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阿茶》 第1章 女怨·初见 青士巷七月居,卖的是香烛纸钱,收的是来世寿数的回报。 此间主人郁离,半人半妖,腕间锁链束缚,却每年七月如约而至,解旁人心上枷锁。 大唐仪凤二年,七月初一,子时。 郁离趴在七月居不大的窗户上看对面的院墙。 那上头蹲着一只死去多时却被人将魂魄困于尸身中的活尸,日前她阿娘四更天就在七月居门口等她现身,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女儿治病。 可那位康娘子不知道的是,凡是活尸,必然心怀怨恨,她不是病,是有仇未报。 郁离嘴角微微上扬,太常寺丞何明昌家的女郎,能有什么大仇报不得? “你叫何茵?那我可以叫你阿茵吗?” 何茵来了有一盏茶时间,却只蹲在那上头不停地耸动小巧的鼻子,眼中除了贪婪,还有疑惑,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郁离越看越想笑,这位雇主是个单纯的女郎呢。 蹲在院墙上的人动了动,乌黑的长发如同深海之中的水藻,浓密而杂乱。 她只歪头看着郁离,像是在思考,却又眼神直愣愣的,没有丝毫活人该有的神采。 “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吗?”郁离学着她歪头,咧嘴一笑,“先进来吧,你这模样若是让人瞧见了,不好。” 何茵只犹豫了片刻就从院墙上一跃而下,直挺挺地立在了七月居门前。 屋中灯火明亮,可却照得何茵脸色更加惨白不似活人。 郁离请她坐到矮桌前,递了一杯茶过去,“我近些年来煮茶的技艺生疏了,你尝尝,应当不难喝。” 何茵没有动,一双眼睛盯着郁离。 郁离无奈,“你在人间逗留太久了,即便当初有人帮你,眼下也已经到了极限,你至多再留七日,且这七日你什么都做不了。” 何茵浑身一颤,那张几乎没有血色的双唇翕动几下,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由焦急地扭动身躯,那张如同白纸的脸上更多了两行混着血色的眼泪。 郁离最受不了这个,抬手在额头上拍了拍,“阿茵,你听我说,我既然引你过来,肯定是愿意成这一单生意,但前提是你要听话。” 何茵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还有血泪缓缓流出。 “你的执念是什么?告诉我。”郁离叹了口气,轻声问道。 谁知何茵却突然如同疯了一般,两只干枯瘦弱的手抓着自己的长发,而后竟然仰头一声长啸,将整个七月居五六个货架震得东倒西歪。 郁离就坐在她对面,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何茵声音中的愤怒和仇恨,以及无力改变的痛苦。 她生前应当遭受过难以承受的折磨吧,这就是她的执念吗? 长啸过后,何茵怔怔地看着郁离,眼睛中的血泪更多,似是乞求。 “我没办法,你已经死了太久了,那个曾经帮你的人想来也是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助你留在人间,如今除了冥王,谁也帮不了你。” 若非如此,何茵这种强行逗留人间的行为,是要变成孤魂野鬼,慢慢消散在世间的。 何茵默默垂下头,血泪吧嗒吧嗒滴落在惨白的手背上。 良久,何茵缓缓起身,朝着郁离僵硬的行了一礼。 她这些年之所以留在人间,就是为了心中执念,可事实上她自己办不到,生前就反抗不了那些人,成了活尸,现在又能厉害到哪儿去? 郁离明白何茵的意思,手掌一翻,一册竹简便出现在矮桌上,“好,那若我替你了断执念,你需舍给我来世三年寿数,你若愿意,就在这上头按上手印。” 何茵没有迟疑,她将沾着血泪的手指按在了竹简上她的名字旁,手印落下,契约便算完成。 郁离将竹简拿到手中,将自己指尖血滴落在契约旁的红色圆点上,不多时,那圆点盛放开来,竟是一株彼岸花。 与此同时,郁离眼前有无数人影快速闪过,有男有女,但多数她都不识得,唯有何茵的阿娘康娘子她能认出来。 郁离耳边不停回荡着这些人或嘲讽或挖苦的笑,其中还有人不停诅咒何茵为什么还不去死。 她眼前闪过的东西越多,心中的怒气就越发不可抑止。 郁离双拳紧握,那纤细的手腕上突然显现出两条直入虚空的锁链,玄青之上偶有血色缠绕,诡异莫名。 第2章 女怨·查疑 一夜无话。 第二天街鼓响起时,七月居窗口跳进来一只白色隐隐带着纹路的毛茸茸的东西,落地时便幻化成了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童模样。 正梦到羊汤鲜美的郁离被它提着领子疯狂晃动的眩晕给弄醒了,一睁眼正对上孟极那双极黑极大的眼睛,她睡眼惺忪地问道:“你给我带什么吃的了?” “我呸!还有脸要吃的,你诓我帮你查何家底细,工钱怎么算?” 孟极满脸愤怒,说什么查清楚何家就能查到那个能吃的小妖怪在哪儿,可它都把何家查个底儿掉了,还是什么小妖怪都没找到。 郁离一下子想起这件事来,心中稍稍有了那么点愧疚。 毕竟它也是要吃饭的神兽,人间什么都要钱,她一早骗了它所有瑶碧卖钱买下七月居,弄得它身无分文,勉强留下打杂,还不给工钱! 似乎......确实有些过分了。 再者要真把它惹急了,让它回了石者山去,可就又少一个劳动力了。 郁离认认真真地下了决心。 而后一脸正色地看着孟极,让暴躁的它一下子泄了气。 郁离寻常还好,可正色后便是个清冷美人,尤其她曾经的经历,那种看透生死又不舍离别的忧郁在眼中集聚,任是个铁石心肠,也不免生出恻隐。 孟极烦躁的原地转了几个圈,嘟囔道:“每次都这样,你就不能换个花样?” 郁离见它妥协,那张脸瞬间就变得吊儿郎当起来,连坐直的身子都歪斜了。 “有用就行。”顿了顿又道:“对了,何家究竟怎么回事?” 她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疑问,何茵成为活尸时间已久,起初应当不似现在这般柔弱,若她真要报仇以了执念,不可能办不到啊。 三年固魂,何茵如今已经是日暮途穷,能保存在记忆里的,只有那些令她极度深刻的人和东西,且都是碎片,连一个完整的都没有。 “何家如今是何明昌当家,他目前任太常丞,为人中正仁孝。 他的妻子康娘子有几分胡人血统,又是商贾出身,何明昌自己不在意这些,但何家那位老妇可不这么认为,对康娘子一向不喜。 此二人膝下三子,却只有一女,就是与你签订契约的何茵,不过何茵同何家任何人的关系都不算好,与爷娘疏离,对祖母更是敬而远之,时常独居别院。 直到三年前,何茵一夜之间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常与康娘子走在一起,对祖母也渐渐熟络,只是仍旧不常出门。 后来何家传出何茵生了怪病,本打算上门议亲的人家就都望而却步,再后来就是你诓我有美味小妖这件事了。” 孟极斜了郁离一眼。 “那何家这三年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或者可以更早?”前者的不满郁离压根没接收到,她在意的是这一单生意是否能在七日内完成。 孟极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道:“若说与众不同,这三年来何家发卖家中仆妇的次数比以往几十年里都多,达十数人。” 郁离目光微闪,她想起个人来,在何茵的记忆里,那个叫阿沅的侍女,她似乎也是被赶出去的,但却不是发卖。 七日时间,不短也不长,她不能浪费。 “你要做什么?”孟极奇怪地看着站起身的郁离,她不是大白天一向喜欢睡觉的吗? “出去转转,晚些顺道再去见一见何茵。”有些事情,她需要去确认确认。 想要找到阿沅不是难事,只要人在洛阳城内,郁离就有办法。 只是当她站到巷子口看向对面那座白月茶楼的时候,还是放弃了。 郁离在白月茶楼对面站了许久,最终转身离开。 小雨潇潇,裹挟秋风而来,让洛阳城平添了几分凉意,尤其入了夜,那凉意就更盛几分。 郁离撑着青竹伞缓步走在街上,一身石青儒裙配着条嫣红色帔帛,颇有几分世家千金的意思。 一路走到何家宅子后巷处,郁离抬手一拂,整个人便原地消失了。 而何家侧院内正宽慰女儿的康娘子只觉得后脖颈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下意识回头,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 “阿茵啊,今日不早了,阿娘就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康娘子心里有些害怕,抬手不自觉抚了抚手臂,强撑着笑脸同何茵说了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侧院。 自打那日烧了香烛纸钱,她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她,慎人得很。 郁离待康娘子离开后才现身,朝呆呆坐在窗前的何茵轻声打着招呼。 何茵僵硬地转动头颅,良久才完全回身对上郁离,张了张嘴,到底没发出声音来。 那些香烛纸钱只够她白日不昏迷,却恢复不了更多。 “好奇我为什么来?”郁离笑眯眯地看着她,近前两步道:“自然是有事需要找你确认。” 何茵微微歪头,一脸的疑惑。 “当初帮你将魂魄禁锢在躯体内的是谁?”郁离上下打量她,身上没有什么术法留下的痕迹,可见当初帮忙的人道行之高深。 初见面时,她竟忽略了这一点。 何茵再次张了张嘴,仍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好在郁离有办法,“你瞧瞧,是不是这幅模样?” 话音落下,原本娇俏女儿家的郁离转眼间幻化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士模样。 何茵瞪着眼睛,僵硬地点点头。 “果然。” 重新变回自己模样的郁离长出一口浊气,她就知道除了穷极无聊的老道士外,没人能有将魂魄困于躯体内三年之久的能力。 何茵定定地看着郁离,那手抬着想抓住她,又似乎害怕碰到她。 郁离回过神注意到她的神态,安抚道:“没什么,只是你如今太过虚弱,即便探入你记忆里也没能看清前因后果。” 而她虽然非人,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大妖,没有办法像大妖一般追魂溯源。 更不如孟婆,可以上去找司命聊一聊凡人的八卦,谈笑间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第3章 女怨·寻人 从何家离开已经到了亥时,外间的小雨仍旧淅淅沥沥,落在青竹伞上,又顺势滚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水洼。 郁离的裙角在小雨中干净清爽,似乎那青竹伞撑起来,就将她与外间完全隔绝了开。 她没有直接回七月居,而是走到洛水畔,单手结印,一缕灵气便朝着洛水下伸展而去。 郁离嘴角微扬,低声念道:“儿有难处,特来求见九灵真人。” 话音落下,寂静无声的洛水水面上,突然有小小的漩涡出现,接着一个身着华丽道袍、头戴上清芙蓉冠的老道士凌空站在水面上。 “谁找老道?这大半夜的,一盘棋都不让人好好下完!” 老道士一脸恼怒,心里却想着是不是钱袋子自己送上门来了。 可等看清岸边站着的郁离时,他想都没想转头就要溜之大吉。 “想走,没门!” 郁离冷笑一声,双手握拳,腕间锁链一瞬间浮现,朝着老道士的方向飞速缠绕过去。 老道士都没来得及反应,哎呦一声掉进了水里,老半天才浮出了水面,模样极其狼狈。 郁离见此并没有收敛的意思,手腕一转,锁链又朝着老道士面门甩去。 “我认输,别打了!” 老道士临沉下水前高呼一声,良久感觉头顶没啥动静,这才慢慢地冒出头来。 郁离见他老实了,缓缓深吸一口气,那两条诡异至极的锁链便消失在了半空中。 老道士一边叹气,一边狼狈地爬上了河岸,心中再一次惊叹一声鬼王链果真名不虚传,每次一照面都得被打得满地找牙。 “大半夜的找老道我有啥事?”他看了眼自己还滴着水的道袍,抬手抓住一角拧了一把水。 “这就要问你了。”郁离不善的看着老道士。 老道士眼珠微微一转,顿时想到了一件事,老脸一变,委屈巴巴地道:“我当初是想帮忙的,那小娘子是个命苦的,我想着早晚你要赚她来世的阳寿,就提前帮你留住了,真没想到弄成现在这样。” 郁离眯了眯眼睛,“我才签了契约,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也不是......”老道士干笑一声,他只是在东都朋友多,正巧知道罢了。 且这么多年就做过这一件事不怎么顺应自然的事,记得那是再自然不过。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何茵的执念为何?”郁离也不恼火,一双眼睛冷冷地斜睨着老道士。 “应......应该知道吧。” “说。” “好嘞。”老道士深吸一口气,“上元二年暮春时节,杨氏带何茵到长安,在那里何茵失了清白,且因滑胎时服用了伤身的汤药,今后再无孕育子嗣的可能。” “所以何茵是怎么死的?”郁离转头看向洛水之上被水波震碎了的月光,零零散散的碎光晃了眼,让她忍不住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一夜看见的挺拔背影。 那是青竹,是郁离与它仅有的一次见面,而后她身死,它用自己尚不完全的妖魂救下她,却也让她被困冥府。 “是自戕。” 在郁离有些走神的瞬间,老道士掷地有声地说道:“就在她居住的院子中的花树下,自己把自己吊死了,老道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生机,不过幸好还来得及安抚她的魂魄。” 从老道士的口中郁离还得知当时何茵的魂魄满是怨恨,即便他不赶去帮忙固魂,何茵自己也定然会躲避前来勾魂的鬼差。 “所以说,要不是我出手,你那卖纸钱的铺子可就少了一单生意,一个月统共就那么几单,再少可就没了。” 老道士邀功般的傻笑,却只得了郁离一个实实在在的白眼。 老道士别看不怎么正道,可却实打实是本朝高人叶真人的首徒。 听闻在拜入叶真人门下之前,他是谯郡曹氏嫡出的郎君曹汋,原本是要继承家业的,可惜他本人志不在此,偷溜出了曹氏,开始了他乞儿般的三年流浪。 再后来郁离听他自己絮叨,当年要不是遇见了叶真人,他就饿死在路边了。 这也许就是老道士如今如此贪财的原因之一吧,毕竟,穷怕了。 郁离和老道士是在她死后认识的,当年之所以顺利进入冥府,也有他的功劳,可惜谁也没想到,进了冥府竟是进了牢笼。 她腕间的鬼王链便是拜冥王所赐,这每年七月上来赚取阳寿的法子,也是冥王和孟婆秉烛夜谈了好几个日夜想出来的。 尽管郁离觉得,这种不入流的法子,哪里就需要商讨几个日夜? 但这些眼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郁离很清楚老道士此时此刻心中所想。 “你当时去得那么及时,是不是想着若何茵真的就那么死去,世间便要多一个恶灵,到时候观里的人搞不定,还得劳烦你这个老胳膊老腿儿的苦命人。 如今这烫手山芋送到了我手上,九灵真人你却只需要告诉我一些内情。 如此算来,你一个举手之劳,麻烦的却是我,还真是划算得很呢。” 郁离丝毫不留情面地揭穿老道士,“当然了,若我想不到这其中关键,岂不是还得欠你一个人情,而我身在冥府,说不定还可以再帮你多要几年寿数也不是不可能。” 老道士立刻惊恐地摆手,“不是不是,我可不敢这么想,私自盗取寿数可是要遭天谴的,我现下才五十有六,不想英年早逝啊!” “不想就好,要今年我第一单生意就搞砸,我送你三年寿数,咱们谁也别好过。” 郁离阴恻恻地把自己的打算说给老道士听,说是送,可怎么送就是个问题,毕竟死了送来世也不是不行。 “我保证全力配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我当年多少还是查出一点东西来的。” 曹汋表示他不是屈服于冥府的淫威之下,他只是乐善好施、悲天悯人、胸怀宽大...... “那就把你查到的东西都说说看。” 郁离眸光微闪,以老道士的性子,若她遗漏了什么没问,他可不会好心的补充。 第4章 女怨·水鬼 老道士在心中仰天长啸,果真太熟不是好事,总被拿捏得死死的。 他沉吟片刻,说道:“三年前在长安终南山别院发生那些事的细节我不知道,但我查过,出事当日在别院的除被邀请去的几家权贵女眷外,还有长安令家的公子及一位叫谭元青的郎君。” “你的意思是那两位郎君中便有害了何茵之人?” 郁离蹙眉,心中总觉得事情应当不止这么简单,何茵的记忆中可没什么小郎君啊。 “也不一定,毕竟这只是我所知,具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老道士顿了顿又道:“不过何家情况看上去不复杂,想不通为什么自家女郎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们家长辈压根没追究的打算。” 郁离也纳闷,那天夜里康娘子窝在七月居对面那么久只为给何茵求医,天黑风冷的,也没见退缩或是抱怨。 没道理出了那么大的事,康娘子作为母亲会忍气吞声。 “外间传闻何明昌很疼爱这个女儿,何况他身为太常寺丞,官位说高不高,却也不算低......” “你们是在说何家吗?” 郁离和老道士说话间,有个细弱的声音自水中飘到了他们耳朵边。 郁离扭头看去,头一眼竟然没瞧见是谁,第二眼才从泛起层层涟漪的水面上看到了一个长发披散、面容灰败的水鬼。 水鬼只钻出个脑袋,惨白的脸上颇为局促地看了两人一眼,心中忐忑不安的再问了一遍,“是城东何寺丞家吗?” “是那个何家。”郁离盯着他看了几眼,问道:“请问你是?” 心里却想,这年头水鬼都不怕道士的吗? 尽管其实道士指挥不动鬼差阴兵,可区区水鬼,说收就能收了。 水鬼啊了一声,继续局促地道:“我生前便是何家大郎,方才你们说何家女郎,你们是说阿茵吗?她怎么了?” 他日日在洛水游荡,每每看见爷娘和阿茵,都会沿着河岸送他们好远好远。 “死了。”郁离简单直白地回答。 水鬼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方才他其实也听到了那么一点,可只是隐约听到,不敢确定,眼下算是真真切切地被告知,阿茵死了。 他的妹妹阿茵死了。 “是杨氏,一定是杨氏!” “何家老妇?”老道士诧异道。 郁离这才知道,原来何明昌的阿娘出自杨氏。 “她不配为我何家人,亏得我叫她十数年祖母,却原来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水鬼像是久无人倾诉,一股脑把何家的八卦尽数说给岸上两人听。 杨氏早年未嫁人前曾生过一子,那孩子的生父无人知晓是谁。 杨家恼怒,逼着杨氏丢了那孩子,又下嫁给了当时家道中落又为鳏夫的何家阿郎,奈何杨氏那时伤了身子,根本无法再有孩子。 正巧何家阿郎在外抱回一子,就是如今的何明昌。 杨氏自那之后便将何明昌养在膝下,竟真的不计较将他教养成材。 再后来何明昌娶了康娘子,有了孩子。 郁离和老道士一副这瓜吃得惊奇的表情,就差买些瓜果边吃边听。 良久先是郁离回过神来,不解道:“可这跟何茵的死有什么关系?” 杨氏即便不是何茵的亲祖母,可到底一起生活多年,不至于那般残忍害了何茵吧。 郁离对于人心到底没了解得透彻,或者即便明白,也更愿意相信善良比恶多。 水鬼见她不信,顿时躁动起来,湿漉漉的长发在水中四散开来,“我亲耳听到有人告诉她,只要死祭了何家一子一女,她的儿子就能拿到何家家产,都怪我当时太大意,没想到谭元青竟就是她那儿子,这才着了道被推下水溺死,如今阿茵也死了,定然是他们害死的。” 郁离离开洛水畔的时候,老道士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人心里都想着同一个问题,那个谭元青竟然才是杨氏的亲儿子,杨氏为了自己的亲儿子谋夺养子家产? 这何家还真是有够乱的。 “眼下事情理得差不多了,你该有把握了吧。”老道士华丽的道袍上干一块湿一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仙风道骨的架势摆得很足,即便此时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 “差不多吧。”郁离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心下却还是有许多疑惑。 这事情还是透着蹊跷,头一条便是谁让杨氏觉得死祭何家一子一女就能实现愿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郁离脑子里仍层层过滤着关于何家和何茵的种种消息。 途经南市时,郁离突然停住脚步,目光透过厚重的市门看向一处,她闻到了一缕淡淡的血腥气,还新鲜的血腥气。 郁离转身消失在眼前的时候,老道士才反应过来出事了。两人赶到西街小巷时,只见到巷子里一身血淋淋的女郎躺在地上,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郁离快步走到近前,竟觉得眼前这女郎十分眼熟,片刻才想起来,她就是在何茵记忆里看见的那个侍女阿沅。 只是此时的阿沅脸色苍白如纸,跟洛水那个水鬼差不多,眼见着已经要咽气了。 而在阿沅身边不远处还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老道士上前瞧了瞧,摇头道:“是只狸奴,不过妖魂散了,没救了。” 郁离抿了抿唇,蹲下身看向阿沅的眼睛,“是谁杀的你?” “可......” 阿沅已经很难再说出完整的话,她被震碎了心脉,回天乏术。 她用尽全部力气抓住郁离的衣袖,眼中有不甘心和绝望,喉咙里却只能挤出这一个字来。 “可什么?”郁离看了眼自己沾了血的衣袖,用力将腕间将要浮现出来的锁链压制回去。 这东西心情波动大了不行,染了太多血腥气也不行,难伺候得很。 阿沅眼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终是没能再说出第二句话来。 衣袖被松开,郁离皱眉看着阿沅的魂魄未离体便散开,心下一片冰凉,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杀了人,还要她灰飞烟灭? 第5章 女怨·魂散 郁离缓缓起身,神情平静无波。 老道士知晓她是生气了,眼珠一转说道:“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这小东西应当是有过机遇,虽然也即将消散,但老道我有办法让你看一看它的记忆。” 郁离挑眉,老道士已经蹲下身在狸奴周身画下法阵,片刻后微光闪烁,老道士忙道:“这个法阵顶多延缓她妖魂消散的速度,你赶紧看看她还剩下多少记忆。”火山文学 “怎么看?”郁离无奈了,她能探入旁人记忆是因为签了契约,跟这小东西可没签过。 “眉心,你按上去,只要这狸奴不抗拒,你就能看到它曾看到的东西。” 老道士会的这个术法只能同类来,他是个人,探不了妖的。 郁离就不同了,怎么说也有一半妖的本质。 “好。”郁离当即蹲下身,以双指按在狸奴眉心。 原以为会费些口舌,却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拉进了它的记忆中。 “喵!!”一声尖厉的猫叫,接着是一片血污。 郁离浑身一震,看见两张熟悉的脸凑近,那是何茵和一身侍女装扮的阿沅。 她听到两人怜惜的话语,接着画面一转,是杨氏吩咐何茵不必带侍女同往长安的画面,何茵想向爷娘求助,却被他们先一步点头应了下来。 彼时的何茵应当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里带着几分失望和惶恐。 再然后便是何茵吊在树上的样子,长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儒裙。 她已经瘦弱得如同一只刚刚出生的幼兽,蓬头垢面,丝毫看不出是太常丞家的女郎,反倒像是走投无路的孤女。 从这段记忆被抽离的一瞬间,郁离看见康娘子冲到了何茵身边,梨花带雨,几乎要晕厥过去。 再然后便是一条狭长的巷子里,阿沅被人杀死在此处,这只被何茵和阿沅救下的狸奴走过去舔了舔她的脸,又突然朝黑暗中凄厉叫了一声。 可它终究是个弱小的妖,这一声没能吓住那人,反倒自己落得个和主人一样灰飞烟灭的下场。 郁离缓缓睁开眼,收回按在狸奴眉心的手指,“它想让我们给它的主人报仇。” 她垂眼看向因妖魂散尽而迅速衰败的狸奴,有一瞬间想到了当初的青竹,世人都说妖无恶不作,该诛杀,可她所见的妖却可以为了人牺牲自己。 反倒是人...... 郁离轻轻一叹,眼前这一人一狸奴和她当年何其相似? 只是她有幸得了青竹回护,又遇见了老道士,侥幸保住了半身魂魄,尽管如今被束缚自由,却是好过自此消失。 老道士看她神情,便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心下跟着一声轻叹。 当年的事他隐瞒了许多,那些秘密不能说,但他绝无加害之心,尤其当年送郁离入冥府时无意间察觉到那缕气息,他就更不敢了。 郁离起身朝着巷子尽头看了一眼,“有人来了,走吧” 她脚下一点,轻巧跃上了屋顶。 老道士跟着跃上去,他本以为何茵的执念无非是三年前所遭受的屈辱,却没想到暗中竟还有高人跟着杀人灭口。 “郁离,这件事既然是我惹出来的,怎么说也不会袖手旁观,你放心,我始终看好你。”想了想,老道士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郁离深吸一口气,横了老道士一眼,“用嘴看好我?说什么不会袖手旁观,那就能背着手看我笑话了?” “当然不是,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可是九灵真人,高人中的高人,哪能做这缺德事儿?” 他说完,就看见郁离一脸你从来只干缺德事的表情看着他。 “我可以弥补,力所能及绝不推辞。”老道士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怎么说他也是曾在圣人跟前侍奉过的高人,脸多少还是要一点的。 郁离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毫不客气地说道:“揪出杀死阿沅和狸奴的人,不为难九灵真人吧。” 把哭丧着一张脸的老道士送走,郁离转身回了七月居,正巧与同样回来的孟极遇在了一处。 “我查到了,何家被发卖出去的仆妇许多都是何家老妇院子里的,除此之外,那些被发卖出去的人如今都没了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孟极幻化成小童模样,跟在郁离身侧边走边说:“你猜猜我还查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尽管郁离没吩咐,但作为一个合格的神兽,孟极很是自觉。 “阿沅死了。”郁离没接他的话茬,反倒将今日所得告诉了孟极,“不仅阿沅死了,连她和何茵一起救下的狸奴也被一起震散了妖魂。” “还真有美味小妖?”孟极一下子支棱起来,随后又很失望。 美味小妖没吃到嘴里,妖魂还被震散了,可惜,真可惜。 郁离无奈,从前的孟极可没这么贪吃,她却不曾想过,从前的孟极也没这么穷。 “何家那位老妇人并非何明昌亲母,但她确实有一个亲生儿子,名唤谭元青。”郁离抿唇,“杨氏是被人骗了,接连害死何家大郎和何茵两兄妹,只为她那个亲儿子谋夺何家家产。” “啧啧,这么说那个叫谭元青的郎君过得很不怎么样嘛。” “你一点都不惊讶?”郁离看向孟极,眼中有探究。 “我查到了他,惊讶啥?”孟极的小脸上都是得意。 “你是在求夸奖吗?”郁离不等孟极张嘴,正了神色继续说下去,“这些都不算什么,但奇怪的是那个所谓的高人,为什么会找上何家?” 郁离在洛水畔听那水鬼说过何家的情况,何家祖上最显赫时无非是大唐开国那会儿,也就混到了从四品下一个文散官。 在那之前或是之后,一直不上不下,从无什么奇遇,所以那所谓的高人,不大可能觊觎何家什么东西才帮杨氏。 且做到了杀人灭口这一步。 “那人骗杨氏,杀的却是何家兄妹,难道是他们二人从前无意中得罪的?”孟极见过凡人因一点龃龉就大动干戈,也许这次也是。 郁离却摇头,“何大郎看着敦厚老实,何茵那时年岁尚小,应当不可能因为他们。” 第6章 女怨·杨氏 郁离第二次去何家仍是半夜子时,不过这次何茵的屋中没有亮灯,她所居侧院一片黑暗寂静,似乎里头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郁离怀抱着孟极,立在屋顶上看了眼,便脚下一点,轻飘飘地往杨氏的院子过去,却看见杨氏带着一个侍女鬼鬼祟祟地朝角门处走,像是要出门。 这深更半夜的,她要去哪儿? 郁离心中有疑问,毫不迟疑地跟了过去。 杨氏如今已经年过半百,可腿脚十分利落,主仆二人一路朝坊间西街过去,随后又转进了一条巷子里。 “去叫门。” 杨氏立在一户人家门前,神情有些忐忑地吩咐侍女。 侍女只拍了三下门环,里头立刻就有人将门打开,待看清来者何人,忙给请了进去。 “这大半夜的,怎么亲自来了。” 开门的是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妪,一见着杨氏,脸上便乐开了花。 三人进到了屋中,杨氏开门见山的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死了吗?” “死了,这次顺利得很,没出什么意外。” 老妪说着,心里不由庆幸自己的人去得及时,正巧看见官差将尸身带走,否则要让眼前人知道人不是他们杀的,那钱说不定就不给了。 杨氏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放在膝上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当年阿沅被康氏送出去时她就暗中让人灭口,可却出了意外,那些人不仅没能将人灭口,还非说遇到了鬼,死活不肯再动手。 后来阿沅那小贱人就没了消息,直到不久前她才打听到,原来小贱人一直躲在南市白月茶肆,这才又寻了人杀她。 杨氏心中暗想:你可千万别怪我,都是你自己好奇心重,三年前长安的事只能是何茵的错,跟我跟元青,绝无关系。 杨氏收回心神,脸上也带了几分放松的笑,抬手示意侍女给了老妪酬金,而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郁离坐在屋顶上,手中把玩着一截青竹,身边是蹲得端正的孟极,一半妖一小兽,若有所思地看着渐渐远去的杨氏主仆。 郁离很清楚,杀阿沅和狸奴的一定不是杨氏派去的这些人。 这老妪之所以说是自己人杀的,无非是为了那些酬金。 郁离看着消失了的主仆二人,迟疑片刻,身形在暗夜中一闪,随着杨氏一道再次回到了何家。 孟极不解,“还跟着她干什么?” “总觉得不踏实,左右长夜漫漫,闲着也是闲着。” 孟极:“......” 杨氏回到屋中点上了灯烛,她让侍女退下,一个人快步走到柜子前,从里头翻出一只不大的匣子。 郁离透过屋顶看下去,瞧见匣子里装着一只折叠整齐的符咒,她将孟极脑袋掰过去,让它分辨那符咒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孟极老大不愿意的瞅了一眼,“护身符,驱鬼辟邪的。”顿了顿又道:“这老妇看着慈眉善目的,没想到内里却是黑心肠。” 郁离不搭理她,盯着杨氏手中的符咒看。 而屋中的杨氏则对着符咒念念叨叨,“当年的事是那小贱人自己作孽,怨不得旁人,如今我儿来了东都,我们就要一家团聚了,万望天神保佑我们一家平安,一切计划顺顺利利完成。” 郁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孟极脖子上的绒毛,“有些奇怪啊。” 孟极甩了甩脑袋,发现甩不掉郁离的手,认命般地趴好。 可心里忍不住抱怨,它堂堂神兽,别总跟提溜着一只狸奴一样行吗? “奇怪什么?”既然无力反抗,乖乖认命便是。 “如果给杨氏出主意和杀阿沅及狸奴的是同一个高人,没道理杨氏还要多此一举自己找人灭口。” 郁离方才就觉得哪里不对,只是一直没抓住重点,这会儿倒是反应过来了。 “我还以为你奇怪杨氏为什么会想要灭口呢。”孟极爪子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抬头对上郁离一脸疑惑,它嘟囔着说道“早前就想告诉你我还查到了别的,就是你没给我机会。” 郁离顿时阴沉了眉眼,孟极这才清了清嗓子正色说下去,“三年前谭元青是和何茵在同一处别院,但当时他正同随行的舞姬在别的房间耳鬓厮磨,根本没时间去害何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