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臣》 第一章 都是老朱的错 济宁府,滕县。 顾正臣凝望着窗外的夜空,无尽的星辰满布,将宁静的世界照得格外清冷。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不就是泡了个温泉,念了一句李白的“神女殁幽境,汤池流大川”,怎么就穿越了? 老李啊,你可是诗仙,不是神仙,把我送回去,我要回到红旗下…… “马德草?” 一脸稚嫩的顾青青担忧地看着哥哥,哥哥又在喊这个名字了,三日前哥哥跳了湖,指着太阳喊了半天这个名字。 可大颜村没有姓马的啊…… 胡大娘说哥哥是受不了刺激疯掉了,不是的,娘说过,哥哥只是生了怪病而已。 “都怪朝廷!” 顾青青低着声,咬牙切齿,满是愤恨。 顾正臣看着星空,重重点了点头。 没错,都怪朝廷,确切地来说,都怪老朱啊。 现在是洪武六年四月! 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年五月,老朱发布科举诏书,大张旗鼓地说“特设科举,以起怀才抱道之士”、“观其学识、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并下令各行省连试三年,以取人才。 估计是洪武三年、四年人才取多了,没人才可取了,顾正臣这个不精于学问的家伙竟也在洪武五年中了举人。 中举是好事,大喜事,不仅巴结顾家的人多了,顾正臣还和赵家三小姐立下婚书,听说顾家没去京师赶考的盘缠,王富贵家主动借给了顾家四十贯钱。 会试又叫春闱,在二月,身在山东济宁府滕县的顾正臣为了赶考,只好在腊月隆冬里出门,顶风冒雪,赶近千里路去南京。 好不容易到了南京,置办了全新的纸墨笔砚,摩拳擦掌准备会试,距离踏入大明官场只差一步。 然后…… 老朱很不地道地发了通知:“朕以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朕,非朕责实求贤之意。今各处科举宜暂停罢别……” 一句话: 那啥,科举不办了,都回去吧。 顾正臣被老朱玩惨了,顾家也被老朱玩破了。 老朱你说你能不能办点正事,不办科举就不办了,你丫的倒是提前两个月通知啊,这路费也花了,东西也买了,客栈也租了,盘缠都用去一大半了,你赶人回家? 没办法,老朱任性。 顾正臣失魂落魄回到家里,手里的盘缠只剩下三贯,科举取消的消息也传入滕县,所有人都知道,科举不办了,什么秀才、举人,也就那样了。 往日里的巴结没了,赵家也开始与顾家保持距离,绝口不提婚约的事,王富贵家想起来还有四十贯钱的债,强硬地拉走了顾家的老黄牛,逼着顾氏抵卖了全部的十亩田,就这样还欠六贯钱,时不时上门讨债。 范进中举好处连连,顾正臣中举,直接破产。 还不如范老头…… 想不开的顾正臣跳了湖,等捞出来的时候,原本的顾正臣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后世的顾正臣。 在顾正臣看来,顾家成为这个样子,都是老朱的错! 如果老朱提前通知取消科举,顾家也不用借这么一大笔钱去赶考。 如果老朱不取消科举,哪怕顾正臣没中式,一年还不上钱,王富贵也不敢如此煎迫朝廷举人,家境也不会困顿到如此地步。 可惜,没有如果。 顾正臣看着哭累了睡着的顾青青,伸手轻轻擦去那稚嫩脸颊上的泪水。 这不是梦,是困苦冰冷的现实。 这里也不再是二十一世纪,而是风云激荡、即将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洪武时代,这可不是一个好混的王朝啊…… 自己必须振作起来,男儿生立天地间,当自强有所作为。 翌日清晨,顾正臣被一阵声响吵醒。 “你别过来!” 顾青青拿着镰刀,看着不断逼近的王有成,一步步后退。 王有成是王富贵的秀才儿子,尖嘴猴腮,正满脸猥琐地看着顾青青。不得不说,这个小娘子俏丽可爱,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伤情时脉脉更是动人。 “顾家小娘子,这是卖身契,只要你按个手印,你就是我家丫鬟了,你哥哥欠下的债一笔勾销,如何?” 王有成熟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契约,展开给顾青青看。 顾青青面露挣扎之色。 王有成见顾青青没有往日里坚决,心头大喜,连忙说:“你娘昨日里去赵家借钱,在大门外跪了两个时辰,赵家硬是连门都没开。这滕县可没人会借钱给你家六贯钱,你娘舍不得卖你,可你身为女儿,不应该体谅体谅你娘的难处吗?” 顾青青心酸,母亲果然是求过赵家了。 王有成向前一步,继续说:“你想想,只要跟了我,你能吃饱饭,你母亲也就不用再去求人,若是你好好跟我,把我伺候舒服了,说不得我会央求父亲,给你哥哥两亩地,至少日子还能过下去,你也不想你娘、你哥哥活活饿死吧?” 顾青青退到门槛处,差点绊倒,脸上流着泪水。他说得没错,家里能吃的也不多了,邻里接济了些许,可也熬不过这个夏天。 “我,我……” 顾青青咬破红唇,终狠下心来:“把我家的十亩地还来,我就按手印,跟——跟你。” 王有成心神一荡,后退一步,让书童拿出印泥,对顾青青说:“只要你签了这契约,我这就回去让父亲还了你家地,快点吧,你母亲回来说不得又不同意。” 第二章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 王有成没想到,人都要忽悠到手了,竟出来一个生乱的。他不是成傻子了吗?往日里几次来拐骗顾青青,也不见他露一次面,说一句话,今日竟坏自己好事! “哥哥……” 顾青青看向顾正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顾正臣用力推开王有成,拿起“卖身契”扫眼了几眼,眯着眼说:“一无作价几何,二无清债说辞,三无中人作保,四无至亲作押,王秀才,你这‘卖身契’打得是什么主意?” 王有成被顾正臣识破,丝毫不怵:“哦,兴许是出门时拿错了。” 顾正臣看着猥琐的王有成,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此人就是个无赖,一开始打定的主意并不是花钱买走顾青青,而是想将她拐骗至家中肆意欺辱,然后在顾家找上门时又随意丢弃! 到那时,顾青青失了清白,顾家依旧一无所获,即便是告到衙门里,王有成也可以反咬一口,说顾青青是自愿的。 他不只想欺负顾青青,还想将顾家推向更绝望的境地! 刺啦! 顾正臣将“卖身契”一点点撕碎,走向王有成,将碎纸砸在王有成的脸上,看着愤怒的王有成说:“王秀才,你喜欢玩是吗?不如我陪你。” 王有成呸掉嘴上沾着的碎纸片,喊道:“顾正臣,你欠我家钱不还,要你妹又如何?”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厉声呵斥,肃然说:“依朝廷《律令》,若势豪之人,不告官司,以私债强夺妻女产业者,杖八十。要不要我们去衙门里问问县太爷,这八十大棍是打你身上,还是打我身上?” 王有成脸色一变,看向书童,《律令》里有这一条吗? 书童明显懂得多一点,无奈地点了点头,大明开国前一年,即吴元年十二月颁布的《律令》还真有这么一条…… 王有成指着顾正臣,喊道:“你欠钱不还,还有理了不成?我要让你坐牢,让你全家都坐牢!” 顾正臣摆了摆手:“恐怕让你失望了,依《律令》,负欠私债、违约不还者,五贯以上,违三月笞一十。王秀才,欠你家的钱财,不说还有七日违期,即便我违约三个月,到七月份不还,官差最多也是打我十棍子,何来坐牢一说?” 王有成气得直哆嗦,你妹的顾正臣,平日里你看的不是四书五经吗?什么时候对《律令》这么了解?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无言以对的王有成,《大明律》要到洪武七年二月才颁行天下,现在主要施行的是《律令》,至于老朱亲自写的《大诰》,还得等十二年才会出世,否则还能拿出来唬唬人…… “啪,啪!” 掌声传出。 顾正臣看向门口,只见有些雍容的王富贵拍着手,脸上堆满笑,短小的胡须微微抖动,狭长的双眼藏不住精明。 “好一口伶牙俐齿,顾举人不同凡响啊。” 王富贵走了进来。 “爹。” 王有成连忙凑上前。 王富贵抬手给了王有成一巴掌,响亮的耳光令人心头一颤:“白痴,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连一点小事都错漏百出,给我滚回家去,莫要出来丢人!” “爹教训的是。” 王有成捂着脸,不敢反驳。 王富贵看向顾正臣,凝眸打量一番,脸上堆起笑意:“顾举人,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律令》虽有法度,却也不能取代邻里民约。七日,你只有七日时间,还不了债,呵呵,那就委屈下举人老爷,佃入我家做工还债如何?” 顾正臣警惕地看着王富贵,此人趋炎附势,笑里藏刀,极不容易对付。 “没问题。” 顾正臣直接答应。 王富贵目光中闪过些许惊愕,旋即大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很好,我们走。” “哥哥……” 顾青青拉着顾正臣的胳膊,很是着急。 王有成跟着父亲,走向家中,还不忘奉承:“爹的手段果是厉害,只要那顾正臣七日内还不清债务,就只能乖乖佃入咱家。到那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王富贵嘴角微动。 没错,佃户虽不是奴仆,也不过是比奴仆好一点罢了。现在欠下六贯钱,看似不多,但运作的手段多着呢,让他二十年还不清,他就别想十九年离开! “爹,万一顾正臣拿出了六贯钱……” “就凭他?” 王富贵冷笑。 现在的顾家没了田地、黄牛,家里值钱的货色恐怕也只有顾青青了,可谁愿意花六贯钱买个只值四贯钱的黄毛丫头? 那顾正臣又是个穷酸书生,身无长技,除了会写几个字,子曰几句,还能做什么? “爹,那顾阫……” “闭嘴!” 王富贵冷厉地看向王有成,目光里满是阴狠。 王有成连忙低头,不敢言语。 王富贵看着路边的野草,低沉着声音说:“这草若是不除根,一年年总要长出来,早晚是个麻烦。” 王有成重重点头。 顾阫是草,顾正臣是根。草死了,根不能再留。这一次要让顾家永不得翻身! 顾家。 顾正臣才训斥了顾青青几句,顾青青已呜呜哭了起来。 看着梨花带雨,伤心又后怕的顾青青,顾正臣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虚张声势地威胁一番:“再敢如此胡来,就打断你的腿。” 顾青青泪中带笑:“哥哥,你的病好了?” 顾正臣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娘去了哪里?” 第三章 天下凶徒人吃人 顾正臣清楚,封建王朝待在底层,只能充当蝼蚁,而蝼蚁,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洪武王朝! 做百姓? 将面临永无休止的徭役,修城,修河,运粮,各种赋税,各种摊派,哪怕是顾正臣是举人,免了徭役,也无法自保,更别说保护亲人! 做商人? 老朱仇恨商人,沈小三现在应该正帮着老朱修南京城墙,用不了几年,这个家伙就要倒霉,连带着成群结队的富绅地主。 再说了,等到郭桓案爆发,钱多的,地多的,基本上一扫而空,当商人,很受伤…… 想要成为一只拥有自保能力的猛兽,只能进入仕途啊。 顾正臣看向长空,满脸凝重。 洪武朝的仕途,几乎等同于死途。 现在,赫赫有名的洪武四大案还没有爆发,但不用三年,空印案将会拉开血腥屠杀的序幕。想要在一场接一场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里活下来,需要的可不止是智慧,手段,还需要运气…… 可运气这玩意,能靠得住吗? 虽说自己了解大明历史,可以跟着历史的节奏趋利避凶,可这就是一场刀尖上的舞蹈,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 但没有其他路可走,不想被人欺辱,就必须手握权力,这是封建时代唯一的规则! 现在,科举被取消了,想要进入仕途,摆脱“半平民”的身份,步入轰轰烈烈的洪武官场,只有一条路可走: 得到滕县知县或县学教谕的“举荐”。 可顾正臣就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识文断字是父亲顾阫教的,既不认识教谕,也没巴结过知县,能中举人多半还是因为连考多年,“滥竽充数”的结果,想要获得知县、教谕的青睐与举荐,几乎不可能。 无路可走吗? 那就披荆斩棘,闯出一条路来!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解决欠债的问题,只有七天时间,还不清债务,自己这辈子就只能给王家种地了。 七天,六贯钱!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正臣与邻居说了声,避免母亲早回不见人着急,与顾青青离开了家。 大颜村坐落于滕县县城北四里。自大颜村走小路,至三里河,过了桥之后,便进入宽敞却不平坦的官道。 第四章 给你钱,你快点 “顾氏,回去吧,莫要惹人看笑话。” 管家赵顺满脸不快,对朝着大门跪着的顾氏心生愤怒。 顾氏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赵顺,坚定地说:“还请管家转告赵家老爷,看在正臣与三小姐立有婚约的份上,帮衬顾家一把!” 赵顺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凑到顾氏身旁:“朝廷取消科举,顾正臣没办法当官人了,你家拿什么配我家三小姐?你听着,赵家是不会给你们一文钱的,趁早滚开,别逼我动手!” 顾氏脸色微变。 顾家是洪武元年逃难落户滕县的,没什么根基。现在王家步步紧逼,再还不起钱,怕是要走上绝境。 赵家是顾家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能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来人,给我架出去丢得远远的!”赵顺见顾氏如此不知好歹,喊了一嗓子,又对着顾氏嘴角骂咧:“呸,什么东西!” 两个下人挽起袖子上前,刚抓住顾氏的胳膊,就听得耳边“咻”的一声。 赵顺感觉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来不及闪避,眉心一痛,不由得喊道:“是谁伤我?” 一枚铜钱叮叮落在地上,翻滚了两步远,躺在了地上。 赵顺凝眸:铜钱? 一只手捡起了铜钱,赵顺抬起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目光,不由地又后退一步,有些惊慌地喊道:“顾,顾正臣!” 顾正臣将铜钱在指缝中翻动两下,随后收入袖中,上前两步,到了赵顺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响亮的耳光惊呆了赵家下人,也惊呆了顾氏与顾青青。 围观的百姓看着这一幕,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有些张着嘴巴不敢相信。 竟有人敢打赵顺的脸? 赵顺可是赵家的管家,帮着赵家老爷赵峰操持着赵氏布行,在这滕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被人打了脸,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脸! “正臣哥。” 顾氏难以置信,自己儿子向来文弱,今日怎变得如此刚猛? 顾正臣听着母亲喊“正臣哥”,多少有些不适应。 大明继承“宋人遗风”——南宋时高宗皇帝赵构就喊自家养子宋孝宗“哥”。儿子喊哥,这是常事。 真的哥哥、姐姐,还是叫哥哥、姐姐。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姐夫未必是真姐夫。那什么,妓院里来了客人,姑娘们都喊他“姐夫”。 “顾正臣!” 赵顺气急败坏。 啪! 赵顺陷入了呆滞,自己好像又挨了一巴掌,很重,火辣辣的疼。 不是错觉,不是! 顾正臣冷冷看着赵顺,厉声呵斥:“什么东西,不知尊卑,也敢直呼我名字!” 赵顺双目喷火,紧握拳头,咬牙切齿。 啪! 第三巴掌打下来,赵顺直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顾正臣将手背起,嘴角抽着冷气。这真是打在你脸,痛在我手心啊…… “我是朝廷举人,又与你家三小姐立下婚约,是赵家未来的姑爷,一个下人也敢直呼我的名字,今日这三个巴掌赏你,长长记性,现在打开大门,迎我们进去!” 顾正臣威严地喊道。 大明朝,极重尊卑秩序,礼仪规制,僭越者重惩。 虽然朝廷取消科举,可举人毕竟是举人,一个下人直呼名字,只这一条就足够打你了,这事闹到官府去,也是你无礼! 身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你助跑也跳不过去。 赵顺被打蒙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顾正臣也懒得管这些人,回头看向母亲顾氏与顾青青:“娘,我们进去,把事情做个了断。” 顾氏没听太清楚,有些恍惚。 顾青青推着母亲,跟上哥哥。 赵顺看着走向大门的顾正臣,连忙站起来喊道:“没有家主许可,你们敢进去就是擅闯民宅!” 顾正臣站在门前,抬起脚,猛地踹去! 咣当! 原本虚掩的大门被蛮力撞开! 顾正臣沉声:“姑爷家人大白天登门,算哪门子的擅闯?” 顾青青重重点头,很是解气,哼哼地看着吃瘪的赵家人,对自己哥哥崇拜不已,往日里哥哥柔弱,可没这么霸气过。 顾氏见门开了,看了看一脸坚决的顾正臣,抬脚迈过门槛。 围观的百姓顿时热闹起来。 顾家举人威风啊,不仅打了赵家的管家三巴掌,还踹开了赵家的大门,这丫的太解气了。 这群势利眼,欺负人家孤儿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