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祝古时桥头》 序章 葬女、隐世(一) 风竟愈刮的紧了。这里的风最急,山东行省济南府外的一个小村庄却极不幸的,要度过这最寒冷的春天。 四周颓败的墙壁,两扇可有可无的大门晃荡着;树枝霎时被风吹断,落到屋内的墙根下。屋里面铺满了浅灰色的石板,无彩的灰色与冷凛的北风几近融为一体。紧挨墙的东西两处,都铺上了草编的坐垫,虚位以待。 顺着被青苔淹没的石板路,前方闪出一间草屋:那里的门虚掩着,一位清瘦的老人坐在破旧的椅子上,眼睛虚望上天,正面朝向屋外。 在黑魆魆之中出现的,一位老人,冰冷的椅子,旁边的棺材——以及棺材上几十枝开着白色花苞的兰花。 一切都有序地融合起来。没有任何突兀的色调。 不知道等了多久,有两个年岁和老人差不多的书生推开门,对着坐如铁塔的他,抽泣着说道: “老世兄,侄女去世,我等也不好劝慰,只能怪上天无眼。” “或者天命如此……” 他被两人慢慢扶起,走向屋外。 客人们已然整毕衣冠,坐在两旁——他们还搬了一鼎炉,就立在长桌之上。他们冷眼瞥向他,他看在眼中却也不畏。 “本朝辛巳,伏我陛下四十年,小女五岁而夭,今请诸位理丧,都是好友,也且念死者魂灵……”说着,他向客人作一个深揖,没有人说话。 “先移棺吧。”一个客人先道。 老人望向他,那个客人也脱不了冷嘲的口气。他不以为怒,但心里也多少在意。 这老人名叫郑清裕,有字德宗,考过院试,当了生员。过后也考过几次乡试,仍旧是生员。因为这可笑的经历,当地人每称他郑老生员。生员还不够,前面再添个老,则颇显取笑意味。 郑清裕是个疯子,以致于人人觉得他疯,是因为他竟不知几时便不考了。更惊人的是,他说并非难考,只是八股文毒害人,他自己认为。村里人都不敢相信,郑清裕突然便疯了,不难考又何必考三四十年;况且因‘自己认为’就断了一条生路,难道毒害能比穷苦还深吗?简直笑话!他们有些打抱不平的意思,每日只吃过吴饭,便去找郑清裕理论,理论生路何其重要,尽管和他们无关。有些说话利索的驳他道: “你要早听劝,说不定能中;要是考不上,也不能不考了,祖上生计辛苦,盼后人名冠公侯,你却一意孤行。这是侮辱祖上了不得的事!” 他们七嘴八舌,郑清裕缄口无言,他们闹着闹着,声音渐远、渐息,散了。但这与旁人极异的性格,实在难指望之后在村中受到什么礼遇了,评价里无外乎只有简简单单的‘傻子’、‘疯子’等字样,难听至极。 郑清裕五十七岁时,得了个女胎,而妻子不久也去世了。村人们传出来,个个自叹‘因果报应’,以致相戒族中子弟: “背弃祖上所托,上天都让你命苦!到老这样下场!” 到了郑清裕六十二岁,连女儿也得病早夭了,他孤清地将门锁上,见无人相扰,只剩下空荡荡一片,才安心地哭了整夜。白日里又敞开门户,瞥见村里人早围了一圈,就在墙外几只手乱指,唾沫横飞,口里还骂着:“你自己绝了生路……” 他们愤怒的眼神,就像看着弃市的罪犯,让他受尽恶狠狠的指摘。他想不通这些与他们有何干系,但也并不愿想。他不愠不怒,如平日般活着。 夜晚,只有郑清裕还未睡,但那门窗一天都没关,他正看着中天的清月,思索似的,仿佛此外尽皆无物。毕竟生活在这愤怒之中,已然十多年了,只有夜晚会令人寂寥,人都觉得寂寥,郑清裕独以为清静。就在这些不平的气息中,郑清裕是最清静的,至于外头的急火能烧多炽,与这平淡的水无关。 现在考虑别人不重要,如何安葬他的女儿,郑清裕十分为难。所幸有在济南府的同窗,一个叫叶善理,一个叫张应策,特地跑来问丧。都是读书人,聚在一起应该还可相谈,事情便也商讨得妥些。但两人与之商量时,郑清裕每每深觉不妥,两个人都很犯难,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同窗,无奈地说道: “德宗想怎么办?” “我准备买个林子,葬小女的柩。” 那两个人互相看看,立马都相对变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郑……世兄,你看我们这也没……” “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自己出。”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叶善理咂咂嘴,张应策轻轻叹了一声。随后一片沉默。郑清裕仍在虚望上天。 郑清裕自己出钱要买林子,林主人也素闻让的名声,不借此机会坑坑疯子,那便是傻子。林主人说了许多难处,就将林价抬上一两银子之多,郑清裕不想讲价,当时就买了下来,囊内几近九空。他的两位同窗已然无法接受当年的郑清裕变得如此怪样,可这远没有结束,郑清裕又唤来他们,掏出一摞子钱,说是约莫三十文,托他们上府去买兰花。叶善理不再有反对之辞,倒是苦笑着说:“德宗,你又想干啥?” “不想干什么。小女在时最喜欢家里的兰花,后来都枯死了。她临死前都没见兰花……”郑清裕闭上眼睛。张应策过来安抚他,叶善理只站在那里说道:“我明白,德宗不好受。但今年冷,这些花自然贵些,钱恐怕一文也回不来。可你并没多少钱,向谁……?” 郑清裕睁起眼睛,“我手脚没断,我不会惦记你们的钱。” 看他如此坚决,张应策也就推着叶善理把钱收了。两人齐步出了门,叶善理回头两望三望,见郑清裕没跟出来,便扳着铜板算,一面问道:“张兄你说他给少了,咱们还替他出?”张应策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那钱,看叶善理一张口,便先说道:“德宗不会如此,你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三十三文……一分不少。”叶善理狐疑地说。.m 兰花乱杂杂地盖在棺材上,几个客人将那具棺材抬出屋,稳稳地放在暗黄的长桌前。郑清裕慢慢站起来,许多客人也跟着站起来。 郑清裕上前,一把手搭住棺材,那些客人也跟着去扶棺材,就这样人簇着,棺材渐渐移到那所墓地前。这林子两旁都栽有松树,参差的枝杈上搭着条条白布,树下站着许多面容肃穆的客人,林子外更是围了一圈看事的村人,一如既往地叫嚷一片。郑清裕并没有听见,但他拖着棺材向前走时,耳朵里尽是讥笑的回声。但回音又去而复回、回而复去,嗡嗡地声音又继之,那怒骂与嗡嗡声交替而至,盘旋在他的耳内,久久无法停歇。 郑清裕大哭,哭扶着棺材,走一步,歇一步;惨伤和痛楚都随泪水泄去,却仍然壅积不出。直到面目上都横满泪痕时,棺材才放到那里,看着埋下去了,郑清裕又哭着扑下去,客人们搀扶着,心中却奇怪他为何如此,临自己的丧似得。 埋毕,长桌就摆在前面,郑清裕第一个向灵位前铺了纸,取笔在砚凹处一旋,待蘸饱笔,郑清裕在纸上苍健有力地书了自己的名字,又请几位客人写了,挂在一边。 丧事完了,又埋了女儿,村人们又想看郑清裕闹另一出笑话,那便是看他怎样开口要钱。但郑清裕每日就坐在家中,不发一言,这使村民很恼火,也让他两位同窗干着急。叶善理实在不想在这看笑话,恐怕自己也要身处笑话中了,便收拾行囊,准备要走。 唤来张应策,叶善理长叹一声,那叹出来的团团白气都快要扑到张应策的脸上了。张应策看他想商议走,便一把按住说:“德宗是有些不妥当,但作为朋友之谊,也该扶他两扶。你本家叶府,也就是叶含章府地,看看有个机会能让他入府么?” 叶善理抬头看了一眼他:“可以。你去禀明,我先回济南……行不行,就……问一问吧。”他拿着行李走了。 郑清裕仍旧呆坐在那,待到张应策气喘吁吁地跑到他正前,他才慢慢做个揖的手势。应策看见放在一旁的书正受着寒风的摆布,腐黄的纸乱翻着;而郑清裕自己却穿着短布衣衫,一动不动。他很难相信郑清裕穿这种衣服是如何过冬而不死的。想到此,他自己额上的汗不觉消释。 “德宗应该去府内讨碗饭吃……总比这里几许薄田,等着死较好些吧。” “‘较好’,只不过死的较好……也没有好到哪里。我死了,他们没有话说……在济南府死了,没人认得我,也没有话说。” “德宗把人看成什么了?我张应策读了半辈子书,懂得圣贤之道,才肯帮你!你难道不想自励,不想让天下皆读书明义,让这些村人也不这么愚昧恶毒么?” “若天下因读书,企望如圣贤立就功名,企望为朝廷所抬举,企望效做皇王的狗,来搏一个文正之名,才都行良善——那所谓‘良善’,只不过是愚昧外披着一层冠冕堂皇的皮……”郑清裕冷冷地看着他。 张应策实在难忍了,望定郑清裕的脸,像吼一般地说:“我告诉你:人心可救,人心可拯!既然有德宗如此的人,便说明世间有正道。德宗何不上府,就要抗此世道呢?德宗也知道,天下清明,不是说出来的。” 郑清裕忽然望了望张应策眉目间的怒火,便用低微的声音慢慢说道: “我可以去……可别说得那么可笑。” 他决定去时,叶善理也来了回书,说叶府正缺一个年老博学的先生,可以让郑清裕去补,并言叶府上下需要教的不过是他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子,长子叫叶振,次子叫叶隆,不用费什么心力。郑清裕便即刻登程,跟着张应策入府。 初到,则先要拜会掌管叶府的叶含章老爷。一路上听引路的下人道,这叶老爷刚承家业的时候,太老爷被夺了朝里的官,家业危急,倚仗叶老爷英明,振兴了叶家。太老爷死了,老爷从白天哭到晚上,三日没有吃饭,吐出血来,家人反复劝了几次,才略进了粥。皇上十分感动,竟为老爷开了恩科,着除翰林,又屡提拔为御史中丞。老爷常常叩马直谏,闹得朝内的大人不满意,谗言蛊惑皇上,逼着老爷致仕。老爷时五十四岁,便只得上表请辞。 退后,叶老爷还仍旧颂皇上的英明,教导公子读书,要为本朝做忠臣。初请的几位先生都教以歪门邪道,老爷发怒了,要请一位老先生,来教时文。 郑清裕低头不语,应了声‘是’,便穿过甬道,走向叶含章读书的斋阁,那斋前一段竹桥,桥下通着池塘,微波里若有若无地现出鱼虾的影子。走到斋前,抬头一望,匾上闪着“活水斋”三个大金字。 郑清裕正在看匾,一位老者拄杖从斋里迎了出来,郑清裕才转目向那老者作揖,见他气宇轩昂、眉眼豪迈,认定这必是叶含章了。叶含章带着笑给郑清裕还礼,但这笑严肃的不像笑,只不过是用皮肉堆起来的一层纹,反而让郑清裕无法放松。叶含章一把拉住他,一对白头就这样走着。叶含章先开口道: “不知阁下年岁几何?” 郑清裕道:“在下年六十二岁。” 叶含章走在前面,笑呵呵地:“这样我该称你为‘兄’,贤弟今年五十七岁,可短你五岁呀。”说罢,叶含章就近在花窗边坐在太师椅上。 “足下现在是不考了?” “是不考了。” “这也常事。我听说你们村还认为你辱没祖宗?哼,愚民!简直匹夫之见。”叶含章示意郑清裕坐下,说,“不知足下学问如何?秀才……应该能教孩子。” 郑清裕坐下,道:“我写过札记,随身带的,”一边去怀里捧出本札记,“拙论请过目。”叶含章顺手接过,大略看了看,便啧啧称叹:“好!尤其这段考据,甚得精妙。” 合卷又给了郑清裕,说道:“你就去我斋旁的正道堂,准备教我二子。明日就唤他们入学,没有别的子弟。”又稍攀谈一阵,他才吩咐几个下人带郑清裕去了。 学堂里并不是很宽敞,只有一个打扫的下人,有三间屋,各隔着一道粉墙,左边壁是先生休息与批题的地方,有一把椅子,横着桌,墙上挂着字画之类;中间较大的屋是教学生的地方,有一张约莫三尺宽的长桌,下面各列一小桌一小凳,为学生上课之用。 郑清裕点了点头,便去房里歇了。 刚及早晨,郑老先生勉强撑着身子,打足精神,在学堂里端端正正地坐了。他两只眼睛看着门外,有一会儿,才有两个模糊的影儿渐渐跑上来,到学堂门槛站了,郑清裕方看见这是两个小孩。 “学生叶振。” 稍高点的孩子说。 “学生叶隆。” 另外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郑清裕笑着让学生们进来,两个学生方才怯怯的拽开凳子,坐下。 “郑先生,教什么……?”两个孩子一并问道。 “你父亲说前面的老师断断续续教完了《论语》,就该讲……《孟子》。但空教无用,心必须先正。我先问你们,为何读书?” “父亲说当皇上的大忠臣!为皇上效力。”叶振挺直腰起来,答道。 “不能如此讲。天下不是皇上一人的,本朝也不是皇上一人的。” “为社稷效力,死谏死战!”叶隆说。 “都有道理!”郑清裕笑道,“但你们想,天下不是本朝的,也终究不是皇上的。这天下归到底,是百姓众庶的,以此为本,才能力创万古不移的利法,使无论什么皇帝都遵于此,这才是读书入仕的目的。”郑清裕慢慢说道。 “父亲不如此教我们……”两个孩子极其困惑,睁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我是先生,你们听我讲就是。”郑清裕慢慢说。 “当今天下,虽说是盛世,然弊政重重,需有一场大改革来振兴。不思改革,则难寻出路。” “想古今之朝,兴因新法,败因守旧,可守旧者执迷不悟,说什么‘无为而治’;新法者虽能洞察,但法令难保永世。可竟然守旧往往得名,新法往往落辱,不过是指明了出路又锁上了出路,循环往复而已。如此看,改革何其难!天子更易,莫衷一是,利法若万古不移,几乎不能。” “但若朝廷开智,均能明白,则盛世可望也。吾不可望之,惟托与汝等:今日始,我教你们如何正心,再来谈什么孔孟。” 郑清裕说话很沉静,而两位学生却听得新奇,心中沸腾。可不顾先生具体何意,不过聊当一场说书罢了。等到郑清裕继要说完,他们都还未尽兴似的要求再讲一会儿。但郑清裕不再谈起这阔论,顾自讲着如何用心之类,学生们全无意趣。不久,见时日已到,他便目光颓然,草草收书下课,低头走出去了。 两兄弟却并不如此,倒着实十分过瘾,各卷了书,一路学着郑清裕的模样,口里道几句激愤的话,便散去玩乐。 郑清裕仍然教着,消息一向灵通的村里传出来这个新闻,村民们大为震惊,因为郑清裕竟不算辱没祖宗,却光耀起来。郑老生员可变成郑名门了,毕竟教授将来叶府的管事人,也就是名门之师,将来‘一人得道’,起码能追封个公侯,墓葬会很气派,全身可遍金银,移棺时还会有几百个人抢道争哭,实在可谓功耀祖宗。但村人们为郑清裕筹划没几天,又更为灵通地传开他被赶走的事。 据说当时叶老爷偶然听闻郑清裕的一次讲课,勃然大怒,回到斋里,嘟囔说:“这厮大胆,敢语及皇上,怀疑圣上的大德!”一气之下,派人赶了郑清裕,并训斥叶家两个少爷,问如何不早说。叶家两孩子说,听得很起劲,但终究未听进去,不过是当笑话。叶老爷略放了心,说郑清裕这人表面正经,内心歹毒,若不是今世仁慈,应该抓了去。 人们不知道,叶含章前说他们是‘匹夫之见’,后又言‘应该抓了去’,岂不是自相矛盾么?可毕竟叶含章出身进士,博学多识,且叩马直谏,乃好肝胆、好肝肠的大人,怎么会如此不堪呢?他们便费心思索,纵然毫无意义,但终于把自己说服,并公之于众,是人们都认同的答案:那便是叶老爷虽然认为能不考,但与郑清裕无甚干系,这厮怀疑圣德,故不于此列中了。大家心中才消了疙瘩,豁然开朗。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清明祝古时桥头更新,序章 葬女、隐世(一)免费阅读。 序章 葬女、隐世(二) 郑清裕黯淡的目光里,像是只有一片虚空。张应策注视着他的眼眸,似乎不能再勾起‘人心可救’的慷慨激昂,倒是有些不高兴,和叶善理一齐埋怨开他。叶善理忙了大半天,说起来郑清裕也不能这样辜负,便将心中的怨气都散出来;张应策怨他自己断了生路,为朋友叹了一声。郑清裕空虚的眼睛里突然渗进一束银光,是张应策手上拿的碎银子,直接送到了他的面前。郑清裕到走也没道一声谢,扬长而去。张应策看着郑清裕走在月色之下,是如此的冷清。月光并没有照亮前路,仿佛在无言地吞噬着他。此时,背后的声音在他耳内慢慢回绕:.m “张兄你看,德宗这人没良心……” 此后无论村里还是府内,郑清裕就犹如死了,再没有人记得他,也不可能再想念他,至于郑清裕在此活了大半辈子,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他就像在一幅名画上突兀的一个黑点,与画蛇添足无异。哪个会品鉴的人也不会留住它,只是废弃入旧纸堆中,做那毫无影响与意义的一点。 但郑清裕毕竟未死,不过流离何处却鲜有人知。唯一一条有关的流言是,他数年后,乘船向那士人才子极度向往的南京城去了。 南京的卫德辉,正是郑清裕的表侄。他字夷光,生就一副学究模样,后来真的进了南京国子监教书,在南京一域颇有才名。郑清裕本在船上无事,想起他来,决定暂且去避一避,便决定叫船调头往南。到得陆上,郑清裕又行过许多州郡,但他急匆匆赶路,只记得一路吃不惯的南方菜慢慢变得习惯后,才终于到了南京。 郑清裕无心观览这里雄阔的城墙,只是闷头穿过几条街,走了大一会儿,方在秦淮河河边歇住脚,倚在栏杆上看了会儿船,想起这位表侄的住处,才径直走向河对岸的一带河房,走到各家门壁前询问,才寻着卫德辉的家。出来开门的是卫德辉的长子,叫做卫允迪,字厥德,看起来年纪十七八左右。 “你是什么人?”卫允迪打量起他的衣着,怀疑地看着他。 “老夫是卫夷光的表叔,姓郑。”他的态度毫不恭敬。 “哎呀,”卫允迪慌忙作个揖。“真是叔公?我没听家父说过。” “你不信,等你父回来。” 卫允迪看他如此沉稳,若真是这种辈分的亲戚,也不好拒之门外。“那就您……快点进来。”说着,向里面喊一句: “母亲,郑叔公来了!” 他引郑清裕进去,他的母亲李氏自里面迎出来,郑清裕也行了礼,然后穿过露天的庭院,就进了正堂。只见堂上歪摆着三四张椅子,中间一张裹着青布的供桌。郑清裕刚才坐下,稍攀谈了一阵,便忽听见敲门之声,卫允迪连忙跑出去,开了门,才发现是一位半老的、长得古板端正的官员进来了。 必是卫德辉了。郑清裕想道。 卫德辉望向正堂,眼中突然放了光,喝让儿子解了官服,自己恭敬地向前慢跑,然后恭敬地向郑清裕作了揖,最后恭敬地说道: “尊表叔许久未来!” 还没等郑清裕开口,他便坐到椅子上,笑着瞧了瞧妻子,说道:“还不快把孩子领过来让表叔看看呀!”李氏答应了一声,朝里面走去。 “是贤侄还有一个孩子?”郑清裕问。 “是。尊叔远来,想必不是功成名就,就是博学有名。打小就知道尊叔爱书,如此刻苦,必有大学问……” “我没有什么学问。我现在活都活不了。”郑清裕苦笑了几声。 卫德辉认为他只是在谦虚罢了,又恭敬地说:“尊叔不要自轻……” 又谈了片刻,他抬眼就看见卫德辉背后夫人引着那小儿子来了,待他说完,猛然扬头一看,是一个五六岁、还编着头发的孩子,长得极白净,身子也不胖,活灵活现,眉毛浓黑,眼睛里透出英气。 “这是小儿,还没名字,这几天筹谋让他上私塾,我还想按圣籍里起,但罢了,还是您年长多才,起个名字。”卫德辉摸着那小孩的头道。 郑清裕蹲下,看着那孩子笑,孩子嘴张得大大的,也看他笑。“我给你取个名字?”孩子腼腆地点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珠转了几圈。 “好,就叫……”郑清裕脑袋里闪得飞快。 “卫怀。怎么样?你觉得好听吗?”郑清裕戳了戳孩子的脸。 这名字在卫德辉看来,并没什么典故,不过是卫己之心怀的意思,眼睛里着实显出来些失落,思前想后,还恐怕外人讥讽他一个名儒,怎么给孩子取了个如此随便的名字来。但又不能不听,违心夸赞了几声,甚至开始认为郑清裕真的“活都活不了”,哪里所谓“博学有名”? 卫怀虽然不出一声,但心里倒觉得这名字极佳,取所谓典故反倒生硬没趣,父亲为什么偏固执《尚书》里“允迪厥德,谟明弼谐”这些乱七八糟的字眼?从此对郑清裕心存感激,常常想接近这连起名字都有趣的老头,但却畏手畏脚,每次想去看看他,但一到那儿,看到老头子独自个闷闷地踱步,一副不愿理人的模样,就不由自主地止住脚回去。 私塾建在河房处不远,是卫德辉亲自出钱的,还题了匾,请了与自己交好的宋举人,去学里教书。郑清裕说也要帮衬帮衬,卫德辉正想试探他的学问,顺水推舟说让他出教,郑清裕明白,但还是毅然推辞了,说他只是想进学充当打扫之职,以图锻炼筋骨。卫德辉又请了三请,郑清裕推了三推,确认后者不是谦虚后,便一副觉得可惜的样子,只能派他去了,可心里只显出不屑,见郑清裕走后,才背过身去,嘟囔着:“真有意思……”捋捋胡子,发出冷笑。 私塾建得很阔敞,除了上课的屋子,外面都是大院,郑清裕心里比较高兴,这大片的院子够他扫了。每天就在这里把着扫帚,时不时有意临近教课的屋,听那位宋举人讲些什么。宋举人从第一天教就开始讲破题承题之类的,仅限学生读《四书》、《五经》,兼《论语》之类,其他书一概禁止,过了几年,又让看近代程文,照范例写文章。郑清裕又想起自己在叶府之时教给孩子们的话,他倚在树根旁,心神仿佛游离到别处。 那些孩子们放学无事,也就和郑清裕凑近说话,渐渐搭上话头。他便与孩子们讲一些旁门杂类,什么诗词歌赋、野史逸闻,有时也讲当世方略、所闻所见。卫怀听人说他这叔公家中早年经乱,游历四方,对世上之事多有见解,便认真地听起来。..m “这历朝历代都行过茶盐榷法,本朝最厉。这盐法是有好处,这好处你们看,存银子,存的银子够你们百十口吃三五十年的粮食哩。这钱都从百姓身上取的,才造就一个四五十年的盛世。可坏处呢?盐法是朝廷施行的,由官府辖制,商人不能干预,就酿成官吏掌权,贪墨无度。你们看戏听书里那包老爷,铡了多少人哪?可铡人铡不出一个天下太平,就如你们学文,不学根本,空学其枝干,粗通大略,那就是假儒喽。” “叔公,难道废了盐法天下就没贪墨了?”孩子里只有卫怀挺身出来说话,那眼睛里的英气闪着亮光。 “问的好。不过这改革需要慢慢来做,就如你们没学透也不会去考呀。急功近利不可取啊。”他笑着说。 “我也不求你们非得当官,讲究行文出处是首要。或隐或仕或从诸业,只要肯睹国家利病,有自我之见解,足矣,足矣……” 卫怀好像并没听见这最后一句,也不知因何事,早拽开步子走了。郑清裕看着卫怀,当年自己站在月光下的影子一闪而过,身形有些孤清。 交了秋月,卫德辉与妻儿开始商量要赶了郑清裕,这功不成名不就的表叔并没有什么效用,在此空费饭食,按理说也不该留他,就委婉地言了家中钱粮出入的情况,郑清裕一点没有求的意思,就借此告辞,正合卫德辉的心。 他别了南京,一路坐上了船,船上有人说话,只郑清裕闷着头。他恍恍惚惚又上了岸,恍恍惚惚又上了船;恍恍惚惚又有人说话,恍恍惚惚又睡着了。 直至一日,他在九江通远上船后忽然得了大病,船家与船上好心的客人急得乱转,当即就抬郑清裕上了岸,又没有大夫,就将他抬上附近山里的一座小观——名叫守心观,在那处安养。郑清裕迷迷糊糊的,不知为何把他抬进这里;精神慢慢回复后,才知道这地道长俗姓何,自称不贤,从不告人以道号,医术甚通,多有人上这里治病,他便从无推辞。 郑清裕就进观里,自然想着要谢一谢恩人。他一路没看见其他道士,心里头奇怪,这观里只有那位道号都没有的道长,还算什么道观? 他沿着大殿走到道士休息的处所,好像有人,他就叩了叩门,没有声响。 “你是叫郑德宗吧?”他感觉肩胛骨被人轻轻一拍。 郑清裕回头一看,一位穿着青灰布衣,蹬着麻鞋的人轻快笑道,还斜戴一顶略显油亮的斗笠;长相瘦削,扁腮挺鼻,头发乱蓬蓬,没有束发。 “不贤未曾亲自去见,罪过也。” 郑清裕向前作个揖:“道长如闲云野鹤,自在闲游,清裕莫能寻也。” “方才不过无聊,上山寻乐,潮湿得紧,故如此穿着而去。”他上前携住郑清裕的手,“游得累了,不知老先生可否与我弈一局棋?正好说说话。” 他拉着郑清裕,从褡裢中摸出一把已锈得生烂的钥匙开了门,自己去取棋盘。郑清裕也就到窗子下坐了,感觉又潮又冷。原来窗边有几棵树,故显得阴凉。 道士把棋摆在桌上,对面坐下。“我棋力还算不错,让德宗三个子。” 郑清裕抬眼看了看他,纳闷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字?”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您这号人物恐怕亦无关大雅吧。” “就像你游过天下,知道流民大半、朝廷不明,还想教学生正道,可有什么用?”说着,他就帮郑清裕在棋盘上提了一子。郑老先生却没有话说,半天才道:“我想教他们正心救国之道……” “天下鲜有接受这般心思者,你奔波、口舌,有人听么?哈哈,休要管别的事、天下的事,修身为首,修身为首。”何道士接着说,“像德宗这样忧国忧民,还不如且忧自身,自己德行既修,则万事圆满矣。” 郑清裕的手只在棋面上摩挲,试着窗外透来的丝丝凉风,半晌无言。“郑老先生。”郑清裕听见这一声,才犹豫地将棋放下。 “没气了。棋。”何道士盯着棋盘。 郑清裕看了看棋盘,的确是放错了,慌忙抬手一移。 “你我不过平人,何必心挂天下?老先生与不贤并游山林,栖居静所,不能完此生耶?休念琐事,此世岂不快哉!”他又大笑几声,顺手提来一壶酒,跌跌撞撞地一手开了后门,郑清裕跟他前去,原来这后面的门直通那座山,这山并不峻险,笔直的石路极其分明,轻薄的雾如墙一般阻了视线,挤压得草尖生露。郑清裕顿时也忘了那些烦碎之事,与道士向山里走去。随后,只听见两声大笑,回声沿着山壁绕了一圈,然后渐微渐渺,直到鸦雀无声。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清明祝古时桥头更新,序章 葬女、隐世(二)免费阅读。 第一章 识旧、移基(一) 大清河水经由泺口,只眺望了一眼济南城便奔腾而去。那座老城的城门一开,几个身骑高头大马的军兵便飞似地奔驰而过,两旁青瓦灰砖的民居里闪出许多百姓,闹哄哄的,打破了青灰色的平和安静。但那几匹马丝毫没有顾盼之意,几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弯曲的岔路口,石板上只留下咯噔咯噔的蹄子响和扬起的尘风。他们直到一所碧瓦朱甍的府地前,将马脖子上的辔头狠力一拉,随后双脚脱蹬,利索地从马上滚下来,为头的在袖套里揣出一张红纸,看着府邸悬的“叶府”两个大字,一边大步地前去拉门环,提高了嗓门大嚷道: “叶老先生高升!恭贺叶老先生!” 那大门随即开了,几个人看见一位年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正整着衣服。那人一拉袖口,双手抱拳,大步越过门槛,走上前说:“诸位自京师而来,一路风尘!” 为头的端详他的模样,身形倒不算胖,乌纱衬着一张方正的脸——认定此人便是掌管叶府的叶隆老爷。 “诸位必定十分劳累了。请到斋中一叙!” 叶隆领着这些人穿过正堂,走过一小段甬道,才到叶隆接友读书的处所,扬头一看,书斋的大匾金字销去不少,但仍能歪歪斜斜看出是“活水斋”三个字。 那为头的却站住,把手里的红纸一拆,里面贴着一张诰书,叶隆一看,立即跪下来,待念过一遍,他便起身拿了诰书,盯着上面的圣迹,眼眶里不禁夺出泪来。“先皇崩后,隆悲痛至极,料想我一世为皇上,不求朝廷报答;我于新皇无恩,竟如此厚加赏赐。天恩浩荡,隆担当不起!”说着,他惭愧似得低下头去。 “皇上以孝治天下,闻老先生为兄长守孝,竟三年不仕,才决心起用。这也是因老先生的德行。”为头的宽慰他说。 “唉,”叶隆叹一口气,“说起吾兄为朝廷干事多年,在职身死,但仍然没有赠谥……给兄长一个谥号,这也是叶某的一大心愿,不过不敢上禀求谥啊。”他突然抬头望向那几人。 “此宅邸我叶家代代住了快百年,已然失修。若亡兄得了个谥,可将此地修做先兄的祠堂……” 那几个人看叶隆这么说,忙回应:“我等回朝,定会帮您说句话的。” 叶隆这才坐下,随手取了帕子擦脸。那几个人坐在那里吃茶,忽然见叶隆把眉一皱,严肃起来,登时扔下帕子,歪过身子与一个下人说:“客人们都在这里喝茶,他怎么人影都没有!你让夫人叫那个逆子过来!” 那几人立刻放了茶,“老大人,不要再劳烦公子出来了,我等告辞了,告辞。”作了个揖,就要走。叶隆也不拦着,送了一程,就板着脸回来,一直走到活水斋前,虽低着头,可眼一扫便看见他儿子。 “你站着干什么?朝里来的差人早走了……刚才他们敲门的时候就叫过你,你比我还忙不成!”一边看他,一边甩衣服坐下,又看见自己的夫人就站在一边,朝着他看,不敢出声。他只得勉强一笑,“你先走,我说他几句,没啥大事。” 这是叶隆第二个儿子,诞于丁酉。长子唤作叶长维,养到约五六岁就死了;当次子出生时,叶隆还没有中进士,正准备借这孩子的出生给自己带带喜气,便取了永甲做名字。所谓甲者,乃榜上有名之意。叶隆又给他想了字,便叫廷龙。叶永甲及十六岁之时,叶隆就忙不迭给他儿子捐了监,就等着下一次乡试。 弹指两年,如今叶永甲脱了稚气,长得越见英秀了。只见他面皮白净,五官端正,鼻梁高挺,一对干净的剑眉,本来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可惜眼睛里却透露着一股忧郁,叫人颇觉沉闷。 “跪!”叶隆的脸唰地沉下来,“朝廷里来人,你本应出来见一见,却连影儿都没有!这礼数不全,我是怎么教你的?” 叶永甲跪在地上一声不敢吭,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交了秋儿子就要去考,不得不多读……” “你平时不读,今日就差这一会儿么!”说着将眉一横,扬起手来;叶永甲趴在地上不敢躲闪,忙道:“父亲不要因小事动怒,伤了肝气,儿子定下不为例!” 叶隆遂将手一收,两只手转而伸到椅子把上,“说这些有何用?你整日在那死读书,也该历练历练才是,好继承家业。啊,正好咱家要购新宅,你去……齐河县帮咱家看房子,若入得了你眼的,将图送还给我看;没图的,你以文概之,不可有半些虚假,听明白么?” “儿谨遵父命……” “你站起来罢,又没有什么大事。”叶隆道。 叶永甲先伸去脖子看他父亲的脸色,后才犹犹豫豫地站起来,但却有些站不稳。深作了两揖,又看了看叶隆的脸色,便松了口气,转身要走。 “慢着,你和你师父一块去。” 叶永甲唯唯听命,他知道父亲口中的这位‘师父’,是家里的一个奴才,姓成名从渊,字浴舜。祖父是山东一带有名的才子,因连结前朝皇室,意图造反,不服新朝而被杀,子孙悉数贬为奴隶;父亲因此到了叶家,成从渊便跟随父亲居住,喜爱文学,颇有祖父之风。他虽然也是奴才,但因肚中的学问而被叶老爷青睐,故地位自然与其他人很是不同。他在叶家呆了四十年之久,威望自然不言而喻。叶家赶走一个先生后,就让他充当叶永甲的老师,叶公子亦十分敬重他,与其父一样,从未将他当奴才看待。 叶永甲大步拐过角门,在正门那里撞见了成从渊,看见他弯着腰,样子极为谦卑,但掩盖不住他那如经笔描过一样的粗黑长眉以及那宽大的前额,显得面相非凡。待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忽清忽浊,绝不能从那儿猜度他的心思。 成从渊顿顿喉咙:“爷要去看房子,不知用马么?”他声音很悠长,不紧不慢地道。 “成先生,用马。”叶永甲语气极为平和。 “好嘞。”成从渊拍了一下他肩胛。 到了大门口,有两个下等奴才牵来两匹马后,便退在一边,叶永甲一招手,两人道了声‘是’,才敢回去。成从渊则一边给马套着笼头,一边说道:“爷呀,我不过是你家的奴才,老爷看我肚子里学问还算过得去,正好做了个省钱的法儿。你当我是什么师父?终究还是使唤的奴才!”他爽朗一笑,一把手就将叶永甲拉上马,自己于后跳上马去,舞起鞭子:“爷您可是这家未来的主儿,得把谁尊谁卑、谁主子谁奴才搞明白!”说罢,扯开嗓子大喝一声,那鞭子又响了两下,两匹马便同时跑了起来。 …… “吁,吁。”成从渊自马上下来,左手拉辔,主仆二人不到半日便进了齐河。这地方并不富庶,一路的区坊都是土色的矮房,让叶永甲正眼都瞧不上。成从渊见这穷地方的确无一所能看的,仰头又是毒辣的日阳,便和叶永甲道:“爷在这看也没意思,先去肆坊里歇一会儿,若打听有好房子,咱们再去不迟。”.m 叶永甲点点头,准备顺路去一间茶坊里歇歇。这间茶坊本就破旧,里面又有几个拿扇子的闲人喝茶乱扯,顿时觉得人挤成一堆,十分嘈杂,但勉强坐得开、说话也勉强听得见。成从渊从口袋里托出几吊钱,从一吊里拨下十多枚发黄的旧铜板,落在手心吹了吹,站起身去付茶钱。叶永甲无事,侧过身去,听那几个闲人说话: “前头那书塾什么时候弄起来的?” “前几天的事。据说是一个年纪二十五六的南京人来这建的。他还整天说一些疯话,教的东西也不伦不类的,什么百家之论、诗词歌赋、今文古法,无所不包。声言‘正心正道乃儒学之本,言事言时述改革之要’,还列了十多项本朝弊政,八条改革之略,想着将他的道理传播各省,一动天下……” “做梦!依我看,老实本分教些对科考有益处的才好,去学别的也当不了官,挣不得钱,人还瞧不起。” “所谓‘士农工商’,他们做不了士大夫,也不能像俺们操锄头,真成无用之人了。” “南京人……”叶永甲听闲人一说,登时想起什么似的,顾自寻思。转过身子时,成从渊早把两小盏茶轻轻地放在桌上,推到叶永甲这边。叶永甲拿起茶,抿了几口,淡淡的没什么滋味。 他低声与成先生说:“我去前面学塾看一看,您慢慢喝着。”说完,就顺手指了指。成从渊一脸茫然,问他:“什么学塾?没事蹦出这一句来。”叶永甲笑道:“那帮人说前头盖了间学塾,是一个南京人办的;听他们说的,倒像教我的那卫先生哩。” 成从渊皱了皱眉:“爷与他没啥交情,他还教那些屁理,被老爷一顿骂赶出来了;这种人见不见……” “成师父,话也不能这么讲。卫先生虽是脾气大些,但心正礼恭,有君子之风范。况他乃名儒之后,去叙叙旧未尝无益。” “爷想去我也不说什么。只提醒爷一句:老爷让我们来看房子,理当喝完茶咱们就走,显爷办事利索。这老爷好不容易让爷来,若办得不妥贴,下人们肯定不服爷这主儿。得亏咱家人少,还能镇得住;要落个百口之家,个个不服,他们难道不整你一下子?” 成从渊语重心长,叶永甲却有些生烦:“成先生说的对。但若卫先生在此,不见诚是可惜罢。”成从渊知道劝不动,只得摆手任他去了。叶永甲便去屋外拉马,成从渊端着茶,朝外面喊:“我看着爷的马,您去就是。”叶永甲听见,将手一松,徒步从茶坊上了大路。 走不过几里,他就信步到了书院门口,看见那门两旁挂着两句诗,十个小楷形体的字极为醒目,写道是: 慷慨秋风起悲歌不为鲈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录临川王介甫诗 他见了这句诗,想起卫先生的风范来,不觉生怀敬意。他挨着墙走,渐渐回想着那‘卫先生’的面容;一面随意望向墙内,见里头歪植着株青柳,却是青得发亮,那枝叶直伸到墙外,在阳光底下闪着光,如一道绿烟似的。叶永甲呆观了好一会儿。但那烟渐渐薄了,一个拄着拐杖的清瘦文人挡在他视线的正前方,而那绿烟在叶永甲的余光里变得几乎看不清,才使他回过神来。叶永甲眼睛扫上去,刚看见其人拄的那根藤拐及那稍显佝偻的身骨,便慌回礼: “卫先生……” 这回两只眼睛看清楚了:那人目光炯然射出英气,眉毛轻淡却仍见得尖锋,除了腰形与拐杖碍眼外,其余都能现出豪杰的仪表来。 叶永甲对他的家底身世略知一二,此人是南京卫家名儒之后,起名卫怀,字及民,号景山,另有一兄……至于如何拄上拐的,卫怀自己曾毫不避讳地与他这个叶家公子说起,却是因小时候意外从马车上跌下来,躲了马蹄,但被车的木轮子碾了一回;父亲卫德辉让他躺了三个月的床,不许出门;之后伤虽养好,然当时似乎碾断了一根肋骨,以致于平日走一会儿就虚冒汗,不得已拄了个藤拐。卫怀认为这藤拐需陪他一辈子,但终究只随了卫怀六十三年便被遗忘在南京议政厅前。 “我可当不起……三十六天的先生,你们叶家也真给面子。” 叶永甲猛然一抬头,愣住了。 “怎么?叶大人派你来又想把我请回去?”卫怀将藤拐向地上一拄,慢慢地转身。 “我也不曾得罪先生,先生何必怨言相向……”叶永甲有些着急,卫怀只回头轻轻瞥了他一眼:“我刚来时,你家可是盛情相邀,要我来教你;把我赶后,却拿些话来挖苦我。你来此想让我说什么好话,与你家重归于好,还是别费心了。” “这些事学生也不知道,卫先生就不要错怪罢。” 卫怀叹了口气,遂回身问道:“你寻我来干什么?” 叶永甲脸色渐渐回转,笑道:“我来听先生是如何救弊的。” 卫怀见彼真心听教,一时也摆脱了那冷峻不屑的神色,道:“何谈救弊!我不过是略微尽点士人之责,让天下的人看看,儒生不止会闷头考据。” 叶永甲点头赞叹,卫怀也不理会,顾自说道:“我生于名儒之家,一些事也可眼见;一些事并无眼见,但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我这提议分八条改革之略:改盐法、限名田、扩科目、省冗费、废时文、抑豪强、弛榷禁及立书院。重点在‘立书院’一条上,乃是许书院之参政论奏,若朝政有误,书院必有议者,此乃以天下限君权也。然书院若皆空谈无用之人,则许其上书亦于国家无益;必严书院之选拔,方能尽其责也。” 他复走了几步,藤拐吱吱的响声作个不止。“我知其中一法若行,定有别患;但不寻破计,天下哪能安稳?” 这时叶永甲條然站起,“可卫先生在此无援无恃,不能一试新法,与空谈何异?” “我当然明白。明日我就离了山东,回南京老家:正好南京知府陆放轩征辟我为掌书记,我有意投之。从此我干我的事,你考你的举罢。”说罢,他用力地挺直腰板,朝远处便走,但不敢走快,凭着拐一步步捱。 叶永甲跟紧一步,说道:“你以为你再不用见我哩!我若任职上了南京,先生这事就有盼头了!到时候你总不会还记我家的仇吧?” 卫怀听罢,只冷笑一声,复举步离去;叶永甲心里很不得意,又不敢动怒,最终只是瞪了卫怀一眼,便气冲冲地走了。 “爷诶!”叶永甲刚从大路下来,就看见成从渊牵住两匹马,恭敬地弯腰作揖;叶永甲忙要扶住他,却被他反手拉上马,“爷您倒和那卫怀叙得欢,我可等死哩!日头都临落了,咱快去办大事。”叶永甲也不说话,便匆匆跟成从渊去看房子。 时间紧急,倒也没多少房子可观,仅寻得三间坊,也还能凑合;可巧都没有图,叶永甲方才真正焦急起来,亏有成从渊指点他,不到一个时辰,三间坊的记文就出来了。成从渊在院子里踱步,抬头看那日光,仅在西方透出那金红的一抹霞光来。他急得向地下吐一口唾,一扬头,叶永甲终于从房内出来,二话不说,扯着他就走,叶永甲的步子渐趋,一抬胯猛然跃上马去,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言语,额上都溢出汗来,两匹马朝着南面撒开蹄子就跑。 “老爷!”叶永甲一踏步,蹬在门槛上,脚上一溜,趔趄地穿过几间门房,望那书斋里就是一跪,叶隆还危然端坐,手里捧着书出神。半天才站起来,环视四周,瞥见身旁的下人个个惊疑的神色,自己面上也闪出惊讶、愤怒、羞愧来,轻喝一声: “你……你们下去。” 成从渊还立在门后。叶隆不管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事你都办到入夜了,你乡试要考的时候,恐怕给你十天你也做不完!我真是恨铁不成钢……最好从明个起,让成从渊把你锁在这,学学如何用心!”他并不看叶永甲,往斋外走去,成从渊出来相迎,叶隆怒气仍然不解,面朝着成从渊,一指跪在屋里的叶永甲:“从渊啊,我把钥匙给你,你把四面的门都锁上,别忘了角门也锁。叫他好好读书。”叶永甲耳朵里并没听见成从渊有任何求情,只有脚步声响,叶隆好像出去了。 叶永甲长舒一口气,慢慢起来,又听见门响,又赶忙跪在地上,颤着身子。随后,将眼睛向门那里瞥了瞥,口水向喉咙里一咽,迟疑地起来,跑去找成从渊,看成先生在角门处上锁,急上前扯了扯他,成从渊左手一扬,右手迅速把门插上,回过身来,表情冷峻。 “先生……”四目对视,他无奈地向成从渊笑了一声。 成从渊道:“我也不说爷,爷只有听老爷的话,明个清起来就读书,也叫老爷清闲会子。” “是,是……”叶永甲面上有些羞愧,一转脸就奔到书房里。 成先生还在锁门,只听见“咚”地一声,紧接着就传出‘唰唰’翻纸的声音。 他又瞧瞧窗户里,最终心安地笑了。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清明祝古时桥头更新,第一章 识旧、移基(一)免费阅读。 第一章 识旧、移基(二) 叶隆站在齐河的新宅檐下,看着大门上徐徐挂起的红底匾额,金光烁烁;他笑逐颜开,前后走了几步,直咂着嘴,听两边的下人禀道:“这新宅按老爷的吩咐,该捯饬的都捯饬了,诸工完毕。” “嗯……”叶隆搓着手,慨叹似地说:“你们这些人,没一个比得上成从渊,这等事也需我亲为。可惜啊,这样的能人去陪我那个不孝子喽。”下人都低下头。叶隆一面抬脚越了门槛,大门方启,种着的两排葱绿的青竹便层叠地迎过来,护着一带青石板路,盘曲委延地通过去,遂没了竹林的荫护,日光满溢在身上。 叶隆好不容易安排完工事,身上着实有些酸痛,便有意停步,安心地晒起日头。 “怎么?”叶隆听见身背后的石路上咯噔咯噔地乱响,却始终没有回头。 “朝廷来人啦?”叶隆听那人禀告完后,立即醒了醒精神,转眼走到大门下,果有两个粗壮的大汉,裹着一身黑袍——便是上回来贺他升官的其中两位。两人对着叶隆一声大笑,叶隆也微带些笑容,慢慢从石阶上走下来。“两位差人可是为修葺祠堂而来的?” “正是。我们怎敢忘了叶大人的吩咐,还费了许多曲折才办下的呢!初时跟皇上说,皇上说要考虑……我们就去请了大将军,大将军一劝,皇上才答应的。” “哪个大将军?他说话这么灵……”叶隆抬眼瞅着他们,两人笑道:“您不知道,是那个登州侯柳里文的儿子,叫柳镇年;您不仕的这段时间,柳大将军南征,把蛮子打得心悦诚服,上表请和,振了我天朝雄威,才提拔为京畿总兵马,这种事……也就请他。” “一个掌兵的人,管这事干什么……”叶隆嘴上嘀咕了几句。 那两人又讲:“最后下省议定,给您长兄定谥为‘忠靖’,这‘叶忠靖公祠’的牌匾就可以挂上了。” “还有,叶老大人授左都御史已久,应该上京了。”叶隆听罢,叹一口气说道:“公差不知,这祠堂的事还没忙完,又赶上家中最近有些事务,腾不出时间。但皇上既然催促,亦不好有忤朝廷,约莫五日就可动身。不过你们也是事繁,要是寻思快把我接入京,这也可以体谅。” 两大汉相看一眼,便笑对叶隆说:“皇上能等得起,小人们也就等得起。您家怎么说都是济南第一大府,膳食必定不错,要没有公事,我们巴不得在这留半辈子哩。”叶隆大笑一阵,当即就大声喝命下人:“入府准备膳食,好慰劳两位差人!” “爷,老爷要走了,叫您出去送一送。”一个下人躬身向书斋内禀报。叶永甲仍闷头看书,眼睛都不曾移一下,嘴上更没有回应,只顾念他那圣贤之文。成从渊马上站出来说道:“你先回去与老爷说,一会子就来。俺带爷出来。”那人唯唯诺诺,才照办去。 成从渊回头拽了叶永甲一把,劝道:“把爷关了几天,爷还是不稳当。这事闹他做啥?快走吧。”叶永甲不甘地哼了一声,腾地站起来,看了成从渊一阵,肚里满是怨气。他本想骂几句,但寻思还是算了,老老实实一并出门。他跨出去,见两边门柱上都搭起梯子,几个人在高处钉新匾,“忠靖公祠”;叶隆在门下喝令指挥。叶永甲早早就躬身行礼,叶隆不说话;于是他便弯在那里,僵着。 “老爷。”成从渊用提醒的语气说。“哦……”叶隆把头向下低,用余光看着叶永甲,“他老实了?还是……听到迁新居才巴不得出来的?”成从渊瞟了叶永甲一眼,他赶忙回应道:“这几日,儿子无不勤勤恳恳阅圣贤文章,还写了几篇大抵还像样的文章,请父亲大人过目。”言毕,小跑着想要回屋,忽又听见父亲开口,便回身站住,面色铁青。 “不必拿了。成从渊真是教的好哇。”话还没落地,成从渊的膝盖倒是“噗通”地先落了地,眼里满是坚决: “老爷有什么话吩咐,怀疑奴才我也不辩白。但奴才跟了老爷这么多年,从未给少爷出投机取巧的法子,更不用说顶替他写啥文章了。” 叶隆意识到自己话重了,赶忙扯着成从渊的臂膊:“你赶快起。我没有这层意思。你这人,忠厚严明,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如何怀疑你?我不过是一时气话,气这个不孝子不省心!”成从渊顺着叶隆的力站起,还不忘回头悄看叶永甲一眼,见他不在乎地扬着头,四处张望;再向前看叶隆,他已经安排好了轿子,扶着几个下人的身子扒上去。成从渊大步上前,抓着轿帘子。 叶隆探出身问什么事,成从渊说:“老爷是要去京?” 第二章 赠贿、谋府(一) 对于礼部侍郎卢德光而言,这差事已是朝廷中比较清闲的了。虽在衙署大堂坐堂,但大事只要上司去管,自己不过仅有个参议之名。虽说参议,可卢德光在商议中常常是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是有清誉的人,当年在乡里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在南京内外则是满腹文章的才子,这并非浪得虚名。卢德光自矜地回想,那年十六岁乡试,中了;十九岁会试,一样中了,直至赐了进士,可是衣锦还乡! 他睁开眼睛,窗外葱茂而硕大的松树树冠的间隙里,透出一丝暖煦的光。 此后青云直上,他在一个偏僻到连名字都忘了的州内做知州,是他为百姓轻税垦田,整肃法纪,人民一时富裕;卢德光临走前,百姓围了三层有余,官道上都挤满了人,有甚者竟然抓住车绳以挽留知州大人。 这样的场景在他回想里不下两次,毕竟他任过的州府太多了,百姓大体都是这种架势。想完,卢德光露出轻笑,他精神抖擞起来,扶住椅子站起,走到窗边泡那壶茶。 提拔入京,是机缘巧合。柳镇年在朝为了收揽民心,便推荐他入朝为官,意图拉拢。但卢德光却不服软,屡次秉公弹劾柳党亲信,柳镇年出于一小些顾虑,并未对他动手。当有人以此要挟,他就放出狠话来。 “我从不同流合污。”卢德光平静地将那句话说出。 他慢悠悠地晃着茶壶,一会儿方才倒完,茶水里现出他的面容,映在盏里的白发色若烂银,眉毛却半黑;下面鼻梁挺正,脸上虽皱皮层叠,却仍显有雄阔的气概。他看着盏内愣了好一会儿,方抬手饮尽。卢德光向屋内拿出朝服换上,朝着一副铜镜,袖口扯紧,拽拽前襟,然后大步走出去。他昨日夜内奉得旨,受了权知贡举的差使,因会试明日才开,他就先回礼部排班。“大人。”排班的堂吏上前说道。卢德光见到这堂吏极其亲切,他姓黎名用,几年来一直追随着他,早就是卢德光的心腹,故他开口也不生疏,直叫名字:“黎用,可是有人要见我?” 黎用笑了:“大人开了几年堂,事情料得不是一般的准:确是有考生差人来见您。” “什么人都能见我啦?让他去,肯定是那些事……你记得我说过,我从不同流合污!”卢德光眼睛里着火一般,不屑地摇头。黎用道:“大人见一见何妨,听说还是朝里一位大人的儿子差来的。” “见一见,要真是来通关节的,我当面……” 卢德光看见那人罩着毡帽,进来后轻轻关上门,登时卸了帽子,奸猾的眼神从帽里钻出来,让他一眼看去便知没有好事,先在心里踌躇起来。 他见此人年纪不小,抓着帽子的手苍白无泽,上面还生了不少老茧,应不是养尊处优的那类人物。那人眼睛看着黎用把一大箱东西抬进来,他利索地开了箱子,里面大小盒子里又不知盛着什么东西,但卢德光已然犯了犹豫,疑惑地盯着那些盒子。 “我不敢开,”那人声音粗犷,带浓重的土音,“大人应该知道是啥。”他随即端起一个盒子,盒子的边角儿都镶着金,一拿起来,金光刺眼的倍亮。 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仍响彻在他的脑内,他一时愁苦不已,连那双清明的眼睛都被这份愁苦沾染成了浊色。 “你叫什么?”卢德光极为茫然。 “大人,俺叫成从渊,是朝中左都御史叶隆的仆人,家少爷要考进士,所以……不成敬意。” “卷子须糊名。防弊如此之严,你给我银子管什么用?”卢德光只看着那箱子,一眼不瞥他,像是动了怒。 “我知道你们这帮官,法子多嘞。”成从渊狡黠地一笑,倒把卢德光惹气怒了,他一跺脚,不屑似地说:“我法子多?我告诉你,你是个奴才,到处贪的银子应该不少!可我不同,我哪能同流合污!”他声音微带颤抖,不知那是心虚还是气愤。说完,就一撩官袍,坐在椅子上了。 成从渊却不慌不忙,在他桌案上找了纸笔,卢德光抬眼瞧他,见成从渊一面写,一面说道:“俺家爷的字是这么着……”卢德光看那纸上,写出“之”、“也”两个字,不算怎么好看,但较有异于常人处。 他拈起纸问道:“这……什么意思?”成从渊又笑道:“不论何书何文,最多的字便是这俩字,大人审卷的时候,只注意这二字便明白了。你看俺爷的‘之’笔锋收得急,点的轻;这‘也’字嘛,俺爷写的窄些。俺最会临别人的字,和我爷写的没啥大分别。” “如别的举子写的也差不多,那不就白托我了?”卢德光细看那两个字,问道。 “您要还不放心,咱约好了,让俺爷做个‘有恒产者有恒心’的题,你看见这题目就对了。” “他派你来的?”卢德光还是有些害怕。 “大人想,我敢自作主张?别忧心。商量定了后,我跟爷说,爷必定按着这个写。”卢德光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见成从渊罩上了帽子,仍不忘恭谦地做了一个深揖,方才扬长而去。 卢德光让黎用送一送他,自己则趁空去扒箱子;他顺势拿出一小盒来,轻轻一启,里面次序盛放着五颗纹银,透出些许皓亮的光,射进他的瞳孔,害得他眼睛一时睁不开。他急忙叩上盒子,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归原位。但这净白的块状东西却在脑袋里挥之不去,连它纹路的来回都能发觉的十分清楚。他感觉自己从未对银子这般着迷过。 无人猜度到成从渊会去卢德光的衙署大堂。此番去得早、回得快,路上并未担搁多长时间。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寓内,见叶永甲才睡醒不久,脸上便泛出爽朗的笑容:“爷刚起来哩!这考日不久了,须斟酌一篇题目哩。” “先生,这事我愁了好几天,没啥能动笔的。” 成从渊回说:“我给爷寻了个好题,就只管拟‘有恒产者有恒心’。别拟啥关时弊朝政的话,那是当官了再讲得!” 叶永甲深听师父的话,当即拟过题,草稿写了两三张,交成从渊评判时,成先生却一反常态,只管夸赞,说没啥不对的地方,倒使永甲倍添信心。 这一切并未让成从渊太担忧,叶永甲入场考毕回寓不久,便放榜下来,叶永甲果不其然选了贡士。虽名次不高,但足矣使叶永甲振奋。他放声大笑,四处踱步,有时自言自语;见成从渊从屋外进来,便压低了声喊道:“成先生,我要见皇上了……回来我就是进士了!”他连着说了好几遍,说着竟流了泪,趴在桌上呜咽起来。 成从渊也由衷的高兴,眼圈微见些红。愣了一阵子,他上前拍了拍叶永甲的肩,哈哈大笑:“爷哭个啥!按爷的才学,考个贡士咋?回来要看个进士爷!”叶永甲仰起头,紧抓住成从渊的手:“我……我能有今日,得亏成先生……回来必让您看个进士!”他声音有些颤,手抖着。成从渊反握住他的手,抓得更紧,一字一顿地说: “俺待爷回来!” 保和殿晨雾未退,殿外就列满了许多考生,殿内则走动着许多臣员,里面横着竖着摆放起桌椅,桌子上的卷子散成一堆。大臣们交付亲阅的不是皇上,而是当朝宰相。考生们还不曾知道,但对于诸大臣来说,这事已算屡见不鲜。 皇上从未住过一天东宫,因前太子薨,先皇对继位之事举棋不定,几位王爷相互争权,皇上甚至险些被近卫刺杀,性命安危都保不太住。幸亏等到先皇崩逝,才入京继位。但这皇上极其古怪,他面容木然,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使人难测;平日除上朝外,不大召见宰辅大臣,据说就爱在房内下棋,却没人和他对弈:因他每与自己下,且不令人靠近;倒玩得乐此不疲,传言还常杀成平手。 太监们私下言语,说皇上不会下棋;到了晚上,皇帝不知怎么知道的,无意似地与众太监说:“我的棋下得很好。”吓得诸太监汗湿衣襟,连忙叩头认错。但皇帝不看他们,呆望着稀疏的天星,顾自重复说: “我的棋下得很好。” 叶永甲和一班考生跪在殿前,始终不敢抬头。叶永甲料想自己一抬头,便能看见天子龙颜。他在心里勾勒皇帝的相貌,时而俊武,时而端肃……怀着各种揣测缓缓抬首,却并未看见什么皇上。 愕然。他向四下看,诸考生亦十分愕然。只见一位须发俱白的老臣站立在一旁,平稳地注视惊错的考生们,毫无慌色:“你们不要惊讶。皇上素来抱恙,故不能亲临此殿,以召诸生。遂托老臣特来阅卷,与众官议定三甲,然后奏报。” 宰相沉稳地坐在殿侧的椅子上,取了几捆子墨卷,一张张揭起来。“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只见叶永甲身后那个考生站起,走到最前面跪拜。“第一甲第二名……赐进士及第。”宰相目光炯炯地扫视着。 …… 叶永甲的耳目异常尖锐,听到自己的名字刺痛着双耳,才知道进士名分的归属之人,喜悦简直难禁。“第二甲第七十名叶永甲,赐进士及第。” 叶永甲唇齿乱颤,一步挨一步跪倒在那数十名考生后面,虚看着殿陛,心内突突地;忽觉手有些凉,低头见袖口湿了一片,忙暗暗用袖抹泪。 “先生!先生!”叶永甲一甩袖子,笑容满面,一看到成从渊便拥上去;成从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胛骨:“爷为叶家争了口气!待回府了,老爷定欢喜给你摆宴哩……” 叶永甲热泪盈眶:“不管老爷咋样,我最敬的还是先生!”说罢,就扑通跪下去,叫了声‘成先生’就要磕头。“爷你好好说话……”成从渊忙不迭挽起来,一见他的脸,就感叹地流起泪。 “爷对俺是仁至义尽了……” 进士爷的回府并未太声张,但仪式却必不可少。叶永甲先被乱糟糟的人群簇拥着,到了济南叶家祖坟;后转至叶忠靖公祠,又拜了他的亲叔。叶永甲极厌这些礼仪,情绪带着忿怒,成从渊看出八九,低声教导道:“爷也不是小时了,咋还啥事都这样?爷以后得管事,寻思的事更多,这时候先不耐烦起来了。”叶永甲答应了一声。 他们下了马,一径向叶府内院去。叶隆坐在正厅,缓缓抬起眉眼,见二人伏跪在地,便一把手站起,慢抚成从渊银白的头:“要没有先生教导,犬子没有今日。您虽不是正经请的,但莫个人比你教的好……我就唤你做先生!” “老爷这没啥……”成从渊声音有些干涩,使劲吞咽着口水。“爷也挺不容易的呀……”他慢慢抬头,眼圈俱红。 叶隆突然没话了。他扭头不看成从渊,径自走过去,叶永甲同样缄默。 “……府里出了进士爷喽!”叶隆似带着冷笑,转身回了内屋。 成从渊立马站起,见叶永甲尚僵在那里,一把手扶起来,笑说:“你听不出来?老爷这是夸你哩!”他先是毫无动静,后才醒过神来,麻木地‘噢’了一声,又慌向成从渊作揖,才随着叶隆入了里屋。成从渊站立在厅上,重重叹下一口气。 约在年末,叶隆就接到了诏命,令他早日归班。叶永甲此时亦再入京师,授了兵科给事中,这还是诸大臣考虑叶隆的面子上议定的。可叶永甲在京处事没几天,叶隆又要入朝,家中眼看没人理事,成从渊考虑多番,终是写信叫他主子回来。 叶永甲始揭开信,便有些不知所措。成从渊倒是开门见山,让他报假回府,但第一次决断这样大事,叶永甲十分后怕。 可此话毕竟自成从渊而出,使他没有一丝犹疑,当即托以‘祖宗忌日,当回乡参祭’之名,上表请假;众大臣对于这封请表的底细心知肚明,亦因与叶隆的交集而奏上请许,皇上也极通常情,当即批了。 叶永甲匆忙离京,费了好几天行程,赶到家中日头已然落了大半,他很想赶紧见完父亲了事,就独自启开门,里面有些摸黑。只到一个站在假山后的奴才提着油灯引来,微光上下乱摇,才稍微找得清大路。叶永甲回身见那奴才,身材短小,面色大概是光暗的缘故,看着煤一般黝黑;头发散披,盖着半截额,眼睛东张西望,时刻不安。 “成先生怎么没来?”他语气里充满鄙夷。“奴才见成先生劳累,特地叫他歇息。老爷么,早走了。” “哦。” 那个奴才提着灯躬身开路,过了会儿,叶永甲对他已非那么厌恶,竟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那个奴才转过脸笑道:“小人叫寇中,微不足道,爷问过就忘了……”他与叶永甲说着,并没专心看路,脚下忽然踩了空;那灯荡了三荡,他步子一溜,一滚就滚在草坡之上。叶永甲忙停了步,却见寇中自己爬了起来,那灯在手里仍紧紧捉着不松。一时惊魂未定,抬眼就看见成从渊大步赶来,身旁围了一圈油灯,口中吆喝: “寇中哩!你平日活啥不干,看老爷回来不说一声,自己倒去讨个熟脸!” 寇中一个踉跄又栽在地里,立马站起,身子都直不起来,慌忙向后边奔去。叶永甲还不知什么事,成从渊就领着几个人,满脸通红地赶来。 他急拦住:“那个叫寇什么的怎么了?” 成从渊定了几口气,咬牙切齿般说道:“这厮在老爷跟前就好巴结,老爷烦杀他哩!他看巴结不上,又来蹭我的光,想要我给他些事管。我当真可怜他,给他管宅后的一亩田;他倒收开民户两三倍的钱装自家钱袋里了,老爷当即把他撤了。今天好,他早早得了消息说让我歇歇,自己倒来见爷哩!琢磨攀上爷干事。爷万万别信他,这等人要是管上事,有朝一日卷钱跑了也说不准!”他义正辞严。“这种人让他巡夜也不老实……干脆爷叫逮了他,逐出去罢!”..m 说完就叫人去拿,叶永甲没有让路,半天才叹道:“那人挺可怜的……成先生就饶他一次,就一次,不知可行?” 成从渊脸忽变得煞白,焦急地说:“爷看他可怜,可府上这帮奴才都挺可怜,爷就容着他们胡作非为?这厮还贪墨了不少钱哪!背后说不定比爷的钱还多……” 叶永甲歉意地笑道:“我听成先生的……但今日时日不早,明个罢,明个就把他逐出去哩!”成从渊呆瞪住他。叶永甲走到前头,唤成从渊身边几个人道:“你们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 “你们走罢,我给爷说说。”成从渊也附和了一句。 “明白。”几个人一行礼,朝路那头去了。 成从渊捡起扔到地上的灯,一看还较亮,便给叶永甲照了:“爷知道这当了家怎么滋味么?” “事繁了。我倒没理过家,凡事也都请教成先生。” “真不好受!”成从渊大笑,复又沉稳地看着叶永甲,“这家说也好当,不过得换个法。爷自后不是爷自个一人了,爷得想自己是这宅子,宅子匾上可没有爷名字啊!只有一个‘叶’。宅子没情,不会可怜人,也不会恩德人,只要不能倒……”成从渊站住了。叶永甲神情随之端肃。“您倒了,‘叶’还能及之几代;可‘叶’倒了,这祖宗经营就全没了。爷只管关心这府的命,别人的命都别计较……” 成从渊忽然把灯放在叶永甲手里,他的模样在明灭里算是清楚。“哪怕爷为了叶家,刀架在俺脖子上!俺都不怨!”他声嘶力竭。手上的灯颤着。这话从成从渊口中说出竟让他觉得震怖,但叶永甲打了个寒颤后,眼神就愈发坚定了。 “谢成先生教诲。”他冷静地说。 “爷算是明白哩……”成从渊无助一般地嗟叹。 叶永甲这日起的比平时都早,约莫卯初就已然端坐在议事厅上。他不紧不慢地吃着茶,忽然起身,因见到方来的成从渊,便笑说:“成先生起得早哩。”“哪里,”成从渊一作揖,“俺平日子里都是这时辰来,倒是爷上来之后,变了个模样嘞!” 叶永甲一面用余光扫着厅外:“我娘身子不利索,家中若都靠成先生一人,我怎么肯哪?势必要掌好叶府,让爹和成先生都没这么劳累才是……”成从渊点头笑对。叶永甲举目正望厅外,脸上渐渐现出不耐烦,踱了几回步,他又平心静气地与成从渊攀谈了一阵子,还时不时望向门外,焦急地挠着衣袖,却一直按着火气,不肯发作。脸色越发难堪。 成从渊乜见他的举动,便连忙起身,推说:“爷,我出去一趟。” 他便出了正厅,初时无话,却突然站住,朝四面八方大叫道:“你们这帮子奴才,还睡到什么时候哩!这啥时辰还不来哩!”这喝声不啻于一声巨雷,自议事厅向各门各房滚滚而来。果真未多久,十来个管事正套着衣服便赶过来,有一个快步迎上,殷勤地向他笑着,成从渊毫不理会,一脚踹上去,那人弯着身子踉跄几步,摔在地上,翻过来却不敢起身。 成从渊大骂道:“老爷不在你们就这么没规矩?家里出丧了咋?主子等的都烦哩,还这样磨叽……都这样就滚!滚罢!”几个奴才瞧见成从渊暴起的青筋,慌就跪下。 成先生又驳斥道:“有本事跪给主子看去,跪我啥用?看主子咋说……”几个奴才叩头称是,全都狗爬似的跑进议事厅;只有那个跌在地上的奴才正掸布衣,成从渊横眉骂道: “快点滚给主子磕去!”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清明祝古时桥头更新,第二章 赠贿、谋府(一)免费阅读。 第二章 赠贿、谋府(二) 几个奴才一溜跪在议事厅的石阶上,叶永甲想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一眼,但考虑到这些奴才的资历,也该给他们些面子。他便克制怒火,勉强笑道:“诸位今日可能都有事,但不是推托之词。我在厅内听见成先生吆喝你们了,成先生是有些气大,可也是分内之事嘛。” 奴才们应付般地称是,又觉得还不够,屋内外旋即响起不绝于耳的磕头声,这杂乱且毫无意义的声音使叶永甲更添恼火,他只得劝止说:“好了,不用再跪了。起来吧,叫成先生进来咱们好议事……” 成从渊坐定后,开口就要商议逐出寇中的事:“寇中此人奸猾邪佞,久在府中,必为大患。主子别瞧他可怜,这厮心胸狭窄、自私自利,肯定想尽一切法子攀上主子。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忠于叶家的!” 这桩前事竟教成从渊异常义愤填膺,且不留反驳的余地,各奴才见这风向,也纷纷附和。叶永甲虽详听了此番见解,但仍在坚持留住寇中,意志甚至比成从渊还坚决,同样没有反驳的余地。 归终还是主子,成从渊只得颓然作罢。叶永甲却不觉是什么大事,议过也就不再提起;众人却察觉到一丝变天的意思,尽管这位主子并没有此类阴谋,但他郁结于心的问题很快得到解决,倒也有这件事的功劳。 而他那所谓的郁结于心并没有摆在明面上商讨,而是私下请教了成从渊:“成先生有啥好法子么?” 成从渊还徘徊在刚才寇中的商议中,先是一愣:“哦,啥法子?”叶永甲近到他耳根旁,“教他们听见了坏事……就是……”他极其小心。成从渊‘哦’了一声,随即一拍腿:“立威呗!”叶永甲慌向四面张望,成从渊狠狠一拍他:“爷慌啥嘞!您是主子,贼似的干啥!他们敢反不成哩!” 叶永甲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发青。 “爷可不能怕人听咧!就算爷明目张胆跟他们说也不打紧!只要爷敢干,他们就怕爷;爷越畏畏缩缩的,他们就越上脸!”叶永甲听罢,方才迟疑地说:“那我听成先生的。不知您有啥主意没?”说完,他紧张迫切地望着成从渊。成从渊反而胸有成竹,大笑道:“咱们慢慢谋哩!爷得先去祠堂走一遭,带上几号管事。”叶永甲的心慢慢静下来,细问道:“不知这出是什么意思?”壹趣妏敩 “祠堂可是咱家除府内最要紧的地,爷去那正好换了那里管事的奴才,肯定能唬他们不轻!” 叶永甲拿出掌家的模样来,煞有其事地沉吟一番后,说道:“成先生寻思让谁代了那里的差事?”成从渊不假思索:“魏三得呗!别的我看……都不太行,就这个说换没人敢驳!” 叶永甲并不认识,由成从渊为他说明了那人的来历,他便一口答应。原来魏三得是跟从叶隆十多年的下人,近因年事已高,叶老爷体恤之,令闲居安养,这样厚的礼遇使魏三得崇高的地位不言而喻。今回出山,虽久疏家务,但亦算是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