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表叔他男二上位了》
1. 初遇 宋昕落在唐姻身上的目光一沉。……
二月十四,浓香吹尽,正是杏花肥时。
苏州宋府的庭院中植满了杏花树,朵朵杏花抱香枝头,胭脂万点,连绵一片十分壮观。
唐姻一路穿过游廊,踏着散落于青砖上的落英,由宋府婢女领路往花厅行去。
“要说苏州,除了白鹭园的杏花占尽春风,就属我们宋府的杏花林了,皇上还给宋府的杏花林提过诗呢。”
婢女一路雀儿似的介绍着,最后驻足在花厅小院的月洞门前,福了一礼:“唐四姑娘,花厅就在前边儿,老夫人她们就在里头等着您呢,奴婢便不跟您进去了。”
唐姻顺着月洞门往上看,楷书饱满的“如意”二字高悬,丰腴雄浑,一看便知是大家手笔。
跨过月洞门,穿过内院甬道,唐姻理了理袖脚、裙摆,正要绕过雕花屏风,内里隐隐传来几位妇人的对话声。
“我们宋府百年望族,等下姻儿来了,切不可因唐国公之事冷落、疏远了她。”
“放心吧母亲,媳妇们省的。”
唐姻抿了抿樱唇,轻盈的脚步顿住。
上个月初,江南闹了一件惊天动地的贪污弊政案。
徽州知府举报江南巡抚贪污敛财,数额之大几乎是半个国库,皇帝震怒,引发了江南一带的官场大地震。
唐姻的父亲唐国公唐光允,虽是世袭虚职,却因常年居住于杭州与多位落马杭州官员有过往来而受到牵连,被皇帝一并打入了大牢待审。
昔日富贵荣华的唐国公府一落千丈,府内的银钱、财宝被尽数扣押。
唐国公家没有儿子,只有四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唐姻家中行四,三个姐姐都嫁了出去,如今只剩她一个。
唐国公府朝不保夕,唐姻母亲唯恐此事会牵连全家,这才将唐姻提前送去幼年订婚的表哥家中——苏州宋氏。
屋里没了声音,唐姻这才绕过屏风,进去了。
一位年约六十的端庄老妇人坐在花厅首座,一左一右是两名美妇人,其中一个是宋府大房的大夫人,另一个是她的姨母,也是宋府二房的二夫人。
看见门口的唐姻,两个夫人搀着老夫人,一并起身迎了上来。
“姻儿见过祖母、大夫人、姨母。”
唐姻欠身行了一礼,体态袅袅,她淡淡低垂着眸子,鸦羽似的睫毛遮住了一帘视线,避免无礼的直视。
大概是因为家中变故,唐姻并未穿金戴银,除了头上一支简单的珍珠簪,只有一朵并不张扬的淡粉色海棠鲜花作为装饰。
老夫人和她大儿媳对视了一番,看来对这个未来孙媳妇很满意。即便家道中落,也没失了名门贵女的体面、气度。
“姻儿都这么大了,上次见面还是十余年前,”老夫人虚扶起唐姻,凌空比量着,“那时候你四岁,才这么高,可还记得?”
“回外祖母话,听母亲说起过,只是姻儿那时年幼,细节记不大清了。”
说话声音也好听、温柔,老夫人招手道:“快,进来说话,别在这处站着了,进去坐。”
老夫人牵着唐姻的手走了进来,花厅里是木色红紫、肌理细腻的花榈木家具,其上雕花纹理考究,足见宋府的底蕴。
唐姻顺着视线往里看,才发现屋里除了一众婢子,西侧的灯挂椅上还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剑眉星目,身姿端正,只是表情严肃,皱眉垂眸摆弄着茶杯边沿。见长辈进来,连忙起身。
“彦儿,发什么怔,还不过来跟你表妹打招呼。”
被老夫人轻斥一声后,叫宋彦的少年郎才冷着脸对她行了一礼:“表妹。”旋即轻轻扭过头。
唐姻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俊俏的小郎君便是与她订了十六年婚的表哥,宋府的长房长孙,宋彦。
“也不知道姻儿还记得你表哥吗?你小时候你母亲带着你来宋府做客,我们大人在屋里品茶说话,是你表哥带着你去院落里游玩的。”
唐姻点点头:“此事也听母亲说起过的。”随后还了一礼:“表哥好。”
她对这位表哥印象不差,母亲说,当年她和表哥是很好的玩伴。那时她和表哥常在院子里爬树,据说她还从树上掉了下来过,吓得她哭了好久。
如今他们都长大,当年那位表哥也初见了男人的模样,英姿挺拔,意气风发。像是春日向阳猛长的柏树,横竖看都充满了朝气。
宋彦是大夫人的长子,大夫人见宋彦脸色淡淡,岔道:“这孩子,是见了表妹害羞了。”
一听说害羞,唐姻飞快地看了一眼表哥,然后低下头来,脸颊上染上了一层并不明显的红晕。
宋彦对这位如花似玉的表妹并不感兴趣,他谈不上厌烦表妹,宋彦只是单纯地反抗、厌恶这门婚事。
十七岁的少年郎正值反叛的年纪,他只想找个意中人共度余生。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宋彦眼里不过是盲婚哑嫁,葬送他幸福之事。
宋彦偏过头看向唐姻,天井的阳光漏进来刚好落在了女子的侧颜上,更衬得她肤如凝脂。身上山岚色的绸缎被阳光照耀得流光溢彩,有一种高洁的美感。女子与祖母交谈、回话,或是颔首,或是微笑,像是一幅画。
他承认,唐家四娘确如传闻中一般形似洛神,美似嫦娥,可是……
宋彦淡淡撇过头去,为了人生一知己,美貌于他无用,他才不稀罕!
“来人,把今年的新茶取来。”老夫人命婢子给唐姻斟茶,关切起唐家的近况:“你母亲,可还好?”
提及母亲,唐姻的眸子染上一层忧虑。
唐国公府已经上了封条,母亲遣散了府里一众下人,用自己的体己钱在杭州近郊租了一个院子。
除了一个在唐国公府伺候多年的老婆子念及旧情伺候母亲左右,唐国公府已经无人可用了。
“母亲还好,劳外祖母挂怀了。”
唐姻的目光闪了闪,临走时母亲交代过,家中困苦不得与外人道也,以免有攀附、打秋风的嫌疑,她不能实话实说。
二夫人闻言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她是唐姻母亲的亲妹妹,私下里早就知道了姐姐的近况,所以听见唐姻的说辞,难免心酸难耐。
老夫人也跟着感叹,昔日风光的唐国公府,怎么就遭了这般霉运。
屋子里一时静默,无人说话。
大夫人眼睛一转,看向自己儿子:“彦儿,你表妹初来宋府,还不熟悉,你多与她说说话,昨日你不是才和同窗参加了春游宴,说来听听。”
大夫人给宋彦递眼神,宋彦用眼神反抗着,见唐姻望了过来,母子两个停止了视线交锋。
宋彦对上了唐姻的眼睛,盯了她一瞬,没得话说,反而起身朝祖母行礼:“祖母,听说我三叔今日能到苏州,孙儿想去城门等他,今日便先告退了。”
老夫人瞪着他,手掌在黄花梨的桌面轻轻拍了一下,语气很淡,声音却沉稳肃穆:“你三叔又不是不晓得回府的路,用你去接?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坐好,哪儿也不许去。”
宋老夫人不仅是慈祥和蔼的长辈,更是宋家的当家主母。见祖母似乎隐隐有了怒意,宋彦只能坐回那张椅子。
由于年轻气盛、涉世未深,宋彦先前极力压制的不耐之色也有些流于表面了,此刻显得如坐针毡。
正在此时,一个婢女进来通报:“老夫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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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交集 宋昕,你可还记得她?
母子俩两年未曾相见,寒暄了许久,宋老夫人对宋昕多是关切和嘱托。
这时,宋昕的书僮过来通报:“三爷,老爷回来了,人在书房等您。”
“你父亲这是提前回来了。”宋老夫人催促道:“别让你父亲久等,快去吧。”
宋老爷今日去了苏州郊野刘千户的别院,参加了刘千户三子的婚宴,的确是听下人来报说宋昕到了宋府,才尽快赶回来的。
宋昕也有许多话与父亲说,便与几位长辈行礼告退了。
宋府书房。
宋老爷坐在一张霸王枨马蹄桌前写字,见宋昕进来,撂下茅龙笔抬眸。
“儿子拜见父亲。”
宋昕稽首一拜,宋老爷子抬抬手示意儿子起来,指了指面前的形制古朴的官帽椅:“坐。”他顿了顿,“我今日去吃了刘千户三子的婚宴酒席。”
宋昕平静道:“去年苏州边界闹了匪患,刘千户剿匪,帮了大哥不小的忙,眼下江南贪污弊政案闹得风声鹤唳,大哥是苏州知府不好出面,由父亲代去,也不算冷落。”
宋老爷稍稍放心,若老三连这点都看不通透,大概也不能在京城伴圣驾两年了。
宋老爷五年前因身体原因无法继任京城礼部侍郎,这才致仕,回老家苏州颐养天年。
宋家他这一脉有三个儿子。
长子年逾四十,时任苏州知府。
次子生来体弱,几年前便病死了。
眼下唯一让他挂怀的,便是三子宋昕。
这两年宋昕在京城圣前任职,宋老爷深知京城那滩浑水,没少提心吊胆,好在他这三子没将京城的路走窄了。
“这次回来是万岁爷的意思?”宋老爷问。
宋昕颔首:“万岁爷十分重视这次江南一带的贪污弊政案,儿子这次回来协助都察院的高大人一并查案,以正风俗,振纲纪。”
得了儿子肯定的答复,宋老爷放心了。
思忖片刻道,“……彦儿和唐国公四女的婚事也将近了。”
唐国公是这次涉案的官员之一,虽尚未定罪,但宋昕清楚,此番回来便是同高大人来查案的,必然会与其有接触。
如今与唐国公连上了姻亲,更要小心处理,以免出了什么纰漏、误会。
宋昕正色道:“儿子明白,处理唐国公相关事宜时会小心谨慎的。”
官场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今后的路,还得儿子自己走。
宋老爷松了口气,神色稍缓:“方才你拜见母亲,可见着唐家四娘了?”
“见着了。”
“嗯,如何?”
宋昕回忆了一下,那孩子似乎有些怕他,虽没乱了礼数,只是一直紧张地搅着袖角。他中肯道:“胆子小,很规矩。”
宋老爷长叹:“规矩点好,免得如儿时那般,被宋彦拐去了爬树。老三,你可还记得此事?”
宋昕淡然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侧小臂处。
无人知晓,他薄薄的衣料之下有一道两寸有余的疤。
十多年前仍是杏花飘落的时节,他在姿态苍劲的百年杏花树下接住了一个四岁大的女童。
女童被他救下,他却被地上的锐石割伤了手臂。
女童被他袖袍上的血迹吓哭,宋昕皱皱眉将受伤的臂膀藏到身后。问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姻姻。”藕粉色襦裙的小姑娘抹着眼泪,“我叫姻姻。”
身上的疼痛渐渐消失,伤口慢慢愈合,只有留在手臂上的疤痕留下了具体的形状,昭示着儿时那段短暂又朦胧的记忆。
宋昕回过神,淡淡答道:“儿记得。”
宋老爷有些感慨:“只盼彦儿成家后能稳重一些,能有你二三分,我便知足了。”
父子俩又聊了聊宋昕将来的规划,以及如今京城的官场捭阖,两壶茶的功夫,日头已经偏西。
彼时,二夫人已经命人将二房院子的西厢房收拾出来给唐姻居住了。
宋府共三房。
正院是宋老爷和老夫人的住所。
大爷和三爷住在东院。
由于二夫人是孀居妇人,则被单独安排在西院的夜阑院。
西院不如东院热闹,但也清静自在,况且宋府乃是名门,即便二爷去了,也未曾克扣二夫人分毫,二夫人的日子过得也算安闲。
几个婢子搬完了最后一箱笼东西,二夫人驱散了下人,捧着一只檀木小匣过来了:“姻儿,这匣子得空了你央人送到你母亲那处。”
唐姻捧过来,打开盒盖一看,是面额不等的十几张银票和些许珠宝。
“姨母,您这是做什么?”她推拒道:“我母亲,她、她很好。”
提及母亲,唐姻的眸子染上一层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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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二夫人、四姑娘,老夫人说宴席半个时辰后在前厅开始,让您二位准备准备。”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二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随后从门外唤进来一个十三四岁、长相水灵的婢子。
“姻儿,这是香岚,以后伺候你的丫头。你先同她一块去前厅候着,姨母净个面,安顿好渝哥儿就过去。”
渝哥儿,宋渝,是二夫人和二爷的遗腹子,今年才两岁多。虽然有乳母照顾着,但年纪小,仍旧不能长时间的离开亲生母亲的陪伴。
唐姻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便随香岚先行去了前厅。
到了前厅,距离接风宴仍有一会儿,唐姻扫视了一番,家中的长辈们还未到场,也未发现宋彦的身影。
只有两位与她年龄相仿姑娘,自行坐在一旁用来小憩的软凳上。
两个姑娘看到唐姻过来,齐齐抬头,其中一个身穿黄色襦裙的姑娘旋即一愣,娉婷袅娜道:“瑶妹妹,这位怕不就是彦哥哥的新妇?”
宋瑶是宋彦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她扯了扯黄衣姑娘的袖子:“还没过门呢,怎么就是我哥哥的新妇了?”
她哥哥可不认这桩婚事。
黄衣姑娘淡淡一笑,起身竟先与唐姻打起招呼:“您就是唐四姑娘吧,我是刘通判的孙女刘寄诗,和宋二姑娘打小的手帕交。瑶妹妹是书香门第的女儿,讲规矩惯了才这么说的。唐四姑娘来这边,跟我们一块儿坐吧。”
这话儿说的,好似她唐姻不讲规矩了似的。
况且瞧刘寄诗的神色、态度,看样子是经常来宋府的,这番熟络的模样,反而更像宋府的主人,让人觉得不自在。
唐姻蹙眉,一句一顿正色道:“刘姑娘,宋府的二夫人是我的姨母,我才住在这儿。我未过门之前,的确是不该称呼为新妇的。”
刘寄诗怔了一下:“是我失言了。”
唐姻坐下,看向宋瑶,微笑叫了声“宋二姑娘”,算是打了招呼。
谁知宋瑶并不理睬她,鼻子“哼”了一声,头一扭,冷冷淡淡的。
唐姻觉着奇怪。
刘寄诗叹道:“唐四姑娘别介意,瑶妹妹年纪小,以为今日彦哥哥不来参加宴会是躲着你,才跟着闹脾气。你可不要生彦哥哥的气,影响了感情。”
唐姻一凝眉,觉察出刘寄诗言语间的挑唆来:“表哥可能是有急事。”
“你不知道?彦哥哥其实是去找……”
刘寄诗还要再说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门口传来一道冷清的男声。
这声音很沉稳,没有一丁点的情绪,却足以让人闻之生畏,心脏如同紧绷的弦一样,不由得狠狠提起。
“今日,不是家宴么?她是谁。”
她,自然指的刘寄诗。
三个姑娘看过去,齐刷刷地从小凳上站起来行礼,脸上的神情均是紧张又害怕的。
这可是从京城皇帝身边回来的人。
“三叔。”
“三表叔。”
“宋大人。”
宋昕走近了,宋家大爷与大夫人也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大夫人开口。
宋瑶看着母亲,声如蚊呐地说:“女儿听说今日家里办宴,是我邀寄诗姐来的,我想寄诗姐也来我们家的宴会好些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大夫人当着刘寄诗的面儿也不好批评宋瑶,只是对刘寄诗道:“寄诗呀,今日确实不太方便,等下次伯母派人去刘府请你。”
这便是逐客了。
刘寄诗面露窘态,但还是对大夫人恭恭敬敬地行礼,毕竟这是宋彦的母亲:“多谢伯母,那寄诗今日就不叨扰了,先告退了。”
方才宋昕漠然的视线只是轻轻扫过她,她便已经不敢再言语什么了。
她并非宋家人,因为跟宋瑶关系走得近了些,所以才能常来宋府走动。
只是,她和宋瑶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见过宋三叔好几次,怎么才两年不见,对方就不记得她了。
宋昕方才的话,实在令她难堪。
如今她不仅也没看到宋彦,还被人下了面子,只好又拉住宋瑶的手,找些转圜的话说:“瑶妹妹,反正天色也黑了,我今日就先走了,等明日我来找你,咱们一块去诗社斗诗。”
大夫人看刘寄诗走远了,轻声训斥宋瑶道:“不是与你说过了,少将她往府里带。”
宋瑶看不出来,大夫人却眼明心镜。
刘家那姑娘接近宋瑶便是因为宋彦,小时候还好,看不出什么,等这两年大了,大夫人渐渐意识到,刘家姑娘对儿子宋彦不寻常的情愫。
可宋彦终究是定了亲的人,由不得胡闹。
“可是……”宋瑶不甘心,想要辩解什么,直到那位向来冷淡的三叔开了口。
“少与她往来。”
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也不容拒绝。
宋瑶更不敢问。
整个宋府,所有的小辈最怕的便是这位三叔,比祖父更甚。这位三叔明明只比他们大了几岁,反而更具威严。
这也难怪,当他们这些半大孩子还在院落里追逐打闹时,这位年轻的三叔已经过了童试,且三场皆为案首,连中了小三元,向那些大儒先生求经论道了。
宋瑶只好怯怯答了声“哦”。
大夫人又对唐姻道:“你表哥有事不在,等他回来,大伯母选个好日子让他陪你出去游湖。”
唐姻掩住失落:“没事的,大伯母,表哥正事要紧。”
大夫人扯完了谎话,二夫人、宋老爷和宋老夫人也先后来了。众人各自入了席,大多是讨论宋昕的事,十分默契地避开了宋彦没在的事情。
大夫人这个愁,本来今日的接风宴其实是个双喜宴,一来给宋昕接风洗尘,二来庆祝唐姻和宋彦的婚事,谁知道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为了表明自己不愿娶唐姻的坚定立场,干脆在宴前逃了!
只是大夫人不挑明,唐姻还是听进去了刘寄诗的话。
宋彦表哥到底是不是因为躲着她才不来参加这次宴会的,可表哥如果躲着她,又是因为什么?
刘寄诗为什么要那般说呢?唐姻回忆了一番,她明明没在表哥面前犯过什么错的……
这顿饭唐姻食不知味。
宴席接近尾声的时候,二夫人的丫鬟过来寻二夫人,说渝哥儿醒了又闹着找娘,二夫人便提前欠身行礼先行离席了。
宋老爷似乎有许多事要与两个儿子讨论,在场的女眷们便纷纷告退了。
唐姻出了正厅的门,却没见香岚。天色早就黑了,天空中低低沉沉的滚过去几道闷雷,空气也变得湿润。
这是要落雨的征兆。
“香岚,香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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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吃蟹 这你都要退婚?将来可别后悔!……
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砸得宋彦外袍尽透,软趴趴地贴在身上。
他一路小跑,躲进宅门屋檐下叩响了宋府门环。
半晌,门房先生披着外裳过来开门,一入目便是宋彦狼狈不堪的模样,忙把人往里边儿请。
宋彦接过门房先生递过来的干净巾子,在脸上囫囵了一把,试探地问:“今儿的宴会可散了?”
门房先生道:“散了,散了半天了。”
“那太好了,”宋彦道,“我这就回去!”
他对那位空有美貌却毫无感情基础的未婚妻避之不及,但总不好在外头过夜,如今家里的宴会散了,他不必与表妹碰面,便可安心地回东院。
宋彦说着,抬腿就往内院里去。
门房先生举着伞往前撵,急道:“大少爷,伞、伞!”
宋彦已经登上游廊了:“不用了,我跑回去。”
宋彦一路小跑,到了他居住的地方,东院的兰亭居,然后轻手轻脚地开门。
他知道今日逃了宴一这举动必定会被父母责怪,便打算偷偷溜回房,泡个热水澡,有什么别的明日一早再说。
谁知手刚搭在门环上,身后便有人带着怒意质问:“舍得回来了?”
宋彦背着身儿,嘴巴里无声的道了“糟糕”二字,回过身恭敬地行礼:“父亲。”
最近江南的贪污弊政案波及甚广,唯独宋家大爷管辖下的苏州一带没闹出大乱子。这多亏宋家大爷为官谨慎、驭下严明。一旬里只有三五日宿在府里,整个人几乎都泡在苏州府衙了。
今日是因为三弟宋昕从京城回来才特地从苏州府衙内赶回来的。
他撑着伞,站在兰亭居的小院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儿子,语气诸多不满:“瞧你这一身什么样子,将自己拾掇干净之后,来书房找我。”
宋彦没法,只好先进了屋,小厮伺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匆匆将头发擦干便去了父亲的书房。
一进屋,就看父亲坐在一把圈椅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开宗明义道:“宋彦,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与唐国公四女早就订婚了,你以为你逃得过吗?”
他父亲没开口让他坐,宋彦只好站在原地,微微垂下头。
宋家大爷续道:“你母亲已经找人给你和唐四娘合过八字了,下月二十八,你二人便完婚。这些日子,你给我收敛些。”
“什么?”一听说定了婚期,宋彦忽然瞪圆了眼睛,抬头看向父亲:“爹!儿子不是说过吗,儿不想娶唐四娘,怎么就这么匆忙地将婚期给定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不娶的轮得到你做主?”宋家大爷道:“况且那唐四娘温柔贤惠、知书达理,你到底瞧不上人家哪点?”
宋彦并未瞧不上唐姻,他只是不想和一个陌生人成婚。
宋彦想娶的是能与他心心相印、共度余生之人。
宋彦急道:“爹,儿没有瞧不上人家。只是……三叔还没娶亲呢,我一个晚辈急什么。不若等三叔娶了亲,儿再娶。”
宋家大爷狠狠一拍桌案:“你少贫嘴,你三叔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会试中拿了会元,你怎么不比比这个?”
这个一般人哪里比得过呢……
宋彦无奈道:“当真不能退婚么……”
“不能,”宋家大爷斩钉截铁,“你和唐四娘的婚事自幼便定下了,如今唐国公府出了事,你这边嚷嚷着退婚,将宋府置于何地?我们宋府百年清誉,怎能做出背信弃义、反面无情之举。”
宋彦并未想过这层,也总不好跟父亲耗着。他父亲向来说一不二,他是绝不可能说动他父亲的。
宋彦只好说了声“知道了”,暂回了自己的住处。可一想到父亲的话,夜里横竖都睡不着。
第二日一早,宋彦顶着眼底的乌青去了好友林子颂处。
“宋兄,你怎么了?这眼底的乌青都快落到膝盖上去了。”林子颂是他的同窗,多少知道些宋彦最近的愁事:“是不是又因为你那婚事?”
宋彦点头,将昨晚父亲的意思说与林子颂听。求救道:“林兄,你说我这婚期就剩下一个多月了,此事还有没有法子?”
“我觉着,此事症结不在令尊,而在唐四娘身上。”林子颂想了想:“我今日在阳澄楼定了位置与周兄吃蟹,不如你约她一道过来,与她聊聊?”
宋彦道:“看样子,也只能如此了。”
宋府。
唐姻从唐国公府来的时候带来了些绸缎布料,这会儿,正在西院厢房绣一条青蓝色的男子腰带。
上边绣的海棠纹代表真心祝愿,送给宋彦正合适。
唐姻悉心绣着腰带,希望表哥能喜欢。
母亲曾教导她要多关心未来夫婿,将来两人在一起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她曾见过母亲为父亲绣腰带,也许……想要成为恩爱夫妻便该是这样做的。
忽然,香岚开心地跑过来通报:“小姐,门房那边人来传话,说大少爷邀请您去阳澄楼吃蟹。”
唐姻有些紧张。
这是第一次有男子约她出去游玩,也是到宋府后,表哥第一次约她。
收起还未绣完的腰带,唐姻拉着香岚帮她选衣裙。
她很重视这次约会。
两人挑拣了好一会儿,最后唐姻选了一件灵气又不失端庄的荷绿色襦裙,希望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宋彦,随后乘着马车去了阳澄楼。
时人喜欢吃蟹,尤其在江南一带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中更为盛行。
盛行到什么程度呢?如今,时值二月还不是蟹子下来的时候,就算是在阳澄楼也只能吃到一些并不肥的养殖蟹,但阳澄楼仍旧是座无虚席。
“宋兄,那是不是你家的马车?”林子颂眼尖,一眼看到了唐姻的车架。
宋彦和周平闻声看过去,一抹清新荷绿色身影撩开马车的车帘,踩着马凳下了车。漂亮的杏儿眼里有些好奇,和对人群的无措,我见犹怜。
宋彦不由得心跳快了几下,道:“对,她就是我表妹。”
林子颂发出个惊讶的抽气声:“这你都要退婚?将来可别后悔!”
“怎么可能?”宋彦道:“我去接人。”
唐姻下了马车,就看到宋彦朝她走了过来,屈膝行了一礼,脸颊有些红,规规矩矩地道:“表哥。”
宋彦摸了摸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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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生病 她能感受到宋昕直视的目光。……
——“三、三叔,您怎么在这里?”
宋昕一袭月白色长袍,像是出画的谪仙,眉目深沉地看着宋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处就瞬间结束了几个少年的拌嘴。
今日一早,宋昕在苏州的旧识给他送来了帖子,约他下午一道去阳澄楼品蟹、叙旧。他昨晚淋了雨,今早醒来身子便不大爽利了,喉咙里又干又痒。
这是要伤风的征兆。
螃蟹属寒,他本想拒绝,但想到这位旧识和本次贪污弊政案需要审问的一位落马官员有过接触,宋昕想打探些消息,还是欣然前往了。
他与旧识坐在二楼雅间,正聊着,却被楼下一阵吵闹声引去了视线。
雅间是半开放式的,从宋昕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楼下的全景。
那声源竟是他那侄儿宋彦,和一位友人正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
宋昕的视线往旁边移了些许,看到了坐在一旁身着荷绿色襦裙,眼圈通红、几欲落泪的唐家四娘。
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像极了吹在风雨里,飘摇无助的芙蕖。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脸上冷了几分。
宋昕的旧识此时正在说那位犯案官员的一些过往、习惯,却发现宋昕在瞧别处。
“子阶兄,你可听见?”那旧识问。
子阶,是宋昕的字。
谁知道宋昕拱拱手,说有事要处理,忽然起身,独自下楼去了……
宋昕并不打算同宋彦解释这些,他负手而立,反问道:“你在此处做甚?”
宋彦对三叔很是恭顺:“哦,我今日约了周兄、林兄,还有表妹在此品蟹。”
宋昕年少成名,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就是崇拜的对象,周平和林子颂频频点头称是。
宋昕的目光却停在一旁唐姻的身上,问:“是这样么?”
唐姻这会儿的眼眶已经不红了,方才那些委屈,被突如其来的三表叔吓得干干净净。
她紧紧攥着帕子:“回三表叔,是。”
宋昕收回视线,撩开衣摆坐下,冷声道:“品蟹便品蟹,是因何吵嚷?”
宋彦和周平对视了一眼,支支吾吾的。
唐姻也不敢看宋昕的眼睛,只盯着脚下三寸之地。
这样的三表叔,她还是第一次见。教训起小辈不怒自威的模样,真是令人生畏。
只是……她觉得表叔的声音似乎与昨日不同,有些沙哑,带着淡淡的鼻音。
方才偷偷扫过三表叔的脸,唇色似乎也淡淡的。
像是病了。
正想着,唐姻被宋昕冷淡又严厉的训斥声惊得回神。
“宋彦,你学业未成,竟有心思出来喝酒吃蟹。况且,你乃宋氏长房长孙,大庭广众下这般不顾形象的吵嚷,若你父亲知道了……”
听到父亲,宋彦连忙摆手:“三叔,三叔,您千万别告诉我爹。”
宋昕眯了眯眼睛:“现在知道怕了,你和你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人家一个女子的婚事去留时,在想什么?”
宋彦张了张嘴,原来三叔什么都听见了。
周、林二人也忙跟着躬身道歉。
宋彦:“三叔听我解释,那、那并非我本意。”
宋彦的确没想到“旁敲侧击”变成了“有话直说”。
都怪周平这个大嘴巴。
他用肩膀顶了顶周平,希望周平能站出来帮他解释一下。
谁知道周平怂了。
宋彦这几个朋友,和宋府的晚辈一样,对宋彦这位年轻的三叔又敬又怕。
周平无视宋彦的“求救”,躬身一拜:“宋三叔,家父今日为晚辈寻了一位大儒到家中做客,时候不早了,晚辈先回去了,改日若三叔得空,晚辈再登门拜访。”
宋彦瞪他,之前还跟他张牙舞爪的,这会儿见了他三叔,怎么乖得跟只鹌鹑似的。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给林子颂,然而林子颂也无视了他。诚然道:“不错,晚辈今日家中也有事,这会不早了,也该回了。宋三叔,晚辈先告退。”
宋昕对教育旁人家的子弟并无兴趣,“嗯”了声,想要放林、周二人离去。忽然又说了句:“等等——”
周、林二人顿住,等着宋昕的指示。
宋昕用下巴示意唐姻,周、林二人明白过来。
周平:“抱歉,唐四姑娘,周某不该谈论姑娘的婚事。”
林子颂:“林某也是,这局是林某攒的,失了分寸,该给姑娘道歉。”
“哦,没、没关系。”
比起两人突如其来的歉意,唐姻更没想到三表叔会为她撑腰,方才心中的郁结散去不少。
周、林二人走了。
唐姻轻轻侧头瞥过去,这下只剩下宋彦面如土色地站在原地,孤军奋战。
她是知道宋家大爷对宋彦是十分严厉的,若是三表叔真的将此事告知大伯父,表哥因此受了批评,大概会令表哥为难……
如果表哥因此讨厌了她,该怎么办?
如果真因此退了婚,她娘亲岂不是又要为她操心了?
说到底,今日之事也不是与她毫无干系。
唐姻思来想去,往前挪了一步,鼓足了勇气道:“三表叔,今日表哥也是为了维护我,才失了礼数,还请三表叔不要、不要再责罚表哥了……”
唐姻仍然没有抬头看宋昕,但她能感受到宋昕直视的目光。
对方久久不语,令她十分焦灼。
她的视线往上移了两寸,恰好看到宋昕正把玩玉佩的修长手指忽然停下。
旋即,是一阵闷闷沉沉的咳嗽声。
唐姻猛地抬头,就看见宋昕在用袖子掩着面,肩膀耸动,未被衣袖遮挡的眼睛带着些许赤红。
“三叔……”宋彦上前半步,面露急色,“您别生气……”
唐姻忙给宋昕倒茶,双手捧着茶杯敬到宋昕面前。
是宋彦气的,亦是她气的。
三表叔明明是听了方才她说的话,才气到咳嗽成这样的。
“三表叔,您快喝口水,压一压。”唐姻道,“是侄女的不是……”
宋昕忍着喉中的痒意,接过茶盏,小姑娘的眼里满是担忧和懊恼。他忽然想起,儿时宋彦带着唐姻爬树,唐姻从树上不慎掉落下来的事情。
那时候,小姑娘好像也是这样的表情,哭着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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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私藏 是块石头也会焐热的吧。
书房内,烛火通明。
宋家大爷将宋昕扶到圈椅上,同他并排坐下:“可吃了药?病成这样还过来做甚?有什么事让小厮通报一声,大哥过去便是。”
宋家大爷对宋昕向来爱护。
他虽然为官清廉、公正,但如今年逾四十,还在知府的官职上打转儿。他自知晓,为官员者,任凭他的能力、性格已经做到了头。
而宋昕不同,年纪轻轻高中探花伴驾左右,宋氏一族有他,前途、荣耀都不可估量。
“兄长不必担心。”宋昕道:“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要说。”
宋家大爷还以为是什么要紧政事,身体前倾,面容整肃地看着他:“哦?你说。”
宋昕思量片刻道:“宋彦和唐四娘的婚事,是否该再斟酌一下。”
“原来是这事儿,”宋家大爷脸上的表情松懈了些许,“可是宋彦那小子与你说什么了?”
“并未。”
他只是在阳澄楼听到了、看到了一些事情。
宋昕道:“我是见宋彦对唐家四娘似乎并无情意,若两个孩子强行绑在一块,是否对他们来说,不公平。”
宋家大爷一口回绝道:“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们的父母、我和你长嫂、你二哥二嫂、包括你嫁出去的几个姐姐不都这样过得好好的。此时悔婚,不说唐四娘会陷入囹圄,宋府也会扣上一个‘趋利避害、翻脸无情’的骂名。你不必帮宋彦说话,唐四娘那般懂事的女子,将来彦儿会明白她的好的。”
宋家大爷说的不无道理。
唐国公的案子若是真的牵扯了家人,他们宋府退婚,唐四娘便要跟着唐国公一家一同受苦。
是发配、是砍头,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他不是没有办法在两人退婚后保全一个女子。
只是,他没有这样做的道理。
“好,我知晓了。”
宋昕见兄长态度坚决便没再说下去,告别了宋家大爷,便往自己的雪兰院走。
夜风蓦地吹起,激起一阵寒凉,宋昕拢了拢大氅。
路过兰亭院的时候,竟听见有年轻男女的对话声。
兰亭院是宋彦的院子,宋彦马上就要娶亲了,怎会在自己的院子里和女子对话?
宋昕顿住了步子。
他身披雪白的大氅,头束玉冠,长身立与兰亭院外一棵风骨遒劲杏花树下,眉眼凝而不眨,似是入了画。
而兰亭院中,宋彦正和一个女子推推搡搡。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唐姻的婢女,香岚。
“大少爷,这是小姐亲手给您绣的,您就收下吧。”香岚将一条精致的腰带往宋彦怀里塞,“大少爷,求求您,您要是不收,奴婢可没办法跟小姐交差了。”
“不行、不行,我是绝不会收她东西的。”宋彦极力推拒,他不打算与唐姻成亲,自然不能收下唐姻的东西。
谁知香岚为了交差,把腰带死死塞进宋彦的怀里,竟头也不回地跑了。
宋彦抱着腰带,愁云满面地站在原地,向香岚消失的方向喊:“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收的——”
说罢,宋彦竟将腰带挂在了一旁的树梢上,扭头回了屋子。
书僮看得真切,在旁感叹:“大少爷也怪绝情的,唐四姑娘知道了,定是要伤心的。三爷,咱走吗?”
宋昕没动。
他远远地看着随风晃荡在杏花树枝上的青蓝色腰带,径自走了过去。
满树繁花坠落,腰带上缀有海棠花和祥云的纹样,看起来十分精致。
书僮跟随宋昕在京城两年,见过不少好物件,仍是赞叹:“唐四姑娘手艺真不错,这绣功,竟能比拟京城的织绣坊。只是可惜,好东西配了杏花树,糟蹋了。”
糟蹋的又何止腰带。
一阵晚风吹过,杏花簌簌而下,那条腰带不堪一拂,如落花一般,脱离了树梢往下坠去。
只是刹那间,一只劲瘦的手稳稳地将其接住了。
宋昕的手指很长,皮肤衬在青蓝色的锦料上,白皙得估计连女子都要侧目艳羡。
可少有人知,宋昕兼资文武,除了常与笔杆摩擦的指腹处有一层淡淡的茧皮,手心的虎口处也有练剑留下的痕迹。
“回吧。”他转身,握了握腰带:“他日将此物还给唐四娘。”
回了雪兰院,宋昕将腰带收在了一个檀木小匣里,强撑着身子吃了半碗粥水,喝了药上了床榻。
也不知是下午睡得太饱,还是心事太多,眼下一时半会儿竟睡不着。
宋昕翻了几个身,又叫书僮点燃了烛灯:“去,把王晟叫过来。”
王晟是宋昕的直系下属,这次回到苏州为宋昕办事,宿在宋家前院的倒座房里。
不出一刻,王晟便到了雪兰院。
王晟见宋昕脸色苍白,关切道:“大人不是病了,怎么还不歇息?”
宋昕道:“明日,你去西市的台湖缎庄探查一番。”
台湖缎庄是苏州知名的缎庄,据说这次一位落马的官员在庄子里投了银钱,宋昕需要去调查此事的真伪。
他本想自己去的,可是奈何身子闹了病,而且苏州认识他的人也颇多,他怕打草惊蛇,便委任王晟先去探查。
王晟领命,抱拳道:“是,卑职明日就去台湖缎庄查探,大人您仔细身子。”
宋昕合上眼皮,王晟便退下了。
而另一边,西院二房。
二夫人才将渝哥儿哄睡着,此刻正与唐姻聊天。
“台湖缎庄?”二夫人异道。
“嗯,”唐姻柔声道,“家中出了大事,母亲担心我才将我安排到宋家来。如今侄女衣食无忧,而母亲却还在老家独自受苦,侄女当真舍不得,这些日子侄女日夜难安。若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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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救美 宋昕眼底的一泓水色漾起了几不可……
翌日,踏着晨光,一辆雕花马车从宋府缓缓驶出。
唐姻自打来了苏州,还未在苏州内的繁华处好好逛过。
她细白的小手撩开了车帘的一角,便瞧见两侧的诸多店面,车外尽是些做生意的流动小贩,人声十分嘈杂。
“天下财货莫不聚于苏州”,这话果真不假。
可唐姻只瞧了一会儿便放下了车帘,有些忧心地道:“香岚,将我的绣样再拿过来。”
“您这一路都看了三四次了。”香岚道:“小姐,您就放心吧,奴婢瞧您的手艺不比苏州顶好的绣娘差呢!”
唐姻抿了抿唇:“不行,我心里没底,还是再看一次吧……”
眼下唐姻并无欣赏景致的心情,又将做好的刺绣样重新整理了一遍,只希望等下到了台湖缎庄能顺利。
香岚一边帮着唐姻整理绣样,一边闲聊起来:“小姐,您说大爷将苏州治理得这般好,怎么就一直不升官呢?”
唐姻手上的活儿一顿,一双杏眸沉静地看着香岚,郑重地道:“自然是朝廷信任大伯父,本朝税收,几乎有一成来自苏州府和松江府,苏松道的人选都要由内阁和吏部商议决定。香岚,以后这话万不能再提,免得给大伯父惹麻烦,让人说大伯父不满于朝廷。”
香岚吓得连忙噤了声。
唐姻暗暗地想,大伯父为人过于正直,肚子里没有那些弯弯绕,去做了京官不一定是好事,留在苏州做知府反而是最合适的。
京城。
那是只有目达耳通、长着七窍玲珑心的人精才能去的地方。
大概就像……就像宋家惊才绝艳的三表叔。
艳阳高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台湖缎庄附近。
此处是苏州府最繁华之处,女工铺、雨具铺……应有尽有。
而门面最高、最大的便是台湖缎庄。
车夫将马车停在庄子门口,香岚随唐姻一道进去了。
才一进门,掌柜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小姐,庄里新来了一批上等料子,拿出来给您瞧瞧?”
此处的掌柜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唐姻身姿优美,貌若仙子,那气质一看便知是银子堆出来的人间富贵花。
谁知唐姻盈盈地道:“掌柜,我是来谋差事的,听说您这儿招绣娘?”
“小姐您说笑了,我瞧你也不像缺银子的呀?”掌柜很是怀疑。
唐姻诚然道:“不瞒掌柜,小女家里出了变故,如今家道中落,才想来此做绣娘维持生计。”
她将自己的情况叙述给掌柜听,只是隐藏了宋府,说自己寄居在亲戚家,不好打秋风。
“原来是这样……”掌柜长长叹了一声:“那行,您带来绣样了吗?”
“带了,劳您过目。”唐姻将手中整理妥当的绣样递了过去。
掌柜翻来覆去看了看:“姑娘也知道,我们台湖缎庄是苏州最大、最有名望的缎庄,我看您绣样不错,但想要成为我们这儿的绣娘,得先要试货。我这里有几方帕子,姑娘按照要求,三日后能将这几方帕子绣好,货品没有问题才可以签订书契。您看可行?”
唐姻之前打听过行当里的规矩,掌柜这样说,便是认可了她的绣样了。
认可了绣样才能得到试货的机会。
唐姻开心接过了帕子,应下了掌柜的要求,说三日后过来交货。随后回了宋府,在西院西厢房里一丝不苟地做起活儿来。
而此时,宋府东院。
雪兰院里,宋昕正靠在榻上听着王晟的汇报。
“卑职在台湖缎庄观察了一日,并无怪异之处,若是庄子有问题,大概那些伙计们也是不知情的。”
这和宋昕预想的差不多,他道:“嗯,既如此三日后我再亲自去一趟,查看一下他们的账本,如无事你下去歇吧。”
宋昕即便昨晚吃了药,烧退了,但仍疲乏无力难以起身,此刻又想歇息了。
王晟颔首抱拳,退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对了,卑职今日瞧唐四姑娘去了台湖缎庄。”
宋昕躺下的动作一滞,又缓缓抬头:“去做什么?”
王晟道:“似乎是去买帕子。”
苏州的姑娘、小姐去台湖缎庄买物件并不稀奇,宋昕道了声“知道了”,遂又闭目养神起来。
三日一晃而过,唐姻带着绣好的帕子再次去了台湖缎庄。
将帕子交给掌柜,模样有些紧张:“掌柜,帕子绣好了。”
“我还以为姑娘得晚上才过来,不想来得这般早。”
掌柜接过帕子,随后仔细看着帕子,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姻观察着掌柜的脸色,试探问:“掌柜,可是有什么问题?”
能在台湖缎庄里做掌柜,自然也是懂得刺绣的行家里手,掌柜细细瞧了半天,心中赞叹不已。
他起初还觉着一个落魄千金能绣出什么好东西,却没想到对方的手艺的确让他惊艳。
掌柜怔愣了一会,露出满意的神色:“真想不到,姑娘的手艺这般好。”他绕到账台后,拿出了两份书契,“在我们台湖缎庄做工的绣娘都是签这份书契,所有的规矩、怎么结账都在上头,姑娘先看看,如无问题,就可以签下了。哦,对了!”掌柜又递过去几文钱,“也不能让你白白试工,这是绣帕子的银钱。”
“多谢掌柜!”唐姻心头雀跃,将手心里几枚铜板仔细地收在了荷包里。
过去在唐国公府,衣食住行都不必她亲自操心。她是家中幺女,上头除了有父母疼爱着,还有三个姐姐宠溺,今日想要什么,明日家人便会送到她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赚到的银钱,虽然不多,但意义不同。
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她仔细察看好了书契,并无问题,旋即签了名字。
“掌柜,今后便承蒙您照顾了。”
唐姻说话中听、看着温温柔柔的办事倒挺利落,掌柜对她十分欣赏,他将他那份书契收好,笑道:“既然唐姑娘签好了书契,今日也别空手回去,近日铺子里需要赶制一批衣裳的刺绣,我去后边拿,你先等等。”
说完,便去了后边库房。
台湖缎庄近几日正在翻新,东侧贴着墙壁的高柜生了蛀虫,打算换一批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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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解围 “吵什么——”
唐姻的“小生意”渐渐步入正轨,这些时日,她比往常起得都要早,天色还是鱼肚白呢,院子里的鸟儿刚刚啾啾鸣叫,唐姻已经靠在架子床边绣好了一只袖子了。
日头东升,过了一会儿,天光照亮了内室,在唐姻的小脸儿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香岚打着哈欠推开门:“小姐,二夫人喊您去用早膳。”香岚这会儿撑着眼皮,人还不大清醒:“您起得早、睡得晚,不困吗?”
困肯定是会困的,但是一想到能多赚些银钱让母亲过得好些,唐姻又觉得自己精力充沛了。
“我还好,走吧,别让姨母等急了。”
两人来到西园前厅,二夫人已经抱着渝哥儿坐在饭桌前了。
渝哥儿年纪小,人却精神,这会儿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直在够桌上的饭碗,被二夫人拦着。
唐姻本来就喜欢孩子,尤其是这种软软糯糯的小团子,顿时心里化成一片:“姨母久等了,侄女来迟了,渝哥儿该饿坏了吧。”
二夫人宠溺地看着怀里的娃娃,慈爱一笑:“甭管他,他只是淘气、嘴馋,跟他爹一个样子。”
二爷和二夫人伉俪情深,只可惜二爷去得早,留下了一对孤儿寡母。唐姻时常能从二夫人看向渝哥儿的眼神里,寻到一丝怀恋二爷的蛛丝马迹。
二夫人张罗唐姻坐下,婢女们盛了清粥、小菜,二夫人忽然仔细端详起唐姻的脸来:“我瞧你这些日子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做活儿太辛苦了,休息不足?”
唐姻这几日的确是休息不足,但却不是因为绸缎庄的活计。
秀眉微蹙,唐姻对望着二夫人,那双潋滟的桃花眸中蒙上了一层惴惴之色:“姨母,姻儿是有一事不解。”
二夫人:“哦?你说。”
唐姻有些羞于言表:“怎样才能经营好我与表哥之间的关系呢?”
她待表哥温柔细致,凡事都记挂着宋彦,也曾送其亲手绣的腰带表明心迹,只可惜表哥对她态度依旧淡淡。
二夫人还道是什么事儿,莞尔一笑,想起了刚与二爷成亲时候的一些过往。
她与二爷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见面的第一次便是在洞房里。
她那时候不想嫁给一个病秧子,二爷也曾因为自己身子弱,执拗过不想娶妻。后来两人恩爱得如胶似漆,大多是宋府老夫人从中说和的功劳。
二夫人想了想道:“不若你与大夫人多多走动,她是你未来的婆母,与她亲近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二夫人说得不错,一个婆婆半个娘,在婆家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婆母占了很大的原因。
唐姻了然,乖巧道:“姻儿知晓了,等用完早膳,侄女便去给大伯母请安。”
过了早膳时刻,唐姻便动身去了东园的大房处。
要去大房的院子,需要路过东园三爷的雪兰院,雪兰院庭院深深,瞧不到尽头,只有一片遮天蔽日的郁郁葱葱。
听说雪兰院的绿植造景都是三爷亲自指点的。
唐姻好奇往里瞧上一眼,中亘积水,浚治成池。据说夏日里菡萏成列,若将若迎,场面美极。
唐姻心中赞叹,三表叔的确是人中奇才,文武双全、通晓古今,就连园林造景都有涉猎。
不敢耽搁时间多看,路过雪兰院,唐姻便直奔大房的兰亭院了。
今日大爷去苏州府衙上值了,不在府里,东园大房的院子里只有大夫人,也不知表哥是否也在。
谁知才跨进院子的月洞门,甬道尽头紧闭的门内便传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是大夫人和表哥的声音,听不清内容,但听得出两人的语气都十分不好。
唐姻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萌生了悄咪咪打道回府的念头。
这时候,门口看门的婢子张眼一看唐姻来了,扯了扯嗓子,朝屋里喊:“大夫人、大少爷,四姑娘来了!”
房间内的争吵戛然而止。
片刻后,大夫人推门而出,掩了掩发梢:“姻儿来啦,快进来坐。”
大夫人的脸颊还是红的,看得出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动而造成的。
唐姻往大夫人身后看,宋彦肃着脸,通身笼在阴影里,像是被惹毛的小兽,满脸写着“生人勿进”。
“大伯母、表哥,若是今日不方便,侄女改日再过来看您。”唐姻递上去一方锦帕,“今日侄女是给您送帕子来的,侄女手拙,也不晓得能否入大伯母的眼。”
“怎么不方便,你来大伯母这边,我欢喜得紧。”大夫人瞪了一眼宋彦,“你表妹来了,还不跟进来招待。”
“要招待,母亲便自己招待吧!儿子今日有事,没闲工夫招待旁人。”
宋彦的语气很不好,也不知道是和大夫人因何争吵,此刻余怒未消。
唐姻张了张嘴,“表哥”二字还为出口,便被一句“旁人”哽在喉咙里。
宋彦冷冷一甩袖子,和唐姻擦身而过,走了。
“这不孝子……”大夫人拉着唐姻的手进屋,欣赏了好一会锦帕,赞道:“姻儿女红真不错,这帕子精致的,大伯母都不舍得用了。”大夫人叹了口气,满怀歉意地对唐姻道,“姻儿啊,真是抱歉,你表哥这几日在寻一本古籍,却不见眉目,心情浮躁了些。”
大夫人不忍说方才争吵又是因为宋彦和唐姻的婚事,她怕唐姻难过,只好扯了谎。
乖巧的少女轻轻攥着袖角,边缘之上是唐姻亲手绣的睡莲,安安静静地绽放着。
“我没事的,大伯母,您不必在意。”
大夫人心底愧疚更甚。
起初大夫人也因为儿子强烈反对这桩婚姻而动摇过,她和大爷有三子两女,长女嫁出去了,府里剩下宋瑶一个姑娘才及笄,倒不急着嫁。两个较小的儿子去了族学,都还小呢,除了顽皮些,倒是没有太操心的事。
宋彦是长子,到了适婚年龄,她做母亲的总要体贴儿子的想法。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唐姻越来越满意,这般乖巧怜人,大夫人只盼着二人早日完婚,开枝散叶。
“彦儿脾气随了他爹,倔了些,心眼儿不坏,委屈姻儿以后还要多担待些才是。”
“大伯母哪里话。”唐姻想起大夫人的话,缓缓抬头,疑惑道:“对了,表哥寻的是什么古籍?”
好在大夫人反应快,想到前几日宋彦的确念叨过一本,说道:“哦,其实是一字帖,似乎叫……《仲尼梦奠帖》。”
唐姻听说过这本字帖,是欧阳询老先生的书法字帖,仅仅七十八字,确是欧阳询先生行书之顶峰。
这隔了几百年的前人之作,也不知道如今在谁家书房内精藏着……
“我晓得了。”唐姻将此事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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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报答 唐姻跌进一潭注视她的深邃眼眸里……
似乎是才起身,往日一丝不苟的宋三郎衣着、样貌略显随性。
唯有那双眼睛,不曾出现丁点儿的懈怠之色,恍若不经意间扫过小桥流水之上。
宋瑶理直气壮道:“三叔,您来得正好,您向来耳清目明,侄女父母、祖父祖母都说唐四娘温柔贤良、心思单纯,可她为何偏生这个时候来我宋府?试问,她为何不早些过来?她敢说此举不是为了利用哥哥吗?”
宋瑶性直,大有不吐不快之意。
她转过头,扬声问向唐姻:“你敢当着三叔的面,向青天白日起誓吗?”
唐姻这才抬眸,跌进一潭注视她的深邃眼眸里。
风吹花落,如幕般将两人隔得更远,恍若水月镜花,竟有些不真切。
到苏州不过数日,窘境却十足十被三表叔撞见了遍。
她的目光不敢在宋昕身上盘桓太久,只一个呼吸,便垂下了。
唐姻攥了攥手中的锦帕,忽而拾起地面上一根杏花枝朝向朗朗乾坤,抬头看向虚无缥缈之处。语气里满是坦然、坦荡:“我唐姻向天起誓,对宋彦表哥并无半点儿利用之心。有朝一日,若与表哥结为夫妻,也自当全心全意照顾表哥,相敬如宾、白头到老,若有一句虚妄之言,犹此枝条。”
“啪嗒”一声,枝条折断,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顺着宋昕的发肤钻进骨血,回流至心脏,狠狠戳中掩藏于心底不曾探索到的秘境之中。
酥麻又刺痛。
只是为何麻、又为何痛,他从未有过这般感受,自不知所以。
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未知思绪,脱离了宋昕的掌控,这股不安凝聚成一股躁意,实难挥散。
他极力遮过眼底的云雨,凉凉一声:“够了。”
云团飘过,久违的朝阳洒下来,宋昕暗自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一派清越模样:“宋瑶,你如此逼迫未来兄嫂,简直越矩。目无尊长、不知长幼尊卑,立刻回你的玉簟院闭门思过,行不清楚,便不要外出了。”
“三叔!”宋瑶还想再说什么,惧于宋昕的肃色,只好答应下来,眼中憋着泪,羞闷地告退了。
唐姻走下石桥,又一次欠身道谢:“三表叔,多谢您为侄女解围。”
此时,宋昕的书僮从雪兰院里跑过来,小臂上搭着一件纯白的云纹薄氅:“三爷,仔细身子,怎么不披件外裳就忽然出来,还有您胳膊上的伤得养着,切勿再碰着。”
书僮将大氅展开,轻轻拢在宋昕的肩膀上。
唐姻这才发现,宋昕的右臂始终垂着,纹丝不动。
她看向宋昕的伤患处,对宋昕受伤的原因,心头隐约有了一个答案,似是验证般地问:“三表叔,您的手臂,是因何伤的?”
不等宋昕答,书僮痛心疾首道:“回四姑娘的话,前些日子,三爷去台湖缎在巡查,被年久失修的柜子砸伤了手臂。虽未伤及筋骨,但依旧伤得不轻,郎中再三嘱托三爷要养一阵呢。”
果然如此。
书僮继续道:“前些日子,三爷才淋了雨好了风寒,这几日又被柜子砸伤,莫不是回到苏州犯了什么忌讳?不若改日去庙里拜拜……”
“信鸿,你今日话多了。”宋昕面色冷淡,待下人却并不苛责,也不知怎的,今日不许书僮多话,打算转身回去。
阳光穿过院中老树,点点金色在雪白的大氅上形成毫无规律地跃动斑纹。
唐姻匆匆向宋昕屈膝行礼,恭送年轻长辈的背影。
宋昕朝庭院里走了几步,忽然顿住步子,蓦然回首。
他孤绝地站在树影下,毫无征兆地来了一句:“不关你事。”
这是第几次了,宋家三表叔又一次帮她脱离了窘境。
可为万岁执笔檄文、操持政柄、书写江山的手,却因她轻易受伤了。
唐姻不免懊恼,顿生歉意。
只是三表叔神色不霁,她的嘴唇嚅了嚅,想多说什么感谢之词,终究又咽了回去。
日头东升西落,暖烛替了日光。
唐姻独坐西窗下,认认真真地绣着手上的衣物。
她才沐浴完毕,一头乌光亮泽的浓密发丝垂在肩侧,发梢还带着些许潮意。
香岚用干爽的巾子轻轻替唐姻擦拭着发尾,却发现唐姻执绣针的手不动了,正怔愣出神地盯着跳跃的烛火。
“小姐,在想什么呢?”
唐姻忽地回神,针尖险些刺破指尖。
“明日一早,你随我去趟台湖缎庄交货支账,之后去一趟驿站,最后去趟菜市。”
香岚之前曾陪唐姻去过一次驿站。
时年卸甲的兵卒多去驿站担任驿卒,往返于几地之间,或替王朝转运公文信件,或运送物资军械,只是俸禄不过尔尔。
这样一来,这些驿卒会接一些私人活计,价格低于镖局,安全性又高于镖局。
不过碍于身份,大多驿卒只是替人捎带家书、银钱这种。
唐姻便是钻了这个“空子”,将赚得的银钱交由去往杭州的驿卒,捎带给母亲。
香岚明白这个,只是不清楚,为何明日唐姻要亲自去一趟菜市。那种鱼龙混杂之地,高门里的小姐是不会去的。
香岚纳闷道:“小姐去菜市做什么,想吃什么要府里的厨子做便是。”
唐姻将绣好的衣物叠得整齐:“我自有主意。”
第二日,唐姻将绣好的货交给了台湖缎庄,领了工钱,又拿出来之前攒好的大部分银钱,一并交由这次去杭州的驿卒。
数了数手中剩下的银钱,大概还有几十文,又去菜市买了几块上好的猪骨。
待从嘈杂的菜市出来,香岚提着油布包好的猪骨,长长舒了一口气:“哎,小姐若想买这些何必自己抛头露面来,央府里的小厮跑腿便是了。这种脏乱、满是腥气的地方,岂不是脏了小姐的鞋子。”
菜市杀猪摊子的味道的确重,只不过,唐姻并不觉得脏了自己的鞋。
她望了望那团人间烟火气,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淡然一笑道:“古人有言,‘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能知天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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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私心 她的弯弯浅笑,美而刺目。……
唐姻未曾想宋昕竟亲自出来了,双手将食盒往前递过去,又道明了来意。
宋昕站在雪兰院内,与她隔着一道敞开的院门,瞧着唐姻手中的食盒,默了一阵,跨出院子,一撩衣摆,径自坐在了门口老杏树的石桌旁,修长的指尖点了点青石桌面。
“放这儿吧。”
这是要在此处用膳了。
信鸿忙走过去,接过唐姻手中的食盒,用袖子拂净了石桌上的落花,将食盒内的猪骨汤端了出来。
“四姑娘这猪骨汤送得可真及时,这些日子我们三爷食欲不好,今儿还没用晚膳呢。”信鸿一边摆放,一边笑道,“要是没有四姑娘的汤,怕是三爷今晚上又省了一顿。”
信鸿嘴里、心里满满都是对他家三爷的心疼。
自他随宋昕从京师回到苏州,这段时日眼见他家三爷都瘦了一圈儿。
贪污弊政案环环相扣、盘根错节,扰得三爷心神俱疲。如今三爷得了万岁的爷青眼、高大人的信任,势必要上达天听,下·/体民情。所以手头公案虽多,却未曾有丁点怠慢。
成日的忙碌、劳神让三爷的病症恢复得比往常慢上许多,自然也食欲缺缺、食不甘味。
一连几日,都不曾用过晚膳。
今日他去书房报信,说唐四娘来送食盒,本以为他家三爷会按照往常的冷淡性子一口拒绝的,竟不想跟着他出来了。
信鸿看着宋昕坐在石凳上已经手持汤勺开始喝汤,不大一会,就喝掉了小半碗,安心了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唐四娘那边送来了吃食后却迟迟没有离开。
宋昕自然也察觉到,见唐姻侍立在他对面良久,缓缓抬头,声音冷冷清清的:“找我有事?”
正值春风二月末,冬春相交之际向来是个有情绪的月份,时近傍晚,空气里泛着阵阵凉意,总让人徒增一抹肃穆。
唐姻这才掂量措辞,道明了真实来意:“其实侄女是来探望表叔的,前些日子,三表叔因侄女受了伤,侄女深感愧疚。”
宋昕慢条斯理撂下汤匙道:“不是说过,不关你事。”
两人视线交集,唐姻抿唇垂首道:“话虽这样说,我又岂会不知您胳膊上的伤与我脱不开干系……”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宋昕轻声回道,难得多说几句,“手艺尚可,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唐姻回答,“家中母亲喜欢钻研美食,幸而侄女得过母亲手艺,猪骨汤强筋健骨,还盼三表叔早日康复才是。”
宋昕只是看着她。
唐姻脸上的忧色不假,那层担忧竟让他心中莫名舒畅。就算积压在心口有无数案子,也不那般烦闷了。像是桌案上积落的灰尘,轻轻吹一口,便散了。
天阴不晴,站在杏花树下的唐姻被树影紧紧笼住,她肤白胜雪,偏冷色的天光下更显白皙,不仅仅是白,而是干净,一种纯粹的干净。
画面不太真实,面前的女子有种几乎要与这座百年老园融为一体的错觉。
唯独那双盛着一泓清泉的含杏眸将所有一切拉回人间。
那目光里,有担忧、有紧张、有愧疚、有无措。
更不乏浓浓的恭敬的疏离。
也不知怎的,宋昕的胸口又莫名闷了起来。
他搅了搅汤匙,勉强喝下几口。
天光又偏了几分,远远的,一个高大的身影急匆匆地朝这边走过来。
宋昕目力极好,分辨出来人是王晟。
王晟一路风风火火,手中拿着一张书信。
他行至宋昕跟前,行一揖礼,也顾不得太多,急切地道:“大人,卑职有要事禀报!”
宋昕接过信件,一边拆开,一边听王晟道:“京师那边传来消息,出了大事。”
奈着人多,王晟没细说。
宋昕展开信纸,眉头越皱越深。
万岁爷处死了本次贪污弊政案的“震中”江南巡抚,一并处死的还有与其关系密切的户部侍郎、提刑按察使司等百十位官员。而且,这百十人皆被处以剥|皮的极刑。
当朝皇帝勤政廉政,忧国忧民。但手段狠辣,性格好猜疑、多忌讳,又最痛恨贪腐。
这次江南巡抚被处死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万岁爷一并将这么多人处以极刑。
信上传来消息,京师龙颜震怒,敕令贪污十两银子的官员便可判刑,六十两便可当斩,甚至手持《大诰》者,可直接进京告御状。
如今是百十位,只怕以后牵扯到的人会更多。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唐四娘的父亲,唐国公唐光允。
宋昕再次抬头看向树下的少女,那双明眸澄澈,说不出的透亮。如皎洁明月,本不该被云雾遮住。
王晟还想要再说什么,宋昕抬了抬手:“好了,明日再细说,你先下去吧。”
王晟迟疑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宋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打断他,不过还是抱拳称“是”,行礼走了。
宋昕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将信件收回信封,夹在方才顺手带出来的书册里。
他喝光了猪骨汤,饱腹感久违而至。信鸿将用过的汤碗装进食盒,打算自行处理干净再做归还。
唐姻却道:“不麻烦信鸿小哥,我自行带回去就好。”
她吩咐香岚去收,视线碰巧落在石桌书册上的时候,眼睛蓦然睁大了少许。
“《仲尼梦奠帖》……”
这不是表哥苦苦寻找的那本字帖吗?
宋昕仍旧坐在石凳上,清泠的眉眼顺着唐姻的视线低头看了过去。
“怎么?”
唐姻回神,不敢再失态:“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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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见他 让各自好过一点。
夜凉如水,西园夜阑院西厢房中烛火通明。
唐姻因做了台湖缎庄的活计,晚睡已是习惯。只是今夜,她并未做绣活。
《仲尼梦奠帖》的真迹属实难得一见,反正天也晚了,她打算今夜自己先临一临,明日再送去表哥那边。
净了手,铺开卷轴,一只素手提起狼毫,几行笔墨跃然纸上。
香岚是宋府这种书香门第的家养婢,肚子里的墨水比一般的婢子多几滴,自然懂得些欣赏书法的皮毛。
她就站在唐姻的斜后方,宣纸上走笔清晰入目。
唐姻的字迹很耐看,用笔清峻,转折顿挫时笔锋刻厉,下笔了当,锋迹尽显。
香岚对唐姻的印象一直是性情温和的大家闺秀,也该与旁的闺门贵女一样,白日扑蝶、月下听风,写得一手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
未曾想,与女子温婉娇柔的外表不同,唐姻的字迹颇具气势,带着点倔强,乍一看还以为是男子写的。
唐姻临完一页,让香岚拿到一旁晾着,扭过头,却见香岚小小惊讶的表情。
她大抵猜得出香岚为何这般。
也不是第一次有人惊讶她的字迹了。
唐国公是世袭的公爵,仰仗的是祖宗庇荫,不像江南宋氏这般靠的是源远在骨血的文化底蕴。
但她父亲却是个好强的,最嫌旁人误会他是胸无点墨的豪绅公爵,所以非常注重家中晚辈的学识教诲。
唐国公府还未败落时,她父亲特地寻了江南有名书法先生教她习字。
当年她也曾按照先生一开始的教导写规整温婉的簪花字,可不知怎的,她更喜欢那种锋芒毕露的字体。
先生常说,“人如字、字如人”,只是一种表达,不必刻意拘着。
自那之后,她便弃了簪花小楷,好在他父亲唐国公并未说什么,还夸赞她字写得漂亮,有骨气。
唐姻又想起彼时彼刻,同样是这般夜色,烛光在窗前摇曳,律动的光晕澄明。
父亲展开她的字迹,笑着同西窗下剪烛的母亲打趣她:“夫人啊,你说若是姻姻的未来郎君看到她写了手这般行书,会不会以为我们家姻姻是个悍妇?”
如今夜色如初,只是那般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唐姻合上砚台,收起笔墨,轻声道:“困了,歇息吧。”
香岚奇道:“小姐不是才开始临摹,怎么这就收起来了?”
唐姻兴致缺缺,不想多说,只是道:“明日还要早起,今儿就到这吧。”
灭烛上榻,凉凉月色透过窗纱。
唐姻浅睡之间似乎又梦到了并不久远的无忧时光,直到日月轮转,天光将她唤醒,昨晚的美梦也悄然散去,并未留下一点印象。
清晨,带上字帖,唐姻去往了兰亭院。
今日宋彦也在府里,之前他反抗的态度过于激动,又与大夫人吵了大架,被宋家大爷指斥了一顿,这几日不敢惹父亲霉头,便没出门。
宋府的子弟向来注重文武兼修,例如他三叔喜练剑,而他擅拳法,此刻他用过早膳,在院中一套长拳打下来,猎猎生风。
打得口渴了,宋彦拾起桌上的茶壶,也不将茶倒在杯里,豪迈地对着壶嘴,仰头便往口中倒。
水流如注,少年的喉结上下鼓动着,由于喝得太急,溢出唇角些许。
这时小厮进来通报,说唐四娘来了,找他有事。
宋彦险些被水呛到,轻轻咳了两声:“她怎么来了?”
他不大想见,正要拒绝,想了想,却又往院子外走。
他有话想说。
唐姻站在兰亭院的门口,远远瞧见少年一身朝气朝她走来,额头还蒙着一层汗珠子,被熠熠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是劲草上晨露。
她握了握手中的香椿木盒,见了礼道:“表哥早,我今日来给你送东西。”
宋彦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那些话也不知怎的忽然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便闷闷地问:“什么东西。”
唐姻将手中盒子打开,露出里边的字帖,笑盈盈地道:“是《仲尼梦奠帖》,前几日我听大伯母说你苦苦寻不到它,便留心了,没想到还真的在三表叔处碰上了,便给你借了过来。”
“原是在三表叔那里?”宋彦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想要伸手,指尖动了动,但却没接。
他下定决心,势必要和唐姻划清界限的,就算……就算对方拿着《仲尼梦奠帖》也不行。
“哦,不必了。”宋彦背过手道:“我已经不需要了,多谢表妹好意,若无其他事,我回去打拳了。”
“表哥等等——”一腔心思与他人来说皆是无用的,唐姻不免有些失落,她没再强求,声音小心嗫嗫:“那上次我送表哥的那条腰带,不知表哥是否喜欢,怎不见表哥带。”
“腰带?什么腰带?”
“就是上次我要香岚送过来的那条,上边绣着海棠纹的……”
唐姻疑惑地看向身侧的香岚,香岚连忙福身解释:“上次,奴婢分明将腰带塞到大少爷怀里来着。”
宋彦想了起来,一拍额头:“我没收啊,香岚给我,我不曾要,将腰带挂在门口那棵杏花树上了。”他一抬手,“喏,就是那棵。”
唐姻看着孤零零的树枝,心头也空空荡荡的,此事已经过了有些日子,那条她没日没夜赶工出来的海棠纹腰带八成是丢了。
“表哥,可是不喜欢那条腰带?”唐姻诚恳道,“那表哥喜欢什么纹样,可以告诉我,我绣一些表哥喜欢的。”
“不必了。”宋彦道,“以后也不必给我绣什么东西了。”
宋彦不知道如何应对唐姻待他的一片热忱,越发烦躁,他知道唐姻是对他好的,可是这种好他并不需要。
他并不厌烦唐姻,可唐姻对他的态度分明不像男女之情。
在他看来,唐姻待他总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他总觉得,面前的少女可以更张扬、更明艳、更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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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在意 宋昕:不要声张。
春风和煦,天气转暖。本该是其乐融融的时节,可宋府上下却气氛压抑,像是紧绷的弦。
天子之怒,向来雷霆万钧。
万岁爷下旨对一百一十二位贪官污吏处以极刑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王朝。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一百一十二人都是京官,下一步,万岁爷便是要处理直省的作弊官吏,一时间家中有官员者人人自危。
宋氏算是朝中一股清流,可即便是这样,在宋昕的建议下,府内还是收起了贵重器具,食宿上也进行了缩减。
他伴驾两年,深知万岁之喜恶。
当朝皇帝,崇尚节俭,甚至除祭天祀祖外,宫内用度一律以黄铜代金。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万岁斩杀官员之事自然也传到了唐姻的耳里。
因父亲涉案,唐姻担忧过度这几日吃睡不好,偏偏这时候,香岚匆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件,说:“小姐,唐国公夫人从杭州给您寄了家书过来。”
唐姻整颗心都吊起来了。
小心地接过家书,信封上并不是熟悉的母亲的字体。
但奇怪的是,信纸上的落款,寄信人的确是母亲不错。
她疑惑地拆开信件,才明白,这封信是常年伺候母亲身侧的王嬷嬷写的。
一行一行字读下来,唐姻的脸色越发担忧起来。
香岚瞧出不对劲,担心地问:“小姐,您怎么了?”
唐姻合上信纸,脸色依旧沉重:“香岚,我姨母回来了吗?”
香岚道:“回来了,渝哥儿到时辰吃辅食了。”
今日一早,二夫人便带着渝哥儿去了大夫人处串门子,渝哥儿闹着饿了,眼下才回来。
唐姻道:“我去知会姨母一声,等下你陪我去趟台湖缎庄。”
阳光洒在东侧的绣架上,一匹大红色的绸缎被绣绷紧紧勒着,流光溢彩,尚未绣完的牡丹图已有花团锦绣之势。
香岚称“是”,但还是纳闷,小姐前几日才领了绣活儿,不是还没做完吗?怎么又要去台湖缎庄?
等她跟着唐姻到了地方,才知道,她家小姐,是向掌柜预支工钱的。
在台湖缎庄还未曾有过预支工钱的先例,老掌柜看着唐姻忧心如焚的模样,关切地问:“唐姑娘,您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唐姻有些艰涩地开口:“我……我老家的母亲病了,急需银钱,我不好向这边的亲戚开这个口,所以才想同掌柜预支一些银子。”唐姻肯定道,“那幅牡丹图我已经绣好了大半,定不会误了工的。”
今早,王嬷嬷寄过来的信上说,母亲因听闻了万岁爷剥|皮朝廷官员的事情上了大火,一开始舍不得银钱治病,后来便严重了,已经病了几日。
王嬷嬷向母亲要钱买药,母亲把持着银子不给,王嬷嬷担心母亲身体,实在没办法,才偷偷给唐姻写了信。
唐姻十分担忧母亲,所以才想多预支一些工钱捎去杭州给王嬷嬷,让王嬷嬷拿银子抓药,免得母亲受苦。
老掌柜待唐姻观感很好,便破例答应了,只是嘱咐唐姻不要声张,免得开了这种先例被其他绣娘知道,后面不好收拾。
得了老掌柜首肯,唐姻连连道谢,拿上银钱,又去了驿站。
阊门大街上人来人往,老掌柜瞧着唐姻隐入车水马龙中,无奈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老掌柜的心腹伙计跑过来低声问:“掌柜的,您这样做被东家知道了,可怎么办?”
老掌柜“嗤”他一声,老神在在地道:“我借自己的银子,东家可管不着呀。”
王晟依旧领宋昕命调查台湖缎庄的事情,今日他来找老掌柜例行问话,办完事后还未等离开绸缎庄就看唐四娘急匆匆地进来了。
宋府这阵子节衣缩食的,这唐四娘怎么还来台湖缎庄购置物件?
此处的东西可不便宜,王晟是个心思缜密的,生怕唐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家大人惹了麻烦,便多留心听了一会儿。
了解了事情始末后,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
王晟回到宋府,将今日在台湖缎庄的问话转述给宋昕。末了,还是提了见到了唐姻的事情。
宋昕听着王晟的汇报,眉头越皱越深。
清冷地道:“你说她在台湖缎庄做绣娘?”
“是。”王晟回禀,“卑职原以为她是去购置物件的,听了一会才弄清楚,唐四姑娘在台湖缎庄做绣娘已经有些日子了。”
宋昕了然,也不难想到唐姻为何悄悄做绣娘。
父亲落了大狱,母亲生活拮据,唐国公家最娇生惯养的四姑娘如今却沦落到做绣活贴补家用。
想到这些,宋昕胸口又是一阵酸闷。
王晟继续道:“今日卑职还听到,唐四姑娘说唐国公夫人病了,所以向台湖缎庄的掌柜预支工钱,只不过绸缎庄有绸缎庄的讲究,工钱不大好预支。”
宋昕抬了抬眼皮:“没预支到?”
“那倒也没有,台湖缎庄的掌柜给唐四姑娘预支了,不过其实是私下里自己出的银子。”王晟感叹说,“卑职和那老掌柜打过几次交道,那人圆滑得很,真没想到,实际上心肠倒是不坏。”
宋昕不置可否,默了半晌道,从书架子上拿下一本账册:“等下你把台湖缎庄的账本还回去,顺便将唐四娘的绣品都买下来,之后找我来销账。”
贪污弊政案闹得这么凶,万岁爷不仅要彻查贪官污吏,还要追回赃款,台湖缎庄便是需要调查的地点之一。
王晟奉命调查台湖缎庄多日,台湖缎庄的账本他与宋昕一一对过,已经洗清了台湖缎庄的嫌疑,是该还了。
至于他家宋大人买下唐四娘的绣品,也说得通。
他家大人看着清隽秀逸,却不是一个心肠软的人,路上遇见手脚健全的叫花子看都不看一眼,很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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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争执 唐姻:我想回杭州去。
兰亭院里飞花飘落,鸟鸣不绝,正是春色冉冉时,枝头连理抱香。
二夫人寡居,和大夫人走得近,今日一早便带渝哥儿去了兰亭院。
此时,二位夫人正聊得热络,有婢子禀报,说唐姻到了,二人忙让人将唐姻请进来。
“姻儿怎么来了?”大夫人将唐姻往里请,拉着唐姻的手问:“还没用早膳吧?你姨母也还没用,打算在我这边吃,一起吧。”她指挥婢女道:“吩咐下去,等下前厅多添一副碗筷。”
大夫人笑眯眯地说:“今日你表哥与我们一道吃早膳。”说罢,与二夫人相视一笑。
唐姻道了声“是”,正要说明来意,婢女来报,说早膳已经在前厅准备妥当了。
大夫人率先起身:“走吧,我们前厅说。”
到了前厅,宋彦已经先一步候在那边了。
“母亲、二叔母,渝哥儿也来啦。”宋彦向母亲和二叔母揖手行礼的时候,看到唐姻。
唐姻今日的脸色不大好,不如往常红润,唇色也苍白如纸,宽大的天青色襦裙更衬得她摇摇欲坠,弱不禁风。
宋彦悄悄盯看了一阵,待唐姻视线触及过来,仿佛火烧似的,瞬间移开了目光。
大夫人沉沉叫了宋彦的名字:“宋彦。”
宋彦心领神会,打了招呼:“表妹。”
互相见了礼,几人便各自落了座。榆木八仙桌方桌上,摆着几样苏州特色的早点,不奢靡,但精致。
虽说书香门第食不言,但两位夫人私底下小聚没有那样多的规律,席间多话家常。
今日两个孩子又碰在一处,二位夫人都有撮合之心,频频挑起两人的话题。
宋彦照旧躲闪,唐姻也心不在焉,一脸愁容。
两位夫人都看了出来。
唐姻这是有心事。
大夫人问道:“姻儿,你怎的了?是不是你表哥又欺负你了?”
宋彦闻言抬头,少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过去,带有几分疑惑。
他早就注意到表妹神色太不好,宋彦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惹了表妹不快,毕竟他上次说的话,的确有些直接……
唐姻睫毛微颤,俏丽的姿容露出些许愁绪,摇头道:“大伯母,姨母,不关表哥的事,是我……我想回趟杭州。”
“回杭州?”大夫人怀疑宋彦真的惹了唐姻,害得唐姻想“回娘家”,瞪了一眼宋彦道:“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就和大伯母说,大伯母给你做主。”
事已至此,唐姻便将杭州家中母亲生病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不是儿子惹的祸,大夫人松下一口气,又提起来另外一口:“你母亲的病可耽误不得,该花银子的时候千万不能省。姻儿,怎么不问大伯母要……”
宋府老夫人年岁大了,不喜料理府中事,宋府的中馈一直是由大夫人主持的。
大夫人没再说下去,唐姻这孩子看着柔弱,心底最要强,若想花宋府的银子,早就问她要了。
这会二夫人听到姐姐病了,也忧虑起来。
她是个没有主心骨的,脸色颓败下去:“姐姐身子本来就弱,经不起病的,她性子又倔,定不会听王嬷嬷瞧病去的,这可怎么办……”
“所以侄女想回杭州看看,若没亲眼看到母亲,我实在放不下心。”
唐姻生得一双惹人怜爱的杏眸,莫名招人怜惜。
偏偏是这双眼睛,此时目光十分坚定。
大夫人心疼之余,也觉得唐姻的话有理。
毕竟现在唐姻还没正式嫁过来,母亲病了,回去省亲理所当然。就算嫁过来了,凭借两家的关系,也该例行探望的。
只不过,从苏州到杭州并非易事,之前唐姻从杭州到苏州便是宋府派人接来的,唐姻一个小姑娘此行绝对不能自己一人。
大夫人有了主意。
“宋彦。”又被点了名,宋彦闻声看过去,大夫人道:“你点些府里的护院,这次你随姻儿一道去杭州探望。”
宋彦一双剑眉上挑,当即否决。
他本来就不想与唐姻成婚,如此一来,岂不是更让唐姻对这段感情抱有不该有的幻想吗?
“母亲,我不能去。”宋彦对二夫人和唐姻报以歉意的眼神,却不敢开口说出方才的想法。
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当着二夫人和唐姻的面不好教训宋彦,但还是忍不住严厉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表妹一个姑娘家,难道你就看着她自己一个人走吗?苏州到杭州也要走上一阵,若是碰上了歹人该如何?你是姻儿的未来夫婿,这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去、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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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离开 “他不会来了。”
大爷不悦道:“吵什么吵。”大爷并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只瞧见母子俩又起了争执,冷冷发问:“你又对你母亲不敬了?”
宋彦隐忍着,不说话。
大夫人道来了缘由,大爷脸色越发难看,正颜厉色:“你母亲说得不错,你且让小厮将东西收拾妥帖,明日便出发。”
“父亲!”
宋彦全身紧绷,眉头紧锁,眼角因恼怒泛起了红晕。
见宋彦这般态度,大爷怒目瞪着他,仿佛宋彦再多辩解一句,他便要真的请家法伺候。
宋府这三房性子十分明显,二房温润,三房冷清。
而大房这一家几口,没有一个脾气软的。
此刻,宋彦和宋家大爷之间的空气里仿佛要迸出火花,一场可怕的争吵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唐姻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有些后悔当着宋彦的面提及此事,对大爷屈膝一礼,试探地开口:“大伯父,此一去照看母亲需要些时日,表哥院试在即,的确不该因此时耽搁……”
大爷并未被劝住,摆摆手道:“就让他送。”
唐姻为难极了,此刻心急如焚起来。
她实在不想见到表哥一家因她的事产生嫌隙。
正此时,久久不语的宋昕轻轻一步挡在了宋彦身前,淡声开了口:“大哥,此事稍后再议吧。”
大爷想起正题,今日宋昕来找他是有要事相谈,这才朝宋彦一甩衣袖,冷哼一声,穿过此处,去了书房方向。
一顿早膳不欢而散。
最终,宋彦被大爷与大夫人强制要求负责唐姻杭州一行,明日一早便出发。
回到住处,宋彦的小厮去收拾东西,被宋彦叫住了。
小厮担忧道:“大少爷,一去杭州往返得些日子呢,不带盘缠怎么行?”
“这你不用管,等下你让刘教师多挑选几个手脚麻利功夫好、脑子灵活的护院。记住,让他多挑几个。”
小厮摸不着边际,挠头应下了。
宋彦绷着脸,心中已经有了计划。明天一早他打算与唐姻一同出发,半路上悄然离去。
这是下下策,可父母但凡听取他一点点心中的想法,他也不必如此。
宋彦盯着暖帐,犹豫和担忧的表情在他脸上流转了一圈儿,最后变成下定决心般的决绝。
刘教师是府里的老护卫了,武艺高强,定然能护表妹一路安然无恙吧……
宋彦如是想。
天光才亮,一辆宝顶马车便从宋府宅门缓缓出发了。
唐姻与香岚坐在车内,车前刘教师与几个护卫打头、车后由宋彦带人压阵。
这次去杭州走得是水路,一行人往码头方向行去,到了码头打算弃车换船,赶着坐今日这班。
香岚挑起车帘子,伸头往外看出去。
时辰尚早,除了一些赶早的生意人,路上行人不多。她往车后伸长脖子瞧上几眼,才合上帘子坐正。
“大少爷虽说不想送小姐,这不还是来了。”香岚笑道:“奴婢觉着啊,大少爷只是被大夫人说得急了,并非对小姐有什么意见。”
可不论怎样,表哥这一趟相送都有些“被迫”和“勉强”的意味。
唐姻并不喜欢这样。
于她来讲,此行有无宋彦,无甚区别。
如今表哥领了一份“苦差事”,心有积怨,她也觉着为难。
她本来便不需要宋彦一路照顾她的。
她和表哥的关系本就维持的辛苦,如此一来,唐姻更不知道如何同表哥相处了。
“不说这个了。”唐姻一阵疲倦,扶了扶额头,“我先小睡一会儿,等到了码头再叫我。”
“嗳。”到码头也要小半个时辰,香岚应下了,着了车里一条小毯盖在了唐姻的身上。
这几日唐姻没休息好,头斜斜沾在兰花枕头上,没多大一会儿便睡着了。
马车平稳地往码头方向行进,日光渐明。宋彦压在车后,有一会儿没听到车内的声音。
眼看要到码头,他对身旁的一个护卫道:“你们先走着,我找地方方便一下,之后跟上。”
护卫点点头,并未疑心什么,继续跟着马车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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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同船 因为她受伤了?
由于这次高大人着急见宋昕,所以宋昕轻装上阵,一切从简,这一行只带了王晟一人。
王晟坐在对面,透过窗口,自然同样看见了窗外的一幕,分明是宋彦失了约,并不打算护送唐四娘一路去往杭州了。
他是个糙汉子,也不免感叹道:“大人,这唐四姑娘真是不容易。”一路姑娘家家的诸多不便,王晟不平道:“大少爷也这一番行为的确不该,大人您说,唐四娘一个小姑娘该怎么行事?不过好在跟我们一条船!不曾落单,否则唐国公家中知道了,该觉着宋府待她不周的。”
宋昕没有作声,垂下眼帘,继续看起了公文,云淡淡的模样让人辨别不清思绪。
船队拔锚,船只渐渐驶离码头,唐姻一行人步入船舱内,在身前开路的刘教师忽然眼光放亮,朝一处抱拳:“三爷、王大人,真是好巧!”
“刘教师,好巧!”王晟朗声回道。
心说其实不巧,昨日他早就听他家大人说唐四娘他们会在这艘船上了。
唐姻认得王晟的声音。
她在刘教师魁梧的跟座小山似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正与宋昕对上视线。
还真是,三表叔竟然也在。
经过几次接触,唐姻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害怕宋昕了。
她移出身子,远远行了一礼,惊喜道:“三表叔,您怎么也去杭州呀?”
宋昕放下手里的公文,起了身,回答道:“嗯,去杭州办事。”
昨日他去大爷那处商议的就是此事,高大人已经在杭州忙得不可开交,不得已才也将他借过去用几日。
苏州这边他还有些事尚未完成,便于昨日暂时交接给大爷了。
宋昕让刘教师他们随意活动去了,用下巴示意面前的座位,对唐姻道:“既然同行,坐吧。”
民船有大有小,这次他们坐的是一艘相对较大的民船,过了甲板有公用休憩的区域,再往里还有三间甲等房,两间乙等房,一间大通铺。
天色尚早,这趟的船客有不少聚集在此处卷起帘子朝外看运河两岸的风景。
王晟和刘教师是同乡,请示了宋昕后,二人在不远处的甲板上聊天。
宋昕坐在那里不说话,一门心思地看公文,唐姻也端端坐着,主动为长辈斟茶。乖巧懂事的,生怕哪里扰了这个清清冷冷的长辈。
她还是第一次和宋昕这样面对面的坐着。
这位年轻长辈的神情还是那样淡,像是山腰上的一团云雾,明明看得到,伸手一抓却扑个空、捉不住。
唐姻暗自观察着,她发现宋彦或是翻书册,或是喝茶,不管做什么,一直用的左手,那只受过伤的右手,一直没有用过。
窗上遮风的竹卷帘随着运河的船浪有规则的晃动,两根竹青色的穗子一晃一晃的,时而缠在一处,微微打了个晃儿,便解开了。
宋昕也不抬头,目光落在纸上的方寸之地,左手微微一抖袖袍,准确无误地捏起了茶杯。
粗糙缺口的劣质瓷杯,在这位光风霁月的探花郎手中竟衬出一股清流质朴的气息。
“在看什么?”宋昕忽地开口。
唐姻还是盯着宋昕的右手臂,端正道:“三表叔,您手臂的伤还没好吗?”
“已痊愈了。”
宋昕答得不假思索,下一刻想要换手拿茶杯证明自己确实无大碍。
还没来得及动作,王晟从甲板上匆匆跑回来,声音洪亮地说:“大人!糟了、糟了!信鸿嘱咐我,要我上船稳妥后给您上药,我给忘了,这才想起来。”
他从随身的包袱里翻腾着,拿出了一个玲珑的小药瓶,瓶身上用贴着纸条,其上工整的写着“红花油”。
唐姻盯着那几个字,便知道三表叔没说实话,大概是不想给她带来负担。
王晟一门心思翻东西,并未注意到一丝不满划过宋昕眼底,稍纵即逝。
他将药瓶取出,搁在了桌上,打算为宋昕卷起袖袍上药。
茶白的袖袍褪至肘弯,露出匀称且有力的小臂,唐姻忙收回视线。
人人都说宋昕性子冷,对女色冷淡,以至于至今二十余一连个通房都没有。
就连宋昕的院子里未曾有过婢女,只有为数不多的小厮,他院子里的贴身事情一直是书僮信鸿料理的。
倒不是宋昕矫情,只是三年前,雪兰院曾出过一次事——
一个面貌姣好的书房婢芳心暗许,主动爬了宋昕的床榻。
宋昕那日少见发了脾气,不仅处置了那名婢女,就连雪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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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探望 宋昕心口微颤。
王嬷嬷正蹲在院子里洗衣裳,一抬头,看见自家四小姐来了,登时起了身,意外惊喜:“四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
“母亲重病,我怎能不来探望呢?”
唐姻三个姐姐都嫁入了京师,山高水远并不方便过来,所以唐国公夫人生病的消息,王嬷嬷也只传达给了唐姻一人。
唐姻心中酸涩更加难掩:“母亲如何了?”
“屋里躺着呢?”王嬷嬷旋即看向门口的刘教师他们,请示道:“这些是宋府的人吧?如今该怎么安排?”
唐姻道:“嬷嬷不必担心,这些三表叔已经安排好了,等下他们回城里住。”
王嬷嬷点头,送走了刘教师一行人,把唐姻往屋里领:“四小姐先进去去看夫人吧,她很想您。”
唐姻应下,将香岚交代给王嬷嬷后,推门进去了。
屋里,唐国公夫人正斜靠在床头小憩。
她四十上下,岁月并未在美人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多了一层成熟美妇的韵味。
只是昔年端庄华贵的母亲,此刻脸色蜡黄,看起来有气血不足之相。过去用花籽精油保养极好的一头乌发,也刺目地浮现了几缕银丝。
唐姻心里的酸胀终于控制不住化作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母亲——”
唐国公夫人睁开眼睛,看着小女儿站在门口,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不可置信道:“姻姻,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母亲会瞧郎中吗?”
一路风尘仆仆,唐姻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泪珠盈睫的模样,像是梨花上的露水,我见犹怜。
“瞧你,别哭了,母亲心疼。我并无大碍,只是上火罢了。”唐国公夫人轻轻揩掉唐姻眼角的泪水,无奈道,“万岁爷震怒,杀了多少人,他们可都是被处以剥皮的极刑,你父亲此番涉案,我是吓的……”
当朝万岁爷痛恨这群贪官污吏,不仅将这些人处以极刑,行刑后还命人将这些贪官的皮囊做成了人|皮鼓陈列于大理寺,让一波又一波的官员前去观瞻。
如今,普天之下无人不被这般的皇权天威所震慑。哪怕是远在天边的臣子,也要惧于这位帝王的铁腕。
更别说唐国公夫人一介妇人,乍一听说此事,便直接吓病了。
“母亲别担心,万岁爷绝不会冤枉好人的,父亲不是还没被定罪,轮不到处置他。”
唐姻劝着,可心里也是没底。如果证明父亲清白是容易之事,父亲也不必被关在牢里那样久了。
“可是你父亲的腿……母亲尚且能去瞧郎中,可你父亲在监牢中已经数月。他那腿,怎么吃得消……”
唐姻也忧虑得说不出话了。
时年医者有三,为皇帝瞧病的御医,为百姓瞧病的郎中,再就是为牲、畜瞧病的兽医,独独没有为犯人瞧病的医者。
唐国公风湿骨痛在牢里发作许久,无人过问,唐国公夫人只能在外边干着急。
唐姻也知道父亲畏惧阴寒,腿疾发作时,痛得钻心刺骨。
屋外风声萧瑟,吹散了刚刚聚起的片刻温馨。
良久,唐国公夫人复又开了口:“你和你表哥相处的怎样?”
唐姻怕母亲担忧,抹干了眼泪,挤出个笑:“表哥温柔体贴,待我很好,婚期就定在这个月末。”
她只能说很好,至于更具体的,她说不出别的什么。
“是吗?这太好了。”唐国公夫人一脸满足,“我的小女儿终于也嫁人了。”
唐姻赔笑几声,过去听母亲提及嫁人之事,她脸上都火辣辣的,心头砰砰直跳。
可这次,也不知怎的,不如过去那般期待。
聊了一会,唐国公夫人疲乏了,便躺下午歇。
王嬷嬷则趁机找到唐姻,犹犹豫豫的。
“王嬷嬷,您有话说吧?”唐姻察觉出王嬷嬷欲言又止,便直接问了。
王嬷嬷索性也不再遮掩,压低了声音道:“四小姐可知道,宋家那位探花郎这次来杭州是做什么的?”
“知道,是来杭州处理公事的。”
“那小姐可知道,他是来处理什么公事的?”
唐姻疑问地看过去。
唐国公府出了事,唐姻母亲和王嬷嬷都对这件事的动向十分关心,王嬷嬷左顾右盼的一番:“他是来查老爷的案子的。”
唐姻微诧:“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她觉察出嬷嬷似乎还有其它意思,问道,“不过嬷嬷,你说这个做什么?”
王嬷嬷“哎呀”一声,说:“四小姐,宋大人是你未来夫婿的亲叔叔,那将来也是你的亲叔叔,他这次负责审理老爷的案子,不正好是个机会吗?”
王嬷嬷续道:“不若您去求求宋大人,看看能否对老爷网开一面,早日将老爷放出来,老爷那腿,可受不起大牢里常年的阴湿气的呀。”
阳光照在唐姻的眼里,映照出明亮的光辉。
她未曾犹豫一刻,当即否定道:“这不成,且不说三表叔为人正直,绝对不肯帮这个忙。若是那位高大人知道了,也要怪罪三表叔的,他是伴驾的近臣,且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呢。再说……父亲是清白的,这样一弄,岂不是害了父亲吗?”
王嬷嬷一哽,她的确没想这么多。
可是她多方打听过,老爷在牢里的确犯了风湿病,再拖下去,恐怕有伤根本,还没等洗清冤屈,命就先没了。
王嬷嬷清楚唐姻的性子,看着柔弱,骨子里倔得狠。
她没再游说,只是说唐姻一路舟车的,要唐姻先好好休息,她进城里买些菜,晚上回来给她和夫人好好做几道拿手的。
·
夜幕低垂,唐姻要王嬷嬷和香岚去隔壁睡下,今晚自己亲自照顾母亲,她已经很久没和母亲睡在一处了。
也正因和母亲同住,唐姻才知晓母亲身子的确大不如前,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或是盗汗、或是咳嗽。她明白母亲这是肺气不足,多是由于悲伤不已,思虑过度导致体内虚乏。
此病说到底,是因父亲下了大狱、朝不保夕,才成了心病。
唐姻合上眼,打算明日请来郎中来调理母亲身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母女二人还未睡醒,忽然一阵马蹄声停落在院子门口。
“这么早,谁来了?”唐国公夫人撑起身子,看起来神疲乏力。
香岚在门外报:“夫人、小姐,三爷来了。”
三表叔怎么来了?
宋昕来杭州乃是公差,自然是忙的,忽然造访她家的破败小院子,着实让唐姻吃惊。
唐姻连忙穿好衣裳,一面往外走,一面嘱咐:“我去瞧瞧,母亲您躺好。”
她推开房门,远远看见院门口有两人骑于马背。
院外的宋昕一身官服,青色的官袍上绣着头顶具冠的白鹇,那分芝兰玉树里,带有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遥遥若高山独立。
尤记得初见之时,宋昕这样的气场总让小姑娘害怕,可现在唐姻却觉得三表叔的样子清新朗目的耀眼,看起来让人心里舒服。
唐姻带上浅浅的笑,规规矩矩地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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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乔装 宋昕:“有我。”
唐姻将宋昕与王晟二人送到了院子门口。
二人翻身上马,唐姻则恭敬地站在一丈外恭送宋昕。
马蹄踏了几下,宋昕勒住了缰绳,忽地开口:“三日后,我要去狱中例行审讯,届时会想办法让你见你父亲一面。”
唐姻眼睛一亮:“三表叔说得可是真的?”
能见到父亲!
她有多久没见到父亲了,若这次能见父亲一面,回来向母亲说说父亲的情况,也好让母亲安心。
可只是片刻,唐姻又游移不定起来:“可是……”
可是,这算不算“徇私”?
宋昕是什么样的人她在清楚不过了,诸如两袖清风、不染尘埃,这样子的词句都可以往表叔身上安。
她是真的想见父亲,却不敢害宋昕徇私。
唐姻满腹疑惑,可一个字也不敢问,只能紧张地朝宋昕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水氤氤的,像是河滩温柔的水,一圈又一圈的推涌着河岸。
宋昕心口一缩,视线又远眺:“三日后,我会让王晟过来接你。此事,不要声张。”
不待唐姻说什么,先一步打马离去了。
马蹄踏起的尘埃雾茫茫的,直至过了好一会儿尘雾消散,唐姻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推开母亲的房门,掩盖不住的激动之色。
“母亲!三表叔、三表叔说了,三日后可以让女儿去狱里探视父亲!”
“什么?他……他真的这样说?”
唐国公夫人听闻此消息激动得乱了气息,连连咳嗽。王嬷嬷连忙递上水,也希冀地等着唐姻的回答。
“千真万确。”唐姻飞快道:“三表叔向来说话算话,说三日后派人来接我,只是嘱咐我不要声张此事。”
唐国公夫人和王嬷嬷以及香岚眼明心境,深知此事是宋昕“法外施恩”,即便唐姻不嘱咐,她们要碎了牙也是不肯为外人道的。
时间尚早,宋昕和王晟马程很快,回到杭州府衙的时候,高大人还没来。
一路上两人赶马不曾说话,到了府衙内后堂。
王晟净了手,道:“大人,我去准备早膳。”
“不必了。”宋昕随手拿起一道公文,“也不饿,中午一并吃。”
王晟点点头,犹疑了好久,又开口:“大人,三日后,卑职该怎么将唐四姑娘带到大狱里?”
宋昕面色如常:“按着唐四娘的身量去寻一套男子着装,让她扮作我的随从。”
王晟掩盖住吃惊,应了“是”。
他清楚,这世间没什么非黑即白的事,尤其久居官场,更是条条道道说不清楚的。
可是,在王晟眼里,他家宋大人是个例外。
记得当年宋大人刚在京师伴驾时,宋家族里的一位旁支亲戚,曾向宋大人走关系谋求个一官半职,被宋大人严词拒绝了,还借由此事修书苏州宋老爷。明令提出,今后宋氏族人不得有此败坏风气的行径,由此看来宋大人为人是极其谨慎的。
后来圣上得知此事,还褒奖过他。自那之后,越发受宠。
如今未来侄媳家中落难,按照王晟对宋昕的了解,以宋大人独善其身的性子,定然不会理睬此事,未曾想……
王晟觉得奇怪,他家宋大人,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能做出这般冒险之事的人。
王晟为人忠心,忍不住劝诫:“孔雀爱羽,虎豹爱爪。大人,如今您为官端正,您要珍惜眼前。”
“这我自然清楚。”
“可是大人为何还……若是被旁人知晓,岂不是败坏了大人志高清廉的高洁形象。”
所谓高洁,只是旁人所认为的他的姿态而已。
姿态而已,毫无用处。
而实际上,他爱惜羽翼,只是想让羽翼丰满,有朝一日振翅高飞,将他所愿护住的一切藏在羽翼之下。
这才是他真正的治身之法。
宋昕撂下公文,带好官帽朝门外走去,打算去前堂上职,到门口顿了顿步子,青色的官袍衣摆随之一动。
他侧过头,脸上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从未说过,自己是这种人。”
杭州的雨来得又急又密,天地瞬间朦胧不清,宋昕隐入细雨之中,身型影影绰绰。
王晟哑然,他家宋大人,还真是如这雨幕一般心思难料。
三日后,王晟如约来到唐姻那处。
天色还未放亮,明月朝阳齐齐挂于空中,一盛一弱,遥遥相望。
王嬷嬷给王晟开门,迅速将人放了进来。
唐姻早早就醒了,院子里的几个人,没人睡得着。
她与王晟并未见过几面,面面相觑,有些许陌生,但感谢是极为真诚的。
“王大人,辛苦您了。”
王晟摇头,将带来的男子衣物奉上:“姑娘哪里话,要谢便谢宋大人,在下只是听命行事。”王晟又拿出一小包瓶瓶罐罐,递过去,“这次探视,不合规矩,大人怕出了纰漏,这一包,姑娘稍后打开便知道是何用意。”
唐姻接过小包,让王嬷嬷招待王晟,自己领着香岚一并进屋妆扮去了。
到了屋里,唐姻打开那些瓶瓶罐罐,看出这是一些让她乔装打扮的易容之物。
唐姻聪慧,查看几下便清楚了这些物件的用途、用法。
待到换了男子衣裳走出房门的时候,先前娇滴滴的女儿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皮肤偏黑、精神灵气的小伙子。
王晟赞叹,唐四娘的确心灵手巧。
不敢耽搁太久,唐国公夫人嘱托唐姻几句,唐姻便随王晟进了城。
宋昕已经用过早膳,身姿端正地坐在驿站的客房里。
王晟领唐四娘进来,宋昕抬眼一见来人,并未有其它表情。只是问:“用早膳了吗?”
唐姻回答:“醒得早,知道今日办事,不敢耽搁,吃过的。”
宋昕直接吩咐道:“等下不论如何,不可开口。”
唐姻自然清楚,应下了。
一行人到了杭州大狱,高大的围墙徒增一抹肃穆,两排威武的狱卒守在牢狱的入口处。
几人走到大门查验处,王晟十分自然的递上去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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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撑腰 “她是我的人。”
高大人走近了,火把的光在严肃威严的脸上轻微晃动着。
他五十上下,方脸浓眉,目光如炬,留着半脸络腮胡,像是一尊怒目的金刚佛。
高大人声如洪钟地问:“审讯的如何了?”
唐姻悄悄抬眸觑了觑,又飞快敛下。
宋昕揖手一礼道:“已审讯完毕。”随后,又说了一些与唐国公相关的事宜。
这些事宜并非审讯来的,而是宋昕先前自己调查到的,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高大人表示满意,让宋昕将今日审讯的结果记录在册。又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在此久留了,我还有几个案子交代你,跟我来吧。”
这次的贪污弊政案,杭州可不止一件,高大人着实有些焦头烂额,今日来此处例行抽查,见宋昕已经处理的七七八八,一点不打算浪费时间,转身就欲走。
然宋昕却叫住了他:“大人,且留步。”
高大人回头,询问地望着他:“还有何事?”
宋昕道:“大人,地牢内长年不见天日,阴湿气重,多有要犯来不及审讯便病死狱中,断了线索。下官提议,将此处配备一名医者,另外适当照顾犯人境遇。况且,此次地牢内关押的皆是涉案的嫌犯,而非已经定罪的罪犯,若将来水落石出,有人冤死狱中,恐落人口舌。”
宋昕的话显然非常打动他,更何况,此间地牢关押的皆是有脸面的官员、国公,冤死一个得不偿失。
高大人为官端正,十分在意自己的政绩,不愿给自己落得一个污点,只是此事未有先例,他还需要考量。便道:“容我在思虑一下。”
宋昕并未催,道:“是。”
众人随高大人一路往外走,唐姻瞧瞧回头看了一眼牢里的父亲,用眼神道别后跟着宋昕离开了地牢。
唐姻对宋昕越发感激,他向高大人提议这个,若是高大人同意,那么父亲的病就能得到救治,她心中欣喜。只是还未开心多久,高大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他是谁?”
出了地牢,天色乍亮,高大人迷了一会眼睛,待到视线清明后,忽然注意道人群中的唐姻,他瞧唐姻面生,便指着唐姻皱眉询问。
唐姻微微低下头,拱拱手,不答话。她无法回答,一开口,声音对不上,便露馅儿了。
高大人觉着奇怪,正欲又要发问,宋昕轻轻折过身,挡在唐姻面前,微微垂首,声音平淡缓慢,偏偏十分让人信服。
“她是我的人。”宋昕解释道:“大人,这是我向苏州府兄长处借调过来的人,初见大人,恐有些害怕。”
“原是这样。”高大人看着唐姻道,“倒是个年轻的,是该多历练。”
话落,高大人看也不看她,带着宋昕朝府衙方向去了,唐姻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回了驿站,王晟送唐姻到一间卧房门口,嘱咐道:“大人说,要您换回女子衣裳后再回家去,免得人多眼杂。”
先前的女子衣裳她一并带了过来,唐姻明白宋昕的用意,便依言照办。
恢复了女儿形象,唐姻走出卧房,将男子着装交还给王晟,王晟也不含糊,早早准备好了炭火盆,直接扔到炭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今日宋昕随高大人走得匆忙,她来不及和表叔说句话,在地牢中,不论三表叔的提议能否被高大人同意,她都要向宋昕道谢的。
唐姻有心等上一等,只是不知三表叔何时才能回来。
不论是在苏州、还是杭州,三表叔明里暗里一直在帮她的忙。
正如父亲所说,此恩如山,已是无以为报了。可她也不能一走了之,实在有失礼数。
王晟看出了她的想法劝道:“姑娘先回去吧,高大人找我们大人办事一向不到深夜不会回来的,您住得远,别等了,刘教师也住此处,我叫他送你回去。”
唐姻也不愿多给旁人添乱,婉言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了,今日一行,还好惊无险,还请王大人代我向三表叔道谢。”
“应该的。”
唐姻回到家中,第一时间便将今日之事说与了母亲听。
唐国公夫人几乎激动得垂泪,双手合十,一会儿谢老天爷、一会儿谢宋昕。
母亲心情开怀,也终于答应唐姻去瞧郎中了。
唐姻租了马车,带着母亲和香岚进了城。
医馆在海塘街,距离苏州府衙不远。
唐姻与香岚扶着母亲下了车,进去找郎中号脉。郎中对唐姻诉说了她母亲的病情后,开了许多调理身体的药材,花费不少银钱。
唐国公夫人对此十分心疼,但怕唐姻忧心,还是买下了。
几人提着药材从医馆出来的时候,没想到碰上了王晟。
“王大人,您也来瞧郎中吗?”唐姻关心道。
王晟摇摇头,指着对面的酒楼说:“我与大人在此用午膳,方才正巧瞧见您与夫人进了医馆。”
唐姻顺着视线看过去,正撞上宋昕低垂的目光,宋昕坐在对街二楼廊边的四仙桌旁,微风掀起他青色的衣摆。
唐姻隔着街,屈了屈膝盖,宋昕则微微颔首,算是遥遥还礼。
王晟继续道:“此处离府衙很近,酒楼内还有许多同僚,大人便不请二位进去一叙了,央我过来知会姑娘一声,等他这边公务处理完,过几日姑娘可随大人一道回苏州府,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唐姻应下了。
算算日子,婚期将近,她的确也该回宋府了。
婚期就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八,就算如今船运发达,沿着大运河走水路也要走上一段时间。
宋府是苏州府、乃至江南一带有名的望族。长房嫡孙娶妻,必然是要大大操办的。婚前,她必定有许多事要准备。
回到家中后,她母亲自然也提及了此事。
若是过去,唐国公府一定会出一份丰厚的嫁妆,可如今,竟是什么也拿不出了。唐国公夫人很是失落,总觉得对不住女儿。
四天后,刘教师来此接唐姻回程。
唐姻较上次与母亲分别更为不舍,眼眶里噙着泪,拉着母亲的手:“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嫁人,让女儿留下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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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动心 他好像喜欢她了。
枝条抽新,伴着满院浓香。
唐姻再度回到了苏州宋府,夜阑院中寂静幽然。夜晚的宋府总是这样,寂静悠然之中,却透露着静谧的暗涌。
她沐过浴,坐在二夫人的榻边交代这次回杭州的情况。
得知姐姐的病得到了救治,二夫人心绪稍缓,聊了一会杭州那边的境况,话题回到了唐姻将近的婚事上。
这些日子,宋府长辈已经备好了婚宴的请帖,东园的流云院也收拾了出来,打算作为唐姻和宋的婚房。
成婚是大事,尤其是如江南宋氏这种名门望族讲究也颇多。
迎亲一项备受宋府重视。
二夫人说,大夫人特地请了苏州最好的婚服裁缝,明日一早就来宋府,为唐姻和宋彦量体裁衣。
唐姻应下,这晚早早便躺下了。
可翻来覆去的,唐姻有些睡不着。
试嫁衣……
她长这么大,穿过上好的绫罗,用过绝美的绸缎,唐国公府尚未衰败之时,衣裳款式都是随意挑选的。
可她唯独没有试衣过嫁衣。
不知怎的,唐姻有些小小的激动,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难免有些兴奋。
不知道表哥会不会喜欢她穿嫁衣的样子……
烙饼似的,翻了好几个身,唐姻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日一早,几个活泼的姑娘拥着一个三十年纪的干练女子来了夜阑院。
这女子姓胡,正是大夫人请来做婚服的。
进入闺阁后,在胡娘子的指挥下,几个年轻的姑娘褪去了唐姻的衣物,仔仔细细地测量起来。
几个姑娘一边量尺,一边感叹:“姑娘的腰真细,一指头肉都不多长。”
另外个姑娘打趣道:“是呀,该瘦的地方瘦,不该瘦的地方可以是一两肉都没少。”
唐姻虽然不介意被人伺候,但面对生人这样赤白的夸赞,难免有些难为情,娇羞之状如承风摇曳的海棠。
胡娘子见过不少漂亮貌美的准新娘,早就开过眼界了,可今日见了唐姻的模样,也要忍不住赞叹。
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坯子。
将尺寸一一记录下后,胡娘子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来一套现成的凤冠霞披。
金银雕缕、点翠镶嵌,胡娘子笑咪咪地道:“您试试这套吧!”
姑娘们帮着唐姻打理起来,不出片刻,一朵娇羞的海棠花摇身一变成了一朵清艳欲滴的盛放红牡丹。
胡娘子心中啧啧赞叹,外头皆道唐国公这个小女儿有福气,家道中落了也能当上苏州宋府的长孙媳妇,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如今在她看来,反倒是宋府那位大少爷艳|福不浅了。
就是……胡娘子上下打量着,就是脸上素了些。
她提议道:“姑娘,左右您衣裳都换了,不如我在给您画个全妆,等下也去前厅给二夫人过过目。”
唐姻想了想便盈盈坐在雕花凳上,微微扬起的下巴绷出一道流畅柔和的线条:“如此,便有劳胡娘子了。”
“哪里的话。”
胡娘子手艺极其好,描眉画目,胭脂朱唇,末了,一双巧手在唐姻的眉间缀上了一朵清丽脱俗的花钿。
描画好了,屋子里的姑娘们都快看傻了眼。
胡娘子看着唐姻的脸,笑呵呵地推开了房门:“姑娘,走吧,二夫人就在前厅等着您呢。”
香岚扶着唐姻与胡娘子一行往前厅去,还没到跟前儿,一抬头就看见端坐在客位上的大夫人和宋昕。
“见过大伯母,三……”
三表叔,他怎么来夜阑院了?
按照时年的习俗,新嫁娘不宜见除了父兄之外的男子,否则会视为不吉利,唐姻的步子顿住,微微有些迟疑。
二夫人看出唐姻的顾虑,起身迎了过来,温柔如水地道:“你父亲出了事,不能来送嫁,到时候许多礼节都不能照常进行,你二表叔去得早,没这个缘分充当你的父兄。还好你三表叔担了这个责,还不快谢过你三表叔。”
大夫人也频频点头,十分客气。
在她印象中,宋府三郎才不会理会这等事。
今日宋老爷找到宋昕商量的时候,本不抱有希望,竟不想他公爹只是随意一问,三郎真的答应了。
唐姻明白过来,这才走近了些,按照对父兄的礼节向宋昕施礼,遥遥致谢。
“待到出嫁那日,便仰仗三表叔了。”
唐姻的声音像是一团毛茸茸的猫尾扫过他的耳廓,让人平白生出一阵不易压制的痒意。
他凝视着她,喉咙里滚出个“嗯”字,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唐姻不必再行屈膝之礼。
胡娘子她们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气度高华的宋三郎,一个个悄咪咪地抬眸偷看,小姑娘们春|心荡漾,有不经事儿的脸蛋儿都红扑扑的。
宋昕声名在外,除了引以为傲的才华,那张脸向来也是令人难忘的存在。
大夫人知道三郎不喜欢被人窥视,吩咐好了相关事宜,赏赐了胡娘子等人喜钱,胡娘子领着姑娘们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宋府。
这时,二夫人拿出一本正红色的飘金册子,缓缓展开,整齐的小楷毛笔字跃然纸上。
这是婚礼那日的一些流程。
二夫人道:“三郎只看那日需代替唐姻儿父兄该做的事就好,今日在此,你和姻儿先对应一下章程。”
宋昕接过册子,迅速从繁复的内容里摘出需要他做的事情——大婚那日,由他和二夫人充当娘家长辈,给唐姻送嫁。
宋府有专门负责礼仪的嬷嬷,老嬷嬷上前一步道:“三爷,小姐,那我们就先开始吧。”
嬷嬷扶着唐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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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怦然 他心里无法平静了。
扶稳唐姻后,宋昕迅速收回了手。
然而纵然掌心的温度消失,有些想法一旦清晰,便再也无法挥散,只会愈加深刻。
就像是一点星火溅落草原,不断向外燃烧,直至燎尽旷野。
好在宋昕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无人知晓他的内心,也无人觉得他的举动有何不妥。
包括唐姻本人,也只把这当作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仅此而已。
一场虚惊过后,众人离开了夜阑院,宋昕也返回了东园,他神色肃肃地踏着青石小阶往回走。
眼底里是化不开的浓墨:“去书房,备纸墨。”
信鸿“嗳”了一声,紧跟上,到了书房内熟练地铺开宣纸、研墨。
宋昕睨了一眼素白的宣纸,又道:“换正红洒金的。”
唐姻与宋彦大婚,他不仅要为唐姻送嫁,宋老爷也央他写一份贺辞,赠予一对新人。
他是光彩照人的当朝探花郎,是万岁面前正当红的角色,送出去的不仅仅是贺辞,更是一份体面。
宋昕文采斐然,书辞上表向来是他最擅长之事,然而他提笔舔了舔墨,脑子里却空无一物,干干涩涩的,竟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你先出去吧。”
这话自然是对信鸿说的,信鸿只当宋昕是想静下心来,撂下墨碇退了出去。
宋昕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推开窗牖,一道清风拂面。
窗外的风景极好,山水溟蒙,宁静悠然,一派江南清丽景色。
此处是雪兰院乃至整个宋府视角最好之处,每当宋昕心绪繁杂他都会从这扇窗往外看看,看看上苍赐予他的一方美景,心思自会平静几分。
站了一会,宋昕心绪缓和下来,又回到了桌案前,再度执起了笔。
一份质朴无华却十分细腻的贺词跃然纸上,字里行间的祝福至真至诚、动人心弦。
只是无人看得出,当狼毫笔尖经过那个熟悉的名字之时,无法明言的晦涩。
宋昕用黄花梨镇纸将贺辞压好,正晾着墨,信鸿在门外通报:“三爷,大夫人来雪兰院了。”
宋昕隔门问道:“何事?”
信鸿道:“倒是没说,不过看起来模样挺焦急的。”
宋昕抖了抖袖袍,推开门:“走吧。”
到了雪兰院前厅,大夫人皱眉坐在圈椅上,一手扶额,一个伺候她的小婢子正缓缓给她按揉太阳穴。
见宋昕到了,大夫人微微挥了挥手,示意婢子不必再按,站起身,面容焦虑:“三郎,你来了。”
宋昕微微欠身:“长嫂您坐,出了何事?”
大夫人坐了回去,愁色更浓,叹气道:“今日不是给两个孩子量尺、试婚服吗?姻儿那边倒是顺利,彦儿那边,实在是一言难尽……”
大夫人缓缓道来,说今日量尺的裁缝也去了宋彦那边,只是宋彦十分抗拒,不论怎么说都不许那些人近身。
裁缝们带来的那些漂亮样式的男子婚服,宋彦也不试,整个人冷冰冰的,仿佛谁敢上前一步,便要了谁的命,拒婚的态度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
大夫人将这些事说与宋昕听,随后续道:“你长兄得知此事,又和彦儿大吵了一架,他担心彦儿的行径传出去不好听,总之自己也气病了。”
宋昕眉间微微收紧,又问:“可叫了郎中?”
“叫了,郎中说并无大碍,只是……”大夫人十分感慨地说:“只是婚事将近,宋彦还在闹,那孩子从来不听我与你兄长的,偏偏最听你的话,我想着,你帮我和你大哥好好劝劝彦儿。姻儿是个好姑娘,莫要错过了。”
大夫人知道宋昕想来不喜欢参与这种事情,只是她也实在没办法了。
她观察着宋昕的表情,语气里尽是试探:“不知这个忙,三郎能不能抽空帮帮……要他珍惜眼前人……”
“……好,请长嫂与兄长放心。”
好一个珍惜眼前人。
宋昕神色自若地答应下来,但心口却堵得发慌,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心脏,连跳动都颇费力气。
·
宋昕依言去了兰亭院。
先前那些裁缝早就走了,只有几个兰亭院的下人在忙碌。
见宋昕来了,一个婢女迎了上来,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指了指卧房:“三爷您来了,大少爷把自己关在里边呢。”
宋昕了然,走到了门前,敲了敲,还不等开口,里边传出宋彦不耐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要来烦我吗?”
宋昕淡淡地说:“是我。”
房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房门被宋彦从里边打开了。
“三叔,您怎么来了?”
宋昕跨步迈进去,坐在一把禅椅上:“你父亲被你气病了。”
宋彦还不清楚大爷被他气病的事情,听宋昕这样说,顿时紧张起来:“我父亲怎么样了?可看了郎中?病得严不严重?”
宋昕睨了他一眼:“现在知道着急了。”
“我……”宋彦一时语塞:“还不是父亲、母亲逼我娶表妹,如果他们不逼我,我也不至于这般。”
宋昕的确不赞同长兄长嫂对宋彦按头强娶的方式,只是,兄长的性子也是劝不来的。
宋彦继续闷闷地道:“三叔,您说,这是何必呢?将我和表妹强行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退了婚算了,来日,我寻我的红颜知己,她觅她的如意郎君,岂不是两全其美。”
“所以,今日你才斥退了为来你量尺的裁缝?”
“不错,我又不打算娶表妹,若是顺从他们试了婚服,父亲、母亲岂不是默认我答应了这场婚事。”
宋昕拈起茶杯,撇了撇茶沫,袅袅的茶雾蒸腾而出,一片白雾遮住了他的眼帘。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你做这些之前可有想过唐四娘?你闹出这般大的阵仗,若是传出去,她免不了要遭人非议。”
宋彦哑然,他确实没想这么多,方才父母逼他量尺、试婚服,全然不顾他的想法、心情,一股怒意便不受控制的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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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不忍 她拉扯着他的目光。
几声滚雷从天际划过,方才还悬于空中的高阳,转瞬被冷灰色的云层遮住。
宋昕一路打马而行,苏州府衙距离宋府不算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苏州府衙。
天空落了雨点子,整个苏州府衙笼罩在一层冷青色的天光里。宋昕翻身下马,肩头晕开了一片湿漉的水痕。
苏州府衙的衙役识得宋昕,迎出了来,还来不及开口问,宋昕径直越过他去了正堂。
衙役还未见过宋昕这样,便问后边的王晟:“哎?宋大人这是怎么了?”
王晟反问:“高大人还在里头吧?”
“在的。”
王晟“哦”了声,将两匹马的缰绳往衙役手里一塞,也立马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雨势越来越大,地面被雨点砸出深深浅浅的坑。府衙的墙面被雨水浸湿,灰压压的,似乎空气也一并变得低沉起来。
向来注重整洁宋昕一路疾行,一尘不染的素白衣摆被溅出几点极不和谐的污泥点。
他自幼便有一点洁疾,身上容不得半点儿泥土污浊,可眼下,他却显得无甚在意,只加快了脚步往里边走着。
雨还在下着,不见有要停下的趋势。
等到了正堂正门的时候,宋昕几乎已经全身湿透。
他张目向里一望,高大人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两侧是威严肃穆的衙役,而跪在正堂中央那抹鲜艳的红色,正是唐姻。
她跪在正中,跪着。
本就娇小玲珑的身子,竟显得可怜起来。
红红的一抹,拉扯着他的目光。
这次高大人派人寻得急,唐姻连先前试穿的婚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便被人带了过来。
宋昕整理了情绪,抖了抖衣袖,隔着正堂门槛,遥遥揖礼一拜:“高大人。”
高大人视线往远处看,便看见来人,盯看了一瞬,沉声道:“子阶,这是怎么了?”
听到宋昕的表字,唐姻堪堪回头。
堂外风雨如晦。
宋昕白色的衣袍与昏暗的天色形成了极强的反差。湿透的衣袍、滴水的乌发,亦和过去印象中的表叔大相径庭。
可即便如此,对方身上散发出那种犹如青竹的气质,依旧挺拔清隽,不曾显出丝毫狼狈。
宋昕回复道:“卑职听属下来报,说大人到了杭州,便从府上过来,不曾想,半路落了雨。”
高大人点点头:“原是这样。”他抬手虚空指了指堂外一侧:“去换身干爽衣裳再过来。”
宋昕平静地告退,到了旁边的屋子里换上备用在此处的官袍。
换衣裳的间隙,王晟闪身进了屋,向宋昕禀报:“大人,方才我问过了提押唐四姑娘的人,高大人思及唐四姑娘和宋府的联姻关系,才没有告知大爷和您,直接派人带走了唐四姑娘,说是调查唐国公之前的旧事,应该并未发现先前我们在杭州监牢的那些作为。”
王晟自然瞧出宋昕之急迫,以为他家大人是怕当时在杭州助唐姻私见唐国公之事东窗事发。
宋昕只是换衣裳,并未表态,道了声“知道了”,又去了正堂。
雨势减弱,云层散开少许,一丝冷光隐约透过天穹洒在宋昕身上,青色的补子笼在微弱的光晕下,更显冷清。
“换好了,便进来吧。”高大人见宋昕回来,命人又备了一把椅子在他一侧。
旋即解释道:“你宋府不久后要与唐国公有姻亲,便没知会你,不过你既然来了,一并审理吧。”
“是,大人。”
这说法与王晟禀报的说法无二。
宋昕落了坐,幽深的目光又汇集在唐姻身上。
唐姻面容虽还算镇静自若,而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微红,许是地砖太凉、太硬,膝盖偶尔下意识的挪动。
堂前有风,一阵清凉的风儿掠过,撩动起唐姻几缕碎发。
宋昕的目力极好,他清晰地观察到那细白脖颈上被冷风吹起的鸡皮疙瘩。
唐姻蜷跪在地上,大红的嫁袍过于宽大,更衬着她身体纤瘦,整个人小小的。
宋昕搭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转头去问高大人:“大人,卑职又一事相求。”
“哦?你说。”
“烦请大人,免了唐四娘跪礼。过些时日唐四娘与我长侄宋彦成婚,今日地面寒凉,免得病了耽误婚期。”
“也好,来人,去搬一张小凳来。”
高大人刚正但也不至于迂腐,宋昕深得万岁喜爱,他也乐得卖给宋昕一个人情。
他只是有些奇怪,认识宋昕两年,这年轻人绝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莫不是因为,这个是他未来的侄媳,才有所照拂?
唐姻谢过高大人,坐在矮凳上朝宋昕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
果不其然,高大人又对宋昕道:“既然你也来了,不若由你亲自审问。”
宋昕清楚,高大人无非是想试探他究竟是否会徇私,淡然道:“是。”
他看过了审问的记录,便继续了。
“前些时日,杭州海宁县县令招供,说唐国公与他一同受贿,私吞了精粮二百石、纹银三万两,就在去年十月十三那天,你可知此事?”
唐姻抬头,攥紧了袖角,飞快道:“大人,我父亲冤枉,去年十月十三那天,我父亲绝对没有大人方才说的那些行径。”
宋昕一直以为唐姻是个娇滴滴的贵女,少见唐姻这般坚定的模样。
他太熟悉唐姻的目光了,就像潺潺的溪水,清爽又纯洁,而如今,他才知道,这样的目光也会如此充满力量。
只是顷刻间,宋昕便挑眉继续问:“你为何这般肯定?”
“回大人,因为十月十三正好是我母亲的生辰。去年十月十三,父亲、母亲都在家中。”
唐姻忽然希冀地说:“对了,去年十月,我二姐姐与二姐夫从京师来我家省亲,十月十三我母亲生辰那日,我二姐姐与二姐夫也在唐国公府,他们都可以作证的。太医院的柳任良柳医正便是我二姐姐的夫婿。”
柳任良。
宋昕的眉眼有些涌动,有些话哽在喉咙里,难以开口。
十日前,京师又处决了一批贪官污吏,唐姻二姐的夫家柳任良便在其中。
宋昕本不愿提起此事,而一旁的高大人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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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断情 所嫁非人,到死都有遗憾么?……
“上车。”
宋昕话落,王晟已经从车厢后边拿出了马凳摆在唐姻面前。
“唐四姑娘,别等啦,大人已经派人回去知会二夫人她们,说将您捎回去了。”
唐姻的印象里,宋昕虽性子冷,但对晚辈一向宽宥、仁爱,便没犹豫,踩着马凳上了车。
撩起车帘,就看见宋昕坐在轿厢一侧的座位上。
“三表叔……”
唐姻想道谢,可无论如何又开不了口,谢字太轻,不及恩情之万一。
宋昕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吧。”
唐姻依言落座,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矮脚八仙桌,八仙桌上落了一盏凤灯、一把红泥茶壶和几只茶盏。
宋昕身量很高,轿厢内部竟显得有些局促。
唐姻尽量往后挪着,背部几乎贴在车厢上,整个人小心翼翼又略显僵硬。
宋昕虚虚一望,烛光摇曳,放大了许多宋昕过去从未注意到过的细节,比如唐姻脸上细小可爱的绒毛,唇瓣上浅浅的褶皱,以及淡淡的兰花香。
气息太近了,即便宋昕也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但这些感知仍旧太过清晰。于是他干脆闭目养神起来,心中默念着道家的《静心诀》。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可真的波澜不惊么……
宋昕默念着《静心诀》,却又睁开眼,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了唐姻那里。
夜幕已经降临,唐姻侧着脸,素手撩开一侧车帘,目光看着外边的熙攘的人群,剪水的眸子里带着些许忧思。
苏州时兴夜市,晚间亥时前十分热闹。或是年轻男女结伴而行,或者举家团圆一并出游……
车窗外热闹的人群,更令唐姻的脸色显得悲凉。
马车平稳行驶着,出了夜市区域。
熙攘的街景最后缩成一个光点,唐姻终于撂下了车帘,一回头,正巧对上宋昕的眼睛,悲戚的表情还挂在脸上。
宋昕兀自倒了一杯茶,推到唐姻的面前。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想必她也不愿见你如此。”
宋昕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唐二姑娘。
唐姻的心思被宋昕轻描淡写的点了出来,接过茶盏,掩饰似的急急喝了一口,不想被呛了喉咙。
她忍着不想咳嗽,免得失了仪态,若是灯光在明亮些,便可以看被憋的通红的脸颊。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因此有些鼻音:“三表叔说的是,只是至亲含憾离世,难免伤怀。”
宋昕以为她在哭,细细瞧了一眼,发现并不是,随后准确地挑出唐姻话语中另外的信息,问道:“含憾?什么憾?”
唐姻大致说了柳任良与她二姐姐之前的一些过往,双手捏紧了茶杯:“姐姐嫁给柳任良,到了京师之后曾与我往来过几次书信,她和二姐夫的关系……并不好。姐姐说她误以为遇见了如意郎君,却所嫁非人。如今我想想,姐姐并未嫁给心疼他的男子,最后还要被人连累送了命,不正是抱憾而终么。”
所嫁非人,所以到死都有遗憾么?
那么,她呢?
宋彦对唐四娘无甚感情,对这段婚事避之不及,她若嫁给了宋彦,是否也会遗憾?
长夜将至,孤灯未寒。
两人相对无言,很快,马车行驶到了宋府西园的侧门。
王晟在外轻轻敲了敲门板:“大人,到了。”
唐姻踩着马凳下了车,回首便见宋昕依旧用折扇撩着车帘道:“我看着你进去。”
可唐姻却站在马车旁边,迟迟没有动作。
宋昕看出唐姻似乎有话要说,抬扇等着。
唐姻攒紧了帕子道:“三表叔,您久在京师,知之甚广,我想问问您,那些钦犯的尸首都埋在何处,是否真的都随意处置在乱葬岗里。”
宋昕察觉出异样,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唐姻知道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直接道:“听说京师一带有专门去乱葬岗寻找弃尸的营生,我想偷偷着人去寻姐姐的尸骸安葬,若将来有一日,我也好有处祭奠。”
宋昕面无表情盯了她良久,总觉得面前的唐姻与印象中有所出入,他怎么没早一点分辨出来,这小女子弱柳扶风的皮囊下竟还生了一副反骨。
她竟然想去找人“寻尸”。
这事儿可是不符常规的,乃时年的大忌讳。
况且,她寻得到么?
宋昕没有立刻言语,似乎是在措辞。
这件事,表面上是万岁震怒赐了柳任良满门抄斩,可着水面之下,还有许多无法明言的暗涌。
譬如,柳任良满门抄斩的推动者,实则是深居简出的太子殿下。
又譬如,太子府里忽然多了一位吴侬软语的江南宠姬。
宋昕是万岁看好的年轻近臣,亦是万岁为太子培养的左膀右臂,自然知晓一些秘闻。
如今的唐二姑娘,哪怕真的是一具“尸首”,也不是唐姻能轻易去找的。
宋昕道:“乱葬岗尸骸如山,时有野兽出没,她故去多日,想要找到尸首只怕难于登天。此事既已如此,便不要再想了。”
尸骸如山、野兽……
唐姻眼前一花,扶住一旁的杏树才勉强站稳。
她的二姐姐素有江南第一美人的美称,如今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么。
唐姻不禁去想象姐姐陨落在死人堆里的画面,杂草丛生,风化柔骨。
她再也忍不住,胸口忽觉一阵憋闷,重重的咳了起来,喉咙里竟然有一丝腥甜的苦意。
唐国公府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暗中操纵着唐国公府的不幸。
先是父亲落了大狱、随后母亲重病、如今二姐姐也香消玉殒。
唐姻的眼圈、鼻尖都是红的。
发现宋昕目不转睛地注视这她,唐姻侧过了脸,用帕子遮住口鼻,语序不大连贯地说:“三、三表叔,是我失礼了。”
宋昕见唐姻这般模样,握了握手中的玉骨扇,想要做些什么,可终究还是端坐在车内:“……在我面前,你不必这般拘束。”
唐姻忍着咳,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宋昕的眉梢眼底有些涌动,意识到自己失言。
默然合上了车帘,涩然道:“……毕竟,我是你的长辈。”
唐姻的疑惑化开,西园内一点灯火盈盈及近,是香岚打着灯笼过来了。
香岚道:“小姐,门房的人说您到了,却迟迟不见您进来,二夫人担心,着奴婢来接您。”
谈话间,宋昕的马车已经向正门方向走远了。
唐姻扶着香岚的手有些脱力,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快要压在香岚的身上。
“没事,三表叔与我一道回来的,出不了事。”
香岚大吃一惊,摸到了唐姻冰凉的手心:“小姐,您没事吧?这是怎么了?难道高大人对你用刑啦?”
唐姻疲惫的摇头:“哪有,先去我姨母那边。”
二夫人等得焦急,在前厅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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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探病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深夜已至,夜阑院内一灯如豆。
一位老叟坐在西厢房内架子床的旁边,一手捋髯,一手搭脉。
床幔沉沉垂落,一只纤细的手腕儿从缝隙中伸出,腕上覆着一方锦帕。
“郎中,怎么样了?”
大夫人忍不住开口,二夫人也眼巴巴地看过去。
郎中收了手,客气地道:“二位夫人不必担心,小姐此乃急火攻心、血不归经的急症,来的快、去得也快,皆是一时之象。老夫这就给出方子,吃上几副,一两日就能恢复。”
听郎中这样说,二位夫人才稍稍把心放下。方才香岚来报,说唐姻高烧昏厥的时候,简直把他们吓坏了。
大夫人着人付了郎中诊金,又从人群里点了一个最得力的婢女,将方子塞过去:“稍后你随郎中去抓药,将此事办妥了。”
婢女柔声称“是”,随后与郎中一道走了。
大夫人这才叹了口气,将床幔拉开给唐姻透气。
唐姻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令人生出怜意。
正此时,唐姻悠悠转醒,只觉舌下一阵苦寒,是救心丹的味道。
她的眼前有些混沌,不过几念间,又清晰起来,就看大夫人和姨母正担忧地望着她。
“大伯母、姨母……”
唐姻大抵知晓发生了什么,想要起身,又被大夫人按回去。
“躺着吧,那些事,我听你姨母说过了。”她抚了抚唐姻的手背,语重心长地道:“你好生养着,其他的务必不能再操心。”
唐姻知道不是该逞强的时候,乖顺地躺了回去。
见唐姻醒了,二夫人也不愿再麻烦大夫人,恭顺道:“今夜麻烦长嫂了,后边我亲自照看着,长嫂先回去歇吧。”
还不等大夫人回应,一个婢女进来通报:“二位夫人,雪兰院的信鸿和兰亭院的琥珀来了,都是来找唐四姑娘的。”
大夫人嘀咕:“怎么这么晚过来?”
唐姻病着,大夫人不想旁人打扰唐姻休息。
琥珀是宋彦院子里的管事婢子,她出手能管,不过儿子院子里的婢女为何过来,大夫人有些好奇。
信鸿则是宋昕的贴身书僮,被派过来找唐四娘,大概是有什么要事,总之也不好推辞。
大夫人无奈抬了抬手:“都叫进来吧。”
信鸿和琥珀一并进来了,远远地站在门口的位置,并未上前。两人见了礼,琥珀便先开口道明了来意:“大少爷听闻唐四姑娘病了,特地命奴婢过来探望。”
大夫人脸上露出点喜色,心说这儿子可算开窍了,就是不够热情,应该亲自来的。
哪知道紧接着琥珀有些为难地道:“大、大少爷特地嘱咐,说这只是……只是表哥对表妹的关怀。”
大夫人简直要七窍生烟,琥珀还不如不来。
“你主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枉你是他院子里的大婢女,怎么跟着她一道胡来,罚你半个月月钱,去领罚吧。”
其实,大夫人知道这事儿琥珀说了也不算,但她总归得有个主母的态度,尤其当着唐姻的面儿,更不能寒了未来儿媳的心。
琥珀知道大夫人的意图,倒没觉着委屈,认了个错,乖乖下去了。
大夫人悄悄看了眼唐姻,没见对方脸上有什么异常,又问信鸿:“可是三郎有要事才遣你过来?”
要事吗?
信鸿闹不清楚他家三爷的吩咐算不算要事,不过在他看来,不太算。
但他只能如实道:“三爷着我问问唐四姑娘,《仲尼梦奠帖》用完了吗?”
“就这事?”随后大夫人又问,“三郎怎么要得这么急,竟让你连夜来取。”
这个宋昕交代过,信鸿道:“三爷说是过去一位同窗要借去临摹,明早得送过去。”
“原是这样……”
大夫人觉着这字帖有点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来,目光疑惑地转头看唐姻。
唐姻虚弱地解释:“就是先前大伯母说表哥寻的那本,后来我机缘巧合下发现就在三表叔那处,问三表叔替表哥借来着,只可惜……表哥说他不要……”
大夫人想起来是曾经诓唐姻那次,恍然大悟般地“哦”了声,没再搭话。
这时,唐姻素手将床幔拉开了些,露出惨淡的脸:“香岚,你从前面右转的第二排架子上就有了。”
然后又干干咳嗽了起来,大夫人也不再留人,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好了好了,都下去,让姻儿休息。”
信鸿捧着装着《仲尼梦奠帖》的匣子回到了雪兰院,远远看见一点烛火摇曳在院子门口。
走进了,发现是宋昕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道袍,独自秉着烛台站在那处。
“三爷,更深露重的,您站这儿做什么,仔细身子。”
宋昕目力极好,早就分辨出信鸿了,转身往回走:“等下将字帖放回原处。”
信鸿应“是”,觉得怪怪的,明日一早就借给旁人,何必要再原封不动的收回去呢?
正想着,又听宋昕若无其事似的地问:“唐四娘如何了?”
“哦,临走时匆匆瞧见了一瞥。”
宋昕顿住步子,微微侧过头,他拿低了烛台,眼中一涛波澜藏匿在凉凉夜色里。
信鸿道:“我站得远瞧不真切,脸色好像挺苍白的,听香岚说,郎中给开了药方,说是什么急火攻心引发了气厥症……”
说着,二人已经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宋昕一撩衣摆,坐在桌案前。
“你去将王晟叫过来。”
宋昕向来自律,若非遇上重要公事,这个时辰已经躺下了。
信鸿不敢耽搁,转头往王晟的住处去。
宋昕铺纸落墨,一封密贴很快写好,若是顺利,半个月后,便能出现在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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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退婚上 “我们退婚吧。”
“宋兄,宋兄。”
林子颂扯了扯宋彦的袖子,唤了宋彦好几声,宋彦才回过神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唐姻让进乌篷船里边。
唐姻顺着指引坐在座位上,人到齐了,宋彦便吩咐船尾的老翁行船。
船只离岸,水面的月影被游船碎成粼粼碧波,水中的光圈一圈圈的荡漾出去,缓缓涌向了河岸。
唐姻瞧了瞧宋彦,半天也不见宋彦有主动说话的意思,只好开口问:“表哥,你找我有事?”
宋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哦哦,是,是有事找你……”
他悄悄用膝盖顶了顶旁边的林子颂,自己不开口,反而想让林子颂帮腔。
林子颂心思活络,立刻心领神会宋彦的意思。
他为唐姻斟了杯茶,客气道:“唐四姑娘,你表哥说你病了,好些日子没出门,为了尽兄长情谊,特地约你来山塘街游船的。”
他撩开了船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山塘街这边就是热闹,尤其是晚上,两岸卖什么的都有,比如——”忽然,林子颂指着不远处,大声道:“你们快看!那是不是窈娘的船?”
唐姻顺着林子颂的指尖看过去,就瞧见一条相对较大、装饰华丽的游船靠在岸边。船舱覆着红色纱帘随风飘荡,游船上挂着数盏红灯笼,船舷都由鲜花点缀。
船头上一名身穿红色纱裙的女子半掩着面,怀抱琵琶,素手拨弦,身后站了几名形貌漂亮的婢子,看起来相当有排场。
而身穿红色纱裙、怀抱琵琶的女子便是林子颂口中的窈娘。
窈娘是这一代十分出名的琵琶女,一手琵琶出神入化,动人心弦。
据说相貌十分出众,只是一直用红纱覆面,鲜少有人见过真容。
宋彦张目看了看,奇道:“还真是她,她不是一直在金泾淹画舫里弹曲儿吗?怎么今日挪这儿来了?”
听言谈,表哥似乎与窈娘相识,唐姻多瞧了一眼,正迎上窈娘对过来的目光,一曲《相思调》戛然而止。
只见窈娘向身后的婢子吩咐了什么,那条漂亮的游船朝他们驶了过来。
花船停在几人对面,窈娘起身,朝宋彦与林子颂曲膝行礼,声音好听得像是百灵鸟:“见过恩公、林公子。”又看向唐姻:“恩公,这位是?”
宋彦似乎习以为常,坦然介绍道:“哦,她是我表妹。表妹,这位是窈娘。”
二人点头致礼后,窈娘道:“难得碰上恩公,今日窈娘便做东,请诸位来我花船上吃些的特色果子如何?”
宋彦正要拒绝,林子颂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朗声笑了起来:“如此甚好!窈娘做的果子、烹的茶、弹的琵琶,都十分出色,冠有金泾淹三绝的美名!”又问唐姻,“唐四姑娘还没尝过窈娘的手艺吧?”
林子颂既然这样说了,唐姻自然也不好推辞,点头应了下来,况且“恩公”这样独特的称呼,勾起唐姻的好奇。
宋彦却不想去,用眼睛瞪着林子颂,林子颂压低了声音,在宋彦耳畔道:“你不是问我办法吗,这就是我的办法,走吧,跟我过去。”
宋彦这才跟着上了窈娘的花船。
这艘花船要比方才的乌篷船大许多,四周的红纱内是一花间小厅,内部摆放一套八仙桌椅,桌面上的茶具亦是精致非凡,一眼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窈娘请众人落了坐,又亲自烹茶,随后抱着琵琶坐在小凳上。
一双巧目望着宋彦,如秋水横波:“方才窈娘弹奏的《相思调》断了,我便为恩公继续,让这一曲终了吧……”
窈娘看着宋彦的眼神有些哀怨,仿佛有许多情愫无法诉说,尤其那“一曲终了”几字总有几分意味不明。
唐姻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开口问道:“请教姑娘,您为何叫我表哥恩公?”
林子颂率先笑着解释:“你有所不知,宋彦救了窈娘了不止一次,这事儿,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原来两年前窈娘跟着她祖父弹唱卖艺讨生活,后来祖父过世,只留了一把琵琶给她,走投无路的窈娘只好买身葬祖父。
那时窈娘才十五岁,年轻貌美,弹了一手好琵琶,闹市之中,被一个乡绅看中。
那位乡绅的年纪比窈娘爷爷还大,娶了十几房小妾,听说还弄死过姑娘,窈娘自然是不肯的。
乡绅打算用强之际,正被宋彦和林子颂几个朋友碰见。
宋彦顺手替窈娘解了围,又送了银子。
窈娘当时红着眼眶,轻轻攥住宋彦的袖角说:“公子,从今日起,窈娘便是您的人了。”
宋彦翻身上马,露出个笑脸:“不用,我家不缺什么下人,你赶紧将你祖父葬了吧。”
自此,宋彦便再没出现过,直到一年后,宋彦和友人在金泾淹游湖,撞见了几个登徒子调|戏一只画舫上的姑娘。
宋彦和几个少年自然是看不过眼的,便出手相救了。事情落定,宋彦一行才发现,被救的人正是窈娘。从那之后,才渐渐熟络起来。
林子颂大致讲述了事情的经过,窈娘附和:“不错,正是如此,窈娘今日能成为小有名气的琵琶女多亏了恩公当年的救济。”
她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琴弦不成曲调,却参杂了一丝淡淡的忧思。
继续道:“当时恩公给我的银子葬了祖父之后也有余,我便买了一艘小船在金泾淹弹曲卖艺,后来积少成多,小船也换了画舫,机缘下竟又被恩公救下。而时至今日,恩公却迟迟不让我报答,窈娘一直心中难安。”
路见不平,扶危济困,这是宋彦从书里看到的道理,也身体力行地在做,从没想过要谁报答。
宋彦正准备说“你想多了”,林子颂又打断了他:“窈娘不如再去为我们端些果子过来,宋兄可馋你做的果子了。”
窈娘撩下琵琶,深深看了宋彦一眼:“我这就去拿。”
窈娘退出了红纱帐,唐姻目送着窈娘婀娜的身姿离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大约是窈娘看宋彦的眼神,总有些别样的情愫。
正想着,船外的甲板上却传来了隐约的争执声。
唐姻撩开红纱一角,看见几个男子将窈娘围堵在中央。
其中一个伸手要去摘窈娘的面纱:“呦,听闻窈娘貌若天仙,何必总用一张红纱遮面呢?岂不浪费?”
唐姻眉间紧皱,她父亲刚刚入了大狱那会儿,她也曾被市井流|氓这般调戏过,言谈间也是类似的轻佻。
她侧过头,正要请宋彦去帮帮窈娘,却发现方才还在身侧的宋彦,已经不见了。
片刻后,宋彦已然跃上甲板,将窈娘护在身后,一脚踹向那个流|氓的肚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想做什么!”
那个流氓“扑通”一声落进山塘河里,剩下几个同伴立即对宋彦怒目而视打算动手。
唐姻攥紧了帕子,转头问林子颂道:“林公子,怎么办,我们去帮帮忙吧!”
林子颂一脸淡定地道:“放心,宋兄自幼便练长拳,功夫好着呢,况且……此事轮不到你我去管。”
唐姻疑道:“林公子此言何意?”
林子颂露出为难的神色:“是我言谈轻率、莽撞了。”随后下定决心似的,“不过事已至此,林某便如实对你说……他们二人,恨只恨缘分不够深,只能同船渡,无法共枕眠……”
林子颂言尽于此,唐姻自然听得明白。
一直以来,表哥的态度剥茧抽丝般地清晰起来。
难怪、难怪表哥一直拒绝她的好意,原来人家早就心有所系,情有所钟。到头来,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
她看着甲板之上,宋彦将窈娘死死护在身后的模样,心中蓦然一沉,大婚在即,她要向宋彦亲口确认此事。
宋府子弟向来文武兼修,不多时,宋彦便解决了那群市井流氓。
宋彦护着窈娘回到船舱的厅内,仍旧一脸气愤。
唐姻走上前去,心中微微忐忑:“表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彦喝干了一杯茶,朗声道:“哦,好啊。”话落,便随唐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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