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攻A受,yyds!》 神罚 《九夏神罚歌》 BY懒叶 2023年独家发表于,非晋江发表的内容与作者无关,概不负责,请支持正版。祝正版读者们一夜暴富,阖家幸福,事事顺利! *** 神历1191年,12月。 鹰陆的冬天一向寒冷入骨,今年格外厉害。 王宫里的仆人们早就在地下砖室烧热炉子,将整座王城都熏得暖烘烘的,好让贵族们可以畅快地饮酒作乐。 只有一处除外,那就是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牢。 北川和歌子是被一瓢水淋醒的,手臂上的数道伤口因遇冷而微微收缩。 她垂眸看了自己的身体一眼,心里便有了数。都是皮外伤,不打紧。 一名军官和一名狱卫站在他身前。把她唤醒的狱卫手中拎着瓢,冷脸问,“还是不开口?” 她没回答。 狱卫没工夫多耗,狠狠给了她一鞭子,顷刻便见了血。可令两人诧异的是,这女人竟然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就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二人对视一眼,退出了牢房。 走远后,军官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吩咐道:“你继续审,别把人弄死就行。” 狱卫恭敬低头,同时狐疑地向牢房的方向瞥了一眼,心中猜想这女人的身份。 前几日,一位大臣得国王赏赐,在王宫中举办晚宴,这女人则当场被捕,已经关了好几天了。 据消息称,她是敌国来的探子。至于具体细节,就不是他这个层级能探听到的了。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这女人的嘴巴确实比石头还硬,他们用尽手段也没审出来什么。 军官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纸卷,上面用加密过的语言传达着一些信息,只有特定人员能够读懂。 他又将它展开,低头扫了眼—— 姓名:? 性别:Alpha 出身:弥奥斯皇家雇佣兵 重要经历:蔷薇战役中夜袭斩杀三位将军,造成我方重大损失 外形:未知,据脚印残痕推测为身材瘦高女性 特征:擅用冷兵器 纸卷的背面,用小字写着更多的信息,只是旁边标注着“来源未证实”—— 信息素为某类植物味道; 天生没有痛感,在雇佣兵内部被称作“人形兵器”; 二十三岁,黑发黑眼女性。 阅毕,军官把纸卷又重新收了起来。 如果这女人果真是皇家雇佣兵的成员,他这次可就为鹰陆立下了大功! 此刻牢房内只剩下和歌子一人,她能感到自己因失血过多而有些虚弱,便干脆阖着眼睛休息,以保存体力。 她经过特殊的训练,耳力很好,即便隔了很远也能听清楚那两人的耳语。 他们说的没错,和歌子的确是敌国的人。 至于她为什么会被逮住…… *** 数月前。 “任务代号N,目标——在宴会上接近加缪大臣。必要时予以□□。” 和歌子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皱起眉头,随后疑惑地扭头问小师妹林霖:“我们俩去?” 林霖木木地点头:“我想是的。” 如今世上,两国并立,互为敌对关系。一国名叫鹰陆,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土地;另一个国家则叫做弥奥斯。 两国之间的战争已经连绵不断数百年,却仍未争出胜负。 不过在近些年的争斗中,弥奥斯略胜一筹,全因他们拥有一个秘密武器——皇家雇佣兵。 据说弥奥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组建出了这样一支各方面都顶尖的队伍。暴力清除、情报收集、策反、内外勾结……但凡皇家雇佣兵出手,一击必中。 就连鹰陆的核心大臣也有不少死在他们手下。 鹰陆王室早已将这支神秘的皇家雇佣兵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偏偏他们神出鬼没,数次交锋中,只有死人才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知情的人会晓得,皇家雇佣兵是弥奥斯的核心机密,Alpha,Beta,Omega各为一队,互不干涉。 和歌子和小师妹林霖正隶属于其中的Alpha小队。她们正好在鹰陆边境执行其他任务,而后就突兀地接到了这样的指令—— 放下手头一切事务,紧急处理代号N。 指令中只让她们接近那大臣,却没说接近之后要做什么,恐怕是个长期潜伏在敌国王宫的任务。 术业有专攻,Alpha小队一向负责用武力解决任务,速战速决。 像这种间谍性质的,则大多由长袖善舞的Omega和Beta小队负责,不免让两人生疑。 但经过确认,信件的确是从弥奥斯皇宫传来的……她们也只能执行。 这是身为皇家雇佣兵的义务。 … … 执行任务的那天,加缪大臣在王宫内举办宴会。从外头进来的人非常多,乐手、歌者、舞者、甚至还有专门为贵族作画的画师。 和歌子遮掩好自己的信息素,易容成一名画师,混入了他们之中。 林霖才十五岁,尚且青涩得跟个小豆苗似的,只能假装成席间侍候酒水的低等仆从。 和歌子正为一位贵族夫人画像,浅浅勾勒出轮廓。“请您再将头抬高一些。” 这位夫人是加缪大臣新娶的第五位夫人,听说最近正得宠爱,风头无两。 二人的计划便是通过她来接近加缪大臣,若是顺利,说不定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混入大臣的宅邸。 和歌子小时候曾学过一段时间的绘画,此前特意打听了这位夫人的喜好,知晓她不喜欢浓墨重彩,反倒偏爱素笔勾勒。 她扮作一个天真可爱、不谙世事的年轻画师,又投其所好,很快就得到了对方的认可。 “等等。” 夫人突然叫停,对着草稿看了半天,心生想法,叫来侍从吩咐道: “你把这稿子拿去给加缪大人看看,就说我想和大人一起画张双人像。” 侍从低头领命而去,和歌子挤出笑容,不动声色地跟不远处的林霖对视一眼。 不久后侍从回来了。 “夫人,加缪大人命我将这位画师带过去。” 夫人会错了意,起身想要一同跟着过去,却见侍从一脸尴尬地强调:“大人说只要画师一人。” “什么?”美貌的脸顷刻间露出扭曲的表情,直接摔了白瓷杯,“大人是不是和要跟其他人画像?” 这就不是侍从能置喙的范畴了。 和歌子无声地向暴怒的夫人行了个礼,随后提着裙摆,手抱画材跟在侍从后头。 事情顺利得有点出奇,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单独见到加缪大臣的机会,属于雇佣兵的本能令她心生几分警戒。 弥奥斯有一种玉石特产,功效极为神奇。只要两人将同块石头各分一半佩戴在身上,便可起到私密传音的作用,彼此交流。 虽然它很是珍贵,产量也极其稀少,但作为皇家雇佣兵,身怀此物也不奇怪了。 和歌子借故与那侍从交谈了两句,顺道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林霖。 片刻,林霖的声音低低传来:“已确认,加缪的夫人们、重要官员都在宴上,无人离开。” 也就是说,是加缪一人传召她。 侍从带和歌子去的是最里的一间休息室,门口守着好几人,像是随时为里面的大人待命服务。 “请。” 他示意和歌子独自进去。 果然如同所料,里头只有加缪大臣一人。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性Alpha,室内充斥着他的信息素——某种刺鼻的海腥味。 同为Alpha,和歌子潜意识对同类的味道生出些排斥。但她此刻扮演的角色是Beta,本不该有任何起伏,于是将这抹情绪隐藏得很好。 丝绸绫帐,桌上摆着红酒盏,油灯光微微摇曳。 加缪大臣刚饮完酒,正昏昏欲睡。 和歌子向他行礼,摆好画板,绷上画布。 “问大人安,我是应召而来的画师。”她征询,“请问是否要现在为您绘制肖像画?” 加缪大臣惊醒般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对这个平平无奇的Beta画师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懒洋洋地说:“我看了你的画,你的技法很是独特。” 听到这个问题,和歌子怔了片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她很快笑脸盈盈道:“多谢大人赏识。” 这种技法并不是她独创的。 只不过,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加缪大臣嘿嘿一笑,忽然露出某种淫邪的目光。 “我要你画我,还有这上面的Omega。”他将一物摊在桌上,加重语气,“这画我是私人收藏用的,你明白吗?报酬少不了你。” 和歌子呆呆地看着他,没懂他的言下之意。“画您和这位Omega的双人像?”她问。 加缪大臣暗示了几次,她还是不明所以。 王宫里的侍从都惯会揣摩上意,外面来的就是这点不好,怎么说都不开窍。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只好用直白的语言解释了一遍。 和歌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出于某种癖好,加缪想要的是一幅香艳的性//事图…… 她低头掩住了眼中浮现出的几分嫌弃,随后朝那画布望去,想要看清那位Omega长什么样子。 却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一幅油彩画,画功并不算精湛,却依旧能看出画上的女人生得极美,熟悉却又陌生。 熟悉的是顺滑如黑缎锦的长发,嫣红似樱桃的嘴唇,泛着诱人的光泽。陌生的是那青涩稚嫩不再,而今被妩媚所取代的风情。 她怔怔地凝视着,不愿移开视线。 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已经…… 加缪酒意上头,只以为小画师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被画上女人迷住了,笑道:“是不是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他也对她着迷得很,只是可惜啊,没办法娶回来做夫人,只能找人画张画纾解相思。 加缪并没注意到,面前画师的眼神倏忽间出现了某种变化。 和歌子轻声问:“这位小姐是?” 说事后给予重赏都是骗人的。做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因此,这位小画师在加缪眼里和一具尸体没什么差别。 所以即便这个问题很是僭越,他也不介意大发善心,多告诉她一些内幕。 “她啊,说出来你可别吓一跳。”加缪大臣卖弄般地压低声音,“这位就是传闻中的圣女大人。” 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笑:“她的名字很好听,叫神酒。可惜了,她被国王陛下保护得太好,我也只见过一面……” 神酒。 和歌子死死盯着那张油画。 用尽全力才尘封起来的记忆,却敌不过再次亲耳听到有人说出她的名字,轰然一下再现眼前。 神酒。 她以为神酒五年前就死了。 那个教她画画认字,翻书给她起了“和歌子”这个名字的圣女大人。 那个总是在她身上留下樱桃香味,说“这样就可以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霸道又任性的神酒。 她心甘情愿奉上一切的主人。 神罚 “画师小姐?” 和歌子时间过长的出神令加缪大臣有些不悦,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 她终于抬眸望向加缪。 … … 不久后,休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守在门口的侍从立即站得笔直。 方才被叫来的画师走了出来,很礼貌地说:“加缪大人要几瓶酒,和一些吃食。” 她说了好几样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能准备好的东西,却恰好都是加缪平时爱吃的。 侍从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画师脸上的笑意很有感染力,阳光又友善。 他们从门缝瞥见加缪大人坐在椅子上小憩,便没有疑惑,领命去了。 没人知道其实加缪已经死了。 从表面上看不见伤口,没有任何一处流血,甚至连死前的尖叫都没留下,这就是皇家雇佣兵出手的速度。 在门口无人的这段时间内,和歌子轻声对传音石说:“我把加缪杀了。” 林霖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你干了什么?” “不提这个,有新情报。”她一边说,一边极快地翻遍了整个休息室,还有加缪身上留下的东西,“有很大把握,圣女还活着。” 林霖问:“神酒圣女?” “对。” 她们的国家弥奥斯曾短暂拥有过一位圣女,可惜五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了。现在看来,她并没有死,而是落到了敌国手里。 林霖沉默片刻,难以理解:“和歌子,你怎么会这么冲动?既然加缪有圣女的消息,我们应该留着他,以获得其他线索。” 和歌子找东西的手停滞了片刻。 如果有人站在她面前的话,就能看到那过分灿烂的笑容,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我的问题。”她的语气里是听不出几分认真的抱歉,“不小心手重了。你知道的,我力气有多大……” 林霖沉声道:“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继续任务,我们需要撤退。” “是你需要撤退,林霖。” “你的意思是?” 和歌子扯下一张小纸卷,抽出桌上的羽毛笔,蘸着加缪的血,飞速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再塞回他怀里。 她慢慢说:“我要留在这里。”随后将传音石在掌心捏得粉碎。 加缪的死不是不小心,而是必然。任何试图玷污圣女的人,和歌子都会让他们变成尸体。 林霖咬牙怒道:“北川和歌子!你敢!” 可那边已经只剩下一片沉默,没有任何回音传来。 该死!林霖快步将自己藏在宴会的角落里,压抑着焦急的神情。 几个呼吸的时间,她已经猜到了和歌子的想法。 这人平时一贯都是笑眯眯地听从指挥。可一旦碰到与圣女有关的事,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谁也别想拦住她。 她一定是从加缪那里打听到了圣女的行踪,准备做些什么。说不定,甚至直接去找圣女…… 但这里可是危机四伏的敌国王宫!本来任务就是她们平时不擅长执行的类型,和歌子还这么疯,她不要命吗? 事已至此,林霖只能果断撤退。从另一方面考虑,有圣女消息也是至关重要的,她需要立刻向军部发去密信。 她快步走着,突然想到以前曾听师父说过,和歌子在进雇佣兵小队之前,曾在圣女身边做过很长时间的护卫,主仆二人感情很好。 ……可也只是主仆而已。 林霖困惑地想。 值得这么做吗? * 王城内最华丽的宫殿,自然是留给最尊贵的主人居住。貌美的侍女侍男斟酒,捶背,殷勤至极。 他们服侍的对象正是鹰陆的国王主君——阿尔瓦,正头疼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 “还是没有其他线索?”他问。 负责彻查此事的大臣自然是慌了神,汗流浃背:“主君请恕罪,能找到的证物只有那封血书……” 三天前,加缪大臣在宴会上死得极为诡异,浑身找不到一点伤口。 在场的人只有宫外来的一个Beta画师,自然立刻被捕,但百般审问也没说出来什么。 光是死了个大臣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加缪怀里找到了一封字迹潦草的血书,上面写着有关皇家雇佣兵的线索! 谁不知道皇家雇佣兵是阿尔瓦主君的心腹大患,这下加缪的死引起了极高重视。 但问题又来了,加缪这五体不勤的绣花枕头是怎么在人家眼皮底下留线索的?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作为一国主君,阿尔瓦当然不会察觉不到其中的疑点,当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陷阱。 偏偏这又是他们唯一一次得到有关雇佣兵的只言片语…… 他沉吟片刻:“去请圣女。” 整片大陆上,如果要说谁比国王还要尊贵,那便是圣女的存在。 每百年才会出一位圣女大人,必定为Omega女性,分化之后,能够链接上苍神明,做出指引预言,因此一直是两国争抢的对象。 五年前,鹰陆得到了本该“宣告死亡”的圣女,秘密地将其养在了王宫中,仅有少部分人知道她的存在。 圣女每链接一次上苍便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损害,因此需要十分慎重。 这个有关雇佣兵的线索实在是难得,阿尔瓦才决定请圣女帮忙。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直到日晷上的影子走了一格之后,宫殿门口才传来动静。 一顶驮轿突兀地进入了这里。这对主君是大不敬的行为,但阿尔瓦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反倒站起来以示尊重。 一旁的侍女侍男齐声道:“圣女大人。” 姗姗来迟的圣女大人总算伸出一只手撩开帘子,缓缓从轿子上下来。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不论见过多少次,都会出神盯着的面孔,只觉世上所有的辞藻都难以形容这种惊心动魄的美。精致得如瓷娃娃一般,像是神明亲手绘制的珍画。 黑发上戴着一层神秘的纱帘,将侧脸遮住,在风拂过时露出如水般沉静的眸子。 脸上微笑的弧度恰到好处,就连举手投足也优雅极了,每一步的步伐都分毫不差。不论发生什么,都时刻维持着淑女的仪态。 即便是侍者在她面前失仪,也不会像那些娇生惯养的王公贵族一样大发脾气,只是从容地摇摇头,说声“无妨”而已。 知情的侍者偶尔会嘀嘀咕咕,说,圣女大人怎么像个没有感情的假人一样。 完美的脸、完美的仪容举止、完美的声音、完美的性格、还有那至高无上的地位……她的身上,几乎没有能够称作“缺点”的东西。 当然,非要说美中不足的话,便是她那副并不健康的躯体,时常被病痛侵扰。 脸上有抹不健康的潮红,被过分白皙的皮肤映衬得愈发夺目,有种随时可能会断掉的脆弱感。 早有人准备了特制的软座,好让圣女大人坐得舒服。 神酒轻轻地扶着额头,看上去精神不佳的模样。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滴水不漏的道歉: “身体不适,劳烦主君久等。” “无妨无妨。”阿尔瓦哪还顾得上在意这些,“今天请圣女前来,是有事相求……” 他迅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尾道:“希望圣女出手相助,助我探清雇佣兵的情况。” “主君,此前曾议过此事。” 神酒的声音没变,波澜不惊,“他们人数众多,分散各地。以我现在的状况,无法预言。” 阿尔瓦忙点头道:“一切自然是以圣女的身体为先,我绝无让圣女过度耗费心血之意。只想请圣女追查一个人……” 他将加缪留下的血书推到圣女面前,上面只有几行字。 23岁女Alpha。 天生无痛感。 植物信息素。 皇家雇佣兵。 有的甚至是缩写难以辨认,连蒙带猜大概是这些内容。 “这是加缪大臣临终前留下的讯息,我想请圣女予以占卜。若消息属实,鹰陆境内将全权追捕这名雇佣兵。” 阿尔瓦等待着她的回答,却发觉神酒的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即便只是稍纵即逝,也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皱眉望着微微出神的她,加重声音:“圣女?” 神酒从小长在弥奥斯,五年前才来到鹰陆,这位多疑的主君本就没有完全信任她。 有个不可思议的猜想突然划过阿尔瓦的脑子。纸上写着那雇佣兵的年龄是23岁,年纪恰好和圣女相仿,难道说…… 神酒淡淡地收回目光,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既然现场有证人,何不先带我去见见。”她说。 圣女有与生俱来的锐感力,总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细微线索。这阿尔瓦是知道的。 只是他的心中更加生疑了。 刚才圣女还推说身体不适,怎么只是看了一眼纸条,就突然上起心来了,甚至还主动要去见证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阿尔瓦存了试探神酒的态度:“地牢满是血污,恐怕会吓到圣女。不如,圣女直接进行占卜。” 神酒没怎么迟疑,道:“那便听主君安排。” 她的眼皮垂得更低,似是困倦极了。 “若无其他事,我就先……” 那无所谓的反应让阿尔瓦暂时放下了警戒心。 大概只是他多想了吧。 他沉吟半晌,道:“不。圣女方才说的确实有道理。我晚些叫人把那画师洗干净,送去你那里就是。” “好。” 神酒的回答依旧是淡淡的。 心中却想。 ……二十三岁了,字还是这么难看。 神罚 *** 地牢内,和歌子晕了又醒,醒了又晕,却一直是有意识残存的。 身上看似血淋淋,实际上只剩下表面的伤口,里头的皮肉正以奇快无比的速度愈合着。 这都归功于早年间严苛的训练,不论是怎样恶劣的环境,受多少伤,只要还留着一口气,她都能够活下去。 无痛感,生命力,这就是和歌子最大的倚仗。 牢内没有太阳,但根据她的心算,这已经是第四天的日落时分。 门又开了,但这次进来的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军官和三四个侍者。他们抬着一大桶水,“咚”一声放下,让本就不宽敞的地方更加逼仄。 “你们把她弄干净。”军官指挥着几个Beta侍者,显然是一秒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待,“记得味道也要处理,要是惹得圣女大人不悦……” 侍者们听命,把这女人身上的血污擦洗掉,披上鹰陆王宫里的下人袍子,将头发梳顺,用树枝沾着香水洒满全身,直到全身都是香喷喷的才满意。 做完这一切之后,和歌子被塞到驮轿里,由军官本人押送到圣女的住处。 … … “圣女大人。” 侍女站在床榻旁,小心地拍了拍神酒的肩膀。 圣女每日醒得很早,但有晚间小憩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侍者是不会吵醒她的。 神酒缓缓睁开眼睛,侍女低声道:“主君要您见的人来了。” 事实上,“来”已经是很客气的说法了。此时和歌子正被五花大绑成一团,被一旁的军官看守着。 晚祷的钟声传来,夜幕低垂。余响过后,万籁俱寂。 眼被蒙住、耳口被塞住,可她还是能察觉到,寂静之中,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 “圣女大人。”和歌子听到一旁的军官行礼时衣摆的抖动声,“这就是那‘证人’画师。” 另一个声音说:“你下去吧。” 军官一愣,道:“主君命我在旁辅助。”当然,这只是监视的委婉表达方式。 片刻,那声音又说:“罢了。请给我鞭子。” 军官不明所以,却也听命把鞭子递了过去,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神酒看都没看那“证人”一眼,只解开身上披着那件厚厚的白色斗篷,侍女眼疾手快地接过,劝道:“圣女大人,小心着凉。” 她摇了摇头,表示无妨。 斗篷下依旧是白色的裙袍,罩在神酒身上,更显得她像一根纤细的柳枝,稍稍吹来一阵风,就可将她折断。 神酒花了好些功夫才将那鞭子握稳在手里,而后轻轻地扬起手—— “啪”。 它落在了和歌子的背上。 谁都能看出来,圣女大人没有任何力气,可鞭子划在伤口上之时,他们还是明显地看到那画师身体一僵,狠狠地痉挛了一下。 神酒又给了她第二鞭、第三鞭,尽管被堵住了嘴,所有人都听到了短促的痛呼。 军官身经百战,见过无数俘虏,他知道这种本能的反应是装不出来的。 而他们要找的那Alpha是“无痛感”的。 神酒把斗篷重新穿上。“这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军官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幕:“可之前审讯时,她从来没吭一声。”他便以为这人就是他们的目标,只是用某种手段伪装成Beta而已。 “看来您的本职工作做得并不太好。” 神酒惋惜地看向他,轻声说,“我想与她单独沟通,您还要留下吗?” 军官冷汗都下来了,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浪费了好几天,还以为自己立下大功,结果连痛感都没搞清楚。这下好了,要是让主君知道了,只怕后果十分严重。 军官挫败地低下头:“下官守在殿外,圣女随时传唤。” 除了神酒与和歌子,所有人都静静地离开了这里。 圣女的那几鞭子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算什么,没人认为她能造成伤害。 但和歌子的痛却是切切实实的。 她狼狈地将身子屈成一团,也难以抵御那许久都没碰到过的钻心疼痛,哪怕触及的只是背部,却从脚尖蔓延到头顶,久久未曾缓解。 天生无痛感是事实,可没人知道有个例外。 只有她的主人能让她痛。 室内突然开始弥漫着淡淡的樱桃香气。 有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为她把蒙住五感的那些布条解开,又松了绑。 和歌子重见光明。 她刚要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就听得一个声音冷冷道:“不准。” 这两个字犹如铜条铁律,将和歌子牢牢禁锢在原地。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小声说:“神酒……” “不准。” 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多年过去了,和歌子还是会习惯性地听从她的命令。 即便她们已经不再是主仆的关系。 裙摆下,一只光裸的脚踩在和歌子的手背上,不疼,只是温度比手掌还要冰凉。 以和歌子的力气,可以轻易摆脱,可她选择了服从。 神酒垂下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盯着许久未见的人。 她轻声说:“你跑到鹰陆王宫故意被捉,还留下字条,是猜准了我一定会救你吗?你想过你可能会送命吗?” “我……” 神酒许是疲累了,喘息听上去有一丝急促:“我有没有教过你,不可以拿性命开玩笑?” 和歌子并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半晌,只闷闷地说。 “让我抬头吧,神酒。” “不准。” 樱桃的香味越来越浓,即便早就服用了抑制的药物,也勾得和歌子鼻息一阵紊乱。 不过她顾不上在意这些了。 “神酒。”和歌子以卑微的、哀求般的口吻说,“求你……我太久没见你,就准我看看你吧。” 片刻,踩在她手上的那只脚终于松开了。 和歌子迫不及待地抬起脑袋,下意识扬起最灿烂的笑脸。 那张许久没有见过的容颜,又重新映入眼帘。 和歌子和五年前早就不一样了。她长高了,潜入时又做了易容,没人能认出她。 可神酒还是和以前一样,仍然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圣女。除了褪去少年时的那几分稚嫩,什么也没变。 就连脸上的嫣红也依旧明丽,使人见之喜爱,甚至自卑。 “你更瘦了。”和歌子喃喃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不管不顾,轻轻环住神酒的小腿,把自己的头靠上去,有满腹的话想要诉说:“你一直在这里吗?我以为你……” 她甚至不敢说出那个“死”字。 五年前,圣女的遗体是所有人亲眼所见的事实。连同遗体一起被装入棺椁的,还有和歌子的心。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神酒本该推开她的。 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和歌子就会照做。 嘴唇微微张开,复又闭上。 她一贯以为自己的心肠够硬了,可最终还是任凭和歌子依偎着她。 “我的去向和你没有关系。”神酒平静地说,“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之后,不要再踏足鹰陆王宫。” 和歌子错愕地起身,脸上满是受伤的神情。 “怎么会没有关系?”她难过地说,像一只被主人扔下的小狗,还衔着裤脚想要撒娇,“你不要我了吗?” 真的不要她的话,会一下子就认出她那丑巴巴的字迹吗? 会冒着险救下她吗? 神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垂着眼眸,生出些神性的悲悯。 “你已经是雇佣兵的一员了……现在的你理应独立,不需要像仆人一样跟在我身后。” 骗人。 和歌子呆呆凝望着对方。她没有神酒那么聪明,可她就是能看出来神酒在撒谎,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小的时候也是这样。 每次神酒口是心非,她能看出来,却想破头了也不知道原因。 要是自己没那么笨就好了。 “是不是鹰陆的国王把你抢走,胁迫你待在这里?”慌乱间,和歌子脑子里闪过所有的可能性,“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 神酒忽然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 几乎是瞬间,和歌子就闭上了嘴。这是两人之间绝对的默契。 神酒死死盯着她的颈间,那一刹那,圣女完美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这是什么?”她用一根手指拎起和歌子戴着的那条银链子,轻声问。 链子的样式很是普通,细细地晃荡在脖颈处,如果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特别注意。 可神酒注意到了。 那并不是银,而是另一种成色极为相似的金属,唯有相当懂行之人能够辨认出来。在弥奥斯的首都,戴上这种首饰的寓意是订婚。 她拎着链子的手微微收紧,再次发问:“你订婚了?” 头一次,和歌子避开了那目光。 神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解释。”她又问,“什么时候的事?是谁?” 和歌子心中忐忑,连忙解释:“是几个月前,王后殿下兴致大发,非要给雇佣兵赐婚,师父不让我直接拒绝,说之后再慢慢想办法推辞……我甚至还没有见过对方,听说她也不想见我……” 她说了一大通,也不知对方听进去了多少。 忽地,神酒打断了她。 “是什么样的Omega?做什么的?长得美吗?” 和歌子一愣,随即老老实实地回答:“也是雇佣兵,看画像,很美。” 她看到神酒的眼中浮现出不知是受伤还是什么的神情。 随后自己被一下子推开。 仅是这个动作,就让神酒的面颊愈发潮红。她跌坐在软椅上,微微喘气,倏然露出个冷笑。 “你很好,和歌子。”她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你很好。” 这是今夜她第一次叫和歌子的名字。 樱桃香味已经浓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地步了,和歌子根本无法抵抗,有种想要释放出自己信息素的冲动,却又怕伤到神酒,只能无措地跪坐在原地,死死抓着自己的腿。 神酒前一秒还赶她走,为什么又要突然猛烈散发信息素让自己这样难受。 她不明白。 她总是不明白。 和歌子知道自己很笨,可要是神酒能告诉她理由就好了。 神酒要知道她“订婚”对象的情况,她就据实以告,可为什么实话也会让神酒生气。 圣女大人低头理好了微微凌乱的裙袍,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已经快要失态的Alpha。 “订婚”这两个字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冲昏了她的头脑,让神酒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有未婚妻了,也会对我发情吗?”她问。 和歌子的皮肤也变得嫣红起来,她本能地想要靠近信息素的来源,却又被神酒光裸的脚踩住了手背。 那点柔弱无骨、轻飘飘的力气,看都不够看,根本掣肘不了和歌子。 “不准。”神酒说。 可这两个字却似千斤重,让她死死忍住了。 没有什么原因。只要是神酒的命令,她都会听从。 神酒低下身子,捏住和歌子的脸颊,哄道:“不要咬嘴唇。” 她喂了颗药丸到和歌子的嘴里,是解除信息素抑制的。 属于Alpha的太阳花清香已经隐约能闻到。 “再过一段时间,你的信息素也会飘到外面……要是他们发现你不光是个Alpha,还是我的旧相识,会怎么办呢?大概会把我们两个都处死吧。” 神酒像在讲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只要你听话,我就给你喂抑制的药。” 和歌子难受得快哭出来了,偏偏还需要克制自己,不做出伤害神酒的行为:“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刚刚不是还要她赶紧走吗? 神酒平静地说:“用我的手,自*。” 她把右手递到和歌子面前,左手安抚地摸着对方的脸:“以前不是也做过吗?别害怕。” 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是不愿意吗? 神酒的手又收紧几分。 “还是说,你在想你的未婚妻?” 她又凑近了些,软了声音,似是蛊惑,指腹触摸和歌子的眼角。 “你说她很美,那和我比呢?在你眼里,她比我好看吗?” “你也会像听我的话一样,对她百依百顺吗?” “这几年你有没有想过我,小和歌……” 神酒露出个艳丽的笑容,而后嘴唇死死抿住,眼睛渐渐红了,像是要哭的样子。 和歌子的心也跟着抽疼。 以前她每每做错事,神酒就会这样一边红着眼睛,一边惩罚她。譬如不好好背书、不好好完成功课…… 可和歌子真的不知道自己此刻做错了什么。 她想回答神酒的问题,可是神智已经濒临狂乱的边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你美,不会听别人的话,还有。 每一天都在想你。 不远处的镜子清晰映出圣女大人那张尽态极妍的脸,可似乎是一张完美无瑕的假面具,现在已然分崩离析。 琉璃般清澈的双眼里,只剩下名为嫉妒的情绪。 这才是真实的神酒。 恍然间,和歌子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模样。 九夏 *** 神历1181年——距离现在已经有十年了。也是在那一年,十三岁的和歌子来到了北川家。 那时她还不叫和歌子,只是个根本就没有名字的孤儿,从有记忆起就在孤儿院生活。 后来孤儿院被一场大火吞没,侥幸逃出来的她只能流浪街头,靠捡垃圾和讨饭为生。 流浪的人那么多,就连残羹剩饭也是需要争抢的。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力气似乎出奇地大,总能占据上风。 某天,一位好心人见她可怜,丢了几枚银币在她面前,却一下子被其他流浪者抢走。 那些银币足以让她吃上好一顿时间的饭了,紧急之下,她拽住那人,狠狠给了对方一拳。 那是个高大的成年流浪汉,却在她一拳之下轰然到底,半天没能起来。 她捡起银币想要离开,却看到那好心人的驮轿又拐了回来。轿夫掀开帘子,她看到里面有位年纪不大的小姐,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 “要跟我回家吗?”小姐说。 于是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小姐走了。后来她才知道,小姐是北川家的二当家。 北川在弥奥斯是个相当大的经商家族,当然也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姐看中了她的天赋,把她选为死卫的一员进行培养。 死卫,顾名思义,就是为了家族义无反顾地去死,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先。 “你今年十三岁,就叫十三吧。”二小姐眯着眼,就这样轻易地给她起了个名字。 她的生活自此天翻地覆,能够吃饱穿暖、有地方住。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无休止的训练和厮杀——每日每夜,耳朵里只有刀斧碰撞的声音,时不时就会有同伴伤势过重,不治而亡。 但是十三活下来了。 大概是因为经历过艰苦的流浪生活,她对痛感异常不敏感,而且力气出奇的大,又被判定将来会分化为Alpha,体质将会越来越出色。 这几项天赋足以让她脱颖而出,获得格外的重视。所以其余同伴们都讨厌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在难得的休息日,他们借着捉迷藏的名头,骗她留在了一片森林里。 临走前,他们幸灾乐祸地嘲笑: “她力气再大,也派不上用场了。” “再往那边就是其他家的庄园了,听说有身份高贵的大人常来散心,就算她侥幸逃出来,也会冲撞他们。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就算她走运,我们也还有后招。” “啧,应该会被处死吧。” 参天大树遮蔽日光,让人无法辨别方向,找不到出路。孤身一人的十三只能凭借着本能,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浑身都是被细小树枝划出来的伤痕,她才终于瞥见了一丝光明。 森林外是一片极大的湖泊,十三想要在湖边坐着歇歇。刚抬眸,便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影。 那个女孩坐在块大石头上,静静地望着十三。 并不是多冷的天气,她却罩着一件厚披肩,肤色是不健康的苍白,却并不足掩盖美得动人心弦的那张脸。 十三以为二当家小姐就就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可眼前的女孩胜过二当家小姐不知多少倍。 从眉眼到嘴唇都如雕刻般精致,让她近乎着迷地盯着对方。 十三忍不住问:“你是谁?” 女孩清澈的瞳中有些疑惑,半晌,她说:“我叫神酒。” 好奇怪的名字,十三暗自想。怎么会、有人叫“神”呢?这不是对神明不敬吗? 但她又觉得女孩很衬这名字。那张清莹的面孔,恰似祭祀时杯中不断晃动的酒液。 二当家曾经赏赐给她喝过一口,酸涩却有甜的余味。 女孩问:“你呢?” 十三张了张嘴,突然生出几分自卑来。对方的名字那么好听,自己只是二当家小姐随口说的一个数字…… 她气馁地说:“我叫十三。” “十三。”神酒点点头,没有露出任何轻蔑之色,只是说,“我久坐腿有些麻,能否劳烦你扶我起身?” 十三出神地想,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还文绉绉的。 她便走过去想要扶对方。 手刚要触及到时,又猛地收了回来。 十三紧急低头,把手上在森林里蹭上的脏污搓洗了一遍又一遍,在一旁的植物叶片上蹭干,这才重新去扶那雪一般纯白的斗篷。 她第一次害怕自己会弄脏别人。 神酒微笑道:“多谢。” 十三这才发现她没有穿任何鞋袜,可明明看起来很是怕冷的样子。 “我不能穿,这是规矩。”神酒轻声解释。 十三不明白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只看到地上的草又长又硬,可能会刮伤她的脚:“那我背你吧。” 神酒怔了一下,只看到这女孩傻乎乎地回头冲自己笑。像棵盛开的向日葵,傻里傻气,迎风飘摇。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反应过来之前,神酒听到自己说了声“好”。 她静静站在原地,看十三像只小狗一样跳进河里洗去污泥,甩干水珠。 而后小狗像拎着一只小鸟一样,毫不费力地把她背了起来。 十三说:“我不认识这里,你告诉我要往哪里走。” 神酒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指方向,“你方才从林中出来?” “对。”十三点头道,“我和伙伴捉迷藏,却在林子里迷了方向,等下我便回去找他们。” 此地已是郊外,森林里危险丛生,谁会刻意来玩耍?神酒听完便知道她是被别人作弄了,只可惜她本人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他们兴许已离开了。”她隐晦地提示。 十三茫然道:“不会吧!我不见了,他们应该着急找我才是。” 该说是天真还是笨好呢? 这段路不算短,两人聊了一会儿,神酒偶尔会开口发问,十三便知无不言,全都说了。 直到神酒轻声让她把自己放下时,她才恍然发觉,似乎自己对神酒还一无所知。 踌躇半晌,十三也没好意思开口打听。 她想神酒身上穿的料子那么名贵,大概也是个富家小姐,长得又和仙女似的。她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之后可能也没机会再见了。 因此十三只是用力地对神酒挥挥手,贪恋般盯着,试图把那张脸记住: “一个人的时候还是穿上鞋子吧。会着凉的。” 她的笑脸映着夕阳,匆匆消失在森林中。 *** 十三没想到那晚千辛万苦地找路回去之后,等待着她的是一顿重罚。 捉迷藏的伙伴找到管事人,说她借着休息日出去玩的功夫,暗自潜逃,想要背叛家族。还将一些东西藏到她的住处,说都是十三平日里偷来的。 对方五人联合告发,而十三只有一人,纵她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 更何况她本就不是那种巧舌如簧的人,怎么辩驳,也没人相信。 十三的衣服上还有归来时没擦干净的泥土,更是试图逃跑的铁证。管事人震怒之下,直接命人将她捆上关起来,而后派人去通知了二当家。 “枉费二小姐平时那么看好你,居然做出这种事。”他指着十三的鼻子痛斥,“吃里扒外的东西,来人,给我把她带去受刑!” 她说:“我没做过。” 没人在听。 十三没有什么痛觉,不怕挨鞭子挨罚,但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得虚弱,意识也愈发模糊。 她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突然懂了神酒的言外之意。神酒光是听她说了两句,就能猜透那些人的敌意,为什么自己看不出来呢? 为什么偏偏自己那么傻呢? 一道阴影笼罩在她面前,是当初捡她回来的二小姐。 十三连忙抬头,想着或许二小姐会相信自己的解释,却只得到不咸不淡的一句,“你们看着处理吧。” 二小姐甚至都没看她一眼。 在当家眼里,死卫的命本就无足轻重。 十三的心彻底凉了。 他们会把我怎么样?她迷茫地想。明明好不容易才有了栖身之处……是我不配这种生活吗。 十三想要向神明祈祷。 可她这样的身份,平时是不被允许进入祭神寺的,只能在外头遥遥地拜一拜,她根本不知道神明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因此也只能不断地在心中徒劳地重复,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我不想背负着冤屈死去。 请让我平安地活下来吧。 …… 过了很久,久到十三以为自己真的会这样死掉,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触上了她的额头。 她睁开眼睛,看到神酒正蹲在自己身前,用一块柔软的白色手帕轻轻擦拭她的脸颊。隔着布料,能感受到柔软的指腹。 十三还闻到了微微的樱桃香气。 是梦吗? 还是愿望成真了? 二小姐远远地站在后头,出言劝道:“圣女大人,此地污秽,恐怕脏了您的眼睛。” “无妨。” 神酒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上。似乎有血污印在她的肌肤上,像雪地上绽出的梅花。 她转身柔柔地说:“北川二小姐愿意将她送给我吗?” 二小姐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十三,你有新主人了。” 十三不知道圣女大人到底是谁,也看不到二小姐满是盘算的眼神。 那一刻她只知道一件事。 若是神明在人间有化身,大概就是眼前纯白色的背影,循着祈愿,来到身前。 九夏 *** 北川家世代经商,讨价还价、谋取最大利益则是商人本性,就连年纪尚轻的二小姐也不例外。 她虽然同意了圣女的请求,却状似为难地透露,十三是所有死卫中最出众的一个,将来可是要给家主当贴身护卫的。 “更何况训练也不能丢下不是?如果武艺不精,也无法好好保护圣女。” 二小姐笑盈盈的,“要我说,隔段时间还是要让她回一次本家,不知道圣女意下如何?” 十三不懂。为什么二小姐前一刻还要杀她,后一刻又变得如此看重她了。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这涉及到家族之间的利益关系。 这一代的圣女出自西园寺家族。他们也是商人出身,各方面经营得都很一般,只是走运出了个圣女,才得以扶摇直上。 二小姐是想利用这件事在两家之间建立起一条纽带,一来二去,就能和圣女攀上关系。 当然,那个时候的十三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也看不明白,圣女身后的侍从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侍从低声提醒道:“圣女大人,如此不妥。”一个死卫也配他们这样做? 圣女一如既往柔柔摇头:“无妨。” 她说:“就照二小姐说的来吧。” 那之后十三就跟着圣女回了家。 她没有资格坐驮轿,只能和外面的侍从一起步行。不过她不觉得有什么,反倒十分高兴——至少活下来了。 西园寺家的规矩只多不少,有个年长的管事人叫香佳妈妈,负责将这些教给她。 “头发梳成这样,走路时不能晃动。”她示范着,“你走两步我看看。” 而十三的发梢摇得像被狂风吹过似的,怎么都学不会。 “步伐别那么大!下巴内收些!” “哎……”香佳碰上个笨学生,无计可施,抚额叹气,“你若只是个护卫也就罢了,可你现在是圣女的人,绝对不能如此。” 十三忍不住问:“为什么?”她满脸疑惑,“圣女和其他大人有什么不一样?” 几月前她还是流浪的孤儿,许多知识都匮乏得可怜。 香佳妈妈便和她讲了许多事情。譬如当圣女出生时,会出现无数异象。鲜花盛开,树木生长,果实粮食成熟,尽是丰收之喜。 这样的圣女每百年才会出一个,被视作神的侍者,能够卜算预言,做出指引。 神酒出生时正逢弥奥斯、鹰陆两国交战,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振奋军心,让弥奥斯得以一举赢下战役。 她从小就被全方面精心培养着长大,不光饱读诗书,还精通兵法和治国之道。 而圣女甚至年纪比十三还要小一点。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圣女大人以后要当王后。”香佳妈妈说,“她们小时候就订过婚了,等成年后,咱们的女王就会迎娶她。所以王室的礼仪是必不可少的,你也要谨记。” 十三垂下头来。 弥奥斯的女王陛下是一位功绩卓越、英姿勃发的Alpha。 十三曾在女王游街时远远地看过一眼,女王骑在马上,万民欢呼她的名字,而十三只配跪着。 她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有些苦涩地想——圣女大人如此尊贵,女王陛下意气风发。 她们二人的确是绝配。 香佳妈妈没注意到十三的片刻失神,继续叮嘱,“还有,圣女大人最爱干净整洁。你早晚至少各沐浴一次,有空时便去净手……” 十三跟着她学礼仪,等到再见到神酒时,已是好几天后。 她换上了圣女侍从才能穿的栗色裙袍,把自己洗了又洗,直到手心开始泛白都觉得不够。 明明很干净了,可还是会担心自己将她弄脏…… 圣女的庭院坐落在一片竹林之中,神酒正坐在院外,捧着一卷书。她依旧披着白色斗篷,和背后的林子融成一张和谐的画。 竹子珍贵,整个国家都没有多少棵,全都移到了圣女这里,只因她喜欢。 十三跪在她面前,不知为何,声音都有些颤抖:“圣女大人。” “抬起头来。” 她听到圣女说。 神酒看着这个略微瑟缩的小护卫。头发梳得并不太规整,几根碎发垂落在眼前。 五官长得还算端正清秀,虽然远远称不上美丽,但她记得,十三笑起来时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令人看了很是心生喜欢。 “你笑一笑。”神酒轻声道。 十三下意识地挤压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不是她那天看到的样子。神酒有些失望,又问道,“你在这里不开心么?” 十三连忙摇头:“自然不是。还得多谢您救了我……” 说到这里,她试探着问:“可那天,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川家呢?” “我猜到会有人为难你,便去了。” 十三不可置信:“可是我,我也没告诉您我是谁家的死卫……” 神酒说:“不难找。” 她随口说了几个对方曾提及过的细节,再稍稍一分析,便能得出答案。 十三“噢”了一声,心中的震惊久久不能消失。半晌,她愣愣地蹦出一句:“您好聪明呀。” 谄媚的人多得是,奉承的话停了太多,可从来没人会这样直接。 那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神酒莞尔一笑。 真是个小傻子。 十三也跟着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两个圆圆的酒窝若隐若现。 “这样才对。” 神酒说。 她的声音太轻,十三没有听清楚。 那个阳光并不算太盛的下午,她就站在圣女身边侍奉。 神酒边看书,边执笔写着什么。十三大字不识,只是在旁边尽可能安静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墨水不够,她便去添一些。茶水凉了,她便去换成热的。点心不酥脆了,她就再让厨房去做。 偶尔出点错,譬如不小心手重,把东西弄坏了,圣女也从不责怪。 其实真的是很无聊枯燥的事情,甚至比训练还要没有趣味。十三想。可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很享受这种为了圣女奔前忙后的时光。 神酒终于停下笔来,搁在一旁。“你盯着看了许久。”她说,“你也喜欢读诗?” 十三手指蜷缩成一团,不敢继续抬眼看圣女娟秀的字迹。其实她根本看不懂,她只是觉得那些笔画写得很漂亮,才盯着看的…… “我不认识字。”她把头埋得很低,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 神酒有几分诧异:“北川家没教你们?” “没……平日里只学武艺。”十三不想让自己太丢人,脱口而出,“但是我所有兵器都使得很好,总是第一名。”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圣女大人一定瞧不上自己这种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 果然,神酒摇头:“至少要会写自己的名字。” 她重新拿起笔,刚想写下“十三”,又觉得这名字实在是不大妥当。 “‘十三’是怎么来的?” “北川二小姐说,我既然十三岁,干脆就叫十三吧……”忽地,十三鼓起勇气,“圣女大人,您愿意赐我一个新名字吗?” 神酒的目光移到方才翻阅的那书卷上,没回答,出神地念了两句十三听不太懂的话,还带着淡淡的曲调。 冬日草木枯, 雪花翩跹枯树, 仿若春花舞。 “你就叫和歌子吧。”她说。 … … 后来和歌子才知道,圣女大人最喜欢的一种诗体,名叫和歌。 那么给她取这个名字也是偏爱她的意思吗?和歌子曾经这样问过。 神酒手指缠着她的头发,“嗯”了一声。 和歌子立即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似的,神酒丝毫不怀疑,她如果有尾巴,现在一定在摇。 她把指腹放到圆圆的酒窝里,轻轻摸了摸:“所以呢,你想怎么回报我?” “我……” 和歌子绞尽脑汁说了好些事情,神酒都不满意。她很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神酒想了想,“那就,一辈子都听我的话吧。” 其实就算她不说,和歌子也会这样做的,因为神酒说的就是命令,没有时效。 比如惩罚她用神酒的手自,慰。 她照做。 再比如赶紧离开鹰陆王宫,不许多问,也不许多留。 ……她还是会照做。 和歌子觉得心脏跳动时传来隐隐的抽痛,让她茫然极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过问主人的事情,可她抑制不住地想知道神酒当时的死是怎么回事,神酒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分离的时候,她思念主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圣女也会想起那个笨笨的、可以为了她一句话去死的小护卫吗? 惩罚她是在意她,还是真的生她气了? 和歌子十三岁的时候就总是笨手笨脚的,添个墨水都能弄到袖子上。现在她二十三岁了,当了五年的雇佣兵,她以为自己有所长进,可为什么还是那么笨。 明明此刻信息素四窜,樱桃味的嘴唇紧紧贴住她的,予她重重的啃咬厮磨。 她却还是猜不透神酒的心。 神罚 *** 当和歌子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鹰陆王宫里,而是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中。 装潢再普通不过的房子,墙角的墙皮微微潮湿,细闻之下有一点味道,和王宫相比破旧极了。 一碗热腾腾的菜汤放在床边的木柜上。“吃吧。”有人简短地说。 和歌子抬头望去,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脸。 “师父。”她下意识地叫道。 如果鹰陆王宫派人冲进这间不起眼的破落小屋,就能将他们的眼中钉连根拔起一大片。因为此时此刻,皇家雇佣兵的Alpha小分队全员聚集在这里,一个人都不差。 并没有多大的规模,加上和歌子也才四女二男而已。 床边坐着的女人身材异常高大,五官深邃,金发碧眼,把碗端给她:“先吃饭再说。” 和歌子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她接过菜汤三两口就喝了个干净。 金发女人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连着给她端了三四碗:“我的厨艺有进步吗?” 和歌子抹抹嘴,诚实地说:“没有,还是很难吃。” 金发女人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我原本还打算给大家做顿午饭。” “我来吧。”和歌子翻身下床,刻意避开了其他人的目光,拎着他们提前准备好的食材进了厨房。 她还没有做好面对他们的准备。 在鹰陆王宫发生的事像是一场梦。在樱桃和太阳花交织的香味中,和歌子接受了神酒的惩罚,然后重新服下了抑制信息素的药。 其实她闻味道就知道那药还有另一层作用,就是短时间的致眠。可神酒用嘴喂过来的东西,她总会无条件地咽下去。 后来和歌子发现自己在荒郊野外醒来,她用雇佣兵的方式给林霖发了信号,赶到之前定好的紧急碰头之处。 接着就发现全队都出现在了这里。 和歌子在厨房利落地切菜切肉,动作麻利得丝毫不逊于王宫里的大厨。 出于隐蔽性考虑,雇佣兵虽然地位很高,却没有任何侍者,一切都是大家自己动手解决。 在她进队之前,正是那金发女人,也就是卡萝尔对厨艺兴趣浓厚之时,可偏偏做出来的味道不尽如人意,把大家毒得上吐下泻。 和歌子来了之后,就主动承担了这项职责。她在西园寺家的那几年,跟着专门服务贵族的厨子学了许多。谈不上惊为天人,倒也做得一手好菜。 当然,笨手笨脚的她能有这种手艺,也是因为神酒。 伺候圣女是件极为繁琐麻烦的事,吃穿住行样样都是规矩一大堆。当时其他侍者发现和歌子愿意吃苦耐劳,便将那些累人的活都交给了她。 譬如守夜。圣女睡眠浅,时不时会梦魇或者惊醒。这时和歌子就需要用白色的丝帕轻轻擦拭神酒头上的冷汗,再为她把被子盖好。 偶尔神酒醒来时会想吃一块点心,按照规矩,圣女吃的东西必须是新鲜的,不能是放了许久的冷食。和歌子就会跑去厨房找值夜的厨子,站在那里等候,再把点心端回来。 圣女睡眠不佳,总是没有力气抬起手臂,和歌子便拿起点心凑到她唇边,另一只手接着,以防掉在床上。 第一次这样喂点心时,她还什么都不懂,天真地说:“您怎么不舔舔我的手指?” 神酒有一丝困惑:“为什么?” 和歌子刚想开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又出丑了。流浪儿的生活饥一顿饱一顿,她吃什么都会像狗一样舔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就算现在有饭吃了也改不掉这个习惯。 圣女当然是不需要这样的。 和歌子很是懊恼。 可她随即感觉指腹传来触感。神酒伸出舌尖,试探性地划过她手指上残留的点心渣,缓慢地把它勾到自己的口中。 片刻,圣女说:“很甜。” 神酒一贯都是畏寒的,偶尔和歌子碰她的手,甚至以为自己在碰一块冰。她的唇舌也是一样的温度,比冻上一晚的井水还要凉。 可是和歌子就是觉得被她舔过的地方在烧,如火焰炙烤,烫得她几乎想要好好地摸一摸那块地方。 后来她守夜守得越来越多,神酒也发现每晚都是同样的人,有天便拉住和歌子的袖子,问:“其他人呢?” 和歌子不会撒谎:“他们叫我顶上。” “他们觉得麻烦?”她的表情很平静。 “是。” “那你呢?整晚不能睡,时时为我擦汗,还要喂我吃东西……”神酒轻声说,“你不觉得麻烦?” 和歌子一怔:“我不觉得。如果不是您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怎么会嫌麻烦呢?” “救你,并没花什么功夫。”而做那些琐事却是的的确确要费很多心思的。 和歌子抬起头,没怎么思考就说:“做这些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她看到神酒露出笑靥,总是泛着淡淡愁绪的眉也舒展开来,美得晃人心神,令和歌子的目光痴痴停驻。 “这些都吃腻了,日后你学些新的吧。”圣女说。 为了这一句话,笨手笨脚的和歌子终日泡在厨房中,不厌其烦地练习,在手指上留下了数不胜数的伤痕。 有时她也会觉得挫败,自己怎么就是做不好呢?可只要想到神酒的那个笑,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坚持。 后来每次进厨房,和歌子都会想起这段记忆。 此刻她看着锅中沸腾的汤汁,和原本预想的天差地别。明明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一不留神,就又做成了神酒爱吃的菜。 可大概那个人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 雇佣兵小队围成一桌,对和歌子做的菜大快朵颐,赞不绝口。毫不夸张,六个Alpha的饭量加在一起可以堆成一座山。 只是吃完之后,几人之间的氛围就有些变了味。 面孔俊秀的黑发男人名叫花与牧。他轻轻用食指敲了下桌子:“来聊正事。” 虽然他身形单薄,乍一看并不像其他Alpha一样具有攻击性,实际上却是几人之中资历最老的队长,也是和歌子的师父。 队长一发话,其他人便也齐刷刷地放下碗。 花与牧沉吟片刻:“林霖。” “在。” “你这次表现得很好,发现情况有变撤退及时,还迅速传回消息。回去有奖。” 林霖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夸赞。 “北川和歌子。” 花与牧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即便语气依旧是毫无波澜的,也令和歌子意识到了严重性。她当然也知道这次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她主动说:“师父,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罚。” 可没想到花与牧却说:“不,我不罚你。” 和歌子惊诧地抬头。 “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入队也有五年了。要说我对在座谁最放心,那就是你。你是个死心眼,就算再危险,也一定会执行指令,从无失误。” 花与牧口吻平静,“这是你身上出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意外。我想这是因为圣女,对吗?” 和歌子的呼吸有片刻急促。 “是。” “我不怪你。事实上,这也是我们七人齐聚于此的原因——我们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众人凝神,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五年前,圣女下落不明,全国境内遍寻无果。为避免人心惶惶,女王决定封锁消息,对外宣告圣女已死。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女王和我。” 除了能够预言,圣女本身就是支撑着民众信仰的存在。失踪基本可以肯定是敌国所为,一旦消息传开,将会极大程度上地动摇民心。 圣女天生体质偏弱,历史上之前几任也是年纪轻轻暴病而亡,因此民众并不会觉得奇怪。 抢夺圣女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鹰陆这边同样没有声张。 “鹰陆把圣女藏得很好,我们找了许多年都没有下落,直到最近才有了些眉目。之前突然叫你们接近加缪大臣,也是因为他身上可能藏着些线索。”说着,花与牧看了和歌子一眼,“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你碰上了。” “现在女王已经知道了这边发生的一切。她的命令是不计代价,营救圣女。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几个月乃至一年都有可能——我们将会全身心投入此次任务,打探消息,制定作划,安排部署。”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你,和歌子。” 花与牧平静地看着她。“你不允许参加此次任务。” 和歌子呼吸一窒:“我……” “以前你是圣女的护卫,主仆情深,以至于你不听命令擅自行动。你心里也清楚,类似情况很有可能再次发生,后果我们承受不起。” 和歌子的掌心正在微微发抖。正如师父所说,一旦涉及到神酒,她就会失去理智,所以她做不到安心呆在弥奥斯,无所事事。 她比所有人都更迫切地希望能再次见到神酒。 她知道自己必须说服花与牧。 “圣女本人现在就在王宫里。”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 和歌子定了定心神:“我留下字条,圣女认出了我的字迹。” 她将鹰陆王宫里发生的事更细致地讲了一遍。当然,除了神酒的“惩罚”。 “只要我当诱饵,圣女一定会来相见。” 和歌子说。 “还有,我去过她的住处。蒙着眼时,我记下了鹰陆王宫的大致路线。” 花与牧问:“能准确画出地图吗?” 和歌子点头,“能。” 众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花与牧道:“那就征求整体意见。同意和歌子参与的人举手。” 和歌子本人率先举起了手。 第二个是林霖,即便动作稍微有些迟疑。 和歌子诧异又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位小师妹。 另外三人——卡萝尔、刘思若、阿博特也依次举手。 花与牧的左手食指又轻轻敲了敲桌面。“好。”他思考片刻,“那就暂时不将你完全剔除在任务之外。” “但是。”这位谨慎的队长加重语气,“你必须完全听从指挥,否则我会让你马上动身回弥奥斯,明白吗?” “明白。” “我需要你起誓。” 和歌子将手放到胸前。 “我以圣女的名义起誓,全权听从指挥。”她说。 神罚 *** 他们在鹰陆首都的据点小屋不算大,两两一间刚好够睡。 和歌子跟林霖一间房,她平常沾枕即眠,却翻来覆去没睡着。隔着两床之间的空隙,她看着林霖微微起伏的背影,知道对方也还醒着。 “对不起,小师妹。”她明白自己欠林霖一个道歉,“我不该在鹰陆王宫里让你独自一人撤退。” 林霖转过身来。“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和歌子沉默了。她明白不论再来多少次,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林霖也大概猜到了答案,只是才刚刚十五岁的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师姐心里在想什么。 “师姐,你是不是喜欢圣女?”她问。 和歌子顿了一下,把头慢慢地埋进被子里。片刻,她的声音传来,“别乱说,那可是圣女,我哪里配呢?” 她是孤儿出身,又曾经做过仆人,她的名字根本不该和圣女放在一起。 “你也是雇佣兵啊……”那可是两国家喻户晓,闻风丧胆,战功无数的雇佣兵啊。 人人听到这样的身份都只会觉得显赫无比。 和歌子沉默片刻。“你还小,不明白的。” 雇佣兵又怎样,对于神酒,她永远是那个空有一身蛮力、笨手笨脚的仆人。这一点就像被刻入骨血一样,难以更改。 她以为五年的时光足够自己挺直脊背,以平等的姿态正视任何人。 但重新见到神酒,和歌子还是会像狗见到主人一样贴上去,想要被神酒摸摸脑袋,想抱抱神酒,想闻闻那阔别已久的味道。 如果她能大胆做出这一切也就好了,可在得到准许之前,她什么都不敢。 神酒大概也会觉得她不争气。 那又能怎么办呢?改不掉了。 林霖见师姐不愿多说,也就没再追问,自己睡自己的。 夜色渐深,和歌子也缓缓进入梦乡。这几年来,她只要做梦就一定会梦见神酒。 今晚也一样。 … … 梦里她又回到以前。那时她刚在西园寺家待了小半年,照例也是可以像其他仆人一样领报酬的,于是就排队等着拿钱。 管事的人把银币分成小袋,依次发给每个人。直到抬头看见和歌子,他眉头就皱了起来:“没你的份。” 和歌子一愣,还以为他不认识自己:“我是圣女的护卫。” “那你也不是我们家的仆人。”管事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既然是北川家来的,就去找北川家给你发报酬。去去去,别影响我们干活。” 不对,和歌子想。早上,负责教规矩的香佳妈妈还特意提醒她来领钱呢,香佳妈妈是不会骗她的。 于是她没有离开,执拗地说:“是不是你们搞错了,我也有一份。” 管事只得不耐烦地拎了个小袋给她。 回去之后,和歌子才发现自己被骗了,那里面装的根本就不是银钱,而是石头。 她便又折返去找管事理论,结果对方根本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偏说是她自己想要贪钱。 两人就站在院子外争执了起来。可是和歌子本来就不擅长吵嘴,管事又牙尖嘴利,一句句说得很是过分。 “我说你本就是外面来的,怎么还真把自己当我们西园寺家的人了?北川家是没钱了吗,要我们帮忙养?” “你不过就是被捡回来的一条狗,能有今天,都是沾了我们西园寺家的光,更应该认清自己,夹着尾巴做人!” “等圣女当了王后,你早晚得滚出去!” 其他人对她的敌意并不是空穴来风。 和歌子服侍圣女越是尽心尽力,就越显得其他人玩忽职守,上次家主看见,他们就被狠狠地罚了,可不就更加厌恶她了。 管事的几句话如利刃一般戳在和歌子的心上。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被哪个词刺痛了,总之在意识到之前,反击的话就脱口而出: “那又怎么样?”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你以为这家里的仆人都是该乖乖当狗的。可是我不一样,我就算当狗,也是当圣女一个人的狗。你算什么,配对圣女的人说三道四?” 灵敏的耳力让和歌子听到不远处近乎无声的脚步,她回过头来。 高高的台阶上,身披白色斗篷的圣女赤脚站着,安静地看着这边。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正是西园寺的家主——一郎,按辈分来算,是圣女的表哥。 管事连忙行礼:“圣女大人,家主大人。” 和歌子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礼节,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她竟然忘记了圣女大人在家主的院子里议事,而刚才那些大不敬的话,他们正是站在家主的院外说的。 怎么办? 她这辈子只狐假虎威过这么一次,就被圣女和家主听到了。他们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把她赶走? 和歌子看到神酒冲她招手,用很轻的声音说,“过来。”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慢慢地走上台阶。 “蹲下。” 和歌子不明所以,但照做。 她低着头,看不见一抹艳丽的潮红悄然浮上神酒的脸颊、眼尾,让那笑容变得有些异常。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落上和歌子黑色的发,把她好不容易才梳熟练的仆人发式轻巧弄散,而后随意地抚摸着,像是在和小动物玩耍。 “一郎。”神酒柔柔一笑,“先前你为我寻来的那些小狗都不称心。” 她的手摸着和歌子圆润的后脑勺,又滑到后颈,弄得和歌子痒痒的,却不敢躲。 家主一郎“嗯”了一声:“我会再叫人留意。” “不必了。”神酒说。 她微微俯身,指尖划过和歌子脸部的轮廓,最终轻点了一下唇。 “我已经找到了。” …… 后来和歌子便再没见过为难她的那些人,也不知究竟去哪儿了。 她只知道神酒叫人拎了整整一麻袋的金币过来,叫她随意取用。买吃食、衣裳,什么都行。 “不成不成。”和歌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心中惶恐,连忙摆手拒绝,“能伺候圣女,我已经知足了。” 神酒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你方才不是说你是我的人吗?既然是我的人,我自然要负责养。” 她低下头,若有所思。 “纵使是寻常人家养狗,也是要花上些钱的。还是你忧心钱不够?我再叫人去拿就是了。” “当然不是。”和歌子脱口而出,“只是我……我一时情急乱说些混账话,还以为圣女听了会生气。” 神酒现在却生气了,表情一下子冷下来。 “一时情急乱说?”她轻声重复,“你不是真心的?” 和歌子跪坐着,为她续上热茶,随后垂首行了个大礼。 “是真心的。”她低声道,“只是我身份实在是低微,我不配……” 还没说完,和歌子就被拥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只有圣女才能穿的白色斗篷,将她也紧紧环住。 熟悉的香味充盈在呼吸之中。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属于西园寺家,一切都由他们给予,就连小狗也要家主替我去找。可我想要的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一样就够了。” 神酒低下头,去闻和歌子乌黑的发,蛊惑般地问。 “我选你,好不好?” 和歌子总觉得此时的圣女变得有些不一样,可她跪伏着,又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表情,犹豫半天也没想明白神酒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圣女想要什么得不到呢?家族给的,不也是圣女的吗?院子里这么多侍者护卫,金银财宝,不都是完完全全属于圣女的吗? 不过她再笨,也知道神酒此刻想听的答案是什么。 “好。”和歌子说。 梦境就到这句话为止。 醒来后一切化为泡影,和歌子看着陌生的住所,怅然若失。 *** 梦到往事的不止她一个人,鹰陆王宫内,有人忽地惊醒,急促地起身喘息。 “圣女大人。”守在床边的人适时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我为您准备热水。” 伺候的人都知道,这是圣女的老毛病了,睡眠总是断断续续的不安稳。 圣女很是挑剔,既不喜欢别人碰她,又对洁净有着特殊的要求,稍稍出一点汗就要沐浴。 浴池里已经备好热水,神酒撑着疲乏的身体,独自一人洗了一会儿,就听门外侍者朗声通传:“圣女,三郎大人想见您。” “让他等。” 侍者听完这冰冷的三个字,心中禁不住发慌。她只是一个小小仆人,传完话,万一得罪了三郎大人怎么办。 幸好三郎大人并没生气,只是耐心地在前厅等待着。 等到圣女终于沐浴完毕、再由侍者耐心把厚厚的黑发擦干,天光已经大亮,到了该进早食的时候。 西园寺三郎也坐了许久的冷板凳。 圣女的住处供暖比其他地方都要足,神酒却还是裹着宽大的白色披肩,几乎能将她整个人装进去,让那张瓷器般精致的脸被遮住一半。 她靠在软椅上,垂着眼睛,看都没看面前人一眼。 三郎转头吩咐其他人:“都下去吧。” 他是个长相勉强称得上俊秀的Omega,比粉雕玉琢的圣女自然是差得远,但毕竟有血缘关系在,因此两人眉目之间有几分相似。 “我可是帮了你大忙,你这是什么意思?”三郎笑着问。 神酒不理。 三郎叹气。“见完你的小护卫就愁眉不展的,怎么,她惹你生气了?” 他知道怎样激怒神酒,果不其然,她淡淡地抬起头来,冰冷地瞥了他一眼。 三郎继续道:“要不是我替你把她弄出王宫,她早就被抓住了。你知道主君有多忌惮雇佣兵吧?这可不得把她活剖了。她叫什么来着?和歌子是吧……” 拂袖间茶器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把他的话语打断。 神酒胸口微微起伏,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她的皮肤薄得像蝉翼,指腹摸在锋利处,很快有血液渗出,把雪白的衣袖染成星星点点的红。 三郎也禁不住变了脸色,哑然看她。 “不许你提她。”神酒平静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最初就是你找人放出消息,用加缪把她引过来。你想做什么呢?拿她威胁我,对吗?” 加缪能有她的画像,自然是三郎的手笔。 他一阵紧张:“神酒,你先把瓷片放下,再流血你会晕过去的……” 神酒的身体摇摇欲坠,却将瓷片握得更紧了。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却准确传入三郎的耳中。 “你算什么东西。”她脸上浮现出讽刺的微笑,“血统不正的杂种,也有资格叫圣女的名字?” 三郎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他的父母并不是正经夫妻,而是偷情生下的他。从小他在西园寺家的地位并没有比仆人高多少,这一直是他心里的痛。 当年他向敌国出卖家族,以求荣光,现在摇身一变,成了鹰陆主君面前得宠的红人,却还是摆脱不掉“血统不正”的阴影。 他虽然血缘上是圣女的表哥,但按规矩,确实是不能直呼她名字的。 神酒把瓷片扔到一旁,丝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伤口有多深。“所以别再玩那些拙劣的把戏。” 她微微侧着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和歌子要是出事,谁都别活。知道了吗?” 三郎最终黑着脸拂袖而去。 外头的侍者一拥而上,为受伤的圣女涂药、包扎伤口,十几个人忙里忙外,围着她一人团团转。 神酒坐在软椅上,任凭他们折腾,忽而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近在咫尺的宫殿之外。 是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之日。 她好想出去走一走,可惜住处外头有数十个护卫把守,看了就倒胃口。 以前在西园寺家的时候也是一样,想去哪里都有人看着跟着,生怕圣女离开他们的视线,她很难有独自行动的自由。 现在受困于鹰陆王宫,就更不用说了。偏偏她还是这种走两步就会喘气的病体,插翅也难飞。 神酒忽然又想起十年之前的下午,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从西园寺家溜出来看一看湖景,却耗尽体力,站都站不起来。 她趴在那个浑身脏兮兮、笑起来酒窝圆圆的女孩子背上。对方说些零零散散的杂事,傻而无趣,但她全都认真听完了。 那样珍贵的时光,正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消失不见,难以寻回。 神罚 *** Alpha小队全员乔装改扮,在鹰陆的首都潜伏着。 当年事件的真相也由队长花与牧的口传达给了众人。 当时商人出身的西园寺家借着圣女的光,深受器重,地位扶摇直上。后来受主君信任,甚至入主军部,负责国家兵器熔铸,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在五年前居然做出了叛国之举,将兵器库所在之地泄露给了敌国鹰陆。 鹰陆趁其不备,与内奸里应外合捣毁兵器库,对弥奥斯造成惨重损失,两方在此死战,弥奥斯大败。兵器库位于一座叫金辛的海港城市,因此这件事后来被称作金辛偷袭,被全弥奥斯视作奇耻大辱。 西园寺家出了叛徒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他们发展正好,根本没有向敌国投诚的必要。但事已至此,辩无可辩,最终落得个全族赐死的结局。 自那起圣女就不知所踪,遍寻无果,想来是被叛徒劫走了。 女王只得压下消息,过了段时间,对外宣称圣女到了自然病逝。反正代代圣女身体孱弱,是不争的事实,很少有能活过二十的。 以上就是众人知道的故事。 他们看着花与牧,等着他说出后面的隐情。他顿了片刻,说:“其实真正的叛徒只有一个,是西园寺家的一位表少爷,叫三郎。我们怀疑就是他劫持圣女,投靠鹰陆。” 如果真是在家主授意之下做出这样的事,他们全族早就跑得干干净净了,哪里还会傻傻留在原地,等着主君把他们抓起来呢。 当时西园寺全家被捕,唯剩了一人没抓到,正是这位“血脉不正”的三郎。 可惜叛国是株连的重罪,其他人纵然无辜,却不得不死。 听到这里,和歌子呆了一呆:“三郎?我认得他。” 当时她身份微贱,除了神酒,没有和其他主人家们说话的机会,顶多远远看一眼行礼。 三郎大人则是个例外。听说他是父母偷情生下的,为了血脉不流落在外才让他回到家族之中。再加上又是个Omega,平日里受到家中诸多轻视,只把他当做未来联姻的一枚筹码。 有时和歌子会碰见他。这位少爷身边没有仆人跟随,什么事都得自己做。次数多了,两人便闲聊过几句话。 虽然不熟,但她记得三郎是个温文尔雅、性格随和的人,很难将他与“叛国”“劫持”这几个字眼联系起来。 花与牧便说:“正好。他以前的画像也旧了,你若还记得,就凭印象画些新的。” 他话锋一转:“当时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兵器库被毁,金辛偷袭大败,西园寺家赐死,圣女又……全国上下,乃至雇佣兵内部都人心惶惶。那种情况下,绝不能让民众再知道我们没抓到叛徒。” 花与牧还记得五年前,年仅二十二岁的女王强撑着处理国事,眼中却是掩不住的疲惫。她很早就失去双亲,少年老成,却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情况。 “花,三郎的事就交给你私下追查吧。”女王说,“我总感觉力不从心,除了你便无人可用。你挑个时候,让雇佣兵进点新人吧。” ——说到这里,花与牧露出微笑:“和歌子,你就是借着那个契机来的。” 皇家雇佣兵的招考难于登天,全国数万人参与。等花与牧亲自来选人时,已经经过了不亚于几十次的筛选,Alpha这边只剩下面前的十人,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满是伤痕的少女。 其实和歌子的条件并不算好——十八岁了,年纪偏大,不好教养;个子倒是高,但身体看着不太强壮,只有薄薄的肌肉线条而已。 但那双眼睛里的狠劲,让他莫名觉得是个好苗子。 最终她也没有让花与牧失望。 擂台上的和歌子仿佛不知疼痛和疲倦的野兽,沉默着爆发出意料之外的力量。她有种与技巧无关的原始本能,越见血越凶猛,甚至无须兵器——她自己分明就是一柄兵器。 结果毫无疑问,和歌子一骑绝尘的领先。 他们全员都来观看了战斗,心服口服。 即使花与牧当了这么多年雇佣兵队长,也没有把握单挑战胜她。 他侧头问其他人:“觉不觉得有卡萝尔的风范?” 卡萝尔以前也像和歌子一样,善于正面单挑。后来受了伤,身体没那么灵活了,就退居二线当队医和教练。队伍里正需要一个和卡萝尔同样定位的人。 金发女人果断摇头:“比我强。”至少她还是会痛的,而和歌子显然痛感极低,甚至近似于无。这就是天赋啊,求不来的。 后面他们对和歌子进行了背景调查,知道她虽然出身于北川家,却也在西园寺家呆过,还当过圣女的护卫。虽然在叛国一事上嫌疑不大,但还是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用特制的吐真药审讯过,才完全信任她。 “背景信息就是这样。”花与牧又用左手食指敲了敲桌子,“还有最后一点需要补充。” 刘思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向后一躺:“还有什么?现在不就是从这个三郎身上下手吗。”她实际年龄比和歌子大几岁,长相却稚嫩得像个小孩子。 花与牧摇头:“不。” “当年女王命我私下追查西园寺三郎和圣女的下落,我去过鹰陆的很多地方。甚至就在半年前,我还刺探过鹰陆王宫,可我从未发现他们的踪迹,证明他们有一个绝对安全的隐秘藏身之处。” 鹰陆好不容易才得到圣女,自然是想要把她放在最安全的地方,这点谁都能想到。 他目光扫视众人:“现在他们撇下安全之处不要,冒着风险让圣女回鹰陆王宫,一定是有事发生,才会如此。” 和歌子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连你都打探不到什么,我和林霖却这么快就得到了圣女的消息。” 花与牧在侦查追踪方面的经验是所有人里最丰富的,和歌子是他徒弟,又不专精此道,这显然不合常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准确地说,是你很快就得到了圣女的消息。”刘思若闲闲撇她一眼,纠正道,“我们可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继续说,但所有人都懂了言下之意。和歌子毕竟在西园寺家待过,还和那两位都是旧识,怎么好巧不巧就她一人发现了圣女呢…… 大家一起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没人会怀疑和歌子的忠诚,但这关系确实欲理还乱。 沉默半天的林霖忽然开口:“这消息一定是西园寺三郎放的。故意引和歌子过去,既可以卖圣女人情,又能离间我们,一石二鸟。” 和歌子感激地看了小师妹一眼。 一直认真听着的阿博特也沉声道:“不要互相猜忌,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无条件信任同伴。” 刘思若还想说什么,被卡萝尔轻轻拍了一下肩膀,便扁着嘴作罢了。 队长花与牧未置可否,只是总结了一下刚才讨论过的内容,“我们要做的有三件事。” “一,从西园寺三郎身上下手。当年他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就把整个家族都给卖了,身后绝对有人,要查清到底是何方神圣。” “二,弄清楚圣女突然回王宫的缘由。鹰陆应该马上就有所动作了,我们必须抢占先机。” “三。” 他顿了一下,余光瞥向和歌子。 “圣女离开五年,立场倾向已然不明。纵使我们能够救出她,她也未必愿意跟我们走。” “女王那边暂时没有给出指示,但我想要你们做好准备。” “和歌子,你和圣女有主仆之情,她若倒戈,需要你予以劝说,必要时可行使非常手段。以带她走为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 这次队内议事进行了很长的时间,从天还没亮一直持续到午时经。甫一散会,刘思若和卡萝尔就饿得赶紧去外头买菜了。 和歌子在厨房备菜,花与牧进来给她帮忙。 两人切菜的声音重重响起,刀工都很精细。只不过一个是在西园寺家厨房练出来的,一个则是杀人杀出来的。 “心情不好?”刚才的谈话都是公事公办,现在则纯粹是师父在关心徒弟。 “嗯。”和歌子低头,不想让花与牧看到自己难看的表情,闷闷应了一声。 随后她轻声说:“师父,我当了圣女五年的护卫。可你刚才提起她倒戈的可能性,我才意识到,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 手中的甜菜根被切得乱七八糟,染上一手的红色汁液。 她熟悉神酒的一切,吃穿住行生活起居。知道神酒的癖好,爱吃什么,甚至晚上在什么时刻会惊醒…… 可她不懂神酒的心。 闯入鹰陆王宫的那天,和歌子也说会想办法把神酒救出去,神酒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会不会她其实想要留下呢?会不会她不想回弥奥斯呢? 把圣女带回弥奥斯后会怎么样?本质上,待的地方不也是从一个王宫变成另一个王宫吗? 和歌子头痛又懊恼。要是能想清楚这些问题就好了。 花与牧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可怜的甜菜根,低头花了点功夫,用刀尖将它刻成了一朵小花。 “我想圣女会听你的。”他说。 和歌子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没信。 花与牧忽然回想起许多年之前,他的师父因年龄退役,他由副队长的身份接任正队长。 那时西园寺家的圣女传来消息,指名要见他。 那也是他第一次面见圣女,知道对方天生病体,却没想到真人比想象中的更加苍白孱弱,像一件随时都会碎掉的名贵瓷器。 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说话很是成熟,紧接着就屏退左右,说是要与花大人单独商议。 花与牧毕竟是成年Alpha,最开始刻意与圣女保持着距离,却不料圣女招手让他上前去,随后深深一拜。 “花大人。” 花与牧赶忙还了个更大的礼,他身份不低,却也受不住这一拜:“圣女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我叫您来是有事相求。” 圣女的声音清脆如风铃。 花与牧大概猜到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为圣女做的:“您但说无妨。” “我想将一个孩子托付给您。” 孩子? 饶是花与牧再沉稳也不由得怔了。圣女才十五六岁,甚至还没分化,哪来的孩子?再说圣女可是和女王有婚约的,谁有这个胆子与她私自生子?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千回百转。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有趣,圣女抿唇轻笑。“您放心,不是我的孩子。”她说,“只是我身边的一个小护卫。” 花与牧这才将一颗心放下。 “我活不长,保不准明日便猝然离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护卫。她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只有我来为她安排。” 她平静地言及生死。 “我的护卫自小有拳脚天赋。若日后我不在了,我想请大人给她一个机会,看看雇佣兵能否有她容身之所。” 花与牧沉吟道:“圣女大人,并非我不愿相助,实在是雇佣兵直接受女王管辖,招考十分严苛,并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 圣女露出个微笑,才十几岁,就隐约能看出日后艳丽动人的影子: “我知道。只是那孩子是仆人身份,连初选都进不去。届时若花大人能帮她去了仆籍,剩下便一切靠她自己。” “那便是小事一桩。”花与牧应下,他原本也不希望有天赋的人被出身连累。 “还有,若她真的入选,还望花大人能收她为徒,待她如己,悉心栽培。” 花与牧:“这……” 此刻,圣女在他面前垂首,缓缓伏下身,行了最高礼节。 见女王都不需要行的礼,却行给了他,只为给自己的护卫谋个前程。 她可是一代只出一个、独一无二的Omega,她不需要对任何人低声下气。 花与牧明白对这位骄傲的贵女来说,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才能为了一个仆籍的孩子,把以往的尊严丢弃,郑重恳求。 他叹气。 “我答应您。若她真有天赋,我就收她为徒,倾囊相授。” 后来直到见到和歌子,花与牧才知道圣女的话没有半点夸张。她的小护卫,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厉害。 他也如约收了和歌子为徒,把毕生所学全都教给她,待她和家人一样。 花与牧也偶尔会想,该是多深的情谊,才让圣女如此费心为和歌子安排以后呢?说是主仆,但大概早已不止于此。 他看着手中雕出的甜菜根花,总有种直觉。 圣女的事若有转机,那一定出在自己这个徒弟身上。 第 14 章 神罚 第14章 *** 和歌子曾以为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改变,可是今已非昔。 她不再是西园寺或北川家的仆人,圣女也成了鹰陆的圣女。 海曼家的婚仪之后,神酒放走了刘思若,却偏偏把她留在圣女小院,不准她离开。 和歌子问为什么,圣女也只是低头作画,缓声道:“三天。” 清水将色彩晕开,眼前的花景被描绘在纸上,栩栩如生。圣女所在之处,就算是极冷的冬季也能开出花朵来。 “三天之后,去留随你。” 神酒收笔,端详自己的作品,却并不怎么满意,随手便把它扯下来,放在一旁。 她叹气:“鹰陆的颜料不如弥奥斯好,色泽总带着些灰。” 和歌子站在神酒身侧,凝视着她的脸。半晌,她迷茫地说:“你想让我在发情期里做什么呢?” 方才因过多提及师姐而受罚的时候,神酒的唇印在她的脸上,低声指引着和歌子,告诉她该去哪里,“握紧。” Alpha那点少得可怜的自尊,在神酒手里荡然无存。并不是不想哭,但樱桃味的信息素总能及时予以安抚。 这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现在她们却站在院中,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和歌子受罚时叫久了,此刻声音很哑。 “你明明活着,为什么五年都没有找过我……” 上次在鹰陆王宫里见到神酒时,和歌子曾以为是有人胁迫了她,譬如那叛国的西园寺三郎。 可通过海曼家的婚仪造势,让鹰陆振奋民心这件事,没有圣女的主动配合是万万完不成的。 以和歌子对神酒的了解,这件事甚至可能是她的手笔…… 立场似乎已昭然若揭,她心中却还怀着一丝侥幸心理。 “因为弥奥斯的圣女五年前就死了。”神酒平静地说,“现在的我身处鹰陆。” 师父的猜想没错。 圣女果然倒戈。 和歌子只觉得不敢置信,浑身的血液都开始上涌。“为什么?”她难以理解地问,“你明明是弥奥斯出身的圣女,所有民众都将你视为信仰……” “小和歌,弥奥斯对我好吗?你陪了我五年,应该知道。” “我明白,可鹰陆难道就……” “都是一丘之貉,但那又怎样。”神酒重新拿起画笔,在新的纸上浅浅勾勒几笔轮廓,“他们相互残杀,倒也有趣。” 她的表情不甚在意。 和歌子的心突然冷了几分。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冲上前去,一把推开画板,紧紧抓住神酒的手。 白皙的腕被捏出红痕,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蛮横地对待圣女。 和歌子的声音颤抖:“真的是你故意为鹰陆造势?” 神酒的表情丝毫没变,无波无澜: “是,甚至他们即将发兵的由头也是我提出的。弥奥斯失了神的宠爱,才让 鹰陆仅仅时隔五年就出了第二个圣女,你说这个借口怎么样?足不足以惑众?” “……为什么?民众是无辜的……” 神酒被她抓得很疼,脸色都有些发白,笑靥却依旧明艳。 “你心疼他们?”她说,“可是小和歌,你有没有数过你杀过多少人?” 和歌子是雇佣兵,还是雇佣兵里公认以武力取胜的存在。 她当然替女王杀过人。 弥奥斯的贪腐官员,境内藏着的叛徒,鹰陆的将军……都死在她的手下。至于战役中斩杀的敌国无名之辈,更加数不胜数。 “我知道你是为了国家才这样做的。但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神酒眉眼弯弯,笑意盎然,像在说一件很有趣的事,“同样是人,弥奥斯的民众就比鹰陆的民众更高贵吗?” 和歌子哑然:“可我们毕竟是弥奥斯的人啊……” “不。” 骤然打断。 “我是百年一遇,此代唯一的圣女。而你。” 她被捉住的那只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握和歌子。 “你不是弥奥斯的,你是我的人。” 就连这种时候,神酒也能仿若无事发生般平和笑着,贵族淑女本该就是这个模样。唯有罕见提高的声调,才泄露了些许她的心绪。 “你十三岁就跟在我身边了,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喝过我的血,被我碰才会痛。我们互相发过誓的,你忘了吗?” 神酒凑近,疑惑地问。 她身量没有Alpha高,要微微踮脚才能触到和歌子的鼻尖。 “现在你觉得自己属于雇佣兵,属于弥奥斯了是不是?”她轻声说,眼中盈起小泪花,“你和师门关系很好吧?把他们当家人吗?未来退伍后打算做什么呢?和其他Omega结婚生子吗?” 神酒还是像以前一样,想要无微不至地掌控她的所有事。 一口气听了这么多问题,和歌子却意外平静了。 她忽道:“神酒,你预言的次数不多,但五年前你用过一次那仪式。” “你看到了金辛偷袭。” 是肯定句,并非疑问。 金辛偷袭,就是五年前鹰陆与西园寺家的叛徒互通,合力捣毁兵器库的那件事,曾造成全弥奥斯大乱。 以圣女的能力,怎么会预知不到这件事? “当年你要我和你私奔,只是个幌子。你真正的意图是趁着金辛偷袭,在混乱中主动投靠鹰陆,是不是?” 她看到神酒的瞳孔倏然放大。 是的。 五年前,西园寺家的圣女和她的小护卫,曾经策划过一场无人知晓的私奔。 从弥奥斯的首都到金辛,两人乔装改扮,一路潜行逃亡。 圣女身体娇贵,可和歌子能吃苦,即便背着她跋涉再远,都不觉得累。 她们最终在金辛港被西园寺家捉住。家主一郎亲自挽弓射箭,意 欲射杀和歌子。 圣女不知何时解开了小船的绳子,用尽全身力气把和歌子推走,自己则软绵绵地倒在了岸上,咳出一口血。 ?想看懒叶写的《O攻A受,yyds!》第 14 章 神罚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水流湍急,和歌子很快翻船落水,浮浮沉沉,最终侥幸活了下来。 趁着金辛大乱,她躲过了追捕,本想去打听圣女的消息,得到的却只有死讯。 那一刻和歌子几乎也想去死。 可是圣女曾经告诉过她,如果出了事就去参加雇佣兵招考,用其他的身份活下去。雇佣兵不仅要会武,还要能够读文识字,圣女为此还亲自教过她。 她徘徊在死与生的边缘,崩溃大哭过无数次,最终选择走上神酒给她留下的后路。 却没想到那竟然不是后路,而是早就定下的去向。 原来圣女远走高飞的计划里,根本没有她。 “……” 神酒迟迟没有回答。 和歌子慢慢松开手,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情绪。 “你真的骗了我吗?”她问。 “你总是问我那么多事,要我对你做承诺,我差点以为你很在乎我……”和歌子的胸膛处突然传来丝丝抽痛,每一下跳动都更加难熬,“可是你明明早就想要丢掉我。”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不论是五年前傻里傻气,说要带神酒走的和歌子,还是五年后依旧认神酒做主人的和歌子。 都好可笑。 神酒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动,但最终保持了沉默,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第 15 章 神罚 第15章 *** 那天晚上,和歌子没有再与神酒讲话。她只是继续穿着栗色裙袍,沉默地在院里待着。 院外也有侍候的人,但都离得远远的,能随意通行的只有她和那个叫做川柳的年轻女孩。 外头天寒地冻,川柳裹了厚外披,拿着把剪刀修剪结了霜的花草。她回头看看衣着单薄的和歌子:“您怎么不进去?” 和歌子摇摇头,没说话。 川柳放下剪刀,走到她身边。“和歌子大人,你和圣女大人吵架了吗?”她略带些天真地问。 和歌子抬眸瞥了眼她被冻得通红的脸颊。这女孩看着只有十五六岁,模样都还没到长开的时候。 不知不觉,自己竟然都已经会被孩子用敬称了。 “没有。”她说。 川柳“哦”了一声,但显然没信。“是不是因为圣女大人让您在这里留三天呢?” 她也没管和歌子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这也是为了和歌子大人好呀。你上次在王宫里那么冒险,还暴露自己许多信息,现在又来海曼家路面。就算圣女大人替你遮掩过去,也是很危险的,自然是在这里把发情期熬过去才比较安全。” 和歌子根本没想到这孩子知道这么多。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尽管武技已经很出色了,却完全不谙世事,弄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 她怔怔看着川柳,而后释然般笑了笑:“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和歌子当然明白神酒是想保护她,她只是弄不清楚。 神酒既然当初决定把自己扔下,大概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再也不见的准备。现在又为什么要像主人一样,在意她的死活。 更何况和歌子不需要这种保护。 蔷薇战役里她三进三出,斩杀鹰陆三位号称天才的将军于敌方营帐里。除非主动投降,否则鹰陆王城里没有人能杀得了她,就算是脆弱的发情期也不能。 川柳见她神色怅然,就也没再继续提。只是小孩子难免好奇心重,眼神偷偷在她身上打转:“能不能给我讲讲雇佣兵的故事?” 和歌子轻轻摸了一下女孩的头。看得出来,神酒很信任这个川柳,什么都对她说。 “你在圣女身边侍奉有多久了?”她问。 “五年了。” 也就是说,神酒离开弥奥斯之后,一直都由这个女孩陪在身边,平时很多事情大概也都川柳帮着做。 和歌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出了某种不舒服的情绪。但川柳毕竟还是个孩子,再怎么样,她也不会刻意针对。 她只是勉强笑笑,用玩笑的口吻道:“所以,你算是圣女的小心腹吗?” 却没想到川柳果断摇头:“不算吧,我只是在她身边伺候而已。圣女大人毕竟身份尊贵,跟所有人都有距离……” 说着,她认真盯向和歌子的眼睛。 “以前我的名字不好听。圣女大人平常总会读和歌诗集,我也听了一些 ,很是喜欢?,便问她,能不能用诗给我取个新名。” “可她却说已经有‘和歌’了。” “我没死心,又问她,可以用和歌诗里面的字词么?” “圣女大人依旧没答应,只说,除了与‘和歌’有关的都行,因为和歌只有一个。” 川柳稚嫩的脸上露出艳羡:“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和歌子大人是大名鼎鼎的雇佣兵……怪不得圣女大人对您如此特别。” 和歌子注视着她的面容,看久了,竟然生出些不可思议的熟悉感,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西园寺家的人?” 川柳“咦”了一声,“那倒不是。不过我姨母确实在西园寺家当过管事妈妈……” 和歌子忽然知道她是谁了。长相并不相似,却同样会在絮絮叨叨时皱起鼻子,又笑眯眯地松开。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样的情态。 和歌子的口中微微发酸,却笑着揉了揉对方的脑袋,“你想听什么样的雇佣兵故事?要不要给你讲擂台比武……” 两人坐在檐下,轻声聊着,没过一会儿便见有些微晶莹落下。 看来今夜又要下雪了。 *** 圣女小院内房间很多,虽然空着,却并不允许仆人在此居住,只是那样闲置着。 川柳为和歌子收拾出来了其中较远的一间,不算特别宽敞,但也很是整洁干净。 “马上就是您的发情期,我就不打扰您了。”川柳为她留下足够的食物和水,忽而又抬眸问,“不过……这几天您是自己过么?” 和歌子不解其意:“……对。” 未婚Alpha的发情期还能怎么过? 川柳本来都抬腿要走了,又站在门口犹豫半天,眼珠低着,支支吾吾说:“不需要帮您找个Omega泄火么?” 泄火? 和歌子脸色大变,当即沉下声来:“谁教你说的这话?”她一个还没分化的小孩,怎么讲出口的? “抱歉。”川柳自知失言,心虚地把脸藏在门框后,“王宫里的大人会养Omega,专门留在发情期用来发泄,我不知道您需不需要……” 王室里有些纨绔子弟确实如此荒唐,哪国都一样。但雇佣兵军纪严明,自然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川柳小小年纪在贵族身边呆久了,难以避免接触这些脏东西,也不是她的错。 和歌子叹了口气:“没关系,你以后见了这些少接触。”她也不好说太多,只道,“未婚的时候,发情期本就该一个人呆着。” 川柳似懂非懂,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总之她低着头离开了。 每个Alpha发情期的症状都不一样。有的会浑身躁动,破坏性极强;也有的会浑身乏力,需要好好休息才能缓解。 和歌子属于前一种。但雇佣兵接受过严格的训练,又时常服用延迟发情的药物,所以一年里最多也就需要经历一两次。 她习惯一个人躺在床上,用意志 力捱到天明。等太阳高升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进入夜晚后则又迎来新的循环。 在弥奥斯,和歌子见过很多纵欲的官员。那些人并不觉得发情期有什么不好,反倒巴不得借此寻欢作乐。 可她讨厌这种意志力渐渐崩塌的感觉。 前几天海曼家的婚礼上,樱桃味的信息素成了一道催命符,把原本七天才来的发情期提前到了今晚。 和歌子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肯露出头来。 她只能闻到自己的信息素,浓郁得化不开。是太阳花的香味,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谁都可以踩一脚的那种小野花。 和歌子是十八岁分化的。北川家把和歌子捡回来的时候就找医者为她做过详细的检查,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一名Alpha。 从那开始的每次发情,她脑子里都只想着同样的画面。 神酒。 不论季节,神酒总是裹着白斗篷,把自己藏在里面,只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可和歌子是神酒的仆人,从十三岁起就只有她才能近身伺候。 她见过无数次神酒沐浴的背影。 水雾缭绕中,脊背光裸,头发松松挽着,滴滴水珠从后颈垂落,滴在玲珑的曲线上。 要是那副身体现在躺在自己旁边就好了…… 和歌子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错。如果神酒不是圣女,生得没有那么美,没有救她回家,没有把她带在身边那么多年……她都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可这些偏偏全都叠加在一起,换作是谁都会生出本不该有的渴望。 一定是这样吧。她徒劳地找着借口。 第一次发情的幻觉里,她看到神酒温柔地吻自己。从此往后就越来越过分,除了亲吻,她们还会做很多其他的事情。 甚至有时候,她会回忆起神酒惩罚自己的冷冽表情。娇小的脚掌踩住和歌子的手,命令她不许动,任何事都只有主人同意了才能做,包括碰自己。 和歌子羞于提起,她有多喜欢神酒的触摸。 天生无痛感的好处是她像一柄冰冷的兵器,在擂台上无往不胜,坏处则是有时她会险些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再次被神酒抚摸,和歌子才会活过来,恍然确认自己的存在。 她是会痛的。 她的感官,她的整条命,都握在风一吹就能倒的圣女大人手里。仅仅只是手指轻点脸颊,都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一样痛。 她喝过主人的血,这是她们之间特别的契约,她的奖励。不论变成什么模样,身处何方,她们都能用这种特殊的方法认出彼此。 和歌子好喜欢好喜欢,可是她知道自己不配,甚至连发情时偷偷幻想都觉得很罪恶。 有些东西甚至不止是幻想。 十八岁初次发情到快要失去理智的时候,神酒就爬到她的床上来,拉着和歌子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声问和歌子,想不想要她。 她没有丝毫犹豫说 想。 可按规矩圣女是要一辈子守贞,绝对不能被任何人标记的。就连国王都没有这个资)_[(,否则会背上亵渎神明的罪过。 更何况和歌子知道神酒有多讨厌“标记”这个词。 圣女的脊背永远是挺直的,不会为任何人低头,注定只能做上位者。 她也心甘情愿为圣女臣服。 神酒的白衣永不会乱,唯有裙摆被和歌子压出一点褶皱,静静看着她意乱情迷的模样,然后低头施以轻吻,在眉心。 偶尔衣角会沾上潮湿的痕迹,都是和歌子故意留下的,因为这是把圣女拉下神坛弄脏的证据。 十八岁的她对这种独占性贪恋极了。 讨厌自己变得脆弱,却喜欢被神酒支配,这两种情绪纠缠在一起,叫她欲罢不能。 对二十三岁的和歌子来说,又多了好几层。 讨厌神酒丢下自己远走高飞。 讨厌神酒身边有别人侍奉,即便对方只是个孩子。 讨厌…… 有人推门进来,屈膝跪坐在床边,用那张皎如天上月的脸凝视着她,说:“想不想要我。” 神酒是一颗熟透的樱桃,鲜甜多汁,在烛光下泛出冶艳的光。 她像十八岁那样,抓着和歌子的手,往自己胸口上放,轻声抱怨:“你摸一摸?我心好慌,跳得好快。” 和歌子双眼骤然睁大。 本能在这一刻驱使了她,控制不住地一把拉过冰冰凉凉的圣女,缓解过烫的温度。 神酒跌进她怀里,拿帕子擦去她额头的汗。 “你难过了是不是?”她垂眸,“我想让你快乐起来。” 神酒的手勾着和歌子的衣带,摇摇欲坠。 她点了下自己的嘴唇。 “我给你口好不好?”! 第 16 章 神罚 第16章 和歌子一时间分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自己的妄想。如果是幻觉,那触感岂非太真实,可如果是现实…… 神酒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圣女不可能纡尊降贵地用……为她……做那种事!太荒谬了!绝对不可能。 自己也真的是太大胆了。即便是做梦,也不能随便虚构出这种情节,否则岂不是在亵渎圣女和神明吗。 可是和歌子一低头,那副略凉的身体就在自己的臂弯里,自然而然地依靠肩窝,等待回应。 “好不好?”神酒再次软声问。 手指一勾,她的衣带就彻底掉在床上,没了束缚,里衣的领口也微微敞开。 和歌子的双眼已然迷蒙。“不行。”轻声,不断重复,“不行,好脏,不可以……” 她一把将怀里的人推开,发情时根本无法控制力气。 神酒一下子跌落下床,幸好底下还有张小软榻,这才没摔着。 她低头道:“脏么?” 圣女就坐在小软榻上,略委屈地用手指戳了下和歌子的手臂。 “我不脏。我每日都沐浴许多回,来回漱口净齿至少也有三次。你是知道的……”语气平缓,却无端有淡淡的嗔意,“你还推我。” 神酒抚着自己被推落时磕到的地方,白衣滑落一点,露出那一块儿痕迹。 她再次拉过和歌子的手,摸自己的肩头,“好痛,替我揉揉。” 神酒的皮肤细嫩,被狠狠撞那么一下,现下已经肿起了一小块。 娇贵的圣女须要细心伺候,时刻呵护,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轻易受伤。 和歌子被牵引着,为她按揉那肿起来的伤,可却并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越碰越糟糕,从肩头连带着锁骨脖颈,全是不正常的红潮。 神酒的肩膀很直很薄,不堪一握。她有种想要把它狠狠捏在手中的冲动,甚至想要弄坏。 意志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你不脏,是我。”和歌子哑声说,“我不能让圣女做这种……” 没等她说完,神酒就向前倾身,在和歌子的眉心落下一个浅浅的吻,打断了没说完的话。 “想弄坏我,又因为我是主人所以不敢,快要把自己憋坏了吧?” 圣女的嘴唇贴着她的耳畔,“我很喜欢看你隐忍的模样。” 让她觉得和歌子的脖颈上似乎拴着一条无形的链子,而链子的末端,被自己紧紧攥在手里。 “就当是给你的奖励。”冰凉的左手蹭蹭烧红的脸颊,“不准说不。” 不准。 又是不准。 这两个字像一把重重的枷锁,把和歌子整个人锁住。她想将它推开,却又在触碰到的时候,产生前所未有的痛感,避之不及,又令人上瘾。 她彻底放弃了抵抗,任凭信息素四散,里衣从身上褪下,还有神酒低下头,只能看到凌乱散落下来的黑发—— 神酒真的、真的用唇舌…… 和歌子失神地向后仰躺下。 许久之后,神酒从她□□抬起身来,双臂支着床,微微歪头。 她的面庞依旧似白玉般洁美,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唇角不知道被什么沾湿了一些,泛着亮晶晶的光。 似是在等着和歌子为她拭去这有损圣女姿仪的东西。 *** 发情期短如昙花一现,很快就过去了。 川柳来开门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为她准备的食物消耗得一干二净:“和歌子大人,这可足足有三个人的饭量呀……” 和歌子沉默片刻,只能告诉她,雇佣兵必须得吃饱才有力气做事,饭量比一般人大很多。 这固然是事实,但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有人每夜都会爬她的床,引诱得她整夜都在消耗体力。 虽说不至于精疲力尽,但清醒的时候,自然吃得多了些。 川柳递来几样东西:“这是圣女大人为您准备的□□和船引,如果您需要坐船,就从赫特港出发。上船后,相信您自有办法脱身。” 从前两国之间可走陆路也可走水路,但随着两国彻底交恶,两条路都断了。海域上管得更严,拿不到专门的船引就无法登船,而临近弥奥斯的地方,更是谁都没办法靠近。 和歌子自己也有办法回去,只是如果能弄到鹰陆的船引,自然是更方便些。 她接过面具和胶,那东西需要花好一番功夫才能粘在脸上,此刻本该抓紧时间易容,却迟迟没有动手。 川柳以为她还有什么疑虑:“大人?要我帮您一起么?” 和歌子回神,“不用。”她顿了顿,说,“圣女不在院里么?” 川柳老实道:“今天是圣女祭神的日子,王宫里一早就派人把她接走了。” 三天时间不长不短,足够和歌子度过时隔很久的发情期,也足够鹰陆新获一位圣女的消息传遍整个国家。 从海曼家的那场婚礼开始,许多贵族都亲眼目睹了圣女的风采,还被她用净水洒过。口口相传之下,圣女的名号变得更加神乎其神了。 更何况鹰陆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圣女了,民众想过见她的心情更加迫切。念及此,祭神似乎是非走不可的一步棋。 祭神便是圣女清晨在神寺里与神明沟通,日落时分带着神的指示游街,将美好的愿景传给大家。 身旁的侍者则会纷纷扬扬地撒下白色花瓣,当然,数量并不多。据说接到花瓣的人,直到下次祭神为止,将会一直收获好运。 以前在弥奥斯时,神酒自然也是祭过神的。但那时候和歌子还是仆籍,没有资格参与。 外头的所有人都能涌到街上去,你争我抢,她却只能在跟西园寺家的其他仆人聊天打发时间,等着神酒回来。 可并没那么快。游街之后,还要再次回去祭拜神明,完成一系列复杂的礼仪;再加上王宫也会出面相邀,至少得花个五六天的功夫。 不能参与 ,又见不到神酒,算得上是和歌子最失落的日子了。 少女时期的她偶尔会羡慕地说,“我也想要捡到白色花瓣,拥有好运气。唉,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参加呢?” 和歌子想,也许现在可以。 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事,她脑袋很乱。 圣女消失五年,销声匿迹,突如其来就归于鹰陆,动机成谜。和歌子是弥奥斯的雇佣兵,圣女与弥奥斯为敌,也就相当于站在她的对立面。 可圣女又不止是圣女,还是她的主人神酒。主人真的很过分,明明想要丢掉她远走高飞,却又在发情期时把她藏起来。 祭神的前夕本该清心静气,却还钻进她房间胡来好几夜。 临走前特意准备船引给她,却连句话都不留下。 和歌子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算什么,也不知道神酒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很难过。 五年前神酒的死讯传开之后,她的心就像生出个窟窿似的。重新见到神酒的那一刻,她又有了踏实的感觉,可没过多久就被狠狠撕开,重回原样。 对于雇佣兵这一角色,和歌子很清楚就能判断出自己此刻需要做什么。她得尽快离开这里,联络其他同伴,有必要时就返回弥奥斯,向女王和其他大臣报告鹰陆这边的新情报。 可作为神酒的仆人呢? 她该怎么做? 她能够选择的又有哪些? 和歌子暂时想不明白这些。 但至少离开鹰陆之前,她有一个愿望想要实现。! 第 17 章 神罚 第17章 *** 鹰陆首都的神寺近千年前就建有了,历史悠久。大抵是因着连着几代都没再出过圣女,虽然时时有人维护翻新,瓜果供奉一直没断,却无端总显得破落。 近来王宫决定让圣女祭神,又让人连夜里外视察了一通,确保神像之类的东西没有差错。 受这消息影响,工匠干活时脸上都洋溢着愉悦的笑容。大概是这种喜悦的心情人传人,让神寺也变得更有生机了。 侍者静静地跪坐在外头等候,为圣女祈福。冬日寒冷,他们一动都不能动,却不见任何怨言。 真是太好了—— 侍者们眼中的激动压都压不住。鹰陆终于出了一位传说中的圣女大人……一定是弥奥斯造了太多孽,才让圣女大人站在了他们一方。 而他们,这群在贵族眼中属于仆籍的下等人,竟然有幸随她一起祭神。这是无上的荣光,是世代的荣耀! 人人心中各有不同的思绪,无人知晓圣女和神明沟通到了哪一步。 祭神寺内彻底隔绝了日光,只有一旁的烛火闪烁,映出木雕神像上那层漂亮的光。不久前工匠才为它上过油,此刻正是最漂亮的模样。 祂创造世人,又赐予他们不同的身体,或女或男,或Alpha或Omega。祂本人的形象则没有任何性征,微妙地介于四者之间。 神酒跪坐在木地板上,拢袖垂首伏于正前方。 神像雕得无比高大,约有三四个寻常人的身高。圣女在祂面前,愈发显得渺小不堪。 祂自然是高傲的,与人世间沟通的媒介唯有圣女。可就连圣女也不能直接听到祂的只言片语,仅能用意志与其交流。 譬如此刻,神酒伏在地上并非是她不想起来,而是她不能。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况且用“痛”来形容已经过于浅薄——更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被一节节抽骨断筋。 这就是神罚的滋味。 神酒韶秀的脸颊上有汗珠滚落,浸湿白色裙袍的领口。 她当然知道祂为何发怒,因为在祭神的前夕,她堂堂圣女,竟然连着三夜跑到一个发情Alpha的床上胡闹。 每一寸皮肤都是和歌子的味道,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祂。这无疑是在蔑视祂的权威。 ——可知错了? 神酒痛得几乎已经要晕过去,表情却仍然端庄又规矩,这是刻在贵族淑女骨子里的本能。 “知错了。”她嘴唇翕动,浅浅道,眼中却浮动着并未服软的光芒。 ——朽木不可雕也!圣女之尊,竟与贱奴厮混…… “怎么会是贱奴呢?”神酒面色苍白地微笑,“我是您选中的圣女,和歌子则是我选中的仆人。称她一声神侍,也不过分吧?” ——…… 祂并没理会她这番歪理,只是将惩罚给得更重了一些。 神酒嘴唇边淌下滴滴鲜血,坠在白裙的下摆,晕染 成朵朵小花的形状。 接着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死了,她不在意地轻声说,“看在我让鹰陆发兵的份上,还请宽恕我吧。” 神是不可能杀她的。一代只有一个圣女,本就寿命不长,不论何时香消玉殒,都要再等上百年。这个规则一旦定下,谁也不能打破,就连祂自己也不行。 身上的疼痛总算减轻了些。 神性总是捉摸不透的。 神若无情,又怎会创造世人,予其生命,任他们世代传承下去,活得恣意多彩。 可神若有情,又怎会以战争为乐,看世人互相厮杀、血流成河呢。 或许在祂眼里,这只是一盘棋。棋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相互博弈,才能令祂看得开心。 神酒明显地感觉到,祂生出了些许疑惑。 ——为何? 祂仍旧是不明白,一介圣女之尊为何会自甘下贱,与个仆人混在一起,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神酒轻抚胸口,支起身子,眼眸清如林间泉。“和歌子是为我而生的,不是吗?”她似天真少女般开口问。 “健康的身体,用不完的力气,乖乖听话的脾气……” 神酒笑吟吟的,重新浮现出一丝幸福的红晕,理所当然地说着荒唐至极的话。 “怎么会这么巧,刚好有个人能全然补上我所有的窟窿呢?她明明就是您特意为我创造的,我同她做再多事又如何呢?她的命是我救的,名字也是我起的。她只认我一个主人,她本来就是我的啊。” ——她只有你? 祂慢条斯理地问,直戳要害。 现在的和歌子已经不是仆籍的小护卫了,她是有军功的正经雇佣兵,身边陪伴着师门,还有一位女王亲自赐下的未婚妻。 这些人和圣女比起来,孰轻孰重呢? 祂对这个问题突然来了兴致,很想看看和歌子到底会如何抉择。 就当是个无聊时打发时间的小游戏。 神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仿佛刚才的羞赧心事只是一场幻觉。 她想直视神像的眼睛,说你一定会输,可她没有底气。总是口口声声说是唯一主人的圣女,其实心里也会害怕。 怕对那个人而言,自己其实并不那么特殊。 *** 黄昏时分,圣女的驮轿驶过长街。 那是许多年以来最繁盛的场面,就连从前主君陛下迎娶王后,都没有这么壮观。 全都城的民众,上至百岁老人,下至两岁孩童都来见证这叹观止矣的光景。 身穿栗色裙袍的侍者手中扬起被净水沾湿的白色花瓣,凌杂地在空中旋转飘舞,如白色鸟儿纷飞,被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夺。 执法卫们尽力维持秩序,却也无法安抚拥挤的人群。可很快,他们便奇迹般地静了下来 只因风轻轻掀起驮轿的纱帘,露出圣女大人的尊容。 冰肌雪骨,不施粉黛,既如玉般洁净,也如松 柏般坚贞,神圣不可侵犯。 这就是圣女在世人眼里的模样。 和歌子站在人群的最末端,离驮轿极远,幸好得益于目力绝佳,才没错过这惊鸿一眼。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眼前白玉无瑕的圣女,和夜晚娇艳又靡丽,散发出熟透樱桃香味的神酒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又或者哪一个才是真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和歌子已经捉了一片象征好运的白色花瓣在手心。以她的身手,并不用担心抢不到。 全城的人汇聚在此,空气中的味道很是杂乱,而它散发的淡淡茉莉香味,穿过那些传了过来。 其实和普通的花瓣没什么区别,只是好不容易有机会亲眼见到祭神,又亲手接住,意义总是不一样的。 和歌子把花瓣仔细收好,不再留恋地离开了人群,牵起提前准备好的马儿,朝着赫特港口的方向飞驰而去。 等她抵达港口,便差不多到了登船的时刻。 此刻的和歌子上了易容,外表看起来只是个普通Alpha,丢进人堆都找不见,没人会多看她一眼。 港口的执法卫接过她的船引,忽而露出一丝笑意。“刚去完祭神?”他怅然道,“真好,我们都走不开。” 和歌子不明白他是怎么看出来自己是从祭神那几条街赶来的,还以为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刚要进入警惕的状态,凝视着执法卫递回来的东西,却一下子放松下来,满目怔怔。 船引里有一片白色的花瓣,被小纸卷压得很平整,显然是被谁早就夹在里面的。 与和歌子自己接住的并不是同一枚。 它就那么骤然出现在眼前,没有丝毫征兆与防备,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就像以前在西园寺家的每一次,和歌子没资格去祭神,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圣女回来。 而她的小主人会在所有花瓣中精挑细选,为她留下一片最大、形状最美的,带回家,悄悄放到和歌子的枕头下,让她伴着花香入眠。 “想给你比任何人都多的,万里挑一的好运气。” 而今亦然。! 第 18 章 神罚 第18章 *** 圣女的消息一日千里,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整片大陆。在弥奥斯做出应对之前,人心惶惶的程度就已经变得难以控制了。 和歌子先走水路,再换陆路,于十二日后抵达弥奥斯的首都。 雇佣兵的身份成谜,就连对本国民众也是保密的,所以直到进到王宫里之后,她才取下脸上的易容。 女王陛下已经等着见她。 弥奥斯的女王如今不到四十岁,对于君主来说,正是适合做出一番好功绩的年纪。 而太女殿下是女王的长女,天赋非凡,早早就被医者认定未来会分化成极优秀的Alpha,自幼早慧,平日里女王议事都会带她在身边听着。 今日和歌子来面见也是一样,太女位于女王的下首,正襟危坐,小小年纪,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说起来,这里头还有段故事。 当年女王是要娶神酒圣女做王后的,但圣女需要守贞,无法延续血脉,所以女王早早就纳了一位侧妃,与其诞下子嗣。 后来圣女香消玉殒,女王便把侧妃扶正,立大公主为太女殿下。 和歌子行礼:“见过女王陛下,太女殿下。回程匆忙,还未来得及沐浴更衣,还请恕罪。” 女王的笑意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她不在意地摇摇头,为和歌子赐座:“北川大人一路奔波,已是辛苦了。快请起吧。” 和歌子从前是西园寺家的仆人,本该冠上家族的姓氏,但五年前的事发生之后,西园寺家就变成了一个不可提及的禁忌。 当时花与牧受神酒所托为她去了仆籍,但仍得为她寻一个合理的出身。 北川家的二小姐是最初捡和歌子回家的人。商人本性精明,家族里出一个雇佣兵能有益于他们的地位,她自然是再乐意不过,因此和歌子明面上的姓氏便沿用了北川。 女王陛下惜才,这一切是在她默许之下进行的。 “北川大人。”太女也尊重地颔首,礼节周到。 和歌子略略喝了口水,便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娓娓道来。 当然有些细节是绝对不能够在女王面前提起的。因此她只说自己在鹰陆王宫中不慎被捕,后伺机逃脱,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圣女大人。 “后来在鹰陆贵族海曼家的婚礼上,圣女现世,我与刘思若师姐在乱中分散。我临时发情,无法执行任务,只好潜藏在王城里,顺带去祭神仪式上探听情报。” 之后便牵扯到鹰陆打算向弥奥斯发兵的事。 说到这里,和歌子再次向女王行礼。她抿唇时,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我有负陛下所托,心中愧疚。” 女王长叹一声,并未出言责怪。“北川大人不必自责。事发突然,更何况又碰到了圣女的信息素,身体不适也是难免的。” 她声音温和,忽地话锋一转:“北川大人见到圣女了,对吧?” “是 。” “我知道北川大人天生神力,战力卓绝,可毕竟是在敌国王宫走了一遭,再如何也不可能毫发无损。敢问大人平安归来,是否有圣女暗中相护?” 和歌子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没有圣女她自然也能活着回来,只是伤有多重就不好说了。 她低下头,“是。” 圣女是她旧主,对于这件事情,女王也是知情的。 女王沉吟片刻。“请大人说实话,神酒圣女是否已决意转投鹰陆?” 和歌子想继续说“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她顿了顿,最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圣女自由受限,被鹰陆主君派人严加看管。当年的叛徒西园寺三郎已成其宠臣。剩下的,未尝可知。“ 女王闻言蹙眉,不知在想什么。 反倒是一旁的太女忍不住加入了谈话:“圣女如此念旧时的情谊,若此后北川大人能寻到机会相劝,岂不是……” “好了,月仪。”不知为何,女王开口打断,显然不想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北川大人一路奔波,想是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太女的名讳叫做月仪,取风姿如月清雅之意。她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乖巧地闭上了嘴。 女王挥手,便有侍者端来一枚令牌,“这段时间,北川大人就先别参与雇佣兵的任务了,我另有事情交给你做。” 就算是雇佣兵,进王宫也是需要事先上禀的。那枚令牌则可让她来时不必通传,出入畅通无阻。 “我想把月仪交给北川大人,请大人教导她一阵子。” 此话一出,不光是和歌子怔住,就连月仪太女也愣了。她是雇佣兵,能教给太女的,也就只有刀枪箭戟这类。 作为合格的继承人,太女当然也该适当强身健体。 只是好像并不至于让赴火阑刃的雇佣兵去教,毕竟他们会的,都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但既然是女王的命令,和歌子没有不遵从的道理,施礼道:“是。” *** 祭神之后的半月,鹰陆派兵偷袭弥奥斯边境的一座小城。 弥奥斯的消息还算及时,知道他们将会有所动作,因此也早早设下防备。 但对方大肆宣扬圣女的存在,正是士气大涨之时,将他们打得节节败退,战况一度十分焦灼。 双方兵力都不算多,从规模上看,只是场无关痛痒的小战。但鹰陆本就借着圣女的名头占据了道德高点,说弥奥斯触怒了神,如果这时弥奥斯再输,便会让本就开始低迷的人心一蹶不振。 女王也对此十分重视,秘密派了不少雇佣兵去支援前线,唯独和歌子被留在了首都,每日教月仪太女习武。 和歌子以为,这都是因为女王对她的信任出现了几分动摇。 可偏偏女王又让月仪太女和她行了正式的拜师礼,之前教习的几位可都没有这样的殊荣。 思考不出来什么结果,和歌子便把那 些事一股脑地抛到脑后,只专心教月仪太女练武。 太女今年十岁,从小被悉心栽培,又有高贵的王室血统,底子不错,但在她面前还是弱得像只小蚂蚁。 和歌子为月仪调整拉弓的姿势,手指点着肩膀旁的一处,“这里再发力,但身子不能动。眼睛瞄准……” 她说得很缓慢,重复多次,而后又亲自做示范。 那张弓在和歌子手里不费吹灰之力就乖乖听话,好似没有重量一般。她随手射出一箭,几乎没怎么瞄准,却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束起的发丝有一缕垂落颊侧,下巴微抬,从容自若。 月仪盯着那清秀的侧脸,有一刻怔愣出神,仿佛能看到这张脸染上敌人血的模样。 随后她镇定心神,又认真投入练习,只是却仍然不得要领,别说射箭了,就连姿势还是找不对。 太女身份尊贵,自视甚高,这是她头一回自信受挫,因此很是羞愧。她把弓放下,主动道,“北川师父,请给我些责罚吧。” “罚?”和歌子讶异,随后鼓励地拍拍月仪的肩膀,“你才刚开始练,不熟也难免,不必苛责自己。” 月仪低下头,口吻沮丧。“师父像我这么大时,一定比我出色许多吧。” 和歌子摇头:“并不。” 她嘴角浮起灿烂的笑意:“我像你这么大时,连字都不识呢。” “啊?”月仪吓了一跳,在太女的认知里,识字从三岁就该开始了,“那后来师父学会了吗?” 和歌子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自然。启蒙晚,学得很辛苦,但还是学会了。” 这话给了月仪不小激励。她又重拾信心,继续练习去了。 和歌子在一旁看着太女稚嫩的脸庞,思绪忽然被“惩罚”两个字带回了六七年前。 自己学字的时候,其实比如今的月仪还要笨拙得多。 …… 那时候西园寺家的管事是会教仆人们认一些基本的字的,譬如家族姓氏,家主名讳等。但仆人大多身世凄苦,早就过了开蒙的年纪,学起来很是吃力。 和歌子就是如此,她找管事学了几回,一个字都没记住,干脆就果断放弃了。 直到神酒发现她大字不识的那一天。 那时的圣女已经是个身段长开了许多的少女,身上也开始散发只有Omega才会带着的淡淡体香。 “以后我亲自教你。”神酒想了想,说,“看书、写字、作画,这些你都要会。” 和歌子不解:“为什么?” 按她的想法,她只是个小护卫,认不认字的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武艺高强不就好了。有认字的功夫,还不如多练一会儿兵器呢。 但圣女没跟她多解释,只让她时不时来学,还会给她布置功课。 和歌子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没天赋,一拿起书卷,心中就只剩下痛苦。每个字都像是会动的小蝌蚪,在眼前游来游去,却就是游不进她的脑子里 。 恰好那段时间圣女也有事要忙,没空每日盯着她,和歌子便顺理成章地偷了个懒。 其实也不算偷懒,因为她也没闲着,没在认字的时候,要么在训练,要么在做其他事。 只是神酒留下的功课确实荒废了。 等圣女终于有空检查时,和歌子只得心虚地低下头。一整叠练习纸全是空的,留下的书也没有翻阅过的痕迹。 神酒垂眸瞥了眼,“没做?” “是。”和歌子眨眨眼睛,声音放轻,主动认了个错。 她在圣女身边呆了这么久,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容忍度很高,而她也从没做过越界的事情。这是第一件。 圣女应该不会生气吧? “为什么?”神酒冷静地问。 和歌子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松了口气,坦诚地讲了心里话。 “我只是个护卫,不是像圣女大人这样的贵女。”她抿唇,“我只要能保护您就行了,何必花时间去学这些东西……” 话音未落,却见神酒把桌上的茶盏掷到地上,发出狠狠一声响。 瓷器随滚烫的水一起碎裂开来,溅湿了圣女的白裙。赤着的双足也没幸免于难,一片红肿。 和歌子吓呆了,连忙想上前帮主人查看伤势,却听得神酒淡淡一声,“别碰我。” 这是怎么了? 神酒从来没用这种口吻对自己说过话…… 圣女的眼中冰寒雪冷,怒意凛然,“若是不想学,现在就滚出西园寺家,别在我身边待着。” 迷茫、委屈等许多种情绪一下子交织在心头。 和歌子知道自己没按照主人的吩咐学这些,固然有错,可怎么就到了要她离开西园寺家的地步了? 她心头酸涩,跪坐在地上,咬着嘴唇抬头。“我知错了……我先为您的脚上药好不好……” 神酒却直接赤足踏在了地上。 方才瓷器裂开,迸出了许多碎残渣,登时将圣女的脚底划出一道道伤口,血滴顺着足迹流淌。 她却不管不顾,胸口微微起伏,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人。“你就只想做仆人?” 和歌子不明所以,小心翼翼:“我就是您的仆人呀……” “现在是,以后也是吗?难道你甘愿一辈子以这样的身份活下去吗?” 和歌子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只委屈巴巴地说,“可我就是想一辈子在您身边保护您啊。” 她无父无母,没有其他牵挂,她只想守在圣女身边侍奉。 神酒顿了片刻。 她说:“不行。” 和歌子抬头,看到她的眼睛也红了,泪水抑制不住地滴滴落下。 圣女就连落泪的样子也美得不似凡人。 “你天生没有痛感,万里挑一的天赋,该是去做雇佣兵的料子。”神酒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但是光有天赋不行,你要会认字,会写字,会很多样东西才对。” 和歌子听过雇佣兵的名号,女王大人的私兵,无往而不胜。可它太遥远、太遥远了,她从没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我怎能做雇佣兵呢……” “你怎么不能?” 一旁放着清晨才折下来的柳枝,神酒拿起,深深吸了口气,将它打在和歌子的身上。 柔弱的圣女就算用尽全身力气,也依旧很轻,连声响都发不出来。 只有和歌子能感觉到。从臀部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感,又疼又痒。 这是唯有主人才能带给她的、独一无二的惩罚。 神酒用柳枝打了她不知多少下,一边打,一边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问她,“你不听主人的话了吗?” 圣女的泪水似乎也掉在和歌子脸上。“还是你不想认我了?” 那是和歌子受过最重的一次惩罚,屁股肿了三天,坐立难安。 之后她再也不敢违抗神酒的命令,认认真真地认字读书。虽然笨手笨脚,但也磕磕绊绊地学会了。 其实和歌子很感激神酒当年那样做。若不是神酒逼她学这些,她恐怕还是一个不识字的下等仆人,怎么能当雇佣兵呢? 但没人知道的是,那也是她第一次在神酒面前湿得彻底。 此后每每发情,脑子里都是主人用柳枝抽打自己的冷美人模样,多看一眼,便忍不住去了。 她是不是已经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