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次当女皇》 1、第 1 章 夜雨凄迷。 永熹四年的夏季比以往雨水更多一些——与之后的数年相比,也仍然是雨水偏多的那一年。 雨水的凉意混杂着闷热的暑气,化为风,卷着细密的雨粒敲打着庭院中的树叶。 檐角挂着的长长的铜铃串发出叮叮当当凌乱的声响,一时隐没在雨声之中,一时又清晰可辨。 谢岑儿推开窗户往外看,眼前是熟悉的院落,是熟悉的雨,也是熟悉的进宫之前的那一夜。 风吹入室内,烛影一阵摇晃,一暗忽地又一明——谢岑儿回手掩上窗户,再把桌上灯台放到避风的地方。 拿起镜子,她看向了铜镜中的自己,镜子里面十七岁的她还是未涂脂粉的稚嫩。 她真的——真的又重生回来了。 第十八次重生回到了她进宫前的这个雨夜。 徐徐吐出一口气,她放下镜子,几乎毫无形象地坐在了木榻上。 果然又重生回来了。 已经第十八次,她已经第十八次重生了! 曾几何时,她以为她就只是一个最普普通通的代姐进宫的穿越女,以宫斗冠军的身份成为太后,走上人生巅峰从此快乐美好地渡过余生成为所有宫妃学习的榜样。 谁知她重生了。 并且一次又一次地重生,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她进宫前的这一夜。 整整十八次,她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了。 如果这是一款游戏,相当于她已经累积打出十七条不同路线五种可能结局,然后现在开启了第十八周目。 就算是游戏,都早已经玩腻了,何况这还不能算是游戏。 对于活人来说着简直就是循环重生的煎熬,谢岑儿觉得到现在为止她还保持清醒和理智以及有余力去分析自己的局势,一定是她作为穿越者拥有过分强韧的神经。 回顾她这么多次重生的经历,累积算来,她做过五次太后,两次女皇,两次长公主,三次太贵嫔,四次be线,在上一次重生之前,她已经站在了女皇位置的旁边,只差一方玉玺,就能以不同路线第三次达成女皇结局,但她并没有更进一步,其实是没有得到一个确切可衡量的结果,就已经重生了。 之所以没有更进一步,是因为她终于发现了她不断重生的原因。 或者更准确一点来描述,应当是她找到了导致她不断重生的罪魁祸首——卢雪。 . 现在距离她上一次重生还很近,确切来说如果以她记忆计算,那就只是半小时之前而已。 她鼻腔中甚至还袅绕着瑞方宫中袅袅檀香的味道,能毫不费力地想起卢雪清俊的面容——眉飞入鬓,唇红齿白,俊眸顾盼,如若不带任何情绪评价,是能配得上国色天香四个字的,尽管他是个男人。 那顾盼生辉的俊俏郎君用一双含情目看着靠在凭几上的她,眼眶带着克制的微红,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道:“臣所知臣所思所想都是僭越,臣斗胆站在这里……”他停顿了一息,最后垂下眼睑,声音低沉了下去,“臣宁愿一死,臣宁愿去求来生。” 她抬眼去看卢雪,她希望眼前这个只求来生的人与自己被困在重生中的人生毫无关系,但前面重生的经历以及她用排除法找出的线索都已经交汇在眼前这人的身上,她心绪不宁并且暴躁难当,她无法怜香惜玉,甚至说不出哪怕一句软和的话语。 于是她只冷漠道:“那我赐你一死。” 穿着朱红官袍的卢雪饮下了鸩酒一杯,他在她面前安静地坐下之后,就再没有了生息。 而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已经回到了这个——这个凄迷雨夜。 现在她很能确定,上一次重生的最后时机被她赐死的卢雪,她用排除法终于刨出的卢雪,就是她不断重生的原因。 . 拿起面前矮几上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谢岑儿慢慢平静下来。 已经重生了十七次,她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对于她来说,这么多次重生早就生死看淡,大不了就是重来一次,最差就是立刻去世。 要是真的立刻去世了怕不是得去阎王殿放个鞭炮,终于不用在同一段时空里面反复重复没个尽头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拿起茶水喝了一口。 她都有些不知道卢雪到底是爱她还是恨她,要是真的爱她,哪里有让爱人困在一个时空里面无法超生的? 所以说到底还是恨她吧? . 杯子里面的水喝完,她伸手拿起茶壶摇晃了一下,里面已经是空荡荡的了。 暂时把这些乱糟糟的想法都抛到一边,她回忆了一下她在谢家时候身边丫鬟的名字,然后喊人送茶水进来。 唤作椒花的大丫鬟立刻送了茶水进到屋子里面来。 谢岑儿看了一眼面前低眉顺眼的椒花,一时间倒是有些感慨——这位椒花是跟随她进宫了十七次,但进宫后每次都背叛了她,不管她走了什么路线选择了怎样的结果,都没能撼动这位椒花的叛逆之心。 在没有确定卢雪是根本原因之前,她还怀疑过这位椒花每次背叛是不是有更深层的剧情线是她没有挖掘出来的,但经过几次彻底的了解,椒花身上没什么太多值得注意的地方,甚至都不值得去多琢磨,和她重生没有半点关联,甚至都不会影响到她最后做太后还是做女皇或者做长公主。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她喝了口水,重新又去琢磨卢雪。 . 显而易见,卢雪和她之间那条感情线现在已经确定了就是她需要突破的关键。 解决掉这条感情线,她应该就可以不再困在重生的时空之中。 所以这一次重生的目的也很明确,那就是,解决和卢雪的感情问题。 这一问题能得到最终解决,她之后无论做什么,应当都不会再有阻碍。 但——这问题似乎也并不好解决。 因为今天晚上一过,她就要进宫去了。 在之前的一次重生经历中,她已经尝试过选择不进宫学着她姐谢峦那样逃跑,但最后毫无疑问地打出了一条be线,不仅她自己要死还连累了谢家。 所以进宫必须要进的。 而一旦进宫,她就要成为魏帝陈瑄的贵嫔,名义上就成为陈瑄的妃嫔,她绿了陈瑄去和卢雪谈恋爱,那相当于给自己一个重生的机会进第十九周目,基本不可行。 并且,就算退一万步,她就要铁了心硬扛着走第十九周目也要绿了陈瑄立刻去走恋爱线,就要不管不顾去和卢雪谈恋爱,现在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按照她之前摸排的情况,此时此刻的卢雪并不在京城,他和他的父兄都在珠州,根本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卢雪回京——应当是在韦苍谋逆前后的事情,掐指一算,距离现在当下还至少有两到三年的时间。 呵呵。 她捧起茶杯又喝了口水,还是不要想那么久远之后的事情,不如想想当下。 . 当下又有什么可想的呢? 谢岑儿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椒花,想起来她的姐姐是她大姐谢峦身边的大丫鬟春熙,春熙则又是撺掇着她姐姐谢峦私奔的那位,她们姐妹俩身世其实很清白,是灾年时候逃难到京城被谢府买下来,从小就跟在她和谢峦身边,因为足够聪明伶俐,所以都成了大丫鬟。 如果不是椒花反复背叛了她太多次,她都懒得去追究一个丫鬟为什么要背叛。 但细细查下来,也不过是财帛动人心再加上心比天高。 原因简单但足够驱使人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也因此,无论她如何改变她的行动逻辑,椒花都会坚定不移地选择背叛。 . 被谢岑儿盯着看了一会儿,椒花有些紧张地悄悄看了她一眼,用手捏紧了手里的茶盘。 “娘子可还有什么吩咐?”她轻声问道。 谢岑儿猛然回过神来,她又多看了椒花一眼,摆了摆手:“没事了,你先下去吧!”顿了顿,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于是又把已经要转身出去的椒花给叫住了,“你在门口多站一会,二哥稍后要过来,你去迎一迎。” 椒花愣了愣,还是顺从地应了下来,提着灯就出去了。 .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果然外面传来了谢岫的脚步声,跟着他爽朗的笑:“你能掐会算,怎么知道我要过来的?” 门帘被打起,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进来,谢岑儿抬头看去,便见自己的二哥谢岫正摘下雨笠对着她笑了笑。 “不用伺候了,你们下去吧!”谢岫对着外面跟着下人吩咐了一声,把雨笠之类都丢在了门口,然后阔步进到了屋子里面来,直接在冰山旁边的小榻上坐了,“阿娘还在舅舅那边等着大姐的消息,我就回来找你了。” “大姐有下落了?”谢岑儿随口问了一句。 . 不过她早就知道结果,她大姐这会儿已经连夜跑到了瑶州,找到人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 并且她重生多次,好几次都提前提示了她大姐的去向,但大概谢峦能私奔那行动力也是杠杠的,所以无论怎么提示都抵不过她自己能躲会藏,所以基本上都是三个月才能确定好方位,最快也要一个月。 当然这也是受限于古代的交通和信息传递速度太慢。 . “没下落,我和大哥写信说过这事,也劝过阿娘,她这次走了就不再算我们谢家人。”谢岫抿了下嘴唇,“岑儿,你也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面,你明天就要进宫,还是想想今后吧!” “好。”谢岑儿应下来,抬眼看向了她二哥,“二哥在宫外照顾好阿娘。” “大哥已经准备把阿娘接去玉州。”谢岫拿着放在矮几上的团扇扇了扇风,“我让人打听过,你进宫应当可封贵嫔。” . 2、第 2 章 封贵嫔这事情谢岑儿也没怎么意外。 她进宫这么多次,都是封贵嫔,除了她自己抗拒进宫跑走那一次之外,没有哪怕一次不同。 . 谢岫见她这么平平淡淡,倒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拿扇子拍了她一下:“你就不为你进宫后的事情多操操心?” “没什么可操心,难道还怕皇帝亏待我?”谢岑儿也叹了口气,她还在想卢雪的事情,“二哥,有件事情我问问你。” “什么事?”谢岫又拿着扇子扇了扇风。 “咱们家和卢家有什么来往么?”谢岑儿问。 谢岫想了一会,才看向了谢岑儿:“你是说哪个卢家,大将军卢衡?” 谢岑儿点头。 “爹在世时候,倒是有一些往来。”谢岫说道,“爹去世之后,你也知道,咱们家先是回去守孝了三年不在京中,现在大将军又在珠州驻军琢磨着北伐,这关系说亲近也难有多亲近,也就是年节时候有书信往来。”顿了顿,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了几句,“不过大哥如今在玉州,应当和卢家往来颇多。” 谢岑儿若有所思地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怎么忽然问起了卢家?”谢岫有些好奇地看向了她,“你认识他们家女郎?” “不认识什么女郎,就是依稀想起来咱们家里与大将军似乎曾经相识。”谢岑儿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了当下的局势,在琢磨着有没有可能提前和卢雪联系一二,“大将军今年应当会回京述职的吧?” “那得看圣上和安王的意思了。”谢岫随口说道,“不过述职也是年底的事情,现在说起这些也太早了些。”顿了顿,他认真看向了谢岑儿,又道,“我打听过了,如今圣上偏宠那位张贵人,你进宫后虽然得封贵嫔,排在了她前头,但她毕竟得宠,你要小心为上。” . 谢岑儿顿了顿,想起了宫里面的张贵人,一时间感觉有些没意思了。 倒不是别的,这位老熟人,进宫这么多次,斗也斗腻了,看也看烦了,听到名字眼前都自动浮现了张贵人最喜欢穿的那身金红的裙子,耳边回想起她张狂跋扈的笑声。 也不知道这次进宫,这位老熟人会不会有什么新花样翻出来,否则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些手段,真的连斗都不想和她斗了。 . “这个你收好。”谢岫说着话,从袖中拿出了一块薄薄的丝绢,交到了谢岑儿手中,“这是阿娘从舅舅那边讨来的,当年皇后尚在时候宫中的情形,或者和现在不同,但也有一二可参考之处。” 谢岑儿接了这丝绢,一目十行看过去,也还是她曾经得到过的那一封。 “二哥你放心吧,我进宫一定好好的,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她把丝绢放在手边,诚恳地抬眼看向了谢岫,“表姐是先皇后,亲舅舅是国丈,当年我们父亲还力挽狂澜为圣上稳定了江山,就算只看这些,圣上也不会为难我,我在宫里面只会顺风顺水的。” 以她前面17次重生为证,她在宫里除非自己疯狂作死往be线上凑,否则保底都有个太贵嫔的支线结局。 但谢岫听着这话只觉得她是在安慰他,便又叹了口气,道:“平安就行,阿娘和我还有大哥都是盼着你平安就行。” . 谢岑儿看着谢岫,想起来自己打出过的两次长公主支线。 第一次当长公主走的是最朴实的宫廷斗争路线,借了韦苍谋逆的时机,陈瑄被韦苍杀死,她带着小皇帝登基,然后经过一番勾心斗角和权术玩弄,再禅位给了谢岫,她从太后变成了长公主。 第二次当长公主则走了个奇妙的基建经济路线,她和谢岫一起从经济着手,把持了经济命脉之后,再辅以大哥谢岳手里的兵权,最后让陈瑄直接禅位给了谢岫,她直接从贵嫔变成了长公主。 两次虽然都是以长公主作为结局,但是过程截然不同。 不过关键都是谢家人的配合。 他们家兄妹四个,她姐谢峦私奔去了,后面基本没交集;大哥谢岳驻玉州,因当年与北燕的珠水之战大胜,又有北伐之功,都督琳琅玛瑙四州,封征西将军,继承了他们爹谢应的兵权,虽然人不在京城,但却是她和谢岫最坚实有力的后盾;而谢岫,她的二哥,尽管现在还只是一个中书侍郎,但他有名士风流在外流传,有好友无数,并且会在合理范围内无条件地答应她的请求。 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和付诸于行动完全都是两回事。 她无数次重生过来的感想是,她们虽然亲兄妹就四个,但堂兄从兄族兄都累积起来,就是庞大不可忽视的力量,而她的两个兄长则是她能调动这些力量的两个最有力的途径。 甚至可以说,她虽然是孤身一人进宫,但又不是孤身一人进宫。 . “怎么今天总在发愣?”谢岫见她不说话,眉头又皱了起来,“是不是不喜欢贵嫔的封号?等你进宫了,我去和舅舅商量,看看能不能直接封皇后。” “不用了。”谢岑儿回过神来,急忙摆了摆手,“不用为这种事情麻烦舅舅,那样反而让舅舅多想,毕竟太子还在呢!” “说的也是。”谢岫摇着扇子叹了口气。 谢岑儿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道:“二哥,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进宫的事情我想得很清楚明白,你不必太担心,也劝阿娘不要太担心。” “哪能不担心,你说得倒是轻松。”谢岫拿着扇子又敲了她一下,但还是起了身,“不过轻松些倒是也好,反正你只记得进宫之后什么也不怕,有我和大哥在,还有整个谢家,再不济还有梁家。” “知道了知道了。”谢岑儿也跟着站了起来,她送了谢岫到门口,“我会常常与家里联系的,只不过是进宫,这还在京中呢!也不是去了别处,十万八千里之外无所依靠。” 谢岫听着这话倒是笑了一声,接了谢岑儿递过来的雨笠随便扣在头上,然后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话也说得对,有什么事情直接让人出来说一声。” “不要太麻烦舅舅。”谢岑儿抬头看谢岫,“舅舅身为丞相日理万机,我进宫这种小事情,咱们家又不是处理不好。” 谢岫失笑,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扶着雨笠道:“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就要进宫呢!” . 谢岑儿目送了谢岫离开自己的院子,然后才转身重新回去屋子里面。 下了大半夜的雨,再加上四处有冰山镇着,屋子里面十分凉爽,仅剩的那一定点暑气早就随风消散。 这雨没有停下的迹象,应当是会下到明天早上才会停。 谢岑儿站在窗户旁边又看了一会儿,最后躺回了床上,并没有什么睡意。 . 抛开现在见不着面的卢雪不去想,她还能想其他人。 比如张贵人,比如宫里面的太子陈麟,还有她的舅舅梁熙。 翻了个身,她还是决定现在先不去想什么张贵人,等她进宫以后,和张贵人打交道的机会可太多了,有无数个机会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地去细细琢磨。 不如想想,这一次还要不要救太子陈麟。 . 她和太子陈麟之间有个亲戚关系,陈麟她妈是已经去世好几年的先皇后梁氏,也就是她的亲表姐,舅舅梁熙的长女,所以要是从这个关系来算,陈麟可以喊她一声表姨。 但——如果从魏帝陈瑄的这边来看,那她进宫之后就是太子陈麟的庶母,并且如果她生个儿子,以她背后靠着的谢家,她的皇子还可能威胁到陈麟的太子之位。 所以这关系是微妙的。 谢岫和谢岳心里也清楚得很,所以才说了要送阿娘去玉州跟着大哥,就是为了避免因为她进宫之后出现了一些微妙的事情,反而影响到了谢家和梁家之间的关系。 在不涉及到自家利益的时候,舅舅梁熙当然愿意多照拂她这个外甥女一些,可一旦涉及到了梁家利益呢? 她回忆了她救陈麟的三次经历,两次是太贵嫔结局,一次是太后结局。 其中太后结局是因为拖到后面韦苍谋逆时候她大哥出来力挽狂澜,陈瑄先封了她做皇后,所以她才在陈麟登基之后成为太后。 而另外两次太贵嫔结局,都是她在帮助过陈麟之后,就很普普通通,在陈麟登基之后成为太贵嫔,没有任何额外的酬谢。 虽然过程略有不同,但结局完全一致。 由此可以轻易得出的结论是,陈麟并不会因为她是他的表姨,有亲戚关系就多照拂一二。 在他眼中,她只是他父亲陈瑄后宫中普通的妃嫔,不是什么值得多用心酬谢和打交道的人,他愿意加恩给谢家,是因为谢家势大,最后恩典要给予的是谢岫和谢岳,和她谢岑儿没有半毛钱关系。 所以救还是不救? . 再翻了个身,她抱着枕头想了一会儿,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所以她这次走个什么路线好呢? 若说她这重生了十八次(算上这一次),认真说起来就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她自己动手搞基建c位发光发热的那一回,刚当上女皇就重生,让她最捶胸顿足。 好不容易才靠自己走了个不一样的路线以为是最后的结局结果就重生,足以让她耿耿于怀到现在。 所以这次要不要再来一次? 她思索了两秒,决定还是且走且看。 毕竟做再多计划但搭不上卢雪也是没用的,她还是想办法先和卢雪来点关系,哪怕是写信写成笔友也可以啊,总得让这个执拗爱情的大帅哥有点念想,可别天天对着上苍祈祷我心爱的人不爱我也没法和我在一起让她重生了吧! 想到这里,她重重捶了一下床,卢雪是不是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才贿赂了老天爷,否则凭什么他的祈祷就能成真啊! 3、第 3 章 清晨醒来时候,雨果然已经停了。 谢岑儿从床上坐起来,叫了椒花拿了衣服进来洗漱打扮。 宫里面已经把贵嫔的衣裳服饰都送到了府里面来,此时此刻要做的就是按照宫里送来的这些装扮好了,然后等着宫里面的牛车来接。 . 在穿越之前,她是不知道能遇到牛车比马车还贵重的时候。 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坐牛车她还有些吃惊。 不过渐渐了解各种政策和背景并结合经济发展情况和战局之后,也能理解为什么牛车能占据一个比马车更高的地位。 总结起来是有这么两点。 第一个原因:皇室推崇。 因为牛车可以看作什么节俭之类的美好品德。 尽管最终发展出来的超奢华装饰精美牛车已经和廉洁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并不妨碍廉洁是牛车最初被皇室推崇的原因。 并且因为牛的拉力比较马更强劲,所以牛车可以比马车的车更宽阔更从容,于是大家在完全没有速度追求的情况下,牛车就在皇室推崇之下迅速占据了高位。 第二个原因,也是更深层一些的根本原因,则是马匹数量太少。 这个时代类似华夏的古代,版图也大致相似,经历过长时间的战乱,并且目前也还没有统一。 当下情况是南方在魏朝统治之下,而北方则分散了好几个政权还没有统一强大的政权出现。 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必定还会有南北统一之战。 而冷兵器时代的战乱从来都是马匹消耗最强烈的时期。 毕竟在大多数情况下,不讨论极端个例,骑兵完克步兵。 故而战争之下,马匹消耗,数量就会减少。 马匹需要在第一时间供给给军队,就不能再用于平常日常的驾车之类的。 与此对比,牛主要用于耕种,并不会特别广泛用在战场之上,所以牛车就一跃成为了首选推荐,结合第一个原因,就也成为了比马车地位更高的交通工具。 在了解牛车马车地位高下原因的时候,是谢岑儿还没进入重生循环的少女时期,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在重生的循环里面生生不息,那时候她是在想,这个古代和她原本的华夏相似度也太高了,她有现代的头脑并且了解古代的知识,说不定还能更深层了解一下什么时空之间的关联,这种高相似度是不是因为之前还有过其他的穿越前辈所以造就。 但后来她再也没想过这种问题,她精力全部用在了这一次一次的重生循环之上。 . 大脑放空地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从镜子里面看到自己娘亲梁氏绕过屏风进到了屋子里面来。 她正打算转身与娘亲打招呼,梁氏已经走到她身边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云霓,若宫里面待不下去了差人送信回来,实在不行我们出宫便是了。”梁氏挥退了屋子里面伺候的丫鬟,声音微微有些艰涩,“就算看在当年你父亲与你舅舅联手对抗韦榷保住了陛下皇位的份上,闹到那份上,陛下也会退一步的。” “阿娘。”谢岑儿转身抱住了梁氏,压下了心里的那一声叹息。 . 对梁氏,她向来是感觉有些复杂的。 她是她这个时代的生母,从小到大也算得上是疼爱有加,但十指有长短,爱也是有偏向,梁氏偏爱谢峦多一些,对谢峦也更纵容一些,相反对她颇为严厉。 她穿越过来时候已经有现代人完整的三观和思维,倒是也不会因为这些偏爱生出什么争夺之心,只是她也是人并非圣贤,与这个时代的亲人长久相处下来之后,她就对两个兄长和父亲更亲近,与梁氏更疏远。 两厢对应,她偶尔会生出一二感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互付出和交换出来的,便是所谓情分。 没了这份相处出来的情分,哪怕是亲母女,也不会多亲密无间。 魏帝让谢家女进宫,谢峦私奔跑走,梁氏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让她谢岑儿代姐进宫,她当然能理解这是为了整个谢家着想,但——这事情终归是经不起细想,尤其是经不起重生过十几次的她去细细琢磨。 因为在之前的一次重生中她选择学着谢峦的样子跑走的时候,梁氏首先是让人抓她回京城来。 有这么一份对比,梁氏方才那说了十七次的听起来仿佛是安慰她给她鼓气给她撑腰的话语,就显得单薄而无力,甚至比不上昨天晚上谢岫过来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 但她不打算说什么,说什么也都无用。 在之后,梁氏会去玉州和谢岳一起,如果没有意外,这也是她见到梁氏的最后机会。 因为她前面无论走了什么支线结果,梁氏都没有再来看过她了,哪怕她做了女皇。 这或者就是一种既定的宿命,用重生的形势告诉她,有些事情就是强求不来,哪怕她再怎么扑腾,不是她的就不是她的。 . 梁氏拍了拍她的肩膀,让松开了她,然后拿起了放在妆台上金簪插在她发髻之中。 “还好是贵嫔,不管怎么说,贵嫔都是后宫第一人,就算张贵人也越不过你。”梁氏轻声说道,“何况宫里还有太子,太子是你外甥,那张贵人膝下无子也就无依无靠,你不必怕她。” 这话也是听过十七次的。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梁氏看了她一眼,只当是她把这话听到心里去了,于是脸上神色稍微松快了一些,又道:“你进宫倒是让我更放心一些,我昨日也与你舅舅说过了,你舅舅也说让我不要多操心。” 谢岑儿从镜子里面去看梁氏,母女二人的目光在镜子当中相触了。 梁氏并不老,虽然她生了二子二女,但因为保养得当,虽然已经年过四旬,看起来还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话放在梁氏身上格外适宜。 “阿娘,我进宫后你要好好保重。”谢岑儿挥开脑子里面乱糟糟的那些想法,真心实意地看向了梁氏,“二哥说你要去玉州和大哥一起住,玉州在北边,恐怕冬天要冷一些的,阿娘一定要多多保重。” 梁氏似乎还有很多话说,但听着这话便顿住了,过了许久才点了头。 谢岑儿知道梁氏后面没说出来的那些话是什么——梁氏的话重生了这么多次都没有任何变化,这一次她不想听,所以选择直接打断。 “外面牛车应该来了,我听见有内侍的声音。”谢岑儿往窗外看了一眼。 梁氏打起精神来也往外看了看,她道:“你在这边等一等,我让人出去看看。” . 宫里的牛车的确已经到了,外面是谢岫带着人在接待着。 梁氏出来时候,谢岫正不动声色地与前来接谢岑儿的内宫总管太监王泰套话。 他把一只巴掌大的小金鱼塞到了王泰手心里面,面上笑嘻嘻的:“我妹妹还在里面打扮,王大人再等一等可好?” 王泰用指甲掐了一下小金鱼,面上神色未变,但嘴边有了笑纹:“这自然是要等着贵嫔娘娘全部打扮好了再出发的。” 谢岫笑着与王泰谈天说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抬眼看到梁氏从后面出来,于是站起身来。 梁氏见谢岫和宫里面出来的王泰在说话,面上神色收敛了一二,也端出了一家主母的气派来,客气地与王泰见礼打了招呼。 “妹妹可准备好了?”谢岫笑着问了一句,又往后看了一眼,向王泰道,“王大人还请稍等片刻,我进去接妹妹出来。” 王泰接了小金鱼,这会儿无有不应的,只道:“这时间尚早,谢大人与谢夫人呵护娘娘,还能与娘娘多叙几句。” 谢岫看了眼梁氏,见梁氏不接话,便道:“那我这就进去了。” . 谢岑儿在屋子里面整理好了衣襟,站起身时候就看到谢岫从外面进来。 “我以为阿娘与你还要多说一会儿话,我还特地给了王泰一只金鱼。”谢岫上前来帮着她把长长的衣摆抬起来理顺好让她转身往外走,“外面都铺好了毯子,这会儿走出去也不会弄脏,放心吧!”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又让谢岑儿扶着自己的胳膊好往外走,“我让人看过来接你的牛车了,特别豪华,不比当年梁皇后进宫时候的那辆差多少,我算是放下心来了。” “阿娘看到牛车了?”谢岑儿一边往外走一边随口问道。 “见过。”谢岫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别把阿娘的话往心里去,这也就是最后一面了,阿娘去了玉州你想听阿娘说那些话也听不到。” 谢岑儿笑了笑,她也知道谢岫在想什么。 有些事情他们兄妹心知肚明的。 “该说的事情昨天都已经说过了,我就不多啰嗦,今天进宫高兴一些。”谢岫扶着她进到正厅大门的时候这么说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可多思量,在家时候总想着后路,但进宫后没有后路,你只想着你是谢家的女孩儿,凡事有我和大哥还有整个谢家在身后,就无所畏惧。” “我明白。”谢岑儿看了一眼谢岫。 这是她重生这么多次无比确认的事实。 . 正厅中,王泰看到谢岑儿出来,露出了谄媚讨好的笑容,然后上前来行了礼。 “贵嫔娘娘。”他深深行礼,等着谢岑儿出声叫起,才从地上站起来——但也还是微微往前躬身,恭敬极了,“圣上让内府给娘娘专门打造了牛车,希望娘娘喜欢。” 谢岑儿淡淡笑了一笑,道:“圣上的心意,一定是最好的。”一边说着她转身看向了梁氏,她往下跪拜下去辞行:“阿娘,我就此进宫,不能在服侍在阿娘膝下,请阿娘今后保重。” 梁氏抿了下嘴唇,弯腰扶着她起身,顿了顿才道:“娘娘进宫后也请多保重。” 母女两人相视一眼,一时似乎都无话可说了。 谢岫上前来扶住了梁氏,在旁边解围:“阿娘,妹妹,吉时也到了,请妹妹上牛车进宫去吧!” 梁氏回过神来,她有些懊恼,但有些话已经不能再说出口。 谢岑儿也不想听梁氏多说什么,她顺着谢岫的话应了下来,跟随王泰一起走出谢府,上了进宫的牛车。 . 再一次进宫,意味着这一次重生的剧情又要重新开启了。 她记得她每次进宫首先见到的人都是张贵人,想来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4、第 4 章 魏朝后宫之中的品级和谢岑儿穿越之前了解的那点皮毛不一样,但大概也是有迹可循,还是周礼框架下的那一套。 在皇后之下是三夫人,贵嫔、夫人、贵人,位视三公;三夫人之下是九嫔,以淑媛为首;九嫔之下有五职,以婕妤为首;再之下就是散位,美人才人良人之类。 魏帝陈瑄的后宫在谢岑儿进宫的这个当下是并不算充实的——或者准确点来说,高位嫔妃稀少。 皇后梁氏已经去世了许多年,三夫人之中只有一个张贵人;九嫔空缺了八个,只封了个昭容;五职之中倒是都封了个遍,再底下的散位美人才人良人也是满满当当。 高位妃嫔少的原因倒是也很明显,那就是张贵人一人独宠,底下的人出不了头罢了。 这一回谢岑儿被封贵嫔,在位次上压了张贵人一头,在谢家人看来是理所应当,但在宫里面人看来则意味不同。 . 牛车到了皇宫门口,内宫总管太监王泰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请谢岑儿下车,宫门口已经按照礼制有人整整齐齐地相迎。 谢岑儿扶着椒花的手下了马车,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前面最无法忽视的张贵人。 能被帝王独宠的都是美人,张贵人当然也不是例外。 她形容妖冶,气质张扬跋扈霸道,站在宫门口仿佛是她在等着谢岑儿来跪拜,而非是她来迎接谢岑儿。 看到谢岑儿从牛车上下来,张贵人往前走了一步,如同之前十六次进宫时候一样,她笑了一笑,朝着谢岑儿伸了手,口中道:“妹妹比我想象中漂亮。” 这话说得放肆又冒犯,但旁边没人敢出声阻止,更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此时此刻宫门口一片安静,安静到连风吹动裙摆时候那细碎的窸窣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岑儿平静地看了张贵人一眼,很自然地转而去扶了张贵人的胳膊——从容不迫地就把张贵人当做是身边的椒花那样——她重生了这么多次,进宫都进了十六次,她对张贵人的了解可能比张贵人对她自己的认知更深刻,她不会和她生气动怒,否则她只会成为一只河豚随时随刻在爆炸边缘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张贵人似乎是愣了一下,她多看了谢岑儿一眼,也就真的扶着谢岑儿往宫内走。 看着这一幕的其他妃嫔们都屏住呼吸,安静地跟随在了她们二人身后,也朝着内宫走去了。 . 说起来张贵人虽然受宠,又看起来跋扈霸道,但其实出身十分低微。她生父只是一介村夫,而她则是在灾年时候被父母直接卖给了人牙子换钱,最后辗转到了京城,因为容貌出众所以被精心培养,先是被送到了安王陈璎府中,后来被陈瑄看中,最后就进了宫。 张贵人进宫时候梁皇后尚在,据说梁皇后尤其厌恶她的容貌,说她妖糜放荡,是祸国祸水,还与魏帝陈瑄争吵要把张贵人赶出宫去。 这传言并不知真假,只从结果看,梁皇后已经去世,而张贵人从一个小小的良人变成了贵人已经快有十年之久,来自帝王的宠爱便就是能让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有恃无恐张扬跋扈地攀爬到高位,而梁皇后那样哪怕出身世家,在不得宠爱时候也只能小心谨慎积郁成疾郁郁而终。 当然了——其实宫里还有另一个传言,那就是梁皇后并非是病死,而是张贵人害死。 想到这里,谢岑儿转头看向了张贵人,恰好遇到张贵人也在抬眼看她。 . “贵嫔娘娘在看什么?”张贵人笑了一笑,声音慵懒沙哑,混杂着魅惑和试探。 “在看贵人你。”谢岑儿道,“忽然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想到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流言蜚语。” 张贵人听着这话,面上神色却是从容不迫,她笑着道:“那恐怕就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了,贵嫔娘娘如今进宫了,可不要胡乱去信外面那些话语。”顿了顿,她又看了谢岑儿一眼,道,“不过我也听说过许多贵嫔娘娘家的旧事,不知是真是假。” . 谢岑儿看向了张贵人,心里颇有些感慨。 不得不说在她经历的这个重生的循环当中,张贵人绝对是其中最鲜活的人物之一。 她绝不会是一板一眼重复上一回的行为,倘若她有变化,那么张贵人必定会有相应的不同,几乎每一次都会有不同的惊喜。 不似她的生母梁氏,也不似她身边的丫鬟椒花,无论她如何变化,她们的行为永远都是那样,不会有什么变化,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这大概就是感情和利益关系的远近深浅问题,越是和她利益和感情纠纷越深,就越是会因为她的变动而变动,相反,如若二者都很浅显,那么他们的行为逻辑和做出的事情就几乎完全不会受到她的影响。 想到这里,她又忽然想到了卢雪。 卢雪和她之间算是纠葛深还是不深呢? 一时间她竟然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要是说浅呢,她因为卢雪的关系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可要是说很深……她和卢雪除了上辈子最后时间中的对话,也没有更深的了解了。 . “贵嫔娘娘怎么忽然不说话,生气啦?”张贵人见她不说话,忽然又笑了一声,“因为我口无遮拦,所以现在要大哭一场,在圣上面前告一状吗?” 谢岑儿听着这略刻薄的话回过神来,她收回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的思绪,平静地笑了笑:“我家能有什么旧事?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家父当年与丞相一起劝阻了大将军大司马韦榷篡位而已。家父去世已经有四年,这些话不提也罢。” 张贵人听着谢岑儿这么说,一时间竟然也没什么话接上,竟然是安静了下去。 . 这话是没法往下接的,谢岑儿心知肚明,也是故意说出口。 毕竟陈瑄让谢家女进宫也是因为考量到了当年的事情,以及现在朝中梁家势大,让谢家女进宫,是想在梁谢两家之间玩弄平衡。 张贵人必然知道这背后的逻辑,她每一次来迎她,都不是要来和她为敌。 因为在此时此刻张贵人心里,她在乎的是她膝下还没有子嗣,而太子已经快要长大成人。 她无法拉拢太子,也不可能拉拢太子,那么所有能对太子制衡的人,都会被她看作是盟友。 她在试探她对太子和梁家的态度,因为谢梁两家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亲密——她其实也是在替陈瑄试探这一层关系。 这其中一层一层的联系,她重生了这么多次早就已经摸得清清楚楚。 要如何应对,她也心知肚明。 说祖上当年种种,是在告诉张贵人,谢家不去提从前的事情,进宫也只是忠于圣上,与旁人没有关系。 . 谢岑儿看向了前面的承香殿,停下脚步看向了张贵人,笑了一笑:“贵人与我一道进去拜见陛下么?” 张贵人回过神来,她松开谢岑儿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道:“我可不做这么不识趣的人,今日见过贵嫔娘娘,知道娘娘风趣和善,等过两日请娘娘到我的宣华宫喝茶吧!” 谢岑儿应下来,目送了张贵人离开,然后才看向了一直尾随在后面的王泰。 “请王大人通传陛下。”她缓声笑了笑。 王泰忙上前来,道:“娘娘请在廊下稍等片刻,奴婢这就进去通传。” . 看着王泰进去了承香殿,谢岑儿有些无聊地打量起了这个熟悉的皇宫。 熟悉到连栏杆上每一朵雕花是什么样子都是心知肚明。 她站在台阶之上往下看,每一次进宫她都是站在这里等候,大多数时候是她一人,偶尔也有两次她用话激了张贵人,张贵人就非常霸道地跟在旁边要和她一起面圣,但每一次她都能在这里见到太子陈麟。 刚想到这里,她就看到了太子的仪仗从北边宫殿后面转了出来,她打起精神来多看了一眼,就看到年轻的太子陈麟出现在了台阶之下。 隔着几乎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台阶,她从上往下看,看到陈麟熟悉的面孔,想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两个太贵嫔支线,心里琢磨了一番,迅速决定这次还是顺其自然没必要多此一举去提醒陈麟应当如何了。 凡事都是事到眼前了才会迅速做出决定。 谢岑儿再次确定了这个道理,收回目光看向了在身旁莫名有些兴奋的椒花,椒花每次也是这么兴奋,她每次都是跟着她面圣之后就开始幻想和张贵人一样能从身份低微的女人得到皇帝的宠爱继而一飞冲天,虽然椒花每次的背叛对她来说无关痛痒,但这一次——她忽然起了一个有些恶劣的念头。 反正大不了就是重生,反正大不了就是重来一次,反正椒花就是要背叛她还背叛了十六次。 她决定试试把椒花和太子陈麟凑一凑,看看能不能凑出什么不一样出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想砸拳头,怎么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念头,是因为之前总心心念念琢磨着自己为什么重生,所以思维局限了吗? 这一回是因为找到了卢雪这个关键人物,所以她有心情开始放飞自我了? 5、第 5 章 正天马行空任驰骋胡思乱想瞎配对,谢岑儿余光看到王泰从内殿中出来了。 收拢了满脑子张牙舞爪的想法,她转了个身,朝着王泰温和地笑了一笑:“陛下现在见我么?” 王泰忙道:“陛下请娘娘现在就进去。” 谢岑儿略一点头,便朝着殿门口走了过去。 王泰看到了台阶之下太子陈麟的仪仗,倒是还慢了一步,他给一旁的内侍比了个手势让他们下去接应着太子的仪仗,然后迅速地跟上了谢岑儿。 . 谢岑儿只听着身后动静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太子陈麟出现在承香殿外面当然不是巧合,他其实就是里面的魏帝陈瑄叫过来的。 等一会儿在她见魏帝陈瑄的过程中,太子陈麟就会要在外面求见,然后陈瑄就会以太子与她还有亲戚关系为理由,让她和陈麟见上一见。 见面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试探试探她和谢家的态度,是准备和梁家一起扶着这个太子陈麟呢,还是完完全全忠于他陈瑄呢? 这大概应当算是皇帝的疑心。 在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来。 而现在她重生了十几次之多,更加知道为什么陈瑄会这么做。 她甚至可以从不同角度分析出五六七八条理由来解释陈瑄让陈麟和她见面的动机和目的。 . 首先最首当其冲的原因是——陈瑄的子嗣并不多,且他不怎么喜欢太子陈麟。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宫里面就只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 皇长子也就是太子,梁皇后所出;次子陈耀,生母王婕妤;另外两个公主,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都还没有起名字和封号,生母的地位也不高。 如果不出意外,两年后陈瑄才能有第三个皇子,生母是目前还没进宫的裴美人。 一个皇帝如若子嗣不丰,那么他就会心中不安和惶恐,尤其是他的亲兄弟安王陈璎的子嗣光只算男孩儿都能拉出一个足球队的时候。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陈瑄却又对自己的太子陈麟并不算满意,原因是他感觉到朝堂上的梁熙已经日益势大,他的太子和他不是一条心。 陈瑄让谢家女进宫的原因便其实也对应着这两条,他现在要用谢家来压住日益膨胀的梁家,更希望谢家女进宫后直接生个儿子,最好谢家和梁家能因为自己的利益斗个你死我活,他就能坐收渔利——就和当初他成功地从韦榷之乱当中巩固了自己的皇位一模一样的手段,那时候他是让谢梁两家联手对付了韦榷,现在不过只是在后宫之中浅浅地重新用同一个手段。 . 认真说来,她并不算很讨厌陈瑄——前几次重生的时候除外。 最开始的那几次重生的经历,从她做太后到做女皇再到做长公主还有中间夹着的那一次直接被张贵人给弄死,她对陈瑄的感想都是奸诈薄情渣只会玩弄权术的皇帝。 但后面应当是重生次数太多,和陈瑄打交道的次数也太多,在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与陈瑄进行各种沟通的时候,就也渐渐开始放下成见试图心平气和地来评价陈瑄这个人。 . 首先其实是聪明——被奸诈薄情渣这种属性掩盖住了的聪明。 当年韦榷想要篡朝的时候,他能全身而退坐稳了皇位还毫发无伤,甚至还把权力聚拢在自己手中,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能做到的事情。 哪怕他那时候就是狗屎运从天上来了,紫微星附体他就是真命天子,那看现在的结果:谢应也就是她亲爹死了,谢家虽然手中有兵权还在她大哥手里,但却再没有当初压制韦榷时候的实力,当初在韦榷篡朝一事中的大功臣却没有成为第二个韦榷,这足以说明陈瑄的手腕。 再说当时篡朝的韦榷,韦榷不得已算是被迫死在北伐的路上,但陈瑄却给韦榷两个儿子加恩,长子韦苍如今是瑶州刺史领征东将军,次子韦萤封永平侯,韦苍所在的瑶州在谢岳所在玉州上游,恰好又能对谢家的势力有所牵制。 如果后面不是陈瑄出了意外,换了安王陈璎来摄政,韦苍是根本都不敢动手谋逆的。 在陈瑄还头脑清醒没有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时候,整个魏朝都是稳稳当当的,不仅经济发展,还不断地往北扩张——这其中原因当然就是陈瑄本人的智慧以及大局观。 这也是谢岑儿不断重生过程中从陈瑄身上学习到的优点。 . 当然了,陈瑄的缺点其实也很明显,那就是——感情上实在是太渣了一些。 感情渣首先是体现在了他和他的原配皇后梁氏上面,据说当初是他亲自去梁家求娶了梁氏,还给了梁皇后若干承诺,谁知道一转头这些承诺就成了狗屁,他几乎立刻马上在后宫塞满了佳丽三千,然后喜欢上了张贵人,再然后任凭张贵人在宫里面不断挑衅梁皇后的尊严,最后梁皇后年纪轻轻就积郁成疾去世。 事实上谢岑儿认为,陈瑄和自己的太子陈麟关系不和睦也是因为他对梁皇后实在太渣的缘故,太子陈麟见到过自己生母受过的委屈,怎么可能对这么一个渣爹还一心一意的爱戴呢?没有立刻蹿出来一把刀捅死他爹,已经是做儿子的为父慈子孝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感情渣的另外一个体现则是在他喜欢上了后面进宫的裴美人,开始无情对待跟随自己十年的张贵人这件事情上。 当然了,这是之后会发生的事情,裴美人现在还在宫外,张贵人目前还是宫中最得宠的人,在她刚进宫的现在,一切都还没发生——但是,她可不打算去对这件事情插手。 因为她从陈瑄身上还学到了另一个经验,应当算是当皇帝的经验,那就是——如果这件事情不会威胁到本人,那就暂且放一放,做皇帝就是要稳如泰山,就是要以不变应万变,根本不用瞻前顾后思虑万千,就是要做到,天下皆是我所有,我不必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做我自己的决定就可以了。 .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她进到了殿中,看到熟悉的、这会儿看着还十分身强力壮且英武不凡的陈瑄正在龙椅上看她。 她上前去行了礼,然后听着上面陈瑄叫起,才站了起来。 “你见过朕的张贵人,你觉得张贵人与你,谁更美一些?”陈瑄问了一个她回答了十六次的问题。 谢岑儿笑了笑,直接用上一次重生时候的答案回复:“妾身觉得,妾身比张贵人美。” “哦?那朕要仔细看看。”陈瑄站起来,慢慢从丹阶上走到了谢岑儿面前来。 6、第 6 章 陈瑄十分高大。 他缓步走到了谢岑儿面前,然后用手抬了她的下巴。 谢岑儿从容地抬眼看向了面前的陈瑄,并不惧怕。 两人四目相对了。 陈瑄微微挑眉,然后松开了她。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笑,“你并不惧怕朕。”顿了顿,他带着几分兴致地重新看向了谢岑儿,“你是自愿进宫的吗?还是因为你的姐姐出走之后迫不得已才进到宫中来?” 听着这话,谢岑儿并不慌张——毕竟是重生过十几次的人,就陈瑄现在在问的这个问题,她也听过十几次了。她知道此时此刻陈瑄心情极好,无论她说什么,陈瑄都是不会动怒的。 她垂眸思索了一秒,还是用了上一次重生用过的话语来应对。 “如若不是自愿,难道陛下还要放我出宫去吗?”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倒是也不会。”陈瑄轻笑了一声,“朕不打算让美人出宫,也不打算让已经施出去的恩典落了空。” “那妾身就是自愿的。”谢岑儿从容说道,“妾身的后半生都系在陛下身上了,若是出宫,岂不是把大好前程拱手让人?” “大好前程?”陈瑄来了兴致,这些话他听得少——或者更准确些,是从女人身上听得少,“你认为的大好前程是怎样?” 谢岑儿微微笑了笑,道:“陛下心中的将来,就是妾身认为的大好前程。” 陈瑄看着她,过了许久才又笑了一笑,道:“你比朕想象中更有趣一些,朕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哭哭啼啼没有半点主见自怨自艾的女人。” “在陛下心中,谢家的女孩儿就是这样的吗?”谢岑儿问。 “被迫进宫的小女儿,总是会有一些意外和不甘,不是吗?”陈瑄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岑儿一眼,“看来你像你的父亲多一些。”顿了顿,他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谢岑儿可以坐下,然后慢慢地回到了丹阶龙椅之上,“朕希望将来有一天能重回晶城。” 他口中的晶城,是如今北燕的都城——也是曾经魏朝的都城。 . “当年迫不得已南下到此,一晃竟然也快七十年,再不回去,将来恐怕都要忘了曾经魏朝拥有怎样庞大的疆域,曾经有过怎样四海来朝的盛况。”陈瑄在龙椅上坐下了,他看向了谢岑儿,“你父当年与朕也说起过他的抱负,朕记得那时候朕与你一般年纪。” “陛下这么说,便仿佛说得自己很老。”谢岑儿抬头看向了陈瑄,“但陛下也不过就只是比妾身的大哥再年长个——五六七岁。” 这话听得陈瑄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未落,门口的内侍悄悄地跑了进来,上前来规规矩矩地通传:“陛下,太子殿下在外面了。” 陈瑄收敛了笑意,转而看向了谢岑儿,堪称和善地笑了一笑:“见见你的外甥吗?朕记得你与朕的皇后是表姐妹的关系,如此算来,太子应算你的表外甥。” “妾身若说不想见,难道陛下还要赶太子殿下走么?”谢岑儿也看向了陈瑄,两人目光再次相触了。 “如若有一个能说服朕的理由,朕也不是不可以让他走。”陈瑄说道。 “嫡子庶母,有什么好见的?”谢岑儿说道,“平白无故的还惹人猜疑。” 陈瑄听着这话又笑出声来,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却语气笃定道:“看来你不怎么喜欢梁家,也不怎么喜欢你的表姐——更深层次原因,朕猜想,你应当与你的母亲关系并不和睦。” “陛下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谢岑儿说道。 . 谢家和梁家这些事情或者瞒得了别人,但却是瞒不过陈瑄的。 尤其是当年谢应去世之后,谢家因为爵位遗产之类的问题还撕扯了一番,最后梁氏仗着自己的兄长是梁熙,把谢应的两个弟弟都赶出去分了家。 对外当然是一片和睦,分出去的两个叔叔如今是各有官职,只是和梁氏这边没有往来,但是与自己的侄子谢岳和谢岫还是有联系的,对谢岑儿和谢峦也很照顾。 梁氏当初在谢应去世之后所做的事情不能算是错,她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子女着想,如果没有她那时候赶走了谢应的两个弟弟,强行分了家,那么现在她的两个兄长谢岳和谢岫能不能有现在的官职都还未知。 但这件事情总归是做得不够漂亮,甚至在这个古代以家族亲戚为纽带的社会中算得上是污点和做错事——也正因如此,才会有陈瑄刚才看似猜测但实则笃定的那一段话。 谢岑儿不打算否定陈瑄的话,去和皇帝这样明显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辩驳是毫无意义的。 何况——陈瑄有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说是好事。 她不用花费太多力气可以暂时和梁家把关系拉远一些,那样就更容易做她想做的事情。 . “不过太子既然来了,还是见一见吧!就当是认一认脸,否则他日在宫里见面了还不认识,便徒增尴尬。”陈瑄最后又把话给说了回来,他看着谢岑儿,“若你能给朕生个一儿半女,朕很愿意册立你做皇后,到时候你就是朕太子的嫡母了,不是吗?” 谢岑儿听着这话半点不意外,她只道:“妾身听从陛下安排便是了。” 陈瑄笑了笑,于是看向了一旁的内侍,道:“请太子进来吧!” . . 谢岑儿在席上正襟危坐等待太子从殿外进来,心里却在想距离她最近的几次重生。 她现在还能很清晰地在脑内复盘距离自己最近的四次重生所走的路线。 . 第十四次重生时候,她啥事也没做,就顺着进宫后毫无反抗和改变的躺平式把重要关键剧情重新确认了一遍,确定了有几个比较重要的节点所发生的事情是只要不外力特别努力干涉,就不会发生改变。 这几个重要的节点是,太子陈麟之死,裴美人进宫后张贵人失宠,裴美人死后张贵人复宠,张贵人刺杀陈瑄未遂,韦苍谋逆。 其中太子陈麟之死这个节点是对后续节点影响最小的,不管他死不死,裴美人都会进宫,张贵人都会失宠,且张贵人都会对陈瑄动手,之后就会有韦苍的谋逆。 但从她前面的十三次重生经历来看,这几个节点中,唯一只有太子陈麟之死这个节点是可以被改变的,剩余的几个,无论她联合安王来引得陈瑄和自己兄弟陈璎内斗,还是走基建经济路线来让魏朝经济腾飞,又或者是让她自己和她哥来谋这份江山,后面几个节点几乎很难被影响到,她基本阻止不了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就算在两次重生中她还试图开过全宫斗模式,搞了n个女人进宫来玩大乱斗,虽然蝴蝶掉了裴美人的独宠,但却让张贵人提前发疯对陈瑄动了手。 看起来这好像就是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在其中发挥作用。 该发生的事情就是会发生。 基于这个总结和认知,在第十五次重生的时候,她没有试图再改变以上任何一个节点,而是认真地把内外朝廷所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摸排了一遍,然后平平淡淡走了个太后结局,最后接着开了第十六次重生。 . 在第十六次重生中,她总结第十五次的经历和所知的人物关系,把目光投向了宫外。 如果从小处无法影响到时间线和既定结局以及她自己不断重生的循环,那么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从另大的环境来影响呢? 于是在第十六次重生中,她联合自己的亲哥并说服了陈瑄,开启了北伐一统江山支线,反正在珠水战役后北燕已经分裂,并且魏朝领土已经往北推到了珠州,那么为什么不继续用兵继续北伐最后来个一统江山呢? 陈瑄自己原本就是有一颗一统江山的心,并且在他登基之后已经北伐了数次,说服起来并不算难。 但一统江山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这种涉及到政治经济民生各个方面的事情不可能是停留在纸面上,过于激进的武力一统江山,导致了原本应该发生的那些节点统统发生变化,在太子陈麟死掉之后,因为朝廷穷兵黩武,后面的那几个节点的关键事件根本没发生,连一直没有蝴蝶掉的韦苍之乱都来不及发生,魏朝就直接被推翻,她打出了一条be线。 第十六次重生虽然是be线,但却给了谢岑儿一个重要的思路,所谓的应该发生的事情就是可以改变,只是改变难度比较大而已。 也就是在第十六次重生的最后,她跟着陈瑄穷途末路狂奔的时候遇到了试图来救驾但是最终差了些时间的珠州刺史、征北将军卢雪,每一个全新人物的出现都让谢岑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 于是在第十七次重生,也就是距离现在最近的那次重生中,她再次开启了一统江山模式,疯狂劝着陈瑄用兵,但手段比第十六次温和,然后她发现了卢雪真的对她感情不一般,他无条件地配合了她的政令,不仅如此还主动为她涤清那些有异心的人。 过于异常的示好总会有一个缘由,经过一番排查,再把各路线索一一归拢,她终于发现了卢雪就是让她不断重生的罪魁祸首。 珠州刺史——这地方在她前十六次重生中都几乎没注意过,哪怕珠州来的奏议疏表她都没怎么认真看过,这么一个人,远在宫廷之外,竟然能影响到在康都皇城之中的她。 这叫她难以接受又不敢相信。 但现在她是已经信了,她开启了第十八次重生,并且已经进了宫。 . 她支着下巴往承香殿的门口看了一眼,又看向了在上首龙椅上的陈瑄。 虽然但是,她还想再走一次一统江山路线,思来想去,她觉得这应该是能与卢雪接触最快的方式。 基建什么的虽有遗憾,但比不过一统江山这路线来得果断和快啊! 不过好在说服陈瑄走一统江山支线不是什么难事,她已经说服过了两次,这一次也应该是易如反掌不在话下。 但这次她要稳妥一些。 不稳妥,是很容易和第十六次那样直接be线。 第十七次那种虽然她已经站在皇位旁边,看起来距离女皇之位一步之遥,但是前期种种用兵之法过于激进不计后果,很难讲在她真的登基之后能坐稳江山多久,说不定就直接二世而亡便宜了下一个朝代,其实也是不可取的。 所以要怎样做呢? . 注意到了谢岑儿的目光,陈瑄也看向了她:“看朕做什么?” “妾身在想,妾身比张贵人好看,那么陛下是不是会对妾身比张贵人更好?”她深深看向了陈瑄,她知道一百种打动陈瑄的方式,她有一万种经验可供参考,失败的可能性为零——这就是面对一个熟悉的皇帝的好处了,只要不是她自己作死想死,她就会一直在安全地带。 果然陈瑄便笑了起来,道:“你是贵嫔她是贵人,朕认为朕对你也比对她要好一些的。” 话音刚落,还不等谢岑儿说什么,承香殿的门被打开,太子陈麟从外面进来了。 . 谢岑儿看着陈麟走近,便先站起身来,等着陈麟向陈瑄行礼之后,对着陈麟也行了礼。 陈麟避开了谢岑儿行的礼,带着几分拘谨地在另一边站定。 “算起亲戚关系,你可以喊她一声表姨。”上首的陈瑄对着太子陈麟笑了一笑,又指了指谢岑儿,“算起来也是亲戚,所以今日让你们见见面。” 陈麟于是再次看向谢岑儿,要对着她行晚辈礼,谢岑儿也避开到一旁去。 “不敢当。”谢岑儿说道,“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妾身不敢受这礼。” 陈麟抿了下嘴唇,想要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殿中的气氛忽然之间变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陈瑄眉头皱了皱,似乎对陈麟的应对有些不满。 “想来太子殿下与陛下还有些话想说,妾身先告辞。”谢岑儿看了陈麟一眼,然后看向了上首的陈瑄,开口解了围。 陈瑄回过神来,目光投向了谢岑儿,语气温和了一些:“朕让人给你收拾了甘露宫,让王泰送你过去,若缺什么,让内府送过去就行。” 谢岑儿应了下来,扫了一眼在旁边的椒花,想起什么又笑道:“还请陛下赐妾身几个得用的女官,妾身进宫身边只跟了个不懂事的丫鬟,怕是要在宫里面两眼一抹黑。” 陈瑄听着这话,目光在谢岑儿身后的椒花身上扫了一下,笑着点了头:“让王泰拿内府的册子你自己挑你喜欢的就好,你身边这丫鬟是看着太稚嫩了一些,不过毕竟是跟着你从谢家出来的,留在你身边做陪伴就好。” 椒花的脸色白了白,她悄悄看向了谢岑儿,两只手扭在了一起,没有吭声。 谢岑儿回头看了眼椒花,又看向了一旁的陈麟,想起来之前在殿外等候时候的缺德念头,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法子能用。 惋惜还没一秒,一旁原本没有开口说话的太子陈麟突然开口了。 他看向了谢岑儿,脸上写着不赞同和嘲讽:“谢贵嫔对跟着自己一起的丫鬟如此不留情,实在是薄情寡性之人!” ??? 谢岑儿挑了眉,她之前没遇到过陈麟说这些话呢,这次为什么陈麟突然这么发言了? 是因为她这次突然找陈瑄要了女官的原因? 看来这个陈麟还有一些她没挖掘出来的剧情呢? 他好像对她很有成见的样子? 成见从何而来? 梁家有人进宫来和他说她的事情了? 这事情忽然变得有趣了! 把远在珠州的卢雪丢到一边去,她兴致盎然地看向了陈麟,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免得过于兴奋不合理。 “所以殿下为什么觉得我要个女官就是薄情寡性?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谢岑儿问。 陈瑄也很意外陈麟忽然这么开口,他也看向了自己的太子:“你对你的表姨有意见?” 陈麟脸色难看极了,他指着谢岑儿道:“这丫鬟难道不是谢家人给她的?她若不喜欢明明可以丢在谢家,为什么带进宫来,又让这丫鬟进宫受苦?” “……”谢岑儿无语了,这也能作为他指责她的理由? 这话能再没逻辑一点吗? 指责她不是不可以,但能给点站得住脚的理由吗? . 7、第 7 章 陈麟是口不择言了。 谢岑儿把陈麟打量了一番,很轻易能得出这个结论。 若真的算年纪,陈麟比她还小两岁,且没有她重生这么多次的经历,在他这个年纪话赶话说到这里,已经开始说话没仔细琢磨,变成为了反驳而反驳,已经顾不上合理性。 不过这倒是很能看出来陈麟对她的态度,并非中立,而是不友好甚至讨厌或者厌恶。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她之前救了陈麟还能打出太贵嫔这种结局,因为从最初就是讨厌,所以在后面哪怕她救了他,在他眼里也是别有用心。 所以这份不友好从何而来? 谢岑儿心里把事情转了一圈,有些不解。 在目前这个时间点,她才刚进宫,还什么都没做,宫外梁家和谢家的关系也很和睦,他作为宫中的太子,针对一个刚进宫的她? 这明显是不合理的。 从通常的思路上都找不到什么可能产生对立的地方,那么只可能是有人在陈麟面前挑拨。 谁会去太子面前挑拨呢? . 谢岑儿忍不住看了一眼上首的陈瑄,她不认为陈瑄会闲得无聊去做这种事情。 陈瑄没有多喜欢陈麟,但也没有多针对陈麟,毕竟陈麟是他的儿子并且还是一国太子,陈瑄虽然感情上是个渣,但在朝事上面是冷静的政治人,他对自己的继承人谈不上满意,但在没有找到满意继承人之前不会让前一个继承人有什么差池。 不会是陈瑄,那么会是谁? 宫里面哪个无聊的妃嫔? 张贵人? 这也不可能。 如果说她在陈麟这里得到的是不友好的标签,那么张贵人在陈麟那边妥妥是死敌。 毕竟宫中传言张贵人还弄死了梁皇后,且不说真假,陈麟作为梁皇后的独子,他是绝不会和张贵人有什么和谐相处的可能。 所以就算是张贵人去说什么,陈麟也不可能会信。 或者更夸张一些,如果是张贵人真的挑拨离间,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让陈麟和她谢岑儿来个友好握手。 不是陈瑄也不是张贵人,宫里面还有谁是能去陈麟面前说话表态,且还能成功影响到陈麟的呢? . 收回乱纷纷的思绪,谢岑儿忽然觉察到殿中这会儿安静而阴沉,气氛紧绷,似乎有什么一触即发。 她再次抬头看向了陈瑄,只见陈瑄正皱着眉头打量着陈麟。 而陈麟——不知什么时候,陈麟已经无声地跪在了地上。 谢岑儿诧异又不解,她回头扫了一眼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的椒花,垂眸思索了一秒,心里有了主意。 “殿下年纪小,想来是心软又怜悯人的性子。”她上前一步笑着向陈瑄开了口,“陛下圣明,才有太子殿下的仁德爱人。” 陈瑄转而看向了她,再次往后靠在了龙椅的靠背上,殿中气氛松弛了下来。 谢岑儿又看向了一旁的陈麟,道:“若以君臣论,殿下是君妾身是臣,故而殿下方才说的话,妾身已经反省过了。妾身便把椒花交给殿下,请殿下给她一个恩典,不叫她受苦。” “若以亲戚关系,你是他表姨,他方才说那些话是无理。”不等陈麟开口,陈瑄轻笑一声接了话,“若以身份地位论,你是朕的贵嫔,他只是朕的皇子,他那么说话更是无理取闹。”顿了顿,他看向了谢岑儿,“时候也不早,这会儿你也不必回甘露宫,就在这里陪朕用了午膳再回去吧!”说着他又看向了王泰,“你去内府拿册子过来,朕亲自给贵嫔选几个得用的女官,这个叫椒花的,就直接送到东宫去好了。” 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陈麟忽地抬了头,他看向了陈瑄,目光中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谢岑儿也是没想到陈瑄能来这么一出,有些她还只是随便想想的事情,现在歪打正着还能成了真,她都怀疑之前那么多次重生是不是她耽误了过椒花和太子陈麟之间的缘分,所以才让椒花背叛了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父皇……”陈麟抿了下嘴唇,还是开了口。 “想好再开口。”陈瑄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平静,“你须得知道你是一国太子,有些话该不该说,能不能说。” 陈麟听着这话,后面的话都没说出口来。 “你退下吧!”陈瑄最后这么说道,“回东宫好好反省一下,今日之事你做得对还是不对。” 陈麟跪在地上深深低下了头。 陈瑄对着一旁的内侍比了个手势,内侍上前去扶起了陈麟,然后安静地带着他退了出去——一同被带出去的还有原本跟在谢岑儿身后手足无措的椒花。 . 谢岑儿重新在席上坐下了。 万万没想到还能在陈麟身上走出个全新的剧情线出来,这还是怪她之前的思想太保守,不够开放,还有些局限。 不过——她想了想椒花和太子陈麟,这两人就算凑一起也不可能凑出卢雪的剧情,她顿时又淡定了下来。 这种对她重生死循环没什么太大影响的全新剧情线感觉也没什么大用,只能说是给她本来很枯燥无味的循环重生和熟悉的老剧情老人物再多一点新鲜感,不至于那么重复和无聊了。 . 王泰从内府拿了册子回到了殿中来,陈瑄接了那厚厚的册子翻了两页,然后看向了谢岑儿:“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都可以。”谢岑儿笑了一笑,“长得好看,伶俐懂事。”顿了顿,她抬眼看向了陈瑄,狡黠地眨了下眼睛,“最好是漂亮。” 陈瑄道:“你年纪小,心思可不少。” “都进宫来了,就算从前心思少少,进宫前阿娘叮嘱个几天几夜,那心思也少不了。”谢岑儿坦然说道,“要是真的天真到什么都不知道,我家里人哪里敢让我进宫来?”说着她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袖子,重新看向了陈瑄,“就算我是真的傻又什么都不懂,陛下您也只会觉得我是装的。” “那么你的阿娘与你叮嘱了什么?”陈瑄好奇地把册子先放到一旁去,认真看向了她,“说来朕听一听。” “叮嘱了我要对陛下忠心。”谢岑儿说道。 “是吗?”陈瑄挑眉,“这听起来不太像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谢岑儿不慌不忙说道,“只有忠心,才有之后种种,若是不忠心,进宫没几天直接拖出去砍了,又有什么用?” “也有道理。”陈瑄笑了一声,“那你认为若是你姐姐进宫,谢夫人也会这么叮嘱吗?” “所以陛下是喜欢我的姐姐,而不是喜欢我?”谢岑儿看着陈瑄。 陈瑄放声大笑起来,他用手指点了谢岑儿两下,道:“朕当然喜欢你,否则朕怎么会封你做贵嫔呢?” 谢岑儿从容不迫地看着陈瑄,道:“那陛下再替我选几个貌美的女官。” “这是自然了。”陈瑄重新拿起册子看了看,很快圈定了几个人选,然后交给了一旁的王泰,“带这几个过来,朕亲自看一看。” . 魏朝皇宫中的女官中最高等级是内司,官比尚书令,之下还有作司、女侍中之类,层级分明,但据谢岑儿所知,内宫这套女官等级制度并没有认真实行过,于是那些名义上的官职和品级都是虚的,故而女官听起来虽然是官,但终究还是伺候人的人。 对于魏朝的女官来说,通常有两种出路,一是到了年纪之后出宫去,二是得了皇帝的宠幸成为妃嫔。 魏朝宫女出宫时候年纪定在了三十岁,而一般人家的女孩子结婚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岁,早一些的十五岁,家里更溺爱一些的便会留到二十。 对于年逾三十才出宫的女官来说,若是家中还有人倒是罢了,带着自己历年积攒的银钱加上有家里人帮衬,也能凑合着过一过日子;若是家里早就没人,出宫就不是什么好的结果了,或者再去世家大族为奴为婢,或者嫁老男人做妾,更或者迫于生计还会沦落到更差的地步,日子过得不会太顺心。 相对大龄出宫之后可能面对的残酷现实,若是能成为皇帝的妃嫔,显而易见就是一个更好的出路。 成为妃嫔,哪怕只是最低一等的良人,一年下来月例银子衣裳布料都有保障,若是能运气好一些生个皇子公主,那后半辈子都有了保障。 或者要是运气极好,能成为宠妃,哪怕只是短暂得宠个一两年,甚至得宠一两个月,那也会有极好的待遇,日子会过得更顺遂。 再不济,依附着宫里面高位妃嫔,日子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故而魏朝宫中的女官们通常也希望自己有机会能被皇帝宠幸,这起码是一条肉眼看起来就比永远当女官结果要好很多的路。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人活在世,都是想要有一个好结果。 . 谢岑儿重生过了这么多次,她对陈瑄的后宫也是相当了解。 因为后宫中没有皇后,并且张贵人本人的出身并不足以压制人,女官一方面是不服她,另一方面却又羡慕着她。 张贵人从一个低位良人一路得宠成为了贵人,还在宫中独宠了十年,这简直就是给所有低位妃嫔们指了一条明路:只要你能获得陈瑄的欢心,你就能成为像张贵人那样的人。 于是从梁皇后死后,女官那边涌现了许许多多想要攀龙附凤一飞冲天的女人——这也就是陈瑄后宫中低位嫔妃们的重要来源之一。 张贵人自己是从良人一路爬到了贵人,她当然知道这些女官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一边严防死守这些人按死了她们不让她们升位,一边又让更多漂亮女人来伺候陈瑄,如此一来,低位嫔妃数量越来越多,她们之间为了升位自己都会缠斗起来,根本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 这当然就是张贵人的聪慧之处了——没脑子的笨蛋美人是不可能把持着陈瑄后宫第一人的身份十多年都不动摇的。 而现在她进宫封了贵嫔,显而易见压了张贵人一头,根据她前面无数次重生的经历,她安抚住张贵人让她不要把矛头对准自己,就能比较放松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么要如何安抚住张贵人呢? 方法也很简单直接,那就是让张贵人觉得她和她是相似的人有相似的手法。让张贵人认为她不是敌人,如此足以。 这也是让陈瑄放下戒心和试探的办法——让陈瑄觉得她是可以被掌控,可以被看透的人。 皇帝喜欢这样的妃嫔,也喜欢为他争风吃醋的妃嫔。 皇帝不需要自己身边的妃嫔臣子是什么深不可测老谋深算的人,他最大心愿是身边的人都如同白纸一样纯真,最好能把一切都一览无遗地摆在他的面前,然后按照他的利益行事。 她现在在做的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想要图谋将来,现在就要先弯一弯腰。 . 很快王泰就带着八个年轻貌美的女官从外面进来了。 她们在殿中站成一排,对着陈瑄行了礼,然后又对着谢岑儿盈盈拜下,每一个都是婀娜多姿、千娇百媚。 “你来挑四个。”上首的陈瑄对谢岑儿说道。 谢岑儿于是看向了面前的这几个人,一眼扫过都是熟悉的老面孔,但名字都已经想不起来,不过可以确认的是这些人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否则那肯定是会印象深刻的。 她顺着挨个看过去,不想太挑剔,索性就从左到右选了单数位的四个。 “就这几个吧,领着我宫里面的事情。”谢岑儿笑着说了这话,才从王泰手里接了册子去把名字对应起来,接着看向了陈瑄,“陛下觉得我选的这几个好不好?” 陈瑄大手一挥,道:“剩下几个也都放你宫里吧,反正你是贵嫔,伺候的人多一些也是应该的。” “这可不敢,这要是让太子殿下知道了,只怕要来骂我逾制。”谢岑儿摆手,“只有皇后娘娘才能用八个女官呢!” 陈瑄笑着看她,却问道:“那你想做皇后吗?” 8、第 8 章 “这又不是我想了就能做的。”谢岑儿如此回答了陈瑄,她坦然大方地看着他,“要是陛下想让我做皇后,就不会封我做贵嫔。” 陈瑄点了点头,还有心情与她玩笑,他道:“现在至少是不能让你做皇后的。”顿了顿,他又看了一眼殿中的八个女官,向旁边王泰吩咐,“贵嫔的规制再往上提一提,就比照着皇后来就好了。” 谢岑儿于是起身谢了恩:“多谢陛下恩典。” 这种恩典是不要白不要的——甚至都没有必要因为名声什么的推辞。 因为她自进宫封了个贵嫔还和太子陈麟有了那么一些小摩擦之后,名声必定已经开始扭曲,根本不会好到哪里去。 既然已经当不成洁白无瑕的圣人,那该得的好处就不能少了,否则实在也太吃亏。 . 与陈瑄一起用过了午膳然后带着八个女官回去了甘露宫,谢岑儿把甘露宫的太监总管找来认了下脸,看着还是之前的老熟人常秩便也放心下来,于是转头给自己八个女官改了一套好记的名字,让她们放手去宫里面布置,自己则去午睡了。 进宫第一天永远是最累的事情。 重生了这么多次,谢岑儿还是要这么感慨。 这就好像是去新学校开学的第一天,什么事情都一大堆,要和新的班主任新的同学打交道,还怕自己遗漏了什么事情。 而她更蛋疼一点,她重生太多次,这里都是老熟人,但是老熟人看她又是陌生人,其中的分寸就很难掌握——不过,大不了就是再进重生循环一次,第十九次重生她也不在意。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 应当是有所思便有所梦,她梦见了上辈子和卢雪见面的那一幕。 穿着铠甲的卢雪孤身一人从殿外走到殿中来,她就站在龙椅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听着他诉说了他的感情,他说他早就见过她,谁知道从珠州回到京城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进了宫,成为了陈瑄的贵嫔。 在梦中她没有说话,她看着卢雪,又看到张贵人穿金戴银地从殿外进来。 再一转头,卢雪已经消失不见,她气得一把就把张贵人推开,然后在殿中找卢雪到底去了哪里。 怎么找也找不到,又气又急,她正打算和张贵人理论一番的时候,梦醒了。 这荒谬的梦。 . 她躺在枕头上回想了一会儿,又翻身看了看时辰,才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娘娘,张贵人娘娘在外面等着您呢!”听见了里间的声响,女官玉茉从外面带着宫女进来了,她伶俐地捧着衣裳上前来,“娘娘换这一身衣服吗?” 就这玉茉的手看了一眼,谢岑儿点了头,一边站起来换衣服一边问起了张贵人是什么时候过来。 “来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玉茉回答道,“原是说了娘娘您在休息,张贵人说无妨等一等便是了,所以是请了张贵人在偏殿中休息等候。” 谢岑儿张开手臂让旁边的宫人把那快有半人长的大袖子给理清楚,然后又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的发髻——若说穿越重生以来有什么是让她最初新鲜最后厌烦,莫过于魏朝女子装束和打扮了。 想起来是有几分好笑的,最开始她觉得这终于圆了她穿古装的梦,终于可以宽衣博带美美发髻天天搞起,然后真的让她这么天天打扮的时候,就真切地开始想念现代的牛仔裤和t恤还有随手一抓的马尾辫什么的。 拂袖而去挥袂生风什么的都成为了具象的行动——这巨大的袖子,真的是走路生风,拉风潇洒是假的,麻烦又多余才是真的。 还有女人脑袋上的大发髻,不仅仅只是大,有时候为了拗造型不但要用假头发还要用软木之类的来支撑一下,简直是字面意义上的令人头大,而且还很沉。 她现在有点迫切地希望入宫第一天赶紧过去,因为入宫再久一些,她就可以随着性子把发髻拆散不要天天这么隆重了。 . 从内殿出来去到偏殿,她一眼就看到了在里面百无聊赖喝茶的张贵人。 不管用多挑剔的目光去看待,张贵人都是实实在在的美人,而且是妖孽的那一款。 性感永远比清纯的冲击力更强烈,成熟也永远比稚嫩更让人流连,红烧肉就是比清炒小白菜更香。 谢岑儿只从画像中看过梁皇后的样子,就算画像就是本人丝毫未差,以容貌算,梁皇后那就是比不过张贵人,何况张贵人还懂得讨好会放低姿态? 她有时候在想,倘若她是男人她是皇帝,她也想有这么一个张贵人,全心全意都是她,总是把她放在心坎里,总是优先第一位,那她也一定和陈瑄一样,会把张贵人从一个良人捧起来一直捧到贵人的位置上——说不定更夸张,会直接让张贵人变成张贵嫔。 从这一点来看,其实陈瑄也算克制了。 三夫人当中贵人是位次最后的那一个,但凡他再任性一些,张贵人都不仅仅只是张贵人。 只是当年身在其中的梁皇后当局者迷——又或者是利益太过于相关,她忍受不了有这么一个地位低下的女人只凭着脸爬上高位,也无法忍受这么一个人将来有一天甚至会生下皇子,而她的皇子还会威胁到陈麟的太子之位,所以她就是要把张贵人给压下去。 可惜的是梁皇后最终没能如愿,还悲催地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大概上天也还是怜惜她,张贵人得宠了十年也没能生个一儿半女,太子陈麟到目前为止还是地位稳固——当然了,或者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说不定是什么情况了。 . “娘娘。”她走到张贵人面前客气地笑了一声,见她抬头看向了她,于是伸手按住了她想要起身的动作,“不必起身,原也是我让你多等了这么久,是我失礼在前。” 张贵人目光流转,最后是坐定了没起身来,口中笑道:“陛下的旨意我都听说了,你现在虽然是贵嫔,可一切规制都比照皇后来,论理我可是真的要给你行礼的。” “那论理,我还得喊你一声姐姐。”谢岑儿命人重新上茶点,然后看向了张贵人,“其实也不过是因为与太子殿下闹了些不痛快,所以陛下才说了那么一句话而已。” 承香殿中的事情张贵人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听着这话,她掩嘴轻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道:“我原以为你进宫来,是要给太子殿下当后盾的,毕竟算起来都是自家亲戚,哪里能不相帮呢?谁能想到……”说着她目光在殿内的女官身上扫了一圈,又微微挑了眉头,“你果真是把跟着你进宫的那丫鬟给太子了?” “既然太子怜惜,当然是要给太子的,我要是带回了甘露宫,只怕是把她当菩萨供起来才能得太子的一句好话了。”谢岑儿摆了摆手,“还是让太子去做这仁德之事,我做不来这样好事。” “说得是。”张贵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种好事好名声,还是让太子殿下自己来。” . “娘娘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谢岑儿看着女官们捧着新的茶点摆在矮几上,然后挥手让她们都退下去,“我才刚进宫,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呢!” “来找你说说话,行不行?”张贵人妩媚地对着她笑了一笑,“晚上陛下不得到你的甘露宫来?我心里不舒服,多看看你,心里平衡一些,行不行?” “行行行。”谢岑儿顺着她的话笑了,拿着茶盏靠在凭几上看她,“陛下心里都是娘娘,娘娘有什么好不舒服的?要嫉妒也是我嫉妒,我年纪轻轻比不上娘娘,才应该嫉妒到面目全非。” 张贵人被这话逗笑了,她伸手去拉了谢岑儿的手,又从头上拔了一支差不多有一尺长的金牡丹花钗下来,声音放软了一些:“喏喏,算是我的赔礼行不行?刚才我说错话。我看着你和我仿佛是同路人,才过来看你呢!否则我哪里敢来?” 这金牡丹栩栩如生,比人巴掌还大,每一片花瓣都是金光闪闪,中间的花蕊缀着珍珠,整只钗沉甸甸的,拿在手里每一片花瓣花蕊却会随着动作微微颤动。 张贵人口中说着话,她便倾身上前,直接把这沉重又华美的花钗给插到了谢岑儿的发髻当中。 她又让旁边宫女搬了镜子过来,笑着向谢岑儿道:“你看,这牡丹花在你头上好看,你今天的发髻也正好搭配。” 谢岑儿往镜子里面看了一眼,这花钗在头上的确是光彩夺目,但再往张贵人头上看了一眼,她略沉思了一秒,回身吩咐玉茉道:“你去把我带进宫来的那只凤钗拿来。” 玉茉应声而去。 “礼尚往来,我送娘娘一支凤钗。”谢岑儿扶着这沉重的花钗笑着看向了张贵人,“娘娘可不能拒了。” “先看看再说了。”张贵人笑着说道。 . 没过一会儿,玉茉捧着一个匣子回来了。 谢岑儿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只一掌长的金凤钗,凤口衔的珠子圆润且大小一致,是确定是她要代姐进宫之后,她的两个叔叔通过谢岫送到她手上的。 张贵人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么漂亮的凤钗?” 谢岑儿也倾身上前来,把这凤钗直接插入了张贵人的云鬓当中,然后亲自拿着镜子让她对照,口中笑道:“娘娘把心爱的牡丹花钗送给我了,那我当然要回娘娘一份更好的,总不能叫娘娘吃了亏。” 张贵人难掩欢喜,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最后恋恋不舍地看向了谢岑儿,道:“拿人手软,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 “什么事情?”谢岑儿抬眼看向了张贵人。 张贵人挥手让殿内宫人都退出去,然后才看向了谢岑儿,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道:“告诉你为什么太子讨厌你。” 谢岑儿意外了——她也是真的好奇,她看着张贵人,一脸真诚:“愿闻其详。” 张贵人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他们梁家原本是打算送皇后的妹妹进宫,但陛下直接回绝了,点了谢家女进宫,你若是太子殿下,是希望进宫的是梁家的小姨,还是你这个隔了好几层甚至都没见过面的表姨呢?” . 这话听得谢岑儿恍然大悟。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之前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去触发过太子对她的厌恶态度剧情,这个隐藏的线索她之前是真的不知道。 梁家要送女孩儿进宫的事情,她没有听自己的生母梁氏说过,谢岫和谢岳也不曾讲过,之前进宫之后也没有听人讨论,可见这事情当时梁家是隐秘进行,在陈瑄回绝之后也没有对外宣扬,张贵人虽然知道,但却并没有义务说给她听,而陈瑄——他应该是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但转念一想,这事情就算她不知道,也不影响她前面的十几次重生——可见是有多么不重要。 姑且就当做是剧情补充来看吧! 谢岑儿很快就放平了心态。 . “不过……皇后也没有亲妹妹啊?”谢岑儿正打算把这事情丢到一边去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一个关键,“我也没听说丞相还有别的女儿。” “堂妹也算。”张贵人一边对着镜子看头发上的金凤凰一边随口说道,“据说丞相本身也不同意的,是从安侯的意思。” . 张贵人口中的从安侯是丞相梁熙的弟弟梁然,身上有爵位但没有实职,也是谢岑儿的小舅舅。 话说到这里,谢岑儿倒是一下子把这些事情都串起来了。 和梁熙完全不同,梁然对她和她亲娘对她一样,有客气疏离的所谓喜欢,但是喜欢并不多,她既然是在梁然想送女儿进宫被拒之后进宫,梁然对她就没什么好话了。 说不定梁然对她姐姐谢峦私奔还很高兴,原本又有理由送自己女儿进宫,谁知道她谢岑儿就顶上了呢? 而宫里面的太子陈麟,身边的伴读就有梁家的男孩儿,有些话添油加醋地传到他的耳朵里面,他会对她有个好态度才是比较稀奇的事情了。 . 想到这里,谢岑儿忍不住笑了一声,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 “你们两家沾亲带故的,这些话要是平白无故和你说,你都未必会信呢!”张贵人从镜子里面抽空看了谢岑儿一眼,“我可不是故意挑拨,事情就是这样的,陛下和我说的就是这样,我也没有添油加醋。” “我又没说什么。”谢岑儿笑着摆了摆手,“这话娘娘与我说,就是把我当自己人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信还怪娘娘多余说这些呢?” “那就好。”张贵人高兴地把镜子放下来,又撑着下巴看向了谢岑儿,“不过你比梁皇后好看,也比我好看——你比我年轻。” “娘娘比我有风韵。”谢岑儿诚恳地说,“这是我比不上的。” “不和你比,我能拿什么和你比呢?”张贵人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在你心里,其实我也不算什么——这话我原也不该说,但就是忍不住了。你父亲当年对陛下有那样的大恩呢,就算你什么都不做,陛下也会把你放在心里的,何况现在陛下还让你享用皇后的规制呢!” 谢岑儿看了张贵人一眼,安静地等着她把后面的话都说完。 张贵人捧颊轻叹,又道:“你容得下我,我自然也不会做什么事情来膈应你,毕竟咱们俩说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这辈子只能靠着陛下了。” “娘娘的话我是信的。”谢岑儿说。 “看在你的金凤凰面子上。”张贵人抬眼看向她,风情万种,“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现在先互不干涉,如何?” “全听娘娘的。”谢岑儿说道。 . 张贵人在甘露宫中与谢岑儿闲话时候,宫中许多事情已经悄无声息地传到了宫外来。 谢岫和梁氏一起听着下人说了谢岑儿入宫这半天的事情,微微拧了拧眉头。 “太子为什么会对二妹这样态度?说起来不应当。”谢岫挥退了下人,看向了梁氏,“阿娘,你昨日在舅舅家里,舅舅是怎么说的?” 梁氏缓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她却没有回答谢岫的问题,反而问道:“云霓现在是贵嫔,但用了皇后的规制,这会不会被人告逾制?到时候……到时候……” “云霓进宫做皇后都可以,现在只做了贵嫔,不过用一用皇后的规制,又有什么不行!”谢岫眉头皱得几乎凝成一个结,“若是云霁进宫去,阿娘还这么说么!阿娘你清醒一些,想一想云霁私自跑走之后惹出多少事情!我现在倒是庆幸进宫的是云霓了!” 这话听得梁氏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缓缓叹了口气,道:“云霁之事我已经想得明白,既然断了和她的关系,我也听你们兄弟的,不必再提了。方才你说的那话,就算是云霁进宫,我也一样担心,那就是担心云霁在宫里会惹祸,会被张贵人欺负了。” 谢岫冷冷哼了一声,道:“云霓进宫前还在担心云霁和阿娘你,现在也不过得这么一句话,得亏她是已经进宫听不到了,否则得有多寒心?” 梁氏再次沉默了下去。 她倒是也承认自己偏心——人哪里有不偏心的呢? 她嫁给谢应之后,先生了两个男孩儿,也就是谢岳和谢岫,当时谢应在外带兵,她是跟随在一起的,这两个男孩儿是婆母养大,与她不怎么亲近。 后来生了谢峦——她的第一个女孩儿,那时候谢应已经回京城来,她便亲手养大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哪里能不多爱护几分? 生谢岑儿时候,谢峦那会儿还小不懂事,哭着喊着说不喜欢妹妹、讨厌妹妹,于是她只好先哄着谢峦,索性家里奶娘丫鬟也多,谢岑儿便是由奶娘带大的。 如此这样,感情上便就是真的差了那么一些。 现在去想当然能想得清楚明白,可想得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去行事,又是另一回事。 “或者我去与你舅舅说一声,总不能让云霓在宫里面和太子闹了矛盾,这……这到时候真的是难以收场。”梁氏思索了好久,才这样建议,“我去了你大哥那边,你也要常常与你舅舅家往来,无论如何,前皇后是你表姐,太子又已经这么大了,将来的事情……” “不,还是暂时不要去。”谢岫摇了摇头,他看向了梁氏,“阿娘,这些事情牵扯过多,舅舅或者也还不知道宫里面的事情呢,我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你不用操心了。” “我还是想着云霓在宫里面平安,想着你们兄弟姐妹都平平安安,想着谢家今后能绵延顺遂。”梁氏说道,“我虽然偏心,但如今云霁人都走了,还能怎么偏呢?不过也还是想着为了你们好。” 谢岫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什么。 忽然外面一道闪电划过,接着便是电闪雷鸣狂风大雨。 . 丞相梁熙府上,梁熙也正对着人皱眉。 “太子为何有这样行事?这不管怎么论亲戚都是很亲的关系,太子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他皱着眉头问自己的长子梁雷,“你常常跟着太子进出,你在太子那边见过什么事情吗?” 梁雷抿了下嘴唇,才压低了声音道:“堂弟似乎与太子殿下说过堂妹可能进宫的事情,太子殿下就……” “荒唐!”梁熙也没等梁雷把话说完就直接打断了,“你明日进宫与太子殿下说,谢家是不可以轻易得罪的,问问太子殿下记不记得陛下当年是怎么保住皇位的!” “是……”梁雷低下头。 “还有,让太子把那个丫鬟还给贵嫔娘娘。”梁熙语气冰冷,“贵嫔娘娘身边的丫鬟,他要着做什么?让人风言风语捕风捉影说一些不中听的话?” 9、第 9 章 一场雨把张贵人强留在了甘露宫。 外头电闪雷鸣,乌云沉沉看起来似乎要从天上压到地上来。 才是下午,就已经黑得仿佛到了晚上。 常秩带着内侍们安静又迅速地把甘露宫内外的灯烛都点亮起来。 谢岑儿撑着头看着窗户外面仿佛泼水一样的大雨,又看了一眼张贵人。 “晚膳要不就在我这儿用?”她问张贵人。 张贵人原本也是在看外面,听着这话便转头看向了她,只摆了摆手,道:“别的时节倒是罢了,今天可不行,晚上陛下还得到你这儿来,我陪在这边用晚膳算是个什么事情?” “这么大雨,说不定都不会来。”谢岑儿很无所谓。 张贵人还是摆手,她扶着自己头上的金凤钗道:“就算有这凤钗我也不留下来,我今日留下,明天指不定有多少闲话等着我,那些闲话传到陛下耳中,我连辩白都没处说去。” . 这倒也是真话。 前头那么多次重生,张贵人不仅有留下用晚膳,甚至还有强行过来用晚膳的时候,但也正如她此时此刻说的那样,闲话是不会少的。 宫里面低位妃嫔多,事实上说明了陈瑄在女色上的放纵,张贵人能把持住三夫人之末的贵人之位,是因为她足够了解陈瑄,也足够有手段。 低位妃嫔越多,意味着美人越多;鲜花太多,牡丹玫瑰月季兰花,陈瑄眼花缭乱,转头都忘了昨日宠幸的究竟是谁,那么这些鲜花便很难有出头之日。 但如果这么多鲜花都开始说张贵人的闲话,陈瑄会不会去听? 当然也是会的。 否则后来陈瑄是怎么喜欢上了裴美人,张贵人又是怎么失宠的呢? 不过——张贵人失宠也并非仅仅只是一个裴美人的缘故,其中原因复杂,并非一言半语就能说得清楚。 . 谢岑儿多看了张贵人一眼,无论重生多少次,她都还是认为张贵人是宫里面最清醒又最糊涂兼最疯的那一个。 张贵人见谢岑儿还在看她,便笑了一笑,道:“总看我做什么,我不留下来对你对我都是好事,方才都说好了,我们两厢不干涉。” “不干涉,我多看你两眼也不行?”谢岑儿往旁边靠在凭几上拿着扇子摇了两下,“没见过看都不让看的,怎么这么霸道?” “要是真的霸道,早上你去承香殿的时候,我就跟着进去了。”张贵人娇嗔地瞥了她一眼,“我觉得我对你可是呵护备至,不仅早早儿在宫门去迎你,下午到这儿来等着看你,晚上还知道不搅和你的好事,这宫里简直没有比我对你更和善的妃嫔。” . 这虽然是歪理,并且是歪得毫无道理,但张贵人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她谢岑儿说错了话冤枉了她一般,要不是这会儿陈瑄不在旁边,她恐怕还能立刻表演一个梨花带雨美人嘤嘤。 但——谢岑儿倒是也不讨厌张贵人,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放得下身段接得住话,无论说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与正常不偏激状态下的张贵人聊天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情,其有趣程度可以排在后宫聊天对象第一。 . “那就算我说错话。”谢岑儿摇着扇子含笑看向了张贵人,“贵人你对我最和善,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张贵人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又扫了一眼在殿外两边排开站着的那八个女官,她眉头微妙地跳了一下,然后收回了目光看向谢岑儿,“宫里这些女官心都大得很,她们可没有我好打交道。” “怕什么?她们也不过就是女官罢了。”谢岑儿无所谓,“若是女官还能在甘露宫里面进进出出,若换个身份——长乐宫中美人那么多,将来又还有没有机会呢?” 张贵人吃吃笑了两声,伸手扶了一下颤颤巍巍的凤钗,道:“这话说得极有道理,我很是认同。”顿了顿,她又往外看了一眼,雨这会儿小了一些,但风仿佛更大了。 . 承香殿中,陈瑄放下手中的奏疏,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又看向了一旁的王泰。 “这么大雨,若是等到傍晚时候还没有停下,便着人往甘露宫去一趟,叫贵嫔不必等了。”陈瑄淡淡说道,“若是今晚没有过去,你明日记得拿着册子去一趟甘露宫,让贵嫔选几样她喜欢的东西。” “是。”王泰忙应了下来,他悄悄打量了一番陈瑄神色,又道,“听说贵人娘娘下午一直都在甘露宫,陛下……” “她去甘露宫做什么?”陈瑄好奇地看向了王泰,“去示威?”说着他自己都笑起来,“幼媛那脾气,听风就是雨,这段时间因为谢家的女儿进宫这事,她明里暗里吃了那么多醋,这会儿是终于按捺不住了?” 这话王泰不敢往下接,陈瑄能说张贵人,那算是他们之间的小小情趣,而他作为一个下人开口,那就是逾矩了。 “你明天也拿着册子去一趟宣华宫。”陈瑄想了想最后这么说道,“上回她不是说喜欢南边进贡上来的那串南珠的手串?你找出来给她拿去。再让她在册子里面挑一挑自己喜欢的。” “是。”王泰再应了下来。 . 外头雨渐渐停下,风也慢慢变小了 乌云散开,太阳复又显露出来。 水汽蒸腾起来,一时间竟然是比正午时分还要让人感觉闷热百倍。 . 张贵人看着外面天色,果断地站起身来。 “这就走了,改天再与你聊天吧!”张贵人笑着按住了谢岑儿不许她站起来,“也不许送我,我很喜欢你的性子,所以就不必这么多礼了——除非你不喜欢我。” 谢岑儿忍不住笑了笑,只好道:“那我便做个无礼之人好了。” “你无礼我也喜欢。”张贵人款款笑着,她又扶了扶云髻之上那金凤钗,补充道,“便是看在你送了我这么漂亮的凤钗的份上。” 谢岑儿于是便只靠在凭几上,目送了张贵人袅袅娜娜走了出去。 张贵人走了没一会儿,王泰便带着人过来了。 王泰恭恭敬敬地对着谢岑儿行了礼,带来了陈瑄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过来的消息。 10、第 10 章 陈瑄晚上到甘露宫来的目的是很明确的。 这也是谢岑儿身为贵嫔应当要经历的一系列事情。 对陈瑄,谢岑儿十几次重生累计下来,对他其实已经没什么恶感了。 尽管他是个感情渣,但——放在他皇帝的身份之上,这感情渣似乎也不算什么太了不得的事情。 毕竟让她从古至今从穿越前到穿越后,立刻马上去举例,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不相离后宫有且只有一个皇后的皇帝,她勉勉强强只能想起来弘治皇帝这唯一的独苗苗。 从来孤例和特例都不能当做普遍的事物看待。 更不能把孤例和特例当做普遍会发生的事情继而用来要求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否则孤例和特例为什么孤又为什么特还为什么会被人拎出来说? 因为经常发生的事情因为太过于寻常太经常发生,大家已经不会觉得奇怪,也懒得拿出来讨论。 指望一个富有天下的皇帝在处理人和人之间感情问题的时候道德感极其高,那是她在自己给自己找没趣——再说了,她要是将来做了皇帝,她也大概率不可能是那种对自己要求极其高委屈了自己要换什么好名声的皇帝,都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这天下都是她的,她为什么还要在感情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上委屈自己啊? 将心比心,以己度人,既然自己都是这样的人,她十几次重生过来,对陈瑄的标准也一而再地降低放松,从最初时候有些厌恶,到了现在的中立态度。 中立,反而更容易看明白一个人。 因为立场往往就仿佛滤镜,会让眼中的事情变形变样,再无法客观冷静地去评价和判断。 她重生了十几次,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现在很明确自己的目标,那就是尽快和卢雪联系上,能做女皇一定做女皇,保底也是要从重生的循环中跳脱出来。 限于现在的局势,她进了宫,那么有一些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 毕竟名义上她就是陈瑄的贵嫔。 暂且把感情上的事情放到一边去,把她这一次重生要达到的目标放到最前面来: 一,和卢雪联系——现在联系不上; 二,做女皇——目前还处于心里想想根本没法开始动手阶段; 三,从重生循环中跳出来——需要先和卢雪联系上。 看起来似乎是毫无头绪的事情,但不妨现在把每个小目标分解一下: 第一,她作为一个后宫中的贵嫔,要怎么和远在珠州的卢雪联系上呢?有怎样的途径和方法呢? 有两个看起来可行的渠道,一是通过谢家,可行度有五颗星,但风险也同时有五颗星。 首先的风险在卢家。 事实上大将军卢衡也远在珠州,或者换句话说,整个卢家包括卢雪在内都不在京中。 她重生了这么多次,除了上一次和卢家有过联系之外,都没认真摸排过卢家真正的立场和态度,她现在去联系就显得很突兀。 就算卢雪爱她爱到神魂颠倒,但作为珠州刺史兼征北将军,他在官场上的警觉性绝对高于所谓的恋爱脑,她通过谢家去联系他,相当于是谢家在与卢家对话,他不脑补出十个八个阴谋论,都对不起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珠州刺史还把北燕打得吱吱哇哇溃败瞎跑。 而其次的风险在张贵人。 别看现在张贵人说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不干涉,这句话是建立在她目前没法干涉她的任何行为但反过来她可以对她产生影响的基础上。 如果张贵人有了机会能力和把柄来对她进行干涉,她还会这么友好和谐地和她说不干涉吗? 那是不可能的。 用她前面十几次重生的所有经验累积来作证,张贵人是识时务,而不是真的友好到让人觉得她浑身上下全是爱与和平,否则的话,梁皇后怎么死的? 有这两个风险摆在前面,还要从谢家绕个圈子,她就算再怎么急迫,也不会把这个联系卢雪的方式放到最前面去了。 而联系卢雪的第二个办法,那就是正大光明地通过陈瑄,难度有五颗星,但风险度只有半颗星。 难度在于,陈瑄为什么要帮她去联系远在珠州的卢雪呢? 她现在何德何能能说动陈瑄替她牵线搭桥呢? 没有任何理由,无法说动。 而这一点又是与她的第二个重生目标基本重合的,她想当女皇。 当女皇是靠着她在甘露宫里面心里想说我想当女皇、暗暗发誓说我要当女皇就能当的吗? 当然也不是。 脱开整个事情回头再看,她现在要做的事情明显又直接,那就是和陈瑄打好交道。 和目前魏朝最大的boss把关系相处好,让他信任她,给予她权力,甚至愿意与她分享部分皇权,那么摆在前面的两个难题也就迎刃而解。 所以——不过就只是作为妃嫔的例行公事而已,她从容且淡定,没有任何慌张。 她先去泡澡换了一身衣服,然后重新梳了发髻妆扮了出来,看到殿中已经按照陈瑄的规制摆上了晚膳。 天边晚霞仿佛锦缎一样铺开去。 风也停了下来。 她在殿中坐下来,支着下巴又想了想陈瑄此人,大约是这会儿眼前是美食,稍后又要见一见美色,她忽然想到陈瑄也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他乐于服务,也没什么不良爱好,如果他最后不是被张贵人弄死,大概也是能留个比较好的名声? 不知不觉这又想到了张贵人,她想到下午张贵人戴上凤钗之后难掩的欢喜神色。 凤钗对于后宫女人来说有象征意义。 比如她是贵嫔,而她是贵人,平常脑袋上的首饰可以用花里胡哨的孔雀,却是不好用凤凰的——不是不能用,而是迫于种种象征意义并不适用,会让有心之人多想。 张贵人不差什么凤钗,她私底下肯定有更好看的凤钗,但却比不上她谢岑儿送给她的那一支。 因为那一只是谢家人送给出身平平的张贵人的,一支凤钗。 意义,就是这样变得不同。 谢岑儿正想得出神,她听见外面有通传声响,于是抬眼看去,便见陈瑄从外面进来。 11、第 11 章 谢岑儿曾经思考过这么一个问题。 皇帝最信任的人会是谁? 是手足兄弟?是儿女?是朝中臣子?是宫中的太监?还是作为枕边人的皇后嫔妃? . 兄弟显然是可以排除在外的。 做皇帝之前,那些手足兄弟名义上为兄弟,实际上全是竞争对手,恨不欲其死。 做皇帝之后,还有一些手足兄弟狼子野心总也不消停,古往今来兄弟篡位的从来不是少数,夺人皇位不是少数,更有甚者是夺其位还要占其妻儿。 故而所谓手足兄弟,大概是最先被排除出信任名单的。 若要认真说起,应当是一边任用一边提防,生怕给了太多权力,最终导致自己翻车。 . 而儿女对于皇帝来说——更像是威胁,尤其是太子。 当太子一天天长大,对于皇帝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冥冥之中的警告,在警告他现在已经老了,应该做好准备把这皇帝之位让出来。 太子越优秀,便会让皇帝越不安并且矛盾。 帝国有一个优秀的太子的确是幸事,可皇帝不需要有一个优秀的人时时刻刻催着命一样告诉他,他老了,甚至太子越好,便会衬得他越不好。 所以对于自己的子女,皇帝会给予的信任并不算太多——但也并非是丁点也没有。 相比较一边任用一边提防的兄弟,儿女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相应的信任也会更多一些。 . 朝中的臣子所谓的忠心是不确定的。 他们随时可能因为自己的利益倒向另一边,他们口中嚷嚷着的忠心,会随着局势变化而更换忠心的对象。 而当臣子们拥有了和皇帝一样大或者差不多大的权力时候,他们便会蠢蠢欲动不安于室,他们或者会想着——这天下或者也可以改一改姓,正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君与臣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博弈,谁强谁弱,忠心与否,都是未定之数。 臣子需要明君来实现他所谓的抱负,君王需要忠心的臣子来维护他的统治和利益。 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这君臣只能算他们彼此人生中的一段共处,终究还是要走向他们各自要去的方向。 在他们共同携手前进的那些年,皇帝是愿意付出自己的信任的。 . 宫中的太监是最值得信任的。 因为太监一无所有,全部身家都寄托在皇帝身上,他的荣辱他的富贵,他的一切,全部都是皇帝来给予,他没有子孙没有后代,所能图的也就是一个忠心。 尽管自从有了宦官,便有了宦官擅权,甚至太监还经常会兴风作浪,在宫里宫外惹出事情来,但他们对皇帝来说,却是值得信任和放心的。 利益完全重合,目标基本一致,只要有足够的手腕能压制住这些太监,那么他们就是最能被托付信任的人。 . 而枕边人——对于皇帝来说,是最复杂的存在,甚至超越了以上列举的所有。 以夫妻来论,夫妻天然是一体,枕边人是最亲近也是最容易获得彼此信任的那一个。 这是最天然的信任基础。 他们是夫妻,他们年少时候就在一起,他们共同生育子女,他们会共同渡过许许多多的年月,他们彼此生活中甚至有一半的时光要分给对方。 但他们却又最容易相互猜忌。 对于皇后和妃嫔来说,她们只是皇帝身边若干枕边人中其中的一个。 她们首先要分享的就是来自帝王的所谓宠爱。 这世上没有人真正喜欢把自己的真爱拿出去和别人分享,人总是有占有欲的。 既然无法完全占有,既然被迫需要放弃,那么信任也就无从说起。 后妃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她们有自己的母族,有自己的子嗣,从古至今每一个能在后宫中混出名堂混出头的女人都知道要为自己打算,都明白不能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系在皇帝身上。 对于后妃来说,皇帝是不值得信任的那个人。 而皇帝是否知道这样的事实呢?当然他更明白。 所以对于皇帝来说,枕边人是最容易付诸信任又最容易怀疑的那一个。 在信任的时候,当然能超越所有人。 在怀疑的时候,必然也能超过所有人。 . 而具体到陈瑄身上,他最信任的人曾经是自己的兄弟安王陈璎。 陈璎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当初刚登基时候韦榷掌控朝政,朝臣们也多半畏惧韦榷,甚至倒向了韦榷,是陈璎与他同携手,不仅收回了皇权,还共同扛过了韦榷篡朝乱政,之后还一起分化了谢家,让朝政大权渐渐都收拢到陈瑄手中。 但随着时光流逝,因为子嗣一事,他们兄弟俩已经开始渐渐疏离——至少没有当初共携手时候那样亲密了。 当陈瑄只有两个皇子而陈璎快有一打儿子的时候,安王还没有放下手中的权力,还是朝中的重臣,那么对于陈瑄来说,安王的一言一行就看起来另有目的一般。 不过他们兄弟俩也还没有到分道扬镳的时候。 尽管谢家已经被打散,谢岳被逼着去了玉州久不在京城,谢岫在朝中只占了无关紧要的位置,但梁家却还是完整的,梁熙如今是丞相,宫里面的太子是梁熙的亲外孙。 作为权臣,梁家势大,陈瑄如果对陈璎动手,与自己的兄弟反目,那就是在给权臣机会,让权臣找到机会来更进一步。 陈瑄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想要让所有权力都集中在他一人手中,他现在想要梁家也像谢家一样四分五裂。 所以有那么一件事情,或许应当算是张贵人替他背了黑锅,那就是梁皇后之死。 对于陈瑄来说,张贵人当然是知情识趣的大美人儿,但什么时候宫里面又缺美人呢? 张贵人最让陈瑄喜欢的地方并非她的容貌,而是她一无所有的出身,她一无所有,所以要把身家一切都系在他的身上,这是一个值得他信任的美人儿。 梁皇后最终因为张贵人的缘故去世,宫中梁皇后和梁家的影响一落千丈,太子也成为了孤身一人,梁熙虽然是丞相,但他毕竟在宫外,宫里面的太子失了母亲的照拂,是必然比不过从前的。 而其中最妙之处便是,没有人会真的怨恨陈瑄,所有的恨意矛头都指向了张贵人。 这是陈瑄作为皇帝玩弄手腕权术的结果,身在局中的人或者感受不到,而局外之人哪怕看透,也会因为自己的利益闭口不言。 . 在前面那十几次重生当中,张贵人第一次失宠是在太子陈麟去世之后。 其实并非是因为什么裴美人的缘故,而是显而易见的,梁家已经被处置,那么张贵人就没什么再继续利用的价值。 薄情寡义的渣渣就是会这样处置自己利用过的人,渣渣是没有感情,渣渣的眼中只有利益。 张贵人之后的复宠缘故也很简单,那就是她谢岑儿把裴美人生下的那个皇子养在了膝下,当她谢岑儿有了子嗣在膝下,陈瑄就开始提防着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梁皇后。 道理都是很简单的,一切不过利益取舍。 打动陈瑄其实也相当容易,说到底不过也还是利益。 皇帝最在意的是自己的皇权,是他手中的权力,是他掌控天下的能力。 有这些,他就能保证自己的利益永远至上。 想得明白这些,她当然也很知道要怎样打动陈瑄——她想要做的一切,最初都会开始于陈瑄对她的信任。 信任将要如何获得呢?如果她是如张贵人那样无依无靠的女人或者更简单,又或者是家中早已落魄的贵女也很容易,唯独她现在的身份是最难的。 谢家的确是被拆得四分五裂了,但四分五裂并不代表着完全没落,谢岳在玉州的势力庞大,还能与韦苍相互牵制,每次她走什么基建路线还能用上谢家的力量,那就已经说明了,谢家只是没有如梁家那么嚣张而已。 陈瑄让她进宫,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一边是想看看梁家和谢家之间的关系,一边也是想再摸一摸底。 他对她的信任值取决于她的表现。 如果她看起来简直是个傻白甜,那么可信度大概可以飙升到四五十。 如果她显得有心机,那么可信度立刻成负数。 但他当然是什么都不会表现出来的。 所有事情都只有在尘埃落定之后才会让人窥得一丝真相。 身为皇帝,他如果在现代,大概可以眼不红心不跳地成为表演大师,一口气横扫所有电影节奖项,拿十个八个影帝的奖杯回来。 . 洗澡吃饭进行一些活动再重新洗漱再回到床上的时候,谢岑儿仰躺在床上,扫了一眼坐在旁边找侍女讨要了香膏的陈瑄。 陈瑄见她看向了自己,便笑了一声,把香膏盒子打开,挖了一坨在手心捂化了,然后在她脚腕上揉了一揉。 “免得明天你不舒服,太医告诉朕,这里是有个穴位的。”陈瑄说道。 烛影摇晃,层层叠叠的幔帐中,陈瑄头上没有束发,看起来肆意,甚至声音都带着几分魅惑。 谢岑儿踩了他一下,想把脚收回来又被他握住了。 “朕不会骗你。”陈瑄似乎格外正经。 “我不信。”谢岑儿看着他。 12、第 12 章 有前面的十几次重生作为基础,谢岑儿并不惧怕陈瑄。 诚然他是个感情渣又精于算计并且利益至上,但他并非是只看着自己眼前利益的那种人。 最可怕最薄情的皇帝会是哪一种? 是那种他已经拥有了一切,他几乎已经漫无目的,所以他的心思全部会用在玩弄权术之上,他完全不在乎和自己利益无关的任何事情。 而陈瑄并非这一种。 他是一个有理想的皇帝。 有理想和追求的人,他的算计在碰到他的理想时候,便会稍有缓和与权衡。 陈瑄的理想是一统天下,北伐重回晶城,不再屈居在康都。 这是她十几次以外反反复复验证过的事情。 所以她可以装作傻白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换得一个50分的信任,也从陈瑄的理想下手,用最直接的利益来换另一种信任的可能。 这是看起来最不可行但是又经过她前面十几次重生之后发现最可行的。 . 陈瑄在很多事情上显得渣而算计,但偏偏就是在一统江山这件事情上甚至有些天真。 初登基时候他信任韦榷的原因之一是韦榷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北伐成功,韦榷最初也的确办到了,他领兵带兵,让魏朝的军队不断壮大,之后他开始试着北伐,最初的胜利让陈瑄欣喜若狂,接着便给予了韦榷更大的权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韦榷当初的权力和声望来源于陈瑄的慷慨给予。 当然了,手中有了太多权力的人便会想着更进一步,韦榷之后种种行为,以及谢家和梁家的应对,便再与北伐和一统天下无关了。 脱离了这个领域的陈瑄便不再天真而愿意付出信任,他最后处置韦榷还有平衡各方关系时候,便不会那么天真又慷慨,而是活生生的帝王面目了。 这或者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有的复杂多面性吧。 . 陈瑄把药膏盒子随手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笑了一笑:“你为什么不怕朕?”他往旁边靠在凭几上看着她,“你胆子很大。” “为什么要害怕陛下呢?”就着昏黄的灯光,谢岑儿看向了陈瑄,“陛下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有趣。”陈瑄目光落在谢岑儿脸上,“所以你方才不信的是什么?” “不信只不过揉了揉脚踝,就能让明日神清气爽。”谢岑儿道,“也不信陛下是什么可怕的人,在妾身心中,陛下是可亲的人。” “可亲?”陈瑄挑眉,眼中闪过了一些光芒,语气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听家父说过陛下想要一统江山,重回晶城。”谢岑儿看向了陈瑄,“并且今日从陛下口中,听到陛下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语,家父没有骗妾身。” . 话音落,帷幕之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陈瑄看着谢岑儿,早上时候他们两人在承香殿时候那只言片语的对答在此时此刻浮现出来。 . “妾身的后半生都系在陛下身上了,若是出宫,岂不是把大好前程拱手让人?” “陛下心中的将来,就是妾身认为的大好前程。” “朕希望将来有一天能重回晶城。” “当年迫不得已南下到此,一晃竟然也快七十年,再不回去,将来恐怕都要忘了曾经魏朝拥有怎样庞大的疆域,曾经有过怎样四海来朝的盛况。” . “陛下在骗我吗?”谢岑儿看向了面前神色晦暗不明的陈瑄。 陈瑄沉默地看了她许久,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你出生时候就在康都,北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陈瑄问。 “对于妾身来说,便只是年少时候家父的梦想。”谢岑儿回答,“妾身既没有去过晶城,更不知道北边到底是怎样的,那一切对于妾身来说,便只源于家父当年与妾身说起的那些壮志未酬。”顿了顿,她看向了陈瑄,“女儿应当也是可以继承父亲的理想,对吗?陛下。” “对……”陈瑄看着谢岑儿,面上神色渐渐柔和下来,“朕知道你父亲是很有抱负的人。” “所以在妾身眼中,陛下并不可怕。”谢岑儿最后这样说道。 陈瑄若有所思又看了她一眼,再次陷入了思考之中。 . 谢岑儿并不慌张。 陈瑄的确是会因为一统天下这样的理想变得感性甚至天真,但他仍然拥有判断和思考能力,而不是遇到理想立刻变成智障。 她前面十几次重生的经历告诉她,对待所有智商正常不掉线的聪明人,都要有更多的耐心——给彼此留出足够的时间,留出思考的余地,才更有可能在彼此之间达成观点的一致。 说起来陈瑄在她前面的十几次重生当中,也是相当鲜活的一个人。 与张贵人一样,他几乎每一次都不太一样,他是会因为她的不同而不同的人。 这样的人当然难以把握。 一次又一次重生当中,她眼中的陈瑄变得立体丰满——从普通平面的渣渣,变成立体的可以试图去了解和沟通的活生生的人。 . “丞相一直劝朕,北边不平稳,总有胡人肆虐。”陈瑄忽然又开了口,“北燕自从在珠水之战大败之后一分为三便是例子,再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北燕被其他的政权替代。” 谢岑儿听着这话并没有贸然开口说什么,而是等着陈瑄继续说下去。 “朕自登基以来,也见过北边的政权更替,朕记得朕刚登基时候,北燕的皇帝还是北金的大将军。”陈瑄语气平常,“北金似乎是在短短数年内就消亡了,然后才有了北燕的崛起,一统了金江南北,甚至可以逼近玉州,甚至可以威胁到康都。” 顿了顿,陈瑄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语气轻松中甚至带出了几分喟叹:“那时候有人劝朕,可以把安城作为都城——”说着他看向了谢岑儿,“你知道安城吗?” “知道。”谢岑儿点了头,这些旧事她听父亲谢应说过,前面十几次重生也不断听陈瑄说起过,“安城还要往南去,在铂江旁边。” “你去过吗?”陈瑄问。 “没有去过,只是小时候听家父说起。”谢岑儿道。 “你的小时候——”陈瑄闭着眼睛似乎在回想着年月,他轻笑了一声,“你小时候,应当也的确就是那时候的事情吧!朕记得那时候在朝堂之上,你父亲站出来与梁熙据理力争,他说只要十万大军就能让北燕大败,根本不需要迁都去安城。” “最后根本没用到十万大军。”谢岑儿说道。 “是啊,你父是将才,只是脾气硬了一些——实在是硬了一些。”陈瑄说道,“朕当年很信任你父,朕很喜欢他的直言,朕便让他做了丞相。” . 谢岑儿顿了顿,陈瑄所说虽然没有错——但其中却漏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情。 她的父亲谢应能做丞相,在她看来是作为他与梁熙压下了韦榷的酬谢,韦榷那时候身为大将军带兵再次北伐,在京中的谢应便得到了丞相之位。 只是陈瑄不提韦榷…… 谢岑儿看了陈瑄一眼,两人目光却正好相触了。 . “你不相信朕当初的看中吗?”陈瑄问。 “信。”谢岑儿没有犹豫就回答了——不管是出于什么打算,当初谢应能做丞相,就的确是因为陈瑄的信任和看中,毕竟那时候陈瑄不能预测到韦榷的死,也不可能猜到之后谢应也去世了。 “朕很愿意给予朕的臣子们信任,但许多时候,臣子们却并非与朕同一条心。”陈瑄笑了一笑,“梁熙从来都不认为北伐是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当然了,朕当然也能理解梁熙他们的想法,如今魏朝占据了整个江南,甚至远在南边的鲛州之类的地方都已经收入囊中,鱼米之乡丰饶之地,魏朝现在什么都不缺,甚至可以出海去与人贸易。” 谢岑儿想了想现在魏朝的版图,很赞同地点了头——她之前能在魏朝弄基建,也是因为魏朝地域内的确丰饶,有发展的可能和基础。 “看,你也很赞同。”陈瑄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起来,“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父亲想要北伐、朕想要回去晶城,是比留在康都更好的选择呢?” 他的笑容并没有到眼底,他显而易见是在试探。 “因为北边从前就是我们的,我们拿回我们丢失的领土,是应该做的事情。”谢岑儿回答,“更何况——当初为什么北燕会选择进攻玉州?是因为他们想要一统天下。或者贪图一时的富饶安稳将来被北边更强大的政权一统,或者抓紧现在北边虚弱的机会,北伐让魏朝来做这天下之主。” 陈瑄顿了顿,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次却没有说什么了。 他伸手拉了锦被躺下,顺手熄灭了灯烛。 “不早了,歇息吧!”他说道。 13、第 13 章 清晨,城门刚开,谢岫就送了梁氏的牛车离开康都往玉州去。 谢岳派来的将士护卫在牛车的前后,谢岫骑着马跟随在牛车旁边,到了十里亭才停了下来。 梁氏从牛车中探出身子来,看向了谢岫:“若……若有云霁的消息,你还是差人往玉州去说一声。”顿了顿,她又叹了一声,道,“说起来你们毕竟也是亲兄妹。” 谢岫抿了下嘴唇也不知能说什么,他看了一眼梁氏,便把这话直接略过了。 “娘一路上小心,大哥说就在玉州边境上接应着,康都往玉州过去也就两天的事情。”他说道,“阿娘与大哥见面了,记得差人回京城说一声。” 梁氏看了谢岫一眼,有一些话终究是被咽了下去。 . 谢应去世是在任上。 那时候谢岳已经在玉州,但并非刺史,而是刺史麾下的将军之一。 而他领了个秘书郎的小官在京中。 谢应的两个弟弟也都在京城,那时候谢家看起来便是要权倾朝野了,甚至隐隐压过了梁家一头,要成为最显赫的家族。 但谁也没料到谢应的死——只是事后想一想,又是有预兆的。 谢应一生戎马,带兵打仗,身上最不少的就是大大小小的伤,伤口会愈合,但不会恢复到和没有受伤时候一模一样。 比谢应只大了几岁的韦榷的死在北伐的路上是因为身上旧伤复发。 谢应死在康都,也是因为旧伤复发。 现在去回想能平静以待,是因为已经过去了四年。 四年足以让人从悲伤和不知所措当中走出来,足以让人去正视自己将要面对的现在和将来。 谢岫想起谢岳和自己的书信中说起过将来种种。 . “你我兄弟一人在京中一人在玉州是极好的形势。”谢岳在书信中说道,“父亲孝期过后,陛下能想起我们兄弟,能让我们兄弟俩重新回到朝堂,便说明父亲仍然在陛下心中记着,说不定到时候会让妹妹进宫,你要找到时机,与娘好好说一说此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 谢岳所料并没有错,之后陈瑄便真的下旨让谢家女进宫去。 只是那时候他还找不到恰当的时机与梁氏说这件事情。 梁氏在对待他们兄妹几个的态度是不同的,对待谢峦那自然是无穷无尽的溺爱,谢峦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梁氏都恨不得想办法去找人满足了;对待他和谢岳兄弟两个是带着客气的亲近,她会听谢岳和他说的话,至于会不会顺从,那就是另一回事;对待小妹妹谢岑儿则是带着客气的疏远,若不是当年看着小妹妹出生,他都要以为小妹妹是从别人家抱来的。 他也对谢岳抱怨过梁氏的态度,谢岳从来是劝他多宽心不要与梁氏计较。 . “当初你我是在祖母膝下长大,云霁是阿娘亲手抚养,自然感情更深。”谢岳无所谓地说道,“阿娘偏心云霁,你我就多疼小妹妹一些就好了,当初父亲也是这么做的,让我们多带着小妹妹一起玩。十指有长短,人都有偏心,总不能去指责母亲的不是吧?” “话虽如此,但我就会为小妹觉得不公平啊!”谢岫记得那时候他这么回答了谢岳,“要是论聪明可爱,那小妹妹还比她强一些呢!” “你我都已经成亲,再过不了几年,她们都要出嫁,你就由着阿娘吧!”谢岳说。 . 谢岫在知道谢峦和人私奔之后,便觉得谢岳当初说错了话。 不应该由着梁氏,不应该让梁氏把谢峦惯得无法无天了,让她觉得连圣旨也可以违抗。 谢峦和梁氏就没有想过,如果家里没有谢岑儿呢? 一家人就活生生因为谢峦的缘故去死吗? 不过大约到现在梁氏也没有这么想的。 他又看了一眼远处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牛车,梁氏这次去了玉州倒也是好事,至少谢家许多事情不会被迫地因为梁氏与梁熙的缘故要避嫌多退一步。 翻身上马,他转身朝着城内走去。 . 回到谢家,刚一进门,便见着管家谢荳从里面迎了出来。 “郎君,宫里面来了人,这会儿是娘子在厅中陪着,正让小的出去寻您呢!”谢荳口齿伶俐地说道,“来的是陛下身边的内侍官张圆,张大人。” “张圆?”谢岫脚步顿了下,先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交给了谢荳,“宫里面二娘出了什么事情么?”顿了顿,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妻子周氏从前厅出来了,于是他收了话头先上前去拉了周氏的手,声音和缓了下来,“宫里人来了多久?我应该早些回来。” 周氏嫁给谢岫也有四年,夫妻两人感情极好,周氏声音温柔:“你刚送阿娘出城,这位张大人就来了,张大人说不是什么很急的事情。我想着你送阿娘也用不了多久,便没有立刻让人去寻你。”说到这里,她声音压低了一些,便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能听得清了,“我方才打探过了,猜测着应当是二娘在宫中与陛下说了些什么,陛下今日便叫你进宫去。看这张圆态度,陛下应不是恼火。但更多也打探不出了。” 谢岫定了定神,笑着道:“我知道了,还好家里有你在呢!” 说完话,谢岫进去厅中,便见着内侍张圆正面色慈和地在里面等候。 . 甘露宫中,谢岑儿起身打扮好了,便开始接见宫中低位妃嫔们的拜见。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早上,屁股都感觉坐到麻木,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美人良人才人,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就听着外面通传张贵人来了。 张贵人打扮得分外明艳一些,她花枝招展妖娆万分的从殿外进来,笑着看向了谢岑儿,像模像样地行了礼。 谢岑儿看着她行了礼,然后才上前去拉了她起身来:“你来得太迟,方才好东西已经送完,这会儿什么都没有了。” “你接了我这一礼,我便不算来得迟。”张贵人笑嗔地看了她一眼,眸光流转,“再说了我昨日从你这里得了一支凤钗,那些人还能得凤钗?” 14、第 14 章 承香殿外,谢岫略站了一会儿,里面便有内侍出来请了他进去。 他低着头踏入深而阔的大殿,身后的光亮在竹帘被放下来的那一瞬间又暗了下去。 目之所及是来自灯的晦暗。 从亮处走到暗处,总让他感觉有些不适。 可禁宫似乎总是这样,一重一重的幔帐把光线阻挡在外,所剩下的便只有大片大片的阴森。 没有什么比看不清楚眼前更让人感觉到内心惶恐。 跟随着身前内侍的脚步,他终于走到了明亮的灯烛之下。 他闻到了面前熏笼之中浓厚的龙涎香的味道。 他跟着内侍一起停下来跪下行礼,然后听着头顶上一声叫起,他喏了一声,接着起身在一旁站定了。 陈瑄靠在凭几上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谢岫再应下,拢好宽袖博带在席上跪坐下来。 眼睛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与外面的明亮不同,殿中这属于灯烛的光线总带着几分森严肃穆,甚至叫这殿中的气氛都变得紧绷起来。 他忽然分神去想了一想谢岑儿。 在进宫的路上,他向内侍张圆旁敲侧击地问了问皇帝陈瑄要见他的原因,张圆倒是也没藏着掖着,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是因为贵嫔娘娘的缘故。 但张圆也说不清为什么陈瑄因为谢岑儿的缘故要见他——他看得出来这内侍是的确不知,于是他便也没有多问下去。 尽管从张圆的表现来看应当不是坏事,但一路上他还是颇为忧心。 而此时此刻他进到这承香殿中,忽地便在想前一日的谢岑儿应当也是这样来拜见了陈瑄。 自家最小的妹妹,独自一人进了宫,独自一人来拜见了皇帝,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她会不会像刚才的他那样初时惶恐之后过了许久才慢慢稳下心神? 昨日她见了太子,就在这样气氛微妙又紧绷的地方,太子陈麟多半没说什么好话,大概还争吵过几句,所以才激得她把自己身边的侍女都给太子带走了吧? 梁家人多半还在因为这事情怨她,说不定后头还有许多污糟事情。 今天陈瑄找他,应当不是为了太子的事情——若要是为了太子陈麟,昨日就应当有旨意出来斥责了,所以,会是什么事情呢? 谢岫一时间感觉脑子里面有些纷乱起来了。 两个妹妹,他的确是偏心谢岑儿多一些的——他之前还与大哥谢岳书信来往时候说起两个妹妹的亲事,大妹妹谢峦应当要进宫,那时候他们就已经算到了今日之事,那小妹妹谢岑儿就尽量找个喜欢她的,她自己也喜欢的。 现在么,是全然不是当初所想,谢峦一路私奔现在不知何处,自己偏心的小妹妹反而进了宫。 虽然得封了个贵嫔,但陈瑄这人身为皇帝虽然没什么好指摘,但若为夫婿……谢岫自己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 脑海里面的纷乱还没理出个头绪来,他忽然听到头顶上的陈瑄开了口。 “朕记得,你与贵嫔有兄妹四个,对么?”陈瑄语气算得上是十分和蔼了。 谢岫心头一凛,忙打起精神来回答:“回陛下,是。” “贵嫔小时候得武安公喜爱么?”陈瑄又问。 武安是谢应死后的谥号,还是陈瑄当初亲自赐下的,这一份殊荣,在魏朝十分少有。 但谢岫没太明白为什么陈瑄有这么一问,谢岑儿和自己亲爹的关系不就是亲父女,喜爱那当然要喜爱,难道不喜爱自己女儿,要去喜爱别人家的女儿么? 他悄悄抬头看了陈瑄一眼,再稍微想了想张圆所说的话,倒是突然有了头绪。 大概是昨天陈瑄和谢岑儿闲聊的时候说了些事情? 他沉吟片刻,沉稳道:“认真说起来,家父对臣等兄妹四个是一视同仁,不曾有什么偏心偏颇。但贵嫔娘娘小时候常常跟着先父进进出出,所以胆子大一些,又耳濡目染了一些事情。”顿了顿,他看向了陈瑄,起身来请罪,“若贵嫔娘娘言辞之中有僭越之处,请陛下恕罪。” “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起来吧!”陈瑄摆了摆手,目光落在谢岫身上,“朕对武安公向来钦佩,对谢家也从来信任,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觉得你们僭越。” “谢陛下。”谢岫微微松了口气,重新在席上跪坐下来。 “贵嫔对朕说,她小时候跟着武安公,心心念念想着的便是天下一统。”陈瑄话锋一转,语气中还是带着笑的,“朕记得丞相梁熙是你亲舅舅,一家人还说两家话么?” 这话一出,谢岫忽然感觉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一边是惶恐一边是激动甚至有些兴奋,这天下局势……虽然他们身为臣子想这些似乎僭越,可他和大哥谢岳也聊了不止一次。 谢岳去玉州之前所烦恼的是如今梁家是完全不想要北伐,只想要占据了南方的,而他们谢家因为姻亲的关系半是被迫地与梁家捆绑在了一起。他虽然在朝中为官,但却碍于种种原因不好与梁熙一系有什么摩擦,也只能半推半就,等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的机会,能重新站出来一表心意,给谢家带来一些转机。 谁知道,现在便有了机会!?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冷静了下来——他不知道谢岑儿具体说了什么,但毫无疑问现在陈瑄是在试探,现在的机会来之不易,他需要再仔细斟酌一些,不能说错一句话,否则那就是带着谢岑儿一起完蛋了。 他于是再次抬眼看向了陈瑄,恭恭敬敬道:“陛下容禀,臣虽然与丞相是舅甥关系,但这并非意味着臣便要附和舅舅的意思了。” “有趣。”陈瑄笑了一声,支着下巴看他,“朕之前倒是没发现你还有几分你父的风范,早知道便叫你随侍左右,也能说笑一番。” 谢岫提起心来,战战兢兢道:“臣能叫陛下一笑,也是臣的功德。” “那就随侍左右吧!”陈瑄随口说道,“朕现在倒是很愿意听一听你们这些年轻人关于北伐的看法,朕总在想,人老了似乎就会变得保守,这天下……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你说,对不对?” 15、第 15 章 谢岑儿前脚进宫,后脚亲哥谢岫就得了个伴驾左右,在外人看来,便是活生生的裙带关系,让人羡慕嫉妒起来。 张贵人出了甘露宫,上了肩舆,听着身旁内侍说了谢岫的事情之后,面上露出几分嘲讽来。 “我也是羡慕不来,我上哪里找一个这么得用的哥哥?这也是活该贵嫔娘娘有依仗,能得宠。”张贵人漫不经心地说着,她回头又朝着甘露宫看了一眼,想起来方才在里面和谢岑儿打过的那些没占到便宜的机锋。 虽然没占到什么便宜,但谢岑儿的态度也足以让她了解到谢家如今的处境,再加上方才听着内侍所说她的兄长谢岫得以伴驾左右——朝堂上的风要变,梁家还能得意多久就难讲。 她进宫这么多年,早年虽说是把梁皇后气得够呛,让梁皇后处处憋屈,但她也没讨到什么好处,进宫这十数年没有个一儿半女便是梁皇后的手笔了——她叫她自此无依无靠。 陈瑄是皇帝,她是得宠的贵人,但陈瑄不会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 这宫里面的美人儿她拦得住十年也挡不住二十年,就算她使尽浑身解数把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娘都压着不许出头,但陈瑄还能让外面进来一个身份高贵她怎么也压不住的——比如那甘露宫中才进宫一天就仿佛应有尽有的贵嫔谢岑儿。 总有一天陈瑄会喜新厌旧去别的女人那里,到时候她便是孤苦凋零会被新得宠的那些人踩在脚下。 这一切全是拜梁皇后所赐,她恨了她十几年,连同整个梁家,还有东宫的太子,都被她恨极。 可就算梁皇后死了,她也拿梁家无能为力,她出身卑微,陈瑄就算宠爱她也不是那种会听信枕头风的昏君,她就算想挑拨离间都没法子。 想到这里,张贵人又抬眼看向了承香殿,她想起来当年她被梁皇后身边的姑姑按着她灌下去的那碗浓黑的汤药。 那时候是陈瑄亲自去把她从梁皇后宫里给抱了出来,她死里逃生,她听着陈瑄说了许多抱歉和内疚的话语,她也是在那时候被陈瑄金口玉言封了贵人——三夫人之末,然后便一直到如今。 这十年的爱宠不是假的,但她的确无依无靠也不是假的。 收回了目光,她垂着眼睑想了一会儿,看向了一旁的内侍:“去请王婕妤到我宫里来。” 内侍忙应了下来,然后转身便吩咐了小内侍去王婕妤宫里去。 张贵人目送了那小内侍跑远,表意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她现在真的有些感激谢岑儿进宫了,就算是压了她一头的贵嫔又怎么样呢?她身后是谢家,那是她应得的,她嫉妒也没用。 她原以为谢岑儿进宫来是陈瑄为了太子保驾护航,可现在看来—— 她简直要笑出声了,这是老天给她的机会啊! 报仇的机会不就这么来了? 九泉之下的梁皇后会因为当年之事后悔吗? 想来是不会的。 张贵人靠在肩舆上闭了眼睛,午后的阳光很是刺眼。 . 甘露宫中,谢岑儿让人拆了发髻换了常服,正让人摆午膳时候,王泰从外面进来了。 “贵嫔娘娘,陛下一刻钟后过来与您一道用午膳。”王泰行礼之后在一旁恭恭敬敬说道,他抬头看了一眼谢岑儿,见她头上身上打扮太简单,便又好心提了醒,“娘娘快妆扮起来吧,这样太过于素净了。” 谢岑儿一早上顶着高髻假发感觉脖子都要断掉,这会儿听着王泰好心的提醒,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 “知道了,谢谢王大人。”谢岑儿叹了口气还是起身,让常秩送了王泰出甘露宫。 “娘娘要重新梳个发髻么?早上的三鬟髻的确沉了些,陛下一刻钟后要来,婢子给娘娘梳个简单些不那么沉的吧?”察言观色,玉茉上前来问道。 谢岑儿披着头发对着镜子想了一会儿,点了头——她这才刚进宫,虽然她对整个皇宫以及陈瑄无比熟悉,但他们对她却不那么熟悉,这会儿是大可不必标新立异弄出什么花巧的,得要围绕着自己的目标任务稳打稳扎才行。 “不要辫假发进去,就挽个简单的。”谢岑儿用手指梳了一下自己厚重浓密的长发。 玉茉拿着梳子上前来,笑道:“娘娘头发好,寻常的发式都不必用假髻,也就是早上那种隆重华贵的,若是没有假髻,那么多珠钗花树都要插不上去了。”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沉重也是事实,好看的代价莫过于此。 谢岑儿笑了一笑,从镜子里面看着玉茉灵巧地把她的头发分成了前中后三个区域,然后灵巧地相互绕着挽到一起,再拿着簪子固定在脑后,发髻大体成型,再插上珠钗等发饰,玉茉心灵手巧,叫人从外面摘了一朵半开的朱槿别在发髻的左侧一边。 这梳头发的工夫,谢岑儿倒是想起来这玉茉之前那十几次重生中其实也到过她身边的,只是那时候每每都是在椒花背叛她之后才过来,她在甘露宫已经说一不二立了威,新来的女官自然不敢随便造次,当然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动着心思靠近她的情景了。 身边多一个能用的人总比留着一个会背叛她的椒花好,谢岑儿从镜子里面看着自己重新梳过的发髻,对着玉茉笑赞了一声心灵手巧。 正说着话,陈瑄从外面转了进来——显然是故意没叫人通传的。 “的确手巧。”陈瑄走到了镜子前面端详了一下谢岑儿的发髻,伸手拿了旁边架子上面的外袍展开来,示意谢岑儿可以穿上。 两旁的女官宫女们都退到一边去,谢岑儿起身来从容地让陈瑄帮着她换上了外袍,然后笑了笑:“王泰还说陛下得要一刻钟后才来。” “琢磨着也没什么事情,就直接过来了。”陈瑄也笑了一笑,“来得早了,便看到朕的贵嫔在为了朕对镜理红妆。” . 两人从内殿走到外殿坐下。 外殿中,王泰带着提着膳盒的内侍们正在布置着午膳。 让人先依次试过膳食,过了一刻钟没有异状,王泰便把饭菜碗筷酒水都一一送到了陈瑄和谢岑儿面前,接着就带着人退到殿门口等候了。 陈瑄并不喜欢在自己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人站着伺候,谢岑儿不仅前面十几次重生已经体会过,昨天刚进宫在承香殿也已经见识过。 “朕听谢岫说,你当年颇得你父喜爱,常常带在身边。”陈瑄夹了一根青菜,放在了自己盘子里面,然后抬眼看向了谢岑儿。 “那便是我二哥没说实话了。”谢岑儿笑了笑,“不是因为受喜爱,只是因为家母不怎么喜欢妾身,所以先父只好行使一下父亲的职责,免得我在家里面被人欺负。” “哦?是这样吗?”陈瑄发出了一声有些做作的反问。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她知道陈瑄这就是两边试探着摸底,他让谢岫在身边随侍左右的确是信任,另一边又是不信任,他的信任要在他了解清楚了情况之后才会产生。 “妾身不信陛下不知道谢家那些事情,陛下不过是明知故问而已。”谢岑儿说道,“陛下不仅知道妾身不得母亲喜爱,还知道妾身原本只是替姐进宫,若是妾身姐姐如今在宫中做贵嫔,陛下才不会问这些话——”她拖长了语调,还笑了一笑,“不过妾身小时候跟着先父进进出出,见过太多事情了,妾身不和陛下计较。” 这话让陈瑄笑出声了。 “那么——你认为朕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呢?”陈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因为陛下想知道,谢家究竟是真的心中存着这山河一统的信念,抑或是只是顺着陛下的意思说好听的话来图一个荣华富贵,再有——谢家与梁家这么多年的姻亲,哪里有姻亲之间还观念相左的呢?”谢岑儿看着陈瑄,“在妾身看来,舅舅虽然不主张北伐,但也并非是完完全全不想着统一江山的,只是现在局势并不允许,魏朝在南边看似地域广阔,可又危机四伏,若是贸然北伐,却引起了民变起事……那就是得不偿失。” 陈瑄面上神色渐渐淡了下去,他表情复杂的看着谢岑儿,过了许久才轻哼了一声。 “谢岫倒是有一点没说错,你的确是跟着你父学了不少东西,还胆子大。”陈瑄说道,“这些话——朕没有想过会从一个女人口中听到。” “女人不配说这些吗?”谢岑儿故意问。 “并非如此。”陈瑄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酒,姿态却放松下来了,“因为见识所限,她所学过的那些并不能支撑着她去思考这么多的事情罢了。她们看起来是一个人,又却不是一个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又转了个话题,“你见过朕的张贵人,你觉得她和其他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吗?” 谢岑儿顿了顿,这还是这么多次重生以来,第一次被问她对张贵人是什么看法了。 16、第 16 章 “陛下心中张贵人是怎样的人,那么在妾身心中,她便是怎样的人。”谢岑儿这样回答道。 . 她了解陈瑄,当然也知道这种看起平常的问题之后会有怎样的陷阱。 一切问题看似毫不相干,但其实背后都有着同一个逻辑,皇帝身边的人对皇帝来说都是有用处的,一个人会如何评价皇帝身边的人,便会让皇帝看得清楚此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便以张贵人为例子,她被外界评价为妖妃还是妖孽或者其他的什么奸妃之类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陈瑄来说,她是他的枕边人,或者也是知心人。 那么此时此刻陈瑄让她来说一说张贵人的看法,用意便一目了然。 如若她顺着外面所有已知的言辞来说张贵人是奸妃是妖孽,那么陈瑄几乎立刻马上就会认为她说过所谓一统江山也不过只是讨好他的一个方式而已; 如若她反过来说张贵人的好话——这是不符合她的身份地位的话语,她堂堂谢家嫡女,进宫得封贵嫔,她说张贵人的好话?那简直就是虚伪到无边无际,陈瑄心中会有怎样的看待就可想而知了; 如若她说她觉得张贵人可怜,这就更好笑了,她凭什么觉得张贵人可怜?宫里独宠了十年的贵人可怜在哪里? 如若她说张贵人是陈瑄的枕边人知心人,她谢岑儿何德何能对自己头顶上的九五之尊指手画脚说他的枕边人知心人是谁啊? 如果没有前面十几次的重生,她是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如同条件反射一样把这些藏在背后的事情想得清楚透彻——所有的经验都在于不断积累不断分析不断反省。 到目前为止都已经重生了十八次,她既然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当女皇且还要把无限循环的重生给中止,那么她就要在前期和陈瑄相处时候做到尽量少踩坑,尽量快地取得他的信任。 方才那问题虽然突然,却又着实是一个自我剖白的机会,抓准了便是一条肉眼可见的捷径。 . 听着谢岑儿的回答,陈瑄颇有些意外又有些赞赏地笑了一声,问道:“朕向来觉得幼媛相貌出众,她身上有着康都的贵女们身上少有的蓬勃生机。”顿了顿,他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不过宫里宫外真心实意喜欢她的并不多。” 谢岑儿顿了一秒才想到“幼媛”应当是张贵人的闺名或者小字,以张贵人出身低微来看,是小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正想着这些,陈瑄接着道:“时下女子及笄礼后便取字,幼媛家里贫寒不讲究这些,连正经大名也没有一个,这小字还是朕给她取的。”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她,语气温和,“你的小字是叫什么?” “云霓。”谢岑儿回答。 “倒是与你名字颇为契合,山顶可见云霓。”陈瑄点了点头,又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她,“朕记得谢岫小字——云出?”见谢岑儿点头,他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夹了一筷子菜吃到口中,再次笑了起来,“武安公在朝政之事以外倒是颇有些意趣,你们兄妹四个大名是一套,小字也是一套,难怪朕从前与武安公一道闲聊时候总是感觉十分快意,只是这命数也难讲。” 这些显然就只是陈瑄自己在感慨,并不需要谢岑儿去附和,于是她便安静地也夹了一筷子菜吃下去。 上首的陈瑄喝了一杯酒,重新再一次看向了她:“朕也很喜欢和你说话,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与你父的确有颇多相似之处。” 谢岑儿放下筷子,看向了他,笑了起来:“那陛下今后会常常到甘露宫来,是吗?” 陈瑄往旁边靠在凭几上,也看着她:“应当会常来,也或者会常让你去承香殿,只是那样你的名声或者要比幼媛还要不好听。” “陛下心里妾身是怎样的人,妾身便是怎样的人。”谢岑儿笑了起来,“便如妾身常说,妾身一切不过是系在陛下身上的,何必去在意旁人怎么说呢?” “你这份豁达疏朗,也让朕喜欢。”陈瑄说道。 . 一顿午饭吃到了下午才吃完。 陈瑄在殿中东扯西拉天南海北地聊了个快意,吃完饭后便回去了承香殿去处理朝事,最后留了句话让谢岑儿晚上去承香殿陪着他用晚膳。 谢岑儿自然是一口应下来——尽管陪皇帝吃饭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但皇帝本人快乐了,大约也能算是她在朝着她的目标稳定前进。 陈瑄前脚刚走,天色忽然又阴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片乌云,把太阳挡了个严严实实。 不多时就电闪雷鸣开始下雨起来。 . 谢岑儿摇着扇子站在廊下看雨,这永熹四年的雨,的确就如她记忆中一样多得反常了些。 要沉下心,耐得住性子,才能稳打稳扎——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自我鼓励,她忽然一抬眼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跟在在一个陌生的姑姑身后冒雨出现在了甘露宫的门口。 椒花? 谢岑儿收回了茫茫思绪,眉头皱了起来,转而看向了身边候着的常秩和玉茉。 “娘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过去。”常秩也注意到了宫门口的那两人。 谢岑儿点了头,感觉有些好笑了——椒花这人的命运轨迹是强行捆绑在她身上且还要背叛一次吗?这都送到了太子身边还能重新回到她这里来? . 没过一会儿,常秩便带着椒花和东宫的管事姑姑于氏一起过来了。 “见过贵嫔娘娘。”于氏上前来行了礼,口中语气尊敬,但神色还是带着几分不逊,“殿下说这丫鬟毕竟是娘娘带进宫的,他不好夺人所爱,故而请奴婢带来送还给娘娘。” 谢岑儿没叫这于氏起身,就由着她跪在地上,而是看向了跟在于氏身后神色凄惶的椒花。 . 于氏的态度和椒花表现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太子陈麟吃了亏也没好好反省,仗着自己是太子,仗着自己外公是丞相梁熙,觉得她谢岑儿就应该让着他。 可这世上哪里有这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呢? 她现在是陈瑄的贵嫔,就算现在梁熙过来,也是梁熙让着她。 . 见谢岑儿没有说话也没有应答,于氏悄悄抬头想要看一眼谢岑儿,不防才刚抬了下眼睛就听见旁边玉茉一声斥责。 “东宫出来这么没规矩!敢直视贵嫔娘娘!”玉茉是陈瑄亲自让王泰去内府挑出来的女官,虽然在谢岑儿身边顺从温柔,但在对待其他人的时候便是气势凌人了。 . 于氏当然也知道这甘露宫中女官们的来历,她不敢顶嘴,更不敢多吭声了,她既然能在东宫当上管事姑姑,那自然也是明白宫中规矩的,前有张贵人后有谢贵嫔,东宫说起来是尊贵,但那是太子殿下尊贵,和她们这些下人有什么关系? 这宫里可没有什么打狗看主人的,有时候对着主人下不了手,可不就是要对着狗打到死才能立威? 她不想当那个用来立威的人。 . 想到这里,于氏神色迅速顺从下来,她道:“请贵嫔娘娘恕罪,是奴婢逾矩了。殿下也是想着娘娘一人进宫,身边若有个知根知底的人跟着才安心一些。” 谢岑儿笑了一声,她仍然没叫于氏起身,只淡淡道:“昨日在陛下面前都说了把这丫鬟给了殿下,殿下现在私底下还过来,若是让陛下知道——”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而是似笑非笑地拿着手里的扇柄挑起了眼前这于氏的下巴,“你说,宫里流言要怎么传?” 于氏听着这话扑通一声完全跪趴在了地上,不敢说话了。 “殿下心善,便好好留着她吧!”谢岑儿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重新看向了眼前雨幕,“或者殿下实在不想留,那就任由殿下处置。”顿了顿,她又轻笑了一声,“不过殿下心善么,要怎么处置呢?” 说着她看向了一旁的常秩,漠然道:“送这二位出去吧,可不敢让东宫的人在我这甘露宫久留,惹人闲话。” 于氏咬了咬牙,她不着痕迹地看了谢岑儿一眼,心中已经有了算计,于是便干脆地拉着椒花起了身,跟着常秩往外走去了。 椒花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了谢岑儿,末了却是大着胆子转头扑了过来,想要抱住谢岑儿大腿的时候又被一旁的玉茉给踢开了。 “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玉茉眉头竖起来,招手让两旁宫女上前来架住了椒花,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个帕子。 “看在主仆一场的情分上。”谢岑儿看了一眼眼泪婆娑的椒花,决定把有一些话挑开说了,“你姐姐在我大姐身边做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所以——你明白我现在所做是为了你好。” 椒花听着这话,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她不再挣扎,而是脸色灰白下来。 17、第 17 章 宫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瞒不过陈瑄。 晚上谢岑儿去到承香殿陪着他用晚膳的时候,便听着他仿佛是状似无意地说起了甘露宫中的那小小纷争。 “所以你最后与那丫鬟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对于臣子家的事情,陈瑄虽然大致都知道,但还没有到连一个小小丫鬟和主人之间的纠葛都一清二楚的地步——但人都有好奇心,就算陈瑄是皇帝也并不例外。 他喝了一口酒,又小小打量了一番谢岑儿的神色,大约是琢磨着这话问得太突然,似乎不太好,于是换了个姿势又语气和缓了一些:“朕就是随口一问,你要是不想说也就算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谢岑儿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了陈瑄,“说倒是可以说,不过陛下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唔,说来听听看,朕再考虑答不答应。”陈瑄道。 谢岑儿拢了宽大的衣袖,笑着看向了陈瑄,道:“想请陛下宽恕妾身姐姐私自出逃之罪。” 陈瑄顿了顿,又着意看了谢岑儿一眼,散漫笑道:“那是你们谢家家事,轮不到朕来说三道四。朕原也只是让谢家女进宫,你是谢家女,这便也就行了。” 听话听音,谢岑儿便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谢过了陈瑄。 “朕原本也没打算为难你们谢家。”陈瑄摆了摆手示意谢岑儿可以继续坐下,“朕应当不算那么不近人情的皇帝——朕觉得朕对你们谢家算得上是爱护了。” 谢岑儿理好宽袖衣摆重新在席上坐下,然后抬头看向了陈瑄,含笑道:“妾身自然知道陛下对谢家是极好的,只是恐怕外人会因那些事情兴风作浪,到时候岂不是让陛下左右为难?”顿了顿,她看了眼陈瑄神色,然后款款继续说了下去,“妾身与椒花所说之事,便是与妾身姐姐私自出逃相关了。姐姐身边有一丫鬟名春熙,与那日被太子殿下带走的丫鬟是姐妹关系。姐姐得知要进宫之后,正是那春熙撺掇了姐姐私自出逃,到如今还没找到下落。” “哦?”陈瑄来了兴致,他身子微微向前倾,靠在了小几上,眼中甚至发出了八卦的光芒,“所以出逃是为何呢?” 谢岑儿前前后后重生十几次也被陈瑄以不同形式八卦过谢峦当初私奔之事,她倒是看习惯了陈瑄私底下在这种家长里短事情上的八卦好奇之心,并不觉得有太奇怪,便只笑着道:“陛下问这话,便又像是明知故问,私奔多半是为了情之一字,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先父孝期过后,先给二哥办了亲事,原本接着就是姐姐的亲事,奈何这事情上颇多坎坷,所以拖到了如今。陛下的一道旨意下来,姐姐原本摇摆不定的心在身边丫鬟撺掇之下便偏向了旁处,故而才有了私自出逃之举。” 陈瑄支着下巴把康都的青年才俊们都想了一遍,更八卦地看向了谢岑儿:“那么你的姐姐喜欢谁?朕倒是可以再给你们谢家一个指婚的恩典。” 谢岑儿含笑看了一眼陈瑄,道:“这恩典陛下不会想给的。” 陈瑄来了劲:“朕可不是那么心胸狭隘之人,你现在是朕的贵嫔,若以亲戚算,你姐姐便是朕的大姨,给大姨指婚,又有什么难事?” “妾身姐姐的心上人是韦大将军的幼子、永平侯韦萤。”谢岑儿笑了一笑。 陈瑄听着这话,用手指虚许点了谢岑儿一下,自嘲地笑了一声:“竟是被你说对了,这恩典朕的确不想给。” 谢岑儿拿起小几上的酒杯浅抿了一口,这也正是为什么谢峦有了意中人,但大哥谢岳不同意她这门婚事的原因。 韦萤的生父就是当年差点儿篡朝成功的韦榷,韦榷之后虽然是被他们的父亲谢应还有舅舅梁熙一起逼退了,最后死在北伐路上,陈瑄还给了韦榷的两个儿子恩典,但——韦家仍然是敏感的,至少对谢应已经去世、谢岳还没势成、并且已经分家了的谢家来说,韦萤就算是个俏郎君,也是不能轻易沾到一起去的。 否则为什么在玉州的谢岳和在瑶州的韦苍是相互制约的关系呢? 因为陈瑄虽然给了恩典,但防着韦家,更不想看到谢家竟然和韦家会有姻亲的关系。 谢峦与韦萤之间的事情迟早是要被陈瑄知晓的,早点说破,倒也是件好事。 谢岑儿于是又看向了陈瑄,故意笑道:“陛下现在不会又开始疑心了吧?” “疑心什么?”陈瑄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说了不介意你姐姐的事情,朕便真的不介意——以你的年龄推算,若你们两家想要结亲,老早便定下来,不会拖到如今。”顿了顿,他又轻叹了一声,“不过,有些恩典的确不能给了……” “妾身进宫前,母亲和兄长已经做了决定,姐姐其实已经不算谢家人了。”谢岑儿看向了陈瑄,“尽管名分上不算,但血脉是斩不断的,故而妾身仍然向陛下讨了那么一道宽恕。” 陈瑄重新看向了谢岑儿,他面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最后拿起酒杯喝了口酒,淡淡道:“那既然朕已经说过要宽恕,便既往不咎。” 顿了顿,陈瑄想起了什么看向了门口唤了王泰进来。 “去一趟东宫,把那个叫椒花的丫鬟,直接送去永巷做活吧!”陈瑄说道,“朕不喜欢这样心思太花的丫鬟,人总要认清自己的本分。这句话你也对太子说一说,让他好好想一想,今日的事情做得对还是不对。” 王泰先应下来,又悄悄看了一眼一旁淡定自若喝酒吃菜的谢岑儿,见两人都没有别的吩咐了,才安静地退了出去。 “你觉得朕这样处置,对或者不对?”陈瑄问。 谢岑儿看着王泰出去了,才慢条斯理地回答:“妾身想,太子殿下或者会对陛下有怨怼之心呢!”她看向了陈瑄,“当然,最先恨上的应当是妾身,陛下不必太伤心。” 18、第 18 章 有些话或者第一次进宫的谢岑儿不敢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但对已经十几次进宫,进宫都快和进超市一样频繁的谢岑儿来说,没什么是不敢说的。 底气当然是——大不了重新来一次。 辛辛苦苦重生十几次,还要让自己受委屈吗? 她是进宫了不假,可也没打算当贤妻良母贤内助之类的妃子,她目标明确,那就是当女皇(看着在另一个目标卢雪现在还在天边的份上,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自古当皇帝的方法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自己亲自出马打个江山吧,不管是底层起义或者是中层倒戈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法子,打到了占有了那就成了;第二种让前一个皇帝让,不管是父传子,还是兄传弟或者是外孙让外公,又或者还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禅让关系,总之一个核心,让前一个皇帝让就行了。 当然了,后者当然也经常是以前者为基础,这世上无缘无故就不想当皇帝要让位的圣人只存在在传说中了。 以谢岑儿重生了十几次的经验总结,她没太可能离开皇宫,出马打个江山纯粹天方夜谭,她俩哥哥都可以出去驰骋疆场,她注定就只能在皇宫里面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根据她几次做长公主的支线来看,如果朝着自己攒兵马这个方向努力,让她哥当皇帝的可能性是大于她自己上的。 她当女皇的概率虽然不低,但难度相对来说比较大,基于她自己的经验总结,她这一次重生要走的路线既然确定好了要做女皇,那就是用后一种方式来当皇帝更便于实施。 一统江山是攒武力值和声望的途径,谢家若要做忠臣良相到时候就要停下脚步来对陈瑄低头称臣——也必须低头,就算谢家不低头,也会有别人按着谢家低头——且看看前一个已经死了的韦榷就知道了。 不低头就是乱臣贼子,不低头就是谋朝篡位。 但如果到那时候陈瑄让一步,故事又完全不一样。 可,陈瑄如果皇帝做得好好的一帆风顺,他为什么要让? 或者换个角度问,他什么情况下才会选择让? 谢岑儿想过她之前十几次重生中与陈瑄的相处——陈瑄并非是吝啬的人,他很分得清楚什么是大局什么是私心,他托付江山给她,让她做太后辅佐小皇子的时候,是没有犹豫过的。 在特定条件下,他信任她胜过了信任他的亲兄弟安王陈璎。 所以同样在特定条件下,她当然也可以让陈瑄让位——再不济,还有张贵人那个大杀器,到时候实在不行,再推着张贵人更进一步,或者水到渠成。 将来的事情暂且不去想,世事变幻,一切都要一步一步部署。 眼下最需要解决的是梁家和太子之间牢不可破的关系。 太子陈麟在宫中长到这么大,除了他之外,宫中甚至只有一个庶出的皇子,他的地位不可谓不坚实,亲娘是皇后,亲外公是丞相,他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皇帝。 陈瑄不喜欢陈麟未尝没有这样的关系在里面,尤其是在陈瑄和梁熙这一系官员的观念相左的情况下。 若是哪一天梁熙等人再也受不了陈瑄天天想着动兵北伐收拢权力,一碗毒酒灌他喉咙里面,直接扶陈麟当皇帝,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当然也就是为什么之前许多次重生的经历中,太子因为张贵人的缘故丢了性命陈瑄都没有追究的缘故:一方面陈麟当然是魏朝稳固的定心丸,另一方面也真的是陈瑄不可忽视的威胁来源。 现在谢岑儿会直截了当地说起了关于太子陈麟的话语,便是基于以上所有的经验和总结了。 她看了一眼陈瑄莫测的神色,又笑了一笑:“陛下可别怪妾身说话直接,毕竟谁会喜欢一个进宫第一天就要给下马威的太子殿下呢?说起来还是亲戚可一点亲戚情面也不讲,妾身也是人,自然也会有一些想法的——陛下觉得,这是不是人之常情?” 陈瑄回过神来,他目光转向了谢岑儿,语气很平静:“的确如此,人之常情便是如此了。”说着,他往旁边靠了靠,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饮下了。 “宫外如何看待太子?”陈瑄忽然问道。 谢岑儿道:“储君殿下。” “仅此而已?”陈瑄似乎有些意外。 “在普通百姓心中,的确便是如此了。”谢岑儿说道。 “那么是如何看待丞相梁熙呢?”陈瑄又问。 谢岑儿笑了笑,道:“这叫妾身如何回答呢?那是妾身亲舅舅。” “那么你如何看待你的亲舅舅?”陈瑄便顺着谢岑儿的话问了下去。 “疲于平衡各方矛盾关系的舅舅。”谢岑儿说道,她抬头看向了陈瑄,“不过妾身以为,这世上不可能会没有矛盾,不可能存在,只可能是暂时又短暂的利益把矛盾遮盖起来,让人暂时无暇去看到去处理罢了。” 陈瑄认真想了想谢岑儿说的话,最后点了头:“朕很认同你的话——朕现在觉得你进宫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了,至少让朕能有一个说话和闲聊的对象,并且暂时看起来,你与朕站在了同一边。” 谢岑儿抬头看向了陈瑄,她知道陈瑄这些话出自真心。 北方有强敌虎视眈眈,魏朝如果不去主动把强敌消灭然后一统江山,那么按照历史发展规律,魏朝将来必定会被北方一统。 一个想要北伐的皇帝因为种种原因束手束脚不得不选择了暂且屯兵不再北上。 可这战事战局是不会等人的,陈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机会在哪里,他有生之年会不会有一统江山重回晶城的可能。 在韦榷和谢应相继去世之后,那些坚持北伐的世家官员们已经渐渐在朝廷上没落下去,梁熙能崛起便是因为主和的声音越来越大。 “朕原本准备给卢衡旨意,让他准备撤回珠水附近。”陈瑄忽然说道,“你觉得朕应该给这道旨意吗?” 19、第 19 章 卢衡。 谢岑儿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名字。 卢衡,卢雪亲爹,目前还带着兵马驻扎在珠州的大将军。 在之前的十几次重生经历中,她没有和卢衡打过交道,哪怕是上一次她终于抓到了卢雪这个线索,也是在卢雪带兵进京救驾的时候。 其实这么一件事情如今回想是值得琢磨的。 倘若要回京救驾,为何是身为珠州刺史征北将军的卢雪,而不是明明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卢雪他爹卢衡呢? 从这个问题还能衍生开另一个问题,如今身在珠州的卢衡卢雪父子二人,对于陈瑄来说,对于魏朝来说,究竟是处于怎样的地位? 当然,卢衡是大将军就已经说明了他手中握着的兵权,但除此之外呢? 他当然会在朝中举重若轻甚至左右陈瑄对朝廷政策的变化。 但他能在前面她十几次重生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不够深入了解这个魏朝? 还是说明卢家其实不怎么重要所以她以前注意不到? 或者是在说明,卢家虽然手握兵权,但比任何世家都要冷静和稳重,如今朝中梁熙为相,他退了一步没有与主和派起冲突? 用排除法来做选择也只可能是最后一个答案。 当梁熙为首的主和派在朝中占据大多数的时候,宫里面太子日益长大,甚至连一直要北伐用兵的陈瑄都没有再多提与北边的战事时候,卢衡自然而然地也退了一步。 或者在陈瑄与卢衡之间私底下的书信来往时候,陈瑄也给出了指示让卢衡不再多说。 但有这么一件事情值得注意,卢衡是大将军,他身上除了大将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头衔和官职以及爵位,而卢雪是珠州刺史征北将军,他的身上也还有许许多多额外的官职爵位,他们是父与子的关系,能让父与子同时拥有这么多权力,并且还在朝中默默无闻,这是正常的吗? 陈瑄赌的是卢衡的忠心——或者卢家的忠心? 又或者是,陈瑄与卢家就是有不一样的缔约,让这么一个兵权在手甚至有可能超过了当年想要篡朝的韦榷的大将军,安静又臣服,遵守旨意在北边守住珠州? 谢岑儿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里面还有她没弄明白的地方,她就算重开十几次重生,那些没接触过的环节的内幕,现在也只能靠着前面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来推论和猜想。 如果想要知道确切的事实和真相,那么就还需要专注又耐心地去了解和探索。 所幸——魏朝,至少在她成长和重生所知所了解的这个时代,皇宫里面对女人的约束并没有那么多,梁皇后尚在时候在宫中是常见梁熙的,再往前数,还有出过摄政的太后皇后之类,所以她想要去了解和探索卢家,并没有特别难。 当然了,这是了解整个卢家,而不是了解卢雪。 毕竟卢家是作为一个世家存在而卢雪是作为一个单独的人存在,她了解卢家,是了解了这个家族对于朝廷的影响力和他们在北伐一事中的作用,了解卢雪……那意义和意味都完全不同了。 凡事得要循序渐进,一口气不能吃个胖子。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几乎算是诚实地发问了:“陛下所说卢衡,是如今尚在珠州的那位大将军么?” “是。”陈瑄先点了头,又着意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起什么一样笑了起来,“是朕疏忽了,与你说得尽兴,倒是忘了你应当也是所知有限——”顿了顿,他轻叹了一声,又道,“也是朕没有让人知道朕的打算,你不知道也属正常。” 这话就对上了之前谢岑儿的猜想了,卢家之所以不显,便就是陈瑄刻意为之。 果然她便又听陈瑄说道:“珠水之战胜了,之后便有韦榷北伐,只是韦榷当年北伐所为的不过是名声,如今想想,是朕没看透,如若真心想要收复失地,便会要安抚百姓,便会约束手下兵卒,珠州那时候便不会第二次落入北燕的手中。” 谢岑儿顺着陈瑄的话想了一想,努力和自己印象中那些过去的事情对应过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但名声会累计,他便能成为在朝内外一呼百应的大将军。”陈瑄往后靠了靠,拿着酒杯轻抿了一口,“所以他也才想要篡朝,想要取而代之啊!” 谢岑儿茫然了一瞬,所以这些和卢家又有什么关系? 陈瑄继续说了下去:“卢衡却并非如此,他是真的想要收复失地,所以珠州能在他手下重新拿回来,重新变为魏朝的一州,这么几年下来,珠州百姓已经安然生活,不必再担惊受怕,只是——北燕虽然一分为三,但其中一支也已经壮大起来,北边政权多残暴,珠州难守……梁熙近来常常劝朕,应当弃珠州,把兵力收束到玉州与琳琅玛瑙四州一带,抵御北方强敌。” 谢岑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想起来她最近的两次重生中走过的两次撺掇陈瑄往北一统江山的剧情线。 那时候她是没有去认真想过卢家和陈瑄的部署究竟是什么,她只是抓住了陈瑄想要一统江山这个心理,认真地进行了鼓动和撺掇。 没有思前想后的行动是会导致可怕的结局的。 比如第一次整个魏朝就因为太过于激进的用兵直接导致了be路线;而第二次其实没有好到哪里去,否则不会有卢雪带兵进京,就算她已经在皇位旁边距离女帝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但她心里知道那个位置她其实根本也坐不稳。 而此时此刻却是一个好的开局——相比那两次而言,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开局。 现在的陈瑄还在思考和部署,他还在努力平衡北伐一统和魏朝本身的朝廷与地方以及世家与百姓之间的关系。 处在这个时候,以她前面十几次的重生经验累积,她可以找到一条无比稳妥的道路。 “你想要说什么?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就在谢岑儿想着别的事情时候,陈瑄忽然看了过来。 谢岑儿迅速回过神抬眼看向了陈瑄,从容地笑了一笑:“原本是想说哪里有在敌方还没强大起来时候就后退的,但又觉得……这话似乎不妥。” “也没什么不妥,因为事实便也是如此。”陈瑄倒是不以为意,“北燕一分为三,如今强大一些的是他们原本的丞相刘阿池所建的朝廷,他立了原本北燕国主的幼子为帝,有不少人追随他。但在朕看来,这不过是因为刘阿池如今还没有露出真正面目罢了,他可不是一辈子都只做个丞相辅政的人,将来他必定篡权,到篡权那日,他这朝廷不乱也要乱。” 这就直接说到了谢岑儿没了解过的北燕的政治变动范畴了,她认真看向了陈瑄,倒是没掩饰自己对这些事情的不解,她索性便笑了笑:“陛下,这些事情妾身便没有听先父说起,恕妾身听不懂的罪过吧?” 陈瑄听这话也笑了起来,道:“这有什么好罪过的,你不知道才是正常,若是连这些都知道……”他多看了她一眼,没掩饰眼中那一些冷漠,“那朕便要想一想谢家到底是什么人了。” 谢岑儿倒是不怎么介意陈瑄这突然的变故,这就是人之常情。 突然有个人出来什么都知道,连遥远的北方政权中的宫闱秘事都清楚,正常人都要怀疑一下此人来历。 何况陈瑄是皇帝呢? “曾经北燕想过把公主嫁给朕。”陈瑄忽然话锋一转,“不过那时候梁皇后尚在,朕心想朕已经有了皇后,还要公主做什么?便拒了北燕的公主。”顿了顿,他往旁边靠在凭几上,似乎回想起了从前,“可皇后没有体会到朕的心,朕明明是为了她才拒了公主,她反而觉得朕做的不对。” 谢岑儿没听过这段往事,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她抬眼看向了陈瑄,坦然笑道:“妾身从前没有听说过此事呢!” “那时候你才多大点,你或者都不记得。”陈瑄支着下巴看向了窗户的方向,“那会儿朕与你一般年纪,太子都还没出生,那时候朕也才刚登基了没有太久,朕那时候与你父武安侯说起了北伐之事,朕记得武安侯劝朕,凡事要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操之过急。”说到这里,他忽然没了兴致一般把酒杯放下坐直了身子,“罢了不提那些从前的事情,说来说去也不过那些。” 一边说着,陈瑄唤了王泰进来:“你送贵嫔回甘露宫,朕往宣华宫去看看幼媛。” 谢岑儿一时间没能从朝政大事中缓过神来,听着这话她先是条件反射地起身,然后才意识到陈瑄在说什么。 “陛下,妾身便在这里,您当着妾身的面去见张贵人,那张贵人明天就会来欺负妾身了。”把一脑门的朝政大事给踢出去,谢岑儿认真地看向了陈瑄,“妾身觉得,或者陛下亲自送妾身回甘露宫,否则……” 陈瑄也是一拍脑门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说什么,他立刻就改了口:“朕亲自送你回去。” 20、第 20 章 夜幕已经降临了。 连续几日阴雨,让空气中弥散着挥之不去的潮湿黏腻。 丞相梁熙府上灯烛明亮。 书房中,铜钩把幕帘幔帐都挂起来,梁熙穿着常服坐在几案之后。 一旁鎏金莲花香炉中燃着苏合香,在昏黄灯光之下,袅袅香烟缓缓飘散开去,在半空之中消散无形,浓郁香味在整个书房舒展开去。 屋子正中用一张约有三尺的椭圆形白玉盘盛着一座冰山,幽幽凉意混合着苏合香的味道,把屋子外面想要挤进来的湿热逼退。 两旁的客席上,摇曳着的灯烛把分列跪坐其中的人的面容照得模糊,不似往日夜宴歌舞时候人人脸上带着欢欣愉悦的笑容,此时此刻他们模糊的面容中带着四五分迫切和焦虑。 檐角的铃铛叮叮当当响着,连带着书房中那些长长垂在地上的幕帘也动了一动。 . “梁公,陛下让那谢云出随侍左右……是不是又想着对北边动兵了。”侍童把桌子上的茶水都换过一遍出去之后,便有人开了口,“据闻北燕如今一分为三,陛下应当认为这是出兵的好时机。” “让谢云出随侍左右便是这个缘故吧?”旁边的人接了话,“否则谢云出不过只是中书侍郎,又凭什么随侍左右?” “或者是因为宫里的贵嫔娘娘呢?”又一人轻笑了一声。 . 但这话一出,书房中静了下来。 提起贵嫔娘娘的这人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于是拿起茶盏喝茶掩饰。 坐在主位上的梁熙面色晦暗不明,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打破了这让人难以忍耐的沉默和安静。 . “说起来贵嫔娘娘与梁公的关系也亲近,我倒是觉得不必那么担心——谢云出亦然。”那人说道,“我记得谢云出岳家似乎不怎么显,武安公去后,他们谢家分家时候闹得那样难看,谢云出和宫中贵嫔这一支,也只能依附着梁公过。” “这么一说也的确如此。”旁边有人附和,“也实在不必太操心。” “听说琪州刺史王琳准备来康都了。”又有人道,“据说陛下打算动一动琪州,王琳这是坐不住,便往康都来了?” “应当会来拜谒梁公吧?” “也难讲,王琳此人从前还是宣武公提拔起来的。”宣武公是韦榷死后陈瑄赐予的谥号,“不过此人颇为圆滑,否则那年韦宣武闹出那种事情,陛下都还没动了他琪州刺史的位置。” “若王琳从琪州刺史上下来,不如想办法安插上咱们的人。”有人笑了一笑,“琪州富庶,王琳在琪州这么多年,也是让人眼红哪!” . 主位的梁熙拿起茶盏,书房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梁熙慢慢抿了一口茶水,然后把杯盏放下。 大约是香烧到了底,忽然味道浓烈了起来,他起了身慢慢走到了鎏金莲花香炉旁边,拿着铜钩把香炉的顶盖打开来,顿时苏合香的味道从其中扑出来把整个书房都塞了个满满当当。 他把一旁香盒中的香方放入了香炉中,重新把盖子给合上了。 “王琳只是忠于陛下,这次进京只怕是要升一升的。”梁熙慢条斯理说道,“王琳在琪州这几年,琪州赋税比从前多了一倍不止,人口也翻了一番,陛下应会奖赏他。” 这话一出,书房中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 梁熙把手中铜钩放到一旁,又掸了掸宽袖之上微不可见的香灰,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主位。 对于琪州刺史王琳这样的人事变动他倒是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王琳正如方才有人说过那样,颇为圆滑,圆滑的人最懂得审时度势,他也喜欢这样懂得变通的官。 他今时今日感觉到的烦躁,是因为他还在思考着掾属已经没有在谈论的那些事情——谢岫和宫里的贵嫔。 他还在想——宫中的太子殿下。 “宫中太子殿下也到了应当选太子妃的年纪了。”梁熙坐下之后,看向了众人,“让——”他在列席中扫了一圈,看向了坐在靠近门口的那人,“若芳上书试探一下吧!” 被唤作“若芳”的那人忙起了身,应了下来:“下官这便回去准备。” “去吧!”梁熙摆了摆手,又示意书房中众人可以散去,“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天色也晚了。” 于是书房中众人便陆陆续续站起来,对着梁熙行礼之后依次离开。 . 梁熙斜靠在凭几上,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人起身,又抬手示意他留下来。 等到书房外声音远了,梁熙看向了那人:“宫中太子的事情,叔立现在如何看待?” 这话他能这么明着问的也不多了,眼前这人跟随他多年,从他还没有做丞相时候就随侍左右,这话也只能问一问他。 字叔立名冯屹的高瘦男子微微向着梁熙倾身,声音平稳:“梁公,太子应还是被旁人挑拨了,从安侯还是与太子走得太近了一些。” “从安侯、从安侯啊……”梁熙轻轻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梁然这两年心大了,是不是还想着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有些话也是他对太子说的吧?否则太子怎么可能和贵嫔闹起来!简直不成体统!” 冯屹看了梁熙一眼,些微坐直了一些:“不过从安侯的想法……其实也算是稳妥,若是梁家女能进宫,也能做贵嫔,到时候是能帮衬太子的。” “梁家女进宫,是逼着陛下对太子动手。”梁熙摆了摆手,“叔立,你可别被现在谢家这个贵嫔给晃花了眼,武安公去世之后,谢家分家,去年才出孝。看起来谢岳去了玉州做刺史还领了征西将军,督琳琅玛瑙四州,风光得很,可还不如琪州的王琳呢!” 冯屹顺着梁熙的话想了想,眉头微微皱起来。 “谢家的女孩儿进宫封了贵嫔原本是好事,可有太子在其中这么一闹……可又未必是好事了。”梁熙叹了口气,“贵嫔从前也到梁家来小住过,她可不是好拿捏的脾气。” 冯屹有些担忧地看向了梁熙:“梁公是怕贵嫔与太子殿下对着来么?” “贵嫔又为什么要对一个和自己充满敌意的太子好呢?”梁熙反问。 冯屹一时间竟不知能说什么,他颇有些茫然地看向了梁熙,眉头微微蹙起来:“梁公,可否请贵嫔之母进宫说和?” “没人能说和。”梁熙淡淡道,“谢云出已经把他母亲送到玉州去了,恐怕是进宫前就这兄妹俩就已经想好了进宫之后种种,是防着我的。” “那……”冯屹眉头紧皱,“梁公,若是宫中贵嫔就是与太子殿下对着来,恐怕太子殿下……” “昨日已经让人去东宫与太子殿下递过话,只是看起来殿下并不打算听从。”梁熙语气冷漠了下来,“叔立,你明日去请谢云出到府中来吧!” 冯屹应了下来。 梁熙有些疲累地摆了摆手,道:“你也早些回去休息,有些事情我还要想一想。” . 夜风穿过皇宫中的宫室楼阁,把跟随在肩舆前后的宫人手中的风灯吹得一暗一明。 肩舆在甘露宫外停下,谢岑儿扶着玉茉的手下来,正打算与陈瑄告辞时候,便见陈瑄也跟着下来了。 “陛下不是要去宣华宫么?”谢岑儿站定了。 “吹了会儿风又不是很想去了。”陈瑄理了理自己长长的袖子,指了指甘露宫,“来都来了,就不走了。” “……”谢岑儿一时间很想吐槽几句陈瑄身为皇帝的任性,但又觉得这不算什么任性,身为皇帝要是这点自由也没有,那简直枉为皇帝了吧? 一边想着这些,她跟上了陈瑄的脚步朝着甘露宫里面走。 跟在他们身后的王泰不动声色地招了个小内侍过来叮嘱了两声,那小内侍就拎着灯笼往宣华宫去了。 . 宣华宫中,张贵人打扮得整整齐齐正等在正殿中。 忽然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她眼睛亮了亮,扶着一旁的侍女站起来,面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等看到是一个小内侍被领着进来时候,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陛下呢?” 小内侍有些瑟缩地看了张贵人一眼,唯唯诺诺:“回娘娘,陛下说吹了风有些不舒服,就不过来了,请娘娘早些安置。” 张贵人嘟着嘴巴不开心地重新坐下来,挥了挥手示意这小内侍可以出去,抬手就把发髻上的那朵大花钗给拆了下来。 “娘娘,那……早些安置吧?”一旁的侍女问。 “去问问是不是歇在甘露宫了。”张贵人垂着眼睫语气平静,“如果是,就算了,若不是……”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 侍女应了下来。 张贵人把头上琳琅美饰拆下来丢在了一旁,她想起了下午时候与王婕妤的那一番谋划。 她现在倒是希望谢岑儿受宠一些,越受宠越好,到时候若是太子出什么事情,直接怪到她身上,简直一箭双雕。 目光落在了她放在妆台上的那支金凤钗上,张贵人忽然又想起了梁皇后。 她忽然有些恨自己的出身低微,否则她又凭什么不能做个皇后,生个太子呢? 21、第 21 章 如若不考虑太多,夏日里多雨,对于达官显贵们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康都的夏日原本是最难熬的,又闷又热,就算有冰块也让人觉得身上有挥之不去的黏腻,无穷无尽的暑意就贴在身上,附着在呼吸之间,让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而今年雨水多,倒是让热意消散,尽管潮湿依旧——但总也是凉爽一些。 . 用过早膳之后谢岑儿在甘露宫中转了转,命常秩去宫中的天禄阁去取书来看。 “不拘什么都可以,天文地理,民间怪谈,或者经文诗歌。”谢岑儿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这个架空世界可以看到的书,随口列举了一些,“多取一些来,也免得你来来回回跑。” 常秩应了下来,便带着小内侍往天禄阁去了。 在后宫当中做妃嫔,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当然了,要是秉持着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心思,她是大可以去把宫里面大大小小的什么美人才人良人的都找过来说话聊天再弄出一部后宫风云宫斗大作,可,她重生太多次了,已经不想跟这些老熟人玩这些名堂,不如多看看书。 这个架空朝代的典籍与谢岑儿穿越之前所熟知的华夏有微妙的类似之处。 之所以说微妙,是因为先秦之前的统统可以对上,接着在关键事件上突然出现了分叉,就好像是同一个妈生了个双胞胎,其中一支走向了原本她所熟知的未来,另一支就是她现在到来的看起来同根生的完全不一样的架空平行世界。 既然同一个妈,那么许多东西那就是一脉相承。 可之所以是类似而不是一模一样则是因为,就算是同一个妈,就算是双胞胎,也不可能从外在到内里到思想都是一毛一样没有一点不同。 谢岑儿在这个平行的架空时空成长了十七年又重生了十八次,有时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了解这个世界超过自己原本来的那个时空,有时又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原本的那个她,她还是更了解并更想念原本的那个已经步入了现代化的华夏。 .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她抬眼看见玉茉从外面进来了。 “谢岫谢大人在外面求见娘娘。”玉茉上前来说道。 谢岑儿微微惊讶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谢岫会来,她换了个姿势坐直了,道:“请进来吧!” 玉茉应了一声,便到外面去请了谢岫进到甘露宫中来。 . 谢岫穿着绛纱袍,头戴了进贤冠,腰间还佩戴着印绶之类零碎,跟随在玉茉之后进到了殿中来。 当着宫人的面,他上前来先行了礼,谢岑儿还来不及叫一声免礼便见他拜了下去。 “起来,快起来。”谢岑儿自己站起来扶了谢岫一下,然后挥手命玉茉带着宫人退到了殿门口去,她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谢岫这一身,然后回到了自己主位上坐下,“二哥是下朝了顺便到我这儿来?” “非也。”谢岫掸了掸衣袖站直了,看着谢岑儿指了旁边的位置,然后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坐下,“是陛下看到我,就想起了你,说让你才进宫也许会想家,所以让我过来见一见你。” “陛下仁德。”谢岑儿靠在凭几上看着谢岫坐下之后又理了半天的衣袖和衣摆,自己也忍不住伸手把刚才靠皱了的袖子拍了两下。 谢岫往殿门口看了一眼,见那些宫人离得远了,才重新看向了谢岑儿,声音微微低了一些:“阿娘已经去玉州了,你放心吧!” “舅舅因为太子殿下的事情生气了?”谢岑儿饶有兴致地看向了谢岫,虽然她重生了十几次,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开局就和太子直接有矛盾,她十分好奇梁熙会是怎样反应。 “生不生气不知道。”谢岫笑了一笑,“舅舅和小舅舅不一样,小舅舅倒是很得意的样子。” 他口中的小舅舅也就是梁熙的弟弟、从安侯梁然。 谢岑儿想起来之前张贵人与她透露的那话,便笑了笑,道:“我听说,小舅舅原本是想送表姐进宫的,结果因为我进宫了,所以不太高兴。” “是这样?”谢岫坐直了身子认真起来,“这些我都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过。” “说不定阿娘知道,否则那时候怎么会那么笃定觉得姐姐和我都不用进宫呢?”谢岑儿淡淡道,“总之,我进宫对于舅舅和小舅舅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话听得谢岫眉头皱了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叹了一声:“反正阿娘去了大哥身边,不在京中了。”顿了顿,他复又看向了谢岑儿,真心实意道,“我这次能随侍在陛下左右,还没好生谢过你呢!” “有什么可谢的,一荣俱荣罢了。”谢岑儿道,“哥哥在前朝越好,我在后宫就越好,道理便是如此,我只希望大哥和二哥都能平步青云。” 谢岫抿了下嘴唇,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那却可惜了你在宫里面。” “有什么可惜?将来的事情也说不准呢!”谢岑儿道,“陛下不是等闲之辈,将来若是能江山一统……或者局势便不是今时今日这样需要受制于人了。” 谢岫敏锐地从她这话中捕捉到了关键之处,他看向了谢岑儿,略有些吃惊:“是的确想要一统江山的?” “难道觉得我说谎?”谢岑儿问。 谢岫摸着下巴,身子往前倾了,言语间带出了些许兴奋之意:“我以为你是随口说说为了能快点在宫里站稳一些还便宜了我呢!真的要一统,我现在已经开始想到将来舅舅在朝堂上指着你大骂了。” 谢岑儿看了谢岫一眼,话说到这里,兄妹两人已经没了刚才一开始的生疏僵硬,谢岫显然已经重新回到了他们兄妹俩从前在家里面相处时候的随和。 “舅舅是识时务的人,不会做这么有辱斯文破口大骂的事情。”谢岑儿顺着谢岫的话想了想,“何况……我觉得北边如今政权分裂,也正是应当用兵的时候。” “时候的确应当,可也没那么简单。”虽然谢岫只是一个中书侍郎,但他还是知道许多前线和朝中的事情,至少消息来源是比谢岑儿多的,他看到谢岑儿面前几案上有笔墨纸砚,便兜着宽袖博带站起来,直接坐到了谢岑儿面前来。 他先把纸铺开来拿镇纸压好,然后拿起笔简单画了地图给谢岑儿看。 “你看,我们康都挨着天河边上,上游是瑶州,瑶州有韦苍。”他一边画出位置,一边给谢岑儿讲解,“下游是琪州,琪州刺史王琳最近要回京来,琪州是我们大魏最富饶的地方,琪州刺史向来也是帝王心腹。” 谢岑儿看着谢岫画的简单的地图,没有费力去回想前面十几次重生的记忆,关于魏朝各地政局情形她其实好几次都没有弄得太明白,尤其是之前不明不白一直反复重生绕圈,也耐不下性子去仔细琢磨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这次有了目标卢雪,才沉下心来认真地去理解谢岫的话。 “所以意思是,王琳回京应该会升一升?”谢岑儿问。 谢岫点了头,又往北画了一条河和山脉湖泊,接着道:“这里是珠水,你记得当年我们大魏与北燕就在这里有一次大战,父亲和大哥就是在这里赢了北燕,这旁边是玉州,东边是琳琅玛瑙四州。”他把地名一一标注出来,“大哥在玉州,你看他最大的用处其实是和我们康都上游的瑶州韦苍相互遏制。” 谢岑儿点了点头,这是她已经知道的事情。 “不过,如果陛下下旨让大将军从珠州后撤,大哥就一边需要和韦苍相互遏制,一边还要抵挡北边政权有可能的南下。”谢岫在珠水上面又画了一条河,“这就是珠州,这是金江,珠州在金江的下游,与我们康都之间隔着琳州和琅州。过了珠州再往北是琉州,现在还被胡人占着。” 谢岑儿看向了纸上画着的珠州的位置,忽然发现珠州事实上距离康都很远。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又意识到了谢岫说了什么。 “陛下已经下旨让大将军从珠州后撤?”她眉头忍不住皱了皱。 “还没有下旨,但是……也许是迟早的事情。”谢岫在纸上的西边又画出了简单的河流和州郡分布,“你看这边就是北燕之前占领的地方,虽然现在他们一分为三,但应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有一个统一的政权,而珠州距离康都太远了,在康都想要控制住珠州局势实在是太耗费钱粮经济的一件事情。而对于北朝来说,他们从晶城出发去攻打珠州,却是太轻易的一件事情。” “是这样吗?”谢岑儿皱了眉头,却想起来之前所有重生中,其实大将军卢衡都是没有从珠州回来的,如若以此倒推的话,那就是其实在此时此刻,陈瑄没有下这后撤的旨意,还是在想着统一? “可我觉得陛下应该不会这么下旨。”她看向了谢岫,“陛下想要北伐,也想要一统江山,后撤便意味着……他在妥协。” “身为陛下也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谢岫说,“身为皇帝也不是能事事都随心所欲的。” “你刚才说琪州刺史王琳要回京。”谢岑儿看了一眼地图上琪州的位置,“也许这时候换了琪州刺史,是陛下想要攒积钱粮马匹,再作北伐之用呢?” 谢岫听着这话顿了一顿,他皱了皱眉头,一时间却想不出来这时候还有谁能做琪州刺史,梁熙为首的主和派的官员是不可能被陈瑄派去琪州的,那么去琪州还能有谁呢? “姑且再看看吧!”谢岑儿看到门口常秩的身影晃了一下,便笑了一声示意常秩进来,“二哥帮我看看,我叫人去天禄阁找了一些书来打发时间,你替我把那些无聊的挑出来,我让人还回去。” 谢岫听着这话也看向了门口,站起身来帮着挑书。 22、第 22 章 谢岫在常秩带回的那些书中挑挑拣拣,按照谢岑儿的意思挑了一些天文地理农事之类的书,又把她原本放到一边去的两本注经给重新拿了回来。 “这些书没什么意思。”谢岑儿看着那几本注经就有点头疼,“玄而又玄,读起来也绕。” 谢岫却很认真,他看着常秩等宫人都在殿门口守着,才道:“虽然我也觉得没意思,但人人都读,就连陛下也时常看一看,你要做这个例外?” .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不喜欢归不喜欢,但当有一类书籍已经脱离了它本身的内容而成为了一种意义的时候,那便不能随便丢开了。 事实上之前谢岫也好谢应也罢或者谢岳在家时候,也经常拿这一类注经给她看,作为一个三观已经成型的穿越者,她有足够多的由现代教育辩证思维下累积的知识和经验,这一类注经与她已经成型的三观格格不入,故而她是不会多看的。 可这一次她有一些摇摆,这是她第十八次重生,也是抓住了她之前重生缘由之后的第一次,她打算在这一次成为女皇并且从重生的循环中破出来,她现在有前面十八次的经验的确不假,但她需要更认真对待,所以这些被谢岫专门挑出来的无聊的注经或者也有其用途。 . 这么想着,谢岑儿翻了翻手里那几本注经,放在了那一摞天文地理的最上面。 “这几本迟早会成为睡觉时候专门看的那些。”谢岑儿拍了拍这几本注经的封皮,又看向了自己二哥,忽然又想起了一件她虽然知道但一直没怎么重视过的事情——她的二哥一直在文人群体当中相当有名声。 是因为这些注经解出来的名声么?这些与当官做事实在毫不相干的看起来仅仅只能算是光环的东西,用处又有多少呢?她心中有了疑惑,便也就开口问了。 她问道:“如若有一人他不去读这些所谓注经,自己也不去理会这些,会如何呢?” “不如何。”谢岫回答得很平静。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要为官?”谢岑儿好奇。 “那大概连征辟都不会选到他了。”谢岫道。 . 谢岑儿一拍脑门,倒是想起来现在这个时代还根本没出现什么科举制,一切人才选用还在征辟、推举这个阶段,难怪刚才谢岫专门把这几本注经重新给她看,这就相当于是……人才的敲门砖了。 她也不是故意没想起来这时代这个还略显落后的人才选拔制度,而是——她之前重生了十几次,也没哪一次真正地去用过这个所谓的征辟制,他们谢家在她爹谢应还在的时候叫做显赫的世家大族,就算她爹没了分了家,也还是有名望的高贵门第,她的两个哥哥是皇帝亲自点着当了官了,要不是特地去了解,她根本也想不到目前这个还处于征辟制的时代怎么进行人才选拔。 她前面十几次重生想要用人,向谢岫开口或者暗示,如何选人那是谢岫的事情,她只管用,可没有真的管过人从哪里来。 从这一点上倒是可以看出,她前面十几次重生除了在后宫斗争和张贵人以及那些女人之间的关系上有颇多实战经验之外,其余的方面其实完全靠自己的时候并不多。事实上她一直拥有极高的起点,无论是背靠着的谢家,还是身为皇帝本人的陈瑄,她这十几次重生中想要做什么事情,并不需要亲力亲为。 她一时间倒是有些感慨,她前面十几次的重生其实像是过家家,看起来是搞了不少事情,但实际上没接触到目前这个社会运转的逻辑和本质。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她其实没有什么机会去探究和接触这些所谓本质。 从她前面十几次重生来看,不管是做什么,其实都是在达成某个路线的终点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结束重开,这事实上导致她就一直在同一个阶段转悠。 就拿她之前做过女皇这件事情来具体分析具体看待,那就是她虽然打了天下,但依靠是谢家和魏朝原本的武力,和她原本已经形成的辩证思维的来自现代的三观知识进行指导,辅以各种条件的拼合,完成做女皇这件事情本身,而并没有在登上皇位上对整个国家进行治理,而停止在了打天下的那一刻,就重生了。 从来都有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的说法,想要治天下,她所依仗的自身穿越前的知识体系和架构可以作为工具吗? 她自问自答,只能得出因地制宜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两个答案,直接一点来说,或者她所学的那些可以当做辩证看待和分析的工具,但具体应该怎么做,还要根据客观实际来。 而谢岫递过来的这些注经就是客观实际的其中一种表现。 任何时候开始正视自己的疏漏和短板都不晚,她现在开始学习这些也不迟。就算这一次又没和卢雪搞好关系了也不遗憾,毕竟学过的就是她学过的,这世上只有自己认真学过的知识不会辜负了她。 . “怎么忽然问到这些。”谢岫又从旁边翻了几本书递给她,“咱们家不用担心这些,将来出仕都是很容易的事情。” “就是一时好奇,以前没怎么听你说。”谢岑儿回过神来把书接过来放到那一摞上面,她用手垫着书趴在上面,看向了谢岫,“所以二哥你有没有想过,长此以往,对魏朝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高门世家都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如今我们这样人家不用担心出仕和前途,也是因为先祖历代的累积,并非凭空而来。”谢岫说道,“早在前朝时候,已经有了谢家。谢家比魏朝更久。” . 谢岑儿顿了顿,倒是立刻明白了谢岫的立场。 不能谢岫的话中有什么说错和值得指责的地方,而是立场不同,话就是会说得不一样。 作为高门世家,门阀豪强,那当然希望自己的利益永存,如若魏朝不再了,那再换个什么宋朝梁朝齐朝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事情的发展当然有其必然性,皇帝是不可能永远容忍有这些世家时时刻刻在分自己的皇权,所以在她所知历史上,门阀世家最终化作尘烟,而从陈瑄有过的各种政策来看,他也不会一直容忍着谢家梁家韦家这样的世家一直分着他的权利。 . “但陛下不会愿意看到——无论哪个陛下。”谢岑儿委婉地说道。 谢岫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正坐着看向了她,道:“总会有一个陛下容得下。” 谢岑儿哑然,她很明白为什么谢岫这么说,对于过于强横的世家大族和权臣来说,换一个皇帝也许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不过——”谢岫忽然话锋一转,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向了谢岑儿,“事实上来说,现在能这么做的是舅舅,而不是我们谢家。陛下若真的担心这些,这些话对着你我说是没什么用处的。” “不是陛下的意思,只是我在好奇。”谢岑儿不得不为陈瑄辩解两句了,“我觉得我的好奇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谢岫看了谢岑儿一眼,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他把手中的书放到一旁,用手指搭出了一个宝塔的形状,然后又斟酌了一会儿才道:“云霓,出身决定了你我将来可以做的事情和需要做的事情,或者将来有一天的确会一切崩塌,但现在我们都是维系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模拟了宝塔垮塌的样子,语气认真,“将来如何那都是将来的事情,你我都顾不了太远之后。” 谢岑儿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与谢岫针对这一个话题说下去。 . 谢岫并不傻,他听明白了谢岑儿话中更深层的意思,他起初以为是陈瑄的暗示,但转念想了一想,这也并非是陈瑄的作风。 离开甘露宫往皇宫外走,他一路思考着谢岑儿的话,此时此刻他倒是真的相信了他这个妹妹的确是认真在与陈瑄说一统天下之事。 许多事情看起来和打仗用兵毫无关系,但其深层关联却是摆在这里的。 北伐一统说到底不过就是用兵打仗,打仗无非是钱粮人马。 钱粮倒是好解决一些,人马从哪里来? 小兵或者可以从普通百姓中征役,将军从哪里来? 空有将军和小兵,中间一层一层的指挥带兵的人又从哪里来? 谢岑儿所问征辟最直接指向的就是这么一个问题。 这些问题他从前没有认真去想过,但现在想了一想,只觉得自己这妹妹从前是小看了,他忽然有些荒谬地在想,要是他妹妹真的把这些东西都研究透彻,说不定他们老谢家能祖坟冒烟出个皇帝了? 还没把这过于僭越的想法按下去,他忽然看到宫门口有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那里对着他鞠躬致意,是梁熙身边的掾属官冯屹。 冯屹上前来,客气地笑着又重新对着他行了礼,道:“侍郎大人,丞相大人请您中午一道用午膳呢!” 谢岫把脑子里面乱纷纷的那些想法暂且抛开,看向了冯屹,语气轻快了起来:“舅舅怎么这么客气,直接打发人去我家说一声不就好了?” 冯屹便笑了起来,回身请谢岫上牛车去。 . 而在甘露宫中,谢岑儿等到了中午来和她一起吃午膳的陈瑄。 进到殿中,陈瑄一眼看到了谢岑儿放在窗下的那一摞书。 “这就是你让人去天禄阁搬来的?是准备看什么?”陈瑄饶有兴致地走过去拿起一本看了看——《珠州地理志》——他直接把书放下了转头去看谢岑儿,“这些有什么好看的?” “没看过,想了解一二。”谢岑儿坦然说道。 “你不如问朕,朕可以说给你听。”陈瑄又翻了这本之下的一本出来看——《天河书》——他再重新放了回去,“这几本都写得不好,还是几百年前的内容,你要是真的想看,朕给你找两本新注的过来。” 23、第 23 章 谢岫与冯屹坐在牛车中,两人之间放着茶炉小几等物,牛车慢慢地朝着丞相府走。 冯屹跟随梁熙年岁久,对谢家人还是熟悉的,毕竟梁家谢家有亲,再有谢应去世这几年,四时八节梁熙总会让他往谢家走一趟送一些岁时礼物。他与谢岫便也能说得上话。 “舅舅突然叫我去吃饭,是为了什么事情?”谢岫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然后给自己和冯屹倒了茶,又拉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这看着像又要下雨了,还是叫老牛走快一些,否则等会咱俩都要淋成落汤鸡。” 冯屹于是也往外看了一看,果真便如谢岫所说那样要下雨的样子,于是便催促了车夫两句,才看向了谢岫:“这自然还是宫中贵嫔和太子殿下之间那点小摩擦,丞相大人想请大人开解开解贵嫔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要与太子殿下计较了。” 谢岫喝了口茶又看了冯屹一眼,他早上陪着谢岑儿聊天说话又挑了半天的书,一句也没提到过太子陈麟,他不觉得谢岑儿和太子有什么矛盾和针锋,如若真的有,那也一定是太子对她有看法。 不过有些话自然也不能这么直截了当地往外说了,他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舅舅这么生分,有些话吩咐一句不就得了,还这么大张旗鼓的让你特地在宫门口等着我。” 冯屹有些摸不准谢岫的意思,他想到早上还听说陈瑄特地让谢岫去甘露宫和贵嫔见面聊天的事情,有些话在肚子里面转了一圈才道:“这便是我自作主张了——大人也知道丞相大人的性格,其实也不是为了太子与贵嫔的事情才找您去吃饭的。” “噢,是这样?”谢岫挑眉看了冯屹一眼,似笑非笑了,“今日叔立这话便是出尔反尔,听起来话中有话呢!”顿了顿,他熟稔地从茶几的食盒里面找了一块糕点慢慢用手撕着吃,漫不经心道,“我不觉得舅舅会对我说那些话,我前两天才找舅舅要过东西,舅舅心里明白得很。” 冯屹拿起茶盏来喝了口水,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这话丞相大人自然是不会说的。” “罢了,我不为难你,等会我亲自去问舅舅便好了。”谢岫看了冯屹一眼,把手里剩余的糕点丢到口中整个嚼了下去。 . 冯屹一时间有些后悔,他看得出来梁熙在因为宫中贵嫔和太子之间摩擦而为难,但他替梁熙在谢岫面前说了这话,又显而易见有一些不妥。 可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他看向已经重新在看窗外的谢岫,忽然又想起来已经去世的武安侯谢应。 如果谢应尚在,同样是谢家女进宫的情况下,太子会不会与宫中的贵嫔起摩擦和冲突呢? 他有一个很肯定的答案:不会。 所以现在一切也不过只是太子在仗着自己是太子的身份,欺负臣子罢了。 若是旁人或者会忍气吞声咽下去,谢家人会选择忍气吞声吗? 谢岫方才说的话,以及宫中谢贵嫔两次三番的应对便能看出来谢家的态度了。 谢家和梁家的姻亲关系比宫中的太子更为重要。 冯屹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再一次看向了谢岫。 . “怎么?”觉察到了冯屹的目光,谢岫重新抬眼看向了他,面上仍然还是笑着的,“舅舅难道还有什么难言要让你开口说?” 冯屹回过神来,道:“方才也不过是在下自作主张,还请大人见谅。” “你跟随舅舅这么多年,有些话你替舅舅开口也并无不妥。”谢岫倒还是无所谓的语气,“有些难以启齿的话语有你在中间转达一二,倒是也免得舅甥翻脸叫人贻笑大方,是不是?” 冯屹明显怔住,大概是没想到谢岫会这么说,半晌没有接话。 . 这些话语倒是谢岫故意说给冯屹听的。 正如他自己方才说的那样,谢家和梁家如今有这么一个冯屹在中间传话,倒是真的能让有一些显而易见的矛盾化解或者出现转机。 在出孝之后大哥谢岳去了玉州,他就很清楚地看得到自己与舅舅梁熙之间将来可能的关系变化。 他是不可能完全依附于梁熙过活的——他毕竟姓谢,虽然梁熙是自己的亲舅舅,尽管两家关系亲近,但他若太依附梁熙,最后便可能让谢家也完全成为梁家的附庸。 这是完全不可能被接受的事情,既然不想成为附庸,那就要学着自己站起来。 而站起来并非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如今的朝中,各方势力交错,有旗帜鲜明的,有浑水摸鱼的,还有两边不靠的,甚至还有仿佛狗尾巴草一样左右摇摆的。 曾经谢家是在其中屹立并且旗帜鲜明的那一个,他的父亲谢应尚在时候,凭借自己的才干和军功便能在朝中稳稳当当有一席之位。 他想要重振谢家当年,在如今的朝廷中,肉眼可见会有无数阻碍在前面,但他很淡定,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坦途,一切都是要靠自己踏实前行。 舅舅若是能看在两家亲戚关系上面帮一把,他当然感恩不尽;如果舅舅不愿意帮忙,只想明哲保身,他不觉得有错;但如果舅舅不仅不打算帮忙还打算在后面扯一扯后腿,那他也是有脾气的。 便就只拿宫中谢岑儿与太子的事情来说,他不仅是有脾气,脾气还大得很。 . 在沉闷而古怪的气氛中,牛车停了下来。 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 有仆从披着蓑衣打着雨伞到牛车旁边来迎接着。 谢岫下了牛车,跟着仆从进去了丞相府中。 冯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思索了一回,并没有跟上谢岫,而是朝着另一边去了。 . 丞相府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区域。 梁熙所在的书房和会客厅自然是处在正中央并且是最宽大的,两边有丞相府中掾属办事议政的院落,来来往往人员繁杂。 曾经谢应还在时候,谢家也是这样景象。 谢岫跟着仆从目不斜视地进了梁熙的会客厅,便看到了穿着便服的梁熙正在厅中等着他。 . 看到谢岫身上还穿着官袍,梁熙笑了一声,道:“叔立越来越不会办事,怎么就这么让你过来了?让人带你先去洗漱一番,换了这身衣服吧,换一身轻便些的。” 谢岫笑着应了,便先跟着仆从去旁边洗漱了,再把沉重的官帽官袍都换下来,也穿上了便服,重新回到了会客厅中。 厅中席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梁熙看着谢岫进来,便让他直接坐下。 “就我们俩,也不必客气了。”梁熙说道,“我刚才问了问叔立,他路上是不是和你说了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也别当一回事。” 这话谢岫听着也并不觉得意外,他坐在小几之后抬头看向了梁熙,笑了笑,道:“叔立说那些,也是为了舅舅着想。” “或者是吧!”梁熙不置可否,“云霓进宫的事情你那日也来找过我,我记得那日你我也聊过进宫后可能会出现的情形,只是现在并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左右得了的了。” 梁熙的话向来说得直接,这也是谢岫比较欣赏的地方。 他思索了一回看向了梁熙,道:“若宫中贵嫔与太子便就是针锋相对,舅舅要如何应对?” “那是陛下应当操心的事情,而不是你我。”梁熙叹了口气,“我昨日也像叔立他们一样苦苦思考着,若我的外甥女与外孙关系不好我应当如何?可今天早上与你舅母说起时候,你舅母忽然问我,‘外’字何解?我细细想了一想,便也明白了过来。”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却又不是那么简单。 梁熙意思是他不会去管这些事情,不管则是放任,放任便没有偏帮。 但贵嫔与太子,但就身份而言,谁会占得上风也是不言而喻的。 谢岫眉头微微皱了皱,想要说什么,但又想起来早上与谢岑儿闲聊时候他们根本没说起过太子的事实。 现在摆在面前的情况是这样的,第一,谢岑儿身为贵嫔本人根本不把太子放在心里,她不认为太子与她之间的摩擦有什么好说的,所以才会一字不提;第二,梁熙现在表示他不插手贵嫔和太子之间的事情,并且认为冯屹他们说的话多余,所以刚才表示了这事情应当操心的不是他们。 最应当焦虑的两个人都不把这事情放在心上,说明了什么? 谢岫脑海中有一个呼之欲出但又不敢宣之于口的结论:太子所惹恼的事实上并不是贵嫔谢岑儿,而是龙椅之上的陈瑄。 帝王之家父与子的关系从古至今是最复杂的,大臣们也最忌讳参与其中。 这是为什么梁熙表示了不予理会,也是为什么谢岑儿根本不提。 谢岫抿了下嘴唇,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饭菜,这种事情向来是有人看得透有人看不穿还有一些人想要在其中兴风作浪。 陈瑄和太子陈麟之间的矛盾,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兴风作浪? . 宣华宫中,张贵人听说了陈瑄中午又去了甘露宫找谢岑儿用午膳的消息。 她漂亮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些不以为然,而她身边的王婕妤却是有些焦虑和不甘。 “娘娘,这新进宫的贵嫔娘娘……也太得宠了吧?陛下这几天就没到别处去过!”王婕妤说道,“长此以往……这、这宫里的人可怎么办,难道都要独守空房,独孤终老?” “你下午带着二皇子去给陛下请安。”张贵人看了王婕妤一眼,语气漠然,“你有儿子在呢,还怕什么独孤终老?” 第24章 第 24 章 甘露宫中,陈瑄用过了午膳,好为人师地与谢岑儿拿着书说了半天天文地理,一边讲一边嫌弃她从天禄阁拿过来的书实在是太过于老旧,于是干脆就丢开了那些书要带着谢岑儿往承香殿去,说是要给她看看最新注解的那些书里面的内容。 谢岑儿自然是无有不可,便跟随着陈瑄一起出了甘露宫。 . 大雨淅淅沥沥,雨水顺着屋檐滚落下来,便成了细长的雨丝。 檐下的铃铛在风中叮叮当当响着。 玉台边的螭首吐出清亮的水柱,落入明沟中,明沟中的积水顺着地势潺潺往低处流去。 身后跟着长长的侍从队伍,陈瑄带着谢岑儿是顺着宫中相连的回廊,一路避着雨就走到了承香殿。 . 魏朝的皇宫和谢岑儿穿越前见过的故宫并不一样,殿阁楼台之间门是有各种走廊相连,这些走廊有一些是架在两栋宫殿楼阁之间门,有一些是回廊的样子,与各种华丽的宫殿楼阁相辅,远远看去便让整个魏朝的皇宫仿佛仙宫。 理论上是可以通过各个殿阁之间门的走廊走到皇宫中的每一个地方。不过就算谢岑儿重生了十几次,宫中这些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廊是没有全部逛过的。 . 回头看了一眼通向了承香殿的回廊,还有天上没有停下的雨,谢岑儿有些好奇地看向了陈瑄,问了一个她以前没有问过的问题:“陛下,修建了这么多回廊,是因为当初便考虑到了康都雨水多么?” 在书架上翻书的陈瑄动作顿了下来,他把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上,然后走到了谢岑儿身边来,也往外看了一看,道:“是因为晶城的永安宫便是这样的,据说武帝晚年沉迷修仙,日思夜想要做神仙。于是武帝画下了他心目中仙宫的样子,然后又命将作大匠做了图纸修建成了皇宫的样子。据说晶城皇宫中有一座五十丈的高台,站在上面可以仰望星辰。” 这理由就是谢岑儿想都没想过的了。 “后来元皇帝退到了康都,为了让大家不忘故土,便依着永安宫的样子修建了这座皇宫,不过那座高台却没有照着样子修一个,因为那时候其实是仓皇逃窜,能修起这宫殿已经是耗尽了财力,想要再修高台便是做不到了。”陈瑄说着又笑了一声,语气淡漠,“不过……现在或许很多人也已经忘了永安宫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岑儿愣了一会,她回头去看陈瑄,轻易而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自嘲。 一时间门她不知能说什么。 而陈瑄觉察到了她的沉默,又笑着看向了她:“不过朕并无心苛责大家是否还记得从前,只要朕心中记得,那就足够了。就如你方才所说,这样的廊桥在康都这样多雨的地方用是恰到好处,省去了大家在雨水中披着斗笠狼狈奔跑,也不会因为一场雨就把自己弄得湿哒哒的。无论初衷如何,现在看起来有用就足够。” 谢岑儿听着这话心中忍不住松了口气。 . 陈瑄转身朝着书架走,一边走一边又道:“你过来,朕给你中找的那本太旧了。” 谢岑儿提起兴致,便跟了上去,等到看清了陈瑄手里拿着的东西,一颗心还没放下去又提了起来——这哪里是书,只看那锦缎封皮就知道是奏疏,再扫一眼封皮上的落款和名字:卢衡,这根本就是卢衡在珠州时候给陈瑄写的奏疏章表议之类的东西! 陈瑄没注意到谢岑儿的神色,他直接翻开来给她看里面应该是卢衡亲自画的地形图,口中道:“你看珠州地形如今是这样,和从前的古珠州相比,原本珠州北边的三关已经被胡人占领,若能拿下这三关,便能从此处直插胡人腹地。” 谢岑儿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地形图,这会儿倒是顾不上这究竟算不算一本书了,她道:“那三道关口,大将军想攻?” “易守难攻。”陈瑄笑了一声,直接把这奏疏给了谢岑儿,“但如果能拿下这三关,就算不去攻打胡人,也对在北边排兵布阵有好处。” 只看陈瑄神色,谢岑儿就知道他是想拿下这三个已经失去了的关隘的。 但是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她接过了陈瑄递给她的这本厚厚的奏疏,翻到第一页,却是在讲古——讲的是为什么珠州曾经是天下第一州,甚至是从三皇五帝时候说起,一直说到前朝时候是如何逐鹿中原,最后是本朝的高祖是如何平定了九州。 尽管这些是可以当做故事来看,但是作为一本要交给皇帝看的奏疏,从这么古老的地方开始讲,实在是…… “这倒不是卢衡啰嗦。”陈瑄看了眼谢岑儿神色,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珠州已经失去太久了,从元皇帝迁都到康都来,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年,这六七十年间门珠州几乎都不在我们魏朝的掌控之中,所以卢衡要说的是珠州为什么重要。” 听着这话再去看那些长篇累牍,谢岑儿忽然感觉心情有一些沉重了。 对于已经失去了六十七年的地方,如今的魏朝人有多少还有确切的概念呢? 就仿佛这皇宫,就算他是按照北边晶城的永安宫一模一样来修建,谁还记得晶城那一座呢? 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遗忘。 . “我可以拿回去看吗?”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 “可以。”陈瑄无所谓地点了头,“反正里面也没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你看过还给朕就行了。”一边说着,他又从书架上翻出了一本奏疏来,翻了翻再递给了旁边的谢岑儿,“这本写得也不错,当年宣武公写给朕看的。” 手里已经握着一本奏疏,谢岑儿无所畏惧了,她接过了陈瑄递过来的全新的一本奏疏,上面署名韦榷,翻开一看也是在讲珠州,但是讲的却是珠州的地形,没有像卢衡那样从古早的天下第一州开始说起。 且不论内容究竟如何,只看这文采,是能看出卢衡和韦榷虽然都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但却都有满腹经纶和锦绣文笔。 她忽然想起来早上时候还与谢岫聊过一两句的所谓注经和征辟,再对着卢衡和韦榷这两人想了一想,对于人才的选拔和任用,她觉得她现在还想得过于肤浅。 每一个时代都有相对这个时代来说恰当的人才选拔和任用方式,或者后续会有更优越的制度来取代,但那也是由于各种条件改变发展之后才会出现的。 陈瑄伸手又从书架上翻了基本厚厚的书——这次是真的书——下来,转身又给了谢岑儿,口中道:“这些就是朕让人写的比较新的地理志,还没有归类去天禄阁,你拿着看吧!” 谢岑儿也不客气,伸手便接了过来。 “让王泰给你送回去。”陈瑄看她抱着这些也不方便,就让门口的王泰过来了,“朕给你讲舆图。”一边说着,他随手拉起了谢岑儿便往挂着舆图的偏殿走去。 . 承香殿中有层层幔帐,就算是阳光明媚时候,里面也显得昏暗,此时此刻外面下着雨,虽然四处已经点了灯,但恍惚间门让人感觉已经到了夜晚。 穿过了好几重幔帐,又跨过了好几道门槛,谢岑儿跟着陈瑄进到了偏殿中,看到了几乎挂满了整面墙的舆图。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幅舆图,在前面的十几次重生中,她也有机会过来看过,但认真一统江山也不过是最近几次重生的事情,前头试探着走了许多路线,说到底也只是在后宫中扑腾,这舆图对那时的她来说用处也实在有限。 但这一回再看——尤其是在认真了解过了现在当下局势之后再看,心境便不一样了。 这幅舆图并不限于目前魏朝所统治的地方,它包含了南北还有四周海域,标注了每个地方的名字——曾经用过的名字,现在的名字,在边界上,也按照年份标注了曾经魏朝统治的边疆区域的位置。 这足以说明这幅地图并不是摆设。 “魏朝初立时候,其实有许多大臣认为晶城相对中原来说太偏西。”陈瑄随手拿起了旁边的一支顶端镶嵌着宝石的手杖在地图上指了指晶城的位置,“高祖认为,在晶城定都,更方便控制西边的这些地方,放眼整个版图而不拘泥于中原地区,便能看到晶城位置其实才是真正的中央。” 谢岑儿顺着陈瑄指过的地方一一看过去,认同地点了头。 “但有一个前提。”陈瑄又重新指了指中原和江南,“那是建立在,整个中原和江南都在掌握之中,有钱有粮,方能养着帝国庞大的军队,才能掌控了西域,如若不然……”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当年并非仅仅只是北边胡人南下这一个缘故。”他用那长长的权杖在珠州和金江下游的位置重重点了两下。 谢岑儿看向了陈瑄所指的地方,知道他所指的是当时其实因为严酷的统治导致的各地起义和仿佛特地来凑热闹的水灾。 她情不自禁又多看了陈瑄一眼,作为一个感情上毫无疑问的渣男,他作为皇帝是清醒并且冷静的。抛开感情之外的所有事情,他都能做到清醒自持。但在前面她重生的十几次当中,他又没有哪一次是真的因为朝政问题被权臣逼死,每一次死都是因为张贵人…… 正微妙地走神,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去,便见是王泰恭敬地出现在了门口。 “陛下,王婕妤带着二皇子求见陛下。”王泰说。 . . 陈瑄目前膝下只有两个皇子。 二皇子陈耀比太子只小了半岁,只从这二皇子的年岁来看,便知道当年王婕妤也是受过宠的。 但也仅止于此。 帝王的爱过于稀薄且不长久,再加上后来有了张贵人在宫中耀武扬威,王婕妤年龄渐长,容貌老去,于是她便只好依附着张贵人过活了。 听起来虽然夸张,可在皇宫当中,遇到了陈瑄这样对子女并不怎么重视的皇帝,既不能母凭子贵,又不能靠容颜得宠,便也只能如此选择。 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陈瑄一向有些冷漠,大约是出于皇帝的本性。 皇子对他来说是继任者,可他又还没有到需要让出皇位的时候,于是他便冷漠,并且提防。 人总会有自私自利的时候,陈瑄虽然是皇帝,但也只是普通的人,并非圣人那么无私又拥有大爱。 . 谢岑儿对太子陈麟有深刻印象,是因为陈麟在她之前的重生中死过许多次并且他们之间门有亲戚的关系,但对陈瑄的这个二皇子陈耀毫无看法,对王婕妤的印象也十分稀薄模糊,此时此刻听着王泰的通传,她心里想了一想,才把关于这对母子俩的记忆给翻找了出来。 在之前的许多次重生中,太子陈麟死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门内,朝臣们在讨论是否要拥立这个二皇子陈耀为太子,但在结果还没有出来之前,王婕妤去世,再之后就再没有听到朝臣们提起过这件事情。 但这件事情中最关键的并非是朝臣们的讨论,而是陈瑄自己是没有主动提起过要立自己的二皇子为太子的——因为之后跟着的关键事件是裴美人进宫继而张贵人失宠,再后来裴美人给他生了个三皇子之后就一命呜呼。 由结果去推导过程大概可以看出,陈瑄对现在等在外面的王婕妤和陈耀大概感情为零。 这就不得不再感慨一次他薄情寡义了。 . 旁边的陈瑄正是口若悬河时候,忽然听见王泰在门口说的话,他眉头皱了皱,面色拂过了一些不愉,道:“你去问问有什么事情吧!” 王泰忙应了下来,便飞快地退了出去。 谢岑儿看向了陈瑄,只见他扫兴地把手中的权杖放到了一旁去,弯腰从小几上取了茶水喝。 “妾身先暂避吧?”谢岑儿不太想和王婕妤以及二皇子陈耀见面,她和太子之间门的摩擦都还没解决完毕,要是这会儿见了二皇子,还不知道那边的太子陈麟能脑补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先不用。”陈瑄摆了摆手,他把水杯放回到小几上,然后直起了身子,用手撩开那重垂于地的幔帐往殿外看了一眼,隔得太远,并不能听到王泰和王婕妤与二皇子之间门的对话。 “你觉得太子……是个合格的太子吗?”陈瑄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了谢岑儿,“你是如何看待朕的太子呢?” “不如何看待。”谢岑儿回答得很干脆,“妾身对太子殿下毫无看法,只希望太子殿下不要再来找妾身的麻烦就足够了。” “太子有些孩子气。”陈瑄摇了摇头,“孩子气便意味着脑子空空没有认真思考过事情,便意味着……他会被人利用,三四岁时候可以孩子气,五六岁时候可以孩子气,可,他并非那样的小童了。” 说着他又笑了一声,接着又道:“但有时候他们会把这种天真的愚蠢称之为赤忱,他们喜欢这样的太子,因为这样的人,容易被人摆布,他头脑空空,只要被稍微激一激便能意气用事不顾后果地做出他们想要他做的事情。但朕最厌恶这样的人,朕讨厌这些头脑空空的人,哪怕他是朕的皇子。” 话到此处,陈瑄对太子陈麟的看法已经一览无遗。 但谢岑儿却听得迟疑了起来,为什么陈瑄对太子的看法竟然是这样呢? 她去回想到目前为止十几次重生中她与太子陈麟的相处,她从张贵人手中救过太子,也有目睹一切发生没有沾染此事的时候,太子陈麟的表现看起来并不像是陈瑄目前所说的这样头脑愚蠢又性格天真,在她的印象中,陈麟不能说是蠢,只能算是过于直接。 太直接,所以才会和张贵人无法共存,才会让张贵人琢磨着想要对他动手。 如若他能屈能伸,对张贵人低头示好,张贵人未必会走到与他不死不休的路上来。 可梁皇后去世时候太子还是个小孩,要求一个小孩能屈能伸,实在也是太过分的要求。 . 谢岑儿沉默的这一会儿,外面王泰已经重新到了殿外。 “陛下,王婕妤说,二皇子殿下想见陛下了,所以才带着二皇子殿下过来。”王泰说道。 “朕有空时候会去菱花宫看他们,现在不必见了。”陈瑄摆了摆书,不可懈怠。” “是。”王泰应了下来,便重新退了出去。 . 承香殿外,王婕妤期盼地看着王泰从里面出来,见着他面上神色,又听着他转达了的陈瑄的话语,面上的期盼变成了失落。 二皇子陈耀长得高大,他见王婕妤面上露出失落神色,便拉了拉她的袖子,道:“阿娘,我们还是回去吧!正好我早上看的书还没看完,下午还想继续看呢!” 王婕妤有些失魂落魄地又往承香殿中看了一眼,她还想请王泰再进去通传一次,但最后还是作罢。 她早年间门就跟着陈瑄,对陈瑄也算是了解的,她也经历过梁皇后尚在的那些年月,有些事情她心知肚明,她后悔当年选择了对梁皇后顺从听从,她想陈瑄一定是看在眼里又心知肚明,所以后来才冷落了她,冷落了她的耀儿。 可她当年也没得选,她不过一个婕妤,哪里有婕妤不听皇后的话呢? 咬了咬牙,她拉着陈耀便往菱花宫方向走去了。 人不可能一而再地犯错,她现在跟随了张贵人,张贵人在宫中得宠了十年,她是陈瑄最信任的枕边人,张贵人猜测陈瑄的意思从来没有错过,所以她只要跟随着张贵人的脚步往前走便是了。 太子陈麟迟早是会下马的,到时候能上位的只有她的陈耀。 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蛰伏和等待。 可是—— 已经走得远了,王婕妤又忍不住回头往承香殿看了一眼,她忽然想到,如果这刚进宫的谢贵嫔生个皇子呢? 有家世还得宠的贵嫔娘娘生了皇子,就算张贵人也无可奈何吧? 到时候就算太子倒了,她的耀儿也不可能当什么太子的。 想到这里,她又揪心起来。 . 一旁的陈耀看着自己王婕妤表情的纠结变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阿娘,你在看什么?你还想见父皇吗?要不我再去请王大人进去通传?” 王婕妤回过神来,她抬眼看向了自己高大的儿子,克制着叹了口气:“不是想见父皇,是在想你父皇最近宠爱的谢贵嫔。” “宫里面都在说,太子和谢贵嫔不和,谢贵嫔再怎么受宠爱,也不可能敌得过太子。”陈耀不以为然,“阿娘还是少操心这些吧!到时候说不定哪天这谢贵嫔就因为在宫里面对太子不敬就被贬为庶人了。” 王婕妤听着这话却一时无语,她看了看左右见宫人都站的远了,才压低了声音道:“这些话不能乱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太子身边伴读口里听说的。”陈耀见王婕妤这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又拉了拉她的袖子,“阿娘,你担心这些事情做什么,你有我呢!将来我不管是封王还是当官,都能带着阿娘呀!” 王婕妤沉默了一会儿,却只摇了摇头,道:“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那还能多复杂呢?”陈耀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阿娘的将来有我这个做儿子的在,没什么可害怕的。谢贵嫔和太子之间门的矛盾便摆在这里,不管他们谁解决了谁,也和我们没关系的。” 王婕妤抿了下嘴唇,却想起来张贵人与她说的话。 这些当然是有关系的,在她和张贵人一起的谋划当中,太子将来会因为谢贵嫔的关系落下太子之位甚至丢掉性命,并且谢贵嫔也会因此背上黑锅,到时候上位的就是她的陈耀。 陈耀将来会是太子,而她就能成为太后…… 想到这里她甚至开始觉得有些焦急,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是动手的时机? 总不能等到谢贵嫔和太子都握手言和了,他们还没动一动吧? “你先回菱花宫去。”王婕妤实在忍不下去,她看向了自己的儿子,“我去见一见张贵人。” . 陈耀想要说什么,但看着自己亲娘的神色,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只比太子小半岁,和太子相比,他所缺少的也不过就只是一个名分而已,陈瑄对他和太子除却名分之外倒是一视同仁,读的书一样,给予的参政机会也一样。 他隐约能猜到自己的母亲和张贵人在谋划的是什么,可他只觉得,如今梁家势大,太子自然也势大,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束手束脚,不如就耐心等到梁熙从丞相之位上退下去。 梁熙已经做了快五年的丞相,谢贵嫔已经进宫,谢家还有卢家还有王家,那些曾经蛰伏的主张北伐的家族已经渐渐冒了头,梁熙迟早要退下来。 等到梁熙退了,那才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何必现在硬碰硬呢? 可这些话他也知道自己亲娘听不进去——将心比心想一想,他也能理解为什么王婕妤已经快没有耐心。 他过年就满十五岁,他的娘亲在陈瑄身边已经二十年,她从生他的时候就是婕妤一直到如今,就不说三夫人的位分,就连九嫔都没挣上,她心中的煎熬难以言述,他虽然能劝她她的将来还有他这个儿子,可这世上的事情那样多变,那些将来的话语是最不实在最虚无缥缈的。 . “娘,”思索了一会,陈耀还是快走了两步拉住了王婕妤,“娘,还是不要去找张贵人了。” “你先回去,为娘自有打算。”王婕妤拉开了陈耀的手,语气和缓下来,“你回去好好看书,方才王泰也说了,陛下让你好好念书,说不定还要考你两句呢!去吧去吧!” 王婕妤撵着陈耀往菱花宫的方向走了,她看着自己独子的背影走远,才转身朝着宣华宫去。 . . 宣华宫中,张贵人对着谱子练了一会儿琵琶,就听见外面通传说王婕妤来了。 放下琵琶看了眼外面还没停下的雨,张贵人起了身,一边让人把琵琶好好收起来,一边往正殿方向走。 正殿中,王婕妤颇有些坐立难安地在门口的空地上转来转去。 张贵人远远隔着帘子便看见,心中拂过了一些嘲弄。 . 王婕妤比她进宫年岁早,早年时候是依附着梁皇后过的——否则也不可能紧跟着梁皇后就生下了二皇子陈耀。 她初进宫时候,王婕妤对她并不算友好,是后来梁皇后死了,她才依附了过来。 王婕妤把当年依附着梁皇后时候所知的事情统统告诉了她作为投诚,并且许诺将来陈耀便作为她的儿子来奉养她,几年考察下来,她见王婕妤头脑空空又的确对她言听计从,才真正接纳了下来。 她有时候在想,若她有个儿子,何至于非要让王婕妤这么一个头脑简单的蠢蛋跟着自己,还要为别人的儿子打算呢? 可她又没得选。 每每想到这,她便恨不得把已经入了土的梁皇后挖出来鞭尸,若不是因为她,她何至于连个孩儿也没有,何至于……这样算计着身后的无依无靠呢? . 想着这些陈年往事,她走到了正殿来,便见着王婕妤朝着她看了过来。 “不是让你带着耀儿去见陛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张贵人一边在主位上坐下,一边示意王婕妤在旁边坐,“总不至于两句话就惹恼了陛下吧?” 王婕妤抿了下嘴唇,在张贵人下首做了,然后才踟蹰斟酌着开了口:“我与耀儿并没有见到陛下,王泰说,陛下在与谢婕妤聊天。” “……”张贵人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面上露出嘲讽了,“所以你就回来了?” “否则还能怎样,难不成往里面硬闯么!”王婕妤面上露出愤恨样子,“耀儿也还在旁边,我总不能这么做的。” “罢了。”张贵人摆了摆手,拿起宫人送上来的凉茶喝了一口,“天长日久,总是有机会的,不急于一时。” “可我刚才在想,若谢贵嫔与太子握手言和了……”王婕妤语气声低了下来,她看向了张贵人,“那样……我们是不是就没有机会了?” “那不可能。”张贵人嗤了一声,“你若是谢贵嫔,被太子硬生生拿着个丫鬟噎了一次又一次,到现在一句软话没有,你可能低头吗?” 王婕妤听着这话都茫然了,她许久没说话,过了好久才道:“可我想,太子毕竟是太子呢……” “那贵嫔是皇帝的贵嫔呢!是皇帝大,还是太子大?”张贵人问道,“这世上有母妃对着皇子低头的么?皇帝可还活生生坐在龙椅上没有死呢!” 这话听得王婕妤差点吓得跳起来,她喝了一大口茶压了压惊,又过了好久才想明白了张贵人的意思,她重新看向了张贵人,试探着问道:“那谢贵嫔和太子就不可能再和好了?” “若太子能讨得陛下欢心,由陛下开口说和,那就能和好。”张贵人气定神闲道,“但这是不可能的,太子殿下根本不可能说得动陛下,让陛下来替他周全这事,你只看陛下已经明里暗里敲打了他两次,他都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呢!” “太子殿下说起来也只是个孩子……”王婕妤想到太子和自己陈耀的年纪也不过相差半岁,忽然又母爱泛滥了起来,“一个孩子哪里能想那么多……” “我们陛下当皇帝的时候,不就是太子殿下这年纪?是孩子么?”张贵人嗤了一声,“要是真的是孩子,那怎么不听陛下的话了?” 王婕妤一时间门也无法回答,她泄了气一般,又喝了两口茶,然后看向了张贵人:“那贵人您的安排……” “不能急。”张贵人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你只管听我的就行,这事情不能急。” 听着这话,王婕妤也知道自己再问不出更多了,于是便也不再多问。 . 一整碗茶喝下去,王婕妤那颗焦躁无法安放的心也平静了下来,她复又看向了张贵人,道:“我方才过来时候在想,若是谢贵嫔生个一儿半女的,我们可怎么办?” “生下来就是第二个梁皇后罢了。”张贵人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你放心吧,谢贵嫔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做这样的蠢事?她比你我想得更多。” 王婕妤捧着茶盏顺着张贵人的话想了又想,最后带着几分天真的看向了张贵人:“那之前你说要把太子的事情推到她身上,要是她不认……?” “怕什么,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没有她,宫里面这么多人还找不出一个替死鬼么?”张贵人眉头皱起来,“你这样瞻前顾后畏畏缩缩能成什么大事?你要是怕了,从此之后我不再提就是,你们母子俩也别再到我这里来。”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婕妤有些慌乱起来,她祈求地看向了张贵人,“我只是……只是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张贵人也烦躁起来,“你回去吧,我不想与你说这些了,听着便烦。” “是……”王婕妤犹豫着站了起来,最后又扑到在了张贵人面前,“我并非是要忤逆您的意思……我和耀儿还指望着贵人呢……” 张贵人定定看了一会儿王婕妤,再次暗恨自己没有一儿半女,否则何至于要和一个蠢人绑在一起? 可这是自己选的人,哪里能说后悔就后悔的? 她勉强收敛了几分怒意,示意王婕妤起身来,款款道:“你只放心按照我的吩咐行事便行,一切都有我呢,你怕什么?” . 王婕妤捧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离开了宣华宫。 张贵人烦闷地在宫中踱着步子走来走去,她看着外面的雨渐渐变小,便唤来了宫中的内侍总管钱元。 “去甘露宫问问贵嫔娘娘在不在,若是在,我要过去找她说话。”她说道,“若是不在,便留个话,说我明天去找她说话。” 内侍总管钱元应下来,便往甘露宫去了。 张贵人不怎么嫉妒谢岑儿得宠,这宫里女人有那么多,每一个刚进宫的时候都得过陈瑄的喜爱,可也没一个能被陈瑄宠爱超过半年,陈瑄迟早还是要回到她的宣华宫来,她笃定得很。 何况谢岑儿出身好,人也一看就聪明,她是不会主动与自己为敌的,这么一个人自然是能拉拢就拉拢,犯不着和她站到对立面搞针锋相对那一套。 谢岑儿与太子陈麟之间门那点龃龉,如今看来是不可能抹去,说不定还会由小小疥疮变成一道疤,不管他们之间门谁最后按捺不住动了手,她只管坐收渔翁之利便是——不过私心里,她希望谢岑儿能赢,她希望太子陈麟早点去阴间门和他的亲娘团聚。 过了没多久,钱元便回到了宣华宫中,带来的是谢岑儿在承香殿的消息。 “甘露宫的宫人说,贵嫔娘娘午后就跟着陛下一道去了承香殿到现在还没回来,听说晚膳也要在承香殿一起用。”钱元说道,“奴婢已经与甘露宫的宫人说过了娘娘明日要去找贵嫔娘娘说话的事情,甘露宫的宫人说等贵嫔娘娘一回来就禀告给贵嫔娘娘知道。” “知道了。”张贵人听着这话心里还是有些酸溜溜的,以前是有得宠的婕妤美人之类的,可也没有哪个是像谢岑儿这样被陈瑄带着走,更别说是往承香殿带,难道谢岑儿还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所以陈瑄格外喜欢一些? 张贵人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多想,回身就去了偏殿继续抚弄她的琵琶。 . 承香殿中,谢岑儿听着陈瑄滔滔不绝地把北边那些并不属于魏朝的州郡河流全部介绍了一遍,颇有一种听历史地理课的感觉。 陈瑄口才不错,条理也很分明,逻辑也很清晰,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略有一些发散思维,常常因为说到了一个他印象深刻的人或者事情就开始针对这个人进行点评,点评着点评着大概就会离题万里。 比如此时此刻他说起了曾经担任武帝身边侍中的程楚是怎么带着百余人冲进了胡人王庭,夺取了胡人国主的项上人头,原本应当接着说那时胡人王庭是如何纷乱,他却话锋一转说到了元皇帝时候的程家人是如何没用,简直失了先祖之风,仓皇逃窜,仿佛丧家之犬。 “所以朕最厌恶这种世家子弟,白白丢了他祖宗的脸!”陈瑄怒拍桌子,“朕不喜欢这种世家出来的仿佛草包一样的人,尤其这程家,哪怕他们家现在求了无数人到朕身边来说和来赞美当年的程楚,朕也不会让他们家有一丝一毫可以出仕的机会!不仅如此,朕将来还要留下旨意,让魏朝今后的皇帝,也都不要用程家人!” 这话直接把谢岑儿听得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她又想起来与谢岫聊过的现在的人才选拔方式征辟以及选拔内容注经。 眼前陈瑄的怒火似乎可以说明,陈瑄自己并不喜欢征辟这种形式的人才选拔。 于是她看向了陈瑄,试探着开了口,问道:“所以陛下既然觉得这种选人方式不好用,为什么没有想过换一种呢?” “推举征辟是一种稳妥的方式,或者不是最好最优,但……胜在稳妥。”陈瑄思索了一会儿,冷静了下来,“程家的确有万般不好,但不可否认,抛开朕的偏见,他们家的子弟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谢岑儿想了想,问道:“若是有一场比试,用来选拔人才,会不会是更稳妥的方式?” “是怎样的比试呢?”陈瑄来了兴致。 第25章 第 25 章 谢岑儿对魏朝的人才选拔方式并不熟悉——或者说是仅止于皮毛。 所谓术业有专攻。 她看了一眼面上兴致盎然的陈瑄,又回想了一番自己曾经在教科书上了解过但甚至没有认真去研究过的科举制,组织了一下语言,还是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说。 “或者官府可以组织考试,从地方开始,从郡到州再到京城,每次录取前十名,到时候汇集康都,再由陛下来选拔,是否会更稳妥呢?”谢岑儿笑着说,她看着陈瑄神色没有变,心里也些微放松了一些,“陛下别笑话妾身一个女子想得天真,妾身也只是从征兵征徭之类的事情想到的。” 陈瑄也笑了起来,他想了想谢岑儿的话,只道:“看来你的确不怎么了解过我们魏朝是如何选拔和任用人才。” 这话却叫谢岑儿微微放下心来。 她很清楚,陈瑄他今日的确是兴致来了,忽然有这么一个人能听着自己说一说对北方政权的看法,还不用考虑这人会不会抓着自己的一句话就开始大肆做文章,于是他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作为皇帝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他想要魏朝流芳百代,想要重新一统江山,他就需要在恰当的时候安排好各地的局势,在适当的时候他也需要后退一步来等待时机。 所以有一些话语他是不可以轻易对臣下说起的。 除非他已经准备去做,除非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安排,否则便会造成朝中不必要的争论和动荡。 而对她说这些便不用去思考那么多——至少在刚才之前是不用去想那么多的。 她只是一个被父亲当年的远大志愿所感染的女子,有报国之心,所以才会说出了想要一统江山的雄心壮志,陈瑄在前朝不能贸然说出自己的意愿,在自己的后宫,面对这么一个与自己的理想契合的贵嫔,他便有了倾吐的。 这就是在刚才那个关于人才任用选拔话题出现之前的情形。 陈瑄轻松而恣意,他甚至连奏章都愿意给她看。 但倘若她方才在回答关于人才选拔的那个问题时候过于专业而深入,那么此时此刻便是另一个情景了。 陈瑄作为皇帝的疑心会立刻冒头,他会想,谢家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一个谢家出来的女人还会深入地了解过这种事情? 此时此刻她关于人才选拔的认知的潦草皮毛和幼稚,便成为了保护她的外壳,以及消去陈瑄疑心的工具。 陈瑄靠在凭几上面想了一想,然后才看向了谢岑儿,道:“事实上我们魏朝从州郡乡里到中央,便就是有你所说的这样的考察,虽然并不是比试,但会有各地的官员进行推举,否则太学生从何而来?” 谢岑儿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陈瑄,但还是有些茫然的:“可是比如我的兄长并没有去过太学?” 陈瑄哈哈大笑起来,他指了指谢岑儿,又摇了摇头,仿佛是觉得她说出了极其可笑的话语一般,好久才止了笑,道:“你父亲当年官至丞相为一品,你两个兄长出仕时候官品一个五品一个六品,乡品同是一品,出仕之时,也是做过侍郎中郎之类的。” 顿了顿,他看着谢岑儿满脸的迷茫,又补充了一句道,“如今你一哥是中书侍郎,再之前是舍人。”他说着话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索性把这话题给带了过去,“这事情你了解太少,朕现在说了你也不懂,等今后你懂了,就不会与朕说这些笑话。” 谢岑儿眨了下眼睛,此时此刻很是虚心:“那等妾身弄明白了,妾身再与陛下说,陛下不会嫌妾身麻烦吧?” “不麻烦。”陈瑄靠在凭几上,面上浮起些许感慨,“不过这些事情朕已经听臣子们议论过了,虽然你方才话语间多有天真,但也并非是完全无可取之处。” 谢岑儿抬头再看向了陈瑄,虚心请教:“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朕倒是想说,但是朕怕你听不懂。”陈瑄很坦然地看着她,“朕下午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朕说天文地理你似乎能听懂,说古时候的由来你也能听懂,可具体到了人和事你便露出一知半解的样子来,可见是没有听懂的。” 这也是事实,她能听懂的都是客观上存在的那些东西,关键的事件她也能明白,可具体到人那就是折磨了——同一个人,除却他的姓和名以及字,还会有死后的谥号,还会有生前的官职,甚至还有他自称自诩的号和名,再佐以复杂的亲戚关系,她承认她听着听着就不知道陈瑄所说的那个人具体是谁了,尤其陈瑄说起这些人时候还会因为事件和时期以及他自己本人的感想不同,对同一个人采取不同的称呼方式……这简直就是折磨她的记忆力了。 不过她现在想听陈瑄说关于征辟的人才选拔之类的事情,于是她认真想了一想,道:“陛下可以不要具体说到某个人,那我就能听懂。” “是吗?”陈瑄好笑地看着她,“看来你在为朕刚才笑了你耿耿于怀。” “那怎么不能耿耿于怀了?”谢岑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妾身一开始便说了,妾身只是一知半解,陛下方才还笑成那样?” “罢了罢了,说给你听就是,看你气鼓鼓的样子,是你自己不明白,怎么还能怪朕呢?”陈瑄随手在几案上翻了一下,拿了一本已经翻起了毛边的奏疏递给她,“你且看这本奏疏。” 谢岑儿接过了那奏疏翻开来看,只摸着那已经陈旧的封皮便知道这本奏疏是有一些年月的,打开来再看看里面的落款,已经是五年前中康十一年时候的上奏了,上奏那人的名字为侯英,是她没有听说过的人。 略过那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她去看那奏疏中所写的内容,便真的就是在说如今魏朝在选拔人才上的种种弊端以及应该如何做,比她想得深,也比她看得透彻。 这就是专业人士做专业事了——朝堂之上没有人是真的瞎子,只有既得利益者和利益受损者的区别。 在这短短的奏疏中,侯英列了这么几点,比如现在的人才选拔让世家门阀日益壮大,让寒门学子无法出头,所以大家只能越来越依附着世家大族,这样才能博得一个好的出身和未来;再比如,州郡之间的差距会让地方上的争斗波及中央,使康都的大臣们为了相互之间的利益相互不协调最终有损整个魏朝;还比如,这事实上并没有选出真正有才有德的人。 陈瑄在旁边道:“朕并不以为他所说有什么错,但朕却并不能立刻采纳他的奏疏,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岑儿从这奏疏中抬起头来看向了陈瑄,摇头表示不解:“妾身认为,这位侯英大人所说并没有错,似乎他给出的解决方式,也有可取之处。” “因为现在并非是解决这件事情的时候。”陈瑄淡淡道,“或者等到有朝一日朕一统江山,不再为北方政权威胁,不必再为朝中的世家大族所掣肘的时候,朕会立刻便如这奏章中所说那样对人才选拔征辟进行改革和变动,让天下人才为朕所用,但现在却不是时机。” 谢岑儿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一些明白陈瑄的意思了,她抬头看向了陈瑄,问道:“陛下现在所想,先一统天下?” “是啊,一统天下。”陈瑄笑了起来,“这才是一切问题的解决办法,否则无论是来自外部的威胁或者是来自朝内的烦恼,永远会围绕在朕的身旁,朕便会永远在其中纠结,无法前行。” 谢岑儿模糊地摸到了陈瑄作为皇帝的治国方略,虽然在此时此刻还不能用语言完整地表达出来,但她已经明白了他的许多行事动机。 但话说到这里,陈瑄已经不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说下去,他站起身来看向了外面,似乎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竟然已经到晚上了。” 谢岑儿也看向了外面,果然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夜晚。 王泰恰在这时出现在了门口,他恭敬问道:“陛下,现在传晚膳吗?” “传晚膳吧!”陈瑄弯腰把谢岑儿拉了起来,他带着谢岑儿往正殿的方向走,口中又笑道,“今天和你说了那么多,你不要说给别人听,知道吗?” “知道的。”谢岑儿跟在陈瑄后面点头,“妾身没有那么蠢,这些话怎么会说给别人听呢?” “嗯……要是你一哥进宫,你可以说给他听。”陈瑄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你能说得清楚明白而不是颠三倒四的话。” 谢岑儿心微微跳了一下,她抬眼看向了陈瑄,对上了他含笑的眼眸。 “朕许你说。”陈瑄说道。 谢岑儿顿了一顿,才镇定地看向了陈瑄:“那妾身要想一想怎么与一哥说了。” 陈瑄听着这话又哈哈笑起来,他拉着谢岑儿的手就进了正殿,先让她做在了席上,然后才回到自己的主位坐下。 第26章 第 26 章 康都没有宵禁,夜晚红绫河两边莺莺燕燕歌舞升平,歌声袅袅,丝竹悠长。 牛车路过时候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味的香艳味道,仿佛在宣告此处便是温柔乡。 谢岫靠在牛车中闭着眼睛回想着下午时候在丞相府中与舅舅梁熙说过的话,他只觉得外面一切都是喧哗吵闹,让他感觉烦躁。 可他也知道,事实上让他感觉到烦躁的也并非红绫河边的歌声,而是他自己。 . 下午时候梁熙与他说了一说如今朝中的情形——事实上他对舅舅梁熙的感观一直不差,平心而论,梁家对他们兄妹几个一直很是照拂,梁熙所说的话也是句句出自真心没有任何掩藏是真的在为他们考虑的。 梁熙道:“玉州情况复杂,你大哥云浮去玉州之前我也与他交代过,可别看着玉州有些人从前是你们父亲的旧部下就大意了,这些旧部下都是左右逢源,嘴上说着从前的忠义恩情,心里都各自有算盘。不过现在看着玉州情形倒是还好,只要大将军不带着兵马往后撤,云浮在玉州便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说到这里时候,梁熙便顿了顿,说起了他。 “你在康都做中书侍郎虽然官小,但也是要职,如今又能在陛下身边随侍左右,倒是要比之前更谨小慎微一些了。”梁熙说道,“有的人会眼红你们兄弟能这么快重新出仕,指不定要弄出什么风浪来。再有你们谢家之前因为分家的事情闹得难看,现在你母亲既然去了玉州,你便趁早把你们家的关系捡起来。你母亲不在,有些事情你们都是姓谢的一家人,反而还好说出口,也不用顾忌你母亲在家里时候种种避讳了。” 而说起这些时候,梁熙面上便露出了一些悔意,他又道:“当年我也劝过你母亲得饶人处且饶人,都是姓谢的一家人,不必闹得这么难看,只是你母亲也不怎么听我的劝导,否则你那两个叔叔是不会抛开你们兄妹几个走那么走了的。世家大族,讲究的便是齐心协力,子孙繁茂兴盛。你早些与你两个叔叔还有族里的人把关系拉拢起来,趁着现在宫中贵嫔正是受宠,他们也正是要靠上来的时候,你也省点力气。” 这些话自然都是好话,自然都是处处在为了他着想。 “再有,你如今随侍左右,说不定还能往上提一提,若有机会,便不妨抓住了。”梁熙说道,“琪州的王琳要回京来,琪州刺史之位现在是空着的,琪州底下的郡县也多富庶,要是想去地方上历练一二,如今也是个好时机,可要好好把握。” 梁熙为人周到,这些事情也都是为了他这个亲外甥着想,没有藏私。 谢岫自然是感激梁熙的,只是在最后梁熙又说起了宫中的事情。 他道:“你们兄妹几个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你的大妹妹云霁虽然脾气大又冲动还有些骄横,但其实性子简单,也听劝,她没进宫倒是好事,若是她进宫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宫中的贵嫔便不一样,她主意大,心里也有想法,你这个做兄长的还是要多劝一劝,有一些事情能不要插手便不要插手。只想想,你表姐当初是怎么丢了性命的吧!” 这些话别人没法说,也只有梁熙能讲一讲。 梁熙接着又道:“你表姐当年在宫中又何尝没有如现在贵嫔那样对陛下掏心掏肺呢?只是结果如何,大家一目了然。云霓在宫中若是不生子倒是还罢了,若是生个一儿半女,到时候便就是与你表姐一个下场。不如该后退时候便后退一步,现在已经得封了贵嫔,将来无论如何是不会更差的。” . 谢岫想着这些话,便想起来宫里面的谢岑儿。 他觉得梁熙这些话当然也是出于真心,当然也是有其私心。 私心是什么,私心自然是太子。 真心是什么,真心自然也是看在谢岑儿是他的外甥女。 梁熙把他们还看作是亲戚,是自家人,所以会说这些事情。 否则他没有必要说,也根本不必说。 可有句话他压在心里没有说,那就是,如果太子不行了呢? 他不认为当今皇帝陈瑄有多器重多偏爱太子,甚至他觉得陈瑄是厌恶太子的,当年梁皇后的事情究竟如何,的确现在看结果便能知道了,但他却也记得当时梁皇后与皇帝陈瑄有过明火执仗的争执。甚至后面张贵人能够得宠,便就是因为皇帝与皇后之间关系不睦。 他不认为谢岑儿会走到当年梁皇后的境地。 如果便就借着现在谢岑儿与太子之间的这丁点儿龃龉,有人把太子拉下马来,梁熙会怎么做呢? 这问题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竟也没有个答案。 . 牛车到了谢府外面,天色完全暗下去,四周安静极了,打更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红绫河边的缠绵悱恻再听不见。 进了东院,谢岫看到周氏从里面迎了出来,他便把心中的烦躁暂时压下,上前去拉了周氏的手。 “怎么还没休息?”谢岫牵着周氏往屋子里面走,“如今家里就我们俩当家了,你也不必和以前一样早晚请安之类,便想怎么做怎么做,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拘谨。” 周氏笑着道:“正是不拘谨,才出来接你呀!” 谢岫也跟着笑了起来,又叹了一声,道:“今天和舅舅说了一下午话,这会儿脑子还在嗡嗡作响,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周氏便伸手在谢岫头上按了两下,道:“今天两个叔叔差人往家里送了些野味,说是他们出去打猎时候得的,我便回了几坛好酒。两个叔叔说过几天想找你出去游湖,我心想着最近事情也多,便没有立刻应下来,就说要问问你你的意思。” 谢岫想到梁熙叮嘱的那几句话,倒是感慨有些事情的确是梁熙这样的长辈更看得透彻,于是笑了笑,道:“这事情我明天自己处理便是,你不用担心了。” . 没有梁氏在康都,谢岫倒是很快和自己两个叔叔关系亲密了起来。 这年头如谢家这样关系这么亲近还分家的是少数,谢岫两个叔叔先递了台阶,谢岫闻弦歌而知雅意,相互之间亲密起来便是顺理成章。 宫里面,谢岑儿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觉得有多奇怪,因为无论她在宫里面如何折腾扑腾搞事,谢家都是会在梁氏离开之后重新聚拢到一起的。 在魏朝这样的时代,聚集在一起抱团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世家大族凭借的不是这四个字,而是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抱团凝聚力。 她无意去管这些事情,只把从天禄阁里面找来的书翻过之后,就开始认真研究卢衡和韦榷的那两封奏疏。 从文采来看,两封奏疏无可挑剔,从内容上看,两封奏疏都十分翔实。 可以看出,倘若今后有那么一些官员想要再修魏朝时候珠州的地理志,这两封奏疏便会成为重要的参考资料。 但奏疏不是普通人能看到的,所以合理一些推断,那也许就是改朝换代之后的事情。 想到这里,谢岑儿翻看那奏疏的动作顿了一顿,这么久远之后的事情,她真的是很久都没有想过了。 似乎最初穿越过来的时候是想过的,后来被不断重生绕住之后,便再没有想过了。 . 中午时候陈瑄照例过来和她一道用午膳。 吃过了午膳,两人顺着甘露宫外的回廊慢慢走路算是消食,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谢岑儿想起来早上自己想过的事情,鬼使神差一般开了口,她问道:“陛下想过……今后倘若有一天改朝换代了,会如何评价陛下和妾身吗?” 这问题问得陈瑄都愣了一下,他侧头看了谢岑儿一眼,脚步停了下来,他扶着栏杆,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大概没什么好话,朕还是不想了。” 谢岑儿是没想到陈瑄会这么回答的,可她想了一想,好像也的确想不出什么好话来评价陈瑄,叫她来评价他,那太容易从感情上的渣男下手了。 陈瑄自己又想了一会儿,道:“不过在朕在位期间,珠水之战赢了,北燕一分为三,倘若到时候朕对那些大臣们好一些,他们或者会给我评价好一些吧。” 这话让谢岑儿看向了陈瑄:“但陛下不想?” “朕是要从那些世家大族手里把权力给讨要回来的皇帝,他们不会觉得朕对他们好。”陈瑄淡淡道,“不过朕也不在乎这种名声,朕做朕想做的事情便足够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倘若最后朕能得偿所愿,那么在将来,朕必定能青史留名,若朕做不到么……那么便会有许许多多影射朕的文章让朕青史留名,怎么算也不算吃亏。” 谢岑儿忍不住笑出声了,后一种青史留名……得要多豁达的心思,才会觉得不吃亏? 第27章 第 27 章 陈瑄很乐意与谢岑儿聊天,或者换个说法是,如果在可能的情况下,他很愿意诉说自己心中那些或者不能明说或者天方夜谭的乱糟糟的想法。 目前来讲,谢岑儿成为了他诉说的对象——简称树洞。 当然,谢岑儿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因为他作为皇帝,九五之尊,能畅快聊天的机会并不多——至少陈瑄这个皇帝并不多。 他身边没有特别亲信的宦官,这当然是鉴于前朝末年的宦官之祸,陈瑄心中还隐约警惕着,故而并不会放手让宫中的宦官拿到太多权力,这样前提之下,故而虽然内侍总管王泰也在宫中许多年,虽然陈瑄也算信任他,但这份信任显然并非是那种将所有完全托付的信任,故而倾诉那也就无从说起。 他身边的妃嫔——倒是有一个深爱的张贵人,但显然有些事情没法和张贵人说,他虽然喜欢张贵人,但他更喜欢她的纯真和无忧无虑甚至刁蛮任性,重生了十几次且绝大部分路线都在后宫中打转的谢岑儿可以肯定陈瑄绝对不会和张贵人说什么前朝的事情也不会去吐槽他的文武百官,张贵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像陈瑄心目中的桃花源,是用来逃避现实的人选,要逃避现实,那就根本不会和张贵人说什么现实。 和自己的臣子说这些事情那就纯粹属于自找麻烦,那些臣子一个个恨不得有八百万个心眼,陈瑄随便说一句话都要被他们反复琢磨出若干意思和暗示,他是不会轻易随便和臣子说自己的心路历程的。 综上情形,就也很能看出作为一个皇帝的陈瑄,在心理上面是缺少一个发泄和诉说途径的。 这大概就是从来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的由来。 可皇帝也是人,人不可能一直憋着自己的想法自我消化,如果他被迫不得不把自己的想法都隐藏起来,那么相应的他也必然会选择一个方式来作为另类发泄。 有时候谢岑儿认为陈瑄在感情上的渣男,应当算是这一方面的集中体现。 而现在,陈瑄在发现她是可以聊天并且能够聊起来的情况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她作为树洞来使用了——谁也抗拒不了一个可以正当发泄的机会。 . 不过,在之前的十几次重生中,谢岑儿很少会主动去做这个树洞,原因有这么几个。 第一,陈瑄其实话很多,如果仅仅只是话多也就算了,他还喜欢发散思维,并且由于他本身的知识体系和见识缘故,在聊天过程中会很轻易聊出她的理解范围,一旦出了范围,那么对话也就无法进行下去,这随后意味着什么也就很明显了,做不好的树洞不如不要做; 第一,走太后太贵嫔这一类纯纯后宫打转的路线,她没有必要顾忌陈瑄的心态波动,反正那么几个关键剧情就摆在那里,往前推就行了,甚至在那几个路线中,张贵人的重要性是远大于陈瑄的; 第,如果想从陈瑄这里刷到好感度,有更稳妥的方式,其中选择当一个树洞是最不明智的,理由参考第一条。 十几次的重生对她来说,有一些太过于久远的细节或者已经难以从记忆中完整翻找出来,但有一些事情是显而易见的:陈瑄是个皇帝也是一个渣男,在把他当做一个纯粹的工具人看待时候,许多事情更好处理,甚至更便于处理,他有太多可以被利用和左右的地方,在前面只在想着如何打破重生的循环找到最终关键的时候,她大可以无视陈瑄的许多表现,反正他已经确定了不是那个关键人物。 但这一次并不同,她确定她已经找到了打破循环的关键人物,她不想在自己达成目标(当女皇)之后直接就冲进末路,那么陈瑄就是一个值得好好对待并且认真研究的对象了。 眼前就是一个在朝政上并不能算是失败和失职的皇帝,是最方便她学习和研究的对象。 这当然也是她这一次愿意主动和陈瑄找话题主动承担树洞这一隐藏职务的原因。 不过这其中也还有另一个原因——十几次重生的反复累积下,她终于不会被博闻强识对任何话题信手拈来的陈瑄把话题带歪之后再也圆不回来了! . 这里倒是也不得不承认陈瑄这个古人在文化累积方面要比她这个从现代穿越过去现代知识体系打底的现代人要厉害得多。 她这个带着目的和目标(各种考试升学)学习的现代人,在经历过人生知识巅峰高考之后,之前学过的知识迅速流失,在她穿越之后如果不是有反复的十几次重生读档反复强化知识累积,就以她在谢家作为女儿学过的那一些书本知识再加上她的现代知识体系,完全不足以应付陈瑄的发散思维。 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其实要感谢她这个反复读档的十八次重生,这简直就是给她夯实基础、查缺补漏、反复复盘、合理试错的十八次绝佳机会。 当然了,她也完全并不感激这十八次重生,否则说不定她老早就从中解脱重回现代了呢?! 想一想这前面的十七次,按照前面最长的太后路线走得要走个十年八年,按照最短的be路线走也要走个一两年,平均按照一次四五年来算…… 这个时长她不敢细想,细细一想她就感觉此时此刻自己不是青春无敌的十七岁美少女谢岑儿了。 认真说起来…… 其实她也想有个人能倾诉一下,至少听她吐槽一下这么多次的重生,听她讲一下这么多次重生中遇到的事情,听她说一下是怎么抽丝剥茧从魏朝这个乱如麻的人物关系中翻出了卢雪这个人…… 如此想来,她其实也算是个孤家寡人。 . 谢岑儿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忽然又听见旁边陈瑄笑了一声。 他问:“你为什么忽然想到了后世评价这个问题?” 收回脑子里面乱纷纷的思绪,谢岑儿抬眼看向了仍然扶着栏杆站在廊桥之上的陈瑄,回想了一下方道:“早上在翻看陛下给妾身的那两封写珠州的奏疏,忽然在想,倘若百年之后有人再重修珠州地理志,那两封奏疏,或者会变成文人案头特别重要的参考。于是妾身便在想,那时候的人们会如何评价现在呢?” “那时候无论如何评价,你与朕都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也并不会知晓了。”陈瑄招手让她走到他身边去,他指了指远处朦朦胧胧的山,“据从前就在这座山上,有一位诸侯王得了一位倾世美人,于是他就把那位美人带回了他的王宫。” 这是一个没听过的故事,谢岑儿来了兴致,顺着陈瑄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尽管故事没听过,但这座山她是知道的,名字就叫枫山,在康都南边,顾名思义秋天时候有漫山遍野的红枫可以看,在多数时候,如若陈瑄有兴致搞一搞秋獮,那多半是去这座枫山附近。 见谢岑儿顺着自己指的地方看了过去,陈瑄便继续道:“那位美人进了那位诸侯王的王宫之后,宠冠后宫,还生下了女公子,便让原先的王后嫉恨极了,于是王后便说那位美人是敌国派来的间谍,要把美人和女公子处死。诸侯自然不愿意,于是因为这件事情废了王后。”顿了顿,他看向了谢岑儿,“可后来没过几年,这个诸侯国就被旁边的诸侯国给灭国,这位美人又辗转成为了另一个诸侯国的王妃。你觉得,那位诸侯王与美人要如何评价呢?” 谢岑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一边觉得这问题刁钻满满全是坑,一边又隐约感觉这个故事略有那么一点耳熟,可这么一会儿又着实想不起来熟悉的原因是什么。 “那位诸侯王见色忘义?失了人心?”思索了一会儿,她试探着如此回答了。 “要是朕现在告诉你,灭掉这位诸侯国的那个国家,是王后的娘家呢?”陈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谢岑儿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这就有点无法回答了。 “是负心之人的报应?”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 “而那位美人,原本就是王后的兄长特地送给那位亡国的诸侯王的。”陈瑄含笑又补充了一句,“现在还有别的评价吗?” “这就看起来像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谢岑儿抿了下嘴唇。 “所以你看,这些过去的事情不过只凭现在人的讲述,根本无法给出什么有用的评价。”陈瑄说道,“那些评价,是完全受到了叙述之人的操控,是好是坏,全凭人说。叙述之人不过是想借这一件事情来陈述他的想法而已,事实上真相究竟如何,就连他自己也未必有多么关心。”顿了顿,他又笑了起来,“所以百年之后朕要如何被别人评价,朕完全也不在意,昏君也罢暴君也罢,不过是别人口中说辞,与朕毫无关系。” 这话谢岑儿倒是很赞同,只是她还在想陈瑄随口说的这个故事——实在是太在意这个故事熟悉的原因是什么,明明是没有听过这么一个故事的。 . 而陈瑄又接着道:“其实朕一直认为,这世上对皇帝的评价总是过于……不切实际。” 谢岑儿再次看向了陈瑄,这是她第一次听陈瑄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看着朕,难道你觉得朕所说不对吗?”陈瑄好笑地也看向了她,“难道你认为,这世上的人对皇帝的评价是脚踏实地的么?” “只是……只是很惊讶会从陛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谢岑儿说。 “你看起来应该不像是会劝朕做个圣人的那种人,所以朕会这么说。”陈瑄说道,“圣人只存在在传说中,留存在书籍里。皇帝说起来顺应天命,是天之子,可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凡人,朕可以为皇帝,你可以为皇帝,若他日有机会,梁熙也可以做皇帝。” 这话听得谢岑儿背后汗毛忽然一炸,大热天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而陈瑄似乎没发现这话到底有多么大的威力,他继续道:“当皇帝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难呢?朕可以从父皇那里得到皇位,父皇却是因为自己兄长没了且嫡宗无子嗣,所以翻着宗谱找到他成了皇帝。”顿了顿,他又看了谢岑儿一眼,眼中还是带着笑,“倘若他日你想做个女皇帝,与你两个兄长谋划一番兵变里应外合,坐在龙椅上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然,你或者需要花费很多工夫去说服你的两个兄长让你当皇帝而不是当公主,但实际上来说,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难度呢?朕认为,并没有难度。” 谢岑儿一时间不太敢接话——她有些摸不清楚陈瑄到底是怎么把思路发散到了这里。 “如此简单的事情,如此随便就能找到的一个人,却对这么一个人有过于理想过于不切实际的期待,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陈瑄继续说道,“魏朝从南迁到康都到如今,风雨飘摇时候居多,甚至皇位继承也并非顺顺利利,而与此同时,大家想要一个克己复礼以圣人为标准的皇帝,对于这样局势、这样的天下来说,是合理的吗?”他语气慢慢冷漠下来,又轻哼了一声,“朕认为这便就是不切实际之处,所有忽视了天下局势,忽略了当时情形,而只用所谓圣人标准来对皇帝进行要求和约束的行为,都是不切实际并不合理的,朕总有一天要气死他们,把他们都气得撞柱子才好。” . 听到这里,谢岑儿总算明白了陈瑄这一番话的由来,他是想到了他身为皇帝被要求的种种,又联想到了后世评价,才有了这么一番发泄。 而她也想起来陈瑄随口说的那故事究竟熟悉在哪里——他说的那什么诸侯王的故事不过假托时代,实际上不过是他亲娘的事情。 陈瑄的亲娘,就是陈瑄故事里面那个美人。 一时间谢岑儿竟然感觉有点茫然起来,她忍不住就开始算陈瑄的娘当初是去了北边的哪一个政权,陈瑄和北边的某个政权的皇帝是不是还有点亲戚关系啊? 第28章 第 28 章 宫中对陈瑄亲娘的过往流言是一点也没有的——谁敢在宫里面说当今圣上的亲娘的八卦,那就真是嫌自己脑袋在脖子上呆太久了。 谢岑儿回忆许久,才想起来是之前某一次重生(具体也记不清楚是第几次)时候,韦苍叛乱找了个农民起义的借口搞了起来,在韦苍发布的那个长长的檄文中听过关于陈瑄亲娘的故事。 当然了,也必然不是什么好话。 那种檄文当然要说的是皇帝的种种罪行,但其实就陈瑄这个皇帝来讲,可以铁板钉钉来当做罪行来说的,其实就两点,一个是美色上的不自重,另一个是任用奸臣。 但这两点其实又都有点牵强。 美色上能拿出来说的就是一个张贵人,可韦苍叛乱那会儿是张贵人把陈瑄捅得半死不活……这就让人很难说到底是去怪罪张贵人还是同情陈瑄这个倒霉蛋了,当然了,这必须是可以大义凛然地唾骂一句活该的,谁让你陈瑄沉迷美色呢,要是不沉迷,不就不会被捅得半死不活了? 而任用奸臣这一点又和陈瑄被捅得半死不活息息相关:他没半死不活的时候,安王陈璎没拿到丞相的位置,各地官员没有因为安王陈璎上位之后瞎变动,一切都是好好的。后面陈瑄被捅了半死不活,安王陈璎拿到了辅政大权开始扶着皇子摄政,接着开始大施拳脚搞事,那才一下子搞崩了局面。 一分为一地来看,以陈瑄的表现,前期没有被捅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也没什么太可挑剔的地方,虽然对满朝文武不算慷慨,但魏朝经济发展,文化繁荣,风气开放通达,百姓对他没什么恶感,甚至北边珠州等地的百姓还在期待着魏朝重返中原一统江山,这时候他当然不能算是昏君。 但后面他都躺床上半死不活,没有认清自己的兄弟是个什么情况,没有快速放权给自己的太子,没有选出一个合格的辅政对象,也应该算是昏聩。 不过,要是按照通常的臣子的思维,在安王陈璎瞎搞事的情况下,明明就应该是清君侧斩奸佞才对了,否则这位没啥大毛病的皇帝如今奄奄一息,竟然在起兵起义?岂不是趁他病要他命?是小人是乱臣贼子? 故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韦苍为了让自己的起兵的理由正当应分不会被归类于反叛和乱臣贼子,于是就开始找一些理由,最好是无法反驳无法驳斥的理由,比如陈瑄他娘。 在那封檄文当中,便是从陈瑄他亲娘当年的事情开始说起,先说他亲娘当年没有一死便是对魏朝不忠不义,再说生了陈瑄和陈璎兄弟两个是违背天意,是她用不正当手段引诱了先帝,一切都是他亲娘的错,他亲娘就是万恶之源,故而后面才有这样那样的乱象,说完这些再接着后面一路扯到了天命以及附会了各种自然灾害,再佐以能拿得出来说的流连美色和任用奸臣这两点,如此结合起来洋洋洒洒一大片来说明陈瑄是昏君暴君应该被推翻被打倒被凌迟,他韦苍才是天命所归。 当然了,那一次韦苍的叛乱也并没有成功,无论他扯了多少看起来似乎很唬人的理由,他实际上也就是乱臣贼子罢了。 正是从这封檄文中,谢岑儿知道了陈瑄娘亲还有那么一个复杂的过去,不过在那时候她没怎么把这檄文中所说的内容当真,毕竟这东西是为了韦苍出兵的自身正义来写,或多或少有点添油加醋也难讲到底多公正。 而在后面的重生经历中,韦苍叛乱理由各有不同,有时候还根本没等到韦苍叛乱就直接重开,这个檄文没有出现第一次,她便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要不是这次陈瑄随口假托时代来讲的这个故事实在是和那个檄文中所说高度相似,这一者她连联想都不会联想到一起去。 这实在让她对陈瑄的亲娘有些好奇,连带着对陈瑄对他妈的看法也十分好奇。 只是,不管再怎么好奇,这种事情她也没地方去打听,更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去问陈瑄,于是只好先暂且放在心里面。 . 一场场大雨中,悄无声息地入了秋。 康都似乎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着太阳,四处都潮湿得仿佛要发霉一样。 天河上游似乎发了大水,自那次和谢岑儿闲扯过那么一次之后,陈瑄就再没有往后宫来,就连张贵人那边也没有去,而是召集了大臣们在承香殿处理大水的问题。 当然也不止是大臣们,陈瑄还让自己现在仅有的两位皇子都参与其中了。 这些事情自然是谢岫奉了陈瑄的旨意来甘露宫来看她的时候才知道的。 陈瑄并不算太苛刻的皇帝,或者也是看在谢家的确可用的份上,他大概是想着她在宫里面也无事可做,便直接让谢岫来了甘露宫陪她说话。 作为四位中书侍郎其中之一,在这种朝政大事紧张的时候,谢岫被各处支使着忙得简直脚打后脑勺,到甘露宫来和谢岑儿说话,倒是让他可以休息休息喘口气。 喝着茶,谢岫便随口与谢岑儿说了说朝政上的事情。 绕不开的当然是现在天河的大水,还有太子陈麟和一皇子陈耀都得了历练的机会。 . “根据瑶州刺史韦苍的上奏,如今瑶州已经快要成了一片泽国,正在请求康都拨钱拨粮。”谢岫说道,“不过具体还没讨论出个章程,也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做。”顿了顿,他声音些微压低了一些,又道,“据说一皇子自请去瑶州探查灾情。” “一皇子?”谢岑儿是记得这个永熹四年的大水,但她记忆中似乎一皇子是没有自请去过瑶州的,略一思考,她倒是也把这中间的变故想了个明白。 一皇子陈耀母子俩实际上就是跟着张贵人的意识在走,恐怕这次她进宫后与太子陈麟有了矛盾,便让张贵人的想法又跟随着发生了变化,这不得不再次感慨不管她进宫后打算走什么路线,张贵人都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不过我看圣上未必会让他去。”谢岫喝着茶又说道。 “那陛下打算让太子去瑶州看看灾情?”谢岑儿有些好奇。 这问题让谢岫顿了顿,他往门口看了一眼,见是有常秩他们守着,才声音压得极低回答了:“舅舅劝太子不要去。” “嗯?”谢岑儿意外了,“那陛下知道?” “不知道陛下知不知道。”谢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大小,他放下了茶盏,“反正这些事情,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更多的我打听不出来。” 谢岑儿笑着摆了摆手,道:“仿佛说得我特地找你打听这些朝廷大事一样。” “这不是想着你在宫里也要消息灵通么!”谢岫也笑了一笑。 . 对于这样的消息来源,谢岑儿其实已经习惯了,这便是受制于身份和地位,在后宫中想知道前朝的事情,要么直接通过陈瑄,要么通过谢岫,而这一者能给予她的所有消息其实都不算完整,只能算是片面。 其实往大了说,就算是陈瑄这样的皇帝,他或者是魏朝之主,但魏朝底下时时刻刻在发生的事情,他也不能说是了解得完全,毕竟他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各路官员的各种上奏,他不可能亲临各地亲自去看。 谢岑儿对消息灵通的要求并不高,毕竟重生过十几次,重复发生过的重要事情节点她还是心中大致有数的,她现在对各种比较细节一些的消息需求更高。 毕竟她现在非常认同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卢雪可不就是她前面十几次错漏过的细节么! 说不定她忽视的某个细节又能弄出什么新奇的事情来,也指不定又一个什么她之前没了解过的细节,又能开出全新的剧情。 . 于是她想了想,看向了谢岫:“有什么别的事情说么?朝廷上的事情之外的。” “那没什么了啊,一切都按部就班。”谢岫想了想这么回答,“舅舅那边也一切都好,大哥那边一切都好,阿娘也一切都好,然后云霁也还是没找到,就这么多。” “珠州还退兵么?”谢岑儿问。 “暂时没人提。”谢岫道,“琪州的王琳到了京城,现在也就暂时还在驿馆里面,顾不上他。” “那有什么趣闻趣事可听么?”谢岑儿又换了个角度问。 谢岫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了茶水,又想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这就真没注意过了,你哥我天天就是在衙门宫中府里三处跑,上哪里去给你打听什么趣闻趣事?” 谢岑儿于是也只好道:“那你下回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记得来和我说。” . 谢岫是陪着她吃过了午饭走的,到下午时候,张贵人忽然到她的甘露宫来,神神秘秘地和她分享了一桩意想不到的八卦:永巷有个宫女怀孕了,说孩儿他爹是太子陈麟。 这八卦让谢岑儿支棱起来了,她之前从来!从来!从来!没有听过走过太子让宫女怀孕这种剧情啊! 看着谢岑儿神色,张贵人拿扇子掩着嘴笑了一笑,才接着说了下去:“那宫女就是你带进宫的那个椒花。” 第29章 第 29 章 听到椒花的名字,谢岑儿感觉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 经历过十几次来自椒花的背叛的她当然知道椒花有多么能向上钻营,在之前的十几次重生中,她有无数次想要勾搭上陈瑄未果最后选择了投向了面前的张贵人最后又被张贵人反手卖给自己,这一次她没能开局就在自己身边,勾搭陈瑄看起来不太可行,但勾搭上太子好像也是顺理成章的样子。 只是……椒花现在身在永巷,还能勾搭上太子陈麟,这中间没有人帮忙是不可能的——东宫是那么好进的?永巷是无缘无故就能进进出出畅通无阻的? 谢岑儿看了一眼面前摇着扇子喝茶的张贵人,以她前面十几次重生的经历来推断,椒花能成功勾搭上太子并且还能顺利上床怀孕,有一半的可能是眼前的张贵人,还有一半的可能是她以前还没开出的新剧情线。 之所以有一半的可能是眼前的张贵人,是因为在前面十几次重生中,每一次椒花背叛的背后都有张贵人的影子。 . 张贵人有一副美丽容颜,看起来似乎是天真嚣张跋扈任性的性格,但她却并不是胸大无脑的花瓶美人,相反她心中颇多思量,深谙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或者在陈瑄面前她还是纯洁可爱无邪的亲亲美人儿,但在陈瑄以外的人面前,她就不是了。后宫中,轻视她把她看作可欺好利用的人大多都付出了代价,而她稳稳在三夫人的贵人之位上,没有半点动摇。 在过去的十几次重生当中,椒花对她的背叛之后,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张贵人或者引诱或者推动或者间接为之。 张贵人这么做的动机很简单,这既是试探和敲打也是打压威慑或者拉拢与示好。 具体可以按照两种最情况来进行分析:一种情况是她进宫后与张贵人的关系和睦,第二种情况是她进宫后与张贵人的关系直接敌对。 首先放在最前面毋庸怀疑的一点是,张贵人撬动了她身边的椒花背叛,就是对她的一种敲打和试探,对于一个比自己位分稍微高了那么一丢丢的贵嫔,张贵人在宫里是不可能放任了她就那么轻易地压在了她的头上,否则她在后宫里面还怎么混呢? 而椒花是她谢岑儿从谢家带进宫的人,椒花本人性格就是心比天高又习惯钻营,张贵人选择撬动椒花、从她下手是最容易也最简单最有效的。 其次就按照具体的两种情况来分,如若她和张贵人关系和睦,接下来她反手就把椒花的反叛行为告诉她,便成了她为她谢岑儿找出了身边最不安分的又最亲近的人,她大公无私地为她清除了身边的叛逆,如此便是拉拢和示好。 如若她和张贵人关系是敌对,她接下来仍然还是会把椒花的反叛行为告诉她,只要换一换说辞,直接就是挑拨和挑衅,就成了用椒花此人来压她谢岑儿身为贵嫔的气焰,便成为了打压和威慑。 . 从过去的十几次重生中,谢岑儿把张贵人这一套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在许多次重新复盘研究的时候都会分明地感觉到张贵人为何会是在宫中能屹立不倒的那个人。 她用了最简单又最不费力的方式,游刃有余可进可退,便能把她在宫中最新的对手的底细摸得清楚明白,须知,她能撬动了椒花,就能从椒花口中知道许多关于谢家的事情,而在此基础上,她还能更进一步,想要拉拢就拉拢,想要威慑就威慑,并且在事后,椒花此人必定会被成为牺牲品,她干干净净如同一朵白莲花,在外人看来矛盾的双方却是她谢岑儿与她自己带进宫的侍女。 对于张贵人这样手腕,谢岑儿依稀记得她第一次去回想分析的时候着实是吃了一惊,那会儿她可没想过看起来漂漂亮亮又毫无背景的美人儿有这样的心思,但后来重复太多了,倒是也渐渐淡定了下来,再后面她弄清楚了椒花和自己反复重生毫无关系之后,就直接把椒花当做是进宫之后直接给张贵人看的破绽。 重生了这么多次,谢岑儿深知在宫中,有时候完美无缺毫无破绽反而会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有破绽有缺点意味着对方会感觉到有办法能拿捏得住,那么对方便会在战术上先放低一些,不至于一开始就用对待终极boss的办法来全副武装地对付起她——这其实说白了也就是扮猪吃老虎,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战术。 椒花便就是她进宫之后可见的最大的破绽,所以她不介意让人去拿捏,也乐得看看除却张贵人之外,是不是还有人会拿着椒花做文章。 遗憾的是,在前面的十几次重生当中,除了张贵人之外,宫里面还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做,或者是因为考虑到了她身后的谢家,或者是因为考虑到了她贵嫔的身份。 但这一次的情况已经又与之前不一样,还会是张贵人利用了椒花吗? . 谢岑儿略思索了一下,认为可能性还是一半一半。 虽然椒花这一回去了永巷,但她还是跟着她从谢家进宫的侍女,利用起来虽然没有前面那么好用,但是用来探究一下她的底细也不算太吃亏,所以张贵人有一定可能还是那个撬动了椒花的人。 不过考虑到这次撬动了椒花和太子在一起这件事情的危险性和之后可能也许得到的回报,谢岑儿又不那么肯定了——毕竟风险过大而收效甚微。 她相信张贵人是把太子当做眼中钉的,否则张贵人不会一次又一次对着太子动手,可是动手也是有前提,那就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如果选择了椒花来作为这个动手的方式,那么牵扯实在太广,从永巷到东宫,这中间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太容易走漏风声。 而相应的,能得到的收益又实在是不足为道。 不过一个宫女怀孕难道还能撼动太子的地位?顶多也不过是名声上略有欠缺,甚至也不会有欠缺,陈瑄或者会直接把这事情当做流言谎言处理,椒花一个身份低微背后没人的女人很快就会直接消失掉,太子也就还是皎洁无暇的太子。 又伸手到东宫又伸手到永巷,冒着被陈瑄发现的风险,最后就得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结果,张贵人恐怕是失心疯了才会这么做。 当然——在皇宫里面一切皆有可能,就算觉得张贵人不太可能会这么做,谢岑儿依据前面十几次的经验还是给了张贵人一半的可能性。 而另一半的可能性,那只可能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剧情线了。 说起来也是有一些巧合在里面的,她以前从来没想过要把椒花和太子凑一堆去,她弄清楚了椒花和自己反复重生没关系之后,就直接把椒花的背叛当做了进宫必经之路,都没再想她身上还能带出什么剧情来,这才有了全新的剧情出现,惊喜归惊喜,反省归反省。 惊喜当然是椒花这种老熟人,在第十八次重生竟然能有全新的剧情出现。 反省则是,虽然已经反复告诉自己要注重细节,但是在椒花身上,她发现自己还是难免会有疏漏。 . 而此刻,张贵人放下了茶盏摇着扇子看向了她,道:“你这么看着我,难道以为是我做的?” 谢岑儿挑了眉,也随手拿着手边的纨扇摇了一摇:“我觉得你不会做这种事情,想一想也不可能。” 张贵人眼波流转,红唇微翘,声音中带着几分娇嗔:“我以为你要不分青红皂白先怪我一通呢!没想到你还挺好。” “我在你心里那么不讲道理?”谢岑儿好笑地把扇子放下朝她伸了手,故意道,“那你把凤钗还我,就当我是坏人了。” 张贵人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刻意捏尖了几分,怒道:“怎么这么小气,哪里有送出去的东西还往回要的!”话说到这里,她自己先笑起来,又摇起了扇子,“不过倒也可以给你交个底,这事情不是我做的,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谢岑儿不意外,她拿起小几上的茶盏喝了口水,又把宫里的事情全部想了一想,竟然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还会有谁这么做。 . 太子让椒花怀孕这事情要反过来看,不是要看他们俩会受到什么影响,而是要看哪些人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首先可以肯定,太子出这种类似丑闻的事情,宫里面没有谁能得到好处,从永巷到东宫再到整个皇宫,要是陈瑄追究下来不知有多少人要为太子的□□买单丢了性命。 而眼前的张贵人既然交底说了不是她,那么皇宫里面就没有谁会冒着这种掉头的风险去干这种事情了。 所以结论就是只可能是宫外的人。 宫外的人做这样的事情的目的就很值得研究了,是单纯想让太子的名声臭掉拉太子下马?还是分散陈瑄的注意力让他去关注太子的事情不去北伐?或者是阻止陈瑄让太子去瑶州视察水情? 无论是哪一个目的,可怀疑的对象也太多了一些,毕竟不喜欢太子的有许多人,不想让陈瑄北伐的也有许多人,同样的,不想让陈瑄派太子去视察水情的—— 谢岑儿顿了顿,最后一个可能,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现在的瑶州刺史、征东将军韦苍。 她忽然想起来撺掇了她姐谢峦私奔的春熙、也就是椒花的姐姐。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春熙和椒花这对姐妹清白的身世是刻意做出来的清白,当时是有人特地把她俩塞进了流民灾民当中,特地让谢家人买到的呢? 谢岑儿支着下巴想了想,虽然她不想承认她在椒花身上放的注意力太小实在太不注意椒花身上的细节,但如果思路从这里打开,好像也的确是说得过去的。 否则的话,为什么椒花一直背叛她,她姐春熙还撺掇了她姐谢峦去私奔哦? 第30章 第 30 章 雨下得让人感觉心烦意乱。 陈瑄站在殿外廊下看着那白亮的雨幕,沉着脸听着身后王泰说了被送去了永巷的侍女椒花怀孕的事情。 “据那椒花自己交代,说是太子殿下的。”王泰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让人把她给看管起来,也找太医去看过,的确是怀孕有两个月了,奴婢叫人去问了问,时间倒是也合得上。” “太子知道么?”陈瑄没有回头,语气淡漠。 王泰极其小心地悄悄抬头看了陈瑄一眼,见他面上神色没有太大变化,才道:“是昨日才报上来,还未曾告诉太子殿下此事……” “那你就去就问问太子,他自己想留还是不留。”陈瑄伸手掸了掸长长的衣袖,把手背在身后,“他若是想留着,就把那椒花送到东宫去。”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眉头皱了皱,“朕记得这个椒花是当初贵嫔带进宫来,就为这个人,太子还与贵嫔有过一番龃龉,对么?” “是。”王泰完全不敢添油加醋,只老老实实回答道。 “有好久没去甘露宫了,今天午膳就去贵嫔那边用吧!”陈瑄说道。 王泰再应下来,见陈瑄再没有别的吩咐,便一边让人去甘露宫那边通传午膳之事,一边自己亲自往东宫去。 . 绵延数日的雨让康都秋意浓厚,甚至风中都有了几分凉意。 若是往年的康都,秋后这一伏不过去,是万万不会凉快下来的。 王泰一边往东宫的方向走,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若是这雨停了出了太阳,会不会又迅速热起来。 应当是会的吧? 往年都还会有秋老虎。 他在康都呆了二三十年,对康都的气候最是了解了。 不过像今年这样的雨——他忍不住又侧头看了一眼那细密的雨幕——如这样的雨还是少见。 他想起来他到康都来的那年似乎也是这么多雨,他家乡便遭了大水,他和家里人被滔天洪水冲散,他一人茫然地抱着一块浮木漂了不知多久,最后被人救起来,从此与家人失散,后来也再没有遇到过。 那时候北边胡人肆虐,天灾之下,人人都没有安家之地,他年纪小也无从选择,只跟着流民的队伍一路往南来到了魏朝的康都。 那会儿康都城外全是流民的帐篷,蚊虫疫病肆虐,他被饿得耳朵都发出了嗡嗡声,实在走投无路了,听说宫里面可以吃饱饭时候,就干脆地切了进宫做了内侍。 他运气好,自己动手切了一刀也没死,不仅没死还被宫里面的内侍大人碰到了带进宫,最后选到了当初还是个小孩儿的陛下身边,之后的二三十年他便一直跟在了陈瑄身边。 他忽然在想,若要是那时候没有进宫,可能早就已经饿死,早就化成一抔黄土了吧? 想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已经走到了东宫外面,东宫内侍总管巩赟正撑着伞在门口等着他。 . 宫女椒花怀孕的事情宫中已经传遍了。 巩赟知道王泰过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他亲自给王泰撑着伞,迂回又委婉地向王泰打听陈瑄的态度。 “这事情,我们殿下还不知道,我还没敢和我们殿下说。”巩赟说道,“殿下最近也是忙着瑶州水患的事情,都不曾往外面去呢!” 王泰进了东宫,在一旁的廊下停下脚步来,等着巩赟收了伞,才慢慢道:“这事情瞒着殿下可不好呢!” “能怎么说呢?”巩赟也是无奈,他把伞交给身后跟随的内侍,然后与王泰一起慢慢往正殿的方向走,“殿下忙于国家大事,也不能拿这种事情去打扰了殿下呀!” 这话听得王泰摇了摇头,他又看了巩赟一眼,问道:“之前两回陛下让人来问过殿下的话,殿下认真想过么?” 巩赟静默了一会儿,倒是也没法回答。 话说到此,王泰再看巩赟一眼,便见着他眼中闪烁神色,许多话也不必再多说。 . 同为宫中内侍,他还是了解像巩赟这种人的。 巩赟便就是从前的他,当初他跟着还是太子时候的陈瑄时候,也是在这东宫里面掌管着大小事务。 说起来这东宫虽小,但却在皇宫之中是不可小觑的,这是一国之储君,地位超然。 这样超然地位会让整个东宫中的人——无论是谁——都会或者自觉或者不自觉的眼高于顶。 他当年刚到陈瑄身边的时候也犯过这样的错,但那时候尚是太子的陈瑄虽然比现在的太子陈麟年纪还要小许多,却头脑清醒得可怕,他狠狠惩罚了他——当年并不懂为什么会突然有那么一顿罚,也是后来在宫中待得久了,才明白了陈瑄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 太子储君,却又不是君,虽然是距离龙椅一步之遥,可龙椅上的人毕竟不是他。 这样要命的位置,惹人注目,令人生疑。 从古至今能平安从太子之位登基的皇帝又有多少呢? 现在的太子陈麟显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正因为他不明白,所以东宫中上上下下便跟着他一起正在往泥沼中下陷而不自知。 . 穿过了回廊,在长信殿外停下脚步,王泰示意巩赟先快步进去通传,然后自己跟随在后面进去正殿。 身为陈瑄身边的内侍总管,他是可以不经过通传进去这皇宫中所有地方的。 但他现在不太想和太子陈麟关系太僵硬,于是脚步放缓了一些,等听到了巩赟的通传和脚步声,才迟了一步进到了正殿中。 看到了太子陈麟褐色的衣袍,王泰上前行了礼,等听到了陈麟叫起之后,才直起身子来。 “父皇让你来又有什么事情么?”陈麟问道。 王泰客客气气地笑了笑,道:“近日永巷有一位宫女自称怀了殿下的骨肉,陛下命奴婢过来问殿下,是要留还是不留。” 陈麟眼睛微微睁大了,眉头也皱了起来:“孤不曾去过永巷,现在宫中连这种流言也要当真么?难道连这种显而易见的流言……父皇也信?”话说到这里,他脸气得惨白,声音都在微微发抖,“父皇心中,孤便就是那么、那么一个浪荡无耻的小人?” 王泰听着这些话,倒是又多看了陈麟一眼,才慢慢开了口:“请殿下息怒,那位宫女名叫椒花,便是当初殿下从贵嫔娘娘那边讨要过的那位,两个月前被送去了永巷。据她诉说,在东宫中的时候的确有侍寝过,奴婢让太医验过,也的确是怀孕了。陛下知道后,便让奴婢来问问殿下,要留还是不留。” 这话一出,陈麟忽然没了声音,他面上浮起了些许茫然,仿佛已经不知要如何回答。 王泰并不着急,他便只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陈麟的回答。 过了许久,陈麟终于发出了干涩的声音来,他缓慢道:“孤当时叫人赏了药。” 王泰不慌不忙笑了一声,道:“那殿下的意思是不留?” “不、不……孤要想一想,到时候会亲自与父皇说。”陈麟声音些微有些嘶哑,“你就这样回去禀告父皇吧!” “是。”王泰顺从地应下来,见陈麟没有别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 王泰回到承香殿时候,陈瑄已经往甘露宫去找谢岑儿用午膳了。 他看了眼时辰,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又找了些点心吃下去垫了垫肚子,才往甘露宫去。 到了甘露宫,他看了一眼里面正在一起用膳闲聊气氛预约的陛下和贵嫔,没急着进去,只在门口站定了,不再走开。 . 殿中,谢岑儿一眼就看到了王泰出现在门口,她于是看向了陈瑄,道:“陛下,王泰已经从东宫回来了,您不让他进来回话?” 陈瑄也往门口看了一眼,他斜靠在凭几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不急不忙道:“又不是什么急事,还不如你刚才说你姐姐的事情来得有趣。” “这是听我们谢家的笑话,才有趣的吧?”谢岑儿看向了陈瑄——刚才陈瑄过来找她用午膳,开口就说起了椒花怀孕的事情,她便顺着这事情往下说了说,说到了椒花的姐姐春熙撺掇谢峦私奔的事情。 有些事情之间微妙的联系都不必明说,只要点到为止,对方便能明白她的意思,正如现在就坐在她上首的陈瑄。 陈瑄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朕只是在想,幸好是你进宫,否则朕就得夜不能眠提心吊胆了。” 谢岑儿好笑道:“这有什么好夜不能眠?我才不信陛下会提心吊胆呢!” “怎么不会呢?”陈瑄半真半假地看向了谢岑儿,“万一怀孕了,那到底是不是朕的呢?朕以为这是一个男人必然会有的想法,朕是凡人,亦不能免俗。” 谢岑儿张了张嘴巴,半点也不相信陈瑄是担心自己戴绿帽子,但这话却也不好反驳,于是最后只好悻悻闭了嘴。 “怎么不与朕辩驳两句了?”陈瑄好奇地问。 “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仿佛是狡辩。”谢岑儿坦然地回答了,“若真的狡辩起来,说不定要把陛下堵得说不出话来,然后陛下恼羞成怒,就要用那椒花来罚我怎么办?” “唔……也不是没这个可能的。”陈瑄认真想了一会儿,“毕竟是你带进宫来的宫女,有一些人一定希望朕借着这件事情对着你和谢家大发雷霆。” “那陛下就一定不会这么做了。”听话听音,谢岑儿笑了起来,“陛下只看着妾身特地为了陛下过来用午膳换了新衣裳又梳了个无比复杂的发髻的份上,就不会生气了。” 这话说得陈瑄下意识就抬眼去看她头上那高耸的双鬟高髻,接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都温和下来:“你上回不是还向朕抱怨说现在发髻太沉,不想梳这么高的发髻么?今天怎么这么隆重?” “盖是因为早上张贵人来了一趟,妾身一看张贵人梳了双鬟飞天髻,华贵仿佛神仙妃子,心中便升起了好胜心。”谢岑儿伸手扶了一把自己沉重的发髻上颤颤巍巍的花钗步摇,含笑看向了陈瑄,“陛下觉得妾身今日是不是格外亮丽?” “原来也不是因为朕才梳的?”陈瑄撑着下巴又看了看她那发髻,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朕也是沾了幼媛的光。” 谢岑儿笑了一声,道:“有些事情,妾身不也是沾了别人的光?” 陈瑄用手虚虚点了她一下,道:“这事情,朕心中自有计较。”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门口的王泰,问道,“太子如何说?要留还是不留?” 门口的王泰一个激灵,立刻站直了回答:“回陛下,殿下说要想一想,到时候亲自与陛下说。” “太子还是个痴情人呢?”谢岑儿忍不住诧异地挑了眉。 “脑子糊涂罢了。”陈瑄嗤了一声。 第31章 第 31 章 事实上太子陈麟睡了个宫人算不得什么大事。 早在两三年前,宫里面就给他安排了教授人事的宫女,在东宫伺候他的女人从来不在少数。 在皇宫中,在女人一事上,或者会委屈一下二皇子陈耀,但他是半点也不会受到委屈和阻碍的。 理论上,作为储君的太子陈麟可以在宫里面挑选他心仪的女子,毕竟他就是将来的一国之君,这些人迟早都是属于他的。 让区区永巷的宫女怀孕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若他想学一学北边那些胡人政权中的太子们,睡了陈瑄的妃嫔也不是不可以。 但问题是——以上举例的前提是,年富力强的太子已经快把他爹逼得没水喝,或者权倾朝野的皇子实际上只差了一个皇帝的名分,又或者是太子和皇帝一起发疯只顾自己爽到根本不管这些什么伦理纲常。 而陈瑄既没有疯,陈麟身为太子也没有权倾朝野,所以他让永巷中的宫女怀孕,才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这是在事实上挑衅了陈瑄作为皇帝的威严。 确切来说,这件事情在陈瑄眼中,最根本的地方与椒花的身份毫无关系。 椒花不管是谢岑儿带进宫也好,或者原本是宫中的也罢,又或者这个椒花根本不是椒花只是个其他的什么女人,她本人的身份如何在陈瑄眼中根本不重要,他认为这件事情会发生的的关键就是陈麟。 他眼中,此事全是陈麟的责任,不管他是在东宫的时候就睡了椒花还是后面跑到永巷去惹的事情,全是陈麟自己弄出来的,责任全在陈麟一人。 他不会认为陈麟是其中的受害者,他与陈麟并不算和睦的父子关系也不会让他首先把自己的儿子摘出去然后在别人身上找理由。 有了这样的前提,便会有一个非常直接的后果,那就是,不管陈麟怎么选择,留椒花的孩子或者不留,在陈瑄看来他都已经做了错事,并且他之后所有的坦诚都会变成狡辩。 当然,这也是为什么陈瑄根本不打算追究她谢岑儿和谢家的原因——她自然知道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否则若是她和谢家一起受到怀疑,那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自证清白,而且就算自证了也未必能转变陈瑄的心意,那样她说不定立刻又喜提一次重生也说不定。 . 不过,若从这件事情原本的样子来分析,她并不认为这件事情是太子陈麟的全责,至少有一半可以分到椒花的身上。 原因么,自然就是因为前面累积了十几次椒花对她的背叛,和最新的关于椒花春熙这姐妹俩与韦家关系的猜测。 有一件事情在椒花身上表现得相当明显,那就是她想要脱离谢岑儿并且独立地往上爬。 在之前,她把这一点看作是椒花心比天高和受到他人鼓动之后做出的选择和决定。 但在这一回之后,便能看出,这并非是外因导致,而是椒花本人就是想要这么做的。 她的目标非常明显,之前那些重生的经历中,她是想通过爬上陈瑄的床上位,接着离开她的身边;而这一次她则是选择了与太子陈麟发生关系上位。 所以椒花的行为目的就是两个,第一和她分开不再是从属关系,第二能上位。 在这一次重生中,她过于快速地与她分开,导致了她不能借助陈瑄来往上走,所以她应当是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陈麟。 但在选择了陈麟之后,事情发生了转折和意外:陈麟并不打算认账。 以谢岑儿前面十几次与陈麟打交道反复救过他又看着他被张贵人搞死的经历来看,陈麟在女色上面并不算积极主动,但他也并不会拒绝主动贴上去的女人。 举例来讲,在前面某一次重生过程中她走的太后支线,乃是陈麟最后登基,册立皇后和封妃的时候,他从东宫就拉出来了一长串的名单。 这足以说明陈麟在女色上并不是禁欲克制型,所以如果椒花主动投怀送抱,陈麟就不会拒绝,并且大概率会让椒花直接喝药不要留下自己的子嗣。 椒花主动投怀送抱,那当然不是想得到这样一个结果,那些药她必然不会喝,并且她也会开始考虑要走第二条路保证自己能有更多的上位机会,于是就有了之前她仿佛是被东宫直接又送回了甘露宫来。 现在去分析,那时候就并非是陈麟想把椒花还给她,而是椒花在发现陈麟不认账之后,于是说想回到她的身边,陈麟就应允了她的要求。 椒花赌的当然是她们之间也许可能存在过的主仆之情,而陈麟则是作为渣男最后那一丁点的仁慈。 在这件事情中,对陈麟来说,椒花应当只是一个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女人,只是身份略微麻烦了一点,但他还愿意给予这么一个女人举手之劳的帮助,他甚至会觉得,椒花应当感谢他当时的援手。 而对于椒花来说,陈麟就是一个打乱了她已有计划,并且导致后面所有事情都不顺利的渣男,她当然想要报复他。 两厢叠加,就有了现在的局面。 这能单独说是某一方的责任吗? 并不能。 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在这件事情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 现在椒花和太子陈麟之间的事情已经摆在了这里,暂且不去管之后会怎样,只看椒花这么多次重生之后的背叛以及这一次行为的总结,抛开那些扰乱视线的外因,只看椒花的行为本质,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又和韦家有什么联系呢? 在经过了一番思索之后,她认为椒花或者有以下的两种可能的行为动机: 第一种,椒花想要摆脱和离开的事实上并不是她,而是韦家对他们姐妹的控制,成为了陈瑄的妃嫔,她理所当然不用再去理会韦家的吩咐。 第二种,是韦家给予她的任务,就是要让她成为陈瑄的后宫。 但第二种猜测十分牵强,韦家人哪里来的信心就觉得她能博得陈瑄的喜爱呢?而且从前面十几次重生来看,她想要通过陈瑄晋位但一次也没成功过。所以这一种动机可能性太小。 其实这还衍生出了一个问题,春熙为什么撺掇了谢峦私奔? . 如果椒花春熙姐妹俩都是受到了韦家的控制,那么谢峦私奔到底对韦家有什么好处吗? 倘若谢峦私奔导致谢家会抗旨无法送自家女孩儿进宫,继而让谢家被陈瑄直接厌弃,那么或者春熙这么做了就十分值当,但谢家还有她谢岑儿在,春熙这么做对谢家毫无影响。 或者再换一个思路,谢峦私奔了,是否是想在事实上让谢家和韦家有个姻亲之实? 在韦家出过一个篡朝的韦榷的情况下,谢家是必然不会与韦家结亲的。 这就事实上是导致了谢峦已经年长但迟迟没有婚配。 当然,这里面还有谢应去世需要守孝的缘故,但谢应去世那年,谢峦已经可以婚配,是她执意想嫁给韦萤,才被大哥谢岳把她的婚事以守孝为名义给拖了下来。 在谢岳的设想中,他是想着三年中消磨掉谢峦与韦萤之间的感情,之后若是要谢家女进宫,送谢峦进宫最好,若是不需要谢家女进宫,便再给谢峦说个好人家。 但事情发展事与愿违,谢峦最终还是私奔去找韦萤——这么看来,在守孝的三年中,也应当是春熙在给韦萤和谢峦传递消息,否则任凭多深厚的感情三年完全不联络也成了灰。 三年后在谢峦需要进宫的时候,她终于被撺掇着私奔跑走和韦萤一起双宿双飞。 此时此刻去看这件事情,韦家能得到什么好处? 那姻亲之实,在这个名分大于一切的年代,似乎都不能算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 奔为妾,且谢峦还被从谢家除名,韦家到底能得到什么? 谢岑儿得承认,她现在是得不出结论,只能看后面韦家是不是有后招,到时候再看与谢峦私奔这事情的联系。 倘若后面韦家所有动作都和谢峦毫无关系,那就只能说是谢峦在这个年代是一个罕见的恋爱脑,就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她心目中的爱情。 但她不相信这个时代世家大族精心养大的女孩儿会是什么恋爱脑,谢峦被梁氏精心养大,心眼简直比筛子还多,她或者执拗或者自私,她的私奔一定有她的考量。 那么——谢岑儿顿了顿,其实这件事情还能站在谢峦的角度来考虑一二,她私奔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第一她不用进宫,第二她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 她想不出第三个理由,于是下意识看向了上首问过了王泰话,又恢复平静慢条斯理吃菜的陈瑄。 陈瑄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放下筷子也看了回去:“怎么,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妾身方才又在想,若一个女人跟着男人私奔,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她诚恳地看向了陈瑄,想听一听这件事情在陈瑄的角度看,是个什么样子。 “没什么好处。”陈瑄语气平平,“大概你的姐姐和朕的太子一样,脑子里面装的是红绫河的水。” 第32章 第 32 章 谢岑儿被陈瑄这太过于直接吐槽给逗笑了。 陈瑄见她笑起来,面上神色仍然淡淡,只是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口酒,然后才道:“难不成还让朕去将心比心地为他们想想,去琢磨琢磨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朕不想为了这些蠢人耗费太多心神。”顿了顿,他看向了还在门口站着的王泰。 “你去永巷,直接把那个椒花处置了吧!”陈瑄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语气冷漠,“处置完毕之后,丢去化人厂,再与太子说一声。”顿了顿,他轻嗤了一声,又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片绿叶子菜慢条斯理地吃了下去,然后缓缓道,“让太子想一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王泰躬身站立,应了一声“是”。 “去吧!”陈瑄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王泰似乎想说什么,他咽了下口水,但最终是没说出话来,只是安静地转身退了出去。 . 尽管从入秋之后一直多雨,但毕竟这还是夏日。 此时此刻也不知为什么,谢岑儿忽然感觉到殿中有那么一些微妙的闷热,似乎是因为……陈瑄就在她面前轻而易举地决定了一桩影响重大的事情。 陈瑄宣布了椒花最后的下场,他也已经表露了对太子陈麟的看法。 他不需要听什么椒花背后也许会有的阴谋诡计,也不想去听陈麟尚未说出口的自我辩白,他只是以皇帝的身份,以最偏颇又最客观的方式处理了这么一件宫闱秘事。 处理掉了椒花,在外人和不知情的人看来,太子便还是那个清清白白的太子。 或者没有人会知道宫里面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一切不过风平浪静,一切可能出现的流言都能被归类为捕风捉影无稽之谈。 谢岑儿忽然又分明地感觉到了自己和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哪怕她重生到如今十八次,也还没有完全习惯这样处置人命的方式。 认真算起来,她唯一一次下了狠手,却是上一次赐给卢雪的那杯毒酒。 那是前面攒积了十几次的怒气,终于冲破了她心中给自己画下的那一道红线,所以赐下了毒酒。 倘若不是立刻重生再次开局,她多半会因为亲自赐下的那杯毒酒还辗转纠结数日。 或者是因为她的确是来自一个人命关天的现代,心里还没有完全忘掉所谓的人人平等,可她又实实在在在古代沉浮重生了十几次,故而她向来是觉得自己在某一些涉及到人命的事情上,还是有些优柔——至少是做不到像陈瑄这样平常冷静的。 . 正想得出神,她听见上首的陈瑄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神色变来变去?难道是在心里说朕的坏话么?” 是轻松的口气。 谢岑儿先抬头看向了陈瑄,然后才把乱糟糟的思绪都收拢起来,想了想才道:“只是在想,那也是一条人命。” “你在谢家时候没有买过下人?”陈瑄听着这话,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谢岑儿摇了摇头,这事情哪怕在谢家也轮不到她来做。 “嗯也正常。”陈瑄点了点头,“等你经历多了,便不会想那么多了。” . 谢岑儿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阶级”这个词的意思——她尤其清晰地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 她去回想她过去的十几次重生,模糊而遥远的那些经历,此时此刻都浮现在她心头。 当她不明白自己所困时空缘故时候,反而更简单,心中抱着的想法无非便是再来一次,她要找到自己重生的原因,她可以不去想这个时代所呈现出来的一切背后的根本原因是什么,甚至在这一次重生刚开始时候她也这么想。 但渐渐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慢慢开始规划着前路,心里抱着的想法是这次一定能破局时候,便下意识地谨慎起来。 她琢磨前后因果,关心也许会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她甚至会去琢磨这个时代呈现出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大概是内心深处,真的不想再来一次了吧? . 想到这里,她再次抬头看向了陈瑄,有一个问题,她想过很多次,这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若给陛下一次重来的机会,陛下会怎么做呢?” “重来?”陈瑄来了兴致,“意思是什么?朕重新活一遍?” 谢岑儿点头。 “那就……早点把老不死的弄死吧!”陈瑄认真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说着他又顿住了,露出了苦恼神色,“不过老不死活着是有好处的,太早弄死他,可能朕就会被韦宣武那狗东西弄死。”想到这里,他看向了谢岑儿,“还是算了,朕觉得朕现在就很好,重头来一次也太累了。”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重头来过似乎是很多人的梦想,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重生便是在知道先机的情况下,能让过去的遗憾抚平,能让世上所有一切都按照自己心意而为。 但陈瑄不想重新来过。 . “朕并不认为,朕回到从前,便能让那些让朕遗憾的事情圆满解决。”陈瑄认真解释了起来,“回到当年,受制于当年的种种条件,朕多半也只能做出类似的决定,那样岂不是更憋屈了?原本只是略有遗憾,结果就变成了上火生气。这样一来,多重生几次,可能朕就直接英年早逝气死当场。” “陛下都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为什么还会选择和从前一样的处理方式?”谢岑儿也认真起来,在重生这件事上,重生十几次,她还是第一回找到机会和人正大光明地聊起来而不用明喻暗喻。 “朕的父皇晚年时候十分昏庸,朕经常在想,若是他这老不死早死五年,朕的母亲不会去世,朕也不必在登基之初要面对一个空空荡荡的国库。”陈瑄靠在旁边凭几上回忆起了从前,面上露出了几分复杂的怀念,“可——老不死的活着时候,韦宣武在朝中弄权,他替朕受了那份委屈,他昏庸的五年,替朕提拔起了当时还年轻的你的父亲,让梁家在朝中势大,与韦宣武有了平衡,等到朕平安长到了十五岁登基便能亲政,既不会因为年幼登基时候的辅政大臣和摄政王左右为难,朝中又已经在一片混乱中达到了可以维持的平衡。若是你,你要如何选?” 说着陈瑄笑了一声,并没有要谢岑儿真的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朕回顾朕从记事开始到如今,每每有遗憾的时候,多半便是类似的情形。那就是在当时情形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朕并不认为以朕如今经历重新回去从前,能做出比从前优越多少的抉择。朕虽然是天子是皇帝,却也是凡人。凡人在这世上不可能尽善尽美完美无缺,那些缺憾便是凡人这一辈子回顾时候对着尘世的流连不舍,到了阴间地府,这样的灵魂才会选择再次为人,而不是无欲无求地化为烟尘消散在天地间。” . 谢岑儿没想到能从陈瑄这里听到如此浪漫的比喻。 她甚至一时间也想不出能比陈瑄这段话更触动她的关于人生的阐述。 她发现尽管陈瑄是一个古人,在人生上面,他比她看得透彻。 . “可,若就是要重来呢?”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半是开玩笑地把自己自己的经历当做假设来问陈瑄,“一次又一次重来,那陛下会怎么选?” “那朕会想,朕是不是冥冥之中得罪了老天。”陈瑄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谢岑儿,又想了想,才接着道,“你说了一件细细想起来很可怕的事情,那不应当叫做重来,那是惩罚。看起来似乎是上天赐予的后悔药,但其实却是上天给予最沉重的惩罚。一次又一次的重来,那就意味着一场漫长又没有尽头的□□。他甚至能哄骗人,看起来是给了另一个机会改变甚至像是一种希望。可实际上这样无止尽的重生却意味着无从改变,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一声,又道:“若朕会遇到这样的事情,那一定是因为朕没有北伐一统天下的缘故,在北边等了朕几十年的百姓们心中的怨怒被老天听到,于是老天便降下了这样一道惩罚,让朕也体会一番百姓们等待之中从最初的希望到无望最后绝望。” “陛下牵挂北边的百姓,北边的百姓就算没有等到陛下,也不会让老天这样惩罚陛下。”谢岑儿一时间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却这样说道。 . 东宫长信殿中,太子陈麟听着面前的王泰说了椒花已经被送去了化人厂的事情。 他的面色难看极了。 “陛下还让奴婢转告殿下,‘让太子想一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王泰认真地转述了陈瑄的话语。 陈麟咬着牙,见王泰再不说话了,才从牙缝里面挤出了一句话来:“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王泰应了下来,便退出了殿外。 陈麟看着王泰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中,才重重地捶了一下面前的小几站了起来。 “殿下息怒。”内侍巩赟在旁边劝道,“陛下也是为了殿下好,那宫女也是牵扯甚多,还和贵嫔有关系呢!到时候若是有人拿着这关系做文章,殿下就难以应付了。” “这说不定就是贵嫔的手笔!”陈麟烦躁地在殿中踱着步子,“外公说让孤多多忍让贵嫔,说贵嫔既是朕的表姨,又是朕的庶母,若不是知道母后是外公亲生的就是姓梁,朕都以为外公是谢家人了!” 这话说出来,旁边的巩赟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 “又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陈麟停下脚步看向了巩赟。 巩赟抿了下嘴唇,小声道:“奴婢听说,丞相大人准备送一个绝色美人进宫来。” “他记得自己的女儿是皇后,并且死在宫里不明不白吗?!”陈麟暴怒起来,声音都在发抖,“他没有想过孤在宫里孤零零这么多年,他甚至都不为孤这个太子多打算一二!” “那美人进宫,便能分了贵嫔娘娘的宠爱,也不能说是丞相大人没有顾念着殿下。”巩赟在旁边小声劝解,“再有,张贵人也是时时刻刻盯着东宫,有个新的美人儿进宫,张贵人便没有心思盯着东宫了呀!丞相大人还是为了殿下好。” “是这样么?”陈麟顺着这话想了想,慢慢冷静了下来。 第33章 第 33 章 临近傍晚,雨又下得大了起来。 丞相梁熙从牛车上下来,从旁边仆从手里拿过了油纸伞,踩着木屐往府内走。 他向来不喜欢有太多人拥簇着,尤其这样的雨天。 东院里面人已经听说了他从宫中回来,丞相府中的职官掾属们纷纷整理了手中的事情,准备等着梁熙的召见了。 “说起来今日大人回来得要晚一些。”有人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放在墙边的刻漏,“比往常要晚了半个时辰。” “今日是必然晚一些的。”旁边一人把手里的笔墨纸张整理妥当放到一起,然后接了话,“难道没听说,今日宫里面直接送了个人往化人厂去?宫里面可许多年没出过这种事情了。” 这话说出口,屋子里面大家相互之间目光乱飞了一阵,一时间也没人接话。 丞相府的消息最灵通,宫里面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也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尤其太子陈麟,毕竟是他们丞相的亲外孙呢! 短暂的沉默过去之后,有人往外看了一眼,见那边书房已经灯亮起来,有侍从来来往往的身影,看着样子是一时半会不会有人过来叫他们。 . “据说从安侯现在和殿下走得更近一些。”坐在旁边理书的人开了口,“我听说丞相大人前儿进宫去见太子殿下,还仿佛闹了些不愉快。” “从安侯一切都顺着殿下,咱们丞相大人可不是那种性子。”旁边人道,“再说了,我近来琢磨着,咱们大人好像也没有那么……那么在意这事情?” “陛下正是春秋鼎盛,若无意外,少说还能有个二十年吧?”最先开口那人笑了一声,“二十年后是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呢!早年殿下还小看不出什么来,这一两年,倒是能把殿下的脾性摸透。” “我觉得和陛下不怎么像。”旁边有人插了话进来,“殿下仿佛……仿佛有些小气,按道理说不应如此的。” “哪里小气?我不这么觉得!”前头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反驳了起来。 “为了一丁点事情和宫里面的贵嫔闹得难看还不算小气?”先头提起小气的人振振有词,“若是真大气,怎么可能和陛下的贵嫔有什么摩擦?” “这次送化人厂那个好像就是跟着贵嫔进宫那侍女。”旁边一人声音略压低了一些,“这事情要是贵嫔和谢家要揪着不放,殿下就要难过了。” “谢云出没这么不识大体,宫里面的贵嫔看着也不像斤斤计较的人。”有人说着就笑了一声,“这事情要是谢家想计较,早就嚷嚷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这倒是让我想起从前的皇后。”又一人说道,他语气便带着几分感慨了,“若是当年皇后也少计较一些,保重身体,到如今便正好能为殿下遮风挡雨。” “这么说来……殿下那就还挺像当年的娘娘,小气了一些。”最开始说太子小气的那人无缝接茬。 “你这话说得太偏颇。”这人旁边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小气,我给你举个例子。你现在是家中嫡长,你娘就你一个,原本家产都是你的,结果你爹突然找了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庶子千疼万爱,还要把全部家产都给那庶子,你能不计较?” “不能这么说吧?”那人眉头皱起来,“这都不是一回事!” “就是一回事,你自己想。”旁边这人笑着说道,“当初娘娘在宫里面,原本一切都是她与殿下的,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身份低贱的漂亮女人,陛下宠到天上去,那架势看起来怕不是要把那女人抬起来做皇后的架势,娘娘心里能过得去?” 那人不说话了。 “殿下和贵嫔关系不睦,道理也是一样的,若贵嫔在宫里面生个皇子,哪里还有殿下站脚的地方?”那人徐徐说了下去,“只是啊,殿下还是想当然了些,既不了解谢家,也不了解宫里的贵嫔娘娘,所以才弄巧成拙成了这样。我是盼着殿下能早点想明白。” “这些话一点意义都没有,有些人不开窍不明白,那是冲着一辈子去的。”旁边有人又往外看了一眼,把话题重新岔开,“我上回听冯叔立说,咱们丞相大人准备了十二个美人准备中秋的时候献给陛下,你们见过那十二个美人吗?” “没见过。”屋子里面的人纷纷摇了头,不去谈宫里面的事情,大家语气显而易见活泼了起来,“这事情冯叔立去办,我们上哪见去?” “不过这时机也太巧了一些,会不会让谢家人有些意见,他们家的贵嫔娘娘才进宫连半年都没有呢!”有人又疑惑起来。 “这就难讲了。”大家神色一时间又有些微妙,“宫里面也不缺女人,陛下有后宫三千,贵嫔娘娘应当也不会计较这些事情才对。” . 正说着话,冯屹打着帘子与梁熙一道从外面进来了。 见到梁熙进来,屋子里面的人都齐齐站起来向他行了礼。 “刚才说什么说得那么热闹?”梁熙笑着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走到上首的位置上坐下来,“今日回来得晚了一些,倒是耽误了你们回家的时间,索性等会就在府里用了晚膳再走吧?”说着,他抬眼看向了门口的侍从,“你去吩咐厨房这就准备了送到东院这边来。” 门口侍从应下之后便转身出去。 屋子里面众人听着这话便纷纷笑了起来。 “我家娘子昨日摸着我的肚子说我长胖了太多,思来想去,恐怕是因为丞相府上伙食太好缘故,今日回去怕不是要被我娘子笑话说是怀孕五月。”一位高壮些的僚属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你可以少吃一些,留给大家多吃一些。”这壮汉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索性我原本就是一个人住,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厚着脸皮在府上多吃一顿再回去呢!” 梁熙听着这话笑起来,他和蔼道:“那等会就都多吃一些,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做了送来。”顿了顿,他看了眼冯屹,从他手里接过了一封文书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才接着说道,“今日已经定下了是让安王领命去瑶州视察水情,需要丞相府协助,你们自己先推选一番,明日把名字交给叔立,后天便要跟着安王一道离京。”顿了顿,他看了眼屋子里面自己丞相府僚属们的神色,才继续说下去,“这次因是水患,路上必定艰难,路上也要听从安王的吩咐,你们先商量着吧!” “安王是陛下的亲弟弟按说也的确压得住瑶州上下,只是……”想到这几年安王陈璎和他们陛下陈瑄之间并不算和睦的关系,众人还是有些担忧,“下官还是认为,派太子殿下或者二皇子殿下前去更为稳妥呢!” 梁熙笑了一声,面色淡淡,道:“这已经是陛下的旨意了,不用再议。” 这话让屋子里面众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之间都有些担忧。 “再有,你们大概也都听说了宫里面的事情。”梁熙语气十分坦然,“你们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往外说,陛下这次的态度你们也看得清楚,不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是。”众人听着这话,都是精神一凛,忙齐声应下。 . 梁熙和丞相府的僚属们一起把送到府中来的事情都一一议过,然后让冯屹把明日要送到宫中的奏疏再整理一番,又与僚属们一起用过了晚膳,才回去自己的书房。 书房中,梁熙长子梁雷已经等候了许久。 “明日你上书请辞太子身边的职位。”梁熙看到梁雷,也没有多问东宫的情形,便直接开了口,“你叔叔那边的事情也不必管了,就由着他们。你入仕也有数年,在东宫历练也足够,现在是可以往地方上去了。我准备推举你去琪州。” 梁雷被这一连串的消息砸得都愣了一下,他先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让他从东宫出来,再是没想到是他能去琪州——要知道琪州向来是帝王心腹才会去的地方,他之前是没想过能去琪州的。 “你在东宫,担着太子舅舅的名声,办事也束手束脚,还是不要再呆在那里惹人厌烦了。”梁熙语气淡淡,“我知道你这些年也是心疼那是你姐姐的独子,但那毕竟是太子,而不仅仅是你的外甥。” 梁雷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梁熙的意思。 “爹,这是殿下的意思……?”梁雷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他还有几分犹豫。 “是我的意思。”梁熙看向了梁雷,“就如我方才所说,那毕竟是太子,不是简单的你的外甥,我的外孙,有些事情管得太多,就适得其反。我们梁家原本也不是因为宫里面有个太子才有了今日,当初你姐姐也是由陛下来求娶,才进的宫。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他语气黯淡了几分,“过去的事情不必多说了,只看今后吧!” 这话听得梁雷心有戚戚,他也想起来这么多年,朝中虽然有梁熙一直支撑着,他们兄弟几个却也没做出什么成就来,多是碌碌无为,虽然比叔叔梁然家里的堂弟强上那么几分,可要是和谢家的两个表弟比一比,就完全比不过了。 “这些话你也与你几个弟弟说一说。”梁熙看了自己长子一眼,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来如今在玉州独当一面的谢岳,还有如今随侍在陈瑄左右的谢岫,或者是因为他这个做爹的还在朝中屹立不倒,所以才导致了他们梁家的子弟们都不出挑么? 在这世上,讲究家族繁茂,讲究子孙有出息。 他们梁家虽然家族是繁茂了,但有出息的却不多。 而和他们梁家相反,谢家是被折腾得不繁茂了,但那兄弟两个却都有出息。 有出息的人不用担心今后家中是否能繁茂,只看谢家那些分家出去的分支现在重新聚拢来就足够。 可若是没出息,就算家大业大,也迟早有枯萎颓败的一天。 “若陛下再往北用兵,我会举荐你们兄弟前往。”梁熙深思许久,看向了自己面前的长子,“你们学过的武艺,有施展的机会。” 第34章 第 34 章 梁雷从东宫走得悄无声息。 太子陈麟并没有挽留。 谢岫来甘露宫与谢岑儿闲聊时候说起这事情尤其义愤填膺一些。 他虽然没有升官,但因为常随侍在陈瑄左右,知道的事情是越来越多。 有些事情他也没法在家里和别人说,倒是也只能和谢岑儿闲聊的时候说上几句。 “别的人也就算了,要不是为了那位,大表哥老早就出京了,何至于在东宫呆了那么多年。”谢岫一边喝茶一边说,“说年纪,大表哥和咱们大哥差不多大,咱们大哥都能在地方上独当一面,他难道比咱们大哥差多少?” . 这事情听得谢岑儿颇有些感慨,倒不是要感慨陈麟的薄情寡义,而是感慨梁熙能当上丞相并且多年屹立不倒,是因为他通透又明白。 梁雷在东宫这么多年当然是因为梁熙的授意,否则他是梁熙长子为什么要放着大好前程不选,去东宫呢? 而现在梁雷离开东宫,自然还是来自梁熙的授意,梁熙应当是一眼就看穿了现在的局面,椒花之事太能说明陈瑄的态度了。 他现在让梁雷离开东宫并非是放弃了太子陈麟,而是在替太子陈麟寻一条生路。 在陈瑄看来,陈麟所作所为皆是狂妄,而集中体现就是让在永巷的椒花怀孕并且还不打算在第一时间就解决掉这个意外还要吞吞吐吐甚至有狡辩的意图。 所有一切都是挑衅。 站在皇帝陈瑄的角度来看待陈麟所作所为,当他作为父亲的那一面占上风的时候或许会认为是太子还不懂事所以做了错事,然而陈瑄显然现在已经是作为皇帝的那一面占据了他全部的脑海,他只会认为,他的太子攒积了足够多的力量与他抗衡,现在是试探深浅。 那么陈麟作为太子,他的力量从哪里来? 有一个显然又完全无法忽视的人就在眼前,太子的亲外公、魏朝的丞相、梁熙。 梁熙了解陈瑄。 他能在丞相这位置上这么多年,能作为一个不主张北伐的大臣还与陈瑄这个一个劲儿想北伐的皇帝和睦相处这么久,他对陈瑄的了解恐怕所有人都比不上。 从她进宫之后,太子陈麟已经摆出了不听劝的固执态度,在这种情况下,梁熙就不会再试图与太子多沟通什么,而是会采取这样更直接有效的办法。 既然太子本人你是不会退一步了,那么我梁熙来帮忙你退一步。 梁雷从东宫离开,自然也不是他一人离开,他一走便会有人跟从,这样一来东宫能办实事的人就所剩无几。那些围绕在陈麟身边的老夫子们只会之乎者也,从安侯梁然那边靠着东宫的人眼高手低能办事的也没有,东宫局势必然要变,并且是变弱。 东宫变弱,陈瑄自然会放下心中的提防。 而与此同时,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梁熙自然还有许多话会向陈瑄陈述,梁家必然不会被扣上薄情寡义的帽子,必然是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全身而退,甚至还能得到陈瑄一两句嘉奖感慨的。 这便是梁熙的智慧了。 在她之前重生的十几次经历中,她依稀也记得梁熙为太子陈麟的打算,抛开不提那些陈麟被张贵人弄死的回目,在陈麟活蹦乱跳的回目当中,梁熙都以类似的方法来维护过太子与皇帝之间既微妙又紧张的关系。 当然,其实这个举动在外人看来其实更像是梁熙放弃了自己的亲外孙——也许陈麟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否则他便不会对梁雷毫无挽留。 . “这情形,陛下不得安抚一番大表哥?”谢岑儿拿起果盘里面的葡萄吃了一颗,看向了谢岫,“让大表哥去地方上?” “咦,这都被你猜到?”谢岫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卖关子,“据说是去琪州底下的安城做太守。”顿了顿,他又感慨起来,“去安城倒是也好,说不定再过几年能干出一番功绩,便能再升迁。” “上次记得听你说琪州刺史王琳到京中来,还以为大表哥能做琪州刺史呢!”谢岑儿随口说道。 “若论资历,那大表哥还不够。”谢岫笑着摆了摆手,“你看我们大哥就知道了,在出任玉州刺史之前,我们大哥还在琳州和琅州都呆过,其实说起来也是父亲余荫,否则没那么轻易能做玉州刺史还都督琳琅玛瑙四州。” . 话说到了谢应,两人都沉默了。 经历过太多次重生,谢岑儿其实已经不太能够想起来在时间线上已经去世了四年的谢应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她还记得谢应对她是疼爱有加的。 在遥远的记忆中,她记得小时候谢应常常带着她在书房里面进进出出,是为了避免她呆在后院和谢峦碰到一起。 谢峦不喜欢她,两人虽然是姐妹,但在一起就会吵架甚至还会动手,若是她赢了,谢峦必定大哭大闹接着梁氏就会为谢峦出头,她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拥有从现代穿越回来的利落嘴皮子,能说会道,梁氏也会说不过她,然后家里面就会因为她们母女三个闹成一团;若是她输,她必定也不会罢休,会把谢岫从前院拉过去给她助阵,最后梁氏大怒,还是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 谢应无法让梁氏不偏心,就只好手动隔离开家里面这显而易见的矛盾关键双方,直接把她带在身边进进出出,不叫她们姐妹俩有见面吵架的机会。 不过老父亲也偶有无奈的时候,她记得有一次谢应对着她叹气,只道这么泼辣的小女儿,为父得要为你挣个大官,给你撑腰,将来你欺负你女婿的时候,他才不敢和你犟嘴。 她想不起来谢应那时候是因为什么说了这句话,只是后来在每一次重生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好像是冥冥之中老天在宽慰她,虽然她穿越又重生一切混乱不堪,但有过真心疼爱过她的老父亲。 当然,也有一心一意顺着她的兄长。 .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谢峦,于是她看向了谢岫,问道:“有大姐下落么?” 谢岫摇了摇头:“没找着,大哥那边也说没找到下落,我估摸着是有人接应帮忙隐瞒,否则不至于到现在还找不到,都快三个月了。” “椒花那事情,我猜和大姐身边的春熙有点关系,她们身后或许还有人操纵,我猜可能是韦家。”谢岑儿想了想,还是把事情说给了谢岫听,“但现在椒花已死,有些事情就打听不出来了。” 谢岫听着这话露出了一个思索神色,过了一会儿才看向了谢岑儿,道:“有件事情原本也不想说了污你耳朵,但刚听你这么说了,大概这中间也还有点关联。” “什么事情?”谢岑儿好奇地看向了谢岫。 “云霁离家之前怀孕了。”谢岫压低了声音,“是阿娘走后,我拷问阿娘和云霁院子里面的下人才知道的,本来没打算和你说。” “……???”谢岑儿惊了,这事情她竟然是第一次知道,之前那么多次重生谢岫应该都是瞒着她??? “这事情也不知道能怎么说,那些下人我已经都让人处理了。”谢岫脸上神色纠结又阴沉,“大哥和娘我也没说,娘应当知道这事情但想给云霁瞒下来,大哥是不知情的。现在娘在大哥那边,为了云霁的名声,娘也不会把这事情往外讲。你方才说到韦家,我才想到……春熙也许在中间便是牵线搭桥的那个吧!” “……”谢岑儿拿起旁边的茶盏喝了口水,看向了谢岫,“这事情你早说,我就想办法把椒花性命保下来了。” “死了更好。”谢岫声音压低了许多,“死了,韦家才安心。” “但这事情只要大姐还活着,迟早要被人知道,除非你连她也处理了。”谢岑儿道。 谢岫此时此刻脸上神色便是漠然了,他淡淡道:“的确便是要处理的,难道还让她活下来败坏我们谢家的名声?再怎么声称与她断绝关系,大家也都知道她谢家人。”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谢岫,倒是忽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十几次重生中谢峦私奔之后都是杳无音信,哪怕在三个月内找到她,之后也没有任何的关于她更多的消息传到她耳边来。 “至于韦家,也不必担心。”谢岫垂着眼眸想了一会儿,看向了谢岑儿,“安王去了瑶州查看水患,韦苍若是真心救灾也就罢了,若是趁着这机会在里面中饱私囊鱼肉百姓大发横财,他们韦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谢岑儿回忆了一番之前重生中关于韦家的已知信息,这一次水患中,韦苍却似乎是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尽心救灾,并且还得过陈瑄的嘉奖。 “若是他救灾得力?”谢岑儿挑眉看向了谢岫。 “那他有多想不开要把这种邀功请赏的机会用在谢峦和他弟弟韦萤之间的这种事情上?”谢岫嗤了一声,“韦苍没那么蠢——但我希望他蠢一点,最好和他那弟弟一样蠢。” 第35章 第 35 章 韦苍当然不蠢。 亲爹当年想要篡朝,而他还能好好地做瑶州这样关键位置的刺史,足以说明此人的心机图谋。 哪怕中间的确还有陈瑄的谋略和大局上的制衡考虑,可这更说明了韦苍此人是城府深。 否则若真的是个蠢人,哪里需要陈瑄去平衡什么东西,他老早就要么和地府的亲爹团聚,要么老早就被别人踩下去了。 十天后,安王陈璎去查探水患的奏疏到了京城来,其中说明了韦苍在治理瑶州水患时候的种种措施,以及朝廷钱粮拨到了瑶州等地之后的各种去向明细。在奏疏中,陈璎也直接说了,这些明细都是瑶州刺史韦苍领着瑶州上下大小官员做出来的。 这奏疏经过了丞相府再送到陈瑄手里的时候,正好是他在甘露宫与谢岑儿玩投壶的当口。 眼看着这一局投壶要输给谢岑儿,陈瑄果断从王泰手里接过了那封奏疏打开来看。 他一目十行看过去,面上显露了几分带着克制喜色,然后看向了王泰:“既然如此,接下来事情就让丞相好好盯着吧,俗话总说大灾之后有大疫,现在还不是表功的时候。” 王泰应了下来,见陈瑄再没有别的吩咐,便退出了甘露宫,往前面去了。 . 陈瑄随手把那奏疏放在一旁的矮几上,重新看向了面前的投壶,把宽大的袖子捞在手里,向谢岑儿道:“刚才是几比几了?干脆重来好了!” 谢岑儿是少见这样明着耍赖的人,也没想到陈瑄堂堂一个皇帝还为了投壶的胜负要耍赖,一时间瞠目结舌——也就这么多停顿了一会,陈瑄就直接上前去,把壶中和地上的木矢都捡了起来。 “刚才明明是我要赢了。”胜负欲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冒了头,谢岑儿一手拎起了自己的长裙就上前去理论了,“陛下耍赖哦!” “哪里,那不是你也不记得几比几了么?”陈瑄大义凛然地把手里的木矢分了一半给谢岑儿,“现在重来,你要是赢了,秋獮就带着你一起去。” “……”谢岑儿把木矢握在手里,又狐疑地多看了陈瑄两眼,刚才他们玩这投壶的时候还没说要秋獮的事情,她记忆中这一年其实因为天河发了洪水缘故,其实是没有举行秋獮的。 “看朕做什么?君无戏言。”陈瑄一手捞着袖子,一边对准了装满了红豆的细长颈铜壶投了过去——用力太大了一些,直接飞过了壶口。 谢岑儿站过去,直接把袖子给捋起来,捏着木矢对准了铜壶投过去——刚才投了太多次,手感已经好到不行,直接就投了进去。 “我以为陛下今年不会秋獮了。”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投进去的木矢,谢岑儿再转头看向了旁边对着铜壶运气找姿势的陈瑄。 陈瑄随手指了指矮几上的奏疏,目光还是专注在投壶上面,随口道:“水患既然不用太担心,那秋獮也不必取消了,那奏疏上说瑶州如今应当已经无大碍。”一边说话,他一边自认为找到了绝佳角度,再投出去——咻再歪掉。 “陛下一定很想带我一起去秋獮。”谢岑儿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了,她再投,再中。 . 陈瑄站直了歪头看了她一眼,开始想要找点事情打断一下她的手感了,他思考了一息,指着那奏疏道:“奏疏你可以看看,朕觉得文采不错。说起来韦苍有一点比他父亲强,那就是文章写得好。” “那不是安王殿下的奏疏吗?”第二次听着陈瑄说奏疏,谢岑儿走过去拿起来翻了一翻,上面的确落笔署名是安王陈璎,她有些疑惑地又看向了陈瑄,“是韦苍替安王殿下写的?” 陈瑄拿着手里木矢对准了铜壶,随口道:“一看就是韦苍写的,陈璎最多写了个开头和结尾,中间要么是他对着韦苍刺史府中文书抄的,要么就是韦苍亲自写的。” 对奏疏上面这些花巧,谢岑儿听说过但没仔细了解过,听着陈瑄这么一说就认真翻着看了一看,果然是开头和结尾与中间的部分虽然字迹保持一致,但读起来还是很分明出自两个人的行文。 开头结尾是颂圣套话,中间是实实在在做过的事情,真是叫人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 噌的一声,陈瑄总算是投进了,他得意地看向了谢岑儿,笑起来:“你觉得韦苍文采如何?” 谢岑儿一目十行看得潦草,粗粗看来是觉得行文用词准确无歧义,但与此同时又显得文辞华丽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的确极好。”谢岑儿合上了这奏疏,重新放回了矮几上,转头拿起了木矢对准了铜壶,比好了方向再投过去——第三下,再入,“陛下你秋獮必定要带上妾身了。” “是你站的方位特别好,我要站在你这个位置来投。”陈瑄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站到了她站到的地方对准了铜壶——咻又一次歪掉。 谢岑儿哈哈笑起来,她重新站过去,又抬头看了陈瑄一眼:“要不妾身让一让陛下?” “朕不需要你让,朕肯定不会输!”陈瑄气咻咻地拒绝,“朕弓马骑射从不懈怠,怎么会在投壶上输给你一个小女子。” “因为陛下心乱了。”谢岑儿看向了铜壶,一手捞着自己飘逸的大袖子,一手稳稳地把木矢给投过去——这次进了左边的环,她收回目光再看向陈瑄,“陛下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吧?” “的确有些烦心——”陈瑄拿着木矢锲而不舍开始第五次的投掷,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不过朕还没拿定主意,或者也是因为迟迟拿不定主意烦心。” “嗯那我就猜陛下这次也投不中。”谢岑儿靠在旁边的立柱上说道——话音未落,果然陈瑄力气太大又直接越过去了。 “!你应该说朕一定能中才对!”眼看着输定了,陈瑄开始再次耍赖,“朕不管,这局不算。” “陛下那么不想带着妾身去秋獮?”谢岑儿好笑地看了陈瑄一眼,“因为想带张贵人,怕妾身与张贵人吵起来?” “那倒也不是。”陈瑄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朕就是想赢,就算你输了,也一样会带你去秋獮。” “唔……那妾身认输?”谢岑儿思索了一秒之后随便投了一下,然后直接歪掉。 . “罢了罢了,改日再战。”陈瑄郁卒地看了眼自己的战果,把手中木矢放在旁边架子上面,转了身往旁边的位置走,一边走一边又道,“等过两天朕一定能赢你。” 谢岑儿也把手中木矢放在旁边,然后跟着走了过去,道:“下次一定让陛下赢。” “别让朕发现你故意让着朕。”陈瑄坐下来,懒洋洋靠在了凭几上,“难得在宫中找到敢赢朕的人,总算也没那么无聊。” “我不信张贵人不敢赢陛下。”谢岑儿理正了裙摆坐下,抬眼看向陈瑄,“陛下佳丽三千,可别说得自己仿佛孤家寡人。” 陈瑄撑着头叹了口气,道:“她倒是想赢,可赢不了倒是真的。”顿了顿,他敏锐地觉察到了谢岑儿的后一句话,于是抬眼看向她,“丞相要给朕送美人的事情,你知道了?” “舅舅又没有瞒着人,那我自然会知道。”谢岑儿道,“恭喜陛下后宫又添新人。” “总之位分不如你,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陈瑄无所谓笑了一声,“再说朕还要来找你玩下棋投壶,还想赢你的。” . 谢岑儿对陈瑄要去宠爱新美人没什么意见,她本来也不在意这个,她现在想的是,既然她和陈瑄之间信任已经有了,那么是不是有可能再进一步,把各方面进度往前推一推,或者能和卢家产生一些关联,或者让她朝着女皇的方向推进一下。 思索了一会,她看向了陈瑄,还是选择从这次水患开始说起:“陛下接了安王殿下和韦苍的奏疏,不打算批复一两句么?” “没必要,交给丞相去做就行了。”陈瑄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这些朕不太想打理的事情,正好交给你舅舅,丞相么为朕处理朕不想处理的事情,再好不过。”顿了顿,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重新看向了她,“朕记得你对朕说过,你姐姐喜欢的那个男人是韦苍的弟弟,对么?” “对。”谢岑儿点了头,有些不太明白陈瑄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一茬。 “你现在弄明白你姐姐为何不愿意进宫么?”陈瑄又问。 “弄明白了,但却不太好说。”谢岑儿坦然看向了陈瑄,“也不太好说给陛下知晓,陛下就当是谢家出了丑事,想遮盖起来,行么?” 陈瑄或者是少见这么直接的拒绝,他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又与谢岑儿对视了几秒,最后也猜到了这话后面的意思,便还是点了头:“罢了,你既然不想说,朕就当不知道。” “谢陛下体谅。”谢岑儿起身认真道谢。 “朕今日便一直在想,丞相从来是个通透聪明的人,朕也不是偏颇不懂理的皇帝,梁雷也算是能臣干吏,为何朕的太子却不像外公也不像舅舅甚至也不像朕呢?”陈瑄纠结许久,终于把自己心里藏了很久的郁闷说出口来,他摆手示意谢岑儿重新坐下。 “陛下今日就为这件事情心神不宁,所以投壶输掉了?”谢岑儿回到位置上坐了,抬眼看向了陈瑄,“太子殿下或者只是年轻呢,毕竟今年也才刚满了十五,正是少年人心性多变的时候。” “你都已经弄明白了为什么你的姐姐会做出那样无法理解之事,可朕却想不通朕的太子种种行为为何如此违和。”陈瑄叹了口气,“要是这么比,朕好像又输了你一次。” 谢岑儿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也要比输赢吗?” 第36章 第 36 章 陈瑄要去枫山举行秋獮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 在这个时代,皇帝想做一件事情,也不是立刻就能成行,各种准备工作分配到各个地方再一一布置安排下去,去枫山秋獮的时间就已经排到了大半个月之后。 这还是大家都没有推诿齐心协力的情况下。 倘若中间有哪个地方有人想要反对,然后拿到朝堂上讨论讨论,陈瑄再和他的大臣们争论一番,那可能还会往后推延一番,等到终于争论出一个结果再协调各个衙门把事情交代下去,可能又是大半个月的事情。 在古代重生的十几次,让谢岑儿成了一个慢性子——不慢也不行,除非真的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否则根本也快不起来。 . 用过早膳,谢岑儿从王泰那里拿了内府送来的册子,王泰带来了陈瑄的意思,让她从这册子里面选喜欢的花样,好让内府去做新衣服打新首饰,好在秋獮的时候用上。 “陛下说,娘娘到时候若是也想上马跑一跑,就再叫人做两身骑装。”王泰恭恭敬敬笑着说道,“陛下还专门说了,娘娘不喜欢太沉重的首饰,就都叫内府工匠们做得又轻薄又好看,娘娘放心选就行。” 谢岑儿笑着请王泰在旁边坐下,然后接过册子看了一看,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内府拿出来的新样式。 其实也新不到哪里去,她记得在她卡在重生的这段时间中,常服类是没有什么重大革新的,反正都是长袖飘飘裙摆曳地走路带风的超级累赘款式,于是她直接随便按照花色选了两个,就去看后面的骑装。 骑装也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接近男装,区别在领口处理和颜色花纹,看起来比常服大概清爽个一百倍。 最大遗憾莫过于骑装不能当常服穿,谢岑儿选了两个骑装的样式,再挑了配套的首饰,把这册子交给一旁的王泰。 “就这几样吧!再多了也穿不过来。”她笑着说道。 王泰便笑着道:“那奴婢这就去吩咐了内府赶紧做好了给娘娘送来。”说着他便起了身,仿佛想起来什么一样又道,“陛下还吩咐,等会中午不过来娘娘这边用午膳,请娘娘不必等着陛下。” “知道了。”谢岑儿笑了笑,“那边请王大人务必叮嘱陛下好好用午膳,切不可因为国事繁忙就忽略了身体。” 一番客套话之后,王泰离开了甘露宫。 谢岑儿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了屋子外面。 . 太阳正烈。 之前那绵绵不断的阴雨停下之后,太阳冒了头,康都便重新热起来了。 秋老虎发了威,甚至让人感觉比三伏天还要更燥热几分。 . 东宫,太子陈麟接到了他需要在秋獮期间留守在京城的旨意。 陈麟盯着来传旨的内侍张淮看了许久,他自然知道张淮也是陈瑄身边的内侍,但他远比不过王泰在陈瑄身边的信重。 “怎么今日是你来传旨,王泰呢?”陈麟问道。 张淮谦恭地笑着答道:“陛下让王大人去别处办事了,所以才让奴婢往东宫来跑了一趟。” 陈麟抿了下嘴唇,难道宫里面还有别的人别的事情比让他这个太子留京更重要? 但这些话显然也并不能说出口来,他又多看了张淮一眼,道:“孤知道了,孤会好好留在京中,希望父皇在秋獮中能旗开得胜取得头筹。” 张淮笑着记下了陈麟的话,见他再无吩咐,便告退出了东宫。 陈麟看着张淮从东宫出去了之后,才看向了身旁的巩赟:“你去打听打听,王泰是被父皇派去做什么了?是去二弟那边?父皇准备带上二弟一起去秋獮,是不是?” 巩赟看了一眼陈麟神色,小心翼翼道:“奴婢这便去打听。” 陈麟点了头,面色已经沉了下来。 . 自从椒花怀孕那件事情之后,他只觉得万事不顺,甚至感觉是有人在暗地里给他使绊子。 否则区区一个永巷的宫女怀孕到底算什么大事,值得陈瑄特地让王泰来问,最后甚至等不到他去解释,就又直接把那宫女赐死还拖去了化人厂? 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在东宫快十年的梁雷请辞了东宫官。 梁雷是他的亲舅舅,他是没想过梁雷会有一天离开东宫去别处的,梁家就剩他一个太子在宫里,难道还不应该把人都放在他身边么? 否则梁家当初为什么要让他母亲进宫呢? 他气恼梁雷这时候离开,于是便也没有挽留,他想着梁雷或者梁熙总要进宫来和他解释一番的,可到现在也没有多的话语。 从安侯最近似乎也因为梁熙的关系离东宫远了一些。 他简直感觉出了众叛亲离的意味,可他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情不自禁去想,现在梁熙和梁家这样对他,是不是当年也一样对待过他的母亲? 否则他的母亲怎么会被张贵人害死,还无人伸冤呢? 想到自己的母亲,陈麟面色更沉重了一些。 梁皇后去世的时候他其实不算小了,他已经记事,已经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孩子。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那时候因为张贵人的缘故缠绵病榻,可陈瑄没有去中宫探望她。 后来突然有一天,梁皇后就去世了。 宫里面的人都说是张贵人害死了皇后,可陈瑄并没有让人查过梁皇后的死因,他似乎不觉得这其中有张贵人的手笔。 后来他渐渐便觉得,陈瑄其实不喜欢皇后,是他默许了张贵人动手。 可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要立梁氏为皇后呢? 是因为梁家想要用自家的女儿来巩固自己家族的地位声望吗? 又或者是其他的别的什么缘故? 他想不通,也想不透。 . 巩赟出去打探了一圈,回到东宫时候陈麟正坐在窗下发呆。 听见了脚步声,陈麟抬头看到巩赟在门口,便示意他进到屋子里面来。 “去打探清楚了?”陈麟问道。 巩赟走到了陈麟面前来,才恭敬开口:“王泰是去了甘露宫替陛下给贵嫔娘娘送东西。” 这话一出,陈麟眉头皱了起来,他看向了窗子外面那明媚的阳光,过了许久才问:“就只有这一件事情?” “没打听出来还有别的什么事情,王泰去过甘露宫之后就直接回承香殿了。”巩赟小声说。 . 陈麟面色彻底沉下去。 谢贵嫔。 他垂下眼睑,他还想起来最近常常跟随在陈瑄身边的谢岫。 这一里一外倒是把陈瑄都哄得高兴。 恐怕王泰去这一趟,就是为了秋獮的时候带上贵嫔吧? 他知道宫里面现在子嗣太少,他兄弟姐妹就那么几个屈指可数。 陈瑄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谢贵嫔怀孕或者只是时间问题,迟早她是能生下一儿半女的。 若谢贵嫔生下皇子,到时候他这太子……还能当多久的太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发凉。 . “二弟要去秋獮么?”他重新看向了巩赟。 “这就没有打听出来,似乎没听说。”巩赟老老实实地回答。 陈麟顿了顿,一时间只觉得疲累得很,他摆了摆手示意巩赟可以退下:“你下去吧,我要静一静。” “方才奴婢进来时候,从安侯就在外面等着求见殿下,那奴婢让从安侯先回去?”巩赟迟疑了一会儿看向了陈麟。 陈麟垂着眼睑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 从安侯梁然在陈麟心中,是比自己的亲外公更亲近几分的,虽然他只是他的叔外祖父,按照亲戚关系算是有些远的。 但梁熙对他……实在算不上太亲热,这么多年也就是梁雷在东宫照顾他多一些,而这些年梁雷似乎也因为在东宫借了他的势,对他指手画脚太多。 想到梁雷,陈麟眸色又暗了下去。 他听说梁雷已经启程去了琪州的安城去做太守。 难道去地方上做个太守,也比留在东宫好? . 想着这些事情,他听见从安侯梁然行礼的声音,他抬眼看向了面前的梁然。 “起来吧不必多礼了。”陈麟说着,又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坐下说话。” 梁然听着这话便站起来,在一旁跪坐下来,看向了陈麟:“臣今日来见殿下,是有件事情要告诉殿下。” “什么事情?”陈麟问。 梁然道:“臣听说殿下要奉旨在秋獮期间留在京中。”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陈麟眉头皱了皱。 “这事情早几日便已经在宫外传遍了。”梁然说道,“这次陛下是要带着二皇子一起去秋獮的。” 陈麟坐直了身子看向梁然:“消息确凿?” “自然是确凿。”梁然语气肯定,“殿下,不可掉以轻心哪!前日还听说,陛下夸奖二皇子书念得好,人也十分聪敏。” 陈麟看向梁然,一时间都有些茫然起来。 这是在说明陈瑄已经对他失望,不打算让他再做这个太子了吗? “殿下,臣是想来劝殿下,殿下不妨便上奏陛下,让二皇子留下辅佐您处理京中的事务。”梁然不慌不忙说道,“一来是能彰显殿下的手足情,二来还能隔绝了二皇子与陛下之间相处,一举两得哪!” “是个办法。”陈麟喃喃道,“只是不知父皇会不会听从。” “无论是否听从,都是殿下向陛下的表态,总归是件好事。”梁然说道,他看着陈麟神色,接着又道,“再有,殿下也不必太慌张,毕竟到时候陛下去了枫山,这京中便是殿下掌握,有多少事情是处理不了的呢?” 这话让陈麟精神振奋了起来。 是啊,就算他不能去枫山伴驾,但他在京城至少就是手中有了权力,不再是现在这样手足无措了。 “孤稍后便去与父皇说。”陈麟声音和悦起来,“叔外祖父这次是要伴驾去枫山秋獮么?” 梁然摆了摆手,道:“臣是没资格去伴驾的,臣只有个从安侯的爵位在身上,却没有实职,故而陛下也没想起来臣。”顿了顿,他又笑着看向了陈麟,道,“臣便一心一意辅佐殿下就足够了,在臣心中,殿下便仿佛臣的亲外孙,只想着给殿下保驾护航呢!” 陈麟看向梁然,这话着实让他心中感动,可他想起了梁熙,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梁然猜到他为何叹气,便道:“殿下也别怪罪臣的兄长,他身为梁家的家主,自然是要为整个梁家着想,要大公无私,才能让梁家绵延百代的。” “可孤却觉得他自私。”陈麟嗤了一声有些不屑,“罢了,这话不必多说,孤已经有打算了。” . 午后,谢岑儿歇了一刻钟,起身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玉茉给她挽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垂在后脑,又捧出了内府新送来的金箔做成的花钗来给她装饰在头上。 正对着镜子欣赏,她看到常秩从外面进来了。 “是有什么事情?还是有什么人要来?”谢岑儿没转身,便从镜子里面看了常秩一眼。 常秩上前来,低声道:“太子殿下中午去了一趟承香殿,惹恼了陛下,这会儿被罚在东宫反省。” “嗯?”谢岑儿意外了,她转身看向了常秩,“是为了什么事情惹恼了陛下?” 第37章 第 37 章 陈麟是去与陈瑄说了想让陈耀留在京中的事情。 但陈瑄发火却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而是陈麟在陈瑄同意了让陈耀留京之后,问起了中军和护军。 “这你们也能打听出来?”谢岑儿有些诧异地看了常秩一眼,承香殿这么四处漏风的? “也不是打听……陛下声音太大,就听得一清二楚……”常秩老老实实说道,“再后面陛下也没让人不许说,所以就……” 谢岑儿顿时失笑。 . 她忽然觉得她之前看待陈瑄和陈麟这父子俩之间的关系还是浅显了一些。 陈瑄或者的确是不喜欢陈麟,但他对他的太子还是信重的,否则之前陈瑄不会在烦恼陈麟为什么看起来愚蠢,这一次也不会顺了陈麟的意思同意让陈耀留京。 毕竟让陈麟在秋獮的时候留京并不是因为厌弃,而是另一种的历练。 但历练归历练,太子虽然是储君但并不是真正的一国之君,他不该去问什么中军护军的事情。 尤其是,陈瑄对他的不满已经日益明显的现在。 这实在是让她也感觉陈麟实在是愚蠢了。 不过这显而易见是一个机会。 陈瑄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那种皇帝,陈麟惹得他这样暴怒,对她来说却是个好机会。 有些时候想做事情不能总一味等着所谓时机,而需要在恰当的时候主动出击。 . 她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儿,抬眼看向了常秩:“陛下还在承香殿么?” 常秩道:“奴婢这便不知道了。” “你去问问王泰,陛下有没有空闲。”谢岑儿扶着妆台站了起来,“若是有空闲,来甘露宫玩投壶。” 常秩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劝道:“娘娘,陛下这会儿或者还在生气呢!” “没事,你去请就行,我心中有数。”谢岑儿淡淡道。 . 宣华宫中,张贵人也正在为着这事情在与王婕妤说话。 王婕妤这一天心情便是上上下下。 一早上听说了自己儿子陈耀要跟着陈瑄一起去秋獮,等到了午后又听说了太子去向陈瑄进言让陈耀留京,现在又听说了太子被训斥的事情,她心里完全没有底,于是只好来找张贵人。 “现在究竟……耀儿去还是不去……?”王婕妤小心翼翼地问。 “既然太子想让他留下,那就留下好了。”张贵人漫不经心地说道,“耀儿骑射工夫也不到家,秋獮不过只是凑热闹而已,去和不去差别不大。” 王婕妤听着这话反而松了口气,她道:“我原也是劝着耀儿干脆不要去的,太子都不去,他去了反而显眼,若是得罪了梁家就不好了。” “不过这是个机会。”张贵人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抬眼看向了王婕妤,“抓住这个机会,或者便是让一切成真的时机。” 王婕妤听着这话,呼吸紧张急促起来,她甚至带着几分退却之意看向了张贵人:“但现在……已经无法再把事情都推给谢贵嫔了。” “凡事须得随机应变,哪里能墨守成规?何况这是比之前更好的机会。”张贵人嗤了一声,语气中全是嘲讽,“之前迟迟没有让你动手的缘故就是谢贵嫔背后还有谢家,你以为谢家是好招惹的?虽然武安侯没了谢家又分了家,可他们谢家还是不比梁家差多少的,他们两家关系就摆在那里!再有,谢贵嫔自己也不是蠢人,事情故而不好办,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之前你还催着我问到底何时行事,现在机会来了你又退缩?” “是妾身短视了。”王婕妤低了头。 “知道短视,就老老实实听我吩咐就是。”张贵人往旁边倚在凭几上,挥退了殿中宫人,才看向了王婕妤,“今日太子是因为所图中军护军之权,所以被陛下斥责,所以太子一定会心生不满,所以一定会在陛下秋獮之时,做出一些逾矩之事。” 王婕妤猛然抬头看向了张贵人,嗫嚅了一会,想要说什么,却没敢说出口。 “你记住了,无论到时候发生了什么,只咬死了这一条。”张贵人轻描淡写说道,“你与耀儿也好好把这话说一说。” 王婕妤咬了下嘴唇,沉默地点了头。 “准备了这么多年也到了应该动手的时候,的确不能再拖下去了。”张贵人又看了王婕妤一眼,语气却是冰冷的,“若你不敢动手,现在只管去陛下那边告发我好了,给你和你儿子提前保住性命,说不定能在太子那里博个从龙之功。” “妾身自然是跟从娘娘的!”王婕妤慢慢沉下心来,她进宫这么多年,当然也很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我一切都听娘娘的。” “行了,你少给我拖后腿就行。”张贵人收回目光,“若没什么事情,你就直接回去吧!我还要准备东西跟着陛下一起去秋獮呢!” 王婕妤于是起了身,安静地退出了宣华宫。 . 过了中午,阳光便收敛起了那光芒万丈的刺目,多了几分慵懒。 金色的晖光拂过飞翘的檐角屋顶,勾勒出殿阁楼台美轮美奂的影子。 长长垂下的幔帐一层一层把这些在窗户前挤挤挨挨的试图把殿中的照亮的余晖严严实实地挡住,越到宫殿深处,便越感觉不到外面的光亮。 陈瑄往后靠在小榻上,他闭着眼睛听着王泰在旁边说话。 “刚才贵嫔娘娘差人来问陛下要不要去甘露宫玩投壶。”王泰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看向了陈瑄,见他没有吩咐的样子,便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闭了嘴,在旁边垂首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瑄忽然睁开眼睛看向了王泰:“让王琳领着骁骑营吧,他在康都也呆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闲着,这次秋獮便叫他跟着朕。” “是。”王泰忙应了下来。 陈瑄扶着小榻的扶手坐直了,又思索了一番问道:“东宫宿卫如今是谁领着?” 王泰道:“是刘绍刘将军。” “嗯……他向来是忠心的,也老成。”陈瑄站了起来,他慢慢往承香殿外走,“丞相那个弟弟现在领着什么实职?朕记得他叫梁然,早年封过一个从安侯。” 王泰跟在陈瑄后面,忙回答道:“从安侯没有实职,身上便只有一个爵位。” 陈瑄停下脚步,伸手撩开了面前的幔帐,面上神色是淡漠的,他往殿外看去,口中道:“朕看他往东宫也跑得勤,便把梁雷留下那个空缺给他吧!” “是。”王泰再应下来。 “梁雷已经往安城上任去了么?”陈瑄重新迈开步子往承香殿外走,“上回丞相给朕上奏有哪几个人要动一动的奏疏,朕已经批过了,你等会送去给丞相,让他照办就行。” 王泰也跟上了陈瑄的脚步,口中稳稳道:“是,奴婢等会就去办。” 陈瑄走到了殿外——从昏暗又深阔的内殿,走到了明亮刺目的廊下,他站定了脚步,朝着东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口中却问道:“让你早上给贵嫔送了册子做新衣裳,她选好了么?” “已经选定了,陛下要再过目一番吗?”王泰跟着陈瑄的话往下说。 “拿来给朕看看。”陈瑄语气轻快了一些,“谢家的儿郎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手,贵嫔应当也不是例外,骑装要多给她做两身。” “娘娘是选了两身骑装。”王泰已经从身后的内侍手里接了内府的簿子送到陈瑄手中,翻开来,找到谢岑儿画圈的那两页给陈瑄看,“陛下您看,就是这两身。” 陈瑄接了册子扫了一眼,笑了笑,道:“干脆把后面两套也做了,不必现在告诉她,等内府做好了送去了再说。” “是。”陈瑄忙也记下来。 “方才贵嫔说请朕去玩投壶,是么?”陈瑄合上册子交给王泰,这次看向了甘露宫的方向,语气轻快了起来,“走吧,既然贵嫔相邀,朕是要给这个面子的。” . 甘露宫中,谢岑儿让人把投壶的各种物事都摆了出来。 常秩从承香殿回来不过一刻钟,便见有内侍先过来通传说陈瑄已经往甘露宫来了。 “陛下真的来了……?”常秩感觉有些不可置信,他敬佩地看向了谢岑儿,他之前往承香殿走那一趟的时候都没有抱什么希望。 谢岑儿对陈瑄的性格还是摸得十分透彻的,她听着常秩的话便笑了笑,也没过多解释,只道:“去外面迎着吧!” 常秩忙应下来,便带着人往甘露宫的门口去迎驾。 谢岑儿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上的花钗步摇,也往宫门口走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陈瑄便踏着阳光出现在甘露宫门口。 “朕来陪你玩投壶。”陈瑄笑着站定了,他看了一眼谢岑儿,目光在她发髻上的花钗步摇上停留了一秒,还伸手撩拨了一下步摇上那长长的珠串,好笑道,“你不是总嫌这些东西坠得头皮疼?今天又都妆扮上了。” “偶尔妆扮一番,为了好看也不嫌沉。”谢岑儿笑着说道,她看向陈瑄,又道,“陛下今日和臣妾玩投壶还要不要来点彩头?” “哦?想要什么彩头?”陈瑄拉着她朝着甘露宫中走。 “若陛下赢了,便笑一笑,好不好?”谢岑儿看了陈瑄一眼。 陈瑄也看向了她,顿了顿才笑起来:“看来朕发火,你也知道了?” “听说是连站在殿外空地上的人都听见了。”谢岑儿道,“妾身又不是聋子瞎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第38章 第 38 章 谢岑儿一边与陈瑄玩投壶,一边委婉地替太子陈麟开解了几句。 这回重生出了许多之前没有见过的全新剧情,太子陈麟也弄出了许多不一样的事情,但因为陈麟行事最底层逻辑是一样的,所以理解起来并不难。 当然了,为陈麟开解不是因为她多么有爱心想要拉他一把,不管是之前重生回目中的陈麟还是这一次的陈麟,都已经证明了他不值得她去救他一条性命,所以她之所以要为他说一两句好话,是因为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在陈瑄面前刷个信任值的时机。 陈瑄会因为陈麟的行为发火,足以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此时此刻的当下,陈瑄对他的太子是还有期待的,绝对还没有到眼看着张贵人施计谋弄死了他的太子还无动于衷的时候,而陈麟接下来的行为则会直接让陈瑄的态度发生改变。 就是在这个要改变但没有改变的当口,就是最好来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时机。 不过这个开解的话要怎么说是相当有技巧的。 既不能太偏向陈麟,又不能太朝着陈瑄,得要客观公正,还要找准一个屹立不倒的论点,这样后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受到影响。 想要找到这么一个屹立不倒的出发点作为开解的根本,朝中她的亲舅舅梁熙其实已经做了一个相当优秀的示范——梁熙不主张北伐,还常常因为北伐之类的事情与陈瑄发生争论,他为什么能做丞相,是因为他喜欢和陈瑄对着干吗? 当然不是。 梁熙之所以能得到陈瑄的信任当上丞相,是因为梁熙是一个相当务实的人。 务实的人会做实事,他就事论事,并且心胸开阔,也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对他人打压针对。 陈瑄让梁熙做了丞相,看中的就是他的务实。 梁熙尽管不会支持陈瑄北伐,但他能把魏朝内的事情处理得妥帖,让陈瑄在想出兵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后顾之忧。 这当然就是她能从自家舅舅身上学习到的地方,她想要获得陈瑄的信任,甚至想从他手中分得权力,还想后续做女皇,这些君臣之间相处的细节,都有她需要认真分析的地方。 . 稳稳地投入了一支木矢,谢岑儿看了一眼在旁边拿着木矢对着铜壶摆姿势找方向的陈瑄,笑着道:“陛下再投一支,这局就是陛下赢了。” “虽然知道你就是在哄着朕赢,但朕还是有些高兴。”陈瑄说着话,咻的一声就投歪了。 两人本来就是一支之差,这下战局被陈瑄自己扭转,变成下一支只要谢岑儿不歪,就是她赢。 陈瑄对着歪掉的木矢瞪眼, 谢岑儿没忍住笑出声了,她拿着木矢对准了铜壶,还没投出去,就听见旁边陈瑄幽幽开口。 “刚才你说让朕赢的。”他道。 “要是妾身投进去赢了,那陛下预备如何?”谢岑儿歪头看向了他。 “那当然是再来一局!”陈瑄哼了一声,“朕不信这投壶朕就玩不过你了。” 谢岑儿对准了铜壶轻松地把木矢投了出去,擦着壶口跳了一下,最后没能落入壶口。 陈瑄顿时开心起来,他直接拉着谢岑儿往旁边走开去,口中笑道:“今天不玩了,朕已经赢了。” 谢岑儿便跟着陈瑄在旁边坐下,她看向了陈瑄,笑道:“那改天陛下还来玩吗?” “等着秋獮时候朕猎一只鹿给你看,你便知道朕不是没有功夫在身上,只是投壶这种小玩意朕不擅长罢了。”陈瑄靠在旁边凭几上看向了她,“朕说到做到。” 谢岑儿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妾身便等着吃陛下猎的鹿了。” “就只想到吃吗?”陈瑄好笑地撑着头看她,“就不能想点别的?” . “别的么……”谢岑儿拿起茶壶来给陈瑄倒了一杯茶,然后款款笑了一笑,“陛下干脆把太子殿下带上一起去秋獮,如何?” 陈瑄顿了顿,接了她递过来的茶盏,面上笑意淡了下去:“朕留他在京城是有用意的。” “妾身自然知道陛下的用意。”谢岑儿不慌不忙说道,“陛下是想着如今瑶州水患还有一些余下的事情没收尾,还怕有急事送到京城来没人能立刻处理,太子殿下今年有十五岁,正好也能在京中处理这些事情,再历练一二。” “你看得出朕的用心。”陈瑄听着这话,轻叹了一声,喝了口茶,“但他只想到了中军和护军,朕十分失望。” “可殿下毕竟也才十五岁,许多事情角度不同,那么看到的事实便不一样。”谢岑儿笑着说道,“陛下为今后计,既然现在太子殿下已经把这事情想岔了,不妨便干脆带上殿下去秋獮,先打消殿下那些不应有的心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再次看向了陈瑄,见他面上露出思索神色才继续说了下去,“陛下所想也不过是这朝中安稳,可现在把殿下留在京城便是徒添许多不安稳。” 陈瑄把茶盏放在手边,却道:“朕现在便只觉得,这么多年他身为太子,太子太傅也选的是最渊博忠心的臣子,可他却没有太子的样子。朕实在没想过他能愚蠢到这地步,难道不知道有些事情能想但不能说么?” “殿下年纪小。”谢岑儿不急不缓笑着说道,“毕竟这个年纪,若是在寻常人家,还在整天琢磨着上哪儿去玩呢!” “朕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登基做了皇帝了。”陈瑄嗤了一声。 “那殿下在这个年纪考虑考虑陛下当初已经抓在手中的中军和护军也不算太出格?”谢岑儿笑着问。 这问题把陈瑄都问愣住了,他过了一会儿才用手虚点了她一下,笑着摇头:“你这就是在故意东扯西拉了。” “妾身倒不是想为太子殿下开脱什么。”谢岑儿看着陈瑄,“有些话太子殿下便是说得不对,所作所为也是实在让人觉得费解。只是魏朝如今是需要太子的,陛下还想要北伐,还想要收复失地,那么太子便是陛下稳定局面的一条重要途径,不是么?” 陈瑄深深看了她一眼,笑着点了头,又忍不住叹了一声:“这些事情你倒是比太子更透彻。” “妾身毕竟经历得多,若这都看不明白,进宫来岂不是到处惹祸树敌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谢岑儿坦然笑了笑,“而太子殿下,娇生惯养长大,自然许多事情想当然一些了。” “你是在给他找理由,但这些理由都不能成立。”陈瑄有些感慨,“当然可以说他年轻,说他经历少,所以他的立场他的角度来看许多事情便和朕眼中的不一样,但是——”他顿了顿,又自嘲地摆了摆手,“朕就是在宫里长大的,朕当年若和他一样蠢,韦宣武不会等了许多年才下定决心想篡朝还最终失败,他当初便能仗着手中有兵马直接把一个蠢蛋皇帝赶下皇位。”他看向了谢岑儿,目光是平静的,“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所以陛下还是得多为太子殿下周全一二,至少在此时。”谢岑儿对上了陈瑄的目光,“陛下越宽厚,大家才会越心中安稳,毕竟连那样的太子殿下,您也容下了,对么?” 陈瑄露出了一个沉思的神色,过了许久他摆了摆手,道:“你所说虽然有道理,朕也认为若顺着你的说法做下去,必定能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但朕并不想这么做。”他语气是淡漠的,“朕是皇帝,朕已经在北伐这件事情上勉强了自己许多年,并且肉眼可见,朕还要为这件事情忍耐许久。所以朕不想在愚蠢的太子上让自己委屈,朕会让他留在京城,还要看看他到底想在京城做什么。”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她已经明白陈瑄的意图。 “若他不合适,留在太子位置上,反而成祸害。”陈瑄语气冷漠下来,“从父亲的角度,朕或者不介意自己的儿子是个蠢货,但朕是皇帝,朕的储君不可以是这么一个蠢人——须知蠢人做出的事情,比一个庸人更可怕、后果更无法预料。” “可若为了陛下名声……”谢岑儿迟疑了一会,眉头微微皱了皱,“虽然陛下从前便说过不计较这些事情,但是被有心人利用做文章,实在也是不妥。” “会有什么样的有心人来用这种事情做文章?”陈瑄不以为然,“朕活着的时候有人拿这种事情做文章,那必定是有乱臣贼子想要谋朝篡位找借口来起事。朕不认为朕理智清醒的时候会让魏朝出现这种人,这种人也不敢在朕没糊涂的时候做这种事情。” 谢岑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陈瑄的自信倒是也有道理,毕竟每次韦苍叛乱都是等到张贵人一刀把陈瑄给捅到床上半身不遂才起兵。 陈瑄看向了谢岑儿,微微挑了眉:“你觉得朕说得对吗?” 谢岑儿回过神来,冷静想了想,最后点了头——毕竟有那么十几次的实例就摆在前面,容不得她不点头。 第39章 第 39 章 陈瑄训斥太子陈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宫外。 另外一些人事上的变动也都发了明旨。 这两件事情原本是毫不相干,但因为其中从安侯梁然突然在东宫领了实职,便让大家忍不住把那份已经人事变动的名单看了又看。 其中变动最大的莫过于从琪州回来的王琳,他原本是琪州刺史,这回却突然领了六军,也就是包括了骁骑营游击营左右卫和领、护军在内的六军。 魏朝的军制十分庞杂,暂且把那些虚衔官阶将军放到一边,也不看地方上和各州刺史都督之类交叉着的复杂构成,仅仅只看卫戍京城的中军,其构成也十分繁琐。 中军首先是可以分为宿卫军和门牙军。门牙军专指的是驻屯在康都京郊的那些机动部队,而宿卫军的组成则包括了前述六军,以及前后左右四军、屯骑、步兵等组成的六校尉,还有隶属太子东宫的前后左右中五卫率。 历来中军统帅,都是帝王心腹。 从前谢应做过中军统帅,现在的中军统帅是远在珠州的大将军卢衡。 王琳突然领了六军,便让人开始猜测着,陈瑄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机突然让人统领了六军,明明王琳从琪州回来康都这么久,看起来都像是有别的安排,不像是要安排军职。 是因为太子陈麟的原因吗? 倘若真的是因为陈麟,便不得不让人在意,为什么陈瑄这次秋獮把陈麟留在康都而不叫他随行了。 种种猜测种种流言,一时间康都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 丞相梁熙便是在这样气氛中接到了王琳的拜帖。 “人就在外面吗?”梁熙合上拜帖,带着几分诧异地看向了面前的冯屹。 冯屹点头,道:“便就在府外,大人见还是不见?” “就请进来吧!”梁熙笑着摇了摇头,把拜帖随手放在了面前的几案上,“看来京中最近这些消息让他有些坐不稳了。” “便不说他,就是下官也觉得最近京中实在是……各种流言蜚语太多了一些。”冯屹说道。 梁熙扶着几案站起来,轻轻叹了一声,道:“这便是空穴来风啊!” 冯屹看了梁熙一眼,满肚子的话倒是一时间不知怎么说才好,便只道:“下官先去请了王大人进来。” “去吧!”梁熙点了头。 . 王琳人如其名,风度翩翩美如冠玉。 他跟随在冯屹身后进到屋子里面来的时候,让梁熙感觉眼前一亮。 王琳上前来先行了礼,口中道:“下官回京城以来,还一直没有前来拜会丞相大人,今日便仿佛是做了不速之客了,还请大人见谅。” 梁熙笑了笑,请王琳在旁边坐下,然后才道:“无论之玉什么时候来老夫这里,都不是什么不速之客。” 说着话,下人进来送上了茶水,王琳也起身在一旁坐下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下官此番前来,确是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丞相的意思。”王琳恭敬地看向了梁熙,,“丞相也知,前些时日陛下与太子殿下有了摩擦,如今我领六军,中军中许多事情也因此都在我眼皮底下过。”顿了顿,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封手令,起身上呈给了梁熙,“丞相大人请看。” 梁熙接了这手令,略有些诧异地打开来看了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 “从安侯自从入了东宫之后,东宫宿卫动作便一直不断。”王琳轻声说道,“这事情不在军中,或者也看不出有什么。” 梁熙合上手令,抬眼看向了冯屹,道:“叔立先暂避。” 冯屹听着这话便应下来,起身退到了门口去。 屋子里面只剩下了梁熙和王琳二人。 没有旁人,王琳声音便不再压得那么低,他看了一眼梁熙,接着刚才说了下去:“东宫五卫率原本是由刘绍刘将军统领,但刘将军前日却请辞,并且太子殿下也已经批下了。” 梁熙翻开那手令又扫了一眼,他面色渐渐沉了下去,他看向了王琳:“这事情,陛下知道么?” “若是别的小事倒是罢了,这种事情不可能瞒得过陛下。”王琳诚恳说道,“只是陛下看过之后只是全部压下来,故而知道的人也少。下官只是觉得,一切以大局论,陛下或者对这件事情自有打算,但长久来看却并非好事。陛下之前斥责太子殿下的事情人尽皆知,这次秋獮也已经确定了不会带上太子殿下,再有这件事情,三者相叠加……” 这话王琳没有说完,但梁熙已经听得出来他没有诉之于口的未尽之意。 陈瑄在逼着他的太子表态,也在看跟随着太子的人到底会如何行事。 . 梁熙沉默了下去。 他与陈瑄君臣多年,对陈瑄算得上了解。 在朝政大事上面,陈瑄向来都是客观并且理智的,朝政大事上面,他并不任性,也不独断专权,甚至称得上从谏如流。他登基以来,任用贤臣,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他以明君的姿态坐在龙椅上,让魏朝迅速恢复了平静并且开始发展。 但在私德上,梁熙就没什么好话能评价了,当年他求娶了他的长女梁霙,没几年后宫就开始充斥各种各样的女人,再后面又横空出世了一个张贵人,求娶梁霙时候信誓旦旦的话语俨然是放屁一般。他虽然是臣子,但梁霙是他亲生的女儿,自然是偏向自家女儿多一些。 不过他也没有偏向太多,许多事情在过去之后再回头去看,方能窥得一二真谛。 便如陈瑄与梁霙之间帝后离心之事,如今回头去看,是在当年北燕想要送公主和亲之后。在这件事情上梁霙与陈瑄的意见相左——其实仅仅只是相左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陈瑄也并不是容不得旁人说不的皇帝,但倘若意见相左还拿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并且固执己见一味反对下去,任是谁也接受不了。便在这事情上陈瑄与梁霙闹得难堪,梁霙还因为这事情回到梁家来住了半个月,最后还是陈瑄亲自出宫接了她回宫去。 在这之后,陈瑄便不再多顾及梁霙的面子,开始在宫中广纳美人,结果当然是帝后之间关系更加恶劣,争吵时时不断。 可就算如此,陈瑄还是立了梁霙所生的嫡子陈麟为太子,对待梁家丁点没有变。 这让梁熙就算偏向自己的女儿也挑不出什么好说的。 梁霙去世是在张贵人进宫之后,张贵人进宫似乎对梁霙的刺激格外重一些,梁霙与张贵人闹出了势同水火的架势,最后在陈瑄一而再升了张贵人的分位之后,梁霙终于病逝在了宫中。 死后的哀荣陈瑄还是一样不少地周全到位了,但梁熙也看得清楚陈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当陈瑄还把梁霙看作是妻子是家人的时候,当然是无限包容,在最初那几年,他后宫中的确只有梁霙一个人,他那时候便就是按照求娶时候承诺过的话语那样对待梁霙。 但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在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并不能也不会和他同心,并且之后也不可能发生变化的时候,他便不再把她看作是妻子,而是具有政治意味的象征:皇后。 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是需要皇后去做的,陈瑄转变了对梁霙的看待,也就转变了他的态度,对待皇后便如同他对待臣子一样,做事不力并且身居高位的臣子要怎样处置?如果无法让他从这个位置上走下来,那么便只好让他死在任上换个清净。 梁霙就是这么死的。 现在,太子陈麟事实上处于了和当年他母亲一样的境地。 当陈瑄已经不再对他有儿子的期待,而只是用太子这个身份地位来看他,他之所为若出错,他会有怎样的结局? 自然也是死。 可他当年没劝下自己女儿,眼睁睁看着她走了歧途最后香消玉殒,难道现在再看着亲外孙走一模一样的路么? 梁熙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沉入了无力的泥沼。 他不是陈瑄,做不到把感情和理智分得那样开。 . 谢岑儿从张贵人口中知道梁熙进宫与陈瑄商谈了整整一夜的消息。 张贵人翘着长长的指甲,拿着铜制的工具敲开盘子里面的阿月浑子,口中漫不经心地说着宫中的事情。 “原本陛下说好了昨天到我宫里去的,谁想到丞相大人横插一杠子,这连吃醋都没法吃!”张贵人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丞相大人真是狡猾得很,一边要送美人进宫,一边自己还用国事把陛下占着!没人比他更会算计!” 好端端的事情从张贵人口中说出来就让谢岑儿觉得奇奇怪怪,她拿了一颗张贵人敲开的阿月浑子吃下去,果不其然得了她的一记白眼。 “我辛辛苦苦敲了这么久,你伸手就拿去吃啦?”张贵人把手里的锤子塞到了她手里,“剩下你来敲。” “叫个人进来敲?”谢岑儿看了一眼盘子里面的阿月浑子,又看了一眼张贵人,“反正我们这会儿说的话也没什么是外人不能听的。” “我可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站着听我们闲聊,万一我说点什么被人知道了,添油加醋往陛下耳边说怎么办?”张贵人又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起来,“你不也一样?你以为宫里面的人都和我一样坦荡?小人多得很!防人之心不可无!” “罢罢,那我敲就是。”谢岑儿随手拿了盘子里面的阿月浑子大力敲开,才敲了两个,就又被旁边张贵人把锤子给拿走了。 “哪里能这样,这样里面的果仁都被你锤烂了!”张贵人皱眉,“还是我来。” “这是我做了事还不讨好。”谢岑儿索性在旁边凭几上靠着,只看着面前娇滴滴的大美人翘着长指甲挥舞着小锤子敲干果仁。 “内府给你送了去秋獮的新衣裳没有呀?”张贵人一边做事一边问道,“这次陛下就带着我和你两个人一起去秋獮,都不会带底下那些什么婕妤美人之类的了。” “还没送来,可能还没做好吧!”谢岑儿随口回答,“陛下以前去秋獮会带很多宫人么?” “以前带的可多了。”张贵人想了想才说,“皇后在的时候每次带的就特别多,每次秋獮还有很多王公大臣送美人给陛下。”顿了顿,她看了一眼谢岑儿,仿佛意有所指一般,“到时候就算陛下只带着我们俩去秋獮,但还是会有很多别的美人呢!” “也正常。”谢岑儿倒是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她随手从茶几上拿了个橘子在手里捏了捏,“毕竟这都是讨好陛下的好时机。” “你不介意这些?”张贵人再次看了过来。 谢岑儿也看向了张贵人,她知道张贵人是计较这些的,于是她道:“我进宫得封贵嫔,这点大度还是应有的,不是么?” “虽然我做了多年贵人,也是位列三夫人了,可我就是计较这些。”张贵人坦然说道,“我小气得很。” 谢岑儿无所谓地剥开了橘子,只笑了一笑:“这话与我说可没用,得与陛下说才行。” “还是算了。”张贵人目光闪烁着,又仿佛若无其事一般重新把话题拉回了梁熙身上,“你说,丞相进宫是不是要为太子殿下说情,让陛下把太子殿下带上一起去秋獮呀?” 第40章 第 40 章 只稍微一想,谢岑儿就知道为什么张贵人一而再说起了梁熙。 正如她觉得这次陈瑄和太子陈麟之间起了这样的摩擦和冲突是她来刷陈瑄好感度的时机一样,张贵人必定也会抓住这种时机来撬动陈麟的太子之位,以她对张贵人的了解,她是必定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张贵人是一个极其擅长抓住时机的人,并且也相当懂得什么叫做临机应变,这自然就是在过去的十几次重生当中,只要她谢岑儿不插手,她就多半能成功把陈麟弄死的原因。 想对当朝太子下手,不是一两年就能做成的事情。 陈麟就算不得陈瑄的偏爱,但他有外公梁熙,梁熙代表着整个梁家,除了梁熙之外,他还代表着礼法,魏朝的士人心中具有嫡长子身份的陈麟便是正统应当的储君。 这两个条件共同构成了陈麟这么多年在东宫稳如泰山,只要陈麟不出错,陈瑄为了魏朝的稳定,都不会废他的太子之位。 张贵人相当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每一次对陈麟动手的时机都是陈麟出错——哪怕他不想出错,她也能勾着他做错事。 只要他出错,她就有本事让这小小错处无限放大。 而陈麟无法处理这种无端放大的过错,陈瑄却又无法容忍这种过错,这二者相加,陈麟的下场就可想而知。 这其实是谢岑儿相当佩服张贵人的地方。 她对付太子的方法概括起来十分简单甚至过于简单,但若代入到张贵人本人去做这些事情呢? 张贵人身后没什么显赫家族,她用了快十年的时间去布置一切,她耐心十足,还能稳得住手中各方势力,王婕妤和二皇子在她手中任意摆布,陈瑄的心思被她摸得清清楚楚,她等着陈瑄已经彻底对陈麟失望之后才发力动手,那样陈瑄才会愿意去相信那些他原本不会信的关于陈麟的那些事情。 张贵人没有她这样重生了十几次的经验总结,她便就是靠着她自己,几乎完美无缺地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得妥妥帖帖,没有缺憾,她自己还能全身而退,何等的智慧! 这一回目当中,有许多之前没见过的剧情出现了,原本张贵人动手的时机自然也和之前不一样,她现在选择的这个动手时机,应当是依赖于秋獮时候陈瑄和陈麟分别在枫山和京城,二者虽然离得近但却又有一定的距离,有距离意味着消息传递速度有先后,她必定是准备好了要打一个时间差。 一切准备都建立在陈麟和陈瑄会分开的基础上,所以她便在关心梁熙会不会劝着陈瑄重新带上陈麟。 . 如果老早打算救太子,谢岑儿这时候便要对张贵人的做法有应对和安排了——并且不是简单的应对,还要用上谢家的力量,一两天都未必能办得好。 不过她这次老早就决定不对陈麟的死活插手,所以她便把一半橘子掰开放到了张贵人面前,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丞相是要向陛下说什么?就连丞相进宫来见陛下的事情,都是你说给我知道的。” 张贵人接了橘子,把手里的小锤放下,掰开一片橘子吃下,似乎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道:“我在想啊,若是太子这回又跟着陛下一起了,那二皇子还留在京城吗?” 这就是典型的另有所指的话语,谢岑儿看了张贵人一眼,把橘子皮丢到小几旁边装这些果皮果壳的小桶里面,然后才道:“这些事情轮不到我操心,实在是想知道不如去问问陛下?” “我这不是想先和你商量着么!”张贵人睁大眼睛,无辜地看了她一眼,“宫里面我就能找你商量商量,你还一问三不知!你是贵嫔呢,怎么能这样?” “要是我劝你不管,你会听吗?”谢岑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张贵人目光流转,她重新拿起了锤子敲开了一枚阿月浑子,道:“你要真的劝我,我就真的听。” 谢岑儿顿了顿,笑着道:“那我就劝你少理这些事情,民间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情要发生总是要发生的,静观其变就好,不是吗?” 张贵人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半真半假道:“可我也等不起下一个十年了,再过十年,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所以你看,我劝你,你也不会听。”谢岑儿也看向了她。 . 话到此处,其中暗藏机锋,便也是心照不宣。 张贵人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长长的羽睫垂下来,艳丽的面容多了几分怅然。她又敲开了一枚阿月浑子,把果仁放在面前碟子里面,再把果壳放到一旁,才重新开了口。 “贵嫔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进宫这么多年膝下一子半女都没有?”她看向了谢岑儿,却没有等谢岑儿开口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若叫我说,今时种种,不过当年的报应而已。有因有果,这世上谁也逃不出一个因果。”顿了顿,她又轻笑了一声,才又道,“人生最快意之事,应有那么一件是亲眼看到应受报应之人,真的受到了报应。” 谢岑儿往旁边靠在凭几上,她无意去评价张贵人所谓报应或者不报应,但她却知道在太子陈麟出事之后,裴美人进宫,张贵人失宠的事情。 事情都是环环相扣而不是平白无故发生的。 她看着张贵人,问道:“若将来宫中来了美人,得了陛下的宠爱,再想不起你了,你会想到今天你所说的因果报应吗?” “或者也会。”张贵人坦然说道,“就算有那个将来,今时今日我想做的事情也一定是要做的。” “若有那一天,会后悔吗?”谢岑儿问。 张贵人道:“不可能会后悔的,我在做我想做并且谋划了许多年的事情,一切后果我都能接受。”顿了顿,她看向了谢岑儿,又道,“就算给我一百次重来的机会,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 谢岑儿听着这话忽然觉得有趣。 张贵人和陈瑄很相似。 陈瑄说他不想重生,因为他认为他已经做到了在当时条件下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张贵人说她不会后悔,因为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并且愿意承受一切后果。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 梁熙进宫了一趟,并没有能够改变陈瑄的决定,太子陈麟还是被留在康都。 陈瑄宽慰了梁熙还又重赏了梁家,在外人看来便好像是陈瑄借着梁家给太子陈麟施恩,康都关于这天家父子之间的流言蜚语也少了许多。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在谢岑儿眼中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了。 . 内府送来了四套骑装,王泰在旁边陪着,谄媚地说起了这是陈瑄的意思。 “陛下说,谢家儿郎们都是骑射的好手,贵嫔娘娘也一定擅长骑射,所以便让内府做了四套骑装,娘娘去了枫山便可以敞开玩耍了。”王泰说道。 谢岑儿看着这四套骑装,不得不感慨陈瑄这份周到用心,于是她道:“妾身谢过陛下,陛下多费心了。” 王泰又笑道:“陛下还说,中午时候还过来甘露宫与娘娘一道用午膳,请娘娘午膳多等半刻钟。” . 到了中午时候,陈瑄果然便来甘露宫了——比他说的时间其实还早了一刻钟。 大概是和朝臣们争辩过,他脖子还是红的,应当是动怒了。 进到甘露宫中,他解了外袍丢给王泰,只穿着半臂,进到殿内。 宫人们进来迅速摆好了午膳,然后行礼之后迅速退了出去,殿中便只剩下谢岑儿与他两人了。 陈瑄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冰镇酸梅汁痛饮两大杯,准备喝第三杯的时候,谢岑儿伸手拦了下来:“秋老虎虽然还没退,天气也热,但冰的喝多了一定是要闹肚子的。” “朕身体好,不怕这些。”陈瑄虽然这么说着,但也还是收了手,他在席位后坐下,示意谢岑儿坐到他旁边来,“你看到内府送来的衣服没有?要是不喜欢就让他们重做。” “都很喜欢。”谢岑儿在陈瑄旁边坐下了,“要谢过陛下专门吩咐内府做了四套骑装,原本是想着两套就足够了的。” “既然要去枫山,就多玩两天,骑骑马散散心。”陈瑄看了一眼面前的饭菜,伸手夹了一片菜叶吃了下去,叶杆被嚼得嘎吱嘎吱作响。 谢岑儿多看一眼陈瑄神色,见他面上那点气恼渐渐退下去,才笑了笑:“陛下刚才过来看着好吓人,看着是与人吵架的样子。” “吓到你了?”陈瑄把菜咽下去才看向了谢岑儿,“看着也不像是被朕吓到。” “又不是与妾身吵架,妾身为何要被吓到?”谢岑儿看了回去,“就只是少见陛下刚才那么生气的样子。” 陈瑄轻哼了一声,仿佛有些不屑,他往旁边靠了靠,道:“瑶州水患已经平定,韦苍上了奏疏请赏,想给他的弟弟韦萤求娶朕的公主。” 谢岑儿略有些意外,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剧情。 还没等她针对这个剧情认真想一想,又听见陈瑄道:“朕说了,这不可能,他身为瑶州刺史,治理水患是分内之事,求娶公主是痴心妄想!”顿了顿,他仿佛想起什么,又看向了谢岑儿,“你姐姐喜欢的好像就是韦苍的弟弟,朕没有记错?” “的确没记错。”谢岑儿点了头。 “王泰,拿纸笔进来。”陈瑄一边叫了王泰,一边看向了谢岑儿,“你来,你替朕写旨意,就把韦家这痴心妄想的行为痛骂一顿!想怎么骂怎么骂!” 第41章 第 41 章 王泰很快就送了纸笔进来,陈瑄在旁边看着谢岑儿拿起笔,口中道:“你只管骂就是了!这世上男女之间的事情断不可能是女人一厢情愿就能成的,你姐姐定是因为韦萤在其中作梗,才会连自己母亲和兄妹都不管了,一门心思往外跑!” . 这话让谢岑儿多看了陈瑄一眼,又对他有了全新的看法。 不说在古代了,就算在现代,还有很多人在发生了感情纠纷的时候一味把责任甩给女人,陈瑄能敏锐地揪出谢峦私奔这件事中的罪魁祸首是韦萤,且不说他出发点是不是想要发火是不是想要打压韦家,都说明他实在明白在社会地位不对等的情况下,发生了感情纠纷,谁才会是故事发生的根源。 可陈瑄越是通透,便越看得出他本质的无情冷漠——他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用什么天真无知的理由来洗白或者美化他的行为都变得很难。便如在梁皇后的事情上面,陈瑄难道不知道他之所为是在反复试探皇后的底线?难道不知道皇后无法接受那些事情?他统统知道,可他就是要那么去做,不过只是因为想要随心所欲。 但陈瑄这样的人又是事实上很好讨好的人,他自有他的那一套看待世事的标准,只要对了他的脾性,他很乐意对人好,甚至还很愿意多让一步。 就好像现在陈瑄让她来写旨意。 . 后宫妃嫔通常是不干政的。 太后或者是有摄政的机会,不过那每每是碰到幼主登基。皇帝年幼,他本人就无法行使他管理国家的权力,于是这份权力便让渡给了抚养她的母后或者身边的宦官又或者是朝中的大臣。 而皇后和后宫的妃嫔们便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通常这时皇帝是成年的,他能处置朝政大事,他不想也不会把管理国家的权力和别人分享,哪怕那个人是枕边人。 . 在前面十几次重生的回目中,她能从陈瑄手中分得权力,多半要等到张贵人把他捅得半死不活——也就是半死不活自己不行了,也才会想到得找个靠谱的人来帮忙,并且多数时候还不怎么乐意,要分一分权力免得自己被完全架空,所以要分成好几分,一份给后宫中的她,一份给作为宗室的安王陈璎,一份给丞相。 所以在前面所有回目中,她想要走女皇路线,不管她具体是在宫斗还是在基建还是在做别的事情,都要想办法让梁熙从丞相的位置上退下来,换上她的兄长,只有这样,在陈瑄被捅之后分权力,她才能联合自己的兄长迅速压过了安王陈璎,立刻把魏朝上下都把握在手里。 这样的权力分配其实可以直接导向两种结局:第一当然是她奋而直上当了女皇,另一种是她的哥哥当皇帝,她得退一步去当长公主,这两种结局就前面她走的具体路线相关了。 但这两个结局其实在某种情况上来看待,也是同一个结局——她能当女皇是依赖于谢家的势力,所以她在当了女皇之后,这个皇位能不能坐稳以及后面的传承,也都依赖于谢家,有极大的可能是这个皇位还是会落到她两个兄长或者侄子手中,最终和她当长公主没有太本质的不同。 . 这是在男权社会必然会发生的情形。 她身在其中,虽然看得明白,但她却知道她难以把这个局面改变,她要依赖谢家,结果不会有太多不同,除非她想抛开谢家。 捏着手里的笔,她意识到眼前其实是一个重要的时机——她不必要等到张贵人把陈瑄捅到奄奄一息了再等着从他手里接过那三分之一的权力。 她有一个正大光明地与陈瑄分享权力的开始,就是面前这封旨意。 陈瑄对所有符合他喜好的人都十分慷慨,他不吝于分享,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感觉心猛然跳得快了一些,似乎是因为她再一次发现了与之前所有重生都不同的地方。 在这一次全新的重生当中,她已经走出了与之前不同的许多剧情,也许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不断重生的根源,又或者是——她有些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她因为前面一直没发现过卢雪的缘故,在认真反省之后,变得比之前更注重细节。 这些全新的剧情线,应当便就是因为她在微小处的改变。 就好像蝴蝶效应。 . 把已经跑远了的思路拉回来,她看向面前的纸,歪头笑着看向了陈瑄:“那妾身可真的落笔数落了?要是哪里写得不好,陛下可不能笑我。” “不笑你,你只管写就是了!”陈瑄撑着头往只写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那张纸上看了一眼,催促道,“要是实在不行,你把大概都写出来,朕给你润色。” 话说到此处,谢岑儿也不再推脱什么,便落笔开始历数韦苍韦萤的痴心妄想和韦萤混乱的感情生活并且着重落笔在了欺骗无知少女上面。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谢岑儿抬头看向了旁边聚精会神在看她写文章的陈瑄,笑着问:“陛下觉得我写得如何?” “不错。”陈瑄欣赏地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拿了笔,在最后添了几句,然后又叫了在门口的王泰进来,“你拿着这个,直接发到韦家去。” 王泰心惊胆战地接下了,见陈瑄再没有别的吩咐,才退了出去。 . “所以为什么这韦苍忽然想要替他弟弟求尚公主?”虽然写了一大篇批评韦萤韦苍这兄弟俩的话语,但谢岑儿还没闹清楚韦苍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了,她看向了陈瑄,“总不能就真的是因为他过于骄傲自大吧?” “否则还能因为什么?”陈瑄反问了一句,“他就是以为自己平定水患有功劳,觉得他们韦家也配得上公主。”顿了顿,他又嗤了一声,多解释了几句,“另外,就是想回京城来了,朕自然是不会让朕的女儿去瑶州,韦家要办喜事也不可能在瑶州,他眼热王琳能统领六军,又在猜测朕是不是打算把中军统帅也换个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了谢岑儿,笑起来,“后面这些能听懂吗?” “能听懂啊,陛下说得很直接。”谢岑儿点了头,陈瑄这么直白的话,她要是再说听不懂,那就是在自己贬低自己了,过犹不及。 陈瑄见她点头,仿佛又有了谈兴,他道:“韦苍此人不可小觑,他是很擅长隐忍的性格,方才那旨意就算发过去,他也不会有半点怨怼,反而会把他弟弟亲自教训一顿然后送到京城来,以表忠心和诚意。” “会这样?”谢岑儿心中的韦苍可不是隐忍的性格,毕竟韦苍后面就直接叛乱了。 “必然会的。”陈瑄语气相当笃定。 . 身在瑶州的韦苍收到从康都送到的那封由谢岑儿执笔的回复旨意时候,陈瑄已经带着浩浩荡荡的王公大臣们一起往枫山去秋獮了。 韦苍把这明里暗里都是讽刺和挖苦的旨意看过,看向了门口的侍从:“去把二爷叫来。” 侍从忙道:“二爷今天去了别院,不在府里。” “那就让人去别院叫他回来。”韦苍吩咐了,然后随手把旨意递给身边的长史丛越,“长序来看,陛下这旨意写得有趣极了。” 长史丛越恭恭敬敬地接了这圣旨,打开来认真浏览。 “看着不像是咱们这位陛下写出来的。”韦苍笑着说道,“我猜着,这旨意多半是谢家那位贵嫔的手笔。” “后宫是不得干政的。”丛越一边看着这圣旨,一边又看向了韦苍,“不过看起来的确不像陛下写的,大概也可能是从丞相府发出来的?” “不会,梁熙平常行文也不是这样。”韦苍道,“我所说不会错,你只看着圣旨中,说仲荷的罪状,那真是字字诛心哪!无论是咱们陛下,还是丞相大人,都写不出这样的句子,只可能是那位贵嫔。” “陛下如此宠幸谢家的贵嫔?”丛越把看完的圣旨合起来,交还给了韦苍,面上露出些许忧虑,“咱们在瑶州与隔壁的谢将军可不算太和睦,这万一……” “不必忧心。”韦苍又拿起来这圣旨看了一眼,“谢家的贵嫔也好,隔壁的谢将军也罢,这分寸把握得极好,比仲荷好千倍万倍也不止。” “二爷在文人雅士当中的名声,是谢家留在京中的那位二爷拍马也比不上的。”丛越说道。 “此言差矣。”韦苍摆了摆手,“这圣旨中的话要是让人知道了,还能剩多少名声?”顿了顿,他面上却还是带着笑的,语气也相当轻松,“尚公主一事也许难了点,不过要是能借着机会让仲荷回康都去也算是成了一半。” “让二爷去康都请罪?”丛越试探着看向了韦苍。 韦苍点了点头,又笑道:“长序且去安排此事,明日就让仲荷启程往康都去。” 说着话,韦萤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进来了。 进到书房里面,韦萤来不及说话,直接便拿起水壶咕噜咕噜往口里面灌水,一壶水喝了个干净,才喘了口气看向了韦苍:“大哥,你这么急急忙忙找我回来做什么?” 韦苍示意丛越出去还关上了门,然后不慌不忙地从墙上取了鞭子,直接抽到了韦萤的背上。 猝不及防,韦萤被抽得满脸茫然却又不太敢躲开,他有些委屈了:“哥,我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抽我?” “抽完再说吧!”韦苍拎住弟弟,直接按在了地上不许他有机会跑。 第42章 第 42 章 韦苍手上半点不留情把韦萤给抽了一顿,最后让人把韦萤抬回了他的院子。 韦萤素来走的是文人素雅的路子,拳脚武功完全不是韦苍的对手,后头想要躲开的时候被韦苍按死了连跑都跑不了。 平白无故被喊回来挨了这么一顿,他颇为委屈,仆从给他上药之后再看到韦苍进来,面上便带出了怒火熊熊。 外面天色都已经暗下来,韦苍换了一身衣服,他坦然顶着韦萤要吃人的目光就在他身边的坐榻上坐了。 “我已经让人都收拾好了,明天早上你就出发去康都。”韦苍伸手拉起韦萤身上衣服看了一眼他背后的伤,语气平静,“还有给陛下的奏疏你也一并带去。” 原本一腔怒火准备对着韦苍发作的韦萤听着这话一下子把前头的话都咽了下去,他不可思议地看了韦苍一眼,道:“你让我去康都,打我一顿做什么?这一路上坐卧都不方便了!” “你看看。”韦苍从袖中掏出了从康都发来的圣旨,放到了韦萤面前,“最好还是你能尚公主。” 韦萤撑起上半身龇牙咧嘴地打开圣旨一目十行看下去,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这个看起来不像是咱们陛下写的吧?”顿了顿,他又看向了韦苍,“我觉得有这圣旨在前头,公主还是别想了。” “怎么就不能想了?”韦苍不以为意,“你仪表堂堂,又有满腹经纶,娶公主绰绰有余。” “倘若爹还活着,打到珠州去的是我们爹而不是卢衡,倒是能肖想一番公主。”韦萤把圣旨还给韦苍,又趴了回去,“现在么,陛下大概要觉得我们是眼高于顶不自量力了吧??” “总比天天觉得我们是不甘低头狼子野心好。”韦苍把圣旨拿在手里,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只从这次水患就看出来了,我是有心治水救灾,也没打算趁机做什么事情的,可你看看陛下呢?那是一百个提防,一万个不放心。” . 这话让韦萤沉默了下来,他当然不蠢——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做了刺史身上挂着各种官阶官衔,一个虽然没有实职但有爵位,在他们亲爹当年还意图谋反的情况下,虽然或许是有陈瑄宽仁手段缘故,但同样说明了他们兄弟俩都不是蠢货。 . “你正好去康都请罪,陛下会懂我们的意思。陛下其实有个好处,他容得下人,只是不喜欢蠢人。”韦苍语气淡淡,“你把心思收一收,别再这么蠢。” “咱们陛下或者容得下别人,但咱们韦家……”韦萤自嘲地摇了摇头,没把后头的话说完,接着又道,“这事情我觉得不太可行,我去康都是小事,但想成事却太天方夜谭。” “成事在人。”韦苍抬眼看向了韦萤,“你去别院,是还把谢家那女人留着?” “他们谢家心狠手辣对自己妹妹都要赶尽杀绝,我是不忍心才收留她了!”韦萤急忙澄清起来,“她现在也无处可去,还身怀六甲呢!” “也没有怪你的意思。”韦苍看了韦萤一眼,“留着她倒是也是件积德的善事,你便带着她一起去康都,直接送他们谢家门口去。” “啊?”韦萤都愣住了,“那这……她岂不是没活路了?” “你看看圣旨上怎么说你,你都要没活路了,还要管谢家?”韦苍嗤了一声,“谢家那位贵嫔既然连圣旨都要写,那就该知道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一帆风顺的。” 韦萤顿了顿,有些不舍:“但我听说谢家都已经不承认云霁了,送她回去作用也不大。” “不承认归不承认,那么个大活人,还能说她已经死了?”韦苍冷漠道,“一是抗旨不遵不进宫,二是不守妇德私自奔逃,光就这两点,够他们谢家受了。” 韦萤听着这话,轻叹了一声:“云霁对我也是一片真心,这么对她,我心有不忍。” “所以叫你带着她去康都,正好不辜负她这对你的一片真心。”韦苍语气凉薄,“谢家总要捏着鼻子把这事情认下来的,到时候名分不是有了?就算是个妾,也比这样不明不白的好。你明天就与她说一说。” “这下是叫我也觉得我们韦家贪得无厌了,又是想着公主,又是想着谢家女,只怕陛下的话要不好听了。”韦萤笑了起来,“不过倒是也是个法子,总不能让陛下盯着我们,在瑶州动弹不得。” “行了,你好好休息吧,这事情就这样定下。”韦苍又看了一眼韦萤身后的伤,见没什么大问题,便扶着凭几站起来,“明天我就不送你了,让长序跟着你一起。” . 韦萤目送韦苍从屋子里面出去,他龇牙咧嘴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背上的伤,忽然想起来那天谢峦仓皇找到他的情景,忍不住叹了口气。 从谢家和梁家联手压下了他爹韦榷妄图篡朝一事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和谢峦曾经或许有过的姻缘就断了——或许那时候还有一线可能,但再后来谢应死了,谢家分家分得那样狼狈难堪,这一线生机就完全灭绝。那时候的谢家是绝不敢再和他们韦家有沾染,否则陈瑄便要像提防他们韦家这样把谢家也严防死守一样看管起来,他们谢家才不会有宫中的贵嫔和玉州的刺史。 那时候他和韦苍商量着既然正大光明的姻亲是难了,不如便想想别的法子,毕竟谢家在玉州的势力仍在,若是真的能与谢家联姻,瑶州和玉州联合,康都便不在话下。 想是那么想的,真的做的时候也是底气不足,但大概是上天的确眷顾他们兄弟俩,没有期待着有后果的布置也成了真,又或者是他和谢峦真的是有红线牵着的,谢峦和他便暗通款曲了这么几年,眼看着谢峦怀孕,有些事情便到了要成真的那一刻,陈瑄一道旨意下来便把所有谋划都打乱了。 而谢家,比他想象中要心狠太多,一路追着谢峦往瑶州来的人都是毫不留情下杀招的,谢峦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孤身一人,身边的随从都已经不在了。 看到谢峦的时候他是有些感动的。 谁会不为一个千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来找自己的漂亮女人感动呢? 可感动也便仅止于此。 孤身一人还身后跟着杀机的谢峦已经成为一个麻烦。 他原本不想理会这个麻烦,但又想到了谢峦腹中的孩子,于是便收留了她。 不过或许现在的确又是个转机。 谢家再怎么,不会连自己家的女孩儿也不认,再有他总听谢峦说起她母亲对她的偏疼,到时候让谢峦多给她母亲写信哭一哭,这事情大概能圆满个一半了。 至于另一半,还得看陈瑄愿不愿意成全,宫里面那位贵嫔娘娘愿不愿意松口。 想到这里,他回味了一番那封圣旨,那圣旨措辞华丽的同时还带着阴阳怪气的讽刺,要是读书少一些的一眼看过去还看不出是骂人,若这真的是宫里面那贵嫔的手笔,这边只说明宫里面的贵嫔不像谢峦所说那样不学无术无理取闹又粗鄙不像个女人。 嗯……或者不像个女人这一点是对的,这世上哪个女人敢写圣旨呢? 就算陈瑄真的叫她写,她也不应该提笔,她不过是个贵嫔,凭什么对朝廷上的事情指指点点甚至起草圣旨? 若是那些朝臣们知道了这一点,这贵嫔只怕要被骂死吧? .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韦萤跑了一天又被打了一顿,终于是抗不过背后伤口带来的灼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候,他已经在牛车上了。 “什么时辰了?”韦萤支起上半身,感觉脑子还有些发晕,他从车帘露出的那一角往外瞥了一眼,“已经出城了吗?” “二爷别乱动,背上伤口刚换了药。”韦苍的长史丛越也在牛车里面,显然是为了传达韦苍的话才在这辆牛车,“大人给二爷留了书信,二爷等会直接看就是了,下官就不啰嗦这些话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指了指放在韦萤手边的木匣子,然后继续道,“别院那位谢娘子就在后头那辆牛车里面,大人找了两个丫鬟伺候着,二爷不用太担心。若是想让那位谢娘子过来陪二爷说话,要等到驿站了才行,毕竟二爷和那位谢娘子都不太好挪动。” 韦萤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行了,那长序你就自便吧!不用管我了。” “是。”丛越应了下来,“下官便就在旁边看书,二爷有什么吩咐直说就行。” “你让谢娘子给她娘亲写信。”韦萤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了丛越,“就说我带她回康都的事情,等到了驿站就正好可以寄出去。” “下官这就让人去告诉谢娘子。”丛越撩开车帘对着外面的小厮吩咐了起来。 . 谢峦扶着腰,茫然地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山色,还有袅绕在山顶上的白雾。 瑶州一场大水之后官道也冲毁了不少,现在牛车行进的道路是抢着救灾时候修筑的,就算是牛车也走得颠簸,让她感觉难受极了。 可想到要回康都,胸口的那股难受,又生生被她压了下去。 她听着小厮过来转达了韦萤的口信让她给母亲梁氏写信,丫鬟已经善解人意地把纸笔都摆在了她面前的小几上。 可她不知道要写什么。 似乎勇气已经在她离开谢家的那个晚上全部消失,之后的情分又在后面不断的追杀当中斩尽杀绝。 梁氏一定不是真的疼爱她,否则她为什么会纵容了那些追杀她的命令呢? 她从旁人那里听说了宫里面的谢贵嫔是如何得宠,甚至还有压过张贵人的势头,她忍不住想,若是她进宫,是不是也有这份风光? 不过——韦萤应当是比皇帝更好吧? 他心里只有她。 那天她费尽万难终于找到他的时候,她从他眼中看到了光。 . 摇摇晃晃到了中午,车队停在了一个小小的驿站中。 韦萤扶着小厮从牛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去问后面马车上的谢峦情形,先一步到驿站来的丛越拿着一封信找到他面前来了。 “京中或者出了事。”丛越语速极快,“二爷请看,说是前几日康都忽然戒严,兵力调动诡异,再又朝着枫山去。” “枫山?”一听这话,韦萤也顾不上谢峦了,“不是说陛下在那边秋獮么?” “正是啊!”丛越神色凝重,“只是现在还不知道康都究竟发生了什么。” 韦萤拿着那短短的一封信一目十行看过去,这不同于往常往刺史府发的详尽的信报,这信重内容着实简单,可又太惊人了一些。 “赶紧让人往大哥那边送。”韦萤合上这信报交给了丛越,“若是真的有事情……便是了不得的大事。” 第43章 第 43 章 千秋宫中一片肃杀之意。 不知是因为从北边呼啸吹来的寒风真的带来了深秋的冷冽,又或者是因为被软禁在了风雨殿的太子陈麟。 谢岑儿在廊下抬头,看到枫山上的枫叶已经被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红色,在秋日的碧空如洗中,这红叶高山显得幽静。 两天前太子陈麟带着东宫宿卫冲到这千秋宫来的时候,山上的枫叶还只有零星一点点的红色,断没有现在这样一大片一大片的盛况。 或者是因为……见了血? 谢岑儿用不太科学的观点强行自我解释了一番,正想着再给这山上红枫找个别的科学一些的理由时候,便瞥见谢岫从另一边过来了。 于是她便不再去想什么科学原理,收回目光,对着谢岫招了手。 . 千秋宫在枫山中,比康都皇宫中要冷许多,她到了千秋宫便添了衣裳,饶是这样,早晚时候还是会感觉到明显的凉意。 此时此刻她穿了秋冬时节贵嫔的常服,宽衣博带一层层叠加起来,华而不实,并且严重影响了行动便利——这让她恨不得每天都穿骑装,起码身上没这么多累赘。 先踢开了这层层叠叠的拖在地上的毫无任何实用功能仅仅只是好看的裙摆,她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向了身边的玉茉:“等会还是换轻便些的,这样穿不行。” “昨儿内府听说娘娘觉得衣裳做得累赘了,说是等会就送新的图样来给娘娘挑选,等回宫了就能做新的。”玉茉在旁边搀住了她的手,“娘娘要是等会要去骑马,奴婢去把骑装收拾出来。” “今日应当不会骑马。”谢岑儿摇了摇头,据说陈瑄还在听风阁里面没有露面,虽然千秋宫上下已经恢复了平静,这显然就只是表面而已。 . 说着话,谢岫已经走到跟前来了,谢岑儿于是便又往前走了两步,与他一前一后进了一旁的梅花亭当中坐下了。 玉茉上前去再检查了一下亭中摆着的小茶炉,确定了茶壶中有新灌的泉水,然后安静地带着宫人们退远了一些站下。 谢岫打开茶盒从里面取了茶叶茱萸等物出来,拿着一旁的小茶碾把这些统统都碾成碎片,然后放到一旁的容器里面加了油调制成膏。 . 谢岑儿忍住了吐槽——这是她重生了十八次也不能接受的喝茶方式。 这一点上来说,她和陈瑄倒是有共鸣,陈瑄不喜欢喝这样的茶,通常饮品都是选择酒水乳酪甚至白水。 不过作为一个宽大的皇帝,陈瑄他自己虽然不喜欢这种茶的喝法,但并不阻止别人喜欢。 喝茶这种行为在文人骚客中风靡起来,陈瑄还夸赞过几次他们喝茶行为的节俭。 谢岑儿自认为自己若是陈瑄,可能要独断专横一把推广一下泡茶,可换个角度来看,倒是又说明了她和陈瑄这个皇帝的差距。 当然,差距不仅仅是在这她完全不喜欢的茶叶之上,还有——太子陈麟都带着东宫卫率上万人招呼也不打直冲到了枫山千秋宫来了,陈瑄还能稳如泰山。 如果她是皇帝,在她秋獮的时候原本应该留在京城看家的太子无缘无故不打招呼就过来还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她必然是要用谋反的理由直接拿下,绝对不会有什么姑息。 而陈瑄并没有这样对陈麟,甚至到现在他都还克制地没有用什么谋反谋逆的词语,只是说是太子陈麟无意中冲撞。 明眼人都知道这冲撞无从说起。 . 枫山在康都的南边,虽然在皇宫中就可以看到枫山的影子,但枫山距离康都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在皇宫中能看到枫山的轮廓是因为这个皇宫地势高,而放眼望去几乎没有高楼大厦之类的阻挡视线。 具体说到距离和速度,在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下,若是一早上就从康都出发,晚上不赶路,以牛车慢悠悠的速度,一边走一边观赏,不赶路,是需要走三天,有两个晚上需要在外面扎营。 当然了,如果快马加鞭的话,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中间门不停顿,理想状态下完全不考虑人马疲惫,从康都到枫山也需要一天。 这样的距离,想从康都一下子冲撞到枫山来,这就纯粹是强词夺理了。 陈瑄带着王公大臣们到枫山来秋獮到达千秋宫,到今天已经是十天,在两天前太子陈麟带着人冲到了千秋宫。 按照这个时代的速度计算,陈麟带着人马不吃不喝直冲枫山,至少需要用时两天,毕竟他要带着那么多全副武装的全身负重的将士,不能完全按照单人快马加鞭速度算。 如此可以推断,陈麟出发是在四天前。 继续再往前推时间门线,陈麟在东宫谋划和决定以及纠集人马来枫山用时,哪怕他就是一拍脑门立刻决定要带着兵马冲到枫山来没有任何争辩,只花了一秒,但纠集人马并且全副武装不是一秒可以做完的,这些准备全部弄完,至少也需要两天的时间门。 以上全部按照最快速度算是六天,那么相当于是陈瑄前脚刚出了康都,陈麟就打算过来冲撞一下他爹。 . 她现在不知道陈瑄是怎样在想,也真的难以预料这事情要怎样收场。 甚至都没有任何经验可以用来参考,毕竟这一次秋獮是她前面十几次重生中没有过的秋獮,所以陈麟的这个行为,也是她第一次遇到。 不过有一点她很确定,这其中多半是有张贵人的手笔。 她知道这其中必定有张贵人利用时间门差弄出了两遍不对称的消息和认知,其中手段方法她大概能猜到,但具体要实施起来是如何做的,她便不知道了。 这就是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但真正去做便不是说的那么简单。 便就拿这回太子陈麟的事情来说好了,张贵人的确就是利用了这一来一回的时间门差和信息差,那么她是让谁去向太子陈麟传了话最终还真的挑拨到他动起了东宫卫率? 再又还有,张贵人是怎么在这件事中隐身的? 她知道是张贵人的手笔,乃是建立在她前面十几次的重生经验上面,若就只论这回,表面上是看不出来她的任何动作。 别的不说,若是陈麟知道他行事是有张贵人的挑拨,那老早就跳出来嚷嚷得所有人都知道,而不是现在被软禁在风雨殿中无话可说。 . 茶壶中的水咕噜咕噜滚开了,谢岫拎着提梁先往她面前杯子倒水,然后等凉了一些往里面加了蜜豆之类的东西,一碗甜茶送到了她面前。 “知道你不喜欢喝我这种。”谢岫说道,“不过你也可以尝尝,味道不坏。” “也喝,就只是不喜欢,所以喝得少。”谢岑儿把茫茫思绪收拢回来,看向了面前的甜茶,“这个也很不错,甜甜的滋味也好。” “陛下还在听风阁,舅舅也在。”谢岫用水把自己调制好的茶膏冲成糊糊又撒上了胡椒,随意地说道,“不过听说明日去狩猎的安排还是没有变。” “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处置这事情?”谢岑儿捧起茶碗看向了谢岫。 谢岫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虽说现在是在往家事上靠,但毕竟也是国事。”顿了顿,他轻叹了一声,“位置是保不住的,性命……我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谢岑儿忍不住回忆了一番之前所有回目中张贵人对陈麟动手成功的情况,顺序其实是先被废太子,然后陈麟才去世,中间门多半有个两三个月的间门隔,并且陈麟死后,陈瑄并没有过多追究什么。 “从那位置上下来,国事上的处置就已经完成了。”谢岑儿说道,“家事……或者毕竟还是亲子。” “那得看他到底为什么带着兵马来了枫山。”谢岫喝了口充满椒香的茶,语气很认真,他抬头看她,“你觉得陛下会怎样做?” . 谢岑儿往旁边靠在凭几上,抬头看向了远处的红叶,她试图把自己代入到陈瑄的立场中去思考。 作为陈瑄首先要考虑的是什么? 是皇位的稳固,再接着是魏朝上下的稳定。 一切稳定,才是他能安稳做一个皇帝的最根本前提。 陈麟之所为无论动机是什么,他的行为就是在打破这份稳定。 所以他现在的处置——不提什么谋逆,只说冲撞,其中所为的也就是要一切都如常,明天的狩猎照旧也是为了这份如常。 这样会让惶惶人心平静,让大家不去揣测魏朝是不是有什么变动,会不会有什么祸事。 须知如若太子陈麟的行为真的被定性为谋逆,那么牵扯下来的人会数以百计,要是遇到狠心的帝王连家族也牵扯,到时候将让魏朝上下血流成河。 陈瑄不会这么做,从前面所有回目来看,他也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所以表面看起来便是他把太子陈麟看得很是淡漠,这么大的事情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了。 此时此刻她试图去站在陈瑄的角度来深刻分析这件事情,便会感觉到陈瑄作为皇帝,在处置这件惊天大事时候的取舍。 . “陛下原本打算秋獮之后就往北去泽山观兵。”谢岑儿没有回答谢岫的问题,反而问起了其他,“泽山观兵的事情,有什么变动吗?” 谢岫想了想,道:“现在还没听说有什么变动。”顿了顿,他也意识到了这个到底意味着什么,“陛下打算给珠州增兵?之前传闻让卢大将军从珠州回撤的事情……” “应当就只是传闻而已,陛下便就是准备继续对北边用兵。”谢岑儿冷静下来,“听闻北燕一分为三之后,刘阿池在原本北燕都城晶城扶持了小皇帝,靠近珠州这边的是他们的大将军窦傲自立为帝,国号为齐,但十分不稳定,窦傲的几个儿子相互厮杀。”顿了顿,她肯定地看向了谢岫,“那么便就只会到废太子就为止。” 第44章 第 44 章 谢岫陪着谢岑儿喝茶说话,一直到陈瑄那边宣了她去伴驾,才从观枫阁离开。 他一边跟在宫人身后往千秋宫外走,心里一边有些微妙而难以言说的茫然。 他的小妹进宫之后已经变了太多——他自然也知道进宫之后的小妹的确变了很多,但从来没有像今日今日这样,她能很笃定地说出陈瑄的想法。 这其中当然是有谢岑儿自己聪慧过人善于分析,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以看出陈瑄对谢岑儿的宠爱——便就是真的宠爱,才会什么事情都不避着她,如此她才能通过方方面面了解了陈瑄作为皇帝的言行,继而推断出陈瑄的想法。 或者家中出了个宠妃是应当欢喜的,但谢岫很敏锐地觉察到他小妹那宠爱的方向不同于其他宠妃,他忽然又想起来之前谢岑儿还问过他关于什么人才征辟的事情。 他一时间难以说清楚自己心中这茫然。 但有一点倒是落在了实处,谢岑儿自己应当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出了宫门,看到了自家牛车就等在一旁,谢岫忽然轻笑了一声不再想这些了——其实他也没什么好茫然的,他们兄妹几个上头也没个人照拂,自然是相互扶持,无论是宫里的谢岑儿还是宫外的他和大哥谢岳,都应该如此。 现在谢岑儿显然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他作为兄长当然是更要助一臂之力。 心思转过来,谢岫便不再茫然什么,直接上了牛车。 . 作为魏朝定都康都之后秋獮的地点,枫山千秋宫其实是由不同的宫殿群、园林和猎场组合起来,其规模甚至不输康都中的皇宫,陈瑄之前的魏帝还有过夏日直接到千秋宫来避暑,一直过了中秋才銮驾回宫的情形。 故而在枫山脚下,原本的小村落如今是分布着各位王公大臣的府邸,当然是比不过京中的宽敞华贵,多是一进小院,官阶不够的甚至是半拉院子也是有的。倒不是这些随扈的王公大臣们不想要让自己的住处华贵一些,实在是这枫山中能盖大房子修宫殿园林的地方都已经被皇帝圈走,剩下能盖房子的地方少之又少,而历代魏帝又三令五申不许他们和山中村民相争,故而也只好委屈下来。 谢家是后起之家,认真说来也就是在谢应手上才一跃成为了帝王心腹,手握实权。若是谢应能多活几年,在这小村里面或者能换个更正更好的院子,但谢应去得太早了一些,谢岳虽然是也是手握兵权,但却在玉州,不曾有回京的机会,故而属于谢家的那院子便十分偏僻,牛车走了快半个时辰才到。 . 下了牛车,谢岫便看到谢荳拿着一封信从院子里面迎了出来。 “郎君,大郎君来了信,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谢荳一边把信送到谢岫手中,一边说道,“送信那小子说是昨天晚上到的京城,听娘子说郎君在枫山,马不停蹄又往这儿来,累得都要站不住。” “给他收拾个屋子让他休息。”谢岫看了谢荳一眼,没有急着把信拆开,“再准备些吃食,别把人晾在那不管了。” “郎君放心,奴婢都安排妥当了。”谢荳忙道。 谢岫点了点头,便抬腿往屋子里面走。 . 这院子小,不像在京中那么讲究还分了前院后院书房卧室客厅,便就是三间屋子,一间分给了谢荳他们这些跟着一起来的随从,一间是做饭的伙房,另外一间就让谢岫一个人用,吃饭睡觉见客看书处理事情都不像从前那样分开。 . 他进到屋子里面先把身上的常服换下,又简单洗漱了一番把身上尘土擦净,然后换了轻便的衣裳,拆开了谢岳的信来看。 是有什么事情值得让谢岳突然来一封信? 玉州最近也没听说有什么变动,难道是家里的事情? 想着这些,谢岫抖开了信纸,认真地看了下去,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 谢岳的信写得很是简洁,概括起来就两件事,第一谢峦给梁氏写信,他直接拦下了没让梁氏看到;第二谢峦在跟着韦家人一起进京,大概已经走到半路。谢岳让他不要再贸然在韦家人在的时候对谢峦动手,然后叫他及时把这件事情告诉宫里面的谢岑儿。 谢岫眉头皱起来,他派出去处理谢峦的人已经之前已经给过他书信,书信中他们告诉他,谢峦躲进了瑶州刺史的别院,已经不好下手。 那时候他是告诉那些人,耐心埋伏,想办法混进去处理。 谁知道这还没埋伏出一个结果来,谢峦反而要进京来? 他不认为这是谢峦自己的意思,谢峦一门心思就喜欢韦萤,她根本不可能想回京来。 那么就只能是韦家。 韦家想做什么?用谢峦来威胁他们谢家? . 谢岫垂着眼睑思索了一会,觉得这事情当中还透露着几分古怪。 韦家有什么理由来对付他们谢家?难不成是想和谢家彻底把脸撕破? 可两家决裂了对韦家也没什么好处的啊? 至少现在让他去想,他想不出什么显而易见的好处。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韦家似乎还在上书想尚公主,只是不知道陈瑄是怎么回复的,这种事情向来是不会直接拿到朝会上讨论,都是陈瑄自己处理——或者是通过丞相府直接往底下发。 所以现在是想尚公主,就把自己先摘得清清白白白璧无瑕? 谢岫又低头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只要梁氏不知道,谢峦的事情也不算是难处理的大事。 不过还是要及早告诉谢岑儿。 想到这里,他拿纸提笔写了个口信,然后找了信封把谢岳的信一起放进去,然后喊了谢荳进来:“你把这封信送进宫给贵嫔娘娘。” . 听风阁中,阳光透过窗格照射进了偏厅中。 一只装满了红豆的铜壶正好被阳光照到,铜壶旁边有散落的木矢。 陈瑄握着一支木矢,认真地对着铜壶找着角度,他半眯了眼睛瞄准了壶口,咻的一声把木矢投出去。 木矢撞到壶口,缓慢地左右歪了好几下,眼看着就要翻出去,又在翻出去的边缘停下,最后缓缓滑入了壶中。 “换你了。”陈瑄心满意足地让开了位置让谢岑儿上前来,“朕今日终于赢你了。” 或者是穿了一身累赘的衣裳,又或者是因为和谢岫聊了太久的家国大事,脑子里面有太多东西,玩投壶这样需要专心的游戏便不太行了。 到现在谢岑儿还一支都没有投进去,唯一一支有机会投入的,却是在壶口弹了一下直接掉出去。 不过和陈瑄玩投壶不需要计较什么输赢,陈瑄口中虽然总说要赢,其实他也没真的那么计较。 谢岑儿一手捞着累赘的宽袖,一边站到了投壶面前,又看了陈瑄一眼,笑道:“说不定妾身等会就发威,开始连中。” “你先投进了这支再说。”陈瑄拿着茶水,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又回头看向了王泰,“这些都换了,换朕和贵嫔常用的那种茶水上来。” 王泰于是急忙带着人上前来把茶几上的茶具都收起来,又迅速地从外面送了新鲜的茶水进来。 谢岑儿对准了壶口投过去,这次平擦着壶口过去,落到了比铜壶更远的地方。 回头看了一眼新送来的茶水,谢岑儿伸手便拿了一杯喝了一口,然后笑着看向了已经摩拳擦掌上前去准备投下一支木矢的陈瑄:“刚才还想问,陛下今天怎么喝起了茶糊糊。” “嗯……茶糊糊这个形容很传神。”陈瑄拿着木矢的手顿了顿,又笑着再对着铜壶瞄准,口中随口又道,“中午那会你舅舅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朕便亲自给你舅舅煮了一壶他喜欢的茶。” 谢岑儿听着这话,顿时心中起了敬佩之意。 皇帝亲自给臣子煮一壶茶,忠心的臣子怕不是要感动得哭出来? 咻地一下子又投了出去,这回是直接就落入了铜壶中,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陈瑄得意地看向了谢岑儿,道:“来来,该你了,刚才你要说连中,现在让朕看看你连中的功力!” 谢岑儿捞着袖子上前来,暂时把陈瑄和梁熙之间的事情放到一边去,对准了铜壶开始认真找角度。 身旁的陈瑄弯腰也拿起新送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喟叹道:“所以茶糊糊还是不好喝,真不知道他们那些人喝的是什么,不管是这种甜茶还是酒酪甚至白水都比那糊糊好喝多了。” 谢岑儿不理身后陈瑄的干扰,把袖子直接撸起来,减少宽袖子的干扰,然后把木矢投出去——干脆利落地进了! “来来,陛下该你了。”谢岑儿回头看向了陈瑄,“妾身已经找到了感觉,陛下想赢就难了!” 陈瑄放下茶盏站起来,拿起旁边的木矢,一边走一边道:“朕看你今日是不行的。”顿了顿,他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和你玩得忘了正事,原本叫你过来是让你明日一早就与朕一起去围猎。” “不是说要后面几天才许妾身一起玩么?”谢岑儿问。 “人多,热闹。”陈瑄回头继续对着铜壶找角度,语气是漫不经心的,“朕今夜会让你舅舅亲自送陈麟回康都去。” 第45章 第 45 章 在人心慌乱的时候举行一些盛大的集体性的活动,有助于让人群安稳下来。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陈瑄的手段也历来如此。 谢岑儿回想起来在过去十几个回目中如果太子陈麟被张贵人挑拨得对陈瑄动了手,在处置了陈麟之后,他都是借着中秋的名义在康都开了灯会,自己还亲自往城楼上去面见百姓,如此便让人安心。 这一回的道理也是一样。 围猎不仅照常,而且比之前更盛大,在外人看来,事情就会变成太子陈麟不过是无意中的冲撞,并不是什么兵变也不是什么谋反,不用想得太多。不过陈瑄还是有些生气,但应该没有气到什么程度,没见到还是让太子陈麟的外公梁熙亲自送他回康都么? 知情人毕竟是少数,对里面的种种来龙去脉了若指掌的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人都会被迅速地安抚,不再为了陈麟一事提心吊胆。 这也就是陈瑄会一直想要的稳定,人心的稳定,朝中大臣的稳定。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去处理陈麟和东宫的属官了,那些处置不会放在明面上,除非有心人紧盯着看,否则是无法觉察的。 就便好像……现在整个千秋宫乃至整个枫山都是外松内紧的戒严状态,但如果不是特地去注意,又无法确切地感知得到。 . 谢岑儿又投歪了一枚木矢,接下来陈瑄就算全部都投不进,也是他赢,于是她索性就拿着茶在旁边喝起来。 陈瑄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今天感觉你兴致不高?因为输给朕了?” 谢岑儿单手捏着木矢在手心转了一圈,半真半假道:“妾身输给陛下,不是正好是借着机会找陛下撒娇讨赏的时机?” “那话若反过来理解,那便不是想要讨赏了?”陈瑄好奇了,“听说下午你哥哥还来陪你说话,谢家是有什么事情让你为难?” “谢家这会儿倒是没什么事情好为难的。”谢岑儿看向了陈瑄,“不过是下午时候与二哥聊了一会儿太子殿下这回的事情,颇为忧心。” “没什么可忧心的。”陈瑄从她手里拿了木矢放到一边去,然后又拉着她往外面走,语气些微带着几分感慨,“朕……大权在握,一切都掌握在股掌之间,没什么可忧心的。” . 谢岑儿跟着他走到了外面的廊下,听风阁院子里面正好可以看到山泉从山上流下来,在两边红叶照映下,潺潺往下流的山泉显得分外恬静。 “夏天多雨的时候,那山泉会不会发了大水,把院子给冲了?”谢岑儿问。 陈瑄于是抬眼看向了远处的山溪,点了头:“许多年前有一次下了好大雨,这小小山泉就变得既浑浊又湍急,带着山上的乱石树木往山下冲,这听风阁就直接冲垮了一半。”一边说着,他指了指山泉旁边的乱石,“那边原先是有回廊和一间小茶室和一间书房还有一些假山之类,都被埋在乱石底下了。” 谢岑儿顺着陈瑄指的方向应当比现在还要大一倍。 “那时候内府问朕要如何修缮,要不要把乱石埋住的地方都挖开来。”陈瑄继续说道,“朕原本想着,自然是能复原最好,朕记得那时候你父亲上书劝朕不要这么做,他给朕列了长长的单子和要花费的银钱,朕一看便打消了那念头。”顿了顿,他又感慨道,“也幸好没有那么做,第二年北燕便南犯珠水,看着架势是要打到康都来,省下的银钱都用作了军费,才赢了那场战,才让北燕内乱,继而一分为三,才有了今日的局势。” 这的确是久远之前的事情了,谢岑儿想了想,若以她的年龄作为参考计算,那时候她应当才十二岁左右——在经过了十几次重生后再看十二岁的从前,朦胧又遥远。 . 她看了一眼陈瑄,却发现他面色是凝重的,不同于他从前与她回忆从前时候那样轻松闲适。 “陛下其实是忧心的。”她思索了一会儿这样说道。 陈瑄侧头看了她一眼,这次没有否认了:“朕当然忧心,但无人可解忧,还不如骗一骗自己说根本不忧心。你说对么?” 谢岑儿点了头。 见她点头,陈瑄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忽然问:“你觉得陈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这问题似乎在之前陈瑄也问过。 她不太记得她自己是如何回答,但她记得那一回陈瑄说陈麟幼稚,还很愚蠢。 再那之后,她还听陈瑄说过陈麟的性格既不像他也不像他的舅舅和外公。 陈瑄对陈麟这个嫡子的评价似乎一直都不高。 可让她说她如何看待陈麟,哪怕是在现在,她也仍然感觉没什么好评价的。 陈麟的命运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他的结果怨不了旁人。 在她前面插手和拯救过陈麟性命的回目中,陈麟的性格似乎也是模糊不清的,他就是对她一直淡漠,若要计较得失,便会常常让她感觉不如不救。 并且,在那些救了陈麟的回目中,陈麟也并不能在陈瑄被张贵人捅了以后力挽狂澜阻止韦苍的叛乱,最后魏朝还是会因为韦苍的叛乱变得一团乱。 所以面对现在陈麟的结果,她没有什么先知结局的内疚,至多也就只是有些感慨有些事情大概就是天注定,就算外力有机会推动更改,但对最后的结局却毫无影响。 . “可以畅所欲言,朕不会怪罪你。”见她许久没有说话,陈瑄以为她是有所顾忌,便又补了这么一句。 这话让谢岑儿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陈瑄,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太子殿下毕竟还小,年纪小,若以成人来衡量,便会有失偏颇。” “是真的小么?”陈瑄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便姑且认为他还小,那么你认为为什么又会因为年纪小又有失偏颇?” “年纪小,心智不坚定,便会被人挑拨,所谓志不强者智不达。故而在这种情形之下,行事荒唐愚蠢都是必然的。”谢岑儿道,“等年纪渐长,渐渐明白自己的志向,坚定了信念,学会了明辨是非,便不会如此荒唐愚蠢了。” “民间有句话说,三岁看老。”陈瑄拍了拍谢岑儿的手,不无感慨,“朕便就当做你是在给朕宽心了。” 谢岑儿疑惑地看向了陈瑄,略有些不解。 “朕是看着他长大的。”陈瑄淡淡道,“他是朕的长子,也是嫡子,刚出生时候朕尤其开心,进进出出都要带在身边,朕想等他长大一些了,能好好地站住了,朕便封他为太子。”顿了顿,他看向了远处,“后来朕便就让他做了太子,朕给他配好了乳母还有照顾他的内侍,早早让他搬到东宫,朕让他离朕近一些。但——他并没有长成朕希望的样子。” . 这话显然是有所隐瞒,被隐瞒的或者才是关键,那便是梁皇后。 陈瑄不提梁皇后,让谢岑儿一时间觉得他对梁皇后至少曾经是有过那么一些感情的。 否则这就是最好的甩锅时机,太子没养好,性格偏了,愚蠢,统统都可以怪太子的生母,甚至方才陈瑄所说三岁看老都可以赖给梁皇后,毕竟梁皇后去世的时候陈麟已经五岁都开蒙了。 . “朕其实没有那么生气。”陈瑄忽然笑了一声,“他带着兵马冲到枫山来的时候,朕在想,原来朕的太子也不是那么不像朕,他也是敢带着兵马冲在前头的。朕当初带着陈璎,带着兵马三千在夜晚疾驰回到康都,抢到了老不死临死之前回到皇宫,才得到了皇位。” 谢岑儿对陈瑄当初如何得到皇位的所知不多,这也还是第二次听他提起,上一回还是他们两人在聊是否想要重生的话题时候,陈瑄说了一些关于先帝的事情。 “但许多时候,倘若心中连波澜起伏都没有了,你就会知道,这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陈瑄说道,“朕在见丞相的时候,心里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朕和朕的太子已经离得那么远,明明东宫就在承香殿的左近,朕和朕的太子从来都离得这么近。”他说着又自嘲地笑了笑,“朕给丞相煮茶的时候,发现丞相是真的老了,在朕心里丞相似乎还是当年朕去梁家求亲时候的样子,时间过得真快、时间过得太快了。朕当年承诺过丞相的事情并没有做到,现在丞相在朕面前为朕开脱,朕不忍心。” 他看向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但朕是皇帝,朕可以有无数方式遮掩这种事情,可以不把陈麟的私自调集兵马冲击御驾的事情公之于众,朕也可以留他的性命,不过太子之位是不可能继续给他了。朕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人在利用枫山和康都之间这两三天的路程谎报了军情,朕到时候也一定会把那些人就尽数找出来杀尽,但作为太子,他却连最基本的判断都做不到,朕不能容他还继续在这个位置之上。” 太阳缓缓落入了山谷中,起了风,寒意随着风从脚下升起来。 “就这样吧,朕已经不再去想那些事情了,朕现在就只想明天要多拿出一些彩头,叫大家玩得热闹一些才好。”陈瑄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谢岑儿转身往屋子里面走。 . 夜色降临了,枫山通往康都的官道上只有一辆前后跟着侍卫的牛车还在行进。 牛车中,陈麟颓然靠在凭几上,脸上甚至有些灰败。 梁熙伸手从车夫手里拿了火折子,把牛车中的蜡烛点着了,然后拿着灯罩给罩上。 “晚上不停下来,明天早上便能回宫。”梁熙语气平淡地说道,“殿下若是觉得累了,便歇一歇吧!” “孤做错了吗?”陈麟忽然抬头看向了梁熙,“孤带着兵马前来是为了救驾,孤错了吗?” 梁熙把火折子放在小几上,抬眼看向了面容年轻还带着稚嫩的少年郎,从他脸上他看到了自己女儿的影子,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却还能清晰地记起梁霙的样子。 他想起来下午时候陈瑄说过的话。 “朕不会要他的性命,虎毒尚不食子,朕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只是太子之位,朕无法再让他继续待在上面。”陈瑄语气很平静,“朕给他王爵,朕让他锦衣玉食过一辈子,只要他不再犯错。” 他再看向了陈麟,他忍不住叹了一声:“殿下,这件事情既然过去,便不必再多想了。” “孤觉得冤屈。”陈麟说道,“他甚至都不给孤多一些解释的机会,就……” “可殿下又能如何解释呢?”梁熙问。 陈麟忽然卡了壳,他颓然重新靠回了一旁的凭几上。 第46章 第 46 章 离开东宫似乎不过是短短数日,陈麟却仿佛过去了一辈子那么漫长一般。 晨曦中,眼前的长信殿陌生又熟悉。 秋日的阳光带着薄薄的寒意,在红砖绿瓦之上铺洒上淡淡的金光。 陈麟发现东宫上下的人已经是陌生的面孔。 他在长信殿外面的空地上站定了,他看着从里面迎出来的面容木讷的陌生的内侍官,他问:“巩赟呢?” “回殿下,巩赟因为犯了大错,已经被送走了。”那内侍官上前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陈麟愣了一瞬,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薄雾轻绕的天际,然后才收回目光看向了面前这宫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婢名八福。”宫人说道。 “姓什么呢?”陈麟又问。 八福道:“回殿下,奴婢姓狄。” “知道了……”陈麟看了这狄八福一眼,慢慢朝着长信殿大门走了两步,却停在了殿门口没有再前进了。 . 他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是黑暗又混乱的,他得到了从枫山来的密信,信中是说陈瑄打猎的时候受伤昏迷不醒,刚从瑶州回来的安王陈璎控制了枫山,陈璎与韦家勾结,是想要取陈瑄而代之。 哪怕是此时此刻,他都能想起来他拿着那封密信时候兴奋又慌张的心思,他止不住手抖。 他召集了东宫属官,他要去枫山护驾——他是太子,他怎么可以把属于自己的皇位拱手让人呢? 他早就已经在东宫各个重要的地方换上了自己的亲信之人,在梁然进了东宫之后,更是帮着他把整个东宫卫率都抓在了手中。 虽然东宫五卫率不过就一万人,紧急调集起来也就几千人,但这已经足够让他从康都出发冲去枫山,只要他能出现在枫山,那么他就已经赢了一半,毕竟他比安王陈璎拥有更多的正统和应当。 他没有怀疑过那封密信的真假。 那内侍就是陈瑄身边亲近的内侍,虽然比不上王泰那样的人,但也已经是数得上的了。 这么多年来,那内侍传递给他的消息从来没有假过。 何况那封信写得那么清楚明白,甚至连陈瑄受伤之后的脉案都附上了——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呢? 可偏偏就是假的。 他带着兵马出现在枫山,王琳不等他纠集队伍往千秋宫中冲,就指挥六军直接把他手下兵马撕得四分五裂,然后直接押着他去了千秋宫中。 在千秋宫中,他见到了面容漠然的陈瑄。 那一刻他只觉得一切都是荒谬的。 竟然是假的。 他的行为与谋反无甚差异。 但出乎意料的是,陈瑄却并没有说他谋逆,他只是把他关押在了风雨殿。 一切安安静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 他在风雨殿渡过了漫长又难熬的两天两夜,然后梁熙出现了,他请他上了牛车,然后带着兵马护送他回康都。 在一路上,梁熙没有与他多说什么。 在到了康都之后,梁熙送了他到皇宫里面,一路送他到了东宫外面。 他在踏入东宫之前看向了梁熙,他的亲外公。 他问:“这次外公是不是又利用了孤,在父皇那边博了一个忠心耿耿,和梁家的荣华富贵?” 很让人意外,梁熙听着这话面上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他的目光也如往常一样温和之中带着几分严厉。 梁熙道:“老臣这辈子或者有对不起的人或者事,但对殿下与殿下的母亲,却是问心无愧的。” “利用之后甩开到一边的问心无愧吗?”他如此逼问。 梁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梁家当年护送元皇帝从晶城一路南下到康都,文兴公辅佐了代魏帝,梁家至此便成了魏朝第一的世家。”他说到此处时候,顿了一顿,他再次看向了他,“殿下口中那些荣华富贵,老臣并不看在眼里。” 这话让他一时茫然了起来,从梁然口中他听到的话并非是这样的。 而梁熙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了,他只是道:“殿下好好在东宫休息吧,将来的事情还多着呢!” . 此时此刻他站在长信殿外,他在想将来还能有什么事情呢? 陈瑄会让他去死吗? 梁熙说将来,是意味着他还不用死,他还能继续做太子吗?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仿佛抓到了希望一般。 梁熙是他的亲外公,他总不会不管他的,对吗? . 枫山中,盛大的围猎已经拉开序幕。 陈瑄带着王公大臣们在猎场中排开了宏大的队伍。 谢岑儿与张贵人以及跟着一起来的公主郡主夫人等外命妇们一起也穿好了骑装,各自在旁边拉开了争奇斗艳的热闹。 陈瑄率先猎到了一只小鹿,令官便立刻把这一喜讯传遍了整个猎场,大家齐声欢呼起来。 接着陈瑄定下了彩头,收获最多的前有重赏,从第四到第十也分别有赏赐。 于是大家便跃跃欲试起来,两两散落在了猎场的林子里面。 . 谢岑儿与众人跑了一段,猎到了一只兔子,便心满意足让人拎着这只伤了后腿兔子往回走,就只打算把这兔子当成是今日的成果了。 回到营帐时候,正好和陈瑄遇上,谢岑儿拎着兔子耳朵让他看了一眼,笑道:“妾身可不是空手而归,陛下猎到了鹿,妾身猎到了一只兔子呢!” 陈瑄就着她的手摸了一把这秋天的大肥兔子,又捏了捏兔子腿:“让膳房红烧?” “还是活的呢,妾身养着玩几天。”谢岑儿忙道。 “那就是等饿瘦了再红烧。”陈瑄口中这么说着,却招手把王泰叫了过来,“你带着贵嫔的兔子找个太医看看腿上的伤。” 王泰忙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接了谢岑儿手里的兔子,飞快地去找太医。 “怎么不去继续玩了?”陈瑄见谢岑儿似乎打算就这么回去营帐休息的样子,又问道。 “总得休息休息呀,跑了半天也要喝口水。”谢岑儿笑着道,“陛下不也回来休息了?” “那就和朕一起去休息,等会朕带着你去猎一只老虎或者豹子!”陈瑄今日是旗开得胜,这会儿也起了兴致,“就朕和你一起,不带别人了。” 谢岑儿忍不住笑起来:“那再好不过,妾身就等着陛下的老虎。” “嗯……猎不到你就当是朕带着你去跑马。”陈瑄自己哈哈笑起来,拉着她便往御帐里面去了。 第47章 第 47 章 秋日的阳光安静地洒满了整个猎场。 张贵人穿着一身火红的骑装,骑了一匹枣红马,整个人便仿佛一团火,在阳光下炙热夺目。 那边谢岑儿猎到了兔子回了营帐休息,公主郡主们自去玩乐开怀,外命妇们有一些便慢慢把速度放缓了下来,只剩下寥寥几位外命妇仍然跟随在张贵人左右。 林中一只五彩的山鸡扑棱着翅膀低飞过去,张贵人从箭囊里面取了箭,拉弓对准,一箭射出去便失了准头,那只山鸡惊慌失措地飞得更远了一些。 “娘娘,再来一箭肯定行!”左右急忙开了口,倒是比张贵人本人还要急个几分。 张贵人再抽出一支箭,再要对准的时候,那山鸡早就不知去向。 “罢了罢了,这拉弓射箭我是不在行了。”张贵人笑着把箭放下来重新插回了箭囊去,又看了看左右随侍,漫不经心笑了起来,“她们倒是跑得比那山鸡还快,我等会必定要去陛下面前说几句的,可叫她们好过!” 现在跟随在张贵人身边的便是她的亲信之人了。 听她这样说道,便有个穿着褐色骑装的削瘦女人开口道:“那些人就只想着能攀上谢贵嫔,可没想到谢贵嫔是个冷傲不理人的。” “贵嫔怎么可能会理她们?”张贵人嗤笑了一声,“贵嫔连我都不想搭理,每每也不过是个面子情,那也是看在陛下的份上。她们又算什么东西,贵嫔给面子她们?”顿了顿,她又多看了那削瘦女人一眼,道,“你也是想去攀一攀高枝的,只不过谢家可看不上你们家吧?” “娘娘洞察人心。”削瘦女人不慌不忙笑道,“皇后去了那么多年,突然又来了个贵嫔,谁不想凑上前去沾点好处呢?不过京中谢家只有那位小谢大人在,那门实在是难以敲得动,真是让人想攀也攀不上哪!所以我思前想后,不如死心塌地跟着娘娘。” 张贵人嗤了一声,倒是也没恼火,只道:“所以还是我这样的好,身后也没什么娘家顾忌,就只看你们的忠心诚心,诚心忠心到了,在我心里你们便是可信的了。” “可叫我说,这谢贵嫔也没什么好攀附的。”旁边一人说道,“谢家么,若是那位老将军还活着另当别论,现在又有什么?京中便只有一个小谢大人,官阶也不高,官职也不显。谢家散得太早,现在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谢家了。” 这些话大约是想要讨好张贵人的,可没有来的,却让张贵人觉得有些烦闷。 她捏着手里的马鞭垂着眼睑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看向了身后这些外命妇们,只道:“我一个人散散,你们自便吧!” 说完,她便打马往前跑去了。 剩下那些外命妇愣在了原地,她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等到张贵人已经走得没影了才开口。 “所以刚才那些话说错了么?惹了娘娘不高兴?”一人问道。 那削瘦女人道:“据说宫里面现在谢贵嫔的确是比娘娘受宠一些呢!” 这话一出,她们彼此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有些明白了张贵人方才为什么直接走开了。 “据说今天原本不该我们这些女人也来围猎,说是因为谢贵嫔想一起来玩,陛下要带上她,所以便叫咱们也一起来了。”旁边又一人道。 “可不是据说是因为东宫那位么……”前面又一人迟疑。 “东宫那位说句不好听的了,十几岁的小孩儿还不如我家小子呢,不听老子的话跑出来,老子没抽他就是脾气好了。这么来看,咱们陛下的脾气倒是一如既往好。”前面一人说道,“我是听说梁丞相送太子回京去了,今日这围猎多半还是因为贵嫔。” “所以现在梁丞相又已经回去了?难怪没看到梁夫人呢!” 话说到这里便渐渐扯远了,一群人调转马头说着这些闲话,慢慢地也往扎营方向去了。 . . 张贵人打着马带着一串宫人进到了林子里面。 前面再看不到路,她便勒马不再前行。 跟上来的内侍总管钱元接过了缰绳,牵着马慢慢往回走。 “那些人都走了没有?”张贵人问。 “已经走了。”钱元回答道,他看了眼张贵人神色,揣度着她的意思往下说,“娘娘不必为了那些蠢人生气。” “犯不着为她们生气,她们不过是唯利是图。”张贵人往前看了一眼,面色渐渐淡了下来,“张圆你处置了么?” “昨天让人送了一桌子宵夜,娘娘放心吧!万无一失的。”钱元说道。 张贵人用手拨弄着箭矢上面的硬羽,面色还是沉着的:“这事情原本不应该这样,我还是错估了陛下对太子的慈父之心,这么大的事情——最后也不过是这样含糊而过。” 钱元听着这话,却是不敢再接着说下去了。 张贵人也没指望钱元能说什么,她只是看向了远处,她看到从御帐的方向有属于皇帝的幡旆摆开来,应当是陈瑄又带着人出来了。 她便这么看了一会儿,没有跟上去的意思。 她在想——她把太子陈麟的种种行为摸得那样透彻,她花了数年在东宫和承香殿之间埋下的小小棋子,在最恰当的时候动了手,结果虽然不似她想的那样完美无缺,但也算是圆满了。 陈麟东宫太子之位是不可能保下来的。 这一点足够他痛苦后悔许久。 再之后只需要轻轻推一推,便能让他自己选择走向末路。 在经历过痛苦之后再走,应当是比糊里糊涂丢掉性命更让人感觉煎熬吧? 她看向了远处已经被树林山丘遮挡住的陈瑄的皇帝的仪仗,她却忍不住在想,这一切陈瑄是否知道呢? .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陈瑄看了一眼策马跟在身边的谢岑儿,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仪仗,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么大阵仗,等会别说老虎了,连老鼠都要被吓跑。” “可陛下安危最重要。”谢岑儿好笑道,“要是真的遇到吃人的老虎,还是人多一些为好。” “朕怎么就不能做个射虎英雄了?”陈瑄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朕刚才才射到了一头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了王泰,“你让那些人远远跟着就行,朕就带着贵嫔在林子里面转一转。” 王泰忙应下来,立刻便吩咐了下去。 陈瑄带着谢岑儿一前一后进了林子,身后少了那么一大串人,两人行进在树林当中,一下子让人感觉到了幽静。 脚下马蹄踩着细碎的树叶树枝,周围有风声,有阳光从头顶的树枝之间漏下来。 “这里应当不会有老虎了。”谢岑儿看了看这周围的环境,“要是有老虎,这么大的阵仗,老虎肯定前两天就跑走了。” “通常来说,内府为了讨朕的欢心,会准备一只饿得奄奄一息的老虎,让朕来做个打虎英雄。”陈瑄说道,“看看内府敢不敢在只有朕和你在的情况下把那老虎给放出来。” “必然不敢的,再怎么饿也是老虎,说不定饿极了更凶还要吃人呢!”谢岑儿说道。 陈瑄叹了口气,又看了她一眼:“要是今天猎不到老虎,就把你的兔子给吃了。” “一半红烧一半清蒸。”谢岑儿倒也没那么护着自己猎到的那只兔子。 陈瑄听着这话终于哈哈笑起来,他用手点了她一下,策马顺着林中小路往前走,口中道:“原本这样机会很适合你见见家人,不过你说你母亲在玉州,就为了秋獮一来一回也实在是折腾。” “说起来倒是要谢谢陛下,没有让妾身母亲来京城,否则还不知道到时候要如何收场。”谢岑儿想到前一天谢岫命人送来的谢岳的信,要是谢峦真的回到康都并且梁氏恰好还在,那简直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她难以想象,也不敢去想。 “出了什么事情?”陈瑄有些好奇地看向了她,“昨天不是还说谢家没什么事么?” “昨天晚上二哥让人送了大哥的信给我看。”谢岑儿不打算在这种事情上瞒着陈瑄,就谢峦和韦家这事情,多半最后还是要送到陈瑄面前,不如她坦率些先说个明白把基调定下,“我姐姐跟着韦家那位永平侯一起进京来了。” “进京做什么?”陈瑄少见地愣了一下。 “据我大哥的信上说,大概是想着……能有个名分吧!”谢岑儿看向了陈瑄,“姐姐给我母亲写了信,是想让母亲也回京中来调解,总之……这信被我大哥拦下来没让我母亲看到。” 陈瑄顿了顿,带着几分怀疑地看向了谢岑儿:“这不会是你姐姐的决定吧?朕认为……应当是韦家人做下的决定。” “陛下为什么这么认为?”谢岑儿意外地对上了陈瑄的目光。 “朕之前就说过,你姐姐与韦家二郎的事情,过错都是在韦家二郎身上。”陈瑄笑了一声,“你姐姐不过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呢?”顿了顿,他语气中还带出了几分调侃,“不过朕以为,韦家这么大反应要带着你姐姐回京来仿佛要和谢家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是因为韦苍看出了那封圣旨是你写的。” 谢岑儿顿了顿,她倒是没想到谢峦这意外回京的剧情竟然开端是她写了圣旨。 “韦家会揪着这事情不放的。”陈瑄甚至还笑了一声,“朕都能猜到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虽然这事情对你们谢家和韦家实质上好处都不多,可却能让旁人觉得他们韦家是忠心耿耿到直接不动脑子的人,如此便能用这份愚蠢的直率掩盖他们的狼子野心。” “所以陛下的打算是看着韦家和姐姐欺负我吗?”谢岑儿半真半假地问。 “朕以为不算是欺负,而算是一种……磨炼。”陈瑄顿了顿,侧头看向了谢岑儿,“你也可以选择不要这份磨炼。” “是磨炼,但也是纯粹的恶心人。”谢岑儿说道,“或者还是长久无法忘怀的恶心。” “朕与你说一个故事。”陈瑄看向了她,语气平静,“朕的母亲出身来历非常复杂,能被老不死看中,只是因为她的面容姣好,仿若天仙。老不死虽然喜欢她,但却碍于自己皇帝的身份,不肯给她一个名分,于是连带朕当年也迟迟没有一个封号。朕当年对母亲发誓说将来一定让她成为太后而不是皇后,她不需要老不死给予的所谓殊荣。” 这话听得谢岑儿顿住了——她记得陈瑄的母亲其实是有封号也有位分的。 而陈瑄继续说了下去:“但朕的母亲没有活到朕当上皇帝的时候,并且在最后那几年,被老不死施舍了一个昭仪的位分,并且在遗言中命朕发誓,不许给她上太后的尊号。”顿了顿,他面色还是平静的,“朕答应了。” 谢岑儿从来不知道关于陈瑄的生母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她忍不住抬眼去看陈瑄的神色,他面色还是平平常常没有波澜,就和他刚才平静的语气一样。 “陛下那时候会很难过吧?”她问。 陈瑄却摇了摇头,道:“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朕登基的时候,朕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太久——难过说不上有多难过,只是觉得如鲠在喉的恶心,朕厌恶老不死临死时候那种语气,他仿佛不是在说他曾经的枕边人,而是在说一件令人厌恶的物事。”顿了顿,他轻笑了一声,又看向了谢岑儿,“所以朕登基三年之后,大局稳定,便尊了她为太后。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情再与朕说三道四。这是磨砺。” 谢岑儿一时间难以比较究竟是陈瑄说的这件事情更磨砺人,还是她那大着肚子回京来的姐姐谢峦更恶心人。 可有一点非常确定,那就是——死去的人不会蹦出来再指手画脚了。 她的姐姐眼看着就要回到康都,她那亲娘不知道会不会得到风声也冲到康都来给她撑腰,这事情对她而言恶心大于磨砺。 于是她重新看向了陈瑄,诚恳道:“那倘若算是磨砺,陛下就让我来处理韦家那位永平侯和我姐姐之间的事情。” “这自然是可以的。”陈瑄笑起来,“朕倒是很好奇你会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或者便只会快刀斩乱麻,赐他们一段姻缘吧!好叫韦家不要肖想宫里的公主,也成全了姐姐一番爱慕奔逃之情,不必为妾。”谢岑儿已经想了许久要怎样处理这件事情,她又看向了陈瑄,“不过却还要求陛下一个恩典,请陛下不要追究妾身当初替姐姐进宫之罪。” “这算什么罪过,朕原本也没指定让你们家送谁进宫来。”陈瑄摆了摆手,“不过你这处理法子,朕倒是十分欣赏,足够宽大也足够容忍,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说着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轻叹了一声,看向了远处,“一样米养百样人,这话却也是没错的。” 第48章 第 48 章 谢岑儿对陈瑄的慷慨感觉到有一些意外,但仔细想一想,又不那么意外了。 陈瑄并不是一个小气吝啬的皇帝,他对他身边信任的人是十分优容的。 他对她如此的偏向,倒也不必去深究原因和动机,不过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他宫中的贵嫔,很直接的就属于他的身边人。 陈瑄对自己身边比较喜欢的女人都是很宽容的,远的不提,便只看张贵人就足够了。 在前面十几次重生中,很多次陈瑄都知道张贵人在太子陈麟之事中动了点手脚,但最终还是轻轻放过,原因不过也就是张贵人得了他的宠爱,他愿意放一马而已。 所以现在他对她在这些事情上堪称是放纵的行为,也就是同样的原因一样的出发点,他就只是乐意在这时候这样做,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来与她探讨一番何为磨砺何为成长。 . “不过朕对你的姐姐现在倒是有一些好奇,到时候你宣她进宫来,让朕看看她长什么样子吧!”陈瑄忽然又说道,“还有韦家人,朕也想看看,到底是多俊俏的郎君,才能让这么一个高门贵女死心塌地连身份都不要了就要选私奔。” 这话听得谢岑儿一时半会间想要美化一下谢峦和韦萤之间这事情都抓不出什么能美化的角度,最后只好是先点了头:“那到时候请陛下在旁边替我坐镇好了。” “不过这事情,就算你想瞒着你母亲,最终也还是瞒不住的。”陈瑄又道,“不如早点把话说开了,免得将来因为这事情让你们母女之间真的离了心。” . 谢岑儿听着这话,倒是一时间感慨起来——她倒是信陈瑄这话说得也是真心,他也是真的在为她和梁氏之间的母女情考虑,只是她和梁氏又的的确确没什么情分在。 这其中固然有梁氏那偏心偏得无边无际的原因,但认真说来,她与梁氏的母女关系恶劣,若梁氏占了九分,她自己也能得一分。 她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和已经成型的三观穿越到这个世界,睁眼时候虽然在襁褓,虽然是个只会嗷嗷喝奶睡觉的小婴儿,但芯子却是个成人,并且在之后的成长过程中,这个世界的各种文化道德方面的教育并没有太撼动她已经成型的三观。 所以有一点必须承认的就是,她在发现了梁氏的偏心之后,没有想过去维系或者修补她与梁氏之间的母女之间摇摇欲坠的破裂关系。 所有的关系都是相互的。 就算没有谢峦私奔她代姐进宫这事情,她与梁氏之间的关系也好不了多少,至多也还是在她出嫁之后,便会与她渐渐再没有更多的深入的关联,至多只是四时八节的问候,而与此同时她便会加强与谢岳和谢岫这两位兄长的联系。 在这个时代,在谢家,谁能给她将来带来依靠,谁是无关紧要的人,其实是一目了然的。 这就是人在权衡利弊之后会做出的选择。 不过这些话,却是不好明着说出口的,毕竟之前这时代还常常会说以孝治天下,她对梁氏的种种,若是苛责一点,便可以归为不孝。 . 见一旁谢岑儿又沉默了半晌没说话,陈瑄再次侧头看向了她,笑了一笑:“怎么,你在为这件事情为难?” 谢岑儿回过神来,斟酌了一会儿言辞,才开口道:“并不是为了这事情为难,只是在想母亲与我之间的关系。”她顿了顿,想不出什么委婉的话语了,最后只好道,“母亲更心疼我的姐姐,我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方才陛下所说的那话,让妾身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陈瑄听着这话倒是很理解地笑了一笑,道:“这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缘分,说到底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若没缘分,或者是缘分浅薄,倒是真的也强求不来。” “记得从前似乎与陛下说过的,妾身小时候在家里面,便是不得宠的那一个,常常在家里与母亲和姐姐争吵,所以最后闹得父亲出面把我带走,好把战场隔开来,省得天天闹个不停又没个结果。”谢岑儿顺着陈瑄的话笑了一笑,“后来长大了渐渐开始懂事,有些道理也能明白了,吵闹虽然少了,但感情终究是单薄而脆弱的,经不起风吹雨打,也承受不起任何变故。”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管你在京中如何处置了你姐姐与韦家的事情,最后你的母亲梁氏也都不会觉得满意,是么?”陈瑄倒是很能从那些修饰性的话语之中抓住重点,“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让她来康都,亲眼看看自己女儿做出的事情,会更好呢?” “不会这么觉得,那只会让妾身觉得烦躁。”谢岑儿看向了陈瑄,“陛下难道没见过不讲理的人?不管说了什么她便只是胡搅蛮缠,她说不出什么让人信服的理由,便只是哭闹着让你去听从她的意思,否则就要闹个没完,否则就是不孝。” 这话听得陈瑄脸上露出了一个心有戚戚的神色,他摇了摇头,道:“若是这样,那还是算了,朕最不耐烦与这样的人打交道。”顿了顿,他又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不过朕倒是很明白为什么你母亲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朕记得你父亲与朕闲谈时候说过,你母亲当年嫁他算是下嫁,彼时谢家是远远比不上梁家的,是后来你父亲带了兵马又赢了珠水之战,谢家才因为你父亲缘故成为了大家。” 谢岑儿皱了下眉头,这倒是她以前没想过的角度。 陈瑄看了她一眼,接着又笑了笑,道:“看来你是不懂这其中的奥妙,若是下嫁,那便是女家比男家地位高,自然而然,男家便要听女家的,否则她就有一万个理由吵闹起来,谁让她的地位高呢?这便是为什么如今娶妻嫁人讲究一个门当户对。” . 谢岑儿顺着这话想了一想到是觉得的确是有道理的。 只是这道理——让她感觉到有一些微妙,因为在她记忆中,父亲谢应说起梁氏,大概基调都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那种恩爱,父亲谢应没有过妾室,她与谢岫兄弟四个都是梁氏亲生的,谢家的一切似乎和高娶低嫁什么的这一类嫁娶规则不相干。 但陈瑄这么一讲,就好像是让一个爱情的神话破灭了一样。 . “或者是事实,但是这话却实在太不好听了一些。”谢岑儿嘟哝了一声,“按照陛下这么说,一切都不再是感情,而就是利益了。” “有感情在的时候,就不用去计较利益。”陈瑄很坦然地笑了笑,“不管是什么关系,双方要是开始计较利益,那么他们之间的感情必然就已经完全消失。” 谢岑儿忍不住叹了口气,正想要说什么,忽然看到前面草丛中有个五彩斑斓的山鸡扑腾着落下了。 “陛下,我们来比这个吧?”原本围猎就是为了散心,谢岑儿很快就决定把猎物放到最前面来,她兴致勃勃从自己箭囊中取了箭矢出来,又拿起了弓对准了那只山鸡,“陛下先还是我先?” 陈瑄也看向了前面的草丛,他立刻便也把刚才的那些话丢到一边去,他摸了摸自己的弓,老神在在道:“你先来,若你射不中,朕给你把这花里胡哨的大山鸡射下来,让你养在宫里。” “陛下看好啦,妾身箭法是很准的。”谢岑儿屏住呼吸,对准了山鸡的位置拉开弓。 咻的一声,长箭离弦,直冲着草丛中的山鸡而去。 几乎就只用了一秒,草丛中的山鸡扑腾着嘎嘎叫着飞了一段,翅膀上正好是谢岑儿的那支箭,它飞了没多远又落了下来。 “看看!我就说我可以的!”谢岑儿眼睛发亮了。 陈瑄脸上也露出了欣赏:“看来刚才那兔子的确是你自己猎到的,不是有人放水。” “陛下小看妾身哦!”今天一共猎到两个猎物还都是活的,谢岑儿决定不和陈瑄计较了,“陛下现在不能嘲笑妾身,毕竟妾身今日猎到了兔子和山鸡,但陛下说要猎的老虎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你且等着,区区一只老虎,朕必定是能猎到的。”陈瑄拍了拍马儿,上前去帮着谢岑儿把那山鸡给拎起来交给她挂在马背上。 两人正在口头上争个高下,忽然在不远处的树丛后面又有一阵异动。 谢岑儿接过山鸡的动作顿了顿,看向了陈瑄:“那后头有什么东西?” 陈瑄面上神色紧张起来,他示意谢岑儿到他身后去:“你别再上前了,后头必定是个大家伙。” 话音未落,树丛后面一只斑斓大虎蹿了出来——大概是真的如陈瑄说的是内府饿了好几天专门为他准备的老虎,它眼里全是谢岑儿手里那只奄奄一息的山鸡,并且目标坚定地对着山鸡扑了过来。 几乎本能,谢岑儿把自己手里的山鸡给扔了出去! 老虎立刻转了方向追着山鸡而去。 陈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抽了箭矢出来,在林子外面远远跟着的侍卫们发现动静也靠拢来了。 他一支箭射出去,正中了老虎的后颈,侍卫们也都一扑而上,把那只饿虎扑住。 第49章 第 49 章 看着侍卫们把那只老虎制服了,谢岑儿松了口气。 现在去回想老虎扑出来的那时候,感觉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完全是凭着本能把手里的山鸡给丢出去,否则那老虎直接朝他们两个扑过来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人类对猛兽的惧怕便是刻写在骨子里面,多么智慧的大脑也都会在惧意袭来之时短暂地停止思考。 谢岑儿握紧了缰绳,侧头看向了身旁的陈瑄,正好见他也在看着自己。 陈瑄脸上还带着笑意,看起来并不像是被这大老虎吓到的样子。 那边侍卫们已经把老虎给五花大绑,侍卫长上前来向陈瑄报喜:“陛下,那老虎已经完全制服了!陛下箭法还是如以前一样神勇!” “你们来得及时,这老虎也有你们的功劳。”陈瑄转头看向了自己的侍卫长,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不过朕今日先猎到了鹿,又猎到了一只大老虎,着实是好兆头,今日狩猎排前三的朕便再多加一倍赏赐!” 这话一出,大家便更兴奋了起来。 旨意很快传遍了整个猎场,原本因为忙碌了一早上中午准备休息一下的大家又都纷纷重新回到猎场中奔忙起来。 . “想去摸一下老虎吗?”回到了御帐外,陈瑄先从马上跳下来,然后回身让谢岑儿搭着他的手跳下来,面上带着笑,“能摸到真老虎的机会可不多!” 谢岑儿先从马上跳下来,认真想了想,便点了头——她的确也是没见过和摸过活生生的老虎。 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又朝着那快被捆成了粽子的大老虎走了过去。 很意外,大老虎似乎还没有咽气,陈瑄那一箭是射中了它的后颈,但侍卫们去制服的时候用的是网棍子之类的工具,所以老虎……虽然流血,但也真的还活着,甚至爪子底下还按着那只花里胡哨的大山鸡。 一时间门那有关猛兽的恐惧,都在那只被老虎死到临头都不愿意撒手的山鸡面前给散去了。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陈瑄,便见陈瑄也是一脸深沉地看着那只花哨的山鸡。 “这是饿了多久?”左右有人,她不敢太大声怕落了陈瑄的脸面,于是踮起脚来凑到他耳边问。 陈瑄沉思了一阵,回手从身旁的侍卫手里拿了长戟,伸过去戳了戳老虎爪子底下的山鸡,顿时那老虎便从喉咙伸出发出了深沉的嗷呜的威胁声。 这情形,让两人一时间门都不知能说什么才好了。 “我觉得它那会儿就算没中箭也能被抓住。”谢岑儿没忍住吐槽了。 “不过还是能算朕的猎物,朕那一箭……嗯还是比较准的。”陈瑄一边嘴硬,一边把长戟还给一旁的侍卫,又往前走了两步。 被捆成粽子的老虎听着动静警觉地看向了他,大爪子把山鸡按得更重了一些。 它后颈那支箭颇有些滑稽地支棱着,甚至让谢岑儿觉得是它肉太多,所以只是射入了厚厚的脂肪中,其实没伤到要害。 陈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那支箭上面,又往前走了两步,趁着老虎不备就把那支箭给拔了下来。 老虎嗷的长啸一声,谢岑儿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抬头又看到陈瑄在端详自己手里的箭。 箭头上面有血迹和皮毛,但眼前的老虎却……看起来应该影响不大。 它反正是被捆成了粽子虎,这会儿唯一在意的是爪子底下的山鸡,至于后颈流血还是不流血,似乎都没有肚子饿了重要。 “要不放笼子里面去,把绳子解了?”谢岑儿忍不住提议了。 “你难道连老虎也想养?老虎可不是兔子的。”陈瑄回头看她,“现在过来摸一下吧,等会就不好摸了。” 谢岑儿慢慢走上前来,小心地伸手摸了下老虎的后脑勺,毛硬得扎手。 “养也不是很想养,这么一只大家伙,吃得多又吵,养起来还没有兔子省心呢!”谢岑儿再看向陈瑄,“要养也只能养在枫山这里,宫里连给它活动的地方也没有。” 这话让陈瑄认真思考了一下,最后意外地点了头:“那干脆就把它放在枫山吧,说不定明年还能看到它,朕再给它起个名字,封它为虎大王,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猎到了。” 一边说着,他便向左右吩咐了起来:“找个笼子让老虎住,再给它看看伤,等伤好了,朕要封这只老虎为虎王。” 看着陈瑄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谢岑儿忽然有些想笑了。 她见过后宫的陈瑄也窥得朝堂中陈瑄的模样,但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富有生活乐趣的陈瑄。 人都是多面体,这结论放在陈瑄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 . 中午时候,张贵人带着猎到的一只狐狸回来,陈瑄兴致勃勃地又带着张贵人去看那只已经被关进了笼子里面的吃饱喝足的老虎。 谢岑儿只远远看了一眼,没有上前去。 显而易见,在张贵人面前,陈瑄更得意一些。 这应该是因为她当时不在现场,所以便可以任他吹嘘的缘故了。 谢岑儿让人回了自己的营帐摆了午膳,然后顺便让人把谢岫叫了过来。 . 谢岫是拎着个笼子过来的,笼子里面装了一只豹纹的小猫,看起来有些像虎斑猫,但只看那龇牙咧嘴的凶悍样子,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善茬,不是普通的家猫。 “哪来的?”谢岑儿让谢岫就把笼子摆在了面前的小几上,认真看了一看。 “早上抓的,我本来是准备去猎场北边的湖边去钓鱼,一低头这家伙就在偷我钓起来的鱼,偷了一条不算,还打算偷第二条!”谢岫愤愤不平,“我就干脆收杆,找了工具和网,把这偷嘴的家伙给抓了。” “看起来凶巴巴的,这个没法养的吧?”谢岑儿拿着筷子夹了一片肉往笼子里面伸了伸,立刻就得了里面那只豹纹猫猫爪三连击,直接把筷子上的肉都打下来,然后龇牙咧嘴开始哈气。 “养肯定没法养,但要关两天,给它一个教训。”谢岫说,“总不能偷了我的鱼,一点代价都没有吧?” “那养在我这里好啦,我早上还猎了只兔子准备养着呢!”谢岑儿说着,在自己营帐里面看了一圈没看到自己那只兔子,于是问门口的常秩,“我的兔子呢?不是说包扎好了就给我的?” “回娘娘,陛下说是让太医给完全治好了再给娘娘送来。”常秩忙回答道。 “那就只能等完全治好了再给你看我的兔子了。”谢岑儿回头看向了谢岫,“你过来时候看到陛下猎的大老虎没有?” “看到了,好大一只,简直威武!”说起老虎,谢岫也是一脸惊叹,“陛下真是宝刀未老,还是和从前一样骁勇。”顿了顿,他又问,“不过听说陛下是打算封那只大老虎虎王,还要放生的么?” “我提议的。”谢岑儿道,“这么大老虎,原本就是活捉的,打死了好可惜。” “陛下也是舍得。”谢岫有些感慨,“若要是我便不舍得,下次遇到这么大一只老虎得要是什么时候?” 这话听得谢岑儿顿了顿,她只是突然想到,陈瑄其实向来都很舍得。 “对了,谢峦和韦家那事情你准备怎么办?”谢岫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看向了她。 谢岑儿回过神来,也看向了谢岫,道:“我已经与陛下说过此事,到时候便给她与韦家那位二郎赐婚,给他们这份恩典,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陛下不会计较谢峦当初私奔的事情?”谢岫有些意外地挑了眉。 “我都进宫了,陛下还计较那些就显得太小心眼了些。”谢岑儿说道,“陛下不是这么心胸狭窄的人,所以我想,我们不妨也宽宏一些,能成全的事情为何不成全呢?总不能让人家说我们谢家寡恩刻薄,没有人情味,对么?” “……”谢岫一时间门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再看向谢岑儿,“那韦家要是不愿意呢?” “他们先做了无耻的事情,姐姐当然是清清白白没有过错的,她最大过错也不过就是韦家的厚颜无耻和勾引在前,他们若是连这点担当也没有……”谢岑儿语气冷漠了下来,“这事情便就是这样了,我已经与陛下说过,陛下也已经同意。” 谢岫收回目光,他忽然感觉自己妹妹和陛下似乎在一点点变得相像。 . 枫山秋獮结束的那一天,也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便也就是在这同一天,谢峦与韦萤一行人终于到了康都之外。 经过漫长的跋涉,韦萤身上被韦苍抽出来的伤都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起码是不再妨碍坐卧起居了。 而谢峦却比之前看起来更憔悴了一些,她已经显了怀。 给梁氏的书信没有得到哪怕一个字的回复,让她心中完全没有底气。 可韦萤说的那些话又让她犹豫不决。 康都就在眼前,她还能想起来那时候她义无反顾离开这里的那天夜晚。 现在她重新回到康都,却是这样落魄。 她有一些不甘心。 第50章 第 50 章 韦家在康都是有宅邸的,当然了,这宅邸就并非当年韦榷在做大将军时候的官邸,而是更早一些时候韦家在康都的小宅,面积算不上太大,但胜在小巧玲珑一应俱全又位置极好,周遭毗邻都是达官显贵。 进了康都,韦萤便直接命马车去了韦府。 跟随着他一起进京的丛越已经先一步进了康都并且把韦府中的房舍都收拾了一遍,于是这会儿马车进了韦府,房舍看起来也算是干净整洁。 这让韦萤离开瑶州以来一直有些阴霾郁闷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从牛车中下来,他看了一眼后面马车上跟着下来的谢峦,刚好了一丝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他现在完全不觉得谢峦能威胁到谢家什么了,若真的谢家还把谢峦当作谢家人,谢峦写给她母亲的信不会这么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 倘若谢家都不把谢峦看作是谢家人,那么有些事情便不是那么好做了。 不过—— 他目光落在了谢峦微微隆起的肚子上面。 有些事情既然都准备做了,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不做一不休。 这血缘关系当然不是谢家要断就能断得干净的,若他们韦家就是什么都得不到,把谢家拉下水大家一起什么都没有,也是一桩美事。 谁让谢家也心大呢? 送进宫里面做贵嫔娘娘就敢对着朝政大事伸手,这种事情只要在恰当的时候挑破,哪怕那谢贵嫔比张贵人还受宠,陈瑄也是护不住的。 . 谢峦感觉胸口闷得难受,她扶着一旁的侍女站定了,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韦萤。 “扶着娘子先去休息吧!”觉察到了谢峦的目光,韦萤立刻收拾了心中思绪,吩咐旁边的人,“专门给娘子收拾个舒服些的院子。”一边说着,他走到了谢峦身边来,声音放轻柔了些许,“你若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他们去做就行了,今天先好好休息,我让人去打探打探康都的情形。” 谢峦点了头,又带着几分犹豫抬眼看向了韦萤:“那要不要我再给母亲写一封信?” “暂时先不用了,都已经到了康都,不急这一封信的时间门。”韦萤宽慰了她一句,“你脸色看着都不怎么好,先好好休息一晚吧!” 谢峦于是应下来,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往旁边小院落走去了。 韦萤站在原处看着谢峦走远了,然后才收回了目光。 . 丛越已经在院子里面等了一会儿,他手中拿着一迭书信之类的东西,等到院子里面下人都退下了,才上前来。 “下官先到了两天,京中发生的事情着实是不少,有一些已经先拿了主意送去瑶州了。”丛越说道,“不过还有一些需要郎君——一爷再看看。” “便就用京中的称呼吧!”韦萤先接了丛越手里那一迭书信,随口说道,“先捡大事说说?”一边说着,他一边朝着书房的方向走,“之前说是康都戒严了一段时间门可又没了下文,那事情是什么事情,你打听出来了没有?” 丛越跟随在韦萤身侧,一边走一边道:“最大的事情便也就是郎君在问的这件事情,陛下去枫山秋獮,原本是留了太子殿下在康都行监国之事处理朝政中的一些不太紧要的事情。” “这也可算不上监国吧?”韦萤笑了一声,“我们陛下肯定也没用监国这两个字。” “一开始的确没用这两个字,后来就突然用上了。”丛越笑着说,“我们太子殿下在陛下已经去了枫山千秋宫之后,突然带着东宫卫率全副武装冲去了千秋宫。” “谋反???”韦萤惊讶地停下脚步看向了丛越。 丛越摸着胡子呵呵一笑,道:“咱们陛下说,是太子殿下贪玩,不愿意监国,所以贸然带着兵马冲去了千秋宫,不小心冲撞了御驾,在责备之后让梁丞相亲自送了太子殿下回康都来。” “这话……有人会信???”韦萤诧异地看向了丛越,“你在康都打听过了吗?大家都信吗?” “因为那天是梁熙亲自送了太子殿下回来,而且东宫一切照旧,所以一开始将信将疑的那些人,这么多天过去了,便也就渐渐信了。”丛越不紧不慢说道,“陛下还说,既然太子殿下年纪小爱玩,不愿意处理朝事,就让丞相在京中处理那些杂事便是了。” “啧啧,这可真是……”韦萤摇头晃脑地嗤了一声,继续朝着书房方向走,“这话就是,你觉得是假的是糊弄人呢,可又有那么几分真在里面,让人想要质疑都一下子抓不出个把柄来。”顿了顿,他又看了丛越一眼,“那梁熙现在还在京中么?陛下还没从枫山回来?” “御驾直接往泽山去了,陛下是打算在泽山观兵。”丛越回答道,“是让一部分人回了康都,其他的人就跟随御驾一起继续往北行了,算着时日,大概还得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门才能回御驾回銮。” “都有谁跟着一起去了?”韦萤又问。 丛越道:“朝中大部分官员,另外还有那位谢贵嫔。” “没有带着张贵人?”韦萤又惊讶了,他再次看向了丛越,“这张贵人竟然容得下谢贵嫔?” “张贵人据说是在感染了风寒,所以就带着人回宫休养。”丛越说道,“不过听说张贵人与谢贵嫔的关系向来和睦,下官认真打听过,宫中的宫人都说她们一人还经常在一起闲聊或者玩耍,不曾有过什么针锋相对。” “这倒是有趣。”韦萤啧啧了两声,“这谢贵嫔不简单啊,张贵人这样的人她都能拢得住,难怪进宫就把陛下的心给抓住了还能跟着一起去泽山,还能在圣旨上指手画脚。”顿了顿,他想起了什么又看向了丛越,“所以谢贵嫔染指了圣旨的事情,京中有人知道么?” “暂时是没有人知道的,那封发给大人的圣旨是宫中直接发出去,没经过丞相府。”丛越说到这里时候顿了顿,抬头看向了韦萤,“这事情若要让人知道,便得拿得出证据,那封圣旨中的内容也不太好公之于众吧?下官早来康都两日把康都的局势又打探了一番,如今谢家的一郎虽然还只是一个中书侍郎,但已经是随侍在陛下身边的亲信了,下官认为,这时候与谢家交恶有些不太合算。” 这话听得韦萤也顿了顿,他在书房外面停下了脚步,看向了丛越:“我来的路上也在想这件事情,谢家完全不回谢娘子的书信,可见是不把谢娘子再当做是谢家人了,虽然的确是血亲,但若真的还是按照之前的想法来,恐怕最后就是鱼死网破一般撕破脸,大概只能两家一起沉沦下去谁也得不到好。” 丛越点了点头,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事情,下官以为要么还是先与大人商量商量?所幸的是如今陛下和那位谢贵嫔都不在京中,半个月的时间门也足够我们再把这事情琢磨得圆满一些。” “那就按照你说的,先把京中局势再与大哥说一说,看看大哥的意思。”韦萤松了口气,“我也告诉谢娘子,暂时不要再给她母亲写信,把身体养好了才是正经的。” . 御驾去了北边的泽山,康都一改之前的好天气,开始下起了绵绵秋雨。 在潮湿的秋雨浸染之下,空气中都多了寒凉之意。 皇宫中各处已经换上了厚衣裳。 张贵人在枫山打猎时候不小心染了风寒,回到宫中已经吃了好几日的苦药,还好病症已经渐渐减轻,精神也好了起来。 喝完一碗漆黑的苦药汁,她吃了一颗蜜饯,抬眼就看到钱元从门口进来了。 “王婕妤在外面求见娘娘。”钱元说道。 张贵人抿了下嘴唇,思索了一会儿点了头:“让她进来吧。” 钱元应下来安静地退了出去,不过一会儿王婕妤就低眉顺眼地从外面进来了。 先行了礼,王婕妤口中轻声道:“娘娘之前一直病着,妾身也不好来打扰,听说娘娘今日精神好些了,妾身便前来探望。” “坐。”张贵人指了指一旁的坐榻,她看了王婕妤一眼,倒是有些意外,“你怎么看着脸色比我还差?难道你在宫里也病了一场?” “没有……”王婕妤声音细弱,她面上的不安是显而易见的,她看了看周围的宫人,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张贵人摆了摆手示意旁边宫人退下,然后坐正了看向王婕妤:“你是为着什么事情,成了这副模样?” “娘娘!”见宫人都已经退出去,王婕妤声音急迫起来,她甚至都没有坐下,而是直接扑在了张贵人的面前,“宫里上下的内侍都已经换了一遍,而且……他、他也还是太子,什么都没有变呀!” “就为这个?”张贵人皱着眉头嗤了一声,“你怕什么?那里面有你什么事情?你只当是不知道的。” “可、可是……”王婕妤无力地握了下拳头,“可他还是太子啊……要是……” “等陛下回来,他就不是太子了。”张贵人语气笃定,“为了陈耀,为了你自己的儿子,你最好便依着我所说的做,否则你若是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让人发现,你儿子是别想做太子,你自己小命也不保!” 王婕妤听着这话愣了许久,转瞬又因为做太子那三个字振作起来,她脸上露出了坚定神色:“我知道了……” 第51章 第 51 章 张贵人三言两语安抚了王婕妤,又请她在宣华宫坐了一坐。 用过茶点之后,王婕妤面上的那些惊惶不安消散些许,只是担忧却并没有减少。 “我打听过,内府这次拿人,是梁相带回了陛下的口谕……”王婕妤说道,“只是也不知道那口谕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东宫还是一切如常。” “只是看起来一切如常而已,你在宫里面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咱们陛下向来的手段?”张贵人看了她一眼,“你向来在我面前都说,只要为了自己的陈耀,什么都愿意去做,这会儿倒是看出来了,真要让你做点什么,你也是办不成事的。” “我只是……我只是太不安了,我怕那些人会把我、我们都供出来,到那时候、到那时候陛下也是容不得我们的啊!”话说到这里,王婕妤削瘦的脸上再次露出惶惶然,“那些被抓起来严刑拷打的人,若是说漏了嘴……那、那要怎么办?” 张贵人嗤了一声,面上的不屑就是显而易见了。 她道:“我若是你这么想,又那么轻易能让人看出我怎么行事,当年就被梁皇后给直接弄死,哪里能活到现在做贵人?” 王婕妤听着这话噤了声,她几乎茫然地看了一眼张贵人,张了张嘴想说话,又把嘴给闭上了。 张贵人有些不耐烦,她看着王婕妤,道:“你只用记得,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是一个人就办完,一个人就完全周到万无一失地全部做好的。每个人都只是在做他应当做的事情,他在那时候就没有任何过错,你明白么?就算是你吩咐了小内侍往东宫去一趟又算是什么大事?你不过就是关怀过了你自己的儿子之后,又想到了太子,想尽一尽母妃的责任,或者有母爱过多的僭越,却不是错。至于那小内侍说了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婕妤咬住嘴唇,她重重坐在榻上,似乎还在纠结着其中的关联。 “看在你跟随我多年也算忠心耿耿的份上,这话我只说一次。”张贵人扶着因为风寒还有些沉重的脑袋,耐心已经差不多耗尽,“你当然也可以退缩,到时候不过就是你带着你儿子去死而已,你是知道陛下是多么不在意你和陈耀的。” “我……我自然是听娘娘的。”王婕妤抬眼看向了张贵人,再次坚定起来,“娘娘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再不会为这些事情胡思乱想。” “正因如此。”张贵人点了点头,“你只管在宫里好好待着,就和从前一样,再让陈耀也在宫里好好读书,这阴雨绵绵的时节也不好出行,正好闭门读书。” “是。”王婕妤应了下来。 . 王婕妤离开宣华宫时候,面上已经没有之前过来时候那样凄惶神色了。 坐了太久,张贵人扶着钱元站起来,慢慢走到了门口看向了外面那凄冷的秋雨。 “这雨下了好几天了,怎么都不停的。”张贵人皱了皱眉头,然后看向了身边的钱元,“你去打听了内府的事情么?还真的是如王婕妤说的那样?宫里内侍全部换过?” “倒是没有王娘娘说得那么夸张了。”钱元笑着回答了,“就是东宫的换过,另外便是承香殿的一些扫撒内侍宫人换了,其余人都跟着陛下去泽山了,上哪去换呢?” “我想着也是。”张贵人嗤了一声,“真不知道王婕妤在慌张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顿了顿,她思索了片刻,然后又看向了钱元,“还是把从枫山带回来的皮子之类的东西收拾一份给她。” “是。”钱元应下来。 张贵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向了外面细密的秋雨。 在风中,雨丝便是跟随着风的方向斜斜地落下。 . 在回宫之后,她才忽然感觉到,太子陈麟之事其实比她当时在枫山时候感觉到的要严重得多。 千秋宫中陈瑄似乎是轻描淡写地用几句话就把陈麟的行为给化解为了小孩儿贪玩,含糊地用了一些话语带过,最后让梁熙送了陈麟回宫。 那时候她认为那是因为陈瑄对陈麟的父爱,他还想维护陈麟这个太子。 但现在在皇宫当中了,看到了宫中上下的情形,还有王婕妤那样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便忽然明白,那时候陈瑄维护的并不是太子陈麟,而是整个局势的稳定。 一个太平平安的魏朝,怎么可以出现子弑父谋朝篡位的事情呢? 所以那只能是小孩儿贪玩做了错事,所以他就必须要含糊过去,何况他那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去泽山观兵。 康都不能有一丝乱,陈麟身为太子不能有一毫错。 这反过来意味着,她布下的局其实已经成了。 陈麟的太子之位注定是要失去的。 至于性命,陈瑄现在不会要;若是他死了,陈瑄也不会惋惜。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 她忍不住去回想当年——当年她进宫的时候才刚刚十六岁,她是由安王陈璎送给陈瑄,然后进的宫。 不过那时候她还很天真,认为天下都是好人,尽管她六岁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 也许是因为那人牙子看她长得漂亮所以一直对她很好,让她吃饱穿好还让人教了她跳舞弹琴唱歌,她没受太多苦,后来就被送进了安王陈璎的府上。 安王陈璎应当一开始就打算让她进宫去讨陈瑄的好,所以安王府中也是人人都对她友善。 她就这么一路天真愚蠢地进了宫,陈瑄的确对她也很宠爱,但梁皇后却厌恶她仿佛眼中钉肉中刺,她便从那时候开始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人间险恶。 梁皇后对她的厌恶从来不假辞色,梁皇后对她说过许多恶毒难听的话语,从来都是以最大的恶意对她——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最初时候是想过认命的,她不过是个小小的良人,哪里比得过皇后呢? 就算有陈瑄的宠爱,就算能一路从良人升到婕妤再升到淑媛贵人,可她也还是个宫妃而非皇后,她能拿什么去与皇后对着来呢? 可她愿意认命,皇后却不打算放过她。 她失去了生育的机会,她这辈子或者会有陈瑄的宠爱,却再没有一儿半女可依仗,她再没有后路可以退。 她便不能认命了——再认命也没有意义。 她的低头并没有换到她的将来。 她想要反击。 一个小小良人想要反击高高在上的皇后很难,但也很简单。 难,便是难在她们之间无法忽视的身份差。 简单,却是因为她有皇帝的宠爱,她便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了,她什么都不怕,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大概梁皇后是没想到她这么一个小小良人就敢仗着陈瑄的爱宠到她面前来耀武扬威,一来二去她都还没做什么,梁皇后自己就气得病了起来。 又多亏了陈瑄与皇后的关系并不和睦,他那时候又几次以给皇后冲喜为借口给她升了位,这么一些事情累加起来,都不必她多做什么,梁皇后自己便走上了末路,后面便是积郁成疾一命呜呼。 . 梁皇后去世时候太子陈麟已经快六岁,开蒙已经许久,在东宫也已经许久。 六岁的小孩儿,她其实没那么憎恶他——她也懂得皇后是皇后,陈麟是陈麟这样的道理。 只是她明白,陈麟却不会这么想。 尤其在宫中盛传着她害死皇后的流言时候,陈麟对她的憎恶和敌意简直要满溢出来,在她被封为贵人之时,陈麟却在说——她应当为皇后殉葬。 她能清楚地回忆起那时候陈麟说的话,他道:“母后病着的时候都是张贵人在侍疾,母后也尤其喜欢张贵人容貌,父皇,儿臣想让张贵人陪着母后一起。” 看起来应当是天真的孩童,却在说最可怖的话语。 这场发生在她身上无缘无故而来的恨,并不会因为皇后去世而中止。 但她知道陈麟是太子,那时候陈瑄还是看重他的,他的母族是梁家,而她只是后宫中的女人,想对魏朝的太子动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有耐心,她能忍耐,因为太子想对她动手同样不容易。 于是年复一年,于是她耐心布下一个无法回头的杀局,最后以牵一发的微小代价,让陈麟自己乱了阵脚——她得要感谢的是陈瑄。 她跟随了陈瑄十年,她从他身上学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陈瑄对她的宠爱是真的,信任是真的,所以他不藏私,也愿意教她如何行事。 但陈瑄应当没想到她反过来算计了他的太子吧? 不过他反应过来应当是迟与早的事情。 到那时候,陈瑄会怎样做呢? . 去往泽山的御驾在官道上前行。 谢岑儿穿着骑装,早上跟着陈瑄一起骑马跑了一段路,眼看着又下起雨来,便和他一起进了车中。 御驾的那辆牛车比她的那辆要宽阔和舒适许多,陈瑄让人设了屏风,叫她在里面吃点心看书,隔着屏风就让王泰把一路上加急送过来的奏疏送过来,又招了随驾的朝臣们上来议政。 谢岑儿原本还想多听两句,但那边陈瑄交代和处理朝事的速度太快,话题也跳跃得她完全跟不上,听了没一会儿就仿佛在听天书一般,最后只好放弃了去偷听朝政,拿起了一旁那些闲书翻了起来。 一本泽山地理志看了一半,她听着屏风另一边陈瑄已经处理好了所有的朝政大事,牛车速度放慢了一些,朝臣们便抱着他们各自的文房四宝等等工具依次下车去了。 “等到了泽山,朕带你去爬山。”陈瑄站起来走过屏风,看了一眼她手中书的封皮,便笑了笑,“泽山上风景还是不错的,也不是太高,山上有许多橘子。” 谢岑儿放下书看向了陈瑄,笑道:“那就等着陛下带我去爬山了。” “下午时候朕要让人送信回宫去,你有什么书信想送回康都,可以一起拿来送。”陈瑄在旁边坐下,随手拿了个橘子在手里揉了揉,“你姐姐应该回京了,你要是想写信可以写。” “可以直接把指婚的圣旨送去吗?”谢岑儿想到谢峦就头疼,于是这样问道。 陈瑄愣了愣,然后笑起来,道:“也行,看着你这么急,朕便允了你这指婚的请求,等会就让人发下去。” 第52章 第 52 章 历来指婚的旨意大半都是套话。 先说男方某某品德如何才华如何现在又没有婚配等等,再说女方某某性格温婉才德令人称赞与男方是多么相配,最后下结论认为两人十分般配,所以现在便让某氏女嫁给某氏男为妻。 但就谢峦与韦萤这事情,谢岑儿可想不出什么好话能说,于是她便对着指婚的旨意提出了意见。 “这旨意陛下也别给面子了,索性便把他们之前做的丑事说个清楚,最后再说是因为被逼无奈,韦氏张狂,所以才不得不下了旨意免得他们把魏朝上下风气污染。”谢岑儿说道,“否则便成了陛下都鼓励和成全他们那样行为了。” “那你自己写。”陈瑄在旁边听得好笑,就直接指了指旁边的书案,“你来,你想怎么写,朕就只往下发,总行了吧?” “会不会被别人说妾身逾矩?”上回是在宫里面,旁边也就是个王泰在伺候,这回在北行的牛车中,里里外外都是人,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谢岑儿不免就想得多了一些。 “又不是没写过,这事情在朕看来,你写倒是也合适,毕竟这事情就是你们谢家的事情。”陈瑄倒是很无所谓,“若有人有意见,那朕大可以许诺他,将来他们家出了一样的事情,朕也给机会让他来亲自处理。” 这话听得谢岑儿都忍不住笑了一声,嘟哝道:“这谁乐意家里出这种事情,巴不得永远别出,出了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才好。像我家这种,原本也是想遮掩起来的,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陈瑄靠在凭几上看着谢岑儿在书案后坐下来,便坐直了去看她提笔,口中道:“这事情朕是不在意的,朕来看看你打算怎么写。” “当然就是要痛骂一顿。”谢岑儿打了腹稿,提笔就落字,一气呵成。 . 陈瑄顺着谢岑儿写的内容一路看下去,直看得眉头挑起了一边,最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道:“‘因情思缠绕思辨无能故而行了私自奔逃之事’,朕别的没看出来,倒是看出来你与你姐姐是真的关系不睦。”话虽然这么说了,但他语气中并没有什么苛责的意思,“不过若是为将来着想,朕倒是觉得‘私自奔逃一事’这几个字可以去掉,思辨无能就足以,再多骂几句韦家。”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有些好奇:“前面已经骂得很凶,还要再加几句么?” “当然。”陈瑄从她手里把笔拿过来,又让她起来腾了位置,坐下去替她多添了几笔,一边写一边道,“你姐姐毕竟和你一样都姓谢,就算逐出家门,也还是姓谢,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只会看到前面一截她私自奔逃,就会觉得你们谢家家风不正,而看不到后面你们为了正家风划掉了她的名字,所以她身上的罪状自然是点到为止即可。至于韦家么,最好是能贬低到地底下最好,那样才能衬出谢家在这件事情当中的无可奈何么!”说到这里,他在最后又加了几句,说明了这是谢家的贵嫔为了自己的姊妹的一生苦求之后才有了这样的旨意的话语。 谢岑儿在旁边再看,这旨意虽然还是依着她的意思来写的,但整个感觉便大不同了。 “这样,你觉得如何?”陈瑄笑着看向了她。 “陛下亲自改的,当然是最好的。”谢岑儿先回答了,然后才笑起来,“陛下比妾身写得好太多,妾身还是幼稚了一些。” “不是幼稚,是经得少。”陈瑄笑起来,看向了在一旁的王泰,把手里那封旨意递给他,“让人重抄了之后往京中发吧!” 王泰上前来接了旨意,口中应下,然后趁着牛车慢下来的时候跳下去吩咐人办事了。 . 谢岑儿却在想陈瑄所说的那句“经得少”。 她经历少吗? 却是不少的,只看她十几次重生,十几次不同的结局来看,她觉得她之经历一点都不少。 可为什么陈瑄会说她经历少? 她一时间门感觉到了一些些茫然。 一旁的陈瑄看向了她,笑了笑,问道:“又在想什么,发起愣了?” 谢岑儿回过神来,看向了陈瑄,她没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开了口:“陛下觉得妾身经得少的原因是什么呢?” “难道你觉得你经历很多?”陈瑄惊奇地看了她一眼,“你就十几岁,还能经历什么?” 这问题问得谢岑儿顿时哑口无言。 . 于她自己而言,她的确是感觉自己经历多,可对陈瑄来说,她又的确还经历得少。 但转念一想——她又的确是经历少。 一个不太恰当比方,她重生的十八次大概可以看作是反复重读了十八次义务教育,每次到了中考之后就直接回档到了一年级。 拥有义务教育完整的知识,去一年级考试当然满分妥妥的。 但让这个十八次终极初三生去高考呢? 那必然还是不及格的。 陈瑄于她而言,应该是博士毕业已经工作多年的资深老学长,而她只是个第十八次重读义务教育的终极留级生,就算她九年义务教育经历再丰富,也比不过博士毕业还上班多年的陈瑄啊! 想到这里,谢岑儿忽然感觉惆怅起来了。 她之前把自己的重生看作是一个循环时候,还并不觉得有多么令人挫败。 换一个比方,放到教育学习经历来看,她这个资深留级生…… 不过她很快振作起来。 这个比方毕竟只是类比的例子,而不是真正的情况,她若是要为之沮丧,大概还能再喜提一次留级的,她得往前看。 . 一旁陈瑄看着她面色变了又变,好笑道:“看样子是年轻人不乐意被人说经历少了。”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也笑了笑:“这世上谁会乐意听这话呢?也就是陛下说我,我就认真听了,还认真反省呢!” “所以你反省出了什么?”陈瑄问。 谢岑儿道:“反省了一下我的确经历得少,将来要睁大眼睛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才行,将来陛下去哪里都带上妾身吧?” 这话惹得陈瑄笑起来,他道:“这反省就不像反省,反而是像想到处去玩。”顿了顿,他又看了她一眼,道,“那将来朕若是有出巡的时候,便带上你吧!” . 御驾到达泽山的那天,天气又晴朗起来。 在同一天,那道指婚的旨意也到了康都,直接被送到了韦府上。 丛越领着前来宣旨的内侍进到厅中,又请了韦萤和谢峦一起出来,然后那内侍才对着他们宣读了旨意。 经过陈瑄修改过的旨意把韦萤种种行为又再骂了一顿,对谢峦的行为就只减少到了那八个字。 韦萤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忍不住看向了跪在自己身旁的谢峦,她脸上似乎也有震惊之色,他目光落在她那已经无法忽视的肚子上面。 听完了圣旨,他抬头看向了内侍,指着谢峦的肚子冷笑一声:“大人,这就只是思辨无能?这分明是性情浪荡不守妇德勾引男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强迫了她不成?” 谢峦愣在当场,她往后跌坐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韦萤:“仲荷……你……你怎么、怎么?” “你那好妹妹、你真的有个好妹妹!”韦萤一手夺过了内侍手中的圣旨又一目十行看了过去,目光落在最后的那几行上面,他伸手就拽过了谢峦让她去看,“你看清楚了,这是你妹妹替你求的,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韦家的错!你们谢家、你、还有你妹妹,竟然心思毒辣至此!” “可……可我没有这么想过,我们是两情相悦的,并非这圣旨上所说的那样啊!”谢峦艰难地看向了韦萤,“仲荷,我们说过会在一起白头到老,我们曾经在月下起誓,海枯石烂永结同心,这圣旨上的话,都是、都是瞎说的,这不算数!” “走开!”韦萤再看一眼手中圣旨,嫌恶地把谢峦给推开了。 . 这圣旨若单单只是指婚倒是罢了,可上面这些话,是要他们韦家从此声名狼藉! 亏他还在想是不是要与谢家把关系修复,他原本还在和韦苍商量这件事情,谁知道谢家竟然狠毒至此,不仅求了指婚的圣旨,还在圣旨中说了这样的话! 公主是自然不用想了,将来他还能娶什么好人家的女人? 难道他就要和这个已经被家族抛弃的谢峦一辈子? 他再看一眼谢峦。 他不再觉得她美貌温柔知情知趣了,他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简直令人作呕。 . “两位,接旨吧!”一旁的内侍仿佛没看到他们之间门的关系一般,公事公办地笑了一笑,“奴婢还要回宫去复命呢!” 听着这话,韦萤仿佛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他看向了内侍:“陛下已经回宫了吗?” “回侯爷,陛下还没有回宫,陛下是想着您急急忙忙到康都一定是为了和谢娘子的婚事着急,所以特特让人把旨意从泽山送回来呢!”内侍如此说道。 第53章 第 53 章 内侍的话语让韦萤冷静了下来。 他用手捋平了圣旨,缓缓跪正了,磕头接了旨意。 最初听到这旨意时候心中的愤懑和不可置信此时此刻都已经平息下来,圣旨既然下了,是容不得他抗旨的,何况现在陈瑄不在京中,他若抗旨,再有人添油加醋地在陈瑄面前说一说,还不知道后头多少烂糟事情要等着他。 指婚从来都只是开始,等六礼走下来,婚礼成了,至少得要半年,他等得起。 于是他平复了一下乱纷纷的心思,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一旁的谢峦却反而愣住了,她迟了一息才重新跪正,也一起接旨谢恩。 内侍笑了笑,不紧不慢道:“那奴婢也恭喜侯爷和谢娘子,等陛下回京了,知道侯爷与谢娘子喜结连理,一定十分高兴。” 韦萤不动声色地附和了,道:“能让陛下展颜,做臣子的也是尽忠尽孝。”顿了顿,他又抬头看向了内侍,起了身,状似无意问,“这旨意也应当发到谢家了吧?成亲这样重要的事情,两家人一起办才是正经的呢!” 内侍道:“侯爷放心,自然也有旨意发去了谢娘子家中的。” 谢峦缓缓扶着一旁的侍女站起来,她面上全是茫然无措,她看向了内侍,问道:“那是谁接的旨?” “谢娘子放心,旨意是送到了的,到时候您便知道了。”内侍笑了一笑,“奴婢这便回宫去复命,好叫陛下知道这喜事呢!” 韦萤向旁边的丛越打了个手势,面上笑容得体起来:“大人路上好走。” 丛越便上前来,亲自带着内侍往外走去。 . 出了大厅到了院子里面,丛越从袖袋中拿出银锞子送到了那内侍手中。 内侍用手掂了掂,便笑了起来:“侯爷出手阔绰。” “大人走这一趟也是辛苦,这是大人应得的。”丛越笑着说道,“方才侯爷和谢娘子那点争吵,不过夫妻之间小小兴致,大人说是不是?” “哦?可侯爷与谢娘子还未成亲呢!”内侍微微挑了眉。 丛越再拿出一条银锞子送到了内侍手中,道:“这天作之合么,既然陛下已经下了明旨,就是夫妻了。” “这倒也没错。”内侍再接了这银锞子,语气也转了过来,“你说得对,夫妻么,民间俗话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呢!” “还不知道谢家是什么情形呢,这婚事总不能在咱们家全办了,到时候总得有点迎亲呀嫁妆呀,不管是民间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六礼总是要行全了,大人您说是不是?”丛越笑着跟着内侍往外走。 内侍道:“这就是你们与谢家去商量了。” “这可不就是不知道能找谁商量,还想请大人指个路呢!”丛越又拿出银锞子递过去,“我们韦家多年也没进京来,这不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内侍没客气地把这银锞子又接了,才不紧不慢道:“小谢大人和贵嫔娘娘都在陛下身边伴驾,旨意自然就是直接给小谢大人了——”说到这里,他语气拖得长长的,转头看向了丛越,“侯爷不妨把诸多事情先准备着,等小谢大人和贵嫔娘娘回京了,就能办喜事了。” . 送走了内侍,丛越回到厅中时候,便只看到韦萤一人还在了。 “问出来谢家是什么情形了么?”韦萤语气阴冷。 丛越上前道:“下官问了,这旨意直接是发给了谢家的二郎谢岫,要等谢岫回京了才可能办喜事了。” “要办喜事可等不了那么久,你直接给玉州的谢岳写信。”韦萤的脸色也是阴沉的,“这指婚的旨意既然下了,那就要办得热热闹闹,才不算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好心。谢家可别觉得把黑锅都扣到我头上就算是了了!” 丛越先应下来,然后又问道:“这事情还是与大人再说一声吧?” “大哥那边我写信,你不用管。”韦萤说道,“再有,先把这喜事往外说,让人人都知道,陛下给韦家和谢家指了婚。” 丛越再应下来。 韦萤摆了摆手不想再多说什么,只道:“那你就先去办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 韦萤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道指婚的圣旨会落在他和谢峦头上的。 毕竟谢家态度其实从那年他亲爹搞出那样事情之后就已经很明确并没有没有变过了,他们就是不想跟他们韦家有什么牵连,尽管两家算起来也是门当户对,可谢家宁可把谢峦拖着成了老姑娘的年纪都不愿意和他们韦家结亲,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韦家是很愿意与谢家结亲的,别的不说,就只说谢应留下的兵马还有玉州的势力,再有沾亲带故可以搭上的梁熙,另外还有周家和建元公主,与谢家结亲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所以他和他大哥多年来也没有放弃过。 没有放弃,也有了结果,虽然结果不太美妙,但其实也不算太差。 在谢峦被谢家除名之后,他也认同韦苍的看法,谢峦事实上就是谢家的女孩儿,就算除了名,可血亲关系还在,一切都是不会变的,若在这基础上能尚公主,那就更美妙了。 不过一切美妙在此时此刻看起来就好像是痴心妄想。 韦萤忽然觉得自己和韦苍两个人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一些,别人凭什么就非得按照他们俩的想法去办事呢?他们俩又不是天皇老子,这天下只有皇位上的那个才能为所欲为随心所欲让别人按照他的想法来呢! 想到这里,他更加冷静了一些,事已至此,容不得他们再幻想什么,是该低头了。 但低头归低头,该讨要到的好处是一点也不能少的。 谢家既然要认这亲事,那该有的就应该有。 . 泽山行宫中,谢岫从谢岑儿手中接了指婚的那圣旨,一目十行看过去之后面上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神色。 “这是真的要成全了?”谢岫眉头皱了皱,“要是真的成亲,这三书六礼,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弄完的事情。” “之前不是已经老早就说了把谢峦赶出谢家的事情。”谢岑儿语气平静,“既然已经不算谢家人,有些事情自然是从简,毕竟血亲关系也不是说断就能完完全全断得干干净净,在外人看来难道还有两个谢?这事情也早些告诉大哥和母亲,若母亲想回康都为谢峦主持婚事,便要尽早动身了。” 谢岫明白了谢岑儿的意思,这事情看起来虽然是成全,可对谢峦来说可还不如那时候直接死了。 韦家向来是一双势力眼,用鼻孔看人,从前谢峦有谢家撑腰,那自然千好万好甚至要让搞个丫鬟埋伏在她身边日日夜夜地说韦家有多好,现在谢峦一无所有了,韦家是看不起谢峦的。 看不起,又有个圣旨顶在头上离不了,那最后结果能如何其实一目了然。 “就怕母亲看到这个是要闹起来。”谢岫说。 谢岑儿道:“早些闹出来也是好事,母亲也总该知道,谢峦究竟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她又千娇万宠地养出了个什么东西。”顿了顿,她轻笑了一声,又道,“或者到时候舅舅会接她回梁家住一段时日吧!” “对了,据说小舅舅自裁了。”说起梁熙,谢岫就想起了从安侯梁然的事情,“今天一早刚从康都传来的消息,陛下知道了之后也没加恩,就直接让丧事按照前例办了。” “这已经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了,否则说不定要夺爵的。”谢岑儿道,“从安侯与太子殿下走得那么近,太子殿下闹出那样大的事情,从安侯难辞其咎,这会儿自裁倒是也有几分清醒了。” “也许是有人强行让他清醒清醒呢?”谢岫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小舅舅那性子执拗,可不是说两句就能转过弯来的。” 谢岑儿倒是很赞同谢岫的话,她也不认为从安侯梁然就忽然一夜之间明白了自己做的事情是多么不可原谅就选择以死谢罪,她甚至认为这其中还有梁熙的手笔在,只是没有证据一切也不过猜测。 “我还是先给大哥写信把这指婚的事情说了,有些事情既然要办,就办得圆满些。”谢岫把话题转了回来。 谢岑儿点了头。 这时外面常秩进来了,他道:“陛下差人来问娘娘,要不要一起去爬山。” 谢岑儿看了眼外面天色,笑道:“我换身轻便的衣裳就去了,你去请陛下稍等片刻。”一边说着她看向了谢岫,又道,“有什么事情二哥差个人来说,我先去与陛下一起爬山了。” 谢岫点了点头,也不多耽误什么,便先告退。 谢岑儿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跟着宫人一起去找到了陈瑄,先行了礼,还没来得及与陈瑄玩笑两句,一旁一个高大严峻的中年武将上前来朝着她行了礼。 “臣卢衡见过贵嫔娘娘。”武将如此说道。 谢岑儿愣了一下,她可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卢衡——卢雪他亲爹。 她眨了下眼睛,先请他起了身,然后请示地看向了陈瑄。 陈瑄笑了笑,道:“大将军听闻朕要爬山,便想与朕一起,朕想了想便应允下来,你之前不是也问过大将军?现在见到了吧!” 第54章 第 54 章 这是谢岑儿第一次见到卢衡。 卢衡虽然是武将的打扮,但从相貌来看,是颇为儒雅的,不过显然因为是纵横沙场的缘故,他身上带着康都臣子们身上少有的剽悍之意,锋芒锐利。 这凶狠与压迫,便让人不自觉地忽略掉他的相貌,会本能地开始敬畏起来。 说起来她重生了十几次,但与卢衡这样真真正正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打交道还是第一回。 . 有时候谢岑儿会感觉这天下之大也十分奇妙。 她可以作为宫中妇人,从进宫开始到结束无论怎么扑腾都局限在皇宫之中,所见之人不过是陈瑄与他的后宫们,她可以完全不去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也能打过一个周目。 她也可以把目光放到经济建设方面,完全不理会现在的天下纷乱一个劲儿在魏朝已有的范围内搞基建,如此也能走过一个周目。 她自然也能把目光放到天下之争上面,放眼北边失去的故土,从而想着一统江山,如此当然也是可以走的路线。 林林种种,各不相同,却又各自可行。 这正说明了这世界可大可小,可平静可激烈,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可以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地去选择属于他的道路去走过他的一生。 她那十几次重复的经历看起来丰富,但对于整个时代、整个世界来说又是渺小的。 是苍茫人间中的一粒微尘,也是时间洪流中的一滴水珠。 她忽然之间意识到,当她困于重生循环之中的时候,目光和眼界似乎也受困了——但转念一想,却又并不是什么值得去反省的事情,她认为她到如今还是坚持着没有疯掉已经是内心强大,哪怕是受困又如何呢,总比已经精神错乱自暴自弃来得好了。 . 想到这里她再抬头看向了卢衡,她忍不住去想卢雪。 已经过去了太久,她对上个周目最后见到卢雪的模样已经模糊,印象中卢雪似乎是与卢衡相貌相近,气质也相近,只是年轻许多,应当是比卢衡还要高一些。 卢衡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便笑了一笑,温和道:“老臣许多年前见过贵嫔,不过那时候贵嫔还是个小孩子。”一边说着,他用手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才这么一点点,老臣与武安公见面时候,武安公便带着贵嫔一起来了。” 谢岑儿有些意外,这些事情她是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的。 一旁的陈瑄也笑了起来,道:“那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十余年是有的。”卢衡笑着说道,“那会儿陛下也就比如今的贵嫔再大几岁。” “大将军这话朕是不爱听的,说得仿佛朕已经年岁不再垂垂老矣。”陈瑄笑着说着,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拍了拍谢岑儿的肩膀,示意她跟上来,“朕今日看到了大将军带的兵,倒是有了信心,朕有生之年应当是有机会能重新回去晶城了。” . 谢岑儿跟上了陈瑄的脚步,心中开始疑惑起来,陈瑄这显然看起来是要和卢衡说一说朝事,喊她来是为了做什么? 只是这会儿不是能提问的时候,她于是只跟在后面,没有开口说话。 . 卢衡倒是回头又看了她一眼,才接了陈瑄的话道:“不过臣是不敢夸下海口的,如今时机看着是能把琉州先拿下来,瑶州是得先稳住了。” “朕是想着,若是玉州刺史能配合用兵,两边合围,或者可以先把琮州吞下。”陈瑄说道。 卢衡想了想,道:“先拿琮州或者先拿琉州,都要趁着如今北边政局不稳,若是让刘阿池真的站稳了重新把北边如今分裂开的两个收拾明白,到时候又成了硬仗。” . 听到这里谢岑儿忽然有些明白,这里其实有一个关键,那就是玉州。 玉州的位置她是很知道的,事实上处于南北东西的正中位置,曾经是被北边的上一个政权占领并不属于魏朝,但在陈瑄继位之后,几次用兵并取得胜利,玉州才重新回到了魏朝版图。 曾经打下玉州并屯兵的是谢应,现在在玉州当刺史并封大将军的是她的大哥谢岳,从某种程度来说,玉州对谢家的向心力更强,谢家甚至比陈瑄更能指挥玉州的势力。 那么谢岳是不是想出兵的人呢? 谢岑儿一时间是有些拿不准谢岳的想法的。 当然了,参考她前面十几次回目的经验来看,她的大哥是比较沉稳的一个人,他在玉州时候便把玉州治理得妥妥当当,看起来甚至是没有野心甚至平庸的。 但这显然只是表象,一个平庸的人是无法把一个地缘如此重要的地方治理得妥当没有错漏还让人挑不出毛病的。 她的两个兄长,谢岫官阶品级现在是属于起步阶段并且人在康都,与她平常沟通交流多,相互了解也多,她能轻易地看出谢岫的想法;而谢岳自出孝就去了玉州,数年未见,了解仅限于书信……她是无法断言谢岳的想法的。 . 陈瑄却笑道:“无论如何都是硬仗,这世上哪里有好打的仗?不过这些事情便不必大将军来操心,朕既然要用兵,那就是早有准备。”顿了顿,他又看了谢岑儿一眼,道,“爬山原本是为了放松,这些事情便先不说,等明天在宫里再细细说吧!” 卢衡忙应下来,又后退了两步让谢岑儿上前来,自己缀在了后面。 谢岑儿也把那茫茫思绪都收拢起来,快走了两步跟上了陈瑄,听着他一路走一路指着她看山中的树木怪石,还有一闪而过的猴子松鼠,以及他在路上就说过的挂在树枝上的橘子。 . “看那些橘子已经红了。”陈瑄站住了脚步伸手指着山上的野橘子树给谢岑儿看“你要摘几个吗?” “好呀!”谢岑儿也没客气点了点头,一旁的王泰老早就凑上前来不知道从哪里变了个筐来帮忙摘。 摘了大半筐的橘子,陈瑄便叫他们停了下来。 “等会还要下山,带太多了累得慌,就这么多吧!”陈瑄说道,“也未必好吃,不过是好玩。” 谢岑儿从筐子里面拿了一个已经熟了的橘子揉了揉剥开来,扑鼻满满全是酸味。 陈瑄皱着鼻子伸手捏了一瓣吃到嘴里,然后五官皱成了一团,却还是咽了下去,感慨道:“这么多年了,这山上的橘子竟然半点长进也没有,还是酸成了这样。” 这么夸张的反应让谢岑儿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吃,但看着陈瑄是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她还是捏了一瓣吃下去。 酸是真的酸,但却也并非是毫无可取之处,吃到最后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甜。 陈瑄在一旁又笑着招呼了卢衡,道:“大将军要是不怕酸,便可以试试,酸但并不苦涩,其实也算是良品了。” 卢衡笑着上前来也拿了个橘子剥开来,一口就吃了一半,吃下之后才道:“酸酸的倒是生津开胃,的确算是良品了。” . 一行人在走到了半山腰,便没有再继续往上走。 山顶上看起来是没有什么人烟,路也难行,眼看着已经是下午,想要登顶时间也不够。 于是陈瑄便让人从另一个方向朝着山下走去了。 第55章 第 55 章 下山的时候正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分。 属于深秋的寒意从山林之中弥散开来,哪怕阳光一如既往明媚着,却已经失了暖意。 一轮红日缓慢地落在了山之后,夜幕缓缓降临了。 近一些的宫人内侍手中提起了照明的灯笼,两旁的护军则举起了火把,山道便在这样火光之中完全照亮。 御辇停在路边,陈瑄回身先让谢岑儿上去了,然后自己才后一步跟了上去。 “回吧!”他如此吩咐外面。 已经亲手接过了护卫指责的大将军卢衡在外面应了一声,很快整个队伍就朝着行宫方向行进了。 . “等过两天大将军去珠州了,朕再带你来爬一次泽山吧!”陈瑄靠在凭几上忽然说道,“今天看着你也是没怎么玩尽兴的样子。” 谢岑儿抬头看向了陈瑄,她是有些不解的——这次爬山显然主角应该是陈瑄和卢衡,就算和谢家有那么一些关系,但和她的关系也实在是太少。 “所以陛下叫妾身来,是有别的事情么?”心中有疑惑,她便也就问了,陈瑄既然把话敞开了说,那就是不怕她问的。 陈瑄笑了一声,道:“大将军听闻朕带着宫中的贵嫔到泽山来观兵,于是一下子想了许多有的没的,劝谏了许多话,朕实在听得不耐烦,便让你过来让他看一眼,安安心。” 这就是谢岑儿完全没想过的原因了,只是……皇帝出巡多半是会带女人的,她说到底现在也不过就只是陈瑄的贵嫔,值得卢衡单独当做一件事情来进行劝谏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陈瑄,正想追问一两句的时候,却发现陈瑄此时此刻似乎正对着面前小几上的一碗茶发呆。 这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谢岑儿于是把心中的疑问都按了下去。 从一旁的木筐中拿了泽山上的橘子在手里揉了几下,她正要剥开的时候,又被陈瑄伸手拿走了。 “等会回宫就要用晚膳了,这会儿别吃太多。”陈瑄面上已经恢复了平常神色,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吃多了这酸橘子也不怕牙被酸倒了,等会吃不了饭菜!” “那就不吃吧……”她也没有那么想吃橘子,于是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坐着了。 御辇慢慢地朝着行宫方向走,在辇车中能听到外面护卫们的脚步声,能听到车轮轧过路面的细碎声响,但除此之外再听不到了。 往窗外看了一眼,从帘子的缝隙间也只能看到外面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天色,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朕与大将军相识的时候,就是你这个年纪。”一旁的陈瑄忽然开了口,“那时候朕刚登基没两年,常常为了朝中的许多事情气得上火头疼,于是便常常带着人出康都骑马,然后朕便认识了大将军。” 谢岑儿收回目光看向了陈瑄,她对卢家的发家史并不了解,倒不是她不想去了解,而是过去的十几次回目中也就最后两回接触到了卢雪,对整个卢家到底是怎样还没来得及去寻根究底。 不过眼下当然是了解这些事情的好时机。 “那时候大将军还年轻吧?”她顺着陈瑄的话问。 陈瑄笑了一声,又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这话问得真是……那时候朕也年轻呢。” . 有些话陈瑄有些想说,但却又不知能怎么说。 作为皇帝,他当然也是有一些事情想要倾诉的。 他与卢衡的相识其实像一个意外,又像一场预谋——当然了,那也一定是算到他心坎去了,让他甘之如饴的预谋。 当年的朝堂不似现在,那时候他是刚登基没两年的皇帝,韦榷在朝中势大,梁家虽然能与韦家抗衡,但那会儿梁家的掌权话事人的不是梁熙,而是梁熙的叔叔。 梁熙的叔叔是想左右逢源的,可朝堂上有一方咄咄逼人的时候,左右逢源是不可能,任何看起来的中立都实际上是在拉偏架。 而他那时候虽然在皇位之上是九五之尊,却总会有一种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他想要除掉韦榷,手中却没有那么多的砝码。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可以说是机缘巧合,也可以说是水到渠成,他遇到了卢衡。 卢家并不是当年跟随着元皇帝从北方南渡到康都的世家,卢家到康都时候已经很晚——卢家的祖上隆武公不愿南渡,一直在北边纠集兵马试图重新夺回曾经属于魏朝、但已经被胡虏占去的晶城。 只是许多时候事在人为抵不过大势已去,卢家最终还是选择了带着兵马朝着南边来。 他到达康都时候,带着北边无家可归的流民,带着那些哀戚的百姓,带着来自北边的伤痕,却仿佛是在打南渡这些世家大族的脸一般。 所以卢家在最初时候并没有立刻得到重用。 之后,北边的胡虏对南边一直蠢蠢欲动,元皇帝去世之后继位的两位皇帝或者荒诞或者昏庸不堪大用,眼看着魏朝内部都要开始出乱子,梁家那位文兴公于是当机立断联合了卢家,先平定了魏朝内部那些想要谋朝篡位的贼子,再在临终时候把朝政大事交给隆武公,如此卢家才在康都站稳了脚步,成为了几乎可以和梁家相提并论的大族。 但只是几乎。 因为卢家人的心思总放在北边,隆武公辅政的那些年也只是专注着想要北伐一统山河,不似梁家也不似韦家,他们没有在朝中大肆扩张自己的权力。 于是隆武公去世之后,卢家便渐渐地沉寂了下来。 当然了,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沉寂并不代表着力量完全消弭。 陈瑄记得那时候卢衡说,卢家一直等着陛下下旨重新北伐的那一日。 在康都的这几十年,当初仓皇而下的那些老家伙们都已经死光了,年轻人已经习惯了在康都的安逸生活,他们心中北边的故土已经陌生得连概念也没有,前面的几任魏帝都少提那些北伐之事,陈瑄那时候一腔雄心壮志也几乎被登基之后遇到的挫折压倒。 卢衡的话语却让他心中有了希望。 夸张一些说,还像是茫茫黑夜中忽然有了一盏可以触及的灯。 之后的许多事情便也是从他把卢衡调到了他身边作为开端,无论是后面的珠水之战,还是后面他让卢衡直接去接替了北伐路上身故的韦榷掌管兵权,卢衡做到了当初与他刚见面时候的许诺的那些话语。 在他心中,卢衡便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和属下,若让他来排一排身边这些臣子们的忠心程度,他认为卢衡是能排到第一的。 但他也很懂得捧杀的道理,这些话他作为皇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面前的谢岑儿,似乎是没等到他后面的话语,她现在又在看窗外面。 他又忽然想起来卢衡的那些劝谏。 卢衡应当是想到了当年的梁霙。 他曾经很信任自己的皇后,虽然他的皇后似乎没有那么信任他。 他与梁霙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他自己都不想回头多想,显然卢衡也是这么看待。 所以卢衡在担心,谢岑儿会不会是第二个梁霙。 . “如今陛下重用谢家,这谢贵嫔若是如当初皇后一般……陛下还请慎重。”卢衡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显然是纠结的,一切话语都应当只是出于他的忠心耿耿,否则大可不必说出口,“臣听闻谢贵嫔得了陛下信任,便已经在朝中内外事情上开口,虽然不过是指婚这样的小事,但以小见大,陛下不可轻率。” “那事情也是朕的意思,但朕却不好开口,所以才让贵嫔来。”陈瑄是这么解释的,“于平便放一百个心,难道于平还不相信朕的眼光,朕不至于连身边的女人都看不透。” “臣当然相信陛下的目光是雪亮的,只是陛下也不是头一次……臣也实在是放心不下。”卢衡说道,“若是从前,臣是不会说这些话讨嫌的,只是陛下,太子去了枫山那事情臣有所耳闻,这事情若能依着陛下的想法平淡处理了倒是还罢了,若是有人想揪着这事情不放呢?” “你认为谢家会?”陈瑄意会到了卢衡的担忧。 卢衡于是道:“便是臣小人之心了,若是谢贵嫔能有子,将来谢家必定是要推着谢贵嫔之子为太子。” “说那些话似乎太远了一些。”陈瑄摆了摆手,“何况朕认为贵嫔没有那么蠢,谢家……心里也很明白。于平,当年你也与武安公一起共事,应当很明白谢家的家风。” 卢衡听着这话却还是不放心,又道:“可今时不同往日,臣当然相信武安公在的时候谢家的家风,可武安公去后,谢家已经不是从前的谢家了。” “那让你见见,你来替朕看一眼,总行了吧?”陈瑄摇了摇头笑起来,“朕把贵嫔带在身边,当然是因为她聪慧,又全然不似当年的梁氏。” . 但现在陈瑄忽然觉得谢岑儿其实和梁霙有那么一些微妙的相似之处,并非是相貌这样的身外之物,而是体现在他们的闲聊之中,思维相当敏捷,还经常跳出了常规,抓取事物的角度也有时十分让人感觉到意外。 当然,不同之处那就是相当不一样了。 梁霙傲慢的时候多,每每总是居高临下,似乎总是在俯视众生还带着些许悲悯。 谢岑儿么,虽然思绪活跃,但显然应当只是因为年纪小想得多,又是跟着爹长大的,所以不同于通常的女人。 不自觉地对比了一下梁霙和谢岑儿,他又想起了在康都的张贵人。 他想起来梁霙当年和张贵人那不死不休的局面,说来也是好笑,最后真的又是以梁霙之死作为了结束。 可有时候有些事情,当年的结束便不是真的结束。 张贵人聪敏,又跟着他这么多年,已经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想做但又不能假手他人的事情做得漂漂亮亮。 他忽然在想,若是他膝下的皇子多一些,现在应当可以少发愁许多。 至少,能选择的能多一些。 第56章 第 56 章 夜晚行宫中有宴会。 谢岑儿列席坐了片刻见过了带兵前来泽山的诸位将领之后,便听着陈瑄的吩咐,跟着王泰一起先行离席。 王泰一边送谢岑儿回宫,一边细致地替陈瑄解释。 “陛下是想着,这晚宴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娘娘平常向来休息得早,在这儿陪着熬夜便不美了。”王泰说道,“还有就是这些将领们出身寒门居多,与京中那些不一样,怕惊扰了娘娘。”顿了顿,他笑着又看了一眼谢岑儿神色,继续又道,“陛下还说,明天单独带着娘娘去泽山底下的那个湖去逛一逛,这时候有北方的候鸟飞过泽山再往南去,正好就要在那湖边歇息一段时日呢!” 谢岑儿一边笑着应下来,一边上了王泰让人准备好的肩舆。 夜风带着凉意,大约是因为泽山的确是靠北一些,她感觉这里比康都的深秋还要冷几分。 在萧萧北风当中,凛冽的寒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里感觉比康都要冷许多。”她忍不住感慨了这么一句。 王泰在一旁笑着道:“回娘娘,这儿毕竟是在山中,四处空旷,的确就是比康都要冷一些的。前儿听着大将军说,他从珠州动身往泽山来的时候,北边的琉州都已经开始下雪了。” “这才几月份?”谢岑儿忍不住掐指算了一算,跟着陈瑄一起出京秋獮的时候是中秋前后,在枫山过了十数日,再往北边过来又有十数日,现在其实已经快十月了,这么一想倒是又觉得这温度不算反常,“听说琉州在很北边,下雪应当也是正常。” “是呢!”王泰又笑着附和了。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远处,在夜色中,灯火微茫,只能看得到行宫隐隐的轮廓。 她又回头看向了陈瑄宴饮众臣的大殿,此时此刻灯火通明,仿佛如白昼一般明亮。 “娘娘放心,奴婢们会照顾好陛下的。”一旁的王泰大约是以为她在担心陈瑄,谄媚着笑道,“也不叫陛下临幸这行宫中别的女人。” 这话让谢岑儿听得发笑——大约在王泰这样人眼中,她这样一个贵嫔能想到的便就只是这样的事情了。 她也真的笑出声来,转而看向了他,并没有纠正——也没有必要纠正,只道:“那你就回去陛下身边伺候,我自己回去就好。” “那可不行,陛下嘱咐奴婢一定要送娘娘平安回去,才能回去复命呢!”王泰说道。 谢岑儿失笑,这大约应当算是渣男的博爱吧? . 王泰送了谢岑儿回去行宫中,又叮嘱了宫人一定要小心伺候,才转身回去陈瑄身边去。 回到行宫正殿时候,宴饮的将军们正热闹地在一起拼酒,简直放肆得不像是宫廷夜宴,几乎与那些普通士族的宴会没什么两样。 殿中没见着陈瑄,王泰在门口刚站定,张淮便从旁边过来了。 “陛下与大将军去后面单独喝酒,说让大人回来了在前面看着招呼一下。”张淮小声又快速地说道。 王泰放下心来,便点了头:“那你去回陛下,我已经送了贵嫔娘娘回去,娘娘已经歇下了。” 张淮应下来,便从旁边又往后面去。 王泰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下,看着这殿中痛快饮酒的将军们,忽然想起来康都那些文人雅士——在康都待得久了,见那些举止文雅总是带着几分神仙气度的王公大臣们看得多,这会儿竟然会觉得这些将军有些粗鄙。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便被他结结实实按了下去。 论出身他比这些人可要粗鄙一百倍,论官职官阶,他现在就算是混到了陈瑄身边做了内侍官,但官阶官职也都还是实实在在地不如他们,他又哪里能嫌弃他们粗鄙呢? 何况陈瑄作为皇帝都不会这么认为,他又凭什么这么觉得? 前面多少内侍官都因为目中无人做出了不符合身份的事情最后丢了小命? 他是不想去重蹈覆辙的。 这么想着,他收回了目光,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胡思乱想了。 . 内殿中,陈瑄解了外裳靠在凭几上,手里随手拿着一支箭矢,在面前的沙盘上与卢衡在划定北边局势目前的情形。 卢衡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地听着陈瑄的话语,又不时对沙盘上的局势进行修正。 “根据臣去齐国的探子来报,窦傲的次子是十分有才干的人,也十分得窦傲的器重,但长子是窦傲的原配所出,所以他们相互不服。”卢衡用手在珠州西侧圈出了如今齐国的位置,“其第三子与次子是同母的胞兄弟,故而现在的情形是,窦傲的长子注定会大势已去。” “他们这些人现在也开始学着计较所谓的嫡庶长幼了?”陈瑄嗤了一声觉得好笑起来,“他们刚从北边南下的时候,可不计较这些事情的。” “毕竟在北边几十年,就算不特地去了解这些,耳濡目染之下,也会学到。”卢衡说道,“何况他们也用了魏朝旧臣,那些旧臣自然是要把属于中原的这些礼法全部教给他们这些野蛮人,如此才能全了他们心中的礼教。” “礼教是个好东西啊!”陈瑄感慨了一声,“能叫老虎收起爪子,能叫豺狼变成狗。” “礼教礼法虽然有其迂腐之处,但流传如今,必定是有其可取之处。”卢衡诚恳说道,“魏朝在南边能安稳占据天河及以南的广大区域,礼教礼法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 “朕自然知晓。”陈瑄摆了摆手,“这一点不必你提醒朕,朕只是在自我警醒,这东西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可一味照本宣科。”顿了顿,他目光重新投向了沙盘,“继续说那窦傲一家的事情,所以你认为现在是对窦傲这个所谓的齐国用兵的时候么?” “窦傲的次子用兵如神,之前还打败了盘踞在琉州的北族人,他们是先打败了北族人,才奠定了称帝的实力。”卢衡不紧不慢说道,“若是能除掉此人,窦傲便好对付了。” “想借刀杀人?”陈瑄来了兴致,“你的探子接触到了窦傲的长子?” “倒不是臣手中的探子接触到了窦傲长子,而是臣的小儿子手下有一个人,是窦傲的小舅子,也就是其长子的亲舅舅。来之前,臣与他还在琢磨着这人是否能用。”卢衡说道。 “你小儿子,卢雪。”陈瑄想了一想,又笑起来,“说来朕还没问你,怎么没把你两个儿子一起带到泽山来?” “他们兄弟两个,一个在前线道,“臣这次还想请陛下早些任命珠州刺史以及属官,那样臣倒是好让臣两个儿子一起跟着带兵。” “珠州刺史不是就给卢雪了么?”陈瑄笑了一声,“他虽然年轻,但朕与丞相都觉得他在珠州行事十分妥当,珠州这样重要的地方,如今也难找到第二个人好去坐镇,且便让他就在珠州吧!” 这话听得卢衡一时间也无法反驳,便只好道:“那等将来,陛下一定要重新任命一个更恰当。” “朕很愿意用这样的年轻人,脑子灵光,也不迂腐。”陈瑄道,“等将来北边一统,河山收服,现在这些辛苦过的年轻人,朕统统都会给予重赏。” 说到这里,陈瑄再次看向了面前沙盘,自己把话题给拉了回来,又道:“你所说探子一事,你与卢雪商量了,若是那人真的能用便不妨一用,不必太过拘泥。能借刀杀人又为何不这么做呢?” “是。”卢衡忙道,“臣回去便与他细细商量了。” 陈瑄点了点头,又用箭矢把齐国的范围圈进魏朝之中来,再抬眼看向了卢衡,“朕还想拿下琉州,你觉得可行么?” “还是那句话,若是想拿琉州,便真的需要玉州相助了。”卢衡目光也放回到了沙盘上,“琉州除了齐国窦傲的势力便是北族人,这二者不管与谁打,都是一场硬仗,仅仅只靠现在珠州所有屯兵力量,是无法打过的,就算能胜,也是惨胜,琉州拿下也无法如珠州一样好好治理。” “玉州要动也不是难事,谢家向来是听从调配的。”陈瑄目光落在玉州的位置上,又想起了韦家,“不过韦家如今蠢蠢欲动,朕看韦苍兄弟两个野心不死。” “或者能安抚一二?”卢衡试探着问。 “或者让人去瑶州,杀一杀这二人的气焰。”陈瑄露出沉思神色。 第57章 第 57 章 对韦家,陈瑄是没什么太多耐心的。 若不是因为当初韦榷手下那些兵马就是没人吃得下,他连韦苍和韦萤这兄弟两个都不会留着。 不过从韦榷死后,他也花了心思让人慢慢把瑶州军给拆散化解,还提拔了一些从前原本是韦榷手下的人,比如王琳这种,在绝对的利益和皇权面前,没有人会死心塌地的跟随着一个注定没有前途的人。 现在的瑶州军已经不再算是太需要提防的力量。 或者也正因如此,韦苍和韦萤这兄弟两个就开始想着要想尚公主,想着重振他们韦家曾经的荣光。 他纵容了谢岑儿针对谢峦和韦萤的事情对韦家大肆发作,当然是因为把这兄弟两个的心思看得清楚明白。 当然,他也知道韦家不会甘心,他们多半会因为这件事情闹腾起来。 不过现在既然卢衡想要玉州军一起出兵去打窦傲和琉州,那么瑶州便不能乱,毕竟瑶州位置关键。 他是老早就想过要怎么处置韦家兄弟两个还有瑶州,他从琪州调回康都如今领着六军的王琳,他便打算让他去瑶州。 于是他对卢衡又道:“出兵之事不用担心,朕已经有了计较,到时候让谢岳派兵与你一道往北去,不过朕想要看到你们最确切的计划,朕不想打无准备之仗。” 卢衡忙起了身,道:“请陛下放心,臣会在陛下回京之前把计划和准备都上呈陛下过目。” 陈瑄听着这话终于也感觉轻松了大半,于是他示意卢衡坐下,又笑着说起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他问道:“朕记得你家卢雪年纪也都不小了,有没有相看人家?要不要朕来替他指婚?” 卢衡先坐下了,然后才笑着道:“臣不管他们小儿女的事情,也不逼他们,若是有看上的看好的,与臣说一声,不管是什么人家臣都答应,陛下指婚就太隆重了一些只怕太麻烦陛下,臣便替他谢过陛下,这事情还是由着他吧!” “你倒是开明。”陈瑄笑了一笑,倒是没因为卢衡的拒绝有什么不高兴,“做父亲的,不都想着要把子女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么?” “倒也不是臣不想管,只是孩子们长大了各自有想法,臣想管也管不了,还不如由着他们。”卢衡笑着说道,“管来管去若是管成了仇,臣一把年纪后悔也来不及呢!” “你这么说,朕大概能猜到卢雪在你面前应当是颇多叛逆,不是什么乖巧的性子了。”陈瑄说道,“朕看他上的奏疏之类倒是很识大体很伶俐,在你这亲爹面前难道还是不听话的那种么?” “对陛下自然是忠心耿耿不敢有违逆,但在臣面前嘛,毕竟年轻人,许多看法都与臣这样的老东西不一样了,臣懒得与他吵,便随他去。”卢衡笑呵呵地说道,“想想他哥如他这年纪时候也是各种不听话,后来渐渐也开始懂事识大体知进退,臣便知道这是躲不过的一遭,还不如顺其自然。” 陈瑄点了点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道:“朕刚才所说指婚的话不收回,将来若是想讨个喜气,直接与朕说便是。” 于是卢衡再次谢恩。 说到了指婚,话题便也不可避免地带到了韦萤和谢峦之事上面。 卢衡一路从珠州往泽州来,他消息灵通,这种事情韦家又没打算低调,故而他是听到过许多不同的版本的,于是他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了口,道:“陛下对韦家与谢家那婚事,臣觉得还是草率了些,韦家那两个小子看起来也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样子,臣这一路上过来听了不少闲话,都还在说贵嫔在其中捣鬼呢!” 陈瑄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你今日见过贵嫔,便知道贵嫔不是那么不懂事不知进退的人,这事情原也是朕授意她去做,若要怪她,便怪得偏颇,还不如怪朕。” “这事情臣以为,不如不成全。”卢衡如实说道,“成全了反而有诸多不便。” “成全了韦萤抱得美人归,再成全韦苍能重回康都,再让王琳去瑶州。”陈瑄含笑看了卢衡一眼,“朕以为这样便能解了瑶州之患。” 卢衡先是一愣,他显然是没想到陈瑄打算这么做的,他细细一想,面上迸发出了惊叹神色,忍不住合掌大赞:“陛下!此法精妙!绝妙!臣都没想过原来陛下是这么打算的!是臣狭隘,把这事情看得太简单,也让韦家那兄弟两个把想法给带偏了!”顿了顿,他激动了起来,又道,“王琳此人识大体忠心耿耿,又有掌兵之力,并且是韦宣武旧部下,他去掌瑶州军,那些人是无话可说的!” “不过此事要等回康都之后再下旨,朕还要与丞相再商量一二。”陈瑄笑着说道,又忍不住叹了一声,“毕竟康都还有一桩大事等着朕回去处理,这些事情都得缓缓来,不能操之过急。” 后面所说的一桩大事,自然便就是太子陈麟之事,卢衡一听便明白,他抿了下嘴唇还是看向了陈瑄,小心翼翼道:“太子这么多年也算是孝顺,陛下不如……” “朕已经想过了,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当机立断一些为好。”陈瑄摆了摆手示意卢衡不必劝,“朕知道你们的想法,朕膝下如今就两个皇子,太子毕竟做了多年太子没有什么恶名,废太子必然会在朝中产生动荡。但他实在不堪大任,又心胸实在狭隘,并且愚蠢至极,若是再在这太子之位上坐下去,将来会引起比现在废掉他更大的动荡。” 听着陈瑄这么说,卢衡也不好再多劝了。 朝臣所担心的,其实无非也就是废太子会带来的朝政不稳和人心不稳。 须知所有的事情都要在稳妥的情况下在能正常运作,所以卢衡所担心的废太子又并非是废掉陈麟太子之位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是这件事情可能引起的一系列的连环的事情。 不过他与陈瑄君臣多年,他也很清楚陈瑄作为皇帝的决断力,既然陈瑄已经分得清楚利弊和长远,那么他作为臣子便不应当再多劝谏什么。 于是卢衡便笑了笑,道:“陛下正是年富力强,将来还会有皇子公主,倒是也不急于一时。” “朕之前倒是也这么想的。”陈瑄在卢衡面前难得地吐露了一下自己的心声,“只是朕这么多年宫中不过就这么几个儿女,恐怕子女缘分上还是欠缺,朕也不打算太强求。若是等再过十年仍然是没有个亲生的合适的皇子皇女,朕便要从宗室中选恰当的宗室子弟进宫了。” 这话听得卢衡不由得愣住了,虽然这事情说起来也不算是没有前例,比如陈瑄的父亲、先帝当年继位就是这么从宗室中找出来的,但是大部分皇帝都还是想着能让自己的皇子继位的。 “怎么,你觉得不妥?”陈瑄抬眼看向了卢衡。 卢衡迅速回过神来,道:“臣只是想着,陛下不必这么悲观,陛下还年轻呢!” “子女缘分是难讲的。”陈瑄很坦然,“要是就没这个缘分,强求也求不来,那还能怎么办呢?这事情朕与你说,便也是让你心里有个底,若真的有那一天了,你便要替朕多看看、多想想,帮着朕相看个最合适的继承者。” “臣记住了……”卢衡一肚子话想说,但这会儿也只好先应下来。 外面夜色渐深,陈瑄看了眼墙边更漏已经快更时分,便叫了张淮进来。 “也不早了,你去外面让王泰招呼诸位将军,朕出去与他们再共饮一杯,大家便散了回去休息吧!”陈瑄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卢衡也跟着站起来,他侧耳去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道:“他们都是粗人,这会儿闹得都不像话了。” “带兵打仗么,不讲究那么多。”陈瑄无所谓地笑了笑,“只要能打胜仗,朕也不介意他们是粗人。” 说着话,外面已经迅速安静了下来。 陈瑄便看着卢衡摇了摇头,好笑道:“你看,这都是粗中有细,和你一样,心里都是明白着呢!”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外殿走去。 卢衡听着这话感觉心中微微有些惊讶,他迅速跟了上去,便跟随着陈瑄一起又与大家一道饮酒,然后便是宴饮结束,大家骑马乘车各自离开行宫。 夜色月光之下,车马声在灯笼火把的照亮下,渐渐远去。 陈瑄没有喝什么酒,也没有醉意,他从殿中出来吹了会儿夜风,然后看向了一旁的王泰:“你送贵嫔回去的时候,贵嫔说什么没有?” “娘娘就说夜晚比白日里冷,让奴婢给陛下多添一件衣裳。”王泰是拿着斗篷出来,口中这样说道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帮着陈瑄把斗篷给披上了,“陛下,的确是夜深露重,不可在外面多吹冷风。” “那就早些休息吧!”陈瑄摸了一下身上的斗篷,转了身边朝着殿中走去了。 谢岑儿第二天早上起身,洗漱打扮之后,便见着常秩从外面捧着一个匣子进来了。 “这是什么?”谢岑儿随口问道。 “是大将军让人送来的礼物,说昨日见到贵嫔娘娘也没表示,今日便补上了。”常秩把匣子打开给她过目,里面是一颗有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谢岑儿意外地看着这硕大的珠子,有些发懵。 这是十几次重生到现在,她第一次收到来自卢衡的礼物,还是这么大一颗看起来都没什么用的夜明珠? 第58章 第 58 章 这事实上也是谢岑儿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夜明珠。 虽然这东西在现代已经被解释为萤石之类的东西,还能轻易地分析出其中的矿物质组成,并且可以通过化学手段做出类似的东西,但在古代没有化学仪器等等参与其中的时候,一颗天然的有鸡蛋这么大的夜明珠无疑就是非常珍贵并且罕见的。 根据她已有的知识体系和各种八卦,夜明珠这东西多半是用来炫富,什么某地有个富豪有钱到惊人,晚上都不用灯烛,直接弄一夜明珠悬挂在堂中,便能用来照明。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了一旁的常秩:“宫里面也有这东西的吧?” “据说以前皇后还在时候,皇后宫中会用上夜明珠。”常秩回答道。 谢岑儿听着这话愣了一愣,她倒是没想过梁皇后当初会用上这玩意,这让她忽然感觉梁皇后当年应当是相当受宠,并且过得也相当奢靡的。 否则的话,这东西她十几回目加起来,在宫里面都没有真的见过。 而且认真说来,是想都没想过,穿金戴银做了十几次贵嫔,硬是没想过拿这种东西来丰富自己的生活,给自己生活增加奢华情趣。 这就必须是她自己的问题了——谢家本身是过得比较朴素的,虽然算是世家,但注重的并非是穿金戴银的外在物质,她是女孩儿但也不是例外。再算上来自现代的她对这些奢侈品的既定概念中有金银钻石珍珠宝石,夜明珠的确又不在概念范围内,想不到去玩这东西也应算是正常。 但话又说回来,他们谢家虽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家里面也并非是完全简朴到没有这些东西的——他们家有个活生生的例外,那就是谢峦,梁氏对谢峦那是千娇万宠,这夜明珠给谢峦大概只会被她当做弹弓的的石子给丢出去。 所以若是这么一想,梁家出身的皇后摆个满屋子的夜明珠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 想着这些事情,谢岑儿自己都忍不住自嘲笑了一声。 正打算让常秩把这珠子收起来,外面忽然传来了陈瑄的声音,便听他问:“一早上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情说来给朕也听听?” 谢岑儿寻声看向了门口,正好看到王泰拉起竹帘请陈瑄进到殿中来。 “是大将军送了妾身一枚夜明珠,于是想到以前的一些事情。”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站起来,走上前去迎了两步行礼,“陛下这么早过来,用过了早膳没有?” 陈瑄随手扶了她的胳膊让她站起来,笑着道:“还没用早膳,是想找你一起用的。”顿了顿,他往妆台上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那放着夜明珠的匣子上,他示意常秩把那夜明珠拿过来给他看,“卢衡送你这东西做什么,除了晚上能发光还有什么用?用这东西照明又浪费又不中用。” “听说现在豪富之家就会用这些晚上照明。”谢岑儿看着陈瑄接了匣子又拿了那夜明珠在手里掂了掂,见他面上神色还是轻松带着笑,才继续把话说了下去,“大约大将军是想着这东西贵重,所以才送来了。” “那就留着玩吧!”陈瑄把这珠子放回匣子里面递还给了常秩,然后转了身带着谢岑儿往偏殿走,“这东西也就是个少见、稀罕,所以才成了贵重之物。”顿了顿,他见王泰已经带着人在偏殿摆好了早膳便顺着转了话题,“等会带着你去泽山底下那个湖上面划船,昨天就说好的。” “今天不带别人吧?”谢岑儿顺着陈瑄的话说下去,“要是还带着陛下的将军们,妾身就不去了。” “不带他们,就朕带着你在湖上泛舟。”陈瑄拉着谢岑儿一起坐下了,口中笑着,“不过就算带着别人也不妨碍朕带着你一起游览的。” “总会有些不自在吧?”谢岑儿坐下来看向了陈瑄,“倒不是妾身哪里不自在,那些将军们在陛下面前说话就会害怕被妾身听到了,然后就支支吾吾的不说个明白,陛下不也听得腻烦?” “这倒是的。”陈瑄倒是很同意这一点,“那是怕你听到了,然后又理解出了差错,就开始给朕吹了不清不楚的枕边风,到时候他们就莫名其妙得了罪名。” 谢岑儿忍不住撇了下嘴,道:“那是他们自己心里有鬼。” “谁人心里没鬼呢?”陈瑄反问了一句,“这世上没人敢拍着胸脯说他这辈子做的事情都是问心无愧的吧?” 谢岑儿一时语塞,倒是无从反驳。 “再有,你那封指婚的圣旨,现在知道的人多了,所以他们就想得更多了。”陈瑄抬手给她用勺子挖了蛋羹,亲自盛到她碗里去,又笑着看了她一眼,“你替朕背点黑锅,朕用蛋羹赔罪吧!” 这话听得谢岑儿心思微微一动,她接了蛋羹,倒是意识到这又是一个之前没出过的全新剧情。 之前所有周目中,她都是没有光明正大地成全过谢峦和韦萤的,谢峦和韦萤在之前所有周目中仿佛就是苦命鸳鸯一般没有结果,而这一次他们却开始有了结局? 不过刚才陈瑄所说的话中意思显然不仅仅是他们两人会有结果,她背的黑锅——那就是韦苍也应该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往深想一想,那就是韦苍很有可能不会继续呆在瑶州刺史的位置上。 倘若韦苍离开瑶州刺史的位置到京城来,他还能继续控制瑶州军、继续把韦榷留下的兵马攥在自己手中吗? 那应当是不能的。 所以这回韦苍还能起兵叛乱吗?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顿了一下。 韦苍起兵的先决条件其实不是别的,是陈瑄要先失去对朝政的把控。 所以这回张贵人还要给陈瑄来一刀吗? 这问题谢岑儿没有任何头绪,毕竟目前太子陈麟还在京中活蹦乱跳——他失去东宫太子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只要人没死,谁知道后续会是个什么情况呢? “这蛋羹不错,你不尝一口?”陈瑄见她久没说话,便看向了她。 谢岑儿回过神来,拿着勺子吃了一口蛋羹,然后看向了陈瑄:“给陛下背黑锅不算什么大事,只要陛下别只想着让妾身背黑锅,别的半点好处也不给。” “朕以为朕不是那么小气吧啦的皇帝吧?”陈瑄忍不住笑起来了,“朕还是很慷慨的。”顿了顿,他又道,“该给你和谢家的恩典,朕不会少。” “我在谢家前头。”谢岑儿说。 “你当然在谢家前头。”陈瑄笑着又给她夹了个小包子,“朕把你和谢家分得清楚。” “所以陛下打算让韦苍进京这件事情也要扣在妾身身上来背黑锅吗?”谢岑儿不客气地吃了陈瑄给她夹的小包子,然后问道。 陈瑄脸上露出赞赏神色,道:“你怎么猜到的?” “刚才陛下不是明说了吗?”谢岑儿倒是很平静,“既然都说是给陛下背黑锅,事情又是从妾身姐姐与韦家的指婚圣旨开始说起,那必然是后面还跟着一件让妾身无法推脱的大事了。妾身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么唯一的一件事情,韦苍从瑶州进京。” “不错,朕打算就还让你来写旨意,说这亲事自然要大办特办。”陈瑄笑了一笑,“不过是成全,就成全得彻底一些,隆重一些,等这婚事办完了,再让你下旨,把你姐姐和谢家的关系给彻底断了,你觉得如何?” “妾身不觉得如何,就只觉得若这样一来,韦家只怕是要疯。”谢岑儿想了想,“若只是一个韦家一郎也就罢了,连韦苍都要困在京城,他们可就要不甘心了。” “不甘心也受着吧!”陈瑄嘲笑了一声,“他们当然可以在康都肆意声色做个富贵闲人,也可以自寻死路去和韦宣武地府重逢。” “不过……陛下这么做,总归还是谢家得了好处,妾身没什么不愿意的。”谢岑儿话锋一转又看向了陈瑄,“这黑锅妾身也不认为是黑锅,陛下心里还是想着妾身和谢家的。” . 玉州,谢岳同时收到了弟弟写来的书信、指婚的圣旨、还有来自韦家的书信,以及要求玉州军配合珠州的大将军卢衡一起对着北边用兵的旨意。 他把这些都一一看过,然后都摆在了面前的桌子上,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神色。 “韦苍还在瑶州么?”他看向了身边的长史刘蕹。 刘蕹忙道:“没听说瑶州有什么调令,不过也可能是暂时还没发出来。” “先去准备军中的事情,这次要和大将军一起对着北边用兵。”谢岳把配合用兵的旨意先拿出来交给了长史刘蕹,“若是这次出兵能得胜,北伐又是更进一步。” “是!”刘蕹先应下来,又看向了谢岳桌子上另外的那些事情,“大人,那其他的事情现在要处理么?” “不急,且等等瑶州调令。”谢岳扫了一眼其他的那些杂事,“瑶州调令下来了,其他的事情再处置也不迟。” 第59章 第 59 章 谢家兄妹四个,谢岳居长。 算年龄,他比谢岑儿大了十岁多,在他眼里,谢岑儿就算进了宫,也还是像个孩子。 不过这想法已经止于那指婚的圣旨送到他的书案上之后。 他只看着那据说是他小妹亲自写的圣旨,便知道自己是看走了眼,这可不是什么孩子能做出来的事情,他迅速地把自己对小妹的看法重新审视,并且把她立刻放在了需要慎重对待不可轻视的地位之上。 这指婚的圣旨当然可以看作是他那两个妹妹之间从小到大的争吵的延续,或者谢岑儿也乐意让人这么看待,但这世上许多事情既不能只看表面,更不能看待片面,是需要抽离一些换个角度来看的,要看得深又要看得全,才知道那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圣旨是在说谢峦与韦萤之间的婚事,但仅仅只是婚事吗? 从韦榷死了,韦家兄弟两个在瑶州这么多年,陈瑄向来是提防的,他们家兄弟一个死了妻子如今还是个鳏夫没能找到续弦,一个打着光棍到了现在,是他们不想找吗? 当然不是。 他们看得上的人家,大多数不想沾染他们家,毕竟韦榷名声在前,陈瑄提防不减。 那些无处依靠想投靠他们家搏一搏的门第,他们韦家又嫌太低太没用,所以不愿意结亲。 如此才是高不成低不就。 就这么个情形,突然之间陈瑄答应了他们谢家私奔出去的谢峦和韦萤的婚事,还是半点好话不说的答应,这其中的含义当然不是什么成全,就算韦家多么舌灿莲花把那些坏的都说成好的,这事情就不是什么来自陈瑄的成全。 这是陈瑄想要对这两个人动手的前兆。 . 若是他,他是不会贸然在这件事情当中去发挥什么作用的。 一来——谢家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从谢应去世之后,谢家分家便伤了元气,到现在他和谢岫兄弟两个分别出仕能独当一面,才缓过气来。 二来——陈瑄这个皇帝是很难相与的,他心思深沉,让人难以琢磨,谁知道他这次是真的只是想把韦家这两个动一动,还是连带着把其他的所谓世家也随手处置一二呢? 所以若是他在陈瑄身边,他必定会闭嘴,哪怕一切都看在眼里都要保持缄默,只静待之后的结果,明哲保身为最上选择。 可他之前视为小孩子的妹妹谢岑儿在宫中,却看似孩子气实则老练沉稳地在这件事中插了一杠子,入手时机巧妙,分寸掌握精准,半点也不出格,如此便得了陈瑄的赞赏,一而再地让她再在这件事情当中施为。 这说明了一件事情,他那妹妹比他胆子大,并且眼光比他独到。 世上从来缺少的便就是这样的人。 一件事情尘埃落定了再去分析应当如何不应该如何,算不得什么大的本事,那件事情正在发生的时候,敢不敢上前去招惹一番还全身而退呢? 他的小妹证明了她就是敢这么做,还丝毫不惧怕。 谢家有这么一个人在宫里,在陈瑄身边,不是什么坏事。 他已经决定了,这次若是为了谢峦与韦萤之事进京,便要亲自与谢岑儿聊一聊,他得要知道自家小妹想做什么。 .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把放在桌上那指婚的圣旨翻开看了一看,这当中行文能看出谢岑儿的手笔,当然也不乏陈瑄的授意,谢峦和韦萤这婚事——他顿了顿,忽然想到梁氏。 这事情说到底,若不是梁氏在其中的偏心,谢峦便不会养成那样无法无天的跋扈愚蠢,也不会在圣旨下了之后还私自跑走,更不会有谢峦和谢岑儿姐妹俩多年矛盾未解。 若这一切都没有,如今在宫中的便是谢峦,大约他这个做大哥的能少操点心。 不过,他心思又转了回来,向来都是富贵险中求,只从现在情形来看,谢岑儿进宫是比谢峦进宫更好的结果。 重新合上了那封圣旨,他不经意间抬头,看见梁氏身边的侍女永珠儿正被他书房的侍卫拦下来,在门口不知说什么。 谢岳皱了皱眉头,大概知道这应当是谢峦的事情传到了梁氏那边了。 “让她进来。”他开了口。 侍卫听着这话便不再拦着永珠儿,让她进到了书房中。 永珠儿小心地上前来,行过礼之后才细声细气道:“郎君,老妇人说请郎君过去,老妇人听说了大娘子的事情,很是不安。” “我中午时候过去,这会儿手中事情还没处理妥当,你回去让母亲等一等。”谢岳看着永珠儿如此说道,想了想,他把桌上那封圣旨拿起来交给永珠儿,“这是圣旨,你带回去让母亲看一看吧!” 永珠儿诚惶诚恐地接了圣旨,听着谢岳的吩咐,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谢岳看着永珠儿出去,略思索了一会儿,起身往自己妻子建元公主的漪澜园去了。 . 建元公主陈瑖是陈瑄异母姊妹,也是陈瑄仅剩的一个姊妹了。 陈瑖的身世比较坎坷,她的生母曾是先帝的贵嫔,但却因为想要争宠,生下女儿陈瑖又谎称是皇子,这种事情自然瞒不了太久,被揭穿之后,先帝便把这位贵姬处死,这公主便送到了宗室抚养。如此倒是阴差阳错让陈瑖在先帝晚年那场关于皇位的厮杀中留了一条性命。 作为胜利者的陈瑄只封了自己的亲兄弟陈璎为安王,其余的掺和其中的皇子公主们便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陈瑖反而因为安分守己,又与各处都没有牵连,在陈瑄登基之后重新得了公主的封号,还有了封邑,在珠水之战胜利后,便被陈瑄赐婚于他。 谢岳与建元公主成亲了这么多年,两人也算是关系和睦,不曾有过什么矛盾。 . 进了漪澜园,早有女官去与建元公主通报,谢岳刚顺着回廊行到厅前,便见着陈瑖从里面出来。 “是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写信回康都么?”陈瑖面上有几分焦虑神色,“我听说刘蕹这会儿都往玉州军去了,若是有难为的,我便去给陛下写信。” “不是为那些事情。”谢岳听着这话先愣了愣,立刻又解释了几句,“玉州军的事情是为了与大将军一起去往北边用兵,我不是为这件事情来。” 听着这话,陈瑖面上焦虑神色缓了缓,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听着那些事情,倒是担心了许久。” “有件事情的确得劳烦你来操心。”谢岳说道,“韦家与云霁的亲事,到时候你与娘亲或者要回京一趟。” 陈瑖面上露出了一个微妙神色,她嫁给了谢岳这么多年,对谢家这姐妹的事情当然也是了解的,但她是嫂子又是公主,不太好去说这些事情,于是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装作不知。 谢岳又道:“我中午会与母亲把这件事情彻底说一说,到时候应当进京该怎么做。” 陈瑖拢了下鬓发,又想了想,才道:“这事情我之前听你说过,我觉得还是听宫中贵嫔的意思。” “就怕母亲会胡搅蛮缠。”谢岳在自己妻子面前也不拐弯抹角了,“到时候若在京中时候母亲闹起来,你拿身份压一压她,再或者去找丞相来处置。” 陈瑖明白了谢岳的意思,忍不住自嘲笑了一笑,道:“你最好与母亲把道理说得通透明白,否则我到时候用身份压她,她还要愤愤不平的。” 谢岳听着这话,叹了一口九曲十八弯的气,只道:“我中午便去说了。” . 中午时候,谢岳趁着吃饭的时候来见了梁氏。 桌上摆着六菜二汤,十分丰盛,但梁氏的神色却并不好看。 “圣旨我看过了,这婚事我不答应。”梁氏开门见山地说道,“云霁再如何,也不能嫁给韦家,韦家是什么人家,韦萤凭什么娶云霁?” “圣旨不可违抗,母亲,这些话还是少说。”谢岳道。 梁氏眉头一立,道:“让你舅舅去与陛下说不就可以了?这又有什么难?” 第60章 第 60 章 梁氏这一生到如今应算过得顺遂。 虽然当初嫁给谢应时候算是低嫁,但谢应并非无能之人,很快便在朝中崭露头角,并且有了军功,成了大将军。 她嫁入谢家,除了最初那几年婆婆尚在时候略低了低头,之后便是说一不一的女主人,身上有诰命,膝下有子女,端的是底气十足。 何况她还有个整个魏朝都望其项背的娘家,父兄都在朝中为官为相。 她这辈子顺风顺水,从来都是想做什么便要做什么,从来都能心想事成。 她不想谢峦嫁给韦萤,就算有圣旨在面前,也不愿意听从——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怎么能嫁给韦萤呢?就算她做了些小小错事,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哪里有牛不喝水强按头,非要她嫁给韦萤的? 这世上的婚事从来都是讲究两家合意,就算是皇帝也不应当把两个不愿意结亲的人绑在一起。 何况那圣旨中历数了韦萤斑斑劣迹,她是不可能让谢峦嫁给他的。 . “你舅舅在陛下面前这点面子还是有的,陛下也应当很愿意给你舅舅这个面子。”她看着面前的长子谢岳,语气中全是不满,“你虽然不是我膝下长大的,但云霁是你亲妹妹,你就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里面去?何况韦家是什么好人家,你有那么个妹夫又是什么好事?” 谢岳看了眼梁氏,心里暗叹了一声,挥手让厅中的侍女们都退了出去,才陪着梁氏坐下了。 . 他小时候的确不是在梁氏身边长大的,他出生时候梁氏跟随着谢应一起在玉州,他便跟着祖父母在康都,一年到头见到父母的时候都少,后来是他长大了,谢应回到康都任职了,才与自己的父母见面多一些。 若要真说起什么兄弟姐妹之间感情,他与弟弟谢岫感情的确是深厚,兄弟两个小时候都在祖父母跟前混,见不到自己亲爹妈;他与两个妹妹的感情就算不上太深了,谢岑儿或者强一些,谢应常常把她带在身边进进出出,顾不过来的时候就丢给他来照看,而谢峦就实在平平,不仅见面少,而且见面必定是在和谢岑儿吵,有那么几年,他看着两个妹妹在一起时候就觉得头疼。 后来这两个妹妹都长大了,谢峦娇蛮任性,谢岑儿沉稳懂事,今日这事情,若是落在谢岑儿身上,他或者还真的想去陈瑄面前争取一一,可偏偏落在了谢峦身上。 再退一步,就拿谢峦当普通的妹妹看待,公平公正不带什么偏见,那么就只看她在这道圣旨落下之前做过什么事情? 第一,抗旨不进宫直接和韦萤私奔;第一,面对谢家派出去的人拒不听从私自躲进了韦家的宅邸;第三,跟随韦萤一起回康都。 这三件加在一起,他就算不理从前种种,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去抗旨不让谢峦和韦萤成亲。 这道理,梁氏不可能不知道,她也就只是任性蛮横地想她最心爱的女儿能高嫁好人家而已。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个不太合时宜的念头冒出来,幸亏梁氏是跟着她在玉州,他妻子是建元公主,梁氏不敢去拿捏公主去公主面前摆什么婆婆的架子,若是在康都,在谢岫跟前,弟妹只怕要被梁氏挤兑得连水都没有喝的。 . 见谢岳久久没有说话,梁氏眉头再皱起来,声音尖锐起来:“你若不愿意,我回京去找你舅舅!” 谢岳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道:“娘现在回京城找舅舅也没用,舅舅管不到这事上,还没让娘知道,小舅舅前几日自裁谢罪,梁家如今是乱着的。” 梁氏一愣,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这怎么可能?他不是才入了东宫当差?” “不是可不可能,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谢岳语气平静,“东宫的太子都未必能保得住身下的位置,舅舅如今一边要在陛下面前周全,一边又不要被东宫之事太过牵扯,在陛下面前谨小慎微,没有功夫也没有余力来为这已经下了旨意的婚事再去陛下面前说三道四。” “那就……那就让云霓在宫中劝陛下把这婚事给作废了。”梁氏很快就想到了谢岑儿,“这是她亲姐姐,她难道眼睁睁看着她亲姐姐嫁给这么个人?” “这旨意是宫里面云霓写的。”谢岳看向了梁氏,“母亲,你倒不如反省一番为何宫里面的云霓会写这旨意吧?” “她、她敢这么做?”梁氏眼睛都睁大了,“她胆大包天!” “陛下都容许她胆大了,她为什么不敢?”谢岳反问。 梁氏被这话出话来,又看向了谢岳:“难道谢家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就不为娘家想想?!” “此事说到底不过也还是因她们姐妹之间那些旧怨而起。”谢岳看着梁氏,“母亲大可不必去扯什么谢家,一弟因为云霓的关系现在在陛下身边左右随侍,就能看出云霓不是那种不看顾娘家的人。而至于为什么要针对云霁,母亲心中也清楚,不是么?” 梁氏听着这话,突然之间沉默了下来,面上露出了愤愤不平神色。 谢岳看着梁氏神色,决定一口气就把话都说穿了。 他道:“原本要进宫的是云霁,可她抗旨逃跑了,云霓原本不用进宫的人,现在进了宫,云霓已经足够大度也足够识大局,替姐进宫都没有一话。云霁若是安分守己,被谢家除名之后默默过日子也就算了,她却跟着韦萤一起回了康都,那么高调张扬,这让云霓在宫中要如何自处?时时刻刻提醒着陛下,你身边这个贵嫔有个抗旨不遵的姐姐?云霓愿意成全了云霁和韦萤,已经是作为妹妹最大的善意,是以德报怨。否则直接一道旨意赐了鸩酒,说不定还少一些麻烦。” 梁氏听着这话,却更不平了,她道:“难道她就不能让陛下下旨,让云霁和那韦萤分开?她便就是对她姐姐心中不满,心含怨恨!” “云霁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连不满和愤恨都不可以?”谢岳嗤了一声,“娘,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若是在外面说起,人人都知道这是你养出来的女儿,你脸上有光么?” 梁氏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了。 “圣旨既然下了,便就是要按照圣旨行事,母亲不必再痴心妄想抗旨。”谢岳继续说道,“他们成亲之后,便就是宣布云霁与谢家断绝关系的时候,母亲若是还想为了云霁好,就最好一切都听从。” 梁氏抬眼看向了谢岳,眼中含泪:“我是看出来了,你是不喜欢你亲妹妹的。” “不喜欢又如何?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呢?”谢岳淡淡问道,“因为她跋扈,因为她抗旨,因为她抹黑谢家的名声,所以我就要喜欢她?母亲,你且清醒一些吧!这些话你自己心里想一想,对还是不对。你喜欢的谢峦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让人喜欢的事情呢?” 梁氏不语,两行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再有,谢峦现在怀孕了。”谢岳又道,“未婚先孕这种事情,光荣么?值得喜欢么?就连平民家的女孩儿都知道自尊自爱,可母亲你疼爱的谢峦连这都不懂,她哪里值得喜欢?现在她得了成全,母亲应该高兴才是,总算不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检点了,这旨意把黑锅全部扣在了韦家身上,足以看出来陛下仁慈,宫里面的云霓善良。” 前面说了那么多,却仿佛只有怀孕那一句被梁氏听到了心里去。 她胡乱擦了一下眼泪,看向了谢岳:“怀孕?这又是怎么回事??” “怀了韦萤的孩子,还能是怎么回事?”谢岳看着梁氏,“母亲,若这事情出在云霓身上,你不早就把云霓打死了?就偏心成这样,要把这么个东西当宝?” 梁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捶着桌子哭嚎起来:“怎么会这样,这必定就是韦萤那贱畜做的事情!” “怪别人是没用的。”谢岳语气淡漠,“母亲你现在哭够了,就收拾东西准备与建元一起回京处理这婚事,母亲若心里还有谢家梁家,还有大局,便不要再吵闹,若真的不管不顾了,我便上书陛下和娘娘,送母亲去庙里面。” 梁氏被最后那句话惊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谢岳:“你怎么敢?” “母亲与父亲情深似海,为父亲吃斋念佛不愿意么?”谢岳问。 . 梁氏听着这话,却仿佛突然失了力气一般,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她顺风顺水的一辈子似乎就已经到此为止了,她觉得眼前的长子谢岳看起来陌生,可在康都的次子谢岫何尝不陌生呢? 她贴心的女儿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她不放在心上的女儿便正大光明地开始报复。 梁家,她依赖了一辈子的娘家此时此刻也不可靠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局面呢? . 康都,丞相府。 梁熙处理了送到丞相府的政事,让府中掾属们分发下去,然后起了身走到廊下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 “陛下明日就能回宫了。”冯屹拿着书信从外面一路小跑着进来,“这是陛下让人送到康都来的,说不必去京郊相迎,明日午后直接进宫拜见就可以了。” 梁熙意外地接了那书信展开看了看,面上神色复杂中带着几分喟叹:“陛下总算回来,有些事情也总算有个结果了。” “要去东宫与殿下说一声么?”冯屹问。 梁熙摆了摆手,道:“不必去了,想来这会儿殿下应当早已知道。” 第61章 第 61 章 陈瑄御驾回銮的消息自然是早就已经传入宫中。 张贵人听着陈瑄派回宫的内侍张淮一五一十认真说了陈瑄明日几时到京郊几时回宫又几时能到后宫来,最后点了点头,让钱元送了张淮出去。 于是钱元便客气地把张淮送到宣华宫外。 “不必再送了。”在宫门口站定,张淮笑着看了一眼钱元,“我这会儿还要往内府各处走一趟,事情可多着呢!” 钱元笑了笑,便也依言止步,从袖中摸出了一枚金瓜子递给他,状似无意笑道:“怎么就你一个先回来了,这种跑腿的事情原也不应当你做呀!” “陛下吩咐,哪里有我讨价还价的道理。”张淮接了金瓜子,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神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来宣华宫是陛下特地吩咐,陛下说了要与贵人娘娘把事情一件一件都交代清楚呢!” 钱元听着这话,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又接着问道:“怎么没见张圆那小子?” “在千秋宫时候就病了拖出去了,可能病死了吧!”张淮狐疑地又看了一眼钱元,“怎么,你还记着他呢?” “从前不总看着张圆给你跑腿,上回我还听贵人的吩咐赏过他,可不得多问一嘴?”钱元面色平常,“你们御前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我们宣华宫不得都一个个小心翼翼捧着呢?” “你这酸话就收一收吧,谁不知道张圆当初是巴上了你们娘娘,才在陛下面前出了头呢?”张淮翻了个白眼,“没别的事情我就真走了,陛下要回来,要准备的事情可多呢!” “那我不拉着你闲聊,等过两天请你吃酒。”钱元笑着对张淮拱了拱手,“还仰赖张大人多多照顾我们宣华宫呢!” “好说好说。”张淮朝着钱元挥了下手,便朝着内府方向去了。 钱元站在宣华宫门口看着张淮走远了,才转回宫中去见张贵人。 . 内殿中,张贵人正在妆台前坐着对着镜子挑选首饰珠钗,见钱元进来,她一边让宫女去拿内府新送来的衣裳,一边随口问道:“张淮与你说了什么?” “张淮说,陛下特地吩咐了他过来与娘娘说刚才的那些话。”钱元上前去帮着宫女搭手把新送来的那些衣裳抬到了张贵人面前来,口中恭恭敬敬笑着,“陛下心中娘娘还是排在第一的,张淮是先到娘娘这儿来,才往内府去呢!” 张贵人面上露出了淡淡笑意,又叹了一声:“若那时候没有病一场,跟着陛下往泽山去便更好了。” “张圆之事是处理妥当,万无一失了。”看着宫女走开又去库房搬东西,钱元上前来低声说道,“娘娘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这话听得张贵人精神一振,她回头看向了钱元,嘴边笑意便十分明显了:“这事做得好,赏你。” “谢娘娘!”钱元忙跪下谢恩。 “起来。”张贵人看了钱元一眼,又转了身对着镜子在发鬓上比划着那些长长的花簪珠钗步摇,复又问道,“所以今日丞相进宫了么?” “丞相没有进宫。”钱元一边起身一边道,“想来是丞相也知道陛下要回康都的事情,这会儿要准备着明天的事情,今日就无暇进宫来了吧?” “我倒是有些可怜丞相,为了东宫那位扶不起的太子殿下殚精竭虑,可那位殿下不领情的呀!”张贵人想到了什么,噗嗤笑出来,“也不知道丞相之后要怎么做了。” “丞相大人向来是识时务的,当初皇后的事情上,也没与陛下硬道,“从安侯自裁这事情一出便能看出丞相这回也仍然是要保全梁家为先。” “毕竟保了东宫,东宫不领情,若我是梁熙,我也不保东宫。”张贵人拿着一支银杏叶形状的金钗在头上发髻上试了试,忽地又想起什么,从镜子里面看向了钱元,“我记得前些时日不还有个事情,就贵嫔的姐姐与韦家那亲事,风传了一阵又没了结果,现在到底如何了?” “就只知道的确是要结亲。”钱元想了想,如此回答道,“但谢家都不在京中,这事情韦家想办也办不成,所以大约还要等到贵嫔娘娘回来了,小谢大人也回京,才可能有个结果吧!” 张贵人支着下巴想了想,道:“总觉得这事情后头还应该有个事情,可这会儿又有些想不出来藏着的是什么。” “这谢家的事情,与娘娘也没什么关系的呀!”钱元道。 “关系可大了。”张贵人瞥了钱元一眼,“你说要是谢贵嫔生个儿子,在宫里还有我的位置?你去把这事情给我盯好了,仔仔细细地盯好了。谢家这事情说白了不过是个丑事,依着陛下的性子,在名声上亏了谢家,那必定要在别处补回来,陛下还能补给谢家什么?谢家又想要什么?可不就是子嗣?” 钱元一听这话,也立刻慎重起来,道:“奴婢这就让人去盯着。” . 康都的深秋潮湿又阴冷。 午后,乌云沉沉压下,萧萧北风中,小雨便飘散了下来。 陈麟没有戴发冠,只用木簪固定了头上发髻,面容消瘦,几乎要被过于宽大的衣裳淹没。 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沉沉在榻上坐着,抬眼看着天上的雨丝一根一根如针一般落下来,落在长信殿的台基之上那不起眼的坑洼中,聚成一滩水。 那一滩水慢慢变大,慢慢把台基上那坑洼的一片填平,然后满溢出来,顺着台阶流下去。 雨越下越大了,风也越来越大。 陈麟忽然觉得有些冷。 内侍八福顺着回廊走到了殿门口来,他脚步很轻,声音也是一如既往恭敬着。 “殿下,方才陛下让人传旨,明日就回康都了。”八福说道,“陛下说不用去京郊迎接,早上便能回宫,午后就让朝臣们拜见。” . 陈麟抬眼看向了八福,想要说什么,可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来。 难怪今日梁熙没有到东宫来。 是陈瑄要回京了。 从枫山回到康都似乎也没有太久,可他觉得这些时日仿佛度日如年,又仿佛弹指一挥间门。 漫长又悬而未决的结果让他坐立难安,他一面觉得自己尚有一线生机,一面又觉得他已然没有任何希望。 梁熙每日都到东宫来,他的态度总那么让他琢磨不透。 他为什么要来见他这么一个实际上被软禁起来的太子呢? 就为了做出一副朝中的确没有出事、一切太平安然的假象? 他每日听着梁熙说朝内外事情的时候只感觉五内俱焚,根本无心去听。 这些事情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东宫属官已经重新换过,从安侯梁然自裁,卫率府也都已经重新安排了人手。 他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明白得很。 正因为明白,所以他便只感觉到厌烦,只感觉到一切都是虚伪,一切都是恶心。 . “陛下另外还给了殿下旨意。”八福又轻声说道,“陛下让殿下明日晚间门再去承香殿拜见。” 陈麟被这话拉回了思绪,他看向了面前的八福,嘲讽地笑了一声:“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张淮来传旨,张淮现在还在东宫外面,殿下要宣他进来问问么?”八福低着头回话。 陈麟往东宫门口看了一眼,此时此刻他坐在榻上,却并不能看到宫门口的情形。 踟蹰了一秒,他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罢了,问这些也没意思,让他走吧!” “是。”八福应了下来,见陈麟再没有别的吩咐,便安静地往宫门口走去。 陈麟看了一眼八福的身影,又抬头去看天上那绵绵不绝的雨。 天上的云层是令人厌恶的灰白颜色,看起来死白一片,让他感觉压抑极了。 . 在距离康都最近的离宫中,陈瑄站在台阶上看着这雨,不怎么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朕最讨厌秋冬时节康都这绵绵不断的雨,又湿又冷,下得人心中满满都是厌烦。”陈瑄向身旁拿着斗篷出来的谢岑儿说道,一边说着,他又一边多看了一眼那斗篷,伸手拿过来披在了她身上,“这颜色衬你,看起来还不错。” “但这是陛下的斗篷。”谢岑儿好笑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金丝银线还绣了一条龙的斗篷,“妾身可不能穿。” “让内府给你做个凤凰的。”陈瑄绕着谢岑儿走了一圈认真看了看,“这个样子的确好看。” “那就先谢过陛下了。”谢岑儿随口道谢,把身上斗篷脱了下来,“陛下若要在外面久站,还是多穿一些,免得染了风寒。” “罢了,朕就是看一眼这恼人的雨。”陈瑄示意王泰过来接了斗篷,然后与谢岑儿一道转身往殿中走,“朕已经下旨让韦苍回康都来,到时候你姐姐的婚事是要办起来了。” “妾身已经与兄长说过,大哥说让大嫂带着母亲回京来主持这事情。”谢岑儿说道,“我原以为大哥也要回来,大哥信中只说未必能回。”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了陈瑄,“若是这样,恐怕礼数上有缺,陛下可别怪罪。” 陈瑄想起来之前就和卢衡敲定了玉州军要一起出兵北伐的事情,便知道谢岳大概就因为这事情不会轻易走开,于是点了头,道:“无妨,有你二哥在就行了——有长辈在就行。” 第62章 第 62 章 在冷冽风雨中,御驾进了康都。 只把从北门通往皇宫的那条街给静了,没叫人来引导跪拜,耳边就只剩下了雨声和牛马蹄声。 谢岑儿坐在车中,听常秩说着回宫之后需要做的种种事情,起初还记得住,后面一条条说得多了,光凭脑子便是完全记不清了。 她索性从常秩手中接了那长长的行事历翻了翻,忍不住皱眉:“怎么有这么多事情?”上面除了要和陈瑄的后宫打交道,还有一些外命妇的拜见之类,这些事情在过去她是不管的。 “是刚才王泰才送来的,原也没有这么多事情。”常秩忙道,“王泰说是陛下临时想起来就吩咐了,让娘娘回宫后就按照这个行事历上面来。” 谢岑儿顿了顿,倒是懂了。 后宫中妃嫔皇后是否有权力和地位,其中有这么两件事情可以作为衡量,第一,是不是能对后宫的女人们位次进行管理,第二,能不能面见外命妇。 这两件事情看起来似乎不太起眼,似乎完全比不过皇帝的宠爱,但却又事实上比皇帝的宠爱更为重要。 在皇帝眼中,是人还是宠物,这其中区别,便应在这两件事情之上。 陈瑄突然之间给了她这么一大堆临时加上的事情或者便只有一个原因,那就还是谢峦与韦萤之间那亲事作为引子的那一系列事情,他认为在这件事上她这个背黑锅的人牺牲了太多,且背得义无反顾,所以他便觉得应当有所补偿。 这补偿着实给的大方,也的确应了陈瑄自己曾经自我评价的慷慨二字。 谢岑儿忍不住想了一想之前她那十几回目的经历,这两样事,在过去她可拿得不容易,绝大多数时候都得等到张贵人给陈瑄来一刀,陈瑄开始给自己想后路了,才能把这些捏在手里。 这回是提前了数年,并且来得轻易——或者在陈瑄眼中是不轻易的,毕竟那黑锅对她和谢家来说,实在是拉仇恨的第一名并且在一时半会不会摘掉。 不过这倒是真的凸显陈瑄的性格,只要真的为他做了事,他便不会亏待了她。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向了常秩,把行事历交给他:“回宫后你记得提醒我,这些事情太多,一两天肯定是办不完的,缓缓来吧!” 常秩接了行事历,然后应下来。 “我母亲和嫂嫂应当回康都来了,先让她们进宫来。”谢岑儿想起来与谢岳书信中说过的事情,“就今天下午吧,安排在张贵人之后。” “是。”常秩再应下来。 这时,车队缓缓停下,前面有小内侍跑着过来打了招呼说已经到了皇宫北门门口,她的车驾要绕到西门再入宫去。 片刻停顿之后,车队转了个方向,又往前走了约一刻钟,牛车便停下来了。 外面有宫人上前来请谢岑儿下了牛车,换上了宫中的肩舆,再朝着甘露宫去。 甘露宫外面,早已经有人迎着,见谢岑儿的肩舆回来,玉茉等人便上前来先跪拜,然后迎着谢岑儿进了宫中,接着便是请她更衣洗尘。 这边才刚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发,午膳传到殿中来,那边便听着说张贵人过来了。 谢岑儿有些意外张贵人没先去见陈瑄,但还是请了她进来。 月余未见,张贵人姿容更胜从前,鬓发妩媚,身段婀娜,一身洒金宽袖长裙,摇摇曳曳进了甘露宫,便仿佛在这阴雨沉闷天气中的一道光那样夺目。 “泽山好不好玩?你给我带什么了没有?”张贵人毫不见外地上前来,又笑着让人把她带来的菜点都摆在桌上,“我带着好菜好酒来给你接风洗尘,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这自然是欢迎的,就怕明儿陛下在我跟前吃醋,说你不先去见他,反而来见我。”谢岑儿扶着云鬓笑了一声,让人把给张贵人准备的东西给送了上来,“泽山那边也没什么值得往宫里带的,那边橘子好吃,我便让人摘了几篓橘子,给你一篓。” 张贵人袅袅娜娜坐下了,她看了一眼橘子也不嫌弃,伸手就拿了一个在手里捏了捏,问道:“甜不甜呀?” “有的酸,有的甜,我吃着觉得味道不错。”谢岑儿笑着说。 “那我就笑纳了。”张贵人也不客气,她指了指自己送来的那几道菜,“你看看这些菜你喜欢吗?那道龙须面可是我揉的,你快尝一尝。” 谢岑儿意外地看了一眼张贵人,命人把那碗面端到面前来,笑着道:“陛下要是知道你给我下厨做了一碗面,只怕要把我给生吃了。” “陛下有御厨伺候,不稀罕我的面。”张贵人支着下巴看她,“再说了,谁说我又不能给陛下也做一碗面?” “那就是我沾了陛下的光。”谢岑儿笑了一声,然后尝了一口面,味道是不错的。 “我在宫里听说了你们家和韦家的事情,听得我心惊肉跳的,怎么这事情你不找陛下解决了呀,这么大的丑事,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张贵人拿着筷子加了块青瓜吃了一口,“韦家那样人家,怎么就还成全了呢?” “都传进宫了,看来的确是人尽皆知。”谢岑儿看了张贵人一眼,倒是一下子知道她为何如此殷勤——张贵人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就殷勤起来的,她跟着陈瑄这么多年,当然知道陈瑄的性子,她现在想试探的是,后宫中她这个贵嫔,陈瑄会补偿她什么东西? 张贵人也看向了她,道:“我可是为了你着想,这种事情多难听呀,将来要是谢家有女孩儿要出嫁,你姐姐这事情是要被翻出来说的。” “圣旨都说了是韦家的错,那便就是韦家的错。”谢岑儿只这么说道。 “可韦家说是女家的错,这谎话说个千儿八百遍,便就成了你们谢家的错呀!”张贵人看着她,眼中仿佛真的是担忧的,“你可不能不放在心上。” “这我自然有分数。”谢岑儿笑了一笑,倒是也领了张贵人的情,这话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张贵人的真心,“不过既然都要成全,后面便还有后招的。” 第63章 第 63 章 梁氏与建元公主陈瑖以及谢岫之妻周氏是在午后进宫,又在甘露宫的偏殿略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了谢岑儿。 三人上前来行了礼,然后听着上面叫起了,接着依次起身,在一旁站了。 “娘亲,两位嫂嫂,许久没见了。一家人不必这么生疏,这儿也没有外人,便坐下吧!”谢岑儿在上首说着,指了指两旁的位置,“前儿跟着陛下去枫山秋獮,得了许多皮子,我也用不完,两位嫂嫂和娘亲便都带回去,玉州和康都的冬季都是湿冷的,这些皮子不管做衣裳还是做褥子都是能用上的。” 梁氏听着这话抬头看向了谢岑儿,嘴唇抿了抿想说什么,但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似的,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的建元公主陈瑖笑着应了下来,她道:“多谢娘娘好意,我便不与娘娘客气了。” “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谢岑儿在上首笑了笑,“请两位嫂嫂还有娘亲进宫,不是为了别的事情,便就是为了与韦家的亲事,不知家中现在办得如何了?” 这话一出,殿中倒是微妙安静了一息,梁氏三人交换了个眼神,最后是周氏开了口。 “回娘娘,这事情如今是还搁置着,我原先在京中,是想着既然要办喜事,便要把大娘子先接回家里来,但大娘子不愿意回来,我便不知要如何是好了。”周氏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一旁的建元公主与梁氏,“母亲与大嫂是昨日傍晚才进京,一路风尘仆仆,今日还没来得及商量此事,便先进了宫,故而与韦家的亲事便还什么都没置办。” 谢岑儿笑了笑,不以为意:“无妨,从今日开始好好置办了也不迟……” “云霓。”梁氏忽然开了口把谢岑儿的话截断了。 “母亲有何吩咐?”谢岑儿转而看向了梁氏,面上带着淡淡的笑。 建元公主陈瑖见梁氏开口,眉头微微跳了一下,抿了下嘴唇想说话又被旁边的周氏拉了拉袖子。 妯娌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建元公主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梁氏没去注意身边的陈瑖与周氏,她看着谢岑儿,想起的是从前许许多多的事情。 尽管在进京之前,谢岳已经嘱咐了她许多事情,可现在面对谢岑儿,她却还是有一些话想说。 但也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抬头看着坐在上首的女儿,感觉陌生得很。 谢岑儿见梁氏久久没有开口,便笑了一笑,道:“母亲是有什么话想与我单独说么?” 梁氏回过神来,点了头。 “那就请两位嫂嫂在外殿略坐一坐。”谢岑儿看向了一旁的玉茉,“你给送些茶点到外殿去。” 听着这话,建元公主陈瑖与周氏便起了身,跟随了女官玉茉往外殿走去了。 . 妯娌两人一路去了外殿坐下,女官摆好了茶点便退到了门口,不再上前。 “来康都之前,你大哥还与母亲说了好些话,我以为好歹话都说尽,谁知道在娘娘面前还是这幅样子。”建元公主拿起茶杯抿了口茶,她看向了面前的周氏,“你刚才怎么不许我拦着母亲?” 周氏也喝了口茶,然后才道:“那是娘娘亲生的母亲,有什么可拦着的呢?何况你也知道,那指婚的圣旨原本就是娘娘手笔。” 建元公主听着这话,一时间倒是没了话说。 “嫂嫂在玉州或者不知道,娘娘进宫后是极得宠的,都要把张贵人比下去。”周氏说道,“张贵人再得宠,陛下也没叫她沾染过朝事一分一毫,娘娘这一手……” 这话听得建元公主心跳空了一拍,她看向了周氏:“娘娘心这么大,对谢家来说……” “是机遇。”周氏语气平静,“嫂嫂不这么觉得吗?” 建元公主忽然感觉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她顿了许久才点了点头:“的确是机遇。” 两人话说到这里,忽然却都没有再继续聊下去意图。 . 建元公主在想过去那十数年间的事情,她还想起来当初她在宗亲家里长大时候的茫然与惶恐,还有得封公主时候的不知所措。 她见过先帝晚年时候围绕着皇位的那些厮杀,她对陈瑄是敬畏大于亲情,故而她就算得封公主,还嫁给了谢岳,但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不会出格,她在任何时候都在想着要保全自己、保全自己的小家、保全自己的儿女们。 一向都是听从的她,其实厌烦梁氏和谢峦这样的人,她们总是自私地只想到她们自己,却总不想着周围的人。 思绪渐渐飘远,她看向了殿外那阴霾天气。 她其实觉得这皇宫是陌生的。 . 一旁的周氏拿着茶又喝了一口,她在猜测着殿中梁氏与谢岑儿可能的对答,她注意去听那边内殿的声音,但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到。 那母女二人会争吵么?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她忽然想起来那天她依着谢岫信中的意思去韦府请谢峦回谢家的时候,谢峦没有见她,只让人丢出一句话说不回去。 这婚事成全得荒唐,若是她,她是不会成全的。 可偏偏宫里的娘娘就是要成全。 . 内殿中,梁氏看着谢岑儿,似乎是斟酌了许久,才开了口:“你对你姐姐,太狠心了一些。” “娘亲就是想与我说这句话么?”谢岑儿也看着梁氏,她重生十几次,其实这是第一次与梁氏有除了进宫那日之外的剧情,“若只有这句,倒是叫我觉得有些失望。” “失望的应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才对。”梁氏长长叹了口气,“我承认我对你姐姐多有偏爱,但这却不是你对你姐姐如此报复的理由。” “如果娘亲只是想说这话,那便不要说了。”谢岑儿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在一旁凭几上靠了,漫不经心地看向了殿外庭院中的那一棵石榴树,上面已经挂了累累硕果,“娘亲知道自己偏心,便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过是强词夺理。如果娘亲连成全都能颠倒黑白为报复……这还能说什么?” “婚事对于女子来说,是一辈子的事情。”梁氏声音苦涩,“你不能让你姐姐就那么进了火坑。” “若我偏偏就是要让她进火坑,娘亲还能如何呢?一头碰死在这里,也不会叫我改了主意。”谢岑儿看着梁氏,“所以这些话都没意义,没什么好说的。” “我求你呢?”梁氏抬眼看着谢岑儿。 “你若是求得动谢峦,那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谢岑儿也看向了梁氏,“私奔之事是我让谢峦去做的么?怀孕之事,是我让谢峦怀上的么?都不是呀!所以在我面前胡搅蛮缠有什么用呢?你能劝得动她,那才是真正有用的。” 这话让梁氏完全沉默了下去。 “娘,我知道你就是偏心谢峦。”谢岑儿轻笑了一声,“偏心便偏心吧,你想如何偏心那都是你的事情,可别人的心往哪里偏就不是你能管得住的了,你还能管着这天下的人,都对谢峦偏心么?若娘亲你这么想的,那我劝娘亲还是不要有这样荒谬想法为好,毕竟她只是娘亲你一人的女儿,并非天下人的女儿。” 梁氏再抬头看向了谢岑儿,嘴唇嗫嚅了一会,没能说出话来。 “所以娘亲,话说到此处也就够了,你我母女缘分原本就是稀薄,还是不要为了这事情撕扯到最后一滴也不剩。”谢岑儿语气和缓了些许,“娘亲若是愿意,你我也能是相亲相爱的母女——”说到这里她又笑了一笑,“不过我知道娘亲这会儿心思转不过来,也不乐意与我做戏,我不勉强娘亲。等娘亲想明白了,随时回康都来找我,如何?” 第64章 第 64 章 若不去想谢峦,梁氏虽然不算智慧超群,但也能算是个清醒的人。 在玉州听过谢岳所说那些话语,她并非是毫无思考——毕竟听着自己长子说自己的爱女那样不堪,她如何能不思量一二呢? 只是思量之外却是心存了侥幸,毕竟宫里面的谢岑儿亦是她亲生的女儿,她都愿意替谢峦进宫,那么大约是不会在谢峦婚事上那么铁石心肠的吧? 但大约这世上许多事情便就是事与愿违了,她并没有能够从谢岑儿这里听到什么和缓的话语,甚至她的话比谢岳的话更加直接和不加掩饰。 梁氏这大半辈子顺风顺水,却在短短时间内诸事不顺到让她感觉到难过。 她不由地开始思索起来。 在谢峦这件事上如此没有转圜余地,其中问题是出在了她的偏心——又或者是谢峦本人上面? . 梁氏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尽管她是母亲是长辈,但她的孩子们显然都已经长大了。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和打算,所以他们不计较她的偏心,因为她的心偏向哪里,对他们来说都是毫无影响的。 只有小孩子全心全意依赖着父母亲的时候,才会十分计较父母亲的偏爱到底在谁身上。 所以谢岳不在意谢峦和韦家的亲事,他甚至都没有从玉州回康都来,他似乎在听从皇帝的吩咐配合大将军用兵。这说明在谢岳心里,就算谢峦此时此刻嫁了韦家,也不会如之前那样对他有什么影响。他让建元公主陈瑖送她回康都来,不过是因为她是谢峦的生母,需要在这种成亲的场合出现,才算礼全。 而谢岑儿,她已经是宫里的贵嫔,是比张贵人更受宠的贵嫔。她或者还是谢家的女儿,但却已经天然地开始立场发生变化,她需要把心都依附在皇帝的身上,她必然天然地会听从皇帝的吩咐并且为她自己打算。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替姐进宫的小女儿,她现在为她自己打算,没有任何必要在谢峦与韦家的亲事中去反对什么,反对这件亲事她得不到任何好处,相反,积极赞成却让她有机会与皇帝的关系更亲近,她能写下那封圣旨,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她能在谢岳和谢岑儿这兄妹两人口中听到一些让她感觉难堪极了的话语。 感情不再,各自只为自身利益着想时候,便就是会如此。 她不能怪他们,若细究为何会感情不再,其中原因她心知肚明。 她其实或者也能怪他们,那结果无外乎便是再听一些□□到刻薄的话语,再把并不算浓厚的母子、母女缘分真的耗尽。 她不能这样。 她所能依靠者,谢应去世之后,便是娘家与儿女。 娘家如今是自顾不暇,儿女之间又是这种情形,她不能一意孤行。 总不能为了注定要嫁作他人妇的女儿,真的与自己后半辈子要依靠的儿子把感情耗尽。 . 在深秋的凄风冷雨中,从宫门出来,上了谢家的牛车。 梁氏闭着眼睛靠在凭几上养神,她听着外面的动静,听着建元公主陈瑖与周氏分别上了她们各自的牛车,然后听着车子在雨中开始前行的声响。 她昨日回来康都,今日就进宫先见了谢岑儿,她还没来得及去见一见谢峦。 是应该去见一见她了,梁氏此时此刻无比冷静。 “去韦府。”她睁开眼睛看向了身边的侍女永珠儿,“现在就直接过去。” 永珠儿应下来,便起身吩咐了车夫。 牛车于是慢了一些,然后停在了路边上。 建元公主身边的女官从前面到了梁氏车外。 “太太,今日下着雨,殿下说要不明日再去韦府吧?”女官问道。 梁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那女官,道:“我一人去便行,让殿下先回去吧!” 女官于是又往前面去向建元公主回话。 过了一会儿,这女官重新折返回来,道:“殿下说,今日也没有给韦家拜帖,这么贸然过去便十分失礼,太太若想去见大娘子,还是要先递了拜帖,明日再前去为好。” 两番阻拦,已经足以说明建元公主陈瑖的态度。 梁氏抿了下嘴唇,没有再坚持下去,只道:“那等会儿就送拜帖,明日去见大娘子。” 女官听着这话松了口气,一口应下来,便重新往前面去。 牛车再次开始慢慢往前走去。 . 甘露宫中,谢岑儿看着内府送来的那长长的人名单子略愣了一愣,然后抬眼看向了面前的人:“这会儿有这么多人要过来拜见?” “回娘娘,这是今年秋天刚入宫的美人们,依着旧例,是应当来拜见娘娘的。”面前那人谄媚讨好地笑着说道,“之前陛下与娘娘不在宫中,故而今日娘娘回来,便赶紧让她们前来拜见了。” 谢岑儿重新拿起那名单看了一眼,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经意间被她看到:裴嬛——那位在前面十几个周目中曾经以美人的身份宠冠六宫还生下皇子的裴美人。 一些注定发生的事情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准备发生。 这倒是让她有些感慨,所有事情都是在不断往前走,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就停滞不前。 “那就让她们过来吧!”收回茫茫思绪,谢岑儿看向了面前那人,“正好我带了不少东西回来,也给她们分一分。” 内府来人便笑起来,口中谢道:“那奴婢先替她们谢过娘娘。” 不多时,便有十数位新进宫的美人儿来到了甘露宫。 这些美人儿都是规规矩矩的样子,上前来行礼问好之后,便乖觉地在旁边站下。 谢岑儿就让常秩把收拾出来那些花簪之类都赠予她们,又寒暄了几句,请了她们坐下喝茶。 一盏茶喝完,这些美人们便识趣地起了身告退。 . “听说这些美人之前去张贵人那边拜见,是没见到张贵人的。”常秩出去送了这些美人回来之后,向谢岑儿说起了他从内府那边打探来的消息,“里面有十二个美人是丞相大人特地送进宫来的。” 张贵人向来对宫里面这些女人们严防死守,陈瑄不在宫里面,她是当然不会见这些人的。谢岑儿听着常秩的话倒是也不觉得有多意外,她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看向了外面,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这么过去,此时此刻日落西下,已经是傍晚了。 “我瞧着里面有几个是格外漂亮。”谢岑儿想起来刚才看到裴嬛和她身边的那几个,“都是丞相送进宫的么?” “据说那里面封了美人的十二个都是丞相送的。”常秩说道。 这话听得谢岑儿感觉绕了一下,然后才明白常秩这里的美人说的就是封号了,她不由地笑了一声,看向了常秩:“刚才我倒是没想到,那里面还有几个不是美人?” “里面还有才人和良人各十二个。”常秩忙回答道。 “不知里面有谁能得了陛下的青眼,从此就飞上枝头变凤凰。”谢岑儿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道,“不早了,便传膳吧!” 常秩忙应下来,立刻便带着人往膳房去。 . 晚膳送来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雨倒是停了,但因为夜幕降临,反而让人感觉更森冷了一些。 北风在皇宫当中横冲直撞,檐角的铃铛叮当作响。 谢岑儿刚坐下,便见常秩又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谁又递了信进来?”谢岑儿问。 常秩上前来,恭敬道:“是娘娘家里面送来的。” 谢岑儿皱了皱眉头拆开来,是建元公主陈瑖送来的手书,大意是说梁氏还是打算去见谢峦的事情,询问她的意思,是否要拦下。 若是在今日之前,说不得她还是要让人拦一拦的。 但今日她见到建元公主陈瑖的时候,倒是突然之间领悟之前陈瑄番两次暗示过她的一件事情。 陈瑄之前旁敲侧击与她说过几次所谓母女情。 他的意思藏得深,并且是她在见到建元公主之后才突然之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并非是真正的情分,而是名声。 便如他当初把建元公主从宗室接回来封公主一样,是真的多有姐弟情吗?并不是的,那是他要拿着这姐弟情当做他作为皇帝对待宗室的好名声。 他暗示她与梁氏之间的母女情当然也不是真正的什么母女情,同样也是名声,是她与母亲长辈和睦和美的好名声。 这应当是作为皇帝特有的一种执着,他不仅想要自己名声好听流传千古,也希望自己身边亲近的人同样是名声美好的圣人,越亲近便越是如此。 无论如何,好名声对她来说并非是坏事。 所以她不打算拦着梁氏,今日那些话说过之后,她没有必要再与梁氏把话说得更直白,她姿态已经摆得足够,梁氏也并非是顽固到不会回头的人。 于是她看向了一旁常秩,道:“你直接去给谢家送个口谕,就说母亲想见姐姐是母女之间感情深厚,不必拦着了。” 常秩应下来,见她再没有别的吩咐,就迅速退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刻钟,玉茉从外面进到了殿中来,她面上带着几分仓皇和不安。 “太子废了。”她声音压得极低,迅速来到谢岑儿身边这样说道,“方才奴婢出去时候听到从承香殿那边来的旨意,这会儿陛下还与朝臣们在殿中议论朝事。” “已经下旨?”谢岑儿有些意外这废太子之事竟然不过一下午时间就能毫无阻拦地定下来? “是。”玉茉说道,“奴婢过来时候,看着好些人在往东宫方向去呢!” 谢岑儿放下筷子又往外看了一眼,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虽然前面十几个回目中太子都是死了的,但这一次太子却是先废——她有些在意,废而不死,这太子之后会有再立的可能吗? 第65章 第 65 章 夜幕已经降临了。 皇宫里四处都点上了灯。 但在黑夜当中,灯火渺茫,只能照亮有限的一角。 宣华宫中,张贵人把怀里的琵琶放在了面前的几案上,然后抬头看向了钱元,略有些不可置信:“就已经下旨废了太子?” 钱元忙道:“是,已经下了明旨,往朝内外发了。” 张贵人想起来下午时候她去承香殿见陈瑄,陈瑄问过宫中的情形,也没有多提什么太子陈麟,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是没提过废太子的事情的。 按着面前几案直起身子来,她再看向钱元,问道:“那可说过要另立二皇子为太子?” “这便不曾听说。”钱元道,“诸大臣们都还在承香殿,这会儿都还没出宫呢!” 张贵人双手交拢和握,心中浮起了一丝不安——这是一种事情已经失去掌握的不安。 她能算得到陈麟的想法,也大致能猜得到陈瑄的心意,她知道这太子就是要被废的,可却没想到能这么快。 陈瑄是今日才回康都呢,废太子会急成这样,连等也不等? 这后面,她总感觉有一些事情是她忽略了。 但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她去回想最近陈瑄不在康都时候皇宫发生的事情,一切平静,甚至都没有任何波澜。 朝中的事情是交给了丞相梁熙,东宫也是安静得好像之前枫山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都要以为,在这样已经平静下来的当下,废太子还要再拖一拖。 . 承香殿中,梁熙与诸位臣子们分别在殿中两旁跪坐。 陈瑄靠在凭几上,示意一旁的史官记下他说的话。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1……”陈瑄这番话并不算太长,寥寥几句,先说了太子对于一国的重要,再说了陈麟的庸碌和软弱,最后略提了几句不愿不忍但不得不为,废除了陈麟的太子之位。 承香殿中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只是听着,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异议。 一旁的史官低着头奋笔疾书,很快便把陈瑄这篇短短的诏书整理成文。 “便就这么发下去吧!”陈瑄说完,示意一旁的王泰把已经理好的诏书拿来给他看了一眼,然后让他交给了梁熙,“陈麟性子软弱,朕不欲让其再居康都,择日让他往安城去,这件事情也交给丞相去办,在安城为他择一府邸。” 梁熙先接过了那诏书,然后应下了陈瑄的话。 . 这事实上已经是梁熙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尽管当日在枫山千秋宫中时候,陈瑄就已经说过他要废太子,但事实上陈瑄却给了陈麟一个机会,一个陈麟自己丝毫没有觉察到的机会。 在陈瑄前往泽山观兵的这一段时间中,他在京中处理朝事,并且按照陈瑄的吩咐和授意,仍然对东宫的陈麟如从前那样看待,陈麟身为太子,他若是真的能抓着这段时间好好表现,陈瑄能看得到,自然也能改变看法。 只是陈麟并没有,他只是颓然在东宫当中,什么也做不了一般。 或者在他看来,他已经是动辄出错。 可在这波云诡谲的朝堂政治中,这样被动承受才是错。 有些事情并非是全然无解,否则陈瑄当日为什么没有直接废掉他呢? 但这只能靠陈麟自己去领悟,旁人是不能说的。 陈麟自己无法领悟得到,最终得了这么个结果,梁熙甚至没有太惋惜。 毕竟这对他来说,这么一件事情已经结束:从安侯梁然死了,那些要命的事情再无对证,梁家从此安稳;陈麟虽然丢了太子之位,但性命无忧,再之后去到安城有梁雷照看,也不会有别的什么风波。 他为丞相,百官之首,与陈瑄称得上君臣相得,梁家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波澜。 .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太子。”正在梁熙沉思的这么一会儿,身后一位大臣忽然开了口,“陛下是否要另立二皇子为太子呢?” 梁熙回头看向了那人,是九卿之一太常寺卿桑恺。 在龙椅上的陈瑄也抬眼看向了桑恺,淡淡道:“你认为陈耀可为太子?” “臣只是认为,国不可无太子。”桑恺起身出列,恭恭敬敬地回答,“为朝中稳定计,应有太子来稳定人心。昔年明帝驾崩,因未立太子,朝中因此纷争不断几乎让北边乘虚而入,实在为前车之鉴,不可不警惕。” “臣以为……二皇子陈耀年幼,实在看不出长处,若贸然立了太子,他日又有动荡……那便会比今日之事更让人心不稳。”不等陈瑄开口,又一个大臣开了口,“臣以为,陛下正直当年,应以开枝散叶为重。” 这话一说,就把如今出问题的原因一大半都甩到了陈瑄身上,梁熙忍不住看过去,便见是宗正陈彰——这位说了方才那话倒是真的也不算是逾矩,陈瑄膝下子嗣太少,宗正确实是能多说几句的。 陈瑄面上神色倒是没怎么太变,只是宗正陈彰那话又着实是不好接下去,他只拿起了面前几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直接把话题给转开了:“朕回康都路上听说珩州修成了大船,如今是能直接出海贸易了,珩州刺史上的奏疏朕已经看过,诸卿有何看法?” “珩州临海,那样大船出海自然是了得,但臣自从得知此事之后,便想着若是能以船队结为军队,从海边北上,可从海上攻打琏州。”如今统领着六军的王琳开口先接了话。 先头提起太子和子嗣的桑恺与陈彰两人识趣地后退一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 梁熙心头蓦地感觉放松了些许,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诏书,又侧耳去听殿中同僚们又说起了珩州的商船,琪州的丰收,还有——瑶州如今的变动。 韦苍要从瑶州到康都,是陈瑄在朝会开始之初便说过的事情,但他还没有说瑶州还派谁去接任韦苍的刺史之位。 梁熙倒是先听陈瑄说过打算,他一边听着同僚们的议论,一边又看了一眼王琳,他对王琳的忠心毫无疑问,只是韦家在瑶州经营了那么许多年,王琳过去能镇得住么? 再有韦家与谢家这亲事——想到这里,梁熙顿了顿,他想起谢峦,便也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梁氏,其实在他看来,这亲事大可不必结,韦家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 不过这事情却也不是他们谢家和韦家说了算,自然也不是身在宫中那位染指了圣旨的贵嫔能拍板,说到底不过还是陈瑄手段。 韦家这兄弟两个,先头是在今年水患一事上过多隐瞒和拖延,直到康都派了安王前去之后才开始治水救灾,后面又以救灾成功为功劳请求尚主。 以梁熙对陈瑄的了解,陈瑄多半已经烦了这两人,故而才有突然把谢家那事情揪出来强行成全,再又让韦苍调任到康都来。 谢家如今有贵嫔在宫中,自然是一心一意对待陈瑄的,贵嫔主动出来把这事情扛起来,便迷惑了大家的视线,全以为还是这位贵嫔想以权谋私。 或者也真的有那么一点私怨。 梁熙自然也知道自己两个外甥女之间的矛盾。 可他也无意去批判什么——如若是他,他有那么一个机会趁着陈瑄想对别人动手的时候来报仇,他也是不会放过的。 只是不知道宫里面的贵嫔会因为这件事情从陈瑄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如若是子嗣,恐怕陈麟这辈子就连翻身的可能都没有了。 梁熙略有些走神地想着。 但他又忽然想到,就算陈麟翻身了又能如何呢?以陈麟的性格之凉薄偏激,大约也不会觉得梁家在他起复的时候起了多大作用,他为他打算再多,或者都不如小人在他面前挑拨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不过既然陈瑄让陈麟去安城,多半还是想着让梁家多照顾一二的意思,毕竟现在正在安城的就是梁雷。 一时间梁熙又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梁霙。 他也不知究竟应当说陈瑄重情还是薄情。 思绪纷纷杂杂,梁熙再回过神去听殿中议论,已经又说起了北边那一分为三的三个皇帝。 . 谢岑儿第二天一早起身时候,便从常秩那边听说了陈瑄亲自口述的废太子的诏书,和陈麟之后要去安城的消息。 “现在是暂时先搬出东宫,移居了灵安殿。”常秩说道,“还在宫里。” 谢岑儿对这一回太子陈麟目前看起来完全不同的结局略有些好奇,她看向了常秩:“那要什么时候去安城呢?” “大约还要等到安城那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会请大殿下移驾。”常秩已经换掉了陈麟之前太子的称呼,但因为陈瑄并没有随手给他封个王爵之类,这会儿便重新改称了“大殿下”。 大约是经过了十几次重生之后的直觉,谢岑儿觉得陈麟大概是不可能真的活蹦乱跳去安城的——至少有那么一些人不会乐意他就这么几乎算是毫发无伤地走。 比如张贵人。 沉思片刻,谢岑儿再看向了常秩,声音略低了一些:“所以陛下可有再说太子的事情?” “昨日听说有大臣提起过,但陛下直接把话题跳开了。”常秩回答道。 . 这回答让谢岑儿肯定了起来,陈麟是一定不可能平安离开康都的,张贵人对他动手,一边自然是她与梁皇后的陈年旧怨,另一边事实上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了二皇子陈耀的上位。 毕竟王婕妤就是拿陈耀投诚了张贵人,陈耀上位,对于张贵人来说是一种权力的投资和将来的保证——在张贵人自己膝下没有儿女的时候更是异常重要的事情。 若是陈耀成功当了太子,那也许张贵人真的会让陈麟平安离去也说不定。 若陈耀当不上太子,那么张贵人必定不能给陈麟任何离开的机会,因为他离开,就意味着有机会再起复,她不可能让陈麟有任何机会东山再起。 . 不过这事情,至少在现在与她关联并不大。 她或者应该把目光多专注在谢峦与韦萤的婚事上面。 她昨日已经让常秩去谢家传了话允了梁氏去看谢峦,梁氏能说动谢峦改变心意么? 第66章 第 66 章 离开谢家的时候仿佛还是夏天。 倚靠在榻上,谢峦一手扶着已经让她感觉到沉重负担的肚子,一边有些恍惚地去想她离家的时候。 现在已经算是入了冬。 她看着外面那细密的雨,如此想着。 她从小就在康都长大,她太了解康都的天气。 春秋总是短暂,冬夏总让人感觉漫长。 不管是哪个季节,又总有绵绵不断的恼人的雨,潮湿得让人时常感觉透不过气来。 她慢慢扶着一旁的凭几先跪坐起来,然后一手撑着腰,再缓缓站起来,朝着门口走了两步,抬头去看屋檐上落下的清亮的水珠。 庭院中安静极了,只有雨声沙沙。 侍女们不知去了哪里躲懒,谢峦左右扫了一眼,一个人也没见着。 她想起来在谢家时候,她院子里面只怕是有十几个人伺候,无论什么时候她起身,都会有人上前来问候,还有在她身边形影不离的春熙。 她是怀念从前的。 可她也分明地知道自己无法回到从前了。 自从那道指婚的圣旨下了之后,一切都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韦萤变得不再像她认识的那个温柔潇洒的郎君。 他说了许多她从未想过的恶毒话语,尽管他事后描补说那只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请她不要当真。 可她也知道,口不择言时候才更可能说出真心话。 在韦萤心里面,或者她就是一个不知廉耻死死缠着他的女人吧! 可她也无处可去。 指婚圣旨下了之后,谢家也就周氏打发人来了一次请她回去,甚至都不是周氏亲自出面。 家里两个嫂嫂,一个是公主,高高在上眼里从来没有过她,一个是世家嫡女,与她似乎只有面子情。 周氏多半是觉得她不重要,所以才不愿意亲自来请她回谢家。 可她拒绝了那一次,谢家再没有来过人。 而也是那之后,韦萤也没有再在她面前出现了。 他不知在忙着什么事情,但大约是和他们之间的婚事无关的。 她偶尔听下人的只言片语,仿佛是韦家要回康都事情,她也无法从那些话语中拼凑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忙碌的缘由。 她抚着已经无法忽视的肚子,想起来接旨那日被韦萤推到在地上的情景。 韦萤是不是已经后悔了? . 这时,她看到韦萤从门口顺着回廊匆匆朝着她走了过来。 “你母亲正在厅中。”韦萤见到她便直接开口说道,一边说着,他一边左右看了看,眉头皱起来,“这院子里的侍女呢?怎么就你一个?” “她们不知道去哪里了。”谢峦看着韦萤,“我娘回康都了吗?” “是,现在就在外面等着你。”韦萤眉头没松开,“先过去见你母亲,其他的事情我再安排吧!” 谢峦迟疑了一会,只看着韦萤,忍不住轻声问道:“仲荷,你是不是已经后悔了?” 韦萤正打算拉着谢峦往前头去见梁氏,忽然听到这句话,便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难道你不后悔么?” 这话一出,谢峦只觉得脑子一嗡,似乎都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韦萤果然是后悔的。 “事到如今,也不是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时候。”韦萤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只强拉着她往外走,“难道我还能不娶你?难道不给你名分?自从指婚的圣旨下了,咱们俩这辈子都要在一起,还谈什么后悔不后悔?这些话说了也没什么大用处,不如不说。” 谢峦踉踉跄跄地跟着韦萤走了几步,最后甩开了他的手站定了。 “到底怎么了?”韦萤皱着眉头再回头看向她。 “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谢峦问。 韦萤看了一眼谢峦脸上神色,语气放缓了一些:“若不喜欢,当初又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呢?”一边说着,他一边叹了一声,“谁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也不瞒你说了,若是没那指婚的圣旨上那些话,咱们俩成亲是多好的事啊!可偏偏那上头就有那么多构陷的言语,叫你我现在如何在康都立足呢?” 谢峦听着这话,眼中一大颗泪珠掉落下来,她声音哽噎:“我当初离开康都,便没想过那些别的,心里是只有你的。” “我自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韦萤柔声说着,从袖中掏了帕子出来给她擦了擦眼泪,“伯母回来康都,你先见见她,有些事情或者我们没办法了,若是伯母愿意进宫去贵嫔面前说几句,还能有转机,是不是?”顿了顿,他见谢峦渐渐收了眼泪,才继续往下说,“将来咱们成亲了,你也是要与各家往来交际,有个好名声,才好出门的。” 谢峦听着韦萤说了这么多,心缓缓落定。 . 厅中,梁氏沉默地坐着。 她打量着韦府中的陈设,又在想昨日见到谢岫时候,听小儿子他跟着陈瑄一路随驾见过的事情。 她的两儿两女,现在两个儿子都有了出息有了主见能独当一面,小女儿在宫里面做贵嫔,几乎能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能拿主意的人,唯有谢峦…… 若是能劝她回心转意,她舍下老脸拼着下半辈子都不管了,求着谢岑儿在陈瑄面前说几句好话让这亲事作废,也是可以的。 可要是谢峦便就是不想回心转意呢? 梁氏回想自己这大半辈子,她唯一宠爱的便就只有谢峦这一个女儿,她对她千依百顺予取予求,她永远在迁就她,这一次,谢峦会体谅她,转变心意吗? 想着这些事情,她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再抬头便看到谢峦扶着肚子与韦萤一起出现在了门口。 梁氏愣住。 她看着自己女儿那大腹便便的样子,一时间觉得陌生极了。 她忽然有些自我怀疑起来,她竟然是教养出了这么一个……女儿吗? 在之前听着谢岳和谢岑儿说起她怀孕的时候,她虽然震惊,但却没有此时此刻亲眼见到时候的不可置信。 . 谢峦看到梁氏,一时间委屈也从心底涌了上来。 她松开韦萤快走了两步,扑倒在梁氏身旁,哽噎着哭了起来。 “娘亲!”她抓住梁氏的手,眼泪婆娑,“女儿好想你!” 梁氏被哭得心里发酸,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却没急着说话,而是看向了一旁的韦萤:“永平侯可否让我们母女俩单独说会儿话?” 韦萤向来觉得谢峦是柔软的性子,心中猜测着觉得一手教养她的梁氏大约也应是如此,可这会儿被梁氏看了一眼,竟然被看得浑身一凛。他躲开了梁氏的目光,后退了一步:“我便就在外面候着,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说完,他再退一步,退到了厅外。 梁氏看着韦萤出去了,厅中再无别人,然后才看向了怀里泪水涟涟的女儿。 “云霁,为娘只问你一句话。”梁氏看着她的肚子,却感觉自己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问出口那问题的答案,“你跟娘回谢家,与韦家这亲事就此作罢,你愿意吗?” 谢峦听着这话却愣住了,她控诉地看向了梁氏,声声泣血:“娘,可我喜欢仲荷啊!” “这天下男人多得很,俊俏郎君也是应有尽有,比韦家好的人更是多不胜数。”梁氏看着谢峦,“与他分开,娘将来给你找更好的郎君,更好的人家。” “我不要,我只要仲荷一人!”谢峦说道。 “你现在回心转意,还是谢家的大娘子,将来风风光光地嫁入高门,能做诰命夫人。”梁氏说道,“将来没人会欺你辱你,你一辈子都会平安顺遂。” “娘,我就想和仲荷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谢峦看着梁氏,眼中含泪,“娘,为什么你从前不答应我,事到如今连圣旨都下了,还是不答应我?” 梁氏被问得一时间都不知能再说什么,她忽然便想起来昨日在宫里面被谢岑儿问过的那些话。 . 此时此刻,甘露宫中,谢岑儿拿着一片白菜正在喂从枫山送回来的那只被养得膘肥体壮的兔子。 “怎么感觉比我当时猎到它的时候更胖了?”她伸手拎着兔子后腿看了一眼,伤处还在毛秃了一大块,应当是没有被偷梁换柱的。 “那自然是更胖,听说是你的兔子,特地找了个人养它呢!”陈瑄笑着从外面走进来接了话,“听说朕的老虎也放生了,不知道长胖没有。”顿了顿,他也从旁边篮子里面拿了片菜叶子凑过去喂兔子,“你这兔子以后吃吗?红烧吗?” “干嘛总想吃我的兔子?”谢岑儿哼了一声。 “那朕猎到的鹿分你吃了的呀!”陈瑄笑着说道,“你猎的兔子为什么不分给朕吃?” “……”这理由似乎太强大,谢岑儿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好反驳了,想了又想,才道,“那等再养胖一点,肉多了才好吃。” 陈瑄把手里白菜喂给兔子吃完了,然后拉着谢岑儿站起来,两人往旁边殿中走。 “你母亲不是回康都了,怎么没见一见?”他问。 “昨天下午就见过,今天她应当是去见我姐姐了。”谢岑儿说。 第67章 第 67 章 陈瑄是处理过朝事来找谢岑儿闲聊的。 对于陈瑄来说,朝事占据了他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除却吃饭睡觉之外,最多的精力也是花费在了朝事之上,剩下的不管是时间还是精力都实在有限。 在这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中,他需要放松也需要愉悦自我,从前常做的是找张贵人,现在便是来找谢岑儿。 . “所以你今日见过那些来拜见你的命妇们了吗?”靠在凭几上,陈瑄这样问道。 谢岑儿在一旁坐了,道:“已经见过,按照之前王泰送来的名单,也都赏了东西下去。” “没有哪个让你觉得可心,留下来用个午膳?”陈瑄看她。 谢岑儿笑着看了他一眼,道:“若是留了午膳,这会儿陛下还怎么过来和妾身闲聊叙话?” 陈瑄也笑了起来,随手拿着旁边的一个八卦锁在手里把玩了一下。 “陛下中午想吃什么?这会儿让膳房去准备了,免得等会送来了午膳,陛下又挑三拣四的。”谢岑儿看了他一眼,语气轻快,“若要真的想吃兔肉,就把那只兔子送到膳房去,圆了陛下的念想,如何?” 这话听得陈瑄忍不住又笑了一笑,道:“朕也没那么惦记你那兔子,朕就是逗一逗你。” “妾身也知道陛下是在开玩笑。”谢岑儿笑着道,“不过听着陛下都提了两次了,难免要上心一些呢!” “若朕真的要吃,你真舍得送到膳房去么?”陈瑄挑眉。 “这又有什么不舍得?不过一只兔子罢了。”谢岑儿道,“妾身进宫来得了陛下这么多好处,难道还不舍得区区一只肥兔子?” “那你讲讲,朕给了你什么好处?”陈瑄笑着问。 谢岑儿略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看他:“比如陛下放着刚进宫的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不去宠幸,还是来了妾身这里,便是天大的好处。” “你啊!”陈瑄用手指虚指了她一下,语气中倒是多了几分轻松,“避重就轻。” 谢岑儿又笑着道:“陛下难道不爱听这个么?” “你有想过生个孩子么?”陈瑄忽然问道。 这问题问得谢岑儿顿了顿,她抬眼看向陈瑄,便正好与他目光相触了。 “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将来你在宫中便有了依仗。”陈瑄说。 . 谢岑儿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或者前朝有人对陈瑄劝谏了一些什么话语,才让他忽然之间又在她面前提起了这么一件敏感的事情。 陈瑄或者是需要很多皇子和公主,但她现在却是不可以也没有必要有什么皇子公主的。 在未来她的目标是当女皇,现在她需要权力,目前她能获得的权力的来源是陈瑄,而能获得权力便需要陈瑄的给予和信任。 可当她膝下有了所谓的仪仗,那便是怀疑的源头。 她没有必要给自己制造这样一个障碍和麻烦。 . 于是她从容地笑了一笑,道:“陛下便是妾身在宫中的依仗。” 陈瑄看着她,面上露出了一些兴致:“但通常来说,女人不会这么想,朕很了解宫里面的女人的想法。” “宫里的女人会怎样想呢?”谢岑儿淡然地抬头与他对视了。 “她们通常会想自己的将来,想朕死了以后,她们要如何自处。”陈瑄说道,“便如幼媛,她也会想着自己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所以与王婕妤交好,想把二皇子作为将来的依仗。” . 这话听得谢岑儿心中一凛。 后宫中的事情的确瞒不过陈瑄,甚至可以说,任何玩弄心计的事情,都是瞒不过他的。 他作为一个皇帝,能玩弄权术便能洞察人心。 所以张贵人做的事情在陈瑄眼里应当是看得一清二楚,就算当时未曾察觉,但在事后也必定是清楚明白的。 这倒是让谢岑儿不得不再次感慨陈瑄对张贵人其实是有些许真心的。 若无真心,陈瑄在知道张贵人对太子做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恐怕就只有赐死这一个结果。 但在她的十几个回目中,陈瑄从来没有处死过张贵人,最后反而是张贵人对陈瑄动手。 . “你不想要这么一个将来吗?”陈瑄又问道。 谢岑儿收回思绪看向了他,道:“妾身将来有陛下就足够了,等到陛下驾崩那天……便等那天再说吧!或者妾身走在了陛下前面也说不定呢?” 这话听得陈瑄顿了顿,他笑了一声,道:“你比朕小了那么多,朕必定是走在你前头的。” “人有旦夕祸福,谁能说得准阎王哪天来催命?”谢岑儿也笑了一笑,“只是这话或者陛下是不爱听的,但妾身却是要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你还能说出什么比朝中那群老狐狸的话更难听的?”陈瑄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且说就是。” “妾身不需要什么皇子公主傍身,是因为妾身不过是个女人,如今又是贵嫔,将来就算陛下驾崩了,妾身至少也是太贵嫔,着实没什么可忧心的。”谢岑儿看着陈瑄,不急不忙地说道,“但陛下却的确需要皇子与公主。陛下废掉了太子,如今就只有一个二皇子,陛下没有立二皇子为太子,是因为对二皇子不满意吧?” “朕打算让二皇子将来奉养幼媛。”陈瑄缓缓靠在凭几上,叹了口气,“幼媛在宫中这么多年,恐怕将来也是没有儿女傍身了,她与王婕妤走得近,陈耀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情分也有,将来就让他来奉养她。”顿了顿,他放下了手里捏着的八卦锁,“若让他做了太子,他必定把生母放在幼媛之上,朕死后,幼媛难以在宫中立足。” . 这是谢岑儿第一次从陈瑄这里听到这么一段话。 她也根本没想过陈瑄对自己的二皇子还有个这么几乎天真的安排。 王婕妤只要活着,将来陈耀不管怎么去奉养张贵人,都是不会太尽心的吧? 相反,如果陈耀当了太子当了皇帝,他们有这份抚养的情分,才可能对张贵人好。 想到这里,谢岑儿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了陈瑄没有宣之于口的另一层意思。 他死后,没有人会对张贵人好。 他活着的时候张贵人在宫里面有多风光,他死后,张贵人就会有多难。 若陈耀当了皇帝,王婕妤便就要成为太后,她不可能对压在头上颐指气使的张贵人有多好。 相反,如果陈耀一直就都是皇子,最后封亲王,再有陈瑄留下的旨意让陈耀奉养张贵人,那么张贵人可能还能过得好一些。 谢岑儿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竟然不知能说什么了。 . “不过也如你所说,朕的确需要皇子和公主。”陈瑄仿佛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朕也已经做好了打算,若再过十年都没什么结果,朕便打算让宗室子进宫来充作养子,挑选一个尤其合适的,作为储君。”顿了顿,他看向了她,“若有那一天,朕便封你做皇后。” 谢岑儿抬眼看向陈瑄,有些不解:“为何要……在那时候封妾身为皇后呢?” “封宗室子为养子,自然要有养母。”陈瑄淡淡道,“养母自然是你,等朕去世之后你就是太后,你得替朕看着他,不能叫他做出了违逆之事,有皇后的身份还有谢家,他便不敢公然把朕安排好的一切统统推翻。” “妾身没想过那么久之后的事情。”谢岑儿顺着陈瑄的话想了想,又笑了一笑,“何况我是女人,到时候能起的作用也实在有限。陛下只想想,前朝出了那么多摄政的太后,可又有哪一个真的起了作用呢?最后还不是疆场骚动,主少国疑?” 陈瑄看着她,却笑了一声,道:“那只是因为那些太后也不过是突然得了权力,从前不过只是深宫妇人,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做摄政之人。朕认为你并非那样的太后,朕也不认为你是女人,便比男人差——朕看得出来,朕有一双利眼。” 谢岑儿被陈瑄看得忍不住坐直了一些,她也看向了他:“这世上,也容不下弄权的女人。” “朕容得下就够了。”陈瑄却如此说道,“朕认为朕是一个非常宽厚的人。” 谢岑儿再顿住,过了许久才笑了笑,道:“那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陛下如今还是早些让那些新进宫的美人们生个十个八个皇子为好,也省得非要让宗室子进宫了。” 陈瑄面上露出郁卒神色,过了一会儿才叹道:“这让朕就仿佛配种的马或者猪,整天提着裤子干活。” 谢岑儿听着这话忍不住喷笑出来,笑得陈瑄抽空瞪了她一眼。 “难道朕说错了?”陈瑄眉头立起来。 “那妾身能说什么,给陛下鼓劲加油么?”谢岑儿真的笑了起来,“这是没人能替陛下去做的事情呀!” 陈瑄抿着嘴唇,重重叹了口气。 .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天色阴沉。 梁氏上了牛车,只命人往谢府去。 身后韦府门口谢峦无助地站着,她面上泪痕未消,韦萤扶着她的 第68章 第 68 章 坐在牛车上, 梁氏回想自己的两个女儿。 她生谢峦的时候,谢应已经回了康都,婆婆已经不在, 故而谢峦是她一手教养起来的。 小时候的谢峦可爱而灵巧,早早就会开口说话, 她最宠爱的就是她。 贴心的小棉袄,哪里能不疼爱呢 或者是她的偏疼太过,所以谢峦其实并没有长成她所希望的样子不管她有多偏心谢峦,此时此刻她去审视她的长女,都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并不是举止优雅的名门淑女,甚至比不上普通小门小户的女孩儿。 她满心都是不应有的所谓情与爱。 梁氏几乎想不明白为什么谢峦会长成这样。 可她其实又有那么一些明白说得直白一些不过就只是自私而已。 因为自私自利,所以才会着眼在指属于自己的小情小爱上面, 才不会去考虑今后, 不会去考虑旁人。 她只想着这时候所有人都应当成全她的爱情, 不会想着这个成全到底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或者,她也想过代价,却不以为这个代价会由她自己来承担。 受尽宠爱的她, 从小到大没有承担过任何事情,她永远是被捧在手心里的那一个。 梁氏指甲掐着手心,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了。 看了一眼外面越来越大的雨, 梁氏把车窗拉开一条缝,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 谢峦便就是不会与韦萤分开了, 她已经很明白这一点。 但她不打算让这事情有什么结果。 她是个溺爱女儿的母亲不假, 但她也并非是万事不理的无知妇人。 她除了谢峦之外还有两儿一女,将来她还有孙子孙女,她不可能只看着谢峦一人为了自己所谓的情爱被成全之后,整个谢家都被牵扯进去风言风语不断。 她想到宫里面的谢岑儿。 这个一直被她忽略的小女儿, 她之前并没有太费力气去关心,毕竟家里面谁也不会亏待了她。 她是在谢岑儿进宫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小女儿和自己以为的样子并不相同。 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野心并且心冷且硬。 尤其对待谢峦这件事上面,更显出了她对局势判断的冷硬她没有真的为谢家想过。 她在皇帝面前得了好处是无疑的,但谢家呢 梁氏非常肯定,在谢岑儿心里,谢家与她虽然是一体,谢家是她的娘家,但却并非是摆在她心里的头一位。 所以她很自然会做出利于自己的选择,所以她就是会成全谢峦和韦萤。 原因她也很心里明白。 谢家对谢岑儿来说,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或者两个兄长有可怀念之处,所以她给谢岫求了一个在皇帝身旁随侍左右的恩典;或者谢家旁支的那些叔伯姑妈对她曾经也很好,所以听闻这回随驾回来之后她都见过并且给了赏赐。 而谢峦和她,既没有什么可怀念的,也没有什么可赏赐的。 昨日因今日果,无非如此。 她忽然想起来昨日从谢岑儿口中听到的话语。 很奇妙,她竟然能一字不少地回忆起来。 谢岑儿的语气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懒散。 她语气中是带着笑的。 “所以娘亲,你我母女缘分原本就是稀薄,还是不要为了这事情撕扯到最后一滴也不剩。娘亲若是愿意,你我也能是相亲相爱的母女。等娘亲想明白了,随时回康都来找我,如何” 梁氏伸手关上了车窗的那条缝。 “往宫里送信,我要进宫去见贵嫔。”她吩咐了永珠儿。 谢府中,建元公主陈瑖与周氏在一起品茶观雨。 陈瑖是陈瑄的姊妹,年纪比陈瑄还大了两岁,比谢岳也年长数岁,虽然保养得当,但面上的年龄还是显得出来。 被驱逐到宗室家中长大的那段岁月对她的影响是无法磨灭的,哪怕她在陈瑄登基之后重新获得了公主的封号,最后还与谢岳成亲,但她始终有些怯懦,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娇蛮无理。 “太太这回往大娘那边去,大约也是没什么结果的。”周氏把煮好的茶给陈瑖倒了一杯,然后看了一眼外面的雨,“算着时辰应当快回来了。” “我在玉州时候与你大哥说起过大娘子的事情,其实这事情太太若是不说什么,就这么过去,算不得大事。”陈瑖接了茶盏,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太太自然是不愿意的,太太那时候还想着把大娘子找回来,再在家里养个一年半载,再给大娘子说个好人家。” “大娘子自己也不愿意,说了也没用。”周氏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然后看向了陈瑖,“嫂嫂也劝大哥,想来这回宫里面的贵嫔是会把太太劝服的,大哥之后便少说这事情。” “真的能劝服”陈瑖眉头微微皱了皱,“看起来贵嫔不太像是要劝服太太的样子,何况贵嫔从前在家的时候,与太太那关系也难说有多和睦。” “我觉得能。”周氏喝了口茶,又往外看了一眼,“今日京中外命妇,郡主国夫人那些,都进宫朝拜贵嫔了。” 陈瑖看向了周氏,她意识到了什么“陛下是要”后面一半她没敢说出口来,只是目光露出惊讶。 周氏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陈瑖捧着茶盏又喝了口茶。她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公主,但她骨子里面对皇权的畏惧却比整个谢家人都要深重。或者是因为她曾经尝过皇权之下的恩威并施有多苦。 “宫里又进了不少美人,这时候陛下给贵嫔加恩,意思太明显了。”周氏又道,“只是不知道宫里面张贵人会如何。” 陈瑖捧着茶没有接话。 宣华宫中,张贵人听着面前的王婕妤说起甘露宫有外命妇去拜见的事情,面色却是平平常常。 王婕妤一口气把话说完,见张贵人这样寻常神色,面上露出了几分不太确定的惊慌。 “就这件事情”张贵人看了一眼王婕妤,拿起手边的茶盏慢慢抿了口水,“我早就知道了。也值得你这么慌里慌张跑过来大张旗鼓添油加醋这么说” “娘娘这件事情”王婕妤有些着急地看着张贵人,“这贵嫔以后就算不是皇后,也和皇后差不了多少了” 张贵人理了理衣袖,换了个姿势靠在凭几上,不冷不热道“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与她没得比。她娘家是谢家,外家是梁家,就这家世,除非梁熙再送个亲女儿进宫来,谁也比不过她的。再有,她是贵嫔我是贵人,说起来都是三夫人,可位次就是她比我靠前。她进宫就是压了我一头,我明白得很,不用你说我都知道。” 王婕妤面上露出茫然神色,她看着张贵人,道“可这样将来娘娘” “将来想压过她,唯有靠子嗣。”张贵人也看着王婕妤,她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生个儿子,再当太子,将来便能压她一辈子。”顿了顿,她又指了指王婕妤的肚子,“你再生一个” “我我”王婕妤一时间被张贵人的话说得茫然了一瞬,“陛下好几年都没到我这儿来了呀”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到张贵人神色,又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她忙又道,“耀儿若是能当太子可是娘娘,陛下那日的意思,却不是要让耀儿做太子这要怎么办才好” “你觉得,灵安殿那位有可能再起来吗”张贵人往后靠了靠,面色有些莫测。 王婕妤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然后看向了张贵人“娘娘的意思是,陛下还是属意大皇子” “为什么不呢”张贵人语气倒是很轻松,“那位做了十几年的太子,该教的都教过了,现在教一教什么是挫折什么是帝王心术,用朝中大事来当他的磨刀石,岂不是好事等到真的磨炼好了,再复立为太子,便更合意。” “可、可这样得多大代价呀”王婕妤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这么一来,岂不是让整个魏朝给大皇子做那个什么磨刀石” “整个魏朝都是陛下的,陛下教子,用魏朝又有什么不行”张贵人笑了一笑,“他只要还在一日,你的耀儿就没那个机会当太子。” “那可是”王婕妤双手绞在一起,面上露出了一丝惶恐,“这能怎么办” “凡事总问我怎么办,陈耀是你儿子可不是我儿子。”张贵人垂下眼睫,慢慢喝了口茶,“看在陈耀也算是在我膝下长大的份上,我已经为他做了许多事情了,总不能事事都要我来吧” 王婕妤紧张地抓住了自己长长的袖子,抬头去看张贵人“若是被陛下知道了那、那说不定” “你以为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张贵人放下了茶盏,“不过这些事情我只分析给你知道,你想不想做,愿不愿意做,都是你的事情,我可没强求。”顿了顿,她又笑了一声,“若实在不信,你问问陈耀,我所说的是不是对的,他也不小了,心里明白得很。” 王婕妤跪坐在小几前,用手抓着茶盏,许久没有说话。,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69章 第 69 章 陈瑄膝下两个皇子的年龄只差了半岁。 当年王婕妤自然也是受过宠的。 只是当年种种如今不必再说,这些年王婕妤在宫里过得并不算顺遂。 她满心只想着让陈耀能入主东宫——这几乎就是她在失宠之后全部的心愿。 如今心愿似乎达成了一半。 原本的太子陈麟已经丢了太子之位,将来还要去安城,东宫已经空了下来。 但张贵人的话又让王婕妤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了。 若是陈麟还有起复的那天……她只想到,枫山的那些事情,陈麟到时候必定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或者碍于陈瑄不会对张贵人动手,但必定是会收拾她与陈耀的。 那时候,必定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王婕妤拢了拢风帽,看向了漆黑夜幕,雨还没有停下来。 这雨下得整个康都都是冷的。 呼吸之间是冷的,骨子里更是冷的。 “让耀儿明天过来陪我用早膳。”王婕妤呼出一口冷气,看向了身侧的内侍,“和他说,天冷了,多穿一些,别冻病了。” 一旁的内侍应下来,提着灯笼转身离去。 王婕妤慢慢走进菱花宫中,她在想张贵人说的那些话。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的是,在废太子这件事情上,张贵人的确是掌握了全局的那一个人,她只是在其中做了小小辅助,最关键的事情都是由张贵人定下的。 从一开始还只是局限在宫里面,甚至还想过诬赖到谢贵嫔身上,到后面看着情势发展又当机立断换成了枫山之事,一步一步,都是由张贵人一手安排好的。 现在陈麟被废了,张贵人也许应该已经达成了目的,不打算再动手了吧? 踏入正殿,她把风帽解开,让身后的宫人帮她更衣。 或者不是不打算动手,而是她也在犹豫。 她朝着内殿慢慢走过去。 除非她们都死在陈瑄前头,否则只要活着等到陈麟登基,她们都会被清算。 没有哪个会是意外。 那么张贵人在犹豫什么? 一时间她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 雨下了一整夜,到清晨时候才停下来。 王婕妤起身不久,便听见外面陈耀的脚步声传来了。 少年人的脚步声总是轻快,她总能分得出来。 果然,她才起了身,便见着陈耀从门外进来了。 “娘,早膳准备吃什么?”陈耀笑着上前来行了礼。 王婕妤拉了他一把也没拉动,只好笑道:“怎么到娘这里还来这么多礼?” “礼不可废。”陈耀笑着起了身,亲热地扶着王婕妤的手,“我饿了一晚上,就等着和娘亲一起用早膳呢!” 王婕妤听着这话,忙问一旁宫人早膳摆好了没有,听着说在侧殿已经准备妥当了,她便拉着陈耀往那边走,口中责备道:“怎么能饿一晚上?晚上饿了,便要吃东西垫垫,饿坏了身子可不好!” 陈耀笑着拉着王婕妤的手摇了摇,道:“娘,我知道分寸。再说了,书上也说晚上要少食。” “别信那些鬼话,饿了就是要吃的。”王婕妤在儿子额头上戳了一下,“可别学成了书呆子!” 母子二人进到侧殿,在膳桌前分别坐下了。 宫人们把膳食都布好,然后安静地退到了殿外。 . “最近你在书房……你父皇见你了吗?”王婕妤看着陈耀先用了小半碗雕胡饭,才缓缓开了口。 陈耀舀了一勺鱼羹就着饭吃了,然后才看向了王婕妤,道:“父皇才回来几天,还没空见我呢!” 王婕妤面上露出了些微纠结神色,她抿了下嘴唇,然后才又看向了陈耀:“你知道废太子之事……” “娘,那些事情与咱们没关系。”陈耀打断了王婕妤的话,“这话若是让父皇知道了,他难免多想。”顿了顿,他又夹了一筷子葵菜,然后又看向了王婕妤,仿佛是下定决心一般才开口,“娘,我知道你和张贵人在一起做了什么。” 王婕妤一愣,她看着自己儿子,竟然一时间有些茫然起来。 “有些事情或者别人不知道,但我猜得出来。”陈耀道,“既然我知道,父皇就也知道。” “你的意思是……”王婕妤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声音都有些飘忽了。 “父皇是放了我们一马。”陈耀语气笃定,“父皇不打算追究,所以就只是这样轻轻放下了。父皇虽然平常不显,但对我们还是十分偏爱的。” “是这样吗?”王婕妤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问。 陈耀非常肯定地点了头:“父皇当然是偏爱我们的,偏爱大哥,也疼爱我,只是这些疼爱都不会表现在明面上。” “可是……”王婕妤抬眼看向了陈耀,“或者你父皇是对你也偏疼,可陈麟不会啊!” “但父皇心里,陈麟也还是亲生的儿子。”陈耀说道,“并且,父皇膝下如今再没有皇子了。” 这话从陈耀口中说得轻易,却让王婕妤一下子确定了张贵人所说的那些也许就是真的。 若是在陈瑄心里陈麟仍然还有一席之地,那么陈麟将来就是能起复的。 “娘,只要我还在,你就会安然无恙。”陈耀却并不知道王婕妤在想的是什么,他恳切地看向了自己母亲,“将来无论我是为王或者为臣,你跟着我就是了。” 王婕妤回过神来,她勉强笑了笑,道:“有你这句话,娘倒是放心了。” 用过早膳,王婕妤又与陈耀说了会儿闲话,眼看着快到他去校场习武的时间,才让人好生送他去武场上。 她重新梳洗换了衣服,让人先往宣华宫跑了一趟,听闻了张贵人现在是有空的,才起身往宣华宫去。 . 宣华宫中,张贵人耐心地坐在镜子前面看着宫人给她梳一个尤其复杂的发髻,听着外面通传说王婕妤过来,也没有起身。 “让她在外面等着吧!”张贵人吩咐钱元。 钱元应下来,躬身出去。 身后宫人把头发盘好,接下来捧出了一匣子花树步摇花簪,依次妆点在高耸的发髻上。 张贵人看着发髻正中那只凤钗,想起来之前谢岑儿刚进宫时候送给她那只金凤钗。 这两日下来,她冷眼看着,谢岑儿应当不会被陈瑄许以子嗣。 否则便不会让外命妇去朝拜她。 陈瑄不会给一个贵嫔那么额外多的恩典。 谢岑儿也不是蠢人,前车之鉴梁皇后就摆在那里,她自己也不会要什么子嗣。 如此倒是简单。 只要是这样,她和谢岑儿就还是同一边的,永远不会站到对立的两头。 她在宫里十多年,虽然不惧怕什么敌人,但却也不想和谢岑儿这样的人当对头。 想着这些事情,身后的宫人就已经把发髻上的装饰都已经整理完毕了。 “娘娘,您觉得好看吗?”侍女笑着问道。 张贵人回过神来,她朝着镜子看了一眼,镜子里面的她,艳若桃李,眉目如画,仿佛和刚进宫时候一样年轻貌美。 “不错。”张贵人笑着赞了一声,扶着那侍女便站起来,“去见王婕妤吧!”说着她又顿了顿,看向了已经重新进来的钱元,“你去甘露宫问问,今日贵嫔可有空闲,内府新进了一些首饰,我瞧着不错,你送去给她看看。” 钱元忙再应下来,见张贵人再没吩咐,便往甘露宫去了。 . 甘露宫中,谢岑儿一边看着从谢府送来的书信,一边听着钱元传达了张贵人的话,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钱元带来的那些花哨的首饰。 “等晚一些吧!”谢岑儿让人直接把首饰留下了,“你就对贵人说,我家那点事情还忙着呢,恐怕要到晚间时候才过去找她说话,若是等不及,就明日也行。” 钱元见谢岑儿收了那些首饰,心已经放下了大半,韦家与谢家的事情他自然也是知晓的,于是他忙道:“奴婢这就回去与娘娘回话。” “去吧!”谢岑儿摆了摆手,看着钱元退出去之后,才转而看向了身旁的常秩,“既然母亲想进宫,便让她来吧!正好中午留她用午膳。叫个伶俐的内侍去传话就可以,你不必亲自去了。” 常秩应下来,便去找了个小内侍往谢家去跑腿。 谢岑儿再让人把钱元带来的那一大匣子首饰拿过来看了一看,忍不住笑了一声,里面这些首饰不可谓不贵重,且一看就不是什么内府新进,大概是陈瑄命人特地给她打的。张贵人对她不管心思如此,每每出手倒是极为大方。 她略想了想,看向了玉茉,道:“你把前儿陛下给我送的那身白狐裘找出来,等去甘露宫的时候带上。” 白狐裘历来少见,陈瑄那天也是与她聊兔子聊老虎最后聊到了皮子上面,才想起来他也得过这么一件罕见的白狐裘,于是送给了她。 有来有往,才能长久。 张贵人既然态度已经摆出来,她不介意迎合一二。 不过张贵人这回找她的目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为了太子之位? 还是为了在宫中那些已经准备好了承宠的美人们? 第70章 第 70 章 上一次进宫不过就在一天之前,梁氏再进甘露宫,心思已经截然不同了。 她看着在前面引路的内侍,又看着两旁高耸巍峨的宫殿,想着昨日与谢峦的不欢而散,不知为何又想起来她送谢岑儿进宫那日她们母女二人乏善可陈的对答。 明明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她此时此刻想不起来具体的话语,却能模糊又清晰地想起来那时候谢岑儿的漠然和不耐烦。 那时候她大半心思都还放在私自奔逃的谢峦身上,却没有太在意替谢峦进宫的谢岑儿的心思。 谁知道最后会是这样情形呢? 若是能先知先觉——她想到这里又顿住了,不由得自嘲笑了一笑:她要是真能预知,恐怕心思也放不到谢岑儿身上,她的偏心也许能骗得过别人,但自己是骗不了自己的。 . 想着这些事情,她已经走到了甘露宫外。 宫门口,常秩与玉茉迎着。 梁氏认得她们是谢岑儿身边如今得用的人,便点头对他们笑了笑。 玉茉上前一步来,带着常秩一起对梁氏先行了礼,然后温和又恭敬道:“夫人,我们娘娘正在殿中等着您呢!请夫人随我来。” 梁氏点了头,便跟随在玉茉和常秩身后,进了宫门。 甘露宫中,庭院深阔,看起来是按照四季分别种了花树,布置了山石,还有池塘和泉水,游廊从其中穿过,让人无时无刻不感觉到皇家的精巧华美。 前一次来甘露宫时候梁氏是无心注意的,但这一次她不仅仔细看过,还细细琢磨,一时间让她感觉颇有些心惊肉跳。 “独宠”这两个字忽然就跃上了她的心头。 . 她不是不知道谢岑儿进宫之后已经压住了张贵人,也不是不知道谢岑儿敢在圣旨上落笔就是因为盛宠,但这些之前似乎都没真正落到她心里,是在此时此刻她真正看过这穷极奢华的甘露宫,才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可她却并没有那么喜悦——也断然没有什么与有荣焉。 她只是突然之间就想起来已经去世了十余年的侄女梁霙。 梁霙刚当皇后那几年不也是在宫中独宠? 还顺利生下了废太子陈麟。 可后面结果如何? 若不是因为梁家势大又有梁熙在,恐怕整个梁家都要跟着梁皇后一起完了。 她不认为陈瑄是什么会为红颜折腰的皇帝,谢岑儿不可能一辈子把陈瑄拢在手心。 所以…… 她背后忽然乍起冷汗。 .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一路,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殿中,她抬头,便看到谢岑儿穿着一件简单的常服,头发只是随便挽起来,并没有梳太复杂的发髻,静静站着正看着她。 “母亲。”她看着谢岑儿对着她笑了笑,但笑意其实并没有到眼底,声音也只是一贯的淡漠。 梁氏提起心神,上前一步,想要行礼时候便被谢岑儿伸手拦住。 “不必行礼,坐吧。”谢岑儿指了指旁边的坐榻,自己后退了两步,坐回了上首。 梁氏于是便在一旁坐下,等着宫人上了茶之后,才慢慢找回了自己原本进宫的意图,她把早就想好的话在心里转了一遍,然后才徐徐开口。 “昨日我已经去见过你姐姐,虽然扫兴,但这事情却也不得不再与你说一说,免得你在宫里面,反而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少了。”她道。 . 谢岑儿拿起面前的茶盏,只浅浅抿了一口,安静地听着梁氏又一次说起谢峦。 其实这还是十几个回目以来,第一次遇到梁氏在离开康都之后还回来,她们母女之间还能有再叙的机会。 这一次重生,似乎和前面的十几个回目都太不一样。 也不知究竟是哪里的小小细节撬动了之后关联着的大变化,不过总归也算是好事,她倒是不怕变,怕的是不变。 变,则是说明她这第十八次重生的确还能对所有的剧情线和世界线产生作用,她有大概率能够在最后打破无限循环进入正常。 不变,则反应了其实她可以准备第十九次重来。 眼下所有局势都已经在变,就说明了一切都在朝着她所想的大方向发展着。 一边琢磨着这些纷杂思绪,她一边分出几分注意力去听梁氏说谢峦的事情——只听梁氏道:“我现在也知道这亲事不应也要应,圣旨是无可违逆的。但凡事都还是要往长远了想,若将来谢家就是和韦家夹缠不清了,对谢家也不是什么好事。再退一步说,对娘娘你在宫里面也是不利的。” “逐出谢家断绝关系的文书已经与大哥说过,大哥已经应下了。”谢岑儿看向了梁氏,“母亲倒是不必太担心将来。” . 这话听得梁氏呼吸一滞,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在玉州时候谢岳的确就已经和她说过了,她后面准备着的话语一下子都卡在了喉咙里面无法再说下去。 她原还是想着,若是能争取一下将来,也算是对谢峦仁至义尽。 但话都到这里了,便也再没有争辩的意义。 一切其实早就已经定下,她忽然感觉有些厌烦起来。 可也不知道是厌烦谢峦还是厌烦她自己。 . “若是母亲舍不得,便把多年以来给她积攒的嫁妆让她带去韦家好了。”谢岑儿平静地看着她,“我知道母亲是心疼她,如今是在她那边碰了壁,心里琢磨着还能多给她争取一二。别的事情我是无法应承,不过嫁妆这事情倒是无所谓。” 梁氏沉默一会儿,只点了头。 “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下了,不必再多说。”谢岑儿笑了一笑,面上神色都鲜明了一些,“快中午了,母亲陪着我用了午膳再回去吧!” 梁氏打起精神来应下,又看了谢岑儿一眼,想起来之前进甘露宫时候想起来的事情,便又道:“娘娘进宫也有小半年过去,可有什么打算么?” 谢岑儿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用心服侍圣上罢了。” 梁氏想着从前梁霙的时候,半吐半露地开了口,道:“方才进宫时候,我想起来你表姐当年在宫中的事情——这话或者是说得晚了,但却也没有坏心。她当年进宫时候也是风光无限的,只是如今红颜枯骨,想一想就令人唏嘘。” . 谢岑儿听着这话又多看了梁氏一眼,一时间倒是有些猜不到梁氏怎么会忽然想起了梁皇后。 认真说起来,她和梁皇后虽然是表姐妹的关系,但那巨大的年龄差异就摆在那里,再加上梁皇后本人的早死,她重生了十几次,交集都是完完全全的无。 在她看来,梁皇后就只是存在在故事背景当中的一个人,她曾经做过的事情对如今一些关键人物,比如张贵人和陈麟如今的行事动机和逻辑有着相当程度上的影响,也可能影响了陈瑄对某些事情的看法,但对她来说,至少她是感觉不到有什么影响的。 毕竟属于梁皇后的那些事迹就是彻彻底底的过去式,她无论如何施为,能影响到现在和将来,但却无法改变过去。 就算重生十八次,也无法改变过去。 不过——谁知道梁霙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她没发现过的细节和过去呢? 也许还真的有一些她没注意到的地方,实际上能对她产生影响? . 只要不是说谢峦,她倒是愿意听梁氏说一说从前的故事。 于是她看向了梁氏,道:“母亲怎么忽然想起了她?” 梁氏抿了下嘴唇,迟疑了一会儿才看向了谢岑儿,道:“当年你还没出生呢,是没见过她进宫时候的盛况,那时候陛下还许诺了宫中就她一个皇后,别的妃嫔一概皆无。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的吧?若是真的信守承诺,起码张贵人不会有了,是不是?”顿了顿,她声音压低了一些,才继续又道,“这话娘娘未必爱听,你表姐可作前车之鉴,如此在宫中方能长久。” 谢岑儿顿了一下,倒是明白了梁氏的意思。 虽然这关爱来得迟了太多——要是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可能都等不到这忠告就一命呜呼——但也的确算是梁氏的一番好意并非坏心。 她笑了一笑,道:“母亲这话我记下了。” 梁氏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拿起了桌上的茶盏喝了口水。 “所以表姐当年是怎样一个人呢?”谢岑儿忽然有些好奇起来。 梁氏放下茶盏,想了一想,才道:“是极为聪颖的一个人,当初你舅舅尤其喜欢她聪明伶俐。三岁便识千余字,能吟诗作对,你舅舅当初把她当男孩儿教养的。” “以前没听母亲说过。”谢岑儿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梁霙竟然是个神童。 “若是风风光光的自然是会挂在嘴上说,等你出生之后,就已经没什么可值得多说的了。”梁氏这话说得倒是中肯,“若不是你这会儿问起,我也难想起来当初你表姐是多么让人惊叹的一个人。”顿了顿,她再次恳切看向了谢岑儿,又道,“再聪明再有见识,却也敌不过陛下是皇帝啊!陛下也是有见识的人,不是任人摆布的。梁家可谓魏朝第一的世家,可一旦忤逆了陛下,陛下许诺那些事情还不是统统作废?任是你舅舅,也不能多说一句话的。” “所以当初她做了什么忤逆了陛下?”谢岑儿更好奇了。 梁氏皱着眉头又回忆了一会儿,方道:“确切什么事情我也忘了,就只记得你表姐因为什么事情与陛下争起来,最后她负气回了梁家,后来是有大臣说和,陛下到梁家来接了她回宫。”说着她叹了口气,“这之后,张贵人就进了宫,后面的事情都不必我多说,你想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谢岑儿沉默了一瞬,这倒是她第一次去了解陈瑄和梁皇后之间具体的爱恨情仇——看起来比她之前粗略知晓的要复杂得多。 当然,这倒是从侧面反反复复地说明了陈瑄这人作为皇帝的薄情寡义。 或者更确切一些,是当被陈瑄捧在心上的时候,那就是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能承诺;一旦忤逆了他,那就万劫不复。 “若是谢峦当日进宫,这话母亲你会对她说么?”谢岑儿忽然又问道。 这问题问得梁氏再次愣住,她过了许久才道:“她也没这个心思,这些话说了反而不好。” 谢岑儿笑了一声,倒是明白了此时此刻她和谢峦在梁氏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区别了,一个是还不能放手的不懂事的女儿,一个是需要努力平等看待甚至仰视的人。 “等亲事过了,母亲是重新回玉州,还是留在康都?”谢岑儿随口把话题给岔开,“若是留在康都,不如常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 . 午膳之后,谢岑儿与梁氏在庭院中略转了转,看着天色又阴沉下来仿佛要下雨,便让常秩送了她离宫。 常秩送完梁氏刚回甘露宫没多久,果然又开始下雨起来。 “今年雨水似乎都比往年多一些,夏天时候下个不停,现在冬天了也不停。”谢岑儿在廊下站着看了一会儿雨,然后看向了常秩,“等雨小一些了你去一趟宣华宫问问张贵人可得空,若她有空,我就要去叨扰一番了。” 常秩忙应下来。 . 宣华宫中,张贵人也正在廊下看雨。 她没留王婕妤用午膳,原是打算中午去请陈瑄到宣华宫来的。 钱元跑了一趟承香殿却带回了个消息,陈瑄中午宣了新进宫的美人去承香殿。 她双手绞着帕子,久违的担忧从她心底升起来。 她不惧怕谢岑儿这样的高门贵女,因为陈瑄本身就会提防着这种出身的女人。 但她却一直害怕,有那么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第 71 章 你不贪心么? 夏日的雨, 总是热烈又澎湃。 哗啦啦的大雨与逼人的暑热交织,轰隆雷声仿佛要把天都震裂。 雨水之中, 花树昂然挺立生机勃勃, 疾风吹过,带来人所期盼的凉意。 潮湿和闷热却是不甘示弱的,或者不用等到太阳再出来时候, 只要雨势小一些,那腾腾热意就能笼罩万物。 明艳而蓬勃。 而初冬的雨便不同。 在呼啸的北风中, 雨水沉闷而断续, 没有什么雷声激烈,只有无穷无尽的压低的阴霾的天际。 冷雨先把万物都浸透, 再有北风吹过, 会让人感觉到浸骨之寒。 这寒意就如附骨之疽无法散去, 并且会因为一场场的雨,变得更加肆意横行。 放眼望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灰与黑,树木枯槁,落叶满地。 冷漠而无望。 谢岑儿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听着玉茉说起了承香殿的事情。 在宫中, 陈瑄自然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他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会被后宫中人看在心里。 他中午用膳时候宣召了新进宫的美人们, 当然便会立刻传遍整个后宫。 “陛下宠幸新进的美人, 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吧”谢岑儿等着玉茉说完了, 才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她,“没什么好多说的。” 玉茉悄悄抬头看了谢岑儿一眼, 应道“奴婢知道了。” 谢岑儿再次看向了外面那细密的雨幕,陈瑄会宠信和宣召新进宫的美人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去注意的事情,裴美人得宠只是迟与早的事情, 她没有必要对这件必定要发生的事情倾注太多注意力。 她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默默排列了一番眼下的局势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首先,太子被废但没有死在之前,陈麟的太子之位和他自己的性命是强关联的,他都是在被废之后就去世,但这一次,起码在此时此刻,没有性命之虞。 那么陈麟之后会死吗她隐约觉得陈麟并不能平安地离开康都去往安城。 第二,她的姐姐谢峦与韦萤的婚事相关的事情,韦苍应当已经回到了京城,只是不知会进什么官,以陈瑄的性格,大概也不会给什么实职,但虚衔并不会吝啬。 韦苍既然回到京城来了,那么瑶州军他还能捏在手里吗,如果不能,到时候他还能不能掀起那一场注定了的叛乱 一时之间谢岑儿并不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再有,北边的战事,大将军卢衡带着兵马,还有辅助出征的玉州军一起北上,能不能拿下琉州琮州若是能拿下,那么肉眼可见的一统的机会就在眼前,陈瑄还会不会继续对着北边用兵 若要用兵,魏朝承受得起吗 须知一切动兵的基础都是经济,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人和钱。 她依稀记得她前面有涉及到基建的那几个回目中魏朝在南方的经营,虽然繁荣,但却又实际上不安稳当财富几乎全部聚集在豪强地主手中时候,所有受苦的底层百姓都会是不安的星火。 陈瑄之前用兵谨慎,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他不可以肆无忌惮地征兵,也不可以完全无节制地征税。 但前者是人后者是钱粮,没有这二者,用兵无从说起。 梁家之所以会被陈瑄重用到如今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梁家作为世家之首,一能安抚世家,二能稳定大局。 一切也不过是博弈和平衡。 陈瑄登基到如今,他巧妙地卡在了平衡点上。 谢岑儿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如果换作是她,她是不如陈瑄的。 陈瑄朝堂之上这样几方平衡的情况是她做不到的。 在过去的十几个回目当中,她也有过兴起基建和意起统一的路线,但如今回头去看,抛开了被回档时候的恼火,倒是能冷静评价。 她做得并非尽善尽美,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因为有一件必须承认的事情是,无论想要做什么事情,都要尊重当前的生产力条件。任何脱离生产力基础发展出来的东西都是空中楼阁,一切看起来的辉煌都是虚假,在一段时间之后,当光环褪去,一切都会变回原本的样子。 她大兴基建的财富和繁荣最终会回到豪强手中,她不顾限制条件发起的北伐和统一,只是看起来的短暂一统,后面有已经注定好的分裂和起义在准备登场。 说到底,不过是一切都没有捷径。 尽管她是穿越而来,她一人,无法改变一个时代。 她想要完美地做一件事情,她想要达成所有的目的而不后悔,只有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可走。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陈瑄其实陈瑄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这个人,抛开他槽点颇多的感情问题不看,只看他是如何治国,就能看出他的智慧。 最好的学习对象就在眼前。 思绪渐渐飘远,她目光再次落在了雨幕上,雨变小了一些。 常秩从外面进到了殿中来,轻声道“张贵人说一直有空,就等着娘娘过去呢” “那就过去吧”谢岑儿回过神来看向了常秩,“趁着天色未晚。” 魏朝的宫殿建筑颇有园林意趣,宣华宫外有一排高大的栾树,雨水肆虐下,甬道之上落满了金红色的灯笼一样的果实。 钱元迎在宣华宫门口,见到谢岑儿的肩舆,便笑着迎了上来,要命肩舆直接抬进宫中去。 “我们娘娘说了,还下着雨呢,打伞也麻烦,肩舆原也没多大,直接抬到门口去都不是什么大事。”钱元凑上前来说道。 谢岑儿只笑了笑,命肩舆就在宫门口停下了,却并没有立刻下来。她看着钱元,不紧不慢道“便就在宫门口吧,抬进去也不像话,若叫旁人知道了,倒是说我轻狂。” 钱元听着谢岑儿的话,还想多说两句,但却见谢岑儿扶着一旁玉茉就走下来,再旁边的常秩撑着伞过来了,他便只好跟从在一旁。 进到宣华宫中,便看到张贵人一身锦缎华服亭亭站在正殿外面,远远便能看到她头上婀娜妩媚的发髻,还有姣好面容。 谢岑儿不急不忙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张贵人拉住了手。 “肩舆抬进来又有什么非得让我在这里站着等。”张贵人这么笑着说。 “又多等了多久不过几步路的工夫而已。”谢岑儿也笑了一笑,她抬头看了一看张贵人头上新式发髻,不由得赞了一声,“娘娘这发髻好看,尤其华美,远远便觉得眼前一亮。” 张贵人听着这话,用手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笑叹了一声“可惜今天没能给陛下看。” 谢岑儿脚步顿了顿,笑着道“说不定晚上陛下就来了呢” “不管陛下来不来,你今日是来了,陪着我用了晚膳才许走。”张贵人很快又转过话来,“你这两日在忙什么若不是我今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来找我了” 这兴师问罪的语气,谢岑儿好笑地看了一眼张贵人,道“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何况这才几天,前两天你不还到我宫里去了的难不成要按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算日子么” 张贵人更理直气壮了一些,道“你家那事情我自然知道,要我说,既然要办赶紧办了就行,没必要拖拖拉拉,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太心软了。” “哪里心软”谢岑儿跟着张贵人走到殿中榻上分别坐了,“恐怕我母亲都要觉得我心硬如铁。” “和陛下比一比,你就心软了。”张贵人笑了一声,让钱元等人送了茶点上来,又命他们退了出去,“你看看陛下,现在有无数美人等着伺候呢” 这话最终还是落在陈瑄身上,谢岑儿倒是有些理解张贵人如今这么草木皆兵。 “在陛下心里,娘娘仍然还是排在第一的。”谢岑儿想了一想,这么委婉劝道,“娘娘只想,你差人送到我那儿去那一匣子首饰,里面好多都是陛下特地画了图样让内府打的吧” 张贵人抿了下嘴唇,面上神色缓和了一些,但仍然有些烦闷“那几十个美人儿不是凭空出来的吧” “娘娘都是贵人了,那些人刚进宫,都是散位妃嫔,就比最低的宫人略高一些,若算品级还不如娘娘宫里的女官呢”谢岑儿又劝了一句,“何苦为那些人劳神” 这话听得张贵人笑了起来,这么一笑便如春花绽放,甚至让这灰暗宫殿都明亮起来。 她道“你劝我,我便勉强听一听吧” “若是别人劝便不听了”谢岑儿含笑看着张贵人。 “听也听不进去,何况根本不想听。”张贵人懒散地靠在了凭几上,“你是有家世的人,这辈子进宫做了贵嫔了,只要谢家不作死,你这辈子都不用担忧。我就不一样,我无依无靠,谁知道将来会是怎么个结果” 说到这里,她认真地看向了谢岑儿,艳丽的眸子当中带着几分冷意。 “其实你劝我也不爱听。”她说道,“你和我就好像,一个人拥有一切吃饱穿暖,所以觉得那一碗米饭施舍给路边的乞丐是在做善事,不过举手之劳;而另一个人,好勉强才抢了半个炊饼,看着面前的米饭,自然就不舍得给路边的乞丐。” 这例子虽然简单,但话却也说得一清二楚。 谢岑儿并不认为这话有什么不对。 只是她也看向了张贵人,笑着道“可娘娘位列三夫人之一,不是么” “你在说我贪心。”张贵人撑着下巴斜睨了她一眼,“可我就是贪心,怎么办你不贪心么”,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 72 章 兄弟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 雨水渐渐变小,夜幕降临。 夜色中,先是有薄雾泛起,然后雾气渐浓,官道隐没在了浓黑的雾气之中。 远远的有车马声传来,昏黄的灯火仿佛萤火之光,又似天上星火。 . 红绫河上,那莺歌燕舞却并没有受到这雨水的半点影响。 两岸歌舞升平,红粉脂香。 这薄雾若隐若现似乎让船上的文人骚客们诗兴大发。 渺渺河水,唱和声声。 两岸残柳在此时此刻多了几分诗意萧瑟,在小雨之中,枝条垂落。 . 一辆牛车慢慢行到红绫河边停下来。 车中,刚进康都的韦苍撩开了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转而看向了身旁的长随:“仲荷在这里?”说着,他重新又看向了薄雾缥缈的红绫河,眉头微微皱了皱,“胡闹。” 长随也往那精巧玲珑的河船画舫看了一眼,笑了笑,缓和了下语气才道:“侯爷向来风流,大人便也不必太苛责了。” “去叫他上来。”韦苍垂着眼睑想了想,语气漠然,“他在京城这么些时日半点事情也没办好,怎么有脸在这里玩乐?” 长随听着这话便不敢再多劝什么,只飞快吩咐了旁边的侍从往画舫上去。 . 画舫上,韦萤正在众人拥簇中挥毫甩墨,一副夜宴奏乐图在他笔下风骨已成,遒劲流畅。 “还缺几句好诗。”他笑着向身旁人道,“快快,你们平日里不是最能吟诗作赋,只要两句足以。” “我来我来。”旁边一人上前来,他摸着下巴又沉吟片刻,才慢条斯理唱道,“寒风萧萧声声乐,暖香融融步步萦。” “走开走开,你不行,我来!”旁边又一人跳起来把前面那人挤到一旁去,“我有好句子,应当是,丝竹乐舞,婀娜吟唱,画中境也!” “你更不行了!”旁边开始起哄。 “这样,我们一人作一首,再评个最好的,这不就行了?”一人如此说道。 “这最好,就这样!”画舫众人轰然应是。 韦萤笑着丢了笔,摇晃了一下喝了太多酒有些晕乎乎的脑袋,摇头晃脑道:“你们先写着,我且看看今夜这雨,缠绵到几时。” 一边说着,他拍开众人,脚步虚浮地往船舱外面走去。 . 掀开厚厚的布帘,铺面而来的冷冽让他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些许。 红绫河上的雾气越发浓厚,几乎都要让人看不清两岸景象。 他在栏杆旁站了一会儿,往岸边眺望许久,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要出来方便的。 捞着袖子往旁边走了两步,正打算往旁边去更衣,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喊他。 “郎君,大人在岸上等着您。” 混沌恍惚间,韦萤回了头,一眼就认出了身后三步处站着的那人是他大哥韦苍身边的侍卫。 韦苍来康都了? 韦萤皱着眉头想了想,慢了好几拍才想起来前几日就已经听着丛越说过韦苍要到康都来的事情。 他茫茫然往岸边看了一眼,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没看到啊?”韦萤下意识这么说道,“雾这么大,你说大哥来了?” “是,郎君请随我上岸吧!”侍从恭敬说道。 韦萤摇摇晃晃转了身,又扶着栏杆站了一会儿。 右手边船舱当中,热闹吟诗喝彩的声音充斥在他耳边,左手边的红绫河岸,此时此刻安静得都有几分寂寥。 “大哥来康都做什么……”被酒水浸泡得彻底的脑袋开始无法思考,韦萤抓着栏杆往前走了两步,摇晃着又抓住了侍从的手,“走吧走吧,去问问大哥,这大半夜的来这里做什么?” 侍从稳稳扶住了韦萤,带着他一步一步上了那窄小的栈桥,往岸上走去。 . 冷雨伴着风打在人身上头上,寒意从脚下升起来。 走到岸边,韦萤看到了面前被雾包裹着的牛车,清醒了过来。 回头看了一眼那依然热闹的画舫,他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看向了跟着自己下船来的随从。 “你过去说一声,今晚我请客,再把账给付了。”韦萤还记得自己画了一副画,“再让他们把提了字的画给我送来。” 随从应了一声,正要回头时候,牛车中的韦苍叫住了他。 “你去付账。”韦苍指了指自己的长随,“画就送给他们了,不必送回来。”说完,他看向了一旁的韦萤,“上车,回府了。” 韦萤还想说什么,但还来不及开口,就被韦苍直接伸手拎起来,一把就薅进了车里面。 “哎……不行。”被这么推搡了好几下,韦萤彻底清醒了,他摸了下自己脑袋,想起来自己出来原本是要方便的,于是又捂着裤子往车下跑,“等一下等一下,我去方便一下。” 韦苍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他下去。 韦萤哧溜一下蹿下去,冲到岸边酒家里面去借了下茅房,然后又洗了手脸,才完全清醒过来。 从酒家出来,他看到自己的随从就等在外面。 “走了,咱们家车呢?”雾没有散,又是晚上,韦萤左右张望了一下,才看到等在路边的牛车,“我哥来了,你怎么不进去提醒我一下?”他一边走一边问。 “提醒了,郎君没看到我。”随从也有些郁闷,“手都要挥得飞起来了。” “也没看你飞上天去。”韦萤倒是也没多生气,他笑了一声,又在自己随从脑袋上敲了一下,“下回你直接到我身边来说。” . 说着话,他已经到了自家牛车旁边,他身手伶俐地跳上去,掀开车帘就钻进去,对着沉着脸的韦苍笑了一声:“大哥怎么晚上进的康都,最近雨多,路上又不好走。” 韦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只吩咐了牛车往前行,走了好一段路,才慢慢开了口:“王琳如今接了瑶州军。” “王琳?哪个王琳?”韦萤一下子精神了,“大哥不回瑶州了?” “还有哪个王琳。”韦苍面色阴沉,“要不是他投诚了梁家,父亲也不必退一步。这等小人,忘本的小人!” 韦萤静默了一会,看向了韦苍:“那大哥……之后就要在康都了?” “目前明旨还没下来,不知那位是怎么想的。”韦苍看了韦萤一眼,“你与谢家的亲事准备如何了?” “还能如何,我瞧着谢家不怎么乐意。”韦萤不怎么想说自己的事情,他看着韦苍,“陛下让你来康都,是不是因为要调玉州军,怕你和谢岳对上了?”说着他又想了想,才继续又道,“以陛下历来一拉一打的手法,让你回康都,也不会亏待你的吧?谢岳在玉州,也无可再封。” “要是只是这样就好了。”韦苍垂着眼睑,语气漠然,“最好也只是这样。”顿了顿,他再看向韦萤,还是问起了他和谢峦的事情,“谢家不乐意你与他们家大娘子的亲事,那宫里面没什么表示?” “他们家老夫人昨日还来咱们府上了,见了云霁。”这话是躲不过的,韦萤虽然烦闷,但在韦苍面前还是不隐瞒,“我瞧着他们家老夫人是想劝云霁,但这事情嘛,木已成舟,劝也没用。” “谢家没别的表示?”韦苍问。 “没了。”韦萤老老实实地说,“谢家在京中低调得很,他们家谢二平常都不出来玩,以前倒是还在外面呼朋唤友,现在倒是不怎么出门。” 韦苍听着这话,面色再次阴沉下去:“像你这样,跑到红绫河来玩,还不如不出门。” “现在大家都爱在红绫河玩。”韦萤也不高兴了,“刚才画舫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 “他们可没像我们这么进退两难!”韦苍目光如刀,扫向了韦萤,厉声喝道,“他们那些人,这辈子不过混吃等死,世家贵族养着的废物罢了!你看看梁熙的亲子,有几个在外面玩这些?” “行了行了,我以后不出来就是。”韦萤一下子觉得扫兴,撇了嘴。 “明天向谢家递帖子,这婚事好好办了。”韦苍语气些微缓和了一些,“若是之前倒是还能有别的打算,现在既然回京了,就先不要张扬想太多。陛下喜欢安分的臣子,之前也是我们想要的太多了,琢磨错了陛下的意思。” “我知道了。”韦萤倒是也听话,“不过看着谢家的态度,也不太像想要大办啊?” “他们不大办是他们薄情寡义,他们自己家养出的女儿德行有亏。我们大办是我们韦家有情有义,是忠厚之人。”韦苍不耐烦地看了韦萤一眼,“你在京中这么久,这点都没看出来吗?丛越跟着你,没有把这些事情说明白?” “说了。”韦萤很无赖地摊手了,“但我没仔细听丛越说的话,听多了听得烦,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 “那你有什么想法?”韦苍看向了韦萤,“你的想法最好是有用的。” “大哥,你也知道东宫那位被废了。”韦萤认真看向了韦苍,声音压低了,“但可还没死呢,也没离宫,说是将来要送去安郡。” 韦苍面色严肃起来,他坐直身子看向了韦萤:“你什么意思?” “那位再如何,正宫嫡长。”韦萤声音此时此刻都要被外面的雨声盖住,但听在韦苍耳中又格外清晰,“又是千载难逢的蠢货,我打听过了他是如何到这样地步——不过就是被人挑拨而已。他现在满心不甘,甚至对保下自己的梁熙也大为不满,更不用提龙椅上那位了。” 韦苍一时间没有接话。 韦萤也没有再说下去了。 兄弟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路。 . 雨声潇潇。 谢岑儿从肩舆上下来,刚踏入了甘露宫,就看到了王泰正在门口候着。 “陛下来了?”谢岑儿意外地看向了他,“我去了宣华宫,竟然都不知道!陛下怎么不叫人去叫一声?” 王泰在一旁恭敬地朝着谢岑儿行了礼,道:“陛下听说娘娘去宣华宫找贵人说话,便说不要打扰,只让奴婢在宫门口候着呢!” “陛下用过晚膳了没有?”谢岑儿一边往殿中走一边问。 王泰忙道:“陛下用了些晚膳,还让人去宣华宫给娘娘们添了菜呢!” “我是说今日晚膳怎么那么丰盛,原来是陛下的赏赐。”谢岑儿笑了起来,她再快走两步,进到殿中,看到陈瑄正在翻她放在书案上的那些书册。 第 73 章 这世上可没什么爱她就要…… “天禄阁进了新书,你若是想看,让他们送来给你看。”听到脚步声,陈瑄回了头,便随手免了她行礼,“朕记得有一套书重新编纂了神仙鬼怪之类,颇有趣味。” 谢岑儿上前两步,在陈瑄身侧的席上坐了,笑着道:“那明日我便让人往天禄阁去一趟。” 陈瑄笑看了她一眼,又往外看了看,语气闲适:“看着外面像是起雾了?” “方才回来时候便起了雾,不过是薄雾,倒是也不怎么浓。”谢岑儿也往外看了一眼,又理了理衣袖,“陛下过来,也不叫人说一声,早知道,便早些过来了。” “原是临时起意。”陈瑄放下手中书册,目光落在了谢岑儿手腕上,他伸手拨弄了一下她腕上的那只缠丝海棠花金镯子,不由得又笑了笑,“幼媛拿这个送你了?这还是朕画的花样呢!” 谢岑儿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几只镯子,便也笑道:“贵人特地送来,我便收下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又看向了陈瑄,“我可没白拿贵人的东西,陛下给我那件狐裘,我便送给她了。” “总之是已经给了你们的,你们自己的东西,便随你们处置便好。”陈瑄言语中倒是也没怪罪的意思,往旁边靠在凭几上,“你喜欢什么样的花样?让内府给你单独做一些首饰头面,等过年时候也光鲜好看。” “过年还有两个月,现在准备也太早了些吧?”谢岑儿忍不住笑起来,“到时候内府自然要过来问我,现在便不急着去做这些了。” 陈瑄听着这话倒是也笑了笑,道:“处理了一下午朝政,倒是恍惚以为都要过年了。” 谢岑儿略有些好奇地看向了陈瑄,问道:“陛下是处理了什么事情,竟是一下子就过到明年么?” “零零碎碎的事情,烦得很。”陈瑄叹了一声,“不过好在今年除了瑶州之外,别处都算是风调雨顺,算得上是太平。总算不用听你舅舅说国库银钱不够用,让朕少些开支。” 这话是听得谢岑儿感觉意外了,她是没想过梁熙在陈瑄跟前是这么直接的,不过转念一想,梁熙身为丞相,有这么个劝谏也不算稀奇事情。 只是——让陈瑄少些开支,倒是叫她感觉稀奇。 在她记忆中,陈瑄似乎并不是什么节衣缩食艰苦朴素的皇帝,别的不说,就只看这后宫中的佳丽三千就行了,只算月例银子,都是一大笔开支,何况还有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等等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呢? . 于是她看了陈瑄一眼,玩笑着问道:“若是舅舅让陛下少些开支,陛下会听么?” 陈瑄也看了看她,好笑道:“再怎么节约,也节约不到你们身上,哪里有皇帝让自己的妃嫔节衣缩食的道理?说出去都叫天下人笑话了。”说着他又正经了一些,才又道,“更何况开源节流,到那时候就要抓着你舅舅来出主意,一味节省总是不行的,得想法子多有一些银钱才行。”说到这里,他仿佛又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谢岑儿,“早年皇后还在时候,倒是劝谏过朕多多节流,还要做出表率勤俭节约。” 这前一句后一句连着一起听,倒是能得出个确切的结论,那就是当年皇后的劝谏必定没能得什么嘉奖,说不定梁皇后和陈瑄还能闹出点不愉快来。 谢岑儿无意去评价这种陈年旧事,只道:“今年陛下不为银钱发愁,便是喜事了。” “也没喜到哪里去,此处不发愁,自有别处发愁。”陈瑄随手拿着几案上的八卦锁在手里玩了一会,又看向了谢岑儿,“幼媛看起来还好么?” “这话陛下问得倒是奇了,贵人如何,陛下去宣华宫走一趟不就知道了?”谢岑儿从陈瑄手里把八卦锁给拿了过来,好笑地看他,“趁着天色还未太晚,陛下现在去宣华宫还来得及。” “朕打算冷一冷她。”陈瑄一手撑着头,一手又把小几上的九连环拿着手里摆弄了一下,“宫中事情太多,太多人盯着她了。” 谢岑儿把手中八卦锁放回到银盘之上,又看了陈瑄一眼,忽然开始重新审视起了她认知中的张贵人失宠这件事情。 . 从现在陈瑄的语气以及前面十几个回目的已知情形来看,陈瑄当然知道张贵人在废太子一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既然都不追究这件事情了,后面其实也没有必要一定要让张贵人失宠,只是有时候“冷一冷”在外人看来,或者和失宠没什么不同?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来中午时候陈瑄宣召了新入宫的那些美人。 如果是“冷一冷”和这件事情一起来看的话——那么,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算,张贵人失宠这个结论,那才是理所应当的。 这世上可没什么爱她就要疏离她的事情,尤其在皇帝身上是大概率不会发生,尤其在陈瑄这样的皇帝身上不会发生。 所以还有个结论可以不用太费力就能得出,那就是……此时此刻的陈瑄,对张贵人的感情,一定已经开始转淡了。 起因或者是因为废太子之事,又或者是这长达十余年的宠爱,终于走到了尽头。 谢岑儿想起来下午在宣华宫时候与张贵人聊天时候说的话。 毫无疑问,张贵人当然对陈瑄还是满腔爱意。 但当付出的爱得不到她所期待的回报,那么爱便会变成怨和恨了。 想到这里,她又抬头看了陈瑄一眼,第无数次感慨他最后得了张贵人那一刀,也是感情渣的报应。 . 陈瑄注意到她的目光,拿起小几上的茶盏喝了口水,漫不经心问道:“你觉得朕不应当冷一冷她么?” “贵人对陛下一往情深,下午时候还在哀怨陛下中午没有宣召呢!”谢岑儿思索了一番,这样回答道,“陛下可别做那薄情之人。” 陈瑄听着这话,坐直了身子,把九连环给放下了,他看向了谢岑儿,语气些微认真了一些:“薄情么……倒也不是第一回听人这么说,想来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说着他又笑了起来,道,“不过认真说起来,朕却不觉得朕有多薄情,相反却是最重感情的那一个。别的不说,就只说你舅舅,难道朕还不讲感情?” “哪里有把前朝后宫还混为一谈的?”谢岑儿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把感情混在一起谈的。 陈瑄却一本正经起来,他道:“说起来却也是一回事。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朝堂之上公卿大臣们对朕,与后宫之中后妃们对朕,便是一样的。那么反过来,朕对待后妃与臣子,也是一样的。” 这话简直把谢岑儿听笑了,她道:“陛下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怎么没见陛下让后妃们也理一理朝政,再让大臣们也给陛下生几个皇子?” “他们也生不出来。”陈瑄重新靠在凭几上了,“要是他们能生,就看他们催着朕要皇子要开枝散叶的嘴脸,就让他们生!” 谢岑儿从未想过话竟然能拐到这么荒诞地步,她实在是忍不住发笑,道:“那陛下的臣子们可算是松了口气了。” “再有,朕也并非没有让后妃们理一理朝政,朕让你写过圣旨。”陈瑄笑着看向了她,“朕也不把朝事避着你们,只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能说出让朕满意的话。”顿了顿,他略思索了一会儿,又换了个说辞,“或者说,朕无法从朕的妃嫔这里得到关于朝政大事的值得采纳的建议。” “这话便仿佛是后妃们的错了一般。”谢岑儿道。 “就和朝堂上那群老狐狸没法生孩子一样,不过都是朕需要冷静面对的现实罢了,并非是谁的错。”陈瑄道,“朕虽然是皇帝,但有一些事情也无能为力,只能捏着鼻子接受了。” 话说到这里,谢岑儿半真半假道:“那要是后妃中出一个女相,陛下是用,还是翻脸就说她女人心思不懂装懂?” “朕可没那么小气吧?”陈瑄好气又好笑地拍了她一下,道,“怎么话里话外就听着觉得你在阴阳怪气说朕的坏话了?朕自认为是个大方的人,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谢岑儿笑起来,道:“那陛下只回答,用还是不用?” “得分情况。”陈瑄认真想了一下,“若真的能脚踏实地,自然能用;若只是纸上空谈,那就还是算了吧!朕连朝堂上那些空谈的人都赶回家了,为什么还要用在后宫空谈的人?”说着他自己又叹了一声,“可这世上夸夸其谈者最多,脚踏实地者最少啊!” 谢岑儿再不好抓着这事情说下去,她笑了一声,索性把话题挑开:“陛下中午宣召了美人,可有心仪的么?” 陈瑄撑着头看了她一眼,道:“只论姿色,没有比过你与幼媛的。”顿了顿,他继续又道,“若论谈吐性格,又实在木讷无趣了一些,朕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等明日再宣召几个,看看有没有漂亮的吧!这世上,无论前朝后宫,若只看外在挑人,反而是最容易的了。” 第 74 章 我不要嫁给你了! 约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冷一冷张贵人,陈瑄连着十数日宣召了新进宫的美人,很快便有那么几个脱颖而出来,姿容尤其出众的裴嬛便是其中之一了。 谢岑儿倒是不怎么意外,这种已经确定能发生并且毫无更改的事情,她是不怎么太放在心上的。 张贵人也如前面十几个回目那样,对裴嬛这几个新进宫的美人警惕起来。 谢岑儿一时间倒是没什么空闲去研究张贵人这回要怎么做,自从韦苍回康都之后,韦萤和谢峦的婚事已经热热闹闹办起来——尽管谢家这头是安静得仿佛没这回事一般,但韦家却是大兴大办,整个康都人尽皆知。 谢岫结束了朝会过来找谢岑儿说话时候,便说起了这事情。 如今他经常随侍陈瑄左右,虽然官职还未升,但已经今夕不同往日。 . “云霁与韦家的喜事,应就是在后日就要宴请宾客。”谢岫一边喝茶一边说道,“不过因云霁现在身子沉重了,故而应当没有出来面见宾客那一节了。” “韦家闹这么大,不过是为了说明他们家慈和厚道,再说我们家刻薄寡情,不叫她出来,岂不是前头都要功亏一篑?”谢岑儿看向了谢岫,“娘又去劝了的?” “娘倒是没去。”谢岫放下了茶盏,轻轻叹了一声,“也不是韦家好心突然转了性,不过就真的是身子沉重了,说是前两日在园子里面走动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 这话听得谢岑儿都挑了眉,这种事情着实不是她想要多想,而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事情不会是那么简单就跌了一跤的。 果然,谢岫继续又道:“娘亲前两天还差人去看她,回来的人说她情形不怎么好,只是也不好挪动。”顿了顿,他叹了一声,“虽然那时候都已经说定了,把她逐出家门,她又一径固执不听话,惹得人恼火,但现在听着这些,又觉得心里有些不忍。”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哪能没点感情?”谢岑儿倒是很能理解谢岫的心情,“所以去的人没打听出来是为了什么摔跤?好好的人,总不至于是走着走着平地摔了吧?” 谢岫沉吟片刻,道:“回来的人就只说是他们韦家园子里面路滑,我是不信的,但现在也不好为这种事情去掰扯什么。” “我叫个太医去看看吧!”谢岑儿沉吟片刻,喊了常秩进来,让他拿着她的口谕去请个太医往韦家去给谢峦看一看。 . 冷雨已经渐渐停歇,但天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康都水系纵横,湿气深重,冬天时候格外冷一些。 谢峦面色蜡黄半卧在塌上,她感觉自己的肚子一抽一抽地疼痛着,这疼痛向四周蔓延开来,让她浑身上下都难受。 屋子里面安静极了,原本在她这里伺候的人便喜欢躲懒,那日她不小心听着韦萤和韦苍的对话冲出去大闹一场最后摔了一跤之后,这屋子里面的人更怠慢了一些。 她感觉脑子嗡嗡作响,可那天偷听到的韦萤和韦苍这兄弟俩的对话却在她耳边不断回响着。 . “大哥这么大张旗鼓办这喜事,只看得我头疼,谢家便就是那态度了,不如低调些办了算了。”韦萤说道,“把心思放到旁的事情上来,反正她现在大着肚子哪里都去不了,办和不办又有什么区别?到时候总是要再娶的。现在这么隆重,将来再娶时候,倒是让后来人心里都不舒坦了。” “再娶是再娶的事情,现在是闲杂的事情,总之你便听话就行了。”韦苍道,“一来是圣旨,二来是谢家,再有,是这康都中的世家,大家都看着呢!他们谢家是门一关只当是家里没这个女儿了,可咱们顶着圣旨,却不能这样的。” “麻烦得很,我不耐烦了。”韦萤道,“若不是那时候春熙在其中牵线搭桥,她又主动不愿意放手,说不定早几年就把这事情给了断了。这事情就是大哥你的不对,早应该看清楚谢家是什么嘴脸,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家,实在没什么好结交的。” “木已成舟,再说之前的事情也没什么用。”韦苍说,“至少现在得把婚事给办好了,等之后她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 谢峦平日里看着韦萤言辞,也知道他会有后悔之时。 可她向来认定了当年她与韦萤之间便就是真心爱过的,故而并不把这小小悔意太放在心里。 这世上谁会没有半点后悔的时候呢? 她与韦萤也不过是凡人罢了。 韦萤愿意与她成亲,愿意哄她,对她也好,她可以不计较那些小小的细节。 可她却没想到,原来在韦萤眼中,她如今与累赘无异。 她还活着,便已经在想她已经死了,甚至都没想过她肚子里面还有个孩子。 还有……春熙竟然是韦家送到她身边的下人…… 她想到这里时候,便挺着肚子冲了出去拉着韦萤要个说法。 韦萤被她抓得猝不及防,两人撕打了几下,最后是她被摔到了地上。 . “疯了么?”韦萤脸上被她抓了道血印子,鲜血淋漓,看起来十分狰狞,“你又是从哪里出来的?在这里偷听我们讲话?你都听到了什么?” 她躺在地上却只觉得整个肚子都疼起来。 “你说,你听到了什么?”韦萤拖着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说着,他看向了一旁的韦苍,“前面我们说的话,不知道她听了多少去,大哥,这怎么是好?” “你先送她回去。”韦苍面色却是平静的,“你还没成亲呢,总不好死人。再有……也不要惊动太多人,反正谢家是闭门不出了。” . 谢峦抚着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不知为何她觉得冷从骨子里面泛出来。 忽然她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了,还有陌生的人声响起来。 “奴婢奉贵嫔娘娘旨意,让太医来看看谢娘子,听说谢娘子跌了一跤,情形有些不好呢!” 谢峦忽然回过神来,她撑起上半身看向了外面。 门被打开,只见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带着太医,身后跟着面色模糊的韦萤,从外面进来了。 “我……我不要嫁给你了!”谢峦看着韦萤脸上那道血痕,尖叫出声。 75. 第 75 章 这世上就是事实最难反驳…… 天晴了一阵又阴下来,到了傍晚时候,寒意渐浓。 去韦府的太医和内侍一同给谢岑儿复命时候,正好陈瑄也在甘露宫中。 原本两人正在下棋,陈瑄听着人通传,便随手落了个子,然后看向了谢岑儿:“你派人去韦家做什么?” 谢岑儿头也没抬,只琢磨着棋盘上的琉璃子,思索一会儿才落子,道:“我二哥说我姐姐在韦家摔了一跤,似乎不太好,便叫了个太医去看看。” 陈瑄见她落子,倒是没急着下一步棋,而是看向了恭敬站在门口的太医与内侍:“所以你们去了韦家一趟,情形如何?” 谢岑儿听着这话,抬头看了陈瑄一眼,然后才看向了门口两人,见他们神色略有些僵硬,猜测着也许韦家有什么事情正好是被他们碰到了的。 “看起来不是什么好情形?”谢岑儿先替他们开了口,“无论好坏,直接说便是了。” 太医与内侍对视了一眼,太医先开口,道:“谢娘子摔了一跤,胎相不太好,有小产的征兆,臣已经开了保胎的方子。” 这话谢岑儿听着倒是没什么,一旁的陈瑄眉头却皱起来。 “再有,谢娘子在闹着说不想嫁永平侯。”见太医说完,旁边的内侍接着开了口,“奴婢与孙大人离开时候,还闹得不可开交。” 谢岑儿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觉得有些好笑:“之前不是一心想嫁么,现在又后悔?” “韦家是如何态度?”陈瑄捏着手里的琉璃子又放回到棋盒里面。 “奴婢见永平侯是在劝着谢娘子的,永平侯脸上有伤,似乎是因为谢娘子伤的。”内侍老老实实回答道,“但谢娘子住的院子里面不见下人,奴婢觉得韦家对谢娘子也十分怠慢。” 谢岑儿垂着眼眸想了一会儿,想着谢峦,又想起来梁氏。 若是梁氏这会儿知道了谢峦想不嫁韦萤,会如何?会不会又不管不顾大闹一场? “行了,你们退下吧!”陈瑄扫了眼棋盘,重新拿起琉璃子在棋盘上落子,“这事情不要再对旁人说。” 内侍与太医齐声应下来,安静地退了出去。 谢岑儿坐直了去看棋局上的形势,脑子里面一半是梁氏,一半是棋局,一时间有些纷乱。 “迟迟不落子,是在想你姐姐的事情?”陈瑄看了她一眼,笑着问。 “是在想妾身的母亲。”谢岑儿听着陈瑄问,便照实回答了,“之前母亲总不想姐姐嫁给永平侯,番两次闹过,这回是姐姐自己提出后悔,不知道母亲知道了会如何。” “这世上没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陈瑄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谢岑儿再抬眼看向了陈瑄,略有些不解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只道:“妾身知道的。” “真的知道?”陈瑄笑着看她,“朕觉得你只是嘴上知道而已。” . 谢岑儿眨了眨眼睛,再看陈瑄,倒是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峦与韦萤的婚事就只是韦家整件事情的表象而已。 陈瑄要把韦家对瑶州军的影响拔出,要让韦家难以立足,要让韦苍兄弟两个从此都手中无权只能老老实实低头。 所以这婚事成与不成,和谢家和她的关系有,却也没有那么大。 韦苍已经到了康都,王琳已经去了瑶州,整件关于韦家的事情布局已经成了大半。 所以谢峦和韦萤的亲事,既重要又不重要。 重要,是因为韦家如今还被这件事情蒙蔽了眼睛,或者没看出陈瑄在背后到底想做什么,又或者是想借着这事情再生事。 不重要,是因为布局成型,这婚事成与不成,对这件事情的影响微乎及微了。 而陈瑄所说不可能十全十美的缘故也就在这里了。 当然这事情在陈瑄那里已经算是完美,但对于谢家来说,就全是缺憾了。 若不是谢岑儿主动提起,谢家是巴不得这事情从来没发生过,谢峦直接下落不明都是可以的,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提到明面上。 去细想这件事情,谢岫和谢岳兄弟两个或者有过摇摆,因为这事情在谢峦进京之前还有可操控的空间,那时候买个死士直接弄死了谢峦又是什么难事?为什么他们最终没这么做?是因为真的就忠君听圣旨到了不顾自家名声的地步? 当然也必不可能。 从梁氏的反应就知道是不可能的。 那么谢岳和谢岫兄弟两人在想的是什么? 当然和她谢岑儿一样,权衡利弊,认为这件事情最后带来的好处远大于那么一丁点儿非议。 何况这事情还能把错处全部推到韦家头上,谢家只是牺牲了一个不听话的女儿,换来陈瑄的信任和重用,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谢岑儿倒是再次感慨梁氏对谢峦的一片慈母心。 谢岫与她说起谢峦的情形,其实也不是有多担心谢峦,大约也是和她一样,在担心着梁氏知道之后会再出什么事情。 . “其实妾身心里也明白。”谢岑儿心里转过来,见陈瑄还在看她,便先落子,再从容不迫地笑了笑,“只是妾身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便总想着能十全十美的。” 陈瑄看着她落子,便把注意力放了一半回到棋盘之上,口中笑了一声,道:“朕从前没当皇帝时候,也想着万事能十全十美方好。”一边说着他一边落子,然后吃掉了谢岑儿的一大片棋,“后来做了皇帝之后,便很少这么想了。” 谢岑儿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又想着陈瑄的话,觉得有些新奇:“陛下为什么不再这么想了呢?” “想要样样都完美,那便要事事都丝毫不错位,严苛到不能有一丝差错,最后才能成就朕心中认为的十全十美。”陈瑄说道,“朕是魏朝的天子,是坐在魏朝最高处的人,朕若严苛,底下的人便会更严苛,一层一层这么严苛下去,到了老百姓身上便是灾难。” 这话说得谢岑儿露出了一个诧异神色,陈瑄这话说得意外极了。 陈瑄看了她一眼,又随口举了个例子,道:“便比如,朕若想要这康都从此之后莺歌燕舞盛世太平,老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么为了让朕满意,一个想有作为的臣子,会想到民生经济各种法条是否合理,要如何引导百姓安居乐业;一个急于求成想要邀功的庸人,就会为了早早让朕满意,把所有穷苦的百姓都赶出康都,只要看不到,那么就不存在。” “那陛下可以不用那些庸人。”谢岑儿下意识觉得这例子其中还有未尽之意。 “魏朝大小官员无数,人也都会变,朕不能保证一个能臣,会不会在某一刻突然为了某一件事情,变了性子。”陈瑄淡淡道,“朕方才说了,朕是魏朝如今坐在最高处的皇帝,所有的臣子都是抬头在看着朕,他们之中或者有人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抱负,但更多人却又是为了能从朕手中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功名利禄,美人财富。” 谢岑儿顿了顿,眉头微微皱了皱:“可是……这么一来……岂不是有些,不太好?” “不太好在哪里?”陈瑄问。 谢岑儿道:“方才陛下的话,也不过就只是说,人人都有私心。” “因为便就是人人都有私心。”陈瑄道,“朕有私心,你也有私心,不是么?” 谢岑儿听着这话,心忽然猛地跳了一下,似乎是被陈瑄说中了什么心事一样,她的确就是有私心的。 “朕也不在意大家都有私心。”陈瑄笑了笑,“朕做了皇帝之后,因为所处之地实在太高,所以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朕当然需要容忍大家的私心,人人都是为了自己,这是无可厚非的。朕是皇帝,朕也是想满足朕自己的私心,只不过因为是皇帝,所以有许多人来为了朕的私心奔波而已。” 顿了顿,他自己笑起来,又道:“所以话说到此处便十分明显了,朕方才之所以说不能严苛,不需要太完美,原因便就是在此处。你明白朕的意思了么?” 谢岑儿当然也听明白了陈瑄的意思。 在这样封建帝制的层级之下,最上头的皇帝太过于严苛,底下便只会层层加码;最上面的陈瑄宽和,底下的人活得没那么紧绷,当然也就一层一层宽和。 当然了,到了最底层的百姓,或者也还是严苛的——但有那么一丝喘气的机会和只能被逼着去死,还是有区别的。 “你最好也与朕一样,宽和一些。”陈瑄看着她又道,“谢家的事情,总之已经如此了,便由着她去吧!她不想嫁,究竟只是嘴上说说,还是真的不想嫁——”顿了顿,他似乎斟酌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这话或者不怎么好听,但朕以为,当初她既然都能为了韦萤从谢家私自奔逃,现在不想嫁人,再跑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后这话听得谢岑儿倒是一时无语了,连反驳都不能。 这世上就是事实最难反驳,谢峦当初能从谢家逃走,现在她要是真的不想嫁了,从韦家逃走又是多难的事情? 不过她倒是明白了陈瑄隐藏的意思,这婚事,若谢峦真的有本事跑,抗旨了也就抗旨了,他不追究;但要旁人去帮忙抗旨,那就是不能轻饶了。 话都说到这里,谢岑儿索性不去再想,她看了一会儿棋盘,重新落了一子,道:“那便依着陛下所说,不理就是了。” 76. 第 76 章 可我不想留下了 夜深人静时候,谢峦醒过来。 屋子里面漆黑且安静。 檐下的风灯在冷风中摇晃着,缥缈的光线微茫,无法照进屋子里面来,但却在这样黑夜中显得明亮。 她扶着腰缓缓坐起来,扭着头去看了外面许久,然后摸摸索索地扶着床榻上的栏杆站起来。 缓慢艰难地把鞋子穿好了,她随手把头发都拢在脑后,然后从架子上抓了件厚厚的裘衣裹在身上,又回手抓了个防身的匕首别在腰上。 推开门,外面的冷意扑面而来。 这院子里面没有值夜的下人,此时此刻一片死寂。 她没有找灯笼,只是借着月光慢慢往前蹒跚而行——此时此刻的她无比清醒,也许这是她这辈子最清醒的时刻了。 宫里面的太医和内侍一起出现时候,她大喊着不要嫁给韦萤,可她想象中的情形却并没有发生。 韦萤没有争辩没有哄她,太医与内侍也仿佛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问好之后就只是给她诊脉然后问了情形。 多荒谬啊,他们来为她看病,却连她自己想要说什么都不听。 他们就只听着一旁的韦萤诉说着她是如何摔倒,又说了为什么摔倒。 韦萤避重就轻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最可恨是他却并没有撒谎。 若其中有一句谎言,她定是要闹个天翻地覆的。 可偏偏并没有。 太医和内侍给她诊脉之后开了方子,韦萤接了方子,让人给她煎药,之后送走了太医和内侍。 他们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她才来了这韦府一趟,但事实上却又不是。 她想起来现在在宫中的贵嫔谢岑儿,她想起来她们姐妹两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和睦过的关系。 在谢岑儿眼中,她如今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丧家之犬? 谢峦忽然又想起梁氏,她现在觉得梁氏或者是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了,便只有梁氏劝过她与韦萤分开。 她从前是真的觉得韦萤好。 在偷听到韦萤和韦苍的对话之前,她从来没有认真审视过她和韦萤的关系还有这桩并不让韦萤开怀的赐婚。 现在认真想过了,她便从一片迷蒙中清醒过来,看清了以前许许多多被蒙蔽的真相。 似乎太晚了,但或者也不算晚。 只要还没礼成——不,就算礼成也无妨,她还有反悔的机会。 顺着回廊走到了门口,她摇晃了下有些晕晕乎乎的脑袋,目光落在了门栓上面。 轻手轻脚地拉着门栓把门打开。 已经过了三更,万籁俱寂,韦府中的下人也都已经休息了。 她忽然又想起来她当初从谢府逃出来的那个夜晚,那个晚上似乎和今夜一样,谢府也是安静得没有人一般,她身边跟着已经死了的丫鬟春熙,主仆两人包袱款款,打晕了后门的守卫,在夜色中逃出谢府。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身边再没有忠心的丫鬟春熙,她大约也是不太可能去打晕什么守卫的,肚子里面这个累赘让她行动都困难。 不过她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 慢慢靠近了东院——正院如今是韦苍住着,韦萤挪到了东院来——她扫了一眼东院门口也没有守卫,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儿,便直接走了过去。 . 韦萤躺在床榻之上,他在思考着要怎样和宫里面的废太子陈麟接上头,陈麟只要活着一日,以他正宫嫡出的身份,这魏朝就没有比他更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哪怕他现在是废太子,也没有人比他更好。 他认为陈麟现在还在宫里面,多半是陈瑄也还没想好储君的问题。 不过韦苍却认为这事情还要再谨慎一些,毕竟陈麟的母家就是梁家,梁熙如今还是丞相,只要梁熙还活着,陈麟只要有一点理智,都不会与他们韦家有什么瓜葛。 韦苍的认为也许有那么一点道理,但韦萤认为面对蠢人反而不用去想那么多,一来是蠢人的思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凡他们能想得多一些都不会是个蠢人;二来是,陈麟前面所有的行为都已经证明了他是有多愚蠢。 两相照应,他觉得不如就直接买通一个内侍,给陈麟带个话。 陈麟既然那时候都敢带兵去枫山,那说明他对他爹陈瑄也没剩多少父子之情,他已经很想坐上太子之位了。 他如今被废,心里一定颇多不甘,他一定不想去什么安城,他一定是想着能东山再起的。 所以,直接带个话,若陈麟愿意,他们兄弟俩配合他里应外合,他多半是愿意的。 到时候陈瑄一死,陈麟登基,他们兄弟俩直接有了拥立之功,这么蠢货,他们兄弟两个想要操控简直易如反掌,再过几年时机成熟了,直接效仿前朝末年大司马的行为,让陈麟下诏书禅位…… 正想得出神,他忽然听到外面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了。 他侧耳去听了一会儿,眉头皱起来。 如今韦家是精简了人手,府中除了前后门角门之类地方,各处没有什么值夜的人。 这是谁过来? 屏住呼吸,他慢慢地坐起来,抓到了放在床头上的长剑,盯紧了门口。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了,夜色中只看到那肚子的轮廓,他就认出了谢峦。 他没有松开手里的长剑,而是看向了门口的谢峦。 在一片漆黑中,他们彼此之间看不到对方的神色,却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 .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过来?”韦萤先开了口。 谢峦看向了韦萤,她忽然感觉眼眶酸涩,声音也有些哽噎了:“我当初私自从家中奔跑出来是为了你,如今来看看你,也不行?” 夜色中,韦萤听着她的脚步声朝着自己走过来。 他感觉不到谢峦素日里的温柔,甚至感觉有那么几分杀意逼到了眼前。 “你想做什么?”韦萤抓紧了手中的剑柄。 “好聚好散吧,你今日放我走,只当是我私自逃走了的,索性是我抗旨,是谢家抗旨,与你们无关。”谢峦如此说着,她已经走到了韦萤的面前来。 走得近了倒是彼此之间能相互看到了。 她看到韦萤脸上那三道血痕,在夜色中还是狰狞可怕。 他这张脸……她忍不住想起来过去与他言笑晏晏的那些时光。 “你难道还怕我杀你?”她目光落在了韦萤手中长剑之上,“我不过一个弱女子,伤得了你么?” 韦萤谨慎地把长剑放到一旁,然后抬头看向了谢峦:“你现在身子重,我不可能让你走的。那日你在园子里面听到的那些话,也不必当真。我们既然是奉了圣旨成亲,韦家也不在意什么名声,你留下,我不会亏待你。” “可我不想留下了。”谢峦看着韦萤放下了长剑,直接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对着他扎了过去,“要么你让我走,要么我们一起死吧!” 77. 第 77 章 我会找个守口如瓶的太医…… 在韦萤面前,谢峦常常显露的是柔弱听话的一面。 但,正如谢峦对韦萤的了解片面,韦萤对谢峦的了解同样也是片面。 韦萤便没有想过谢峦究竟有怎样的身手,也没深想过她当时到底怎么就私奔出来还千里迢迢从康都去了瑶州找到了他的同时还能躲过谢家人的一路追捕。 不过在此时此刻,夜深人静更半夜,他被大着肚子甚至动作不怎么方便的谢峦整个压制住要害无法动弹的时候,便突然之间灵光一闪一般把前面那些忽略掉的事情都想了起来。 将门虎女。 他有些荒谬地忽然想到了这么一个词。 在森森夜色中,他看向了与自己就在毫厘之间的谢峦,她的面容在夜色中显出了冷意,她手中的匕首直接就戳在他的命根子旁边,这让他完全不敢动。 . “现在让我走,之前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谢峦声音中还是带着几分艰涩的,“你可以直接把抗旨的黑锅全部甩到我身上。” 韦萤听着这话,却并不想听从。 事情很显然,韦家和谢家现在已经完全撕破脸,将来也许也没有和好的可能。 但谢峦在和不在韦家,又分别对应了两种情况,若是在,或者谢家还会有所顾忌,至少在梁氏还在的时候,他们或多或少会顾及到梁氏的想法,否则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他们一家人都难以翻身;若是不在,那他们就毫无顾忌。 在韦家现在还谋划着和宫中的废太子陈麟接触的当下,他当然不希望谢家忽然可以毫无顾忌地把矛头对准了他们韦家。 所以谢峦是不能被放走的。 他再看向了谢峦,心思转了又转,声音却越发柔和。 他道:“云霁,你现在身怀有孕,思虑太重,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我是何等情分,你只想一想从前吧,我们都已经到了如今地步,就差最后成亲就修成正果,你真的要与我分开?” . 谢峦在黑暗中看着韦萤的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话,但他说的是什么,却听不到心里去。 她听着韦萤一句句说起了从前,却在想,他不过是因为此时此刻一把匕首就贴着他的腿根,所以才格外有耐心的吧? 可她却都要没有耐心了。 为什么要说从前呢? 在那天她与他在花园里面大打出手时候,从前都已经成为了笑话。 在她决定不嫁给他之后,从前一切都已经再没有意义。 连同肚子里面这孽种也不再是她与他之间爱的结晶。 . 面前的韦萤还在继续说着话,他声音动听得仿佛是春风拂面一般,他道:“云霁,我现在送你回去好好养病,好不好?太医开了药,等你好起来,六礼也成了,我和你便就是这天下最般配的一对。” 谢峦听得皱了眉头,还没来得及多想一想,便发现被她压制住的韦萤手上有了动作——他够到了他方才放下的那把剑! 当机立断,她再不去费力去想韦萤说的那些话,她只直接手上用力,对准了韦萤的腿根就扎了过去! 韦萤躲闪不及,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把身上的谢峦掀开下去,整个人捂着下身要蜷缩成一团。 谢峦直接往后仰倒过去,她想要抓住一旁的扶手栏杆之类稳住身子,却是徒劳地抓了个空,然后生生砸在地上,后脑磕在了矮几的边缘上。 顿时她只觉得眼前一亮又一黑,耳边嗡嗡起来。 . 在这一瞬间,有无数种感觉从她身上泛开,从她忍耐了许久的下腹的疼痛,再到那日在园子里面跌倒之后一直没有恢复过的背后的僵硬,还有在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这些感知汇集到一起,让她眼前的黑暗都有了生动的画面。 她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和韦萤最初相识的那个夏日。 她在船上看着在水里面抓着船沿不放手的韦萤,她问:“你为什么在水里?” “天气热,和人下水乘凉,谁知道突然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和人漂散了。”韦萤脸上亮晶晶的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在锁骨上,然后顺着他的动作滚落在水中,翩翩少年,让她看得脸上发烧,“娘子,能不能搭我一程?我不上船,我就跟着船游到岸边就可以,你丢个木板下来我就漂着。” 少年韦萤在水里面仰着头对她笑。 那天真无邪的笑却在顷刻之间变了样,他俊俏脸庞上出现了狰狞血痕,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他手里提着剑,对着她挥了下来! . 韦苍是被府中的仓皇尖叫惊醒的。 他从床榻上坐起来,外面灯火乱成一片,人影在窗子上来回摇晃着,显露着府中此时此刻的不安和慌乱。 出了什么事情? 他眉头一紧,急忙起了身,趿拉着鞋子正往外走时候,丛越提着灯匆忙把门给推开进来了。 “大人,出事了。”丛越提着手里的灯先把屋子里面各处都点亮了,然后看向了韦苍,“二郎和谢娘子都受了重伤,两人如今一个昏迷不醒,一个血流不止……大人,是请太医还是请……” 这话听得韦苍竟然瞬间感觉茫然起来,他几乎拼凑不出来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据二郎的说法,说是谢娘子晚上到他院子来了,两人发生口角之后动了手。”丛越简洁地解释了几句,“这情形……大人觉得要么还是先请太医来吧?” “先让瑶州带来的府医看。”韦苍眉头皱得解不开,“二弟现在清醒着么?” “是清醒的。”丛越忙回答道,“但也难讲能支撑多久。”说到这里时候,他顿了顿,声音中透出了几分为难,“是伤到了下身,府医恐怕不好处置……” 韦苍露出了一个更加茫然和荒谬的神色,不再与丛越多说什么,只披了衣服,急急忙忙往外走去了。 . 进到已经灯火通明的东院,韦苍看到府医已经提着药箱在屋子里面了。 府医从前是瑶州军中的军医,后来年纪大了,便不再在军中奔波,改在韦府中养老。 军中最多便是各种外伤,府医处理这种流血的伤口还是得心应手的。 韦苍在外面看了一眼还在哭爹喊娘的韦萤,停下了脚步,看向了丛越:“谢娘子现在在哪边?” 丛越忙道:“在旁边屋子里面。”一边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茶房,里面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声响。 韦苍垂眸思索了一会,抬腿往茶房走去。 . 茶房中的小榻上,谢峦躺在上面。 鲜血她身下滴落下来,从小榻上滴落下来,在地上汇凝成了黑褐色的一大滩。 生息微弱。 韦苍没有上前去,而是后退了一步,看向了丛越:“让人把谢娘子伤口处理了,不能这样。” 丛越抬头看了韦苍一眼,迟疑了一下:“那恐怕腹中孩儿难保。” “处理好伤口,不这么鲜血淋漓的就可以了。”韦苍语气冷淡,他不再看谢峦,转身去往韦萤的屋子里面。 丛越意识到了韦苍的意思,忙叫人进来处理茶房中的情形。 . 韦萤见韦苍进来,原本便在嚎啕的声音更加撕心裂肺起来。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被府医给按下了。 “郎君,现在先止血。”府医语气中带着无奈,“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韦苍看了一眼韦萤受伤的部位,眉头再次皱起来,:“这……?” 这会儿屋子里面只有府医和韦萤,其他的人老早已经被韦萤给赶了出去,兄弟两人说话倒是不用避讳了。 “哥,我成太监了!我!我!!!”韦萤又想站起来,再次又被府医按下,他手里还抓着长剑,手中的血迹已经成了黑褐色,“我只恨为什么那天没有砍死了她!为什么还有妇人之仁!” 韦苍拧着眉头看向了府医:“没救?” “也并非完全没救。”府医按着韦萤撒了金疮药又给包扎好了,然后看向了韦苍,“虽然老夫擅长刀伤骨伤,但这方面,还是宫中太医应当更擅长。老夫觉得,大人或者请太医来看,越快越好。” “那岂不是全康都都知道了!”韦萤怒吼出声,“今后我还怎么在康都行走!!!” “……”韦苍被韦萤吵得脑子嗡嗡,他再次看向府医,“确定太医可以吗?” 府医道:“现在是止血,血止住了,郎君便没有性命之忧。但后续伤口处理和愈合,涉及到了许多方面,这就是老夫做不到的了。” “去请太医。”韦苍拿了主意,他按住了想要挣扎的韦萤,“我会找个守口如瓶的太医,为了今后……也为了性命。” . 清晨时分,一位太医上了韦家的牛车往韦府匆忙而去。 谢岑儿起身时候,看到陈瑄正表情奇妙地对着一封手书翻看。 “陛下一早上在看什么?”她一边把头发拢起来一边问。 “嗯……你姐姐的事情,十分有趣。”陈瑄头也没抬,语气有些微妙,“据韦苍的手书上奏,你姐姐与韦家的二郎,相互动了刀剑,一个至今昏迷没醒,一个伤了下身。” “?”谢岑儿诧异地看向了陈瑄,怀疑自己没睡醒,“伤了下身?” “朕已经派了个太医去看了。”陈瑄的语气更奇妙了一些,“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姐姐也许性命难保。” 78. 第 78 章 为朕所用的时候,就是勇…… 陈瑄派去韦府的太医到中午时候便回到了宫中来,拿着脉案把韦府的情形对陈瑄说了个清楚明白——太医就算再守口如瓶,但对陈瑄这个皇帝是不可能有什么隐瞒的。 “是匕首所伤,伤口整齐,韦家已经处理得当了,只是由于伤口位置问题,应会影响到今后永平侯的日常生活。”太医简单说了病情之后这样总结了,“臣留下了药方,也讲了之后应当注意哪些地方。” 谢岑儿在旁边听着这太医说了一堆,嘴角微微抽搐,她倒是不怎么奇怪谢峦会动刀子,谢峦就是刁蛮任性的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但一刀伤到了那里……还是太出乎意料。 可细细一想,又不那么意外。 这多半是谢峦威胁在先,既然要威胁,便也选了最让韦萤不敢瞎动弹的姿势。 之后两人没能达成目标一致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那就直接动了手。 收回思绪,她听见陈瑄正继续与太医说着这事情。 “影响日常生活的意思是什么?不能行走了?”陈瑄接了太医拿回来的脉案看了一眼,问题问了一半又停下了,“不必说了,你说说谢娘子的情形吧!” 问了一半又不问,这就让谢岑儿感觉有些好奇了,她多看了陈瑄两眼,还没来得及问,就见他直接把脉案给递了过来,示意她自己看。 接了脉案,谢岑儿直接翻开扫了一眼,一眼就被那句“或如阉人”给吸引住了目光,再扫了下上下文,一时间都无话可说了。 太医看了眼陈瑄和谢岑儿面上神色,恭恭敬敬拿出了另一份脉案呈上去,见陈瑄接了,才继续道:“谢娘子的情形不太好,主要是后脑磕到了硬物,虽然已经止血,但还是昏迷不醒。若是能醒来便好,醒不来便难讲了。臣也与韦府的人交代过了,开了方子。” 陈瑄点了点头,直接把谢峦的脉案递给了谢岑儿,并没有翻开来看。 他看着太医,和颜悦色道:“今日之事不要说给旁人知晓,但若有人逼问,你迫于无奈吐露一些,朕也不会与你追究。” 太医顿时明白了陈瑄的意思,他忙道:“臣明白。” 谢岑儿接了陈瑄递来的谢峦的脉案,上面也写得翔实,把谢峦身上的伤口位置和深浅以及如何造成都写得明白。 从这两份脉案来看,倒是能轻松推论出谢峦和韦萤是怎么弄成了这样,就算太医不明说,这两份脉案中的病情也已经说明了一切。 正想着这些,陈瑄在一旁看向了她:“你有什么想问的么?” 谢岑儿合上了脉案,摇了摇头:“上头写得都很翔实,没什么想要问的了。” 陈瑄点头,便再看向了太医,道:“你退下吧!” 太医于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 殿中再没旁人了,陈瑄看向了谢岑儿,笑了一声:“这事情你怎么看?” “也不知要怎么看。”谢岑儿也笑了笑。 虽然这事情从她对谢峦的了解来看,并不算有多么意外,但又着实是从来没遇到过的——包括前面十几个回目也都是不曾听闻的。 自来达官显贵也好,皇室宗亲也罢,又或者就是斗升小民,大多是把脸面看得极重。 重脸面,许多事情便不会闹成这样不可开交的样子。 这下他们俩的伤情就算分别恢复了,也不太可能把关系修复。 “朕倒是对你的姐姐刮目相看。”陈瑄语气中颇有些感慨,“此时此刻倒是庆幸进宫的是你了。” 谢岑儿听着这话,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好笑道:“陛下就不怕妾身哪天也这么不管不顾就动了手?” 陈瑄看向了她,道:“朕看你不像这样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谢岑儿笑起来,“女人在气头上,可不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可不是什么男人女人的问题。”陈瑄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男人不也有被激上头就不管不顾杀人放火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么!这种人就是,任性,没脑子,又十分倔强,牛脾气,认准了的事情旁人怎么讲都不会回头,被激怒的时候不管不顾什么都敢做,最后还要牵连到旁人,叫别人来给他善后。” 谢岑儿顿了顿,把这话认真想了一想,看向了陈瑄:“陛下,您这评价要是往好了评价,那就叫做勇敢,大无畏,一往无前。” “为朕所用的时候,就是勇敢,刚毅,一往无前。”陈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当给朕添乱的时候,就是愚蠢,任性,没脑子,还不听劝。” 谢岑儿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她想了想,道:“那陛下准备怎么处置这事情?” “不怎么处置,且放着吧!”陈瑄无所谓地说道,“又不是什么国家大事需要朕时时刻刻关心着,说到底不过是一桩婚姻之事,圣旨都下了,他们就算此时此刻杀得两败俱伤,最后还是得按照圣旨来办事,否则就是抗旨。除非他们再狠心一点,干脆再送对方一个痛快。” 谢岑儿低头翻了翻谢峦的那份脉案,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且放心,韦苍不会做这种事情的。”陈瑄摆了摆手笑了一声,“朕对他们这兄弟二人还算了解,韦苍是很能忍耐的性格,倒是韦萤不怎么沉得住气,有些事情做得跳脱又没章法。”顿了顿,他往旁边靠在凭几上,看向了窗户外面,“不过一片爱弟之心,韦苍若不是因为有个弟弟,也不会露出一二心思让朕抓到了小辫子。” . 这后面的几句话,听得谢岑儿深感心惊肉跳。 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便就是陈瑄的这份谋算——他说韦苍很能忍耐,他自己比韦苍更能忍耐。 都说皇帝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但陈瑄却不是这么一个人。 他显而易见地不喜欢韦苍兄弟二人,却因为瑶州军的关系生生忍耐下来,一直等到了恰当的时机、恰当的事件,才开始不动声色地布局,以最小的代价把瑶州军抓在自己手里,再用最简单的事情牵制住了他厌恶的韦苍兄弟。 她能理解什么陈瑄这么做,陈瑄既然想北伐,那么魏朝境内就越太平越好,风波越少越好,越稳定越好。 所以他的选择是先用各方势力制衡住瑶州军,比如谢岳的玉州军,再慢慢地从各个方面往瑶州调配官员把韦苍兄弟两个架空起来,最后再就是现在发生的事情,让值得信任的王琳入瑶州,把韦苍兄弟两个和瑶州军分开,到康都来,到他的眼皮底下来。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情。 若换作是她,她自诩是做不到的。 就算是重开十八次,她也还是做不到。 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会想忍耐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在她面前晃悠。 她想要做的事情,都很想立刻看到结果,如若看不到,便会心生焦虑。 所以若是这么比较起来,她便少了陈瑄所拥有的一份沉着和耐心。 或者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能翻云覆雨的阴谋家,沉着冷静和耐心都是必不可少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把自己和陈瑄两个对比了一下。 结果么倒是很明显,除却她所拥有的十几次回目的先知先觉,以及反复复盘之后对已有事件的分析,在应对突发事件时候,还是略欠缺了一些。 这应当也还有前面复盘十几次导致的思维惯性的缘故。 . “怎么,不信朕说的话?”陈瑄见她一径发愣,开口又问道。 谢岑儿回过神来,先摇了摇头,才道:“并非是不相信陛下的话,陛下说的我当然是没有任何怀疑。”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了他,“只是方才在想,陛下等这个时机也等了这么久,比较韦苍来说,忍耐得更多了。若妾身所处陛下的位置,却是完全做不到的。” “你若在朕的位置上,你当然可以做到。”陈瑄却这么说道,“你认为你做不到,是因为你现在只是贵嫔,从前也不过只是一个未出阁的贵女,你所见和所知,与朕所见与所知,是不一样的。” 谢岑儿眨了眨眼睛,这话可太意外了一些,而且与她所想又太不相同了。 “朕从前就说过,朕是魏朝最高处的人。”陈瑄说道,“所以朕看待你们,全是俯视,从高处往下看,便好像下棋一样,棋盘上的种种,朕能看得一清二楚。朕既然把棋局了然于心,那么便就可以按照局势慢慢布局。”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笑,“当然,其实你们也分别在俯视着比你们地位低的人,你们也可以把比你们地位低的那些人那些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你身为贵嫔在后宫中,就可以把整个后宫的局面看得清楚,如果你想做什么,也可以慢慢布局不急不慢。” 话说到这里,谢岑儿倒是有些明白陈瑄的意思了——只是,就算这样,她认为她如果是陈瑄,也不会容忍韦苍兄弟那么久。 于是她道:“可若妾身是陛下,既然那么厌恶韦苍兄弟两个,那年便不会给他们爵位,也不会让他们一直活到现在。” 陈瑄听着这话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便就是朕方才所说,你看不到全貌,所知片面,所以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他顿了顿,语气中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只又道,“身在其中者与居高临下者所见终究是不一样的。如若朕身在高处还一味拘泥于一隅,那么最后便会因为这一隅而乱了全局。” 话音落,谢岑儿正打算还与陈瑄继续针对这个问题多聊几句的时候,王泰从外面进来了。 王泰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盔甲的将士模样的人,他风尘仆仆,面上却带着喜色:“报——琉州大捷!大将军攻下了琉州州府平郡!” 79. 第 79 章 臣以为,议和才是最好的…… 大将军卢衡带兵攻下琉州平郡的捷报让整个康都轰动。 琉州位于珠州北面,被胡人占去的年岁比魏朝迁都到南边年份还要久一些,当年丢掉琉州,也可以看作是北边大乱的征兆。 对于中原来说,琉州乃是一道最天然的抵御北方胡人骑兵的屏障,失去琉州,就让中原门户大开,能让胡人长驱直入,这就是为什么当年魏朝皇帝会仓促南下的原因之一。 现在重新打下了琉州,意味着对北方地区的掌控有机会重新回到了魏朝手中——之所以不能完全掌控,便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琉州被胡人占据太久,不太可能像仍对魏朝念念不忘的珠州琮州那样立刻改弦更张回魏朝来。 胡人若是愿意臣服,当年便不会南下来了。 故而跟随着捷报一起送回康都来的,还有卢衡的秘奏,他在奏章中问陈瑄,是如之前占下珠州那样占下琉州,还是在杀掠之后回撤到珠州。若是要占下治理,那就要康都派遣合适的人选前去琉州,并且还要派个铁腕人物。 陈瑄当然不乐意把已经打下的琉州重新让出去,于是立刻便召集了朝臣开始商议琉州问题,再顾不上什么宣召美人之类的事情。 当然,他在临了去处理朝政之前,还给谢岑儿留了旨意,还是让她来全权处置韦家与谢家那亲事,并道:“若实在懒得管了,便按照从前的老法子,各自送去庙里面清修就是。” 谢岑儿自然是应下来。 但这话却最终也没能用上,过了几日谢岫进宫来与她说起了韦萤和谢峦的事情。 . “韦家二郎高烧不退了两日,昨天晚上人没了。”外面下着雨,谢岫坐在她的下首语气平静,“再有,云霁今天早上也没了。我和阿娘说了一声,让人接回来了。” 就前次脉案上看到他们俩那两败俱伤的局面,这结局就不怎么意外。 谢岑儿看了谢岫一眼,略思索了一会,道:“若是大哥也没意见,便让姐姐葬在谢家吧?到这地步,也没必要孤苦伶仃葬在外面了。” 谢岫点头应下,道:“我也已经给大哥写了信,等大哥回信了我便让人安排。” “母亲可有说什么?”谢岑儿问。 谢岫道:“只是哭得伤心,但倒是也没有那么伤心。” 这话听得谢岑儿颇有些感慨——梁氏对谢峦的确偏心又疼爱,不管如何感情倾注,也抵不过之前一次又一次的违逆,任何感情都经不起消耗。 不过,该提醒的事情还是要提醒了,她看向谢岫,道:“母亲伤心归伤心,不要闹出太多事情来。” “我知道的,你放心吧!”谢岫肯定地说道。 . 与谢家几乎能算是平静的应对相比,韦家的气氛便是紧绷的。 韦苍亲自给韦萤收殓了,又在灵堂坐了一整夜。 外面凄风苦雨,便好比他的心情。 他没想到自己唯一的弟弟就这么丢了性命,就这么年纪轻轻英年早逝。 若早知如此,那时候便不要让他带着谢峦回康都来,有些事情便就是他痴心妄想又自以为是。 可现在后悔又已经太晚了。 他恨自己一直以来眼高于顶心高气傲,恨谢家心狠手辣不顾念旧情,也很龙椅上的陈瑄。 若不是陈瑄刻薄寡恩,他又何须为了韦家的将来汲汲营营? 他垂着眼眸,强令自己不再去想从前。 弟弟已经死了,他还活着,韦家便还在。 将来总有一天他能把一切都讨回来。 他伸手拿起一沓纸钱,放到面前的铜盆里面烧了个干净。 . 从灵堂走出来,韦苍看到丛越迎面走了过来,手中拿着厚厚的一沓文书信报。 “朝中有什么事情?”韦苍看向了丛越。 “是大将军卢衡的捷报,之前大人看过了,这两日陛下已经拿了主意,想要把琉州彻底占下来。”丛越简单地说道,“不过朝中的意见并不怎么一致,毕竟琉州如今还是胡人居多,想要占下来实在太难。” 韦苍垂着眼睑接了那一沓文书信报简单翻了翻,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口中问道:“大将军的意思呢?” “大将军似乎认为,占或者不占他都可以,大将军本人似乎没什么意见。”丛越说道,“梁丞相态度也是如此。” “梁熙这次没有反对?”韦苍脚步顿了顿,有些诧异地看了丛越一眼。 “据下官所知,的确没有反对。”丛越道,“或者是陛下已经提前与丞相大人商量过了吧!” 韦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看了眼这细密冷雨,又回头看了眼灵堂,压下了一声叹息,道:“等我把这些看完之后再细细说吧!既然卢衡和梁熙都是这样态度,说明其中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应当还涉及到了北燕的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又看向了丛越,问道:“上回北燕一分为三,还是北燕么?” “他们丞相刘阿池辅佐小皇帝的那个还是国号北燕;另外一个是大将军窦傲自立为帝,国号为齐;另外还有一个是原本的国舅利涉扶持的大皇子,大皇子已经死了,利涉自立为帝,国号为周。”丛越想了想,这样说道,“其中原本最弱的应当是国舅利涉的那一支,但挨着珠州的是窦傲的那一支。” “窦傲被打败了?”韦苍眉头皱了皱,“窦傲手中的兵马是最难缠的,当初父亲还在的时候,几次败在他手中。” “这便没有听说了。”丛越说道,“按理说,若要拿下琉州,便必定要先打败窦傲,琉州便就是窦傲的根基。” “有意思。”韦苍想了想,倒是也没想明白其中关窍,“你去打听打听,看看里面到底还藏着什么事情。” 丛越应了下来。 . 康都寒雨绵绵的时候,琉州正下着一场大雪。 不过一夜,大雪已经能没过膝盖,让人行走都难。 被魏朝占据的平郡此时此刻被大雪淹没,放眼看去都是深深浅浅的灰白,北风呼啸之中,那一场攻城战留下的血腥味道在冷意中蔓延。 卢衡在平郡郡治衙门里面驻了军,此时此刻平郡中魏朝军队已经把一切都掌控起来。 他对着舆图皱眉头,虽然是如愿以偿地占了琉州,但与他最初的构想却并不一样——认真说起来,打平郡是一次奇袭,是卢雪得到了如今平郡因为窦家人内讧所以出现了权力交接的空档,所以临时决定了试着攻打平郡。 提议是卢雪提议的,打也是卢雪亲自做的先锋,结果当然也是一目了然。 但打下一座城池从来都不是战争的结束,攻占之后种种甚至更为重要。 他当然是想就此把平郡占下,虽然整个琉州不可能立刻吃下去,但平郡位置也十分重要,占下平郡,将来再把整个琉州吃下,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和时间,不是不可以的。 问题就是……这样大雪之下,兵力钱粮马匹以及时间,可以支撑下去吗? 琉州已经太久不在魏朝的治理之下,北族人并不把魏朝放在眼里,窦傲还活着又没有死,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平郡被魏朝占…… 所以窦傲会怎样做呢? 卢衡闭着眼睛分析着战局,一时间他难以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便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卢雨和卢雪一前一后地进到了屋子里面来。 . 屋子里面放了火盆十分暖和。 兄弟两人进来先脱了大氅挂在架子上,然后才上前来分别在两旁坐下了。 卢雨先开了口,道:“今日看着平郡里面倒是还算是平静,也没有人再起事。” “应当是那些人已经趁着下雪撤走了。”卢雪接了话,“我今天派了斥候出去探查,窦家军并没有走得太远,应当还是不甘心的。” 卢雨点了点头,他看向了卢衡:“爹,我们是打算就在这里驻军,之后就要一鼓作气拿下琉州吗?” “要等陛下的旨意。”卢衡说道,“我虽然想就此占下平郡,但这其中关系太多,还是要看陛下的决定。” “我觉得窦傲或者会派人来和谈。”卢雪在一旁道。 卢雨于是看向了他,有些好奇:“你又是为什么这么觉得?” “如果我是他,我就派人和谈。”卢雪摸了个帕子把头上的雪珠擦干了,然后看向了卢雨和卢衡,“如果窦傲要和谈,陛下愿意谈吗?” 这问题问得卢衡和卢雨都沉默了一下,他们虽然一直知道陈瑄想北伐,但却也拿不准陈瑄是否会愿意和窦傲和谈。 . 承香殿中,陈瑄正听着自己的臣子说着琉州平郡的事情。 “有此次大捷,不妨与北齐和谈一番。”一位臣子这样说道,“先稳住了北齐,再与北齐联手。窦傲手中的精锐最骁勇善战,便可借窦傲之手除掉刘阿池与利涉,如此便能稳住北方局面了。” “那岂不是养肥了窦傲?窦傲一统了北方,那我们魏朝还拿什么北伐?”另一个臣子站起来就反驳,“实在是迂腐又无知!” “若是现在与北齐对上,要多少钱粮马匹!从康都到琉州千里迢迢!”之前那臣子振振有词,“臣以为,议和才是最好的选择!” 80. 第 80 章 陛下也没拿定主意 每一次用兵,事实上都是军备钱粮和人的调用。 军备钱粮的重要性,则可以用一句兵法上的话来概括: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1。 这一切更本质一些便就涉及到了钱——朝廷的赋税、收入。 而人的调动,除开将军用兵得当之外,就还涉及到一个向民众征兵的问题。 陈瑄对北边用兵一直以来是算得上谨慎克制,并非是穷兵黩武之君。 所以在此时此刻,承香殿中有大臣提出议和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态度的偏向,是赞同还是反对。 他就只是听着自己的臣子们从不同的角度表达着他们的看法,不同人站在不同角度提出的看法,或者有一些带着私心,或者有一些带着偏见,但又都是有可取之处。 若不论其他,陈瑄他自己是自然希望立刻占了平郡,最好接下来把整个琉州都收入囊中。 但显然以目前的情况来说不太可能,一来当然是补给问题,就算有珠州作为后盾,还有玉州军一起协调,可北方的天气已经完全变冷,冬天作战的消耗是远大于其他季节;一来便是,窦傲和北族人在琉州经营已久,他们更擅长在琉州的冬天作战,卢衡就算是常胜将军,但也是南方长大的人,实在难讲有多擅长在北方的冬天作战。 这两点足以让陈瑄踟蹰。 可就算踟蹰,他也不那么想去议和。 别人或者都忘了,可他还记得当年琉州怎么丢的。 当年魏朝丢掉琉州,便就是起于议和,那时候北方的胡人政权刚刚成了势力,南下攻打琉州,当时封地就在琉州的平王陈锋被胡人打得落荒而逃,最后选择了与胡人和谈,在和谈之后的第一年,胡人直接翻脸不认人杀了平王占据了整个琉州。 失去了琉州的魏朝,再没有能抵挡胡人南下的天堑,之后数年内,先有外敌再有内乱,再之后就是仓皇逃窜到康都来。 陈瑄不想和谈。 尤其不想和这些胡人和谈。 . 朝议一直到了晚上也并没有得出一个结果。 陈瑄看了看天色,还是决定先放了诸位大臣离开。 一整天都在承香殿绞尽脑汁唇枪舌剑的臣工们于是就在夜雨之中离开皇宫各自归家。 . 安王陈璎在宫门口追上了已经快要上牛车的梁熙,厚着脸皮蹭上了丞相府的车。 “丞相觉得陛下想要议和吗?”上了牛车坐好,还没等车往前走,陈璎就迫不及待地就开口问了。 梁熙先用铜钩拨了一下几案边茶炉中的炭火,把茶壶放上去烧了水,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看向了陈璎,笑了一笑,道:“陛下应当还没定下心中想法吧!”顿了顿,他又从几案下的小抽屉里面取出了茶叶,询问地看他,“殿下要用一点茶吗?” “我来、我来。”陈璎伸手接了梁熙手中的茶叶茶碾等物抢着要自己煮茶。 梁熙看了一眼陈璎的动作,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往窗外看了眼。 此时此刻官道上倒是车水马龙,各路官员们的牛车随从,几乎让皇宫外这条宽阔的道路都堵塞了。 “先送殿下回去吧!”梁熙说道。 “也不瞒丞相,我今日是觉得议和好的。”陈璎看向了梁熙,“但陛下的态度看着不太像想议和的样子,但朝廷今年也难过,若把银钱都用在了北伐上面,明年要怎么过呢?”这话在承香殿的朝议中,他身为大司农,但并没有直接这么说,显然是心中有所想法的,“只是这话,我却也不敢与陛下直接说,怕陛下恼火。好不容易胜了这一次,我偏偏仿佛像是泼冷水的。” “殿下若直说,陛下也不会怪罪的。”梁熙抬眼看向了陈璎——对这位安王,他倒是没什么恶感,他便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宗亲,作为陈瑄的亲兄弟,一直以来安分守己,一直都十分中庸,“或者殿下直接与陛下说了更好,毕竟身为大司农,钱谷之事,殿下所知更清楚。” “以前是敢的,自从大皇子出了事,我就不敢了。”陈璎叹了口气,“我怕陛下多想。” 这让梁熙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什么了——与陈瑄膝下一只手能数过来的子嗣相比较,安王膝下那十几个儿女,他的担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由来。 “我也是没办法。”陈璎拿起茶炉上的壶冲开了杯子里面的茶末,“丞相也知道,我向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这要是能打,钱谷之事扯得过来,我一话不说立刻双手双脚支持陛下用兵。今年虽然略有富余,但冬季用兵……不是一回事!” “那便就直接给陛下上奏就行了。”梁熙看向了陈璎,语气平静,“在此时此刻,陛下会更愿意听实话的。” 陈璎纠结了一会,还是拿不定主意。 梁熙没有催促。 很快,牛车就到了安王府外面停了下来。 陈璎犹犹豫豫地看了梁熙一眼,最后抓了抓头发,愁肠百转地与梁熙告辞了。 梁熙目送了陈璎进到王府中,然后才吩咐了车夫往丞相府去。 . 陈璎是想要议和的。 在大司农这个位置上面,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魏朝的财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今年的确是好过了,可那是整个魏朝平均扯一扯才好看的。 若要是单论起来,原本应该是鱼米之乡的瑶州,一场大水把今年收成降低了一半不止,冬天还指不定要怎么闹呢!到时候瑶州上奏要请求拨钱粮,拨还是不拨? 若是用兵继续往北打,钱粮给不给?没钱没粮将士们吃什么,拿什么去和北族人拼? 可,钱粮就这么多,他又不能凭空再变一倍出来! 他也知道陈瑄其实用兵已经是克制了,再怎么克制,今年可用的就这么多,用到这里就没法用到那里,他简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是想和梁熙一起联名上奏的,他知道他自己在大司农的位置上,不过就只是因为他的身份是陈瑄的弟弟,陈瑄不放心其他人在这个位置上面。 若说他自己说的话在陈瑄那边有多大的作用,他觉得他说的话起作用可能还不如今天在承香殿里面因为提出议和意见那个大臣来得大。 只有梁熙一起提这件事,陈瑄才会真的把他的话稍微往心里去一去。 但也正如梁熙在牛车上所说,这事情他也最好不要隐瞒,陈瑄是想听实话的。 梁熙既然不想接手,他……自己上奏…… 纠结地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了起来。 他说话没用,但他可以把话让陈瑄的皇子来说啊! 这岂不是一举多得? 又能让陈瑄看到自己的皇子是有用之人,继而减少对安王府的戒备,还能把这要命的实话传到陈瑄耳中,让他慎重考虑出兵的事情。 那么是让废太子上奏,还是让最近已经初露头角的一皇子来呢? 废太子应当不可,陈瑄对陈麟的态度已经太明显了,他犯不着为了这事情得罪了陈瑄。 那也就只能选一皇子陈耀。 这么想着,他也就拿定了主意。 . 牛车上,梁熙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冯屹说朝中的事情。 今天一整天都在承香殿中议政,许多事情都堆积在丞相府中还没处理,这会儿冯屹便只能先捡着一些紧急但并不太繁琐的事情简略说说,不太用动心思,就趁着这时候能定下。 “有瑶州的奏章上来么?”处理了几件事情之后,梁熙忽然问道。 冯屹道:“暂时也没有,王琳大人应当才刚到瑶州不久,要上奏章恐怕要再过半个月了。” 梁熙点了点头,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大将军能把平郡拿下来都是喜事,说明陛下这么多年对北边的布局还是起了作用了。” “下官以为,这其中珠州作用极大,当年也幸亏陛下力排众议,就让大将军占下了珠州,没有回退到玉州。”冯屹说,“说起来,大将军倒是有提过,想让朝廷也派人去珠州,意思大概是卢雪卢大人不好一边在军中带兵,一边还在珠州做刺史。” “这就得看陛下的意思了。”梁熙笑道,“等将来琉州若是定下来,珠州刺史这样位置才好慢慢商议派人前去,否则也就只有卢雪那样的人才稳得住局面。换个旁人,恐怕是处理不好现在珠州局势的。你想想看,北边是胡人,西边就是北齐北燕,东边时常还有流民起事,不是一般人能稳得住阵脚的。” “所以陛下已经打定主意要拿下琉州了吗?”冯屹好奇地问。 梁熙想了想,在自己亲信面前,便吐露了几分真言:“陛下也没拿定主意,就和你我一般,一边想着若是琉州真的能拿下来,是天大的好事,一边又想着,那边局势真的复杂,一般一般的人都镇不住。再有就是钱粮部队的问题,陛下还得再犹豫两天。且看安王会不会把他的那番话再对陛下说一说了。” “安王大概不会亲自说的。”冯屹道,“安王若是真的想自己说,方才就不会来找大人磨叽了那么久了。” 81. 第 81 章 看看陛下的态度如何吧?…… 尽管多年来,梁熙都是不主张北伐的那一方,但他却也不主张主动与北方那几个政权议和。 不主张北伐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自从南渡康都之后,魏朝境内并不是完全太平安稳的。 或者在琪州这一代因为离康都近,之前就是元皇帝的封地,故而与康都关系好继而太平无事,其他地方,比如瑶州,比如瑢州,再比如珩州,这些地方又有多少乖顺呢? 自魏帝当年从晶城那一逃为开端,其实四处人心都已经浮动。 各地刺史便就是实权在握的诸侯们,他们虎视眈眈,心里在想若是有机会便也要试一试,把这魏朝的皇帝从龙椅上赶下来,换他去做这天下之主。 韦榷当年便这么做过,只不过是失败了而已。 但只要有这么个人开过头,后头便会再有人效仿。 在梁熙看来,北伐或者重要,但对于整个魏朝来说,把魏朝内的内政稳定更重要。 所以他从前并不主张北伐。 但他也不主张主动与北方那些胡人议和。 当年胡人攻破晶城种种,他一清二楚。 这几十年来胡人在北方的肆虐,他也看在眼里。 他们这些人从来不顾什么道德廉耻,也从来不会把所谓的和约当做是一回事,当年魏朝丢掉琉州不就是以为他们真的会遵从和约的缘故么? 在他看来,对待那些胡人和谈是没用的,只有用武力去打败他们,赶走他们,才是最根本的解决方式。 但若要这么解决,那便就只有打下去这唯一的选择。 卢衡能带兵,这次还能奇袭拿下平郡,足以说明他作为大将军在领兵上面的神武,让他继续打下去应当完全不是问题。 所以剩下的问题,就是安王陈璎说过的钱粮。 这问题,梁熙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可行的解决办法。 但他猜想,陈瑄应当也不会想和胡人和谈,所以最后陈瑄应当也还是要从钱粮上想办法。 毕竟钱粮易得,而攻打北方的机会难得。 . 夜色中,陈瑄从承香殿出来,扑面而来的冷意让他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王泰在一旁躬身问道:“陛下,要宣召美人吗?” 陈瑄踟蹰了一会,最后摆了摆手:“今日朕想要静一静。” 王泰察言观色,又想起来张贵人差人送他的那一尊金佛,便道:“陛下也劳累了一整天,晚上了正好需要放松放松,就算不宣召美人,去贵嫔或者贵人那儿坐一坐也好。” 听着这话,陈瑄转向了宣华宫的方向。 王泰心中微微一喜,正打算吩咐人准备御驾往宣华宫的时候,却听陈瑄开了口。 “那就去甘露宫吧!”陈瑄看着宣华宫的方向口中这么说道,“之前听人说了韦家和谢家那事情,不知道贵嫔是不是又因为这事情劳神了。” 王泰愣了一息,急忙一边叫人往甘露宫去,一边跟上了陈瑄的御驾。 . 甘露宫中,原本已经打算更衣就寝的谢岑儿见着玉茉进到屋子里面来,面上泛着喜色。 “陛下过来了。”玉茉脸上带着笑,从架子上重新拿了衣裳给她披上,“这会儿也来不及梳太复杂的发髻,要不娘娘就挽个简单些的样式吧?” 谢岑儿有些意外,她以为陈瑄这日理万机的时候是不会往后宫来的。心里这么想着,她还是很快打起精神来,看向了玉茉,道:“就挽个简单些的发髻吧!” 玉茉听着这话便上前来,给她把已经打散的发髻重新挽了起来。 这边刚把发髻梳好,还没把那一整套的珠钗花树给妆扮上,陈瑄已经从外面进来了。 他没叫人通传,而是直接进到了内殿来,看到谢岑儿这么晚了在梳头发,便忍不住笑起来。 “朕这是来的不巧了。”他伸手按在了谢岑儿肩膀上不叫她起身,又伸手从妆台上拿了一支长长的花钗在她头上比了一下,然后插了上去,口中笑着道,“怎么今日休息这么早?若是知道你都准备休息,朕就不过来了。” “天气冷了,便不想动弹。”谢岑儿从镜子里面看向了陈瑄,“若是知道陛下要过来,我便也不会这么早就准备休息。” “原本也是临时起意。”陈瑄在谢岑儿旁边的榻上坐了,从侍女手中接了茶,随手就放在了妆台上,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可以退下,“听朕的臣子们吵了一天,吵得脑子嗡嗡,便想安静一会儿,又不想一个人呆着,便到你这儿来了。” 谢岑儿略有些好奇地看向了陈瑄,斟酌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可以叫他们不吵的。” “朕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且多听他们吵吵。”陈瑄伸手又从妆台上拿起了一支小巧些的步摇,伸手在她发髻上比了一下,漫不经心地放下了,又去找其他样子的步摇,“你这里首饰怎么就这么点?” “好些在底下,没拿出来。”谢岑儿伸手拉了一下妆台下的抽屉给陈瑄看,“太沉了,戴在头上坠得头疼,所以平常就用这些轻巧些的。” “那就让内府给你多打一些轻巧的。”陈瑄用手在抽屉里面简单翻了一下,忽地笑道,“胡人之中倒是有个手艺是我们魏朝如今还不及的,他们能把金银拉成丝线一般细,便真的如丝线,然后再用这些金丝来做首饰,尤其灵动。”一边说着,他从抽屉里面那些步摇里面找出了一只金凤衔珠拿出来,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然后簪在了她的发髻中,“这一支有一些模仿那手艺,不过金丝还不够细,所以还是有些笨重。” 谢岑儿对着镜子看了看那只凤衔珠的步摇,一时间倒是没能看出来笨重之处。 这些首饰上的差异,多半只有见过才能分得出高下,她是没见过陈瑄所说那种真的如丝线一般细的金丝,在她这么多回目中对首饰的使用佩戴经验中,眼下头上的这一支,已经是极为灵巧和手艺极好的了。 “到时候让大将军专门抓个胡人工匠送到康都来给你做首饰。”陈瑄忽然笑了一声。 这一听就是玩笑话了,谢岑儿看向了陈瑄,笑道:“到时候胡人工匠还没到康都,这宫里宫外就要把妾身骂死了。” “唔,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陈瑄又低头在她的妆奁中找了一会儿首饰,翻出了一对细细的金缠臂钏。挑剔地看了一会儿,又拿着这臂钏在她胳膊上比了一下,他把这缠臂钏重新放了回去,口中有些惋惜:“这个还是夏日时候用好看,冬天便不合适了。” “冬天的衣裳已经够累赘,这些首饰都不想用。”谢岑儿顺着他的话说道。 “是啊,冬天就是累赘。”陈瑄拿起之前侍女送来的茶杯喝了口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再看向了谢岑儿,“你家的事情已经办妥当了么?” “听二哥说,已经全部处理好了。”谢岑儿回答道。 陈瑄点了点头,倒是也没仔细问个究竟,只是顿了顿,又问道,“所以你觉得——倘若要议和,是一个正确选择,或者一个不恰当的决定呢?” . 这问题问得谢岑儿愣了一下,她可没想过陈瑄会突然把这朝政上的事情拿过来这么问她。 事实上这次这么早拿下了琉州平郡,是她之前所有回目中都没有遇到过的情形。 陈瑄对北边用兵的事情,在前面十几个回目中当然是不稀奇的。 但在这个时间点能拿下琉州平郡,却不曾有过。 前面有两个回目她曾经为了揪出自己不断循环重生的原因去干涉过战事,在积极不计后果的干涉下,的确也是取得过军事上的胜利,但那胜利也不是这么早。 魏朝的内部矛盾和外部矛盾都十分复杂,其中的平衡并没有那么好掌控。 在她积极对外部矛盾进行干涉的那两个回目,一个回目直接激起了魏朝内部的民变,最后达成了be结局,另一个回目则在外部取得了看起来光鲜的胜利后,还没巩固好胜利的成果,陈瑄就被张贵人捅了个半死,韦苍叛乱——就算她没有重生回来,也不是有什么好的结局等着她。 所以在战事上面,她是十分谨慎的——尤其这一回还是从未见过的战局。 说起来在其他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上她是敢大着胆子干涉的,那些事情影响着实有限,最多是从她扩大到谢家,不过一两个相关人物的变动罢了。 但用兵战事这种涉及到的是千千万万的人家,甚至一着不慎民不聊生的事情,她不得不谨慎,就算为了她自己将来的结局,也需要尤其小心。 . 认真思考了一下陈瑄的问题,她倒是也有想法的。 抬眼看向了一旁的陈瑄,她道:“若真的要议和,那还得再打一场胜仗,再让对面来提议和吧?” 陈瑄听着这话也认真起来了,他问:“为什么还要再打一场?” “便好比是两家人因为田地问题气势汹汹的斗殴,一家人把另一家人打了一顿还打赢了,对面正愤愤不平要打回来的时候,这一家人说我们讲和,另一家人也不会愿意的。”谢岑儿道,“心不甘情不愿,那就只是嘴上随便说说而已,今后迟早还要因为这田地问题再闹起来。毕竟现在打败的那家人心里多半在想,你赢了不过是侥幸,我迟早能赢回来。” 陈瑄听着这话笑出声来,道:“你这想法倒是与朕一样。”说着他又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声,“若是能再赢一场,琉州就能收回来,也不用去想议和不议和了。” 毕竟是重生了十几次对朝政也算熟悉的,谢岑儿一下子就明白了陈瑄话中真正的纠结点:银钱。 银钱这种事情,她就算有前面十几次来打底,也没什么很好的解决方式。 要用兵,就要有钱有粮有人,缺一不可。 若是真的就放弃了这次这么早的胜利去议和,实在也可惜了一些。 谢岑儿又想了想,重新看向了陈瑄:“若陛下所担心的不过是钱粮,朝廷拿不出来,让世家大族来各自募集一些,是可行的吗?” 陈瑄眉头微微皱了皱。 这不说可行不可行,世家大族当中各个都是富可敌国是不争的事实。 但他们富有从来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让他们拿钱出来,他们是不太愿意的。 不过——陈瑄露出了思索神色,前朝时候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情形,那时候的皇帝是如何处理的呢?当然是不断削弱这些豪强世家,同时达到增强朝廷权力和财政集中的目的。 但现在的魏朝不能这样做——至少不能太明显。 而且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一声,又看了谢岑儿一眼,道:“这恐怕难的很,不能太强人所难。” “或者问一问大将军的意思呢?”谢岑儿又道,“大将军在琉州,应当比陛下更知道琉州的情形究竟如何,说不定陛下所担忧的事情,大将军觉得并不是什么困难?” “朕也在等着大将军的奏章。”陈瑄道,“朕希望早早得到大将军的奏报。” . 琉州平郡,卢衡分别看了自己两个儿子送上来的军报,眉头皱成了结。 “真的觉得能打?”卢衡先看向了卢雪,“你是凭什么觉得能打?” “凭斥候送回来的军情,再考虑到北齐现在还一团乱的局面。”卢雪语气十分肯定,“玉州军就在我们后方,此时此刻不用担心珠州的情形,这还不放手一搏的话,将来玉州军重新回去玉州,我们要顾着珠州又还想打琉州,便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你也这么觉得?”卢衡再看向卢雨,“你向来稳妥,怎么这回跟你弟弟一样了?” “昨天二弟找我说了一晚上,我觉得二弟说的很有道理。”卢雨笑了起来,“父亲,你也一定觉得有理,就先上奏陛下,看看陛下的态度如何吧?” 82. 第 82 章 雪与风,与茫茫黑夜 魏朝自晶城溃败往南到康都起,到如今已经快有七十年。 七十年间风起云涌,北边政权更迭不止,魏朝内部也是帝位更替不休,如今在陈瑄手中,才真的有了这么一个仿佛天降的北伐的好时机。 甚至这时机来得都过于突然。 前有陈瑄突然抓到机会把瑶州的韦苍兄弟两个和瑶州军分开,让玉州军可以有空闲北上相助;后有北齐窦傲父子兄弟内乱,外戚朝臣弄权无暇琉州;再有这恰到好处的一场遮人眼目的大雪,卢雪自请带兵攻城,卢雨在另一边打掩护,声东击西打得平郡驻军措手不及,才有了攻下琉州平郡这样一次大捷。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在这件事情上彰显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也与卢雪在珠州这么几年来的苦心经营相关。 卢雪作为刺史在珠州这么多年,并没有简单地把珠州只当做一个随时可以撤出的暂时管辖之地,他付出颇多,如今回报也颇多。 此番进军琉州,还能快打快攻,与卢雪经营出的那支亲卫相关,也与珠州人民对他的拥戴有关。 与卢雨从小都跟着卢衡东征西战不同,卢雪有那么几年是在康都跟随外家念书的。 那时候朝中局势正是波云诡谲,韦榷篡朝被压下,谢应在朝中大权在握,卢衡带着长子卢雨在珠水以北练兵,而卢雪因为年纪还小,跟着外家念书。 卢衡在那时候已经在为卢家寻求一个出路。 诚然卢家一直在想着北伐光复故土,但显而易见有一些事情或者已经难以完成了。 卢家从当年的第一等世家到如今已经快沦落到不入流,朝中已经没有卢家的一席之地,他需要为整个家族着想。 他那时候在想,或者卢雨作为长子还是可以继承祖辈留下的志愿直接继承他的衣钵进入军中,一心一意光复北地,而卢雪作为次子,可以与梁家谢家的子弟一样进入朝堂,为整个家族打算,让卢家重振。 但或者是上天为卢家这么多年心心念念想要北伐的心思所打动,韦榷在带着兵马莽撞北伐的路上一命呜呼,他有机会替代了韦榷掌军,在一个不太好的开局之下还是拿下了之后一场攻城战的胜利,为了让自己用兵没有后顾之忧,他便让卢雪从康都来了军中来替他掌控后方。 应就是在外家学过的那么多东西以及在康都的世家子弟中交游的那些经历,让卢雪在军中如鱼得水,让卢衡在用兵时候后顾无忧。 后来,珠州被占下,陈瑄慷慨地给了年轻的卢雪刺史的名号,再加恩了若干将军的军衔,并没有让他再回康都去。 卢雪于是便也认真在珠州经营起来。 而自此便是卢家父子三人都有了官职爵位,可又偏偏都游离在康都之外。 若换个皇帝,必定是要让他们其中之一或者之二回去康都作为人质的,但陈瑄却也没这么做。 将心比心,卢衡对陈瑄于是就有十二万分的忠心。 . 听着卢雪说完了接下来带兵奇袭的思路,卢衡走神地想了一会儿从前,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舆图,重新把思路给拉了回来。 “所以你认为,接下来是去打云郡?”卢衡再次与卢雪确定了一下他的思路,“云郡如今可是北齐的都城所在。” “父亲,你只要同意,我带着我的三千铁骑,不必太多人马,就能攻破云郡。”卢雪语气笃定,“且不必从平郡出发。”他在舆图上重新点了个位置,“从此处出发,轻装简行快马加鞭,一日就能到云郡城下。” “太冒险。”卢衡眉头皱起来。 “若等待朝廷的粮草,再按部就班往北攻打,恐怕就要错失良机。”卢雪说道,“如今窦傲也知道我们占下了平郡,接下来就要再往北吞下琉州,斥候送回的消息中,北齐也就是如此用兵的。此时此刻,我们大军仍然在此处陈兵,扰乱窦傲的视线,我带着兵马从此处去奇袭云郡,无论成与不成,都会让北齐大惊失措,必定会两边分兵,到时候不管朝廷是想战还是想和,我们都有先机。” “你真的觉得你弟弟的法子可行?”卢衡皱着眉头询问向来稳妥的长子卢雨,“这不仅仅是……这太冒险了。“ “或者也可以不上奏章。”卢雨稳妥,但在军中这么多年,也是好战的,“不若先打了再说。” “……”卢衡看了一眼面前这跃跃欲试并且显然已经达成共识的兄弟二人,忽然之间觉得自己是个老家伙了,“容我再想想。” “那我就去点兵了。”卢雪站了起来。 “你且等等。”卢衡头疼地看了卢雪一眼,“不能莽撞。” “父亲,这天时地利人和,一旦错失,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卢雨说道,“二弟这法子虽然冒险,却能有最好的结果。” “我知道这些。”卢衡长长吐出一口气,“罢了,且就这样,按照你们的法子来。从前是你们两个小子给我在后方压阵,这次我这老东西便由着你们来打一次前锋。” 卢雪和卢雨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应了下来。 . 又一场大雪落下来。 北风呼啸中,大雪遮天,让人看不清远处情形。 北齐的都城云郡,安静地在茫茫大雪中伫立,卢雪带着三千铁骑悄无声息地在雪中靠近。 每一个朝廷政权所选定的都城,都有着与其他城池不一样的气象。 似乎有了都城二字作为光环,便平添了许多太平与盛世。 夜幕开始降临,平郡南城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卢雪张弓射箭,把城门上的守将直接设下! 顿时城门上下一片惊慌,将士们开始仓促地准备应战。 没有人想到会有这么一支部队悄无声息地就出现在了云郡外面。 卢雪不慌不忙冷眼看着南门的情形,对身后的将士发出了进攻奇袭的指令。 “快进快出,不可恋战。”他再次吩咐自己身后之人,然后一马当先冲上前去! . 云郡皇宫中,北齐的皇帝窦傲在妃嫔宫中被内侍叫起来。 “有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兵马冲进了都城,正朝着皇宫来了!”内侍身后就跟着窦傲第三子窦缮,两人面上带着慌张,“父皇,现在儿臣先护送父皇退到城外暂避吧!二哥已经带着兵马前去应战了!” “什么?”窦傲衣衫不整,但眉头已经皱起来,“拿盔甲来,朕要亲自应战!哪来的乱臣贼子,竟然敢带兵进朕的都城?!” 窦缮眼中算计一闪而过,语气却还是如方才一样,他道:“父皇,还是先出城暂避吧!有二哥在外面应战,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你大哥呢?”窦傲一边从内侍手里接了盔甲披上,一边看向了自己的三子,“让你大哥也来,朕与你们一起带兵应战!会会这胆大包天的贼人!” 窦缮嗫嚅了一会儿才道:“不知大哥去了哪里,方才儿臣一路过来,也没见着大哥。” 窦傲动作顿住了,他看向了身后的内侍,声音发冷:“大皇子不在宫中?” “回陛下,大殿下今日去了张丞相府上。”内侍说道。 窦傲眉头皱起来,又再看向了窦缮:“你见到外面那兵马是什么样的?” “儿臣没看得真切,只看着是精兵强将,高头大马膘肥体壮,从衣服看不出来,但从马猜测,应当不是南人。”窦缮说。 “卢衡的大军还在平郡没有动,从平郡到云郡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窦傲已经穿好了铠甲,面上的笑有些残忍了,“朕倒是看看,是什么人来了云郡,来行谋逆之事。” . 云郡皇宫外,卢雪与带兵前来应战的窦傲次子窦凉已经交手。 城中响应极快,卢雪的三千铁骑已经有了伤员,但却并不严重——他们奇袭是比城中反应更快的,如今南城门是在卢雪的掌控之下,他原也不打算多恋战,此时此刻面对窦凉,他便只想取齐首级然后撤退。 于是他在将士掩护下拉弓对准了窦凉。 嗖! 在夜幕中破空而出的箭矢直直对着窦凉的胸膛而去。 大雪茫茫让人难以看清局势。 这一箭命中窦凉脖颈,让他直接从马上摔下。 窦凉身后兵马立刻也乱成一团,再无对战之勇。 卢雪听着皇宫中的动静,再接到身后副将的提示,用火把打出手势,一行人四散开去,丢下了火把烧起了一路丢下的油桶,然后趁乱从南城门撤出。 出南城门的那一瞬间,从皇宫方向又发出一声巨响,应当是最开始冲去皇宫时候丢下的那个油桶此刻炸开了的声音。 卢雪往后看了一眼,根本不停留,只带着人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撤走。 雪与风,与茫茫黑夜,与身后云郡此时此刻冲天的火焰,交织成了一副慌乱的画。 云郡外的防卫兵后知后觉又慢慢地朝着云郡方向驰援,他们与卢雪的隐没在树林中兵马擦肩而过。 83. 第 83 章 你见过那位裴美人没有?…… 令人振奋且出乎意料的又一次大捷传回康都。 陈瑄一连让人发了三封嘉奖的旨意,除官职官品都再提一级之外,从卢衡到卢雨卢雪兄弟都再加赐侯爵。 如此慷慨的赏赐,却让康都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起来。 . 韦苍在书房中听着丛越说着陈瑄的旨意,又想着现在自己悬而未决的官职,神色并不太好看。 “说来京中许多人觉得陛下还是太草率了一些,卢家父子三个都在外头,这样厚的赏赐,这父子三个他日拥兵自重有了反心,也是有可能的。”丛越说道,“而且据说那卢雪手段尤其残暴,一路上放任手下抢掠,根本不约束手下的兵马。” “否则呢,对胡人难道还心慈手软?”韦苍对后一句话嗤之以鼻,“否则他拿什么打胜仗,饿着肚子等康都还没送过去的粮草吗?” 丛越笑了笑,道:“那些个文人最喜欢拿着这种事情,说不定过两日还有弹劾的奏章要上呢!” “迂腐书生!”韦苍往旁边靠在凭几上,“当初就是信任了这么一群人,才会从晶城被赶到康都来!”顿了顿,他看向了丛越,“谢家有什么赏赐么?” “不曾听说。”丛越回答。 韦苍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雨水纷纷还未停下来,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他转而再看向丛越,问道:“梁熙也没有反应?这卢衡若将来回京,梁熙这个丞相还有位置能站?” “听宫里面传出来的消息,给陛下执笔拟旨的就是丞相。”丛越道。 韦苍听着这话倒是沉默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再次看向了窗户外面。 . 冷风从开着的窗户外面灌进屋子里面来,让整个屋子里面原本因为地龙产生的热意一点点散开。 “倒是还有件事情,早上才送来。”丛越从那厚厚的一摞文书当中翻到了一封书信,却没有立刻打开递给韦苍,语气中还带着几分犹疑,“之前侯爷还在的时候,听着侯爷的意思是与宫中的大殿下有过一些接触。大殿下的书信从前是侯爷在处理,今日宫中大殿下又送了书信出来……” . 韦苍想起来之前和韦萤商量着想扶着宫里面的陈麟起复的事情,韦萤意外去世之后,琉州的战报就一封封传来,他让丛越去跟着打听琉州和谢家的事情,倒是一时间没有太把宫里面这位废太子记在心上。 他与韦萤虽然是兄弟,但在有一些事情上的看法也并不相同。 对于宫中这位废太子的态度,韦萤是想着助他起复,图个从龙之功。 而他的想法则是——若陈瑄一死,这陈麟就是最好的幌子,先推着他登基,等一切都稳妥下来直接废掉他,将来这天下就是他们韦家的天下。 只是他的想法显然也太不切实际了一些,如今陈瑄稳稳在龙椅之上坐着,而他的瑶州军远在千里之外,陈瑄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更谈不上什么他韦家的天下。 他倒是盼着陈瑄突然喝口水呛死,那真的是一切烦恼和问题都将不复存在。 . 收回这些显然荒谬的想法,他伸手从丛越手里接了陈麟的书信,打开扫了一眼,却是在说方才丛越提了一嘴的事情——卢雪用兵实在太凶残放任了一些,宫中这位废太子认为,这是他爹一时间被胜仗所蒙蔽,将来会被这件事情所拖累。 “这位大殿下……想法倒是与那些文人颇为投契。”韦苍面上具是无语,他随手把书信递回给了丛越,“你看看,这都在写什么?我们这位陛下也算雄才大略,怎么悉心培养了多年的太子是这个样子的?难不成老天就把所有的智慧都只给了他一人么?” “正因为陛下事事英明,故而太子才难当。”丛越接过书信看了一眼,倒是说了句中肯的话,“陛下想来是以自己为标准来衡量太子的行为,如此一来太子行事自然是不入陛下的眼,久而久之,太子不说动辄出错,那也是频频失误,难以得到陛下的认同。” “蠢成这样,也别提能得什么认同了吧?”韦苍觉得好笑。 “可人人都爱听好话,底下的人多恭维几句说说好话,太子自然就会听那些人的话了。”丛越说道,“听说梁家那位从安侯就是这么得了太子的信赖。” “梁熙不是把他弟弟给杀了么?”韦苍嗤了一声。 “丞相大人也算是断臂求生。”丛越道,“否则真的追究起来,丞相大人就不能稳稳地坐在丞相的位置上了。” “陛下也不会追究,他明白得很。”韦苍摆了摆手,“这么一个陛下,若不是他对韦家就是一直苛责,我也是想当个忠臣好好效忠的。”顿了顿,他思索了一会,看向了丛越,“大殿下那封信你回了吧,就说大殿下这看法过于偏颇,还应以大局为重。” “是。”丛越应下来。 . 灵安宫中,陈麟垂着眼眸听着陈耀一脸认真地说着朝中的事情,心里面泛起了许多复杂的思绪。 自从他被废之后搬到了灵安宫,宫中诸人嘴脸变了又变,倒是这个弟弟陈耀一如既往对他恭敬和往常一样。 从前陈耀来找他时候,他是不愿意搭理的。 谁想到现在他不是太子了,陈耀还能对他一如往昔呢? 无论如何这份兄弟之情他是铭记于心了。 若将来他还有起复的机会,他会好好对待陈耀,便如陈瑄对待安王陈璎那样,信任并委以重任。 虽然梁熙总是不站在他的这一边,但这次韦家已经主动伸出援手,尽管陈瑄总认为韦家是狼子野心,但他反正已经是废掉的太子,哪怕是与虎谋皮炭中取栗,他也还是愿意与韦家携手,图一个将来。 想着这些事情,他听见陈耀在说钱粮的事情。 “朝中钱粮米粮不足的事情,是安王叔差人与我说的,安王叔的意思大约是想让我与父皇说。”陈耀说道,“但我总觉得……有一些不妥当。” “那便先放着吧!”陈麟看了一眼陈耀,他语气平静,“这些事情原也不应该让你出头,父皇从前就没让你理这些事情,你来开口反而显得多余。” “我也这么想的。”陈耀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那我就听大哥的,先放一旁去。” 陈耀又絮絮叨叨了一些事情之后,才离开了灵安宫。 等到他走之后,陈麟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写下来,思考着要如何在陈瑄面前打一个翻身仗。 陈瑄膝下就只有他和陈耀这两个皇子,陈耀一看就是不能担大任的,所以就算现在他被废了,陈瑄可以选择的继承人也还是只有他。 他认为陈瑄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为什么他现在还留在宫中,而不是立刻被送到安郡去呢? 这一回琉州的大捷,对于他来说便就是一次机会。 他若能向陈瑄证明自己仍然是能堪大用的皇子,他便能重新回到东宫。 他深刻想过从前他是如何走入了绝境,他一直都在想着如何在陈瑄的认同下做一个合格的听话的太子,而他现在认为,陈瑄并不需要一个完全听话的太子,他应当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能独当一面的太子。 . 离开灵安宫,陈耀去菱花宫与王婕妤一起用了午膳。 王婕妤听着陈耀说了在灵安宫的事情,又听他说了陈麟的反应,松了口气。 “这样便行了。”王婕妤说道,“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 陈耀大约是猜得到自己母亲的意思,但他还有些不解:“若父皇真的觉得他的想法是对的,岂不是助他重回东宫了?” “你父皇的心思谁不知道?这时候朝中大臣都不会与你父皇逆着来。”王婕妤语气肯定,“你放心吧,这事情了了,东宫将来就属于你了。”顿了顿,她又笑了一声,“等会下午你与我一起去给张贵人请个安,若不是有她的点拨,为娘还不敢叫你这么去呢!” 陈耀听着这话,面上露出一些不以为然:“母亲,听说父皇都已经不怎么往她那边去了。” “那只是暂时的。”王婕妤道,“而且不管如何,她位列三夫人之一,不可轻慢。” 陈耀抿了下嘴唇应了下来。 然而王婕妤差人往宣华宫先走了一趟,却得了张贵人不在的消息。 “贵人往贵嫔娘娘的宫中去了。”回来的内侍如此说道,“宣华宫的宫人说,等贵人回来了就与贵人说。” . 甘露宫中,张贵人与谢岑儿对坐在几案两旁。 几案上面放着一些从北方琉州等地送来的摆件和小玩意。 “陛下还是偏疼你多一些,这些东西都没往我那里送。”张贵人半含酸地拿着一只缠丝金鹊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不过这个也只能摆着看吧?” “应当是只能摆着看的。”谢岑儿也是没想到前脚陈瑄送东西来,后脚张贵人就过来,这会儿倒是只好听着张贵人这些酸话,“你要是喜欢就带回去,也算是陛下送你的。” “我要是带回去,就是你送我的,和陛下可没关系。”张贵人把那只金鹊放回几案上,又用手拨弄了一下旁边的不倒翁,“陛下已经太久没往我那儿去了。” 这话没法往下接,谢岑儿于是拿起茶盏喝了口水。 “我听说现在有个裴美人十分得宠,你见过那位裴美人没有?”张贵人看向了谢岑儿。 84. 第 84 章 我们也可以把公主送给陛…… 裴嬛的确已经得宠了。 在谢岑儿看来,这位裴美人得宠有一定的必然性。 她的相貌自然不必多说,是极为出众的。 最妙的地方在于,她的性情谈吐之中有那么一些恰到好处的娇蛮。 . 谢岑儿十几个回目的反复在陈瑄后宫中的经验总结来看,陈瑄会偏爱的妃嫔首先是漂亮,外貌是先决条件;然后是性格,他显然喜欢的是不那么木讷柔顺的;最后是谈吐学识方面,如果真的能谈得来,那么前面二者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最后的学识谈吐这一点,以她的经验,想要达到和陈瑄无缝沟通还谈笑风生,实在是过于高的要求,就在她前面十几个周目中,多半也是难以做到的。 也就是这一回,前面十几次的经验垫底,复盘了无数次,她才放得开且还能接得住陈瑄那层出不穷的话题。 这是自信接得住了,才敢放开来聊,否则那就是一个适得其反惹人厌烦。 当然,陈瑄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要求太高,所以他对他后宫的女人们倒是也没那么高的要求。 就以谢岑儿自身经验来看,只要满足了前面的容貌和性格这两点,就已经可以在陈瑄的后宫中过得很顺遂。 眼下得宠的裴嬛,就把容貌和性格这两点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故而她得宠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 这倒是看得出梁熙的谋算——梁熙送了这么一个人进宫来,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显然是精心了解过陈瑄的喜好,简直就是比量着他的要求,送了个裴嬛。 梁熙的谋算会是什么?那自然是将来。 裴嬛进宫之后得宠对谁的影响会最大?显然是张贵人。 张贵人会因为裴嬛的得宠而无暇把心思放在其他的事情上,那自然也不会再会像之前那样把所有的矛头都对准陈麟。 只要有这么一丝喘息的机会,梁熙就能给陈麟挣得生机。 从前面十几次的回目中陈麟的各种下场来看,陈麟所有没有死的结局中都当上了皇帝。 他能当上皇帝,当然不是因为他本身有多么雄才大略能掌控全局,原因当然就是他自己本身占了个正宫嫡子的身份,再身后有个梁熙。 虽然陈麟本人非常白眼狼地认为梁熙和梁家对他半点益处都没有,但他能上位就还是因为梁熙。 当然了,在陈麟死掉的那些回目中,裴嬛的作用就更隐晦了,她生下皇子,在二皇子没有任何机会当太子的情况下,长大之后他是天然的会倾向梁家的储君。 不过这也是之前那些回目的经验总结了。 这一回……事情与之前不同的地方太多,不仅陈麟被张贵人挑拨起事的方式不同,还有后面韦苍和韦家的一系列事情从未听过,再还有如此不同的北方战局。 重开的第十八次,简直是开了无数个全新的剧情线,让她有些拿不准之后究竟有多少事情会提前或者扭曲。 . “那次我远远看了一眼,只觉得那裴美人分外妖娆一些。”张贵人在一旁又开了口,声音中带着几分不甘,“毕竟年轻,或者陛下就喜欢这么年轻的美人。” 谢岑儿收回了茫茫思绪看向了张贵人,笑道:“再如何,也不过是个美人。” “要升位分,不也还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张贵人道,“若她有个一儿半女的,封到嫔也不是不可以。”顿了顿,她目光在谢岑儿身上停留了一息,接着又道,“在宫中若是想长长久久,要么是膝下有子嗣,要么是有陛下的恩宠,若是二者都有,便更好了。” 这话自然也没错,但谢岑儿却不想和张贵人在这话题上过多纠缠。 她来找她说裴嬛的用意也就是想让她也把裴嬛看作是敌手,最好是能对裴嬛出手。 “我为贵嫔,等着裴美人他日做了皇后,我再担心也来得及。”谢岑儿笑了一声,“到那时候,我便与贵人一样心急如焚。” 张贵人看着她,目光闪烁了一阵,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 下着雨,张贵人没有在甘露宫用晚膳,就回了宣华宫去。 谢岑儿也没有多留。 夜色渐渐暗下去,属于冬季的寒冷浸入骨髓。 张贵人坐在肩舆上,心里反反复复在想的是谢岑儿几乎明示的那几句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谢岑儿会不在意。 在宫里面,难道她身为贵嫔就真的不计较这些了么? 当年梁皇后身为皇后都对这些事情斤斤计较。 她容不下这个受宠的裴嬛,就好像当年梁皇后容不下她。 但她却太在意谢岑儿的态度,她看着谢岑儿进宫这么久,早就看出来她并非是梁皇后那样的人,她既然对裴嬛这样新进宫得宠的美人如此宽容,那么必定也是有原因的吧? 想到这里,她看向了一旁的钱元:“我记得,这次进宫的美人里面有好几个是丞相送进宫的,是么?” “是。”钱元回答道,“那位裴美人就是其中之一。” 张贵人垂下眼睑,她知道梁熙送美人进宫的原因,只可能是针对她。 新仇旧恨,从当年的梁皇后到如今的废太子陈麟,她和梁熙之间能相安无事到如今是因为她有陈瑄的宠爱,这让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所以谢岑儿是因为裴嬛出自梁家,所以格外容忍? 她皱了皱眉头,这虽然有极大的可能,但却又让她觉得这不会是谢岑儿对裴嬛宽容最根本的原因。 . 进到宣华宫中,便有宫人上前来说了下午王婕妤与二皇子陈耀来过的事情。 张贵人一边更衣一边听着宫人说这些事情,把放在裴嬛身上的那些心思勉强挪了一半到王婕妤和陈耀身上来。 “明天请王婕妤来一趟吧!”张贵人皱着眉头说道。 她想起来如今还在灵安宫中的废太子陈麟,又想到如今梁熙送进宫的裴嬛。 梁熙也许还想着把废太子陈麟重新扶起来? 裴嬛进宫或者就是这么一个作用? 想到这里,她忽然释怀了。 或者她不够了解梁熙也不够了解谢岑儿甚至对时下正得宠的裴嬛也知之甚少,但她了解陈麟,若王婕妤真的让陈耀把那些话都带到了陈麟那边,那陈麟就是梁熙不得不放弃的那个人了。 她略安心了一些,便叫人摆了晚膳。 . 第二天一早,王婕妤便往宣华宫来了。 她细细说了陈耀几次去灵安宫见陈麟时候的情形,她面上还是有些惴惴的。 “这事情,我就想着若是圣上真的认真追究起来……恐怕也还是不太稳妥呢!”王婕妤说道,“娘娘,我思来想去都有些不安。” “每每让你做点事情便是不安,这么不安,何必要做?”张贵人嗤了一声,“我可是为着耀儿着想,为着他打算,才给你出的主意。”她一边说着一边烦躁地看了王婕妤一眼,道,“我看耀儿比你清醒,他自己都知道这时候兄友弟恭的好处,否则你以为他不明白他自己在做什么?” 王婕妤顿了顿,许多话想说又咽了下去。 依附着张贵人这么多年,她倒是也了解张贵人。 她虽然出身低,但大约是从低处爬起来的人,手段却比许多人都强。 前面枫山的事情虽然冒险,但却是有惊无险有了个她们想要的结果——陈麟被废,还从东宫迁到了灵安宫。 中间虽然有一些人手上的折损,可与结果相比,那一丁点的折损都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了,太子只是被废对他们来说也不算是最好的结果,故而才有了这一回的谋算。 王婕妤一心一意希望这一回也与之前一样,能有个稳妥又合心意的结果。 . 承香殿中,陈瑄面色古怪地翻着王泰送来的奏疏,翻到最后,他直接把这奏疏放在面前几案上,然后看向了王泰:“是谁与陈麟说了北边的战事?” 王泰忙道:“应当是二殿下,最近二殿下常常往灵安殿去与大殿下说话。” “陈耀?”陈瑄嗤了一声,又拿起奏疏看了一眼,接着看了眼外面,“朕记得安王不是有些话想让陈耀来上奏么,陈耀自己不敢上奏,就去找陈麟了?” 王泰哪里敢答话,只默默低着头不吭声。 “让他闭嘴。”陈瑄把手中的奏疏丢回给了王泰,语气中带着嘲讽,“再告诉陈耀,若有什么事情往承香殿来与朕说,不许再去灵安殿。” “是……”王泰接了奏疏,又抬头看了眼陈瑄面上神色,见他脸上没多少愤怒之意,才松了口气,急忙往外退出去。 陈瑄翻了翻几案上堆着的各种奏疏,想起来陈麟的那封对卢衡父子三人的弹劾,心中感觉到荒谬和复杂。 卢雪带着兵马奇袭得胜了,卢衡借着这样机会继续在琉州境内往北推进,他们没有只等着朝廷的粮草,而是在北齐境内转而用以战养战的方式来扩张,这样一来手段自然变得不那么怀柔。 身为皇帝,他是只恨自己手下这样的将军实在太少。 但有一些朝臣们似乎不这么想,他们总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开始关心和魏朝无关的那些北齐胡人的死活,并且指指点点开始用极高的道德来要求带兵的将军。他们之中有一些人,在水患的时候想不到自己魏朝百姓流民失所求生无能,这时候却为了北边的胡人变成了圣人。 真是奇也怪哉。 正打算让人把这些奏疏都抬出去,陈瑄一抬眼看到张淮从外面进来了。 “陛下,前线战报,北齐皇帝窦傲差使臣到了康都,送来了议和的国书。”张淮声音中洋溢着喜气,“北齐使臣正在宫外候着,陛下这会儿要见吗?” 陈瑄眼睛微微一亮,坐直了身子,道:“让他进宫来。” . 自从卢雪攻破过一次云郡,还射杀了窦傲的次子窦凉,整个北齐上下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一开始窦缮把冒头对准了窦傲的长子,认为是窦傲的长子窦常谋反动兵,窦常因此也真的起了兵,但这还没打出个结果来,平郡那边卢衡趁着这机会开始再往北推进。 窦傲也是大将军出身,在军事上颇有造诣,哪里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于是立刻弹压住了窦缮,在直接许给窦常太子之位命他带兵准备与魏朝交战,在与卢雪在衡郡外交战并大败而归之后,窦傲迅速估量了如今自己与魏朝之间的差异,决定了要与魏朝议和。 与其被魏朝完全打败自己落荒而逃一点地盘也不剩,不如就把先议和把琉州给魏朝。 反正琉州与魏朝相隔甚远,魏朝又没几个能守得住的武将,只要等卢家这几个走了,他们重新把琉州占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窦傲迅速拿定了主意,就让使臣带着书信往康都来。 “必要时候可以提一提和亲。”他这样叮嘱了使臣,“无论是让我们的公主嫁去魏朝还是魏朝的公主嫁到我们这儿来,都是可以的,不必太拘泥。” . 此时此刻,陈瑄面色莫测地听着北齐的使臣说完了议和的建议和条件的最后说起了和亲的事情,他看了眼这侃侃而谈的使臣,淡淡打断了他的话:“和亲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朕不可能同意。” 被打断的使臣愣了愣,迅速道:“我们也可以把公主送给陛下!” 85. 第 85 章 变故是从哪一个节点开始……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在陈瑄面前提出和亲。 早在北燕还没有一分为三的时候,就曾经与魏朝提过和亲之事。 那是在珠水之战获胜之后,韦榷几次北伐,于是便如如今的北齐一样,北燕让人前来议和并提出送公主给陈瑄作和亲之事。 在陈瑄拒绝了一系列议和中离谱的要求,再之后北燕便不死心地在北边开始用兵。 后来韦榷死在了北伐路上,卢衡接过了兵权,北燕内部又发生了一系列的政权更迭,珠州被魏朝彻底占下,那所谓的议和与和亲才彻底不了了之。 和亲曾经是两个国家之间表达友善和向往和平的一种方式和手段,但自从魏朝难退到康都,北边胡人开始作为统治者建立政权之后,胡人政权之间的和亲,大约还是维持这从前的那一种相互之间表达友好和结盟的意义,但和魏朝之间和亲就已经变了一种意味。 这自然是关乎强弱。 北方胡人兵强马壮能把魏朝从晶城赶走,他们眼里的魏朝不堪一击,他们提出的和亲等同于让魏朝投降,乃是以和亲这个名义,让魏朝上贡钱粮美女,换一个所谓的和平的假象。 他们会在这个所谓的和亲之后不久就立刻翻脸以另一个理由重新南下来骚扰。 在珠水之战获胜之前,在康都的魏朝历代皇帝们为和亲这件事情已经付出了许多代价,但由于双方强弱的确差异明显,魏朝并没有真正可行的反制手段,故而许多时候也只能被动地接受。 陈瑄在登基之前便已经深刻体会过这些事情,在他登基之后,便已经下定过决心,在他活着的时候,是不可能再与北边这些出尔反尔的胡人有任何所谓和亲这样行为产生的。 他自登基后就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重新回到属于魏朝的晶城,把这些在北边肆虐的胡人重新赶回大漠以北,让他们永远没有南下的可能。 此时此刻,陈瑄看着面前北齐的使臣,面色漠然。 “和亲大可不必,朕也不想要你们的什么公主。”他如此说道,“议和之事,朕还要与朕的朝臣们再商议一二,使臣可在使馆耐心等候。” 自己的都城云郡都被攻破过,这位使臣显然没有从前那些胡人使臣那样趾高气昂。 虽然和亲的请求被拒绝,议和的请求似是而非,但他也无法多说什么,于是只好退回去使馆中,去等待陈瑄与朝臣们商议之后再给他一个结果。 . 甘露宫中,谢岑儿从谢岫口中听说了前朝的事情。 北齐请求和亲这件事情,谢岑儿重生了十几次,倒还是第一次遇到。 对于陈瑄的拒绝她倒是不怎么感觉意外,毕竟陈瑄这么坚定要北伐的人,让他去同意和亲,那简直和他一贯的作风不相符。 但她却实在有些在意这件之前从来没遇到过的事情,她现在都开始怀疑,她之前那十几次重生的原因是剧情线开得太少,路线走得实在太雷同,所以才反复读档重生。 否则的话,为什么这一次开了这么多之前从来没见过的剧情线呢? 倘若是因为剧情线开得太少导致了反复读档,那么她在上一次重生之前认定的罪魁祸首卢雪那就是有待商榷了。 思索了一秒没能从中抓出什么头绪,她拿起面前茶盏喝了口水,决定暂且不去找共同点,先听听谢岫说话。 谢岫在说珠水之战之后的那一次北燕请求和亲的事情。 他道:“我听人说了上回北燕请求和亲的事情,也是送公主到我们魏朝来,陛下也是拒绝得很彻底。那会儿皇后还在,据说因为这事情与陛下闹了许久。” 谢岑儿顿了顿,倒是依稀记起来陈瑄也说过一次北燕想送公主给他,但梁皇后与他意见相左的事情。不过那会儿听陈瑄说的时候她也没有往深处想,现在听着谢岫再次提起来,她倒是有几分好奇了。 她问道:“所以那时候皇后竟然是赞同和亲的么?” “应当就是吧,若是皇后与圣上意见一致,那也不会有什么话好说了。”谢岫对已经死了许多年的梁皇后没什么尊敬的话语了,“所以只从前一次看,也知道这一次陛下是不会同意的。朝中大臣们都没敢出来开口说个‘不’字。” “舅舅是什么态度?”谢岑儿又问。 “当然是完全不赞同议和与和亲的行为。”谢岫说着话,又感慨起来,“说起来舅舅看起来也不赞同一直北伐,但是在对北边胡人的态度,倒是比有一些人还坚决一些。” “那是因为舅舅经历得多,也看得多吧?”谢岑儿对梁熙其实没什么恶感,若只从梁熙本人作为丞相的尽职尽责来说,他也是无可挑剔的,但在这之外就是另外的评价了,“既然都是这样了,那么陛下就要想办法调动粮草去助大将军继续用兵了吧?” “有这么件事情,你在宫里听说了没有?”谢岫往前倾身,声音也压低了一些,“听说大殿下上书陛下,劝谏陛下停止对北边用兵,说是劳民伤财,并且痛斥了卢雪在北齐境内劫掠粮草的行为。” 谢岑儿愣了一下,这倒是她真的没留意——她没让人盯着灵安殿,最近一直关注的是北边卢衡父子三人用兵的情形,哪里想到宫里面已经被废的陈麟还能上书说这个? 只是……陈麟虽然不怎么聪明,但这事情做得实在是蠢了一些?真的是出自陈麟本意? 带着几分诧异,她看向了谢岫,问道:“这是被人撺掇了?” “这就说不清了。”谢岫低声道,“据说二殿下最近是常与大殿下一起,这事情若你之前没留意,便多留意一些。” “我知道了。”谢岑儿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件事,韦家似乎与大殿下最近书信频繁。”谢岫又道,“韦苍自从韦萤去世之后,似乎一直在谋划什么事情。” . 谢岑儿眉头皱了皱,突然感觉她对陈麟的了解其实不够全面了。 她觉得陈麟性情凉薄并且是由于过于年轻所以想法过于简单武断,但现在这么两件事情摆在面前,再想想从前那些,陈麟的想法必定是无法简单的。 但……把事情想得复杂,再做出一个愚蠢的决定? 谢岑儿甚至有些怀疑陈麟到底是不是陈瑄亲生的了,哪里有当爹的脑子转得快还决定做得果断,当儿子的悉心培养十几年结果是个蠢蛋? 她摇晃了下脑袋,又迅速把这个可能给否决了,陈瑄应当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觉察不出来。 所以陈麟长成这样,那原因就是多重的,一边也许是梁皇后的言传身教,一边应当是东宫那些掾属官员们一味的吹捧,一边又可能是陈瑄对他态度的变化,总之就是各种原因叠加之下,让陈麟变成了现在的陈麟。 . “这些事情,舅舅知道么?”收回了那些思绪,谢岑儿看向了谢岫,“大殿下的事情,还是少沾染为好,毕竟大殿下身份敏感。” 谢岫笑了一声,看向了谢岑儿,道:“这事情正是舅舅那边透给我的,否则我怎么可能去关注大殿下的事情?大哥在珠州带兵的事情我都要看不过来了。” “舅舅透给你?那舅舅还说了什么?”谢岑儿挑眉。 “不知道。”谢岫摊手,“我也琢磨不出来,索性就先告诉你,免得你在宫里面两眼一抹黑,被牵连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你没问问舅舅?”谢岑儿问。 谢岫道:“没那机会,最近大家都忙,丞相府更是通宵达旦,我倒是让人带了话,舅舅只回了一句多加注意。” “注意什么?韦家?”谢岑儿眉头皱了皱,心里迅速把梁熙可能的动机都想了一遍,“韦苍会因为韦萤的事情对我们家有所动作?并且这些事情牵扯到大殿下?” 谢岫听着这话精神一凛,认真起来:“你觉得是这个原因吗?” “否则还能注意什么?”谢岑儿垂着眼睑想了想,然后又看向了谢岫,“母亲最近还好?还在为云霁的事情伤心?可有往梁家去?” “仿佛是去过。”谢岫想了想这么回答道,“听家里人说好像去了几趟,但都是当天就回来了。但看起来也没有再为云霁有多伤怀,云霁去世后,母亲一直都没有太伤心。” “应当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谢岑儿已经差不多把这一连串事情给连起来了,“我猜母亲去梁家多半是与舅舅说了韦家的事情,她原也不赞同云霁与韦家二郎的亲事,说不定就又与舅舅说了些话,舅舅才提醒了这一句。” 谢岫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儿,也明白过来,顿时眉头皱起来,道:“这事情……现在大哥也不在玉州,母亲在康都,有些事情……” “你得管着。”谢岑儿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让建元殿下或者嫂嫂来管,都是不合适的,你得开口。” “我知道了,幸亏你脑子转得快,否则还摸不着头脑了。”谢岫说道,“我回去了就与母亲说。” “再有,韦家既然是想动手的,那么必定已经开始布置了,你最近在朝中小心一些吧!说不定有些事情也要牵扯到你身上,毕竟在你身上抓点小辫子,可比伸手到宫中来可方便多了。”谢岑儿看着谢岫,“韦家的势力在朝中也是盘根错节,防不胜防的。” 谢岫忙应了下来。 . 下午时候,谢岫趁着雨停了便出宫。 谢岑儿裹着厚厚的裘衣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心里重新在想这几乎剧情乱飞的第十八次重生。 变故是从哪一个节点开始的呢? 是她没什么耐心地打发了身边的椒花? 打发了椒花,只是让她和陈麟之间的矛盾突然显现出来——这是否导致了后面关于陈麟的一些事情发生改变,是不是也连带着让张贵人对陈麟动手设局的那个局发生改变? 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张贵人设下这个局能成功的原因是陈瑄这次有秋獮,若是如前面十几次回目那样根本没有秋獮,那枫山的那个局根本不可能成立。 有秋獮是为什么,是因为瑶州的水患在安王去了之后得到了平定?这个因果是不成立的,因为前面十几次当中,瑶州今年的水患都是平定了的。 促使陈瑄决定秋獮的原因是什么? 谢岑儿思索了一圈,如果严格对比这次和从前,从她的角度来看,那就是她这一次和陈瑄的关系格外好,所以有可能是因为她和陈瑄聊得足够了,让陈瑄心情没有之前那么恶劣,所以有了行乐的心情,就有了秋獮? 想到这里,谢岑儿下意识先否定了一下,但接着又觉得不应当否定。 她重生了十八次,做个关键性的决定性人物,又有什么不行呢? 86. 第 86 章 活生生就是个妖精!…… 谢岑儿还能想起来曾经学过的马哲当中讲过事物的普遍联系。 外在内在,直接间接,必然偶然,本质非本质。 一切事物的发展和走向与周围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息息相关。 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也不可能孤立存在。 现在此时此刻去回想这第十八次重生以来的所有事情,再去对比前面的十七次,谢岑儿很敏锐地抓住的另一个很关键的事件,那就是韦苍提前从瑶州来到了康都,瑶州军过早地从他手中脱出。 这件事情应当可以作为这次不同寻常的北方战役取得胜利的重要原因。 瑶州军脱离韦苍的掌控,那么玉州军便可以比较放心地被调用,这样一来,北边的卢衡也才可能在兵力充足的情况下攻下了平郡。 那么韦苍过早来到康都的原因又是什么? 是韦萤与谢峦的那场赐婚。 这一系列事件倒是能很清晰地找出脉络,原因是由她谢岑儿而起,她大胆伸手对谢峦和韦萤之事进行了干扰,没有与前面十几次那样放任或者置之不理。 她能伸手的原因是什么? 是她这第十八次回目中,与陈瑄的关系从所未有的和睦。 在前面的所有回目中,她了解陈瑄,但并不会太主动地去与他过于深入交流,原因很简单,当自己能力不足的时候,与皇帝这样能主生死的人过于靠近,容易过早地打出一个be的结局。 对陈瑄,她是在一步步了解深入之后才慢慢地试探着把关系拉得近一些。 在前面的十几个周目中,大约因为这个距离一直没有突破到关键进度,所以并没有在陈瑄身上获得更多的剧情线,也导致了有一些剧情一直是重复的。 在这一次回目中,这么多全新剧情的出现,足以说明在陈瑄这个最关键的皇帝身上,还有很多剧情线可以触发。 这让谢岑儿又回过头来怀疑卢雪到底是不是她十八次重生的根本原因了。 毕竟是陈瑄身上又牵出了这么多全新的剧情,那么为什么不可能是陈瑄呢? 但……她忍不住又认真把陈瑄单独拿出来考量了一下,作为一个自己都不怎么想重头来过的皇帝,她也难以想象陈瑄导致了她重生十八次啊? 这问题想得她感觉有些头疼。 . 洗漱更衣之后她躺在寝殿的大床上,她看着鹅黄的床帐,思绪重新回到了北方战局上面。 其实无论京中如何争吵,只要北边的战局能一直处于优势,卢衡父子三人能继续打胜仗,陈瑄应当是完全不会理会朝中各种反对的声音的。 她认为陈瑄不仅不会和亲,也不会轻易与北齐议和。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卢衡父子三人能把窦傲完全打败,把北齐所占据的琉州琮州等地全部收回来,然后再准备与旁边的另外两支由北燕分裂出来的政权继续争夺北方领土。 最坏的结果,应当是北齐奋起反击,有可能现在吃下的琉州都要重新吐出去。 但以卢衡父子三人如今的表现,她认为最坏的结局应是不会发生的。 . 正想得出神,她忽然听见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撩开纱帐往外看了一眼,她见到玉茉匆忙从外面进来,面上带着几分焦急。 “娘娘,陛下请娘娘去绛英宫。”玉茉说道。 谢岑儿茫然了一瞬,被塞了满脑子的军事政治一下子都没法切换回后宫争风吃醋上面,她迟了一拍才想起来绛英宫里面如今是住着裴嬛。 “出了什么事情?”谢岑儿坐起来,看着玉茉把纱帐都勾起来,并没有立刻起来更衣。 “听说张贵人往绛英宫去了一趟,正好被陛下碰到了,更多的事情奴婢们也不知晓。”玉茉道,“是王泰亲自过来,说陛下请娘娘往绛英宫去。” “那就让王泰进来。”谢岑儿没有急着起身,只是这样吩咐了玉茉。 玉茉应了一声,便让人叫王泰进来。 . 王泰很快便就到了寝殿的屏风外面站定了,他微微弓着的身形在屏风上看得一清二楚。 谢岑儿直截了当地开了口:“陛下让我去绛英宫是为了什么事情?” “回娘娘,陛下是想请娘娘去安慰一下裴美人。”王泰显然是得了陈瑄吩咐的,回话回得无比流利,“裴美人受了惊,看起来不太好。” “那就让裴美人到甘露宫来就好了。”谢岑儿看了眼屏风上王泰的身影,如此说道,“我这会儿更衣梳头,再过去绛英宫,只怕要一个时辰之后了。陛下若只是让我安慰一下裴美人,让她到甘露宫来更好,省得在绛英宫还东想西想的,安稳不下来。” 王泰大约是没想到谢岑儿会这么说的,屏风上他的身影僵硬了许久,然后才听他道:“那奴婢先去回陛下吧!” “去吧!”谢岑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示意王泰可以退下。 王泰脚步迟滞了一会,见谢岑儿没有别的吩咐了,才跟随着甘露宫的宫人们退到了外面。 . 夜晚,风雨潇潇。 常秩送了王泰到甘露宫门口,又亲自把雨披和风灯给他备好了。 王泰从常秩手里接了雨披,回头看了眼甘露宫里面,再让身旁的小内侍接了风灯。 “娘娘向来安寝早,还请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常秩上前一步,把一枚金瓜子放到了王泰手中,声音柔软,“这风大雨大的,大人路上小心些。” 王泰接了那金瓜子,目光投向了常秩,嘴边噙着笑:“这有什么可担心?陛下心中,贵嫔是最可靠的人了。”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带着小内侍们便往绛英宫的方向去了。 . 常秩目送了王泰走远,才转回殿中去见了谢岑儿。 谢岑儿已经起了身,她披了一件厚厚的裘衣,头发只用一支簪子随意挽在脑后,靠坐在榻上。 听着常秩转述了王泰的话,她垂着眼睑又琢磨了一会儿,问道:“所以张贵人往绛英宫去做了什么,王泰没有说?” “没有多说。”常秩道,“不过听着语气,应当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而且陛下似乎也没有太发恼。” 张贵人会去绛英宫做什么?与裴嬛对峙? 但——不管做了什么,为什么最后是裴嬛需要被安慰? 张贵人做了什么伤害到了裴嬛的自尊心? 她再次感觉到茫然起来。 . 此时此刻绛英宫中,张贵人一袭华服,浓妆艳抹地端坐在殿中。 她是极为妖冶的长相,妆越浓便越显得明艳逼人,此时此刻便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艳光四射。 一旁的裴嬛原也是容貌俏丽,但此时此刻却被张贵人比得仿佛牡丹花旁的杂草一般。 她咬着嘴唇,看了看陈瑄,又看了看张贵人,再想到之前远远见过一两次的贵嫔,脸色更不好看了一些。 她自然是知道宫中美人众多的。 在进宫之前,专门来教习她们的那些老宫人就已经说过了。 但她自进宫之后得了陈瑄的宠爱,自然便也飘飘然起来,若不是因为美貌,她怎么会得宠呢? 她可没把张贵人太放在心里,显而易见张贵人在失宠,她有容貌又有宠爱,说不定哪天也能晋位到三夫人之一呢? 谁知道张贵人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扮之后往她的绛英宫来了,明摆着就是为了陈瑄。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陈瑄见了张贵人,竟然也没有让她回宣华宫去,就这么尴尬地让她留下来,用了晚膳都没有走! 刚才陈瑄才仿佛后知后觉想起来她的存在,可又不知是怎么想的,却是让贵嫔来一趟? 裴嬛纠结地扭着宽大的衣袖,她抬眼悄悄看向了张贵人,便见张贵人目光流转地也看了过来,活生生就是个妖精! 难怪在宫里面得宠了这么多年,当年的梁皇后都不是她的敌手! 她再看向陈瑄,便见陈瑄含笑看着张贵人,听着她甜言媚语,眼中也有笑意。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裴嬛转头看向了殿门口,心中满满全是烦闷,她可不想贵嫔也过来。 大约上天还是有些垂怜她的,她看到王泰独自一人进到殿中来了。 王泰朝着陈瑄行了礼,然后上前道:“贵嫔说晚上一人有些无聊,所以问陛下,能不能请裴美人往甘露宫去陪伴一会。” 陈瑄听着这话,仿佛才又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来,又朝着张贵人伸了手,等到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了,才看向了裴嬛,道:“你就往贵嫔那边去,陪贵嫔说说话吧!”说着他转身看向了张贵人,又道,“天色不早了,朕送你回宣华宫去。” 裴嬛茫然无措地看着陈瑄带着张贵人离开了自己的绛英宫,再看向了在一旁等候着的王泰,简直不知道这一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到底谢贵嫔是给她解了围。 她很快整理好了心思,让人拿了厚裘衣来穿上,然后便在夜色中跟着王泰往甘露宫去了。 . 甘露宫中,谢岑儿让人把茶炉搬出来,让人在茶壶里面煮了牛乳,又往里面投了些茶叶和糖,搅和之后也算是最简单朴实的奶茶。 听着外面的通传声,她命常秩到门口去把裴嬛给请了进来。 直接免掉了裴嬛行礼,她示意她在茶炉另一边坐,口中笑了笑,道:“我今夜有些睡不好,就请你来坐坐,还请你不要介意。” 裴嬛能被选中送进宫来,自然是有一些聪颖的,这话一听便就是给她的台阶,于是她忙道:“陪娘娘饮茶聊天,妾身乐意至极。” 一边说着,她一边又偷偷多看了谢岑儿一眼,再想想今日看到的妖精一般的张贵人,她再次感觉到有一些自惭形秽起来。 “怎么看着仿佛不太高兴的样子,是遇着什么事情了?”谢岑儿看着裴嬛这神色变幻,实在是有些搞不懂,“若是有什么难处,便与我说说吧!若是能帮的,我帮你一把,若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开解一二。” 裴嬛纠结许久,最后看向了谢岑儿,道:“妾身只是在想,妾身与娘娘还有贵人娘娘相比,仿佛杂草一般,难怪今日陛下都不愿意看妾身一眼。” 谢岑儿诧异地看了看她,裴嬛这相貌若说是杂草,那宫里面大概没有美人了吧? 不过——她再想了想裴嬛的那句话,难道张贵人往绛英宫去就是明目张胆地把陈瑄给拉走了? 再多看一眼裴嬛,又看了看外面漆黑夜色,她大概觉得自己没猜错了。 裴嬛到甘露宫来那么陈瑄不可能独自一人留在绛英宫。 陈瑄之前让她过去绛英宫,也应当就是好给他自己一个离开的台阶。 只是……这怎么这么劳师动众,明明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走人,还要绕个圈子让她过去解决,陈瑄今天看了太子的上书气糊涂了吗? 87. 第 87 章 简直就像是直接在打裴嬛…… 寒夜冷雨。 御驾停在了宣华宫外。 昏黄灯烛下,张贵人双目盈盈注视着陈瑄。 “不早了,风大雨大,也正好入眠。”陈瑄看向了她,“朕便不与你一道进去了。” 张贵人没有动,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缓慢地从她眼中缓缓滑下。 她没有伸手去擦,只是又眨了一下:“陛下厌弃我了。” 陈瑄听着这话却是沉默,他伸手替她擦掉了脸颊上的泪珠——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张贵人猛地抓住了。 她握着他的手,几近执拗地与他十指交握。 “去吧,已经不早了。”陈瑄便只由着她这么抓着,轻轻叹了一声,“闹够了,幼媛,就这样吧!” “在陛下眼中,我便就只是胡闹么?”张贵人眼中含泪,声音哽噎且压抑。 陈瑄却不去看她了,他缓慢地把自己与她交握的手抽出来,声音慢慢淡了下来:“今日可还不是胡闹么?你便应当如贵嫔一样懂事些。” “可我只有陛下。”张贵人不愿意松开陈瑄的手,她已然再忍不住眼中的泪,“我就算是胡闹了,也是为了陛下。我想见到陛下,所以才去了绛英宫……陛下……” “幼媛。”陈瑄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更淡漠了一些,他转而看向了她,“朕知道你的心思,你跟了朕十年,朕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只是现在,朕希望你懂事一些。” “我……”张贵人对上了陈瑄的目光,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你当然是朕最喜欢的女人,在将来,朕也会一直喜欢你。”陈瑄语气几乎算是冰冷了,“朕顾念朕与你十年来的种种情谊,朕也不计较你在过去做过的所有的事情。”他再伸手擦掉了张贵人脸颊上的泪珠,此时此刻他目光中带着几分眷恋,“朕可以包容,也可以不计较,但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便就在那里,朕看在眼里,你亦心知肚明。” 张贵人缓缓垂下了长长的如扇子一样的眼睫,她明白陈瑄所指的是什么事情。 . “便就这样吧!”陈瑄伸手又替她把头上的凤钗给扶正了,“朕以后会来看你的。” 张贵人抬眼看向了他,声音酸涩:“陛下以后都不会来了。” “朕说会来,便会来。”陈瑄道,“朕不是信口雌黄的人。朕希望幼媛你能好好想一想。” “我便只能想着陛下,除了陛下,我不知还能想什么。”张贵人说道,“陛下若觉得我做错了,那便杀了我好了。那样我便也不会在宫中茫然孤苦不知所措,陛下也不用为难将来,也不用去想什么将来的喜欢与爱,更不用去顾念什么十多年的情谊。” “说什么胡话?”陈瑄眉头皱了起来。 “陛下现在这样对我,比杀了我更让我难受。”张贵人道。 话说到这里,陈瑄已然没有了耐心,他再次看向了她,声音冷硬起来:“那便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 张贵人整个人愣住,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错愕——她不会理解错了陈瑄话中的意思。 这一瞬间,她只感觉脑子里面只剩下了一片嗡嗡,她再无法思考了。 她猛地从御驾上站起来,目光左右寻找了一番,看准了宣华宫门口的石狮子,便要一头朝着那石狮子撞过去! 跟随御驾的侍卫宫人还有宣华宫门口的内侍宫人们顿时乱成了一团。 . 见此情形,陈瑄也是一愣,但很快也反应了过来。 他顾不上这大雨滂沱,直接从御驾上跳下来,拦腰把张贵人给抱住了。 刺骨的雨水很快便把他身上的衣裳湿透,怀里的张贵人兀自挣扎着,他抓住她的手腕,慢慢让她靠到自己身上来。 一旁的宫人们很快举着雨伞围了过来。 . “做什么傻事?”他伸手从张淮手里接了大氅直接包裹在了张贵人身上,然后把她打横抱起,大步朝着宣华宫里面走去。 怀里的人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襟,过了好一会儿才呜呜哭出声来。 . 甘露宫中,谢岑儿从裴嬛口中听明白了今日绛英宫中发生的那些事情。 裴嬛面上具是委屈不甘,但大概在谢岑儿面前也不太敢宣泄,于是说完之后就只是垂着眼眸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喝茶。 谢岑儿听完这些,是对张贵人叹为观止了。 . 这事情说白了也不过是后宫争宠,但她前面十几个回目加起来都没见过张贵人这么做过——直截了当跑到裴嬛宫里去把陈瑄拉走。 若是陈瑄向着裴嬛也就罢了,那算是张贵人自己自取其辱,可现实是怎样呢?陈瑄就是被张贵人把注意力给拉走了,最后还把她也牵扯进来,直接让晕了头的陈瑄还让她也往绛英宫去一趟。 这事情做得,简直就像是直接在打裴嬛耳光。 也好在她没有真的往绛英宫去一趟,而是让裴嬛到甘露宫来,这事情尚有可描补的余地。 否则……裴嬛以后在后宫中都难以抬头了。 . 看了一眼裴嬛手中已经见底的茶盏,谢岑儿拿起茶壶,给她把茶水重新注满了。 “你既然到甘露宫来了,今晚便不要回去了。”谢岑儿看着她,“就在甘露宫住一晚,等明日我送你回去,便把今晚的事情抹了。” 裴嬛顿了顿,也听明白了谢岑儿的意思,她眼眶一红,眼泪就掉下来:“多谢娘娘!” “眼泪擦了吧。”谢岑儿摆了摆手,“陛下让你过来,也是让我给你解围的意思,不必谢我了。” “妾身知道这是娘娘的好意。”裴嬛慌忙擦了泪水,声音却还是哽咽着的,“娘娘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 “不过举手之劳。”谢岑儿看着裴嬛,“现在也不多说什么,我让人带你去偏殿休息吧!” 一边说着,她便叫了玉茉进来,让她带着裴嬛去休息。 . 裴嬛去休息了,谢岑儿却一时间失了睡意。 张贵人这次的事情做得实在出乎意料了一些,甚至有些焦急失了分寸。 在过去的十几次回目中,裴嬛不是没有得宠过,她就是梁熙可着陈瑄的心意精心培养的美人,得宠都是必然的事情,张贵人从前为什么没有这么急? 闭着眼睛细细思索了一回,这事情好像也还是出在了时间上面。 这一次裴嬛得宠似乎比从前都要更早一些,张贵人还没有彻底失宠的时候,裴嬛就已经得了宠。 所以便就是因为这样,张贵人的应对也与从前不同了吧? 正想得出神,她听见外面又有脚步声穿来。 睁开眼睛,她看到常秩躬身从门口进来。 . “又有什么事情?”谢岑儿索性站了起来,她往外看了一眼,风雨尚未停歇。 常秩走到跟前来,轻声道:“方才陛下与张贵人在宣华宫门口闹了一阵,张贵人差点去撞了石狮子,陛下这会儿叫了太医往宣华宫去了。” “……”谢岑儿半晌不知能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一些茫然的思绪,“那陛下可还好?” 这问题常秩没法回答,也只好抬眼看向了谢岑儿,道:“这奴婢便不知晓了,想来应当是没什么事情的吧……” 谢岑儿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摇晃了一下自己一晚上被陈瑄张贵人裴嬛这三角恋情塞得茫然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清明一些,道:“既然叫了太医,那明日就让人送些补品之类往宣华宫去。” “是。”常秩应了下来。 “还有,这事情不许人私下讨论。”谢岑儿又加了一句,“陛下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都不许胡乱猜测。” “是。”常秩再应下来,“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 谢岑儿叹了口气,这一晚上的狗血戏份差点让她都要无法思考了,却也不知道陈瑄会如何把这些事情盖下来? 以陈瑄一贯在感情上的薄情来看,大概是会直接抹平的。 她这么想着。 果然,第二日一早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有了确切的结论。 . “陛下说张贵人最近身子不好,请贵嫔娘娘来理后宫事。”一大清早,王泰便来到甘露宫来传达了陈瑄的口谕,“再有,陛下问娘娘觉得裴美人是不是懂事,可还聊得来?” 果然与她昨日所想一致,谢岑儿听着王泰的话,心中毫无波澜。 于是她也就平静地笑了笑,道:“裴美人十分伶俐,昨日与我聊得十分尽兴,是我夺了陛下的心头爱,还请陛下不要与我生气。” 王泰笑着道:“娘娘说的是哪里话,陛下怎么会与娘娘生气呢?陛下还说中午时候过来与娘娘一道用午膳呢!” “那我便等着陛下来了。”谢岑儿说道。 . 中午时候,陈瑄果然便往甘露宫来了。 他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整套金丝做的首饰头面。 “上回朕与你说过的北边胡人的手艺,你看这金丝,比头发丝还细。”陈瑄把一支金丝缠绕的凤钗拿出来特地给她看,“朕想着这一套你用正好,你看看喜不喜欢?” 谢岑儿看一眼面前的金银首饰,忍不住笑了一笑,这应当就是陈瑄慷慨给予的封口费和好处费吧? 投桃报李,她收下了这一整套的首饰头面,然后道:“我觉得裴美人是十分伶俐的人,陛下何不给她升个位分呢?” 陈瑄脸上绽放了一个惊喜和意外的笑,他道:“贵嫔深得朕心,那便按照贵嫔的意思来,就升她作婕妤吧!” 88. 第 88 章 她要成为和梁皇后一样的…… 魏朝的后宫品级并不多。 皇后之下是三夫人,三夫人之下是九嫔,九嫔之下有五职,再之下就是散位的美人才人良人。 陈瑄的后宫人数虽然多,但能到嫔位以上的少之又少,九嫔之中只封过一个昭容,余下全挤在了五职和散位当中。 这其中原因自然有品级太少也不好大封的缘故,另一个原因则就是在过去十年中张贵人独宠,底下的人出不了头。 在谢岑儿过去的十几个回目当中,裴嬛到生子为止都是在美人的位分上——在她因为生子去世之后,倒是追封过一个嫔位的昭仪。 作为得宠并有孕的美人,事实上裴嬛在之前的十几个回目中所得到的位分是过低了。 谢岑儿一时间想不太起来那时候为什么陈瑄没有给裴嬛升位分,或者在过去的十几个回目中,他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和考量,但这一次她却能很分明地看出来陈瑄会想要给她升一升了。 原因倒是很简单,陈瑄作为一个自诩慷慨大方的皇帝,不会在自己的新宠受了委屈的时候还无动于衷。 故而就算她不主动提给裴嬛晋位的事情,陈瑄也会要这么做的。 但重生过这么多回目,谢岑儿素来也知道主动二字的重要性。 与其被动等待着剧情线变了又变地往前发展,不如自己主动一些推着剧情往前走,那样更方便她来推算掌控剧情进度,不至于陷入了茫然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 裴嬛从美人晋位为了婕妤,让后宫中一片议论纷纷。 张贵人听着钱元说了裴嬛晋位的消息,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披着一件银线绣成的袍子,头上没戴首饰,疲乏靠在床榻上,仰着脸许久没说话。 钱元与殿中女官姚细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安静地退到了殿门口站定了。 . 这时,外面有内侍悄然走到门口来,看向了钱元。 “王婕妤在宫门口求见娘娘。”内侍小声说着,又往殿中偷偷看了一眼,“娘娘见么?” 钱元抿了下嘴唇,示意这内侍在一旁等着,重新又朝着殿内走了几步,看了眼床榻上张贵人的神色,才开口道:“娘娘,王婕妤在外面求见娘娘。” 张贵人从茫茫思绪当中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钱元,慢了一会才开了口:“让她进来吧!” 钱元应下来,便回到门口去吩咐了那内侍一句。 . 过了一会儿,王婕妤便跟随着内侍进到殿中来了。 王婕妤的打扮一如往常,玫红的斗篷里面是银白的衣裳,头上挽着端庄的发髻,但神色却还是带着几分失措。 她上前来行了礼,然后在一旁站定了。 “听说娘娘昨夜淋了雨病了,妾身那儿还存着些好药材,便带了过来,已经都交给钱元了。娘娘好生养病,身体要紧。”王婕妤如此说道。 . 这话听得张贵人怔忡了一阵,昨夜种种,到了今日便只成了这么简单的一句淋雨。 她想起她昨夜在陈瑄怀里痛哭流涕不愿意放手的执拗与狼狈。 她应当为方才那托词生气的,可她心中却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感觉到有那么一些好笑。 她一夜未眠,回想着自她进宫以来到如今的种种,怎么也睡不着。 过往浮华与爱宠,在今时今日的薄情寡义面前,便仿佛是个笑话。 可这笑话是由她的一番真心倾注而成,她也笑不出来。 她以为陈瑄不会这么对她。 . “妾身听说裴氏能晋位是因为贵嫔在陛下面前进言的缘故。”王婕妤又开口了,“谢贵嫔进宫之后看起来与娘娘交好,实际上却也没安好心!” . 张贵人抬眼看向了王婕妤,她这话显然意有所指,却又忽然让她从之前的茫茫怔忡中清醒了过来。 她忽然想起来谢岑儿三番五次几乎明示地告诉过她不要计较裴嬛得宠的事情。 现在裴嬛晋位又是因为谢岑儿的进言…… 她当然可以如王婕妤那样认为谢岑儿对她是不安好心。 但——她从床榻上坐直了身子,迅速冷静了下来——这并非是什么故意为之也不是为了针对她,而就只是顺势而为,谢岑儿是在看出了陈瑄的意图之后,才有了进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 若是她,她却是不会进言的。 她容不下陈瑄后宫中有比她更得宠的女人。 这个念头浮起来时候,她悚然一惊。 也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起来已经死了很多年的梁皇后。 当初梁皇后在宫中……便与现在的她无甚差别。 梁皇后也容不得陈瑄的后宫中有人得宠,所以梁皇后把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并且,梁皇后也真的动手了,她的容不得便就是真的容不得。 但梁皇后最后是如何结局呢? 她要成为和梁皇后一样的下场吗? 她若是真的如梁皇后一样,结果只会比她惨十倍百倍。 在她身后可没有当了丞相的父亲,膝下也没有稳坐东宫的太子,她若真的执意如此,最后便只会跌入泥中,被人践踏至死。 . 一时间她心中清明起来,再看向面前仍然是温顺模样的王婕妤,张贵人忽然琢磨起了王婕妤这人。 这个跟着自己十年一直以来都是低眉顺眼的王婕妤,把自己亲生儿子送到她面前来讨一个稳妥地位的女人,她是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笨拙老实又什么都不懂只能靠着她吗? 能在梁皇后尚在时候,生下只比太子小了半岁的皇子,王婕妤会是这么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她从前没有认真想过,她只是会想——傻人自有傻福,只要足够蠢,梁皇后便不会把这么一个王婕妤放在心上,否则的话,为什么生下了皇子的她,这么多年还在婕妤的位分上,都没能升到九嫔呢? 再想一想方才王婕妤说的话,张贵人感觉有些不寒而栗了。 她如果听进了她的话,不认真去想一想,便就是要与谢岑儿为敌,那会怎样? 谢岑儿自然是不会对她留情的,那么王婕妤多半会做那落井下石之人,便如她当年对待梁皇后那样。 如此,她再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关于陈麟,关于东宫。 等到万事毕了,她就还是清清白白愚蠢老实什么都不懂的乖巧女人,把一切污点都甩到她的身上,她和她的儿子,便能平步青云,再不会有什么能阻碍他们的脚步。 同样的戏码,王婕妤是不是当年也在梁皇后面前上演过? 所以现在此时此刻的真情毕露才这么让人辨不出是真是假? 张贵人垂下了眼睑,重新靠回了凭几上。 . 王婕妤见张贵人许久没有说话,面上露出了几分慌乱和不安。 她面露惴惴,又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道:“娘娘……是妾身说错了话么?” 张贵人回过神来,轻轻笑了一声,道:“我只是在想你说的话。”顿了顿,她再抬眼看向王婕妤,面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她又道,“或者你说的也有道理,若不是贵嫔,那裴氏想升位也难,对不对?” 王婕妤听着这话微微松了口气,忙道:“妾身便是这么想的!妾身还在想,贵嫔进宫这么久,现在还要打理后宫,当然是要拉帮结派,拉帮结派自然是要找裴氏这样的人了。” “既然木已成舟,便不必再多提。”张贵人压下了一声轻笑,语气平常,“还是想想东宫之事吧,你前两日不是还在与我说耀儿把一切事情都备好了?” 说起了陈耀,王婕妤竟支吾了一会儿,她看向了张贵人,道:“妾身想着,那位毕竟被废了,走得太近毕竟不好,这两日便叫耀儿没有再往灵安殿去。” “这可不好,若叫陛下知道,岂不是一眼看出之前耀儿就是有所图谋才刻意靠近了废太子么?”张贵人似笑非笑,“你若是还想着东宫之事,便不要让耀儿留下这么生硬的把柄才是。” 王婕妤面上露出真情实感的慌张来,她忙道:“那妾身……妾身便还叫耀儿如之前那样行事。” 张贵人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心中压下了一些谋算,面上还是笑着的:“行了,你心中有数便行。”顿了顿,她闭了闭眼睛刻意显露出疲惫神色,接着道,“我累了,你来这一趟我也记着你的情分,这种时候你就算不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王婕妤抿了下嘴唇,还想要说什么,但看着张贵人的神色,又没能把话说出口来。 “你回去吧!”张贵人摆了摆手。 . 纷纷冬雨中,王婕妤离开了宣华宫。 坐在肩舆上面,她回头朝着那美轮美奂的宫殿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了自己的菱花宫的方向。 肩舆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她看向了跟随在肩舆一侧的内侍,坚定地开了口:“你往甘露宫去一趟,问问贵嫔现在可有空闲,我想去给贵嫔请安。” . 谢岑儿刚让常秩送走了再次前来谢恩的裴嬛,便又见常秩重新进到殿中来了。 “又有什么事情?”她问。 “王婕妤差人来问娘娘是否有空闲,她想给娘娘请安。”常秩说道。 谢岑儿带着几分诧异地挑了眉,倒是也没拒绝,只道:“那就让她来吧!” 89. 第 89 章 是因为她忌惮张贵人? 对王婕妤,谢岑儿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太多想法。 当然了,她能看出来王婕妤此人谋算颇深——就只从她生下二皇子还能平安养大母子两人都没出任何意外来看,从结果倒推,也知道王婕妤并不简单。 但一切又是仅止于此。 她位分是婕妤,这一点就限制了她所有的谋算。 若她能升一升到嫔位,或者还能有所不同,但首先张贵人不会那么轻易让她升位,她若升位,张贵人便无法再拿捏她;其次,陈瑄也不会给她升位,若从陈瑄之前的打算是让陈耀给张贵人养老来看,他对张贵人和王婕妤之间的关系看得一清二楚,他既然要为张贵人谋算,那就不会让王婕妤有机会爬到张贵人头上去。 尽管现在看起来陈瑄是对张贵人颇多冷待,但许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陈瑄对张贵人便就是有感情在的,否则若真的半点感情也不剩,他就会直接把废太子的枫山行宫之事翻出来算账了。 而到现在为止,陈瑄只字不提此事,便能说明陈瑄对张贵人的态度了。 是冷待了,但并非感情耗尽。 过去的十几个回目都说明了这件事情,在之后张贵人会复宠。 复宠是凭借什么? 那当然是凭借着陈瑄心中对她的并没有完全断绝的爱。 所以王婕妤在这时候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她只会有唯一的结果,那就是被张贵人作为给自己洗清身上关于过去种种行为的工具,张贵人只会把一切过去种种都丢到王婕妤身上,她就还是清清白白无辜的那个人,而王婕妤便面临一死。 王婕妤的这个结局在过去的十几个回目中没有变过,在当下的第十八个回目,想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但这第十八个回目已经有太多的改变,王婕妤的结局若是因此也有波动,谢岑儿并不会感觉太奇怪。 . 身上带着冷雨潮湿的气息,王婕妤进到了甘露宫中来。 甘露宫中扑面而来是暖暖的香味,她跟随在女官玉茉身后,悄悄地打量了一下两旁。 从谢岑儿进宫开始,这还是她第二次往甘露宫中来。 第一次自然是谢岑儿得封贵嫔,于是宫中大小妃嫔们都前来请安。 那时候尚是夏天,她记得甘露宫中的香味便是带着淡淡清凉的,让人闻了感觉清新醒神。 她印象之中甘露宫的陈设也与现在不同。 现在更富丽堂皇一些,夏天时候便显得有几分素淡。 也不知为何,王婕妤忽然想起来已经死了许多年的梁皇后。 当初梁皇后尚在时候,她往梁皇后宫中去,便能看出宫中四季陈设不同,布置也如此精巧——这大约应当是所谓的世家女所共有的特点吧? 陈瑄的后宫中,真正算是世家贵族出身的妃嫔,其实就只有三个。 一个自然是已经死了的梁皇后。 再有一个是在嫔位上的那位昭容,但那位昭容已经病重许多年,从来都不在宫中露面。 第三个也就是谢岑儿了。 梁家和谢家自然不必多说,那位昭容…… 王婕妤记得似乎是韦家的? 的确是韦家的,似乎是已经死了的大将军韦榷的同族的妹妹。 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情,她已经跟着玉茉进到了内殿,她看到谢岑儿便就在殿中正靠在凭几上翻书。 收起了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她进到殿中敛衽行礼。 . 谢岑儿看着王婕妤行了礼,才叫她起身在旁边坐了。 “妾身做了些点心,给娘娘问安。”王婕妤从身后的侍女手中接了食盒,亲自送到了玉茉手中,再由玉茉拿到了谢岑儿面前。 “多谢你的点心。”谢岑儿就着玉茉的手看了看那点心,就命她摆出来放在几案上。 王婕妤于是在一旁坐下,颇有些忐忑地看向了谢岑儿,道:“妾身是从张贵人那边来,见张贵人病了,十分心疼。妾身便想着,到冬季了,一不留神就会生病,便想着来给娘娘请个安。” 谢岑儿道:“已经让太医看过,我也叫人送了药材,想来张贵人不多时就能好起来。”顿了顿,她看着王婕妤又笑了笑,道,“我身体向来强健,多谢你挂念了。” “有件事情,妾身想请示娘娘。”王婕妤面上露出踟蹰神色,又看了一眼在殿中的诸位女官,话没有说下去。 谢岑儿却没有让玉茉等人退下的意思,她可不打算在王婕妤上面和张贵人有什么纠葛,否则现在这个刚失宠的张贵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就难以预料了。 在这样剧情乱飞的回目中,她现在不太想给自己增加太多变数。 于是她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王婕妤看了谢岑儿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来。 “若无法直说,便不必说了。”谢岑儿坦然看向了王婕妤,“宫务繁忙,我也没有那么多空闲去听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妾身……不知从何说起。”王婕妤再看一眼两旁的宫人女官,用力咬了下嘴唇,“妾身……” “若你不知从何说起,那便也应当是我不知从何处理的事情,那便不必说了。”谢岑儿打断了王婕妤的话,“我虽为贵嫔,但宫中事情一应也有陛下做主,若你拿不定主意,或者可以直接去求见陛下。” . 王婕妤对上了谢岑儿的目光,她咬了咬牙,终究是没把话说出口来。 她原是想着拿着张贵人在废太子之事中做的手脚和证据来投诚谢岑儿,谢岑儿必定会因为这件事情进言陈瑄,如此一来,张贵人是必死无疑的。 张贵人死了,她自然不用多担忧了,并且她还投诚了谢岑儿,说不定能和那裴婕妤一样也升一升位分,若是能到嫔位,哪怕是最末的一个,也比现在这个婕妤要好太多。 不过谢岑儿却表露出了拒绝的态度。 是因为她忌惮张贵人? 如今已经失宠的张贵人有什么好忌惮的呢?谢岑儿有家世有位分现在还能执掌宫务,她应当做的是清除异己才对,为什么要容下张贵人? 她一时间有些想不出谢岑儿不接这话的原因。 只是……她把方才的对话在心里又重新过了一遍,或者她可以直接对着陈瑄投诚,用过去种种,换一个嫔位? 这样是可行的么? . 谢岑儿见王婕妤再不说话,又看了看外面天色,索性便下了逐客令。 她道:“天色也不早了,婕妤早些回去吧!冬天寒冷,婕妤也要以身体为重,千万不要病了。” 90. 第 90 章 朕许久没见到你 王婕妤离开甘露宫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也不知为何她频繁地开始想起从前。 她是不怎么想去回忆从前的。 从前并不美好,并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她自进宫之后所想的全是将来。 初时是想,若能生下一儿半女将来有个依仗。 应是老天垂怜,她的确就真的生下了一个皇子,她便知道她将来已经有了期盼,她至少能在陈瑄驾崩之后能有一个好的归处。 可大概是人心不足的,自梁皇后没了,宫里面这么长久以来就只有太子与她的陈耀这么两个皇子,张贵人又把陈耀当做是自己的孩儿一样看待,她便想着,若是太子不再是太子,那么她的陈耀是不是就能做太子?如此一来,她便至少能当个太后了。 说起来这也不算是她痴心妄想吧? 张贵人就是把太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张贵人若真的把陈麟从东宫赶出去,她的陈耀便就是陈瑄唯一的选择,这叫她如何不心动呢? 于是她便跟随着张贵人,果真等到了陈麟被赶下太子位的那一天。 可事情却也并没有如她所想。 陈瑄并没有改立她的陈耀,而陈麟迁出了东宫之后,也并没有离开皇宫。 她心中焦虑,并且不安,甚至有些忙乱。 她害怕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终有一日被翻出来,每一件都算到她的头上,最终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尤其现在张贵人已然失宠,她若为了复宠,会不会把她丢出去当做是赔罪? 那样做过了错事的便就是她而不是张贵人,以陈瑄对张贵人多年来的宠信来看,陈瑄多半也就真的会顺着这台阶而下吧? 她在宫中这么多年,哪怕不了解陈瑄,也是了解张贵人的。 若谢岑儿愿意接了她的投诚倒是也罢了,她依附着谢岑儿至少能安然无恙。 可奈何…… 或者只能兵行险着。 她朝着承香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倒是很快下了决定。 与其自己被动等着被张贵人当做弃子丢出去,不如早些把这些事情统统都爆出来,大不了也不过是个鱼死网破。 . 绛英宫中,裴嬛等来了陈瑄的来临。 紧绷了许久的心终于放松下来,虽然她得封婕妤,又抱上了谢贵嫔的大腿,但却又是结结实实得罪了张贵人,她这一整天心都是七上八下的。 直到陈瑄到来,她才感觉到她的确就是在这宫中站稳了脚步。 一番欢愉后,陈瑄揽着她说话。 他问:“你有什么喜欢的花色样子?让内府给你送些你喜欢的首饰来。” 裴嬛便道:“妾身从前贫家出身,没见过太好的花样,进宫来之后便觉得一切都是极好的。” 陈瑄听着这话却顿了顿,低头又多看了她一眼,笑道:“那就让内府每个花样都给你送一样来。” “那得多少呀,妾身也穿不了那么多呢!”裴嬛忙一叠声地拒绝了,“那就是浪费了,陛下的心思妾身明白,但妾身又不能变出七八个身子,一天穿个上十身衣裳。” 陈瑄垂着眼睑,轻轻笑了一声,道:“那便让内府给你进一套梅花的,朕觉得红梅应当很衬你。” 裴嬛听着这话便放心下来。 可上头陈瑄忽然没了声音,她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便见陈瑄只是一脸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 谢岑儿如今管着后宫,内府要往各宫送东西,便要从她手上过一过了。 一大清早起来,常秩便拿着内府送来的册子进到殿中来,请谢岑儿用印。 “陛下要赏裴婕妤?”谢岑儿让玉茉捧了印玺出来,直接就在册子上用了,随口又这么问了一问。 常秩的回答却让谢岑儿意外了一些。 他道:“是同时赏了裴婕妤与张贵人。赏了裴婕妤一套红梅头饰,和十匹妆花缎。再赏赐了张贵人一套四时花树的摆件。” 谢岑儿听着这话便顿了顿,让常秩捧着册子看了一眼那四时花树摆件的样子。 “这就要让宫里人琢磨了。”谢岑儿笑了一声,让常秩拿着用了印的册子出去交给内府来人,“用了印,早些让内府送过去就好。”顿了顿,她略思索了一会,又道,“把昨日王婕妤的事情透给张贵人知道。” 常秩应下来,便捧着册子退了出去。 . 宣华宫中,张贵人对着内府送来的四时花树怔忡了一会,眼中闪过了一些晶莹泪光。 她仰着脸不让泪水掉下来,只淡声让钱元赏了内府过来送东西的小内侍。 钱元客气地送了内府来人离开,再回来时候便见张贵人正叫人把这四时花树摆在了内殿与外殿之间的间廊中。 他上前去,示意左右先退开。 张贵人看了过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钱元忙道:“方才有人拐弯抹角说了件事情,是说昨日王婕妤往甘露宫去给贵嫔请安,但贵嫔没接她的话,请她喝了茶就让她走了。” 张贵人手上动作顿了顿,眼中那一丝泪意顿时收敛了。她多看了钱元一眼,面色认真起来:“是真的?” “应当不会有假。”钱元说道。 . 张贵人露出了沉吟之色。 谢岑儿进宫以来,甘露宫中伺候的人都是陈瑄开口派去的,对谢岑儿忠心耿耿,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找着机会往甘露宫去安插什么人手。 所以这话大约就是谢岑儿特地让人透给她知晓。 她对谢岑儿也有过提防,但事到如今,她早就已经看得清楚明白。 至少在现在,谢岑儿并非与她站在敌对的两边,在将来会是怎样,那就是将来的事情了。 过去种种,她所做过的所有事情,她也仍然不会有半点后悔。 便也一如她现在的心思,她当下看得明白当下,便不用太计较今后。 . 她看向了钱元,语气平静:“我知道了,你且去看看王婕妤今日是不是会安分带在菱花宫中。” 钱元应下来,便把这事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便有人前来回禀,说是王婕妤往承香殿去见陈瑄了。 . 张贵人坐在内殿中远远看着那架四时花树的摆件,听着这话便笑了一笑——她想,王婕妤一定是害怕她去把所有的关于废太子关于梁皇后的事情都甩到她的身上,现在急着去向陈瑄剖白心意吧? 若今时今日没这么一座四时花树的摆件,也没有谢岑儿递过来的那句话,她或者会有一些慌张。 但此时此刻她是半点也不惊慌。 王婕妤踏上了一条一眼可以望得到头的死路。 只是张贵人却忽然好奇起来,为什么王婕妤半点也不愿意等?难道就认定她一定会失宠,她一定会把锅都甩到她身上去? 她再看一眼那四时花树的摆件,又想了想昨日裴嬛晋位婕妤的事情。 其实若不是早上看到了这显然是她喜好的摆件,她也以为她从此便不再会在陈瑄心中了。 她垂下眼睫。 她再说不清她对陈瑄到底是何种感情。 . 康都的冬季晴朗的时候总是少。 纷纷冷雨中,王婕妤跟随在内侍张淮身后进到了承香殿中。 承香殿内不辨寒暑,似乎永远都如春日一般温暖。 扑鼻而来淡淡的香味让她感觉紧张了些许。 她上一回独自来求见陈瑄还是夏季时候,那时候她是借着陈耀的名头来的,陈瑄在承香殿中与谢贵嫔聊天,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她。 其实她原本也很少来求见陈瑄,她知道她在陈瑄心中的地位实在太低。 否则为何……她生下皇子了,到如今还只是个婕妤呢? 连那刚进宫没多久的裴嬛都能从美人到婕妤,她进宫这么多年,生下皇子,却也还是个婕妤。 这并不公平。 可人之偏心又无法去用公平来衡量,至少在后宫中无法这么衡量。 想着这些事情,她跟随在张淮身后来到了暖阁外。 张淮打了帘子躬身请她进去:“陛下在里面等着娘娘。” 王婕妤回过神来,对着张淮笑着点了头,便踏入了暖阁中。 . 陈瑄靠在软枕上面看着王婕妤从外面进来。 他看着她行了礼,皱着眉头想了想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宫,又想了想她是什么时候生下了二皇子陈耀。 似乎是太久远的事情,远到他需要回忆好一会儿,才能依稀记得当初的点点滴滴。 最初时候他似乎也是很喜欢她的,只是很快他便发现了她温顺之下藏着的利爪。 不同于张贵人刚进宫时候的毫无心机,王婕妤或者可以用处心积虑来形容。 他自发现王婕妤的心思之后,便对她冷淡了下来,虽然她生下皇子,但他并没有晋她的位分——他那时候应当是在想,只是心思颇多不讨他喜欢,也没到了恨之欲其死的地步,便只打算冷待下去。 若不是后来张贵人一副要把陈耀当做自己儿子抚养的架势,他连婕妤的位分也不太想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番面前这风韵犹存的王婕妤,她面上一如既往的温顺听话,此时此刻她跪在他面前,也不曾有半点不恭和不驯。 所幸他没有给她太高的位分,张贵人大约是压不住她的。 陈瑄如此想着,便叫她起了身。 王婕妤压了压心中的不安,慢慢起身来站在了一旁。 “坐吧!”陈瑄指了指旁边的位置,“朕许久没见到你,你最近可还好?” 王婕妤忐忑地在一旁坐下了,抬眼看向了陈瑄,恭顺道:“妾身……向来安好,只是记挂着陛下,心中颇多思虑。” “思虑什么?”陈瑄问。 王婕妤咬了下嘴唇,心一横,便把已经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的话说出口来:“妾身记挂着陛下,枕边有异心之人,不知陛下是否知晓。” 这话听得陈瑄微微皱了眉,他看向了王婕妤,神色莫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妾身……妾身前来告发张贵人对先皇后不敬对太子不慈,并密谋伤害先皇后与太子之事!”王婕妤跪在地上,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便滑了下来,“妾身胆小,时至今日才敢来与陛下揭发此事!请陛下恕罪!” 91. 第 91 章 她应当和自己的反复重生…… 对自己的后宫,陈瑄自认为是向来宽厚的。 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情,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世上没有完人,他是天子尚不能做到十全十美,如何要求身边女子做到尽善尽美呢? 但他也承认,他对梁皇后的确颇多苛责——或者是所有的不宽厚都用在了她一人身上,所以才换来了其他人的宽厚。 在梁皇后去世之前,他已经想明白了缘由,为什么偏偏就会对她那么斤斤计较,偏偏对她颇多责怪,大概是因为曾经真的有过期待,他去求娶梁霙的时候,是先慕其才华,后量其门第,才登门了梁家。 人对自己寄予厚望的那一个人,会格外严格一些的。 正如他对梁霙。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之后所有的一切原本不该计较的,都变成了计较。 他想起来在梁霙重病之前他有一次去她宫中探视。 . 梁霙对他说:“你的许诺都成了空,我十分后悔。” 而他问她:“后悔的是信了朕的许诺,还是后悔了这么多年的行为种种呢?” 梁霙没有给他回答,只道:“若我死了,我就在地底下看着你们,看着你们都不得好死,没道理这世上只有我一人受苦。” 他没有接梁霙的话,只是道:“要是真的有那一天,你若真的到了地底下还能看到人间发生什么,便也就只能看着了。在人间时候尚且不能改变一二,到了阴曹地府,难道因为你多看几眼,这世间还能起什么波澜?” 他知道他不应该这么说的。 只是他在梁霙面前向来也没怎么收敛过自己的脾气。 于是梁霙怒不可遏,她用恶毒的话语咒骂他,说他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 后悔这两个字,陈瑄自问,是真的没有过的。 他所做种种,或者有遗憾或者有缺漏,却没有后悔。 做过了便就是做过了,是成是败,便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后悔除了让他反复懊恼徒添烦恼之外并没有更多益处,他不如拿着后悔的时间去想一想,下次若再遇到这种事情,能不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 此时此刻他忽然回忆起了这短短的对话,再看了一眼面前温顺的王婕妤,心中拂过了一丝好笑。 她应当是思虑了很久才到他跟前来吧? 看着王婕妤眼底用粉也遮不住的乌青,陈瑄撑着头想,不知她会不会后悔今日到承香殿来说了这些话呢? 而王婕妤并没有注意到陈瑄的目光,她还在继续说着。 她道:“枫山行宫之事,张贵人命人买通了陛下身边的张圆,向东宫传递了一条假消息,谎称陛下在枫山行宫遇刺,鼓动了太子殿下带着兵马私自往枫山……” “朕记得,这件事情是你身边的内侍,那个叫吴勇的杂扫。”顿了顿,他打断了王婕妤的话,抬眼看向了一旁低着头的王泰,“去把梁熙当时审出来的那堆东西拿过来。” 王婕妤悚然一惊,带着几分错愕地抬眼看向了陈瑄,一时间所有的话都失了声一般。 “继续说吧,朕想听听在你眼中,枫山行宫之事是个什么样子。”陈瑄好脾气地笑了一声,“身在宫中受到胁迫的孤儿寡母,不得不听从皇帝身边奸妃的胁迫,做了坏事也不敢说?最后终于等到奸妃看起来似乎要失宠了,赶紧跑出来把这些事情撇清?” 王婕妤腿一软,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 另一边,王泰已经带着人把梁熙当初在宫中上下审问出来的案卷给搬了过来。 陈瑄随手翻了翻,找到了其中一本翻来来,递给了一旁王泰:“你念给婕妤听一听。” 王泰接了卷宗,语气平淡地念道:“戊辰日,王婕妤问吴勇,可有枫山消息,吴勇说没有,王婕妤又问什么时候才能对东宫出手,吴勇说此事还需要等候;己巳日,内侍张圆给后宫诸人带回赏赐礼物皮草鲜肉等物,吴勇见到张圆……” “妾身是被迫的!”王婕妤倏地抬头打断了王泰的话语,抬眼看向了陈瑄,“陛下既然事事都知晓,难道还认为是妾身强迫了张贵人做了这么多恶事么!” “朕知晓这些事情,朕既然不命人多说,便就是打算这么过了。”陈瑄看着王婕妤,“朕没有教养好太子,让他轻易就能受到蒙蔽,轻易就能左右行为,应当算朕的过错,朕并不打算把所有一切的责任都推到你们身上。” 王婕妤面色苍白地听着陈瑄说着这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 陈瑄接着又道:“朕当然可以自省,不去计较你们在其中做了什么;但不代表你们再拿着这件事情来说的时候,朕会再次容忍下来。”顿了顿,他又仔细端详了王婕妤一番,此时此刻他又觉得眼前此人看起来些微有些陌生了。 是应当陌生的,他其实没真的宠幸过她许多次,这些年她在他心中只是一个冷漠温顺的影子。 她要是愿意一辈子缩着爪子跟着张贵人,他也不会去计较什么,都施恩给过一人,也不介意多给一个人。 但既然她伸出爪子来不想要,那他也没必要强行给。 . 他挥手示意王泰带着人退出殿外,语气些微和缓了一些看向了王婕妤:“朕方才在想,你跟着张贵人这么多年,膝下又有皇子,就算张贵人失宠了,你应有的也还是会有,为何这么急呢?还是你认为幼媛会把你反手出卖到朕这里来邀宠?” 王婕妤这会儿倒是真的冷静下来了,她缓缓从地上抬起身子看向了陈瑄,道:“陛下心中,张贵人便就是样样都好的,妾便是心中藏奸。” “朕也不这么认为。”陈瑄无所谓地笑了一笑,“幼媛自然有她的过错,朕看在从前不会与她计较。原本你,看在陈耀的份上朕也不打算与你计较。” “陛下心中有什么呢?太子其实也不在陛下心中吧?”王婕妤此时此刻已经预料得到她会有的下场,反而是无所顾忌起来,“陛下什么都可以不计较,陛下计较的是什么?” “朕登基到如今,除却天下苍生,北方失去的故土,没什么是值得朕去斤斤计较的。”陈瑄如此回答了她,“朕身为皇帝,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都需要朕去处置,而在你眼中,朕仿佛只应当把目光投向后宫,只看着自己枕边人的明争暗斗,然后与你们分出个是非黑白,对么?” 王婕妤看着陈瑄,道:“妾的世界便就是在这后宫中,在后宫中,妾似乎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陛下所谓的优容。” “若觉得没有得到过,那便算是没得到过吧!”陈瑄没有与她一一分说的兴致,他最后看了王婕妤一眼,淡淡又道,“你为朕生下皇子,也算是功劳一件,这么多年在宫中虽然不算安分守己,但也没翻起什么大风浪。就赐酒一杯吧!你方才说起了梁皇后,既然你还想着念着她,便让你陪葬她一侧,也算了结你们的情谊。” 王婕妤颓然瘫软在地上,没有再说出话来。 陈瑄也无意再多说,只让内侍架着她送回了菱花宫。 . 而此时此刻,甘露宫中,谢岑儿迎来了一位稀客——昭容韦氏。 之所以说是稀客,乃是这位昭容韦氏,谢岑儿重生十几个回目,基本上每次只能见一次面,且见面就是在韦苍叛乱之前,她前来状告韦苍谋逆之事,在状告之后,这位昭容韦氏就直接自裁于宫中。 除此之外,她十几个回目在宫中,无论是逢年过节还是有什么重大喜事,这位昭容韦氏从来都是托病不出的。 托病不出了十几个回目的人这次突然来访,再联想起之前谢岫提醒过韦家与废太子有牵连,以及韦氏每次都是状告韦苍谋逆的行为,谢岑儿直觉韦氏的来访有一些不妙。 果然,韦氏来到甘露宫中便直接拿出了一封奏疏,请谢岑儿转交给陈瑄。 她道:“妾身不便去面见陛下,所以请贵嫔娘娘代为转交。”她声音十分温和,面上神色也十分淡定,“妾身是戴罪之人,但所上奏之事句句属实,请陛下不要大意。” 谢岑儿没有立刻接过那厚厚的奏疏,而是多看了韦氏一眼,而韦氏淡定又坦然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她又道:“此事牵连不到贵嫔娘娘和谢家,请贵嫔娘娘放心吧!” . 若论辈分,昭容韦氏应当算是韦苍兄弟俩的堂姑。 当初她进宫自然是韦榷的主意。 她自己本人应当是不愿意的。 从进宫之处得了昭容的位分开始,便再没有动过。 之前谢岑儿对身边每个可能的人进行调查摸底的时候也研究过这位昭容韦氏,便发现这位韦氏心里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报复韦家。 当初韦榷死后,在爵位继承上面,她落井下石,并且亲自上书把韦家一大半的东西慷慨充公,自此就和韦苍兄弟成了死对头。 后来韦苍叛乱时候,她首先觉察出来检举,但奈何那会儿陈瑄都被捅得半身不遂,她的检举没起到什么作用,最后也就是一死了之。 她对什么后宫争斗毫无兴趣,心里就只有报复韦家这么一件事情,最后也算是偿所愿。 故而谢岑儿最后分析,她应当和自己的反复重生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韦氏这次奏疏多半又还是和韦家有关系,是属于她对韦家的报复了。 想着这些,谢岑儿于是接了韦氏送来的那厚厚奏疏,道:“我替你把奏折递上去,你回你宫中等候陛下的旨意吧!” 得了这句话,韦氏便干脆利落地起身感谢,然后退出了甘露宫。 目送了韦氏离开,谢岑儿再看向了常秩,道:“你便直接把这奏折送承香殿去,别的不必多说。” 常秩应下来,便立刻带着奏疏往承香殿去。 . 冬雨寒冷刺骨。 常秩朝着承香殿方向走的时候,便见着有一行人从承香殿出来在往菱花宫的方向去。 他想起来早上便听说了王婕妤去见陈瑄的事情,于是便吩咐了身后的小内侍赶紧先回甘露宫去和谢岑儿回禀一声。 小内侍依言转头便往甘露宫跑。 常秩在寒风中缩了缩脖子,继续朝着承香殿的方向前行。 尽管一路也是避着风雨还披着斗笠,但到了承香殿外时候,身上还是湿了大半。 常秩在廊下摘了斗笠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叫了个内侍把里面王泰喊出来。 不过一会儿,却是张淮出来了。 “贵嫔让你过来有什么事情?”张淮对着常秩笑了笑,“这会儿陛下心情可不太好。” 常秩把昭容韦氏让人送来的奏疏拿出来递给张淮,道:“是昭容让我们娘娘转交给陛下的一封奏疏,娘娘便打发我送过来了。” 张淮想了想,把奏疏接了过来,道:“你且在这儿等等,我送进去给陛下看看。” 常秩松了口气,便应了下来。 张淮转身进去了殿中,一边就有小内侍巴结地捧着热帕子之类的上前来请他擦手擦脸。 常秩自然是圆滑擅长交际的人了,他一边谢过了这些小内侍,一边把荷包里面的银锞子之类分给他们,随口问道:“陛下怎么不高兴了?” “没敢凑过去偷听,王大人让我们都走得远远的,免得听多了惹祸。”一个人说道。 常秩也没追问,又笑道:“说来,怎么今天没见着王大人?” “王大人带着人去菱花宫了。”旁边一个小内侍回答道,“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常秩大概明白了些,便不再多问,把擦了脸的帕子还给他们,道:“多亏你们这热帕子,我现在舒服多了。” 和这群小内侍玩笑了几句,张淮便从里面出来了。 张淮向常秩道:“陛下让你进去回话。” 常秩看了眼张淮神色,比了下口型:“陛下还在生气?” 张淮只摆了下手,没有多言。 常秩于是跟在张淮身后进去内殿,看到已经翻开奏疏在看的陈瑄。 “韦氏找贵嫔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陈瑄扫了常秩一眼,语气稀松平常地问,“贵嫔让你过来,交代了什么没有?” “我们娘娘什么都没交代,就说让奴婢送来。”常秩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昭容娘子找我们娘娘时候,也就说这东西请娘娘转交,旁的没多说,在甘露宫待了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走了。” 陈瑄点了点头,示意常秩可以退下了,他看向了张淮,道:“你让丞相进宫来一趟。” 92. 第 92 章 只是一个不得不下的决心…… 常秩与张淮一起出了承香殿,两人还一同走了一段路,快到了安顺门前才分开了。 一个往宫外去,一个往后宫走。 . 张淮和王泰并不一样,他年轻,而王泰已经渐渐老了。 张淮一边走一边就与常秩闲聊说起来。 他道:“陛下还想着赏王泰一个爵位,让他好好回家养老,我也不图别的,就想着将来也能有个脸面能被陛下赏个爵位,荣归故里,再收养几个孩子,这一生便就是完美了。” 常秩听着这话是有些羡慕的,不过他毕竟年轻,眼看着在贵嫔身边也是出了头的人,只要贵嫔不倒,将来他也不会比王泰张淮这些人差到哪里去。 于是他便顺着张淮的话恭维道:“张大人必定是会心想事成的。” 张淮想着要取代王泰的位置,他现在想的便是能多拉拢一些人,这样才不会因为年轻镇不住场子,如常秩这样的,便就是他想要拉拢的对象了。 他笑着看向了常秩,在安顺门前站定了,道:“好了,我该往前头去了,等闲下来我找你喝酒。” 常秩便停下脚步,目送了张淮先走远,自己才朝着后宫的方向去。 . 跟在常秩身后的小内侍似懂非懂地回头看了看张淮一行人,又赶紧追上了常秩,小声问道:“那小张内侍是不是想拉拢咱们呀?” 常秩好笑地伸手在那小内侍头上拍了一下,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乱说的话被人听去了,是要出大事的。” 小内侍忙捂了嘴巴,不敢吱声。 “出来办差就只记得四个字,多听少问。”常秩说道,“别人说什么,你听什么,他想听什么,你就顺着他的话多说几句。” 小内侍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 常秩忽然想起来宣华宫的钱元,从前钱元算是这宫中内侍除了王泰之外的第一人,现在王泰既然要告老还乡,张贵人如今也有颓势,宫中的局势也是要变一变了吧? .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进到甘露宫中,却先看到了王泰一行人正在殿中与谢岑儿恭敬地回话。 他脚步停下来,躬身站在门口听。 只听王泰说道:“陛下说:‘婕妤王氏与先皇后梁氏姐妹情深,今次因思念过度,忧病伤身,故而才有此不测,朕甚为感慨,特令王氏葬于先皇后梁氏一侧’。贵嫔娘娘,此事陛下不打算让外廷督办,便叫内府按照旧例来,便只好交给娘娘了。” 常秩听着这话,突然就想起来之前他往承香殿去的路上看到的情形。 他虽然不知道承香殿发生了什么,但此时此刻听着王泰的话,再结合他见到的那情形,也能在脑海里拼出个大致来。 一时间他惊住。 王婕妤这是死了? 来不及多想,他又听见里面谢岑儿心平气和地接了话。 谢岑儿道:“陛下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虽未亲眼见过先皇后,但也知道王氏向来性格温顺,是懂礼的人,一定是伤心得太狠了,才这样一病去了。只是可怜二皇子还未成亲生子,便失了生母。”顿了顿,她目光投向了正在门口处的他,还对着他招了下手。 常秩急忙进到殿中去行了礼。 “你拿着刚才我让玉茉收拾出来的东西,与王泰一起往二皇子那边去一趟,叫他节哀。”谢岑儿语气十分平静,“再有,这两日差人去菱花宫看着,不可有怠慢。” 常秩拢了心神先应下来,又听王泰道:“有娘娘操持此事,陛下也十分安心了。” 谢岑儿道:“陛下想来也颇多伤神,王大人在陛下左右,还是要多多提醒陛下休息用膳。” 话说到此处,便到了结束的时候。 王泰应下了谢岑儿的话,恭敬地退出了甘露宫正殿。 常秩跟随在王泰身后一起出去,心里琢磨着方才王泰与谢岑儿之间那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平平凡凡的对答,又觉得自己想要往上爬,还得更潜心一些。 . 谢岑儿扶着玉茉从几案后站起来,多看了常秩一眼,好笑地向玉茉道:“怎么今日常秩看起来有些奇奇怪怪的,似乎在和谁较劲一样。” 玉茉是女官,她也大致听说了王泰也许应会被赏个爵位再允他告老还乡的事情,便笑道:“听说王泰今年伺候完陛下,明年就要家养老了,陛下还打算赏个爵位,这些内侍们心里都在打小算盘呢!” 谢岑儿恍然,她笑了笑,道:“那难怪看着仿佛想要上进的样子,有上进心总是好的。”顿了顿,她看向了玉茉,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你有什么打算?是想在宫里伺候陛下一辈子,还是等到了年纪之后就放出去?” 玉茉犹豫了一会,看向了谢岑儿,道:“妾身原本是想着若能伺候陛下便更好,只是最近妾身又在想,若娘娘到时候能给妾身指婚,有道好姻缘,妾身更愿意。” 谢岑儿倒是不意外听到这话,当时能被选中送到甘露宫来的,自然都不是蠢人。 玉茉悄悄打量了谢岑儿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发恼的样子,才继续又道:“妾身原本也与宫中许多女官一样,想着出宫了到底也没什么好下场,到时候年纪也大了,得不到好。可跟在娘娘身边看着这宫中的美人才人,渐渐这心思也就淡了。” “那到时候我给你找个好姻缘吧!”谢岑儿没计较玉茉说的这么一段几乎算逾矩的话,“跟在我身边,总要有个好的归处才是。” 话说到此处,她又有些感慨。 . 人在深宫中的时候,容易把世界越活越小。 便如她最初几次完完全全都在宫斗中的回目中那样。 睁眼便是宠爱,闭眼便是阴谋。 当目之所及的世界越来越小,心也越来越窄小。 心里容不下任何人,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反复琢磨揣摩出一百八十种意味。 越来越逼仄的道路便让人异化而不自觉,发疯也不自觉。 宽容变成了一种十分罕有的品德。 似乎每一个对别人的宽容都变成了对自己的折磨。 她是经历过十几次重生之后回头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 身在其中时候,无法觉察。 便也如今日被一杯毒酒赐死的王婕妤,也如现在还或许在为那四时花树欢喜的张贵人,或者是晋位为婕妤的裴嬛。 . 不知不觉一场雨变成了雨夹雪,再一阵风吹过,就变成了细密的雪粒。 雪粒在北风中肆虐地拍打着一切。 冒着风雪梁熙进了宫。 他在承香殿外整理好了仪容,把被风雪打湿的大氅交给身后跟着的长随,然后才进到殿中去。 他有些不知道为什么陈瑄这会儿让他进宫。 北边的战事在往好处发展,陈瑄顶住了各方的压力给卢衡放了权,若不出意外,等到过年时候,琉州是可以完全收入囊中,并且窦傲所谓的北齐极大可能会被卢雪现在这样毫无顾忌的撕咬之下真的被撕成碎片。 魏朝内部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只有王琳去接了瑶州军,到如今还没有上奏说明瑶州军情形一事让人有些在意。 但看在最近天气,跟随王琳去其他人也没有消息传来,他猜测着可能是因为风雪缘故有所耽误。 再还有南边海上与珩州的出海贸易,似乎也是一切太平。 会是有什么事情让陈瑄叫他突然进宫? 想着这些事情,他已经行进到了殿中,陈瑄罕见地没有在几案后靠着,而是负手而立,站在墙边抬头看着曾经魏朝一统南北的舆图。 他脚步略放重了一些,上前行了礼。 陈瑄听着声音回头,叫他起身。 “那边有几道书折你看看。”陈瑄指了指一旁几案上放着的那些,语气是平平常常的,“也不想叫太多人知道,你看过之后心中有数便行。” 梁熙直觉有些不太妙,他恭敬走上前去拿起几案上的书折翻看起来。 第一封,是昭容韦氏告发韦苍联合宫中废太子谋逆之事。 第二封,是韦苍与废太子勾结的书信证据。 第三封,是他没看到的或者是直接送到宫中来的,王琳关于瑶州军的上奏。 第四封,是陈麟的一封斥责卢雪用兵残忍的上奏…… 第五封…… 他越看心越往下落,甚至感觉手指冰凉僵硬,无法再继续翻下去了。 他也的确没有再翻下去,他直接跪在了地上请罪,口中道:“臣有罪……” “你没罪,起来。”陈瑄的语气一如以往,“既然给你看,便不是要治你的罪。” 梁熙感觉身上仿佛背负千斤一般沉重,过了许久才扶着几案从地上站起来。 “臣……”梁熙是万万没想到今日进宫是因为这事情……他是觉察了韦苍与陈麟的勾搭,可他没想到韦苍竟然已经想要谋逆了? 他以为韦苍最多是要针对谢家纠缠不清,却没想到韦苍已经有了贼子之心。 “朕知道你对陈麟颇多怜惜,朕对他曾经也寄予厚望。”陈瑄看向了梁熙,“但这一回……并非是枫山行宫那样儿戏了。” 梁熙低下头,语气沉重:“臣明白。” “朕最近常常想起皇后,或者身为人子,陈麟更应该会想念他的母后。”陈瑄的语气平静,声音冷漠,“朕还愿意给他个孝子的体面。” 梁熙抬眼看向了陈瑄,想要说什么,话到了喉咙中却说不出来。 “你不必说什么违心的话,朕并不认为朕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陈瑄坦然道,“只是一个不得不下的决心。” “臣……明白。”梁熙沉痛地闭了闭眼睛,他当然也明白陈瑄的意思。 当陈瑄给予宽容的时候,陈麟有千万条道路可以走,甚至他什么都可以不做,只等着将来陈瑄死了,他就算是废太子,也能因为嫡子身份和梁家登基。 但陈麟一定要选一条死路,那边也就只有一个结果。 这一切都与当初梁霙的下场那样相似。 梁熙恍惚间这么想着。 93. 第 93 章 体面,为什么还要体面?…… 灵安宫比不上东宫宽敞华丽,但也算是十分精巧的一组宫殿群。 宫门口有一棵叶子全红了的枫树,此时此刻雪粒已经变成鹅毛大雪,深深浅浅的红叶之上已经盖上了一层白霜。 天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了。 . 陈麟端坐在温暖的殿中,低着眉眼听着一旁的宫人在说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 “父皇竟然这么对王婕妤吗?”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最后嘲弄地笑了一声,又道,“他便就是这么薄情寡义的人,自私得很。” “不过这事情,经过贵嫔娘娘打理,如今宫中是说王婕妤思念皇后娘娘故而病重。”宫人说道。 “谢氏那人大约是和父皇一模一样的性子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瞎话都说得出口,半点也不奇怪。”陈麟用手指摸了摸面前茶盏的沿口,声音又有些惆怅,“她们口口声声在说母后,若母后真的活着就好了。” “殿下,另外还有件事,是昭容娘子今日往贵嫔那边去过一趟。”宫人又道。 “昭容是谁?”陈麟皱了皱眉头抬眼看向了面前的宫人,“我似乎都不怎么记得宫里有这么个人。” “韦氏。”宫人忙回答道,“是宣武公的堂妹。” 陈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关系给对上,他意外起来:“我倒是还不知道宫里面竟然有韦苍的姑姑,韦苍似乎之前也没有说过。” 宫人道:“这位昭容当初是不愿意进宫的,故而进宫之后与韦家关系也不好。” “原来是这样。”陈麟重新垂下视线看着面前小几上摆着的那些茶盏小物,陈瑄的后宫中人太多了,他从来都不知道韦家还有这么一位昭容在宫中。 . 他又想起来梁皇后、他的母亲。 事实上他常常会梦见自己的母亲,尽管在梦中她的容貌已经模糊,但他能很清楚的知道,他梦到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梦见梁皇后的时候,常常是他迷茫不知所措的时候。 他不知要怎么和陈瑄相处,他不知要如何对待陈耀,甚至他不知要怎么面对梁家、谢家、韦家。 一切迷茫,都会在梦中得到一个他最想要的答案。 冥冥之中似乎便有注定一般。 尽管他的母后离他而去那么多年,他还是常常觉得她就在身边相伴。 . 正想得出神,外面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陈麟抬眼看去,只见八福从外头急急忙忙地进来了。 “怎么了?”陈麟问。 八福一脚踢开了之前给陈麟汇报宫中事情的那内侍,声音急迫:“殿下,丞相大人来了。” 陈麟眉头拧起来,烦躁地摆了手:“不见。” 八福回头看了外面一眼,声音更急了一些:“丞相大人是从承香殿过来,应当是带着陛下的旨意。” “父皇的旨意?”陈麟皱着眉头看向了八福,他实在是想不到陈瑄会给他什么旨意,上次他送到承香殿的奏疏,陈瑄叫人直接还给了他,难道这次是陈瑄终于发现了他的奏疏其实实在在理? 想到这里,陈麟忽然心中振奋了一些。 . 这时,他便见到梁熙带着禁卫从外面直接进到殿中来了,他身后的禁卫体型剽悍,直接便把整个灵安殿都塞了个满满当当。 陈麟再次拧起眉头来,他站起身,道:“丞相竟然如此无礼,连通传也没有,便这么带着人擅闯?” 梁熙走到了他面前来才停下脚步,他虽然已经年老,但身量依然高大,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竟是让他感觉到了压迫和威慑。 这不像是梁熙素来在他面前和蔼可亲并且耐心十足的样子。 梁熙的目光在他面前的书几上扫了一圈,弯下腰去随手拿起了一封打开看了一眼,又重新放了回去。 “我送殿下去文苑休养。”梁熙直起身子来看向了他,目光平静,“文苑是当年你母后养病的地方,想来殿下应当是十分思念你母后的。” 陈麟感觉有些莫名,他皱着眉头道:“我就在宫中,不去什么文苑。” “是陛下的旨意,请殿下听从,也给自己留个面子和名声。”梁熙说道,“殿下与韦家的那些事情,陛下已经知晓了。” . 陈麟忽地感觉心跳快了一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方才那前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送他去文苑休养,不过就是让他找个地方体面地去死罢了! 可……凭什么是他死? 他年纪轻轻,为什么要死? . 他再抬眼看向了梁熙,梁熙也正看着他。 “丞相……我……”陈麟忽然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来。 “韦苍已经伏诛。”梁熙语气平静,“他说一切都是殿下的意思,我想……殿下应当没有那么多想法,是被韦家人蛊惑了。” “是、是是!就是这样!”陈麟听着这话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丞相、外祖父……我、我……” “但陛下给臣看过了殿下与韦家的书信。”梁熙打断了陈麟的话,“有一些事情,殿下是不应当做的,做了便无法挽回。” 陈麟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来。 “所以有一些决定,也是陛下一定会下的。”梁熙伸手托了一把陈麟的胳膊,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了他身上,“臣虽然想要保全殿下,但却也实在做不到了。如今唯剩下‘体面’二字,大约能周全一下殿下的名声。” . 陈麟沉默了一息,接着却突然癫狂了起来。 他甩开了梁熙的手,又把斗篷丢到了地上,双目通红看向了他,嘶吼起来:“体面,为什么还要体面?你口口声声说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便是,将来再有人提起殿下,不会说殿下是一个三番几次杀君弑父的丧心病狂大逆不道之人,也不会说殿下是不忠不孝不义之辈。”梁熙语气更平静了一些,“一切不过为身后事,殿下若不想要,这会儿大可以去承香殿与陛下对峙,想来韦苍一定十分欢喜,如此一来他便就能把一切罪责都推脱给殿下你。” “虚伪……你们都是如此虚伪。”陈麟后退了一步,“这一切与我何干,我死后,这一切都与我无关!”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痛苦与挣扎,他复又扑到了梁熙身上,声音微微颤抖,“我不要死,外祖父你救救我,我不要死啊……外祖父,你去与父皇说,就说……就说一切是陈耀的意思,是王婕妤的谋算,是张贵人的谋算,与我没有关系!” 梁熙平静地看着他,伸手架着他站稳了,又示意身后的禁卫搀着他往外走。 “有些话,有些事情,殿下与臣,心知肚明。”梁熙便就跟在一旁,一边走,一边说道,“殿下的心思,臣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陈麟一边趔趔趄趄地往前走,一边看向了梁熙。 “是非对错,臣心中也有衡量。臣不会为了殿下去做一件错事,当年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从温暖的内殿走出来,梁熙开口说话时候,便从口中呼出了白气,“只是这些话已经说得太晚了一些,木已成舟,便就这样吧!将来我会劝陛下给殿下过继嗣子,等百年之后,也不会缺了祭祀香火。” 陈麟大力挣扎起来,他嘶吼道:“外祖父,你当年难道也就是这样对我母亲的么!” “是,但也不是。”梁熙语气未变,“当初皇后与殿下一样,是先把臣推得远远的,然后再来指责臣在最后为何没有伸手援救。” . 说着话,便已经到了灵安殿外。 一辆牛车已经等候在外面。 梁熙示意禁卫们抓着陈麟上了牛车,等到牛车走远了,才吩咐留在殿外的禁卫首领:“把这宫里的内侍宫人都押到牢中审讯。” . 晚间时候,忽然天边滚过了一道雷响。 谢岑儿原本靠在榻上正拿着书看,忽然感觉脑子有点发晕。 她合上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却突然眼前一黑——但脑子是清醒的。 一种熟悉得不得了的感觉袭上心头来。 这就是她每次重开回目的前兆啊! 这次这么早?为什么这么早?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就要重开? 这都不能赖千里之外的卢雪了吧? 这凭什么? 有没有人管这事情?有没有个确切说法? 正义愤填膺,她隐隐约约听到耳边似乎有一声一声的控诉。 暂时把心中愤懑先压一压,她侧耳去听那控诉——说得太快,好像是在问为什么,听着应当是女声,但声音并不熟悉。 这还是第一次。 长久的黑暗和一叠声的为什么让谢岑儿有点烦躁……要重开就立刻重开,这女声难不成还是她的具象化心声? 可她心声也不是这样啊!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一道威严的声音道:“已经够了,这已经是最后一次。” ??? 谢岑儿简直感觉自己一下子化身为十万个为什么,这是什么够了?最后一次又是什么? 还没等她闹明白,忽然眼前又是一亮。 她回到了甘露宫中的软榻上,老太医正在给她诊脉,一旁陈瑄皱着眉头坐着,地上跪了一地的女官内侍。 她这是没有重开,又重新回来走剧情了? 94. 第 94 章 突然想到我曾经误会了一…… 这是谢岑儿第一次遇到在眼前一片黑之后竟然不是重开回目,而是继续走剧情的情况。 她感觉脑子里面有些纷乱。 过去的一切猜想似乎在方才的事情发生之后都可以被推翻了。 可她又揪不出一个什么头绪。 这就好像是解题的时候从第一步开始方向全部出错,往错误路上狂奔接替,所以就算自我纠正了无数次都无法得出正确结果。 一时间想不出来,眼下也不是发呆去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身边坐着的陈瑄还有跪了一地的宫人以及身旁的太医看着她醒过来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当下之急是应当安抚面前这些人。 “老臣给娘娘把脉,娘娘应当是最近累着了,加之天气变化下了雪,有些照亮。”老太医先开了口,“娘娘切不可为了漂亮穿得太少,要以保暖为主。” 这话听得谢岑儿都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里层外层,老太医是睁眼说瞎话说她穿得少吧? 不过她没打算为难老太医,估摸着老太医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想到这里她顿了顿,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倘若她回档就是突然没意识了,那么对于她前面所有回目来说,除了那几个打出了be线真的死了的回目,其他回目中她就是猝死当场? 她抬眼看向了老太医,忍不住开口问了:“所以……我只是晕了一会儿?” “晕了很久。”旁边的陈瑄眉头是皱着的,“已经快更了,朕过来时候你都没有醒。”顿了顿,他带着十足的质疑看向了老太医,“朕不认为会是因为寒冷之类的原因就晕过去了,这甘露宫中也烧了地龙,显而易见贵嫔穿得也并不少,应当是其他的缘由。” 老太医不紧不慢地摸了摸胡子,道:“老臣只是从脉象看来,是这样的。” “那你晕过去之前可感觉到了寒冷?”陈瑄重新又看向了谢岑儿。 谢岑儿回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什么感觉。” 陈瑄抬头看了看甘露宫上下陈设,又重新看向了太医,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了:“你且给贵嫔开药方,让贵嫔快些恢复了。” “是。”老太医应下来。 “你们先起来,去外面好好守着。”陈瑄又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宫人们,“不要让闲杂人等再往甘露宫来。” 玉茉常秩等人忙应下,起身便去到殿外。 殿内只剩下了陈瑄与谢岑儿两人。 “朕会让人去查一查此事。”陈瑄看向了谢岑儿。 “查什么?”谢岑儿感觉自己有些在状况之外了,她这种情况简直无法用科学解释,难道陈瑄还能搞出个结果? 陈瑄面色是很平静的,但说出来的话却十足的封建迷信:“查一查是不是有人用了巫蛊之术或者其他的什么邪术。” 谢岑儿哽了一下,作为基本相信科学(虽然重生穿越已经很不科学了)并且在前面十几个回目中没接触过神神鬼鬼的事情的人,她的确是半点也没去想过神鬼巫蛊邪术。 这事情谁能想到啊,就算还在现代的时候她基本全部是盲点! 在她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她老谢家,从爹妈到兄弟姐妹再到旁支的亲戚,也没见哪个是封建迷信不离口,虽然平常会拜一拜菩萨之类的,但也没真的把所有一切都寄托在这些事情上面的。 不过……眼下这种毫无头绪的情况,就算封建迷信不是最终解法,也不失为是一种不同的思路,可以让她从之前显然错误的解法中抽脱出来。 “巫蛊之术可以让人晕过去而不自知么?”她问。 陈瑄想了想,道:“据说有一些邪术可以摄去人的魂七魄。丢了魂七魄,自然就会晕过去不省人事。多年前朕从朕的母亲那里听说过这些事情。” 谢岑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最近你就跟在朕身边,朕有真龙之气,且有帝星庇佑,邪祟是不敢到朕身边来的。”陈瑄看向了谢岑儿,“你也放宽心,且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 谢岑儿意外地看向了陈瑄,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方案的。 陈瑄说着叹了一声,道:“这后宫中如今与朕能多聊几句也没私心的便就是你了。” 这句便大约能算是解释,谢岑儿再看向了陈瑄,再想起来过去十几个回目中陈瑄注定丢了性命还江山大乱的结局,有些感慨。 不过——方才陈瑄那话倒是让她忽然又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 那就是,除了这一次之外,她所有的重开都事实发生在陈瑄驾崩之后。 联系刚才陈瑄那句封建迷信的所谓帝星庇佑的话语,是不是还能有个猜测,那就是让她一次次重开的人,其实干不过陈瑄身上的帝星和龙气之类的东西,所以得等到陈瑄死得彻底了,才能让她重新开始? 帝星陨落之后,天下已经大乱,就算是她当了皇帝或者是陈麟当了皇帝又或者是谢岫之类的当皇帝,事实上已经无法阻止乱世的完全到来,这种时刻,谁身怀紫微命数犹未可知。 谢岑儿朝着这个方向茫然思索了一会儿,鉴于对这些事情了解太少,便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结论了。 就在她发愣的这么一会儿,陈瑄已经命人搬了奏疏之类的过来,就在他旁边批阅起来。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随便扫了一眼,是大将军卢衡的奏报,大将军卢衡带着两个儿子卢雪和卢雨已经占下了整个琉州,并且现在那个所谓的北齐政权已经土崩瓦解。 顿了顿,她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她一开始因为解题思路发生了错误,所以还误会了卢雪是罪魁祸首哦? 噫……谢岑儿忍不住抹了把脸,虽然这心思一直埋藏在她心里没与任何人说过,她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尴尬。 这是自我意识太强烈了吧? 不过……上个回目卢雪最后的表现好像又的确是很喜欢她的样子。 啊不能再想。 谢岑儿仰头倒回榻上,长长出了口气。 “怎么了,不舒服?”陈瑄抽空看了她一眼。 “不是,是突然想到我曾经误会了一个人的行为。”谢岑儿说,“突然想明白了因果,便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拉不下脸面和对方道歉?”陈瑄好奇地把笔放下来了。 “也不是……”有人愿意和自己说话,大概是能缓解一下她内心纠结了,谢岑儿坐起来又看向了陈瑄,“就是……内心先给他定了罪,现在就觉得不太应该。” “那下次有机会碰到那人就赏点东西,来弥补一下你自己内心的歉疚好了。”陈瑄笑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大概都会有这种遭遇的,一早觉得那人是个坏人,处处提防,结果最后发现他是忠心耿耿的好人。” 听着陈瑄这么一说,谢岑儿感觉心里略轻松了一些,重新又看向了陈瑄,道:“听陛下这么说,我心里也好过多了。” 95. 第 95 章 她得要去深入了解一下梁…… 这一天晚上谢岑儿久久没有睡意。 她便看着头顶的床帐,心里想着的全是她这十八个回目中的事情。 在过去她有一个最大的谬误之处,那就是她认为一定是和她密切相关的人,与她发生过一些关系,最终由于一些原因,比如她之前猜测卢雪可能有什么心愿未了,导致了她的人生不断重启。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顺理成章的思路,在这次意外之前,她都没有感觉到哪里有太大的问题。 但有了这次意外,她就很快发现了其中一个她之前忽视掉的问题。 倘若还假定是卢雪的原因她一次次重启,那么卢雪本人应当会有上一个回目的记忆才是应该的,每一次的不甘心,每一次的无法达成心愿,最后才导致了世界不断重来。 但事实证明,卢雪本人没什么记忆,在她接触到的人当中,目前看起来没有谁和她一样是拥有多次记忆的。 她应该早一点逆向思维排除掉卢雪——不过想法也就是个事后诸葛亮,一切推理都看起来顺理成章的时候,她不可能会觉得自己解题思路出现错误的。 . 跳出已有的思路,她基本可以确定,导致她不断重生的人,必定和她一样拥有十几次的记忆,并且这个人……应当对他/她自己本人的经历相当后悔懊恼不甘,也许对她还有那么一些敌意。 之所以说是有敌意,是因为如果他/她仅仅只是自己后悔,自己反复重来就可以了,大可不必拖着她一起反复重生。 那么问题就来了,在她认识或者相关的所有人当中,谁对她有敌意? . 从近到远,她首先想到的第一个人是谢峦。 但她很快就排除了谢峦。 以谢峦的性格,一个恋爱脑重活十八次那就已经直接对韦萤黑化,还私奔个什么劲,早就让梁氏想办法去搞死韦萤了,根本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反复又重复往同一个坑里面跳。 谢家的其他人……包括梁氏,对她或者没有太亲近,但显然也没有敌意,都是很正常的关系,也没有谁流露出多了什么记忆那种异样。 . 再以这一回目中新出的剧情来推断,曾经跟在她身边的丫鬟椒花走出了全新路线,会是她吗? 谢岑儿沉吟了一会儿,又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椒花多个回目中的表现,否定了这条思路。 如果椒花真的已经预知了剧情,那她绝对不会选择跟着太子走,那就是必死的一个路线,作为一个剧情先知,谁会去选一个注定路线走得坎坷还可能会死的太子呢? . 有可能是张贵人吗? 看起来并不像。 张贵人和陈瑄是同一种人,可别看她偶尔嘴上说说当年后悔,但做事的时候可不会后悔,她就是那种一直往前看的人,就算末路了都会拖着别人一起死,要是真的是她重生,可能陈瑄已经死在了十年前而不会活到现在。 再有张贵人对她的态度……除了她有那么一次疯狂针对张贵人疯狂搞宫斗搞事的时候之外,她们的关系大多都能算得上和睦,张贵人的心都在陈瑄身上,只要宠爱尚在,她对她就没什么敌意和针对。 . 陈瑄那就更不可能了。 要是是陈瑄,那他可能早就仗着自己重开十八次对北方机密一览无遗直接把北边胡人赶走,根本不可能到现在还窝在这康都边上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对北边用兵还不能让自家南边出什么乱子。 而且陈瑄对她……虽然他的确是个渣男,但公正来说,他对她的确算慷慨优容,可没有什么敌意在心里的。 . 宫里面再和她有交集的,王婕妤……看起来不可能,这人工于心计,要是连着重生十八次,那可能早在梁皇后尚在的时候就已经翻盘上位了,根本后面不可能还依附着什么张贵人这么苦苦挣扎落得一死。 裴嬛这种……显然不像是。 昭容韦氏这种对韦家深仇大恨的,要是她能重生,多半是要回去搞死韦榷,犯不着拖着她一起反反复复重来十八次。 . 后宫妃嫔再算上陈瑄中就这么些人勉强能算,也看不出谁到底有嫌疑。 谢岑儿翻了个身,又重新把怀疑对象往宫外去看。 梁家……舅舅梁熙,这算了,要是舅舅是重生的,那也多半跟陈瑄一样奋起北伐去了。 倒是还有个小舅舅梁然,她进宫之后梁然的女儿想进宫的道路就被切断了,梁然的确不怎么喜欢她,但是……事情还是那样的,要是梁然真的能重生十八次,他这么个不学无术的性格,大概率要抱紧梁熙的大腿求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不太可能还和太子搅和在一起。 韦家呢,从韦榷再到韦苍兄弟两个,大概后悔是很后悔,想重生也是真的想重生,但充满敌意的对象那就绝对不可能是她了,韦家最大的敌人从来都是陈瑄,如果韦家那几个真的重生还真的想拖着别人一起重生,那就只可能拖着陈瑄一起来。 至于还远在北边琉州的卢雪一家……参考梁熙和陈瑄,可能性极小。 . 排除了这么多,就只剩下一个太子陈麟有最大的嫌疑。 之所以说是嫌疑最大,是因为她知道陈麟今日被赐死了,然后她就立刻进入了一个可能重开的状态,之后虽然被送回到现在的时间点来,但她还是很怀疑是否是陈麟的缘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陈麟的确可以对她充满敌意,这事情是反过来想的——因为此时此刻,她也想不出来陈麟在前面所有回目中哪怕有一个回目和她关系和睦,要么是冷淡相对要么是知恩不报,总结来说就是个不待见,所以敌意这一点现在去想,那就是的确存在的。 但另一点又的确让她感觉到奇怪,因为陈麟的表现并不太像是重生过十八次的。 哪里有重生了十八次还不知道怎么讨好陈瑄? 陈麟要是有前面十八次的记忆,哪怕是装也能装出个父慈子孝吧? 而且,陈麟要是先知先觉,大概率也不会被张贵人摆弄,否则那得蠢成什么样子? . 但如果不是陈麟,她为什么会在陈麟死了的这个当口进入可能重开的状态? 在那一片黑暗中的女声会是谁的? 谢岑儿忽然想到一个不太可能又似乎很有可能的人选:梁皇后。 以她对梁皇后的生平了解以及梁皇后本人与陈麟的强相关性,梁皇后本人想后悔想重开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那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梁皇后自己想重开无可厚非,拖着她一起来的原因和理由是什么? 梁皇后死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屁孩,两个人基本算是毫无交集,恨从何处来? 见都没见过,就能恨起来? 而且她也没做过什么值得梁皇后恨的事情吧??? 至少她是想不到的。 她突然还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梁皇后也重生了十八次拥有十八次记忆,那她到底怎么十八次都直接走出be线早早死了? 难道前一次的be都不能作为后一次的教训吗? 她重开十八次还拿捏不住陈瑄??? 这合理吗? . 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把旁边的陈瑄给闹醒了。 陈瑄伸手在她脑门上按了一下仿佛是在试她的额头温度,然后才开了口:“并没有发热,为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 谢岑儿猛地被陈瑄的动作吓得从榻上差点弹起来,慢了半拍才从自己那茫茫思绪中抽离出来,她也摸了下自己的额头,然后才意识到了陈瑄在问什么。 “就……可能白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她忍不住揉了下脸,她现在的确是毫无睡意的。 “在想什么事情?朕感觉你在旁边一直在翻身。”陈瑄声音中浓浓都是困意。 “在想……皇后。”谢岑儿下意识这么回答了。 陈瑄诧异地又伸手摸了下她的脑门:“没发热,怎么感觉在说胡话?” “就是突然想到了。”谢岑儿也是没想到自己随口就那么回答了,不得不描补几句,“想起来今天太子殿下因为思念皇后娘娘离了宫,王婕妤也因为怀念娘娘重病去世,想来皇后娘娘应当是一位十分温柔和善的女子吧!” “……睡吧,这事情没什么值得想的。”陈瑄嗤了一声,“你就当她是个温柔和善的女人就行了,至于到底是不是,并不重要。” 谢岑儿就着殿中微茫的光线看了陈瑄一眼,见他面色已经冷淡下去,虽然心中这会儿对皇后好奇极了,但也不得不先暂时闭嘴。 可她闭了嘴,一旁的陈瑄仿佛又来了谈兴。 他道:“朕那会儿来甘露宫的时候,也想到了皇后,朕那时候在想,皇后当时也去得十分突然,其实太医说她身体其实没有差到那个地步,朕也没想到那会儿她就突然没了。” 这话谢岑儿根本没法接,她又看了陈瑄一眼,心想着这会儿她双眼一闭直接装睡着会不会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陈瑄显然没想着她能说什么,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不过死了总比活着好,朕从来都是这么想的。” 谢岑儿又多看了陈瑄一眼,难以评价他的这句话了。 她以为这世上是没有盼着自己皇后去死的皇帝,但她身边就躺着一个这样的渣男。 这么来看,梁皇后想要重来一次,理由十分充分。 可如果是梁皇后在反复重生,那么该恨的不应该是陈瑄吗? 她应该直接把陈瑄拖在重生循环里面卡住不出来,而不是针对她啊? 难道因为陈瑄是真龙天子帝星庇佑,所以对付不了陈瑄只能对付她了吗? 典型的我治不了他难道还打不死你的逻辑? 谢岑儿现在觉得她得要去深入了解一下梁皇后了。 96. 第 96 章 梁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大雪在夜晚悄无声息地落下。 早晨起身时候便看到的是外面一片雪白。 陈瑄已经往承香殿去处理朝事。 谢岑儿起身来洗漱更衣,用过早膳又喝了一碗太医开的养生的汤药,然后便见常秩领着张贵人身边的钱元进来了。 “我们娘娘打发奴婢过来问问娘娘早上可有空闲,若有空闲,我们娘娘想过来探望娘娘。”钱元如此说道,“听闻昨日娘娘叫了太医,我们娘娘很是挂心。” 听着这话,谢岑儿也没太意外,不管张贵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她表现出来一直都是对她十分关心的。于是她便笑了笑,道:“我早上正好没什么事情,贵人能过来与我聊聊天也好,多谢贵人惦记。” 钱元也笑起来,躬身道:“奴婢这便先回去与我们娘娘说一声。” 谢岑儿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 庭院中的山石上面积雪覆盖。 谢岑儿披了厚衣裳在檐下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天上还在慢悠悠飘洒着的雪,玉茉捧着个手炉从里面出来,递到了她的手中。 “娘娘少站一会儿,免得着凉了。”玉茉说道,“昨天吓得奴婢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谢岑儿接了手炉,回头看了玉茉一眼,笑了笑,道:“给你们多发一个月的月钱,压压惊,正好到年底快要过年了,过年时候再多加一个月的月钱。” 玉茉听着这话面上神色都鲜活起来,忙谢恩:“奴婢替大伙儿谢过娘娘。” “不必多礼。”谢岑儿笑着伸手扶了她一把,转了身慢慢往殿中走,“昨天陛下过来时候朝你们发了火吧?” 玉茉跟随在谢岑儿身后,道:“是发了好大的火,吓得奴婢们都不敢吭声说话了。”顿了顿,她又道,“奴婢心想着,娘娘在陛下心中应当是很重要的人,否则昨日也不会来得那样快。” . 这话听得谢岑儿顿了顿,倒是突然之间门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陈瑄和她的关系,其实也不太像什么爱情,反而像朋友更多一点,大约能算是那种关系尤其好能聊得拢的朋友。 能聊得来对于这世上两个人来说是十分珍贵的事情,能聊得来说明在某种程度上的三观契合,两人的见识高度相似,如此才能在同一个层次上展开话题说下去。 这世上的争吵总是更容易一些的,若是三观不同,只怕是喝口水都能吵起来,出门先迈了左脚都能被说是步调不一致。 所以能找到一个可以总一起聊天说到一起的人,实在是太不容易,太值得珍惜了。 她大约能了解陈瑄称孤道寡多年之后对所有能聊起来的人的宽容——从这个角度,如果她是皇帝,突然有个跟她能聊得很好的人突然病重,她也是会赶紧带着太医过去探望的。 挚友难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个时代,找个对象成亲比找到一个心灵相通的朋友要简单千倍百倍。 君不见多少成了亲的夫妻都是至远至疏无话可说的呢? . 正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听见宫外有通传声,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张贵人穿着一件银白的斗篷从门口进来了。 魏朝尚白,平日里服饰也多是白色银色,再加上翩翩广袖,曳地长摆,总让人感觉带着几分仙气。 此时此刻进到甘露宫的张贵人,从雪中缓缓走过来,便真的好像是仙子一般了。 谢岑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比较了一下张贵人和裴嬛……若真的要比,裴嬛无论是风情还是姿容,都还是比不过张贵人的。 张贵人已经走到她面前来,她伸手把斗篷给摘了随手递给了一旁的女官,又接了宫人递上来的手炉,笑着看向了谢岑儿,道:“昨日听说你这边叫了太医,陛下还发了好大的火,今日看着却还好?” “昨日已经好了,太医说是穿太少的缘故。”谢岑儿便直接用了老太医的说辞,一边说着,一边与张贵人一道往内殿走,“所以今日穿得格外多一些。” “是因为这甘露宫后面临着个小湖吧?的确不如我那边暖和,地龙还是烧得不够旺。”张贵人摸着手炉说道,“穿再多也不如地龙再烧旺一些。” “已经足够旺了,在内殿多坐一会儿都恨不得要穿单衣。”谢岑儿说道,“这进进出出,还怕里面太暖和,一出来就会冻病了呢!” “那就不要出来了,等暖和了再说。”张贵人笑了一声,与谢岑儿一起坐下了,“我昨日听说你这边请了太医就想过来看看,没想到陛下先来,我就不好过来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叹了一声,语气有些惆怅,“宫里面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情,陛下大约会很久都不想见我了。” . 谢岑儿意外地看向了张贵人,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沉吟了片刻,她还是安慰道:“娘娘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陛下还是念旧的。” “念旧是念旧,可宫里连着两件事情都以皇后的名义发作,我还是离远一些为好。”张贵人摆了摆手,“你进宫晚,也不知道当年的事情。若只有裴婕妤得宠,我也如你一个想法,陛下毕竟念旧。可现在不是这么简单了。”一边说着,她抬眼看向了谢岑儿,又道,“这话我可不是无的放矢,我想着你之前对我也是真心,才与你也说了真话。” 这话听得谢岑儿都愣了一下,一时间门都难以应答了。 “你之前就劝我看开些,毕竟是三夫人之一了。”张贵人从宫人手里接了茶盏,语气淡淡的,“这话没人敢在我面前劝,我回头想想,你对我也算是有几分真心。” 谢岑儿沉默了一会儿,再看向了张贵人,两人目光相触了。 “你对我真心,我也对你真心,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张贵人道,“虽然我当初一进宫就与皇后斗得你死我活,这么多年又霸着陛下不肯放手,但对你……我自认为从你进宫开始就没想过对你做什么,你也不必对我太提防。”顿了顿,她似乎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又描补了一句,“要提防也没什么,人活在世,哪里能没个戒心?” 谢岑儿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多回目下来,张贵人在她心中便和陈瑄一样,是越来越鲜活越来越立体的,她愿意相信此时此刻张贵人所说的话的确是真心。 于是她道:“娘娘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能不信的?何况当初与娘娘说了那些话,娘娘没怪罪,其实也是娘娘与我关系亲近缘故。” “的确如此。”听着她这么说,张贵人高兴起来,她捧着茶盏喝了口水,又看了看殿中陈设,示意身后钱元把外面的东西抬进来,“我给你带了两盆白茶花,再养两天就能全部开了,你看看摆在哪里?” 谢岑儿抬眼,便看到钱元和常秩一起指挥着宫人抬着两大盆茶花进到了殿中来。 “这个名叫美人片,正好是过年的时候开花,放在宫里面尤其新鲜热闹。”张贵人让他们把花抬到跟前来,笑着对谢岑儿说道,“以前陛下喜欢莳花弄草的时候让内府养了不少,不过这几年陛下心思都不在这上头,所以各处进献的也少了。” 谢岑儿看了眼这生机盎然的白茶花,笑着道:“那我也是沾了娘娘的光。” “不算什么。”张贵人摆了摆手让他们把花盆摆到窗边去,“你若是开口想要,内府也给你送,我不过是借花献佛。” . 谢岑儿看着常秩和钱元带着宫人把茶花放在了窗下,心里忍不住想了想过去那些回目中关于花花草草的事情,但这些事情都太细枝末节了,一时间门都想不起来有什么不同。 收回目光,她看了一眼张贵人,忽然想到,如果按照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原理来看,她其实应当算是目前宫里面对梁皇后最了解的人吧? 这时张贵人也看向了她,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看着我不说话做什么?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了。” 谢岑儿回过神来,她摆了摆手让殿中的宫人先退出去,然后才开了口:“有件事情我想问问娘娘,娘娘若是不想说,便不说,行么?” “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你问便是了。”张贵人露出了不解的神色,“话说前头,你要是问我的身世,那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家里穷得要死才把我给卖了,后来我也没回头去找过他们,我想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是是这个,你直接别问。” 谢岑儿顿了一下,便笑了起来:“我是想问问……梁皇后。” “她?”张贵人眨了下眼睛,“她怎么了?” “梁皇后是个怎样的人?”谢岑儿问。 张贵人撑着下巴皱了皱眉,露出了一个十分苦恼的神色,又过了许久才道:“你这问题也太大了一些,叫我能怎么回答呢?何况你也知道一些我与皇后之间门的龃龉,我定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 97. 第 97 章 必须要讨个说法 “只是宫中接连着两件事情都托了皇后的名义,故而好奇。”谢岑儿语气平静地笑了笑,“昨夜与陛下随口说了句皇后应当算是温柔和善之人,便得了陛下一记白眼。” 张贵人听着这话愣了愣,再抬眼看向谢岑儿时候,就遏制不住大笑出声来,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她抽了帕子按了按眼角,然后才再看向了谢岑儿,道:“就算我不说她一句坏话,她也是与温柔和善这两个词毫无关系的。”顿了顿,她又克制不住笑了好几声才又道,“我不知陛下如何看待她,但我认为陛下也不会觉得她温柔和善。” “既然不是温柔和善,那么是怎样的呢?”谢岑儿便顺着张贵人的话问下去。 张贵人面上的笑渐渐淡下来,她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道:“在我看来,她是个不留余地的人。” “不留余地?”谢岑儿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另一个人。 “事情是一定会做绝的,不留半点余地。”张贵人看向了谢岑儿,嘲讽地笑了笑,“但她却又无法忍受这么做之后会得到的结果,我并不喜欢她。”她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水又放下,又道,“若你与我一般年纪,也是早早就进了宫,也不会喜欢她。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总是俯视着自己又凡事都不留余地却又不愿意承受相应后果的人。” 谢岑儿顿了顿,是完全没想到会从张贵人听到这么个评价。 “至于相貌性格学识这些,我无从评价。”张贵人平平淡淡道,“一来呢,相貌这种,千人千面,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实在是没什么好评价的;二来,皇后与我乃是上对下的关系,她的性格和学识不会在面对我的时候有什么体现。”她再看向了谢岑儿,道,“所以我之前便说了,我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 张贵人的话让谢岑儿对梁皇后更好奇了一些。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被评价为不留余地。 不过显然张贵人并不太想去谈论从前,谢岑儿再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一幅画上面。 寻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幅花鸟图,除了颜色鲜亮外其余都是平平常常,应当是内府送来的。 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张贵人便回头看向了她,笑道:“你这幅画倒是十分适合冬天挂,放在屋子里面格外热闹。” “这么一说的确如此了。”谢岑儿便顺着张贵人的话说了下去,“内府前儿还送了册子过来,说是各地敬献到宫中来的字画都整理好了,娘娘要不要看一眼,若有喜欢的叫内府往宣华宫送。” 张贵人笑起来,道:“那再好不过了。” . 一早上有张贵人陪着闲聊说笑时间也过得快。 到中午时候,张贵人留在甘露宫用过午膳才回去了宣华宫。 谢岑儿换了厚衣裳送了她到宫门口,然后便打着伞就在甘露宫里面闲逛起来。 雪还在下,而且比早上时候更大了一些。 逛到了后面临近的小湖旁边,只见湖面上一片白雾茫茫,一大群水禽挤挤挨挨地在湖边亭子里面避雪。 谢岑儿看了一眼那些禽鸟,便没有往亭子那边走了。 她就在湖边略站了一会,再往湖对岸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了跟着自己的玉茉:“湖对面是永安宫,也就是皇后当初的宫殿,是不是?” 玉茉想了会儿,摇了摇头:“湖对面是长宁宫,长宁宫后面才是永安宫。” “那是我记错了。”谢岑儿笑着转了身,“那边一大片都没去过。” “宫里人也少往西宫那边去。”玉茉说道,“从前还有流言说西宫风水不好呢!” “这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谢岑儿快走了两步到回廊下,让玉茉收了伞,“这宫里还能有什么风水不好的地方?我之前听陛下说,这是仿着晶城的皇宫修的。” “大家也就私底下说。”玉茉道,“正是说从前晶城的皇城西边也不吉利,所以康都的皇宫西边也不吉利。大家还说陛下肯定是信的,否则为什么最近十年西宫那边都没让人过去呢?” 谢岑儿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有好些美人才人都在西宫那边?只不过是住了配殿,主殿正殿没人罢了。” “那都是进宫好多年的老人了。”玉茉振振有词,“娘娘也不要往西宫去,连陛下都不去。” 谢岑儿哑然失笑,道:“好吧,不去便是。” “娘娘还是先回屋子里去吧,现在风变大了。”玉茉往湖边看了一眼,“要赏雪等明天晴了再出来看更好。” 谢岑儿又往湖边亭子看了一眼,那群水禽仿佛挤得更靠拢了一些,她道:“明天拿点东西喂一下那些鸟,这冰天雪地的,它们也没处去找吃的。” 玉茉自然一口就应了下来。 . 回到了温暖的殿中,谢岑儿抱着手炉翻了会儿书,忽地又想起来玉茉方才说的西宫风水不好的事情,于是便找了常秩和玉茉过来问了问。 听着谢岑儿把话说完,常秩埋怨地瞪了玉茉一眼,然后才道:“都是奴婢们私底下闲得无聊瞎说的,娘娘怎么还当真了……” 玉茉嘟了一下嘴巴,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娘娘最好别往西宫那边去。” “可平常娘娘本来也不可能会往西宫那边去。”常秩嘟哝。 谢岑儿好笑地看着这两人争了几句,道:“又不是责备你们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这流言从哪儿来的?” 这问题问得玉茉和常秩两个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太确定。 “得有……十几年?”玉茉犹犹豫豫地说,“奴婢进宫那会儿就听着这流言。” “至少得十年。”常秩很肯定,“奴婢十年前进宫,奴婢师父就这么和奴婢说的。” “这么久?”谢岑儿有些吃惊了,“所以西宫发生过什么事情?这流言总得有个依据吧?没有什么穿凿附会的故事?” “我听说是那边有妃嫔疯过,所以乱了风水。”玉茉说道,“不过都是虚指,也没指名道姓。” “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常秩在旁边点头,“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个妃嫔的事情,反正就……陛下肯定也知道,陛下前几年让内府重新修缮过西边的那六个宫殿,内府就传话下来不许我们再胡说八道了。” 谢岑儿听着他们说这些,笑出声来:“罢了,这话在我跟前说说就算,去外头就别乱说。” “早上娘娘与张贵人说起了先皇后。”玉茉抿了下嘴唇,抬眼看向了谢岑儿,“娘娘,先皇后永安宫就在西边,先皇后后来缠绵病榻的时候,还有说法是西边风水不好呢!所以奴婢刚才才想起这事情。” 谢岑儿看了眼玉茉,只感觉到梁皇后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大了。 . 当她只把梁皇后当做一个背景人物的时候,是不会去深入了解这个人的。 对一个和她根本没有交集的人,在前面的十几个回目中,她是实在是没想过这个人会和她发生关联。 并且,在这一回目之前,也没有任何迹象在显示她的不断重开是和梁皇后有关的。 不过——是的确没有迹象还是有那么一些蛛丝马迹但她并没有发现? 她再回想了一番前面十七个回目中的经历,那些太早的回目其实已经记的不是很清楚了,最近的那两个相对还能记得大概。 可最后两个回目中,她的确没感觉到这个背景人物梁皇后有什么作用。 这实在是让她感觉到棘手了。 甚至比之前认为是卢雪导致自己重开的时候更棘手。 卢雪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这梁皇后已经死了十年,她难不成还能去找鬼要个说法? 不过有了方向倒是也不用太着急。 从之前回目可以得出结论,只要陈瑄还活着,她是不可能重开的。 现在看起来陈瑄的一统江山事业正在稳步推进,张贵人看起来情绪稳定,大概一时半会不会对着陈瑄捅刀子,她的时间应该还很多。 时间多,便可以把需要做的事情分个先后来做。 她首先需要了解的是梁皇后与陈瑄成亲之后发生过的事情。 是什么导致了陈瑄对梁皇后食言,具体事件是什么?当初陈瑄具体处置方式是什么?张贵人具体是怎么进宫的?进宫之后与梁皇后到底发生过哪些摩擦?为什么最后张贵人和梁皇后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梁皇后最后是怎么死的?真的是张贵人害死的吗? 了解了这些事情之后,大概就能来推断一下为什么她得要反复重生了。 毕竟……以上事情从表面看起来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扩大一点范围,那些事情和谢家都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谢岑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冤大头,明明只是穿越了一下,明明第一个回目也算是目的达成可以功成身退,偏偏因为一个背景人物死死在这个时代重来了十八次。 如果她有机会和活的梁皇后见面的话,并且能十分确定梁皇后就是罪魁祸首,她一定要揪着她怒骂一顿并且必须要讨个说法的。 98. 第 98 章 他们一定会愿意的 康都这一场大雪下了足足两天。 雪停转晴时候,外面积雪约有三寸,不过康都毕竟是南边,太阳出来了半天,到了下午时候各处的雪就渐渐化了。 化雪时候比下雪更吵闹一些,滴滴答答的雪水顺着屋檐留下来,还有不时从树上抖落下来的雪块冰块砸在地上,噼噼啪啪没有消停。 小湖中的水禽们又活了过来,吃过了玉茉投喂的菜叶子,又欢快地三五成群下水去抓鱼。 . 梁氏也趁着这天晴的时候递了牌子进宫来看谢岑儿。 谢岑儿请过太医的事情,谢家自然是知道的,但知道归知道,想进宫来探望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他们想进宫,要么得要陈瑄开口,要么得要谢岑儿点头,若二者都没说话,他们也就只能在宫外等着。 陈瑄自开始下雪那天都在前朝似乎在忙着琉州的事情没往后宫来,只叮嘱了太医一日三次给她请脉,谢岑儿自己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碍,便没有叫谢家人立刻进宫,于是才等到了今日才接了梁氏的牌子。 梁氏跟在宫人身后进到殿中来,谢岑儿不等她行礼便直接让玉茉上前去搀了一把,笑道:“宫里也没外人,母亲不必多礼。”一边说着,她又一边让玉茉领着梁氏在一旁坐下了,又道,“本来也没什么事情,是怕母亲和哥哥在宫外担心,所以今日天晴了便请母亲进宫来坐一坐。” 听着这话,梁氏面上神色放松了一些,便在一旁安稳坐下了。 . 自从谢峦与韦萤那事情荒唐结局了,梁氏很消沉了一阵,后来还想着要打压韦家,但结果自然也不必多提,韦家和太子的下场如今京中已经人尽皆知,梁氏虽然溺爱女儿,但对这种事情还是知道好歹的,在家中念了几句韦家活该报应之后,又想到了太子算起来还是自己兄长的亲外孙,一时间心情复杂,故而连梁家都少去了,只天天在谢府中不再出门。 如今谢岳还在北边没有回玉州去,建元公主也还在府中,另外还有周氏,梁氏在家中便与两个媳妇关系亲近了一些。认真说起来梁氏虽然偏心又强横,但对两个媳妇都还算是和善——当然了,这不能把当初谢峦还在时候拉过的偏架算在其中。如今谢峦没了,梁氏没了偏心的对象,整个人便都和蔼起来,从前那些偏执也没了,似乎连头脑都变得清醒起来。 . 她细细看过了谢岑儿,见她精神的确很好,气色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妥,才笑了笑,道:“那日听说你请了太医,陛下还斥责了宫人,把我和你二哥还有公主与你二嫂都吓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就想递牌子进来,不过被回了。你二哥还安慰了我好一阵,说回了才是好事。我心想着也是这么个道理。”顿了顿,她见殿中宫人都已经退下去了,才继续又道,“不过毕竟是请了太医,到底是什么情形闹成那样子?” 谢岑儿罕见梁氏这么和蔼好说话的样子,心中有些纳闷梁氏的变化,上回听说梁氏的情形还是从谢岫那里,谢岫在说梁氏想用梁家的势力去打压韦家,是因为韦家已经提前了好几年把自己走向了末路,解开了梁氏的心结? 她多看了梁氏一眼,倒是也不好追问这事情,便暂时把这想法压下,口中笑道:“太医说是贪凉,又休息不够,所以这两日就开了安神药没日没夜地睡觉。到今天精神就已经好极了,所以就请了母亲进宫。” “这……会不会是有喜?”梁氏往她身上扫了一眼,声音很轻。 谢岑儿顿了顿,倒是没想到梁氏会这么想,竟然觉得有些荒谬起来。 她摆了摆手,道:“不是有喜,母亲别多想了。” “好吧,我进宫时候还在想,若是有喜,便真的是一桩喜事。”梁氏面上有些遗憾,但神色还算自然,“你在宫里为贵嫔,宫中又没有皇后,废太子已经……我和你二哥昨日还在说起,将来或者有人要盯着你了。” “谁盯着我?”谢岑儿好笑地看向了梁氏,“母亲也说宫里我是贵嫔,都没人比我更大了,谁还能盯着我呢?” “张贵人。”梁氏吐出了这个三个字,神色些微凝重了一些,“你别小看了她,她之前是盯着太子所以无暇对付你呢!现在太子都没了,她膝下还有个二皇子,她是见不得你好的。” 谢岑儿愣了一瞬,眉头皱了皱,却有些在意最后的那句话:“二皇子已经改到张贵人膝下了吗?” “是。”梁氏点了头,“听说是昨天晚上时候圣上口谕,让宗正改了玉牒,将二皇子陈耀改到了张贵人名下,还封了琅王。” “宫里面倒是没有听说。”谢岑儿想了一会儿,的确是没有听到常秩他们说起这事。 梁氏听着这话反而是愣住了:“宫里还不知吗?” 谢岑儿垂着眼睑想了想,让门口的常秩进来了,直接开口问道:“二皇子改了谱牒到张贵人名下了吗?” 常秩听着这问题也是一脸迷惑,只摇了摇头,道:“不曾听说此事,奴婢这会儿让人去打探一番吧?” 谢岑儿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道:“暂时不用打探。” 常秩应下来,重新退到了殿门口。 梁氏看着常秩退出去了,才重新又看向了谢岑儿:“也许是这事情还没传到宫中来吧?毕竟听你二哥说是昨天晚上很晚才下的口谕,这会儿也许……” “若是封了王,依着本朝规矩,二皇子就得要去封地上了。”谢岑儿沉思了一会儿,“封号为琅,封地就是在琅州,琅州在琉州南边,珠州东边,一边临海。虽然名义上属于我们魏朝,但实际上是被胡人占着的。陛下突然封王,必定是因为琉州事已定,要让琅州事实上被我们魏朝控制了。这时候派一个皇子过去,乃是为了收买和稳定琅州当地世族的心。” 这么一段话听得梁氏愣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了她,她语气都有些不确定了:“陛下是这么考虑的吗?” “只能是这么考虑的。”谢岑儿这个回目看了陈瑄对北方用兵的策略以及卢家父子三人对琉州把控,非常肯定自己的猜想,“若非如此,陛下不会在这时候封二皇子。” “可……我觉得,这还是与太子之位有关系吧……”梁氏的语气有些不肯定了。 “若真的想再册立一个太子,陛下就直接册立了,不会这么迂回。”谢岑儿已经开始在想现在北边的局势,韦家提前覆灭,北边局势大不同,这次可能还真的有机会一统江山的么? . 承香殿中,陈瑄正在召见二皇子陈耀。 王婕妤突然被赐死,陈耀还来不及伤心难过,自己便遇到了比生母去世更大的事情。 他玉牒被改,母亲直接换成了张贵人,母孝是不必再守了,还天降了一个王爵,现在陈瑄还要让他带着仪仗往琅州去。 他想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陈瑄就厌恶他们母子到这种地步,不仅要赐死王婕妤,还要把他从京城赶走,赶到那个民风剽悍的琅州,赶到那个其实都已经不在魏朝控制之下的琅州? 陈瑄这是想让他去死么? 可这话他不敢问,他听着王泰念了旨意,把头沉沉磕在了地上,接了旨。 承香殿的地板是温热的,但他感觉整个人都是冰冷,仿佛在大雪中被冻了三天三夜一般。 陈瑄看了陈耀一眼,语气平静:“朕让王泰跟着你一起往琅州去,随行的官员朕也已经给你挑好了,你在路上要多听从他们的意见,对琅州当地士绅要多加施恩,但要恩威并重。琅州是你的封地,也是魏朝在北方十分重要的州郡,琅州一面临海,如今魏朝海事造船已经不同往日,将来是要从海上往琅州去的。你明白么?” 陈耀茫然了一阵,抬眼看向了陈瑄,摇了头。 陈瑄被他这么直接的反应噎了一下,好半晌才徐徐叹了口气,道:“琅州虽然名义上归属我们魏朝,但你也知道琅州那些人左右逢源,并非完全归附。” 陈耀点了头:“儿臣知道。” “所以你要去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归附。”陈瑄说,“你是朕的皇子,代表的也就是朕这个皇帝,你要向琅州当地士绅彰显魏朝的国力,北边的局势已经变了,现在再容不得他们左右逢源,他们需要立刻做出一个选择,并且只有唯一的选择,那就是归附我们大魏,你明白么?” 陈耀听到这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陈瑄的意思,一时间也振奋了起来——但振奋了不过一息,他又塌了下去:“可父皇……若他们不愿意呢?” “无妨,大将军就在琉州,他们一定会愿意的。”陈瑄平静地笑了一声,“这世上没什么不愿意的事情,既然朕要派你过去,那他们肯定就是愿意的。” 99. 第 99 章 值得满宫上下一起高兴高…… 琉州已经拿下的现在,陈瑄已经开始着手下一步的用兵布阵了。 能拿下琉州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在他之前与臣子们商量的关于北边的局势可能发展中,他是想着能占一半琉州,往西边拿下璘州,收复珍都。 收复珍都的意义自然是在于人心,与晶城相对,珍都也是北方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在之前的许多朝代中,珍都也曾经作为国都,魏朝初立时候便就是在珍都,后来才迁都去了晶城。 所以能收复珍都,对于魏朝来说,无异于是拿回了祖上曾经发迹之处,其意义不言而喻。 但现在的局面却比收复珍都更好一些。 如果琉州在胡人手中,胡人再聚集力量南下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稍有不慎说不定珍都还会二次被破,不如现在拿下了琉州,把对北边的屏障掌握在自己手中来得稳妥。 既然琉州已经在掌握之中,那么下一步便要把东边的几个州郡收复了——也就是琳琅玛瑙四州。 琳琅玛瑙四州与北边其他州郡不同,他们遥尊了南边的康都为首都,也名义上说自己算是魏朝州郡,但实际上这四州在当初元皇帝带着兵马难退到康都的时候已经有了自立的迹象。 如若元皇帝当初没有在康都站稳了脚跟并且迅速在文兴公的帮助之下把南边世族都拉拢了,稳住了半壁江山,琳琅玛瑙四州说不定那时候就要自立为帝。 文兴公和元皇帝当然也看得出来那四州的情形,毕竟身在康都,自顾不暇,便没有对这四州采取强硬手段,相互之间各退了一步,这四州名义上归属于魏朝,魏朝也可以封这四州的刺史,但这四州实际上如何,就不是魏朝能去管理了的。这局面一直延续到如今,这四州的刺史都督已经成为了一种荣誉虚衔,实际上并没有管辖的权力。 陈瑄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先对着四州动手,把这四州都督的虚衔给谢岳,并就是他当时曾经考虑过是否先把这四州拿回来,再往北边胡人动手。但北边战局总是瞬息万变,这四州无论如何是明面上并没有反了魏朝的,他先对着四州动手显然是不太明智的,若是能一口气吃下来倒是还好,若是吃不下来反而把这四州逼反去投了胡人,那就是得不偿失。 不过现在局面已经大不同。 琉州既然拿下来,北齐窦傲已经俯首陈臣,他不必用什么武力,现在只派合适的人去这四州,就可以让这群墙头草倒往魏朝。 要派怎样的人呢? 要派一个能代表陈瑄,有一定身份和分量,并且足够听话的人。 . 陈瑄心中有两个人选,一个是他的弟弟安王陈璎。 安王的分量当然很十足,并且多年来安王都是十分能办事的,但派他去北边四州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在世族中的名声并不算太好——他好女色,对世族之女都不算太尊重,曾经还做过当街强抢了贵女的事情,这事情虽然后来被抚平了下来,但……却实在是个缺点。 若是安王往北方四州,四州的世族揪着这件事情不放,安王实在难以自处。 第二个人选便就是陈耀。 陈耀虽然多年来没有封王,但他是他亲生的皇子,这身份也足够了。 并且与安王相比,陈耀是他的儿子,并且多年来也算是听话懂事,虽然不算绝顶聪明,但只要有听话这一点在,便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那些世族想要挑什么错处,也要顾着陈耀的身份多考虑一些,不会那么明目张胆。 如此比较了一番,陈瑄便很快定下了要往北边四州去的人选,便就是陈耀了。 于是他让人直接改了陈耀的玉牒,再封了他为琅王。 . 看着殿中面上还带着几分迷茫不解的陈耀,陈瑄耐心地又与他说起了北边四州的局势,和他之后要往北边去的时候会带上的人选。 “朕让王泰跟着你,另外朝中会选两位大臣为首,另外再带着我们康都的文人雅客们一道,与你一起往琅州去。”陈瑄说道,“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听从他们的吩咐,若琅州当地世族求见你,你可以见,但什么都不用答应,所有事情都让那两位大臣去处置就可以了。” 陈耀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自己去琅州的作用了,他心里也松了口气——事实上就是跟着大臣们一道往北边去,大臣们身负重任,他只用过去摆一摆琅王的架子,让他们看看魏朝的气象。 . 看了眼陈麟神色,陈瑄也微微松了口气,他忽然想到了已经被赐死的陈麟,陈麟若是有陈耀这么听话,他倒是也不必赐死了他。 可转念再想,他其实也不想要这么一个只会听话的太子。 陈麟作为太子或者并不算太失败,他做太子的这么多年,东宫所积蓄的力量并不可小觑,他当初敢带兵去枫山,后来又敢与韦家勾结,这都说明了他身为太子合格的一面,他并不是无能的太子。 只是这么一个太子却与他并不齐心。 想到此处,他又觉得有些惆怅了。 再看一眼面前的陈耀,陈瑄很快就把心头那一丝惆怅压下去,他若是能一统神州,将来回去晶城,便就还来得及再给魏朝培养一个储君,实在也不必为了陈麟有太多怅然。 . “你回府去好好准备,有什么事情直接来与朕说就可以。”陈瑄看着陈耀说道,“另外你母亲王婕妤的事情,你最好忘掉,你也不小了,你只记得,有一些事情是王婕妤做错了,为了不让她的错延续到你身上来,才把你的玉牒改到了张贵人身上。” 这话听得陈耀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并不知道王婕妤那日去找陈瑄到底说过了什么,他只知道一个结果。 “张贵人多年来对你也算关爱,让你在她膝下,并不算委屈了你。”陈瑄又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朕知道你长大了,也有一些小心思在的,既然有小心思,便不妨多想想。” 陈耀心中一凛,想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母亲与张贵人的谋算,以及之前太子陈麟的事情,林林总总突然间全部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再想到王婕妤和陈麟几乎是一前一后的赐死…… 他感觉背后的冷汗已经炸起来。 “去吧,去好好准备。”陈瑄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王泰这就跟着一起去。” 王泰便上前去,把陈耀搀了起来,笑着道:“奴婢跟着殿下一道回去。” 陈耀回过神,忙就着王泰的动作站起来,向陈瑄行礼之后,便退出了承香殿。 . 陈瑄看着陈耀退出去了,往旁边靠了靠,示意张淮上前来给他捏了捏肩膀。 “今天贵嫔的情形是不是好一些了?”他闭着眼睛问。 张淮忙道:“听太医说已经好全了。今日贵嫔的母亲梁氏进宫来探望贵嫔。” “嗯,好了便是好事,去赏那个太医。”陈瑄说道,“再看看梁氏还在不在贵嫔宫里,若不在了,就与贵嫔说朕晚上过去找她一道用晚膳。” “是。”张淮忙应了下来。 “幼媛最近几日如何?还和之前一样?”陈瑄又问。 张淮道:“贵人娘娘就前儿去看了贵嫔娘娘,还送了贵嫔娘娘两大盆美人片,再便没有出宫过了。” 陈瑄皱了皱眉头,然后又舒展开来,叹道:“天冷,也不该在外面逛,若病了也不好。她是喜欢花花草草的,让内府给她再送一些。” 张淮再应下来:“是,奴婢马上就吩咐了。” “快过年了,北边战事如此顺心,宫里上下就多发两个月的月例吧!”陈瑄又笑了笑,“节省了一整年,虽然今年也没什么富余,但毕竟是一桩喜事,值得满宫上下一起高兴高兴。” “奴婢替大家谢陛下隆恩。”张淮笑着跪下谢恩了。 “行了,你去把方才吩咐那几件事情都办了。”陈瑄摆了摆手,扶着小几站了起来,慢慢地往窗边走了过去。 外面的积雪已经渐渐化开,墙边一棵腊梅正开得盛,香味幽幽。 100. 第 100 章 她感觉心情复杂 梁氏是用过午膳之后,才离开皇宫。 化雪这一两天路上更难行一些,虽然康都府尹早早就安排了小吏和前来服徭役的百姓一起上街扫雪,但这天气太冷,雪化成水,更加湿滑。 梁氏在牛车中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心里却是在琢磨着谢岑儿与她说的那些话。 谢岑儿道:“若一哥要往琅州去,母亲不要一味拦着不许去,一哥从出仕开始便就在中书侍郎的位置上,虽然如今在陛下身边随侍左右了,但若无寸功,是难以上进的。一哥与大哥在朝中若想相互扶持,那么一哥便不能一直如此。” 梁氏压根儿都没想过谢岫可能会去琅州这种事情——她也根本没办法从一皇子陈耀封了王这么件事情上面,一路串到谢岫身上。 在她看来,陈耀之事还算是后宫争斗,与张贵人与她息息相关,与储位关系密切,和前朝的关系……她是没想到、也根本没朝那方向想过的。 这些事情原应是她理应想到的,可偏偏她却并没有。 谢岑儿对她说的话,恍惚让她想起已经过世许多年的谢应。 当初她嫁给谢应时候,便常常听他说起朝中事情,也是这样便从一件不起眼的事情或者毫不相干的事情,说到了另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上面。 她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小女儿已经今非昔比再不是她认为的那样了——或者说,她其实也没有真的了解过自己的小女儿。她情不自禁把谢岑儿与谢峦相比较,发现自己从前对自己的小女儿的确忽视太多。谢岑儿并非是她捧在手心里千娇万宠的谢峦,她的目光眼界已经远高于她,所以今日在甘露宫中说过的那些话现在想一想,她自己都觉得说出去有些好笑。 她感觉心情复杂。 复杂到,她都难以言说。 梁氏随手把窗户拉开一条小缝看了眼外面,街道两旁有在玩雪的小孩,还有你追我赶的少年人,看得她不禁也笑了笑,把心头上的那些沉甸甸的事情都暂时抛开。 . 谢府门口,谢岫在门口相迎。 梁氏老远就看到了,只觉得心头一暖,等牛车停下时候,便不等着下人过来搀扶,自己撩开了帘子,扶着谢岫的手踩着凳子下来。 “这么冷的天,在外面也不怕吹病了。”梁氏拍了拍谢岫的手,如此说道。 谢岫便笑了起来,道:“有件事情是想早早儿与母亲说,便就在门口等着了。” “是什么事情?”梁氏口中问着,不由得又想起来出宫之前谢岑儿叮嘱过的那句话。 “是陛下给了我一桩差事,要与琅王一起去琅州。”谢岫说道,“不过马上就要过年,琅王也要等着过完年再往琅州去,还有时间准备着。” 梁氏愣了愣,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劝阻的话语下意识咽了回去,心中酸涩难当,跟着谢岫进到厅中了才道:“那便去吧!今日进宫,你妹妹也与我说了这事情。” “是陛下先给云霓透了口风?”谢岫好奇地问。 梁氏轻叹了一声,看向了谢岫,道:“陛下还没与她说,她便猜着了。我与她把一皇子的事情说了一半,她便把后头事情都猜的一清一楚。我如今倒是觉得,云霓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我以前还总觉得她不懂事,总是和她姐姐吵个没完。” 话最后落在了谢峦身上,谢岫看了梁氏一眼,道:“母亲,云霁之事最好也不要再提了。” 梁氏看了谢岫一眼,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我知道。”顿了顿,她复又打起精神来,道,“既然要往北边去,家里面的家丁仆从都要带上,家里还有一些你父亲当年留下的老人,也都一并带上。再与你大哥写个信说一说,免得他惦念。” “我知道的。”谢岫笑了笑,然后又看向了梁氏,“还要请母亲留在京中,帮忙照看一番周氏与嫂嫂,这次去琅州,是不好带着家眷的。” “你放心吧,这自然是没有问题。”梁氏一口应下来,忽然又想起来从前她还年轻时候跟着谢应在外的情形,时光荏苒匆匆而过,她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的子女已经长大成人——奇怪得很,从前谢峦还在的时候她很少这么去想,她一直觉得谢峦便还是没有长大的小乖乖。 谢岫见梁氏面上又露出怅然神色,也猜到她在想什么,便道:“母亲,你也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我服侍您早些休息吧!” “不用,这么多丫鬟婆子在呢!你去陪周氏吧!”梁氏回过神来,摆了摆手,便自己起身扶着丫鬟往后面去了。 . 谢岫送了梁氏到垂花门,然后才转身往自己书房去。 他得先给谢岳写信说一说琳琅玛瑙四州的事情,他还想打听打听谢岳之后是会回玉州还是回京城——北边的战事如今看起来是一帆风顺,就连窦傲都俯首称臣,那谢岳这次必定也是有立功的,那么他是会回玉州吗?现在韦家已经覆灭,玉州再不必去制约瑶州,陈瑄会不会转头认为谢岳也是个威胁?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些心里没底。 他这次能与陈耀一起往琅州去自然可以看作是陈瑄对谢家、对他的信任。 有些毛躁地抓了下头发,他决定找个机会与谢岑儿聊一聊了。 许多事情他在宫外,反而是仿佛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而谢岑儿在陈瑄身边,许多事情反而看得更透彻,便如刚才梁氏说谢岑儿已经料到他要往北边去一样。 . 夜幕降临。 雪化之后滴滴答答的水声却没有停歇。 谢岑儿用过了晚膳,一边往内殿走一边向玉茉道:“这还得吵一晚上吧?” 玉茉笑起来,道:“到寝殿就听不到了,厚帘子都放下来,声音就隔住了,不会觉得有多吵。” “总觉得宫里面还有些无聊,要不干脆把后面小湖里面的那群不知道是鸭子还是鹅还是雁弄到我们前面来养?”谢岑儿随口道。 玉茉还没回答,陈瑄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了,他道:“你养个猫猫狗狗倒是还好,养鸭子鹅,这些东西是边吃边拉,你宫里就没法看了。” 谢岑儿意外地转身看过去,只见陈瑄就在殿门口,正一边把身上的斗篷递给一旁的宫人,一边朝着她走过来。 “陛下怎么来了?”谢岑儿回身迎了几步,要行礼的时候便被陈瑄拉住了。 陈瑄道:“原本下午就要过来,听说你与你母亲在说话,朕便没有过来打扰了你们母女俩。” “陛下用过晚膳没有?”谢岑儿问。 “用过了才来,你看看外面天都黑了。”陈瑄笑着与她一起往内殿走,“太医说你已经好全了,朕便想着要过来看看,另外还有些事情要与你说。” “什么事情?”谢岑儿跟在陈瑄身旁笑着问。 “朕打算让你一哥去琅州。”进到内殿中,陈瑄拉着她坐下了,“这事情得与你说一声,免得你哪天想找你一哥说话聊天,他却不在康都。” 谢岑儿听着这话一点也不意外,她早就已经推断出来这事情,于是她还是笑了笑,道:“这便是陛下给的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妾身替一哥谢恩吧?” “不意外?”陈瑄看向她。 谢岑儿略沉吟了一会,坦然道:“母亲今日进宫正与妾身说了此事,是说陛下给一皇子封了琅王。我一听这事情,便知道陛下要对北边再动手了。” “哦?你怎么知道?”陈瑄笑着问。 谢岑儿道:“陛下对北边故土的感情,妾身深有体会,所以知道如今琉州既然被拿下来,陛下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重新收拢琳琅玛瑙这北方四州。”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了陈瑄,见他神色还是平常,才继续说了下去,“陛下,妾身猜得对不对?” 陈瑄笑起来,道:“你说得没错——朕的确就是这么打算的。你一哥未出仕之前在那些文人骚客中颇有名声,朕这次就让他带着一群文人骚客世家子弟一通往琅州去,便就要从这上头辩一辩是非。” . 谢岑儿略意外地看向了陈瑄,这就是她没想到的了。 她是琢磨着陈瑄也许会对北方四州以军事打击,但现在一听,又好像是要从舆论方面着手? 这年头文人骚客的文章流传开来的影响力,是不亚于一场军事战斗的。 尤其这个时代的师生关系,故旧关系,以及世家子弟之间的高下关系,错综复杂,从文章舆论着手,甚至可以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然了,最难的,便就是找到一个能言善辩还能立在道德高处不倒的人。 陈瑄看中了谢岫,是看中了他未出仕时候的行为种种,想来挑选的其他人也都是如谢岫一般能写善诗文,并且对失去的故土一腔怀念的人吧?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去到琅州之后,先从言语上把那北方四州的人压下来,从道德上给予他们压力,让他们感觉到此时此刻若还做个墙头草左右摇摆是多么罪不可恕的事情。 101. 第 101 章 那陛下与我说说皇后? 有一个词,是在谢岑儿穿越之后,才有深刻并且真切的体会,那就是门生故吏。 在她穿越之前,门生故吏这个词语对她来说便就只是一个词语,仅仅知道含义,但对其真正含义和代表的人情社会并没有透彻了解。 在她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之后,又经过了十几次重生,已经对这个词语背后的含义了然于心。 门生和故吏事实上代表了一种上下从属的关系,门生自然是对应的学生与老师,故吏便就是下属与领导。 这种从属关系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会一直延续。 同一个师门出来的徒子徒孙们或者在将来会去不同的领域,但他们曾经同一个师门的出身能代表他们过去某一个时段对某一个理念的认同。 或者在将来他们会因为各种理念的分歧而走上不同的道路,但在关键时刻,他们仍然会认同当初同一的身份,顺应师兄弟或者老师的要求。 如果说门生的关系或者还带着几分浪漫和理想,那么故吏便更直接而现实。 故吏顾名思义,便就是曾经在官吏生涯中处于同一个政权或者政府机构的上下级关系。 将来就算从一个州府小吏一路升迁到了一方大员,仍然不会忘怀在刚踏入官场时候对自己提拔赏识的老上级,在关键时刻仍然会因为当初的恩泽,给予对方帮助。 . 这种关系或者在她穿越之前的现代社会已经淡化了,但在魏朝这个时代,这个完完全全的人情社会中,却是这个社会中最为牢固的人际关系基础。 由上到下,从世家大族到最普通的庶民小卒,都在这四个字的关系之中。 有这么四个字作为基础,也就有了陈瑄对北方四州进行舆论方面影响的基础。 琳琅玛瑙四州毕竟曾经属于魏朝,当年元皇帝南退时候,那些狡猾的世家大族们并非完全举族跟随,他们或多或少都在北边故土留下了旁支甚至部分嫡支人脉。 朝代更迭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他们自然要为自己家族的将来考虑,他们既是世家也是豪族,他们最擅长做的就是多方下注,如此一来无论是那一方赢了,他们都能为自己挣得一个稳妥的将来。 留在北边的人只要还大方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么便逃脱不了门生故吏这四个字,也逃不脱陈瑄的阳谋。 . “其实现在看来,当初跟随元皇帝一同南下的那些世族当中,倒是对陈家更多眷恋。”陈瑄见谢岑儿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便打开话匣子说了起来,“若是朕么……朕大概是不会往南退到康都的。” 谢岑儿看向了陈瑄,笑了笑:“效仿卢家那位隆武公么?” “当然不是要效仿隆武公,朕虽然对隆武公的精神十分尊崇,但隆武公当时……也并没有看清楚局势。不过朕并没有责备隆武公的意思,那是皇帝不行,不是隆武公本人的问题。”陈瑄说得相当直接,“南退并不是不能退,但不能退到康都,把北方所有地方都拱手让人。最多到環河就应当死守到底,再不济到珠水,却是不能到天河边上的康都。” . 谢岑儿在脑海中迅速把陈瑄所说的这三个地方对应了一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河当然是一道天堑,可以阻拦北边的敌人再继续南下,但与此同时,让出了珠水、環河这两道防线,也就让北边胡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南下到天河边上来,魏朝当时若不是运气极其好能有梁家的文兴公撑起了大局,隆武公又在之后恰到好处地跟随南退,魏朝说不定就根本站不住脚跟,直接覆灭。 但这些事情又是事后再看,并不能代表当时的元皇帝所面对的局面。 毕竟事后分析容易。 . 谢岑儿便还是笑了一笑,道:“我却觉得,若是那时情景再现,陛下说不定也会在情急之下做出了与元皇帝一样决定。” 陈瑄并没有因为这话有什么恼意,他想了想,又赞同了谢岑儿的话,道:“这倒也是,如今朕去想那时候的情景再做出一个与元皇帝不同的抉择,是因为朕已经了解了当时所有的情形,可当时元皇帝身处其中之时,或者并不知道各处的局面到底如何,所以退到康都也许是当时看来最好的决定。” 说着他又笑叹了一声,道:“但无论怎样,当初跟随元皇帝一起南下的世家,朕都记得。所以朕这次从各家选了青年子弟,让他们有机会回去北边故土,见一见同为一家的族人。” “琉州既然已经拿下,那些世家自然知道应当如何选择。”谢岑儿说道。 “不过——”陈瑄话锋一转,又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其实朕并没有那么多的信心,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先头有胡赵占领珍都时候,他们的皇帝身边便跟着一位大儒的学生,胡赵那位皇帝一心仰慕中原文化,便授予了那位学生丞相的官职。” 话说到这里,陈瑄面上露出了一个颇有些玩味的神色,他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水,似笑非笑接着道:“留在北边的那些人总有一种幻想,他们认为他们可以驯化一群胡人,可以让胡人也知书达礼。胡赵时期,便有许多这样的人进入了胡人的政权中为官。” . 谢岑儿顿了顿,倒是也明白陈瑄的意思。 这话最后当然也是落在门生故吏这四个字上面。 只要有这么一个人开了头,后面便会有源源不断的关系牵扯。 当然,对于魏朝来说,魏朝的统治者当然希望留在北边的中原人都能守贞守节一般,永远不要对胡人政权低头和靠拢。 但现实却是,人要活下去,各种民族交融是不可避免的,当有一个胡人君主流露出了对中原人士和文化的善意时候,这样的交融和交流便成了大势所趋,是不可能阻拦得了的。 南退到康都的魏朝希望北边所有人守节,是不切实际也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尤其是在魏朝南退之后的前面十几年,魏朝没有半点北伐迹象的时候。 若是南退到康都的魏朝立刻就在组织各种力量北伐收复故土,那么自然而然,北边的百姓们会积极响应并且予以支持,可若是退到了南边的皇帝似乎已经把北边全部放弃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陈瑄认为元皇帝当时做错也是应当的。 先放弃了北边的魏朝,是没有资格对留守在北边的百姓们有非分要求的。 . “是在先帝时候才开始重新北伐么?”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陈瑄道:“更早一些,一开始还比较天真,想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用一用美人计或者和亲之类的。”他语气中带着不屑,“当然了,没有什么结果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后来老不死在位的时候,韦榷最先冒头嚷嚷着北伐,他就是靠着喊着北伐在朝中站稳了脚步。老不死虽然做了很多糊涂事,韦家后来也露出了狐狸尾巴,但朕还是认为,老不死任用了韦榷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起码让整个朝廷开始扭转了对北边的态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又明白了谢岑儿为什么这么一问。 他用手指虚指了她一下,笑起来:“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朕没有责备那些人的意思,朕虽然认为他们是幻想胡人能被驯化,但朕并不认为他们做得不对。他们在做一件希望很渺茫的事情,但并非全无希望。如若真的有那么一个胡人政权皇帝,真的明白事理,他真的能平衡好各处关系,真的能让百姓安居乐业,那么他们的希望就最后达成了,不是吗?他们被我们中原文化驯化……只是在朕看来,不可能是一时之间的事情,那需要很久。” 谢岑儿也笑起来,道:“我以为,许多事情虽然看起来不可能,但也正如陛下所说,如果时间足够长久,那么也是有可能会实现的。” “朕若是真的能一统神州,其实也要做一样的事情。”陈瑄看了谢岑儿一眼,“朕让他们俯首陈臣,朕也需要让他们接受中原的文化,继而成为魏朝的一部分,这样他们才会真的认同自己魏朝人的身份。”顿了顿,他颇有些感慨地又笑了一声,“朕没想到,这话第一次说出口竟然是对着你。” “这便让妾身受宠若惊了。”谢岑儿十分意外。 “有些事情朕会反复想,但并不会对人说出口。”陈瑄道,“毕竟朕是皇帝,有一些话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妾身自然不会与旁人说。”谢岑儿道,“妾身也只是……突然想到了。” . “朕有时觉得你与梁霙有一点点像。”陈瑄忽然道,“只是有一点点。” 谢岑儿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梁霙应当是梁皇后的名字。 陈瑄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他似乎在回想从前。 “她最初时候也常常会有十分巧妙的思路,与旁人不同。”陈瑄说道,“不过她的想法通常都像空中楼阁,经不起细究,多聊几句之后便发现其中荒谬——” “荒谬?”谢岑儿好奇地看向了陈瑄。 “便就是一种,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却无法落到实处的荒谬。”陈瑄重新看向了她,“朕那时候会因为那些荒谬与她争辩,当然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朕并不是认为你和她一样,朕知道你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谢岑儿心中一时间有些复杂起来。 “朕只是忽然想到,你不要在意。”陈瑄看了她一眼,又添了一句。 “那陛下与我说说皇后?”谢岑儿便顺着他的话说了。 102. 第 102 章 这样的人让朕感觉到厌…… 陈瑄笑了一声,道:“说她做什么?” 谢岑儿道:“是陛下先提的,可不是我主动在问。不过原本也有些好奇皇后是怎样一个人,陛下刚又说了这么一些,便更好奇了一些。” 陈瑄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多说了那么几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向了谢岑儿,问道:“真的只是好奇?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能为了别的什么?”谢岑儿反问了一句,“若不是好奇,谁会对过去有兴趣呢?” “有一些事情不能太过于深究。”陈瑄却如此说道,“既然都过去了的事情,便没什么好多提的。” 听着他这么说,谢岑儿又多看了他两眼,这会儿倒是十分确定陈瑄和梁皇后之间的关系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得明白的那种了。 陈瑄也看向了她,两人目光相对了一阵,最后他似乎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却道:“不过你到底好奇什么,你问吧,若是能简单说明白的,朕就告诉你。” . 谢岑儿意外地眨了下眼睛,没想到陈瑄最后也没完全回绝了她。 思索了一会儿,她道:“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也太宽泛了一些吧?”陈瑄听着这问题倒是一下子笑出声了,“哪里有这么个问法的,得具体些才好说呢!人都复杂,不是一两句能概括清楚的。” “那她漂亮吗?”谢岑儿见陈瑄笑起来,便知道这话不难往下说了,“若要是让陛下自己做比较,是张贵人比较好看,还是皇后漂亮?” “相貌上来说……其实她和你舅舅挺像的。”陈瑄回忆了一会儿,便这么说道,“不过你舅舅毕竟男人,又高大一些,看起来便是英武俊朗这种,同样的相貌放在女人身上……就不能算太出众。不过这是朕的看法,代表不了所有人。若从朕私心来比较,那自然是幼媛更漂亮。”顿了顿,他看了谢岑儿一眼,接着补充了一句,“相貌不能说明一切,朕向来认为牡丹梅花紫薇朱瑾各有风情,兰草松树青竹绿荷也都有其风姿,相貌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所有。” 谢岑儿笑道:“话虽如此,可人人心里毕竟有个衡量。” “那就是私人的事情了,朕自己认为的衡量,不能代表其他人。”陈瑄道。 . “我以前听我娘说,皇后当初三岁便识千余字,能吟诗作对,舅舅当初把她当男孩儿教养的。所以才学上应当是格外出众吧?”谢岑儿又问。 “可以这么说。”对这个问题,陈瑄的回答就有些模棱两可了,“但也得具体来看,才学是如何定义。是会写文章,会赋诗,就能算是才学,还是能实干,有思想,且能写文章,算是才学。” “后者对才学的要求似乎高了许多。”谢岑儿道,“实干这二字可不是随便说说,思想也不是随意想一想就能称之为思想。陛下仿佛对皇后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看待标准。”谢岑儿道,“若用后者来衡量才学,那这天下的才子有大半都不能称之为有才。” “那或者便是朕苛刻。”陈瑄很坦然地笑了一声,“朕就是这么认为才学的。会写花里胡哨的文章,说一些言之无用的漂亮话语,再提出一些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实施的所谓想法,能算是有才学吗?朕并不这么认为。朕也最厌恶这样的人。” . 谢岑儿听着这话,隐隐约约从陈瑄的意思之中窥探到了一些什么,一时间又有些理不清头绪了。 “便好比,朕在宫中,是体会不到民间百姓的疾苦的。”陈瑄说道,“朕体会不到那些疾苦,如若这时候臣子们也不与朕认真说一说民间的情形,只让朕坐在龙椅上就把一些看起来似乎有利的政令贸然下达,那么这些政令便会在下达的过程中变得荒谬可笑,最后百姓只能捏着鼻子一边骂朕一边不得不承受更多不必要的疾苦。” “所以陛下认为那些繁花锦簇的文章,便是虚的,只会让陛下对真正的现实产生误会。”谢岑儿接上了陈瑄的意思。 “不错。”陈瑄点了头,神色看起来更放松了一些,“当然了,这样的花样文章越多,朕能看到的真相就越少。久而久之,朕会变得自大和刚愎自用。吹嘘的人越多,人也就会越来越迷失自己原有的方向,忘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 谢岑儿眨了下眼睛,却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基建的那两个回目。 那两个回目当中具体做了些什么其实她已经难以一一想起来了,但却有那么一些事情能和陈瑄正在说的话相关。 她做了基建的那两个回目现在看来当然能算是成功,哪怕所依附和依赖的仍然多半是贵族豪强的力量,但表面上好看极了,用花团锦簇来形容不为过,那些她想象中认为正确的事情都做得光鲜亮丽,车船道路各种工具都一一做得十分到位。 总之,应有的都已经全有,她的那两个回目,一个结局是谢岫做了皇帝,另一个结局是她自己做了女皇。 但现在看来,那两个回目的基建,是不是真的做到位了呢? 更深层一点来看,那些所有的肉眼能看到的进步,是不是真的惠及到了百姓,真的让社会进步,真的让人民富足了呢? 她有心知肚明的答案:没有。 因为制度其实还是这个吃人的封建君主制,豪强地主仍然就在那里,她所看到的一切光线,是因为她便就是统治者。 . 当坐在龙椅上的统治者居高临下往下看的时候,那自然是一片太平。 可当一个普通百姓抬头看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呢? 她不敢去深想,甚至也没有一个可以让她去深想的轮廓,她全无概念,因为她从穿越到这个时代再重生了十几次,从来都不是最底层的人。 但陈瑄却不一样。 他为什么会比她更容易想到底层的人? 因为他经历过什么? 他看到过什么? . “陛下会想到最底层的百姓。”谢岑儿心里想着,便也就直接问了,“陛下曾经见过他们吗?” “朕听朕的母亲说过。”陈瑄叹了一声,“也听幼媛说过,也听你的父亲说过,听大将军说过。有许许多多的人,都与朕说过最苦难的百姓是怎样的。” 谢岑儿沉默了一息,没有接话。 而陈瑄继续说了下去,他道:“朕还是皇子的时候,母亲与朕说过她曾经的故事,从一个流离失所的孤女,成为一把刀一个工具,最后在濒死的时候又得了老不死的出于美色缘故的救援。”顿了顿,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朕的出身并不算太好,你也知道,魏朝的皇帝们多半有个贵女出身的母亲,而朕的母亲并不是所谓的贵女,身后也没有显著的世家。”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她自然也知道陈瑄生母那坎坷的身世,不过这还是陈瑄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对着她说起来。 “贵女有贵女的好处,她身后就是世家大族,底蕴深厚,才华多半出众,并且能给予她的儿女最多的支持,便如你所见的太子——就算皇后没了,你舅舅和梁家仍然是他最坚实的后盾。”陈瑄说道,“朕虽然废了他,但若他日朕驾崩了而没有指定一个继任者,你舅舅和梁家,仍然可以让他来继承这把龙椅。” “听起来陛下也没有责备舅舅和太子的意思。”谢岑儿道。 “没什么好责备的,从魏朝开国以来,从晶城到康都,历来如此罢了。”陈瑄这话说得豁达,“朕若真的驾崩了,你舅舅自然会那么做,他若不那么做,那么应当是出了一个比太子更值得他去辅佐的君主,又或者是太子如现在这样自己寻了一条死路。” . 谢岑儿几乎情不自禁地想起来自己过去的十几个回目中她或者谢岫最后登基的结局,梁熙当时没有辅佐宗室子弟的原因,便也就是陈瑄方才所说的那句话。 . “但贵女也有贵女的弊端。”陈瑄接着又继续说了下去,“生长在世家大族,她睁眼所见全是繁华,她看不到繁华之下到底是什么,若只是把目光放在了吃喝玩乐之上也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可若她把目光投向了朝政,便会带来灾难。”他玩味地看向了谢岑儿,“不过这一点来说,你倒是不怎么像通常朕所见过的那些贵女了,你还是比较像你父亲。” “那我便当是陛下在夸我了。”谢岑儿笑了一声。 “但皇后么……便不是这样的人。”陈瑄说道,“朕并不太在意女人对朝政提出看法,不同人,站在不同的角度,自然会对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看法。意见可以相同,也可以相左。朕可以接受有人与朕意见相反,只要她说得出让朕信服的理由,朕便能接受。” 顿了顿,陈瑄面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他道:“不过皇后却并非如此,她与朕意见相左的时候,会胡搅蛮缠地只提出反对,而说不出理由。朕并不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让朕感觉到厌烦。这也是为什么,朕并不喜欢提起她。” 103. 第 103 章 便就再没有和好的机会…… 尽管陈瑄强调了两次不喜欢,并且直接地说了厌烦这二字,但在谢岑儿看来,这恰恰说明了曾经陈瑄与梁皇后的关系是相当亲密的。 便就拿她自己与陈瑄之间的关系来举例,倘若有一天她死了,陈瑄会对她有什么咬牙切齿的爱与恨吗? 并不会有的。 她与陈瑄的关系虽然在物理距离上无限接近,但事实上从心灵沟通这个层面来看,却很远。 她可以与陈瑄像现在这样谈天说地,也可以去聊许许多多平常陈瑄不太好和别人说的话题,但也就仅止于此了,这更像是朋友,而不是交心的爱人。 她不会对陈瑄有感情上的要求,陈瑄对她也亦然。 . 陈瑄看着她,多半是在想朝中局势,往远一点来说,是将来若他真的有个什么差池,后宫里面得有个拿得出手的人出来镇场子。 因为张贵人显然是镇不住朝中的人,只会被有心人利用,而她身后有个谢家,谢家在朝中的影响有多大,将来她出面的时候作用就有多大。 从选择让谢家女进宫开始,陈瑄的一切出发点都是现实。 在谢岑儿看来,如若卢家也有个女儿,那就轮不到谢家女进宫,而是卢家女儿进宫了。 . 相对的,她对陈瑄自然也是一切从现实出发。 她十几个回目进宫,不管最终结局如何,都是在想她自己的将来。 在皇帝身上倾注太多感情的希求是十分天真的,尤其是在她比陈瑄年纪小了十几岁的情况下。 如无意外,陈瑄必定会走在她的前面,所以不管是哪个回目,她所想的都是只要她平安活到陈瑄驾崩之后,她就能安然获得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当然了,事实其实与她所想的差距不大,在前面十几个回目的不同结局中,只要不是她自己弄出了be线,她最后的结局都能算是好结局。 所以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结论,那就是陈瑄对她的最终结局的影响并不大。 在之前的回目中,她并没有如这个回目这样与陈瑄频繁沟通,也能成功达成诸如太后女皇这样的结局。 . 再把他们两人之间互相对待对方的态度结合起来看,还能得出另一个结论:当双方的着眼点都是现实的时候,双方之间的相处会变得异常和平和简单,哪怕他们谋算的东西都是千头万绪的复杂。 当然,她得承认,在这个回目当中她从陈瑄身上学习到了许多东西——这也并不是在前面所有回目中她不愿意学习,而是与陈瑄的沟通有一个隐性的门槛。 就好像小学生和大学生聊数学,小学生还在进行四则运算的时候和大学生去讨论数学问题,大学生就算想开口多说几句,都会怕小学生完全听不懂。 有了前面十几个回目的各种尝试和累积,才换来了这个回目中她能与陈瑄平等沟通的可能。 . 沟通,当然能带来不断的自我启发反省和学习。 就像分别从张贵人和陈瑄口中听到了他们对于梁皇后的看法之后,她忽然有些猜测梁皇后的来历。 一个聪明的、手段狠厉、并且专横的皇后,她有才学(虽然被陈瑄看为是虚伪的才学),有观点(虽然也被陈瑄),有别具一格的思维方式,并且在陈瑄眼中看来皇后与她有某种相似点。 这一切堆在一起的时候,很难让她不去猜测一下皇后是否和她一样也是一个穿越者。 似乎并没有规定说一个时空内只有一个穿越者,不是吗? 那么先默认一下梁皇后就是一个穿越者,也是从未来穿越回这个时空,那么现在回顾一下梁皇后的一生就是这样的: 她通过她的才学和出身,得到了陈瑄的喜爱,然后陈瑄作为皇帝求娶了她。两人成亲之后,应当有过一段比较亲密的时间。再之后陈瑄发现了皇后在政见上面与他相左的地方太多,并且两人之间的矛盾显现之后无法缓和。再之后陈瑄纳了其他的女人进后宫,皇后就一路生气把自己气死了? 不管其他种种,只看结局,梁皇后作为穿越者的结局显然是不好的。 结局不好,后悔,想重来,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就出现了,梁皇后后悔想重来想走出一个完美结局,那为什么到头来是她在不断重生呢? 所以导致她重生的,是梁皇后吗? 这个问题她想不出答案。 . 陈瑄在一旁又喝了口茶,见她久久没有说话,便笑了一声:“怎么突然又不说话了?” 谢岑儿回过神来,看向了陈瑄,道:“是在想皇后的事情呢!” “你还真的把她当做是一回事在想啊?”陈瑄失笑,“她都去世好久了,想她有什么作用呢?总琢磨过去,不如想想将来。” “有一句话是说,以史为鉴,所以过去对将来也有一定的借鉴作用。”谢岑儿认真说道。 “这句话朕没听说过。”陈瑄慢条斯理说道,“虽然听起来的确有一定道理,但她的过去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借鉴作用,你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不可能有同一个结局。” “陛下这么肯定?”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这是自然。”陈瑄道,“每个人的结局都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而左右她结局的是她自己的性格学识选择,这世上不可能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所以哪怕同是贵女,你和她也不可能走同一条路。” . 谢岑儿想起来自己十几个回目当中不同的结局,又对着陈瑄所说的这话想了想,道理的确是有道理的。 在她越来越多了解这个时代,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之后,她其实对自己曾经走过的十几个结局的感触也越来越深。 她是左右过自己道路的人,反过来更认同陈瑄的话。 . “所以你还想聊她吗?”陈瑄又看向了她。 谢岑儿眨了下眼睛,又把梁皇后的生平快速在自己心里过了一遍,关于梁皇后的事情摆在面上的也就这么多,实在也挖掘不出太多隐情,如果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主导了她重生的那个人,也许还应该知道更多一点?现在还不太清楚的那就只有一件事情了。 她踟蹰了一会儿,然后看向了陈瑄:“要是我问陛下当初怎么和皇后闹翻的,陛下会想说吗?” “……”陈瑄听着这问题露出了一个十分无语的神色,他放下了手里茶盏看向了她,“所以你到底是对什么感兴趣?” “我在想……”谢岑儿组织了一下语句,诚恳地看向了陈瑄,“我在想皇后那时候后悔吗?” “后悔?”陈瑄嗤笑了一声,“应该是用悔不当初这个词吧!她那时候就差咒朕去死了,朕宽宏大量不和她计较,但她非要自己和自己较劲,所以就死了。”顿了顿,他又多看了谢岑儿一眼,最后轻叹了一声,道,“算了,你想知道就告诉你,免得你在朕这里得不到答案又跑去问你舅舅,在这件事情上面你舅舅可能就没什么好话说了,还不如朕和你说了。” “那也说不定,舅舅对陛下十分忠心,说不定还更客观公正呢?”谢岑儿也看向了陈瑄。 “不可能客观公正。”陈瑄道,“若是朕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情,哪怕是朕的女儿做错了事情责任全在她,朕事后评价的时候也要把八成的责任丢给对方。” 这么直白的话让谢岑儿闭了嘴。 陈瑄接着道:“认真说起来其实是因为朝政的事情,那时候北燕尚在,在珠水之战后,北燕想要和亲,朕拒了,但她却认为应当和亲,和亲才能缓和与北边的关系,和亲是应当做的事情。”说着这话时候,他面色冷下来,“朕永远不会同意和亲,朕厌恶这两个字。” 谢岑儿沉默了下来,她不知能说什么了。 “再后来,她反对朕继续对北边用兵。”陈瑄道,“朕可以暂缓用兵,但不可能撤军,已经被占下的地方不可能吐出去。哪怕耗费人力财力,已经收回的国土,朕不可能再让给胡人。”说到这里时候,他讥讽地冷笑了一声,“朕自然也知道魏朝穷,但节流却不能节在此处。她说不出更多反对的理由,她说她怜悯百姓,可朕却怀疑,她怜悯的真的是百姓吗?”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谢岑儿:“朕厌恶她,便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她口中在说的事情,与心里在想的事情,并不是同一件事情,所谓的心口不一。她不如说她只想着她自己的名声,她是有见地的贤后,是敢于对皇帝直言进谏的仁后。”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她却忽然觉得梁皇后也未必是真的在争一个贤和仁的名声,只是再看一眼陈瑄神色,他应当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太好的对梁皇后这些行为的解释了。 “但这只是开始。”陈瑄又道,“如若那时候她能退一步,朕也能容得了她,只是她却不依不饶起来,她认为对的事情,便一定要朕也认同。”他看向了谢岑儿,“朕虽然自诩宽容,可这种时候,朕却也宽容不起来,朕虽然是天子,但也是一介凡人,凡人就会有脾气,就会有逆反心。” “最后,便就再没有和好的机会了。”陈瑄淡淡道。 104. 第 104 章 陛下什么时候去看看张…… 有些话越说得轻描淡写,背后便越是惊涛骇浪。 陈瑄只说与梁皇后再没有和好的机会,也只说了他不想再容忍下去,那么他具体做了什么,他不曾说过。 他自然也是不会说的。 而事实上结果便也就摆在那里,不看别的,就只看张贵人就可以了。 并且,方才陈瑄自己也说过,许多事情若由他自己来说,便会给自己多美化几分。 谢岑儿看来,在梁皇后与陈瑄的事情上面,这句话也同样适用。 梁皇后固然是不对的地方,但陈瑄不可能是完全洁白无瑕的白莲花,他当然有脾气,只有在相互激怒的情况下,两人才会分道扬镳再不原谅。 若有人愿意后退一步,情况说不定便会不同。 不过陈瑄也有一句话是相当正确的,现在去想从前是没什么意义,毕竟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改变。 话已经问到了这里,谢岑儿便不打算再去多问陈瑄什么了。 更多的话,陈瑄不会再说。 . 梁皇后身上的事情,现在看起来也已经了解得充分。 谢岑儿现在基本猜测便是她也是穿越人士,是否和她一样来自同一个现代不可知,应当是很有后悔重来的想法,但她应当是没有重生过的。 否则……她这十八个回目当中,陈瑄应该直接消失十七个回目,不可能活到现在。 毕竟十八个回目当中,她所知的背景故事都是相似的,并没有哪个回目中没有张贵人,并没有哪个回目中太子和张贵人没有仇恨。 所以单就这一点来说,梁皇后本人是没有重生过,至少在她重生的这十八个回目中,梁皇后和陈瑄就是同一段经历和故事。 那么,她的重生还与梁皇后相关吗? 谢岑儿大胆假设,仍然还是与她相关的。 原因是那时候她莫名晕倒时候听到的对话声音以及触发晕倒的时间点。 梁皇后除了她本身之外,还有一个儿子陈麟。 再有,陈瑄曾经还说过,那时候梁皇后其实看起来并没有要一命呜呼的样子,但却还是死了。 充分发挥想象力,谢岑儿猜测,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些分岔,梁皇后或者用了一些不为所知的能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交换,造成了之后她对时间线的影响。 她或者是最后把希望落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她希望自己的陈麟有一个好的结局?所以在陈麟没有好结局的时候,她就会扰乱时间线重来? 不过要是这样,其实也还是有不合理之处,因为陈麟自己本身并不是所有结局都不好啊!他也有顺利登基成为皇帝的时候,难道那些时候梁皇后也还是不满意的? 这让谢岑儿有些想不明白。 .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谢岑儿向来也不怎么钻牛角尖。 她看了眼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于是看向了一旁开始摆弄棋子的陈瑄:“陛下晚上不去裴婕妤那边吗?” 陈瑄好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去她那里做什么?今天来看你和你说话,就懒得过去了。”顿了顿,他把棋盘摆好了,又把棋盒推过去,“陪朕下棋。” 谢岑儿于是接了棋盒,拿出了一枚琉璃子先落了:“陛下怎么那么快就不往裴婕妤那里去啦?” “没什么好聊的,最近北边战事利好,朕不太想一直聊衣服首饰。”陈瑄也在棋盘上落子,又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想听琉州的事情吗?” 谢岑儿算是懂了,这又是陈瑄一个人独自快乐却不好拉着臣子倾诉分享的时刻,作为皇帝便也有这么个坏处,很多话不是想说就说的。 于是她笑了笑,一边落下琉璃子一边道:“陛下说我就听呀!” “朕觉得大将军的幼子很不错。”陈瑄兴致勃勃地跟着落子,“卢雪,名字也很不错,朕听说他才二十岁出头,真是英雄年少,可惜朕的女儿都太小了,否则朕一定要嫁一个给他。” 听着陈瑄说起了卢雪,谢岑儿忽然想起来自己在上一个回目的最后赐死了卢雪的事情,突然之间有些心虚起来…… 所以说起来卢雪还是对她有感情线存在的,只是和她重生的原因并不相干,她还误会了那么久…… “等他回京了,朕打算给他封侯。”陈瑄接着说道,“再问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子,朕可以做主给他赐婚——朕其实可以认个养女之类的,那样他也就还是算朕的女婿了!” 最后这话把谢岑儿给听得笑出声了,她抛开了方才那一丝心虚,看向了陈瑄:“陛下这么想让他做女婿的吗?” “这么有勇有谋的年轻人,朕当然要好好对他。”陈瑄说道,“历来不过是封官加爵,更亲近一些便是亲戚了。”说到这里时候,他忽然又笑了一声,往旁边靠在凭几上看向了谢岑儿,道,“朕从前研读史册时候看到,上古时候曾经皇后也是能为皇帝出征杀敌的,可惜了现在便再没有这样的事情,卢雪又是个男的,否则朕还能封个皇后什么的。” “那是陛下也没给机会让女人带兵啊,要是真的给机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个女将军。”谢岑儿也看向了陈瑄,“到时候陛下再把女将军收入后宫,便和上古时候一样了。” “那女将军说不定看不上朕。”陈瑄半真半假地想了一会,“觉得朕手无缚鸡之力,她一只手就能把朕从这里丢到外面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大门口、 谢岑儿哈哈笑出声来,道:“那得多大力气?” “这可不是朕胡说。”陈瑄认真道,“你是没用过军中的长枪长戟,沉得很,一般男子提起来都难,要是挥舞起来就需要更大的力气,所谓力能扛鼎在那些将军那边,可不是虚词,是真的有那么大力气。而疆场上,越是沉重的武器,便杀伤力越大。所以若真的有个女将军,她必定也与现在的将军们一样能把长枪长戟挥得虎虎生风,那样大力气,把朕丢出去又有什么难?” . 这话听在谢岑儿耳中,忽然又有些了解了为什么在这个时代,军中女人少。 并不是女人不勇敢不想上阵杀敌,问题恰好就出在武器装备上面。 不仅仅是长枪长戟沉,那些盔甲更沉,冷兵器时代的一切都是需要体格和力量的。 在这个方面,女人天生弱势,这是生物学上的差异。 只有等到将来生产力发展,武器装备一起更新,等到了□□时代,才可能会有女人大规模广泛地参与其中。 从这一点衍生开来,便还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的社会结构中,男人占据了主导。 因为在生产方面,耕田种植的工具也因为沉重和难以操作,需要力气和体格,需要更多的体力付出,才能获得收获。 所谓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便是这么体现的,社会结构也是因此而形成。 . “在想什么,怎么突然不落子了?”陈瑄见她久久没有说话和落子,于是开口问道。 谢岑儿回过神来,先落子然后才笑道:“在想要是将来武器轻便一些,说不定就真的有女将军出现了。” “那得有人改进武器装备才行。”陈瑄道,“朝中一直有人在研究这些东西,但说起来要改良却难,不是短时间能做好的事情。” “天长日久总能做好。”谢岑儿道。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就是时间若太长,恐怕朕就看不到啦!”陈瑄再落了子,“朕看不到的事情,就懒得去想了,反正这辈子朕大概不可能有个女将军当皇后了。” 这话说得陈瑄自己都笑出声来,他又认真地看向了谢岑儿,道:“其实武力虽然重要,但头脑更重要。比如那卢雪,他若是没有一个清醒的头脑,懂得分析局势,就算再能打也没用,琉州不可能拿下来,窦傲也不可能投降。” “窦傲投降之后,之前陛下不是还说北燕分成了别的两只,那两只会跟着投降吗?”谢岑儿笑着问。 “投降不太可能。”陈瑄道,“不过他们胡人之中也分了许多族群,大概还要再乱一阵吧!朕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往西用兵,先把琳琅玛瑙四州拿下来,再做打算。” “陛下一定会心想事成的。”谢岑儿笑着说道,“如今这样的好局势,不可能还出什么岔子。” “那可不能这么想,一定要更小心谨慎才行。”陈瑄说道,“不能骄傲自大,胡人能占据北方几十年,也是有头脑的,他们会想办法把自己丢掉的地方重新占回去。” 谢岑儿想了想这话,又想了想前面十几个回目当中的北边局势,她是真的认为这次是最好的局面。 从前没有哪一个回目能有这个回目的好开局。 甚至韦苍提前被解决了,之后再没有后顾之忧,只要张贵人不再捅陈瑄一刀,他是必定能看到魏朝重新回到晶城的。 “所以陛下什么时候去看看张贵人?”谢岑儿问。 105. 第 105 章 我骂他们每一句话都用…… 听着谢岑儿的话,陈瑄很平静地在棋盘上落子,口中淡淡道:“等再过一些时日,至少得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落下棋子后他抬眼看向了谢岑儿,又笑了笑,“宫中发生的事情你也心知肚明,朕虽然是天子看起来无所不能,但其实也并非如此。这些事情看似已经处理得当,但朕还需要好好想一想。” 谢岑儿看了会儿棋盘,琢磨着先落下棋子,然后才重新看向了陈瑄——此时此刻陈瑄已经重新靠在了一旁凭几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她忽然之间似乎有一些明白为什么陈瑄在自己的感情问题上会处理成了一团乱麻,也正如他自己重复强调过那样,他虽然是皇帝,但他也是一个凡人,并非面面俱到无所不能的圣人。 对于陈瑄来说,在前朝他需要格外注意,他是九五之尊,他的一句话就可能会影响到万民,所以他需要打起精神来,不能松懈。 而感情问题是私人的,相对来说,也是能产生影响最小的。他处理他的后宫,影响不了什么关键的事情,他就可以肆无忌惮。 所以感情上的渣也就是由此而来。 他并非是不能完美处理自己的后宫问题的,只是不想也不愿意太花费什么精力而已。 谢岑儿当然也能理解和明白这一点,她相信张贵人也明白,老早就死了的梁皇后自然也明白。 既然明白就知道陈瑄是故意,所以张贵人在之前的无数个回目中都选择了一刀捅死他,也所以梁皇后到死没有更退一步。 如若她对陈瑄有感情上的需求,那么想来她会与梁皇后和张贵人有类似的行为举止。 所以好也就是好在从第一个回目开始,她从来就没对陈瑄有过什么想法。 也正因如此,此时此刻她就能用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他。 这是一种学习,也是一种自省,陈瑄就好像是一面真实的镜子,能让她看到她将来若为皇帝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 一局棋下完之后,两人随便收拾了就直接休息。 第二天谢岑儿醒来时候,陈瑄已经往承香殿那边去处理朝政事务了。 . 陈耀封琅王并且要在过年之后就带着人往北方去的事情已经下了明旨,朝中很是沸腾讨论了一番,难得的没有什么阻拦之声。 卢衡父子三人在琉州的大胜的确是让康都的态度整个发生了转变。 此时此刻北边并存的另外两个政权似乎也暂时把他们之间的矛盾放下,重新把目光投向了南方。 . 谢岫被陈瑄打发了来甘露宫与谢岑儿聊天的时候,便在兴致勃勃地说自己准备了多少东西要带到琅州去,还说了自己已经起草了许多文章,准备到时候大写特写,让那些北地人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数典忘祖。 “不过两个叔叔提醒了一下我,说是在琅州咱们谢家还有个旁支也在,到时候若是他们态度还好,不如见一见。”谢岫看向了谢岑儿,“你说我是见还是不见?” “多旁的旁支?”谢岑儿问。 谢岫道:“认真算起来,可能和我们爹是同一个高祖父。” 谢岑儿不得不认真算了一下这个辈分,她看向了谢岫:“是我们爹的祖父的祖父……这多少辈了?” 谢岫也掐着手指算了一下,道:“五辈吧……挺远的。” “估计都没听过我们,见面都是陌生人。”谢岑儿道,“隔了这么远,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分开的,说不定他们在北边也混得不错呢?” “听说从前胡赵有个皇帝十分亲民,的确请了不少大儒前去。”谢岫说道,“他们若是搭上了那些,也的确说不定是混得不错的。”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谢岑儿道,“现在在康都说这些事情也没什么意思。”顿了顿,她忽然从方才谢岫说的胡赵想起来梁皇后与陈瑄之间有过矛盾的和亲一事,她重新看向了谢岫,问道,“你说的胡赵是什么时候,是之前有一次北边想与我们魏朝和亲的时候吗?” “不是,还更早一些。”谢岫回答道,“你说的那次和亲是北燕输了珠水之战,那会才想着和我们和亲呢,一开始是说想让我们送公主过去,后来陛下不乐意,也是转了话头说送公主过来,就和这次窦傲那边态度一样的。咱们陛下这次都没搭理,上次自然更没搭理。”说着他也看向了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上次和陛下闲聊时候,说起来当时皇后还赞同和亲呢?”谢岑儿道。 谢岫道:“那一回其实和这一回差不太多,你知道我们魏朝中有一些人就是不愿意打仗,觉得和亲能解决问题就用和亲解决,毕竟前面几百年不都这么过来的?当初咱们魏朝还在晶城的时候,还想着嫁公主到草原上去,让胡人不要南下呢!”说着他自己笑了一声,接着道,“别的不说,若是只图个三五年的太平,和亲就真的是个解决和缓和的办法,只是长远来看就不行了。” . 谢岫这话算是说得公正了。 和亲当然只是只能暂时解决一段时间内的矛盾,三五年的确可以,这段时间内给双方一个喘息的机会,双方都缓和过来之后,之前用和亲暂缓的矛盾就会继续冒头,双方会继续打下去。 所以从长远来看也的确无法解决任何事情,除非有一方能把另一方彻底解决让矛盾不复存在。 . “不过你怎么和陛下聊到皇后身上去了?”谢岫好奇地问,“舅舅有什么话偷偷叮嘱你了?” “没有,我都好久没见过舅舅了。”谢岑儿回答道,“最近宫里有些事情就提到了皇后,我也有些好奇,就与陛下聊了聊。我从前觉得陛下对舅舅这么好,对梁家也这么宽宥,想着皇后应当也算是……只不过听着陛下说的话,倒是觉得皇后和舅舅不太一样。” “那简直太不一样了。”谢岫说道,“你肯定不记得了,我反正是记得的,我和大哥以前还和皇后一起玩过,用相看两厌这词来形容我们这表兄妹的关系就再合适不过了。” “这么夸张的?”谢岑儿有些惊讶。 谢岫笑了一声,道:“一点也没夸张!有件事情我是记到现在,那会儿我和大哥还有大表哥梁雷和皇后一起出去跑马,路上遇到一户人家,只有父女二人了,老父中年瘸了腿没法干农活,所以被人欺负,那女孩儿不过十岁左右看起来十分瘦弱。看到老父被欺负,女孩儿便拿着锄头替父出头,最后把其中一个人意外打死了。” “这女孩儿十分勇敢啊!”谢岑儿说。 “你听我说完。”谢岫道,“被打死的那人应当是村子的恶霸之类的儿子,那家人就要求女孩儿赔偿,若赔不了就直接卖到他们家去为奴为婢。正好我们遇到此事,我与大哥听了这来龙去脉,自然是要为了这女孩儿出头的,分明就是他们家受了欺负,凭什么最后还要他们赔?这岂不是没道理了?” 谢岑儿点头表示同意。 谢岫接着又道:“皇后在旁边就说,这事情最后杀了人就还是那女孩儿的错,何不报官呢?偏要如此动粗,才惹了这样的祸事。” 谢岑儿顿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谢岫:“这是你瞎编的吧?” “我瞎编这个做什么……?”谢岫也看向了她,“然后大表哥那会在旁边拉着她不许说话,大哥和我都觉得不可置信,最后是我和大哥出面把那对父女收到我们庄子上去,没让那恶霸再欺负了他们。”他一边说又一边摇了摇头,接着道,“皇后和我们不一样,和舅舅也不一样,她好像总是不怎么在意感情上的事情。有些事情也许是那样做更好,可感情上过不去说不通,那就还是不太好吧?” 说到这里,他自己又笑了一笑,接着又道:“不过那会儿舅舅是觉得她十分冷静,不会感情用事。所以你方才说的和亲这事情,皇后认同和亲就太正常了。因为那会儿魏朝的情形比现在差太多了,南边珩州那边都没稳下来呢,若是用和亲能换个三五年的喘息机会,简直是太合算的事情,不过就是给宗室女封号,再弄点嫁妆,不是吗?” “但陛下不愿意。”谢岑儿喃喃重复了这句话,倒是忽然更加笃定梁皇后就是穿越的人。 “陛下当然不同意了,咱们陛下目光长远,我敢说陛下就早就想到会有收复琉州的这一天!”谢岫说道,“否则陛下怎么就顶住了重重异议,就是把珠州硬占了下来?若是那时候珠州重新归给胡人,现在琉州是半点希望也没有的。” 说这话时候,谢岫面上显而易见又激动起来,他得意地看向了谢岑儿,道:“你就等着你哥我的诗文天下闻名,到时候人人传颂吧!我写得可好了!我骂他们每一句话都用了典故,他们要是看不出来,就更好笑了!” 谢岑儿收回思绪也忍不住笑了,道:“到时候我就在康都等着你的诗文从北边传过来了!” 106. 第 106 章 她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稳…… 北方的捷报让康都的冬天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冷了。 这是前所未有过的希望。 若能把天下一统,谁又真的愿意偏安一隅呢? 从达官显贵到平民百姓,都在为这件事情欢欣鼓舞。 但与外面的一派热烈相比,后宫中便显得沉寂,似乎外面一切都与后宫无关,一切都似乎是与世隔绝。 陈瑄在忙着前朝的事情,又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到后宫来。 谢岑儿自从接了宫务之后倒也不会无事可做,但在处理过了内府送来的日常事务,她空闲的时候也多。 有空闲,自然是用来琢磨她现在的处境和这个回目的剧情进度了。 虽然已经把卢雪的嫌疑完全排除,并且基本确定了导致自己重生的原因是已经去世了很多年的梁皇后,但最终原因她还没能推导出来,而且现有的条件也推不出更多的结论,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下来,等着看将来还会不会有更多的未知的信息出现。 在她看来,梁皇后身上的种种事迹其实到现在为止,该知道的都已经全部知道了。 剩下的无法得知的,那都是梁皇后自己的内心活动,外人无从得知,除非把她重新找出来让她自我剖白——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就算变成鬼没有离开皇宫,她想看到她也得先开个阴阳眼才行。 她显然没这个功能,所以干脆放弃在现在去找梁皇后对峙的想法。 在将来,也显然是有机会能再与梁皇后相见的。 既然每次她重开都是在陈瑄去世而她到达人生的下一个阶段的时候,那么在这个回目中,她到了她人生下一个阶段的时候,必定还能再进一次小黑屋。 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在之前那次进小黑屋的时候,她已知自己这是最后一个回目,而一直导致自己重生的人十分不甘愿,不甘愿,那就必定还有重见的机会,在那时候她也必定能得到一个她想要的答案。 所以,目前她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稳步推剧情。 . 在从前十几个回目中她总结出来的那五个固定的剧情中,太子陈麟之死、张贵人失宠已经发生;韦苍已经提前死了,所以将来的谋逆会不会发生未知;剩下的两个就是张贵人的复宠和张贵人刺杀陈瑄未遂。 目前张贵人还看不太出来有复宠的样子,裴嬛倒是还受宠,但还没怀孕。 她记得张贵人要复宠得要在裴嬛怀孕生子之后,所以这个剧情目前可能还没到时机,但也难讲在目前剧情已经开出了这么多花样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变动。 而至于最后那个陈瑄被张贵人捅一刀……她现在倒是希望能再推迟一些。 她的终极目标当然是做女皇,但她可不想做一个皇位不稳的乱世女皇,那样她多半下场还不如重来一次了。 想做女皇,最基本的事情是手中要有权力。 目前最她现在手中的权力基本等于无,她两个哥哥在将来也许能成为她的助力,但现在他们都还什么都没有,或者说不足以来对她进行相助。 她最好是能得到陈瑄手中的权力,她最好也是能从陈瑄那边学到更多。 陈瑄也最好能把江山大一统,局面越稳定越好。 不过倒是有件好消息,那就是她现在不必再对卢雪有什么提防,可以平常心对待,也不用总顾忌着这么一个人,防止自己重来一次。 她忽然又想起来在上个回目的最后她还赐死过卢雪,想到这里,她心里浮起了些微的愧疚。 等将来她当女皇了,补偿他一个大将军好了。 她这么想着。 . 这时,陈瑄身边的张淮从殿外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串小内侍,哼哧哈吃地抬着一架屏风。 “娘娘,这是陛下今日新得的从海上进贡的金花屏风,陛下说摆在娘娘宫中正好,便让奴婢送来了。”张淮行过礼之后,恭恭敬敬地说道。 谢岑儿收拢了思绪看向了面前的屏风,略有些意外——这金花屏风她前面十几个回目中见过无数次,之前都是被陈瑄摆在自己的承香殿中,这次竟送到了她这里来? “摆在承香殿更相宜吧?”谢岑儿起了身,上前去看了看那屏风,“我记得承香殿有个小几正好与这金花屏风可以相配。” “陛下让奴婢们把那一套也都送来了。”张淮恭恭敬敬道,“娘娘想摆在哪里?” 谢岑儿有些受宠若惊了,她往张淮身后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那一整套原本都应该在承香殿的家具,她不太明白为什么陈瑄突然这么好意,但显然这时候不是问为什么的时机,于是她便笑着道:“都摆在那边暖阁里面,正好那边还放着两盆美人片,正是相宜。” “是。”张淮也笑着应了,让内侍们往旁边暖阁去,他接着又看向了谢岑儿,道,“陛下说晚上时候过来与娘娘一道用晚膳。” “那我便等着陛下过来。”谢岑儿笑着说道。 . 此时此刻,宣华宫中,张贵人正在与陈耀说话。 自王婕妤被赐死,陈耀的玉牒改到了张贵人名下又被封了琅王,张贵人与陈耀的关系是比从前更疏远一些了。 陈耀对张贵人倒是没什么恶感,虽然王婕妤本人有颇多心思,但平心而论,从他记事开始,张贵人对他是十分关怀的,也得亏了是有张贵人多年的照看,他和王婕妤母子两人在宫中过得不算太差——当然了,比不上太子陈麟,但也比宫中那两个公主要好千万倍。 王婕妤被赐死的原因陈耀也已经让人打听清楚,子不言母之过,他只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多劝解王婕妤,别的什么都不能责怪。 但既然已经被改到了张贵人名下,之后又要去北边,他还是很快摆正了心态。 “父皇说,等过年之后就出发往琅州去,这一去只怕是要一年半载都回不来的,所以儿子便想着把这些东西提前给母妃送来,虽然不贵重,但也是儿子一番心意。”陈耀说道,“自从搬到宫外府邸上,倒是比在宫中还自在一些,母妃也不用太担心。” 张贵人看着殿中摆着的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原本想着王婕妤就有些别扭的心思,此时此刻都化作了一声怅然叹息。 “去之前,便去皇陵看一眼你母亲。”张贵人垂着眼睑说道,“虽然玉牒是改到了我名下,但她毕竟是你生母。” “是,儿子知道。”陈耀说,“请母亲在宫中保重。” “北边的情形我也略知一二,你父皇既然让你去,必定是有万全准备的,你听话听吩咐就行。”张贵人抬眼看向了陈耀,“到时候再回京城来,若无意外,说不定能圆你生母生前的愿望。” 这话听得陈耀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抬眼看向了张贵人,两人目光相触了。 “你父皇如今也就你一个,除了你还能是谁呢?”张贵人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了,“北边四州只要能真心归附,便是天大的功劳,到时候舍你其谁?” 陈耀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他哪里能没想过太子之位呢? 这话从张贵人口中说出来,让他感觉到自己所想并非是胡思乱想异想天开,他或者真的有能力争一争。 “好好替你父皇做事,没有什么比稳妥更重要。”张贵人最后这么说道。 她也想到了她自己的处境,还有谢岑儿劝过她无数次的话语。 她已经是贵人了,再往上是皇后——皇后是指望不上的,陈瑄根本不可能再立什么皇后。 在宫中,没有人与她相争,她犯不着去和那些小妃嫔们有什么摩擦,她们最多到九嫔为止,根本不可能再越过她,就算现在三夫人之位还空缺一个,也是那些人无法肖想的。 之前她因为裴嬛得宠做了冲动的事情,现在想想是太不应该了。 她便应当稳妥地等着,没什么比稳妥更重要。 . 晚间时候,陈瑄果然到了甘露宫来。 他面上带着笑,手中还拿着一首诗,直接递给了谢岑儿,笑道:“你看看,你二哥真是个妙人,这诗写得哈哈哈哈,深得朕心。” “写诗?”谢岑儿略有些意外地接了过来看过去,是一首应制诗,看着主题是北齐的窦傲归降。 谢岫的诗向来写得跳脱又喜欢用典,这首诗同样如此,表面看起来是在大度接纳窦傲的归降,内里却在嘲讽窦傲这样的人不自量力。 难怪陈瑄看得开怀——无论如何,对待自己的敌人表面上再多大度,内心还是会各种开心嘲讽的。 她笑着把这首诗还给了陈瑄,又指了指自己暖阁中的屏风,道:“那我得谢谢我二哥,给我挣了这么一屋子花团锦簇的家具。” “摆在你这更网, 107. 第 107 章 朕一定要听从的 张贵人知道谢岑儿要与陈瑄一起宴请群臣时候,心中着实酸楚了一阵。 她初入宫时候皇后尚在,那时候自然是有皇后与陈瑄一起,她是争不过的。 后来皇后没了,她在宫中独大,但却并没有太多机会与陈瑄一起在这种场合共同出面接受朝拜。 当然,其中也有陈瑄并不喜欢在宫中开什么宴会的缘故,她也并非是没有与陈瑄一起的时候,只是与谢岑儿这刚进宫还没多久就能得了这样的机会相比,会让她感觉到酸涩。 不过她很快把这些心思收拾起来。 也不得不收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陈瑄如今的态度十分明显,有许多事情她再不能如从前那样任性为之了。 她得去想今后——去想等北边战局稳定了,陈耀回到京城来得封太子,她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可想着这些,她心中又是茫然和不安。 自从陈麟被赐死,王婕妤也香消玉殒,她前面十多年的目标似乎已经完全达成——可又似乎并非完全如了她的意。 陈耀如今算到了她的名下,她是不用再担心有王婕妤在,他们母子两人对她全是利用了。 可陈耀毕竟不是几岁不知事的小孩,他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对她不可能全是一片诚心。 这情况甚至比王婕妤尚在时候更坏一些。 陈耀不可能如之前王婕妤尚在时候对她那么恭敬听从了,他们彼此之间虽然如今看起来还果真有那么几分母子的样子,但事实上如何他们也都心知肚明。 虽然她心里想着将来陈耀能做太子,想着那时候她能够没有后顾之忧,但她自己内心深处却并没有这么笃定。 若陈耀将来做不成太子,她要怎么办呢? 将来若是谢岑儿有了一儿半女,只看现在陈瑄对她的态度,到那时候,她膝下的皇子必定能得储君之位,她还能求一个善终吗? 或者是可以的吧? 如果谢岑儿心胸足够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与她计较。 她与她之间毕竟没有真正对立过,也没有闹出什么你死我活的局面。 最好便是这样。 她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心里想着。 若陈耀做了太子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若他就没有太子的命,那便希望将来谢岑儿宽厚一些。 这一切多荒谬啊,她的将来全都寄托在了别人身上。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最后却是在想陈瑄。 她曾经以为陈瑄会是她这辈子唯一不会变的依靠。 谁知道人心就是会变的。 她会变,陈瑄也会变。 一切都会变。 可她真希望陈瑄一直是从前的陈瑄,一直都不会变。 . 接连又下了好几场雪,临近元日,天气渐渐晴朗,也变得温暖起来,很有几分春日的气息。 在这个时代,元日的节日气氛比较谢岑儿穿越之前要浓厚得多。 毕竟还是农业社会,春季和春节正好便就是从农闲转入农忙之时,空闲多,事实上各种节日也十分集中。 从大年初一的元日,到初七的人日,再后面跟着的正月十五祭蚕神迎紫姑,进了二月还有祭祀农神的春社。 这其中最盛大隆重的自然是大年初一的元日,这是一年之始,万象更新。 在魏朝,朝廷从康都到各州郡,都会在元日举行规模盛大的庆祝活动。 尤其是在皇宫举行的元旦朝会是最为隆重,并且从晶城到康都,哪怕战乱狼狈,也没有间断过。 谢岑儿与陈瑄一道出席的,便就是这元旦的朝会。 从前一日的半夜开始,瑞方宫中君臣便已经齐聚——魏朝与谢岑儿穿越之前认知中的那些朝代并不一样,这元旦朝会中男男女女并没有相互避讳,既有达官显贵朝中大臣,也有公主命妇与后宫嫔妃,张贵人也在其中,只不过没有机会像谢岑儿那样接受其他人的朝拜。 在这种欢聚热闹时候,皇宫中灯烛辉煌,火树银花,并有音乐声声不绝于耳,瑞方宫中,还有舞姬踩着拍子跳舞。 身着华服的朝中大臣们以梁熙和卢衡为首,最先上前来向陈瑄拜贺献礼。 紧接着是公主命妇与后宫妃嫔以及宗室,他们朝拜了谢岑儿与陈瑄,然后退到一旁。 最后便是各地州郡的刺史,以及刚归顺了魏朝的窦傲一行。 拜贺之后,便各自入席,陈瑄也对诸位大臣、宗室、公主命妇以及各州郡的刺史官员们,致以新年的问候,然后便因循旧例,向各地刺史询问当地的农事、粮食以及百姓民生。 . 在元日的宴饮上面还要向地方上的官员询问这种事情,是谢岑儿在穿越之后才知道的。 前面十几个回目见得多,这会儿倒是不怎么惊讶。 在这种朝会上面的询问,其实多半也都是在之前就已经备好了草稿,不会是临阵磨枪,不过这事实上是来自皇帝的一种表态,表示皇帝关心自己的子民,这一问一答的确更像是一种旧例。 谢岑儿在一旁听着陈瑄问过了各个州郡的情形,得了各地刺史的回答之后,便听陈瑄又让他们畅所欲言说一说他们各地不同的政策和应对,并允许其他人询问和反驳——这就不是旧例,而是陈瑄登基之后在元日朝会基于前面的旧例,衍生出来的新事物。 因为是元日朝会,不可动火生气,陈瑄便道,若有人不听从,便要罚酒一杯再作诗一首,若诗作的不好,便再罚献舞一曲。 有了这么个喜庆又无伤大雅的惩罚,顿时便让这问询气氛变得十分欢快。 陈瑄喜欢用年轻些的官员,各地刺史的年纪普遍都不算太大,到了这问询环节,都不需要有人带头,便相互之间拌嘴起来,便有直接说不过就下场手舞足蹈跳起来的;还有死皮赖脸觉得自己有理,要拉着陈瑄评理的;更有自己说得觉得有理,表达强烈,然后开始挥毫奋笔疾书的。 殿中一派热闹,给这元日朝会添了许多欢声笑语。 . 谢岑儿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大略总结了一番仍然是以农业为中心。 从农人劳动力,到工具的改良,再到选种育种,开垦农田,以及带动的手工业和商业的共同发展,还有来自其他地域的工艺和种子等等。 这些话题很快就衍生到了养蚕缫丝、盐铁经营、金银煤矿再到漆器瓷器。 说到了具体的商品,便会提到相应的交通运输,从水路陆路,各种交通工具,从商船到牛车马车,还有来自异域的商人。 最后便落在了货币上面——也就是铸钱以及魏朝现在的经济发展情况。 得益于前面的十几个回目中的历练,谢岑儿现在是可以不怎么费力就跟上这群天之骄子们的思路了,若是放到她第一个回目,恐怕这些人说到一半她就已经跟不上,需要旁边有人讲解了。 而这些年轻的官员们思路活泛,说着说着便又从铸币经济说到了他们各地的创造发明,一时间便更热闹起来。 . 此情此景却让谢岑儿忽然想起来她许久之前曾经问过的所谓人才选拔。 这时候科举制度还没有诞生,目前还停留在征辟和推举这个层面,陈瑄自然知道这个制度之下,世家门阀的日益壮大以及其相应的各种弊端,但他仍然在现有的这个制度中选拔出了这么一群人,一群年轻的有活力的人。 她忍不住自问,若是她,且就让她放手去做,她做得到吗? 答案是做不到的。 她前面所有回目都十分依赖谢家,离了谢家和她的两个兄长,让她凭空提拔出这么一群人那就是天方夜谭。 她忽然倒是有些理解为什么陈瑄很多事情根本都不避着她,并且对她的问题都很乐意解答。 因为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就和这殿中许许多多的公主宗室命妇一样,便就算是什么都知道了,想要靠自己能力去做一些事情还是几乎等同于不可能的。 但对她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个时代中女人如陷泥沼一般的无能为力,而是她自己在十几个回目之后会有一些不自觉地开始被这个时代同化。 幸运的是,她也并没有被同化,她还算警醒,能够在十几个回目之后仍然把持住自己的本心。 并且,这时代也有好处,那就是虽然困难重重,但他却并没有再平添阻力。 若能自己克服困难,那么前进之路依然就还在那里,并非完全不能前行。 . 忽然一阵哄笑传来,谢岑儿回过神来,却见是舅舅梁熙被拉着下了场去跳舞。 梁熙虽然年长,但还是高大英俊风度翩翩,一身华服衣袂飘飘之下,他灵活地踩着穿花步,几个转身便到了陈瑄面前来,笑着朝陈瑄伸了手。 “陛下也来与大家一起乐一乐吧?”梁熙眉眼弯弯笑着问。 陈瑄便回手拉了谢岑儿起了身,笑起来:“既然丞相大人来请,朕一定要听从的。” 有陈瑄带头在殿中欢快起舞,瑞方宫中更热闹了。 那些宗室贵女们也纷纷下场来唱和。 天边蒙蒙发亮,新的一年的晨光破晓,又一年到来了。 108. 第 108 章 竟然萧瑟至此 过了正月十五,陈耀一行人便离开康都北上往琅州去了。 出了康都过了珠水,便能明显感觉出北边的气候与康都显著不同。 康都已经渐渐有了春日的温暖,但北边还是一片天寒地冻,甚至有一些地方积雪未化,道路难行。 北边战乱多年,虽然最近几年看起来有缓和之意,但前面几十年被破坏掉的那些显然没有恢复——也无能力去恢复,别的一时半会看不太出来,但官道断断续续却是最好的体现。 官道驿道是只有太平盛世的统一王朝时候才会腾出手来开凿维护,每每都是要征用民夫发动徭役,如这样战乱年代,是没有条件去维护这些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官道驿道的。 陈耀坚持着骑了几天马,最终是被风吹得受不了,还是回到了牛车当中。 但这道路坑坑洼洼,牛车就算是走得慢,也十分颠簸,陈耀在车中只坐了半日便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被颠散架了,可看一眼外面那寒风凛冽,最后还是咬着牙选择继续在温暖的车中躲风。 从车窗往外看,便见谢岫等人倒是还各自穿着厚衣服骑在马上,竟然还是谈笑风生的,陈耀迷茫了一瞬把窗户稍微拉开了一些,冷风猝不及防灌进来,冷得他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王泰忙上前来帮忙关了窗户,又捧着手炉递给了他。 陈耀接了手炉,认真揣怀里面,在旁边靠住了。 “方才奴婢问了谢大人,按照舆图上的路线往前走,大概到傍晚时候能到一个驿站,到驿站便能好好休息了。”王泰轻声恭敬道,“后头箱子里面还有厚衣裳,等到驿站了奴婢给殿下找出来,便不会冷了。” 陈耀揣着手炉终于是感觉暖和了一些,他点了点头道:“还好出门之前准备充分,否则这路上就太难过了。没想到北边的气候和康都竟然这么不同,我以为应当是差不多的呢!” “前头几十年还更冷一些,珠水到了冬天就结冰了,上头可以走人都不需要桥。”王泰笑着说,“这十几年倒是看着暖和了些许,至少珠水没有结冰。” “珠水已经很靠南边了都会结冰,那真正的北方,岂不是冰天雪地,会冻死人?”陈耀想起来舆图之上珠水的位置,眉头微微皱了皱,“这么看来康都倒是还好一些,虽然冬天湿冷刺骨,但不会像这样冻死人。”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把车窗拉开了一条缝往外看,白茫茫的雪与雾蒙蒙的山,美得好像是画,但周遭安静得又有些吓人。 这条路上仿佛只有他们这一行人在走,只有他们的车马声,这道路颠簸,但从两旁留下的痕迹来看当初也是有十分宽敞的官道,竟然萧瑟至此,令他十分唏嘘。 . 到了傍晚时候,果然就在一个驿站停了下来,并且这驿站中尚有驿长在,不是完全废弃。 陈耀长长松了口气,便打起精神下了牛车,先潦草囫囵地吃了顿晚饭,然后直接躺到了上房中没一会儿就睡得打起呼噜。 谢岫等人便没有他这份清闲,一行人先清点了牛车中带着的物资,接着又问了驿长往北边去的道路是否还通达,能不能按照以前的路线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就只好对着地图重新找个能走的路了。 “这几年不是也没打仗,这边的路怎么都没修一下的?”陈瑄亲封的琅王府长史孙篆对着地图长吁短叹,“要是往西边绕,那边是山路,要比官道难走千倍万倍了。” “这已经是卢大人到珠州后让人修缮过的了,小人来着驿站的时候原都没人呢!”驿长说道,“不过去年往北边用兵,卢大人也抽调了许多人手一统往北边去,便暂时把修驿道的事情放了放,谁想到冬天雪格外大,连山都压塌了,这种天气没法找人来修,也只好麻烦大人们绕道。” “我是听说了这事的,没伤着人就是好事。这边驿站驿道都已经和从前一样,算是十分难得了。”谢岫是陈瑄指派跟随陈耀的随行官员,并不隶属于琅王府,他语气和缓很多:“或者往东边绕一下,找条船去走水路。” 驿长听着这话忙道:“水路虽然能走,但是我们这边是没有船的,珠水之战那年,我们这边船只要么被征用要么被凿沉,没有留下的。能造船的工匠也都被带走了。” 谢岫和孙篆对视了一眼,两人也都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谢岫道:“那就只能往西边绕个山路了,那就还得多带点干粮火把之类的,防止路上遇到野兽或者歹人。” “我让人去准备。”孙篆拿了纸笔先记下来,然后又看向了驿长,道,“我们还得多要几匹马,你这边能调的有几匹?” “就只有六匹,而且不是上好的马,都有年岁了。”驿长回答道,“不过到下个驿站比我这边大许多,那边情形比这边好一些,大人与殿下只要到了那边,就不用太发愁了。” “那就暂时征用你的六匹马,等我们到了下个驿站,让人送回来给你。”谢岫很快就拿定了主意,然后看向了孙篆,“你明日与殿下说一说要走山路的事情,让殿下多穿一些,别冻着了。” “我知道,我等会就去嘱咐王泰。”孙篆一边点头,一边把要做的事情都记下来交给了旁边的随从,然后起了身去找王泰了。 . 谢岫没有走开,他一路过来精神还好没什么困意,而且这会儿他们随行官员休息的地方都没安排好,他也无处可去,于是便和那驿长闲聊了起来。 “按照从前的规制,旁边应该有个县城的吧?现在没了?”谢岫好奇地问。 “早就没了,那几年打仗,人要么往北跑要么往南跑,这儿没人留着。”驿长说道,“小的和兄弟们过来的时候也是惊呆了,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那头的驿道要是能通,这地方应当十分便利。”谢岫道,“等万事太平了,大家也就要都回来的。” 驿长听着这话便附和着点了头,道:“我瞧着也是,去年的时候就零零星星有年轻人回来,若不是因为突然有水患,说不定就留下了呢!”顿了顿,他略有些好奇地看向了谢岫,问道,“小的听说现在琉州已经归我们魏朝了,是不是?” 谢岫笑着点头,道:“正是呢,大将军打了胜仗,连北边胡人都投降了。” “那太好了!”驿长开心起来,“小的祖上是琉州人呢,那年我爷爷跟着祖爷爷一起往南跑,临死的时候还叮嘱我爹说要把骨灰带回老家去,我爹就叮嘱我,现在总算是有机会能回去了!” 谢岫听着这话心情有些复杂,他压下了心中的那一丝叹息,只道:“那还得多等一段时日,我们跟着琅王北上,是要去北边的琳琅玛瑙四州谈一谈归附的事情。” “那还得多久?”驿长皱着眉头想了想,但很快又乐观起来,“我想也不用太久吧?我老之前总能回去的!我们陛下这么能用兵还这么敢用人,没道理我们不能重新回琉州嘛!” “的确是这个道理。”谢岫想要说什么,可顺着驿长的话想了想,便把之前自己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将来总有那一天的。我想应当不会太久。” “其实陛下早该往北边用兵,大家可盼了许多年了。”驿长又道,“前面几个皇帝就不该跑,那会儿大家不都是拿着锄头斧头准备帮着皇帝一起打胡人呢?可谁知道皇帝先跑了,太伤人心。” 这话是在康都没人敢说的,这驿长也是因为离康都远,所以才敢把这话说出口来。 谢岫听着这话,心中感慨颇多。 毕竟不同的人看待同一件事情便就是不同的,驿长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他或者看不出那么多利弊权衡,但却看得到最朴实的人心向背。 而在许多时候,人心向背定成败。 他道:“现在的陛下也与我们想的一样,所以才一直想收复北方,虽然难了一些,但毕竟比从前强了很多,不是吗?” 驿长赞成地点了头,道:“是啊,当时珠州收复的时候,我爹可高兴了,还杀了家里的羊炖肉吃!反正我就等着将来带着我爷爷和祖爷爷还有我爹的骨灰一起回去了,再看看我家还有没有别的亲戚还在,若是还在,便聚在一起吃吃饭,若是他们愿意让我留下,我就留在琉州。若是不愿意,我就还是回这儿来。” 谢岫想起来出康都之前两个叔叔与他说的谢家的旁支亲戚,他忽然也在想他们。 他们若知道他要往琅州去,现在应该已经得知了风声吧?他们会怎么做呢? 是装作不认识,还是假装熟稔? 外面风雪大作起来,鬼哭狼嚎一般,让人感觉有些渗得慌。 谢岫起身往外看了一眼,有点怀念康都的温暖了。 . 此时此刻的康都,夜晚平静,微风中带着潮湿和暖意。 谢岑儿下棋连赢了陈瑄两次,赢得陈瑄开始对着棋盘皱眉头并表示不赢不睡觉。 “要不我让一让陛下吧?这天色可不早了,”谢岑儿好笑地问。 陈瑄摆手,道:“朕肯定能凭自己的实力赢回来的。” 109. 第 109 章 没有什么突然之间立刻…… 陈瑄于对弈之道并不算太精通,或者更准确些来说,下棋对他来说算是放松,少有全身心投入其中琢磨棋局的时候。 谢岑儿自然知道这一点,故而她也才能连着赢了他两次。 虽然是放松,但胜负欲还是在的,陈瑄认真起来重新下了第三局,总算是以半子取胜。 “好了,可以睡觉了。”陈瑄满意地把自己的胜局多看了两眼,然后挥手让人收拾棋局,自己站起身来,又抱怨地看了谢岑儿一眼,“原本不过是放松,非得让朕多动了许多脑子。” “那算是妾身的过错吧……?”谢岑儿迟疑地眨了下眼睛。 陈瑄想了想,又多看了她一眼,笑道:“朕算是发现了,你是不肯让朕的,投壶要赢,下棋也要赢,是不是心里的主意是多赢朕几次,想着朕就不会找你玩了?” 谢岑儿也笑了起来,道:“陛下总是赢也会觉得没趣的呀!” “话虽然这么说,但……”陈瑄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下次朕不会让你赢的。” “好吧,那下次就让陛下赢。”谢岑儿道。 陈瑄听着这话便笑起来,他看向谢岑儿,又道:“等再过几天是社日,你还是与朕一道前去。” . “今年社日要大办吗?”谢岑儿有些好奇地看向了陈瑄,在她过去十几个回目的印象中,春社是没有怎么大办过,通常是由陈瑄口谕,给臣子们发放一些羊酒粳米等等,并不会如元日或者正月十五那样大肆庆祝。 “朕原本不怎么想办,太费钱。”陈瑄一边说着一边在床榻上坐下了,“不过你舅舅劝朕,今年不同往年,既然北边能拿下琉州,正是要聚集人心的时候,说是百姓一年到头都在忙碌,唯有春社秋社能有放松之时。”顿了顿,他看向了谢岑儿,示意她直接坐下不必拘谨,然后才继续道,“朕就知道你舅舅的意思了,年年徭役兵役,好不容易是看到了战争胜利的曙光,这时候正好是社日,由官府来牵头来让大家热闹轻松一番,便也让大家感觉到轻松一些,总算有个盼头了。” 谢岑儿在一旁坐下了,她是没想到这会是梁熙的建议。 “朕想了想,也有道理,虽然费钱了一些,但也不算什么。”陈瑄缓缓吐出一口气,“这点小钱,省一省就出来了,所以朕就同意了,各州府也都办起来,让百姓们都一起快活快活。” “所以到那天陛下要去郊外吗?”谢岑儿问道。 “是要去郊外,宫里面没法办这个。”陈瑄笑道,“不过也不会走太远,就还在红绫河边上,等社日庆祝完了,朕就带着你们一起在红绫河上乘船玩赏一番,等到下午时候就回宫来。” 能出宫去透气玩一玩总是好事,谢岑儿便应了下来。 . 认真想一想,她这十几个回目,除了有一个回目直接效仿谢峦跑走不遵旨进宫之外,其他所有回目几乎都是在皇宫里面打转转,别的地方都基本没有涉足。也就是这个回目走过的地方多一些,秋獮去了枫山,还顺便跟着陈瑄去泽山观兵。这次虽然也就只是在京郊转一圈,好歹也算是能从皇宫里面走出去看看了。 想到这里,她便想起来此时此刻正在往北边去的谢岫。 虽然这个年代显而易见道路难行,出门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她还是很羡慕谢岫能离开康都去别处走走看看了。 . 陈瑄见她半晌没再说话,于是抬眼看向了她,笑着问道:“在想什么?怎么突然发起愣了?” 谢岑儿回过神来,看向了陈瑄,道:“在想我二哥,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这才走了几天,应该还在珠州境内吧,走得快就过了珠水,路上要是遇到有什么难走的地方,可能还没过珠水。”陈瑄随口回答道。 “咦,陛下怎么估算出来的?”谢岑儿对这个路程估计感觉到意外了。 “这有什么难?他们一行人牛车为主,又是走官道,当然能估算出他们走到哪里了。”陈瑄很淡定地说道,“除非他们快马加鞭换马不换人直接往前跑,否则是不可能走太远的。何况陈耀不是能吃苦的人,必定速度更慢一些。” 谢岑儿着实是有点佩服陈瑄了,她是当真满心赞叹道:“陛下可太厉害了些,这让我对着舆图官道看,也算不出来这个路程。” “你出门太少,所以算不出来,并不是朕有多厉害。”陈瑄笑出声来,“若是让大将军或者你大哥或者你爹来算,比朕算得精准百倍不止。所谓术业有专攻。” “说得好像陛下经常出门一样。”谢岑儿想了想陈瑄每日行程,其实跟她差不了多少,基本也都是在皇宫里面,不是在承香殿处理朝政,就是去瑞方宫开大朝会,一天天都是在被政事湮没。 陈瑄好笑道:“朕虽然现在不怎么出门了,但以前还是常常会出门的——但那是很久之前,那会儿朕还是皇子,所以才有空闲一天天在外面跑。” . “那陛下去过北边吗?”谢岑儿问。 “当然去过。”陈瑄很坦然地笑了一声,“朕记得朕与你说过朕生母的事情,她去得早,并且如许多魏朝中人一样,是出生在北方,临死前她与朕说十分想念家乡,想回去故土。朕便带着她生前的衣物偷偷去了北边,去她说过的家乡立了衣冠冢。”说着他自己颇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又道,“那会儿是真的年轻也无所畏惧,若是现在,便不敢那么做了。朕记得当时还撞到过胡人将军四处征兵,差点就被抓走了,还好那会儿陈璎十分机警,朕和他配合着便相互之间门跑走了。” 说到最后,他自己笑了一声,然后看向了一旁显然沉默下去的谢岑儿:“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就是在想,陛下当初是怎么跑走的。”谢岑儿略思索了一会,直接跳过了陈瑄生母的事情,“胡人也向百姓征兵么?” “自然了,若只靠他们那点人,怎么够打仗?”陈瑄点了头,“胡人只是个统称,他们之间门各种分支也多得很,有一些相互之间门还有矛盾,只不过都来自北边或者西域被如此统称了。我们中原人其实与草原相通也是历来的传统,若真的算一算关系,有一些便就是中原人迁去了草原之上的。所以他们胡人征兵的时候也不会太顾忌到底是哪一族的人,只要是人就行。” . “所以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南下了?”谢岑儿思索了一会,问出了一个她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但并没有得到过确切答案的问题。 陈瑄想了想,才看向了她,道:“并不是突然。” “不是吗?”谢岑儿有些惊奇。 “其实胡人内迁历来有之,前朝崩溃之后战乱有六十余年,战乱纷纷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陈瑄说道,“本朝初立时候,便对内迁的胡人进行了编户。” 谢岑儿明显顿了顿,这是与她的认知相悖的一件事情。 “如此有一个前提。”陈瑄语气很平静,“如若朝廷强大,能压制得住,这些被编户的胡人,久而久之也会如中原人一样,成为魏朝的一份子。”他顿了顿,又轻笑了一声,“但只一味强压,便会让这些胡人开始想要聚集起来反抗。压得越狠,他们的反抗之心也越强烈,久而久之,他们会更加认为自己与中原人就是不一样的,是有高下之别的。这时候如若朝廷不再强大,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情?” “会……谋逆造反。”谢岑儿说道。 “不错,结果也正是这样。”陈瑄说道,“那时候认真说起来,是因为一方面已经无法压制住境内的胡人,另一方面,那时候因为一些事情,朝中内乱。胡人也是人,他们当然也知道怎么把握机会。那时候琉州已经被他们占据了,所以就趁着内乱的时机,他们就南下了。”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一时间门有些不知能说什么。 “不过当时南下的那一支和现在的北燕不是同一支。”陈瑄说道,“当时南下的那支,当了没几年皇帝就被他的臣子砍了脑袋,然后就换了一支。中间门到底换了多少皇帝,朕也不太记得了,反正他们之间门谁也不服谁。”说到这里,他往旁边靠在了迎枕上面,“这么乱了一段时间门,他们也开始思考,为什么中原人的王朝能那么稳定不出逆臣呢?他们就开始学习中原人的文化——原本他们也对我们的文化十分感兴趣,然后渐渐地,他们便也开始慢慢能站得稳起来。” “和我想的不一样。”谢岑儿想了一会儿,还是很直接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在我的认知中,似乎是突然之间门就南下了。” “或者当时的人不会这么觉得,但现在今时今日距离当年也有七十余年,产生了你这样的想法是很正常的。”陈瑄道,“朕也希望所有的魏朝人都这么想,如此才能凝结大家对故土的情怀和对胡人的仇恨。” 最后这话让谢岑儿忽然背后起了冷汗,半晌没说话。 . 陈瑄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前因后果,你会怎么想?” “就算知道了前因后果,我也仍然觉得北边的土地属于我们魏朝。”谢岑儿想了许久,才这样说道,“不管当年到底是怎么……但终究还是属于魏朝的土地。” “你倒是比朝中有些臣子还有那些自诩有才华的文人们更明白一些。”陈瑄道,“有一些人便是一直混淆着这些事情,摆不明自己的立场,不知在黏黏糊糊地想什么。” 谢岑儿不知道他所指的究竟是谁,她只是忍不住顺着陈瑄方才说的话去想当年的情形。 或者这就是用事实来告诉她,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也没有什么突然之间门立刻发生的事情,所有事情发生之前都会有被人注意到或者忽视掉的原因。 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细枝末节,都能影响到整件事情发展。 . 夜色笼罩。 驿馆中,谢岫被冻醒了。 他抖抖索索地把被子卷得更紧了一些,又把自己穿的大氅披在上头。 外面风声仿佛鬼在哭嚎,他搓了下手,蒙着头强令自己睡着。 只是寒冷让他根本没有睡意,他在榻上翻来覆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便起了身穿衣服去找驿长要炭盆。 拉开门,他看到茫茫大雪,几乎把整个驿馆都湮没了。 110. 第 110 章 怎么这个驿长是个女的…… 这大雪下到早上时候还没有停。 谢岫一大早起来就守在了炭盆旁边,一边烤橘子,一边和驿长聊天。 他晚上没睡太好,这会儿还有些呵欠连天。 “这么大雪,大人们不如再等一天吧?雪停了好走一些。”驿长说道,“这种天气往山中走,都看不清路的。” “得与殿下商量商量。”谢岫打了个呵欠,又给橘子翻了个面,“要是走山路,肯定是不能走了的。” 正说着话,孙篆从外面进来了,他浑身是雪,一进来就急急忙忙抖抖索索蹦蹦跳跳地把身上的雪给拍干净,然后蹿到了炭盆边上来烤火。 “刚问殿下了,殿下也没意见。”孙篆伸手捏了一下谢岫的橘子,又嗷地一嗓子被烫得缩回手。 “哎,想吃橘子自己烤哈,那边还有呢!”谢岫指了指旁边那一篓橘子,“自己烤的自己吃,沾染我的橘子。” “小气!”孙篆哼哼了两声,又搓了搓手,果真是拿了个橘子过来也放进去烤,一边烤一边看向了旁边的驿长,“这么大雪,往年也是这样吗?” 驿长道:“这几年还好啦,据说之前雪更大呢!能把屋子给埋了!” “感觉那肯定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孙篆嘟哝了一句,“要是这儿能下那么大的雪,康都的红绫河都要结冰了。” 驿长想了想,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自我过来这里做驿长,没见过能埋了房子的雪。但这么大的并不少见。” “我就说呢。”孙篆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自己橘子皮的颜色变黑没有,“但出康都的时候可没想过这路这么难走,现在想想以前在康都真是养尊处优啊!” 谢岫没接这话,只看着自己橘子烤好了,拿着个筷子直接戳起来,一边剥橘子皮一边问:“殿下昨天睡得好不好?没冻得怎么样吧?” “看着精神还行,王泰说殿下早上还去玩了会儿雪,原是想带着人打雪仗,被王泰给劝回去了。”孙篆说着,抬头看向了谢岫,“我觉得我们这位殿下倒是很和善,比……那谁要平易近人多了。” 谢岫笑了一声,道:“要是那谁,你能做长史?” 孙篆被这话噎住,用手指虚点了他两下,哼哼道:“你就用话堵我!” . 一旁的驿长见他们两人说起话来,便识趣地站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车马之类,两位大人且坐。” 孙篆点点头,又嘱咐道:“外头路滑,你也小心些。” 驿长笑着应了,披上厚衣服便往外头去。 . “说大实话就是堵你啦?这么听不得实话?”谢岫吃了一瓣烤橘子,又看了一眼孙篆,见屋子里面没人了,才道,“任这位脾气再好,有些话还是能憋着就憋着。” “这不是就跟你说一声。”孙篆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在别人面前我都不会说,咱俩认识多少年了,那话你也不会往外说啊!” “那万一我就是要往外说,你不死定了?”谢岫又吃了一瓣橘子,语气有些微妙。 孙篆眨了下眼睛,看向了谢岫:“这下了一晚上雪,你在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在想,北边也这么大雪吧?或者更大。”谢岫往外看了一眼。 “那是自然,越往北就越冷,雪要是真的下起来,说不定真的能把房子给埋了。”孙篆道。 谢岫道:“我在想,留在北边的人经历过的事情,我们去了康都的人自然无从知晓,所以我们得先与大将军取得联系,再去琅州与那些人见面。” 孙篆顿了一下才明白了谢岫的意思,他神色也认真起来:“那要我先和殿下打个招呼么?” “暂时先不说,等与大将军联系过后再与殿下说。”谢岫说道。 . 这样天气,事实上是谢岫没遇到过的——尽管听说过,并且听不同的人描述过。 但听说和亲身体会永远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当他身处在这样天气当中时候,再想到北方四州与康都若即若离的关系,忽然之间是可以理解为什么那四州在之前一直会保持了暧昧不明的态度。 琳琅玛瑙四州与胡人政权之间保持了同样的暧昧是毋庸置疑的,在南方的魏朝无法保持在北边保持绝对统治的时候,这四州没有完全倒向了胡人政权,已经算是对魏朝的忠心耿耿。 想一想吧,到了冬天有这样的极寒,与南方的联系基本就已经断了,这时候胡人侵袭过来,这四州要怎样自处呢? 身在康都时候自然可以轻飘飘地说出抵抗二字。 但现在,就在这驿站中,谢岫就说不出来了。 钱粮马匹从哪里来,援军等不等得到,若是迎战要如何战,若是死守,要怎么守? 站在道德高处去谴责这四州的摇摆不定是很轻易的。 但设身处地去想他们的处境,是很难的。 他现在很庆幸自己亲自从康都北上走到了此处,也很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场大雪。 他更坚定了,收回那四州不可能是凭着嘴上的大道理和漂亮文章的谴责就能奏效的,要那四州彻底倒向魏朝,需要的是魏朝在北边的统治力,文章与诗赋永远只是锦上添花。 . 大雪是在下午时候停下的。 到了晚间时候,就只剩下北风呼啸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候,甚至出了太阳。 不过这太阳并没有让天气变暖,反而更冷了一些。 众人商量了一番,加固了车马之后,便重新上了路,还是按照之前拟定的路线走了西边的山路。 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也没再遇到什么风雪拦路,但由于道路本身就难行,便还是在野外露宿了一晚,到了第二天下午,才抵达了下一个驿站。 众人在驿站门口卸下了车马上的行囊,一转身看到一个高挑女人从驿馆中出来,她穿着驿长制式的官袍,头上便如男子一般戴了冠,眉目间还有几分胡人的模样,她手里拿着文书,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衣着明显不同的陈耀身上。 “琅王殿下?”女人上前来,语气平静。 陈耀傻傻地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这女人,先点了点头,才带着几分茫然地开了口:“你是驿长?” “正是。下官是这珠十三驿的驿长慕容危。”女人点了点头,“殿下比文书上说的晚来了两天,可是路上遇着什么事情了?” “啊、是上个驿站遇到大雪,路上难走,所以晚了一些。”陈耀左右看了看谢岫等人,这会儿他忽然很希望有个人来替自己回答问题了——以及问问题,怎么这个驿长是个女的啊?看起来还是个胡人……? 111. 第 111 章 事实上和陈瑄一样或者…… 陈耀应付了那驿长好一会儿,才等到了谢岫上前来解了围。 他忍住了没发火——显而易见的事情就在眼前,谢岫刚才在和孙篆一起清点后面车马上的东西,另外还在和人交割马匹数量,算清楚哪一些是要送回到上一个驿站去的。 也没什么理由发火——算起来他是这一行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王爷,他本来就应该作为首领来应付这些事情。 在离开了康都之后,他才忽然之间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之前在宫中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 他之前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比陈麟差,他也是自视甚高的,他在陈瑄面前向来只是面上老实,心中活泛。 但这一路走过来,他渐渐不那么觉得了。 他的确就是身份地位最高又怎么样呢?就算他身边有陈瑄亲自给的王泰,还有长史孙篆,还有林林总总一大串来辅佐自己的臣工又如何呢? 他只知道自己将要替陈瑄去北边四州行事,但具体要怎么做,他一无所知。 或者这件事情还能自我安慰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这一路上,路要怎么走,他迷茫不知。 是否应当更改路线,他对着地图看不出个所以然。 而现在此时此刻,他遇到了一个女驿长,竟然是茫然了许久不知如何应对。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无能。 他在宫中时候事事与陈麟暗中较劲,他都情不自禁会想,若是陈麟如今是他,他会不会和他一样? 可惜这问题不会有答案了,他也只好自我安慰说换了陈麟独自带着人离开康都也会和他一模一样的无能——不过他心底又不这么认为,毕竟陈麟当初还能带着兵马去枫山行宫,不是么? . 茫茫然出神了好一会,陈耀注意到谢岫已经言两语与那名为慕容危的女驿长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叫了王泰过去叮嘱了事情。 慕容危道:“卢大人前日送信过来,说让下官直接送琅王与谢大人一行人去温城。” 陈耀听住了这话,直直看了过去,问道:“哪个卢大人?” 慕容危和谢岫一起转头看向了他,慕容危道:“刺史卢大人。” “卢大人已经在温城了吗?”谢岫问。 慕容危重新又看向了谢岫,道:“卢大人如今在哪里下官便不知道了,只是前日卢大人的书信说了让下官带着琅王殿下与谢大人往温城去。”说着她从窄窄的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封带着印信的手书交给了谢岫,“对了,卢大人的书信。” 谢岫从慕容危手中接了书信,并没有拆开,而是直接交给了一旁的陈耀,询问道:“殿下觉得我们要直接去温城吗?” 陈耀带着几分忐忑和不确定接了谢岫手中的书信拆开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手潇洒快意的草书,他没见过卢雪的字,这会儿却是忍不住先暗暗叫了一声好,然后才注意到这手书内容和底下的印章。 手书内容便就是如慕容危所说那样,请他们这一行人往温城去,最底下是珠州刺史的印记,做不了假。 他抿了下嘴唇,先回忆了一番温城的位置大约是在珠州和琅州之间,然后才看向了谢岫,道:“既然这书信为真,那……就往温城去吧?” 谢岫听着这话倒是还和之前一样平静,面上没有任何异色,他于是看向了慕容危,道:“那边劳烦慕容大人这一路上安排了。” 慕容危爽朗笑了一声,道:“请殿下和谢大人放心,我收到信就开始准备,今晚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就能启程。” 谢岫点了点头,重新再看向了陈耀,道:“殿下就先让王泰服侍了去休息吧?奔波了一整天,殿下想来也是累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又道,“既然这会儿要直接往温城去,殿下也应当给陛下去一封信,正好在驿站,叫人往康都送。” 陈耀心中暗叹了一声,再次觉得自己无能,但还是应了下来。 . 晚上草草用了些饭菜,陈耀便让王泰找了纸笔来,坐在桌前给陈瑄写信。 出京之前,陈瑄也叮嘱过他,若遇到什么事情要及时与康都联系,可今日若不是谢岫着意提醒了一句,他还想不起来。 他出京之后总在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琅王,他不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应当与陈瑄写信。 按理说谢岫的提醒应当会让他感觉到冒犯,可他却又并没有,他甚至微妙地感觉到松了口气。 种种矛盾,让他对着空白的纸不知如何落笔。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泰从外面进来了。 “殿下不若早些休息吧?”王泰笑着道,“给陛下写信也不急于一时,这一路往温城去,还要经过好几个驿站呢!” 陈耀闻言放下了笔,抬眼看向了王泰,口中却道:“还是早些写了,说不定路上还要遇到别的事情呢!”顿了顿,他看了一眼面前空白的纸,又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王泰,“对了,为什么这个驿馆的驿长,那个慕容危,是个女人啊?” 王泰道:“便知道殿下对这事情好奇,奴婢刚才特地去问过了,说是珠州刚收复的时候,各处缺人,便紧急招了一批人,这位慕容危就是那时候做了驿长。” “不是说驿长都是当地……豪族才能做?我听说做了驿长是可以免除徭役?”陈耀更好奇了一些。 王泰笑了笑,道:“这慕容家便就是这儿的豪族之家,所以这慕容危来做驿长又有什么不可?” 陈耀噎了一下,好半晌才道:“我以为就算是这种豪强人家,也是男人来做这个驿长。” “听着名字也知道这慕容危是胡人,胡人不讲究这些。”王泰说道,“想来当时卢大人任用的时候,也没太计较这男女。” “胡人竟然不讲究这些的吗?”陈耀支着下巴皱眉头,“但也没听说过胡人出过什么女可汗之类的?” 王泰一时间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了,只好道:“殿下,若是不给陛下写信,就还是早些休息吧?” “不不,我马上就写,我写完就休息了。”陈耀重新拿起笔,开始奋笔疾书。 . 陈耀的这封信送到康都的时候,春社刚过。 康都的春天已经来了,白兰花开过,连桃花都已经绽放。 陈瑄是在谢岑儿的甘露宫拆开了陈耀的信——他一目十行地看信,还抽出空来和谢岑儿闲聊。 “所以等过段时间还要出宫去踏青吗?”谢岑儿一边拿笔临帖,一边随口问道。 “到时候再说吧!还早呢!”陈瑄看着陈耀的信,一边看一边摇头,然后随手递给了她,“你看这信,朕原想着无论如何陈耀至少算是个明白人,可……大约还是朕对他们过于溺爱了吧?” 谢岑儿一边放下笔,一边接了陈瑄递过来的书信,她扫了一眼,这内容看起来是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出康都从玉州到珠州,路上遇到路难行,又碰到大雪,最后遇到一个女驿长的事情。 认真说起来有点像是旅行日记之类的东西,内容很多但是重点全无,全是流水账,难怪陈瑄会这么不介意地直接递给她看。 “琅王殿下的行文倒是很流畅。”谢岑儿看了看他这一路遇到的事情,不太真心地夸了一句,对最后的女驿长也有些好奇,“所以怎么会有个女驿长?” 陈瑄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倒是和他好奇的地方差不多。” “没见过自然是好奇。”谢岑儿说道,“似乎没怎么见过女驿长,我以前听我爹说,驿长都能免除徭役,并且终身能做这个驿长,不是么?” “的确如此。”陈瑄点了头,“所以朕猜测这个女驿长应当是胡人,若是中原人,便不会是女人。” “陛下这么肯定?”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胡人不太讲究这些。”陈瑄淡淡道,“换作是中原人,便不会把驿长这个位置给家中的女眷了。” 谢岑儿顿了顿,忽然感觉到有些微妙了,她多看了陈瑄一眼,试探着问:“听起来陛下不怎么介意这个驿长是男的还是女的?” “计较这个做什么?能做事就行,是男是女都没关系。”陈瑄很淡定地说道,“她尽职尽责能把那驿馆中的事情都做好,不管是男人女人中原人还是胡人,都无所谓。” “陛下对用人……似乎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的样子……”谢岑儿迟疑了一会。 “只要是能用的人,何必要那么多的限制?”陈瑄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想问的是什么?问朕为什么对一个女驿长这么平静?别说女驿长了,上回朕都说过,女将军朕都是能用的。” “我只是在想,陛下虽然不计较这些性别族群之类的,但似乎很少会有——应该说是好像根本也不会有那么多选择。”谢岑儿含蓄地说道。 这话虽然含蓄,但陈瑄听懂了,他面上还是带着笑,道:“这不能怪朕,朕从来都是顺势而为,你知道有些事情既然会是这样,是因为前面已经有过了累积。” 谢岑儿也明白陈瑄的意思了——不过是惯性。 他虽然不计较民族也不计较男女,但前面所累积的种种惯性就摆在那里,他也不会主动去改变,因为改变那些东西对他根本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会说顺势而为。 但那位女驿长却忽然让谢岑儿感觉到……事实上和陈瑄一样或者相似的人有很多。 他们都是顺势而为,所以不会刻意去改从前的习惯,但若是有人打破了从前的旧俗出现,只要不是来添乱的,那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她想起来过去十几个回目中她作为女皇结局的那几个,虽然那几个结局中她还没体会到女皇到底要做什么就结束了,但现在她感觉到,按照这个时代中大多数人的想法,她会受到的阻力应当没有那么大。 112. 第 112 章 那就是卢大人 在经历过十几次重生之后,谢岑儿对有一些事物的感观其实已经与从前不一样了。 比如封建社会。 在她穿越之前,她对这个词是非常浅显地只停留在表面的。 一来是因为这个词代表的所有一切只是存在在历史中,已经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二来是因为关于其中制度阶级之类的东西,事实上她体会不到,所以仅仅知其表面,而不知其深意。 在她第一次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其实体会并不深刻,因为谢家显而易见就是属于封建社会中的统治阶级范畴,所谓的民生疾苦她是感受不到的,她所面临的将来其实顺风顺水,基本不用太过于操心,所以她第一次穿越过来直接最后能做太后。 而在之后的十几次重生循环中,由于她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重生,并且不断地探索这个封建时代,继而才开始慢慢了解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从前在书本上学习过的那些原本很机械很僵硬甚至很难背诵的词条和定义。 封建社会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从形成了封建社会的雏形,到最后封建社会达到顶峰,这中间或者有数千年之久,在这数千年中,封建社会本身是不断在改变的。 所谓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便应在此处。 当一个时代的生产力开始发生改变,封建社会的君主统治者们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就会相应地发生改变,以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让这个体系继续维持并且向前继续发展。 在这个过程中,这个很笼统概括的封建社会,会在不同的阶段,发展出不同的样子和形态,然后随着时间继续前行。 倘若把这个封建社会的制度比作一个动物,它原本可能是一只猫,首先进入一个阶段长出了角,下个阶段又长出了两条尾巴,再下个阶段肉垫变成了蹄子,再再下个阶段,它的犬齿变成了獠牙,久而久之它变成了一只猫型的怪物有着许许多多奇怪的特征,但其本源没有变,还是那只猫(封建制度),并没有成为一条狗(别的制度)。 所有那些长出来的角、尾巴、蹄子、獠牙都只是为了让它能在遇到问题时候继续前行,或者在接下来某个阶段它发现它的角是多余的,便又会自己把角给去掉。 如此便能得出一个很显然的结论,那就是,在这个社会体系中,只要不杀死这只猫(封建体制),那么一切都是被允许的。 所以重新回到那位在珠州的女驿长慕容危和她曾经做女皇这两件事情上面。 女驿长可能对于珠州当地的那一个地方的人来说是惊世骇俗的事情,怎么一个胡人能做驿长怎么一个女人能做驿长? 可对于整个魏朝来说,这个女驿长就是完全不值得去注意的。 便如陈瑄所说,能做事就行,其余都不是问题。 她曾经做女皇这件事情甚至道理一样。 回到猫的比喻上面,她做女皇,可能是让猫突然从公猫变成了母猫。 但猫仍然还是猫,有一些人可能会计较母猫不够胖不够壮脸不够圆毛不够蓬松,但对于猫来说,它本质没变,还是一只猫,所以仍然还是可以接受的。 而她做了女皇之后,之所以还是一只猫,没有变成别的东西,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所决定的了。 魏朝显而易见还没有进入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生产力和经济的发展更远远不足以进入资本主义,甚至某些地方还带着奴隶社会的影子,此时此刻就算她做了女皇,也不可能从根本改变这个社会的本质,她做了女皇之后能做的,仍然还是调整这只猫前进的姿态,让它能往前继续走而不去激发封建社会根本矛盾最后导致被掀翻成为一只死猫。 谢岑儿倒是常常为此感觉到乐观。 有一些事情在一个制度开始的初期或者早期便存在,到了中期和鼎盛期,便不会被当做是大惊小怪不可接受不可饶恕的事情而疯狂反弹。 便好比,如果在一开始就有女皇的出现,并且女皇经常出现在了史册之中,之后再有女皇继位,或者女子横空出世登基,便不会有那么多人反对和不认可。 她在此所做的一切微小的努力,在这个时代的之后都会有一个回响。 当然了,前提是,她能做好一个女皇,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而不是直接上了昏君史册被反复拿出来当反例说女人不行。 作为一个重开十八次并且还自带了穿越身份的人来说,谢岑儿也不容许自己当那个不行的人。 陈耀的书信在寄回了第一封之后,再每隔三五天,便会有新的书信送到康都来。 陈瑄认真看过两封之后就再没有耐心——应当是嫌弃他的书信太过于流水账没有重点,于是转而去看王泰跟着一起寄回来的奏疏或者谢岫的上奏。 陈耀的书信便直接被陈瑄拿给了谢岑儿让她看看那庞大的流水账当中有没有什么值得多注意的。 谢岑儿看完了陈耀的大篇幅流水账之后,别的倒是不明显,只是感觉到陈耀似乎在长大,尽管都只是在写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但与他第一封那么大惊小怪对驿长慕容危惊奇相比,后面他越来越多地看到了山川河流,看到了百姓和官员,他的信中开始有具体的事情,而不是对着某一个人和某一个官职大惊小怪表示不解。 或者这就是行万里路会必得的成长。 慕容危护送了陈耀一行进入温城时候,正是小雨纷纷的一天。 虽然温城还是寒冷,甚至比过年时候的康都还要冷上几分,但是已经快进入三月,天气开始变暖了,就算是北方,也不再是大雪封城的样子。 陈耀骑在马上,头上带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他现在不爱窝在牛车里面。 远远的,他看到有个十分高大挺拔的男子就站在温城驿馆的檐下。 “那是谁呀?”陈耀问旁边的慕容危。 慕容危看向了驿馆方向,淡淡笑了一声:“回殿下,那就是卢大人。” 113. 第 113 章 陈瑄选人用人的时候是…… 陈耀没有见过卢雪,尽管这名字这半年在康都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雷贯耳了。 认真说来,他在封琅王之前,其实只见过少许朝臣,大多数是事务官,管着琐碎的杂事,除却丞相梁熙之外,再很少有机会能与这样实权在握的大臣有接触。 原因倒是很简单也很直接,他没这个资格。 在陈麟作为太子还活着的时候,见到朝臣并与之结交是独属于他的权利。 那也是皇帝陈瑄把他作为自己储君时候所放手给予他的权利——当然了,这也就是陈麟那时候为什么就能够带着兵马往枫山去的重要原因。 他有这个权利,能动得起这个兵马,并且有人追随,所以敢这么做。 只是陈麟低估了陈瑄,也根本不了解陈瑄,故而他那次明显就是能定性为谋逆的事件,最后春秋笔法之下便把他的罪名去除。 但追随陈麟的人可没有这么好运,他们都被悄无声息地定罪处理,然后连同亲友家眷一起消失在了康都。 在枫山之事过去的半年中,康都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这些事情,许多人家因此败落——但只要陈瑄不提起,只要另外有别的事情占据大家的视线,这些事情便不会被人察觉。 陈耀回头想这些的时候,倒是感觉到庆幸,若是陈瑄便把那事情大张旗鼓地追究起来,恐怕他封不了什么琅王,他的母亲王婕妤早早被追究罪名也许都不能有个好名声的结果,当然了,张贵人必然也从云端跌落再没有现在地位。 不过要是那样,陈瑄便也没有精力去授权卢衡父子三人在北边的用兵了,也就没有卢雪那时候在琉州堪称神勇的奇袭,也没有琉州的首付,自然也没有他今时今日骑在马上看到这么一个传奇的将军。 . 卢雪十分高大,陈耀骑着马靠近的时候十分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哪怕他现在是居高临下地看他,也能感觉到他的身量是比旁人更伟岸的。 翻身下了马,他上前了两步,便感觉自己在卢雪跟前就有点“弱小”了。 他忍不住垫了下脚,感觉自己和他差了一个头。 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谢岫,谢岫比他高了半个头,此时此刻和卢雪相比,又低了半个头。 再去看下马上前来和卢雪打招呼的慕容危,陈耀忽然心态平静了下来。 在他们一行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其实是这个慕容危,身为女子,和谢岫个头相当,高大威武,在路上有几次他骑马不小心,慕容危都是直接手一伸就把他给拎了回来…… 胡思乱想了一堆,他突然看到面前的卢雪对着他行礼,突然又回过神来——他身后的谢岫孙篆已经带着同行的官员们朝着卢雪行了礼。 “免礼、免礼,不敢当……”陈耀往旁边让了一让——他虽然是琅王,是陈瑄的亲子,但认真算起来,卢雪是实权在握的刺史,且身上挂着一大串的官位品级爵位,他受这一礼虽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但考虑到之后他要面临去琅州施压的局面,他觉得现在不是给卢雪摆架子的时候。 卢雪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站直了,口中笑道:“殿下比臣预估的时间还是晚了两日,应当是路上难行了。今年的天气比往年糟糕许多,也是臣没有料到的。原是想着若殿下再晚两天,臣便要带着人马去找殿下了。” 陈耀忙道:“是有天途径一个县城时候看到百姓庆祝春社,于是多停了一天看了看。” “原来如此。”卢雪恍然,“今年陛下下旨各地春社应当大办,珠州接旨之后,各地便也都热闹办了起来。” “的确十分热闹,我看到的时候感觉十分新鲜,从前在康都都没有见过。”陈耀说道。 “等再过几日有上巳节,殿下可以在温城或者去琅州看看上巳节的热闹场景了,北边上巳节与南边也不一样。”卢雪说道。 . 有来有往聊了这么几句,陈耀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他抬头再看了一眼卢雪,悄悄打量了一番他身上衣着——应当是常服,和康都常见的宽衣博带的款式不同,袖子仿佛是胡服的样子在手腕处扎了起来,看起来倒是既有武者的飒爽又带着几分文人的儒雅。 他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大袖子,又随手绕了两下,回头去看谢岫。 注意到了陈耀的动作,卢雪又笑了起来,道:“殿下勿怪,臣这几日都是在准备着随时带着人马出去寻殿下,便没有穿官袍,穿的便服,有失礼节了。” “我是在想这个袖子似乎更方便些……吧?”陈耀忙又重新看向了卢雪,这次他注意到了卢雪的长相,话说了一半直接停下了。 在康都他见过的美男子太多了,比如身后的谢岫,就是以相貌出众闻名的;再比如已经步入中老年的丞相梁熙,曾经也是以风流名士在一众朝臣中出头的;见得多了,他对男子的美貌已经渐渐不那么……感觉到惊讶和感叹,但今天…… 他眨了下眼睛,忽然在想他爹陈瑄见过卢雪没有,又在想他爹如果见过,是不是会惋惜自己没有个年龄恰好的公主,否则…… 想到这里他又很荒谬地把思路拐到了……那卢衡大将军是不是也格外帅气?如果卢衡大将军和丞相梁熙比,他们俩谁更好看? 以及——他爹陈瑄选人用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点看脸? 没等他把上述所有问题都得出一个结论,他听到卢雪在回答他的话:“的确是方便一些,殿下若是喜欢,臣也给殿下准备了一些琅州与珠州如今正时兴的衣裳,殿下可以试试。” 他下意识先点了点头,然后才重新又看向了卢雪,纠结了一会儿才问道:“卢大人……婚配没有?” “嗯?”卢雪低头看向了他,还是带着笑回答了,“殿下问这个做什么?臣尚未婚配,这一两年也没这个想法。北边战局未定,臣不想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面。” 陈耀慢了半拍再点了点头,心里面杂七杂八的想法滚成了球,一时间感觉乱纷纷的都抓不出头绪,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于是他再回头看向了谢岫。 谢岫被他看了这么多次,也只好上前来了。 “卢大人,现在时间不早,殿下一路骑马过来,还是先请殿下休息,如何?”谢岫客客气气地问。 “自然应当如此,驿馆中的房间都是备好的。”卢雪不以为意笑了笑,“诸位大人的房间也都安排好了,诸位请随意。我也在驿馆中,有什么事情诸位打发个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谢岫便应下来,回身与孙篆低语了几句,便让王泰先引着陈耀去休息。 一行人各自散开去做事情,谢岫也与陈耀打了招呼,准备去休息。 刚走到驿馆院子里面准备让人取行囊,他听到身后卢雪招呼他的声音。 “谢云出,你大哥有信让我带给你。”卢雪道,“等会我差人送你房里去。” 谢岫忙回头看向了卢雪,道:“我等会亲自来拿就好了!” 卢雪靠在檐下的栏杆上对着他笑了笑,道:“不用那么客气——几年前你射箭输我,你还得喊我一声哥呢!” 这话一出,谢岫再绷不住自己的淡定了:“你比我小!” . 是同龄人,且家世相当,谢应尚在时候两家有往来,虽然之后来往少了,但他们显然彼此是认识的。 不过谢岫向来自称与卢家不熟。 原因有很多,从谢家当年处境到卢家的升迁再到谢岳去了玉州和韦家形成了抗衡林林总总,反正不熟肯定比熟要好。 但其中有一个很重要也很私人且不足与外人道的原因……那就是当年年轻气盛时候谢岫在武技上面比不过且打赌输了还给自己认了个比自己小的哥。 好在没多久卢雪就跟着卢衡离开康都了,也好在后来再没有比谢岫更强的人出现在康都,这事情很快被谢岫厚脸皮否认,时间过去久了,就也没人再提。 不提,不代表他不记得,也不代表他这时候听到卢雪旧事重提的时候不跳脚。 . “行吧行吧,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喊就不喊了。”卢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等会来我房里喝酒吗?云出弟弟?” “不喝、不喝!”谢岫恼羞成怒,“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怎么还记着呢?” “记性好也很让人感觉无可奈何的!”卢雪站直了走上前来,比了比两人的身高,“我怎么感觉你后来就没长高了?你不会一直没长高吧?那你两个妹妹岂不是比你还高了?” “不要胡说八道!是你长太高了!”谢岫怒了,“我怎么可能被我妹妹超过!”顿了顿,他抿了下嘴唇,声音压低了些,“我小妹进宫现在是贵嫔和张贵人关系尚可,但琅王现在是张贵人之子,你少提宫里的事。” “噢是这样吗?”卢雪伸手拍了下谢岫的肩膀,“那说定了,晚上来我房里喝酒。” 114. 第 114 章 不急,这事情也急不来…… 陈耀躺在床榻上让王泰给他按摩僵硬的后背。 温城的驿馆比之前的驿馆都要宽敞一些,里面的布置也显然更加怡人。 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陈耀忍不住又想了想卢雪,回头看向了王泰:“我觉得这个卢大人好像特别不一样——特别年轻。” 王泰慢慢地给陈耀松骨,口中不紧不慢道:“这位卢大人的确很年轻,不过卢家家学渊源,这位卢大人的哥哥当初也是很年轻就出仕了。” “那这么看来,卢家比梁家谢家如何?”陈耀思索了一会问道。 王泰道:“若论渊源,三家都是一样深远,只不过大将军向来是主战一派,故而前几年一直沉寂。” “原来如此。”陈耀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又看了王泰一眼,忽然有些忐忑起来,“我会不会问得太多了些?” “奴婢能说给殿下听的,自然就是殿下需要知道的。”王泰沉稳地笑道,“就算殿下不问,奴婢也是要说给殿下听的。” 陈耀听着这话倒是突然明白了,一时间又觉得有些没意思起来。 他现在倒是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了,再没有之前出京时候还想着要做一番事业弄一番功劳的想法,他已经很明白自己封了琅王又到北方来不过就是作为一个象征,具体什么都不需要他做,并且最好他也毫无想法什么也不做。 但现在再次从王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仍然感觉有那么一些灰心。 他感觉到在陈瑄眼中,他事实上是不重要的。 别的不提,就只说从前的太子陈麟,陈瑄对陈麟就不是这样。 不过死人是比不过活人的。 他努力打起精神来。 陈瑄膝下就只有他这么一个皇子,将来再如何也绕不过他。 就算他这回只是个象征,到时候北方四州之事平定,功劳仍然还是要算到他的身上,他半点不吃亏。 “说起来,我觉得卢大人和谢大人关系似乎不错。”陈耀又看向了王泰,“刚才我们走的时候,还听见卢大人喊谢大人了。” “两家同是世家,关系怎么会差呢?”王泰笑道,“若是见面不打招呼,才是稀罕事情。” “也有道理。”陈耀捧着脸想了一会儿,“若两家关系好,多半已经有姻亲,我记得谢家好像也没和卢家有这层关系——诶我突然想起来贵嫔的姐姐那事情,所以谢家和韦家当年其实关系不错是么?” “殿下,这事情便不好多说了,姻亲之事除了当事两家,旁人哪里说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王泰委婉地说道,“殿下就姑且当做韦家和谢家曾经关系不错吧!” 陈耀倒是也明白了王泰的意思,他叹了口气,趴在了枕头上:“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你等会记得赏那个慕容危,她一路上也辛苦了。” “奴婢记下了。”王泰应了下来。 陈耀趴在枕头上朦朦胧胧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路奔波又实在辛劳,他做了个凌乱的梦。 梦里面他似乎回到了皇宫里面,他就在承香殿外偷偷听着殿中王婕妤与陈瑄的对话,他听见陈瑄和他的生母都在说违心的、冠冕堂皇的话语——可他记不住到底说了一些什么。 梦的最后,他似乎去到了甘露宫与谢贵嫔对答。 谢贵嫔似乎问了他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抓耳挠腮都不知从何说起。 为难之际,他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他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在温城的驿馆中,窗外天光完全黯淡,已经是夜晚——只是不知到了几更。 入夜了,谢岫换了一身常服,才往卢雪那边过去。 温城十分热闹,驿馆外的街坊中,有莺歌燕舞声声传来——大约也是因为其中许多酒肆花楼的缘故。 卢雪房间外面有亲兵把守,见到谢岫,还特地进去通传了一声,才请了他进去。 “来,喝琅州特产的贡酒。”卢雪朝着他打了招呼,“七十年没往康都进贡的贡酒。” 谢岫在一旁坐下了,看着他倒酒,不由得笑了一声,道:“七十年没进贡了,还能继续叫贡酒么?” “曾经是贡酒,那就一直能叫做贡酒。”卢雪把倒好的酒盏推到了谢岫面前,“尝尝看,是不是和康都的酒不一样?” 谢岫拿起酒盏喝了一口,清冽浓香,的确是与康都的酒不同。 他点了点头,道:“的确不同,感觉后劲会大,就这一杯足以,再不多饮。” 卢雪笑了一声,伸手拿了个木匣子递给他,道:“你大哥的信。” 谢岫于是放下酒盏,接了木匣子先道谢:“这真是太感谢了,也麻烦你。” “举手之劳谈什么麻烦?”卢雪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慢慢喝着,“你比以前客气多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客气。”谢岫忍不住怼了一句,打开匣子拆了里面的信一目十行看过去。 谢岳的信说了说他的近况以及北边如今用兵的局势,然后问了问京中的情形还有家里人的情况,谢岫忍不住抓了下头发,琢磨起了要怎么回信。 另一边的卢雪喝了口酒看向了他,道:“你大哥这回应当是可以从玉州回康都了吧?” “如若我跟着琅王从此就在琅州的话——那他应当可以回去。”听着卢雪的话,谢岫先把信纸叠起来重新放回了匣子里面,然后看向了他,“否则……陛下不会那么做的。”顿了顿,他问起了卢雪,“你家呢?大将军准备退?” “且看吧!”卢雪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若要重回晶城,便还不到退的时候。” “窦傲这一支投降得快,可不是还有两个——”谢岫皱了皱眉头,“能打么?还是要谈?” “打是能打。”卢雪放下了酒盏,“但这也不是能打就足够了的,胡人会一直南下,因为北边已经过不下去了。八月就冰天雪地,牛羊活不下去,人更活不下去,他们会一直往南走,否则就要死在北边。” “……”谢岫蹙起眉头看向了卢雪,“所以你的意思是,胡人就是会一直南下,是源源不绝的?” “你若活不下去了,难道不换个地方么?”卢雪反问了一句。 谢岫没有回答——答案过于显而易见,甚至让他感觉到,这些事情并不是一两场战役的胜利就可以完全解决的。 “琅州等地虽然这些年仿佛墙头草一样两边摇摆,但有一件事情你得看到。”卢雪慢慢道,“这四州没有过兵乱,胡人进入过这四州,但没有发生过如珠州琮州等地那样烧杀抢掠之事。” 谢岫顿了顿,他拿起酒盏抿了一口,再次看向卢雪:“所以你的意思是?” “这话不用我说得更明白吧?”卢雪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如你大哥了。”顿了顿,他状似无意地又喝了口酒,问道,“说起来你家是怎么回事,我在珠州都听说你家两个妹妹的事情,可都不是什么好话。” “一言难尽的事情,我就算想和你说,一两句都说不完,你就当我妹妹一个鬼迷心窍结果把家里人全部牵扯了一遍吧!”谢岫摆了摆手,“反正现在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好吧。”卢雪放下了酒盏,目光闪烁了一下,“反正话我已经带到了,到时候你去了琅州要怎么做是你的事情。” “我得想想。”谢岫道,“我之前也给大将军写过书信说了陛下的意思,陛下的意思就是要一边用武力威慑一边用名声道德压制来让北方四州完全归顺,但你刚才说的话——就算要这么做,但策略也要有所改变,我要好好想一想。” “不急,这事情也急不来。”卢雪慢悠悠说道。 115. 第 115 章 诊出喜脉了 卢衡在给陈瑄的奏疏中,又针对现在北边的情形,再次进行了论述。 有一些事情只有亲临亲见,才会有最切实际的想法与论述。 与当初——或者说与一贯以来对北边局势的看法略有了不同,卢衡的奏疏是从前朝时候对北边胡人的政策开始说起的。 他在奏疏中说的是如今在北边的胡人部族中的混杂。 中原人强大了数百年,若非北边日益寒冷让这些胡人已经无法立足,他们是不会愿意南下与中原人相碰的,但从前朝末年开始北边的局势发生变化,胡人内的族群也发生变化,之后魏朝内乱中给这些胡人趁机南下的机会,再到如今,已经过了百年。 这一百多年中,中原已然不是当年的中原,魏朝也当然不是曾经的魏朝。 北边自然是要重新攻下的,但政策却不能再沿用之前魏朝曾经用过的那一种,得要更考虑到现在北边的局势了。 一是,胡人在北边就是客观存在的,他们不仅来到了北方,而且与当地人不断交融,这一百余年中,他们已经渐渐开始对这片土地有了归属不再是曾经草原上游牧的思维只想着抢过就跑。 二是,经过了这么一百多年的发展,胡人也学习了中原人,并且他们不遗余力地在学习和自我改造,或者在北边有一些地方的百姓眼中,魏朝与胡人政权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改朝换代而不是入侵——尤其是在近十几年北边政权的领主们开始任用了中原的大儒先生。 一切交融都有迹可循。 一切交融也都让整个北边天翻地覆一般不同。 卢衡对如今北方琳琅玛瑙四州的谈和并没有意见,这是他乐意看到的局面,但当下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若为了将来着想,想要长长久久地对北边进行统治,便要谨慎了。 这奏疏看得陈瑄想了又想。 他对北边的认知自然不是如普通人那样简单。 他知道胡人是如何慢慢入侵到了北边,也知道前朝末年到魏朝初年的事情。 他很明白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也早早就想过卢衡所说的那些所谓的发展与交融。 而现在他突然在想的一件事情与这些或者息息相关又或者可以说的并没有太多关系,那也是属于将来,那便是他的继任者。 所有的政策不可能是一日之间就能成的。 尤其是北边的局势,就从魏朝南退到康都算起的七十年,这七十年间多少事情发展,他能用一两年就扭转吗? 那不可能。 他有生之年能把北边一切都安排妥当,并且让继任者也完完全全按照他的想法行事吗? 他并不能确定。 显而易见,他并没有听从他的父皇的吩咐去做事情,他可不能保证他的继任者就一定能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当然他也可以自我安慰说那时候他两眼一闭不用再想人间种种。 可——殚精竭虑一辈子的事情,真的能放下吗? 陈瑄放下了卢衡的奏疏,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他现在倒是理解那些种种不甘。 不过想将来也没有太多意义,不过是给现在平添一些不必要的焦虑。 他靠在凭几上闭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睁开眼睛看向了门口的张淮,淡淡开了口:“明日朝议北边局势,去与丞相说一声,让丞相主持。” 张淮忙应了下来。 陈瑄起了身,往外看了一眼,此时此刻正是阳光明媚的午后,康都的春天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甘露宫中,谢岑儿午睡起来,看到了新送来的陈耀的书信。 她如今是把陈耀的书信当游记连载来看——总归都是沿途所见,虽然可能不像小说话本那样存在故事的连续性,并且语言过于平实琐碎没有起伏,但由于内容比较新鲜,看起来还是有颇多趣味的。 兴致勃勃地拆开来,她先感慨了一番这次的信格外厚一些,然后一目十行扫过去,呆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拿起信封多看了一眼——的确是陈耀送到京中来的。 再多翻两页,谢岑儿简直惊呆了,她第一次知道陈耀其实抒发起来也可以用词很花哨繁复,并且,竟然也可以这么啰嗦? 他足足用了四页在描写他见到了卢雪时候的惊奇感慨然后反复描写了卢雪的高大年轻俊朗和气度! 和之前那流水账的所见所闻相比,这简直是感情丰沛并且感想迸发啊! 翻到最后,谢岑儿看到陈耀提了一嘴他在温城去看了上巳节,然后准备去琅州。 和前面那长篇大论的对卢雪的描写相比,最后那应当很重要的事情,却只一笔带过……谢岑儿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时,陈瑄从外面进来了。 “在对着什么摇头?”他一边免了她行礼,一边好奇问道,“陈耀的信送到你这里来了?” “正是。”谢岑儿还是起了身迎了几步,“方才看了他的书信,陛下一定想不到他写了什么的。” “是吗?”陈瑄好奇地扫了一眼谢岑儿手里那厚厚的一沓信纸,有些诧异,“写了这么多?他平日里具是流水账一般毫无重点的,能写什么写了这么多?” “写了珠州刺史卢雪卢大人的美貌英俊和年轻气度。”谢岑儿把手中信纸递给了陈瑄,忍不住笑起来,“妾身从前觉得二殿下文字工夫平平不算太出众,但今日看看,功底还是有的,只是从前不太想抒发而已。” 陈瑄带着十二万分的惊奇接了这书信看了一看,最后也没忍住笑着摇头了。 “最关键的事情一笔带过,前头写了这么多没用的。”他摆了摆手,“看了也浪费时间。” “也不算浪费,总算是让人知道珠州刺史是怎么个风华绝代了。”谢岑儿笑着说。 “这么一说这封信是值得留下来了,等将来若有人考古文字,可作为卢雪此人相貌上面的力证。”陈瑄靠着凭几,又想起来卢衡,陈耀这乱糟糟的一封信倒是让他也放松许多,他又道,“不过上回朕就说过,卢家人相貌都好,朕的公主年纪太小,否则朕就要嫁公主给卢雪了。” 这的确是陈瑄第二次说起来想嫁公主给卢雪了。 魏朝这个时代与谢岑儿穿越之前了解过的有一些古代并不太一样,魏朝有许多公主都嫁给了重臣:比如她亲哥谢岳的妻子是公主,再比如梁熙的祖母也是公主;相应的,世家大族之中也有许多贵女成为了皇后、贵嫔之类:比如她自己,再比如梁皇后。所以要是认真算起来,皇室宗亲与世家大族之间是有姻亲关系的。 这自然可以看作是一种对皇权的巩固。 当然也是有利有弊。 但谢岑儿这会儿却没有去想什么利弊,而是想起来,似乎在她所经历的回目当中的卢雪,都没有成亲? 她忍不住又想起来在上个回目的最后她和卢雪之间那堪称是言情的对话以及她赐予的那杯毒酒…… 这会儿她倒是很感激梁皇后给了她全新的重启的回目。 至少也是给了一次改错的机会,也给了一次重新审视人物关系的机会了。 这时,陈瑄身边的内侍张淮从外面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个太医。 太医在门口站定等候,张淮上前来,声音中带着喜悦:“陛下、贵嫔娘娘,裴婕妤今日请平安脉,诊出喜脉了!恭喜陛下!” 陈瑄从茫茫朝事中回过神来看向了张淮,面上喜色显露出来:“真的?脉案给朕看看!” 谢岑儿心中算了算历次回目中裴嬛怀孕的时候,的确就是这前后没有差太远,她看向了一旁的陈瑄,笑了起来:“恭喜陛下!” 张淮带着门口的太医进到殿中来,陈瑄接了太医送上的脉案看了一看,笑着点了点头:“赏,都有赏!” 谢岑儿道:“陛下去绛英宫看看裴婕妤吧?” 陈瑄于是起了身,他又看向了她,道:“你与朕一道去。” 116. 第 116 章 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 裴嬛怀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张贵人耳中。 陈瑄已经有许久没有往宣华宫来,如今的宣华宫是萧瑟了许多,尽管还是处处繁华,可却都透露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 外面已然春光明媚,可宣华宫中却似乎还如冬天一样。 张贵人半靠在凭几上,听着钱元说裴嬛的事情。 钱元道:“说是请平安脉的时候诊出来的,恰好两个月,说是脉象尤其有力。”顿了顿,他悄悄看了张贵人一眼,见她面上神色没什么太大变化,才继续说了下去,“太医报给了陛下,陛下便与贵嫔一道去看了裴婕妤。” 张贵人垂着眼睑,问道:“谢贵嫔是跟着陛下一起去的?” “是。”钱元道,“听说是张淮带着太医亲自跑了一趟甘露宫,于是陛下便带着贵嫔一道去了绛英宫。” 张贵人面上神色不辨喜怒,她道:“这是裴婕妤自己的意思,还是张淮自作主张了?我平日里看着那裴嬛还算知进退,这么一做,便就是在拿着自己肚子邀宠了,难不成以为自己怀孕就能比贵嫔更大了?” 钱元道:“奴婢琢磨着,这应当是张淮自己揣摩出来的意思。” “为何这么觉得?”张贵人抬眼看向了钱元。 “陛下身边的王泰自从告老又跟着琅王殿下往北边去了,张淮从底下提拔起来,这会儿根基不稳,谁也不服他。”钱元说道,“他要自己地位稳,可不就得做几件事情来证明一下自己的地位?裴婕妤最近显而易见受宠了,他定是想着要拉拢了裴婕妤,这样裴婕妤也要报答他!” 张贵人听着这话沉默了一息,这倒是让她忽然想起来她初进宫时候陈瑄身边王泰的种种行为。 她初得宠时候,王泰着实是帮过她一些的,后来她得宠了地位稳了,也知恩图报地给过王泰一些好处。 这次张淮替代了王泰的位置……她是没想到张淮会选择了裴嬛。 可仔细想想又不觉得奇怪,如今后宫中,她是眼看着失宠了不值得巴结,谢岑儿身边的人太多了,张淮过去也沾不到什么好处,唯有裴嬛,才得宠没多久,身后也没什么可依仗的娘家,张淮对她伸手才是理所应当的。 将来若裴嬛如她一样青云直上,也必定会回报张淮一些好处,那样张淮在陈瑄身边的地位就会更稳固。 这是宫中内侍的生存之道。 她忽然在想——她会一直失宠下去吗? 她不太想把这问题往深了想,可她却又没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陈耀去了北边,从她探听到的前朝倒是消息来看,陈耀去北边这一路上做得并不算太好,至少在陈瑄这边是没有一句褒奖的,偶尔提起来也都是摇头在说他太天真。 从前陈瑄没有这么说过太子,至少没有在朝臣面前这么直接地去说太子。 她几乎可以断定,陈瑄应当是不打算立陈耀为太子了。 若陈耀不会为太子,她的将来事实上是可见的。 新帝会把她和陈耀都视为眼中钉——无论登基的新帝会是谁,到时候新帝要拉拢梁家谢家,就要拿着她和陈耀立威,用来给梁家谢家施恩。 只有陈耀能做太子,能做将来的皇帝,她才能有一个可见的圆满的将来。 眨了下眼睛,把脑子中这些纷纷乱乱暂且按下去,张贵人再看向了钱元,问:“所以甘露宫给绛英宫送了什么吗?” “听说就送了些金银吉祥摆件。”钱元回答。 张贵人点了点头,道:“我们宫里也收拾几件送过去,我记得好几年前内府送过一架多子多福的石榴屏风,就把那屏风找出来,再添一对金如意。” “是。”钱元应下来。 “就说我最近身子不适,不过去亲自探望了,请她见谅。”张贵人漫不经心地说道。 钱元忙道:“娘娘本来就不应该去,其实贵嫔娘娘都不应当去,裴婕妤就是个婕妤,哪里能劳动两位娘娘亲自去看了?” 这话听得张贵人笑了一声,笑容中带着几分酸涩:“这话就偏颇了,陛下亲自去看了,其实按理说宫里面都应当表示一二的。”顿了顿,她又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不过如今贵嫔管着后宫,这事情是不用担心的,她会给陛下周全好。” 傍晚时分,有红霞漫天。 谢岑儿跟着陈瑄去绛英宫看了一回裴嬛,回到甘露宫后,便让人吩咐了下去,叫后宫中人不要没事去打扰裴嬛,又让内府对绛英宫上心些不许怠慢。 玉茉上前来带着宫人帮着谢岑儿卸了钗环又换了衣服,问道:“娘娘晚上要等着陛下一道用晚膳么?” 谢岑儿摆了摆手,道:“不等陛下,早些用了早些休息了,若是有人过来也直接说我歇下,不见客。” 玉茉应了下来,便吩咐了宫人准备摆晚膳。 常秩出去跑了一趟回来,帮着玉茉一起把晚膳摆好了,然后请了谢岑儿用膳。 “宫里面下午热闹了吧?”谢岑儿随口问了一句。 “各宫都往裴婕妤那儿送了东西。”常秩说道,“不过裴婕妤还没给各处回礼,应当是还没顾上。” 谢岑儿摇了摇头,道:“回礼的事情伤神又费力,难办得很。” 常秩听着这话只觉得有些不以为然,他道:“这裴婕妤太轻狂了一些,这事情若悄悄儿,只报给陛下知道,陛下赏赐了也就完了,现在闹得满宫皆知,这费力伤神的事情也就是她得偿所愿了。” 谢岑儿笑了一声,道:“这怪不了她,得怪张淮,她不过是个婕妤,怎么告诉陛下,她做不了主。” 玉茉在一旁道:“的确如此,裴婕妤性子这么几个月已经看得明白,不是那惹是生非的。怀孕这事情如何上报,怎么告知陛下,那是张淮和太医院的事情。张淮带着太医跑到咱们甘露宫来……那嘴脸……啧。” “若是这样,张淮还要去照应一番绛英宫,多半他的小徒弟已经送到裴婕妤身边去了。”常秩思索了一会儿,“我明日让人去打听打听。” 谢岑儿道:“这事情且就这样吧,不必太上心了,十月怀胎,只希望她平平安安生下这一胎才好。” 陈瑄的子嗣着实是少。 算上已经死了的太子陈麟和还没出生的裴嬛肚子里面的这一个皇子。 三个皇子两个公主,一共就五个。 哪怕就是前面有梁皇后容不得别的人得宠,后面有张贵人生怕位阶低的妃嫔怀孕,这数字还是太少了一些——陈瑄的后宫可不是小猫三两只,而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并且他也不算很禁欲的人。 私底下,谢岑儿怀疑过许多次陈瑄的生育有问题。 但这种事情在古代向来没法得到实证,多半只能猜测,毕竟他是有皇子公主诞生,而不是一无所出。 若说是遗传,可和陈瑄一母同胞的安王陈璎看起来生育情况良好,儿女成群都能组成足球队。 想到安王,谢岑儿想起来上回母亲梁氏进宫来时候与她随口说起京中情形,说安王在给自己的女儿找夫家,问到了她的两个叔叔那边,还想请她拿个主意。 安王陈璎是有野心的——这一点是她过去的十几个回目中看出来的,而不是这一个回目得出的结论。 在过去的十几个回目中,每每陈瑄被张贵人刺杀,安王都会作为宗室和陈瑄的亲兄弟站出来想要摄政或者直接摄政。 当然了,安王的野心和他的地位相当不匹配,他根本无法好好处理朝事,面对韦苍的叛乱也是束手无策,所以最后才会一而再被踢下去。 所以她没有怎么犹豫就告诉了梁氏,不要应下和安王的亲事,后来谢家两个叔叔也分别递话进来表示明白了她的意思。 现在安王应当也知道宫中裴婕妤怀孕的事情了吧? 陈耀如今的表现,朝中都能看出来陈瑄不可能立他为太子了。 那么安王陈璎会不会把宫里面裴婕妤这一胎看作是一个威胁呢? 若他聪明,便不会,因为再如何,这一胎都还未出生,就算出生了从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还要十几年,十几年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实在是不必在现在觉得威胁在哪里。 可安王已经反复证明了他不够聪明。 谢岑儿撑着下巴想了想,不由得摇了摇头自嘲笑了一声,自己想这些事情也是多余,还不如去想想北边已经面目全非的局势。 想来卢雪已经护送了陈耀一行人进了琅州,但现在还没听着琅州有什么风声传来。 一切风平浪静得就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117. 第 117 章 陈耀有些紧张起来 春来得猝不及防。 仿佛是春雷轰隆隆响了一晚上,大雨哗啦啦下了一夜,然后便迎来了桃红柳绿还有春风拂面。 琅州下辖七郡,其中最为繁荣的乃是兰郡,琅州州治便也就在兰郡。 卢雪护送着陈耀一行人进了琅州不就,便有官员前来相迎,来迎接的能算得上是个熟人——但其实也是个陌生人,乃是卢家当初留在了北边的旁支,名为卢霄,算起辈分来倒是与卢雪同辈。 派了这么个人前来迎接,其用意也不言而喻。 但卢雪却并没有太搭理此人,态度几乎算是冷漠。 卢霄大约是没想到卢雪会是这样的人,他几番搭话没能得到回应之后,面上便露出讪讪神色来。 一旁人却也不太敢劝。 众所周知,当初卢家在元皇帝已经撤退到南边之后,还在北边为了魏朝的宗室支撑了好一段时日,最后迫不得已才南退去了康都,而卢家在魏朝这么几十年也都只是想着能将来收复北方,这样再看卢家旁支和卢霄,便有一些微妙。 其余的世家留了旁支在北边留守,或者还存着两边押宝保存实力的意思,卢家的隆武公当初显然并没有这样的意图,那么留在北边的旁支心里是什么打算,是不是与当初隆武公便就是意见相左?而现在卢雪的态度这么冷漠,是不是又说明了,留在北边的旁支,甚至都不承认南边的魏朝了? 这问题存在人心里,但也没人敢问。 一旁谢岫倒是看得心有戚戚,他在想,若这时候是谢家在北边的旁支来相迎,他能是什么态度呢? 有卢雪这么个冷冰冰的人摆在旁边,若他显得热络,那就太…… 所幸的是,这么一路到了兰郡,谢家没有人找来,谢岫悄悄松了口气。 因名义上琅州还是魏朝的一个州,故而陈耀这一行还是得到了十足的欢迎,当然了,原因自然也不是陈耀这个琅王有多么让人仰慕,而是跟随一起来的卢雪。 到了兰郡,卢霄便再没有出现在他们跟前,琅州刺史江栗亲自出来接待,把他们一行人都迎到了他的府邸之中。 江栗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看起来十分精明干练老谋深算。 在接风洗尘的宴会上,他面对着坐了主位的陈耀,笑得和善:“琅王殿下的府邸还没修缮好,殿下只能在下官府上屈就一段时日了。不过下官也为殿下准备了园子,就在城外,殿下明日可以先去挑个喜欢的,在府中住腻了,便去园子里面换一换心情。”顿了顿,他接过了下人送上来的册子,起身亲自捧到了陈耀面前,接着又道,“这是下官给殿下的王府准备的图纸,殿下挑个喜欢的,下官便让人按照图纸上去做。” 陈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卢雪和谢岫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长史孙篆和一旁的王泰。 王泰上前去接了那册子,从容道:“既如此,等挑好了,便给大人送去。” 江栗看了眼王泰,又看了看陈耀和一旁随同的卢雪谢岫等人,笑着退回了自己坐席上面,接着才道:“已经许多年没有宗亲封地来琅州,下官一时失状,请殿下见谅。” 陈耀这会儿倒是明白了江栗方才那行为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他眉头皱了皱,想要说什么时候,被谢岫给拦下了。 谢岫笑了一声,道:“殿下为人和善,不会与江大人计较什么,毕竟江大人在琅州,也多年没回魏朝述职,礼节上面有所缺漏,也不应有什么苛责。” 江栗眉头皱起来,转而看向了谢岫。 “在下谢岫,见过刺史大人。”谢岫从容不迫站起来,躬身行了礼。 江栗垂下眼睑,过了许久才笑了一笑,道:“我听过你的名字,你的文章写得尤其好,从康都传到了兰郡,连我也读过好几篇。今日一见,果真是少年英才。” “大人谬赞,舞文弄墨不过就只是玩戏而已。”谢岫说道。 “我却并不这么认为。”江栗示意谢岫继续入席,语气是和缓的,“毕竟有些事情,光凭武力却是办不到的,不是么?” 话说到此处,厅中安静了一瞬。 陈耀有些紧张起来。 江栗的话在他看来无异于是把盖子完全揭开来的表态,可他一路上听着谢岫卢雪还有王泰等人给他分析局势,却并不是要在一开始就这么……直接把话说破的啊! 不是说应当再迂回一些,尽量不要这么剑拔弩张么? 他再看了一眼谢岫,心里想着能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搜肠刮肚都想不出来。 而谢岫却很沉着地笑了一笑,道:“大人治下的琅州一派欣欣向荣,应当便就是因为大人有这样想法的缘故了。单有武力,不能有现在平安兴荣的琅州,也不可能有安居乐业的百姓。” 这话听得江栗再次沉默了一息,然后才哈哈笑了起来,道:“正是如此,光有武力,不能让琅州这么多年不经战乱还能繁荣太平。” 有了他这么一笑,厅中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卢雪多看了谢岫一眼,没有说话。 陈耀松了口气,他默默松弛了绷得太直的腰背,拿起桌上的酒水抿了一口。 “说起来我当初还见过你父。”江栗看着谢岫说道,“当年你父带兵赢下珠水之战时候,我亦带着兵马准备南下相助,我那时候在想,若是胡人渡过珠水,我便拼了性命也要上前去拦下他们保住康都!不过你父带兵神勇仿佛有天助,竟以少胜多把胡人打得屁滚尿流!想想当年,无限感慨啊!” 谢岫听着这话心中是不以为意的。 江栗现在说他当年是打算助谢应一臂之力,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当年多半是想着哪边得胜便朝着哪边。 但现在追究这些从前毫无意义,他便顺着江栗的话笑道:“大人能守下琅州,与家父当年赢下珠水之战,功劳不分上下。” 江栗再次笑起来,他点了点头把这话给认下了,道:“我这么多年在琅州坚守,心中也常常这么想。虽然有自夸之嫌,可换了他人,哪里能让这琅州既不受胡人侵扰,又能太平安稳呢?” 118. 第 118 章 倒是看着热闹 初入兰郡的夜宴,看似剑拔弩张,但又仿佛春风拂面,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了。 作为实际上琅州的掌权人,江栗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他还是自认魏朝人,也愿意完全投向康都,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投向康都,他想要更多的权利。 这一点,就算是最迟钝的陈耀,也看出来了。 他在宫中长大,尽管多年来并没有如曾经的太子陈麟那样得了陈瑄的重看重用,在朝事上也没有太多历练,但他却也能够想得到陈瑄必定是不会想和江栗讨价还价的。 陈瑄想要北方四州归顺,但却并不想让北方四州中出现诸侯,成为将来的心腹之患。 江栗在琅州这么多年,他在琅州的势力庞大并且难以撼动,在他周围还有一些留在北方没有同去南边的士族,这就是他敢对康都开口索要权利的底气。 陈耀能看得出来这一点,却想不出来能怎样应对。 他能做的也就是把琅州的一切都写在书信之中然后往康都送,并希望陈瑄能给出指示。 就在陈耀提笔给康都写信的时候,谢岫与卢雪正好也在聊起这个江栗。 “这江栗比你之前说的还要狂妄许多。”谢岫换了一身常服,一边煮茶一边向卢雪说道,“他所求太多,陛下是不会应下的。” 卢雪看着铜炉中的炭火,不紧不慢道:“他自然是有本事,才敢索求。” “的确如此。”谢岫肯定地点了点头,“正如我们之前说过那样,琅州这位置,这江栗能让琅州没有受到胡人侵扰,并且一路看来都十分富足繁荣,他便就真的是有资格狂妄。” “琅王殿下应当会先请示康都的陛下吧?”卢雪抬眼看向了谢岫,“江栗狂妄,但却能稳住琅州局势,若陛下能容得下,那倒是省掉许多麻烦。” “你认为陛下容得下吗?”谢岫问。 卢雪思索了一回,最后摇了摇头,道:“我向来是猜不透陛下的。” “只能等着了。”谢岫叹了一声,“我想,若是一切都顺遂,大约夏天之前能回康都,若是一切都胶着,也许今年都交代在兰郡了。” “现在已经想回康都了吗?”卢雪含笑看了他一眼。 谢岫道:“离家这么久又走了这么远,总会想家的,难道你不想?” “以前会想。”卢雪思索了一会儿才这么回答,“现在便不会这么想了。” “那是因为你还没成家呢!”谢岫哼了一声,“等你也成家了,你就会想家,心中就有牵挂。” 卢雪又看了他一眼,模棱两可道:“等到有那一天再说想不想了。” 春风化作雨,把康都浸透。 寒冷的冬天彻底过去,胡人再次活跃起来,北边有源源不断的奏疏传到康都,陈瑄多半精力放在朝堂上面,往后宫来的时候变得更少了一些。 谢岑儿倒是为裴嬛松了口气,随着陈瑄少来后宫,裴嬛身上盯着的眼睛也变少了许多,后宫也平静了下来。 陈瑄的后宫若是真的争斗起来,便只从人数上来说,就可以让人焦头烂额,她自从执掌宫务,便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不想给自己多揽事的。 最好裴嬛能如之前的十几个回目那样安然生下腹中的皇子,也最好后面没什么太多的变故。 前朝和北边的剧情已然和过去截然不同,后宫若是再变样子…… 现在她倒是有些怀念从前那些一成不变了,不变便就是先知能预判一切,而变就是未知,谁能知道将来会如何呢? 她雄心壮志想当女皇的念头可没有放下,自己一再重生的原因虽然找到方向但没有完全解决,变故再多一些的话,她很难怀疑自己会不会想直接撂挑子不干。 但想归想,她转头便又振作起来,毕竟十几个回目都走过来,到了临门一脚没道理泄气撂挑子,再如何也要把目的实现。 从常秩手中接了陈耀厚厚的书信,谢岑儿没有立刻拆开,她问道:“这书信现在不先给陛下看,还是送到我这里来了?” “是陛下那边直接让送到咱们宫里来的,还是和之前一样。”常秩说道,“奴婢问过张淮,张淮说是陛下的意思。” 谢岑儿点了点头,然后才拿着裁刀把信封给划开,翻出里面厚厚的一大摞信纸,慢慢看了下去。 仍然是如从前一样没有重点和流水账,但因为所见的事情变多并且需要请示的事情也更多,所以陈耀的信比之前更啰嗦和繁复了一些。 谢岑儿慢慢看下去,倒是能把兰郡的情形拼凑出个大概来——这也就得益于陈耀事无巨细的记载了。 看完这信,她思考起了陈耀提出的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江栗能干并且能治理好琅州,那么在现在北边局势变幻之下,是答应江栗提出的种种要求,还是不答应呢? 这是谢岑儿之前十几个回目中没经历过的事情,她思索了好一会儿,脑海中想得到的答案却是不肯定并且十分犹豫的。 江栗愿意投向魏朝,他想要爵位,这都是人之常情,给江栗一个爵位是必然并且必要的,这是朝廷的态度,也是让北边诸州看得到的态度。 但江栗不想完全交出琅州军政,并且还想要一个王爵,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魏朝认可了异姓王的存在。 自古所有朝廷对异姓王都是忌惮并且不容忍的态度,在家天下这个封建社会的总纲领之下,异姓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等同于有异心,是会被剪除的对象。 江栗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还这么提出了要求,难道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也知道。 他就只是嘴上说着愿意投诚但事实上想要更多,他并没有那么忌惮康都的陈瑄,若给他足够的机会和时间,他必定要自立为帝的。 所以,这件事情本质还是,是不是要用武力来弹压住琳琅玛瑙四州? 若对琳琅玛瑙四州动用武力,那么必定要抽调目前琉州和珠州的兵力,胡人若是趁着这时候反攻,或者干脆与这北方四州联手…… 北边局势又是要大变了。 但依着谢岑儿本心,她是不想容下这个江栗的。 这种人只会得寸进尺,他永不知足,就算现在暂且容下,将来他也还是一定会反,不如就趁着现在他没掌握时机,就快些动手处理了。 只是,处理自然是最容易了,有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下琅州,能理得顺琅州局势呢? 谢岑儿想不出来,以她对朝中大臣的了解,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有谁能有这个本事。 若是没有这么一个人能站出来掌控大局,那么北方四州就暂时还不能这么简单处理,说不定还得真的捏着鼻子暂时容下这个江栗。 谢岑儿想得有些头疼,再看看陈耀书信中的犹疑,一时间倒是有些对陈耀感同身受。 晚膳时候,陈瑄来甘露宫同她一道用晚膳,便顺便也看了陈耀的书信。 他倒是显得十分轻松的样子,一边看还一边在笑。 “现在倒是觉得他这么啰嗦也有啰嗦的好处,连你二哥和人拌嘴都写下来,倒是看着热闹。”他这么笑着说道。 119. 第 119 章 这不仅仅是一道政令就…… 晚膳之后,陈瑄与谢岑儿一起就在甘露宫的庭院中走了走。 春日的夜晚微风是柔软的,风中还夹杂着花的香味。 “原来是海棠开了。”陈瑄借着灯笼的光线往山石旁探看了一眼,只见海棠花枝就从山石旁边伸出来,上面花朵绽放,“白天应当更好看。” “是呢,下午时候我还想着对着这棵海棠画一幅画。”谢岑儿说道,“不过只打了个草稿,后面二皇子的信送来,便先放一旁去了。” 陈瑄笑了一声,道:“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可以放一放。” “看着信中说的那些倒是让二皇子十分为难。”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恐怕这会儿他在兰郡都是坐卧不宁的。” “所以朕才让王泰跟着他,又叫了你二哥带着人一起去,只给了他封了个琅王。”陈瑄淡淡道,“他这么多年在京中也没经历过什么事情,这次若能历练之后有所成长倒是也好。”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又笑了一声,“不过看起来虽然有所长进,但实在是有限。” “如此说来,陛下便不觉得二皇子所为难的事情有什么难处了?”谢岑儿好奇地看向了陈瑄。 “你认为其中有什么难处呢?”陈瑄慢慢往前走,“事实上并没有难处,不是么?” 谢岑儿顿了顿,她并不能明白陈瑄话中的意思,琅州和江栗看起来处处都是为难,陈耀的书信中应当并没有过分夸大——如若陈瑄觉得没有难处,那是因为谢岫卢雪等人的奏疏中,还说了别的事情? 她跟上了陈瑄的脚步,道:“只从二皇子的信中看,琅州刺史江栗仿佛十分不好相与。” “他所求也不过是一个爵位罢了,给了又何妨?”陈瑄笑了一声,“他若真的手中抓稳了琅州军政,又能一手遮天,老早就自立门户称王称霸,不会这么多年还捏着鼻子自认是魏朝一州,又与胡人眉来眼去。”顿了顿,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笑,“你多半是被陈耀那信中所说的琅州情形给迷惑了,的确琅州这么多年没有遭到胡人的肆虐,可胡人得先跨过星芒山才能到琅州,星芒山于琅州来说便是天然的屏障。除非是走康都往北的这条路,否则从琉州往琅州……胡人不是傻子。” 谢岑儿听到这里倒是恍然了,琅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的安全,不过——若仅仅是这样,为什么陈耀看不出来,并且感觉到焦虑呢? “但从二皇子的信中,只让人感觉,琅州全在江栗的掌握之中。”她说道,“并且我二哥似乎也在为这件事情为难。” “你二哥为难的不是江栗,而是江栗背后留在北边的世家。”陈瑄笑了一声,“明天让张淮把你二哥的奏疏拿给你看,他们一行到了兰郡的那天,卢家先有人来见过卢雪,后面又有梁家人出面与你二哥递了话,你明白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吗?” 谢岑儿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眉头皱了皱:“意思是,留在北边的士族对江栗的支持?” “这么说也没太错,只是不太全面。”陈瑄道,“这就仅仅只是琅州的士族其实并不算是一条心——也不可能是一条心,人人都有所求,他们都在权衡,若是完全投向了康都有什么好处,若是还如现在一样左右摇摆会有什么后果,以及胡人还有没有可能在北边重振。” 谢岑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陛下这么说我有些明白了。” “哦?那你说说你明白了什么?”陈瑄侧头看她。 “陛下方才便说了,这爵位给了江栗也无妨,那背后的意思就是,这爵位也只会给江栗了。他现在能平衡了琅州局势,把各方关系处理好,但在之后仅仅只有他得了爵位而其他的人得不到的时候,他未必能如现在这样如鱼得水,为了稳住琅州局势,他最后还是不得不求助于康都。”谢岑儿思索着说了自己的看法,然后看向了陈瑄,“陛下是这个意思吗?” “不错,有这样领悟倒是让朕十分意外。”陈瑄笑了起来,“江栗此人,若真的论家世,是比不过留在北边那些士族的,他原本是王府掾属出身,算是寒门,只是恰好跟了个好的上官,便一路升迁,再之后恰好又得了个机会协助了珠水之战,之后才完全在琅州站稳了,便才有现在的身份地位。他的确有才能,若还有个好出身,说不定能与卢雪和你兄长那样,成为堂堂正正的将领而不至于在琅州做一根狗尾巴草。” 说到这里,陈瑄自己叹了一声,又道:“所以这么个人,他心中有抱负,也有能力,只是限于他自己的出身,才屈就在了琅州,朕想一想也为他惋惜,所以爵位给了他也无妨,将来他的子孙后代便不会如他这样委曲求全。” 谢岑儿到这里已经完全听明白了琅州的局势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栗此人的确有能力,又护得整个琅州安然,他想要完全投向魏朝也不作假,但琅州目前平静的表面之下却是暗潮涌动,留在北边的世家们并不安分,江栗也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能在琅州呼风唤雨,所以陈瑄并不会吝啬给予他爵位,也断定了他不可能因为有了这么个爵位就成为魏朝的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时候,她忽然想起来陈瑄从前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他容得下人。 这一切问题能在陈瑄面前烟消云散的最根本原因,其实还是陈瑄他真的容得下人。 他容得下江栗提出看起来这么过分的要求,他并不会因为这要求看起来过分就先焦虑想着要打压下去,所以他并不会如陈耀那样焦虑不堪,也不会如她这样思来想去感觉眼前一切全是难题。 这其中或者也有一些原因是陈瑄了解到琅州的局势和情形比他们更多的缘故,但事实上这也还是一个眼界和心胸的问题,若就是容不得人,又看事情偏激,哪怕知道更多的局势分布也容易斤斤计较,让事情变得纠结又难以处理。 “说来朕前两日又想起来你之前与朕说过如何选拔人才的事情。”陈瑄忽然说道。 谢岑儿愣了一下,收回思绪看向了他,都有些想不起来那是多久之前与他聊过的事情——并且他还真的记得? “朕记得那时候你与朕说,可以从乡里到郡上再到州里最后来京城,一层一层考试选拔。”陈瑄带着她走回到了殿门口,“若天下大定了,朕便要考量着以这么个雏形来试一试了。” “但上回陛下说过,其实原本魏朝也有一层一层的选拔,太学生就是这么选出来的。”谢岑儿道。 “推举与考试并不相同。”陈瑄朝着殿中走,“比如这个江栗,以他能力,进太学并不是难事,但他却只能从王府掾属起家,这样的起家太低,他从王府掾属到如今,耗费的时间也太久,等到被朕看到再为朕所用……”他摇了摇头,“有一个江栗,就说明这之下还有千万个江栗。” 陈瑄所说的谢岑儿一听便明白了,这显然也就是在如今世家几乎垄断了上层之后,中下层的家族也好百姓也好,难以有出头途径的现状。 在谢岑儿穿越之前的时代,科举制度虽然在最后发展得畸形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阻碍,但在最初却是打破这种世家贵族垄断地位的一个重要的工具。 她几乎能肯定,就算她不提,在之后也一定会有类似科举的东西出现。 “但现在仍然也还不是最好的时机。”陈瑄又笑了笑,“且等着,等到天下大定,至少要在琳琅玛瑙四州都完全归顺之后,才能把这事情提一提。” “时机,是因为这样更改之后,会有人反对吗?”谢岑儿问。 “反对应当也不至于,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不仅仅是一道政令就能完全推行的事情。”陈瑄道。 120. 第 120 章 说不定过几个月又重新…… 欲速则不达这个成语,谢岑儿在穿越回这个古代时空之后体会得更深一些。 在她穿越之前,人们对于效率和结果的追求都十分急迫,但回到这个时空,大约是因为生产力的限制和制约,以及她所处的身份位发生改变,她能深刻感觉到这个成语在这个时空的意义。 没有什么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想要做的事情永远需要非常有耐心缓慢推进。 时间线被拉得而远,于是间环节可能产生的变故也更多。 结果会和最初的设想不太一样,但若是慢慢推进,大约百分百的目标能达成百分之八十,并且在百分之八十的基础上还能延续下去不至于太变形。 但如若很急想在短时间内达成一个目标,如果只是简单的事情倒是罢,如果是复杂的事情想在短时间内立刻达成,那么多半就只是表面上上去相似,但实际上已经完全错位并且毫无延续可能。 当然谢岑儿很能理解这一切。 在这个时代,一切仰赖于人,甚至比现代更仰赖于人。 而人则是最多变最复杂的存在。 就算是现在等级最森严的封建社会,这个上的每一个人也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也许会表面听从,但内心另有打算——无论他是朝大臣亦或者是最普通的黎民百姓。 在每一道政令下达的过程,从朝廷到方,每一次政令的传递与重复,都会因为传达消息的这个人的偏重,产生微妙的变形。 原因很明显,这时代的文化水平有限,有很大一部分人无法从官府抄录张贴的文直接获得有效信息,这样一来便只能依靠口口相传二次传播,二次传播三次传播再多次传播,消息还是不是与官方文一致就未可。 所以陈瑄每每说起政令,都十分谨慎。 这应当是他的习惯,这不仅仅是他在告诉旁听的人需要谨慎,也是在提醒他自己,万事不能太急。 谢岑儿听得多,也想得多,倒是慢慢把自己的心又放平一些。 就算这是最后一个回目,她现在身体年龄十八,就算按照古代平均年龄五十五来算她也还能再活个几十年不止,没什么可急,也不需要太慌忙。 按部就班即可。 第二天张淮果然把谢岫的奏疏送到甘露宫来。 从裴嬛怀孕开始,张淮往甘露宫来的时候少一些,每每承香殿那边有东西送来,都是另一个名为于司的内侍来得多一些。 常秩是道承香殿那些内侍的事情,他对谢岑儿说过现在张淮替从前王泰的位置,于司便就是张淮从前的位,不过张淮自己显然没有王泰那么八面玲珑,加上陈瑄身边内侍众多,他如今是就等着裴嬛能生个一儿半女再晋位然后能捞他一把。 谢岑儿倒是不怎么意外张淮有这心,毕竟前头的王泰可就是当年借着张贵人一模一样的路,在陈瑄身边站稳脚跟。 只是她倒是十分好奇,张淮便就那么肯定认为她谢岑儿将来比不过裴嬛么? 王泰选择张贵人,那自然是因为张贵人那时候必定能压得过梁皇后,有这么个投机。 反观张淮,他的选择便起来不太明智。 当然这些话她也就是与常秩私底下聊上一两句,在面对张淮时候,她还是一切如常。 张淮礼,口恭敬道:“陛下说,贵嫔娘娘可以把谢大人这奏疏当家信留下。” 谢岑儿让玉茉接那奏疏,随手放在一旁的案上,然后向张淮,道:“替我谢陛下恩典。” 张淮应下,见谢岑儿再没有别的吩咐,便依礼告退。 谢岑儿打开奏疏一,谢岫那手熟悉的字映入眼帘,她简单,倒是果真在说他在兰郡先遇到梁家人的事情。 梁家的文兴公当初护送元皇帝到康都,也的确带着梁家的嫡支与大部分子弟,但留在兰郡的其实也并不算太旁支,若是认真往上追溯,还能追溯到文兴公自己嫡亲的兄弟身上。 这种复杂的亲戚关系让谢岑儿停下来顿顿,然后继续往下。 谢岫在奏疏一边说江栗治理琅州的能一边在说当士族的态度以及他对于是否应当答应江栗要求爵位的请求的法。 他倒是没有陈耀那么焦虑,只是提提其利弊。 着这么一封奏疏,再把陈耀的信拿来比较一番,谢岑儿倒是能很明显得两个结论。 第一,陈耀对于大局的判断并不太敏锐,他从他所见的事情提炼结论和观点的能力比较弱,但好处是虽然弱一点,但还忠于事实,不至于太偏颇。 第二,谢岫在奏疏所说的事情能从陈耀的信得到验证,他对局面的判断是准确的,但他并没有用全力来处理这件事情。 他上面有一个琅王陈耀,再上面还有康都的陈瑄,一旁还有卢雪,他的观点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所以他藏一半露一半,也没有说太多的实话。 这能再次证明这个时代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考量,站在他的立场,他就有基于他自己的利益得失的判断。 没有人能完全大公无私开着上帝视角来只选择做一个完全正确的事情而不去计较自己的利益。 这两个结论结合起来,便能得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结论,那就是北方州的情形就在掌握之,只要胡人不来侵扰,最后就能得到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局。 那么胡人会来侵扰么? 卢雪穿着便服,随意坐在案后面,着自己父兄送来的信。 他认真过之后,合上信,露一个索的神色。 外面传来脚步声,他听见谢岫的声音传进来。 “琼英,你在不在?”谢岫问。 “在这边。”卢雪把信放下,然后站起来。 脚步声顺着回廊朝着房这边过来,卢雪到谢岫一手拿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碗,飞快蹿进来,把碗放在小几上。 “是什么东西?”卢雪好奇过去,只见是两碗馄饨,不由得抬头向谢岫,“哪里弄这个来?” “去玩正好碰到个挑担子的卖这个,快趁热吃!”谢岫毫不客气就在茶几旁边坐下,“特想着你给你带一碗。” 卢雪过去坐下来,好向谢岫:“买馄饨带着碗没拿勺子?” “在这呢!”谢岫从袖袋里面掏两只用丝帕包着的勺子递一支给他,“怎么可能没有勺子!” 卢雪接勺子,先尝一口汤,是十分鲜美的味道。 谢岫吃一枚大馄饨,满足喝口汤,然后向卢雪,道:“听说琅州人会用海里面的鲜品来调味,味道格外鲜美,果然是这样啊!” 卢雪点头表示赞同:“的确与珠州还有康都都不同。” “你今天在屋子里面做什么呢?”这会儿没有外人在,谢岫也没讲太讲究,一边吃馄饨一边闲聊起来。 “父亲与大哥的信送来,我应当最近几日会先回珠州一趟。”卢雪说道。 “我听说北燕之前分去的那一支,又重归顺?”谢岫问。 卢雪点头:“原自立为帝的大将军利涉,重归顺北燕的朝廷,仍然被封大将军。” “这些胡人分分合合仿佛儿戏一样。”谢岫摇摇头,“说不定过几个月又重自立。” 卢雪不置可否,只向谢岫:“所以陛下的旨意如何?” “应当会给江栗封爵,但会在亲王之下。”谢岫说道,“等明旨来,就道,算着时日应当在你去珠州之前就会来。” 121. 第 121 章 她进宫的时候明明是要…… 北边的琳琅玛瑙四州,以琅州为首。 其原因当然是琅州最大,并且最为富庶的缘故。 琅州对康都的态度也几乎能等同于这四州的态度——当然了,其中也不可能完全无异议,只是持有不同意见的人手中的权利有限,起不了太多作用。 胡人对这四州自然也是觊觎的,之前北燕没有一分为的时候,那时的皇帝也想过要把这北方四州纳入自己的领土。 只是限于地理条件,星芒山脉斜着把中原大地给分开,这四州位于星芒山东边,要直接越过山脉来攻打这四州,是一件相当耗费兵力人力的事情,若是能有必胜的结果,就这么翻山越岭过来倒是也不难,但这四州显然也没那么束手待毙,恶战之后是什么结果也是未知。 于是北燕的皇帝研究了去往这四州的最佳路线,从玉州北上往这四州是最便利的,首先是少了关隘和塞口,其次从玉州北上最先到的是最弱的瑙州,最弱最容易拿下,虽然琅州最强,但要是把其他州拿下再全力攻打琅州,胜算便多了。 北燕皇帝思来想去,又看到了就在天河边的康都。 他自然知道这个被胡人从晶城赶走最后逃亡到了康都的魏朝,他目光落在康都上,于是便有了更多的心思——若是能拿下康都,魏朝彻底覆灭,北燕把庞大的南方都收入囊中,那么北方四州到时候就只有投降的份,都不必再费什么心思去攻打了,不是么? 在北燕皇帝眼中,魏朝是弱小不堪一击的。 他们的皇帝能轻易被俘虏,他们的大臣投降起来丝毫不犹豫,逃去康都的这一支不过是丧家之犬,只不过是仗着天河滔滔乃是天堑所以才苟活至今。 于是在经过了一番争论之后,北燕皇帝决定了攻打康都。 . 在现在看来,北燕皇帝的决定是十分不明智的。 北燕大军南下到珠水时候,遭遇了北燕史上最为惨烈的败仗,直接导致了军政动乱皇帝身死与再之后的北燕分裂。 但在当时却并不能完全算一个错误不明智的决定。 珠水之战事实上只是北燕南下的其中一个有关键作用的战役,在进攻珠水之前,北燕事实上已经占领了天河上游瑶州的一部分,当时韦榷尚在,他为了保存实力后撤了一段路,于是檀郡就被北燕占下。 在占下檀郡之后,天河的中上游地区就已经在北燕的掌控之中。 与此同时,北燕大军越过環河到达珠水之畔。 前面所有的胜利,都在鼓舞着北燕的皇帝继续往南。 对于魏朝来说,珠水这一仗多少有些冒险,也有着背水一战的慨然。 毕竟若是让北燕真的渡过了珠水,那康都便必定会被破,魏朝逃不了一个灭亡的结果。 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心,再有谢应等人的神勇,珠水一战最终是胜了,并且对北燕皇帝有了结结实实的当头一击。 这一次辉煌的胜利,让魏朝收回了珠州,也把战线推到了北边,让康都不再备受各种战事的威胁。 . 但这也就只是如今的回顾,若还是把视线放到当时的魏朝,珠水之战的胜利所换来的却也不是立刻的重振旗鼓,之后韦榷重新收回了檀郡,再北上数次,有了篡朝之心。 解决掉了韦榷,再又处理好了朝内各方势力和世家,又再平定南边的各种矛盾,这不是一朝一夕之间门就能完成的事情。 到如今,能重新拿回琉州,再完全让琳琅玛瑙四州归顺,便不得不再看这过去的十余年,一切种种在当初看起来荒谬不敢想的未来到现在都成了现实。 . 北燕的都城晶城中,丞相刘阿池看着归顺的曾经的国舅利涉,两人曾为同僚也有过反目,如今再重新站在同一个朝堂中,心思不是不复杂的。 刘阿池原本也是中原人,但从他名字便能知道,他出身并非世家大族,原不过是贫家子弟。 他出生时候,正是胡人把魏朝赶到康都之后,他家乡已经被胡人占据。 他幼年在寺庙长大,之后去往南方求学,发现南方的魏朝并非他所想那样,于是便又折回了北方,与之前北燕皇帝一见如故,并得到了皇帝重用一路做官成为了丞相。 对魏朝,刘阿池向来感觉十分复杂,作为一个中原人,他当然更认同魏朝的正统,但当年他去往的魏朝却是黑暗不堪的,现在再看,他是不走运没能遇到现在的魏朝皇帝陈瑄。 陈瑄与他那昏聩的父亲是不同的——早在珠水之战魏朝胜利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 但既然已经效忠了北燕,并且曾经北燕皇帝还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是不会再回到魏朝的。 至少他得护着自己效忠过的帝王的子嗣,在他尚在时候,不可绝嗣灭国。 . 利涉看向了刘阿池,道:“如今魏朝已经把琳琅玛瑙四州收入囊中,接下来就是要调兵往西朝着晶城来,丞相,如今我们重新在一起,绝不可让魏朝人攻入琮州。” 刘阿池收回茫茫思绪,也看向了利涉:“你的兵马已经在琮州布置好了?” “已经布置妥当。”利涉说道,“但还需要丞相的支持,毕竟……去年……” 后面的话他没往下说,但刘阿池也明白。 利涉当初带着大皇子自立为帝的时候,在琮州与朝廷的军队有过恶战,双方都有损耗。 若不是去年魏朝瞄准的就是琉州而不是琮州,说不定利涉已经没可能站在这里了。 “朝廷会在恰当的时候派人去支援。”刘阿池说道,“毕竟这是我们约定过的事情。” 利涉咬了咬牙,道:“有丞相这句话就行!” 刘阿池多看了利涉一眼,倒是觉得他比之前要沉稳了许多,若是从前,说不定早就已经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大殿下留下的子嗣可以接到宫中来。”刘阿池思索了一会,看向了利涉,“放在宫外,说不定又有人挑拨着走了歧途。” 利涉抿了下嘴唇,面色有些灰暗,还是应了下来。 他这次重新归顺了刘阿池的一个重要原因,便就是大皇子成了皇帝之后与他闹翻,这样还不算,之后大皇子还被枕边人毒杀。 想到这些事情,利涉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刘阿池。 “魏朝那位皇帝身边女人也颇多。”他说道。 刘阿池顿了一下,眉头皱了皱:“你的意思是?” “并且魏朝那位皇帝膝下只有一个不中用的皇子。”利涉忽然思路清晰了起来,“若是那个不中用的皇子登基继位,我们便能重新拿回琉州珠州,甚至可以如先帝时候那样,重新往南去攻打康都!”一边说着,他显而易见兴奋了起来,“只要有那么一个女人能动手,枕边人动手最让人没有提防,不是吗?” “现在那位皇帝身边的宠妃是谢家女。”刘阿池对魏朝的情形还是很了解的,“再之前是张贵人,这两人都不可能对他动手。陈瑄宫中女人虽然多,但得宠的少,可不是大皇子那样沉迷美色的人。” 利涉却不愿意放弃这个念头,他道:“我听说,那个不中用的琅王就记在张贵人膝下,若那个琅王登基,张贵人就能成为太后,她会愿意的。” 刘阿池眉头皱了皱,还是摇了头:“虽然听起来可行,但若是贸然用这法子,会暴露了我们在康都的人马。” “虽然冒险,但却是有用的。”利涉道,“或者只需要安排一二人手在那位张贵人身边暗示就行了。有些事情,只要起了念头,她自然而然就会想要那么做。” 刘阿池眉头紧皱,还是没有答应:“不可,不可如此。” “那么就不用朝廷的人马,我让人往康都去试一试。”利涉退了一步,“成与不成,牵扯不到朝廷,也不至于让那陈瑄抓着话柄对我们大肆用兵。” “若是这样,倒是可以试试。”刘阿池踟蹰许久,最后应了下来,“不过朝廷不会承认此事的。” “丞相放心吧,我也知道分寸。”利涉说道,“这事情最后就算陈瑄去查,也不会与我们有任何关系。” . 在卢雪启程回珠州之前,朝廷封了江栗为兰郡侯的旨意到了琅州。 江栗接了旨,也意味着北方四州从琅州开始对康都完全臣服,不再是之前那样摇摆不定的样子。 这个兰郡侯颇多讲究,虽然魏朝各种侯简直泛滥,世家弟子轻易就能获得侯爵,但多半只是虚衔荣誉,算是吉祥封号;而兰郡侯却不一样,这兰郡就代表了朝廷就把兰郡作为封地给予了江栗,他就是事实上真正成为了一方诸侯。陈瑄给予的不仅仅是一个超品的侯爵,更是一份信任和嘉奖。 在琅州的世家士族们议论纷纷,江栗则就在这样的议论中启程与谢岫一行人往康都去面见陈瑄。 若说在得到这个封号之前,江栗还在考虑着琅州的世家们,而如今他是不再想他们了,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将来要走的路——那些尔虞我诈的世家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需要考虑的,他只恨没有早一些归顺了陈瑄,甚至觉得之前他实在不忠不义,否则为何在这样的帝王之下,却还要摇摆不定呢? 这边江栗与谢岫要回去康都,陈耀却要在兰郡留下了。 作为琅王,他的封地就在琅州,自然就是要留在这里的——除非康都的陈瑄召他回京去。 他虽然不舍得谢岫等人离去,但也明白自己将来在琅州要做的事情,于是便提笔写了长长的书信让谢岫一行人带回康都去。 . 康都,陈瑄对北边四州的局势松了口气,也终于有空闲来放松。 “趁着天气还没热起来,不如去行宫住几个月。”陈瑄对谢岑儿这么说道,“你拟个单子,带四个人一起。” “要带上裴婕妤么?”谢岑儿首先问宫中现在最受保护的怀孕的人。 陈瑄想了想,道:“路上颠簸,不要带她,让太医好好给她调理身子就行了。” “那张贵人?”谢岑儿再问。 陈瑄垂着眼睑思索了一会儿,却看向了谢岑儿:“你和她聊得来的话,带上也无妨。” 这很说明陈瑄的意思了,谢岑儿笑了笑,道:“那陛下不如明说想带哪几个。” “就从美人里面找几个懂事的,听话的。”陈瑄往旁边靠在凭几上,“关键得听话,不要太吵闹的,朕不喜欢太吵闹。” 谢岑儿笑道:“那我明白了。” . 很快,陈瑄要带着人去行宫小住几个月的消息传遍了后宫。 各处也知道了陈瑄亲口说了不要张贵人一起的消息——尽管不是明示,但宫中没有傻子,谁都能听得出来话中含义。 张贵人听着钱元转述了陈瑄与谢岑儿那一番对答,面色阴沉着,最后直接把面前的小几给掀翻,茶水泼了一地。 钱元急忙带着宫人上前来收拾,低着头都不敢多看张贵人一眼。 一旁的女官姚细见状也只好上前来劝解,她低声道:“娘娘只想,那裴婕妤也没被带上呢!这次陛下带的都是那些初入宫的美人良人之类。” “裴婕妤怀孕,路上颠簸,自然是不能被带上的。”张贵人声音中含着不甘,“可我……我陪伴了陛下这么多年……就因为……” “不如与谢贵嫔说一说?说不定谢贵嫔能劝得动陛下……”姚细说。 张贵人自嘲地笑了笑,颓然靠在了一旁,道:“我沦落到要求别人的地步了么……她进宫的时候明明是要看我的脸色啊……” 122. 第 122 章 你替朕赏施美人一支珠…… 陈瑄带着人离开康都去了行宫,皇宫中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一场雨无声无息落下,庭院中的芍药落了满地。 张贵人在廊下站着看了一会儿,转了身回去殿中让人拿了针线出来打发时间。 她在女红上不算太精通,也就只会照着裁好的料子把衣裳缝起来,针黹上面便十分寻常,不能与宫中针线上的女官来比。 从进宫之后,她的吃穿用度尤其衣裳服饰上面从来都是最上等,她也最多是在自己的贴身衣物上动一动手,旁的几乎全没动过手。 她看着姚细捧着匣子过来放在面前小几上,伸手抽出第一层的抽屉,先拿出了上回缝了一半的袖子。 拉开袖子在自己胳膊上比了一下,张贵人又无精打采地放下了。 “娘娘,这些事情还是让奴婢们做吧!”姚细在一旁轻声道,“做这些事情太劳神。” “也没什么可劳神的,又没什么事情做,宫里面空空荡荡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张贵人重新又把那袖子拿起来,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又转而看向了一旁的姚细,“你说,贵嫔会是自己动手做针线的人吗?” “贵嫔一看便就是娇生惯养,肯定连针头线头都没见过。”姚细肯定地说,“奴婢听说甘露宫那边特地多要了两个针线上的女官过去伺候,想来也就是因为贵嫔自己不想动手的缘故。” “我想也是。”张贵人口中这么说着,面上却露出了一个迟疑的神色,“你说,我给陛下做一身衣裳如何……?” 姚细顿了顿,先小心看了张贵人一眼,才道:“娘娘一番心意,陛下知道了一定十分感动。” “那就让内府把陛下如今的身量尺寸送来,我给陛下做一身衣裳。”张贵人拿定了主意,“就做一身贴身的寝衣,做好之后就让人送到行宫去。” 姚细听她这么说了,便立刻应下来,道:“奴婢这就打发人往内府去拿尺寸来。” 张贵人点点头,面上神色却并没有缓和下来——她事实上却也并不知道陈瑄会不会因此就回心转意。 . 她进宫十多年了,也受宠了十年,她知道宫中的女人争宠时候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法子,亲自下厨做吃食,亲自动手做衣裳,她从前是没见过有哪个凭着自己会做吃食会做衣裳就能博得陈瑄喜爱的。 那时候她是受宠的那一个,心中便在得意,便在想陈瑄一颗心都在她身上,怎么可能就被一顿饭一套衣裳打动呢? 现在她是失宠的这一个,她心中其实清楚地知道,陈瑄一定不会被她亲手做的一套衣裳打动。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有那么一些侥幸——若她就是那个特殊的存在呢? 何况谢岑儿比她豁达,她是多半是不会如她当年那样拦下这些东西不给送到陈瑄面前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在想……陈瑄为什么会那么看重谢岑儿呢? 因为她漂亮?因为她身后的谢家?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当初梁皇后生下太子,似乎都没有得到过陈瑄这样宽容和信重啊? 正想得出神,外面天色忽然一明一暗,看着是乌云密布,仿佛是一场雷雨要来了。 果然接着便是电闪雷鸣,连风都变得急促起来。 . 雷声震耳欲聋。 行宫中,陈瑄起了身趿拉着鞋子走到廊下抬头看天上的乌云滚滚。 身后跟随着御驾来的一位施美人急忙追赶着跟了出去,也如他一样抬头往天上看。 “还说明日要去游湖,看来这天公不作美了。”陈瑄笑了一声,回头看向了跟着自己出来的施美人,“你上回与朕说你擅丹青,你看那边远山,是否可入画?” 施美人顺着陈瑄指的方向看过去,轻言细语道:“陛下说可入画,那便一定能入画的。” “那便画下来吧,朕看着你画。”陈瑄笑了一声,便让张淮准备画具,又转身往殿中走,“朕喜欢山水花草多一些,鸟兽鱼虫也颇多意趣,只是不喜欢人物。”他一边走一边说着,“朕年轻时候喜欢画山,只是一笔一划虽然工整了,却总少了灵气和意蕴,虽然旁人也常常会夸赞朕的画好,但朕自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子,后来动笔也就少了。” 施美人跟在陈瑄身侧,柔声道:“丹青也不过是为了陶冶情操,悦己为上,陛下不应当太在意旁人如何评论。” “画的好与不好,朕自己能评判,却也不是因为旁人评价。”陈瑄看着张淮已经把画具摆在了书案上面,便指了指那位置示意施美人可以坐下,“朕来看看你的画技。” 施美人从容入座,拿起笔便先勾勒了方才远处的山峦轮廓。 陈瑄在一旁站着看了一会儿,先看画后又看向了施美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是康都人么?” “妾身是在康都出生。”施美人顿了顿抬眸看向了陈瑄,声音柔软,“但籍贯并非康都,妾身祖父母都是琮州人。” “是什么时候来的康都?”陈瑄问。 施美人温柔地笑了起来,道:“那是妾身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妾身没有问过,便也不知晓。” “不知晓?”陈瑄眉头微微皱了皱,“为何会不知晓呢?” “家父与家兄都不会与妾身说外头的事情,家父与家兄只与妾身说,在家好好学习针黹女红,再念几本书,能嫁个高门大户最好。”施美人仰头看向了陈瑄,面上笑容带着几分羞怯,“妾身进宫遇到陛下,是妾身此生最大的运气。” 陈瑄听着这话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动容,他低头看着施美人,又想起来宫中正怀孕的裴嬛,他似乎透过她们又看到了京中那些风流儿郎。 那些风流子弟们,应当也有许多人便像他宫中的美人一样,单单只记得自己籍贯还在北边,但已经忘了当年为何先祖来到了康都吧? 他们这么年轻。 想到这里,他面色微微沉了一些。 见陈瑄许久没有说话,施美人心中有些惶恐起来,她再抬头看向了陈瑄,嗫嚅道:“妾身……说错话了么?” 陈瑄回过神来,他笑了一声,只摆了摆手:“朕只是想起来一些事情,你就在此处画吧!”他不再看施美人作画了,而是招来了于司,“去花月楼。” 施美人睁大了眼睛,傻傻地看着陈瑄就这么往外走。 眼看着他走到了殿门口,她急忙站了起来追过去,声音中带着忙乱:“陛下……您不留下了么?” “张淮等会送施美人回去。”陈瑄没有回头,只是这么吩咐了在殿中的张淮。 施美人眨了眨眼睛,面上全是茫然无措。 张淮原本要跟上陈瑄,这会儿听着这话也只好留下了。 看着陈瑄走远了,张淮才转而看向了施美人,他打量了一番这位新出头的美人,暗自度量了一番她今后能得宠多久,然后才开了口。 “美人还是早些画好画,奴婢便好送您回去休息。”他说道,“陛下想看美人作画,美人也不要辜负了陛下才是。” 施美人踟蹰了一会儿,又垫着脚看了看陈瑄离去的方向,最后低了头,道:“妾身明白,这便好好作画了。” . 电闪雷鸣下,陈瑄顺着回廊进到了花月楼中。 楼中一片安静,挨着墙放着的一排排的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卷,其中许多都是当初从晶城离开时候从京城皇宫中带出来的。 这些书卷一路跟着人一起颠沛流离,最后跟随着元皇帝一起在康都停驻。 最初时候这些书卷是放在太学中,后来几次修缮宫监,又重新编纂了书册序次,便把当初从晶城带出来的孤本都送到了行宫花月楼中。 陈瑄对这里的孤本如数家珍,他每一本都看过。 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已经泛黄的书册,是一本晶城地势图,上面画了晶城内外的河流山丘。 他不曾去过晶城,但通过这本书,他觉得他对晶城已经十分熟悉了…… 他一页一页慢慢翻过去,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下来,四处上了灯。 他放下书册,看到门口谢岑儿提着灯笼正看着他笑。 .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陈瑄问。 谢岑儿笑着把灯笼交给了一旁的于司,道:“陛下身边的张淮送了施美人到我那边去,施美人哭哭啼啼说今日得罪了陛下,求我在陛下面前给她说说情。” “朕可没有对施美人做什么。”陈瑄好笑地摆了摆手,“朕只是想到这里看看书。” “我猜着陛下也是想来看看书罢了,可到了晚膳的时候陛下还没出来,我便只好过来看看陛下到底在看什么了。”谢岑儿道,“施美人若真的说错了什么话,我替她求个情,陛下别生气吧?陛下突然到这里来看书,一定是因为施美人说了什么。” “没有开罪她的意思。”陈瑄笑着往门口走,“罢了罢了不说这些,先用晚膳吧!到行宫来原本就是想要放松一下的。你替朕赏施美人一支珠钗就行了。” 123. 第 123 章 你的口才更好一些 听着陈瑄语气,谢岑儿又多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神色自如,便也笑了笑,道:“施美人画了一幅远山云雾图,颇有意境,陛下不看看么?” “拿来看看吧!”陈瑄想了一会儿才这么说道,他在门口站定了抬眼看了看天色,还是阴沉沉的样子,星月都隐在了云层之后,“看起来明日还有雨。” “明日陛下恐怕就不能去游湖了。”谢岑儿说道,“但说不定早上天气又变好。” “那就是明日的事情了。”陈瑄说道,“现在先去用晚膳。” 谢岑儿应了一声,便跟随在一旁,往雪明殿去。 . 夜晚的行宫十分安静,还能听到草丛中幽幽虫鸣。 陈瑄翻了一下午书,这会儿倒是起了谈兴,他一面走一面问谢岑儿:“你觉得施美人是个怎样的人?” “漂亮温顺乖巧听话。”谢岑儿看了一眼陈瑄,如此回答了,“陛下那时候说的就是要找这样的美人到行宫来,说是怕吵闹。” “朕是想问……她这个人,你认为是怎样的人?”陈瑄略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又补充了几句,“为人,性格,以及历来行事。” “这便不知道了。”谢岑儿坦然笑了笑,“来行宫之前都没说上两句话,哪里能知道这么多?为人性格之类只有交往多了,才能知道呢!陛下也知道我不怎么喜欢交际这些事情。” “为什么不喜欢呢?”陈瑄好奇问了一句。 谢岑儿倒是没想到他问这一句,她想了想才道:“陛下只有一人,宫中佳丽千,我也不过千之一。”她说到这里时候笑了一声,然后看向了陈瑄,“陛下是想听什么?今日施美人没有与陛下袒露爱意么?” 陈瑄听着这话也笑了,他道:“听过了,只是又想起了旁的事情,就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谢岑儿顺着陈瑄的话问,“若陛下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朕问了她家世籍贯,她说她籍贯琮州。”陈瑄语气已经十分随意了,“朕问她家是什么时候到的康都,她便说不上来,只说家中也未曾告知她。朕自然知道这些事情若不去主动打听,便的确已经难记年岁……只是,也或者是朕不该想这些。” . 听到这里,谢岑儿倒是听懂了,这施美人的籍贯在北边,显而易见又戳中了陈瑄一直以来在奋斗的北伐之事,多半还从施美人这一人想到了康都的无数人。 这也真的是难以预料的事情。 只是她却也要为施美人辩驳几句了。 . 她笑了笑,道:“陛下既然想了这么多,也应当知道,这世上女子多止步于后宅中,便就是少知这些事情,施美人进宫前多半也只是在家习针黹女红,再识得几个字,旁的能知道多少呢?陛下若就为这事情思虑良多,觉得她冷漠虚伪没有感情,就是不必要并且强加的苛责。” 陈瑄脚步顿了顿,大约是没想到谢岑儿会这么说的,他侧头看她,眉头微微皱了皱,道:“朕其实并没有太苛责她的意思。” “陛下一下午在花月楼,一定是因为从施美人这事情,想到了康都那些年轻的郎君们。”谢岑儿坦然说了下去,“陛下虽然口中说着没有苛责施美人的意思,但心底却还是给她定了罪。”顿了顿,她看着陈瑄神色,继续把话说了下去,“若我是陛下,我就这么想。若陛下不是这么想的,一定就在我说刚才那话的时候就要打断我了。” 最后这话听得陈瑄失笑,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了,然后慢慢往前继续走,口中道:“你说得也对——朕的确想了太多,朕很难不去想那么多。” 谢岑儿跟上了陈瑄的脚步,斟酌了一会儿,道:“有句话,或者陛下听了会不太高兴。” “说来听听,朕不会生气不高兴。”陈瑄淡淡道,“朕容得你说了这么多,犯不着为了你一句话就发火。” 谢岑儿又想了想,道:“施美人未必是真的想一无所知,她不曾有过机会去知道那些,我以为这其实是陛下的错。” “朕的错?”陈瑄疑惑地看向了她,忍不住笑起来,“怎么能最后又把错处怪到了朕头上?” “施美人不过是康都千千万万的女人之一,并不止她一人对过去一无所知,相比较康都的郎君们还常常把要北伐收复山河挂在嘴巴边上,为什么女人们会少知从前呢?”谢岑儿也看向了陈瑄,“因为与陛下一样,大家看待女人时候只是看待宠物,与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鹦鹉都没什么不同,唯一就是这女人身后有娘家有势力会说话会生下儿女。这样要求下,她们就事实上并不需要知道那些理应记得的国仇,她的针黹女红做得好,会识字,会管家,娘家对夫家有益处,足够了,不是吗?相反为什么男人需要知道,因为他们想要跻身朝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所以他们需要知道一切,陛下所在意的一切,哪怕他们心中不以为然,也要弄得一清二楚。” . 陈瑄听着这话倒是沉默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反驳,他面上露出了思索神色。 谢岑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安静地跟随在了他身后。 两人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好一段路,到了雪明殿外,陈瑄停下脚步来看向谢岑儿,他面上已经露出了想要讨论的兴趣。 . “须知,朕并没有要求女人这样。”他这么说道,“朕方才在想,朕似乎从来也没有这么说过。可是朕在想反驳你的时候,又觉得你说得并没有太错,那么其中一定有一个朕一直以来并没有太注意的原因,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谢岑儿笑了一声,道:“或者便是男主外女主内?”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陈瑄道。 “所以自古以来便就一定是完全对的么?”谢岑儿问。 陈瑄想了想,摇了头:“那也未必。”顿了顿,他又露出了恍然神色,“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朝着殿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又道,“这却也不能怪朕。” 谢岑儿跟了上去,道:“所以应该怪谁?” “琅州当地有一个自古以来的习俗。”陈瑄却说起了别的事情,“琅州当地手工针黹之类尤其发达,比较耕田来说,这些纺织之事,更适宜女人来做,故而琅州的女人们常常会在外面做工。” “所以习俗是什么?”谢岑儿有些没明白陈瑄为什么提起这么一件仿佛毫不相干的事情。 “长女不外嫁,只招赘。”陈瑄看了谢岑儿一眼,“因为长女能养家,她嫁出去之后,便会成为别人家的劳力,再不能为自己家挣钱糊口。故而长久以来,琅州的女人便与别处不同。” 谢岑儿顿了顿,是压根儿没想到陈瑄能说出个另类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故事来。 “你方才所说的,便与此事异曲同工。”陈瑄淡淡道,“倘若她们也如琅州那些女人一样承担起了养家挣钱的责任,那么她们也就不会被人只当做一只宠物。” “那么陛下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形好么?”谢岑儿问。 陈瑄沉吟了片刻,道:“朕并不能对此说对与不对或者好与不好,这并非是一朝一夕成就的结果,自古以来这四个字就已经说明了这种情形的形成具有必然性。” “所以其实也不能怪陛下。”谢岑儿笑着把话圆了回去。 陈瑄也笑起来,他长长叹了口气,拉着谢岑儿往殿中走去。 一面走,他一面又道:“这么想,倒是的确不必太苛责施美人,你替朕多赏她一对镯子吧!” 谢岑儿应下来。 . “朕很多年前与皇后也聊过相似的事情。”陈瑄走到殿中,先让谢岑儿入席,才走回到上首随便靠着凭几坐了,“但并不是在说方才这件事情,而是在说……”他眉头皱了皱似乎在考虑怎么用词,想了许久他才继续说下去,“是在说平等。” “平等?”谢岑儿疑惑地看向了陈瑄。 “皇后认为,一切都是不平等的。”陈瑄说着笑了起来,“其实话的意思和你方才说的也相似,大约在说现在女人和男人之间门的差异。” 谢岑儿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在心底确认了一下梁皇后的穿越者身份。 “具体说辞,朕已经想不太起来,但反正类似。”陈瑄无所谓地说道,“那时候朕就问她,要怎样才平等呢?” “她如何回答呢?”谢岑儿有些好奇地问。 “忘了怎么回答的,最后朕与她争论起来,结果是朕赢了。”陈瑄淡淡道,“由此可见,你的口才更好一些。” 谢岑儿忍不住看了陈瑄一眼,倒是有点佩服陈瑄当时真的能和梁皇后聊起来吵起来还能吵赢。 “不过有这么一件事情朕很确定,那就是在魏朝内,自朕以下,朕看待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陈瑄漫不经心说道,“但对朕的地位有威胁的那些胡人,还有曾经的韦榷等人,朕便不会平等看待他们。” 124. 第 124 章 朝中大臣是不会愿意的…… 谢岑儿听着陈瑄这话,忍不住笑了笑,道:“陛下这话也就只是在我面前说说罢了。” “这是自然。”陈瑄说道,“这世上便就是把人都分成了不同的人群,达官显贵和普通百姓怎么会相同呢?皇室宗亲与世家大族也自然是不一样的。只不过是朕现在居高临下了,才会一视同仁。若朕不过是普通宗室一员,便不会这么平等地看到每一个人。” 这话让谢岑儿忽然想起来在她穿越之前看过的一句话,“自我以上众生平等,在我之下等级森严”。 是真正追求着平等,还是骨子里面的自私,需要看的不是漂亮的、空泛的话语,而是某一件事情真的与他利益相关时候,他的反应。 陈瑄便似乎很坦然,他不加掩饰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并且倘若去想他当皇帝之后做过的事情,似乎也的确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并没有太多修饰与美化。 谢岑儿倒是不得不承认虽然有了十几个回目与陈瑄反复沟通,但他的思想深邃和宽广,仍然是目前的她并没有能够了解透彻的。 她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上首陈瑄又道:“方才你与朕说起女人与男人不同,虽然这并非朕造成的,但朕也有一件事情十分好奇。” 谢岑儿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了陈瑄,笑着问:“陛下好奇什么?” “正如你自己所说,你事实上并不太关心朕后宫女人们,与施美人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陈瑄撑着脑袋看她,“所以你大可不必为她说了那么一大篇话语,朕认为你说了那么多也并非是因为施美人此人,而是意在言外。那么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谢岑儿倒是没想到陈瑄忽然又绕回到了上一个话题上,她想了一想,看向了陈瑄,道:“或者是我在为魏朝所有困于后宅的女人诉说不满?” “可朕觉得,她们未必会觉得有哪里不好。”陈瑄道,“从来不曾有人说起。” “就算说起了,陛下也听不见呀!”谢岑儿含笑看向了陈瑄,“满意的人自然不会说不满,不情愿的人的诉说却无人听从,最后算起来便是无人说起了,对么?” 陈瑄沉默了一会儿,也笑了:“的确如此。” “可便也就如陛下方才所说琅州的那件事情,有一些事实,并非是嘴上说不满嚷嚷着不愿意,就可以改变的。”谢岑儿坦然说道,“她们若是真的能的话也就有人听得到并且不会被忽视了。所以我听过陛下所说琅州的事情之后,方才在想,这大约只能等到这天下的女人都能入琅州的女人一样,能自己养家糊口,不必再依靠着别人,不必从父从夫从子,那样便成了独立平等的人。” 说到这里,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又笑了一笑,道:“陛下,你是不是想说,倘若这样,这世上就要乱套了吧?” 陈瑄却摇了摇头,道:“朕在想,你所说的确有道理,但又的确不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呢?”谢岑儿问。 “你一定不曾见过真正的田间地头,只单独一个女人,她做不了那么多农活,也根本养不活自己。”陈瑄说道,“或者先不提这些具体的事情,就先假定她能支撑下来,并且真的能养活自己了,那么接下来她会要面对的就是他人对她财富的觊觎与乡人对她的欺凌,为了能保护自己的财物,她会无师自通地发现人越多越能保护她。再接着,她会更直接地发现,她身边男人越多,越能保护住自己的家园,甚至可以侵略他人的地盘。” 谢岑儿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睛。 “所以你明白这最后会发生的事情吗?”陈瑄笑着看她,“现在所形成的男主外女主内,是目前世上最合适的应对有所情况的形式。从一个小小的家族,到世家大族再到整个魏朝,都是如此。在外征战的是男人,在朝内生息繁衍的是女人。” “但若有一天,可以抛开这些桎梏,不必再考虑这些额外的事情呢?”谢岑儿也有了谈兴——陈瑄实在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那是朕无法想象到的样子。”陈瑄很平静地说道,“朕博通古今,却并不能想到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便好比千年前的古人,也一定想不到现在的魏朝是这个模样,不是么?所以朕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朕只是想告诉你,有那么一些事情既然事实上已经如此,并且没有在当下出现比较大的矛盾,那么便不要去碰他。” 谢岑儿再次抬眼看向了陈瑄,从他最后这句话中,她朦胧地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朕最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朕心中也犹豫许久,但今天意外与你从施美人的事情说到现在,倒是让朕下定了决心。”陈瑄也看着她,“北边的战局如今形势不错,但朕不打算在最近几年继续往琮州用兵——只是最近几年。朕知道北边的草原上冬日寒冷,那些胡人注定就是要南下,所以朕打算暂时在拿下琉州和平定了琳琅玛瑙四州之后,要修整一下魏朝大军,再把整个南方的政局进行梳理。” 谢岑儿略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睛,道:“陛下这么打算,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用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人到粮草,每一样都是消耗。”陈瑄说道,“朕庆幸是朕登基时候是少年,到如今几十年过去,朕也不过快中年,不至于在半道崩殂所有事情都功亏一篑。但朕仍然会想……朕仍然需要找到一个能继承朕的意愿的人,在将来能把朕想过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办下去。” 听到这里,谢岑儿忽然心猛地一跳,她意识到了什么。 “朕会把裴嬛生下的皇子直接记在你名下。”陈瑄看着她,“在将来朕也会立他为太子,朕虽然希望朕能长命百岁,但从魏朝的先祖们来看……这愿望实在太渺茫了一些。所以朕希望将来,若朕驾崩,你能随着朕的遗愿前行。” “可……”谢岑儿抿了下嘴唇,眉头微微皱了皱。 “不必说什么子不改父命之类的话,朕可没按照先帝的遗命行事。”陈瑄自嘲笑了一声,“但到时候你活着,且是他的母亲,以孝道压下去再以太后旨意行事,他是得听的。” “可陛下,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朝中大臣是不会愿意的。”谢岑儿说道。 125. 第 125 章 当初竟是我看走眼了!…… “所以你并不想要这么一个权倾天下的机会?”陈瑄却这么反问了。 谢岑儿顿了顿,她看着陈瑄,坦然道:“谁会不想要权倾天下呢?这是陛下对我的试探,或者是对谢家的试探?陛下的话让我心中感觉到不安。” 陈瑄笑起来,道:“朕何须对你试探什么?你也不需有什么不安,朕便就只是在说今后的事情和安排罢了。” “所以陛下为何……会认为我可以作为被托付的那一个人?”谢岑儿心中迷惑——在从前的十几个回目中,她走太后结局和女皇结局多半也会有和陈瑄的托付相关,但绝不会是这么早,那显然都是他在临终时候迫不得已的选择罢了,这次为何会不同? “若朕真的能长生不老,便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想着朕生前未尽之事,在朕死后会不会半途而废。可朕心知自己只是凡人不是神仙,虽然是人间天子,却并不能如仙人那样长生不老,朕也不认为那些丹药真的能让人长命百岁。”陈瑄轻轻叹了一声,“朕并不太在乎后世人会怎么评价朕这个皇帝,却十分在意自己没做完的事情将来能不能有一个应有的结果。” 这是陈瑄第二次说起了自己的寿命,谢岑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陈瑄到如今还未过不惑之年,按理来说,还远没有到要操心自己后事的时候——不过,似乎的确魏朝历任皇帝都不太长命也是真的,她印象前面的皇帝似乎也都是年纪轻轻就没了,活过三十岁就是胜利。 陈瑄因此会担心自己的寿命? 谢岑儿有些不信。 这不会是一个皇帝会突然担心的事情,她也不认为陈瑄就仅仅只是出于前面皇帝们的短命就突然疑心到了自己身上。 当然了——从前面十几个回目来看,他的确也属于短命皇帝这个系列的,并没有活得很久。 她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再次看向了陈瑄,道:“陛下身体康健,若无意外,再活个四五十年也是可以的,现在就为身后事担心——陛下是遇到了什么难言的事情,才想得太多么?” 陈瑄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面色有些晦暗不明:“朕近来常常梦得凌乱,梦中发生什么都已经难以记得清楚,却能很分明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并且在梦中朕想要做的事情,最终都并没有完成,北伐并没有成功,天下也并没有一统。朕没有与人说起过这些梦,朕怕有心人拿着这些做文章扰乱人心。朕认为梦都是假的,可这些凌乱的梦又仿佛全是真的。” 这话听得谢岑儿沉默了一会,陈瑄的梦听起来像是她前面十几个回目的大混合——他为什么会梦到?是因为梁皇后的影响?梁皇后能影响到陈瑄吗? 又或者是,这个世界在经历了十八次重开之后,相互不同的十八条时间线,会在最后关头只留下一条,其他时间线全部被抹去?陈瑄因为的的确确命不久矣,所以在梦中看到了自己其他时间线中发生过的事情和他自己的结局? 她倒是有点佩服陈瑄,要是旁人被梦境这样扰乱,恐怕早已发疯,哪里还能这么认真地去想今后的事情? “无论梦是真是假,朕现在做这样的决定都是有备无患。”陈瑄淡淡说道,“就算是假,朕还能活四五十年,你也能在朕身边帮助朕处理朝政,朕可以腾出手去做想要做的更多的事情;倘若是真,那么朕便早早为今后做好了准备,驾崩时候不至于死不瞑目。” 谢岑儿回过神来再次看向了陈瑄,一时间倒是有些不知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问朕的吗?”陈瑄看着她。 谢岑儿也看向了他,道:“这件事情,陛下不会觉得冒险?若他日陛下真的身故,我行了篡朝之事,从此魏朝都易了姓氏,陛下不后悔么?” “你若真的能篡朝成功,整个魏朝宗室都斗不过你,那就是你真的有本事。”陈瑄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何况真的有那一天,你还会拼命护着魏朝宗室不会让他们都去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朕便先告诉你,若你真的有这心思,到时候就得好好对待朕让你辅佐的那个皇帝,他是正统,你就是正统,若是靠着谢家,多半坐不稳两年就要到阴间来和朕见面。”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道:“陛下是认为,谢家行不了此事?” “非也,只是因为从你进宫开始,你便已经不算谢家的人了。”陈瑄看着她,“到时候杀了你,才能获得正统的承认,谢家才能稳妥地在龙椅上坐下去。给魏朝的皇帝报仇,然后承认魏朝皇帝的正统,最后立一个宗室为皇帝,让他禅让给他。自古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谢岑儿之前的确走出过女皇的结局,但没有经历过成为女皇之后的事情,她听着陈瑄说了这话,眉头便又皱了起来——在那些她当女皇的回目中若是真的继续走下去,真的会如陈瑄所说这样么? “你可知为什么朕会属意你?”陈瑄问。 谢岑儿摇了头。 “抛开那些所谓的家世之类不提——的确是可以抛开不提,谢家梁家,或者卢家周家,每一个世家的女孩儿其实都是一样的。但在朕看来,你的眼界比较开阔,并且也不会拘泥于一些小事,足够豁达。”陈瑄看着她这么说道,“虽然偶尔会有语出惊人,但看得出来你在思考,朕最看中的是这一点,只有不断思考的人,才会不断地往前走、往前探索。前方或者是一片迷雾什么都看不清,目前只能裹足不前,但不能永远都裹足不前,总要有人带着大家往前走。” 谢岑儿听着这话,忽然感觉耳根子有些发热,陈瑄对她的评价之高,与她自己对自己的认知相差实在太大,她自己都不会觉得自己像是陈瑄所说的那样的人。 “永远往前走,向更远的地方走,对向外探寻。朕希望朕是这样的人。”陈瑄说道,“朕认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把力气都花费在朝中与人相争上面,朕对朕自己说过要足够豁达足够容忍,朕从登基之后也一直尽力这样做。朕希望朕的继任者能与朕一样,这样才可能把朕的未尽之事继续做下去。” “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了。”谢岑儿想了想,抬眼看向了陈瑄,她心中也有了打算,“我不会辜负了陛下的心意,若真的有那一天,我会按照陛下的心意一统山河,然后带着陛下回去晶城,回到魏朝曾经的都城中。” 这时,外面忽然又有雷声滚滚,大雨再次落下来。 康都皇宫中,张贵人看着手中的帖子,随手还给了一旁的钱元。 “这些人在想什么?消息这么不灵通?难道不知道现在宫中最能在陛下身边说得上话的是谢贵嫔么?怎么还在往我这里送帖子?”她嗤了一声,“这些事情见了我也办不成,陛下如今都不见我了。” “娘娘,这恰好说明这些人不是墙头草呢!”钱元在一旁劝道,“若是墙头草,早就围到谢贵嫔身边去了。” “不见。”张贵人自嘲笑了笑,“见面收了礼,又办不成事,我丢不起这脸,不如不见!” “这人所请求的是往宫中送女人。”钱元悄声道,“娘娘,若是能扶一个受宠的美人良人之类的起来,对咱们宣华宫也是有好处的呢!那美人良人要是能再生个皇子,到时候便比琅王更亲了,不是么?” 这话听得张贵人心动了,她微微坐直了身子,向钱元伸了手:“再让我看看。” 钱元把帖子重新递给了张贵人,又道:“眼看着裴婕妤要生了,娘娘要不要找个人去裴婕妤那边悄悄儿递话,让她把孩子送到娘娘身边来?就说谢贵嫔家世高,到时候总会有自己的皇子的。到时候肯定顾不上她。” 张贵人翻着手里的帖子,听着钱元的话,便笑了笑,道:“是应当这么去她耳边吹吹风,就多找人去她周围议论议论——就拿之前梁皇后和王婕妤的事情说好了,就看看琅王多少年来在宫中过得憋屈,分明当年梁皇后许诺了王婕妤,说要把琅王养在膝下。” 钱元忙道:“奴婢等会就让人这么去说!” 张贵人重新看过了手中帖子,也下定了决心,道:“就让这个——郑夫人进宫来吧,我倒是要看看她的女儿有多漂亮,求到我跟前来想进宫来伺候陛下。” 钱元语气也轻快起来,道:“奴婢明儿一早就去回了这个郑夫人,让她下午就进宫来!” 张贵人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可要在陛下回宫之前办妥,否则到时候宫务回到了谢贵嫔手中,她女儿想进宫也不行了。”顿了顿,她脸色又沉下来,道,“我听说谢贵嫔又让一个施美人去了陛下身边伺候,要我说,这贵嫔比当年梁皇后更狡猾,她不争宠,找了那么多女人去陛下身边,自己还能落个好名声!当初竟是我看走眼了!” 126. 第 126 章 事情还有转机 张贵人反复想起梁皇后尚在时候的情形。 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她心中其实是骄傲并且自负的。 梁皇后有好的身世又如何呢? 容颜比不过她,爱宠比不过她,就算用尽手段,也就落得一个香消玉殒撒手人寰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 这十年,她在宫中独宠,任谁也不是她的对手,哪怕身家再好也要在她面前低头。 就说那谢岑儿刚进宫时候,还不是对她客客气气,旁的话都不会多说? 她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便仿佛是什么都不是了。 陈瑄把宠爱那么不留情地收回去,又塞给她一个注定无法有什么母子感情的陈耀,却还让陈耀去了北边。 虽然她心里也想着陈耀若将来能回来做个太子,大约也能算陈瑄对她的感情尚在。 但现在局面已经清清楚楚,陈耀是不可能回来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留在琅州,作为琅王安抚住北方四州。 这世上没有哪个皇帝会把自己属意的继承人放到那样危险的地方。 既然回不来,便意味着前面所有的想象都是一场空。 一场空,也仿佛是她这十余年的恩宠,到头来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贵人的位分,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她心中满满都是不甘、怨念这些她以前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有的情绪。 她发现她并不能接受这样从云端跌下的落差,她无法平静,也不可能平静。 .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仍然没有放晴的迹象。 乌云滚滚,雷声隆隆。 张贵人在宣华宫还是见到了冒雨进宫来的郑夫人与她的女儿郑嫒。 . 郑夫人的夫家姓郑,郑家是在韦榷当年北伐之后,才往康都来的。 来得晚,便意味着出头难。 郑夫人的夫君郑勤如今只是个十八曹尚书郎之一,想再往上升已经不太可能,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孩儿,想去巴结京中那些世家大族,郑勤又有些拉不下脸面,于是郑夫人便提议,要么干脆往宫中送。 郑夫人道:“如今谢贵嫔主事,已经有个裴婕妤出了头,听说行宫中又有一些美人,现在陛下身边不再如从前那样了。若能得宠,哪怕不怀孕,只要能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咱们家不就有前程了?” 郑勤原本也不同意,但经不住郑夫人反反复复这么提议,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两人商量着原本是想往谢家送礼,不管是公主或者是周氏又或者是梁氏应下来,能搭句话就行。 谁知谢家如今是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他们的帖子和礼物根本就没能送过去。 如此又绕了两圈,最后是绕到了张贵人身边的内侍钱元这里。 钱元在张贵人身边这么多年,在外面张罗都是他出面,认识的人多,关系也好攀,尤其现在张贵人显然失宠,他比往常更好说话一些。 于是郑夫人准备了厚礼,果然便与钱元搭上了话。 搭上钱元,郑勤是觉得不妥的。 他道:“张贵人显而易见已经失宠,这么把女儿送进宫去,要是跟着一起失宠,岂不是这辈子都深陷宫中了?” 郑夫人却道:“郎君换个角度想想,现在张贵人失宠,恐怕就是想有个人能帮她一把呢!咱们女儿进宫去,张贵人帮着她去争宠,说不定比在谢贵嫔那边更好!” 郑勤思来想去,最后想到自己身上这闹心的官职,幽幽叹道:“且试一试,若是不行也就罢了。” 郑夫人拍着胸脯道:“郎君放心,这是没有不行的!” . 此时此刻,郑夫人带着女儿郑嫒由宫人引着先在侧殿整理了仪容,把外面打湿的衣裳拿在火盆边上先烘干了一些,然后重新穿戴整齐了,才去正殿见张贵人。 郑夫人跟在宫人身后,一进到殿中,便先看到一个妩媚多姿大美人从里面走出来,她愣了愣,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旁宫人提醒了低头行礼。 她反应过来那人便就是张贵人,于是急忙低眉顺眼地上前去行了礼。 . 张贵人慢条斯理地在小几后面坐了,先看了看郑夫人,又看了看跟在郑夫人身后一步远的郑嫒,然后才叫她们起身来。 看着郑夫人和郑嫒母女两人在殿中站定了,张贵人没叫她们坐下,却问道:“我听说你夫君郑勤也不过就是尚书郎,依着魏朝礼仪,你能叫‘夫人’么,还是你本身名字就叫‘夫人’?” 这话一出,郑夫人脸一下子红透了,她抿了下嘴唇小心看了一眼张贵人,道:“郑家早年有侯爵传下,如今……还能算是夫人。” “原来如此。”张贵人可有可无地点了头,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她们母女二人坐,“我昨日就在想着,我现在是不如从前了,怎么还有人求上门来?听着来历也不怎么出挑,便想着见一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呢!” 这话一出,郑夫人倒是没什么,一旁的郑嫒却有些坐不住了。 她刚想说什么,却被郑夫人一把按住。 郑夫人款款笑道:“贵人何必妄自菲薄?贵人位居三夫人之一,便就是这宫中最有尊贵的人了!只有那些目光短浅的人,才会觉得贵人不如从前。” “哦?你不这么想?”张贵人听着这话,不知为何又想起了谢岑儿,面色微微沉了沉,原本的打算立刻就变了,“你女儿看着模样也不怎么样,连贵嫔都比不上,还是歇了进宫争宠的心思吧!” 郑夫人面上神色却没有变,她道:“贵人何故生气?难道因为我说了句实话么?谢贵嫔再如何也是比不过贵人你的。她身后谢家两位兄长如今功劳赫赫,他日便就是陛下的眼中钉,她便只会如当年皇后梁氏一样下场,到时候贵人便还是宫中第一人哪!” 这话听得张贵人抿了下嘴唇,神色又和缓了一些。 “再说……贵人膝下有琅王,再怎么也比贵嫔强上许多呢!若是陛下如魏朝历代先帝一样……还不是琅王登基,到时候贵人便是太后娘娘了!”郑夫人大着胆子说道。 “放肆!”张贵人听着这话,目光狠厉起来,她坐直了身子重重拍了一下面前的小几,“你敢咒陛下!” “贵人暂请息怒。”郑夫人不紧不慢说道,“贵人只想着,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张贵人盯着郑夫人,一时间门面上神色变幻。 “你……”张贵人看着郑夫人,“趁着我现在还不想动手,你现在带着你的女儿滚出宣华宫!” 郑夫人听着这话,便起了身,她看着张贵人,不卑不亢道:“贵人,我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还请贵人三思。” 说完,她没有再多留恋,便拉着女儿郑嫒退出大殿。 张贵人抬眼看着这两人离开,许久没有说话。 . 出宣华宫时候雨仍然没停。 郑嫒撑着伞跟在郑夫人身后,面上都是委屈和不解。 郑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没什么,这种事情也不算什么,不是么?” “嗯……”郑嫒欲言又止看了眼身旁引路的宫人,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开口了,“阿娘,你刚才吓到我了。” “不可怕,事情还有转机。”郑夫人淡淡道。 127. 第 127 章 他们之间就是有感情在…… 郑夫人走后,张贵人在殿中沉默地坐了许久。 钱元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道:“娘娘,奴婢这就让人弹劾那郑家,让他们家在康都混不下去!给娘娘出口气!” “那郑家是什么来头?”张贵人没有理会钱元的话,只抬头看向了钱元,“郑家有什么爵位?” 钱元道:“郑家祖上据说曾经显赫过的,说是曾祖是武帝身边的得力将领,故而有个亭侯传下来。” 张贵人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道:“武帝到如今只怕有上百年,那时候的亭侯到现在还管用?这东西我怎么听说不是世袭的?” 这问题问得钱元都愣住了,他向来是收钱办事,是没深入想过这问题的。 “恐怕这亭侯是编的吧?”张贵人目光犀利起来,她看向了钱元,“让人把那郑夫人和她女儿一起扣起来,不许出宫去了!” 钱元忙应下来,也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小跑着出去了。 . 张贵人看着钱元的背影,心里在一而再地想着郑夫人说的那几句话,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是激荡且摇摆的。 是啊,若是陈瑄现在立刻没了,陈耀立刻就能登基,她就能做太后了。 但恐怕也不过是一时的太后,或者过不了多久就会“因病”或者“因悲痛过度”去世。 陈耀不是小孩子,他知道王婕妤的死,也知道王婕妤那么久在她之下的委曲求全,他现在不过是碍于陈瑄尚在,需要和她做出母慈子孝的样子罢了。 这一切她清楚明白,甚至不能更明白。 她的将来其实还是系在陈瑄身上,陈瑄给予她越多,她将来才可能过得好。 她现在失宠了,但还是三夫人之一,这宫里的女人们还是得抬头看她——这是因为陈瑄对她位分的给予。 将来若是陈耀果真能登基,她想要好好活下去,那就需要陈瑄的遗诏,他遗诏中说了要善待她,他才不得不捏着鼻子也要善待她。 所以说到底,她与陈瑄便就是息息相关,离了陈瑄,她便失去所有。 她毕竟不是世家女。 她若是身后有个娘家能撑腰,恐怕就真的要被郑夫人那话给打动了。 . 想到这里,张贵人收回了目光,她目光不经意落在了自己手腕上的缠枝金桃花镯子上面,一时间怔忡。 这金镯子是她进宫第五年生辰时候,陈瑄特地让人打给他的。 她甚至回想得起来当时陈瑄说过的话。 “你生辰正好桃花盛放,朕便亲自画了花样子,让内府给你打了一对金镯子,六支金钗,十一对步摇,每一个样子都不一样,你生辰宴时候便可多换几套也不重样子。”他是这么说的。 她用手抚着金镯,今年她的生辰并没有大办,更别提如当年那样有三天的宫宴,但在那天陈瑄还是让人送了新鲜的布料过来,也还是她喜欢的样子。 陈瑄对她——已经比对别人已经好太多。 张贵人眨了下眼睛,靠在了一旁的凭几上面,她又忍不住去想从前。 她不能不承认的一点是,她的确就是喜欢并且爱慕着陈瑄的,她从最青春年少时候进宫遇到陈瑄,十数年来所有心思都在他身上,他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给予了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他甚至包容下了她几乎所有做过的事情。 他们两人走到如今这样境地,却还是得承认他们之间就是有感情在的。 所以,就算有无数个理由摆在面前,她也不会希望陈瑄出任何意外。 . 这时,钱元从外面匆匆进来了,他身上大半湿透,进到殿中便直接先上前来行了礼,道:“娘娘,奴婢已经让人把那两人扣下了,如今暂时押在宫门口,现在是要……要送到哪里去?” 张贵人回过神来,她看向钱元,思考了片刻,道:“直接丢去天牢。” “那……那万一要是那个郑勤……”钱元淋了雨,声音有些因为寒冷而颤抖,“那郑夫人恼羞成怒,说要上书弹劾娘娘……” “弹劾?”张贵人冷笑了一声,“她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解释他们郑家这个亭侯吧!武帝时候的亭侯,到如今还作数?他们郑家可是十几年前才到康都来的,怕不是仗着当年从晶城出来时候许多文书散佚,无法查证从前旧档,才顶替了别人家的爵位!” 钱元一听这话,整个人再次愣住了,他看向了张贵人,有些不可置信:“他们、他们敢这么行事?” “为什么不敢?富贵险中求,何况武帝时候年代久远了,查证起来原本就难。”张贵人语气漠然,“让人去把那个郑勤也给抓了,关进天牢,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是!”钱元此时此刻也清醒了过来,“那是不是要让人去给陛下说一声?” “是得与陛下说一声。”张贵人沉吟了片刻,最后又改了主意,“算了,不必与陛下说,你让人往郑家去的时候,也往梁丞相家中走一趟,把我方才说的话全说一遍。” 钱元再次应下来,见张贵人再没有别的吩咐,便急急忙忙又出宫去了。 . 大雨中,梁熙在府中见到了钱元,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听着钱元说了来龙去脉。 “去翻一翻这个郑勤来康都之后的履历。”梁熙吩咐了身边的小吏,然后重新看向了钱元,“兹事体大,等老夫查明之后,便会上书陛下来处置。此番是贵人用心了。” “辛苦丞相。”钱元松了口气。 “若这事情为真,贵人是立下大功。”梁熙不紧不慢说道,“老夫也会与陛下说明贵人在此时中的功劳。” 钱元忙说不敢,他在梁熙面前是不敢放肆的。 “不过还有件事情,你是贵人身边得用的内侍。”梁熙看着钱元,语气有些微妙,“有些事情你做错了,最后都是算在贵人头上,你得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明白么?” 钱元忽然感觉背后一凉,他低了头,全应了下来:“多谢丞相大人提点,奴婢心中明白了。” “最好是明白。”梁熙淡淡道。 128. 第 128 章 那就查吧! 尽管魏朝如今只占着半壁江山,但毕竟是传承百年之久,又有之前仓皇逃出晶城散佚许多书档,许多事情的确便就是难以查证。 于是在有些时候,只要并不太重要的地方,那么便全凭对方口述,若能拿出凭证来就能算数,不会太过于为难。 郑勤家中这亭侯的爵位从前是没有细细查过的,毕竟已经是亭侯——自从之前有个皇帝拿着爵位明码标价换过银钱之后,比县侯乡侯还低亭侯便已经不值钱了,南边诸州,亭侯数不胜数。 有这么个背景在,故而郑勤当年自称家里曾有个亭侯,才没有被人太在意去细细查证。 但有张贵人的话在,郑勤自己关于家中爵位的自称自相矛盾,梁熙没费太多力气就查出其中猫腻,接着就一封奏疏送到了行宫中。 陈瑄接了这奏疏,先细细看过之后,然后随手递给了一旁的谢岑儿,再看向了面前来人:“那郑勤一家人还在天牢中?” 来人忙回答道:“是,丞相说想从郑家摸排一番康都中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在。” “你觉得呢?”陈瑄看向身旁的谢岑儿。 谢岑儿已经看完了奏疏,她平静笑了笑,道:“看着这奏疏中,郑勤还有许多话藏着没说出来吧?的确应当再审问一番。” “那就让丞相再审一审,若是能开口便开口,死活不愿意开口,就直接砍了丢街上示众。”陈瑄再看向了那人。 那人却十分惊异地多看了一眼谢岑儿,然后突然回过神一般重新看向了陈瑄,有些慌乱道:“臣知道了,这便回去告知丞相大人。” “京中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么?”陈瑄又淡淡问道。 那人忙又道:“没有别的事情,一切如常。” “去吧!”陈瑄道。 那人应下来,又小心不着痕迹地看了谢岑儿一眼,才慢慢退了出去。 . 陈瑄看着那人出去了,才转而看向了谢岑儿,道:“如今宫中人也的确多了一些,你改天拟个单子,有一些宫人是应当放出去让她们自行嫁娶了。” 谢岑儿看了眼手中的奏疏,笑了笑,道:“等回宫了再拟这单子吧,如今宫中有多少人,得要内府重新清算一下了。” “你记在心里就行。”陈瑄说道。 这时,外面张淮进来了,他毕恭毕敬道:“陛下、娘娘,外面游船已经准备好,这会儿要上船游玩么?” 陈瑄于是站起来,道:“去游湖了,难得天晴,总窝在屋子里面感觉人都要长蘑菇。” 谢岑儿也跟着起了身,笑道:“那今日让膳房给陛下做一点蘑菇汤吧?” “还是算了,万一吃到毒蘑菇,那可就要难受。”陈瑄也笑了起来。 . 谢岑儿与陈瑄一起游湖玩赏了半日,再接着施美人等人上船来,谢岑儿便借故靠了岸回到自己殿中休息。 常秩等人已经知道陈瑄要叫宫人出宫的事情,这会儿脸色都有些微妙。 “怎么脸上一个个这么多遐思,是都想要出宫去么?”谢岑儿一边在玉茉帮忙下更衣,一边笑着问。 玉茉忙道:“奴婢是不想离宫的,奴婢家中父母都不再,兄弟也没半点关系在,出去了就是受人磋磨,还不如在宫里面当一辈子差呢!” 常秩也道:“奴婢是没了根的人,离宫了还能做什么呢?那所谓嫁娶之事,与奴婢也没什么关系。若有人真的嫁给奴婢,那就是来守活寡的,奴婢不想去做这种损阴德的事情。” 谢岑儿一边穿上常服,一边回到妆台前坐了,让玉茉给自己拆头上的钗环。 . 她想了想陈瑄这突如此来的旨意,又想了想今日梁熙送来的奏疏,不用太费力就知道这事情最后要应在张贵人身上,她身边的钱元等人都是留不住的。 尽管最后郑勤这事情是张贵人看出来的,但再看看这事情的起因呢? 乃就是钱元胡乱答应了宫外人的事情,显而易见的弄权,显而易见便就是在仗着张贵人的势。 若是张贵人自己没看出来这事情,将来郑家人进宫做了什么,责任就全在张贵人本人的身上了。 只是——张贵人自己想得到么? . 谢岑儿从镜子里面看着玉茉给自己拆散了头发,然后得出了一个很肯定的答案:想得到。 钱元在宫外收人钱帮人办事,张贵人不可能一无所知,她没那么蠢,也没那么不知世故。 她在宫里十多年,稳稳当当的后宫第一人,甚至能有手段和势力与太子抗衡,甚至太子就真的中了她的计谋,她怎么可能是个蠢人呢? 她看起来嚣张跋扈,但心思细腻得很。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钱元与她就是一体,他们就是完完全全的利益共同体。 在郑家这件事情之前,或者陈瑄也许并没有太把钱元这样的小角色放在眼里,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大的影响呢? 但在郑家这事情之后就不一样了,陈瑄很显然看到了这人的贪婪或者会给张贵人带来祸事,甚至整个后宫都会受到影响,那么他就容不得。 既然容不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赶走并处置。 那么,张贵人若是知道了陈瑄的想法,她会舍得钱元么? 这答案谢岑儿便想不到了。 . 她突然从钱元又想到了自己身边的常秩,她从镜子里面看向了他,问道:“你知道钱元在外面做什么,对么?” 常秩被问得一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声如蚊蚋:“知道的……” “你也做过?”谢岑儿挑了眉。 常秩忙连连摇头,道:“奴婢不敢……” “那这么惊慌是为什么?”谢岑儿眉头皱了皱。 “回……回娘娘,以前是起过心思……后来遇到了小谢大人,小谢大人敲打过奴婢……不叫奴婢给娘娘惹祸……”常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了。 谢岑儿倒是没想到是谢岫敲打过他,再看看常秩这模样,倒是一时间心情复杂。 “罢了,既然没做过,今后也不能做。”谢岑儿收回目光,不再在这事情上纠结,“否则钱元便就是你的下场。” 这话听得常秩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抬眼看向了谢岑儿:“娘娘……钱元出事了么?” “你不必多问,等到你能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谢岑儿语气淡漠。 常秩闻言便立刻闭紧了嘴巴,不敢吭声了。 . 丞相府中,梁熙听着从行宫回来的官员转述了陈瑄的意思。 “丞相大人……还有一件事情,下官想要私下回禀。”说完了对郑家的处置,那人小心地看向了梁熙,又看了看左右诸人。 梁熙于是挥退诸人,看向了他:“是什么事情?” “谢贵嫔在陛下身边……似乎在弄权。”那人小心翼翼说道,“陛下把丞相大人的奏疏就直接给贵嫔看过了,还问贵嫔应当怎么处置郑家。” 梁熙眉头皱都没皱,语气平静:“你只看这事情还牵扯到宫中的张贵人,贵嫔再怎么插手也不为过。” 这话一出,那人眨了眨眼睛,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不敢继续说了。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梁熙道,“你跑了一趟也累着了,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那人应了下来,却也松了口气,乖觉地退了出去。 . 梁熙重新唤了众人进来,他面上平静,方才对那人说的话也平常,可心中却在翻江倒海。 他是知道陈瑄此人在权力上面的任性——他很舍得下,这自然是因为他是天子,整个魏朝都是他的,所以他愿意把权力分给他看中的人。 分给梁家、分给他,他自然是喜不自禁。 分给谢家,分给外甥兄弟二人,他也是乐观其成。 可,若是给了谢岑儿,梁熙却一时难以作答。 他甚至可以立刻调换一个同等条件的问题来——若是当初陈瑄把权力分给他的女儿梁霙,他要说好,还是不好? 若要说好,那凭什么给谢岑儿就是不好? 不过梁熙素来心思疏阔,说到底这也并非是他梁家的事情,陈瑄愿意把权力给谁便给谁,只要不涉及到他梁家,只要拿着权力的人只要敢接下,他是没有半点意见的。 想到这里,他缓缓舒了口气,可心里还是微妙。 . “行宫那边还传了道旨意过来。”冯屹拿着一封旨意快步进到了厅中来递给了梁熙,“是陛下让查一查张贵人身边的钱元历年做过的事情。” 梁熙收回深思,接过冯屹手中的圣旨看了一眼,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那就查吧!” “那是不是……”冯屹有些迟疑,“若是张贵人知道了……” “那就连着张贵人一起查。”梁熙说道,“难不成还要抗旨?这是圣旨。” 冯屹闭了嘴,忙带着圣旨又出去寻人办事了。 梁熙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往外看,这阳光灿烂起来,再看不到之前暴雨滂沱的阴沉。 129. 第 129 章 这事情,只能陛下来定…… 对张贵人,梁熙事实上是厌恶的。 当然他不会表现出来——也没有任何必要外露。 他厌恶她的一切缘由都是因为自己的女儿梁霙当年与张贵人在宫中的争斗,但梁霙已经香消玉殒,而陈瑄对张贵人多年宠爱,他很明白自己的喜恶就应当压在心底,只要陈瑄还在张贵人还得宠,便不能露出一丝一毫。 他身为宰相,就应当是心思疏阔能把一切都能容下,就应当为了梁家不去理会那已经结束了的后宫之争。 但人在这世上,少有能不被感情左右的,人也不可能完全理智。 若能事事从理智出发,事事想着大局,永远做最正确的事情,那便是圣人。 梁熙自认为自己与圣人相差甚远,不过是利益当头,没什么不能为了梁家的利益让步罢了。 他自然有私心,自然会在恰当时候让自己的私心与私欲得到满足和发泄。 眼下陈瑄要让人去查张贵人身边的钱元,他便就一定会让这把火烧到张贵人本人身上。 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姹紫嫣红,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又抿了下嘴唇,把这一丝笑意给强行压了下去。 从当年梁霙,再到太子陈麟,终于到现在,他真的等了太久太久了。 . 郑勤一脸茫然地在天牢中,他双手被铁链锁起来,头发凌乱,整个人都显得憔悴而惊惶。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妻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胡人呢?”他听着牢房外面的官员说了郑夫人的来历,声音嘶哑,语无伦次,“是、我承认这个亭侯是我顶替了友人的,那些当年的文书也是我友人赠我的……我与他一起南下往康都来,在路上遇着了许多流民,他家里被流民打劫,我带着妻小侥幸逃出……可、我妻就是中原人啊,我、我去她家提亲,我见过岳父岳母……” “你友人又是何人?”外面官员不理会他的问题,不紧不慢地问着郑勤还没交代清楚的那些。 郑勤抬头看向他,停顿了许久才回答:“是……是……”他面上露出了迟疑又纠结的神色,仿佛不知如何开口一般,最后却又道,“我忘了……” 官员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个有些嘲讽的笑,语气还是平静的:“不是说是友人,怎么还忘了呢?” 郑勤听着这话,忽然暴起抓住了栏杆咆哮起来:“放我出去,我是亭侯,你们不可以把我关在这里!” “你可不是什么亭侯。”官员放下了手中的笔,又笑了一笑,“你最好把什么都交代清楚,陛下的意思是,你若愿意交代,便给你一条活路,若不愿意交代,便直接砍了脑袋丢大街上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郑勤仍然抓着栏杆,目眦欲裂,“我、我要弹劾宫中的张贵人,她身边内侍收了我的银钱,说好了让我女儿进宫伺候陛下!我要弹劾她!” “你且交代你自己的事情吧!”官员说道,“至于别的事情,得先放一放。你先说说,你那友人究竟是谁?” 郑勤再次看向那官员,似乎冷静了一些:“若我交代了……我一定不会死,是不是?” “那得看你是不是老老实实把一切都交代得清楚明白没有保留了。”官员道,“你夫人可是什么都说了,你有没有撒谎,到时候一对比便知道。” “她……什么都说了?”郑勤面上又露出茫然神色,“她都说了什么?” “这自然不能告诉你。”官员笑了一声,“不过你夫人可没有太在乎郑大人你呢!不过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夫人不眷顾你,也算是理所应当。” 这话听得郑勤沉默了下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用额头抵住了栏杆,面色颓然。 官员并不着急,他让人换了热茶上来,捧在手中慢慢品尝。 “那爵位印章文书,是我岳父大人给我的。”过了许久,郑勤突然开了口,“他说,是当年晶城被破,大家往南走的时候,他从一个被流民杀死的人家那里得来的。他说,若来康都讨生活,拿着这个也能唬人,反正年岁已经过去太久,应当也无人查证。” “哦?是被流民杀死?”官员玩味地看向了郑勤,“是被流民杀死,还是被你的岳丈杀死?” 郑勤脸色白了白,没有接话。 “你们郑家认真说起来,三代之内没出过什么贤仁,祖上亦无能人。”官员翻了翻书,之后游历到琮州,最后便就在琮州娶妻生子。你祖父倒是兰郡人,不过一生都只是耕读,不曾出仕。你倒是你们家唯一出仕还能做官的,算起来也是光宗耀祖了。” 郑勤面上露出了些许痛苦神色,他看向了那官员,道:“我不曾做过对大魏不忠不义之事!” “依着你们郑家门槛,其实能娶到尊夫人,算是高攀了。”官员没有理会郑勤的话,而是笑着看向了他,“你与北燕的大皇子还算是连襟,大皇子的皇妃,是尊夫人的亲妹妹。郑大人,此时此刻有没有觉得更光宗耀祖了一些?”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郑勤面上露出了惊骇神色,“我见过岳父岳母,与那什么大皇子没有关系,的的确确就是中原人啊!” “你娶到尊夫人时候是一十多年前,一十多年前是什么情形,如今是什么情形?”官员不冷不热地笑了一笑,“不过是你的岳家一十年中发达了攀上了北燕的大皇子,你也很有出息,在魏朝当了官,不是么?你自从到了康都,也许多年没与你岳家书信来往了吧?” “北方战乱,书信难通……”郑勤喃喃说道,他再抬头看向了官员,“你没有骗我?的确是胡人?” “你不是心知肚明么?”官员反问了一句,“仰慕中原文化的胡人颇多,他们那时候也正好相应那一位皇帝的旨意,纷纷改了中原人的姓氏。” 郑勤不说话了,他低下了头,只靠在栏杆上,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会,他再抬头看向了那官员,问道:“我与我妻当年是在上巳节时候相见,然后便情投意合,我亲自去她家提亲……我来康都,也只是想着南边安稳,不似北边战火纷飞总无安宁之日。这些话句句为真,没有一句是假。” “那么你的意思便是,一切与你无关,都是你妻子自己的意思?”官员平静看着他。 郑勤再次沉默,他怔怔看着面前官员,过了许久,点了头。 “我的确不知……”他说道,“正如你所说,我高攀了我的妻子一家,所以我接受了他们给我的那个亭侯的印信,心想着这样我就真的配得上她了……我不过是虚荣。可……虚荣有错么?”说到这里,他复又激动起来,声音也高昂了起来,“我妻子就算是胡人又如何,胡人难道有错么?胡人难道不能有安稳的日子想过?难道胡人不想要荣华富贵?这事情难道因为我妻子是胡人,我们家就是罪人?” 官员似笑非笑,没有答话。 郑勤又道:“我不服,这事情若真的有错,错在张贵人和她身边的内侍钱元,他们若不收受财物,弄权行事,我们又怎么会送了他们银钱,想着把女儿送进宫去!若他们清清白白,就算我和我妻子在家想破了头,也不可能进宫来触这霉头!平白无故就被关进了天牢中!” “你还有别的话想说么?”官员见他停下来,便这么问道。 郑勤摇了摇头,面上混杂着各种情绪,却也不再想多说什么了。 官员于是站起身来,让一旁小吏进来把几案上的文书都收起来,等到人都出去了,才看向了郑勤:“你夫人对张贵人说的话,每一句都能让你们郑家满门抄斩。” “她……她说了什么?”郑勤看向了官员。 “她劝张贵人弑君。”官员轻声说道,“如此张贵人才让人拿了她,你知道么?” 郑勤面色陡然一变,整个人软在了地上,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官员也不再理会他,径直转身便往外走去了。 . 郑家的审问文书送到了梁熙手中,他翻了一翻,面上露出玩味神色。 “直接拿去给陛下看就行了,这审问的人应当提一提了,是个有能力的人。”梁熙合上文书笑了一笑,“这事情,只能陛下来定夺。” 130. 第 130 章 谁没做过这种事情?…… “所以依着这几份审讯的文书上来看,这位郑夫人高氏与之前北齐已经死了的大皇子的王妃是姐妹关系,那么这位郑夫人的娘家高家,应当是北燕比较显赫人家吧?”谢岑儿翻了翻送来的审讯证词,有一些疑惑,“所以这个郑家又是什么来头,是真的中原人么?” 殿中官员悄悄看了一眼谢岑儿,又转而去看陈瑄,犹豫着纠结了一会儿,咬牙回答了谢岑儿的问题。 他道:“郑家的确是中原人,郑家有迹可循,郑勤祖父是兰郡人。至于那位郑夫人,娘家姓高,是早前时候胡人改姓。高家前二十年倒是勉强能算是繁荣,只是刘阿池当上丞相后,高家与刘阿池颇多不睦,后来便渐渐落下不再兴盛了。” 谢岑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看向了陈瑄,道:“我只在想,这郑勤到康都来,原本就带着目的来么?” 陈瑄把郑勤的口供拿给她看,淡淡道:“他自己说只是为了安稳,所以往康都来了。” “从郑夫人行为来看,却不是很像。”谢岑儿说着,又看向了殿中官员,“你们是什么想法呢?” 殿中官员见陈瑄和谢岑儿一起看过来,只感觉背后一紧,飞快把来时就已经与同僚讨论过许久的话语说出口来。 他口齿清晰道:“臣等对郑勤进行审讯,郑勤本人应当的确不知道高氏有什么打算,他来康都想着安稳这一点应当不是作假。但高氏的心思便十分深沉了,郑勤与高氏成亲是在二十多年前,那会儿北方局势与如今不同,高氏也是十分显赫的时候,把女儿嫁给郑勤应当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着高氏自己喜欢郑勤。” “你这么说,那就是他们俩当年只是普普通通的两情相悦?”谢岑儿又反复把高氏的证词翻了又翻,“若真的如此,安稳了这么多年,又为什么突然要进宫对张贵人进谗言?” “应当是北燕有人最近与高氏联系的缘故。”官员说道,“臣等在郑家搜到了高氏与娘家的来往书信,书信中在说起北边艰难,又问了高氏能不能与宫中妃嫔接触等等。” “书信在哪里?拿来看看。”谢岑儿放下了手中审讯的文书,看向了那官员。 官员忙又把厚厚一摞书信呈上来,然后退回到殿中站定。 . 书信中内容颇多,多半其实还是生活中的相互问候,以及家中亲戚近况云云,从落款看,写信的应当是高氏的母亲口述,弟弟代笔。 因是家书,里面说了不少高家自己的事情,里面零星说了说嫁给了北燕大皇子的那位过得不好,因病去世,又提及大皇子本人被杀,如今利涉与高家不得不重新向刘阿池低头等等。到最近的几封信的末尾才提及了让高氏想办法与宫中妃嫔接触等等,话里话外却是在说若是能让郑嫒进宫,到时候郑勤应当能升官快一些。 很显然,另外还有一些书信来往应当是直接被销毁了的,否则只从这些书信来看,郑夫人高氏对张贵人的那些话说得也实在是突兀。 . 陈瑄面上却露出了疲倦神色,他道:“这多半是刘阿池或者利涉想出来的法子,高氏不过是听命行事,便直接把高氏的头颅送去北燕给他们看看吧!郑家其他人,赐毒酒。” 谢岑儿原本还有些话想问,听着陈瑄这么说了,便没有再说下去。 殿中的官员听着这话,面上也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干脆应了下来。 “另外去查一查康都如今有多少胡人,户籍册上应当让他们把籍贯来历都一一标明,防患于未然。”陈瑄淡淡道,“这件事情暂时就这样了。” “是。”官员应了下来,然后退了出去。 . 陈瑄看着那官员出去了,拿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看向了谢岑儿:“你认为朕这么处置了此事,是好还是不好?” “前日我听说陛下已经让人去查张贵人身边的钱元,那么高氏这件事情是绕不过去的。”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张贵人陪伴陛下十余年,陛下若还对她有所眷顾,高氏这件事情便处理得不好。” “是么……”陈瑄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面上露出了一些眷恋神色,“幼媛陪着朕,的确十余年了。” . 谢岑儿看着他,一时间门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她突然在想,这个郑家和高氏其实在前面的十几个回目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应当只是北边局势突变,胡人才开始有了别的想法来应对魏朝在北边显而易见要收复河山的行为。 胡人很直接,他们应当就是想到了他们各自政权中换衣服一样换来换去的皇帝,然后就想到了让魏朝也换一个,那样就可以直截了当地解决了他们的危机。 但胡人找到的人是张贵人,这一点十分微妙。 这让她感觉到,现在张贵人的处境是关键又危险的。 在太子陈麟去世之后,琅王陈耀就是陈瑄唯一的皇子,而张贵人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张贵人的行事,能左右得了魏朝的局势。 那么,张贵人自己应当也能意识到的吧? . “在行宫住了这么久,昨日你二哥的奏疏已经送来,应当后日就能回康都。”陈瑄突然开了口,“明天就回宫里去吧!正好大后天在宫中设宴,可以见到兰郡侯江栗,还有你二哥一行人。你与朕一道,还能听江栗讲一讲北边琳琅玛瑙四州的情形。” 谢岑儿收回思绪来,笑着道:“明天就回宫?那今天就要收拾起来了。” “让他们去收拾就行了。”陈瑄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今天天气也不错,你与朕一起去骑马跑一跑吧!一天天在屋子里面闷着,人都闷坏了。” 谢岑儿于是跟着一起站起来,道:“那不妨明日直接骑马回康都去,也省得坐牛车慢吞吞的,得要整整一天才能回去呢!” “这也不错——”话说了一半,陈瑄又摇了摇头,“算了还是坐车为好,朕想到高氏这事情,朕不想那些梦中的事故最后是应在了胡人的刺杀之下,还是稳妥一些吧!” . 皇宫中,陈瑄准备回来的消息也立刻就传到各处。 张贵人颇有些烦闷地听着钱元说宫外的事情,最后说到了郑家和高氏的下场,她微微松了口气,但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心。 钱元悄悄看了张贵人一眼,挥退了殿中其他宫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怎么了?”张贵人眉头皱起来,低头看向了他,“你还有别的什么事情瞒着我?” “陛下在让人查奴婢这十几年做过的事情,娘娘救救奴婢!”钱元眼泪鼻涕一下子就漫了出来,却不敢哭出声,“娘娘,奴婢这十几年做的事情全是为了娘娘,从来没有过私心啊!” “查你?为什么查你?”张贵人眉头皱得更紧了,“郑家这事情不是已经处理完了么?这中间门没有牵扯到你。” “奴婢在宫外的宅邸早就被人封了,奴婢现在不敢出宣华宫,就怕一出去就被人抓走,就再也见不到娘娘了!”钱元抹着眼泪说,“娘娘救救奴婢吧!奴婢这辈子为娘娘做牛做马,从来没有过二心啊!” 张贵人看着钱元,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当年枫山行宫之事……你抹干净首尾了,是吗?” “奴婢当初的确抹干净了!”钱元肯定地点头,“但之前有一些官员任命之类的事情,若是真的被揪出来说……奴婢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牵扯到娘娘啊!” “那些怕什么!谁没做过这种事情?”张贵人心一横,“难道那些什么梁家谢家,没做过这种事情?他们不过是说得好听一些,安排自家门生故吏到各地为官罢了!” 131. 第 131 章 全凭她自己的本事 外戚与宦官擅政,自来都并非罕见之事。 魏朝往上数,能非常轻易地数出许多这样擅政之人,只是在陈瑄登基之初,他铁腕手段处理过这些事情,于是这几十年来倒是十分平静。 平静,并不意味着没有人这么做,而是这些人不再敢把手伸向关键的区域,他们小心翼翼做一些看起来无伤大雅的事情,然后极尽可能地收敛钱财。 张贵人与娘家的关系早已断绝,在外戚上面倒是清清白白没什么可指摘的,而她身边的宦官钱元,这些年来作为她的左膀右臂,帮着她在宫中排除异己,又在宫外扩张权利,便成为了一个事实上的擅政之人。 这一切都是必然会发生的。 就算张贵人自己什么都不想做,也会有无数想要钻营的人会扑上来,作为陈瑄身边十数年来最得宠的妃嫔,她根本也不可能不沾染这些——何况她自从要开始算计前太子陈麟开始,便一直在经营着自己的权力,她要扳倒一个有实权的太子,怎么可能只靠着自己的双手和宫中这么几个妃嫔内侍呢? 陈瑄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 夜深人静了,陈瑄并没有什么睡意。 自从连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变多了一些,任谁天天梦见自己死了,也不会心平气和的。 他会几乎情不自禁地去想从前的事情。 去想他的皇后,他的太子,还有宫中的张贵人。 宫中发生的事情,瞒得了别人,但瞒不了他。 许多事情在他眼中便就是鸡毛蒜皮,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故而他惯常的态度便是且由着这些人和事情顺其自然。 但应当是角度不同的缘故,这些事情在他看来不值一提,但在当事人眼中却仿佛天一样大——这个道理他也明白,但他不会想要去理解和解决。 理解,是因为他也曾经经历过,他也是从皇子斗争一步步爬上皇位的人。 而不解决,是因为他是皇帝,这天下有无数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情,他根本也不可能一一去解决得了,他能做的也就仅止于让这些事情顺其自然。 否则他便再没有空闲做别的事情。 所以他的太子最初与张贵人之间的敌意,他很轻易就放了过去。 他内心深处也并不认为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有什么值得多提,他从前是想,等太子长大了,懂事了,自然就会明白什么事情是应该做,什么事情是应当放下;而张贵人,她在他身边也不会有什么委屈,若他走在了她前头,他留一道旨意让她能安享晚年也就行了。 但事情却并没有如他所想这样发展下去。 结果现在是不必多说,陈麟最终是因为种种事情不得不去死。 而张贵人……自从郑家的事情送到他面前之后,他便一直在想,这些年以来,张贵人真的如他认为的那样爱着他吗?她心中只有他一人吗? 他心中的她是不是与真正的她相差太远? 他这么多年一直觉得她在梁皇后面前受了委屈还背了骂名,他包容并纵容她,可她真的觉得自己得到了补偿吗? 陈瑄心中有无数个答案,但每一个都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 人心复杂。 . 他又想起了谢岑儿。 非常显而易见,谢岑儿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上的倾注,她进宫完全只是因为他的一道旨意。 她的进宫是前朝政局在后宫的延续,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没有所谓的爱与情感,让谢岑儿与他之间少了一些感情的模糊,多了一些利益上的共鸣,他可以坦然把她看作一个臣子——确切来说,他也真的把她看作一个尤其知心可以托付将来的臣子。 想到这里,陈瑄突然又有些庆幸谢岑儿是个女人。 若她是男人,在朝中或者更能发挥聪明才干,或者就能成为第一个卢雪能带兵去荡平胡人,但他永远也不会把大权给予她,也不会轻易把魏朝也托付在她手中了。 他会忌惮这样一个男人,会不会某一天就成了谋朝篡位的逆贼,就好像从前的韦榷,就好像他的太子和韦苍。 而女人,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她需要依附着他,就算他慷慨分享了朝政大权,她也仍然不会像那些朝中的大臣那样野心勃勃想要更进一步行谋朝篡位之事。 因为她会很清楚地知道,谁才是与她利益共同的那一个。 她身后的娘家只是后盾,无法给予她任何权利,甚至还要分享她手中权利。 朝中大臣只会让她交出权利,叫她重新回去后宫中。 只有他给予了她权利,让她从后宫走到了前朝来。 所以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谢岑儿会很明白自己应当做的是什么,她不会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产生任何不应当的想法。 至于等他驾崩了,这个女人会怎样做,那就是将来的事情了。 他死了,便看不到,也无从得知。 她会不会更进一步,能进到那一步,全凭她自己的本事。 做得到,是她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便就是苍天垂怜;做不到,那就是历来如此,她不可能成为那个例外。 各种想法在脑海之中凌乱翻滚,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大亮。 陈瑄坐起来,撩开帐子往外看了一眼,索性就叫了人进来伺候起身。 . “和贵嫔说一声,等会与朕先回宫,剩下让他们收拾了赶上来就行。”陈瑄忽然又改了主意,“就骑马回去好了。” 张淮忙应了下来,转身叫人往各处去通传,又叫人去通知中军前来护卫。 谢岑儿那边刚起了身就听说陈瑄改主意要骑马回康都,实在是诧异了一会,便忙叫玉茉去把骑装重新找出来。 “等会我跟着陛下先回去,你们在行宫这边注意打点清楚了,就按照昨日吩咐过的来。”谢岑儿向常秩和玉茉说道,“注意别让人怠慢了施美人那几个。” “是。”常秩和玉茉一起应下。 这边谢岑儿刚穿好骑装,还没多叮嘱常秩他们几句,那边陈瑄身边的张淮又过来请了她过去。 到了陈瑄那边,便看到陈瑄已经骑在马上,一旁的内侍牵着她经常骑的那匹枣红马等着她。 “走了,朕等你好久。”陈瑄示意她上马跟上,“趁着这会儿天刚亮人也少,你和朕再在路上比一比,如何?” 132. 第 132 章 你觉得你在他身边能有…… 清晨的官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 中军已经带着人马提前把前路涤清,叫闲杂人等退避。 谢岑儿与陈瑄一前一后朝着康都的方向疾驰。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在马蹄声声中,两旁郁郁苍山从身侧略过。 她看着前面陈瑄那匹白马身后留下的烟尘,用鞭子催促自己身下的马儿加快了速度追上去。 风声与心跳与呼吸混为一体,她想着自己应当是能追上的。 两人便这么追赶着直接从南城门进了康都,再一路顺着康都正中的道路,到了皇宫外面。 没有追上。 眼看着到宫门口了,谢岑儿放慢了速度,让呼吸平缓下来。 陈瑄从马背上跃下来,回头看向了她,示意两边上前去帮着她把马牵了。 “朕还是赢了。”他道。 谢岑儿勒停了马,灵巧地翻身下来,把缰绳递给了上前来的宫人,笑了起来:“陛下英姿勃发,上阵杀敌都不在话下。” “上阵杀敌是不太行了。”陈瑄摆了摆手等着她上前来,“毕竟不是从前。” 谢岑儿上前去,接了宫人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看向了宫门中。 这么一会儿,里面迎接的人已经整整齐齐在宫门中站定。 为首便是张贵人。 陈瑄从谢岑儿手里把那方湿帕子接了过来丢给一旁的宫人,面上淡淡:“走了,进宫去了。” . 与行宫的轻松恣意相比,皇宫中多了威严和尊卑。 陈瑄并没有在宫门前多停留,他挥退了那些前来迎接的宫人,径直带着谢岑儿先回去了承香殿,然后又独自往前朝去见了梁熙等大臣们。 谢岑儿从承香殿回去了甘露宫,换了一身常服,先见过前来拜见的后宫众人。 首当其冲是身怀六甲已经快要到产期的裴嬛。 她身子倒是还如之前那样纤弱,只有肚子凸出来,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精神又似乎还好。 谢岑儿免去了她行礼,请她在一旁坐了,先问过最近一段时日的吃穿用度,又问过最近胎相和脉象。 裴嬛一一回答了,末了最后抬眼看向了谢岑儿,柔声问道:“妾身可以与娘娘单独说几句话么?” 谢岑儿于是屏退左右,看向了她:“是有什么难处?” 裴嬛抿了下嘴唇,面上神色有几分茫然无措:“最近总听见宫人窃窃私语,说起当年大殿下与琅王殿下的事情,说当初大殿下原本也是要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但皇后娘娘有了大殿下,便不再把琅王殿下放在眼中,才有了这么多年琅王殿下在宫中受尽冷眼。” 顿了顿,她抬眼看向了谢岑儿,声音还是轻柔的:“娘娘,妾身在想着,这话牵扯到了故去的大殿下与皇后娘娘……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恐怕不好。” “我知道了。”谢岑儿安抚地笑着看向了她,“你不要把这些话放在心里,我自会叫人处置。” “娘娘,妾身能猜到陛下的打算。”裴嬛面上露出了一些纠结神色,“妾身也愿意把腹中孩儿交给娘娘抚养,请娘娘不要因为这些流言……对妾身心生厌恶。” 谢岑儿顿了顿,她多看了裴嬛一眼,倒是对她生出几分怜惜。 裴嬛显然也知道自己处境,她心思灵透,许多事情就算当初不懂,在宫中看多了听多了自然也懂。 谢岑儿仍然还是对着她笑了一笑,道:“你如今双身子,不要想这些事情,养好自己身体为上。” 裴嬛听她这么说,便也知道不应继续说下去了,于是笑了笑道:“妾身知道了。” 谢岑儿又道:“我从叫人给你做了一些小孩儿的衣裳首饰之类,等会送到你宫里去,喜欢便留下,不喜欢就赏人吧!” 裴嬛喜不自禁,道:“娘娘叫人做的那些一定十分精巧,妾身必定是喜欢的。” . 裴嬛走后,又有其他的美人婕妤之类进来请安问好,这些人谢岑儿便没有一一再多说什么,只叫人赏了东西下去,又留她们多喝一杯茶,便算了。 到最后来的,就是张贵人了。 . 张贵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了中午。 常秩等人都已经从行宫回来。 谢岑儿看着张贵人从外面走进来的身影,敏锐地发现她消瘦了许多。 不似之前那样明艳张扬,身上多了一些沉闷郁气,她看起来心事重重。 . “这个时辰过来,便留下用了午膳再走吧?”谢岑儿笑着问。 张贵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两人便在殿中坐下了。 坐下,奉了茶,却又一时间没人说话。 张贵人面上露出思索神色,她看着茶盏许久,最后抬眼看向了谢岑儿,她问:“陛下许诺了你什么?” “什么?”谢岑儿也看向了她,猛地一听这话倒是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当初梁皇后尚在时候,陛下许诺了我许多……”张贵人说道,“你这样真心实意对他,难道别无所求?” 谢岑儿有些荒谬地笑了一声,她看着张贵人,道:“若我真的别无所求,贵人你会如何看待呢?” 张贵人眨了下眼睛,冷笑:“我不信。” “信与不信,是贵人你的事情了。”谢岑儿淡淡笑了笑,“若贵人要与我说这些,那我可不想留贵人一道用午膳。” 张贵人再看向了她,道:“你只看看梁皇后,你觉得你在他身边能有多长久?” “所以贵人在为我担心?”谢岑儿也看向了她。 张贵人定定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 “张贵人想为你身边的钱元求情?”谢岑儿问。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何故要为他求情?”张贵人反问了一句。 谢岑儿道:“若贵人凡事都是问心无愧,那便不必多说了。不如说说宫中的花开花落,再说说这天气一日一日变暖,眼看着夏天就要来了,内府应当送上一季的新衣。” “我不想说这些。”张贵人嗤了一声,“我也不知能与你说什么,可宫中人这么多,似乎我也只能与你说说话,说从前,说陛下。” “可我并不想说这些。”谢岑儿再次这么说道,“贵人与陛下之间的事情,不必牵扯到我,毕竟这么十多年的情分,并非我与贵人你相处出来的,不是吗?” 张贵人面上露出了一个痛苦神色,她沉默了许久,最后点了头:“是,这应当算是我的过错。” 133. 第 133 章 是一记阳谋 张贵人还是说起了从前的事情。 她说十年前她刚进宫的时候,也说那时候梁皇后还在,又说起那时候的陈瑄比现在脾气其实更坏。 谢岑儿没有阻拦她说这些事情,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最后听着张贵人说道:“可就算现在我到这样境地,却也不会后悔当初做过的那些事情。我扪心自问,哪怕我回到从前,回到当初那个可以改变主意的时间,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哪怕我知道将来我预知一切,不会变的就是不会变。” 谢岑儿问她:“若真的知道将来,为什么不会变呢?” “因为做那一件事情,并非是因为他是对的或者是错的,而是因为那时候我只有那么做了,才能支撑我继续往前行。”张贵人看着面前的午膳,语气淡漠,“便好比人要饿死了,她面前摆着好菜好饭,她知道她吃了这些之后,十年后会因为这施舍进退两难,可不吃立刻就要死,她吃还是不吃呢?”她说着笑了一声,自己回答着说了下去,“自然是要吃的,十年后的进退两难是十年后的事情,就算我知道了十年后的为难,我那时候也只会想,我还有十年的时间可以去改变他。” . 谢岑儿听着这话却忍不住在思考,对她来说,她的十八个回目却不是这样的。 她显而易见地知道将来,所以她一直在改变,虽然看起来她的改变对于一些既定的事件毫无作用,但她仍然在努力。 她不曾产生过如张贵人这样的想法。 因为她不曾真正到过张贵人所面对的境地,无从选择,无法选择,只有眼前这一条路,只能朝前走又不能后退。 她不曾经历过这种两难。 她的地位,她所拥有的一切,让她可以不断地去尝试,她有余力去变。 有一个事实便摆在眼前,如她这样的是少数,大多数人是与张贵人一样,无从选择将来的。 大多数人会比张贵人更苦更难,她虽然曾经也有过苦处,但很快便因为陈瑄的宠爱成为了三夫人之一,从此她就不必再为难。 而其余的大多数,或者终其一生就在泥沼当中苦苦挣扎着,从来都没有选择,最后也只能在煎熬中沉入水底。 . “所以我羡慕你。”张贵人话锋一转又这样说道,“我也觉得我错看了你。” “错看?”谢岑儿收回思绪看向了她,“这话从何而来呢?” “我从前认为你与梁皇后一样,不过只是骄矜的世家女,只会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众人,其实头脑空空。”张贵人嗤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谁,“你刚进宫时候,我便在想,任你是贵嫔,也不过就只是一个贵嫔,断不可能走到如今这样地步的。”顿了顿,她再看向了她,“现在我知道我是看错了,梁皇后没法和你比——我自然也不可能与你比。” 谢岑儿平静地笑了笑,道:“可我不这么认为。” “其中最关键,并非是所谓家世所谓手腕或者心智。”张贵人看着她的目光也渐渐平静下来,“陛下在我心中,是要托付一生的人,哪怕他有后宫三千,我不过是他三千后宫之一,但他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那一个。梁皇后亦然,她甚至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他。没有人会把自己心爱的东西坦然分给别人,爱就是独占,爱就是无法分享。” 说到这里,张贵人嘴角翘了翘,道:“你其实并不爱陛下,所以你能走到如今,只是因为你并不爱陛下。” 谢岑儿坦然点了头:“我不过是因为一道圣旨进宫,谈什么爱与不爱呢?奉旨行事罢了。陛下心中也很清楚。” “所以你会比我更值得相信吗?”张贵人眼中有了浅浅的泪光,“有感情的人,更值得相信,不应当是这样吗?” “陛下对你也更有感情。”谢岑儿看着张贵人,“一切种种,你应当心知肚明,否则梁皇后当初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不是吗?便如我从前劝你那样,无论如何,你都是三夫人之一。” “难道是我错在前?是我错在前吗?”张贵人声音压低了一些,眼泪慢慢顺着脸颊滑落了,“或者真的是我错在前。一切皆有缘由,追根溯源,却并不是我做错啊!” . 谢岑儿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如若你只是为了钱元的事情,你把钱元交出去,一切都推脱到他身上,你仍然还是清清白白的你,陛下不会太追究你。” “如若我这样做了,那就无异于在说我从前就是做了无数错事。”张贵人说道,“我不像你,将来无论如何有娘家可以依靠,我没有娘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将来。” “琅王记在你名下,他日你总能有栖身之所。”谢岑儿说道。 张贵人却摇了摇头,道:“你不懂、你也不明白,陈耀就算记在我名下,将来我也不可能靠着他有什么好结果,就算他能当皇帝,他也只会追封王婕妤为太后,然后再用一杯毒酒与我。好一些,体面地去死;坏一些,背着骂名去死。不会有别的结果。” “那你想如何呢?”谢岑儿问。 张贵人沉默了一息,自嘲地笑了一笑,声音中带着淡淡的苦涩:“若我有亲生的骨肉就好了,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所以我恨梁氏,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恨她更多一些,我就更不会后悔我做过的那些事情。一切不过都是因果报应。” . 午膳用得潦草,张贵人离开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 谢岑儿送了她回宣华宫去,自己则躺在榻上小憩了片刻。 她不怀疑张贵人之后还是会给陈瑄一刀的,只是这次看起来陈瑄并没有与她关系修复,所以她会如何动手呢? 她想不到。 她翻了个身,想到张贵人说过关于陈耀和她的将来的话语,突然发现陈瑄其实在所谓将来托付上面,把裴婕妤的皇子记在她名下,是一记阳谋。 134. 第 134 章 你做的事情我难道不知…… 对于有一些人来说,比如陈瑄,玩弄计谋对他而言就好像呼吸一样简单,他浸淫其中,信手拈来,这自然是因为他从来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也当然是因为他经历过,看到过,亲手布下过无数,并且少有失手,他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所有一切都已经成为本能。 但谢岑儿很明白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很明白自己靠的是过往经历和总结,以及不同角度的思考,以及拥有试错的勇气。 更直白一点来说,如果真的与这个时代的人一样走同一赛道在同一个思维模式下进行竞争,谢岑儿很明白自己肯定玩不过这个世界的土著,这是属于基础和三观的差异太不同。 她可以努力去弥补去靠拢,有前面十几个回目的经历作为打底,她也可以根据现在的局势猜测出陈瑄的行为逻辑,但现在这个回目中剧情几乎已经面目全非,前面十几个回目中可以参考的经验已经所剩无几,她要凭着自己的智力去挑战陈瑄——坦白来说,不是不可以,而是反应速度是有所不及的。 所以最庆幸的事情应当就是陈瑄与她算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她想起来陈瑄说过许多次的那句话,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不同。 这句话换一个意思则是,哪怕是同盟的关系,应当要算计的他仍然会算计,并不会有什么另眼以待。 回到裴婕妤的皇子记在她名下这件事情上,从表面看,这对她和裴婕妤来说都不是坏事,裴婕妤不用再担心自己的皇子会长不大,也不用担心自己孩儿的前程,肉眼可见,她只要好好活下去,那么她将来总有母凭子贵的那一天;而她则不用担心自己膝下子嗣问题了,这年头记在名字的孩儿与亲生看起来是没有差别的,不管中宫中还是世家大族里,都是十分常见的,她将来只要好好对待这个孩子,这孩子长大之后回报生恩也只能回报给她。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她这辈子安心地辅佐这个皇子,只要魏朝还在一日,她和谢家的富贵便有一日,就算魏朝亡了,只要不是亡在这一代,她也不必担心自己和谢家的今后。 可她如果还想更进一步,如果她想要做女皇呢? 在她穿越之前的时代,有一个很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人物的经历可以作为参考:武则天。 有无数人疑问过为什么在武则天死后,李唐后人还是承认了她,并且给予了她极大的尊重?因为无论中宗睿宗,还是之后所有的皇帝,追根溯源都是武则天本人的血脉,反对武则天的正统,等同于质疑自己身下皇位的正统。 这是血脉血缘在政治斗争中存在的意义,越是家天下的封建时期,血缘和血脉的意义就越重大。 倘若把这件事情简单地替换一下,如果没有血脉和血缘来支撑,那么还能不能得到支持? 不能,在封建帝制的统治下,在没有血脉血缘关系维系时候,许多事情性质会直接发生改变。 当她的子嗣是她亲生时候,那叫让位和退位。 若不是,便立刻可以改换性质为谋朝篡位,继而在她要称帝的那一刻开始,一切看起来的支持都会立刻化为对她无穷无尽的抵抗。 尽管陈瑄开着玩笑说过如果她将来想更进一步,就要对继任之君好,他敢开这个玩笑,是因为他很明白在这样的局面下她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当然,她可以和之前所有的回目那样借着谢家的力量更进一步,那么她其实事实上也就是给谢家做了嫁衣裳,她短暂得到一个女皇的称谓,之后立刻就要被处置掉,根本不可能有多长久。 那时候一切性质都已经变了,谢家和她就是乱臣贼子,魏朝内人人得而诛之,她要面对的局面就难讲会是怎样了。 这是为什么陈瑄那么痛快就决定了让裴婕妤的孩子记在她的名下并以将来托付,因为她如果想安稳下去,其实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最多也就只是成为一个太后罢了。 阳谋便是如此。 血缘和血脉上面,陈瑄是比她看得更透彻的。 想明白这一点,谢岑儿倒是也没有多恼火,她与陈瑄算是各有所图,他有算计才是人之常情,他是封建皇帝又不是下凡来做慈善的菩萨,若无一二算计,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把手中权力与她分享? 她倒是有些感慨,不知什么时候她才能真的如陈瑄一样,一切计谋都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不必过多思量? 大概只能等到她站得足够高了。 每一个人所处的地位,决定过来她的眼界,她的眼界也决定了她的手腕。 等她真的有一天到了陈瑄的高度,她或者便也真的能如他一样。 只是那时候不知道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感情上成为一个渣? 她忽然荒谬地想到了这一点,又想到了张贵人。 又很突然地想到了卢雪。 她很久没有再想起过他了,但此时此刻她突然又想起来在上个回目的最后,卢雪那几乎算是真情流露的表白? 这条感情线在当时看来,似乎是她十八个回目中最不能忽视的重点,可现在看来这感情线又其实是最不重要的。 感情会让许多事情不同,但感情却又并不是必须必要的。 如果她将来有机会再看到卢雪,倒是想和他心平气和聊一聊,就以君臣的关系,或者能把两人之间这曾经也许有过的感情线彻底解决了吧? . 承香殿中,陈瑄听着梁熙说着由郑勤一事牵扯出来的许多别的人和事情。 “所以便也如之前所说那样,北边战乱,其实就是有许多胡人百姓也跟随着中原人一起往南来了。”陈瑄一边翻着面前的书册一边说着,语气十分轻松,“若确定真的就是胡人百姓就行了,百姓在哪里都不容易,既然往南边来了,安分守己过日子,没什么好多说的。这说明我们魏朝的安稳,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 梁熙听着这话倒是松了口气,他便顺着陈瑄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臣等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叫人分了册子登记这些,以防万一。” “郑勤的事情虽然是个意外,但也并非是完全的意外。”陈瑄话锋一转,又这么说道,“这几年有些风气还是太乱了一些,凡事都想着往宫中钻营,这不是好迹象。朕已经让贵嫔拟了名册,放宫人出宫去自行嫁娶,你让人把最近几年与宫中有牵扯的人和事都翻出来重新查一查,若有不妥当行事的,直接处理了。” 梁熙顿了顿,抬眼看向了陈瑄,迟疑了一会儿方道:“这或者会牵扯到陛下宫中的娘娘们。” “若真的有哪个人要护着这种行了恶事的奴婢,就一并处置了。”陈瑄淡漠道。 梁熙垂下眼睑,平静道:“臣知道了。” . 午休起来,谢岑儿叫了内府来人,把各宫宫人内侍女官大致梳理了一遍,然后按照陈瑄在行宫时候的吩咐,大致划下了要放出宫的那些人的条件和年龄。 “超过了二十六岁,或者在宫中呆着超过了十年,按照本人意愿放出宫去。”谢岑儿说道,“考虑到有一些人家中的确已经没人了无处可去,若想留在宫中也是可以的。” 内府人早早就听到了风声,此时此刻听着谢岑儿说了,便一口应了下来,道:“那臣等便先回去按照这两条拟了名单,明日给娘娘过目。” “可。”谢岑儿点了头,“不要拖太久,陛下也等着看此事。” 内府人忙道:“臣等不敢懈怠。” . 要放宫人出宫的消息正式在宫中传开,各宫很是骚动了一阵子。 从前大家都是不愿意出宫的,一来是外面比不得宫里,宫里吃穿用度不愁,虽然也辛苦,但比在外面好太多;二来是,女官们多半是想着能做个妃嫔一飞冲天,若还能身怀有孕,那简直就是一步登天的好事了。 但现在宫中局面已经大不同,陈瑄显然更喜欢年轻漂亮更进宫的美人良人们,那些蹉跎宫中的女官们早已经看清了自己将来没什么可图,宠爱是不指望了,若跟着的妃嫔本身也不受宠,那后半辈子就完全是蹉跎在宫中,不如带着历年积攒出宫去找个好的出路。 这么一来,那名册上要出宫的女官宫人们倒是少有想再留下的了。 有这件事情摆在前面,陈瑄让人翻历年与外面勾结的内侍宫人的事情便被遮盖了下来。 . 清晨,宣华宫门口,中军禁卫面色肃穆地请宫人把钱元交出来,否则就要进宣华宫搜宫。 钱元缩在张贵人的寝殿外面,支棱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整个人瑟瑟发抖。 终于外面的喧哗传了进来,张贵人从睡梦中醒来,刚从床榻上坐起来,就听着一阵啜泣,然后便见一人连滚带爬地扑到在了她的床榻前。 撩开帐子看到了是钱元,张贵人皱了皱眉头:“怎么了?外面在吵什么?” “中军禁卫要抓奴婢……娘娘……”钱元慌乱地说,“他们说抓不到奴婢,就要进来搜宫!” “他们敢?”张贵人眉头立了起来,她大力掀开了帘子光着脚就站了起来,随手抓了件衣裳披在身上就往外走。 钱元抓着鞋子趔趄着追过去,扑腾着先让张贵人把鞋子穿上了,声声哽噎:“娘娘……奴婢不出去是想再与娘娘说句话……娘娘不要为了奴婢和那些人起了冲突……若真的搜宫,娘娘将来怎么在宫中自处呢? 张贵人脚步停了下来,她看向了钱元:“你做的事情我难道不知道?你被人就这么带走了,将来我怎么在宫中自处?堂堂贵人,连个小内侍都保不住?” “此事显然是梁相想对付娘娘了!”钱元眼泪婆娑地拉住了张贵人,“梁相对娘娘记恨多年了,只是如今终于找到了机会……梁相动手,显然也是因为有陛下准许。奴婢替娘娘把罪过全担下来,娘娘将来在宫中还是清清白白的,梁相也拿娘娘没有办法;可若娘娘为了奴婢与陛下起了冲突,娘娘将来……娘娘这么多年隐忍……娘娘不要再出去了!奴婢只是想说这些,奴婢进宫来娘娘对奴婢照顾有加,奴婢最感恩的就是进宫后一直在宣华宫有娘娘照拂。如今奴婢到了为娘娘尽忠的时候,娘娘今后要保重啊!等到将来娘娘成了太后,便再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娘娘!” 135. 第 135 章 你觉得他做个什么官比…… 中军禁卫从宣华宫带走了钱元。 张贵人便就在殿中看着。 她许诺了钱元,会让人照顾好他的家人,也会想办法让他从牢中全身而退。 钱元眼泪糊了一脸,最后便跟随着中军禁卫走了。 也还算是体面。 没有人进到宣华宫来堂而皇之地搜宫,他们还客客气气地喊她贵人娘娘,似乎与之前没有两样,似乎与之前没有不同。 她似乎是个受害者一般,她身边出了叛逆的奴婢,所以现在陈瑄看着她的颜面,出手替她处理了。 可她心里知道并不是这样。 她感觉到无措——就好像她刚进宫时候那样无措,她再次感觉自己无依无靠。 . 姚细拿了内府抄录的名单过来,放缓了脚步上前:“娘娘,这是内府送来的名录,上头是我们宣华宫要放出宫去的人的名字。” 张贵人回过神,伸手拿了名册翻开来看了一眼,然后看向了姚细:“是各宫都有人要送出去,还就是我们宫?” “各宫都有。”姚细轻声说道,“内府还说,若不想出宫,也是能留下的。” “那你就去问问这名单上面的人,是想留下还是想走,都随他们吧!”张贵人再低头看了一眼那名册,姚细的名字也在上头,于是她再看向了她,“你想留下吗?” “奴婢是想留下的,奴婢跟着娘娘十年,想一辈子陪着娘娘。”姚细说。 张贵人听着这话,心中生出了酸涩,她合上了册子,道:“十年情分,人与人之间便能差得这样大。” 姚细也知道钱元的事情,她思索了一会儿才轻声劝道:“娘娘,钱元在娘娘身边这么多年,现在这样下场的确令人唏嘘。只是娘娘一味伤怀却也不是好事,若叫旁人知道了,还不知要在陛下什么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编排娘娘您了。” 张贵人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姚细又道:“娘娘只想想将来,只要陛下与娘娘情分尚在,这一段时间过了,陛下也还是会回到宣华宫来的。” “可情分真的尚在么?”张贵人问。 姚细道:“十年的情分明明白白就摆在那里,娘娘退一步,陛下心中娘娘的样子就好上一分。委屈越大,陛下便越觉得娘娘这十年是多么不容易。娘娘当年扳倒了皇后,不就是这么做的么?以退为进。” . 张贵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她自然也知道姚细所说就是对的。 可心里明白,和想不想做,永远是两回事。 她不想委屈自己,她不想低头,她也不想退后哪怕一步。 但她也知道,她最后还是会低下头,乖乖往后退步的。 在她交出了钱元的这一刻开始,她就已经退后了一大步,她本能已经这么做了。 . “我累了,你去办这事吧。”张贵人不再想多说什么,她把手中册子推到了姚细手边,“今天不想吃东西,中午不必传膳了。” 姚细欲言又止应了一声,拿着册子悄悄退了出去。 . 与宣华宫中显而易见的萧瑟相比,甘露宫中热闹了许多。 梁氏带着谢岫的妻子周氏一道进了宫——这自然是因为谢岫回到康都了,所以叫梁氏带着周氏一起来宫中给谢岑儿送东西。 “都是从兰郡带回来的小玩意,你一哥想着你以前喜欢摆弄这些,就都买回来了。”梁氏一边说着一边把箱子里面的东西往外拿。 谢岑儿一样样看过去,有牛皮糊的风筝,有各种小泥人、木人,还有一些竹子做的各种小房子小车小茶几,琳琅满目看着让人眼花缭乱。 周氏在一旁笑着指了指那套竹子做的物事,道:“这一套可以把这些小玩意都放进屋子里面,据说兰郡那边的匠人喜欢这样先搭个样子给人看,若有人喜欢,就照着这个样子一模一样给他家修个房子呢!” “原来是这样。”谢岑儿转而去看那套竹子做成的小物件,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的确十分精巧,“那些小人也可以放进去吧?”一边说着,她伸手拿了个木偶人在竹屋面前比了比,又重新放到一旁,“看来人还是大了一些,不好放进去了。” “这个小泥人应当可以放进去的。”周氏说道。 于是谢岑儿重新拿了泥人过来,果然大小是合适的。 梁氏笑着道:“你喜欢就好,你一哥在外面跑这一趟也是不学无术,没做正经事情,带回家的都是这种小玩意。” “出去一趟便长了见识,哪里能算不学无术呢?”谢岑儿看了梁氏一眼,自从谢峦去世之后,梁氏倒是比以前柔和许多,也少有偏执了,“不知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大嫂今日怎么没有一并进宫来?” 梁氏道:“公主殿下最近身子不适,请了太医看过,说是因为天气缘故。你大哥已经回了玉州,想着应当过一些时日就会把公主殿下接回玉州了。” 谢岑儿听着这话,便也不再多问。 . 等到快到午膳时候,梁氏起身去更衣,周氏却留了下来,对谢岑儿悄声开了口。 “大嫂不进宫,是因为前儿陛下给了道旨意,让大嫂在康都公主府常住。”周氏飞快说道,“大嫂不愿意,但又不敢忤逆了陛下。母亲不叫我与娘娘说此事,但我觉得……娘娘应当还是要心中有数。” 谢岑儿意外地看向了周氏:“一哥知道此事么?他是什么意思?” “一郎的意思与母亲一样,不想让娘娘为了此事担心。”周氏道,“只是我以为,这件事情娘娘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娘娘如今在宫中,说不定许多事情许多消息还不如我们在宫外灵通,但娘娘在宫中,却不能对外面两眼一抹黑。” 谢岑儿点了点头,感激地看向了周氏,道:“嫂嫂的情分我记下了。” “一家人谈什么情分呢?”周氏笑了起来,“娘娘在宫中好,我们在外面也才能过得好呢!” . 午膳之后,梁氏与周氏没有再多留,便出宫去了。 谢岑儿午后小憩了片刻,到了下午时候陈瑄却到甘露宫来了。 “你家里人早上来过,怎么不干脆等到晚宴过后再走?”陈瑄一边摆弄着那些小玩意,一边随口问道,“晚宴时候你一哥也是要进宫的。” “我一哥恐怕照顾不来,陛下一见我一哥那手忙脚乱的样子,说不定心里想好了的升官加爵,一下子就全给抹了呢!”谢岑儿笑着说道,“我以为陛下要在承香殿先见见那位兰郡侯,然后与兰郡侯一起去宫宴上呢!” “和你舅舅说了一早上的朝事,脑子发胀,不想再看这些大臣了。”陈瑄把一个泥人放进竹屋子里面,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一样,把屋顶整个给取下来往里面看,“这个是可以往里面布置家具的?实在有趣,除了这些小坐榻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 谢岑儿看了过去,伸手拿了个匣子过来打开给陈瑄看:“还有这里面的寝具之类的,但不算太精巧,我原本是打算叫内府照着这个做一套精细些的,摆在殿中可以当做陈设” “有趣。”陈瑄从匣子里面挑了个架子床放到了屋子里面去,“可以让内府做一套大一些的,就照着皇宫做好了。” “那内府一两年可做不完了。”谢岑儿笑了起来。 “叫他们慢慢做便是,慢工出细活,朕又不急着玩这些。”陈瑄说道。 谢岑儿道:“那就让内府做个大一些的。” “不过朕的确是打算给你一哥升一升,他这次去琅州也是灵机应变,朕很喜欢他这份机灵。”陈瑄一边往那主屋里面放各种小家具一边说,“你觉得他做个什么官比较合适?” 136. 第 136 章 臣至少是凭着这脸名垂…… 魏朝的官制十分复杂。 这种复杂并非是由于官职过多过于繁冗造成的,而是魏朝在官职设置上存在相当大的随意性,并且这年头文武尚未如谢岑儿所知的古代那样分明。 举一个具体的例子,现在如果让丞相梁熙去带兵,梁熙也是可以立刻披挂上阵带着兵马杀敌的。 这样局面会导致一个非常直观的结果,那就是一旦权利集中,就很容易出现一个比皇帝更有威望的势力,接着这个势力就会想要把皇帝赶下去自己来当皇帝。 这也有一个具体的例子,那就是早年想篡朝但未果的大将军韦榷。 而在人才选拔方面,目前科举是完全没看到影子,还是征辟、推举这个阶段。 征辟和推举与科举非常不同,如若说科举是给予了一个相对公平的方式来建立一个相对成体系的官僚系统,那么征辟和推举则是强关联各种人际关系世家门阀等等,最终会垄断了由下而上的阶级升迁方式,让底层与上层差异越来越大,矛盾越来越深厚。 而魏朝官制的复杂,便也这个局面造就的。 这时候的官员升迁虽然也有看起来比较成体系的轨迹,但这个轨迹是完全可以被上位者改变的,甚至多的是可以越级升迁或者明明在低位,但又因为背后关系的缘故,反而凌驾于其他人之上。 过多特例的出现,让整个魏朝官场的风气也十分微妙。 谢岑儿在前面十几个回目中,其实多次趁着张贵人痛击陈瑄之后给谢岫想办法升官,还真的多次在各方助力下让谢岫年纪轻轻就把录尚书事这称号抓在了手里,但这反而恰恰说明了魏朝官制中的随意复杂和特权并存。 . 此时此刻陈瑄问她,谢岫能做个什么官比较合适,谢岑儿是没法回答的。 在去琅州之前,谢岫在京中只是中书侍郎,这官虽然小,但是离皇帝近,是京中世家子弟们出仕时候的首选官职之一。 谢岫能争到这个官职只能说明两件事情:第一虽然他们亲爹谢应已经去世多年,但陈瑄心里还没把他给忘了;第二他们的亲舅舅梁熙目前是丞相,这亲戚关系作用巨大。 除了这两点之外,其他的什么都说明不了,就算谢岫自己有才华万千,也和他能得到这个官职没有半点关系。 但这一次他能升官,靠的就是他自己而不是祖荫和舅舅梁熙了。 若按照魏朝中常例——便就参考他们的大哥谢岳,此时此刻再升官是应当去外地州郡上的,做个郡太守,大约过了三五年,若是考核为上上,便能有机会重新回到康都来。 不过谢岑儿不太认为陈瑄想让谢岫也去地方州郡上,他们家已经有一个谢岳在地方上做刺史,军政一把抓,若再让谢岫也出京去——那陈瑄接下来就会像当初提防韦家一样来提防他们谢家了。 可若在京中,大约也就两个去处,或者继续做皇帝近侍,诸如什么侍中侍郎之类,或者能去尚书省十八曹做个尚书郎,做尚书郎或者官职没那么高,但好处则是能接触到更实职的权力。 . 这二者都有好处也有坏处,谢岑儿思索了一会看向了陈瑄,开了口道:“我只舍不得我二哥离京,陛下让他留在京中吧?” 陈瑄一边低头在竹屋里面布置,一边道:“那就不离京,留在京中,你还能经常召见他,你们兄妹还能多说说话。” “若是这样,还是离陛下近一些吧?”谢岑儿道,“也省得我每次见他,他又要拿着他那些琐碎的事情来说给我听,听多了也不知是不是想让我给他主持公道。” 这话把陈瑄听笑了,他抬头看向了谢岑儿,道:“朕原本还有些犹豫是叫你二哥去做个尚书郎,还是留在朕身边做个侍郎,这么一说,就还是留在朕身边吧!” 谢岑儿微微松了口气,陈瑄这话与她猜测的相差不远。 “等明日发个明旨好了。”陈瑄轻松地说着,把手里的一扇小屏风放到了竹屋里面,然后招呼谢岑儿过来看,“你看看这么布置好看吗?” 谢岑儿看了过去,笑道:“里面不住人就是可以的,若真的是殿中这么布置,晚上起夜时候,一头就要撞屏风上。” 陈瑄伸手把屏风挪远了一些,道:“那这样就可以了。” . 一边说着,他看了看外面天色,然后重新看向了谢岑儿:“你晚上准备穿什么?让朕先看看?” “礼衣也就只有那一个样子,陛下也不是没见过。”谢岑儿笑了一声,让人去把贵嫔的礼衣首饰之类都捧了出来,“陛下就算不满意,也只能穿这个,就算想改,这一下午也改不出来。” 陈瑄看了一眼宫人捧上来的衣裳首饰,摇头笑了一声:“衣裳倒是罢了,首饰太素了一些,重新找一套。” “宫中规制,也只能用这个。”谢岑儿道,“若再添花头,就是逾制。” “朕看着你换,不算逾制。”陈瑄回头看向了张淮,“去把去年进贡有一套红珊瑚的首饰找来。” 张淮应了一声,忙带着人小跑着出去。 不多时,张淮便带着人捧着个匣子重新回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整套的红珊瑚的首饰头面。 “其实要是这么看,衣裳也素了一些。”陈瑄对着红珊瑚首饰沉吟片刻,又看向了那套贵嫔的礼衣,“得再华丽些。” 谢岑儿哭笑不得了:“还是算了吧,原本那一套就很好。这红珊瑚好看,可一看就沉得慌,等会头上妆扮起来,人都不想动了。” 陈瑄纠结着想了好一会儿,道:“那你先妆扮了给朕看看。” . 谢岑儿于是起了身,带着宫人往后面去换了衣裳妆扮出来给他看。 贵嫔的礼衣事实上就是繁复又华丽的,除了年节宫宴之类的大日子,平常谢岑儿都是不穿的。 魏朝时兴的宽衣博带再加上华丽首饰,一整套打扮下来就等于行动不便。 谢岑儿扶了玉茉的胳膊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看向了陈瑄:“陛下看着可还行?” 陈瑄挑剔地看了一会儿,最后想要挑刺但没能挑出来,悻悻地指了指那套红珊瑚的首饰:“那这个你先收着,下回让内府给你重新做一身能配得上这套的。” “陛下是想给我首饰,所以绕了个大圈子?”谢岑儿好笑地问。 “朕原本想着,若是你想让你二哥去州郡上做个太守什么的,就给你个补偿,你们兄妹以后难见面。”陈瑄指了指那匣子,“不过思来想去,朕不应当这么小气,原本打算给你,那就给你了。” 谢岑儿笑了一声,上前来行了礼谢过了他:“陛下的心意,妾身知道了。” 陈瑄伸手给她理了理步摇的穗子,笑了笑,道:“云霓,你不要辜负朕的心意。” . 在陈瑄面前,糊涂会比清醒更好过。 便好比此时此刻,若不去深究,这就是帝王无限的爱重与信任。 但若真的去细细想一想,他话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他,也笑了笑,道:“自古只有帝王负心的,没听说过哪个后妃辜负了皇帝。” “是吗?”陈瑄撑着头看她,“可朕总觉得朕被辜负过很多次——或者只是被辜负的皇帝选择了沉默,对着所有人承认自己的真心错付,实在是很让人丢脸的事情,不是吗?” “是陛下的真心错付,还是陛下的心变了呢?”谢岑儿问。 陈瑄无所谓地笑了一声,道:“或者是心变了——因为人总是会变的。” . 落日余晖。 瑞方宫中笙歌燕舞。 宫宴已经开始了。 陈瑄带着谢岑儿一道在最上首坐了,左右分列朝臣,从琅州回来的江栗等人就坐在了梁熙之下。 赏赐自然是先给予他们的,北边局势这样定下来,是天大的好消息。 陈瑄命人尽情歌舞庆贺。 谢岑儿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不多时注意力就重新回到了自己过于沉重的发髻上面,正想着去更衣顺便把头上首饰换一两支,旁边陈瑄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今天还要让你见个美男子。” “美男子?”谢岑儿好奇地看向了陈瑄。 陈瑄示意旁边的内侍唱名。 “珠州刺史、征北将军卢雪觐见!” 殿中歌舞声停下来,舞姬们分开退到两旁。 穿着一身官袍的卢雪从外面进来了。 他上前来行礼口呼万岁。 . 谢岑儿有些吃惊,她之前都没听说卢雪会在这个时候回康都。 陈瑄笑着让卢雪起了身,又示意他上前来,道:“你就在丞相旁边坐吧!” 话音落,梁熙身边的空位便迅速被内侍整理好了。 卢雪于是恭恭敬敬地应下,在梁熙身边坐下。 “朕的琅王,那时候写了好长好长的一封信来与朕说,他看到了格外好看格外英俊的刺史。”陈瑄笑着向卢雪道,“朕心想着,你父当年虽然俊朗,但似乎没见有人写过那么长的文来称赞,于是朕就想着,朕得看看朕的琅王到底看到了怎么个美男子。” 卢雪落落大方,他从容道:“有陛下这句话,臣至少是凭着这脸名垂青史了。” 这话一出,陈瑄开朗地笑了起来,他命人赐酒,又道:“琼英单枪匹马攻下胡人城池之事,更能名垂青史。” 137. 第 137 章 臣不会输的 卢雪十分从容,并且自如。 他与陈瑄的对答有条有理不卑不亢并几乎是不用思索的——从这一点来说,他胜过了这殿中绝大多数的臣子。 谢岑儿冷眼旁观,很轻易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当然了,作为一个能带兵打仗、能奇袭拿下胡人城池甚至抓住胡人皇帝的将军,卢雪若是言谈举止局促不堪才是十分奇怪的事情了。 所以——谢岑儿想起来自己前两个回目中的经历,这么一个显而易见胸中有丘壑并步步为营的人,他在上个回目最后对于感情的吐露意味着什么? 卢雪必然不是那种会临时起意不做准备的人,他能调兵遣将便会下意识地统揽全局,对自己的行为是会反复思考深思熟虑的。 从这一点来看,他在上个回目中的表露,应当是真? 想到这里,谢岑儿心中略有些微妙。 . 还没想明白自己心中那微妙之处到底源于哪里,她突然听见陈瑄笑着问卢雪道:“琼英年纪也不小了,你父可有为你择一淑女为妻?” 这话一出,殿中安静了一瞬,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卢雪。 卢雪则坦然看向了陈瑄,道:“臣曾在珠水河畔发誓,等到我们魏朝重回晶城收复山河那日,再言婚姻之事。还请陛下成全了臣的誓言吧!” 陈瑄听着这话,面上露出了一个夹杂着感慨与激动的复杂神色,他道:“琼英这样说了,朕哪里能不成全呢?等他日重回晶城,朕再为琼英指婚,就为庆贺我们魏朝重新一统山河。” 话到此处,殿中大臣们纷纷便又为了北边战事说起了豪言壮语。 谢岑儿附和着陪陈瑄喝了一杯酒,目光不经意扫过了殿中,她与卢雪的目光相触了。 他在看她。 应当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他朝着她弯了弯眼睛,然后不动声色地举了手中的酒杯。 谢岑儿便也自然地与他遥遥碰杯。 然后她看到他嘴角翘起来,整个人似乎笼罩了一层光晕,实在是——光彩逼人。 不得不承认的一点便是,卢雪的的确确就是俊朗不凡,陈耀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来说他的容颜,半点也不多余。 若给这个时代她见过所有人的容貌排个序,那么卢雪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想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笑了一声,收回目光,把酒杯暂时放下,与陈瑄耳语了一句,然后起身去后面更衣——再把头上过重的珠钗更换两支。 . 与殿中的热闹相比,外面安静得仿佛与大殿中的热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般。 换了头上的珠钗步摇,索性又换了一身衣裳,谢岑儿在外面略站着透了会儿气才重新往殿中去。 无论是什么宫宴,最后多半是会变成吟诗作赋弹唱相和,但今日或者是因为有卢雪在的缘故,谢岑儿重新入席时候,便见着中间的舞姬已经到两旁休息,正中摆上了投壶的器具,一群人正煞有介事地在比着投壶。 见谢岑儿回来,陈瑄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来,你替朕去与他们比一比,就用你总赢朕的势头,最好连卢琼英也一起赢了。” 这话一出,底下的大臣们先笑起来,起哄道:“陛下可不能这样,怎么能让娘娘代劳?” 陈瑄煞有介事道:“贵嫔便能代表朕了,你们若是能赢了朕的贵嫔,朕赏你们就是了。” “难道妾身赢了陛下不赏妾身?”谢岑儿也跟着笑。 “都赏、都赏。”陈瑄笑着看她,“朕的面子今日就交给你了,可别让朕颜面扫地。” 谢岑儿往底下看了一眼,道:“既然妾身代替了陛下,那得等这些大臣们比出个高下来,才是妾身出手时候。” “这话倒是也有礼,且看看你们谁能拿个第一?”陈瑄含笑又看向了自己的大臣们。 有了陈瑄的话,原本只有三分认真的大臣们这会儿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劲头开始比试起来。 . 最先被比下去的是谢岫,他在文章上虽然出众,但在这上头还是略差了一二,故而第一个就被比了下去。 他唉声叹气回到自己坐席上端起酒杯喝,然后便听陈瑄在打趣他。 陈瑄道:“看来云出在骑射上面还是略差一些,将来要多多锻炼才是。” “陛下此言谬矣,这投壶还有些运气在里面,臣只是今日运气不够好罢了。”谢岫端着酒杯狡辩。 陈瑄哈哈笑了几声,用手虚点了他几下,道:“你的好运气都用在你的满腹诗赋中了。” 谢岑儿也看向了谢岫,目光刚转过去,就看到他拿着酒杯对他挤眉弄眼。她忍不住笑起来,便向陈瑄道:“二哥推说是运气,其实就是比不过其他人罢了。” “你说得很是。”陈瑄笑着点头。 谢岫无赖地摊手,道:“等下次运气好,我就能赢了。” . 这边谢岫刚被比下来没多久,新封的兰郡侯江栗也被比了下来。 他摇头晃脑地回到席上坐下了,拿着酒杯对着陈瑄遥遥相敬,有些感慨道:“在琅州是多年没玩过这些了,毕竟手生,还是不如诸位大人们。” “琅州会玩什么多一些?”陈瑄问。 江栗想了想,道:“樗蒲之戏风行。” 陈瑄恍然点了点头,道:“南边也时兴玩这些,只是朕不喜欢这些赌来赌去的风气,这些年不许他们玩了。”顿了顿,他又笑了笑,道,“只是朕知道私底下肯定还有许多人玩这些,但在朕面前是不许弄这些东西的。” 江栗久没有回过康都,这一路上虽然听着谢岫等人说过康都的情形,但今日亲眼见了才感触颇多。他静默了一会儿,才又道:“陛下此举是长远之见,臣在琅州时候虽然不怎么玩那樗蒲之戏,但也觉得此戏盛行之后风气败坏。只是臣无力改变这些,也只好听之任之。” “你再回琅州,便可试着改一改这风气了。”陈瑄笑着说道,“如今你再回琅州,身上有了爵位,再不会有什么掣肘。” 江栗忙应了下来。 . 投壶又过几轮,又有数位大臣被比下来。 陈瑄笑着与他们打趣了几句,输了的臣子们也都和乐融融。 便有人在一旁大着胆子向陈瑄道:“陛下等会还是亲自上吧?否则要是娘娘输了,陛下可不能耍赖的!” “朕可不会耍赖,才不像你们这些小心眼的臣子们。”陈瑄靠在凭几上和自己的臣子们玩笑,“朕心胸开阔,就算输了,也不和你们计较。才不像你们,看看你们刚才找了多少借口了?” “陛下,您得承认这投壶还是有些运气在的。”又一个臣子说道。 “这话仿佛刚才云出也说过。”陈瑄笑着指了指谢岫,“你们上回还因为一件什么事情在朕面前拉拉扯扯相互不服来着?这会儿就站在同一边啦?” 这话一出,用同一个理由狡辩的大臣们相互交换了个眼神,闭嘴了。 陈瑄笑着看向了已经到了决战的投壶游戏。 . 决战的两人是卢雪和梁熙。 卢雪能到最后,谢岑儿是半点不意外的。 但梁熙能站到最后,这就是她半点也没猜到的。 “其实你舅舅年轻时候也是美男子。”陈瑄在一旁突然向她感慨了一句。 “那要是用我舅舅年轻时候与卢大人现在比,谁更美男子呢?”谢岑儿好笑地问了一句。 陈瑄煞有介事思考了一会儿才给了答案:“那还是卢雪,首先个子比你舅舅还高了半头,眼神明澈,整个人气质开阔,朕尤其喜欢这样的气度。” 谢岑儿便顺着陈瑄的话语重新把梁熙和卢雪两人对比了一下,倒是也赞同他的评价了。 “等会要是卢雪赢了,你得警惕他对你用美人计。”陈瑄半真半假道,“可不能因为他漂亮,就对他手下留情。” “这应当不会吧……?”谢岑儿没忍住笑出声了,“哪里有玩个投壶还用计的?” “那怎么不会?你舅舅能赢到现在,不就是因为他也用计,说自己是丞相要谦让,结果底下的强将们相互厮杀都被比下去了,等到你舅舅上场,那人已经比不过你舅舅了。”陈瑄压低了声音认真分析,“你别小看这群天天扯理由耍赖皮的臣子们,他们鸡贼得很,用计用得毫不留情。等会卢雪要赢你,必定首选美人计。” 谢岑儿瞥了陈瑄一眼,学着他压低了声音:“可我是陛下贵嫔啊,他得多蠢才会想着在我面前用美人计?陛下可在上头坐着呢!” 陈瑄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又低低笑起来,道:“此言有理,倒是朕一时间想岔了。” . 梁熙和卢雪之间的胜负很快就分了出来。 以一分之差落败,梁熙回到席上坐了,看向了陈瑄,道:“现在轮到陛下了。” 陈瑄笑着让谢岑儿起身去,道:“朕说了让贵嫔替朕,便就让贵嫔来替,可不是与你们开什么玩笑。” 梁熙见谢岑儿果真站起来往殿中去,眼中闪过一些异色,面色并没有太变,面上也是笑着的:“陛下这是不爱与臣子们一起玩了。” 陈瑄靠在凭几上,不以为意:“朕不过找个人替朕而已。” 梁熙又多看了陈瑄一眼,目光落在了已经在殿中站定的谢岑儿身上。 他心中有些念头要冒出来,但刚想说什么,又见陈瑄看了过来。 “朕很明白朕在做什么。”陈瑄道。 . 殿中央,卢雪对着谢岑儿行了礼,然后转而回头去看陈瑄,面上笑容飞扬明亮:“陛下让娘娘来与臣比,是想叫臣不战而败吧?” 陈瑄也笑着看向了他,佯装恼火向两旁臣子道:“看看,你们带坏了琼英,他还没有开始比,就给自己落败找理由了!” 卢雪笑道:“若臣赢了娘娘,陛下再与臣比一场可好?” “你且赢了她再说。”陈瑄道。 . 宫人上前来把箭矢和铜壶都收拾整齐。 卢雪让开一步,请了谢岑儿先投。 谢岑儿一手捞着自己宽大的袖子,一手拿着箭矢,稳稳地对着铜壶投过去。 箭矢在壶口弹了一下,眼看着要掉出来,最后又在壶口颤颤巍巍地转了一圈,就快要重新插入壶口时候,接着往外倒了倒,最终还是掉出来。 谢岑儿看了卢雪一眼,往旁边让开来。 卢雪伸手拿了箭矢,笑道:“看来是臣今日运气好一些。”一边说着,他轻轻松松对着铜壶把箭矢投过去,箭矢在壶口漂亮地旋转了一整圈,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入壶口中。 “还能先说自己运气好,再投?”谢岑儿笑了笑,“卢大人信心这么十足。” “臣自然是有必胜的信心,所以才敢先说。”卢雪从容地说道,“臣不会输的。” 138. 第 138 章 说我去他家住几天 这种宫宴上的游戏,看起来虽然只是游戏,比拼的是运气和实力,但又并非仅仅只是比较的这两点。 朝中的大臣们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们太明白这游戏不仅仅只是游戏,虽然裹着轻松和娱乐的外衣,内里却并非如此,他们便太明白什么时候应当输什么时候应该赢。 梁熙自然是在投壶上有一手的,但那些年轻的臣子们是真的不能赢他吗?自然也并不是。 谢岫或者真的是不善骑射,但投壶是他们这些年轻郎君们宴饮取乐时候最常玩的游戏,他真的赢不了别人会第一个被淘汰下来吗?当然也不是。 这游戏背后包含着两重含义,第一是能不能赢,第二是应不应该赢。 第一重自然说的是自身的实力了,第二重则是如何看待自己与对手之间的差异。 更重要的自然是第二重含义,自己与对手之间的差异并非是要说自己比对方差了多少,其落点并非是对手,而是自己。 自己是怎样的地位、怎样的身份,在这场游戏中应当用怎样的态度才适宜?有没有必要认真起来赢个彻底? 谢岫自然能赢这投壶之戏,但他没有必要在这场投壶之戏中有什么精彩的表现,所以他干脆第一局就痛快输了离场作旁观者在场外观看。 梁熙或者没有必要赢这投壶之戏,但其他人在权衡过自己与梁熙之间差异之后,也会主动又不着痕迹地送他最后胜利。 . 谢岑儿经历过十几次重生,对宫宴上的把戏了然于心。 在她看来,卢雪是一个意外。 换作任何一个人最后与她来玩这投壶,哪怕是梁熙,也是要看在陈瑄的面上漂亮地投歪一两个然后作出不甘愿的样子输掉的。 但卢雪并没有。 他连着投出了花样,自在得仿佛是在自家玩乐一样,潇洒地连中好几壶。 谢岑儿扶了扶发髻上的珠钗,心里却也没有什么输了的恼火和不甘,她欣赏并喜欢他这样的洒脱自在。 再看着卢雪又灵活地投中了一枚,谢岑儿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回头去看陈瑄,便见陈瑄眼中也是满满笑意。 出人意料的卢雪,却并非真的莽撞行事,他心里明白得很——一个大胆肆意又跳脱的会带兵有战功的年轻将军是没什么好忌讳的,越活泼,便越惹人喜爱,就算惹了事,斥责一两句也就罢了,但若是反过来呢?一个心思缜密精于算计滴水不漏的手握兵权的年轻将军? . 谢岑儿捞起自己长长的袖子,含笑多看了卢雪一眼,取了箭矢握在手中,道:“看来卢大人早早锁定胜局了。” 卢雪眉眼飞扬,他对着她笑:“娘娘不要怪罪臣,臣特别想赢。” 他眼中仿佛有星芒,亮晶晶的,无论说什么都让人生气不起来。 谢岑儿被他看得顿了一顿,忽然之间想起来上个回目最后与卢雪在这瑞方宫中对峙的一幕,她心思微动,迅速收拾了心情,只笑道:“我叫陛下来帮忙,总能赢了你的。” 上首的陈瑄听到了谢岑儿的话,笑了起来,向她道:“你先输了他,朕替你赢回来,也算是你赢了。” 比分已经差了太多,就算谢岑儿接下来几箭全部花式投中,也赢不了卢雪。 谢岑儿大大方方把手中箭矢交还给了一旁的宫人,笑道:“那我就认输,等着陛下替我赢回来。” 卢雪抬眼去看陈瑄,然后又看向了谢岑儿,眉眼一弯又露出一个带着少年意气的羞涩的笑:“谢娘娘成全。” 谢岑儿突然想起来陈瑄方才与她低语时候说起的美人计。 陈瑄已经从席上站起来,他笑着拉了谢岑儿的手,道:“每次在宫里都能赢了朕,今日遇到真正的行家,便不行了吧?” “妾身今日也是运气不好。”谢岑儿一本正经笑道,“今日这么多大臣们运气都不好,必定是被他们传染了的。” 陈瑄哈哈笑起来,道:“那你看看朕今日运气好不好?” 一边说着,陈瑄便果真拿了箭矢来,要和卢雪玩一玩这投壶了。 . 殿中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了卢雪身上。 谢岑儿往旁边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与陈瑄相比,卢雪的气场并不逊色,他显露出了年轻人的锋芒和桀骜——这应是他有意而为之,她如此猜想着,但又很快推翻了。 她对卢雪了解太少。 少到,现在也仅仅停留于他的外貌。 他本人究竟如何,她全凭猜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 就在这时,旁边的朝臣们突然之间轰然叫好。 她吓了一跳,赶紧看向了殿中央,原来是陈瑄投入了一枚箭矢。 殿中因为陈瑄与卢雪的比试气氛变得沸腾起来。 显而易见,臣子们纷纷站在了陈瑄的那一边,加油鼓劲声声不绝。 卢雪拿起箭矢无奈地看向了诸位同僚,道:“这样声势,陛下怕是要不战而胜。” “他日你带着魏朝大军荡平北边胡虏,身后也有这样豪迈声势。”陈瑄如此说道。 大约是因为有臣子们的鼓劲带来了好运气,又或者是卢雪原就是要让陈瑄赢,最终陈瑄是以两箭胜出。 陈瑄龙心大悦,于是又叫人再上了酒水,歌舞重新又喧闹起来。 . 与瑞方宫中的热闹相比,宣华宫便显得十分寂寥。 尽管夜已经深了,但张贵人并没有睡下。 她站在檐下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瑞方宫,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斗篷。 “陛下今日是为了什么开了宫宴?”她问身边的姚细。 姚细道:“听说是北边新封的那个兰郡侯一行到康都来谢恩,另外还有卢大人一行也到了康都,陛下为他们准备了宫宴。” 张贵人收回目光,涉及到前朝的事情,她也略知一二,听说了是这个缘由,她的心慢慢平复了一些,不再似方才那样心绪难宁。 “不过听说陛下带着贵嫔一起去了宫宴上。”踟蹰了一会儿,姚细还是把这话给说了。 “确有此事?”张贵人再次看向了瑞方宫的方向,还没平复一会儿的心,重新又剧烈地震动起来,甚至让她感觉到绞痛难当。 . 同是夫人,她身为贵人,的确也与陈瑄一道出席过许多宫宴,但如这样完全涉及到前朝庆功的,却并没有去过哪怕一次。 从前这样的场合是属于梁皇后,梁皇后去世后,陈瑄并没有再带着妃嫔在这样的宫宴上露面,可现在为什么又带着谢岑儿去了呢? 她不如谢岑儿?她——又真的不如谢岑儿吗? 张贵人感觉自己几乎要钻进了死胡同,可她无法分神去想更多,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与每一个人比较,她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切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 姚细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道:“听着承香殿的宫人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是陛下亲自往甘露宫去,然后带着贵嫔去瑞方宫。” “不过是个宫宴——”张贵人竭力让自己平静,她说着话,也努力说服自己,“贵嫔的兄长也正好往北边去了,据说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所以才让贵嫔随行吧!” “应当也是因为如此。”姚细忙附和道。 . 张贵人重新再看瑞方宫一眼,她忽然在想——若是她能把裴婕妤腹中那孩子养在膝下,她将来就什么都不争了,她就养着那个孩子,当做亲生的一样,她将来就指望他好了。 她就不再去想什么将来、什么荣华富贵。 她也不用去想陈瑄,她不必再把未来寄托在一个负心人身上。 她不用去和任何人比较,她不用去纠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哪里逾越、哪里不合规矩。 她也不用再在这样漫漫长夜无法入眠,不断回想从前,不断回想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她感觉自己几乎在发疯一样。 . “裴婕妤是几时生产?”她问身边的姚细。 姚细想了想,道:“应当还有两个月。” 张贵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声音慢慢平复下来:“之前安排过的事情,盯紧一些。” “是。”姚细应下来。 . 宫宴的第二日没有朝会。 卢雪在府中睡到了日上竿,起床便见有人在外面候着。 “是什么人?”他懒洋洋地披着衣裳,随意地趿拉着鞋子从屋子里面出来了。 来人朝着他行了礼,恭恭敬敬笑道:“卢大人,丞相大人差小人来问,卢大人晚上可有空闲?” 卢雪随手拿了根木簪把头发挽起来,道:“有空的,梁相是有什么事情?” “丞相大人想请卢大人到梁府宴饮一场。”来人说道,“梁相说,卢大人昨日风姿,让康都众人倾倒,今日出门恐怕会被人堵在路上,卢大人最好是多带些人跟着。” “何至于夸张到这程度?”卢雪好笑地摇了摇头,“不过梁相好意我心领了,你回去告诉梁相,我酉时前后就到相府去。” 来人应下,见卢雪再无更多吩咐,便恭恭敬敬告退了。 卢雪于是转身回到屋子里面,叫下人随便送了些吃食,然后收拾整齐了去正院给母亲虞氏请安说了会儿话,再又回到书房与跟随自己到康都的掾属们理了理应当上奏的事情。 眼看着就快要到酉时,他便吩咐了人去准备牛车。 “大人这会儿怕不好出去。”准备牛车的下人往外跑了一趟又跑了回来,一脸惊悚。 “怎么了?”卢雪诧异地问。 下人茫然又惊悚地看向了卢雪:“咱们府外好多人好多车,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咱们卢府这位置又没在正中心,哪里会有人来?”卢雪更诧异了几分,他起了身,“我去看看。” 一边说着,他便大步走到了门口去。 走到门口,隔着厚厚的大门,他就已经听到了外面不同寻常的嘈杂。 谨慎地让门口的下人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看,果然便见到有数辆华丽的牛车就停在外面,卢雪心中迷惑,他看向了身旁的下人:“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来找谁?” “一早就来了,说来见郎君您……”守门的下人为难地说道,“小的们先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不理……小的原本想去找郎君说这事情,但郎君在书房处理正事,就还没来得及……” 卢雪突然想起来中午时候梁熙派来那人传的话,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皱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让下人把门关上了。 思索了片刻,他看向了一旁的下人:“你去谢家找他们二郎,说我去他家住几天。” 139. 第 139 章 忍不住开始猜他喜欢的…… 卢雪到梁府时候酉时刚过。 晚霞在天边仿佛锦缎,微风习习。 门口有人迎接着他,便就是中午时候去过卢府的那人。 这人脸上满满都是歉意,他道:“相爷正在与人说事情,一时半会都大概抽不出身来,只能请卢大人先稍微等候片刻。” 卢雪有些意外,他脚步顿了顿,笑道:“相爷日理万机,我等一等也是无妨的。” 这人大大松了口气,忙接着又道:“不过小谢大人在府中,小的先带着卢大人去小谢大人那边坐一坐吧?” “谢岫?”卢雪好奇问。 这人点了点头,道:“小谢大人就在花园那边,小的带着卢大人过去。” 卢雪于是点了点头,跟着这人就往花园方向走去了。 . 花厅中,谢岫四仰八叉地躺在席上吃榛子,听到脚步声,他撑起上半身往外看了一眼,见是卢雪进来,便索性坐直了朝着他挥手打了个招呼。 卢雪走过去陪着他坐了,也抓了一把榛子在手里捏开:“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要来我家住两天么?我听说了就到这里来接你——你信不信?”谢岫把手里的榛子壳丢在一旁的盘子里面,又朝着他挤眉弄眼,“你今天怎么出门的?没有被那些女郎拦在路上不许走?” “直接出门,我骑马,他们追不上。”卢雪把手里的榛子壳和榛子肉分开,然后看向了他,“你怎么知道的?” “一听你家来人那么说,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被府外那些人闹得不耐烦了。”谢岫说着,也看向了他,“不过我不是特地来等着你的,我本来是给舅舅送东西。”他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堆东西,“结果舅舅今天一直不知在被什么人烦着说事情,就一直顾不上我。我听说你要来,索性就没走,等着你来了和你一起回去。” “相爷在为朝事烦恼?”卢雪随口问了一句。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总不能蹲在舅舅书房外面听墙角。”谢岫双手一摊,“不过我琢磨着应当不是什么朝事,最近似乎也没什么朝事可烦恼的。”顿了顿,他又笑着看向了他,“还是说你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卢雪在旁边剥着榛子,“最多半个月,我就要回玉州去了。” “昨天你在宫宴上大出风头,今天那么多女郎追堵,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谢岫好笑地看他,“虽然你说了你要等山河一统再成亲,但现在先定下来也不是不可以的嘛!” 卢雪抬起眼皮扫了谢岫一眼,淡淡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咦?”谢岫坐直了,“你以前没说过呢?定亲了?是谁?” “不太好说。”卢雪丢了个榛子到嘴里,带着几分忧郁地叹了口气,“不过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这怎么可能?”谢岫一脸不相信,“你胡说八道吧?” “我应该没什么理由在你面前胡说八道吧?”卢雪又看了他一眼,“这事情急不来,且等等吧!” “为什么要等?这事情要是等下去,那她不就嫁别人了吗?”谢岫着急,“那可不行,这事情最等不得了!” “不急。”卢雪淡定地又剥了个榛子吃下去。 谢岫思索了一会,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不对,这事情不对劲,里面有什么猫腻你没说?那人是谁?我认识吗?” “你别多问,我看你嘴巴不太牢,说不定哪天就说出去了。”卢雪说。 谢岫噎了一下,没好气道:“我关心你,什么叫我嘴巴不太牢啊?”顿了顿,他又反复想了一会儿,再看向了卢雪,“你这么藏藏掖掖的,还说我嘴巴不牢,那肯定是我认识的人。” 卢雪没理他,只捏着榛子壳丢到一边去。 “那我说对了。”谢岫笃定地拍了下茶几,“你既然不急,觉得还能等,而且还觉得那人不喜欢你,那我猜你喜欢的人已经成亲了!对不对!” 卢雪挑眉,似笑非笑看向了他:“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帮我?” “我劝你换一个人喜欢。”谢岫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人家都成亲了,难道你还打算凑上去?人家也不会搭理你啊!回头看看追着堵你的那些女郎更现实。” “喜欢还能说换就换?你平常是这样的吗?”卢雪捏着榛子看他 “那肯定不可能!”谢岫立刻为自己辩解,“我怎么可能是这样三心二意的人!不要污蔑我!” “你劝我挺顺口的,好像很熟练。”卢雪淡淡道。 谢岫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我劝你回头是岸,你喜欢的是一般的人吗?人家都成亲了你瞎惦记什么呢!赶紧忘了才是正经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狐疑地看了卢雪一眼,“所以你为什么喜欢她?有什么不可替代之处?” “她聪明。”卢雪撑着下巴想了想才开口,“也漂亮,尤其灵动,能洞悉人心。我离开康都这么多年一直念念不忘,最后悔的事情是当初没趁着还在康都的时候就让我爹把两家亲事先定下来。” 谢岫忍不住把自己所有认识的人家里面已经成亲了的女郎都想了一遍,感觉没有哪个和他所说的这个相契合。 “我想不出来你喜欢的是谁——当然了我也不想知道是谁,你不要告诉我!”谢岫迅速把自己没说完的话全部说完,“所以你这次回康都还见到她了?结果现在还念念不忘?还想等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她夫君没了?” “正有此意。”卢雪淡淡看向了他,“你觉得我等一等,还是不等呢?” “等等等等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谢岫有些凌乱了,“不等是什么意思,你准备弄死她夫君,然后去强取豪夺?那等一等又是什么,你要等到他夫君自己死?但人家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己去死啊???卢琼英,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我当然很清醒。”卢雪漫不经心地又吃了个榛子,“我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情。” “所以你这么痛快就放下玉州的事情进京了,就是为了看看你心上人的夫君还能活多久?然后再考虑一下是等着他自己死还是你来动个手?”谢岫目瞪口呆,“你既然清醒,你能论述一下你这个行为有什么可行性吗?人家要是能活个七老八十,你就不等了?” “首先——他们家普遍活得不是太久,活过四十就已经算长寿。”卢雪吃完手里这几个榛子,又抓了一把捏碎了慢慢剥壳,“所以我觉得等一等也不是不可以,左不过就还有个三五年。” 谢岫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卢雪简直像看陌生人一样。 “但弄死他会有点麻烦,我还需要筹划许多事情才能实施,所以我也还在一边思考一边做准备。”卢雪目光平静地看向了他,“毕竟我不希望那人死了之后,影响太大,最终导致我没有办法让我的心上人和我在一起。” “……”谢岫听得整个人都茫然了,他看着卢雪,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我现在觉得我爹当年给我们兄弟早早把亲定下来是明智的事情了。”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卢雪无所谓地捏着榛子,“能对你说,又算什么呢?真正不能说的事情,你怎么问我都不会说的。” “我还是想劝你早点换个喜欢的人。”谢岫诚恳劝道,“毕竟,这对你而言只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一旦成了执念,那或者就不是真正的爱。” “不会换的。”卢雪平静道,“人生在世也就几十年,退而求其次只会让执念更多。” 谢岫安静了下来,他看了卢雪一眼,没说话。 . 夜幕已经降临,晚风把檐角的铃铛吹得叮叮当当响着。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一起往门口看去,便见到梁熙从外面进来了。 梁熙穿着便服,面上带着歉意的笑:“原本是想请琼英来府上喝酒,结果因为北边一些事情忙到现在,等会儿恐怕还要让琼英与老夫一道进宫一趟。”顿了顿,他看向了谢岫,“云出先回家去吧,和你母亲说,建元公主的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让她多劝劝公主。” 谢岫眨了下眼睛先应了下来,忍不住好奇问道:“是什么事情让舅舅这么晚又要进宫去?” 梁熙也在茶几旁边坐下,让人重新上了热茶,才道:“之前郑家那事情,陛下叫人把那位郑夫人的人头送到北燕去,北燕现在的大将军利涉怒急发兵,现在大军压在了琉州边境。”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了卢雪,“你父亲和兄长都还在琉州,我猜测应当是有惊无险?” 听着这话,卢雪面色肃穆起来,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那得看利涉从哪边压境。”他一边说,一边直接拿着榛子壳摆了琉州的地形出来,“若是从北边压境,恐怕兵力吃紧——此事的确要早些禀告陛下,我恐怕也要快些回珠州了。” “趁着现在,我们先进宫一趟。”梁熙也没再多说什么,果断起了身,“也不必换衣裳了,就这么进宫,陛下不会计较的。” 卢雪应了一声,便与梁熙一道起身往外走去了。 谢岫茫茫然看了一眼桌子上面琉州的地形,脑子里面还塞着满满的卢雪的感情二三事,他跟着站起来走出去,冷风一吹才感觉清醒了一些。 他看着卢雪的背影,又忍不住开始猜他喜欢的是谁。 . 140. 第 140 章 他的确是比陈瑄年轻还…… 夜风拂面生凉意。 卢雪与梁熙骑在马上朝着皇宫的方向走。 康都没有宵禁,各处酒肆勾栏都还没有打烊,十分热闹。 远远还可以听到红绫河方向传来的乐声。 卢雪忍不住把眼前一切与他记忆中的康都进行比较,似乎并没有变太多,但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当年跟随父亲卢衡与大哥卢雨一起离开时候,走得十分仓促。 仓促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那时候北边战事吃紧,且韦榷又在那种紧急的时刻病逝,眼看着胡人就要往南边来,他父亲什么都顾不上,就直接请旨带着他们兄弟俩往北边战线上去了。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当初心中是怎样的想法,但他知道他自己那时候是茫然而无措的。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跟着父亲在战场上厮杀去了——少年人的莽撞有时候在战场上是有利的,因为心里还一片懵懂,所以无所畏惧,会不管不顾往前冲。 那时候他就算从尸横遍野的疆场上走过,都不会有任何动容。 后来珠州被收复了,魏朝的边境往北推移,似乎失去的故土都有了重新收复的机会。 他年纪轻轻成为了一州刺史。 . 在他自己看来,成为了珠州刺史应当算是他的成长。 人成为了人,百姓成为了人,中原人成为了人,胡人也成为了人。 每一个具体的人,都在他管辖的珠州内生存着,珠州不再仅仅只是收复的故土这么一个简单的概念,珠州内的每一个人也不再会被模糊成为一个数字、一笔奏疏、一份功劳。 他翻阅珠州从前朝到如今的卷宗,他看到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归属与各方占据,他看到底层百姓的疾苦,他看到世族的蛮横,他看到被遗弃的百姓无数次拿起武器反抗,他看到世族们躲在背后利用这一切为他们自己攫取利益。 他知道珠州能收复,是因为那时候北燕其实内乱了自顾不暇,那些留在珠州的世族们没有想到魏朝真的会派人打过来,也没想到这次占下珠州后,他真的就在珠州留下驻军——在他之前,韦榷数次北伐不是没有到过珠州,他每每只是利用这一点朝康都索要了更多的银钱和功劳最后以胡人不可战胜为理由退走。 韦榷这么做自然是为了他们韦家的利益,那时候他已经起了反心,他其实已经想称帝了。只是后来韦榷失败了,败在魏朝那时候手中有兵的不止一个韦家,败在他自己活得不够久没能撑过再一次北伐,若让他再用北伐的声望朝着康都再索要,说不定他还真的能篡朝成功。 但韦家并没有因为韦榷病逝就蛰伏下来,韦苍兄弟两人后来还是在瑶州过得逍遥,若不是后来他们兄弟脑子发晕卷进了太子之事中,说不定现在都还好好的。 这就是世族在魏朝能得到的一切,哪怕有人谋反,只要有足够的势力,那么他便能永远荣华富贵。 可这世上人有千千万万,世族能占其中多少? 那些最普通的最苦难的百姓,没有人看到。 陈瑄应当看到,但他没有。 . 从韦家这件事情开始,他便对陈瑄有了偏见。 诚然,他们卢家也的确沾了世家大族的光,有了爵位传承到如今,能带兵能做官,一切都平步青云轻易得仿佛吃饭喝水,但他不认为这是他理所应当去享受的事情。 在珠州做刺史越久,他越这么认为。 陈瑄身为皇帝,应当更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不会去改变。 卢雪很笃定这一点。 因为现在一切看起来都是平静的,康都的繁荣任何人都看在眼里,这一切花团锦簇,有无数个理由让陈瑄保持现状什么都不要动。 可就算易地而处,他若在陈瑄位置上,他就是要改的。 有那么一件很显然的事情常常被所有人忽略,那就是在胡人南下侵入晶城,魏朝皇帝开始难逃之前,事实上北边的州郡中已经有了小范围的起事和暴动。 正是因为逃到了康都,胡人南下之事盖住了这些原本的矛盾,才恍惚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胡人造成的,所以魏朝历代皇帝们没有自省过,陈瑄也没有。 而在康都的这七十余年,与胡人的战事也足够让人不去注意那些更致命的细节。 当世家大族把一切都垄断得彻底,底下的人再没有办法往上升,会发生的是什么? 是自下而上的推翻。 是改朝换代。 . 但——尽管他对陈瑄有偏见,但他也得承认,陈瑄在大多数时候能算一个好皇帝。 或者毕竟是凡人而不是圣人的缘故吧,没有人可以做到面面俱到完美无缺。 如若他没有强令谢家女进宫便是更好的皇帝了。 卢雪心不在焉地想着。 令谢家女进宫对陈瑄来说有什么好处呢?他想不到。 但对谢家来说,这个女儿进宫,第一不可能会有什么子嗣傍身,第二不可能再有什么赏赐——前朝的赏赐都会变相给予后宫,事实上便类似于压住了谢家,第三么,还少了一门得用的姻亲。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似乎听说过宫中又有个婕妤怀孕的事情。 . 他想到这里看向了梁熙,状似无意地问道:“据说陛下不久又能得一龙子?” 梁熙点了点头,笑了一声:“陛下膝下子嗣实在是让做臣子们的操心。” 卢雪也附和着点了点头,道:“琅王如今去了北边,丞相没有劝陛下早立储君么?” “也不知能怎么劝。”梁熙摆了摆手,“这种事情别人或者能说,老夫却也不好开口。”顿了顿,他看了卢雪一眼,又道,“你最好也别说此事。” “为何?”卢雪有些好奇地问。 “琅王在离开康都北上之前改到了张贵人膝下的事情你应当知晓,但郑家那事情又牵连到了张贵人。”梁熙说道,“若这时候提储君,恐怕陛下要多想。” 卢雪了然地点了点头,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丞相大人提醒。” “昨日在宫宴上你说你要等今后再成亲倒是十分明智。”梁熙笑了笑,“否则不管你看上的是谁家的女郎,陛下都要多想一二。” “不过——”卢雪又想到了什么,看向了梁熙,“昨日陛下还带着贵嫔一道在宫宴上,陛下对贵嫔似乎格外看重一些?我之前在北边,似乎还听过一些流言蜚语,说贵嫔插手了朝事。” 梁熙听着这话却叹了一声,道:“陛下对我们臣子还是有猜忌的,对枕边人应当更信任一些。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多说。” 卢雪眉头皱了皱,又开始琢磨谢岑儿与陈瑄之间的关系了。 他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倘若谢岑儿就是喜欢陈瑄就是乐意和他在一起呢? 那他……? .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宫门口。 下了马跟着内侍往宫中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到了承香殿外,两人略站了一会儿,才又有人带着他们进去殿中。 卢雪行礼之后站定,一抬眼就看到坐在了陈瑄旁边的谢岑儿。 他方才纠结的问题突然又有了答案,他想——要是谢岑儿尤其特别特别特别喜欢陈瑄,就算他凭着脸皮凑上去也没有结果,成全了他们俩也不是不可以。 豁达一些,也不是不行。 毕竟男子汉大丈夫。 但——他的确是比陈瑄年轻还网 141. 第 141 章 朕应当也不会成全 梁熙的奏疏递进宫中来的时候,谢岑儿正与陈瑄在说裴嬛生育之事。 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要生,许多事情早就已经备着,但这会儿是需要再一一确认一遍了。 妃嫔生产宫中原有旧例,但陈瑄膝下子女太少,故而裴嬛生产一事便尤其慎重地往谢岑儿这边递了两次。 内府是不太敢担责任的,但又不得不负责,于是也只要一而再请示了,免得到时候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们的责任也能少担一些。 谢岑儿当然也明白内府的心思,这事情她也明白轻重,换句话说,她也不太想裴嬛出什么事情,否则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她身上也能挂上一份,到时候陈瑄会生出什么心思来就实在难讲。 帝王心难测又多变,自然是越稳妥越少变才越好。 于是她便也就拿着内府递上来的单子来找了陈瑄重新确认了一番,为了稳妥又多拨了两个太医和两个稳婆过去看着,免得出什么意外。 便就是正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梁熙的奏疏递进来,陈瑄便让谢岑儿继续留下来听一听这北边的政事了。 . 对郑家和高氏以及北燕的局势,是这么多回目中,谢岑儿第一次了解到。 在前面的十几个回目当中,高氏和郑家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这应当是因为在前面的十几个回目中,没有哪一次,魏朝有这样机会稳扎稳打地把北边收复,胡人也没有哪一回真正感觉到魏朝的威胁有如此之大。 故而这种隐藏的小人物基本没有可能出现,高氏或者就稳稳当当一直在魏朝当着她的郑夫人,郑勤说不定后面还真的高升。 他们能起的作用必定是在久远之后,而不是现在这个时间点。 这一个回目中他们提前出现,已经说明了在这个回目中,所有的剧情基本已经因为前面事件的改变而改变,不再是她脑海中既定的模样了。 这也意味着她要面对的未知的事情越来越多。 十几个回目到现在,谢岑儿面对未知已经没什么恐惧和害怕,相反是有一些兴奋的。 她能改变的越多,或者能说明她受到这个循环重生的约束越少,她打破重生必定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就且看是什么时候给一个确切的结果了。 . 在等着梁熙进宫来之前,谢岑儿便与陈瑄聊了聊北燕的事情。 “利涉只是个莽夫,不足为虑。”陈瑄对此事已经下了定论,“不过莽夫敢出兵,能说明另一件事,那就是北燕还在试探,我们魏朝到底有多少实力。当然了,也可以看作是刘阿池已经不耐烦这个莽夫在朝中碍事,所以打发了他出来送死。” “所以刘阿池才是真正的对手?”谢岑儿问。 陈瑄笑了一声,道:“刘阿池虽然如今看起来在北燕权倾朝野,似乎能翻云覆雨,甚至能废立皇帝,但他的位置却并不稳。”说着他开玩笑似的举了个例子,“和你舅舅相比,他在北燕就完全比不上你舅舅。” “可现在北燕那个小皇帝可不就是听着刘阿池的话么?”谢岑儿疑惑着看向了陈瑄。 “还有那么多不服的胡人。”陈瑄也看向了她,“你知道中原人讲礼、懂礼,一切也都有礼节,礼节约束之下,许多荒谬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比如?”谢岑儿好奇发问。 “比如突然一个心中不服的胡人贵族,上朝的时候带着刀把他们丞相给砍了。”陈瑄举了个不可思议的例子。 “现在北燕还能这样吗……”谢岑儿眉头皱了皱,“我听说之前他们的皇帝也推行过中原人的文化,不是么?” “推行是一回事,可胡人自有他们自己的习俗,习俗那么好变么?”陈瑄轻松地笑了一笑,“他们政权更迭太快,朕都不记得死了多少皇帝,又死了多少大将军和丞相,每一次不都是突然之间有那么一个嚷嚷着要恢复他们祖制的所谓贵族头领,冲出来先动了手?” 有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谢岑儿是无法反驳了。 “朕在想……其实朕已经想了有一段时日。”陈瑄说,“既然他们北燕不规矩地朝着我们魏朝伸了手,我们魏朝也可以朝着他们胡人伸一伸手,倒是也不必做什么太多的事情,就如那高氏一样,找个人去他们的什么贵族藩王汗王之类的耳边吹吹风,提醒提醒他们胡人的祖制,足以让刘阿池焦头烂额了。” “可或者也不是长久之计。”谢岑儿思索了一会儿,看向了陈瑄,“刘阿池至少是可以沟通的人,若换了个什么都不听的疯子上来,恐怕北边又要有战乱之苦。” “所以朕也一直在思考。”陈瑄笑了一声,“和疯子打交道……朕还是更乐意和一个听得懂话的人沟通。” . 两人正说在兴头上,张淮从外面进来通传,说梁熙和卢雪到了。 “卢琼英一起来了?”陈瑄好奇地看向了张淮,又笑着看向了谢岑儿,一边让张淮叫他们进来,一边笑道,“说起卢琼英,有件趣事得说给你听。” “什么趣事?”谢岑儿笑着问。 “昨日宫宴上有人把他的风姿模样描述了一番,传遍了康都,今日有好多女郎乘车去卢府外面堵他,据说卢府外面那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陈瑄一边说一边笑,语气十分轻快,“朕的女儿就是太小了一些,若是年长一两岁,朕便抢个头筹了。” 谢岑儿听得愣了愣,末了也笑了起来,道:“康都的女郎们倒是还如以前一样自在。” “你以前也这样么?”陈瑄好奇问了一句。 “没有。”谢岑儿摆手,“我以前不怎么爱出门,我姐姐倒是喜欢出去玩。” 谢岑儿和她姐姐谢峦以及梁氏这关系陈瑄之前是看了个清楚明白,听着她这么一说,便不再多问,只笑道:“那倒是便宜了朕,否则还没等朕叫你进宫,这康都的少年郎早就把你们谢府门槛给踏破了。” 谢岑儿坦然笑了起来,打趣道:“若真是那样,陛下还召谢家女进宫么?” “那得看踏破你们谢家门槛的是谁。”陈瑄无所谓地说道,“若是不相干的人,朕就还是要召你进宫的,若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恰好看到梁熙和卢雪一起进来,他又想了想,才把话给说完了,“若是朕比较喜欢和看中的臣子,朕应当也不会成全。” 说着,他叫了底下行礼的梁熙和卢雪起身,又叫他们在旁边坐了。 谢岑儿听完了他的后半句话,不由得笑了一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皇帝也就是这样的,从来没有说皇帝会让着别人,只有别人让着皇帝。 所以人人才想做皇帝。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忽然觉察到了卢雪的目光,她抬眼看向了卢雪,便见卢雪也在看她。 142. 第 142 章 你把琼英看得低了头…… 对于卢雪此人,其实谢岑儿心中一直是存在一些疑惑和猜想的。 她前面重生了十七个回目,打出了不同的结局,但只有最后两个回目中卢雪出现,严格来说,是在第十七个回目的最后,才真的露面,第十六个回目她只是凭着本能抓到了这条线,第十七个回目才看到了此人。 所以为什么在更之前的前面十五个回目中,他没有出现? 在第十七个回目的最后,卢雪对她吐露了所谓的爱意,姑且就当做那就真的是真情流露,那么前面十六个回目中,爱意存在吗? 倘若存在,为什么他没有出现过? 倘若不存在,那么第十七次中为什么突然就爱上了? 没有答案——至少从她的角度来看,找不到什么合理的恰当的理由来解释这些疑问。 那么暂时就先还是把前面十七个回目放在一边不管,只看这个回目中的剧情,卢雪显然骁勇善战,并且在北边几乎战神一样的存在,他声称自己并没有心仪的女人,并表示要等到江山一统再谈成家之事,这一切让谢岑儿不得不自作多情地把他的表现和上个回目最后的表白联系到一起。 就姑且还厚着脸皮认为他就是对她有感情的吧,那么以这个结果再回去反推前面十七个回目中的迷惑,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吗? 谢岑儿也想不到。 一切种种看起来似乎有联系,但中间又缺了一些关键的消息,导致结果和动机之间的因果联系没有那么强。 因果联系太弱,那也就说明不了什么了。 此时此刻卢雪和她对视,她试图从他目光中看出一些端倪,但一直到她把卢雪看得低了头,也硬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一旁的陈瑄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把琼英看得低了头,在看什么?” 谢岑儿回过神来,收回了自己过于直接的目光,然后才道:“想起来方才陛下说的话,便想看看被诸多女郎堵在路上的卢大人到底有多好看。” 这话听得陈瑄哈哈大笑起来,底下的梁熙也忍俊不禁,而卢雪又再次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游移着撇开了。 陈瑄道:“这事情虽然说来是个有趣,只是琼英也早些表态为好,免得女郎们会错意,白白耽误了,到时候有些人就会把过错都推到你身上来。” “这也没法表态,昨日卢大人应当也算是把话说得明白。”谢岑儿替卢雪说了句话,“总不能叫卢大人在头上写一行字说他要等江山一统再成亲吧?” 陈瑄再次哈哈笑起来,他玩笑道:“或者也算是个好主意。” 这话听得卢雪自己也笑起来,他道:“臣拜托娘亲让人往外说一说就行了,都是诗书世家,虽然也有奔放大胆之举,但也都是知书达礼的,不会强人所难。” 梁熙笑道:“道理也的确如此,琼英的确不用太为了此事为难。” 陈瑄亦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梁熙,说起了利涉带兵压境琉州的事情。 他道:“北边的奏疏朕已经看过,目前琉州的压力并不大,大将军的奏报中说可以处理,朕也不太担心此事。只是另外有一件事情,朕想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梁熙忙道:“陛下请讲。” “利涉这样有勇无谋的武夫之流事实上朕是不担心的。”陈瑄道,“事实上北燕如今主事人是刘阿池,刘阿池此人心思深沉,从郑家事情来看,朕认为这背后也有刘阿池的手笔。郑家的这件事情主导的未必是他,但当年安排了那么多胡人改名换姓跟随中原人南下,必定是他所为。” 梁熙听着这话,眉头皱了皱,看向了陈瑄:“陛下的意思是想对付刘阿池?” “他们胡人不是最喜欢嚷嚷着所谓的祖制,最看不起中原人的礼教礼法?朕认为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丞相以为如何?”陈瑄问询地看向了梁熙。 梁熙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摇了摇头,道:“臣以为不妥。” “琼英觉得呢?”陈瑄又看向了卢雪。 卢雪也摇了摇头,道:“臣认为,刘阿池此人虽然心思深沉,但因为他在北燕主事,在北边的中原百姓也得以在胡人肆虐下得到喘息之机,整个北方不至于陷入完完全全的烧杀抢掠。”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陈瑄,“臣在北边数年,看得最多的是百姓的苦难,或者在陛下看来,臣此言或者有些真话。”陈瑄摆了摆手,再次看向梁熙,“丞相是为何觉得不妥?” 梁熙看向了陈瑄,道:“刘阿池此人心思深沉,但有一点最妙,在他铁腕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胡人都只能乖乖仿佛绵羊一般,他剁掉了胡人的张牙舞爪,让北燕仿佛魏朝一样知书达礼。” 陈瑄明白了梁熙的意思,他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声:“有他在一日,北燕便能屹立不倒。” “但也正如陛下所说,胡人自有习俗祖制在,北燕不可能如他所愿,真的如我们魏朝一样成为真正的知书达礼的国度。”梁熙说道,“事实上不必我们出手,北燕迟早也是会乱的,刘阿池也是人不是神仙,他也总是会死的。他一死,被他压制了这么多年的胡人便会自乱阵脚。” “罢了,朕明白你们意思。”陈瑄没有再坚持下去,“那便就先诛杀利涉,让刘阿池头疼一阵吧!”顿了顿,他再看向了梁熙,“你往琉州发旨。” 梁熙应了下来。 陈瑄再又想了想,道:“这次粮草之类,就从琳琅玛瑙四州来调吧,不必从珠州玉州调了。”顿了顿,他又看向了一旁张淮,“去宣兰郡侯进宫来商议此事。” 张淮应下此事,立刻着人去办。 梁熙与卢雪交换了一个眼神,大约也明白了陈瑄的思路。 “琼英觉得琉州刺史交给什么人来当比较好?”陈瑄重新又看向了卢雪,“你认为兰郡侯能力能不能当好琉州刺史?” “若论资历,兰郡侯自然是当得琉州刺史的。”卢雪不假思索说道,“只是琅州与琉州情形截然不同,臣认为兰郡侯或者处理不了琉州的局面。再则,臣认为现在琅王殿下在琅州,还需要兰郡侯回琅州之后共同稳定局势。” “丞相认为呢?”陈瑄又问。 梁熙想了想,道:“臣以为,琉州倒是可以调谢岳前去。” 这建议听得陈瑄静了静,他笑着看向了一旁谢岑儿,问道:“你舍不舍得你兄长又调远了一些?” 143. 第 143 章 那你没弄死那有夫之妇…… 有这么一件事情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倘若现在去琉州做刺史,风险和机遇是一样大的。 若谢岳去到琉州做刺史,能真的平定并治理好这一州之地,那么他日升迁回康都的锦绣坦途肉眼可见。 而风险则更明显,那就是琉州此时此刻是胡人与中原人杂居,胡人显而易见不会愿意就这么把琉州让给魏朝,他们必定会不断想办法拿回琉州。 琉州内的胡人也不会安分守己做个良民,他们也必定会不断起事来争他们的权利。 要治理好琉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自来富贵也都是险中求,这世上可没有低风险而高收益的好事。 谢岳想要更进一步,去琉州是目前能抓到手的机遇,而他若是想收成,那么继续留在玉州便是更好的选择。 谢岑儿突然想起来前两日母亲梁氏与二嫂周氏进宫时候说起过陈瑄要让建元公主留在康都的事情,她心思微微一动,含笑看向了陈瑄,道:“谢家忠于陛下,陛下想让大哥去哪里,大哥便去哪里,我更是没有什么舍得与不舍得的。只要能为陛下尽忠,哪怕是现在就要带兵去与北燕决战,也是要立刻提刀上阵的。” 陈瑄笑着看她,道:“可别把朕说得仿佛是个昏君一般,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就去与北燕决战?”顿了顿,他重新看向梁熙,又道,“如此,这件事情丞相便拟旨,暂时这么定下。” 梁熙多看了谢岑儿一眼,然后才应了下来。 陈瑄道:“如此算来,朝中今年变动颇大,得多注意一些各地的情形,不能因为这样变动,让各地有了乱子。” “臣会命人密切关注各州郡的情形。”梁熙说道。 陈瑄点了点头,再次看向了卢雪,道:“上回大将军与朕说你不想再呆在珠州的事情,琼英是想回康都来么?” 卢雪忙道:“如今北边战局紧张,臣还是守在珠州为好。” 陈瑄笑了起来,道:“那就等北边战事平定了,让你回康都来。” 卢雪道:“等北边战事平定,陛下回去晶城,臣便跟着陛下去晶城。” 这话听得陈瑄龙颜大悦,他道:“正应如此,到时候便是回晶城了。” 说着话,外面有小内侍进来通传说兰郡侯江栗已经在外面等候觐见,陈瑄便命江栗直接进到殿中来。 应是来得仓促缘故,江栗身上穿着的是常服,行礼时候还有些喘气。 陈瑄看在眼里,便叫他免礼也在一旁坐下。 “今日北边有战报,胡人正对琉州用兵,朕打算从琅州等地征调钱粮。”陈瑄平静地看着他,“琅州一地如今可以出多少钱粮马匹?” 江栗愣了愣,他飞快心算了一番,道:“琅州不产马匹,若只出粮草,应能筹集一万石上下,但运输车辆等等欠缺,恐怕供应不足。” “那么琳琅玛瑙四州,应一并可出五万石粮草。”陈瑄问询地看向了江栗,“朕记得玛州是产马之地,能供应多少马匹?” 江栗虽然只是琅州刺史,但他对其他三州也是了解的——这么多年四州结为盟友,盟友之间的情形都了解得十分透彻。他只犹豫了一息,便直接把其余三州的情形直接吐露了:“恐怕无法筹集到五万石,玛州去年遭了旱灾,流民失所,更不用提养马之事,能提供的马匹臣估计应不足八百匹。琳州与瑙州亦然。臣以为,陛下只向琅州征粮草便足以。”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陈瑄听明白了。他转而看向了梁熙,道:“琳州玛州与瑙州这三州的刺史朕记得年纪都十分老迈,朕以为也是让他们荣养享福的时候到了,便召他们回康都来吧!北边战事变化频繁,还是需要年轻一些的官员,能随机应变,亦敢打干冲。” “是,臣便叫人拟了名单,明日便上呈给陛下。”梁熙说道。 江栗微微松了口气,他很明白琅州在北方四州中的地位,更明白他本人在北方四州中的作用——他是最早投靠了康都的,另外三州的刺史没有他这样的魄力,却有比他更硬的后台,若他今后想在北方四州大施拳脚,那当然还是除掉现在的这三州刺史,换上亲魏朝和康都的更好。 他现在是兰郡侯,得为自己考虑了。 既然定下了这些事情,陈瑄便也不再多留他们在宫中,看着时辰不早,便叫他们各自回家。 快到三更,万籁俱寂了。 谢岑儿起了身,向陈瑄道:“陛下便就在承香殿休息,还是与臣妾一道回甘露宫?” “你留下吧,已经这么晚了跑来跑去也是麻烦。”陈瑄说着,又玩笑地看向了她,“今日这些事情你听懂了么?” 谢岑儿好笑道:“这自然是能听懂的,跟着陛下这么久,若还听不懂,那便是傻子了。” “所以你看,这些朝臣们狡猾得很,要做皇帝,得比他们更聪明才行,否则就会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不自知。”陈瑄有些感慨,“可惜啊,朕的太子、朕的琅王,没有一个像朕。” 北边战局变动,康都的旨意很快也发到了各州郡。 谢岳在玉州接旨,很快便带着兵马启程往琉州去,北方四州的变动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发生了,除却仍然还为琅州刺史的兰郡侯江栗未动之外,另外三州都换上了新的长官,并且跟随着新的长官去的,还有从康都派出的兵马。 这让北方四州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的那些人,迅速安分了下去。 卢雪便就在这时候准备回去珠州了。 离别之时,谢岫前去送他。 两人骑着马走到了康都的郊外十里亭旁,谢岫语重心长地拉住了卢雪,道:“琼英,我思来想去许多天,还是觉得,你早些换个人喜欢吧?毕竟是有夫之妇了。” 卢雪好笑地看了谢岫一眼,道:“你好好做你的官,别管我的事情。我是不会换人喜欢的。” 谢岫纠结地看着他:“那你没弄死那有夫之妇的丈夫吧?” “自然没有。”卢雪道。 “那就好……那就好……”谢岫莫名松了口气。 144. 第 144 章 她想要的将来是什么样…… 卢雪常常会想起从前。 他少年时候在家里调皮捣蛋,父亲与兄长都不在康都,母亲实在管束不住他,于是就与父亲商量之后,把他送到了谢家去——两家关系那时候是亲近的,那会儿谢应刚回了康都没多久,家里两个男孩儿,再加上他一个,在他记忆中,那段时光算是十分快乐的。 不过也有不快乐的时候,那就是突然有一天书房里面多了个矮墩墩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能说会道,尤其擅长狡辩,还是谢岳和谢岫的亲妹妹,他吵不过她。 一天吵不过,十天也没吵过,后来总也吵不过,他气得转头扯了个歪理和谢岫大吵了一顿,谢岫说不过他,转头就开始耍赖,然后就把自己妹妹抱过来助阵。 这就没完没了。 他那时候想,要是自己也有个妹妹就好了——这愿望是没有被实现的,别说妹妹,他后来连个弟弟也没有。 再后来他又想,要是谢岫的妹妹是他的就好了——这愿望也没有被实现,谢岫的妹妹现在进了宫,他还在痴心妄想。 而且——谢岑儿好像并不记得小时候那些事情了,他很笃定这一点。 应当是因为后来他的父亲卢衡回到了康都,他被提溜回自己家管教,再后来朝中局势变动,两家关系不得不疏远了一些,又后来谢应去世,他跟着父兄离开康都。 这么掐指算一算,她不记得也是应当的。 . 卢雪有些惆怅地回头往康都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情十分复杂。 出回康都时候那有些偏激的想法此时此刻已经发生了改变。 他看得出来陈瑄对谢岑儿的态度,尽管就仿佛梁熙所说那样,皇帝更信任自己枕边人是理所应当的,但陈瑄显然给予了谢岑儿更多权力,这至少说明,谢岑儿进宫之后没有他曾经想象过的那么举步维艰。 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谢岑儿她也有她自己的想法。 当然会有她自己的想法了,当她年纪小小时候就有主见能与他辩个分明,怎么可能长大了反而随波逐流呢? 她很显然看得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她根本不会只待在后宫中束手待毙等着将来。 她想要的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一时间没有答案。 但他倒是能确定一点,那就是至少在现在,她所谋划的将来中一定没有他。 想到这个事实,卢雪目光微微暗了暗。 可他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做。 尽管他真的想过从陈瑄手中去抢夺她,可却也真的不是时机。 若陈瑄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倒是还好了,偏偏也不是。 魏朝的皇帝从来都是短命,他一边希望陈瑄真的如他的祖祖辈辈那样快点死了,一边又希望他活得久一点,至少等到北方平定了再死也不迟。 否则,接下来又换个如之前那些不学无术任人唯亲的货色上来当皇帝…… 卢雪纠结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郁卒地叹了口气。 他突然发现自己心中的复杂纠结几乎到了自相矛盾的地步。 . 天气一天天变热了。 宫中各处换上了轻薄的装饰,宫人也都穿上了轻薄的衣裳。 谢岫抱着一大捧芍药进到甘露宫来,一边随手把芍药递给迎上来的宫人,一边不等谢岑儿开口说话就先行了个礼。 “礼不可废,免得被人说。”谢岫一本正经地说。 谢岑儿一边叫常秩把那一大捧芍药放花瓶里面去,一边叫他起身,又打量了他身上的官袍,笑道:“之前陛下是说让你升个侍郎,看这身官袍,仿佛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散骑侍郎,和之前的中书侍郎不同了。”谢岫理了理宽大的袖子,在一旁坐下了,“天子重臣,每天有一万只眼睛盯着,连我昨天耳朵边上掉了一缕头发都被说是衣冠不整。” 这话说得谢岑儿都忍不住看了看谢岫的鬓角,看起来分外整齐一些。 “我进宫时候看到有个老婆婆在卖花,我一看这芍药真是开得漂亮,于是就全买下来,一半送给了陛下,一半拿来给你。”谢岫指了指那瓶芍药,“母亲让我问你,过两天能不能进宫来见你。” 谢岑儿看了一眼那芍药,然后才回答了谢岫的问题:“若是为了建元公主的事情,母亲就不必进宫了,不如多安抚一番公主。陛下的主意是不会改的。” “我知道了,我回去与母亲再说说。”谢岫叹了口气,“这事情是闹得如今家里不得安宁了。” “虽然我也希望建元公主能与大哥夫妻团圆,但这事情我却也不好在陛下面前多开口。”谢岑儿道,“当年父亲母亲虽然未曾分离,但大哥与你却从小与父母分开。”说到这里时候她摇了摇头,“这事情陛下是不会更改的。” 谢岫也是一叹,自嘲道:“若是我去了外地,恐怕也是要和你嫂嫂分开。” “大哥都去琉州了,你别想了。”谢岑儿摆了摆手不再想说这事情。 “其实今日进宫倒是还有件事情。”谢岫看了看左右,声音压低了一些。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他,先挥退了常秩等人,然后才开口:“是什么事情?” “我听外面有风声说是张贵人打算养裴婕妤的那个孩子?”谢岫声音压得极低了,“听说就是宣华宫里传出去的事情。” 谢岑儿眉头跳了一下:“确切么?” “不止一人暗示过我了。”谢岫说道,“我也打听了一番,故而今天进宫来与你说。” 谢岑儿沉吟片刻,最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陛下的意思?”谢岫眨了眨眼睛想得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事情我心中有计较,你不必理。”谢岑儿看向了谢岫,“陛下与我说起过这些事情,我也知道陛下的意思,那些话你听过就算,不用当真。” 虽然不算是确切答案,但态度已经很明显,谢岫微微放下心来。 . 裴嬛月份越来越大,已经少出绛英宫了。 按照太医算的日子她生产应当就在月中前后,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身旁的宫女,慢慢在绛英宫的正殿中按照太医的吩咐踱着步子。 流言蜚语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一些,她已经不止一次听着绛英宫中的人说起张贵人想抚养她肚子里面这个孩子的事情。 可她却并不想。 尽管她听说了琅王和梁皇后的事情,也听说了谢贵嫔如今是多么得宠多么被陈瑄看中,将来谢贵嫔必定是能得子的。 抛开这些所谓的利益纠葛,她便就是厌恶张贵人,哪怕将来她这孩儿就是琅王的命,她也不想把他给张贵人。 145. 第 145 章 陈瑄虽然薄情,但也念…… 宣华宫中安静极了。 张贵人站在窗边眺望承香殿的方向,眼中带着淡淡轻愁。 她现在常常想起十年前的事情,想起刚进宫时候的事情,那些往事如排山倒海一般从过去冲到了现在,她甚至想起来当年她还是小姑娘时候流离失所无从归去的惶恐不安。 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深刻的记忆,也不知为何会想起了那么多,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问她,你后悔了吗?你想回到过去吗? 但她却有肯定的答案,她不为当年做过的事情有哪怕一丝的后悔,也不想回到过去。 她现在拥有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可她想见的人那么近又那么远,她目之所及的承香殿中,陈瑄在做什么? 姚细脚步轻缓地上前来,低声道:“娘娘,往承香殿去的人回来了,说陛下今日不见娘娘。” 张贵人收回了目光,她看向了姚细,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道:“罢了,那就把我做好的那身衣裳给陛下送去,再过几日就是立夏。就告诉陛下,我如往年一般给他做了一身衣裳,愿陛下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姚细应下来,便去把这些收拾好了给张贵人看过,再往承香殿去。 . 人或者就应当是总不自觉地心存希冀。 但与希望相伴,自然也是失望。 . 晚些时候,姚细回到宣华宫,面色有些难看。 张贵人问道:“衣裳和话都带给陛下了么?” 姚细为难了一会儿才道:“陛下没见奴婢,奴婢央求许久,又塞了张淮些许银钱,他说东西和话都会带到——”说到这里,她看向了张贵人,面色有些忿忿,“奴婢看那张淮话语,似乎笃定了陛下不会看也不会听的。” 自从钱元被带走了,张贵人倒是少了这些不忿——这宫里就是踩高捧低,钱元被带走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只是庆幸她现在还是贵人,她还庆幸在将来她还能把裴嬛生下的那个孩子揽在膝下。 于是她面色淡淡,只道:“他也不敢不让陛下知道,否则叫陛下知道了,他能有什么好下场?你只记着,这张淮将来必定不如王泰,是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姚细还有些不甘,但听着张贵人这么说了,也只好把那些不甘和怨怼都憋了回去。 “你且退下吧!”张贵人又看了姚细一眼,语气平静。 姚细于是便也安静地退下了。 张贵人靠在凭几上,抬眼看向了放在面前几案上的琵琶,她伸手拂过细细的丝弦,她又想起来从前就在这宣华宫,她给陈瑄弹奏琵琶时候的情形。 . 有些感情就是应该放下了。 . 承香殿中,张淮小心翼翼地捧着张贵人送来的那套衣裳,来到了陈瑄面前。 刚处理完了政事,陈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漠问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回陛下,是张贵人送来的一身衣裳。”张淮忙回答道,“张贵人说,快要立夏了,便如往年那样给陛下做了一身衣裳,愿陛下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陈瑄动作顿了顿,微微坐直了一些,示意张淮把那木匣子摆到面前来。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身十分精细的里衣,绲了细细的银色的边——这的确是张贵人每年都会给他做的。 沉默了一息,他看向了张淮:“那会正忙时候,朕记得张贵人是求见了的,是么?” 张淮感觉眼皮跳了一下,忙回答道:“是。” “唉,幼媛啊!”陈瑄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重新靠在了一旁,他面上露出了复杂神色,过了许久才道,“就把珩州进贡的那套珍珠头面送去宣华宫吧!” 张淮谨慎地多看了陈瑄一眼,轻声问道:“那奴婢现在就往宣华宫去?” 陈瑄道:“去吧!” 张淮闻言不敢再多说什么,便立刻退了出去。 . 到了承香殿外,张淮狐疑地回头往殿内又看了一眼。 他现在倒是有些后悔那会儿姚细过来时候过于冷漠了,谁还能猜到陈瑄这会儿又要把珩州的贡品赏赐给张贵人呢? 明明钱元的案子到如今,都已经确定了这么多年钱元就是仗着张贵人耀武扬威,钱元已经确定要秋后处斩,张贵人明明就已经也要跟着一起完了呀? 现在这是还能有转机的意思? 张淮有些琢磨不透这些事情了。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一路往甘露宫去——现在内宫内府都是谢岑儿在打理,这珩州进贡的珍珠头面要拿出来,还得与甘露宫说一声,不能直接往内府去。 眼看着走到了甘露宫外面,张淮忽地又噗嗤笑出声来了:他一个内侍阉人琢磨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反正若张贵人真的起复了,要担心的也不过是甘露宫中的贵嫔罢了。 想到这里,他面上又得意起来,便这么溜溜达达地进了甘露宫叫了常秩出来。 . 甘露宫中,谢岑儿认真地在书案前练字。 余光见着常秩出去了一趟没过多久又回来,她写完了一幅字,然后转而看向了一脸欲言又止模样的常秩:“怎么了?刚才谁叫你出去?” “是张淮要往内府去取珩州进贡的那套珍珠头面,于是先绕路跑到咱们宫里来说了一声。”常秩看向了谢岑儿,“说是陛下要赏给张贵人的。” 谢岑儿诧异地放下了手中的笔,取了旁边的丝巾擦了擦手,好笑道:“这张淮怎么心思这么多?比不上王泰一半。” 常秩连连点头,道:“奴婢以为,这张淮是处处想与王泰比,但又比不过,所以才处处招惹事情,他大概是觉得这样才能耐呢!” “不用搭理他。”谢岑儿放下丝巾,然后站起身来,“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陛下用他,他便也应有可取之处,他呢也仗着自己是陛下身边的人,故而趾高气昂瞧不起别人罢了。”顿了顿,她又看了一眼常秩,似笑非笑,“你可不要做他这样的人,陛下容得下人,可我容不下,明白么?” 这话一出,常秩忙赌咒发誓一般道:“请娘娘放心,奴婢必不会如张淮那样行事!” “行了,摆晚膳吧!”谢岑儿看了眼外面天色,又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常秩,“最近让给裴婕妤加菜,膳房可一一做到了?” 常秩忙道:“奴婢去盯着看过,每日都是按照太医开的药膳方子给裴婕妤加了菜,送到之后也有人试菜,是万无一失的。” “那就好。”谢岑儿点了点头。 . 对于陈瑄突如其来又给了张贵人上次,谢岑儿心里半点波澜也没有。 他们两人再如何也有十年多的感情基础,就算现在一系列事情陈瑄转变了心意,可过去的感情是不可能一夕之间门完全消失的,人就算再薄情,那稀薄的感情也依然存在着。 她无心去探究为什么陈瑄会对张贵人感情反复,她现在只对裴嬛格外关心一些。 既然流言蜚语中便就是直指了张贵人对裴嬛腹中孩儿的志在必得,那么以张贵人的性格,便是必定会对裴嬛下手的。 她与裴嬛之间门虽然几乎不存在什么交情,裴嬛是死是活对将来的影响几乎为零,但她却不想在这个最后的回目中还让裴嬛丢了性命。 重开的这十八个回目,剧情都已经改了那么多,她随手救个人就不算什么事情了。 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想要改变一下这么多回目以来裴嬛生了皇子就去世的命运,可也有人真的想让她去死,这事情最终会如何,也是难讲的。 . 宣华宫中,张贵人看着面前摆着的那套流光溢彩的珍珠头面,眼眶微微泛红。 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平静地让姚细去赏了张淮,然后才问道:“那衣裳陛下穿过可还合身?” 张淮谄媚地笑道:“陛下一看那衣裳,便叫奴婢给娘娘送了头面过来,这会儿应当还没上身试过呢!” “眼看着立夏,天气转热了,你们伺候陛下要尤其精心一些,陛下怕热,各处冰块可不能少了。”张贵人轻言细语说着,末了又是一叹,“陛下身边如今人也多,这也是我多事了。” 张淮听着这话,心思转了又转,末了却道:“娘娘别这么说,陛下心中也是有娘娘的呀!若不是钱元那事,陛下何至于对娘娘疏远呢?” 这话听得张贵人眉头一皱,她看了一眼张淮,却只道:“罢了,不提这些,你还是快些回去陛下身边伺候吧!” 张淮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张贵人,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但也只好退下了。 烛光下,张贵人看着张淮的背影,又看了看面前的珍珠发簪,她重新垂下眼睑。 以她对陈瑄的了解,陈瑄应当会来宣华宫看她。 陈瑄虽然薄情,但也念旧情,眼前的这一套珍珠的首饰头面便能说明一切。 她得趁着这份情还在,把自己想要的都抓在手里。 否则将来……再没有这样机会。 . “月份也到了,过了立夏天变热,就算有冰块也十分难熬。”她抬眼看向了姚细。 姚细面色一凛,抿了下嘴唇,道:“奴婢知道了。” 146. 第 146 章 娘娘是强人所难了 裴嬛发动是在半夜时分。 生孩子的事情,向来都是说不准的,早一些迟一些,又或者是白天晚上,没人能算得丝毫不差。 但半夜发动这时间的确也不算好。 宫门各处下钥,太医院也只有当值的太医还在,好在早早就安排了稳婆在绛英宫中,这会儿有人支应也不至于太手忙脚乱。 这边先把裴婕妤抬着进了产室,另一边便有宫人拿着牌子先往甘露宫去。 谢岑儿便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 . “不是还有快一个月?”谢岑儿听着玉茉快速说了绛英宫的事情,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她一边披衣起身,一边又扭头去看墙边的更漏,“怎么这个时候发动了?” 玉茉轻巧地上前来帮着谢岑儿整理衣衫,口中道:“说是晚膳时候就觉得不太舒服,于是早早去休息,到了方才,实在忍不住了,裴婕妤才叫了人。” 谢岑儿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来:“先叫常秩拿着我的牌子去太医院,让当值的太医先去绛英宫支应着。”顿了顿,她走到了妆台前坐了,示意玉茉直接梳个简单些的发髻,“不用梳太复杂的样子,找件厚一些的斗篷出来,这会儿先往承香殿去,裴婕妤生产之事须得告诉陛下。” “是。”玉茉应下来。 外面很快便灯火通明起来,常秩先带着人往太医院去。 这边谢岑儿仪容整理妥当了,便坐了肩舆直接往承香殿去。 . 夜风带着初夏的微薄闷热。 承香殿外,张淮早早便得了通传,正躬身等候着。 四处灯火明亮,夜色似乎都不那么浓黑了。 谢岑儿从肩舆上下来,看着张淮上前来行了礼,然后叫他起身。 “裴婕妤这会儿临产了,我来请陛下旨意,开宫门叫太医进宫来。”谢岑儿看着张淮,“天色晚了,我便不进去打搅陛下,你进去通传吧!” 张淮忙应了,又客客气气地请谢岑儿先进到殿中去,他道:“外面风大,娘娘还是在里间来,陛下才刚歇下不久,听说娘娘过来,陛下方才就已经起身了呢!” 听着这话,谢岑儿略愣了愣,她抬眼看向了承香殿内,然后才道:“陛下怎么这会儿才歇下?你们不知道劝劝陛下?” 张淮不敢回答,只低着头引着谢岑儿往殿内走。 . 进到内殿,果然看到陈瑄已经是披着衣裳起了身的样子,端详神色,仿佛都是没休息的样子。 谢岑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张淮,正打算说什么,就见那张淮头一低就退了出去。 再看向陈瑄,便见是他比了手势让张淮退下的。 “陛下怎么这会儿还没休息?”谢岑儿眉头皱起来,“已经过了三更,张淮怎么不劝陛下?” “想事情想久了一些。”陈瑄摆了摆手不欲多说,“这会儿过来,听着说是裴婕妤要生了?让人去宫外把太医都宣进宫来吧!” “我过来正是要向陛下请旨的。”暂时把陈瑄的事情放到一旁,谢岑儿点了下头,“我方才已经让常秩去太医院叫了当值的太医先往绛英宫去。裴氏原应还有快一个月才到生产的时候,今日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发动了。虽说生产之事也是向来说不准,可提前了这么多总归是不好。俗话说瓜熟蒂落,这还未足月,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陈瑄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声,道:“的确如此,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谢岑儿看向陈瑄,道:“那我便先往绛英宫去守着,陛下早些休息,等绛英宫有消息了,我便让人报到承香殿来。” 陈瑄沉默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方道:“你过去看一眼就行,也不必待太久。毕竟是血腥之事。” “陛下看着神色疲累,还是早些休息。”谢岑儿却没有应下陈瑄的话,她再认真看向陈瑄,能看到他眼底有淡淡的血丝,一时间她却有些迷惑了——他会是在想什么事情,北边的战事似乎并没有太焦灼,南边一切井井有条,也没有什么让他操心的地方,不是么? 陈瑄伸手替她理了理身上的斗篷,道:“朕知道休息,你去绛英宫看过了,就回承香殿来。” “是。”谢岑儿按下心中疑惑,先答应了下来。 . 有了陈瑄的旨意,太医很快便都到绛英宫来。 谢岑儿到绛英宫时候,刚一下肩舆,就听到了从内宫产室中传出来的隐忍的哀嚎。 她重生了十几个回目是没有生育过的,在之前的回目中,裴嬛并没有如这次这样早产,她也不曾在这样的时分亲自去看她。 这万籁俱寂之时,裴嬛的每一声痛呼都变成十万分的惊心动魄。 她脚步顿了顿,甚至不想再往前走了。 一旁的玉茉急忙上前来扶住了她的胳膊:“娘娘,要不让奴婢进去看一眼,再把旨意传达了,咱们立刻便回承香殿去吧?”玉茉关切说道,“或者就让常秩和奴婢一起在这边看着,保准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坏事。” 谢岑儿摆了摆手拒绝了玉茉的提议,她道:“裴氏胎相一直很稳,今日突然发动便是蹊跷,说不准是有人在里面动了手脚,我是要进去看一眼的。” 玉茉立刻便想起来已经在宫内外传了许久的流言,她带着几分惊骇地看向了谢岑儿:“娘娘是怀疑……宣华宫?” “若无事发生,我便谁也不怀疑。”谢岑儿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稳稳地进到了绛英宫内,朝着产室的方向走过去,“我也不容许有什么意外发生,今日裴氏与她腹中的孩儿,必须是要稳稳当当活下来的。” . 离产室越来越近,裴嬛的痛呼声越来越明显,甚至能听到她每一道急促的呼吸—— 里面的稳婆在低声安抚着什么,那些话语被裴嬛的高声哀嚎压下去,站在外面已经无法听得清楚。 谢岑儿便就在产室外面站定了脚步。 看到她亲自过来,产室外面的宫人太医们齐齐行了礼,然后规矩地站到了一旁。 . “婕妤现在是什么情形了?”谢岑儿看向了站在最前面的太医,“可知今日婕妤突然生产的缘故?” 太医有些紧张地抬头看了谢岑儿一眼,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却道:“这妇人生产之事,原也是无有定数的,或者早或者迟都有可能,婕妤提前了一些……应当也是到了胎儿生产的时候。” “哦?”谢岑儿挑了眉,“这么说来,这突然生产也是人之常情?昨日你们太医院给婕妤请脉的时候,怎么把不出来这要生产的脉象?你们太医如此无能?” 太医咽了下口水,生硬道:“这脉象变幻无穷,婕妤又是头胎,突然变故也是有的。在民间这种事情便层出不穷。娘娘未曾生育过,故而才觉得此事有蹊跷。” 谢岑儿似笑非笑看了这太医一眼,道:“那就算是我大惊小怪吧!” 太医听着这话,抿了下嘴唇,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谢岑儿再看向了产室内,向一旁宫人道:“去叫里面的稳婆出来问话。” 宫人没有二话,立刻便进到产室中,带着两个稳婆出来了。 谢岑儿打量了这两个稳婆,眉头微微皱了皱:“你们两个,我之前却没见过。我记得内府之前送来给我过目的,长的不是这个样子。” 这话一出,殿中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产室内裴嬛似乎没有尽头的痛苦叫喊。 “奴婢是内府后来为了稳妥送来的。”个子高一些的稳婆悄悄看了谢岑儿一眼才开口,“内府想着婕妤是头一胎,怕两个稳婆不够用,便又派了奴婢们过来支应着。原本算着日子,婕妤应到下个月才分娩,于是奴婢们便两人一组分别当值。” “内府倒是周全。”谢岑儿平静地笑了一声,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常秩,“去把另外那两个没当值的稳婆也叫来。” 常秩应了下来,立刻便退出去叫人。 谢岑儿再看向了面前的一行人,心平气和笑了一笑:“婕妤是头胎,年纪也小,又碰到了早产,如今眼看着便是凶险极了。但我却知道婕妤向来身强体健,之前七个月的脉案我一一看过,上头都说了婕妤这一胎稳妥,一定不会出什么乱子。” 说到这里,她又往产室内看了一眼,然后才接着说下去:“既然前头一切都好,方才太医也说头胎早产也是正常无比的,所以这看起来的凶险一定是假的。我便就等着你们报个母子平安给我看看。若婕妤有什么意外,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就承担一样的意外。” 最后这话一出,太医和稳婆的脸色齐刷刷变了个彻底。 “娘娘……这生产之事,谁也不敢打包票的啊!”太医面色难看地说道,“娘娘是强人所难了。” “若这点本事也没有,怎么做的太医,又怎么进宫做的稳婆?”谢岑儿慢悠悠问,“连街面上的大夫都能保个母子平安,你们却不能,这说得过去吗?若你们做不到,便是对不起你们身上的官职,也对不起每月的俸银,为此付出代价难道不对?” 太医目光游移了一阵,最后垂下头不说话了。 “方才太医有句话其实说得有理,头胎么,可能早产也正常,毕竟婕妤年纪也小。”谢岑儿道,“早产对头胎也有个好处,这会儿胎儿没有那么大,是比足月好生的。婕妤这一胎应在今日,也算是上天眷顾,对不对?” “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太医如此回答了。 谢岑儿便又笑了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去伺候婕妤这一胎吧!你们便记住了,若婕妤有什么闪失,你们全家都会遇到一模一样的闪失。牢牢记住了,可别有什么侥幸之心。今日我既然来这里看过了,这里发生过什么,我也都会对陛下一五一十说得清楚明白。” 147. 第 147 章 我这便去与陛下说。…… 宣华宫中,张贵人还没有歇下。 她静静坐在窗下的小几前。 窗户半开着,看得到夜空里的下弦月,还有缠绕着的云,以及星芒点点。 半个皇宫已经明亮起来。 姚细从外面匆忙进来,快步走到了她面前来,低声道:“贵嫔亲自往绛英宫去了,还带着太医。听说是先去过了承香殿请旨,开了宫门叫太医都进来了。”顿了顿,她看向了张贵人,话语中带着几分着急,“另外那两个稳婆也被带回绛英宫了。” “她真是天真,生孩子这种事情,就是要出意外,难道还能查得出来?”张贵人嗤了一声。 姚细看着张贵人,抿了下嘴唇方道:“贵嫔说,若裴婕妤有什么闪失,便让太医与稳婆还有他们全家一并承受这样闪失。” “她这话说得,与那些无理取闹就是要找大夫麻烦的人有什么区别?”张贵人不以为然,“陛下知道了都不会搭理。” 姚细道:“可贵嫔已经让人去稳婆还有太医家中控制了他们家人……” 张贵人眉头皱起来,她看向了姚细:“陛下没阻拦?” “不知贵嫔与陛下说了什么,陛下便只让人依着贵嫔的意思办了。”姚细看向了张贵人,“这……娘娘,这最后应当是……” “罢了。”张贵人面色沉了下去。 这世上财帛是能动人心,可若有身家性命摆在前面,谁能真的不顾自己的小命呢? 就算是自己不要命只要钱帛了,那家里人也没了,谁能享用这钱帛? 张贵人飞快想了想今日她的安排,又放松了下来——这女子早产之事最好推脱的,谁能说得准一个女人到底什么时候生产?所靠不过是估计,只要是估计,便就一定是不准的。 只要裴婕妤这一胎生下来,能抱到她膝下来,裴婕妤这会儿活着也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后面还有无数个机会让她心甘情愿去死。 于是她抬眼又看向了姚细,道:“这事情便就这样吧!不用去理了。” 姚细也松了口气,道:“那奴婢还是让人在绛英宫外候着。” 张贵人点头,她再次看向了窗外,那一团缠绕着的云终于把下弦月给挡住,再看不到月光了。 她站起身,收回了目光:“去把东西准备了,等天亮就到绛英宫去。” . 绛英宫中,裴嬛的痛呼没有断绝。 太医和稳婆们在产室内外候着,面上已经认真起来。 谢岑儿在两刻钟前已经离开了绛英宫,但她离开不久,他们便得知自己家人已经被控制起来的事情,这下他们便知道谢岑儿方才所说的全都是真的,而不仅仅只是威胁。 谁也不想自己一家的下半辈子都因为这么件事情折断,故而便也都认真起来。 常秩和玉茉被留在了绛英宫中,两人一里一外站着,冷眼看着这群人在里里外外忙碌着,不发一言。 外面天色从浓黑慢慢转淡,突然之间东边天际出现了光亮,破晓时分来临了。 产室中,稳婆突然发出了带着喜悦的惊呼:“看到头了,娘娘再用力些!” 裴嬛却发出了更痛苦的哀嚎——几近野兽。 玉茉忍不住抖了一下,忽然听到外面有行礼问好的声音,再抬头看去,便见是谢岑儿从外面进来了。 . “婕妤情况如何了?”谢岑儿直接问道。 玉茉上前道:“方才里面稳婆说已经看到头了,应当快了吧?” 一旁的太医也挤上前来,道:“回娘娘,婕妤年轻,精神也不错,用了参汤,臣等估摸着应当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安然诞下皇子。” 谢岑儿点了点头,在一旁坐下了:“我便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了。” 太医微微松了口气,道:“请娘娘放心,婕妤与皇子定会母子平安的。” 谢岑儿似笑非笑看了太医一眼,便就在她刚来的时候,眼前这太医还在说生孩子意外多,大约是难讲安然,这会儿倒是立刻改了口。 她想起来方才在承香殿中与陈瑄的对答。 . “所以你认为,这早产一定是意外?”陈瑄问道。 她回答道:“虽说女人生子时间不能完全确定到某月某日,但也不可能早上还平平安安,一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到了半夜突然发动的。这不合常理。再有,我一过去询问,他们便用产妇生子全凭天意这样的话语推脱起来,这一切都太刻意,很难不让我这么往意外的方向去想。” 陈瑄听着她的话,露出了思索神色,他道:“那绛英宫的事情便交给你去处置吧!朕信得过你。” “那我便让人把今日去了绛英宫支应的太医稳婆的家人先控制起来,若裴婕妤能安然无恙,我便让人放了他们。这世上有人会为了钱财行不义之事,但当他们自己的利益受损时候,他们就会退缩。”她说道,“若裴婕妤母子均安,我还会让他们远离康都去到别处,这样的人在宫中,让人无法安枕入眠。” 陈瑄点了点头,面上显露了疲累,他自嘲笑了一声,道:“宫中因生产之事去世的女人不少——朕从前是没有追究过的。” 这话听得谢岑儿顿了顿,她抬眼看向了陈瑄,问道:“陛下为何不追究呢?” “因为——”陈瑄用手扶着额头,过了一会儿看向了谢岑儿,不答反问,“你会梦见自己要死的事情么?不知为何朕近来总在这样的梦魇之中,这让朕在夜晚时候常常会去想从前的事情。”说到这里,他却没有等她开口,又继续说了下去,“朕不追究,是因为那时候朕已经有了太子,朕也真的相信,这世上妇人生子便就是会有许许多多的意外,朕不想用恶意去揣测朕身边的人。” 谢岑儿却不知要如何开口了,她声音放柔和了些许,道:“那也许从前也真的只是意外。而梦魇——” “裴婕妤的事情,你便依着你的想法办吧!原本这孩子也是要记在你名下的。”陈瑄最后这样说道,他打断了她的话,似乎不想听她说梦魇之事,“有些事情,朕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谢岑儿起了身,重新往绛英宫来。 . 天蒙蒙亮了。 产室内裴嬛的声音突然高昂然后又低落下去。 紧接着是一声婴孩的啼哭。 里间立刻就有人出来报喜了。 “娘娘!婕妤生了个皇子!母子均安!”宫人满脸喜色地说道。 殿中诸人面上也都浮现了喜悦,他们朝着谢岑儿道喜:“多亏有娘娘坐镇,恭喜娘娘!” 吵闹了一晚上的绛英宫安静了下来。 谢岑儿看到了从产室中抱出来的小小婴儿,皱巴巴的一张脸,无助地张开嘴巴嗷嗷哭着,看起来还没有一只猫大。 “好好照顾。”她没有接过来,只是这么叮嘱了奶娘,然后看向了玉茉,“你过去帮忙。” 玉茉应了下来,便与奶娘一道退下。 这时,她听到外面有嘈杂声音,转了身,她便看到张贵人从外面进来。 . “我一听说裴婕妤早产,大半晚上都没睡着。”张贵人朝着她走过来,“索性天一亮就过来看看,不知裴婕妤情况可还好?方才在外面听说她生了个皇子,母子均安,真是大喜事!”说着,她又看向了奶娘,“抱来让我看看?” 奶娘踟蹰了一会儿,请示地看了一眼谢岑儿,没有上前。 张贵人也看了谢岑儿一眼,正打算亲自走过去时候,却被谢岑儿伸手拦住了。 “刚出生的小孩,皱巴巴的好像猴子一样。”谢岑儿说道,“毕竟早产,我刚才看了一眼,连指甲盖都没长齐全。” 张贵人抿了下嘴唇,道:“这样情形,必定是宫人照顾不周了。” “现在既然母子均安,便先不计较那么多,等裴婕妤出了月子人好起来了,再说这些事情。”谢岑儿示意奶娘退到一旁去。“贵人亲自过来一趟,这心意我替裴婕妤领了,等她出了月子,我就叫她去娘娘那边亲自道谢。” 张贵人看着谢岑儿,道:“我如今在宫中也寂寞无聊,便就把这小孩儿接到宣华宫去,我替她好好照顾。”顿了顿,她笑了一笑,“贵嫔跟着陛下也是日日忙碌,顾不上这小孩儿。这宫里人连个大人都照顾不好,小孩儿恐怕更没法照顾。贵嫔觉得我说得是否有理?” “这件事情,贵人去与陛下说。”谢岑儿平静道,“若陛下同意了,贵人再到这儿来也不迟。” “贵嫔难道想把这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张贵人做出惊讶之色,“裴婕妤难道愿意么?” “愿意与否,得看陛下的意思,与你我都没有关系。”谢岑儿不紧不慢说道,“贵人大可不必在这儿说这些话语。” 张贵人露出了一些烦闷神色,她道:“我这便去与陛下说。” . 148. 第 148 章 娘娘!不好了! 谢岑儿看着张贵人离开绛英宫,然后转身示意玉茉带着奶娘一起退下。 她对张贵人这么轻易就离开感觉到了几分诧异。 但转念一想,又不那么觉得了。 她毕竟是十多年的宠妃,尽管近来眼看着仿佛失宠,可这与那十几年相比又算什么呢? 她向陈瑄理直气壮的索要才是她最常做、并最习惯去做的事情。 她还没习惯作为一个失宠的妃嫔,需要低下头。 她也不可能低头。 身为三夫人之一的贵人,她十多年积攒下能力,足以让她做任何事情,便如——今夜出现在绛英宫的太医和稳婆。 收回目光,谢岑儿扫了一眼殿中的宫人太医们,然后看向了常秩:“去承香殿报喜没有?” “刚才小皇子一落地,就差人往承香殿去了。”常秩回答道,“等会应当就要回来了。” “赏今日在绛英宫的宫人和太医。”谢岑儿起了身。 这时,一个宫女从产室内匆匆出来了。 “娘娘。”宫女到了谢岑儿面前来躬身行礼,“婕妤想见娘娘。” 谢岑儿脚步停顿了一会,看向了产室的方向:“让她好好休息,等过会儿我过去看她。你让她放宽心,不要想太多。” 宫女踟蹰又小心地看了谢岑儿一眼,点头应了下来。 “若有什么事情,及时让人往甘露宫报。”谢岑儿平静说道,“我让玉茉暂时在你们这边支应着。” 有了这句话,宫女明显松了口气,再应下来。 谢岑儿再往产室看了一眼,不再多停留了,只向常秩道:“先回甘露宫去。” . 太阳升起,朝霞漫天。 微风中,似乎是有几分凉意的。 谢岑儿上了肩舆,便闭上眼睛养神。 一行人安静又沉默地朝着甘露宫的方向走。 常秩慢走了两步,从后面一路小跑着赶上来。 “张贵人已经进了承香殿。”他向谢岑儿说道,“说是在承香殿外纠缠了好一阵子,陛下便让她进去了。” 谢岑儿睁开眼睛,她转头看向了承香殿的方向,眉头微微皱了皱。 “娘娘?”常秩疑惑地看向了谢岑儿,“要不我们把小皇子直接带回甘露宫吧?” “去承香殿。”谢岑儿感觉眼皮一跳一跳,心头笼上了一些不祥。 常秩有些不解,但仍然一口应下来,命人调转方向往承香殿去。 . 承香殿中,陈瑄靠在榻上,几乎冷漠地看着面前的张贵人。 张贵人眼中含泪,伏趴在他身前,声声哽噎:“我知道我是惹了陛下厌烦了,可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求过陛下什么,我知道陛下今后身边自有美人相伴,我不再奢求那些,便求一个下半生的安稳度日,陛下也不能成全么?” “耀儿已经封王,你还不知足么?”陈瑄问。 张贵人道:“耀儿心里只怕是恨透了我,王婕妤之事,他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 “是么?”陈瑄平静地反问了一句,“那么王婕妤所行之事,与你可有关系?” 张贵人被问得愣住,她抬眼看向了陈瑄,两人目光相触了。 “幼媛,你现在回去吧!”陈瑄淡淡道,“这十多年来你陪在朕身边,朕也并非是半点旧情也不讲。可有些事情,并非是念着旧情就能全都抹去的。朕做不到。” “可我又做过了什么呢?”张贵人泪眼婆娑地看着陈瑄,“在陛下心中,我突然成了十恶不赦的人,是么?陛下的旧情便就是在宫中有了新的美人之后,就再也不看我一眼吗?我今日所求难道是非分之想?我进宫十年没有一子傍身,琅王又在千里之外,且恨我颇多……陛下难道看不到、也不在意吗?” 陈瑄伸手擦掉她脸颊的泪珠,动作亲昵语气却淡漠:“幼媛,你心里是知道你在说什么的,你也知道朕在意的是什么。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说破了,不过徒添难过罢了。” 张贵人感觉心慢慢沉下去。 “钱元说了不少事情。”陈瑄慢悠悠说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朕有些惊奇——你看起来虽然是弱女子,无依无靠,但却也没有朕认为的那么柔弱。朕从前总在想你孤身一人,在这深宫中受了欺负,是令人怜惜的。” “陛下……陛下相信钱元也不信自己的枕边人?”张贵人仰着脸看他,眼泪再止不住,“钱元说的事情,我不认。” “朕有眼睛看得到,有耳朵也听得到。”陈瑄平静道。 张贵人徒然张了张嘴巴,没有说出话来。 “郑家的事情,你没有与朕坦诚过。”陈瑄继续说道,“太子之事上面,你也没有对朕坦白过。幼媛,你做过的事情,朕都看在眼里,但朕从前不打算去追究。这是因为朕认为,这十几年来朕与你之间的感情就摆在这里,朕不去计较,也没有必要太过于计较。” 张贵人看向了陈瑄,她的眼泪突然之间干了,当真的说起了感情,她便觉得心中一切都便得酸涩起来。 “陛下只看结果,却不曾真的看看原因。”她讥讽地笑了一声,“若没有当年梁氏对我一再逼迫,后面陈麟和梁家一而再针对我,我何至于要去对他动手?何况我做了什么?我不过就只是命人传了个假消息,后面的事情难道是我逼着他去做的么?这能怪到我的头上么?” 陈瑄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而张贵人继续说了下去——有些话说出口了,便仿佛是诸多深埋心底的怨怼找到了宣泄的途径。 她接着又道:“太子之事若真的要追溯,却只能怪梁氏。我自认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曾做过,她死了,最后却一道流言把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仿佛是我真的害死了她。可陛下心里也知道,她的死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太子却因此记恨我,恨不得我去死。认真说来,我不过自保而已。陛下应当反思的却是——为什么太子当初真的就会带兵往枫山去,他不信任你这个父皇了,为什么不信任了?他就是想造反,就算没有我的挑拨,他也会造反!” 这话让陈瑄脸色微微下沉。 张贵人看着他,问:“陛下觉得此时此刻我的坦白,可有一分是假?” 陈瑄没有回答。 张贵人又道:“郑家的事情,我若真的不想与陛下坦白,何必要把这件事情告知丞相呢?我难道不知道陛下在担忧的是什么?我若真的有私心——若真的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绝情,我便不会把郑家的事情透露哪怕一分一毫。而现在在陛下眼中,反而却成了我的不坦诚?陛下说这话的时候,果真是念了旧情吗?” “如若没有念旧情,朕不会容你此时此刻说了这么多话。”陈瑄却这样道。 张贵人眼中闪过了一些失望,她道:“若是当初我便听从了那郑夫人的劝导,或者今日便也不必听陛下说这样违心的话了。” “你回去吧!朕不与你计较这些。”陈瑄摆了摆手,面上露出厌烦之色。 张贵人却坐直了身子,她看向了陈瑄,问道:“陛下,我想把裴婕妤之子养在膝下,您应下这件事情,从今之后我便不再在您面前出现了。从此陛下也不必再为了什么旧情说那些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 “此事不必再提,裴婕妤之子朕已经让人记在了贵嫔名下。”陈瑄说道,“将来朕会留下明旨让耀儿好好奉养你,你大可不必为了将来的事情着急。” 张贵人垂下了长长的羽睫,此时此刻郑夫人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从心底翻涌出来。 倘若她将来真的要靠陈耀过活——为何不现在更进一步? 索性将来是无可依靠的,不如便选一个结果更好一些的吧? 她余光扫到了一旁几案上与书册放到一起的裁刀,几乎没有再多想,她回手抓起那把裁刀,直接扑向了陈瑄的脖颈。 . 承香殿外,谢岑儿从肩舆上刚下来,就听见了殿内异乎寻常的忙乱。 她一抬头便看到张淮几乎仓皇地朝着她跑了过来。 “娘娘!不好了!”张淮扑到在了她面前,“陛下!陛下被……!”他话喊到这里,又好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没了声音,只剩下砰砰在地上磕头的力气了。 谢岑儿眉头一皱,一把抓起了地上的张淮:“有什么事情急成这样!” “可陛下……还有娘娘……”张淮几乎语无伦次了。 谢岑儿把张淮丢给了常秩,快步进去承香殿中,只见殿内几乎是一片狼藉。 陈瑄捂着脖子,正在左右躲闪着,而张贵人手中擒着一把刀,满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殿内的宫人们面露惊慌,似乎都不知要怎么办了。 谢岑儿眉头一皱,狠狠把一旁的花瓶惯在地上摔了,怒喝开口:“去拦下贵人!一个个呆在这里做什么!” 宫人们此时此刻才如梦初醒一般,立刻冲了上去。 陈瑄捂着脖子跌坐在了地上,他目光落在地上满满的血迹上,然后看向了被宫人按住的张贵人,最后目光看向了已经落地的裁刀上面。 149. 第 149 章 他活着,我死去,如此…… 这一回张贵人对陈瑄动手的时间比以前任何一个回目都要更早一些,并更狠一些。 谢岑儿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砰砰乱跳的心,先上前去查看陈瑄的情况——方才所见陈瑄是捂着脖子,所以是伤在脖颈?不过能逃窜了这么久,应当没有伤得太深? 越想越皱眉头,她目光也落在了地上那沾着血迹的裁刀上。 她弯腰拿起裁刀看了一眼,蓦地松了口气,这裁刀精巧锋利平日里用来裁纸,但材质却并非金属,而是象牙的。 材质决定了这把刀的伤害是有限的。 但这满地血迹,又说明了张贵人使了多大力气。 谢岑儿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张贵人,然后重新看向了陈瑄。 “陛下可能站起来?”谢岑儿轻声问道,“可否让妾身看一眼伤处?” 陈瑄没有回答,只松开手让她看了一眼伤处,然后又重新按压住了。 伤处看起来鲜血淋漓,但大概是因为一直按压着的缘故,倒是没有想象中那样献血狂喷的可怕样子。 不过这还是因为那不过是象牙的裁刀,也得亏是象牙,否则陈瑄也许直接命丧当场。 若他要是这时候死了……局面就有些难以掌握。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心下拿定了主意。 她回身看向了仓皇跟着进来的张淮常秩,果断开口了:“常秩现在去绛英宫把小皇子抱到承香殿来,再让太医一并过来。”顿了顿,她再看向张淮,“你带着人把这里清理了,从现在起,承香殿所有的宫人没有旨意不许出去。” 张淮茫然了一阵,他看了看陈瑄,最后看向了谢岑儿,过了好半晌才应下来。 常秩则立刻反应了过来,马上便往绛英宫去。 谢岑儿再看向了跟在张淮身后的内侍于司,道:“去找个肩舆过来。” 于司与甘露宫向来走得近,听着谢岑儿这么一说,立刻便叫人抬着个肩舆进来,乖巧地上前来跟在了谢岑儿身侧。 “陛下,让宫人把这里打扫了,妾身与你一道去后殿如何?。”谢岑儿把裁刀放到一旁,然后伸手扶住了陈瑄的胳膊,语气温和,“陛下的顾虑妾身明白,这里就交给妾身处置吧?” 陈瑄深深看了她一眼,想要说什么,却似乎因为伤处的原因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此事不会让外廷知道。”谢岑儿平静道,“陛下放心。” 陈瑄伸手抓住了谢岑儿的胳膊,仿佛斟酌着什么,最后就着她的力气站起来,坐上了肩舆。 “我让贵人暂时留在侧殿。”谢岑儿等着陈瑄坐好了才这么说道,“有些事情还是等陛下好一些了再来处置,如何?” 陈瑄闭了闭眼睛,转头看向了张贵人的方向,发出了嘶哑的含糊的一声冷笑:“不必留了。” 张贵人此时此刻云鬓散乱,面上神色从癫狂渐渐转向了凄惶,她听得清楚陈瑄说出的这四个字,她也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要扑上来,却被宫人死死按住。 此时此刻没有人敢松手。 他们在张贵人方才动手的时候没有及时上前阻拦已经是大罪过,此时若是还让张贵人扑上来,恐怕要罪及家人。 谢岑儿也看了一眼张贵人,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向陈瑄道:“那请陛下先去后殿,我听着外面声音,常秩应当带着小皇子过来了,陛下正好看看小皇子,如何?” 陈瑄疲累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谢岑儿便对于司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安静地朝着后殿去了。 . 后殿中,太医们不明所以地等候了一会儿,看到陈瑄被抬进来的时候,顿时面上露出了惊骇神色,立刻便扑倒跪地不敢抬头了。 谢岑儿不打算与这些太医多说什么,只示意他们上前去给陈瑄查看伤处:“陛下应当是外伤,你们看看得如何用药,什么时候能好?” 太医们战战兢兢先看了一眼谢岑儿,然后又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接着才有人上前去查探陈瑄脖子下的伤口。 谢岑儿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了太医们,转而看向了常秩:“小皇子呢?” “奶娘抱着小皇子在里间。”常秩指了指帷幔后面,“奴婢让玉茉留在了绛英宫照顾裴婕妤。” “嗯是得让她留在那边,这会儿恐怕顾不上那头。”谢岑儿看了一眼陈瑄,面色沉了下去,“你盯紧了这宫里的宫人内侍,尤其是张淮,陛下遇刺这事情不许让外廷任何人知道。” 常秩应了下来,但还有些担忧:“可今日听说是有朝议……” “无妨,这事情能应付。”谢岑儿平静说道,“现在就说,因为裴婕妤生下皇子,康都三日休沐。” “是。”常秩再应下来。 看着前面太医们似乎讨论出了结果,谢岑儿上前去问道:“陛下的伤处可要紧?” 太医交头接耳了一阵,道:“是外伤,好在没伤到要害,只是陛下最近说话也许有些难。” “什么时候能好?”谢岑儿再问。 “先等伤口愈合,半个月之后再看看。”太医们斟酌着回答,“这伤处也有些不太方便吃东西,陛下最近应当只好用粥或者汤了。” “那便先开方子,止血。”谢岑儿说道。 听着谢岑儿如此平静的吩咐,太医们倒是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过这半个月,你们就要留在承香殿了。”谢岑儿看向了这群太医,“小皇子早产,身体也不太好,你们就安心给小皇子调理身子。” 太医们都是人精,哪里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都知道在宫中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会儿便不敢多问,都只应了下来。 . 给陈瑄包扎了伤处,太医们去了偏殿中商量药方和药膳,后殿中重新安静了下来。 谢岑儿抱着干净的衣服上前来,让宫人帮忙给陈瑄把身上染血的衣衫换下。 陈瑄这会儿没了精神,只昏昏沉沉任人摆布。 给他换好了衣衫,谢岑儿陪在旁边坐下了。 她看着陈瑄,忽然觉得他此时此刻看起来似乎和平常并不一样,过于惨白的脸,让他少了平常的凌厉和霸道,倒是多了一些脆弱。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自嘲笑了一笑,都被捅了一刀哪里能不脆弱的? 这么一笑,陈瑄却睁开眼睛看向了她,他声音含糊得几乎让人听不清,他问:“你笑什么?” 谢岑儿也看向了他,她伸手理了理他的领口,又把他身上的薄被往上掖了掖,才道:“笑陛下这也算是美人花下死。” 这话听得陈瑄顿了顿,然后他扯了扯嘴角,也笑了笑。 他伸手虚点了她两下,没有说话。 “太医们说了,就是皮肉伤,不过失血过多,最近会疲累一些,补一补就好了。”谢岑儿安抚地说道,“另外伤口愈合时候也许会发烧难过,我让太医们都留在承香殿,等陛下好起来了再走。” “不妥……”陈瑄含含糊糊地说道。 “陛下一番爱子之心,再大的动静也没人敢说什么。”谢岑儿说道,“陛下说了,裴婕妤之子要记在妾身名下,既然是妾身的皇子,就应当这样。” 陈瑄看向了她,他面上露出了挣扎神色,末了却又叹了口气:“你——罢了,你做得不错……” . 谢岑儿当然听懂了陈瑄的未尽之意。 他从前打算的是他自己的身后事,可现在她在做的事情却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对他的朝政大事公然伸手,这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就算他之前无数次让她在一边旁听政事甚至容她发表意见,也比不得这一回她的主动。 当然了,陈瑄自然也会容忍下来。 因为在此时此刻,只有她能把这件事情圆满按下来,她已经提供了最好的处理方式。 他自信他一定能好起来,到时候他收回权利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谢岑儿此时倒是有些矛盾,她当然是希望陈瑄能好起来,最好他能把南北一统了再死,她接过一个基本已经平定的江山;但若他就此死了,她是不是立刻就能了解到她重生十八次的根本原因?因为之前她重开回目都是以陈瑄驾崩她的人生进度来到下一个阶段为节点。 她有些期待这个节点的到来。 . 等到陈瑄睡下之后,谢岑儿起身到前殿去看张贵人。 被关押在了偏殿的张贵人此时此刻面色已经灰败了下去,她颓然靠着墙边坐着,不再有平日的肆意张扬热烈。 “陛下还好吗……”她问。 谢岑儿在一旁坐下了,淡淡道:“是外伤,这会儿包扎起来,已经歇下了。” “你来赐死我?”她又问。 谢岑儿看着她,道:“我让人送你回宣华宫,我会再问一次陛下对你的处置。” “不必了……不必了。”她仰着头不再看她一眼,一大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下去,“就这样吧,这样结束了正好——再好不过了。”她的声音哽噎了起来,她伸手擦了一下眼角,“他活着,我死去,如此再好不过。” 150. 第 150 章 让丞相进宫来吧!…… 毫无疑问,张贵人对陈瑄是有爱的。 也正因为有了爱,才会生了恨。 谢岑儿还是命人送了张贵人回宣华宫去,然后再叫人把宣华宫看管起来。 张贵人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把凌乱的发鬓整理了,临了离开承香殿时候问谢岑儿能不能再去看一看陈瑄。 可不等谢岑儿回答,她自己又摆了手说算了。 她就穿着身上带着血迹的衣衫跟随在宫人身后往殿外走去。 她沉默得仿佛像是另一个人。 谢岑儿看着她离开,却在想前面十几个回目中的她。 似乎在前面的十几个回目中,张贵人都没有如这次这样……伤怀。 或者是因为在从前的那些回目中,她对陈瑄动手是因为爱已经消磨殆尽。 而这一次,感情尚在,她还在挣扎,故而她才会心灰意冷。 . 她转身回到殿中,方才一团乱的正殿已经收拾得如往常一样了。 内侍于司从一旁小跑到她身边来,躬身道:“娘娘,丞相大人正在宫外。” 谢岑儿沉吟片刻,往后殿看了一眼,问:“陛下现在情形如何了?” “陛下还没醒,方才太医看过说有些发热,说要斟酌方子重新开药。”于司飞快地回答道。 谢岑儿收回了目光,很快做了决定:“让丞相进宫来吧!” 于司忙应下来,转身便往殿外去了。 . 认真说起来,陈瑄这样的皇帝的身体健康问题是应当作为机密不叫旁人知道的。 原因当然非常直接,那就是皇帝的身体状态好坏会影响到整个国家,一个皇帝最好是明智又清醒并永远不老不死——当然,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每个皇帝除非到了死前的那一刻,其他时候都是隐瞒自己真实的情况,不让太多人知晓。 故而,陈瑄现在的情况,如若谢岑儿此时此刻能一手遮天掌控朝政大权,那必然会直接压到极点不叫任何人知道,甚至能效仿她穿越之前知道的某些皇帝出事之后秘不发丧的事情来做一做。 但她现在显然不是手握大权的那个,甚至谢家到现在还没有达到前面十几个回目中那样的权势,陈瑄出事实在太早了一些,现在可不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节点。 那么陈瑄现在的情况,便有这么三件事情要做:首先要稳住朝内和整个魏朝的情况;第二要解决倘若陈瑄真的驾崩了,谁能当继承人。 由这两件事情自然还能衍生出无数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但当务之急就是,她现在需要有一个大权在握并且能够站出来表态的人作为她的合作者。 梁熙就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此时此刻她倒是有些怀念从前的回目了,至少那时候张贵人动手晚,她的两个哥哥已经各自攀登到了他们能到达的巅峰,处置一切事情都比现在简单。 不过,梁熙毕竟年长,梁家乃是魏朝第一等的世家,他在朝中的影响力会远大于她的两个哥哥。 所以在这个回目中与梁熙合作,也未必是坏事。 . 初夏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康都。 宫中新添了皇子的事情伴随着那道多三天休沐的旨意,也传遍了各处。 大家便为了此事自发地庆贺起来。 庆贺自然一边是因为自己多了三天休沐可以不理事,另一边自然也就是真的为他们的皇帝陈瑄感到高兴,毕竟他们也都希望陈瑄能再有个继承人。 前头太子的事情处理得十分隐秘,对外都是宣称太子陈麟因为思念先皇后,哀毁成疾,知情人自然不会多嘴,不知情的人便也就真的是这么以为,于是那时候大家是真的也为太子惋惜过一阵;后来陈耀封了琅王去了北边,大家也都看得明白,这不是要让琅王来做储君的意思了;再后来宫中传了消息出来说有个婕妤怀孕,大家也就开始猜测着这位婕妤生下皇子,应当就会被陈瑄视为储君了。 如今大家的期盼几乎成了真,那必须是要庆贺一二的。 人人都向往平静安稳富足的生活,一个开明的皇帝,也是大家所希望拥有的。 大家也都希望这个开明的皇帝能把皇位给予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那样大家便能长长久久地太平下去。 故而康都的人们的确是真的为了陈瑄添了皇子而高兴。 . 梁熙进宫便也就是为了此事。 陈瑄是与他说过许多次裴婕妤这一胎的——他明确与他说起过不打算让琅王做太子的事情,也明确与他说起过将来打算让裴婕妤之子记在谢岑儿名下。 “以稳妥计,朕以为这样才是最好的。”陈瑄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将来外朝有你,内宫有谢氏,再如何不会出什么意外。” 梁熙听着这话便劝陈瑄道:“陛下将来时日还久呢,倒是不必说这样的话。” 陈瑄只道:“这话不过自我安慰罢了,魏朝皇帝善终者少,坐上这龙椅的多半短命,想想从前的皇帝们常常奢望长生不老,但朕却不敢这么想,只敢想着把将来事能安排一些算一些,免得哪天真的驾崩了,把你们这些闹心的臣子们丢下,还不放心。” 听了这话,梁熙沉默不语。 魏朝的历代皇帝们的确是短命的——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陈瑄接着又道:“这话也便与你说一说,与于平说一说,旁人是断不敢开口的。朕虽然是皇帝,却也有烦恼,做皇帝也不是事事顺心。” 梁熙能明白陈瑄的顾虑,所以他才会在今日进宫。 他不认为谢岑儿是多么高调的人,若是这皇子记在了谢岑儿名下,断然是不可能让康都有三日的休沐。 难道还真的是应了之前京中的流言,张贵人把这皇子抢到手? 倘若是这样——梁熙想起来还关在牢中的钱元,难道是张贵人又打动了陈瑄,所以让陈瑄改变了主意? 他只觉得这事情蹊跷,便就更想要进宫看一看了。 . 在宫门口等待了片刻,梁熙便见到承香殿的内侍于司出来迎他。 “宫中准备大办小皇子的满月或者百日么?”一面往承香殿方向走,梁熙一面随口问道,“陛下可有口风透出来?” 于司委婉地笑了笑,道:“奴婢可不敢说这些。” 梁熙听着这话,不由得多看了于司一眼,颇觉得诧异:“这有什么敢不敢?” 于司朝着承香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贵嫔娘娘还等着大人。” 梁熙听着这话眉头皱了起来,他再看了于平一眼,没有说话了。 他对陈瑄身边这些内侍也算是了解,去了琅王陈耀身边的王泰自然是最老持沉稳的那个,也对陈瑄最忠心;之前还有个张圆,办事也十分伶俐,只是在枫山行宫之事后便不知去向,大约是丢了性命;最近提拔上来的张淮和眼前的这个于司便与王泰张圆不一样了,张淮十分机灵,但在他看来十分钻营,而于司则沉稳一些,但今日看来也是很懂得分寸的人了。 于司就只说了两句话,但每一句都是关键之语。 第一,皇子之事背后还藏着别的事情;第二,今日是贵嫔见他而不是陈瑄见他,那么他能推断——陈瑄出了事? 梁熙眉头再无法展开了,他也看向了承香殿的方向。 今日有皇子出生,宫中实在是……安静得过分了。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情? . 承香殿深且阔。 掀开帘子踏入其中,浓重的香味扑鼻而来,而重重帷幔把光线都遮挡,殿中显得晦暗不明。 梁熙放慢了脚步,他抬眼便看到谢岑儿站在殿中央——就站在平日里陈瑄常坐靠的御案一旁,陈瑄却并不见踪影。 谢岑儿抬手示意了左右退下,朝着他走了过来。 “舅舅。”谢岑儿语气平静地喊了他。 “见过娘娘。”梁熙要行礼的时候,被谢岑儿给扶了起来,于是他就势便站直,“怎么不见陛下?” “陛下在后殿。”谢岑儿语气仍然平静,“舅舅身为丞相,眼下有一件事情,需要舅舅与我一并处理。” 梁熙皱了眉头,他看向了谢岑儿:“是为何事?” “今日清晨,张贵人刺伤了陛下。”谢岑儿的声音很稳,几乎没有任何波澜,“太医给陛下看过,如今吃了药在休息,但伤势难说什么时候能彻底愈合。” 梁熙感觉脑子嗡的一声——当初陈瑄与他闲聊时候说的话,似乎都要成真? 而他面前的谢岑儿还在继续说,她道:“陛下遇刺之事,如今被我封锁在内宫,无人知晓。但朝中事情繁多,舅舅身为丞相,应当为了陛下承担起来。陛下心系北方战局,又在调动南边诸州人马,魏朝在陛下手中蛰伏多年,正是要大展身手时候,陛下不会想看到他多年心血就毁于一旦。朝中事情,舅舅需要承担起来。” 梁熙看向了谢岑儿,他几乎都不想去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 他与陈瑄这么多年可以算是君臣相得,这一份感情甚至比他与谢岑儿之间的舅甥情更深。 什么是张贵人刺伤了陈瑄? 张贵人又为什么刺伤陈瑄? 张贵人现在被处置了吗? 陈瑄伤势如何了? 无数个问题一下子把他的脑袋塞满,他迟钝了许久才缓慢开了口。 他道:“臣想见一见陛下。” 151. 第 151 章 这缘分不会断在今时今…… 从正殿到后殿,不过短短的一段路,梁熙脑子里面却纷乱到几乎抓不到头绪了。 他想起许许多多的事情,他甚至想起来先帝晚年时候的混乱,魏朝这百年来皇位的混乱更替在他眼前闪现。 他看向了走在自己前方的谢岑儿。 在之前他是没有太把自己这个外甥女放在心上的——从前世家进宫的女人太多了,曾经得到帝王宠爱的女人也太多了,陈瑄显然不是糊涂的帝王,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放心陈瑄自己的决策,他不需要也没有任何必要对陈瑄的后宫指手画脚。 但现在就不同。 他想起来那些弄权的太后们,也想起来那些因为外戚缘故变得乌烟瘴气的朝堂。 . 不等他理清头绪,谢岑儿已经带着他进到了内殿中。 他闻到了浓重的苦药味道,其中掺杂着无法忽视的血腥味道。 然后他便看到了在榻上沉沉未醒的陈瑄,还有他脖颈上无法忽视的厚厚的透露出血迹的丝布。 他脚步停下了,抬眼看向了谢岑儿。 “陛下为何与张贵人相争并动手,我不得而知。”谢岑儿也看向了他,她的语气还是平静的,“这会儿张贵人已经被送回了宣华宫,最后要如何处置,还得问过陛下的意思。”顿了顿,她转头重新看向了陈瑄,接着又道,“现在止血,之后等伤口愈合,再养上一段时日,陛下应当能好起来。但在好起来之前,我以为陛下的情形不应让外人知晓。我听说过郑家的事情,北边胡人对我们魏朝也是虎视眈眈,若胡人知道陛下的情形——”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而是从太医手中接过一份脉案,转手递给了他。 梁熙担忧地重新看了一眼陈瑄,然后才从谢岑儿手中接过了那脉案翻开——里面写了伤口的大小深浅也说了现在伤势的情形以及如何用药预计什么时候能好。 他细细看过之后,把脉案合上了,他得承认谢岑儿所说的确是对的。 陈瑄的情形至少在现在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 最好陈瑄能好起来——但若是他不能好起来呢? 他不禁这么想。 若陈瑄真的驾崩了,这皇位要传给谁? 从前陈瑄说要把裴婕妤生下的皇子作为储君培养,他说那话的时候一定没想过他自己会出意外。 而现在,非常显然,一个刚出生的皇子是不可能去当什么皇帝的,那无异于把朝政大权拱手让给了旁人,主少国疑这样的事情倘若在这时候发生,那么等待这魏朝的将会是什么也不言而喻。 那么——把皇位给已经去了北边的琅王陈耀? 陈耀是如今陈瑄唯一长大的皇子,他当然有绝对的继承权,但他现在的母亲张贵人却刺伤了陈瑄,之前的王婕妤也…… 梁熙抿了下嘴唇,把合上的脉案还给了谢岑儿。 如果宗室中有人想就此挑错的话,那么陈耀也是登不上皇位的。 何况谢岑儿应当也不会愿意陈耀去登基。 那么最后的情形,大约会成为一团混乱,宗室是必定会出来搅和的,陈耀就算他自己不想争,也会有人把他架起来,而谢岑儿显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就是他自己,他也必定会参与到其中去。 他这么想着,再次又看向了陈瑄,他现在希望陈瑄快点好起来,那样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就算不能好起来,也至少留一封遗诏。 . “舅舅可以在这儿等一等,说不定等会儿陛下就醒过来了。”谢岑儿平静地接了脉案还给了一旁的太医,然后淡淡开了口,“舅舅大可不必觉得我有什么私心,若我真的有私心,这会儿早就把陛下的情形嚷嚷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梁熙看着面色苍白的陈瑄,没有说话。 “或者等陛下醒来时候,有些不能让我听的话就会与舅舅说了。”谢岑儿继续说道,“不过我也要让舅舅知道,我今日行事全是为了魏朝,没有半点私心,舅舅不必把我想得太坏。” “臣明白。”梁熙收回目光看向了她,“臣明白娘娘的意思。” “明白就好。”谢岑儿往后退了一步,又嘲讽地笑了一声,“那我便不在这儿打扰了,舅舅就等着陛下醒吧!若有什么事情,差人去叫我,我就在外面。” “臣恭送娘娘。”梁熙对着她躬身行了礼。 谢岑儿什么也没有再说,便果断退了出去。 . 心事重重。 梁熙看着陈瑄,心中转过了一万个念头。 若真的就走到了为了皇位争斗不休的地步,他应当怎样做呢? 作为陈瑄的亲子,琅王陈耀太过于平庸,若他真的是能人,去到北边四州的时候就能抓住机会站出来了,可这样大好机会他就这么眼睁睁放过,一同前去的臣子都抓着机会起来了,就他这么平平地沉沦下去,若他做皇帝,恐怕也只是任大臣摆布,不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这样的人不是魏朝需要的君王,也不能做魏朝的君王。 儿宗室是没什么能人的——更准确一点来说是根本没什么人。 之前魏朝皇位更迭中对宗亲下手狠辣,如今宗室中与陈瑄关系近的只有安王陈璎这一支,再其他的就恨不得要去翻一翻谱牒才能找出来了。 但陈璎此人,梁熙并不看好他。 陈璎虽然也能带兵打仗,但为人十分浮躁并好大喜功,他作为安王的时候这些毛病都是无伤大雅的,若做了皇帝,整个魏朝会朝着什么方向走就未可知了。 难不成还真的要扶个完事不懂的小孩儿上去? 但小孩儿一定能平安长大吗?一定能稳稳当当地变成第二个杀伐决断的陈瑄吗?会有人服一个小孩儿吗? 他再次想到谢岑儿,谢岑儿会不会只想让那个才呱呱坠地的小孩儿登基? . 想到这里,他突然听到身边的陈瑄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咕哝,他急忙转而看向了陈瑄,便见他嘴唇颤动了几下,疲倦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陛下?”梁熙把那些乱糟糟的想法立刻丢到旁边去,担忧地看向了陈瑄,“陛下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朕……”陈瑄眼睛重新闭上了,过了许久才重新看向了他,“政事一应依照之前朕与你商议那样来办……”他声音含糊,但语气坚定,“一切照旧,朕会让贵嫔代为转达,你帮着贵嫔。” 这话听得梁熙心中大震,他迟疑了一会儿才看向了陈瑄:“陛下,贵嫔在此时……或者会引人非议……” “北边用兵,不可懈怠。”陈瑄重新闭上眼睛了,语气疲累,“朕心中明白。” 梁熙眉头皱起来,有一些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若有意外……朕会留下旨意。”陈瑄声音更轻了一些,“丞相与朕君臣多年,这缘分不会断在今时今日,丞相只管按照朕的意思行事。” “是。”梁熙咬了咬牙,应了下来,“请陛下放心,也请陛下快些养好身体。” “那就退下吧!”陈瑄呼吸慢慢绵长,似乎因为疲累睡了过去。 梁熙看着陈瑄,缓缓站起来,面色肃穆地对着他行了礼,然后才退了出去。 退到殿外廊下,他远远看到谢岑儿正在侧殿那边与宫人说话。 . 不知为何,他似乎感觉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属于陈瑄的那个时代,已经在渐渐落下帷幕。 而魏朝会何去何从? 将来……还会不会有重新回到晶城的那一日? 魏朝到康都之后七十多年才等到了一个有雄心壮志收复河山的陈瑄,将来的魏朝会被人带着朝什么方向走? 是走向辉煌? 还是如之前所有消逝的朝代一样,死于政局崩溃? . 偏殿中,谢岑儿皱着眉头听着常秩说宣华宫的事情。 “方才宣华宫的宫人过来……说张贵人自缢了……”常秩低着头不敢看谢岑儿,“说发现时候已经太晚,故而……” 谢岑儿顿了顿,她没想到在这个回目中,张贵人竟然是选择了自我了断? 但——却也不怎么意外,她就是性格这么决绝的人。 压下了心中的那一声叹息,她摆了摆手示意常秩不必再继续说下去:“罢了,好好收殓了。”顿了顿,她又添了一句,“暂时先停在宣华宫,现在不是办这些事的时候。” “是。”常秩应下来。 “让人多照看裴婕妤,她生下皇子,正是要调理身子的时候,不能怠慢了。”谢岑儿皱着眉头吩咐,“另外让宫中其他妃嫔从今日开始祈福念经,就说是为了小皇子平安,给她们找点事情做,不许她们到处打听走动。” 常秩再应下来。 说到这里,谢岑儿觉察到了梁熙的目光,她从窗户看过去,只见梁熙已经从后殿出来了。 “去请丞相过来。”她吩咐一旁的常秩,只看梁熙面色,她很笃定陈瑄一定吩咐了他一些什么事情,她现在要主动一些,因为这就是显而易见的最好从陈瑄手中拿到权力的机会,之后也不可能会有比此时此刻更好的时机。 152. 第 152 章 有些伤心也是应当的…… 若从高处俯瞰,承香殿是一座工字型建筑,前后殿之间有回廊相连。 前殿分为三间,正中便是正殿,乃是平日里陈瑄接见朝臣的地方,东侧是书房,西侧是政事堂,顾名思义便就是陈瑄与臣子们讨论和处理政事的地方了。 后殿则有五间,正中是寝殿,便就是陈瑄休息的地方了,东西两边侧殿原本供给宠妃们来陪伴居住,但因为种种原因,如今是被改作他用了。 谢岑儿便就在东侧殿再次与梁熙交谈。 . 在见过了陈瑄之后,梁熙显然心事重重。 没有心事是不可能的——陈瑄现在这样情形,恐怕梁熙都已经开始在想若是陈瑄真的驾崩,应当让谁继位的事情上面了——谢岑儿非常能理解梁熙现在的心情。 她在第一次经历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是有一些六神无主的——虽然现在是绝对不会了。 这倒是要感激张贵人在每一个回目中都锲而不舍地给陈瑄捅刀子下手,否则她断然不会有这么平静应对。 . 命常秩送了茶水上来,然后屏退了宫人,谢岑儿看向了面前的梁熙,她平静开了口:“方才宣华宫的人来说,张贵人已经自缢谢罪,我还没有禀告陛下,舅舅觉得应当怎么处置为好?” 梁熙约是没想到张贵人竟然这么快就自缢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方道:“此事先暂时压下吧!这时候陛下情形还不好,若张贵人的事情处理不好,说不定……也说不好会出什么事情。” 谢岑儿点了点头,道:“舅舅与我想到一处。” 梁熙抬眼看向了她,道:“陛下方才说让政事一切照旧,臣想知道,娘娘心中可有成算?” “我自然是与陛下一个想法的,这朝中大事一切照旧什么也不必改,应当如何做就如何做。”谢岑儿也看向了梁熙,“北边该对胡人用兵就要用得彻底,南边要理清的那些老顽固们,应当动刀子就要动刀子,不必犹豫。陛下是不会希望这些事情都耽搁了。” “只是娘娘可想过……若有什么意外……?”梁熙缓缓叹了口气,“臣辅佐陛下这么多年,又经历过先帝晚年的事情,请恕臣想得太多的罪过。” “舅舅的担心我自然是能懂得的。”谢岑儿道,“无非便是一个储君。”她语气十分轻松,“若以年岁论,在北边的琅王陈耀自然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不过陛下让琅王去了北边的意思舅舅与我都十分明白,陛下是不打算让琅王继位的。” 梁熙认真地听着谢岑儿的话,没有打断她。 谢岑儿接着又道:“但让刚出生才几个时辰的小皇子去继位,那又实在太滑稽了一些,主少国疑,前面多少血泪教训便摆在那里了,当然不能重蹈覆辙。” 这话听得梁熙点了点头,面上神色都柔和了一些,他开了口,道:“正是如此。” 谢岑儿笑了一笑,她实在是太明白在这种时候应当怎样去与朝中大臣们打交道——事实上陈瑄的臣子们大多都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他们对魏朝的感情凌驾于个人喜恶之上,他们便就是想要一个安稳的魏朝,甚至在很多时候因为想要那份安稳而显得过分保守了一些。 “不过陛下的情形并没有那么坏。”谢岑儿话锋一转,又笑了笑,“陛下也会明白我们在担忧的是什么,若真的到了那一刻,陛下会留下旨意的。舅舅觉得是不是?” 梁熙再次点了头。 谢岑儿于是平静道:“所以现在要做的一切就是让所有的事情按照之前的节奏继续行进,等陛下好起来了,陛下能主持大局,便能把这些琐碎事情交给陛下去操心了。” “娘娘深明大义。”梁熙如此说道。 “不过——”谢岑儿看着梁熙,面上神色微微严肃了一些,“若在陛下还未康复时候,有人闹事,我是会真的处置他的,到时候舅舅要站在我这一边。” “这是自然。”梁熙说道,“到时候就算娘娘不开口,臣也会先动手。” “有舅舅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谢岑儿语气缓和了下来,“等会儿舅舅看过小皇子再出宫去吧!这几日康都一定热闹,舅舅也不妨与大家一起热闹一番。” 梁熙应了下来。 . 谢岑儿看了一眼梁熙,她现在觉得,梁熙或者会是比她的亲哥哥们更好的合作对象了。 梁熙在朝中有绝对的威信,并且梁熙对陈瑄更忠心。 此时此刻,梁熙的忠心就等同于她的忠心。 . 到晚间时候,陈瑄朦朦胧胧醒过来,精神比白天时候要好了一些。 他抬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在一旁谢岑儿的脑袋上碰了碰,露出了一个茫然神色,皱了皱眉头想说话,但最后只含糊哼了几声,扯到了伤处没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谢岑儿于是也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脑门,再试了试陈瑄的额温,笑了笑:“还在发热,陛下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太医开了药,陛下现在喝药了再继续睡吧!” 陈瑄眨了下眼睛在殿中环视了一圈仿佛在找什么,最后目光重新落在了谢岑儿身上,发出了十分嘶哑的声音:“没见丞相。” “天都黑了,舅舅守了陛下整整一个下午,我让舅舅回府去了。”谢岑儿说道,“陛下如今难理事,许多事情就只能让舅舅去做,陛下若有什么吩咐,明日等舅舅进宫了,再与他说吧?”一边说着,她一边从内侍于司手中接了药碗,先试了试冷热,然后一勺一勺喂给陈瑄。 陈瑄喝了两勺,被苦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想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的时候,又扯到了伤口,最后悻悻倒了回去。 “陛下这伤处说好也不好。”谢岑儿平平静静道,“说好呢,是没伤着要害,还能因为喝药皱眉头;说不好呢,是吞咽也不方便说话也不方便,陛下只能一点点吃药,急不来了。” 陈瑄老老实实把一碗药给喝了下去不挣扎了。 谢岑儿把空药碗交给于司拿走,然后再看向了陈瑄,道:“有件事情,我思来想去还是想与陛下说。” “说。”陈瑄简短地开了口。 “张贵人自缢了。”谢岑儿说,“不过……因为罪名未定,故而丧事也未发,我与舅舅商量了,此事还是先压下为好,但我觉得,陛下应当早些知道为好。” 这话听得陈瑄突然安静了下去,他伸手抚上了自己受伤的脖颈,久久没有说话。 谢岑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让常秩去把东侧殿的小皇子抱过来。 不过一会儿,奶妈便抱着小皇子跟在常秩身后进到了寝殿中。 大约是刚吃饱了,小皇子睡得香甜,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比刚出生时候要漂亮了一些。 “陛下看看小皇子?”谢岑儿示意奶妈抱着小皇子上前去,“虽然早产,但精神很好看着身体也很结实,眼睛还有一些像陛下。” 陈瑄从茫茫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看向了那小皇子,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应当赏裴婕妤,你看着赏吧!” “陛下给小皇子起个名字吧?”谢岑儿笑着说。 陈瑄小心地伸手在小皇子脸颊上碰了碰,声音沙哑道:“便叫陈粲吧,朕之前就拟了好几个名字,现在想想这个最好。” “璀璨之意么?那将来这小子一定会尤其光彩夺目了,会像陛下。”谢岑儿道。 陈瑄听着这话便笑了起来,他缓缓叹了口气,道:“幼媛后事便还是按照贵人的规制来办吧,就说她因病去世,旁的不必多说了。” 谢岑儿示意奶娘带着陈粲先退下,然后才看向了陈瑄:“是要现在发丧,还是等陛下好了?” “就趁着朕还没有改变主意。”陈瑄自嘲地笑了笑,“趁着朕现在脑子不清醒,早些办了,到时候等朕想后悔的时候为了顾忌面子,也不好再改。” “我知道了。”谢岑儿点了点头,“这会儿我便吩咐下去。” 陈瑄点了点头,疲累地闭上眼睛再不说话了。 . 宠冠后宫十年多的张贵人突然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康都。 许多人猜疑其中是否有猫腻,又有许多人把这件事情与前一天小皇子诞生联系起来,再想到之前风传的张贵人想要抚养小皇子的消息,便有那么一些人直接把这些事情附会到一起,说是张贵人因为得不到小皇子所以气死了。 这种猜测虽然荒谬,但大约是越荒谬的传闻越有人相信,竟然有不少人就真的这么认为了。 谢岫进宫来与谢岑儿闲聊的时候,便把这事情说给了她听。 “最近怎么没见陛下?政事都是舅舅在处理了。”谢岫说完了张贵人,便好奇地打听起了陈瑄,“陛下该不会是因为张贵人没了所以伤心不处理朝政了吧?” “毕竟有十多年感情。”谢岑儿随口说道,“有些伤心也是应当的。” “啧啧,还好这感情压不过权力的头脑,否则址果冻小说网 153. 第 153 章 你敢不敢? 谢岑儿看了谢岫一眼,有些好奇外面到底还有什么传言了,于是问道:“所以外面除了认为张贵人因为三皇子的原因气死,还有别的话没有?” “也还有,说是你和她争夺三皇子,所以你动了手。”谢岫眨了下眼睛看向了谢岑儿,“这说法相信的人也不少,众说纷纭,其实没有定论。” 谢岑儿点了点头,道:“猜测多也是正常的。”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谢岫好奇问道。 谢岑儿看了他一眼,平淡道:“你就随便找个流言当真吧。” 谢岫一听这话倒是也明白过来,便也不再多问,又转而去问了三皇子陈粲:“说起来,三皇子的满月会不会大办?娘亲在家里想着要送点东西进宫来,但这会儿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让我问问你。” “应当会办——不过还早呢!”谢岑儿说道,“等定下来了再说吧!” 谢岫发现了,自己进宫来问了一串问题,没有哪一个能有个确切答案的,就算他再怎么也缓过劲来,知道不能多问。 于是他便只与谢岑儿又说了说康都最近的趣事,不在提别的。 用过了午膳准备告辞时候,谢岑儿亲自送了他到甘露宫门口,笑道:“等小皇子过满月那日,让两位嫂嫂和母亲一并进宫来好了,大嫂如今在康都但深居简出总是不好。” . 谢岫答应了下来,揣着一肚子心事出了宫。 他坐上了自家牛车,想着今日从谢岑儿那边听到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又想到康都最近奇怪的流言蜚语,还有已经有十多日没出现在人前的陈瑄,心里七上八下。 宫里必须是已经出了事,是和张贵人有关? 但看起来并不像,张贵人的丧事是如常办了的,并且也和从前所有三夫人的葬礼一样高了半个规格,这死后哀荣是给到了的。 若真的要说,就只有一点比较蹊跷,那就是琅王陈耀没有回京来送张贵人一程。 不过琅王陈耀与张贵人本来也就只是记名母子的关系,没有陈瑄的旨意的确也不可能回来,这事情说是蹊跷,但也没那么让人在意。 宫里面除了张贵人的事情便就是裴婕妤生了三皇子陈粲,尽管是早产,但陈粲并没有传出体弱的流言,方才他在甘露宫与谢岑儿聊起陈粲,也是听着说陈粲的身体结实,养了十多日已经能吃能睡。 谢岫摸了摸下巴,他也不觉得陈瑄会因为多了个儿子就多日不上朝,他之前又不是没有过皇子,之前陈粲出生时候那三天的庆贺已经算是表达过了开怀吧?不至于开怀到十多天只看着儿子不上朝吧? 所以还有什么原因会导致了陈瑄不露面? 谢岫重新转换了思考方向,他想到自己妹妹谢岑儿方才的平静,还有舅舅梁熙最近也十分淡定。 就在朝臣们都有些窃窃私语时候,这两个离陈瑄最近的人却不觉得有什么事情。 那说明了什么? 两种可能,第一,陈瑄可能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突然不乐意理朝政了;第一,陈瑄可能真的发生了什么,然后把事情托付给了谢岑儿和梁熙。 谢岫倾向于是后一种。 因为他今日没有能从谢岑儿口中得到哪怕一句肯定的话语。 换了个姿势靠在了凭几上,谢岫漫不经心地从窗户看向了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陈瑄发生了什么事情是需要瞒着大家的? 不,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重要,或者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宫中的谢岑儿打算做什么? 谢岑儿与梁熙如今应当是联手了,所以才会对谢家有所保留。 放下与自己天然立场一致的娘家而去与梁熙联手,梁熙能给予她的,是谢家给不了的? 谢岫眉头微微皱了皱,谢家如今还差什么呢?谢岳在琉州,兵权在手功劳也在手,他在康都也算是陈瑄近臣,他们谢家如今并不比梁家差什么,甚至梁家的几个表哥还不如他们兄弟呢! 也不对。 谢岫坐直了身子,他想到了关键,梁家和谢家或者现在看起来已经相差无几了,但梁家有梁熙,陈瑄就是信任梁熙,陈瑄对梁熙的信任是谢家所没有的——除非现在把他们老爹谢应从土里挖出来复活了,否则这一份信任就是永远也比不上的。 想到这里,谢岫眼睛有些发直——他有点不敢想他妹妹打算做什么了。 . 承香殿后殿中,陈瑄靠在窗边的凭几上,神色恹恹地翻着面前的奏疏。 谢岑儿安静地上前来,笑着把陈瑄面前的奏疏给收拢起来,交给一旁的于司放到书案上。 “太医说了陛下要多休息,不能太劳心费神。”谢岑儿在他面前坐下了,“方才是看了什么,陛下这眉头都要皱成结了。” “梁熙太宽和了一些,你让他把那些奏疏拿回去重新批了。”陈瑄声音嘶哑中带着不满。 “舅舅毕竟是丞相,这些丞相批复太严苛,再加上陛下推掉了两次小朝会,两样加起来,还不知道朝中那些大臣们会怎么胡思乱想呢!”谢岑儿温和说道,“早上一哥进宫来与我说了外面流言,都已经开始有那些捕风捉影的话语说是我害死了张贵人,这还是把贵人的丧事如实办了的情况,若是当时压下来先不办,还不知要怎么传。” 陈瑄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烦闷地又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奏疏,他沉思了一会,拿定了主意:“你替朕把奏疏批了。” 谢岑儿平静地笑了笑,道:“陛下这是要让朝中流言蜚语比这夏天的雨还多了。” “等再过几日大朝会你也与朕一并去。”陈瑄看向了她,“云霓,你敢不敢?” 谢岑儿道:“跟着陛下又有什么不敢?” 陈瑄宽慰地点了点头,最后叹了一声,道:“这世上最令朕欣慰的事情便是,朕有可以值得信任的人,朕信任的人也敢站出来替朕做事。梁熙是这样的人,你也是这样的人。” 154. 第 154 章 做皇帝其实尤其简单 谢岑儿想起来许久之前她曾经琢磨过的那些关于帝王的信任的思索。 人的观点会随着时间改变,她自己的观点也受到了这十几次不断重生的影响而一再改变,现在她对陈瑄的了解似乎更多了一些,她能很明确地看出来陈瑄的信任是基于立场的。 在立场相同的时候,他能给予的信任便多一些。 如果在某些观点上能高度一致,那么他便会相应地给出更多的诚意来回报这一份共鸣。 陈瑄眼中的梁熙与她眼中的梁熙是不一样的。 在她看来,梁熙并非主战派,是因为梁家的势力在朝中得势,并且作为魏朝第一的世家,梁家在所有世家中的影响力巨大,所以陈瑄是非用他不可的,就算不是他也是梁家其他的人。 但在陈瑄眼中或者就不一样了,她所看到的那些对于陈瑄来说并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应当是梁熙与他之间的君臣共鸣。 梁熙或者不主张对北边用兵,或者在调兵遣将方面与陈瑄并不算契合,但在其他方面一定与陈瑄算是心意相通。 魏朝不仅仅只要面对收复河山这一件事情,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人去做,梁熙作为丞相能平稳局势,并且把内务处理得滴水不漏,陈瑄于是就信任他,就算他不怎么主张对北边用兵,也会认可他作为臣子的能力。 所以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在梁熙尚在的时候,陈瑄就会让他来帮他承担一部分朝政。 这就是陈瑄所给予的信任了。 . 她又去回想之前经历过的那十几个回目,在那些回目中,因为张贵人刺伤陈瑄的时间比现在要晚了太多,朝中韦苍兄弟还在,珠州不算稳固,朝政中的局面和现在大不同,梁熙倒是没有如这一次这样能稳坐住了丞相的位置,并且在陈瑄遇刺之后出来立刻接过了大局。 现在回想,倒是能一眼看出韦苍兄弟在从前那些回目中用过的计策,他们想要篡朝谋逆,所以先用尽了所有方法让梁熙从丞相这个关键的位置上离开,而她也正好利用了这个时机,把自己的二哥谢岫推了上去。 这些朝堂上的阴谋手段是难以评判到底是好是坏的。 毕竟每一个微小不同就能导致一个无法准确预料的变故,接着整个事情的发展都会有所不同。 故而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去反复假设也没有太多意义。 归纳并总结教训,再抬头往前看才是真谛。 所以现在她归纳总结前面所有回目中的经历并对比这个回目中已经几乎面目全非的剧情,她认为这时候的梁熙是最佳的合作对象,远远超越了谢家。 .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陈瑄,只见他已经满脸不耐烦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了。 说起来他这次伤在了脖颈上倒是比之前回目伤在腹部更受罪一些,吞咽说话的艰难恐怕不是一两个月能恢复的,而吞咽便直接影响到了吃东西,而人在生病时候,吃东西是促进恢复的一个重要手段。 现在陈瑄吞咽困难,吃东西便成了难事,于是乎,他想要快速恢复身体情况也会更艰难。 身体无法恢复,难讲之后的事情。 . 想着这些事情,她就在旁边坐了,翻开奏疏一封封看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陈瑄又睁开眼睛看她了。 “就在后头批了就是。”他说。 谢岑儿手里拿着笔,思忖了一会儿没有落笔,她看向了陈瑄:“若我批得不对呢?” “我在旁边看着,能错到哪里去?”陈瑄摆了摆手有些不以为意,“何况你舅舅在前头也拟了批复,以你资质应当不会错太远。” 谢岑儿笑了一声,道:“有陛下这话我便放手去做了。” 陈瑄只点了下头,目光又游移开了,看向了窗户外面:“天气一天天变热了,朕前儿听说裴婕妤似乎不太好?” “是不太好。”谢岑儿在一封说水患的奏疏上做了个记号,然后看向了陈瑄,“太医说是因为三皇子当日早产,还是叫她伤到了身子,如今虽然调养了,但还是难以恢复。” “女人生孩子的确便仿佛在鬼门关上绕了一圈。”陈瑄语气沉闷,“让太医尽力医治吧!” “是,我会再与太医说。”谢岑儿道。 “这本奏疏在说什么,你看了许久了。”陈瑄重新又看向了谢岑儿手中的奏疏。 谢岑儿低头看了一眼,道:“是说珩州内的月江今年发了水患,想请朝中拨钱粮去赈灾,舅舅批复是派钦差前去查看情况,若情况属实,则从临近的珞州征调粮草。” 陈瑄闭着眼睛想了想,然后又看向了谢岑儿:“你以为呢?” “先让钦差去珩州查看情况安抚灾民是应当的,另外若是今年月江发了水,恐怕天水也是不会消停,得让沿江各州做好准备,不能如去年那样突然发了水又没个准备。”谢岑儿说道,“陛下以为呢?” “可,便这么批吧!”陈瑄点了头。 谢岑儿于是便提笔在奏疏最后直接落笔写了,然后放到一旁去重新拿起了下一本。 这又是一个不算太平的夏季。 对于魏朝来说,南方的雨水又过多了一些。 有的地方在发水患,有的地方错过了夏粮收割的时节,有的地方因为夏粮征收又发生了械斗,另外北边用兵没有停下,各地征兵的事情也还在相互吵架,大大小小的事情汇集到一起,所有的事情都最终会上呈到陈瑄的案头来。 幸好有前面十几个回目打底,看着这些谢岑儿也不怎么慌忙,只分门别类又看过,然后一一做了批注。 好容易把面前这些奏疏都批复过了,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让人送去丞相府吧!”陈瑄在旁边只抬着眼皮看了一眼,然后吩咐了一旁的张淮把这些奏疏送给梁熙,然后他看向了谢岑儿,有些好奇,“你对着这些事情倒是没有太忙乱。” “内府每日里也送这么多事情,看多了早就习惯。”谢岑儿平静笑了一声,“再说了,上面原就有舅舅的批复,我不过就是再修改一番而已。” “所以——”陈瑄听着这话突然笑了一声,“所以你看,做皇帝其实尤其简单,是不是?” 155. 第 155 章 陛下在考虑储君?…… “说简单,倒是也没错。”谢岑儿放下手中的笔看向了陈瑄,“单单只做这一件事情,不考虑前因,也不去计较后果,那么所有事情都是很简单的。” 陈瑄听着这话倒是来了几分兴致,他道:“所以你认同朕的观点。” “这自然是不认同。”谢岑儿平静道,“若真的简单,那么多亡国昏君又是如何来的呢?” 陈瑄道:“朕以为亡国之时,是那国那朝已经摇摇欲坠,那昏君不过只是让亡国的速度变得快了一些,就算换上明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顶多再多一二十年苟延残喘,最后该死还是要死的。” 这话中显然还藏着别的意思,谢岑儿拿起了一遍的丝帕擦了擦手,思忖了片刻,抬眼看向了他,试探着问:“陛下在考虑储君?” 陈瑄于是笑了起来,他面上神色带着感慨,又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要考虑储君,不是么?” “陛下若安心好好休养,依着太医的意思,到秋天便能好起来了。”谢岑儿道,“陛下推掉了几次小朝会已经让朝臣们议论纷纷,若再提立储之事,后面惊动的事情便难讲了,说不定北燕那位刘阿池又要想着对我们魏朝伸手。” “道理虽然如此,但到迫不得已时候,哪里能不去想。”陈瑄再叹了口气,“朕曾经是想让陈粲长大之后来当太子的,但朕真的能等到那时候么?” “陛下悲观得似乎太过。”谢岑儿眉头皱了皱,“陛下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陈瑄靠在凭几上,面带怅然:“朕最近又在梦从前的事情,偶尔从梦中醒来,还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朕便开始惶恐未来。云霓,你会有这样的时候么?” 谢岑儿道:“我并没有过。” “朕想起来你许久之前问过朕一个问题,你问朕像不像要重新回到过去,重新活一次。”陈瑄道,“朕有时在梦中也会回到过去,可反反复复回到过去却并不能改变过去,这让朕十分恼火,若一切其实都不能重来,那么回到过去的意义是什么呢?”他顿了顿,眼中露出了审视,“意义是让朕去看自己做过的事情?然后心存悔意?” “陛下想太多了。”谢岑儿说道,“过去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若过去发生改变,现在也会随之改变,现在去改变了过去,岂不是让当下一切失去了存在的根基么?” “有理。”陈瑄自嘲地笑了笑,最后点了头,“尽管如此,朕还是会因为那些乱纷纷的梦感觉到茫然。朕自登基之后,少有那样迷茫不知应当如何的时候。梦开始混淆过去,开始迷惑现在,便会影响到将来。”他看向了谢岑儿,“将来——朕便会在想,将来会是谁坐在魏朝的龙椅之上,将来魏朝还会不会继续存在,将来的天下是谁家天下?” “将来的天下,会是陛下想看到的天下。”谢岑儿说,“是一统过的山河,是百姓富足,是一切繁荣锦绣让人称颂的盛世。” “与你说这些,倒是让朕感觉到了一些轻松。”陈瑄闭了闭眼睛,“朕应当至少能史书留名,至少能算是一位开拓疆土的明君。” “这自然能算。”谢岑儿肯定说道。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张淮带着太医一并进来,给陈瑄换药并送来了汤药,两人便没有再说下去。 . 等到陈瑄歇下之后,谢岑儿便直接往承香殿的东侧殿去。 她先去看了三皇子陈粲的情形,然后一边听着常秩说后宫中的事情,一边简单地用了些晚膳。 “裴婕妤的情形实在太坏。”常秩说道,“而且天气越来越热,用太多冰块又怕太潮,可不用冰块那屋子里面闷热得让人晕过去,奴婢还是让人备了冰块,哪怕是隔着远一些放,能凉爽一些也是好的。” 谢岑儿道:“陛下说叫太医尽力医治,你明日也嘱咐太医,尽量等三皇子过了满月之后吧……否则……” 常秩明白了谢岑儿的意思,便应下来,接着又道:“婕妤还是想见娘娘,奴婢与婕妤说了娘娘最近忙碌,娘娘要去看她么?” “便明日早上去吧!”谢岑儿略想了想最近她已经排好的要做的事情,也只有明日早上有短暂的空闲,想到这里她不由地觉得有些疲累了,自从陈瑄出事,她基本从甘露宫搬到了承香殿来,前朝后宫的事情堆积在一起,她许久没有好好休息。 “奴婢记下了。”常秩说道。 “今晚没别的事情,就早些休息吧!”谢岑儿索性起了身,让人把面前的膳桌都撤下去,“时间也不早了。” 常秩再应下来。 . 第二天早上起来,谢岑儿先与太医一道去看过陈瑄的情形,亲眼看着太医给陈瑄换药又用了一大碗苦药汁,然后便带着太医往绛英宫去。 陈瑄听闻她要往绛英宫去看裴嬛,便让于司与她一并过去。 “她自从生下皇子之后朕还没去看过他,便让于司带着赏赐过去,给她安安心。”陈瑄如此说道,“让她多想想自己的孩儿吧!” 这话听得谢岑儿心中有些别扭,但也没好多反驳,便还是应了下来。 一行人到了绛英宫,便看到了躺在床榻上尚不能起身的裴嬛。 自她生产开始,已经眼看着过了大半个月,她的面色比之前更差了,蜡黄脸色,双颊凹陷,说话时候有气无力。 裴嬛身体虚弱,绛英宫不敢开窗,既怕风吹着了,又怕暑气扑进来,于是便只好门窗都紧闭,这么一来殿中味道便十分难以形容。 为了能让味道能消减一些,宫人们便问过太医之后,用了熏香来让屋子里面味道能好闻一些。 可熏香与苦药味道交融,扑面而来却又带着一股闷热潮湿的腥,只让人感觉多站一会都要直接晕过去。 谢岑儿才在殿中站定了便已经感觉胸中翻腾要呕出来。 一旁玉茉捧着熏香上前来,低声道:“娘娘闻一闻熏香便好了。” 谢岑儿强忍下来,然后直接朝着裴嬛走了过去。 裴嬛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等到她走到跟前来时候,强撑着坐直了,两行眼泪便顺着脸颊滑下来。 “娘娘……妾身还未谢过娘娘当日照拂。”她声音柔弱,“当日若不是娘娘,妾身不能活到今日。” “那今后更要好好活下去才能对得起我当日的照拂。”谢岑儿看着她的神色,一时间也不再去注意这殿中难闻的味道了,“为了你的皇子,为了你自己,自然要好好活下去。” “妾身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但妾身知道……小皇子托付给娘娘是没有错的。当日妾身便那么想,现在妾身也是这么想,妾身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裴嬛说,“所幸张贵人已经没了性命,娘娘也没有后顾之忧,妾身也可以放心了。”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一时间不知应当说什么。 裴嬛又道:“妾身出身并不好,对小皇子来说,妾身没了比活着更好,妾身只想把小皇子托付给娘娘,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自然不会。”谢岑儿叹了口气,“可你活着,将来多个人疼他难道不好?” “娘娘能照拂他,妾身便心满意足,也不去想其他了。”裴嬛说,“妾身还未进宫时候便知道宫中的情形,当日丞相让妾身进宫的时候,妾身便知道妾身应当做的是什么。妾身能有个孩子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不敢再去奢望更多。” “罢了……罢了。”谢岑儿摆了摆手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你不要想那么多,小皇子满月宴在即,陛下也让我给你带了赏赐,你便安心养身子吧!” 156. 第 156 章 但朕不认为你心里真的…… 转身出了内殿,一直留在绛英宫的太医追着谢岑儿身后出来了。 谢岑儿听着脚步声回头见是太医,心中便知道他必定是要说现在裴嬛的情形,于是她便停下脚步等着这太医开口。 太医果然便说起了裴嬛的病情,又拿出了脉案让谢岑儿一一看过,最后说了如今用药的情形,还有裴嬛后续可能的情形。 “至少等到三皇子的满月宴之后。”谢岑儿往内殿方向看了看,忽然觉得自己如今也是冷情了,“你劝她多为自己孩儿想想,就算托付给我了,可总不能让孩儿带着个克母的名头吧?” 太医听着这话也只好应下来,道:“臣会再劝婕妤娘娘。” “你也多劝她。”谢岑儿看向了跟着一起出来的玉茉,“让她多多放宽心。” 玉茉也应了下来。 谢岑儿于是便也不再多在绛英宫多留。 . 回甘露宫先处置了内府送来的那些积压下来的事情,快到午膳时候,谢岑儿正打算往承香殿去,忽然便见着常秩匆匆从外面进来了。 “怎么了,有急事?”谢岑儿问。 常秩快步走到她跟前来,压低了声音:“张淮手下有个小内侍偷偷出了宫。” 谢岑儿微微皱了眉,看向了常秩:“出宫找谁?” “瞧着是往安王的府邸去了。”常秩说道,“奴婢让人跟着了,不过这会儿还没回来。” “是有证据的?有多人目击?”谢岑儿眉头没有舒展,陈瑄的情形如今是由她和梁熙一并压下的,安王陈璎虽然是陈瑄的亲兄弟……陈瑄对自己兄弟看似器重但实际上却忌惮,张淮这行为绝不可能是陈瑄的授意。 所以这张淮又动了什么心思? “都有,奴婢现在叫他们回来么?”常秩忙回答。 “让他们这会儿去承香殿候着。”谢岑儿垂着眼睑已经有了决断。 从前陈瑄要用张淮是陈瑄的事情,他是能容得下这种心思过于活络的内侍,但她却容不下。 容不下就不必容。 她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走,语气淡漠下来:“现在也是要与陛下一道用午膳的时候了。” . 已经入了夏,康都炎热起来。 从甘露宫一路到了承香殿,尽管是走的回廊,但还是让人感觉到烈日炙烤。 进到承香殿中,冰块的凉意扑面而来。 谢岑儿先去东侧殿换了一身轻便些的衣裳又重新整理了发鬓,然后才往正殿去见陈瑄。 行过礼在一旁坐下,她看了一眼在陈瑄身侧伺候的张淮,平静开了口:“今日有件事情倒是要让陛下处理了。” 靠在凭几上的陈瑄闻言看向了她,语气也是淡淡:“宫中的事情你看着处置了就是。” “那我便要把陛下身边的张淮直接发配去内狱了。”谢岑儿一边说着,一边让常秩把今日目击了张淮行为的那些内侍都带到殿中来,“自从陛下遭了意外,为了稳定朝局,内侍不再许私自出入宫室,也不许与外人传递消息。张淮今日让人往安王府传递消息——”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陈瑄身上,“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吧?” 陈瑄扶着凭几坐直了,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低着头的张淮,又重新看向了谢岑儿:“证据?” “殿中这些内侍都是人证。”谢岑儿语气仍然平静,“去安王府送口信的内侍也已经正押送回来,陛下稍后便能见到。” 陈瑄再次回头看向了张淮,还没等他看得明白,便见张淮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你身为陛下身边的大内侍,原本更应该知道此时此刻的朝局,陛下的情形就是不能叫旁人知晓的,而你却让人往安王府传口信,是何居心?是否与宗室勾结,已经想要谋取大魏的帝位?”谢岑儿不紧不慢一句句问了起来,“是否想着从龙之功,或者想立个傀儡皇帝上来,你等阉人又可以如前朝那样祸乱朝纲?” 张淮听着这一声声质问,却抬头看向了谢岑儿,道:“奴婢是为了大魏,反而娘娘才是私心过重,与丞相勾结,意图控制陛下!” 谢岑儿面色半点不动,只看向了陈瑄:“陛下以为是否应当把此人投入内狱?” 陈瑄看了张淮许久,神色莫测,却没有立刻回答谢岑儿的问题。 张淮膝行几步一头磕在了陈瑄面前,声声悲戚:“陛下!安王殿下是陛下的亲兄弟,当初陛下便是与安王殿下一道稳固了这魏朝江山!这世上不会有比安王殿下更忠心之人!贵嫔与丞相只算计着各自利益,不把陛下和魏朝放在心上,试图想要控制陛下,把持朝政啊!陛下,您虽然伤重,却也远没有到需要把朝政托付他人的程度!就算托付,贵嫔与丞相……” “杀了吧。”陈瑄语气平平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对着两旁内侍打了个手势,便有人直接上来堵了张淮的嘴拖了下去。 “那内侍进了安王府么?”他转而看向了谢岑儿,“你传旨让安王进宫来。” 陈瑄这样的态度,倒是让谢岑儿略微觉得有一些意外——尽管陈瑄对安王陈璎的确是提防,但在过去的十几个回目中,他在遭遇过张贵人那一刀之后对安王的态度是算得上和善的,大多时候是把朝政之事托付给了他。 这应当也还是张贵人动手太早,梁熙如今还在朝中的缘故。 想着这些事情,谢岑儿口中应下了陈瑄的吩咐,只让人去宣安王陈璎进宫。 “宗室庸碌,陈璎目光尤其短浅,是不可用的。”陈瑄沉吟许久之后看向了谢岑儿,“你要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时候,不要想着宗室。若他们能用,当日魏朝就不会如丧家之犬一样逃到康都来。” “我记下了。”谢岑儿道。 “朕真希望现在立刻就江山一统。”陈瑄自嘲笑了一声,重新靠在了凭几上,“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 “陛下身体养好之后,便能见到江山一统。”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但朕不认为你心里真的这么想。”陈瑄看向了她,“否则你为什么会让张淮的人出了宫?如今这内宫就在你 157. 第 157 章 让谢岫领六军 谢岑儿看着陈瑄,心中平静异常。 此时此刻坐在上首的他,面色依然是苍白的,他脖颈上的丝布还紧紧缠着,她甚至还能闻到伤口尚未愈合时候特有的混合着药的酸苦味道。 比起前面十几个回目中在腹部的伤,这次伤在脖颈上,是着实让他失了元气。 若张贵人用力再狠一些,又或者她抓到的不是象牙刀而是结结实实的金属利器,那么陈瑄早就血溅当场死得透透的。 如今他每日用的只是药汁和各种不用太用力就能吞下去的糊糊,说话时候声音含糊,最后的倔强坚持大概就是不卧床而是要起身坐起来。 他面上看着平静,但心中应当不知已经翻过了多少惊涛骇浪。 他看似不在乎生死,可到了真正要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他也露出了惊慌。 只是皇帝的惊慌永远会落在旁人身上,他手中执掌生杀大权,他可以用属于皇帝的权力除掉让他心惊的所有存在,让自己恢复平静,让自己感觉到安全。 如果她还是只是第一个回目中的她,是会为他方才的诛心之语慌乱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十几个回目过去,就说陈瑄遇刺都遇刺了十几次,她心态平稳,因为她实在是了解陈瑄。 . 她拿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然后才再次看向了他。 “陛下这话说得诛心。”她语气淡淡,“若是我放任,便就让张淮得手叫安王真的带着兵马进宫来,到时候直接谋逆的罪名扣上去,再攀扯一下丞相,陛下这朝廷立刻死伤过半,我再借着此事把北边的大将军调回来——”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陛下当年夺皇位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不是么?” 陈瑄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朝内朝外,只有我真心希望陛下你活着。”她继续说道,“宗室么,若是他们知道陛下遇刺,心里想的就是要从宗室中推选出合适的人选来继位了,之前是有成例,先帝就是作为宗亲登上的皇位。安王膝下子女无数,安王当然会很乐意自己的儿子登基了,我听说陛下之前提起想过继宗室子的时候,安王便提起过想让自己的儿子过继不是么?安王那时候说,他与陛下是亲兄弟。” 说到这里,谢岑儿看着陈瑄的眼睛,停顿了一秒才继续说下去:“在民间门,小富之家若家主离世之前没留下过遗嘱,都会惹得亲子反目;现在摆在安王面前的可是魏朝的皇位——安王是圣人么?他不是。就算他真的是圣人,他膝下的子女不是,宗室里面其他蠢蠢欲动的人也不是!他们若知道陛下如今是这样,就只会盼着陛下早点死了。” 陈瑄闭了闭眼睛,道:“宗室愚昧。” “愚昧且贪婪。”谢岑儿笑了一声,“正因如此,他们看不到天下大势,看得到的就只是眼前这一点点蝇头小利。陛下这么多年压制宗室,宗室对陛下心中有恨有埋怨,知道陛下出事,他们会落井下石。”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又道,“但尽管如此,可却也不能没有宗室,宗室就是魏朝的根基,魏朝可以没有那些大臣,却不能没有宗室,陛下认为他们愚昧,却也不会把他们真的赶尽杀绝,毕竟同族同宗。” “是,同族同宗。”陈瑄语气已经软和了下来。 “说完宗室,再说大臣。”谢岑儿接着又说道,“别的不说,就说当年韦榷篡朝未遂,再说那年韦氏欲与太子一并起事,这魏朝的大臣们中有反骨的可不是少数,他们如今低着头给魏朝效力不过是因为陛下年富力强,他们不敢如韦氏一般行事;可若是他们知道陛下如今情形呢?越是有能力的臣子,越敢放手一搏。窃国者侯的道理,每个大臣们都清楚明白。” 陈瑄眼见面色又沉了下去,他看了谢岑儿一眼,眉头是紧皱的。 “故而,若陛下的情形让他们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会立刻为了他们的将来打算,权衡利弊,那就是盼着陛下赶紧驾崩了为好。”谢岑儿说道,“而只有我,希望陛下活着。陛下活着,我是贵嫔,而陛下驾崩了——我还能是什么?是先皇后宫之一,当初先帝的妃嫔们是如何在后宫中了此残生的,我看在眼里,任她当初有多得宠,到本朝也只能蜗居在一个偏僻的宫室中,哪里也不能去了。” 说着谢岑儿无限惆怅叹了一声,道:“女人便是这样了,身为女人,我希望陛下长长久久活着。” 陈瑄看了她许久,最后轻叹着重新靠在了凭几上:“是,的确如此。” . 这时,于司从外面快步进来了,他低声道:“陛下,安王在殿外等候。” 陈瑄闭了闭眼睛,然后看向了谢岑儿:“你去处置吧!既然你希望朕长长久久活下去,那么你一定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妥当。” “那就盼着陛下没有秋后算账的那天了。”谢岑儿站起身来,与于司一道往正殿走去。 . 承香殿外,安王陈璎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地朝着殿内探望。 他没有看到张淮,心中开始不安。 陈瑄这么久没有露面,朝内外已经议论纷纷,有人猜测是梁熙把持朝政,有人猜测是宫里的贵嫔使了手段,甚至有人猜测张贵人之死是宫中谢贵嫔下手,各种风言风语,但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从张淮那里得到了陈瑄被张贵人刺伤并且到现在还没有痊愈的消息时候是信了的,因为有这一条在前面,所有的反常就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他没想到,才刚得到了张淮的消息,他就被宣进宫。 这让他又开始怀疑张淮的消息到底是真还是假了。 若是真的……现在陈瑄让他进宫是要做什么?是要托孤?还是要他的命? 若是假的——陈璎一时间门倒是有点希望是假的,若是假的他也就是平平常常进宫面圣,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陈瑄压制宗亲多年,要是他真的有个好歹了,这种时机让宗亲进宫,那多半不是托孤而是要他的命,托孤根本轮不到宗亲。 但——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陈瑄就突然觉得宗亲更可靠,陈璎又存着几分侥幸想着。 要是真的是托孤,那他将来就是摄政王,最起码是个摄政王——无论是在北边的陈耀登基,还是刚出生的那个三皇子陈粲登基,他这皇叔摄政王都能大权在握。 . 正想得出神,他见内侍于司从里面出来,在他面前站定了恭敬道:“殿下,请进殿。” 陈璎收回思绪,跟在于司身后就往殿内走,一面走一面随口问:“说起来今日怎么没见着张淮,他没在陛下身边伺候么?” “张淮犯了事,已经拖出去斩了。”于司平静地说着令人心惊的话。 陈璎一愣,脚步也停下了。 “犯事?犯了什么事?”他问。 于司也停下脚步,笑着回答了:“这奴婢便不知道了,奴婢只知道陛下发了火,就把张淮拖出去斩了。应当是犯了大错。” 陈璎心头浮上一些不祥,他往殿中看了一眼,可这承香殿中昏暗又深阔,帷幔重重,什么都看不清楚。 “殿下,娘娘在里面等着殿下,别耽误了。”于司柔声催促了。 陈璎抬腿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过神来:“娘娘?哪个娘娘?” “自然是贵嫔娘娘。”于司说道,“殿下快些吧!” “不是陛下要见我?”陈璎再次停下了脚步,面上露出警觉,“为什么是贵嫔?” “殿下不见贵嫔吗?”于司问。 陈璎再往殿中看了一眼,心里七上八下有些拿不准了:张淮死了,现在又变成了贵嫔见他,陈瑄真的出了事? 他现在进去,谢贵嫔会对他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又平静了——谢贵嫔一介女人能做什么?她不过是个后宫妇人而已。她手中就算有权力也受制于陈瑄,只要陈瑄不开口,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定了定心神,看向了于司,道:“自然是要见的,那便走吧!” 说着,他就朝着殿内继续走去。 . 正殿中,谢岑儿在陈瑄平日常坐的首位旁站立着。 陈瑄喜好奢靡,这殿中陈设也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布置的,有一重重的帷幔,有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香味,还有高大的烛台。 从她所站的地方往下看,可以看得清楚两旁列位上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但当她坐在列位之中的时候抬头,却未必能看得清楚上首的他。 帝王与臣子,便是如此。 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便看到于司带着陈璎穿过一层一层帷幔,走到了跟前来。 陈璎没有对她行礼,他的眼中带着质疑和审视,他环视了周围,然后站直了身子朝着她开了口:“陛下何在?我奉陛下宣召进宫,为何是贵嫔站在此处?” “我自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站在此处。”谢岑儿淡淡开口,“安王殿下与宫中内侍勾结的事情,陛下已经知晓,并十分生气,故而命我处置。” 陈璎一听这话,眼睛瞪大了:“处置?你有什么权力处置我?没有陛下手谕,就凭着你空口一句话,要处置我?我可是魏朝的安王,是陛下的亲弟弟,你又是什么东西?” 谢岑儿不紧不慢道:“今晨,内侍张淮差人到你府上造谣陛下重伤之事,接着你便立刻叫了宗亲商议,陛下知晓此事,生气之极。” 陈璎上前一步,却道:“陛下已经有大半月不理朝政,朝中议论颇多,张淮所说到底是造谣还是事实,贵嫔所说陛下旨意是真还是假,这都说不定呢!我要见陛下!”一边说着,他一边就朝着内殿走去。 谢岑儿朝着左右比了个手势,两旁侍卫涌上来直接把陈璎给架住了。 陈璎也曾带兵打仗,他抱起面前的侍卫甩开到旁边人身上,又机敏地伸手抽出了侍卫腰间门佩刀,横在了身前。 “看来外面传言你这妇乱宫闱是真的了,我今日便替皇兄解决了你,再迎皇兄临朝!”陈璎口中嚷着,转了方向朝着谢岑儿冲过来。 谢岑儿没有后退,她几乎冷漠地看着两旁侍卫拿着长戟上前来直接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陈璎却想后退了——他一回身,便见又有侍卫逼上前来。 这是要他死? 他再看向了谢岑儿,捏紧了手中的佩刀。 “贵嫔要杀我?”他问。 “是陛下要杀你或者是我要杀你,又有什么分别呢?”谢岑儿淡漠说道,“不过就是今日安王必死而已,不仅得死,还得死到宗亲都明白,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情?若有异心,就连陛下的亲弟弟也难逃一死,如此而已。” 陈璎忽然感觉到心凉了,他此时此刻便不觉得是这谢岑儿要他的命。 谢岑儿不过是个女人,她能做什么呢?她敢做什么呢? 她今日在这里说了这么多,便就是陈瑄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手一松,佩刀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我要见陛下。”他再看向了谢岑儿,“就算要死,要杀鸡儆猴,我也要见陛下一眼,死得明明白白!” 谢岑儿看着陈璎,却想起来在之前回目中,她也曾经有过几次是与陈璎合谋过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局势不同了,所谓政治便也是利益之合谋,能为敌能为友,能亲密无间门也能兵刀相见。 “非是我不让你见陛下,而是陛下不想见你。”谢岑儿如此说道,“陛下知道你与张淮勾结之后,便不想见你,更容不得你在宫外与宗亲有来往,故而才宣你进宫。” “那么——”陈璎盯紧了谢岑儿,“张淮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你认为是真便是真,我说是假就是假。”谢岑儿说道,“在过两日,就是大朝会,陛下就会在大朝会上露面,所以你觉得呢?” 陈璎心沉到底了,他也有了答案。 “你若谋魏朝,你与谢家将来都不得好死!”陈璎如此说道,“你们会遗臭万年,永远被人唾骂!” . 陈瑄在内殿安静地听着正殿中陈璎与谢岑儿的对话。 他闭着眼睛,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他伸手去摸自己脖颈上的丝布,伤口深处的疼痛没有减退,他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真的到了要死的时候,他心中便全是不想死。 他不想把朝政托付给任何一个人。 他恨不得把所有可能谋朝篡位的人统统杀了,他永远坐在龙椅上,千秋万代。 可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只是这样的思绪一旦冒了头便止不住,他今日杀了陈璎,明日就会想杀梁熙,后日就会要让卢衡回康都来受死。 他要留下只能完全依附自己的臣子和宗室,没有人敢从他手中抢夺权力。 往后靠在软垫上,他垂下了眼眸。 人总归要死的。 眼睛一闭,这世上所有事情与他就再无关系。 魏朝,他为之辛劳谋划到如今,终于要一统山河重回晶城了,他要让这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吗? 他真的舍得吗? 这江山社稷——他不舍得啊! 罢了。 他睁开眼睛看向了面前的内侍:“你与贵嫔说,就把安王贬为庶人关在府中,终身不得出府吧!” 内侍应了一声,快步往正殿走去了。 . 正殿中,谢岑儿正要让人把毒酒白绫匕首送上来时候,便见内殿有内侍出来。 内侍上前来,先与谢岑儿行了礼,然后说了陈瑄的口谕。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也足以让陈璎听得清楚。 陈璎颓然跌坐在了地上,两行浊泪滚落,他抬眼看向了谢岑儿,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此时此刻又失去了诉说的。 “那便依着陛下的意思。”谢岑儿也看向了陈璎,“殿下不谢恩吗?” 陈璎重重在地上磕下了头。 有一些事情他开始明白了——他笃定陈瑄一定出了事,张淮所说一定是真,但陈瑄却没有糊涂,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为他的继承人扫清道路。 无论是陈耀还是宫中那个才出生的三皇子。 他可以等。 等到新皇登基,给宗亲施恩,到那时候才是他来大施拳脚的时候。 “谢恩……庶人陈璎谢主隆恩。”他看着光可鉴人的地板,照出了自己扭曲又狰狞的样子,仿佛鬼魅,并不像人。 . 陈璎被押送出宫。 谢岑儿重新回到了陈瑄跟前。 “朕刚才已经去旨让陈耀回康都。”陈瑄靠在软垫上,目光冷漠地看向了谢岑儿,“朕方才想了许多,现在已经不是当初,朕会让陈耀进宫,并立他为储,你不得有异议。” “那就请人护送琅王回宫。”谢岑儿道,“这一路上不能有差池。” “朕……命大将军送他回康都。”陈瑄疲累地闭了闭眼睛,“朕不想太亏待你,你可以提一个要求。” “从琅州回康都就算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但今日安王之事出了之后,必定会让人对宫中刺探便多,我想换掉现在统领六军的袁亚,他实在太无用了一些。”谢岑儿说,“此职位非同小可,可以让丞相兼领,如此便能稳住康都局势。” “你不为你自己?”陈瑄看向她,“朕可以立你为后,到时候你有嫡母之实。” “若陛下去了,我是皇后是嫡母又如何呢?”谢岑儿平静地反问,“陛下对我才是最重要的,陛下活着一日,我就算只是贵嫔,也比做新帝的嫡母要过得好。” 陈瑄沉默了许久,最后开了口:“让谢岫领六军。” 158. 第 158 章 舅舅想听我说一说那三…… 宫中—举一动,朝中大臣世族世家都密切关注着。 安王被废为庶人,谢岫年纪轻轻掌了六军,又有旨意让北边的琅王回康都来,再加上最近宫中陈瑄许久没有露面,朝政是由梁熙在打理。 原本便猜测纷纭的局势变得让人感觉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梁熙听着长史说了这些事情,沉吟了之后让人备马往宫中去。 这件事情短短一个早上几乎是同时发生,宫里面必定是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了——他有些担心陈瑄现在是不是安好。 —路顺畅进了宫,在承香殿外等候了片刻,便见内侍于司出来迎接。 不是陈瑄身边如今得用的内侍张淮,梁熙多看了于司两眼,委婉地开口笑了笑:“陛下今日情形可好些了?” “太医方才来换了药,具体是什么情形奴婢也不知,娘娘和陛下都在里面,相爷—会儿问便是了。”于司如此回答着。 梁熙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 进去了内殿,梁熙看到陈瑄独自一人正靠在凭几上拿着—碗药汁—勺—勺慢慢地饮着,他上前行了礼,然后听到陈瑄声音低沉地让他起身。 “坐吧,丞相可用过午膳?”陈瑄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自嘲,“若是没用,便出去让人给你备一桌,不要在朕面前用午膳了。” “陛下怎么还不能如常人一般用膳?”梁熙皱着眉头问。 “伤的不是位置,太医说里面还没有长好。”陈瑄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药,“朕也觉得没好,吃东西会呛到,喝水喝粥倒是还能舒坦一些。就怪这位置不太好一一但也算好,再歪—点,朕可能早半个月就驾崩了。”他说着这些话时候伴着一声嘶哑的笑,顿了顿,他又看向了梁熙,“丞相这会儿进宫可有什么急事?” “陛下今日早上连下道旨意,臣实在是放心不下。”梁熙踟蹰了一会儿才开了口,“陛下,眼下您的情形也没有……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如初……实在不必、这样倒是让人心都乱了。” “早上时候张淮偷偷与陈璎送信,说了朕受伤之事。”陈瑄缓缓说道,“陈璎便立刻与宗室联系,朕一—朕原本是想杀了他,杀鸡儆猴,可顾念了朕与他也是亲兄弟,故而最后只废他为庶人,永远不得出府。”他说完这句话时候微微叹了—声,“朕也以为朕应当会好起来的,可朕却发现,朕不得不为今后做—番准备,最坏的准备。到时候你们不至于手忙脚乱,魏朝也不至于突然茫然无措。这些准备用不上当然是最好,朕也不希望会在这种时候仓促用上。” 梁熙听着这话,沉沉叹了口气,道:“臣明白陛下意思,只是臣以为,应当隐秘行事。” “这种事情也不必隐蔽,他们想猜测便让他们猜。”陈瑄道,“朕也正好看看,哪些人家心思活络了,哪些人家已经忠心不再。” 这话听得梁熙心惊,他迟疑着看了陈瑄一眼,许多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看着陈瑄用完了那—碗药汁,梁熙看着有太医进来请陈瑄休息,于是他便也站起来行礼告辞。 目送了陈瑄往寝殿方向缓缓走过去,梁熙满腹心思推到了承香殿外,然后看到谢岑儿便就在廊下看着远处。 “舅舅。”谢岑儿听着身后动静转了身,便对着他笑了笑,“舅舅用过午膳没有?” “臣回府去用便行了,在宫中反而麻烦了些。”梁熙说道。 “我送舅舅到宫门口吧!”谢岑儿也没勉强,只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不必跟上,“舅舅进宫是为了早上那道旨意,舅舅想听我说一说那道旨意吗?” 梁熙着意多看了她—眼,犹豫了—会儿还是点头:“臣愿闻其详。” “舅舅不是外人,陛下向来信任陛下,有些话我也只敢与舅舅说。”谢岑儿与梁熙—前—后朝着宫门口的方向走,午后,两人的影子只有人的—半,“陛下的伤情在我看来并非是好不了的,我认为虽然伤口在脖颈上,脖颈上血管多脉络多的确难以恢复,但当时既然能活下来,那么便是阎王爷不打算收了陛下走。” “臣也这么认为。”梁熙回头看了一眼承香殿,同意了谢岑儿的观点,“只是陛下似乎不这么认为。” “毕竟伤在陛下身上,伤口恢复太慢,陛下自己感觉得到疼痛,而我们只是旁人,无法感同身受。”谢岑儿平平静静地说,“陛下很难不去多想,近来陛下睡得也不太安稳,有—些小小的事情便会琢磨出无数诡计,我不知如何劝陛下。” 梁熙看了谢岑儿—眼,道:“你至少可以劝陛下不要对安王动手。” “与身首异处相比,安王现在的结局已经是极好了。”谢岑儿淡淡道,“舅舅与陛下多年君臣,难道还不了解陛下的性子?” 梁熙沉默了—会,没有反驳。 “袁亚统领六军,宫中里里外外都归他统帅,竟然连—个张淮也看不住。”谢岑儿接着说道,“我便与陛下说,在这样时候,应当在六军统帅位置上换上更可靠懂事的人。我原本是想让舅舅兼领了此差,但陛下……”她摇了摇头,自嘲笑了一笑,“或者对新君来说是好处吧。” 梁熙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谢岑儿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才道:“谢家也是世家,新君只会拉拢。” “可新君也是要先立威的。”谢岑儿看了梁熙一眼,“陛下显而易见会让新君给宗亲施恩,若恩典给了宗亲,那么。”她嘴角翘了一下,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陛下想得深远,毕竟琅王天真,谢家梁家不是他能掌控的,那么便用来立威更好,还能震慑了其他的世家。” 梁熙脚步顿了顿,他再次回头看向了承香殿,过了片刻才开口:“臣真盼着陛下能早些痊愈了。” “我也盼着陛下能再活一十年,至少把这九州一统。”谢岑儿看着前面的宫门,停下了脚步,“舅舅,我便不再往前走了。” 159. 第 159 章 奈何两个长大的儿子都…… 有这么一件事情,经历过十七次重生的谢岑儿非常确定,那就是二皇子陈耀从来没有登上过皇位。 前面十七个回目中,要么陈麟继位要么陈粲继位或者她自己夺位甚至谢岫来当皇帝,陈耀是从来都没有碰过皇位哪怕一次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陈耀性格天真,而是在陈瑄遇刺这样的紧急事件之后,皇位继承就变成了各方势力的博弈。 假如陈麟还活着,那当然正好,太子登基应当应分,没人会有异议。 但现在陈麟不在了,那么且来看陈耀登基和陈粲登基的区别: . 如果是陈耀登基,陈耀已经过了十五岁,算是一个成年人,他不需要摄政王也不需要什么摄政大臣辅政太后,那么陈瑄要为他打算的就是,给他制造条件,让他能够在登基之初坐稳皇位,让大局稳定。那么最简单直接有威慑力的方式,那就扶起宗亲,打压世族,最好是杀一两个世家大族出来的大臣,让大家都看得到他作为新帝的铁腕手段。 一拉一打,这是最简单也最好操作的平衡,也是以陈耀目前的资质最容易做到的事情。 但世家会愿意被打吗?世家会愿意宗亲重新站起来吗? 当然不愿意。 所以只要觉察出陈耀可能有登基的苗头,世家就会立刻想办法把他拦在皇位以外,让他永远没有机会触碰到皇位。 . 那么剩下的也就是陈粲。 陈粲虽然还是襁褓中的小儿,但却是对各方势力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 第一,如若是陈粲来继位,那么朝中就需要有摄政大臣,后宫必须会有辅政太后,陈瑄必定会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在摄政大臣中分别择世家和宗亲,就只看这一点,便能看出这背后立刻能达到的利益共和,没有哪一方是会处于被打的角色中。 第二,对现行的政策来说,陈粲继位意味着之后至少十年,所有政策都会延续陈瑄目前的制定延续下去,不会有任何变动,也不可能有什么变动,这或者是最高位上的皇帝不想看到的,但却是各处世家愿意看到的。 综合这两点,陈粲就是比陈耀更合适的继承者了。 也所以,在前面十七个回目中,陈粲可能会继位,但陈耀从来都没有摸到过皇位。 . 这一次陈瑄让陈耀回康都来,在谢岑儿看来也是无用的,陈耀根本不可能回来——前面十七个回目中,陈耀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康都,他都没有机会,何况这次他在十万八千里外? 方才梁熙与陈瑄对谈时候她就在外面倾听,不得不说梁熙的确是忠心于陈瑄的臣子,他问陈瑄为何不低调行事时候,是真的在为陈瑄着想,也真的在为魏朝的继承人着想。 唯有能低调回到康都,回到这皇宫来,才能有机会拿到旨意成为太子。 但陈瑄并不这么想——他应当也知道世家不会选择陈耀,他会尽可能快尽可能高调地给予陈耀一个名分,这样一来到时候他再留下旨意,世家若有不臣之心,陈耀甚至可以借着机会就对世家下手。 设想一下到时候可能会有的情形,先赦免安王,把宫中的她先诛灭,再让安王去对付梁熙和谢家兄弟,然后施恩大将军卢衡,只要足够果断和应变,不出半个月就能平定康都局势。 谢岑儿很理解陈瑄的做法,但陈耀毕竟不是他。 陈瑄这辈子聪明算计杀伐决断,奈何两个长大的儿子都不像他,不得不说也是遗憾极了。 她回到承香殿内,去东侧殿逗了会儿陈粲,然后让常秩把内府送来的事情搬过来,慢慢批复了起来。 . 康都的夏风中总带着十二分的燥热和黏腻,这或者是因为在天水边,又在红绫河畔。 梁熙骑在马上,在树荫底下慢慢地朝着自己的相府走去。 道路两旁的重阳木高大,树上有知了喳喳不停。 他拍了拍越走越慢的马儿,心里在琢磨着谢岑儿送他出宫时候说的那些话。 他心中矛盾。 只是当然——他也还是希望陈瑄能长命百岁。 但如果就是老天不愿意垂怜…… 他伸手用马鞭抽开了垂到自己发冠上的树枝,面色也淡漠了起来。 若就在此时此刻需要给魏朝找个继承人,他也就不得不考虑到梁家——他的确是魏朝的丞相不假,但他也是梁家的一家之主,梁家几百口人都还指望着他,他不可能只为了自己的忠心,弃整个梁家于不顾。 或者再说得凉薄一些,这世上改朝换代的事情常有,但世家却绵绵不绝。 心里想着这些乱糟糟的事情,马儿已经走到了丞相府外。 梁熙收起了这些心思,勒马停下,然后下马往府中走去。 . 珠州,一场大雨正滂沱而下。 卢衡与卢雪卢雨兄弟两人一起在书房中说起如何往西边用兵的事情。 “最近朝中似乎有变,用兵之事暂且缓缓。”卢雪开口说道,“防着若有意外,说不定还要先回康都。” 卢衡诧异地看了一眼自己小儿子,问:“你有什么小道消息?” 卢雨也看了过去:“我听说陛下出事了,从康都传回来的消息众说纷纭,但从奏疏回复上面来看,又觉得一切如常。” “正如大哥所说,如今康都的消息众说纷纭也没个确切的。”卢雪说,“只是我的直觉,从前康都可没有这么多杂七杂八各种说辞都有的纷乱,这说明康都的确出了事情,只是现在没人说出个究竟罢了。” “若要回康都……”卢雨眉头皱了皱,“那就说明真的出了大事啊!” 三人正说着,从外面冒雨跑进来一个小官,他手中举着圣旨,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厅中:“大将军,两位卢大人,陛下圣旨,命大将军往琅州,带着琅王一并回康都。” 卢衡眉头一皱,他从这小官手中拿了圣旨一目十行看过了,谨慎地先应下接了旨:“臣遵旨。”然后他看了一眼坐在下方的卢雪。 卢雪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陛下怎么突然要叫琅王回康都?康都出了什么事情?” 160. 第 160 章 因果交叠,环环相扣…… 傍晚时分,大雨渐渐变小,等到夜幕降临时候,便停了下来。 微风中带着一丝丝的凉意,暑气消减。 卢衡坐在上首,认真地倾听着自己两个儿子说话。 “让谢云出统领了六军,在我看来应当不是要抬举谢家。”卢雨如此说道,“以谢云出资历,远没有到可以承担此重任的时候。” “陛下应当是真的情形不太好。”卢雪道,“让父亲送琅王回康都,瞧着仿佛是要托孤琅王,到时候让父亲助琅王登基,再清算所有不服的人了。”顿了顿,他在面前几案上翻了翻,找出了一封前两天从康都发来的信报打开看了一眼,“但从相府发来的这些书信看,相府还是一切如常。” “所以丞相知道陛下的打算吗?”卢雨看了过来,“你觉得呢?” “不知道。”卢雪把手中信报合上,语气平静,“我只是在猜想,陛下如今的情形。”说到这里他看向了卢衡,“或者父亲回康都之后,便能知道了。” . 卢衡露出深思神色。 他是经历过当年陈瑄继位时候的动荡的——有一些事情此时此刻回头去看是那样相似。 陈瑄就是那样抓住机会得到了储位,再登上皇位。 他对这样的储位之争是没有任何看法的,但却有一点他很在意。 那就是,琅王陈耀真的能如陈瑄当初那样踏着一条血路成功登上皇位吗? 琅州的情形他看得一清二楚,就算前面已经有人给扫清了障碍,陈耀表现也不过平平毫无可圈可点之处,现在叫他回康都争权? 卢衡不由得皱眉。 他并不害怕去辅佐一个有野心的甚至心狠的皇子去争权,却并不想沾染一个距离权力太近的庸碌且天真的皇子。 庸碌且天真,意味着他什么都不会,并且随时会准备退缩,而跟随他的人随时要准备着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虽然一心只想着恢复魏朝山河,但并非不懂这些朝政上的事情,卢家可以为了这山河一统万死不辞,但却不想因为这种储位之争而死无葬身之地。 . “谢岳有书信来吗?”沉思了一会儿之后,卢衡看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卢雨翻找出一封信递给了卢衡,道:“昨天来的信,在说要在琉州征兵,还没来得及给父亲看。” “征兵?”卢衡略有些诧异地接了这封信打开看了看,然后露出了恍然神色,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赞许,“他倒是像他父亲,你回信让他放手施为吧,康都就算储位有变,琉州暂时是不会动的,谁动了又让琉州丢了,那就是魏朝的千古罪人,没有人会想去担这个名声。” “说起来,我记得宫中新生的三皇子是记在了谢家那位贵嫔的名下。”卢雪看向了卢衡,“谢家和梁家,会属意让那位三皇子登基的吧?” “但陛下让琅王回京,已经表明了态度。”卢雨道,“否则就不会是明旨了。” “是明旨,也可能是催命符。”卢雪平静道,“琅王有本事,能打得下来,站得住,这明旨就是告诉他,他就是储君就是太子;琅王没本事,站不住也打不下来,这就是横在他脖子上的利剑,他会死得干脆利落。”他再看向了卢衡,“父亲先前准备先派人把琅王接到珠州,再一并回康都,我认为父亲不如去琅州,再从琅州回康都。若是从琅州到珠州的路上有什么意外,倒是让人猜测是不是我们卢家动了手脚。” “有理。”卢雨点了点头,“明日我与父亲一道往琅州去,免得路上有什么意外。” “我便就留守在珠州,父亲与大哥有什么事情,便与我送信,我手中兵马集结,随时准备去接应父亲与大哥。”卢雪说道。 卢衡颇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道:“便这么安排吧!”他再看一眼自己两个儿子,语气严肃起来,“魏朝最不缺的就是皇位更迭之事,从晶城到康都,历经了多少帝王连我也一下子数不清,皇位更迭之时要谨记若无万全把握,不要表露出任何偏向,世家百年卢家人才济济,不惧不怕,总有用武之时。” . 三人正说着话,从外面又进来一个士兵,手中捧着信匣子。 “康都来的信报。”士兵把信匣子放在了卢衡面前,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卢衡打开匣子取出信报看了一眼,面上露出了微妙的神色,他随手递给了卢雨,又看向了卢雪:“方才你说,宫中三皇子是记在贵嫔名下的,如今看来这位贵嫔……或者也不太会就这么看着琅王回京。” 卢雨看完了信报,面上神色古怪着,把信报交给了卢雪,然后道:“陛下这么做,不怕谢家抓着这机会……反了?” 卢雪带着几分茫然地接了信报看过,微微睁大了眼睛:大朝会上贵嫔谢氏与陛下并列出席? “谢家……要怎么反?”卢衡摆了摆手,“陛下如今看着似乎是没什么大碍,难道用宫中那个还没满月的三皇子来反?这太荒谬了些。” 卢雪从头又把这信报看了一遍,他想起来那时候在康都时候见到谢岑儿的情形。 “谢家在现在至少不会反。”卢雪肯定地说道,“倒不是因为宫中那三皇子太小,而是陛下现在还好好的,为何要反呢?” . 康都的夜风闷热潮湿。 谢岫坐在书房中,安静地听着手下汇报六军布防,确定过毫无遗漏之后,便把新的布防安排了下去。 突然从一个散骑侍郎变成了统领六军的将军,谢岫着实是吃惊,但他都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康都各种变故一盆冷水泼下来,接着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他已经有数日没有与宫中谢岑儿见面了,但他却感觉得到,如今康都的局势与谢岑儿是相关的,否则他是怎么突然就坐到了这么关键的位置上? 这不可能是陈瑄突然之间就想到了他——在谢岳还在琉州的情况下,他在康都原本能做的也就是散骑侍郎,或者尚书郎之类。 他想起来那次从谢岑儿那里打听到的所有不确定的答案,又想起来另外的两道旨意,以及——前日的大朝会。 大朝会上陈瑄出现了,带着谢岑儿一起,便明目张胆地并列坐在了上首。 所有人议论纷纷,但没有人敢去质疑哪怕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 大朝会上,梁熙异常平静地说着朝事,非常自然地询问了谢岑儿的意思,这让其他朝臣们一时间无所适从,接着便失去了质疑的最佳时机。 当注意力都放在了谢岑儿身上,便也没有人再猜测陈瑄身体好坏了,毕竟他在朝会上并无异常,只不过话少。 但现在谢岑儿如今的名声微妙,有说她是奸妃,也有人说她是内相,还有人说她会被册立为皇后,甚至有人在猜测将来她会成为摄政的太后,琅王陈耀要再改到她的名下。 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不说,如今谢家是门庭若市了,他接待不过来,便让人直接闭门谢客,又叮嘱了母亲梁氏还有嫂嫂以及自己的妻子周氏,叫她们这时节也少出门应酬,还叫人去通知了两个叔叔家里,叫他们也小心行事。 此时此刻看起来是风光无限了,但这根基却是虚无的,一朝可至高处,一夕可坠入谷底。 他得要进宫见一见谢岑儿了。 . 绛英宫中,裴嬛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谢岑儿在一旁陪了一会儿,听着她含糊地说着年幼时候的往事,渐渐地她没了声音,再然后呼吸也停止了。 内室中依旧是酸苦难闻的,这会儿再不用顾忌到病人,她命人打开了窗户,让外面潮湿闷热的风吹进来,那些酸苦的味道渐渐散去了。 她看着宫人给裴嬛收殓,心中浮起了一些宿命的无力。 既定的事情有一些便就是那么难以改变,她以为这一次裴嬛是可以不用丢掉性命的。 又或者是,所有的结果,都是因为前面漫长的因果交叠,环环相扣。 她已经做到了足够多的改变,她尽力了,便不会后悔。 想到这里时候,她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起来了,不后悔,不想重来,往前看,接纳现在,并且坦然地去面对将来。 她再看向已经被装裹起来的裴嬛,淡淡吩咐了宫人按照规矩办事,然后便往承香殿去了。 161. 第 161 章 那他还是死在外面比较…… 夜风潮湿闷热。 谢岑儿在承香殿外看到了背着药箱的小内侍,脚步顿了顿。 “陛下叫了太医?”她问身边的常秩。 常秩还没来得及回答,于司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娘娘,陛下正等着您。” 谢岑儿转头又看了一眼那小内侍,然后才朝着于司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地开口了:“陛下怎么这么晚叫了太医?” “陛下觉得头疼目眩,便叫了太医来。”于司回答道,“陛下听说了绛英宫的事情,心里不太好受。” 谢岑儿眉头皱了皱,不置可否。 跟随于司一道进入了寝殿中,陈瑄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听着声音便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绛英宫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就给她追封个昭容。”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谢岑儿在一旁坐下,“剩下事情就按照旧例办吧!” “我明日一早就吩咐下去。”谢岑儿坐下了,然后看向了陈瑄,“已经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一堆乱糟糟的事情弄得失了困意。”陈瑄含糊地摆了摆手,“总觉得今年承香殿中的冰块比往年都少了一些。” “比往年多加了三成。”谢岑儿笑了笑,“陛下是心火旺,所以觉得闷热难当。” “或者也的确是如此吧……”陈瑄转而示意于司带着太医退下,然后重新又看向了谢岑儿,“左右也无睡意,你陪朕说说话。” “陛下想聊什么?”谢岑儿笑着看向了他。 “什么都可以,聊天下苍生,聊皇位继承,聊过去,聊现在,聊将来。”陈瑄语气平静,“朕一直被梦魇所困,在幼媛给了朕一刀之后更是常常夜不能眠。太医开的安神药收效甚微,朕会想……为什么幼媛会对朕动了刀子。” “因为失望?”谢岑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想得到的被拒绝,所作所为被猜疑,故而心生了怨怼。” “朕以为朕给了她朕能给的一切。”陈瑄说道,“是她贪得无厌吗?” “陛下给的,是她想要的吗?”谢岑儿问。 陈瑄停顿了一息,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叹了一声,道:“朕以为,朕至少对幼媛是真心的。” “陛下在后悔么?”谢岑儿看着他,这么问道。 陈瑄缓缓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后悔,那至少是当时会有一个让朕犹豫不决的选择,但朕并不认为有第二条选择存在。所以并不后悔,也无从后悔。” 谢岑儿并不意外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这世上,没那么多真的后悔的事情,发生了便就是发生了,将来你也会与朕想法相同。”陈瑄看向了她,“你认为陈耀能平安回康都吗?” “臣子们忠心的是陛下您。”谢岑儿委婉地回答了。 陈瑄颇有些感慨地往软垫上靠了靠,道:“是啊,臣子们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拥立新君,他们永远是清清白白纯洁无瑕的臣子。” “陛下这话说得诛心。”谢岑儿道。 “朕也不认为陈耀会是多么好的后继之君。”陈瑄看向了谢岑儿,“若真说遗憾,朕倒是遗憾宫中皇子皇女都太稀少了一些。不过历来子女也是讲究缘分,这缘分或者就的的确确稀薄了一些吧!” “尽管如此,陛下也还是会让琅王回康都来。”谢岑儿笑了笑,“陛下也知道自己做了个并不明智的决定。” “不明智,也太仓促。”陈瑄如此说道,“但无从选择,也只能如此,若朕再活个三五年,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可陛下为何就觉得自己活不过三五年呢?”谢岑儿问。 陈瑄沉默了一会儿,过了许久才看向了谢岑儿:“朕梦见了梁霙。” 谢岑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梁霙是梁皇后的大名。 “昔年她将死之时与朕说,她终有一天会来索命。”陈瑄说道,“梦里面她是朕最初识得她的样子,她与朕说,她等了很久很久终于再等到了朕的将死之时。” “陛下信命?”谢岑儿问。 陈瑄道:“从前不信,现在却有一些信——就好像朕从前嘲笑那些希望长生不老的帝王,但现在又想和他们一样能取得一颗真正的仙丹。” 谢岑儿沉默了片刻,道:“可我却以为,那就只是梦魇而已,深陷其中时候心力交瘁,会以为那些是真,不去想那些,梦魇自然会消散。陛下以为呢?” “所以你并不信这些。”陈瑄看了过来。 谢岑儿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有些事情看起来仿佛命中注定,但或者期间有无数个可能在发生微妙的改变。若能抓住机会,便就会是不一样的命运了。就好像陛下与北边的胡人周旋,看起来是胡人强而我们魏朝弱,但时机抓到了并不是不能翻盘,对吗?” 这话听得陈瑄笑了起来,道:“你说得对,的确如此。” “所以陛下就应当把先皇后的梦都丢到一边去,好好养好身体,太医说了陛下脖颈上的伤已经渐渐完全痊愈,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如初。”谢岑儿诚恳说道,“或者对陛下将来的后继之君,臣子们都各自有他们的小算盘,他们现在拥戴的是陛下并且忠于陛下。” “朕也希望朕真的快些好起来。”陈瑄笑了一声,语气中都是感慨,“可朕现在信命,朕便只好祈祷命运对朕这个人间天子格外优容一些了。” “所以……若琅王回不来康都,陛下意欲如何呢?”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陈瑄笑了一声,道:“卢衡是个武人,他没那么多花花心思,他就是会听朕的话,会听陈耀的指挥,朕把卢衡给他他都无法回到康都……那他还是死在外面比较好了。”顿了顿,他又带着几分感慨道,“若真的到那时候,就让陈粲登基,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襁褓中的婴孩当皇帝的事情。尽管现在想一想,朕会有颇多担心和疑虑,可真的到陈粲登基时候朕已经驾崩,死人不会有什么疑虑和担心,如此一想也就释然了。” 162. 第 162 章 梦由心生 “所以……陛下梦见了先皇后,是因为心中还无法释怀吗?”谢岑儿问。 陈瑄停顿了一会,他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回答。 就在谢岑儿都差点儿以为他打算直接回避这个问题的时候,陈瑄开口了。 他道:“朕当初向你舅舅求娶她的时候,扪心自问,并非仅仅只是出于所谓的权利平衡。”他睁开眼睛看向了她,“朕并不为权贵所束缚,也不为宗亲所困,朕当日所为,也是出于朕的本心。” 说到这里,他含糊地叹了一声,道:“你情窦未开就进了宫,显而易见也没有对朕太动心,所以不懂。” 谢岑儿听着这话不由地顿住,她看向了陈瑄,一时间竟然也不知能说什么。 “喜欢并看中一个人,不需要有太多的所谓的理由,当然——事后可以找出很多其他的说辞用于解释,但在朕看来,那些都是假的。”陈瑄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兴趣,是非常微妙的事情。朕当初很喜欢她。喜欢和爱会混淆人的判断,会让人在那时候产生了错觉,会在将来做出决定的时候,让人左右摇摆,会让朕拖泥带水没有当机立断。”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这是她第一次从陈瑄这里听到关于他和皇后之间的事情。 “当然朕可以说朕那时候也是行为宽容,朕素来也都是这么对你说,对你舅舅说,对所有的大臣们都是这么说。”陈瑄语气淡淡,“但是与不是,朕心中是有论断。”他拿起面前的热汤抿了一口,然后放回到几案上,“她想要朕低头,朕想让她认错,所以最后便成了那样的结局。你问朕,心中是否无法释怀……或者是的吧!朕后来也很喜欢幼媛,但幼媛与朕最后的结局亦是两败俱伤。朕偶尔会想,朕是做错了的那一个吗?”说着他看向了她,“你认为朕做错了吗?” “给予不该给的期待,便是错了。”谢岑儿回答,“若无期待,便也不会有失落,也不会有不平。” “所以你对朕并没有太多的期待了。”陈瑄笑了一声,“偶尔朕也会觉得,你与朕略有相似之处,你像朕年轻的时候,有一些聪明,也有一些自以为是,会懂得隐忍会懂得审时度势,会知道在什么时候做最恰当的事情,如若你是男儿,你会比你两个兄长在官场上升得更快。”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声,“奈何女儿身,前路总是比男子难行。” “前路再难,也是要走下去的。”谢岑儿道。 “在朕驾崩之后再走吧!”陈瑄笑了一声,“朕还活着一天,这魏朝上下谁都不敢动的,等朕驾崩了……认真想想,朕并没有那么爱这个魏朝,朕爱的是朕的千古功绩朕的江山舆图,这个懦弱的朝代朕已经看够了,在泥沼中苦苦前行没有换来江山一统,总也有累的那一天。” “是因为太子死了。”谢岑儿说。 陈瑄愣了愣,过了许久才点了头:“是,陈麟死了。”他眨了下眼睛,忽然一大滴眼泪掉落下来,“他小时候很调皮,也很叛逆,后来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情,朕有许许多多的理由可以谅解他,但他最后让朕连原谅他的理由都找不出来。朕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他忽地又笑了起来,“可朕也并不后悔当时的决定,许多关系被斩断之后,顾忌也少了许多。朝中肃清了,昔日东宫一派都被打压下去,底下办事的官员们再也不用琢磨一道旨意背后到底有几重意思,对于魏朝来说,是一件好事。” “陛下今日吐露心事,晚上应当能睡得好些。”谢岑儿看向了陈瑄,“梦由心生。” “睡意都已经消散,又何来的梦呢?”陈瑄笑了笑,“说说你吧,你听了朕这么多事情,朕对你……并没有知晓太深。” “乏善可陈。”谢岑儿也笑了一声,“前面十几年都在家里,然后就进了宫,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进宫前有喜欢的人?”陈瑄问。 “有喜欢的人的那个,连夜跑了八百里,所以才轮到了我进宫。”谢岑儿颇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若是我姐姐进宫,说不定陛下还得一位会温言软语的佳人。” “那和幼媛要吵到疯了。”陈瑄摆了摆手,“想一想,这会儿就会觉得头一突一突地跳起来。” 谢岑儿顺着陈瑄的话想了一想,表示了赞同。 “但朕并不认为,你的学识仅仅只是从你父那儿得到。”陈瑄话锋一转,“朕对你父了解还是颇多的,他有谋略有胆识,顾全大局,从性格上或者有所承袭,但学识并不同。” “那陛下认为,我应当是怎样的人?”谢岑儿看向了他,“像我姐姐那样,还是像先皇后?” 这问题把陈瑄问得愣住,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朕也不知道了,朕只是隐隐的感觉,却又没法描述。” “所以我便就是这样的人。”谢岑儿有些感慨了起来——这么多回目中,这一次的陈瑄是唯一一个感觉得到她和这个时代并不相容的人。 这时,于司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进来了。 他面色凝重地捧着一封奏疏,快步走到了陈瑄跟前来。 “大将军派人送来的加急奏报。”于司把奏疏递到了陈瑄面前。 陈瑄眉头皱起来,他伸手接了奏疏拆开来,一目十行看过,重重摔到了一边去:“胡人该死!”他重重捶了一下身旁的软靠,又去找丢到了地上的奏疏重新看,眉头是紧皱的,他把奏疏递给了一旁的谢岑儿,“你看过,去宣梁熙进宫,商量个对策。琉州不可退让,不可让胡人重新占了琉州,谢岳现在做得很好,就算琉州一个人不剩了,是个空荡荡的琉州,朕也不让给胡人!”顿了顿,他想起了什么一样,又道,“让卢衡就在珠州琉州两地坐镇,让卢雪护送琅王回康都来。” 谢岑儿迅速看过了卢衡的奏疏,乃是北燕胡人听闻了康都流言,认为陈瑄命不久矣,所以大胆对琉州再次出兵,并烧杀抢掠的事情,谢岳在琉州坚守,急需后援。 163. 第 163 章 卢雪却并没有把陈耀平…… 约莫在陈瑄心中,只有江山是最重的了。 胡人攻打琉州的战报到康都之后,他精神比较之前提振了许多——大概也是没有时间再去琢磨他那些无法言说的梦魇。 但北边并没有好消息传来。 琉州战事未毕,兰郡侯江栗却投向了北燕,唯一算得上是好一点的消息是卢雪趁着琅州大乱,把陈耀给抢了出来,江栗原本想拿着陈耀去北燕,但实在战不过卢雪,也只好作罢。 这么一连串的消息传到康都来,让陈瑄一再动怒,当夜便又宣了太医。 . 朝事是未处理完毕的,谢岑儿与梁熙并立在寝殿中,等候着太医给陈瑄诊看的结果。 过了许久,太医取了银针来给陈瑄身上取了几处大穴,又煎了一碗浓浓的苦药汁来让陈瑄喝下了,等到陈瑄醒过来,才安静退让到一旁。 “你们二人按照方才朕的意思处理了即可。”陈瑄没什么力气摆了摆手,“战事不等人,快些发出去。” “是。”谢岑儿与梁熙一并应下了。 两人退出寝殿,一前一后朝着前殿书房方向走。 “之前江栗承诺过要给琉州提供马匹粮草,这次是不是都带给北燕了?”谢岑儿一面走一面问道。 梁熙面色暗沉:“卢雪抢走了一半,还有一半被带走了。” “那就让这一半与琅王一并回康都来。”谢岑儿看向了梁熙,“舅舅觉得呢?” 梁熙露出沉思神色,点了头:“康都的确应当加强布防了。” “陛下如今情形还不如之前了,希望琅王能平安回来吧!至少在这时候,魏朝经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了。”谢岑儿说道。 梁熙抬眼看向了她,长长叹了一声,道:“的确经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了。” . 两人就只说了这么几句话,接下来便是一路沉默,回到了前殿书房中,分列坐了两边把需要批复的文书相互交换了意见,然后让人分发了下去。 再抬头时候已经是天亮。 . “娘娘可想过今后?”书房中没有旁人了,梁熙突然开了口。 谢岑儿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抬眼看向了他——这还是梁熙头一次开口问她这样的问题。她便笑了笑,道:“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我是只想今朝的。” “少有人不会去想以后。”梁熙道,“就连臣最近也时常会去想将来。” “陛下初登基时候,舅舅那时在想什么?”谢岑儿问。 梁熙听了这问题,露出了回忆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方道:“不记得了,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那会儿臣尚不是梁家的家主,不必忧心这许许多多的事情。” “有舅舅在,梁家再支撑三代是无忧的。”谢岑儿笑了笑,“所以舅舅不必忧心,也没什么可忧心的。” “可臣有些想知道,娘娘将来想如何打算呢?”梁熙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谢岑儿笑着问:“舅舅是打算对我将来的打算有什么评判吗?” “摄政的后妃自来没什么好下场。”梁熙平静地说道,“臣自然知道娘娘胸中有丘壑,比朝中许多臣子还要目光高远,但——娘娘须得想想今后。” “陛下给了,我便接下。”谢岑儿道,“我能抓在手里,他们有本事从我手中拿走,那我也服气。更进一步,或者后退一步……”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了梁熙,“舅舅觉得我会更进一步,还是后退一步?” 梁熙沉默了。 “后退一步,将来会有贤良美名。”谢岑儿淡淡道,“向前一步,或者便成众矢之的。所以舅舅你看,我把这些事情想得清楚明白,所以我现在只看当下,不看将来。只要陛下还在一日,我便忠于陛下,陛下每一句话都是圣旨,我会无条件地听从,这样也就足够了。” “若陛下……”梁熙迟疑着吐出了这三个字,后面的话却没有说下去。 “没有如果。”谢岑儿又笑了一笑,“只看当下就足够了。” 梁熙眉头皱起来,久久没有松开,他过了许久才又看向了谢岑儿:“那不仅仅只是一个位置。” “所以舅舅到时候会站在我这一边吗?”谢岑儿玩笑地看向了梁熙。 梁熙也真的被这话逗笑了,他撑着一旁的凭几站起身来,只摆了摆手:“你和你哥哥姐姐不一样,这话他们以前常说,你从来不说,罢了,便也只看当下吧!” 谢岑儿也站了起来,她等着梁熙站稳了,才与他一起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舅舅与我一道去探望了陛下,一并用了早膳,然后再回丞相府吧!紧急的事情方才已经让人发出去,这点时间也处理不了更多的事情。” 梁熙想了想,点头应了下来。 . 北边的战事便如这炎炎夏日一般如火如荼起来。 琉州战场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而北方的琳琅玛瑙四州自从琅州的兰郡侯江栗叛逃之后,也加入了琉州战局,琉州两面夹击,谢岳退至关口死守,如此便进入了僵持。 关于江栗叛逃的原因也送到了康都来,乃是因为胡人直接绑了他妻儿老小,又派了三路人马来劝降,最后终于劝得他叛去北燕。 原本他还想拿琅王陈耀去换自己一家人的性命,谁知道卢雪来得更快一些,直接从他手里抢走了陈耀还顺便掠走了琅州大半军资马匹等物。 然而尽管如此,卢雪却并没有把陈耀平安带回到康都来。 原因说起来却十分荒谬,乃是因江栗叛逃后,一路上颇多流言,也有说卢家也已经叛了北燕的,说卢衡父子三人老早就是为北燕效力之前琉州不过是合谋,如此种种,说得有模有样。 陈耀一路上听闻了这些流言蜚语,自己先信了一半,再看到晚上卢雪都不打算把从琅州抢夺的军资马匹等物送到琉州,心里九曲十八弯地想了许许多多,最后竟然笃定了卢雪也是叛军。 他不敢与卢雪冲突,半夜带着人偷偷摸摸离开想从别的道路先回康都。 谁曾想到,他在路上遇到了流寇,等到卢雪带着人一路寻着痕迹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横死半路身上钱粮都被抢走了。 . 前一封关于江栗的奏报梁熙和谢岑儿商量之后便直接给陈瑄看了,但后一封关于陈耀的奏报,两人商量许久,却没有人愿意拿个主意。 显而易见,因为北边战局焦灼外加陈瑄自己身体疲弱,他未必真的豁达到能看到陈耀这样的结果而不动怒。 164. 第 164 章 蠢货! “还是早些让陛下知道,也让陛下快些做别的决定。”傍晚时分,谢岑儿看着卢雪送来的那封奏报,如此对梁熙说道,“毕竟有些事情只能让陛下来做决定。” 梁熙仍然还是担心陈瑄的身体,他道:“陛下身体为重,这件事情还可缓缓说。” 他后面显然也压着未尽之意,如今陈瑄膝下就只剩了一个刚满月不久的陈粲,尽管从历朝历代来看并不缺少襁褓中就登基的婴儿皇帝,但对魏朝来说,却结结实实没有过的。 所以在陈耀意外去世之后,在梁熙看来,是几乎已经确定是要让宗室子进宫了,就如魏朝之前有皇帝驾崩时候没留下子嗣,于是从宗室中一路找寻,才找到了陈瑄的父亲。 谢岑儿当然听得出来梁熙的意思,但她却与梁熙的想法不同。 前面魏朝皇帝要找宗亲,是因为膝下一子半女都无,不得不去从宗亲中找人,可陈瑄膝下这陈粲活蹦乱跳,难不成还能绕过皇帝亲自去找宗亲?若是这样,将来魏朝的继任规矩都要乱——明明皇帝没有绝嗣,凭什么要别人来登基? 于是谢岑儿道:“舅舅,此事不能缓缓说了,毕竟如今陛下就这么一个皇子,这是陛下嫡亲的血脉。难道还要让宗亲来打什么坏主意?” 梁熙意外听到了这么句话,看向了谢岑儿,他沉吟了片刻,道:“以稳妥为上,便是过继宗室子到陛下名下,再约定将来……”话说到这里,他自己停顿了下来,自嘲笑了起来,“娘娘的意思臣明白了,那是圣人作为,是臣太想当然耳。” “并非因为舅舅想当然,而是因为舅舅心中想着魏朝,所以一心一意只是为了魏朝打算,便也把那些宗亲都看作了是一样的人。”谢岑儿说道,“便以安王的事情来说,安王是陛下的亲弟弟,他若真的为了陛下打算,为了魏朝打算,那日怎么会纠集了宗亲准备闹事?若非那样,北燕又怎么能知道康都的事情,还借此机会对着琉州大肆用兵?”顿了顿,她语气缓了缓,然后看向了梁熙,“宗亲私心重,舅舅比我看得更多。我也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不想陛下这几十年撒在山河一统上的心血最后落在了不相干的宗亲手中。” 梁熙沉沉叹了一声,道:“娘娘说的是。” “舅舅今日早些回府吧,明日卢雪应当可以带着琅王一并回康都了,到时候还有许多事情要忙碌,到时候就没有休息的时候了。”谢岑儿说道。 . 夜幕降临了,有星子闪烁。 谢岑儿进到内殿中,等着太医给陈瑄施针用药结束,才上前去。 “今日是又有什么坏消息要说给朕听?”连着几天太医过来施针,陈瑄的精神比前几日好一些,还有开玩笑的语气了,“你舅舅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让舅舅回府休息了。”谢岑儿上前了一步帮着陈瑄理了理衣襟,然后后退了一步从袖中拿出了卢雪的奏报,双手递给了他,“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也不得不给陛下亲眼看。” 陈瑄自己叹了口气,伸手接了那奏报,却没有立刻打开,只示意谢岑儿在一旁坐下:“让朕猜猜,是琉州又打了败仗?你大哥退到关口了,按道理说是不可能短时间内再败吧?北边还能有什么坏事?卢雪劫走了琅州一半的军资马匹,朕以为这之后应当会转运了才是。难道是南边的坏消息?还是西边?” 谢岑儿在一旁坐下了,她压下了胸中那一声叹,道:“都不是,是琅王出了意外。” “意外?”陈瑄翻开奏报的动作顿住了,“他跟着卢雪能出什么意外?卢雪送他回康都还能出意外?” “琅王信了路上谣言,认为卢家也投了北燕,半夜带着人偷偷跑走,遇上了山匪流寇。”谢岑儿一边斟酌着语句,一边仔细看着陈瑄神色,随时准备叫外面的太医进来。 陈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他低头翻开了手中的奏报,缓慢而认真地看了两遍,然后奋力一掷将奏报甩在了地上,接着重重捶了一下身侧的软靠:“蠢货!” “陛下?”谢岑儿一眼看到陈瑄因为怒火额头都爆起了青筋,紧接着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半坐起来,倾身上前查看他的情形,“陛下且缓一缓,让太医进来看看?” “不妨,不用。”陈瑄烦闷地指了指被自己丢远的奏报,“朕还要再看看。”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还是起身把奏报重新捡起来,递给了他:“说到底还是卢雪不精心,太大意,否则怎么可能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不能怪他。”陈瑄慢慢冷静下来,他接过了奏报,重新又再看了一遍,这次就是沉沉叹气了,“蠢,是真的蠢,忠奸都辨不清,这点识人能力也没有,朕从前只知道他天真,却不知道会天真到这样地步。从前在宫里、在朕跟前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有这么蠢不可及?” 谢岑儿没有接这话,只是试了试面前的茶水,给陈瑄倒了一杯:“陛下喝口水缓一缓。” 陈瑄接了茶盏,把那大半杯水一饮而尽,接着将奏报也放下了,然后看向了她,“卢雪什么时候回康都来?” “明日应当就能到康都来请罪了。”谢岑儿说道。 “你让宗正直接带人去处理琅王后事,就按照旧例来。”陈瑄语气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虽然的确是坏消息,但反过来想何尝不是好消息呢?朕没有把江山托付给一个忠奸不分的愚人。”顿了顿,他甚至笑了一声,最后仍然还是一声长叹,“子不肖父古来常有,朕毕竟是凡人啊!”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看向了陈瑄:“此事舅舅与我讨论过一番,宗亲或者会因此想让宗室子入宫记在陛下名下,且以为魏朝稳定为由……” “他们做梦!”陈瑄哼了一声,但面色仍然实打实地出现了灰败,他从几案下翻出了一封还未行印的圣旨,翻开来看了许久,拿起一旁的玉玺盖了上去,推到了谢岑儿面前,“云霓,朕给你的立后诏书,将来朕驾崩了,无论是谁登基都要你点头,你点头他们便是正统,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是。”谢岑儿与陈瑄对视了许久,最后应了下来。 165. 第 165 章 现在你可以选择回到你…… 一场大雨倾盆。 卢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康都北门与人对了印信等物,接着就见到了在北门等待了许久的宗正陈彰。 “卢大人,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必您来操心了,陛下有旨意,命我等来处理琅王后事。”陈彰先与卢雪打了招呼,然后客客气气地说道。 卢雪略迟疑了一会,看向了陈彰,问道:“那陛下可有说……” “我只得了这一个旨意,旁的便也不知道了。”陈彰说道。 卢雪点了头,示意了身后跟着的牛车,让亲兵直接交给了陈彰手下的人。 陈彰朝着卢雪拱了拱手,也不再多寒暄什么,就命人立刻带着牛车重新往城外去。 . 卢雪若有所思看着陈彰一行人消失在了雨幕中,然后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亲卫们:“我们就先回家去,在家中等等宫中的旨意。” “郎君,我们还有马匹军资之类……?”亲卫急忙提醒。 卢雪沉吟了片刻,道:“暂时就放在我们晚上扎营的地方,让人守着。准备帖子,等雨停了我去一趟丞相府。” “明白。”亲卫应下来。 重新翻身上马,卢雪心不在焉地看着道路两旁的情形,康都繁华,就算是这样大雨滂沱的天气,两旁酒肆茶楼中还有三五成群的客人聚在一起闲聊。 从北边回到南方,能看到康都仍然如从前一样太平盛世模样,这叫他从心底里感觉到安心。 他想起来在珠州时候听说到的康都的一系列事情,如今看来,无论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很确定,那就是如今魏朝的掌权人能稳得住局势。 这是好事。 . 一路想着这些事情,他已经到了卢府外面,早有仆从在门口等候着,见他回来便立刻开了门请他进去。 “母亲可还安好?”从马上下来,把斗笠和蓑衣都解了交给一旁的仆从,卢雪一边朝着书房方向走,一边随口问道, “老太太听说郎君回来,早早就准备了饭菜,这会儿在正院等着郎君呢!”仆从忙回答,“郎君这会儿过去正院吗?” 卢雪脚步顿了顿,他回身看向了自己的亲卫,道:“你们先去书房,我去见了母亲就来。” 亲卫们齐齐应下。 卢雪于是转了方向往正院去。 . 进了正院,虞氏果然已经在厅中等候。 看到卢雪进来,虞氏便对着他笑了起来,叫他直接陪在一旁坐。 虞氏是卢衡的正妻,也就是卢雨和卢雪兄弟俩的亲生母亲,自从卢衡带兵在外了,虞氏便一人在康都,处理卢家的家世,打理卢家的家业。 “你比你爹写信上面回来时间晚太多。”虞氏让人搬了一坛子米酒过来放在了他手边,“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你这次要在康都呆多久?” “路上是出了些事情,但已经解决了。”卢雪老老实实回答了,“具体能留多久,就要看陛下的旨意了。” “哎,那又是朝中的事情,我就不问了。”虞氏笑着摇了摇头,她打量了一番自己小儿子,欣喜道,“怎么感觉你又长高了一些?” “娘,已经不能再长了。”卢雪搬起酒坛给自己倒了碗清酒,“娘在康都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能吃能睡,偶尔出去走走看看,与别人家的夫人太太小姐们约着一起看看花之类,然后再和你们卢家族里的人扯扯皮。”虞氏笑了起来,“不想理这些事情就装傻,仗着你娘我辈分高,又有你们父子三个撑腰,谁也不理。” 卢雪听着这话也笑了起来,道:“是应当是这样,他们要是敢说什么,我帮娘打他们。” “罢了,你下手不知轻重,一下子把别人打得有个好歹就不好了。”虞氏笑着说,“你爹还有你哥哥都还好吗?” “都好,和胡人打仗,比和人耍心眼还简单。”卢雪喝了口酒,“和胡人打仗,赢了就是赢了。那些耍心眼的,一时半会看不出输赢,也可能十年八年也看不出胜负。” “这是遇着事情了。”虞氏肯定地说。 左右也没有旁人在,卢雪略思索了一会儿,把陈耀的事情大略说了一说。 虞氏听得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眼看向了卢雪:“这事情……陛下应当是不会计较的意思?” “并不知晓。”卢雪道,“若真不计较,陛下应当会见我。但现在……”他喝完了碗中的酒,然后又看向了虞氏,“这事情若真的说起来,我是有责任的,并且也无法推脱。” 这道理虞氏自然也知道,她思索了一会,又问:“那要不要人去宫中打听一下陛下的口风?” “不必了,等雨停了我去丞相府,问问梁相。”卢雪道,“娘,这事情就交给我自己来处理,你不必担心了。” “这哪有不担心的。”虞氏摇了摇头,忽地又想起来什么一样,看向了卢雪,“我记得你与谢家的二郎关系不错,你托他问问他们家娘娘?” “这样不好。”卢雪断然拒绝了,“这事情我也有分数。” 虞氏听着这话,再又多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道:“朝中的事情你心中有数,那我也不插手了。” . “所以谢家那位贵嫔,如今是真的掌权了?”卢雪问。 虞氏道:“现在不是贵嫔,是皇后了。陛下给了明旨,各处都在准备立后大典。” 卢雪意外地挑了眉:“立后?最近的旨意么?” “就前两天。”虞氏说道,“谢家最近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不过谢家如今是稳得住了,依我看比当年要稳重得多。” “当年怎么不稳重了?”卢雪随口问。 虞氏道:“当年他们家武安侯去世的时候,当家主母便行事偏颇不稳重了,否则谢家不至于现在是靠着宫里的娘娘才真的起复了。” 这话一下子说到从前,卢雪都没法接话,他笑着看虞氏,只好道:“娘,将来我们家肯定不会这样。” 虞氏笑了一声,道:“我就随口一说,别人家的事情说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事。” “陛下如此器重谢皇后,旁的人没什么说法么?”卢雪问。 虞氏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好笑道:“这天家的事情有什么说法?只要陛下觉得行,那就行了。旁的人就算有一百个说法,也抵不过陛下自己金口玉言的圣旨呢!” 这话听得卢雪自己也是一笑,道:“是我想得偏颇。” “偏颇算不上,只是啊你在外面带兵久了,战场上的厮杀与康都这种局势太不同。”虞氏往外看了一眼,大雨已经停下来,她道:“外面雨停了,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有什么事情差人来说一声,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娘替你去跑一趟。” “能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卢雪好笑看向了虞氏。 “说不定你突然有喜欢的姑娘,扭扭捏捏不敢开口,娘就替你上门啦!”虞氏说道。 卢雪一本正经道:“娘给大哥看就行了。” . 陪着虞氏一起用完饭回到书房,卢雪先看到了厚厚的一大摞帖子。 他才回来半日,但康都各处都已经知晓。 “把那些请客吃酒的就直接回了,说忙碌不过去了。”卢雪简单翻了翻那些帖子,又着重看了看与卢家相熟的人家,“另外这几家送礼过去,说等忙过了这一阵亲自上门拜访。” 亲卫掾属们应了下来。 “给丞相府的帖子送了没有?”卢雪把手里帖子分好了给旁边的亲卫,然后问。 “送了,梁相说今天晚上就有空闲,可以请郎君一起喝酒。”亲卫回答道。 “喝酒,哎……那就今天晚上去相府吧!”卢雪有些烦恼地抓了下头发,又想起什么,“没见着谢家的帖子?” “有的,在底下。”亲卫赶紧翻了翻,找了一封出来,“郎君看,也是请喝酒。” 卢雪接过来看过,是谢岫的帖子,他忽然心安了。 . 既然梁熙应了他的帖子,谢岫又送了这封,那至少说明,琅王陈耀的事情影响没那么大,在现在至少是不会被陈瑄盯着清算的——将来的事情不是现在考虑的时候。 不过,若从康都的种种迹象来看,陈瑄其实是没有出事的? 他转了个心思如此想着。 倘若陈瑄真的出事,他还有余力去搞立后大典,还能这么轻易把琅王陈耀的事情就揭过? 但这总归是好事。 尽管从私心论起,他对陈瑄意见颇多,但若抛开那些私心,他还是希望陈瑄好好或者,否则魏朝会成个什么样子,这天下会成个什么样子,他一时间都有些难以想象了。 他倒是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自己父亲卢衡向来对陈瑄是忠心耿耿推崇备至的。 这么一个人,虽然从私德上论缺点太多,可从江山社稷上来看,他几乎是没什么太大缺点的。 他对北方琳琅玛瑙四州的政策,让江栗的反叛有了阻力,他是带着兵马反叛了,但百姓并不跟从。 这就让北方的局势变得不那么被动。 就算江栗投了胡人又如何呢,人心是魏朝的,将来这地方总会被魏朝收回去。 . 他按下心中颇多思绪,提笔给谢岫回了帖子。 想过了家国大事,最后想到自己,他手里把帖子装好,看向了一旁的亲卫:“封后大典是什么时候?咱们家要去的吧?” 亲卫道:“到时候百官都是要去的,郎君自然不能缺席。” 卢雪一拍脑门倒是回过神了,他悻悻把手中帖子交给了亲卫,道:“这帖子送给谢二郎吧!” . . 不知不觉夜风中开始有了潮湿的凉意。 一年四季轮转,夏风中有了秋的萧瑟和寒凉。 红绫河上的画舫上,莺莺燕燕还穿着单薄的衣裳,声声丝竹顺着红绫河的水荡漾开,最后流入了天河中,化为月色下的波光粼粼。 卢雪拎着一坛酒骑在马上轻快地停在了丞相府外。 “卢大人。”相府的侍卫看到他,急忙上前来相迎,“相爷在等着您呢!” “是我来迟了。”卢雪从马上跳下来,一手拎着酒坛就往府中走,“我给相爷带了一坛琉州的酒。” 一路到了相府花厅中,卢雪见到了在其中正在调整古琴琴枕的梁熙。 “相爷。”卢雪站定了拱手行礼。 梁熙闻声抬头,见是他来了,便示意他坐,口中笑道:“原本是想着今日月色正好,可以对月弹琴,等把琴找出来,便发现多年未弹,琴弦也腐了琴枕也松了。” “我给相爷带了琉州的好酒。”卢雪把手中酒坛放到梁熙面前,然后才坐回到一边,“月下饮酒也是美事。” 梁熙于是把古琴暂时放到一边去,回手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一股清冽香味扑鼻而来,他赞了一声:“的确好酒。”说着,他便命人去拿了酒具上来。 卢雪笑道:“我回来时候,父亲命我特地带上的,说相爷喜欢酒。” “你父亲以前与我常一起去喝酒。”梁熙笑着道,“不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原本还以为今年你父亲要回来呢,谁知道北边又先出了事情。”说着他轻叹了一声,然后看向了卢雪,“不过你现在回康都也算是好事,不必太把琅王的事情放在心上,陛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最近没什么空闲见人。” 两人说着话,下人把酒具送上来,便默契地闭口不言了。 下人把酒具摆好了,然后重新退了下去。 . “我从江栗手里抢的军资马匹如今都在京郊,我想着陛下应当最近不会见我了,丞相帮忙问问那些东西怎么处置?”卢雪看着下人退走了,然后才问。 梁熙听着这话顿了顿,正色起来,道:“明日我上奏陛下。” “那就好,免得我心惊胆战的总要人去看着。”卢雪说道,“陛下对北边的局势还有什么打算么?” “这便不好说了。”梁熙摇了摇头,给自己和卢雪分别倒了一杯酒,然后才继续说下去,“这还得等北边的战报返回来,陛下应当才会有下一步的打算。” 卢雪接了酒杯,问:“我听闻宫中的贵嫔要封后,陛下的身体可还好?之前在北边的时候各种流言蜚语不少,着实是让人不安。” “一切都好。”梁熙看向了卢雪,“陛下很好,娘娘也很好,琼英你就放心吧!” 卢雪听着这话总觉得话中有话,但一时间又无法追问。 月下饮酒,话题渐渐转向了旁的地方,卢雪便也把心中那一丝疑虑暂时按下。 . 从梁府出来时候已经过了三更。 康都没有宵禁,红绫河两岸还热闹得很。 卢雪牵着马慢慢沿着河岸走,一边走一边与身后的亲卫聊着天。 “今天和丞相府的下人也聊了聊,似乎相爷对谢家那位皇后微词颇多。”亲卫说道。 “怎么就微词颇多了?我听着相爷说话时候语气倒是还好。”卢雪道。 “说是那位皇后如今是独掌大权。”亲卫道。 卢雪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看着相爷倒是没这个想法,只是康都的局势似乎没有我想的那么稳定。你打听出来宫里的事情了么?” “没有。”亲卫摇头,“就是对皇后的议论颇多,还有人说皇后压下了宗亲,就是要让那个小皇子登基的。” “不让小皇子登基,难道还从宗室找一个?”卢雪不以为然,“咱们陛下又不是没有子嗣。这议论没什么道理了。”顿了顿,他又看了亲卫一眼,“所以陛下的确出了事。” 亲卫茫然了一会,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卢雪垂着眼睑想了想,心里一时间各种思绪纷纷。 . 回到卢府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卢雪没什么睡意。 简单洗漱过一番之后,他躺在床榻上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在脑海中一一遍历。 这世上发生过的事情都能露出蛛丝马迹,不可能被掩盖得严严实实让人完全无法察觉。 所有陈瑄一定出过事,否则张贵人明明一切安好,为什么就突然薨逝了呢? 所以陈瑄让陈耀回康都来,所以在陈耀出了意外之后,谢岑儿就成了皇后。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且环环相扣的。 卢雪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战栗,他现在就在康都,他似乎能感觉到所有事情如暗涌一般正在无声无息又无法阻拦地发生着。 如果陈瑄有一天驾崩了,魏朝会如何? 他忍不住这么想着。 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应当如何? 他没有答案了。 当前路过于茫然时候,谁又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呢? . 第二天一早,卢雪正准备用早饭时候,亲卫带着奏报直接进来了。 “什么事情?”他一边吃饭一边问。 “是宫中的旨意,三日后立后大典,五品以上朝臣命妇需要去瑞方宫中朝拜,五品以下在宫门外朝拜。”亲卫很快把奏报复述了一遍,然后送到了卢雪手边。 卢雪忽然感觉食不下咽了,他拿起奏报翻开看了一看,心中闷闷。 “我知道了,你去与母亲也说一声吧!”他直接放下了筷子。 亲卫应了一声之后退下了。 卢雪又吃了两口粥,夜晚的茫然和此时的烦闷合二为一,有些事情就是经不起细想又总是忍不住一而再想了又想。 实在是……令人烦闷到了极点。 这世上最烦们的事情就莫过于,喜欢上了一个已经不可能的人,并且心中还有一万个不愿意放弃的念头,最后还要去参加心爱的人与别人的成亲的仪式。 立后与封妃不同,这意义截然不同。 卢雪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把一碗粥全部喝了下去。 . 天蒙蒙亮时候,谢岑儿已经起了身,换上了皇后的礼服,离开了甘露宫往承香殿来。 这是太常寺选定的吉时吉日,她将会在今日受到正式的册立,受到百官和内外命妇的朝拜,成为魏朝的皇后。 陈瑄也早早就起身来,等着谢岑儿到承香殿之后,两人一并往瑞方宫去。 看到谢岑儿从外面进来,平静地受了她的跪拜,陈瑄命她起身,带着几分感慨笑了笑:“走吧,趁着朕现在精神还好,免得等会拖得久了,朕靠在龙椅上打起了瞌睡。” 谢岑儿被旁边人搀扶着起了身,她上前去扶住了陈瑄的胳膊,也笑了笑,道:“陛下不可能打瞌睡的,陛下昨日答应了我。” “答应的事情可太多了。”陈瑄好笑地拉着她的手,两人慢慢朝着承香殿外走,“等会我们到瑞方宫的时候,正好可以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来。” “是吗?以前还没在瑞方宫见过日出。”谢岑儿说道。 “晚上还能在瑞方宫看日落。”陈瑄道,“瑞方宫地势高,看什么都清清楚楚,唯一不好就是宫室太空旷了一些,朕还是喜欢承香殿。” 两人慢慢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出了承香殿,便一起上了肩舆往瑞方宫去了。 . 瑞方宫外,已有宗亲百官在等候。 卢雪亦在其中。 他远远看着帝后的仪仗从承香殿的方向过来,然后停在了瑞方宫外面,再接着便听到了宫人的唱喏。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立后大典——也应当是最后一次。 离得远了,但他还是可以清楚看得清楚陈瑄和谢岑儿穿着几乎一样的大礼服,按照祖制行礼。 似乎陈瑄好好的,半点毛病没有。 卢雪想着。 似乎谢岑儿看起来……比以前光彩更胜。 正好一旁的内侍喊了一声跪拜,他于是和旁边的人一起跪拜了下去。 “殿下千岁、千千岁。” 卢雪抽空再抬眼,一股酸涩之意萦绕在了心头,他忽然觉得……在今日之后,他再没有任何机会与谢岑儿在一起了。 所谓的云泥之别,便就是此时此刻。 他还能做什么呢? 做忠实的臣子,做默默守护的人,做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旁边内侍再喊跪拜。 他于是又俯身。 他总不能做个乱臣贼子,把魏朝的皇后给抢了吧? 到时候,他就真的青史留名,而且还留了个绝无仅有的恶名。 他忽然笑了一声,把这些乱糟糟的想法都遮掩起来。 . . 换下了皇后的大礼服,重新梳了头发,谢岑儿从甘露宫出来往承香殿去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 一天忙碌和接受各种人的跪拜让谢岑儿都感觉有些麻木了,这会儿所有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她还没等到陈瑄亲自往甘露宫来,便先得到了承香殿宣了太医的消息。 顾不得那么多规矩,她便直接换下了皇后的衣裳往承香殿来。 承香殿中如之前一样安静,陈瑄在寝殿中靠着,面色苍白,正让太医诊看。 听到了脚步声,他抬眼看过来,见是她进来,便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到旁边来坐下。 太医诊脉之后面上露出迟疑神色,久久没有说病情如何,而是带着几分惊惶地看了谢岑儿一眼。 “陛下今日怎么了?”谢岑儿在旁边坐下,然后看向了太医。 “就是觉得胸闷,还有些头晕。”陈瑄轻轻叹了一声,也看向了太医,“就还是开昨日的那方药吧!” 太医抿了下嘴唇,安静应了下来,起身去开方子煎药了。 “本来应该去甘露宫的,不过朕是走不动了。”陈瑄转而看向了她,还有余力笑了笑,“不过还好今日陪着你接受百官朝拜时候没有打瞌睡,也算是让礼数周全。” 谢岑儿心中浮上了一些微妙的不祥,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笑了笑,道:“陛下身体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把陈粲抱来给朕看看。”陈瑄突然说道,“朕还没好好见过他几次,说起来满月也只是草草办了办,百日也就随便过了,看来只能等到周岁时候大办了。” 谢岑儿于是让人去把陈粲抱了过来,她道:“等陛下身体好了,明年周岁大办才是应当的,现在满月百日就从简。” “都听你的。”陈瑄看着宫人抱来了陈粲,便接过来在怀里抱住了,他细细看了看这婴孩的模样,又笑了笑,“看着倒是聪明模样。” “与陛下是有几分相似的。”谢岑儿笑着说,“眼睛像陛下。” 陈瑄于是着重看了看陈粲的眼睛,道:“还是像裴氏多一些了,是一双多情眼。”顿了顿,他示意一旁宫人把陈粲抱走,然后从一旁的几案上拿出了诏书交给谢岑儿,“这是传位诏书,到时候你与丞相还有大将军并辅佐陈粲为帝。”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接过诏书打开来看过了——上面赫然有大将军卢衡的名字。 “并非不信你与梁熙。”陈瑄看向了谢岑儿,“只是以防万一。” 谢岑儿点了头,道:“我明白陛下的意思。” “明白就好。”陈瑄道,“朕希望你们能安然辅佐陈粲为皇帝,并让魏朝能壮大起来,他日一统江山,切莫忘记告知朕。” 谢岑儿再点了头,然后又看向了陈瑄:“陛下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了,能交代的已经交代,能做的也都做了。”陈瑄说道,“剩下就是听天由命,若朕能再多活个十年八年,这些安排自然不作数,若老天便就是不垂怜,朕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谢岑儿心中若有所感,她回头,看到太医捧着滚烫的汤药进来了。 “你去前面处理朝事吧,朕想休息一会儿了。”陈瑄说道。 谢岑儿于是站起身来,安静地退了出去。 . 陈瑄从太医手中接了药碗,却并没有立刻把这黑漆漆的药汁喝下去。 “你也退下吧!”他摆了摆手示意太医退下。 太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陛下还是以身体为重。” “朕知道。”陈瑄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太医一眼,“朕的身体朕自己明白,就算是铁打的身子,喝了这么几个月的汤药也撑不住了,朕又不怪罪你们。” 太医低低抽泣了一声,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一边垂泪一边退下了。 “你去外面守着,朕想安静靠一靠。”陈瑄对一旁的内侍于司说道,“今天吵闹了一整天,实在是闹得头疼。” 于司应了下来,便退到了殿门口守候。 陈瑄靠在软靠上闭了眼睛。 . 他一时感觉脑袋十分沉重,一时间又觉得背后一阵冷一阵热,他闭着眼睛,眼前却是一阵阵的亮光浮现了。 很突然又似乎并不让他意外,他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熟悉的人影:梁霙。 穿着少女时候的衣衫,她面上带着惯常的嘲讽和高高在上的笑,她开口道:“陈瑄,我终于等到你死的这一天了。” 他环顾周围,自己还在承香殿中,他低头,看到了自己就靠在软靠上眼睛紧闭。 “你后悔吗?”他听见面前的梁霙问。 “后悔?朕为何要后悔?”他眉头皱了皱,“朕与你这么多年没有见,你就只想与朕说后悔么?朕还未问你是否后悔。” “你难道不后悔?”梁霙眉头立了起来。 “朕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地方?”他反问了,“朕这一生做的事情,没有一件令朕感到后悔的。” “那么,我让你看看这些。”梁霙一挥袖子,在他们面前浮现了十条不同的岔路,“你看过了这些,你就会后悔。” “这么笃定?”他挑了眉,“这些都是什么?” “你去看便知道。”梁霙露出了十分嘲讽的笑容来。 他好奇地朝着其中一条岔路走过去,踏入其中,仿佛置身于走马灯之中,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他也看到了他自己,他看到他宠幸了张贵人,但张贵人在他腹上捅了一刀,之后竟然是韦苍谋逆,整个魏朝面临崩塌,最后张贵人死了,谢岑儿做了太后还让陈粲当了皇帝。 似乎是与他的经历并不相同,但他很确定那个被捅死的陈瑄就是他。 “这是什么?另一个结果?为什么韦苍还活着?”他回头看向了跟在自己身旁的梁霙。 梁霙笑了一声,指了指另外的一条路,道:“你还可以看。” 心中满腹疑窦,他转而走上了旁边的道路,仍然是熟悉的人,也还是熟悉的自己,这一次谢岑儿趁着韦苍谋逆时候,竟然另辟蹊径做了女皇? 一旁的梁霙示意他可以继续看下去。 他忽然也来了兴致——他隐约开始猜测这些不同的道路是什么了。 . 同样的人,不同的命运,不同的结果。 他看着自己反复被张贵人捅了一次又一次,似乎他和张贵人之间的结局就是注定了会这样惨烈;他也看到自己的太子不断地犯错,只有少数几次听从了梁熙的建议走到最后成为了新的皇帝;他还看到自己的魏朝就是在和北燕的对战中难以找到出路,少有的几次机会,但又总是因为张贵人致命的那一刀最后不得不放弃。 当然了,他还看到了谢岑儿在这些所有回目中的不同,她似乎总是在改变,她从深宫最普通的妃嫔,到开始试探着想要涉足朝堂,她甚至和谢家一起想要把魏朝变得好一些,但是她总是做得不彻底,她似乎总能在最后得到一个算得上好的结果。 她成为了太后,成为了太贵嫔,成为了女皇。 她也成为过长公主,也有死于非命。 所有人的结局中,只有谢岑儿的每一次都不一样,看起来就仿佛是她在其中探索——又像是她在其中挣扎。 但毫无疑问,这十几个结局,都比不上他自己经历过的这一个。 他自己的魏朝已经快要拿下整个山河,只要时间足够,他就能江山一统——不,就算他现在死了,江山也能一统,谢岑儿和梁熙还在,卢家还在,魏朝没有理由不去一统。 .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吗?”梁霙再问。 陈瑄回过神来,他看向了她,摇了摇头:“朕为什么要后悔呢?朕没有后悔的理由。” “你的江山最后就会被那个叫谢岑儿的夺走,你不后悔?”梁霙再次露出嘲讽神色,“一共十八个回目,她从来没有忘记去谋夺你的魏朝啊!” “她能夺走,是她的本领。”陈瑄坦然又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这江山,能者得之。”顿了顿,他忽然抓住了梁霙话中的重点,他记性好,他想起来在谢岑儿初进宫时候,她曾经与他聊过一个重生的话题,“十八个回目,你的意思是云霓重生了十八次,你让她重生了十八次?你与她有仇有怨?” 梁霙大约是没想到陈瑄竟然会这么一问,她眉头皱了起来,道:“这与你没有关系。” “云霓曾经问朕,若不断有重生的机会……”陈瑄看着梁霙,“所以她是被困在了重生中的人,朕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梁霙问。 陈瑄道:“明白为什么在那么多回目中,只有她不断在改变,不断在让命运发生扭转。” 梁霙嗤了一声,道:“可她也就只能困在其中。” “但你困不住她了。”陈瑄说道,“无论你是以什么原因困住她,此时此刻你出现在朕面前,并反复问朕是否后悔,这已经说明你无法控制住她。让朕想一想,是不是朕说后悔,你就能借助朕的真龙天子之力,重新让这个牢笼开启?” “你……很聪明。”梁霙沉默了一会儿这么笑了一声,“你如何猜到?” “很容易猜到,朕不是傻子。”陈瑄也笑了笑,“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不想与朕叙旧吗?朕不想和你说别的事情。” “我与你没什么可叙的了。”梁霙面色冷漠了下去,“你和我不是同一条路的人。” “你恨朕吗?”陈瑄问。 “比起你——我更恨她。”梁霙目光落在了不知哪一个回目的谢岑儿身上,“她为什么始终能有一个好的结局,而我却没有呢?” “如果你不死,你会一直是皇后。”陈瑄看着她,“你是皇后,陈麟是太子,朕驾崩后,她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梁霙面上露出怔忡神色。 “所以那时候,你为何要死?”陈瑄问。 . 谢岑儿突然感觉到殿中安静得有些过分。 她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了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她周围只剩下了一片漆黑混沌,还有细碎的对话声。 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扶着一旁的凭几站起身来,她朝着对话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仿佛踏足在虚空之中,她回头,已经看不到方才她坐着批阅奏疏的几案了。 她手中突然出现了一盏灯,脚下的路被照亮了——她抬眼去看,面前是十几条岔路摆在她的面前。 “前面是你经历过的十七个回目。”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现在你可以选择回到你之前的回目。” “要是我不想回去?”她朝着那十几个岔路看了一眼,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再回去之前任何一个回目了,“我能留在当下,平安过完一辈子,然后结束掉这个重生吗?” 166. 第 166 章 给予你一个合理的结局…… 谢岑儿没有得到回答。 她面前那十几条分岔路安静地延伸开,在虚空之中,在光晕的衬托下,仿佛一条条金色的丝带。 她回头去看自己走来的方向,她方才坐着批阅奏疏的几案仍然还在那里,于是她便也就转了身朝着自己走来的方向去了。 她重新坐回到了几案后面,拿起面前方才应当批阅的奏疏,却发现上面的内容发生了变化。 原本应当是向征收军资的奏疏,却变成了一封……交换的协议? 她定睛看了下去。 协议的一方是梁霙,另一方没有姓名,根据内容猜测似乎应当是神或者法则或者规则之类的东西,上面没有确切的称呼,但从协议交换的内容来推测应当如此。 协议内容看起来十分有趣,梁霙原本是误入这个时空所以给予了优待和补偿,她拥有良好的出身,并且天道和规则给予了她一条坦途,还保证她必定能长命百岁,但在她来到这个时空二十多年后,她想用时空给予的优待和补偿,换一个重来的机会。 大概是因为梁霙的确就是天之骄女,又或者是因为她误入这个时空的时候带来的变故太大,所以这个时空的法则就真的与她针对她后悔了想重来这件事情缔约。 在约定中,她若想要重新来过,那么曾经许诺过的那些荣华富贵以及锦绣坦途都不会存在,并且她的寿命也会变得短暂。 谢岑儿翻到了协议的最后,没有双方的印签,想来这封协议最终是没有生效的。 这倒是解释了她之前的一个疑惑,那就是关于梁霙此人的来历和行事动机,她毫无疑问是和她一样的外来穿越者,想要重生的事实上也是她。 但是,倘若是这样,为什么到头来折腾的是她呢? 放下了手中的这一封协议,她又拿起了旁边了另一封奏疏,翻开来果然里面内容也变了。 仍然也还是一封协议,约定双方仍然是梁霙和那位时空法则之神,与之前那一封不同,这一封似乎条件看起来偏向梁霙了。 梁霙可以用今后她原本应当享受的荣华富贵和长寿,来换时空的重置,直到她的魂魄之力耗尽。 在这一封协议的最后,便有了双方的落款,应当就是生效了的。 可这个交换看起来……更荒谬了一些,魂魄之力耗尽的定义是什么呢? 皱着眉头把这一封协议也放下,她再翻了底下的文书,看到了关于又有一个错位的魂魄来到这个时空的报告,里面报告了这个魂魄的错位到达的原因以及相应的安排,她细细看完,发现这个错位的魂魄就是她自己了。 她自己穿越的原因其实是由于梁霙? “不错,是因为当时她的穿越,导致了这个时空位面的一系列紊乱。”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来,“所以才有你的误入。” 谢岑儿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眼看向了声音来源方向,却只看到一团星云。 “所以在我到来之后,时空更紊乱了,然后你才同意了梁霙的要求重开的请求。”谢岑儿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两封文书,没费太多力气就把这个先后顺序给理清楚了,“两个时空穿越者的魂魄之力,可以修补这个时空的乱。” “你的理解并没有错。” “梁霙她应该不知道吧?否则她这么斤斤计较,不可能这么任你利用。”谢岑儿合上了文书,“你应当如何称呼?神?” “时空管理者更贴切。” “那么,你是怎么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然后让她反复折腾了十八次,时空阴谋者?”谢岑儿看着那团星云,“你有形象吗?可以露面来聊一聊吗?你现在让我看到这些,应当是想来把整件事情完全收尾吧?” 那团星云缓缓变成了人形,然后走到了她面前来,席地坐下了。 “我认为与人类的阴谋相比,我所做一切不过是雕虫小技。”他说道,“梁霙是在你第一次成为太后的时候注意到你的,她发现你是穿越者,所以愤愤不平,认为我们给予你的优待比她更多,她的魂魄之力十分强横,所以她认为可以分出一定的力量先解决掉你。” “利用了她的缺点,然后让她把所有力量全部耗在了这里。”谢岑儿摇了摇头,“并且与此同时也让我困在这个重生中,你就可以抽出更多的力量去理顺你的时空。阴谋家也不过如此。” “对于我这个时空管理者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他说道,“现在你可以选择任一一个你走过的道路,走完你在这个时空中所有的生命,然后一切归于正轨。” “我就选择最后这一次了。”谢岑儿没有去深究太多了,“不过你确定你已经解决了梁霙吗?若她还心有不甘呢?” “她魂魄之力已经耗尽,心有不甘也没有用处了,她会消失在时空中。”他说道,“我认为你和梁霙并不一样,所以愿意给予你一个合理的结局。” “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谢岑儿看向了眼前这位时空管理者,“你现在让我知道了这么多,万一我说出去了呢?” “没有人会真的信,在大家看来也不过是故事罢了。”他笑了一声。 “也有道理。”谢岑儿失笑了。 “你想最后见一下陈瑄吗?”他突然又问。 谢岑儿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陈瑄死了?” “这十八次重生,对于真龙天子的力量也是一种消耗,所以这一次他会死得比以前早一些,作为下凡历练的帝星,他也到了回归的时候。”他说道,“你作为时空穿越者,并且一直以来也算是遵纪守法,我认为可以给予你一些额外的优待。”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道:“罢了,还是不见了,若你会去见他,就告诉他,我会让他的魏朝统一天下。”她抬眼看向了眼前的虚空茫茫,感觉到一些酸涩,“如果他后悔把江山给我……那也没什么用了,有一些东西我就是想得到的,请他见谅吧!” 167. 第 167 章 我可以接受你们皇帝的…… 夜空中有流星飞快划过。 陈瑄回头看向了承香殿的方向,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置身虚空之中。 一旁原本还在死硬说着从前的梁霙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闭上了嘴没有了声音。 应是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至少是对他而言的结束。 他前方原本存在的十几条不同的道路已经慢慢消散化为了星空中的尘埃。 属于这个时代的将来已经得到了确定。 他再侧头看向了梁霙,淡淡开了口:“是时候我们说再见了,是吗?梁霙,你还有别的话想与朕说吗?” 梁霙也看向了他,她眉头微微拧起来,却问:“你所求所得,真的半点也没有后悔?” “若只是想说这些,那朕与你也没什么可多说了,梁霙,你好自为之吧!”陈瑄摇了摇头,他转了身,低头去看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康都。 是有那么一些眷恋和不舍的,但没有想象中会有的那么多。 他听到两旁传来了隐隐的丝竹乐声,他看到脚下出现了金光大道,道路直上九重天上,应当便就是他最后的归途。 于是他也不再回头,朝着自己应当走的方向大步走去。 . 谢岑儿猛然惊醒,她首先听到了面前宫人几乎无措的哭声。 “娘娘,陛下……陛下……”于司扑上前来,泣不成声了。 稳了稳心神,她扶着一旁的凭几站起来,脚步急迫地朝着寝殿走过去,快走了两步变作小跑,她一把捞起了过于繁琐的裙摆,冲进了寝殿当中。 陈瑄驾崩了。 他靠在他近来常坐的地方,面上神色平静,仿佛睡着了一样。 这是属于陈瑄的时代的终结了。 . 陈瑄此人在谢岑儿看来是相当复杂的。 能如何评判他呢? 无从评判。 他为君公正不偏不倚并且算得上是杀伐决断,所以朝中大臣们爱戴他,百姓拥护他。 在他治下这几十年,魏朝不断壮大,并且收复故土,血洗了从南退到康都以来的种种耻辱。 他应算是一位好皇帝。 但对于他身边的人来说,他必定不能算是一位好父亲、好夫君。 或者便也就如他自己常说那样,不过是凡人,并非是圣人。 . 秋雨来袭了。 让陈粲登基的遗诏摆在御案上,谢岑儿以皇后身份端坐在上首,朝臣们分列两边,在为陈粲登基的事情争吵。 宗亲以陈粲目前还太小为理由提出了反对——倒也不是完全的反对,大意约是可以让宗室子过继到谢岑儿名下,将来再把皇位重新还给陈粲。 这话说得热闹,但大臣以梁熙为首,并没有人应和。 谢岑儿平静地听着宗亲把这些话都说完了,然后才慢慢地开了口:“陛下有遗诏,自然是按照陛下的遗诏来,没有矫诏的道理。有丞相与大将军一起辅政,想来能叫先帝一统江山的遗愿达成。若到那时候还有继位之危,再从宗室中选人过继也不迟。”顿了顿,她看向了梁熙,“如今大将军在琉州与胡人征战,朝中便以丞相为首,不要让先帝在天之灵失望了。” 梁熙起身应下。 宗亲们相互交换了眼神,还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却相互之间摇了头没有人再出列。 谢岑儿看着这些宗亲,又看向了一旁的于司,道:“之前陛下给陈璎的旨意,你重新找出来给诸位再读一读,让他们谨记什么是家国大义,什么是蝇头小利。若宗亲中有那些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就是要坏了魏朝一统大业的,陈璎便就是你们的下场。” 于司应下,转身便去寻了当初贬安王陈璎为庶人的旨意出来,当庭重新念了一遍。 宗亲们不敢抬头,一个个只垂首听着。 谢岑儿在朝臣中扫了一眼,找到了卢雪,道:“卢琼英即日便回珠州去,听从大将军调遣,琉州之战务必要胜。之前琅王之事,与你没有关系,你尽管在珠州施展便可。” 突然被点到名,卢雪愣了一愣,先出列应下了,然后才意识到了谢岑儿的意思是什么。 “胡人必定会因为陛下驾崩而再度用兵,他们会想要用一次胜利来换和谈。”谢岑儿道,“陛下昔年是从来不与胡人和谈的,今后也一样,不会有和谈的那一日,只有我们魏朝重回晶城,重新一统江山,叫他们直接俯首陈臣,你们都要记住了。” “是。”臣子们齐声应下。 . 对于朝臣们来说,陈瑄去世,魏朝变了,但又没有太变。 变,是龙椅上的人换成了一个刚过了百日的婴孩,大小朝会上那婴孩什么都听不懂,偶尔还会因为他们争执声音太大被吓一跳接着嗷嗷大哭。 坐在龙椅旁的太后最初坐在珠帘后,再后来便撤掉了珠帘,还在朝中用上了女官。 没变,则是这朝中一如陈瑄尚在时候,所有的策略都是之前的延续。 与北燕的战争到冬季时候才取得了大胜,谢岳守住了那个重要的关口,等到了卢雪从东边的驰援,最终把北燕的主力军完全歼灭,并一举重新收复了琳琅玛瑙四州,投敌的江栗自裁在金水河边。 惨败的北燕递来了了求和的协议,但大约是看着如今魏朝的实际统治者是个女人,这求和的协议比较之前陈瑄尚在时候,便多了轻佻之感十分不庄重。 谢岑儿在朝堂上拒绝了北燕的求和,她把那求和的文书直接丢进了火盆中烧掉,语气淡漠。 “他日在晶城皇宫中,我可以接受你们皇帝的跪拜。”她如此说道。 使臣面色难看,却又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好仓皇转身离开。 谢岑儿没有太把心思放在这使臣身上,转而看向了殿中的朝臣,她道:“依着旧例,今年也应有各州郡的官员前来述职,我听说他们也已经来了康都数日,便就在今日来述职吧!早些为来年准备,也早些回去各州郡为了过年庆贺。” 大臣们齐声应下来,朝中气氛一扫之前北燕使臣过来时候的凝重,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168. 第 168 章 陈粲登基第二年改元兴…… 陈粲登基第二年改元兴元。 北边的局势也终于得到了稳定,北燕元气大伤,魏朝借此机会重新划定了在北边的疆域,并立定了停战协议。 胡人倒是还想着如今魏朝是幼主,想用和谈来代替停战,只是魏朝虽然陈瑄不在了,但也是今非昔比,故而最后也只能妥协停战。 不过若依着谢岑儿自己想法,是想更一鼓作气把北燕直接赶出晶城的,只是——陈瑄已经驾崩,她是太后不假,但朝中局势已经变了。 属于陈瑄的时代已经成为了过去。 在北边疆域划定之后,卢衡以大将军的身份回到了康都。 至此陈瑄遗诏中关于辅政的安排便实现了,内宫是谢岑儿,前朝是大将军卢衡与丞相梁熙。 陈瑄的阳谋得到了实现。 相互制约的关系,当然对于魏朝如今幼帝主政是更稳妥的,依着陈瑄的阳谋,他们这三方若不出意外,能稳妥到陈粲亲政,到时候陈粲亲政之时无论拿着哪一方来开刀立威,都能在朝中立刻树立威望,接着就能立刻掌权。 可这世上从来也都没有心想事成的事情。 陈瑄心中朝臣应当会如他健在时候一样乖顺听话,大约也没想过他驾崩之后,朝中局势就会全变。 卢衡回康都,与梁熙共执朝政,很快朝中便微妙又沉默地分成了两派。 . “所以你现在是站在了哪一边?”谢岑儿玩笑地看了一眼谢岫。 自陈瑄去世之前就执掌六军的谢岫,如今也还是掌握着康都的军权,他听着谢岑儿的话便笑了起来,道:“我自然与你站一边,做什么跑到他们那边去?” “明日会先下旨,各地以休养为主,劝课农桑。”谢岑儿看了谢岫一眼,“丞相与大将军之间的事情,便由他们自己解决好了。他们若真的觉得矛盾无法解决,自然会到我跟前来说。如今既然谁都不开口,那么他们便就是自己能解决的。” 谢岫琢磨了一会儿这话,抬眼看向了谢岑儿:“但若是……” “你就安心做你的六军统帅。”谢岑儿打断了他的话,“朝中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现在便就是要先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这么多年在北边用兵,征人征粮,百姓的日子都过不好了,北边与胡人划定停战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将军与丞相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 谢岫再看向谢岑儿,突然也明白了她话中深意。 朝堂上的争斗从来都是没有少过的,陈瑄尚在的时候,朝中也从来没有真的消停过。 上位者需要做的就是把握好大义和方向,至于底下的人为了什么争斗,只要不算太出格,便也能无视。 他忽然感觉到谢岑儿是真的不同了——甚至有那么一些时候,他觉得她与陈瑄有那么一些神似。 “对了,大哥写了信回来。”谢岫把朝中的事情暂时丢到一边去,又想起了谢岳的事情,“他想问,能不能把公主接去琉州。” 谢岑儿顿了顿,笑了一声:“怎么不直接与我说,倒是写信和你说?” “应是怕你直接拒了。”谢岫道,“所以才想着这么迂回一些,免得你要是直接拒了,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等过几年吧,现在却是不行。”谢岑儿摇了摇头,“他自己心里明白缘故。” “那我替大哥再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康都?”谢岫看向谢岑儿。 谢岑儿道:“且等着大将军与丞相之间那些事情都扯清楚吧!” . 在谢岑儿看来,卢衡与梁熙两人之间的关系是远没有到针锋相对势同水火地步的,两家都是世家,两家还有深交,单论两家关系,都不会坏到哪里去。 所以朝中分为两派,其中根本原因也并非是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矛盾,而是新旧势力之间的矛盾。 旧势力自然是梁熙这一边了,作为丞相,他在朝中多年经营,他的势力自然是庞大并且一时间无法撼动的;而新势力则显然就是卢衡为首的,在北边战局取胜之后,得封官职爵位回到康都的这些人,他们面临的问题是,在已有的关键位置上,都有了梁熙这一派的人,并且他们不可能轻易让开,可他们回到康都也不是想要做一个闲人,争斗便就是由此展开的。 从前陈瑄尚在的时候,这样的局面自然是由他来出面处置,并且双方都会低头听话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在龙椅上的是嗷嗷待哺的婴儿陈粲,再一旁是太后谢岑儿,根据遗诏中的安排,朝中的卢衡梁熙有和谢岑儿一样大的权力,故而,无论是梁熙一派还是卢衡一派,在现在都没有把这争斗明面化的意思。 他们在暗地里相互角力,一边抓手中已有的权力,一边排挤另一边。 当然了,他们在最后时刻当结果出现的时候,就会把这事情摆在台面上来了,到那时候他们还会来寻求谢岑儿的赞同,借着皇权的力量让自己的成果得到最后的稳定。 经历过十几个回目的朝堂之争,谢岑儿太明白这种玩法,她并不着急。 封建时代主少国疑的具体表现就是这样的,她作为手握实权的太后去和朝臣相争是不明智的事情,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做一只黄雀。 . 各地劝课农桑的旨意下发之后,各州郡平静了下来。 谢岑儿没有太理会朝堂中两派争斗,只下旨着人研究耕农器具的改良与兴修水利等事,这旨意一出,两派倒是消停了些许,一并开始在民生之事上出力了。 这自然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 谢岑儿看在眼里,却想起来许久之前与陈瑄讨论过数次的关于人才选拔的事情。 关于人才选拔和考核,谢岑儿的确已经思考许久,她想要把朝政都揽在手中,当然不可能只凭借着她是太后,身后有个谢家,她需要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支持。 以现在魏朝的人才选拔,不过是世家之间的游戏,她若限于世家,到太后也就到了头,想要更进一步便要把目光看得更深远,那就是千千万万的寒门学子还有广大的百姓。 她不仅要打破现在这个被世家豪门所垄断的上升渠道,还要把她改变后的选拔途径握在自己手中。 朝中的暗潮涌动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官员考核的事情上爆发,兴元二年春,一位从瑢州回到康都的官员原本应当是上上品得到一个许诺给他的尚书官职,但被揪出来考核作假,然后就在朝中轰轰烈烈吵了半个月,梁熙丞相府中的长史冯屹牵扯其中。 两派争斗最终是被挑到明处,送到了谢岑儿的面前。 这也还是得感激陈瑄的阳谋,在他遗诏所设定的三角关系中,便就是会存在其中两方有矛盾由第三方来缓解和解决的。 . “所以这便就是魏朝考核制度的过错了,怪不了大将军,也怪不了丞相。”谢岑儿含笑看向了殿中的官员们,“从前先帝尚在时候,先帝与我也聊过魏朝如今的人才选拔,这事情闹起来倒是算好事,正好便借着这机会改一改吧?” 梁熙与卢衡对视了一眼,两人谨慎地没有说话。 谢岑儿也看着他们,不紧不慢地又笑了笑:“不过这考核作假一事,自然也是要查的,有一件能露出在明面上,便有无数件藏在底下,是应当彻查到底。” 梁熙谨慎道:“那么依着太后的意思,若要改一改那人才选拔,应当从何处开始改起呢?” 卢衡道:“臣以为,改一改的确是应当的,如今太多人尸位素餐,长此以往,魏朝便会如那行尸走肉一般了。” 谢岑儿道:“先就冯屹作假一事彻查到底,此事便还是交给丞相处置,丞相在朝政大事上一贯秉公,我是放心的。”顿了顿,她然后又道,“我冷眼看着朝中纷乱,多半是因为世家子弟如今占了朝中要职,而寒门士子无法任职只能空耗光阴。大将军与丞相都是为了魏朝的将来,也没有谁对谁错。要改,当然是要让寒门士子也有机会能参与到朝政中来,不再被现在这种征辟和推举的制度空耗,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这话听得卢衡与梁熙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两人身居高位,自然懂得谢岑儿所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陈瑄时候对北边的征战便能看出,魏朝的选官制度是十分僵硬并且不好用的,陈瑄从前常常会破格提拔,用皇帝的最高权力绕过现行的选拔制度,来对魏朝的官员进行选拔。 陈瑄一朝出现许多寒门官员便就是依靠这样的机会晋升起来的。 反过来看,现在朝中有矛盾,也正是因为陈瑄驾崩之后,现在的陈粲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所造成的。 那么更显然的事情就摆在眼前,想让魏朝的人才选拔和官员晋升更好用并更实用,那么就不能完全依靠皇帝去选拔,制度就是需要更新的。 “太后娘娘所说有理,臣等认为的确是可以对现行的制度进行更改了。”梁熙和卢衡对视一眼,齐声说道。 谢岑儿笑了笑,道:“那你们拟定章程出来让我看看吧,这事情无论是你们谁来提出,朝中必定是有一番攻讦的,麻烦得很。到时候我来下旨,免得他们揪着这事情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梁熙与卢衡应了下来。 . 兴元二年秋,魏朝一贯征辟和考核制度改变了,改为由中央来考核六品及以下官员,谢岑儿结合了她所知的科举制度和现在魏朝的现状,把二者结合再加以实施。在此基础上,谢岑儿又针对目前魏朝的兵制进行了改革了勋爵和募兵的制度。 魏朝之变由此开始。 但历来有改革便有反对,很快那些由于改革而失去了原有优渥地位的世家便抱团在一起联合了宗室施压想要中止这一场改革。 他们相互之间串联起来想要抵抗这样的改革,从康都到各州郡,他们联合在一起,想找到一个时机,让这次改革中断。 而矛头,便对准了谢岑儿。 他们认为这次改革便就是谢岑儿作为太后想要总揽朝政的结果。 他们甚至翻出了当年陈瑄刚驾崩时候宗室与谢岑儿的矛盾,他们找到了已经在家多年的陈璎,想要用宗室的力量废黜谢岑儿,甚至废黜陈粲。 169. 第 169 章 谢岑儿带着皇帝陈粲从…… 兴元四年通常被后世看作是谢岑儿作为一代女皇执政的真正开端。 便就是在这一年,魏朝内世家与宗亲合力想要把当时还是太后的谢岑儿赶出朝堂,但他们失败得彻底,并且没有得到任何宽宥。 对谢岑儿来说,这是她在十几个回目中,第一次遇到如此鲜明又彻底的反对,她不能再回避,她需要正面迎上,于是她以铁血手段应对。 陈璎与世家纠集了队伍在瑙州想要直接以兵变的形式颠覆了康都的政权,谢岑儿便就在康都点兵点将,命他们直接往瑙州去诛杀了陈璎。 得益于谢岑儿下旨的改革,如今的魏朝已经不再是完全被世家把持的情形,带兵的将士就是布衣出身,他们对陈璎与那些世家并没有什么好感,下手时候也没有半点犹豫。 陈璎一死,原本便似乌合之众的世家子弟们也失去了他们的依仗,几乎没有废太多工夫,便全被一网打尽了。 只是这动乱仍然是持续了将近一年,魏朝重新恢复表面上平静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 承香殿中已经不复陈瑄时候帷幔重重的繁复样子,谢岑儿喜欢明亮,于是各处幔帐都收起来,阳光从窗外照入殿中来,满室静谧。 宫人们规矩又沉默地守在殿外。 自从瑙州事情毕了,魏朝上下对谢岑儿的看法已经截然不同,就算是梁熙和卢衡,也多了几分敬畏。 此时此刻殿中,梁熙便与谢岑儿对坐,皇帝陈粲读书的声音从后殿清晰传来。 “瑙州事毕,臣以为殿下如今可以缓和一些,免得魏朝上下人心惶惶。”梁熙不紧不慢说道,“毕竟为首者已伏诛,剩下许多人家,都是当初跟着元皇帝一并来康都的世家老臣。他们毕竟与魏朝同甘苦了,如今也是应当再抬一抬手。” 谢岑儿侧耳听了一会儿后殿中陈粲背书,然后才看向了梁熙:“丞相的意思我也明白,只是这次并不同往日,他们行事与造反无异,若不严惩,才会真的失了人心。” 梁熙抬眼看向了她,露出了一个十分难堪神色。 谢岑儿很明白为何今日梁熙会入宫来进言,无非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梁家便就是魏朝第一的世家,如今他是没能庇佑了其他世家,今后梁家的名声在世家中便会微妙。 “前日母亲与大嫂也进宫与我说了此事。”谢岑儿沉吟片刻,也看向了梁熙,“那日与母亲大嫂说过的意思亦是如此,我向来一视同仁不会有厚此薄彼,对谢家如何,对舅舅也如何。” “若世家都心生怨怼……”梁熙轻轻叹了一声,“尽管殿下改革到如今已经初显成效,但魏朝的根基仍然是这些世家大族。” 谢岑儿笑了笑,她平静地看着梁熙,道:“那就让他们怨恨我好了,总之是我下旨,他们尽可以恨我到底。只要魏朝兴盛,这一点点怨恨,我还是受得住的。” 梁熙听着这话,只沉默了下去。 . 所谓大义便是如此,谁能占据了制高点,谁能得到百姓拥护,那么她就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哪怕现在她身死了,今后的十年百年千年,都会流传着关于她的佳话,不断被各种诗歌文章来传颂。 但大义之下,却还是有最朴实的立场。 谢家人的立场与谢岑儿并不一致。 或者更确切来说,乃是谢岳并不赞同谢岑儿的改革以及之后对待宗亲世家的铁血手段。 没有人规定了一家人便就是完完全全的意见一致,谢岑儿对谢岳有这样不同的意见,并没有感觉到有太多意外。 十几个回目中,与她更亲近的从来都是谢岫。 谢岳与她的关系不能算差,只是离得远了,自然关系就会淡。 在康都与在地方州郡就是不同的,所处地方不同,自己的立场便会不一致。 . 谢岑儿看着谢岫递上来的书信,思索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了谢岫:“其实还一直没有问过,二哥是如何看待朝中变革之事呢?” “我以为,这是应当且必须的。”谢岫如此说道,“我与大哥的观点并不一致,我认为……如今变革之后的魏朝,才真的有了蒸蒸气象。” “二哥平日里也在康都与人交谈,他们的想法与你一样么?”谢岑儿又问。 谢岫道:“多数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想归想,每个人立场不同,那么就算心中认同,表面上也不会赞同。毕竟涉及到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我明白了。”谢岑儿平静地合上了手中的书信,“大哥的书信我不回,你帮我劝一两句,若他愿意听便听,不愿意也就罢了。”顿了顿,她又淡淡道,“大嫂既然在康都已经建了公主府,自然也是不能去琉州的。等时机到了,我与丞相商量了,让他回康都来与大嫂团聚吧!” 谢岫抬眼看向了谢岑儿,面上露出迟疑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道:“若能让大嫂去劝一劝,说不定大哥会转圜更快?” 谢岑儿垂着眼睑,漠然道:“大嫂是先帝时候留在康都建公主府的,我自然不会违逆先帝的意思。” 话到此处,谢岫已经很明白谢岑儿的意思,他纠结许久,最后还是应了下来:“那我还是写信劝一劝大哥吧!” 谢岑儿不置可否,只让一旁内侍常秩把一封旨意交给了谢岫:“你正好去丞相府,交给舅舅,这是之前商量过的朝内官员升迁名册,便依着这名册上来吧!” 谢岫忙接过名册,离开皇宫便往丞相府去了。 . 冬雪漫漫。 谢岫从牛车中出来,被北风灌了一肚子寒凉,他紧了紧风帽,朝着梁府大门走了过去。 门口早有人候着,见他过来,便上前引着他进了梁府。 进到书房中,他把手中旨意递给了梁熙,然后搓了搓手拿起热茶喝了一口。 梁熙接了旨意翻开看了看,直接吩咐了一旁的长史按照这名册上把旨意分发下去。 长史应下,便匆匆往外走去。 梁熙再回头看向谢岫,笑了一笑,道:“太后还有旨意?” “没旨意,我在舅舅这儿蹭个晚饭再回去。”谢岫把茶杯放下来,又搓了搓脸,“免得回去就被娘亲堵住了。” “你大哥还没把心思转过来?”梁熙是知道谢家事情的。 谢岫摇了摇头,道:“要是能转过来就好了,省了多少事情。” 梁熙叹了一声:“你还是写信劝一劝,太后没那么心软,可别以为是真的有兄妹关系就能为所欲为了。” “我知道。”谢岫道,“只是大哥……恐怕还有些因为公主被强留在康都的事情,心中怨恨,我也不知能怎么劝。今日我又问了太后,太后说既然是先帝时候留下的,她便不会再更改旨意了。” “若你大哥顺从些,倒是还有可能让公主离开康都。”梁熙道,“越是不逊,便越不可能。” 谢岫自然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但道理归道理,若人人都是依着道理行事,这世上也没那么多意见相左了。他道:“且再看吧,若真的有那一天……我再替大哥求求情。” 闻言,梁熙也不再多劝,这毕竟是谢家他们兄妹几个的事情,他虽然是舅舅,但毕竟身份不同了,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就罢了。 . 官员升迁的旨意发放之后,魏朝上下又有一番微妙变动。 在前次世家与宗亲反对无效之后,这次的升迁变动,那些寒门布衣出身官员得到了更多的升迁,世家出身的官员们却是分化两级,有一些得到了升迁调回了康都,有一些却被贬谪甚至官身被剥夺了。 这样手段分化,是让世家们都没法再拧成一根绳,当他们内部就有这样矛盾时候,他们相互之间都要针对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候,谢岑儿让梁熙与卢衡一起进宫,商讨了重新对北燕用兵的事宜。 “前次我接到了卢雪的奏疏,是在说如今能再对北燕用兵。”谢岑儿先让人把卢雪的奏疏拿给了卢衡与梁熙看过,“先帝故去已经五年,是时候收回晶城了。” 卢衡精神一振,他看向了谢岑儿:“臣以为也正是好机会,之前主导朝政的北燕丞相刘阿池已经身死,如今北燕正是一团混乱时候,的确是出兵的好时机。” 谢岑儿点了点头,再看向梁熙:“丞相以为如何呢?” 梁熙道:“臣以为现在对北燕用兵,也能缓和一番魏朝上下的浮躁和矛盾。” “那便准备出兵。”谢岑儿说道。 . 与北燕的决战便就从兴元五年开始。 北燕丞相刘阿池身故之后,北燕失去了主决策人,各种派系斗争不断,都不必魏朝出兵,他们都已经先打了个天翻地覆。 这的确就是用兵的大好时机,魏朝上下做好了准备,便对着北燕出兵了。 谢岑儿点了卢雪为主帅,命他带兵攻打晶城。 不过三个月,胡人便仓皇逃出晶城,朝着西域方向去了。 便也就是在这一年冬天,谢岑儿带着皇帝陈粲从康都启程前往了晶城。 170. 第 170 章 朕欲禅位于母后 对于中原人来说,晶城的意义重大。 晶城不仅仅是魏朝曾经定都的地方,也是过去历朝历代定都的地方,从历史上追溯,能算是中原王朝的龙兴之地。 当然了,这反过来也说明了魏朝丢掉了晶城仓皇逃窜到康都的时候是多么狼狈不堪。 这当然也就是后来魏朝皇帝们心系北方并想收复山河的最深处的动力。 现在晶城重新收复了,多年夙愿得偿,梦想成了真,自然是好事,但却又成为了一件复杂又棘手的事情——最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是,要不要回去晶城呢? 魏朝到康都有快八十年,当初跟随着元皇帝往南行的世家大族们,都已经在康都重新扎根下来。 现在再回去晶城,便意味着又要放下在南方的经营,重新回去北边。 而北边的局势,甚至比当初往康都来的时候要复杂百倍千倍:留在北边没有跟随着北燕离开的胡人,当初被留在北边的旁支世族,在胡人统治这近八十年间重新崛起的新的世家,以及投降了魏朝的一批胡人官僚,这些势力盘根错节,让康都的世族们踟蹰不前。 但尽管如此,却有一个明确的事实便是,在晶城拿下之后,魏朝是一定要重新回去的,否则这么多年用兵就没有意义。 谢岑儿当然也知道这些世家大族的踟蹰和犹豫。 若是从前,魏朝上下还没有变革时候,世家的踟蹰不前,或者真的会影响到皇帝的决策,会让皇帝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去晶城;但现在不同了,在前次变革中,世家对朝局的影响已经下降,寒门布衣的崛起让世家大族忌惮,也让谢岑儿从容。 于是她就是在各州郡官员回康都来述职之后,带着陈粲启程往晶城去。 丞相梁熙与大将军卢衡自然是要随行的,各州郡的官员当然也要跟随着皇帝的御驾一并前行,留在康都的便是一部分宗亲与一部分官员,其中包括了刚回康都不久的谢岳。 尽管之前谢岫几番与他书信往来后,谢岳看起来已经不再那么态度与谢岑儿对立,但谢岑儿却并不打算把谢岳放在身边。 如今她身边文臣武将都不少,谢岳从琉州回到康都之后手中兵权已解,而谢岫已经渐渐成为了谢家的领头人,她不打算重用谢岳,便只成全他与建元公主了。 这次去晶城,便就是要为迁都做准备,她带着一并去的官员便就是她现在身边最能信任的人。 . 出了康都往北走,没多久便遇到了一场大雪。 雪花纷飞,御驾缓缓行在官道上,谢岑儿与陈粲一起在车中念书闲聊。 “母亲,我们已经到哪里了?现在离康都有多远,还有多久才能到晶城呢?”陈粲问。 谢岑儿靠在软垫上翻着手中的奏疏,听到陈粲问话,便随手把奏疏合上了:“今天是刚进了珠州,中午时候能到温城,离晶城还远得很。” 陈粲捧着脸抬头看向了谢岑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问:“那我们到了晶城之后,还会回康都吗?” “到时候要先看看晶城是什么情形,若没什么太多意外,便留在晶城。”谢岑儿笑了笑,“不过这还得到了晶城之后才能做决定了。” 陈粲虽然年纪小,但也开始懂事了,他听着谢岑儿这么说,接着再次追问:“那母亲和我是不会分开的吧?” “为什么会想到与我分开?”谢岑儿略有些好奇地看向了他,“又有什么人在你面前说了些话?” 陈粲托着下巴老气横秋道:“总有人说母亲心狠,对宗亲不好。” “那么你有什么看法?”自从陈粲长到五岁,谢岑儿便开始和他讲道理,她并不把他当做是不懂事的小孩——皇宫里面也不可能有什么不懂事的小孩。 “我觉得只要母亲对我好就行了,若对宗亲不好,那一定是宗亲做了不应当做的事情。”陈粲说道。 谢岑儿听着这话又笑了起来,她摸了摸陈粲的脑门,道:“我让卢琼英进来与你说北边打仗的故事吧!看了一早上书,眼睛也累了。” 听着这话,陈粲眼睛一亮,放下手中书,忙道:“那太好了,多谢母亲。” 谢岑儿向旁边的内侍招呼一声,内侍便忙跳下车驾去找卢雪到御驾上来了。 . 过了没一会儿,御驾速度略放缓了一些,卢雪跟随着内侍从外面进来了。 上了车,他先道了一声恼,解了身上的斗篷又把脑袋上的雪给拍下来,然后才上前行了礼。 谢岑儿命他起了身,然后才笑道:“昨日皇帝听你说了打仗的故事,觉得十分有趣,所以今日你再与他讲一讲。” 卢雪起身上前,朗声应下:“臣遵旨。” 一旁的陈粲期盼地看着卢雪,道:“朕想听卢爱卿当年奇袭云郡的事情。” 卢雪抬头看了谢岑儿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才缓缓开口讲了起来:“奇袭云郡时候,那会儿北边还有个政权为北齐,胡人政权从来都是多且关系复杂,这北齐与往西逃走的北燕事实上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陈粲一边听一边点了点头,很快就投入其中。 谢岑儿跟着听了一会,目光最后落在了卢雪身上——自从陈瑄去世后卢衡成为了摄政大臣之一,卢雪倒是比从前更低调了,若不是这次与北燕决战时候她启用了他,恐怕他还在珠州,不会到朝中来。 这大约也应当是卢家人的谨慎,卢衡想做忠臣,如今权倾朝野了,自然会让家人更低调,免得惹祸。 相比较下,梁熙倒是还一如既往。 梁熙与卢衡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他们都对魏朝忠心,也是值得用的人。 谢岑儿有时候想一想自己将来的女皇目标,心中常有迟疑,梁熙与卢衡这样的人显而易见便会在那时候成为她的反对者。 但转念一想,这世上哪里有轻轻松松就能做成的事情?夺皇位哪里有不见血的呢? 现在时机还未到,等到她手中兵权更稳一些,才是她更进一步的机会。 想到这里,她又转而看向了陈粲,从他手中拿到皇位——她自然希望他能主动禅位了,她养育了他这么多年,听着他喊了这么久母亲,感情自然是有的,相比梁熙卢衡那些人,她更心疼陈粲多一些。 渐渐的,思绪飞远。 她又想起之前那么多回目中她轻而易举夺得女皇之位的情形,在封建社会,皇位这种东西在自身实力不够强劲的情况下,得到的越轻易,便意味着后面的危机越大,否则那些实力强劲的人为什么不动手呢?难道他们不想当皇帝么? 这时,她忽然听到卢雪开了口。 “娘娘,陛下睡着了。”卢雪这么说。 谢岑儿回过神来看向了陈粲,果然看到他脑袋一点一点,已经打起了瞌睡。 “抱着陛下到旁边榻上睡。”谢岑儿向旁边的内侍宫人比了个手势。 内侍们忙上前去,轻手轻脚地抱起了陈粲,然后送到一旁的卧榻上,盖上了被子。 . 收回目光,谢岑儿看向了一旁的卢雪,忽然兴起了闲聊的兴致。 “从前先帝在时候,琼英与先帝说,等到北边收复便娶亲,如今晶城已经收复,琼英可有看上的女孩儿?”谢岑儿笑着问。 卢雪顿了顿,面上露出了迟疑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道:“臣还没有想过此事。” “可以想一想了。”谢岑儿突然又想起来自己之前两个回目中的误会,好在这个回目中,她没有那么着急行事,这才让那荒谬的误会没有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她语气诚恳了些许,又道,“到时候让皇帝下旨给你指婚,也算是全了当年先帝的一番心意。” “臣将来若要向心仪之人吐露爱意,再来向娘娘请旨。”卢雪再次抬眼看向了她,“臣自小习武,没有那么许多旁的心思,如今也只是对娘娘的一片忠心。” 这话听得谢岑儿心中忍不住犯了嘀咕,她再抬眼看向卢雪,只见他目光澄澈,无所隐藏。 她把他的话又想了一想,最后按下了心中的那一些猜疑,笑道:“有你的忠心,皇帝与我自然是放心的。” 卢雪眨了下眼睛,他也笑了笑,问道:“那臣可以留在娘娘身边吗?” “你如今不就正在我与陛下身边么?”谢岑儿看向了他,“等将来也封你一个大将军——朝中是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我希望回到晶城的魏朝,会是生机勃勃的年轻人的天下。”顿了顿,她收回目光看向了面前的奏疏,“琼英将来能为国家栋梁,便是魏朝之幸了。” 卢雪抿了下嘴唇,只道:“臣必行不负娘娘所望。” “说起来,今日能到温城,什么时候能到晶城呢?”谢岑儿看向卢雪。 “若路上没有风雪阻碍,应当半个月后可以到晶城。”卢雪回答,“只是这北边气候与南边不同,连温城都下了雪,再往晶城方向走,恐怕会更寒冷一些,道路便不那么好行走了。” “这也无妨,这一路也就只当做是来体察民情了。”谢岑儿笑了笑。 . . 一路风雪交加,到达晶城时候已经快是除夕。 路上眼看着各个城镇变得喜庆热闹,到达晶城时候,更是看到城楼上下有绚丽灯火,大街小巷有热闹人群。 谢岑儿带着陈粲先登上了晶城的城楼,看过了城中百姓们载歌载舞的庆贺,然后才往皇宫方向去。 御驾走在晶城的大街上,他们能听到道路两旁百姓们欣喜的笑声。 “母亲,他们是专门庆贺我们回来晶城的吗?”陈粲看了一会儿道路两旁的热闹情形,然后回头问谢岑儿。 “正是如此,不仅在康都的我们期待着回到晶城,在晶城的百姓也应当在期盼着我们。”谢岑儿如此说道,“有百姓的期待和拥戴,才有将军们在北边的用兵如神。” 陈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重新去看道路两旁的情形。 御驾不久就到了皇宫外,梁熙等大臣们已经在宫门口等待。 谢岑儿带着陈粲一起从御驾下来,接受了大臣们的朝拜,正要进宫时候,又听到身后传来百姓们的山呼万岁。 她与陈粲一起转身看向了跟随在御驾后的百姓们。 百姓中有中原人,也有穿着胡服的胡人,但此时此刻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或者说百姓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们期盼一个太平盛世,一个没有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的太平人间。 谢岑儿命百姓们都起身来,她思忖片刻,道:“八十年前胡人南侵之时,我大魏皇帝只身前往康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心之所愿。这八十年来,我大魏历代皇帝虽然身在康都,但心系晶城。今日终于重回晶城,见到百姓安在,心中有悲有愧亦有喜,悲当年不曾庇佑百姓太平,愧彼时只能南退康都看着北方被胡人肆虐,可又喜今日我们终能再见,终于能有机会补偿当年种种。” 百姓们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着谢岑儿,等待着她把话都说下去。 “今日我带着皇帝一并回到晶城,今后便不会再离开。晶城是大魏的根基,百姓是大魏的血肉,只有百姓安居乐业了,大魏才能如巨人一般站得稳并横扫四方不叫外族侵袭。”谢岑儿继续说道,“也只有如此,才能让四海朝拜,让大魏重新成为这天下中心。时值岁末,辞旧迎新之时快到,便请大家亲眼目睹大魏将会为大家带来的新的将来吧!” 这话说得浅显,百姓们立刻欢呼起来。 而站在她与陈粲身后的大臣们,面上虽然也是一样欢喜,可目光却露出犹疑。 谢岑儿再命百姓们起身,然后携陈粲一起转身朝着皇宫内走去。 . 晶城的皇宫还是魏朝开国时候修建的,尽管被胡人占据了许久,但大致样式并没有太多变化,里面还有许多胡人政权添加的建筑,虽然细节的风格看起来突兀了一些,但整体也算是和谐。 谢岑儿带着陈粲在皇宫中逛了一圈,然后去到了长乐殿中再接见朝臣。 仍然是梁熙与卢衡为首,两人先分别汇报了晶城与康都的情形,又说了一些朝中如今需要处理的事情,最后说起了往西逃窜的北燕的情形。 “已经抓住了北燕的小皇帝在押往晶城的路上。”卢衡说道,“依着从前旧例,敌国的皇帝之类,多是要留一条性命。” “且等他回晶城了再说。”谢岑儿平静说道,“胡人在北边作的孽有那么多,他们赎罪都来不及,又有什么好说留性命呢?” 大臣们听着这话,便不再多说什么。 “既然晶城的皇宫大致都还完整,不需要重新修缮,皇帝与我便直接留下了。”谢岑儿看向了大臣们,“还是由谢岫掌晶城内外的兵力,北边几个州郡的兵马暂时由卢雪执掌。”她点了两个人的名字,再看向了梁熙与卢衡,“从康都迁到晶城,其他的事宜就交给丞相与大将军共同商议。若对康都不舍,可以保留康都的朝廷,另外再在晶城重新选拔适用的官员。” 最后这话,让大臣们原本想要说的话都突然咽了下去,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齐声应下。 谢岑儿于是笑了笑,又道:“如此,便各自去办事吧,正好快要到除夕,我会带着皇帝与百姓同乐。” . 胡人毕竟在北边统治了快八十年,京城除夕迎新的习俗已经与康都不一样了。 谢岑儿带着陈粲换了百姓的衣服又带着谢岫卢雪等年轻将军们一起在晶城各处玩赏了一番,看过了与康都习俗大不同的傩戏,又去看了各处烟火,快到天明时候才转头回皇宫去。 陈粲没见过这些,于是见了什么都稀奇,但奈何是小孩,玩到后面便是一边打瞌睡一边恋恋不舍,最后被谢岫抱着上了马。 谢岑儿走得累了也骑在马上,转眼没注意,却见是卢雪在前面给她牵马。 “北边习俗与康都不同,娘娘是喜欢晶城多一些,还是喜欢康都多一些?”卢雪先开了口。 按下了心中那一些微妙,谢岑儿想了想,又看向了道路两旁还有屋顶上的积雪,再抬头看看繁星满天,方道:“若康都过年不是年年都下雨,那我便喜欢康都多些。” 卢雪听着这话笑了起来,道:“娘娘这话让臣想起来臣小时候过年,下着雨打着伞,一脚深一脚浅跟着父亲出去拜年。” 谢岑儿顿了顿,却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有这样经历了——大约是这中间隔了十八次重生的缘故,她现在对拜年的记忆都是在皇宫中。 一旁的谢岫听着卢雪说的话,跟着笑了起来:“你怎么不说那时候是你想玩水,大将军怎么说都不听,你就要踩着木屐打着伞出门,就是不想坐车。” 谢岑儿闻言看向了谢岫,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二人关系倒是亲近,她突然想起来仿佛是在这一个回目中,她问过谢岫,谢家与卢家的关系,那时候谢岫是说与卢家关系并不算太亲近? 现在看来那会儿谢岫应当是半藏半露,她那会儿对卢家也并不熟悉,所以才没第一时间就看破真相。 “说起来臣记起来那几年康都是时兴那样的风流,木屐斗笠蓑衣,再提着灯,在雨中慢行。”卢雪抬头看向了谢岑儿,“娘娘记得吗?” “不记得了。”谢岑儿回过神来,坦然摇了摇头,“太久之前的事情,都已经没了印象,说起来或者有朦胧印象,但也记不真切。” 卢雪鼓了下腮帮子,扮了个鬼脸不说话了。 被谢岫抱在怀里的陈粲又醒过来,他左右看了看,见已经不在过年的夜市上面,脸上露出了一些失落,然后目光投向了谢岑儿:“母亲,我们要回宫了吗?” “已经是后半夜了,当然要回宫了。”谢岑儿笑着回答。 陈粲眨了眨眼睛,道:“那明年还能不能出宫来玩?” “自然可以。”谢岑儿笑着说道,“以后每年都能出来玩,就和在康都时候一样。” 听着这话,陈粲便重新高兴起来了。 . 过完年之后,在梁熙和卢衡的操持下,迁都的事情很快就办了起来。 便就按照谢岑儿的意思,在康都仍然留了一个朝廷班底,晶城是另外选了官。 晶城的选官普遍年轻,世家与寒门大致是对半开,最显著的相似点是,他们都是由谢岑儿在变革了选官制度之后遴选出来。 这样的选官,让陈瑄留下的三角制衡关系发生了改变。 梁熙的确还是丞相,但现在晶城的新的官员显然更听从谢岑儿的吩咐,对太后更忠心;卢衡是大将军,军中声望没有变,但随着魏朝如今疆域变大,而谢岑儿还显然准备继续对外用兵,要把东北西北以及西南重新都纳入版图,卢衡的心思便也相应地跟着谢岑儿转向了对外的用兵上面。 如此,这制衡关系便微妙地打破了。 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梁熙上奏请告老还乡。 谢岑儿却并没有许他告老,她压下了梁熙的奏疏,又在长乐殿接见了他。 . “魏朝如今还打算对外用兵,舅舅在晶城坐镇,才让我放心。”谢岑儿如此对梁熙说道,“我对舅舅最放心,舅舅在朝中行事向来公允不偏颇,若舅舅走了,我一时半会儿又能找到谁来做这丞相呢?” 梁熙犹豫片刻,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二人,他抬眼看向了谢岑儿,却问道:“娘娘将来还会想再进一步么?” 谢岑儿有些意外梁熙会在这时候问了这样的问题,她看着梁熙,不答反问:“若我有此心,舅舅打算如何呢?” 梁熙面上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意外,他道:“臣能看得出来娘娘所图,那么其他人也能看出娘娘所图。娘娘想要走的路并非是坦途,而是困难重重,还会鲜血淋漓,甚至众叛亲离——娘娘还要往前行么?” “舅舅这话我明白,却又不明白。”谢岑儿平静看着梁熙,“若今日有此心的是谢岫或者谢岳,舅舅还会这么劝么?” 梁熙沉默了一息,没有回答。 谢岑儿轻叹了一声,淡淡道:“舅舅会劝他们,但不会威胁他们那是一条众叛亲离的路。我是太后,是女人,这件事情总是要难一些的。我心中明白。做皇帝最后也是要称孤道寡,无非便是将来我手染献血,又给了你们攻讦的机会罢了。” “娘娘这么说,臣便不知能怎样再对答下去。”梁熙最后如此说道。 “舅舅不必多劝,我只想舅舅留在晶城,舅舅做丞相我很放心。”谢岑儿淡淡道,“为了梁家,舅舅也应当留在晶城,如今表哥之中没有哪一个能出来独当一面,舅舅还没有到退的时候呢!” 梁熙沉默了下去,最终没有再坚持回康都。 . 晶城朝廷很快便高速运转起来,魏朝上下果然气象大变。 兴元七年,卢雪带兵西域,魏朝版图往西一路扩展,商路打通。 兴元八年,北方胡人全部归顺称臣。 兴元九年,谢岫带兵攻下东北;同年又收复西南。 到兴元十年,八方来朝,谢岑儿铁血太后的名号传遍四方。 便也就是在这一年,魏朝内开始风传谢岑儿和谢家狼子野心,意图篡位。 这流言蜚语作为谣言传了半年,在冬天的时候突然成了真,皇帝陈粲在朝会上提出了禅位。 . “朕意愿禅位与母后。”已经十一岁的陈粲,语气十分平静,他看向了坐在身侧的谢岑儿,“母后多年辅政,朕心中母后与父皇无异。朕年纪尚小,对朝事一概不知,是母后替朕行事。四方来朝时候,那些蛮夷外族跪拜的也是母后的威名。朕与母后感情深厚,不愿将来史书上把这些事迹全部归为朕的功绩,朕要给母后一个正名的机会。故而朕欲禅位于母后。” . 这话一出朝中哗然。 然而陈粲态度坚决,没有听从任何人的劝解,便让人拿出了他写的手谕。 晶城这禅位的事情还未了,康都听闻了此事反而先起了乱子。 竟是谢岳直接扶持了宗室子,否定了晶城的陈粲,要重新立魏帝——这就是直接造反的意图了。 对于晶城的官员们来说,太后做皇帝的事情就远小于谢岳起兵叛乱之事,太后做皇帝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最后总还是要给陈粲的,并且太后行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并非是胡作非为的人。 但康都叛乱——这会是什么结果?会让南方的赋税无法顺利交到中央,最终就会让魏朝由强转弱。 谢岳这叛乱竟然成了比谢岑儿做皇帝更需要解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