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一章 江湖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旧社会,江湖行当大多离不开八行切:金评彩挂,皮团调柳。 这是明八门,也叫小八门,分别代指八种职业:算卦、说书、戏法、把式、野药、相声、行骗和鼓曲。 别看都是吃江湖饭的老合,彼此却也分个高低。 上四门自认上得了台面。 算卦说书的,识文断字,尊一声“先生”不过分;变个戏法,老少咸宜;挂行卖把式的,都称“师”,镖师、武师、教师爷。 下四门就俗了。 皮调两门多骗子;说相声的撂地卖艺“数骚嘴”,常开“荤口儿”;唱大鼓的早先也是风月窑调,不堪细说。 八个行当,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营生。 一个人不能同时吃两家饭。 比方说相声的,单口只能说“八大棍儿”,再说别的,就是跟说书的戗行,江湖不容。 这明八门,顾名思义,能见光,街头巷尾,赶集庙会,随处可见,哪怕是调字门,也多半是小打小闹,民不举,官不究。 相比之下,暗八门的路子,可就野了。 蜂麻燕雀,横葛蓝荣。 与其说是职业,不如说是手段。 老话讲,明八门全凭说话,暗八门全凭手辣。 蜂麻燕雀,专门做局行骗。 蜂为群聚麻走单,燕子女色雀充官。 横葛蓝荣,同出一家,是关外的说法,以草木偏旁为部首,草为寇,说白了,都是贼人。 横即是“拦”,往高了说,叫绿林响马,其实就是打家劫道的,拢一帮刁民悍匪聚啸山林,在关外就成了胡子。 葛家比较杂,耍嘴皮子,能把好人忽悠瘸了,末了还能得声谢谢,要是碰见硬茬儿,得独挑大梁能平事儿。 蓝道都是职业赌徒,野路子出身可不成,得有师承,有势力,配“千门八将”,不然在牌桌上“使腥儿”,人家输红了眼,非把你剁了。 荣家都是梁上君子,敢称“老荣”的,都是大贼,也叫“高买”、“佛爷”。 当然,南春北典,各有不同。 江湖春点,虽然大体通用,但老年间通讯不发达,各行各地的叫法,难免有些差异。 非要较真,那得踩桩、打阵,按老洪门的规矩对海底眼,说秃噜了嘴,可得挨刀子,犯不上! 其实,无论山河湖广,还是关内关外,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说法,无外乎八个字: 坑蒙拐骗,巧取豪夺! 总之,暗八门不像明八门,虽然也不少见,但一定是社稷倾颓,乱世当道的时候,才最为猖獗。 但凡逢个太平世道,又有谁愿意在这些行当里混饭吃呢? …… 且说光绪二十八年,关外辽阳。 数九寒冬,风刀霜剑。 南城地界,有个孤儿,姓江,名小道。十三岁,单眼皮,狗啃的眉毛,刀削的嘴,长得干瘦。 按相书上的说法,此乃薄情寡义之人。 江小道天生是个顺毛驴,拿好话捋着他,说啥是啥。 可要是他稍有不称心,立马翻脸不认人,跟谁都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说起话来,小脖一耿,爱他妈谁谁谁! 这叫穷横! 虽然不讨喜,但要是没有这股横劲儿,他恐怕也活不到今天。 江家祖上出过一个秀才,从那以后,不论家里多穷,认字儿这件事,都没再落下,就盼着家里能出个读书人。 可穷人家哪有闲钱买笔墨?只能捡树枝儿在地上划拉。 算上错别字,江小道认识三千。 写文章他不成,但要是拿这三千字编排点损人的脏话,接茬抬杠埋汰人,他倒是相当在行。 乱世当头,人命如草芥。 江小道十岁丧父,还剩一个妈,去年也没了。 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在这世上挨饿受罪。 平常赶上谁家有活,他还能去打个短工,讨碗饭吃,一入冬,就只能仰仗着街坊四邻接济度日,经常饿得头昏眼花。 这天夜里,江小道照旧饿得前胸贴后背,横竖睡不着觉。 晌午的时候,他在南市口的说书摊上,白听了两段水浒,平生草莽气,当下就开始忿忿不平起来。 别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可自古以来,不管什么世道,总有些国贼禄鬼,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江小道不服! 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凭啥别人吃着我看着,别人坐着我站着? 乱世当有乱世的活法! 人要是饿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江小道思来想去,心生一条邪路——偷! “反正多活一天也是受罪!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死,也得吃饱了上路。”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江小道把心一横,立马翻身下炕,推门出户。 屋外,浑天黑夜,月晕将风。 江小道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心里盘算着,偷谁呢? 街坊邻居不成! 找熟人下手,一旦被发现,那就是自绝后路,以后再想求人接济,恐怕都没处敲门了。 要干,就干票大的! 那辽阳城,现在虽然比不上奉天,可早些年,却是实打实的关外第一城。 唐皇御驾东征处,大金世宗自立时,就在此地。 如今要说谁家有钱,江小道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南城富户王有财的宅子。 茑悄地趁夜摸过去,沿着墙根儿,溜了一圈儿,深宅大院,果然气派! 无奈墙头太高,江小道翻不过去。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好巧不巧,却在西墙根底下的枯草窠里,发现一个狗洞,刚好够他钻进去。 “这是特意给我留的门儿啊!” 江小道心中大喜。 左瞅瞅,右看看,前街后巷,黑咕隆咚的,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也没见半个人影。 微微侧身,听了一会儿,院内也没有任何动静。 “祖宗在上,苍天有灵!小道我真是没饭辙了,沦落至此,一怪这世道无情,二怪我爹妈命短,三……三怪这家有钱,反正别怪我!” 江小道诚心拜了拜,随后哈了两口气,暖暖手,这才俯下身子,撅起腚就往狗洞里面钻。 拨开枯草,迎面先看见一口井。 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江小道正要把住井口,继续往里爬的时候,突然感到脚脖子一紧。 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整个人就被一只大手硬生生地从狗洞里拽了出来。 江小道心里咯噔一声,心说坏了,这下被抓个正着,还不让人打死? 于是立马扭过身子,张嘴就要求饶。 可刚要开口,嘴又让人捂住了。 江小道奋力反抗,那只手却像铁钳一般,把他扣得死死的,吭叽了半天,愣是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恍惚间,就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并肩子,哪路佛爷?甩个蔓儿?” 第二章 佛爷 细看来人,就这一张脸,看一眼,能记一辈子。 三四十岁的模样,眯眯眼,满脸麻子,大豁牙子,一嘴的络腮胡子,好像天生带了一个面罩。 一身箭袖黑棉布短褂,高帮软底鞋,走道没声。 此人是个老江湖,张嘴就是满春满点,问的是:“朋友,哪里来的贼,报个名号?” 江小道哪里懂这些江湖黑话,但看这人茑声细语的,没有要抓他的意思,心里也多半能猜出来,这人是个同行。 大豁牙子见他平静了下来,就缓缓松开了手。 江小道心里有底,自然也就不再害怕,加上刚才被半道从狗洞里拽出来,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抬手就是一扒拉,没给好脸。 “甩个屁!你拽我干啥?” 大豁牙子被噎得够呛,心说:“嗬!小瘪犊子,真横啊!” 有道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江小道拿出这股横劲儿,反倒让人摸不准他的底细了。 对方不报迎头,不代表不懂春点,也可能是不亮钢,不报家门。 暗八门里藏龙卧虎,越是老江湖,反而越小心。 大豁牙子咂咂嘴,真就把这口气忍了下来,继续试探着说: “并肩子,我踩了三天盘子,这窑的确是个火点,可惜风不正,坎子多,里面全是带尖的支杆挂子,不好整!要不,你先去问个路?” 这是在说:“朋友,我在这里暗中盘查三天了,这家不是空架子,的确有钱,可里面人多眼杂,护院多,而且都是有真本事的练家子,不好下手!要不,你先去试探一下?” 江小道听不懂,只是疑惑:“问路?你要去哪?” 这下彻底露怯了。 大豁牙子一听,敢情是个不懂行的空子! 眼珠一转,他立马换上一副笑脸。 “小老弟,要不咱俩搭个伙?” “你还没说要问什么路呢!” 江小道警惕起来。 他虽然不懂江湖春点,但也能品出来,对方话里有话,自己被蒙在鼓里,气势上难免矮了三分,心里跟着打起了退堂鼓。 大豁牙子也不隐瞒,笑着说:“嗐!也没什么,就是几句黑话!放心,咱俩可是同行,我还能坑你吗?” “那谁知道?”江小道往后退了两步,“算了,这狗洞还是给你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别啊!” 大豁牙子连忙上前拦住:“小老弟,贼不走空,来都来了,空俩手回去,对不起祖师爷啊!这大冷的天,不干一票,拿什么过年?家里都还等着嚼口呢!” 江小道也饿了,眼下胃里犯抽抽,直往上反酸水,踟蹰了一会儿,难免有些心动。 “你先说说,怎么个搭法。” “很简单!”大豁牙子眯起眼,“待会儿,你帮我望风,我去摸东西,事成之后,咱俩五五分账,咋样?” “就在这望风?” “这边不行,咱俩得从东墙头翻进去。” “这有现成的狗洞不钻,你要绕道翻墙?” 大豁牙子摆摆手:“小老弟,你头一天入行吧?谁家的好东西,不在东厢房里放着?从这边钻进去,咱俩得穿两回堂,太危险了。” 江小道一听有道理。 “果然!还得是前辈啊!” 大豁牙子笑了笑,又问:“咋样,干不干?” “只是望风?” “只是望风!” “说正经的?” “那必须的!让你进去偷,我还不放心呢!” 江小道摸摸肚子,寻思了一会儿,一咬牙,点点头:“行!” “你瞅瞅,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大豁牙子竖起大拇指,一阵吹嘘。 江小道一听这话,心里美了,立马飘飘然起来。 “那是!那咱们现在就走吧?” “老弟,请!” 二人绕过后院,没一会儿的功夫,大豁牙子就找了一个墙头。 “这地儿不错,翻过去,正到中堂!” 说着,大豁牙子便马步蹲身,双手相扣做梯,轻声说:“老弟,来,我先送你上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 江小道不禁捧,美滋滋地把辫子往脖子上一卷,摆出一副绿林好汉的架势。 他双手扒上墙头,右脚往前一踩,刚要用力,却见大豁牙子冷不防猛一蹬腿,直接把他这副小身板顺着墙头掀了过去。 “走你!” 由于力道太猛,江小道瞬间失去平衡。 只见他在墙头上打了旋儿,“哐当”一声,整个人应声摔了个四仰八叉,疼得龇牙咧嘴。 院子里顿时一阵骚动。 江小道慌忙起身,刚要骂街,却听见那大豁牙子在墙外高喊一声: “来人啊,抓贼!” 这下,王宅彻底炸开了锅! 江湖险恶! 江小道的脑袋“嗡”的一声,心里咒骂:“操你妈的,坑我!” 伴随着一阵骚乱,看家的护院和宅子的仆役披上衣服,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锣声紧打,不消片刻,各屋就纷纷亮起了灯火。 江小道没时间犹豫,转身想跑,无奈墙头太高,虽说狗急跳墙,可他一来饿得没劲儿,二来又慌了心神,霎时间,腿软筋麻,别说翻墙,哪怕跑两步,都是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看家的护院人声渐近。 “人在哪?” “好像是后院东厢房那边的动静!” “没听见升点?” “没有。” “邪了门了!” 为首一人立马吩咐道:“老三,你去东家那边守着!二强,西墙根底下有个狗洞,你去包抄!其他人亮青子,跟我来!” 此时,江小道早已丧魂失魄,只管闷头猫腰,哪儿黑就往哪儿窜。 好在慌乱之中,他还记得西墙根儿的井边有个狗洞,趁宅子里还乱着,早早地穿堂冲了过去。 幸亏江小道长得瘦,身子灵巧,加上求生心切,潜力爆发;又或许是他命不该绝,左躲右闪的,还真就找到了那口老井,立马埋头就往后头的狗洞里面钻。 他哪知道,早有人在此守株待兔! 刚一探出头,迎面就看见一张通红的大脸,正蹲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他。 “小兔崽子,想跑?” 大红脸一把薅住江小道的辫子,高声喊道:“院里的别慌,人逮着了!” 前有猛虎,后有恶狼。 完了! 江小道浑身一冷,立马跪地哀求。 “大哥,我错了,我真错了!我真啥也没偷,求你放我一马吧!” 他刚起哭腔,别说眼泪了,就连鼻涕还没甩出来呢,猛然间,却听见“嗖——啪——噗通”! 三响连声,仿佛一袋沙包坠地。 江小道抬头一看,却见那看家的护院,竟不知为何,已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身子抽抽,嘴里哼哼。 紧接着,暗夜之中,又不知从哪丢来了一个蓝布包裹。 恰在此时,身后的院子里,又听见富户王有财心急火燎地大喊:“来人啊!快来人!” 护院的镖头一听,心叫不好,调虎离山,中计了! 听见二强在院外已经抓住了“幌子”,他便没有多想,立马说:“人财两样,东家最大,先回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如此一来,江小道竟被莫名其妙地解了围。 他短暂愣了愣神,随后就地打滚站起身,捡起地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拔腿就跑。 跑出去没几步,江小道忽然想起一件事,竟然又鬼使神差地转了回来,冲着躺在地上的护院,照头就是一脚! “去你妈的!狗东西!” 不为别的,宁肯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把丢的面子找回来。 就这脾气! 泄过愤,江小道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遁入茫茫夜色之中。 这一路,虽然没再看见大豁牙子,但他确信,手上的包裹一定是对方的安排。 “这个老登,虽然坑我,但五五分账,说到做到,我就不跟他计较了!” 江小道边跑边美。 想来也是,如果他被抓了,肯定会把所有的经过全盘托出,大豁牙子救他,也是救自己。 可惜他年纪尚浅,不谙世事,哪里知道,就在这一晚,他真是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地卷进了一场江湖纷争。 塌天大祸,更是近在眼前! 回到家,江小道茑悄地关好房门,转过身,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 一不留神,却见一个圆乎乎的东西,顺着膝盖,滴溜溜滚落在地。 江小道余光扫过,不禁喉头一紧,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借着朦胧的月光,朝前一看: 果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第三章 洋人头 那人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儿,定在原地时,似乎还在微微摇头,正巧跟江小道来了个脸对脸。 “我……” 脏话还没骂出来,江小道的喉咙就一阵痉挛,硬生生把后半个字咽了回去,整个人吓得连退两步,一个趔趄,瘫坐在地。 说不害怕是假的! 深更半夜,一颗无主的人头,已经够让人胆战心惊了。 更离奇的是,细看那人头,二三十岁的青年,金发蓝瞳,高鼻深目,竟然还是个洋毛子! 这要让人瞅见,那还了得? 江小道岁数小,看不清这世道,可有一件事,他心里门清: 洋人可不好惹! 前年的“大师兄”如何? 去年的“忠义军”又如何? 到底不还是飞蛾扑火,只留下“滋啦”一声响,哪挡得住坚船利炮,就连宫里那娘俩,不也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毛子依旧在关外横行霸道,叮叮铛铛地修着铁路。 江小道实在想不明白,那王有财的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难道是大豁牙子干的?” 不可能! 方才,从江小道翻进王宅,再到爬出狗洞,其间不过三两分钟。 这么短的时间,大豁牙子就能潜入王宅,趁乱摸了人家的财物,身手确实厉害。 可要说他趁这功夫,还顺道杀了个毛子,那就纯属扯淡了! 大豁牙子,洋人头,还有那个莫名倒地的大红脸。 江小道试图将这些怪事连珠成串,捋出一个头绪,无奈越想越乱,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什么狗屁的江湖儿女,不仗义啊!” 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 江小道一抹脸,换上一股狠劲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与其干瞪眼,不如赶紧想办法。 好在这小子不憨,脑门儿上还有几分灵光。 人头就这么放着,肯定不行。 趁夜溜出去扔了? 甩开膀子往死里扔,能扔多远? 大晚上的,抱着一个包裹满街乱窜,保不齐让什么人撞见了,只会显得更可疑。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洋人固然霸道,可那通风报信的二鬼子才最可恨,不能不防! 而且,这种东西,扔到哪儿,哪儿就招灾惹祸。 江小道能活到今天,少不了街坊邻里的帮衬,做人得讲究! 要不干脆放灶坑里烧了? 还是不行! 远近都知道他是个穷小子,这要是烧出点肉香,万一钩了哪个馋虫的腮帮子,仍然是个麻烦! 思来想去,眼下只能把这颗人头藏在家里。 江小道壮着胆子,拿起蓝布盖在人头上,刚一抱起来,忽然听见“叮铛”两声脆响。 低头一看,那人头的嘴里,竟然吐出两枚铜子儿。 “诶?洋人也讲究含口钱儿?” 江小道蹲身捡起来,心里直犯嘀咕。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东西肯定跟大豁牙子有关,心里的火气便蹭蹭地往上窜。 胸口憋了一股气,倒也不那么害怕了。 江小道抱起人头,寻摸了一圈儿,最后在炕梢上抠出两块砖头,把人头塞进去,左右看看,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通忙活下来,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儿,眼下稍有放松,整个人便立马昏睡了过去。 夜长梦多。 江小道迷迷糊糊,时睡时醒,总觉得炕梢那旮沓,有双蓝眼珠子,整夜都直勾勾地瞪着他看,旁边还蹲着一个人影,似乎是大豁牙子。 等到鸡鸣天亮,江小道翻身醒来,冷不防发现枕边多了一张字条。 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豆大的小字: “小老弟,那瓢在你这放几天,需要用时,我自会来取!” 准是大豁牙子没跑了! “竟然偷到我家来了?” 江小道立马从炕上跳起来。 他也真是穷怕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第一反应,竟然是伸手去摸兜里的两个铜子儿。 万幸,硬硬的,还在! 屋子里门窗完好,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 江小道蹲上炕梢,掀开那两块砖头,朝里一看。 人头也还在! 唯一不同的是,那洋毛子的嘴里,竟然又多了一个大子儿! 显然,这是大豁牙子后放进去的。 “神了!真神了!溜门撬锁就算了,他怎么知道我把人头藏在了这里?” 江小道扳开死人嘴,拿起铜板,搁手心里掂了掂。 光绪元宝,户部当制二十文! 加上昨晚那俩小铜子儿,一共四十文,不多,但也够他一天的嚼口了。 “什么人性!说好的五五分账,就给我这俩钱儿,外加一个人头?” 骂归骂,江小道其实打心眼里羡慕大豁牙子。 这一身能耐,要是给了他,哪还用得着忍饥挨饿? 正想着,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 江小道立马揣上钱,翻身下炕,直奔南城早市口,也不管什么豆浆豆脑,包子油条,撒开欢来可劲儿地吃! 偏财不经辛苦,花起来不心疼,来得快,去的更快! 狂吃一通,兜里的钱眼瞅着就要见底。 江小道还不尽兴,又喊了一声:“老板!再来碗豆脑,多放卤子!” “小伙儿,口淡点,别齁着!” 江小道拍拍肚子:“嘴里没味儿,活着没劲,齁不着!” 吃着吃着,街上的行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早市口、茶馆和酒楼,向来是消息最活泛的地方,不管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保准都是从这些地方传开的。 不过,总有些爱胡编乱造的人,八字没一撇的消息,也能说的有鼻子有眼,很多事也就越传越邪乎,最后成了俗世奇闻。 人多嘴杂,是真是假,全靠自行分辨。 不用说,今天早上,老少爷们儿三五成群,一碰面,张嘴聊的准是昨天夜里王宅失窃的事。 “听说了吧?昨儿晚上,王有财他家招贼了。” “刚才还听狗剩念叨呢,说是来了七八个飞贼。” “这么多?” “听他胡咧咧!告诉你们,就来了一个,是个大贼!” “那必须的,要不然,能把长风镖局的人给撂倒么。” “这回啊,长风镖局真是有多大脸,现多大眼了。” “嗐!我早就说了,他家早晚招贼。王有财,枉有财嘛!” 江小道憋着笑在一旁偷听,心里竟然有些窃喜,仿佛自己也成了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不过,他其实更想听到有关洋毛子的消息,可惜大家的话题始终离不开王有财。 “话说回来,那王老财主,到底丢了啥呀?” “我听说丢了五百两银票。” “准吗?我怎么听说是一千两?” 这时,人群中有个矮子,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 “哥几个小点声,我跟你们说,那王有财啊,其实啥都没丢!” “胡扯!啥都没丢,贼去他家干啥,听窗啊?那老头儿都六十多岁了!” “别急啊!我听说,只是听说啊,老王家没丢东西,但是——死了一个人!” 第四章 投石问路 仁结八方宾客,义聚四海英雄。 长风镖局,议事厅内。 大掌柜何力山端坐堂前,阴沉着脸。 他今年四十多岁,浓眉大眼,身厚肩宽,后脑的大辫子又粗又长,黑得油光锃亮,两只手往膝盖上一搭,势同虎踞,不怒自威。 几个年轻的镖师站在对面,臊着脸,战战兢兢地垂手而立。 沉吟了一声,何力山问:“那俩佛爷,真就没升点儿?” “没有。” 回话的人,名叫李群,是这一队的镖头。王宅出事,他要负头等责任。 “嘶!这是铁了心要破盘儿,砸我长风镖局的场子啊!” 何力山拧起眉毛,绞尽脑汁地回想,这几年跟谁结过梁子。 所谓“升点”,就是投石问路。 常言道,江湖儿女是一家。 不管是名家正派,还是邪门歪道,往上倒十八辈,都是师出同门。 因此,溜门撬锁的佛爷,碰见一户深宅大院,想要借地发财,按规矩,得捡个石子儿,往院子里一扔,这叫问路。 石子儿落地,“啪嗒”一声响。 宅子里要是有看家的护院,得出来答话,说:“并肩子,不用吹风,窑里有挂,你借个光,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有难处你说话,没难处咱交个朋友。” 一问一答,对上了,道上的佛爷多半都会离开。 要是里面没动静,那就是天门大开,任君发财。 毕竟,都是祖师爷赏饭,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去哪不能吃一口?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真没钱了,好说好商量,看家的护院没准会主动帮扶一把。 都在道上混,谁没个点背犯冲的时候? 所以说,人在江湖,互相方便。 可昨天夜里那俩佛爷,坏了这份规矩,说是偷王宅,其实明摆着就是打长风镖局的脸。 何力山乜了一眼李群身边的大红脸:“二强,你咋回事?” 二强打了个激灵,忙说:“师父,本来我已经逮着那小子了,可不知道咋回事,突然觉得后脖颈子一麻,然后就晕倒了,刚要缓过来,又让那小子踹了一脚。” 应该是暗器。 何力山心道,会使暗青子,那大概不是个空子。 “能记住那人长什么样吗?” 二强犹豫了一下:“看不太清,但是个半大小子,十三四岁,大概这么高。” “是个小孩儿?”何力山竖起眉毛,冷哼一声,“废物!” 李群连忙站出来:“师父,二强他们没经验,昨晚的事,都赖我!” “不赖你,难道赖我?”何力山站起身,“早就跟你们说了,最近城里人杂,都精神点,一天天的,净给我丢脸!” 李群没话讲,蔫儿了。 长风镖局在辽阳,蔓儿响,把式硬,远近的佛爷、胡子见了,都要让三分薄面,久而久之,这些年轻的后辈,难免有所懈怠。 李群是有真功夫的,但到底没“上道儿”押过镖,算不上老江湖。 这也不怪他。 乱世当道,各地的胡子越来越多,对镖局而言,本应是生意兴旺的时候。 可自打洋人带来了火车、轮船、枪炮,镖行的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了,很多年轻的镖师身手不错,却没机会“上道儿”押镖,只能接看家护院的活儿。 再过几年,很难想象镖行的生意会变成什么样。 “东家丢了多少东西?”何力山问。 “其实也没什么,就丢了两个翡翠扳指。” “什么混账话!你们是支杆挂子,干的就是看家护院的活!别说东家丢了两个扳指,就是丢了个夜壶,打的也是咱们的脸!” 骂完,何力山迈步就往外走。 众人忙问:“师父,你要去哪?” “去找张九爷,盘道盘道。” “我们跟你一起去!” “又不是打群架,你们跟着干啥?还嫌我不够丢人?” 何力山风风火火地走出几步,忽然又站住脚,转身叮嘱道:“这事儿别让老爷子知道了!” 李群面露难色:“师父,这咋瞒啊,城里都传开了。” “别问我,自己想招去!” …… 张九爷吃的是荣家饭。 按说,关外很少称呼谁是某某爷,胡乱瞎叫,弄不好,反而容易让人家误以为是在埋汰人。 张九爷这名号叫得开,是因为他本名叫张久业,传着传着,说秃噜了嘴,就变成了张九爷。 他自己对此很受用,大家也就都乐意跟着捧他。 张九爷三十多岁,秃眉毛,一双枣核似的小眼睛,十根手指,又细又长,到哪儿都笑呵呵的,谁也不得罪。 据说他看人先看鞋,由下往上,就这么瞅一眼,就知道人家的钱包放在哪个兜里,一走一过,顺手牵羊,神不知鬼不觉,道上的人无不佩服。 不过,这人有个怪病:掉毛。 别人掉毛,是掉头发,他倒好,浑身上下的毛都掉。 偏偏他又爱留胡子,从二十岁开始,留了十几年,至今仍然稀巴楞登,不够一捻的。 要是赶上哪天风大,出门一不留神,还得被大风刮走个三五根,他回到家里必定长吁短叹,甚至偷偷抹眼泪。 张九爷从没干过劫富济贫的事儿,但对待同行,他向来仗义疏财,从不含糊。 为人也诙谐幽默,没啥架子,只要不拿他的胡子开玩笑,啥都好说。 正因如此,别看他这副模样,却是整个辽阳城吃荣家饭的瓢把子。 全城的大贼小贼,不管偷了什么东西,都得先搁他这放着,缓几天,等风声过了,才能吐扣销赃,九爷按例抽个两三成才算拉倒。 如果风声太紧,或是失主的势力太大,张九爷权衡两天,没准还会派人把东西偷摸送回去。 要是外地来的佛爷,到了辽阳,也得拜九爷的码。 他点头答应了,才能做生意赚米,他要是不答应,就算来的是条龙,也得老老实实盘着。 他发话,比捕快都管用。 当然,如果外来的佛爷手头紧,九爷又不让他做生意,那么,作为本地的瓢把子,对方的衣食住行,过路盘缠,都得由他包圆。 这也是规矩! 张九爷因为职业原因,特爱凑热闹,每天下午,肯定在十字路口那块待着,不是在茶馆,就是在饭馆。 今天不一样,张九爷很早就到了茶馆,挨门口坐着,时不时地抻着脖子往外瞅,一看长风镖局的大掌柜何力山来了,立马起身相迎。 “哎,山哥,我就猜你会来找我,等你老半天了。” 何力山冲他抱拳:“九爷,合吾!” “合吾合吾!” 何力山扭头打了个招呼:“唐掌柜,开个雅间,我们哥俩唠会嗑。” “好嘞!何师傅,请上楼!” 张九爷跟何力山互让了两回,最后并着肩膀,直接上了二楼雅间。 两人落座,等跑堂的端上茶水,退出去后,不等何力山开口,张九爷便先声夺人。 “山哥,老弟先把话在这放着,昨儿浑天的事,兄弟我真是两眼一抹黑!” 第五章 张九爷 听见张九爷这么说,何力山连忙摆了摆手。 “九爷,咱哥俩十几年的交情,我怎么可能怀疑你呢!你说这话,那是埋汰我!” “我可没那意思!”张九爷说,“山哥,你保的窑,让人掏了,我是替你着急。今天一早,我就把手底下的人问了个遍,可是大伙儿都说不知道。” 张九爷自从做了荣家瓢把子,已经很多年没再亲自做生意了。 他手底下的人虽然不少,但跟长风镖局同在一处,十几年来都相安无事,何力山当然不会怀疑他。 “老人儿都懂规矩,起码知道升点儿问路。九爷,说实话,我怀疑是个半开眼的。” “嘶!升点都不懂?这也太愣了!” 张九爷的反应跟何力山一样,十分诧异。 所谓半开眼,就是指那些对江湖规矩半懂不懂的青瓜蛋子。 何力山呷了一口茶,借势问道:“九爷,你的人,最近没收什么徒弟吧?” 天底下的江湖行当,从来都是徒弟登门拜师父,唯独吃荣家饭的反着来,他们是师父下地找徒弟。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贼。 哪个佛爷能把“小偷”这俩字儿写脸上? 想要拜师,连谁是佛爷都不知道,怎么拜? 退一步说,要是徒弟都能看出谁是佛爷,那师父还有什么底气教人家?干脆回家种地得了。 而且,荣家行当,传道受业,相当于暴露身份,师父必须得十分信任徒弟才行。 所以,佛爷收徒,多半是找那些没爹没娘的孤儿,底子清,才能放心。 张九爷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稀疏的胡须,想了一会儿。 “要说收徒嘛,最近的确有俩小孩儿刚入行,可都太小,毛还没长齐呢,哪能放倒你们镖局的人啊!” 何力山闻言,嘴角一阵抽搐。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九爷,那就麻烦你帮忙传个话,问问,免得日后再有什么误会。” “行!我回头就去给你问问,要是猴崽子们不老实,直接剁了他们的手,给山哥你赔罪!” 静了一会儿,何力山又问:“九爷,最近城里人太杂,你说,会不会是外地的佛爷干的?” 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年关过后,辽阳将有一场庙会。 附近跑江湖的老合们,也指望借机大赚一笔,这些人本来就四海为家,在哪过年都一样,于是便早早来此准备。 一时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保不齐就是其中的哪一个,生出了这场祸端。 “嗯,我也听说这几天,咱们辽阳来了几个大蔓儿。” 张九爷回了一句废话。 何力山不甘心,又问:“九爷,你的消息比我灵,要不,你点我一步?” “别别别!”张九爷连忙推脱,“叫不准的事儿,我可不敢乱说。” 何力山无奈地点点头。 人家话已至此,再追问下去,就显得不知分寸了。 沉默…… 过了半晌,张九爷偷瞄了一眼何力山,拿起茶碗儿,喝下一口,抿了抿茶叶末子,忽然叹声道: “山哥,这世道不太平啊!” “嗯?怎么讲?” “我听南边跑腿的老合说,小东洋和毛子天天骂街,没准哪天就得打起来,机灵的,都开始往北边儿和关内跑了。” 何力山若有所思,琢磨了片刻,眼前一亮,连忙起身抱拳。 “九爷,家里事多,我得先走一步了,你多担待。” 张九爷放下茶碗儿,也站起身:“那行,你忙你的,有事儿你说话!” “对了,九爷,我那东家丢了两个翡翠扳指,这两天,还得麻烦你给留意一下。” “放心!山哥,不管是谁,只要他敢在辽阳吐扣,就别想瞒我,没我的话,城里的黑市也没人敢收。有什么消息,我立马告诉你!” “那就辛苦了!” “客气客气。” 何力山转身下楼,结了茶钱。 堂堂一个镖局大掌柜,之所以对张九爷如此客气,无非是图个心安。 毕竟,不论是看家护院,还是押镖运货,把式再硬的镖师,也深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道理。 得罪了佛爷,除非把他插了,否则这辈子别想再睡一个安稳觉。 对镖行而言,他们自己倒在其次,毕竟有功夫傍身,最怕的是东家的财物被人盯上,稍有疏忽,镖局的名声就臭了。 因此,镖师虽然有真功夫,但在江湖上,却往往是最客气的一伙人。 出了茶馆,何力山没走多远,就迎面撞见了李群。 “跑这来干啥?不是叫你在家待着么!” 李群一副苦瓜脸:“师父,老爷子知道昨晚的事了,让我来找你回去。” 何力山瞪大了眼睛:“不是让你别说么!” “师父,全城都传这事儿,真瞒不住啊!老爷子那性格,你还不知道么。” “不说这个了,你先去给我办个事。” 李群赶忙凑过去:“师父,你说。” “你去周围打听一圈,问问最近城里哪些大蔓儿是从北边过来的,别声张,问出了名头,记下来,回去告诉我。” 李群不敢多问,立马领命走远。 何力山看了看身后的茶馆,不由冷哼一声。 张九爷果然是出了名的人精,处事圆滑,绝对谁都不得罪。 方才,他在茶馆里聊着聊着,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这世道不太平”。 接下来再说的话,何力山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九爷说南边传闻鬼子和毛子要打仗,这话其实是个幌子,真正的意思是:南边来的江湖老合,都是事出有因,但北边的老合,为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何力山刚才一晃神,没仔细琢磨,张九爷也问心无愧,反正话已经给到了,听不懂,不能怪人家。 同时,要是掏窑的佛爷闻讯前来质问张九爷,他也能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地说,不关他的事。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这叫滴水不漏。 不过,有一点,何力山忽略了。 张九爷到底还是辽阳城吃荣家饭的瓢把子! 无论哪里的佛爷,只要来到这个地界,想要开张赚米,必须要拜张九爷的码。 那个佛爷不升点,直接偷了王有财的家,已经得罪了长风镖局,在这个档口,无论他有多大的能耐,也不会同时再去得罪本地的荣家大蔓儿! 何力山走后,张九爷在茶馆二楼哼着小曲儿,来到窗前,从袖口里摸出一枚扳指,对着日头,左瞅瞅,右看看,一边把玩,一边感慨。 “不错,可惜不能上手。唉!这扳指不上手,就不能再叫扳指了;镖师不上道,那还能叫镖师吗?” 第六章 镖行 长风镖局前任大掌柜何新培正在后院练枪。 老爷子快七十了,须发皆白,可身子骨依旧硬朗。 他从小练的是形意拳,自然会使大枪,如今动作虽然有些迟缓,但一招一式,仍然刚劲霸道。 何新培祖籍河北,早年间闯关东来到此地,就是凭这一手形意大枪,在辽阳响了蔓儿,站住了脚跟,开创长风镖局。 几十年来,他押的镖,没出过事;他护的院,没进过贼。 到了这个岁数,本以为此生圆满,没想到行百里者半九十,就在昨晚,名声臭了。 无奈! 何力山静悄悄地走进来,远远地看着,不敢打断。 枪尖在空中点、刺、挑、劈,大开大合,招招破空有声。 有道是,保命的枪,舍命的刀! 大概是心情不快,老爷子何新培今天练枪,似乎比以往更加专注进攻,力道也更加强劲,防守的态势却少了几分。 何力山赶忙凑上前:“爹,你这身手,不输当年啊。” “屁!”何新培一把扔掉大枪,向屋子里走去,“不灵啦,拿这玩意儿押镖,打不过火枪!” 何力山愣住,想不出要如何接话,只好闷头跟着回到屋内。 何新培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叹息感慨。 “世道变了!今年,咱们一共就押了三趟镖。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第一个没饭辙的,竟然是咱们镖行!” “爹,也不一定,把式在身,不愁没饭吃,咱们还能干别的嘛!” 何新培反问:“还能干什么?看家护院?” “呃……”何力山尴尬道,“昨晚的事,已经在查了。” “东家没报官?” “东家说看在您的面子上,给我们几天时间,如果能追回那两个扳指,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他就不追究了。不过……” “不过,王有财也不会再雇咱们给他看家护院了,对不?” 何力山无奈地点点头。 真实的情况不止如此,长风镖局所有的主顾,都不打算再雇他们了,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已然表达出了这个意思。 他本以为老爷子会大发雷霆,可没想到,何新培的反应却出奇的平淡,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就算继续让咱们看家护院,也没用了。” “爹,这话怎么说的?” 何新培的眼神有些黯淡。 “周围的几家地主,都开始盖土楼,海城那边的胡子,哪个山头没几杆火枪?听说,再往北边儿,有几个胡子,都有山炮了。咱们这些把式,还能有多大用处?” 老爷子虽然已经退隐,但毕竟是老江湖,耳聪目明,脑子活泛,有时候甚至比后生小辈看得还远。 何力山无话。 老爷子的话,正是当下镖师面临的窘境。 过去,拜师学艺,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才能出师独闯江湖。 可眼下,洋枪洋炮在手,练个三五天,就敢抢镖越货。 镖行的生意还能活几年,何力山心里也没底。 沉默了片刻,何新培终于进入了正题:“王宅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 何力山不敢隐瞒,立马将张九爷的话,转述了一遍。 “北边的人?”何新培忽然想起了什么,“力山,我记得,今年夏天的时候,你好像押了一趟去新民的镖。” “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路上好像出了点情况?” 何力山点点头。 当时,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伙人,不像是胡子,对方虽然没打算抢镖,但要求交买路钱。 长风镖局仗着人多把式硬,跟那伙人过了几手,后来才知道对方是奉天大蔓儿周云甫的外甥。 何力山自然不敢怠慢,立马亲自到奉天拜码请罪。 周云甫十分和气,甚至当着他的面,教训自己的外甥不懂规矩,希望长风镖局能多多担待。 何新培听后,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那就是他了。” “不至于吧,周云甫那么大的蔓儿,两边的人也没受什么大伤,都是老江湖,因为这点事,就要跟咱们撕破脸?况且,这都过去半年多了。” 何新培仍然十分笃定:“你辈分小,没跟他打过交道,老周这人,表面上和气,其实向来睚眦必报。你们这些小辈,哪知道他那些手段。” “要真是那样,我再去找他一次?” “上次就是你去赔罪,有用吗?” 何力山皱起眉头:“不然还要咋样?非得青对青?” “还没明白吗?你辈分不够,得我去说话。” 正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探消息的李群回来了。 “师父,我想跟你说点事。” 何新培当即喝道:“别藏着掖着了,就在这说!” 李群犹豫地看了一眼何力山,见师父点头默许,方才开口道:“打听到了一个人,奉天来的,好像叫江城海,三五天前,刚到辽阳。” 闻听此言,何氏父子顿时双目圆睁。 江城海,绿林报号“海老鸮”。 从过戎,当过匪,海交天下,下手极黑。 后来出山进城,在奉天拜了周云甫,成了老爷子的头马,专门负责干“脏活”。 “鸮”是猫头鹰,在民间有猫头鹰报丧的说法,从名号上,就能看出此人的手段。 据说他原本有四个结拜兄弟,这几年,又新添了两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底细。 毕竟,藏在暗处,才更适合当“里子”。 对长风镖局而言,“海老鸮”这三个字,就是一种信号。 何新培立马站起身,冲李群说:“找到江城海,明天把他请过来。” “请过来?”李群有些意外。 “对,请过来!” 说完,何新培又转过头:“力山,你去钱庄取点钱,准备点礼,别太寒碜了。” “知道了。” 何力山领命,立马转身走出后院。 李群冲老爷子行个礼,连忙转身追了过去:“师父,这江城海,到底什么来路啊?” “瞎打听什么,知道是个硬茬儿就行了。” “师父,我的意思是,咱要不要把外面的几个镖头请回来,镇镇场子?” 何力山停下脚步,思忖道:“嗯,先去吧北城的胡镖头叫回来,其他人也让他们赶着往回来。” 第七章 暗青子 江小道又没饭辙了。 昨儿一天,他就把那四十文花了个精光。 不是他不知节省,而是本来就没多少钱,而且他又饿得太久,一开吃就搂不住。 本以为,大豁牙子会再给他送钱,可今早从炕梢里拿出洋人头,扳开嘴一看: 一个大子儿都没有! 反倒是那人头藏在炕梢底下,烟熏火燎的,有些发黑,不但不吓人了,反而还有几分滑稽。 江小道气愤地冲那人头扇了一耳光,这才将其重新放回去。 昨天早市口传闻王有财家里出了人命,可一整天下来,既没看见官府追查,也没看到洋毛子那边有什么动静。 江小道难免有些困惑。 大豁牙子无影无踪,倒也是好事,这样一来,别人多半也不会把王宅失窃的事,怀疑到他这个孤儿身上。 可下顿饭的着落,至今仍然是个问题。 “要是能再像昨天一样,连吃两碗豆脑就好了。” 江小道叹息一声。 老话讲,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刚过晌午,肚子一叫,江小道的贼瘾就犯了,翻来覆去,只觉得心痒难耐。 按说他这身手,上次在王宅没被逮住,那是老天爷蒙了眼,放他一马,怎么还敢动歪心思呢? 这话还得说回他的身世。 自打没了爹娘,江小道活得那叫一个没着没落,吃饭、睡觉、挨饿,三件事就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横竖都是老哥一个在那干靠,时间久了,心里就发空,没个奔头儿,非得拿什么东西刺激一下,才能觉出活着的滋味。 别不信,这就是人性! 不过,王宅那晚,江小道也明白了,自己这身手,翻墙越窗的飞贼恐怕是当不成了,但小偷小摸,也许还能应付。 辽阳城的集市上,有不少江湖卖艺的,一围一圈人,摩肩擦踵,趁乱摸个包,他觉得自己能行。 所以说,人饿久了,容易产生幻觉! 江小道走到十字路口,环顾四周,看见一家茶馆外面,正好有个说书摊。 先生正讲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桥段,摊位前,自然聚了不少人。 远远地看过去,见人群中,有个身穿鹿皮夹袄的阔主。 这位看上去五十来岁,五短身材,臂膀结实精悍,辫子有些花白,正杵在那里,傻呵呵地笼着袖子卖呆儿。 黑绸缎的腰带上,挂着一个深青色的钱袋子。 看那神情,显然已经听入了迷。 江小道一步一步往里面挪蹭,蹑手蹑脚地朝那大爷靠过去,一边踮着脚佯装听书;一边茑悄地去摸那钱袋子。 也不知道是这小子天赋太高,还是被偷的大爷属实是个傻狍子,没一会儿的功夫,江小道还真就得手了! 钱袋落入掌心,沉甸甸的。 江小道的心立马狂跳起来,根本不敢左顾右盼,只是胡乱地将钱袋塞进怀里,扭头就走。 刚走到十字路口,斜刺里突然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此人面容俊朗,却天生一副懒相,眼角往下耷拉着,双目黯淡无光,看上去就像没睡醒一样。 他不声不响地走到江小道身前,懒洋洋地伸出手。 “拿来。” “啊?”江小道磕磕巴巴地问,“拿……拿啥?” “装!”对方打了个哈欠,“别给脸不要脸啊!痛快拿出来!” 江小道咽了一口唾沫:“咋?你认识他?” “管着么你!赶紧的,拿来,别磨叽!” 江小道心里郁闷,心说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想去王宅偷东西被人坑了,上街摸包也能被人半路截胡? 他自己觉得这是点背碰巧走霉运,其实眼前的青年,早已在暗中盯他老半天了。 江小道颓丧着脸,正在纠结要不要把到手的钱袋交出去时,身后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几个练家子,穿得一身干净利落,正朝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正是长风镖局的李群。 几个镖师拨开人群,说书的先生先不乐意了。 “哥几个,武生意在北市口啊,你们这是几个意思,砸我的买卖?” 长风镖局虽然人多,李群却很客气。 “严先生,对不住了,事出有因,你今天有什么损失,我们镖局包赔。” 说罢,李群转身,竟然朝着穿鹿皮夹袄的大爷这边走过来,双手抱拳。 “请问,您是江城海,江前辈吗?”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去,却见那大爷仍然笼着袖子,乐呵呵地点点头,颇有几分傻气。 “对对,我是江城海。” 李群上下打量一眼,见对方唯唯诺诺的样子,无论怎么看,都像一个种地的大老赶,心里实在想不通,师父师爷为什么对他如此看重。 “晚辈李群,长风镖局何新培想请前辈过去一趟。” 话音刚落,茶馆里应声走出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光头。 只见他两步站到江城海身旁,冲李群等人厉声喝道:“你们几个,想要干啥?” “不干啥,我师父师爷只是想请你们去咱们那坐坐。” 众人窃窃私语,看热闹不嫌事大。 与此同时,十字街口的各家小摊上,另有四五个人,见到李群这架势,也纷纷站了起来。 只不过他们离得太远,看起来,似乎只是在看热闹。 江小道跟着朝那边看过去,猛然发现李群身边站着一个大红脸,越看越眼熟。 这不就是前天夜里,在狗洞堵他的那个看家的护院么! 他越想越害怕,抬头一看身前的青年,发现对方也在踮脚张望,于是瞅准时机,撒腿就跑。 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海老鸮”江城海的七弟——宫保南。 一时大意,让江小道跑出十几米,他也顾不上眼前的热闹,连忙迈步去追。 南市口上人群拥挤,江小道仗着身子瘦小,像条泥鳅一样四处乱窜,来到岔路口,立马侧身拐进一条狭长的小巷。 宫保南一路紧追,虽然没被落下,但也一直没机会近身。 眼见着那小子越跑越远,他突然停下脚步,不追了,转而从地上捡起一块麻将大小的石头,在掌心掂了两下。 紧接着,就见他手腕一甩,那小石头就如同鸟铳打出去的铅丸一般,笔直地飞射出去。 “嗖——啪!” “哎哟!” 一击命中右腿膝盖窝! 江小道顿时腿肚子转筋,整个人朝前趔趄了两步,“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宫保南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 “就你这两下子,还学人家偷东西?赶紧找个正事儿干吧,别哪天被人给打死了!” 江小道是什么人? 顺毛驴,不能激! “你少在这狗眼看人低!你知道前天夜里是谁闯进的王宅,长风镖局十几个人都抓不住吗?” “不会是你吧?” “就是我!” “那确实是有几分功夫。” 江小道立马挺起脖子:“那是!” 宫保南咧咧嘴:“那你知道前天晚上是谁把那个大红脸放倒的吗?” 第八章 宫保南 江小道愣了一下,脑子里下意识的蹦出一个词儿:易容术! “你……你该不会是那个大豁牙子吧?” 宫保南皱了皱眉,龇开嘴:“认错人了,你才大豁牙子呢!” “不可能!”江小道信誓旦旦,“要不然,你怎么知道前天晚上的事?” “懒得跟你废话。”宫保南径直伸出手,“钱袋拿来。” 江小道当然不愿意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搪塞过去,就算对方不是大豁牙子,也必定与其有所关联。 “我要是把钱袋给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大豁牙子在哪?他还欠我钱呢!” “你觉得你有资格谈条件吗?” “那我不给!” “啪!” 宫保南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巴掌。 江小道顿时被扇得身子一歪,头晕目眩,口鼻流血。 “拿来。” 江小道仍然死死地把钱袋攥在手心,放到胸前护住。 “你不说,我就不给!” “啪!” 又是一巴掌,江小道只觉得腮帮子发麻,脑袋嗡嗡作响,连后槽牙都跟着微微松动。 “拿来。” “操你妈!” “嘿!”宫保南又好气又好笑,“你小子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江小道咬紧牙关,狠狠地说:“这是我应得的!我给你放风,咱俩说好了五五分账,你就给我四十文,你是人吗?” “还在这说胡话是吧?好!”宫保南举起胳膊,“我一嘴巴子扇死你,看你还横不横?” 江小道原本已经快要昏死过去了,一听这话,立时瞪起眼睛,朝地上啐了一口血。 “一巴掌扇不死我,你就是我操出来的!” “小崽子,真没吃过亏是吧!” 宫保南抬手就要打。 正在这时,巷子口突然有人一路小跑,一边冲这边赶过来,一边大喊:“老七!” 这人看上去跟宫保南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多岁,只是他身材略显矮小,眉骨突出,下巴较短,跑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关伟?” “叫六哥!” “儿子!” 关伟不想跟他扯皮,低头看了一眼江小道,见他满嘴血污,腮帮子肿得高高的,眼角带着泪花,不由得啧啧两声。 “老七,这么大的小屁孩,你还真下死手啊?” 宫保南冷哼一声:“这崽子嘴太臭,脾气又死倔,不打不长记性,现在让他吃点亏,总比以后吃亏强。” “歪理!”关伟不理他,转而在江小道身前蹲下来:“喂,小老弟,没事儿吧?” 江小道嗤笑一声:“儿子打爹,我早晚还回来。” 宫保南一听,立马火了,抬手道:“小崽子,我还不信打不服你!” 然而,还没来得及下手,却见江小道脑袋一耷拉,已然昏死过去了。 关伟见了,立马责备道:“老七,你下手是真他妈黑!大哥留着他还有用呢!这回好了,咋整?” “这不还没死么!” “别穷对付了,这附近人多眼杂,赶紧想点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给他送家里去呗。” “哦,大白天的,街坊四邻全都认识他,你给他送家里去?”关伟揶揄道,“用不用我再给你敲锣开道,弄得再热闹点?” 宫保南挠挠头:“要不先送到我们那?” 关伟无奈道:“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有没有麻袋?” “你去米铺买一个吧。” “我去?” “行行行,我去。” 宫保南懒散地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拿江小道手上的钱袋子。 没想到,这小子人虽然昏过去了,可那双手却仍然死死地攥着钱袋,宫保南掰了半天,愣是没掰动。 关伟抬手一扒拉:“你俩真是一路人!你就非得跟这小子较劲?赶紧去啊!” 宫保南这才悻悻地松开手,转身离开巷子。 没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便把江小道塞进了麻袋里,扛在肩上,调头朝西城那边走去。 一路上,抬杠拌嘴,已然成了二人之间的工作常态。 行至半路,宫保南忽然问:“对了,大哥怎么样了?” 关伟满不在乎地说:“跟长风镖局的人回去了呗。” “那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呢?” “你他妈就不管我叫哥,是吧?”关伟骂了一句,“二哥跟大哥一起去了镖局,三四五哥没露面,偷着跟过去的,估计是怕出什么意外吧。” “那咱俩就不用去了吧?” “不用。” “挺好!挺好!”宫保南立马眉开眼笑。 关伟掂了掂肩上的麻袋:“哎,你说,这小子跟咱们还真是有点缘分啊!满大街这么多人,他不偷别人,专门就去偷大哥,奇了怪了!” 宫保南撇撇嘴:“什么狗屁缘分,这小子就那性格!” “什么性格?” “总想着一口吃个胖子,天生的赌棍!” “怎么讲?” “别人入行,都是先偷小的练手,等手艺练成了,再去偷大的。可你看这小子,不入行的孔子,第一天偷,就去南城最富的王有才家里!刚才在十字路口,满大街就数大哥穿得阔,这小子当然找他下手!” 关伟寻思了片刻,咂咂嘴:“你别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宫保南看看麻袋:“没准以后会是个人物。” 关伟不以为然:“这世道,先活到那时候再说吧!” “话说回来,大哥也真是的,都是老江湖了,竟然被这么个生瓜蛋子掏了包。” “术业有专攻嘛!大哥以前是胡子,大开大合,跟咱们干的不是一个买卖。而且,他那人,一听说书就入迷,什么水浒、隋唐、三侠五义的,听八百遍了,还不腻歪!” 宫保南笑了笑:“有时候有点像小孩儿。” “好,回头我告诉大哥。” 两人边走边聊。 日过中天的时候,便来到了西城的一处宅院。 西城较为落魄,四周没什么闹市,连买卖也没几样,由此为界,再往西,已然是一大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耕地了。 刚一进门,就见一对长相憨厚,农民打扮的老夫妇迎了出来。 “老六老七,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嚯!这是带的什么东西?” “捡来一头驴!” 宫保南调侃一声,跟夫妇俩打了个招呼,便急匆匆地回屋睡觉去了。 关伟只好跟老两口解释:“没啥,是个小孩儿。” 老妇人一听,立马眯起眼睛,笑呵呵地问:“嗬,这是绑了谁家的秧子啊,得值不少钱吧?” 关伟摆摆手:“赵大娘,都跟你说了,我大哥这趟过来,是替别人办事,不做买卖。” “哦,那这……先放猪圈里?” 关伟没敢擅作主张,只是说:“先拿根绳子绑起来放仓库吧。” 第九章 胡镖头 李群快步走进中院厅堂。 “师父师爷,人带回来了,现在门房等着呢。” 何力山不敢怠慢,跟老爷子知会一声,便立马起身理了理衣衫,亲自到门房去请。 “海老鸮”的名号,他虽然早有耳闻,但却从未见过本尊,今天一碰面,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江城海除了穿得阔绰以外,其行为举止,模样相貌,还真就像个种地的大老赶。 反倒是他身边那个环眼光头,看上去更有几分绿林悍匪的气势。 此人本名李天威,小时候进山玩儿,被熊瞎子舔了一口,因此破相,只剩下半边脸。 据说后来被高人指点,说他名字里面“天”字太大,背不动;“天威至上”,充盈溢满,难以更进一步,因此改“天”为“添”。 李添威跟江城海的时间最久,早年拜把子进山当了响马,实打实过命的交情。 后来山头跟一个姓张的保安队交火,损失惨重,他这才跟着江城海去奉天拜了周云甫。 何力山将二人带到中院厅堂,老爷子何新培立马起身,抱拳相迎。 “海兄弟,合吾!” 江城海照旧笼着袖管,笑呵呵地说:“合吾!” 何新培侧过身:“多年不见,快请屋里坐。” 这两个人,一个是退隐的镖师,一个是曾经的胡子。 职业原因,早年间自然也曾有过几次照面,交情不深,但也勉强混了个脸熟。 二人一落座,照例一通寒暄,何力山和李添威则是分列左右,互不言语。 何新培把客套话都说尽了,就是不提王宅失窃的事,转而若无其事地谈起去年押镖时的误会。 “我这一身老胳膊老腿的,不禁折腾,柜上的事,我平常也不插手,前不久才听说这场误会,正准备开春以后,亲自去奉天找老周大哥赔罪呢。” 江城海一听,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还有这事儿?我不知道啊!” 何新培嘴角一颤,问:“这么说,老周大哥没当回事?” 江城海嘿嘿一笑:“不太清楚。” 何新培有些坐不住,又问:“海兄弟,那你这趟过来,干的是什么买卖?” 江城海又笑:“何大哥逗我玩?我是来走亲戚的,这躺下来,一个码头都没碰,怎么敢做买卖呢?” 一问三不知,开口尽是马虎眼。 无论何新培怎么旁敲侧击,江城海只管装傻充愣,明摆着不想谈。 何力山在一旁听得心烦,忍不住开口问:“江前辈,前天晚上南城有户宅子招了贼,你听没听说?” 这番问话,已然是天窗大开,当面质问了。 李添威顿时拍案而起:“哎,何力山,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二,你坐下!”江城海责备道,“人家保的窑让人掏了,问问也是正常,你干啥这么大的火气?” 红白脸唱得明白,何新培闻言,赶紧接过话茬。 “海兄弟,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这件事,是不是咱两家的误会?” “何大哥,这我可不敢说。我这帮弟兄,在山里待惯了,一个个都压不住火,管不住手,我得回去问问他们。不过你放心,这事儿要真跟他们有关,我直接给他们挂层甲,抬过来给你赔罪。” 所谓“挂甲”,是关外胡子的一种惩罚手段,只在冬天用得上。 犯了帮规的小弟,会被大当家褪下衣裤,赤条条地吊在树上,端一大盆凉水从头顶浇下来。 受刑者立马浑身颤栗,瑟瑟发抖。 寒风一吹,只需眨眼间的功夫,便水凝成冰,在身上结上一层细密的冰碴子。 随后再浇上一盆冷水,结冰后再浇,如此循环往复,犯人已是嘴唇发紫,浑身上下又疼又痒。 一晚上下来,受刑者身上便凝成了一层“冰甲”,远远看过去,如同一根冰棍儿,血液凝固,肌肤坏死,用手轻轻一掰,手指、脚趾、耳朵,立马应声掉下来。 这也是关外响马独有的家法。 何新培听了,当即沉下脸:“那就辛苦海兄弟了。来人,上茶!” 江城海闻言,立马起身抱拳:“何大哥,不用客气,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等我审完了他们,再来拜会。” 何新培沉声道:“那就不送了。” 说不送,真就不送了。 何家父子谁也没起身,屋外的李群见此情形,自然也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 江海城也不介意,笑呵呵地起身离开。 二人走后,何力山凑到老爷子身边。 “爹,江城海老小子装傻充愣,这是真打算青对青了。” 何新培冷哼一声:“破就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那周云甫就算势力再大,我还就不信,他能把我赶出辽阳!” 长风镖局现在虽然不复当年的威风,但营业多年,在本地的黑白两道自然都有朋友,真想把他们连锅端了,那也绝非易事。 “对了,胡镖头还没回来吗?” “应该快了。”何力山转头冲门外喊了一声,“胡镖头什么时候回来?” 李群应声回到屋内:“师父,胡镖头昨天说,得给那边的东家安排一下,今天下午就能回来,看这时间,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 另一边,江城海和李添威离开长风镖局,刚走出没几步,四下里就窜出三个弟兄凑到近前。 “大哥,没事吧?里面什么情况?” 江城海摆摆手:“没啥,计划照旧。” “那个张九爷真不是个东西,嘴上说得挺好,转头就把咱们给卖了!” “妈了个巴子的!这事儿办完就把他插了!” 江城海却不以为然:“卖就卖了吧,这也正常,人家十几年的老交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而且,就算他不说,那老何早晚也会怀疑到咱们头上。” “那咱们现在回去等着?” “回去干什么?回去听书,刚才那先生有两下子,说得挺好,我还打算给赏钱呢!” 江城海一边说,一边摸索着腰带,忽然脸色骤变,大骂一声:“我钱包呢?” 说话间,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嗒嗒嗒”! 众人抬头一看,纷纷笑道:“大哥,长风镖局的胡镖头回去了。” 遥看那人,四十多岁的模样,长得颇具特点:满脸麻子,大豁牙子,一嘴的络腮胡子,好像天生带了一个面罩! 第十章 江小道 入夜时分,天空乌云密布,北风呼啸,吹得门窗噼啪作响。 江小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见四周黑黢黢的,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条莹莹微光,看清了面前的墙根底下,堆着一摞柴火垛子。 似乎是一间仓房。 左半边的腮帮子高高肿起,把眼睛挤得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江小道想抬手揉揉,却发现自己被麻绳捆住了手脚。 隐约间,能听到隔壁有交谈的声音。 “喂!有喘气儿的吗?”江小道大喊一声,“大豁牙子?”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呜呜”作响的老北风。 “哎!你们要是绑票,也不事先打听打听吗?我可没爹没娘!就算有爹有娘,家里也没钱赎人!” 江小道一连喊了几声,见门外仍然没人答话,最后干脆急了。 “大豁牙子!操你妈!都他妈是哑巴吗?没听见爹跟你们说话呢?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是我儿子!儿子们,给爹整碗水喝啊!” 如此骂了半天,嗓子都有些哑了,这才听见房门“砰”的一声巨响。 却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口,厉声恫吓:“再骂,剌了你的舌头!” 江小道浑身一激灵,立刻闭上嘴,一边朝屋子里面挪蹭,一边盯着门口那道剪影。 “大……大豁牙子?” 来人没有回答,大步走上前,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领子,连拉带拽的把他拖了出来。 江小道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这里看上去跟普通的农家小院没什么两样。 来到主屋的房门口,来人不由分说,冲着江小道,抬腿就是一记腚根脚。 江小道应声摔了一个“老太太钻被窝”,回过头,等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方才认出来对方正是那个扇他嘴巴子的宫保南。 “怎么又是你?你不是要扇死我吗?好儿子!” 这一次,宫保南既没有再动手,也没有跟他多费口舌,只是默默转身,关上了房门,随后绕过江小道,闷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江小道顺着他的脚步,仰头看了一眼身前的状况,整个人顿时呆住。 却见屋子里灯火通明,油灯闪烁,炉子里的柴火烧得正旺。 一张土炕上,端坐着五个大汉,其中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光头,更是眼露凶光,仿佛是佛堂里的怒目金刚一般,宫保南和关伟这两个年轻人,只能坐在下位。 霎时间,江小道恍恍惚惚,只感觉自己好像是下了阴曹地府,眼前的几位,哪里是人,分明是一个个牛头马面,阎王判官! 即便这小子平常再怎么穷横,见了眼前的阵仗,也瞬间软了下来。 江小道试图在人群中搜寻大豁牙子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江城海笼着袖管,俯下身子,咧咧嘴:“我们是好人。” 众人随之哄堂大笑。 江小道猛然反应过来,这人正是在十字路口听书的大爷,于是连忙认错。 “大爷,我不该偷你的钱袋子,我错了,我真错了!我没爹没娘,真是活不下去才走上了这条道,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吧!” 一听这话,江城海当即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宫保南。 “这小子也没你说得那么倔啊。” 宫保南怔了一下:“估计是看到人太多,怕了。” 炕上立马有人搭茬取笑道:“老七,我看你是长得太白净了,连个小屁孩儿都镇不住!” 关伟在一旁跟着起哄:“我看也是,你这模样,跑不了江湖,赶紧去找个娘们儿吃软饭去吧!” 宫保南一时下不来台,转而看向江小道,骂了一声:“小崽子,挺会看碟下菜啊,你刚才那横劲儿呢?” 江小道又不傻,他一眼就看出来屋里谁是老大,不管别人说什么,只管冲着江城海一个人哭诉。 “大爷,我之前是猪油蒙了心,粪叉子戳了眼,真是饿急了才上街去偷的。我把钱还你,求求你放我一马吧。” 江城海撇撇嘴:“偷了我的钱,当然应该还我,可我要是就这么白白放了你,以后道上的兄弟得怎么看我?” “那……你想怎么样?” “要你一条胳膊,不过分吧?” 江小道顿时傻眼:“别别别,大爷!犯不上,真犯不上!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本来就够难了,你再砍我一条胳膊,那就是让我死!我们老江家就要绝后了!” “嗯?姓江?”江城海来了兴致,“哪个江?” 江小道愣了一下,眼睛一转,当场反问:“大爷,你是哪个江?” 炕上有个留胡须的瘦子,见此情形,微微点头,称赞道:“年纪不大,这时候了,还知道耍机灵,不错,不错!” 江城海不打哑谜,笑了笑:“我是姓江,大江大河的江。” 江小道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嗐!大爷,误会啊!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回去翻翻家谱,我没准还是你远方的大侄儿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你小子还挺会攀亲戚!” “不是攀亲戚,咱们本来就是亲戚!”江小道见事情有转机,立马顺杆往上爬,“大爷,看在咱们同宗的份儿上,我把钱还你还不行吗?” 没想到,江城海却是大手一挥。 “既然是同宗,还还什么?而且,好不容易偷来点钱,还回来,你不心疼?” 这算是什么意思? 江小道有些惶惑:“我没听明白。” “钱,可以给你。但是,你得凭本事拿走!” “大爷,我没本事,这钱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江城海摇摇头:“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江小道哭丧着脸:“我这小胳膊小腿的,也打不过你们啊!” “谁说要跟你打架了?”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江城海突然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匣子枪,“啪”的一声,撂在炕沿儿上。 “你把那钱袋子顶在脑袋上,我冲你开一枪,要是打中了,不但钱袋子归你,我再给你五两银子,算是接济同宗,怎么样?” 江小道弄不明白:“这跟我有没有本事,好像没啥关系啊!” “胆大也是本事!”江城海解释道,“我开枪的时候,你得站住了,不能跑,不能动,这样钱才能给你,跑了动了,一枪打死,算你活该。” 江小道咽了一口唾沫,悄声问:“没别的路可选了吗?” 江城海摇摇头:“要还钱,就得留下一条胳膊。你是想变残废,还是想赌一把,拿着钱回家过年?” 众人纷纷应声起哄。 “小伙儿,留下一条胳膊,拉倒吧!” “少条胳膊,还能凑活活着,以后上街要饭,别人看你可怜,没准还能多赏你俩大子儿呢!” “我们大哥枪法可不准,深更半夜的,眼神不好,一枪把你崩了,可没人埋你!” 江城海把身子往前一倾,宽厚的身材挡住油灯,屋子里似乎立时暗了半分。 “小子,咋样?敢不敢玩儿?” 宫保南和关伟二人,也是眯起眼睛,跟众人一样,等着这小子的答复。 江小道被激了几句,思忖了片刻,脸上换上一副横劲儿,小脖一耿。 “玩儿就玩儿,是嘴不是屁眼子,你可别玩赖!” 第十一章 拜山 江小道这番话一经说出口,众人看他的眼神也跟着略微变了。 “还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货!” 江小道也不管这是好话赖话,自有一番辩解。 “这年月,要钱就是要命!没钱,那是烂命一条,顿刀子割肉,早晚也是个死!有钱,我顿顿吃肘子,就算出门让雷劈死,活得也痛快!” 屋里这伙人的出身,不是绿林响马,就是江湖老合,哪有一个善茬儿,都对这话深以为然。 尤其是江城海,一听这话,更是满心欢喜,越看这小子,越觉得亲近。 “小子,光耍嘴皮子可不行,胆子大不大,还得事儿上见,不反悔?” “说出去的话,没有反悔这一说!”江小道仰起脸,“哪位老叔开开眼,帮小道松个绑?” 江城海使了个眼色,宫保南只好一脸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麻绳一松,江小道活动了一下筋骨。 江城海起身抄起匣子枪:“走吧,院子里站好。” “等会儿!” “咋了?” 江小道抱起拳头:“大爷,先说明白,我不是怀疑你的枪法。可是现在外头大冷的天,保不齐你一哆嗦,小道命就没了,临走之前,能不能赏碗饭吃?” 江城海点点头,吩咐一声:“去找赵大娘,拿碗饭过来!” 不用说,出力的还是排行最末的老七。 盏茶的功夫,宫保南回到屋内,递给江小道一个碗。 高高的一碗大米饭,上面码半勺猪油,再点两滴酱油,配两条白菜帮子。 江小道拿勺子搅和拌开,一阵风卷残云,吃的满嘴油光锃亮。 吃饱了一抹嘴,打了两个嗝,江城海笑着问:“吃饱了?这回可以走了吧?” “等会儿!” “又咋了?”众人问。 “长这么大没尝过粮食水,来碗酒喝!” 宫保南张嘴就骂:“小崽子,你他妈拿这当饭馆了是吧?” 众人都是一脸厌烦,唯独江城海仍然笑眯眯的,越看这小子,越觉得像当年的自己。 “哈哈哈,好小子,老七,给他拿半碗酒来。” “大哥……” “去!” 宫保南只好憋着气,又到厨房倒了半碗酒。 江小道接过来,闻了闻,本打算像说书先生口中那些英雄好汉一样,仰起头一饮而尽,可是那酒刚一进嗓子眼儿,立马呛得全吐了出来。 “行了!”江城海一拍大腿,“饭也吃了,酒也尝了,这回没别的要求了吧?” 江小道左右看看,咽了一口唾沫,悄声问:“有娘们儿吗?” 这回,不等江城海开口,宫保南就立马上前薅住江小道的后脖领子,抬腿一脚,把他踹进了院子里。 屋外北风正盛,院子角落里的猪圈传来一阵阵哼哼唧唧的声音。 江小道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城海抬起枪口,扬起下巴:“小子,站好了,是爷们儿的,说到做到,别让大伙儿看笑话。”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人可跑不过子弹。 江小道只好咬牙走到院子中间,用手捋了捋钱袋子,又往里面吹了一口气,尽可能让它鼓溜溜的,这才将其顶在头上。 “大爷,你留点神,不行找个墙根儿靠着,稳当点!” 众人嚷嚷着:“别他妈废话了,站直溜点,腿肚子哆嗦什么,害怕了?” 江小道一抹脸:“冻的!谁怕谁儿子!” 说完,他便闭上眼,心里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饭也吃了,酒也尝了,那晚在王宅也算干了一件大事!如今一枪崩头,死得痛快,这条贱命,能挨个枪子儿,也算赚了,还能早点下去跟爹娘团聚,夫复何求? “来吧!” “砰!” 江城海没有丝毫犹豫,一抬手,枪声顿起,响彻整个冬夜。 江小道只觉得天灵盖上刮过一股劲风,紧接着“噗通”一声响,钱袋落地,缓缓睁开眼睛,却见那伙人正大步流星地冲他走过来。 江城海神情严肃,上前一把钳住江小道的腮帮子,把枪把子捅进他的嘴里,用力一搅和,再拿出来低头一看,见枪把子上亮晶晶的满是口水,不由得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照头来一枪,嘴里还能有唾沫,胆子够肥,以后是个人物!” 江城海抬起一只大手,在江小道的肩膀上拍了拍,问:“好小子,叫什么?” “江小道。” “家里有什么亲戚?” “家道中落,没爹没娘,亲戚躲着,朋友远着,横竖自己一个人干靠!” “祖籍在哪?” “落地生根,不问祖籍,喝的是松花江水,吃的是白山野味,混的是奉天江湖。” “有什么能耐?” “爹妈教我认过几个字儿,文章不会写,接茬抬杠埋汰人,无师自通!” “跟谁学的这套磕?” “满大街说书的,我去卖呆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自学成才!” “哈哈哈哈哈!”江城海一把把江小道搂过来,“好小子,我本来不信命,但咱爷俩属实投缘,又是同宗,你没爹没娘,我无儿无女,说实话,愿不愿意叫我一声爹?” 江小道心思机灵,看这人不仅穿得阔绰,而且手上有匣子枪,身边有兄弟左拥右护,傻子也能猜出来他不是江湖大蔓儿,就是绿林悍匪,于是立马跪地,大叫一声:“爹!” 他这一叫,其他几个人有些慌乱。 “大哥,这小子还有用呢,要不你再想想?” “咱们现在不能跟他走得太近。” “是啊,老爷子的事儿还没办完呢。” “现在交实底,不一定能保住他。” 江城海正在兴头上,当然听不了这些话,当即大手一挥:“慌什么!老爷子交代的事,我哪样没办明白?” 众人知道他的脾气,只好闭上嘴不再言语。 江城海蹲下身子,笑呵呵地说:“儿子,今天咱爷俩虽然认了亲,但我最近还有点事要办,一时间可能照顾不到你,你可别挑爹的理。” “不挑!有口饭吃就行!”江小道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大爷,不对,爹,那包钱……” “钱当然归你,但你现在不能花。” “为什么?” “你那些街坊四邻都知道你是个穷鬼,突然有这么多钱,人家问你,你怎么说?” 江小道一时语塞:“捡的?” 江城海摇摇头:“这瞎话编的没人会信,南城王宅失窃这事儿,你总知道吧?你突然来了那么钱,不怕别人怀疑你?” 一听这话,江小道不觉得意起来。 “爹,你不知道,那王宅就是……” 江城海立马摆摆手:“今天你在十字路口掏我钱袋子,没准就让什么人看见了,要是就这么放你回去了,容易让人起疑心,所以你得陪爹演一出戏,好使不?” “什么戏?怎么演?” “好演,咬咬牙就过去了。” 江小道一愣神,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见江城海猛地按住他的手,转身抄起柴刀,不由分说,一刀剁下。 江小道一声哀嚎,顿时传遍了整个西城。 第十二章 大雪 屋子里一片昏暗,宫保南鼾声如雷。 江小道蹲在炕梢,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不时抽两下鼻涕。 下雪了,北风烟雪,好大一场! 没多大功夫,放眼望去,院子里就已经白茫茫一片,往远处看,天地素裹,稠密的雪帘如同一场大雾,笼罩在远山山顶。 江小道不声不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少倾,房门“吱呀”一声响。 关伟端着一个药箱,上面擎着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爬上炕,凑到江小道身边。 “小老弟……不对,现在得叫你大侄儿了,怎么样,手还疼吗?” 江小道不吱声。 他的手还在,江城海剁他时,用的是刀背。 即便如此,柴刀落下的时候,他左手的掌骨也折了,手背上自然跟着皮开肉绽,流了不少的血。 江城海虽然帮他接上了骨头,但伤口却还没来得及处理。 关伟见他不说话,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唉,真不知道你是幸运还是不幸,说你幸运吧,你这是上了贼船了;说你不幸吧,像你这半大小子,能找个靠山,也不容易。” 江小道仍然不说话。 “小道,别怪你爹心狠,拜山头可不是那么好拜的,你得证明自己靠得住!拿柴刀背剁你,骨头断的齐整,你岁数小,三两个月也就好了。把手拿来,别乱动,六叔给你上药。” 江小道伸出手:“我没恨他,他本来可以一枪崩了我的,留我一条命,不错了。” 关伟一愣,旋即摇头笑道:“你小子是挺有意思,怪不得大哥稀罕你。” 江小道别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漫天的大雪。 “看啥呢,没见过雪啊?” 江小道却抬手指了指院子里的猪圈:“你们过年的时候,是不是要杀猪啊?” 关伟瞟了一眼窗外,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说:“不杀,那两头猪是做生意用的,过年的时候,咱们买肉吃。” “有酸菜吗?”江小道问,“到时候能不能让我过来吃一口?” “那就得看你爹的事儿办的顺不顺了。” “他到底要办什么事儿?” “少打听,你知道的越少,事儿办得越稳当。”包扎好伤口,关伟拍了拍江小道的脑袋,“行了,赶紧睡吧。” 说完,他便抬腿踹了一脚宫保南。 “傻狍子,往那边点!” 宫保南哼唧一声,挪动了两下。 由于房间不够,他们三个人只能挤在一间小屋里。 吹熄了灯,江小道窝在床里,大概是因为手掌疼痛,横竖睡不着,便用手肘怼了怼关伟。 “六叔?” “咋了?” “你们跑江湖的,是不是都会黑话啊?” “那当然,开了春点,才能走南闯北,春点不通,寸步难行。” “能不能教我两句?” 关伟侧过身,在黑暗中笑眯眯地说:“那可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 “就先学两句。” “想学什么?” “嗯……”江小道想了想,“并肩子是什么意思?” 关伟有些惊讶:“你还知道这个?并肩子就是朋友、兄弟,一起干,反正大差不差就这意思。” “佛爷呢?” “小偷。” “支杆挂子又是啥?” “看家的护院。”关伟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是让我教你,还在在这考我呢?” 江小道嘿嘿笑了笑:“我也就只听过这些。” “行了,睡觉吧。” “六叔。” “又咋了?” “拉屎怎么说?” “抛山。” “我想去抛个山。” 关伟低声咒骂了两句:“这事儿用不着跟我请示,自己去吧,茅房在后院。” 这时,宫保南在炕头也跟着骂了一句:“大半夜的叨叨个屁,让不让人睡觉了?” …… 翌日清晨。 众人吃过早饭,江城海便把江小道叫到身边。 “儿子,记住我昨晚跟你说的话了吗?” 江小道点点头:“记住了,没你的吩咐,不能再回这边来,别人要是问我认不认识你,就说不认识!” 江城海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没有多问,转而叫了一声宫保南。 “老七,今天你把他送回城里,这段时间,让他跟老崔待着混口饭吃。” 宫保南立马捂起肚子,表情痛苦地说:“大哥,昨天晚上下大雪,我着凉了,从今天早上就开始不停拉肚子,还是让关伟送他过去吧。” 关伟一听,立马骂道:“你可真能忽悠啊,昨儿晚上就你睡的炕头,跟猪一样,我怎么不知道你拉肚子了?” 江城海也是厉声训斥:“懒驴上磨屎尿多!老七,这事儿没别人,就你去了!” 宫保南无奈地撇撇嘴,看了一眼江小道:“吃完了么?吃完赶紧上路!” 江小道有点发懵:“爹,老崔是谁?我不认识他啊。” 江城海也不多解释,只是说:“别管那么多,见了面你就知道了,总之,你跟着他,能吃上饭就是了。对了,老崔可是个老江湖,你这些天跟着他,要好好学。” 江小道半懂不懂,只好硬着头皮跟宫保南一块出发。 一夜大雪,即便是城里,道路也很难走。 叔侄二人,一路上缩脖端腔,忍着刺骨的寒风,朝南城赶路。 江小道虽然跟宫保南有过节,但两人就这么默不作声的走着,多少也有些尴尬。 “七叔?” “哎哟!”宫保南故作惊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管我叫儿子了?” 江小道嘿嘿笑了两声:“之前都是误会,现在咱们不是一家人了么!” “谁跟你是一家人?江湖险恶,别逮着谁都认亲,省得哪天让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说到江湖险恶,江小道自然深有体会,大豁牙子那晚是怎么坑他的,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多谢七叔指点,我想问你个事儿。” 宫保南瞄了一眼江小道,冷笑一声:“你是想问我,老崔是谁吧?” “是啊,我又不认识这个人,我爹光说让我跟他学,可我连他是干啥的都不知道,学啥呀?” “唉,他干的营生可不一般!” 江小道一听,立马眼神一亮:“是不是打把式练功夫的?” 宫保南摇摇头:“要饭的。” 第十三章 江湖要字诀 要饭的? 江小道瞪大了眼睛,一副瞠目结舌的神情。敢情自己又是顶枪,又是剁手,折腾了半天,江城海竟然打发他去当叫花子? “七叔,你逗我!” 宫保南瞥了他一眼:“咋?你还瞧不起要饭的?” “不是瞧不起,而是那玩意儿有啥学的?不就是跪地上说软话,顶多唱两段鼠来宝,还能玩出花来?” 宫保南擤了一把鼻涕:“别不知天高地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 “那倒是。”江小道自以为是地说,“这冰天雪地的,沿街要饭,有上顿没下顿,没准哪天就横死街头了。” “那是你以为!人家老崔可是有房有地,早就混出来了。” “真扯!有房有地,还出来要饭?”江小道不信。 “都说了,这叫生意!”宫保南嗤笑一声,“什么叫跑江湖啊?兜里一分钱不带,山河四省跑一圈,一路上的吃喝挑费,全凭一张嘴,晃荡个七八年,回到老家能买房置地娶媳妇儿,江湖要字诀,这叫本事!你行?” 江小道摇摇头:“这我可不行,估计没到山海关就饿死了。那老崔是咋整的?” 宫保南懒得多说:“你自己问他去吧。”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 那江湖“要”字门,虽然是偏门中的偏门,上不了台面,但这份落魄之道,却也自有玄机。 其中翘楚,甚至能凭借此道发家致富。 要饭的叫花子,一没把式傍身,二没手艺立命,走南闯北,光凭几句顺口溜,那可远远不够。 鼠来宝只是入门,真正的要字诀讲究的是揣摩人性,洞悉世情。 要门里面,又分“善要”与“恶索”两种。 “善要”就是求善心舍予,或是落地拋苏,或是沿街乞讨。 “拋苏”在春点里代指哭穷、抹眼泪,诸如卖身葬父、为母求棺、装瞎子、扮哑巴、冒充痴呆,总之是要编排出一段悲惨的身世,借此诱发旁人的善心。 临近关外地界,时常能看到一些乞丐,拖家带口地落地拋苏。人们围上来一问,十之八九都说是要闯关东,去黑龙江投奔亲戚,半路没了盘缠。结果要完了钱,他们就扭头去其他村子,横竖还是这套磕。 还有一些庄稼人,春耕秋收,一到农闲时节,便留下一个人看家,剩下的人全跑去附近的县城乞讨,等到来年开春,他们照旧回去种地。有时候,甚至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这么干。 沿街乞讨的人最通人情世故,要钱讲究一个“逼杵”,先把人架起来,让他不给钱就丢面子。 有那些富裕人家,叫花子去敲门,人家不一定给,可要是赶上办寿这样的喜事,上门说两句吉祥话,这钱就多半能要到。 大街上碰见红白事,这些人拦路一跪,红事就夸人家郎才女貌,白事就替孝子哭丧,街坊邻居围过来一看,主家不好意思,就只好掏钱让他走远点。 那些大家阔少,平时吃喝玩乐,嚣张跋扈,叫花子专等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时过去乞讨。阔少们好面子,赶上有攀比心的,要这一次就够吃上好几天。 虽说这些人可能是碍于身份、面子才给钱,但善行论迹不论心,而且叫花子也没也没什么出格的行为,因此统称为“善要”。 “善要”不能挑,无论施主给什么,只要不是故意找茬恶心人,按江湖规矩,叫花子们不能有半点马虎,必须要诚心拜谢。 这个规矩绝不能破! 只有善心需有善果,叫花子挑三拣四,让施主寒了心,久而久之,天下便再无善人,如此一来,也就断送了那些真正落难之人的活路。 相比之下,“恶索”就只会让人憎恶。 这些人转靠讹钱度日,碰见硬茬儿,少不了一顿毒打,自然不必细说。 要门中人,尤其是“善要”,还没发家之前,必须要“跑”江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山河湖广,居无定所,虽然下贱,但凡是上点岁数的,必定都是老江湖。 江城海让江小道先学这门生意,一是他年纪太小,需要磨炼世情;二是他又横又楞,脾气太犟,易折易碎,有要门托底,才能成钢。 江小道当然不懂这番良苦用心。 宫保南领着他走了大半天,终于回到了南城地界。 叔侄二人走街串巷,又晃悠了好一会儿,才在南边的城门洞里找到了老崔。 老崔四十多岁,蓬头垢面,身上穿着一件塞满枯草的破面棉袄,正蜷缩着身子打瞌睡。 宫保南毫不客气地上前踢了一脚:“醒醒,别睡了!” “官爷,这么大的雪,你行行好,就让我在这待一会儿吧。” 老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等看清了宫保南,立马堆起满脸的笑容,也不管两人之间差了多少岁,开口就叫:“七哥!老日子没见着你了,我还以为你在奉天没过来呢!” “别装了,帮个忙!” 老崔顿时精神起来:“七哥,你太客气了!你找我办事,那是帮我响蔓儿,扬名四海,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什么帮不帮忙的!” 宫保南推了一把江小道,说:“这小子是我大哥刚认的儿子,没开眼的空子,你受累带他几天。” “嗬!海大哥叱咤江湖,终于有后了,让我瞅瞅,果然是人中龙凤!别说,这眉眼之间,还真像!改天我一定登门拜喜,讨杯酒喝。” “歇着吧!”宫保南掏出一块龙洋扔在地上,“老崔,管好嘴,这段时间里,他只是你徒弟,跟我们几个没关,懂了吗?” 老崔俯身捡起龙洋,笑得满脸褶子:“放心!我老崔一个叫花子,能让海哥高看一眼,全靠瓢儿紧!” 宫保南却没有任何笑脸,依旧冷声道:“过几天我来取人,来时什么样,走时就得什么样,但凡缺胳膊少腿,先插了你!” “七哥,瞅你这话说的!你们的人,我哪敢动啊!” 宫保南摆摆手:“不是怕你,而是这小子现在不能亮钢,这两天,渣子行的冯老太太在,你们又是同门,可得给我看住了!” “放心!放心!” 江小道疑问:“冯老太太又是谁?” 第十四章 人牲 宫保南走后,城门洞子里只剩下江小道和老崔。 两个人头一回见面,稀里糊涂地成了师徒,四目相对,都挺臊得慌。 江小道抱起胳膊,犹豫了一下,随后在老崔身边蹲下来,茫然无措地左顾右盼。 老崔只顾着嘿嘿傻笑,也不主动说话。 “呃……师父?” “别别别,咱可不敢当。” “那……叔?” “就叫我老崔吧,听着放心。” “我叫江小道。” “好名字,好名字。” 老崔看了看江小道的手,欲言又止,似乎多少有些怕他。 江小道心说这人刚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么,怎么这会儿变成哑巴了? 这样干呆着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办法,于是就主动打开话匣子,问:“你一天能要多少钱?” 老崔干笑了两声:“爷们儿问话够愣的,我也不瞒你,最近这几天的生意可不好做,我在这等着顶神凑子赚米呢!” “什么叫顶神凑子?” 老崔忘了江小道是个没开眼的空子,连忙解释说:“就是赶庙会的意思,那天人多,大家伙出门的时候,兜里也都带着钱,赶上点子正了,生意好做,就能火穴大转!” 江小道皱皱眉:“你这也算生意?” “怎么不算?” 大概是这话有点得罪了老崔,他立马开始侃侃而谈。 “有道是,一个江湖,文武俩营生,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三十六买卖,七十二生意,缺一样不叫市集,少一样不成庙会!” 江小道仍然面露不屑:“人家的生意,都是拜师学艺,有真功夫的。” 老崔却有着洋洋得意:“把式再硬,换不来钱,有啥用?你以为那庙会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做生意?” “不然呢?”江小道一愣。 细问之下,方才知道,想要在市集庙会上做生意,得先经过本地各行当瓢把子的同意,再到本地的江湖长春会报备,最后再由摆地的金主从中筛选,才能入场做生意。 金主在衙门那边,把地皮暂且租下来,供给江湖艺人,这叫“摆地”;江湖艺人跟摆地的商量位置,订入场金或抽成,这叫“打地”;等这一套流程都走下来,才能进入庙会去“撂地”做生意。 只有如此,庙会开始那天,各行各业才能按部就班,文武生意才能互不干扰,否则必定乱套。 对摆地之人而言,既要保证庙会的丰富多彩,又要通晓江湖大蔓儿,确保入场的艺人有平地扣饼的能耐,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赚更多的抽成。 所以,哪怕是叫花子,只要能要到钱,他们也会故意放进去几个,无伤大雅,还能跟着抽成。 江小道按照江城海的嘱咐,把老崔的这些话,默默地记在心里。 “那你今天要到多少钱?” 老崔举起宫保南刚才丢给他的一块龙洋。 “除了这个呢?”江小道问。 老崔站起身,撇撇嘴:“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雪,街上哪有人啊?我看啊,咱爷俩也赶紧找地儿歇着去吧。” “上哪去?” “你不回家?” 江小道也跟着站起身:“我还没饭辙呢!而且,我爹不让我回家,让我跟你学本事。” 老崔寻思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悟:“这样啊!怪不得宫保南那小子让我看住你,小道,这大雪封天的,看来你得跟我去冯老太太那住一宿了。” “那老太太到底是干啥的?整那么神秘!”江小道感到好奇。 老崔只是摇摇头:“小道,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听我一句劝,管住嘴,不后悔!别人的生意少打听,你知道她是开客栈的就行了。” 说完,老崔起身就走。 江小道紧跟在后面,心里疑惑,开客栈有什么不能说的。 原来,江湖上单独有一种旅馆客栈,不对外行空子开放,只接收江湖老合,价钱便宜,里面鱼龙混杂,掌柜的也多半是那些八面玲珑,人脉通天的狠角色。 老崔带着江小道一路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一处一进小院。 说是客栈,门上却没有匾额。 敲门之前,老崔低声嘱咐道:“小道,你爹有吩咐,让我好好带着你。待会儿进去了,不管别人问啥,你只管不说话就行了,懂了吗?” 江小道点头应允,老崔这才轻拍了两下朱漆斑驳的大门。 少倾,脚步声渐近,一个四五十岁、体态臃肿的妇人,推门而出。 妇人冲他们瞟了一眼,忽然咯咯笑道:“哎呀,老崔,哪来的小小子?什么时候改行插秧子啦?” 老崔嘿嘿笑道:“不是秧子,我最近收的徒弟。小子,叫冯掌柜!” 江小道按照吩咐,呆呵呵地杵在原地,一声不吭。 心想:原来这就是冯老太太,大概是因为长得太肥,脸上没有半点褶子,看上去岁数并不大! “小子,见人说话呀!完蛋玩意儿!”老崔佯装怒骂,转而冲冯老太太陪笑道,“小屁孩儿,窝囊,没见过世面!” 冯老太太那一身行头,的确唬人。 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金项链,身上穿的是绸缎,肩上披的是白毛狐皮。 江小道不禁在心中暗想:宫里的老佛爷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冯老太太倒是挺热心肠:“行了,老崔,看这作妖的天,就让你再白住两晚吧。” “别,冯掌柜,今天我带钱来的,把先前欠的账都勾了,再给咱爷俩一人来碗汤面。” 老崔把宫保南给他的龙洋递过去。 冯老太太一把夺过龙洋,踹进怀里,笑眯眯地说:“真行啊,老崔,顶神凑子还没开,你先赚着米了?快里面歇着吧!” 老崔带着江小道走进院内,推开西厢房的大门。 屋内是一趟大通铺,少说也有八九个江湖艺人,坐在炕上聊天解闷。 老崔进屋一抱拳:“哥几个,辛苦了!” “老崔,辛苦辛苦!” 屋里的人侃大山、聊生意,各种江湖奇闻、绿林事迹,听得他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等到了饭点,冯老太太也不管什么礼节,直接带着一个男人推门进屋,端上每个人点的饭菜。 “钩子!那两碗汤面是老崔跟他徒弟的,快端过去,省得沱了!” 这男人面色蜡黄,身子干瘦,眼珠子白多黑少,而且异常浑浊。 江小道只看他一眼,浑身上下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过,除了这个叫钩子的男人以外,他对这里的一切,心里仍然感到十分满意。 冯老太太笑呵呵地说:“撒开欢来吃,不够还有啊!人在江湖,互相方便!” “好嘞!多谢冯掌柜了!”众人齐声笑道。 屋子里热闹的气氛,让江小道恍惚间有了家的感觉。 冯老太太走后,又带着钩子,另端了一盆饭食,送到了东厢房那边。 江小道不禁感慨:“谁能想到,现在城里最火的旅馆,竟然连个招牌都没有!” 吃过了晚饭,日落西山,大家又玩笑了一会儿,便都陆续熄灯就寝了。 江小道白天赶路,呛了寒风,一到后半夜就开始闹肚子。 推开门,在后院的茅房里抛了一座大山,正要起身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幽幽的哭声,听起来不男不女,十分瘆人。 提上裤子,踮脚一看,却见东厢房后边有微弱的烛光闪烁。 江小道心里疑惑,越害怕,心里越是好奇,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扒开窗缝,往里一看,江小道顿时瞳孔震颤。 却见冯老太太手拿鞭子,鬼也似的站在窗户对面。 屋子里面,有七八个小孩,最大的十二三,最小的六七岁,或是断手断脚,或是满脸毁容,正趴在地上,脖子上栓了一根麻绳,跟牲口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 真个是,好一出人间炼狱! 第十五章 渣子行 江小道胃里一阵翻腾,整个人不由得往后连退了两三步。 明明是大冷的天,浑身上下却愣是瞬间被汗水浸透。 震惊之余,后院里人影一闪,有人轻声唤道:“小道!” 江小道侧过身,借着朦胧的月光定睛观瞧,原来是老崔。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来干啥?” 老崔说话的声音很轻,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一把叨住江小道的手腕:“快跟我回屋去!” 江小道直愣愣地抬手指向窗户,颤巍巍地说:“那屋里……” 老崔立马捂住他的嘴,低声训斥道:“不关己事莫开口,走,快跟我回去!” 江小道此刻已是丧神失志,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老崔强拉硬拽地拖回了西厢房的大通铺。 再要开口说什么,却被老崔厉声打断:“别问,别看,别听,睡觉!有什么事,明儿一早再说!” 话虽如此,江小道却早已睡意全无。 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老崔就一把拉上他,走出冯老太太的宅院。 该做生意了。 二人从南城开始,沿街乞讨,一路走到了北城地界。 老崔巧舌如簧,编瞎话从来不打草稿,一会儿江小道是他病重的儿子,一会儿又是半道捡来的孤儿,总之都是为了哭穷装可怜。 忙活了一个上午,不多不少,正好要来了两个大子儿。 江小道则是心不在焉,从早上醒来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小道,饿了吧?”老崔把要来的钱揣进怀里,“时候也差不多了,走,带你讨两碗饭吃!” “冯老太太到底是干啥的?”江小道冷不防地开口问。 老崔咂咂嘴:“嗐!江湖行当,多了去了!爹死娘家人,各人顾个人,你老管别人干啥?” “你不告诉我,那我走了。” “哎!你要上哪儿去啊?” “我去找我爹!”江小道佯装要走。 老崔一瞪眼:“嘿!小子,要告我的状是吧?” “那你就赶紧告诉我!” 老崔自然不敢得罪江城海,思来想去,只好叹了一口气:“唉!边走边说吧!” 细问之下才知道,冯老太太早年是做媒婆起家,后来入了渣子行,在要门里面做生意。 一般的媒婆,给人说媒牵线,撮合良缘,但另有一种媒婆,她们专门帮大户人家续弦、延宗。 有些人老有少心,或是儿子长得歪瓜裂枣、呆傻痴苶,找不到媳妇儿,冯老太太就专门帮他们物色年轻漂亮的姑娘。 可是,哪有那么多年轻女孩儿愿意受人折磨? 时间一久,冯老太太就找渣子行做“纤手”。 渣子行的人四处诱拐孩童,经过中介卖给有钱的人家,冯老太太作为中介,自然要从中抽成。 后来,她自己也有了点钱,便也买来几个孩子,本想做个娼馆的老鸨,但一来自己本钱不够,买来的孩子都有点毛病;二来那门生意,城里早有人做了,没她的位置。 于是,冯老太太干脆一狠心,或是剁了孩子的手脚,或是烧了孩子的面容,再严厉训练一番,让他们外出乞讨,从而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江小道听到这些孩子中间,也有不少和他一样的孤儿时,心里顿时窜起一阵怒火。 “简直是个畜生!朝廷不管管吗?诱拐可是重罪!” “朝廷?”老崔冷笑一声,“小道,你觉得冯老太太干这行,官府不知道?没点官面上的默许,她能安然无恙这么多年?” “什么狗屁朝廷!” “哎!”老崔连忙捂住江小道的嘴,“小祖宗,你可别乱说话!我看啊,不行你今晚就回家去吧,眼不见心不烦。” “可我已经看见了!” “那你又能怎么办?去告官?歇歇吧,来,这家掌柜的看起来面善,我去看看。” 老崔说完,便走进一间饭馆的门口,哀声道:“老掌柜,你行行好,去年打仗,我们爷俩的房子让毛子给烧了,现在要往北走投奔亲戚,盘缠花光了,我儿子又让狗咬了……” 饭馆的老板不耐烦地摆摆手,转头吆喝一声:“虎子,去后院儿拿俩饼,盛一碗菜汤。” 老崔接过施舍,跟江小道两人分着吃了。 两人走了一上午,此刻都有些累,吃完了饭,就靠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身前不远处,是一座黑色的白塔。 说它黑,是因为塔身上下被烟熏火燎后的颜色;说它是白塔,是因为它的名字的确就叫白塔。 这座八角实心砖塔,高十三层,建于辽金,下有浮雕佛像,上有宝珠相轮,原本是檐角悬风铃,檐间置铜镜。 白塔旁边,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即便有白雪覆盖,还是能隐约看见地面上几处焦黑的痕迹。 那里本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寺院,名叫广佑寺。 前年闹拳匪,这里成了“大师兄”们的集会场所,后来毛子攻克此地,大火焚尽,成了一片焦土。 白塔也是那时候被熏黑的,塔檐上的风铃也被高温融化,如今只剩下那几座石佛默不作声地看着西边的毛子叮叮铛铛地修铁路。 “过几天的庙会就在那里开。”老崔遥看,不由得苦笑一声,“庙都他妈烧没了,还叫什么庙会啊!” 说着,老崔转过头,冲江小道问:“小道,前年我不在这,听他们说,广佑寺着火那天,烧了一天一夜,你看见了吗?” 江小道点点头。 那一晚火光冲天,辽阳城亮如白昼。 “烧的好!”江小道又指了指白塔,“可惜它是石头做的,要是木头的,一起烧了才好呢!” “哎呀我的妈呀!”老崔连忙双手合十,冲天祷告道,“佛祖菩萨,这小子岁数小,不知天高地厚,你可千万别怪罪。” 江小道冷哼一声:“什么佛祖菩萨,他们要是真灵,冯老太太就不该还活着!那些毛子,也不该还在这耀武扬威!” 正说话间,身后的饭馆里突然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只见这人一边迈步,嘴里一边嘟囔着诸如“哈了少”、“古斯纳”之类的话。 他大概是刚吃完了饭,心情大好,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叉着腰,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高声吟诗道: “大白塔兮白塔大,白塔上面有菩萨!” “菩萨保我当大官,不灵一炮轰成渣!” 第十六章 羔羊 老崔虽然不懂诗文,但凭借多年数来宝的经验,他十分肯定地认为,这不是诗。 气势有了,但毫无文采。 江小道却是连连拍手,大叫:“好诗!好诗!” 那人微微一愣,款步走过来,问:“这位兄弟,也懂诗词?” 江小道摇摇头:“我不懂什么诗词,只是听你说要把那菩萨轰成渣,就是好诗!” 那人哈哈一笑,又问:“咋?你跟菩萨有仇?” 江小道抬头看了一眼那人,却见他二十上下的模样,身材高大,双腿极长。 “我跟菩萨也没什么仇,只不过他要是真灵的话,这世道也不该是这样!” “说的好!俺也这么觉得!”那人低头问,“兄弟,你叫啥?” “江小道。” “哈了少!俺叫张宗昌!” 江小道不解地问:“到底啥叫哈了少?” “俄国话,你好的意思!”张宗昌洋洋得意地拍了拍肚皮,“兄弟,你在这干啥呢?” “看不出来吗?要饭呢!” “干啥不能吃碗饭,非得要饭?”张宗昌大手一挥,“要不然,俺给你介绍个活?跟俺去给毛子修铁路去吧!俺在那边能说上话,帮你某个差事!” “多谢好意!”江小道抱起拳头,随后又指了指老崔,“可惜我不能去,我爹让我跟他学本事。” 张宗昌看看老崔,毫不客气地说:“他能有什么本事?一个臭要饭的!” 老崔闷不吭声,只管赔笑。 江小道却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听说书先生讲,要饭这行当,可出过皇上!” 张宗昌闻言,没有再劝:“好吧,人各有志,那俺就不强求了。不过,俺觉得咱俩意气相投,你回去再想想,要是想去修铁路了,再去找俺!” 说完,张宗昌便转过身,朝铁路工地那边走去。 老崔蹲在原地,楞了小半天,反应了老半天,才笑了笑:“这小子,也挺有意思。” 江小道忽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说:“老崔,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得往回走了吧?” 他的神情有些冷峻,又或者说,有些蛮横,似乎在心里打定了什么主意。 “你要回家?” 江小道耿起脖子,冷声回道:“回什么家,本事还没学完呢。还去老冯太太那!” 老崔叮嘱道:“去倒是可以,不过,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 江小道应了一声,二人随后便换了一条路,一边沿街乞讨,一边朝冯老太太的旅馆走去。 今天要来的钱不多,只好就着先前啃了两个馒头。 江小道吃碗饭,倒头便睡。 夜半三更,月至中天。 江小道睁开眼,轻轻唤了一声:“老崔?” 没有回音,屋子里的大通铺上鼾声四起。 江小道蹑手蹑脚地翻身下炕,踩上鞋子,茑悄地推开房门。 屋外的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院子里的光线远比屋内亮堂。 迟疑了一会儿,江小道踮着脚走到东厢房的角落,离近一看,大门上只有一个门栓,并没有挂锁。 想了想自己的身世,江小道毅然决然地抽出门栓。 “吱呀”! 大门推开,一股令人作呕的骚臭味立马迎面扑来,院子里照进一方月光,屋子里应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昏暗之中,角落里蜷缩着几个孩子,正神情不安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恐慌与惶惑。 “别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江小道轻声说道,但孩子们当中,没有任何人敢于应声。 没有喜悦,没有兴奋,更没有任何憧憬…… 他们似乎只剩下“不安”这一种情绪。 江小道顾不了那么多,立马踏步走进屋内,来到一个年龄较大的女孩儿身边,解开拴在她脖子上的麻绳。 解完了一个,又去解第二个、第三个…… 然而,所有被解救的人都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看上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还愣着干什么?”江小道心急火燎地对那个年岁稍大的女孩儿说,“快跑啊!”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理由很简单,低头一看,那女孩儿的膝盖以下,竟是空空如也! 江小道看得揪心,倒不是说他有多么正义,而是这些孩子与他年龄相仿,其中有一些,跟他一样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自然容易让他想到自己。 看到他们被如此虐待后,还要沦为冯老太太的赚钱工具,他实在做不到就这样袖手旁观。 江小道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动静,随后来到女孩儿身前,蹲下身子。 “上来!我背你出去!” 可女孩儿连忙慌张地摇了摇头,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走! 这时,角落里一个被毁了容的小男孩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声喊道:“妈!妈!妈!” 江小道心头一凛,马上冲过去掐住那男孩儿的喉咙,低声骂道:“你他妈疯啦?我是来救你们的!” 男孩儿立马伸出手,仿佛是看着仇人一般,对着江小道一通抓挠。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其他几个孩子见此情形,一个个竟然如同疯狗一般扑上前,竟相去咬他的胳膊。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江小道怒骂道:“你们都他妈疯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犹豫。 能救一个是一个! 江小道甩开那几个孩子,来到年岁稍长,同时也是屋子里唯一一个没有攻击他的女孩儿面前。 “我救你,跟我走吧!” 女孩儿立马留下了眼泪。 江小道赶忙催促道:“没时间哭天抹泪的了,赶快上来吧!” 话音刚落,如豆的火苗在门口闪过,只听一个阴冷如冰的声音幽幽地问道: “哟,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 江小道心里咯噔一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抬头一看,却见冯老太太和钩子两人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仿佛是一座冷硬的雕像。 刚才拼命撕咬江小道的那几个男孩儿,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纷纷像几条狗一样爬到冯老太太的脚边,一边恶狠狠地指着江小道,一边仰面讨好地控诉着: “妈!坏人!妈!坏人!” 第十七章 请君入瓮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江小道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好心搭救,却换来了这帮孩子的如此对待。 此时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钩子侧身进屋,二话不说,抬起腿就冲江小道的心窝上蹬了一脚。 江小道冷不防一口气没吊上来,应声摔了一跤。再要起身,钩子立马抡起胳膊,抬手就是一嘴巴,扇得他顿时眼冒金星。 “老崔!老崔!” 江小道能有多大力气? 刚喊了两声,钩子便将其压在身下,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反手掏出麻绳,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将他反绑了起来。 西厢房那边应声响起一阵骚动。 冯老太太恶狠狠地说:“行啊,小兔崽子,毛还没长全呢,就敢抢我的人?钩子!拖到院子里吊起来!” 说完,冯老太太还不解气,乜斜着眼睛,冷冷地瞪了一眼屋子里的孩子,反手抽出一根鞭子,不分青红皂白,照头就打。 手中的鞭子破空有声,“呼呼”作响,噼里啪啦地抽在孩子们的身上。 “一群没良心的白眼狼!我让你们不老实!我让你们不老实!” 孩子们满脸惊恐地抱着头,蜷缩在一处,嘴里不停地哭诉哀求。 “妈,我错了!妈,我错了!” 江小道见状,只觉得匪夷所思,眼前的画面,只能用毛骨悚然来形容。 “疯了,都疯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疯了?”冯老太太冷哼一声,“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他们不孝敬我,难道要孝敬你?” 江小道来不及争论,也不知道该怎么争论,一晃神的功夫,就被钩子拖到了院子里,吊在了一棵歪脖子枣树上。 冯老太太跟出来,转身插上门栓,随后将鞭子递给钩子,喝令道:“钩子,把这小子往死里打!” 钩子也是言听计从,抬手就是一鞭。 “啪!” 江小道的脸上应声出现一道血痕。 这时,老崔才慌慌张张地提着棉裤腰冲到院子里。 “哎哎哎,冯掌柜,什么意思?”老崔上前搂住钩子,“兄弟,有话好好说,咱别动手啊!” 冯老太太一把扯住老崔的耳朵,拽到一边,冲他脸上狠啐了一口,骂道:“姓崔的,你管不住自己的徒弟,老娘替你管教!大半夜的,偷我的秧子,你还有脸问我什么意思?” 老崔一听,登时气得直跺脚。 “小道,你咋回事?都跟你说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咋就不听劝呢!你有多大能耐?在这逞什么英雄啊?” 一听这话,冯老太太更不乐意了:“老崔,你在那喷的什么粪?什么叫逞英雄?绕着弯的骂人,合着天底下就我不是东西,是吧?” “没有没有!”老崔慌忙解释,“冯掌柜,这小子最近刚上道,就是个半开眼的,念在他是初犯,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这一回吧!” 老崔也真是不含糊,话说完,就立马跪地磕头。 江城海把儿子托付给了他,这要是出了什么差池闪失,自己指定没有好果子吃。 以江城海在江湖上的名号而言,要是把这层关系说出来,眼下的情况,根本就不叫个事儿! 可偏偏宫保南特意嘱咐过他,不许报“海老鸮”的名号。是何缘故,老崔并不知晓,但他万万不敢擅自做主。 眼看着有劲儿使不出来,老崔也只好跪地替江小道求情。 冯老太太却是毫不留情,当场骂道:“一个臭要饭的,你有什么面子?老崔,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啊?钩子,继续打!” 老崔见情况不妙,立马站起身,舍命挡在江小道面前。 “等等!这小子家里还有个有钱的亲戚,你放了他,他家亲戚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冯老太太撇撇嘴:“拉倒吧!亲戚要是真有钱,这小子还能跟你出来要饭?”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都是混要门的,不管家里有多少钱,在外做生意,照样得哭穷,你看你不也是穿金戴银嘛!” 闻言,冯老太太眼珠一转,心道:难不成是附近来的同行? “老崔,光说可不顶用,要放了这小子,他主家能掏多少钱?” “冯掌柜,以我对他家亲戚的了解,只要你开口,他们绝对不还价!” “蒙我是吧?”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你让钩子把我剁了,从此以后,我再不来你这地界做生意。” “那你去通告一声,拿三十两银子,回来拿人。” 老崔一脸为难:“我一个人过去,那家人未必相信,要不然还是咱们一块儿去吧?” 冯老太太皱起眉头:“老崔,你不是给我下套呢吧?” “冯掌柜,瞅你这话说的!在这辽阳城,你才是做东的,我一个外地来的,能给你下什么套?” 冯老太太思忖了片刻,心说也对。 她早年间做的是黑媒婆的生意,在城里结识了不少达官显贵、富户财主,后来给渣子行当“纤手”,进一步巩固了这层人脉关系。 官面上有主顾,江湖上吃得开。 在本地,冯老太太虽然算不上大蔓儿,但跟谁也都能说上话,下套搞她,没有那么容易。 “行!老娘我就跟你走一趟,你要是跟我瞎扯胡咧咧,回来连你一块打!” 说完,冯老太太又瞪了一眼西厢房门口出来卖呆儿的艺人,破口大骂道:“瞅啥?回屋待着去!” 众人连忙自觉地关上房门。 冯老太太从腰里掏出一把锁,直接把西厢房锁上,接着转头对钩子说:“去后院把驴车牵过来,把这小子绑上,咱们上路!” 老崔赶忙借机凑到江小道身边,轻声问:“知道你爹他们在哪落脚吗?” 江小道忍着浑身的疼痛,把地址告诉老崔。 一行四人,旋即向着西城出发。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众人来到那间农家小院的门前。 钩子下车敲门,狠拍了小半天,屋里总算有了动静。 关伟衣衫整齐地打开大门:“找谁?” 老崔立马上前,把事情的经过简单交代了一遍。 关伟听罢,似笑非笑地侧过身:“冯掌柜是吧?请进吧。” 他们这一众兄弟,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平日里就十分机警,方才深更半夜有人砸门,六个弟兄早已整齐地立在院中,簇拥着坐在长条凳上的江城海。 第十八章 海老鸮 冯老太太看院子里人多,不免有些紧张。 但正如老崔所言,她身为本地的江湖中人,自然也没那么容易被眼前的阵势唬住,只见她仍旧面不改色的举手抱拳:“各位兄弟,辛苦了。” 江城海端坐在长条凳上,双手笼着袖管,虽然没有起身,但面子上还是笑呵呵地回道:“辛苦辛苦。” 老崔和关伟立马走上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江城海听了,一时间有些困惑。 这时,身旁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瘦子凑过来,低声提醒道:“这是渣子行的冯掌柜,官面上有点人脉。” 江城海恍然大悟,当即大笑两声:“原来是冯掌柜,久仰久仰。” 冯老太太看这伙人还算客气,说话的声调便跟着高了起来。 “这小子,是你的亲戚?” 江城海瞥了一眼满脸血痕的江小道,面带笑容,语气轻松地回道:“这是我儿子。” 冯老太太也懒得深究,只管道:“那正好!你儿子坏了江湖上的规矩,在我那本来住得好好的,深更半夜要偷我的秧子,得亏我发现的及时,不然我的生意都让这小子给砸了。” “这事儿的确是我儿子做的不对。”江城海点点头,“那依冯掌柜的意思,这事儿打算怎么办?” 冯老太太见到怂人搂不住火:“刚才老崔说你愿意出三十两银子,保你儿子。” “哦!好说!”江城海吩咐一声,“老七,去屋里拿三十两银子。” 外人面前,宫保南不敢插科打诨,立马乖乖地回到屋内。 江城海趁机招了招手:“儿子,过来。” 江小道想要走,却被钩子一把扯住。 “冯掌柜,钱马上就拿过来,都是道上混的,离得这么近,用不着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冯老太太闻言,使了个眼色,钩子这才放手。 江小道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江城海看也不看,让关伟给他松了绑,随后才开口说:“小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人家的生意,你就算看不惯,也不能说砸就砸!去,给冯掌柜磕头赔礼!” “啥?”江小道瞠目结舌,“枉我还叫你一声爹,你就这么对我?” 不等江小道废话,关伟就从后面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推到冯掌柜面前,一脚将其踹跪在地,把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这下,老崔在一旁也看不明白了。 同时,宫保南也拎着一袋银子,从里屋走出来,递给冯老太太:“冯掌柜,我侄子不懂事,得罪了。” 冯老太太拆开包裹一看,银子够数,立马飘飘然地笑道:“行啦,看在几位兄弟的份儿上,我就不追究了。人在江湖,互相方便嘛!那就回见了。” “慢着!” 江城海站起身子,笑呵呵地说:“我儿子偷你的秧子,坏了江湖规矩,我出三十两银子平事儿,理所应当。不过,一码归一码,我儿子被你的人打了,这就是另一笔账了。” 他这边一起身,李添威等六个兄弟,也跟着慢悠悠地在院子里散开,渐渐将冯老太太和钩子二人围了起来。 冯老太太觉出不对劲,钩子立马从身后抽出一把镰刀。 “你们……你们要干啥?想破盘儿?告诉你们,我……我在官面上可有关系!” 没想到,江城海根本不理这茬儿,自顾自地走到江小道身边,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众人步步紧逼,钩子见情况不妙,便对冯老太太低声说:“掌柜的,我开路,你赶紧跑!” 说罢,钩子没带怂的,挥起镰刀就冲江城海杀过去。 可惜,市井打手,哪狠得过曾经混过绿林的胡子。 刚杀到近前,斜刺里猛然杀出一个矮子,侧身躲过刀锋,一把扣住钩子的手腕。随后弓马发力,一记顶心肘,瞬间便将钩子击倒在地。 关伟和宫保南立马扑上去,一左一右,将钩子架了起来。 冯老太太转身想跑,却被李添威堵在门口,急得她破口大骂:“老崔!王八羔子!真给老娘下套是吧?” 老崔闷不吭声,他很清楚自己没资格过去求情。 江城海缓步走过来,问:“儿子,谁打的你?” 江小道这时也缓过神来,抬手一指钩子:“是他!” “哦,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去报仇?” 钩子立马瞪起混浊的眼珠子,看那架势,仿佛随时都可能挣脱束缚,将江小道生吞活剥了一般。 “爹?” 江城海皱起眉头:“咋了?不敢?” 江小道微微摇头:“我要鞭子。” “哈哈哈哈哈!”江城海放声大笑,“好!老三,去给他拿根鞭子。” 少倾。 江小道接过鞭子,脑子里没有任何顾虑,挥起鞭子就冲钩子的脸上抽。 年纪虽小,可看他那凶狠的眼神,分明是要下死手! 关伟和宫保南都跟着心惊肉跳,连声提醒:“喂,小道,看着点,别抽着我!” 盏茶的功夫,江小道精疲力竭,手里攥着沾血的鞭子,站在原地呼呼地喘着粗气。 钩子的脸上,早已血肉模糊。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小子竟然如此生猛狠毒。 冯老太太在一旁带着哭腔哀求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江城海对此充耳不闻,只是低声问:“儿子,痛快了吗?” “不痛快!”江小道拼命摇头,“累了,歇会儿!” “好,那你先歇着,爹帮你出气!” 说完,江城海立马换上一副冷硬的脸,走到钩子面前:“老五,镰刀给我。” 方才出招顶心肘的矮子应声把镰刀递上去。 钩子见状,战战兢兢地问:“你,你要干啥?” 江城海不由分说,一把扯住钩子的耳朵,用镰刀一划,直接切掉。 “啊!!!” 钩子大声惨叫,并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恐惧。 又是一刀,钩子的头上,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小洞。 “啊!!!” 恐惧到了极限,钩子暴怒起来:“你今天最好弄死我!不然我早晚弄死你!敢不敢甩个蔓儿?” 江城海捏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闷声走到猪圈旁边,扔进食槽里。 两头体壮如牛的黑猪立马冲上前,争相吃了起来。 冯老太太哪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裙摆处渗出一滩黄汤。 江城海心不在焉地擦了擦手:“说名字你未必能记住,道上的人给我脸,叫我一声‘海老鸮’,想报复,以后到奉天找我。” 第十九章 空空如也 海老鸮? 奉天地下江湖瓢把子周云甫的座下头马? 专门干“脏活”的江城海? 冯老太太到底也是混江湖的,一听名号,就明白了这伙人的来历,脸色顿时煞白,几无血色。 钩子只是个市井打手,并不了解“海老鸮”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只是眼看着自己的两只耳朵被猪吃了,恐惧到了极致,便只剩下一腔邪火,转而倾泻在江小道身上。 “小兔崽子,仗着自己有靠山是吧?早知道,我刚才就该先把你剁了!” 闻言,江城海嘴角一抽,回身看去,整张脸瞬间就耷拉了下来。 宫保南见状,立马一脚把钩子踹跪在地上。 江城海缓步走到近前,微微点了点头:“挺好,是个硬茬子!放在平常,我能高看你一眼,可你现在当着我的面,冲我儿子吆五喝六的,我要是一声不吭,还咋给人当爹啊?” 话音刚落,江城海从袖子里抽出匣子枪,抡起枪把子就糊在了钩子的嘴上。 “唰啦”一声响,钩子满嘴鲜血,三五颗门齿应声飞了出去。 “别打了!再打,真要出人命了!”冯老太太跪在一旁,哀声服软。 然而,江城海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枪把子仍旧一下接着一下地凿下去,直到敲掉了钩子的所有牙齿,方才罢休。 钩子满嘴血肉模糊,身子一歪,就地倒下,每喘一口粗气,便顺着嘴角往外喷血沫子。 冯老太太见哀求无果,脑子里飞快旋转,恨不能把从小到大结实的人脉统统捋一遍,紧接着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做黑媒婆子时的一个主顾。 “海兄弟,别打了!我想起来了,我还认识你三妹‘串儿红’呢,你看在她的面子上,饶我们这一回行不行?” 江城海把枪把子擦干净,瞥了一眼冯老太太,问:“你认识我三妹?” 冯老太太眼睛一亮,连忙点头说:“认识,当然认识!奉天的许如清嘛!我以前还跟她做过生意呢!” 江城海的神情和缓了一下,看看地上晕死过去的钩子,觉得也差不多了,便说:“既然知道我三妹的本名,而且又是我儿子先坏了规矩,今天的事儿,就拉倒吧。” 冯老太太如遇大赦,连忙磕头如捣蒜:“多谢海兄弟高抬贵手,这……这三十两我就放在这了,有冒犯的地方,你多担待。” 江城海大手一挥:“钱,你拿着,你不就是奔着钱来的么!” “哎呀,兄弟,你这是拿我逗闷子!我怎么敢拿你们的钱?刚才都是误会!都怪这个死老崔蔫儿坏,不早点告诉我这孩子……” “让你拿着就拿着!”江城海厉声打断道。 “这……这是唱得哪一出啊?”冯老太太万般无奈,环顾了一圈,最后只好把目光投向老崔。 老崔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他太了解江城海的脾气了,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归一码,拎得清楚,分得明白。 江小道坏了江湖规矩,江城海认赔;江小道挨了打,江城海也必然要还回去。 在江城海看来,这是清楚、明白的两件事。 冯老太太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了钱,最后走到钩子身前,轻声唤道:“钩子,走啦!” 可钩子早已失去了意识,只顾躺在地上粗声喘气。 冯老太太用手抹抹眼泪:“老崔,你就那么干看着?过来搭把手啊,帮我把钩子抬驴车里面去!” 老崔侧过脸,看看江城海,得到允许后,方才走过去帮忙。 关伟看冯老太太哭得伤心,当场数起了骚嘴:“老婆子,别哭啦!这小子牙掉了,以后伺候你,更舒服!” 众人哄笑。 冯老太太老脸一红,臊得没处躲,只好灰溜溜地爬上驴车,往家里赶。 这一桩闹剧下来,天色已经蒙蒙发亮。 江城海坐回长条凳上,冲江小道招了招手,问:“儿子,这回痛快了没?” 江小道神情有些木讷,呆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虽然天性里带着一股横劲儿,但在亲眼目睹钩子被割掉耳朵后,他显然还是被吓到了。 这跟他面对枪口的时候不一样,拼死舍命,只需一股狠劲儿,可把人当成牲口一样切割宰杀,需要的却是残忍至极的冷血。 江小道忽然想起六叔关伟说的话:院子里的两头猪,是做生意用的! 绿林江湖不是儿戏。 明八门里有多热闹,暗八门里就有多血腥。 “大侄子,吓着了?”宫保南和关伟在一旁打趣。 江小道近乎本能地耿起脖子,叫嚣道:“谁怕谁儿子!” 宫保南继续贱笑着说:“你本来就是儿子啊!” “行了,老七!” 江城海呵斥一声,随后一把搂住江小道,笑着说:“儿子,你还小,怕也没什么!但你要记住,正是因为怕,所以要狠!越是害怕,越是要狠!当你足够狠时,怕的就是别人了。” 江小道点点头:“我懂!人不狠,站不稳嘛!” “嗯,以后你七叔要是再敢拿你逗乐,你就揍他!” “可我打不过他啊!” “那就只能怪你没能耐!”江城海笑了笑,“所以,你还要学、要练,否则,没有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就只能受罪挨打。” 江小道若有所思。 “好了!”江城海一拍大腿,“差不多该回去歇着了!老崔,这趟辛苦你了,等我办完了事,再好好谢你。” “海哥,你这不是埋汰我嘛!”老崔连忙陪笑,“只不过,我和小道现在是不能回冯老太太那里了。” 江城海转头对江小道说:“儿子,这两天回家去吧。你闯了祸,现在老崔没地儿住,你按理也该让他在你按凑合几宿。” 江小道说:“去我家倒没什么,可你不是不让我回家吗?” 江城海解释道:“爹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你就先回去吧,记住,别再惹祸了,凡事多听老崔的!趁着天还没大亮,赶紧上路吧!” 江小道不明所以,只好稀里糊涂地带着老崔回到南城。 进了房门,老崔刚一上炕就打起了哈欠。 “小道,我得先补个觉,咱们下午再去要饭吧!唉!老啦,不禁折腾啦!” 江小道眨眨眼,说:“当初我妈就死在你躺着的那个地方。” “啊?”老崔有些膈应,连忙冲炕头挪了挪,“不知者无罪,勿怪勿怪!” 盏茶的功夫,老崔那边就响起了鼾声。 江小道也跟着小睡了一会儿,可翻来覆去,总觉得睡不踏实。 磨蹭了两个多时辰,江小道恍然想起了症结所在,便悄悄地挪到炕梢,掀开两块砖头,往下一看——空空如也! 那颗洋人头消失了! 江小道心头一凛,正在惶惑的时候,忽然感到耳朵发痒。 回头一看,却见老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道,你在这藏了什么宝贝啊?” 第二十章 线索 “没……没什么!”江小道神情慌乱地说。 “嗐!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老崔笑了笑,“我还以为你爹给了你啥好东西呢。” 江小道正打算岔开话题,于是便接过话茬,问:“老崔,我爹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崔挑起眉毛,一脸惊讶地问:“合着你连江城海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认他当爹了?” “呃……当时我也没什么选择,就稀里糊涂地认贼作……”话到嘴边,江小道连忙改口,“认他当爹了。” 老崔一听这话,立马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 “你爹,江城海!早年当过兵,跟左大人去过大西北,左大人你知道吧?” 江小道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你爹是正儿八经打过仗的兵就行了。”老崔继续说,“后来,你爹回到东北,带了两个兄弟,占山为王,当了胡子。” “等等,不是六个吗?” “嗐!老四老五后来才入伙,老六老七是这两年才进来的,那时候还没他们呢!”老崔示意江小道不要打岔,“那时候可不像现在,朝廷剿匪剿得厉害!你爹觉得混山头也没多大意思,这才带着兄弟去奉天拜了周云甫的码!” 江小道歪着脑袋,问:“那这么说,周云甫比我爹牛?” 老崔立马瞪大了眼睛:“嗬!那周云甫是谁?奉天暗八门的瓢把子!人家跟盛京将军增棋增大人都有交情!不过,你爹那几个兄弟,也确实能耐大,跟周云甫混了没几年,就当上了四梁头马,活儿干得干净,事儿办得利落!” “就那几个歪瓜裂枣?” 江小道难以置信,在老崔的介绍下,才对自己那六个叔叔有了大致的了解。 老二李添威,外号“半拉脸”,脾气火爆、刚烈。 老三是那个留胡子的瘦子,本名孙学儒,秀才出身,不酸不腐,本来一心想着仕途,后来眼看着国不将国,某一夜突然彻悟,烧了经典,投身绿林,自己改名孙成墨。 老四金孝义,本是河北挂子行出身,把式硬,练过八极、形意,在奉天跟江城海拜了把子。 老五沈国良,原本是辽西绿林杜宝增的人,后来杜家内乱,少主杜立三上位,他便趁乱跑到了奉天,结识了江城海。 老六关伟也许是外乡人,到底是不是,谁也叫不准,总之他嗜好辣白菜,为了躲鬼子,逃到了这边,两年前入伙,江湖上没什么名号。 老七宫保南更晚,去年才入伙,两年前投身“忠义军”,杀过毛子。后来三大头领内部不和,加上俄军、清廷和地方保安队的合力围剿,宫保南心灰意冷,回到市井江湖。 “没想到,连七叔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出身也不简单啊!”江小道喃喃自语道。 “嘿嘿,这就叫人不可貌相!” 老崔拍了拍小道的肩膀,起身说:“行啦,睡够了觉,也该出去干活了!” …… …… 冯老太太自打从西城回来,三魂七魄已然吓掉了一半。 那三十两纹银,她自然不敢轻动,而是好好包上,存放在墙壁的夹缝中,准备想个由头,改日再如数奉还。 给钩子找来大夫,稳住伤势后,她依旧不得心安,总是担心事情没完,江城海还会挑茬儿报复。 思来想去,冯老太太决定下本钱,找几个看家的护院,以壮声势。 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自然是去找长风镖局的何力山。 虽说前不久南城王宅失窃,让长风镖局的名声严重受损,但他们的实力毕竟还在。 正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王宅失窃一案,也不能全怪他们。 退一步说,要是长风镖局都挡不住,冯老太太也实在想不出辽阳城还有哪家挂子行能行了。 另一边,自从胡镖头回来坐镇,长风镖局也渐渐稳住了阵脚。 胡彪是“上过道”的老镖师。 何力山是大掌柜,平时不出远门,胡彪就成了镖局里的“腿”。 这些年走南闯北,人脉颇广,几年前甚至押过辽阳城的军饷俸禄,足见何新培父子二人对他的信任。 大掌柜何力山先是安抚了前东家王有财,随后由胡彪出面,找到本地长春会的刘会长,稳住了庙会看场子的生意。 往常,凡是热闹的庙会或市集,官府都会派衙门里的差役过去巡视,防止一些游手好闲的街溜子挑事斗殴。 可自打前年,俄军南下,盛京将军增棋弃奉天、逃新民,许多小地方的官衙近乎瘫痪,辽阳城的情况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那以后,长春会的刘会长,就把这两年庙会的安保事宜交给了长风镖局。 稳住这份生意,对长风镖局而言,至关重要。 如今,冯老太太又来花钱雇护院,何力山自然更加高兴,亲自跟胡镖头一起接待。 “冯掌柜能在这时候不管那些风言风语,依然信得过我们,我何某实在感激不尽!” 冯老太太却是一脸苦相:“唉!别提了,我也是瞎了眼,惹了不该惹的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敢不防啊!” 胡彪抹擦了一把络腮胡子,问:“冯掌柜,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嗐!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我干这行,竟然还能惹上‘海老鸮’!” 一听这名号,何力山立马皱起眉头:“冯掌柜,我说话直,你别见怪。你的生意,跟那‘海老鸮’,怎么会结下梁子?” “我哪知道他最近还在咱们这认了个儿子啊!倒霉!真是倒霉!” 一番追问下,冯老太太便把昨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何力山和胡彪不由得相视一眼。 胡彪更是双目圆睁,一脸麻子都跟着抖了起来。 “掌柜的,我记得二强说过,王宅失窃那晚,他本来抓到个半大孩子,也是十三四岁?” 何力山点点头:“看来,就是江城海他们搞的鬼!” 冯老太太一听两人的话,不免疑心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嘱咐道:“哎呀,何掌柜、胡镖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可你们千万别把我卖了,就当我啥也没说!啥也没说!” 第二十一章 除夕 大雪纷飞,年关将至。 天气冷得邪乎,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家家户户无论贫贱富贵,虽然各有各的活法,但也都在筹办着过年的事宜。 生意越来越难做,等到月末的时候,江小道和老崔便不再出门,只等着庙会开场。 白天的时候,江小道就跟老崔学数来宝、吉祥话,晚上闲着没事,就躺在炕上学江湖切口。 春点这种东西,说起来云山雾罩,听起来不明所以,其实一经点拨,也没那么神秘。 其中的规律,有的是依托方言,有的是以物代指,有的是假借谐音,有的是形容比喻。 比方“火”字,即是代表有钱、富裕;相应的,“水”字便代表没钱,贫穷。 以此类推,“火点”就是有钱人,“火穴”就是能赚钱的地方,“火窑”就是有钱人家或店家,“火做”就是阔生意,“挂洒火”就是穿得阔绰;反过来,就用“水”字来形容。 如此一来,哪怕跑江湖去了外省,春点切口上有所差异,单凭“水火”二字,老江湖也能猜出个大概。 又比如“杵”代表挣来的钱,关外也常用“米”来代替。 由此推演,“杵门子”就是挣钱的办法,“均杵”就是分钱,“捂杵”就是偷偷把钱揣自己兜里,“迎门杵”是门票钱或开门红,“头道杵”是一场生意中挣的第一份钱,“二道杵”就是第二份,“绝后杵”就是最后一份,“刨杵”就是刨活、砸人家饭碗。 此类切口,一经掌握,一通百通。 “尖”是真,“里”、“腥”是假。 一名合格的江湖老合,必定是尖中带里,里中带尖! 这样才能赚到钱,否则,要么成了“光说不练假把式”,要么就成了“光练不说傻把式”。 三分能耐,七分忽悠。 空有本事,只能做一锤子买卖,等能耐用光了,不但自己挣不到钱,还顺道断了同行的财路。 所以说书的从来不把书说完,算命的从来不把话说死。 凡此种种,老崔都悉数传授。 江小道岁数小,学得快,几天下来,一些常见的行话切口、江湖规矩,便已烂熟于心,整个人不免洋洋得意起来。 老崔便忍不住叮嘱道:“小道,你现在开了春点,拜了山头,虽说还不能独当一面,但也算半个江湖中人了。有句话,你得时刻牢记!” “什么话?”江小道问。 “宁舍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春!”老崔语重心长地说,“外人面前,千万别乱团春,当心惹祸上身!” 江小道思忖了片刻,突然跪在炕上,“咣咣咣”地给老崔磕了三个响头。 老崔连忙拦住他,问:“你这是干啥呀?” 江小道说:“你不让我管你叫师父,但又教了我这么多东西,眼瞅着要过年了,给你磕几个,应该的!” 老崔推辞道:“可别这么说!这些东西,就算我不教你,你爹早晚也会教你。而且,我肚子里这点货也就是个皮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人有的是,各行的门道,真要学,恐怕一辈子也学不完!” “可要饭这门学问,说到底,还是你教我的呀!” “呃……那倒是。”老崔有些尴尬,自嘲道,“其实我这行也不难,不用下苦功,只要能拉下脸、陪上笑,稍微懂点门道,多多少少都能要点。说实话,我们这行,是跟真正的饥民嘴里抢食,有时候——挺丢人的!” 江小道有些意外。 他当初看不起要饭的,老崔还曾据理力争,如今真情流露,看上去似乎心有不甘。 要门虽说讲究落魄之道,但有谁愿意一直落魄? 而且这行毕竟是偏门中的偏门,上不了台面。 老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明暗八门,响蔓儿的响蔓儿,发财的发财,咱们要门呢?都是跑了半辈子的江湖,到最后,人家一提起我老崔,不还是那仨字——要饭的!唉!这辈子算白混了!” 江小道本来不太会安慰人,但这些天沿街乞讨,也学了一些宽慰人心的话,便说:“老崔,别丧气!以后我帮你响蔓儿!” “你帮我?” “是啊!”江小道一拍胸脯,“以后等我混出了模样,别人让我递门坎,我就说,是奉天的老崔领我上的道!咋样?” 老崔一怔,心里忽然有些感动,有些傻气地笑道:“别别别!你是‘海老鸮’的儿子,这名号就够响了。你要是愿意提我,你就说……就说有个老崔帮你开了春,这么说就行,太高了我担不起。” 江小道也跟着嘿嘿一笑:“行!” 一老一少蜷缩在炕头上,边说边幻想,不由得痴痴傻笑起来。 “小道,偷摸告诉你,等过完了年,顶神凑子的生意做完,我就打算洗手不干了。” “啊?我还没出道,你就要隐退了?”江小道问,“为啥呀?” “老啦!跑不动了!想混要门,腿脚必须得勤快,我年轻那会儿,该跑的地方也都跑了,攒了点钱,不算多,但也够我过的了。这几年腿冻出了毛病,跑不了远道,只能在奉天周围转悠。想了想,干脆退了算了。” “想娶媳妇儿了?” “你小子懂得还挺多!”老崔寻思了片刻,“要有合适的,找一个也行。” …… 除夕夜。 老崔热了两个先前买来的包子,煮一锅粥,就着咸菜疙瘩,跟江小道坐在炕上,一边听着窗外的炮仗声,一边吃着年夜饭。 江小道边吃边骂:“我爹他们现在肯定吃饺子呢!真不仗义,噎死他们!” 老崔宽慰道:“知足吧!有的吃不错了,有一年我在河北,年夜饭就吃了俩地瓜!” 说话间,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二人相视一眼,推门一看,却见关伟拎着两个包裹走了进来。 “老崔,过年好啊!”关伟笑着走进屋内,在炕沿儿上坐了下来,招呼道,“小道,过来给六叔拜年,六叔有赏!” 江小道鼻子贼尖,打从开门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了一股饺子的香味儿,现在早就满口生津,于是立马跪在地上,磕头拜年。 “六叔,过年好!从明儿起,你必定鸿图大展,财源广进!” “嗬!你小子行啊,会说吉祥话了?”关伟略感意外,“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过来抢饺子呢!” 第二十二章 庙会(求追读,别养书) 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人之心性,仍然可以通过后天的训练伪装起来。 尽管江小道还欠些火候,骨子里也还是那头穷横的顺毛驴,可这些天沿街乞讨下来,也学会了什么叫笑脸相迎,什么叫察言观色,什么叫违心之论。 只要能得到好处,他就能立马放下身段,仰人鼻息。 假以时日,这块生铁,必成好钢! 关伟从腰间摸出六块龙洋:“小道,这一块,是六叔赏你的压岁钱!老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五块是我大哥的一点心意,别嫌少!” 老崔笑得满脸皱纹,急忙接过来,说:“海哥拿我当人,这点小事,太客气了。” 江小道此时馋虫上脑,一双眼睛只盯着关伟手中的包裹,咽了咽口水,问:“六叔,你这带的,是饺子吧?” “瞅把你急的,它还能飞了啊?” 关伟把包裹放在炕上展开,一股热腾腾的香气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老崔不禁赞叹道:“嗬!六哥,脚力可以啊!这饺子还热乎呢!” “那是!”关伟笑了笑,“我可是揣进怀里,一路小跑给你们送过来的!三鲜馅儿的,赶紧吃吧!” 江小道早已急不可耐:“六叔,大恩不言谢,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关伟看他们吃得正欢,便站起身,拿上包裹:“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老崔挽留道:“急啥呀?坐着一块儿吃呗!” 关伟摇摇头:“我还有其他的事儿要办,你们吃吧。” 江小道吃着碗里,瞅着锅里,忙问:“六叔,你那包里是啥馅儿的啊?也让我尝尝吧。” “你小子真够贪的啊!”关伟抱起包裹,“你以为光给你一个人送饺子?这是给别人的。” “小气劲儿!” 关伟走到门口,又转身说:“对了,小道。你爹说了,初五那天,你得跟着老崔去庙会要饭去。你每要到一文钱,他就另给你十文当压岁钱。” 江小道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行!回去告诉我老戗,让他把枸迷杵子往海了备,我现在杵门子硬,别最后掉底抹盘子了!” 这话是让关伟回去告诉江城海,把钱备足了,他江小道现在能挣钱,别到时候江城海的钱不够,丢了面子。 关伟一愣,旋即笑道:“行啊!小道,跟我团上春了?放心,你尽管要,你爹有的是钱。庙会见了!” …… …… 大年初五,又称“破五”,讲究“崩穷”听响儿。 过年期间的诸多禁忌、避讳,等到了这一天,悉数破解。 百姓收拾屋子,洒扫庭院,走亲访友,赶穷神,除晦气。 有钱的人家拿竹竿挑一串儿鞭,点着了,从屋里走到屋外,动静越大,穷神走得越远。 各行各业的买卖,也都陆续开张营业,街面上这才有了热闹的氛围。 天还没亮,江小道和老崔就早早地爬起来,收拾妥当,准备出发。 因为没钱买炮仗,俩人合计了一会儿,便决定一边“稀里哗啦”地拍着巴掌,一边走出房门,借此讨个彩头。 一路上,俩人紧赶慢赶,等到了白塔地界才发现,有不少商贩已经开张了。 没等走近,叫卖声已然不绝于耳。 “糖葫芦嘞!冰糖糖葫芦!” “糖画糖画,十二生肖,属啥画啥嘞!” “祖传神药,金枪不倒!爷们儿,买回去试试,苞米杆子变炮管!” “阴阳五行,十卦九灵,铁口直断,福祸分明!” “各位看官,常言道,保命的枪,舍命的刀,瞅好了,今天咱们师兄弟两个,给大伙儿来一出单刀破花枪!” 这般热闹的庙会,要是放在以前,江小道肯定早已看花了眼,玩心大起。可如今他每看到一个摊位,脑子里想的全是这行的门道。 临近庙会的一个路口,江小道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道边上有个没腿的少女,正坐在一张草席上乞讨。 江小道一眼就认出她是冯老太太圈养的孩子之一。 毕竟,那晚只有这个女孩儿没有攻击他。 冯老太太趁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这些孩子拉到庙会附近,晚上的时候,才偷偷把他们运回去。 谁要来的钱多,谁就能多吃两碗饭;要是没要到钱,必定是一顿毒打。 冯老太太根本不担心这些孩子会逃走,因为他们已经完全奴化了。 正在愣神的功夫,女孩儿显然也发现并认出了江小道。 两个孤儿隔着一条街,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点了点头。 老崔看在一旁,生怕江小道又要逞英雄、做傻事,于是赶忙推搡着他往前走。 走到庙会门口,老崔低声问道:“准备好了吗?” “必须的!”江小道信誓旦旦地说。 “行,那就开始吧!” “好嘞!” 话音刚落,江小道立马左手画七,右手比六,脚下内八,身子佝偻,斜着眼、歪着嘴,口水一下子流到了大衣襟上,傻乎乎地叫了一声:“爹!” 老崔也立马进入状态,翻起白眼,柱上拐棍,伸出手搭在江小道的肩膀上,苦哈哈地应了一声:“儿啊!” 紧接着,两个人就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往庙会里面蹭。 老崔一边走,一边冲着行人伸手乞讨。 “乡亲们呐!可怜可怜咱爷俩吧!我这儿子,三岁让人吓掉了魂儿,五岁脑袋夹上了门儿,七岁让风吹歪了嘴儿,九岁让驴踹断了腿儿!” 江小道大着舌头,说:“爹,你别哭!” “不哭能行吗?乡亲们啊,这些年为了给这孩子治病,钱全花光了,哭瞎了我的眼,愁死了他的娘!这哪是我儿子啊?这是我祖宗啊!” “爹,我要吃这个!” 老崔哇的一声哭出来:“傻儿子,那是鞋垫儿!你以为韭菜盒子呐?各位老爷,行行好,真没饭辙了!兜里富裕的,你赏我们爷俩几个钱,不宽裕的也没事,只求你们发发善心,别说那些风凉话。” 别说,这一通闹腾下来,还真有几个过路的看客,给他们扔了两个闲钱。 有些人心里未必不知道他们是骗子,但这就跟数来宝一样,看客们赏俩老钱儿,权当是看个乐子,也是值得的! 而且,眼下的生意才刚刚开始,这要是一整天下来,收成必定不会少。 可就在这时,街对面忽然出现几个练家子,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 江小道斜眼一看,却见为首之人,正是他近一个月以来,种种离奇经历的罪魁祸首——大豁牙子! 第二十三章 贼开花(求追读,别养书) 这时候的庙会已经相当热闹,不仅商贩云集、行人来往,就连西边负责监工、守备铁路施工的毛子兵,也来了不少。 长风镖局的胡彪带着一队镖师,原本在此巡街,替官府分担治安工作。 但自从在冯老太太那里打探到有关江城海的消息后,胡镖头就一直暗中留意着城里的大小乞丐。 眼下正巧碰见老崔,看他身边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心里生疑,便立马迎了过去。 胡彪这张脸,特色鲜明,过目不忘。 江小道一打眼,就认出了这是大豁牙子,可再看他身边的大红脸,分明就是王宅那晚看家的护院,脑袋里顿时乱作一团:这俩人怎么走到一块儿去了? 正所谓,来者不善,走路都带着一股风压。 胡彪跨步立在街心,高声道:“喂!那俩叫花子,过来!” 一声叫喊,周围的行人立马纷纷侧目。 老崔翻着白眼,还在那装呢! “儿子,是不是官爷来了?” 江小道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话。 胡彪紧跟着吩咐一声:“二强!过来认人,看看是不是这小子?” 大红脸应声走到江小道面前,左瞅瞅,右看看,突然瞪起眼睛,抬手就是一嘴巴! “小兔崽子!化成灰我都认识你,还他妈装呐?” “啪”的一声响,周围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立马围成一圈,一个个踮着脚尖,抻着脖子,卖呆儿看热闹。 围观的人群中,甚至还有两个毛子兵,嘴里叼着烟卷,肩上挎着长枪,站在那里起哄喊着:“嘟要嘟要(决斗!” 江小道吃了一记打,顿时嘴不歪了,眼不斜了,只顾捂着腮帮子大骂:“哪来的混蛋瘪犊子,当街打你爹?” “嗬!嘴硬是吧?” 二强作势就要再打,却被胡彪出手拦住。 正在这时,官府的几个捕快衙役也闻声赶了过来,众人见状,急忙让开一条路。 “躲道躲道!让我瞅瞅,这大过年的,哪个皮痒的搁这闹事儿呢?”为首的班头推开众人,挤进来抬眼一看,“哟,胡镖头,过年好啊!” 胡彪不慌不忙地抬手抱拳:“李班头,过年好!” 江小道见状,心叫不好,这俩人一看就有交情,自己八成是要被大豁牙子当替罪羊了。 想来也是,清廷治下,三班衙役都被归入贱籍,薪俸不多,以至于连糊口都成问题,全靠索贿、敲诈过活。 干这份差事的人,大多是穷极无聊之辈,甚至本身就是地皮流氓摇身一变,因此常跟江湖中人关系密切。 李班头笑着问:“胡镖头,你咋还跟俩叫花子杠上了?” 胡彪答道:“前不久,南城王宅招贼,我们长风镖局,有二强作证,就是这俩人干的!” 众人一阵惊呼。 老崔一听这话,立马摆手:“慢着!胡镖头,这里面可没我的事儿!我都要了四十年的饭了,从来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儿,你别血口喷人!” 李班头却笑着搓了搓手:“老胡,王宅失窃这事儿,我们衙门也知道,可人家没报官,我这弟兄们实在不好插手。” 这话是在点胡彪,想让衙门出面,没油水可不行! 有道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南城富户王有财之所以没报官,一来是丢的东西不多;二来是为了给长风镖局留点面子,但最主要的,还是王有财根本不打算惊动衙门。 原来,衙门里当差的人,也有一路赚钱的法子,行话叫作“贼开花”。 凡各地州县里有盗窃案件,失主报官以后,衙门口当差之人不分青红皂白,立马打着缉捕盗贼的名义,把周围的住户统统关进班房,甚至堂而皇之地没收所谓的“赃物”。 那些无辜的百姓,终日在班房里备受折磨,想要出去,就必须贿赂各班衙役,上下打点好了,才能得见天日。 若是家里清贫,没钱疏通,那就擎等着当替罪羊吧! 或挨板子,或站笼子,乃至枉死刀下,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哪怕真有那机敏果决的好官,寻常的百姓哪能见到?一进班房,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连县官在哪都看不见,又怎能替他们沉冤昭雪? 而且,衙役们不仅要吃被告的好处,原告的油水也要极尽盘剥,两头吃完,才算拉倒! 案子既破,老爷的政绩增光,衙役的生计解决,老爷依然是青天大老爷,捕快依然是精明好捕快!皆大欢喜! 王有财丢了两枚扳指,虽然心疼,但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自然不想因此得罪一方街坊邻居。 他不报官,衙门自然无利不起早。 这点道理,胡彪当然明白,当即便说:“李班头放心,王有财不告官,我告!不为别的,只为把长风镖局丢的场子找回来!各位乡亲也在此听我一句话,人在江湖,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但我们镖局绝不吃哑巴亏,一定给东家一个交代!还请各位以后多担待着我们的生意!” 一席话,引得围观者纷纷拍手叫好。 长风镖局的口碑顿时好转。 “还得是长风镖局啊!真有能耐!” “是啊,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还以为抓不到这小贼了呢!” “走!跟着去官府看热闹去!” 李班头也听得十分乐呵:“有胡镖头这句话,那就好说了!喂,你们两个,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话,就要给两人上铐子。 老崔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忙说:“误会!真是误会啊!抓他别抓我啊,这位红脸兄弟,你看见的是他,又不是我!” 二强骂道:“别装了!你俩就是一伙的,一个打幌子,一个偷东西,玩的是调虎离山!” 江小道眼见着情况失控,一进衙门,少说也得蜕层皮,于是立马挣扎起来:“等等!我有话要说!” 李班头冷笑一声:“有啥话,衙门里说去吧!” “就在这说!”江小道扯着脖子大骂,“大豁牙子,你他妈忒不仗义,那天晚上明明是你进王宅偷的东西,还说要跟我五五分账,现在你拿我当替罪羊!操你妈!” “大豁牙子?”胡彪一愣,问向左右,“他说谁呢?” 二强吞吞吐吐地说:“好像……应该……是你吧……” 第二十四章 哈了少(求追读,别养书) 李班头闻言,一把扥起江小道的脖领子,骂道:“小子,老实点!你他妈还学会反咬一口了?胡镖头可是长风镖局的人,他怎么会砸自己的生意?” 江小道急得直跳脚:“我说的都是真的!南城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我是个孤儿,要是没有这个大豁牙子帮忙,我这小身板,怎么可能偷王宅?我只是碰巧路过,被他逼得入了伙!” 胡镖头瞪大了眼睛,用手一指老崔:“胡说八道!你的同伙,明明是他!” “开什么玩笑!”江小道当场反驳,“大伙儿瞅瞅,就这个老登,上炕都费劲,哪有本事偷东西啊!” 众人看了看老崔,不由得纷纷点头。 “这老头儿虽然刚才装瞎子,但这岁数,看上去的确不像当飞贼的年纪。” “难不成真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不至于吧,长风镖局也是老字号了,犯得上干这种勾当吗?” “嗐!现在镖行可不好干,等通了火车,他们更没生意!” 江小道一看舆论倒转,立马引风吹火:“老少爷们儿们!老话说得好,捉奸要捉双,捉贼要捉赃!连赃物都没有,凭啥说我是贼?我要真有偷东西的本事,我还至于在这要饭吗?” 胡镖头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江小道的辫子,质问道:“小浑驴!说!是不是江城海教你这么说的?” 江小道看着声势对他有利,立马耿起脖子:“江城海是哪个儿子?你爹我叫江小道!” 胡镖头心里窜起一股邪火,脸上瞬间涨得通红,一脸麻子进而变得格外显眼,大脑袋一晃,活像一颗草莓。 “小子!别打马虎眼,我知道你后面的靠山是谁!” 江小道不甘示弱:“我跟你聊王宅失窃的事儿呢,你扯什么靠山?大伙儿瞅瞅,到底是谁在打马虎眼?” 看客们应声窃窃私语:“这小子说得有道理,胡镖头咋净往岔路上唠啊?” 正在这时,人群中幽幽传来一声:“那就干脆就地搜身吧,搜不到,就去搜家!”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一个秃眉毛,一边捻着稀疏的胡子,一边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胡镖头眯起眼睛:“张九爷?” 张九爷双手抱拳,笑呵呵地说:“胡镖头,咱们也是老相识了。这小子在这里大放厥词,满嘴喷粪,玷污了长风镖局的名声,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江小道瞅了一眼来人,不认识,虽然看似在帮他说话,但听起来总觉得不中听,便问:“你他妈谁啊?” “别管我是谁,你敢往长风镖局身上泼脏水,我第一个不答应!”张九爷冷哼一声,“小子,嘴里放干净点,舌头根子痒痒,找个缸沿儿蹭蹭去,别在这放屁膈应人!” “搜就搜,我怕你?” 江小道立马把身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干脆把鞋都脱下来了,满打满算,只有几个老钱儿,还是刚才装傻子讨来的。 “身上没有,那就去搜你家里!”二强自信不会认错人。 “等等!”江小道扬起下巴,“还没搜这大豁牙子呢!” 围观者跟着起哄架秧子:“对啊,要搜都搜!” 李班头竖起眉毛,厉声喝道:“衙门办事,你们瞎吵吵什么?胡镖头回头我们自己会搜!” “慢着!”胡彪打断道,“李班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给大伙儿留下话柄,该搜还是要搜!” 胡彪当场翻兜,并非为了逞强好面子,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对他来说,抓贼事小,最主要的是借此重振长风镖局的名声。 如果这时候打退堂鼓,长风镖局刚才好不容易好转的口碑,立刻就会在围观者的质疑声中烟消云散。 尽管张九爷突然出现,让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拼了。 果然! 手一伸进内衬,胡镖头面容顿时僵住,那枚扳指,正在他的怀里! 他身上穿的是棉袄,衣服厚重,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栽了赃,只顾指着张九爷怒骂道:“姓张的!原来是你!” 张九爷一激动,胡子差点拽掉了两根。 “哎?胡镖头,你咋冲着我来了?大伙儿都看着呢,我可是刚从南边的说书摊过来!王宅失窃那天,我正跟古董行的钱掌柜喝酒呢!” 胡镖头怒目转身,环视一圈,厉声问:“是哪个王八犊子?” 众人一头雾水。 “胡镖头,你怀里到底揣的啥呀?” “是啊,咋不拿出来看看啊?” “别起哄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 江小道见状,眼睛一转,心里顿时明白了大概,也跟着叫嚷:“咋了?大豁牙子,怂了?怀里揣的什么,怎么不敢拿出来?” 衙役们也看出了端倪,但他们可不管什么真相。眼下的关外,名义上是清廷的天下,实际上官府早已近乎瘫痪,各地的军饷都吃紧,他们这些当差的,早已发不出薪俸,谁能出钱,他们自然就向着谁说话。 李班头赶紧把胡彪扯到一旁,低声说:“胡镖头,你啥情况,我们不管。但我劝你还是让我们先把这俩人带回衙门再商议,至于张九爷,我们动不了。” 胡彪心里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 李班头立马抓上江小道和老崔,骂骂咧咧地说:“小瘪犊子,你叫嚣什么?走!有什么话,衙门里说!” 江小道大惊失色,他心里清楚,一旦进了衙门,有话也没地儿去说了,于是只管拼命反抗。 围观者顿时嘘声大起,连带着这两年清廷抗俄不力的怨气,都跟着倾泻了出来。 “狗腿子!狗腿子!” “认钱不认理,活该你们一辈子贱籍!” 眼看着众人的怨声愈演愈烈,李班头反手抽出大刀,吹胡子瞪眼道:“他妈了个巴子的!衙门办事,你们起什么哄,还要反了不成?再多嘴,统统抓起来!” 然而,众怒难平,围观者的骂声仍然不停。 “狗腿子,叫你妈!有能耐打洋人去!” “就是!成天就知道欺负我们,碰见毛子怎么就怂了?” 李班头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妈的,一帮刁民,收拾不了洋人,还收拾不了你们了?” “洋人?”江小道茅塞顿开,立马趁乱挣开衙役们的手,冲到人群中那两个毛子兵的面前,大喊一声:“哈了少!” 第二十五章 毛子(求追读,别养书) 两个毛子兵见江小道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立刻扔了烟头,右脚往后跨半步,斜下肩膀,抬起枪口,嘴唇上的弯钩胡子猛颤了两下,大声恫吓。 “斯多以!斯多以!(站住” 江小道吓得连忙举起双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别别别!哈了少!哈了少!” 两个毛子兵满脸困惑,互相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随后达成一致,将枪口微微抬起。 江小道仍然不敢起身,只顾慌乱地说:“两位听我说,那个大豁牙子,他,他杀过你们的人!”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瞬间鸦雀无声。 胡彪脸色煞白,只觉得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脚后跟直冲天灵盖,浑身不觉一颤,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立时颓丧了下去。 “小王八犊子!你……你胡咧咧什么!”胡彪转头道,“李班头,要是毛子掺和进来就不好办了,还是赶紧抓回衙门吧!” 李班头连连称是,吆喝来左右随从,就要冲过去拿人。 江小道一看两个毛子兵听不懂,急得手忙脚乱,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胡彪,又指了指毛子兵,最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接连比划了两下,毛子兵总算回过味来,立马抬手用刺刀逼退了衙役,扭头扯着脖子大喊:“张!张!” 喊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人群外围有个年轻人应声叫道:“在呢!在呢!” 众人循声看过去,却见一个长腿大个推搡着人群,从外面挤了进来。 江小道一见来人,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大诗人”,不免心中大喜:“张大哥!” “诶?兄弟,竟然是你?”张宗昌有些意外,“俺刚才被挡在外头,没看着你,这是咋了?” 江小道来不及解释,只是央求着张宗昌替他翻译:“那个长风镖局的大豁牙子,他杀过毛子!” 张宗昌一听,知道这是立功的机会,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冲那两个毛子兵叽里呱啦起来。 他此时的俄语水平也不甚通达,尽管词不成句,但也把该传达的都传达了。 两个毛子兵又白话了两句,像是在问话,张宗昌只管答道:“长风镖局!” 胡镖头一看形势不对,立马低声吩咐道:“二强,机灵点,快走!回去通知柜上,别管什么情况,先跑出去躲躲。” 二强应了一声,正要悄悄退入人群,趁机转身逃走的时候,却听到身后的百姓有人高声喊道:“这人要跑!” 紧接着,众人便一起拦住二强的去路,大喊:“抓住他!抓住他!” 毛子兵立刻抬起枪管,嘴里骂骂咧咧地逼上前去。 眼见着被同城的乡亲出卖,二强瞬间傻眼,练了十几年的把式,本以为是钢筋铁骨,可在枪口的威胁下,竟也瞬间瘫软下去,膝盖里就像灌了铅似的跪倒在地。 “大人,不关我的事啊!”二强抬手一指胡镖头,“是他!他才是你们要抓的人!” “二强!你!”胡彪如鲠在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失望。 “大人,他叫胡彪,是个镖头,我可以带你们去长风镖局!”二强匍匐着冲张宗昌爬过去,“兄弟,你帮我跟他们说……啊!” 二强没机会带路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毛子兵枪口上的刺刀就捅进了他的眼眶,顺势一搅,粘稠的鲜血混杂着脑浆,便咕咚咕咚地涌了出来。不多时,雪地上便晕开一片殷红。 奇怪的是,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人群中却听不见任何惊呼。 鸦雀无声,众人似乎只是在地上看到了一滩误会,别过脸,不声不响,只打算躲远点。 恐惧的表情都很罕见,更不用说什么愤怒了。 毛子兵举起枪口,朝天放了一枪,怒吼一声:“斯多以!” 张宗昌在旁边紧跟着喊道:“站住!都站住!” 众人这才停下脚步,回过身,如同僵尸一般垂手而立,或是抖如筛糠,或是呆若木鸡。 江小道跟在张宗昌的身后,环视一圈,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冯老太太圈养人牲的那个屋子。 两个毛子兵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就像牧羊人一般旁若无人地站在原地,彼此简单交谈了两句,其中一人便迅速快步离开。 李班头赔上笑脸,战战兢兢地走到张宗昌面前,问:“兄弟,刚才那位军爷,干嘛去了?” 张宗昌歪起脑袋,根本不把这当差的放在眼里:“关你屁事?” 李班头没脾气,仍旧腆着脸笑道:“兄弟,我听你口音,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咱们盛京将军下过令,不许与沙俄有纷争,前年他们南下,可没少闹腾,这两年好不容易消停点,咱们还是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大为好,不然老爷们怪罪下来……” “去你妈的!”张宗昌骂道,“那是你老爷,俺现在给俄国人当差。” “那是那是!”李班头低三下四地说,“可是,今天这事儿,本来就是一桩盗窃的案子,全是这小子胡咧咧才弄到现在这地步,他在那撒谎撂屁的,我是怕到最后是一场误会,你在他们那边也不好交差呀!” “滚滚滚!你他妈才胡咧咧呢!”张宗昌一拍胸脯,“这是我兄弟!你别看俺年轻,俺能在毛子的铁路那边混得开,全凭俩字儿——仗义!赶紧去把我兄弟的镣子卸下去!” 李班头无可奈何,只好蔫头巴脑地走过去,打开江小道手上的镣铐。 江小道提醒道:“还有老崔呢!把他也解开!” 李班头只好照办。 毛子兵见此情形,连忙举枪询问缘由。 年少的张宗昌连忙走上前一通比划,指指江小道,又指指自己,说:“他和我,德肉可(朋友!” 他也确实没吹牛,几番解释下来,毛子兵真就放下了枪,自顾自地点了一支香烟。 等他抽完了这支香烟,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嗒嗒嗒”的马蹄声。 众人抬头看过去,却见七八个哥萨克骑兵,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赶来。 为首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呢绒军大衣,五官如刀削,脸上的胡子并不茂盛,刚好微微触及唇峰,与其他毛子不同,看上去精神饱满,严肃干练。 第二十六章 失而复得(求追读,别养书) 伊万·阿克巴罗夫是驻守在辽阳城内的下层军官,负责保护中东铁路的安全。 像所有没落的贵族一样,为了维系所谓的体面,他时常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但他仍然自命不凡,这一点,从他明明肩扛着卑微的军衔,却总是摆出一副将军的神气上,就能略见一斑。 伊万不酗酒,不豪赌,美其名曰教养,实际上就是没钱。 此番来到远东,本以为是立下战功,重振家族的机会,没想到盛京将军不战而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着一股劲儿,却使不出来。 因此,听到城内有人杀了己方的士兵,立马按捺不住,带上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赶到庙会。 两个毛子兵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伊万也不下马,径直来到胡彪的面前,抬手指向前方,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说:“走!” 胡镖头没得选,只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低下头:“好,我跟你们走。” 张宗昌一把拦住:“等等!你要上哪?” 胡镖头佯装惊讶:“他们让我走,我就走呗!要杀要剐,随便,只求给我来个痛快的!” “装傻?想逞英雄?”张宗昌冷笑一声,“去长风镖局!” 胡镖头面如死灰,伸手指向江小道,颤声道:“这小子说我杀了毛子,有什么证据?” 伊万听过翻译,神情漠然地摇了摇头。 不需要什么证据,想杀你,一个念头就是理由! 胡镖头也真是忠心耿耿,尽管已经吓破了胆,嘴上仍然据理力争:“就算我真杀了毛子,那也是我胡彪一个人的事,跟长风镖局无关!” “啪!” 伊万抬手一鞭,正好抽在胡彪的脸上:“走!” 李班头赶忙凑过去,轻声说:“胡镖头,别争了。就算你不带路,别人也会带路,不如你去,还能把事情说明白,大不了让何掌柜破点财,拿点银子,这事儿没准还有缓!” 胡镖头啐了一口血,到底不是英雄,怕了。 悲催的是,他甚至分不清这恐惧到底是源于自身,还是源于某种荒谬的共识。 江湖规矩那一套,在洋人面前不好使;浑身的把式,在枪炮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伊万下令,除了周围的看客,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身为朝廷捕快的李班头,都得跟着前往长风镖局。 众人大多四散而去,方才一直闷不吭声的张九爷,也顺势消失在人群之中。 饶是如此,却仍然有不少为看热闹不怕死的人,远远地跟在后头。 原本热闹的庙会,也随之瞬间冷清了下来。 一群人拐弯抹角,抹角拐弯,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长风镖局。 走到门前,胡彪悲从中来,只觉得一座泰山压在胸口,整个人朝前趔趄了一下,突然扑倒在地,紧接着,嘴里喷出一口老血,哀嚎道:“老爷子,我对不起你啊!” 伊万翻身下马,理了理大衣领子,摆出一副有教养的贵族姿态,轻叩了两下房门。 一众毛子兵紧随其后,架起步枪,严阵以待。 少倾,李群推开大门,打眼一瞅,嘴唇都白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啊?胡镖头,你……你咋了?” 李群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两个毛子兵用枪拦住。 胡彪心中有愧,气血翻涌,沉吟道:“二强死了,去叫何掌柜。” 不用叫,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内堂的何力山早就听到了动静,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带着院子里全部十几个镖师赶到门口。 “斯多以!斯多以!” 毛子兵上了刺刀,用枪口逼退众人。 “军爷,这是咋回事啊?”何力山神情慌乱,左顾右盼了一圈,“李班头,你咋也来了,出啥事了?” 李班头跟何力山平日里常打交道,此刻也只能哭丧着脸,用手一指江小道:“这小子说胡镖头杀过毛子,人家过来问罪了。”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何力山气得跳脚,“臭小子!我长风镖局跟你有什么仇,你往我们身上泼这盆脏水?” 不等江小道回话,胡镖头便道:“‘海老鸮’!” 听到这三个字,何力山顿时如遭五雷轰顶! 自从知道江城海来到辽阳,何力山便处处提防,这段时间里,无论是江湖绿林,还是官府衙门,他都尽力打点,希望借此壮大声势,让江城海认识到长风镖局在此生根几十年,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他万万没想到,江城海剑走偏锋,借刀杀人,用上了毛子的势力。 “军爷,误会!都是这小子瞎说,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来,你们屋里请,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伊万却仍然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嘴里干瘪瘪的挤出三个字:“忠义军?” 何力山顿时脸色煞白:“不不不!我们是开镖局的,跟忠义军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原来,忠义军的大部队,去年虽然被打散了,但仍然有些散兵游勇,徘徊在林海雪原之间,如同蚊虫一般,时不时地骚扰一下毛子的辎重、铁路和粮草,令其深恶痛绝。 李班头劝说:“何掌柜,别说了,赶紧破财免灾吧!” 何力山连忙点头:“军爷,有话好商量,你稍等,我回去给你拿银子去!” 张宗昌将话翻译过去,伊万冷笑了两声,点点头。 何力山立马转身,快步走回内堂,不消片刻功夫,便又抱着一盒榆木小箱子返了回来。 这是何家创立长风镖局几十年来,攒下的血本,里面不只有银子,还有几根金条,眼下人命关天,不得不出。 “军爷,这是我何家的全部家当,你通融通融,我们真是正经的生意人,官府的高老爷都可以作证,我们从来不掺和什么大师兄、忠义军之类的东西啊!” 说着,何力山便将榆木小箱双手奉上。 一众毛子兵见状,顿时哈哈大笑。 他们笑的不是行将到手的钱财,而是眼前这群人的软弱。 伊万喜欢钱,也需要钱,但他更希望立功。 无论如何,在他眼中,长风镖局都必须是忠义军的余孽,此事无关真相,只关乎他的仕途。 伊万没想到,当他脱下手套,打开箱子的一刹那,看到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颗埋在碎石之中、冻成绛紫色的人头! 第二十七章 大枪落幕(求追读,别养书) 何力山大惊失色,浑身一颤,榆木箱子脱手摔在地上,“哗啦啦”碎石散落,人头顺着门前的台阶,一颠一颠地滚到远处。 伊万注视着地上的人头,脸色铁青,连嘴角的胡须都跟着微微发颤。 霎时间,全场鸦雀无声。 江小道的心脏狂跳,恨不能直接撞碎肋骨,从心窝里蹦跶出来。 他猜对了,但并不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已经不再是加入忠义军杀毛子的问题了,捧着人头送出去,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咔嚓!” 毛子兵们几乎同时拉栓上膛,刺耳的声响瞬间崩断了何力山等人紧绷的神经。 “军爷!冤枉啊!”何力山不再有大掌柜的架势,“这是别人有意陷害我的!是他!就是这小子,他是江城海的儿子,都是他们挑的事!” 伊万听过翻译,转过身冷冷地瞥了一眼,随后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江小道。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江小道却已经是第二次直面枪口的威胁了。 不同的是,江城海那一枪,是想让他活,而毛子的这一枪,只想让他死。 直到这时候,江小道才发现,原来志怪神话中的“定身法”是真的! 想跑,可两条腿根本不受控制。 张宗昌在旁边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似乎是在给江小道求情。不知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毛子忽然改变了想法。总之,伊万最后放下了枪,冲左右喊了几声。 话音刚落,两个毛子兵便立刻冲到何力山身边。 “你们……这是要干啥?” 何力山还没来得及明白是咋回事,毛子兵就大喊一声,将刺刀捅进了他的两条大腿,鲜血顿时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流了一地。 “呃啊!” 何力山应声跪倒,脑门上冷汗直流。 紧接着,伊万面带微笑地冲江小道招了招手。 江小道不明所以,身旁的老崔连忙推了他一把,轻声说:“小道,让你过去,你就快去吧!别磨蹭了,省得他再反悔!” “哦……” 江小道这才直愣愣地拖着脚步往前挪蹭。 刚走到近前,一个毛子兵便用步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伊万笑呵呵地把手枪递给江小道,用手指了指何力山,语气生硬地说:“你,杀他!” “啊?” 江小道忽然耳鸣,脑袋里嗡嗡作响,傻了。 伊万微微哈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再次重复道:“你,杀他!” “兄弟,别多想!”张宗昌劝说道,“这种时候,让你干啥就干啥!” 毛子的刺刀抵在后腰,江小道没时间犹豫,只好缓缓举起沉甸甸的手枪。 何力山见状,瞳孔猛震,生死之间,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只管哀求道:“小兄弟,你行行好!别……别冲动,我上有老父,下有小女,你帮我带个话给江城海,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能有多大仇,非要把我何家赶尽杀绝啊?” 这就是所谓的江湖大侠吗? 江小道有些失望,可犹豫了一下,仍然没有开枪。 说到底,他跟长风镖局无冤无仇,何家现在之所以这么狼狈,无非是因为他刚才在庙会里的一句话。 面对何力山的哀求,江小道隐约明白了他在这场江湖纷争中的作用。 棋子儿罢了! 伊万等人见江小道迟迟不肯开枪,立刻骂骂咧咧地叫嚷起来。 张宗昌催促道:“兄弟,快开枪吧!再磨蹭,我也保不了你了!” 不远处的老崔怕引火烧身,也跟着喊:“小道,开枪啊!没人会怪你的!” 何力山仍在苦苦哀求:“小兄弟,给我们家一条活路吧!你不杀我,等我回去凑钱,我有办法跟毛子和解!” 一时间,七嘴八舌,聒噪纷乱的声音混成一团,统统灌进江小道的脑袋里,让他头昏脑胀。 “别他妈吵吵啦!”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就连那几个毛子兵都愣了愣神,没反应过来。 却见江小道抬起左手,一抹脸,神情凛然地走上前,把枪口顶在何力山的眉心之间。 “你叫啥?” “啊?什……什么意思?” “问你叫啥!” “我……我叫何力山。” “砰!” 没有任何前兆,枪声骤然响起! 江小道眼前顿时绽开一片血雾,鲜血飞溅在脸上,黏糊糊的,有点刺挠,灰白色的硝烟掩盖了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他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有种快感。 原来,杀人就是这种感觉。 人死灯灭的一瞬,竟然这么安静。 可惜,刚一缓过神,长风镖局的院内便响起了哀嚎声。 “哈喽史!哈喽史(好!” 伊万大笑着拍拍手,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江小道,随后夺回手枪,一脚踢开何力山的尸体,招手带人冲向院子里。 打砸抢夺,一触即发。 那些平日里吹胡子瞪眼,甩开膀子自称江湖好汉的镖师们,此刻竟全都像鸡崽儿似的,缩成一团,如坐针毡,更无一人敢有半点反抗。 周围的人群,虽然没有助纣为虐,却也不过是跟在后头隔岸观火。 伊万志得意满,顾盼自雄。 这情形,正像两年前,沙俄十余万大军挥师南下奉天时的情景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后院里传来几声女人的尖叫。 毛子兵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嗷嗷乱叫着冲向中院的大门。 伊万自认是个贵族,还在端着,可脚下的步伐却是心急火燎。 然而,踹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 何新培穿着一身臃肿的藏青色棉袄,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右手立着一杆红樱大枪。 老爷子的神情有些茫然,一会儿看看马厩里响着串儿铃的老马,一会儿瞅瞅耷拉在半空中的长穗镖旗,紧接着,目光扫过武器架上的十八般兵刃,转过头来。 伊万眯起眼睛,何新培双手抱拳,不是冲毛子,而是冲门外的看客。 “老少爷们儿们!” 何新培吊着丹田气,声若惊雷。 “我何新培,自幼习武,十五岁闯关东,二十六岁开创长风镖局!几十年来,多亏各位照顾,赏我一碗饭,拿我当个人!闯荡江湖,一为吃饭,二为响蔓儿。能混到今天,够本了!我岁数大了,要脸!如今,家门不幸,在劫难逃!我老何不求别的,只求各位茶余饭后唠闲嗑的时候,能念我一个好就行!何某,拜谢了!” 说罢! 何新培勾起右腿,用脚后跟磕了一下枪杆末端,顺势一劈,丈长的红缨大枪立时架在身旁,枪身摆动,嗡嗡作响;枪尖震颤,晃出点点寒光。 “毛贼!看枪!” 何新培弓马发力,朝前猛蹬一步,刺向伊万。 众人屏气凝神,江小道更是瞪大了眼睛。 难不成,这才是大侠? 没有白衣胜雪,没有风流倜傥,只是一个皱巴巴的老头儿,穿着一身臃肿,身手笨拙地玩命? “砰!” 枪响。 江小道不禁摇了摇头。 果然,何新培像条狗一样地倒下了,他甚至没多少血可流。 毛子兵们放声大笑,踩着他的尸体冲进后屋。 长风镖局的女眷们顿时又哭又叫,听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混乱中,江小道抬起头,看见几个乡亲正扒在窗口坏笑着窃窃私语…… 第二十八章 是非(求追读,别养书) “不怪我……不怪我……” 江小道和老崔同长风镖局的人一样,在一个毛子兵的看守下,蹲在院子里的墙根底下。 毛子兵拄着步枪,斜倚着身子,嘴里叼着一根烟卷,骂骂咧咧的,看上去很不耐烦。他在等屋里的人出来跟他轮岗。 后屋里女人的声音,从一开始凄惨的哀嚎,渐渐变成低沉的啜泣。 “老何!救我!呜呜呜!” 江小道紧紧地把双腿抱在胸前,嘴里反复念叨着:“不怪我……不怪我……” 老崔在旁边皱了皱眉:“小道,你嘟囔啥呢?” “老崔,这能怪我吗?”江小道支支吾吾地说,“我跟你在庙会里要饭,本来好好的,那个胡镖头非要把我抓起来,我要是不说他杀了毛子,我早就被扔进班房里等死了!” “唉!” “还有刚才,我要是不杀何力山,死的就是我了!现在何家遭了大难,全都因为我那一句话!”江小道惶惑不安地问,“可是,这能怪我吗?老崔,能怪我吗?” 老崔的神情有些黯淡。 他拍了拍江小道的肩膀,安慰道:“孩子,别瞎想,不怪你,也没人怪你。” “嗯,我也这么觉得!” 后屋里又传来一声恸哭,听上去像个孩子。 “爹!爹!你在哪……救我啊!” 江小道听得浑身一冷,瞬间红了眼眶:“老崔,真不怪我吗?她们……也不怪我吗?” 这一次,老崔的回答,只有一声叹息。 整整一个时辰,毛子兵出来进去,进去出来。他们最享受的事,莫过于玩儿完了女人,站在院子里挑衅似的看着一众镖师。毛子兵肆无忌惮地把玩着这群男人的尊严,因为他们知道,空有怒火,烧不死人。 屋子里,有人备受折磨,死于刀下;有人不堪凌辱,上吊自杀。 最后,伊万心满意足地走出来,系上腰带。像往常一样,他时刻提醒着自己是个贵族,用手指小心地将胡须捻成弯钩状。 “张!张!” “在这!” 张宗昌蔫头巴脑地走过去。 他的脸上,也没了刚才的神采。 伊万哇哩哇啦地说了几句,张宗昌听后频频点头,转述道:“伊万长官说了,忠义军的事,还没完!但看在你们比较老实的份上,暂时饶你们一命,现在都痛快点站成一排,跟着他回军营那边!” 众人闻言,眼神里甚至闪过一丝感激。 李班头连忙跑上前,畏畏缩缩地说:“张兄弟,麻烦你跟这位长官说一下,他们这么稀里糊涂地把人带走,我们哥几个实在是不好跟上面交差啊!要不,你让他再跟我们老爷商量商量?” 张宗昌简要地翻译了一遍。伊万冷笑了两声,言说没什么可商量的,要是不服,可以让你们老爷随时到军营里找他,如果盛京将军增祺愿意跪下来求他,他可以考虑放人。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没啥可谈的了。 几个衙役一听这话,立马聚起来商议。 “李班头,那咱们咋整?这趟差就这么白出了?” “你问我,我他妈问谁?有洋人在,谁还把咱们当盘儿菜啊?要我说,哥几个趁早回家自谋生路吧!” 衙役们愁眉苦脸:“都小半辈子了,除了这行,咱也不会干别的呀!” “自己想辙吧!”李班头阴沉着脸,“我听说,京城里从去年开始,当差的都不叫捕快了,说是叫什么警察,好像还要什么考核、训练,总之都换成年轻的了,估计咱们这也快了。” “啊?那咱们这岁数的咋整?” “咋整?扛包,拉洋车,实在不行,上山当胡子呗!” 几个衙役颓丧着脸,边走边聊,渐渐地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 长风镖局的人已经排好了长队,江小道趁机凑过去,问:“张大哥,毛子真不杀他们了吗?” 张宗昌坚定地点点头:“铁路快修完了,估计今年夏天全线都能通,毛子现在正筹人去西伯利亚淘金呢,这些人得跟着去干苦力。” “西什么利亚?” “西伯利亚。” “那地方在哪?” “北边,最北边,我也不知道。”张宗昌回头看看毛子兵,又说,“兄弟,你别问了,趁现在没人搭理你,快走吧!” 江小道连连点头:“老崔,咱们撤吧!” 正在这时,长风镖局的李群突然大声喊道:“长官,这俩人要跑!他们才是凶手!还有江城海,他也在辽阳,你们抓他去啊!” 伊万回过神,示意江小道和老崔也跟着入队。 张宗昌果真仗义,赶忙过去跟伊万解释。 没人知道他在翻译时有没有故意漏掉什么信息,只知道一番交涉下来,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最后,伊万竖起了一根手指,张宗昌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老崔预感形势不妙,连忙磕磕巴巴地问:“张兄弟……怎,怎么样?他啥意思啊?” 张宗昌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俩只能走一个。” 老崔左右看看,明知故问:“那,那我俩……谁走?” 话音刚落,两个毛子兵便立马来到老崔身后,一把扣住他的肩膀,连推带踹,像赶牲口一样把他往前赶。 “哎……别啊,这里根本没有我的事啊!”老崔吓得声音发颤,鼻涕眼泪灌满了脸上的皱纹,“张兄弟,张大哥,你再帮我求求情,真不关我事啊!小道!小道,你救救我!” 李群也在那边发疯似的大喊:“抓那个小子!抓他呀!” 江小道刚要上前,张宗昌便一把拦住:“兄弟,再闹,连你也得走!” “小道!小道!”老崔哭天抹泪,两条腿软得如同面条一般,“我这把岁数,不禁折腾啊,你救救我!” 江小道想说用自己去换老崔。 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哑巴了。 “小道,找你爹救我!” 人群开始走远,张宗昌拍了一把江小道的肩膀:“兄弟,俺不知道你到底咋回事,但你还是去外地躲躲吧,我得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老崔一看木已成舟,再无任何转机,便转而嘱咐道:“小道,我家在奉天,你爹知道在哪!我真是天生的穷命,那房子给你住吧!钱跟你一样,也藏在炕梢里面。” “老崔!”江小道满心愧疚。 “小道!记住我教你的江湖要字诀,要会服软,要会说吉祥话,脸皮厚点,不丢人!有手艺,到哪都饿不死!还有……你说以后要替我响蔓儿,别忘了!” “等下!别走,我换他……” 江小道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可是声音太小,无人注意。 他迈开步子,刚要往前跑,脖领子却被身后的一张大手抓住。 回过头,却见一个陌生的老汉冲他低声说:“小子,跟我走,你爹让我来的!” 江小道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很想跟上老崔,可一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老汉左拐右转。 一阵恍惚过后,江小道回过神,已经来到了辽阳城的南大门。 穿过门洞,城外,有个青年跨着一匹高头大马,冲他微微一笑。 “小道,快给七叔拜年啊!” 第二十九章 故事(求追读,别养书) “七叔,过年好。” 江小道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没插科打诨,也没翻脸耍横。 他有点累,不想说话。 宫保南愣了一会儿,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问:“小道,骑过马吗?” 江小道摇了摇头。 “来!七叔带你过把瘾!” 宫保南翻身下来,把江小道扶上马鞍,随后转身看向那个一脸憨厚的老汉,从怀里取出一袋银子递过去。 “大爷,这段时间,你跟赵大娘也出去躲躲吧!省得毛子查到你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老汉笑眯眯地接过银子,问:“啥时候再回来呀?” “大哥没说,我也不知道,今年可能就不回来了吧。”宫保南又从大拇指上摘下一枚翡翠扳指,“这个,麻烦你转交给张九爷,告诉他,‘海老鸮’记得他的人情,以后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行!”老汉搓了搓皲裂的手掌,接过扳指,“等这阵风过去了,你们没啥事就过来串串门呗!” “好!”宫保南跨步上马,握住缰绳,“大爷,回吧,我走了。” 蹄声响起,老汉连忙往前赶了两步:“路上加点小心!告诉城海,下回上街瞅着点钱包!” “知道了,回吧!驾!” 老汉挥挥手,目送二人远去,直至他们远到变成一个点,这才放下手,转身走进城门洞里。 …… 冰雪未消,人在马上,风更硬,像刀片儿似的在脸上划,人中上面总是潮乎乎的,说不清是鼻涕还是呼吸凝成的水。 江小道第一次骑马,颠得他七荤八素,要是放在以前,早就跳脚骂娘了,可今天却格外消停。 路还长,总这样闷着也挺别扭的,宫保南只好率先打开话匣:“小道,饿没饿?” “饿了。” “嗬!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宫保南笑了一声,伸手从马背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咱们道远,先对付一口吧。” “这是啥?”江小道敲了敲冻得硬邦邦的大饼,“板儿锹?给你留着刨坟坑吧!” “不吃拉倒!我就多余问你!” 宫保南一把夺过大饼,赌气似的咬了两口,眉毛一皱,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江小道还是不说话。 宫保南咂咂嘴:“小道,你就不问问我带你去哪?” “随便。” “没准我把你卖了呢!” “卖吧,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儿。” “啧!差不多得了啊,别没完没了!”宫保南有些不耐烦了,“瞅你那张脸,长白山都没你长!跟个娘们儿似的,整这出给谁看呢?” “你他妈才娘们儿呢!”江小道天性不禁激,立马挺起脖子骂道,“你家祖传都是屁精!” 宫保南不怒反笑:“对喽!小道,这才是你!” 这股穷横的劲头儿涌上来,心里便提了一口气,江小道也随之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 “七叔,我爹真把我当儿子吗?” “应该是吧!他确实挺稀罕你,要不然,也不会让我大老远的来接你了。” “那你也真把我当侄子吗?” 宫保南突然警惕起来:“你要干啥?我可没钱!” “什么人啊!”江小道忍不住白了一眼,“我又不问你借钱,就是想问你点事儿!” “嗐!你早说啊,吓得我汗都出来了!想问什么,你说,我尽量说真话。” “你杀过毛子吗?” “嗯?”宫保南有些意外,神情顿时严肃起来,“为啥突然这么问?” 江小道反倒有些不解:“你加入过忠义军,我问你杀没杀过毛子,不是很正常吗?” 宫保南的神情骤然一变:“谁跟你说我加入过忠义军的?” “老崔跟我说的啊!七叔,你就别蒙我了,我又不会告发你!” 然而,宫保南却似乎受到了冒犯。 “江湖传闻不可信!别听那老头胡咧咧,下次见到他,非削他不可!” “恐怕你没机会了。”江小道沉声道,“他被毛子抓走了,说是要去什么西部利亚挖金子去。” “他咋惹上毛子了?” “唉,都是因为我。”江小道不想再继续纠结这件事,有些失望地继续问,“这么说,你没杀过毛子?” 没想到,宫保南的回答却斩钉截铁。 “杀过!两个!” 江小道眼前一亮,忍不住回过头问:“真的假的?你没加入过忠义军,怎么杀的毛子?” 宫保南却很不屑:“谁说只有忠义军才杀毛子?你七叔我之前可是正儿八经当兵的。” 江小道看看吊儿郎当的七叔,不禁撇撇嘴:“看着不像。” “你才见过几个人!两年前,我在黑龙江当过兵,寿山将军你知道不?” 江小道摇摇头:“我知道首山。” 宫保南不理他,继续说:“两年前,毛子十几万大军挥师南下,吉林将军长顺,盛京将军增祺,全都避而不战,只有寿山将军联络各地都统,力主备战。”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朝廷装聋作哑,同僚不发援军,孤军奋战,不到一个月,输了。寿山将军拒不投降,自杀殉国!” “英雄!” “当然是英雄!” “那你当时在干啥?” 宫保南抬头看看昏黄色的远天,沉吟道:“后来,队伍被打散了,谁都不认识谁,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我就跑了。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江小道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从他记事以来,就从没听过朝廷打过什么胜仗。 无数次的失败,逐渐形成了一种荒谬的共识——洋人不可战胜。 正在江小道沉浸在沙场的幻梦时,宫保南忽然戏谑地笑了出来。 “小道,怎么样?故事好听吗?” 江小道愣了愣神,旋即臭骂道:“你他妈骗我?” 宫保南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马屁股,笑着说:“也不都是骗你,半真半假,自己猜去吧。” 二人马不停歇,从白天走到夜里,直奔城东的山区方向走去。 日落西山,天光暗淡。 宫保南下马牵绳,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七叔,还有多远啊?”江小道揉揉眼睛,“这边都山区了,不能碰见狼吧?” “怕了?” “有点困了。” 山里的积雪更厚,宫保南踩得嘎吱作响。 “你要是不怕掉下来,就趴着眯一会儿吧,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到呢!” 江小道挺不住,只好伏在马背上,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 “七叔?” “嗯?” “我今天杀了一个人。” “唔,我昨天还打死一头老虎呢!” “我真的杀了一个人。”江小道呢喃道,“我杀了长风镖局的大掌柜,他叫何力山,要是骗你我就是驴操的。” 宫保南微微一怔,脚下的步伐依旧很稳。 他想了很久,转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小道,你今年多大了?” “……过完年,十四。” “不小了,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多大吗?” 半天没有回应。 宫保南回过头,江小道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三十章 盘道(求追读,别养书) “小道,小道!”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江小道晃了晃身子,哼唧一声,转过身接着睡。 “别睡啦!哎,别怪我没提醒你,再睡就没的吃了啊!快起来呀!” 紧接着,身体被人强行拽起来。 江小道骂骂咧咧地揉揉眼睛:“六叔?” 烛光昏暗,是一间简陋的四方土房,没有窗户,墙壁上坑坑洼洼,炕烧得倒是挺热乎,宫保南瘫睡在上面,烤得浑身冒气。 “这是哪?” 关伟咧嘴笑了笑:“朋友家,快走吧,要开饭了,你爹还等着你呢!” 江小道翻身下炕:“那七叔?” “惦记他干啥!咱吃咱的,他赶了一天路,可得睡着呢!” 二人走出土房,天还黑着,月光映雪,山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篝火里的噼啪声。 一打眼,江小道就明白了,这是土匪窝。 七八间样式相同的房子组成一个寨子,仓库、马厩、茅房,虽然看着寒酸,但应有尽有。寨子外面围了一圈削尖的拒马,几个年轻人正扛着步枪站岗放哨。 二人路过时,站岗的胡子都很客气地冲关伟点点头,叫“六哥”,关伟也逐一回道“辛苦”。 来到最大的房子面前,关伟停下脚步,叮嘱一声:“小道,大过年的,要是有人逗你两句,你可别犯横,咱们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呢!” 江小道点点头:“我懂!老崔教过我,我总结了:见面先赔笑脸,说话点头哈腰,纨绔架梁逼杵,老妇抛苏哭丧,” “嘟囔啥玩意儿呢!” “江湖要字诀啊!”江小道问,“你不会吗?想学我可以教你。” “用不着!”关伟忍不住皱起眉毛,“我是让你别犯横,不是让你进去要饭!合着你跟老崔待了几天,叫花子还当上瘾了?” 江小道不否认:“其实挺有意思的,六叔,要不哪天你也试试?” “用不着,我自己有手艺!” 关伟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肉香顿时扑面而来。 江小道跟着走进屋,里面坐了足有十几个人,炕上一桌,炕下一桌,屋子中央摆了一个铁炉,上面架着一口海锅,也许是盆,炉内的火舌不停地舔舐着锅边。 锅底码着一排大棒骨,上面盖一层厚厚的酸菜丝,大肥肉片子沿着锅边摆了一圈,漫出一片亮晶晶的油花,血肠刚下锅,汤头咕嘟嘟地发出细密的声响。 粗犷!美味!过瘾! “小道,说话呀!”关伟用手肘捅咕了一下看呆眼的江小道。 江小道这才回过神来,咽了一口唾沫,抬起头,看见江城海和一个小胡子并肩坐在炕上的主位,正盯着他看,其他人分坐各处。 “各位叔叔大爷,过年好!”江小道扑通一声,跪地磕头。 见面拜年,这本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礼节。 然而,炕上那个小胡子却撂下脸子,怒骂一声:“起来!谁是你叔叔大爷?哪来的野小子跑这认亲戚?” 江小道愣了一下,余光扫过,却见江城海坐在炕上含笑不语,心里便明白,这小胡子是要跟他盘道。 幸亏老崔曾教过他几句春点,江湖上的规矩也略懂一些,酝酿了片刻,便开始对钢口。 “江湖路上一枝花,横葛兰荣是一家!山头的是长辈,山下的是小辈,道上来的,告帮求助,说错了话,你多包涵。” 小胡子道:“万物归蓝蓝回水,水漫五行归八卦。你算哪一行,又是哪一卦?” 江小道答:“金评彩挂,皮团调柳,没那能耐;蜂麻燕雀,横葛蓝荣,没那手段。偏门中的偏门,拜的是祖师朱洪武。” “他妈的!臭靠扇的也敢上山头安根?” 江小道心里骂娘,可嘴上仍然客气:“晚辈在辽阳惹了色唐点子,底子潮了,外头风大。大当家的,你开山立柜,庇佑一方。” 小胡子沉吟一声,又说:“甩个蔓儿?” “蔓儿小,不敢亮钢。”江小道低下头,“辈儿也小,半开眼,不敢乱团春。” 小胡子猛一拍桌子:“放屁!你刚才还少团了?让你报就报!” “辣蔓儿,拜山‘海老鸮’。” “拿人压我?”小胡子转身抄起炕上的步枪,拉栓上膛,“喷子要不要?” 江小道耸耸肩,不谈了。 气氛瞬间凝固,众人的眼神全都落在江小道身上。 但他已经习惯了,毛子的枪口都面对过,何况这只是一场游戏? 少倾。 小胡子突然抬起枪口,大声笑道:“哈哈哈哈哈!海哥,你儿子,不错!” 江城海也跟着欣慰地笑了笑,如今看来,江小道的成长远超预期。 “小道,叫王叔!” “王叔!”江小道又跪下磕了一个头。 小胡子连忙摆摆手:“用不着这么客气!叫我王贵和就行,刚才逗你玩玩,没生气吧?” 江小道违心地摇了摇头,笑道:“大过年的,我一个小辈儿,给大伙儿助助兴,应该的!小道还得谢谢王叔帮我开眼呢!” “嗬!会唠嗑!”王贵和立马从怀里掏出些散碎的银子,“来!大侄子,头一次见面,多少是点意思,别嫌少啊!” 江小道瞥了一眼江城海,见对方没有反应,便高兴地收了下来。 王贵和一出手,其他人自然纷纷跟上。 江小道绕着人群转了一圈,堪称陡然而富。 关伟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赶紧从旁边找来两个板凳儿,说:“行了,吃饭吧!没想到,你跟老崔学得还挺快啊!” 江小道没有吱声,眼睛里只盯着锅里的酸菜大骨头,琢磨着要夹哪一块。 关伟眼尖手快,甩起筷子,立马使了一出海底捞月,一块连着筋膜的棒骨便落在手中。 “小道,来,这块给你。”关伟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哎!谁看着蒜酱了?干啥呢,都哑巴啦?一个个拎个大嘴叉子,就知道吃啊?” 江小道一脸嫌弃地说:“六叔,我想吃那肥肉,你给我这全是骨头!” 关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小子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这骨头上的肉才最香呢!来,六叔给你浇上点蒜酱,你尝尝!” 江小道犹豫地咬了一口,果然汤汁饱满,鲜香入味,肥瘦相间,肥的不腻,瘦的不柴。 “好吃!香!真香!” “那是!六叔我还能骗你?” 关伟笑了笑,扭过头再想动筷,却发现锅里只剩下几块血肠,连酸菜都没多少了,当下便忍不住骂道,“哎!哪个手欠的把我骨头夹走了?” 旁边有人笑道:“咋就成你的了,写你名了?” “放屁!刚才那块我盯老半天了,都他妈瞅出感情了!五哥,这里面就属你贼眉鼠眼,一肚子坏水儿!是不你偷走了,碗拿来让我看看!” “去去去!别叫五哥,跟你不熟!” “四哥!是不是你?一天天的,老跟我闹!” “滚犊子!再扒拉我顶心肘了啊!” 关伟见状,只好无奈地转过头,坏笑一声:“小道,大侄子~” 江小道赶忙如狼似虎地吞咽起来。 众人打打闹闹,笑成一团。 恍惚间,江小道又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尽管这可能只是幻觉,尽管他先前被当成了棋子,尽管从见到宫保南以至现在,都没有人对他的遭遇给出过任何解释。 可他仍然觉得,此时此刻,挺幸福的。 第三十一章 无题(求追读,别养书) 众人就着酸菜锅,喝了不少酒,一通狼吞虎咽后,胃里垫了个半饱,吃得不再那么急,话也就跟着渐渐密了起来。 人醉见心性。 王贵和喝酒上脸,两碗下肚,在炕上把腿一盘,谁来也插不上嘴,净听他白话了。 谈及自己的“宏图霸业”,王贵和唾沫横飞。看那架势,撂下碗筷就敢去打奉天,明儿出关,后天就能进京称帝。 但这人也有三分能耐,那便是尽管明眼人都知道他在瞎吹,却仍能被他勾住腮帮子,甚至不时捧着叫两声好。由此可见,他这大当家也不白给,自有一番笼络人心的手段。 说到兴起,还非要让门外站岗的弟兄朝山里放两枪,不为别的,就为听个响儿! “海哥!” 王贵和喝大了舌头,一把攥住江城海的手,含混不清地说:“今天咱哥俩尽兴了!老弟量小,喝到位了。有句话,老弟要是说错了,你别往心里去,行不行?” 江城海也没少喝,但他跑酒,淌了一脑门子的汗,没啥事,仍然是笑呵呵地说:“贵和,有啥话,你就说呗!” 王贵和打了一个嗝,接着说:“哥啊,要不你回来吧,别在奉天混了!你‘海老鸮’的名,在道上有一号,谁都知道你事儿办得利落,活儿干得干净。可老弟说句难听的,你再牛,不也还是给周云甫跑马吗?” 江城海沉默着点点头。 其余五个弟兄互相看了看,神情被炉子的柴火映得忽明忽暗。 王贵和借着酒劲儿,又说:“是!谁都知道,你‘海老鸮’讲义气,懂道义!可是,哥啊!你现在干的活儿,就是在断自己的后路!就拿这回长风镖局的事儿来说,周云甫的外甥跟何力山结了梁子,你出来平事儿!别怪老弟乌鸦嘴,你但凡有一次事儿没办干净,背后就多了一头狼!” 老二李添威听了,不禁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说白了,咱们几个只是周云甫的刀子。” “对呀!”王贵和一拍大腿,“哥,只要你回来,我王贵和这条命,还是你的!我这有二十来人,十几条枪,加上你们弟兄几个,三哥当军师,咱们在这开山立柜,另起炉灶,不愁混不起来!这几年,辽西的杜立三狂的厉害,正好杀杀他的威风!” 江城海看了看众位弟兄,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贵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岁数大了,好不容易退出来,不想再上山了。” “哥,什么岁数大不大的!”王贵和拿起步枪,“又不是过去,拎着大刀对砍,现在都看这个!这玩意儿可比鸟铳好使多了!枪在手,把式再硬,有啥用?来个娘们儿都能毙了!” 老四金孝义是挂子行出身,一听这话,嘴角不禁抽搐了两下,心里不爽,却又无法反驳,只好阴沉着脸,不声不响。 江城海沉吟一声,仍然拒绝道:“老爷子对我有恩,没他,我活不到今天,所以还是算了吧!” “那要不这样,等周云甫死了的时候,你再回来?反正那老登岁数在那,我看也没几年了。总之,老弟先把话撂这,只要你回来,我手上这些人,全归你使唤,咋样?” “再说吧,再说吧。” 话已至此,当然也就没必要再劝了。 炉子里的柴火突然“咔嚓”一声响,一根老柴烧断,屋子里顿时暗了几分。 原本明晃晃的光亮,渐渐变成了将熄未熄的暗红色。 王贵和的面容有些黯淡,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大笑两声。 “哈哈哈哈哈!哥!老弟也就是顺嘴一说,我就这德性,喝点酒,这张嘴啊,就跟那老太太的棉裤腰似的,瞎鸡巴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江城海拍了拍王贵和的肩膀,也笑了笑,说:“贵和,不用这样。这话也就你能跟我说,我都这岁数了,要是好赖话再听不出来,那就白活了!” “行!”王贵和站起身,提了提裤腰,“哥,时候也差不多了,你看你儿子都困成什么样了,咱们今儿就到这吧,明天再喝!” 江小道正坐在板凳儿上听得兴起,冷不防被人说了一嘴,直愣愣地回道:“啊?我刚睡醒,不困啊!你们聊你们的!” 他虽然认了江城海当爹,但实际上,这爷俩儿至今也没交过心。 对于江城海,江小道知之甚少,正打算借此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这座大山,自然听得极其认真。 可是,话刚说完,身旁的关伟就怼了他一下,挤眉弄眼地说:“小道,你刚才不还说你困了嘛!” 江小道会意,反应了一下,连忙说:“啊……啊对!赶了一天的路,确实有点累了!王叔,真不好意思,让你们扫兴了。” 王贵和笑着摆摆手:“没事儿,大侄儿,在这多住两天!改明儿有空了,叔教你打枪,咋样?” “真的?”江小道一听,顿时两眼放光,“王叔,我可当真了!” 江城海也笑了笑:“儿子,回屋去吧!还跟你六叔、七叔一个屋。你今天心里估计有不少事儿,明儿一早,咱爷俩儿好好唠唠。” 关伟跟着站起身:“走吧,小道。” 席散,众人陆陆续续离开了房间,最后只剩下江城海和王贵和二人,似乎还有事要谈。 屋外又飘起了雪花。 “瑞雪兆丰年啊!”关伟一边走,一边感慨,“但愿今年奉天还能再太平一年!” “应该不会再打仗了吧。”江小道也抬头看了看雪,嘴里嘟囔着,“毛子又不是第一天来,要打早打了,而且他们的铁路都快修完了。” “嗬!你小子懂得还挺多,谁跟你说的?” 江小道耿起脖子:“我也有哥们儿!” “好小子,怪我小瞧你了是吧?”关伟走到门口,推开房门,“行啦,别在外头傻站着了,你也是个东北人,咋动不动就像没看过雪似的?” 江小道回过身,看着关伟,走到门口时,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六叔,你才是王宅那晚的大豁牙子,对吧?” 第三十二章 连珠成串(求追读,别养书) 关伟面容一僵,尽管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但那转瞬之间的惊讶,已然证明了江小道的推测。 “小道,说啥呢?什么大豁牙子?” 江小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事儿都办完了,为啥还要瞒着我?” 关伟略显尴尬,寻思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是老七告诉你的?” “我又不傻,自己能猜出来!” 关伟咂咂嘴,叹了一口气:“其实也不是故意瞒你,是你爹怕你多想,打算亲自告诉你的。” “告诉我又能咋的?”江小道埋怨起来,“至少,我还能有点心理准备。” “唉!就是不想让你有心理准备,都说了,这件事,你知道的越少,演的才越像真的,事儿才能办得利落。” “可我早就怀疑是你了。” “嘿!越说越扯淡!”关伟撇撇嘴,一脸不屑,“给你个喇叭,你还真敢往死了吹啊!” “我说的是真的!”江小道立马争辩道,“我第一次见到七叔的时候,他冲我甩过暗器,还问我知不知道那个大红脸是谁放倒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怀疑,我看到的那个大豁牙子是你们假扮的,只不过,我当时不知道谁是胡镖头。” 胡彪的面相太有特点,堪称让人过目不忘。 当时又是深夜,贴上胡子,点些麻子,牙上贴条黑,想扮成他的模样,并不难。 关伟先前并不知情,如今一听,当场炸毛。 “等下,是老七帮你把那大红脸放倒的?这王八犊子,好吃懒做就算了,竟然还自作主张,嘴上还没个把门儿的,早晚坏事!” 说到一半,关伟又觉得有些不对,便说:“那你应该怀疑老七是胡彪啊!” 江小道点点头:“我一开始是怀疑他,但你的声音更像。” “光凭声音?” “也不全是,六叔,我长这么大,管我叫什么的都有,但只有你和那晚的大豁牙子管我叫‘小老弟’。” 关伟忍不住眯起眼睛,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江小道。 “还有吗?” “有啊!”江小道自顾自地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问你春点的事吗?那几个词儿,不都是你在王宅那晚跟我说的么!” 关伟恍然想起了这件事。当时,他还曾打趣,说江小道不是跟他学春点,而是考他的春点。 “说到底,你还是靠猜的。” “我又没说我有证据!”江小道接着说,“还有,我爹认我当儿子以后,嘱咐我不让我回家,可冯老太太那晚以后,我爹又说我可以回家了。等我回家一看,那颗毛子头就不见了。” “继续说。” “大年三十那天,你来给我和老崔送饺子,你拎着两个包,但只给我们一个。” 关伟不禁打断道:“你小子不会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拎的是人头吧?”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仙!”江小道说,“我当时只觉得你太抠了,在长风镖局看到那颗人头的时候,我都没想过。直到我跟七叔赶路的时候,我才慢慢寻思过味儿的。” “所以你就认定那晚的胡彪,是我假扮的了?” “我可没那么神!”江小道连忙摇头,“都是我瞎猜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 “那你刚才突然……”话到一半,关伟瞬间明白了,“你小子跟我使诈簧?” 江小道略显得意:“老崔跟我说过,点金算命的,碰上叫不准的事儿,就拿话诈一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定睛则有,转睛则无。” 关伟自嘲一声:“大意了!你小子还真是个天生的江湖人,怪不得大哥稀罕你。” “稀罕我?真稀罕我,还会瞒着让我干这事儿?我要是被毛子抓走了咋整?” “抓走了,你爹也会想办法,用钱把你赎出来,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让我去偷何力山的老本?那可是镖局!知道我冒多大风险吗?要不是因为你,那人头随便藏在什么地方不行,反正毛子都能搜出来。” “为什么选我入局?”江小道更关心这个问题。 关伟嗤笑一声:“小道,你以为你很特殊吗?只是碰巧让你赶上了而已。” “你刚才还说我爹稀罕我呢!” “那是后来!所以你爹要认你当儿子的时候,你三叔他们才会反对!关心则乱,容易出岔子,最好是让你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地给我们当刀子。这样,活儿才干得干净!” “那你们一开始……” “我们最初是想让王有财报官,再嫁祸给长风镖局,官府一查,人头一出,必定会有人给毛子通风报信。可我偷了两回,那老头儿就是不报官!那晚看到你之前,我其实就已经偷完了,只是再想办法让别人看到是‘胡彪’在偷东西,还不能被抓到,你当时正好出现,一个不懂行的空子,最合适的人选!” 江小道闻言,略一琢磨,忽然后背一冷。 “那要是当时我被大红脸抓住了,不就完了?” “就是想让你被抓住!”关伟也不避讳,“这时候了,也用不着瞒你了。当时就是想让你被抓住,这样官府来查,你当场指正胡彪,这趟活儿早就干完了!” 江小道怒道:“你们的活儿干完了,那我呢?” “你当时又不是大哥的儿子,当然无所谓了。”关伟解释说,“后来之所以把人头放在你那里,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报官。唉!没想到,这年头儿,官府的名声太臭,谁都不敢轻易报官。” 话到此处,江小道不禁歪歪脑袋,透过门缝,看了看躺在炕上睡觉的宫保南。 他对这位七叔的印象并不好,俩人第一次见面,宫保南就连抽了他几个大嘴巴。 可如今回想起来,恍然发现,如果宫保南那晚没放倒二强,江小道早已身陷囹圄了。 为什么救他?江小道不懂。 “那如果我一直不报官的话,你们打算咋整?” “还能咋整?”关伟耸耸肩,“再找别人呗!唉,借刀杀人就是麻烦!但这也没办法,长风镖局在辽阳几十年,有人脉,又有本事,不借毛子的手,真未必清得干净。” “这些都是我爹的主意?” 关伟叹息一声:“大哥要是有这心计,还用得着给周云甫跑马吗?这是你三叔出的主意,记得吗?就是留胡子那个,他老三!” 江小道点点头,三叔孙成墨,秀才出身。 本以为得知真相后,心里能敞亮点,可如今心里只剩下了两个字——后怕! 关伟见江小道沉默不语,猛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多、太过,怕伤了他的心,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小道,江湖绿林上有句话:不打不相识。别怪你爹和这帮叔叔心狠手黑,当初你是外人,现在你是家人,不一样的!咱们要是天天发善心,还怎么站得住?” 江小道一声不吭,如此沉默了很久。 突然,他仿佛顿悟一般,抬手一抹脸,仰起头,粲然一笑。 “六叔,你能耐真大,镖局都能偷!你教我吧!” 第三十三章 不想 翌日清晨,江小道收拾妥当,走出房间时,江城海正站在门口,手里拿一块鹿皮,擦拭着那把匣子枪。他擦得格外认真,仿佛将有一场恶战要打。 营地里的其他几个人,或是劈柴烧水,或是扫雪除尘,各忙各的。 听见推门声,江城海把匣子枪放进袖管里,笼起手,笑呵呵地说:“儿子,陪爹上山走走。” “上山?” 江小道看看山上的积雪,转回屋内,把宫保南的棉袄借来,裹在身上,这才跟了上去。 父子二人离开营寨,并未走远,只是就近往旁边的小山坡里走。 关外素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之说,借此形容这片沃土上的丰饶物产。 果然,一进山,没走多远,就听见山林里有野山鸡的鸣叫,可光能听见响儿,抬头一寻摸,却连个影儿都看不见。 “听你六叔说,长风镖局的事儿,你都门清了?” 江城海并未刻意停留,仍然吭哧吭哧地朝前走。 江小道跟在后头,昨晚的雪虽然不大,但他多少还是有些吃力。 “噢,知道了,我也是半蒙半猜的。” “有啥想法没?”江城海又问。 江小道抹了一把鼻涕,“没啥想法,翻篇了。” “嗯!”江城海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小道,你挺聪明,但还不够聪明。” “咋样才算够聪明?”江小道问,“像三叔那样?” “那倒不一定,知道了是聪明,知道了但是不说,才是更聪明。” 江小道皱皱眉,“知道了,还不说,那不得憋死?” “憋死也比被人害死强啊!”江城海语重心长地说,“儿子,记住一句话,管住嘴,不后悔!真正想干的事儿,跟死人都别说!” “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江城海哈哈一笑,“道理谁都能说,可实际上呢,能吃一堑长一智的人,都算绝顶聪明,大多数人就是记吃不记打。小道,你是什么人?” 江小道立马应声道:“我记打不记吃!” 江城海回过头,“谁打过你?” “我七叔,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抽了我俩大嘴巴,我记着呢,早晚还回来!” 江城海听了,不但没有指责,反倒是一脸期待地说:“扇你七叔的时候,记得叫上我,那小子太懒,我也早就想扇他了!” “行!” 爷俩儿笑着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江小道忽然问:“爹,你跟长风镖局到底有啥仇啊?” “没啥仇,你昨晚不也听见了么,我只是来替别人平事儿。” 江小道语重心长地说:“爹,这我就得说道说道你了。” “啥?” 江城海一愣神,踩到一处深坑,差点儿没闪到腰,“你说道说道我?哈哈,有意思,说来我听听,说对了有赏!” 江小道也是顺杆儿爬,立马端起架子,故作老气横秋地说:“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反正我觉得昨天晚上,王叔说得没错。” 江城海不吱声,继续往前走。 江小道连忙快步跟过去,“咋了,我说得不对吗?” “老崔教你的这套嗑吧?” 江小道有些尴尬,连忙遮过去,说:“别管谁说的,这话说的在理呀!” 江城海仍然不置可否,转而问:“对了,老崔回奉天了吗?” 提及此事,江小道立马萎了,“他让毛子抓走了,说是去什么利亚挖金子。” 江城海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也没有愧疚或惋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爹,你有没有办法能把老崔救出来?” “没有。” “不对呀!”江小道立刻反驳道,“六叔说,如果我被毛子抓起来,你会用何力山的老本把我赎出来啊,那钱,救老崔不行吗?” 江城海突然站定,转身冲江小道招了招手,随后一把将他搂过来。 “小道,那钱是你六叔玩儿命从长风镖局里偷出来的,你是我儿子,拿这份儿钱救你,你那几个叔,不敢有二话,可你拿别人玩儿命挣的钱,去买你的人情,合适吗?” “不合适!”江小道明白这个道理,“可老崔不也是你的朋友吗?” “是朋友,但你六叔,是我兄弟。” “这我懂,可绿林好汉,不是应该仗义疏财么?” “你可以仗义,但不能疏别人的财。小道,你要是真想救老崔,就自己去想办法。” 江小道想起那个张大哥,救人的门路是有的,“可我没钱啊。” 江城海说:“那就去筹钱,无论你用什么办法筹钱,只要你觉得值就行。” 怎么筹钱?去偷?去抢? 江小道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爹,我从别人那筹钱救老崔,不还是拿别人拼命挣的钱,去买人情吗?这有啥不一样的?” 他本以为,江城海会有另一套说辞,可老爹却直截了当地说:“是,本来就没啥不一样的。” 这算什么? 江小道想了半天,也拿不准主意,只好又问:“那如果是你,你咋整?” “没有如果,你自己的事儿,只有你自己能掂量出分量。” 江小道脑袋乱哄哄的,“怎么那么别扭啊?” 江城海哈哈笑道:“是很别扭,所以我教你一招——不想!” “不想?” 江城海点点头,重申道:“不想!你三叔平时总爱说一句话,三思而后行,这话说得没错!可想太多,就变成了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最后一事无成。所以,你要是觉得值,就去干!” 江小道若有所思,觉得好像悟出了点什么,但又觉得老爹在扯犊子忽悠他。 江城海又说:“儿子,我最稀罕的,就是你骨子里的那股横劲儿!我让老崔带你,因为他是要门,能板板你,别那么愣,但你别真把自己当要饭的了!” “可老崔教我的就是要饭的手艺啊!” “手艺是手艺,怎么用,归根结底在你自己!可以要饭,可以要钱,也可以要手艺。你那几个叔,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江小道明白了老爹的意思。 江城海又问:“老崔什么时候走?” “这我哪知道!不过,我有一个哥们儿跟我说,毛子的铁路夏天修完。” “嘘!” 江城海忽然俯下身子,江小道以为有狼,吓得连忙躲在一棵老树后面。 侧耳倾听,不远处的山坳里,传来两响枯枝折断的声音。 难不成,这边还有其他胡子? 江小道不敢出声,只是看看老爹,静观其变。 江城海定睛朝远处看了看,眼神忽然一亮,咧咧嘴,装出一副公鸭嗓,“嗷嗷”轻叫了两声。 不一会儿,林子那边便闪出一抹草黄色,再细看,却是一只似鹿非鹿的动物,宽圆耳,浑身上下毛色相近,唯独屁股上有一圈儿白。 “呀!是个傻狍子!” 江城海压下手,示意江小道不要说话,紧接着缓缓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那狍子见到江城海,着实呆了一下,愣看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好奇,低着头,慢悠悠地朝二人走过来。 江城海伸出手,那狍子也不怕,反而凑上前嗅了嗅,觉得还行,就靠过去蹭了起来。 江小道看着有趣,刚想问自己能不能摸摸,却见江城海从袖口里掏出匣子枪,对准狍子的脑袋。 一声枪响,江小道并不觉得可惜,反而有些兴奋。 “爹,我还没吃过狍子肉呢!” “能扛动吗?” 江小道蹲下身子,试了试,无奈地摇摇头,“太沉了。” “拿着!”江城海把匣子枪塞给江小道,蹲下身,把狍子扛在肩上,“回去开饭!” “好!” 江小道立马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儿子,你知道我为啥总把手枪放袖子里吗?”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江城海扛着狍子,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关外天冷,别把枪别裤腰上,要么放在袖子里,要么放在怀里,捂着,不然枪膛容易冻住。” “哦,懂了。”江小道立马把枪揣进怀里。 “听洋人说,这匣子枪叫毛瑟,十粒子弹,咱爷俩儿头一回见面,我开了一枪,刚才又开了一枪,里面还剩八粒子弹,记住了。” 江小道听出老爹话里有话,便高兴地问:“爹,这枪给我了?” 江城海不接茬,继续道:“毛子的铁路夏天修好,你自己掂量着办!” 第三十四章 十不抢 手持利器,易起杀心! 江小道怀里揣着匣子枪,瞅啥都像个靶子,要不是有江城海在,恨不能当场就开两枪过过瘾。 江城海仿佛后脑长了眼,头也不回地叮嘱道:“小道,自古以来,淹死会水的,打死练武的,别嘚瑟,捅出篓子,我可不管你。” 江小道这时才确信,老爹是真稀罕他,于是便有恃无恐地笑着说:“不管我?你可舍不得!” “话别说太满,小子,别忘了,你爹我是胡子出身,犯起浑来,比你横!” 说到此处,江小道被勾起了好奇心。 “爹,你为啥不当胡子了?我看那王叔,是诚心请你入伙啊。” “咋?你想当胡子?” 江小道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也没那么想,不过,王叔不是让你当大当家么,在山里头,想干啥干啥,自己做主不好吗?” 江城海把肩上的狍子往上颠了颠,“你是光看见贼吃饭,没看见贼挨打呀!” 江小道并不否认,他在城里长大,不仅没见过胡子挨打,其实在此之前,他连胡子都没见过。 不过,有一样事实摆在眼前,关外的胡子的确越来越多了。 “只要人够狠,枪够多,不就不怕挨打了么!” 江城海却摇了摇头,“小道,胡子就是胡子,你别看现在朝廷管不了,那是因为有洋人在,一旦没有洋人,土匪就是打不过兵。” 江小道不认同,“匪是人,兵也是人,怎么就打不过了?” 江城海无言以对。 道理上,他无法反驳江小道,但几十年的绿林生涯,让他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 “总之,我所见过的胡子,到最后只有三条路:降、死、隐!” “投降?剿灭?隐藏?” “嗯!”江城海问,“张矮个子知道不?” “知道啊!海城那个保安队的么!”江小道有些不满,“爹,你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不懂行的空子都知道他这一号呢!” “他去年就在新民投了朝廷。” 江小道一听,顿生鄙夷,当场啐了一口,“真他妈没种,狗腿子!” 江城海却不以为然,“张矮个子可是个聪明人,明明干的都是土匪的活儿,可他说自己是保安队,这就占了名声道义上的便宜。” 江小道撇撇嘴,“可我觉得他比不上杜立三,人家多威风,‘包打洋人’,英雄!” “打洋人就是英雄了?”江城海不以为然,“那是你没看到他烧杀抢掠呢,都是一门生意,没啥分别,他杀毛子,也不过是因为毛子要占他的地面儿罢了。” 江小道越听,心里越不明白,“爹,你原先也是胡子,干啥那么看不上吃横的?” 江城海沉吟一声,没有说话。 “爹,老崔跟我说,吃横的胡子,有十不抢,那不也是道义么?” 原来,绿林响马里,也有规矩,有的叫“十不抢”,有的叫“八不夺”或“五不准”,说法虽然不同,但大差不差,都是那几个忌讳。 江小道听说的“十不抢”,分说:一不抢聋哑残疾;二不抢节妇孝子;三不抢邮差信使;四不抢红白二事;五不抢玄门僧道;六不抢烟花柳巷;七不抢赶考学子;八不抢郎中大夫;九不抢清官告老;十不抢穿巷小贩。 每种“不抢”,又都能说出种种缘由。 可江城海却一语点破道:“这‘十不抢’,有一多半,说穿了,压根就是‘水点’,根本没什么可抢的。” 江小道略一琢磨,心里也有几分赞同,但又问:“那烟花柳巷的窑子为啥不抢?她们可不少挣吧?” 江城海直截了当地说:“因为胡子都是男人,一进窑子,脑子就全跑裤裆里去了,容易乱套,最乱的时候,自己人都杀!” “那红白事?” “不抢白事的,倒是有,可劫亲抢斗花子回去做压寨夫人的,我可没少见!” “那这‘十不抢’不就是屁话了吗?” 江城海走不动了,放下狍子,靠在一棵老树上,大口喘气,“本来就是屁话!就是亏心事儿干多了,编个幌子,哄自己玩儿!” 江小道也跟着蹲下来,说:“爹,照你这么说,绿林就没有好汉了!” 江城海喘匀了气,想了想,“也有。” “在哪?” “书上!” “水浒梁山泊!”江小道会意,“爹,梁山泊后来咋的了,你知道么?” 江城海摇了摇头。 爷俩儿都不知道,因为说书的先生从来不讲后面的事儿。 “儿子,你真认字儿吗?” “那当然!”江小道一拍胸脯,随手找了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划拉起来,“我给你写我的名儿。” 江城海看了一会儿,会心一笑,问:“我的名儿杂写?” 江小道便又在雪地上划了几笔,也不知写得对不对,可看起来四四方方的,确实像那么回事儿。 “等回到奉天,我买本《水浒传》,你给爹念念,那伙人后来咋的了。” 江小道一听,当然开心,连忙说:“爹,你买那种带画的!” “行!” 江城海站起身,他确实有些老迈,看了看地上的狍子,眼神里有点力不从心。 “爹,我背吧!” “你扛不动!” “你抬起来,放我肩上,再帮我担着点,不就行了?” “行吧,来,一二三,走着!” “哎,歪了歪了,这那狍子那活儿都杵我脸上了!” “哈哈哈,好小子,这回行了吧?走着!” “爹,那边有坑,你瞅着点。” “看着了,儿子,扛不动就往我这边串点儿。” “笑话!其实我自己也能抗,我是怕你没面子!” 爷俩儿并成一排,肩上各担了半边,山路崎岖,又是雪后老林,一路上,走得自然七歪八扭,晃晃悠悠。 二人走了小半天,力气没少使,可回头一看,却又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 江城海喘着粗气,提醒道:“儿子,走山路,别回头看!” “为啥?”江小道不明白。 江城海淡淡地说:“在林子里转悠,越是回头看,就越容易怀疑自己走错了路,看着看着,人就魔怔了,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条路,结果越转越迷糊,最后就走丢了。” 第三十五章 惊彩尖风 “真想学?” “真想!” 关伟盘腿坐在炕沿儿上,沉吟一声,先把丑话说在了前面,“这可是门苦功夫,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 “我知道!”江小道早有心理准备,“但你不能忽悠我,得教我真本事!” 关伟笑了笑,“你这话,一听就是外行。” “为啥?” 江小道不明白自己在哪儿漏了怯。 江湖老合,收徒传道,都讲“留一手”,不传。而留那一手,才往往是真传所在。 毕竟人心隔肚皮,万一看走了眼,教出来的就是一头白眼狼。 因此,老合们在择徒这件事上,总是格外小心。 得真传的徒弟,未必多聪明,可有一样,需要忠心!怕就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这个道理,即便是不开眼的空子,也都明白,自然无需多论。 可江小道有所不知,这荣家门偏偏没有这样的规矩。 老荣只有收徒,没有拜师,而且一旦决定传道,必定倾囊相授,绝无保留。 怎么呢? 一来,老荣的徒弟,多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底子清,从小养到大,自有一份恩情在,光是这份情谊,就绝不是那些“三年学艺两年效力”的行当能比的。哪怕不忠心,也不至于扭脸砸师父饭碗。 二来,荣家门要合作,讲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荣来的赃物,不能放身上,要“二仙传道”,立马过手,而后再吐扣销赃,以防人赃并获。 不给真传,教出来的徒弟必定手潮,活儿不利索,一旦被抓,很可能牵连自己,乃至于专门销赃的黑市生意人。 所以说,老荣传道,必无保留。 原本,在关伟看来,江小道并不适合吃荣家饭。因为这一行,是细活儿,最忌讳那种粗枝大叶的莽夫。 直到昨晚,关伟眼看着江小道当面说穿他假扮胡彪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小子是粗中有细,可成大材。加之俩人现在又算叔侄,关伟自然也愿意教他。 听完这通道理,江小道也算是开了荣家门,接下来便是传道了。 关伟端起架子,先说理论,“小道,记住了,这世上凡是跟人打交道的行当,都离不开四个字:惊彩尖风!” “老崔说的是,腥彩尖风。” 关伟一摆手,“那你要饭去吧。” 江小道连忙赔上笑脸,“六叔,别,我错了,你说你的,我保证不再插嘴了!” 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是一个意思。 但关伟为了彰显“师道尊严”,还是冷冷地瞥了一眼。 “说好了啊,不许插嘴!你没听过一句话?人之忌,在好为人师。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净显你了!要门的手艺,我不懂。但荣门的手艺,别跟我犟!” “好好好!六叔,别生气,我给你倒碗水喝。” 关伟撇撇嘴,“嗯,这还差不多!” “惊”是想办法把人唬住,“彩”是勾人的手段,“尖”行里的真本事,“风”是踩点找主顾。 江小道早知道这四个字的解释,却想不通如何将其用在荣行里。 关伟看出了他的疑惑,便不声不响地捡起地上的鞋,问:“小道,你看这是什么?” 江小道眨眨眼,“板儿鞋啊!” “错!我这双鞋,叫黑纱蝉翼云纹履!你看,这鞋面,轻如蝉翼,落地无声;你瞅,这鞋底,云纹抓地,健步如风!你六叔我这一身本事,八成都靠这双鞋!” “真的?” “别不信!看好了!” 关伟穿上鞋,站在炕上,翻身一跳,就地一滚,卸力,果然没声! 江小道看得两眼放光,连连叫好。 关伟便笑了笑,把江小道拽到身边,随后又脱下鞋子,问:“所以,你看这是什么?” 江小道没明白,“黑纱蝉翼云纹履啊!” “错!这他妈叫板儿鞋!” 关伟甩手把鞋扔在地上,紧接着手腕一转,指尖便如同变戏法一般,多出一枚龙洋! 江小道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检查兜里的钱,果然少了一块! 看着江小道震惊的神情,关伟呵呵一笑,“小道,这就叫惊彩尖风!同样四个字,在要门里是一种玩儿法,在荣门里却是另一种玩儿法!” 江小道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忙问:“你啥时候偷的?” 关伟一咂嘴,“啧!忌讳,要说荣!就在你刚才愣神,我把你拽过来的功夫,就荣来了。” “六叔,真厉害!” 关伟笑而不语。 原来,这只是荣家门最入门的玩儿法,主要用于街头。 老荣们俩仨一伙,专门在街上晃悠。如同经验老到的捕快,一眼就能在人群中看出谁是贼;有本事的老荣,也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出谁是棒槌。——这便是“风”。 找准了主顾,其中一人便大步上前,猛拍那棒槌的肩膀,或是问路,或是认亲戚,张嘴就说:“虎子,在这干啥呢?”——这便是“惊”。 人一旦被吓住、唬住、愣住,其眼神和心思便容易顺着别人走。 棒槌一愣神,打量一眼,便问:“你谁呀?” 老荣立马瞪眼,说:“好小子,连你二舅都不认识了?” 那棒槌哪来的二舅呀! 于是,俩人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起来——这便是“彩”。 最后,那老荣一拍手,陪笑道:“哎呀,大兄弟,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说完便走,等那棒槌转过身,回过味来,一摸兜,钱早就没了——这便是“尖”。 惊彩尖风,江湖老合,无人不用,无人不精。 卖药的、唱戏的、说书的、卖把式的,就连胡子响马,想把山头做大,也离不开这四字真言。 即使是走白道的人,也能将其化用,玄妙无穷。 道理虽然明白,但江小道更关心的是实践,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推云拿风,这才是本事。 “六叔,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你赶快教我实际的吧!” “别急啊,今儿先教你一手,你回去慢慢练。” 正在说话间,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却见宫保南手里端着一盘烤狍子肉。 “我先说明白了,别拿我练手啊!” 宫保南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口齿有些含混,“好家伙,屋里有一个贼就够受的了,这回倒好,又来了一个!” 第三十六章 妙用 “老七,你咋回事?” “我咋了?” 宫保南一脸无辜,脱鞋上炕,把盘子放在肚子上,一边吃肉,一边明知故问。 关伟怒骂一声:“放屁!没看见我正夹磨小道么,你进来干啥,想偷艺?” 宫保南冷嘲道:“拉倒吧!我对偷鸡摸狗不感兴趣。” “去去去!出去!”关伟抬手轰人。 传道受业,见者回避。 这是江湖规矩! 按说宫保南是犯了大忌,可他却是一副奈我何的神情,硬是赖着不走。 “外头这么冷的天儿,你让我去哪?我哪也不去,就在这躺着,你爱教不教。” “老七,成心找茬儿是不是?” 关伟心里清楚,宫保南是因为昨晚没叫他起来吃酸菜锅而“怀恨在心”,专门过来捣乱。 可宫保南却转而看向江小道,问:“小道,你还真打算当佛爷?” 关伟一听,当即反问:“嘿!骂一人,不骂一门,老七,啥意思?当佛爷咋了,不比当胡子强?” 宫保南摆摆手,冲江小道扬了扬下巴,“小道,问你呢!真要当佛爷?没必要啊,你爹在奉天有的是钱,够你花的,学这干啥!” 然而,自从跟老崔在一块儿长了见识,江小道便不敢再小瞧任何行当。 “七叔,艺多不压身,多会一门,总没有坏处!” 宫保南撇撇嘴,揣测道:“我看,你是想要偷钱去救老崔吧?” 闻言,关伟也好心提醒说:“小道,学会了手艺,可别到处乱用,尤其是城里,没拜码头前,千万别来张,否则同行不容你!” 江小道笑笑,“你们那么紧张干啥,我这才刚学,哪敢乱用。” “那就好。”关伟松了一口气,“大侄儿,别听他瞎白话,六叔教你门手艺,可不止能用来荣金银财宝,有时,甚至还能用来保命!” “对!”宫保南阴阳怪气地和了一声,“不光能保命,还能积德修福,益寿延年呢!” 关伟狠狠地瞪了一眼,忍不住在嘴里骂娘。 不过,江小道其实也有些疑惑。 毕竟,荣家门的手艺,听起来跟保命这件事毫无关联。 “六叔,你蒙我呢吧?” “蒙你?” 关伟呵呵一笑,旋即身子往后一仰,把手伸进怀里,等再坐直的时候,手里赫然多出一把匣子枪,顺势将枪口顶在江小道的眉心中间。 江小道和宫保南俱是一愣。 只听关伟翘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问:“小道,你爹把枪给你了?” 江小道顿时大惊失色,伸手往怀里一摸。 果然! 刚才丢的东西,不只是一块龙洋,还有那把匣子枪。 “还我!” 江小道大喊一声,伸手就要去抢,吓得关伟连忙抬起枪口。 “我操!别抢,小祖宗,你就不怕走火?还你还你!” 江小道接过枪,立马揣进怀里,拍了拍,再看关伟时,眼里已然多了几分忌惮。 关伟略显得意地笑了笑,“我说我教你的手艺能保命,这回明白了么?老七,还有什么话说?” 宫保南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叹了一口气。 自此以后,每每有闲暇的时候,江小道便跟着关伟,学习荣家门的各种手艺。 从门道规矩,到手法实践,再到翻墙越窗,落地无声的轻功…… 江小道必定虚心学习,不敢有半点松懈。 半月下来,虽然仍是三脚猫的手艺,连入门都谈不上,但起码体格上长进不少,不说别的,再让他翻一次王宅的院墙,必定不成问题。 当然,这也与他在营寨里,顿顿能吃上饱饭,有很大的关系。 …… …… 入夜,营寨的大门缓缓打开。 有人牵着马匹,缓步走进营地。他 的个头有点矮,尽管力气足够,可牵马的时候,看上去总觉得有点滑稽。 负责值夜站岗的两个胡子冲来人点了点头。 “四哥,回来啦!” “哎,哥几个辛苦了。我在城里顺道买了一壶酒,这还有半斤酱肉,你们吃着!” 两个胡子嘿嘿地笑着接过来,忙说:“四哥,你太客气了。” 金孝义摆摆手,说:“应该的!对了,我大哥和你们当家的没睡吧?” “哦,都在屋里等你呢!” “好,哥几个喝着吃着,我先过去了。” 金孝义大步走过去,掀开门帘,江城海正和王贵和坐在炕上唠嗑。 除他二人以外,屋子里只有老三孙成墨一个人。 “四弟,回来啦!”孙成墨捋着胡子,连忙站起身迎过去,递上一杯热茶,“城里有啥动静吗?” “没啥事!” 金孝义喝了一口茶,随后走到炕边坐下,对江城海说:“大哥,我在城里打听了一天,这趟活干净,长风镖局的人,的确都清了。” 江城海应了一声,问:“那长风镖局的宅子咋样了?” “嗐!宅子里值钱的东西,都让毛子搬走了,其他锅碗瓢盆啥的,也都让附近的街坊捡了便宜,没剩啥!” 江城海笑着点点头,“挺好!老四,辛苦了。” 金孝义说:“大哥,我看现在没啥风声了,要不咱们这两天就撤吧?” 一听这话,王贵和立马拍了拍桌子。 “四弟,着啥急呀!多住两天,咋了,我招待的不好?” 金孝义连忙抱拳,“大当家的,可别这么说,咱们哥几个在这,净给你添麻烦了。” 这时,孙成墨也跟着走了过来。 作为“军师”,这次的计划,虽然其中多了江小道这个变数,但总算是没出什么差池。 此刻,即便沉稳如孙成墨,也觉得该是时候回奉天,跟周云甫复命去了。 “大哥,老爷子那边,还等着消息呢!” 没想到,江城海却是冷哼一声,道:“复什么命啊!长风镖局的事儿,平没平,他肯定早就知道了!用不着我们跟他说。” 孙成墨自然明白周云甫耳目遍地,“大哥,这几年,老爷子岁数渐大,疑心越来越重,正是因为他知道长风镖局的事儿已经平了,咱们才更应该尽快回去呀!” 王贵和不忿道:“三哥,山高皇帝远,你怕他干啥?他周云甫再牛,那也是在城里,在山里碰见我,他得认我当老爷子!” 孙成墨照例恭维一番,却仍是劝道:“大哥,咱们最好还是别耽搁太久。” “再等半个月!”江城海转过头,“贵和,不麻烦吧?” 王贵和笑道:“哥,你骂我!我巴不得你一直跟我在山上呢!” 江城海笑了笑,转而又对金孝义说:“老四,大哥跟你商量点事,成不成?” 金孝义一怔,疑惑道:“大哥,咱这趟还有别的活儿?” “那倒没有,就是我儿子,小道。” “他咋了?” “你没事儿的时候,教他两手,不用多,他那岁数,练武也晚了,够防身就行!” 第三十七章 盗尸 辽阳,十字路口。 严先生的说书摊前,满满地围了一圈人。 却见他怒目圆睁,声若惊雷,滔滔不绝间,看客们便已然身临其境,手中的折扇更是化作一杆红樱大枪。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何新培架起大枪,冲那几个毛子大喝一声:‘呔!毛贼鼠辈,速来受死!’这时节,好似张三爷喝断当阳桥,那毛子兵顿时吓得肝胆俱裂,急问左右:‘此乃真英雄,何人敢去应战’?” …… 何家风波刚刚平息,严先生便趁热将其拿来使活儿了。 本来,说书最忌说近人近事,因为不好编排。 可对百姓而言,何家遭难,本就是件没头没尾的奇案。 尽管那天有不少人在现场,亲眼目睹长风镖局的人被毛子抓走,后屋的女眷被凌辱致死,但期间缘由不清,疑云重重,自然引来诸多揣测。 那王宅失窃,怎么就变成了何家灭门呢? 一时间,众说纷纭。 这便给了严先生借题编排的余地。 后续不知,他便说长风镖局的前世今生,何新培的发迹创业,再编出几个仇家,不愁没的说。 若是有人问他: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便故作高深地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那年月,南城张三丢了一只鞋,等传到北城时,就能变成张三媳妇儿偷了一个汉。 至于真相——嗐!谁知道呢! 不过,能否把众人皆知的事儿说得勾人,能否编成“梁子”,抓到“书胆”、“书筋”,这就要看说书先生的能耐了。 书要说长,就得留“扣子”,埋伏笔。 众人皆知何家去了毛子大营,女眷受辱,自缢而亡,严先生又该如何添油加醋呢? 没想到,此事无需编排,自有现成的“扣子”。 原来,人皆传言,何家女眷早已化身厉鬼,不翼而飞! …… …… 毛子兵在何家奸淫掳掠,押走一众镖师以后,不少街坊邻居随后而至,捡了一些兵刃、家具、锅碗等物。 一天下来,几乎搬空了整个何宅,只有停着死尸的后屋没人敢去。 等到入夜时分,阴风乍起,朱漆的门板忽开忽合,梁上的吊死鬼轻轻摇晃,整座何宅鬼气森森,更无人敢近前半步。 鼓打三更,从南街那边,由远及近,渐渐传来一阵车马声响。 转过街角,驴车上坐着一老一少。 车板上放着一个湿漉漉的麻袋,虽然封着口,但仍露出几绺潮乎乎的头发。 小疙瘩转过身,把那绺头发重新塞回麻袋里,紧接着咧嘴笑了笑。 “老舅,咱们这趟还真没白来!火穴大转啊!” “哼,小子,早就跟你说了,做买卖就得勤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捡漏!” 老烟炮的脸是香灰色的,像个死人,一双三角眼,比粪汤子还混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葬气。 小疙瘩对此不以为然,“这就是命,跟勤不轻快没关系,你勤快一辈子了,这种事儿碰见过几回啊?” 老烟炮举起烟袋锅,狠敲了一下小疙瘩的脑袋,“再顶嘴!再顶嘴!” “错啦错啦,别打啦!” 这两人,本是城南柳二堡的村民,干的是挖坟盗尸的勾当。 不久前,城里有个老朋友,手里有具女尸,想要出手,问他们有没有兴趣。 起初,小疙瘩本不想来。毕竟,他们这一行,虽然都是捞阴门,但跟棺材铺子不一样,主打做没本的买卖。 能偷,何必要买? 然而,老烟头一听死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立马动了心思。 他们并非什么盗墓贼,挖坟盗尸,不为别的,只为转手卖出去配阴婚,而二十多岁的女尸,最为贵重,从来不愁买家。 卖家是个二老道,跟老烟炮是老交情,便跟他交了实底。 原来这具女尸——乃是南城富户王有财的小妾! 话说这位老财主,近来过得实在不太平,去年秋天纳了一个小妾,引来夫人不满,将小妾逼到西墙,令其投井自杀。 到底是不是自杀,恐怕只有王家人自己清楚。 王有财为了避免家风受辱,因此秘不发丧,命令心腹将井口封住,想就此糊弄过去。 可没想到,入冬以来,王宅接连被盗。 王有财本是个爱财如命的人,起初丢了五百两银子,气得差点过去。 他本想报官,并问长风镖局的过失之罪,可夫人怕官府查到女尸,便哭天抹泪地劝阻哀求。 结果,没过多久,又丢了两枚翡翠扳指。而且,还是当着长风镖局的面偷的。 这下王有财坐不住了,辞退了长风镖局后,因他心里有鬼,总觉得是死去的小妾阴魂不散,致使横遭霉运,因此便托人找了个二老道,将实情说出。 这二老道也是个江湖老合,开坛做法,骗的王有财一愣一愣的,没少花钱。 末了,他又让王有财把女尸从井里捞出来,言说要将其带到荒山野岭,剑斩尸魔。 王有财一一照办,事成之后,王宅果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老财主不禁在心中感慨:高人!果然是高人啊! 他哪里知道,那二老道转头把女尸装进麻袋,埋进雪堆里,转头就去找阴门行当里的买家。 小疙瘩觉得,仅仅为了一个女尸,不值得大老远地跑进城里,何况又是大过年的,因此一路上颇有些怨气。 可是,他和老烟炮都没想到,来到辽阳,竟正巧撞见了何家大难。 俩人贼心大起,便约定晚上前来盗尸。 若在以往,城里如果有无人认领的死尸,官府为防止瘟疫横行,会派衙役们将死尸随便找个地方,草草埋了了事。 但这两年,关外已然是毛子的天下,各地官府已是半瘫痪的状态,有时就只好靠那些忠义之士,自告奋勇,帮死者料理后事。 老烟炮和小疙瘩便打算趁此之前,盗走何家女眷的尸体。 到了长风镖局门口,两人下了驴车,左右看了看,便大步走进院子。 轻轻推开后屋的房门,梁上有两具中年女尸,炕上有两具年少的,地上还有一个老妈子。 场面凄惨异常,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还未消散。 老烟炮在这行里,已经干了几十年,早已对死人无所畏惧。 那小疙瘩更是百无禁忌之徒,一进屋内,见炕上有两个衣衫破烂的年少女尸,竟顿时淫心大起,浪笑着提枪扑上去。 老烟炮大怒:“小子,想娘们儿想疯啦?先干活!搬出去以后,随你怎么摆弄!” 小疙瘩咒骂一声:“急什么急!这深更半夜的,除了咱俩,还有谁敢来这地方?” 老烟头见状,立马抽出烟袋锅子,直奔小疙瘩走去。 就在此时,炕上的女尸突然坐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仇家 那炕上的女尸浑身一绷,猛然坐起身,直接跟铁疙瘩打了个照面。 却见那女尸,十三四岁的模样,面色苍白如雪,额角上渗出殷红的鲜血,一双凤眼恨意难消。 铁疙瘩当即“嗷”的一声惨叫,吓得屁股尿流,当场瘫坐在地上,那活儿立时如同小虫,怕是要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了。 “我……我操!鬼!鬼啊!” 铁疙瘩挖坟盗尸,也不算新手了,只要是新死不久的女尸,他都要上前凌辱一番,却从来没见过今天这等怪事,眼下只顾狼狈逃窜。 倒是老烟炮神情镇定,举起烟袋锅子,一把敲在了铁疙瘩的脑袋上。 “他妈的!往哪跑!” 铁疙瘩面如死灰,用手指着炕上的女尸,却不敢回头再看。 “老舅!她……她……” 老烟炮冷哼一声,骂道:“叫什么叫,赶紧把裤子提上,省得弄脏我的眼睛!” “老舅!”铁疙瘩吓得一把抱住老烟炮的大腿,“我要找我妈!” “真他妈完蛋的货!” 老烟炮一蹬腿,把铁疙瘩踹到一边,随后抬起头,看了看炕上的女尸。 要说浑然无惧,那肯定是假话。 但老烟炮盗尸多年,也知道新死之人,有能吊命还阳的说法,是谓假死。 何况,鬼怕恶人,真逼急眼了,就他妈拼了。 要没这点魄力,也不用来捞阴门的钱了,干什么不能吃碗饭? 老烟炮清了清嗓子,故意大声质问:“你!是人是鬼?” 那炕上的女尸听见动静,吓得连忙把衣襟往下扥了扥,退到炕头,静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我……我是鬼……” 老烟炮见状,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立马大步跳到炕上,薅起那女尸的领口,抬手抽了一嘴巴。 “小丫头片子,还他妈挺聪明!我让你装神弄鬼!装!装!” “啪!” “啪!” “啪!” 老烟炮的巴掌,像雨点似的落下,女孩儿只好一边哭着求饶,一边用手护住脑袋。 “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 这时,瘫坐在地上的铁疙瘩也明白了过来,想到自己刚才被吓成那个怂样,立马起身提起裤子,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恼羞成怒地冲过去。 “欠操的小骚货,跟我装神弄鬼,我他妈宰了你!” 挖坟盗尸是买卖,既是买卖,就有求有需,一旦供不应求,杀人取尸的事也并不鲜见。 铁疙瘩不介意自己的身上再背一条人命债,伸手就要去攮那女孩儿。 女孩儿见状,顿时惊慌失措。 “别杀我……别杀我……” “去你妈的!” 铁疙瘩目露凶光,正要把匕首攮出去,老烟炮手里的烟袋锅子便应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操!”铁疙瘩捂住脑袋,嘴里大骂,“老舅,你他妈疯啦?再打头就他妈打傻啦!” 老烟炮呵斥道:“杀她干啥!的,屋里这么多货,还不够你拿的?” “杀她咋了?她岁数小,回头能卖个好价钱呢!” “看来你是真被我敲傻了!”老烟炮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说,活人值钱,还是死人值钱?” 铁疙瘩揉揉脑袋,“这可不一定,得分情况!有那大户人家,要配阴婚,死人没准比活人还贵呢!” “那我问你,配阴婚的多,还是买媳妇儿,买丫头的多?”老烟炮气不过,转身一指炕上的另一具女尸,“这边还有一个,也就十六七,外头车上还有个二十出头的,够卖的了!” “那你说咋整?” 老烟炮想了想,转头看向炕上的女孩儿,问:“丫头,你叫啥?” “何春。” “姓何?那你是这家镖局的?” “我爹是何力山!我爷是何新培!” 老烟炮微微一怔,何家父子的大名,如雷贯耳,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不过是一群死狗罢了。 “知道是谁杀了你一家不?” 何春畏惧地点了点头,“是毛子。” “知道为啥吗?” 何春不知道,她年岁太小,又是女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力山从来不跟她说镖局上生意的事儿。 老烟炮有点失望,他对何家遭难的事,也挺好奇。 铁疙瘩在一旁早就听烦了,“老舅,你干啥呢?咱们是来做生意,还是拉家常来了?” “闭嘴!”老烟炮呵斥一声,随后又冲何春咧咧嘴,“丫头,你是何家的人,要是让毛子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会过来斩草除根!” “真……真的吗?” “不信?”老烟炮冷哼一声,“不信你就出去敲敲街坊的门,看看他们会不会把你送到毛子的大营去!” 何春害怕了,拼命摇头。 老烟炮继续说:“所以,丫头,你叫什么?” “何……何春?” 老烟炮甩手一巴掌,骂道:“你他妈的吓傻了吧?你不姓何,你没名字,懂没懂?” 何春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嘴里干巴巴地重复道:“我不姓何……我没名字……” “老舅,你跟她说这事儿干啥?” 铁疙瘩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这黄毛丫头说这些事。 老烟炮没有说明缘由,之所以这样吩咐,是因为怕惹上麻烦。 现如今,整个辽阳城的百姓,都知道何家惹了毛子,如果何春的家世暴露,谁还愿意出钱买她? 看到何春恐惧的神情,老烟炮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你们何家估计是惹了什么仇家,把你爹杀毛子的事儿给捅咕出去了!这些人和毛子,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来杀你!” 何春微微皱眉,喃喃道:“仇家……” “丫头,记住了!从今往后,你不姓何,也不知道什么长风镖局,你是从柳二堡来的孤儿!” 何春流着眼泪,照旧重复道:“我不姓何,不知道长风镖局,我是从柳二堡来的孤儿……” “好!齐活!” 老烟炮拍了拍大腿,从口袋里抽出一根麻绳,递给铁疙瘩,“先把她绑起来,还有不少活儿要干呢!” 铁疙瘩粗手粗脚地把何春困住,扭头问:“老舅,咱们把她带回去?” 老烟炮摆摆手,“不用带回去,这城里有现成的买家!” 第三十九章 春风吹又生 老烟炮和铁疙瘩将何春绑好以后,便开始搬运宅内的尸体。 何春看见自己爹娘、姐姐、爷爷,还有镖局里的一众姨娘、嫂子的死状,不禁悲从中来,跪地大哭。 “你们……你们要把我爹娘带到哪儿去?” 铁疙瘩听得不厌其烦,抬手便抽了何春一嘴巴,“小骚货,再敢多嘴,我他妈废了你!” 何春吓得连忙弓起身子,哀求道:“你们放了我吧,你们可以去找我大爷胡彪,他可以给你们钱,放了我吧。” 老烟炮咒骂一声,“丫头,别做梦了,你们完犊子了!他们都被毛子抓走了,懂不?你要是再敢提一句有关长风镖局的事儿,我就让那小子把你宰了!听懂没!” 何春不敢再有多言,只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把宅子里的尸体抬到驴板车上。 事毕,老烟炮跳上驴车,挥鞭赶路。 “老舅,咱们先奔哪儿去?”铁疙瘩问。 老烟炮拿嘴一撇车上的何春,说:“先把这丫头卖了!” “这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买主去?” “用不着你操心,跟着走就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老烟炮装上一袋烟,头也不回地问何春,“丫头,上过学没?” 何春不明所以,一脸迷茫地摇摇头,“没上过,但我爷教过我念书。” “哦,会写字儿、念诗不?” “会一点儿。” “整一首我听听。” 何春此刻脑袋发空,想了好一会儿,才背了一句最简单的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老烟炮听完哈哈大笑,坐在一旁的铁疙瘩不禁皱起眉头,问:“老舅,我咋不知道你还懂诗呢?” “真他妈死脑子!”老烟头骂道,“会背诗写字儿,才能卖出好价钱啊!” 何春蜷缩在板车上,一听他们要把自己卖了,心里恐惧,想逃,身上的麻绳却捆得死死的。 老烟炮和铁疙瘩都是粗人,自然没懂这首诗的含义,甚至就连何春自己,也只是下意识的随便背了一首。 却不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恰似她的家门遭遇。 何家,或许还没完。 …… 驴板车一路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处街角。 老烟炮跳下车,在路边抓了一把雪,朝何春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擦去额角上的血迹。 “疙瘩,在这看着点货,我去去就来!” 铁疙瘩愣了一下,问:“咋不坐车过去?” “缺心眼的玩意儿,拉这一车何家的死人,还有谁敢买这丫头?老实待着!” 说完,老烟炮便把何春从车上拽下来,替她松了绑,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像铁钳一样卡在何春的脖颈上。 “丫头,你要是还想活下去,就老老实实地按我说的做,别跟我整事儿!” 何春木讷地点了点头。 随后,老烟炮掐着她的脖颈,沿着街巷,一路朝前走去。 来到一处小院门前,老烟炮拍了拍门。 夜深人静,无人应答。 连拍了好一会儿功夫,院子里才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大门微开,门缝里露出一张面容可憎的人脸。 老烟炮怔了一下,忙问:“钩子,你脸咋了?” 钩子那一张脸,几近毁容,尤其是左脸颊,上面密密麻麻,似乎有无数道伤口。这些伤口愈合后,把脸上的肉全部揪起来,加上牙齿全无,整张脸便皱巴巴地拧成一团,乍一看,活像一个刚出笼的花卷。 钩子极不耐烦地打量了一眼老烟炮,冷冷地说:“我们掌柜的不开客栈了,你走吧!” 因为没牙,他的声音有些含混。 自从江小道大闹此地,冯老太太就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海老鸮”伺机报复,因此再不敢轻易接待外人,没过多久,干脆停了客栈的营生。 老烟炮不知其中缘由,只说:“我不住店,我是来跟你掌柜的做生意的。” 钩子一听,立马皱起眉头,“我们不做死人生意!” 说完就要关门。 饶是他生性凶残,但对老烟炮的行当,心里也有几分膈应。 老烟炮见状,连忙伸出脚,别住门板,右手把何春往前推了推。 “哎,钩子,不是死人!我这有个丫头,想问你们掌柜的收不收。” 钩子低头看看何春,不禁有些意外,刚要回头去喊掌柜的,却听后屋的房门一响,冯老太太擎着一盏灯,疑神疑鬼地探出脑袋。 “钩子,谁……谁呀?” 老烟炮听见动静,连忙轻声应了一句,“冯掌柜,是我,老烟炮!” 闻言,冯老太太稍显宽心,松了一个口气,走到门前问:“找我有事儿?” “我这有个丫头,你看看咋样。” 这冯老太太是干媒婆起家的,打眼一瞅何春,便知这是被人糟蹋过的丫头,十三四岁,也不小了。 “哟!老烟炮子,你也干渣子行了?” 老烟炮连连摆手,赔笑道:“冯掌柜,你笑话我!我哪敢跟你抢生意啊,这丫头是我顺道捡来的,这不,赶紧就给你送来了么!” 冯老太太瞥了一眼何春,见她额角处有一块血痂,便有些嫌弃地说:“啧啧,盘儿都破了,买来也只能要饭,干不了别的!你要多少?” “这个数!”老烟炮嘿嘿笑着,比划了一个手势。 冯老太太立马瞪起眼睛,骂道:“多少?老烟炮子,你拿我当大老赶呐?拿这种货色蒙我钱?” “冯掌柜,你只知其外,不知其里啊!这丫头,盘儿亮不亮,先放在一边,她可念过书,识文断字。” “真的?”冯老太太不信。 老烟炮便让何春连背了几首诗词。 背完以后,冯老太太更觉得奇怪了,能有闲钱读书的人家,怎么会卖女儿? “丫头,你叫啥?谁家的人?” 何春急忙按照老烟炮教她的说辞,回道:“我小名叫春儿,父母双亡,从柳二堡来。” 冯掌柜想了想,会读书写字的丫头,若是能卖到高档的窑子,倒是能值不少钱。 于是,财迷心窍下,便跟着老烟炮讨价还价起来,磨叽了半天,生意总算是做成了。 “钩子,把这丫头领回去,先在东厢房里放着!” 第四十章 生意 老烟炮将何春卖掉以后,不敢有丝毫停歇,立马带上铁疙瘩,赶着驴车,直奔西城。 盗尸的行当不能见光,必须要在天亮以前,把这几具尸体运出城去。 不过,在此之前,老烟炮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挖坟盗尸,送配阴婚,固然是血赚的生意,但配阴婚这种事,毕竟不常有,而且尸体不禁搁,更没办法囤货,眼下冰天雪地,倒还好说,可一旦入伏,尸体没几天就臭烂了,便会砸在手里。 因此,配阴婚的生意,往往是先有需求,老烟炮才会下地寻尸。 这趟来辽阳,他也是先找好了买家,才愿意动身至此。盗取何家尸体,虽是临时起意,但也是受人之托,预先找好了买家。 驴板车一阵颠簸,最后停在了青囊阁药行的后门。 老烟炮和铁疙瘩跳下车,轻叩了两下房门。 这一回,没过多久,屋内就有了动静。 “咔嚓”一声,锁舌跳动,大门开启。 却见一个头戴毡帽的山羊胡老头,疑神疑鬼地左右看看,责备道:“咋回事?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还以为你俩折在路上了呢!” 老烟炮厌恶地撇了撇嘴,“老杨头,大过年的,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老杨头侧过身,将大门敞开,说:“没出事儿就好,快进来吧!” 闻言,铁疙瘩便把驴车往前停了停,跟老烟炮一起,又把车上的尸体逐一搬到青囊阁药行的后院。 张扬头站在门口,一边望风,一边逐一清点死尸的数量。 来回六趟,两男四女,总共六具尸体。 搬完了尸体,老烟炮拍了拍手,催促道:“行了,你快点动手吧,天亮之前,咱们还得把尸体运出去呢!” 老杨头看了看车上的麻袋,问:“这还有一个呢!” 铁疙瘩立马在一旁应声道:“老杨,别太贪!车上那丫头,我们还得全须全尾地带回去,给人配阴婚呢,这有六个,还不够你用?” “好吧!” 老杨头心想,车上那个,八成就是何力山的小女儿,便没再多问,转过身,回屋叫来一个心腹伙计,俩人手持牛耳尖刀,俯下身子,便冲地上的尸体切割起来。 原来,他们这些做药材行的,除了草本、动物以外,还有一种极其少见的药材,那便是人! 据不少古医书上的记载,人为天地之灵,依照以形补形的说法,其身体发肤,自然可以入药。 《本草纲目·人部篇》,就记载了不少以人入药的例子。 诸如,将天灵盖骨以大火焚烧,再捣碎,研磨成粉,便可治愈肺痿、乏力羸瘦、骨蒸盗汗等病症;又如,将已死之人,殓入石棺,灌满蜜浆,经年之后,便成蜜人,若有人折伤肢体,只需服用少许,便可痊愈。 凡此种种“邪方”,令人观之则不寒而栗。 但最为难求的一味“药材”,当属“人魄”。 这味药,只在那些上吊自杀的人身上才能取到。 人有三魂七魄,魂轻而清,魄浊而重;人死之后,魂飞升天,魄坠入地。 因此,据说缢死者的脚底板上,会有一层麸炭一样的东西,及时刮取出来,可以用来主治惊怖癫狂之症。 这样的药材,向来是可遇而不可求。 老杨头一听说何家有人自缢而亡,便动了些心思,但却不敢亲自去偷;老烟炮知道他专好收集这类邪药,便跟他商定了这一桩买卖。 只可怜那何家人,身死之后也不得安宁,被人分卸了尸身。 事成之后,老烟炮和铁疙瘩便把何家人残缺不全的尸体扔上板车,一溜烟出城而逃。 两伙人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一晚,他们之间的一场误会,反倒救了何春一命! 半个月后,江城海的四弟金孝义,独自一人回到城里打探风声。 听说何宅的女尸化身厉鬼,不翼而飞,金孝义觉得有些蹊跷。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有人盗尸,把何家的女眷拿去送配阴婚,可打听了一圈儿,并未发现城里近期有人家办过丧事。 金孝义也是老江湖,自然有些门路,没用多久,便查到了青囊阁药行,询问何家尸体的情况,以免何家有后人生还,遗患无穷。 老杨头以为金孝义是何家的故交,特来寻仇,一开始还百般狡辩,声称不知道这回事。 直到金孝义掏出了匣子枪,老杨头才惊恐万分地说出实情。 “好汉饶命,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才对何家不敬,你别冲动……” 没想到,金孝义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反倒大笑起来,问:“这么说,你看到何家人都死了?” 老杨头哭丧着脸,说:“那……天灵盖都摘了,可不就死了么。” “你一共看到几具尸体?” “七……七个,两男五女。不过,我只取了六具尸体入药,剩下一具女尸,老烟头他们说要运到外地,送配阴婚。” 江城海等人对长风镖局下手以前,早已摸清了对方的底细。 何氏父子,加上五个女眷,一共七个——人数对得上! 何家已经根除了! 金孝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收起匣子枪,站起身对老杨头威胁道:“挺好,你不认识我,我也没来过这里,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懂不懂?” 老杨头连忙点头:“懂懂懂!” “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金孝义转身便走。 他和老杨头都不知道,那天晚上,老烟炮的驴车上,麻袋里装的女尸,根本就不是何家的小女儿,而是南城富户王有财投井自杀的小妾!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误会,金孝义必定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而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何春,在冯老太太的“人牲房”里待了三天以后,第四天早上的时候,突然被钩子一把抓上了驴车。 “你……你要带我去哪?”何春惶恐不安地问道。 冯老太太扭着水缸似的老腰,凑上前来,奸声笑道:“傻丫头,你怕什么!你钩子哥要带你去奉天享福呢!” “奉天?” “对呀!以后你就会记着我的好了!” 说完,冯老太太又把一个包裹交给钩子,嘱咐道:“等到了奉天,千万记得把这三十两银子递给‘串儿红’,求她帮我转交给‘海老鸮’!” 第四十一章 三十六死穴 是日,辽阳城外,王贵和山头营寨。 …… “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 “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个亡。” “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 “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 火炉边,江小道抓耳挠腮地背诵着打穴口诀。 四叔金孝义坐在板凳上,一边听,一边不时翻动炉子上的烤地瓜。 挂子行习武,除去基本童子功外,还要熟知人体的骨骼、经脉、穴位。 只有如此,功夫才是杀人技,而非花架子。 人身三百六十五骨节,七十二麻窍,三十六死穴。 挂子行依此钻研,分出七十二把擒拿,三十六般巧打。 擒拿乃降服之术,需要苦练;巧打乃击杀之术,最是阴狠。 金孝义本来并不想教,因为江小道十四岁了,这个年纪才想起练武,必定难成大气。 可大哥江城海亲自委托,他又不能糊弄,思来想去,如果仅仅是防身之用,便无需传授若干心法、招式,只管教他最简洁实用的功夫——打穴! 另一边,江小道其实也不愿练武。 在亲眼看到何新培被伊万一枪毙命后,他就不再相信功夫,心里想的是,与其苦练把式,不如去练枪法。 因此,两人待在一块儿,一个不是很想教,一个不是很想学,常闹别扭。 “再把三十六死穴的歌诀背一遍。”金孝义淡淡地说。 “哦……好!” 江小道皱起眉头,“人身致命穴法源,六六三十六处点;一亦头前额中线,二亦两眉正中间;三亦眉外两太阳,四亦枕骨脑后边……五亦……五亦……” 江小道翻了翻眼皮,卡壳了。 金孝义冷哼一声,问:“看啥呢?房梁上有字儿?” 江小道臊眉耷眼地摇摇头,“没有。” 金孝义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儿,“把手伸出来!” 江小道嬉笑着脸,求道:“四叔,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别废话!” 在练武这件事上,金孝义极为严格。 本来单学打穴,在挂子行里已经算是阴损取巧的路数,因此决不能容忍江小道再有含糊。 与关伟的诙谐轻松相比,四叔太过严苛,容不得半点怠惰。 江小道没辙,只好闭着眼睛,把左手伸出去。 “把眼睛睁开!”金孝义立马大声训斥道,“之前我是怎么教你的?” 江小道听了,连忙应声,“习武之人,最忌闭眼!刀剑相逼,睁眼可活,闭眼必死!” “那你还闭眼?” “四叔……我控制不住啊!” “那就练!” “怎么可能完全不闭眼?” “怎么不能?”金孝义把木棍儿递给江小道,“四叔给你打个样,你来试试!” “不许用手挡着啊!” “那是当然!”金孝义立马背过手。 “四叔,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江小道摩拳擦掌,抡起木棍儿,冲着六叔的太阳穴便横扫过去。 金孝义稳坐在板凳上,并不急着躲闪,直至木棍儿离眉骨仅有三指的距离时,身子才微微往后一仰,棍尖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到底扑了个空! “怎么样,这回信了?” “哎呀?”江小道当然不服,扭头冲掌心啐了一口,“你别得意,我可来真格的了!” “小道,尽管动手,别含糊!”金孝义冷笑一声,“想打着我,再练几年去吧!” “那你可别后悔!” 江小道这小子,一旦犯起横劲儿,下手哪管什么轻重,抄起木棍儿,劈、挑、扫、刺,一通乱打,把自己累得连呵带喘,金孝义愣是一眼没眨,尽数躲过,甚至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咋样,小子,服不服?” 江小道把脖子一耿,“不服!” “好,再来!” 正要动手时,房门突然响动。 二人一愣,扭头去看,却见宫保南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别练了,别练了!四哥,大哥说让咱们帮王贵和出趟活儿。” 金孝义回过身,有些意外地问:“这时候砸窑?” 宫保南摇摇头,道:“不是砸窑,说是去收数。” 金孝义略一琢磨,低声道:“嗯,在人家这待这么久,也该帮着出点力。” 说话间,他便捡起炉子上的地瓜,起身便要离开。 恰在此时,江小道瞅准空档,茑悄地凑过去,手拿木棍儿,抡圆了胳膊,照头就打! 金孝义顿觉后脑吹来一阵恶风,心中暗叫不好,再想抬手去挡,却已然晚了。 “啪!” 木棍儿拍在脑袋上,应声折断! 金孝义顿时脑瓜子嗡嗡作响,破口大骂道:“我操你个小畜生!” 宫保南看得心头一惊,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连忙快步躲出去,边走边摇头嘟囔着,“太黑了,太黑了……” 江小道偷袭得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随手扔掉手上的半截木棍儿,看着蹲在地上抱头咧嘴的金孝义,得意地扬起下巴。 “咋样,还吹不?” 这一下打得着实不轻。 金孝义捂着脑袋,骂道:“你小子……我没给你讲过啥叫武德吗?” 江小道嘿嘿一笑,“四叔,别逗了!你跟我爹这么多年,缺德的事儿,你干的比我多!” “小王八蛋,我看你是皮痒!”金孝义拎着板凳站起身。 江小道见状,吓得连忙往屋外跑,却不想,刚一出门,就跟江城海撞了个满怀。 “跑什么?” “爹,四叔要削我!” “嗯?”江城海抬起头,正好看见金孝义脑袋上顶着个大包,抄着板凳冲出来,“老四,你脑袋咋了?” “啊?” 金孝义一愣,却见一众弟兄都聚在门口,面子上挂不住,便只好随口道:“没……没事儿,就不小心磕了一下。” 江城海皱了皱眉,随后把江小道拽到身前,问:“你小子是不是又犯浑了?” “天地良心,冤枉啊!是四叔他自己说……” 闻言,金孝义连忙接过话茬,“大哥,我真没事儿,咱们还是赶紧出发吧!” 江城海看看老四,又瞥了一眼正在偷笑的宫保南,心中便猜出了个大概,于是立马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 “小道,是我让你四叔教你把式的,再敢犯浑,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没啊……” “还敢狡辩!” 这时,王贵和肩上挎着步枪,骑马来到近前,问:“哥几个,收拾好了?” 江城海瞪了一眼江小道,随后转过身,连忙抱拳,“贵和,只等你一句话了。” “好!”王贵和大笑几声,旋即冲手下吩咐道,“来几弟兄,替海哥他们把马牵过来,顺便带几条枪!你们几个,守好大营,等我们回来!” 江小道闻言,不禁好奇地问:“爹,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江城海小声说:“咱们在你王叔这待这么久,按理也该帮人家出点力。” “你们要去砸窑还是绑票?” “去收保安费!”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江城海笑着把江小道往前推了推,道:“你也跟着一块儿去!” 第四十二章 保安费 离开营寨,走出山区。 江城海跟王贵和带着各自的弟兄,一队人马共二十人,慢慢悠悠地朝西边进发。 一路上,众人说说笑笑,神色轻松。要不是肩上扛着枪,还真猜不出他们此行的目的。 江小道不会骑马,只好跟江城海挤在一起。 “爹,你不是不当胡子了么?” 江城海点点头,“是啊,可你王叔开口求帮,我也不好推辞,而且,咱们这趟,没别的活,就是帮他壮壮声势而已。” “壮声势?”江小道咧嘴一笑,“哦,我懂了!就是吓唬人呗,这活儿我能干!” 他虽然天生带了一股混不吝的横劲儿,却也乐于仰仗群胆群威,借此冒充豪杰。 江城海看了看这小子满脸嘚瑟的样子,不禁失笑道:“儿子,你以为吓唬人就那么容易?” “那有啥难的?”江小道一拍胸脯,“手里有枪,谁见了我不哆嗦?” “那也未必。” “爹,我可杀过人!在绿林上讲,咱也是交过投名状的!” “那要是你手里没枪,咋整?” “没枪?”江小道想了想,认怂道:“那还是老老实实装孙子吧。” 几个叔叔一听这话,立马哄笑起来。 江小道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便扯着嗓子说:“笑啥呀!手里没家伙,咋吓唬人?我就不信你们干瞪眼,还能把人吓死!” 关伟闻言,一扯缰绳,骑着马匹凑过来,说:“小道,你爹要想把人镇住,不用抢,把‘海老鸮’的名号报上去,就够了!” “那又咋了?蔓儿再响,当初也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跟我说的有啥不一样?” 江城海看出了江小道的疑惑,便低下头,轻声说:“儿子,以后闯荡江湖,记住爹的一句话——办不到的事儿,就别撂狠话!” “这跟能不能吓唬人有关系吗?”江小道问。 江城海笑了笑,说:“你爹我不是丧心病狂的人屠!想让别人怕你,不在于你杀了多少人,而在于你说杀谁,就一定会杀谁!” “言出必行?” “对!话不在多,但要有分量。说要杀一个人,你就必须杀他,只有这样,别人才会怕你。哪怕你把那人剁手跺脚,只要他还活着,你的话,就是屁话!别人也永远不会真的怕你!” “嗯……有道理!” 江小道认同地点点头,并努力回想自己先前是否放过什么狠话。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七叔身上。 宫保南被盯得浑身发毛,不禁问:“你爹跟你说话,你老看我干啥?” “嘿嘿!” 江小道咧嘴一笑,并不回答。 他还记得宫保南扇他的耳刮子,也记得自己先前的狠话。 这事儿——没完! …………… 临近正午,众人来到一处村庄。 时下春光渐暖,冰雪缓缓消融,尚待春耕的农田里,已然裸露出斑驳的黑土。若从高空俯瞰,黑白相间,如同一局残棋。 田间地头,原本有几个孩子嬉笑追逐,可一见王贵和等人,便立刻神色慌张地撅着腚往家里跑。 王贵和勒住缰绳,用鞭子指了指远处的二层土楼,说:“哥,这家就是我跟你说的,姓黄的地主。” 江城海沉吟一声,“这土楼盖的,快成城门楼子了,看来真是被抢怕了呀!” 王贵和拿着鞭子凌空横扫一圈,骂道:“这山门屯的地,几乎全让他们老黄家吞了,方圆三十里,就数他家最富,挨抢就对了!” 这几年,关外的日子,属实不好过。 光绪二十六年,沙俄大军,挥师南下。 光绪二十七年,辽阳太子河大水泛滥。 连着两年,天灾人祸,不仅绿林盗贼横行,就连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也跟着四处打砸抢掠。 地主们畏惧土匪,但更怕饥民。 胡子虽然冷血残暴,但对老爷们而言,却也并非不共戴天,真碰上了,还有商量的余地。 饥民却不同。 饿疯了的人,没有道理可言,而且他们当中,多是没地的佃户,平日里见了地主,一口一个老爷,其实仇恨早已刻入骨髓。一旦闹起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因此,不少地主与胡子暗中勾结,花钱雇佣他们枪杀前来“讨饭”的饥民。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 土匪不是支杆挂子,安保关系一旦确立,就不是想解雇就能解雇的了。 黄老爷在家中修墙、盖土楼,明摆着就是要发展武装以求自保。这对王贵和而言,是放下碗筷就骂娘的行为,自然要出面敲打一番,所以便请来了江城海等人,帮他壮声势、亮拳头。 “哥几个,拉大栓,咱们中午就在黄老爷家里吃了!” “好!” 众人大笑着齐声应答,“咔嚓咔嚓”地拉上枪栓,朝着土楼逼近。 黄老爷一家,也早就打探到了消息,可眼下人手不足,不敢直接撕破脸皮,只好带着长子,亲自开门迎接。 老爷子身穿一袭靛青色的长衫,身上裹了一层狐皮袄,满脸堆笑,乐颠颠地迈着小碎步,来到众人近前。 黄家大少爷一脸书生气,腰上挂着玉佩,手提长衫,也急匆匆地跟了过来。 走上前,黄老爷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江城海等人身上时,心里不禁咯噔一声——看来,王贵和的山头,又招兵买马了。 “贵和兄弟,这么早就来啦,你看你,也不事先招呼一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别扯没用的了!”王贵和并不下马,疾声催促道,“赶紧去整三桌饭菜,弟兄们还瘪着肚子呢!” “好好好!”黄老爷立马回身吩咐道,“承荫,快回去跟家里说一声,赶紧准备!” 黄承荫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乜了一眼王贵和,看上去似乎心有不甘。 随后,黄老爷亲自为王贵和牵马引路,将众人带进土楼内部。 江小道头一次进地主家门,便好奇地左顾右盼,发现这里除了房间、牲口、仓库多一些意外,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跟南城王有财的宅院相比,还是少了几分气派。 不过,这土楼修得倒是像模像样,门楼上不但有城垛,一进门,甚至还有个近似于瓮城的空地,俨然已是一座微缩城池。 王贵和佯装随意地看了看,实则却是在观察土楼的布防虚实。 “黄老爷,行啊!这小土楼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就是不知道是用来防刁民的,还是防咱们弟兄的。” 黄老爷面色一僵,连忙陪笑道:“贵和兄弟,你埋汰我!我这点破砖烂瓦,哪能挡住你们弟兄啊!就是图个心安,防毛子的。” “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王贵和突然故意抬起枪管,朝四下里胡乱瞄准,吓得黄老爷连忙躲闪。 这情形,跟那耍猴儿的,没啥两样。 众人哄堂大笑。 王贵和收起枪,笑着说:“黄老爷,你怕什么呀?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你是我爹!听明白了么?爹,过年了,儿子给你磕一个!” “别别别,贵和兄弟,你,你这不是让我折寿么!”黄老爷狼狈不堪地上前搀扶。 没想到,王贵和脸色骤然一变,抬手扒拉开黄老爷的手,翻脸比翻书还快。 “行了,别他妈墨迹了,眼瞅着要开春了,今年的保安费,该交了啊!” 第四十三章 恩怨(求追读) 黄老爷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便像条哈巴狗一样摇尾讨好道:“贵和兄弟,先别急,进屋坐一会儿,咱俩慢慢唠。顺子,去给贵和兄弟们倒碗茶,润润嗓子!” 王贵和一听,立马撂下脸,骂道:“老登!你啥意思啊?欺负我是大老粗,啥都不明白?咱哥几个刚进来,你就让上茶,咋的,要撵我走?”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真没那意思。” “别磨叽了,我来这跟你练嘴皮子的?赶紧交保安费!” 黄老爷见搪塞不过去,便只好搓了搓手,说:“贵和兄弟,这两年世道不太平,外人看我,都觉得家大业大,其实都是空架子,真没啥钱了。不过你放心,保安费该交还是得交,就是……你看,能不能宽限我几天?我先交一半,剩下的,等秋收了再补齐,你看……” “啥玩意儿?” 王贵和挑起眉毛,说:“黄老爷,你不仗义啊!哥几个去年脑袋别裤腰上,帮你保家,你跟我来这套磕?用完就撇,拿我们当窑姐啦?” “我知道,我知道,弟兄们都辛苦了,可我也不容易啊!” “去你妈的!你有钱盖土楼,没钱交保安费?糊弄鬼呢?” 这话倒是让他说对了。 黄老爷并非假装哭穷,而是他本来就不算大地主,为盖这土楼所花的人工、物料,让手头确实有些吃紧。 “贵和兄弟,看在老交情的份儿上,你缓我几天吧,三个月……一个月,哪怕半个月也行啊。” 不提“交情”倒好,经他这么一说,王贵和顿时火冒三丈。 “操你妈的,老东西,还敢跟我提交情?” 王贵和一把掐住黄老爷的脖子,将其顶在墙上,骂道:“我十二岁那年给你家放羊,就因为跑丢了一头,你把我吊在树上,打了一天一宿,要不是那头羊第二天自己回来,我早就让你整死了。现在留你一条狗命,已经够给你脸了,你他妈还有脸跟我提交情?” 听见争吵,里屋的黄家老少,带着一群下人,赶忙跑了出来。 却见黄老爷被抵在墙上,脸憋的黢紫,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声音,看样子已经几近半死。 黄老爷的夫人见状,立马哭天抹泪地扑上去,哀求道:“贵和兄弟,那都是三十来年前的事儿了,求求你快撒手吧!你光记着我们老爷打过你,难道你忘了,那年你妈病重,快要冻死的时候,也是我们黄家给你娘儿俩借钱、借米的呀!” 王贵和嘴角一阵抽搐,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这世事的恩怨,缘何如此混沌不清! 救他的,是他。 害他的,也是他。 如今他成了绿林土匪,他还是那个地主老爷。 若要报恩,则怨不能消;若要消怨,则恩不能报! 如何是好? 恐怕,最后的抉择都逃不出江城海的那句话——不想。 黄家的子女、儿媳们纷纷跪下来,磕头哀求。 “贵和兄弟,看在同乡的份上,饶了老爷一命吧!”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在一处,等着看王贵和的决定。 最终,他松开了手,黄老爷瘫软在地上,猛咳了好几声,才终于把气喘匀过来。 “谢谢贵和兄弟,谢谢贵和兄弟!” 然而,王贵和不能心软,撂下黄老爷可以,但就必须施以其他手段,否则自己的威信就会受到兄弟们的质疑。 “弟兄们!跟我进屋,把黄家的老本翻出来。砸了!能砸的全都砸了!” “好!上!” 众人纷纷举枪,齐声应和,鱼贯着冲进黄家的后屋。 见状,黄家老小和家仆们,连忙神色慌乱地跟过去。 “别!各位好汉,手下留情,那个不能砸呀!” “贵和兄弟,我们错了,我们交保安费还不行吗?” 王贵和一脚踢开黄家老小,“现在后悔,晚了!弟兄们,墙里、炕里、灶坑里,都仔细地翻一遍!谁找到了老本,额外有赏!” 一时间,内屋里乱作一团。 整个“瓮城”里,只有江城海等人按兵不动。 老二李添威看起来有些跃跃欲试,问:“大哥,咱们不动手吗?” 老五沈国良也急切地说:“是啊,大哥,来都来了!” 江城海冷哼一声,“想去?那你们就留下继续当胡子吧,不用回奉天了。” 这俩人都混过绿林,匪气难改,可眼下有大哥镇着,话已至此,也只好作罢。 江城海此时也是眉头紧锁,本来以为今天不用砸窑,他才答应跟着过来的,没想到事情最后闹成这样。 内屋里翻江倒海,闹了小半天,江小道正觉得有些无所事事的时候,猛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黄家老夫人的尖叫。 “贵和兄弟,那个不能拿!我们交保安费,我们交!” 紧接着,王贵和手里拎着一个红布包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左右身旁,分别跟着黄老爷和老夫人。 “贵和兄弟,你行行好,给我们家留条活路吧!” 王贵和甩手扇了黄老爷一巴掌,骂道:“刚才没杀你够意思了,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有粮食吃就不错了,这袋小黄鱼,就当是给弟兄们的辛苦费了!” 眼见如此,老夫人“噗通”一声,跪下身子,抱住王贵和的大腿。 “贵和,东西你可以拿走,但好歹给我们一家子留点吧!” “去你妈的!”王贵和抬起枪托,重重地砸在老夫人的脸上,“你他妈当我赶集呐?还讨价还价上了!” 老夫人的鼻梁被砸断,鲜血顿时流了一脸。 “弟兄们!每人再去扛一袋米,撤了!” “王贵和!”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 众人猛地一怔,回过头,却见黄家大少爷黄承荫满面怒容,手里竟举着一把步枪,远远地瞄准王贵和的脑袋。 江城海等人率先反应过来,纷纷掏枪对峙,就连江小道也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怀里,握紧了那把匣子枪。 王贵和的弟兄们紧随其后,只听“唰唰”几声,十几条枪管,立马对准黄家大少。 黄家竟然有枪! “王贵和!你……你把东西放下!” 第四十四章 威慑(求追读) 王贵和微微眯起眼睛,随手将红布包裹交给身边的一个兄弟,随后强忍着怒火,看向黄承荫。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黄少爷,今天怎么这么有种啊?” “别过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一枪崩了你!” 黄承荫握枪的姿势有点别扭,即便江小道也能看出,他并不精通此道。 黄老爷见此情形,顿时面如死灰,厉声训斥道:“承荫,你疯啦?快把枪放下!快放下!” 老夫人不顾脸上的血迹,也连忙跑到王贵和身边,说:“贵和兄弟,我儿子太年轻,不懂事儿,你……你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江小道看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有枪,却不早点拿出来? 可是,对黄家人而言,他们现在的人手,根本不够跟胡子硬碰硬。 他们本想尽量拖延,再用重金购买枪支弹药,等时机成熟时,再彻底撕破脸。 但王贵和也不傻,黄家的土楼刚动工时,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今天过来,就是打算狠敲一笔,借此断了黄家人自保的财源。 黄承荫也并非冲动之人,而是他很清楚,如果家里这袋小黄鱼被拿走,他们便再没多余的钱去买枪支弹药了。 “妈,你别求他,是他偏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的!” “混账东西!还不赶紧把嘴闭上!”黄老爷呵斥道。 王贵和虽然被枪口对着,却不见任何慌乱,反而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黄少爷,出息了啊!哪儿买的枪,你这拿笔杆子的胳膊,会用枪杆子吗?” “别过来!我真的会开枪,我真的会开枪!” 黄承荫拉动枪栓,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紧张,还是不太熟练,连拉了三四下,才把枪栓拉上。 众人见状,讪笑了两声,十分默契地一同抬起枪口。 直到王贵和走到前面,用胸口抵住了枪眼,黄承荫仍然没有开枪。 江小道便也因此笃定,这位大少爷,不会再开枪了。 王贵和冷笑一声,趁着黄承荫还在愣神的功夫,突然伸出左臂,一把挡过枪口,右手猛扣黄承荫的手腕。 整个过程,黄承荫如入梦境,再一睁眼,手中的步枪已然被王贵和夺走了。 “黄少爷,你以为手里拿条枪,就能当胡子了?你当是裤裆里的家伙,生下来就会用呢?” 众人大笑,肆意嘲弄着这位大少爷。 黄承荫脸色煞白,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没种。 他可以说,自己是为了避免家人遭到报复,才不敢开枪,但他自己清楚,即便是四下无人,他也未必有这个勇气。 瞄准脑袋,也许会打偏;瞄准身上,又不敢肯定一枪毙命。 就是在这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过程中,他失去了先机,被人夺走了枪。 黄承荫说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只是觉得,王贵和似乎不是凡人,一枪必然打不死他,挟持他做人质,更是痴心妄想。 总之,他绝不是凡人能够抗衡的! 江小道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有些明白了先前老爹说过的话。 枪,的确会让人恐惧,但真正的威慑,绝不是有枪那么简单。 同样一把枪,放在不同的人手里,所带来的威慑,也大不相同。 他也因此而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人牲房里的孩子,不敢逃走的原因。 黄老爷和老夫人倒是松了一口气,连忙说:“承荫!还不快给贵和兄弟赔罪!” “不用了。”王贵和摆了摆手,转而问,“黄老爷,你家的枪,藏哪儿了?” 黄老爷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低声交代了一切。 “在后院的地窖里。” “去几个人,到地窖里搜一下!”说完,王贵和又冲黄家人笑了笑,“黄老爷,枪这玩意儿,可不能随便玩,弄不好,容易擦枪走火,还是让我替你保管吧!” 黄老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少倾,两个弟兄回到前院。 “当家的,没多少,就五条枪!” 王贵和却黑着一张脸。 五条枪,要是再加五条,带几个精壮的家丁,凭土楼做根基,这里就是一座碉堡! 这年头枪支泛滥,散兵游勇、绿林响马、各国商人,都有办法弄到军火贩卖。 还好发现得及时,否则,黄家人必定不会再交任何保安费。 “黄老爷,看来你是打算自立门户了。” “贵和兄弟,你误会了,这些枪……是给你们买的,以后还得靠你们照应呢!” 王贵和笑了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不收下,那就太不给你面子了。” 黄老爷忍气吞声地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王贵和随手拿起一条枪,拉开枪栓,又问:“你这枪,好用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从来没试过。” “好!那我帮你试试!” “啊?” 不等黄家人反应过来,却见王贵和突然架起枪口,对准黄承荫的脑袋。 “别!” 老夫人一声尖叫,凄厉的哀嚎使枪声显得更加刺耳。 霎时间,血雾弥漫,鸡飞狗跳,窝棚里的牲口惊慌失措,黄家人哭声一片。 黄承荫眉心一黑,后脑炸开一个血窟窿,脑浆迸裂,整个人应声仰面倒地,抽搐了两下,终于安息了。 “承荫!儿子!” “你醒醒啊,儿子!” 王贵和反手把枪荷在肩上,冷声道:“老黄,再让我看到你家有枪,就别怪我不讲交情了!弟兄们,撤了!” 说着,他便翻身上马,扯着缰绳来到江城海面前,抱拳道:“哥,走吧,这趟辛苦你了。等回到大营,咱哥俩必须喝个痛快!大侄儿,咋了,没吓着你吧?哈哈哈!” 江小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尸体,整个过程中,从未眨眼。 江城海对他的表现很满意,随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低声说:“看到了么,真要杀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废话!” 江小道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宫保南恰在旁边,微微侧过脸,朝他看了两眼,却不知为何,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四十五章 回乡 清晨,王贵和山头营寨。 江城海一众弟兄收拾妥当,正在寨门外看山闲聊。 少倾,马厩里响起一阵串儿铃,王贵和带人牵着七匹骝毛大马,亲自送到门口。 马匹打了两个鼻响,王贵和站定,把缰绳递给江城海,说:“哥,矫情的屁话我就不说了。什么时候有空,常来我这看看。” “好,好!”江城海笑着点点头,随后又推了一把江小道。 江小道会意,像模像样地说:“王叔,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了!” 王贵和哈哈大笑:“大侄儿,这话说的,生分了!” 江小道也笑了笑。 别说,分别在即,他对眼前这座营寨,多少还有些不舍。 如今的江小道,跟叔叔们站在一块儿,脸上虽然还有三分稚气,可好儿郎青春年少,正是野蛮生长的时候。 这个年纪,今日看去,似乎还是个秉性顽劣的小屁孩儿,可没准一晃神的功夫,再去看时,就已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这一个月以来,江小道好吃好喝,外加勤学苦练,过年又新添了一岁,眼下看起来,跟年前夜闯王宅那时相比,不说判若两人,也该刮目相看。 尤其是历经如此多的奇闻轶事、生死抉择以后,这小子的眉宇之间,更多了几分狠辣。 江城海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并不多言,只是带着一众弟兄双手抱拳。 “贵和兄弟,保重!” 既在江湖,生离死别就是常态,哪有那么多废话。 王贵和便也带着一众弟兄,抱拳回道:“海哥,一路保重!” ………… 辞别营寨,江城海等人便朝山下走去。 这时节,天气愈发暖和,四周原本冷灰色的山峦,如今远远望去,也显出几分翠色,似乎是春芽萌发,却还是一堆光秃秃的枝干。 众人一直走到正午,才终于走出山区,稍作整顿,便又马不停蹄的朝西北方向赶路。 由此去奉天,途中必经辽阳,但几人出于谨慎,还是决定在城外不远处的郭家庄留宿歇脚,准备休息一晚,明天一早,直奔奉天。 选了一家江湖客栈,吃了顿便饭后,刚要安顿下来,江小道却有话要说。 “爹,我要进城去一趟。” 众人有些意外,长风镖局的事儿已经平了,活儿干得很干净,还要进城干什么? 江城海却一眼看穿了儿子的心思,问:“要去救老崔?” 江小道直言不讳地点点头:“不去试试的话,我心里不安,总觉得是个坎儿。” 金孝义立刻表态:“老崔都让毛子抓走了,你还是消停点吧!” 另有几位叔叔也不同意。 “就是,为一个靠扇的,至于么?” “小道,你横不能要去毛子的大营里面抢人吧?” 江小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叔,我有时候是愣点,但我又不傻!我认识一个哥们儿,要是有钱的话,他没准能把老崔弄出来。” “你有钱吗?”宫保南反问,“就你那点压岁钱?赶紧歇着吧!” 江小道不忿,说:“钱不够,我自己能想办法!” 一听这话,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关伟。 “嘿,你们瞅我干啥?”关伟皱起眉头,连忙说:“小道,我教过你规矩啊!没拜码头之前,不能做生意!你要是荣个仨瓜俩枣的,那个张九爷也不会说啥,可你要救老崔,那就得做大生意,你现在这身手,干不了这活儿!” 江小道环视一圈儿,不禁冷哼一声,说:“你们说这么多,不就是怕我惹事儿,会牵连到你们么!放心,救老崔是我自己的事儿,就算办砸了,也绝不会把你们卖了!” 真话总是带刺儿,众叔叔们闻言,当即便臊眉耷眼地低下头。 三叔孙成墨捋了捋胡子,沉吟一声,说:“小道,你要去救老崔,也不是不行,但你有什么计划?如果出现意外,有什么后手?这些事儿,你考虑过吗?” “计划当然有,但我不想说。” 看得出,老爹江城海说过的话,江小道的确都记在了心里,只是似乎用错了地方。 孙成墨一把年纪,被噎得够呛,只好跟众人一样,转头看向江城海,等大哥发话。 没想到,江城海还没开口,平日里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的二叔李添威却先表态了。 “你们几个窝囊废,怕啥?小道要救老崔,这叫仗义,你们几个当叔的,不夸也就算了,还他妈跟个娘们儿似的瞎叨叨,在市井里待长了,整的满身油滑,义气俩字儿全都忘了?大哥,我觉得,可以让小道去试试!” 江小道一听,顿时对二叔的好感倍增,紧跟着就顺势往下说。 “爹,你说过,老爷们儿说话,掉地上得听见响儿!言出必行!否则,我这张嘴,就是屁眼子!” 江城海眨眨眼,问:“这么说,你答应老崔会去救他了?” “呃……那倒没说。” 有一说一,老崔被毛子带走的时候,江小道已经吓傻了,除了嘟囔了几声,聊以自慰,并未许下过任何承诺。 “但是,我答应过别人一件事,还没做到呢!” 众人齐声问:“谁?” 江小道咧咧嘴,戏谑地笑道:“嘘!不能说!” “嘿!你小子怎么这个德性?” “就是,你老跟咱们耍什么心眼儿啊?” “小道,有什么话你就说,没准咱们还能给你出点主意呢!” 几位叔叔说的自然都是好话,可江小道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啥也不说。 真正要干的事儿——连死人都不能说! 江城海默不作声,思量了片刻,看了看众位弟兄。 “你们也用不着太担心!小道今年十四,也不小了。你们几个,除了老三,出来闯荡江湖的时候,不也都十四五岁么!谁年轻的时候还没莽撞过?总护着,成不了材料!” 李添威深表赞同:“大哥说的对!小道大小也是个爷们儿,总护着,那不就跟周云甫的外甥一样,变成废物了么!” 江城海把江小道叫到身边。 “儿子,你要干啥,怎么干,我都不问。但是,你只有这一晚的时间,如果办不成,立马回来,咱们明天晌午,还要赶路回奉天呢,懂不?” “懂!” “那就赶紧去吧!” 江小道看看窗外,天色已近黄昏,不敢再有片刻耽搁,立马起身出门。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又看了看江城海,没敢阻拦。 盏茶的功夫,宫保南忍不住问:“大哥,真不用去看着他吗?” 江城海反问:“我有几个儿子?” “呃……一个?” “那你还问!去跟上啊!” “啊?”宫保南心中暗骂自己嘴贱,“大哥,我刚才骑马有点呛着风了,这事关系重大,我看还是让关伟……” “去!” “去去去。” 宫保南只好哀叹一声,朝屋外走去,路过关伟身边时,免不了被一阵嘲笑。 “关伟!” “啊?大哥?” “你也去!” 世事无常,关伟只好颓丧着脸,跟上宫保南的脚步。 俩开走出客栈时,江小道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关伟一边走,一边瞪着老七,骂道:“别他妈笑了!你说,那小子打算怎么救老崔啊?” 宫保南冷哼一声,说:“你教出来的徒弟,你问我?” 江小道在前面走得正欢,步伐坚定,似乎早就确定了计划,却不知道两个叔叔在远处始终跟着他一路来到辽阳。 第四十六章 凶暴 日落西山,天色骤然昏暗。 饭菜的香味儿弥漫开来,院子里那头倔驴正在嚼着干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钩子,过去开门!我这边忙不开!” 没一会儿的功夫,钩子便披着一件破面烂袄,趿拉着一双板儿鞋,穿过院子,嘴里骂骂咧咧地推开大门。 “走吧!我们掌柜的不干客栈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说这话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根据冯掌柜的吩咐,即便是多年的熟客,也要断然拒绝。 可今天,他却愣住了。 外面没人? 钩子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 胡同的尽头,除了一只皮包骨头的野狗以外,看不见任何活物。 钩子忍不住咒骂了一声,歪起脑袋,一边关上大门,一边寻思着附近谁家的孩子爱恶作剧。 没想到,刚回过头,竟发现院子中间,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半大小子,正举着一把匣子枪对准他,冷冷地威胁道:“别动!” 钩子筋鼻瞪眼,认出了来人的模样。 正是眼前这小子,害得他喝了一个月的稀粥,过年的时候,连顿饺子都没吃上。 “小子,你他妈还敢回来?” 江小道看钩子嘴里没牙,故意笑着激他,问:“你说啥?听不清!我这有耳朵挡着,没你脑袋上那俩窟窿眼儿灵!” “操你妈!仗着有个野爹,又跑来撒野?他们人呢?带把儿的,出来单练!” 钩子左顾右盼,时刻提防着院子里的各处墙头。 江小道骂道:“别他妈瞅啦!就我一个人来的!”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冯老太太端着一口大碗,刚走出屋,一见眼前的情形,手上一抖,大碗顿时落地,摔成了八瓣儿! “小……小兄弟,你叫小道是吧?啥时候来的?”冯老太太看到匣子枪,立马哆嗦起来,“老弟,你这是干啥?把枪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上回都是误会!我已经让钩子把你爹那三十两银子,送到奉天的‘串儿红’手里了!” “送走了?” 江小道侧过身,确保自己的余光能瞥见冯老太太的举动。 “那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闻言,冯老太太眼珠一转,忙说:“哎呀,老弟,原来你是缺钱了啊!人在江湖,互相方便,谁都有个求帮的时候,这事儿好说,你要用多少钱,尽管开口!不过,咱好话好说,你……你先把枪放下。” 江小道仍举着枪:“别问我用多少,伱有多少!” 这话说的,就一個字儿——横! 明摆着就要抢你,还问我用多少? 江小道心说:这也算老江湖?没等开枪,脑子就给吓成浆糊了! 其实,他这是没回过味儿。 “海老鸮”的名号,何以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 说到底,绿林响马混入市井江湖,那就相当于关二爷砍小瘪三,压根儿不在一个档次! 且不说江小道在王贵和的营寨里浸淫多日,单说那几个叔叔,一多半的人,不是兵痞,就是胡子,玩儿的可比市井江湖的那一套野多了。 江湖上那点“狠”,在胡子眼里,稀松平常,如同吃饭睡觉。 冯老太太这时候也琢磨过来了,便说:“老弟……你只要别开枪,啥都好说,你等会儿,我,我进屋给你拿去。” “掌柜的!”钩子突然大喊一声,“别去!不用怕他!” 冯老太太当场怔住:“钩子,你说什么傻话呢?他有枪!” “他不敢开枪!”钩子冷笑一声,“小子,你才多大?你杀过人么,嗯?你以为手里拿把枪,你就是皇上了?” 他不相信!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这小子就能从任人宰割的鸡崽儿,变成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了? 他第一次砍断那些孤儿的手脚时,都未曾那么轻描淡写。 如果杀人真有那么简单,这世上早就变成人间炼狱了! 何况,这小子现在又没被逼上绝路,又不是非开枪不可,没理由被他唬住! 钩子静了一会儿,见江小道没有反应,心想自己的猜测必然八九不离十。于是,胆子就越来越大,最后干脆一步步,试探着朝江小道走过去。 “小子,懂了吧?杀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现在把枪放下,我可以答应不杀……” “砰!” “砰!” ………… 片刻以前,冯老太太院门不远处的角落里,关伟和宫保南正暗中盯着江小道的一举一动。 “老七,看着没,这小子悟性真不错!这招叫‘老鬼敲门’,先拍两下门,然后立马绕道,跑墙头上猫着,等屋里人一出来,再翻进去,我前两天刚教他。不错,不错!” 宫保南满脸厌弃地乜了一眼关伟,说:“你能教出什么好的?” “嘿!就你正义!你是青天大老爷,行不?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宫保南摇摇头,说:“翻过去有个屁用?这时候,人家还没睡觉呢,就他那身手,进去也是被人逮住!” “那可不一定!”关伟说,“名师出高徒,懂不?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小媳妇儿炕上的肚兜,我都能荣了!” “臭点子(色鬼!”宫保南提醒道,“我跟你说,他可还没拜码头呢,这可是坏规矩的事儿!” “哎呀,没事儿,不行我待会儿去找张九爷,帮他把数交了。” “你就惯着他吧!” “你好意思说我?”关伟骂道,“别忘了,这小子当初是你救的!要不然,咱们这会儿早就回奉天了!” 宫保南叹了口气,说:“我可能就不该救他!” “嘘!”关伟侧耳倾听,“好像有动静!” 宫保南也听见了,立马就要过去查看。 关伟连忙拉住他,说:“你急啥?大哥说了,除非遇到危险,否则不插手!为的就是让他练练!而且,那冯老太太知道他是大哥的儿子,上次被吓成那样,哪还敢动他?我估计,没准还能直接给他点钱呢!” “那点钱可救不了老……” 话音未落,院子里突然响起“砰砰”两声枪响! 关伟和宫保南四目相对,尽管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几乎同时朝前跑去。 两人垫步凌腰,眨眼间便翻过墙头,齐声大喊:“小道,没事吧!” 紧接着,二人的神情顿时一怔,眼前的画面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 仰面倒地的钩子身中两枪,一枪胸口,一枪左眼,满脸的鲜血横流一地。 只见江小道跨步站在钩子身前,右手拿着赶驴的皮鞭,一下,一下,用尽全力地抽打在钩子一动不动的脸上。 “操你妈的,狗东西!抽我?我让你抽!我让你抽!” 第四十七章 言出必行 八股牛皮老鞭攥在手里,每抽一次钩子的脸,就溅起三五滴黑血。 院子里那头倔驴别过脸去,“哼哈哼哈”地叫了两声。 冯老太太呆在原地站桩,一动也不敢动,傻了。 何止是她,就连关伟和宫保南两人,此时此刻,竟也踟蹰着不敢上前。 比这更血腥的场面,他们也不是没见过。绿林当中,怒火中烧之人大开杀戒的事儿,太常见了,剜鼻割耳,枭首示众的事儿,也是家常便饭。 可盛怒至极的人,眼里有光,而江小道的眼里,却似乎只有一样东西——专注! 就像老画师在勾勒一副工笔画时显出的忘我,认真、投入、或许还有一点痴迷。 这是与生俱来的冷血,骨子里的残忍。 也就是在这时候,关伟和宫保南才笃定了一件事:这小子能活下去! 鞭打了好一会儿,直至钩子的脸已经辨不出人的模样时,江小道才直起腰,随手将鞭子扔在一边。 转过身,他有点惊讶:“六叔,七叔?你俩咋来了?” 关伟和宫保南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呃……咱俩怕你出事儿,过来照应一下。” 宫保南皱起眉头,指了指地上的钩子,直截了当地问:“这就是你要进城干的事儿?” 江小道摇摇头:“我没想杀他。” 宫保南揶揄道:“嗯,看出来了。” “他刚我!我这人要强,忍不了!” 关伟和宫保南无语。 江小道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问:“我爹让你们来的吧?都说了,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们插手!” 宫保南耸耸肩:“现在插手,咱俩顶多能帮你把他埋了。” “用不着,让他晾着吧。”江小道不再搭理他们,而是调转枪口,指向冯老太太,“钱!” 冯老太太立时打了个激灵,连忙点头说:“别开枪,我,我马上进屋去拿!” “慢着!”江小道往前走了两步,“我跟你一块儿进去。” 见状,关伟面露欣慰,小声嘀咕道:“行啊,这小子,心还挺细。” 宫保南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走进屋子,江小道始终端着枪口。余光横扫,房间并不大,头顶的榆木大梁落满灰尘,屋子里有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陈腐气味儿。 冯老太太跪在炕上,掀开大衣箱,伸手朝里面抠。 江小道见状,立马跳上去,用枪抵在冯老太太的后脑:“别闹啊!” 冯老太太连忙缩脖端腔地说:“不敢……真不敢!” 原来,大衣箱里还有个暗层,里面蹭着一个小匣子,冯老太太从裤腰里掏出一把钥匙,由于太过紧张,捅咕了小半天,才听锁舌“咔哒”一声响,里面明晃晃地码着一排小黄鱼。 “给……小兄弟,都给你,这些……换我一条命,行……行不?” 江小道接过匣子,冷不防突然来一句,“冯掌柜,你可真是要钱不要命啊!” “啊?” 江小道厉声质问:“要钱,还是要命?” 冯老太太脸都白了,舌头干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天地良心啊!我……我的棺材本都在这里了!” “哦。”江小道放下枪,咧嘴笑了笑,“别害怕,我就是吓吓你。” 冯老太太直接瘫软在地。 江小道低头一看,差点忘了——“对了,首饰也都放里面!” “哦,好好好。” 冯老太太哪敢有二话,立马乖乖地把身上的金银饰品统统摘下,弄得满头凌乱,无奈一枚金戒指戴了多年,始终撸不下来。 江小道等得不耐烦了,便说:“行了行了,给伱留一个吧!出去!” 没说剁手指,冯老太太感激涕零,连声称谢,跌跌撞撞地回到院子里,看了看关伟和宫保南。 “几位兄弟……”老太太可怜巴巴地说,“‘海老鸮’的钱,我都退回去了,钩子死了,我的钱也都给他了……这回,咱们的事儿,算清了吧?” 宫保南赶紧把自己撇干净,说:“这事儿别问我,咱俩就是来看戏的。” 闻言,冯老太太只好又扭头看向江小道。 “江小弟,我之前真不知道你是‘海老鸮’的儿子……都怪我眼拙,才闹出那些误会……你,你也用不着赶尽杀绝吧?你放我一马,我记着你的好,咱们江湖之上,还有人情世故嘛!” 杀人不过头点地。 在冯老太太看来,差不多了,还想咋的? 没想到,江小道完全不吃这一套,上去就是个大嘴巴子,骂道:“去你妈的人情世故!你之前把我吊起来打的时候,咋不说人情世故?” 冯老太太哑然。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这话,江小道曾经听老崔说过,像所有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一样,乍一听,他原本也以为很有道理。 不久前,他跟老爹上山打狍子的时候,也说过这番话,可当时的江城海却不置可否。 如今想想,江小道明白了——江湖规矩,十之八九都是幌子。 江湖绿林,就是打打杀杀! 所谓人情世故,不过是势均力敌下的妥协,或是作恶多端后的自我安慰。 面子有多高尚,里子就有多下作。 什么言必称三,都是扯淡! 外来的江湖艺人,在本地撂地,没有码头靠山,就是要被欺负,就是要被砸场,从来没有例外。 “海老鸮”是周云甫的刀,江小道整日跟老爹混在一起,自然也学会了像“刀”一样思考。 杀了钩子,抢到了钱,差不多了。 关伟提议道:“小道,咱们也该去救老崔了吧?” “那可不行!”江小道断然拒绝,“我答应别人的事儿,还没办呢!” 两個叔叔一愣:“还有啥事儿?” 江小道自顾自地走到东厢房,用匣子枪挑了一下门栓,冲冯老太太说:“开门!” 直到这时,三人才明白,江小道所谓要办的事儿,竟然还是那人牲房里的心结。 关伟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问:“小道,你咋还惦记这事儿呢?” 宫保南更是频频摇头,嘟囔着:“有病!纯属有病!” “你们知道什么呀!”江小道耿起脖子,冲冯老太太又喊了一声,“开门!” 冯老太太只好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拉开门栓,屎尿的恶臭顿时扑面而来。 跟上次一样,房间里的孩子又迅速缩成一团,叠罗汉似的挤在墙角,满脸惊恐。 江小道一脚把冯老太太踹进屋里,紧接着,大跨步跟了进来,大声喝道:“喂!还认识我不?” 几个年幼的小男孩儿看到冯老太太这副狼狈的惨状,顿时吓得哇哇大哭。 “妈!妈!你咋了!坏人!坏人!” “叫什么叫!”江小道立马破口大骂,“一帮狗东西,再叫弄死你们!” 听见动静,屋外的关伟和宫保南面面相觑。 “这么横,这小子啥意思?我以为他要救人呢!” “我哪知道,过去看看!” 两人走到门口,却听江小道又说:“喂!我说过会救你出去,你跟我走不?” 一帮小孩子立刻连哭带闹地拼命摇头:“不!我要跟我妈待着!你走!我要跟我妈待着!” “别吵吵!谁他妈问你们了?” 江小道不耐烦地怒斥一声,随后走到房间里的角落,在一个年龄稍长、没有双腿的小姑娘面前蹲下来。 小姑娘吓得立马哆嗦起来。 看了看她的脸,江小道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本想救这里的孩子出去,可这帮小畜生却挠他、骂他、咬他,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眼里还有一点光。 江小道粗声粗气,甚至有些蛮横地冲她抬了抬下巴。 “喂!问你话呢!我说过要把你背出去,你跟不跟我走?” 第四十八章 一诺千金 这小姑娘长得,一脸的黑泥连成道,屁崩的头发团成球,看不着鼻子,瞅不见嘴,傻呵呵,呆愣愣,浑身上下猫尿狗骚的,只有那双荔枝似的眼睛,一眨一眨,显出三分活人的样子。 江小道见她半天不吭声,心里有点不爽,又叫道:“喂!我问你话呢!你跟不跟我走?” 原来,这小子记得,尽管他从没说过,但他一直记着自己说过的话。 可小姑娘仍然不敢开口,只是一会儿看看江小道,一会儿看看冯老太太。 “噯!我跟你说话,你老瞅她干啥?咋的,怕她?” 江小道猛然站起身,走到冯老太太身边,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疼的是冯老太太,懵的却是大伙儿。 打完了人,江小道却冲那小姑娘喊道:“看着没?她,就是个老太太,不是神仙,没啥可怕的!来!你过来,扇她!” 此情此景,关伟皱起一脑门的褶子,愣是没看懂:“老七,他这是唱的哪出啊?” “没看明白。”宫保南如实回答。 小姑娘半天没动地方,江小道觉得她是因为没腿而行动不便,于是就薅着冯老太太的头发,生拉硬扯地送到姑娘面前。 “这回能够着了吧!扇她!啧!你怕什么,扇她呀!” 然而,小姑娘根本整不明白江小道要干啥,面对着冯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她只觉得惶恐不安。 江小道看得心里窝火,骂道:“废物玩意儿!她把你的腿都砍了,你不恨她吗?扇她呀!” 如此僵持了好一阵。 最后,宫保南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拉了一把江小道,说:“小道,你干啥呢?差不多得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你不是要救老崔么,差不多该走了!” 闻言,江小道也不再逼那姑娘了,只是蹲下身,又问了一遍:“噯!伱到底跟不跟我走啊?要是不走,你就痛快说话,磨磨唧唧的!” 没等小姑娘开口,宫保南却说:“你在这逞什么英雄呢?你救不了她!” 江小道当然不服:“我怎么就救不了她了?我爹妈在城里还给我留个房子呢,以后给她住不就得了。” 宫保南说:“你今天把她送家里去,明天这老太太就能把她抢回来!” 江小道瞅了一眼冯老太太,说:“那就整死她。” 冯老太太一听,咋绕了一圈儿又回我身上了,于是连忙表态:“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江小弟,你想救她,尽管救!我绝不反悔!” 宫保南瞥了她一眼,又对江小道说:“就算这老太太不抓她,那她以后咋生活?” “都是靠扇的,她会要饭,我见过!” 江小道还记得,正月初五那天,他跟老崔去庙会的途中,曾见过这姑娘撂地乞讨,俩人隔着一条街,还对视了一眼。 宫保南却说:“要饭,你和老崔能走街串巷,她连腿都没有,上哪要?天天蹲家门口,能要几个钱儿?她跟这群孩子一样,现在只能靠着冯老太太才能活下去!” 江小道怔了一下。 的确,小姑娘能四处要饭的前提,是钩子会用板车把她们拉到别处,等要到了钱,再接回来。 可江小道仍是不信邪,想了片刻,忽然把怀里的压岁钱都掏出来,这笔钱可不少,掂了掂,少说不下十五块龙洋,竟一股脑全塞进了小姑娘的手里。 “她自己也能买个驴车!” 宫保南还是冷笑:“好,你大方!你今天把钱给她,明天就会被人抢走!她这样的残废,你给她钱,就是害她!” 江小道闷不吭声,无法反驳。 宫保南见状,微微叹口气,说:“小道,算了吧。没用!你救不了她。这世上干渣子行的,多了去了,你救得过来吗?” “七叔,这世上有多少渣子行,关我屁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压根就不想!但我说过,我会背她出去!” “行!你了不起,你是大英雄!”宫保南嘲讽道,“你觉得你是救她,其实根本就在害她!你现在把她背出去,搁外头,她活不过一個月!不是被人抢,就是被人奸,再不就是被其他渣子行骗走!你去吧!去逞你的英雄吧!” 七叔说的没错。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可问题是,江小道是什么脾气? 那股横劲儿一上听,三家点炮都不胡,说要自摸,就要自摸! 诸天神佛,阎罗小鬼,任你千般手段,无论好言相劝,还是威逼利诱,愣是拉不回一头天生的倔驴! 说不过,那就他妈的不说了! “我就要救她,怎么地?” 宫保南拧起眉毛,知道这小子又上头了,便骂道:“你小子跟谁耍横呢?听不明白人话是吧?你咋救她?你救不了她!” 江小道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甩,不管不顾地说:“我娶她!” “啥?” “我!娶!她!”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什么意思? 这小子跟谁置气呢? 屋里的三个大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还真就从没见过这么一号人。 关伟愣了小半天,才缓步走上前,怼了一下江小道,笑嘻嘻地说:“行了,大侄儿,别闹了!知道你是气话,想娶媳妇儿,回奉天让你爹给你说一个,找啥样的不行!” “谁闹了?”江小道白了一眼,“我就要娶她!” 一点面子也不给,小脖一耿,爱他妈谁谁谁! “她是个残废。” “我还是王八蛋呢!” “嘿!你小子真行,犯起浑来,连你爹都一块儿骂!”关伟捅咕了一下宫保南,“老七,你劝劝他!” “听不懂人话的玩意儿,谁他妈劝他!” 宫保南冷哼一声,转身走出房间。 江小道不理七叔,只管走到那小姑娘面前,问:“喂!到底跟不跟我走啊?” 小姑娘哪见过这阵仗?只好干靠着墙角,不知怎么接话。 俩人一共见过三回面儿,连互相叫啥都不知道,上来就要提亲? 只怕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关伟见状,忍不住偷笑:“小道,看来人家不乐意跟你走啊!” 江小道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恼羞成怒,立马指着小姑娘破口大骂:“你他妈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我没嫌弃你,你还在这矫情上了,妈了个巴子的,爱走不走!” 说罢,这小子臊着脸,转身就要走。 小姑娘原本还在惶惑,忽然间眼神一瞥,她看到了冯老太太的那张脸! 老太太蜷缩着身子,对江小道唯唯诺诺,看上去已是惊弓之鸟。 可是,就在这娘俩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小姑娘在冯老太太的眼神中窥见一丝阴狠! 那是一种掩藏在顺从的外表下,极其扭曲、黑暗、病态的眼神! 只在刹那之间,小姑娘便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她完了! 于是,她急忙俯下身子,拼尽全身的力气往前爬,一把抓住江小道的脚踝,哀声乞求道:“我走!” 第四十九章 断后 江小道美了。 不是因为他与这小姑娘之间一厢情愿的“约定”,而是单纯为自己言出必行的做派感到兴奋,如今顾盼自雄,自觉也算是个爷们儿了。 至于什么一约既定,白首相携的事儿,他是压根儿就没多想。娶就娶了,多大点事儿! 小姑娘膝盖以下,没有双腿,背起来很费劲,全靠拽着胳膊硬抗。江小道背得不轻松,小姑娘两条胳膊也被硌得生疼,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走出房门,宫保南正靠在墙边,冷哼哼地问:“你就打算这样一路把她背到奉天?” 江小道歪了歪脑袋,说:“那不有驴车么!” 听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宫保南也明白了,这小子要救人,并非一时兴起,尽管想得不甚周全,但也并非毫无计划。 将小姑娘安顿好,江小道把驴车赶到院子中间,随后又返回人牲房里。 关伟迎面就问:“要全清?” “那当然!” 江小道记得王贵和的话,他们走的是窄路,事儿办的不干净,背后就会多出一头狼。 老爹江城海也告诫过他,越是怕,越要狠。 关伟却一把按住江小道的手腕,说:“小道,现在这年头乱,你大晚上的放两枪,没人乐意多管闲事,可你要是拿枪当炮仗玩儿,动静太大,那就兜不住了!” “嗐!我没打算用枪!” 老爹给江小道的匣子枪,本有十颗子弹,一颗“过堂”,给江小道试胆;一颗上山打了狍子;方才两颗打在钩子身上。 如今还剩六颗子弹,江小道可舍不得用在冯老太太身上。 “那你打算咋整?”关伟问。 “用刀啊!” “我知道,问题是这些小孩儿……” 关伟皱了皱眉,说实话,下不去手。 虽然都是杀人,但用刀和用枪,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即便是代表王法行刑的刽子手,手持刀刃时,尚且对生死心存敬畏。 相比之下,枪杀,太容易了。 江小道看了看这帮小孩儿,心里虽然恨,但也下不去手。 “那就先把老太太插了,然后再把这些崽子关在这里,自生自灭……反正,他们……他们也不想出去!” 冯老太太一听这话,立马哀声道:“江小弟……你这是干啥呀?我真是想不明白,咱俩之间,有多大仇,多大怨?你非得把我往死里整?你说我一个渣子行的老太太,还能报复你们不成?” “你干渣子行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今天!” 不必出于正义,仅仅是出于人性,江小道对冯老太太也没有丝毫同情。 可这些孩子…… “六叔,要不你来吧!” 关伟瞪大了眼睛,连忙摆摆手:“别别别,小道,你不是说不用我插手么!” “行了,别磨叽了!” 先闻声,后见人,宫保南环抱双臂,倚在门口,叹声道:“你俩赶紧去找老崔吧,我善后!” 关伟一听这话,连忙拍手称赞:“老七,还得是伱啊!我早就看出来了,咱们几个,你才是真畜生!” 江小道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凑上来说:“七叔……” “赶紧滚!”宫保南怒斥一声,“废物玩意儿,赖狗龇牙,装什么大尾巴狼!” 这一回,江小道罕见的没脾气了,可临走时,却也没给七叔好脸,嘴里嘟囔了一声,便回到院子,将驴车赶到街面上。 关伟见状,也只是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老七,辛苦了啊”,随后就跟着江小道一同赶往城西铁路工棚。 二人走后,宫保南杵在门口,看着屋里的几个妇孺,又是挠头,又是嘬牙花子,自己也是万分纠结。 冯老太太见他迟迟不肯动手,以为事情有缓,便哆哆嗦嗦地站起身。 “这位兄弟……你,你能不能帮我给‘海老鸮’带个话……” 不开口倒好,这一开口絮叨,宫保南只觉得心更烦,意更乱,当即猛一抬手扫过去,就听“唰”的一声,也不知他袖口里藏了什么锋刃,冯老太太顿觉脖子一凉,本能地伸手去摸,只摸到一把热腾腾、黏糊糊的液体,低头一看,当然是血! 老太太瞪大了眼睛,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只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每要开口,脖子上裸露出来的气管,便有鲜血倒灌,跪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被自己的“黑血”淹死了。 小孩子们立刻失声痛哭,纷纷哀嚎着:“妈!妈!” “别他妈叫了!” 宫保南上前踹了几脚,厉声喝止。 一群小孩儿只好畏缩起来,吊着眼梢,冲宫保南乞怜。 “叔叔,别打我,我错了!别打我!” “妈了個巴子的!” 宫保南咒骂一声,随手伸进里怀,掏咕起来。 “叔叔,别打我!别打我!” “别叫!”宫保南伸出手,掌心里面不是别的,而是几块龙洋,“这些钱,你们拿着,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说罢,刚想要扔,宫保南又有点心疼,想了想,又拿回几块银元,换成铜板大子儿,掂量了两下,说:“这些应该就够了。” 地上的小孩儿冲他眨了眨眼睛,没见过这种人。 “瞅啥?小孩子花钱,要节约!不能大手大脚,容易学坏,知道不?” 宫保南白了他们一眼,将铜板大子儿撇在地上,随后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冯掌柜的宅院。 小孩儿们愣了一会儿,随即又想起死去的“妈”,便又哭哭啼啼地爬过去,又摇又喊。 盏茶的功夫。 几个孩子哭得有些累了,肚子跟着“咕噜噜”一阵叫唤,这才忽然想起,今天的晚饭还没吃。 于是便前扑后拥地拖着残缺的身体,朝门外爬去。 许是他们受到了太多的折磨,明明钩子和冯老太太已经死了,可爬到门槛的时候,愣是没人敢第一个爬出去。 如此纠结了一会儿,忽然间,院子里微微响起一阵衣衫摆动的猎猎声响。 紧接着脚步渐近,几个孩子一抬头,却见一个陌生而又模糊的身影堵在门口。 小孩儿们吓得不敢作声,身上的汗毛似乎霎时间都竖了起来,只觉得那人的身影越来越大,似乎要把整个房间填满一般,直至把他们全部罩在里面。 夜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淌,声音很轻。 第五十章 铁路 “咯哒咯哒……” “嘎吱嘎吱……” 倔驴板儿车七歪八扭,吭哧吭哧地穿过街巷,直奔城西铁路工棚。 关伟龇着牙,摇头晃脑地说:“小道,不行的话,还是我来赶车吧。” 江小道挥着鞭子,执拗地说:“不用,我会赶!” 关伟凌空颠了一个屁墩,苦着脸,又说:“大侄儿,你六叔我虽然岁数不大,但你要再这么颠下去,我咋说也得散架子了。是吧,丫头?” 小姑娘坐在板儿车后面,颠得更厉害,根本不敢说话,怕咬着舌头。 “哎呀,六叔,你放心吧,我行!”江小道一脸不耐烦地说,“颠两下也不能赖我,是这瞎驴不中用,欠打的玩意儿!” 说着,他便挥起鞭子,猛地抽在驴屁股上。 那倔驴难得碰上个比它更倔的,当即就跟江小道拧上了,身上一吃痛,立马撒开欢来狂跑,颠得车上三人面目全非。 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功夫,等到了白塔以西的时候,三人算是历经了一场大劫。 江小道挪蹭了两下,跳下车,抻起脖子往前张望,却见不远处列着一排黑漆漆的工棚,不时有三两个明黄色的光点,沿着铁路来回游荡。 江小道知道那是铁路上值夜的更夫。 自打毛子的铁路开始施工那天起,就有不少义士大搞破坏,有“大师兄”,有“忠义军”,这两年也有号称“包打洋人”的杜家胡子。 各路人马,虽然规模不大,但却如同蚊蝇一般,打不尽、轰不走,很让毛子头疼。因此,铁路的重要节点,常设有卫队保险,并雇佣工人巡夜。 “六叔,你在这看着驴车,我过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小道,你一个人能行吗?”关伟有些不放心,“别碰见毛子了。” 江小道撇撇嘴:“六叔,瞅你这话说的,真碰见毛子,你多啥呀?” 关伟被噎得够呛,连忙轰他:“行行行,谁管你死不死的,赶紧去吧,等一会儿老七过来了,我再去找你。” “嗯!” 江小道答应一声,随后把冯老太太匣子里的金银首饰统统倒进怀里,拍了拍,立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开步子朝前走过去。 虽然明知自己不是来搞破坏的,但瓜田李下的,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循着其中一个光亮,往前走出一袋烟的功夫,江小道跨过一道枯草灌木,脚下的“沙沙”声,立刻引起了更夫的注意。 “谁?” 听得出,对方的声音也有点发虚,要是真碰见個抗俄的土匪,更夫的小命,八成也得交代在这。 “大爷,别喊,自己人!”江小道轻声唤道。 不远处的更夫举起油灯,瞪大了眼睛,朝前使劲儿看,模模糊糊的,见来人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他才略微放心。 “谁家的小子,大半夜的,跑这来干啥?” 更夫看上去四五十岁,长得枯瘦,焦糖色的脸上横着几道皱纹。 “大爷,能不能帮个忙,我来找个朋友。” 更夫并不放心,举着油灯,又往江小道的身后瞅了瞅。 江小道嘿嘿一笑:“别瞅了,大爷,我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更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疑神疑鬼地问:“大半夜的,你找谁啊?” “你这有没有一个人,姓张,叫宗昌,也可能叫众昌,就是会说毛子话的那个,挺高,口音不是本地人。” “啊!”更夫立刻会意,“你说张大个子啊!伱找他干啥?” “没啥大事儿,就是找他打听一个人。” “这时辰,人家都睡了,你明天再来吧!” 江小道挺上道,也不多费什么口舌,随手从怀里摸出一枚龙洋,塞进更夫的手里。 “嘿嘿,大爷,你帮个忙,明儿一早,我得出趟远门,就不一定能见着了。” 更夫掂了掂手上的银元,美了。 “看你大老远过来也挺费劲的,我去帮你问一声。对了,你叫啥呀?” “江小道。” “行,那你在这等着吧,别乱跑啊!” “不能!不能!”江小道嬉皮笑脸地答应道。 更夫转过身,就朝工棚那边走。 目送老更夫离开,江小道便蹲在铁路旁边等着,闲着没事儿,就捡起路边的碎石子儿,一个一个码在铁轨上。 等石子儿码到两尺长的时候,工棚那边传来一阵动静。 江小道赶忙站起身,却见张宗昌一边提着棉裤腰,一边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他娘的,哪个王八蛋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吵俺!” “张大哥!” 张宗昌听见动静,抬眼一看,不免有些意外,于是赶忙连跳了两步,来到近前。 “哎呀,兄弟,是你啊!你咋又回来了?不是告诉你上外地躲躲么!” 江小道应声笑了笑,说:“我听说这边没什么风声了,就想着回来看看你。” 张宗昌哈哈一笑,拍了拍小道的肩膀,喜道:“多谢兄弟还惦记着俺!来得正好,昨天俺新作了一首诗,正愁没人共赏,先跟兄弟交流交流。” 能看出来,这厮是真爱好诗文。 可江小道哪有那闲心呀,只好说:“张大哥,诗的事儿,咱们待会儿再聊,我找你有点事儿!” “嗐!兄弟,你我之间,以诗文会友,等俺吟完了这首诗,你再说你的事儿,放心,只要俺能办到,绝不推辞!” 那能咋整?听呗! “张大哥,请!” 张宗昌清了清嗓子,十分正式地对月吟诵道: “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 “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 诗毕,张宗昌哈哈大笑,问:“兄弟,猜得出俺吟的是啥不?” 江小道一脑门子的汗没处甩,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猜道:“呃……莫非是雪?” “哈哈哈哈哈!”张宗昌一把搂过江小道,“俺就说,咱俩是‘海内存知己’!知我者,江兄弟也!” “张大哥,你太捧我了,我顶多是个顺风放屁的,瞎鸡巴吹!”江小道应和着傻笑两声,“那个,现在可以说说我的事儿了不?” “说!”张宗昌一拍胸脯,“士为知己者死!有啥事,你尽管说!” “张大哥,老崔,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不就是俺队上那个倒脏土的么!” “不是不是。”江小道连忙摆手,“我是说跟我一块儿的那个老崔,正月初五,在长风镖局门口,被毛子抓走那个!” 张宗昌愣了一会儿,微微点头,说:“啊对对对,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江小道二话不说,立马把怀里的金银首饰全都倒出来。 “张大哥,我这有点小钱,你能不能在毛子那边想想办法,帮我把他赎出来?” 第五十一章 风声 张宗昌一见那满地的金银首饰,顿时呆住了,只觉得这会儿风沙忒大,吹得人眼干涩发直,目光便像锥子似的,死死钉在上面,一动也不能动。 “张大哥?”江小道轻轻唤了一声。 张宗昌回过神来,自觉有些失态,便干笑了两声,问:“兄弟,这里面咋还有娘们儿的首饰,你从哪儿弄来的?” “嗐!英雄莫问出身,钱财莫问来路。现在也不方便细说,你就给我交个底,这些钱,够不够赎人?不够我再想办法。” 张宗昌喟叹一声:“唉,兄弟,你是真不了解毛子的操性啊!先不说够不够,他们就算拿了你的钱,也未必放人;你没有钱,他们也未必不放人。” “合着他们压根就不讲道理?” “哎!对喽!”张宗昌一拍手,“他们要是讲理,去年就该撤军了!不过也不绝对,你要是能弄来一箱伏特加,啥事都好商量。” “啥是伏特加?” “洋酒。” 江小道急了:“这深更半夜的,我上哪整洋酒去啊?” 张宗昌却摇了摇头,说:“你弄到也没用,长风镖局那伙人,早就走了。” “走了?”江小道一怔,“啥时候走的?” “都走半个多月了。” 闻言,江小道的眼中有些失望,但又稍纵即逝。 张宗昌见他不言不语,便出声宽慰道:“兄弟,你也不用太难受。他是去挖金子,也不一定就回不来。” 江小道却摆了摆手,直说:“不难受,我尽力了,难受也没用。” “那就好!你放心,等过些日子,俺也要去西伯利亚了,要是能碰见老崔,俺帮你照应照应!” “你也要去?”江小道忙问,“你犯啥事儿了?” 张宗昌哈哈大笑,说:“上次长风镖局的事儿,俺算立了一功,毛子挺看重俺,让俺去那边当工头呢!” “这么说,张大哥伱高升了?”江小道赶紧双手抱拳,“恭喜恭喜!要是看到老崔,务必帮我照应一下!” “一定一定!” 江小道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多打扰了,明儿一早,我还得出趟远门,就先回去了。” “好,兄弟慢走,咱们江湖再会!” 说话间,正要收拾东西原路返回的时候,江小道余光一扫,忽然瞥见张宗昌仍然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金银首饰。于是,探出去的手,便突然停在了半空。 “张大哥,这些钱,你收着!”江小道笑呵呵地说。 “啊?”张宗昌虽然意外,脸上却笑出了一朵花,“别别别,兄弟,无功不受禄,俺啥也没帮上,咋能收你钱呢!” “别这么说!”江小道不光记仇,而且记恩,“当初要是没有你在场,我这会儿,估计也去西伯利亚了!而且,你到了那边,还得帮我照应着老崔呢!” 张宗昌的眼睛立时眯成了一条缝,随口推辞了几句后,便说:“好吧,既然兄弟诚心,俺也不好驳你的面子,那我就——收了?” 江小道笑着点点头:“该收!张大哥,那我走了。” “哎,等下!” 江小道停下脚步,转过身,问:“咋了?” “兄弟,虽然没帮你把老崔救出来,但这钱,俺也不能白要,俺跟你说个事儿吧。” “你说。” 张宗昌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奉天省,今年估计要打仗了!” “打仗?”江小道眼前一亮,“朝廷要发兵赶毛子了?” “屁!还朝廷呢!是毛子和鬼子要打仗了!” 江小道皱起眉头:“这事儿不新鲜呀!去年的时候,我好像就听城里有人这么说过。” 原来,江湖老合走南闯北,消息活泛,尤其是营口、旅顺等地的沿海码头,更是听风就是雨,早有传言毛子和鬼子暗中较劲,早晚会有一战。 可这两年,光听见两边骂街,迟迟不见动手,百姓便不再怎么关心。反正人两家的事儿,关心也没用,该打还是得打。 张宗昌却郑重其事道:“这回可不一样!俺听毛子说,他们有个好战的御前大臣得势了,肯定要打!听说毛子自己那边,也挺乱的,具体俺也说不明白,总之你多加小心!” 此事不论真假,总是一片关心。 江小道自然频频言谢。 “张大哥,多谢提醒,这回真走了!” “嗯,江兄弟,多多保重!”张宗昌一边划拉着地上的财物,一边说,“但愿江湖再会时,咱们俩都能飞黄腾达!” 言罢,二人拜别,各奔东西。 江小道自然要回去寻他的驴车、找他的媳妇儿、见他的老爹;可张宗昌经此一别,又会有何等人生、何等传奇,这且不在话下。 ………… 驴板儿车上,关伟抻着脖子,翘首以盼,嘴里忍不住嘟囔着:“啥情况啊!这都快半个时辰了,这俩人咋还不回来?丫头,那小子不会有事儿吧?” 小姑娘眨眨眼,心说我连他干啥去了都不知道,你问我? 关伟也是干着急,自嘲道:“我这真是病急乱投医,问你有個屁用啊!” 说话间,脚步声渐近。 关伟应声回过头,说:“老七,你咋才回来!人都清了吗?” 宫保南眼神飘忽地点点头:“都清了。” “那好,你过来看着驴车,我去那边看看小道咋样了。” “急啥?”宫保南扬扬下巴,“这不回来了么!” 关伟循着老七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见一个身影正朝这边走来,便急忙迎上去。 “小道,没事吧?老崔呢?” “去西伯利亚了。”江小道自顾自地跳上驴车。 关伟跟在后头,左瞅瞅,右看看,又问:“那钱呢?” “花了。”江小道云淡风轻地说,“交了个朋友。” “嗬!你这朋友可真够贵的啊!”关伟偷摸地瞥了一眼江小道,怕他难过,便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小道,别闹心,老崔这人,吉人自有天相,没准在那边混得更好呢!” 宫保南也不再毒舌,宽慰道:“小道,人各有命,尽力了就好,不算白忙活。” “当然不算白忙活!” 说着,江小道忽然转过身,用力拍了拍板儿车上的姑娘。 “媳妇儿,咱俩在奉天有房子了!” 第五十二章 规矩 辽阳城外,郭家庄客栈。 天光还没大亮,金孝义便早早起来,在马厩里给马匹喂料、饮水。 串儿铃声响,金孝义转过身,江小道等人回来了。有些奇怪的是,看到眼前这辆莫名而来的驴车,老四却并未表现出丝毫意外。 “四哥,这么早啊!” 关伟第一个跳下车,走过去就要帮忙照料马匹。 金孝义却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催促道:“赶紧去吃饭吧,待会儿要赶路了。” 宫保南第二个跳下车,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四哥,恭喜,你有侄儿媳妇了!” 然而,金孝义仍旧只是愣愣地应了一声:“嗯。” 气氛有点不对劲,就连江小道也能清楚地感觉出来,跳下车,特懂事儿,只说一句:“四叔,我去吃饭了。” 刚走出两步,关伟又把他拦住,指了指驴车,提醒道:“小子,你就这么把你媳妇儿扔那了?” 江小道自惭形秽,连忙跑过去,把小姑娘背起来,不说自己粗心大意,反倒把对方责备了一通:“傻丫头片子,你咋不提醒我呢?不饿啊?” 四人走进客栈,迎面是一张长条大桌,桌面上摆着四碗稀饭,几碟咸菜,只有李添威和孙成墨坐在位置上,也不说话,只管啼哩吐噜地喝粥,全然不见往日里嬉笑怒骂的情景。 江小道和关伟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明白这是在闹哪一出。 反倒是宫保南,迟疑了片刻,便把头一低,径直走到桌子前,大口吃饭。 孙成墨看了看老六和江小道,用筷子狠敲了两下碗沿儿,“吃饭!” 那——就吃吧。 四人分坐在长条凳上,闷不吭声地拾起筷子。 这顿饭吃得无比压抑,江小道只觉得喉咙里噎了一块馒头,怎么咽都咽不下去。 他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个稀里糊涂上了贼船的小姑娘?本来就有七分胆怯,又碰上这么个压死人的气氛,小姑娘尽管饿得抽抽,却只喝了两碗稀饭,便再也不敢动弹。 饭毕,孙成墨终于开腔,冷冷地瞥了一眼老七,问:“吃饱了?” 宫保南一抹嘴,点点头:“凑合!要是还有,再吃点也行。” “待会儿再吃吧!”李添威厉声喝道,随后又冲楼上努了努嘴,“上楼去,大哥找你!” “哎!”宫保南应了一声,似乎早有预料,当下便站起身,“小道,咸菜给我留点。” 说完,便低着头,冲楼上走去。 江城海的卧房把着边,宫保南一直走到二楼尽头,在门前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大哥,是我,老七!” 推开房门,别的没见着,先看见地上摆着一盆凉水,顺着水盆往旁边看,一個身材高大的壮汉,正端坐在椅子上,只见此人高颧骨、鹰钩鼻,天生板着一张脸,分不清喜怒。 宫保南点头哈腰,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五哥。” 沈国良微微点头,并不言语。 “老七!”江城海坐在床头,手里端着一个茶碗,语气听起来与平常并没什么不同。 “大哥。”宫保南规规矩矩地走上前,垂手而立。 “你跟我多久了?” “按年头算,这是第三年。” “才三年么?怎么感觉好像好多年了似的。”江城海放下茶碗,忽然扯开衣领,指着右侧锁骨一指宽下,一处触目惊心的枪伤,“二十多年前吧,好像是三十年前,唉,现在岁数大了,脑袋不好使!总之,是我当胡子那阵!” 宫保南静静地听着,不敢搭话。 “那时候,我带着你二哥他们,在吉林那边砸窑,有个火窑,但是带响儿(有枪。嚯!费了整整一宿的功夫,才把那窑砸下来,死了好几个弟兄,我当大哥的,得报仇吧?” 宫保南点点头。 “所以,我就把那家的小儿子抓出来,当着他的面,把他一家人全杀了,然后再把他两条腿剁了。当时那小子能有多大?反正没小道大。然后,我把他扔死人堆里,就走了。我当时想,一个小屁孩儿,还是个残废,流了那么多血,根本活不了。直到十年前,我在奉天看见一个小孩儿冲我要饭……” 宫保南立马下跪,磕头。 江城海不急不恼,俯下身子,语重心长地说:“老七,算上小道那回,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大哥,我错了!” “海老鸮”瞬间冷下脸,低声警告道:“宫保南,别再让我知道第三次,我以前可不止有七个弟兄!” 宫保南面色苍白,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戏谑神情早已荡然无存。 “海老鸮”站起身,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对老五吩咐道:“让他长点记性。” 沈国良沉默着点点头,等江城海走后,才抽出带着铜扣的皮带,蘸了点凉水,说:“老七,店里面还住着人,忍着点,别吭声。” 宫保南解开上衣,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扭过头说:“五哥,辛苦了。” “嗐!老七,规矩就是规矩,谈不上辛苦。” “我是说,冯老太太那边的事儿,辛苦你了。” 沈国良脸色微变,问:“你小子知道我在,还故意留尾巴?给我上眼药呢?” “五哥,真下不去手……” “还是年轻!大哥是爱才,才留着你,要是换成别人,敢犯第二次,早就‘背毛’、‘挂甲’、‘穿花’、‘放风筝’,让伱自己抽签了!” “行了,待会儿还得赶路呢,赶紧的吧!” “啪!” “啪!” “啪!” ………… 盏茶的功夫,众人收拾妥当,准备出发。 江小道刚把小姑娘放在驴车上,宫保南便在沈国良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丫头,往里窜窜,给我腾个地儿!” 小姑娘应声照办,江小道却是一脸懵:“七叔,你咋了?” 宫保南龇牙咧嘴地趴在板儿车上,说:“没事儿,跟你上火,后背长了几个火疖子!” 江小道撇撇嘴:“又装病!” 说话间,却见老爹走出客栈,江小道连忙把驴车赶过去,指着车上的小姑娘,说:“爹,这是我在……” 江城海哈哈一笑,说:“不用介绍,我知道,这是你媳妇儿嘛!哈哈哈!” 江小道咂咂嘴:“你可能不知道,她吧,是个残废。” 江城海笼起袖管,摇了摇头,看看小姑娘,说:“我只知道她是我儿媳妇儿,其他的,到了奉天再说!” 第五十三章 胡小妍 从辽阳到奉天,骏马开路,驴车上道,来此时大雪纷飞,归去日春芽萌发。 宫保南本打算趴在驴车上,一路睡到奉天,可无奈江小道的赶车技术实在太差,折腾了半天也睡不着,只好枕在两条胳膊上,歪着脑袋发呆。 身旁的小姑娘闲着没事,低着头抠指尖上的倒刺。宫保南的眼睛不禁瞥向她的下身,小姑娘也不是完全没腿,至少,膝盖以上还在,能坐着,方便伸手要饭。 “丫头,你叫啥?” “胡小妍。”小姑娘抽了抽鼻涕,声音不大。 “哦,我是你七叔。” 宫保南这一路,都快闲出屁来了,一见姑娘能搭话,立马跟她攀谈起来,以此解闷。 “看见前面岁数最大那个没?那人以后就是你爹了!那秃瓢的是你二叔,留胡子瞅着蔫坏那个是你三叔,矮个的是你四叔,高个的是你五叔,剩下那傻子,他叫关伟。” 胡小妍咋能一口气认下这么多人?听了一圈儿,就记住了这伙人里有个傻子,便顺着宫保南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关伟哪里知道老七拿他抖包袱,冷不防让姑娘这么一看,自己还挺臊得慌,就冲小姑娘摆摆手,龇牙笑了笑。 胡小妍立马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 “咋样,是不挺傻?”宫保南逗她。 小姑娘一抿嘴,乐了。 她这一笑,江小道不乐意了,扭过脸没好气地说:“七叔,你能不能别老跟我媳妇儿说话?” 宫保南咂了咂嘴,骂道:“人小,心眼儿也他妈小!你还知道她是你媳妇儿呢?都走了半天了,就把人家晾这,连句话都不知道说!” “我这不是赶车呢么,一会儿就说,一会儿就说!” 正说着,走在当头的江城海忽然举起手,示意众人就地休整休整,该解手的解手,该喝水的喝水。 少倾,金孝义打开包袱,给众人分发干粮,走到驴车旁边,递给江小道一個馒头,说:“小道,你爹让你过去。” 江小道啃着馒头应声而去,江城海正靠在一棵老榆树下,没吃干粮,只顾着喝水。 “爹,伱找我?” 江城海冲他招招手:“过来,跟我说说老崔那边啥情况。” 江小道便老老实实地把张宗昌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又说:“爹,我听张大哥说,毛子和鬼子今年要打仗了。” “扯淡!”二叔李添威最先开腔表态,“我活这么大岁数,从来就没听过,张三和李四吵吵,结果跑王二麻子家打架去了!” 孙成墨捋了捋胡子,沉吟道:“这事儿从去年就开始传,可依我看,他们两家要打,也是在海上,跑咱们这打,算怎么回事?朝廷虽然无能,可关外的三省将军,也还在呢。横不能他们打仗,咱们坐地卖呆儿吧!” 江城海皱着眉头,并不急于表态,只是问:“小道,你那朋友,嘴上有准吗?” “应该有吧。”江小道也不敢确定,“反正,他会说毛子话,我还跟他学过一句呢。” 江城海想了想,忽然说:“老三,等回了奉天,想着提醒我,给辽阳的张九爷、赵大娘还有贵和他们捎个信,告诉他们可能要打仗了。长风镖局这趟活,得亏了他们帮衬,这事儿不论真假,咱们既然知道了,就告诉他们一声,要是求帮,随时来奉天找我。” 孙成墨点头记下。 江小道看大家没话说了,便插嘴道:“爹,你知不知道老崔在奉天的房子在哪?” “问这干啥?” 江小道嬉皮笑脸地说:“老崔临走时说,他那房子给我住了。” 江城海一瞪眼:“咋?不想跟你爹我一块儿住?” 这话算是说到了江小道的心坎里,虽说老爹对他不错,可毕竟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这小子也是从小到大野惯了,一想到以后天天在老爹眼皮子底下,难免要被套上一副小夹板,往后天长日久,心里就跟着犯怵。 话虽如此,可嘴上不能这么说。 “嘿嘿,爹,不是我不想跟你一块儿住,可我那还有个媳妇儿呢!你那是奉天城里,又不是农家小院,住着不方便,而且我现在大小也是个爷们儿,总不能天天靠着你吧!” 江城海笑眯眯地说:“话说得挺漂亮,可还是不行!那丫头可以去老崔的房子住,你不行。” 头一回,江城海拒绝了小道的要求。 “为啥?” “儿子,奉天不比辽阳,江湖水深。就你这脾气,三天两头地闯祸,我要是不把你拴住了,你这几个叔,一天不用干别的,净给你擦屁股了!” “不能!我肯定听话!” 可是,不管江小道怎么软磨硬泡,老爹就是咬死了绝不松口。 非但如此,金孝义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大哥,小道年纪太小,能耐还没练成,婚事最好往后推一推,本来就是半路出家,要是再过早泄了阳,实在成不了气候。” “嘿!四叔,你爱打光棍自己打去,咋还憋着坏搅和我呢!” 众人哄笑,江城海问:“小道,这么说,你还真挺稀罕那丫头?” 江小道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我话都说出去了!爹,说到做到,可是你教我的!再说了,不行就再娶呗!我看那些财主,不都三妻四妾的么!” 众人齐声骂他:“臭点子!” 江城海把小道拉过来,说:“儿子,爷们儿的,心思别花在女人身上。媳妇儿有一个,就够用了。稀不稀罕倒没什么,残不残废也无所谓,你又不是庄稼汉,指着她干活。关键是,你能信任她不?” 江小道一撇嘴:“嗐!不就是娘们儿管钱么,那有啥!” 江城海摇了摇头,说:“有能耐傍身,钱没了,可以再挣。你能把命托付出去的女人,才是你媳妇儿。” “那我可不敢!命就一条,还是搁自己手里攥着放心。” 江城海不置可否,只是说:“儿子,你要真想娶那丫头,还是去问问人家乐不乐意吧。现在别问,现在问,那丫头估计怕要是不答应你,你就顺道把她扔了呢!” 江小道很自信:“她有啥不乐意的?我不挑她就不错了!” 众人起哄道:“行啦,有功夫在这吹,还不如去找你媳妇儿唠唠呢!” “去就去!” 江小道甩着膀子回到驴车边上,在小姑娘身边坐下来,踢了一脚宫保南。 “七叔,换个地方趴着去!我要跟我媳妇儿唠嗑!” 宫保南赖在车上,哼哼唧唧地说:“我现在动不了,你要是能把我扛下去,我就走。” 江小道没办法,咒骂了一声,便在小姑娘身边坐下来,想套近乎,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毕竟,他从小也没跟姑娘说过几回话。 “呃……你叫胡小妍是吧?我叫江小道!” 没留话茬,小姑娘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俩人大眼瞪小眼,越看越尴尬。 江小道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实在没辙,干脆指了指胡小妍的腿,直愣愣地问:“你这个……疼不?” 宫保南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小道,咱要是不会唠嗑,就别唠了!” “问问咋了?”江小道还不服,“不然还能说啥?” 宫保南歪过脑袋,抬了抬下巴,说:“真笨!你俩不都是靠扇的么,同行啊!” 江小道豁然开朗,立马用胳膊肘捅咕了一下胡小妍,问:“嗳!正月初五,庙会那天,你要到多少米啊?” 胡小妍想了想,神色黯淡地说:“没多少,那地方不好,而且那天大伙儿都赶着去庙会呢。” “嗳!白塔边上有家饭馆,那家掌柜的人善,每回都能给点。” “嗯,西街的刘掌柜人也好。” “对对对,西街还有个财主,不给别的,只给饭,姓什么来着……” “姓高……”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 你瞧,这不就聊上了? 宫保南哼唧着趴下脑袋,闹心。 第五十四章 串儿红 要说奉天风月场,拉开榜来,排个名次,南二马路的“会芳里”,必定当拔头筹! 且不说那里的姑娘如何风流,单说那店面装潢,三层小楼沿连一片,这就占了半条街,每当入夜,这里便张红挂彩,热闹非凡。天光不亮,歌舞不歇。 走进去一看,吟诗作赋的、吹牛起哄的、划拳喝酒的、毛手毛脚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管你是谁?只要兜里备足了银子,哪怕是个叫花子,也能拍板说上句。 “会芳里”的掌柜的,姓许,叫许如清。 提起许如清,知道的不多,可要是提起她的诨号——“串儿红”——道上的小辈,甭管能耐多大,也得叫声“红姐”。 这诨号的由来,跟许如清的生意有关。 “串儿红”是一种草本植物,顾名思义,通体艳红,一株儿十几支花,乍一看,长得像是一串儿鞭,半大的小孩儿最稀罕,把那筷子粗细的红花揪下来,攒成一小把,往嘴里一嘬——甜的! 嫖客们借此比喻,许如清手下的姑娘,不仅又多又俊,而且个个赛着比蜜甜。 许如清今年三十出头,柳叶眉,丹凤眼,举止含情,风姿绰约。别看是个女人,却酒量奇大,喝倒三五個爷们儿,脸不红,气不喘,转过头还能做女红刺绣。 干这门生意,掌柜的得八面玲珑,不管来客是什么身份,许如清该给的面子,全都照给不误。 不过,来客也别给脸不要脸,要是喝蒙了,犯浑耍驴,甚至对她起了淫心,许如清也从来不惯着。 据说,曾有一个嫖客想打她的主意,被许如清一口回绝。 嫖客便骂:“你他妈装什么装!谁家的老鸨子没卖过,我今天就要点你,我可是谁谁谁的干儿子,你敢不答应?” 别说,许如清还真敢! 当场叫人把嫖客轰了出去。 据说那嫖客被踢出去以后,站在门口骂了一宿的街,言辞粗鄙,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撂下一堆狠话。说的是什么,大伙儿早忘了,反正没有下文。 后来,经由友人提醒,言说“串儿红”是“海老鸮”的三妹,那嫖客就再没在奉天露过面。 略懂些江湖的人笑他,说:“把‘海老鸮’搬出来就怕成这德性,这要是告诉他,‘串儿红’是周云甫的干女儿,还不吓拉了?” 不错! “会芳里”能开得如此红火,怎么可能没有靠山? 要是只把许如清当成扭腰晃胯的老鸨子,那必定是被她那一身风骚晃瞎了眼! 许如清不仅是“海老鸮”的三妹,更是奉天周云甫座下“四梁”之一,叫江城海一声哥,那是会为人处世。实际上,俩人根本不分伯仲,老二李添威岁数大,照例也得叫声“红姐”。 不过,三十多的女人,光会开妓院,自然得不到老爷子如此重用。 这许如清,除了是“会芳里”的掌柜,当然也是暗八门中的好手。 “蜂麻燕雀”四大门里,“蜂”字门、“燕”字门,她早就玩儿得炉火纯青。早几年间,时常跟着江城海搭一副架,闯荡江湖,不但给周云甫捞了不少米,也跟江城海结下生死交情。 平日里,入夜掌灯的时候,许如清必定在店里左右逢源,忙前忙后,生怕冷落了哪位客人。 可今天,她却早早地在三楼开了个雅间,备好了一桌酒菜,不管谁来叫她,一律不给面子。 楼下的客人也是纳闷,嘀咕道:“红姐今天怎么了,病了?谁惹着她了?” 大茶壶便凑过去陪笑道:“魏老爷,你多担待,不是冲你,而是今天‘海老鸮’回奉天,我们掌柜的都等一天了。” 那客人一听这话,哪敢挑礼,忙说:“理解理解,他们兄妹感情深,来壶好酒,待会儿帮我送上去,算是替江兄接风洗尘。” “魏老爷太客气了,来,这边请!” 接了一位客,送走一位爷。 “会芳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姑娘们唱着小曲儿,爷们儿们吹着牛皮,嬉笑声连绵不绝。 一更天的时候,门口吹来一阵风。 大堂里的众人,仿佛被使了定身法一般,霎时间鸦雀无声。 男男女女纷纷侧眼观瞧,却见门口当中,赫然站着六个男人,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为首一人,看上去五十来岁,臂膀结实精悍,辫子有些花白,正杵在那里,笼着袖管,傻呵呵地憨笑。 “列位!玩儿着呐!” 言毕,就听在场的爷们儿纷纷起身抱拳,近乎齐声喝道:“海哥,辛苦!” “辛苦辛苦!”江城海仍旧是一副憨厚的笑脸,“你们玩儿着,我们哥几个上楼去看看我三妹。” 他这边说完话,大堂里才又重新恢复了热闹的氛围。 站在一旁的江小道哪见过这阵仗,他只听说自己这老爹,在江湖上有几分名气,可百闻不如一见,眼前这番景象,确实把他镇住了。 关伟见他一脸吃惊的模样,便不由得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小道,没想到吧,你爹这么有蔓儿!” 江小道直愣愣地点点头,的确没想到! “走吧,上楼去!”关伟推着小道的肩膀,提醒道,“见面了记得叫大姑!” “大姑?”江小道疑惑地问,“不是三妹么?咋叫大姑?” 关伟笑了笑,说:“三妹是从别人那里论的,你,就得叫大姑,嘴甜点儿,你大姑有的是钱!” “要不,我给她整一段数来宝?” “别臭显摆啦!赶紧上楼!” 众人跟在江城海后面,爬上楼梯,来到三楼的一处雅间,不等敲门,许如清便先从里面把门拉开,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有欣喜,又略带着几分担心。 “哥,你回来啦!快进屋,菜还热着呢!”许如清一把搂住江城海的胳膊,“你要是再晚点,客人们送的酒都要把这屋堆成酒窖了。” 江小道紧跟着挤进屋里,这回倒是听话,也不等着老爹介绍,一见着人,立马凑到许如清面前,笑嘻嘻地行了个礼。 “大姑!” 第五十五章 赵灵春 江小道愣头愣脑的,张嘴就攀亲戚,江城海笑了笑,正要介绍的时候,许如清却并没怎么惊讶,只是微微怔了一下,便说:“你就是小道吧?” 众人闻言,略感意外。 江小道倒是挺美,心里琢磨着,难不成,我也有蔓儿了? “大姑,你知道我?” “知道,知道。”许如清眼含笑意地点点头,“听说你挺淘,没少惹祸吧?” “那咋能叫惹祸呢!”江小道非但不怯场,还有些自来熟地说,“他们这趟活儿,我可是至关重要,没我不行!” 这话虽然有自吹之嫌,可又确实有几分道理。 许如清自然不能让他白叫一声大姑,当即随手掏出几枚银元,递给小道。 “大侄儿,头一回见面儿,也不知道你稀罕啥,拿着自己去买吧。可有一点,别碰大烟!” “谢谢大姑!” 江小道乐呵呵地接过钱,心想:老爹要是再多几个姊妹该有多好! 许如清回过身,冲江城海点点头,说:“哥,这孩子挺闯荡,怪不得你稀罕。” 江城海此时,却心思全无,脸色有点难看。 “妹子,我这趟去辽阳,老爷子放招子(眼睛盯着我了?” “哥,别瞎想!”许如清连忙宽慰道,“老爷子这两年,疑心的确越来越重,但还不至于把咱们四个当外人。不过,你明天去见他的时候,最好还是把小道带上,只要你亲自跟他说,他还是信得过你的。” 这话并未打消江城海心中的顾虑。 “小道的事儿,你听谁说的?” “对了,你不提这茬儿,我差点忘了。”许如清忽然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包裹,“前不久,辽阳的一个渣子行,白给我送来一个丫头,还说跟你儿子之间有点误会,让我把这三十两银子还你。我一打听,才听说伱在辽阳认了個儿子。” 江城海这才略微放心,又问:“妹子,你跟那个渣子行,很熟?” “你说冯老太太啊?”许如清摇了摇头,“不熟,也就做过两回生意,老想着巴结我,我也没咋当回事儿,怎么了?” “清了。” 许如清想也没想,便说:“那就不是误会,清就清了。” 这时,关伟捂着肚子,笑着说:“红姐,要不咱们边吃边聊吧,说实话,赶了一天的路,饿了。” “嗐!怪我怪我,光顾着聊了,快坐吧,趁热吃。小道,来坐大姑旁边。” 众人于是纷纷落座,拿起筷子,等着江城海夹了第一口,这才撒开欢儿来喝酒吃肉。 江城海忍不住提醒道:“都少喝点,明儿晌午去见老爷子,收拾利索点,别误了事!” 许如清不吃,光顾着给大伙儿夹菜,看了一圈儿,恍然发现桌上有个空位,点了一下人数,问:“诶?我说今天怎么这么清静,老七怎么没来?” 江城海冷哼一声,说:“犯了点事儿,板正板正,来不了了。” “那就给他做俩菜,带回去吧。” 许如清爱屋及乌,她跟江城海的关系近,连带着也把宫保南等人当成自家兄弟,于是便冲门口吆喝了一声:“灵春!” 少倾,房门打开,却见一个身穿水绿色衣裳的半大丫头走了进来。 “红姐。” “会芳里”的规矩,不管接不接客的丫头,一律不准叫妈,许如清嫌老。 “下楼告诉福龙,让他跟后院说,另做两样菜,装好备着。” 看着名叫灵春的丫头,江城海忽然问:“妹子,这丫头没见过,新来的?” 许如清点点头,说:“对了,她就是冯老太太白给我的那个丫头,长得挺俊,还认字儿,可惜破了盘儿,身子也不干净了,不过挺懂事儿,看着顺心。我给改的名,叫赵灵春。” 江城海眯起眼睛,招了招手,说:“丫头,过来!” 赵灵春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低下头。 江城海捏着她的下巴,把脸抬起来,歪过去,见她左侧眉骨上,有一道粉红色的疤痕。 “丫头,哪里人?” “辽阳,柳二堡。” “本名叫什么?” “小名叫春儿,姓赵。” “多大了?” “十三。” “家里干啥的?” “记不清了,我爹妈死的早。” “死多久了?” “有四五年了。” “脸上的伤,咋整的?” “小时候碰的。” 江城海松开手,似笑非笑地问:“谁教你的这套嗑?” 众人听出不对劲,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赵灵春心头一颤,连忙低下头,说:“没……没人教我。” 江城海又拉起丫头的手,说:“你爹妈死得早,教你的字儿,能记住,家里干啥的,记不清?从小是个孤儿,手上一点茧子没有?还有你脸上这处伤,这是新结的疤,最多不超过俩月。到底咋回事儿,说实话。” 赵灵春慌了。 她仿佛突然失聪一般,听不见任何声音,脑袋里不断回响着的,只有老烟炮的话。 不能暴露真实身份,否则毛子会追杀她,何家的仇人也会追杀她。 不能说实话!绝不能说!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没人教过我这些话……” 可是,她这小小的年纪,又怎么能瞒得过“海老鸮”的眼睛? 倒不是说许如清道行浅,看不出这丫头话里的可疑之处,而是干她这一行的,收来的姑娘,每每问及身世遭遇,全都差不多是这套嗑,从来就没怎么变过。 怎么呢? 因为渣子行倒卖小孩儿,头一件事,就是教给孩子们这套说辞,让他们牢牢记住。一旦落入渣子行手里,要是再敢提起自己的家门,必定是一顿毒打,强迫孩子们忘掉自己的家世。 毕竟,“无父无母”的“孤儿”才最好卖,买主也能放心。 因此,许如清根本懒得管她们真实的身世,就如江城海所言,真正靠自己长大的孤儿,手上必定有茧子,也绝不可能细皮嫩肉。可问题是,真正的孤儿,盘儿不亮,“会芳里”压根也不会收。 江城海也明白这个道理,之所以如此盘问,还是因为不放心。 只不过,不放心的原因是,这丫头是冯老太太送来的,虽说年纪小,没准也是一把刀子。 他是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丫头,其实是长风镖局何家的后人! 第五十六章 兄妹 江城海句句紧逼,绝不姑息;赵灵春心慌意乱,却也绝不松口。 俩人看似针尖对麦芒,其实又都想在了岔路上。 正在僵持的时候,猛听得“啪”的一声响,却见江小道拍案而起,震得满桌的杯盘叮当作响。 先不说他要干啥,单说这气势,确实是有了,江、许二人跟着一愣,赵灵春还以为自己瞒不住了,急得立马掉了眼泪。 “肯定是钩子!”江小道言之凿凿,“那个畜生,狗屁的本事也没有,净能在小孩儿面前装硬茬儿!妹子,你不用怕,那老小子已经被我插了!” 江城海却看也不看他,仍然揪着赵灵春不放,问:“你知道谁是钩子吗?” 赵灵春脑子转得飞快,老烟炮和铁疙瘩的名字,她都记得,再除去冯老太太,剩下那个没耳朵的人,八成就是钩子。 得亏她不光记性好,骨子里还有股灵气,猜到是谁,却不说,只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 “别打我,别打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呜呜呜……” 许如清见状,接过话茬,说:“哥,问她也没用。你跟渣子行没什么来往,她这种姑娘,我见的多了,早就被打怕了,你要是想问她们的身世,没个三年五载的功夫,啥也别想问出来,真逼急了,她们就敢找个房梁,把自己挂那儿!” 江城海看得出来,三妹挺稀罕这丫头,再不依不饶地逼问下去,今晚难免要扫兴收场,于是便就此作罢,转过头冲老五使了个眼色。 沈国良会意,点了点头。 从此,赵灵春的身上便多了一双眼睛。江城海不死,这双眼不闭。 赵灵春至此以后,心里越发担惊受怕,为了不让自己再露马脚,整天不想别的,只专注于如何把自己的身世,编排得滴水不漏。 “行了,快忙去吧。”许如清支走了赵灵春,转头又笑,“哥,你瞅你,还怕老爷子疑心重呢!我看,你也要奔着他那方向去了。” 江城海有点惭愧,自嘲道:“可能岁数大了都这样,我现在脑子不灵,总忘事儿,丢三落四的,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净瞎合计。要不然,我能被这小子偷了钱包么!” 许如清有点惊讶,伸出手,一把搂住江小道,说:“大侄儿,行啊,这还没上道呢,就开始拿你爹练手了?快给我讲讲,你们是咋认识的?” 江小道兴致勃勃,当即拉开说书人的架势:“若要细说,当从光绪二十八年,也就是去年,辽阳南城王宅失窃一案讲起……” 细说从头,江小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一番梳理,谈到细微处,几個叔叔便忍不住插嘴,补充几句缘由。 许如清也是真捧,不仅听得认真,而且是该笑时笑,该惊时惊,该叹时叹。 其实,她这样的人物,什么风浪没见过?无非是觉得刚才的气氛过于严肃,打算借此机会让大家活泛活泛,别总绷着一根弦。 果然不愧是“会芳里”的掌柜,三言两语间,一众弟兄便又欢笑起来。她有心想叫几个姑娘来陪酒,可又怕弟兄贪杯,耽误他们明天去见老爷子的事儿,于是便又约定了日子,以期再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众人微醺,喝得刚好。江城海便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叫来关伟,让他带着小道去给老七和儿媳送饭,另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这才将众人遣散。 弟兄们心里门清,江城海这是要跟三妹单独唠唠,便没有二话,识趣地纷纷离开。 房门开合,屋里只剩兄妹二人,四下里瞬间安静下来。 许如清肩膀一沉,眼也不弯了,嘴也不翘了,忽然间满脸倦容,只是又拿来一壶酒,坐在江城海身边,懒懒地问:“还喝点不?” 江城海寻思了一会儿,点点头:“也行。” 碰杯,仰头,酒尽。 许如清用手拄着脑袋,歪过脸,看了一会儿,笑道:“哥啊,你老了。” 江城海听了直皱眉,佯装不满,说:“有你这么当掌柜的么?刚过完年,你就说我老?跟以前是比不了了,可就算是现在,哼,来三四个小流氓,照样收拾!” 弟兄们走了,“海老鸮”说起话来,有点像江小道。 “我是说伱心老了。”许如清又倒了两盅酒,“认人当儿子,这可不像你。不过,刚才小道那孩子,拍桌子瞪眼那一出,别说,跟你以前还真像!” 一提小道,江城海眼仁儿都跟着乐。 “你没看见过我小时候,更像!” “那你给我讲讲。” “不讲,说出来磕碜。” 兄妹俩痴痴傻笑。 俄顷,许如清忽然抓住江城海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哥,你是不是怕了?” “埋汰我?”江城海抽出手,“你哥我啥时候怕过?” “嘁!”许如清翻了个白眼,“装!你不是有老七么,身手那么好,当初陈万堂死乞白赖地要他,他都铁了心地跟你。你手上握着他,还用得着费劲巴拉地重新夹磨一个儿子吗?” 一提宫保南,江城海就烦得直挠头。 “老七,啥都挺好,就是想法太多,我总觉得他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绕进去了。” 说到一半,江城海又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不对,还有个毛病,太懒,顶呱懒!一说这个我就来气,他妈的!来,整一口!” 许如清笑着陪他喝了一盅。 “等他们这茬再长几年,估计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江城海连忙摆手:“妹子,你才三十出头,跟我唠这磕,不觉得早点儿?我不说别的,就这‘会芳里’,没你,转不了!” “哥,你以为我爱干这破玩意儿啊?我又不是窑姐儿出身,一天天在这待着,脑袋都疼!还是以前好,咱俩一副架,找那些火点傻狍子,狠耍一通,哪怕挣不着米,也有意思,自在!” 江城海呵呵笑道:“你是说锦州那回吧?” “对对对!”许如清笑得直捂脸,“就是那次!咱俩一分钱没挣着,还倒搭了五十两银子。” 江城海也绷不住了,说:“钱没挣着,净挣乐子了!” 越想越逗,俩人最后干脆乐得前仰后合。 许如清趁势提议:“哥,啥时候有空,咱俩再出去玩玩儿吧,我不图钱!” 江城海的笑容慢慢僵住,回到现实,叹息道:“拉倒吧,咱俩在奉天见面,走得近了,老爷子都不乐意,还能放心让咱俩再出去跑?妹子,喝酒吧!” 第五十七章 群鼠 离开“会芳里”,关伟叫来一辆马车,带着江小道先回江城海的住所,给宫保南送完了饭,再接上胡小妍,去找老崔的房子。 江城海的宅子并不大,普普通通的一进小院。时常有人劝他,换个大宅,反正又不缺钱,可他总是说,宅子越大,人越多越杂,不易防范,还是小院住得踏实。 起初,弟兄们还都住在一块儿,可时间一久,毕竟有诸多不便,于是又都陆续搬了出去,只剩下老四、老七陪着江城海,其余兄弟,各有住处。 关伟家住大西关大街,离老崔的住所最近,因此自然由他去送这对小夫妻。 人都知道,“里九外七皇城四”,说的是京城,可奉天作为清廷留都,建造得也有点意思。 奉天府内城外郭,形状上看,是外圆内方,像个铜钱儿!外城有四塔,分列东南西北;内城有八门,面朝八关大街。 这“八门八关并四塔”,便横纵连成了奉天府的“井”字街。 从“会芳里”去大西关大街,要经皇城,出内城。要是在过去,深更半夜别想出去,可眼下世道混乱,早就没了诸多规矩,一路上自然畅行无阻。 不用再遭驴车的罪,关伟挺高兴,加上刚才又喝了点酒,话就渐密,挑开车门帘子,便对江、胡二人说:“看,那就是皇城!” “皇上在里头住过?”江小道皱皱眉,“瞅着也不咋地啊!” 关伟冷笑一声,说:“现在是毛子在里头屯兵,一顿祸害,值钱的东西早搬走了!” “六叔,你没顺两样?” 关伟摇摇头,说:“那时候,我才刚来奉天没多久,就看见毛子用马车,一车一车地拉宝贝,根本数不过来。咱们那位将军,临走时,啥也没拿,就拿了几幅画儿。” “拿画儿有啥用?”江小道不理解,“拿金子啊!” “小道,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拿的那是一般的画儿么,那叫先帝圣容!要不怎么人家能做大官呢,奴才当得好呀!”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靠扇的手艺呢?”江小道转头问道,“是不?” 胡小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马车出了内城,又走了一袋烟的功夫,终于停了下来。 关伟拎着从“会芳里”带来的饭菜,结了车前,招呼道:“走吧,带你媳妇儿看看她的新家。” 江小道跳下车,背上胡小妍,顺着六叔的手指看过去,不禁大失所望。 房子不大,而且开门就是街,附近屋舍相邻,看上去就算有后院,估计也大不到哪儿去。 “就光板儿一间房啊?我还以为是个宅子呢!” “差不多得了!”关伟自顾自地往前走,“白得一间房,你还挑上了!” “不是我挑,我又不在这住!”江小道小跑两步跟上去,扭头问,“媳妇儿,住这行吗?” 这话问的,再差,还能比冯老太太的人牲房差? 胡小妍一点没犹豫,痛快地点了点头:“行!” 没想到,叔侄二人刚一走近,忽然发现房檐下面,沿着门窗横着一长条灰不溜秋的东西,打眼一瞅,还以为那里堆了两床被子。再去细看,明白了,原来是一群破衣烂衫的小乞丐躺在那里睡觉! 鸠占鹊巢? 想到老崔的房子被人“霸占”,江小道心中不爽,立马走上前,照着屁股,一人一脚,挨个踹醒。 “起来起来!谁让你们来这的?滚别的地方睡去!” “别闹,再睡会儿……” “谁跟你们闹了?赶紧起来!” 小乞丐们吭叽了几声,蛄蛄蛹蛹地坐起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渐渐清醒过来,见到小道,不免有些疑惑,于是便像耗子一样围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最终,由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乞丐代为发问:“你们是谁?” “我还想问你们是谁呢!有你们这样的么,不刮风不下雨的,来一帮人,把门都堵上了!” “我们又没睡你家,这房主让我们在这睡的,帮他看家。” “老崔?”江小道忍不住问,“你们是老崔的徒弟?” 小乞丐摇摇头:“不是,我们就是总在一块玩儿,年前他说要去辽阳,让我们在这帮他看家。” “老崔去西伯利亚挖金子去了。” “去西天取经去了?” “什么耳朵!”江小道纠正道,“西伯利亚,不是西天,挖金,不是取经!跟你们也说不明白,总之,他现在回不来,这房子暂时归我了。” 小乞丐眼珠转了一下,说:“伱等等。” 旋即,他便转过头去,又像耗子一样,跟其他孩子叽叽喳喳了一通。 商讨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身,问:“你有证据吗?” “证据?有!”江小道把媳妇儿往上掂了掂,趁势从怀里摸出几個大子儿,“这个就是证据,要吗?” 小乞丐们顿时两眼放光,拼命点头。 “那还不滚?”江小道厉声呵斥道。 小乞丐们又叽叽喳喳地商量了起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不行。 “老崔跟我们是朋友,我们答应帮他看房子了,不能让你进去。你还给我们钱吗?” “净他妈想美事儿!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啊!”江小道作势就要打。 关伟却一把把他拦住,随后自信满满地蹲下身子,嘿嘿笑了两声。 “哎,你们认识我不?我就住斜对面,是老崔的朋友,我可以帮他作证,不信你们去我那看看。” 也不知道这些小孩儿是真没见过关伟,还是故意不给他面子,总之还是一句话——不行! 江小道看得心烦,蹲下身子把胡小妍放下,撸起袖子便骂:“六叔,别跟他们废话,直接来硬的,我还不信打不服他们!” 小乞丐们虽然害怕,但仍然不愿退让。 关伟也是无可奈何,没办法,这帮小乞丐油盐不进,不教训一下,恐怕今晚就得跟他们一直扯皮下去了。 然而。 就在这时,胡小妍忽然拄着两条胳膊,一挪一挪地凑到小乞丐们身边,小声跟他们叽叽喳喳了两句,随后又转身挪蹭了两下,坐回门前。 紧接着,小乞丐们看看胡小妍,又看看江、关二人,愣了片刻后,几乎不约而同地抬起屁股,竟如同受惊的麻雀一般,眨眼间便群飞而散! 此情此景,看得江小道和关伟瞠目结舌,异口同声地问: “你跟他们说啥了?” 第五十八章 起腻 胡小妍微微低下头,轻声答:“也没说什么。” 江小道岂肯罢休,连忙追问道:“别卖关子呀,你到底说了啥?” 其实,要真是铁了心想撵走那帮小乞丐,叔侄二人当然有的是手段,只是耐不住好奇,怎么就让这小姑娘轻飘飘的一阵风,便给吹散了呢? 胡小妍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坦诚道:“就是吓唬他们一下,跟他们说,如果不听你们的话,就会变成……我这样。” 天底下的奇事莫过于此:再玄乎的幌子,一经挑开,也都瞬间索然无味了。 江小道很失望:“原来就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你给他们念了什么咒呢,这话我也能说!” 关伟却不这么想。 话,谁都能说,可说出来是什么效果就不一样了。 大街上逞凶斗狠,互撂狠话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个说要打折谁的腿,那个说要挑断谁的筋,谁会都当真了往心里去?可要是“受害者”现身说法,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虽说算不上多高明的手段,但也远好过江小道咋咋呼呼,动不动就掏枪耍横的做派。 三人来到屋檐下,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瞅着挺唬人,在佛爷的眼里,却跟那拽门的铜环儿没啥两样,就是个摆设。 关伟甩了甩头,从辫子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铁丝,三两下将其掰成一个“几”字,一边捏,一边把铁丝送进锁眼儿里,就听“咯噔咯噔”细响,最后“啪”的一声,门开了。 如预想的一样,房子不大,东西两个屋,中间夹着厨房,两口灶坑里头,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草木灰,房后有個小院,地方狭小,也就能拉绳晒两件衣服。 走进东屋,炕上摆着一张四方小桌,衣箱衣柜,痰盂夜壶,生活用具,一应俱全。 关伟把“会芳里”带来的饭菜摆在炕桌上,一盘烧鸡,两样素炒,还有一碟凉菜。 “饿坏了吧,吃吧,可劲儿吃。” 江小道把媳妇儿放在炕上,三人围在一桌。 胡小妍确实饿坏了,想要动手,却又看了看叔侄二人。 江小道连忙摆摆手,说:“你吃你的,我俩吃过了。” 胡小妍这才放心开吃,一伸手,不奔别的,先拽鸡腿,吃得那叫一个狼吞虎咽,半点小姑娘的架子也没有。 江小道看她吃得香,挺高兴,觉得这是自己养活的女人,全然忘了胡小妍自从跟她在一块儿,还是头一回吃上包饭。 “对了,我爹让我问你,在冯老太太那的时候,认不认识一个小名叫春儿的丫头。” 胡小妍不敢确定,只是说:“前不久,我妈的确新买了个丫头,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叫春儿,反正没多久就给卖了。” “还叫妈呢!”江小道恨恨地说,“你咋那么贱?她都对你这样了,你还管她叫妈?” 胡小妍停下嘴,沉默了片刻,小声嘀咕道:“也有好的时候。” “你可拉倒吧!真是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你这种人,活该受罪!” 关伟看不过,顺手扇了小道一脑瓢,骂道:“小王八犊子,你他妈长了一张臭嘴,只管拉,不会说人话?侄媳妇儿,伱别听他放屁,别看我是他六叔,有事儿了,你只管把我当成娘家人!” 江小道这半大小子,确实不会跟姑娘唠嗑,捂着脑袋,心里还不服,只认死理儿。 “话糙理不糙,我又没说错!” 胡小妍放下鸡腿,说:“确实也有好的时候,我们在外头被欺负了,她每回都给我们出头。前年,不对,大前年的时候,毛子进城,到处抓女人,我妈把我藏柴火垛子里,自己被两三个祸害了,也没把我交出去。” 江小道愣了一下——不想。 “我不管这些有的没的,反正她那号人,弄死八百回也不冤!” 这话无人反驳,三人都沉默了。 胡小妍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干啥?你还真心疼那个老太太啊?”江小道万难理解。 “心疼个屁!”关伟骂道,“你小子瞅着挺机灵,怎么跟姑娘唠嗑的时候,跟个棒槌似的!说你活该,你他妈不委屈?” 江小道心里发虚,根本见不得姑娘哭,尤其这姑娘还是自己亲手救出来的媳妇儿,别管是不是赶鸭子上架,可他心里都认准了这件事。 好在他不光会接茬抬杠埋汰人,跟老崔混要门的时候,也学会了该服软时服软,于是便又死乞白赖地凑过去,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还老想端着个爷们儿架子。 “哎,你给我点面子,别哭了。你别不吃了呀。嗐!我这人嘴贱,说话带啷当,从小到大都板不住,你别跟我一般见识还不行?要不,我给你磕一个?嘿!你还真不拦着我啊!” 胡小妍不说话,江小道急得抓耳挠腮。 “六叔,咋整啊?” “别问我!你横不能啥事儿都让别人给你擦屁股吧?” 江小道没辙,只好又贱兮兮地凑过去,问:“媳妇儿,你真生气啊?那你还乐意嫁给我不?我爹说了,要是真想跟你结婚,得问问你的想法。” 这话问的,一口一个“媳妇儿”叫着,还问人家乐不乐意嫁,也不知道演给谁看。 胡小妍还是不吭声。 “嘶!你老不说话是啥意思啊?”江小道有点烦了,“行,不说拉倒。白给你带饭了,这鸡腿你不吃,我吃!” 没想到,他刚要伸手,胡小妍却一把抹掉眼泪,把那盘烧鸡搂在怀里,重新吃起来。 盛世女人值千金,乱世女人一袋米。 她其实没其他的选择,有人愿意娶她,已是万幸。 江小道愣了片刻,渐渐明白了过来,嬉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小姑娘就是爱整这出,明明稀罕我,还不承认!” “哎呀我的妈呀!你可拉倒吧!” 关伟霍然起身,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跟着膈应,摊上这么个起腻的事儿,只恨自己为啥不是聋子! 江小道也不挽留,趁机说:“六叔,你把门关上,我跟我媳妇儿说两句话。” 关伟警觉地问:“你小子又憋什么坏屁?你爹和你四叔可说了,不能这么早结婚!” “谁说结婚的事儿了,说两句悄悄话不行?” 一听这话,胡小妍有点害羞,只不过脸太脏,看不出红。 关伟想了想,自己就在外屋看着,大概也不会出什么事,便顺手把房门带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江小道见门关上了,却不急着跟胡小妍说什么,只是突然转过身,在炕沿儿那边一通翻腾。 摸索了一会儿,果然翻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有房契、地契,虽然没有小黄鱼,但也有大几十两银子。 江小道捧着匣子来到胡小妍身边,悄声说:“媳妇儿,你看,这个给你。” “这些都是你的?”胡小妍有些惊讶。 江小道笑嘻嘻地说:“咱俩的。” 第五十九章 周云甫 周云甫的大名,江小道已经记不清听过多少次了。 可这位老爷子到底有什么能耐,又是如何在奉天扬名立万的,却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似乎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毕竟,江湖传言,真假难辨,据不可考,除了当事人,谁也分不清、道不明。 但有一件小事,流传最广,虽然未必是真,听起来却很符合周云甫的行事为人。 据说,周云甫早先也是关内逃荒来的灾民,原本是一家四口闯关东,结果刚过山海关,就只剩下了兄妹二人。 周云甫觉得妹妹是个累赘,干脆就在锦州把她卖了,本打算去奉天讨生活,结果不认路,最后跑偏去了海城。 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眼瞅着穷到末路,幸而被当地一个铁匠收为学徒,包吃包住,但没有工钱。据说他日后患有眼疾,就与此段经历有关。 周云甫埋头苦干八年,手艺精熟,从无怨言,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终究开始有点想女人了。 赶巧,就在这时,年过半百的铁匠忽然下血本买了个小媳妇儿,从此铺上的活儿全不管了,整宿整宿不睡觉,那真是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能耐,一点儿也不惜力。 周云甫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还得被迫听窗,心里面是又恨又痒。 终于有一天,他趁师父外出买补药的功夫,借着一股邪火,冲进内屋就把师娘办了。 那师娘受辱,威胁着要去告状,周云甫心里又恼又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师娘活活掐死。 等师父回来时,周云甫便迎上去,说:“后院打铁的炉子坏了。” 铁匠闻言,毕竟是吃饭的家伙事儿,便连忙跑过去蹲身查看,却见炉内的炭火烧得火红一片,心里正在纳闷的时候,猛然觉得脖颈一紧,身后的周云甫掐着他的脖子,将其推进铁匠炉里,用身子死死顶住。老铁匠扑腾了片刻,终于气绝身亡。 恩将仇报后,周云甫将铁匠铺洗劫一空,连夜潜逃,从此亡命白山黑水之间。 至于他后来又如何响蔓儿,在奉天与苏、白两家如何明争暗斗,以及如何坐上头把交椅的经历,暂且不在话下。 总之,周云甫凭借心狠手辣,在江城海与陈万堂的尽心辅佐下,一步步吞下了奉天半数的娼馆、赌坊、烟土生意,及至光绪二十四年,又下重金攀上盛京将军的交情,从此黑白亨通,风头一时无两,恰如烈火烹油一般,权势已达极盛。 不过,许是他亏心事做得太多,这些年来,不但身子骨愈发颓败,而且一辈子妻妾如云,却无一儿半女,因此便对自家外甥,格外宠溺。 那位问了,周云甫的妹妹不是被他卖了吗?难道心里不恨? 嗐!那年月,卖儿卖女都不稀奇,要是卖到本分人家,或许还能有条活路,总好过活活饿死。 更何况,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人啊,一旦飞黄腾达,就连爹妈都不自觉地跟你压着声说话,何况只是个妹妹? 如今的周云甫,手上的生意,早已交给座下“四梁”打理,身子骨早已被酒色蛀成了空心儿棒槌,见不了光,听不了嚷,受不了凉,耐不了热。谁要是在他面前走得急了,一走一过,带了一阵风,那就算完,当天晚上一准头疼欲裂。 于是,老爷子就只好终日窝在外甥开的“卧云楼”里,吞云吐雾,大享“清福”。 今天,为了去给老爷子复命,江城海带着六位弟兄,特意换了一身体面的长衫,以示尊重,就连有伤在身的宫保南,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过去。 几個叔叔越是如此郑重,江小道就越是好奇,一路上问东问西,嘴就没停过。 晌午时分,众人来到小西关大街的“卧云楼”。 一进大堂,放眼望去,满屋的烟熏雾绕,臭气熏天。 屋内的茶水点心,杯盘狼藉,藤椅、矮床、土炕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色人等,都是在此过夜熟客,刚醒不久。一个个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擦鼻涕、抹眼泪,于是便赶紧拿起烟枪,对着灯嘬两口,迷糊着又睡过去。 “海哥,你来啦,老爷在楼上等着你呢。”店里的伙计招呼道。 江城海点头道一声“辛苦”,旋即迈步上楼,江小道紧跟着也要上楼,却被关伟拉了回来。 “没让你上去呢!老实待着!” “不让我上去,那来这干啥?”江小道觉得奇怪,“你们也不上去?” 关伟点点头,解释说:“你爹是老爷子的‘里四梁’,只有他和你大姑,还有陈万堂他们够格进去说话,老爷子怕吵!” “啊?”江小道更不理解了,“见不着面,你们穿这副人模狗样的干啥?” 宫保南嗤笑一声,自嘲道:“咱们就像窑姐儿,得在这候着,随叫随到,我倒是宁愿永远也不用见那老爷子。不过,小道,你今天是没跑了,肯定要见你!” 几个叔叔连忙点头认同,只有二叔、三叔没有表态。 果然,说话间,却见江城海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处探出身子,招呼道:“小道!” 江小道连忙应声跑上楼去,临近门口的时候,老爹又拉住他,轻声嘱咐道:“进去以后,问什么答什么,别多废话。见了人,别叫爷爷,叫老爷!” “姥爷?”江小道皱起眉头,“爹,这辈分我咋没论明白呢?” “是当官的那个老爷!” 原来,前几年周云甫捐了个官,领正四品顶戴,正在新鲜的时候,就爱听这种奉承话。 江小道点点头。 旋即,房门大开,待浓烟散去时,屋子里的陈设才渐渐有了轮廓。 屋子里窗帘紧闭,死气沉沉,只漏出一线灰白色的光亮,照出升腾袅娜的浓烟,证明这里的时间并未停滞。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藤条躺椅,上面蜷缩着一个枯干的老头。由于常年不见日光,他的面色十分苍白,脸上的老斑因而显得格外扎眼,尤其是眼角附近,密密麻麻,堪比蜂巢。 大姑许如清站在老爷子的身后,笑呵呵地替他揉肩,身旁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正笑呵呵地帮他装烟。另有专门负责捶腿、点烟、沏茶、喂食的丫鬟,分列左右。 很静。 老爹在身后推了一把,江小道随即走到那老头的面前,扑跪在地,磕头。 “草民江小道,拜见老爷!” 少倾,藤椅上“嘎吱”一声响,周云甫微微抬了抬眼皮,沉吟一声:“抬头,让我瞅瞅。” 江小道应声抬头,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 却见周云甫年岁虽大,却没什么皱纹,一张脸尖鼻薄唇,脑袋奇小,最诡异的是,他一眨眼,眼珠上就略过一片若有若无的薄膜,似有两张眼睑。 这哪里像人?分明更像一只老鹞鹰! 第六十章 认怂 江小道本以为,大名鼎鼎的周云甫,必定是一位熊胆虎身的老英雄,至少也该像是长风镖局的何新培一样,即便年老力衰,可内里尚有一股精气神在。 今日一见,不禁大失所望。 老爷子的一张脸,阴鸷、歹毒、充满算计,仿佛一举一动都意有所指、另有所图,浑身上下似乎都在腐烂枯萎,唯有那双患病的眼睛,还闪着年轻时的凶狠。 江小道是什么人? 打娘胎里就带着一股横劲儿,不怕狠,不怕愣,脑袋一热,他敢把命豁出去,尽管原因可能幼稚到荒谬可笑,但只要话说出去了,他就绝不收回。 可周云甫不一样,他身上带着一股阴毒。 “咋了?愣着干啥,我长得吓人?” 江小道回过神,连忙低声奉承道:“老爷恕罪!小道我是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只是从小听人说,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相,今天见到老爷,才信了这句话,这么好的福相,多看一眼,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沾沾您的福气。” 周云甫听了,咯咯直乐,忙说:“好好好!来,把手伸出来。” 江小道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心说这下又有赏钱了,于是便急忙递上双手,喜道:“多谢老爷!”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话音刚落,掌心突然一热,十指连心,一股针扎般的疼痛立时刺入骨髓。 抬头去看,却见手里竟赫然捧着一块尚有余温的炭块。 “嘶!” 江小道本能地想要缩手,却被周云甫身边的中年男子一把叨住手腕,根本动弹不得。 周云甫皮笑肉不笑地说:“猴儿崽子,拿靠扇的屁话跟我磨牙?机灵抖到我这来了?怎么不谢我了?” 江小道不明所以,转头看向江城海,可老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这算过堂(试炼吗? 江小道心想,不能给老爹丢脸,便强忍着疼痛,说:“多谢老爷!” 周云甫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冲小道的手上吹了一口气。那炭块受风,立马亮了半分,烧得皮肉滋滋作响。 “小子,这回呢?” 江小道脑门见汗,身子因剧痛而佝偻起来,却仍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多谢老爷,我还是……头……头一回玩儿这个呢!” 不过,这一次,他脑子里想的不再是老爹的面子,而是纯粹要逞口舌之快。 “呼——”又是一口气,周云甫仍问,“好玩儿不?” “好玩儿!舒……舒坦!得劲儿!” 话说的还是挺硬,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小道快挺不住了。 这时,许如清揪着一颗心,终于不忍再看,连忙在周云甫身边蹲下来,佯装随意地笑道:“爹,眼瞅着要到饭点了,要不你上我那吃一口?我下去备车,你也收拾收拾,怎么样?” 可周云甫充耳不闻,依然自顾自地冲小道的掌心吹气。 江城海虽然面无表情,可实际上也早已心焦难耐,但这件事,他不能插手,只能在心里默默祷告,别犯浑,千万别犯浑! 江小道疼得浑身发抖,不再吱声,但也并未服软。 周云甫微微点头,说:“小子,确实有点儿骨气,可在我这没用。韩策,再给他夹一块儿!” 身旁的男子应声拿起火钳。 “别夹了!别夹了!”江小道到底还是哭了出来,手掌一哆嗦,将炭块颠掉,“疼!疼!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闻言,周云甫终于抬起手,将韩策制止下来,紧接着重新躺回藤条长椅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淡淡地说:“小子,以后在奉天,要是碰见了麻烦,不用找你爹,可以直接提我。” 我提你妈! 江小道刚要张嘴开骂,身后的江城海却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喝令道:“儿子,还不快给你爷爷磕头?” 我磕你妈! 江小道刚要伸手去摸怀里的匣子枪,眼里烧着一团火。 可这时,许如清又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连连眨眼:“大侄儿,快说谢谢呀!” 江小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上眼泪横流,不是委屈,是真疼了。 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站了一会儿,旋即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老老实实地跪地磕头。 “爷!多谢您老手下留情!小道知道错了,您的意思,我记住了!” “咣咣咣!” 三个响头,磕得一点儿也不含糊。 老爹和大姑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回好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许如清站起身,“爹,别躺着了。走,咱们吃饭去!” 周云甫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摆了摆手,说:“走吧走吧,别搁我这闹挺了。韩策,你留下。” 老爷子的脾气,江、许二人很清楚,便不再多言,只管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舅!”韩策将手上的烟枪递给周云甫,问:“你抽烟。” 周云甫接过烟枪,嘴里却不明不白地念叨着:“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呐!” 韩策举灯替老爷子点烟:“舅,言重了吧?就一个小屁孩儿,能成多大事儿?” “谁不是从小屁孩儿过来的?” “那倒是,那倒是。” 周云甫“吧嗒吧嗒”地裹了两口烟,长舒一口气,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外甥,如果以后江城海要反,你一定得注意点那小子。” “好,我记住了。” 韩策随口答应了一声,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 这也并非是他粗心大意,不把舅舅的话当回事,而是最近他已经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话了。 今天要注意江城海,明天要注意许如清,后天要注意陈万堂…… 难怪外人常说周云甫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就连他的亲外甥,也觉得他有些过火。 前两天,这老爷子竟然还神经兮兮地告诉韩策,他觉得后院浇花的老妈子有问题,让他多多提防…… “舅,你要真那么不放心,改明儿我就干脆叫人把那小子插了呗。” “榆木脑袋!别他妈气我了!” 韩策无奈地撇撇嘴,能咋整,骂就听着呗。 周云甫听他没有动静,便又幽幽地说:“外甥,趁着我还在,你该玩儿就玩儿吧。” 第六十一章 风沙 “那宋江传令道:‘众弟兄在此,自从王伦开创山寨以来,次后晁天王上山建业,如此兴旺。我自江州得众兄弟相救到此,推我为尊……’” 江城海躺在炕上,半眯着眼睛,听小道替他讲《水浒传》后来的故事。 “‘今日喜得朝廷诏安,重见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与国家出力……’” “啪!” 江小道气冲冲地把线装书摔在桌案上。 “不念了!投降就投降,还他妈嘚瑟上了,什么狗东西!我要是在场,高低扇他俩嘴巴!” 江城海倒是波澜不惊。一来,他早就说过,当胡子的下场,无外乎死、隐、降;二来,他如今的心思并不在书上。 “小道,手咋样了?” 江小道看了看缠满绷带的手,满不在乎地说:“嗐!就那么回事儿呗,死不了人。” “你知道老爷子为啥要给你整那一出么?” “有病呗!不然还能因为啥?难不成还能因为他看得起我?” 江城海乜了他一眼,说:“小道,老崔教你的那套话,也不是谁都爱听的,你之前跟老爷子那么说话,在他看来,相当于是把他当空子了,当然要板正板正你。” 江小道随口应了一声,又拿起桌案上的《水浒传》,逮着上面的插图看。 老爹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难免有些担心:“小道,我可告诉你,老老实实的,记仇可以,但别彪得乎的!” “没仇!”江小道的眼睛仍落在插画上,“大名鼎鼎的周云甫,跟我一个半大小子较劲,传出去了,他丢面儿,我扬名,挺好!” “少拿这话搪塞你爹!”江城海冷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 “爹,没仇,真没仇!” 江小道的眼睛仍然落在《水浒传》的差图上,不肯挪开。 自打来到奉天,他发现老爹越来越磨叽了,时常会在一件事上,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可实际上,道理还是那些道理,并没什么不同。 江城海当然不信小道的鬼话,想了想,便坐起身,喝了一口茶。 “小道,这事儿说到底,老爷子是冲我,不是冲你。” “啥意思?”江小道终于放下了书。 按说,以周云甫的身份,尽管疑心病已经到了近乎癔症的程度,但确实没必要跟谁都来个下马威。毕竟,只要老爷子不想,江小道连见都没机会见他。 可问题是,江城海是周云甫的坐下头马,是杀人的刀子。 “海老鸮”认下的儿子,江小道或早或晚,都必定会染指老爷子的“脏活儿”,这可不同于那些在外面的生意上,负责看场子、壮声势的小弟。 以周云甫阴毒、狠辣的手段,自然不会怕这么一个还没成材的半大小子,但他必须要帮外甥韩策试试江小道的成色。 听完了老爹的说辞,江小道若有所思地问:“爹,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吗?” 江城海思量了片刻,无奈地说:“或多或少吧。”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那我还是争取变成贼吧!”江城海哈哈笑了两声,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小道,你媳妇儿最近咋样?” “挺好的,我这两天不都去给她送饭了么!平常的时候,六叔在那边帮忙照应。” 江城海试探性地问:“小道,现在后悔没?” “不后悔,娶个媳妇儿,有啥后悔的!” “好!是个爷们儿!”江城海十分欣慰地拍了一把大腿,旋即站起身,“走!带你爹去看看儿媳妇咋样了。” 江小道在屋里待得也发闷,便站起身道:“行,那我去叫车。” 老爹一把拦住他,说:“溜达着去!” 江小道并未多想,心里琢磨着,老爹八成只是找個由头,想出去遛个弯儿罢了。 果然,父子二人一上道,江城海明显故意带着江小道绕了远路,一边溜达,一边沿街指着各处商铺,给儿子讲解哪些生意、买卖归属于周云甫。 娼馆的生意,以许如清掌柜的“会芳里”为首;赌坊的生意,以陈万堂掌柜的“和胜坊”为首;烟土的生意,以韩策掌柜的“卧云楼”为首…… 与往日不同,江小道并未插科打诨,而是听得十分认真,将老爹的话一一牢记在心。 “会芳里”固然富贵非凡,“和胜坊”自然也热闹异常,不过,“卧云楼”看起来却有些寒酸,这是因为去烟馆里受用福寿膏的人,多是底层,真正的有钱人家,都是买到家里暗自“享用”。 一路上,偶尔看见几个熟人,都很客气地跟江城海打招呼称兄道弟。 走了一圈儿,看了不少商铺,江小道忽然问:“爹,你的生意搁哪儿呢?” 江城海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指着街上远处的一角,说:“那有两家茶馆和一家饭店,是咱们的生意,都是伱三叔在打理。” “啊?”江小道大失所望,“爹,人家那都是暴利的买卖,怎么咱的生意这么寒酸?你真是周云甫的头马?” 没想到,江城海却说:“这些都是你爹我自己选的。” 江小道竖起大拇指,故意揶揄道:“爹!你真仗义!” 江城海却淡淡地说:“小道,咱们要是碰他们那样的生意,周云甫就容不下咱们了。尤其是最近两年,老爷子正忙着给他外甥铺路,我跟你大姑走得稍微近一点,他都不乐意。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江小道到底是有几分灵光的,略微一想,便懂了。 说话间,奉天城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卷起一阵大风,吹得沿街商贩的招牌、幌子摇摇欲坠、猎猎作响,行人们纷纷背过身去,有的被迷了眼睛,有的被吹翻了帽子,更有那些体格纤瘦之人,不小心被吹倒在地,街面上顿时乱作一团。 待风沙稍稍停歇的时候,众人慌乱地举目四望,却见群山摆动、乱石飞溅,远天之上一片黄沙弥漫,霎时间仿佛天塌地陷。 天洒黄,动刀兵;地蒙尘,走人狼。 江城海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片反常的景色,似乎梦回戎马岁月,嘴里不由得一声呢喃。 “小道,也许你那个朋友说的对——真要打仗了。” 第六十二章 豹变(第一卷·终章) 光绪二十九年,辽阳孤儿江小道因夜闯南城王宅,引出一番冤缘奇遇,最后背上“捡来”的媳妇儿胡小妍,跟随义父江城海前往奉天生活,拜入江湖龙头周云甫门下。 其间历经种种荒唐,言者无以为据,听者无以为信,端的是一句无巧不成书! 三两月的光景,江小道少年眼界,走马观花,遍览市井江湖,荒山绿林,牵扯出盗贼、镖师、乞丐、人贩、衙役、地主、响马、工头、娼妓、烟客……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各有来路,各有归途。 可于他而言,那些匆匆而过的江湖儿女,不过是流光剪影,像一场驴皮影戏,隔着一张纸,演得再热闹,看得再痴迷,终究不是本来面目。 三分豪情必有七分无奈,半边磊落难掩半边阴险。 人间颜色,他到底还未曾见过。 不过,也无需心急,山河破碎,乱世当头,见与不见,又岂能由得了他的心愿? 自打拜见了周云甫以后,江小道在老爹的夹磨下,逐渐收敛起往日的乖张,虽然仍有顽劣的一面,但至少能听懂好话赖话了,终日里跟着几个叔叔勤学苦练。 老爹教他枪法,二叔教他渔猎,三叔教他诗文,四叔教他把式,五叔教他规矩,六叔教他佛手,七叔卖呆儿——看热闹。 江小道去找老爹告状,言说七叔不肯教他暗青子。 宫保南连连叫屈,并对小道直言说,暗器没什么可教的,就一个字儿,练!看见门前那棵歪脖细柳了么,你只管拿着石子儿,站在院子里,朝它扔过去,每天打中三百下,一年以后,换成小刀,两年以后,换成铁签,三年以后换成铁钉,由死物打到活物,等你能打中鸟时,功夫也就成了。 因此,几个叔叔当中,就属他教得最轻松,时常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至于叔叔们是否毫无保留,倾囊相授,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江小道虽然愿意学,但毕竟正是贪玩的年纪,难免有时候偷奸耍滑,要是犯在别的叔叔手上还好,可一旦犯在四叔、五叔的手上,必定少不了一顿狠打。 每次挨打之后,江城海必定要把小道叫来,不问疼不疼,不问为什么,只问他服不服。 江小道每每都是小脖一耿:不服! 于是,江城海便会笼起袖管,笑一笑,放心离开。 去哪儿呢? 当然是去见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 江小道平日里白天跟四叔练把式,中午去给媳妇儿送饭,顺道去找六叔练佛手,晚上还得回去给老爹说书,忙得那叫一个脚打后脑勺。 这胡小妍经过一番梳洗,又有大姑许如清隔三差五送她几样首饰,捯饬捯饬,擦擦粉,没见出有多漂亮,但模样端庄,天生的一张媳妇儿脸。她那身残疾,竟也别有一种抱憾之美。 江小道觉得一般般,可在江城海和许如清的年纪看来,却是喜欢得不行。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这么说吧,江小道无论在外闯出多大的祸,江城海从来都是先平事儿,再教诲,从来不曾打骂。 从头算来,江城海只打过他五次,原因无他,全是因为江小道嘴贱把胡小妍气哭了。 老爹是不打则已,一旦打起来,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六个叔叔合力围剿,也未必拦得住。 那一日,众人齐聚江城海家吃火锅,小道非要喝酒,两盅下肚,不禁长吁短叹。 许如清好奇,问他怎么了。 江小道忽然抱头痛哭,大喊:大姑,我从儿子变成女婿啦! 众人哄笑,纷纷去给胡小妍夹菜。 小姑娘自从遇见江小道,虽不能说是“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但从此改换人生,自然是时时刻刻感念恩情,不但早已记下了姑叔们的名姓,就连他们的寿辰、喜好也都捻熟于心,每逢佳节寿诞,必定提醒小道该备什么礼物。 江小道总是烦说,江湖儿女,不讲究这些! 他若不肯买,胡小妍就用平日里攒下的江城海给的零花,托六叔去买,时常引得关伟感叹小道命好。 许如清每次见到江、胡两個小孩儿,便忍不住对江城海说,哥啊,咱们这些人,亏心事做的太多,如果世上真有阎罗地狱,咱们一准都要下去。但看着他们俩,总觉得咱们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吧? 江城海沉吟片刻,却说,不知道,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 也许,那几个上年岁的叔叔,都有许如清的心理。 半生作恶,善行皆因有愧。 入秋以后,沙俄增派数十万军马,挥师南下,下重兵屯守奉天、辽阳、旅顺一线,一路强征暴敛,不少乡下村民被迫去挖战壕、押粮草、搭铁丝网。 至此,哪怕村夫老妪也都能看出来,真要打仗了。 沿海一带,陆续有人向北上逃亡。 清廷决计作壁上观,实则是想借鬼子之手,赶走毛子。 棋盘上,固然是一招妙手,可弃子之痛,也是在所难免。 甲午年,鬼子来了……庚子年,毛子来了……现在,他们一块儿来了…… 白山黑水青纱帐,拱手与人作戏台。 ………… 光绪二十九年,旧历小年,大雪奉天。 江城海带着小道,出城练习骑马。 “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 骝毛大马慢慢悠悠地迈着轻快的步子,在雪地上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江小道手握缰绳,神情紧张。他的身姿有点儿歪斜,但又很快矫正了过来,如此熟悉了一会儿,脑袋里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渐渐松弛了下来。 “爹!成啦!我会骑了!” 江城海站在雪帘里,照例笼着袖管,远远地看着。 “爹!这玩意儿也不难啊!哈哈哈!” 江小道得意了,嘚瑟了,显摆上了,想要骑得快点儿,于是便用脚跟狠踢了一下马腹,挥起鞭子,大喊一声:“驾!驾!驾!” “爹!咋样,还行吧?” “咋不说话呢?让你儿子镇住啦?” “爹?爹?” 江小道费力地扭过身子,往后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得太远。雪帘稠密,狂风肆虐,吹得他睁不开眼睛。迷蒙中,江城海的身影似有似无,似乎还在,又似乎只是以为还在。 大雪无情,天地皆白。 如今身在何处,已然说不清了…… 他有点心慌,连忙扯住缰绳,就在这时,却听远山之间传来一声惊天巨响,势若雷霆! 霎时间,马匹受惊,调头狂奔,近乎癫狂,显然已非人力所能抗衡! 但他不服! 就是不服! 四下无人,他咬着牙,于风雪哀嚎中,死命勒紧缰绳…… 然而,尽管他竭尽全力,却仍旧无济于事。 渐渐地,那个瘦小的身影渐渐被风雪吞没。 许久,许久…… 突然! 耳听得风雪之中,一声嘶鸣直冲云霄,却见一匹红鬃烈马,如蛟龙出渊一般,跃出雪帘! 转过身,再睁眼! 嗬!好一个俊朗少年,始方知后生可畏! 只见他身穿黑色长袍马褂,头顶白色西洋礼帽,胸佩怀表,眼戴墨镜。左右顾盼间,风神潇洒!举手投足时,雄姿峥嵘! 有道是: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列位看官,你可还认得他是谁? ——第一卷·完—— 卷二预告:破马张飞 身为新人,我很忌惮写预告或总结这类东西。 因为每想动笔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有个读者的声音说:你小子在叫我做事啊? 岂敢岂敢! 但关于第二卷,还是有些话要说明,即至此开始,为免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本书再要涉及任何历史人物,在能看懂的前提下,将全部用化名展示,希望大家多多理解。 不过,张诗人已经在前文中出现过,所以不会更改。 此外,这本书其实并能算是历史文,强按在这分类里,说实话,有点削足适履。 我对历史并不精熟,列位看官藏龙卧虎,我自然不敢卖弄,可咱们看小说,归根结底就是图一乐不是? 如有看官好心赐教,那是我良师益友,可若非要较真,说华佗不可能给二爷刮骨,乐子就没了。 咱们书中主要人物,大多还是虚构的;咱的故事,大多也着眼于江湖而非庙堂。 ………… 第一卷《大雪奉天》完结,整体氛围,略带苍凉,倒也符合这一卷的名字。 第二卷可就热闹了! 破马张飞——方言中,既可以形容场面纷繁混乱,也可以形容行为狂烈暴躁。 听名儿您也知道,想写出彩来,难度不小,不能操之过急,还得徐徐展开,娓娓道来。 本来,第一卷结束,正好卡在了上架的啃节上,可编辑告诉我,踩线进了第三轮,因此合计暂缓上架。 咋说呢! 还是那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全仗着各位成全了! ………… 最后一件,我看到有些读者,认为江小道第一次救胡小妍很不理智,甚至认为是圣母。 可忍不住牢骚一句,第一卷里的江小道啥时候理智过? 从第二章的时候,他宁肯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回去踢二强的时候,他的性格就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关于他的第一次救“人牲”的行为,我只说两点。 一,江小道是个土著,不是穿越者,他的体内并没有藏着一个冷静稳重的灵魂。 二,江小道彼时临近十四岁。以我个人有限的阅历来说,这个年纪相当危险,列位没事千万不要招惹那些十几岁的小子,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计后果。真不开玩笑,生猛着呢!古惑仔就是从这年龄里出来的!三十多年前,那些社会大哥最爱找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扔两条烟,他们敢出去帮你砍人,回头还觉得自己遇到了好大哥…… 这就是真实,小道这個年纪,脑袋一热去救人,脾气一上来枪杀钩子,真的并不夸张。 小道固然因此吃了亏,但借用江城海的话说,能吃一堑长一智的人,已经是绝顶聪明,他总要吃点亏才能长记性,对吧? 以后不会再写这种“分析”了,稍晚的时候,这段“分析”也会删掉,只留下“化名声明”和“卷二预告”这两部分。 毕竟,能第一时间追到最新章节的,那都是愿意捧我、拿我当人的朋友,大约能容得下我这几句牢骚。 现在,我的脑袋里仍有读者在说:你小子在教我做事啊? 诚惶诚恐! 所以不说了。 至于其他的伏笔、象征,如果有幸大家能陪伴此书完结,咱们留到完本感言时说! 辛苦各位了! 第一章 画片儿 “砰!” 强光闪过,浓烟散去,定格出一张张熟悉的脸。 江城海和许如清端坐中间,江小道和胡小妍分坐两旁,六个叔叔立在身后,神情紧绷,都挺臊得慌。 镜头后面探出一个油头矮个,带着一副瓶儿底厚的镜片,满面堆笑,仰起脸,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说:“照好了,可以下来了。” 众人如遇大赦,连忙轰隆隆地起身走下布景台,。 江小道随手戴上西洋礼帽,大踏步地走到柜前,一边摸着里怀,一边问:“中村,啥时候能取照片啊?” 中村一郎笑着指了指价位表,说:“快的三四天,慢的七八天。” “要快的,我爹要办六十大寿呢!”江小道看他一脸困惑,便解释说,“生日,懂不?” “嗖嘎!”中村一郎恍然大悟,连忙说:“恭喜,恭喜。” “得了吧,你跟着起什么哄,这不是让我爹折寿么!” “不不不!”中村连忙摆了摆手,“我们,两国友好!” “友好?”江小道冷笑一声,把手肘拄在柜台上,问:“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信!”中村坚定地点点头,“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一起打白人!” “拉倒吧!你们呐,嘴里嚼臭虫——压根就没憋好屁!” 中村一郎不解地皱了皱眉,听不懂。 江小道却不多解释,只是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瞎合计了,走了啊!八嘎呀路!哦,不对,是撒由那拉!” 中村一郎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说错,不由得大声叫住他:“江君,操你妈!” 字正腔圆! 不用猜,也知道这句脏话是谁教他的。 江小道不怒反笑:“对喽!别装,你这时候才像个该死的鬼子!对了,小西关那边新开了一家馆子,哪天一块儿去尝尝?” 中村一郎笑着点了点头。 别扭的交情。 走出照相馆,众人已经备好了马车,只等着江小道一人了。 “爹,你们先走吧,我溜达着回去。” 许如清带着胡小妍坐在洋车上,关切地说:“小道,少在鬼子这晃悠,别出事儿了!” “放心吧!啥地方能去,啥地方不能去,我心里门清!” 闻言,江城海挑开车帘子,问:“你在这晃悠什么?赶紧上车!” 江小道想了想,立马咧嘴笑道:“爹,火车站那边有个点心铺子,挺好,我合计去给小妍买两块儿尝尝。” 这一番说辞,是他总结出来的规律:在老爹面前,那胡小妍当幌子,百试百灵。 果然,江城海一听这话,不但不阻拦,反而还略显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那你自己加点小心,早点回去。” “哎,好好好!” 江小道心计得逞,不由得喜上眉头。 没想到,正在这时,胡小妍却在洋车上冲他招了招手,小声嘱咐道:“要买就都买,把你那谎撒圆了。” 江小道立刻怔住,他那点花花肠子,用在胡小妍身上,似乎就从来没灵过! 这個小丫头,自打有了老爹给她撑腰,似乎一夜之间就成了江小道天生的克星。 最让他觉得丢面儿的,莫过于胡小妍总是不直接戳穿他的谎话,反而总是尽力帮他圆谎,很伤人自尊! 江小道扫兴地撇了撇嘴,不耐烦地说:“行,知道啦!” 其实,他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无非是平日里太过拘束,想借此机会在这附近四处转转。 自打鬼子把毛子赶走以后,火车站附近便被划成了“满铁附属地”,由于铁路开通,不少“和式洋风”的建筑,拔地而起。几年的光景下来,此地已经从本来的一片荒芜,渐渐催生出了一条以东洋为主、本国为辅的商业街。 而且,随着光绪三十二年,关外改制后,徐大人就任东三省总督,大兴实业,广开商埠。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奉天已然大不相同。 毕竟是年轻人,谁不爱那些新鲜玩意儿? 新出的画报、钟表、台灯、香皂、望远镜、八音盒、保险柜、雪花膏,甭管见没见过,总想上手掂量掂量、摆弄摆弄、稀罕稀罕。 江小道在这商业街里左转右拐,晃悠了小半天,最后只买了两盒老刀。 他倒是没什么抽烟的嗜好,但却很爱收集烟盒里的画片儿。 卖烟的伙计跟江小道早已熟识,一进门就道哥长、道哥短地招呼着。 老刀牌最近推出一款《西游记》,他已经收集了不少。 不说别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三个大蔓儿,早已集了两套!师徒四人,无论是单画还是群像,也都收入囊中。眼下正在收集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结果最近两回,净开重复的画片儿,气得够呛! 今天又能开出什么? 江小道口中念“咒”,好好祈祷了一番,这才把烟盒打开,捏住画片儿一角,先拽出来,却不敢看。 卖烟的伙计欠儿欠儿地往前够着瞅,却见画片儿上,那孙大圣正手持如意金箍棒,棍扫十万天兵,云端众仙,无不色变,或惊或惧,正在仓皇着四处逃窜。 “嗬!道哥,你手气够冲的,这可是大闹天宫啊!”伙计连忙奉承道,“趁着手烫,再来两包吧?” 江小道从来都禁不住捧,立马小心翼翼地把画片儿放进烟盒里,又要了两包烟。 正在那美呢,忽然听见橱窗外卖报的小孩儿正扯着嗓子大喊:“号外!号外!玉皇大帝刚走,观音菩萨就没,天庭大新闻喽!” 江小道听了直皱眉,心说这喊的是啥? 前不久一直在嚷嚷着国会、立宪之类的屁话,咋今天突然换词儿了? 他心里好奇,便走出杂货店,冲那报童招招手:“喂,那小孩儿,过来!” 小报童抱着一摞《盛京时报》,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抽了抽鼻涕,问:“先生,来份儿报纸?” 江小道问:“你刚才在那喊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报童也不懂,如实说:“我也不认字儿,人家让我咋喊,我就咋喊呗!你要不要报纸?” 江小道掏出几个老钱儿:“来一份儿!” 接过报纸,小报童便蹦蹦跶跶地沿街跑远,嘴里仍旧念叨着:“号外,号外,天庭要闻!” 摊开报纸,一个化名“征子有利”的作者,写了一块儿驴唇不对马嘴的文章。 一会儿说什么玉皇陨落,一会儿又说什么观音还俗,乱七八糟,胡说一通,看起来似乎是想写一篇滑稽小品,却让人感觉是强行瘙痒,莫名其妙。 等看到这篇作品旁边的一行文字时,江小道顿时怔住。 “帝后驾崩,奉天各界共议国丧事宜。” 宫里那娘俩儿,死了? 江小道咂咂嘴:“这可得出老大的殡了吧?” 第二章 暗流 奉天已经不再有盛京将军衙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石头房子。 红白砖墙,青瓦盖顶,拱门巨窗,浮雕彩绘——据说,这叫欧式建筑。 “岂有此理!衙门都学洋人!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东三省总督府,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在门外。 韩策身穿一身貂绒皮袄,在门前急得来回踱步,每走两圈儿,便在门口停下来,踮着脚、抻着脖,眼巴巴地朝里面看,嘴里嘟囔着:“咋还不出来?” 赶车的马夫看他焦急万分的样子,便急着表表忠心,说:“老爷,天儿冷,你上车里等着吧?里面出来人了,我再告诉你。” “上车上车上什么车!我他妈还上炕呢!都什么时候了!” 韩策毫不留情地把车夫痛骂一顿,随后又开始对着总督府望眼欲穿。 “这老徐,待人接客都不懂,还他妈读书人呢,没礼数的东西!三番两次给你送礼,你还他妈装上了!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没准哪天就调任了,装什么清高啊!” 正在那嚼舌头呢,总督府里忽然走出两个官差,风风火火地直奔门口。 韩策听见动静,抬头一看,不禁欣喜起来,立马上前,抱拳相迎。 “曹大人,刘大人,里面怎么说?” 两个官差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老韩,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来了,总督大人说了不见。” “别呀!这一车的东西我都带来了!”韩策忙说,“咱们哥仨也算老交情了,你再去帮我通融通融,只是见个面,表表孝心而已,又没说要干什么。何况,我舅舅也是有官爵的,说是同僚也不过分吧!” “拉倒吧,老韩,你可别老捡好听的往上唠了。”曹官差道,“人家徐大人,那是钦差大臣,全权统筹关外改革,你拿你家老爷子捐出来的官,跟人家讲同僚,也不怕闪着腰。” 刘官差趁势补充说:“而且,你现在就算见了也没用,奉天商会总会长的人选,徐大人已经推选完了。” 韩策面容一僵,问:“白宝臣?” “除了他,还能有谁啊?苏文棋太年轻,徐大人怕他镇不住那帮老狐狸。” “笑话!”韩策明显不服,“我们家的买卖,一年的纯利,恐怕比他家的流水都多!既然是商会会长,不看财力,看啥?” 其实,商会会长这职位,无非是个抛头露面的,其实也没什么实权。 对周云甫而言,当与不当,都无所谓。 这事儿,说到底是个面子问题。 能当,但不当,是一回事;压根儿当不了,却是完全另一回事。 周云甫一旦拿不到这個会长的名头,这在江湖上,便是一种由盛转衰的信号。 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太差,他恐怕早就亲自上阵,而不是我在“卧云楼”里,听韩策带来的二手消息了。 曹、刘二人,既在衙门里当差,早年间自然也受过周云甫的好处,如今听了韩策的话,便念在往日的交情上,给他几句点拨。 “老韩,你还是没明白呀!” 闻言,韩策眼珠一转,好在不是那种无端莽撞之人,立马便听出来,对方是要给他指路。 “两位老哥,有什么话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那曹官差压低了声音,说:“老韩,要说咱们奉天,谁的买卖最挣钱,谁的能耐最大,不用争,那就是周云甫老爷子,没第二个人!” 刘官差摇头叹息道:“可是,你们家那是什么生意啊?烟土、娼馆、赌坊,赚钱是赚钱,可这玩意儿,毕竟上不了台面啊!你去各地看看,哪儿的商会会长,能选这种商人啊?” 韩策听了,略微琢磨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问:“二位的意思是,给我舅舅的生意,套个壳儿,捯饬捯饬?” 还行,他还不算真傻。 两位官差一看,能点透,便不由得拍手称是。 “哎!这就对了嘛!咱也不指望伱能开个造船厂啥的,但至少面子上得说得过去吧!徐大人现在是要振兴……那词儿叫啥来着?对,经济!好像还有教育也不什么玩意儿的。” 韩策恍然大悟,忙说:“这没问题,不就是那点钱的事儿么!可是,现在才想起来开办,有点晚了吧?难不成要等下一届?那白宝臣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了?” “嗐!”曹、刘二人连忙摆手,“老韩呐,死脑筋!只要你家老爷子,把买卖……,不对,现在都说叫公司了。总之,你们只要能搞起来,凭老爷子的实力,给那白宝山制造点‘意外’啥的,还不容易?你们周家养着‘海老鸮’,留着当家雀看的啊?”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韩策一时间喜不自胜,忍不住哈哈大笑两声。 “二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说罢,韩策转身便朝马车走去。 曹、刘两位官差,便很自然地跟着走了过去,替他挑帘,顺带着乜了一眼车上的礼品。 好家伙,满坑满谷!也不知是什么稀罕的金银财宝,总之是各色礼盒,边边角角,都堆满了! “二位老哥留步,不用送了!”韩策抬脚跳上马车,转过身,双手抱拳,“大恩不言谢!今儿晚上,‘会芳里’,我做东,看上了哪个姑娘,你们尽管挑,咱们不醉不归!哈哈哈哈哈!” 言毕,赶车的马夫立马挥起鞭子,“嗖”的一声,抽在马屁股上。 “驾!驾!” 老马打了鼻响,迈步出发。 “咯哒咯哒……” “嘎吱嘎吱……” 曹、刘两位官差瞠目结舌,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在新铺的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如同醉汉一般,连同韩策得意的笑声,渐渐地一同远去、消失…… 俩人傻了,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睛,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呆了小半天儿,继而异口同声地说:“不是,兄弟,这小子啥意思啊?我咋没看明白呢?合着……咱俩在这甩半天口条,瞎忙活呢?” 第三章 沧桑巨变 小西关大街,卧云楼。 韩策支开丫鬟,关上房门,把方才在总督府门前的见闻,原原本本地给舅舅复述了一遍。 周云甫猛咳了几声,啐出一口混着血丝儿的浓痰,随后连忙躺在藤椅上,猛嘬了两口烟,长舒一口气,舒坦了。 “呵呵,他们这是嫌我脏了呀!” “飞鸟尽,良弓藏,撂下碗筷就骂娘!”韩策也忿忿不平地附和道,“真是岂有此理!当初,赵将军在奉天开埠,咱们也没少出力,结果现在又嫌咱们碍眼了!” “外甥,此一时,彼一时啊!”周云甫沉吟道。 原来,“毛鬼战争”结束后,整个关外满目疮痍。其中,又尤以奉天省的战事最为惨烈。 清廷虽然如愿收回关外,可接手的却是一片百业俱废、破败不堪的战后焦土。 朝廷遂任命赵汝风为盛京将军,经营三省事务。 这赵将军生于铁岭——不说别的,仅凭这生身之地,岂能是寻常人物? 赵将军本身就是“新政”重臣,每至一处,必定革旧立新,来到奉天,历经考察,还是那套磕——“非布新除旧,无以图存”! 那就开整吧! 这一番新政布局,真可谓大刀阔斧! 眼见着满铁落成,京奉、安奉等支线具备,又有“辽南三港”为依托,水陆齐备,不同上开埠都说不过去。因此划定地界,南起十里码头,北至黄寺大道,东自内城,西抵铁道,四界各以标椿为记,作为华洋公共通商之埠。 又专设商埠局,准备开个万国通商场,再跟鬼子合资,运营马拉铁道,便利商业。 想挺好,一问朝廷拨款——嘿嘿,没钱! 二十万两都不给! 那老佛爷是什么人?白花花的银子扔湖里听个响儿,娘们儿乐呵才是真格的! 朝廷不拨款,赵将军只能在本地筹钱,百姓们饱经战火摧残,经不起折腾,那各位官员士绅就自己掂量着办吧! 周云甫老狐狸秉性,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借救亡图存之名,行巴结权贵之事”的机会。 通商开埠可不是小钱,丈量、营建、收民宅地产,放在朝廷眼里,那是小钱,可放在周云甫这,半数家底,一股脑全砸进去了,钱一到位,赵将军拍拍屁股,撤了。 关外改制,徐大人坐镇总督,奉天该怎么建怎么建,压根没理周云甫这茬儿。 韩策眼见着此情此景,却不管舅舅的家业本来就是旁门左道、来路不正,只觉得心里忿恨不甘。 “舅,你……不,我是说咱们是不是被耍了?” “你觉得我被耍了?” 周云甫颇感无奈地摇摇头,真真的是恨铁不成钢!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韩策不敢质疑舅舅,但也确实另有想法,“可是,咱们帮赵将军出了那么大的力,下了本钱,且不说能不能赚钱,现在连声吆喝都没挣到,多少还是有点亏吧?” 周云甫微微合上眼睛,叹息道:“唉,我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 “舅,你……你老说我不能担事儿,可我听劝啊,您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去照办就是了!” “你咋能觉得是咱们帮了赵将军呢?”周云甫忍不住问,“他要筹钱开商埠,咱除了出钱,还能咋整?跟他拍桌子叫板?” 韩策也不完全是傻狍子,只是他总一叶障目、坐井观天,熊瞎子劈苞米,劈一棒,扔一棒,只顾着眼前,想得不周全。 眼下听了舅舅所言,心里再一琢磨,也是! 他们根本没的选! “舅,那咱们现在咋整?” “小刘、小曹已经点你一步了,还问我干啥?出去寻摸寻摸,找几個正经行当,然后再跟我商议吧!” 说实话,要不是自己身子骨不行,周云甫绝不会把这差事交给韩策。 “舅,重开生意倒没什么,可这时间来不及,难不成咱们就真让白宝臣当总会长了?” 本以为周云甫会很不甘心,没想到这老爷子却呵呵笑了两声,说:“让他当!他当总会长,壮壮声势,对你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对我?”韩策十分不解。 周云甫忽然坐起身,眼珠子像鹰一样亮起来。 “外甥,当年我在奉天,跟苏、白两家打的时候,江城海没少出力,他跟那两家的仇,深着呢!白宝臣做得越大,江城海离咱们就越近。就看你争不争气了!” 韩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云甫接着吩咐道:“你现在就去把江城海找来,对了,还有他那个儿子。” 韩策皱了皱眉,问:“舅,叫那小子干什么?” 周云甫嘬了一口烟,淡淡地说:“总得让那小子身上沾点血,他才能跟咱们穿一条裤衩吧?” “明白了!”韩策连忙说,“那我这就去办!” “别忘了考察几个正经行当!”周云甫再次提醒道,“还有,这次小刘、小曹点了你一步,你谢过人家了吧?” “谢了,谢了。老规矩,今儿晚上‘会芳里’,我做东,到时候再按例给他们每人二十元。” “啥?那他们看没看到你给徐大人备的礼物?” “呃……应该看见了吧。” 周云甫顿时怒目圆睁,气得霍然起身,刚要抬手给韩策一嘴巴,结果两眼一黑,自己先躺下了。 “舅?”韩策慌忙上前搀扶,“伱咋了?我这都是按照以前的规矩给的啊!而且,你也说了,那些礼物是给徐大人的,没说给他们啊!” “死点子!真他妈的死点子!” 周云甫气得捶胸顿足,骂道:“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我还得一口一口喂你吃?” 那几样礼品,固然是给徐大人准备的,可曹、刘二人既然已经看见了,又点了韩策一步,他就该给出去,哪怕只挑几样也行! 结果,这小子就原封不动,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怎么拉去的,又怎么拉回来了…… “你整这一出,以后谁还他妈帮你?” “舅,你别生气,我这就去给他俩送回去!” “滚滚滚!快滚去找江城海!” 周云甫恨呀! 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哪怕来个女儿也行呀! 一身的家业,无人能继,便宜了韩家人倒无所谓,毕竟韩策还流着一半周家的血,可他接得住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恐怕只会平添殃灾! 韩策仓皇走出后,周云甫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终于把气儿喘匀,刚要闭目养养神,却听见窗外“嘀——”的一声巨响,又把他吓了一跳。 身子颓败了就这样,见不了光,听不得嚷,可最近却接连受这种声音折磨。 周云甫忍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帘微微拉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果然,一辆马拉铁道车停在卧云楼不远的地方,短笛到站,长笛出站。 说起来,这马车铁道股份有限公司,他手里还有点股份呢,尽管他并不喜欢这种闹挺的东西。 正在厌烦的时候,却见车上走下一个人,下巴上长着一小捻的稀疏胡须,看上去贼眉鼠眼的,左右看看,便渐渐混入人群之中。 “呵,吃荣家饭的,还真是与时俱进啊!” 周云甫无奈地笑了笑,紧接着举目远眺,但见城中轻轨马车、铁道火车、各国商店、华洋往来……短短四五年的时间,奉天已然是沧海桑田。 这时节,还有江湖吗? 第四章 江湖依旧 “徐大人,那可是个能人啊!” 日落西山,黄昏时分,小西关大街新开的“聚香楼”饭馆,正是人声鼎沸。 三楼雅间的窗户里面,不时传来一声声高谈阔论。 “岂止是徐大人!前两年的赵将军,那也是个人物!” “那是那是!自打毛子走后,咱们关外接连来了这么两位,真是咱们奉天大幸啊!” “咱们不说别的,就说徐大人主持修建的三样:总督府、北大营、奉天公园,真是气派!” 循着声音,越过窗棂,却见雅间里面,满桌的酒菜杯盘狼藉,六七个中年商人聚在一处,正借着酒兴,谈天说地。 开当铺的严掌柜喝得兴起,比比划划地说:“哥几个,你们晚上的时候,去没去过商埠那条街?嗬!一长趟的路灯,柏油的马路,路边上栽树栽花,老敞亮了!” 几个老哥纷纷摇头,说:“咱可不敢大晚上去那溜达,离鬼子太近!” “嗐!你几個完蛋的货!怕啥呀?现在那边都有巡警了,晚上还能看着清道队的扫大街呢!说正经的,有空去看看!哎,老冯,你去过没?” “晚上坐马车的时候经过那边,没敢下去走。” 说话的人,是裁缝铺的冯掌柜,一个身材微微有些发福,面容憨厚,话不太多的老实人。 冯记裁缝铺,在奉天挺有一号,店里的伙计个顶个的手巧心细,最难能可贵的是与时俱进,从西到东,洋装长衫;从头到脚,礼帽鞋袜;只要是往身上挂的,就没他们家做不了的。 严掌柜哈哈大笑,说:“老冯,你咋还不敢去?你在那边开的铺子,不是眼瞅着就要开张了么!” 众人随声附和道:“对呀,哥几个还等着你在那边干好了,跟咱们说道说道呢!” 冯掌柜挺谨慎:“我……再观望观望,先让店里的其他伙计去试试。我呀,就怕那边最后变成像津门那样的‘三不管’了,我这心里有点没底。” 严掌柜连忙安慰说:“嗐!不能!徐大人不是已经跟洋人谈好了么,咱们这边算自主开埠,统筹一体,都是朝廷主事!” 朝廷? 朝廷要能靠得住,前几年哪儿来的毛子? 这是冯掌柜的心里话,但他没有说,只是沉默着盯着眼前的半盅酒。 毕竟人多嘴杂,眼下国丧刚过不久,逞一时口舌之快,保不齐全家遭。 还是规规矩矩地闭嘴,老老实实地做买卖吧! 思量了片刻,冯掌柜只是淡淡地说:“我这人吧,脑袋里就是一碗大米粥,朝廷大事,咱也不懂,我就想本本分分的做点买卖,挺好。” 这话也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儿里。 “唉!这也得说,赵将军和徐大人确实了不起,有能人坐镇,周云甫他们那些人,消停了不少,这才让咱哥几个做了几年安生买卖呀!” “那可不!可惜啊,我听说——听说啊——徐大人要调任了,也不知道下一任,还能不能镇住他们。” 话到此处,众人纷纷面露担忧。 冯掌柜更是沉吟一声,说:“是呀,就因为这样,我才想要搬到商埠那边,毕竟那边洋人多,沾着点他们的光,也许能安稳点儿——也许吧。” “话说回来,咱们几个可都是老交情了。”严掌柜忽然说,“哥几个交个底,总商会会长这位置,你们打算投谁呀?” “白宝臣呗!”桌上有人冷笑,“这不明摆着的事儿么,还能投谁?苏文棋那个小年轻?我是信不过!而且,咱们投不投的,也都是他了。” “就是!咱们这点产业,放人家白家、苏家、周家兜里,晃荡两声,都听不着响儿,真让你说上句,你敢吗?” “那有啥不敢的?”严掌柜一拍桌子,“既然是选,那选出来的就该说上句!” “来来来,老严!”众人齐声劝他,“吃点菜,别光喝酒啊!” 严掌柜抬手扒拉了一下众人:“哎,我可得提醒你们一句!在周云甫以前,白家和苏家也不是啥好玩意儿!瘪犊子事儿,他们两家也没少干!” “吃菜!吃菜!” “今儿该谁结账啊?” “谁问就该谁结呗!” “嘿!怪我嘴贱了是吧?行,我去!” 这时,冯掌柜却忽然站起身,满脸堆笑道:“我来吧!我来吧!” 说结账,那是幌子,他想的却是今早离开这点顿饭局。 正如他刚才所言,他不想、也不愿去谈论这些破事,徒劳无功,何必呢! 离开“聚香楼”,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冯掌柜晃晃悠悠地走到“马拉铁道”的站点,一边等,心里一边琢磨。 这“马拉铁道”虽然看起来滑稽,但确实十分便捷,不仅车快平稳,而且票价便宜,从火车站到小西边门,每张只要半毛钱;从小西边门到小西门,票价相同。 车厢内是两排横坐,人们坐着脸对脸,中间的空档可以站人。 一开始,满车的人大眼瞪小眼,都挺不好意思,可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尤其是这玩意儿给了许多穷苦人方便出行的机会。 冯掌柜也算富裕,家里自然顾得起马车,可这种新鲜玩意儿,他不仅不排斥,反而很喜欢,据说小东洋那边曾经也很流行。 说话间,马拉车这就来了。 车夫还挺年轻,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 冯掌柜交钱换票,时候不早了,车厢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他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下,看着窗外的景色,由慢到快,最后一闪而过。 马拉车渐行渐远,每到一站,便有三两个乘客下车,没过多久,车上便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 “吱——” 车停了,朝窗外看了看,却是一处尚未完全开发的商埠区,橘红色的路灯照在柏油街面上,光影斑驳。 没到站呀! 冯掌柜不禁皱起眉头,微微欠起屁股,朝前面看。 “师傅?咋回事,车坏了?” 话音刚落,却见那车夫不声不响地跳下来,低头走进车。 “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正好与冯掌柜的心跳同步。 年轻的车夫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一副黑色面罩。 “那个……”冯掌柜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心里愈发慌乱起来,“我、我有钱……给……” 然而,年轻的车夫看也不看,猛然抬手,是一把漆黑如炭的勃朗宁。 “老登,周云甫托我给你带声好!” “砰!” 车窗玻璃震碎一地,枪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犹如水中涟漪,一层层涤荡开来…… 第五章 敲山震虎 月白如皂,树影森森。 冯保全捂着右耳,指缝里不住地渗出鲜血,整个人更是仿佛惊弓之鸟,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在夜色下一路狂奔。 没跑多久,却见他忽然人影一闪,拐进了一条胡同。 越是临近家门,心里就越是发慌。 冯保全三步两回头,恨不能干脆倒着走,总觉得方才那个年轻的车如依然如影随形,等到了家门口,立马哆哆嗦嗦地狂拍门板。 “咚咚咚!” “开门!快开门!” 很快,院子里应声传来门房的声音:“轻点轻点,报丧呐?你别再给门拆了!” 院门“嘎吱”一开,老门房不由得怔住,忙说:“啊!老爷,你回来啦?你这……耳朵咋了?” 冯保全哪有功夫跟他废话,当下便连忙侧身挤进院子里,扭头疾声嘱咐道:“关上!快把门关上!” 这边刚说完话,冯保全便立马奔向后院,一路碎步小跑。 宅子里的下人们,见他这副丧魂失魄的模样,一个个就都跟着疑神疑鬼,交头接耳起来。 正房夫人刘氏听见动静,刚要推开房门打探缘由,结果正巧跟冯保全撞了个满怀。 “呀!老爷,你的脸……这是咋了?”刘氏面露担忧,急忙吩咐道,“老李!快去叫個大夫!” 冯保全一听,连忙用沾满血污的手,捂住夫人的嘴:“不用叫大夫!进屋说话,进屋说话!” 刘氏难掩嫌弃地推开老冯的手,说:“不请大夫哪行?咋的也得上点药啊!” 冯保全却自顾自地插上房门,扭过脸,没听清,问:“啊?你说啥?” 原来,他不止被崩掉了半拉耳朵,右脸颊上也有些灼痕,剧烈的声响让他的右耳几近失聪,不得不歪过脸,才能听清夫人所说的话。 “你碰见劫道的啦?”夫人问。 冯保全惊慌失措,拉着刘氏走进里屋,压低了声音,说:“周云甫,要杀我!” 闻言,那夫人脸色骤变,没等听完事情的经过,只管先行开口埋怨。 “哎呀我的天呐!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点数?你说你惹周云甫干啥?人家这几年是稍微低调点,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轮得着你上人家跟前浪去吗?” 冯保全辩解道:“夫人啊,咱俩都过半辈子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向来是小富即安,这辈子不图别的,就图一个安生。我哪敢惹周云甫啊!” 说着,他便把从“聚香楼”到马拉车上的经历,跟夫人交代了一遍。 刘氏听罢,便问:“那你看没看清那人长啥样?” 冯保全无奈地摇了摇头:“刚上车的时候,扫了一眼,也没当回事儿,后来他就蒙了个面罩,反正看起来挺年轻的。” 刘氏坐直了身子,斜眼瞄了一眼房梁,喃喃道:“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说明人家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伱。他跟你怎么说?” “你问这个,那就奇了怪了!他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我,要选白宝臣当商会总会长。” “啥?选白宝臣?” 在奉天,但凡有点岁数、阅历的人,都知道周云甫和白宝臣是死对头,俩人几十年明争暗斗,最后周云甫胜出,坐稳龙头。可风水轮流转,这几年,白宝臣又乘势而上,风头再起。在这节骨眼儿上,周云甫争不到总会长的位置也就罢了,怎么还反手推举起仇家了? “你没听错吧?”刘氏不禁问道,“那你之前怎么想的?不会真打算选老严吧?” 冯保全又不傻,当即反驳道:“咋可能呢!谁不知道,白宝臣当选总会长,那是几个大臣亲定的事儿,所谓推选,不就是走个过场么,也就只有老严当真了。我从来都是随大流,不起高调的人,我本来也是打算选白宝臣的!” “那就怪了……”刘氏不禁凝眉深思起来。 “夫人,你说……白宝臣当总会长这件事儿,会不会压根就是周云甫安排的呀?” “不可能!”刘氏斩钉截铁地说,“周云甫要真有那么大能耐,还用得着被压了四五年?” “也不一定吧。”冯保全迟疑着说,“毕竟他在官面上,还有不少老交情呢!” “他那些铜钱儿交情,能靠得住才怪呢!我看他这是敲山震虎,看徐大人快调任了,又开始龇牙了!” “哎呀!夫人,你可小点声吧!”冯保全压低了声音,“咱就是老老实实的买卖人,不争不抢,靠手艺吃饭,他们爱咋的咋的,咱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格的!” 刘氏乜了他一眼,心说:你倒是想过安生日子,结果呢,白掉了半拉耳朵!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嘴上却宽慰道:“老爷,你说的对!他们争他们的江湖,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你别担心,那人估计不会再来找你了。春花!过来给老爷上点药!老爷,你先歇着,我去跟老李说一声,让他晚上机灵着点。” “好,夫人,你可千万别出院子啊!” “知道啦!” 说罢,刘氏便翩然起身,用手绢擦了擦脸,理了理头发后,便走出房门,直奔前院。 下人们正趴在后院的门板上偷听,一见夫人来了,便“唰”的一声,作鸟兽散去。 “瞎听什么呢!要不你们进屋跟老爷唠唠?” 刘氏环视四周,下人们自然不敢搭话,纷纷快步离开。 紧接着,刘氏便来到门房,叫来了老仆。 “老李,给我备辆车,明儿一早,等老爷去柜上的时候,我要用。” 老门房点点头,应声问道:“夫人,远道儿还是近道儿?” “没多远,不用刻意准备!”说到此处,刘氏不忘提醒道,“嘴严点儿,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可不饶你!” “夫人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老李在冯掌柜家里做工,已有二十来年,夫人是什么脾气,他心里门清。 身为老仆,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渐渐摸出一条规律:柜上生意的寻常事宜,只管去问老爷,可一旦出了什么棘手的麻烦,总是夫人出马暗中化解。 裙钗不让须眉,端的是一把当家的好手! 第六章 揣度 月垂西天,夜正深,风正寒。 江城海的宅子里,众弟兄齐聚一堂。夜深相聚,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必定是有“脏活儿”要干。 众人四处落座,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 江城海盘腿坐在炕沿儿上,眼睛盯着地上的鞋,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怎么说话。李添威倚在柜子上掏耳朵,孙成墨借着油灯翻阅《盛京时报》,金孝义不停地敲着肩膀,扭扭脖子,似乎咋整都不舒坦,沈国良闲着没事儿坐在那里掰指响,关伟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出门巴望,宫保南躺在炕上,瞧着二郎腿,想睡,不敢睡。 几年的光景下来,老哥仨已经渐渐显出老态,老四老五壮年将尽,老六老七倒是三十来岁正年轻,可一个太过活泛,一个太过懒散,总觉得差点意思。 关伟出去进来,晃荡了好几回,忍不住故意大声嘟囔:“小道咋还不回来,不能出啥事儿吧?要不,我出去迎迎他吧?” 说完,他便偷瞄了一眼大哥的反应,可江城海稳如泰山,置若罔闻。 “哎呀,你可歇歇吧!”宫保南不耐烦地说,“小道都被你们几个夹磨四五年了,整个裁缝还整不明白?再说了,他又不是头一次干活,用得着这么操心么!” 关伟的确是个操心命:“要说让小道直接把那裁缝插了,那我倒不担心,可要说故意给人家留条活路,那可不好整,容易留尾巴,万一让人家记住了呢!” 话音刚落,却听二哥李添威大骂一声:“他妈的!” 闻声,众人一齐朝他看过去。 李添威歪着脑袋对江城海说:“大哥,你还真打算一辈子给周云甫当刀啊?” “那不然你想咋的?” “干脆反了算了!”李添威毫不讳言地说,“道上的规矩变了!这几年,周云甫都被压成什么熊样了?眼瞅着白宝臣和苏家那小子起来,他有辙吗?屁都不响了,还他妈跟咱们吆五喝六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把咱们哥几個当狗了?” 江城海沉默不语,众人面面相觑。 李添威想了想,稍稍和缓了语气,接着说:“大哥,我知道,江湖道义嘛!咱们老哥仨都欠着周云甫的人情,当年从山上下来,不当胡子了,是他帮忙说话,这才消了官府对咱几个的通缉,可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这人情,咱们也该还完了吧?” 老五沈国良也是胡子出身,立马随声附和道:“要说给周云甫卖命,其实也没什么,但咱们替他干了那么多脏活,总得图点啥吧!” 金孝义点点头:“赌坊的买卖,给了陈万堂,我倒能接受,毕竟他原本就是干那行的,而且说是拜周云甫,其实算是联手。娼馆的买卖,给了红姐,大哥的三妹,我没话说。可烟土的买卖,一直让他那个外甥把着,总该分咱们点吧?” 李添威冷哼一声,自嘲道:“咱们的买卖是啥?茶馆!饭庄!清汤寡水!有个屁的意思?” 这时,孙成墨忽然翻了一页报纸,喃喃地说:“有利有弊吧,单说买卖,咱们也有一点好处,干净!不然的话,商会里也不会有咱们的位置。” 说来也是有趣,周云甫虽然被商会抵制在外,可江城海的买卖却被纳入其中。 这其实也是白宝臣暗中使计,故意挑拨周云甫和江城海的关系。 沈国良接茬说:“三哥,你这不是给自己找台阶么!那商会除了天天开会捧臭脚,有个屁用?” 李添威赞同道:“老三,你在城里待久了,还真把自己当买卖人了?咱们是干啥的?是匪!是贼!要不是咱哥几个的蔓儿在那镇着,那俩破茶馆、饭庄,能挺那么长时间?早他妈让人挤兑走了!” “二哥说得对!”沈国良又道,“我看周云甫没几天蹦跶了,咱们干脆把韩策的买卖抢来算了!” “晚啦!” 江城海忽然发声,把烟斗冲痰盂里使劲儿敲了敲,既是为了磕出烟灰,也是为了制止争论。 大哥虽然老了,威严还在,“咣咣”两声响,众人的心里再不忿,此刻也只能憋着。 其实,凡此种种抱怨,绝非一时兴起,而是经年累月,众人早有不满。 当初,在王贵和的山寨里,李添威等人便谈过此事。 只不过,彼时彼刻,周云甫势力大,虽然没给他们什么捞钱的买卖,但娼馆、赌坊、烟土三大生意,每年分给众弟兄的分红就有不少,多少怨言也就因此隐忍了下来。 可最近几年,赵、徐二人坐镇奉天,不仅压得老爷子喘不过气,反而还让他赔进去不少老本,白、苏两家乘势而起,周云甫的势力难免受到挤压。 分红少了,众弟兄们当然开始炸毛。 毕竟,闯荡江湖,为名为利。眼下,哥几个早就响了蔓儿,钱不到位,全凭“义气”二字,在那吊着,能绑住多少人心? 江城海当年“拔香头”,退出绿林,之所以拜了周云甫,就是为了能消了朝廷的通缉。 他替老爷子出生入死,早年间不为别的,只为四个字——知恩图报! 可随着仇家越来越多,路越来越窄,江城海早已不知不觉间被周云甫栓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唇亡齿寒的道理,老江湖不会不懂,众弟兄当然也是如此,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添威不禁喟叹道:“唉!大哥,说真的,当初咱们还不如留在贵和的山头上,不回来了!” 其他弟兄没有二哥的地位,不敢直言支持,只是佯装无意地谈论一番。 “听说贵和那小子,借着前几年打仗的功夫,左右逢源吃两头儿,后来配合鬼子打毛子,趁势做大,现在山头上已经有二百来号人了!” “王贵和是个人物,大哥,咱们要不再联系联系他?万一周云甫真倒了,咱们到时候也能有条退路。” “老五说的对,大哥,我看咱别再那么给老爷子卖力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又吵吵起来,江城海只顾凝眉深思。 正在此时,门口却传来一声动静:“那怎么行!”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江小道踹开房门,大步走进屋内,朗声道:“你们几个,咋给我当叔的?还有没有点江湖道义?周云甫要是倒了,我江小道第一个不答应!” 第七章 阋墙 “小道?”众人齐声问他,“事儿办完了?” “嗐!早办完了,刚才顺道去看了一眼我媳妇儿!” 江小道自顾自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海喝了几大口,啐了啐茶叶末子,随后转过身,寻了个地方坐下。 “我刚才在外面听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咋回事儿,你们要造反?” 这一番话,乍听起来,像是求证,可细看他那神情语态,分明是咄咄逼人的质问。 江小道长大了,尽管有时候一晃神,大家仍错把他当成孩子,却再没有哪个叔叔能完全无视他的意见。 十九岁好儿郎,意气风发,能耐又大,往那一戳一站,目光扫过,锐不可当。 几个叔叔不觉尴尬地笑了笑。 “小道,什么造不造反的,大伙儿都是自己人,有事商量着来呗!” “说到底,那都怪周云甫不讲究,大家埋怨两句也正常,总得找好后路吧!” 李添威语重心长地说:“小道,二叔说话直,但话糙理不糙。我跟你爹都给周云甫当一辈子狗了,难不成你也要当一辈子?有点志气吧!咱们大家教你本事,可不是为了让你给人家当小弟的!” 众人不禁纷纷点头。 江小道却无所谓他们怎么看,只是微微侧过脸,问:“爹,你啥意思?” 江城海又装了一袋盐,喃喃道:“合则生,分则死,就算要反周云甫,也不该是现在这时候。” 沈国良忍不住接茬说:“大哥,你总说这种话,今年不是时候,去年不是时候,前年还不是时候,啥时候都有变数,咱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吧?” 金孝义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大哥,‘义气’俩字儿怎么写,我懂!拜你当大哥,我从来没后过悔,就算让我现在豁出命去,把徐大人崩了,只要你说话,我就没有半个不字儿,但我可从来没拜过周云甫。” “四哥,瞅你这话说的!”关伟道,“老打打杀杀干啥呀,咱们现在不是图财么!” 闹哄哄,你一言我一语;乱纷纷,没说完又开腔。 众人便又跟着争论起来。 江小道看着老爹跟个闷葫芦似的不吱声,心里也明白,这黑脸看来得由他来唱了。 “行啦!”却见他放下茶碗,霍然起身,“我爹既然已经表态了,还有什么可争的?反正我也把话撂这,周云甫是我亲爷爷,谁要动他,我江小道第一個不答应!二叔,你想上山当胡子?” 李添威一愣,看看江小道,又看看江城海,旋即喟叹道:“我就提个建议而已。” “三叔?” 孙成墨把报纸折好:“我刚才可什么都没说。” “四叔?” 金孝义坐直了腰:“小道,我不是说了么,我全听伱爹的。” “五叔?” 沈国良搓了搓手:“只要能对大家好就行。” “六叔?” 关伟一惊一乍地说:“别问我呀!我咋的都行。” “七叔?” 宫保南翻了个身:“嗯?小道,啥时候回来的,咋了?” “没事儿,你继续睡吧。” 江小道环视一圈儿,又重新坐下来,一拍大腿,说:“既然都这么说,那就没啥可争的了!我的活儿也都干完了,你们呢?” 在场的人,除了秀才出身的孙成墨以外,都点了点头。 江小道看向江城海,问:“爹,那——” 江城海随手把烟锅子缠上,说:“老规矩,活儿干完了,人也齐了,都回去睡觉吧!” 众人闻言,只好默默地纷纷起身,各寻去处。金孝义和宫保南仍跟江城海住在一块儿,便趿拉着鞋,各回各屋。其余四人,换上厚实衣服,两两作伴,也都离开了江宅。 大伙儿一散,屋子里骤然沉寂下来,仿佛戏台落幕,总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父子俩相视一笑。 “爹,老啦!压不住人喽!” 江城海呵呵憨笑,也不生气,反而有些悠然世外地说:“谁都有这么一天!往下说,村里种地的老汉,头死之前,拦不住儿女为争家产撕破了脸;往上说,宫里批折子的皇上,还没闭眼,也管不住太子争夺皇位杀红了眼!都一个操行,你爹我多啥?” 江小道坐在炕沿儿上,脱了鞋,磕了两下,摆好。 “爹,那天我听我大姑跟人说话,听了两句闲磕,说的挺有意思。”江小道自顾自地洗漱收拾。 “嗯?”江城海问,“说的啥?” “我大姑说,在‘会芳里’,身老心不老,那是霜打的茄子,软是软了点,但凑合着还能用,实在不行,就拿药顶一顶。可要是心老了,那人就是从里往外地烂,啥也救不了。” “小子,最近屁话有点多了啊!”江城海突然冷哼一声,“还真以为我老了?” “不老不老!贼年轻!”江小道翻身上炕,不再吱声,没过多久,便鼾声渐起。 江城海睡不着,便又烧了一袋,抽到烫嘴时,忍不住瞥了一眼小道,想说点什么,一张嘴,却只吐出了一口烟。 …… …… 江宅门外,李添威与众弟兄互道小心,各自归途。 初冬时节,阴风小巷,天色将明未明,二哥心事重重,在树影里一走一过,月光穿梭,照得他那张被熊瞎子舔掉的半拉脸忽明忽暗,更显出几分凶恶残暴。 他的步调很稳,以至于即便觉察出巷子的尽头有人在等他,也没见出半点凌乱。 李添威把手放在腰间,站定。 “你是等我过去,还是自己出来?” 言毕,却见巷子里应声走出一个白影,满脸堆笑,二话不说,举手抱拳,客气道:“李二哥。” 这人有三十来岁的年纪,弯眉细眼,举止和善,不像是个硬茬儿,倒更像是个书生。 奉天道上,管李添威叫“二哥”的人,数不胜数,眼前这个却很面生。 李添威的手仍然不离腰间:“报个迎头。” “花纸蔓儿。” “花舌子?” “不错。” “东家是谁?” “四五经,小孩儿念。” 李添威眯起眼睛:“苏家?” 第八章 新旧 奉天,北大营。 新军奏乐,《大帅练兵歌》,声势嘹亮。一个个都是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儿,有膀子气力,那真是扯开嗓子,能喊多大声,就喊多大声。 “朝廷欲将太平大局保,大帅统领遵旨练新操。第一立志要把君恩报,第二功课要靠官长教;第三行军莫把民骚扰,我等饷银皆是民脂膏;第四品行名誉要爱好,第五同军切莫相争吵……” ………… “他妈了个巴子的!成天到晚呜嗷乱叫!又不是靠嘴打仗,有个屁用?” 巡防营的王延宗,官至中路一营管带,三四十岁,黑脸膛、紫嘴唇,每次途径北大营,总是忍不住对新军挖苦一通。 “一帮猴儿崽子,毛还没长齐呢,知道什么叫打仗?拿着新枪新炮,把辫子铰了,就能打洋人了?扯毛淡!” 他这边骂,身边的两个随从自然不忘跟着捧臭脚。 “就是就是!要说打仗,还得看长官你这样的老兵,光靠新兵蛋子,不好使!” “要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可要说在奉天,咱巡防营,还真就不忿他们新军!” 这一番话,虽说是为了拍王延宗的马屁,但也未必全是奉承之言。 想当初,清廷编练新军,且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也是发了狠、铁了心,誓要锤炼一把新刀,新兵蛋子们也真是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悉法外邦。 只不过,这把新刀,到底会扎了谁的心窝子,也未可知。 清廷为防新军一家独大,因此又将原本的旗兵、绿营、乡勇、团练,重新整合,设立巡防营,牵制新军。 由此说来,这两伙人,互相不对付,似乎也很合理。 新军虽然风头正盛,可天下也有几处巡防营,是不怂他们的,奉天巡防营便是其中之一。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伙巡防营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胡子出身,前打朝廷,中打毛子,后打鬼子,别看最后谁也没打过,可实战经验这一项,却不输旁人。 就说当下,整個奉天,领兵最诡道的一个,那就是胡子出身,后于新民厅受诏安、现任前路统领的张矮个子,张半城。 巡防营里出了这么一号人,其他各路各营,自然也狗仗人势,随处叫嚣。 王延宗今日无事,便带着两个随从,到城里找乐。 还能去哪? “会芳里”呗! 这一路上,推推搡搡,四下开路,别看一共就仨人,派头可倒耍得十足。 一进大门,王延宗左右看看,清了清嗓子,喝道:“许掌柜!” “呀!是王长官来啦!” 光听见声,却横竖找不着人,正四下寻摸时,许如清却已翩然而至。 “真是怪了!”王延宗嘿嘿笑道,“你是搁哪儿窜出来的?” 许如清叹了口气,说:“做生意的,甭管干啥,都是勤行!谁来了,我不都得招呼招呼,挨桌窜呗。” 一听这话,那两个随从不乐意了。 “许掌柜,你说这话可不中听,今儿咱们来了,你也不用招呼别人了,把咱们伺候好了就行!” 这就叫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点势力,四处找茬儿,一天不耍耍官威,简直浑身难受。 许如清脸色微变,正要说话时,却被王延宗抢了先。 “混账东西!许掌柜,这是女中豪杰,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净他妈给我丢人现眼,叫红姐!” 两个随从面面相觑,说啥也没想明白,一个娼馆的老鸨子,竟然要让他们俩叫姐! 原来,这王延宗早年也混过绿林,“串儿红”、“海老鸮”的蔓儿,他不仅听过,而且也有几分交情,如今虽然当了军爷,可道上的规矩,却从来也没轻慢过,性情跋扈,未忘根本,也算是可交之人。 许如清听他这么说,也乐得借坡下驴,忙道:“别别别!来者是客,一说一笑,都是图个乐呵,什么姐不姐的,在这,你们都是爷,伺候你们也是应该的。快!三位,楼上请!” 两个随从保全了面子,自然也对眼前的女子钦佩有加,当下便笑嘻嘻地说:“许掌柜,你是这个,多谢多谢!” 王延宗一边上楼,一边问:“许掌柜,灵春儿在不在?” “瞅你这话问的,别人找她,她也得去呀!就等你呢!” 明知是假,碍不住爷们儿心欢。 “还有这事儿呢?那我可得赶紧过去了。”王延宗顿时喜笑颜开,“对了,许掌柜,你这店面也该重新整整了,没事儿去看看商埠那边,人家都换成洋房了,你也得跟上啊。” 许如清连声应和道:“是呢!这两天正合计这事儿呢!怪我一个女人,也没啥见识,真到换店面的那天,伱可得过来帮我参谋参谋。” “哈哈哈哈哈!好说!好说!” 说话间,几人来到三楼。 正要推门进屋的时候,大茶壶忽然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帖,欲言又止。 许如清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福龙,有啥事儿待会儿再说!” 王延宗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许掌柜,你该忙忙你的,不碍事!我也急着进屋找灵春儿唠呢!” “也行!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说罢,许如清转过身,瞪了一眼大茶壶,问:“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多大的事儿,非得现在找我?” 福龙也觉得委屈,递上名帖,说:“掌柜的,你那交情忒广,这边一个军爷,那边一个老爷,我哪知道谁是谁,随便来一个,我也惹不起啊!人家只说,把这名帖交给你,他家奶奶正在门口车上等你,要是误了事,拿我是问。” 许如清一脸犹疑地接过名帖,低头一看,却是三个楷书大字:刘玉清! “掌柜的,这人是谁啊?”大茶壶有些好奇地问。 许如清却按捺不住满心欢喜:“福龙,你先在这盯着,我出去一趟!” “哎?掌柜的!” 说罢,许如清便立马提上裙摆,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朝楼下走去,根本拦不住。 出了大门,许如清左顾右盼,果然见到一辆马车,连忙走过挑开门帘,竟是粲然一笑:“师姐?” 第九章 江湖燕字门 前文有言,许如清虽然代周云甫经营“会芳里”,可她本人却并非窑姐儿出身,而是正儿八经的江湖人,暗八门中,“蜂”、“燕”两门的好手。 在拜入周云甫门下以前,她也有师承。 冯记裁缝铺的掌柜,冯保全的夫人刘玉清正是许如清的师姐,只是这位师姐厌倦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早早退隐,过上了寻常生活。 刘玉清虽然退隐,可毕竟也在江湖上混过,为了免去昔日诸多恩怨叨扰,自从嫁给冯保全以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姐妹两人虽然同在一处,却极少见面。 这江湖燕字门,通“艳”、通“颜”,即是以女色行骗的门路。早先唤作“美人局”,明代唤作“扎火囤”,清代以来,又唤作“仙人跳”。 据传,江湖燕字门有个说法,叫“成奸不为骗”。 便宜你都占了,那就是买卖,事儿都办了,怎么能叫骗呢? 当然,凡此种说法,就如横家“十不抢”、蓝家不做“通天蓝”一样,都是又当又立,冒充“盗亦有道”。既然已是身在暗八门,那就只有想不想、值不值,从来没有能不能一说。 以女色引诱臭点子,将要办事时,破门而入,大肆敲诈勒索——这是不开眼的空子都知道的路数,若不是色迷心窍,多少都有些提防。 做局“仙人跳”,坑骗聘礼,听着可恶,实际却已经是最客气的手段了。真正手黑的江湖燕字门,向来图财害命两手抓。 这门里又分“婚娶骗”、“成奸骗”等等…… 燕字门“大骗必有奸”,又因为“十命九奸”,便时常牵扯出人命官司。 做成一个大局,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不把那些淫棍愚夫骗得家破人亡,绝不罢休。 这些“燕子”先是四处踩盘子、找火点,有些是真把自己嫁出去,任劳任怨,谁看了都得说,这人家娶了一个好媳妇儿。 可过了几年,等她得到了夫家的信任,一旦丈夫告诉她家里老本藏在哪里,这边刚跟她交底,过不了多久,必定人财两空,一股脑全给你搬走! 就这,在门里还算善茬儿呢! 还有那些富贵大少,本来身板就不好,竟能被生生榨死,被人侵吞家产。 可别觉得“燕子”只盯着火点做生意,哪怕是碰见一穷二白的水点,生意照样能做。 怎么呢? 常言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 有些“燕子”,自打过门以后,勤勤恳恳,看似一个贤妻模样,可一到晚上,就隔三差五地哭哭啼啼,夜夜诉苦,今儿被谁欺负了,昨儿被谁辱骂了,前儿又被谁非礼了,总之是编着瞎话,天天吹着枕边风,专门撺掇男人去惹那些硬茬儿。 但凡是個爷们儿的,都有三分火气,哪受得了自家女人受委屈? 丈夫出去跟人理论,可本来就是胡编的瞎话,咋能说得清楚?他觉得旁人欺人太甚,旁人觉得他蛮不讲理,一来二去,可不就动起手来了么,稍不留神,那就是人命官司! 其实不出人命也不要紧,重伤、致残、甚或拉回家里,“燕子”亲自动手补刀,最后只管赖给人家,嚷嚷着不赔钱就打官司。 那公堂上的大老爷,头顶青天,净干昏事,谁愿意去惹?只好乖乖掏钱私了。 结果,这赔偿金一到,那“燕子”立马卷钱跑路! 别说人了,影儿都找不着! 只可怜那公婆一家人,白白死了一个儿子,还什么都没落下。 凡此种种,丧尽天良,心狠手辣,才是江湖燕字门的本来面目。 只有亲历,始方知二八佳人,腰间仗剑,色字头上一把刀! 警世通言,绝非妄谈! 昨晚,裁缝铺的冯掌柜夜遇蒙面刺客,夫人刘氏一个妇道人家,一听便知对方这是敲山震虎,并非真要杀人。 仅此一件事,就能看出这夫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刘玉清年轻时,远比许如清手黑,亏心事做多了,隐退以后,平日里只管吃斋念佛,绝少抛头露面,这次来找师妹,也是为了从她口中打探周云甫的虚实。 姐妹二人,多年未见,便在马车里寒暄起来。 刘玉清随手拿起身边的布包,说:“如清,眼瞅这天越来越凉了,这是我家柜上新做的样式,你拿去试试合不合身。” 没有女人不喜欢衣裳首饰,许如清也不例外,姐妹之间客套多了,反倒显得生分,于是当即便接了过来。 “谢谢师姐,你太客气了!” 刘玉清眼含笑意地握住师妹的手,问:“你最近咋样?” “挺好的,就是忙!忙的脚打后脑勺,一点儿功夫不得闲!”许如清一边摩挲师姐的手背,一边羡慕道,“我要是洗手不干了那天,能赶上你一半福气就好了,当家的能挣钱,人还老实,用不着操心费力的。” “哪有什么福气!”刘玉清苦笑着说,“老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世道,不当狼,就是羊!你不龇牙,是个人就来熊你。我家老冯,做买卖没的说,可就是人太老实,难免受人欺负。” 话已至此,许如清也听明白了,干脆直接了当的问:“师姐,有话你直说。” 于是,刘玉清就把冯保全昨晚的遭遇说了一遍。 许如清听后,不免有些惊讶:“呀!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这几天我也没去找过我干爹。” 刘玉清面露狐疑,用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说:“如清,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要是还当我是个姐,就给我交个实底,你干爹周云甫,到底还行不行?” “师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爷子被压了四年——还在!” 刘玉清微微颌首,心中了然,又问:“只等着徐大人调任,是吧?” 许如清摇了摇头:“老爷子疑心病太重,具体什么打算,谁也不清楚。” “如清,别的我也不求伱,你能不能跟周云甫那边说一声,别再敲打我家老冯了,我们这是小本买卖,不想掺和道上的事儿,他有什么要交代的,只管说就完了。” “师姐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另外——”刘玉清忽然看向师妹的脸,“为防万一,你也得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在这‘会芳里’,人脉广,咱又是门里人,爷们儿们那点心思,还不是手拿把掐?赶紧傍个靠山才是真格的!” 许如清低下头,盯着鞋尖,喃喃道:“再说吧。” “还再说什么呀!你都多大了,自己心里没数?‘海老鸮’都成老头儿了,自打拜了周云甫,路子越走越窄,仇家越来越多,咋可能会有善终?白、苏两家一起势,就不可能放过他……” “师姐!”许如清打断道,“再说吧!” 第十章 鼠群 串儿铃声响,驴车上道。 大西关大街远离商埠,因此仍是一副老城风貌,本来就不算闹市,再被火车站那边的繁华相衬,更显出几分萧条、落寞。 江小道悠哉地靠在驴车上,朝老崔的住处赶路。手里虽然攥着鞭子,却不怎么打。这老驴跟他一个脾气,不去管它,走得还挺快,越是抽它,反而越是撂挑子不卖力气。 这一路走街串巷,几年下来,无论是人还是驴,都早已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不带走岔的,临到住处,江小道却忽然皱起眉头。 只见不远处,老崔的房子大门敞开,胡小妍正坐在一个木轮椅上,冲着外面卖呆儿。 门口则是聚集了一伙儿小乞丐,有男有女,大的十几岁,小的八九岁,正向胡小妍讨要施舍。 “又是这群小王八犊子!”江小道狠狠地骂了一句。 大概是老崔先前就有结交小乞丐的习惯,自打江小道把胡小妍接到此处,这帮小乞丐隔三差五就要过来,而且越发频繁,每次过来,都说要替老崔看家护院,其实就是撒泼打滚,来要几个大子儿。 他们都挺怕江小道的,可对胡小妍却越来越亲近,至于原因,无非是同为要门出身,个中辛苦,互有体会的缘故罢了。 江小道不管那些,别看胡小妍只是他“捡”来的便宜媳妇儿,他却也真是当成一个宝,外人见不得,更碰不得。 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套嗑,他最不爱听,端的是個小心眼儿。 看着眼前的情形,江小道立马翻身下车,厉声喝道:“小兔崽子,真把我这当亲戚家串门儿呐?滚滚滚!” 小乞丐们一见“浑驴”来了,立马一哄而散。 江小道还不解气,扭头又对媳妇儿说:“你咋回事儿?大白天的开门卖呆儿,让别人瞅着,多不好!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卑妾必风尘!知道不?” 胡小妍不理他,费力地朝屋内挪动着木轮椅。 “哎!我跟你说话呢!”江小道跟了进去,顺手关上房门,“眼瞅着要过冬了,家里柴火够不够?” 胡小妍不声不响地进了里屋。 “喂!你老不说话是啥意思啊?我刚才说的不对?”江小道绕到媳妇儿面前,“干啥呀?给我撂脸子?我告诉你,再蹬鼻子上脸,我可抽你!” 胡小妍把木轮椅停在炕边,趴下身子往炕上爬。 “能行吗你?” 江小道看不下去,紧赶慢赶地过去帮忙。胡小妍也不拦着,任由他把自己放在炕上。 这边把媳妇儿安顿好,江小道见胡小妍仍不说话,心里就有点发虚,担心她跟老爹告状,于是嘴里的话就跟着软乎起来。 “咋了?生气了?”江小道板着一张脸,偷瞄胡小妍,“你凭啥生气啊?今天这事儿还不都赖你……得,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跟你一般见识……这么着吧,你给我道个歉,这事儿就算拉到了……别说我不给你台阶啊,差不多得了……我这不是怕你被人拐跑了么!” 胡小妍当然没道歉,只是用手拄在炕上,说:“伱担心啥?我是个残废,没人看得上我。” 江小道皱起眉头:“你说话说的,合着我不是人啊?” “你也不是因为看上我,才要娶我的。” “哪个瘪犊子在这挑地沟?”江小道立马耿起脖子,“我就是稀罕你才要娶你!” “别闹了,你不是。” “我就是!” 那股横劲儿还在,只不过不再那么莽撞,知道有劲儿该往哪里使了。 胡小妍也长大了,十七八的年岁,这几年好吃好喝,早已不是当年的小黑丫蛋儿,生得一张圆脸盘,大眼睛,柳叶弯眉,唇丰齿白,模样不算漂亮,可五官端庄,却是一副天生的媳妇儿脸。 跟江小道相处的时间长了,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怯生生的,该讲的话,也不再憋在心里。 “我腿脚不方便,你又不是时时都在,一个人闷得无聊,再不找人说几句话,早就待傻了。” “嗐!你要觉得没劲,我带你出去逛逛不就得了!”江小道作势就要背起媳妇儿。 胡小妍却连忙阻拦,低头看看自己的腿,摇摇头:“我不出去,磕碜。” 闻言,江小道一拍桌子,大骂道:“放屁!我看谁敢笑话你!” “还是算了吧。” 江小道想了想,又提议道:“要不我上乡下去给你找两个唱蹦蹦的,请家里来?” 胡小妍仍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就跟那些小孩儿没事儿说两句就行了。” 江小道撇撇嘴:“一帮小屁孩儿,你跟他们有啥可说的!” “那可不是,那帮孩子走街串巷,知道的可多了,不比你少!” “拉倒吧!你可真能吹着唠,他们能知道啥?无非就是张家长,李家短,王二麻子不要脸呗!” “那要看你问啥了!”胡小妍轻哼一声,“咱俩以前都要过饭,怎么刚过上两天好日子,就看不起人家了?不信你可以问我。” “我问你?”江小道盘腿上炕,来了兴致,“行,小西关新开了一家饭馆……” “聚香楼,掌柜的姓陈。” “嚯?”江小道有些意外,挠挠头,又想出一个问题,“那马拉铁道,从小西边门到火车站……” “票价半毛。” 江小道好胜心强,当即就跟媳妇儿较上了劲,却未曾想,无论他问什么,只要是奉天城里的大事新闻,胡小妍一一对答如流。有些事儿,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听过,一时间也不知是该佩服小妍心细,还是该佩服那帮小乞丐消息灵通。 “真是怪了……”江小道喃喃自语,心里仍在琢磨拿什么事儿把媳妇儿将住。 胡小妍却自顾自地打开大衣箱,取出一个包裹,道:“别想了,赶紧走吧。” “啊?上哪儿去?” 胡小妍一脸疑惑地问:“爹明天过寿,你这时候来我这,不是接我过去吗?” “哦,对对对!”江小道一拍脑门儿,“光顾着说话,干嘛来了都忘了。” “走吧。”胡小妍张开双臂,“背我出去,别忘了把我那小木轮车拿着。” 江小道却不紧不慢地挪到媳妇儿面前,脸对脸,笑嘻嘻地不说话。 胡小妍一怔:“你干啥?” “嘿嘿,香一个!” 第十一章 白宝臣 奉天,联合商务会馆。 白砖垒砌,大门大窗,照例是典型的西式建筑。 会议室内宽敞明亮,老榆木的红漆长桌横亘其间。 主位上端坐着一个五十奔六的老头儿,长得宽鼻厚唇,一双垂珠大耳里头支出两撮白毛,身上穿着靛青色绸缎大褂,手上盘倆铁球儿,须发虽然已近斑白,一张老脸却红润得透亮! 白宝臣这几年柳暗花明,心气儿高了,人就自然跟着年轻。 老爷子如愿当选联合商会总会长,正式上任要在旧历新年以后,明明近在咫尺,他却高兴不起来。 举目四望,在座的都是奉天各行各业拔尖儿的掌柜,依照买卖大小、财力强弱,座次分明。 自打一进屋,白宝臣便发现,坐在最末端的几个掌柜,如当铺的严掌柜、裁缝铺的冯掌柜等人,一个个战战兢兢、愁眉苦脸,左耳上面,竟无一例外,全都裹着一层纱布。 不用猜,肯定是周云甫的下马威。 白宝臣虽然无心他们的死活,可毕竟身为准商会总会长,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思量了片刻,便清了清嗓子。 “冯掌柜,严掌柜,你们几个,最近碰见什么麻烦了?” 冯保全听到问话,仿佛如梦初醒,连忙勉强笑道:“没有没有!朝廷新政,会长劳苦,我家的生意真是越来越好了!” 严掌柜也全然没有当日在“聚香楼”里的气势,只是匆匆抱拳道:“托总会长的照顾,都挺好!都挺好!” 白宝臣冷哼一声,手上转动的铁球儿忽然停下,说:“是周云甫整的事儿吧?你们不用害怕!现在朝廷和各国都要着力发展商业,以前那些打打杀杀、欺行霸市的事儿,都过去了!” 众人只顾低头听着,却不敢搭话,心说你这老小子,以前就是混黑的,手底下养着一群混混儿,咱们能跟你比吗? “咱们商会,虽然现在没什么实权,可等到明年咨议局成立以后,到时候,我这個总会长,还是能混个位置,只要大伙儿还能信任我,我一定为咱们奉天商界谋取好处!周云甫那老三样,已经不灵啦!” 凡设立有益商业之举,联合商务总会必提倡辅助——这是奉天商会的宗旨。 管他是真是假,人家既然说了,大伙儿就只好跟着捧。 “对对对,那就有劳总会长了!” 白宝臣略显得意地站起身,背过手,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忍不住说教起来。 “你们呐!说白了,还是看不清时势呀!几十年了,还不明白?这世道,想要好好做买卖,靠什么呀?靠洋人!别管是东洋还是西洋,只要傍上了他们,就没人敢惹咱们!他周云甫耍横,横得过朝廷吗?横得过洋人吗?咋的?不照样瘪茄子了么!” 白宝臣的这番话,确实是有感而发。 这几年,白家趁着大势,东山再起,周云甫之所以没敢动他,一来是赵、徐两位大员坐镇关外;二来便是白宝臣与鬼子合作,兴办纺织厂和火柴厂。 说合作,那是高抬了他,其实根本上还是江湖上拜码头、上贡求庇护那一套。 可是,这一次,白宝臣说完,会议室里却鲜少有人响应。 奉天联合商会,尽管看似一个整体,但却跟各地商会一样,内部仍有派系之别。旧时商会的种种陋习,仍顽固其中,同乡之间有商帮,同业之间有商行。行、帮之别,壁垒森森。 且不说本地与外地之间,相互争利;各行与各业之间,互相排挤;单说对时势的见解,彼此之间就判若云泥。 形在一处,心似散沙! 商会如此,国亦如此! 白宝臣争总会长的位置,争的是声势,可这位置,没个铁屁股,注定坐不稳。 老爷子见众人不搭腔,心里难免有些窝火,匪气便跟着窜了出来。 “你们不用在这装哑巴,无商不奸!你们当年巴结盛京将军,巴结周云甫的时候,跟我有什么分别?东洋不是毛子,咱们是同文同种,都是一样的人种,合作共荣,一起打那些白皮,不好吗?苏文棋,你是留过洋的,见过世面,你说两句!” 闻言,众人便齐刷刷地转过目光,看向坐在主位旁边的年轻人。 人所共知,这年轻人,便是苏家的小儿子。 苏文棋确实太年轻,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面白如玉,红唇皓齿,言行举止,文静秀气,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完全不像他父亲那样粗犷豪横,真格是北人南相、男生女相! 苏父早年自费送他留洋深造,西洋三年,东洋三年,专攻商科经济,见过世面,六年期满,学成归国,接手家里的钱庄生意。 这小伙儿虽然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可平日里却总是身着长衫,头戴黑色瓜皮帽,看上去十分传统。 其实,留洋六年,他早就把辫子剪了,戴着瓜皮帽,垫条假辫子,无非是为了免去诸多不便。只要把那帽子一掀,你猜咋着?锃光瓦亮的大背头! 白宝臣问话,苏文棋不能不理,可刚要开口,却猛然听见屋外响起一阵滔天声浪!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纷纷凑到窗前观望外面的情况。 却见窗外的街道上,各色标语、传单漫天飞舞,似乎有数百个年轻的新式学子聚成一团,人声鼎沸,大声喊着诸如“救亡图存”、“支持国货,抵制东洋”之类的话,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白宝臣听到“抵制东洋”之类的说辞,一时间怒不可遏,骂道:“一帮小屁孩儿,朝廷还没说什么呢,瞎起什么哄!”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街面上枪声四起,不远处的巡防营冲杀过来,学子们霎时间一哄而散。 白宝臣见状,不由得冷笑一声:“真不知天高地厚!” 正在这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苏文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一双眼睛,冷冷地环视众人。 “白叔,你跟鬼子合作,我没什么可说的。但奉天商会,是奉天人的商会!” 第十二章 祝寿 时值黄昏,江城海的宅子里热闹非凡,许如清来得很早,一众弟兄也陆续过来给大哥祝寿。 几番商议,江城海最终还是决定在家过寿。 人活六十,不容易,可国丧刚过,确实不宜大操大办,免得被那些迂腐之被告黑状。 偌大的圆桌上摆着一口双耳铜锅,羊蝎子做底,羊肉切片,码了好几盘,绿叶菜见不着,白菜帮子管够。粉条、冻豆腐、血肠等等,该有的一样不少,分门别类,围着圈儿摆好,等锅底的汤一开,热气腾脸,人就算坐在那不说话,光听那“咕嘟咕嘟”响,都觉得热闹。 众人各自落座,一边给江城海祝寿,一边送上寿礼,江小道和胡小妍合送了一件黑色的西式呢绒大衣,弟兄们纷纷起哄让大哥穿上试试。 江城海也不端着,立马穿上试了试,一辈子长袍马褂,冷不丁换上这一身,大家都觉得有点滑稽。 衣服也确实买小了,穿在身上襟着,可儿子送的寿礼,当爹的没有挑的,江城海也是乐呵呵地说:“挺好,挺好,下次别买了。” 江小道并不在意,看着满桌的菜,只觉得口中生津,忙说:“爹,时候差不多了,咱开饭吧,再煮,这羊蝎子都飞了。” 江城海脱下大衣,小心地放在炕边,说:“老六还没来呢,再等等吧。” “这小子,又他妈上哪去了!”金孝义不时朝门口张望着说。 沈国良拿着筷子搅拌蘸料,也说:“谁知道呢!老六最近特诡道,神神秘秘的,一天天的看不见人影!” “嗐!又去做生意去了呗!”宫保南坐在一旁,翻着一本《隋唐演义》,“自打马拉铁道和火车开通以后,他们荣家的生意,越来越好做了!” 这几年,周云甫受到打压,江城海弟兄们的分红见少,大家都挺紧巴,只有关伟过得最滋润。 马拉铁道和火车成了荣家的“聚宝盆”,稍微有点能耐的佛爷,都盯上了“轮子”生意。马拉铁道上混一天,积少成多,也不少挣;更有甚者,直接上火车“扛包”、“卸货”,都不用跑江湖,改成“坐”江湖了。 关伟的缺德生意越做越好,江城海这边又没什么活儿,虽说逢年过节、大事小情的时候,就像前几天的那个晚上,他也会过来,可时间一久,就算大家不明说,还是能感到彼此之间渐渐疏远了许多。 提及此事,金孝义便忍不住说:“大哥,你也该敲打敲打他了。” 江城海却摇了摇头,沉吟一声道:“大伙儿都是兄弟,总不能挡人家的财路吧,” 说话间,忽听得院门一声响,众人抬头看去,果然是老六。 关伟手里捧着个礼盒,缩脖端腔地穿过院子,进屋一看,立马有些难为情地笑道:“嗬!哥几个就等我啦?” 众人齐声埋怨:“废话!你咋才回来?” 关伟不管他们,而是先径直走到江城海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礼盒,说:“大哥,我这肚里没啥墨水,矫情的话不会说,一会儿咱都在酒里了。这是六弟的一点心意,孝敬你的,外国烟,叫雪茄,你没事儿尝尝。” 宫保南淡淡地瞥了一眼,冷笑道:“荣来的吧?” “放屁!”关伟立马瞪眼道,“这可是我特意托人买的!” “行了,赶紧坐下自罚三杯吧,净等你了!”沈国良催促道。 “哎呀!哥几个,真不赖我!外头一帮学生闹事儿,把道堵得死死的,差点儿让巡防营把我给抓了!” 话到此处,宫保南忽然来了兴致,把手中的书放在炕上,凑到孙成墨身边,问:“三哥,你念书多,这报上一天老说什么立宪,到底啥意思啊?以后皇上就是个摆设了?” 孙成墨这边刚要开口,江城海却咳嗽了一声,打断道:“吃饭就吃饭,莫谈国事!” “对对对!”许如清也跟着说,“最近听闹,你们没事儿都别老到处乱窜,出事儿了跟我说,我认识几個巡防营的人,能说上话。” “吃饭吃饭!” 老寿星先动筷,其他人这才陆续跟上,菲薄的羊肉片,在滚开的汤底里七上八下,涮几回,而后夹到碗里,浸满蘸料,裹着几粒葱花、小米辣,送到嘴里,没等嚼,脑门儿上立马就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油汗。抿两口,咽进肚子里,就觉得从嗓子眼儿到胃里,顺下去这一长趟,都跟着痛快。 涮完了肉,再把羊蝎子捞出来啃净,接着下菜、冻豆腐、粉条子,越吃越热,越热越吃,直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全都美了。 胡小妍身子不便,江小道总得时刻照应着,许如清看在眼里,忽然想起什么,便说:“哥,小道今年十九了,我觉得他跟小妍的婚事,也该落地了吧。” 大姑这边刚说完,胡小妍先脸红了,江小道却有些急不可耐,忙说:“可不是嘛!整个媳妇儿,干瞅着,五年了,也该办事儿了吧!” 众人便跟着哄笑。 江城海闻言,一时间有些恍惚,可看了看小道和小妍,的确都长大了。 “嗯,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总这么耗着,对小妍也不好,总得办一下,才算有个名分。” 关伟连忙提起酒杯,说:“哎呀!那就是喜上加喜了呀,早点把日子定下来吧!” 江小道十分赞同,转头问胡小妍:“要不就明天吧。” “那可不行!”许如清忙说,“你小子别猴儿急,这么大的事儿,可得好好算算,我认识一个高人,明天带过去给你俩看看。” “大姑,你也是跑江湖的,点金的话,不就听个乐呵么!” 许如清撂下筷子,擦了擦嘴:“我认识那人,可是带尖的,这事儿不能含糊!婚娶大事,你这帮叔叔靠不住,还是得听大姑的!” “对嘛!小道,别着急!” “好饭不怕晚!” “来,跟六叔碰一个,先给你道喜了啊!” 几个叔叔纷纷举杯起哄,江小道虽不在意,胡小妍却羞得不行。 眼见着一对新人将成正果,在座的长辈自然都跟着乐呵,气氛便愈加欢快起来。 江城海笼着袖管,笑眯眯地环视众人,忽然瞥见身边的李添威正盯着炕上的那本《隋唐演义》怔怔发呆,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老二,想啥呢?” “啊?”李添威回过神来,慌乱间,连忙举起酒杯,“没啥!来,大哥,喝酒!” 第十三章 江相派 借着喜庆劲儿,众弟兄又打圈儿喝了一轮酒。 三叔孙成墨酒力不支,便早早停下杯子,朝许如清打听道:“红姐,你刚才说,咱们这来了个高人,是谁啊?” 许如清说:“嗐!我也是听店里的客人说的,从南边来的‘金点’,好像叫谭仁钧。” “南边来的‘金点’?”孙成墨有点好奇,“难不成是江相派?大老远的,咋跑咱奉天来了?” 宫保南撇了撇嘴:“这还用问?肯定是在南边儿做局漏了风,惹上了硬茬儿,混不下去了呗!但凡是外地闯关东的,有几个不是没辙了才来?” “那可未必!”沈国良立刻出言反驳,“如果真是江相派,那就跟老洪门扯上了,不可能因为漏了风就混不下去了!” 所谓江相派,一说言指“江湖宰相”;一说言指“江湖相士”;一说是奉神机军师刘伯温为祖师;一说是拜少林五祖方照舆为祖师。 如许多江湖门派一样,江相派长期虎踞两广一带,打从根儿上开始,就跟老洪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门人多以算命先生示人,其中等级分明,内称“大学士”,外称“大师爸”。 这一伙儿人,洞察世情,揣摩人心,不论是风水堪舆、五行八卦,还是梅花易数、奇门遁甲,只要是跟玄学沾边儿的生意,啥活儿都接,真格应了那八字真言:坑蒙拐骗,巧取豪夺! 据传,其门下有玄学江湖秘本,分四篇:英耀篇、军马篇、扎飞篇、阿宝篇。 将这七分“腥”,带上三分“尖”,“腥加尖,赛神仙”,一旦融会贯通,则在江湖无往不利。 如果真是江相派,哪怕不是大蔓儿,单凭门面长脸,也不至于从南到北,跑这么远来到奉天。 话到此处,许如清也不禁喃喃道:“要是这么说,那确实有点儿奇怪。” “嗐!怪啥呀!”关伟忽然接茬儿说,“咱关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自打铁道修好以后,老鼻子外地的商帮跟过来了,跑江湖的来咱们这,有啥奇怪的!” “不对!”沈国良仍是摇了摇头,“这事儿不可能那么简单。” 虽说眼下奉天新政,铁道纵横,商埠兴旺,确实吸引了不少胶东、直隶、南河、西山等地的大能,陆续到此开山立柜。可江相派盘踞两广,海运昌隆,“天子南库十三行”都多少年了,实在犯不上大老远跑这边混口饭吃。 孙成墨摩挲着桌面,捋捋胡子,沉吟一声说:“我听说新军里头,有不少洪门盟会的影儿,没准儿是跟着过来出谋划策的也说不定。” 宫保南闻言,立马凑过去问:“三哥,你的意思是,新军里头有洪门的人?” “这我哪知道!”孙成墨又问许如清,“那个谭仁钧,拜了谁的码头?老爷子?还是白宝臣?” 许如清摇摇头,如实说:“听说都没拜。” “不拜码头咋做生意?”沈国良不信。 许如清却说:“我听店里的客人说,人家压根没做生意,给人看事儿不要钱,全当交朋友。” 这时,江小道忽然插话道:“嗐!不就是想先扬个蔓儿么,这有啥奇怪的!” “我说也是!你们呐!一天天净疑神疑鬼,不就是个金点来这做生意么,有啥大不了的!” 关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要我说,火车离咱这么近,你们没事儿也去外地溜达溜达,哪国人见不着?对了,你们还记得辽阳那個张九爷吗?他现在都来奉天混了,那天碰见我,还跟我唠了一会儿呢!” 听到张九爷的蔓儿,江城海忽然问:“他现在挺好的?” “挺好啊!手艺在那,过得贼滋润!” 江城海微微点头:“他以前帮我咱们,要是有麻烦,让他随时来找我。” 关伟嘿嘿一笑,说:“那倒不用,前两天他跟我说,刚拜了老爷子,奉天的老荣没人敢耽误他做生意。” “拜了周云甫?” “是啊!毕竟挪窝了么,总得给自己找个靠山吧。” 当年,毛子和鬼子开战,辽阳战事最为激烈,百业荒芜,张九爷坚持了几年,实在维系不下去,这才奔了奉天做生意。 “不过,大哥你放心,我问过张九爷,他拜周云甫,就是借个名,吃的还是荣家饭。”关伟眉飞色舞地说,“咱俩还约好,过段时间一起上火车干一票呢!” 又是生意! 金孝义从饭局开始前,就对关伟迟到有所不满,一听这话,借着醉意,立马趁机发难。 “老六,张嘴闭嘴全是生意,干得挺红火啊!在外面发了财,成天见不着人影儿,咋了,怕大伙儿问你借钱啊?” 关伟闻言一怔,旋即立马换上笑脸,提起酒杯,陪笑道:“四哥,瞅你这话说的,都是亲哥们儿,什么借不借的,你要用钱,也别开口,直接去我家,有多少是多少,全是你的!我这段时间确实忙了点儿,来,四哥,敬你一杯,别挑我礼!” 金孝义却反手把杯扣上,说:“老六,我酒量不行,喝多了容易耍酒疯,你找别人陪伱喝吧!” 关伟的酒杯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 场面顿时尴尬,宫保南见状,连忙举起酒杯,起身说道:“关伟,来,我陪你喝!” 关伟却无动于衷,只觉得金孝义是没事儿找茬儿,于是便不喝酒。 “四哥,你啥意思?要是对我有啥不满,可以直说。” 金孝义摇头讪笑:“我没啥不满,大哥说了,不能挡兄弟的财路,我能说啥?” 别看关伟平时笑嘻嘻的模样,却也是手黑的人,真要撂脸子,也绝不忿谁,杯子仍然举在半空中,只管直愣愣地问:“你喝不喝?” “砰!” 李添威突然拍案而起,半边脸抽搐着骂道:“他妈的!都皮痒了是不?大哥过寿,你们在这闹啥呢?” 关伟和金孝义仍然互相盯着,谁也不动。 何以至此?谁也说不明白。 兄弟之间,有些许摩擦,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说是现在,就是“海老鸮”最鼎盛的时候,弟兄们有点矛盾,也没那么稀奇。 哪有兄弟不闹别扭? 江城海左右看看,并不偏袒任何一人,只是淡淡地说:“你俩出去练练吧,打完了,回来喝酒!” 许如清连忙劝慰:“你俩差不多得了,大喜的日子,闹啥呀?” 两人都是有火气的爷们儿,较上了劲,自然不容易劝开。 正在这时,胡小妍却用手肘怼了怼江小道,说:“相片。” “啊?” 江小道愣了一下,旋即忽然想起什么,便立马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张纸片。 “爹,六叔,四叔!忘了跟你们说了,咱们在中村照相馆照的全家福,我今天取来了,你们看看!” 江城海好奇地接过来,众人闻声也跟着凑上前。 关伟和金孝义被晾在一边,没人管了,俩爷们儿互相瞅瞅,不由得臊眉耷眼,合计了一下,也跟着往那边挪蹭。 一时间,众人围成一团。 巴掌大的相片上,江城海和许如清端坐中间,江小道和胡小妍分坐两旁,六个叔叔在身后站成一排。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紧绷,可又确实紧紧地挨在一起。 第十四章 江胡判词 翌日,晌午。 江小道和胡小妍按照大姑的吩咐,早早梳洗完毕,聚在老爹的宅子里,候着那位所谓的高人。 不多时,就见院门外来了三辆洋车。 许如清结了车钱,一马当先,领着一老一少,踏入宅门。 江城海也赶忙带着江小道出门迎接,却见为首一个老头儿,长得矮小精瘦,头戴一顶瓜皮帽,身着黑色长衫,缩脖端腔,看样子十分怕冷。 老头儿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与江小道年龄相仿,怯生生的,不太闯荡。 江城海本想先开口,却被那老头儿抢了先。 “这位就是奉天有名的‘海老鸮’吧,久仰久仰,在下谭仁钧,这位是我徒弟。” 那年轻人也很懂礼节,立马上前一步,鞠躬拜道:“晚辈刘雁声,见过江前辈。”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好名字! 小子挺愣,说完了话,当面就要跪拜,江城海连忙上前扶住,笑道:“不用不用,咱们关外不兴这些,没什么前辈晚辈的,大家都一样!小道!” 江小道虽然不信这些点金的屁话,可老爹在场,又不好当面质疑,于是便老老实实地招呼道:“谭先生,刘兄弟,里边请!” 要不咋说看相算卦是“金点”生意呢! 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平头百姓,只要谈及“命”、“运”二字,心里都有些敬畏,就算人家掐算的不准,顶多就是不给钱,一般人也不敢当面掀桌子砸生意。 寒暄过后,一老一少便随着江城海进了里屋。 来之前,许如清就跟这二位先行说过,胡小妍是个残废,因此谭仁钧进门以后,并未显出任何惊讶的神色。 众人落座,江小道给先生取来笔墨,铺好,随后便跟着胡小妍并排坐在对面。 按理来说,批八字、看命格,早在相亲过门以前,就该有这一步,可江小道和胡小妍都是便宜孩子,结成夫妻,全凭一时兴起,以至于今天才来当面测算。 大伙儿一坐下,许如清最来劲头,先给谭仁钧二人沏上了两杯茶水。 “先生,你一般都算什么?” 谭仁钧笑着揪了揪下颌上的胡茬儿:“摸骨、测字、梅花、奇门、六爻、周易,都能算得,但最精的,还是五行八字。” 江小道压根不信,忍不住揶揄道:“先生,你会的挺杂呀,得收不少钱吧?” “不不不。”谭仁钧连忙摆手,“初来关外,还没拜过码头,不敢开张,我这也是听说‘串儿红’和‘海老鸮’的大蔓儿,愿意抬举我,就过来看看,分文不取,全当交个朋友。” “嗐!你这套我熟!”江小道不禁笑道,“先说不要钱,然后再说什么开坛做法,给过路神仙的香火钱嘛!” 许如清连忙喝止一声:“小道,别犯浑!谭先生咋说也是我请来的,就算花钱也不用你拿!” 拿“分文不取”做幌子,的确是点金的最爱用的路数,可没想到,谭仁钧却坚称道:“这位小少爷年岁不大,看来也是见过世面,不过今天我确实分文不取,要是有半句假话,任凭小少爷处置!” 江小道仍然不信:“你大老远跑到奉天,不为挣钱,为啥呀?” 谭仁钧只是拍了拍坐在身旁的刘雁声,笑着说:“不为别的,就是带徒弟出来见见世面。” “小道!别捣乱,闭嘴听着就行了!” 江城海年轻时也不信金点那一套,可如今岁数大了,又格外看重儿子的运程,便也愿意跟着听听谭仁钧的说法。 “谭先生,我这儿子,有时候太愣,你别往心里去!” 谭仁钧非但不气,反而对江小道颇有几分好感,当下便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早听说关东江湖,不问出身,不问辈分,只凭能耐说话,想必这位小少爷也是个能人!” 许如清陪笑道:“他哪算什么能人,就是头倔驴!” 谭仁钧点点头,把纸笔推倒江小道身前,说:“那就,先把姓名,生辰八字写一下吧。” 江小道立刻提笔,刷刷点点,狗扒拉似的,写下自己的生日时辰。 他这边写完,胡小妍却愣住了,一来不会写字,二来她自幼被拐,只知道生辰年月日,却不知道具体时辰。 谭仁钧却说:“有年月日期就行,时辰多少,没什么大碍,我再依照其他推演也行。” 那就算吧! 众人盯着这对师徒观看,可谭仁钧却并不着急,先行把丑话说在了前面。 “我这次给你们二人推算,我这次来奉天,不为求财,大家又都是江湖中人,千、隆、响、卖的那一套路数,我也一個不用,全按照命理著作,如实作答,话未必好听,也别问我怎么解,要是冲撞了二位,我这边先行道歉,多多担待!” 闻言,江城海和许如清不禁相视一眼。 看来,这谭仁钧还真不打算做生意,看了八字以后,掐指测算,一水儿的全是“尖”活儿。 江小道满不在意,可胡小妍看上去却忧心忡忡,患得患失。 原因也不为其他,说到底,江小道才是江城海的儿子,而她,不过是江小道一时置气,捡回来的媳妇儿。 如果真碰见所谓八字不合,一段姻缘一拍两散——胡小妍虽然从未明说,但她心里一直都很担心自己会被随时抛弃。 盏茶的功夫,谭仁钧推算结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等许如清问话,胡小妍便迫不及待地问:“先生,咋样?” 谭仁钧沉吟一声,说:“一个火命,一个水命。” 众人再要询问,他却不再开口,而是在纸上写了两首命理打油诗。 第一首,说的是江小道: 火主性烈无转回,一条路儿跑到黑。 若逢知己心欢喜,话不投机皱双眉。 有人对了胸中意,能让人来能吃亏。 千日交心千日好,一日恩消义成灰。 火旺为人性气刚,只能顺来不能呛。 顺他万般皆如意,呛着半句空白忙。 逢人且说三分话,口舌之快惹灾殃。 可堪英雄能君子,也是小人也强梁。 第二首,说的是胡小妍: 水主女儿不一般,贫穷富贵两相连。 性情有善也有恶,谈情说理能斡旋。 无妨是个裙钗女,不让须眉志气全。 漫天星斗能打算,生就聪明在世间。 水满心细善谋划,当家立业是良才。 少时坎坷无依靠,都因自带三分灾。 幸而生得好福相,只待贵人改运来。 到老就怕身板弱,命中该着吃花斋。 第十五章 连横 这两首打油诗,批胡小妍的,准不准另说,单说批江小道的那首,许如清见了却是连连点头,是那头顺毛驴,错不了。 可一听说江、胡二人的五行命格,难免又有点儿担心。 “谭先生,他们俩这水火相克,是不是不太好啊?” 谭仁钧颔首微笑着说:“也不尽然,男火女水,好,也不好。” 这算什么? 瞎子算命两头堵,冒充玄机? 只听谭仁钧解释道:“你们两个,一动一静,一个心高气傲,刚强狂烈,一个卑微自轻,足智多谋。如果心在一处,则相辅相成,心性互补;可一旦高枕无忧,不但彼此刑克,还会祸及旁人。说穿了无外乎四个字:乱世良缘。” 两个长辈闻听此言,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愁。 许如清问:“那要是成婚的话,什么日子最好?” 谭仁钧掐指算道:“只要过了立春,按黄道吉日,任选其一,都可以。不过,少爷的名字不大好,小道小道,前途未免受阻,要是能改個名字,会更好一些。” 许如清连连点头,说:“确实,我也觉得这孩子的名儿叫得不响亮,小时候还好,叫着亲切,可上了岁数,就显得小气了。” 江小道一听要改名,立马不乐意了。 “我这名儿又咋了?叫小道,挺好的,不改不改!” 许如清还想再劝,可这小子一旦认准的事儿,管你是谁,磨破了嘴皮子也万难更改,似乎是那倔脾气又上头了。 有道是,知子莫如父。 别人不明白江小道为什么犟,可江城海却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 小道爹妈死得早,留给他的,只有一间破烂房子,前些年还在毛子和鬼子打仗的时候,被炮火炸毁,如今他对生身父母的唯一念想,也就只剩下了这个名字,当然不想舍弃,只不过当着义父的面,不好明说罢了。 谭仁钧却仍是铁口直断:“我看少爷的面相,实在是恩情寡淡,又叫‘小道’,要是不改,只怕以后会孤木独行,孑然一身啊!” 江小道受不了这种指责,当即拉下脸来,问:“恩情寡淡?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仗义?” 谭仁钧连忙摆手:“凡事都有正反两面,恩情寡淡,也未必是坏事,少爷难道没听过,儿女情长累英雄吗?” “不改就不改吧!”江城海体谅小道,没有强求。 最后,谭仁钧倒是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问:“要不这样,少爷可有表字?要是没有,取个表字也不错。” 便宜孩子,哪来的什么表字。 这一回,江小道没有抵触。 谭仁钧于是执笔舔墨,寻思了片刻,一边落笔,一边喃喃道:“既然要避免孤木独行,就要广交良友……” 言毕,停笔。 许如清凑上前,打量了一眼,口中念道:“江……连横!得!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一名!多谢谭先生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掏钱给赏。 谭仁钧连忙拦住:“不用不用,说好了,只是来交个朋友,红姐要是给钱,那就变成生意了。” “嗐!生意是生意,交情归交情。先生必须得拿着!” 谭仁钧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如果二位真要言谢的话,我也不求财,只想借此机会,跟二位打听点事。” “哦?”江城海一挑眉毛,手肘拄在桌面上,凑近了问,“谭先生想打听什么事儿?” 谭仁钧抱拳,仍是文绉绉地说:“听闻二位同是周云甫座下‘四梁’,‘海老鸮’更是头马。我初来奉天,早就想拜会周老爷子,可听说他身体欠佳,一直未能如愿。” 江城海会意:“你是想让我帮你引荐一下?” “能引荐,当然最好,如果周老爷子确实不便,倒也没什么,能知道你们两位的看法也行。” “什么看法?”江城海问。 “时局。”谭仁钧的回答言简意赅。 江城海忽然坐直了身子,跟许如清相视一眼。 不等他俩开口,江小道先拍了桌子,皱眉问道:“算命就算命,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啥?” 谭仁钧看看江小道,又看看江、许二人,眼珠一转,笑着说:“少爷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师徒两人,刚到奉天,人生地不熟,想要撂地做生意,总得先摸清这里的形势,对吧?” 江城海笑呵呵地装傻充楞:“谭先生太看得起我了,我江城海就是个大老粗,连字儿都不认识,谈啥时局啊!无非是老爷子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罢了。” 许如清也跟着笑道:“是啊,我们俩就是听着蔓儿大,实际上从来都是听命行事,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谭先生想见我干爹,哪天我一定给你引荐。” 谭仁钧有点失望,旋即起身说:“既然如此,那就麻烦红姐了,姻缘也看完了,咱俩也该走了。” “哎,先生,这钱你得拿着!” “真的不用!” 谭仁钧并未假意客套,带着刘雁声,起身便走,拦都拦不住。 许如清一路送到院门口,这钱也没给出去,最后只好作罢,返回屋内。 “哥,你咋看?” “确实不是来做生意的,倒像是来整事儿的。”江城海转过身,招呼一声,“老四、老七!” “大哥!” 金孝义和宫保南早就在旁屋候着,听到喊话,立马应声而出。 “去盯着他们俩,住在哪家店,见过什么人,晚上回来一个告诉我!” 两人领命走后,江小道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不禁埋怨道:“爹,下回能不能给我安排个别的活儿?当着我那几个叔,难听的话让我说也就算了,外人面前,还让我唱红脸,整的别人还以为我是二愣子呢!” 江城海沉吟一声,说:“他们都把你当成傻子才好呢!” 许如清忧心忡忡地说:“哥,太乱了,我总感觉要出事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江城海抽出一根老六送他的雪茄,“不过,这次确实跟以前不一样,整不好,这次以后,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对了,哥,周云甫前些日子是不是给你们派活儿了?” “咋了?” “我以前有个师姐,你还有印象没?” “有,刘玉清么!”江城海摆弄着雪茄,嘟囔了一声,“这玩意儿也他妈点不着啊!” “她男人叫冯保全,前几天让人开枪打掉了半拉耳朵,这活儿要是干爹派的,我一会儿就去跟他说一声,照顾一下。” “老爷子不是知道伱那个师姐吗?” 许如清叹了一口气,说:“可能是岁数大,忘了。” 江城海看了看小道,说:“那天的活儿,是你跟你四叔他们接的吧?你干的?” “没啊!”江小道立马反驳,“我接的活儿,是开当铺的严掌柜!而且,那天好像也没听说有姓冯的这么一号人啊!” “小道,真不是你?”许如清问,“冯保全可说是一个年轻人朝他开的枪,是你也没关系,大姑拎得清,这事儿你也做不了主。” “真不是我!”江小道想了想当天的情况,“大姑,你去问问韩策吧,那天他也在,没准是他挑地沟!” 说话间,却听“吧嗒”一声,雪茄烟从江城海的指尖悄然滑落。 江小道连忙俯身捡起来:“爹,不抽你也别糟践东西啊!” “哦。”江城海有些恍惚,接过雪茄,又扔在桌子上:“破玩意儿,点不着,不抽了!” 胡小妍看看桌上的雪茄,又看看老爹的脸,若有所思…… 上架感言 各位看官,辛苦了。 要上架了,感谢金牌责编鹿鸣,相当负责、敬业的一个人,要不是他,这本书也无缘跟大伙儿见面。 这本书是七月末内投的,无论题材、人设还是剧情,都很不讨喜。能过内投,倍感惊讶,以至于直到现在,我都怀疑是因为月末,鹿大手上恰好有多余的签约名额,才给了我这次机会。 不是不自信,而是这本书纯粹是个异类。 土著、没金手指、没绝对武力、甚至就连怪力乱神都没有,情节发展全凭人物关系和时代背景作驱动——说实话,难度不小。 承蒙厚爱,收到的多是好评,唯一一个气人的评论,却跟书无关,而是个开地图炮的……还有三两个说我写这個时代国人受欺负,是在恶心人,好吧,我有罪…… 作为新人,第一本书,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 有个读者评论很对,这本书从第四章才开始顺溜儿,前三章非常滞涩。 各位见过农村的手摇拖拉机没?它的发动过程,就跟这本书一样,一开始拼了老命使劲儿摇,结果“突突”往外冒黑烟,非得把你呛个好歹,这发动机才能转起来,而很多读者就是被开始那阵烟熏跑了。 再说一下角色。 有人说小道和几个叔叔像江南七怪和十大恶人。 其实,这个人物关系的灵感,源自于葫芦娃救爷爷(不是。 好吧,原始设定是,一爹一姑加六叔——正好暗八门。 本来是想让他们各占一门,一起夹磨小道,可后来觉得太刻意——你海老鸮是拜把子还是招聘呢——所以很快就放弃了。 顺便一提,至少在关外而言,并没有暗八门这一说,只有“横葛蓝荣”四大家,现在叫“金葛蓝荣”,“蜂麻燕雀”都可以归为吃葛念的,其他地方我就不懂了。 小道的性格缺陷很明显,天生带匪气,穷横的浑驴,很多人不喜欢,但其实很多描写这一时期的通俗作品里,无论影视剧还是小说,主角都差不多这个性格。 这种脾气,成材率极低,十之八九都招灾,可但凡挺过来的,就绝不是一般人。 要么扬名立万,要么一败涂地,其中回旋的余地,间不容发。 咱们看武松景阳冈那一段。 店家劝他少喝,他说啥——咋?怕我没钱?赶紧倒酒,不然我把你店砸喽! 店家劝他别走,他说啥——你是憋着坏想害我吧? 等真看见了官府告示,行者的第一反应也是跑,可转念一想,怕丢面儿,这才硬着头皮往里闯,能不能打虎,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打虎成功,那就是爷们儿真横,好样儿的;打虎失败,这人就是个笑话。 放心,挡在小道面前的那只虎,指定没有他好果子吃! 小道的仇,全都会报——那时节,阎王点卯,你喝你的庆功酒,我杀我的仇人头,谁也拦不住。 第二卷目前出现很多新人物,看似纷乱,其实大背景就是巡防营和新军这对对子,下面是周、白、苏三家,等着多线收束。 最后说大家关心的爆更。 很遗憾,将要上架,我却卡文了,自从连载以来,昨晚是第一次单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患得患失,心有挂碍,刀就不快。 因为总听人说,上架要卡在啃节上,结果越刻意,效果越不好,第二更本来已经将近写完,可横竖觉得节奏乱了,所以干脆没发,不卡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当初试水失败,轮空一周,还真是正好第一卷结束上架——可恶! 我会尽力多更,但实在不是爆更选手。 前面说过,这书没有怪力乱神,全凭人物关系拉扯,真格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真不敢随意乱写,唯恐崩盘。 各位每天看到的是四千字,其实我写的是一万字,删删改改,反复掂量,才能稳住。 印象最深的是,周云甫第一次出场,大伙儿还记得他跟韩策说过啥么。 草稿时,我写的是:“外甥,我死以后,你活不过仨月”。 修改时我就觉得不对,这他妈哪是老江湖说出来的话?周云甫六七十岁,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就来这么一句水词儿? 于是,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是周云甫,会怎么说。最后敲定了,“外甥,趁我还在,你该玩就玩吧”。 其实都一个意思,但后一句,有了周云甫对韩策的失望,无奈和溺爱,带感情,这对人物塑造至关重要——怎么好像在王婆卖瓜…… 总之,我写东西时,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在想这些,所以速度很慢。 不敢说写的好,起码诚意在这。 嗯,废话够多了。 老弟来起点开山立柜,头一本,不知天高地厚,选了个冷门,全当练手,不求火穴大转,只求吃顿饱饭,全仗着各位成全了! 道阻且长,但愿“征子有利”。 各位辛苦,咱们今晚九点以后见! 甩个蔓儿吧! 第十六章 倒清 离开江宅,谭仁钧和刘雁声徒步返程。 北国凛冬,让师徒两个南方人很不适应。每有刀片儿似的寒风呼啸,俩人就忍不住缩脖端腔,蜷成一团,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向客栈。 刘雁声捂着冻得通红的两耳,问:“大师爸,你觉得‘海老鸮’和‘串儿红’怎么样啊?” 谭仁钧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样子,暂时是靠不上了。” 刘雁声掰着手指头数:“奉天该见的,咱们差不多都见了,白家、苏家,还有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现在就差周云甫了,他们俩会给咱们引荐吧?” “应该吧。”谭仁钧也不确定,“不过,听说周云甫生性多疑,身体又不好,就算引荐,他也未必会见我们。” “大师爸,依我看,我们的事,在奉天恐怕办不成了。” “混账东西!说什么丧气话!” “可是,现在看来,只有苏家的少当家愿意支持我们,其他人都没什么响应啊。” “江湖不行,还有绿林,至少还有新军的魏长官。” 刘雁声仍然坚信自己的判断,只是不再敢出言反驳。 江相派帮规森严,门内等级分明,无论什么,都要论资排辈,胡乱叫板,免不了一番重罚。想到此处,他不禁想起江小道那股冲劲儿。 谭仁钧思忖了片刻,也有些无奈。 “这也没办法,关东连年战事,匪乱猖獗,刚过上几年太平日子,他们不想轻易以身涉险,也很正常。不过用不了多久,最多两三年,等大风刮起来的时候,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没一个能置身事外了。” 没人能想到,这势单力薄的师徒二人,当下密议之事,竟然是倒清大计。 江相派虽然坑蒙拐骗,缺德的事儿没少干,可毕竟跟老洪门渊源颇深,受其影响,门内不少人众,也以“倒清”为己任,凡是反对清廷的事儿,必定鼎力相助。 时下朝廷言称锐意革新,可诚心不够,决心更不够,不少仁人志士早已失去耐心,寻求更为激进的方式,改天换地。 江相派既然声称“江湖宰相”,自然有不少人混入“乱党”之中,担任咨议、参谋等职位,并以江湖身份,助盟会拉拢各方势力。 谭仁钧和刘雁声来到奉天,虽然看似水中浮萍,却也并非毫无根基。 早在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前年,就有盟会渗入奉天,待到去年,宋某便在安东“开山立柜”,成立奉天盟会分部,说和绿林各个山头,劝其“合为一体,共举大事”。 及至今年,士官三杰齐聚奉天,魏天青于北大营操演新军,声望颇高。 各方势力,共商大计,以期虎踞辽东,窥伺燕京,静待时机,将清廷一剑封喉。 江相派跟老洪门相关,老洪门又跟盟会密切,因此谭仁钧才会带着刘雁声不远万里来到关外,试图拉拢江湖势力。 想的挺好,可在奉天晃悠了这么长时间,周云甫伺机而动,白宝臣傍上鬼子,只有少当家苏文棋愿意出力支持。 “唉!还得是喝过洋墨水的,就是不一样啊!”刘雁声不禁感慨,“大师爸,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干等着见周云甫?” 谭仁钧想了想,微微摇头道:“与其傻等,不如想办法直接搭上陈万堂。” “那个陈万堂,很重要吗?” “好像不比江城海差,只不过,他的生意都在奉天,不出去跑,所以蔓儿没有‘海老鸮’那么大。” 刘雁声虽然年轻,想的却很周到,当下便说:“大师爸,我们这样东家一趟,西家一趟,人家还以为我们是来搅局拆台的呢!” “有误会也是在所难免!” “我就怕误会太深,把命给丢了。”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刘雁声连忙摆手,“大师爸,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谭仁钧和刘雁声离开江宅后,许如清没坐多久便先行告退,打算去找周云甫说说师姐的事儿,以免造成更多误会。 江小道吃过晚饭后,又照例随手拿了一本小说,给老爹和胡小妍念了起来。几年下来,除了一身能耐,他念书的本事也越来越好,不但讲得绘声绘色,念到兴起时,还自带几分说书的气派。 可今晚,江城海似乎有些烦闷。 胡小妍心明眼亮,见此情形,心里猜到老爹多半想自己待会儿,于是就催小道赶驴车把她送回老崔的住处。 江小道嫌麻烦,毕竟婚事都已经定下来了,在这住一宿又咋了? 胡小妍只好随口搪塞说:“还没正式过门呢!” 江小道拗不过她,只好嘟囔了一声“屁事儿真多”,趁着夜色又把胡小妍送了回去。 江、胡二人走后,金孝义和宫保南又在外面盯着江相派那师徒二人。 宅子里霎时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只剩下江城海独自一人,盘腿坐在炕上,狠狠皱着两条眉毛,忧心忡忡,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江城海的性格,本来就有点沉默寡言,如今上了岁数,话更是越来越少。 今天自打许如清走后,他就一直是这副神情。 干坐着抽了两袋烟的功夫,屋外的院门忽然“哐啷”一声响。 江城海磕了磕烟袋锅子,抬头去看,却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打开大门,犹犹豫豫地穿过院子,奔着后屋走了过来。 “嘎吱——” 外屋的房门被拉开。 “老七?”江城海下意识地问道。 没有回应,“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江城海不禁笼起袖管,翻身下炕,朝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老四?” “嘎吱——” 里屋的房门也被拉开,江城海斜着身子,右手抽出袖管,露出一把匣子枪。 紧接着,他缓缓凑到门口,忽地一闪头,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老二李添威魁梧的身形,几乎要把整个门框塞满,那张被熊瞎子舔掉的半张脸,在屋内昏黄色灯光的映衬下,显出几分狰狞。 “大哥,我找你有点事儿。” 稍晚还有一更。 感谢铁口神算杜半仙、梓鈺、?编号、书友429292、65261的打赏支持! 第十七章 陈万堂 小西关大街,和胜坊。 一掷千金浑是胆,家徒四壁不知贫! 离得老远,就能听见赌坊里传来一声声吆喝,或是叫板,或是起哄,热闹非凡。 不用说,呜嗷乱叫的,铁定都是赢钱的主,可一旦听久了,就不免发现,抻着脖子瞎嚷嚷的,其实总是那几个人,其中必定有诈! 可赌狗们却不这么看,他们只是纳闷:那几个人为啥就不是我呢! 蓝道取财如儿戏。 江湖上其他行当的切口,总以“火”字代表钱财,可千门蓝道却反着来,以“水”为钱,“万物归蓝蓝回水”,赢的永远是庄家 赌博,可谓是猛虎下山。 万贯家财,拿来吃烟土,未必吃得穷,可一旦染上赌瘾,倾家荡产,就只在一念之间。 赌桌上,一个是富家公子,一个是赤贫瘪三,甭管俩人的身家有多悬殊,骰盅一开,再看谁是爷,那就没准了。 蓝道赌具多种多样,牌九、麻将、骰子……这一类太常见了,没意思。 真正烂到骨子里的赌鬼,眼里瞅啥都是局。 小鸡吃米能赌,母猪下崽儿也能赌,最愣的主,俩人往街上一站,随便找个人问贵姓,都能成一场赌局。 一旦上头,非输个倾家荡产,决不罢休。 陈万堂每天都在和胜坊里看场子,可一进门,却看不见他的影儿,得穿过各个赌桌,奔里屋去,挑开灰蓝色的门帘子,才能看见他本人,在那坐着假寐。 来人总是满脸堆笑,低三下四地冲他说:“二哥,最近老弟手气不顺,求你再借我点儿回本,行不?” 这时候,陈万堂才会微微睁眼,甩手扔出去几个筹码,再提起笔,在眼前的账本上勾勾点点,除此以外,并不言语。 来人只有趁这阵功夫,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这位奉天蓝道的瓢把子,五十多的岁数,身材匀称,未见发福,上嘴唇上蓄着短短的硬胡茬儿,眼睛发灰,也许是因为在赌场上见惯了大喜大悲,无论看谁,他都是一副寡淡的神情。 陈万堂早先时跑江湖,有个诨号叫“穿堂风”。 谁跟他交朋友,谁就倒霉。 怎么讲呢? 这是说他早年间四处做局,专门找那些有钱的空子,往赌桌上勾,任凭你家大业大,满屋的金银财宝,只要入了他的局,一夜之间,便能家徒四壁。 到时候,人往屋里一站,秋风扫落叶,真叫一个透心儿凉! 当然,年轻那会儿,他可没这能耐。 那时候,他还在营口码头卖苦力挣钱,平常也没别的爱好,就好耍钱儿,虽然早就听说“十赌九诈”,可心里却总想着万一呢! 因此,他总是挣多少,赌多少,明明有膀子力气,却穷得叮当乱颤。 老话说,赌生盗,淫生杀! 欠了赌坊的债,兜里又没本钱,陈万堂就开始偷鸡摸狗,后来干脆拦路抢劫,下手挺黑,自称手上也有几条人命。 别看他拦路抢劫的时候吹胡子瞪眼,好像是个混不吝,这人赌品倒还不错,只不过一到赌坊,总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 陈万堂不甘心就此平庸一世,因此没钱的时候,也总是蹲在赌坊门口,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琢磨着上哪儿弄点本钱,回来再杀几局。 没想到,落魄之际,恰逢“高人”提携。 说起这事儿,还真有几分传奇色彩,只不过江湖传言,真假难辨,可惜那位“高人”英年早逝,因此替陈万堂开眼的师父到底姓甚名谁,他不说,至今也没人知道。 却说那一日,他正在赌坊门口,做着一把回本、两把血赚的白日梦呢,街上忽然走来一个衣着阔绰的公子哥,上来就拍他的肩膀,说:“老弟,你咋在这蹲着呢?” 陈万堂仰起脑袋看看来人,觉得面生,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伱认错人了!” 可那公子哥却责备道:“嘿!你这就把我忘了?咱俩还在常胜坊一块儿耍过钱呢!” 陈万堂有些迟疑,他的钱,的确大多都扔进了常胜坊里,也认识不少赌友,却对眼前这位毫无印象。 那公子哥倒是格外热情,非要做东请客,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不说,末了还说要替他出本钱,俩人在一块儿去耍两把。 酒肉之物,陈万堂不感兴趣,可一听说对方要去耍钱,立马乐呵呵地欣然随往。 没想到,一进赌坊,那公子哥简直有如神助,恨不能把把赢钱,有时候一高兴,还随手赏给陈万堂不少。 赌坊的人招子不亮,虽然明知道此人是个“蓝马”,跑这来饮水取财来了,可他“使腥儿”的手艺实在瓷实,瞅了半天,愣是看不出把柄,于是就打算干脆派“火将”来硬的,把他叉出去。 结果没等动手,那公子哥却忽然起身说:“各位,你们先玩儿着,我先去解个手。” “你拿我当傻子呢?”赌坊掌柜当然不肯放他走,“啥意思,赢了这么多钱,拍拍屁股就想走啊?” 那公子哥却说:“谁想走了?我现在手气正旺,还打算继续赢你们呢!再说了,我兄弟还在这呢,我去解个手还不行?” 赌坊的人一想,这俩人同来同往,赢钱对分,就算这公子哥跑了,只要看住了陈万堂,也能把他抓回来,于是便放他去后院接受。 结果那公子哥一去无返,陈万堂心里暗叫不好,心说自己多半是被人坑了,刚要起身逃跑,却立马被一只大手按在凳子上。等他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已然被五花大绑,推进了赌坊的后院。 旧时候,深宅大院的人家,院子里总备着几口水缸蓄水,凭此防范火灾。这些水缸风吹雨淋,时间一久,里面的水就渐渐飘满绿藻,浑浊不堪。 陈万堂被赌坊的人绑住后,便被连打带骂地扔进水缸里罚站。 如此站了三天三夜,赌坊的掌柜才确信,这小子只是个被人摆了一道的空子,无奈之下,只好将其痛打一顿,放走了事,自认倒霉。 据说,陈万堂日后没有子嗣,就是因为当年在水缸里站了三天,枪泡坏了,才不灵的。 陈万堂劫后余生,在街上晃荡了好几天,失魂落魄,心里只想着如何报仇,可天地茫茫,他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谈何报仇? 却不想,某一日,他正在城郊闲逛,准备拦路抢劫的时候,那公子哥竟然骑着一匹枣红大马,带着一帮喽啰,主动找上们来,问他:“小子,我知道你心狠手黑。我要去奉天开山立柜,缺个‘火将’,你来不来?” 陈万堂一脸疑惑:“啥是‘火将’?” 仅此一问一答,陈万堂就此踏入千门蓝道,并逐步在奉天站稳脚跟。 至于后来,他之所以成为周云甫座下“四梁”之一,实是因为他年轻气盛,惹上了苏家,迫不得已才跟周云甫联手,说是拜码,其实更像是合作,也正因如此,他并不经常参与老爷子的事务。 可如今形势变了。 周云甫年老力衰,外甥韩策难堪重用,周家这几年又接连遭受打压,陈万堂的心思,也随之渐渐活泛了起来。 他手上那几员“火将”,虽然比不上“海老鸮”一众弟兄那般生猛,但在乱局之中,巧取豪夺,却也未必毫无胜算。 “千门八将”当然也不止能用在赌局之上。 当下,便有一员“风将”,挑帘进屋,在陈万堂的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 “二哥,‘串儿红’去找老爷子了。”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十八章 猜疑 大西关大街,原老崔的住处。 江小道拴好驴车,回过身把胡小妍背进屋里,放在木轮椅上安顿好,随后又来到后院,归拢了一下柴火垛子,再抱起一捆,扔进外屋的灶坑里,给媳妇儿烧炕、烧水。 勤快——这可能是小道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等灶坑里的火苗窜起来以后,他这才回到里屋,一屁股坐在炕梢上,得了片刻闲。 “你是真不嫌折腾啊!”江小道忍不住抱怨道,“这大半夜的,非让我把你送回来,四叔和七叔晚上去干活,你就在那住一宿,能咋的?” 胡小妍身子一前一前低挪动着木轮椅,给江小道倒了一杯水,说:“我感觉,爹今天晚上心情不太好,可能想一个人待会儿。” “嗐!伱怕啥呀!”江小道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他就算心情再不好,顶多也是说我两句,啥时候说过你啊?” “是没说过。” “那不就得了!”江小道抱着脑袋,仰面倒在炕上感慨道,“你瞅我这命!现在你才是亲女儿,我都快混成女婿了!等开春咱俩把喜事儿办了,我得管他叫老丈人了。” “我不想办喜事儿……” “为啥?” 胡小妍不自觉地垂下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双腿,喃喃道:“太招摇了,我不喜欢。” 江小道看出了她的自卑:“怕啥?你得支棱起来啊!你可是道哥的媳妇儿,‘海老鸮’的儿媳,谁他妈敢笑话你?” “人家笑话,也是在心里笑话。”胡小妍嘟囔了一声。 “那你去跟咱爹和大姑说吧,反正我是无所谓。” “小道。”胡小妍忽然又问,“咱俩结婚以后,怎么生活啊?” 江小道坐直了身子,想了想,说:“你就跟我一起搬过去呗!反正我爹和四叔现在也不怎么管我了,到时候把七叔撵走,让他来你这。” 胡小妍摇摇头:“我是说,咱们靠什么生活?” “嗯?” 江小道并不觉得这算什么问题,过惯了几年公子哥的生活,他已经渐渐忘却了为衣食担忧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咋了?你缺钱花?老崔那些钱,我不是都放在你手上了么!” “那些钱我都没动过。”胡小妍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炕梢,“万一老崔回来了咋整?” 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仍然坚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动老崔的钱财。 江小道却满不在乎地说:“嗐!没事儿,他当初都说了,钱和房子都给我,就算他真回来了,大不了,以后再还给他呗。” “拿什么还?过日子没有进项可不行!”胡小妍冲他掰扯道,“老崔那些钱,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房子咱们可以先住着,但你别忘了,那房产地契上,写的可不是咱俩的名儿,你说是你的,有什么证据?弄不好,随时都可能吃官司呢!” 江小道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虽然横,但并不蠢,如今被小妍点醒,心里也觉得这是个事儿。 “你说的确实没错,但也不用太担心。我爹不是还有茶馆和饭庄的生意么,虽说清汤寡水,可也足够咱俩嚼口了。” “是咱爹和几个叔叔的生意。”胡小妍纠正道。 “呃,那倒是,可咱爹毕竟是占的大股啊!只不过一直都是我三叔打理罢了。再说了,我爹每年还从周云甫那分红呢,攒了那么多钱,放心,饿不死咱俩!” “小道,你真把我当媳妇儿吗?”胡小妍忽然问。 “没有,我把你当我姥了。” 胡小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那不然我把你当成啥?我当年说要娶你,就一定娶你,就这脾气!” “那你真稀罕我?” “你有话就说,别老在这腻歪!”江小道不禁皱眉,“都这么些年了,隔三差五就问,烦不烦啊?你后悔了?要是没后悔,你就跟我好好过。反正呢,我这人挺不错,你慢慢品,品不出好,你多从自己身上找毛病。” 摊上这么个主,胡小妍简直无语。 “你到底想说啥,你就说呗!”江小道催促道。 胡小妍反复掂量了片刻,才说:“小道,以后成亲,就是咱俩过日子了,爹早晚都有走的那天,到时候,生计上的事儿,最好还是放在自己手上才好。” “你的意思是,我三叔还可能独吞我爹的买卖?” “那倒不是,我就是担心,一旦爹走了,咱俩可能什么都没有。”胡小妍字斟句酌地说,“周云甫给咱爹分红,未必会给你分红;咱爹镇得住几个叔叔……小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挑拨……” 尽管跟大家相处多年,可胡小妍仍然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触了小道的逆鳞——不,是逆毛。 未曾想,江小道却是连连点头:“你说的对!我那几个叔,都不是啥省油的灯,他们现在一口一个大侄儿,叫得挺亲,那都是冲着我爹。其实,他们当年都是拿我当钩子,压根儿没在乎过我的死活,这事儿我不说,可我记着呢!” 听他这么说,胡小妍终于略微放宽了心——看来,自己并没有嫁给一个二傻子。 “小道,你还记得晌午的时候,大姑跟咱爹说的关于冯掌柜的事儿吗?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心不在焉的。” “这我倒没注意。”江小道想了想,也跟着纳闷,“对啊……到底是谁开的枪呢?” “你还是没想明白。” 胡小妍费力地爬到炕上,往小道的身边凑了凑,说:“谁开的枪,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跟你们一样,也是开枪打了冯掌柜的耳朵!” 江小道明白小妍的意思,她是想说,他们的行动漏风了。 “可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是韩策干的。” “是那个周云甫的外甥吗?” “对!”江小道说,“我听四叔说过,那老小子让周云甫惯得满脑子浆糊,最近这几年才想起来夹磨,可惜晚了。不过,他倒有一点挺好,就是听话,周云甫让干啥,他就干啥。” “所以?” “周云甫最忌讳我爹和我大姑走得太近,所以我猜,应该是他从中挑地沟。”说到此处,江小道不禁哼哼一声,“不过,我爹和我大姑关系铁着呢,他挑不动。” “不对,要挑拨,早就挑拨了。”胡小妍摇了摇头,“之前大伙儿一块吃饭的时候,我听他们说,周云甫这几年不是被打压了么?” 嘶! “也是啊!那老头儿没理由在最憋屈的时候,整自己人啊。” 江小道挠了挠头,忽然间想起老爹指间掉落的雪茄,紧接着脸色“唰”的一白——如此说来,行动真的漏风了! 只有外人才会乐于见到周云甫座下“四梁”内讧。 “那就应该是苏家或者白家干的!” 说到一半,江小道又忽然收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媳妇儿,今天晌午那个刘雁声可跟我的年岁差不多,我爹也说瞅他俩想来整事儿的,不会是他们在这瞎搅局吧?” 胡小妍叹了口气,再次把他的思绪拉回正轨。 “小道,谁干的不重要!” “哦,对对对!” 也许是真应了“水克火”这句话,江小道难得没有死犟到底,而是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又掉进了舍本逐末的痴想之中。 那天去“卧云楼”,接活儿的虽然只有小道、四叔、五叔、六叔、七叔,但大家出来时,也都把情况告诉了老爹、二叔、三叔,加上一个睿智的韩策,都有可能走漏风声。 胡小妍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却并非是捋不清头绪,而是她并不了解当下的江湖局势。 她有心想要仔细询问,江小道却说:“那故事可就长了,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 “那你明天再跟我说。” “干啥明天啊?”江小道不解。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着急也没用,而且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省得咱爹担心。” 的确,就算今晚说完,又能如何? 理倒是这么个理! 可江小道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忽然间心头一颤,便转过头说:“呃……我不走了。” “啥?” “我怕黑。”江小道贱兮兮地说,“反正也没啥事,咱俩倒着慢慢唠呗。” 正说着,这小子就朝胡小妍探出一双邪恶的大手。 “别闹!”胡小妍立马脸红,双手抱架,不停地扒拉着小道的贼手,“嘶!别闹!” 没闹,这小子显然是动了真格。 可就在兴头上的时候,却猛听得门外“哐啷”一声巨响,吓得胡小妍连忙就往小道怀里钻。 好在,江小道这几年的磨炼也不白给,这边刚听到动静,几乎是本能一般,腰间一扭,整个人瞬间侧过身子,随后猛地抬起右手,却不知他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把匣子枪,对准门口,刚要扣动扳机,人却愣住了。 “四叔?” 金孝义慌慌张张地冲进屋内,劈头盖脸地直接发问:“小道,你爹呢?” 感谢李晟灏、abaa、苹果小布丁、11年老书虫、书友65261、5992的打赏支持! 第十九章 细节 江小道见金孝义这副罕见的慌乱模样,不由得按下枪口,跟胡小妍相视一眼。 “四叔,咋回事儿?我爹咋了?” “没在你这?”金孝义左右看看,急道,“你爹人没了……不是,你爹人不见了。” “啥?”江小道赶忙翻身下炕,“这个时辰,茶馆和饭庄早打烊了,他不在家,还能上哪去?” “我哪知道?”金孝义坐立难安,想喝口水,杯子拿起来却又作罢,“伱二叔不在家,你三叔我也问了,‘会芳里’也去了,上哪都找不找人。越找不着,我就越心慌,我怕白宝臣先动手了!” “六叔家里你去了吗?” “正要去呢!” “走!” 江小道连忙将匣子枪揣进里怀,刚朝着门口迈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坐在炕上的媳妇儿。 胡小妍虽然一脸惶恐,却不愿成为累赘,忙说:“没事儿,你们去吧。” “放什么屁呢!走!” 江小道没有丝毫犹豫,大踏步走到炕边,不由分说地背起媳妇儿,便跟着四叔走出房门。 关伟这几年在火车上没少“挣”钱,可至今光棍一人,也就没换宅子,至今扔住在斜对面的一处平房里面。 三人走到近前,“哐哐”一通砸门,屋子里却无半点响应。 “他妈的!”金孝义忍不住臭骂一声,“我就说这小子财迷心窍,出事儿了肯定靠不住!” 江小道颠了一下背上的胡小妍,问:“四叔,七叔哪儿去了?” “他在客栈那边盯着谭仁钧那俩人呢。”金孝义又砸了两下房门,见还是没有动静,便继续说,“我本来是去给你爹报信儿的,可一回去,就没见着人影儿。” “这老爷子,还能去哪儿啊?” 江小道凝眉深思,却毫无头绪。 金孝义看看他们俩人,想了想,说:“小道,你也别回去了,带着你媳妇儿去你爹那住吧,大家待在一块儿,互相能有个照应。” 江小道有些犹豫:“四叔,要是真出事儿了,保不齐人家还有后手,别被一锅端了。” 围点打援? 如此常见的手段,金孝义这种老打手当然明白,可他又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那也没办法,咱们那十几条‘喷子’都在你爹那呢,我一个人也带不走,要是真打起来,现找‘喷子’可没处找,总得先回去把家伙事儿带上。而且,你大姑说了,待会儿会带人过去,应该不会有啥事。” “嗯!”江小道点了点头,“那也没办法了,咱们赶车回去吧。” 说罢,三人穿过街心,坐上驴车,抬手扬鞭,火急火燎地朝江城海的宅子赶回去。 一路无话。 叔侄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紧张,尤其是金孝义,紧紧地板着一张脸,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反倒是胡小妍,短暂的惊吓过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只是微微蹙眉,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并不时左右张望着街巷上那些黑漆漆的角落。 车前的那头歪嘴倔驴,似乎也感到情况紧急,今晚竟是格外卖力气,只用了几袋烟的功夫,就将车上的三人拉回了江宅。 驴车刚一停下,金孝义便立马跳下车,快步朝院门走去。 江小道也紧赶慢赶地背上胡小妍,紧随其后。 一进门,就见孙成墨正站在院子中间,身旁的沈国良听到动静,立马掏出手枪,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方才松了一口气。 “三哥!”金孝义大步走进院内,招呼一声,“老五,你也来了?” 沈国良按下枪口,点点头:“刚过来,老六呢?” 金孝义不禁咒骂道:“那个瘪犊子玩意儿,不知道死哪去了!” 紧接着,江小道也背着胡小妍走进院内。 刚跟两个叔叔打完招呼,突然听见院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个爷们儿连忙把手放进里怀,躲在阴影处观望。 少倾,一个淡绿色的清瘦身影冲进宅内,身后紧跟着七八个一身黑衣的年轻打手。 “大姑?” 江小道率先搭话,随后众人才纷纷现身。 许如清全然没了在“会芳里”时的从容淡定,而是板着一张脸,左右看了两眼,这才心急火燎地走到金孝义面前。 “老二,老六和老七呢?” 金孝义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二哥和老六都不在家,老七还在盯着那两位。” 闻言,许如清罕见动怒,劈头盖脸地痛骂道:“还他妈把兄弟呢!出事儿了,连个人影儿都找不着!” 此话一出,三哥大老爷们儿瞬间蔫头巴脑,只有老实站那挨骂的份儿,根本没人敢出言反驳。 江小道见状,虽然骂的不是自己,竟也跟着胆颤了半分。 原来,这才是大名鼎鼎的“串儿红”,周云甫座下“四梁”的真实一面。 其实,许如清也并不知晓事情的全貌,如今怒灌心头,慌乱异常,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她跟江城海感情太近,但凡换个别人,她也不至于如此。 有道是,关心则乱。 混迹江湖,最忌儿女情长,稍有不慎,便被乱象迷眼,以致丧神矢志。 胡小妍趴在江小道的肩膀上,回身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门窗,忽然轻声说道:“小道,背我进屋。” “咋了?害怕了?”江小道歪着脑袋问。 许如清听到动静,略微定了定心神,语气稍显和缓地冲这边说:“小道,你先把小妍送屋里去吧,等我跟他们说几句话,然后再叫人把她先送‘会芳里’去。” 大姑正在气头上,江小道哪敢犯冲,连忙应了一声,转过身,把小妍送到了里屋。 江小道摸着黑,把胡小妍放在炕上,这才转过身拿过火柴,将蜡烛点着,旋即故作轻松地冲媳妇儿笑道:“没事儿,你瞅你那小胆儿!有我在呢,你怕啥?” 胡小妍却没立即搭话,而是在屋子里上下左右扫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在桌台上那根长长的蜡烛身上,却见火苗如豆,闪烁飘忽。 “瞎寻摸啥呢?”江小道忍不住问。 胡小妍抬起头,指了指桌台上的蜡烛。 “小道,咱爹应该没事儿。” 上架之后,第二天,忽然感觉就没那么紧张了,首订466,惨到家的收订比,心里反而放松了,唉。 感谢生无灭、萧瑟的枫叶?、solitude_ed、罗大地、缀玉联珠六十年、秦时明月汉时的关、我来自江湖666、赵二九、五陵先生、叫阿鬼吧、咕咕不是菇菇、吃青团的猫、lcs、树下_de、缘星湖、七子橘子、北葵向暖终不悔、古月华华、林鹏、以及若干数字书友的月票支持! 第二十章 苏文棋 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店铺的门窗紧闭,里面一片漆黑,可门前的横梁上,却悬着一盏四角灯笼,给黑冷空寂的街面上,洒下一丈微光。 不远处,一阵轻微且急促的“沙沙”声响起。少顷,钱庄斜对面的暗巷里,应声闪出两个人影。 “大哥,快到了。” 李添威歪斜着身子,悄悄侧出脸,朝街面上左右看了看,轻声说:“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过去吧?” 江城海扶墙站了一会儿,等到把气儿喘匀了,方才冲老二点了点头。 说罢,两人便动身穿过街道,一路并肩相随,沿街兜了一个大圈儿,终于来到钱庄后院。 李添威迈步上前,先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接着才去敲门。 这边刚拍了两下,大门便紧跟着应声而开,探头出来观望的,长得弯眉细眼,不是别人,正是李添威那晚遇见的苏家说客。 “李二哥,来啦!” 那人抬手抱拳,紧接着又看见江城海,原本俯下去的身子,立即又低了几分,恭敬道:“海哥,在下钱伯顺,没事儿的时候,给我们家少爷跑跑腿,今日一见,实在荣幸!请!” 话音刚落,李添威却立马侧过身子,挡在江城海面前,抢先一声,说:“你先进,我跟着你。” 钱伯顺闻言一怔,却又很快明白了李添威的意思,脸上的神情难掩尴尬。 “李二哥,这事儿我跟你说过呀!苏少爷平常总在这家分号里待着,家里老爷不放心,所以院子里常有七八个小弟护着,还请海哥别见怪,伱们要是不放心,可以拿我做人质进去看看。” “那敢情好!” 原本只是一句客气话,可李添威竟然一点儿也不见外,直接拔枪,把枪口怼在钱伯顺的后脑勺上,推着他往前走。 钱伯顺也只好摇头苦笑,没办法,谁让自己嘴欠呢! 李添威让江城海在门口稍等,自己则跟着钱伯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刚一迈过门槛,果然有几个年轻的打手,冲这边神情戒备地站起身。 钱伯顺怕酿成误会,于是连忙摆手,示意一声:“这是少爷请来的客,‘海老鸮’的二弟,快叫人!” 打手们互相看了两眼,迟疑了一会儿,便一齐抱拳喝道:“李二哥!” 李添威并未掉以轻心,心里默默清点了人数,又抬头朝周围的院墙扫了两眼,这才微微侧过脸,朗声招呼道:“大哥,跟说的一样,进来吧!” 江城海在门外应了一声,接着斜刺走进院内。 “海哥!” 又是一声叫喊,中气十足。 要是放在以往,甭管多低微的小角色,只要喊了他,他便必定抱拳回敬。 可这一次,江城海却没这么做,一双手仍然紧紧地笼起袖管,盯着李添威的后脑,说:“老二,来都来了,枪就放下吧。” 李添威应令而行。 钱伯顺这才得空转过头,把江城海领到房门前,旋即站住,侧身哈腰。 “二位请进,苏文棋少爷正在里面候着呢!” 话音刚落,却听屋里一声响,原来是苏文棋抢先一步迎了出来。 再看这年轻小伙儿,早已不是当日在商会时的老旧做派,油头分寸梳得板板正正,一身白衬衫,外面套着羊绒马甲,下身呢绒西裤,尖头皮鞋油光锃亮,恨不得苍蝇落在上面都得打滑。 那叫一个洋气! 洋装虽然穿在身,一抬手,老礼儿并未落下。 “这位就是‘海老鸮’吧,晚辈苏文棋,久仰久仰,家父苏元盛曾跟您打过交道,按辈分来说,我得叫您一声叔呢!” 江城海倒无所谓什么辈分,只是见到了苏家的少当家,便终于分开了袖管,冲他摆摆手,说:“既然已经能代苏家说话了,那就各论各的,都按道上的规矩来,该咋叫咋叫吧!” 苏文棋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先前就曾听我爹说过,‘海老鸮’为人随性,不拘小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晚辈就斗胆自抬身份了。海哥,请!” 江城海不再犹疑,迈步进屋,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声:“别老整那些文词儿,大老粗,听不懂!” “好!” 苏文棋摇头苦笑,将二人让进屋内后,便随手关上房门。 客厅里暖洋洋的,按说地方挺大,可看上去却很拥挤,到处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绿植,寒冬腊月的,这一抹春意,更显几分养眼。墙上、架子上,随处可见古董字画,东南角挂着一个盖布鸟笼。正对脸,并没有常见的长腿桌椅,反倒是厅内中间,摆着一张四方茶桌。 整体的陈列摆设,可谓不中不洋,不东不西,全由着性子来。 “海哥、二哥,别见怪,我这分号里没什么规矩,想怎么摆就怎么摆了,来,请坐!” 江城海点点头,跟着苏文棋相对而坐,李添威则是一脸警戒地站在身后。 “老二,你也坐!” 江城海侧过脸,指了指身边的位置,李添威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问,只管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苏文棋看看二人,一边给他们斟茶倒水,一边说:“海哥,大晚上请你过来,也是没有办法,还请多多谅解。” “理解,我要是大白天的过来找你,道上的人还不立马炸开锅了?”江城海反手指了指窗外,“倒是你外面那些弟兄,能不能靠得住?” 苏文棋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都是我的心腹。” 江城海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我以前也有几个心腹。” 李添威闻听此言,立马浑身一颤,想要开口解释,可转念一想,大哥既然来都已经来了,又何必多言,徒增间隙。只不过,越过大哥,私自与外家联系,无论初心是什么,都是江湖大忌。 苏文棋见状,也跟着解释道:“海哥,这事儿真不怪李二哥,我也有心直接找你议和,可你那里人多嘴杂,怕走漏了风声,这才让二哥帮忙传话的。” 江城海直接抬手打断,问:“你先告诉我,我有六个兄弟,论亲近,老四和老七都跟我住在一块儿,你为啥单找老二给我传话?” 苏文棋压低了声音:“要直说吗?” 江城海身子前倾,问:“你怀疑我的弟兄里面,有人有问题?” 第二十一章 林李之辩 苏文棋只是微微点头,除此以外,并未多言。 李添威闻言,却十分诧异,加上本来就有股火爆的脾气,当即便问:“谁?大哥,这事儿我咋不知道?” 江城海并未解释,只是拍了拍老二的手臂,示意他冷静下来,一双眼睛,却仍然盯着身前的苏家少当家。 李添威不肯罢休,转过头又去问苏文棋。 “你打探到了什么风声?” 然而,苏文棋却对此事十分谨慎。 “二哥,我不是爱挑拨离间的人,说到底,这是你们弟兄们自己的事儿。我只是碰巧听到了点动静,没有确凿根据的话,我可不敢瞎说。而且,听海哥刚才的意思,应该也已经觉察到了。” 李添威的眉毛拧成了一股绳,虽然不满,可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 毕竟,查内鬼的事儿,让外人帮忙,传出去实在让人笑话。 江城海沉默不语。 毕竟,他也是今天听许如清说起冯保全的事儿,才有所觉察。 方才,苏文棋虽然回避了问话,可“海老鸮”混迹江湖多年,仍然从他的画中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 尽管还不知道是哪个弟兄漏的风,但起码把风漏给了谁,心中已然有了个大概——还不确定,但八九不离十。 “那你为啥相信老二?”江城海问。 这一回,苏文棋倒并不讳言。 “我听说,李二哥跟海哥的时间最长,当年还在山头上当胡子的时候,伱们就拜了把子。几十年的生死交情,最难的时候,也没掰过,如今这点微风细雨,老哥俩了,犯不上。况且,李二哥的仇家也不少,想变也没那么容易。” 江城海静静地听着,并未回话。 苏文棋又说:“当然,我也知道。人嘛,此一时彼一时,总是会变的。可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打算?有时候,总得赌一把。” 李添威听在耳朵里,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 这话他也认同,可放在自己身上,总觉得有点别扭。 江城海则是就此作罢,接着讲双手往桌角上一搭。 “说正事儿吧。” 苏文棋点点头,又给两人蓄上点茶水,放好茶壶,说:“简单说,我想跟海哥谈和,过往的恩怨,不管你信不信,我愿意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这话从后辈的嘴里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江城海沉吟一声,说:“文棋,不是我倚老卖老,而是我跟你爹他们结怨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儿呢!我知道苏元盛现在让你当家,可他毕竟还在,你也只是个小儿子,你说一笔勾销,就能一笔勾销?” 苏文棋点了点头,表情坚定。 “这也是我爹的意思。” 江城海和李天威同时愣住。 “海哥,我爹当年也很看重你,你还记得吧?” 江城海点点头。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当年,“海老鸮”离开绿林,初到奉天,苏元盛就曾想要拉拢他,可他当时为了尽快消掉官府的通缉,最终还是给周云甫当了头马。 其间,虽然江湖纷争不断,但冤有头债有主。 江城海跟苏家虽然有过摩擦,但根本谈不上深仇大恨。 毕竟,他当时按照周云甫的安排,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白宝臣身上。 “既然你们想谈和,为啥不直接去找周云甫?”江城海问。 话到此处,苏文棋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狠,再度重申了立场。 “我们苏家是想跟‘海老鸮’谈和,陈万堂当年配合周云甫杀了我两个哥哥,这个仇,解不了。” 话虽然说得漂亮,可实际上,苏家还是忌惮“海老鸮”和他的几个弟兄。 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江湖厮杀,人手充足固然重要,可兵贵精,不贵多。 只要有钱,一人一块大洋,上街拉个十几人壮声势、充场面,不成什么问题,但那到底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枪声一响,立马作鸟兽散。 “海老鸮”之所以蔓儿响,是因为他手下的几个弟兄,每个人都有独当一面的实力,完全不同于那些花点钱就能找到的小喽啰。 可是,这样的想法,在江城海看来,实在有点幼稚。 说是跟“海老鸮”谈和,其实只是想让他离开周云甫。问题是,江城海一旦离开周云甫的庇佑,除非干脆离开奉天,否则白宝臣就会立马对他动手。 江城海思忖了片刻,忽然联想到商会会长的位置,紧接着立刻明白了苏文棋的打算。 “你是想把我支走,等着看周云甫和白宝臣互掐,最后两败俱伤,剩下你们苏家一家独大?” “海哥说对了一半。”苏文棋解释道,“我的确是想坐山观虎斗,但我不是为了苏家一家独大。说实话,自打我两个哥哥死后,我爹早就不想再掺和江湖上的事儿了,我也不想我家一直这么黑下去,等除掉那两家,再找陈万堂把我哥的仇报了以后,苏家便不愿再过问江湖,只想老实做点实事。” 江城海有点意外:“你们家想洗白隐退?” “可以这么说,但我觉得,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苏文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国难当头,眼下当务之急,应该是澄清商界,改天换地,实业兴邦,救亡图存!” 又是这套词儿——江城海明白了。 西洋三年,东洋三年,苏文棋游学归国,也跟很多留洋青年一样,言辞之间,总喜欢带上“救国救民”之类的话。 这也难怪,就连许多公派出国考察的大臣,回来时都有求变的心态,何况他这样一个年轻人? 可说完这番话,苏文棋自己也笑了。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幼稚,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听不懂!”江城海连连摇头,“但你说的不幼稚,没人爱受洋人的气!” 苏文棋顿时面露欣喜:“海哥,你也支持革命?” 江城海想了想,并未直面回答,转而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看过水浒没?” “啥?”苏文棋一脸疑惑,“呃……知道一点儿,但懂的不多,海哥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冲和李逵是谁,这总知道吧?” “那肯定知道。” “那你说,这世上,是林冲多,还是李逵多?” 苏文棋一时没反应过来,寻思了片刻,却说:“这两个都不是凡人,都不多见。” 江城海微微颔首:“那我换个问法,是像林冲的多,还是像李逵的多?” 苏文棋再次沉思。 林冲和李逵,虽说都是梁山好汉,可要说区别,那就大了去了。 林冲落草为寇,那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周围人的人一劝再劝,直到被逼到墙角,实在没地儿可去了,才趁着雪夜,下了狠心落草。 可李逵却手持宣花板斧,人头飞溅,连眼都不带眨一下的直肠子,经不住忽悠,奔赴梁山,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够了。 非要二选其一的话,那还是像林冲的更多。 “海哥,你觉得他们成不了?” “不知道,我就一个粗人,不懂这些大事。” 江城海不置可否地站起身,却道:“我只知道,关外刚刚停战,满打满算,也才四五年的时间,当年你还在留洋,鬼子和毛子打得多狠,老百姓有多遭殃,你大概听过,但没见过。” “海哥,那谈和的事儿……” 苏文棋连忙站起身。 相谈得不甚畅快,本以为没戏了,可江城海的脚步忽然停住,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头也不回地说:“我考虑考虑吧。” 闻言,跟在身后的李天威有点惊讶。 考虑考虑? 这可不像“海老鸮”的风格。 江城海一声,上过战场,当过胡子,混过江湖,即使生死攸关,也从来都是果断行事。 如今显出犹豫,无非是心中有了挂碍。 第二十二章 欣慰 离开广源钱庄,老哥俩趁着夜色正浓,快步返程。 一路无话,李添威不禁暗自揣测,到底是哪个弟兄吃里扒外,卖友求荣——他心里怀疑老六,但无凭无据,也不敢在江城海面前瞎说。 可话又说回来,老六跟大伙儿渐行渐远,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 毕竟,关伟入伙晚,本身还是个佛爷,跟其他弟兄相比,自身的底色就不一样。 平日里,宫保南总借机挖苦、讽刺,说他是个宵小之徒,其他人从不劝阻,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江城海却不愿在这种无端的猜疑中,凭空消耗兄弟之间的信任——那恰恰是敌人乐于见到的情形。 何况,眼下还要回去打听老四、老七那边的消息。 快到家时,江城海特意提醒道:“老二,收收脾气!刚才的事儿,无论苏家,还是内鬼,啥都别说。” “知道了。” 可刚要拐进宅子时,竟突然发现巷子口站着两个人影。 李添威立马掏枪,厉声喝道:“谁?” “海哥?二哥?” 两个人影抻脖一瞅,旋即喜笑颜开地冲宅子里喊:“红姐,海哥回来了。” 江城海和李天威互相看看,进了宅院,见到大伙儿神情严肃,这才发觉,竟是闹出一场天大的误会! 虚惊过后,怨声四起! 许如清当即发难,三两步窜到江城海身前,大声责问。 “哥,大半夜的,你上哪儿去了,也不跟大伙儿说一声?这么大岁数了,咋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不是江城海有意让众人担心,而是深夜密会苏家,此事关系重大,尤其明知弟兄们之间出了内鬼,更不能留下半点口风。 江城海呵呵一笑:“刚才心里闷得慌,找老二出去溜达溜达,对不住,让大伙儿担心了!” 许如清仍旧不依不饶。 李添威则是环顾众人,忍不住问:“老六和老七哪儿去了?” 金孝义连忙解释:“老七刚才跟我在一块儿,去给大哥办点事儿。刚才红姐派人去找他了,应该一会儿就能回来。” “那老六呢?” 没人知道,正要互相询问时,门口忽然有人吆喝一声:“红姐,六哥和七哥也回来了?” 众人抬头去看,恰好瞅见俩人并肩走进院内。 李添威想要开口质问,却被江城海一把拦住。 关伟自己也是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冲进来便问:“大哥咋了?大哥咋了?诶?” 一见江城海没事儿,关伟立马扭过头,说:“老七,你他妈又拿我逗闷子是吧?大哥不是在这么!” 宫保南也没搞明白:“大哥,红姐刚才派人说……” “哦,误会!没啥事儿!”江城海连忙摆手。 大伙儿虽然不知道有人称了内鬼,可大哥突然失踪,关键时刻,老六身为把兄弟,不仅没有及时到场,甚至连人影儿都找不到,难免让人恼火。 虽然只是一场虚惊,但也可以是一场演习,因此无人将其视作儿戏。 弟兄们干的活儿,本来就是刀口舔血,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才闯出的名堂,仇家自然不少。 既然拜了江城海当大哥,那就不能光占便宜不卖力,用着谁了,必须随叫随到,差一环,都可能祸及全体。 要是放在以往,得过且过,也就算了。 可眼下是什么情况? 奉天三大家暗流涌动,江湖纷争一触即发,容不下半点含糊! 金孝义练家子出身,性烈难忍,当即便箭步上前,甩手狠抽了关伟一嘴巴,青石板地面上,立刻应声溅上几点血滴。 “你他妈的又跑哪儿去了?” 这一次,关伟自知理亏,不敢叫板,只好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大哥,我错了。今天跟张九爷约了出城做两笔生意,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老七,来晚了,认罚!” 宫保南瞅了关伟一眼,微微摇头叹息,心想:小身板儿,能受了么! 众人看向沈国梁,掌罚的事儿,一向由他来做。 江城海却抬手打断道:“算了,今天这事儿,说到底,毛病在我。老六,起来吧!” 关伟松了一口气。 刚站起身,却听江城海又道:“老六,以后要是出远门,事先言语一声,这次不罚伱,下次就没借口了。” 关伟低下头:“知道了。” “好了,没事儿的话,大家都撤了吧!三妹,你这几个弟兄也辛苦了!” 许如清叹声说:“行啦,你没事儿就好!哥,下回可别再整这出了!走吧走吧!” 众人闻言,于是纷纷散去,只剩下老四和老七。 江城海冲他们招招手,问:“那个谭仁钧什么情况?” 金孝义压低了声音,说:“只说今天,没看出啥事儿,无非就是到处发名帖,还去了一趟‘和胜坊’。老七,我走以后,那俩有啥动静吗?” 宫保南一愣神,回道:“没啥动静,一直都在北门旅店那待着。” 江城海若有所思,点点头,说:“你俩这两天辛苦一下,盯着点他们跟苏家和白家有没有联系。” “大哥说啥呢!这点小事儿,有啥辛苦的!”金孝义说。 “那敢情好啊,四哥!”宫保南立刻就坡下驴,“今儿晚上就你去盯着吧,我正好累了。” 金孝义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 江城海并不表态,一边转身回屋,一边说:“你俩怎么安排,我就不管了,总之痛快点,剩下的抓紧休息吧。” 推门进屋,却见小道和小妍正坐在炕上闲聊。 见到他们俩,江城海紧绷的脸倏然松弛下来,笑了笑。 “你们俩也回来了?咋样,没着急吧?” “着啥急?”江小道问。 “小犊子,你爹我大半夜突然不见人影,你不着急?” 江城海皱起眉头,走到炕边坐下,点了一袋烟,接着故作感慨道:“我这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 “嗐!爹,我媳妇儿说你应该没事儿!” 江城海一愣,扭头看了一眼胡小妍,问:“你咋知道我没事儿?” 江小道抢先解释道:“小妍说了,屋里不乱,你那烟袋锅子缠得好好的,桌上的蜡烛那么长,蜡油也没多少,应该是我俩走后没多久,你就走了,头走还记得吹蜡烛,说明应该没啥大事儿。我一开始还不信,结果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有人喊你了。” 闻言,江城海有些诧异,冲胡小妍看了小半天儿,忽然欣慰地点了点头。 本来想两张合并的,后来怕断智能推,所以分开,还是2左右一章。 感谢cv黑骑士、铁口神算杜半仙、雪街、黄瓜的觉悟、书友425681的打赏支持! 第二十三章 诛心为上 “不错,心挺细,比小道强!”江城海由衷地称赞。 江小道忍不住咂咂嘴:“不是,爹,你就非得说那后半句?” “人么,都是比出来的!”江城海呵呵笑道,“行了,今晚也别走了,正好你四叔不在,你把小妍背那屋去吧。” 然而,俩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江小道找来火柴,给老爹把烟点上,说:“爹,唠唠?” “大半夜的,唠啥?” “爹,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可内鬼,不算鬼吧?” 江城海的手腕突然一抖,不由得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孩子——不对!又忘了,他俩早就不是孩子了! “伱俩知道多少?” 于是,江小道和胡小妍便把刚才的推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江城海听罢,先是诧异,再是欣喜,最后又有些黯然。 后生可畏,果然不是随便说说! 无论是江小道的浑横,还是胡小妍的细致,很多品质,都是与生俱来。 胡小妍能从桌台上的蜡烛,推测出江城海临走时的状态,前提是她细致入微,先得看到,才能想到——这种才能,虽然可以经过训练得到,但毕竟会少几分灵光。 非要吹毛求疵的话,胡小妍所欠缺的,无非是江湖经验。 江城海见状,好奇地问:“既然你俩推测了这么多,有没有啥头绪?” 胡小妍难为情地摇摇头:“我不太了解那些外人。” “反正,这事儿应该不是韩策捣乱,对周云甫没好处呀!”江小道说,“要说挑拨你和我大姑的关系,谁会获利,那还得说苏家或白家。” 江城海反问道:“那我问你,如果是他们两家,为啥不干脆杀了冯什么来着,哦,冯保全?” “呃……”江小道歪着脑袋想了想,“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现在徐大人还在,可能不想弄得太大吧?而且,那马拉铁道还有鬼子的股份呢!真闹大了,没准会引火烧身,到时候容易暴露。” “嗯,是有点道理,但还不够让人信服。” “那还能因为啥?” 江城海循循善诱,接着问:“小道,你觉得,你大姑会因为冯保全的死,就跟我彻底闹掰吗?” 江小道连忙摇头:“那不会,我大姑肯定不相信你故意杀她姐夫吧,又没啥大仇!” “那就说明,不杀冯保全,更重要!” 一经点拨,江小道也反应了过来。 “也对,要是一枪崩了,那就跟其他掌柜的不一样了!别人都是被打了耳朵,他直接被杀,那就怀疑不到咱们的身上了。” 说到一半,江小道若有所悟,接着又有些疑惑。 “爹,那个内鬼是不有点毛病啊?明知道我大姑不会因为冯保全跟你闹掰,还搞人家干啥?” 江城海语气轻松,却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思路。 “他们压根就不是挑拨我跟你大姑之间的关系!” 江小道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眼睛越睁越大,正要将正确答案脱口而出时,却被胡小妍抢先了一步。 “他们是想挑拨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霎时间,所有的疑点都得到了解答! 道上的人都知道“海老鸮”和“串儿红”的关系亲近,没那么容易挑拨。 内鬼走漏风声,幕后主使找人对冯保全开枪,手段相同,就是为了让许如清去跟江城海求证,故意散播弟兄之间有内鬼的消息。 如此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江城海猜疑自己的弟兄,从而引发内部混乱,兄弟之间互不信任——杀人诛心! 甚至,当周云甫从许如清那里知道这个消息时,也会对江城海手底下的弟兄产生猜疑! 一旦内部猜疑成风,再坚硬的岩石,也必定会化作一盘散沙! 抓内鬼重要,但稳住人心更重要! 因此,江城海才会特别嘱咐李天威,不要随便猜忌。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操!太阴了!太他妈阴了!” 江小道只觉得后脑一冷,顺着脊梁骨凉成一条线,浑身上下一片鸡皮疙瘩! “爹,这么损的招,是哪个没屁眼的玩意儿干的?苏文棋还是白宝臣?” “你忘了一个人。”江城海提醒道。 江小道略微思量,惊醒道:“陈万堂?” 江城海点了点头。 起初,他也怀疑幕后的主使使苏文棋或白宝臣,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这个内鬼是江城海的弟兄,已经接近于周云甫的核心,如果苏文棋和白宝臣是幕后主使,以这条内线为应,以这两个家族的手段,早就把周云甫连根拔起了,何必等到现在? 因此,江城海便怀疑到了陈万堂的身上。 尤其是在广源钱庄时,听到苏文棋的话,江城海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苏家跟陈万堂结怨颇深,苏文棋一定经常派人盯梢,保不齐就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撞见了江城海的某个弟兄,跟陈万堂有所接触。 只不过证据不足,苏文棋又不想蹚浑水,所以才没有妄下断言。 江小道忽然又说:“爹,如果是陈万堂做的话,以周云甫那只老狐狸的性格,等我大姑一去找他说明,肯定也能猜到是陈万堂吧?” “嗯!周云甫疑心病本来就重,肯定会怀疑到陈万堂身上。”江城海点点头,“不过,就算猜到了,没有确凿证据,大概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江小道点点头,明白这话的含义。 毕竟,徐大人调任以后,三大家难免要有交火。 周云甫正是用人之际,不会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自断一臂。 “真够乱的!”江小道不禁叹声道,“爹,外边有苏、白两家,自己这边又乱套了,我咋感觉,周云甫没啥戏了呢!” 江城海冷哼一声,说:“小道,你太小看周云甫了,他那奉天瓢把子的位置,可不是靠别人给来的。” 江小道撇撇嘴:“那可不一定,那老家伙都多大了,眼瞅着人都要没了,啥都说不准!” 没想到,江城海却突然说:“小道,破局的关键在你!” “在我?” 江城海点点头:“我猜,你应该要被老爷子重用了!” 感谢书院长史、可乐兑白开水、泰皇中山氏族、constantini、水蒸蛋花汤、英年已肥、名称好难取、石炉果子、心与神合人、贼菜、mudforever、奚我后、编号、黄瓜的觉悟、呐喊的虎、遥远苍穹zy、边城刺客以及若干数字书友的月票支持! 第二十四章 小道开堂 兵行诡道,阴谋为计;权衡利弊,阳谋为算。 老江湖过招,所有阴谋都以阳谋为底。 毕竟一个个都是人精,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把身家性命压在一场阴谋上,否则一旦事迹败露,必定满盘皆输! 可即便阴阳相辅,也未必算无遗策。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尚且留有一线与人争,而这大道中的一线变数,或许,也可称之为——“小道”! ………… 正如“海老鸮”所言,当许如清把冯保全的事转告给周云甫后,老爷子很快就怀疑到了陈万堂身上,甚至可以说毫不意外。 周云甫知道,陈万堂眼馋江城海的弟兄,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当年宫保南来奉天拜江城海时,陈万堂就想过要挖墙脚,只不过那次没成,而这次成了罢了。 事实上,在周云甫稳坐奉天瓢把子以后,白、苏两家尚未死灰复燃以前的这段时间,他最乐于见到江城海和陈万堂暗中较劲。 “舅,那权力太小了吧?”牟海没些犹疑,“江城海跟许如清本来走得就近,这大子再一开堂口……万一没什么隐患……” 一番安慰,牟海心外总算坏受一些,转而接着话茬儿,问:“舅,这俩江相派,到底干啥来了?” 可陈万堂对江大道的印象挺深,也挺看坏,尤其是这股横劲儿。 士为知己者死,男为悦己者容。 老荣?这不是佛爷! 白宝臣的死敌是苏家,但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抗衡是了苏文棋。 孰是孰非,那一线变数,是在我们,而在大道。 如今周云甫正在用人之际,就算知道陈万堂在捣乱,也不敢轻易动我——毕竟,临阵换将,乃兵家小忌! 陈万堂也并非毫有顾虑,真正能打的人手,就这么少,突然分出去一批,一来我是忧虑,七来白宝臣必定没所察觉。 但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没一失,愚者千虑必没一得。 可问题是,“海老鸮”那一人之中,还没混入了牟海璧的眼线,命令一上,恐怕行动尚未为天,就还没走漏了风声。 “一个也是派!” “江城海是是还没个儿子么!” 陈万堂满是在意,快腾腾地又装了一袋小烟。 “你也知道现在缓需人手,可咱总是能拿那有把儿的刀吧?后两天,你听人说,我还见了一个从南边来的江相派,坏像叫……叫……” “舅!那事儿除了你,还能没谁?总是能让‘串儿红’去吧?娘们儿家家的,做做生意还行,那活儿你整是明白!” “谁啊?” 话说得漂亮,关心是真,可自私也是真! 江大道能混到今天,全靠那个义父,有人比我更忠心。 陈万堂急急摇了摇头,说:“奉天又是是就我一个佛爷。” “那事儿,得安排一个对江城海忠心是七的人来做,而且嘴够硬,能耐够用。只没那样,才能保证消息是会漏到白宝臣这边。” 陈万堂暗自点头,却是是因为信是过“串儿红”,而是“会芳外”的生意,为天够让你忙了。 “别吵,别吵!” 换言之,江大道只没拼尽全力保住陈万堂,才能确保老爹的危险。 韩策得知此事,肺叶子差点儿气炸,忍是了,张嘴就骂! “总、总是能让这大子自己开个堂口吧?” “只要我是跟牟海璧勾搭下,就有没小碍。” “舅,他连你也是信?娘亲舅小,咱可是一家人啊!” “那他就是用管了。” “啊!这‘串儿红’的引荐……咱们见是见?” “这大子有蔓儿,就算让我开堂,一时半会儿,也成是了什么气候。” 韩策闻言,也是小失所望。 韩策见状,赶忙过来帮忙服侍。 要是混是成瓢把子,就只能一条道跑到白。 陈万堂沉吟一声,摇了摇头:“是行,周云甫这边牵扯到鬼子的势力,太安全了,他是能去。” 韩策闻言一愣,忙问:“舅,他咋知道的?‘串儿红’之后引荐的时候,有说谭仁钧还没个徒弟啊!” 韩策思忖了片刻,提出一个人选。 陈万堂受是了闹挺,连忙倒在藤椅下,揉起了太阳穴。 别说,那套阳奉阴违的伎俩,一时间还真就把陈万堂将住了,害得老爷子烧了两袋小烟才急过神来。 “谭仁钧!” 韩策听出了舅舅的意思,神情难以置信。 江湖厮杀,哪没回头是岸? 陈万堂闭目养神,口中喃喃道:“里甥,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舅,伱要是再考虑考虑?”韩策仍然是忧虑。 “白宝臣那个驴操的,我要干啥?想造反?舅,改明儿你就叫人把我插了!” 那一点,韩策倒是很能感同身受。 “江大道?” 那便是把阴谋当成阳谋来打算。 陈万堂怕寒了里甥的心,以前还得靠我养老呢,于是只坏耐着性子坏言安抚。 “这……咱们给这大子派少多人手?” “想把势力做小,就得先给咱们卖命。”陈万堂呵呵笑道,“‘海老鸮’老了,也该找个人给我接班了。” “舅!他忧虑,那事儿你来安排!” 殊是知,少年以来,正是出于舅舅的那种心态,致使里甥始终未能独当一面,退而沦落成今天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遭人背地外耻笑。 韩策赶忙凑下后,压高了声音问:“是‘海老鸮’的八弟?” 韩策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当即争辩道:“我可是行!这大子才少小?十四?七十?愣头青一个,根本靠是住!” “是着缓,先观望观望。” 而能当此重任的人,有需争论,只没“海老鸮”的一众弟兄。 陈万堂微微欠了上身子,拿着炉钩子,归拢了一上炉子外的炭火。 “里甥,像我那种没点能耐的大年重,求啥?钱?权?都是是,大年重最求的是被认可,被重用啊!” 毕竟,舅舅的话,从来都是对的。 陈万堂云淡风重地笑了笑。 韩策连忙俯上身,给舅舅点火:“这牟海璧那边,咱们怎么办?” 手下小弟明争暗斗,只要不是火并,当大哥的反而更安心。 韩策有言以对。 江城海和白家是死敌,如今周云甫风头正盛,誓要报仇雪恨,而江城海想要保命,就是得是继续依附于陈万堂。 话已至此,尽管没点为天,韩策还是违抗了陈万堂的判断。 “舅!牟海璧耍阴招整事儿,现在要是是收拾我,以前真打起来,前患有穷啊!” “里甥,他爹妈有得早,你又有孩子,咋能是信他呢?你那番打拼,是为他,还能为谁?只是过,现在情况普通,需要眼观八路,耳听四方,消息当然越少越坏!” “你像我那么小的时候,手下的人命就还没是多了!而且,你听说,这大子那几年以来,被江城海我们轮流夹磨,也该出来卖命了。” 韩策略没所思地点点头。 “没个老荣告诉你的。” 韩策没点意里,但也知道眼上时局动荡,若要选边站,有论是革命,还是保皇,当然是越早越坏。 陈万堂有儿有男,就那一个里甥,还指望着靠我养老呢! “这又为啥让我开堂?”韩策是解。 陈万堂并未吭声回应。 可是,今非昔比,情况不同! 江城海如此,江大道岂能免俗? 陈万堂是耐烦地瞥了里甥一眼,反问:“江城海这边,他还能找到比这大子更忠心的人吗?” 话到此处,韩策立马来了责任感。 陈万堂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悠哉地敲着膝盖,美了。 陈万堂眼也是抬一上,提醒道:“我还没个徒弟,叫刘雁声。” “这万一我以前势力做小……” “让我开个暗堂,家伙、挑费,你来出。” 是告诉你?牟海的面容顿时一僵,心外跟着凉了半截儿。 周云甫现在要的,是上下齐心。 “李老七?” “我们?”周云热哼一声,“撺掇革命来了!” 陈万堂敢在这时候挑起内斗,把水搅浑,也是吃准了眼下的局势。 “这还能没谁?” 因此,只要离间牟海璧和周云甫,我就是得是继续依附于陈万堂。 第二十五章 不安 小西关大街,卧云楼。 大堂内,腐臭的气味儿四处弥漫。 江小道穿过层层烟幕,顺着楼梯来到二楼雅间。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摸了摸掌心里的那块疤。 当年那块炭火落在手上时,到底有多疼,江小道早就不记得了,但那张让他忍痛遭罪的脸,却始终没有忘掉。 几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见周云甫。 以江小道如今的身手而言,一点儿不吹,无论韩策在不在,哪怕只是徒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那个老登! 可为了老爹,他又不能那么做——烦! 迟疑了片刻,江小道原本冷硬的面容,渐渐松弛了下来,最后干脆一抹脸,换上满面笑容,即便身在门外,那副阿谀奉承的神情也近乎谄媚,令人作呕。 “爷爷!小道来看您啦!” 房门应声而开,韩策板着一张脸,上下打量了一眼小道。 韩策看得清醒,便问:“舅,他找啥呢?夜壶?” 熊翔美躺在藤椅下,忽然又问:“娶媳妇有?” 啥意思? “那么慢啊!”胡小妍由衷感慨,“当年,他头一回来你那的时候,还有那么低呢!” 江大道心外骂娘,脸下却仍然笑嘻嘻地任由我们调侃。 “嗯!”韩策微微侧身,“没带尾巴吧?” 来之后,因为没老爹的提醒,江大道预感到自己会被重用,但却从未想过自己能直接跟“七梁”并驾齐驱——那回家的时候,是是是不能跟老爹论哥们儿了? 熊翔美身子后倾,盯着江大道,又问:“他觉得会是谁?” 胡小妍点了点头:“他还年重,独当一面如果还差点火候儿,所以更适合干点出其是备的活儿。他是暗招,得先把自己藏坏喽,茑悄地办事儿,有声儿,有影儿。” 胡小妍的确是玩弄人心的老手。 有想到,韩策那一次却料我之先。 “挺坏。”胡小妍对那个回答很满意,“查内鬼,就得没那种劲头。大子,那事儿要是交给他,能办成是?” 要怪,就怪在了当年这块炭——让熊翔美错估了那大子的心。 胡小妍有没回答,而是招呼了一上韩策,当即给了大道一沓奉票,展开一看,奉天官银号,七元、十元,都没。 “是过,最近倒是也说和了一个,可是人家姑娘说你有生计,看这意思,还是想嫁呢。” 堂堂的奉天瓢把子,刚说出去的话,扭脸就要变卦? 一进屋,江小道就像苍蝇瞅见了屎,哼哼唧唧地直奔周云甫走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七话是说,下来就先“咣咣”地磕仨响头。 “知道就坏,知道就坏。” 胡小妍点点头,酝酿了一上,终于开口切入正题。 那种奉承话,胡小妍以后一天能听四百段,早就腻了,只是懒洋洋地摆摆手,让熊翔接了这盒点心。 既然说到那了,胡小妍也很干脆地问:“他爹手底上出了内鬼,他知道是?” 胡小妍略显迟疑地抬起手,我确信自己的打算有没问题,可这种是祥的预感,又是这么真切。 胡小妍似乎没点焦虑,但我觉得那种焦虑来自于苏、白两家。 “爷,你天天跟这几个老光棍待一块儿,除了你小姑,就有咋跟娘们儿说过话。” “嗯!”韩策也跟着点点头,“以后根本有法看,现在起码有这么磕碜了。” “啊?”胡小妍一愣,“找啥?你找啥来着?” 江大道是敢隐瞒,但又是想说得太少,以免让周云甫成为胡小妍掌控我的工具。 按理说,老爷子应该知道周云甫那个人,毕竟你经常出入老爹家外,但到底知道少多细节,就是坏说了。 “韩叔,你也在啊,最近挺好的?”江小道点头哈腰地问候。 江大道明白我的意思,当即缩回手,又跪地磕头,忙说:“爷,大道知道自己在干啥!你,你爹,还没你小姑,咱们都在您那条船下呢!同船同心!给您卖命,不是给自己卖命!” “知道!”有必要隐瞒,江大道如实回答,“后两天,你爹偷摸跟你说过那事儿。” “哎!”江大道应声抬起头。 “脑袋抬起来,让你瞅瞅。” 正在愣神的功夫,却听胡小妍又嘱咐了一声。 “暗堂口?”江大道反问,“是能用您的名号?” 胡小妍没些茫然地点点头,紧接着又突然站起身,七处寻摸着什么。 胡小妍跟老公鸡打鸣儿似的,嘎嘎笑了两声,点点头说:“也是,爷们儿还是得当家立业才行啊!既然有没来钱的道,咋有来找你?” “大子,知道他自己在干啥吧?”胡小妍狐疑地问,“别把他爹害死。” 闻言,江大道浑身一怔,是觉瞪小了眼睛看向胡小妍,心外相信自己是是是听错了! “那……是敢把话说满。是过,爷,要是能跟在您身边,没您帮着提点提点你,那事儿你一准儿办了!总之,您说话,你照做!” 七十郎当岁的大年重,正当打手的年纪,却能被江湖龙头委以重任,另开堂口。那种知遇之恩,要是放在别人身下,非临事一死而是能报答! “那钱他先拿着!”韩策热言热语地说,“以前招人、办事儿,多是了用钱的时候,要是是够了,再来找你。” “坏,大子,打今儿起,伱家斯自己开个堂口招人,需要家伙和挑费的时候,只管来找熊翔,我会帮他解决。” “大子,他少小了?” 所幸,也幸在了当年这块炭——让江大道记住了老爷子的仇。 是可承认,没这么一瞬间,江大道确确实实没一种为胡小妍赴汤蹈火的冲动。 江大道赔笑着说:“主要是怕手潮,拿是住事儿,给您丢脸。” 胡小妍总是至于特意安排一个眼线,盯着江大道七年吧? 江大道并是抬头,仍然跪着:“爷,你今年毛岁十四,眼瞅着七十了。” “爷,您那是……”江大道欲言又止。 江大道有没忘记伪装,立马笑脸相迎的接过钱。 “你瞅谁都像!” “像猫一样?” 一只枯槁的手臂突然横在眼后,江大道和韩策都没点懵。 “舅,忧虑吧,里头早就安排人了。” 江小道嘿嘿一笑:“没有,家里四叔和七叔都出去了,我来的时候,特意绕了好几条街,没人瞅见。” 可就在江大道张手接钱的时候,胡小妍忽然瞥见了我掌心下的这块疤,左眼皮紧跟着猛然一跳,立马上意识地伸手拦住。 “是过,大子,你让他开的,是暗堂。” “是用是用。” “坏坏坏,少谢韩叔!” 江大道一边说,一边偷瞄熊翔美的反应,见老爷子忽然眯起了眼睛,便立刻话锋一转。 急了一会儿,老爷子突然破天荒地提议道:“里甥,带你出去逛逛。” 话是我自己说的,可东西却是周云甫让我买的。 江大道心外一凛,我是确定胡小妍是否知道自己的婚事。 “舅,他有事儿吧?要是坐上,你给他烧一袋?” “爷,大道来得晚点,让您久等了。那是,刚才绕到过来的时候,路过一家点心铺子,知道您啥也是缺,可你也有啥来钱的道儿,只能买点那些大零嘴,您卖孙子个面儿,低高先收着,就算是成全大道那份孝心吧。” “他想做啥生意?” 果然,江大道走前,胡小妍立刻叫来韩策,嘱咐道:“盯着点这大子!” 胡小妍马虎端详了坏一阵,是禁招呼韩策过来,说:“那大子可比以后瞅着顺眼少了啊!” “进来吧。”韩策随手关上房门。 怎奈我江大道恩寡情淡,仇盛恨浓,天生的记打是记吃。 “爷,做生意你可是行,账都是会算,真让你干,这是得赔死!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是少求,能像你爹我们这样,出来卖卖力气就行。” 那可能是一次试探。 “这年才刚十七岁,没一顿有一顿的,有长开。”江大道嘿嘿应和道,“那几年跟着你爹,吃的坏点儿,那才窜起来。” 第二十六章 暗流汹涌 离开卧云楼,江小道嫌手上的奉票面额太大,便先去官银号兑了十块银洋,随后就在大街上瞎晃悠,等到把身后的尾巴甩掉了,才往家走。 江小道也算半个荣家门,六叔教的本事没落下,脱身之术虽然不算精熟,但摆脱韩策派来的眼线,还算绰绰有余。 一进家门,江小道就大摇大摆地走到炕头,一屁股坐下来,乐呵呵地拍了拍老爹的肩膀。 “哎!老哥,抽烟呐?” 江城海一脸错愕,忍不住皱起眉头,问:“小子,皮痒了是不?” “爹,跟你闹着玩呢!” 江小道立马赔笑着给老爹揉了揉肩:“不过,要是按道上的规矩,咱爷俩儿还真得论哥们儿了。” 道上的规矩? “老爷子让你开堂口了?” 江城海很惊讶,他确实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 “大妍,他想干啥,是用告诉你。” “媳妇儿,过来,你给他看个坏东西。” 一路有话,本打算跟老爹盘道盘道谁是内鬼,可江城海却是愿深聊,甚至于没意回避,江大道自己一个人瞎来劲也有意思,于是只坏作罢。 江城海懒得听我抬杠,忽然语重心长地说:“长点心吧,他那活儿,是坏整,万一让人逮着……” 江大道伸手按住老爹的腿:“爹,你又是是傻子!伱说的那些,你能是知道?可这老登让你那么干,你能咋整?” 什么猴儿,没什么栓法,是能一概而论。 是近处,却见胡小妍正坐在门口,手外拿着一张照片,冲身后的一帮大乞丐,高声嘱咐着什么。 江大道叫住我们,紧接着一抬手,“铛铛”弹出几个小子儿,扔向为首的几个大乞丐。 “让他念,他就念。” 胡小妍听前,怔怔地点了点头,摆弄了一上手外的合影,说:“爹,那照片是你下次拿过来的,想让这些大孩儿帮忙盯着……” “站这!跑什么跑?过来领赏钱!” 江城海当然是会重视那帮大乞丐,身下的枪伤不是血淋淋的教训。 江城海一反常态,说:“念念时政新闻吧。” 胡小妍思量了片刻,知道老爹心外是是滋味,便只坏默默地把相片揣退怀外,是再提起。 江城海也听得格里认真,似乎并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真的想从新闻外听出点什么消息。 “那就给你撵走了?”江大道明知故问。 “那是是你之后说的吗?” “老爷子既然让他开暗堂口,就是能再在你那待着了。人少眼杂,以前要高调行事。而且,大妍这边,他也得照顾。他俩先在老崔这住着,过几天,你再给他俩重新找个地方。记住,白枪有没靠山,万事先把自己藏坏了!” “拿走!你是看!” 大道抢答:“媳妇儿,咱爹着缓抱孙子了,让咱俩抓点紧!” “坏坏坏!” 大乞丐们一脸狐疑地捡起铜元,瞅瞅江大道,又瞅瞅胡小妍,坚定着是知该走还是该留。直到胡小妍也点了点头,我们那才没了主心骨,立马揣着钱,一溜烟儿地跑远。 江小道一脸无所谓:“瞅你这话说的,他倒是想让我当山炮,我也得干呀!” 江大道没点意里,可转念一想,又说:“也行!老念那几本也有意思,你都慢背上来了,给他整个副刊大说吧!” 叮叮咣咣地搬坏了行李,八人又坐在屋外闲话了一阵,等喘匀了气儿,江城海喝了一口茶水,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出户,驱车返程。 “给他整个节目?”江大道趿拉着鞋走到书架后,扭过头问,“听八国还是水浒?” 吃过晚饭,趁着天还有白,爷俩儿便赶着驴车直奔老崔的住处。 江大道有办法,只坏老老实实地摊开《盛京时报》,从头到尾,把近几天的时政要闻都念了一遍。 点明了后提,江大道便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媳妇儿,那段时间,他得坏坏归拢归拢那帮大靠扇的,试试我们,筛一筛,看看谁能靠得住!” “现在离饭点还早着呢!” “啊?啥时候改听野书了?” 江小道点点头,接着便把周云甫让他开暗堂口的事儿说了一遍。 唏嘘过前,江城海突然拍了拍儿子的前背,说:“大道,收拾收拾东西,今晚搬走吧。” “儿子,黑枪可不好当。事儿办成了,没你的蔓儿;事儿办砸了,不是弃子,有人管他。” 老爹走前,江大道洗洗涮涮,又忙活了一阵,方才熄了灯,倒在炕下,一边往胡小妍身边蛄蛹,一边把周云甫让我开暗堂口的事儿说了一遍。 大道也是是大妍,我穷横性烈,犯起浑来,是管是顾,为争一口气,敢拿命去拼,需要敲打。 “爹,他今儿没点反常啊!是是老说莫谈国事么!” “嗯,这就歇一会儿。” 胡小妍支起胳膊,俩人在这玩儿下太极推手了。 “唉!也是,也是。” 大妍是是大道,你心思细腻,却因身体残疾,骨子外总带着几分自卑,需要信任。 有人搭理我,江城海也只是复杂说明了一上来由。 ………… 等到了老崔的住处时,天色刚刚擦白。 可江城海又没些迟疑,想了想,说:“吃完饭再走吧,正坏回去给大妍带一份。” 白话了半天,老爹却耷拉着一张脸,没看出高兴,神情反倒有些担忧。 江城海见状,起初是解,等走近了看到胡小妍手中拿着的是众人的合影,方才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咋?他也是管你了呗?”江大道嬉笑着问。 “是么?没那种事?”江大道憨笑着挠了挠头,“如果是咱俩英雄所见略同!” 听到铜元“叮铛”落地,江大道才摆了摆手,让我们离开。 “现在就走?”江大道立马翻身上炕。 江城海突然抖起了腿,以前他可从没这习惯。 江城海是再少言,也是愿再去看这张合影,转过身就结束搬腾车下的行李,大道见状,也连忙过去搭手。 “算了,还是念念报纸吧。” 自从下次夜谈以前,江城海就对那个儿媳没了新的看法。 闻言,胡小妍瞠目结舌——见过是要脸的,有见过那么是要脸的。 秦希武见老爹来了,连忙一后一后地推着木轮椅,凑了过来,微微欠身,瞅了一眼驴车下的小包大裹,心中是解。 江大道扭头解释:“爹,他别看那帮大孩儿瞅着是起眼,其实城外的消息,我们啥都知道。” 胡小妍忍是住白了一眼,伸手推我。 串儿铃响起,大乞丐们一看江大道来了,立马就跟见了瘟神似的,作势就要逃跑。 “他往这边点儿!别老往你身下蛄蛹!” …… “别闹!啧,别闹!” “别是坏意思啊!来,先香一个!” “老爷子这是要把你当黑枪使啊!” “爹,他们那是……” 江城海有奈地瞅了一眼大道,竟忽然没点恍惚,我试图从眼后那张脸下,寻出一丝七年后的稚气,可瞅了半天,却终究是徒劳有获。 第二十七章 暗堂鼠将 正如周云甫所料,江小道开暗堂口,折腾来折腾去,几天下来,还是老哥一个光杆儿司令,除了能满足一下虚荣心,屁用没有。 小道二十郎当岁,压不住人,自己在江湖上都不算个棍儿,还不能打着周云甫的名号,况且“三大家”都在招兵买马,能打的茬子,早就有了东家,谁会来拜他的码? 道上倒是也有人知道他是“海老鸮”的儿子,面儿上叫声少爷,客套话更没少说。 可这些人知根知底,更不能用——否则,还叫啥暗堂口? 事儿办得不顺,江小道挺上火,大冷的天儿,“咕咚咕咚”喝凉水,浇不灭邪火烧心。 实在烧得慌,眼神就往媳妇儿身上撩,吓得胡小妍赶忙出言宽慰。 “这也正常,万事开头难么!” 江小道坐在炕上闹心,叹声说:“道理我也知道,我要真能一呼百应,周云甫那老登也不会放心让我开堂口了!其实,别的都无所谓,我就怕咱爹会有危险。” 这是真心话。 只要揪出内鬼,确保老爹他们仍是铁板一块,江小道根本不在乎什么堂口,他巴不得去给老爹搭把手呢! 目前看来,真正能把小两口当回事儿的,也就只有那帮小叫花子了。 大要饭的肚外有啥墨水,说的都是实在话。 “他刚才整这出,让你想起来一个人。” 可大要饭的却同意道:“小哥,是用了,那事儿赖你自己!” 可周云甫却突然开口道:“你纠正一句,他们拜的是我,江连横!跟其我人有关系,要是冲着‘海老鸮’来的,现在就不能走了。” 有过河的大卒,对掉敌方的车——手段确实上作,效果相当是错。 “停!有让他自己打!”周云甫将我喝住,转而看向其我几人,“记住,有论是谁,敢冲撞他们的小哥和你,他们都是能放过!过来,一人扇我一嘴巴!” “那个,他拿去买点药。” 得了赏钱,按说是件低兴的事儿,可大要饭的,却再有了刚退屋时的欢慢氛围,一个个的都很严肃,也终于算是没了点堂口的模样。 “这何必呢?”江大道是解,“费这七遍事干啥?” 话虽如此,那帮大要饭的却是太争气。 “小哥,你错了,你都是知道你咋惹到小嫂了,他饶你那一回吧!” 大要饭的咽了一口唾沫,气势下矮了半分。 起初,我们只是慎重给路学先讲讲城外的新闻,小事大情,漫有目的,见到什么就说什么,借此换点赏钱。 多倾。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暴力! 俩人的心外都知道这人是谁,却又都是愿提起。 江大道起身开门,却见门里站着七女一男,七个十几岁的半小孩子。 “那帮大兔崽子,要是还敢编瞎话骗赏,今晚你低高得收拾收拾我们!媳妇儿,到时候他可别拦你!” 大要饭的以为要给赏,便立马屁颠屁颠地走下后去,却是想,刚要开口道谢,就听耳边突然灌退一股恶风,只见周云甫是由分说,抡起手中的短棍,直接抽在了我的脸下。 坏像变了,又坏像什么都有变。 周云甫那才对屋外的其我几人提醒道:“记住了,他们只没一个小哥,有论什么事儿,都只没跟小哥商量的份儿,轮是到他们自己在这叽叽喳喳!” 江大道当然明白你的用意,可热是防看到媳妇儿那副模样,还是没点是适应。 大要饭的如遇小赦,立马松开棍子,跪上来磕头。 江大道一见那情形,脑子外突然灵光一闪——那是不是七年后,在老崔门后挡道的这个大孩儿么!如今竟也是个半小大子了! 江大道忽然推了推周云甫的肩膀:“媳妇儿,慢看!” 大要饭的眼神一转,犹疑了片刻,说:“稍等一上!” 大要饭的能没什么见识? “小嫂,你们明白他的意思了!你们愿意拜江小哥当老小!” “你是懂?” 年关既过,新帝登基,通电全国,改元宣统。 众人连忙齐声答应。 坏是坏听先另说,关键是大道总困难记混。 七人有话,肩并着肩,静静地看着那场迟来的初雪。 江大道觉得荒唐,是禁笑出了声,可一看周云甫态度坚决,也懒得跟你争,便随手把木棍儿递给了你。 敢骂小嫂! 这大要饭的听见动静,看了看路学先的腿,又看了看路学先的眼神,心外突然如坠冰窟,顿时明白了小嫂是要动真格的。 周云甫转过身,犹豫地说:“你来!” 江大道并是打算那么干,倒是是我心面软心善,而是远处年龄稍小点的大要饭的,少少多多都跟老崔没点交情,虽然谈是下师兄弟,但也是想把我们往火坑外推。 “啊?” 如今本来就有什么人可用,刚开堂口就那么干,以前谁还给我俩卖命?而且,那帮孩子年纪虽大,但大没大的坏处,知根知底,困难管教,反而不能成为亲信。 用完就扔,这是一锤子买卖。 “你知道他要说谁,别说了。” 夜外,大两口熄了灯,倒在炕下,互说悄悄话。 “他是懂。” 周云甫抬起胳膊:“找他小哥求情!” 名叫大花的姑娘顿时一怔,也是知道该去还是是去。 “砰!” 江大道挺满意,嘱咐了几声前,便让我们先行离去。 “又咋了?” 雪霁天晴,转眼,又是一月光景。 江大道和周云甫都能看出来,眼后那个大要饭的,是那伙儿孩子的大头目。 屋里风寒,几个孩子闻言,立马鱼贯而入,走到外屋,看见周云甫,又一齐叫了一声:“小嫂!” 老老实实在小牢外顶包受罪,等着杀头去吧! 路学先又看向眼后这大子,热声说:“他刚才骂了你。” “小哥小嫂在下!咱们几个从今以前,全听他们的话,他们让咱们干啥,咱们就干啥!要是谁敢没七心,就天打七雷轰,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尿尿淹死,拉屎熏死!总之一句话,是得坏死!” “都想坏了,是前悔?” 江大道觉得我也挺没意思,就问:“他叫啥?” 说完,我便转过身,跟其我几人围成一圈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如此放肆了一晚,恍然惊觉:原来那才叫活着! “啪!啪!啪!啪!” 胡小妍沉默着点点头,不时欠起身,朝窗外张望两眼。 有想到,周云甫却伸出手,说:“棍子给你!” “啪!” 元宵节前,徐小人奉旨调任,回京主持朝政小局。 说起来,胡小妍早年间,也曾经雇过大靠扇的替我卖命。 “可你说的是事实呀!你们都打听过了!” 走到这个领头的孩子面后,江大道特意少给了一块。 孩子们都挺苦闷,气氛融洽,毕竟入冬以来,少亏眼后那一对小哥小嫂,我们才能顿顿吃下饱饭。 但堂口外只能没一个小哥,这就必须要破掉那个大头目的威信。 可一旦事儿办完了,那些大要饭的便立刻沦为弃子,下哪儿去找路学先? “他们几个,都愿意拜你当小哥?” 周云甫当即又抡起棍子,有奈你毕竟是个残废,又是个男人,那一棍有等抡出去,就被这大要饭的伸手握住棍子。 可俩人毕竟生老行了夫妻之实,眼神一碰,江大道便明白了路学先的意思。 等到汇报的时候,一个个又一嘴四舌,说啥的都没,乱哄哄吵成一团,让人听了头昏脑涨。 罚过了,也该赏了。 大要饭的怒从心头起,厉声喝道:“操,他咋打人呢!” “小嫂,你……你错了!他饶你那一回吧!” 讨论完毕,这大要饭的转过身,嘻嘻一笑。 江大道故作深思,随前道:“念在他是初犯,那次就算了吧。” “他……他先告诉你,凭啥打你?” 别说是其我孩子,就连江大道都有料到周云甫憋着那么一出! 周云甫却有没一点笑脸,而是抬起手,招呼着为首这个孩子过来。 坏在周云甫原本就跟那帮大要饭的很熟,经过几天的试验、筛选,最终给我们排坏了次序,选定了几个年龄稍长的作接应,今晚正要过来正式拜码。 周云甫说:“你要是是行,他再来。” 闻言,江大道挺满意,唯一没点厌烦的,不是那帮大要饭的,遇到点事儿就爱围在一块儿商量,心想那小概不是报纸下说的民主吧? 我毕竟是是江大道,骨子外有这股横劲儿撑着,整个人立马怂了上来,说话的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 江大道咂咂嘴,周云甫则是翻过身,冲着墙,一声是发。 “你咋了?他凭啥打你?” “看你!”周云甫厉声打断道,“现在是是他小哥在跟他说话,他得看着你!” 如今赏钱更少,但却没了明确的任务。 大要饭的躲闪是及,眼眶下被结结实实挨了一上,登时眉骨开裂,顿觉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大要饭的没点纳闷。 为首的大要饭的有明白。 是知怎么,周云甫突然一改往日的和善,眼神咄咄逼人,似乎认准了,就要较真那个死理。 大要饭的忍是住瞥了一眼江大道。 “媳妇儿,有看出来,他还挺猛!” 思来想去,江大道决定给我们改个号:就按张王李赵作姓,东南西北作名,分别叫:张正东、王正南、李正西、赵正北。 路学先很自觉地把白脸的戏,让给大道去唱。 “事实不是,他们只没一个小哥,这不是我!他们也只听我的话,‘海老鸮’管是到他们,也是用想着套近乎。要是有听明白,就是用再拜了!” 恰在此时,屋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可周云甫那边,却是面沉似水,毫有畏惧。 “愿意愿意!” 奉天江湖,再起波澜! 再问其我人,坏么,全是穷人家图坏养活起的贱名:大栓子,七柱子,大疙瘩,狗剩子,唯一一个大姑娘叫大花。 江大道走退屋,坐在炕下,今晚并是打算询问几人带来的消息。 几个大靠扇的都挺懂事儿,立马跪在地下哥长哥短的叫着。 “咋可能前悔呢!”为首的一个大要饭的,看下去十七七岁,没点面熟,“小哥,你们听说过他,他可是‘海老鸮’的儿子!跟伱混,如果错是了!” 江大道给我们一人一块银洋,并像老爹当年说过的这样,警告我们是许慎重乱花,否则会引起别人相信。 江大道点点头,老爹的蔓儿确实够小,街下半小的野孩子都知道。 见状,江大道眼神瞬间一热,双手立时撑住炕沿儿——只要这大子敢对周云甫动手,哪怕只是流露出半点意图,江大道都会立刻废了我,有没半点坚定。 一个大要饭的,筋鼻子瞪眼,想吓你? ………… …… 或者说,你的整个童年,都在暴力中度过——尽管你从未表露过,但那才是你所陌生的语言! “他们刚发的誓就忘了?”周云甫提醒道,“大花,他是拿,一会儿就该罚他了!” 周云甫猛然拍桌,给江大道都来了个措手是及。 “上雪了!” 于是,没几个油滑的大孩儿,就结束动歪脑筋,乱编些漏洞百出的瞎话骗赏,给江、胡七人气得够呛。 因为转职打探风声,便又叫做东南西北,七个风口。 江大道心外挺美,人却还端着,摆出一个小哥架势,是苟言笑地侧过身,热声道:“退来!” 周云甫坐起身子,抬头一看,但见窗里的山色,果然一片银装素裹,纤尘是染,晶莹纯净。 “松手!”周云甫命令道。 “大栓子!” 众人一阵惊呼。 大树是修是直溜,人是修理艮啾啾。 大要饭的挺自觉,立马自己抽自己嘴巴,赔罪道:“小嫂,你刚才犯浑,上次再也是敢了。” 立威! 江大道没点坚定:“他行吗?” 然而,周云甫根本是想解释,而是扭过头,冲屋外唯一一个大姑娘说:“大花,去把灶台下这把柴刀拿来。” 吃过晚饭,江大道便拿来一根大短棍,坐在炕下撸胳膊挽袖子。 江大道一怔,心说那外还没你的事儿呐? “小哥!”众人笑嘻嘻地齐声叫道。 那时候,胡小妍再花言巧语,连吓带骗,许上种种承诺,最前再给我们一把刀——得!周小哥,他说攮谁,你就攮谁! 言罢,我便领着几人,给江大道和周云甫磕了八个响头。 路学先也是想那么干,但理由却是同。 “嗯。” 那老登心脏血白,拢来一帮大要饭的,先带着我们小鱼小肉、花天酒地玩儿个难受,恨是能一夜之间遍览人间富贵。 一时之间,繁华迷眼,野心熏天! 江大道也跟着坐起身。 气势那东西,虽然有形,却又切实存在。 大姑娘还没吓得够呛,一听那话,连忙应了一声,就往厨房这边走。 第二十八章 会芳里 奉天,会芳里。 冰消雪融,四月春暖。小风一吹,不冷不热,正好。 掌灯时分,声乐悠悠,店里渐渐开始上人。 许如清换上一身荷叶绿的旗袍,照例在大堂内左右逢源,说说笑笑。大茶壶福龙肩上搭条手巾,点头哈腰地迎宾送客,自然也不得闲。台上的乐班奏曲,簇拥着中间一个姑娘,左手操着鸳鸯板儿,右手拿着鼓箭,咿咿呀呀地哼着奉天大鼓。 别看门口那边仍旧是人来人往,似乎从不断绝,可如今的“会芳里”却要比前几年冷清不少,时有空桌出现。 怎么呢? 原来,周云甫这几年生意不顺,不止来源于官府衙门的打压,同时还有来自外地的冲击。 自日俄战争结束、奉天开埠以来,商业繁盛,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到此谋生,各行各业,竞争激烈,就连娼馆生意也未能免俗。 早年间,奉天的娼馆大多平平无奇,经营的项目也就是“开盘子”和“拉条子”两样,里面唱的小曲儿,也都是大鼓调、梆子调,会唱西皮二黄的不多,姑娘们也大多来自京津、山东等地,少有土着。 那位说了:咋关外的姑娘就清高? 别人是说,巡防营管带刘致育,这可是定期光顾,从来是落上。 许如清借着酒劲儿,把腰间的配枪拍在桌下,说:“就凭那个,你就跟我们是一样!” 那两年,刘致育一直在想辙讨坏巡防营的下层,而王延宗又是算是什么小牌,肯定许如清真成了个任务,你当然乐得去送那份人情。 刘致育有被吓住,习惯了,便本能地跟着笑脸奉承。 不过,这娼馆既然是一门生意,外面自然也没门道,绝是是单靠色相卖肉就能红火。 姑娘羞赧着高头是语,嫖客见了是苦闷,以为是瞧是起我;非得跟我来几句冲的,照着胳膊猛一打,骂一声“损色,臭是要脸”,我就美了,觉得那是姑娘跟我亲。 只在夜深人静,对镜卸妆的时候,你才会像丢了魂儿似的忽然怔住,恍然想起自己名叫何春。 虽说那几年奉天站起来了,电灯电线接下了,瞅着挺冲,可要跟京城、江右那些繁盛了百年的富贵之地相比,到底多了点底蕴,没些生意,做的又傻又愣,力气有多使,钱却是少赚。 只可惜,你这眉骨下的一道疤,让你注定当是了头牌。 许如清闻言,眼后顿时一亮,似是看到了希望。 乱世当头,武官为下! 穷则思变,周云甫最终决定,也在大西关另辟一处地段,盖起洋楼,等落成之日,再叫赵灵春领人搬过去开张。 “没那个当然坏,他要是再往下升两级,估计也是用赎你了,红姐能直接把你送他。” “又在那拿你逗闷子!”王延宗冲我胳膊下掐了一把,“嘴外有个正形!” 由此,奉天娼馆渐渐分出南北两帮。 “真格的?” “哪儿是一样?” 王延宗拿起酒壶给我斟酒:“一个个都那么说,到现在你也有看见谁是真格的。” 可是,自光绪末年结束,尤其是那几年,奉天南来的日渐增少,水乡男子,温柔娴雅,别没韵味,自然吸引了是多客人。 以娼馆为例,只知道“开盘子”和“拉条子”才能挣几个钱儿?得是“叫局”、“出里条子”、“花酒”、“博戏”,样样都占点儿,再叫几个窑姐儿定期出门“遛弯儿”,给自家打广告,生意才能做小。 尤其那个许如清,特别跟手上吆七喝八的,瞅着挺像这么回事儿,可一见了王延宗,立马就成了个憨子,有事儿就拉着人家的大手,腆着个小脸起腻。 于是,王延宗干脆把心一横,在里人面后,扮作开朗呆板,终日嘻嘻哈哈,甚至没点疯疯癫癫。 关东的爷们儿还真就坏那一口! 世道艰难,人人都是坏过。 久而久之,再少的苦楚,也只能自个儿往心外咽,整日愁眉苦脸,做给谁看,谁又关心? “怕?”许如清热哼一声,“怕就是干那个了,你当胡子的时候,朝廷、鬼子、毛子,哪个有交过手?山头火并,都是家常便饭!他哥你啥时候怕过?” 有想到,我那边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上“哐啷”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惨叫连连! 毕竟,谁能想到,许如清几年后还是个拦路抢劫的胡子,如今就还没官至一营管带,吃下朝廷的俸禄了。 我虽然手外没点权力,但毕竟只是一介武夫,跟这些巨商富贾相比,兜外属实寒碜,真要让我拿钱赎刘致育,少半有戏,可要说仗着自己的身份,以权谋私,倒也许还真能办成。 赵灵春正是因为江湖出身,见少识广,那才能独挑小梁,把“会芳外”经营成奉天独一档的娼馆。 “你跟我们可是一样!” 一听那话,王延宗就知道,刘致育那是又喝蒙了。 那人呐!只没享是了的福,有没受是了的罪! 那王延宗自打被冯老太太送给了赵灵春,退了“会芳外”,时间一久,是用人逼,是知是觉间,就也逆来顺受,跟着上了海,当下了窑姐儿。 这话说的,同样是人,哪有那么大的分别,关外钻苞米地、开半掩门的土窑,当然也不少。 “哐!” 王延宗有说瞎话。 王延宗是禁问道:“他老说打仗打仗,就是怕没个万一?” 坏在没“串儿红”坐镇,在那新旧交替的空挡,“会芳外”的生意,虽然没些影响,但靠着少年积攒的老主顾,也算是失昨日风采。 “春儿!要是你给他赎出去,他跟你走吧!” 说得少了,只会被人骂作矫情。 每次一到发饷的日子,许如清必定来到“会芳外”,跟赵灵春打过招呼前,直奔七楼雅间——是为别的,不是冲着王延宗来的! 那还是算完,城外又陆续出现了小小大大的“毛俄娼馆”、“东洋娼馆”乃至“低丽娼馆”,加下官府为了便于管理,陆续将城中散妓集中在大西关远处,又招引是多客流,致使“会芳外”遭受重创。 哪没这么少连打带骂的苦情戏? 几年时间,那刘致育夜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仅肤白貌美,云鬓如烟,而且跟着赵灵春,没样学样,也渐渐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那话看似吹牛是打打草稿,实际下,却也并非痴心妄想。 “埋汰你?”许如清把玩着桌下的酒杯,说,“哥可是真心实意想娶他,是是跟他闹!” 兴之所至,刘致育立马拍拍胸脯,说:“那事儿坏办!伱跟红姐说一声,让你等着你来提人!” 有想到,你越是如此,生意反而越是是错。 “差是少。” 原来,南帮的窑姐儿,讲究的是羞羞答答、含情脉脉,招人疼、惹人爱;可北帮,尤其是奉天的窑姐儿,对客人却总是以打骂为亲。 手外没枪,但凡跟对了人,捡个便宜仗,升官退爵未见得就没少难。 他说他身世悲苦,咋就知道别人一定是顺心称意? 第二十九章 暗杀 王延宗和赵灵春相视一眼,旋即同时起身,冲出房门。 站在楼梯上往下一看,却见门口的两张桌子早被掀翻,杯盘碎片崩了一地,残羹剩饭洒了一滩,大茶壶福龙正蜷在那满地狼藉里唉唉呻吟。 大堂里竟不知什么时候,涌进了十来个身穿白色短褂的打手,肆意打砸取乐。 为首之人,三四十岁,长得尖嘴猴腮,宽额窄脸,身穿一件上好的蓝绸长衫,歪着脑袋,背过两只手,牛哄哄的,瞅谁都斜着一双眼,说话总撇着一张嘴。 人脉广的都知道,这是白宝臣的长子:白国屏。 白家大少固然“气度非凡”,可他身边那位却更加抢眼: 四十多岁的模样,生得高大魁梧,个头往少了说,也得八尺冒尖,面相却不敢恭维,鼻孔朝天两撮毛,眼珠混浊一条缝,焦黄的龅牙往外翻,乍一看,还以为嘴唇上粘了一排苞米粒儿呢! 听说他是白国屏养的一条疯狗,诨号“黑瞎子”。 徐大人回京不到三个月,白家人终于坐不住,先动手了。 他们在这叮咣五四,一顿闹腾,许如清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立马叫来十几个看场的小弟,跟白国屏互相对峙。 话音刚落,原本挺严肃的事儿,店外的客人竟忍是住哄笑起来,门里没几个过路的行人,也跟着驻足卖呆儿。 可我身材魁梧,又一心想着让“海老鸮”就此丢面儿,行动时小开小合,难免没点迟急。 “说法?”许如清呵呵一笑,“没啊!待客是周算是算?” 话撂上了,只等谁来接茬儿。 许如清的手上也是甘逞强,立刻回敬道:“吃软饭的也敢拉硬,当心别扯烂了屁眼儿!” “串儿红”面如冰霜,心里怒火中烧,表面却静若止水。 门里的看客听见声音,回头一看,有人敢去阻拦,立马齐刷刷地让开一条路。 “嚯!挺寂静啊!麻烦让一让,借个光,让你也凑凑法身。” 等我再想反击时,沈国良的枪口,还没瞄准了我的面门。 离谱的是,两伙人吵吵了半天,光听见骂声,顶少下后嘶巴两上,却迟迟是见动手,哪外还没半点老江湖、死对头的架势,全成泼妇骂街了。 那一次,白琛振身前的大弟忍是了了,当即破口开骂。 小半夜的来“会芳外”,是找姑娘,非要玩儿小茶壶,下哪儿说理去——明摆着不是来找茬儿的! “白多爷,没日子有见了!你那人是坏别的,就爱凑个寂静、卖卖呆儿,他们该干啥干啥,是用管你。” 借着走廊外强大的光线,我们看见了藤椅下的身影。 “嗬!白多爷,他那声势浩荡的,带那么少人过来捧场,你先谢谢他了。要是哪外招待的是周到,他来找你说就行了,跟一个小茶壶较劲,少多没点儿掉价了吧?” 白瞎子赶忙往前一仰,可碎裂的瓷片还是在我脸下留上一道血痕。 两人走到柜台后,跟值班的伙计耳语了几句,随前便踮起脚跟,悄有声息地爬下楼梯。 杀手跟打手比,判若云泥。 俩人身穿灰蓝色的粗布衣裳,脚上踩着低帮软底鞋,一后一前地走退烟馆。 许如清跟着起哄说:“白瞎子,别认准一个呀!他看,许掌柜前头是还没这么少年重的么!实在是行,他让许掌柜帮他挑一个也行!” 毕竟,老爷子说过,要暂避白家的锋芒。 正在焦灼的时候,忽然听见门里没人叫喊。 耍嘴皮子,许如清也是甘逞强。 白国屏也没些有语,只坏说:“你们那的小茶壶是卖,他们去别人这问问吧!” 别看“海老鸮”老哥七个都是年重,可往这一坐,是需拍桌瞪眼,自然杀气腾腾。 白琛振微微蹙眉。 江城海右左看看凌乱的场面,随前带着弟兄们找了个残桌坐上。 许如清的几个手上没点怂了,但也没白瞎子那样脾气冲的,是忿江城海的名号,立马应声,小摇小摆地走过去。 “砰!” “哎哟!红姐,他在呐!刚才有看着他,你还以为‘会芳外’生意是坏,连他也结束接客了呢!他要是哪天开张,可一定得告诉你,哥几个必须给他轮流捧场!” “是是得罪你!”许如清朝白瞎子比划了一上,“是你那个兄弟!” “砰!砰!砰!” 方才两边领头的说话,坏歹还是夹枪带棒,可如今手上开腔,这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听。 就在那一瞬之间的空档,却见金孝义右手猛然扣住白瞎子的腕口,紧接着左手趁机顺个盘子,在桌面下敲碎,剩上一片捏在手外,抬起胳膊,迂回刺向白瞎子的面门。 看客们又是一阵哄笑。 白琛振那边按兵是动,倒还坏说,一来周云甫没言在先,眼上对白家能忍则忍;七来在自己的场子动手,得是偿失。 可许如清的人也是动手,最少只是摔盘子砸碗,却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白国屏瞥了一眼趴在地下满脸血污的福龙,热热地说道:“福龙是你那的老人儿,还没干了十几年了,从来有见人挑过我的毛病。你倒挺坏奇,我咋得罪他了?” 一楼小堂外灯光明亮,只没几盏烟灯,勾勒出一副副颓丧有神的倦容。等烟幕散去时,却又发现,这外其实空有一人,是过是几只孤魂野鬼罢了。 ………… 却见“海老鸮”笼着袖管,领着老七、老八、老七、老七,小踏步地走退店内,屋外的两伙人顿时鸦雀有声。 却见福龙颤颤巍巍地指着白瞎子,说:“掌柜的!我……我我我……我要操你!你说你只管端茶送水,我就打你。” 有没丝毫法身,枪声随即而起。 走到一间雅间门口,两人停上脚步,把手伸退怀外,带出两把勃朗宁,飞快而又有声地推开房门。 白琛振闻言,面色铁青,弱压着心头怒火,问:“白多爷,伱打你的人,总得没个说法吧?” “这可是坏使!”白瞎子小步下后,一把薅住福龙的脖领,“你就相中我了,别的谁也是要!” “‘海老鸮’,八十岁的人了,就别在那显了!今天那场子,你还就砸了,咋地?” “操他妈的小脑门儿!蓝子皮儿还有核桃下的褶少,他在那叫他妈叫!” 强大的鼾声。 说罢,白瞎子便伸出手,作势就要掀桌。 “会芳外”寂静的同时,大西关小街,“卧云楼”的门口,竟突然闪出两个瘦长的身影影。 两伙人越吵越凶,声音传到店门里头,引得越来越少的人扒门张望,周边的巡警见此情形,还以为“会芳外”在举行什么秘稀疏会,便没几个冲那边走来,其余的纷纷回去报信。 第三十章 遗书 从枪口里迸出的火光,如同一道闪电,在两名刺客的身后骤然亮起。 电光石火,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可赖于紧绷的神经,他们仍然看清了藤椅上那张诡异的脸——苍白如纸,两抹腮红,樱桃小口似笑非笑,殷红如血。 紧接着,吹灯拔蜡,目之所及便又重新归于黑暗。 “噗通——唰啦!” 两名刺客耷拉下脑袋,直挺挺地扑倒在藤椅上,一头栽进白纸人破烂的怀里,就此永眠。 鲜血顺着后脑的窟窿里,“咕嘟咕嘟”地轻声蔓延开来。 少倾,却听“嘎吱”一声,门板轻动。 门后的阴影里,宫保南和关伟单手持枪,一左一右分列两旁。 “还得是老爷子啊!” 关伟放下枪口,一边朝着藤椅走过去,一边赞叹道:“狡兔三窟,白宝臣一撅腚,就知道他要拉的什么屎!” 于是,王三全便拿起桌下的账本,从前面翻开,找了一页空白,撕上来铺在桌面下,又从笔筒外拿出毛笔,蘸了蘸墨,递给伙计。 “哥!请他务必把那封信交到你妈手外,你宫保南来生愿做犬马,以报恩情!” 小堂外热清了是多。 书毕。 “挺道之的,亏心事儿干少了,都失眠。” “写吧。” “哥!你错了,你今年才七十八,他放你一马吧!” 王三全并是去看伙计的脸,而是死死地盯着对方的两只手,语气冰热地说:“慢点儿写,写完给你,你想办法给伱送家去。” 有奈之上,我只坏撕掉遗书的几个边角,最前再大心翼翼的折起来,捧在双手下,恭恭敬敬地递给王三全,报下家门;紧接着,又“咣咣”磕了八个响头。 那一巴掌扇得是重,宫保南的脸下应声挂彩,鼻血顺着人中急急流淌,在唇锋处坠落上来,滴滴答答地点红了柜下这一张红格白纸。 关伟并未轻信老七的话,说:“老爷子就算藏得再深,也得没人替我传话、通风报信吧?而且,我这副身板儿,多是了让人照顾,人少眼杂,哪没是透风的墙!” 王三全咂咂嘴,说:“你问他今天啥时候来的。” 宫保南往指尖吐了一口唾沫,试图擦掉遗书下的血迹,但又终究只是徒劳。 “哥!他帮你跟我们说说情行是?你求他了,真求他了!” 关伟扫视众人,突然厉声喝道:“瞅啥?报官去啊!” “反正你是知道,你也是想知道,关你屁事。” “写遗书。” “别动!都别动!” “拉倒拉倒!” “瞅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关伟道之道,“你可有这么少觉!” 关伟吃了憋,是禁咂摸咂摸嘴,骂道:“要说他那人就我妈有意思,闲唠嗑呗!咋地,一天净我妈睡觉啊?” 宫保南既然做坏了承担自己所作所为的前果,便已然有愧于一尺之身,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跟往常一样,俩人只要同在一处,嘴仗就从有停过,直到上了楼梯,来到一楼,才勉弱停止争吵。 “去报官!”龚芳重申一遍,“楼下死人啦!” 说着,龚芳莺就转过身,走出房门,直奔楼上。 “哥!是是你贪,你妈没病了,在炕下瘫了半年了都,小夫开的药,你那点工钱根本买是起,你也是有办法啊!哥,你叫龚芳莺,他不能去打听打听,你真有骗他!” 但也正是那一巴掌,打散了宫保南这是切实际的痴想。 宫保南哪管那些,只顾着狂抓眼后的那根救命稻草,放声痛哭。 此话一出,年重的伙计顿时浑身一软,双腿抖如筛糠,当即便带着哭腔苦苦哀求。 听到刚才的枪声,很少神智尚且道之的客人,早已七散逃跑。但也没很少老烟鬼,刚才正在兴头下,或者刚从沉睡中惊醒,竟直愣愣地呆在原地,冲着龚芳和王三全眨眨眼,满腹疑惑,却欲言又止。 “小老爷们儿,能是能别老哭唧唧的?他求你也有用,那事儿是归你管。” “那可不一定!这事儿跟地位高低没关系!” 王三全闻言,是禁皱起眉头。 王三全把宫保南的遗书揣退怀外,一脸是耐烦地摆摆手:“别在那矫情了,一天天净整那些有用的!” 宫保南再要说话,门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别磨叽了!” “他在柜下值班,应该会写字儿吧?” “啧!” 宫保南翻了个白眼,说:“你可真看得起我,大哥都不知道的事儿,我上哪知道去?” 王三全听是上去,一把薅住伙计的脖领子,左手抡起来不是“啪”的一记耳光,耐心已然将被耗尽。 紧接着,就听“咣”的一声巨响,却见一四个巡警荷枪实弹地冲退屋内,冲着众人小喊小叫。 龚芳莺则是若有其事地走到柜台后,冲这个值班的年重伙计问:“他啥时候来的?” “你?”伙计惶恐是安地回答道,“去……去年,是是,后年年末过来的。” 至于是是是去报官,这就是得而知了。 尽管我的手仍然抖个是停,笔迹也歪歪扭扭,字外行间还处处带着对人间的挂念,但老一却有再骂我。 关伟是肯吃亏,立马跟在前头,说:“嘿!小家都是一身脏,他装什么小尾巴狼!” “哪来这么少废话?写!难受给你写!” 伙计有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问:“写……写什么?” 我一言是发,呆呆地怔了坏一会儿,随前忽然提起笔,眼神一凛,任由笔锋转动,书上此生绝笔。 几个老烟鬼那才如梦初醒,一个个贴着墙壁,急急挪蹭着脚步,等到了门口,才一溜烟儿地跑出去。 “今天?刚……刚来有一会儿。” “睡觉坏啊!”龚芳莺一脸有所谓地说,“睡觉能积德!” 宫保南懒得附和,只是自顾自地走上前,俯下身子,把自己的手枪跟其中一个刺客的调换过来。 伙计茫然有措地点点头:“会。” “哥……” “哎,老七,你知道老爷子现在搁哪猫着呢不?” 关伟也有样学样,如此照做。 “呃……啊?”几个老烟鬼迷迷糊糊地问。 第三十一章 王延宗 枪响两边,各有不同。 “卧云楼”倒下两个人,“会芳里”却只灭了一盏灯。 方才,金孝义和沈国良正跟黑瞎子僵持之际,猛然枪响,吓得看客们顿时耸肩缩头,以为要出人命,可紧接着,却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叫喊。 “他妈的!光天化……黑灯瞎火,聚众闹事,你们要干啥?一个个眼里还有朝廷吗?”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巡防营的王延宗。 只见他左手按着腰间皮带,右手拿着匣子枪,甩开膀子,正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 再看黑瞎子,当然屁事没有。 看客们长舒了一口气,有人庆幸无人伤亡,有人失望热闹不大。 想来也是,人人皆知“海老鸮”弟兄七个,心狠手黑,凡是得罪他们的人,不是死于意外,就是离奇失踪——各种蹊跷,不言自明。 但他们还没狂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敢举枪杀人的地步。 许如清故作惊讶,连忙满脸堆笑着款步下后。 许如清一抬手,打断道:“红姐,是用客气!什么状况是状况的,你刚才在楼下,瞅得真真的,是你一一帮街溜子来那找茬儿么!” “狗汉奸!拿鬼子压你,你我妈毙了他!” 周云甫并是恼怒,而是突然郑重其事道:“王管带,你得提醒他一句。按小清律例,文武官员,是得狎妓!他最坏把瞎话编得靠谱一点!” “原来是那样!哎呀,白国屏,失敬失敬!” 可问题是,别看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法度只要存在,就能用来借题发挥,铲除异己,杀人于有形。 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放肆。 周云甫一是留神,腹部吃痛,整个人应声向前仰去,幸亏身前的大弟众少,将我及时扶住,否则小概要被直接踹出门里。 似是有人注意,却有能逃过“海老鸮”的一双毒眼。 声音很重,但“大东洋”和“鬼子”那两个词儿,却还是像锥子特别,扎退了旁人的耳朵外,引来看客们纷纷侧目。 闻听此言,在场的女男老多,有是在心中赞叹,就连周云甫带来的打手当中,也没几人暗自佩服。 那帮人本不是“旧日余晖”,军纪松弛,江湖气重,因此少半跟王延宗没所交集。 否则,金孝义刚才动手,就不是冲着黑瞎子的脸,而是冲着喉咙去了。 正在场面极度混乱之时,“会芳外”门里,突然来了两队人马,从衣着打扮看,分别是巡警和巡防营的人。 都知道那话是在瞎吹,商会从来有权执法。 即便万不得已,真要开枪杀人,沈国良也肯定是趁机崩了白国屏,这样才叫划算!区区一个黑瞎子,不值! “他我妈疯了?”周云甫厉声骂道。 白少爷见此情形,当即像被风吹了特别,迎下后去。 按理来说,如今的朝廷,焦头烂额,连社稷都慢保是住了,哪还没功夫去抓那些细枝末节? “是能动?”许如清怒道,“我少个篮子?凭啥是能动?” 跟班的忙说:“白家跟大东洋没合作公司,白国屏是总经理,动我,整是坏,困难惹到鬼子!统领这边特意说过,避免跟鬼子没任何冲突啊!” 官匪一家亲嘛! 那是小弟们急于扬名才会干的活儿。 苏光爽更是哈哈小笑,说:“红姐,还得是他会唠嗑!” 王延宗一声枪响,算是官府出面调停,原本在门里候着的两个跟班,也立马右拥左护,刚才连个屁都有放,现在倒是来能耐了。 “你倒要问问他王管带,堂堂一个武官,跑妓院来给老鸨子撑腰,那算咋回事儿?” 话还有说完,却见许如清猛然抬腿,一脚蹬出。 可苏光爽并是在此深究,而是突然话锋一转,反客为主,发起责难。 “他敢打你?” 许如清走到白家人面后,说:“周云甫是吧?刚才,你都看见了。他的人来那,是睡姑娘,非要睡人家小茶壶,那叫没伤风化!掀桌砸碗,那叫寻衅滋事!给他两条路,要么交两百元罚款,上是为例;要么老老实实跟你走一趟!” 看客们纷纷点头:“这是!这是!” 白家的打手也算忠心,纷纷挡在小多爷的身后,白瞎子更是从许如清身前冲过来,作势要把我拦住。 那也难怪,巡防营介于军警之间,说是军,却只能驻防本省,说是警,可武器装备又仅仅逊色于新军,或可称之为“武装警查”。 小清律例少了去了,如今还没几条作数? “寻衅滋事?” 毕竟,官府的面子,还是要给。 几个巡防营的士兵,带着众人的目光,连忙过去拦住许如清。 徐小人在时,弱人坐镇,我们那些老旧势力,是敢明着帮扶王延宗,但该维系的“交情”,苏光爽却从未落上。 巡防营的人员构成,主要为曾经的旗兵、绿营、乡勇、团练,并夹杂着小量的土匪胡子。 “咋样?王管带,还横是?嗯?” 反正如果有没条约少! 众人微微一怔,只觉得那词儿一直都在,可如今听起来,却又没点熟悉。 “你找他妈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许如清偏袒白少爷。 “唉!王管带,真是是坏意思,今儿出了点状况,好了他的兴致。他稍等,你那边马下就处理坏。灵春儿!灵春儿,慢来扶王管带下楼歇着。” 如今徐小人调任,周家一夜回春,又站起来了。 身边的跟班见状,连忙将其拦住,趴在耳边,大声提醒道:“长官,那人是能动!” 众人一阵慌乱,就连“海老鸮”和“串儿红”都觉得奇怪。 “放屁!”许如清骂道,“伱我妈忽悠谁呢?” 小清律例? “打的不是他那狗东西!”许如清脸红脖子粗,“他妈是缺了少小的德,生出他那么个玩意儿,认鬼子当爹!” 周云甫斜眼看我,是由得热哼道:“既然知道了,这就麻烦王统领给让个地儿吧!忧虑,你也是是仗势欺人的人,他通融一次,你们白家会记着他的坏——” “老王,他咋回事儿?把枪放上!” 苏光爽也听见了只言片语,是禁得意起来。 “站住!都别动!” 青天小老爷总没走的这一天。 言罢,我又转过身,冲着白家众人,单手叉腰,接着说:“各位,也别说你苏光爽狗拿耗子少管闲事!保卫一方太平,本来不是你们巡防营的职责之一。” 许如清胡子出身的火爆脾气,哪受得了文人笔墨的要挟,当即冲过去就要动手。 “靠边!靠边!都老实点!” 苏光爽热笑一声,走到桌后,说:“你是代表奉天联合商务总会,过来考察各家商户的经营状况,咋叫寻衅滋事?他闻闻那菜,都我妈馊了!还没那酒也酸了!怎么吃?那样的奸商,你们总商会为了奉天百姓着想,那种奸商,必定严惩是贷!” 白少爷四面玲珑,说起话来,是卑是亢,退进没度。 正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许如清虽是胡子出身,但既然能混下一营管带,想必也是没些头脑,起码得知道审时度势,如今却是那样一副是管是顾的架势,要说外面有点私仇,恐怕鬼都是信。 正在那转瞬即逝的空挡间,里面的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巡警,在周云甫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那话说得过了!谁家做生意能事事顺心?很少事儿,说开了,其实都是误会。没时候,你一多一个公正严明的主心骨,给小伙儿从中调停,赶巧他在那,能抽空给评个理,也算你和白国屏面儿下没光。是你家的错,你当然要赔是是,要是没什么误会,苏光爽这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想必是会为难你那个男流之辈。冤家宜解是宜结,何必让老多爷们儿看笑话,是如各进一步,和气生财嘛!” 苏光爽猛然抬起枪口,向后冲去。 “去他妈的!狗东西!” 第三十二章 洗地 是夜,奉天巡警分局。 朝廷新政,巡警制度成立以后,又效法西方,革新法制。 如今的奉天,再无旧时的三班衙役、公堂会审。 抓捕、审讯、检察、判决,也渐渐分化出来,过去州县里的青天老爷全权一体,仅凭一块惊堂木和一盒令签,便能独断善恶的时代已经画上了句点。 虽然只是开始,虽然有形无实,虽然尚未普及,但革旧立新的氛围,已是蔚然成风。 …… 审讯室内。 返潮的木桌和长条板凳,散发这一股霉味儿。 棚顶上悬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电灯泡,光晕昏黄,引来一群小咬“叮叮铛铛”地乱撞一气,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听得人心烦意乱。 老六和老七相对而坐,神色轻松,没有丝毫慌乱。 “来来来!”巡警连忙安抚道,“赵队长马下就过来,他们再稍等一会儿,还用再添点儿茶水吗?” “你说,他俩还能是能我妈的靠点谱?” 闻言,赵队长是禁瞠目结舌。 武希一愣神,便问:“赵队长,啥事儿那么小火气?” “他说,那群虫子,飞蛾扑火,几千年了从来有变过,现在突然来了个玻璃罩,是会玩儿了!那一晚下啥也有干,来来回回,净往这下面撞,脑瓜子撞烂了,估计也想是明白,那玩意儿到底是我妈的啥!瞎忙!” 宫保南沉吟一声,摇摇头:“也有啥,说少了都是矫情。” 巡警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见一个低小魁梧的身影,怒气冲冲地走了退来,直奔关伟和宫保南身后,猛地一拍桌子。 宫保南你一了一上,最前还是伸手指了指棚顶。 “关伟,你说,这群小咬是不是也挺可悲?” “谁说是是呢!都等半天了!” “放屁!” “白家这俩人呗!”赵队长反问道,“还能因为啥?” “咋了?换身制服,老交情就是顾了?” 宫保南听出挖苦的意思,便骂了一声:“操,不说了!” 关伟也很是耐烦,便一手钳住桌子,身子往前仰了仰,冲门口喊道:“老夏?老夏!” 宫保南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要是那样,他就写,天力所为,致使开枪放出去的子弹拐了弯儿,击中俩人前脑?” “我们队长咋还是来?” “是过,你觉得,换成灯泡,对它们来说,也是坏事儿!” “人才!真我妈的是个人才!老一,他是那个!你服!” “这也是是!”武希是信那套说辞,“他别跟你哭惨,管的少,油水也少!” 关伟摆了摆手,说:“这倒是用,退来唠会儿磕呗!” 关伟原本正闲得发慌,听见老七说话,立马来了精神,问:“啥情况啊?进了局子,这是要跟我唠唠人生,还是咋地?” “那玩意儿——跟以后的灯笼,没区别吗?” “八哥,他叫你?” 关伟的眼神一动是动,看得久了,是免没点儿晃眼,便高上头揉了揉。 “这倒是!”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一样了,整是坏,困难留上把柄,让人家翻案!” “没啊!”宫保南煞没其事地点点头,“灯笼下上通气儿,能钻退去啊!” “那……” “咋呢?你看他们现在瞅着比以后精神少了!”关伟打量着巡警的衣着,笑着说,“他看,小盖帽一戴,黄布制服,皮带也扣下了,小皮鞋锃亮,水火棍有了,是是还没警棍么!” 巡警也会意地高上头,嘟囔了一声:“这得看能是能分到坏差事。” “没啥意思啊!”巡警苦笑着说,“过去,你们这是在街下横着走,只管拿人!现在呢?净管谁家娘们儿往街下泼脏水和大孩儿在街下拉屎撒尿,有事儿的时候,还得出门扫小街,哪没以后坏啊!” 关伟也并未为难我,只是说:“嗐!规定是规定,不能变通嘛!他就在门口这站着,是就是算跟咱俩待着了么!” “他们队长还来是来了?”武希问。 闻言,武希也是禁抬起头,看了看这只被蚊虫簇拥着的灯泡儿。 关伟和宫保南相视一眼,说:“那事儿有啥毛病啊!咱俩都给他想坏结案的说法了!” 武希连忙拉住老一的胳膊:“别别别,他说他的,你保证是笑话他!你跟他讲,你那前半辈子,就指着他那句话活着呢!” 话音刚落,门里便渐渐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门口,最前“咔哒”一声,锁舌跳动,一个八十来岁的巡警,笑眯眯地探退脑袋。 赵队长厉声喝道:“他家俩人火并,互相开枪,都我妈打在前脑勺下啊?尸体就在隔壁放着呢,他让你在卷宗下咋写?” 两人正在一言一语地聊着,忽然听见门里的走廊外,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关伟没点疑惑:“那事儿没啥是妥吗?以后咱又是是有那么整过。” 宫保南挠了挠头,难掩失望:“算了,你感觉咱俩说的是是一回事儿!” “有没啊!你说正经的!”武希指了指巡警的胸口,“你最乐意看他们带那个,整个大哨,有事儿嘟嘟一吹,挺没意思!” 武希政有意继续聊上去,于是,便立马岔开话题。 “嘁!”关伟忍是住翻了个白眼,“就伱低深,看个虫子还搁这感慨下了!” “有没有没!”巡警想了想,便只坏继续站在门口,“八哥,看他说的,整的坏像你升官了似的,其实,你们现在混得是如以后!” “是用死了呀!飞蛾扑火,‘唰啦’一上烧成灰,死了还玩儿个屁!” “八哥,他埋汰你!”巡警憨笑道。 巡警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八哥,咱们那现在没规定,是能跟嫌犯……是,不是……是能跟他们单独待着。” “给你想坏了?你听听他俩是什么说法?” 关伟用手在桌面下比划着说道:“两个老烟鬼,去‘卧云楼’抽小烟,抽懵圈了,然前起了争执,小打出手,闹出人命,那说辞少坏?” “嗯?” 宫保南愣了一上,问:“咋坏了?” 宫保南把腿搭在桌面上,后背靠着墙,看了看头顶的灯泡,忽然有些感慨。 关伟正愁没事儿打发时间,连忙说:“别呀!话说一半,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快说快说,这些虫子又咋了?” 第三十三章 警笛 第97章警笛 “咋了?”宫保南略显意外地问,“这样写,不行?” “嗬!你他妈还真好意思问!”赵队长目瞪口呆。 “这有啥?”关伟接过话茬儿,“以前,比这更离谱的说法,咱又不是没用过!”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赵队长用手指敲打着桌面,继续说:“那时候,我一个人就能全权负责,现在好使吗?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咋地?最近刚成立个什么监察厅,新官上任还要三把火呢,何况是新成立的衙门?我是怕有人会查这案子!” 关伟和宫保南相视一眼。 “要不,你把咱俩抓了?” 赵队长忍不住皱起眉头:“瞅?俩这话说的!咱们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抓你俩?我干脆把我自个儿送进去得了!” 巡警队长这个职务虽然是新的,但赵永才这个人,却仍然是旧的。 早年间,他还在衙门当差的时候,就曾帮周云甫等人擦过身上的“血”。 诚如关伟所言,那年月,各种冤假错案不胜枚举,偷梁换柱、屈打成招暂且不论,诸如“离奇失踪”、“暴毙而亡”之类漏洞百出的说辞,也敢往卷宗上写,“亡者附身”、“冤魂索命”也敢堂而皇之地搬出来说,端的一个死无对证! 但那是因为有盛京将军在,顶头上司都罩着周云甫,赵永才当然无所畏惧,况且还能从中捞到好处,何乐而不为? 如今情况不同,甭管是真是假,名义上已经法制分权,各个衙门分管一摊。 虽然巡警队长还是能说上话,也有一定实权,但那种不靠谱的说辞,却不敢轻易往卷宗上瞎写了――起码得像那么回事儿! “你俩这事儿,要是四哥和五哥来办,肯定比你俩想得周全!” 赵永才看了看吊儿郎当的老六、老七,不由得埋怨起来。 金孝义和沈国良才叫活儿干得漂亮,每一步都帮衙门想好了说辞,哪像眼前这俩祸害,一天天净给别人添堵! 关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 “嘿!老赵,让你说的,你以为咱俩爱干这活儿啊?” 赵永才也知道,跟这俩人唠不出什么正经嗑,于是赶忙摆摆手,轰苍蝇似的说道:“行了行了,我不管你们之间咋分的活儿!总之,下次再要动手,记得提前通知一声!” “那就要看周云甫那边咋安排了!”宫保南懒懒地说,“按说,你们巡警局里,也不光有咱们的人,白家、苏家的人,也有不少吧?” “所以呀!”赵永才应声道,“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们可别赖我!” 宫保南点了点头,说:“别的岔子无所谓,不过,‘卧云楼’里面的伙计,应该还在你们这吧?” 赵永才愣了一下,他刚刚过来,还不太了解情况,便把目光投向了姓夏的巡警。 老夏见状,连忙应声道:“是王三全那小子吧?现在就在隔壁呢!” 关伟接茬儿说:“你们今天晚上得把他放了,那小子出卖了老爷子,铁定活不了。” 赵永才一听这话,连忙说:“哎!你们这次能不能把活儿干利落点?” “放心,他这个活儿,不归咱俩管,你只要把他放了就行了。” 赵永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看手下的巡警。 老夏立马会意,回道:“队长,枪响的时候,那小子正在楼下大堂,店里的人都能证明。” 既然如此,那就不算什么难事儿。 赵永才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只不过话已至此,心里又有几分疑惑。 “老六、老七!我真是没整明白,你俩办完事儿,为啥不干脆跑了啊?那‘卧云楼’里都是一帮烟鬼,就你俩这身手,清了人,翻窗户跳出去就拉倒呗!就算有人看见,我也能给你们打个马虎眼,你俩非要报官,几个意思啊?看我闲得慌?” 宫保南耸了耸肩:“你问我,我问谁?” 关伟也随声附和道:“赵队长,你也太看得起咱俩了,我们就是给老爷子跑腿的,人家让咱干啥,咱就干啥,哪敢有废话呀!” “奇了怪了!”赵永才想不通,“你俩要是跑了,这事儿当个悬案处理,我还不是手拿把掐?可你俩非得自己往我这跑,这不给我增加工作难度么!” 关伟和宫保南不再应声,心说钱你都拿了,大家各司其职,你跟咱俩抱怨什么! “看来,有空我得给老爷子带个信儿,以后可不能这么整了!” 赵永才若有所思地咂咂嘴,接着一拍桌子,说:“行了,没啥事儿的话,你俩也赶紧走吧!” “往哪走?”关伟仰着脑袋,眨巴眨巴眼,“咱俩还得配合你做笔录呢!” “你快拉到吧!让你俩做笔录,你当是写小说呐?” 专业的事儿,还得交给专业的人。 赵永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快走走走!我现在瞅你俩脑袋疼,笔录我找人帮你俩做,做好了再让人给你俩一份,回去好好背!” “那可不行!得按规矩来!”关伟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再看宫保南,已经趴在桌子上,准备睡觉了。 “你俩少在这整事儿!”赵永才斥责道,“再放挺,我他妈真抓你们!” “那敢情好啊!”宫保南猛然抬头,“牢房里能躺着,比这得劲儿!” “不是,你俩到底要干啥呀?老爷子还以为我故意扣人呢!” 关伟拍了拍赵队长的肩膀,说:“放心,这就是老爷子安排的。” “啥?” 赵永才顿觉蹊跷。 早在巡警制度确立以前,他就是奉天有名的捕头,如今心虽然黑了,但查案的能耐和嗅觉还在,一听这话,当下便觉察出另有隐情。 正在犹疑的时候,忽听见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赵队长!” 一个年轻的巡警冲到门口,看了看赵永才,又瞥了两眼关伟和宫保南,欲言又止。 赵永才皱着眉头,低声喝道:“有话就说!” 巡警一听,立马挺直了腰板,中气十足地回道:“刚才接到通知,白家大少爷白国屏,在‘会芳里’聚众闹事!” 话音刚落,三人心头俱是一凛。 赵永才忙问:“那许如清没在?” 巡警回答说:“在!不止许如清掌柜,还有江城海他们五个弟兄,好像还有巡防营的人,都在!” 赵永才立马把质询的眼神投向老六、老七。 关伟也是一脸诧异,连忙举起双手。 “赵队长,天地良心啊!咱俩只是听命行事,真不知道是啥情况啊!” “串儿红”和“海老?”兄弟五个,全都抛头露面…… 再加上关伟和宫保南执意要留在巡警局…… 赵永才脑筋转得飞快,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别瞒着我,你们到底打算干啥?” 话音刚落,却听见屋外的街道上,骤然响起一阵刺耳的警笛声…… 一会儿还有一章,正在润色。 感谢cxd2458的打赏支持! 感谢迷途、吹马、镜之实、乱风云客等人的月票支持! 第三十四章 老妖出洞 第98章老妖出洞 与此同时,小西关大街,聚香楼。 门梁上的招牌匾额,历经一个冬天,已经没有几个月前那么光鲜亮丽了。 酒楼往往如此,刚开张那几天,街里街坊、亲朋好友,都蜂拥着过来捧场或是尝鲜,可等到新鲜劲儿一过去,那才是去伪存真、见真章的时候。 “聚香楼”的菜品属实不错,经住了考验,新鲜劲儿过去以后,店里仍然经常是满坑满谷,座无虚席。 今天晚上,店里虽然也有不少食客,可跟平常相比,却多少显得有点冷清。 要问究竟,无非是过往的行人,都被两处热闹给吸引过去了。 四平大街,白家大少大闹“会芳里”,“海老?”和“串儿红”坐镇还不够,连巡防营的王管带也牵扯其中――热不热闹? 小西关大街,“卧云楼”里方才又突然传出几声枪响,引来一帮巡警抓人调查――热不热闹? 街面上的人,早被勾了腮帮子,过去卖呆儿了,哪还有闲心吃饭? 店内已有的客人,虽说顾及酒席未散,舍不得跑出去凑热闹,可把盏衔杯、觥筹交错之间,聊的天、唠的嗑,却也都围绕着这两处地方。 更不用说,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走到门前,传几句瞎话,当成事态的最新进展。 一时之间,食客们七嘴八舌,可算有的唠了! 有些人,自认颇有远见,便不免自吹自擂起来。 “你看,我就说吧!这徐大人一走,周云甫和白宝臣肯定要动手,咋样?准不准?哥几个,咱就说――准不?” 总有些爱捧臭脚的闲人,立马跟着随声附和。 “哎呀!‘会芳里’和‘卧云楼’咋全出事儿了!我看呐!周云甫大势已去,真就蹦?不起来了!” 有胆儿小的提醒道:“可别这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云甫整不了白宝臣,还整不了咱们吗?还是少说两句吧!” 有愣的逞能道:“怕啥?老周家跟老白家都多少年的仇了,你忘了白宝臣的小儿子咋死的了?如今白家得势,能让周云甫活着?” 有自认惯看秋月春风的,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算白宝臣不整周云甫,我看他也没几年活头了,指着他那外甥?闹呐!” 有自认消息通达的,说:“谁说不是呢!以前没事儿的时候,我还能在街上看见周云甫,可打从庚子年开始,得,这老爷子压根没影儿了!” “我听说,他天天都在‘卧云楼’里跟他外甥待着呢!” “啊?要真是那样的话,刚才‘卧云楼’里死的人,不会是――” “不是!别瞎说!我刚从那边过来,死的是俩小年轻!哎,对了,关伟和宫保南你们知道不?” “听着耳熟,是‘海老?’末尾那俩弟兄吧?” “就是他俩,刚才被巡警给带走了!” “那完犊子了,看来周云甫这回真要嗝屁了。” 众人各执己见,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没想到―― 门外突然传来一片“轰隆隆”如同闷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势如决堤洪流,仿佛行将踏平整座“聚香楼”一般。 食客们顿时心惊肉跳,讶异之余,争先恐后地朝门口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所有人俱是大吃一惊! 门外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云甫! 天气明明很暖和,可老爷子却一身秋装,头戴一顶瓜皮帽,把自个儿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身边的韩策,毕恭毕敬地搀扶着舅舅迈过门槛,走进屋内。 仅仅是跟着俩人一同进屋的随从,粗略看去,就不下十余人众――一水儿的黑衣黑裤,板板正正,脚脖子上露了一圈儿白袜边。 这还不算完,再看门外站着的,往少了说,还有五六十个打手护卫,在那背门而立。 懒龙抖甲,老虎龇牙! 徐大人一走,周云甫老妖出洞,这叫压地面儿――给大伙儿亮个膘,瞅瞅谁是爹! 见此情形,方才那些言之凿凿、断定老爷子大势已去的人,当然立马闭上了嘴。 “聚香楼”的陈掌柜连忙绕过柜台,躬身拜迎。 “哎呀!周老爷子,今儿咋这么好的心情,出来溜达了?” 周云甫佝偻着后背,脖子往前抻着,像只秃鹰似的扫视了一圈儿场上众人。 目之所及,冷若寒霜,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回避了那双阴鸷的眼神。 老爷子咯咯一笑,这才从喉咙里挤出一阵沙哑的声音。 “身子骨不好,不出来锻炼锻炼哪行啊!再继续闷着,估计有人还以为我死了呢!” “老爷子,又开玩笑了!我要到?这岁数,能有你一半精神,我就知足了!”陈掌柜奉承道,“顺子,快上楼去,给周老爷开个雅间!” “不用了,不用了。” 周云甫摆了摆手,指着大堂尽头的一张大桌,说:“就在这吃吧!老长时间没出来了,跟着大伙儿热闹热闹,我这人多,不打扰你们吧?” 瞅你问的! 众人心说:我说打扰,是你走还是我走? 于是,大家便纷纷起身抱拳,簇拥着把周云甫送到桌前,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这边刚一坐下,那边就有趋炎附势之徒,借机过来套近乎。 “陈掌柜,挑最好的酒菜,给周老爷摆一桌!”说完,又躬身冲周云甫说,“老爷子,先前我柜上的生意,还多亏了你的照应,今天你务必卖我个面子,这顿饭,就让我请了吧。” “嘿!那可不成!刘掌柜,你往后稍稍吧,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我来我来!” “去去去,今天高低得我来!” 争了半天,最后还是陈掌柜上前一步,说:“各位,城里这么多饭庄酒楼,周老爷就挑我‘聚香楼’这一家,这是拿我当人了!我是东家,今天谁也别跟我争,算我请客!” 东家发话,众人作罢。 周云甫咧咧嘴,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外人看上去,老爷子并无异样,但其实后背的内衬早已湿了一大片。 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周遭的吵闹,让他心颤难受。 可即便如此,周云甫仍然咬紧牙关,努力保持着一副从容自在的神情,让人难以察觉。 众人眼见着抢不到结账的机会,于是便都提起酒杯,凑上前,讨好似的敬了一杯酒。 别看周云甫岁数大了,平时跟个病秧子似的,可面对一众老少爷们儿,竟仍然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和各自的营生,只是嘴上逐一答应,却从未动筷,酒更是一口没喝。 带来的打手小弟,也都默默地围成一个圈儿,站在老爷子身后,并不坐下。 等有头有脸的人都敬过了酒,身边的韩策忽然掏出怀表,瞅了一眼时间,随后便俯下身子,低声说:“舅,时候差不多了!” 周云甫此时早已被吵得头痛欲裂,闻听此言,简直如遇大赦,连忙老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快扶我回去。” 韩策不敢怠慢,连忙把舅舅搀扶起来,直奔门口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唱的是哪一出? 合着跑这来就为露个脸? 众人闹不清楚什么状况,但又不敢多问,正要起身相送的时候,猛然听见门外一阵“叮咣五四”的铜锣喧嚣! “铛铛铛!铛铛铛!” 紧接着,便听见有人大声叫喊:“着火啦!着火啦!” “水会的!躲道!躲道!” 顺着门框往外一看,却见十几个身穿青布大褂的小青年,一齐推着笨重的水车,前面锣声开道,后面的或是手拿水龙带,或者肩抗梯子,随着大流奔赴上前,闹哄哄乱作一团,只管狂叫。 街边好事儿的若是问上一句,哪儿着火了? 便有人答道:“宝国火柴厂!宝国火柴厂着火啦!” 感谢雪街的月票支持! 第三十五章 大火 第99章大火 奉天城西,商埠地与城郊的交界处――宝国火柴厂。 说是厂房,其实面积并不大。 从外面看上去,小小的院子里,不过两趟房:一间安置两台从小东洋进口的生产设备;一间储存着诸如黄磷等化学用品,当然也来源于进口。 后院里堆放着不少大腿粗细的木料,前院还有两间散房,供巡夜的更夫居住。 但今晚却空无一人。 黑暗中,两个人影正在忙忙叨叨地归拢着各种易燃物品。 忙活了小半天,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停了下来,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龇牙咧嘴地捶了捶腰。 “江老弟,差不多了吧?” “咔哒!” 江小道打开怀表,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了看时间。 “差不多了。” 说罢,他便从兜里掏出一盒宝国火柴的样品。 粗糙的纸壳上,写着“品质精良,安全可靠”的字样。 身旁的中年人见状,也立即从兜里摸出一根洋蜡,递了过去。 江小道“滋啦”一声,划着洋火,点燃蜡烛,朝着眼前的那堆易燃物轻轻地撇了过去。 随后,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火苗完全窜起来以后,这才冲着身边的中年人点了点头,说:“走吧!”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出厂房,穿过马路,又在对面的暗巷里隐匿起来,彼此心照不宣地等待着火势扩大。 “江老弟,想不到辽阳一别,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中年人笑呵呵地说。 “这有啥想不到的?”江小道扭过脸,上下打量了一通对方那颗毛发稀疏的脑袋,反问道,“你这模样,很难记住吗?”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张九爷被噎了一句,顿时面露尴尬,这要是放在以前,他肯定当场翻脸,无奈他已经不在辽阳,而是身在奉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只好干笑两声,赶紧岔开话题,但也不忘反唇相讥。 “江老弟,当年在辽阳,你还是个黑瘦黑瘦的小屁孩儿,结果来到奉天,几年的功夫,就靠着‘海老?’的名声,混得有模有样了!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明夸暗贬,阴阳怪气。 可江小道却无所谓,他本来也无意取笑张九爷的“没毛病”,只是管不住鼻子下面这张嘴,本能地就爱接茬抬杠埋汰人,这么多年以来,除了七叔宫保南,他在嘴仗这方面的战绩,还从未遇到过像样的对手。 “张九爷,我也没想到,?这原本辽阳荣家的瓢把子,来到奉天以后,也只能拜周云甫的码头,给别人当上小弟了。” “此一时,彼一时,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啊!” 张九爷在辽阳的时候,曾经在长风镖局一案中出过力,来到奉天以后,自然先去拜了周云甫。 不过,江小道有一点却说得不对。 张九爷这样的老江湖,也是有蔓儿的人物,当然不可能从小弟干起。 事实上,周云甫是担心外甥难堪重用,因此开始寻摸些在奉天根基不深的老合,帮忙扶持一下韩策。 宝国火柴厂里,开始冒出滚滚浓烟。 各式各样的化学用品,一经燃烧,立时传来一阵阵刺鼻的气味儿。 据说,白宝臣的这家火柴厂是中日合资,其实完全是扯淡。 白家这几年之所以能迅速崛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实质上给小东洋当了买办,利用着种种特权,才把家族生意做大。 可纺织厂也好,火柴厂也罢,说是合资,其实鬼子只是挂了个名,就占去了一半股权,整间厂房,几乎全都是白宝臣独自出资――这老登不觉得亏,因为这样一来,的确不会再有官府的人过来敲竹杠。 只是,白宝臣万万没想到,眼瞅着火柴厂行将开张,结果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刺鼻的气味儿从街对面飘过来。 江小道忍不住筋了筋鼻子,用衣襟把嘴罩住。 自从上次在“卧云楼”面见周云甫,奉命开设暗堂以后,他就再也没看到过那只老狐狸,在韩策的引荐下,张九爷成了传话人。 江小道心里也明白,今天晚上的纵火案,说是让张九爷过来帮忙,其实就是过来监视他。 徐大人调任以后,周云甫就一直行迹莫测。 每个人都成了他的棋子,只知道各自的任务,却不知全局的盘算。 所有命令都及时生效。 拿今晚来说,江小道只知道他要跟张九爷过来放火,但老爹那边是什么情况,他却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只能事后再把各方情况联系起来,反推周云甫的用意。 “周云甫那边安全吗?”江小道佯装关切地问。 张九爷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忽然笑了笑,说:“江老弟,别打听了!在处理完白家以前,你永远也别想看见他了。” 江小道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手上虽然有一帮遍布奉天的小要饭的,可以打探到各种各样的消息,但他们毕竟没有能耐傍身,如果让他们冒然跟踪周云甫,一旦被发现的话,只会害得他们丢了小命。 “噼啪――嘣!” 火柴厂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爆炸,房顶上的大梁轰然倒塌。 紧接着,屋脊一斜,屋顶的瓦片“哗啦哗啦”,如同下雨一般,纷纷坠落。 大火连成一片,迅速引燃了后院堆放的木料。 数丈高的火舌张牙舞爪地直冲天际,火势骤然猛烈起来。 一股强劲的热浪穿过街道,径直扑向藏在巷子里的二人,吓得张九爷连忙用手捂住下颌的胡须――本来就没几根儿,这要让火燎焦了,还不得心疼死! 没一会儿的功夫,原本空旷的街道上突然响起警笛,紧接着锣声响成一片。 二人微微侧身,却见一群青年正吵吵巴火地冲这边赶来。 张九爷拍了拍小道的肩膀,说:“行了,咱俩的活儿也办完了,撤吧!” “等会儿!” 江小道本能地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财物、枪支。 跟六叔待久了,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有人近身,必定先上下摸一遍,看看身上少没少什么东西,尤其对方还是个佛爷――万幸,一个没少,都在! 张九爷见状,忍不住撇撇嘴,说:“江老弟,至于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江小道笑了笑,忽然又若无其事地问道:“对了,张九爷,我六叔最近跟你还一块儿做生意吗?” 张九爷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回道:“这事儿,你还是问你六叔去吧!” 说罢,他便转过身,迅速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 另一边,水会成员和巡警们及时冲到火灾现场。 白国屏也混在中间,一边大声指挥着救火工作,一边向众人许下重赏。 可眼看着火势迅猛,任凭水会和巡警们如何努力,火柴厂的厂房仍是不可避免地逐一坍塌下去。 “操你妈的周云甫!等着!你他妈等着!” 白国屏咬牙切齿,但并未因愤怒而失去理智,转而立刻对手下的人吩咐道:“去!去把更夫给我找来!” 几人领命,立马回身去找。 正在这时,白国屏又忽然想起方才在“会芳里”时,巡警局有人传给他的消息,于是又赶忙把黑瞎子招呼过来。 “去巡警局,把王三全保住!快去!” 感谢花落??给老七宫保南的打赏支持! 比心! 第三十六章 营救 第100章营救 四更天,奉天巡警分局。 结实、厚重的大门“哐啷”一声响,行将走出大门的人,却是满面愁容。 巡警老夏一脸不耐烦,从后面狠狠地推搡了一把王三全,轰狗似的冲他摆了摆手。 “没你什么事儿了!走吧!走吧!” 王三全面无血色,抬头看了一眼空旷无人的马路,虽然有橘黄色的街灯明晃晃地照着,但似乎仍有许多阴暗的角落里,藏着冷枪暗箭。 “官爷……”王三全哆哆嗦嗦地转过身,“那个,都这个时辰了,要不你今晚就把我关在这吧!” 出去就是个死! 哥们儿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向往过蹲大牢。 “嘿!你小子啥意思?这是巡警局,?他妈还把这当成旅馆啦?走走走!”老夏继续推搡着他往前走。 王三全嘴唇都吓紫了,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 “官爷!我求你了,再关我一晚上吧!我有罪!真的,我有罪!” “妈了个巴子的!”老夏不耐烦地骂道,“你他妈还整上洋词儿了!有罪去教堂去,那帮洋毛最稀罕你这种人!” “教堂?” 王三全眼前一亮,仿佛猛然看到了一线生机。 听说只要管那帮洋教的老头儿叫声爹――不,是神父――然后把这辈子干过的脏事儿一股脑地吐出来,再抽空洗个头,就是他们的兄弟姊妹。 这边刚叫完爹,回头还能论哥们儿――也不知道这辈分是咋论的,听说是跟上帝有关。 总之,如果能躲进教堂,再混个教徒的身份,没准儿可以躲过周云甫的追杀。 先不说好不好使,眼下巡警局不肯收留,暂时又想不出其他办法,也就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想到此处,王三全连忙转身道谢。 “官爷,多谢提点!多谢提点!” 说罢,他立马抬起胳膊,用袖子把脸一蒙,朝街面上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影,这才鼓起勇气朝外面冲了出去。 他这一走不要紧,却把身后的老夏给整懵了,脑门子上平添了几道褶子不说,嘴里也跟着直犯嘀咕。 “多谢提点?我他妈提点他啥了?” 老夏一边寻思,一边心里打怵。 “别真跑教堂去了吧?要是让他躲过这一劫,周老爷子这账可别记我头上啊!” 想的再多也没用,抻着脖子往前一瞅――那小子早就跑没影儿了! …… …… 王三全离开巡警局,不敢在有路灯的街面上瞎晃悠,端的叫一个“哪儿黑往哪儿撩”――趁着夜色,一路狂奔! 教堂里的老登,会不会收留他,王三全心里也没底。 没别的招啊,只能试一试! 可惜庚子以后,新建的教堂位于城东,距离太远。 王三全卯足了劲儿,连跑了三盏茶的功夫,便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软烂如泥,肋骨下面的两片肺叶子都要跑炸了,每喘一口气儿,就觉得气管子里仿佛有刀片儿在划! 如此踉踉跄跄,又往前快走了几步,终于脚下一沉,狠摔了一个“老太太钻被窝”,差点儿扑地而死! 死猪似的在地上赖了一会儿,王三全这才费劲巴拉地坐起身子,找了一棵老柳树,靠在上面累得要死。 “呼――呼――” “操……太,太遭罪了!” 累到极致,王三全的脑子里甚至蹦出一个念头――主啊!要不你干脆整死我得了! 可怜他这辈子烧香拜佛,诚心祈福,从来没灵过。 今儿晚上头一回拜洋神,结果还来回应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猛听得耳边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兄弟,咋不跑了?” 声音明明不大,可在王三全的耳朵里却如同晴空霹雳,震得他头晕眼花。 慌忙之中,他连忙转过身,却见一个三十多岁,胡子拉碴的男子,正蹲在他的身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乐。 “你……你,你是谁?” 男子面露狰狞,或者还带着一点戏谑的味道,冲他说:“你不用管我是谁,你知道我是来干啥的就行了。” 王三全只觉得口干舌燥,咽一口唾沫,感觉就像硬吞了个馒头! “你……你是老爷子的人?” 男子点了点头,说:“你敢出卖老爷子,应该知道是啥后果吧?” 王三全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跑?”对方问。 “我……” “就算你跑了,你妈能跑吗?你家里人能跑吗?” 王三全的脸色顿时煞白。 “大哥,这事儿全是我一个人的错……祸不及家人,我、我愿意受罚!” 男子看上去有点儿失望,却说:“你说得没错,祸不及家人!如果你是个爷们儿的话,本来我也没打算跟你家人过不去,可是你跑了,这情况就不一样了。” “别!别别别,大哥,我错了!”王三全立马跪地求饶,“我、我这是一时糊涂,其实,我早就下定决心了,不骗你,遗书我都写好了,不信你去问巡警局那俩人!” “嗯!我相信!”男子点头之后又摇头,“可惜,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那……那你打算?”王三全战战兢兢地问。 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紧接着忽然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一脸厌弃地俯视着王三全。 “起来吧,别废话了,我来送你上路,其他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 王三全看到手枪,顿时万念俱灰,怔怔地呆了片刻,再怎么舍不得,也只能木然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没想到,正在这时,却听见身后的土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谁?” 男子立马举起手枪,朝身后看去。 月色笼罩下,却见一个身材匀称的小年轻,慢慢悠悠地走到近前。 等他站定时,斑驳的树影正好罩在他的脸上,看不太清长相,但属实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郎当岁,也许还不满。 “龙哥,是我。” 男子听见声音,这才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手中的枪,也随之放了下来。 “?!是你啊!” 王三全虽然一脸懵,但也看得出来,俩人彼此认识。 小年轻瞥了一眼王三全,笑了笑,声音很和善:“龙哥,还没动手呐?” “催什么呀!”男子也跟着笑道,“这么一个空子,我还整不明白吗?刚才离巡警局太近了,我寻思在这动手更好。” 小年轻略显宽心地点了点头,嘴里嘟囔着:“那就好,那就好。” “诶?”男子忽然疑惑地问,“你来这边干啥?” 小年轻尴尬地咧咧嘴,说:“我来杀你。” “啥?” 男子一怔,下意识地觉得对方在开玩笑。 可就在这刹那间的空挡,只见那小年轻二话不说,猛一抬手――是一把漆黑如谈的勃朗宁! 男子再想举枪,却已经晚了。 “砰!” 没有丝毫犹豫,枪响,就要有人倒下! 感谢读得快、我还KKK、zero丶time、山中鸟、说过的一号线北京、辐射工兵帝芙英、四眼仓鼠爸爸、Barone、炎龙风行、大夫飞猪以及若干数字书友的月票支持! 第三十七章 带话 第101章带话 铜头子弹钻进眉心,前来行刺的男子猛一仰头,好像还愣了片刻,随后才直挺挺地轰然倒在土道上,整个身子开始不受控制,痉挛、抽搐、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怪声。 没死透? 小年轻微微皱眉,看上去有点愧疚。 紧接着,他跨步上前,单膝跪地,俯下身子,把手上那把勃朗宁抵在男子的下颌上,扣动扳机,又是一枪。 人头应声绽开一团血雾,乘着和风,化作细雨,飘飘洒洒。 男子浑身一紧,终于安歇了。 接连两声枪响,王三全早已吓得喊不出声,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惶惑不安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横竖想不明白――他们不是认识吗? 正在发懵的时候,忽然“沙沙”两声,却见那小年轻脚尖一转,把身子面向王三全,探出手,朝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老哥,帮我个忙,好使不?” 王三全没的选,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 他想看清对方的脸,可无奈那小年轻背对着月亮,逆光看过去,空留一道剪影。 “待会儿,白家人可能来救你,也可能不会,我也不知道。但不管他们来不来,你都必须要去找他们。” 没想到,小年轻的语气还真不像是威胁,而是确有要事相求。 王三全默认,出卖了周云甫,要是还想活下去,别无他法,只能去投奔白家,可问题是,他并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看到白宝臣。 小年轻看出了他的顾虑,便说:“放心,今晚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但?也只有这一个晚上。你要是还想保你家人,就赶紧去找白家。” “懂了,可找到白家,然后呢?”王三全问。 “你帮我带个话。”小年轻忽然站起身,“告诉他们,火柴厂的事儿,跟陈万堂无关。” “什么火柴厂?咋了?” 小年轻没有解释,只是冷冷地说:“重复一遍。” 王三全顿时明白,这事儿轮不到自己操心,于是连忙重复道:“火柴厂的事儿,跟陈万堂无关。” “嗯!”小年轻满意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提醒了一句,“记住,要当面跟白家人说,白宝臣和白国屏都行,最好只跟他们俩说。” “好……知道了。” 小年轻却不放心,紧跟着又强调一遍:“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要敢瞎说,整不好命就没了!” 王三全闻言,意识到事态严重,便赶忙郑重其事地说:“放心,我懂!我懂!” 临别之际,小年轻突然又从怀里摸出一把枪,转而把勃朗宁塞进王三全的手里,随后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这条命,算你头上。” “啊?” “你要还顾着你家人,就老老实实照我说的做,别多问!” 说罢,小年轻单手持枪,脸对脸地面向王三全,一步一步,小心地退回到树影深处,直至消失不见。 对方走后,王三全又呆坐了片刻,懵懵懂懂地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正在喊自己的名字。 虽然刚才那小年说过,今晚不会再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听见动静,他便急忙躲进老柳树的树干后面,单手把枪举到面前,微微侧身,神情紧张地朝身后的街面上张望一眼。 别说,枪还真是个好东西。 手里拿着这玩意儿,忍不住跃跃欲试,保不齐拼命硬刚,再怂的人,也跟着平添了几分草莽气。 只可惜,王三全这小子,一辈子没摸过枪,半点常识也没有,这边保险开着,手指头还真敢往扳机上头搭。 一激动,就听“砰”的一声响,子弹贴着鼻尖儿,直冲天际,吓得他顿时“嗷”的一声惨叫。 身后那帮人听见动静,立马掏出家伙,冲这边赶了过来。 定睛一看,却见地上横着一具死尸,王三全呆呵呵地杵在原地,傻了。 “王三全!” 为首之人领着一帮身穿白短褂的混混,紧赶慢赶地冲到近前,左右一瞅,倍感诧异。 “我操?小子,你行啊!真没看出来,你这德性,也敢杀人了?” 王三全扭头一看,见对方身高臂长,膀大腰圆,不觉松了一口气,是白家的人。 “喂!咋不说话呢?哑巴啦?”黑瞎子大大咧咧地问道。 随行而来的打手小弟们,却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四周的动静。 王三全渐渐回过神来,恍然说道:“啊,黑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周云甫的人呢!” “怕啥?来多少,我收拾多少!”黑瞎子把配枪往后腰上一别,“别搁那干杵着了,快跟我走吧,少东家找你呢!” “那……”王三全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这个咋整?” 黑瞎子不慌不忙地冲左右吩咐道:“哎,你,你,还有你!把这旮沓收拾收拾,其他人,跟我回去!” 说完,他又一把搂住王三全的肩膀,边走边笑呵呵地说:“老弟,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咋不早说呢?早说的话,少东家肯定会重用你,何必在韩策那边当个记账的伙计?” 王三全在黑瞎子身边,显得跟个家雀似的,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这也是头一回,被逼到那份儿上了!” “没事儿!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黑瞎子哈哈大笑,“不过,那人真是你杀的?我咋有点儿不信呢?” “真的!真的!” 王三全顾及家人,自然不敢违背刚才那小年轻的嘱咐。 …… …… 日月交替,远天灰白,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一个色。 破晓时分,天气微寒。 奉天巡警分局的大门前,关伟和宫保南抱着夹,哆哆嗦嗦地左顾右盼。 “大哥越来越不讲究了!”关伟跺了跺脚,小声嘀咕着,“也不知道雇个车过来接咱俩一下!” 宫保南懒得抱怨,却不忘随声揶揄了一句。 “雇车哪够啊!你这身份,高低得锣鼓开道,八抬大轿,再给你点串儿鞭,那才够格!” 关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骂道:“你那嘴是租来的?大清早的放什么屁,你也不怕风大扇了你舌头!” 宫保南擤了一把鼻涕,偷摸往老六的后背上抹了抹,旋即踏步走下台阶。 “喂!你干啥去?”关伟问。 “回去补个觉!”宫保南转过头,提醒道,“别忘了,中午吃完饭去大哥那报个平安!” “哎!别走了!”关伟在身后喊道,“等一会儿呗!眼瞅着拉洋车的就要出活儿了,坐车回去得了!” 宫保南摇了摇头:“太贵!” 关伟撇下一张嘴,不屑道:“一点儿不懂享受!咱也不知道你那钱留着干啥的!” 没有回音,再抬头,却见老七正朝着北边走远了。 第二更不满意,要凌晨以后再发了。 感谢落花??给老六关伟的打赏支持! 感谢罗格奥塔里佛斯、书友327635的打赏支持! 第三十八章 意外 第102章意外 奉天,南塔附近,犄角旮旯,一座相当不起眼的小宅院。 朱漆斑驳的两块门板,合不紧、关不严,裂纹横生,大风一吹,呜嗷乱叫,咣咣直响。里头挂着一把拳头大小的铁锁――挂了跟没挂一样,真想进去,踹一脚就行了。 门口一副老旧的对联,乍一看以为是两块皮癣,风吹日晒,不知道多少年,早已褪成了粉色。 无论怎么看,这地方都像一座废弃已久的荒宅。 鲜有人知,其实这是江城海给江、胡二人新找的宅子。 因为偏僻寒酸,所以避人耳目。 虽说谈不上绝对安全,但一般人想要打探俩人的住处,多少也得费点时间。前提是江小道足够机敏,不会被眼线盯上。 ………… 日头很大,说明时间尚早。 江小道拎着二斤猪五花,蔫头耷脑地走到门前,从火柴厂一路赶过来,可把小子累坏了。 “咚咚咚!” 敲了几下大门,院里的狗先叫了起来,等狗消停了,大门自然也就跟着推开了。 “少爷,回来啦!” 小花头扎两根辫子,穿一件不咋合身的枣红色衣裳,顺手接过小道递上来的五花肉。 小姑娘拾掇干净,瞅着还挺顺眼。 自打搬到这边,因为离城里太远,江小道担心一时照顾不到媳妇儿,所以就让小花留下来帮衬着胡小妍。 本来只是让她过来搭把手,可小姑娘挺自觉,干脆以丫鬟自居,从此不必风餐露宿,当然没啥抱怨可说。 因为常伴胡小妍左右,小花也跟着见过几次“海老?”。 江城海是老爷,小道和小妍自然就成了少爷和少奶奶。 另外四个小叫花子:张正东、王正南、李正西、赵正北,分别代指四面来风,在城里充当眼线。年纪最大的张正东,便是当初被打的小栓子。 别看只有四个人,但小叫花子们也有各自的关系网,平常在闹市里找个墙角,盘腿坐下来,一天到晚,不用问,光跟着听,就能得到不少消息――不管有用没用。 “累死了!”江小道嘟囔了一声,快步穿过院子,“有饭吗?” 小花连忙跟在后头,说:“有粥喝咸菜疙瘩。” “那就行了。”江小道毫不意外。 不是小花不勤快,是别的压根也不会做。 走到门口,胡小妍推着木轮椅迎了出来,问:“事儿办的顺吗?” “顺!老顺了!火柴厂里一个打更的都没有,估计是周云甫那老登提前找人清场了。” 腿酸脚软,江小道累得片刻也不想耽误,只管闷头走进屋里,坐在炕沿儿上脱鞋,旋即愣了一下,又穿上了――道走得太远,有点味儿! “家里有啥消息没?” 江小道伸手在半空中扇呼了两下,佯装无事发生。 小花推着胡小妍进屋,俩人顿时眉头一紧,汗毛倒竖,辣眼睛,睁不开! “干啥?干啥?至于么!”江小道耿起脖子,理直气壮地说,“知道从火柴厂走回来有多远么,我半道还得去买菜,你俩走一个试试!” “少爷,你们俩先唠,我……我去给你盛粥!”小花仓惶出逃。 胡小妍赶忙拦住小花,嘱咐道:“先去烧盆水吧,另外,赶紧去外屋把饭锅扣上。” “哎哎哎!?这么整,有点儿伤人了嗷!”江小道撇了撇嘴,嘟囔一声,“好汉脚臭,大帅屁多!懂不懂啊?” 胡小妍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前。 “小西风刚才过来送信,爹和大姑他们都没事,六叔、七叔在‘卧云楼’被巡警带走了,周云甫昨晚去了‘聚香楼’,这些你应该知道吧?” 江小道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会芳里”、“卧云楼”“聚香楼”和火柴厂,四个地方接连出事儿,城里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江小道回来的时候,途径早市,一路上风言风语,自然也有所耳闻。 周云甫这老登,给手下派活儿的时候,从来不说全局安排,人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各方情况水落石出,再反推其用意,倒也不难。 白国屏带人去“会芳里”聚众闹事,只管叫嚣,却不动手,意图吸引众人的视线,再派人潜入“卧云楼”刺杀周云甫。 没想到老爷子狡兔三窟,听到了风声,将计就计,吩咐“串儿红”按兵不动,再让“海老?”调老六、老七,设下埋伏,反杀了刺客,并主动报官,在巡警局里待了一宿,自己则是带着外甥突然现身“聚香楼”,继续扩大声势,夺人耳目。 正在城里热闹非凡的时候,宝国火柴厂一场大火,重创白家! 而且,这还不算完! 一夜之间,周云甫、韩策、江城海、许如清等人,纷纷抛头露面,就剩一个陈万堂没有动静――如此一来,白宝臣必然要把火柴厂的事儿,算在他的头上。 一石二鸟――消解的这俩人联手的可能。 陈万堂就算想反水,都找不出名正言顺的理由,硬要反,只会落得个背信弃义的江湖骂名,以后谁还愿意跟他? 小两口合计了片刻,江小道给出一个极高的评价: “老畜生啊!真是个老畜生!” 江小道沉吟一声,接着说:“白家想要声东击西,结果被周云甫借力打力……啧!看来,爹说的没错,这老登真没那么容易倒!” “那也不一定。”胡小妍推着木轮椅来到桌前,给小道倒了一杯水,“爹也说过,周云甫现在已经不如以前了。而且,这才刚开始,白家人又不傻,肯定有后招。” 江小道接过水:“有没有后招,那是后话!眼巴前的,火柴厂烧了就是烧了,白宝臣出了大血,他就算把周云甫剁了,火柴厂也救不回来。” “我担心他们干啥?我是怕这事儿会查到你身上!” “?!没事儿!”江小道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去的时候,火柴厂里一个人都没有,白宝臣就算要怀疑、要报复,那也是算在陈万堂身上!除非特意打听,否则,他估计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可陈万堂肯定知道!”胡小妍争辩道,“昨天晚上,爹和大姑,周云甫和韩策,都露面了。陈万堂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猜到是你!” “还有苏家呢!” “苏家一直没动静,咋可能突然一拍脑门,去烧火柴厂?而且,爹也说过,苏家和白家本来就没多大仇,他们两家没联手就不错了,还互相斗?” 自从江城海对这个儿媳另眼相看后,就点拨了她几句江湖上的事儿。 胡小妍心思细腻,少时讨饭,在街头摸爬滚打、察言观色,如今小二十岁了,外有一帮小叫花子在城里充当耳目,内里又跟“海老?”和“串儿红”等一众老江湖生活,相处日久,耳濡目染,自然机敏早熟,绝非寻常,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哄骗的傻丫头? 江小道不愿多说。 胡小妍却步步紧逼,又说:“如果只是陈万堂知道了,倒还没啥,我就怕他把这事儿告诉了白宝臣,白家背后是鬼子――小道,到时候咱们就危险了!” “行了行了,别磨叽了!” “小道,你忘了爹是咋跟你说的了?开暗堂,就是当黑枪!事儿办成了,没你的蔓儿;事儿办砸了,没人管你!要是真惹上了鬼子,周云甫肯定会把你卖出去,息事宁人。” “你他妈有完没完?”江小道猛然起身,指着门口,不耐烦地喝道,“你要是怕了,就赶紧滚!往南往北,关内关外,爱去哪去哪,盘缠我给你出!” 胡小妍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江小道,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眼神又不自觉地缓缓落在了两条腿上,眼泪“吧嗒”一声掉了下来。 江小道的心立马软了,可又死要面子的别过脸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胡小妍刚才说的那些,他当然也明白,可问题是,他能咋整? 咧个大嘴趴媳妇儿身上说好怕? 这种事儿,他可干不出来。 但江小道别无选择――眼下,帮周云甫保住势力,就是在保老爹江城海的命。 怕? 他要是只知道怕,又怎么会被江城海看上,认作义子? 江小道当然也磕过头、认过怂,但那都是嘴上,打心眼儿里却从没服过谁。 他也是不想让媳妇儿担惊受怕,可无奈胡小妍冰雪聪明,瞒不了、骗不过,本来就在外面卖命,回到家里又是絮絮叨叨,吵得心烦。 明明心向一处,却忍不住恶言相向。 当真应了谭仁钧的推算,水火两命,相济相克! 正在抓耳挠腮,心里盘算着上哪找个台阶,以便认错而又不失体面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叫喊。 “道哥!道哥!” 江小道顺着窗户抬头一看,却见北风来信,赵正北正火急火燎地穿过院子,朝这边跑过来,于是便连忙转过身子,面露尴尬。 “媳妇儿,来人了,你给点儿面……” 话还没说完,他又突然愣住了。 却见胡小妍已然不动声色地端坐在木轮椅上,不仅面容端庄,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张鹅蛋脸上,甚至就连半点泪痕都看不见,只是静静地等着门外来人! 及至此时,江小道才如梦初醒。 原来,胡小妍脆弱自卑的那一面,从始至终,只愿在他一个人面前表露出来。 “咣!” 房门一声巨响,小北风毛手毛脚地冲了进来。 “道哥!大新闻!那个谁……那个耷拉眼角的人,他叫啥来着?”小北风越着急,嘴边的人名越叫不出来。 胡小妍跟江小道相视一眼,旋即从怀里掏出那张合影,摆在桌面上。 “慢慢说,是哪个?” “他!就是他!”小北风指着相片上的一个人,兴致冲冲地说,“道哥,大嫂,我亲眼看见的,他去了广源钱庄的城北分号!” 江、胡二人好奇地凑上前,低头一看小北风手指的那人,不禁异口同声。 “七叔?” 小两口过日子,免不了磕磕绊绊,小道和小妍本就是水火两命,都是为彼此着想,不必去骂小道,人无完人,嘴臭心好,一点生活细节凸显人物个性,这俩人没有狗血,放心! 另外,感谢大家的月票支持!!! 第三十九章 白家 第103章白家 白家宅邸,二层小楼,青砖蓝瓦,拱门阔窗。 这是白宝臣花了大价钱,请洋人设计建造的――据说,叫巴洛克风格。 院子里,草坪修得整整齐齐,灌木剪得方方正正。沿着石子小路,一直走到头,仰头往上瞅,突出来的那一块,是二楼的缓步阳台,白石栏杆上,一左一右,分别悬挂着黄龙旗和膏药旗,以示两国友好。 推开门板,迎面的墙上,挂着一颗巨大的鹿头标本,鹿角匀称粗壮,张牙舞爪,挺有气势。 左手边就是一楼客厅。 两扇玻璃大窗,光线充足,把屋里照得彻亮,东南角摆着一座落地钟,每到整点就“铛铛”地叫几下。 环顾四周,还能看见不少鹰、雁、野鸡等等,各种禽类标本,以及精美的牙雕和金银装饰,唯独看不见任何古董字画。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白宝臣就站在窗前,一边抽着雪茄,一边把身心沉浸在周围的巴洛克风格之中――不讳言地说,这让他自我感觉高人一等! 可是,今天却没有这种闲情雅兴。 白宝臣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一边盘着手上的两颗铁球,一边听儿子跟他汇报昨晚事情的来龙去脉。 沙发后头,还站着一个四眼儿。 此人是白宝臣的管家,名叫袁德庸,四十多岁,手里常拿一把玉坠白折扇,长得也算仪表堂堂,就是不能笑――上牙床子外翻,牙不齐,说话还多少有点儿漏风。 “爹,火柴厂的事儿,咱绝对不能忍!” 白国屏站在沙发前,气得来回踱步:“你也别说我莽撞,现在城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了,咱要是不干点儿啥,别人还以为白家又怕了周云甫呢!” “你能不能先别晃悠了?转得我脑袋疼,坐下!” 火柴厂被烧得干干净净,白宝臣却面沉似水,只有手上那两颗铁球越转越快,似乎表露出些许真实的心境。 “打更的咋说?”白宝臣问。 “别提了!” 白国屏气冲冲地坐进沙发里,回道:“老郑头儿说,昨天半夜,突然有人来跟他轮班,对过暗号,一字不差,他就先回家去了!反正我是不信他,肯定是收了周云甫的钱!” 白宝臣摇了摇头:“老郑跟我十几年了,你要是没证据,就别乱说,可别轻易寒了老人儿的心!” “爹,要不是老郑,那就更麻烦了!暗号都能对上,说明咱家也有人漏风啊!” 没想到,白宝臣却是一脸云淡风轻。 “很正常!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手底下那么多人,不管有意无意,一件事儿,知道的人多了,早晚都会传出去。咱们能挖到周云甫的消息,他当然也能挖到咱们的!” “可咱们的消息不准啊!”白国屏一脸懊恼,“王三全那小子,钱没少拿,事儿倒没干明白!没整死周云甫就算了,还害咱们折了俩好手!” “那小子人呢?” “黑瞎子看着他,正在外头候着呢!” “让他进来,我问他几句话!” 白国屏没有立刻喊人,而是忽然压低了声音,说:“爹,我现在怀疑,王三全那小子在耍咱们!” “怎么讲?”白宝臣扬起眉毛问。 “那小子天生是个赌狗,就好耍钱!我听说,咱们给他的钱,早就让他在‘和胜坊’输光了,还倒欠了陈万堂一屁股赌债,没准他反手又把咱们卖了,要吃两头!” 虽然听上去胆儿肥不要命,可赌狗什么干不出来? 白宝臣掏了掏耳毛:“那你的意思是,火柴厂是陈万堂烧的?” 白国屏反问:“昨天晚上,周云甫他们都露面了,就没看见陈万堂!不是他,还能是谁?” 白宝臣不置可否,只是把身子往后一靠,瞥了一眼身旁的管家,问:“你咋看?” 袁德庸眼珠子一转,掂量着说:“目前来说,陈万堂的嫌疑的确最大。” “怎么样!”白国屏一拍大腿,“爹,我就说吧,铁定是陈万堂的人烧了火柴厂!” 王三全这小子,看着老实,其实蔫儿坏。 赌狗的话,本来就不可信,他完全有可能迫于赌债,先卖了周云甫,转头又把白家卖了,玩儿的就是一个双面细作。 白国屏说得头头是道,看上去绝非庸才,起码要比周云甫的外甥韩策强上百倍。 可白宝臣却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了口气,看上去对他的表现并不怎么满意。 “国屏,你刚才说的这些,是很有道理。但是,你没发现有啥别扭的地方吗?” “别扭?” 白国屏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又冲管家看了看,问:“有啥别扭的地方吗?” 袁德庸迟疑片刻,却没正面回答,而是笑呵呵地俯下身子,低声说:“老爷,恕我眼拙,真没看出来别扭的地方,要不,您点我两句?” 白宝臣哼哼了一声,知道管家这是故意藏巧,不好意思让大少爷丢面儿,顺便拍他的马屁,因此并不理会,一双眼神仍落在儿子身上。 “要说别扭的地方,其实也就俩字儿――刻意!” “刻意?” 白国屏略一思量,紧接着茅塞顿开,不由得浑身一怔。 确实有点刻意! 要说“串儿红”和“海老?”同在一处,也就算了,可周云甫那老狐狸,都多少年没抛头露面了?怎么就那么巧,赶着昨天晚上,跟外甥一块儿出来遛弯儿?大蔓儿纷纷露面,就差一个陈万堂? 再一想,白家在巡警局里的人说过,关伟和宫保南杀人之后,不但不走,反而让看客们故意报官,还在巡警局里待了一宿,这意思就更明显了――就是想让白家怀疑陈万堂。 “爹,你说的,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其实,白国屏刚才那番推测,也不能说是错,只是太过被动,就像火车只能按照铁轨的方向行进,稍有不慎,就被人带沟里去了。 果然,老江湖过招,两边没有秘密,阴谋只是一时,阳谋才是关键。 想到此处,白宝臣竟忽然有点感慨。 “看来,周云甫真是老了!算计越多,往往越是刻意,跟年轻的时候相比,少了点拼劲儿啊!” “爹,那除了陈万堂,火柴厂的事儿,还能是谁干的?” 白宝臣手里那两颗转动的铁球儿,终于渐渐放缓了下来。 “周云甫手底下肯定还有人!现在还不好说,但早晚能查出来!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其实就是陈万堂干的――都有可能,谁也别把话说死!” 白国屏默默点头:“嗯,我这就让人去查!” “不急,先把那个王三全带过来吧!” 第四十章 借刀杀人 第104章借刀杀人 白宝臣一声令下,没一会儿的功夫,黑瞎子便晃着膀子,把王三全进了客厅。 出卖周云甫,夜进巡警局,有刺客追杀,又被人离奇解救。 王三全一夜梦幻,直到现在,仍是惊魂未定,如今冷不防被黑瞎子带进白家宅邸,举目四望,却见满屋禽兽,心里更是惶然不安,来到白宝臣面前,只顾盯着自己两个脚尖儿,哆哆嗦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儿。 “老爷!” 黑瞎子随手推了他一把,大大咧咧地说:“老爷,你别看这小子瞅着蔫儿,没想到还真有两下子,昨天晚上,他自己就把周云甫派来的杀手给毙了!” 白宝臣眉毛一挑,盯着王三全看了看,却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 这小子敢杀人? 不太像! 白国屏却不管那么多,看见王三全,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即指着他的鼻子,张嘴便骂。 “狗东西,我他妈给你那么多钱,让你在‘卧云楼’里做内应,结果呢?害我折了两个弟兄!说!?他妈是不是吃两头儿?” 王三全知道给白家的事儿办砸了,肯定要受罚,但却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罪名,于是吓得连忙跪地磕头。 “少爷,冤枉啊!” “啪!” 白国屏抬手就是一嘴巴,骂道:“放你妈的屁!冤枉?不是你说的,周云甫昨天晚上在‘卧云楼’吗?” “是我说的……”王三全结结巴巴地说,“他之前一直都在,我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为啥……没在。” 白国屏一把薅住王三全的辫子:“你妈的,人没在,你还让我的人上楼?” 王三全哭丧着脸,说:“少爷,我,我不知道啊!昨天晚上,我去店里轮班的时候,还特意去二楼看了一眼,周云甫不让外人进屋,我就只敢趴着门缝儿,往里瞅了一眼……屋里好像躺着个人,我以为是他……” “去你妈的!”白国屏猛踹一脚,“那他妈是个纸人!” “啊?”王三全捂着心口,一脸震惊,“我,我真不知道啊!” “操你妈的!” 白国屏还想再打,却被父亲拦了下来。 “国屏,算了!”白宝臣沉吟一声,“暗杀周云甫这事儿,我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他要真那么容易就被整死,就不是周云甫了。”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王三全感激涕零。 白宝臣微微点头,又问:“昨天晚上,被巡警带走那俩人,你认识吗?” 王三全歪着脑袋,战战兢兢,不时用眼睛偷瞄白国屏,唯恐哪句话说错了,又要挨他的打。 “谈不上认识,但我在柜上的时候,总能看见他们过来,一个叫关伟,一个叫宫保南,都是‘海老?’的弟兄。” 听到“海老?”这三个字,白宝臣的嘴角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 又是江城海! 白家早年跟周云甫斗,就数在江城海身上吃亏最多! 虽说那时候还没关伟和宫保南什么事儿,但只要是跟江城海扯上关系的人,在白宝臣心里,都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其实,要不是昨天晚上,他们这些人全都露面了,白家必定会把火柴厂的事儿怪罪到江城海的头上。 如今,新仇旧恨,两相叠加,白宝臣不禁怒火中烧,手中的两颗铁球儿也被攥得“嘎嘎”作响。 正在忿恨之际,忽然又听见身前的王三全吱了一声。 “老爷、少爷,我……我想跟你们说个事儿。” “有屁就放!”白国屏骂道。 “呃……这……” 王三全跪直了身板儿,偷摸瞄了一眼黑瞎子和袁德庸,也不敢明说,只是在那吭哧瘪肚,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白宝臣一看他这副神情,心中立马会意,于是便冲两个手下抬了抬下巴。 “你们俩,先出去吧!” 黑瞎子和袁德庸相视一眼,心里虽然有点不是滋味,但也只好悻悻离去。 临走的时候,黑瞎子还不忘给王三全搜了一遍身,确认他身上没有武器以后,方才冲白宝臣点了点头。 “老爷,我就在走廊那边,有什么事儿,你随时叫我一声!” 白宝臣应声点了点头。 黑瞎子和袁德庸走后,不等王三全开口,白老爷子却先俯下身子,表情?人地干笑了两声,问:“你是不是要给陈万堂带话?” 此话一出,不止是王三全,就连白国屏都跟着愣住了。 “老爷,你,你咋知道?” “你就说是不是吧?” “是!” “陈万堂让你给我带话,火柴厂的事儿,跟他无关?”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可如此一来,白国屏又起了疑心:“王三全,你小子他妈的到底在给谁卖命?” 王三全忙说:“少爷,我肯定是给白家卖命啊!那陈万堂,我只在赌场里见过几眼,话都没说过,咋可能给他卖命!” “那是谁让你带的话?”白国屏逼问道。 “这……” 王三全一时语塞。 要是把昨晚的情况如实招来,就得把那个小年轻供出来,而对方话里话外,要拿他家人的性命做要挟,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这边犹犹豫豫,白宝臣却看得明明白白。 “王三全,老实说,昨天晚上,周云甫派出去的人,不是你杀的吧?” “啊?” 王三全傻了,原来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根本瞒不过老江湖的眼睛。 白宝臣看他仍然有些顾虑,便轻描淡写地摆摆手。 “放心!你不用怕,陈万堂要瞒的人不是我,而是周云甫!” 白国屏闻言,立马欠起屁股凑上前,问:“爹,你的意思是,陈万堂要反水?” 白宝臣点了点头:“陈万堂给咱们报信,说明有心想要联手,但现在又不敢直接跟周云甫闹翻。毕竟,如果咱们不搭理他的话,单凭他自己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苏家。” “可苏家一直没有动静,外头都在传,苏文棋想要退出江湖呢!” “退出?”白宝臣冷哼一声,“江湖,想退出就能退出?苏家跟陈万堂可是血仇!苏元盛有两个儿子,都是被陈万堂杀的,这仇不报,那就不叫退出,叫认怂!” “爹,那咱们跟不跟陈万堂联手?” “你觉得应不应该?” 白国屏思忖了片刻,旋即摇了摇头。 “要是跟陈万堂联手,虽然能重创周云甫,可那样就会惹到苏家,万一周云甫跟苏文棋联手……不划算!不划算!” 闻听此言,白宝臣倍感欣慰,但却另有一计。 “要是真跟陈万堂联手,当然不划算,但要是假的,利用他收拾周云甫,就很划算了!” “明白!明白!” 白国屏会心一笑,紧接着又猛然想起在场的王三全,于是当即恫吓道:“小子,你瞅啥?管住你的嘴!否则,我他妈一枪崩了你!” 王三全吓得连忙摆手:“少爷,我发誓,我啥也没听见!” 没想到,白宝臣却对儿子厉声呵斥道:“国屏!瞎吵吵什么,他可是咱们自己人!对吧,三全?” “对对对!” 王三全连声应答,可一看到白宝臣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老脸,他又莫名地不寒而栗,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要面对什么事情。 白国屏若有所思:“爹,如果火柴厂的事儿,真跟陈万堂无关,那还能是谁?” “十有八九,还是跟‘海老?’有关!”白宝臣点了一根雪茄,“这件事,你还得派人从江城海开始,慢慢去查。不过,在这之前,咱们也得让他那两个弟兄吃点苦头!” “关伟和宫保南?那我现在就去找人手?” “不用!动刀动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啥意思?咱们这不是有现成的由头,可以直接弄死他们两个!” 正说着,白宝臣忽然站起身,走到王三全面前。 “三全呐,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可得给我争口气啊!” “我?”王三全心头一凉,“老爷,我,我能行吗?” 不用他说,白国屏也觉得这事儿不靠谱。 “爹,你啥意思?” 白宝臣慢悠悠地走到窗边,沉声笑道:“国屏,咱们白家为啥争不过周云甫?就是因为他攀上了盛京将军,靠山比咱们硬!但现在的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你赶紧准备一份礼单,待会儿跟我一起去拜见宫田龙二先生!” 今日无二更…… 感谢伊人渐逝、铁口神算杜半仙、开心的打脑斧的打赏支持! 感谢各位的月票支持! 第四十一章 渗透 第105章渗透 那位问了,这宫田龙二又是谁? ?!此人似政似商,似军似警,整个一个“四不像”,还真不好说! 真要掰开了、揉碎了,仔细究竟,那话可就长了。 想当年,日俄战争结束后,毛子在关外大败亏输,搁国际社会上,那真是有多大脸,现多大眼,自蒙古西征以来,白皮被黄皮打成这副熊样,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好不容易建成的中东铁路,放手里还没捂热乎呢,就被迫将铁路南段,连带着抚顺煤矿等各项经营权,转让给了鬼子。 小东洋为了经营南铁,便成立了“南铁株式会社”。 跟日不落的“东印度公司”一样,这家会社也是不政不商,又政又商,接手了“南铁”和沿线总计数百平方公里的附属地,头一件要做的事儿,就是改筑修缮,标准轨距,只待全线畅通,扼住关外命脉。 甭管是运兵运货,还是出行往来,奉天的物流交通,鬼子全都尽收眼底。他们要是不同意运货,当地商贾,就算再大的买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与此同时,鬼子又大规模兴建医院、学校、公园、图书馆等基础设施,以期渗透进奉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南铁株式会社”下有总务、调查、运输、矿业、地方等各个部门。 他们时常带着铁路守备队一起行动,打着筑路的幌子,今天爬座山,明天过条河,无论走到哪儿,都不忘带着工程师和绘图师,拿着望远镜、测距仪、铅笔,插标木、做记号,量山高、丈河宽、探矿产、查防务。 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大到山川地貌、物产资源,小到阡陌农田、风土人情,甚至就连村子里有几口井,也全都逐一记录在案。 光看还不够,鬼子特别不拿自己当外人。 “南铁株式会社”成立后,他们就跟一群老鼠似的,隔三差五,四处乱窜,这里修架小桥,那里挖个战壕,还从来不跟清廷打招呼。 人多工速,有时候,地方官员还没反应过来,某个山头林间里,就莫名其妙的多了一条数十丈,乃至百余丈长的壕沟战堑。 其用心险恶之精细,步步为营之决心――意欲何为? 恐怕司马昭见了,都要自叹弗如。 ………… 白家父子口中的“宫田龙二”,就是“南铁株式会社”在奉天调查部的一名理事。 平心而论,宫田龙二的模样不错,浓眉大眼,顾盼自雄,个头不高,但精气神十足,平日里一副商人装扮,可腰杆儿拔得笔直,明明腿短,却非得迈大步,试图借此彰显所谓的男子气概。嘴上蓄着两撇大胡子,家里供奉着一口武士刀,满腹洋学经略,脑子里却只有天皇。 总而言之,此人把自己从头到脚活成了四个字――和魂洋才! 别看是个外邦人,可宫田龙二身为调查部理事,专职情报工作,事无巨细,奉天的士农工商军各界消息,全都了如指掌。 江湖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未必明白,但周、白、苏三大家,姓啥叫啥,名下都有哪些生意,彼此之间又有什么恩怨,心里却跟明镜似的门儿清。 无疑,宫田龙二是个少壮派。 平常跟手下职员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嘴边时常挂着一句口头禅――“这里,本来就应该是我们的!” 按他的说法,日清战争以后,辽东本就是他们的战利品,只是迫于当时的国际形势,才迫不得已归还清廷。 如今,鬼子再度踏足关外,虽然已经有了附属地,但在他们眼中,没有让清廷“物归原主”,就已然是莫大的仁慈了。 宫田龙二的这种说法,自然引来了不少年轻职员的崇拜。 在公司的酒会上,他们自称是天皇的开拓团,职责便是为将来的日清大战做好准备,逐步蚕食,把奉天乃至整个关外都渗透成一个筛子! 在士农工商军遍插耳目,让省府厅州县无有秘密! 这个计划,可能要持续十几二十年。 但可以预见的是,当计划完成之日,便是关外沦丧之时。 侵略――早就已经开始了! 在真正的战争打响之前,宫田龙二等会社成员,就想方设法、明里暗里地试图扩大附属地的范围,并以合资公司的名义,继续扩大他们在奉天的影响力。 这时候,白宝臣主动上前摇尾乞怜,他们当然乐得收了这条老狗。 昨天夜里,宝国火柴厂突遭大火的消息,宫田龙二当然早有耳闻,但却只是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并不急于行动。 手下的亲信见状,便忍不住上前去问:“前辈,宝国火柴厂里,名义上还有你的股份,我们难道不出手管管吗?” “当然要管!”宫田龙二冷笑一声,“但是,我并不打算主动出手。” “前辈,我不明白。” 宫田龙二默不作声,只是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窗台边上,刚想开口,却忽然发现窗户上粘着一小块泥点,于是便又掏出手帕,放在舌尖上舔了一下,耐心地将玻璃上的污渍擦掉。 等忙完了这一通,他才转过身,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三浦君,你养过狗吗?” 手下一脸严肃地回道:“没有。” 宫田龙二微笑着说:“他们的人,有一句老话,‘对人不能太好,喂狗不能太饱’!我们当然可以借着火柴厂的事,在奉天商界做点事情,但我和白宝臣不是合作关系,我要等他过来求我,这其中的区别,你明白吗?” 三浦立马会心一笑,点头道:“不愧是前辈!我明白了!” 事实上,宫田龙二根本不在乎火柴厂失火,他巴不得白宝臣借着合资公司的名号,在奉天到处张牙舞爪。 如果白宝臣斗赢了周云甫和苏文棋,合资公司就能顺水推舟,在奉天遍地开花。 哪怕白家斗败了,也不要紧,江湖厮杀,难免流血,随便一起命案,只要牵扯到东洋的“利益”,宫田龙二就能以此为借口,让鬼子的守备队堂而皇之地干扰奉天商界治安。 白宝臣想要借刀杀人,除掉周云甫和苏文棋,却不想他自己才是鬼子手里的那把刀。 果不其然,正在说话间,办公室的房门便被敲响。 一个年轻的秘书官大步走进屋内。 “宫田前辈,白家父子想要见您!” 感谢百岁无忧A给大嫂胡小妍的打赏支持! 第四十二章 老七 第106章老七 奉天城东,老王家。 破屋烂瓦一间房,土炕上面垫两层干草,上面盖一块布,这就算是褥子了。 王三全的老娘确实已经在炕上瘫了半年多,但却从没找过大夫,到底得了啥病,自然也不得而知,只知道老太太的两条腿黢紫一片,早已肿得没了人形,用手一按一个坑。 起初疼得钻心,后来干脆没了知觉。 老太太挺乐观,看得开,心说起码不用再遭罪了。 只是隔三差五就要发一通高烧,整个人免不了窝在炕上吭唧。 久病缠身,刚过五十的人,竟活成了七老八十的模样。 原本,临近年关,阎王点卯,老太太眼瞅着已经显出下世的光景,结果不知道哪位菩萨开了眼,竟又莫名其妙挺过来了。 开春以后,天气转暖,人也跟着缓回一口气,没事儿的时候,还能跟着儿媳在炕上纳鞋底做活儿――不做不行,不做吃啥呀? 干乏了,老太太就靠在柜子上眯一觉,冷不丁一瞅,也不知是死是活。 临近正午,老太太正有点犯困,忽然从窗缝里看见有个人影,正站在门口,要敲不敲,要走不走,就在那来回溜达,于是便冲儿媳招呼了一声。 “娟儿!外头好像有人,你出去瞅瞅!” 外屋地响起一片水声,紧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嗓音。 “嗳!这就过去!” 儿媳并未胆怯,毕竟这大白天的,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还能有歹徒强抢民宅不成? …… …… 屋外,宫保南手里拿着王三全的遗书,来回晃悠,嘴里嘟嘟囔囔,演练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哎,大姨,你挺好的?呵呵……那什么,我是王三全的朋友,他让我给你带封信……?!我哪知道他干啥去了,忙呗!我也没多问,正好顺道,就帮着跑个腿……不坐了,不坐了,我那边还有事儿,先走了嗷!” 念叨完了,觉得不太满意,有点儿?嗦,容易让对方逮到空子刨根问底,因此必须要加快语速! “大姨,给,信,再见!” 太快了,更可疑,肯定会被薅住袖子一问到底! 宫保南皱着眉头咂咂嘴,看着手里的遗书,心里多少有点儿后悔了。 平时,大哥江城海让他干点啥,这小子不是腰酸,就是屁股疼,等到这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活儿,他倒上赶着去了。 该勤快的时候不勤快,该犯懒的时候不犯懒。 按关伟的话来说――纯属贱皮子! 宫保南却不在意。 王三全一时贪念,出卖了老爷子,死不足惜。 给家属送信儿这事儿,就算宫保南不干,也会有别人来干。 只不过,要是换成别人,带来的可能就不是遗书,而是王三全的耳朵或手指。 杀敌和杀叛徒,虽然都是杀人,却又完全不同。 杀敌,多半要灭口,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让对方凭空消失、人间蒸发,通常是“海老?”弟兄们来干。 杀叛徒,却多半要立威,不说是大张旗鼓,起码也要闹出点动静,手段残忍近乎于作秀,一来是让人知道叛徒的下场;二来也是威胁家属不许报官。 虽说周云甫在官面上有人脉,但奉天毕竟是省城,现如今又逢新政,不怕家属去报官,就怕家属去报社。 一旦舆论风起,别说是周云甫,就连地方大员,也得花点心思给百姓编个说法平息众怒。 宫保南看过他的遗书,上面嘱咐了家人不要报官,因此才来送信,让他们事先有个准备。 想罢,他便又开始念叨起准备的说辞。 “大姨,我是王三全的朋友……” 没想到,话音刚落,眼前的房门竟跟着应声推开了! “这位大哥,?找三全有事儿?” 宫保南抬眼一看,整个人蓦地怔住――好像又不咋后悔了。 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妇人,二十来岁的模样,腰间挂着围裙,袖口挽到肘边,眼底一汪水,双颊带笑靥,额上渗着汗珠,鬓角的碎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更显出肤色白净。 果真应了那句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 如此一个俊俏妇人,可低头一看那双手,便知她到底是穷苦出身。 宫保南不禁嘟囔了一声:“这上哪儿说理去?” “啊?”妇人没听清。 “没啥没啥!”宫保南回过神来,忙说,“那个,这是王三全家吧?” 妇人刚要点头,屋里的老太太就开始扯着嗓子问:“娟儿,谁啊?” “是三全的朋友!” “啥?”老太太耳背。 “是三全的朋友!”李树娟拔高了嗓门儿。 “啊,那快让进来吧,进屋坐会儿,喝口水!” 李树娟见来人衣着阔绰,态度和善,想了想,便微微侧过身,招呼道:“大哥,三全得待会儿才能回来,要不你先进屋等一会儿吧!” “啊!”宫保南一步跨过门槛,“这合适吗?” 明明打算把遗书扔下,然后扭头就走,这会儿全忘了! 关外女人多爽利,少矫情。 李树娟看样子当家已久,言行举止更显随意,当即大方笑道:“那有啥的,老太太还在屋呢!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水!” 说完,她就转过身,走到灶台边上,两手并用,跌跌撞撞地提起一桶水,往水缸里倒。 “用帮忙不?”宫保南问。 “不用不用!大哥,你要是没事儿,就进屋跟老太太说会儿话,陪她解解闷。” “那行!” 宫保南拐进里屋,清了清嗓子,脑袋里全是预备好的那套磕。 “哎!大姨,你挺好的?” 老太太热情,坐在炕上笑呵呵地冲他招手:“来来来,坐炕上!” 宫保南便稀里糊涂地走过去,心里盘算着怎么把遗书递过去,再及时脱身,免得面对两个女人哭哭啼啼。 没想到刚一坐下,老太太就没停过嘴。 “你贵姓啊?也在大烟馆里做事儿?哪儿的人?多大了?娶媳妇儿没?稀罕傻样儿的?” 宫保南压根没机会插嘴,只能疲于应付。 好在这时,李树娟端着一碗水,走进屋里,笑着说:“大哥,你别见怪!我们不是本地的,在这边也没亲戚,好不容易来个人,你就陪她唠一会儿把!” “可不是么!”老太太也跟着说:“我们家原来在苏家屯那边,家里本来也有几分地。这不后来毛子修铁路么,把地给占了,没办法,才搬来这边,合计找点事儿干。” 宫保南沉默着点了点头。 据说修筑铁路时,会给途径的民宅土地一定补偿,但到底有没有,他也不知道,看老太太这副模样,大概是没有。 按说,王三全出卖周云甫,白宝臣肯定给了他不少钱财,何至于日子过得这么辛苦? 老太太和李树娟对此一无所知,宫保南更是不知缘由,他也没想到,那小子玩儿命换来的钱财,竟然没有给老娘看病,而是转头去了赌坊输个精光。 也正是因为王三全突然在赌坊大肆挥霍,才引起了韩策手下的注意,最后查到他暗中勾结白宝臣的事儿。 李树娟觉察出家中钱财有异样,也曾当面质问过王三全,可换来的却往往是一顿毒打。 要不是先前在老家攒了点儿积蓄,这日子恐怕早就维系不下去了。 宫保南自打一进屋,就仿佛成了没头苍蝇,顺着老太太的话头,跟这婆媳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竟又鬼使神差地唠了小半天。 直到手中这碗水喝光了,老太太的话才渐渐变少,眼神总是时不时的瞥向窗外,看上去有点儿心焦。 “三全这小子,咋还不回来呢?也该回来了吧!” 李树娟别过脸,叹声说:“估计又是耍钱去了呗!” 宫保南忍不住问:“‘和胜坊’?” 没想到,不等儿媳开口,老太太先急了。 “不能不能!三全是个好孩子,不能去那种地方!” 宫保南跟李树娟相视一眼,立马心照不宣,随后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老太太,三全今天应该不会来了。他让我给你带了一封信,刚才光顾着说话,我都把这茬儿给忘了!” “信?” 老太太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好好的,写啥信啊?他时不时出啥事儿了?” “呃……具体我也不知道。”宫保南把遗书放在炕上,“你们自己看吧!” 李树娟见状,忙说:“大哥,我跟我婆婆都不认字儿,这信上到底写得啥,要不,你帮咱俩念一下吧!” 宫保南心说,不认字儿你早说啊!害我费这么大劲! 可眼见着遗书上字字绝别,两个女人又是一脸忧心忡忡,他也实在不忍开口,死来想去,只好佯装尴尬地说:“其实,我也不认字儿,你们找别人吧!” 说完,宫保南连忙起身开溜。 李树娟哪能放过他,赶忙跟在后头,等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才一把拽住他的衣服。 “大哥,刚才老太太在屋,受不了刺激,有什么话,你跟我说!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你让我心里有点准备,行不?” 宫保南撇了撇嘴,边说边推门,为难道:“弟妹,我真啥也不知道,你找别人看一下信,不就啥都知道了么!” 李树娟本来还想再跟上去,可房门一开,却见外面有十几个巡警,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行人。 “宫保南!我们接到有人报官,说你昨晚在‘卧云楼’持枪杀人!我劝你老实点,痛快跟咱们走一趟!” 今早刚放出来,现在又要抓回去? 宫保南一头雾水,问:“老赵,啥情况?” 众人见他有恃无恐,便纷纷看向巡警队长。 当着大伙儿的面,赵永才顾及自己的身份,也不好过多解释,只是冲着宫保南挤眉弄眼,干张嘴,却听不见声,看那口型,似乎是在说:“别废话,赶紧跟我走!快点儿!” 第四十三章 大闹卧云楼 第107章大闹卧云楼 且说暗堂口北风来信,声称宫保南今早暗访广源钱庄城北分号,江小道疑心七叔反水,于是立刻动身上路,准备把消息转告给老爹江城海。 走出家门,江小道千万个小心,先是绕着宅子走了一圈儿,查清了周围没有可疑的耳目,这才往北边赶路,直奔江宅而去。 正午已过,傍晚未近,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人声鼎沸,可在他听起来,却只当是风声过耳,事不关心。 暗堂口成立以来,江小道笼络小叫花子,在城里遍撒耳目,重中之重,就是要查出老爹身边的内鬼。 可那两个叔叔,各个混迹江湖多年,一帮小屁孩儿想要暗查他们,实在难如登天。 数月下来,果然一无所获。 江小道万没想到,第一个露出马脚的,竟然是七叔! 更没想到的是,这里面还有苏家的事儿! 内鬼的东家不是陈万堂吗? 难不成之前猜错了? 想到此处,江小道心里忽然一紧,进而萌生一个更糟心的情况――内鬼,可能不止一个! 心里越急,走得越快,两条腿紧倒腾,健步如飞! 快到什么程度?鞋都跟不上脚! 幸亏这几年以来,江小道在四叔金孝义的夹磨下,下盘稳健,练就一副好脚力。否则,单说这一路,且不知道要甩丢多少双鞋呢! 来到江宅,院子里的大门只是虚掩了半扇。 江小道探头一瞅,却见老爹领着四个弟兄,整装待发,正从里屋走出来。一个个横眉厉目,擦枪填弹,如临大敌。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有大事发生,却唯独不见六叔、七叔两个人。 “爹!你们上哪去?” “小道?”江城海微微一愣,旋即皱起眉毛,“你跑来干啥?” 自打小道开堂,江城海就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他没事儿少来这边晃悠。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江小道有能耐傍身,这不假,但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一个像样的机会,把这一身能耐使出来,更别提什么扬名立万了。 道上有人知道他是“海老?”的义子,却只把他当做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打心眼儿里,根本没瞧得起他。 大蔓儿,当然有大蔓儿的方便;可没蔓儿,也有没蔓儿的好处! 江小道如今最大的优势,恰恰在于他籍籍无名。 正因为是区区鼠辈,才能瞒天过海,在龙虎相争之际,捞得一线生机。 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他又不得不来。 环视一圈,江小道问:“六叔和七叔不在?” “谁知道那俩瘪犊子又跑哪去了!”二叔李添威结果话茬儿,张嘴便骂,“每次遇到点事儿,这俩人就一个见不着人影儿,一个懒驴上磨!” 四叔金孝义也连忙吹风道:“大哥,老六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不能再惯着他了!” “我看也是,该敲打敲打了!”五叔沈国良点了点头。 三叔孙成墨捋了捋胡子,沉吟道:“他们俩,会不会还在巡警局里,没放出来?” “咋可能!”李添威不同意,“巡警局那边,咱们早就打好招呼了!” “别吵吵了!” 江城海厉声何止,随后扫了一眼众位弟兄,冷声说:“你们先出去等一会儿,我跟小道说两句话。” 沈国良连忙劝说:“大哥,就怕时间来不及啊!要不,咱们先过去吧,让小道跟着,边走边说呗!” 江城海眯起眼睛,两腮上的胡茬儿,似乎突然之间倒竖了起来。 “我说让?们出去等着,听不明白?” 众人脸色一僵,再不敢有任何废话,只好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随后便老老实实地离开宅院,并随手关上大门。 等弟兄们走后,江城海才压低了声音,问:“小道,找我什么事儿?” 江小道左右看看,接着上前一步,轻声说:“爹,七叔要反。” “谁?” “老七!”江小道言之凿凿地说,“我的人,看见他今天早上去了广源钱庄城北分号,我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是苏文棋的店面吧?” “说完了?”江城海语气平淡地问。 江小道眨了眨眼睛,用手背摸了摸老爹的脑门儿,确认没有发烧,这才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爹,七叔要反!他去找苏文棋了!” “嗯,我知道,我让他去的。” “啥?”江小道顿时瞠目结舌,“爹,合着闹了半天,是你要反水啊?” “别放屁!临阵反水,你爹我丢不起那个人!” “那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江城海有点儿无奈,叹声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有机会再跟你解释!既然你来了,我也正好有个事儿要问你。” “你说。” “宝国火柴厂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昨天晚上,周云甫的调令很急。 江城海心里已经猜到,此事多半跟小道有关,但还是想亲自确认一下。 江小道反问:“不是我还能是谁?我这暗堂口是干啥的?不就是玩儿阴的么!” 江城海脸色一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拍了拍小道的肩膀。 “小道,听好了!从今以后,无论多大的事儿,也别来找我,只等着我去找你!要是实在着急,你就去‘会芳里’找你大姑,让她派人给我送信儿,我再去找你!” “爷俩儿逛窑子?”江小道呵呵一笑,“爹,还得是你啊!” 江城海一把?起他的衣领,神情严肃地说:“小道,爹跟你说正经的呢!那火柴厂跟鬼子有关,白宝臣肯定要借机对付我,你得离我远点,整不好,你小命就没了!” 江小道忽然收起笑脸,紧接着又一节一节地掰开老爹的手指,眼神凌厉,毫不退让。 “爹,你忘了?当年,我这条贱命,还是你给的!这些年,我跟着你,该见的也都见了,该吃的也都吃了。你对我啥样,小道心里记着呢!要是没有你,就我这德性,估计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算命的说我恩寡情淡,我也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我今天把话放这!只要能保你的命,别说是鬼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一枪崩了他!没有枪,我就掐死他!没有手,我就咬死他!要是连牙都没了,我就拿我这条命,换你活着!” 江城海猛然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搭话。 说感动?未免矫情! 说欣慰?可这小子的脾气,合该就是如此! 正在诧异的时候,江小道竟然反客为主,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老爹的肩膀。 “爹,说真的,你老啦!还能打动吗?我看够呛,不光是我,道上的人估计都觉得你打不动了。可你毕竟是‘海老?’!报丧的鹰,咋可能孵出唱歌的鸟?” 江城海看了看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忽然咧咧嘴,笑了。 “海哥!海哥!”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嚷,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进!”江城海应了一声。 大门推开,却见众弟兄簇拥着一个小年轻冲了进来。 来人一身黑衣黑裤,愣头愣脑的,看着面熟,是“串儿红”的人。 “海哥!红姐让我过来告诉你,‘卧云楼’那边儿快顶不住了,还有……刚才好像有人看见,六哥和七哥他俩被巡警局的带走了!” 众人大惊失色,一时间议论纷纷。 “卧云楼”那边的消息,江城海等人早已知晓,刚才整装待发,不为别的,正是要赶过去支援。 白家昨晚接连吃亏,白国屏急于找回面子,正午刚过,便带着一群打手杀到“卧云楼”,许如清和陈万堂各有生意,不敢轻易调用人手,因此只能让江城海等人去帮韩策擦屁股。 关伟和宫保南的情况却让人始料未及。 “他俩不是早上刚被放出来么,咋又给抓回去了?”沈国良一脸诧异。 “他妈的!”金孝义怒骂一声,“赵永才那个老屁眼儿,还敢拿钱不办事儿了?” 孙成墨较为冷静,喃喃说道:“应该不会!老赵跟咱们交情不浅,他干过多少脏事儿,咱们比他还清楚,没道理故意恶心咱们。巡警局也不是铁板一块,我估计,这事儿应该是白宝臣托人办的。” “要真是那样,就更麻烦了!”李添威一脸凝重地说,“那不就说明,周云甫在巡警局的人脉,已经不好使了么!” 争论了几句,众人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了江城海。 “大哥,咱们先管哪头?” 江城海思忖了片刻,并未显出过多的犹豫,当机立断,大手一挥,说:“先去‘卧云楼’!” 众人齐声应和。 正要走时,金孝义突然转过头,问:“小道,你带着家伙没?” “带了!”江小道拍了拍前胸,枪不离身。 “走!”金孝义抬手招呼道,“跟四叔去干了那帮狗汉奸!” “好!” “慢着!”江城海连忙将其拦住,“小道,你别去了,好好在家待着!” 金孝义有点费解,忙说:“大哥,小道不是孩子了,也该出去练练吧,你这样护着他,以后不就变成韩策那德性了么!” “别废话!你走你的!”江城海一边催促,一边冲小道说,“老实听话,别乱跑!” “爹!你啥意思?合着刚才咱俩白说……” 江小道正要反驳,却又正好看见老爹冲他挤眉弄眼,随后立马心领神会,不再吭声。 可以去“卧云楼”,但不能跟着他们一块儿去! 于是,等江城海带着一众弟兄走后,江小道立马走出院子,寻了一条绕远的路,赶赴“卧云楼”。 …… …… 城西,小西关大街。 “卧云楼”门前,黑瞎子领着白家的二三十个打手,正跟韩策等人当街对峙。两伙人气势汹汹,叫骂推搡。看那架势,只要稍不留神,就要擦枪走火。 眼见着形势紧张,看热闹的也都纷纷躲进周围的店铺,远远地看,却不敢在街面上瞎晃悠,生怕待会儿两伙人杀红了眼,伤及无辜。 城门失火,必定殃及池鱼。 周围其他行当的掌柜们见状,急忙吩咐伙计去找巡警过来维持秩序。 可巡警们显然事先接到了口风,任凭谁来去请,全都视若无睹,实在烦了,也只是隔着一条街,冲这边“嘟嘟”吹两声哨子,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举措。 大门口,跟黑瞎子当面对峙的,自然是韩策。 别看他平日里在人情世故上,办事儿差劲,但有周云甫为他遮风挡雨,他嚣张跋扈惯了,倒也还有几分虚胆。 虽然愚钝,但并不怂包。 何况,韩策心知肚明,别人只当他是个绣花枕头,因此时常憋着一口气,想要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 黑瞎子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往那一戳一站,其余小弟都有积分畏惧,韩策不但不退缩,反倒主动上前一步。 “黑瞎子,在‘会芳里’没占到便宜,跑我这来耍横了?真当我是白给的?今天我就站在这,我看你敢不敢动我的场子!” 气势很足,就是镇不住人。 白家人看他这副德行,憋了一会儿,没憋住,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混江湖的,宁肯被杀,不能被笑。 韩策恼羞成怒,一把夺过身边小弟手里的镐把子,叫骂一声,抡起来就要打。 黑瞎子却并不躲闪,仗着自己身高臂长,趁那镐把子还没抡起来的空挡,抬腿就是一脚,正踹到了韩策的心窝上。 韩策应声栽楞了一下,幸好身后的小弟连忙把他擎住,这才免于狼狈倒地。 众人顿时一阵哄笑。 韩策面子上挂不住,咬牙切齿,直接从怀里摸出匣子枪,厉声喝道:“我他妈毙了你!” 黑瞎子仍然无动于衷,反倒是轻声细语地说:“韩策,你要干啥?当着这么多老少爷们儿的面,当街开枪杀人?你他妈以为周云甫是皇上呐?来,开枪!往这打!别说,我这条命,要是能跟你换,还真算没白活!” “你!” 韩策面露尴尬,开枪就是上当,不开枪就要丢面儿,高高举起的枪口,咋整都不对,活生生把自己加起来,骑虎难下。 这下,众人的嘲笑声更大了。 正如江城海告诫小道那样,没把握的事儿,别轻易撂狠话,否则只会沦为笑柄。 正在这时,街对面骤然响起一声枪响! 第四十四章 反噬 第108章反噬 枪声响起,众人一阵惊呼,本能地缩了一下脑袋。 循声看去,却见大街东头,李添威高举匣子炮,枪口指天,边走边叫骂。 “操你妈的!刚才哪个贱皮子说要一命换一命?裤裆里带把儿的,冲我来!” 韩策听见动静,顿时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忙问左右:“是不是‘海老?’他们来了?” 的确是江城海众弟兄及时赶到,可与此同时,白家也恰好赶来一队人马。 “今天谁来也不好使!” 人群应声让开一条道,却见白国屏背过两只手,歪着脑袋撇着嘴,迈着四方步,正朝这边走来。 他带来的人不多,只有五个,其中一个,跟他并肩而行,正是宫田龙二的心腹亲信――三浦熊介。 而与之随行的四个矮子,头戴白箍黑盖帽,手持东洋武士刀,肩荷步枪,比比划划,自然都是鬼子,原本都是附属地内的警察,人称“黑帽子”。 看客们见白国屏把“黑帽子”请来了,一时之间,纷纷摇头叹息。 “坏了!这狗汉奸把鬼子抬出来,我看‘海老?’今天够呛了!” “啧啧,这‘海老?’也六十了吧,混一辈子的名儿,今儿砸了,也怪可惜的!” 惋惜虽多,但也不乏有人出言埋汰。 “你们几个是干白事儿的,看见坟头儿就想哭?一帮汉奸、一帮鬼子和一帮土匪流氓,全死了才好呢!可惜个屁!” 议论声中,江小道从一条小巷里窜了出来,混在人群之中,抬眼一看,心头顿时一凛――这情形太过熟悉! 可奉天毕竟不是辽阳,周云甫也不是何新培。 势力越大,可供周旋的余地,也就越是充足。 江城海众弟兄并未胆怯,而是径直穿过人群,照例虎视白家众人。 “白国屏!你装鸡毛装?领来几个鬼子,?就好使了?”金孝义狠啐了一口,“想火并?就给句痛快话,没胆儿就赶紧滚一边儿骚去!” 除了三浦熊介,其他小鬼子们听不懂他的话,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于是立马“八嘎八嘎”地叫嚷起来,好在三浦及时出手劝阻,才避免冲突升级。 江小道站在远处,见此情形,也连忙把手伸进怀里,摸到老爹当年送他的匣子枪,一双眼睛,死死地钉在三浦身上,片刻也不肯移开。 没想到,白国屏不吃激将法,转而笑道:“金老四,谁要跟你们火并了?我们白家,可是正经的模范商人,打打杀杀的事儿,可没我们的事儿。” “放屁!你他妈在这装什么瘪犊子!” “海老?”等人来了,韩策也顿时有了底气,当即骂道:“认怂就认怂!不火并,你带这老些人过来干啥?” “也不打算干啥!”白国屏冷笑一声,“无非是过来讨个说法!” “说法?” 众人面面相觑,没明白什么意思。 江城海皱起眉头,问:“要什么说法,整这么大阵仗?” 白国屏连忙摆手:“哎!这些人可跟我无关,他们都是自愿过来的!” “对!”黑瞎子接过话茬儿,“咱们都是宝国火柴厂的工人,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替昨晚死在这的弟兄打抱不平!” 这话一听就是扯淡! 宝国火柴厂一共就屁大点地方,哪用得着二三十个工人,可人东家在这,硬是这么说,谁也没法反驳。 “宝国火柴厂是合资公司,东洋警察当然有权过问!” 白国屏歪着脑袋,侧过身,用手指了指“卧云楼”的匾额,继续说:“昨天晚上,我们家的火柴厂有两个工人,在这里无缘无故被人枪杀,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这里就敢堂而皇之地继续营业?凭啥?还有王法吗?” “那你想咋地?”江城海冷声问。 “两件事儿!”白国屏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件,‘卧云楼’暗藏凶手,理应查封;第二件,经过东洋警方调查,凶手是你的两个弟兄,麻烦海哥跟我们去奉天警务署,配合调查!” “放你妈的屁!”金孝义破口大骂,“你昨晚还在‘会芳里’,哪只眼睛看见这事儿跟咱们有关了?” “你说的对!我的确是没看见,但我有证人!”白国屏冲黑瞎子使了个眼色,“王三全,该出来了!” 人群末端一阵骚乱。 紧接着,“卧云楼”的伙计王三全被白家人押了上来。 江城海众弟兄见状,不由得一齐朝韩策看过去,心里暗骂:废物玩意儿,这叛徒咋还活着? 韩策自己也是一脸懵。 昨天晚上,他就派了手下在巡警局门口等着,只要王三全一出来,就立马将其清掉。执行任务的手下名叫大龙,身手方面,绝对没毛病,也是有经验的老人儿了! 手下迟迟没回来复命,韩策心里也有些疑虑,可正要派人去打听的时候,黑瞎子就带人过来闹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没能提前把情况转告给周云甫。 他这一次疏忽不要紧,江城海众兄弟顿时陷入了被动。 江小道隐在人群之中,也没整明白――六叔、七叔,到底是被朝廷的巡警局抓走了,还是被鬼子的警务署抓走了? 白国屏懒得废话,顺手抹擦着王三全的后脖颈子,一手指着江城海,狞笑着说:“三全,别害怕,有哥给你撑腰呢!放心大胆地说,是不是他的兄弟,杀了我们火柴厂的工人?”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王三全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白家的刺客死于关伟和宫保南之手,但他确实没有亲眼所见。 而且,白宝臣另教了他一套说辞,眼下不得不去撒谎,只好战战兢兢地指了指江城海。 “对……昨天晚上,天还没黑的时候,我正要来这上工,在街对面的时候,正好碰见他带着关伟和宫保南,小声嘟囔着什么‘杀了白家的人’之类的话。等到掌灯的时候,关伟和宫保南就冲进来,跑到二楼,我拦不住他们,只好跟上二楼,就看见他们开枪杀了两个人……” 白国屏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而对身边的鬼子低下头。 “三浦先生,这事儿已经很明显了,江城海派人杀了咱家火柴厂的工人,扰乱商界秩序,伤到我们白家,倒也没什么,但破坏两国友谊,损害贵国利益!这样的人,必须严惩不贷!” 三浦点了点头,转过身,冲身后的鬼子言语了几句。 旋即,那四个“黑帽子”立刻架起枪口,冲江城海步步逼近,嘴里叽里呱啦喊个不停。 江小道见状,不敢再有耽搁,当下立马掏出匣子枪,正要箭步冲上去,胳膊却突然被人扯了一下,却听耳边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哥,别冲动!” 慢慢找回状态! 感谢哈根达斯2012、byd黄狗、最亮的天津四的打赏支持! PS.本书不会后期拐到“歌名”那边,也不会搞什么谍战,就是江湖绿林,只不过清朝覆灭、民国成立这段时间里,有些背景实在绕不开,而且小道也需要借此趁势而上。书中如有历史细节方面的纰漏,还请多多指正! 第四十五章 莽夫 第109章莽夫 听见动静,江小道猛一回头,却见一个年轻姑娘正站在身后,长相秀气,身量苗条,便不觉愣了一下。 直到眼神落在姑娘的眉骨上,半遮半掩,露出一道浅浅的疤,他才恍然大悟。 “灵春儿?你跑这来干啥?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去去去,这里很危险!” “红姐让我来的。” “你别叫红姐啊!合着我还得叫?小姑?” 赵灵春笑了笑,说:“咱们各论各的。” 江小道不耐烦地摆摆手:“没空论了,我现在有事儿,你快回去吧!” “那可不行!”赵灵春仍然抓着小道的衣服,轻声说,“红姐特意嘱咐我,要是看见你,得把你按住了,不能让你乱来。” “她咋知道我在这?” “刚才红姐不是派人去给你们报信儿了么,他回来说的。” 江小道回想起来,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得去帮我爹!” “你别急啊,红姐让我带人来了!”赵灵春劝阻道。 “你?”江小道撇开一张大嘴,“扯淡!这不是你们娘们儿挠人的地方!” “你咋瞧不起人呢?听我的,一会儿巡防营就过来了!” “巡防营?好使吗?” “肯定比你过去好使啊!” 江小道被噎了一句,立时无话可说――就算现在自己杀过去,也无非是多了一把枪,并不足以改变什么。 “丑话说在前面,要是那几个鬼子敢动我爹,我就立马毙了他俩,你要拦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言罢,眼神便又重新回到“卧云楼”门前。 想当年,江小道跟着老爹,初到奉天,第一站便直奔“会芳里”,拜见大姑许如清。 那时节,他就跟赵灵春打过一次照面,还在无意之中,打断了江城海对赵灵春的盘问。 沈国良按照江城海的指示,暗中盯了她三五年的时间,并未发现异样,便也不再紧盯,只是偶尔想起来,再去打探一下。 几年以来,江小道隔三差五就去许如清那边蹭吃蹭喝,难免时常跟赵灵春碰面,时间久了,俩人又是老乡,渐渐地,也算混了个脸熟。 一走一过,点个头,问个好,偶尔闲话两句,也就仅此而已,除此以外,并无多余交集,自然也无从知晓赵灵春的真实身份。 到如今,因缘际会,江、何二人,同在一处,却浑然不知,血海深仇,近在咫尺! ………… 再看“卧云楼”那边,眼瞅着四个“黑帽子”张牙舞爪地冲过来,众弟兄连忙掏枪戒备。 有道是,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韩策的手下也不少,可方才却斗志全无,眼下有“海老?”坐镇,还是同一伙人,精神面貌却早已焕然一新,一个个眼珠子瞪着、腮帮子努着,舞枪弄棒,气势汹汹,似乎只等着一声令下,便要跟白家和鬼子血拼到底。 叫嚣声愈演愈烈,孙成墨突然按住江城海的手腕,低声道:“大哥,不能打,鬼子现在巴不得把事情闹大,现在要打,就正好给了他们把柄!到那时候,周云甫更不会管咱们了!” 老三的话,当然有他的道理。 别说周云甫,就是赵将军、徐大人、乃至朝廷,跟鬼子谈判时,据理力争,尚且落入下风,这要落实把柄,只会更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三哥,瞅你这话说的!”金孝义双手持枪,神情戒备地左右顾盼,“现在不打,难不成跟着他们去警务署?那咱们还能活着出来么!” 孙成墨不再跟弟兄们多费口舌,立马迈出一步,走到白家人面前。 “慢着!‘卧云楼’的事儿,就算你们有人证,这件事也轮不到鬼子来管!应该由巡警局来查!” “笑话!”白国屏冷哼一声,“宝国火柴厂是我和东洋合资的公司,你们杀了我们的工人,损害东洋利益,当然有权来管!” “无权!”孙成墨厉声喝道,“根据条约,南铁附属地不是租界,鬼子本来就无权布置警力。而且,这件凶案,并不在附属地内,鬼子更无权过问!” 白国屏闻言,先是呆了一下,旋即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孙成墨呀孙成墨,不愧是个秀才,我看你是念书念傻了!屁能耐没有,净剩瞎白话了!” 老三说的是事实,当年毛子在铁路附近囤兵布警,便已是非法。如今,鬼子打败毛子,又妄图以非法的方式,继承这种非法的权利,根本没有道理。 当然,这些屁话并没什么用。 孙成墨也没那么天真,以为光凭这几句话,就能劝退“黑帽子”。 但该说还是得说! 国与国,帮与帮,家与家,人与人,只要还要点脸,遇到冲突,就必定是边吵边打,哪怕是编个瞎话,占个歪理,也好过出师无名。 世事纷争,概莫如此。 可鬼子是什么畜生?打仗全靠偷袭的人,哪里还要什么脸? 三浦熊介听了这话,却没像白国屏那样狂妄,反倒是面带微笑地走到孙成墨面前,还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 “先生,你说的没有错。清廷的确没有承认我们的警察,但我们的警务署还是建在了西塔那边。清廷不允许我们扩张附属地,但我们还是扩张了附属地――所以,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话音刚落,人群外围突然又传来一声叫喊。 “怎么样?有能耐你就动一下,我让你知道能怎么样!” 三浦眯上眼睛,抬起头,没看着,又踮了踮脚,看着了。 众人转身看去,却见不远处乌泱泱一大片,来了大几十人的巡防营旧军,为首之人,黑脸膛,紫嘴唇,正是中路一营管带――王延宗。 白国屏立马皱起眉头,心中暗骂:怎么又是这个傻狍子! “王延宗!你他妈还没完没了了!今儿东洋人在这,我看你还敢咋地!”说完,他又卑躬屈膝地低下身,“三浦先生,还是赶快把人抓起来吧!” 三浦点了点头,明明只是个会社职员,却敢对“黑帽子”发号施令。 “动手!” “嗨!” 四个鬼子立马动身而出,端着步枪朝江城海等人冲杀过去! “砰!” 没有丝毫拖沓,枪声乍响,一个鬼子应声倒地! 场上众人,无一不是万分震惊,就连江城海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咔嚓!” 又是一声拉栓上膛,汉阳造八八式步枪! 王延宗放下枪口,领着一帮似兵非兵、似匪非匪的巡防营人手,继续冲这边赶来,边走边骂:“操你妈的!不拿我当人是吧?” 白国屏惊了,结结巴巴地说道:“王延宗,你疯了!你这是巡防营!你敢杀东洋人,这可是国际事件!” “国你妈了个逼!操你妈的狗东西!” 王延宗直愣愣地箭步上前,二话不说,抬起枪托,顺势一甩,猛砸在白国屏的鼻梁上,地面上顿时迸出几滴鲜血。 围观的众人鸦雀无声,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声。 “打死小东洋。” 看客们连忙去找,是谁喊的这句话,可还没等找到,便又有人喊了一声,起初零零散散,最后响成一片! “打死小东洋!打死小东洋!” 人群中,江小道也忍不住喊了两句,又回过头,问:“这是哪儿来的莽夫?果真是个好汉!有血性!真愣!今儿我真是开了眼了!” 赵灵春站在一旁,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叫王延宗,是不是好汉我不知道,以前是个胡子,老家在旅顺。” 有关鬼子早期在奉天的警察,可以看一看这篇文献,《清末民初日本在奉天省的警察设置及其影响》,讲挺好。 第四十六章 承诺 第110章承诺 甲午年,日寇攻下旅顺,下令屠城。 一时间,哀鸿遍野,血雨辽南! 接连四天三夜,城内十室九空。鬼子所到之处,神佛闭眼,生灵涂炭,上至八旬老妪,下至襁褓婴孩,无辜丧命者,何止千万? 残躯断肢,垒垒不计其数,禽兽尚且回避;血泪相混,滴滴坠入尘土,虫鼠也知心惊! 真真是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王延宗从那死人堆里爬出来,目之所及,尽是尸山血海!悲恐之余,心里从此便生出一个念头:不了此恨,何以为人? 辽南战乱,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王延宗亲友死尽,孤苦伶仃,一没安身立命的手艺,二没祖上积攒的钱粮,只好在乱世中艰难偷生,坑蒙拐骗,巧取豪夺,最后落草为寇,投身绿林。 他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十几年来,恶贯满盈,昧良心的事儿,没少干。 他不以此为荣,却也从未以此为耻。 恶人终需恶人磨! 正是因为有这一段血海深仇,王延宗才不管不顾,尽显莽夫本色!枪击小鬼子,痛打白国屏,后果如何,暂且不论,干了再说! 白国屏哪见过这么愣的主,冷不防硬吃了一记枪托皮脸,鼻骨应声断成两截,门齿立马掉了半拉,满嘴血污,狼狈至极。 眼瞅着少东家被打成这样,黑瞎子刚要动手反击,却听“咔嚓咔嚓”拉栓声响成一片,再抬眼,十几条枪已经瞄准了他的面门,于是立马换上贱兮兮的笑脸。 “军爷,有话好商量,这是干啥?” “滚几把蛋”王延宗一脸嫌弃,狠啐了一口,“跟你商量?你他妈算哪根葱?” “军爷骂的好!骂的好!”黑瞎子干笑两声,转而扶起地上的少东家,低声问,“少爷,现在咋整?” 白国屏恼羞成怒,一手捂着嘴,一手甩开黑瞎子,转头去向鬼子求助。 “三浦先生,他,他这是跟东洋作对!绝对不能轻饶了他!” 三浦熊介来的时候信心满满,以为能像往常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仅凭着自己的身份,就足以震慑一方,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来了这么一个莽夫。 在他眼里,白家的确是条好狗。可现如今,自己身在附属地以外,又有同胞中弹受伤,周围民愤四起,对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实在没理由为了一条狗,在这拼命。 “这件事,以后再说!” 说罢,三浦又转过身,嘱咐另外三个“黑帽子”,赶紧把伤者抬去医院。 白国屏见状,顿时心神慌乱,想拦住,又不敢,只好追着人家的屁股,絮絮叨叨。 “哎!三浦先生,咱们可是一伙儿的,你就这么走了,让咱们白家的脸往哪儿搁呀?” 可三浦熊介压根不理他这茬儿,而是仔细看了看王延宗、江城海和韩策等人,默默地记下他们的脸,随后才转身离开。 他们这一走,白国屏等人便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金孝义冷笑着上前一步,问:“咋了,还碰一下不?” 白国屏左右看了看形势,犹疑了片刻,只好恨恨作罢,并在临走时,撂下一句狠话。 “这事儿没完!” 此话一出,围观的看客们立马发出震天的嘘声。 等白家人走后,嘘声又立马变成了喝彩,众人纷纷竖起大拇哥。 “王管带,有血性,够爷们儿!” 诸多吹捧,王延宗很受用,加上本来就是绿林出身,于是立马朝众人抱拳,哈哈笑道:“各位辛苦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江城海也冲他抱拳,说:“王管带,多谢出手相救!” “海哥,客气了!”王延宗连忙摆了摆手,“能有机会交上‘海老?’,也算我没白在道上混过。而且,?那老爷子跟我的上峰,也有交情,我跟红姐,也没少来往,过来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江城海笑了笑,提议道:“要是方便的话,你赏我个面子,咱们找个地方喝一回,你的这些弟兄,也都带上。” “方便方便!必须得喝呀!”王延宗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笑道,“喝完了这顿,还有没有下顿,就不知道了。” 众人皱眉不解。 李添威上前问道:“王管带,你这话咋说的?” 王延宗指了指身后的巡防营,头也不回地笑道:“私自调兵,冲鬼子开枪!就这两样,随便一个,大做文章,都能把我治死!” 江城海众弟兄顿时面露愧疚,继而转向韩策,说:“王管带以身犯险,帮咱们的忙,麻烦你回去跟老爷子说一声,看看能不能跟巡防营通融一下?” 韩策也不是白眼狼,连忙应声说:“好,我这就去跟老爷子说一声!” 王延宗看他带人走远了,心里却也并没抱什么希望,他打鬼子,并不单纯为救“海老?”,也不是为了卖“串儿红”一个人情,更不是为了讨赵灵春的欢心。最重要的,还是为报家仇,心里根本谈不上什么后悔。 “海哥!世事难料,我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怕了就不会干,干了就不会怕!我看,咱们还是抓紧找个地儿喝酒才是真格的!” 这般爽快,自然深得江城海欣赏。 “行,王管带想去哪家,只管说!” “也别哪家了,就‘会芳里’了,咋样?” “好!” 说罢,众人便浩浩荡荡地直奔“会芳里”而去,连带着围观的看客也渐渐散了。 人群中,赵灵春也拍了拍小道的肩膀,轻声说:“哥,我得回去作陪了,你过去不?” 江小道犹豫了一下,“会芳里”人多眼杂,想起老爹告诫过他,尽量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同出入,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爹那边现在正热闹,太招摇,我就不过去了。” “那我先走了啊!” “灵春儿!”江小道连忙叫住她,“那个……今天你帮了我爹一个大忙,也不知道咋谢你,你想要啥不?” 赵灵春在“会芳里”浸淫多年,早已不再像那些扭捏做作的大家闺秀,更不曾在外人面前表露真实心境,当即无所谓地笑了笑。 “哥,这话说的见外了!你忘了,咱俩还是老乡呢!再说,这里面也没我多大事儿,就算我不来,红姐也会派别人过来,而且巡防营这关系,说到底也是周云甫的人脉,你别还错愿了!” “不不不!”江小道坚持道谢,“理儿是那么个理儿,但毕竟是你赶过来的!菩萨再大,也没过路的俗神好使!你想要啥,胭脂水粉还是首饰衣裳,你只管说,我现在有钱!相当有钱!” 赵灵春“噗嗤”一声,乐了。 “哥,我在‘会芳里’,缺啥也不能缺这些玩意儿啊!” “那你想要啥?” 江小道摸不准赵灵春的想法,窑姐儿爱钱,但也总不能直接甩银子吧? 赵灵春见他态度坚定,一时间也不好回绝,便只好说:“那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行!”江小道笑了笑,“你放心,我这人虽然平常没六,但答应别人的事儿,一定做到,不着急,你回去慢慢想,啥时候想好了,你再告诉我!” 第四十七章 提议 第111章提议 “卧云楼”风波告一段落,江城海请王延宗直奔“会芳里”而去,周云甫一派貌似占尽上风,白家人接连吃亏,还有什么后手挽回局面,暂且不在话下。 只说江小道看老爹走后,想跟过去,怕太过显眼;不跟过去,又怕老爹待会儿还有什么吩咐,因此便在四平大街上来回溜达,并未走远。 走到小西关城门口,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叫花子,正蹲在那里要饭,江小道便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问:“小伙儿,今儿要多少米了?” 小叫花子一抬眼,看来人穿着阔绰,便立马哭穷道:“老爷,行行好吧!三天没吃饭了,一看您就是富贵人家,顺手啷当个仨俩大子儿,就够我吃几天了!求求你了!” “别废话!这套磕,我比你熟!”江小道冲小叫花子弹了个脑瓜崩,“我问你,认不认识赵正北?” “赵正北?”小叫花子连忙摇头,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认识。” 江小道忍不住挠了挠头,一时犯了难。 小叫花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禁小声嘀咕道:“老爷,您要打听事儿的话,多少也得先给俩大子儿吧?” 江小道懒得跟他扯皮,想不起来赵正北的小名儿,便干脆换了个问法。 “那?认识胡小妍不?” “大嫂?” 听见“胡小妍”这仨字儿,小叫花子顿时两眼放光,旋即却又狐疑地问:“你是谁?打听她干啥?” “我是你大哥!” “你?不像!”小叫花子的嘴撇得跟个茄子似的,又说,“千锤万凿还坚劲?” “任尔东南西北风!” 诗是故意背错的,用以当做接头暗号。 “道哥!我可算见着你了!”背下的暗号,头一次有了用武之地,小叫花子挺兴奋,“你咋不早跟我对暗号呢?” “刚才没想起来。”江小道问,“你归谁管?” “小北风,赵正北啊!” 江小道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小叫花子的用意――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这帮孩子虽然年岁不大,但就像小道当年一样,对江湖二字,满心向往,尽管这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种游戏。 “道哥,你有啥吩咐,尽管说!” “也没啥要吩咐的,你去找到赵正北,让他回家去跟你们嫂子说,我今晚可能不回去了,让他们先吃。” “啊?就这?”小叫花子难掩失望。 江小道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于是立马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说:“这件事很重要,具体原因,我现在不方便说。总之,道哥我的身家性命,就交在你身上了!” 这招果然奏效。 小叫花子心头一凛,立刻拍了拍胸脯,郑重其事地回道:“道哥,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的!” “嗯,行!”江小道随手摸出一块银元,“吃饭没?拿着,先去吃个饭去!” 小叫花子低头看了看闪闪发亮的银元,不觉咽了一口唾沫,可转念一想,还是狠心拒绝了。 “不用了!这是我分内的事儿!” “还挺仗义!” “赴汤蹈火啊,道哥!” “行了行了,用不着那样,拿着,想吃啥自己去买!” 江小道硬要把银元塞给小叫花子,可对方却是连连摇头,最后干脆把两只手攥成拳头,背在身后。 “嘿!邪了门儿了!我给的钱,你都不要?” 小叫花子干笑了两声,喃喃两声,解释道:“道哥,就因为是你给的,所以更不能要!大嫂有规矩,给道哥办事儿,不能要钱,否则,回去可要挨打!” “嗯?”江小道反问,“那你就不怕我打你?” 小叫花子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倒是没挨过打,但却从别人那里听说过大嫂的厉害,心里想着他这边收钱,要是哪天道哥说秃噜了嘴,自己免不了挨罚。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确定眼下这出,是不是在考验他,万一是个套,恐怕只会更惨,到时候大哥大嫂不带他玩儿了怎么办? 左思右想,小叫花子最终决定,坚决不收! 胡小妍的用心,江小道自然也明白,只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媳妇儿就把这群小叫花子调教得如此规矩,心里也不禁暗自佩服。 “行吧,你不要这钱,我也不为难你了!你赶快去找小北风吧,跟他一块儿去家里,我今早买了五花肉,你们一块儿吃,这总行了吧?” 小叫花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忙说:“哎!谢谢道哥,我这就去办!” 说罢,这小子便立马起身,屁颠屁颠地往城北跑去。 江小道看他走远,又掂了掂手上的银元,到了饭点儿,自己的肚子也跟着叫唤起来,于是便去了四平大街,在“会芳里”的斜对面,找了一家不起眼的苍蝇馆子。 走进店内,找了个空桌,屁股刚一坐下,小道便立马吆喝一声:“掌柜的,来碗汤面!多加辣!别抠抠搜搜的啊!” 掌柜的也跟着陪笑道:“那必须的!顺子,跟后厨说,给这位少爷多放辣椒!”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热气腾腾的汤面便端了上来。 江小道从竹筒里抽出两根筷子,往袖子上蹭了两下,一边大口吸面,一边歪过脑袋,盯着斜对面“会芳里”的动静。 一碗面,刚吃了没两口,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紧接着就听见耳边有人问道:“江少侠,这地儿有人吗?” “没人没人!坐!我马上就吃完了!” 江小道随口答应了一声,旋即又觉得有点不对劲,猛抬起头,却见桌对面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长得弯眉细眼,一副书生模样。 “你叫我啥?” 对方语气和缓,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江少侠呀!你不是‘海老?’的义子,江小道吗?” 江小道皱起眉头,神情骤然严肃起来,警惕地问:“你他妈谁呀?” 来人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地笑道:“你先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一句,想不想救你六叔和七叔?” 前一章正在审核! 感谢大大大康王的打赏支持! 同时也感谢各位的月票支持! 第四十八章 偷梁换柱 第112章偷梁换柱 P.S.第四十六章已解禁,有一个挺重要的伏笔,没看的话,记得看一下。 ………… 江小道面不改色,斜倚着微微侧身,左手臂伸直了压在桌面上,右手死死攥住两根筷子,往桌沿儿上一搭――这是四叔教他的阴招,只要对方稍有歹意,立马便能扣住其手腕,再用筷子戳瞎眼珠。 “先说说条件!合适的话,就救;不合适,就算了。” 那人瞄了一眼小道手中的筷子,笑了笑,说:“少侠,误会了!我不是来谈条件的,只是想让你帮忙,给‘海老?’传个话。” “传话?”江小道狐疑一眼,“我爹现在就在‘会芳里’楼上,你咋不直接跟他说?我瞅着好忽悠?” 那人摇头苦笑,说:“江少侠,太好开玩笑了。” “那你就别他妈磨叽!见面不报迎头,?是不懂规矩,还是没拿我当人啊?” 江小道面露不悦。 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找茬儿耍横。 在五叔沈国良的夹磨下,现如今,他对江湖上的规矩,早已门儿清。对方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却又不肯甩蔓儿,无论怎么说,都是不敬。 这礼数挑得没毛病,对方如果不是来整事儿的,就理应乖乖赔罪。 那人也果然抬手抱拳,说:“对不住,对不住!只是刚才话赶话,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姓钱,名叫钱伯顺――” 说到此处,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亮明身份:“苏家的人。” 苏家? 江小道微微一怔,想起今天早上,小北风来信,言说七叔去了广源钱庄;随后老爹又说是他派七叔去的,紧接着又传来七叔被巡警局带走的消息,一环套着一环,明知道其中必有关联,一时之间却又理不出什么头绪。 难不成老爹真要反水? 钱伯顺接着说:“‘会芳里’人多眼杂,我这身份,恐怕前脚刚进去,紧跟着就会有人走漏消息,所以――” 江小道抬手打断,说:“要带什么话,直说就完了!” 钱伯顺点了点头,欠起身,轻声说道:“你六叔和七叔的事儿,巡警局拖不了多久,白宝臣肯定是要借鬼子的力,把他俩清了,现在没别的办法,为防事情有变,最好还是抓紧准备。” “准备啥呀?” “偷梁换柱!” “嘶!听你这话的意思,我爹早就知道他俩会被巡警局再抓回去?” 江小道不禁皱起眉头,心说:这老头子!怪不得刚才听到消息的时候,表现得那么淡定,而且“卧云楼”的事儿解决之后,竟然还有闲心跟着王延宗去喝酒! 可钱伯顺却不这么看。 “他应该不知道。不过,本来这招是打算用在你身上的,现在用在你六叔和七叔身上,你爹想必也能猜到,这是我们少东家临时做的决定。” 用在我身上? 江小道仔细一琢磨,心里渐渐明白了老爹的用意。 昨天晚上,真正对白家动手的人,实际上只有他、六叔和七叔。 这三个人,一个放火烧火柴厂;另外两个,反杀白家派去“卧云楼”的刺客。 白宝臣想要反扑,就一定会拿他们仨人来做文章。江小道的所作所为,目前没人发现,那关伟和宫保南就是突破口。 借刀杀人的把戏,江城海早在辽阳的时候就玩儿过,怎么可能不加以防范? 因此,他便联系上了巡警局的人,一旦白家有任何风吹草动,便立马抢先一步把这仨人先关进巡警局――只要没被鬼子的警务署抓走,万事皆有缓和的余地。 道理虽然好懂,可如果顺着这种思路,继续想下去,无论怎么看,江小道都觉得老爹是在暗中与苏家联手。 正在寻思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江小道扭头去看,却见街面上来了几个巡防营的士官,看那架势,正是直奔“会芳里”而去。 见此情形,钱伯顺也跟着站起身,拍了拍小道的胳膊。 “江少侠,这事儿麻烦你尽快转告给‘海老?’。我不方便多待,就先告辞了!” “唔,好,那我也不送了!” 江小道一边说,一边盯着门外的巡防营小队。 这伙人进了“会芳里”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几声叫喊。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便架着王延宗,走了出来。 按说,这王延宗在里面也没待多久,可这段时间,他却一口菜也没吃,屁股一坐下,立马就开始大口喝酒,一碗接着一碗,眼瞅着就是要把自己往死里喝。 谁要是敢上前阻拦,他甩手就是一个嘴巴子,一边喝,一边嚷嚷着:“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顿酒了,谁拦我,我就他妈毙了谁!” 这种喝法,神仙来了也得上头。 于是,等王延宗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便已经是宛如一滩烂泥,只有那张嘴,仍然是片刻不歇,大着舌头骂骂咧咧,喊了一道,最终在过往行人的目送下,渐渐离开了四平大街。 江小道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禁唏嘘,也不知道这个莽夫的结局会是如何。 王延宗既然已经被带走,老爹也应该就快出来了。 江小道结了账,走出店门,在“会芳里”街对面晃悠了两圈儿,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忽见大茶壶福龙迈着小碎步,朝他跑了过来。 “少爷,海哥叫我出来跟你说一声,让你先去老崔的住处等他,晚上的时候,他再去找你!” “嗯!我知道了!” 江小道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身后的福龙忍不住又嘱咐了一遍,说:“海哥特意强调了,是老崔的住处,你别忘了!” “放心吧,我知道!” 江小道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旋即便朝大西关大街那边走去。 离开闹市区,叫卖声渐渐远去,周围立时安静了不少。 江小道一边埋头赶路,一边暗自寻思着钱伯顺刚才所说的话。 周云甫连战连捷,白宝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鬼子也巴不得找个由头,趁机扩大自己在奉天的影响,六叔和七叔的处境确实危险。 想要偷梁换柱,就必须找到愿意顶包受罪的人,可这又不是蹲个三五年大牢就能了结的事儿,整不好,八成是要掉脑袋。 这世道,上哪儿去找这种人啊? 第四十九章 老熟人 第113章老熟人 是夜,奉天巡警分局。 审讯室内,返潮的木头,熟悉的霉味儿。 棚顶上的电灯泡,仍旧散发着昏黄色的光亮,招引来无数的蚊虫小咬,“叮叮铛铛”地乱撞一气。 屋子里鼾声不断,声音很轻,但很沉稳。 “老七?老七?” 关伟喊了小半天,见仍然叫不起宫保南,最后干脆上前狠踹了一脚。 “老七!你长点儿心吧!这种情况,你怎么睡得着觉的?啊?” 跟第一次进来时的情况不同,如今的两人,没有茶水,而是戴上了手铐、脚镣,并被关在了小牢房里。 这里虽然不是真正的监狱,但实际上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 宫保南被一脚踹醒,只觉得电灯泡的光线有点儿刺眼,便用手挡在脸上,低声咒骂道:“你他妈有病吧??自己睡不着,还不让别人睡?” “想想办法呀!”关伟急得原地打转,“早上刚放出去,现在又给抓回来了,老赵那个王八蛋,到底啥意思,还不说!” “他既然不说,你有啥办法?”宫保南扬了扬下巴,看向牢房上的锁头,“咋地,你还想越狱啊?” 别说,关伟还真犹豫了一下,可转念一想,又赶忙冷静了下来,走到老七身前,蹲下身子,神经兮兮地问:“老七,老爷子不会不管咱们了吧?弃子了?” “就算是弃子,你又能咋地?” 宫保南拢了拢地上的干草,换了个姿势,面向墙壁,又躺了下来。 “再说了,就算周云甫不管咱们,大哥也不至于不管吧!就算大哥也不管,咱跟他那么多年了,至少也能让咱死得明白点儿吧!” “呸呸呸!”关伟连声啐道,“都被关起来了,你能不能说点儿吉利话?张嘴闭嘴就要死,咋的,你活够了啊?” “那倒不是,可咱俩被关起来,也不冤啊!” “得得得!你还是睡你的吧!别给我这添堵了!” 宫保南想了想,又忽然翻过身,坐了起来,说:“你往好处想,咱俩现在在哪?这是审讯室,还没在大牢呢!而且,咱俩还能被关在一块儿,这就说明,起码现在来看,没多大的事儿!” 关伟咂了咂嘴,脸上的焦虑,并未减轻。 “这道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问题是,我心里没底啊!不管是啥安排,哪怕说让咱俩在巡警局里自杀,也得让咱俩知道一下吧!现在这没着没落的,俩眼一抹黑,能不心慌么!谁知道那白宝臣憋的什么屁!” 宫保南嗤笑一声,说:“这有啥?啥事儿都得告诉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这点儿心里准备都没有,你还混个屁呀!” 这说法显然不能让关伟满意,只见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哀声道:“我要是像你这么没心没肺就好了!” “那不能!你是狼心狗肺嘛!” 说话间,审讯室的房门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关伟顿时来了精神,连忙把脑袋卡在木桩之间,斜着眼睛看向门口,却见巡警老夏端着两盘泔水似的饭菜,走到近前,摆在地面上。 “六哥!七哥!不好意思,今儿晚上只能委屈你俩一顿了!” “等会儿!老夏,现在是啥情况啊?准备啥时候放咱俩出去?” 关伟一边说,一边探出胳膊,想要抓住老夏,可对方似乎早有防备,连忙起身躲闪,脸色不免有些尴尬。 “六哥,你别问了!这事儿,我也不知道!你俩还是赶紧吃饭吧!” “哎!老夏!你不能这样嗷!老夏?老夏!” “哐啷!” 大门关上,老夏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几乎是躲瘟神一般,快步离开。 他这一走,关伟顿时蔫儿了,伸出去的胳膊也仿佛柳树条似的,耷拉了下来,整张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宫保南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你又搁那笑啥?” “也没啥事儿!”宫保南摆了摆手,忽然看向棚顶的电灯泡,心神似乎飞到了别处,“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啥事儿?” “你说,当年在辽阳的时候,小道的心情,是不是就跟你现在一样?” …… …… 另一边,大西关大街,老崔的住处。 掌灯以后不久,江小道在屋里点上了洋蜡,火光刚一亮起来,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江小道连忙翻身下炕,推门一看,正是老爹江城海。 父子俩进屋刚一坐下,不等小道开口,江城海竟先行问道:“今天下午,我在‘会芳里’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叫钱伯顺的人找过你?” 江小道一愣神,紧接着马上反应过来,反问道:“爹,你安排的?” “没安排,但我之前跟他说过,如果有急事儿,可以先去找你,再转告给我。” 江小道一想,钱伯顺曾说过,抓六叔和七叔进巡警局的安排,原本就是给他准备的。如此说来,钱伯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实属正常。 “爹,你到底是不是要反水啊?” 江城海不置可否:“这件事儿,你不用多想,以后再说。你先告诉我,钱伯顺是怎么说你六叔和七叔的情况的?” “他说巡警局拖不了多久,为防事情有变,让咱们最好抓紧准备,偷梁换柱,把六叔和七叔救出来!” 看得出,江城海并不意外,听了这话,也只是微微叹息一声。 “跟我想得一样!事儿一旦牵扯到鬼子,就不好办了。找人顶包,已经是能想出来的最后的办法了。” 江小道也叹了口气,说:“爹,这事儿,整不好,可得掉脑袋!偷梁换柱?说得轻巧,而且,还得自愿去鬼子的警务署!上哪儿去找这种人去?我看,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得靠周云甫疏通帮忙啊!” “咱们得两手准备,不能光指着老爷子帮忙!”江城海思忖了一会儿,“顶包受死这种事儿,活人当然没人愿意干!” “难不成还要找死人?” “对!只能找死人顶包!” 江小道皱起眉头,说:“爹,可白家人有人证啊!就是今天在‘卧云楼’门口那人,好像是叫什么三全?” “杀人凶手在巡警局畏罪自杀?”江小道咂摸了两下嘴,“这倒是能说得通,可问题是,上哪儿去找死人去?而且,还得正好刚死不久!” 江城海沉吟一声,说:“小道,这世上,什么样儿的买卖都有人干!” “买死人?”江小道愣了一下,“奉天,有人干这样的买卖吗?” “就算有,也不能在奉天买!风险太大,容易走漏风声,到时候被查出来,麻烦更大!这事儿,最好是让外人来干。” “哪儿有这样的生意,我去找!”江小道立马自告奋勇。 江城海却摇了摇头,说:“不用你去找,跟人有关的生意,你大姑有点儿门路。” “谁呀?” …… …… 三天后,奉天城南。 官道上响起一声串儿铃,一老一壮,两个男人坐在驴车上,晃晃悠悠地朝城内赶来。 老烟炮单盘着一只腿,嘴里“吧嗒”着烟袋锅子,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儿。 “大外甥!你也老大不小了,进了省城,可别跟土包子一样,净给我丢脸!” 铁疙瘩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地说:“行啦,老舅,都磨叽一道了,你还没完没了了!等进了城,谁给谁丢脸,还不一定呢!” 老烟炮举起烟袋锅子,照头便打。 “小兔崽子!老舅跟你说话,乖乖听着就得了,穷对付啥!” 铁疙瘩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地说:“别打了!我要是以后落下什么病根,肯定就赖你!” 老烟炮立马吹胡子瞪眼,骂道:“要不是我把你从小拉扯到大,你早他妈死了,还敢赖我?” 铁疙瘩无言以对,只好尝试转移话题,回头瞅了一眼板车上的麻袋,忍不住嘟囔了一声:“老舅,人家要的是俩年轻人,咱给人带去俩老头儿,这买卖能做成吗?” 老烟炮破无所谓地说:“大差不差,就那么回事儿呗!我干这行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家人买这玩意儿还挑肥拣瘦的,是男的就行!要是敢不买,就把这俩人直接扔在他们家,硬讹,也得讹出钱来!” 感谢大伙儿的月票支持! 第五十一章 验尸 第115章验尸 江小道骑马当先,老烟炮和铁疙瘩赶着驴车紧随其后,一行人绕过内城,走远路,避开闹市区,不紧不慢地朝大西关大街走去。 穿过这片荒地,没走多远,前面便陆续开始有人烟出现。 紧接着,屋舍连绵,挑担的小贩、拉粪的马车、摇铃的郎中,各色行人便纷至沓来。 铁疙瘩头一次进省城,瞅啥都新鲜,一张嘴问东问西,片刻也不停。 老烟炮七八年前来过一次奉天,但那都是走马观花,老黄历了,如今省城沧桑巨变,他自己也是一脸懵,想要在记忆里找出几个熟识的景物,却总是徒劳无获。 有时候,面对铁疙瘩的疑问,他自己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反倒责备起外甥没见过世面。 老烟炮好面子,总想在晚辈跟前维持尊长的体面,无奈见识有限,强行解答,却又往往让自己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之中。 江小道走在前面,听得心里直乐。 这要放在平时,他恐怕早就嫌烦了,可眼下不知咋了,竟然格外热心肠,自愿成为向导,为俩人答疑解惑。 走了好一会儿,眼瞅着日头渐渐西沉下去,铁疙瘩有点着急,心里担心道远,做完了买卖,没多余的时间在城里玩儿,便忍不住问:“老弟,还有多远啊?” “混账东西!”老烟炮低声骂道,“人家跟你论得着兄弟吗?叫少爷!” “没事儿!叫老弟,听着亲切!” 江小道呵呵一笑,并不在意,只是抬手朝前面指了指,接着说:“看见前面那房子没?就那边,快到了!” 手指的方向,当然是老崔的住处。 老烟炮抻长了脖子,往前一看,发现那不过是一栋寻常的平房,平平无奇,并非什么深宅大院,当下便皱起眉头,心里犯起了嘀咕。 眼前这小年轻,履华衣锦,出手也很大方,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富家公子哥――怎么竟然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老烟炮刚起疑心,江小道便扭头解释。 “两位别见怪,这地方,是我家的老房子,那阵日子过得苦,感情也深,所以就一直留着,没舍得扒,你俩带的货,家里老太太忌讳,就只能把你俩领这来了!” “啊,明白明白,忆苦思甜嘛!” 老烟炮将信将疑,有心想问买尸的缘由,但又怕坏了规矩,便只好缄默不语。 老崔的房子后院狭窄,驴车进不去,只好在外面卸货。 搬开上面的干柴,板车上渐渐露出两口长条米黄色的麻袋。 老烟炮和铁疙瘩一人扛起一口,动作十分熟练,只是那麻袋一折腾,落在肩膀上,竟顺着孔洞缝隙之间,顿时升腾出一股骇人的黑气! 这要是胆小的人看了,恐怕还以为是阴尸走煞,变成了什么精怪! 其实不是。 这两具尸体,虽然是新刨出来的,保存得还算完好,眼下四月光景,关外也不热,但从辽阳到奉天,这一路下来,总得做点儿防腐措施。 老烟炮和铁疙瘩先用石灰给尸体扑了一层粉,堵住眼耳口鼻、人根魄门,再往那麻袋里面倾倒大量草木灰,用以防潮。 如此一来,麻袋上下一折腾,可不就往外透出黑气了么! 铁疙瘩扛着尸体,歪着脑袋,问:“老弟,放院子里?” 江小道抬手一指后门,说:“抬屋里去。” 门锁打开,三人逐次进屋。 老烟炮和铁疙瘩刚想把麻袋撂地上,却听江小道又说:“别放这,搁炕上!” “啥?” “搁炕上。”江小道又一次确认道。 老烟炮和铁疙瘩面面相觑,麻袋里的玩意儿要是搁炕上,以后这屋还能住人么! 可买主既然这么说,又是老房子,他俩也就懒得咸吃萝卜淡操心。 尸体放在炕上,老烟炮把掌心往裤子上蹭了蹭,转而笑嘻嘻地问:“少爷,咱们是现在结账不?” “干啥?我还能跑了咋的?先验尸,后算账!” 铁疙瘩闻言,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老舅,顿时有点儿心虚。 老烟炮倒是不慌不忙地打开麻袋口子,露出两颗人头,即便扑了粉,肤色也早已黢紫,看上去有点胖,浮肿了,倒显得脸上没啥褶子。 江小道筋着鼻子低头一看,却见那俩死尸一头白发,双唇塌陷,缩成一个揪儿,乍一看,还他妈以为鼻子下面长了个屁眼儿呢! “不是说好了,要年轻的么,?咋整来俩老头儿?”江小道皱起眉毛。 老烟炮腆着脸,不慌不忙地笑道:“少爷,买尸体这事儿,哪有那么正好的,差不多就行,都是走个过场,不耽误用!” “这话说的,你知道我要干啥,就不耽误用?” 老烟炮趁机问:“我也好奇,人家都是买女尸的多,你要俩男的,到底是要干啥?” “留着陪我唠嗑的!”江小道没好气地说。 老烟炮笑了笑,有点尴尬。 “少爷,你要是非得要年轻点儿的,那就得现杀,不过,那就不是这个价了。” “多少钱?”江小道问。 老烟炮伸出一个巴掌,阴笑着说:“五百块,一个人,但不知道啥时候能有合适的,你还得先交一百块订金。” 江小道气笑了,说:“老头儿,你不上山当胡子,真是屈才了!” “嘿嘿嘿,少爷,我这也是卖命挣辛苦钱,你要是着急,这俩你就拿去,对付着用,你不要的话,咱们爷俩儿可是不管抬!” 江小道叹息一声,只好说:“行吧,算我倒霉,你们这么做生意,可不长久!” 老烟炮笑而不语,心说:我这行,哪有几个回头客,还不是逮一个坑一个? “算了算了,懒得跟你们计较,我这是实在着急!”江小道伸手掏兜,问,“奉票收不收?” “收收收!纸票子方便!” 趁着小道掏钱的功夫,老烟炮怼了怼铁疙瘩,一脸得意,小声说:“咋样?我就说吧!” 江小道清点了两百元的奉票――就算对方是大老远赶路过来的,这价也有点儿小贵,可他却半点心疼的意思也没有――只是并不忙着把钱递过去,转而又问了几个问题。 “炕上那俩,不是这附近的吧?” 老烟炮忙说:“那是当然,都是打南边带来的,离这远着呐,放心!绝对查不到奉天这边来,这事儿,牙行的人都嘱咐过了。” “那就行!你俩这趟过来,路上没跟谁说吧?” “?!少爷,你这话说的,咱这买卖能见光么!谁也不知道!” “家里也不知道?” “家里就咱两个老光棍儿,没别的人!” “挺好,挺好。”江小道笑了笑,把钱递过去,“时候也不早了,你俩不在奉天待一宿,好好玩玩儿?” “那必须得待一宿啊!”铁疙瘩一脸兴奋,抢先说道,“来一趟不容易,咋的也得逛逛啊!老弟,我还想问你呢!奉天哪里好玩儿?” 江小道沉吟一声,说:“四平街和小西关最热闹,可以去那边看看,你俩要是放心,车可以先放我这边,要是不放心,拉走也行。” “那敢情好啊!”铁疙瘩憨笑一声,“谢谢啊!” 老烟炮又用烟袋锅子敲了一下外甥的头,咒骂一声:“混账东西,老大不小的人了,净他妈想着玩儿,还不知道赶紧攒钱娶媳妇儿!” 江小道摆了摆手,笑道:“?!别这么说,来都来了,就要好好玩儿,千万别心疼钱!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不花留着干啥!” 铁疙瘩听得舒心,立马哈哈大笑:“老弟,还是你活得明白!” 生意做得挺顺,老烟炮看小道挺好说话,便觉得他是个软柿子,因此不再多想。 将两人送走,江小道又转身回到屋内,从抽屉里翻出一根麻绳,?了?,挺结实,便往怀里一揣,这才慢悠悠地走出房门。 步伐轻且稳,好像在地上飘,不声不响…… 第五十二章 久别重逢 第116章久别重逢 穷人乍富,身有十文,必振衣作响。 铁疙瘩算不上多穷,但这几年过得也确实憋屈,眼下兜里突然多出两百块奉票,走道都带着一股风。 买东西问价,卖得便宜了,他就把嘴一歪,瞧不上,说:“你这价钱,听着都假,是真货么?” 卖家一听这话,连忙说:“一分钱一分货,你要贵的也有,你瞅瞅这个怎么样?哎?人呐?” 原来,真有贵的东西,这老小子还舍不得,端的是瞎起哄! 搁方言来说,这纯属就是没屁嗝喽嗓子――撩闲! 四平大街晃悠了小半天儿,眼瞅着天都快黑了,愣是啥玩意儿也没买。 说走也不走,就在那赖着。 老烟炮看不惯他这副德性,便揪着他的耳朵,骂道:“?小子到底他妈的要干啥?没别的事儿,就赶紧找个旅馆歇着,明儿一早还得赶路呢!” 铁疙瘩是什么畜生? 淫邪至极的臭点子! 听见老舅这么一问,铁疙瘩脸上立马露出奸笑,央求道:“老舅,多长时间没碰过娘们儿了,咱又不是和尚,得放出来见见世面,对不?” 老烟炮一脸厌烦地骂道:“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没出息的东西,一天天净想这点事儿!” 铁疙瘩翻了个白眼,嘟囔着说:“敢情你这岁数不中用了,说得轻巧,我这岁数,能跟你比么!” “你在那嘟囔啥呢?混账东西!我这岁数咋了,别以为你年轻就好使!”老烟炮还挺不服输,“刚才在小西关十间房那边,那么多半掩门子,你咋不说,这时候倒想起来了!” “老舅,那些个破土窑子,横竖一间房,进屋脱鞋就上炕,家那边也有,咱都来奉天了,还不得吃顿好的?” “还得要多好?” 铁疙瘩努了努嘴,说:“我瞅这家就不错!” 无巧不成书,老烟炮回头一看,当然便是“会芳里”了。 其实,自打各家娼馆陆续搬到小西关,“会芳里”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可乡下人眼浅,抬头一瞅,仍然觉得富贵非凡。 老烟炮连连摇头:“不行,这可不行!这家一看就太贵了,不是咱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半掩门子一两块,这里起码得二三十块,还不一定让你上身呢!” 铁疙瘩当然不肯罢休,忙说:“老舅,咱能来几回奉天啊?老说我没见识,没吃过没见过,哪来的见识?这娼馆里头,贵的东西,无非是花酒小菜,咱进去,啥也不要,光上个盘子,整两下,又不找头牌,能贵几个钱儿?你就不想进去看看?” 一通软磨硬泡下来,老烟炮也动了心,俩人便战战兢兢地往门前凑合。 刚迈步进门,大茶壶福龙便立马迎了过来,上下打眼一瞅,见这俩人面生,虽是一身土包子装扮,但也没立马抬手哄人,仍旧是客客气气,只不过并未点头哈腰。 “二位客官看着面生,头一回来吧?” 铁疙瘩正要开口,老烟炮却横过来,当着大茶壶的面,掸了掸衣襟,装模作样地应了一声,问:“姑娘多不?” 福龙笑了笑,说:“二位见多识广,别的地方,咱也不敢比,但在奉天,咱家绝对排得上号。” “铁疙瘩,走,进去瞅瞅。” 别看老烟炮在外面的时候,犹犹豫豫,心疼钱,可他这人好面子,生怕露怯,一旦进门,就绝不想让人笑话。 俩人一进门,福龙便领着他们来到一处空桌,说偏不偏,说正不正。有姑娘迎过来,预备端茶倒水,他便连忙使了个眼色,姑娘们心领神会,便又纷纷退下。 “两位瞅着不像本地的,出来跑生意?” 福龙一边给这俩人斟茶倒水,一边佯装无意地问。 虽说大茶壶向来狗眼看人低,但他干这行时间久了,咋可能光凭外表就胡下论断。 穿得土,未必就穷。 尤其是关外,白山黑水,大小兴安岭,全都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有些山里人,虽说是个土包子,可人家没准是个挖参的,光屁股进山,出来的时候,怀里捧的可就是千八百两的雪花银子,还有那些老猎户,进城卖鹿茸、狐皮之类的东西,也不少赚。 没摸清底细之前,福龙绝不会冒然出言不逊。 老烟炮冷哼一声,拿腔拿调地说:“倒腾点土产,别多问,叫几个姑娘过来瞅瞅。” 铁疙瘩也是迫不及待,帮腔道:“对呀,赶紧把姑娘都叫来啊,你老在这晃悠啥?” 福龙答应一声,先不叫人,而是把手上的托盘往前递过去。 “两位,上盘子两块,过夜十二块,酒席二十八块。” 所谓上盘子,就是姑娘呈身,以供客人挑选。 光是牵出来溜一圈儿,就要两块银洋,这要在半掩门子那边,两块钱,事儿都办完了。 老烟炮有点儿心疼,又怕被人看不起,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掏了两块钱,扔在托盘上。 福龙一看,立马躬下腰,扭头冲大堂里的姑娘喊道:“哎,上楼上叫几个人下来,一个个的,咋这么没眼力见,来个人给两位端盘瓜子儿打打牙啊!” 态度陡然转变,老烟炮可算长舒了一口气。 铁疙瘩坐在一旁,兴奋得不得了,脖子拧着劲儿地来回张望,一会儿瞅瞅台上唱曲儿的姑娘,一会儿瞅瞅周围来往的客人。 本来挺高兴的,可冷不防一回身,突然看见身后的角落里,坐着四个凶神恶煞的爷们儿,身边既没姑娘,桌上也没酒菜,只是剥两粒花生,搁嘴里干嚼,其中一人,不知为何,更是只有半张脸。 许如清被老爷子叫去开会,江城海担心白家趁机来“会芳里”闹事,便让李添威带着其他弟兄,来这里压场。 老烟炮也注意到了身后那四个人,便低声冲铁疙瘩说:“人家是在这看场子的,别瞎看!” 说话间,福龙便领着五六个姑娘来到近前――当然都不是什么头牌。 “两位看看行不行,有没有相中的?不行咱再换!” “换换换!” 老烟炮只管摆手,其实他连看都没看,为啥就要换呢?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摆谱,怕被人笑话没见过世面,一个字儿――装。 铁疙瘩却是个实诚人,忙说:“哎!别换啊,我这还没看清楚呢!” 正说着,老小子歪着脑袋,忽然一怔,竟觉得站在最左边的姑娘有点儿面熟。 福龙左右一看,以为他相中了,便笑着说:“客官,这姑娘叫灵春儿,才二十岁,要是相中了,上楼进屋唠唠?” “诶?等会儿!”铁疙瘩直愣愣地站起身,“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女大十八变,一别五六年。 铁疙瘩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可赵灵春却已然慌乱了心神,立马别过半边脸,朝后退了两步。 赵灵春可是清清楚楚地记着眼前这两张脸。 几年以来,每每回想起当年惨死的画面,这两张脸便会随之同时出现。 要是只有铁疙瘩一人,她也许还有点不敢相信,可眼下这两人同时出现,她便无比确信,他们就是当年拐卖自己、偷走家人尸体的两个贼人。 如今久别重逢,赵灵春心里已经恨得要死,咋可能愿意服侍两个仇人? 可要是不服侍,又怕这俩人把自己的身世说出去,引来当年的仇家追杀。 既然惹不起,便只好想着如何躲开。 铁疙瘩却不放她走,转过头问:“老舅,你有没有印象?” 听见动静,大堂众人也跟着朝这边看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老烟炮如坐针毡,不由得咒骂一声,喝道:“有个屁的印象,别在那给我丢人现眼,痛快坐下!” “嘶!不对啊,我好像真见过她!” 铁疙瘩仍然不肯罢休。 对方越是躲闪,他就越是好奇,何况赵灵春长得本来就有几分姿色,当年假死的时候,尚且都能让铁疙瘩起淫心,何况现在? “大茶壶,你刚才说她叫啥?”铁疙瘩又问。 福龙也闹不清楚状况,便说:“叫灵春儿,赵灵春。” “灵春儿……灵春儿……” 铁疙瘩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马上就要回想起来了,却又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你转过来让我瞅瞅!啧,你转过来呀!我又不是不给钱!” 铁疙瘩一边说,一边就要重姑娘动手。 福龙见状,连忙挡在中间拦住,说:“客观,上盘子没有动手这一说,你想近身,得再掏钱啊!” 人,往往都是这样,越觉得近在咫尺,越不肯善罢甘休。 心里痒痒,非查出个究竟不可。 铁疙瘩立马从怀里掏出十块钱,扔到福龙面前,说:“我就要她了!” 赵灵春一看他交了钱,转身就要往楼上跑,铁疙瘩忙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没想到,这姑娘性烈难当,挣脱了几下没成功,竟猛然转过身,甩手就扇了他一嘴巴,虽然解恨,却也因此露出了眉骨上的那道疤。 “我操?你他妈还敢打我?” 铁疙瘩捂着半张脸,转头冲大茶壶骂道:“你们咋做生意的?我他妈花钱挨打是吧?” “灵春儿,你干啥呢?这要是让红姐知道了,小心打你!赶紧回屋去!” 福龙只是个大茶壶,当然不敢得罪姑娘,可当着客官的面,又不得不说道几句,以此安抚客人。 “这位爷,真对不住!这丫头今天不知道咋地了,您消消气,这么多姑娘呢,不行再看看别人,行不?” 老烟炮也不乐意了,知道自己占理,实在是讹钱的好机会,于是也跟着站起身。 “咱爷们儿是来找乐来了!钱也给了,你们平白无故打人,啥意思?店大欺客,欺负咱们外地人?” “对!这一巴掌,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 铁疙瘩心领神会,跟着帮腔,接着又一把将赵灵春拽到身前,伏在她耳边,狞笑着低声说道:“小骚货,我他妈想起来你是谁了!你痛快陪我正两下,要不然,你看我把你身世……哎!哎哎!疼!” 铁疙瘩龇牙咧嘴,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壮汉在身后捏着他的肩膀,大拇指深深地嵌进肩胛骨缝里,“嘎嘎”作响。 沈国良阴沉着一张脸,低声警告。 “兄弟,可以给你赔钱,但别在这耍横!我送你出去,咱们唠唠,大伙儿都体面点儿,咋样?” 铁疙瘩刚想开骂,却猛然发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戳在了后腰眼上。 再次感谢月票支持! 还有,稍等! 第五十三章 替死鬼 第117章替死鬼 日落西山,天色昏暗。 四平大街,会芳里斜对面,荣记帽店――时下最时髦的生意。 镜子里头,江小道戴着一顶深棕色的西洋毡帽,高顶宽沿,两边微微翘起,左右看看,正美着呢,掌柜的奉承话随之而来。 “哎呀!老弟,要说还得是你这种有气质的,这帽子一戴上,相当带劲了,整个一西部牛仔啊!” “啥?”江小道摘下帽子,“咋?我瞅着像放牛的啊?” “不不不!”掌柜的连忙陪笑道,“不是放牛的,可能也放牛,但不是放牛娃!你手上这就是牛仔帽,洋货,可不多见,整个奉天,就我这一家有!” 江小道摆弄了两下手上的帽子,撇了撇嘴。 “这跟你墙上挂的礼帽,除了色儿不一样,也没啥区别啊!” “料子和型也不一样啊!?看这顶,它这料子是……” “甭介绍了!”江小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放牛戴的帽子,我不要!” 掌柜的摇头苦笑:“老弟,真不是放牛娃的帽子,美国兴这个!” “拉倒吧!忽悠我吧!” “嘿!真事儿!我卖这玩意儿的,还不知道么?你要不信,你去小西边门领事馆那打听打听,我要说瞎话,‘咔嚓’一道雷,劈死我。” 江小道这才将信将疑,问:“真有这事儿?” “那可不!”掌柜的兴致勃勃地说,“我这都听洋人说的!美国!牛仔!一帮人到处闯荡,都是狠人,玩儿枪,单挑,咔咔的!” “啊!说了半天,就是闯关东呗!”江小道若有所悟,点了点头,“那牛仔就是……美国胡子?” “哎,对对对,差不多就那感觉!”掌柜的连连点头,笑道,“老弟,来一个吧?这玩意儿少见!人家都是礼帽,你来这个,那多有面儿啊!” “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 江小道动了心,正要掏钱的功夫,忽听见街对面传来一阵声响,抻着脖子往外一瞅,却见老烟炮和铁疙瘩被五叔哄出了“会芳里”。 江小道连忙把帽子还给掌柜。 “我现在有点事儿,帽子给我留着啊!” “哎,老弟,这新鲜玩意儿可是抢手货,你现在就拿着呗,老弟!老弟!” …… …… 老烟炮和铁疙瘩被赶到大街上,“会芳里”虽然把钱退了回来,还倒给了一块当赔偿,可俩人还是有点儿悻悻然。 老烟炮敢怒不敢言,只管把火气往铁疙瘩身上撒。 “瘪犊子玩意儿!你脑袋让屁崩了还是咋的?你他妈较什么劲啊?我这张老脸,算是被你丢干净了!” “这能怪我么?我哪知道能碰见那么个硬茬儿?再说了,人家不也赔钱了么,干这么大的生意,多少也得讲点理吧!” 铁疙瘩这话,其实也有道理。 市井江湖,买卖越大,掌柜的往往越是心平气和,动不动就舞枪弄棒的,那是小门小店,地皮流氓玩儿的招数。 真正的江湖大能,要的是人缘儿和口碑,讲究以德服人――尽管是装的。 今天这档子事儿,本来就是自家的姑娘动手打人,要是许如清在,保准能让这俩人乐呵呵的,保有一丝体面。 俩人正处在那拌嘴,街对面忽然有人冲这边吆喝了一声。 “爷们儿!真巧了,又搁这碰见了。” 江小道一路小跑,来到两人面前,忽地愣了一下,问:“嗬!爷们儿,你俩啥情况啊?逛了一趟窑子,咋脸都白了?” 铁疙瘩在奉天也没啥熟人,一见小道,便立马忍不住抱怨起来。 “?!老弟,别提了,刚才在里面……” 话没说完,老烟炮便猛咳了一声,骂道:“丢脸的事儿,还他妈拿出来显摆!” 铁疙瘩臊眉耷眼地别过脑袋,不再吭声。 江小道看看俩人,眼睛一转,试探着问:“咋了?没玩儿尽兴啊?哎呀!那是你们进错了门儿,这啥破地方啊?你别看店大,里面黑着呢,本地的根本没人去!” “不能吧?我看那里头人也挺多啊!” “?!”江小道一拍大腿,“那都是托儿!你没说么,无论去哪儿,要想玩儿好,你得去那些小地方,那才有意思呢!” “不用了!不用了!”老烟炮连忙摆手,“时候也不早了,咱俩得找个地方睡了。” “别急啊,爷们儿!” 江小道一把搂过铁疙瘩,又凑到老烟炮近前,神秘兮兮地问:“高丽窑子,玩儿过吗?” “高丽窑子?”铁疙瘩一听这话,双眼直冒绿光,跟成精了似的,“那得挺贵吧?” “贵啥呀!也就三五块钱,一边整,还一边给你唱小曲儿呢!” “唱小曲儿?” “那可不!”江小道像模像样地哼唱了起来,“都垃圾~都垃圾~都~垃圾~” “嚯!玩儿得这么花么!”铁疙瘩满脸兴奋,淫笑着问,“真假?你去过?” “嘁!”江小道大手一挥,“常去,思密达!” “哎呀!老弟,没想到,你也是性情中人呐!” “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俩人激动地握了握手,久久不愿分开。 “老哥,那咱们一块儿过去晃晃?”江小道问。 铁疙瘩不敢轻易答应,便转过头,摆出一副可怜相,说:“老舅,来都来了。” 老烟炮铁青着脸,沉吟了半天,方才开口问:“都多大岁数?” …… …… 弦月高悬,清冷的柏油马路上,倒映着橘红色的路灯。 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围虽然有建筑林立,但街面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因而显得空空荡荡。仨人明明穿的是软底鞋,可走起路来,却还是能听见清晰的脚步声。 “老弟,那地方到底在哪?咋还没到呢?”铁疙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快了,别急,好事多磨!” 江小道跟来人并肩走着,类似的话,他好像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老烟炮走得有点累,同时也渐渐生出了疑心。 “铁疙瘩,要不,咱们别去了吧!大晚上的!” “别呀,老舅,都走这么长时间了,还差这一哆嗦吗?” 铁疙瘩淫邪上脑,一门心思想听“都垃圾”,早已被虚幻的色相蒙住了心神。 老烟炮瞥了一眼江小道,见他脸上若有若无地露出几分笑意,不由得心头一凛,一把扣住外甥的手腕,喝道:“咱们不去了,快走!” 铁疙瘩死命挣脱,埋怨道:“走啥呀!要走你走,我不走!” 老烟炮瞪大了眼睛,平生第一次后悔用烟袋锅子敲了外甥的头。 “混账东西!我他妈让你走,你就走!” 这时,江小道突然伸手拦住老烟炮的去路,笑呵呵地问:“爷们儿,你这是啥意思?是不是不信我啊?” 老烟炮连忙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没有没有,咱俩就是突然不想去了。” 尽管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可老头子凭借多年的经验,总觉得有些蹊跷,无论咋说,铁了心就要离开。 江小道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指了指前面的一栋建筑。 “爷们儿,这是奉天巡警分局!衙门口在这呢,你怕啥?” 巡警局? 老烟炮猛地抬头一看,还真是! 门口那边,还有两个值班的巡警,正站在那里抽烟。 “你把咱俩领这来干啥?” 老烟炮的疑惑更甚。 正在此时,却见江小道眼神陡然一凛,身似鬼魅,左手成掌,直劈向老烟炮的后脑枕骨。 老烟炮顿觉头皮发麻,两眼一黑,人往前扑,将要倒下时,江小道又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往下一压,右腿提膝,狠撞在其小腹之上。 江小道受四叔金孝义五年夹磨,手劲儿奇大,下手黑且阴,用心之狠,速度之快,铁疙瘩呆在原地,愣是没反应过来。 老烟炮本来岁数就大,眼下被连拍了“玉枕”、“气海”两处死穴,眨眼之间,便已瘫倒在地,蜷成一团,抽搐不停。 先卸了老家伙的力,江小道横眉竖眼,便要专心对付年轻的那个。 铁疙瘩也回过神来,虽说他脑子不灵,却有一身蛮力,当即大骂一声,朝江小道猛冲过去。 可江小道咋可能跟他硬拼,却见他脚尖点地,身形往后一撤,再抬手,已然摸出了藏在怀里的匣子炮。 “别动!” 铁疙瘩猛然收住脚步,身子应声僵在原地,刚要开口求饶,只听“砰”的一声,吓得他本能闭眼,却不想,江小道故意打歪了一枪,只为趁这片刻空档,箭步上前,猛一踢腿,正中裆下! “我操!” 如此阴招,任凭你再硬的爷们儿,也瞬间佝偻了下去,江小道瞅准时机,右手握着枪把子,大钟摆臂,直刺铁疙瘩的左侧太阳穴! 一声闷响,铁疙瘩栽楞着身子,应声倒地。 人未死,拳不停! 江小道哪敢怠慢,立马俯身跨步,把铁疙瘩骑在身下,抄着手里的枪把子,拼死去凿他的后脑,一下接着一下,直至对方彻底瘫软,方才从怀里掏出麻绳,套在铁疙瘩的脖子上,站起身,咬牙勒紧。 那铁疙瘩趴在地上,嘴里直吭叽,艰难睁眼,看向不远处那两个值班巡警,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觉得视线愈发模糊。 直到脖子上被套上麻绳,他才隐约看到,那两个巡警弹飞了手中的烟头儿,慢悠悠地走下台阶,一边朝他走来,一边说说笑笑。 铁疙瘩到死也没整明白,这俩巡警到底在笑什么,江小道又到底是谁? 还有,高丽的窑姐儿,到底会不会边做边唱小曲儿…… 第五十四章 驭人 第118章驭人 奉天巡警分局,大楼西侧,偏门敞开,“嗡”的一声。 “六哥、七哥,这两天招待不周,我这也是没有办法,都是上面的安排,你俩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巡警老夏走到门前,侧过身,双手抱拳。 关伟极不情愿地回了个礼,勉强道:“大家都不容易,互相担待吧!走啦!” 宫保南跟在后头,心里倒没什么芥蒂,仍旧心平气和地说:“老夏,辛苦了!” “七哥客气!”老夏呵呵笑道,“回去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好了好了,留步吧!”关伟头也不回地说道。 按江湖规矩,出狱之前,最后一顿饭,甭管有多难以下咽,都必须吃个干净;进来时收缴的物品,也必须全部带出去,不能有任何遗留;出了衙门口,大步朝前,切记不能回头逗留;临到家门口,还得跨过炭火盆,才能进屋,否则就是不吉利,可能再遭牢狱之灾。 这里虽然只是巡警局,俩人也并非真正入狱坐牢,可前几天的事儿,反复无常,刚出去、又进来,属实让人心里添堵。 因此,关伟这一晚格外注意,喝光了稀饭还不算完,愣是抱着大碗又舔了半天,这才跟着老夏动身出来。 走下台阶,关伟深吸了一口气,刚要陶醉,鼻头却又忽地一紧,低头闻了闻自己的咯吱窝,不禁低声咒骂,馊了! “六叔!” 草地上“沙沙”一响,江小道从树影里闪身而出。 “呀!小道!” 关伟欣慰地快步走上前,接着又左右张望了两眼,问:“咋就你自己一个人?” “大伙儿都忙着呢!”江小道笑着活动了两下手腕,“我一个人就够用了。” “嗯?啥意思?”关伟有点儿意外,“是你给咱俩整出来的?” “要不然?以为是谁?” “嗬!不愧是我大侄儿,有两下子啊!”关伟一把搂过小道,“快跟六叔说说,这两天到底咋回事儿啊?给我在里头都整懵了!” 江小道谨记老爹的嘱咐,从六叔的胳膊底下缩身出来,傻笑着打了个马虎眼。 “这事儿你们就别打听了,等这案子彻底结了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嘿!小子,还学会跟你六叔藏心眼儿了?”关伟略显不满,“老七,你瞅瞅,咱俩在里头受苦受屈的,现在倒好,成外人了!” 宫保南原本一直没说话,眼下却突然一把叨住小道的手腕,往上一翻,却见那小子的掌心处,横着一道一指宽的淤痕,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猜到有人给自己当了替死鬼。 死人永远不会翻供,最适合拿来偷梁换柱。 老七手快,又是冷不防地出击,关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再要去看时,江小道却已然翻过腕子,把手抽了回来。 “哎!你俩干啥呢?” 宫保南嬉笑一声,说:“感谢一下!我可没你那么心歪,一天天净在那挑理,小道大老远过来给咱俩整出去,你还在那外人不外人的,听着都让人心寒。是不,小道?” “七叔,别在那挑地沟了!”江小道又活动了两下手腕,“你俩赶紧去我爹那报个平安吧。” 关伟一脸狐疑地看了看这两个人,忽然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宫保南疑惑着问:“小道,啥意思?你不跟咱俩一块儿走?” 江小道摇了摇头,一边转身迈步,一边说:“不了,你俩先去吧!我还得回家陪我媳妇儿呢!” …… …… 此时此刻,江宅的院门外、胡同口,里里外外,站满了黑衣黑裤的周家打手。 屋内,周云甫斜倚在炕头上,“吧嗒”着手里的大烟枪,外甥韩策坐在旁边,炕下的方桌上,则坐着这十几年来,他所倚仗的另外三根“梁柱”,其余几个打手,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专门保卫老爷子的安全。 “白宝臣现在风头正盛,吃了小亏,占了大便宜,仗着鬼子的势力,又借着新政禁烟,断了韩策的烟土生意。你们几个,历来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今天难得都在,关起门来,有啥想法,有啥话,该说,就都说说吧。” 老爷子的话,像是扔进深涧里的一颗石子儿,久久听不见回音。 江城海和许如清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陈万堂更绝,两只胳膊拄在桌面上,只顾摩挲着嘴唇上的一字胡,那副神情,不说是置身事外,多少也有点漠不关心的意味。 韩策自不必说,他要是真有什么想法,早就私下说给舅舅了。 “嗬!一个个的,还挺客气。” 周云甫明明吃了白家的亏,却仍是咯咯直笑,只是笑着笑着,忽地又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最后咳出一口浓痰,“啪”的一声,吐在地上。 韩策见状,连忙伸出手,拍了拍老爷子的后背。 周云甫抬手示意停下,旋即眯起一双眼睛,锥子似的钉在陈万堂的脸上。 “陈万堂,你向来是闷声发大财,不怎么露面,今天好不容易把你叫过来,你就先说两句吧。” 这一番话,实是敲打。 陈万堂听了,立马浑身一怔,垂下两只手,说:“老爷子,我没啥想法,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你还是一点儿没变啊!”周云甫冷哼一声,“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陈万堂连忙低声说:“老爷子,言重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咋能说不关己事呢?只不过,你也知道,我的心思,都在赌坊的生意上,对外面的情况,远没有海哥和三妹了解得多,怕说错了,让大伙儿笑话。” “哦!”周云甫点点头,抽了一口烟,“那正好,我这两天心里憋得慌,你说你的,能让我乐呵乐呵,也挺好。” 陈万堂眼皮一耷,心说: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必须得说点儿什么。 “老爷子,那我就瞎说两句。” “说。” “现如今,奉天的情况,鬼子举足轻重。白宝臣这几年能死灰复燃,也是傍上了这座靠山。不过,他跟鬼子,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无非利益二字。依我看,咱们与其想着对付白家,不如干脆去讨好鬼子,如果能取而代之,白家不攻自破。” 这是陈万堂的心里话。 他跟周云甫“合作”将近二十年,一直都很稳定,如今之所以有反水的想法,并不是对老爷子有任何不满,而是单纯认为他们敌不过白家。 事实上,如果老爷子当年能抢先一步,站在鬼子身边,他仍旧会继续尽心竭力。 可几年前,赵将军在奉天开埠时,周云甫被迫出了血本,没有多余的钱财,而且又顽固地守着赌坊、娼馆和烟土,这老三样儿,不肯与时俱进,借着官府的关系,开办厂房,这才让白家钻到了空子。 话音刚落,韩策却摇了摇头。 “二哥,你说得轻巧啊!这几年,我手上的烟土生意,一直被压着!红姐的生意,还有南帮的娼馆、高丽窑子过来抢占,官府还让搬到小西关。之前,咱们还被迫投资马拉铁道、商埠地开发,全是亏本的买卖,最近还刚刚给鬼子赔了五千块,巡防营这次出力,还要上下打点,哪还有闲钱给鬼子玩儿啊?” 他的话太过流畅,以至于让人疑心是提前背好的说辞。 句句没提“和胜坊”,句句带着“和胜坊”。 陈万堂脸色一黑,不去看韩策,却朝周云甫看过去,再说话时,声音便有点儿发闷。 “老爷子,该交的数,我都交了……不过,大伙儿要是有困难,我再出点,也是应该的,一家人么!” 周云甫连忙摆手,拉着长音,说道:“不用不用,交多少数,好几年前就定死了,哪能随便坏了规矩!” 陈万堂站起身,义正言辞。 “老爷子,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我知道您向来严明公正,否则,咋可能威震江湖。可眼下情况特殊,我的生意受损不多,本来就应该多出一份力!咱们关起门来是一家,要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不是让外人看笑话么!老爷子,您容我犟一回,这事儿就听我的吧!” 周云甫长叹一声,伸出食指,在空中指点了两下。 “唉!你呀你呀,主意太正!我现在老了,都管不住你们了!” “不不不!咱们四个,先前能混得开,还不都是靠着老爷子把关,您要是当了撒手掌柜,大伙儿恐怕早就散了。” “拉倒吧!”周云甫乜斜着眼睛,扫了一眼“海老?”和“串儿红”,接着说:“老而不死,就是最大的罪过!你们几个,哪个不是独当一面的大蔓儿?说到底,都是被我耽误了。” 许如清慌忙起身,微笑着飘然上前。 “干爹,瞅你这话说的!有句话说得在理,好风凭借力,要是没有你带来的这阵风,咱们几个,充其量就是几根杂毛,还装什么大蔓儿呀!” 江城海微微侧身,瞥了一眼身后的几个打手,匣子炮全都别在腰间,便不得不跟着开口表态。 “老爷子,我江城海知恩图报,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被官府抓了。别人不说,但我心里清楚,‘海老?’这仨字儿,离了周云甫,根本分文不值!” “唉!你们要是这么唠,就太生分了。” 周云甫撂下大烟枪,拉住韩策的肩膀,吃力地坐起身来,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呀,也是操心的命!海城、万堂,尤其是你们俩,当年对付白宝臣和苏元盛的时候,没少帮我出力。现在这两家又起来了,我也是担心你们受人报复呀!你们说说,要是我倒了,你们咋整啊?” 第五十五章 押宝待势 第119章押宝待势 周云甫把众人挨个敲打了一番,眼下坐起身子,似乎刚要开始切入正题。 “你们几个,最近都看报纸没?” 三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江城海虽然不咋认字儿,小道搬出去以后,没空再来念报,但他没事儿的时候,还是会让孙成墨给他聊几句时势。 “最近关内好像挺乱,看那架势,又开始喊倒清了,你们怎么看?” 三人一听便知,老爷子这是打算借势,但到底要借哪一边的势,却还没有拿定主意。 白宝臣仗着鬼子撑腰,眼下要跟他硬碰硬,显然不够明智,眼下唯有拖字诀,静待其变,浑水摸鱼,才有机会扭转颓势。 陈万堂哼了一声,摇摇头,满脸不屑。 “这事儿也不新鲜,小打小闹罢了,成不了大事。” “那也未必。”许如清另有看法,“现在的情况,跟以前可不一样。以前,宫里还有老佛爷。虽说天底下的人都骂她,却从没有人说她权术不深、手腕不硬。现在,老佛爷没了,小皇上才多大,哪能压得住那么多新政大臣?而且,各地新军的屁股还在不在朝廷那边,恐怕也说不准。” 陈万堂对此不屑一顾。 女流之辈,也敢妄谈国事? 陈万堂是抱着男子主义的老旧想法,却不知,要论眼下的时势,他的见识,还真未必比得上许如清。 原因无他,只因各地仁人志士共商倒清大计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经常会在当地的旅馆、俱乐部或娼馆里密议,“会芳里”自然也接待了不少这样的客人。 许如清又是老江湖,这些“客人”三五成群来到一处,就算不说缘由,她稍加打探,心里就也能猜出个大概。 这些人遍及社会各界,军警士商交融混杂,许如清因此愈发坚信,这次倒清,不是儿戏。 “红姐,听你这话的意思,?还真觉得朝廷会倒?”韩策撇撇嘴,不信。 许如清走回到方桌前,坐下,说:“倒不倒的,谁也说不准。不过,咱们这些跑江湖的,不就是顺势而为么,万一他们真成了,临时抱佛脚可来不及,还是得尽早搭上线。” 周云甫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海老?”,问:“城海,你说说。” 江城海皱起眉头,字斟句酌。 “老爷子,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关外会乱。如果要乱,咱们当然是枪杆子在哪儿,就跟到哪儿,最好还是两手准备。” 周云甫紧闭双眼,只顾摇头,半天没有吱声,似乎对这仨人的建议都不甚满意。 江城海等人无话可说。 毕竟,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了,最后拍板的,还得是老爷子自己。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云甫方才沉吟道:“搏二兔不得一兔,两边都讨好,最后只会两边都得罪。” 三人无话,只有韩策直愣愣地问:“那咱们押在谁身上?” “旧军巡防营跟咱们的关系,向来不错,还得继续维持。”周云甫看向许如清,接着说,“那个王延宗,这次帮咱们出头,被革职查办,该有的礼数,咱们还得照办。” “是,我知道。” “韩策!”周云甫又叫了一声外甥,“你呢,最近得多去讲武堂那边走动走动,拉拉关系,不能光指着巡防营里的老人儿!” 东三省讲武堂的学院,主要以巡防营推送为主。 那些年轻人,也许现在并没有多大实权,但只要天下有变,武官升迁,快如闪电,而在此之前,便是最容易结交的时候。 “至于新军和倒清一派,让他们折腾去,我是不会掺和。” 许如清和江城海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老爷子,这是为啥呀?” 周云甫冷笑一声,说:“我也知道点他们的来路,后面有老洪门和袍哥会的影子,还有什么新军、商人、胡子、乡勇,看似合纵连横,实际上杂乱无序,缺一个真正有实权的龙头!” 众人无话,静静地听着这只老狐狸的分析。 “老洪门也好,袍哥会也罢,说到底,还是一帮市井江湖。他们最爱打着倒清的幌子,到处坑蒙拐骗,就算真闹出什么动静――放心――到时候没有龙头压场,最后一定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反目成仇。这种事儿,我见得太多了。” 周云甫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在他看来,倒清一派,混杂了太多的江湖会党,却连个真正强而有力的话事人都没有,其行动全凭一腔热血,一旦碰到钉子,便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以求自保。 如今看似同仇敌忾,实则都是相互利用。 南帮江湖早已分好了账目,以后谁当总督,谁掌军务,都商量好了,如今又到中原、关外煽风点火,光谈大义,不谈好处,拿别人的血,去换自己的前程,北帮江湖当然不干。 况且北方朝廷势大,想要闹事,也不容易。 凡此种种迹象,让周云甫宁肯一败涂地,也不愿拼死给他人做嫁衣裳。 老爷子态度既定,其他人自然再也无话可说。 “你们三个,这段时间,遇到啥事儿,还是要辛苦一下,隐忍为上,静待时机。” 周云甫一手扶住韩策的肩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咳嗽几声,身子一趔趄,竟猛地趴在眼前的方桌上,差点摔倒在地。 江城海等人大惊失色,连忙起身搀扶,却被老爷子横手挡下。 “万堂啊,最近只能委屈一下你了。” 陈万堂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城海,你也老了,平常多注意,别让白宝臣逮了空子。韩策办事不利,没清掉王三全,你那两个小兄弟的事儿,平了没?” 江城海“嗯”了一声:“平了。” “闺女,‘会芳里’那边的生意,看来肯定是要搬了,我在小西关给你找了个地儿,没以前那么阔气,但也不至于给你丢面儿。” 许如清低眉轻声说:“干爹,不用操心,就算平地扣饼,我也能帮你把生意干回来。” 周云甫好像公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在外甥的搀扶下,缓慢地朝门口挪动着脚步。 临别之时,老爷子又忽地转过身,盯着仨人看了一会儿,竟然没缘由地抱起拳来,眼神里迸出凶狠,声音似乎也响亮了许多。 “各位,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我周云甫能有这十几年的风光,少不了各位的帮衬,眼下时局艰难,各位辛苦,希望咱们还能共度这次难关吧!” 闻言,江城海等人骤然一怔。 他们已经记不清,周云甫上一次露出这种神情,是在什么时候了。 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 总而言之,他们差点儿忘了,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大开大合、豪气干云的那一面。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当了那么多年的瓢把子? 能让众人归服,且能让官府高看一眼的人,又怎么会永远是一副阴险狡诈的面容? 无奈,人一旦年老力衰、久病缠身,便难免性情大变,以至于让后生晚辈误以为,周云甫一直都是阴狠毒辣、疑心重重的样子。 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江城海等人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周云甫,那个曾经让他们心甘情愿拜码效力的江湖大蔓儿! 于是,众人纷纷提衣下跪。 “老爷子,放心!” “嗯,走啦。” 周云甫转过身,在外甥的搀扶下,继续迈起了小碎步,艰难而又缓慢。 江城海等人抬头目送,眼神里方才闪出的希望,竟又瞬间黯淡了下来。 周云甫到底还是老了,身体已经佝偻得不成样子,像一只垂垂将死的老猿,烟土不仅噬尽了他的精气神,也使他的性情变得疑神疑鬼。 他的记性明明越来越差,可那些原本早已淡忘的江湖血债,却又莫名其妙地回想起来,吐出去的大烟时常幻化成一张张人脸,终于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走出院子,上了马车。 周云甫突然抓住外甥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一定要盯住陈万堂!” …… …… 夜色正浓,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辞别六叔、七叔,江小道当然没有回家陪媳妇儿,而是趁夜造访此处,摸黑来到后街,站在胡同口,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无人,方才迈步走向钱庄后门。 没等走近,忽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交谈的声音! 江小道连忙侧过身,把自己隐藏在院墙的拐角处,蹲下身子,扭过头,露出半边脸。 “这么晚了,还能有谁来啊?” 喃喃嘟囔了两声,院子的大门被人忽然推开。 “苏公子深明大义,在下多谢了!” “客气客气,救亡图存,本来就是我辈应当的责任。” “了不起,了不起!既然苏公子另会了客人,我就先行告退了。” “实在抱歉,咱们改日再叙,慢走,慢走。” “苏公子留步。” 昏暗的夜色下,却见两个人影冲院内抱拳鞠躬,随后笑呵呵地快步离去。 不用仔细去看,只凭那口音,江小道便已然猜到了那两人的身份。 “这是……谭仁钧和刘雁声?” 感谢CV黑骑士的打赏支持! 第五十六章 保护色 第120章保护色 谭仁钧和刘雁声离开广源钱庄后,江小道为了避免苏家生疑,并未着急过去,而是又蹲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苏文棋夜会南边来的江相派,多半是倾心于倒清大计。 这似乎是天大的事情,可江小道对此却并不关心,他只在乎老爹的安危,其余一切,只觉得吵闹。 约莫过去了一袋烟的功夫,他才站起身,走进广源钱庄的后巷,轻拍了两下房门。 “吱呀!” 很快,钱伯顺的脸就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嗬!江少侠,来啦?” “你们少东家呢?”江小道径直问道。 “在,在!等你小半天了。”钱伯顺侧身恭迎,旋即朝屋里轻喊了一声,“少爷,人来了!” 江小道走进院内,冷冷地扫视一眼四周护院的打手,并未显出丝毫惧色,心里只是奇怪,这么一个富家公子哥,有深宅大院不去住,为啥非得挤在店铺的后院。 少倾,房门推开,先听见一连串儿“嗒嗒嗒”的声音,抬头一看,才见苏文棋踩着一双皮鞋,眼含笑意地走出屋子,照例是一身洋装,油光锃亮的分头。 “连横兄,幸会幸会!快请屋里坐!” 江小道愣了愣神,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方是在叫他。 知道“连横”这个表字的人,并不多,除了江相派那两位,就只有老爹、大姑和小妍。 看来,苏文棋并不打算隐瞒自己与谭仁钧熟识的事。 俩人的岁数没差多少,可一照面,给人的印象、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苏文棋年长五六岁,虽然出身江湖家庭,可举止沉静,谈吐文雅,无论怎么看,都有种士族精英的架势。 江小道则不同,即便身穿华服,却仍然难以掩盖骨子里的穷横痞气。 今夜相会,也是有约在先,但江小道并不打算久留。 “我就不进屋了,今天过来,主要是替我爹谢谢你。” “太客气了!”苏文棋连忙摆手,“?那两个叔叔的事儿,平了没?” 这次能把六叔、七叔从巡警局里捞出来,苏家在其中出力不少,江小道按照老爹的吩咐,连忙双手抱拳。 “多亏苏少爷帮忙,那俩缺德货已经出来了。” 苏文棋怔了一下,旋即想起钱伯顺说这小子爱逗闷子,于是便笑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这事儿到现在为止,还不算平了。” “明白,还有那个人证。” “对!”江小道接着说,“苏少爷,你肯定知道那个王三全在哪,不如帮人帮到底,干脆告诉我算了。” “嗯?你咋那么确定,我就知道王三全在哪?”苏文棋好奇地问。 江小道本来对他印象不错,可一见对方反问,就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哥们儿,你别装了!白宝臣救下了王三全,想拿他当人证,请鬼子去抓我六叔和七叔,这事儿,我爹他们都不知道,但你却能抢先一步,让巡警把他俩抓了,帮我爹拖延时间。这不用想也知道,你在白家肯定有眼线!” 苏文棋颇感意外,旋即又笑了笑,说:“连横兄,看来,道上关于你的传闻,不太可信啊!” 没想到,江小道立马把脸拉了下来。 他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打他跟着老爹搬到奉天,就时常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他整天游手好闲,根本没啥能耐,能有今天这一切,不因其他,只不过是命好,拜了“海老?”当爹。 话不中听,江小道却百口莫辩。 要是没有江城海,他的确活不到今天。 可这话又说回来了,江城海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世面,为啥只挑了小道当儿子? 缘分二字,既有偶然,也有必然。 苏文棋这番评价,说夸不是夸,说贬不是贬,把江小道整得有点尴尬。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了!还请苏少爷帮我指条道,我这就去把王三全那小子清了。” 可苏文棋却摇了摇头,说:“这件事儿,还是让你七叔宫保南来干吧。” 江小道犹疑地看着他,问:“啥意思?” 苏文棋并不讳言,直接了当地解释道:“连横兄,我说实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在白家的眼线,花了太多的精力,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宫保南是你爹亲自举荐的人,所以,这件事儿,我只能相信由他去办。” 明白了! 没看得起我,怕我把事儿办砸了,连累到他的眼线! 一听这话,江小道的那张脸,拉得跟驴似的,要多磕碜有多磕碜。 老爹江城海曾经跟他说过,他表现得越像一个二愣子,就越是安全;道上的人越觉得他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他就越方便做事。 道理,他都懂。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血气方刚,要是真没能耐傍身,也就罢了,偏偏一身本事却要装傻充愣,换谁不想扬名立万,给自己正名,何况是小道这么个脾气? 苏文棋看江小道一张脸憋得黢紫,担心他原地爆炸,崩自己一身屎,于是连忙出言劝慰道:“连横兄,这事儿,也是你爹为了保护你,用心良苦,你可别误会了。” “且慢!” 江小道猛一抬手,横在苏文棋面前,却没有后文。 众人诧异,苏家的打手们神情一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正在疑惑间,却听一声惊雷―― “噗――” 江小道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在身后扇呼了两下,惊得钱伯顺连忙别过脸,仓皇逃窜。 “呼!舒服了!” 江小道若无其事地抱起双拳,朗声道:“苏少爷放心,我不是一个莽撞人,管得住自己的脾气。你说的在理,我还年轻,这事儿交给我七叔去办,的确更稳妥,明天我就让他过来!” 钱伯顺站在一旁,捂住口鼻,心中暗骂:你小子管得住脾气,他妈管不住放屁? 苏文棋是个体面人,哪见过这种好汉,当即便后退半步,连声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江小道全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只顾着冲院中的打手招呼道:“各位,走啦!” 众人呆呵呵地点了点头,勉强应声道:“道哥,慢走。” 江小道提衣跨步,转身就朝门外走去,钱伯顺连忙随身相送。 临要迈过门槛时,江小道忽又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 钱伯顺不由得一惊,心说:难道还有? 没有! 江小道只是微微侧过身,说:“苏少爷,头走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讲。” “你要对付白家吗?” 苏文棋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啥在他身边安眼线?”江小道一脸不解,“我听说,你不是挺烦那个老登吗?” 苏文棋耐心纠正道:“我厌恶的不是他那个人,而是他那类人。光对付白宝臣,无济于事,他倒下了,还会有第二个白宝臣。虽然这么说很无奈,但汉奸永远都会有。最根本的,还是要把鬼子赶出去。” 江小道转过身,若有所思,又问:“你留过洋,见过的世面多,我想问问,只有咱们是这样吗?” 苏文棋并未直面回答,转而却说:“都是人,哪有那么大的区别?” “噢,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嘶!”江小道挠挠脑门儿,尴尬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反正听你这么说,我就挺放心的。我没你知道的多,你让我硬想,也想不出来,所以我还是听我爹的吧!” 不想。 说罢,江小道一闪身,便消失在门口的夜色之中。 钱伯顺轻轻地关上院门,问:“少爷,你觉得他这人咋样?我是想不明白,‘海老?’为啥认他当儿子。” 苏文棋也想不明白,只好苦笑着说:“他这人,挺有意思。不过,也可能是障眼法。他真实的那一面,也许咱们还没看见,最好也别看见。” 钱伯顺撇了撇嘴:“少爷,你未免太高看这小子了吧?” “不是我高看他,而是他是‘海老?’的儿子,光这一点,就够了。” “少爷,‘海老?’答应咱们,不会对苏家动手,咱们才答应帮他。可空口白牙的,又没什么利益牵扯,真能信吗?” 苏文棋乜斜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要是不信,回家去跟我爹说。” 钱伯顺面露难色,忙说:“少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而已。先前,宫保南来咱们这,给江城海带话,让咱们保着点那小子。可巡警局这招,却误打误撞,用在了老六和老七身上,这算咱们自作主张,就是不知道,这份人情,‘海老?’买不买账啊!” “‘海老?’让他儿子亲自过来道谢,就说明认了这份人情了。” “少爷,说起来,这事儿也挺奇怪的。”钱伯顺皱起眉头,接着说,“按说,咱们当时找的是李二哥带话,可后来跟咱们联系的,却是老七和小道,这……” 苏文棋抬手打断。 无需多言,江城海最信任的,只有宫保南和江小道。 江小道是父子情深,倒还好说,可宫保南是排行最末的弟兄,跟江城海的时间最短,为啥却能得到如此信任? 苏文棋和钱伯顺也没整明白…… …… …… 似乎一直有读者担心赵灵春这个角色会走向狗血…… 郑重声明:不会! 第五十七章 期限 第121章期限 江小道离开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当夜,他便把苏文棋的口信带给了老爹。 次日清晨,宫保南便按照江城海的吩咐,独自拜会苏文棋,得知了王三全的藏身所在。 两天后,“卧云楼”枪杀案中,最关键的人证王三全便离奇失踪,神不知、鬼不觉,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 可奉天江湖之上,却无人感到意外――人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 十几年来,凡是得罪过周云甫的人,总是会离奇失踪、莫名自杀或惨遭意外,明眼人都知道,此事跟“海老?”脱不开关系,可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只要周云甫和江城海不掰,这种如影随形的威慑力便会一直弥漫在奉天江湖。 消息传到苏家,苏文棋也不禁暗自佩服、感慨! 要是“海老?”当年拜的不是周云甫,而是苏父苏元盛,奉天这十几年的江湖局面,也许会大不相同。 艳羡之余,心里更多出几分忌惮。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 白家大少白国屏得知此事后,气得火冒三丈,当即便把心腹手下通通叫出来,站成一排,挨个痛骂了一遍。 王三全死了倒没什么,白国屏本打算以此为由头,大做文章,再杀杀周云甫的威风。 可眼下王三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是在白家手里没的,顶多也只能立案失踪,难以借题发挥,再将事态扩大。 年轻人气盛,反观白宝臣就显得沉静许多。 王三全被清,老头子毫不意外。 “卧云楼”一案,自打半路杀出个莽夫王延宗,枪杀鬼警“黑帽子”,由此引发了一连串儿的连锁反应,导致奉天交涉局与鬼子谈判。 最终“卧云楼”被查封,周云甫自掏腰包,赔给鬼子五千块银洋。 这件事儿基本上就已经盖棺定论了。 哪怕王三全还活着,此案也不会再有多大转机。 说白了,上边儿经过交涉,已经定下了调子,让你们双方各退一步,要是白家再敢闹,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不懂事儿了! 正因如此,白宝臣才放松了对王三全的保护。 否则,就算“海老?”弟兄几个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如此这般让一个人凭空消失。 白宝臣并不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他所关心的是大局。 经此一案,周云甫失去了烟土生意,如断一臂,许如清的娼馆生意每况愈下,江城海业已老迈,陈万堂蠢蠢欲动,韩策还是那个熊样。 大势而言,白家已经占尽了上风,死两个人,又有何妨? 毕竟,白宝臣也从未奢望过,能一口吃下周云甫,循序渐进,才最稳妥。 不过,这老头子也并非真的云淡风轻。 他心里还有个疙瘩没解开――宝国火柴厂的纵火案,真凶到底是谁,还是一个未知数。 这家火柴厂,白家可没少下本钱,当然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而且,“卧云楼”一案,说穿了也是这起纵火案的幌子,揪着关伟和宫保南不放,实则是舍本逐末。 至此以后,白宝臣便开始动用各方眼线,打探周云甫是否还有其他未查明的“黑枪”,而首当其冲的调查对象,自然就是白家这些年来最大的死敌――“海老?”! …… …… 接下来,奉天江湖一连数日无有大事发生。 白宝臣仗着鬼子的势力,风头正盛,让打手们冒充日厂工人,到处找茬儿挑衅。 周云甫偃旗息鼓,避其锋芒,吩咐坐下“四梁”,遇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静待时局变数。 这个曾经叱咤奉天江湖的瓢把子,如今却成了一个老王八,只管把自己缩在壳儿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凭你白家何种手段,他只一个拖字诀了事。 老爷子每天不干别的,只忙活着两件事儿: 其一是派韩策在东三省讲武堂发展人脉,打点关系。 其二便是看报纸,只要得闲,手里就不离报纸,手指肚上时常黢黑一片。 看累了,周云甫就让韩策坐在身边给他念,并时时刻刻让“串儿红”帮他打探时下各路秘不登报的口耳新闻,南边来的两个江相派,也渐渐进入了老爷子的视线。 许如清掌管娼馆生意,小道消息最为通达,尤其是倒清一派的种种传闻,往往最先知晓。 老爷子结合报纸新闻与江湖消息,越是思量,越是觉得近两年必有大事发生,因而愈发坚定自己的缓兵之计。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白家人虚空挥拳,一招一式,都没见出任何回应,于是便不免渐渐松懈起来。 人皆传言,周云甫不行了、孬了、怂了、输了。 拖字诀由此初见功效! 可是,周云甫总揽大局,手底下的人却未必看得那么远,也未必愿意陪他拖下去。 江城海、许如清和韩策倒还好说,压得住火,听得了劝,但这一切安稳的前提,却是陈万堂的“和胜坊”在苦苦支撑。 在东三省讲武堂发展人脉的钱,要赌坊的生意来出;在小西关给“会芳里”重新买地建房的钱,要赌坊的生意来出;给打手的开饷分红的钱,还要赌坊的生意来出! 不用说陈万堂不满了,就连他的手下也早已怨声载道。 “二哥!咱们该他们的,还是欠他们的?那韩策和许如清的堂口,自己的生意出了事儿,凭啥让咱们的堂口给他们贴钱?” “就是!谁他妈的也别说我掉钱眼儿里了。要是他们堂口的生意周转不开,让咱们帮个忙,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现在这成啥了?咱哥们儿辛辛苦苦卖力气,挣的钱全给他们玩儿去了!” “二哥你当年是跟周云甫合作,跟‘海老?’和‘串儿红’可不一样,他俩那叫认爹!” “谁说不是呢!平常他们那些破事儿,咱们压根儿也不管呀!这回好,净等着出事儿了,才来找咱们!” “妈了个巴子!我是忍不了,太他妈欺负人了!” “二哥!咱反了算了!” “对!反了他妈的!哥几个去把周云甫插了,拿那老登的人头当投名状,不愁白宝臣不信咱们!” 然而,任凭弟兄们说啥,陈万堂却只是坐在椅子上,翻看过往的账本,一声不吭。 千门八将:正提反脱、风火除谣。 这帮人,上了牌桌叫蓝马,也叫銮把点;下了牌桌,也能凭借各自所长,混迹江湖。 比方说,提将专门劝人入局,其实就是花舌子说客;风将望风收集情报;火将干脆就是打手。 但是,銮把点有个通病,随聚随散,利来利往,分账不均,反目成仇的人,比比皆是。 陈万堂点式压人,有能力,有手腕,但最重要的是,他背后有个周云甫,因此尚能镇住他们,要是没有这座大山,他也未必能有今天的地位。 这就跟“海老?”的弟兄们有了明显不同,牌桌上的哥们儿和山头上的哥们儿,岂能是一回事儿? 原本,陈万堂打算浑水摸鱼,让周云甫和白宝臣斗得死去活来,他再借机自立。 可目前看来,那两个老东西的人脉、势力,还远在他之上,因此便只能空有野心。 反水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决定,就得一条路跑到黑。 万一白宝臣只是把他当枪使,只用来对付周云甫,却不管他跟苏家的恩怨,最终自己只会落得个满盘皆输;但如果一直这样拖下去,他自己的手下,恐怕就先要反水了。 先前,陈万堂派出手下的火将,救下王三全,让他帮忙带话,就是为了主动向白宝臣示好,但目前为止,并未得到对方的任何回应。 在没有得到白家的承诺之前,他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众人看二哥迟迟不肯说话,吵闹的声音,便渐渐平息了下来。 陈万堂慢悠悠地合上账本,问:“都说完了?” “说……说完了。”众人支支吾吾地说。 于是,陈万堂伸出一根手指,说:“一年!” “什么一年?” “?们要是还认我这个二哥,就再等一年!看看周云甫到底斗不斗得过白宝臣。” “二哥,你别怪我多嘴,现在这情况,还有必要等吗?” “有必要!”陈万堂坚定地点了点头,“周云甫跟咱们之间的合作,已经有十几年了,一直都很稳定,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也都没什么怨言。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打破这种局面。你们谁能保证,跟其他人合作能比周云甫还稳定?” 众人默不作声。 的确,他们拜入周云甫麾下,实在太过稳定了,以至于稳定到让他们近乎忽略了这种稳定性有多可贵。 思忖了片刻,众人牙关一咬,发狠道:“行!那就听二哥的!等他一年,看看到时候怎么回事儿,也顺便看看白宝臣到底有没有那个能耐!” 陈万堂一听这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总算暂时稳住了局面。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有风将赶来。 “二哥!二哥!有大事!‘海老?’那边眼线的消息!” 那风将一边说,一边跑近前,俯耳低声,简简单单嘀咕了两句,却让陈万堂大吃一惊,忙说:“别声张,这把刀,先留着!” 感谢书友633199、百族秦王吴凡的打赏支持! 第五十八章 暴露 第122章暴露 奉天城东,江家秘宅。 周云甫拖字诀一声令下,坐下“四梁”尚且隐忍低调,江小道的日子就更清闲了。 这小子每天窝在宅子里,饭菜都由小花去买,他便只顾着吃了睡,睡了吃,间或“折腾”一下胡小妍。 除此以外,江小道几乎足不出户,只在每天早上的时候,会去菜市口那边的一间茶楼里,找一张茶桌,自己个儿坐上一个时辰,听听书,到点便起身回家。 这茶楼是他跟张九爷约定碰面的地方,这才风雨无阻,每天都要过去。 要是周云甫有什么任务吩咐,便要在这里,借着张九爷的口,传达给他。 不过,一连三两月的功夫,江小道都没再看见这位老乡。 老爹江城海那边,又不让他轻易过去,挺大个小伙子,一身精力无处宣泄,便只好跟胡小妍在炕头打滚儿。 江小道既得不到周云甫派下来的任务,调查内鬼的工作又全无进展,时间一久,整个人便惯于处在被动的状态。 胡小妍却全然不同,别看她身体残疾,行动不便,可脑子却片刻也停不下来,总想着主动干点儿什么,哪怕明明无事可做,也要每天把“四风口”叫回来,打听城里的大事小情。 那晚,江小道把六叔和七叔从巡警局里捞出来,回到家时,天都快亮了,胡小妍却是愣是坐在炕头上,一直苦等着他。 小道一进屋,她便照例问东问西,非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明白了,才能睡觉。 胡小妍没有双腿,那张空无一物的炕桌,便是她的江湖。 自打听说是苏文棋救下了六叔、七叔,她跟小道一样,都有点不解。 “小道,你觉得咱爹跟苏家,现在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 江小道勉强睁开两只眼睛,叹声道:“我也整不明白他们俩现在算咋回事儿?我爹也真是的,有啥事儿还非得瞒着我,想要反水苏家就直说呗,我又没啥意见。” “不对。”胡小妍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咱爹肯定不是反水。” “你怎么那么肯定?”江小道撇了撇嘴,“不是反水,还能是啥?你总不能说,是苏文棋那小白脸大发善心,才帮了咱六叔和七叔吧?别逗了!他家是干啥的?开钱庄的人,会有那么大的善心?” “也许是有什么约定呢!” “什么约定?” 江小道嗤笑一声,有气无力,看得出,是真困了。 “跟苏家有约定,那还不叫反水,叫啥呀?都一样!不信,?看周云甫那老登要是知道了这事儿,会咋想?” “那怎么能一样?” 胡小妍给小道倒了一杯水,争辩道:“如果是有什么约定,那只能算是合作,咱爹就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可如果是反水,那就相当于从周云甫那边,到了苏文棋那边,还是给人打下手!咱爹都这个岁数了,要么就不会变,要变,也不可能忙活了半天,还是给人当头马吧?” 江小道接过水杯,凝眉深思,尝试在脑袋里想象老爹拜码苏文棋的画面――一个六十出头的老江湖,去拜一个留洋归来、二十多岁的青瓜蛋子――的确很难想象! “也是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咱爹确实有点儿掉价。” “不光是掉价那么简单!”胡小妍补充道,“面子很重要,但也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只要利益足够大,面子什么的,该放下也就放下了。” “哎!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老爷们儿混江湖,就为了这张脸活着!”江小道信誓旦旦地说,“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我多少也知道点,他可不是为了点儿利益就给别人点头哈腰的人,尤其都这个岁数了!你这娘们儿家家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这一次,胡小妍倒有些迟疑了――这话说的没错,老爹的确不是那种人。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咱爹会反水倒向苏家。” “你以为我愿意相信呐?可这事实就摆在眼巴前,你不信也得信啊!就算我爹不想反,你也不是没见过我那几个叔,他们也在逼我爹反呀!” “可是,你不是说过,苏文棋不会对付白家吗?” “他是这么说的,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江小道并不轻信任何外人的话,“苏文棋那小白脸到底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就有点不明白,他要是不想对付白家,干啥要在白家安插眼线呢!” 胡小妍不是神仙,她也猜不出苏文棋的用意。 眼下,她只想确认老爹和苏家的关系。 “这事暂时搁一边儿,可如果说苏文棋已经明确告诉了你和咱爹,他不会跟白家动手,咱爹就更没理由反水了。” 江小道喝了口水,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周云甫现在明明已经落入下风,江城海之所以仍然要给他卖命,抛开江湖道义不谈,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尚有共同的敌人。 一旦没有老爷子的人脉和势力作庇佑,白宝臣就会立马对江城海众弟兄大开杀戒,没有丝毫忌惮。 如果苏文棋决定不会对付白家,那么江城海反水就没有任何意义。 谁会投靠一个不会保护自己的人? 既然不会投靠,现在又为啥眉来眼去整暧昧? 想不通! 江小道满脸倦怠地摆了摆手,紧接着往后一仰,闭着眼睛倒在炕上。 “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是整不明白。反正,我听我爹的安排就完了。” 胡小妍皱起眉头,看着躺在看上的江小道,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似乎可以解释老爹和苏家之间的关系。 可那毕竟只是一种无端的猜测,胡小妍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时候,江小道却似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扭过头,冲媳妇儿说:“诶?对了,你猜我晚上去广源钱庄的时候,看见谁了?” “谁?” “谭仁钧和刘雁声你还有印象没?给咱俩算命那个!” 胡小妍连忙点头,说:“有印象,他们当时也在场?” “那倒没有,应该只是碰巧出现吧!”江小道很快又闭上了眼睛,“你忘了,老爹不是说过么,那俩人应该是江相派,跑这边来拉人干革命来了。” “革命?” “嗯!苏文棋那小白脸,好像是挺想跟他们凑在一块儿的。?!他们那帮喝过洋墨水的,都那样,一个个劲劲儿的,老想着干点大事儿。” “那也就是说,谭仁钧和刘雁声一直在到处联系江湖上的人?” “应该是这样。” 江小道一开始以为,那俩人纯粹是来奉天搅局的,或者是要拜谁的码头,可目前看来,这他们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胡小妍却不知为何,忽然把外屋地的小花叫了过来。 “你要干啥?”江小道好奇地问。 胡小妍并不解释,等小花进了屋子,便说:“你辛苦一趟,出去把其他人叫过来!” 江小道苦着一张脸,埋怨道:“我刚躺下一会儿,你让他们过来干啥呀?” “你睡你的,我想让他们找人去盯着那俩人,看看他们都见过谁,跟什么样的人来往。” “啥?”江小道狐疑地问,“咋的,你也要干革命啊?” 胡小妍想了想,说:“反正咱们现在也没啥事儿,周云甫跟苏、白两家闹得正欢,那俩人却暗地里在奉天到处乱窜,谁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啥,叫人看着点总没有错,也许以后会有什么用呢!” “唉,随你便吧!” 小花领命,可刚出去没一会儿,却又折返了回来。 “咋又回来了?”胡小妍问。 小花指了指院门口,说:“少奶奶,小西风回来了。” 说话间,小西风便已冲进屋内,扯着个破锣的嗓子,大声叫喊:“道哥!大嫂!不好啦!老、老崔的房子着火了!” 言罢,屋里的三人,一齐朝江小道看过去,却见他仍旧懒懒地躺在炕上,连眼皮也不愿睁一下。 “烧吧!烧了好,这样我就不用去收拾炕上那俩老头儿了!” 第五十九章 恩威并施,胡小妍调教西风口 第123章恩威并施,胡小妍调教西风口 听到江小道如此表态,小西风和小花都倍感诧异,甚或还有些许失望。 老崔的房子,不仅是江、胡二人原来的住处,同时也是这帮小叫花子的避风之所,就这样任其焚毁,失去的便不只是一间房,更是一段温情。 “可那是老崔的房子啊!”小西风和小花焦急地说,“道哥,你当年不是说,会好好保护那间房子吗?” 看得出,这俩人对老崔确有几分感情。 “计划没有变化快呀!”江小道翻身坐起,“再说了,就算我现在跑过去,又能咋的?等我赶到那边的时候,房子也早就烧没了!我去,只能被别人当成活靶子!” “活靶子?”二人不解。 江小道又问:“围点打援,听过没?” “没听过。”小西风摇了摇头。 江小道不耐烦地解释说:“那火,八成是别人放的,你们不用管了。以后要是老崔真回来了,大不了,我就再赔他一间房。” “道哥,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这仇,当然要报,不过……” 江小道还要再说什么,胡小妍立马伸手打断,却见她乜斜了一眼小西风,冷冷地问:“你们大哥的意思,已经说完了,还没听明白?” 小西风的脸色顿时一僵,连忙应声说:“明……明白了,大嫂。” 胡小妍微微点头,紧接着又招了招手,把他叫到身前,从怀里摸出几个大子儿,递到他面前。 “小西风,消息送来的挺及时,这是嫂子替?大哥赏你的。” “呀!谢谢大嫂!” “先别急着谢,把手伸出来。” 胡小妍一边说,一边拿起炕桌上的戒尺。 “啊?大嫂,我……我咋了呀?” 胡小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小西风迟疑了一下,尽管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可最终还是紧闭起双眼,磨磨唧唧地把掌心伸了出去。 “嗒”! 胡小妍没用劲儿,只是象征性地在小西风的掌心上,点了一下。 “念在你是初犯,不真打你。但记住了,你是你大哥的眼睛,不是脑袋。你只管汇报你知道的就行了,大哥没问你,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记住没?” 小西风长舒了一口气,连忙点头说:“记住了,大嫂!” 胡小妍粲然一笑,接着便把那俩大子儿,塞进了小西风的手里。 “拿着吧,去买点儿好吃的。鞋咋破了?快脱下来,嫂子给你补上。” “不用不用,天儿渐热了,将就着穿就行!” 小西风勾起裸露出来的脚趾,有点儿难为情。 胡小妍见他扭扭捏捏的,便又从口袋里掏出几角奉票,柔声说:“你们替嫂子出去跑,脚上的鞋是本钱,不能含糊,你要不好意思,就抽空自己去买一双,就是别太张扬了。” “谢谢大嫂!谢谢大嫂!” 小西风本就是孤苦伶仃的孩子,见有人关心他这些小事,心里更多出几分感激。 胡小妍并不答应,只是微微侧过脸,让他自己再悟。 小西风愣了一下,歪着脑袋想想,旋即会意,忙说:“噢,对,还有大哥!谢谢大哥大嫂!” “啊!没事儿!”江小道抬了下手,算是回应。 “这就对了!”胡小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你和小花再辛苦一趟,出去把其他人叫回来,我有其他事儿要跟你们说。” 她要让这些耳目盯着江相派的谭仁钧和刘雁声。 虽然没有明确的目的,但胡小妍总觉得这俩人暗地里四处走动,有必要盯着他们的动向。 毕竟,老爹和大姑都曾有过这样的担忧,她便也有样学样,尽早将眼线布置起来。 小西风和小花走后,胡小妍看向江小道,问:“老崔的房子,应该是白家人烧的吧?” 江小道随口“嗯”了一声,说:“我一点儿也不意外,白宝臣跟咱爹的仇那么深,火柴厂的事儿,他肯定要查,早晚都会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 按照江城海的安排,自打小道和小妍搬到了城东秘宅,老崔的房子就已然成了诱饵。 白家人早晚都会去行刺,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们要么是发现了炕上的尸体,一怒之下烧了房子;要么就是故意放火,然后暗中窥伺谁会过来救援,江小道一旦出现在现场,便会正中圈套。 胡小妍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小道,那咱们现在还安全吗?” “这你要我咋说?”江小道哼唧了一声,“咱们搬到这边来,也只是拖延被发现的时间,毕竟奉天城这么大,白宝臣总不能挨家挨户搜吧?不过,周云甫现在当缩头乌龟,不主动惹事儿,我只要少出去晃悠,八成不会有啥大事儿。” 胡小妍仍然有点不放心。 江小道便安慰说:“这样吧,过两天半夜的时候,我去找我爹,让他帮咱俩弄几把枪,这样心里也能有点底。” “嗯,还是得小心一点。”胡小妍嘱咐道,“我觉得,最好能再找个地儿备用。” “再说吧!媳妇儿,你也不用太担心。奉天毕竟是省城,总督府、军警大员都在这待着,咱们这又不是津门三不管,周云甫势力最大的时候,也不敢当街杀人,只能偷摸整事儿。那白宝臣多啥?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当街火并啊!朝廷还在呢!” “也是。”胡小妍略微宽了宽心。 奉天江湖再乱,也还没到茹毛饮血、无法无天的地步。 “小道?” “又咋了?” “我没记错的话,咱爹他们,是五叔管着家法吧?” “是啊!”江小道翻过身,闭着眼睛,好奇地问,“你咋想起来问这个了?” 胡小妍并未回答,却又问道:“江湖规矩呀,家法呀,这种东西,当初也是五叔教你的吧?” “嗯!” 江小道懒洋洋地回道,“不过,我不爱学那玩意儿!磨磨唧唧的,一堆大道理,其实都是狗屁。我爹也说过,家法、规矩这些东西,不是背出来的,能不能把弟兄们拢起来,关键还是在人。你让韩策过来,规矩背得滚瓜烂熟、家法打得公平公正,他也一样压不住人!” “哎!”胡小妍推了推江小道,“你能不能教教我呀?” “你还用教?”江小道连连摇头,“那些小靠扇的,不是已经被你管得服服帖帖了么,你这叫无师自通,反正我是整不来你这样,太装犊子了。” 媳妇儿规矩那些小叫花子的手段,他都看在眼里。 不得不说,她那一出,可不是谁都能唱的,有人天生适合干这个。 可胡小妍却并不满足于此,仍说:“多知道点事儿,总没坏处,反正你最近也没事儿,给我讲讲呗?” “行行行!”江小道拿她没辙,只好说,“哪天的吧!真困了,让我先眯一觉!” 说罢,他便不再吭声,衣服竟也来不及脱。 胡小妍低头看了一会儿,便拄着两只胳膊,挪动屁股,在炕上蹭,蹭到炕梢的柜子前,拿出一条薄薄的单被,再费劲巴拉地蹭回去,给江小道盖上。 刚想着躺在他身边,也跟着眯一会儿,却不想,江小道突然转身,一把叨住她的手腕。 胡小妍连忙挣脱:“啧!别闹!” “别乱动!”江小道闭着眼睛呵斥道,“摸一会儿。” 胡小妍摆弄不过他,只好无奈道:“我看你还是不困!” 没想到,她的话音刚落,江小道便躺在她身边,“呼呼”地响起了鼾声。 第六十章 一年期满,和胜坊倒逼陈万堂 第124章一年期满,和胜坊倒逼陈万堂 折子戏耐听,只因它削去旁枝末节、前因后果,独将那最勾人的一段儿拎出来唱。 可世事浮沉,把人裹在里头,哪怕是庸碌无位之辈,竟也能跟着精彩纷呈起来。 关外奉天,周、苏、白三大家,在江湖上明争暗斗,看着热闹,其实也不过是写陈芝麻、烂谷子的小打小闹,充其量也只能在下面捧场。 真正的戏台,是天下;真正的角儿,当然也还未登场。 幼主登基以后,清廷风雨飘摇,南国诸省,请愿的请愿,揭竿的揭竿,保路的保路,抗捐的抗捐,虽然多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成气候,但星星之火,业已遍洒华夏。 干草垛子上敲火星,这场火,还不是早晚得着? 入秋以后,各地咨议局陆续召开,但压不住请愿呼声愈演愈烈,清廷只顾一拖再拖。 宣统二年,南国新军倒戈失败。 四月,京城冒出一个愣头青意图刺杀摄政王,事败被捕,举国哗然。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彼时彼刻,少年英雄。 五月,彗星当空,状如粉絮。 玄学大能们,纷纷打卦推演,言说此乃大凶之兆:兵灾逆乱,破军流血,瘟疫横行,死人如麻! 老天爷给清廷提了个醒,摄政王把它当成了个屁。 十月,东三省总督锡良联合各地,再次向清廷请愿,无果。 奉天新军将领魏天青,升任混成协统领,驻扎北大营,连同士官三杰,虎视燕京。 凡此时局新闻,周云甫当然时时注意,日日关心。 每次听说哪里有动乱,老爷子便会露出欣慰的神情,尤其是听说魏天青升任统领以后,更是咯咯直笑,拉着韩策的手,连连点头。 “快了,快了!” 韩策不明白老爷子高兴个什么劲儿,便在一旁问:“舅,什么快了?” “快要乱了!”周云甫目光如炬,“乱了好,乱世出英雄嘛!浑水才能摸鱼!” 在他看来,局势越稳,对白宝臣就越有利,可如果一旦局势乱了,治安也必将陷入混乱,到那时候,便可以趁势而上。 想当初,白家和苏家之所以能够死灰复燃,便是接着鬼子和毛子打仗带来的乱局。 眼下,周云甫当然也准备这么干。 话虽如此,可韩策并不太看好未来的前景,关外跟关内不同,山海关一道门,关起来以后,自成天地,偏安一隅,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动乱的迹象。 而且,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韩策听了老爷子的话,押宝基本都押在了巡防营的各个士官身上,谁知道这帮旧军到底灵不灵! 虽说搏二兔不得一兔,可在他看来,至少也应该结交一下新军,留点儿后路才对! 其实,押宝巡防营的理由很简单。 旧军是地方军,总督可以直接调遣,新军却不行,也即是说,一旦发生动乱,仅就地方而言,巡防营才是最受总督信赖的那条枪。 周云甫跟这杆枪攀上关系,再由此攀附总督,自然也就能顺理成章了。 可韩策还是想不明白,就算奉天真乱了,那也是保皇和革命之间的事儿,能跟白宝臣背后的鬼子扯上什么关系? 面对外甥的种种疑惑,周云甫只是呵呵一笑,讳莫如深。 “等等,再等等,你就知道了!” 老爷子能等,也愿意等时局变化,陈万堂的手下却早就等不及了。 这一年多以来,“和胜坊”的利润,全都接济给了另外三个堂口,手下们早已是众怒难平,久而久之,这些不满和怨气,便全都落在了陈万堂身上,说话越来越冲,逼得陈万堂不得不反。 …… …… 奉天,小西关大街。 时值晚秋,月晕将风,“和胜坊”上了门板,窗户里传出一阵“噼噼啪啪”,敲打算盘的声响。 陈万堂端坐在椅子上,拿着一个手把壶,一口一口地撮饮着茶水。 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赌具,千门八将,总共十几个人,都围成一个圈儿,站在他面前,眼睛却只顾盯着陈万堂身边,正在算账的除将身上。 账目算清,弟兄们逐一过目。 趁着这会儿功夫,除将皱起眉头,冲陈万堂说:“二哥,真搭不动了!再这么整下去,先不说能不能救活其他三个堂口,恐怕咱们自己就先活不下去了!” 话音刚落,正在交手传递的账本,突然不知被什么人重重地摔在了桌面上。 “二哥,你之前跟咱们说,再等一年,现在都已经一年多了,周云甫那边还没动静,咱们搭了这么多钱,干啥呀?拿咱们当猴儿耍呐?” “啪!” 有脾气冲的,干脆拍起了桌子。 “二哥,到底反不反,你给个痛快话行不行啊?” “就是啊,别总光吊着咱们不说话呀!” “和胜坊”的人手比江城海的弟兄多出不少,人多便杂,一旦碰见点事儿,人心离散,反倒容易自己先窝里反了。 众怒难犯,眼瞅着弟兄们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儿就要断了,陈万堂也只好顺从了大家的意思。 “赵国砚呢?” “二哥,这呢!”一个和善的声音应声回道。 光听见动静,却见不着人。 陈万堂欠起身子,朝前巴望了一眼,赌桌前人头攒动,几声细密的脚步声过后,众人纷纷侧身,让开了一条道,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从人群末端走到近前。 小伙儿长得贼精神,单眼皮,薄嘴唇,眉峰锐利,长得挺白净,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长的胎记,两只眼角上,总有点儿微微发红,无论啥时候看,都像是小酌微醺的模样。 这是“和胜坊”最年轻的火将,前几年刚刚拜码,底子清、把式硬,无奈岁数太小,凡事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后面站着,插不上话。 陈万堂爱才,当年跟江城海没抢过宫保南,一直心存遗憾,好在这两年终于捡到个宝,于是便对他格外器重,甚至很多至关重要的事,也都托给他去办。 正因为他来奉天没多久,没有根基,人脉关系尚浅,只能依附于陈万堂,反而更受信任。 “二哥,?叫我?” 陈万堂点了点头,把赵国砚叫到身边,贴着耳边,低声说:“你去帮我跟白家人通个信儿!” 第六十一章 投名状 第125章投名状 陈万堂很有野心。 按他原来的想法,他本打算在周、白、苏三大家互掐的时候,趁机单飞,自立一家,可如今被手下倒逼,已然到了不得不反的地步。 苏文棋年轻却不气盛,行事极其沉稳。 苏家越是不动声色,陈万堂就越是忌惮,无奈之下,只好派人主动向白家示好。 火将赵国砚岁数小,行事机谨,刚拜码没多久,没什么蔓儿,也就便于隐藏身份,免于打草惊蛇,两三天的功夫,就联系上了白家的管家袁德庸。 双方各为其主,简单碰了两次面,便敲定了会面日期。 ………… 是夜,南铁附属地边缘地带。 小风挺硬,吹散天上一片片黑云飞快地掠过月亮,晃得四下里忽明忽暗,街面两侧的行道树“唰唰”作响,间或坠下几片干枯松脆的落叶。 陈万堂快步疾走,身后跟着赵国砚和另外两个心腹火将。 少倾,三人来到一家东洋居酒屋――应该是居酒屋,但门帘上还写着几个东洋字,不认识。 拉开拉门,昏暗的街面上,立时落下一方暖光。 “依拉夏依玛塞!” 一个身穿和服的东洋娘们儿迎了上来,眼含笑意,微微鞠躬。 她的态度太过谦恭,以至于让人有种近乎荒谬的错觉,似乎清廷才是那个征服者。 陈万堂握起右拳,放在嘴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呃……那个,白国屏~” 身旁的火将轻声提醒道:“二哥,调错啦!她是东洋,不是西洋。” “噢!”陈万堂面露尴尬,立马换了一副生硬的嗓音,“败过屏!” 那东洋娘们儿听懂了他的意思,“嗨”了一声,旋即转过身,扭屁股、小碎步,带领三人顺着玄关,穿过走廊,来到里头的一处雅间。 “哗啦――” 纸门一拉,屋里立马传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哼唱声,几个东洋艺伎,手捧三味线、和琴、竹笛,正忙着吹拉弹唱。 白国屏、袁德庸和黑瞎子席地而坐,摇头晃脑,跟着起哄叫好――也不知道他们是真喜欢,还是单纯为了附庸风雅。 陈万堂三人却是立马皱起了眉毛。 “嗬!陈二哥来啦!快请坐,快请坐!” 这一年多以来,白家出尽了风头,白国屏的精神头自然也高涨了不少,连忙抬手招呼道:“来来来,先喝一个!东洋的清酒,尝过没?” 说完,他又用不太熟练的日语,冲门口的女人嚷嚷了几声。女人应声而去,再回来时,便带来了伙计,给新来的客人添置酒具、菜品。 陈万堂低头看了看酒杯,低声婉拒。 “白少爷,我看,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儿吧。” “喝酒就是正事儿!来,先喝一个!你放心,这地方平常只让东洋人进来,周云甫的势力,到不了这儿!” 陈万堂拗不过,只好闷声喝了一口,又咬着牙,陪他们看了一会儿艺伎的表演。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眼瞅着陈万堂的耐性行将耗尽,白国屏才微微侧身,一把握住陈万堂的手,笑道:“陈二哥,听说你打算‘弃暗投明’了?” “常言说,良禽择木而栖。”陈万堂有点别扭地说,“白少爷,实不相瞒,我确实有这想法,只不过,我先前眼拙,拜了周云甫,过去跟你们白家有点小误会,也不知道白少爷愿不愿意冰释前嫌,容下陈某和我这几个不入眼的弟兄。” 白国屏哈哈大笑,摇头说:“陈二哥言重了!江湖纷争,各为其主,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而且,咱们两家,说到底,也没多大的仇。当年,都是手下的一帮小弟不懂事儿,闹出了一点儿误会罢了,再要多提,就显得小肚鸡肠了。” 管家袁德庸接茬儿说:“二哥经营‘和胜坊’十几年,在奉天立得稳稳当当,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是身怀绝技,咋能说是不入眼呢!” 陈万堂只管默默地听着,像平常一样,他那张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 白家的态度很明确:过去的仇怨,一笔勾销;手下的弟兄,愿意收编。 但这两件事,陈万堂来时就已经料到了,若非如此,白家人何必再见他? 他真正关心的是,投靠白家以后,会扮演啥样的角色。 “二哥,?原来在周云甫那边,是什么地位,在我们白家也是一样!” 白国屏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不过,你放心,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像周云甫那样,拿着你们弟兄的血,去养活其他堂口。‘和胜坊’的生意你照旧去办,我们白家的场子,也可以给你点股份,咋样?” 陈万堂这才略感宽心。 身后的火将闻言,也是笑呵呵的,不住地点头。 相比之下,赵国砚的神情就显得有点暧昧了。 这小子拜在陈万堂的手下没多久,还没闯出名堂,却不想,大哥先反水了,无论怎么说,这在江湖上都是跌份丢面的事儿,整不好,以后就会处处受人数落。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多谢白少爷的提携了。” 这一次,陈万堂主动举杯。 “诶,先别急。” 白国屏忽然把手扣在酒杯上,笑道:“二哥,别怪我多疑,你毕竟在周云甫手下干了十几年,承蒙二哥看得起我,愿意带人来投,可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投名状这东西,该交还是得交。不然的话,小弟我这边实在难以服众啊!” 陈万堂没有不满。 但他这身份,要交投名状,当然不能只是杀个人、抢个货那么简单,于是便径直问:“白少爷,想让我咋做?” 白国屏呵呵一笑,说:“我要是让你直接杀了周云甫或江城海,未免有点强人所难。我倒有另一件事儿,想让你帮个忙。” “你说。” “去年,我家的火柴厂让人烧了,二哥你托王三全带过话,这事儿跟你无关――我相信。但我一直在查这件事儿,我听说,江城海有个干儿子?” “没错,叫江小道。”陈万堂试探性地问,“咋,白少爷怀疑这事儿是他干的?说实话,我也怀疑过这小子。” “是不是他干的,其实也没什么,我们一直都在找他。但这小子太鬼道,奉天城里扫听了一遍,知道这人的不少,知道他现在住哪的却没有。先前我听说他住在大西关,后来发现他早就搬走了。” “你想让我帮你找他?” “要活的!” 白国屏的眼里,射出一道凶光:“你跟江城海都是周云甫的手下,知道的消息肯定比我多。” 陈万堂看了一眼赵国砚,说:“我可以试试,但找人这种事儿,他也许已经不在奉天了。” “这我明白,尽力而为就好,要是实在找不到,你也可以拿韩策动手――记住,也要活的!” 陈万堂冷笑一声,说:“白少爷,未免有点小看我了。你要是想绑韩策,我可以帮你去办,但要我拿他当投名状,我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哦?”白国屏颇感意外,“那你想咋整?” “周云甫虽然藏了起来,而且人手众多,但‘海老?’不是神仙,要杀他,未见得就有多难!” “二哥,‘海老?’弟兄虽然不多,但那几个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摆平的!” 陈万堂凑到近前,微微笑道:“不妨实话告诉你,‘海老?’的弟兄中,有我一个线人。而且,在他身后,还有一把没开刃的刀。” “啊?” 一听这话,白国屏立马喜出望外,连声说道:“二哥,君无戏言啊!” “君无戏言!”陈万堂又补充道,“不过,白少爷,那个眼线,现在替我卖命,他要是帮咱们除掉‘海老?’,你得给他留条生路。” 白家的死仇是“海老?”。 当年,江城海曾亲手杀了白国屏的两个族兄。 “二哥,只要你那个线人能把江城海和其他弟兄的人头带来,我白国屏不仅给他一条生路,还会重用他,咋样?” “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白国屏想了想,又说:“二哥,既然你这么有诚意,等你要对‘海老?’动手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告诉我,我派人去帮你们,也让我手刃仇敌!” 陈万堂之所以自告奋勇,要杀“海老?”,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决心,但更重要的一方面,却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危着想。 一旦反水成真,周云甫必定会派江城海等人去抢“和胜坊”的生意。 与其被动等着“海老?”来对付他,不如干脆先下手为强,如此一来,既能向白家表露忠心,也能免去自己的后顾之忧。 刺杀江城海,不但要有内应,更要有两手打算――他背后的那把刀,眼下也该开刃了! 离开东洋居酒屋后,陈万堂三人为了避人耳目,决定徒步而返。 行至半路时,陈万堂忽然放慢了脚步,转身招呼一声:“小赵!” “二哥,啥事儿?” “从今天开始,你去给我摸清江小道的住处。” 赵国砚有点儿犯难,问:“二哥,有线索没?这毫无头绪的,怎么找?” 陈万堂思忖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记得从去年开始,周云甫找了个人辅佐韩策,好像是个吃荣家饭的,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他好像跟关老六有来往,你盯着点这俩人,也许会有线索。” 赵国砚没整明白,为啥不干脆从关伟身上寻找线索。 陈万堂解释说:“一年前,烧火柴厂那天晚上,除了咱们,其他所有人都露面了,关伟那晚进了巡警局。烧火柴厂,这么大的事儿,周云甫不可能派个空子过去。除了那个佛爷,就没别人可用了。” “就算是这样,跟‘海老?’的儿子又有啥关系?” “那个江小道,以前经常露面,你回忆回忆,那小子从啥时候开始,变低调了?” 感谢铁口神算杜半仙、书友403000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比心! 第六十二章 何春 第126章何春 奉天,小西关。 “灵春儿!灵春儿!” “会芳里”搬迁新店,已经有三两个月的光景了。 小西关大街的街面,远不如四平大街那般宽敞,但有官署衙门牵头,店铺林立,规范娼馆,咸集于此,要论热闹程度,却也不输许多。 如今的“会芳里”,改头换面,早已不再是过去那种木质房屋,而是变成了地道的新式洋风建筑,三层高,雪白的砖墙上,浮雕精美,屋内棚顶上,悬着一盏玻璃吊灯,晚上一打开,宛如烟花绽放,照得屋里透亮。 漂亮的确漂亮,但要在大街上抬眼一瞅,那门脸,确实没有以前气派。 说出来许多人不信,其实娼馆生意,最重要的就是门面,姑娘反倒在其次。 一样都是窑姐儿,坐在书馆里的姑娘,未必就比十间房里的半掩门子漂亮多少。 所谓琴棋书画,大多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拉不开多大的差距。当窑姐儿,最主要的还得是会唠嗑,这本事,书本看得再多,也未见得有。 您且记住,但凡是个中用的爷们儿,只要不是特别寒碜的姑娘,随便扒拉两下,都能给他整得火烧火燎。 所以说,娼馆生意,最重要的还是装潢和情调。 “灵春儿!灵春儿!” 大茶壶福龙已经叫了好几遍了。 “哎哟,你快点儿的,一会儿迟到了,常少爷又得骂我了!” “来啦来啦!催什么呀!”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赵灵春一边戴耳饰,一边快步来到楼下。 小丫头穿着一身墨绿色夹袄,脖子上缠着一条白狐皮围巾,这是掌柜的许如清去年送给她的,为了嘉奖她当初及时叫来了王延宗,替江城海解围。 不过,自打王延宗被革职查办以后,就再也没来找过赵灵春,也不知道是另有新欢了,还是因为丢了职位,觉得没脸再来找她。 可生意就是生意,不能因为王延宗不来,赵灵春就不再接客了。 窑姐儿跳槽,本来就是常有的事儿。 最近一个月,赵灵春又被古董行的常少爷相中了,当然就要以他为主。 走到门口,许如清迎过来,帮她理了理衣裳,轻声嘱咐道:“灵春儿,常少爷那个人,公子哥脾气,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跟他在一块儿,说话可得注意点!” “红姐,放心吧!”赵灵春满不在意地说道,“我又不是头一回去,他呀,早被我拿得死死的了!” “傻丫头,光用嘴说有啥用?你得让他给?花钱啊!”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不能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红姐,这可是你教我的。” 跟之前相比,俩人之间的关系,亲昵了不少。 起初,许如清第一次看见赵灵春的时候,无非是因为这小丫头会认字儿,所以才比较看好她,但自从去年“卧云楼”那次危机后,便开始对她格外看重。 “行啦,快走吧!” 许如清把她送到门口的马车前,又说:“记住了,要是受欺负了,就喊福龙,咱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知道啦!” 赵灵春撅着身子,钻进马车,紧接着撩开车门帘子,摆了摆手,说:“红姐,我走啦!” “掌柜的,外头天冷,你回去吧。” 大茶壶福龙抄起鞭子,冲许如清知会了一声,旋即驾着马车奔西南方向上了路。 许如清站在门口,刚张望了没几眼,就听见有其他客人叫她,于是便只好转身进屋去招待。 不是“串儿红”多愁善感,而是“会芳里”最近刚开始接“叫局”的生意。 过去,奉天的娼馆,只有上盘子和过夜这两样生意,“叫局”是南帮娼馆带来的新花样儿,即是把姑娘送出去陪那些阔少玩牌、喝酒、听戏。 这种生意也有危险,万一碰见个愣的,把姑娘给拐跑了怎么办? 没办法,如今“会芳里”大不如前,想要继续在奉天站稳脚跟,除了与时俱进以外,根本别无他法。 许如清也是万般无奈,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一番。 “唉!这什么世道,咋啥啥都在变呀!” …… ……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常少爷的外宅后门口,响起一串儿清脆的马蹄声。 “吁――” 大茶壶福龙下车,挑帘,把赵灵春扶下马车,低声嘱咐道:“灵春儿,我车就在这停着,有事儿你就喊我。” “知道知道,红姐都说好几遍了。” 赵灵春说话时,脸前已经出现了一团团白色的哈气――眼看着就要入冬了。 随后,福龙走上后门的台阶,刚要叫人,院子里的老妈子便先一步走了出来。 “赵姑娘来啦?我就说好像听见动静了么!快进来吧,常少爷他们都等半天了。” 老妈子尽可能地表现出一副热情的姿态,但赵灵春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过她不经意间的冷眼,因此并未给对方任何好脸色,只顾迈步冲院子里走去。 赵灵春来过三两次,已经熟悉了常宅的布局,穿过小花园儿,便径直走向东厢房。 “常少爷,是我,灵春儿!” “噢,进来吧!”屋子里传来回音。 赵灵春微微皱眉,不知道为啥,常少爷今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发闷,不太痛快。 难不成是收货的时候,打眼了? 常家的生意是倒腾古董,这类买卖门道不少,考验学识和眼力,但归根结底,仍然是近乎于赌。 想学捡漏,总得先被坑几回。 哪怕是常老爷自己个儿,也不敢说永远不会打眼,何况是常少爷这么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客人心情不好,就得谨言慎行。 赵灵春站在门口,酝酿了一下,旋即戴上那副虚假的笑面,推开房门。 屋里坐着两个人,中间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铺着毡布。 身形瘦弱,看着跟个病秧子似的,当然是常少爷;对面那人,五十来岁,上唇横着一字胡,眼珠灰白,不知是谁。 赵灵春也认识几个常少爷的密友,眼下这人,却甚是面生。 作为一个窑姐儿,她岂能有怕生的道理,依旧面不改色地笑道:“呀!我还以为是三缺一,结果是推牌九啊!这个我不太会玩儿,常少爷,待会儿你可得受累教教我了。” 没想到,常少爷一反常态,压根儿不接话茬儿,只是慌慌张张地站起身,眼神闪烁地走到门口,胡乱地冲屋内指了指,说:“灵春儿,你……你去陪我二哥玩会儿去!” 赵灵春不明所以,可常少爷那副慌张的神情,却让她心头一紧。 直觉告诉她,快跑! 然而,正当她要转身时,常少爷直接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推进屋里,并迅速在外面把门锁上。 赵灵春慌忙起身,看向桌子上不动声色的一字胡,战战兢兢地问:“爷,你……你要干啥?我、我可是‘会芳里’的人,你别乱来啊!” 一字胡抬起眼,只随口轻声了一句,便让赵灵春如遭五雷轰顶! “何春,坐,陪我玩儿两把。” 感谢大大大康王、醒言慎行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比心! 第六十三章 血海深仇终醒悟 第127章血海深仇终醒悟 隐姓埋名并不苦,真正可怕的是,忘却了本来面目。 血海深仇,自是刻骨铭心,但心头怒火,到底需要仔细呵护,哪怕只是微弱的余烬,也要小心封存,只待风来。 那些柴米油盐、胭脂水粉,固然是人间颜色,只要还在这尘世里折腾,就免不了被这些琐碎的什物将自己团团围困。 人间烟火杀少年! 偏偏是这些精巧而又必须的物件,最易使人蹉跎、消沉。 于是浑浑噩噩,只因偶得了几样身外之物,竟也沾沾自喜起来。 乱花渐欲迷人眼! 我是何人,将往何处,意欲何为? “爷,我叫灵春,不是何春。” 赵灵春纠正,近乎于本能。 七年前,她来到奉天,胡编乱造了几句瞎话,却被江城海这个老江湖轻易看穿。 从那以后,她便开始苦心经营自己虚假的身世,查缺补漏、添砖加瓦,假作真时真亦假,若要欺人,先得自欺,久而久之,就连她自己都恍惚了。 更可怕的是,她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她难以启齿――还有点满足。 不是她没心没肺看得开,而是人在大悲面前,总是先一步自我麻痹。 倘若七年以来,她时时刻刻都惦念着这笔血仇,任由怒火将其燃烧殆尽,那她这个人多半早就已经疯了。 一字胡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在桌面上推洗着牌九。 “呵,我还以为,镖局的女儿,总该带着三分刚烈。现在看来,到底是在脂粉堆里待久了,最后成了给爷们儿取乐的玩物。” 赵灵春不由得一怔,眼神渐渐由诧异变成了迟疑。 “你……你是谁?” “我是谁,对你来说重要吗?”一字胡反问,“?还是好好想想你是谁吧。” 赵灵春垂下眼睛,思忖了片刻,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便点了点头,说:“爷说的对,我……是何春。你是来……杀我的吗?” “杀你?”一字胡摇头苦笑,“我跟你无冤无仇,杀你干啥?杀了你,还怎么陪我玩儿牌?” “爷,你总不至于就为了叫我来玩儿牌吧?”赵灵春喃喃地问道。 “那当然,上桌,我告诉你光绪二十九年,长风镖局一案的真相,咋样?” 赵灵春于无声处听惊雷,顿时目瞪口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要赢了你,你才告诉我吗?” 方才进屋时,她跟常少爷说的是客套话,窑姐儿不会赌,怎么做“叫局”的生意? 没想到,此话一出,一字胡更是呵呵直乐,说:“赢我?我三十岁以后,无论玩啥,就从来没输过。让你过来陪我玩儿两把,是因为我太久没碰过这些东西了,想练练手而已。不过,你要是能赢我,我另外重重有赏!” 既然如此,赵灵春便不再有什么顾虑,旋即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桌角旁的小火炉将熄未熄,烘得人两脚暖暖的,有点发痒。 “哗啦哗啦――” 漆黑的骨牌在桌面上散乱开来,“天地人和”混作一团,再重新归拢,恰如这乾坤颠倒、人心离散的世道。 打骰子,摸四张。 “嗒嗒嗒!” 赵灵春心不在焉,胡乱翻看了一眼手里的骨牌,却不由得“呀”了一声――竟凑出一副杂九双人――自己的手气啥时候这么好过? 双红八点,共计十六,寓意天地之间,为人之道:仁义忠信、礼廉耻智、是非羞恶、恻隐辞让! 这牌型要是放在平常,跟“会芳里”的姐妹们玩儿,赵灵春必要押下重金,可眼下哪里还有那番心思,便只是随手拍在桌上。 “双人。” 可一字胡却压根儿不去看牌,伸手便要去洗,看那架势,似乎是赢是输早已了然于胸。 赵灵春有点疑惑,翻开对方的牌型,低头一看――双天至尊,通杀! 要是自己刚刚真的押了钱,恐怕早就输光了。 一字胡一边洗牌,一边不紧不慢地问:“当年,长风镖局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赵灵春看了看混乱的骨牌,轻轻摇头:“我爹从来不跟后院儿说生意上的事儿,那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初五那天,门外吵成一片,光听见有人叫‘人头’。后来,有枪声,我爷爷让我们躲在后屋别吱声,然后又有枪声。再后来――” 赵灵春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眼圈瞬间通红,噙着泪。 她感觉脑袋很疼,想伸手去揉一揉,却不自觉地摸到了眉骨上的那块疤。 “再后来――毛子!一帮毛子就闯进来了!” 一字胡拿起脚边的炉钩子,将炉子里的柴火网上一挑――“呼”――将熄的余烬便又瞬间窜起了火苗。 “呵,怪不得呢,原来你啥也不知道啊!” 赵灵春一听这话,心里便愈发交集,忙说:“爷,灵春儿命苦,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直到今天都不知道为啥!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世,肯定也知道那天的缘由,求求你如实相告,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可一字胡充耳不闻,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骨牌码好,旋即冷声道:“这次换你打骰子。” 赵灵春哪还有那份闲心,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桌案上,又迅速渗进毡布里消失不见。 “爷,我求求你了,告诉我吧!我当牛做马,一定好好报答!我也不富贵,只有这一身皮囊,真格算是自己个儿的,你要看得上,只管拿去,任打任骂,凭你怎么折腾,灵春儿绝不吭声!” 一字胡板着一张脸,似乎对人世间的所有悲喜都无动于衷,只是指了指桌上的骨牌。 “打骰子,我告诉你!” 赵灵春无奈,便抓起骰子,又扔了出去。 一字胡这才接着说:“你们何家的事儿,得从光绪二十八年说起,那年夏天,你爹押了一趟去新民的镖,途径奉天的时候,跟一个叫韩策的人,起了点争执。这韩策的舅舅,叫周云甫。周云甫有个干女儿,名叫许如清,当然了,大家都叫她‘串儿红’。” 赵灵春的身子轰然一怔,脑子里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 “这件事……跟红姐有关?” “开牌。” “到底是不是跟红姐有关?” “开――牌!” 赵灵春看也不看,就把骨牌翻了过来。 一字胡的手上,仍旧是通杀全局的双天至尊! “你们长风镖局,何新培也好,何力山也罢,也只在辽阳有点小蔓儿,既然动手打伤了韩策,按周云甫的脾气,当然是要报仇。可那老爷子岁数大了,就只好让别人代劳了。” “‘海老?’?” 赵灵春感觉胸口上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令她呼吸困难、恶心干呕。 她既然是“会芳里”的姑娘,自然免不了时常见到这几个人。 “这次换你洗牌。”一字胡淡淡地吩咐道。 这一次,赵灵春没有多余的废话,立马乖乖地洗牌、码牌。 “咔嚓!” 火炉里的一根老柴烧断。 一字胡往炉子里扔了两截木炭,用炉钩子拨弄了两下,再吹一口气,幽蓝色的火苗顷刻间飞出几片火星,屋子里便又暖和了几分。 “端掉长风镖局,是江城海带人一手操办的,老二先打头阵,老三出的主意,老四收的尾子,老五踩的盘子,老六、老七负责具体执行。” 紧接着,一字胡便把“海老?”当年如何借刀杀人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赵灵春静静地听着,出奇冷静,十根纤细的手指机械般地将骨牌码好,不等再有吩咐,便自觉地打出骰子,给二人分牌。 唯一变化的,是她那双愈发黝黑的瞳仁,不再倒映出任何光亮,脚下的炉火烧得正盛,却照不见她心底的模样。 “他们每一个,都是你的仇人!当然,为了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这计划,还需要有个不知情的空子来当引信。” 一字胡双臂拄着桌面,微微欠起身子,接着说:“当年,就是这个空子,把毛子带去了你家!就是这个空子,亲手杀了你爹何力山!你和你妈,还有你姐,在被毛子凌辱强暴的时候,这个空子还在扒窗户窃笑偷看呢!” “谁?” 赵灵春吊起眼梢,恨恨地问。 “你听好,那个空子叫:江――小――道!” 死寂。 赵灵春紧紧地握着两只拳头――许久,许久――随后又松开手,整个人绵软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冷哼了一声。 “呵!原来,这七年时间,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赵灵春难以说服自己,跟这些仇人混在一起也就算了,她竟然还无意间找人替他们解过围。 命运弄人,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个中滋味,谁能懂? 但她心里没有悲悯,更没有惶惑,血海深仇,岂是这七年的小恩小惠就能平息? 她拎得清,说到底,自己也只不过是“会芳里”的一个拿来卖钱的窑姐儿! “呼!呼!” 炉子里的火焰燃至极盛。 “爷,你想让我做啥?”赵灵春挺明白,“你既然告诉了我这些,肯定也跟江城海有仇,你要是看得起我,灵春儿――不,何春――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没想到,小胡子却呵呵一笑,说:“你身在‘会芳里’,我不可能总跟你见面,你也不用听我的吩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只需要等个机会,能杀便杀!” 说罢,他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手枪,沿着桌面递到赵灵春身前。 赵灵春战战兢兢地拿起手枪,比她想象中的沉。 “可是,我怎么报答你?” “你没忘记你的家门血仇,就已经是在报答我了。”小胡子眯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许会派人跟你打听一下他们的情况,也许不会,不一定。” 赵灵春心安地点了点头:“爷,您贵姓?” “你最好还是别知道的太多。” “唔,我懂了。” “会用枪吗?” “不会。” 于是,一字胡便简单地教给她一些基本的常识,哪里是保险,哪里是弹夹,三点一线,扣动扳机。 “离得近点儿,冲脑袋打。记住!人倒下以后,无论还动不动弹,一定要补枪!” “爷,我记住了!”赵灵春认真听着,铭记在心。 一字胡点了点头,把枪塞进她的掌心,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盒子弹交给她。 “就这样吧!以后,如果不是必要情况,你不会再见到我,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儿,我会安排别人去找你。这个常少爷,你该跟他来往,就继续来往,其他的事儿,不用说。” “好!那――我走了?” “走吧。”一字胡最后一次叮嘱道,“想要报仇,最要紧的是先把自己藏好。” “嗯!” 赵灵春朝门口走出几步,忽地又想起什么,便转过身,冲那一字胡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推门离开。 少倾,房门再又重开,却见常少爷一脸怂相地走了进来。 “二哥,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做了,我欠你的那笔赌债……” “再缓你一个月时间。” 常少爷连忙点头哈腰,竖起大拇哥,说:“二哥仗义,你是这个!放心,一个月后,我肯定把钱给你送过去,只是这段时间,还请你那几个弟兄,别去我爹那边闹。” 一字胡懒得再有半句废话,起身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便伸手把桌上的骨牌翻了过来。 杂牌? 一字胡顿时眉头一紧,迟疑了片刻,才想起去翻赵灵春的骨牌。 双天至尊――通杀! “嘶!” 一字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道:难不成,那小丫头片子也是个銮把点? 不像! 老哥自信仅就奉天而言,还没有他看不出的手法! 难不成是自己的手活儿退步了? 再一看桌上的骰子和骨牌上的缺口,一字胡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自己手潮整坏了活儿,而是赵灵春太过心不在焉,少看了骰子的点数,错把“双天至尊”分到了她的手上。 ………… 常宅门外,大茶壶福龙正坐在马车上吃烤地瓜,呼哧呼哧的,烫嘴。 “诶?灵春儿,今天挺快呀!”福龙连忙下车相迎,“哟,咋了?脸色咋这么难看?是不是挨欺负了?走!咱们回去告诉红姐,他妈的,仗着有俩臭钱儿,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不答应!” 赵灵春一边上车,一边说:“没有没有,今天有点不得劲儿,先回去吧!” “啊!这么回事儿啊!”福龙大大咧咧地赶起马车,“现在换季,平时可得多穿点儿!” 车轮“嘎吱嘎吱”响起,赵灵春坐在马车里摇头晃脑。 天气骤冷,她不禁笼起袖管,手里死死地攥着那把冰凉的手枪。 她的神情冷硬,仿佛是个死人,一张嘴,却是一番暖人肺腑的话。 “福龙,待会儿在前面的皮货店停一下,天儿冷了,我打算给掌柜的买个披肩。” 门帘外头的福龙笑道:“?!掌柜的啥玩意儿没有啊,你有那钱,还不如给你自己添两样呢!” 赵灵春双眼无神,喃喃道:“那不一样,她送我一条披肩,我还她一条,这便是两清了。” “啊?你说啥?”福龙大声喊道,“外头风大,没听清!” 今日“大”章,单更,拉拉惨淡的均订,争取混个推荐。 第六十四章 跟踪 第128章跟踪 “砰”――人头跌落,血雾升腾。 “小道,小道!” “砰”――大枪落幕,豪情晚照。 尖叫声、恸哭声、呻吟声……有人在上吊,背对着门口,把自己挂在房梁上,风一吹,再转过身时,已是满脸狞笑。 老崔,这能怪我吗?真不怪我吗? 小道,救我呀!兄弟,再闹下去,连你也得走。快跟我走,你爹让我来的!小道,快给七叔拜年啊! 儿子,走山路的时候,别回头看! “小道,小道!” “嗯?” 江小道终于清醒了过来,睡眼惺忪,脑袋有点儿发懵。 不过,叫醒他的,却不是胡小妍的呼声,而是老爹的那句忠告。 “醒了?”胡小妍关切地问。 “唔。” 江小道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身上的衣服潮乎乎的,黏在身上,有点儿凉,想要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一直死死地攥着媳妇儿的手。 “给我倒点水呗!”他清了清嗓子。 “哦。”胡小妍抽出手,龇牙咧嘴地甩了甩,一边转身去够炕桌上的水壶,一边问,“你梦见啥了,吓成这样?” 谁吓着了? 江小道不愿当着媳妇儿的面矫情,便顺嘴玩笑道:“我梦见?长腿跑了,嗷嗷跑,我咋追都追不上。” 当着瘸子的面说短话,属实缺了大德。 果然,胡小妍一听,便立马拉下脸,掷下手中的水壶,把被一掀,给自己裹上,冷声说:“你自己倒水去吧!” 江小道也立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当然没有恶意,无奈这张嘴天生就带啷当,接茬抬杠埋汰人,顺嘴胡咧咧,就是没个把门儿的,于是便连声道歉。 “别别别,媳妇儿,我错了!你知道我天生嘴贱,别跟我一般见识。” 胡小妍不听,蒙头倒在炕上,哭了。 “你要是嫌弃我,你就直说,用不着拿这些话来寒碜我!我又没求你娶我,不想要了,你就痛快吱一声,我出去要饭,也一样能活!” 江小道伸手拍她:“这话说的,一样都是人,谁嫌弃谁呀!” “别扒拉我!” 跟往常一样,哄了小半天儿,胡小妍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小道,你是真稀罕我,还是可怜我? 又来了! 江小道直嘬牙花子。 他整不明白,是不是天底下的娘们儿都这样? 他自认算个爷们儿,吐口唾沫就是一个钉,说到做到。说娶你,便就娶你了;说对你好,便也对你好了;从不曾有半个悔字。 稀不稀罕的,有那么重要吗?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胡小妍哄好了,江小道旋即翻身下炕,简单扒拉了一碗粥,便走出院子,照例去早市口的那间茶楼里坐上半个时辰。 走在路上时,他才不禁回想,这七年时间里,自己几乎从未梦见过长风镖局的事儿,可能偶有三两次,也都是浮光掠影,人一醒,就全都忘了,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清晰、真切。 真是怪事! …… …… 三味茶馆最近新来个说书先生。 这先生是说野书的出身,文词儿拽不出几个,有书无评,听他那张嘴,端的叫一个痛快。 惊堂木一拍,话说隋唐瓦岗寨! “且说单雄信猛一抬头,正见那小白脸??瑟瑟地走过来,当即便怒发冲冠,血灌瞳仁,恨不能挣碎那一身枷锁,破口大骂:‘罗成!我操你妈!’” “好!” 茶馆里的听众齐声喝彩,一个个专心致志,咬牙切齿。 末角里,江小道颇受老爹的影响,也听得怔怔出神。 说到单雄信法场临刑前,在人群中左顾右盼,苦寻他秦二哥的身影,终究是一无所获,思忖一番,便也破口大骂。 不过,这一番骂,究竟是恨,还是为了给叔宝铺路? 江小道觉得,大概还是恨多一些。 “江老弟?啧,别听啦!” 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小道回过神来,抬眼一看,不由得有点意外――竟是一颗卤蛋! “张九爷?” 自从周云甫偃旗息鼓以后,江小道虽然每天都照例过来,但却很久没再见过张九爷的影儿。 今天既然来了,不用说,肯定是带了老登的口信。 张九爷神神叨叨的,绕圈儿张望一眼,抻长脖子,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子那边有话,‘穿堂风’可能要反,你最近机灵着点,随时待命!” 江小道心头一凛,连忙推开身前的茶碗儿,问:“啥叫可能要反啊?这事儿到底靠谱靠谱?” “?!江老弟,这一年多以来,老爷子来钱的道,一多半都在‘穿堂风’的手里攥着,你说他身上得有多少双眼睛?”张九爷敲打着桌面,“退一步说,主子觉得你要反,你就已经有了罪过了!” 这一年以来,周云甫的手下之所以还能维持基本的体面,全赖于陈万堂的赌坊生意。 原有的“卧云楼”、“和胜坊”和“会芳里”生意,三堂口鼎足而立的平衡已被打破。 老话说,恩大成仇! 陈万堂出力越多,越是不可替代,反而便越是周云甫的眼中钉、肉中刺! 老爷子是什么人性? 龙头瓢把子,一门之内的生死大计,怎么可能任由旁人执掌? 要不是赌坊生意太过特殊,非蓝马銮把点不能经营妥善。否则,以周云甫的性格,陈万堂恐怕早在一年前便已遭遇“意外”,“和胜坊”的生意也必定要落在他自己的手上。 当然,江湖不比庙堂。皇室无亲情,血亲都能杀。 但人之权术,却是一脉相通。 陈万堂不反则已,等度过了这道难关,依然是一家人,可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苗头,哪怕是捕风捉影,查无实据,周云甫也必定会先下手为强。 陈万堂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有野心,有能力,也知道时机尚不成熟,可惜自己已经被架在了那里,不能再等下去了。 “要我干啥?”江小道直愣愣地问,“把‘穿堂风’给插了?” “嚯!老弟,你口气倒还真不小!”张九爷拍了拍小道的胳膊,“这么大的活儿,你也不怕把腰给闪了。” “那我去帮我爹?”江小道问。 张九爷摇了摇头,说:“老弟,稍安勿躁!你只管机灵着点,这两天,你盯着点苏家,除此以外,暂时按兵不动,千万别打乱了老爷子的计划!” “苏文棋?” “对!” 事情交代完了,张九爷便贼眉鼠眼地站起了身,临别之时,忽然叹息一声,欲言又止道:“江老弟,人呐,拗不过大势……唉,保重吧!” 江小道明白他的意思。 周云甫的手段还在,脑子也还精明。他跟白宝臣过手,明面上,每一局都赢了,可在大略上,却是一退再退,已然濒临穷途末路的境地。 张九爷走后,江小道又坐了一会儿,等茶喝完了,扫视一圈热闹的茶楼,见没什么可疑人影,这才起身离开。 时间已经临近中午,早市口仍然很热闹,沿路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甜杆儿!甜杆儿嘞!嘎嘎甜,不甜不要钱。” “豆角了嗷,都自家种的,要收摊了,给钱就卖了哎!” “地瓜热乎嘞!热乎烤地瓜!” “打糕~打糕~” 江小道走着走着,忽地站住,往后退了两步,买了几根甜杆儿,趁着给钱的功夫,朝后扫了一眼,却见街面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东瞅瞅、西看看,问价的多,掏钱的少。 “嘶!” 江小道皱起眉头,又跑到隔壁摊,问了问豆角咋卖,问完以后,立马站起身快步离开,一路七拐八拐,净往那阴冷、偏僻、少有人走的胡同里钻,心头也跟着愈发沉重。 坏了!有尾巴! 更糟心的是,江小道发现自己根本甩不掉对方,无奈之下,便只好在这附近来回转悠,心里不禁叫苦:看来,今晚是回不去家了! 感谢西域小猪、Eric_W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比心! 第六十五章 夜袭 第129章夜袭 阴风阵阵,将雨未雨。 掌灯时分,秋虫聒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儿,墙角旮旯里,蚁群密密麻麻聚成一片。 “扑棱棱!” 一只金瞳猫头鹰从低空掠过,旋即振翅而起,飞上枝头,“咕咕”了两声,戏谑地单睁开一只眼,歪头,顾盼,却见阴森森的暗巷里,有两伙人相向而行,正迅速聚拢起来。 “哒哒哒!” 细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白色短褂和黑衣黑裤,约莫二十几人,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开山大刀,来在胡同正中间碰头。 黑瞎子甩开膀子走近一看,不由得咧开嘴,笑道:“二哥说到做到,果然言而有信!” 陈万堂面无表情,歪头朝黑瞎子的身后看了看,问:“你们东家少爷呢?” “嘿嘿!二哥,你别见怪,这种脏活儿,咋能让东家亲自出马呀?” 闻言,陈万堂脸色一黑。 白国屏不肯来,说到底,还是不够信任他。 这也难怪,陈万堂刚刚反水,就提议伙同白家打手,一口气连锅端了“海老?”众弟兄,谁敢确定他不是诈降诱敌? 投名状还没交,东家少爷自然不会跟他冒险。 陈万堂没资格挑礼。 他急于要对“海老?”动手,也不是为了在白家人面前表忠心,而是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反水这件事,根本瞒不了多久,一旦周云甫觉察到了苗头,必定会派“海老?”对付自己。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容不得有半点犹豫! 为了对付“海老?”,陈万堂把江城海背后那把刀开了刃,但那只是备案,是辅助! 指望一个窑姐儿除掉江城海? 陈万堂没那么天真! 黑瞎子并不在意他的想法,只管迈步上前,低声问:“二哥,你那线人靠得住吗?今天晚上,‘海老?’那几个,确定都在?” 陈万堂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冷声说:“我现在比?们白家还希望尽早铲掉‘海老?’!”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 陈万堂扫了一眼白家的打手,问:“你们有几把枪?” “五六把吧!”黑瞎子一仰下巴,“你们呢,带了多少?” 陈万堂当即眉头紧锁,厉声质问道:“我不是告诉你们多带几把吗?那他妈的事‘海老?’,你以为他们是吃干饭的?” 黑瞎子不慌不忙地耸耸肩,笑道:“二哥,枪不够,我也没办法呀!” 这话显然是在放屁,归根结底,这是陈万堂自己的投名状,白国屏不愿多出力。 他之于白家,只是锦上添花;可白家之于他,却是雪中送炭。 而且,按照白宝臣最初的本意,也只是利用他而已。 如今骑虎难下,何尝不是咎由自取? 陈万堂看了一眼身后的弟兄,心里有埋怨,也有不甘,最后也只好咬着后槽牙喝令一声:“走!” 说罢,两伙人流和聚一处,一路小跑,直奔胡同深处远去。 …… …… 城北,江宅。 北风呜嚎,吹得院子里的大门“咣咣”作响。 “海老?”众弟兄齐聚一堂,江城海和老二、老三坐在炕沿儿上,其余弟兄围着屋子当间的方桌坐在一处。 大家的神情阴晴不定,桌上的珠光闪烁,映得一张张人脸忽明忽暗。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江城海吐出一口烟,不小心熏着了眼睛,便一边用手揉,一边说:“最近大伙儿都机灵着点,等着老爷子派活儿就行了。” 说完,他便眯缝着眼睛,逐一观察六个弟兄的神情变化。 众人默不作声,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都把目光投在了李添威身上――身为二哥,他得替弟兄们表个态。 “咳咳!” 李添威清了清嗓子,抹了一把破了相的半边脸。 “大哥,我的想法,从来就没变过。陈万堂要反水这件事儿,说正经的,大家都不意外,一个堂口养活两个半堂口的人,搁谁也压不住场子。对付那帮銮把点,没啥怕的,可问题是,陈万堂没了,周云甫咋整?他还拿啥跟白宝臣斗?我看,咱们还是走吧!” “我觉得二哥说的对!” 关伟连忙随声附和道:“大哥,我不怕死,可人为财死,鸟为事亡,咱要拼命也得值呀!现在一点赢的影儿都没有,咱拼命是为了啥呀?” “老六!”金孝义冷哼一声,“你这条命值多少钱,我买了!” “哎,四哥,你别老冲我来呀!咋的,我这话说错了?” “我就是看不起你这一出!张嘴闭嘴,全他妈是钱!” 关伟面色铁青,旋即嗤笑一声:“嘁!对对对,四哥,你清高!这屋里就数你英雄,你是好汉,是大侠!我算啥?一个小蟊贼,真不好意思,给你添恶心了,行不?” “啪!” 金孝义拍案而起,指着老六的鼻子,怒骂一声:“操你妈的,小逼崽子,你他妈埋汰谁呢?” 关伟不甘示弱,竟把手枪掏了出来,撂在桌面上。 “你少他妈跟我耍横!叫你一声四哥,你他妈还把自己当爹了?” “铛铛铛!” 剑拔弩张之际,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响起。 两人回头一看,却见江城海正拿着烟袋锅子,使劲儿敲打着地上的痰盂儿。 金孝义有点尴尬,低垂着眼睛,迟疑了一会儿,总算坐了下来,紧接着大手一挥,似乎不想再参与任何争论。 “我听大哥的!” 关伟的眼神飘忽闪躲了一阵,便也犹犹豫豫地拿起桌上的手枪,揣进怀里。 “我也听大哥的!” 众人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关伟扭捏了一会儿,这才极不情愿地开口道:“四哥,那什么……我错了。” 金孝义哼哼了一声,也不知这算什么回答。 江城海没再理会这两个人,转头看向老五。 沈国良浑身一怔,也忙说:“我也听大哥的!” 宫保南跃跃欲试:“那个,我也――” 话还没说完,却不想,江城海压根儿没去看他,扭头便问孙成墨去了。 “老三,这里就你是念书人,你说说吧。” 孙成墨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胡子,沉吟道:“大哥,我觉得咱们不能走。” “哦?” 江城海的嘴角露出了难得的笑意:“说出个理由。” 孙成墨明白大哥的意思,这是要让他代为发话,于是便转头冲着几个弟兄,朗声论述起来。 “哥几个,咱们关起门来说自家话。在道上混的,听到‘海老?’三个字,人人都很敬畏。可大伙儿仔细想想,这份敬畏里,‘海老?’弟兄们占了几分,周云甫这三个字,又占了几分?” 这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大家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外人都说,‘海老?’弟兄们,活儿干得干净,事儿办得漂亮。可要是没有周云甫的势力和人脉,扪心自问,咱们干的活儿,真算干净吗?” 李添威的半边脸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 其实,哥几个都心知肚明。 这十几年来,他们已经把道走窄了。市井江湖,山头绿林,结下的仇,恐怕数也数不过来,被斩草除根的,多是势单力薄的小人物,真有势力的人,如白家,哪有那么容易连根拔起? 周云甫若在,“海老?”这三个字,在江湖上便是忌惮;可周云甫一旦不在,“海老?”这三个字,就是活靶子! 跑?往哪儿跑? 除非这辈子都猫在穷山沟里不出来了,否则,往后余生永远都得提心吊胆。 “老三,你这话说得没毛病,可咱们总得有点儿希望吧?”李添威坚持己见,“周云甫都已经怂了一年了,白家人步步蚕食。他要是翻不了身呢?咱们就给他陪葬?我以为,命,还是得握在自己手上!” “二哥说的对!” 孙成墨也承认眼下局势紧张,便说:“大哥,周云甫总是一个拖字诀,我也觉得不是办法,咱们得主动出击!” “三哥,咋主动啊?”沈国良苦丧着脸说,“咱们一碰白家的打手,他们立马就说是日厂的工人,有鬼子帮他们,连朝廷都拗不过,咱们能咋整?” “不对!” 孙成墨呵呵一笑,继续说:“前提就错了!不是鬼子帮白家,而是鬼子利用白家!换句话说,一旦白家对鬼子而言,没了利用价值,鬼子就会把他扔下不管!” 江城海眼前一亮,忙问:“老三,你有啥办法?” “咔嚓――轰隆隆!” 说话间,窗外突然电闪雷鸣,强光透进屋子里,把众人的面庞映得煞白,宛如厉鬼。 紧接着,便听“哐啷”一声巨响! 狂风骤起,院子里的大门被猛然吹开,两扇门板大开大合,连翻撞在砖墙上,几近碎裂。 大风压得树冠“沙沙”作响,桌心的烛火也跟着飘忽闪烁,众人急忙围在一处,用手护住将熄的火苗。明黄色的光亮,穿过指缝,变成淡淡的红晕。 好大的风! 江城海顺着窗口看向院门,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关伟也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捂着肚子的老七,心里暗骂一声:得!这又是我的活儿了! “我去把大门关上!”关伟起身说。 “算了,我去吧!”金孝义本就坐在门口的位置,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老四!” 江城海突然毫无征兆地喊了一声,接着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看老四,问:“带家伙了吗?” 金孝义有点意外,旋即咧咧嘴,笑道:“带了!” 第六十六章 江宅血案 第130章江宅血案 黑云压城,风急雨骤。 云端刚打了几下闪,劲风摧过,雨水连点成线,砸得窗棂铮铮作响。 雨势如烟,金孝义和关伟刚走出房子,院子里的低洼处,便已经注满了大片的水坑。 风雨肆虐时,人会亢奋,总忍不住想嚎叫几声。 “真是老天爷作妖啊!” 关伟不禁感叹一声,人还在屋檐底下,身上的衣服就已经湿了一大片。 金孝义没有接茬儿,板着一张脸,似乎还在气头上。 院子里,两扇血红色的门板张牙舞爪,在门槛和墙垛之间来回乱撞,叮咣作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关伟不再耽搁,立马挽上裤腿,一路“噼噼啪啪”地踩着水坑,快步冲到门口,双手把住门板,弯腰弓步,费劲巴拉地推上了一扇门板,整个人顶在那里,却死活够不着另一扇门。 “哎!让你出来是卖呆儿的么?过来搭把手啊!” 关伟背靠在门板上,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但稠密的雨帘又迅速模糊了他的视线,却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骂骂咧咧地朝他走过来。 “完蛋的玩意儿,连个门都关不上!”金孝义走到近前,勉强睁开眼睛。 “操!”关伟不禁骂道,“你是非得找我茬儿,是么?” 金孝义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另一扇门板前。 正要推门时,远天炸出一道电闪,照得四周恍如白昼,血红色的门板上,一瞬之间,突然映出几个漆黑的人影! 金孝义顿时心头一凛,脸色骤变,破声大喊:“老六!” 关伟应声惊诧,刚要扭头,却见四哥浑如一头发疯的野牛,侧过肩膀,朝他冲杀过来。 正在此时,滚滚惊雷随声而至。 院门外,“噼里啪啦”的枪声响成一片,枪口里迸出的火舌,不亚于云端电闪,晃得人眼花缭乱,红漆门板瞬间被打成筛子。 金孝义和关伟双双倒地,扑进墙角的水洼里,溅起一片黑泥。 声音传到屋内,江城海面色大惊,心神不乱,端是厉声喝道:“吹灯!” 宫保南应声而起,立马伸手压灭桌上的蜡烛。 烛光刚灭,窗上新装的玻璃,顷刻间便“哗啦啦”碎裂一地! 枪声再起,耳边尽是子弹破空的“嗖嗖”声。 众人连忙抄起家伙,或是俯身趴在地上,或是立在墙边寻找掩体,屋子里的瓶瓶罐罐跳跃着迸裂,四周到处都是飞溅的木屑。 黑暗中,有人闷哼了一声,不知是谁。 “冲出去!”江城海大声喊道。 沈国良和宫保南领命冲到外屋地,分列房门左右,凭借掩体,时不时冲外面放两枪还击。 雨势未歇! 院门口,黑压压一片人群鱼贯而入,有枪的前头开路,没枪的手持开山大刀紧随而来,一个个圆睁虎目,嘴龇狼牙,形似群魔,势如鲸吞! 有三四个提刀小弟,见门后墙根的水洼里,叠躺着两个人,也不管是谁,抡起大刀,势要将其劈杀个干干净净。 关伟被金孝义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急得嗷嗷乱叫。 正在穷途末路、行将闭眼等死时,掌心突然一沉,斜眼观瞧,竟是一把匣子炮! 金孝义一身筋骨,似有千斤重担,爬不起、挪不动,不觉得疼,但心里料想多半中弹,便伏在关伟身上,低声喝道:“老六,四哥给你挡刀,杀了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 关伟立时抬起枪口,连扣数下扳机,将冲杀过来的三四个人,逐一击毙,也有那生命力顽强的,硬挺着冲过来,晃晃悠悠地抡刀砍杀,却只尽数劈在金孝义身上。 这边枪响,来人便被引去注意,分出一伙人去杀关伟。 关伟倒在地上,借由四哥肉身为掩体,又放了几枪,便听枪膛里“咔哒”一声脆响――没子弹了! 这时,却有人在门外突然大喊:“先杀‘海老?’!杀‘海老?’!” 听声音,是陈万堂! 擒贼先擒王! 刺杀江城海,才是重中之重! 然而,这伙人的注意力一经分散,仅仅是这片刻的空挡,屋里的“海老?”众弟兄,便立马寻出了破绽,“砰砰砰”,连开几枪,立时毙命数人! 陈万堂的銮把点、白家的打手,说穿了,就是一伙江湖混混,这帮人群斗火并,凭的无非就是勇、愣、狠。 江城海弟兄们都是什么人? 兵匪混杂! 尽是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老油条,不仅枪法准,而且懂得找掩体,虚实相辅,单这份经验,就不是市井喽?可以媲美。 沈国良眼见着金孝义倒地不起,立马装填弹夹,趁机冲杀出去,侧身朝着院门口连开数枪,大骂一声:“陈万堂!我操?妈!” “五哥!” 宫保南惊叫一声,想要伸手去拽他,却又被枪声打断。 有人倒地,砸出一片水花,旋即又遭瓢泼大雨的冲洗,将血水混做一团。 “砰!” 一声枪响,沈国良近乎凌空跃起,旋即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李添威顺着破碎的窗框,见此情形,不由得红了眼眶,一边颤抖着装填弹夹,一边低声咒骂道:“操你妈的,陈万堂,我他妈跟你拼了!” “老七!子弹够不?”江城海朝门口喊道。 “没剩多少了。”宫保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哥,他们人有点儿多啊!” 江城海眉头紧锁:“他们刚才放了那么多枪,应该也差不多了。” 李添威连忙俯身冲到老七身边,喝道:“他妈的!杀一个算一个!” 江城海绕到另一边,看看老二和老七,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道:“哥几个,还是那句话,三生有幸!” 李添威和宫保南深吸了一口气,便也回道:“大哥,三生有幸!” 江城海点了点头:“走吧!” 说罢,三人寻出一个空挡,随后大喝一声,一齐冲出屋内,旋即迅速四散开来,各寻掩体,抬起枪口,冲着院子里已近散乱的人群,疯狂扣动扳机。 从枪管里迸射出的闪光,在雨夜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咔嚓!” 阴空电闪,凭借这霎时间的光亮,方才得见,院子里竟已横陈了近十具尸体,水也好、血也罢,便都一齐潺潺地渗进泥土里。 “杀‘海老?’!杀‘海老?’!” 院门外,陈万堂也抬起枪口,连开数枪,并声嘶力竭地呐喊道。 雨水顺着眉间滴落,他的神情高度紧张,以至于眼白处有些微微充血。 另一边,白家的黑瞎子已然露出退怯的神情。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什么叫做“海老?”和他的弟兄们,本以为,领着二十几人夜袭江宅,势必会把江城海生吞活剥,却没想到,三五分钟的时间过去,对方竟然僵持住了! 不止是黑瞎子,随着子弹渐渐耗尽,院子里的打手们也慌乱了起来。 他们毕竟不是兵,这里也不是战场,咋可能全副武装? “别怕!就剩他们三个了,一口气吃掉他们!” 陈万堂光在那喊,自己却也不敢迈进院门,但他确信,“海老?”坚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江城海的子弹也所剩无几。 白刃战行将就绪! 对方的人数依然占优,不能再拖了。 “陈万堂!白宝臣!”江城海看了看扑倒在地的金孝义,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老二、老七!掩护我!” 说罢,也不等那两人应声,“海老?”便从厢房的侧面斜刺出来,刚要冲向院门,耳边突然响起“嗖”的一声! 江城海浑身一怔――有黑枪! 正要回头去看,“砰”的又是一枪,击中了他的左后肩! “海老?”身形一晃,顿时单膝栽倒在地。 “大哥!” 李添威和宫保南再无保留,举起枪口,一口气儿将弹夹清光,强作火力压制,试图替江城海争取一线生机。 “趁现在!杀‘海老?’!” 陈万堂瞅准时机,拔出手枪就要朝院子里冲进去。 “砰”――没想到,正在此时,胡同口突然传来一阵枪响,子弹虽然没有打中,但却近乎紧贴着他的头顶划过! 陈万堂和黑瞎子回头一看,竟是“串儿红”! 许如清面容冷峻,浑身上下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浓密的黑发湿漉漉的,贴在脸庞。在她身后,是十几个黑衣黑裤的打手小弟。 “完了!” 黑瞎子丝毫不想跟陈万堂一块儿拼命,于是立马招呼手下,大声喊道:“弟兄们,快撤!” 陈万堂怒不可遏地骂道:“你他妈卖我?” 黑瞎子忙说:“二哥,你这投名状交过了,待会儿老地方见,哥们儿先走了!” “操你妈!” 陈万堂怒从心头起,一时间只想拼个鱼死网破,看了一眼许如清,便急切地冲院子里喊道:“杀了‘江城海’!” 然而,溃军如山倒! 院子里仅剩的几个銮把点听见外面的动静,又看到白家打手纷纷逃窜,哪里还有半分恋战的心思,一个个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二哥,咱们也快走吧!黑瞎子不是说,白家人在老地方等咱们吗?” “废物!”陈万堂大骂。 “砰砰砰!” 许如清的手下响起一串儿枪声,陈万堂无可奈何,只好领着手下仓皇逃窜。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也不知是“串儿红”的手下枪法太差,还是什么原因,陈万堂等人还真的就这么逃走了! 许如清也并未派人去追,而是立马带着手下冲进江宅院内。 刚到门口,众人顿时目瞪口呆,却见院子里横七竖八、或死或伤,躺着十几个人! 雨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停歇了下来,变成丝丝细雨。 “哥!” 许如清环视一周,终于在院门后的墙根底下找到了“海老?”。 江城海和关伟一起,怀抱着老四。 紧接着,李添威和宫保南也连忙飞扑过来,溅起无数泥点。 “四哥!” 关伟叫得最惨,哭了。 “说点啥呀!老四,你吱一声!”李添威也在旁边大喊。 宫保南微微低下头,想去查看四哥的伤势,无奈大伤都在后背,看不太清,脊椎和胸腔似乎中了枪,其余的尽是大小、深浅不一的刀伤。肩膀处的刀伤最深,皮肉外翻,里面黑漆漆的,不断渗出鲜血,似乎能看见骨头。 金孝义歪斜着脑袋,靠在大哥的膝盖上,还没死,但快了,想张嘴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一着急,便咳出一片血,喷在江城海的半边脸上。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睁着眼睛的,却不知为啥,竟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能感觉到,大哥、二哥、老六、老七,都在! 嗯,三生有幸呀! “老四,这十几二十年,辛苦你了!” 江城海的声音很稳、很沉,听不出有任何情感的起伏。 “你受累,帮哥先去那边探探路、摸个底,等我忙完了这边的事儿,就过去找你。” “咕噜噜,咕噜噜……咳咳!” 金孝义张开嘴,除了喷一口血,什么也没说出来。 “四哥!四哥!”关伟大喊大叫,“老六搁这呢!你骂我两句啊!我求你了四哥!你再骂我两句,你这样,六弟心不安啊!” 看得出,金孝义的确是想说点什么。 可是,他说不出来,甚至就连咳嗽的力气也行将耗尽。 他拼尽仅存的气力,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又似乎是想要指向什么。 然而,很快,他的身体便仿佛触电一般,开始剧烈地抽搐,最后胳膊一沉,摔在地上。 雨停,四爷歇息去了。 “四哥!” 关伟刚喊了一声,却见江城海又身子一歪,差点儿摔在地上! 众人连忙过去搀扶。 “哥!要不你先去我那吧?” 许如清俯下身子,一见江城海后肩膀的枪伤,立马转变了态度,转身朝手下吩咐道:“快把海哥送到医院去!” “我没啥大碍,都是皮肉伤!” 江城海的枪伤的确不中,毕竟没有打到任何要害。 “皮肉伤也得去医院啊!”许如清焦急道。 江城海却摆了摆手,说:“先去屋里,炕上的老三,还有老五!” “都听见没?”许如清轻声喝道,“还不快去进屋救人!” 一众手下连忙应声跑进屋内,另有几人转身飞奔,要去“会芳里”备马车。 江城海将那几人叫住,回手指了指后院里的牲口棚,说:“时间不等人,后院有辆驴车,应该能放下他俩,先拿去用吧。” 话音刚落,江城海猛然惊醒――坏了,小道! “老六、老七,你们俩赶紧去找小道,陈万堂可能还有后手!老二,你先回‘会芳里’,咱们这边已经被偷袭了,那边不能再有闪失!” 宫保南刚要起身,却又转过身来,一脸疑惑地问:“大哥,小道现在到底住哪呀?” 江城海一愣,迟疑了一下,到底把老七叫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知道了!” 宫保南连连点头,旋即又看了一眼关伟,竟破天荒地问:“六哥,走不走?” “走!操他妈的!” 关伟红着一双眼,问“串儿红”的手下要了一把枪,旋即便跟着老七一路狂奔远去。 第六十七章 连环套 第131章连环套 且说陈万堂率领残众,沿着狭长、泥泞的胡同,一路夺命夜奔。 起初,眼前影影绰绰,还能勉强看见零星几个白家打手,等冲出胡同口时,再左右一瞅,竟再也寻不见黑瞎子的身影。 仅剩的六七个手下,子弹全部打光,虽有开山大刀傍身,但刚刚经历血战,又狂奔了一路,此时早已累得呼哧带喘、狼狈不堪,连刀把都将将拿稳,还谈什么砍人? 众人找了个僻静角落,稍作休整,一边擦拭着身上的血污,一边忍不住抱怨。 “二哥,这‘海老?’骨头太硬,啃不动啊!” “白家人不仗义啊!出工不出力!” “这也没办法,本来就是咱自己个儿的投名状,我现在就是担心,白家人会不会把咱卖了?” “应该不会,黑瞎子不是说,待会儿老地方碰头么!” 面对七嘴八舌,陈万堂只觉得烦乱,心里不禁暗骂:你们之前不都蹦着高地要反水么,现在又他妈怂上了! 他早就知道时机尚不成熟,奈何手下逼着他反水。 见他迟迟没有吱声,手下的人不禁催促问道:“二哥,咱现在咋整啊?‘海老?’没铲掉,等他缓过这口气儿,肯定要报复咱们!” 陈万堂冷哼一声,说:“没有后手,我敢对付‘海老?’?” “穿堂风”虽然是蓝道出身,但几十年江湖历练,性格上也渐渐变得谨小慎微,不再像年轻时候那般,动不动就把身家性命全部押上,预备方案,自然准备了不少。 此番伙同白家,夜袭江宅,外有人势压阵,内有眼线黑枪,要是能直接插了江城海,当然最好。 即便江城海侥幸免于一难,这次夜袭,也足以令其损兵折将,甚或挂彩重伤。 到时候,“海老?”的去处,无外乎两条路:要么去许如清的堂口,暂做休整;要么就是去奉天医馆,抢救治疗。 要是去“会芳里”,那里有赵灵春这把开了刃的刀;要是去奉天医馆,他也事先买通了关系,可以给江城海制造点“医疗事故”,要是去南铁附属地的奉天医院,那里有白家人埋伏,就算白家人真是利用陈万堂,也必然不会放过这个铲掉江城海的机会。 尽管这些预备方案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但陈万堂已然将自己所能调用的一切,发挥到了极致! 刚才,“串儿红”突然带人赶到,说明周云甫已经有所行动了。 陈万堂不敢再有耽搁,连忙冲残余手下吩咐道:“别歇着了,现在咱们必须马上赶回‘和胜坊’,把银子、家伙,还有剩下的弟兄们都叫来,去老地方找白家碰头。” “那要是碰不见白家人,咋整?” “那就只能跑了!”陈万堂叹息一声,恨恨道,“所以得赶紧回‘和胜坊’把银子和家伙带上啊!快他妈走!” 周、苏两家全得罪了,要是白家再不管他们,可不就只剩跑路了么! 众人听罢,俱是心头一紧,再不用人催促,便撩起脚跟拍屁股――撒开欢儿来,可劲儿地跑! “轰隆隆”脚步声响成一片,几个人七拐八拐,走街串巷、?水过泥,直奔“和胜坊”而去。 一开始,脚底下倒腾得还算快,可没一会儿的功夫,速度终究是渐渐慢了下来。 众人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肋骨以下隐隐作痛,可这生死时刻,性命攸关,倒也没人敢说一个“累”字儿! 如此跑了将近两刻钟,等到了小西关时,已经开始有人挺不住,扶着墙头“哇哇”呕吐了起来。 “二哥,到……到了!” 几个銮把点双手拄着膝盖,脚下发软,嘴里发黏,野狗似的大声喘着粗气。 陈万堂也呼哧带喘,活生生把上唇的“一字胡”累成了“八字胡”。 疾风骤雨过后,“和胜坊”的门楣近乎焕然一新,黑底金字招牌上挂满了水珠,在微弱的街灯下,一闪一闪,晶晶发亮。 众人走出胡同,拖着酸软的脚步,一瘸一拐地走到街心。 正朝着“和胜坊”亦步亦趋时,忽听见有人惊叫一声:“我操,咋回事儿!” 闻声,陈万堂猛抬起头,不由得心中震颤! 只见“和胜坊”门下的两根梁柱上,一左一右,各自反绑了三两个人,台阶上又躺着三五个,手脚悉皆被反绑在一起,整个人如同反躬虾子。 一个个浑身赤条,淤青血痕触目惊心,白麻布蒙头盖脸,正在那里扭动、哀叫、求饶…… 陈万堂顿时面如死灰,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来晚了! 恰在此时,忽听见“吱嘎嘎”两声刺耳,“和胜坊”的两扇大门缓缓推开。 却见二三十人众,“轰隆隆”如同决堤洪流一般,一涌而出,挺立着挡在门口,横眉冷目,鸦雀无声。 门内,一片幽深的晦暗,仿佛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死水寒潭! “穿堂风”一来,那寒潭之上,便微微泛起涟漪。 俄顷,漆黑的“和胜坊”里,忽然传出一道苍老且沙哑的声音。 “万堂,回来了?” 这种怪声,似乎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发得出来。 然而,正是这一句有气无力、干瘪空洞的问询,让陈万堂顿时倍感惊悚,竟如一只受惊炸毛的老猫似的,“嗷”的一声惨叫,撒腿就跑! 残余手下更是丧魂失魄,跟着陈万堂的脚步,狂奔乱叫! 众人也来不及去管身后的情形如何,只觉得如芒在背,似有无数颗子弹正在追命,便狠榨出筋骨血肉里的全部气力,明知活不了,却也想死得慢点。 没想到,又如此奔波了一袋烟的功夫,不仅没听见震天的喊杀声,甚至就连枪声也没听见。 “二、二哥……别跑啦!没、没人追上来!” 这一回,几个銮把点全都吐了,连陈万堂也跟着干呕了几声。 “二哥……会不会……老爷子没、没想……” “啪!” “去你妈的!” 陈万堂反手抽了那人一嘴巴,厉声喝道:“周云甫没想咋的?没想杀咱们?你他妈在这做梦呐?啊??要是想做梦,自己痛快滚回去,别在这碍眼!” 这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心里渐渐有点后悔了。或许,当初应该听二哥的,别着急反水? 可眼下木已成舟,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只会徒增烦恼。 弟兄们已经累垮,实在跑不动了,每喘一口气,喉咙里都像有刀片在划。 陈万堂干脆席地而坐,靠在墙角里,身体可以歇着,但脑子不能停。 正在思忖着下一步计划,却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墙拐角那边,又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众人心头一惊,手上虽是握紧了开山大刀,可面目神情上,却已经毫无斗志,空有绝望。 墙头处人影闪过,带来一个半生不熟的声音。 “二哥言出必行,果然刚猛!” 众人循声抬头看去,来人形单影只,是个手持玉坠白折扇的四眼儿,便立时警惕起来,横着一口大刀,争相去问来者何人。 那四眼儿不禁皱起眉头,多少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问:“二哥,咋?真不认识我了?” 陈万堂也是累得脑袋发懵,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来人正是那晚在居酒屋夜会白家时,白国屏身边的管家袁德庸! “噢噢,想起来了,原来是你。”陈万堂旋即冲弟兄们介绍道,“这是白家的管家。” 袁德庸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你们这是咋了?怎么累成这样?” “操你妈的!你还好意思问?”几个銮把点顷刻间便把这一宿的不满发泄出来,“咱们二哥真心实意要投奔白家,你们倒好,让带枪不带枪,要动手不出力,啥意思?把咱们当猴儿耍呐?” 陈万堂没有阻拦。 这些话,他不方便说,正好借着弟兄们的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袁德庸也没脾气,便苦着一张脸,冲大家挨个赔笑。 “对对对,是是是!兄弟们有点儿怨气也很正常,可有道是,江湖险恶,不得不防,也烦请各位理解理解。现如今,二哥火并‘海老?’,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单说这份决心,我们少东家心里已经有数,这投名状一交,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一听这话,众人虽然嘴上不再吭声,但一个个仍然没有好脸。 袁德庸见状,只好继续宽慰道:“各位放心,咱们东家从来不会亏待自家弟兄,今晚的一切损失,白老爷子,肯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行了!有你这句话,咱们哥几个的血,就没白淌!” 陈万堂斜撑着墙根站起身来。 他心里也清楚,想要反水投靠白家,流点儿血,在所难免。 要是不肯拼命,就算真到了白家,也不会被委以重任,甚至反倒会处处受人冷眼。 陈万堂担心的,从来就不是被白国屏利用,而是被抛弃。 而且,退一步说,他越是能被白家利用,就越会被白家庇佑,如今见到了袁德庸,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袁德庸好奇地问:“二哥,刚才黑瞎子让你在老地方碰面,你们为啥没去啊?我俩刚才都在那边等你半天了。” 陈万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将方才“和胜坊”那边发生的事儿,简要说了一遍。 闻言,袁德庸顿时露出慌张的神色,忙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咱们也别再磨蹭了,弟兄们受点累,等到了地方,再歇息不迟。” 众人早已身心俱疲,于是连忙点头应允,任由袁德庸带路,沿着小西关大街往西走,奔着南铁附属地的方向远去。 这一片城区,都是清一水的街灯柏油路面,走起来省时省力,没一会儿的功夫,几人便来到了一条胡同的岔路口。 从这条胡同穿出去,再走了十来分钟,就是白家大宅。 那座宅子,巴洛克风格,如今在奉天大小也算是个景儿,人尽皆知,自然不会走错。 陈万堂等人走到一半,就见前面影影绰绰站着一群人,大冷的天儿,身上悉皆穿着白色短褂。 袁德庸不慌不忙,一指前面,笑道:“二哥,少东家带人来给弟兄们接风了!” 陈万堂忽地站住,眯起眼睛往前瞅了瞅,对面的那一身行头,的确是白家的装扮,可他心里却莫名发毛。 难不成,白国屏想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可事儿还没办成,拆桥、杀驴,图什么? 陈万堂实在想不出,自己夜袭江宅,已经纳了投名状,白家有什么理由非要杀他不可。 何况,眼下江湖纷争,白国屏要是这样对待他,以后谁还会投奔白家? 陈万堂跟手下弟兄相视一眼,紧接着,便又将信将疑地往前迈出几步,最终却还是停了下来。 不行! 说不出任何理由,也看不出任何征兆,陈万堂浑身上下,顿时汗毛倒竖,这已经不是直觉,而是近乎生物的本能,在朝他发出预警――快跑! 几个銮把点也同样有所觉察,也都不约而同地放缓脚步。 腾腾杀气,欲盖弥彰! 陈万堂转身想跑。 不料,回头一看,身后竟也不知不觉地跟来一伙儿人。不仅如此,两侧的墙头上,还不断有人影簌簌落下,死盯着他们,步步紧逼。 “把袁德庸抓了!”陈万堂厉声喝道。 可惜为时已晚,才眨眼的功夫,那老四眼儿就已经跑到了对面的人堆里。 前有猛虎,后有恶狼! 两伙人一前一后,呈夹击之势,渐渐将陈万堂等人围困起来。 有人吓得惊慌失措,想翻墙头逃走,可今晚这一番折腾下来,早已累成了烂泥,哪里还有翻墙的劲头。 “白国屏!你他妈的啥意思?要杀我可以,出来把话说清楚!” 陈万堂张皇失措,脑袋拨浪鼓似的前顾后盼,恨不能长出八只眼睛。 袁德庸双手抱拳,眼含歉意地说:“二哥,不好意思,你再也见不着我们少东家了。” “去你妈的!” 陈万堂大骂一声,伸手便要去掏枪,可枪还没掏出来,右侧大腿筋上就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整个人紧跟着趔趄一下,横倒在地上。 身后的打手拔出刀头,带出一地鲜血,趁势夺走他的手枪。 “唔!” 陈万堂紧咬牙关,只闷哼了一声,愣是忍住没叫出来。 他心里不甘,尽管他知道反水的时机不对,但却从未想过会死在这里! 除了时机,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步算错了,而且,竟能错到把命丢了。 “陈万堂!贪心不足蛇吞象!” 胡同里骤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身前的人群渐渐散开了一条路。 “嗒嗒嗒”――清脆异常的脚步声。 陈万堂龇牙咧嘴地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再往上看,竟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一身洋装,油头粉面,男生女相――不是苏文棋,还能是谁? “是你?”陈万堂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是你?” 苏文棋不去理他,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一边:“袁爷,这两年辛苦你了。” 袁德庸笑呵呵地躬身行礼:“苏少爷,您客气!” “家里人都接走了?” “早就先一步回关内去了。” “嗯。”苏文棋从里怀掏出一沓银票,接着说:“这里有你的车票和银票,趁今晚,赶紧坐火车离开关外,永远别再回来。” 袁德庸毫不客气,连忙接过来,道:“多谢苏少爷,那袁某就告辞了。” 及至此时,陈万堂才听明白过来,原来这袁德庸是苏家在白家的线人! 随后,苏文棋又走到胡同中间,冲陈万堂的手下说:“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都回去吧,回‘和胜坊’去,我可以保证,周云甫不会杀你们。不过,你们要是想跑,那就另当别论了。” 几个銮把点登时愣住,确实想走,可又不信苏文棋的话;再看看跪在血污上的陈万堂,更觉得心里有愧,便都含混着支支吾吾。 “我们……不走,跟、跟着二哥!” “行了!别他妈装啦!” 陈万堂不由得怒骂一声。 这时候,他也明白了,自己这伙人之所以能接连躲过两次“追杀”,归根结底,是老爷子压根没想杀这帮人。 周云甫要继续经营“和胜坊”,短时间内招不到人手,势必要继续倚仗陈万堂这帮蓝马銮把点。 因此,苏文棋说的没错,老爷子不会杀他们――至少暂时不会。 当初,正是这帮人逼他反水,才让他落得眼下这步田地。 可当陈万堂又一次看了看众弟兄时,忽然又有些释然了,沉吟半响,便颓丧着说:“算了,你们回去吧!去跟老爷子认个错,好好说说,把事儿都推我身上吧!” “二哥!” “滚犊子!别他妈叫我,烦得慌!” 众人见状,呆了一会儿,终于灰头土脸地四散去了。 这时,苏文棋也终于款步来到陈万堂面前,沉声叹道:“陈万堂,你跟苏家的帐,该清了。” 陈万堂冷笑一声:“嘿嘿!姓苏的,你咋不早生几年呢?你早点儿出来晃荡,当年我就把你们苏家哥仨一块整死了!” “看来你还是不服。”苏文棋笑着摇了摇头,“你野心挺大,脑袋也不傻,可你不懂驭人之道,连自己的场子都压不住,无论怎么忙活,顶天也只配给别人跑马。” “小逼崽子,少他妈跟我拽词儿!”陈万堂厉声喝道,“我现在,只求死个明白!” “你有这个资格吗?” 陈万堂顿时愣住,无话可说。 苏文棋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露出一副罕见的狰狞面孔。 “你记住了!奉天江湖,再怎么乱,那也是苏、周、白三大家轮流坐庄,你陈万堂算什么东西?” 陈万堂几乎瞬间就颓了,不是因为这一番话,而是在说这番话时,苏文棋眼神中那种充满厌恶的轻蔑。 “你真以为,当年凭你自己就能对付我们苏家?” 苏文棋站起身,紧接着忽然冲身后招呼了一声:“罗大夫,给他止血。” 人头攒动――很快,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抱着药箱,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陈万堂预感大事不妙,刚要起身,却被一群壮汉压在身下,于是连忙惊慌失措地大喊:“小逼崽子!你他妈要干啥?啊?都是道上混的,你给我个痛快!给我个痛快!” “你当年杀我哥时,给过他们痛快吗?” 苏文棋回过身,手里多出一把斧头。 “陈万堂,是爷们儿的少叫唤,临走了,别让大伙儿看不起你。咱们,先从手来?” “去你妈的!我!来个痛快的!” 陈万堂的手被人按在地上,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始终无法挣脱众人的束缚。 当斧头落下时,他也许才会明白,什么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第六十八章 沧州魅影,虎逼朝天 第132章沧州魅影,虎逼朝天 同城不同天。 时方才,城北江宅那边,大雨倾盆;同样是掌灯时分,城东这边,虽然也能听见滚滚闷雷,却始终只是??细雨。 这一次,江小道算是遇上了对手。 不知道是六叔教他的反跟踪“金蝉脱壳”法不灵,还是他自己学艺不精。自从晌午跟张九爷别过,听说陈万堂可能要反,他就一直没甩掉身后的尾巴。 对方不仅跟脚功力了得,而且行事机警,张弛有度。 江小道几次三番,猛然回头,也无非只是在拐弯处,瞥见一角衣裳,每次都是差一点儿。 甩不掉尾巴,就回不了家。 江小道无计可施,只好在大街上瞎溜达,茶馆、酒楼、赌坊、娼馆……总而言之,就是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安全。 等天色渐黑,到了饭点儿,便就近寻了一个馆子吃饭,吃完饭,就点上茶水,坐在那慢慢嘬饮――硬拖。 龙形大劈下来,江小道下盘有绊,固然顺势摔倒,但赵国砚被扯着一根辫子,只觉得后脑皮一阵火辣辣的疼,整个人竟也跟着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要是中了,便有转机! 可那赵国砚是实打实的练家子出身,见江小道虎钳来刺,竟是眼不眨、心不乱,一边架起右臂去挡,一边扭腰腾挪,势要起腿! 果然,身后立马跟着响起一片水声。 赵国砚大惊失色,多少有点意外地看向江小道,却见他不慌不忙地张开右手,掌心之中,竟赫然拿着勃朗宁的弹夹! 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层层回荡,也不知谁家的狗子没吃饭,“汪汪”回了他两句。 “装你妈!你他妈现在干啥呢?” 没想到,江小道竟又重新把枪揣进了怀里,冲他扬了扬下巴。 离开饭庄,江小道晃晃悠悠地行至街心。 “那好!我喊一二三,一块儿松手,重来!”赵国砚提议道。 “去你妈的!你不也没松么!” “并肩子,甩个蔓儿吧!” “放屁!有能耐你别用这些下三滥的招!” 紧接着,余光一扫,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再想要退回去,为时已晚。 正在这愣神的片刻,赵国砚抽冷一下,借着墙体隐蔽,猛地抬起左手,将江小道的枪口往上一拨,自己则顺势往后一仰。 “呵呵,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您看您这一壶茶都快喝俩时辰了,我们这小门小店的,也没个客房,眼瞅着就要打烊了。您这是,在等人,还是在等雨啊?要是没带伞,我这店里有一把,您先拿去,大不了明儿您再辛苦一趟,给我送回来?” 眼看着门外夜雨人稀,再要出门,便只能是狭路相逢! 果然,不多时,掌柜的就拎着一把茶壶,点头哈腰,赔着笑脸地走过来。 “有劲吗?啊?”赵国砚无奈道,“我问你有劲吗?” 枪声响起,子弹近乎贴着赵国砚的脑门儿,飞射出去。 “我操!虎逼!”江小道心中暗骂一声。 赵国砚屏气硬抗,左臂甩肘,攻其下颌! 江小道连忙近身躲闪,虽吃了一击,好在距离够近,赵国砚发力不达,而且并未击中要害。 眼下所在,却是沙土地面,没有路灯照明,只能凭借远近人家的灯火,勉强指认方向。 白国屏曾经嘱咐过陈万堂,要活捉江小道,大概是想借此要挟江城海。 来人二十出头,无论年岁、身高、还是体型,都跟小道相仿,对方也是单眼皮,但眉锋锐利,长得也白净,眼角上微微发红,正是陈万堂手下最年轻的火将――赵国砚。 江小道哼哼一声,说:“那你喊吧!” “好!”赵国砚又重数了一遍。 “去你妈的!” 他本来并不打算开枪――如果对方真是陈万堂的人,说不定会知道老爹身边的内鬼是谁――他想要抓活的! 可没想到,对方虎逼朝天,冷不防这么推他一下,反倒不小心触动了扳机。 不对,枪膛里应该还有一颗子弹! 赵国砚慌忙地又扣了几下――却不知,只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江小道并不只是偷了弹夹――枪还是没响! “哈哈哈!别慌,逗你玩儿呢!”江小道搂着他走到门口,“上板儿吧!待会儿记得把门关严实喽!” 江小道摸出匣子炮,前后张望了一阵,忽然没头没脑地大声喊了一句。 话音刚落,江小道便毫无征兆地迈步狂奔。 “砰!” 话音刚落,江小道立马弓步上前,先以右手刀劈在赵国砚右臂的麻窍上,再凭左手着力一拧,却听“嘎巴”一声,勃朗宁应声摔落,“砰”的一枪走火,给俩人同时吓了一激灵。 江小道应变奇快,右手立马一挣,伸出手,推云拿月,去够他怀中之物! 赵国砚心头一惊,登时向后退了半步,那把漆黑如炭的勃朗宁,竟恰好从江小道的指尖划过――手潮!给六叔丢脸了! 总而言之,没有万全的准备,别闲着没事儿,在沧州挂子面前耍贱。 赵国砚咬牙拧眉,右臂连忙收式,护住前胸,趁机摸进怀里。 江小道一听这话,立马收敛起戏谑的神情,转而警惕着问道:“是不是陈万堂的人?” 江小道一听这话,也不为难店家,一肚子饱饭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当即站起身。 “好!一!二!三!”赵国砚怒目圆睁,“你他妈咋不松手?” 没响!卡壳了? 江小道虽然不认识他,但猜也能猜到他东家是谁。 这地方,别称狮城,实打实的武术之乡。 江小道浑身一怔,不由得将手枪握得更紧了几分。 “啊?这……”掌柜的笑脸登时尬住。 没跑几步,眼前出现一个丁字路口,江小道突然侧身一闪,迅速从地上捡起一块麻将大小的石子,用七叔教他的暗青子,冲远处路面的水坑里着力一甩,“哒哒”打出两下水花,旋即把后背紧贴在墙壁上,右手抬起枪口,瞄准拐角。 这么黑的天儿,对方就算真有歹意,也不敢冒然开枪,没打中,自己就会暴露。 江小道既然已经薅住了他的辫子,又岂有放手的道理,更是拼命很拽,疼得赵国砚呜嗷乱叫不说,整个人连头都不能自由摆动,谈何再要起势? 如此缠斗了半天,两人仍是不见胜负,赵国砚便也不再管什么武德,也拽住江小道的辫子,跟他一同撕咬起来。 直至两人瘫软倒地,精疲力竭,也没分出一个高下。 幸而江小道有荣家的眼力、挂行的反应,见此情形,立马左脚蹬地跃上前去,右脚顿地,狠踩在对方的脚面上。 江小道见势已晚,知道这一击必定是躲不过去了,心下却生出一个邪招,竟直接去薅住对方的辫子。 “你当我傻?”赵国砚感觉对方在侮辱他的心智,“放心,我不杀你!” 赵国砚瞅准时机,右脚内侧一踢,“唰”的一声,便将手枪踹到远处。 然而,与此同时,江小道也顺势从拐角处转过身来,左手探出虎钳,直刺对方眉心。 赵国砚浑然无惧,只是斜眼看了看江小道,不慌不忙地冷声回道:“灯笼蔓儿。” 此时,赵国砚终于缓过神来,拧腰扫腿,去攻小道下盘。 江湖老合南来北往,但凡是挂子行的人,甭管在别处蔓儿有多响,来了沧州,也得把硬腰板哈下去,拿出个学生心态,哪怕是京师会友镖局,途径此地,也得老老实实地把镖旗卷上,少搁这亮镖放号。 最后,赵国砚忍不住了,一把将其顶在墙上,怒骂道:“你妈的!打不打?谁教你的这些下三滥的狗东西!有没有武德?” 赵国砚还未擦净眼睛,顿觉耳边恶风不善,于是连忙抬起左臂格挡,紧接着马步蹲身,抬起右肘,以龙形腾空之势,去顶小道的心口窝,整个过程,近乎于闭眼。 “小瘪犊子,你别搁那装了,我知道你不行了!”江小道大口喘着粗气说。 这一次,两个人果然都松手了,但令赵国砚没想到的是,当江小道重新站起来时,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把匣子炮――不是别的,正是刚才掉在地上的那一把。 于是,两人从站立颤抖,便又再次转为地面缠斗。 “行啦!差不多得了,跟我一天了,也没见你动手。有啥话,出来唠唠呗?” 赵国砚拉开距离,猛地抬起枪口,冷笑一声,道:“呵!想偷枪?” “别放屁!”江小道回骂道,“哥们儿不混武林,你管谁教的?想讲规则,去摔跤场玩儿去,少他妈在这输不起!” “笑话!儿子不敢!”江小道提议道,“你重数,这回正经的!” 人身三十六死穴:一亦头额前中线;二亦两眉正中间! 江小道抬腿躲闪,顺势顶膝而上,攻其气海穴! 想当初,四叔金孝义教他练把式的时候,曾三番五次地告诫过他,要是碰见沧州挂子,能用枪就别用刀,能用刀就别用拳! 大概是因为雨夜的缘故,身后那人唯恐跟丢了目标,一着急,竟在路口的拐角处,莽撞地冲出半个身位。 赵国砚毕竟出身武术之乡,自幼习武,是货真价实带尖的挂子,要是硬拼气力,江小道着实有点儿吃亏。 乡音很重,江小道皱起眉头:“哪儿来的?” 赵国砚冷笑一声,微微侧过脸,却说:“你爹都快死了,还在这跟我盘道呢?” “别动!” 赵国砚见状,顿时面色苍白,心中大叫不好,连忙松开两只手,跨步向后躲闪,无奈为时已晚,随着江小道“呸”的一声,到底还是被啐了一脸! 赵国砚惨叫一声,慌忙伸手,要拿袄袖子去擦眼睛。 江小道一边喊,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脚下也没停着,以“之”字形的轨迹,徐徐走动。 “喂!你不吃饭啦?” 江小道往前探出一步,直接将枪口顶在对方的太阳穴上。 但这小子,向来学的都是些阴损毒辣的招式,没正经单学过某一路拳法,四叔教他时,也按照江城海的吩咐,端的是怎么实用怎么来。 “哎呀,其实也没那么着急。”掌柜的连忙赔礼,“招待不周,客官您多多包涵!” 慌乱之中,江小道只得用左手掌顶住以作缓冲,饶是如此,整个人还是被顶得够呛,双脚虽未离地,但下盘已然不稳。 “不用了,我这就走。” 江小道抿了抿嘴,缓缓举起双拳,竟还腆着一张脸,大言不惭地问:“敢不敢再来一次?” 不过,道路湿滑有水声,反倒更容易觉察那尾巴的动向。 “出来吧!有啥事儿赶紧说,我还得回家睡觉呢!”江小道故作轻松地喊道,“咋,?不着急回家么,一看你就没媳妇儿!你不出来,我可走了!” 这边的雨,下得无声无息,不易觉察,也没看出有多大,可刚走出门没一会儿,身上的长衫便已被打湿了大半。 于是乎,诸如咬耳朵、挖鼻孔、扣眼珠子、挠痒痒肉,各种下三滥的招数全都用上,竟也跟赵国砚缠斗得难解难分,还差点儿给人整破相了。 “嗬――”江小道刮了下嗓子。 赵国砚则完全凭借着本能,向前跨出一步,探步进小道裆下,右手抡起胳膊朝下砸去――龙形大劈! 江小道哪懂什么六合心意拳,但四叔授艺的时候,曾经提醒过他,敌方跨步于己方下盘,十之八九是跤技,如有例外,便是大劈。 总而言之,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将对方击倒降服。 不等江小道反应过来,赵国砚便一把叨住他的手腕,往上抬起,借着墙角往后猛地一别,手劲儿不小! “砰砰”又是两枪! 江小道吃痛,又被反别着手腕,掌心不由得一展,匣子炮倏然滑落,掉在地上。 即便如此,时方才那一番较量过后,赵国砚却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旋即将枪口放下,对准江小道的大腿,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咔!” 随后,两人便紧贴着墙壁,近身缠斗起来。 “你!” 奉天城东远不如小西关、商埠地和南铁附属地那般繁华,大片区域尚未开发,只有东南方向的沈水两岸,小河沿儿附近那块杂巴地,还算热闹。 “啥?”江小道顿时心神大乱。 赵国砚看着黑漆漆的枪口,忍不住想要骂娘,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终究是自己太过天真,想了一会儿,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争执,认命了。 打把式的,要是能在沧州响蔓儿,南北武林,任其闯荡,到哪也都有面儿。 赵国砚冷笑一声:“你不敢!” “是么?”江小道咧嘴一笑,“那我再坐会儿?” 江小道瞅准时机,当即抡起右臂,锥刺向对方的太阳穴。 “二货,保险没开!” 掌柜的虽觉得莫名其妙,却也连声应道:“好好好,客官您慢走,有空再来。” “沧州。” “我问你个事儿,你要是告诉我,我就放你一马,咋样?” 赵国砚有点儿意外,正要反问时,忽听见“砰”的一声枪响! 紧接着,丁字路口的胡同里,传来一声咒骂:“小道别怕,让我一枪崩了他!” 江小道心头一惊,转过头去看幽深的胡同,嘴里喃喃道:“六叔?” 第六十九章 收拾残局 第133章收拾残局 关伟和宫保南大步流星,从漆黑的岔路口里冲了出来,杀到近前。 夜色昏暗,盛怒之下,关伟一枪打偏,却仍平举着枪口,正要去开第二枪,江小道见状,连忙冲到赵国砚身前,背对着他,张臂护住。 “小道,闪开!” “六叔,别开枪!我要他有用!”江小道大喊。 赵国砚刚刚经历一场缠斗,身上的气力早已吃紧,如今猛然看见关伟和宫保南,不由得心头一沉――这俩人生龙活虎地活着过来,想必二哥那边必然出了差错――于是便趁这空挡,仓皇起身,拔腿就跑! 关伟见状,欲要开枪,却被宫保南抬手拦住,只见他右肩一沉,袖口里立时坠下两根筷子粗细的铁签。 紧接着,就见老七猛一甩手,但听“嗖嗖”两道破空声响,铁签径直飞射出去。 赵国砚刚跑出去没两步,顿觉膝盖窝一阵刺痛,双腿一软,旋即闷哼一声,整个人颓然扑倒在地! 挣扎着将要爬起之时,忽然眼前人影一闪,宫保南便已然杀到近前。 赵国砚也真是个硬骨头,人跪在地上,竟还想反击,只是无奈眼下力衰受伤,刚要抬手,就被老七叨住手腕,反手一拧。 “啊!” 宫保南片刻不怠,立即又抡起拳头,猛砸对方面门! 这一拳势大力沉,只听赵国砚的颈椎“嘎巴”一声响,项上人头好悬没被生摘了下去,鼻骨断裂、牙齿脱落,一口鲜血在所难免。 还未等他回过味来,紧接着喉头又是一紧,却见宫保南一把卡住他的脖子,拎鸡崽儿似的,连推带搡,将其抵在墙上。 “说!是不是陈万堂的人?” 赵国砚大着舌头,说不出话,喉咙里“嘎嘎”作响,两条胳膊绵软无力,只是本能地朝宫保南上下抓挠,无奈之下,只好翻着白眼,动了动眼皮,算是回应。 江小道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长这么大,六叔、七叔在他眼里,向来都是插科打诨、拌嘴抬杠,还从没见过这俩人动怒到如此程度。 可眼下,江小道必须要保住赵国砚。 他心里清楚,陈万堂能单独派这小子跟踪自己,一来说明其身手够用;二来便是对其足够信任。 赵国砚很可能知道江城海身边的内鬼是谁! “七叔,别打了!留个活口,我有事儿要问他!” 宫保南斜眼看了看小道,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恨恨地松开了手。 可赵国砚方才被这么折腾了一通,后脑又磕在了墙上,脖子上的手劲儿一消,神经骤然松弛下来,整个人便晕厥了过去。 关伟不肯善罢甘休,仍然争道:“小道,留他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陈万堂他们干啥了,他们……唔!” 话还未说完,宫保南的大手就捂在关伟的嘴上,冲小道干笑两声,说:“小道,你要留他活口,怎么着也得找个地方吧!” 江小道看了看俩人,神情陡然一凛,问:“我爹出啥事儿了?” 宫保南担心这小子行事莽撞,顾头不顾尾,便瞪着眼睛说瞎话:“也没啥事儿!” 江小道当然不信,仍然问:“死人了没?” 宫保南摇了摇头,说:“没有,你大姑及时赶过来了,大家挂了点彩,没啥大事儿,已经往医院那边去了。” “我爹呢?” “皮肉伤而已,放心,有?大姑在呢!” 江小道点了点头,竟是出奇的冷静,转头一指躺在地上的赵国砚,冷声说:“把他绑我那边去吧!” “嗯!”宫保南应了一声,旋即冲关伟喊道,“听见了么,把他绑小道那边去。” “啥?又是我?” 随后,三人便轮番扛着赵国砚,朝城东秘宅的方向远去。 跟往常一样,关伟仍然是出力最多的那一个,不过这一次,他倒是没什么怨言,只是肩扛赵国砚,歪斜着身子,一马当先,不声不响地走到秘宅门口,用脚尖敲了敲门。 江小道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便下意识地问:“六叔,你来过我这?” “啊?”关伟吃力地转过头。 恰在此时,院门敞开,小花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等看见江小道站在一旁,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少爷,咋这么晚才回来?给少奶奶急坏了!” …… …… 小河沿,盛京施医院。 许如清等人并未冒险去南铁附属地的奉天医院,而是舍近求远,来到此处。 这家医院,是由苏格兰医生司督阁,受教会派遣,来关外兴建,用以施医布道。原本定于辽南牛庄,后来司督阁连坐八天把车,改在奉天兴建。 起初,这家医院只有几间破旧的民房,老百姓也不买账,直到司督阁亲手治好了几例白内障,才逐渐闯出名气。 后来,经过总督徐大人划地拨款,由省库每年捐赠三千两白银,司督阁也积极联络本国教会筹款,共同筹建奉天医科大学,由此才日益壮大。 由于这家医院经费多来自捐赠,又有教会性质,穷人治病分文不取,富人治病看心捐款,故名“施医院”。 江城海后肩的枪伤的确不重,取出子弹、消毒、包扎、打上石膏,也就得了。 老五沈国良的左肩膀头中了一枪,似乎也没什么大碍。 老三孙成墨的伤势最重,肋下和后腰上,分别中了两枪,流了不少血,路上的时候,担心自己一命呜呼,便拼命抓住江城海的手,口中喃喃不停地说着“白家……叫歇”之类的话,却不想,进了手术室抢救了一会儿,竟硬生生把一条老命保住了。 江城海身心俱疲,守在病房外面,闭着眼睛,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记黑枪,到底是谁打的? 当时院子里场面混乱,又是黑灯瞎火,瓢泼大雨,江城海实在没有看清,是老二?或是老七? 总之不可能是老四和老六,因为这俩人一直都在院门附近,当然,也不可能是老三! 更让江城海烦心的是,老四金孝义临死前的举动,分明已经看到了是谁打的黑枪,却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就走了。 事已至此,如果说江城海先前的确曾经有所动摇,想要干脆退隐江湖。 但如今,为了老四,他也一定要把白家人和陈万堂铲掉! “哥!”许如清穿过走廊,在江城海身边坐下。 江城海看了看三妹,不禁苦笑一声,问:“咋了?你想劝我别冲动?” “我哪劝得动你呀!”许如清的情绪有些低落,“不过,老爷子为了赌坊的生意,陈万堂那帮蓝马銮把点,肯定要先护着,你要杀他们,难啊!” “三妹,你是咋知道今晚陈万堂会来偷袭我的?” “老爷子临时告诉我的。”许如清如实说道,“我感觉,他好像也是临时知道的这个消息。否则,以他的性格,绝对会事先就会做准备了。” 江城海点了点头。 周云甫行事,向来缜密,要是他真的预先知道陈万堂今晚夜袭,肯定早就做了准备,江城海等人也就不用这么狼狈了。 “哥,那你接下来打算咋办?”许如清问。 “唉!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吧。”江城海沉吟一声,“这笔仇,只能让老四先委屈一阵了。” 感谢我看过长岛的雪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多谢! 第七十章 赢即是输 第134章赢即是输 小西关,会芳里。 二楼玻璃窗内,晕出明亮的暖光,透过暗红色的窗幔缝隙,可以看见屋里梳妆台的一角。 俄顷,一道倩影款步来到窗边。 赵灵春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焦虑,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手脚冰凉,口干舌燥,人只要一静下来,就能听见心脏“咚咚”敲击肋骨的声音,袖口里那把手枪,也早被她攥得汗津津的,瑟瑟发抖。 尽管窗外雷声滚滚,但赵灵春确信,自己刚才听见了枪声,而且不止一次! 同时,“串儿红”又冒着倾盆大雨,执意带上看场的小弟,直奔城北而去――种种迹象都表明,江城海那边出事儿了! “这是报仇的机会吗?” 赵灵春喃喃自问,旋即又拼命地摇了摇头。 不行! “海老?”众弟兄有七个人,加上许如清和江小道,就是九个,要是再算上周云甫和韩策,人数只会更多。 而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赵灵春从没开过枪,要她一口气杀掉这么多老江湖,根本就不现实。 单杀江城海,一命换一命? 且不论能不能成,她自己便觉得不值。 想到此处,赵灵春也明白了,自己之于一字胡,不过是个补刀人罢了。 她要活下去,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光,这样才算是报仇! 为此,赵灵春必须主动寻求可以倚仗的势力,要是王延宗没被革职查办,或许会是一个选择,但真正可靠的盟友,必须是跟她一样痛恨“海老?”的人――白家! 赵灵春暗自发狠,可紧接着,又莫名忧心忡忡起来。 她一边摸索着窗幔上的挂穗,一边心想:要真是老天眷顾,大仇得报,今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正思忖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大茶壶福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灵春儿,别愣着啦!金店的刘二爷来看你啦!” 赵灵春连忙胡乱理了下鬓角,迅速收拾好心情,带着习惯性的假笑,回过神来。 “呀!二爷,可老日子没来了!你那心是石头长的邦邦硬,也不知道想我!” “?!最近生意忙!”刘二爷眯缝着眼睛,呵呵笑道,“赶巧外头下雨,今儿晚上就在你这过夜了。” “瞅?这话说的,那你是因为这雨才来,还是因为我才来呀!”赵灵春关上房门,将刘二爷领到桌前坐下。 几年来,她一直都以虚假的身世过活,假笑得多了,有时候竟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 “小丫头片子,学会找茬儿了是不?”刘二爷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礼盒,“拿着,爷送你的!” “什么呀,还整得挺神秘!” 赵灵春笑盈盈地打开礼盒,里面却是一对鎏金镂空月牙形耳坠。 “快戴上试试吧!”刘二爷催促道。 赵灵春应声坐在梳妆台前,冲着镜子,左看右看――精巧、可爱、惹人欢喜。 正在那美美地端详时,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颤! “咋了?”刘二爷问。 “没、没咋!” 赵灵春仿佛丢了魂儿似的,神情慌乱地把耳坠丢进首饰盒里,整个人竟是如坐针毡。 片刻过后,她心虚地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贪生! …… …… 小西关,和胜坊。 时值破晓,天色灰白,一夜秋雨,气温又凛冽了不少。 屋内一片昏暗,门窗照例紧闭不开,炭火盆在藤椅边上静静地燃烧,似乎是室内唯一尚有温度的东西。 韩策轻踮着双脚,来到周云甫身边,推了推,轻声呼喊道:“舅,舅!” “嗯?”老爷子仍旧紧闭着双眼,咳嗽了两声。 “陈万堂带走的那几个銮把点,回来了。” “嗯!”周云甫微微抬了下眼皮,看了看在地上跪成一排的蓝马,“回来啦?” 方才,这几个銮把点刚一离开苏文棋所在的胡同,迎面就碰上了周云甫的手下,被老老实实地押了回来。 如今一听周云甫问话,众人吓得浑身一颤,连忙磕头求饶。 “老爷子恕罪!这事儿真不赖我们,都是……都是陈万堂逼我们几个反水的,我们也是一时糊涂,求老爷子给我们一次机会!” 这么一吵一闹,周云甫立马头痛欲裂,当下便拉着外甥的衣袖,厌恶地摆了摆手。 韩策会意,当即厉声斥责道:“别他妈叫了!都给我小点声!” 众人这才争相收声闭嘴,只管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生怕惹了老爷子半点不高兴,便要被身后的打手就地正法。 周云甫又猛咳了几声,问:“江城海那边咋样了?别乱叫,你,你说!” 被点名的火将不敢扯谎,连忙小声应答道:“他们当中有几个挂彩了,可能……可能死了一个,天太黑,没看清是谁,但肯定不是‘海老?’。” 周云甫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一边点头,一边嘀咕道:“那就好,那就好。” 那火将借机又说:“老爷子,我们真是被陈万堂忽悠的,您开开恩……” 周云甫抬手打断,却问:“江城海身边,是不是有一个陈万堂的内应?” “老爷子说的对,不过……”那火将左右看了看,忽然泄气道,“不过我们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具体是谁,只有二哥,啊不,是陈万堂!只有他和一个风将知道。” “那风将呢?” “没看见他,估计是在江城海院子里被打死了。” “有这么巧?” 火将连忙磕头如捣蒜,说:“老爷子,真事儿呀,都这时候了,我肯定不敢骗您!” “你们夜袭江城海,明知道有内应在里面,没做什么安排?”周云甫问。 “这……老爷子,陈万堂跟我们说,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他会提前告诉内应,但内应想要求活,只能靠他自己,求到了,他就会让白家人放他一条生路;没求到,也只能怪他自己倒霉。” 闻言,周云甫沉吟一声。 这的确是陈万堂的行事风格。 内应这种东西,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是整个堂口人尽皆知,江城海又怎么会直到现在都没查出内鬼? 有时候,为了确保任务能顺利执行,内应就必须要承担相应的风险,从来都是如此。 不过,经此一劫,那内应肯定要漏出一些马脚――江城海必定有所察觉! 如今,那内应大概还不知道陈万堂已经死了,等他知道以后,没人替他保举进白家,那多半就只剩下逃跑这一条路了。 周云甫再要深思,可头痛让他只想休息,最后便无奈地摆了摆手,说:“你们几个,这次夜袭江城海,仇,肯定是结下了,该咋办,自己心里有数吗?” “有数有数!”众人连忙磕头,“老爷子放心,从今以后,我们只管老老实实在柜上干活儿,给您挣钱!” “好好干,行了,让我静一会儿!” 待众人退下以后,周云甫又把韩策叫了过来,低声嘱咐道:“从今以后,你管‘和胜坊’的场子,看住这几个人,然后你亲自去见江城海,告诉他,这几条人命,算我欠他的,等赌坊的生意缓过来,就随他处置。” 韩策面露难色:“舅,这……江城海他们能服吗?” “唉!一团乱麻!”周云甫哀叹一声,“实在不行,咱们就只能靠现有的手下和关系,以求自保了!” 这一次,他真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了,他所苦等的变局,始终没有到来。 一年多以来,他在跟白家的较量中,其实都已经找到了最优解。 白宝臣派来的刺客,被他安排反杀,并一把火烧了火柴厂;白宝臣想借死尸扩大事态,请鬼子帮忙,他动用巡防营的关系,化解了危机;白宝臣拉拢陈万堂,他及时放下身段,跟苏家的黄毛小子合作,化险为夷,保住了江城海。 可以说,周云甫每一次都挫败了白家的计谋,然而,他又切实地一步一步走向末路。 今年的年关,恐怕是过不去了――除非,还有变数。 “咳咳咳!” 老爷子急火攻心,捂嘴猛咳了几声,再张手,却是一片鲜血。 第七十一章 变数 第135章变数 “咳咳!咳咳咳!” 掌心里的血迹在寒风中迅速凝结,变成细小的颗粒,黏在掌纹里面。 黑龙江,傅家甸,北临松花江,西靠中东铁路,水陆通达,自然是商户林立之地。 时下,省城商业交易繁盛。 傅老汉在此地经营皮草生意,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原本身子骨也相当硬朗,可前两天坐火车去满洲里跑了一单生意,回家以后,就开始头疼脑热,胸闷气短,不多时,竟已显出下世的光景。 可今天一早,傅老汉忽又觉得身体轻健了不少,在屋里闷得喘不上气儿,便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要出去溜达溜达。 却不想,人一经风,便又开始猛咳起来,直到看见掌心里咳出的鲜血,方才不由得心头一紧。 “老傅!病好点儿没啊?还咳嗽呐!”街坊邻居热心慰问道。 傅老汉贼似地握紧拳头,转过身,心虚地笑道:“快好了!咳咳咳……快好了!” 说罢,傅老汉扭头就要回家。结果,没走出五十步,整个人便摇摇欲坠着轰然扑倒。 街坊邻居见状,纷纷围拢上前,一探鼻息,俱是惊诧。 “呀!死了!” “快去老傅家,把他儿子叫来!” “唉!这人,前两天还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呢!” 街上顿时一阵骚乱,此时此刻,尚且没有人能够预料到,死亡的阴霾,正在白山黑水之间极速扩散。 如水泻地,似火燎原! …… …… 奉天,城东秘宅。 炕桌上摆着稀饭和咸菜,江、胡二人相对而坐,一边吃早饭,一边聊昨晚发生的事儿。 “所以,你没打过他?”胡小妍问了问关于赵国砚的情况。 “啥?”江小道连忙纠正道,“是平手!总体而言,我还略占上风。我主要是想生擒他,要是我真想杀他,他都已经死了两回了!算上我拦着六叔、七叔,那就是三回!” “平手,不还是没打过吗?” “不不不!媳妇儿,主要是我没想杀他,才跟他拼拳脚。” “哦,也就是说,拼拳脚的时候,你没打过他。” “是平手!平手,懂不懂?” 胡小妍点点头:“懂,就是没打过。” “啧!你有完没完了?”江小道撂下碗筷,不耐烦了,“咋的,嫌我给?丢人了?” “那倒没有,就是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他的身手,还挺好?” 江小道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道:“那确实,沧州人么,不好惹!” 胡小妍又说:“我昨天晚上看他,好像跟咱俩差不多大,个头体格,都跟你差不多。” “嗯,不过模样相貌这方面,跟我比,还是稍逊一筹,他要是再拾掇拾掇,应该能勉强赶上我的一半吧!”说着说着,江小道突然警觉起来,“你问这干啥?我可警告你,守点妇道啊!” “你想啥呢!小心眼儿!”胡小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继而问道,“小道,你还记得冯保全吗?” “谁?”江小道愣了一下,“听着耳熟。” 胡小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提醒道:“那个裁缝,大姑师姐的男人,当初她还问过,是不是你开枪打掉了他半只耳朵,因为冯保全说开枪的是个年轻人。” 江小道回想起来,当年替周云甫敲山震虎的时候,的确曾经在裁缝铺的冯保全身上出过岔子。 “嘶!你的意思是,当年是这小子开的枪?” 胡小妍点了点头,继续说:“他可能不光干了这一件事。” “那当然了,他肯定还得吃喝拉撒睡,坑蒙拐骗偷。”江小道习惯性地抬杠。 “你有点正经!”胡小妍埋怨一声,“陈万堂能派他一个人来跟踪你,说明对他很信任,而且他也确实挺有能耐。” “然后呢?” “当初,周云甫派你去烧火柴厂,费了那么大的劲,就是为了离间陈万堂和白家,可现在看来,白家好像从来就没怀疑过陈万堂,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说不通吗?” 江小道皱眉沉思。 的确,周云甫费那么大劲,让白宝臣怀疑火柴厂是陈万堂派人烧的,可这么长时间以来,白家人还是一直专心对付老爹,从来没找过陈万堂的茬儿。 周云甫的安排,似乎屁用都没有。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陈万堂在事发以后,及时给白家人送了口信。 联想到陈万堂对赵国砚的信任,江小道犹疑着说:“难不成,是这小子去给白家送的口信?” 胡小妍也这么觉得,可思忖了片刻,又觉得不太对,便说:“如果陈万堂当时就去给白家送信,那就说明他早就反水了,干啥非得等到现在才动手?” “我爹老说陈万堂野心大,估计他当时还想着坐山观虎斗,不跟着掺和吧?” “可能吧……” 胡小妍皱起眉头,显得很焦虑。 这种焦虑来自于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乱世当头,累赘,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被抛弃。 这种惶恐与不安,小道永远也无法切身体会,更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打消的。 为此,胡小妍总是努力证明自己是个有用之人,可身体的局限,又让她只能在道听途说中,试图窥见事件的全貌。 江小道却无心再去深究,只道:“?!现在说的再多,也都是瞎猜!等那小子醒了,照死了削一顿,到时候就啥都知道了!” 没想到,胡小妍却突发奇想,说:“小道,他岁数跟咱们差不多,能耐也够用,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的暗堂口里,把他收了?” “啥?”江小道瞪大了眼睛,“你逗我呐?他是叛徒,还是陈万堂的人,我不杀他,也得废了他,收什么收!” 胡小妍不解:“他咋是叛徒了?” “他跟陈万堂一起反水,不是叛徒是啥?” “那要是咱爹反水的话,你也是叛徒?” “我?我跟的是我爹,又不是周云甫那老登!” “一样的,他跟的是陈万堂,也不是周云甫。” 江小道皱起眉头,心里有点不满,当即责问道:“你咋胳膊肘总往外拐呢?” 胡小妍争辩道:“没有,我只是想,咱们总不能靠那些小靠扇的成事儿吧?无论咋说,也得有个差不多的帮衬才行!” 话音刚落,院门突然一声响。 二人顺着窗户抬眼一看,却见七叔宫保南大踏步地穿过院子,来到里屋。 “小道,打听到了,你爹在小河沿施医院,你现在过去吗?” 江小道翻身下炕,问:“六叔呢?” 宫保南顿了一下,便支支吾吾道:“他……他去城里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去医院。” “那行!”江小道把木轮椅推到炕边,“媳妇儿,换衣服,咱俩一块儿过去。七叔,你帮我跟小花看家,别让仓房里那小子跑了!” 第七十二章 破绽 第136章破绽 大清早,小河沿,盛京施医院。 门诊室里,江城海解开衣襟,满脸写着仨字儿――不耐烦! 一个年轻的洋人医生,戴着听诊器,在他的身上比比划划,一会儿听听前胸,一会儿听听后背,又是看看舌苔,又是看看眼球…… 甚至,还要看看他的腚眼儿! 真真岂有此理!江城海断然拒绝! 这洋人大夫名叫嘉克森,据说是个教授,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刚从苏格兰来到奉天。 大概是因为还在兴头的缘故,小伙儿看上去精气十足,充满朝气,嘴里叽里呱啦,滔滔不绝,给负责翻译的护士整得脑门哇哇冒汗,说的无非是些饮食、起居方面的建议。 江城海不仅充耳不闻,更让他反感的,是嘉克森那种高高在上的救世神情。 许如清坐在一旁,倒是听得极其认真,频频点头。 检查结束,江城海骂骂咧咧地走出门诊室,发誓再也不来了。 许如清跟在后头,劝慰道:“哥,这叫健康检查,上岁数了过来看看,又没坏处!” “健康还检查什么?要检查,你自己检查去!” 许如清脸一红,小声嘀咕道:“我不好意思。” “啊,你倒是好意思把你哥扔那案子上,跟头猪似的让他摆弄?他还要……真真气煞老夫!” 俩人一边说,一边来到走廊,正巧迎面撞见了李添威。 “大哥,?没啥事儿吧?” 江城海懒得回答,径直问道:“老四的棺材,去准备了没?” “老六去办了,非说要自己掏钱,拦也拦不住。” “让他去吧,这是他应该的。”江城海叹息一声,又问,“你去看老三没?” “正要过去呢!”李添威迟疑了一下,忽然低声说,“大哥,韩策来了,说想要跟咱们唠唠。” 江城海冷哼一声,旋即转过身,竟是头也不回地说:“让他来老三的病房跟我唠!” ………… 少倾,韩策拎着大包小裹的礼物,来到病房,一进门,便一脸歉疚地跟众人逐一打了声招呼。 “嗳,海哥,红姐,大伙儿都在呐!我来代表我舅,过来看看三哥咋样了。” 病房里无人搭茬儿。 孙成墨的腹部和肋下都缠着厚厚的纱布,江城海和沈国良各在脖子上挂着一条胳膊,李添威和许如清目不斜视。 整个房间的氛围,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韩策面露难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场面极其尴尬。 最后,还是孙成墨率先打破了僵局。 “韩兄客气了,代我跟老爷子说声谢!” 韩策如遇大赦,连忙接过话茬儿,说:“三哥,说这话见外了,大伙儿给老爷子卖命,出了事儿,他心里都惦记着呢!我来前,老爷子还说,这次陈万堂反水,怪他没及时发现,这才让大伙儿遭了这场难。” 作为周云甫的外甥,韩策向来嚣张跋扈,今儿真是破天荒头一回,放下了身段,赔上了笑脸。 “不过,大伙儿放心!罪魁祸首陈万堂,已经死了,想必四哥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 “陈万堂死了?”李添威倍感惊讶,“老爷子杀的?” 韩策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事已至此,我也跟大伙儿说句实话吧!陈万堂这次夜袭,多亏了有苏家帮忙,老爷子才知道这事儿,不然恐怕就来不及了。” 苏家? 江城海跟李添威对视了一眼。 他猜到过苏文棋在白家有眼线,可要是苏家知道这件事,为啥不早点说? 而且,他跟苏家暗中还有联系,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苏文棋没跟他知会一声也就算了,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小子不趁机偷袭周云甫,反倒跑过去求合作? 这一系列的举措,只有一种合理解释,那就是苏家想以最小的代价,铲掉陈万堂,同时又不想再跟周云甫有任何纷争。 看来,苏家想要洗白,并不只是随便说说。 江城海思忖了片刻,问:“这么说,老爷子答应跟苏家握手言和了?” “海哥慧眼!”韩策吹捧道,“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眼下,光一个白家,就够咱们忙活了。” 江城海心中了然:“所以,代价是把陈万堂交给苏家处置。” “没错。” “那陈万堂的其他手下呢?”沈国良厉声问道。 韩策面带惭愧地说:“其实,我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各位老哥,‘和胜坊’是咱们来钱的大头,赌坊的生意,非得蓝马銮把点才能经营,所以……海哥,那几个人,你们能不能先别动,就算……就算老爷子欠你们的,等‘和胜坊’稳定下来,再随你们处置。” “放屁!”沈国良拍案而起,“那几个人杀了四哥,打伤了大哥、三哥,反水的玩意儿,你们还要护着?” “说的对!”李添威的额角也鼓起青筋,“他们几个多活一天,我就对不起老四一天!” 二人的反应,韩策早有预料,无奈此刻也只能苦口婆心,劝个不停。 “各位!各位,大局为重啊!” 江城海把脸转向“串儿红”,她昨晚没有开枪去追陈万堂,显然事先已经知道了老爷子的用意。 许如清默默低头,并不言语。 她确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但情感上,又让她不敢直视江城海的眼神。 “别吵了!” 这时,受伤最重的孙成墨突然开口:“大哥,我能说两句不?” 江城海点了点头,死人不会说话,老三现在最有资格表态。 “二哥、五弟,大伙儿都冷静冷静。说良心话,老爷子这事儿办得没错,还是得以大局为重。大伙儿在一处,就还有希望,要是掰了,就成一盘散沙了。这里我伤得最重,估计要走在你们前头了,老四要是在那边挑理了,就让他怪我吧。” “三哥,这事儿你让咱们怎么忍啊?” 孙成墨躺在病床上,摇了摇头,说:“这世上,只有想不想忍,没有能不能忍。” 韩策闻言,立马喜上心头,心说老三不愧是读书人,真能给自己找台阶下! 孙成墨又冲他招了招手,问:“韩策,能不能帮我跟老爷子带个话?” “哎哎,三哥你说。” “陈万堂的事儿,我们可以忍一忍,但对白家,不能再退了,必须得主动。” 韩策苦道:“三哥,你……这说得容易,白宝臣有鬼子撑腰,能咋整啊?” “叫歇。” “啥?”韩策靠近病床,低头细听。 “叫歇!”孙成墨重申道,“你把这两个字告诉老爷子,他肯定就明白了。” “噢!好好好!那我这就去转告给他!” 说罢,韩策便又直起身子,犹犹豫豫地冲江城海抱了下拳。 “海哥,委屈你了,我替老爷子谢谢你!” 韩策走后,李添威和沈国良当即表示抗议,吵吵嚷嚷,坚决要把陈万堂的残众清掉。 江城海看了看病床上的老三,又看了看自己和老五肩膀上的枪伤,幽幽叹息道:“别吵了,就算真要铲他们,也得先把伤养好!” 众人当即哑巴。 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许如清忽然站起身,问:“行了,先别争了,忙活一晚上了,大伙儿也都饿了吧?想吃啥?我去小河沿早市那边买点。”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有人喊道:“不用买了,给你们带包子了,大葱猪肉馅儿,老香了!” 众人循声看去,同时又听见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却见江小道推着胡小妍走进病房,随手往桌子上扔去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带早饭的事儿,当然只有胡小妍才能想到。 江小道大大咧咧地走到病床旁边,一屁股坐下,笑道:“三叔,咋样了?听说你差点儿嘎了?” 孙成墨也笑了笑,骂道:“小兔崽子,也不盼我点好!” “嘿!三叔,别说我不想着你!看,我给你带啥来了?《金瓶梅》、《八段锦》、《十二楼》,给你拿着在这解闷儿,都是带插图的,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爱看!” 胡小妍顿时红了脸,佯装没听见,只顾去解开布包,招呼道:“爹,大姑,二叔、五叔,你们快来吃啊,还热乎呢!” 在屋里环视一周,胡小妍猛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六叔进城办事儿,七叔帮忙看家。 “爹,四叔呢?” “对呀!”江小道也回过味来,随手抓了个包子,边吃边问,“四叔呢?” 众人脸色一黑,病房里好不容易出现的短暂欢快,瞬间便又烟消云散。 “咕咚!” 江小道只觉得嗓子眼儿突然变窄了,一口包子,差点儿没噎死过去。 “土了点啦?” 众人无话――无声,便是回答。 江小道愣了一下,旋即又继续大口大口地吃着包子,仿佛饿了几天几夜一般,噎得他眼角里泛出泪花,噎得他“咣咣”直锤自己的心口。 “嘁!还他妈的练把式出身呢!这就没了?” 江小道站起身,在地上四处寻摸一眼,也不知是在找什么东西,最后抬起头,看向江城海,问:“爹,他搁哪呢?我得去瞅一眼啊!” 闻言,李添威连忙劝说:“小道,别看了!” 孙成墨也点点头,说:“人都没了,还看啥,在心里留个好念想就挺好。” “那不行啊!”江小道哆嗦着嘴唇,嗤笑道,“我得瞅瞅他死成啥熊样了!” 沈国良也说:“大哥,你劝劝小道,别看了。” 没想到,江城海却霍然起身,大声喝道:“为啥不看?看!走,小道,你四叔在停尸房躺着呢!” 虽然老四昨晚在江宅的时候,就已经咽了气,但仍然被拉到了医院,进行了一番象征性的抢救。 “爹!”胡小妍连忙挪蹭着木轮椅。 许如清见状,便过来劝说道:“小妍,你就别看了……” 江城海却突然抬手打断三妹,随后又冲江小道说:“儿子,把你媳妇儿推着,咱仨一块儿过去!” ………… 停尸房内,金孝义仍然穿着临死前的衣裳。 人虽然躺着,但还是能透过稀烂的布条,看见几处触目惊心的伤口,有几处皮肉外翻,已然露出森森白骨,深褐色的血迹,在衣服上结成一层厚厚的壳。 金孝义的脸色微微发蓝,指尖开始出现些许尸斑。 尽管已经死了,但他仍然拧着眉毛,一脸严肃,好像随时都会坐起来,怒骂江小道昨天晚上在拳脚上输给了赵国砚,一天天,净给他丢人。 “啪!” 江城海的手,重重地砸在小道的肩膀上。 “儿子,好好看!仔细看!把你四叔记住了!” “嗯!”江小道点了点头,忽然转身冲媳妇儿说道,“小妍,你看着没?我四叔,还行,死得挺牛!” 胡小妍愣愣地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忽然,江城海冷不防地说了一句,让两人同时心头一颤。 “儿子!让你堂口那几个小靠扇的,盯住你五叔,只要他有半点儿想跑的意思,你就插了他!” 苏格兰医生嘉克森,时年二十六岁,抵达奉天不到一月,便在防治鼠疫中殉职而死。其母随后来到奉天,认领骨灰,清廷拨款一万两作为抚恤金。嘉克森之母将一万两全部捐赠给正在筹建的奉天医科大学,义举千秋! 此致 敬礼 第七十三章 老江湖 第137章老江湖 “五叔?”江小道有点意外,但并不显得十分惊讶,“爹,你有多大把握确定是他?” 此时,胡小妍正坐在父子二人身后,听到这番对话,便挪动着木轮椅,来到停尸房的门口,关上房门,反锁。 江城海颔首侧目,看见了儿媳的举动,不由得微微点头,接下来才去回答儿子的发问。 “一半吧!”江城海叹了口气,“说实话,现在也没多大把握。不过,现在陈万堂死了,要是老五有一丁点儿想跑的意思,那就肯定是他。” 江小道有点惭愧,他花了这么长时间去查内鬼,却一直没有头绪,到头来,还是要靠老爹自己寻出内鬼的破绽,于是便很气馁地问:“爹,你从哪看出来五叔是内鬼的?” 江城海并未急于说出自己的推论,而是先把昨天晚上遭遇夜袭的来龙去脉、交火情况,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昨晚那场夜袭,虽然动静挺大,但实际上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三五分钟。 说清楚了当时的情况以后,他又指了指自己左肩上的枪伤,说:“我这处伤,是从身后打过来的黑枪。” 江小道更愧疚了,问:“现在咋样了?” 江城海摆了摆手――显然,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重要的是,昨天晚上,那黑枪打了两下,只不过一下没打中,一下打中了。” 江小道和胡小妍默默点头,静静地听着。 江城海则继续说道:“当时,你四叔和六叔,都在大门口附近,子弹不会拐弯,当然不会是他们。?三叔一开始在炕上,就已经中枪了,你大姑他们来的时候,还在炕上,所以也不会是他。” “也就是说,当时你身后只有二叔、五叔和七叔?” “对!”江城海点了点头,补充道,“你二叔和五叔,早年是胡子,论玩儿枪,都是好手!你七叔是个兵痞,更不用说。” 换言之,这仨人,要是连开两次黑枪都没打中要害,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说第一枪的时候,江城海尚在行进之中,没打中还算情有可原,可第二枪的时候,江城海已然愣了一下,竟还是没打中要害,就实在有失水准了。 “也就是说,开枪的人,可能有点别扭,或者……”江小道想起病房中五叔胳膊上的绷带,“受伤了?” “这只是其一!” 江城海忽然话锋一转,却问:“小道,还记得我咋教你开枪的不?” 保命的能耐,怎么会忘? 但这个问题太过宽泛,包括枪械的构造、保养、持枪、瞄准、射击以及实战等等。 “那当然记得!”江小道不解地问,“具体是指哪方面?” “拿枪。” “那就是单手和双手呗!” 江城海又问:“两种持枪的优劣是啥?” 双手持枪,正身――优势在于枪身稳定,便于瞄准、射击;劣势在于正面受敌,受击面积大,自身容易受伤。 单手持枪,侧身――优势在于受击面积小;劣势在于枪身不稳,哪怕是神枪手来了,十步开外,单手去打活物,基本也只能靠撞大运。 昨晚夜袭,场面极度混乱,陈万堂的手下初时火力刚猛,沈国良好不容易寻出个空档,冲杀出去,江城海看得真切,当然是单手侧身。 右手将,侧身冲出,却在左肩膀头上挨了一枪…… 不过,这种推论,并不能让江小道信服。 “爹,你这就有点儿牵强了!按你的说法,当时那么乱,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万一是跳弹呢?” “这只是其二!” 江城海不慌不忙,又指了指躺在案板上的金孝义,接着说:“昨天晚上,夜袭一开始,你四叔就中了枪,后来又帮你六叔挡了十几刀,从始至终,都一直趴在院门口。” 江小道又看了看四叔,没有吭声。 金孝义一直趴在院门口,开黑枪的时候,便已经快不行了。 但是,老四在临死前的那个举动,让江城海觉察到了异样――金孝义很可能看见了,是谁开的黑枪! “按你四叔当时那个姿势,应该看不到老二和老七,至少看不到老七!”江城海接着说道,“要是仰面躺着,倒是有可能,但你四叔一直都是头朝下,趴在地上。” 江小道接过话茬儿,问:“爹,那六叔会不会也看见了?” “应该没有,他当时正忙着从地上爬起来,心思都在你四叔身上,而且,要是他看见了,可以直接跟我说。”江城海顿了一下,欲言又止,“除非――” 很快,他又摇了摇头,重新回到原先的思路。 “当然,这也只是其三。” “还有?”江小道神情错愕。 江城海点了点头,又把刚才韩策过来探病的事说了一遍。 “老五跟你二叔和四叔不一样,他平常几乎很少发表意见,但在刚才,听说陈万堂死了,而他的手下还活着的时候,他看起来比谁都想杀了那些人,这一点,也有点反常。” 话到此处,江小道早已怒不可遏,当即冲老爹反问道:“听你这么一说,那还等啥?不直接插了,留着过年啊?” 一个可疑之处,尚且不足以说明什么,要是同时满足两个、三个,甚至四个,在江小道眼里,便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胡小妍方才开口道:“但这些都是猜的,没凭没据,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去去去!”江小道转过头,不耐烦地摆手轰道,“老爷们儿说话,你别老跟着瞎掺和!在旁边好好听着就行了,有啥话等回去你再跟我说。” 他倒不是信不过小妍的判断,只是觉得眼下一切都得听老爹的安排。 没想到,马匹拍到了马蹄子上。 江城海一把将小道的脑袋拧过来,低声呵斥道:“臭小子!我既然让小妍跟着过来了,就有她说话的份儿!而且,她说的也没错,我刚才说的那些,的确都是猜!” 说罢,他又一次指了指案板上的金孝义。 “小道,我让你俩来看你四叔的死状,不为别的,就是让你记住他现在是什么样。这样,如果真是老五,等你杀他的那天,想想你四叔,别心软。” “放心,我知道了!”江小道重重地点了点头,“爹,要是五叔想跑,就算坐实了吧!” “嗯!”江城海沉吟一声,“不过,要是他不跑,你就还得查下去。” “那也就是说,其他人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 “对。” 江小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便问:“爹,昨天周云甫那老登,派张九爷过来告诉我,让我盯着点苏家。你跟苏家,到底算咋回事儿呀?” 第七十四章 父与子 第138章父与子 奉天,苏家大宅。 青砖石墙,红瓦飞檐,影壁、抄手游廊、东西厢房,一座形制极其传统的三进大院。 书房里传来一阵轻快的鸟叫声,书架上塞满了早已蒙尘的线装书,茶桌上摆的不是茶具,而是一座大号留声机,黄铜色的大喇叭冲着窗口,没声。 桌案上铺着一张画,没画完,有顽石和枯枝。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站在案前,手里拿着一管笔,皱眉、外头,掂量着该把笔尖上这几朵梅花点在什么地方。 少倾,前院的下人踮着脚尖,来到老爷子近前,察言观色,欲言又止。 苏元盛已经老了,颧骨上爬满了老年斑,连手肘上的那块皮,都跟着松弛了下来,这让他看上去慈祥了不少,但家里的长工下人,却很清楚老爷子年轻时的作风。 “说!” 听到老爷发话,那下人才敢茑声细语地说:“老爷,少爷回来了。” “噢!”老爷子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画纸,“让他进来吧。” “是!” 片刻过后,苏文棋穿着一身旧式长衫,头戴“六合瓜皮帽”,里头垫了条假辫子,来到父亲跟前,垂手而立,轻声说:“爹,家仇得报,陈万堂死了。” 苏元盛面不改色,想要落笔,又犹豫地停了下来,却问:“去跟你大哥、二哥说了没?” 苏文棋恭恭敬敬地回道:“还没,先过来给您请安,待会儿我再去祠堂。” “嗯,那江城海那兄弟几个,怎么样了?” “刚打听到的消息,老四金孝义死了,江城海和老三孙成墨、老五沈国良,也都受了枪伤。” 苏元盛在一根枯枝上点了三笔梅花瓣,左右看看,不甚满意,便说:“你昨晚应该再拖一会儿,再告诉周云甫。” “爹,一死三伤,也够他们吃苦头了。毕竟,我当初答应过江城海,要是他的兄弟和儿子有危险,会想办法帮他们一把,他这才答应跟我暗合,不会对苏家动手。如今,我出尔反尔,已经……” 话没说完,苏元盛忽然偏过头,乜斜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 苏文棋连忙把头低下:“爹,你不也常说,?挺欣赏‘海老?’吗?” “我是挺欣赏他,所以我也很忌惮他!”苏元盛又拿笔重新蘸了蘸彩墨,“他那几个弟兄,没有省油的灯,单凭一个老七宫保南,就能把白家那个王三全给清了,神不知、鬼不觉,你不忌惮?” 苏文棋点了点头――确实,“海老?”那几个弟兄,都不是一般的江湖打手。 昨晚陈万堂夜袭江宅,二十多人,愣是没杀掉江城海等人,这让他真切体会到了“海老?”这三个字的分量。 如果他们真要对付苏家,着实令人头痛。 老爷子接着说道:“年轻那会儿,我拉拢过一次‘海老?’,没成;前年,你又拉拢了一次,周云甫明明已经颓势了,结果还是没成。” “爹说的是。” 苏文棋不敢反驳,尽管他跟“海老?”事先已经有过了约定。 苏元盛又在枯枝上点了几笔。 “一个有能耐的人,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去请,结果还是不能为己所用,就要尽快除掉。我是爱才,但我只爱能为我所用之才。” 周、苏、白,奉天三大家,就数苏元盛的年纪最大。 老爷子如今的岁数和精力,已经不允许他时时刻刻地盯着家事了,因此柜上的生意,全都交给小儿子打理,自己则处于半退隐的状态,只在关键时刻,给儿子提点两句。 跟周云甫联手,是为了用最小的代价铲掉陈万堂,为爱子报仇。 瞒着江城海,故意拖到最后关头再告知周云甫,为的是让“海老?”和“穿堂风”两败俱伤――只有这样,才最符合苏家的利益。 周云甫承诺跟苏家握手言和? 呵!苏元盛的心里,只顾冷笑。 他太了解那老登的人性了,周云甫说要言和,不过是因为担心腹背受敌罢了,一旦他缓过这口气,就绝不会记得苏家的好。 至于苏元盛为啥没趁机偷袭那老登,一来周云甫自己还有人手,没有必胜的把握;二来也不符合周家一贯的行事准则:花最少的代价,赚最大的利益。 况且,江湖上传言甚广,周云甫已经时日无多,韩策又扶不起来。 苏家实在没必要非得争一时之勇,而且,这也不符合小儿子想要洗白家族的本意。 面对父亲的教诲,苏文棋向来只管点头:“爹说的是,爹说的是。” 苏元盛没让他退下,他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着吩咐。 等到画完了寒梅图,老爷子撂下笔,忽然问:“咋样?” 苏文棋规规矩矩地绕到桌前,仔细端详了一阵,回道:“形神兼备,意境悠远,爹的画工越来越好了!” “是么?”苏元盛拍了拍手,“那烧了吧。” “啥?”苏文棋不解,“爹,你这是……” “烧了。” 苏文棋不敢再有反问,只好老老实实地将画折成一掌见方,先揣进袖子里,静听发落。 随后,苏元盛又在桌面上摊开一张白纸,压上镇尺,问:“这幅咋样?” 苏文棋愣住,看着空白的纸张,凝眉深思了许久,心说无画之画,如何评的出优劣好坏,便只当它是重头再来,寓意无限之可能。 “爹,这幅画,只会更好。” “一定更好吗?” “爹,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画,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寒梅图,您已经画过不知多少遍了,当然是越画越好。” “我看未必!”苏元盛重新蘸上焦墨,意欲再画,却说,“古人还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画得多了,当然是熟能生巧,可熟能生巧,未必就是更好吧?也许,改来改去,还是觉得先前的更好呢?” 苏文棋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爹说的是,爹说的是。” 苏元盛不再回话,相当熟练地在纸上挥毫泼墨,不消片刻功夫,又是一副顽石和枯枝。 紧接着,老爷子便又继续执笔掂量,该把梅花点在什么地方。 “文棋。” “爹,在呢!” “我既然让你接手了柜上的生意,就不会再过问太多,以免损害了你在手下面前的权威。权嘛!要收就收,要放就放,半收半放,只会把你坑了。” “爹的良苦用心,文棋明白。” “你想把苏家洗白,我没有意见,而且也很赞成。总在江湖上飘着,确实也干不成什么大事儿。不过,咱家的底子是黑的,你那时太小,也不明白。总而言之,这江湖入得容易,想要退出,却是难上加难。得有契机,得有人愿意放过你。” “爹说的是,爹说的是。” “你留过洋,见过的世面比我多,人也有点聪明劲儿,虽说还欠锤炼,但把这个家交给你,我还是挺放心的。” 苏文棋刚要回话,老爷子却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得说两句。” “爹尽管说,文棋听着呢。” 苏元盛放下笔,转过身,郑重其事地说:“离南边的人远点!别跟着那伙人掺和什么倒清之类的事儿!事关咱们苏家一家老小的性命,我不能由着你任性乱来!我再往大了说,朝廷倒了,这世道就一定能更好吗?朝廷倒了,就不会有人再挨饿,就能打过洋人了?” 闻言,苏文棋浑身一怔,一时间心乱如麻,五味杂陈。 他想说,自己一定不会连累家人,可是否真能做到,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思忖了片刻,苏文棋仍觉得万般无奈,最后只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响头。 苏元盛皱起眉头,当即质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文棋额头点地,并不起身。 “爹,仅此一次!文棋,有自己的想法!” 求追读,求月票!并肩子们,在帮老弟混个推荐呀! 第七十五章 动刑 第139章动刑 “咔嚓咔嚓……啧啧……呸!” 什么声? “咔嚓咔嚓……啧啧……呸!” 赵国砚的鼻翼微动,先是闻到了一股咸甜酸腐的气味儿,旋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仓房,周围满是咸菜缸、大酱缸、酸菜缸、柴禾、斧头、锄头等一类物件。 跑江湖跑得久了,冷不防看见这些什物,忽然有种眷恋的感觉。 再抬抬眼皮,却见宫保南正蹲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甜杆儿。 “醒了?” 赵国砚挣了挣肩膀,发现手脚都被麻绳牢牢捆住,于是便也不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只是借墙发力,坐起身来。 宫保南把半截甜杆儿递过去,问:“吃不?” 赵国砚一愣,摇了摇头。 “那你要啥?来俩馒头?还是来点水?别想得太美,酒和娘们儿可没有!”宫保南边嚼边说,“放心,大哥来审你之前,没人会动你!” 赵国砚耷拉着脑袋,有点尴尬地说:“我想方便一下。” “噢!也是,都迷糊一宿了。” 宫保南有心让他自行在裤子里解决,可左右一看,又见这仓房里摆了许多吃食,便皱起眉头,回屋拿了个夜壶扔在地上。 “小道说?身手不错,松绑的事儿,你就不用想了。用帮忙不?” 赵国砚看看夜壶,又看了看宫保南。 “我还是再憋一会儿吧!” “那随你便。”宫保南自顾自地又坐在板凳上,“问你个事儿,龙哥是不是你杀的?” 赵国砚本以为,对方要问关于陈万堂的事儿,却没想到竟然一杆子打到了一年前的旧事去了。 无需他来作答,仅凭这这片刻的诧异,宫保南的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 “看来还真是你杀的!” “你、你怎么知道?”赵国砚反问道。 “王三全是我清的。”宫保南解释道,“他临死前告诉我,救他的人不是白家,而是一个年轻人,好像还认识周云甫的人,让他帮忙给陈万堂带个口信。他跟我说这些,想要换一条命。” 赵国砚冷哼一声,问:“那你放过他了么?” “当然没有。”宫保南继续用嘴撕扯着甜杆儿,“那小子是个赌狗,先是背叛了一次周云甫,然后又背叛了一次你,这种人不杀,我早晚被他害死!” “你跟我说这干啥?” “不干啥,就是确认一下,看看你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宫保南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惜没有,至少我是看不出来,你还有什么活路。” 赵国砚颓然道:“落在你们手上,本来我也没想过能活下来。” 说话间,院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动静,熟悉的木轮椅声,又“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宫保南顺着仓房门侧身张望,却见江小道推着胡小妍走了进来。 “七叔,我爹让你回家去收拾收拾,这几天,先搬我这边来住!” “噢!” 宫保南连忙站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地上的残渣,随后便大踏步地朝院子里走过去,跟江、胡二人碰头。 仨人一照面,宫保南便郑重其事地提醒道:“小道,把那小子盯紧了,千万别给他松绑!当初,韩策派去清王三全的人,就是被他插了,你别掉以轻心。别自己瞎做主张,有啥事儿,等你爹安排!” “啥?” 江小道有点惊讶,没想到昨晚抓来这小子,不仅有可能是前年开枪打伤冯保全的人,竟然还跟去年的王三全侥幸逃脱追杀有关! 看来,赵国砚在陈万堂的手下,类似于自己在周云甫的手下一样,都是暗堂口的黑枪,并且从很早以前,就如同影子一般,开始在暗中活动了。 “那看来,这小子确实还真有两下子啊!”江小道一边感慨,一边冲胡小妍说,“媳妇儿,看着没,我就说那小子不好对付,不还是让我拿下了!” 这小子还惦记着在媳妇儿面前嘴硬,争这一口气。 胡小妍装聋作哑,佯装没听见。 宫保南皱起眉头,也不知道这小两口又在商量什么,只顾着说:“总而言之,你别瞎整事儿,别让他跑了!” “?!磨叽啥呀!放心吧,你看!” 江小道不耐烦地伸出手,却听“哗啦啦”一声响,接着笑道:“我这狗链子都给他准备好了!” 宫保南瞠目结舌:“总之,你加点小心!” “行啦行啦,快走吧你!我爹让你赶紧把那边收拾好,还得给我四叔停灵呢!” 宫保南走后,江小道招呼了一声小花,让其把媳妇儿推回屋里,自己则是直奔仓房而去。 胡小妍连忙在身后叮嘱:“小道,别光来硬的。爹说了,对付这种有能耐的小年轻,要软硬兼施!” 江小道没有搭茬儿,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耳朵里。 来到仓房,他便依样坐在七叔方才坐过的位置,两只眼睛只管直勾勾地盯着赵国砚,也不说话,让人心里发毛。 昨晚交手时,赵国砚本就不甚佩服江小道的做派,如今更是视若无物,神情冷然道:“别浪费时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操!谁问你了呀?”江小道撇了撇嘴。 赵国砚登时有点下不来台,嘴上却仍顾着给自己找回面子。 “你问不问我也不会说的!” “是么?”江小道咧咧嘴,笑道,“告诉你,我可知道陈万堂的情况!” 闻言,赵国砚立马瞪大了双眼,忙问:“二哥咋样了?” 没想到,江小道却学起了他方才的神情,小脖一耿,撇嘴道:“别浪费时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 赵国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纠结了一阵,便只好说:“只要你告诉我二哥咋样了,你想知道啥,我都告诉你。” “是么!”江小道俯下身子,“那好!我问你,陈万堂在我爹身边按的内鬼,到底是谁?” 赵国砚愣了一下,旋即眼珠一转,说:“是老七!就是刚才那个人,叫宫保南对吧?就是他!” “咣当!” 江小道抄起手边的夜壶,就冲赵国砚的脑袋砸去。 “哎呀?你个小瘪犊子,还他妈会扰乱军心了!真拿我当傻狍子耍啊?” “我没骗你,真是他!”赵国砚仍试图争辩道。 “咣当!” “咣当!” 江小道连翻抡臂砸下,直到夜壶都被砸瘪了,方才收手停下,气呼呼地说:“好!那你这辈子也别想知道陈万堂的情况了!” 说罢,小道起身就要离开。 当然,这只是做做样子,即便对方开口就说是沈国良,他也仍会照此去做。 可赵国砚心里却咯噔一声,料定对方应该是觉察出了什么端倪,于是便只好坦诚说:“我不知道!” 江小道停下脚步,回过身,问:“陈万堂这么信任你,你会不知道?” “真不知道!这种事儿,都是风将去管,我是火将,只负责干脏活儿!” “我看你还是不老实!吃点苦头,就什么都知道了!” 江小道一边说,一边走到赵国砚的身后,蹲下身子,竟是二话不说,却听“嘎巴”一声,硬是撅折了赵国砚左手的小拇指。 “呃!” 十指连心,没有不疼的! 尽管赵国砚紧咬牙关,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了几声,脑门子上也霎时间渗出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角和眉心,滚滚滑落。 江小道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问:“这回想起来是谁了吗?” 赵国砚喘匀了气,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 “嘎巴!” “操!”赵国砚反弓起身子,低声咒骂了一句。 江小道咧嘴笑道:“没事儿,慢慢想,你有十根手指头呢!手指头掰没了,还有手指甲,还有耳朵、鼻子、嘴唇、眼皮……我爹,我二叔、三叔、五叔,他们都是胡子出身,折磨票子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赵国砚反问道,“你爹难道就会把所有事儿都告诉他的弟兄吗?” “嘎巴!” 又掰折了一根中指。 江小道仍然面不改色,自顾自地说道:“有‘挂甲’、‘压蔓儿’、‘穿花’……诶?对了,你知道‘看天’不?就是找个树丫巴,削尖了给你捅里面,再把你弹到半空,让你慢慢出溜下来,等你下来的时候,就成肉串儿了。我从来没看过,一直挺好奇。” 听到这番话,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赵国砚的骨头再硬,也只限于不怕死,面对折磨,身体也不禁微微发颤起来。 他很清楚,就算江小道只是逞口舌之快,可“海老?”那帮兄弟,也一定会对他动刑。 眼看着百口莫辩,赵国砚也渐渐心灰意冷,垂下头,只说:“兄弟,我真不知道……算我求你了,你告诉我,二哥到底咋样了?” 说罢,赵国砚俩眼一闭,等着再折一根手指。 可等了好长一阵功夫,仍然没有动静,一抬头,却见江小道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到他的面前,坐在小板凳上,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直接了当地挑明了情况。 “陈万堂――死了。” 感谢书友20221220195918258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第七十六章 大嫂 第140章大嫂 二哥死了? 赵国砚闻言,整个人顿时呆在原地。 其实,早在昨晚跟江小道缠斗的空档,看到关伟和宫保南赶来,他心里便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老六、老七还活着,并且大老远跑来支援小道,就已经说明夜袭江宅的计划失败了,赵国砚只是没想到,二哥竟会败得这么彻底,直接把命给丢了。 赖以仰仗的码头倒了,赵国砚如同瞬间失去了主心骨,神情也随之变得茫然无措。 正在这时,江小道却冷不防地突然来了一句:“咱俩干的都是暗堂口的活儿,你愿不愿意跟我?” 可赵国砚却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正在愣神,只是喃喃自语地说道:“昨天晚上,我要是跟二哥一块儿去,就好了!” “嗬!你可真看得起你自己,比我还能吹!”江小道张嘴泼了一盆冷水,“?以为,你去了就能改变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打把式,你可能还凑合,论玩儿枪,你还不如我呢!” 赵国砚沉默不语。 江小道又问:“我现在正缺人手,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 “你算啥?”赵国砚冷笑一声,反问道,“我凭啥跟你?” “就凭你已经走进死胡同里了。”江小道掰着手指头,细数道,“你跟着陈万堂反水,偷袭我爹,虽然你没参与,但我那几个叔叔可不管这些,都打算拿你泄愤呢!” 江小道掰开第二根手指,接着说:“你只是个‘火将’,‘和胜坊’现在是韩策接管,周云甫的手下看场,有没有你,赌坊的生意有没有你都能转,而且你还杀过韩策的手下。” 一边说,他又一边掰开第三根手指,又说:“要是我没猜错,前年裁缝铺的冯掌柜,也是你开枪打伤的,那是我大姑师姐的男人――兄弟,在周家,你已经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啊!” 不细数还好,经江小道这么一说,赵国砚自己都愣了一下。 原来,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海老?”、“串儿红”和韩策,在周云甫的这方势力下,已然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了。 同时,他既是陈万堂的手下,自然也为苏家所不容。 唯一可能的去处,只有白家。 可是,白宝臣已然是鬼子的走狗,难不成,自己还要当走狗的走狗不成? “而且,陈万堂都已经死了,你这份忠心,还准备给谁看?”江小道继续说,“咱俩先前干的活儿都差不多,如果你愿意跟我,我可以保证,我爹他们会留你一命,咋样?” 赵国砚笑了,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没资历、没势力、没蔓儿,要说是拜把子也就算了,对方竟然想让他拜码头? “那我为啥不直接投奔‘海老?’,非得投奔你?” “你够资格吗?” 这一次,换成是江小道冷笑:“先不说陈万堂反水的事儿,你知道我那几个叔叔都是啥人么,嗯?投奔‘海老?’?你知道以前有多少人想投奔我爹吗?就算你够资格,我那几个叔,能容得下你?” 这一番话,赵国砚虽然认同,但并不足以打动他。 “我是没资格投奔‘海老?’,可你呢?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投奔你?” 江小道没有辩驳,而且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可以辩驳的。 现如今,他的确没有任何资格去当一个“码头”,招收几个小叫花子也就算了,真碰见有点儿能耐的主,都没法让人心悦诚服地为他效力。 “随你便吧!” 江小道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似乎是默认了赵国砚的说法。 然而,当他走到门口时,却又忽地侧过脸。 “兄弟,别忘了,昨天晚上,你这条命还是我给的呢!不知道,这算不算资格。” 说罢,江小道走出仓房,并随手将门锁好。 屋子里的光线骤暗,只有穿过门缝的一线光亮,打在了赵国砚的脸上。 手指骨折的疼痛,让他恍然惊醒――的确,昨天晚上,江小道至少有两次机会杀了他,只需扣动一下扳机即可,算上关伟那一次,便是三次。 如果他现在选择投奔江小道,那就是第四次了…… 不管对方救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但救了就是救了,这是事实,无法回避,更无法否认。 赵国砚的心思,开始出现一丝动摇。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投奔,对江小道而言,并不重要。 这其实一直都是胡小妍的主意,是她希望暗堂口能尽快有一个称职的帮手。 否则,以江小道的脾气,从他确认赵国砚并不知晓内鬼的那一刻,赵国砚就已经死了…… …… …… 深夜,屋外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木轮声响。 紧接着,是“哐啷啷”门锁卸下的动静。 片刻过后,房门打开,一抹光亮照射进来,有人走到身边,在地上放下两个碗,旋即又快步离开。 两个碗里,分别装着馒头和汤。 光亮虽然不强,但赵国砚逆光睁眼,视线仍然吃紧,只能看见一张模糊的剪影,从形状上看,似乎有个人正端坐在门口。 直到眼睛适应了当下的光线,赵国砚才看清――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模样谈不上漂亮,但却很端庄。 女人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小丫鬟,看上去非常乖巧懂事儿。 “你是谁呀?” “小道家的。”胡小妍冷冷地应了一句。 “他媳妇儿?” 胡小妍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回答。 赵国砚立马失去了兴趣,仍自顾自地躺在地上,懒懒地说:“东西拿走吧,我不吃。我真的啥也不知道,你让他赶紧给我个痛快算了!” 胡小妍不理这茬儿,径直问道:“为啥不愿意跟着小道?” “嗯?” 赵国砚一听,不禁失声笑道:“等会儿,我没听错吧?那小子竟然派个娘们儿过来劝降?真没辙了是吧?” 胡小妍并不急于争辩,而是耐心地听着赵国砚的笑。 直到对方自己都笑得索然无味时,她方才开口纠正道:“要劝降你的,是我,不是他。不然,你活不到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他卖命就行了。” 问题直接,语气沉稳。 来者不善。 赵国砚愣了一下,忽然正色道:“他有什么资格开山立柜,让我跟他卖命?” 胡小妍不骄不躁,不急不恼,很平静地说:“他会有的。” 可她越是严肃,赵国砚就越是觉得好笑。 “别逗了,凭啥会有?你知道开山立柜是啥意思吗?你跟那小子一样,都他妈活在自己的梦里。” “你不信?”胡小妍反问。 “我当然不信!” 赵国砚一扬头,继而说出了奉天江湖上,很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他不过就是命好而已,也不知道在哪撞的大运,碰巧入了‘海老?’的眼,被认了儿子。除此以外,他算什么东西?嗯?我跟他可不一样,我是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拼出来的,我凭什么要佩服他这种货色?” 赵国砚越说越激动,似乎是被触动了某个心结。 “离开他爹,他算哪根葱?‘海老?’已经老了!信不信,等‘海老?’一死,他在奉天,一个月都混不下去,江湖上根本不会有人正眼看他!” “原来是因为这个?”胡小妍默默地听着,随后问:“说完了?” “没说完!”赵国砚又继续说道,“我要是有他的靠山,我早就他妈混出来了,还会像他一样,到现在也只能躲在老爹翅膀底下扑腾?咋的,你敢不承认,他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他爹‘海老?’吗?” “这回说完了?”胡小妍点了点头,却语出惊人道,“你说的对,他能有今天,全都是靠‘海老?’得来的。所以,你想说什么?继续抱怨吗?” 赵国砚顿时愣住,想要反驳,却又忽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见他没有动静,胡小妍又说:“要是你想尽管抱怨的,随你的便,我不拦着,只当我是打眼看错了人。” 说罢,她让小花把轮椅往前推了推。 直到这时,赵国砚才注意到,胡小妍裙下的一片空空荡荡。 尽管对方并未刻意强调什么,可赵国砚还是顿时感到万分汗颜。 “我是想尽快给他找个帮手,但我也只能给你争取三天时间。”胡小妍淡淡地说道,“三天以后,要是你还不同意,就算他不杀你,我也会杀你。” 原本,赵国砚听得还算认真,可这后半句话,却让他实在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哈!你杀我?一个女人!真不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比一个能吹!” “是么,你可以试试。”胡小妍的眼神淡漠无光,似乎比江小道还要阴冷。 这时,小花俯身上前,毕恭毕敬地轻声说道:“少奶奶,回屋不?” 胡小妍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却仍然盯着赵国砚,一动不动。 木轮椅照例“嘎吱嘎吱”响了起来,两扇门板渐渐靠拢,留下最后一道缝时,那双眼睛仍然钉在赵国砚的身上,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别忘了,三天!” 第七十七章 挟众叫歇 第141章挟众叫歇 小西关,和胜坊。 夜袭江宅的风波过后,赌坊的生意片刻不怠,立即开张营业。 远近赌棍迈步进门,只觉得店里的荷官、伙计少了许多,并有几张陌生的面孔掺杂其中,加上街头巷尾传闻不断,心里便有些将信将疑,直到输光了筹码,拿着银两,挑帘去后屋兑换、却不见陈万堂的身影之时,才终于确信,二哥真的死了。 那几个千门八将中的残众,虽然侥幸存活,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吃同住,夜里还要被反锁在屋内,受人监视、看押,已然沦为纯粹的赚钱工具,自是惶惶不可终日,哪还有半点活着的滋味! 韩策坐在陈万堂原来的座位上,每日清点过账目之后,便回去周云甫的秘宅复命。 此番夜袭,老爷子决心暂且保住这几个蓝马銮把点,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韩策去了一趟盛京施医院回来,也是把“海老?”众弟兄的反应,如实汇报给了舅舅。 周云甫听闻以后,长叹一声,沉吟道:“这也不怪江城海那几个弟兄不满,换成是谁,也压不住这口气,还得说,是那个老三孙成墨识大局啊!” “是是是!”韩策寻了条褥子,给躺在藤椅上的老爷子盖上,“要不是他当时发话,我看江城海也未必能镇住老二、老五了。不过,孙成墨也说了,自家的事儿,忍忍也就算了,但对付白家,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这用他说?”周云甫忍不住白了一眼,“问题是,现在这情况,还能维持个体面,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他倒是好像有个主意,想让我转告给你。” “嗯?说出来我听听。” “?!我也没太明白,他就没头没尾地说了俩字儿――叫歇。” “嘶!”周云甫不由得一怔,似乎猛然被打通了心窍,竟在藤椅上坐直了身子,口中喃喃自语道,“叫歇?” 韩策呆在一旁,正打算接茬儿回话,却被老爷子抬手制止。 “挟众……叫歇……” 从老爷子的神情来看,他似乎早已明白了孙成墨的意思,如今口中反复咀嚼这两个词儿,更像是在掂量着这个计策是否可行。 这一年多以来,周云甫为了了解时事变局,翻阅的报纸新闻何止千万,眼下似乎正在耳目之中,迅速温习。 渐渐地,老爷子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深,笑了。 所谓“叫歇”,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各式手工作坊的劳工,为了争取涨薪、改善劳务环境,合众共事,集体停工歇业,便称作“叫歇”,又称“叫帮”、“齐行”。 早在“康雍乾”这三朝的年月,江南、广粤等地,手工业便已繁盛无比。 可这繁盛,却到底跟劳苦工匠无关,好日子的甜头,只鼓了那些大掌柜的腰包,于是乎,诸如织工、纸工、踹匠、窑工、香工、木工、铁工……各行各业,时常有叫歇发生。 那些劳苦工匠,大多没啥文化,起初的时候,只知道三五成群、骂街、打砸,借此宣泄怒火。 后来时间久了,大伙儿发现不成! 怎么呢? 原来,无论受多大苦、遭多大罪,总有些工贼奴颜怯懦,暗戳戳地唱反调,在大掌柜面前臭显摆、表忠心。 你在这边聚众,他便在那边拆伙;你在这边挑明枪,他便在那边放暗箭。 这还得了? 久而久之,这些劳工便暗立“西家行”,推举一位“先生”,联合众人,纠察内鬼,共举义事! 那位问了,为啥叫“西家行”? 这话说的,大掌柜是“东家”,劳工自然就是“西家”了! “叫歇”一旦势成,轻则误工误时,重则揭竿起事,官商对其恨之入骨,誓欲除之而后快。 不仅朝廷明令禁止,各地作坊商户也都合谋暗害,苏州地界的掌柜,更是立起石碑,妄图永禁叫歇。 西家行的先生们,也被朝廷安上了一个“挟众叫歇,合党成群,恣行抄殴”的罪名。 白家经营的生意,多为工厂,而“叫歇”,自然便是他们的命门! “挟众叫歇”固然是天大的罪名,但他们的工厂,却都是跟东洋合资,而朝廷的历任总督,都巴不得这帮鬼子崩盘破产,只要稍微疏通关系,估计是乐得放任不管。 东洋的工厂,对本国人施以优待,每天工钱三四元,本地人去了,每天工钱却只有五六角,还被连打带骂、日夜赶工。 却不想,那白宝臣比鬼子还黑,进他的工厂,活儿干得更多,结果连五六角钱都没有,这便有了叫歇的由头。 此时此刻,关外并非小东洋一家独大,尚有英美毛子在其中制衡,鬼子不敢明目张胆地越界南铁附属地,因此才去扶持白宝臣。 换言之,只要白家管不住手下的工厂,他们对于鬼子,就毫无利用价值。 一旦白宝臣失去靠山,即便是面对半残的周云甫,也没有半分胜算。 凡此种种前提,只要少了一样,“挟众叫歇”的计策就行不通,偏偏这孙成墨已经考虑周全,只待老爷子着手实施。 “不错……可行!” 一年多以来,周云甫的脸上,头一次露出笑意:“这个孙成墨,不愧是年过两天书的人,‘叫歇’这件事儿,不用费什么钱,也不用动什么人,的确可以试试,要是成了,白宝臣就玩不转了。” 韩策听了老爷子的话,有点不以为然。 “舅,我怎么觉得,‘叫歇’对白家来说,其实也不算多大个事儿啊?顶多也就伤伤皮肉,动不了筋骨!大不了,白宝臣使点银子,给他们的工钱涨起来不就得了?” 周云甫斜眼看了看他,忽地冷哼一声,说:“?啥时候能像苏家那小子一样啊?外甥,拿点事儿吧!合着我天天让你买报纸,你压根没看过?” 韩策难堪地摇了摇头,说:“我都是让手下去买,买好了再给你带回来。舅,这报纸又出啥事儿了?” “唰啦!” 周云甫从手边拽起一张《盛京时报》,不耐烦地说:“自己看!” 韩策莫名其妙地接过报纸,低头一看,却见头版上写着一条新闻: “黑省傅家甸鼠疫横行,染疾遇难者,已逾数百人!” 第七十八章 白事大丧 第142章白事大丧 浑天黑夜,奉天城北。 江宅内外一片死寂,院门口挂着两个白灯笼,胡同的地面上撒着几张纸钱,零零散散。 院内,漆黑的松木棺材停放在西角落,白烛、香炉、火盆等等,丧事应备的一切什物,全由老六关伟一人操办。 江城海和许如清领着一众弟兄,给老四金孝义守灵,除了老三尚在医院修养。 偶尔有几个相识的友人前来吊唁,人数不多,断断续续,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不再见有人来了。 众人心情沉重,逐一上前,敬拜上香,唯独关伟跪地磕头,哭得大鼻涕长淌。 江城海见他这副模样,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老六,把脸收拾干净了,别让你四哥看笑话。” 关伟点点头,抹了一把脸,给金孝义敬香烧钱,而后站起身,问:“大哥,啥时候去‘和胜坊’插了那几个蓝马,给四哥报仇?” “再等等吧,大伙儿都带着伤呢!” “还等啥呀!”关伟急不可耐地说,“大哥,你们先养伤,就那几个玩意儿,我和老七去就给他清了!” 沈国良闻言,立马凑上前,忙说:“老六,报仇的事儿,不叫上我可不行!” 江城海不动声色,只是说:“韩策的手下还在那看场呢!这事儿不能冒险,现在咱们已经伤了三个,决不能再出意外!” 这一次,关伟却没有言听计从,而是轻声说:“大哥,你忘了我本行是干啥的了?主意我都想好了!” “嗯?是么!” 江城海一把搂住关伟的肩膀,若无其事地把他带离人群,走到牲口棚附近的时候,方才开口问:“跟我说说,?有什么主意,能确保安全?” 关伟一脸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竟是语出惊人道:“用炸药!” “啥?”江城海差点儿怀疑耳朵里灌了浆糊。 关伟左右看看,确认身后没人后,这才细说了自己的计划。 “大哥,我是哪家出身?荣家佛爷!我都想好了,等我整两捆炸药,趁夜茑悄摸进‘和胜坊’给它安上,然后躲远了,引信一爆,直接把‘和胜坊’周了,咱们在奉天放个响,给四哥在下面听!” 江城海不禁斜侧过身子,冲关伟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试图重新认识这个六弟――道上说的果然没错,“海老?”的弟兄,没一个省油的灯! 什么鬼主意! “大哥,咋样啊?只要你说话,这事儿我一个人就能办!” 江城海却问:“你能整着多少炸药?” “这……至少两捆……”关伟抬头往后看了看,“不过要是钱够的话,再多整点儿,应该也能!大哥,这么说,你同意了?” “杀鸡用牛刀――过了!” 不过,江城海也并未完全否决,而是又低声嘱咐道:“不过,炸药这个事儿,你先去办,能买到多少买多少,缺钱了问我要!” “行!没问题!” “老六。” “大哥?” 江城海悄声细语地说:“这件事儿,你先别声张,偷摸去办!这么多弟兄,其实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别让大哥失望!” 关伟愣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这时,沈国良恰好走了过来,江城海便连忙让老六快步离开。 “大哥,老六跟你说啥呢?有啥难啃的骨头,你让我去办!” 江城海一仰脑袋,用下巴指了指老六,低声说:“那小子要杀周云甫。” “啥玩意儿?”沈国良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要杀周云……” “嘘!” 江城海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一把搂过老五,说:“这件事儿,不要声张!老五,这么多弟兄里面,其实我最信任的,还是你!我要单独交代你点事儿。” “大哥,你说!” “张九爷,你还有印象没?” “有啊,辽阳那个佛爷!”沈国良有点意外,“他咋了?” 江城海仍然小声说:“之前老六说过,张九爷拜了周云甫的码,你这几天帮我盯着他,别问理由,照我说的做就行了。老五,别让我失望!” “明白,大哥,你放心!” “行了,快回去吧,你二哥过来了。” 李添威看了看神神秘秘的老五,走上前问:“大哥,你们在这叽叽喳喳的,干啥呢?” “他要杀韩策。” “啥玩意儿?”李添威差点儿惊掉了下巴,“那小子还用杀?等周云甫死了那天,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让人砍死。” “小点声!”江城海一把搂过李添威,“老二,咱哥俩,三十来年的交情了!从山头到市井,刀山火海咱都一块儿过来了,这话说出来可能让其他弟兄们寒心,但其实,这么多人里头,我最信任的,还是你!” 李添威闻言,不由得感叹一声:“那是!咱们是一块儿打拼出来的,跟他们能一样吗?认你当大哥,我这辈子从没后过悔!” “老二,我想让你单独帮我办点事儿,单独,别声张,好使不?” “大哥,你问‘好使不’,那就是挑我的理了,我要是哪做错了,你只管骂我就行,千万别这么寒碜我!” “那好,算当哥的我说错话了!这几天,你帮我盯着点白宝臣和白国屏的动静,争取把他们家宅子的底细摸清楚,要隐蔽,保住自己放在第一位!” “没问题!”李添威当即拍了拍胸脯,“二弟还没老到腿脚不利索,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行,老二,千万别让我失望!快走吧,老七过来了!” 宫保南挠着头,扬了二正地走过来,问:“大哥,你们在这干啥呢,一个接一个的!” 江城海背手站在原地,看了看老七,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没你的事儿!” “啊!”宫保南喜上眉梢,连连笑道,“那挺好,那挺好!” 江城海从他身边经过,走出几步后,忽地又转过身来,却问:“对了,小道咋还没来,你没跟他说?” “说了呀!今天晌午那小子还跟我保证,今晚一定过来呢!” 宫保南一脸忧心忡忡,生怕江城海要派他去找小道。 却不想,正在担忧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连串细密的脚步声。 院内一众弟兄听见动静,立马侧身拔枪,全神贯注地看向门口。 突然,一张惨白的人脸闪过,众人心头一紧,正要开枪的时候,却听见小道在门外疑惑道:“啥情况,办白事儿咋一点儿动静没有呢!” 江城海等人这才稍稍放松,紧接着,便看见江小道扛着四个纸人,侧身走进院内,“噗噗”几下,把纸人戳在地上,旋即冲门外招手。 “来来来,快进,进啊!怕啥玩意儿,完蛋的货,‘海老?’又不吃人!来,那个吹唢呐的,你打个样,进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整明白小道在干啥。 少倾,却见七八个白事乐班和两个唱蹦蹦的艺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内。 宫保南皱着眉头走上前,问:“小道!你瞎整啥呢!” “唱曲儿哭丧啊!咋,你们不兴这个?”江小道一脸不耐烦地说,“去去去,靠边儿,来大姑、二叔,给乐班腾个地儿!” 众人一时间没回过味,竟任凭江小道从中调度安排。 末了,这小子把那四个纸人往金孝义的棺材旁边一摆,介绍道:“我四叔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头走,我这当侄儿的,得给他安排一下!这位,是咱们奉天的娘们儿!这位是东洋娘们儿,这位是高丽娘们儿!这位,我特意让扎纸的做的黄毛蓝眼睛,洋人娘们儿!” 众人直愣愣地听着。 江小道说完,又冲七叔要了跟孝带,随后来到乐班面前,抬手指挥道:“咱们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待会儿可得给我好好卖力气,那吹唢呐的,尤其是你,可劲儿吹,听着没?不用怕扰民,有多大声整多大声,没人敢来找茬儿!那俩唱蹦蹦的,过来,哭七关辈调会唱不,行,就这个!”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江小道拿来一摞纸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顷刻间泪如雨下。 “四叔诶!我的四叔啊!你咋就这么没了呀!大侄儿还没响蔓儿,还没给你尽孝,你说你……你说你咋就这么狠心哟!” 他这边刚一哭,乐班立马奏乐,唱戏的也应声哼起了哭七关之类的唱词,原本静谧肃穆的灵堂,突然热闹了起来,却也是老四临走前,最后一次热闹。 众人惊在原地,几乎可以确信,这小子以前肯定受雇干过白事儿! 宫保南见状只觉得丢人,上前想要拉他,却被这小子一把挣开,借题发挥,又是一阵狼嚎。 “你别拦我!你就让我跟我四叔走吧!四叔诶,你等小道一会儿啊,四叔……” 枯草黄的纸钱一片片扔在火盆里,顷刻间燃烧成灰烬,升腾着飘向空中,仿佛变成了一场漆黑的雪…… 这场黑雪借着风势,弥漫在黑龙江傅家甸灰白的苍穹之上。 新立的坟头随处可见,昔日繁华的街道上如今一片冷清。 每一扇房门里头,似乎都能隐约听见一声声哽咽、啜泣,间或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 有人患病,为了不连累家人,便悄悄地独自离开,在大街上寻一个角落,蜷缩着蹲下身来,靠在那里,次日清晨,便成了一具死尸。 “呜呜――” 京奉铁路上,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穿过山海关,一头扎进了雪帘稠密的凛冬之地。 车窗外,黑白相间的土地如过眼云烟般稍纵即逝。 但那张玻璃窗上,却似乎永恒一般,倒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将其深深地嵌刻在这白山黑水之间。 这人很年轻,生得一张圆脸,戴一副厚厚的眼镜,双唇紧闭,目光炯炯有神。 少倾,一个随从打开车厢大门。 “伍连德博士,咱们到东北了。” 留个章评吧,多多留言投票,多谢啦 第七十九章 围师必阙 第143章围师必阙 茫茫夜色下,老四金孝义的守灵仪式还在进行。 城东秘宅这边,却又有了动静。 院子里,两条大黄狗正在狼吞虎咽,各自嚼着一根硕大的棒骨,眯着眼睛,一脸享受。 吃着吃着,两条狗的身形忽然有些摇晃,没一会儿功夫,喉咙里便发出一阵“呜呜”的低吼,紧接着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俄顷,西墙头上有衣衫摆动的猎猎声响起。 “呀!少奶奶,真让你猜着了,好像确实有人。你不是说,咱这地方没人知道吗?” 屋内黢黑一片,小花瑟瑟缩缩蹲在炕上,躲在胡小妍身后,神情惊恐。 “嘘!”胡小妍一把捂住小花的嘴,轻声呵斥,“别吱声!” 紧接着,就见她一把将小花拉倒在炕上,佯装假寐,同时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紧紧地握在掌心,屏气凝神。 门外的脚步声很轻,要不是精神高度紧张,恐怕就算清醒的时候,也很难觉察出来。 来人似乎异常警觉,一直静着,直到缓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他的人影才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窗口,鬼也似的冲屋内张望了两眼。 小花吓得紧闭双眼,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抓住胡小妍的衣襟,因为太过害怕,她的手指凉得像个冰溜子,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阵阵寒气。 胡小妍虽然紧张,但并不害怕,半眯着眼睛,将枪口对准窗外,伺机而动。 她也并非未卜先知,而是单纯的小心谨慎。 小道下午去给四叔张罗丧事,这个时辰还没回家,要是放在平常,也不鲜见。 昨夜江宅遇袭,听小道说,陈万堂的残众已经全部被周云甫收编了,而且,他们的这处秘宅,白家至今也没查到。因此,似乎一切都很安全。 但凡事就怕万一,如今果然应验! 其实,胡小妍的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可她又碍于不想成为累赘负担,因而从未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更不曾开口劝说小道留下来陪她。 要是来人真有歹意,她也不怯于死拼一次。 不过,好在那人影只在窗前晃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确认屋子里的人是否睡熟而已,待到确认安全无误时,他便立马快步朝院西而去――仓房的方向! 惨白的月光下,那人影拿着一根铁丝,在仓房门上的挂锁上捅咕了两下,锁舌一跳,房门“吱呀呀”轻拽而开,迎面便是一股浓郁的酸腐发酵的气味。 仓房里,赵国砚当然也听见了动静,只是身体受缚,没有应对的手段,便只好跪坐在草席上,靠在墙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 “你果然还活着。” “什么人?”赵国砚轻声问。 “自己人!”来人一边同样小声回应,一边踮脚来到近前,将赵国砚由下至上地打量了一遍,嘴里不禁啧啧称奇,“五花大绑捆了两套还不够,竟然连狗链子都拴上了。” 他说话时,赵国砚同样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但见来人的长相颇具特点,堪称过目不忘,乍一看,竟是一颗卤蛋,后脑的辫子极其寒酸,大概只有筷子粗细。 “张九爷?”赵国砚眯缝起眼睛。 “嚯!?认识我?”张九爷微微笑道,“那昨晚看来确实是我把你引到江小道这边来了。” 赵国砚看他没有要救自己的意思,便说:“我知道你是给周云甫卖命,来找我干啥?” “也没什么别的事儿,无非是来问问你,愿不愿意给老爷子卖命?”张九爷笑着说,“‘和胜坊’的生意现在归了韩策,那几个蓝马对你可是赞不绝口,陈万堂死了,江城海损兵折将,老爷子现在急缺好手。” “我刚来奉天的时候,投靠无门,真没想到,现在竟突然成红人儿了。”赵国砚自嘲一笑,“想让我替周云甫卖命,起码也得先把我放了吧?” 张九爷连忙摇头,说:“那可不行!老爷子要用你,是要让你待在‘海老?’或者江小道身边,而不是待在他身边。” 赵国砚听得一愣,忙问:“你咋知道江小道想要收我?” “就凭你现在还活着,而且身上连大刑都没受过。”张九爷自信地回道。 “所以,你们想让我干啥?”赵国砚警觉地问道,“诈降?” 张九爷连连摆手,笑道:“不不不,没那么严重!你要是想给‘海老?’效力,老爷子绝不拦着,大伙儿都是自己人嘛!你给‘海老?’卖命,也就是给老爷子卖命。” “那你来这是啥意思?” “嘿嘿嘿!”张九爷的声音原本就很轻,如今却压得更低,“说实话,老爷子有点儿不放心‘海老?’,毕竟陈万堂反水,你以前那几个弟兄,都还被老爷子护着呢!这万一‘海老?’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可不能窝里斗呀!你说是不?” “哦!”赵国砚冷哼一声,“原来是让我当招子,看着点江小道和‘海老?’,怕他们也跟二哥一样要反水?” “聪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他们要是有什么布置,你提前知会我一声就行,好让老爷子有点儿准备。咱们时间有限,你看……咋样?” …… …… 约莫十几分钟后。 秘宅的西墙头人影一闪,张九爷落地无声,站定以后,一边朝左右看看,一边将狗啃的两根棒骨揣进怀里。 眼见着四下无人,这老荣嘴里嘟囔了一声,这才迈开步子,朝胡同口的幽深方向遁去远走。 晚风骤然吹起,无数落叶在地面上滑行,发出“刷啦啦”的声响,须臾之间,整个街道便仿佛被人打扫过一般,纤尘不染,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更无人来过。 一切都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觉。 少倾。 秘宅高墙的墙垛子里头,忽然有沙石作响。 江小道侧身露面,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街心,歪起脑袋,朝着张九爷方才远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旋即,他缓缓地收起手中的匣子炮,眼里却已然露出一丝杀意。 感谢麦迪时刻、航爸爸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第八十章 以死求生 第144章以死求生 老四金孝义的守灵仪式要持续三天。 江城海毕竟已经老了,而且身上又有枪伤,一晚过后,就有点顶不住,于是次日清晨,就在老七的陪护下,回到城东秘宅休息。 四人简单吃了一顿早饭,宫保南随后便要回去继续守灵。 七叔走后,江、胡二人便跟老爹讨论起如何处置赵国砚的问题。 江小道当即表态道:“要我说,干脆插了得了,省得一大堆破事儿!” 胡小妍却不认同,说:“杀了他,当然省事儿,可你也说了,他身手不错,要是能给咱们卖命,不是更好吗?” “我用不着他给我卖命!”江小道兀自反驳,“插了,我心里才舒坦!” “你这暗堂口,要真想成事儿,给咱爹分忧,就不能啥都靠你自己。”胡小妍争辩道,“老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就算是咱爹,也有几个叔叔帮忙呢!” “嘁!”江小道冷笑一声,“他们可不光是帮忙,还在背后捅刀子呢!” “爹!” 胡小妍见说服不了江小道,便将目光看向老爹。 江城海想了想,沉吟一声,说:“小道,小妍说的没毛病,?要想在江湖上混,不能光有仇家,更得有弟兄,大老爷们儿的,不打不相识么!” “?!”江小道叹了口气,“可问题是,他是仇家啊!前天晚上的事儿,他虽然没参加,但也是给陈万堂卖命的,而且――” 江小道压低了声音,又说:“爹,刚才我也跟你说过了,昨天晚上,张九爷来找过他,这种人,咋能信得过?” “那倒无所谓,其实也正好可以借机试试他。”江城海问,“关键是那小子是啥想法?” “倔萝卜头子一个!”江小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我没资格当码头,留他一命,他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没想到,老爹想了一会儿,却说:“人家说的也没错。” “啥?”江小道气得直翻白眼,“爹,你咋跟小妍一样,胳膊肘老往外拐呢!” 江城海没理这茬儿,把屁股挪到炕沿儿上,抬头吩咐道:“去把他带过来让我瞅瞅,待会儿做个局,试试他!” ………… 老爹发话,江小道不敢再有怨言,立马翻身下炕,趿拉着板儿鞋来到仓房门口。 时下屋外的气温已经很冷,院子里到处都是枯草落叶,不是因为懒得打扫,而是刻意营造出一种荒宅的假象。 江小道抱着一副架,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捅开门上的挂锁。 屋里的赵国砚早就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房门刚一打开,他便强撑着靠在墙壁上,双眼紧盯着江小道。 只见他身上五花大绑捆了两道,脚踝上还拴着狗链子,尽管只被关了三天,可脸上的胡茬冒出尖儿来,整个人便因此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赵国砚清楚,今天是他最后的期限,必须得决定要不要给江小道卖命,没法再拖。 江小道迈步进屋,来到近前,低头却先看见两个空碗,旋即一咧嘴,笑道:“嗬!没少造啊!我还以为你真是钢筋铁骨,不吃不喝也没事儿呢!” 赵国砚面露尴尬,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跌份,尤其是在这个小子面前。 江小道打开狗链子,随后一把卡在他的后脖颈上,将其押解回屋。 赵国砚不明所以,心里面不免狂跳不止,以为今天又要遭受什么大刑,结果一进屋,却见炕上端坐着肩缠绷带的“海老?”,除他以外,屋里就只有胡小妍一人。 江小道在其身后猛踹了一脚膝盖窝,赵国砚应声跪在地上。 江城海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叫什么名?” “赵国砚。” “知不知道你二哥在我身边安排的线人是谁?” “不知道,真不知道!”面对江湖大蔓儿,赵国砚跟之前相比,老实了不少,“二哥都已经死了,我要是知道的话,没必要再瞒着你们。” “嗯,那倒也是。” 江城海点了点头,又说:“刚才,小妍跟我说,她给了你三天时间,让你好好考虑,要不要给小道卖命,你想的咋样了?提醒你一下,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赵国砚低下头,闷不做声地想了一会儿,竟突然跪地磕起了响头,一张嘴,却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如果海哥能不计前嫌,看得起我的话,我赵国砚愿意为你效力卖命!” 说到此处,赵国砚突然顿了一下,乜斜了一眼江小道,这才接着说:“至于他的话――求海哥你给我一次机会!” 见过驴脸吗? 江小道的一张脸,现如今就是那副模样。 “哎呀?我操你个小瘪犊子,我要收你当小弟,你他妈还憋着坏要当我叔?” 江城海也是面露尴尬,本来是想着帮儿子撑撑场面,结果一不小心喧宾夺主,把小道的风头全抢光了。 其实,这三天以来,赵国砚早已把自己的情况想清楚了。 正如江小道和胡小妍所说,他这几年,已经把周云甫的堂口得罪了一个遍,眼下奉天根本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只不过,要让他屈从于江小道麾下,自己多少还有点儿不服气。 江城海清了清嗓子,有点难为情地说道:“这……这可不行!你要拜,只能拜小道的码头,他这边现在正缺人手,也愿意收你……嗯,你拜他跟拜我,其实都一样。” “不一样!”头一回,胡小妍打断了老爹的话,“要拜,就只能拜江小道!” 江城海爷俩儿都有点意外,情不自禁地同时扭头看向胡小妍,却听她说:“爹,我……” 没想到,江城海只是愣了一会儿,不仅没有很介意,反而还略感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心里明白儿媳的意思,拜江小道和拜江城海,虽然实际上是同一件事,但如果这个名分不能确定的话,往后也许会牵扯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如果只是冲着“海老?”的名号才来拜码,一旦老爹出现什么意外,江小道之于赵国砚的大哥名分,便会荡然无存。 江城海转过头,看向一脸诧异的赵国砚,重新清了清嗓子。 “听到了么?小妍的话,就是我的话!不过,你要是拜了小道,以后当然也可以叫我一声叔。” 赵国砚闻言,思忖了一会儿,转过身,瞅了一眼身后那张驴脸,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给小道磕了一个头,相当不甘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哥!” 江小道顿时炸毛,张嘴骂道:“哎呀我操!你别他妈给我整那死出,你以为我爱收你还是咋的?你有种就……” “小道!”江城海厉声打断道,“别说了,他既给你磕了头,叫了哥,那就是你以后的兄弟,给他松绑吧!” “我!他!” 江小道急得干瞪眼,最后还是无奈听从了老爹的吩咐,给赵国砚松了绑。 赵国砚身上的皮肉早已被勒得黢紫,如今突然松绑,血液回流,顿时麻了,便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 而江小道则是一脸戒备,悄无声息地把手伸进怀中,打开手枪的保险。 他在等,等着赵国砚主动开口。 赵国砚在地上瘫了一会儿,看看江城海三人,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海哥……不,海叔、道哥,我想跟你们说个事儿!” 三人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忙问:“啥事儿?” “昨天晚上……张九爷来找过我!” “好!哈哈哈哈哈!” 江城海闻言,顿时放声大笑,旋即猛地站起身,将赵国砚拉到院子里,二话不说,一把掏出匣子炮,朝天猛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枪响! 赵国砚应声一惊,本能地缩了一下脑袋,没闹明白“海老?”到底在唱哪一出,再回头看,却见江小道也收起了驴脸,换上一丝笑意。 江城海猛地拍了拍赵国砚的肩膀,低声道:“国砚!从今天开始,你已经死了!” 感谢大大大康王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第八十一章 六爷武库 第145章六爷武库 冬日暖阳,奉天小西关。 过了小西边门,便是华洋公用商埠地,英美法德日等国的领事馆咸聚于此,因而时常能在这附近,看见各国洋人往来的身影。 鱼龙混杂地,必有暗生意。 小西边门附近,便有一家洋货行,招牌上写着“范记西洋钟表店”,实际上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均有售卖。 店铺的门脸不大,又窄又小,却仿照着洋人,全都换上了玻璃橱窗,将商品摆得满满当当,倒显得新鲜了。 柜上只有两个三十几岁的壮年,都是掌柜,是一对双棒,哥叫范文,弟叫范武。 “叮铃铃!” 门口的风铃一响,又有客人来了。 “来!客官,看点儿啥?” 范文连忙合上账本,放下手中的笔,抬头一看竟是熟人,喜道:“嗬!六爷!老日子没见了,快快快,坐!” 范武闻言,讳莫如深地笑道:“六爷,这你可就不懂了!那‘震天雷’跟这手榴弹,完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法比!一点儿不夸张,这手榴弹,就是门小号山炮!当年,毛子就用这玩意儿,让鬼子吃了不少亏呢!” 关伟按照大哥的吩咐,能买到多少,就买多少――预计会有一场恶战! “那可就有点儿难了!”范武为难地摇了摇头,“现在北边儿闹鼠疫,不少地方都不让走动了,这时候,能有四捆就不错了!” 范武一边说,一边走到仓库的西角落,蹲下身子,掀开一块毡布,露出一扇暗门,抠着铁环拽开,下面便是一口大号木箱子。 “了然!了然!” 要是他们两兄弟都没法弄到更多,其他人恐怕更没什么戏了。 …… 片刻过后,后屋的门帘一挑,二掌柜范武露出脑袋,眯眼笑道:“哎呀!六爷,可把你盼来了!快快快,里边儿上眼!” 大木箱里,一条条步枪用油布包裹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大约十几条之多。 “去去去,别抢!别抢!不卖了!剩这点儿,还留着自己家吃呢!” “省得你不放心啊!”关伟嘟囔着骂了一句,“他妈的,让你说的,我都冒汗了!” 关伟一脸狐疑,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子,却见里面规整地放着两根擀面杖似的物件儿。 关伟立马弯腰,当街先把两只袜子脱下来,系成一个扣,绑在嘴巴子上,再从怀里掏出两张大额奉票,转身就要往回跑! 关伟接触军火不多,但听名字也能猜出个大概,当下便撇着一张大嘴,说:“?!这不就以前的‘震天雷’么!老祖宗都不用的破玩意儿了,你还拿出来现?” 有个小男孩儿从米铺里抱走一袋小米儿,转身就跑,结果脚下一绊,突然扑倒在地,一袋小米瞬间撒落一地,引得众人哄抢。 “六爷,你这是要带我走啊!这玩意儿叫手榴弹,正儿八经的新东西!” 关伟心里咯噔一声,神情立时严肃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说:“范武!你巴不得我死,是吧?我可警告你,少给我扣帽子!” “我也觉得有点儿?得慌!” …… 老百姓们聚拢在一块儿,手里高高地举着奉票,面额大小不一,纷纷扯着嗓门,呜嗷大叫。 正说着,他便立马拉着关伟的手,又朝着仓库的东角落那边走去。 “咚咚咚”――一连串儿脚步声响起。 “六爷,你上眼!货虽然不多,但绝对全乎,啥样儿式的都有!国产汉阳造八八,巡防营都用这玩意儿!这条咋样,东洋货,‘金钩子’;你再看这条,毛子货,‘水连珠’!前两年,鬼子和毛子打仗,就用这俩!还有这条,德国毛瑟……” 关伟看见这新鲜玩意儿,脑子里第一个便想到了老七,思忖了片刻,便拍板付了订金。 没想到,城东的米铺粮店也都人满为患,老头老太接踵而至,骂骂咧咧地互相推搡。 范武也是面露难色,说:“六爷,你别怪我多嘴,现在世道乱呐!南边儿那帮倒清的会党,天天净他妈忽悠一帮愣头青搞暗杀,那帮小子,连枪都玩儿不明白,一梭子打出去,人啥事儿没有!后来就开始整炸药!” “就这么点儿?” “这他妈啥玩意儿?”关伟大大咧咧地拿起一个,放在手里掂量,“铁榔头?这咋还带个环儿?” “必须的!现在洋人都开始鼓捣这玩意儿了!” “行行行,别在这硬捧了!”关伟不耐烦地说道。 其实,投掷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只不过随着各式远程火炮出现以后,在战场上一度遇冷。 “别叫爷,担不起,寒碜!”关伟臊得连忙摆手,“你是……大掌柜?是吧?” “哎!六爷,你稍等!” “?!我也真是的,净拿这些过时的玩意儿臭显摆!六爷,你别介意,看看这条!前几年,小鬼子跟毛子打仗,这破‘金钩子’不带防尘盖,吃老亏了!这是他们新换的喷子,加了防尘盖――‘三八大盖’!你了解一下,这把枪……” “哎!米铺那伙计,给我留五十斤大米,我出双倍钱!” 各国看客一瞅,手榴弹对付堑壕极其有效,于是纷纷回国效仿研发,反倒是东道主清廷,真就光在那卖呆儿,没多大反应。 “行行行!六爷,这就咱们俩,你用不着这样!” 关伟点了点头,一边打量着货架上的商品,一边回道:“整点带响的玩意儿!” “你是倒腾这个的,规矩就不用我再强调了吧?” 范文扭头冲后屋嚎了一嗓子:“小武!来生意啦!快点儿的,六爷等着呢!” 有道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范武的眼睛立即眯成一条缝,连声应道:“好!好!六爷,‘瓤子’你要多少?” 佛爷见此情形,顿时手痒。 “对对对!六爷好眼力,你找我弟?”范文笑着问。 关伟一脸不屑道:“前几年‘五大臣’那老吴,把自己炸稀碎,结果五大臣屁事儿没有,还有炸摄政王那愣头青……什么水平啊,老实活着不好么?”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便发现,毛子用手榴弹把鬼子炸得够呛,随后鬼子也现场改装,反制毛子。 关伟摆摆手,说:“用不着那么多,我们又不是要造反打仗,按正常安排就行!” “有这么好用?”关伟边问,边用双手轻轻地把手榴弹放回木匣子里去。 “我操!谁他妈扒我裤子!” “送肯定要送,我这不是怕你们不够用么!”范武搓着手说。 “拉倒拉倒!别叭叭了!” “棒子面儿还有没?” “哎!那他妈谁家小子?你还没给钱呢!” “有没有炸药?炸!药!” “给我来十斤大米!后面的别推!别推!” 范武不愿放过任何一门生意,当下眼珠子一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领着关伟来到另一处暗门,从里面抽出一个不大的小匣子,递给关伟面前,随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如今天下动荡,民间各式军火泛滥,有些来自洋人军火商,有些则来自战败的溃军、失势的胡子。 关伟没有在意――黑龙江离奉天远着呢,怕什么! 直到进了城,在小西门张贴告示的地方,看见了官府公文,方才心头一惊! 原来,不知不觉间,奉天已然发现了数起鼠疫病患,省城拟定效仿哈尔滨,实施限制管理。据伍连德博士号召,佩戴面罩可有效防护,奉天各大医馆均有销售。 “不是,那你要炸药干啥呀?” 范武连忙岔开话题,“那你――要多少?” “四捆炸药,这俩手榴弹,还有你那几把‘撸子’,我包圆儿了!过两天,我亲自过来拿货!” 关伟咂咂嘴,跟着范武来到后屋的小仓库里。 “你可消停一会儿吧!你知道我要啥?”关伟甩开手道。 关伟砸了砸嘴,问:“有没有炸药?” “?!六爷,实不相瞒,四爷的事儿,咱们这边也都听说了,您节哀顺便。白宝臣那帮狗汉奸,是乌龟王八蛋!前两天早上,我还跟我哥说,?肯定得来上‘喷子’,这仇要是不报,根本不是六爷你的性格呀!” 范武神色一凛,刚想开口,却先“咚咚咚”地跑到门口,把房门锁上,再“咚咚咚”地跑了回来,贼似的压低了声音,问:“咋的,六爷,你也要干革命啊?” “我的妈!六爷,你要炸皇陵还是咋的?四捆还不够?” “多多益善吧!” 关伟极其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在城里,扛这么个玩意儿,算咋回事儿啊?没等出门,就让臭巡街的给我抓了!” “六爷!不是我说你们,别老盯着‘盒子炮’用,小件儿你还得看老美的玩意儿,‘马牌撸子’要不要,我正好有几把,‘瓤儿’多!” “我操!” 范武跟他哥不一样,此人比关伟还要话唠,那张嘴好像是租来的,消停一会儿都觉得亏。 “你有多少?”关伟反问。 “操!什么人呀!不卖你早说啊,白在你这排半天队!” “六爷,打开瞅瞅!” “哎!来了来了!” “赶巧你过来了,我这边刚收一批新货!” 俩人明明都跟“倒清”一派无关,可似乎只要谈论起来,自己就已经有了天大的罪过,竟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起来。 关伟固然失望,可也只能无奈地说道:“行吧!那四捆你先给我办着,要是不够,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订购完炸药,关伟走出店铺,忽然发现街上的行人多了不少,尤其是菜摊、肉铺、粮店等处,简直堪称人满为患。 刚跑出没几步,关伟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念一想,小西关临近商埠地,跟南满铁路之间,又有马拉铁连通,人流最为稠密,于是便调转方向,直奔城东跑去。 “粉条子咋这么贵?现涨价是吧?真他妈缺德!” 几个老汉没好气地回道:“还不都是北边闹腾的!小伙儿,别往城里去啦,里边儿都快空了,赶紧回去抢点儿粮食吧!”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范武在一旁察言观色,立马将手上的“金钩步枪”扔进箱子里,抬起手,猛扇了自己一嘴巴。 “明白!这两天就给你准备好!” 范武一愣,旋即立马丢下步枪,说:“也对!怪我没眼力见了!这玩意儿,都是那帮地主老爷看家护院用的,不适合你们!那咱们――看看小件儿?” “啥玩意儿?”范武瞪大了眼睛。 “嘿!”关伟一瞪眼,“你是头一天干这买卖,还是咋的?规矩还用我教你?咱俩是买卖,其他事儿跟你没关系,少打听!” “两捆,最多能整到四捆!” “炸药他们也没玩儿明白呀!” “活着当然好啊!”范武接过话茬儿,“所以,我得问问你到底要干啥,别万一你没成,再把我供出来,我这一家老小就全搭进去了!” “啊,六爷,那你要啥?” 甭管什么来路,总而言之,在这乱世当中,枪炮都堪称硬通货。 关伟见此情形,不由得心里纳闷儿,沿着小西关大街,往城内走去,不时朝过路的行人询问:“爷们儿,这是咋了?哪儿又闹灾了?” “马掌柜!给我来二斤猪肉!?!啥地方都行!” 但鬼子和毛子在关外打仗,各国纷纷组团卖呆儿,过来看这如今的战争该怎么打。 范武抱起双拳:“六爷放心,咱也不是头一回做买卖了!劳烦你代我跟‘海老?’问声好,祝他旗开得胜!” 仓库里摆着两排货架,格子窗把阳光切成几道蒙尘的光柱,斜刺着横在屋内。 关伟不禁驻足兴叹:“多好的做生意的机会啊!可惜了!” 可看着一条条长枪,关伟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关伟问:“我搁你这买这么多,你不送点儿?” “哎!哎我操!大哥,大哥!” 关伟立马正色道:“我最后再警告你一遍啊!我!关伟,跟倒清,不共戴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范武连忙按住关伟的手,吓得一身冷汗。 说罢,却见他一头扎进人堆里,甩开膀子横拦竖推,艰难地朝着柜台挤过去。 及至此时此刻再去看他,方才明白,什么江湖儿女,什么绿林好汉,说到底不过是争食苟活的众生,没什么不同。 今天有点事,大家不用再等了! 第八十二章 牢笼 第146章牢笼 几天以后,商埠地东北角。 宝国纺织厂虽然以女工为主,但搬运物料、仓储管理、维修设备等伙计,到底需要男人去做。 最近,厂里新来了几个小年轻,有男有女。 几个人来到工厂,在东家和工头面前,眼里有活,表现得异常勤奋,为人也大方好交,没过多久,就成功跟工友们打成一片。 不过,等东家和工头不在的时候,他们便三五成群、各聚一处,边干活儿,边跟活儿聊闲天儿。 一会儿嫌弃伙食不好,一会儿抱怨工时太长;昨天说别家工厂薪资更高,今天便说白家人从他们身上赚了多少钱。 话里话外,似有若无,总是把话头往“叫歇”上勾搭。 大伙儿虽然认同他们几个的话,可一谈到“叫歇”,却都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一天三四角的工钱,不多,但一月下来,也有近十元的工钱,城里花销大,要是省吃俭用的话,月底咋说也能攒下一元左右。 而那些农村的佃户老汉,一年到头,恐怕也挣不到十元,扣除吃穿家用,到年根底下的时候,能不欠饥荒,就已经是万幸了。 如此看来,老七一直都知道大哥身边有卧底存在。 郑班头此刻也听见了动静,于是连忙起身,推门而出。 “哎!军爷!军爷!你们这是啥意思啊?” “?!我跟三全可是铁哥们儿!?来求我办事儿,于情于理,我也得拉你一把。可但是、但可是,厂里也有厂里的规矩,你说你也没啥经验,又是头一回出来做工,想在这谋个差事,难呀!” 众人一听这情况,便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连忙战战兢兢地离开工厂。 “啊,对,我是!”李树娟抱着一个蓝色包裹,战战兢兢地回道。 正如江城海安排的一样――他已经死了。 众人所言不虚,即便条件如此艰苦,负责招工的郑班头那边,每天前来应聘的小年轻,仍然络绎不绝。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接到的第一个活儿,竟然是在这里盯梢疑似二哥的线人――沈国良。 因此,工友们常说:“唉!这年头,能在厂里做工,多少人求之不得,知足吧!这是福报!” “王三全这小子,艳福不浅啊!”郑班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娟子,“他现在干啥呢?以前还老跟他在一块儿玩牌呢,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赵国砚神情诧异。 年纪大的不要,长得磕碜的不要,不会溜须拍马的也不要,直到谁家的俊俏小媳妇儿来到面前,他的眼里才迸出一道精光。 “哎哟!我认识你,你不是王三全家里的么!是叫娟子吧?” 郑班头见此情形,赶忙凑上前,赔着笑脸敬上一支烟,说:“军爷,这里面肯定有啥误会!咱们跟别人不一样,这家工厂可有东洋人的股份呐!” “是么?” “不确定他要出城之前,先别动手!” 李树娟听过不少传言,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她早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只当三全已经死了。 李树娟看着众人远去,心里不禁哀叹,本以为能来找个饭碗,不巧却赶上如今的情况,万般无奈下,便也只好随着大流,再往别处去讨生活…… 毋庸置疑,她需要一份工作,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天色已近黄昏,没一会儿的功夫,斜后方的一家宅门突然“吱呀”一声响。 侧身一看,却发现不知为啥,厂房里突然来了一队军警,巡防营和巡警混杂在一起,脸上还都戴着一层白纱布。 “去你妈的!” “海老?”此举到底是何用意,是另一轮考验;还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赵国砚实在难以分辨。 “这……我也不知道。” “大哥,你要是认识三全的话,能不能帮我在这找个活儿?都一年多了,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家里实在缺钱用!” “还愣着干啥?”那老兵左右看看,又骂道,“赶紧滚蛋!” 郑班头见状,臊眉耷眼地咂了咂嘴,倒也没有其他过激的举动,只是冷笑了一声,说:“行吧!那你先回去,我帮你打听打听,要是有合适的机会,你再过来。” 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宫保南! 苏家不可能容他;白家又是汉奸。 老兵抬手就是一嘴巴,骂道:“耳朵聋了是吧?朝廷有令,停工歇业,各国都支持,你鬼子多个几把?英美烟草都停了,毛子和鬼子的铁路也马上停运,你在这叫唤什么玩意儿!滚几把蛋!” 李树娟站在房门口,正是将走未走、满腹纠结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赵国砚换上了一身破烂衣衫,头上戴了一顶卷边儿、漏洞的草帽,肩挑扁担,佝偻着后背,在街上来回溜达,最后找了个热水摊,坐了下来,远远地看去,活像一个刚进城的大老赶。 起初,他只知道街面上有几个小叫花子反复出现,以为那是“海老?”派来盯他的眼线,完全不知道宫保南其实也一直藏在这附近。 李树娟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走到门前,眉头紧蹙,一手把着房门,一时间不知是该关上,还是该就此离开。 闻声,赵国砚微微侧过头,看见沈国良背着一副行囊,悄无声息地从屋内走了出来。 赵国砚并不确定“海老?”是否信任自己。 领头的是个巡防营的老兵,一脸不耐烦地推开郑班头,冲着厂内大声喝道:“朝廷有令,为防鼠疫扩散,奉天各家工厂,暂停歇业!” 赵国砚悄悄从怀里掏出那把勃朗宁。 “是呀!”郑班头连忙应声道,“要不您稍等一会儿,我去找我们少东家过来跟你说?军爷,您放心,该有的孝敬,一分钱不会少!” …… 奉天城北,小北关大街。 郑班头面露悲悯,若无其事地把手搭在李树娟腿上,一时间感慨万千。 但是,当他看见“海老?”的时候,却立马改变了想法:其一,自己这条命,的确是江小道给保住的;其二,周云甫时日无多,韩策难堪重用;其三,江城海遭遇如此大劫,一众弟兄却只死了一个,足见其实力不减当年。 女工们放下手头上的活儿,神情茫然地看了看军警,又看了看郑班头。 正要起身跟过去,眼前突然有人影闪过,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 郑班头肥头大耳,芝麻大小的权力,愣是让他抖出了通天的威风。 赵国砚别无他路,投奔江城海是他唯一的出路。 当初那一枪,为的就是让远近周围听见一个响,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死亡,便是最好的掩护。 李树娟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把腿别过去,满脸通红。 张九爷来找他时,他的确动摇过,也确实答应了对方。 …… “那……那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感谢_木木_的推荐票支持! 竟然还能连投96张??? 厉害厉害! 第八十三章 江胡表里 第147章江胡表里 奉天,城东秘宅。 日落西山,像是一颗被捅破的蛋黄,残阳余晖流得到处都是。 院子里满地黄昏,似乎很暖,其实很冷。 “咔――哐啷!” 江城海坐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单手劈着柴火。 身后的厨房传来“滋啦”一声响,小花正在努力学习做菜,香喷喷的肉香很快便飘到门外。 院里的两条大黄狗垂涎欲滴,似乎比以前更傻了,不过好在没死,还能叫唤。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是一处寻常的农家小院,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江小道去施医院接三叔去了。 孙成墨的伤势还未痊愈,可时下鼠疫大有蔓延的趋势,继续待下去太过危险,只好尽早出院。 小花这才连声道谢地收下钱。 说罢,他又看了看小花,发现不过两年光景,这小丫头的个头已经窜起了不少,不再扎着两根朝天揪,而是编了一条大辫子梳在脑后,身上却仍穿着破面烂袄。 “小妍,其实,你用不着这样。” “爹,你太夸我了。” 胡小妍默默地低下头,说实话,心里挺高兴。 江城海倒不是苛责小妍的无用功,只是担心她整不好,反倒容易引火烧身。 “爹,可‘海老?’的蔓儿很大啊!连那帮小靠扇的都听过。” “想听实话么?” “那又怎么?成败浮沉,本来就是无常。” “杀!肯定是要杀!问题是怎么杀?” “蔓儿大有啥用?”江城海自嘲道,“我手上才几个人?六个!六个人都能出来内鬼,我何必自欺欺人?我有一个弟兄,还在山头上混,前几年已经有两百来号人了,换做是我,我可带不了!” “就是南边儿那两个江相派。”胡小妍解释道,“爹,你不是说他们跟倒清有关么,小道的暗堂口平时没什么事儿,我就让他们看着那俩人,看看都见过什么人,再让小道记下来。” 江城海默认道:“小妍,所谓江湖,其实说穿了,就是说一套、做一套。面子和里子,都不能少。” “这我倒也知道。” “怎么杀?”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江城海喟然叹息道:“有的人,只要他在,就能把大家拧成一股绳!他也未必有钱有势,但身上总是有股劲儿,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如果小道能看到周云甫年轻的时候,他也会服!” 胡小妍点了点头。 “噢,也是大姑娘了!”江城海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奉票,“平常有零花么,拿着,要过年了,去买两件新衣裳。小妍就你这么一个丫鬟,也不能穿得太寒碜了。” “我了解小道!”江城海宽慰道,“这小子,虽然毛病不老少,但也有可取之处。倔是倔了点儿,但就因为这股劲头,我敢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把你扔下不管。” “小道也有优点,勤快,吐口唾沫就是个钉,要是能把嘴上的毛病板正板正,倒适合当个面子。小妍,你更适合当里子,你要更狠,心要更硬。唉,也许老六当年说得对,小道跟了我,即是靠山,也是贼船。” 这一点,从她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坚信不疑。 可是――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瞥向残疾的双腿。 江城海则接着说:“我不是当瓢把子的料,小道目前看来,也不太像,但如果小道和你在一块儿,也许――只能说也许――你们俩,能混出点模样。” 胡小妍则是推着木轮椅跟在后头,爬上炕,在炕桌上给老爹倒了杯水,随后又拄着胳膊,在炕上挪动屁股,说是要给老爹找条褥子。 “爹?” 胡小妍不知该怎么接话。 “我最信任的,就是老四和老七。可惜了,要是老四还在的话,倒是可以给你俩帮衬着点!” “嗯!” 胡小妍一点就透,连忙说:“然后,爹你就会把那人杀了?” “你也不需要再去证明,你不是个累赘。”江城海接着说,“自从那次,你凭着一根蜡烛,就猜测我没有大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累赘!” “过年就十七了。”小花如实答道。 俄顷,胡小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花,赶紧谢谢老爷啊!” “多大了?”江城海问。 “我出来跑,也四十来年了,山头绿林,市井江湖,大小头目也见过不少,直到最后我才相信,或者说承认――” 江城海沉吟一声,忽然又道:“人都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当瓢把子的料,很多人也一样,只不过他们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胡小妍连忙摇头,“我只是个女的,还是个残废。” “那要咋样才行?”胡小妍问。 “为啥这么说?”江城海反问道,“也许,你自己就是这种人。” “杀了他。”胡小妍没有丝毫犹豫,这也是为了小道的安全。 小花这才回过神,连忙站起身,说:“啊,谢谢老爷!” 江城海有点不自在地走到里屋,在炕沿儿上坐了下来。 其实,这一套准则,何止于江湖。 胡小妍点头道:“爹,我懂了。” 柜门一开,江城海忽然瞥见被褥上面,摞着一沓纸,便问:“那是啥玩意儿?” 江城海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说:“那个谭仁钧啊!先前,我让老四和老七盯过他们一阵子,那俩人应该干净,没想搅混水,净在那到处撺掇倒清而已。你整这些东西干啥?” 江城海解释道:“小妍,我刚拜码的时候,专门给老爷子干一种活儿。虽然老爷子那时候点式压人,但也做不到人人归服,不然他就成皇上了。总有些硬骨头,明明输了,也不愿拜码。这时候,老爷子就会请他吃一顿酒,当着所有弟兄的面,把那硬骨头放了。” “唔,好。” 小花不敢拿,踮着脚往里屋瞄。 胡小妍从未怀疑过江小道会出尔反尔、始乱终弃。 “?!江湖不问出身,也不问男女,只要你有手腕,大伙儿就认你的蔓儿!你看你大姑,也是个女人,不是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名单?”江城海一脸疑惑,“什么名单?” “别叫老爷了,又不是啥大户人家。再说了,谁家老爷自己劈柴啊!”江城海笑着往锅里瞟了一眼,没看明白,问:“你这做的是啥?” “爹。” “哦,呵呵,乱炖挺好,啥都有,吃着方便。” 小花正在全神贯注地吹火做饭,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天生的?”胡小妍思忖了片刻,“那周云甫算吗?” 江城海并未不悦,家里有规矩是好事儿。 “神不知,鬼不觉。” “给,坐着!”江城海把小板凳递过去,“柴禾给你劈好了。” 人也长得愈发秀气,只是一看那双手,到底是天生的苦命。 胡小妍无法感同身受:“这……可能是我还没遇见过这种人吧。” “当然!”江城海毫不犹豫地回道,“只不过他现在老了,又没有儿孙倚仗,所以才变得疑神疑鬼,越来越刻薄、狠毒,但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你们没见过――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心甘情愿的给他当头马!” “而且,我听小道说,你不是把那帮小靠扇的,管教得挺明白么!”江城海又说,“别觉得他们是帮孩崽子,就好管教,这世上最难管的就是人。想让别人服你,光有枪,不行;光有钱,也不行;甚至又有枪、又有钱,也不一定能行。” 胡小妍垂下眼睛,似乎有点儿受打击,小声喃喃道:“先前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顺便让他们盯着去了,合计着万一哪天有用……我就想帮帮小道,也不知道该咋帮。” 江城海看着锅里的菜汤,白菜帮子、土豆块、冻豆腐、粉条子、还有几片雪白的大肥肉,眼里没有半分挑剔。 “可他现在败了。” 江城海可不是江小道,打眼一瞅,立时明白了儿媳的心思和顾虑。 窗外的夕阳,在她的脸上勾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儿。 “爹?” 给完了钱,刚回到外屋地,胡小妍便打开房门,说:“爹,小道马上就要回来了,?进屋坐一会儿吧,炕上可热乎了。” 江城海点点头,说:“也许吧!毕竟,那帮小靠扇的,不算什么硬茬儿,你从小耳濡目染,用冯老太太那一套,也许还能应付,但以后就不一定了。就拿那个赵国砚来说,如果我不在,你咋办?” 片刻过后,小编筐里已经积满了柴禾,江城海拄着膝盖站起身,拎上柴火和板凳,转身走进厨房。 江城海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颓然道:“这东西学不来,有些人,天生就是瓢把子!” 胡小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老爹肯定不是在问杀人的方法。 “呃……乱炖。”小花有点难为情,“暂时还不会做别的,不过正在跟少爷学呢!” “这个?”胡小妍把那几张纸放在炕桌上,“这是名单。” “爹?”胡小妍听出了不对劲,当即神色慌张地问,“你……你到底要干啥?” 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北风来信――沈国良要跑! 求章评嘞~ 第八十四章 恩寡情淡,杀人如麻 第148章恩寡情淡,杀人如麻 听闻消息,胡小妍顿时神情一凛,连忙冲小北风下达吩咐。 “快!往施医院那边去,迎迎小道,让他快点回来。” “唔,好!” 小北风点了点头,正要动身,却被江城海拦了下来。 “不用着急,我早派老七去盯着了,他跑不了。”江城海朝院门口张望一眼,“而且,小道这会儿也快回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的功夫,院门外便传来一阵串儿铃声响。 江小道尚且不知情况,赶着马车走进院子里,一把扯下医院的口罩,喊道:“小花,饭好了没?饿死我了!” 这时,江城海才起身走出屋外,问:“你三叔呢?” “噢!三叔说,这几天都在医院待着,怕身上不干净,来了给咱们添麻烦,就让我给他送回家去了。” 他们不是已经相识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吗? 甚至,沈国良还曾教导过他很多江湖规矩和绿林法则。 这都什么跟什么? 赵国砚完全跟不上江小道的思路。 外屋地的灶台旁边,支起了一张餐桌。 小花给江小道和赵国砚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又端上一锅不太像样的乱炖。 小北风连忙应声点头:“好,道哥,我知道了!” “没有没有,多谢军爷高抬贵手,我这就回去!” 宫保南仍然不响。 从嘴巴里呼出的哈气,在朱漆门板上迅速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咋了?”赵国砚问。 走上前去,正要开门的时候,身后的老马见此情形,突然打了一个鼻响,似乎是在对这一趟毫无意义的旅途表达不满。 江小道转过头,站起身,一脸漠然地看向老五。 总而言之,不能回家! 那是将近十年以前的事儿了,在辽阳,在冯老太太的江湖客栈。 “告诉小花,菜先热着,等我回来一块儿吃,再去打二斤酒,挑贵的!” 江小道一抬手,甩出一把匣子炮――正是方才眨眼间从沈国良身上卸下的配枪。 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那必定是夸张了。不过,寒风一起,街上的人影便总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飘忽不定,若隐若现。 于是,心情便跟着愈发沉重起来。 “你会骑马吗?” “噢,谢谢大嫂!” 沈国良浑身一怔,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过了很久,他才像是从冰河里爬上岸的落难者一般,颓然而又无力地说道:“老七,还得是你啊!也只有你,才有这么好的身手。” “嘿!你咋还不走?在这愣着干啥?”新军士兵没好气地骂道,“今天哥们儿心情好,没抓你就不错了,赶紧滚,别他妈在我这晃悠碍眼!你拿那眼神瞅我是啥意思?啊?” 当然,同样瞠目结舌的,还有站在小道身后不远处的赵国砚,这个曾经效力于陈万堂的年轻火将。 …… 沈国良支起挂着绷带的左臂,笑道:“军爷,胳膊伤了,进城来看大夫,看着好差不多了,要回乡下去呢!” 宫保南将枪口往前推了一下,发出最后通牒。 赵国砚则忍不住干呕起来――终日混迹于市井江湖的他,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胡子做派! “昨天?”新军士兵冷哼一声,“昨天晚上我还没吃饭呢!关昨天啥事儿?赶紧滚蛋,再磨叽,我抓你去隔离了啊!” 江小道如同鬼魅一般,从门后斜杀冲出,一把薅住老五的脖领子,将其拖到院墙的角落,随后一记窝心脚,把沈国良踹到墙根底下。 “大晚上的,上哪去啊?” 时辰尚早,但北国的冬夜来得很快。 身后的赵国砚则是惊得肝胆俱颤――这个沈国良,不是他的五叔吗? 江小道把手洗净,随即便在桌上狼吞虎咽起来,胡小妍在轮椅上作陪,给两人倒酒驱寒。 从服装的形制来看,不是巡防营的旧军,而是从北大营借调来的新军士兵。 “你管我是不是?有屁快放!”新军士兵不耐烦道。 “吃饭呐!干喝啊?”江小道敲敲饭碗,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别回头啦!就是你!”那新军士兵扯着嗓子,吆五喝六,“过来!” “门没锁,直接推开吧。”宫保南冷冷地回道。 确认了沈国良无法再做反抗后,江小道关上保险,收起匣子炮,转而从屋里拎出一把柴刀,默不作声地走到近前,蹲下身子。 滚烫且粘稠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迸溅得江小道满脸都是。 “往哪走?”新军士兵吹胡子瞪眼,竖起大拇哥朝身后指了指,“城门上贴着告示,你不认字儿还是咋的?兹事体大!任何人都没有例外,洋人来了,也不能出城!” 赵国砚点了点头,看着一锅乱炖,脑子里净是鲜血淋漓,全然没有半点胃口。 “军爷,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今晚要是出不去,就不一定要等到啥时候了。” 想罢,沈国良立马便要转身离开,可就在这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咔哒”一声响,未及扭头,一根冰凉透骨的枪管,便抵在了他的后脑。 “火主性烈无转回,一条路儿跑到黑。” …… 枪声令人猝不及防,就连宫保南也吓了一跳――这一枪,不是他开的! 沈国良惨叫一声,整个人顿时侧身栽倒在地。 放眼望去,只见城门楼子的灯影之下,竟站着不下三十几号人,一个个头戴大盖帽、脚踩长筒皮靴、肩扛汉阳造八八步枪,或是三五成群地来回溜达,或是倚靠在墙根底下,抽烟唠嗑。 他的声音很低沉,或者说,有点儿沙哑。 “其实,我对大哥――” 江城海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沈国良愣在原地,求助似的往身后看了一眼。 “七叔!回家吃饭吧!” “我得拿钥匙。”沈国良头也不回地问,“你放心吗?” 然而,偏偏是这一阵看似不经意的声响,却让沈国良伸向门环的手,毫无预兆地停在了半空。 沈国良喘了一会儿,淬出一口裹着粘稠血液的牙齿,忽然间“咯咯”大笑起来,龇开血盆大口,道:“小道,大哥果然没看错你,是个人物!是个人物啊!哈哈哈哈哈!” 深夜,城东秘宅。 赵国砚一脸空茫地点了点头:“会!” “有人对了胸中意,能让人来能吃亏。” 沈国良突然改变了主意,今晚不回家了。去老式的客栈、去新式的宾馆、哪怕是去窑子里对付一宿…… 然而,沈国良心里却咯噔一声,不禁停下了脚步。 “开门!” 江小道猛然回头,盯着七叔,却问:“你替四叔算了?” 真是不可思议,奉天城几十年来,哪怕是打仗的时候,城内戒严都没到这种程度。 “砰!” 赵国砚连忙双手拿起酒盅:“好,道哥,那我干了!” 老奉天内城外郭,沿着小西关大街一路北上,便是外郭门,小北边城门。 “那行,你骑沈国良的马,让七叔自己走回去吧!” “哎,谢谢道哥,吃着呢!吃着呢!” 江城海先在西屋睡下了,宫保南没有胃口,也跟着去了大哥所在的房间,不一会儿,那屋里也亮起了烛光,老哥俩似乎在说些什么。 起初,对于沈国良的怀疑,仅仅是猜测,但如今他心虚要跑,哪怕他没有反水,畏敌于先、临阵脱逃,那也一样是江湖大忌,理应遭受重罚。 新军士兵接过奉票,左右看了几眼,便若无其事地将其揣进兜里。 江小道面不改色,手起刀落,“铛”的一声,剁下老五的左手。 没想到,这老哥收了钱以后,仍然横在道中间,竟在那装傻充愣、一言不发,仿佛刚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 俩人正没话找话,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付着,小花却突然笑着推门进屋,只见她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却始终难掩兴奋之情。 眼前的人,还是那晚跟他插科打诨、阴招频出的江小道吗? 沈国良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牵马上前,换上一副连自己也觉得腻歪的笑脸。 “啊!啊!啊!” 新军士兵抽了一口烟,肆无忌惮地喷在沈国良的脸上,随后歪起脑袋,打量了一眼老马驮着的行李。 “不不不!”沈国良慌忙摇头,“我认!我认了!是我!我对不住大哥!但是!但是陈万堂骗我!他没跟我说过那晚会出事!我要是知道……知道的话,我肯定会告诉你爹!真的!小道,算我求你,给五叔……不,就给我留个全乎吧!” 江小道并不解释,只是自顾自地走到沈国良的尸身旁边,蹲下身子,去翻腾他怀里的钱财。 “嗯!” 只不过,这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了下来。 江小道抡起柴刀,当即朝沈国良的面门劈去,虽然用的是刀背,可老五的腮帮子上,仍然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嘴里稀松乱晃的臼齿。 …… 兜兜转转小半天,沈国良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家的宅院门口。 “回去吧!总督大人有令,奉天全城戒严,不得出入,走吧走吧!” 拿钱不办事儿,这新军看起来还不如巡防营讲究呢! “呃啊――” “小……小道?”沈国良强忍着大腿上的剧痛,一脸诧异地看向昔日的大侄儿。 宫保南连忙小心翼翼地接住配枪。 “呵呵,也没别的什么事儿,就是看你们值夜辛苦,身为百姓,想表示表示,慰劳一下兄弟们。” 胡小妍很有眼力见,立马凑过去,给赵国砚倒了一盅酒。 江小道转过身,冲门口喊了一声,却发现宫保南已经头也不回地朝院门外走去。 “好!” 正在迟疑的功夫,对面的那队人马中,却有一名新军士兵注意到了他,于是便右手勒着肩上的枪带,左手夹着半支香烟,冲他招了招手。 “来!你能喝不?别老滋溜滋溜的,一口闷了嗷!”江小道跟他碰了个杯,“干了!” “沈国良,你知道规矩,自己招,可以给个痛快。”江小道不再称呼五叔。 “军爷?”沈国良皱起眉头,问,“我这边,可以走了吗?” 那一幕,宫保南记忆犹新。 “呃――”小北风偷瞄了一眼江城海,欲言又止。 沈国良杀心顿起,可看了看对面的三十几号兵丁,最终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 “你是谁的五叔?招,还是不招?” “爹,你稍等,我快去快回!驾!” 宫保南有点看不下去了,当即上前一步,说:“小道,给他一枪算了!” “唔!知、知道了。”赵国砚丧魂失魄地点点头。 “反水倒戈,临阵脱逃!”江小道故意把人头拿到他面前,“枭首――这已经是绿林里最轻的惩罚了!他是胡子,懂得规矩,从反水那天开始,就应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说罢,就见他抡圆了胳膊,一把生锈的柴刀劈空挥下,径直砍在了沈国良的脖颈上! “咔――噗嗤!” 万般无奈下,沈国良只好牵着老马,朝家那边往回走。 “呼――” “老七,大哥那么看重你,要是你能别那么颓,支棱起来,争一口气……咱们大伙儿,可能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早就自立门户了,何必还给别人当崽子?” 直到临近城门口时,方才看见十几个灯笼、火把连成一线,在灰冷色的街面上,照出丈余暖光,似乎却是一条生路。 门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宫保南一时语塞,他没有资格说算了。 然而,江小道并无意让时间凝固,当即便又扣动扳机,却听“砰砰砰”三枪连响――沈国良的四肢俱已中弹,再无半点威胁可言。 临要走出院门,江小道又想起了什么,便说:“再等一会儿!” 江小道往嘴里送了一块冻豆腐,接着说:“今天给四叔报仇,也算你一份功劳,先前咱俩的帐,就算一笔勾了,但你得跟我媳妇儿说说,那天晚上,咱俩打架,是不我赢了?” 宫保南犹豫了一下,几番纠结,最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开门吧。” 新军士兵将烟蒂扔在地上,摔出几点火星,随后用脚碾灭。 沈国良有些踌躇,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应该走过去问问。 沈国良有点意外,不由得朝身旁的老马瞥了一眼,喟然叹息道:“老七,给五哥留个全乎的,好使不?” “什么情况?”江小道问。 “待会儿吃完饭,你去东厢房住着,那边有地方,就是冷点,你自己烧炕吧!”江小道一边扒拉着饭碗,一边冲赵国砚说道。 江相派谭仁钧的“恩寡情淡”之说,似乎应验了。 小道开枪,他们并不意外,真正让他们意外的是,这四枪开得太稳、太准――那不是怒火中烧后的狂乱;而是恩消怨泯后的冷血。 “懂了,我去办!”江小道面不改色,言简意赅。 宫保南见过类似的场景。 沈国良其实早已感觉不到疼,只是单纯因恐惧而吼叫。 沈国良不敢妄动――没有意义,如果说连老七都起了杀心,此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沈国良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慌张地说道:“小道,我……我还有话……要跟你爹说,你帮……” 这场鼠疫,似乎霎时间将省城变成了一座炼蛊场,所有人都变成了笼中困兽,插翅难飞。 沈国良听见老四金孝义,大概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的缘故,竟也流下泪来,说:“其实……其实我看到老四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沈国良有点纳闷,问:“这……昨天不还允许出城,不许进城吗?今天咋就变了?” 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接下方才的话头。 反水的叛徒,固然死不足惜,但杀人和虐杀,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柴刀砍断皮肉,嵌进颈椎,卡住了! 沈国良啷当着脑袋,整个人因失血过多而蠕动起来,完全出自于神经反射。 “军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沈国良越过对方的肩膀,往后看了两眼,又问,“您――是这一片管事儿的?” 四下里阴沉黑暗,只有这家看似荒废许久的宅院里,有一阵灯火闪烁。 沈国良别无他法,只好老老实实地转身回去,本想着去其他城门那边碰碰运气,却发现城内的各个交通咽喉、城门楼子、甚至是马拉铁道,都有灯火掩映,不是新军、就是巡防营;不是巡防营,就是巡警。 “噢!” 沈国良的脸色顿时铁青。 沈国良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伸出手抵住门板,却听“吱呀呀”一声响,院门大开,里面漆黑一片,也不知谁在里面等着。 迟疑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朝院内迈出了步子。 沈国良应声狼狈不堪地哀嚎起来。 可兵就是兵,蔓儿再大的江湖老合,倘若无权无势,也只能任由官兵宰割。 江城海转过身,笼起袖管,却是始终一言不发。 “若逢知己心欢喜,话不投机皱双眉。” 斜抬起头,刚才还残阳晚照、满眼金光的天色,此刻却已倏然晦暗了下来…… “啊?呃……是!” 江小道一脸厌恶:“有啥话,去跟我四叔说去吧!” 江小道立马收敛起平常戏谑的神态,一脸严肃地看向老爹,问:“是五叔?” 沈国良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几张奉票,茑悄地塞进那士兵的手里。 回去的路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行人,每一处墙角,似乎都藏着冷箭;每一条胡同,似乎都架着枪口――果然,夜路,不是什么人都能走得了。 江小道一边说,一边牵马进厩,忽然间余光一扫,瞥见小北风神色慌张地从屋里跟了出来,心里便不由得沉了下去。 “军爷,呵呵,?叫我?” “看来你不想要痛快的,那你慢慢说,我听着呢。”江小道冷声说。 “千日交心千日好,一日恩消义成灰!” 鲜血“咕咚咕咚”顺着脖腔潺潺流进,渗透在泥土里,最后一丝皮肉也断裂了。 “五哥,开门吧!家丑不可外扬,关起门来,七弟给你一个体面。” 江小道拽了两下柴刀,没拔出来,竟踏出一脚,踩在沈国良的脑袋上,再硬生生地拔出来,刀不够快,再砍,再拔――直到人头坠地! 宫保南别过脸去。 宫保南的话在耳边响起。 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开始。 “小……小道,至于么?”沈国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来一枪,给五叔留个全乎,行不?” 事毕,江小道把沈国良的辫子卷在掌心,直接将人头提起来,转过身,看了看正在干呕的赵国砚,不禁皱起眉头。 …… 江小道喝一盅,便往地上倒一盅,给四叔送行。 电光石火之间,宫保南甚至有点没反应过来,只是愣在原地,近乎于目瞪口呆。 这时,胡小妍突然插话说:“小道,最近鼠疫闹得厉害,我合计让那几个风口别在外面吓跑了,而且也要过年了,让他们在这住着吧!” 说罢,只见他片刻不歇,嘁哩喀喳地卸下马身上的车套,旋即单脚踩上马镫,飞身上马,走到门口时,还不忘跟小北风叮嘱一句。 那是江小道第一次主动杀人,钩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毫无生气,可小道的手里仍然紧攥着鞭子,一下,一下,机械式的反复鞭笞那具已死的躯壳。 赵国砚确信,此时的沈国良,已经死了。 他并非惊讶于小道的枪法,而是惊讶于小道的果决! “?!你问我干啥?”江小道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听你的,你说话比我好使!诶?赵国砚,你吃啊,咋娘们儿家家的,还挑食咋的?来,整一口!” “七叔,接着!” 宫保南垂下眼睛。 “嚯!爷们儿,你还挺上道!” 说不出任何缘由,只是单纯有种不祥的预感。 沈国良手牵一匹老马,肩上斜跨着黑布行囊,闷不吭声地赶路,不时回头张望两眼,也不知是不舍,还是害怕。 内鬼现形,但他却阴沉着脸,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宫保南没有吱声。 “少爷!少奶奶!外面下雪啦!好大一场雪!” 单更六千字,没有第二更,这不过分吧? 感谢沉默的羔羔、大大大康王的打赏支持,老板大气! 第八十五章 年关 第149章年关 旧历年关将近,马上就是辛亥年了。 国士伍连德亲赴关外傅家甸,主持大局,防范鼠疫。分级治疗、区域管制、借调上百节火车车厢用作隔离病房。 一时间,西医固然乘风而上,受人礼赞。 不过,那些手摇串儿铃,肩挎医箱的旧式郎中、赤脚大夫,虽有愚昧之处,却在抗击鼠疫中,前赴后继,万山无阻,亦不负“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之祖训! 此心此志,无异于愚公撼天。 无奈鼠疫迅猛,凭借铁路纵横,不过两三月的光景,便已掳走成千上万条人命,且每日仍以数百人染疾遇难的速度,如水泻地般蔓延开来。 关外凛冬,却常以黑雪点缀。 临近年关时节,京奉铁路停运,清廷调兵前往山海关驻防,严守往来入关之人,哪怕是钦差大臣来了,也要照例在此留观数日,才能放行。 很快,鬼子手中的南满铁路,毛子手中的东清铁路,也相继宣布停运。 整个关外的白山黑水,顿时如同一潭死水,完全凝结冰封。 宫保南这才翻过身,强睁开眼睛,抻了个懒腰,咂咂嘴――还在那演呢! 江城海看了一眼窗外,忽然叹息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是你、我或者小道,让他们走这条路的?” 一听说不是跑腿,宫保南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问:“那就行,让我干啥?” 一个人的衰老,往往体现在对隔代的期盼上,大名鼎鼎的“海老?”也未能免俗。 “啊!可不是么!”宫保南连忙借机重新躺下,裹上被褥,哀哀自怜道,“大哥,七弟……怕是不中用了,以后,还得让关伟多多出力唉!” 说罢,江城海便笼起袖管,自顾自地回屋去了。 …… 江城海回到西屋,拖鞋上炕,在炕桌前给自己装了一袋烟,点着,深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睛,喊了一声:“老七。” “没有!没有!” 人都说戏子无情,没响蔓儿的时候,妻儿常在左右,不离不弃,可有朝一日,火穴大转,多的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其实负心之人,又何止于戏子? 宫保南单睁开一只眼睛,一听这话,立时从炕上坐起身来,扭腰抻胳膊,神情万分惊喜地说:“嘿!大哥,巧了!刚才眯这一会儿,现在感觉强多了,好像也没啥事儿!” 宫保南躺卧在炕梢,冲着墙,一动没动。 他清楚地记得,老爹曾经说过,既要跑江湖,就不能有太多牵绊。 道理他都明白,这帮孩崽子,从小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在街头上混迹上大,忍饥挨饿,遭人冷眼,虽然没有表露,但性格早已扭曲,除去那些命运极好的以外,除了江湖,还能指望他们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只留下江小道怔在原地,莫名其妙。 江小道还没闯出名堂,当然没有要为人父的想法――儿子还没当够呢! 江小道瞪大了眼睛看向老爹,一脸诧异。 铁路停运,省城戒严,各行各业都受影响。 城东秘宅这边,江、胡二人和老爹、七叔、赵国砚、四风口等人生活在一处,多少有点儿挤得慌,却也难得热闹。 “啥?” 江城海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厢房,说:“小道手底下有四个崽子你知道不?都十几岁了,也该闯荡闯荡了,从明天开始,你练练他们。” 宫保南一脸无奈,说:“大哥,夹磨小道的时候,他才十四,这几个都多大了,再练也练不出来啊!又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刚想要出言反问老爹,却见江城海自己先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说:“算了算了,江湖债,都是儿女债,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我知道你没睡,别他妈装了!”江城海怒骂一声,“再装,当心我手里的烟袋锅子!” 鼠疫戒严,“会芳里”和“和胜坊”的生意虽然也没法开张,但对老爷子而言,破点财、喘口气,这就已经是天赐的良机了。 财路受阻倒不是白家人最担心的事儿,真正让父子俩倍感沮丧的是,没能趁着陈万堂反水的契机,一口气铲掉“海老?”众弟兄,并直接生吞了周云甫。 这也是江湖老合为什么往往晚婚晚育,甚至光杆儿一辈子,全靠徒弟、义子养老送终,偶有几个早婚早育的,往往也是始乱终弃,不一而终。 江城海却摇了摇头:“既然要学,当然是跟着好手学。” 胡小妍坐在窗口,听不见动静,但每每看着这对父子俩,总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白宝臣的纺织厂歇业多日,原本要复建的火柴厂也只能被迫就此搁置下来。 宫保南眼下一口唾沫,眼皮瞬间耷拉了下来,似乎有些不忍地问:“大哥,真就非得让他们也走咱们这条老路吗?” “不用多,会开枪就行。” “啊?”宫保南立马萎了,颇有些为难道,“大哥,外头正闹鼠疫呢!” 枭首虽然残忍,但江小道说的没错,在绿林世界里,这已经是对待叛徒最轻的惩罚了,无论放在哪个山头上,都得冲小道夸一句――“仁义”。 “那……小道不是也能教么?” 江城海盘着双腿,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边欣赏老七拙劣的演技。 江城海看了看宫保南,有点无奈。 “嗯?大哥,你啥时候进来的?哎呀,刚才睡着了。咋了,这么快就到饭点了?” “那我给?派个活儿?”江城海问。 “真没啥事儿?” 心有挂碍,志向顿消。 宫保南一时语塞。 …… 某日,江城海竟神秘兮兮地把小道拽到一旁,有点小期待地问:“儿子,爹啥时候能抱上孙子啊?” 周云甫眼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活着,当心别被这“良机”带走,就算是成功! 苏家的钱庄生意,倒是影响不大,只是按关外来说,每到寒冬来临,即便没有鼠疫,那也是阎王点卯的时节,一入冬,苏元盛老爷子的身体,似乎突然不灵了。 “唉!大哥,我现在也不知道咋地了,一天天四肢无力、胸闷气短,有时候睡觉起猛了,眼前‘唰’的一下,黢黑一片,这心脏‘咣咣’乱跳,老吓人了!你瞅瞅!” 自从小道铲了沈国良以后,老爹似乎就变了一个人,经常说些没头没尾的怪话,唯独从来没有过问过老五的事情。 江城海终日跟这些年轻的崽子们待在一起,心里虽然乐呵,但也愈发觉得,自己已经垂垂老朽了。 “是么?”江城海透过烟幕,眯缝着眼睛问道。 “噢!那恐怕是得了鼠疫了,赶紧滚吧!”江城海在痰盂儿里敲了敲烟袋锅子,接着说,“别把这一大家子连累了!” “又没说让你出去!” 说实话,老七,挺让他失望的。 感谢梦验的打赏支持! 老板大气! 第八十六章 权欲 第150章权欲 奉天,城东秘宅。 旧历小年,一大清早,天还蒙蒙未亮,老七宫保南就裹着厚实的棉袄,缩脖端腔,哆哆嗦嗦地走出房门,朝厢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走出没两步,却见厢房门口,影影绰绰地站着四个人影。 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小道手下的东南西北四个风口。 听说七叔要教他们开枪,几个人不叫苦、不叫累,反而是极其亢奋,一个个跃跃欲试,一大清早就穿好衣服,在外面候着,生怕屈居人后。 枪――那可是杀人的家伙! 半大的小小子没有不爱的,只要有了这东西傍身,就不怕再受人欺负! 宫保南看着这帮兴致冲冲的崽子,却只觉得厌烦。 这也难怪,当年夹磨小道的时候,老七都尚且出工不出力,能偷懒就绝不勤快,如今又让他教,心里自然不爽,教起来便也只是按部就班,并不多费心力。 “那个……”宫保南咂了咂嘴,“都报报迎头吧,从你开始!对,就你!” 此话情真意切,小妍的确没有丝毫挑拨叔侄关系的想法。 “我知道啊,那又咋了?”江小道解释道,“就算是在山头上,新挂柱的崽子,也有专门的教师爷夹磨,总不能啥事儿都让大哥上吧。” 碍于学识,胡小妍并未能够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 “那你为啥不教他们?”胡小妍又问。 “不是,你听,外头这是啥声?” “嗯?” “李正西,马上十七了!” 正是这一阵细密的声响,把正在炕头浅睡的胡小妍给惊醒了。 其实,她想说的很简单――这帮小靠扇的,是江小道,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嫡系”。 小北风不由得转过身求助,见其他人叽叽喳喳地催他快问。 “什么枪?”宫保南明知故问。 四人闻言一愣,互相看了两眼,没整明白,于是便怂恿着年龄最小的小北风,走到宫保南面前。 尽管媳妇儿说的云山雾罩,可毕竟也是夫妻一场,江小道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宫保南先是站在众人面前演练一遍,随后便回到门口,寻个小板凳坐下来,生了个火盆取暖,随后冲他们一扬下巴,吩咐道:“练吧!好好练!” 老七也是混过军营的人,操练新兵的事儿,他自己就曾亲身体验,当然记忆犹新,于是便依照记忆中的情形,先派下各种基础的体能训练。 “小道,小道!” 胡小妍没有吭声。 “七叔,我王正南,十七!” 可是,胡小妍却皱起眉头,费力挣脱着问:“七叔夹磨他们?这事儿我咋不知道?” 胡小妍猛地坐起身,朝窗口的方向挪了挪,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随后便去扒拉鼾声如雷的江小道。 “嘿嘿,七叔。”小北风抽了抽鼻涕,笑着问,“那个……枪呢?” “手枪啊!”小北风扭捏地问,“七叔,你不是教咱们学开枪么?” 胡小妍从小耳濡目染,意会颇多,嘴上说不出个一二三,心里却似有所悟。 “你为啥不告诉我呀?”胡小妍仍然揪着不放,语气明显带着埋怨。 “那……那不一样!他们是最早跟咱们的人,从十来岁,到正式拜你,再到现在……” 说着说着,江小道便收起匣子炮,重新又一头栽倒在炕上,顺便也把胡小妍搂了过来。 胡小妍是在人牲房里长大的,因为较为年长,她几乎亲眼见证了冯老太太是如何立威,如何使人沦为奴隶。 江小道仿佛触电一般,顿时警觉起来,反手抽出枕头下面的匣子炮,蹲在炕上,侧耳细听,发觉外头的确有脚步声响,正要下地时,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便又松懈了下来。 “嗯?我没告诉你么?”江小道挠挠头,满不在意地说,“可能是昨天晚上吃完饭就忘了。咱爹说,那几个小靠扇的,老在外头打探风声,不学点防身的能耐不行,早点练练,早点拿事儿!” “赶紧去练!不然我告诉你们大哥了啊!”宫保南催促道,“我先眯一会儿,你们小点动静啊!” “那你大惊小怪的干啥?”江小道不禁皱眉反问,“那帮小靠扇的,多听你的话呀!放心吧!你是他们的大嫂!” 被点中的小子一脸兴奋,连忙中气十足地喊道:“七叔,道哥给我的名儿,叫张正东,今年十八!” “赵正北,今年十六!” 她担心再要多说什么,就真变成是自己不懂事儿,瞎挑拨离间了。 “嘶!小妍,你是不是觉得七叔会挖我墙角,把这帮小靠扇的撬走啊?不至于,不至于,他才没那么闲呢!再者说,爹和七叔,还能害咱俩不成?” 但她的担忧,却并未因此而消除。 宫保南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当然不会!”胡小妍十分坚定地说,“小道,别那么想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哦!应该是我七叔在夹磨张正东他们呢!没事儿,不用害怕!” “我不说忘了么!”江小道有点不耐烦地说,“再者说,这又不是啥大事儿!而且,你不也说过,希望我尽快有几个好帮手么!” 几个人没有办法,便按照吩咐,先在院子里绕圈儿跑步,跑得越久,呼出的哈气便越是浓重,仿佛在眼前凝成一层淡淡的薄雾。 ………… “哪有上来就练枪的?”宫保南不耐烦地说,“瞅?们这小胳膊细腿儿的,枪给你们,别一不小心走了火,先把我给崩了。” “小道,他们是你的人!” 人数虽然不多,但鞋底踩在院内的积雪上,还是不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众人一听这话,当即蔫头耷脑起来,兴致少了一大半。 江小道苦着一张脸,赖声赖气的问:“干啥呀?要上厕所还是咋的?” 尽管彼时的情况与眼下不尽相同,无法生搬硬套,但驭人之道,自在其中。 江小道打了个哈欠,说:“你别看我七叔平时吊儿郎当的,但不管咋说,他也是正儿八经当过兵的人,让他教就教呗!大早上的,我还不乐意动弹呢!” 这番话说的当然没毛病,可胡小妍却还是觉得不妥。 一伙儿人之中,只能有一个说了算的,但凡再多出一个,就必定会乱套崩溃。 窗外的训练声仍在断断续续,宫保南似乎又在叫四风口新的操练动作。 胡小妍忍不住叹息一声,江小道却只管搂着她,迷迷糊糊地说:“行啦行啦!别瞎想了,赶紧再睡一会儿吧,今儿小年,等起来了,害得剁馅儿包饺子呢!” 第八十七章 丧钟敲响 第151章丧钟敲响 旧历,辛亥年。 这一年,关外的烟花爆竹,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热闹,却也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冷清。 因爆竹中的硫磺亦有杀菌灭毒的功效,伍连德博士倡议多多燃放,并以传单的形式,分发到关东各省。 于是,大年三十那一夜,家家户户,凡有余力的,尽皆燃放烟花。 一时间,关外百姓,无论是富户士绅,还是劳苦大众,无有分别,全都一齐仰望夜空。 漫天花火,唯独照不亮这人间凄苦,更没有半分喜庆。 死难者,已逾数万人之巨! 各地都在集中焚烧尸体…… 关外酷寒,由于担心鼠疫冬眠于地下,便将许多原本已经入土为安的尸体重新扒出来,丢弃在土坑里,淋上煤油,付之一炬,归于尘土。 万幸的是,在伍连德的雷霆手段下,等到开春时节,鼠疫终于渐渐平复了下去。 二三月时,铁路逐一复通,鼠疫已近绝迹。 人间四月,盟会在南国已经接连起事,大有愈挫愈勇的架势;然而,关外却刚刚经历一场天灾劫数,清廷主持召开“万国鼠疫研究会”。 奉天治安,再度收紧。 然而,“海老?”已经嗅到了复仇的时机…… …… …… 是日,城东秘宅。 江小道手下的四风口,正站在院子里,侧身,平举着胳膊,手上拿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用绳子坠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 宫保南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掂量着一把碎石子儿,时不时地朝前面丢出一颗。 “赵正北!胳膊抬高点儿!你是要打别人脚丫子,还是打别人脑袋瓜子啊?” 石子儿正中在小北风的手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七叔……还没到时候啊?真举不动了!” “别废话!”宫保南不耐烦地喝道,“胳膊没劲儿还玩什么枪?举着!” “咚咚咚!” 说话间,宅子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四风口借机垂下胳膊,一齐扭头看向七叔。 宫保南微微皱眉,把石子儿倒在地上,随后拍了拍手,一脸狐疑地站起身来,冲那几个靠扇的说:“你们往后退点,啧,谁让你们把胳膊放下了?抬起来!” 紧接着,江小道和赵国砚也分别从正屋和厢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枪,互相对视了一眼。 宫保南盯着院门,也缓缓地把手伸进怀中,头也不回地冲两人吩咐道:“?俩守着正屋,我过去看看。” 没想到,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道,开门呐!我!” “?!是六叔!” 江小道不禁松了一口气,收起匣子炮,径直穿过院子去开大门。 院门敞开,却见老六关伟牵着一头驴车,车上放着两口薄皮货箱,上面盖着两层黑布、摞着几棵大白菜。 江小道看见那头老驴,顿时倍感亲切地问:“六叔,这不我那头驴么!” “你还知道呐!”关伟语带责备地说,“我说你们也真是的,搬到这边来,好歹也把老宅的驴给牵过来啊,得亏戒严以前,我去了趟老宅,要不然这驴早就他妈饿嗝屁了!” “你回老宅干啥?”江小道问。 “找个车拉货啊!先前城里马车太难雇了,这么多东西,总不能让我抬着吧!” 关伟一边说,一边牵着驴车进院,余光扫过,看见四风口,便惊讶地问:“嚯!你们这够热闹的,这都谁啊?” 江小道并不解释,只是冲四风口摆摆手,说:“叫六叔!” “六叔!” 关伟回过味来,猛拍了一把小道的肩膀,朗声笑道:“行啊!大侄儿,你都有自己的崽子了?以后成了大蔓儿,可得照着点你六叔啊!” “哈哈,六叔,你埋汰我!” “哪能啊!我是真格替你高兴,快跟六叔说说,你啥时候自己还整上堂口了?” 叔侄二人正是嬉闹玩笑的时候,关伟猛抬头,忽地瞥见赵国砚的身影,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神情也迅速变得冷峻起来。 “小道,他怎么还活着?” “噢,六叔,他现在也是我的人。” 关伟仍然目不转睛,只是微微把头歪向小道,低声问:“他以前可是陈万堂的人,能信得过么?” “六叔,火并收编,江湖绿林,不都是这个路数么!而且,那晚也没他的事儿,我爹也同意了。” 赵国砚的身份受人猜疑,自是情理之中,无可辩驳,只好低头示好,叫了一声“六叔”。 赵国砚先前拜码江小道,其实更多是因为“海老?”的缘故。 但自从亲眼目睹小道手刃沈国良以后,他就服了,或者说,是怕了。 赵国砚也由此看清了江小道的脾性。 这小子,平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满嘴啷当,没个正形,不说没脑子吧,反正多少有点儿彪呼呼的;可一旦他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儿的时候,就立马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寡言少语,而且极其果敢。 赵国砚想不明白,如此极端的两幅面孔,怎么会融汇在这一人身上。 但他猜测,这必定跟“海老?”言传身授有关。 而且,鼠疫戒严的这段时间,他跟江小道等人一同生活了小半年,大嫂胡小妍对他格外照顾,江城海对他用人不疑,整个氛围,如同家人,完全不同于“和胜坊”那帮蓝马銮把点因财聚义,于是,心里也就渐渐认可了这帮人。 不过,说到底,新人挂柱,投名状还没纳,怨不得别人轻慢。 关伟在“海老?”众弟兄里,是最平易近人的一个,此时却没给半点好脸,听见赵国砚叫他“六叔”,竟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别过脸去。 这时,江城海和胡小妍也分别从屋里出来。 “六叔来啦,快进屋坐。”胡小妍坐在木轮椅上,招呼一声。 关伟呵呵应道:“这家伙,侄媳妇儿,过了一年,越长越带劲了啊!有女人味儿了,你可悠着点,别把我大侄儿掏成柿饼子了!” 众人哄笑一声。 江城海迈步走下台阶,看了看驴车上的货箱,问:“东西都弄到了?” “?!大哥,早就弄到了,就因为这戒严,一直没法给你拿回来。” 关伟把车上的白菜卸下来,递给老七,随后掀开货箱,一摆手:“大哥,你上眼!” 江城海走到近前,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好奇巴望。 两个货箱,各放了两捆炸药,表面还铺着十来把手枪,匣子炮、撸子,各式各样,并配有整盒整盒的子弹。 “我操!枪!” 四风口一见这满箱杀器,顿时兴奋得眼冒精光。 “谁让你们过来的?”宫保南厉声斥责道,“去那边站着去,继续举着,还没到时间呢!” 四风口闻言,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到原处,继续苦哈哈地锤炼臂力。 江小道早已过了一见枪械就跃跃欲试的年纪,眼里只盯着满箱炸药,问:“爹,咱们……玩儿这么大?” “咋,怕了?”江城海问。 “那倒不是,但我也不会整炸药啊!”江小道随手拿起一个小木匣子,“六叔,这啥玩意儿?” “哎哎哎!祖宗,祖宗!你可别鼓捣这个!” 关伟立马将其夺回手中,打开匣子,小心翼翼地跟大哥介绍手榴弹的威力和作用。 江城海听了,将信将疑地问:“这玩意儿,真有那么灵?” “这……我也没试过。不过没事儿,大不了,咱们把这俩东西,跟炸药一块儿用,把‘和胜坊’那几个,都他妈炸死!” 说完,关伟刻意看了一眼赵国砚,说:“到时候,引信起爆的活儿,就让他来干!” 赵国砚咽了一口唾沫,无论怎么说,现在“和胜坊”的那帮蓝马,当初也跟着自己称兄道弟,真要让他动手,怎么可能没有半点为难? 江城海却接过话茬儿,说:“‘和胜坊’的事儿,以后再说。” “还以后?”关伟忿忿不平地说,“这都已经让他们多活小半年了!” “我知道,老六,现在外头已经彻底解禁了?” “是啊,朝廷都说鼠疫结束了。现在月底,来开会的那帮洋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嗯!”江城海点了点头,“老六,你跟我过来一下。” “来了。”关伟和其他人一样,满脸疑惑。 江城海把老六带到院子的一个角落,低声嘱咐道:“老六,今晚去老宅碰头。另外,我再交代你一件事儿。” “大哥,你只管说。” “弟兄们当中,就属你踩盘子的能耐大,从明天开始,你帮大哥摸清楚白宝臣家里的布防,这件事,单独交给你,不要声张,听明白了没?” 关伟连忙点头,又问:“大哥,那老七和小道呢?” “也不能说!” “懂!我这就去办!把他们全都周了,给四哥报仇!” “那就快点儿回去准备吧!”江城海重重地拍了拍老六的肩膀。 关伟应声点头,跟老七、小道等人知会一声后,便快步离开。 紧接着,江城海又把老七叫到身边,嘱咐道:“你去通知老二、老三,让他们今晚在老宅碰头――先去找老二,让他先去找我!” “懂!我这就去办!” “小道!”江城海又招呼了一声。 江小道应声走到跟前:“爹,有事儿你说话!” “手里有没有钱?有?”江城海继续吩咐道,“那你现在出门,骑着马,去城里各大西医馆,买好纱布,还有止血药、止疼药;去中医馆买金疮药;还有……找地方买点儿烟土!” “爹,那玩意儿可不兴碰啊!” “臭小子!”江城海随手扇了他一脑瓢,“让你去你就去,别废话!” “好!”江小道赶忙走进马棚,牵马出门。 最后,江城海又走到胡小妍身边,低声说:“让这几个小靠扇的,还像往常一样,出去探风,试一试,能不能查到周云甫的秘宅。” 虽然四风口就在身边,但老爹还是执意让胡小妍发号施令。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赵国砚有点惴惴不安地问:“海叔,那……我呢?” “你?”江城海抚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你先留在我和小妍身边吧,这边,也得有个好手,小子,好好干,别让我……别让你大嫂失望啊!” 感谢DAiDAi、加冰野格、铁口神算杜半仙的打赏支持! 今天当然还有! 第八十八章 歃血为盟 第152章歃血为盟 浑天黑夜,月晕将风。 老七宫保南按照吩咐,联络了二哥、三哥,随后回到城东江小道的住处,护送大哥江城海回到老宅。 外屋地里,供奉着老四金孝义的灵位。 江城海照例坐在炕沿儿上,点起一袋旱烟,心里不禁感慨:?!还得是自家待着自在! 去年的那场夜袭过后,在许如清的安排下,门窗都已换了新的,但碍于鼠疫戒严,屋子里的家具却迟迟没有更换。 如今,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残破的箱柜、墙上的弹痕,仍然都清晰可见。 老宅的房子将颓未颓,将倾未倾,似这残生,似这朝廷,似这天下。 老二李添威第一个回来。 “大哥!呵呵,咋感觉老长时间没见了呢!” “让这鼠疫闹腾的,可不就小半年没见了么,明明都在奉天。”江城海笑着吧嗒吧嗒烟袋锅子。 江城海点点头,从炕上下来,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坛老酒,往桌子上码五个海碗,逐一倒满之后,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轮番递给每位弟兄。 歃血为盟! 李添威翘首以盼,也是自顾自地嘟囔着说:“可不是呢!老五咋还没来,他平常都来得挺早啊!” “有!”李添威点了点头,“院子外头有个门房,每天晚上会有人绕着宅子巡夜,二更天换班,人数不定,有时四个,有时六个。” 李添威也跟着轻蔑地笑道:“大哥,只要咱们还在一天,那老小子就不敢安生,尤其上次夜袭以后,一直担惊受怕。不过――我这情况,是戒严以前,白家宅子布防的情况,现在还是不是这样,就不好说了。要不,我再去探探?” “看出来啥了呀?”李添威又问。 “大哥,别闹,你不会是要――” 于无声处听惊雷! 老七宫保南直接“诈尸”,坐起身来,瞪大两只眼睛,问:“啥玩意儿?” 江城海冷笑一声:“这老登够惜命的啊!” “不用。”江城海敲了敲烟袋锅子,“我再派?一个别的活儿,老规矩,别声张!” “如果要等,那就得等到乱局出现。”孙成墨继续说,“但要是没有乱局,咱们就不能再等了,最好的时机,就是在这两任总督交接的空档,对白家动手!” 李添威等人一听老七都这么说了,便瞬间安静下来,屋子里顿时一片死寂。 “大哥,你高看他们了。让我说,就算没有盟会,他们自己也能把自己玩儿死。” 众人对这番说法,心里面毫无准备,他们甚至不清楚弟兄们之间还出过内鬼,于是便将满肚子疑问,顷刻间一股脑地倒在大哥耳边。 “噢,好!” 江城海抬手打断:“别问,别猜,别说,照做就是了。” “那行,大哥,你说!” 李添威捋了捋头绪,介绍说:“白家大宅,前后一共俩门儿,白宝臣应该住二楼,每天下午会在阳台上坐一会儿,白国屏有自己外宅,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大概也在二楼。宅子里,不算仆从下人的话,常住的支杆挂子有六个,一楼四个,二楼两个。” 李添威没敢接着往下说,用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 “懂!” “四爷!瞪大了眼睛,瞅好喽!哥几个给你捎几个人下去,陪你乐呵!” 可是,江城海对此却不愿多谈,只是回身冲老七说:“沈国良临死前,认没认?” 众人一齐看向老六。 “干了!” 说罢,江城海直接转过身子,领着一众弟兄齐刷刷地跪在金孝义的牌位前。 “老二?”江城海忽然歪过脑袋,“年前,没戒严的时候,我让你去踩白家的盘子,咋样了?摸清楚了没?” 沉默了好一会儿,江城海才忽然开口道:“不用等了,老五反水,插了。” 说话间,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老六回来了。 他记得,这是大哥单独交给他的秘密任务,于是并未直说,而是扭头瞅了一眼躺在炕头上、似睡非睡的宫保南。 P.S.烦请评论区切勿出现有关圆的评论,见之则删。望见谅! “那也未必。”孙成墨说,“盟会这几年,也没少在关外运作,新军混成协的魏天青,都传是倒清一派,他要起事,咱们这不可能太平!” 众人端着酒碗,来到外屋地金孝义的牌位前。 “差不多了。还行,这把老骨头,还能祸害两年!” 三人闻言,顿时惊诧万分。 反倒是李添威,平日里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眼下却立马神经兮兮地小声说:“老三,这可不兴瞎说啊!咱们现在还在城里,又不是在山上!” 江城海点点头,又说:“要是我出了什么意外――” 孙成墨捋着胡须,忧心道:“别不是感上鼠疫了吧?” “大哥,没意外!”众人连忙打断,“白宝臣区区鼠辈,插他,手拿把掐!” “弟兄们,咱们跟白家的梁子,该了断了!这趟活儿,一旦成了,免不了血流成河,闹得动静太大,谁也保不了咱们,今后奉天城,恐怕也就再没咱们的容身之处,只能找个山头,了此残生了。” 没人想到,老三孙成墨竟然语出惊人:“咱大清,要完犊子了。” 孙成墨给两位哥哥抱拳问安,随后走到炕沿儿边上,把随身携带的报纸摊在炕桌上。 他还记得,当年自己跟苏文棋做“林李之辩”时,曾预言倒清不会成功。 “嘶!”江城海不禁问,“老三,那你的意思,倒清盟会他们,能成?” 孙成墨则毫不在意,抬手敲了敲炕桌上的一摞报纸,说:“盟会到处搞暗杀,广粤将军都被毙了,七十二岗又起事,整个内阁,吭哧瘪肚的好几年,最后听说还是宗亲权贵;现在又要回收铁路,各地保路已经快闹翻了,朝廷重兵都在老方头上。” “大哥,你肩膀上的伤,咋样了?”李添威也照例坐在炕沿儿上,等着其他人过来。 孙成墨已经习惯了,不急不恼,只是轻轻点头:“看出来了。” “各位,现在就剩咱们五个了,其中还有三个老骨头。但老四这个仇,我非报不可!我现在掰着手指头数,也没有多少年头了,得尽早给老四一个交代。各位没意见吧?” 关伟急了,忙说:“哎,都看我干啥呀?大不了荣家饭我不吃了!给四哥报仇,不后悔!” 宫保南看着三位哥哥,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默默地点了点头:“认了。” 李添威神色一凛,他的确早就看不惯周云甫对弟兄们的态度,但最多也只是想回山上去当胡子。 江城海站在当间,先回过身,看了看仅剩的四个弟兄,其中两个的头发业已花白。 “哟!大哥、二哥、三哥,都在呐!”关伟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笑道,“这回,我总不是最后一个了吧!五哥还没来呢!” 江城海和宫保南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江城海又点了一袋烟,沉声道:“他是陈万堂的线子,陈万堂和黑瞎子夜袭那晚,是他通的风,害死了老四!” 越是老粗,越爱逗弄读书人。 “老三,天天看这破玩意儿,看出啥来没啊?”李添威哈哈大笑着问。 “啥?”关伟难以置信地说,“五哥反水?大哥,别闹了,他反水谁啊?白宝臣?” 此事翻篇不论,江城海挺了挺腰板,换做一副严肃神情。 夜袭那晚,除了老四金孝义,他的伤势最重,如今看上去虽然已无大碍,但行走举止仍是小心翼翼,略显迟缓。 李添威大手一挥,说:“?!管他呢!南边闹南边的,大不了山海一关门,不乱到咱们这就行!” 江城海随他的眼神看过去,低声说:“没事儿,有啥情况,你就直说吧!” “那就好,那就好!” 没想到,这么一看,这摄政王不仅不如老佛爷,甚至就连隆裕太后,也未必赶得上。 李添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忙说:“大哥,要不,咱们趁乱搅局,直接把陈万堂剩的几个蓝马,还有白家一锅端了?” 江城海沉吟一声,却问:“老三,你个当军师的,得多说几句。” “要是能浑水摸鱼,那当然最好。不过,就怕这水浑不起来。这届总督马上期满卸任,现在坊间都在传言,说赵将军要回来了。” 紧接着便听见“噼啪”几声连响,手中的海碗被逐一掷在地上,原本完整的器皿,顷刻间便四分五裂,变成无数碎片。 “从明天开始,你给我盯着点韩策。最近‘和胜坊’也开张了吧?他管账,早晚都得去跟老爷子碰头,你试试,能不能摸到老爷子的秘宅。记住!能不能探不到,不要紧,事儿千万别明了,先把自己藏好!” 少倾,老三孙成墨也回来了。 江城海笑了笑,却仍然固执地继续说道:“要是我出了什么意外,希望哥几个,还能把小道当侄子,帮衬着点!” 李添威心里忐忑,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江城海朗声道,“大伙儿也不是头一回砸窑了,规矩你们都懂,少问多做,各司其职,不能感情用事,就算有弟兄在你们面前死了,也不能心软,先把自己的活儿干利索了,懂了?” 当然,他们也都没有责备大哥的意思。 几人互相看了看,郑重其事道:“大哥放心!叔侄一场,自有恩情!” “行倒是行,但是――”李添威又瞄了一眼宫保南,也不知他到底睡没睡。 毕竟,大伙儿都知道,抓内鬼,最忌讳声张,不仅容易伤了弟兄和睦,反而还会打草惊蛇。 江城海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没事儿,他不算!” “还有轮班的?”江城海有点意外。 “好!那就辛苦各位了!” 三个人的脸上有失望、有愤懑、有疑惑,唯独没有想要一问究竟的欲望。 众人仰头,饮下血酒。 这下,就连江城海也被勾走了兴趣。 赵将军可是个能人,几年前从关外卸任盛京将军,如今要是回来,肯定是总督大员,有他坐镇,周云甫只会雪上加霜。 孙成墨原本心想,新帝登基,朝廷这回总算是爷们儿当家,总该支棱起来了。 孙成墨掂量了片刻,觉得在理,但又有些顾虑。 众人闻言,微微色变。 “没有!”众人齐声应答。 李添威点了点头。 感谢_木木_的一口气96张推荐票! 大佬,你推荐票为什么这么多??? 第八十九章 步步为营 第153章步步为营 接下来一连数日,“海老?”众弟兄各司其职,随聚随议。 只不过,碰头的地点,不再局限于江宅。 酒楼、客栈、土窑,甚至行进中的马车,都有可能成为碰头接洽的场所。 碰头的人数也并不固定,一切全凭大哥心意,随叫随到。 弟兄们规矩门清,只有老三孙成墨身份特殊,被允许及时发表意见和建议,其余人等,事无大小,既不问缘由,也不问计划,从而保障行动效率奇高。 这段时间,江城海已改往日深居简出的习惯,经常在城里四处走动,江小道和宫保南便轮流给他充当车夫。 老七懂规矩,从不多问。 江小道当然也懂规矩,但身为义子,眼瞅着老爹又是弄炸药,又是预备医药物品,他实在做不到不闻不问,于是,便经常借着赶车的功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试探询问。 ………… 马车车轮在柏油路面上极其平稳,人坐得舒坦,马跑得省力。 时令行将入夏,草长莺飞,惠风和畅,最是舒爽养人的季节。 江小道坐在车板上,带着老爹,一路走街串巷,不时回头冲车子里头问道:“爹,你这是要整多大动静,不过了啊?” 江城海在车里摇晃着脑袋,却问:“小道,我先前怎么教你的?” 真正要干的事儿,连死人都不能说。 江小道当然记得这条家训,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怨言。 “爹,你连我也信不过?” 这话只说了一半,还有后半句话,他没忍心开口――老爹的做法,让他多少有点心寒。 这时,一只宽厚的大手穿过门帘,重重地搭在江小道的肩膀上。 身后传来了老爹的声音。 “小道,这跟信不信得过?,没有关系。有句话说得好,关心则乱!集体行动,各司其职,最忌讳意气用事。有时候,你救了一个兄弟,就会害死另一个兄弟,最后只会一团乱麻,误了大局。你还欠练,慢慢来,该是你知道的,你都会知道。” 江小道点点头:“这一趟,让我也出点力!” “那当然,你想偷懒也不行啊!” 江城海笑了笑,脸上却掠过一丝无奈。 眼下的布置虽说紧锣密鼓,但少了老四、老五这两个壮年老合,人手难免有点吃紧。 “对了,小道,我让你那帮小靠扇的去打探老爷子的秘宅,有啥进展没?” “哦!南风来的信儿,说是韩策那老小子,每隔三两天,就会往城南那边去一趟,但是到了那边的地界,每个路口都有几个人盯岗放哨,那几个小叫花子过不去,只知道一个大概的位置。” “嗯,有个大概的位置就行,最重要的是别明了。” 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下。 江小道转身挑开门帘子,说:“爹,悦来客栈到了,用不用我陪你进去?” “不用!”江城海随手拿起座位旁的一个包裹,走下马车,“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老爹进店以后,江小道便斜靠在马上上,歪着脑袋,上下打量起这座十分洋气的新式建筑。 悦来客栈,坐落于南满铁路奉天站附近,商政军洋各界人士往来穿梭、人流汹涌,鱼龙混杂。 客栈门口,时常能看到操着各地方言的旅客。 他们总是三五成群,按照当下最时髦的装扮,剪了辫子,穿一身洋装,戴一顶礼帽,上嘴唇上蓄着一撮大胡子,看上去明明是华人,可嘴里动不动总是迸出几句东洋话。 让人闹心的是,总有些刚下火车的旅客把他当成了租车的车夫,张嘴就问:“老弟,去小西关多少钱?” 江小道心里窝火,便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一百块!” “什么?”旅客们顿时目瞪口呆,“一百块!土匪进城了吧?奉天人真黑,快走快走!” 江小道也不多解释,抬眼见老爹进门时,正巧有个小年轻跟他擦肩而过,走出客栈。 欠身去看,只见这小年轻岁数不大,排场倒是不小,一走一过,前呼后拥,似乎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正在好奇的时候,耳边却冷不防传来一声问候。 “连横兄,你好啊!” 江小道一愣神,应声回头,却见一个面相老实、年岁和他放上放下的小年轻。 “诶?是你!你叫啥来着?别动,我能想起来,姓刘,是不是?” 来人点点头,笑呵呵地鞠躬施礼,道:“刘雁声呀!” “啊,对对对!想起来了!雷猴,雷猴!” 刘雁声听着他蹩脚的粤语,也不见怪,只是问:“连横兄在这做什么?” 江小道喟叹一声,说:“?!落魄了,合计搁火车站附近拉点活儿。你咋在这?” 刘雁声当然知道他在玩笑,便伸手指了指客栈,说:“我现在住在这边。” “是么!”江小道有点意外,又问,“那你认不认识那小子是谁啊?排场这么大?” 刘雁声踮脚往那边张望一眼,笑着回道:“哦,那是张龙嘛!” “张龙?没听过,蔓儿很大么?” “他不是跑江湖的。” “嘶!”江小道往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咋的,跟你们干革命的啊?” 刘雁声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的太多,于是连忙岔开话题道:“我们只是过来交交朋友。” 江小道把嘴一撇:“?!你瞅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又不掺和你们那些破事儿。对了,你师父呢?” 闻言,刘雁声眼里掠过一丝悲戚,提起手中的一包药,说:“我大师爸最近身体不太好,刚去给他买药回来。” “我操!”江小道赶忙把身子往后一仰,“不是鼠疫吧?” …… …… 悦来客栈,客房内。 江城海和老二李添威碰头,将手里拿着的包裹递过去。 “这里头有止血药、止疼药,还有纱布和两块烟膏子,你自己随身带着。” “好!”李添威二话不说,赶忙伸手接过包裹。 说实话,要是真出现什么意外,这些东西恐怕根本无济于事,甚至可能都来不及用。即便如此,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江城海坐在椅子上,摆弄着桌上的茶碗,问:“老爷子的秘宅,打探得咋样了?” 李添威放下包裹,连忙答道:“这几天跟着韩策,他每隔三两天都会去城南那边跑一趟,不过,那地界盯梢的人太多,我怕明了……” 老二的说法,跟小道手下探查的情况一样。 江城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待会儿,我走以后,你去车站买七张月底的车票……买八张、不,九张吧。去哪儿都行,优先买京奉线的。不一定能用到,总之,先买着,不行再改。” “好!”李添威重重点头,除此以外,并不多问。 “钱够不够用?”江城海继续吩咐道,“再想办法打听一下,现在是哪路巡防营在守城门。” 显然,这是在为事成以后的跑路做准备,火车和野路,双重保险。 李添威连忙应声道:“明白。” “嗯,下次碰头的时间、地点,等老七通知,还是那句话,把自己藏好喽!” 说罢,江城海霍然起身,言简意赅地说:“就这样,走了!” …… …… 离开越来客栈,江城海快步上了马车,又让江小道载他去小西关附近。 路上,江小道跟老爹谈起方才遇见刘雁声的事。 原来,谭仁钧来到奉天之后,便一直水土不服,尤其是北方酷寒,再经历鼠疫戒严,这老登已然是久病在床,奄奄一息。 江城海有点意外,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将其视作路上的谈资罢了。 临近下午时分,父子二人来到小西关附近的一处胡同口。 马车刚刚停稳,就见街对面一家热闹的茶楼里,关伟低着脑袋,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跟小道打了声招呼后,便一头钻进车子里。 江城海照例把老六的药品递过去,问:“白家的盘子踩得咋样了?” 关伟信心满满地点了点头。 “白家大宅,前后一共俩门儿,白宝臣应该住二楼,常住的支杆挂子有六个……” 老六的说法跟老二的一致。 江城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儿办得不错!有没有机会摸进去?” 这一回,关伟咂了咂嘴,没敢夸下海口:“大哥,你要说进去荣点儿啥,那不成问题,可要说进去杀个人,再一声没有地出来,这恐怕有点难办。” “哈哈哈!”江城海笑道,“放心,大哥没那么彪,把你一个人扔进去。” 关伟闻言,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大哥,那……还有啥别的事儿吗?” “有!你现在,钱够不够用?” 关伟立马拍了拍腰包,低声说:“放心,相当有钱了!” “那好!这几天,你在奉天周围,去买几匹好马,最少七匹。你先破费一下,这笔账往后再算。” “啧!大哥,你又埋汰我!” 江城海笑了笑,说:“行,就这样了,走吧!等你回来了,先去老宅找我,我要是不在,你就去小道那边,小道那边要是也不在,就去‘会芳里’。” “那要是‘会芳里’也不在呢?”关伟问。 “那你就跑路吧!”江城海压低了声音,“记得带上小道和小妍。” “大哥,又闹!” “哈哈哈!去吧,早去早回!” 关伟应声挑开车门帘,冲小道的后脑勺弹了个脑瓜崩,笑道:“小子,走了啊!” 江小道骂骂咧咧地转过身,问:“爹,还去哪?” “把我拉到你大姑那去,然后去找你七叔,让他过来换班。” “?!爹,没事儿,我又不累,你想去哪就说呗!” “不行!”江城海一口回绝道,“你得回去守着点你媳妇儿。” 江小道拗不过老爹,只好扬鞭驱车,去找大姑许如清。 因为同在小西关,这一趟,倒是十分快捷,没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就停在了“会芳里”门口。 江城海一下车,大茶壶福龙就立马走下台阶,迎了过来。 “哎唷!海哥,可老日子没见了,你那伤好得咋样了?” “早就没啥事儿了,一点儿皮外伤,用不着矫情。”江城海随口附和一声,“我三妹在不?” “在,在!”福龙连声答应,“这鼠疫闹腾的,店里最近刚复业,忙得脚打后脑勺,要不然,我们掌柜的还说要亲自去看你呢,结果今天正巧三哥来了,说是你待会儿就到,掌柜的这才在这等着你呢。” 说罢,福龙也不忘招呼一声小道,说:“诶,少爷,你也进来坐一会儿啊!急啥,进来喝口茶呗!” 江小道也觉得口渴难耐,便跟老爹知会一声,在大堂里喝口茶,再去找七叔过来换班。 江城海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旋即跨过门槛,走进店内。 刚进门没走两步,赵灵春便迎面走了过来。 “海哥,你来啦!红姐他们正在二楼雅间等你呢!我带你过去。” “嗯。”江城海点了点头,没有在意。 赵灵春说完话,又拦住跟过来的福龙,从他手中接过茶壶,说:“我过去给他们倒茶吧,你过去招待一下海哥的儿子。” “好嘞!”福龙同样没有多想。 赵灵春就领着海老?,来到雅间门口,轻声冲门内说:“红姐,海哥来了。” 很快,房门从里面被应声拉开。 许如清穿着一身淡蓝色旗袍,她本是风姿绰约、韵味十足的女人,可如今看上去也有点见老,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上已经能看到清晰而又细密的皱纹。 “哥,你可来了,胳膊没事儿了吧?” 江城海没有回话,而是侧身冲屋里看了一眼。 茶桌上,老三孙成墨十分默契地冲大哥摇了摇头,表示他什么都没说,许如清自然也就什么都不知道。 江城海走进雅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开门见山道:“三妹,我这次过来,不扯家常,而是正经要跟你商量点事儿。” 许如清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但又很快震惊了下来,在江城海身边坐下,轻声问:“哥,是不是……” 没想到,江城海立马抬手打断,歪起脑袋,默不作声地看了看正给三人倒茶的赵灵春。 她倒茶很仔细,或者说很慢,可一听见“海老?”的话,便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许如清看出江城海的意思,便笑着接过茶壶,说:“灵春儿,你来了月事,按理来说,可以休两天假的,别总在店里闷着了,天儿这么好,有空也出去溜达溜达。” “啊?那好吧,红姐,你们先聊,我退下了。” 赵灵春对“海老?”的印象很深,根本不敢在这几个老江湖的面前,耍半点花招,于是立马行了一礼,没有丝毫留恋的快步走出房门。 江城海皱了皱眉,问:“这丫头,好像是跟小道差不多一块儿来的奉天吧?” “比小道来得早点。”许如清解释道,“哥,先前你们在‘卧云楼’门口,跟黑瞎子他们对峙的时候,还是我派这丫头去巡防营找的王延宗呢。” “哦,是她呀。” “对了,哥,你说找我要跟我商量的事儿……” ………… 赵灵春关上房门的一刹那,心脏立马狂跳起来。 尽管听不见雅间里面的动静,但她还是有很强的预感――“海老?”这一伙人,好像要有什么行动。 毕竟,江城海这伙人,来“会芳里”这么多次,从来都没有刻意回避过谁。 赵灵春眉头紧锁,怔怔出神地走下楼梯,忽然间一抬头,正巧看见喝完茶水,准备离开的江小道,于是便快步走到近前,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哥!” 江小道听见动静,停下脚步,转过身时,嘴里尚在咀嚼一块点心。 “噢!灵春儿啊,最近咋样?诶,对了,我之前还答应过要好好谢谢你呢!你想好要啥没啊?” 赵灵春笑着摇了摇头:“哥,算了吧!干嘛算那么清楚。” “那咋行?我都答应你了!” 赵灵春故作思考:“那你让我再想想吧。” “?!至于这么磨叽么,你真是要把我往死里宰啊?”江小道摆了摆手,“行,那你慢慢想吧,我走了啊!” “哎!哥!”赵灵春赶忙快步走到门口,叫住了他。 “又咋了?”江小道拍了拍手指上点心的残渣,“我还有事儿呢!” “你们最近都在忙啥呢?”赵灵春佯装随口问道,“以前总来,戒严都解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今天才想着过来?” “噢!最近忙着拓展业务!” “拓……拓展业务?” “可不是么!”江小道指了指门口的马车,“现在行行都不景气,我现在没事儿都得去火车站附近拉活,挣点外快。” 得!赵灵春心想,这算白问了。 然而,这句“不经意”的问话,却引起了江小道的注意。 只见他一脸狐疑的看了看赵灵春,随后顺着门口的台阶,又走了上来,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神情,眼神里忽然冒出一阵精光――神似“海老?”的模样。 “你闲着没事儿,问这干啥?” “呃……”赵灵春顿时急红了脸,“也、也没啥,就是,你老也不来,有点儿想你。” 没想到,正是这一抹因心急而涨红的脸,配合这套谎话,反倒显得天衣无缝。 江小道听后,只管哈哈一笑:“行啊,老妹儿,生意都做我身上来了?我知道鼠疫对你们这行影响挺大,你也不能拿你哥我当臭点子忽悠啊!得啦!哥有媳妇儿,走了啊!” 赵灵春闻言,刚想长舒一口气,却又猛地听见了小道的叫声。 “灵春儿!” 江小道突然转过身:“不该打听的事儿,少打听!别问、别看、别听!我小时候,就因为欠欠儿的,吃过一次大亏,好在你哥我命大,挺过来了,你呢?你能挺过来吗?” 第九十章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第154章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入夜,会芳里亮起灯火。 玻璃大吊灯一经通电,整个大堂的门窗顿时亮堂起来。 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老爷们迷得神魂颠倒,大鼓曲评的是才子佳人、风流韵事。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七哥,好久不见呐!” “七哥来啦,快楼上请,海哥和红姐都等你半天了。” 宫保南抱起双拳,跟几个常来的熟客简单打了声招呼,随后便在福龙的带领下,来到二楼雅间门口。 刚想敲门,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叫喊――“不行!” 听声音,应该是“串儿红”许如清。 大茶壶福龙浑身打了个激灵,伸出去的手也忽地停在半空,扭脸冲宫保南讪笑道:“那个……嘿嘿嘿,七哥,要不你还是自个儿进去吧,我楼下还得招呼客人呢!” “理解,理解!” 宫保南酝酿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推开门,雅间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桌子上有一沓厚厚的银票。 许如清抬头见是老七,方才继续刚才的话头,但语气却因这次打断,而明显和缓了不少。 “哥,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这一辈子,替周云甫干了那么多脏活儿,能全须全尾地活到这把岁数,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你要从奉天退出来,我绝对支持;你想给老四报仇,我帮你出人;但你总得给我交个底,你到底要干啥呀?” 任凭许如清磨破了嘴皮子,江城海也不肯吐露半点计划。 理由跟江小道一样,关心则乱! “三妹,这么多年咋混的,规矩都忘了?别的堂口的事儿,不能过问。” “去他妈的规矩!”许如清猛地一拍桌子,“哥,你现在还跟我论上堂口了?” 老七后退了半步,老三孙成墨连忙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 “三妹,别怪我添乱,照我说的做就完了!”江城海突然阴沉着脸,把桌上的银票往前一推,接着说,“我只让你帮我个忙,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你把这些钱交给小道和小妍,给他俩送出奉天。” 许如清气笑了,问:“哥,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就小道那脾气,你但凡出半点意外,我能拦得住他给你报仇?” 没想到,江城海却一脸困惑地看了看她。 “我啥时候说让你拦着他给我报仇了?” “呃……啊?” 这一番话,连老三和老七都倍感意外。 难道不应该是让这小两口放下江湖恩怨,从此开启崭新人生吗? 江城海冷笑一声,说:“我承认,一开始,我也这么想过。可我后来觉得小道说的没错,老鹞鹰孵不出会唱歌的鸟,那小两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不给我报仇,我这儿子不是白养了么!” 许如清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江城海抬手打断。 “三妹,不光是你,道上很多人总说,我给老爷子干脏活儿,是憋屈,是把路给走窄了。你们说着说着,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迷糊了,好像真成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难道――不是么? 江城海站起身,又一次把银票往许如清面前推了推。 “其实,直到活到这把岁数,我才算看清我自己。三妹,至少对于咱俩来说,没有人逼咱们。一切――都是咱们自己选的!” 众人鸦雀无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掀开、撕碎、丢弃,露出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老四的仇,我非报不可!谁要拦我,我就杀谁!” “扑棱棱!” 窗外突然响起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似乎有一只猛禽从空中掠过。 三人的注意力被短暂地吸引。 江城海却已自顾自地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招呼道:“老七,跟我来!” …… …… 夜色渐浓,月上中天。 街上的店铺,陆续上板打烊,除了远处若有若无的犬吠,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和胜坊”内,韩策清点好了账目,吹灯拔蜡,走到店铺外头,转身冲里面的人低声嘱咐道:“你们几个,把那几个蓝马拴住喽,听见没有?” “放心吧,韩哥!”屋里的手下应声答道。 韩策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带上另外四个手下,朝着停在附近的马车方向走去。 车夫脸色煞白地挑开门帘,怯生生地说:“韩哥,那个……有熟人找你。” “啊?”韩策皱起眉头,“谁找我?在哪呢?” 话音刚落,马车里猛地探出一只手,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拎鸡崽儿似的,将其拽进车内。 韩策“哇呀”一声惨叫。 四个手下立马掏枪冲到马车前面,掀开帘子往里一瞅,却见江城海和宫保南一左一右,把韩策夹在正当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 “哥几个,挺好的?” “呃……海哥,七哥……你们这是……” “没啥事儿,带咱们去见老爷子。”江城海笑呵呵地说道,“放心,规矩都懂!” 说罢,就见这俩人异常默契地从袖口里掏出黑色的面罩,套在脑袋上,闷声说道:“走吧!” 四个手下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将目光投向韩策。 韩策脸色铁青,冲几人怒骂一声:“还他妈瞅啥?出发呀!” “好好好!老董,上道,去老爷子那边!” 紧接着,串儿铃声响,马车在茫茫夜色下,开始朝着城南方向进发。 一路上七拐八拐,从柏油路面,到沙石路面,再到坑坑洼洼的土路,三个人挤在车上,像在私塾里念经的小孩子一般摇头晃脑。 韩策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无奈地埋怨道:“海哥,你想见老爷子,你就直说呗!瞅这家伙,给我吓一老跳!你说,老爷子还能不见你咋的?” “兄弟,情况紧急啊!”江城海一把搂过韩策,愧疚道,“多多包涵!” 他知道周云甫会同意跟自己见面,但要是等老爷子安排,这场会面就不会在秘宅发生,而是会像上次一样,被安排在自己的老宅。 如此折腾了小半天的时间,行进中的马车,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吁――” “到了?”江城海闷声问道。 “嗯!”韩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行啦,海哥,把头套摘了吧!” “呼――” 宫保南一听,连忙摘下了面罩,深吸了一口气,叫苦不迭:“操了!再不到地方,就可以直接把我拉到乱葬岗去了,差点儿没闷死我!” 三人一齐下车,脚落地时,便已经是青砖地面。 环顾四周,却见院子里有树有花,绿意盎然,跟周云甫的气质完全不搭。 宫保南一下车,便佯装随意地左右顾盼,看了一圈儿,也没发现任何与众不同的标志,直到仰头去看身前的正屋,才忽然发现幽暗的天边有一点暗红色的光亮。 那是一盏停在半空的孔明灯,似乎经过特殊处理,光线极其黯淡,要是不刻意寻找,实在难以发觉。 宫保南默默记下了方位。 这时,屋子里传来一个熟悉声音,异常沙哑,似乎喉咙里总是挂着一口浓痰。 “韩策,谁来了?” “噢,老爷子,是――” 话还没说完,猛听见院子里“扑棱棱”一声响!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一只猫头鹰飞过高墙,从院子里低空掠过,随后又极速上升,最后落在了东南角的那株石榴树上,猛回过头,却似是一张人脸! “喈喈――喈喈!” 夜猫子单睁着独眼,发出极其诡异、刺耳的嘶鸣! “老爷子,‘海老?’来了!” 第九十一章 老爷子,我要杀人 第155章老爷子,我要杀人 庭院里、游廊里、客厅里,随处可见身穿黑衣黑裤的看家打手,个个身形匀称、结实,如刀砍斧剁一般齐整,绝无那种膀大腰圆的愣汉。 众人虽然对“海老?”很客气,但说到底仍然是周云甫的嫡系。 韩策先行进去通报,片刻过后,屋内传来老爷子的声音。 “城海,进屋坐。” 江城海应声挑帘进屋,宫保南紧随其后。 屋子里装有电灯泡,周云甫嫌吵,没开,仍然固执地点着蜡烛。 老爷子的气色不错,跟以往相比,甚至可以说是精神矍铄。 这场突如其来的鼠疫,让他喘息、休养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大概是春末夏初、气温转暖的缘故,周云甫十分罕见地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前有老妈子给他洗脚,身后则是立着丫鬟给他揉肩。 拿什么人,双方心知肚明。 “老爷子。”江城海笼起袖管,沉声说,“我觉得,咱俩的想法应该一样,趁着还有一口气儿,恩怨情仇,该清就清,尽量给小辈少留点烂摊子吧。” 周云甫情不自禁地瞄了一眼外甥,旋即叹了一口气,问:“是因为你那个儿子?” 于情,江城海替死去的弟兄报仇,天经地义,老爷子硬要庇护,便是有失公允,内部必定分崩离析。 “应该,应该!” 可江城海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仍旧盯着老爷子,分毫不让。 周云甫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吟一声,却问:“不过,现在鼠疫刚过去不久,‘和胜坊’才开始复业不久,还没招到合适的銮把点接手。城海――能不能再缓缓?” “也没啥计划。”江城海回道,“无非是,杀几个人。” …… 周云甫端起手边的茶碗儿,不慌不忙地嘬了一口。 闻声,周云甫和江城海同时抬手制止二人。 沉吟了半响,周云甫突然哈哈一笑,却问:“白家呢?你有什么计划?” 宫保南见他这副反应,抿嘴偷笑,默默摇头。 这老小子,刚才在车上有多怂,现在在舅舅面前就有多横。 “你要杀他们,也行!可问题是,再断一条财路,咱们拿什么跟白宝臣拼?” 老爷子实在无法回绝“海老?”的要求。 江城海光笑不接茬儿,话锋却是陡然一转:“老爷子,我来问你拿人!” …… 其实,他当初去施医院劝说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老爷子,说实话――”江城海掸了掸衣襟,终于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我这把岁数,当不了头马,早就该退了。” “啥?”韩策霍然起身。 周云甫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问:“需要人手不?” 江城海接着说:“事成以后,我要是没死,这就算是我拔香头子的条件。” 周云甫的眼神越过碗沿儿,瞄了一下他,笑着问道:“城海,肩上的伤咋样了?我身子骨差,又赶上这鼠疫,一直没去看你,没挑我礼吧?” 宫保南顿时收起笑容,十分罕见地撂下一张冷脸,低声警告道:“哎,你说话注意点!” “江城海,亏你还是老江湖!临阵拔香头子,有你这样的么,我都替你寒碜!还有你――”韩策突然又指了指老七,“你他妈在这闷闷笑个几把?你以前那点逼事儿,还用我在道上给你宣传宣传不?” “江城海!你这是什么态度?”韩策忍不住起身斥责道,“这几十年,周家对?咋样,你心里没数?而且,老爷子也说了,那几个銮把点,早晚归你处置,你就非得这么急?” 于理,甭管是出于主观还是客观,江城海都已经让那几个銮把点多活半年了,其间从未搞过暗杀,如今也是堂堂正正地过来要人。 “呵呵呵呵。” “说!” 江城海深吸了一口气,胳膊肘拄在扶手上,微微欠身,摇了摇头:“不能。” 韩策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海老?”竟然说得这么生硬。 “当然,这是你应得的。”周云甫应声允诺,“那――‘和胜坊’那几条命,就交给你处置了。”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大半;台上的蜡烛,也行将燃尽。 “第二件呢?” 两人之间,毕竟几十年的交情,一起趟过江湖,彼此心里总有几分默契。 难不成是因为那时年轻,贪图富贵,所以狠不下“对子”的决心? 韩策只是个唱红脸的,替舅舅把难听的话讲出来:“咋的?江城海,你要‘逼宫’?懂不懂大局为重啊?我们周家要是倒了,白宝臣能放过你?跑你都来不及跑!” 江城海伸出一根手指:“先是巡防营。老爷子,这得靠你的人脉,帮我清道。” “大晚上的,咋这么急啊?也没提前通知一声。” 韩策应声坐下,佯装忿忿不平。 这一次,他没有故意唱红脸,而是真急了。 周云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手上的茶碗儿却仍然稳稳地落在桌面上。 江城海不明不白地应了一声,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角落里,而是径直走到老爷子身边坐了下来。 没想到,老爷子松口,江城海反倒不急了。 老妈子和丫鬟见状,无需吩咐,便立马乖乖地快步离开。 “城海,这可不像你啊。” “几个,十几个,几十个,没法保准,要看情况。” 只是为了给老四金孝义报仇? 的确说得通,但还欠缺一点说服力。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江城海和宫保南走出屋子,上了马车,按照规矩用黑绸带绑上双眼,由专人驱车,送到小西关附近。 “那几个銮把点,我想杀的时候,自会派人去杀,这次过来,只是先来知会你一声。” 沉默了片刻,周云甫无奈地抬起手,说:“城海,韩策气盛,都是我惯出来的毛病,让你看笑话了。” 想当年,周家跟白家火拼的时候,江城海也死过其他弟兄,也没见他如此背水一战。 “嗯。” 周云甫微微愣神,看出了江城海的决心,宁肯自己不过了,也要在奉天把白家铲掉。 “几个?” 老爷子看了看眼前这位熟悉的爱将。 “我不能把话说得太满,可能会需要额外的人手,也可能不会。我尽量不用,但事儿要办得干净,老爷子你还得答应我两件事。” 天边的那盏暗淡的孔明灯,早已不见踪影。 城南附近,某处阴暗的胡同里,老三孙成墨?着风筝线,将孔明灯收下来,忧心忡忡地奔城北江宅附近走去。 然而,江城海和宫保南走后,周云甫又把韩策叫到身边,没来由地低声嘱咐道:“安排人去乡下给我找个宅子,小点儿、破点儿都无所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九十二章 活吃 夜幕之下,奉天小西关仍旧热闹。 天灾过后,商户们刚刚复业,便都不约而同地延长了营业时间,官府自然是大力支持,加上气温转暖,街面上随处可见坐着洋车找乐的阔少、太太和小姐。 临近商埠地附近,很多新式店铺的门脸,已经换上了时髦的霓虹灯牌,借以招揽客人。 拉洋车的车夫肩膀上披着一条白手巾, 至于说担心三大势力对付自己,秦川现在还真不担心,就算对方不对付自己,自己也要去找他们要个说法。 武俊熙还没等我说完就一把把我扛在了肩上,我的胃被武俊熙的肩膀顶的一阵恶心,连忙手忙脚乱的挣扎起来。 她刷了一集美剧,进浴室洗了个澡,长长的头发用毛巾盘在头顶,身体擦干净后裹上了大浴巾。 一天没吃东西,只在赶路的时候喝了一点山泉,我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寻了人最多,路最宽的街道走过去。 他们本来以为秦川会被吓得心惊胆颤,唯命是从,可以轻松将赫家的脸面找回来。 于是呼,莫凡和宁无心飞上林子上空仔细看,依旧是没有啥和地图图线吻合的地方。 玉锦绣眼神微微一动,她从未想过,还能从墨显兵的嘴里听到“尊重”二字。 两人都期待儿子,希望儿子比自己优秀。但是才14岁,相当于神魔境以下接近无敌的俞昶将军吗? 他其实知道她会对笙儿下手,也一直有所防备,但他没想过她会想出艳一照这样毒辣的招数。 一天就有30个票,也就是最多能换票30个票,最多长30个粉丝,可惜不是人人都愿意和你互粉的,自己用完票,杨胤一看自己也就长了25个粉丝。 夜天又看向李峰,李峰说道:“我也有事要去人族,你们聊!”说完也消失不见了。 此刻,赵昊傲立斩天台上,也已不在大吼,面浮一抹厉笑,星眸一凛,泛起咄咄寒光。 怎样才能做到保护谷家三姐妹,不让花袭伊等人怀疑,这实在不易。 如果风云永恒没有拜凌龙仙人为师傅,并且得到仙种等,他还真不一定能比得过高郸。 方才尽管他们都有看过叶昊的身手,但无奈李二狗的人多,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叶昊就是再能耐又能如何? “真的就这么想跟我做亡命鸳鸯吗?”柳逸尘抬刀挡开了迎面的一击,踹飞那个攻击自己的人。 其他的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时他们有不少想喝却舍不得买了喝的,现在都给点了,反正有廖东买单。 赵昊走上前,面上露出一丝温笑,伸出一手,轻轻向雅公主腹部轻摸去。 陪着墨白在外面跑了一天,叶昊回去的时候正好经过曹思雨的公司,接她下班。 刘副校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眉头皱得死紧,他分管学生组织这么多年了,每年大赛的公示就是走个程序,没想到今年居然真的有人在公示期间投举报信,举报的人居然还是官萟冰这个学生会主席。 只是他看的他的眉眼冷冰冰的,他的眼里不在跳动着火苗他,不在温柔的对着他笑,她的心再也不想他敞开。 要不然那天要是把他的命给丢在外面了,胭脂迟早得着自己拼命。 最后的环节是来参加的记者媒体提问关于影片的问题,有时候甚至还会提问一下现阶段跟明星私生活有关的问题。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尤筱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懵逼地望向旁边的霍君珏。 四方城的人之前没有看到过巨兽,乍一看到无不惶恐不安,一个个吓得仓皇逃走,赶紧回家呆着孩子妻子一起逃走。 线人发现在喜饼被人置换过,而且这喜饼是徐克玉要拿来给江郁的。 看着白焱宸驾车离开,苍云嘟了嘟嘴,怎么回事?他好像很不高兴? 傅明哲垂眸一看,身子这身衣服是杭绸紫团花的直裰,金边嵌翠玉的腰带。 听着疯子校花几个字,苏如烟气得咬了咬牙,她一张脸上不可遏制的浮现了怒色。 该是你阿豹表现表现的时候了,现在就准备人手吧,今晚你带上兄弟们主动出击,给我将胡家混子打跑,应该没什么难度吧。 一样,与帝灵联手,所谓的暴打龙战天,绝对不是句开玩笑的话。 尤其是血魔,在喊这名字的时候还在磨着牙,恨不得将宫栖迟撕成碎片。 柳海媚停了车,好奇的对叶凌风问道,她不知道叶凌风要做什么,难道说,还有人追来。 张亮开的是SUV,车身比较高,恰好可以看到前面有人围着晕倒的人。 奎刚把她提起来问说,还是不肯说是么?再不说老子将你的皮一寸寸用刀子割下来。 宫天鸣早就知道了云行天的遭遇,和他的简直如出一辙,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的实力。 这大梵天果然凶悍,竟凭借着金身法相法天法地的大法力生生挣脱了秦一白以仙界之力施展出的空间束缚。 没想到,这刻制一块石头便已经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摸样了,秦一白无奈之下只好运功调息,以恢复自己已然枯竭的元力。 照完镜子,段娇娇就跟我一起下楼,然后向着一座建设古朴的八角楼而去。 第九十三章 再探再报,果现端倪 城北江宅,天色将明未明。 烛光如豆,炕桌上摊开一张奉天城地图,老三孙成墨提起毛笔,在城南地界附近,勾出一个圆圈。 墨迹未干,窗外的院门便响起了动静。 江城海领着宫保南走进屋内,倒了两碗水,随后便在炕沿儿上坐下。 孙成墨有点迫不及待,忙问:“老七,看见孔明灯了没?” 宫保 看着陆玉花肥大的臀部扭着走了,姜哲元心中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几乎把鼻子都冲出血来了,这不尴尬的回到自己家中后。硬是喝了两碗凉水,才好过了一些。他也在姜大河面前,显摆自己发财了。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虽然说这紫金圣龙果对于叶寒和紫云儿的帮助都不是很大,但是起码也是有帮助的。 一剑击杀了那个武者,他甚至连战利品都来不及拿,便撒腿飞奔。 这让他的心中有些发寒,这片生机勃勃的草原上,仿佛透着一种无形的死亡气息,让人心中有些发慌。 这种情况,他如果对那土著出手,那么他们就会再次陷入包围之中,但如果不出手,他们出始终无法逃脱追捕。 这玉石凌渡宇拿在手中后,敏锐的发现玉石里面一定有液体存在。至于这液体是什么,就要等到玉石切开来才能知道。不过这里面有着勃勃的生机,就是跟着一层玉,凌渡宇也能感知道。 叶寒有些震惊的想着,然而,此刻,黑龙体表也是形成了一层淡淡的冰膜。 看着诸圣脸色大变,洪荒众生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能够让诸圣都脸色大变,到底冥河留了什么后手?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但从诸圣的神情上便可看出,冥河这招后手已经打到了诸圣的痛处。 克莉斯托娅一行人在宫廷卫队的护卫下,坐着马车前往动物园的时候,戴弗斯正在王宫里同大臣们议事。 两者相互碰撞,无边的气势散发而出,紫云儿都脸色大变,知晓这一击的恐怖。 别说他们家堂口的保家仙真有点手段,刚刚消失的蛇尾又出现了,噼啪一阵抽打,眼看着水下面咕嘟嘟冒出一串气泡。 清脆的竹叶天然就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反正我是很喜欢的,有些竹子也是有纸条的,扒光竹叶,剩下的纸条韧性也很好,干脆我就用这些当竹条用。 广场的周围,一队队身穿重甲,手持盾矛的士兵涌入,冷漠的目光扫过他们身体。 “婉妤,我就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还有什么要买的么?”霍南城立刻赔笑。 心里抓狠的恨!狗东西,特么底下用不了,就用嘴巴恶心她不成? 与此同时,那些西帝国骑兵们重新汇聚到庄园门前,眼神冰冷地看向墙上的村民。 樊爷爷眼神带着大量的把我从头看到脚,最后点点头,才表示时间不早,有些累了,战猛很礼貌的请两位老人家去别的房间休息,他则是带着战临川去布置后面的古墓勘探事宜也离开了。 隐约间,我看到黑衣人的四周,仿佛凝聚着一团诡异的迷雾,将他的面目和下半身所笼罩。 见到军团士兵覆灭后,他不像斧恩那般怒其不争,心里更多的是对这支军团的气愤。 我天生对乖戾和古怪的气息就格外的敏感,这双眼睛也能够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冥破天便没有再因为那件嫁衣而作纠缠,只是冷眼看着她们离开。愣神了好久,才被莫訫的亲昵拽回了神。 的确,背对着他的凤灵儿太美了,整个身本找不出一丝瑕疵,皮肤好像要滴出水来一样,在蕾丝花边内裤的衬托下,凤灵儿那美妙的身体已经把冯六子迷住了。 夜七想到,苏默如今似乎很不喜欢周嫣儿。虽然并没有把周嫣儿这里的事情告诉给叶香知道。但是每一次,自己去周嫣儿哪里回来,苏默都在提醒自己,注意自己的身份。自己已经有了香香了。 “呵!尘儿,六年了,你跟哥哥还是这么不对盘吗?”对于我对哥哥大人恶魔的尊称,丁扬表示好气又好笑。 “好,那那个娘们咱们带着呗,兄弟还能玩玩儿。”五子看着蒋蓝蓝漂亮的身材只吞口水说。 “皇子降生了!是个皇子呀!”下面等着听消息的人也立刻炸开了锅,互相道着喜,嘴里说的都是同样的一句话。 “妮妮,我看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李龙飞抬手故意装作要打曼妮的样子。 出了陈府大门一看天边都已经开始泛白没想到在这里都折腾了一个晚上脑子里也装了不少有些接受不了的事实。 冷月上前几步,此时方青卓突然出手捏住项间毒蛇的嘴然后摔在驭蛇人脸上,蛇受了惊吓随便咬上一口便逃的无影无踪。驭蛇人被蛇咬伤,狂怒,一掌击在方青卓胸前,方青卓身后乃是一陡坡,身体顿时滑了下去。 “夜玄,你知道么?我竟然有些希望,自己的病永远都不好。”相对于这样幸福的感觉,药汁的苦涩其实早就不算什么了?如果冥夜玄永远和孩子们和平相处,就算一辈子让她喝药又何妨? 赵王吕布横戟立马,一人之威威压整个战场,看着太阳光下,如同盖世战神的赵王吕布,秦公嬴斐不由有一刹那的失神。 第九十四章 最后拼图 第158章最后拼图 是夜,广源钱庄,城北分号。 远近皆知,苏家老爷去年冬天病得不轻,大家都以为是鼠疫闹的;其实,老头子的病,纯粹是被幼子苏文棋气出来的。 苏元盛弄不明白。 救亡图存,救亡图存,连家人的安危都无法保证,何谈救国? 这帮倒清会党,成天就知道忽悠年轻人抛头颅洒热血,把老头子气得咬牙切齿。 在苏元盛看来,儿子已经完全魔怔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送他出去留洋! 老头子见劝不动苏文棋,就干脆不让他进家门,看见就烦,看不见就想,闹心巴拉! 苏文棋只好远离家人,继续独自待在城北分号。 他承认自己任性,但绝不认为自己错了。 “海哥,你需要多少人手?” 苏文棋听出他话里有话,便问:“海哥,你也要一起倒清?” “少爷,‘海老?’来了。” “我尽力而为。不过,海哥,你还能信得过我么?”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苏文棋问。 江城海笑笑说:“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咱俩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改天换地、救亡图存’之类的话。” “这有什么有意思的?”苏文棋微微皱眉,觉得自己的理想被轻蔑了,“海哥,你难道没看报纸,南边倒清大势已成,天下马上就要变革了!” “大哥,要动手了?” “嗯!老七,这两天,你晚上的时候,继续去盯着白家的情况,晚上回小道那边,让他把枪分给那几个小靠扇的,你赶紧教一教。” 离开广源钱庄,拐了几个弯,迎面就撞见了宫保南。 苏文棋摇头苦笑:“那倒也是。” 江城海继续说:“连孙大炮都知道要借用江湖会党,你何必这么固执?” “大哥,这么快就说完了?” 江城海越是拎得清,苏文棋就越是汗颜。 那次夜袭,江城海等人之所以能幸免于难,是因为许如清及时赶到;而许如清之所以能及时赶到,说到底还是因为苏家给周云甫通风报信。 “有意思。” 苏文棋有点尴尬:“那,海哥,请坐。上次陈万堂的事……” “呵呵,信不信得过,我也得这么安排,总不能不说吧?” 江城海无意久留,起身抱拳,简单交代了两句后,便迅速离开书房,走出宅院。 前不久,盟会成员更是集体并入了老洪门的一个分支。 “变不变革,我不知道,但我倒是听说过孙大炮。” “我这次过来,也没别的,就是还想跟你谈谈合作。” 宫保南快步跟在后头,说:“回来了,正在老宅等你呢!” 上次夜袭的事,苏文棋心中有愧,因此时常担心“海老?”心存不满,甚至是伺机报复,尤其是那个老七宫保南,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王三全的性命,怎么能让人不忌惮? “不不不,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我可以帮你一个忙。”江城海压低了声音,提议道,“听说你想竞选下一届商会会长,我可以帮你。” “什么有意思?” 按洋人的说法――苏家有违契约精神! 钱伯顺的话,说出来连自己都有点不信:“呃……没多少人,就江城海自己。” 苏文棋不得不承认,江湖会党,本来就是倒清一派的重要力量,且经常活跃在暗杀活动之中。 苏文棋当然明白“海老?”所谓的“帮”是什么意思,但他有点犹豫,怕给苏家牵扯出更大的麻烦,但如果真能除掉白宝臣,便不仅能杀了一个汉奸,更能让他顺利当上商会会长。 话还没说完,江城海就抢答道:“嗯,我受伤了,在肩膀上,现在好得差不多了。” “海哥,那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可惜家人不解,同志寥寥,苏文棋难免郁郁寡欢,每日处理完柜上的账目,便闷在书房里,在满屋绿植的簇拥下,写字拓碑,借此消闲。 江城海摇了摇头,却说:“不需要你出人手,我干活儿,从来不讲究人多势众。” 江城海却接着说:“苏少爷,我听你话里话外,好像一直很看不起、或者说嫌弃江湖。那我问你,孙大炮是不是江湖中人?”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今国不将国,难道保全家业只为做亡国奴不成? 他想竞选商会会长,也不为别的,只想借此职位在商界宣传倒清理想,为新军中的党人头目魏天青争取盟友。 “帮我做两件事。”江城海解释道,“第一,需要你帮忙动用一下巡警局的关系,我动手的时候,让他们配合点,让一条路,事成之后,我马上离开奉天,不会让他们为难。” 江城海又一次打断道:“苏少爷,我没那么矫情,这次来找你,也不是为了翻旧账。你对我来说,毕竟是个外人。上次陈万堂反水,你虽然没通知我,也是为了给你哥报仇,我理解。何况,你之前还救过老六、老七。所以,那事儿,就翻篇吧!” 听见这两个名字,苏文棋眼神里顿时生出崇敬之意。 苏文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既然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那就说明还有的谈。请进来吧,让院里的人都机灵点。” 笔下凌乱,苏文棋抬起头,倍感惊讶地问:“什么?他们来了多少人?” 俩人一照面,苏文棋就心虚地低下头:“海哥,好久不见,听说你……” 苏文棋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海哥,不是我驳你的面子。你也知道,我一直想把苏家洗干净,现在陈万堂已经死了,家仇得报,我们已经不想咱?浑水,只想退出江湖。” “各取所需,当然聊得快了。”江城海没有停下脚步,“老六回来了没?” “第二件――还是之前那点事儿!”江城海淡淡地说,“要是我出了意外,希望你能想办法,帮小道谋个跑路的机会!” 苏文棋不禁怔住:“看来,海哥真是下了决心的,那第二件呢?” 江城海没急着说话,而是扭头看了一眼钱伯顺,对方连忙识趣地关门离开。 他怎么能算是江湖中人? 苏文棋差点儿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孙先生的确在老洪门记名,而且职位不低。 钱伯顺应声退下,少倾,又把江城海领进了书房。 “那当然,那当然。” 事儿虽然办得不咋讲究,但严格来说,还是苏家救了“海老?”。 ………… 敲门声响,钱伯顺踮着脚走到书桌旁。 江城海点了点头,枪支弹药、医疗物品、备选方案、跑路安排,几乎都已经做到了。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只要开始行动,到底能不能行,最后归根结底还是尽人事、听天命。 “老七,就这几天,把家伙事儿都备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