似神色不动的脸上读出各种各样的表情了。 这个表情就表示:大麻烦。 “帝君认得涂山那位娘娘?” 东华摇头,道:“素未谋面。不过,如果真的我想的那个人,倒是久仰大名。” “她是什么人?”凤九问道。 东华皱眉道:“你是不是对她过于好奇了?” 凤九闻言,脸色忽然就变得有些不大好看,回道:“帝君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奇么?” 东华闭了嘴,不说话了。 凤九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刚正了天地共主之位,胜了神魔首战——虽然胜得惨点,但胜总是胜——却被她一句话怼得开不了口。 都有点可怜兮兮。 凤九又叹了一口气,叹出了声儿。却又一时心中纷乱,竟也理不出什么话来。索性转身就要走,半途又停住,回头说了一句,道:“你又何必瞒着我?明知道瞒不住。” 说完也不等他的回答,自己掀帘子出去了。 朱若看见凤九殿下竟然是摔帘子出来的,一时有些愣住了。 这是他家殿下跟帝君发脾气了? 他家殿下居然会跟帝君发脾气?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的疑惑很快变成了天军所有人的疑惑。 帝君跟凤九殿下的气氛是不是不对啊? 肯定有什么事儿! 可帝君那边自然是没人敢去问的。出乎意料的是,凤九殿下这边脸色沉下来,居然也没人敢去招惹。 何况,一场大战下来,后续收尾的事多得吓人。所有的人都忙得顾不上管闲事。 于是,两人罕见地进入了某种有意无意的对峙状态。 倒是也没有打起来或者吵起来什么的。 就只是凤九殿下心情不好。 帝君也跟着心情不好。 然后,就苦了天军将领们了。帝君本就严苛得很,这下好了,真是半步不敢出错——总觉得这个时候出错,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于是由不得时不时地往凤九殿下那边投过去一个幽怨的眼神。 这一日,东华独坐中军帐里看着作战图。 他出征以来,本就日常将时间消磨在这上头,现在索性都不眠不休了。 一只手递过一杯茶来——那手上戴着他的心呢!他在那只手收回之前,捉住了那手腕,将戴着戒指的指节在唇上印了印。 “你可原谅我了?”他也不抬头,就对着那截皓腕,问。 凤九一时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边心疼他,一边又自己心有不甘。 她当年也干过这事儿。 装了一肚子的忐忑,不敢抬头看他,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对他说“我对你有意”…… 然后还被不相干的闲人给看了笑话去。 可惜了今儿她没带两个闲人进来看笑话。 到底也只得叹了一口气,道:“我……”她话刚出口,却陡然止住。 因为东华忽然抬起了头,脸色蘧变。 天地间已经少有什么事能让东华如此变脸。 有人闯进了天军军营。 而且是一路畅通无阻地闯进了天军军营。 弹指间他已立在凤九身前,周身威压不加收敛地猛然释出。 上下四方,百里之内,群鸟敛羽,万兽伏喑。 然而,来人丝毫不受影响地靠近,帘幕无风自开,她漫步踱了进来。 一阵异香。 凤九立刻就知道她是谁了。 ——涂山那位“娘娘”。 然后凤九几乎立刻就看直了眼睛。 之前她只听过这位“娘娘”的声音,并不曾见到本人。如今这一见…… 四海八荒都说九尾狐一族是天生媚态,凤九总觉得这形容……未免夸张了些。 但这词用来形容眼前的这位娘娘,却是再合适不过。 那眸光一转,真真勾魂摄魄。 那位“娘娘”见她眼睛都看直了,却也并不觉得冒犯,反倒朝她盈盈一笑。 端的是风情万种。 凤九不知怎么的,竟不由得有些红了脸。 东华清了清喉咙,咳了一声。上前半步,遮断了两人的视线。道: “这位想必就是涂山娘娘?不知娘娘驾临此地,有何贵干?” “啧!”她轻啧一声,道,“你护那么紧干嘛?”她的声音依旧清泠而魅惑。她的目光又瞟到凤九了那边去。“不过,这小狐狸着实可爱,让给我如何?” 凤九忽然觉得捉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变成了铁钳子。 “娘娘休要说笑!凤九年纪还小,还请娘娘高抬贵手。”东华看样子竟是真的识得她的来历。 “她年纪小,我可以等她慢慢长大。这模样,再长成些,必然是绝色。”她说着话,不知怎么一个瞬身,竟已到了近前,伸出一根葱玉般的手指来,就要往凤九脸上抚去。 凤九被东华一拽,终究是没给她碰着。 她横过一眼来,道:“何况,你真有顾惜她年纪小么?” 然后她眨了眨眼睛,奇道:“你那是耳根红了么?” 凤九闻言,惊诧地抬眼去看东华的耳朵。 真……红了? 她笑了,道:“本宫不过问此间事,但东华帝君的名头还是知道的。都说是石头做的神仙,看样子,传言不确呀!罢了!你和小狐狸既是两情相悦,那本宫也就不掺和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她笑语嫣然。身形却忽然一动。 下一瞬,她五指成爪,已幻入了东华的胸膛。 “——你既知道本宫是谁,”她唇边挂着那个嫣然的笑,一字字道,“就也该知道,本宫是个睚眦必报的。” “东华!”凤九惊呼! 这位娘娘忽然出手,凤九其实并不是太吃惊——她多少有些猜着了。 她吃惊的是,这位娘娘一出手,竟是迅疾得东华也阻挡不及。 她与东华入此境的时日已不短,见过他与无数人交手,还从未见过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 她抢步向前想要救,却被那位娘娘随手一抬,一个禁制止住。 切入东华胸膛的手指开始化实—— “娘娘!”如此情形,凤九难免要慌了阵脚,急道,“娘娘可是曾说过欠凤九一个人情?凤九现在向你讨这个人情!请娘娘手下留人!” “不行。”涂山娘娘干干脆脆地拒绝。 “你是你,他是他。一码归一码。”她回头看向东华,道,“虽然小狐狸救了涂山,可是,原本打算灭了我涂山一族的人是你,是也不是?” 东华神色不动,答道:“是。” “可是也是他让我去救下了涂山!”凤九连忙替他分辨。 可涂山娘娘却不搭理她,只是轻哼一声,对着东华冷笑,道,“你非但是打算灭了我涂山一族,你也确实灭过我涂山一族,是也不是?” 凤九说不出话了。 她着实是有些震惊。 她知道这位涂山娘娘修为功深,但实在没想到她修为功深到这种如此地步。 东华确实灭了涂山一族,但那不是此境中的事。 这位涂山娘娘能知道此境外的事。 能堪破一个劫境的迷障需要比堪破任何其他迷障高得多得多的修为。 比如父神和佛陀那个级别的修为。 所以这位涂山娘娘是什么人物啊到底? “是。”东华回答,看起来仍旧不为所动。 “别以为你命系于天本宫便动不了你!”涂山那位容色一厉,手下便毫不留情地一拧—— 东华额上青筋一现,豆大的汗珠立马渗了出来。 凤九哪见过东华如此受罪?一时也顾不得别的了,就要强行挣脱禁制。“娘娘!东华他……” 涂山那位不等她说完就开口,打断她再次替东华辩解的企图,开口问道:“小狐狸,他有告诉你,他打算灭的这涂山一族是狐族,且是九尾狐族,怎么算都该是你的同族吗?” 洪荒古纪(三十六) 帐内忽然就安静下来。 好像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 凤九当然早已经知道了。早在涂山脚下,见着那迷魂术阵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迷魂术为狐族所有,且要用到那种地步,非九尾狐族不能。 涂山娘娘是九尾狐。 阿乔也是。 她们是她的同族。 整个涂山族都是她的同族。 她也忽然明白过来,前段日子,东华不但是在躲着她,也在躲着白止和长葛。 “没有。”凤九垂下了目光,再次试图替他辩解,“他之前不知道。” “笑话!上一次他可以说是不知道。这一次,”涂山娘娘直接问向东华,“你知道么?” 东华的表情像是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到底还是答了:“上一次我不知道;这一次,我知道。” 涂山娘娘又一声冷哼。看吧。她问向凤九,道:“你还要替他求情么?” 凤九闭了闭眼睛,道:“他跟我说,上次他灭了涂山满族无辜;这次,还是只能这么做。他告诉我涂山是我的同族,也不能改变什么。如果能救下涂山一族,是不是我的同族,他都会救。如果不能……”凤九看着东华,叹了一口气,道,“娘娘若是要为涂山一族复仇,就请算上凤九吧。” “没你的事儿!”异口同声。 凤九被他俩这突然起来的一下给震得懵了懵。 涂山娘娘看向东华。很好,至少在这事上他俩达成一致。 她又道:“本宫要求也不高。你既已成了这天地之主,本宫也不好就要了你的命。只让你尝尝这剜心之痛便罢。” 她说着,切入东华胸膛的五指已化了九成实。 凤九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却无论如何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好看的手握住了东华的心脏,似乎还掂了掂,然后作势就要徒手将它剜出来—— 却又突兀顿住。 “你剖过心?”涂山娘娘忽然问道,“小狐狸身上的戒指,是你的半心?” “是。”东华答道,居然仍旧想法子保持住了语声的平稳。 倒是涂山娘娘的神情难得的动摇了一下。 曾经。 曾经也有人为了她,干脆利落地剖开自己胸膛,剜出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猛然收回了手。 凤九松了一口气。 东华胸膛上并未留下任何伤痕。 显然,是幻是真,于这位涂山娘娘来说,皆不过一念间事。 “罢了!此次你到底没有下手。至于上一次……”涂山娘娘道,“想必本宫也没有让你好过?” 东华回想了一下慧明境里最后的情形,点头,道:“确实如此。” 她闻言再次冷笑,道:“本宫便是有翻天的本领,也给不了你一个诛心劫——你还做了什么?” “我抹了三生石上自己的名字。”东华道。 她笑了,道:“所以,你以为你能抹掉你的情劫,结果,”她瞟了凤九一眼,道,“她成了你的诛心劫?” 东华也看向凤九。默然。 事情就是那样。他还能说什么? “你无知无觉灭了一族的九尾狐。几十万后,就有只小九尾狐给了你一个诛心劫。这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既如此,也就省了本宫亲自动手。只不过……这都是你的劫,你的因果。你可有想过,”涂山娘娘又瞟了一眼凤九,道,“她的因果?” 那位娘娘来得突然,走得,倒也干脆。 虽然美丽的事物都让人留恋,但美丽的事物如果太危险,还是会让人不敢靠太近。 她走了,凤九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 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那位涂山娘娘消失的地方多流连了几秒。 回过神来的时候,东华正盯着她,神情看起来不大愉快。 凤九扯过他的衣襟来,里里外外又检查了一遍,确保他确确实实没有受伤。 才又放心地偎到了他怀里去,满足地轻叹了一声——仿佛又回到了她原本应在的位置。 佳人在怀。东华的脸也就不大绷得起来了。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凤九才开口,问道:“东华,她是谁?” 东华低头看了她一眼,才漫不经心地答道:“她非此世之人。原是行了些罪孽,当受天道诛伐的。却不知为何,机缘巧合被她勘破了天机,竟被她逃出了天道的钳制。自此便不再受任何世任何道法的束缚。肆意往来三千世界,竟不再有什么缚得住她——便是西天佛陀也拿她无可奈何。” “她这么厉害啊?”凤九惊叹,道,“我还以为,东华你才是天地间最厉害的那个神仙!” “现在你知道我不是了?”东华幽幽地道。 凤九松了松手,抬头觑了他一眼,又再次将双臂搂紧了些,道:“没关系!就算东华不是最好看最厉害的那个神仙,东华也还是凤九最喜欢的那个神仙!” 所以,果然,他不但不是最厉害的那个了,还已经不是最好看的那个了? 东华脸色又有些不大好看了。 他其实一向暗暗有些疑心,凤九对色相可能并没有多少抵抗力。 当然平素是不大显的。 她是由号称四海八荒第一美人的白浅和白真养大的,她自己身上还担着个“绝色”的名头呢!一般的美色在她眼里就是寻常颜色,自然不得她上心。 如今却让她遇上了一个像涂山九尾那样的……不行!回头他得跟涂山山神打声招呼,让他把涂山尽快搬得远一些,务必要速速地移出东荒的地界儿! 而且,还要嘱咐凤九: “总之,那位娘娘,连父神都说,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 “那……她既不受天道束缚,要是她有心为恶,该怎么办?” 东华扬了扬眉毛,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被她长得好看给迷住了呢!原来你还想着这个?” “她是长得好看。还很厉害。”凤九很自觉地忽略这会儿这一位的奇怪语气,道,“所以,她若有心为恶,岂不是很危险?” 东华又看了她一眼,是打什么时候起,他的九儿已经开始以天下苍生为念了? “她原本还真不是什么好人,吃人害命的事儿没少做。本就是个该天诛地灭的。”他理直气壮地“诋毁”了那位一顿。却又换了语气,接着道,“但勘破天机之后,她反倒不再行无故戕害生灵之事。大概……”说到这里已是语藏叹息,“她虽逃出了天道,却到底没能逃出因果。” “此话怎讲?”凤九问。一有人跟她说什么“天道”什么“因果”的,她就仿佛回到了佛理课上,十分地犯晕乎。 东华沉默了片刻,才答道:“三千世界的天道律法都再束不住她。可反过来,同样地,她于任何世界也都没有了干系。无论她做什么,于任何世界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发生什么真正的改变。” 凤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也就是说,”她将掌心覆在了他的胸膛,“她能让你吃一点苦头,但她其实并不能真的伤到你?” “没错。”东华点头。他当然不会说,以那位娘娘昔日名闻六界的狠辣酷烈手段,她要真动起手来,可不是“一点苦头”那么简单。相比而言,说不定被她直接取了性命都还要好受些。 凤九忽然想到,抬头问:“那涂山?” 东华由不得叹了一口气。 是啊,“涂山,大概,”是他的劫数。只怕……“也算是那位娘娘的劫数。” 她本当已与任何世界任何的人和事都不再有关系,因为任何与她有关系的人和事都必然逃不过湮灭的命运。 可是,她却度化了涂山一族。 涂山一族因她而生。 那么,同样是因她之故,涂山必有灭族之劫。 如今,涂山也不知是阴差阳错躲过了这一劫,还是…… 天地命数另有安排? 总之,看样子,那位娘娘在这个世界的劫数,还没有完就是了。 他的也一样。 “你可是原谅我了?”他又再次问了那个问题。 “关于哪件事?”她依在他怀里问,“涂山的事?轮不到我来原谅。我也没有那个资格替他们来原谅。相反,我应该与你一起来承担这个罪过。” 东华眉头一皱,似乎是想要表示反对,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凤九捂住了嘴。“这事原不原谅,是涂山那位娘娘的事。再来说我们的事:你为什么还是选择瞒着我?” 东华拉下她的手来,唇在她的指尖上印了印,似乎并不是特别愿意回答。 但凤九瞪着他,一点没有要放过这个问题的意思。 他才不得不道:“遇到这种事,我才知道,东华帝君也跟全天下的凡夫俗子都没什么两样,也会……患得患失。” 患……患得患失? 凤九被这句话砸的有点晕。 好吧。 “你不会失去我的,”凤九跟他保证,道,“无论如何都不会。” 东华将她拥在怀里。道:“这是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本帝君要将这句话立为天地法则,令世间万物皆要遵循无误。” 说完,也不等凤九反应过来嘲笑他,俯首吻了上去。 洪荒古纪(三十七) 无皋一战,各方均伤亡惨重,谁都没有力量再挑起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神魔两族进入短时的休战期。 当然,这只是说没有全面战争。局部的冲突和摩|擦,这里那里,则总是有的。因此,天军仍旧是兵不解甲。而各族就在各种争斗的缝隙里,勉强地争取休养生息。 这一日,凤九又在中军帐外遇到了朱若。 “殿下。”朱若笑着见了礼。 朱若已到了飞快拔条的年龄,这才几天不见,凤九就惊奇地发现他几乎要比自己还高了。如果不是笑起来还带着些未散的稚气,就完全是个大人了。 凤九见着,一时心情也不错,微笑问道:“哪来的孩子?” 朱若身边正跟着一个小孩,比凤九在长街第一次见到的朱若还小上许多。 小孩很乖的样子。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地看过来——倒让凤九心里跳了跳。 “他是……”就算是小孩子,这眼神也无辜得过头了!莫非是……凤九惊问道,“麒麟?” 凤九知道自己有点少见多怪了。麒麟一族人丁向来并不十分繁盛,但在洪荒时代也并不十分罕有。 但是,到她出身的那个年代,作为上古神族的麒麟一族,早已不见踪迹。 所以这不能怪她。 “是。”朱若回答说。 凤九立刻两眼冒光。传说中的麒麟族啊! 凤九忍不住上手揉了揉。 小孩乖乖的,也不反抗。那双眼睛,看起来真的是特别特别的无辜。简直可以说浑身上下都罩着一层几乎圣洁的光。 凤九蹲下身来,一伸手,变了个水灵灵的桃子出来,递给了他。 小孩接过去,咔嚓咬了一口,笑了。 凤九也跟着笑了。 不过,据说麒麟是天生仁兽,实在不适合军营。 凤九又揉了揉他的头,才站起身来,对朱若说:“你怎么把麒麟带到军营里来了?赶紧把人送回去。” “可是……”朱若答道,“他没了父母。” 凤九暗叹口气,这样天生仁爱和平的种族,在这乱世中生存,难免要尤其地艰难。 “把他送回族里去吧。其他麒麟会照顾他的。”原来是东华在他们身后,早已不知站了多久。 朱若答了“是”,领命牵着小麒麟下去了。 凤九看着那小麒麟的背影,感叹:“传闻说,麒麟一族对族内人十分仁爱,就算没了父母的孩子,也不会失去怙佑,原来是真的?” 东华答道:“据我所知是真的。这一族因生性不喜争夺斗战,因此在这洪荒里生存十分艰难。族内人相互看顾爱护,也算是他们种族的一种生存方式吧。” 凤九长叹了一口气,道:“它们在后世被天地各族用来象征盛世和平,现在却是自身难保……” 东华闻言,抬起眼看了看她。 那一眼有些奇怪。 “怎么?”凤九问。 东华默然片刻,问:“你喜欢那只小麒麟?” “被称为仁兽和瑞兽的麒麟诶,谁不喜欢?不过……我觉得朱若大概更喜欢……他对那个年龄的孩子好像全无抵抗力。他是不是有过那么大一个弟弟妹妹?” 东华摇头,道:“我不知道。有可能。你为什么不问他?” “不好问吧?”凤九又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她叹气叹得有点多了,但是,“就算是有过,多半也是……这个世道对小孩子来说真不是好世道。” “对麒麟来说也不是。”东华道。 这话若有所指。凤九蹙眉,不无迟疑地问:“你是……知道什么?” 东华又默然了片刻,给两人周围下了个禁制,方道:“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麒麟一族族灭于崇吾之战前夕。” 凤九心里重重一沉,却没有接话。 有了涂山一族的事在前,她现在反而不敢随便开口了。 但涂山一族,原本就是族灭于东华所布的离雷之阵,怎么说都有东华的责任。 这件事却又不同。 “当时,你跟涂山那位娘娘说,如果能救,是不是你的同族,我都会救……” 凤九越发地闭紧了嘴不敢开口。 东华见她如此,反而笑了,道:“你放心,我会计虑得周详些的。”他又稍转了话题,道,“那件事说来也有些古怪。麒麟一族虽毫无战力,却也不与任何种族为敌。伤害他们也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传说中,杀害麒麟的人会为天地所弃,将永远灾厄缠身。” 是啊,凤九也听过那个传说。可那也没有阻止刚刚那个小麒麟的父母亡于战乱。 不过,伤害一两个麒麟是一回事,族灭麒麟族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那件事发生在大战前夕,所以,连我也没来得及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战后,更是一切痕迹均已消亡,无从查起。所以,大概史书中也是语焉不详。” 是啊,凤九都不记得上古史中有好好记载这事。大概只是一笔带过,所以被她忽略过去了。 那么是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种事? 凤九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道:“涂山的事,原本就跟你有关系。这件事……” 东华摇头,道:“涂山固然是我的责任。如今,我既已在帝君之位,这四海八荒就都是我的责任。”又道,“你放心,我知道厉害。我会先查清楚。若非应当,我也不会随意插手。” 凤九这才点了点头,偎进了他的怀里。 可她眉间的结却一直没有展开。 既然答应了凤九要小心行事,东华也确然不想莽撞。 不过,这事到底也不适合大张旗鼓,将翼虎留在了东海边上,东华独自上了蓬莱,踏入了麒麟族世居之地。 也没有惊动麒麟族中人,东华匿了身形,在整个蓬莱岛转了一圈,一时并没能发现什么异常。 或者说,这么个老幼相携其乐融融的小天地,存在于这个洪荒乱世里,本身也要算个异数。也就是麒麟这种极度信仰和平仁爱的种族,才能无视周围的动荡,强行营造出这么一个氛围。除此之外…… 东华隐身在熙攘的麒麟之中,蹙眉。 除此之外,他刚刚是不是看到了一个成形的布阵? 他敛目垂眸,在脑子里又将方才所见过了一遍,特别标记了某些容易被人忽略的蛛丝马迹—— 然后忽然睁眼—— 离雷之阵! 有人在蓬莱岛布了离雷之阵。 东华立时瞬身跃出了蓬莱之外。 有人在外头等着他。 俊眉修目,白衣黑袍。 庆姜。 东华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吃惊。 “你要灭麒麟族?”他问。 庆姜没有回答。他脸上甚至没有挂着他那一贯温文的微笑。 “你要麒麟一族的命做什么?他们是死是活,对战局毫无影响。” 庆姜并不看他,只看着脚下的蓬莱,答道:“既是是死是活都对战局没什么影响,那他们是死是活,又有什么打紧?” 奇怪。 庆姜的话带着一种冷酷彻骨的残忍。他似乎已经完全抛弃了他平时披着的温文的伪装。 但是,他那即使笑着也一向不为悲喜所动的眼睛,这时却反倒仿佛有了些波澜。 然而东华也没有时间疑惑这个了。 四处已渐渐有零星的雷光闪动。 东华蹙眉。苍何已在他手中。 可他并没有动手。 庆姜却又再次开口,目光仍旧没有看向东华,仍旧只看着脚下的蓬莱,道:“离雷之阵,紫府君……不对,帝君,”他唇边挑起一个意有所指的浅笑,“熟得很。它既已发动,便已无法阻止。除非……” 他停下,转头看向南边。有魔军的旗帜正从远处向蓬莱靠近。 庆姜挥了挥手,魔军便遥遥停在了原地。 庆姜这才看向东华,又恢复了他那温文的微笑道:“帝君请放心。大战在即。若是帝君决定此时用半身修为替麒麟族挡下这一劫。本君绝不阻止。” 东华皱眉问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庆姜微一挑眉,道:“如果我说,本君只是来看看的呢?” “为什么?”这有什么好看的? 庆姜却又敛了笑容,冷声道:“那就不劳帝君过问了。反正,本君只负责袖手旁观。看帝君信不信了。” 信与不信,东华都必须马上做出选择。 雷光渐盛。 火焰渐起。 这些都要局外人才能看见。 在阵中的人这时却都还丝毫看不见任何征兆。 蓬莱岛上的大小麒麟们还在过着他们欢声笑语的生活。 他们中没有谁会想到,片刻之后,就会有漫天雷火倾倒下来,将所有人殛灭为灰飞。 麒麟族,从此将永绝于世—— 苍何破空而起。 所幸的是,庆姜真的一直没有插手。 奇怪的也是,庆姜居然真的一直没有插手。 连有带伤趁隙逃出蓬莱岛的麒麟狼狈跑过庆姜身边,他抬抬手就可以解决掉,他也并没有动手。 话说回来,以他的功力和手段,要屠尽不喜战的麒麟一族,原本也不用动用到离雷之阵。 东华伸手收回了苍何。 “你到底是来杀他们的?还是来救他们的?”东华问。 庆姜仿佛被这个问题冒犯到,清楚明白地摇了摇头,道:“我都说了,本君只是来看看。没打算动手。” “这阵不是你布的?” 洪荒古纪(三十八) “这阵不是你布的?”东华问。他苍何在手,并没有收起来。 庆姜略犹豫了一下,然后似乎终于决定实话实说。“帝君想是不知道,我手下有一个布阵奇才。上次帝君布离雷之阵,他瞧着好玩,也学了学。只是还太年轻了些,不太熟练。他说他想找个地方练练手。我就给他指了个方位。” 所以,阵不是他布的。是他手下布的,他给的方位…… “功败垂成,你看起来也并不怎么懊恼?” “还是年轻人,要多历练历练。再说了,我都输给帝君这么多回了……”庆姜看起来丝毫不以为意,“也不差这一回。” “如果刚刚我不出手救人,你会出手吗?”东华忽然问。 庆姜眯了眯眼睛,道:“说了本君只是来看看。” 东华皱眉看着他。 庆姜可能真的就是来看看。 因为显然,这一回,麒麟族得救他没有阻止。 上一回,麒麟族灭,他也没有阻止。 可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帝君真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庆姜忽然又开了口,上下打量了东华一眼,道,“以一己之身承受了离雷重阵之力,若是帝君还撑得住,”他语笑温文,道,“本君倒也不妨给帝君讲讲故事。” 东华声色不动,道:“洗耳恭听。” 庆姜一笑,道:“既如此,请帝君随我来。”言毕,竟是走向了蓬莱。 东华皱了皱眉,却还是跟了上去。 蓬莱已是一片焦土。 即使东华及时出手,也不过勉强保住麒麟族大部分人的性命而已——离雷阵的威力,殊非等闲。而庆姜手下那个布阵奇才,也确然是个奇才,将离雷阵的关窍,掌握了个十成十。 于是…… 终于,这片世外乐土,也布满了战后的疮痍。 不过只要麒麟们还在,他们就能重建家园,一切,就都还有再复原之日。 庆姜在这一片焦土中穿行而过。 没有停顿。 东华不知道庆姜到底是要去哪里。 或者,到底有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 也许,他不过就是用这个法子来试探试探东华还剩多少体力而已? 然后,东华忽然停下了脚步。 庆姜也就停了下来。他转头,看了东华一眼,才笑道:“帝君为什么停下来?” 因为…… 东华皱眉。 庆姜却似乎并没有真期待他的回答。只接着问道:“帝君知道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么?” 东华想了想,他的记忆力很好,答道:“是座塔。” 庆姜轻笑,接着问,道:“帝君猜猜,麒麟一族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座塔?” 一座塔自然可以有很多用途。但这塔…… 东华一时没有答话。 庆姜显然这次也没有真的期待他回答。“帝君从来没有听说过麒麟族里的这座塔,对吧?” 东华沉默。 默认。 他确实没有听过。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事并不重要,所以他才没有听过。 不过…… “因为它是麒麟一族从不外传的秘密,外人无从知道。”庆姜说。 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事太重要。 “帝君可曾听说过黑麒麟?”庆姜又问。 这次东华点头了。“听过。没见过。听说,黑麒麟极为罕见。” “嗯,”庆姜“嗯”了一声,语气却不大以为然,“其实,也没那么罕见。大约每诞生一千个小麒麟,其中,就必有那么一个或两个黑麒麟。” 东华神色微动。 一千个中就必有一两个? 麒麟一族虽不十分繁盛,但每一万年间,也至少有数千个小麒麟降生。按这个比率,确实也不算十分罕见了,可为何…… “帝君是不是在想,这个比率不算低,那为何你却从来没有见过黑麒麟?一个也没有见过?” 东华并不否认,顺着他问道:“为何?” 庆姜道:“麒麟一族,被天地视为仁兽,是天生的仙根。但,”他看着眼前的焦土,“黑麒麟却生下来就自带绯泽,是天生的魔族。” 东华讶然地看向庆姜。 庆姜却只是目视着前方,也不知视线究竟落在何处。 这话既然开了头,他当然会说下去。“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有族中的长老说,是因为麒麟阖族皆生来就无恶念,于是所有的恶念就都集中到黑麒麟的身上。黑麒麟背负恶念而生,天生好杀,酷烈残暴,因此,”庆姜语音微冷,“不可留于天地之间。所以,但凡生下了黑麒麟,父母就应立刻将其处死。很多黑麒麟,一生下来,就被父母在水中溺死了。” 庆姜收回视线,看向东华,然后道:“当然,溺死这法子,还不够完备。后来,族中长老又商议了商议,认为让父母亲手溺死自己的孩子,毕竟是有违麒麟的‘仁兽’之义。于是,在麒麟一族的西境,建造了一座塔。塔只有窗,没有门。生下了黑麒麟的父母,从塔窗里把孩子扔进塔里去。塔位于边境,设了特殊的禁制,族外人绝对无法靠近。但是,那禁制却不妨妖兽虫蚁。从窗里扔进塔去的,都是刚出生的黑麒麟幼婴,自然也爬不出去……这法子,才可谓万无一失。” “只是他们不知道,黑麒麟不但天生绯泽,还有些天生早慧。即使是幼婴,也已经有完全的神识。” “那塔,被称为‘崇仁塔’。” “这就是为什么千中有一的概率,而以帝君识见之广博,也未曾见过黑麒麟。” “也是为什么帝君你要停下脚步。这方圆三丈之地,那塔里,曾经埋葬有多少黑麒麟幼婴的魂魄。帝君一定很奇怪,这里明明有这么重的怨气,却为何没有戾气?因为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形成戾气。” “或者,”东华终于开口,道,“我其实见过一个黑麒麟。” 庆姜轻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从石头里出生,也是个神智早开的。不过我猜,碧海苍灵,再怎么着,大概也总比那崇仁塔里的滋味好受些。” 东华没有否认。 要说危险,其实碧海苍灵更甚。但,如果是两个地方让他选择,他也绝对不想跟庆姜交换。 东华只皱眉问道:“你是怎么从……” 庆姜笑着打断他:“哦,我觉得帝君你还是不要问的好。你不会想要知道,也没有人会想要知道,一个神智早开的黑麒麟幼婴,在那座塔里所经历的事情。任何事情。” 所以,庆姜并没有说谎,他确实有同族。只是…… 东华垂下目光,默默念了一遍往生咒。 这次,庆姜没有打断他。 待他施咒完毕方道:“你这往生咒倒是修得不错。只可惜……”他没有把话说完,只一声轻叹。 东华看着他道:“我无法劝你回头,是不是?” 庆姜垂眸,轻笑,漫声道:“帝君还记不记得,我刚才说,大约每诞生一千个小麒麟,其中就必有那么一个或两个黑麒麟?” 他记得。 东华心沉到了底。我 “没错。”庆姜抬眼看着他,点头,道,“那时候是两个。嗯,我进塔的时候他还活着,他甚至还能对我笑。饥饿、寒冷和暗无天日对黑麒麟幼婴来说,虽然也不好受,但并不致命。所以,我亲眼目睹了他是怎样活生生地被虫蚁啃噬掉躯体,他的魂魄又是怎样被妖兽从他奄奄一息的躯体里,一片一片生撕出来,再一口一口吞掉……嗯,我那时候的想法甚至都不是‘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救不了他?’而是‘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杀不了他?’”他说,他的脸上和声音里甚至都还带着那温文的笑意,“帝君觉得,我会回头么?” 东华垂下了目光。 “本君要为魔族,在这天地间争一席之地,”庆姜再次看着眼前的焦土,表情和声音都冷下来,道,“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东华点头,道:“我们战场见。” 庆姜转头看向他,一笑,道:“我知道你伤得有多重,你藏着也没用。我不在这时候落井下石补你一刀,都是看你刚刚那往生咒的面子。不过,你应该也已经知道,战场相见,我绝不会留情面的。” 东华点头,道:“你有你的不计代价,我也有我的。” 庆姜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忽然顿住,道:“看样子,你的小狐狸来了。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见到她。”言毕,便已失去踪迹。 “帝君!”凤九的声音在下一瞬响起。 东华一直盯着庆姜消失的方向,确保他真的已经离开。才回头对凤九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跟过来看看。帝君……你,没事?”她这一路上见麒麟族的人大多逃出生天了,那帝君也应该没事才是,对吧? 东华点头。 但,他这个头点得多少有些僵硬。 “帝君?”凤九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一接触到她温热的体温,东华瞬间就卸下了所有的防备。这一卸劲儿,他竟是往地下栽去—— “帝君!”凤九慌忙扶住了他。 东华栽倒在了她的身上。 洪荒古纪(三十九) 庆姜没说错,东华确实伤得很重。 甚至,可能比庆姜以为的,伤得还要重。 “殿下!帝君?”朱若自然是跟着凤九殿下来的,原本想着用不着他他就站远一些。这会儿听到她的声音不对劲,立刻赶过来。“帝君怎么了?” 凤九一时脑子里乱成一团。东华什么时候这个样子过? 折颜!得找折颜! 她取下了手上的琉璃戒。“朱若,你拿着这个,找到陆吾将军。我们来的时候在东海边上见过他。他脚程快,让他带你回军营,找折颜上神过来。说我的话,十万火急。”凤九深吸着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大战就在明日,这时候军中绝对不能传出主帅受伤的消息。“记着,不要惊动其他任何人。” 于是,这日近黄昏,有人敲了折颜的窗。 折颜还怔了怔:逾窗这种艳遇,他可没有过。 推开窗,却是他再也想不到的人!“陆吾将军?” 只等到他见了那枚琉璃戒,他才跳了起来。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凤九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若非真的形势危急到极点,凤九是绝不会让那个东西离身的。 “我立刻就去!”他一伸手,就将屋子里各种用于吊命救急的药一起拢进了袖子里。然后跟着跳出了窗子。 情况不好。 很不好。 折颜给东华塞了一整把的老君丹,才敢让陆吾把人弄回天军军营去。 有折颜打掩护,把东华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回中军帐,倒也没费多大功夫。但…… “我没事。”东华居然支撑着醒了过来。 折颜已经没脾气了。揉着额头道:“你这叫没事?怎样才算有事?” 东华这会儿关心的却是别的事情。“明日大战……” “想都别想!”折颜打断他未尽的话,道,“你立刻闭关疗伤,否则……”他不多废话,直接出手。 他没什么好气,下手也狠,一个弹指下去,东华都蜷了蜷身子。 妖红的仙泽溢泄而出。 东华第一个先去看凤九。 折颜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凤九。 凤九本就蹙着眉,倒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东华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连那绯泽似乎都淡了下去。他叹了口气,道:“可明天……” 折颜怒道:“你手下神将都是吃干饭的么?离了你,便打不得仗是不是?” 东华没答这话。 但,和庆姜对阵,三军不可能无主帅。东华垂眸,他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折颜看他那神情,就知道他没听进去。只得叹气,道:“我早已送信,让墨渊过来了。今夜他就该到了。再说,你赶紧闭关,如果顺利,五个时辰就能出关。说不定,墨渊还要白跑一趟。” 白跑一趟什么的倒不至于。不过…… 有墨渊在,应该也还能应付。 东华终于点了点头。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出了房间。 凤九小小声地开口:“老凤凰,你刚刚干嘛下手那么狠?” “我!”折颜被气了个倒仰,“嫌我下手狠了,下次就别找我治!” “嘘!”凤九竖着手指嘘了嘘。又问道,“墨渊什么时候到?” 折颜回身往身后丢了个结界。才答:“他不会到。” 于是朱若问:“那帝君五个时辰真的能出关么?” “当然不行。”折颜答。 朱若目瞪口呆。 “那明日大战怎么办?” 陆吾开口,面无表情道:“众神将并不都是吃干饭的。” 折颜轻咳了一声。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小心眼?“话虽如此,主帅的位置到底也得有人坐镇……”又轻叹一声,道,“上神我也修养了这么久了……” “不行!”凤九在他话没说完之前就出声打断,“东华说过,老凤凰你的伤怎么着也得再调养个三五万年。” 如此形势,换个人说这些话,折颜必然摆摆手就打发了。但不知为什么,“老凤凰”这个称呼于他有些奇效,他总是不自觉地就要让上三分。 于是他无奈叹气,道:“那你说怎么办?” 言语上虽然让了三分,但他心底里其实还是很笃定的。毕竟,眼下,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我有个法子。”意料之外,凤九却说。 “我倒是小瞧东华了。”折颜思忖着道。 他们现在在中军大帐里,面前的案上山陵起伏,旌旗密布,已是演练过一场大战。 “我一直以为以他那难搞的脾气,绝对做不了一个好老师。” 呃,其实,也还好。 这是凤九和朱若共同的心声。 “你学得不错。”折颜向凤九赞许道。 凤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倒不是被夸奖了谦虚,而是,委实有点心虚。 她到了洪荒之后,确然有临时抱佛脚在补兵法课。东华在指点她剑法之余,也有指点她兵法。 但,要说她就赶上了东华,或者折颜,那也是没有的事。 她不过是取了点儿巧。 毕竟,这场仗,她已经在史书中读过,还拿它当习题让东华细细地跟她讲过。 要是这样她还考不过,那就,有点丢东华的脸了。 然而,战场不是考场。 战场上瞬息万变。她到了洪荒经历的这几场战役,大多都已与史书上不同。 她其实对自己并没有太多的信心。 折颜显然也很犹豫。 “就算这个,”折颜指了指面前的案盘,“说服了我。但,你也不可能在三军面前演示一遍,去说服他们。” 就算凤九兵法真的过关,她也没有足够的威望做三军统帅。 若是兵将不服统帅,那这仗就没法儿打了。 凤九暗暗吸了一口气,差不多算是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才道:“关于那个,我倒也有个想法。临阵换帅,无论如何都会让人担心帝君是否出了事,动摇军心。最好的法子,是不要惊动三军。” 折颜眯了眯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你想索性扮成东华?” 没有人能够扮成东华。 但凤九不这么想。“铠甲和兜鍪,再施个术,掩盖住我的身形。”她说。 折颜摇了摇头,道:“这不是身形的问题。”那可是东华!“我就算能施术把你的外形变得跟他一模一样,所有的人也都还是会怀疑。” 凤九垂下了眼眸。说:“他们不会。” 他们肯定会! 但凤九的语气太笃定了。以至于折颜不得不问:“为什么?” 凤九伸手捏了个剑诀。 墙上的苍何出鞘,落进她的掌中。 “因为这个。” 苍何在她掌中,光芒大盛。 晨曦微明,出战的号角已起。 “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折颜到底还是放不下心。昨晚他只顾着担心三军。这临出战了,他却担心起了凤九的安危。 这还是个小姑娘呢。这要是磕着碰着点儿,里面那位醒来,不得扒了他的皮? 反观凤九,苍何在手,她倒是心定了许多。反过来安慰起折颜:“老凤凰你守营,看着点东华。你也说了,他那伤情,只怕还要有反复,这里是离不得你的。” 折颜并没有被安慰到,表情反而更纠结了。 “神将们会护好主帅的。”却是陆吾在一旁冷冰冰地开了口。解了围。 折颜这才点了点头。“交给你了。” 护好你们帝君的心尖子。 折颜抬了抬手,中军帐的帐幕拉开。 神将陆吾前导,凤九手握苍何,缓步出帐。 帐外三军兵马列阵,正等着他们的主帅。 凤九立定在帅帐前。 一眼望去,旌旗烈烈,列队的兵刃在晨色中闪着寒光。 人马向远处排开,仿佛延伸到无边无际。 这么多人的性命,今天,就全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不知道折颜的术到底到了什么地步,能不能掩盖住她的表情。因为她忽然觉得她心里还是有点慌。 她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能做到。 然而此时,一旁的神将陆吾,化了原身。 那即使在战场上也永远神情高冷的白色翼虎,在她的身前,俯伏。 为了他的君上。 为了东华。 为了他们想要守护的那个人。 凤九挥剑,挂帅出战。 “朱若?” 凤九没有料到她挂帅出战遇到的第一个麻烦是朱若。 “我不是让你留下照顾帝君吗?” “帝君有折颜上神照料着,小子我又不通医术,帮不上什么忙啊。” “你……”凤九并不想提高声量惊动三军,以至于反而不能好好拿出架势来训斥人。 “殿下,”朱若赶紧打蛇随棍上,“帝君给小子的任务,是跟着殿下。” 殿下既然要出战,朱若自然也是要出战的。 “可你还不到上战场的年龄!” “殿下怜我年纪小,小子十分感激。但在这乱世之中,有多少比我小的孩子死于刀兵之下,没有谁在乎过他们有没有到上战场的年龄。殿下,这是乱世,讲不了那么多规矩。再说,”朱若的神情明亮起来,“小子的剑法,虽然还比不上殿下,但也是个合格的兵士了。对吧?剧虞将军?” 一旁的剧虞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道:“小子少得意!”又向凤九道,“殿下,军至阵前,这会儿赶他回去也来不及了。他能照顾自己。何况,他的年纪,也差不多可以进飞骐营了。” 飞骐营,天军里一支挺有名的精锐,里头都是刚成年才上战场没多久的兵士。 他们确实也比朱若大不了多少,有些个头甚至还没朱若高呢。 话说到这里,凤九也只得点头,对朱若道:“跟紧我。” 洪荒古纪(四十) 事实证明,战场上,主帅身边,绝对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庆姜目的明确地径直来找天军主帅的麻烦。 不知他是看出了什么,还是……东华的伤其实与他有关? 而无论如何,朱若绝对不是庆姜的对手。 凤九…… 大概也不是。 陆吾和剧虞双双持剑挡在逼近的庆姜面前。 庆姜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看着天军主帅,道:“你不是东华。莫非……”他的神色微敛,“少绾?” 凤九手持苍何,没有说话。 但是,为什么是少绾?来墨渊也不会来少绾啊,绾姐姐才刚分娩! 庆姜的目光落在苍何上,良久,笑了,温文道:“凤九殿下。” 战局已过半,既已被敌军主帅识破,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凤九除了兜鍪,也就除了身上的障眼之术。 现出了她本来的宛然眉目。 诚是天地间别样一种绝色。 庆姜确实地看呆了呆。 陆吾和剧虞一起出招,下手狠极,一点儿没收手——虽然未见得真能伤了他,但至少也把他逼退开了十丈远去。 两位神将联手对付着庆姜,跟随庆姜前来的魔将自然也不可能闲着。 凤九不可避免地加入了战局。 朱若也是。 苍何的威力不容小觑。凤九入了洪荒以来,在练剑上也着实没有偷懒。因此只要不是对上庆姜那样的角色,她这个主帅倒也不逊。 完全不逊。 因此,朱若跟她跟得有点不太紧。 凤九对敌的同时稍微分心留意了他一下。 这孩子确实成长得很快。 都广野之战那次,临敌还稍有些怯阵,这一次,却已经不像是个新手了。 勇猛而无畏。 他已经是个战士了。 飞骐营从旁杀过。 朱若就像是归巢的鸟一样加入了进去。 他和那些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兵士一样,直面刀锋和鲜血,提剑迎敌。 他们一起,为比他们还小的那些孩子而战。 为世间那些比他们还小的死于刀兵之下的孩子而战。 为世间再不会有比他们还小的孩子死于刀兵之下而战。 抛洒一腔的热血。 凤九犹豫了一下,没有叫住他。又回头继续自己的对战。 天军主帅回营的时候,东华在帐外等着她。 他穿了件白衣,披了件蓝紫的外袍,立在帅帐外。重伤初愈,很有些弱不经风的样子——东华这副样子倒是极少见的。 凤九仍旧一身宝甲重铠,见了他,直直走过去,也不说话,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东华叹了口气,道:“你如今也是统帅三军的人了……” 然而凤九这会儿完全不在乎形象——她现在可算明白为什么以往东华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总是抱着她就不愿意撒手了。 东华似乎也明白她此刻的心境,无声叹息着咽下了剩余的话,伸手揽了她的后颈,锢在自己胸前。另一手揽了她的肩背。双臂终是拢紧了。 神将们见这情形,早就退了个没影儿。 东华拥着她站了一会儿,待她心情稍稍平复,方才抬起她的脸来,问:“可有受伤?” 凤九摇头,也想起他的伤来,问:“你的伤呢?” “好得差不多了。”他伸手轻轻擦掉她颊上的眼泪,“那你为什么哭?” “朱若……我没能护下他。” 崇吾之战,天军护军中尉朱若阵亡。 凤九见到朱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是个战士。”送他过来的飞骐营将领说。 凤九无法责备,无法后悔没有叫住他。 她不能用责备和后悔来夺走朱若应得的战士的荣誉。 “殿下,小子虽然没能亲眼看到帝君说的……天地清平,但小子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 “当然会有那一天。”凤九再次替东华保证。 “那小子在这乱世偷生到现在,也就没有什么遗憾啦……除了……殿下与帝君神仙眷侣,小子好不羡慕……要是小子能再活长一些,也能有一个……心爱的人……有多少劫难都没关系……会永远……” 他甚至,没能说完的愿望。 没能说完他的遗憾。 “我没能救得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羽化……”凤九在东华的衣袍上擦着眼泪。 东华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方低头道:“你先别哭……那枚琉璃盏你可带在身上?” 凤九被这一句话问得有点懵,一时都忘了伤心了。“绾姐姐给我的那个?自然是带着的。帝君不是让我不离身地带着吗?” 她伸手取出那枚红玉琉璃盏来。看了看,皱眉,道:“这颜色怎么好像有点奇怪?” 东华眯着眼睛看了它一会儿。说:“用追魂术看看。” 凤九听话照做,讶然抬头,道:“有一缕残魄?” 东华点头,道:“这是一枚聚魂盏。” 凤九眼中亮起了光。“像结魄灯那样的?” “类似那样的。可惜也只收得他半分残魄……” 凤九眼中的光熄灭下去。 东华赶紧又道:“寻个灵气深厚之所,好生放置着,将养个数十万年,说不定会另有机缘。看他的造化了。” 而据他所知,这小子的造化,是不低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低的。 然而在凤九听来,显然觉得这事儿渺茫得很,渺茫得都没影儿了。这么一想,她的眼泪又要下来了。 东华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劝慰道:“好了好了,别伤心了。”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他是你我的故人,与我们终有重逢之日。” 故人? 凤九惊得停了眼泪。 也就是说,是劫境之外的旧相识? “谁?” 凤九实在想不出在原来的世界里她认识的人中有谁跟朱若相似。 东华将她额前的一缕散发别到耳后,“你若现在还不累,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跟你去。”凤九果断忽略了前半句。 翼虎载着两人离了天军军营。 “知道我们这是去哪儿么?”离开营地已有相当的距离,东华问。 凤九在他身前缓缓摇头,却还是回答道:“飞了这半日,必是出了八荒,往四海处去了。” 东华忍不住有些好笑,道:“你还是分不清东南西北,对么?” 凤九难免地有些生倦,懒懒地点头。 东华道:“东海。我们要去东海的某处。” 凤九往身后宽阔的胸膛上靠了靠,问:“可这会儿的东海荒得很,真的有足够的灵力助朱若恢复元神么?” “嗯,我们会找到那个地方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地方?” “它这会儿也还没有名字呢。到了那里,或许你就能想起来。” 但这里着实没有什么能够提醒凤九记性的地方。 四周都是荒海延绵,唯有这片海域,的是灵气深厚。难为东华是怎么找到的? 立在海面上,东华将那琉璃盏接了过去,护在仙诀里。 “这琉璃盏是绾姐姐好友留下的东西,”凤九忽然想起了这茬儿,略带犹疑,道,“她不会不高兴的对吧?这是为了救人。” 东华长叹一声,道:“这琉璃盏原本的主人,也就是少绾的好友,是祖媞。” “光之女神?”凤九略惊。随即想想,可不正该是么?史书上也有载,少绾女神和祖媞女神是关系极为亲近的好友。 这又让凤九由不得有些遗憾起来,她此来洪荒,连父神都见着了,却没能见着祖媞女神…… “祖媞是为苍生舍命之人,”东华想起那万盏红莲,又是一声暗叹,“自然不会介意用她的东西来救人。” 何况…… 东华控制着那琉璃盏缓缓落入水中,边道:“多谢。来日重逢,本君让你一局。” 这句话里的某样东西忽然击中了凤九,让她灵光一现,惊呼,道:“晖耀海!这里是以后的晖耀海!” 在东华仙诀的护送下,琉璃盏中那一缕残魄安然地沉入后来的晖耀海海底。 回程的时候,凤九一路沉默。 但她完全没在打瞌睡。 东华都能看见无数的疑问塞得她脑袋快爆炸了。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东华说。 想问的多到她不知从哪一个开始了。 “朱若是连三殿下?”到底,还是这一个问题当先。 她到现在还反应不过来呢! “嗯,我也有点吃惊。没有任何人知道,连三居然也有个前世。”长街初次相遇的时候,东华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但朱若的元神就是连三的元神,错不了。“朱若年纪还轻,尚未长成,元神本就还未完足,此次又伤得太重,朱若的记忆,是保不住了。”东华轻叹,道,“连三不会再是朱若。不过,”又是一声轻笑,“芯子,倒的确还是那个芯子。” 凤九眯着眼睛想了想。 朱若是流浪街头的孤儿,连宋是金尊玉贵的三殿下,身世天差地别,外貌毫不相似。从小的经历不同,两人性格也不怎么相像。 不过,在那满不在乎的表象下,藏着一副锦绣心肠,也藏着重义深情。 ——若非如此,怎得成玉那样玲珑剔透的女子,满口嫌弃却也数世纠缠。 洪荒古纪(四十一) 那么一想,她在不同的天地里遇见的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居然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倒也不是那么令凤九难以置信了。 “可是,神仙不是没有前世来生之说吗?而且,这一回他遇到了我们,你救下了他。那,他没遇到我们时是怎么……” 她还有点语无伦次。不过东华明白她的意思。 “那只能说,他和那一位的缘分,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深得多。” “那一位?” “琉璃盏原来的主人。” “祖媞女神?” “神仙没有前世来生之说,若是下凡历劫可投凡胎,却不能元神重投仙胎。但这事儿也不是完全做不成。” 凤九很快就想到了现成的例子:“太子夜华?” “没错。当年父神耗去半身修为,让墨渊的弟弟化作金莲修养元神,后又重投仙胎做了乐胥娘娘的儿子,成为了太子夜华。但除了父神之外,还有一位也能做成此事,且不必花去半生修为。那就是祖媞。而连宋跟祖媞……”东华换了一言难尽的语气,“颇有些……渊源。” “渊源?什么样的渊源?”凤九八卦之心顿起,连带着精气神儿都好了许多。 东华犹豫了犹豫。这原本是不当让凤九知道的——就连成两个自己各儿都还不知道呢。但是,朱若到底是跟在凤九身边这么长时间,就算知道朱若就是连宋,也不能完全抵消朱若的死给凤九带来的伤心。 这会儿她既然想知道,就给她讲讲八卦,略转移一下心思,又有何不可? 东华决定据实以告:“当初,为使人族得以在凡世安居,祖媞以万盏红莲铺路,将己身献祭了混沌。这个你应该知道?” “嗯,”凤九点头,“我在史书上读过。” “但还有后头你不知道的。祖媞完成了献祭,却并没有真正身归混沌。而是以凡人之身,入了轮回,历了十七世。”东华接着道,“在第十七世,她生于熙朝,是该朝的红玉郡主……” 凤九惊得差点没从翼虎背上掉下去。 她跟成玉都混成了手帕交,她当然知道那红玉郡主是谁。 “那还真是……”凤九颇为敬畏地感叹,“颇有些渊源啊!” 敢情,她还在遗憾没能见着祖媞,原来,那位尊神居然就在她身边——虽然成玉瞧着着实不怎么尊神吧。但已有折颜那只老凤凰在前头打样儿了,凤九觉得倒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说起来,”东华也就顺着这个话题接了下去,“你是不是说,某人的临终遗愿是给自己的下辈子求了个情劫?” “呃……”凤九回想了回想。“好像……是?” 东华在她身后摇了摇头,凉凉地道:“三殿下自求多福吧!” 听了这话,凤九终于露出了个笑来,道:“所以,他俩到底能不能成啊?” 东华抬手敲了敲她的头:“他俩自有他俩的缘法,犯不着你操心。” 但凤九当然是要操心的,就好像成玉当然会给凤九通风报信一样。“天君过于迂腐了些,就在乎这些虚名伪礼。” “我提过,收成玉做我的干女儿的。”东华道。 “太晨宫的公主?听起来不错。或者,等姑姑姑父继位,把他们天族的那些个啰嗦繁琐的虚礼给废了……” 语声渐弱,这么大起大落的一天,她终是有些倦了。 东华将她往怀里再拢了拢。 被东华的体温和气息围绕,凤九彻底放松下来,几乎立时就看见了周公他老人家轻飘飘的白胡子梢儿。 可就在她要彻底沉入睡眠之际,东华却忽然道:“九儿,我们成亲吧?” 这甚至都没能真的将她唤醒。“为什么?”她迷迷糊糊地问。 “我的登位大典就要举行了。等我正式接了帝君之位,那之后再成亲,就是迎娶帝后,会有很复杂很繁琐的仪式。” 快睡着的人迷瞪瞪地想了想,问:“如果在那之前成亲,我就不必参加那很复杂很繁琐的仪式?” “那倒也不是。”东华说,“只是那样,我的登位典礼和你的封后仪式就可以同时进行,会节省不少。还是在战时嘛。” 快睡着的人又想了想,得出了结论:“你就只是想让我陪着你参加那很复杂很繁琐的登位大典……” 东华笑了,问:“九儿不愿意?” 困得浑浑噩噩的凤九迟疑地道:“愿意的吧……” “九儿?”东华的声音略沉了沉,示意帝君有点闹小脾气了。 凤九就往他怀里蹭了蹭,安抚地嘟噜了句:“愿意。” “你半夜三更着急忙慌地请我过来,就是为了下棋?”折颜落着座问。 “有点事找你商量。”东华说。 “呦,难得。你居然还有需要找人商量的事?”折颜已经开始拈起棋子,一边嘴上随意地调侃着,“但崇吾告捷,暂时也没什么大事啊。话说,”他落着子,话题一转,“经此一役,凤九这位将来的帝后,七十二将都认下了,不接受换了。你这再不动作快些,将人娶进门,他们怕是就只能接受换帝君了。” “这正是我要找你商量的事。” 折颜落子的动作顿住了,抬头,问:“你求亲了?” “嗯。”东华看着棋盘,点头。 “小九应下了?” 东华再次点头。 “不对。你那个表情,我怎么瞧着有点心虚……你该不会是灌小九喝醉了酒,哄着她应下的吧?” 不是。 但也相去不远了。 折颜笑着伸袖拂乱了棋盘,道:“好好地去求亲啊!你这个幸运的石头!” 东华还是低头盯着棋盘——已经乱了的棋盘。“她要是清醒着不肯答应怎么办?” 折颜微笑。这个即将执掌天地的男人,能将六界因果握于手心,却忐忑着心上人会不答应他的求亲。“她怎么可能不答应啊?从我第一次见到她起,她心里眼里就只有你好吗?” 凤九睡了好长的一觉,醒来的时候,都快中午了。匆匆洗漱完,一掀帘子走出去,迎面就见有人等在门口。 “东华?你是从早上一直等在这里吗?” “不是。”东华说,“我一晚上都等在这里。” 凤九有点懵。“为什么?找我有事?” “你昨天答应过我什么,可记得?” “我昨天答应……”凤九记起来了! 和他成亲。 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她好像总是很容易就把自己给卖了,连价都不带问的。 只要一个扮家家酒一样的拜堂礼,或者…… “和我成亲。” 只要他一句话。 “你可答应?” “我昨天已经答应过你了。”凤九说。 “我……”东华好像很艰难才说出下面的话,“你可要反悔?” “这还能反悔?”凤九惊奇,问。 “是的。”东华咬着牙,从牙缝里逼出一句,“可以。所以,你要反悔么?” 凤九想了想。 就这几个弹指时间,显然已经快要把东华给逼疯了。她觉得她都能看到他红色的仙泽溢出来了。 “我为什么要反悔?”她试图微笑。 但她眼里已经起了一层雾。 她求了那么久。求父亲,求姑姑,求三生石。好不容易求到今天。她又怎么会反悔? 东华伸手,温热的拇指轻轻的拂过她的脸颊。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和我在一起,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的劫难。我曾经让你那么伤心过。让你流泪,让你断尾,承受剜心之痛。如今,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带你走出去。将来如何,我也没办法给你承诺。就算是如此……”他的掌心拢着她的脸颊,手指为她拭着泪,“我还是自私地想要和你在一起。也许,你应该拒绝我的。” 凤九微微侧头,柔软的双唇在他的掌心印了印。 这双手,让她安心。 从东荒俊疾山第一次救下她起,到九重天上每一次相护,到她假装自己真的只是只单纯的小狐狸被这双手顺毛顺得惬意,再到凡间的恩爱非常,再到他握着她的手一起走过此间劫境…… 她微笑,摇头,道:“和你在一起,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事。就连那些痛苦也是。” 因为那些痛苦,不是他给她的痛苦。而是不能和他在一起,给她的痛苦。而如果那些痛苦就是和他在一起的代价,她会毫不犹豫地全盘接受。 “我不曾后悔过,遇见你,喜欢你……和你成亲,昨天我并不是困迷糊了才答应你的。还有,凡间那次也一样。” 他当时还是个凡人呢。她那时可是仙身。说起来,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还不好说。 “好,”东华将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说,“那我们成亲。” 凤九倚着他的胸膛,轻声喟叹。但她还是有一点点疑虑,犹豫道:“三生石……” 东华抚着她的发丝,道:“至少在这里,不是问题。”在这个劫境里,他并不曾将自己的名字从石上抹去。 “倒也是哦……”凤九终于彻底地高兴起来,“那我们成亲!” “虽说不是不乐见,但是,大婚在即的,你和帝君这会儿为什么会在这儿?” 洪荒古纪(四十二) 青丘。 自鞠陵战后,白止和长葛长驻于此,已渐渐拾掇得能见着数十万年之后那个生气葱郁的轮廓。 长葛长公主亲自端了无忧糕来。凤九见了,立马起身接过。两人才又重新落了座。 长葛问,道:“你俩婚期已定,”东华帝君和凤九殿下要成亲的消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四海八荒。当然了,这可是继墨渊和少绾大婚之后,又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喜事,“之后还有他的登位大典。他为什么还在东荒帮我们打仗?” 鞠陵战后,东荒已大致鼎定,虽说犄角旮旯里难免还有些小仗要打,但绝对都不到需要惊动天地共主的程度。 所以,东华帝君为什么会和白止一起出征? 凤九笑笑。 那个么……自然是因为他要娶走你们的孙女了,所以,他觉得还是应该下份聘礼才对。 “东华大概自有打算吧。”凤九转移话题,问,“说起来,长公主,你什么时候和白将军成婚呀?” 凤九与长葛很是亲近,虽然称呼上长葛不知为什么这位小殿下坚持用敬称,但她对他们亲近,这个,也并不必非要体现在称呼上。 长葛笑了,道:“当初白止求亲的时候说的是:待天地清平之日,他与我备十里红妆。那时还以为那一日遥遥无期。如今看来,托帝君的福,倒也指日可待了。” 凤九高兴道:“那是好事呀!咱们狐族的喜事又多一桩!” 长葛听了她这话,又见她这幅模样,脸上的笑意反倒渐渐敛了下来。 凤九见了,忙问:“怎么了?长公主可是有什么心事?” 长葛默然了片刻,才开口,道:“九儿啊……” “九儿”这称呼,以前只有凤九她娘和狐后叫过,后来就是东华了。如今长葛下意识地唤出来,凤九立刻心软得一塌糊涂,一把抓住了长葛的手,说:“长公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九儿一定办到。” 长葛闻言亦是心软,拉了凤九的手,絮絮低语,道:“这话我也不知当不当对你说。但你拿我和白止当做族中长辈,你在这里又没有别的亲人……” “长公主你说,无论什么话,凤九都听。” “好。九儿,那我就说了。你要嫁的这个人,不日便将登帝位,做天地共主。他是你心上之人,谁都看得出来,你对他一片痴心。能有今日的结果,你很开心。我也替你高兴……”长葛的话顿住。 凤九似是也明白了长葛想要说什么,垂下了眼眸。 长葛叹了口气,道:“他对你的心,倒也是有目共睹的……连庆姜都能看出来。只是,”觑着凤九不语的神色,长葛语气小心地,却也并不犹豫地接了下去,“他登了帝位,做了天地共主,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他肩上扛了太多的东西,你……我怕你他日,难免是要为他受些苦楚的。” 长葛话音未落,凤九早已泪盈于睫。 “我明白。”凤九说。 可不是?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爱上那么一个男人,得与天地众生争夺在他心里的位置,那些苦楚,她可都是一一受过来的。 凤九胡乱抹了抹眼角,道:“我都明白。” “好孩子。”长葛将她抱在怀里,替她轻轻擦着眼泪,柔声劝哄,道,“你都明白,那你还嫁不嫁?” 凤九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点头,“嫁。”倒是毫无踌躇。 长葛笑了,道:“我就跟白止说,你看着虽娇弱些,却是个外柔内刚百折不回的性子。若是东华都拿你没法子,这四海八荒也就没什么人能奈何得了你了。 “白将军?”凤九问。 “嗯,他说既然你拿他当长辈,他自然也拿你当族人后辈。你的亲事,他和我都该操操心。”长葛回答。 虽然长葛答得云淡风轻,凤九却从中听出了些别有意味来。心里咯噔了一下,从长葛怀里抬起头,不无担忧地道:“白将军该不会是要……” 长葛拍了拍她的头,“放心,东华现在还是他的主帅和主君呢!”长葛温婉微笑,道“他总不至于让帝君太难堪。” 难堪其实倒也谈不上。 只是…… 说起来东华原本也不算什么特别循规蹈矩的神仙,但在和凤九的亲事这一桩事上,他倒是很想规规矩矩地把六礼都走上一遍。 上回在凡间那一次成亲,仓促而简陋,他着实是觉得有一些亏欠。这回,他还真想补回来。 就求亲这事儿,凤九自己点了头,但东华知道,按礼,他是该得凤九长辈也点头,才算数的。 不过转念一想,当初,白奕是跟他提过亲的。虽然他现在才应是应得晚了些,但到底也不算失了父母之命。 不过,若能得白止和长葛点头,自然是更好。所以,不管有多少事正等着他,他都丢在了一边,先来了东荒。 他来了东荒,便也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请帝君恕白止无状之罪。可否卸下军中的身份,与帝君一谈?” 这个时候的白止,并不太好说话。 营地星火。 东华席地而坐,对白止点了点头,道:“白将军请坐,有话请讲。” 白止告了坐,道:“那白止就直说了。帝君此番作为,可算是来向狐族提亲?” 东华点头。“是。” 白止皱着眉头,不说话。 东华笑了一下。当初,白奕找他提亲,也是这么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青丘的女婿,真的就这么不好当? “白将军可是不满这桩亲事?”东华问。 “不满。”白止答,并不犹豫。 东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无奈问,道:“为何不满?” “按理说,帝君的亲事,也不是在下能够过问的。但帝君既然让小九认了我做同族,如今,又要向狐族提亲,那在下也不得不上些心了。”白止道,“可是,如果小九是我的亲人,我必不愿意让她嫁给帝君。” 青丘的女婿果然不好当。 东华抬眼看向前方。那是青丘所在的方向。现在的青丘,已经有了几分日后的模样,小狐狸大概也终于能有几分回家的感觉。此刻的她,陪在未来的狐后长葛身边,必然是高兴的吧? 他问白止:“我可是有什么地方没有做对?” “没有。帝君没有做错任何事。”白止答。 东华又问:“那为何白将军会认为,我并非凤九的良配?”他一脸无奈地转过头来,问,“是因为认为我并非她的良配,白将军才不满这桩亲事,对吧?” “没错。”白止答完,低头略一沉吟,抛出了一个问题:“若他日,小九与天地苍生被放在了一个天平上,帝君将做何选择?” 东华蹙眉,看了他一眼,道:“这话别人可以问我,白将军你却问不得我。” “为何?” “以白将军你的出身和军功,以及现在在族中的威望,他日,必也是一族之主。如今你心中亦有所爱。同样的问题,你可问过你自己?” 白止一怔。 东华并不等他的回答,又问:“若你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你的答案又是什么?” 白止双眉紧锁,一时未答。 东华又道:“天地众生的责任固重,一族兴荣的责任也并不轻。这种问题,从来就没有过容易的选择。” “我的情况不同。”白止依旧不以为然,道。 东华点头,道:“你的情况不同。你不问,是因为你有信心。你知道长葛长公主不是寻常女子,她不但会理解你的选择,支持你。她甚至会看着你不让你出错,不让你做出那个错误的选择。” 七十二神将里赫赫有名的长葛,无论看起来有多温婉,都让人不敢小觑。 白止仍然没有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那么,白将军是怎么看待凤九的?”东华问。 这次白止答得很快:“我若将来有个女儿,会顶愿意将她养成小九这样。” 只是不愿意她跟着你。言外未尽之意。 果然是血亲长辈。 “凤九她……”东华笑了笑,语气不自觉地柔软下来,“被一族的人宠着长大,看起来是养得娇了些。” 可若以为她只是个娇娇女,那就未免小觑凤九了。 她可是长葛长公主的嫡亲孙女! “但她其实比看起来的,要坚强得多。”东华的目光再次悠远了起来,他微笑,道,“事实上,她是我平生所见过,最坚强的女子。” 白止皱着眉头看着他。 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可说这话的是东华帝君,听起来就有点儿…… 那可是见过母神本尊,与少绾、祖媞为友,一直做着长葛的主帅的东华帝君,他这一个“最”字,置那些打个喷嚏四海八荒都得抖三抖的各路神女们于何处? 看来,陷入热恋中的男子,都有些不可理喻。哪怕是东华帝君也不能免俗。 “我若是作为长辈,便只希望她不用那么坚强。”白止毫不客气,道。 东华低头,叹道:“我又何尝不是?” 那样一只小狐狸,若是能够,他当然希望,将她永远放在他的保护之下。 洪荒古纪(四十三) 青丘帝姬白凤九,被阖族捧在手掌心里长大,虽说已经继了东荒的君位,但狐帝狐后俱在,往下还有父伯叔姑一家子上神,实在并不需要她担当什么。 连小团子阿离长大了些,也都只惦记着好吃的好玩儿的要留给凤九姐姐,仿佛连那么丁点儿大的小人儿一个,也都知道凤九这么个姐姐,就该被宠着才好。 偏偏,这么个被所有人宠着的人,却为了他,屡历险境…… 东华道:“情况未必就会坏到那种地步……不,我会竭我所能,不让情况坏到那种地步。” 白止不客气地“哼”了一声,问道:“帝君能够给出承诺么?”东华苦笑,答道:“你知道我不能……同样,我也不能承诺说,真出现那样的情况,我会选择她——她也不会答应的。但是,我能够承诺:她的喜乐安泰,将永远重愈我的性命。” 你以为这个承诺她就能够答应了?白止心想。何况,你身为天地之主,你的性命又岂止是你的性命?容得你如此权衡? 可白止并没有再开口。 因为白止知道,作为帝君的东华,这就是他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了。超过这个,便已是不能得的奢求。 族人也好,家人也罢,东华是凤九自己的选择,他们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 于是白止,不无疑虑地,却还是点了点头。 东华看起来竟是松了口气。 白止见状,由不得笑了,道:“别高兴得太早。” 稍晚些时候,当他对面再次坐下一个人,东华才知道白止的那句“别高兴得太早”是什么意思。 他一抬眼,就看见了凫丽山的长公主、未来青丘的另一位主人,长葛。 “我以为你在凤九那儿?”东华不无惊讶地问。 “她睡下了。”长葛比白止还要干脆得多,开口就道,“我若能劝得动她,必不让她选择你。” 东华只得沉默。 长葛叹气。“可九尾狐一族,是天生的痴情性子,一生认准谁就是谁,再不得更改的。” 东华默然点头。这话,他以前也听过。 “那孩子心里只有你,我也没辙。”既成事实之事,长葛便不再纠结。换了语气,道,“她既是我族中晚辈,今日,你又慎重地求了亲,他日,帝君若是负了她,狐族上下可不管什么君臣分际,是会杀上九重天去替她讨公道的。” 东华点头道:“请长公主请放心。此生,我绝不再负她。” 东华帝君大婚。 偏偏帝君又以尚未正式登位为由,不想按照帝后成婚的规格来办,反而要按照普通神族的婚仪来办。 但是,不管登位典礼有没有举行,东华都是祭仪上被天地认下了的新主,又岂能真的以普通神族的仪式来办? 婚仪的规模是要控制在普通的规模,规格却不能是普通的规格。 因此上,许多仪礼,便没有了现成的章法可循。倒教底下人为了难。 所幸的是,帝君本人倒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合作和耐心,器物章程,件件都自己过目拟定,才点头交付下面去办。 甚是上心。 底下人辛苦是辛苦,但这是件喜事,能在备办帝君的喜事上讨个好儿,便是辛苦些,倒也是乐意的。 这是办实事的。 还有一些人,并不实际地做事,但他们有许多的话说。 他们认为,帝君成婚的婚仪规模无关紧要,连规格也无关紧要。但有些事,却很关紧要。比如:狐族成了帝后的娘家,与帝君结了姻亲。 显然,东华想要一个与权势地位无关的婚仪,六界中很多人却并不这么想。 东华想要避开这里头权势的纠葛,声称他娶的是妻子,不是帝后。但是,各族首领们也都不是好糊弄的。谁都知道,虽然他声称他现在娶的不是帝后,但他大婚之后就是登位大典,封后仪式也会一起举行——这跟他娶帝后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么? 并没有。 狐族还是帝君的姻族,会成为帝君最亲近的一族。 东华帝君乃天地所生,原本并没有亲族,他执权柄,便最为公正无私。可如今,他却即将要有姻亲。难免就有了议论。 以至于竟有人质疑:狐族参加帝君婚仪的人数是否过多?位置是否过于靠前? 把个折颜听得频频扶额,好几次忍不住想出声打断。 反倒是东华,面无表情地听那个天族分支首领扯完一大堆引经据典的胡话,然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登位大典,关乎天地六界,四海八荒,如若那上头有什么不合礼数的地方,你们大可以去找礼官提意见。至于我的亲事,”他脸上居然还带了个笑意,仿佛提起这件事他心情就很不错,连旁人的杂语都不能影响那不错的心情,道,“那只是我和凤九的私事,就不劳各位首领费心了。” 一副“我没在跟你们商量”的语气,一锤定音。 毕竟,这仗还没打完呢。也没有哪族首领真的想在这当口就这种细枝末节给他来个触柱死谏。 等那些人都退下了,折颜才走上前去,跟东华略表同情:“这天地还没清平呢!这些人就在琢磨着怎么能多分到手一块了。” 白止和长葛都名列七十二将。 这未来的帝后又以狐族晚辈自居。 眼看东荒势力日增。东华还偏向得明目张胆,都不带掩饰的。 也难怪有人要看了眼热。 东华不以为意地道:“由他们琢磨去。” 看样子,东华真是心情不错。折颜由不得在心里笑他,这块石头也有今天! 计虑周密的东华,如今也有些被喜事冲昏头了。折颜只得尽职提醒,道:“他们那点子手段,估摸着你也不看在眼里。你这儿是铜墙铁壁,可小九那儿……真动手大约他们也没那胆子,但,即便只是传些闲言碎语过去,也没得影响小九心情不是?” 东华一怔,点头,道:“我会注意的。” 折颜便点到为止,转了笑脸,道:“原本,小九是个远客,于此地无亲无故,跟哪族都没有瓜葛的,这些问题便都不存在。可你,偏偏要让她认了白止做同族。你还这种时候巴巴跑去东荒帮狐族打仗。只差昭告四海八荒说你在下聘了。” 东华闻言,垂眸沉默了片刻,道:“曾经有个小狐狸,为了我能得一段姻缘,割了自己的狐狸尾巴,要变做法器,在三生石刻上我的名字。” 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信息量太大,折颜瞠目结舌了半晌,方回出第一句话来:“你从三生石上抹去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尖叫了。但东华却完全充耳不闻,只接着道,“我欠她许多。如今,她肯许我终身。我们的亲事,要得她亲人的首肯;我与她的婚仪,要有她的亲族在;她出嫁那天,要有至亲送嫁祝福。就这么点事,我总是能为她做的。” 折颜听得直摇头,道:“你俩也真是……够波折的!就你这么几句话,我听着都胆战心惊的。”他一边口中感慨着,一边在心里暗暗想:上下警戒怕是还得再加一层,他自己也要多盯着一些才好。若是平时,他可不会替东华的警戒闲操心。可眼下么,大意不得。 折颜没想到的是,饶是他这样地加倍警戒,事到临头,还是出了乱子。 大乱子。 婚仪前夕,凤九失踪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为了参加东华的婚仪,天军四大主帅七十二神将几乎已经齐聚于此。如此警戒力量,史所罕有。 何况,婚仪举行之地安排在紫府。 起先东华是想要安排在碧海苍灵来的。但他究竟是天地之主,是天军七十二神将的统帅。他的婚仪,神族的各重臣名将,不可能真的不到贺。 这种非常时期,天军大营主将通通不在,到底也不是个事儿。 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将主礼之地定在了紫府。 虽比不得碧海苍灵是东华的出生成长之地,但紫府也是东华一手造出来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无不出自东华之手。 有谁能从东华的紫府偷走他的新娘? “该不会……”折颜犹豫了犹豫,但只有这个猜测才能说得通啊!他试探着,道,“是小九悔亲,自己逃婚了吧?” “不是。”这会儿东华倒是找回了信心,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折颜的假设。“有人掳走了她。赶紧找人。” “可是,”折颜看着东华冲出去的背影,又转回头看着墨渊、少绾、白止、长葛,这一屋子随便拉一个出去上沙场都能让人闻风丧胆的角色,他的手指划了一圈,道,“在这么些个人眼皮子底下,谁能做到?” 墨渊皱着眉头,道:“有一个人可以。” “谁?” 墨渊一时未答。却是少绾答,道:“庆姜。” 凤九看着眼前的庆姜。 黑衣白袍,修目俊眉,神情似甚温柔。 凤九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问,道:“魔君在这里做什么?” 庆姜还是那样温文一笑,道:“抢亲。” 洪荒古纪(四十四) 凤九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踝上的铃铛。 庆姜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随即挑了挑眉,道:“你看起来,倒也不怎么着急?” 凤九抬头,看了看周围。 这不知是哪里,但是景致有几分南荒之意——少绾备嫁的时候,凤九到南荒陪过她一阵子,因此上认得出来。 她径直往那碧水竹荫下,火红的曼珠沙华旁,白石椅上坐下。 倒把庆姜看得啧啧称奇。也一旁坐下了,问:“你就不怕你和东华这亲,真成不了?” 他这问还问得怪真诚的,如果不考虑他就是坏事的始作俑者的话。 果然,下一秒他就露出了别有用心的微笑,道:“或许,你也并不是真的想嫁他?” 凤九一手肘杵上白石桌,托了腮,道:“我真的想嫁他啊!我当然想嫁他。做梦都想。” “那……”你这么淡定是怎么回事?庆姜一笑,道,“莫非,凤九殿下其实也对在下有意?” “并没有。”凤九这回答倒是来得很快,半点没耽搁。 庆姜也并不生气,只笑问道:“那是怎么回事?你脚上那铃铛,你刚刚为什么不用法术振响它?说不定东华就会马上赶到?” “听你这语气,你是确定东华找不到这里?”凤九反问。 “那怎么可能?东华看你看得严得很。我估摸着,他找到这个结界来,最多也不过半炷香时间。”庆姜倒也并不诈她,很是实事求是地回答。 凤九恍然大悟,道:“所以,我现在其实还在我原来的屋子里?” 庆姜仍旧很老实地点头,道:“你的屋子外头,东华布着天罗地网,我还没想到法子把你带出去。” 凤九皱眉。 因为是婚仪前夕,虽说她不是从青丘出嫁,但到底也不好就从东华寝殿的西厢出嫁,所以,她没住在紫微殿。少绾将她的来仪殿让了出来,与她做备嫁之用。 来仪殿与紫微殿之间,说近不近,说远,也就隔了一个碧波如镜湖。 “你这么孤身深入敌营的,是为的什么?”凤九忍不住问。 庆姜笑了,道:“是啊,我可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这要一个不小心被东华拿住,这场仗,东华就能不战而胜了。” “所以,为什么?”凤九追问。 “为了抢亲啊!”他笑着重复,声音却又忽地低下来,问,“你能不能,别嫁给他?” 凤九怔住。 这一问听起来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凤九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诚实地回答,道:“如果那个人不是东华,凤九此生,不会论婚嫁。” “这么说,”庆姜一笑,但这一笑听起来竟像是自嘲,道:“非他不嫁?” 凤九理所当然地点头。 “为什么?他哪里就比我好了?”他问。却又似乎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又换了一个问题,问道,“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答案会不会不同?” 这个庆姜,今日着实是有些古怪。凤九心想。 他确然是当着神魔两族大军的面向她求过亲的,但她当然知道那是事出有因;他也确然对她说过一些言语不明的暧昧话,似乎还说得声情并茂,但她也从来没当真过。可今日…… 她一边心里暗自疑惑着,一边却毫不犹豫地摇头,答,道:“真要说起来,凤九也算有些家世的。但我家并没有什么劳什子‘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无论男女,我家的狐狸崽子都是放养的。凤九虽年轻阅历浅些,但六界里也是颇识得几个人物的,倒也不至于先见着谁便钟情于谁。” “所以,跟那个没关系,是么?” 庆姜这一问,倒不像是问她,反倒像是自问。 而且,听起来诚挚过头了。 几乎,几乎,像是深情的了。 然而他的下一句才真正语出惊人: “如果我愿意放弃这一切,我是说‘一切’,包括魔君之位,包括这场战争——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凤九想也不想飞快地摇头。 开玩笑,她虽无意做红颜祸水,但她也并不想做以自己感情为牺牲的救主。 不是!庆姜这突如其来无因无由的深情是要闹哪样? 他有必要做戏做到这个地步? 凤九一脸明明白白的疑惑,看得庆姜笑出声来。 这一笑,方才做得十成十的一往情深便都破了功。 凤九心底里不知怎么暗地松了一口气,却也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 谁知庆姜这一笑,却仿佛有些停不下来。 他一改往日的温文浅笑,放声大笑了好一阵子。 凤九便也不说话,只是撑着腮在一旁看着。 庆姜好不容易敛下了笑意,临了甚至还捞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似是都笑出了眼泪。嗯,那眼尾确都有些泛红。 他这才往凤九对面落了座,换了语气,道:“凤九殿下可是已经知道我的原身了?” 凤九道:“麒麟。” “黑麒麟。”庆姜飞快地纠正。 凤九看起来半点都没吃惊。也是,东华如果要告诉她这事儿,就不可能只告诉她一半。 庆姜“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他倒是真不瞒着你。” 至少他不瞒着我这事儿。凤九心想。口中却道,“黑麒麟也是麒麟。” 她话音未落,庆姜立马反驳:“不。黑麒麟和麒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 “红色九尾狐也是九尾狐,怎么就是完全不同的种族了?”凤九不同意地问。 庆姜闻言一笑道:“凤九殿下的原身一定很可爱。” 按说,这种称赞原身的话,听起来应该多少有些暧昧才是。但是奇怪,庆姜说这句话的语气反而毫无暧昧之意。 “但这其中自然有不同。红色九尾狐也是天生神族,而黑麒麟,想必东华也告诉你这个了,黑麒麟是天生的魔族。所谓神魔殊途,怎么能是同一个种族?”庆姜再次微笑,道,“凤九殿下故意这么说,莫非是还想要再劝上一劝?可是连东华都放弃了要劝我回头的。” “可你刚刚还说了要放弃这一切,包括这场战争。”凤九道。 “可我有条件,而你不肯答应,不是吗?”庆姜道。 凤九看着他,道:“就算我答应了,你也不可能信守诺言。” 庆姜再笑,笑意中带着叹息:“虽说黑麒麟与麒麟神魔不同族,但他们确实也有某些共同之处……” “比如?”凤九犹豫了一下,不是太确定地问。 “比如,麒麟一生,只能认定一个伴侣,无法更改。黑麒麟,也是一样。”庆姜道。 凤九皱眉,道:“我相当确信那个人不是我。” “在下把心都剖出来了,凤九殿下却还是不信我?”庆姜笑言道,一边还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凤九手上的那枚戒指。 凤九简直忍不住要在心里翻白眼:“我实在不明白,魔君此为,到底意义何在?你明知会徒劳无功。” 庆姜垂眸:“就算明知是徒劳无功,但有些事,一辈子不做一次,来日神魂俱灭之时,怕是也要不甘心的。” 这话,凤九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当初她断尾刻三生石,也并非自认为她一个甚至还没升上仙的小狐狸,就有能力真的逆转了天意。 她不过是,不甘心。 明知是徒劳,但若不试一次,就还是不甘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庆姜,一会儿戏谑玩笑,一会儿情深不悔的,凤九开始觉得有些头大了:“魔君还是请回吧。你的这所谓抢亲,是不会成功的。休说你没法子真的带走我,就算你真的把我抢走了,明日成不了亲,总有一天我和东华还是会……” 她的话语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住。 总有一天,她和东华是会成亲的。她本该很肯定地这么说。 但,她其实对此并没有什么把握。 对她和东华那不被三生石承认的缘分,凤九并没有什么把握。 她甚至也许早在心里做好了这亲成不了的打算,所以,才在见到庆姜时,反应如此淡定。 “你对你和东华没信心?”庆姜何等敏锐,一下就看出了问题。 凤九摇头。 她从未曾怀疑过东华,也从未曾怀疑过自己的心。她怎么会对她和东华没信心? 她只是对她和东华的缘分没信心。 “我和东华不是第一次成亲。”凤九忽然道。 “哦?”这倒出乎庆姜的意料。 凤九道:“我和东华在凡间行过拜堂礼,成过亲。”然后东华为此丢掉了九成仙力…… 凤九垂眼,接着道:“我与他的缘分,委实波折得很。所以其实能不能成亲,我也不是很计较了。如果真的能成,”她微笑,“固然是我梦寐以求。但如果不能,如果老天就是不肯放过我们,那也没什么。横竖我只与他在一处。或生或死,都与他在一处,就是了。” 庆姜闻言,却只是摇头,道:“你根本不相信你和东华的缘分。你觉得连老天都会阻止你们在一起。即使你想尽办法,但你知道,你最终还是得屈从于命运。你不可能争过天意。” 凤九想要反驳。 但是她发现她无法反驳。 是的,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连当初东华对她冷淡以对的时候她都没有放弃,何况,如今她已与东华两心相知,她当然不会放弃。 天长日久,总会有法子的。她跟姑姑这么说,也一直对自己这么说。 但是,在心底里某个她不想对自己承认的角落里,未尝没有藏着那么一个念头:也许,她永远找不到那个法子。也许,无论她怎么坚持,怎么努力,最终,她和东华仍旧没有办法在一起。 “你哭了。”庆姜说。 洪荒古纪(四十五) 庆姜道:“新娘子可不能哭。我们魔族的婚仪,新娘子从不哭,都是高高兴兴地。”庆姜忽地换了语调,道,“不如凤九殿下再考虑一下,既然你觉得你注定不能和东华在一起,不如就嫁给在下吧。在下保证给你一个高高兴兴的婚——” 他一句话未完,一道凌厉的剑气生生斩断了他的那个“仪”字。 结界破了。 某人徒手将下剩的结界撕了个粉碎。 “东华。”凤九喜道。 “东华帝君。”庆姜凉凉地道。苍何正直指着他的面门。 东华没理他,只先看向凤九,问道:“可有受伤?” 凤九摇了摇头:“我没事。” 东华这才转头看向庆姜,冷声道:“今日我大婚,不想让苍何见血。” 话虽这么说,但是,凤九能感觉到苍何的杀气已经绷满了,东华的脾气显然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也就是说,东华被惹毛了。 这倒少见。 凤九识得东华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九重天上最游刃有余的那个神仙。少有人能犯到他头上;即使有不长眼的无意中冒犯到了他,也不过他三两句话就弹压下去。而除了关乎四海八荒的大事,他也少对什么上心。实在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真的惹毛他。 这破天荒一头回,凤九瞧着倒觉得很是新鲜。 可被苍何威胁地直指着的庆姜,感受却是完全地两样。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稍稍移了移苍何的剑尖,道:“帝君何必动怒。我不过是听闻帝君和凤九殿下大婚,特地前来道贺而已。”庆姜孤身在敌营,他显然掂量了掂量,觉得此时此刻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 苍何只往旁移了一分,便再纹丝不动。 “是么?那贺礼呢?”东华仍旧冷声道。 庆姜似也没想到他来抢亲还应该带份贺礼来,也是微怔了怔,方笑道:“贺礼改日奉上。庆姜先在此祝二位万万年好合。” “祝福收下了。多谢。”东华还是冷着声,问,“魔君可要留下来喝杯喜酒?” 庆姜眸中神色闪动,竟似乎有些想要答应的意思。凤九在一旁瞧着,真是觉得越来越奇。 然而庆姜最终却还是道:“罢了,我若留下来,只怕那酒谁都要喝得不痛快。” 苍何仍旧指着他。 东华道:“如此,不送。” 庆姜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我走就是。”但临走,他也不忘回头,看向凤九道,“凤九殿下,他日,若是这块石头欺负你,或是你改了主意,南荒随时欢迎你。” 敢情,他竟是来作为娘家人替自己撑腰的?凤九一时有点懵,没想出该怎么答他。 苍何已经凭空一振,有要嗜血之意。 庆姜后退了半步,才从容遁去。 他身形刚一消失,长葛、少绾等人也已冲了进来,拉住了凤九问长问短:“有没有事?”“受伤没?”“庆姜那家伙是来做什么的?” “我没什么事。”“没受伤。”她也不知道庆姜那家伙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凤九一一答了她们。感受到东华的视线,她抬眼看向他。 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看向了他。 东华手持苍何,立在屋子中央,一身杀气未退。他看着凤九,道:“我有话和你说。” 长葛挑了挑眉,上前半步,将凤九挡在了身后。 “东华,”少绾扶了扶额,道:“你先把苍何收起来。” 东华这才收了苍何,敛了一身杀气,又对少绾道:“你去盯着点庆姜,确保他离开了紫府。” 少绾答道:“墨渊和折颜已经去了。” 东华点了点头。才又看向凤九,道:“凤九,我有要紧话想与你说。” 长葛还是不太放心。但凤九显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就是,怎么说呢?当初凡间的皇帝捉奸当场都没舍得伤她一分一毫不是么?何况是现在? 其余的人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剩下她和东华了。 东华走近来,到了她的跟前儿,看着她,先问:“真的没事?” “嗯。”她软声答他,声音就好像在安抚一只由于恐惧而炸毛儿的猫。 东华听出来了,笑了一下。上前半步,将人搂进了自己的怀里,轻抚着她的发丝,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道:“当初,听说你进了锁妖塔。我脑子里一瓮,几乎乱了方寸。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真对你动了心。” “所以你才要把我赶回青丘啊!”凤九感叹,“可是,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么?我还以为……”还以为,那么长时间,她都不过是单相思来的。 “嗯,”东华肯定道,“我那么早就喜欢你了。可我没让你知道。我装作不在意你,让你独自一个人承担了那么多。对不起。” 多年的心中隐痛被戮中,凤九一时也大度不起来,她说不出“没关系”,她只能说:“嗯,我一个人,真的很努力,很辛苦的啊……”她没有再强忍,她哭了出来。 她在他面前,也就哭过这么几回。每一回,都能把他的心肠给生生揉碎了。 “我知道,”他柔声,劝慰,“我知道。是我不对。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从今日起,至于万万劫,你我死生一处。可好?” “好。”她说。 接下来,婚仪就再没有什么波折。 若是再有波折,这四海八荒怕是就要大难临头了。折颜暗戳戳地想。 然而凤九这里却还有一点小小的烦恼。 “长公主和白将军当然是我的家人。折颜也是。墨……墨渊殿下……”这要算起来,墨渊上神是她姑姑的师父,跟她的关系,岂不是该比跟东华近些? 但东华无父无母的,也不好让他孤家寡人一个。 凤九看起来十分地难以取舍,勉为其难道:“墨渊殿下就算是站你那边吧。绾姐姐……”绾姐姐她可是真舍不得的啊!这下她为难得简直又要哭了。 少绾看了直笑,低声对折颜道:“外头为哪族成了帝君亲信闹得快翻了天,她倒好,竟在为究竟谁算她的娘家谁算她的婆家伤脑筋。” 折颜摇着扇子笑道:“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小狐狸,拿下了东华。” 少绾笑了一阵,才上前解围,道:“送亲时我在你这边。行礼时我和墨渊在一起,如何?” 凤九展颜:“甚好。谢谢绾姐姐。” 小小的烦恼很快顺利地解决掉。 于是,她和他终于成了亲。 成亲是件很累人的事。哪怕不是帝后大婚的规模,只是按寻常仙家的婚仪来,一套流程走下来,也是件很累人的事。 “累不累?”终于走完了全套流程,新人进了洞房,闲杂人等都退下了,东华牵了她的手,问。 “累。”凤九也不逞强,索性就势一头倒到了他的肩上,却又侧转头露出一个笑来,“但是我很高兴。” 凤九平素甚少严妆。今日盛妆起来,本就已绝艳,她再这么一笑,竟似又再添了三分艳色,看得东华由不得心旌一荡,低头就吻了下去。 是那种很温柔的吻。 还带着点儿诱哄的意味。 这是凡间的那个陛下常有的吻。 忽然,那两年衾枕温存的记忆就猛地袭了上来。自凡世一别后,两人都不敢再回想的记忆,一下子解除了封印。 于是,这一吻过后,两人就都有些气喘。 “我带你去个地方。”东华在她耳边低声道。 凤九稍稍回过神,想起来:“可是外头他们……” “别管他们。”东华强硬地道。 行吧,今日成亲,就由着他任性一回。凤九点头,说:“好。” 东华挥手为她换了一身衣饰。 凤九低头看了一眼,是另一件嫁衣。 她的嫁衣是东华备的,整整备了十二箱。 在凡间的那两年,东华就喜欢替她挑衣服首饰什么的,她的衣饰尺寸,东华简直比她自己知道得还要详实些。 入了这劫境,她的日常衣饰,也都是东华吩咐人去备办的,也从没人上门来给她量过尺寸。貌似过了这么些年,她的尺寸,他竟也没忘了。 再加上她本就是个天生的衣架子,用他们凡人的话说,就是套个麻袋儿都能好看的人。所以她对衣饰这类东西,向来也就不怎么上心。 因此上这事儿她就纯粹交给了东华,放心得很。那十二箱嫁衣,她不但没一一试过,甚至都没怎么开箱细看。 只是她还是稍稍有些疑惑:七日后东华登位大典上她的后服是另备的,所以她这到时就不合规制了的嫁衣实在是穿不了几天,那为什么还需要十二箱? 如今一看,她顿时明白了:敢情,这是把从里衣到外袍,从典仪到燕居,各种场合、各个时候需要用到的衣饰,整套整套地备了个齐。 比如,眼下这一套,轻便闲适,当是准备沐浴前的浴衣。是一件大红的袍裙,纹饰并不繁复,却很精致,点缀得恰到好处——东华的品味,向来不差。 不过,这副打扮是? 东华又伸手为她披上了一身斗篷。也是大红色,同样轻便舒适。衣身上一无纹饰,却因为用的是东天云锦,而自然华美。 他还替她拉上了风帽。 她被整个裹进了他为她准备的衣物里,睁着一双青白的眸子,带着几分疑惑,却也带着更多的信任,更多更多的爱慕,看着他…… 他没忍住,抬手遮了她的眸子,俯首吻她。 这是个没怎么深入的吻,只是落在唇瓣上的几下厮磨,和轻吮。 但他唇上的热度却烫得有点……惊人。 咳! 话说回来,什么地方,也不是非得这当头去不可吧? 洪荒古纪(四十六) 但东华出乎意外地坚持。 虽然看起来并非很情愿,但他还是直起了身,清了清嗓子,再次重申:“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就走。 好吧。看样子还真是非得这当头去不可。 但她这一身儿,不像是能出远门。 也不在室内。 那会是哪儿? 紫微殿后头有一片林子,林中有一汪灵泉。 刚进林子,凤九就猜到了此次的目的地。 东华有心了。 这几日确实乏累,泡泡灵泉也不是不受欢迎。 只是,这林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云雾缭绕起来? 东华忽然放开了她的手。 她不解地回头。 东华却示意她继续往前走:“我会跟着你。” 好吧。看样子,不只是灵泉。 她的心中升起了点小小的雀跃的期待。 她虽是狐族全族宝贝一样的小帝姬,却并不是被护在温室里长大的。叔伯亲长们也并不是总只让她跟在身后。相反,她和她姑姑一样,都是被放任着自己往前去,冒险也好,闯祸也好,并不被拘着。 而如今,她遇上了东华。 为仙神定下律法的东华,掌控六界的东华,却也愿意纵着她,放她走到前头,放她去面对世界,去做她想做的事,去成长,去承担责任。 她有些开心。 她往前踏出了一步。 眼前的迷雾开始消散。 两步。 她看到淡淡的星星点点的粉色、紫色。 三步。 云雾散去,一林的繁花,次第盛开。 三千繁花,只为她一人盛开。 她向身侧伸出手,等着。 并没有让她等太久。不过一息,东华已走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 “我喜欢。”她说。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回答。 “不,”她却摇头,“我是说,帝君,凤九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啊,”关于那个啊……东华说,“我知道。”他再次倾身,吻她。 再牵了她的手,将她的掌心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他抵着她的唇边,低声道:“我心亦然。” 感受到掌心下胸膛里稳定跳动的节奏,她的唇边卷起一个小小的微笑,然后侧头回吻过去。 只轻轻一下。 她掌心下胸膛里的节奏就乱了一拍。 “原来,帝君也是会心动的啊……”她轻喃。 东华低叹:“我又不真是石头。你也早该知道才是……” 她的每一次突如其来的靠近,都是他一次猝不及防的心动。 而他对此无计可施。 再一下。 她掌心下胸膛里的节奏已经乱成一片。 她玩得有些上瘾,又要来第三回。东华无奈,索性攫住了她的双唇,来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深吻。 这下好了,两人的心跳都乱得一塌糊涂,她再也分不清是谁的节奏不对了。 “你还要不要泡灵泉?”他压着声音问。 凤九着实纠结了纠结,才点头:“要。” 今日的泉池繁花环绕,比往日更多几分美致。 泉池水则一如往日的温润,也确实甚能解乏累。 只不过…… “帝君你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凤九比着在池子那一头的东华,问。他们之间的距离快要能装下一整个东海了好吗? 东华抬眼看过来一眼,又转回头去:“你说呢?” 凤九憋不住笑了笑,又故意敛目,道:“我知道了,帝君一定还在介意凡间汤池那档子事。” 东华闻言,神色却当真怔了怔,方道:“凡间之事,是我明知自己命中没有红鸾星动,却还强令司命硬写下了与你的一段缘分。”他微微垂眸,“逆天违命而来的一段缘分,会得着那样惨烈的结局,也算是必然的因果。” 凤九听得这话,神色也跟着怔了怔,然后唇角噙了一个小小的微笑:“这么说起来,当初也并不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啊……”她想了想,又问:“那帝君会不会担心,再次违逆天命,最终会再得一个惨烈的结局?” 东华没有回答。 是默认了。 “那帝君为什么今日又要再次与我成亲?”凤九再问。 东华沉吟着道:“尽管是那样惨烈的结局,但他到死也不曾后悔过。”他抬眼,看向她,“我不曾后悔过。无论什么结局,我不会后悔。” “嗯,”凤九点头,“我也不会后悔。” 她朝他伸出了手。 他别无他法,只好靠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却还是保持在了一臂开外,不肯再靠近了。 她偷偷拉了他一下。 没拉动。 她有点不高兴了,抿唇撅嘴,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东华靠在池壁上,懒懒地抬眼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在池子里转过身,看向他,问:“我对你做了什么?”她歪着头,眨巴眨巴眼,语气无辜极了。 但她心里其实知道。 东华帝君原本是九天之上那个最无欲无求、最适合挂在画像上的神仙,如今,却为了她,跌下了这裹着情与欲的红尘。 意识到她对他有着怎样绝对的影响力,让她有些微醺。 她这一微醺,脸上就带出红晕来。原本十二分的艳色,就再添了十分。 东华眼瞧着,失神了失神,然后一伸手,将人轻轻推回了池壁上:“明知故问。好好泡你的泉吧。” 于是两人又再并排着泡泉。 但经这么一闹腾,两人的距离到底又再近了一些。 触手可及了。 东华到底也没舍得再移开。 风过,落花满池。 两人安静地泡了一会儿,凤九心中的小狐狸就又有些蠢蠢欲动。 实在并不是她不肯安分,就是吧,一个赤着完美的上身的东华帝君,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很难让狐狸心安分的好吗? “帝君的锁骨旁边有一颗痣。”她说。 “嗯。”东华应了一声。 “陛下的锁骨旁边也有。”她又说。 “是么?”他都记不清了。不过,以他的身份,下凡历劫,身体上的特征,极有可能都会悉数带了下去。 “是的。”凤九很肯定地说,还转身,伸手指往他锁骨上那颗痣那里戳了戳。 东华没拦她。 于是,她就又戳了戳:“在凡间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可那时候,你是陛下。” 东华抬眼,道:“如今我是天地共主,莫不是还赶不上一个凡间的陛下?你倒无所忌惮了?” 凤九有恃无恐,继续戳:“那不然呢?难不成,帝君还要治我个欺君之罪?”她微笑,“那时候我只是陛下的一个宠妃,可如今,”看向他,“我们真真正正的成了亲,我是你的妻子了。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 东华点头:“是那样没错。不过,”他喉头微动,“眼下你再不停手,今日你我就回不了房了。” 她的手到底顿住。 她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手指旁边,他的锁骨上的那颗痣,讷讷地问:“你的九住心呢?” “被一只小狐狸给叼走了。”东华答。 她默了默,继续盯着那颗痣,低声,道:“回……回不了房就回不了房吧……” 她的声音真的很低,但奈何周围实在太静,所以落在彼此耳中,仍旧清晰可闻。 东华的呼吸声都滞了滞,半晌,伸手将她的脑袋揽上了自己的肩头,叹气,道:“听话,乖一些,好好泡一泡,然后我们回房,然后……”他的声音低下去,他的唇贴着她的耳畔,那后半句便只得她一人听见。 . . . . . 奈何这时候的狐狸她并不是一只特别听话的狐狸…… 总之,紫薇殿里东华一早下好的遮天结界,最终到底还是扩了扩,扩到了殿后的整个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