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被掉包的罪臣之子》 1、第一章 凌湙拄着下巴,裹在身上的孝布有些薄,好在下摆够长,他扯了全往后背心窝处堆着,指望着能抵一波渐已秋凉的夜。 小小人儿窝在漏风滴雨的柴房草木堆里,纵使两顿没跟上好食供应,也不损其身上那股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气,唇红齿白眼神晶亮,就是面对一丛悲泣抹泪的陌生人,也没似一般幼孩那样哭闹嘶叫。 他安静的过分,也沉着的叫人怜惜。 接手他的人以为他被变故惊惶,小小年纪受不住吓傻了。 押送他们这一波犯官家眷的差役态度不甚好,挂在腰上的朴刀已经来回敲了好几个不老实的犯官子,只巡到凌家这一边的时候收了刀柄,好赖给了前太师家眷些体面,凌湙眼神追着衙差脚步,待其走近后,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大哥,附近有乞儿么?” 他一开口,惊的不止照顾了他一路的凌家罪眷,还有押囚的几个差大人,几双眼睛齐齐瞅向他,写了一脸这孩子竟然会说话的讶异。 别讲,态度和语气还挺有礼貌。 可惜那差大哥想是对此趟差不满,脸色就一直没晴过,对人爱搭不理,说话也跟石头子一样硬,半点耐心皆无,“滚,哪来的乞儿敢到爷的近前来讨打?” 换做一般孩童兴许就缩了,胆小的甚至能被他这横眉怒瞪人的样子吓哭,但凌湙没有,他巴掌大的小脸埋在胳膊肘里,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将想要表达的意思说清,“我见这来来往往的官道上有不少马车,内中女眷甚多,您把我端着摆路边上,约莫一刻钟都用不上,就能讨来不少银钱,差大哥,天渐阴冷,就我这副小身板子,不置两身御寒之物,想是到不了西边苦寒之地,我都还没活几个年头,可不想就这么白白死了,多可怜啊!” 他说的情真意切,末了一声长叹,小小人儿的稚嫩脸上端出一副老成样,与人有商有量的样子别提多逗了,那差大哥心情本不好,结果听完了凌湙掰着指头给他说的话,愣生生给惹的失笑出声,杵着朴刀居高临下,“你这孩子倒是能屈能伸,那沿路的乞儿命贱身卑如猪狗,你富贵窝里生出来的少爷,大概体会不来那种被人视为草芥的目光,但凡有些节气和自尊的少爷,宁愿饿死也不讨食,你说这话可曾问过家中亲眷?你回头瞧瞧她们脸上的颜色。” 凌湙不用瞧,他远离那些人独坐草木堆里,就是不想搭理人,哪怕路上要被迫接受她们的肩扛手驮,凌湙也不想给她们露一个好脸。 五天的蒙汗药,早把他给惹毛了。 他与她们陌路相逢,更严格点讲,有仇。 都道读书人家的孩子字没学全,但不食嗟来之食的教诲大约从娘胎里开始就被灌输,有宁死不讨食的风骨撑着,多少年的流放之旅,是真没有跪着乞怜的。 凌太师之孙,纵是年纪小小,也不能破规辱文,因此,他话落地时,就有凌家犯妇欲上前制止,本就不好的脸上更添苍楚。 如果可以,她们是愿意死的,家中男丁皆无,她们活着也遭罪,死是最干净的解脱,然而她们不能选,御坐上的皇帝需要用她们的活人气显示宽容仁善。 凌家犯妇,一个都不许死,自戕一个屠一族,这些女人身后都牵着父兄母族,为了他们也只能咬了牙的活着。 “大哥就说行不行吧?”凌湙边说,边用眼神示意着外面的天色,是一个眼神都没给靠近的妇人留。 他们趁雨没下之前进的驿站,一群犯卒男一堆女一堆的关押在驿站的柴房里,眼见雨停后天也暗了,路肯定是赶不成了,凌湙隔着篱笆墙都能听见前院的人喧马啼,这才有了以身讨钱的想法。 当然,也顺便看看能不能撞见个把脸熟的人。 衙差大哥见这小人儿说的一脸正经,又兼之连日赶路的阴霾,好奇心思加上找乐子的想法,杵着朴刀木柄连头都没转的招呼了一人,“季二,来,给这小子端到前院驿门边上去,哦,给他把头上草拔了,免得叫贵人以为这是个买卖。” 自古文武相冲,这差大人能保证罪眷的命,可不负责保护罪眷们的自尊,凌太师朝前再威风,其孙要去乞讨,他焉有阻拦的道理? 成全就是他最大的善意,朴刀往胸前一抱,看好戏。 凌湙在那个季二到跟前之前就将头上的草拨了,雨落时他拱在草木堆里睡了一觉,想来头上的草就是那时蹭上的,他人小腿短,三步也蹈不上别人一步,故此被人一路揪来揪去的也习惯了,端字是从前亲近之人搬他时的小意温柔,他一时没改过口来,落在衙差大哥嘴里就成了嘲讽,到季二拎着他后脖颈子上的衣服出了柴房门时,那种落差才真正在他心里咂摸出味来。 也是,他一个罪臣余孽,很配不上再用这个“端”字了。 “罪臣余孽”四个字叫凌湙又心梗了下,眼角余光对上前来试图阻止他出去的女人,冷漠又愤恨。 他半个字都不想与她们招呼,非常顺从的就被季二给拎出了柴房。 到底不是真正的凌家骨肉,那妇人把样子做了,尽了一个阻止不及的无助模样,缩头耷肩的又退回了原位,至于其他凌家女眷,漠不关心的垂着头,只最里面的一个白发老太太目露焦急,可惜自身难保,力所不怠。 凌湙知道自己可能误恨了她们,可任谁被灌了几日的蒙汗药,晕晕乎乎被带离熟悉的家,熟悉的人身边,也是会恼火发怒的。 他又不是三岁……是,他现在是个三岁小儿,可他又不是傻子,听得懂人话,理解得了意思,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变故导致了他现在的处境,他作为受害者,理当知道其中的原由,而不是被蒙在鼓里当傻孩子处置了。 那群罪臣家的女眷太小瞧他了。 凌湙被季二拎到了驿站大门边的矮檐下,而发令的衙差大哥则隔着柴房前的栅栏门瞧热闹,抱着朴刀倚着墙角,一脸的等戏来的姿态。 之前雨势湍急,矮檐下也不能幸免的积了水,凌湙一屁股蹲坐下去,身下衣裳立马湿了一片,季二抱着刀闪身离开,一个眼神也没给他留。 这是个闷葫芦的汉子,以发令的衙差大哥为首,算是这一队押囚差役里的二把刀。 驿站门前的红灯笼被雨打灭,里面伙计忙着招呼突然增多的客人,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这一角多了个孩子,等凌湙将停在院子里的马车都认了一遍,悲催的发现并没有相熟的人家标识,就连来回忙碌的仆从,也没有脸熟的。 2、第二章(改白话) 京畿重地,皇城根下,柱国侯宁家的门第非一般人家能攀,凌湙作为侯府世子夫妻的老来子,更不是三五品官家的夫人能随便见到的,他所熟悉的面孔都是超品的老夫人,一二品的当家贵妇,远不是这些挤夹在小小驿站里的太太姑娘们能比的。 一时间,凌湙不知是该乐还是该哭。 乐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了这辈子的胎投的极贵,哭是因为他现在的处境困顿,无人相帮,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马车从,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说的话,再有裹挟他的那群女人给他备书的痴儿二字,连押送犯卒的衙差都不相信他来自柱国侯府。 凌湙捧着脸陷入了深深的郁卒。 事情发展到现在,凌湙心里其实已经串联出了真相,只是不甘心作祟,想要找路回去问个究竟。 凭什么呀? 他好不容易凭着运气投准一次胎,托生成了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结果福没享两年,他竟然被绑进了发配队,成了罪臣之子。 西北荒漠,那是人能呆的地方么?他还是个孩子,苦难不该追随着他,世事再无常,也不该苛待一名为国捐躯的英雄,他就不能凭投胎的技术活,享一次人间富贵? 太欺负人了! 凌湙气的脸颊鼓鼓,换着两只小手轮流撑脸,半个身子被驿站里的灯火照着,朦胧里透着成年人的忧郁,让不小心发现这一角的两个孩子看出了趣味,携着手挤到了他身边。 “你搁这坐着干嘛?地上有水,凉慌慌的。” 凌湙一抬头,对上了说话的小姑娘,两个小圆髻子各扎着银白的花,这孝妆打扮,该是持的孙辈礼。 与这小姑娘相伴的另一男孩则是腰上扎了孝布,与凌湙这满身重孝相比,凄凉感显然轻了许多,那小男孩面露怜悯,“你是父亲亡故了么?这是扶棺回乡么?” 凌湙低头往身上看了眼,摇头,“我冷,没有衣服,这么裹着暖和。” 他这身体才三岁,之前养的精贵,就算被裹着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没减损他身上的贵气,与此时的处境一对比,竟显出无比的可怜可爱来,萌哒哒的透着让人搓一把的痒来。 小姑娘防备心不重,听他说冷,立马开始脱身上披着的小斗篷,还是旁边的男孩懂点事,阻止了她的动作,解了自己身上的青色外褂,“给他穿我的,你那斗篷不合适,他一看就是个男娃娃呢!” 没费吹灰之力,凌湙得到了件厚实的外褂,小姑娘没能帮上忙,对上凌湙的大眼睛,自觉开始掏荷包,扒拉着包里的东西,在凌湙渴盼的眼神下,扒拉出了块糕点,高兴的举到凌湙面前,“你要吃么?很好吃的。” “谢谢!”带着口水的感谢迅速软化了两个孩子的心,小姑娘翻着荷包里的吃食不停投喂,不大一会儿就将凌湙给喂了八分饱。 拥有成人灵魂的孩童,要哄两个心性单纯的真孩童是非常容易的,仗着这副无害的身体面貌,凌湙很快从两个孩子的嘴里套出了身份来历。 男孩女孩都姓任,其祖过世,全家扶灵归乡,父亲最高官封五品同知,祖籍甘宁,与他们的发配地一个方向。 凌湙自我介绍,“我家中行五,目前还没有正式取名,父母约莫怕我站不住,一直以五郎称呼,说等我再长两岁就正式记谱起名。” 小人儿正经八百的向人解释没有名字的原因,那样子别提多逗了,三个孩子聚一头,跟说什么重大事情一样,互相通了姓名,像成年人那样拱手鞠躬交了友,手拉手的要找地方一起玩。 凌湙摇头,指着自己原先坐的那块地方,“我得蹲那边等银子,不然差大哥不给我饭吃。” 任大郎到底长了三岁,又有父亲手底下的人打样,知道差大哥三个字的意思,一时望着凌湙充满了同情,“怪不得我娘说失怙的孩子可怜,你是父亲亡故叫人欺负了么?” 他仍然坚持认为凌湙身上的重孝是为父披的,草履麻衣一身白,显然就是失去家中顶梁柱的标志。 凌湙摇头,仰着下巴眼巴巴的对着两个真孩童道,“你们能帮我跟里面的夫人们说说么?我可以给她们表演才艺哄她们开心,叫她们随便给我打个赏就行。” 小小人儿能有什么才艺?无非口齿伶俐,会说几句吉利话而已,这活计任三姑娘就能干,她四岁,讨喜话很会说。 任大郎犹豫,他就算年纪小,也知道家里这时候不适合欢愉,但任三姑娘并不懂孝期禁忌,她只觉得凌湙可怜,单纯的想要帮一把自己新交的朋友,当即就点头往驿站里跑,边跑边道,“你等着,我去问。” “三妹妹……”任大郎立马也拔脚追了上去,他本能的觉得妹妹会撞上祖母的忌讳。 凌湙前辈子见识过丧礼上的二人转,今次一身孝白也不是自己真正的家里人,因此,也没将扶灵归乡的丧葬队伍看的有多悲苦,只当平常的提了自己的请求,应不应在别人,他反而一身轻的又缩回了矮檐下。 “嗦~吁~嘘、嘘……五郎君,是你么?五郎君?” 呲溜一下子,凌湙从地上站了起来,“幺鸡?” “哎,五郎君,我可算追上你了,唔~可吓死我了!我以为把你追丢了呢!差点子叫我爷给打死,太好了,你没丢。” 声至人也至,十二岁的幺鸡粗笨敦实,一把薅起凌湙往肩上驮,“走,我送你回家。” 凌湙一声“别动”没出口,幺鸡的整个身子就飞了出去,咚的一声撞在不远的树墩上,而他则被人拎着后脖颈子质问,“想逃跑?” 幺鸡被砸的不轻,迟来的呼痛声刚起,后背心就被一只大脚用力踩住,整个头脸陷入枯叶混着烂泥的土里,呛了一嘴的泥浆,而朴刀刀锋就杵在他的脑袋前,大有回错一个字就削掉的架势,“什么人竟敢来劫囚?” 凌湙双腿落实不到地,前襟卡着嗓子出不了声,只能伸着小短手去捞抓他的人胳膊,憋了一脸红紫以示自己要被勒死的困境,好在季二不敢真的勒死他,顿了顿,将他往地上戳正。 “咳咳咳……眼、眼是、是不是……瞎?咳咳咳……就他这样,能劫囚?劫你娘球!” 凌湙气的不行,张嘴就骂,憋紫的脸涨红的眼,豁出一副不要命的泼皮样,前后判若两人的气场,直让季二和踩着幺鸡后背心的郑高达惊住了。 贵门子弟,前太师之孙,可这口音? 不会真个是假的吧! 俩人犹疑的模样差点让凌湙感动的想哭,娘嘞,终于有人愿意怀疑一下子啰! 可惜这感动没长久,就叫互换了位置的郑季二人给搞塌了。 这会儿换郑高达拎着凌湙晃了,“小傻子,小菜瓜,你是哪个地方的乞丐?狗胆包天敢冒充太子师之孙?” 凌湙:“……乞丐?老子才不是乞丐,老子是宁侯府的爷,五爷。” “撒谎跟放屁一样,就你这满嘴的土乡话,哪个鬼才信你是宁侯府里的爷,说,你到底是哪个乞丐窝里窜来的?” 雪白的刀尖抵上了凌湙的小细脖子。 幺鸡被踩在脚下嗷嗷叫,“傻叉,菜逼,放开我家的五爷~!” 3、第三章(改白话) 无数个惨痛教训告诉我们,贱什么都别嘴贱。 哪怕在同龄人堆里面堪称小山似的身躯,在真正的武人面前,实力碾压如蝼蚁。 幺鸡被抽的只剩了抽搐的份,就这样,嘴里还找打似的往外冒词,“你娘的菜逼,老子要咬死你……” 凌湙看的额头青筋直跳,“憨批,嘴闭上。” 郑高达拎着他好整以暇,“别说话,老子要看看他嘴能硬到什么时候。” 凌湙扭头瞪着他,“你是傻逼?看不清他脑袋有问题?你拿他寻什么开心,都是老乡,干什么要把人搞死?大人没有个大人样子,跟个小破傻子较什么劲,他要死了,后面的路谁来驮我?” 幺鸡口鼻开始往外渗血,终于收了谩骂污词,一双不大灵活的眼睛往凌湙处望,牵了个呆傻味十足的笑,“五爷别哭,我爷爷跟在后头收拾东西,马上就来救你。” 凌湙抹了一把脸瞪他,“你个菜鸡傻叉,没看见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教过你看衣服辩人的规矩,怎么转头就忘?傻逼,不要命啦!” 完后又补了句,“憨批,老子脸上冒的是汗,冷汗。” 幺鸡呛了一脸泥,笑出个丑脸,嘴上却还带着道理,“我没忘,五爷教我的死都记得,我认得他们身上的衣服,可他们抓了五爷,是坏人,我就不能跪他们,爷爷说什么规矩都没有五爷重要,再说我的命又不值钱,没了就没了。” 他们这里主仆情深,俩当差的也看的津津有味,郑高达还反过来撩骚,“继续,我太久没听到乡土话了,好亲切,来,继续说,叫爷高兴了,给你们放一起上路。” 凌湙久没有糟人欺负,纵使内里是个成年人,这具身体却是个实打实的幼苗,泪腺不受控制,这会儿面对最好朋友的生死关,一下子没绷住,心态就炸了。 “说个屁,有种一刀子杀了老子,腿脚快的老子能立马投个好胎,你等着,用不了三五年,老子必定来找你索命,傻逼,来杀。” 他之前养的精贵,通身贵气,一路以来闭眼昏睡,被几个女人围的紧,人小气弱存在感低,郑高达知道流放队里有这么个孩子,却当个忽略不计的添头。 流放艰苦,这么个奶没断几年的毛孩子,能不能活下来都得看运气,他懒得费心思盯着。 可这不代表发现身份有异时不追究,孩子可以死,但身份必须验。 于是凌湙又跟出来时那样,被他提小鸡崽子似的提回了柴房,幺鸡则被季二踢皮球似的踢到了树根底下,一根麻蝇栓狗似的栓住了他。 凌湙气的直瞪眼,扯着嗓子喊,“幺鸡,你挺住,等爷回家请你吃鸡,一天一只鸡,管够。” 得到的是鼻青脸肿一嘴白牙的笑,“中”。 柴房昏暗,郑高达拎着朴刀开道,一路将挡道的扫开,碰碰碰的击肉声敲的罪囚们不敢吱声,打了滚的远离他,直带着凌湙畅通无阻的到了凌家人堆前,“把头抬起……啐,凌家犯妇听叫,说说,这娃儿哪来的?你们家真正的少爷弄哪去了?老实交待,不然我押你们回去重审。” 凌家一群女人惊惶挤做一堆,往日贵态皆无,成了一群无主的羊羔,茫然又绝望的盯着郑高达,无一人敢接应他的问话。 郑高达冷着脸,将掌中的凌湙又往她们眼前递了递,“他是谁?” 凌湙抄着手也冷着脸,“对啊!我是谁?你们拐我的时候也不打听一下,小爷是你们随便能拐的么?还不快老实交待?” 他童稚的声线掷地有声,条理清晰,怒竖起的眉头威势赫赫,如不是此时被人提着的姿态问题,就这小大人的模仿能力,绝对是能引起一片夸的赞美。 可惜,往常喜爱揉搓他的人一个不在,更没人能欣赏到他久违的聪慧模样。 凌湙有些抑郁,早知会落到现今境地,他不该藏拙,更不会当着人面演无知儿童。 怕被当妖孽处死的凌湙,此前连话都不敢说连贯,却不料一不小心把自己玩砸了。 他其实清楚自己不是被拐的。 他是被自己的父兄亲自带出门的,只不过出门坐上马车后他就睡着了,睡着之前,他扶着亲爹的手喝了一碗蜜钱乳络。 两岁时的凌湙为了弄清身处环境,一不小心展露了超乎年龄的聪明,被亲娘捧在手里直呼这是老天赏给侯府的麒麟儿,此后亲爹偏爱,祖父欣喜,长兄长姐个个疼宠,流水的宝贝全往他屋里送,生生把此前最受宠的侯府嫡长孙之子给比了下去。 宁柱国侯府嫡长孙宁晏长子宁振鸿,生带弱症,虽比凌湙长了一岁,却不如凌湙结实身壮,俩人放一起不说话,外人是分不出哪个是叔哪个是侄的。 没错,凌湙人虽小,辈份在府里却大,他乃是宁柱国侯府世子嫡出幼子,前头有两个亲哥三个亲姐,再有庶出的哥哥们一起排序,他列位第五,故府中人都唤他为五郎。 可怜他爹年近五十却还是个世子,他祖父老柱国侯坚守本位,七十高龄仍老而弥坚,精神矍铄。 凌湙能明显的感受到长嫂对他态度的改变,因为他的受宠,宁振鸿难免被忽略,他又体虚孱弱,使得亲近之人畏手畏脚待之如瓷,远不如凌湙好玩皮实,故此,他得一日宠,长嫂就郁一日心。 后巧遇倒春寒发烧,凌湙干脆借烧装傻,让宠于侄子宁振鸿,虽难免被老娘的眼泪杀倒,但相比抢夺一个真孩童的宠爱来讲,傻也有傻的好,至少,他再不用被当稀奇似的被人抱着逗说大人话。 这也让他有了空闲的独自娱乐的时间,幺鸡就是那阶段认识的。 郑高达被他这么理直气壮的喝问弄的更存犹疑,干脆放了他下地,凌湙得了自由也不乱跑,直直站到一路抱着他,给他不停喂药的女人面前,“你把头抬起来,说话。” 那女人被他喝的肩一缩,更埋着头不敢抬,瑟缩的往身旁的一个老妇身上靠,郑高达态度稍好了些,“老太太身子可好些了?驿站里的大夫给重新捡了药,那边炉子正在煨,等再喝一两剂差不多就该大好了。” 那老妇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扶着靠向她的女人手臂要跪,被郑高达制止了,“老太太折煞下官了,纵使您的诰命被夺,下官也是不敢受您跪的,您可别难为我了。” 凌老太太头晕眼花,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郑大人高义,老妇人却不敢不守规矩,您瞧着府上祖母的情面宽待老妇,老妇却不敢仗着老姐姐的脸面不讲法度,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罪妇该得的待遇老妇人不敢偷觑空隙,钱氏,让她们都跪好再回话。” 那一直躲着凌湙眼神不吭声的女人小小声的应了一下,“是,母亲。” 接着,凌家这一堆的女人都齐齐动了起来,抿发整衣的排排跪在了郑高达面前,还是凌老太太开的口,对着凌湙招手,“湙儿,到祖母这里来。” 凌湙:“……哈?” 凌老太太满脸慈悯,望着他的眼神宽容温暖,“好孩子,家里不同往日,已经不能让你再如从前那般呼奴引婢了,湙儿,你该懂事了。” 凌湙:“哈?” 郑高达挑了眉推了凌湙一把,“你祖母叫你,你不过去?” 凌湙一把子呆住了,望着凌老太太不可思议,“不是,这位老夫人,您哪位?你知道我是谁么?还祖母,我祖母早死了,她要能诈尸,指定能把拐我到这里来的所有人全给掐死,您这么大把年纪,说话讲点诚信好么?已经土埋了脖子的人,好歹给自己积点儿阴德,免得以后到了地底下没法儿跟我亲祖母交待,您之前身份高贵,想来应是也认识我祖母的,她是……” 凌老太太没给凌湙说完的机会,她抚着胸口一副被气到的模样,抓着身边钱氏的手抽泣,“真是天不佑我凌家,早知我凌家会有此一劫,我该狠心在他降生时就从卫氏手里抱走,真是庶子无知,瞧被养的这么大逆不道,张嘴闭口就咒长辈,半点没有我凌家的风骨在,湙儿,你太让祖母失望了。” 那被点到名的卫氏从行列里跪膝而出,拉着凌湙的手哀哀哭泣,“湙儿,别闹了,如今家里就只剩了你一个,顶门立户光耀门楣就全指着你了,湙儿,你以后就是嫡子了,你母亲答应将你记在她名下了,湙儿,快,快给你母亲叩个头,以后你就不是庶出子了。” 晴天霹雳,凌湙只觉脑门有闪电呼啸而过,霹的他外焦里嫩魂飞体外。 这尼玛,劳资本来就是嫡出,不是,合着我不仅被夺了富贵,我还被夺了尊位被贬成庶的了? 可去尼玛的吧!劳资虽然不对嫡庶过分注重,但也由不得别人颠倒黑白故意折辱,太不讲究了,就是一换一,按我的身份顶的也该是长房嫡出,弄个庶出名额,要恶心谁? 故意的吧?恩将仇报! 前面灌药仇,现在降庶恨,凌湙再次炸翻。 “老娘们,你们一群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老娘们,老子不认识你们,少在这里给老子乱扣身份,老子就是出门当乞丐,也不给你们当庶子,哈,庶子?老子出生贵死你们祖宗,你们一群犯妇竟然敢这样羞辱我,换人的时候你们给我父兄讲了身份的事么?老子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你们但凡提前说了要以嫡换庶的事,老子的父兄是绝对不会把老子送你们手里的,一群黑心老娘们,怪不得抄家杀头,心都黑的直往外噗噗的冒着坏水,我呸~!” 要不是郑高达摁着,凌湙的两条小短腿怕是要踹到凌家众人脸上去了,那一着急就冒乡哩的土话,挨着个的往外蹦,完全不似一个三岁孩子能说的词汇量。 郑高达问了一个问题,“小娃子,你今年几岁了?” 凌湙喘着气道,“老子三岁。” 他们说的是乡哩,故而除了他俩,其他人都一脸茫然。 接着,郑高达又问了凌老太太,“您这孙子今年几岁了?” 凌老太太在凌湙脸上转了一圈,声带悲痛道,“虚五岁,也是非常幸运的卡在了陛下留人的刀口上,可怜他哥哥只长了他一岁,却是没能躲过这一劫,唔唔唔……” 她一哭,身旁的女人们都跟着哭,只有凌湙冷笑并且声若洪钟的将自己的真实岁数呛到了众人嗓子眼,“老子今年三岁,三岁,哪个五岁?呸,那多两年的米油难不成叫龟儿子给偷吃了?五岁,哈!” 五岁,虚五岁,凌湙心里咯噔一声。 他那大侄儿今年就是虚五岁。 4、第四章 卫氏接收到了钱氏的目光,一把子扑上前抱住呆怔住的凌湙,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儿啊,你不要吓姨娘啊,明明烧已经退了,怎么脑子还烧糊涂了呢?儿啊,你真的是五岁,不是三岁,大人,你看他说话清楚伶俐,三岁孩童怎么能有如此口齿?分明就是五岁孩童才能说的话,三岁孩子连句子都说不全呢!儿啊,你大概是烧忘了事,没关系的,姨娘会讲给你听的,乖,你不要闹了,大人们事多,你不要再麻烦大人们了,乖,跟姨娘去休息。” 凌湙官话说的顺溜,乡哩语又切换自如,郑高达其实并不能确定他出自哪方,但三岁五岁之间,他更倾向后者。 他家也有三岁稚童,话能说的直溜,但条理却不能这样清楚,凌湙说话的条条框框,若真是个三岁小儿,那这份聪慧,放哪家怕都是舍不得弃的。 一时间,他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而凌湙则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脚的愤怒,哪怕身体被卫氏死死禁锢住,也不能阻止他要咬人的冲动。 去年为了减少麻烦,他以烧装傻,从家里人的层层看顾中偷闲娱乐,没料仅一年不到,他再次被灌以烧痴大法当面糊弄。 都不考虑他心情的么?居然这么不把他当回事,还敢来捂他嘴,捂嘴,捂嘴他就会乖乖受擒了么?凌湙人小气可不小,直接一口咬住了卫氏的手部虎口,跟狼崽子叼肉似的,咬的用力且凶狠。 他是真的气且恼恨,哪怕这些女人处境悲苦,也不能化解执意要拖他下水的罪恶。 卫氏被他咬的直哆嗦,却仍抱紧了他不肯放,眼泪顺着脸颊滴在凌湙的脖颈上,声音断断续续哀声诉说,“这都是命,孩子,别闹了,你好好的,姨娘会护你,我们大家都会护着你,湙儿啊,我们就只有你了,边关苦寒,你是我们活着的唯一希望,湙儿,你别怕,你乖乖的,老太太和太太都会看顾你爱惜你,你不会再受到任何的忽视轻看,湙儿,别生气也别闹了,姨娘求你了。” 凌湙感受到了嘴里的咸腥,一抬眼就对上了凌家所有女人投射过来的目光,满嘴里没有真话的女人们,眼睛里却都透着怜惜歉意,把欲语还说的身不由己展露的干净。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把凌湙当成个无知孩童了。 能清楚说出家门在哪里的孩子,口齿伶俐的跟大人有来有往的孩子,为免夜长梦多,便只能晓之以情。 凌湙带着满嘴铁锈松了口。 凌老太太仍旧由媳妇钱氏扶着,此时见郑高达看来,便恭敬的叩请道,“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恰在此时季二扶着朴刀立在柴房门边上,“头儿,外面来了辆马车。” …… 三天前的宁柱国侯府上,世子媳陈氏一病不起,拒门谢客。 世子爷宁栋锴携同嫡长子宁晏陪侍在床,宁晏跪于床前,肿着的一双眼睛显示着两夜的煎熬,脸颊巴掌印清晰,世子宁栋锴侧坐一边抿唇不说话,紧皱眉头脸色黑沉,面对着脸若金纸的嫡妻,他将所有解释都咽进了喉咙里。 陈氏望着帐顶不说话,眼角一直有泪直滴,床头跪着从小伴到大的老嬷乔氏,“夫人,您要是憋的难受,您就哭出声来吧!夫人,您这样儿,万一……叫大郎可怎么办呐?还有孙少爷……” “那就叫他们都去死,凭什么我五郎生死不明,他们还能好好的活着?都去死。”陈氏突然发疯般的吼了出来,抓了乔氏手里的药碗就朝长子砸过去,“那是你弟弟,亲弟弟,他才那么小,那么小……你怎么忍心?你们……你们怎么那么心狠,那么心狠的放弃他?啊?还我的五郎,五郎啊~啊我的五郎……唔唔唔……你回来!我要我的五郎……” 老母疼幺儿,那是揣在心窝子里擦破块油皮都要搂着哄半天的主,虽说烧的没有之前聪明,可正因为有了之前的对比,才更叫老母亲疼惜偏宠,那是她所有孩儿加起来都比不上的偏爱。 陈氏揪着心口死命捶,好似那样就能减轻些疼痛似的,绞的心口丝丝抽搐,凌迟似的抽噎气苦,“不把五郎给我找回来,我就一根蝇子吊死在府门口,我让你们的算盘全落空,谁也不能凭白夺了我儿性命还半点说法没有,我死你们一个都别想好活。” “陈氏……”世子爷宁栋锴含怒起身,背在身后的手攥紧成拳,“晏儿他们也是你的孩儿,振鸿可是你亲孙,更是我侯府长房嫡孙,你……慎言……。” 陈氏望向一脸冷漠的丈夫,憔悴的脸上更显疯狂,“那又怎样?我有儿子自然就会有孙子,孙子可以有很多个,可五郎就只有一个,世子爷,那是妾拼了老命生的最后一子,以后不会再有了,而晏儿他还年轻,只要他在,何愁子嗣?妾只要五郎。” 宁栋锴见和妻子说不通,知道她现在听不进任何言语,抬了脚便要离开,只在临转出内外室隔断屏时顿了顿身体,“不日父亲就会向朝廷请辞,一并上请的还有封爵的旨意,你尽快养好身子准备受封,侯夫人是需要进宫谢恩的,希望你不要失了我侯府的体统。” 老嬷乔氏正扶着陈氏,闻言立刻欣喜的跟陈氏道喜,“恭喜夫人,多年夙愿终于要如愿了,夫人,您以后就是这府里真正的女主人了,不会再有隔房的夫人们来质疑您管家的权利,夫人,这是大喜啊!” 陈氏以子媳位掌家权,难免处处受各房妯娌刁难,早盼着有一日能名正言顺的以侯夫人的身份,成为这座侯府的正经女主人,可这并不意识着以失去幺儿为代价,故此,乔氏刚说完,就得到了她扇过来的一巴掌。 “喜什么喜?喜从何来?”接着,她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床榻前的父子二人,“你们就是用亲儿子亲弟弟的性命,换了早日承继爵位的条件么?你们父子二人置五郎于何地?他是欠你们的么?被你们用命换富贵?你们……你们……噗……” 陈氏一口心头血喷出,纸薄的身体砸向地面,被乔氏堪堪接住,“夫人……” 又是一阵请医看诊的忙乱,宁晏被其父带进了书房,父子二人相对无言,俱都面现苦楚。 宁晏熬红的双眼同样布满血丝,期艾艾的望向上首的位置,“爹,我们,我们不能随便找个同年的孩子代替么?为什么一定要将五弟送去?爹,您、您再去向祖父说说,求他留下五弟吧!他太小了。” 到底心疼儿子,他没敢提被妻子带着躲回岳丈家的长子宁振鸿。 宁栋锴心里难受,嫡妻的状态让他担忧,幼子的前景也不乐观,他与陈氏夫妻和睦从未因事红过脸,陈氏贤惠有能力,助他良多,他心里敬重她爱戴她,几十年也没断过她的宠,幼子的出生就是俩人恩爱的见证,他亦是舍不得的。 可孩子都已经送出去了,追是不可能追回来了,就是他想,他爹老宁侯和凌家那边约莫也是不肯答应的。 宁栋锴语带嘲讽,“你现在假惺惺的做什么?既敢私允了你媳妇带振鸿离家,就该接受被你母亲责骂厌弃,晏儿,今后为父不会为了你们夫妻在你母亲面前说一句话,这是我,做为五郎的父亲能为他争取的唯一公平,你叫你媳妇好自为之。” 宁晏缓缓跪了下去,语带悲泣,“爹,儿与吴氏成婚数载,头前三个全是姑娘,她本就郁结体弱,得振鸿已是不易,儿实在不忍将振鸿夺离她身边,她会死的。”可娘有三子,去了老五,还有他和老三在,娘并不悲苦。 宁栋锴看出了长子咽下去的未尽之言,他又何尝不是这想法呢!去了老五,他还有四个儿子,可长房长子嫡孙却只得宁振鸿一个。 是真正的左右为难,手心手背,但到底,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凌家男丁皆被斩,余的那根幼苗自然想要护个周全,又怎么肯让侯府随便弄个孩子为质?必要身份相当的才行,老侯爷在众多子嗣里挑中了宁振鸿,一是因为他年龄对,二是因为他体弱看着就命短,届时只要宁家孩儿折没于凌家人手上,他自然能以此为借口找凌家谈条件,要回握在凌老太太手里的东西。 老侯爷想的很好,宁家孩子只要没了,那他手里的凌家独苗就成了最大依仗,拿着那个孩子,侯府就能无忧安然。 可吴氏年近三十才得了这一子,又怎么肯舍出去?自然是丈夫与她说了之后就以死相逼,母子两个恨不得当晚就血溅当场,宁晏不忍,深夜派人悄悄送了母子离开,这才在老侯爷派人来带孩子的时候开了空窗,最后逼的宁栋锴无法,只得去了幼子院中。 驿站道旁的夹巷内,马车摇晃,宁振鸿摇晃着站起身要与凌湙换衣,他先是给凌湙叩了一个头,声气低弱的替父母解释,“五叔,咳咳咳,我母亲拳拳爱子之心,她舍不得我,用死逼的父亲拿你替我,五叔,请你原谅我母亲的行为吧!鸿来换你,该是鸿的劫数鸿绝不连累你,五叔,鸿只求你日后替我照顾父母一二,鸿无以为报,若有来世,鸿愿投生在五叔怀下,以为人子之孝,五叔,鸿谢谢你。” 马车内铺柔软锦被,苦药味阵阵,而跟车来的两个仆从都不是宁振鸿身边亲近的,凌湙皱眉望着他病到毫无血色的脸,心里奇怪他说话的方式和态度,但问出口的却是,“你的奶嬷呢?还有周围服侍的人,怎么只带了两个人就来了?” 宁振鸿苍白着脸笑了笑,“是我求了祖父,送我的这两个人是祖父的,他们过会子会把你带回去,五叔别担心,他们都是世仆。” 宁侯府陈氏院里,吴氏披头散发冲进来,一头撞在了陈氏的榻脚前,“母亲,母亲,求求您把振鸿还给我,母亲,我求您了,媳妇来生结草衔环报答您,求您了,把振鸿还我吧!啊啊天哪,母亲,媳妇就这一个孩儿,可您却有好几个,求您可怜可怜我吧!母亲~” 哭劈了的声音里透着肝胆俱裂,吴氏扯着头发恨不能立刻死去,一向注重仪表的她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涕泪横流脑府昏暗,眼前人影悼悼却哪处都没有她的孩子。 女人痛苦的卧地嚎哭,额头很快就叩的血糊糊一片。 陈氏刚被乔嬷喂了一碗药,心口也是疼的厉害,可吴氏这一顿哭诉,叫她立时心口绞痛呼吸困难,哆嗦的声气厉声指着她,“你的意思是我有好几个就活该要把五郎舍出去?吴氏,你体弱身娇从来就不是我挑儿媳的首选,要不是晏儿当年苦求,我万不能容你进门,你天天吟诗赏花学那盈腰一握,累的我儿年近三十才得一子,我没做主休了你真是万分后悔,如不是你无能为我儿孕育子嗣,现今也连累不到我五郎去替鸿儿送命,吴氏,你真真的是个扫把丧门星,丧妇长女我就不该容你,乔嬷,拿纸笔来,今天我就要替我儿休了她。” “母亲息怒,子婧,你怎么回来了?”宁晏顾不得母亲难看的脸色,冲到吴氏面前焦急问道。 吴氏见丈夫出现,一时哭的不能自已,捂着脸抽泣,“鸿儿不见了,晏郎,鸿儿走了,他给妾留了封书信,说要去换了五郎回来,我问了他身边伺候的人,说他是跟着祖父派来的人走了,晏郎,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陈氏一把掀了身上的被子下床,脸现欣慰,“不怪他五叔事事让他,鸿儿就比你们当父母的懂事,乔嬷,快给我收拾收拾,我要去接我的五郎回来。” 吴氏眼一翻就倒进了身旁丈夫的怀里。 宁栋锴则在侯府中堂迎接突然回家的宁老侯爷。 5、第五章(改白话) 青布道僧打扮的宁老侯爷平日并不住在侯府,他自从老妻去后,就带了两个妾住在北城延景观里,无事不回府,小事只会招了儿子去观里商量,似这么大晚上的回来,必定是有重要且等不得的事情发生。 宁栋锴垂首站在老父亲面前,虽然自已也一把年纪了,但在老侯爷面前,他仍然提着小心,说话做事并不敢由心。 老侯爷独坐上首不吭声,手掌上盘的油亮光滑的沉珠串发出撞击响,在空荡的中堂内渐生压迫感,久良,宁栋锴才听到老父亲开口说道,“五郎那孩子……可有过人聪慧?” 宁栋锴心中一痛,眼眶发热却只低头回道,“两岁时聪慧异常,只后来高烧一场,就,就显得不如从前了。” 老侯爷沉着脸望着漆黑的窗外,脑子里回想着重孙宁振鸿的话,“五叔早慧天聪,他是怕显出我的不能干让父亲母亲没脸,便特意收了慧聪天性故意让贤于我,曾祖父,鸿儿命薄,无享天年运道,愿前去将五叔追回替换,求曾祖父宽待吾父母欺瞒之罪。” 小小孩童即使生于锦衣堆里,也没能养出多少肉来,巴掌大的小脸上望着曾祖的眼里镇静沉寂,似经历许多人生一般,悲喜莫明。 宁栋锴并不知妻子院里发生的事,老父亲匆匆问过一句话后,留下一个,“等五郎回来,将他送到观里去。”然后就走了。 他摸不着头脑的去到妻子陈氏那边才知道,孙儿宁振鸿竟主动前去替换五郎回家。 驿站外的马车内,凌湙也同样摸不着头脑,“你再说一遍?” 宁振鸿端正的跪坐在凌湙面前,小脸严肃,“我说,流放的路由我换了五叔去,五叔可以回家了。” 说完,他垂了眼望着手边的锦衣边角,边抠边轻声道,“五叔心里清楚,被选出来送进流放队的其实是我,五叔是临时被祖父和我父亲带出家门的,因为那时候我不在府内,被我母亲连夜带回了外祖家,五叔这几天来一直是在替我受苦,对不起。” 凌湙的印象里,这个病弱侄儿一向话少且闷,羞怯非常,被大嫂吴氏养的跟个姑娘一样,然而这次见面,宁振鸿表现的超乎年龄的沉稳,且说话也比以前条理分明。 他探究的凑到宁振鸿面前发问,“你知道流放队是什么意思么?就你这身子骨,不用半个月就得完蛋,你不害怕?振鸿,你连独自睡觉都不敢。” 宁振鸿似是很怕凌湙,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却被他迅速擦掉了,只声音里听出颤抖来,“我不怕了,五叔,我长大了早都不害怕了,真的,而且,我这身体,活着本来也受罪,倒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这是后来宁振鸿常常自嘲的话,因为被母亲带着躲过了替换,他们一家后来的日子就一直活在祖母的怨恨中,特别是他母亲吴氏,受尽了祖母搓磨羞辱,后又因他常年汤药导致子嗣困难,累得父亲世子地位不保,后为保父亲能顺利袭爵,母亲竟通过外祖家将三姐送进了宫。 而那时候,宫里的老皇帝已经过了耳顺之年,比之祖父还要老。 宁振鸿到死都忘不了五叔指着他鼻子骂的话。 [宁振鸿,你可真让我开眼,用女人搏前途保性命,你活的够滋润的,怎么样?后面还要求谁保命?哦,你还有两个庶妹一个亲闺女,要送谁跟我说,我帮你寻个能保你长命百岁的。] 三姐进宫不到一年,就牵扯进与侍卫的私通丑闻,老皇帝要下旨抄府夺爵,祖母陈氏当即连夜开宗祠赶了他们一家出族。 他们连三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更别提替她收殓,老皇帝为了泄愤,扒光了三姐的衣服吊在城门口曝尸三月直至白骨剥落坠入护城河。 宁振鸿挺着半条残命将父母妻女送至老家,折转回去想要将三姐尸骨捡回时落入一伙马匪手里,之后,他见到了与他父亲长了八分像的五叔凌湙。 世上最无常的事,便是以为当初放弃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结果回望,方惊觉自已才是那个最无用之人。 彼时换了名姓的五叔宁翼羽翼已丰,北地数州尽收囊中,凌家复现辉煌,他一封信发出去,身在京中的五婶便能顶着老皇帝的眼线派人去护城河里捞尸骨。 兵权在握,连老皇帝都要让他三分,宁振鸿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回到当初,他一定不会让母亲将他带离侯府藏起来,他会顺从祖父的意思,主动与凌家孩儿互换。 之后,他再睁开眼时,人已经住进了外祖家,而五叔宁翼则被带走了两天。 宁振鸿倾身向前死死抱住凌湙,“五叔,我走了以后,您一定要替我看顾我父亲母亲,还有三姐姐,千万不要让我母亲将三姐姐送进宫,五叔,鸿儿是个没用的,白活了好几年什么也不懂,除了府中药堂就如坐井底的蛙一样,真是半点用处也无,好在,好在这一次,我可以替五叔省去幼时痛苦,让您少受些搓磨风雨,五叔,谢谢你,对不起。” 谢谢你愿意为了三姐姐寻凶报仇,谢谢你没有就我的母亲对你的所做所为报复,更谢谢你口是心非的以替我和我父亲寻关系为由,帮了两个庶妹安排进非常好的人家,更给了我的妻女足以安身立命的依仗。 五叔,对不起,这一次,我仍然要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托付给你,请您原谅我的自私,对不起。 宁振鸿自睁眼后一刻不停的惶惶奔忙,到这一刻彻底放松,抱着凌湙自顾叨叨,人小裹舌也不知道乱说什么话,叫凌湙一头雾水,只感觉颈上跟被水淹了似的湿了一大片。 “你个小破孩,这是要哭死谁?我好的很,不用你专程赶来哭丧,松手,我叫你松手。” 凌湙一推两推没能将人推开,急了直飙乡哩话,白眼翻的飞上天,小身体持不住力道,两人往一侧直接滚倒进车厢底下,这才将哭懵了的宁振鸿叫回魂。 熟悉的乡哩口音就是换个稚嫩童声,也挡不住满身活力,宁振鸿抽着鼻子抹眼泪,“五叔,你其实并没有烧傻,你故意让家里人以为你烧傻了,就为了不叫我受忽视,五叔,你怎么这么好啊!”说着就又往凌湙身上扑。 凌湙,“臭小子,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咦~,让开,满身的药味熏死人,别抱了,把身体坐正了好好说话。” 搁家里也没见这么粘人会撒娇呢!这才离开几天,怎就这么会哄人,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甜。 凌湙是一直将病弱的宁振鸿当小孩看的,只是那时他身边时时有人跟着,他想找他玩也找不到空隙,一来二去的他也就不找了。 像现在这样软软说话,扑上来就抱的宁振鸿在家里是没见过的,凌湙一时都不太习惯他这副姿态,别扭的连被调换的气都生不起来了。 瘦巴巴又哭的一脸弱唧唧眼泪水的小朋友,凌湙没有对付的经验。 挠头,烦人,这可怎么弄? 宁振鸿乖乖照他的话板正坐好,又殷勤的从箱笼里掏了个食盒出来,巴巴的打开推到凌湙面前,“五叔,吃,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很好吃,真的。” 哪怕凌湙现在还是个不大点的小不丁,宁振鸿也没觉得自己能凭多活的那些年在他面前摆年长的资本。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更清楚自己的能耐,不是给他多一辈子的时间就能翻成人上人的那种天才,他只是个受祖荫照佛的普通人,凌湙哪怕年小,也是个收起了爪子的老虎,这使得他在面对凌湙时,不自觉的摆出讨喜软萌的一面。 “五叔,我在家里花园假山洞里藏的银马灯,你回家后自己去拿,算我送给你的分别礼物。” 凌湙正在啃鸡腿,一只烧鸡他很快就吃了小一半,剩下的一大半他掀了车帘招出守在边上的仆妇道,“看见驿站前的树桩上栓的小孩了么?给他送过去,叫他吃完了坐那等我。” 完了回头问,“你说啥?我没听清。” 宁振鸿盯着仆妇走的方向,有些吃味的问他,“那是谁?你怎么对他那么好?” 凌湙继续在食盒里翻吃的,听问后就答,“幺鸡,我收的一个小跟班,从我离开家时就一路跟着找来的,哼,比你们对我可真心多了。” 宁振鸿惊讶的张大了嘴。 幺鸡?日后五叔身边的近身侍卫长,死忠到能替五叔挡了满身刀的私家护卫队第一人。 他的忠心确实无人能比。 原来五叔的班底竟是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开始组建了么? 那五叔……? “五叔,你相信人可以重活一次么?” “噗~咳咳咳~……你、咳咳咳,你说啥?” 凌湙吃个饼正噎的慌,一口茶刚入口,就听身边的宁振鸿扒在他耳朵边小声问他问题,他瞪圆了眼睛装没听清,实际上心里已经慌的一批。 你娘个腿腿,他啥时候露陷了? 莫慌乱,稳住! “臭小子,神经兮兮的咬什么耳朵,差点把老子呛死。” 6、第六章 凌湙捶着胸口掩饰心乱,并迅速重启了话头,“你是怎么说动你曾祖送你来的?就你这么个小人,他也能放心?” 宁振鸿觉得五叔有转移话题的嫌疑,可他自己也身怀秘密,问完之后心也虚的慌,于是正好借着回答问题将那一段含糊了过去,叔侄二人不约而同的选择逃避。 宁振鸿,“他本来就是要拿我来与凌家小子对换的,我主动找上去求他正本归源,他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凌湙翘着腿瞎晃,这会儿吃饱了身上也暖和,他就有点犯困,但话没说完就只能强撑,“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拿咱们叔侄去跟人对换身份?这总得有个原由吧!” 稀里糊涂的被从富贵窝里扒出来,凌湙那刚享没两年的安逸心情就挺不得劲,总感觉是被老天玩弄了似的,有点子出离愤怒的怨怼。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窝囊的慌! 可宁振鸿上辈子被其母拘在院子里养病,几乎不与曾祖撞见说上话,唯一听过祖母陈氏朝他母亲发火时说漏过一次嘴,说是因为曾祖有什么把柄在凌家老太太手上,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苛待凌家子半分。 凌湙打了个哈欠点头,“我猜也是这样,那老头儿绝对是叫人拿住了什么,自己又特娘的没本事善后,于是只能牺牲家中孩儿保命,呸,龟孙儿,不得好活!”骂完又觉得不对,自己现在这身份有被牵连到,一时挠着下巴生闷气。 宁振鸿不敢似他这样口没遮拦,虽心里也怪难过的,但嘴上却解释道,“五叔知道我这身子有多不中用的,从小到大药吃的比饭还多,浪费了家中那么多珍贵米粮,到需要用时,自然是会优先选择我来顶缸的,毕竟每一嘴参汤都不能白给啊!五叔,大家族里的孩子,从生到死都是要为家族贡献的,我只不过早贡献几年,能被曾祖点名用到,也算我没白投生在这个家里,我并不感到难过,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大概只有我娘了,她这般年纪,怕是再也生不出儿子了,五叔,我……” 凌湙瞥了他一眼,秃噜一句,“放屁,你这讲的什么狗屁道理,谁教你的?” 宁振鸿被他凶的缩了一下肩,小脑袋点着胸前玉扣,轻声辩解,“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想的,五叔,事实就是我被曾祖放弃了,您从小聪慧,其实应该明白,似我这样体弱智力又平常的,家族无事便罢,一但有事,就会是最先被弃的那枚弃子,五叔,你知道曾祖为什么那样痛快的派了人送我来追你么?他甚至不惜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送我来换你,只是因为我告诉他,您聪慧异于常人,知木秀于林而借烧装傻,他都没去求证,直接就送了我来,五叔,长房嫡子可以再生,但于家族生存发展的子弟却不可多得,曾祖为家族计,他是对的。” 上辈子凌家翻案恢复荣光,仗的就是拥有北地兵权的凌湙,祖父曾不止一次的懊恼当年弃五叔于人的行为,更带着父亲负荆请罪以求得五叔庇护谅解,然而五叔因心中有怨,根本不承认自己出生宁侯府。 后宁侯府被夺爵抄家,举族发配。 宁振鸿只要一想到那时的灰暗日子,整个人从心里就开始发凉,不自觉的他又往凌湙身边靠了靠,试图能从活力四射的五叔身上汲取些往下走的力量。 他虽说的容易想的明白,只道自己早晚都是个死字,现今选了早死是能保全家人的最好选择,但临到真送上门来掉换时,他又怕真的会就此死在流放路上。 他想要在凌湙身上寻找些支撑。 凌湙却不知他满脑子想法,见他靠过来就顺手抱着他道,“对个屁,家族发展远还轮不到我们来糟心,你我现今加起来连十岁都没有,一个连子孙都护不住的当家人,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的命运?他说换就换了?问过我了么?我同意了么?憨批,麻玩意都不是,呸!腿长我身上,我能如他意的老实跟着别人流放?想屁吃。” 宁振鸿张嘴直勾勾的望着凌湙,心道,原来五叔那一身反骨是从小就有的么?竟然一点不受天地君亲师的约束,忤逆之词张口就来,真就从小是个无法无天的主,怪道他能兵挟北地,统携六州军民。 “五叔,偷跑走的犯人便成流民,没有户籍成为黑户,死了都没处找根申辩的,所以五叔,不能偷跑。” 凌湙眉头能夹死苍蝇,“所以我俩必须要出一个跟去流放?” 宁振鸿点头,努力扬起个笑脸来,“是的五叔,所以下面的路就由我来换你去,五叔,你回家去吧!祖母病了,想你的紧,这会儿肯定在家里盼着你回家呢!” 凌湙搭着他的肩膀仔细将眼神怼他脸上望,“你这小子突然这么懂事,又突然这么会说话,我要不知道你是个小毛孩,我都要以为你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成年人,你不是来装可爱蒙骗我的吧?好叫我心甘情愿的替你受罪去?” 宁振鸿被他质疑的抖了一下,努力摆出最诚实的面孔来,“五叔自己聪慧妖孽,却要怀疑我的常人智商,五叔,我实际比你还大两岁,并且半年前就开了蒙,论讲道理,我现在比你行,所以要论怀疑,应该是我才要怀疑五叔是个拥有八百个心眼子的成年人,怎到了你嘴里还反了?五叔是故意欺负我,拿智商碾压我么?我是不如你,但也不能这么当人面揭短搞歧视羞辱吧?还是说五叔根本从来就没瞧得起我……” “你打住,越说越没得劲,我什么时候搞歧视搞智商碾压了?你不要乱给我扣帽子,真是有嘴叭叭叭的,你还是继续当个不说话的小病秧子吧!烦人。” 宁振鸿歪头浅笑,转身再次拥抱住凌湙,“五叔,我们要是能一起长大就好了,我不想吃苦药了,我想跟五叔掏鸟蛋爬树捉鱼。”如果可以,我更想跟你一起练武持刀,学一身能保住家人性命的本领。 老皇帝弄死了中宫唯一嫡子,之后几十年各宫庶皇子争斗,到北地尽归一人之手时,内陆各地豪门也已不受控制,宁振鸿再没政治头脑,也隐约觉得世道要不好了,届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哥们,会是最先被拿去祭刀的那一波。 宁振鸿敢来赴死,却又担心死不掉受折磨,煎熬的内心七上八下,把对前路无尽的恐慌都押在了跟凌湙的最后一抱上。 但愿老天爷能看在他诚心改过的份上,给他一个痛快。 凌湙莫明觉得他语带悲音,情绪很不对头,扭了脸努力想要看清这家伙的表情,奈何宁振鸿把头埋在他脖颈处埋的死紧,叫他扭了几次都瞧不真切情况,最后只得放弃道,“就你娘看你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多走一步路都要大惊小怪,你还摸鱼爬树?可拉倒吧!不过振鸿啊,入秋就烧地龙,天天窝在地龙房里不透气,身体是永远好不了的,你要多运动,哪怕房前屋后走走呢,那也比栓在屋里躺着强,你这身体弱的……”没早夭就是你胎投的好了,放穷人家怕早没了。 宁振鸿擒着眼泪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的轻快些,“好,以后我会常常走路的,努力不叫人驮。”流放地偏远,他充了犯官子,除了靠脚走,还有谁会来驮呢! 俩人惜别惜的不在一个频道上,却又各自都交待了要说的话,自觉心结已经说开,不由各自发出舒心的笑来,叔侄二人又如往日般亲密,分享着将食盒里的东西打扫进肚子。 以后的路上可没有这般精细的食物了,俩人眼里各自透着爱惜,每一口都咬的格外珍贵。 凌湙想,算了,看在你特意赶来换我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爹娘算计我的仇了,这条流放路就当五叔送你今年的生辰礼,免教你五周岁生日过不安生。 宁振鸿则在想,如今换了我去流放,指不定就直接死在流放之地了,而五叔能安逸的呆在京城长大,受家族教育培养,成就应该会比前世更大,从此海阔天空,五叔或许能比前世做的更好。 有的人烈火灼锦终成灰,而有的人如游龙入海见天地,他的五叔,合该在政势权利最中心享尊荣,站高位。 这一世,他不会再背负犯官之子的泥污糟人指摘,他就该干干净净的以麒麟子的身份享无上权柄,令世人俯首。 两人躲在车里叽咕说话的时候,驿站里的凌老太太也正看完了宁老侯爷的纸条,那跟车来的男仆一声不吭的将她看过的纸条收回烧毁,打了个手势就要往外走,凌老太太却将眼神定格在了郑高达身上,嘴唇阖动。 郑高达很不想理会,奈何凌老太太手握其祖母手令,他竟无法假装不见,只得抬脚跟上了离开的宁家仆从,直跟到马车边上,撩起一侧车帘就道,“凌湙,出来。” 7、第七章 凌湙当听不见,甩都不甩他,既然他能允许自己在马车上逗留,那就说明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换子的事情,他倒想看看这个公门中人会怎么处理。 宁振鸿却不似他这般有底气,听叫时就站了起来要往车门处爬,边爬边道,“我是,是我,就出来了。”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凌湙就没拉住人,叫宁振鸿下了车站到了郑高达面前,小瘦脸上露出个讨好的笑,“官大人,之前弄错了,我才是真正的凌湙。” 五叔在家中时尚未正式取名,都五郎五叔的叫着,正式有了宁翼这个名字也是五天前的事,宁振鸿知道,这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与凌家的凌湙取的谐同音名,所以,不管宁家的谁来,都得叫凌湙这个名字。 等五叔回去,宁翼这个名字仍会归他,而宁振鸿这个名字则会归了那个凌家子,总之,名字是固定对外的,名字底下的脸则是随便长的,孩童变化大,过个几年,便谁也追不着根了。 郑高达有种被侮辱了智商的感觉,冷眼望着地上的小豆丁,“吴家的外甥,你当我眼瞎么?” 凌湙一手撑在车窗棱格子上,望着郑高达,“差大人,这可怎么弄呢?真假贵公子,咱是不是得回京重审?” 郑高达杵着朴刀翻白眼,“重审也连累不着劳资,但一定会连累宁柱国侯,你要不嫌事大,我也乐意奉陪。” 切,小屁孩,搁这装什么睿智!换子能办成,就说明上面层层都有人,不是你能翻出浪来的,既然被家族推出来当了弃子,就老实点认命吧! 凌太师虽死,但中宫太子一脉并没有全部消亡,能让皇帝将诛三族大案改成诛一族男丁而留全族女人的旨令的,除百官相护,还有贵人相助,宁家也只是众绳子上的一结而已。 郑高达也是刚清楚自己被派这一趟差的真正用意,就说他在御前左卫呆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给他派了这么个差,拿着点夜巡喝酒的小错,就给他贬成了五品游击将军,虽有个统领边城戍军的权利,可那也比不上在京里安逸。 他是彻底懂了这其中的弯弯绕,故此,凌湙的挑衅就显得儿戏且幼稚。 郑高达,“你一个捧着药罐子长大的娃儿,去边城?吴家是没人了么?竟连亲外甥都保不住?” 宁振鸿小脸苍白,“这跟我外祖家无关,家中指派的人本来就是我,五叔只是受了灾秧被抱错了,我来就是为了把他换回去,该是我的命运我不回避,更不会推于他人代受,更何况这是我五叔。” 凌湙从马车上下来,推了推宁振鸿,“小病秧子,你认真的?你不害怕?会死哦!” 宁振鸿挺胸抬头,“我不怕,我很认真,五叔,你回头早点结婚,等我投胎就给你做儿子,我保证会把自己生的健健康康的,一点不费药。” 凌湙,“……谢谢,你怕不是想回来找我讨债?还给我做儿子?醒醒,回家去给你娘当好儿子吧!我这用不着你。” 说完就一把将人推到身旁的仆妇怀里,命令道,“带孙少爷回去,这瘦不拉叽的小身子,到了边城别人往他腰上栓根蝇子就能当纸鸢飞,还搁我这逞英雄?嗤!” 那仆妇把人扶正,却松了手望着凌湙,“奴们奉老侯爷的令,是来带五郎回去的。” 郑高达依着车壁抄手笑眯眯,“可凌老太师夫人现在要的就是你家五郎,这可怎么办呢?” 他特意咬重了凌老太太被夺前的诰封,眼睛在两个并肩高的小童身上来回,一脸看戏的姿态。 宁振鸿:……送上门来的菜居然没有人愿意割,也太侮辱人了。 凌湙:突然被人这么重视,可我怎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哎?五郎,五郎,你站那边干什么?这边来,我祖母答应见你了。”任大郎就着身旁仆从挑着的灯终于在巷里找见了凌湙,冲着他这边就是又招手又跳脚,“快来,我三妹妹给你准备了很多吃的。” 凌湙:哦,差点忘了,我之前坐门前当乞丐来的,人家来布施了。 当即展出一个笑来,“马上来。” 然后抬头与郑高达对上了眼睛,摊手,“看,我说了吧?来往路过的太太姑娘们心就是软,稍微求两声就给我送吃的了,差大人,那我去了?” 一副你们商量好了通知我一声就行的样子,然后拉着宁振鸿就走了,“五叔带你当花子去,以后万一叫人拐了或上街走失了,你得知道怎么应对,花无百日红,家无千年兴,万一哪天你落魄了,总得有个技能叫你活命,是吧鸿儿?” 宁振鸿一脸崇拜,小脑袋狂点,“嗯,我学,五叔教的我都学。” 凌湙转头对上了他满是崇拜的星星眼,一时嘴角抽搐,这孩子莫不是对他有什么滤镜?怎么这样听话!从出生就尊贵的少爷,叫他当花子讨食心里怎么一点都不排斥?别不是喝药喝傻了吧! 他哪知道宁振鸿对他的滤镜何止一米厚,那是百丈城墙都凿不穿的坚定信心啊! 郑高达和马车旁守着的两名仆从忽然就懂了凌湙的招人处,那种处变不惊的心态非一般孩童能有,更是成大事者必备的心理素质。 五郎必须回。 凌湙必须留。 郑高达朴刀出鞘两寸,刀光隐现。 送信的男仆嘴哨一嗟,周围树上墙上刷刷站出了四名黑衣人,个个长刀雪亮。 而凌湙则带着宁振鸿进到了驿站二楼的地字间,见到了任家一众女眷们,任三姑娘正往盘子里捡吃食,看到凌湙,眼神晶亮的招手,“这边来,我刚叫驿站伙计送来的,都热着,五郎,你饿了吧?快吃。” 凌湙刚吃饱根本不饿,干脆带着宁振鸿先给众女眷们请了一圈安,然后排排站着对任三姑娘道,“谢谢你,我原只是试探一下,没料你竟真放心上了,大郎出来叫我时,我还蛮意外的。” 任三姑娘眼有些红,捏着糕点道,“我答应你了,就不能失信,我爹爹说过,人无信不立。” 任大郎上前摸了把她的小揪揪,对凌湙道,“你们要不惯在屋里吃,就带到外面去,我叫人给你们装起来?”他看凌湙旁边的小孩拘谨,以为是害怕的。 宁振鸿从来没这样的体验,拉着五叔的手亦步亦趋,对桌上吃食倒不太看得上眼,他平日用度比这好了许多倍,这些东西真进不了他的眼,他稀奇的是五叔的交友能力,三言两语的就哄得那个任三姑娘高兴了。 只听五叔跟任三姑娘凑一起说话,“那我们来猜谜题好不好?猜完我保证你开心。” 任三姑娘刚受了家里老祖宗训,这会就有点不大开味,小脸虽然有努力在笑了,但看着就是勉强挤出来的,至于屋子另一边坐着的几个女眷,精神头都不太好,想来也是被丧事所累,连说话都没什么劲。 任大郎陪在一边听着,凌湙就憋着声音道,“米的母亲是谁?米的父亲是谁?米的外祖母是谁?最后,跟花结婚的是哪个?” …… 他声音不小,屋里的人基本都听见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低头思索。 半刻钟后,凌湙说了答案,“花生米,蝶恋花,妙笔生花,所以跟花结婚的是蝴蝶。”说完两手一摊,摆了个很简单的姿势。 …… 他声音平平没有带任何揭晓谜底的激动,听的人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个个眼对眼的忍了忍没忍住,最后扑哧捂嘴直乐,连日的阴霾多少被驱散了些。 任三姑娘倚在其母的怀里,眼神依恋的望着憔悴的终于露了笑脸的母亲道,“娘,你终于笑了哎!还有祖母也是,真好。” 等凌湙从任家客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卷包裹,内有几件厚实的小孩衣裳,以及一包碎银子,凌湙数了数,竟有十两之多。 宁振鸿此时才想起来自己漏了什么,笑的通红的小脸上立时变了颜色,“五叔,我忘了带银子出门。”走的太急,连侯府都没回,可曾祖竟然也不提醒他,更没给他一文钱傍身。 凌湙呵呵笑着敲了下他的脑袋,“弃子怎配用家中银钱?否则你该当流放是旅游了,真是小傻子。” 宁振鸿便再也笑不出来了,也终于弄懂了凌湙在任家人面前刻意讨喜卖乖的原因。 恁你是英雄还是狗雄,都得为三斗米折腰。 “五叔……”宁振鸿一下子扑上前抱住凌湙,再也不觉得那一卷得来的钱物值得骄傲了,那根本不是骄傲,那对于他生而尊贵的五叔来讲是羞辱,是被家族放弃后为了生存卑躬屈膝的不得已。 凌湙翻着半旧的衣裳,摸了摸料子,点头,“挺软和,回头改改给幺鸡穿。” 宁振鸿的车厢里有衣裳,凌湙现在身上穿的就是他的,所以原本讨来要自己穿的就多了出来,倒是便宜了幺鸡,可以换身干净的了。 宁振鸿还在哭,抱着凌湙摇晃,“五叔,你回家,马上回家,这些东西不要了,根本不配上你的身,还有银子,我屋里头有很多银子,都给你,呜呜,你不要去跟别人讨银子,没有人配让你讨好卖乖,不许你这样作践自己,呜……” 凌湙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小病秧子没救了,瞧瞧这说的什么话?还当自己是侯府里不愁吃喝的郎君呢! 真认不清现实。 咚的一声巨响,面前的空地上就多了一具人肉山,凌湙定晴一看,嚯,季二。 季二被砸的吃了一嘴土,迎面看到幸灾乐祸叔侄组,雪亮朴刀立马横来,一把架在了凌湙脖颈上,“都住手,别动。” 凌湙:……这尼玛玩笑开大了啊!居然动刀见血了。 真好,劳资的身价起来了。 “哈哈,既然双方谈不拢,不如用银钱说话?”凌湙被季二拿刀比着脖子,乖乖举着双手投降状的给了建议。 郑高达在凌湙出来之前就一直在勉励支撑,见凌湙开口,从嘴里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怎么个谈法?” 凌湙捻着季二的刀锋远离自己的脖子,举着手里的碎银子道,“拍呗!价高者得。” 对,你们没听错,老子今天就是要把自己拍卖啰! 哪方给的钱多,劳资就归到哪方。 凌湙说完自己的想法,两个争夺方沉默了。 宁振鸿也沉默了。 自己卖自己,居然还能这样玩? 凌湙昂着下巴:当然能,不然怎么能体现出劳资滴价值?想不花一文钱就支配劳资的归属权,呵,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 拍,必须拍! 8、第八章 资本的雄起在于一个有竞争力的商品,运行得当就能凭商品搭出一个平台,有竞争才有价值,有价值才有发展,有了发展就能反哺本源,从而壮大搞强好自身实力。 凌湙搂着一脸懵的宁振鸿,揉搓着他的小白脸蛋,声音亲柔的像个狼外婆,“鸿啊~今晚叔跟你一起睡马车上啊?” 来的是真好,按他原来的打算,是想苟几天看看情况,等摸清了郑高达等衙差的脾气,再看能不能捋一把老虎须,若流放队实在无法生存,他会想办法诈死离开的。 幺鸡和后头会跟上来的蛇爷就是他的底牌,那都是他自己的人。 宁振鸿还沉浸在他五叔的骚操作上,他迷瞪瞪的转着小脑袋,不大明白现在的情况,“五叔,鸿就是来换你回家的,你跟曾祖派来的人走就行,不用管别人。” 他眼里又害怕又羡慕,却努力克制住了不舍,将拥着他的五叔推开,小脸上极力往外挤着笑,眼眶却红了,“五叔,这是鸿该走的路,装糊涂没有用,我知道你懂了曾祖的意思,他要你回家。” 郑高达拎了刀去见凌老太太,让季二跨住驿站执刀守门,那领着四个暗卫与其打成一团的男仆也退居一旁,此时上前垂首对着凌湙道,“五爷,几个衙差拦不住咱们,奴们可以带着您冲出去。”已是不把宁振鸿放眼里的样子了。 宁振鸿失落的要往回扯自己的手,嘴上也跟着劝,“五叔,回吧!鸿会好好的留在这里跟凌家人一起上路。”这就是命啊! 凌湙歪了歪头打量那个明显是领头的男仆,问,“你叫什么?” 那男仆躬身答,“得幸老侯爷赐宁姓,奴叫宁兴安。” 凌湙点头,“去跟你主子转达一下我的意思,要小爷回去,得看他能拿出什么诚意,小爷可不是那招即来挥即去的废物,打从五天前出了那个家门时起,小爷的主就不是他们任何人能做的了,懂?” 他本身辈份在家时就大,除了上头爹娘兄姐,下面一溜排全是小辈,有爷爷辈的隔房堂兄弟,也有当了爹娘的侄儿侄女,每到过年,他收的红包远不如送出去的多,自然,跪的对象数量也远不是跪他的能比。 想像一下满身红锦璎珞的富贵小人,高高坐于上首端正面目,用稚嫩还带着奶香味的口吻,叫着一屋子跪了满地的小辈们起身时的画面,高矮胖瘦济济一堂,哪个瞧着都比他长,那是家里真正的小祖宗。 宁兴安随侍宁老侯爷身边,每年约莫也只能见到凌湙一面,没说过话也没打过交道,这是头一回近距离与家里的五爷接触,短短几个时辰,已知这小爷不好相予,遂拿出更恭敬的姿态来,小心应对,“五爷放心,鸿少爷跟着凌家性命无碍,老侯爷给了保命的药,能保证他安安全全的跟到边城,凌家那边不敢苛待他。” 宁振鸿意外的看了眼宁兴安,他能肯定曾祖送他来时除了吃用,什么都没给准备,这奴仆要么撒了谎,要么是自己做主给他添了药。 虽然有点心塞,但于他来讲却是一个好事,他拉着凌湙的手摇了摇,眼巴巴道,“五叔,你放心,我肯定好好的到边城。” 凌湙却不受他俩糊弄,板着小脸严肃发问,“之后呢?苦寒的生存条件,低人一等的尊严挑衅,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崩溃想死?振鸿,那种苦难是你想像不到的人间地狱,至死方休,你受不了的。” 我不一样,我上辈子就在边境线上苟着,沙漠雨林沼泽丘陵极限求生,哪处都是血淌汗滴里过来的,能享三年富贵已是意外之喜,却不代表我就能忘了那种刀锋里走钢丝的日子。 京城安逸且富贵,处处香风阵阵笑语盈盈,但走出府门外,我仍向往那颤栗的自由,喷血的脉动。 看着宁振鸿小小的身子骨,富贵窝里都没养出肉来的脸,凌湙不能睁着眼睛送他去死,二十几年的红色教育,他做不到心硬血冷的把这么小个孩子推出去。 我虽不舍富贵,也想过安逸,但长于灵魂上的责任,让我无法将喊了我好几年叔叔的小盆友送出去死生不论。 凌湙郁闷的摸了摸自己的良心所在地,发现就算换了个皮囊,他也长不出人面兽心,比之那个能将自个子孙舍弃的宁老侯爷,凌湙很庆幸他还是他自己。 我不是他,在被富贵浸淫了几年的奢靡里,凌湙很清楚那种日子对于意志消磨的损耗,若无变故他或能再安心享受几年,变故一起,他就意识到了这种日子里的危机。 在君要臣死,父要子亡的尊卑皇朝里,他忽然感受到了安全感全失的恐慌,那不受控的状态让他迫切的想要抓住点什么。 而钱生胆,胆壮气,故此,短短几个时辰里,他就给自己谋了个身价倍升的来钱渠道。 一如他两岁时在上元节里被拍了花子,却凭借成年人的手段送了几个拍花子进牢,然后顺势收了幺鸡,以及老丐头蛇爷。 他从不会因为身处困境而沮丧,能让他扼腕的只会是在这一段经历没有收获的结局,就跟贼不走空一样,每一次用自身淌出的经验条里,都必然得有相应的钱物鼓励,就跟打怪掉宝箱一样,幺鸡和蛇爷如此,自卖自身以搂到傍身的银钱亦如此。 他把这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郑高达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凌老太太和钱氏,宁兴安对着她多少给了几分情面,腰弯低了几分道,“老夫人,我们侯爷信里说的清楚,您当理解一下。” 凌老太太靠在媳妇钱氏身上,声气有些弱,态度却半点不退,“恕老身不能理解,这后送来的孩子看着就一副早夭相,你家侯爷是想出尔返尔,是欺我凌太师府无人了么?” 宁兴安仍弯着腰,语气却不再谦卑,“侯爷信上写明,咱们两家商定易子之时,并未指定人选,故才导致家里送错了人,五爷年纪太小,还望老夫人高抬贵手。” 凌湙拉着宁振鸿退到了墙角咬耳朵,“鸿啊~一会儿你上去就抱着凌老太太的腿哭,说你身带弱病,走两步路就咳血,到了边城就完完,务必让她嫌弃你。” 宁振鸿不愿意,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来,“五叔,你别陷我于不义,我今天非要留下来跟着凌家走不可,我可不是来作戏的,我是真的很严肃的跟你说,我要拨乱反正。” 凌湙伸手就拍了他小脑瓜子一下,“什么拨乱反正,不会用就别瞎用词,这叫伤害转移,五叔比你强,能替你承受得住流放后果。” 宁振鸿一脸你别骗我的样子,还伤害转移?这新鲜词我都没听过,欺我傻呗!臭叔。 凌湙推了他一把,“去哭。” 宁振鸿被推的一个踉跄到了凌老太太面前,当即就抱着她腿哭上了,并且哭的还挺情真意切,“老太太,您带我走吧!我很听话的,我保证努力的好好的活着不给你们添麻烦,您就放我五叔回家吧!呜呜呜……我祖母在家可想可想我五叔啦~都想生病了,老太太,我五叔才三岁,他还不懂事,并且他可难可难伺候了,你们带着他会很麻烦的,呜~我听话,而且特别好养活……呜……” 凌湙开始卷袖子,一脸被污蔑的愤怒,这孩子咋还会满嘴跑火车呢!看我不揍你。 结果一群人在柴房门前的空地上,愣是没发现原本栓在驿站门前树桩上的幺鸡进来了,他身后跟着蛇爷,裹了一身破袄子,腰上别了个破锣锅,头发稻草似的揪在一起,嘟嘟囔囔的猫在栅栏墙边上。 幺鸡可分不清现在什么情况,他听见有人说凌湙坏话,想也不想就反驳了一嗓子,“你个小破孩才不懂事,我家五爷是最好最好伺候的爷,是最懂人情味儿的明白人……” 凌湙暗道一声不好,赶脚往他面前跑过去,结果根本赶不急,就让他开了口。 幺鸡唱,“他是宁家嘞五爷,身强赛过蒋武魁,貌俊赛过孟状元,气质出众又拔萃,运河江里喝过水,和鞭炮响雷亲过嘴……” 蛇爷的破锣锅踩着节奏敲了一下,和着幺鸡的唱词继续震人耳骨,“小小滴人儿呀,假不正经呀,天天就爱穷开心哪,逍遥滴魂呀,风生水起呀,嘻嘻哈哈我们穷开心呀~……” 口水歌的魅力就在于郎朗上口,幺鸡智低,凌湙为了哄他练功,是想着法的奖励他,教歌的时候就因地适宜的改了下,把彩虹屁全往自己身上吹,他唱的时候他就享受着这翻变相的赞美在心里偷着乐,可这不代表他能面不改色的听他当着别人面唱。 一时间,凌湙脸色爆红,上去就要把幺鸡踹停,然而旁边的郑高达却不允许,仗着人高马大,一把薅住了他夹进咯吱窝,“别打断他,叫他唱。”声音里是满满的笑意。 幺鸡见自己吸引了众人目光,更加卖力的唱着吹改了词的凌湙彩虹屁,并且唱的超极大声,整个小院里都回荡着,“……身强赛过蒋武魁,貌俊赛过孟状元……” 凌湙:……来道雷劈劳资一下,谢谢! 宁兴安脸色扭曲的转了边,凌老太太和钱氏则憋紫了脸,宁振鸿直接傻了,季二跟上了节拍,“你是白天摸过黑还是夜里做过贼,人生苦短累今朝有酒今朝醉……小小滴人儿,风声水起呀……草,这词儿还怪好听的!” 何止好听,还很好玩啊!瞧把隔壁客房里的任家兄妹们都给唱出来了,围在栅栏墙外往这边看,还有劳役通铺里的孩子们,个个跟着幺鸡唱小小滴人儿呀…… 小小滴人儿呀……小小滴人儿呀…… 凌湙发誓,以后他再也不想听到这几个字了,“幺鸡~闭嘴,别唱啰,谁喊你进来的?你个憨批,劳资的脸都叫你丢完球啰!” 郑高达笑的声音发抖,连被宁兴安联合宁家几个暗卫打出来的内伤都忘了,“身强赛过蒋将军?貌俊赛过孟元德?嘿,你这小孩儿真怪敢想的,这词儿你编的?你还唱给谁听过?嘿嘿嘿,宁世子和世子夫人听过没?老侯爷听没听过?噗~他们一定不知道给我们送了个什么宝贝过来。” 接着,他转头与凌老太太道,“老夫人放心,这孩子我替你留下了。” 然后,他冲着凌湙问道,“你要把自己卖多少钱?你说个数。” 凌湙怀疑的眼神直嗖嗖望着他,“你别不是前脚给,后脚就抢回去吧?” 郑高达傲然道,“那不能,蒋将军统领北地十万兵,我怎么也得把你带给他瞧瞧,你只要保证拿了钱不跑,我自然也保证给出去不抢,怎么样?能成交么?” 凌湙指了指地上,等脚落了实地后整了整被揪成团的衣裳才道,“成交。” 脸有什么用?脸就是用来丢的,只要钱到位,随便丢,凌湙眉飞色舞的拉着宁振鸿去了马车上,“来,拿纸笔给你祖父祖母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去边城呆两年,回头等皇帝忘了凌家,我再偷偷的回京里看他们,叫他们莫急,乖乖搁家里等我回去。” 宁振鸿呆呆的张着嘴,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巡着本能发问,“还能偷偷回去?流放地的犯人可以自由离开么?” 凌湙钉了一下他的脑袋瓜,“你傻呀!别人当然不能,但我肯定能,再说,你不这样写,等你回去了你祖母能饶了你?必然是要迁怒于你的,咱这叫缓兵之计,给她根胡萝卜吊着,她自然就不会看你们一家不顺眼了,回头叫你爹和你祖父给我往边城捎点东西,我自然也就原谅他们了,懂不?来,你给我复述一遍我的意思。” 等宁振鸿背书似的背完了凌湙交待的话,凌湙又跳下车去找了宁兴安,小手往四周空空的墙上树上划了一圈,“老侯爷像那样的人有多少?回头你跟他说一声,叫他给我点用用,我被他拿来抵了债,怎么也该给我点利息安抚人心,我也不多要,就那样身手的给我来一打,两打也行,我现在有钱了,我养得起。”一副劳资要上天的架势。 宁兴安抽着嘴角下腰拜倒,“是,五爷的话奴定帮您带到。” 他可以将凌湙抢走,但那必然不是老侯爷要的结果,宁兴安自认是懂自家主子的,凌湙再珍贵聪慧,宁侯府里那么多小主子,总有能在脑袋上比过他的,而凌家只这一根稻草抓着,她们大不了鱼死网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侯爷现在硬碰不起她们。 幺鸡在教人唱歌,他从没这么受小孩子欢迎过,高兴的手舞足蹈,凌湙过了那尴尬一刻,现在倒忘了自己发的誓,转头边往马车上爬边嘴里唱,“小小滴人儿呀风声水起呀……”那得意劲就差摇尾巴了。 9、第九章 是夜,凌湙送走了载着熟睡的宁振鸿,蛇爷叼着根草头蹲在旁边,幺鸡早睡的跟只猪崽子一样,小呼噜扯的隔着门都能听见,郑高达杵着朴刀守他的夜。 被秋雨洗过的大地带着清新的泥土味,驿站左右一公里内无人居住,荒林和官道遥相对望,直到马车上的气死风灯看不见后,凌湙才收回略微不舍的眼神。 他的富贵荣华啊~ 他那满屋子的金银财宝啊~ 一夜回到解放前。 郑高达以为他后悔了,倚着门柱子劝告,“别看了,人都走了。” 凌湙没精神搭理他,小短腿踢踏着脚底下的泥,对着身上的灰衣小袄,棉裤布鞋叹气,真是由奢入简难,他自打投生到这里后,连擦脚的布都是细棉白娟纱制的,像这么一身缝制粗陋的裹身布,连他身边伺候的下人都不会穿。 他精致的公子爷身份真的没了。 哎,都怪那个赶来的小鬼,太会哭了,可怜巴巴的一口一个五叔的叫着,害他良心疯长,一个没忍心,就把自己贡献了。 真是伟大的人到哪里都伟大,不怪老天能给他再活一次,这就是好人奖。 这么自我安慰了一番,凌湙好歹舒服了些,转头对上郑高达皱起的脸,一个大白眼就翻了过去,“小人之心了吧?放心,我拿了银子心就安逸了,会老实跟凌家去边城的。”意思是没有那万两的银票压脚,还真不能保证他半途会不会跑。 郑高达额头抽了抽,心道是真没见过这么精怪的孩子,小小年纪长了一肚子心眼,怪道凌老太太说他自卖自身的话,其实就是为了跟她要钱,宁家那小病秧子的到来只是激活了他讹钱的速度,就连宁兴安也看出来凌湙两头吃的意思。 凌老太太这边给的银子是亲缘买断费,宁老侯爷后面肯定会给他送人送钱做补偿续人伦,这小子就一张嘴,前后境遇就被他翻了个个,当真妖孽。 蛇爷吐了嘴里的草根子,粗粝的嗓音跟砂纸上刮过一样,嘎嘎尖笑,“我家爷不是后悔留下,他是后悔没提前把他那一屋子的宝贝带出来,是在跟之前的富贵日子道别呢!嗬嗬嗬~呃!” 凌湙瞟了他一眼,捂着鼻子扭头就走,“少喝点酒,那酸不拉几的玩意有什么好喝的,也不嫌倒味口。” 蛇爷挠着胸口破了口的衣襟布,“那爷什么时候再烧酒?外面的酒是不得劲,可老儿只能搞那样的解解馋,您老要开心了,老儿就把烧酒的家伙什搬来,您给老儿烧一壶呗?” 凌湙转头指着自己的脸,小白眼儿差点翻天上去,“你来瞅瞅,看我哪地方能看出高兴来?还烧酒,你信不信我帮你丢炉子里烧啰?哼,我现在可老不爽了。” 蛇爷跟后头嘿嘿笑,“我看不见得,爷心里这会儿可爽气的不行,您是故意压着高兴呢!” 凌湙眼珠子往郑高达处转,见他竖着耳朵在听两人说话,当即小眉毛一竖,“瞎说,爷刚丢了尊贵的出生,这会儿激动的要哭。” 蛇爷噗噗跟后头直笑,“对的对的,五爷激动,特别的激动……” 凌湙瞪了他一眼,道,“去搞辆骡车,买点路上用的东西,还有……家里安排好。” 蛇爷敛了笑,赶了两步上前,两手撮了一下,凌湙脚就往前打了滑要摔,恰巧就被蛇爷给接着了,“哎哟喂爷,走没劲了吧?来来,老儿给你抱回房里去。” 说话的功夫,他就感到胸前的衣襟处被只小手打着旋的拧了把,痛的他龇牙咧嘴的,同时贴肉处多了一卷东西,凌湙长话短说,“叫孩子们排一条线出来,爷的消息不能叫别人掐着,都警着些,别叫人发现了。” 幺鸡能这么快赶上来,是因为他整天守着宁柱国侯府的门,凌湙当天被其父祖带出府时他就跟上来了,之后蛇爷三天没见着孙子回家,这才摸着后脚跟了上来。 蛇爷颠着凌湙往上托了托,压着声气问,“五爷真要跟去边城?那地方可乱的慌,不安全哎!” 凌湙借着打哈欠的手遮掩,“那不然呢?叫我跟你们当叫花子去?”守着这个罪臣子的身份,以后还能图个平反,运作好了发展发展也不是不可能,可一但偷跑成了流民黑户,以后想恢复可难了,且比之前者的人生安全更没有保障。 诈死偷跑原只是他的下下策,现在情况已经截然不同,他自然知道该选哪条路走。 蛇爷将他送到了幺鸡身边,故意露出一副哀叹来,“委屈爷了,这地方这条件……唉!” 凌湙眯着眼睛犯瞌睡,在郑高达的盯视下晃了晃头,小身体跟只虫子似的拱到了幺鸡身边,“不错了,好歹是张床,也终于不用被灌药了,嗬,我如今还敢提什么条件呢!哎,我这苦命滴人哟~” 他一脉三叹的阴阳怪气,郑高达敲着刀鞘道,“你可知足吧少爷,满天下去问问,有哪个流放队里的娃儿能过上你这样的日子?你那嫡嫡亲的祖母可睡的是柴房,不看你年小体弱又生着病,你能睡上这大通铺?哼,搅屁精。”为了不叫驿站里的人有话说,他这遮掩的借口找的连他自己都不服,说出来也是一股阴阳怪气味。 郑高达算是明白了,这孩子就不能给三分颜色,给三分他就能开出十分色的染房,就不是个省心的,当两人嘀嘀咕咕他没看见似的,回头定叫人盯着那老儿,看他们准备搞么子东西。 可他实在低估了凌湙的脸皮,等第二天集合队伍,给众犯上枷上锁链时,一辆拉草的骡车停在了队伍后面,凌湙被幺鸡扛在肩膀上施施然的上了骡车,脸上也不知从哪弄来的白=粉,涂的跟鬼一样的惨白。 奄奄一息的跟要死了一样的,把凌家众女人都给看懵了。 任家车队此时也在整装待发,隔着老远,任三姑娘正拿帕子捂着嘴,凌湙远远的给她抱了个拳,算是感谢她友情提供的面脂。 他心大眼活没烦恼,从不把事情压心上太久,且一但有了决定,便能很快的调整心态,故此,要他把自己整的憔悴没人色是不可能的,他那小脸蛋一觉好睡就红光焕发的,没奈何,只能让幺鸡去找了任三姑娘求助。 郑高达抱着刀站在骡车旁,“你这是不是过分了?” 然后眼尖的看见草下似是盖着什么,举了刀鞘挑开一看,底下竟整整齐齐的码着各色油纸包,隐隐往外透着香,旁边的布包里还裹着温热的大饼,凌湙的小手正使着劲的往外揪。 郑高达:……我竟一点不感到意外? 凌湙从草堆上抬了半个脑袋出来,“刚出锅的,还挺香,大人来一张?” 郑高达:我虽没做过押运的活,但押运犯囚的基本操作却是知道的,哪个朝代也没你这么舒适的小犯人,你这是在故意挑战我的底线? 他想借机发火,然而跟着过来的季二却被幺鸡拉了过去,小傻子献宝似的从油纸包里摸出一只鸡,笑兮兮的往他手里塞,“吃,好吃。” 季二昨天打了他,但之后跟他学唱歌时又给他上了伤药,幺鸡就忘了疼,把他当朋友待了,此时就跟向好朋友炫耀一样,指着骡车里的东西,特大方,“五爷给我准备的,你要哪个都给你。” 季二拿了油纸包的鸡,又要了块饼,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问郑高达,“头儿,能吃不?” 郑高达,“你饿死鬼投胎?早饭那么大个馒头填哪去了?” 季二苦了脸,“那驿站里的大锅饭味道难吃的很,我就囫囵吞了点东西,这油纸包里的鸡我一闻就知道是天香楼里出的,还有这饼,纯米碾的,都是好东西,你吃不吃?” 吃人嘴软啊! 于是凌湙心安理得的躺在了骡车上,幺鸡边赶车边吃东西,他那肚子跟无底洞似的一早上没闲过,蛇爷送了车来之后就走了,郑高达派了人去跟哨,结果没两刻钟人就被他跟丢了。 这老花子一辈子跟大街小巷里串,甩个把人跟玩似的。 郑高达有些郁闷,越发觉得凌湙藏鬼,时不时的就要往他的骡车上望,然后越看越气闷。 犯人流放全靠脚走,他们这些押差也没车马,大家都是要靠一双脚掌走到流放地的,所以押运的活向来辛苦,遇到家有余财的还能从中盘剥些银子做补贴,赚的都是辛苦钱,他因为是官身,有配马的权利,但其他押兵们是没有的,连季二都没有,他为了照顾他,偶尔还得下马来与他换着骑。 反正,怎么样都没有凌湙舒坦,这叫他越发的心理不平衡,脸色也越来越黑。 凌湙翘着腿望天,心里思考着以后的路,离了那个富贵窝,他总该为自己谋一个方向,手底下养着一个乞丐窝,以前只当是做善事舍点钱的小事,现在不行了,那么一大帮子人,他要没点本事,怎么能让人心甘情愿的跟着他?幺鸡和蛇爷不用说,这俩人肯定是不会走的,但其他人都需要银子生活,他不能让人家跟着他饿肚子,恩是一时的,情分也不能当饭吃,还是得想个招来维持生计才行。 这么左想右想的人就有点迷糊想睡,雨后的大太阳将草晒的暖烘烘的,他枕着自己的胖手臂扒拉着会的技能,发现没有能马上变现的,而前世苦练的那一把好身手也因为身体的原因,使不出杀伤力,而他现在的保镖还是个傻吃傻喝的小呆子。 “哎,别吃了,下去跑跑练练腿脚,别回头整胖了没力气驼我。”凌湙拿脚去踹幺鸡,幺鸡嘴里还含着啃了半拉的鸡爪子,木愣愣的扭头看向他,“哦,那叫谁来赶车?” 凌湙呆了一下,挠着脸从车上坐了起来,正对上黑着脸骑马到跟前的郑高达。 郑高达,“少爷,旅途愉快?可躺的舒适?” 凌湙奇怪他哪来的火气,白=粉脂揪成团的堆在脸上堆的一脸惨不忍堵的白,“差大人,搞么子这大火气?谁挨着你了?” 郑高达居高临下的质问,“你嫡嫡亲的祖母和嫡母生母等人都在前面走路,你一个当人小辈的却躺在车上睡觉,你不觉得枉为人子,孝义全无?你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比如下车来陪着一快儿走路。 凌湙看着明显是来找茬的郑高达,拍了拍幺鸡,“幺鸡啊,你看你最好的朋友走的一脸汗,你去跟人家换换。” 幺鸡坐在骡车驾驶位,很轻易的就在人犯堆里看见了季二,当即就站在上面叫上了,“二哥,季二哥,来我车上坐坐,我这里舒适滴很。” 季二正往嘴里灌水,听幺鸡叫,回头了一咧嘴,笑着就奔了过来,他一向少言,就是对着这么热情的幺鸡也是话少的厉害,只点头应了一声,“成。” 于是,幺鸡就把栓骡子的蝇给了他,他自己则跳到了地上,转了头跟凌湙邀功,“五爷,现在这样中不中?” 凌湙笑着给他竖大拇指,夸赞他,“中,我们幺鸡越来越聪明了,很知道变通嘛!去,给腿把沙袋绑上,往前探探有什么店里的吃食好,喜欢的就都买来。”说完就给了他一块银子。 等他跑远了季二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郑高达已经气的七窍生烟了,抽了刀就要拍向凌湙,却叫凌湙机灵的滚了一圈成功躲开。 凌湙竖着小眉毛不大高兴,“你有毛病?我招你惹你了?咱现在的情况大家心知肚明,搞毛子形式要给外人看?你是成心来恶心我的么?还嫡亲?要不要我搁这再给大家喊一遍我嫡嫡亲的亲人都是谁?真是的,就不能安安生生的井水不犯河水的过么!” 郑高达气的话都不会说了,瞪着牛大的眼睛低声道,“可你这也太嚣张了,这是官道,来往也是有差人的,叫人家看见了要怎么解释?再说,那凌家老太太太太们论资排辈也能当你长辈,你就这么晾着她们爱搭不理?叫别人看了心里怎么想?叫我这差怎么当?你是巴不得有人能把这里的怪异往京里传?你活腻味了?” 凌湙站在马车上往行走的队伍里望,见一群女人走的踉踉跄跄,脸就显得臭臭的不情不愿,“我这才哪到哪?你之前没见着她们给我喂药的场面?嗬,那时候怎么不可怜可怜我?那时候怎么没人往深里想一想,我一个才三岁的小娃娃,整天饭没吃两口就往里灌药,也是我命硬,愣是没叫药灌死,嘿,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她们有考虑过我这个小身体会对灌下去的药有什么反应么?有想过灌出什么后遗症么?万一痴了傻了可怎么弄?现在瞧她们可怜了,那当时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啊?我这么小,你们这些大人的恻隐之心呢?都叫狗吃了?” 郑高达一时被他堵的哽了心,嘴巴动来动去,最后愣是再没吐出一个字来。 凌湙:……嗤,劳资可是长了嘴的,不辩你就好当我是傻子。 切~! 10、第十章 双方不欢而散,郑高达二十好几的人愣是没在嘴上讨得便宜,叫个能当他儿子的瓜娃儿气的爆走,不是因着凌湙一副不经打又打不得的模样,他早要抡刀鞘抽人了。 要按他原来的武职,宁柱国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就更别提能见到侯府里的五爷,他在御前左卫也只是个巡卫,连值御门的资格都没有,完全是托了他祖母与凌老太夫人同乡的情谊中选的,派他来押囚,只是为了确保凌家人能一个不少的到边城。 自来押送囚犯的衙差,手上都会有几条人命损耗,允许范围内的情况下,最终能活着到达发配地的囚徒数额,总会比初始名单上少些,至于人是死了还是被隐没换了银钱,只要不超出损耗量,是不会有人追查的。 老皇帝要凌家女人一个不少的到边城,但这些女人背后的家族总有不对付的,要是派个不相干的衙总来,保不齐途中就给死上几个,那老皇帝的诛连旨意就能替这些人兵不血刃的扫清对家,所以为防万一,郑高达这个表面上与凌家没什么关系的宫卫就被点了卯。 本就因着明升暗降的事情憋着气,没料半途接二连三的冒出他不能惹的人,郑高达这心火就一直没下去过,严重感受到了权柄被挑衅的愤怒,连带着气恼起了家中的老祖母,生气她没提前给他透点消息,叫他两眼一抹黑的被人牵着鼻子走,好好的一个流放队的衙总,竟硬不起腰杆子发官威。 可他怎知老祖母的郁闷,说是凌太夫人同乡,实际俩人压根没见过面,为给孙子谋个前程,她拎着一蓝子家乡特产,结果只在凌太师府见到了太夫人身边侍候的嬷嬷。 现在人家带信要她还那提携之恩,一口一个老姐姐喊的亲热,她又不是狠绝之人,且人家承诺的补偿是给个带兵的实权将军,比在宫中当巡卫瞧着更体面,两边一比,她当然愿意有个当将军的孙子,而不是个穿侍卫服的小巡卫。 可这打算她不能提前跟孙子说,那段时间过于敏感,郑高达本身不是个心机深的,万一脸上带出早有准备的样子,引来有心人深查,再被盖上凌党的帽子,那就完了。 所以,两老太太通过换帕子,是瞒着郑高达安排好了他的出路,郑高达算是稀里糊涂的接下这个饼的,是气死自己也换不了差的那种炸毛。 这种炸毛直接导致他对凌家女眷只余看顾而无照护,多余一个舒适的安排都不会有,要不是想找凌湙的茬,以他纯直男的粗犷,根本意识不到女囚徒步的艰辛。 可惜就这一点突发的慈悲,也叫凌湙给堵的哑口无言,白受一肚子气。 他发疯似的骑马来来回回的在队伍左右奔跑,溅起的泥灰粉尘扬了铐锁带枷的囚徒们一头脸,连被围在中间走的凌家女眷们都被波及的满头灰,个个面如土色的望着他。 不是看他武艺过硬,背景简单,凌老太太挑谁也挑不到他,这会儿见他喜怒于表的样子,又有些后悔拢错了人,这不是个将,顶到头做个前锋就算是运道不错了。 转回头再往骡车上的凌湙看,扶着凌老太太的钱氏就开了口,“母亲,那孩子……”主意很大,怕是很难收拢。 凌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将心比心,用心对待,不要想他是谁家的,来了咱们家,就是咱们家的,孩子么,很容易把心捂暖和的。” 婆媳俩顶着重孝呛了一鼻子灰,眼神却比其余女眷多了些神彩,一点没有被郑高达忽略的愁苦,还能对着凌湙探过来的目光给予温暖如家人般的微笑。 凌湙:……这般年纪的老太太心性确实好,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等郑高达理智回笼,这一整个流放队里的囚犯们就没几个是干净的了,身上脚下都泥,越发拖的行动迟缓,宛如没有灵魂的木偶人,麻木的扛着罪孽惯性移动。 与凌家同一流放地的还有十来个男犯,都是各州府攒了一年的重犯要犯,这次要被一起带到边城当苦役,其中有一多半都是当过官的,另一小半则是杀人放火的,现今充做一堆,蚂蚱似的栓一起上路。 再凶恶的匪徒,再狡猾的犯官,一年的严刑重审,就很知道趋利避害,看人眼色行事。 郑高达也只有在这些人身上才能找回被搅和的稀碎的官威,感觉自己不是个被架空的纸老虎。 “谁让你们散开的?谁准你们躲飞泥的?躲,我让你们躲,”刀鞘从上而下劈头砸下,雨点似的落在那些人身上,队伍一下子就被他给抽乱了。 凌湙坐在骡车上看他寻人撒气,虽刀鞘有意躲开了凌家女眷,但冲散的男犯却有几个落进了女人堆里,故意往女人身上砸,那是逮着机会就揩油的男性孽根,猥琐的发出啾啾气声,骇的那些女眷失声尖叫,掩面奔走。 凌家女眷里,未婚姑娘四个,风华正貌的年轻寡妇六人,与凌湙一边大的女娃娃两个,再加之上了年纪的妇人们,窝成一团足够这些久不见女色的男犯们垂涎,这下有了机会,不伸手不是男人。 骚乱乍起,郑高达方回神自己干了什么,一时勒住马蝇呆愣当场,脸色由气恼转瞬成冰,黑如锅底里夹带杀气,雪亮朴刀缓缓抽出,“哪几个?站出来。” 他虽无意多给凌家照拂,却也不可能叫人在他眼皮底下欺辱女犯,那被凌湙无视的官爷颜面,此时再被这些更低贱的男囚侵犯,不杀个把人不能消怒。 一时间男犯们挤挤挨挨的与女囚们划开界线,生怕挪慢了一步就要挨刀,一模一样的蓬头垢面下,竟然很难找见那几个趁机咸猪手的。 凌湙坐高望远,站在骡车上指指点点,“那个,三角眼,眼白多过眼仁的,还有那边那个瘦猴,脚坡了也不耽误你手欠,最后那个,你躲啥?文绉绉的看着像读过书,咋还有□□?那小娃儿才几岁啊,你就敢伸手抄裙底,你简直禽兽不如啊!” 郑高达刷了抽了刀,凌湙指一个他拿刀逼出一人,直直的站了七个之多,整个往来官道的闲人都停了下来,季二已经默默的站在了郑高达身后,那些跟他们一起押囚的皂衣小差们则用大棒子把人隔开,驱出一片施刑地。 整个押囚队里,正经带着官身的只有郑高达和季二,季二补的是个百户职,其他跟队的皂衣差役都是各狱所里出的临时工,没有配刀,只有杀威棒。 这样一群为了差补的临时队伍,人心不齐,纪律散慢,驱人也驱的不用心,看热闹却不嫌事大的自己先乐上了,一个个指着那被刀尖逼出来的七个人,嘻嘻哈哈的拿眼睛往凌家女眷们身上瞄,均都露出一副是男人都懂的眼神。 凌家男丁斩尽的最大福利,就是家里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用充贱籍官伎,得已清白的跟着长辈们发配边城。 凌老太太气的差点闭过气去,钱氏扶着她,身边还围着几个哭叽叽的小姑娘,焦头烂额,神情悲愤。 郑高达心情更糟糕了,抽刀就要往人身上劈,好在季二手快,用自己的刀架住了他,“头儿,莫冲动,还没出天子渡,杀人不好。” 这里离京师骑马也就三日路程,他前脚杀人,后脚就得被人捅到京畿大狱,回头再搞个秋后算账,到了边城就能把他的官抹了,太亏。 郑高达就砍也不是,不砍又觉得孬,且对凌老太也不好交待,一时就有点下不来台,凌湙可不管他有什么后果不后果,似这种揩女人油的垃圾,要么剁手要么砍根,当时就从骡车上跳下来,三两步的到了郑高达旁边,板着小脸道,“你刀锈了,需要磨一磨。” 说话就将拎在手里的油纸包打开,从中拽出一只鸡,特特将鸡爪子举到眼跟前用力掰掉,然后就是鸡屁股那块,被他毫不留情的捏个稀烂。 季二默默的后退了一步,郑高达则狞笑着望向以为能逃过一截的七个人。 “哥哥,我害怕。” 那个遭了咸猪手的小女娃被她母亲推着到了凌湙面前,懵懂的脸上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凭着本能向凌湙伸出了手。 11、第十一章 骡车继续启动的时候,凌湙四仰八叉的躺在稻草堆里思考人生,车尾蹲坐着两个拘谨的女娃儿,两人脚前都摆着打开的吃食,有糕点有肉干,喷香香的在朝她们勾手,这些以前在家里都到不了两人面前的普通吃食,现在已经成了难得的美味。 俩小姑娘眼勾勾的望着,却因为陌生的凌湙在旁闪着极强的存在感而不敢乱动。 凌湙摸着鼓动的心跳,非常严肃的在思考一个问题,他的心什么时候变软了? 七个被带进官道边小树林里的犯人,都齐刷刷的失去了左右两根手指,季二跟旁解释了一句,说那部位切后失血过多会死人,他们可没有余钱买药请医,且没过天子渡就不算离了京畿重地,一举一动还得小心免落人口舌。 实际是这些人各自吐出了最后的保命钱,硬是从郑高达的刀下买下了命根子,凌湙根本不用问,光从郑高达转移视线的不自在眼神就知道,他被这些人又哭又跪又给钱的行为安抚好了面子,且也不觉得犯官女眷被摸两下有什么关系,能给切个手指做交待就不错了。 出这趟差之前,有做过押送任务的前辈透过经验,似这等发配充边的犯官家眷,路上都是押差的私娈,只要不过分,爱惜着些,千里路上都是享受不尽的艳福。 郑高达一个正常男人,虽已有妻,可身份上是不可能比得上曾经高不可樊的高门小姐的,他是有心想在途中挑一个当床伴,享一把冰肌玉骨的温柔的,可惜,所有打算在看到家中老祖母的帕子时就全黄了。 想像中的押送福利转眼成空,他也就跟着敷衍了起来,面子情能过得去,其他要较真的地方是不会耗精力去管的。 他对自己的祖母很了解,若真是通家之好手帕交,出这趟差之前不会只字不提,所以,他只要保证凌家女人不丢命就行,其余的所谓尊严,在戴上枷锁那一刻就别想了。 男人最懂男人,除了害家犯命之仇,这断人命根之事最容易招反噬,他没必要惹这腥臊。 说白了就是,凌家这群女眷不值得他与人结这种大仇,都是犯眷了,该有被人上下其手的觉悟了。 七个人捂着滴血的手指回了队伍,重新往脖颈上戴枷锁时,被凌湙从旁幽幽询问,“枷重么?我想应该是不重的,才几十斤呐?还有能往别人身上活动的心思,想来再加一道也是可以的,季二哥,我觉得刚刚那几个女眷被吓软了脚,为免之后拖累了咱们的行程,还是将她们身上的锁链改成蝇缚,多余下来的刑具就由这些精力旺盛的壮士们接手吧!您觉得怎么样?” 七个人死里逃生,且都是刑狱里的老囚,滚刀肉都没他们皮实,也练就了一张看着就恶的脸,对凌湙这么个张嘴就害人的奶娃娃,是恨不能一脚踢死才解气的存在,所以他一开口,就招来了七道要生啖其肉的凶狠眼神。 凌湙被恶意包围,最不爽的居然是身高差,他还没人腿高,就算昂着脑袋也依然处于弱势,这让他非常不高兴,举着没了屁股和断了爪的烧鸡四处看,发现没一个如幺鸡那般宽厚的肩膀能将他驮高高。 看来以后不能放幺鸡跑太远,这种时候少了他的驮举,真的很输气势。 凌湙心里更加不爽,随手将烧鸡往临近的一个犯人手里塞,“蹲下。” 那人热闹正看的欢,猛不丁得了只烧鸡,喜的立刻矮了身体,凌湙就这么踩上了他的背,与那七个要吃了他的犯人互瞪。 比气势,他凌湙从前世到今生就不可能输。 郑高达有心看凌湙吃憋,抱着刀不发话,季二却比他懂情理,知道要和凌湙打好交道。 他虽不爱说话,但透过前夜的观察,就凌湙这么个小人来讲,论身份论表现出来的能力,真智多近妖的典型,且从幺鸡嘴里套来的话来看,这位少爷不喜用卑贱对标,属于高门里少讲贵贱的奇葩。 用幺鸡的话讲就是,少爷没有个少爷样,逮着机会就想从狗洞里钻出去跟他们当街游子,手松仗义,会很多下九流的生存之道,便是积年老丐的蛇爷,初初一个照面就被他掏了养老银。 季二没见识过凌湙的手段,也不乏怀疑幺鸡是在过渡吹嘘凌湙,但他有自己的看人标准,就刚刚的骚乱来讲,凌湙的要求不过分。 因此,他主动替郑高达应了凌湙的话,“五爷眼力不错,他们负担确实轻了点。” 然后点了几个差役,“你、你还有你,去帮那边的女犯换了锁链。” 于是七个恶犯各戴了两重枷锁,凌家女眷这边则全被一条粗麻蝇取代了铁链,各人脸色都复杂的看向了一个眼神都没给过来的凌湙。 可凌湙此举实际并非在与人示好,他只是没改过来前世的教育,用一言可解,就是对事不对人,尤其是欺凌女人。 他常年的卧底经验,生死游走,罪可杀,命可夺,但于人格尊严上的侮辱最好少做,一但做了,人就离变态不远了。 似他们这种本就游离于正常生活外的线人,要是连做人的根本都守不住,开了心底恶的闸门,人就算是废了,完了。 所以,他开口要求惩罚这些人,只是在守自己心里的底线,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可这份善意却叫两个孩子的母亲看到了希望,她们咬牙将两个幼小的孩子推了出来,一个五岁一个四岁。 四岁的那个脸色有点瘦黄,还冒着鼻涕泡,与餐餐好食的凌湙不能比,感觉她还更小些,且这小姑娘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开口就喊凌湙做哥哥。 五岁的那个看着就正常多了,是个文静的小姑娘,脸庞白嫩养的好,规规矩矩的给凌湙行礼,“谢谢五哥,这是嫚儿,我叫凌媛,腊月生的。” 前面说了,凌湙顶的是个五岁的孩子,所以,在凌家这边,他是五岁夏的生辰,这情况显然是被告知了其他人。 凌湙望着这两个明明比他大,却叫着他哥哥的小姑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尤其是伸手要他抱的凌嫚,弱的风一吹就要飘走的样子。 凌媛摸了把嫚儿的头,声音纤细斯文,“嫚儿有咳喘症,在家里一直用着药,后来……最近又染了风寒,五哥别怪她。”说话就要牵了凌嫚回队里。 等凌湙回过神,这两个小姑娘就已经上了车,现在的情况就是骡车上坐了三个小孩子。 凌湙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尤其还是软嫩的一掐就碎的小女娃,他一个糙了二十几年的大老爷们,手上拿惯了刀枪,劈个巴掌就打破人脑袋的粗人,连家里的动不动就哭唧唧的侄儿侄女都不哄的人,是真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 于是,只能将吃食给她们堆一堆,自己则死猪一样的摊在了骡车上。 他从没有这一刻想念过幺鸡。 幺鸡的丐窝里经常会捡到人家丢掉的女娃,他有带娃的经验。 “幺鸡啊~爷想你啦!”凌湙望天,这家伙浪哪去了?咋还没回! 一行人且走且停的终于到了天子渡。 这其间郑高达没来搅烦凌湙,他被季二拉一边说话去了,而替凌湙赶车的则换成了一个黑胖子差役,一笑露一口白牙,看着挺和气的模样。 到了天子渡,骡车是上不了船的,上面东西都得往船上卸,这是出京畿的必经之道,往来行人如织,热闹非常。 凌湙在骡车上站着找幺鸡,道两旁酒楼林立,小贩挑着担子来回吆喝,街面上做苦力的拉货郎们光膀子露肩背,明明秋凉该添衣的季节,他们却挥汗如雨。 大徵的京畿重地还算繁华,有工做就有饭吃,这些苦力虽辛苦,却没有饿相,看人的眼光也就相对平和些,哪怕对着这些戴枷的囚犯,也没有停下来看闲的时间。 大家都司空见惯了。 季二来寻了凌湙,“还没见幺鸡?” 凌湙皱眉,幺鸡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回来,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在他身边,“必是出了什么事缠住了他。” 渡口码头也是丐儿的天下,凌湙下了骡车就朝街角寻看,见着一小乞丐蹲在那里,先往他手里丢了几个铜板,然后问他,“认得蛇爷么?知道幺鸡么?” 那小乞丐先收了钱,才往凌湙脸上望,犹豫着问,“五爷?” 凌湙点头,“是我。” 那小乞丐一把子跳起来就跑,季二本能的架起刀就拍了过去,“跑啥?” 凌湙也问,“你跑什么?” 那小乞丐抽了抽鼻子,有点怕怕的拿眼瞅他,见季二露了刀光,忙捂着头道,“不要杀我,人不是我引过去的,鸡哥多管闲事,叫他不要去非要去,说什么要给五爷买好吃的,结果叫人给点了钟,绑去替死了。” 凌湙:……这特么,黑吃黑啊! “带路。” 12、第十二章 却说幺鸡,拿了银子后就直奔天子渡口。 他这好日子也是遇上凌湙后才过上的,之前蛇爷虽不短他吃喝,却也不能日日有荤供着,长的虽比一般孩子结实,却是一坨死肉,远离壮硕之外,加之头脑简单,常被人骗了当马骑,基本离了蛇爷就是被欺的主。 凌湙收拢他也是巧合,另外也是见他力大超群,有一股少见的悍气,他几乎不怎么发怒,平时温顺似狗,就因着凌湙曾隔着侯府侧花园的狗洞给过他一只鸡,他就记着侯府花园里有个朋友,两人一墙之隔的沟通内外消息,当然是凌湙问他答,有不知道的就记着隔天来回,两人当了许久没碰过面的唠友。 之后凌湙被拍花子的套了麻袋,挣扎中泄了声音,叫在附近乞讨的幺鸡听见了,他凭着过人的声辩能力一路跟着,那是凌湙第一次真正见着这个唠友的真面目,为了把他从拍花子的手里抢过来,他拼着被两个成年壮汉打成猪头的狠劲,愣是撑到了蛇爷带人赶过来救场。 也是这次事后,叫他意识到了凌湙这个朋友的抢手,是一个不小心就会丢了的热门人,于是他开始有规律的来找凌湙,一但凌湙错过与他约定的时间,他就开始满侯府周围找人,这就是他先于所有人发现之前能找到凌湙的原因。 他天生的能寻着善意找主人,认准了凌湙,眼里也就只有凌湙,连蛇爷都被排后了一位,不然这么个年纪的孩子,又怎么能凭声寻人?那是记在脑海深处的声弦,就跟他天生音域宽阔,而不因个人智商短缺一样,是个叫人望之兴叹的音乐奇才,可惜生错了时代。 凌湙曾经为了掩饰身份,在一家专为富贵人家有问题的孩子治疗的机构呆过,里面就有专门针对智力缺憾的音乐疗法,他给幺鸡做过测试,发现他的智商并不属于极致呆傻行列,换个通俗点的理解,就是一般有智力问题的孩子,长到几岁,那智力就是几岁,后期再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幺鸡并不属于这种情况,他的智力只是缓慢于正常孩童,在年龄增长的阶段他也在长,只是不明显,而这种不明显就误导了蛇爷,让他以为这孩子不会再有发展。 等凌湙第一次用数鸭子的儿歌教会了幺鸡算铜板,然后幺鸡在又一次被人骗了讨得的铜板发怒伤人后,蛇爷才震惊的跪到了凌湙面前,认认真真的弄明白了孙子的具体情况,那一刻,这个被生活无论折磨成什么样的老头,第一回坐在墙角边哭的稀里哗啦。 凌湙向路边上的挑货郎买了一只小鼓,在带路的小乞丐指着一条挂白幡的小巷口,敲响了幺鸡最熟悉的鼓点,“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整条小巷里的人家有六家在门上挂了白色招魂幡,墙角的黄表纸白钱铺了一地,没有哭灵唱班的唢呐,没有超度亡魂的僧尼道众,整个巷子里阴沉寂静,一个脚步声进去就能引起串串回响,那小乞丐扒着巷口的栓马石,骇的头直摇,说什么也不肯往里进。 凌湙没有勉强他,转头看向季二,见他没有露出害怕之色,就点头跟他道,“你看着他,我进去转一圈。” 然后把小鼓栓在腰上,捡了小乞丐讨饭的碗拿在手里,装出一副路过的样子,边敲鼓边往里走,这么一家一家的敲过一圈后,他又站到了小乞丐面前,脸色阴沉如冰霜,“你骗我,幺鸡不在这里。” 他敲的鼓点是动力十足的《走天涯》,训幺鸡耍棍时能让他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卖力,教的唱词也是最容易记的彩虹屁,幺鸡只要听到,是绝对会怼着鼓点给他吆喝一嗓子的那种兴奋,然而他刚才在里面敲了一圈,没听见一个字的应和。 小乞丐喊冤,“五爷,小的没有骗你,真就是这里,我亲眼看见人被带进了这里,真的,五爷,我用我的头发誓。” 凌湙将手搭在腰上的鼓面上,对季二道,“季二哥跟这一片的公门人怎么样?” 季二摇头,“这片码头没有成镇,形成的集市按理是归京津卫的,只不过那边懒得往这边派人,就常驻了一队卫所,又招了地面龙头代管收息,大事小情只要不出人命官司,卫所那边基本不来人。” 也就相当于卫所私属地,地面龙头为大,有事上卫所说话,公门中人反倒在这里插不上手,管理上公器私用更加明目张胆。 凌湙知道现今世道不好,却没料律法竟也如此疏松,出了事竟无处找门。 郑高达坐在另一个街边的酒棚下伴着茶豆下酒,见凌湙和季二回转,季二手里还抓着个小乞丐,就问,“走不走?抓个嘛玩意?” 季二压着人跪在地上,对郑高达道,“五爷的小跟班不见了,这小乞丐引着咱们去了条阴气森森的鬼巷,头儿,你认得这边驻卫队的人么?” 郑高达见凌湙拧眉不高兴的样子,颇有些自得的拍了拍手,“那当然必须认得,只是我凭什么要帮这个忙?小五爷,马上咱就要上船走了,你那小跟班又不是我们犯人,我们可不能乱抓人充数,为他耽误行程。”意思是他不会等凌湙找人,时辰一到就要走。 凌湙没功夫搭理他这种幼稚的挑衅,从酒铺旁边的烧饼铺上摸了两个烧饼来,塞了一个给小乞丐,“我不杀你,你去给我多找几个人来,就你这样的现在街面上还有几个?你去把人都叫来,来一个给十文钱。” 那小乞丐见凌湙脸色虽难看,但人却挺讲理,没有似一般贵人那样搞连坐迁怒,便壮着胆子道,“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您没敲着。” 凌湙想着那条小巷里的怪异,“非自然死亡,棺椁不入堂,义庄?” 那小乞丐点头,见凌湙猜着了,就神秘的凑上前来,“七天前这里最红火的花楼被人投了毒,您进的那条小巷就是这片集市上的所巷,住的全是卫所们的亲眷,死的人里有一半是那边的。” 卫所亲眷卷入这样一件桃色风波里,为了不让小事化大被京津衙门找茬,整个封锁了集市里的口舌,不许人谈论,更不许裹在里面枉死者的家属们上告,所有死去的人统一拉进了义庄,除了家属去一个认尸销户,之后竟是连葬礼都不准办的全部填进了异乡冢。 小乞丐,“死的人里有一个是什卫长的小舅子,他那媳妇就只这一个兄弟,人好好的出去喝个花酒就给喝没了,这哪能行?掐着什卫长就去了总旗家,却意外得知就是因了总旗家的小爷才惹出这番祸事,可偏偏死的人里没有这小爷,这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全陪了葬,那女人回了家就搞串联,要去京津衙门上告。” 跟说书似的,那小乞丐大约还想来个下回分解,叫凌湙拿刀鞘威胁了一把,这才又继续道,“那总旗也是个狠的,干脆给所巷里的兵卫们都按了个偷饷渎职罪,通通拉去砍了头,这下子所巷里的人再没一个敢闹的了,家里的权柱子倒了,她们也就怂了,那小媳妇先失兄弟后失男人,一时间受不了上了吊……” 凌湙蹲坐在马蹬上,小手叩叩的敲在鼓面上思考,“卫所里的总旗杀人这么容易的么?说砍就砍了?” 郑高达总算能接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了,当下昂着头插话,“军令与政令不同,军令里有杀一敬百的例子,只要有合适的名目,杀个把不听话的兵卫不比杀鸡复杂,人是他的,罪名他定,只要与上峰打好关系,也就一笔勾命的事,这种事在卫所里常见的很,专门用来排除异己的惯用手段。” 凌湙哦的点了头,心中大为震惊,两系不同体他知道,可不同体到宁可杀错也不让别系插手的地步,这文武两派怕是能用水火不容来概括了。 所以,现在的朝堂党派竟已经如此分裂割据了么! 郑高达见凌湙思索的模样,笑嗤道,“先太子好武轻文,他在时尚能辖制武官集团,不让他们行事过于蛮横霸道,可惜文臣不知珍惜,生生弄死了他,你信不信,如果不是先太子留口谕要保太师一门,就当时那种情况,诛九族都不够他杀的,文臣要保太师府年十四以下的男丁,武将却恨太师偏护文人,只愿替太师府女人留命,最后双方角逐,大家睁一眼闭一眼的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漏出了个凌家小儿,哦,也就是你,嘿嘿,所以,你以为凌家女人全发去边城是那些文臣慈悲?我呸,他们留了凌家小儿在京,名为教导培养,实则竖旗收拢人心,而这些女人,则是送给武官集团的义和工具罢了,双方暂时达成了默契,才让这群女人侥幸苟活,但凡有一方敢越界,这群女人就是祭旗上的牲畜,白添一颈子鲜血的祭品。” 至此,凌湙终于懂了文武两边关系的微妙平衡点,总结一个意思,就是双方目前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邦交政策,凌家女人就是文官集团出具给武官集团的和平协议,武官集团痛失明主,拿着先太子口谕保下的人并不高兴,反还堵心,所以连样子都懒得装的给了个散装押送队,至于能有几个活到边城,压根就不理会,武官集团恨不能这种人质协议立刻团灭才好,最后逼的文官集团想出了因地制宜的招,在武官内部找个自己人来确保这群女人的安全。 好拿捏,有短柄,没背景,郑高达幸运中标。 凌湙顺手摸上了郑高达的脑门,奇异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立场,还不对凌家人好些,你脑子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郑高达恼怒的瞪向凌湙,“我脑子当然是好的,正因为是好的,我才知道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痛苦,我祖母农村妇人出身,没什么大的见识,以为是个官身就是好前途,她哪知道那官当了有可能要命?”夹心饼不好当,尤其他的立场,到了边城只要敢歪半个屁股,前锋敢死队就是他的埋骨地。 凌湙点点头,有些怜爱的拍了拍他,“难为你了,请继续克制对凌家的态度,现在这样其实挺好。”不过份亲近,不过份为难,将来无论哪边赢了,他都不会被卸磨杀驴。 可这与幺鸡的失踪又有什么关系? “鸳鸯唇……”小乞丐声气低微的吞吞吐吐,眼见凌湙一个眼睛瞪来,忙举手发誓,“我拉他了,真的,我跟鸡哥说了,那红楼出了人命案,已经关闭歇业了,他不听,非要去,说五爷喜食新鲜物品,那鸳鸯唇那么有名,肯定好吃,就,就想买来孝敬您……” 凌湙直觉这词儿有问题,果然,那小乞丐在他的眼神杀之下偷摸着念出了下面的词,“鸳鸯唇,夺命勾,一吸浪翻千金裘;樱桃嘴,红酥手,春宵苦短……烛倾袖。” …… 郑高达脸憋的通红,季二也一副不忍睹的样子,双双把眼睛往凌湙身上瞄,特别照顾了短腿以下部分,俱都一副嘴角抽搐之态。 凌湙:…… 凌湙脸黑如锅底,差点没跳脚,“谁引他去的?” 这种艳词,这种巧合,简直刻意极了。 “蛇爷,救命!”小乞丐膝跪着爬到来人脚边,却被蛇爷一个闪避躲开了抱腿行为。 蛇爷对着凌湙叹气,“五爷,幺鸡在京津卫右管营的标总手里。” 13、第十三章 这事还要从蛇爷整合手里的乞丐小子们说起。 凌湙想要条属于自己的消息渠道,蛇爷就联系了京畿往来各道口上讨食的同行,用几十年地面行讨的往来情分,以及不扉的价钱谈好了递信的线眼,本来一切都谈的挺顺利,结果到了天子渡的堂口,叫个老熟人给尥了蹶子。 蛇爷,“那老槐原是京里地面上的,我那年领着幺鸡上京里寻医,蹲的就是他的丐庙,后来……发生了点事情,他就出了京畿。” 他以为老槐会回原籍,哪料他却投进了天子渡的水合堂。 水合堂就是这片天子渡的实际代管人,地面收息,水上缴引,与京津卫大营一脉同根,兵匪相亲。 脱衣匪,穿衣兵,就是很多地方卫所开源创收晌银的路径,朝廷没钱,对这些人也就睁眼闭眼的过了,只要不惹出大乱子,自创营收反还能替朝廷减压,户部高官与老皇帝都挺满意。 凌湙没功夫听他说陈年往事,伸手就从他身上摸了两张银票出来,转手就拍到了郑高达面前,“带我们去右管营见那个标总。” 他手太快,就是离的非常近的季二都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只有蛇爷见怪不怪的动了下脚。 郑高达则惊讶的挑了眉,“你一个贵门里的少爷,哪学来的这手艺?”怪道敢夸口逃跑呢,敢情真有依仗,就凭这手,上哪都饿不死。 凌湙点了点银票,“够么?不够等我回车上再拿点来?” 郑高达勾着脖子看了眼,“嚯,出手够阔的呀!两千两,一个小标总而已,值不了这多。”说着自己收了一张,半点不跟凌湙客气。 蛇爷往前带路,边走边继续说,“老槐借口帮我引荐水合堂的人,结果带着我在水上漂了一整个夜,等我从小子们手里得着消息,幺鸡就已经陷进去了,五爷,是老儿大意了。” 凌湙摇头,“有心算无心,那叫老槐的见你就憋着坏,没事,回头他怎么弄幺鸡的我就怎么弄他,你当年能取代他,我如今就能炮制他,背靠大树,也得看看这是颗什么树。”发财树求的是财,他只要有能摇动这颗树的财,买一个树下的小瘤子容易的很。 那老槐在自己的地头都不敢把蛇爷祖孙弄死,还要借他人之手,怎么看都是个假借虎威的狈类,这种人怕他个鸟。 季二跟旁边听着,眼中灼光闪烁,是真的开始正视起了凌湙这个人,抛开他的背景,就他找人办事的这个利落劲,以及不惜钱财的大方,就值得人与他来往。 怪道幺鸡整天五爷长五爷短的,这是个把自己人当人用,而不是当物件使的仁义之主。 季二,“五爷,这小乞丐怎么弄?放不放?” 凌湙这才想起还有话没听完,他此时正坐在蛇爷肩膀上,季二开口,他就居高临下的对上了小乞丐讨饶的脸,“后来呢?那什长家的小媳妇吊死了没?” 蛇爷只知道孙子着了道,却没来得及打听内里的具体原由,这会儿也跟着凌湙对上了小乞丐的脸,“怎么?这中间还有什么故事不曾?” 那小乞丐哭丧着个脸,焉嗒嗒道,“那小媳妇当时是死了,可是后来又活了,不过现在是死了,死透了。” 幺鸡去了红楼,平时热闹非凡的烟花地陷入一片死寂,整条街面上的行人都绕着那块走,幺鸡叫人带着从侧门进了楼里,却发现里面挂满了白幡,他人是傻,有很多词也听不懂,但不代表就分不清形势,似这种给死人操办的场面,诡异里透着不寻常,当时他就要跑。 五爷曾经教导过,在陌生地弄不清周边情况时,好奇容易害死猫,走为上策。 然而引他来的人将侧门锁了,他想翻墙,却是沿路都没有找到能攀爬的落脚点,那墙上为了防贼还插着竹削的蔑片,尖的能将任何想闯空门的蟊贼戳死,他是学了些功夫,但还没自大到一个空翻就飞出去的高度,这么一耽搁,就叫太阳落了山。 夜里的红楼更加寂静,幺鸡在楼里搜了一圈,连半个鬼影子都没见着,等到后半夜饿的不行的时候,楼里开始有人哭有人走动更有人唱戏。 凌湙常常笑话幺鸡很傻很天真,有着非常纯直的性子,这种人最大的优势就是不信邪,俗称胆大包天。 幺鸡走不掉,又遇着这种闹鬼的奇事,当然是要看一看的,回头没准能当个新鲜事说给五爷当下饭的调味料,真平时满角落找不见的趣味,如今撞鼻子上来,他不能错过。 五爷有言,当身陷不得已的境地时,先别忙着害怕,搞清楚情况,寻机破解。 于是,他开始寻声找人,那声音也奇怪,每当离的近了,就又从另一处冒了出来,造成满楼里全是人的假象,可幺鸡逛了一圈,很肯定这个楼里就只他一个,他解不开这迷雾,干脆从后厨找了根烧火棍,走哪点哪,点的全是能呛死人的阴火。 明火容易把他烧了,阴火却能呛出躲藏在暗处作鬼的东西,就这一招也是凌湙带他呛兔子窝时教的,他这时脑瓜子特管用,想着五爷还等他回去架骡车,耽误久了不好。 这么一顿乱拳,那躲在暗里装鬼吓人的玩意就藏不住了,却是两只被戴了口铁的大狗,因为嘴被封着咬不了人也出不了声,冲着幺鸡就撞了过来,两只狗百多斤重,压的幺鸡差点背过气去,一人两狗打成一团,最后以两只狗败北为号,终于逼出了躲在房顶上又哭又唱的女人。 那小乞丐满眼崇拜的对着凌湙道,“鸡哥是真牛,只用了半夜就找出了装神弄鬼的人,那两只狗是什长媳妇养的,被她带着蹲点红楼,装那几个死在楼里的人回魂找公道,吓的楼主和背后的掌柜生意都做不成,请了背后的水合堂来也没找着原因,鸡哥这一去,藏在楼外看情况的楼主人家都冲了进去,扭了那女人就要送去水合堂。” 那女人怨恨的瞪着幺鸡,骂他蛇鼠一窝助纣为虐,可怜幺鸡根本没搞清楚情况,就被人栽了这一顶脏帽子,等众人掀开女人遮脸的头发,惊悚的发现她居然是前天刚吊死的什长媳妇。 上吊没死透的女人,从棺材板上爬起来,决定用自己的方法替丈夫报仇。 再没有比装鬼更能唬疯心里有鬼的人,她开始在红楼-所巷-义庄里轮流做鬼,制造枉死鬼回魂索命的流言。 这下子再没有人敢幸灾乐祸了,本身这事里死的几个人就挺冤,什长媳妇绝望吊死时又添了一抹悲色,最后那楼主人家选择息事宁人,作主放了那小媳妇,并劝她带着公婆回老家,别闹了,闹不赢。 幺鸡跟狗打了一架,又累又饿还被人兜鼻子一顿骂,他是傻笨又不是蠢笨,听得懂骂他的话,当即拽着那要走的女人不干了,并秉持着凌湙贼不走空的教导,非要那女人赔他空耗了一晚上麻也没得着的损失,他要人家给一只狗当赔偿。 那小媳妇被他缠不过,又见他长的壮实有力,就哄着他回家换衣吃饭,并哭着说了自家的情况,那所巷的白幡飘的惨淡,加之什长家的爹娘也一副不想活的样子,幺鸡动了恻隐之心,就答应了那小媳妇的请求,帮她再装一次鬼去讨命。 小乞丐摊着手又是敬佩又是懊悔道,“他跟那什长媳妇回所巷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了,叫他别多管闲事,那不是他能惹的人,回头叫人砍了也是白杀,没人会替他喊冤收尸的,可他……他……” 凌湙扬眉,端坐在蛇爷的肩膀上道,“他肯定说了我。” 那小乞丐羡慕的对上凌湙的眼睛,“鸡哥说五爷肯定会来找他,叫我守在街角边上等人,等一个会主动跟小叫花子说话的少爷。”他本来不信,可看到凌湙朝他走过来时,他信了。 右管营到了。 郑高达拿了自己的兵部腰牌,带着几人很顺利的见到了那个蛇爷口中的标总马齐。 马齐一脸络腮胡子遮的面容不清,只露出一双精光眼看人,打量着郑高达和季二时还算客气,见着衣衫褴褛的蛇爷时就不怎么好看了,再对上凌湙,那心里的怪感鲜明,直觉这队组合不寻常。 凌湙银钱开道的法子很见效,那马齐在收了郑高达递过去的银票时,很痛快的将幺鸡带了出来。 幺鸡已经被揍成了猪头,死狗似的被人拖着丢到了地上,但看他弹动的身子,至少这目前是个活人。 蛇爷心急又不敢动,凌湙没从他肩膀上下来,他就只能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看孙子的伤,老眼模糊。 幺鸡挺抗揍,这时候还能开口,他肿成一条线的眼睛对上凌湙,笑出个巨丑的狗脸来,“五郎爷,恁咋个才来勒,窝等到快没得啰!……” 话没说完,他就嚎啕哭上了,“五郎爷,啷个早来一步,晴姐也不得真死啰!唔,这哈子是真嘞死完球啰!” 晴姐?这傻子,叫人哄的连姐都叫上了?这憨批。 马齐在旁补充,“她不死,死的就是你了,小花子,考虑好了没有?老子惜你这身力气,不然你现在已经死了。” 14、第十四章 凌湙在考虑一个问题,马齐这是看上幺鸡了? 也是,他花了一年多功夫训练出来的人,就那身力能扛鼎又不失灵活身手的功夫,搁一堆来混兵晌的普通人里,换谁都得叫声漂亮并想收入麾下。 幺鸡就是有那种一力降十会的安全感,收了他就等于多了个贴身移动的保护盾,跟叠加了生命buff一样,关键时刻是能捡命的。 且他年纪还小,可发展空间巨大,收来养着,稳赚不亏。 这马齐别看人长的丑,眼睛却毒,当然,手更毒,熬鹰似的熬幺鸡,妄图迫使他先屈从,等人到了他麾下再施恩,这人心也就归顺了。 常规收拢人的手段,用心有限,毕竟幺鸡再难得,也已经是落他手里的羔羊,只要马齐想,是兵是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幺鸡竟一下子变的抢手了,这是凌湙没想到的,连蛇爷也愣住了,不确定的往马齐方位看,“马大人莫不是看上小老儿这孙孙了吧?” 马齐一脸正是如此的样子,声音高傲道,“不然呢?就他伙同那贱妇干的事,没有本标总出面留人,他一早死在总旗大人家的护卫队手里了。”言下之意就是幺鸡的命已经是他的了。 凌湙皱了下眉,小脚踢了下蛇爷的胸口,之后便稳当的落在了地上。 幺鸡身上疼的直打哆嗦,条条鞭痕抽的血肉翻飞,一张胖脸上冷汗直淌,见凌湙到了跟前,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了,眼睛里直淌眼泪,嘴里嘟囔着,“五郎爷,你给我的银子叫人摸走咯,我麻子东西也没得买到,你要气,就……就打窝两哈,反正窝现在也不得动。” 凌湙垂头看着他的惨样,心中怒急,可出口的话语却挺平静,“幺鸡,告诉马大人,你是哪里来的?” 幺鸡眼睛叫泪浸的睁不开,但他了解凌湙任何情绪下的声调,几乎凌湙一开口,他就知道他生气了,当即就收了委屈巴巴的可怜状,强撑着身体爬起来低头跪在了凌湙面前,老老实实的背出身,“奴出自宁柱国侯府家宁五爷的寻理堂,是宁五爷的人形坐骑。” 凌湙在他说话的时候就绕到了他身后,踩着他的脊背一路登上颈项,这中间不曾为踩到一脚血的皮肉皱眉,冷漠的骑到了幺鸡的肩胛上,小手揪上了他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甚至还嫌弃的拍了拍,“真脏。” 马齐惊讶的站了起来,连旁边陪坐的郑高达也站了起来,季二更瞪圆了眼睛,两人都不曾想到凌湙见到伤这么重的幺鸡会是这个反应,好像之前的着急寻人,随和相处都是假的一样,真前后判若两人了。 可若认真想一想,这才是京中贵门子弟对待身边奴隶的态度,视之为草芥的随意。 这才该是宁家五爷的真实面目吧? 尊贵、傲慢,视奴仆为私有物,掌生杀权,禁怜悯心,并将一切视之为理所应当。 也正因为有着那样的出生底气,才会养出这份骄横的从容不迫,哪怕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豆丁,一但板起脸来,那气势也足以唬人。 凌湙正襟危坐于幺鸡身上,半点不顾他身上的伤势,踢踏着脚尖跟脚踩在马镫上催马行走一样,催动着幺鸡,“站不起来就爬,爷为了找你脚都走出茧了,等回府,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幺鸡确实站不起来,但他知道凌湙每次坐他脖颈的用意,那是为了不矮于人的气势,需要用这种姿态来支撑他装相,简单来讲就是为了输人不输阵。 季二不忍的上前扶了一把,终于帮助摇晃的幺鸡站稳了脚跟,并不由自主的替他求了情,“五爷,他还伤着,实在不行,小的驮您?” 不自觉的,他就忘了凌湙现在抵用的身份,什么宁五爷?他现在是犯官之子。 可也正因为他这份浑然的不自觉,叫马齐打消了怀疑,赶忙上前就与凌湙重新见了礼,“原来是宁侯府的五爷,恕下官眼拙冒犯,真真是该死该杀,五爷……” 凌湙高坐于幺鸡颈上,对他的变脸毫无意外,拧着一双好看的眉头斜眼看他,“不是要抢我的坐骑么?回头上侯府里抢?马标头,马齐,爷记住你了。” 马齐一张络腮胡子脸瞬间扭曲了一下,拦在幺鸡面前拱手,“五爷,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 却被凌湙挥手打断了后面的话,“我跟你不是一家人,马齐,你伤我坐骑,纵容手下诓骗我家下人,是欺我独个出门没有家长在,欺我年小不懂事?你为免小瞧我了。”一副你等我找人来算账的架势。 马齐腰立刻又弯了一个度,飞快的从袖子里摸出郑高达前脚给他的银票,然后又觉得不太够,一咬牙又自怀里抽了几张出来,叠在一起双手捧给了凌湙,“这是下官赔偿给五爷仆从的伤药费,五爷海涵,下官绝没有纵容手下人诓骗您,绝对不会有。” 凌湙眼神望季二脸上瞟了下,季二知机,立刻上前接过银票,并替马齐解围,“五爷,马标总既有诚意赔罪,您就饶了他这一回?” 短暂的停顿已经叫季二回过了味,他边说边趁着马齐低着头的当口给凌湙打眼色:您差不多得了,装过了容易漏陷。 凌湙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小手抓过银票拍了拍,“算你识相,我们走。” 于是,几人在右管营里没呆两刻钟就出来了,比想像里捞人容易的多,一路直奔装犯囚的船,摸着黑的让船飘离了案。 郑高达觉得毙了狗,竟没抓住机会当场拆了凌湙的骗局,不仅叫他捞回了幺鸡,还更捞回了送出去的银票,甚至还有盈余,这简直不合理,他气的口不择言,“那马齐脑袋被门夹了?都不怀疑一下这突然冒出来的少爷是真是假,就、就这么二话不说的相信了?他那脖子上顶的是个瓜球?孬儿,气死我了。” 他在船板上发脾气,凌湙在船仓里看蛇爷给幺鸡上药,“还行,没白费我这一年多给他喂的补药,凝血快也挺抗揍的。” 幺鸡已经睡过去了,蛇爷摸着他的脑袋欣慰,“五爷教的好,他竟能真的在关键时候打住配合,没有叫人看出破绽来,真好,以后老儿真的能放心了。” 凌湙扒着幺鸡后背上的伤口按了按,声音有点冷,“那马齐下手真黑,我敢打赌,他先头定是照死里打的人,之后发现幺鸡特殊的体质,这才起了收拢的心,哼,一个兵匪头子还敢充什么大人,要是幺鸡能动,管保砍了他为民除害。” 蛇爷跟着也叹了口气,“可怜那一家子,这是死绝了啊!” 季二也在跟郑高达说话,“那马齐手太狠,不是幺鸡命大,就那种打法,有几个汉子能挺得住?搁你,你能挺到人来救?” 郑高达不说话了,军里治人一般上棍,上鞭子的就是冲着打死了事的,那马标总到底入了匪,行事已经不如在兵营里小心了。 季二道,“那水合堂就是遮掩他们右管营的招牌,马标总久离卫所,身上沾的匪气比兵气更重,沾着黑白两道通吃的便利,绝几户人家而已,你看天子渡的百姓敢言么?” 郑高达越加的不吭声,他虽自私利己,但也没有做到绝人户的狠辣,且京畿到底有高官镇管,法度比之其他地方稍严厉些,百姓且能有些口舌自由。 季二继续道,“那马齐自身就不干净,你武职明明在他之上,可你受他尊敬了么?没有,他眼里的你即使拿着五品官阶的兵部腰牌,也就只是千里外的官而已,管不到他,自然也无需给你面子,可宁侯府不同,人守着天子门庭,一个小话递上兵部,能立刻抹了他的官,他有官皮才能上岸,脱了官皮就只能落草为寇。” 郑高达恍然大悟,随即又大怒,“敢情那小子从给我钱开始,就算计我当他虎皮,给他后面的话当背书?增加可信度?” 季二叹气的望天,他不擅长动脑,偏偏郑高达更不擅长,他们更喜欢直接动武,然而现在身边呆着个随时会拉他们一起跳坑的小家伙,也不知道这一趟差是幸还是不幸了。 马齐或许是有怀疑的,毕竟凌湙并没有东西能证明他的身份,然而有郑高达在,有他季二在,他们两人的不吭声就是最好的证明。 凌湙真的是算的一手好牌,把人用的明明白白。 幺鸡一下子把自己哭醒了,看到凌湙就伏在他边上睡觉,一把就将头埋了过去,拱的凌湙差点摔下床去。 凌湙:……这特娘的简直不能忍,一晚上到底要哭几次?还有完没完了。 幺鸡接收到了凌湙杀人的目光,抽咽着将脑袋缩了回去,只有声音还带着哭腔,“五爷,我要回去替晴姐一家收尸,唔,我不能让她死了还曝尸荒野投不了胎,五爷……我,我要杀了那总旗的儿子和马大人,我要杀了他们,唔……!” 凌湙摸着他的头安抚,“知道了,我虽不认识她,可我相信你,幺鸡,好好养伤,养好了爷陪你去,要杀几个都由你。” 幺鸡愣愣的看着凌湙,哇的一声再次哭到不能自已,“五郎爷,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我保证以后都不给你惹麻烦了,唔~!” …… 天子渡京津卫所胡总旗家 院中,月台上的梁柱勒痕尤在,那日夜里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根白棱勒死了吊在上面的女人已被扔进了乱葬岗。 15、第十五章 凌湙头一回,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感受到了吃人的权势。 他其实并不像郑高达想的那样,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扯虎皮的事,他是真的想用钱赎人,可当幺鸡被拖上来时,他就知道光有钱不行,这从马齐接待郑高达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非常的势利,且是个只图近利的莽汉。 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以势压人,比砸钱管用,所以,凌湙临时换了策略,借幺鸡的嘴,借郑季二人犹犹豫豫的态度,直接抬出了宁柱国侯府。 他也不怕被查,就这么个卫所里的小标总,等他七打听八摸排的,他早带着幺鸡走远了。 现在头疼的,是幺鸡的执拗,显然,他痛苦的陷在那个叫素晴的死亡里,心理创伤已成。 蛇爷抱着腿蹲地上嘬酒,老脸愁成了个苦瓜样,边嘬边对凌湙说,“五爷别理他,等过了这一阵他就忘了,唉,虽然老儿也可怜那一家子,可五爷,有些能力还是收着好,那总旗家和马齐的右管营都不容易进,且杀人容易脱身难,到时候惊动了整个天子渡里的京津卫,除非跳了这江,不然真插翅难飞。” 可是凌湙自己也对那两人起了杀心,草菅人命者也该有被人草菅的觉悟,何况他们还动了幺鸡。 他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动了,那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孩,没人有资格那样打他。 还有素晴有什么错?她先失了兄弟,后又失了丈夫,生命里两个最重要的男人都死的无人在意,她要也不在意的收拾了丧葬继续去过日子,那她的兄弟和丈夫该多可怜呢! 人生卑贱,本就苟活,要是连这点在意也无人惦记,那岂非连猪狗都不如?猪狗死了都还有人惦记那身皮肉呢,她的兄弟丈夫不该死的悄没声息。 所以,哪怕是赔上她自己,她也要替他们讨一个说法,求一个公道。 只是她太低估了人性的恶,没料平日里冒似非常欣赏丈夫的上峰马齐,竟是个吃完抹嘴不肯兑诺的小人。 素晴第一回上吊,是顶着公婆看叛徒的眼神,羞愧自尽的。 事没办成,还叫人白睡了一回,她是怀着莫大的委屈和悲愤要去追随丈夫,以示真心。 她在红楼里对幺鸡哭诉,“我与夫君青梅竹马,跟他从江南一路调迁至天子渡,没什么过人的长处,唯长的比京畿周边的女人柔美些,我知道那马齐觊觎我,便以此为凭想替自己的男人和兄弟讨出一点点的公道来。” 可她哪遇见过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的混账男人?那还是个官。 赔了身子,又叫公婆以为她找好了下家,是连夫孝都不愿守的□□贱妇,素晴百口莫辩,只得一根蝇子了结了自己。 公婆见她没了气息,不请仵作不入敛,随她躺在斑驳的门板上晒尸,往日的婆媳情分散的一干二净,连死都嫌她脏了家门。 素晴哭道,“我不怨怪他们,是我自己轻贱了自己,也辱没了先夫,使门楣蒙羞,可我不甘心哪!不甘心就那么死了,于是我又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我要用我自己的方法报仇,我要让他们偿命。”蝇锁勒的喉管只是让她闭过了气,被从梁上放下来时她其实没死透,只是公婆恨她,探都不探的就把她丢门板上当死人处理了。 那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却发现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背负着满身污浊去见她最重要的人,于是,她彻底豁了出去。 她有两条从小养到大的狗,串的是狼种,又因着家学,于杂耍一道上颇具天份,能攀住单杆而不落,然后,她带着两条狗在义庄当起了冤魂,飘荡在家里所巷与红楼之间,闹的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她就是要让心里有鬼的人夜不能寐,日日仓惶于恶鬼索命的恐惧中。 幺鸡懊悔的对凌湙倾诉,“我要是不去红楼就好了,我不去就不会意外撞破晴姐的计划,晴姐也不会因此露出行迹叫人猜着,然后做局逮杀她,五爷,是我害了她,是我功夫不好救不了她,我这么没用,可她最后却为了救我被杀,所以五爷,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我得去给她报仇收尸,她死的时候说了,希望能跟她丈夫葬一起,能跟她兄弟葬一处。” 这对复仇临时二人组,带着两条狗出了红楼。 幺鸡虽说是被人骗进的红楼,可当从红楼主人家嘴里听说了素晴的事后,他就在后悔自己阴火熏出人来的举动,红楼的主家感谢他,可他却过意不去对素晴的行为。 他对凌湙道,“五爷,您常说好心办坏事是所有误会里最令人恶心的一个说辞,我以前不懂,可那一刻我懂了。” 好心办坏事的说辞往往就是求原谅的开始,可没有人会去反问一句这种好心别人需不需要,而得到原谅的人甚至都不会为办的坏事愧疚,因为一切都是出于好心,问就是他也不想,谁料事于愿违?所以啊,好心有时候也是个令人厌恶的词。 素晴没有怪他,只向他提了一个要求,或者应该说是请他帮一个忙。 红楼里,素晴能够凭一根长杆将自己定在楼顶上,用绑了嘴的两只狗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诈作鬼步出没,然而这中间有一个弊端,就是她自己不能移动,一但有像幺鸡那样胆大的,她就瞎了。 素晴见幺鸡敦实,且看着还有些腿脚功夫,因此,她求他帮忙举个杆,让她可以在空中飘移,能够像真正的鬼一样,脚不沾地的于空中忽来忽去。 她身姿轻盈,缺的仅是一个移动的支杆。 到这里,幺鸡仍只以为自己只需出一把子力气而已,他别的没有,力气是管够的,于是,他答应了。 可他不知道,有些事情一但真情实感的参与了,就也脱不得身了。 两人商量好事情,就直奔了胡总旗家,路上,素晴咬着牙的说了丈夫和另几个同僚身死的原因。 一切都要从胡总旗的小儿子胡征迷恋上红楼里的一个姐儿说起,那姐儿原是江南的官伎,借籍到了京津卫,冲的是谁呢?冲的是素晴的兄弟,她想将自己的第一次依托给这个小恩人,以谢他在她破家之时的遮蔽之恩。 可胡征看上了她,知道了她的打算之后,就假意助她心想事成,自己出了银两替素晴的兄弟买她初夜的单,那姐儿满心欢喜的递出了合欢酒。 素晴说到这里,眼里的凶光恨不能生啖人肉。 她那兄弟并不爱逛红楼,也就不知道红楼里有一个来报恩的姐儿,那天是他生辰,晚饭后就被所巷周围几个玩的好的朋友一起拉去了花楼,之后就遇上了“疏阔大方”的胡征,要送他生辰礼,于是,他莫明其妙的得到了红楼里最漂亮的姐儿青睐。 那姐儿递合欢酒时满心欢喜,想着怎么将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的前缘说清,好续一段露水姻缘的佳话,哪料酒里有药,一杯下去,她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中意的少年郎死于红烛账下。 她发疯般的要去找郎中,却被藏于房里的胡征抓住了身子,等她哭劈了惨叫传出屋外时,所巷里一道来的几个人才惊觉事情不对味,胡征就这么在一具死尸,以及冲进来查看情况的一群人面前,将那姐儿剥光了吊在房中抽打侵犯,用各种淫具将那姐儿最后的尊严撕碎,用胡征的话说,就是他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她却敢让他等别人睡过了后再来,他堂堂一个总旗家的公子,在一个花楼姐儿嘴里难道只配睡个二手货? 那姐儿见恩没报成,反倒害了人命,一时激愤,在手脚获得自由后,抽了房中的剪刀拼着死的决绝将胡征从楼上带翻了下来,并且一剪刀扎中了胡征的下面。 胡征废了,姐儿死了,同时受到迁怒的还有因不忍解了绑着那姐儿手脚蝇锁的几个所巷男儿,总旗震怒,一气拿了当晚在场的所有人,统统灌了毒酒封口。 所巷一夜六家挂白,素晴家首当其冲的受到了其他几家的责难,天天有人上门打砸哭嚎。 素晴借助幺鸡力能扛鼎的托举,用细如发的钢丝从自己的腋下穿过结于脑后,飘飘的挂在两丈高的旗杆上,幺鸡放了绑腿的沙袋,步履轻松的绕过总旗家护卫的巡查,将素晴送到了胡征养伤的院里,之后两只狼狗串子听从主人的吩咐,将躲在屋里的胡征吓了出来。 夜黑风大,胡征望着飘在空中遥遥晃着的女鬼,那一副吊死鬼的索命样子,凭空而动的飘忽身形直冲冲的朝他撞过来,那一瞬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幺鸡躲在假山丛里,牢牢托着手里的旗杆,在护卫举着弓朝素晴射的时候精准的带着她躲过了箭矢,而素晴则将早准备好的狗血从空中撒下去,兜了所有人一头一脸血,如此两三次后,护卫们一起吓的懵了圈,丢了弓箭抱头鼠窜。 如此恶鬼寻仇的场面,刺激的整个总旗府人心惶惶,那胡征几度昏死又几度被两只大狗咬醒,折磨的跪地痛哭求饶,什么公子气度高贵血统,在这一刻都与偷生的蝼蚁一样,往日的高高在上也不过如此,素晴大恨,解了腰带套上了胡征的脖颈,她要让他在自己的家里,在这满府乱窜的人堆里,绝望的感受到一点点从窒息到死亡的过程。 16、第十六章 不顾着幺鸡伤重,凌湙怕是忍不住内心要吐槽的欲望。 能不能把人杀了再鞭尸解恨?能不能先把命赚到手里再去赚欠息? 大妹子,你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寻仇,这时候不应该手起刀落速战速决么?做什么非要先舒解心中恨意,看仇人狼狈? 你这样是会被反杀的。 幺鸡还在自责,“我太自负了,以为自己力气大,能托一人在空中轻松移动,就也能托举起两个,结果,旗杆撑不起两个人的重量,飘半空上走了一半路就折了。” 他哪里懂重量计算,十二岁的年纪看着长的快跟个成年人般,可智力堪堪八岁多,正处于爱表现逞英雄的阶段,知错而不知险,危机意识几乎没有,贪的就是个眼前快意。 素晴撞着他,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帮手,之后才发现,这家伙心性纯如孩童,竟是个没长大的小弟弟。 两人这么瞎打误撞的凑一起,事情能成就怪了。 等胡征的老子胡总旗带着赶来救援的马齐冲进后院,正巧撞见女鬼勒着他儿子从半空中坠落,那一刻场中本怕的都不敢动的兵丁们集体眼珠子掉了一地,之后在胡总旗的怒吼声里将复仇临时二人组给抓了个当场。 马齐有备而来。 他水合堂里的老槐既然坑了幺鸡进红楼,自然是想知道后续的,是派了专门小子守在红楼门口盯梢,等发现幺鸡不仅安全的出了红楼,身边竟还跟着个披发着白衣的女人,那一瞬间要立大功的喜悦淹没了他。 马齐绑来了素晴的公婆,本来是想当做交换的人质,这下好了,不用换了,直接一堆全捆了扔地上开杀。 幺鸡受过凌湙的专门训练,反手解蝇子秒脱身,趁着旁边人没反应过来,夺了刀就跟人干了起来,他力又大,几乎一刀背砍晕一个,眼看就要杀出重围,却叫马齐看出他没杀过人的短板,当即就堆了人头专往他刀口上撞。 幺鸡到底是个孩子,虽受过训练,人命却在凌湙的控制下没让他沾,于是导致他空有杀着,却是个没开过刃的雏,被马齐这么往刀上怼人头,当即就乱了分寸。 可如果他拼了一身伤,要走也没人能拦得住,马齐正是看出了他的功夫,瞅着空就将素晴架了起来,威胁着幺鸡束手就擒,否则就立马让素晴身首异处。 幺鸡本来就心里有愧,这下子就更走不了了。 凌湙简直要怜爱这个初见人心险恶的孩子了,也是他跟蛇爷把这小子保护的太好,随他傻吃傻玩的不懂人心,竟这么容易就被人哄的丢盔弃甲。 就那素晴对胡征干的事,无论幺鸡是走是留,她都不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果然,失去了幺鸡这个变数,素晴直接被吊上了庭院里为唱戏搭的月台,一身白衣孝布,点点血迹浸染,在灯火月色的照射下,竟诡异的透露出一种妖异的凄美。 直到此时,她那对公婆才知道自家儿媳妇都干了什么,一时又哭又笑,五味杂陈。 那是幺鸡从未见过的人性至恶,胡征刷新了他的人生观,让他首次意识到,不是所有被称做公子的人都是凌湙这样的,凌湙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胡征被勒的神志不清,却强撑着没晕死过去,其中也有那两只大狗的功劳,素晴为了让他感受活着被撕裂的痛苦,特意让大狗们避开了要害去咬,故而,在他被解救后不长时间,人就清醒了。 他没回房休息,而是搭着他老子的手爬上了月台,由此,幺鸡见识到了女人在男人手底下所能遭受到的极致摧残,生理上的弱势,让她们在面对恶意丛生的男人时毫无反抗能力,一波波被允许上前放纵的兵丁们,成了月台上下两波人的畅意与恶梦。 直到此时,幺鸡才意识到自己束手就擒的愚蠢,他再次挣脱了蝇锁,持刀往月台上冲去,然而这次换了胡总旗动手,亲自上手用浸了油的鞭子抽打他,直到把他打的离月台三步远并能清楚的看见素晴的惨状才住手。 素晴的公婆不堪受此折磨,在一轮兵丁从素晴身上爬过时,双双撞石脑浆迸裂而亡。 幺鸡头一回哭到浑身抽搐,却依然听清了素晴奋力交待的遗言,之后她便咬了舌。 少年人经此一事,心智终与年岁划了等,知道了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意思,但同时也因受了如此大的刺激,终身对男女之事存了阴影,一生未婚。 彼时凌湙只以为帮他杀了那两人,就能解了他的心理创伤,却不知此事竟能影响他一生,再要懊悔,却是连鞭尸都做不到了,到那时,他方理解素晴寻仇时为何要先折磨舒解恨意的行为。 一刀一个给他们抹了脖子就死的痛快,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一夜过江,进了与天子渡隔江相望的石门县,差役装囚上锁戴枷,郑高达臭着个脸抱刀站在一边,季二倒底有与幺鸡吃了一路烧鸡的情分,主动上前来问需要,凌湙没客气,要了辆马车。 在将幺鸡搬上马车,同时将原先骡车上的鸡零狗碎全装进去后,凌湙便也跟着跳了上去,全程没有要与凌家女眷打招呼的意思,蛇爷赶车。 按路程,今日他们必会离了石门县,赶在天黑之前进入与浦合县交叉的驿站留宿,中间一路都不会停。 凌湙探头往路两边看,押囚的差队是不会进入县街的,眼看县门在前,凌湙拍了下蛇爷的后背,“你带幺鸡去县里,按我之前给幺鸡配的药浴配了给他泡,药量加重三分,找大夫给他处理下伤口,给他把枪开好刃,再给我找根趁手的鞭子。”因为意外离府,他藏在床底下的武器竟没能带出来。 回头得去信跟宁振鸿说一下,让他去他房里将那条鞭子捎出来。 蛇爷有些不赞同,“五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凌湙看了他一眼,蛇爷便住了口,凌湙道,“想个办法,让胡家主动把那小子送出天子渡。” 至于马齐,他全程参与了胡征事件,胡总旗要不想儿子的事广为人知,便一定会派他跟车护送。 凌湙道,“找县里面的丐油子,把浦合县有神医会治隐疾的事递给你那个对头老槐,就说那神医手上有一味膏药,名为黑玉断续膏,活死人肉白骨,百疾可医。”对不住了,黑玉断续膏,此处你应当有名。 接着,凌湙详细解释了黑玉断续膏的功用,以及当年网上能人瞎编出来的配料表,他道,“只要胡总旗真心想要医治胡征,就一定会安排人送他去浦合县,用老槐传信,就是为了能让马齐稳当的进入护送队,蛇爷,传的时候务必要将那神医的脾气传的极怪,不能让胡家有绑人上门医治的想法。” 本来就是凭空捏造的人,再要让胡家按迹寻人,那岂不是要穿帮?所以,那莫须有的神医必须非常难请,且脾气大性格恶。 蛇爷都听愣了,定定的望着凌湙,眼神激动,“五爷,这膏药是真的?您是不是会……” 凌湙果断摇头,“假的,这种神药只存在于古藉残本里,真要有谁敢说能配制,那一定是骗子,现今世上无人能找齐配方上的神草灵药,懂?” 等目送蛇爷驾车带着幺鸡过了县大门,凌湙才发现自己悲催了。 骡车落在了天子渡,马车叫幺鸡躺走了,而他,仅剩自己的两条小短腿。 “你是不是不想走路?我、我可以背你的。” 凌湙回头,望见了停驻在道路边上的凌家女眷,以及跟他说话的姑娘。 单薄的弱柳扶风气质,带着风吹就倒的瓷白面容,凌湙警惕的后退了一步。 这是刷存在感来的,还是碰瓷来的? “五十两,谁愿意驮我到下个驿站?” 17、第十七章 对于凌家女眷,凌湙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他理解的拳拳爱子之心,不是拿别人家的孩子来成全自己孩子的,她家孩子是宝,他难道就活该来吃苦? 当然,就他本人来讲,迟早是要出门历练的,可主动求苦吃,与背动喂苦吃,这两者的概念是不同的,就心理层面来讲,着实叫人恶心。 而凌家的背运在于,她们换到的是个已经“开了智”的孩子,而非真的是个无知小儿,想要靠点小温情,套个小近乎来感化他,除非他愿意,否则谁也别想拿他当傻子哄。 五十两,别说戴枷的犯人们动心,就是押差的公人也动心,他们来回出趟差也不过百来两,这还得算上途中有可能捞到的外快,凌湙这一嘴价格喊出来,立刻招来了几双搜寻的眼神。 那是一种凌湙非常熟悉的,评估货价高不高,能不能宰的劫掠思考。 似这种散装押送队,三五成堆抱个小团体,路上照应着搞点钱,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凌湙的特殊在他能拥有骡车时就被人看进了眼里,郑高达不屑控制这群乌合之众,季二也没有与这些人称兄道弟的心思,一个押送队从出京走到现在,竟只能凭眼熟认人,有的连名字都叫不上,互相都懒得攀交情。 因为肯出这趟差的公人们,目的就是为了搞钱,谁有钱,谁就是他们的目标,所以,自来犯囚们身上是没有私财的,一路走过去,总能有各种办法压榨出他们的剩余价值。 凌湙这肥羊,从上一个驿站出发时起,就已经引了人注目,等过了天子渡,观察了两天的人终于确定郑高达与凌湙的不对付,单有季二的照应也不能打消他们的觊觎之心。 五十两,能有骡车代步,能雇马车送人,这小肥羊身上指定还有钱,且就算没有,就长的这粉雕玉琢的模样,绑走卖掉也能发笔小财,算进折耗里抹干净首尾,差后谁能找着根? 自来外快都是这么赚的。 凌湙垂眼,避开了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公人,嫌弃的望向连队伍都拉不起来的郑高达,就这眼皮子底下有人要搞事的行为他都没察觉,以后去了边城也是个被人顶出去当炮灰的命。 眼高手低,太废了。 他转头就把钱拍到了季二手里,并且多加了一百两,然后小手冒似随便那么一点,“刚路过的老汉滑杆不错,买来叫他们抬我。” 给机会让你们打劫,希望到下个驿站时能有惊喜出现。 那几个被点到的人面面相觑,犹豫着没抬脚,眼神齐刷刷的望向一个黑脸汉子,个不高,手脚粗大,且下盘沉稳,有着淹没在人堆里而不被发现的平凡气,不是顺着几人突转的眼神,凌湙都没发现他的不同来。 竟是个当卧底暗探的好材料。 “你,叫什么名字?” 凌湙这样子,颐指气使的跟出门旅游似的气势,叫忍了又忍的郑高达一个没绷住,刀就出了半个鞘,“你够了啊,有点分寸,当这是你家的队伍呢?给老子安分点。” 季二一个没按住,就叫凌湙开了口,“安分你大爷,你是不是眼瞎?看不到这支队伍散的就差各找各妈了?你可以不把他们当回事,毕竟差后各回各衙,可我不行,我不想哪天睡着后再被人扛走卖掉,还有我再奉劝你一句,凌家一个都不能少的圣意,不在折损的人耗里,你最好给你这帮手下紧紧皮,有些主意趁早歇了好,免得钱赚不到再把命搭没了。” 凌湙最讨厌的就是坐等事态发展,有问题趁早解决,就算问题一时不显,他也会催显到尽早暴露,从不留着过夜。 郑高达要没吱声,他还能忍着等事发时再算账,可他一挑衅,且口出不逊,凌湙就忍无可忍了,那种面对废物领导的鄙视,根本压不住。 一人废而全员葬的惨烈,就是隔了一世他都没法释怀,现在又遇到一个,叫他怎能不火大? 凌湙,“你最好招了他们把我的地位说清楚,别到时候做了不该做的祸至全家。”是地位,而不是身份,郑高达但凡还有点脑子,就该编个能唬住人的说辞,否则,这一整队衙差就只能留在边城效力了。 郑高达被怼的火冒三丈,纵使知道凌湙说的对,却也止不住威风被侵犯的怒气,要不是季二拦着,他真能抽了朴刀来拍凌湙一顿。 凌湙昂着小身板半步不退。 在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他要是乖乖的认了现下的处境,委屈自己配合对方简省途中麻烦,那他就是脑子有病,特别是在知道自己生命加了双重保险的情况下,他就有嚣张的资本。 懂事要看什么事,省心要看怎么省,他都流落成犯官之子了,凭什么还要他当个懂得为家人着想的乖崽?他就是要让知情者们心力交瘁的帮他扫尾。 谁也别想一劳永逸,以为换了孩子就有安心觉可睡,他势必会让所有人知道,什么叫后患无穷。 郑高达不占理,那一腔发不出去的怒火瞬间转移阵地,瞪向被凌湙特意指出来的几个人,“你们……都给我站出来。” 他咬牙切齿的抽了刀逼向聚在一起的几个衙差,凌湙却被突然到了他身边的钱氏抢抱进了怀里,并且用一副要息事宁人的贤淑姿态讨好两边衙差,“小孩子不懂事,口没遮拦的顶撞了诸位大人,我代他给各位大人们赔罪了,您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个孩子计较,我们家老太太会亲自管教教导他的,诸位大人千万不要为了个小孩子就闹矛盾,都是同僚,这一路困难艰险,理当友好相处,互相扶持才对,湙儿,跟娘回去。” 凌湙:……我有一句mmp你想不想听? 就跟家里孩子在外面干仗,赢面正广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不分黑白的就开始道歉的家长一样,打着和气谦虚的名义给敌方当外援,宁可委屈自己孩子也不能叫别人说一句没家教的话。 钱氏她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当这露天旷野的地界还是她当家作主的太师府?又或者,是看他身边的蛇爷和幺鸡不在,又有了可以主宰他人生的错觉? 她以为她是谁? 这是要逼着他现在就一道解决了双方这种立场不对等的关系是么? 凌湙直接气炸了,“放手。” 18、第十八章 凌老太太真心没遇见过这么难搞的小孩。 她印象里的孩子都乖似鹌鹑,让坐就坐,不让坐就得站着,她从来不觉得孩子能翻天,再顽劣的孩子也顶不住她拉着脸的威严。 凌湙真是刷新了她对胆大包天的认知,更刷新了她对“孩子”这两个字的认知。 太我行我素,太不知天高地厚,太让人提心吊胆了。 一口一个身份,一句一提地位,他怕不是要把出身宁侯府嚷的人尽皆知?凌老太简直气的眼前发黑,立刻推出钱氏去捂嘴。 不能慢慢收拢感化了,要赶紧教他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罪臣家属就要有委屈求全的觉悟,别胆肥的妄图跟差役掰手腕,有钱就上供,花钱买平安,别把吏不当官,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吏就是官。 凌老太太甚至都有些后悔强留凌湙的决定了,如此闹腾,还不如留下那个命不长的病秧子。 而凌湙接下来的举动,更加深了她这种后悔。 钱氏那么大个人,竟摁不住个只她半截高的小孩子,转瞬就叫凌湙给掀了个趔趄,惊讶又震惊的瞪圆了眼。 凌湙嫌恶似的扫了扫自己的衣领袖口,一张小脸气的青青白白,“顾着你们是女人,给你们留脸,怎地?现在是想要蹬鼻子上脸,做我的主了?你算哪跟葱?非要我给你们把体面撕开,好叫你们认清现实?凌太太,凌老太太,我没得罪过你们吧?你们这一家子整整齐齐上路,安分守己过活,留三分余地给彼此,以后见了面倒也能和和气气的打个招呼,大家糊弄着走完这一截不好么?做什么非要插手彼此事务,给人心里添堵?识趣点保持安全距离行不行?” 他走的是八字罡步,一扭一错眼间就挣开了钱氏的手,季二若有所思,可看钱氏那苍白的脸色和赢弱的身体,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小孩子蛮劲大,或许就是趁钱氏不备侥幸脱的身。 郑高达这个时候还不忘帮衬钱氏,抱着刀回头附合,“到底是高门里当过家的太太,就是知趣懂情势,这孩子可不得要好好教一教么!瞧这狂的,还以为是在京里当着没人敢惹的少爷呢?就该狠狠的治一治他这不懂事的性子,好叫他知道什么叫做形势比人强,你们现在是犯官家属,记住了,真把老子惹急了,嗤,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有苦说不出,一窝子女人,那沿路往来的官商子们,肯定是有人愿意花点钱尝一尝鲜的,你们最好别逼我。” 凌家女眷们随着他投射过来的目光,俱都忍不住低头闪躲,个个脸色煞白泫然欲泣,封家时各人身边养的那些,比平常人家还娇嫩的大丫鬟们的遭遇都见过,那如狼似虎的兵将们碍于上令不能对她们动手,但揩油搜身借机摸两把的根本拦不住,这些从小养的精细的姑娘们哪里受过这等侮辱?要不是家人拦的快,早撞了柱子死没了。 郑高达的威胁让她们骤然想起了抄家时的欺凌侮辱,当即就有胆颤惊受不住的跪了,其中就有向凌湙示好,想背他的那个女孩,几乎是膝行着爬到凌湙脚下,“五郎,我是三房的馥姐儿,我、我与雅恬极好,我们,我们见过面的,五郎,你这么聪明,肯定记得我是不是?五郎,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背你,我保证不会摔了你,你别脱离我们的队伍好不好?五郎,馥儿求你了,呜~” 可能是勾动了极不好的回忆,凌馥趴地上嚎啕大哭,本来就瘦弱的身子披一身白,这下子还梨花带雨的,更如打落枝头的凌霄花一般,惹人怜叫人馋。 这姑娘怕不是嫌自己不够惹眼,竟然把脸擦的干净粉白,盈盈的细腰上勒着孝布,简直把女要俏一身孝给诠释的活灵活现,她是不是以为这样就能维护好大家姑娘的体面和尊严?非要给人一种即使落魄也无损她拥有好教养的闺门德操?又或者是在树立什么女子品格? 她是不是傻? 然后再往凌家队伍里一看,凌湙简直要无槽可吐,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在乎衣着打扮?竟个个抿顺了头发擦净了脸,全家老小的身上都透着一种贫贱不能欺的贞德? 这是准备搞哪样?你们是不是忘了你们是在流放路上?这是深怕别人看不清你们的脸,惦记不上你们的身?脑子是被门夹了么这时候还要颜面! 凌湙不想生气,可见她们蠢成这样,那内心里的火简直是蹭蹭往上冒,不用想,能这么招集全家女人誓死维护太师府脸面尊严的人,只有那个戴锁也要昂着头的太夫人。 简直不知所谓。 凌湙看着哭倒摊在地上的女孩子,她要不说宁雅恬,他还真不记得她,她一提,他就想起来了,“是你啊?” 凌馥见凌湙记起来了,当即连连点头,并用极小的声音求凌湙,“五叔,求您救救馥儿,馥儿不想去伺候郑大人,求您看在我与雅恬一起喊您五叔的份上,救我一次,呜~无媒无娉的,叫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了他,我实在没办法依从。” 她哭的凄惨,口齿却没乱半分,清楚明白的说完了自己的处境,之后就跪在凌湙脚下不起了。 凌湙还记得当时宁雅恬拉着她撞见自己时吐舌头的俏皮样,挂着的那抹心知肚明的少女羞色,明显是相看完郎君后的害羞样,后来他也从大嫂口中听闻了二房家侄儿要结亲的事,只那时候他不大关心别房事务,因此也就没关注那侄儿要结亲的门楣。 原来竟是太师府家的姑娘啊! 这就说得通了,利益捆绑至此,竟还有要结姻亲的打算,怪道最后会受了反噬,要舍个孩子给人家做质。 宁老侯爷这办的叫个什么事? 啊tui~真啥也不是! 凌湙有些提不起劲,“你要不依大可以直说,求我,我能帮你什么?且就我这两天听讲的情况,圣意对太师府出嫁女,其中就包含了已有婚约在身的姑娘们,很宽容,没有要诛连的意思,所以,按理你是可以去城外姑娘庙里待嫁的。” 凌馥匍匐在地,单薄的身子抖如筛糠,泣声解释,“是、是我不忍远离祖母等亲人们独自去过好日子,太师府已败,我自请解除婚约,还宁二郎再婚择妇的自由,是我……” 凌湙打断了她,“你既如此贤惠大义,为亲人、为未婚夫婿,如此退让肯牺牲,那你的亲人安排你去伺候郑大人,你也该当欣然接受才对,跟我哭诉,怕是白哭。” 凌馥抬头,眼泪还含在眼眶里,却也遮挡不住眼里的惊讶和震惊,小巧红唇抖了抖,“五、五……五郎……” 凌湙点头,“是五郎,不是五叔,你要还是宁家妇,我自当护你,可你是么?” 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她的婚约和他出现在此也是两府交易中的一环,宁侯府不可能在赔了一个嫡子出来后,还纳入一个凌家女。 这婚本就结不成,凌馥也是在欺他年纪小,以为能凭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心生怜悯。 凌湙不反感有心计的女孩,可他反感拿人当傻子玩的女孩,凌馥要真不愿意去伺候郑高达,在向他求助之前,就该将立场摆在家人面前,明确表示自己的反对,可她不仅没有,还打着他侄女的名义来驳同情,妄图借助他的心软替自己出头。 他又不是个心生慕艾的热血少年,遇到个姿色好的就路见不平,凌馥大概做惯了被人抢着护持的大小姐,便想当然的以为别人替她出头天经地义。 她求人的姿态是够谦卑,可她的心却没有她的表情诚恳,就她时时展露的身姿来看,凌湙敢打赌,她有一半心是愿意在流放路上委身郑高达的,而另一半的不甘,就是指望他替她出头。 议过婚的女孩,该懂的都懂了,比之其他三个未婚的姑娘,凌馥更明白路上没有靠山的可怕,尤其她还长成了这种模样,用她娘私底下劝的话来讲,伺候一个人总比不知道被几个人得手的后果更好些,且祖母她也有意与郑高达建立联系,只是这话不好由她这个当祖母的来说,便只能让她们母女沟通。 今时不同往日,她能给个五品游击将军当妾,已经是目前最好的出路了。 凌馥苦涩的望了眼凌湙,知道自己不可能凭着宁雅恬的关系与凌湙交好,一时间竟要比委身给郑高达当妾更惶然,她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家中祖母的可靠度可能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宁五爷的可靠度强。 退回队伍之前,凌馥觉得自己应该弄清楚一个问题,“五爷是觉得我应该反抗长辈的安排?当个不孝忤逆女?”世人崇孝,高门女子更是从小教到大,忤逆二字极为可怕。 凌湙望进凌馥的眼睛里,问她,“我现在算是你们府的郎君,可按你家长辈之前的做法,我现在应该躺在她们怀里天天灌药昏睡,可你看我现在站这里说话且不搭理她们的样子,算忤逆么?” 求人不如求己,自己的命运自己都不敢跳出来反抗,指望别人当你嘴替帮你度厄,敢问凭啥?凭脸大?凭脸美? 笑话! 凌馥听后若有所思,再开口时声音跟表情都真诚了许多,“我懂了,五爷,如果我抗争成了,能来伺候您么?” 凌湙看看自己的小豆丁身材,“怕是不行,这方面我觉得你还是去找郑大人比较靠谱,当然,你要看不上他,季二的身体也结实,能行。” 听了全程的季二脸色爆红,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凌湙:……嚯,少年慕艾! 凌馥也脸色爆红仓惶转身,凌湙却叫住了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提点了句,“路上灰尘淹面,你看着有几个还能保持脸白衣整的?” …… “衙总没有证据,可别冤枉了我们兄弟几个才是。” “老子不需要证据,都特么心里清楚,就少在这给我装相。” 两方剑拔弩张,一言不合俱都亮了刀光,季二顾不上脸还红着,抽了刀就去给郑高达助威去了。 散装队伍,刺猬冒头,终于起了内讧。 19、第十九章 凌湙抄了手也往热闹处看,他腿短跑不过季二,挤至人堆里时差点没叫横七竖八躺着的犯人跘个大跤。 队伍被郑高达拉到了远离官道的荒树林里,戴了枷锁的犯人们死狗似的摊了一地,使坏跘凌湙的是个戴双重枷的,见凌湙踉跄着稳住身体,狼狈喘气,瞬间哈哈笑做一堆,跟报了仇似的露出个解气的表情。 要不是这小子多嘴,也害不到他们多戴一重枷,断掉一截指,就可惜没真摔他个狗吃屎,下回继续。 一时间,满树林里都充斥着这种带有恶意的笑声,肆意又恶孽。 凌湙面无表情的扫过他们,然后转脸就对上了凌家女眷们的眼神,妇人们躲躲闪闪不与他对视,几个小姑娘倒是脚步动了动要往他这来,结果都叫她们身边的长辈给摁住了。 年长的权衡利弊,在观望,年轻的想凭心动,却又受制于长辈的约束,两方拉据,竟没一个人到他身边来,凌馥被她娘死死拽着,脸色涨的又红又白,气的不轻,对上凌湙的眼神,霎时羞愧难当如芒刺在背,也终于明白了凌湙讨厌她们的原因。 那是种非常直白的凝视,把亲疏有别一刀劈开,大大方方的将她自小所学的周旋二字挑开摔在脚底,不留半分情面。 府宅内院,能上周旋手段的通常意味着关系待榷,真上心的家里人是恨不能挖心掏肺的护持爱戴,不会犹豫,更不会沉默。 凌湙在重枷犯们玩味的眼神下收回目光,凌家人的反应挺合乎当前情势,他并没有期待什么家人回护的场面出现,这么大刺刺的望过去,只是想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撕开名为亲人的伪装。 所以,别再用长辈的名分来安排他任何事,没资格。 男犯们脚链手链木枷装备整齐,能逮着半道休息的时候一般都格外珍惜,凌湙也是没料会有人这么皮痒,已经吃过亏还不知收敛,当时就觉得应该成全他们,好叫他们知道他人虽小却难欺,管保以后看着他就退射三米远才行。 荒林腐木泥湿土黏,凌湙平静的叉开腿撒尿,热热的糊了一捧冒着热气的泥面团,然后在零星留下的几个差役眼前,将尿团均匀的糊满了那个跘他的犯人,连同手链脚链上的缝隙,一点不落的全糊的密密实实。 那男犯先还笑的欢,等察觉身上的锁链加倍发沉的时候,终于懂了凌湙的用意,嘴狠面凶的朝凌湙张嘴,恨不得撕他一块肉下来的戾气,凌湙将沾满泥的手直接往他脸上抹,边抹边面无表情的跟围观的几个差役道,“五两一个,给他们都糊上尿泥。” 几个差役一听还有这好事,当即眉开眼笑的就各自找了块地方撒尿和泥,然后按着凌湙的方法,将助威跘他的其他几人全给糊了个遍。 腐叶淤泥最是黏稠,味道本就不好闻,再拌有阵阵尿骚,冲鼻的直让能动的犯人们远离,个个瞪鬼似的瞪着凌湙,大约也是没料这么小个人,居然会想出这么个折磨人的招,且还有能力办成,当时心里就侥幸上了,幸亏笑的时候没出声,没让这小子看见记恨。 凌湙给几个帮忙的差役发了钱,还额外多给了二两,让他们路上盯着这几人,走路不给蹦,互相不准挨着擦撞,务必要让他们扛着这满锁枷的尿泥到下一个驿站。 双枷还有闲心欺负人,那就再加一重码,累不死你们,我也熏死你们。 嗤~整治人的小把戏,爷这有的是,路上寂寞,我挨个给你们试。 凌湙在一个凑上前来献殷勤的差役手里接过水囊,洗干净手后随手又丢了一两银子给他,结果却叫人拉住了袖子,“少爷,您要人驮么?不用滑杆,我一个人就能驮动你。” 凌湙这才看清了搭话的差役脸,哦了一声道,“你看起来都没有我家幺鸡壮,确定能驮动我?我很有分量的。” 凌湙从一岁会走时开始,就有意的接近府中的药房,掏了各种有需要的做成药包泡筋骨,所以别看他长了一身娇贵肉,实际上骨重膘实非常压称。 那小差役摸着脑袋笑出一口白牙,赫然就是先头替凌湙赶过一阵骡车的那个,当时凌湙就觉得这小子混在一众老油条里挺格格不入的,现在这种感觉更重,于是多嘴问了句,“你多大了?怎么被派来赶这么一趟差?就是论资排辈也轮不上你吧?” 他问完,旁边刚赚了银子正美滋滋的一个汉子就接了话,“他这差本来是他叔的,结果他婶以要改嫁为由胁迫他叔,将这在家吃白食的小子给撵了出来,差他出,钱归他叔拿,他婶……是这个。”说完给比了个大拇指。 然而那小差役却没觉得难过,反摸着后脑勺道,“我在家吃的确实有点多,我家婶子又怀上了,家里就靠着我叔当差挣晌银,我不来,他就得来,索性我也成年了,家里的堂弟妹们都小,我叔不在,会有人上门欺负的,我婶子也不容易,嘴上是凶巴巴的,临送我走时,还给了我一身衣服,连我堂弟都没有呢!”说着掀开差服,让凌湙看他内里的贴身布裳,灰扑扑的,针脚疏大,但好耐却实是新的。 小伙子一脸满足的爱惜着将衣角抹平,露出个憨憨的笑来,“少爷,您是我长这么大,第一个给我烧鸡吃的人,这之前我连鸡脚都嘬不着,嘿嘿,虽然吃完拉了一天肚子,可我记着您的好,所以我可以免费驮您,不要钱。” 那给他说话的汉子拍了他一把,有点恨铁不成钢,“说啥傻话,人家少爷差你这点赏钱么?还不快利落点趴下让少爷上坐,再磨蹭下去机会就跑了。” 果然,旁边一直关注这边的另几个差役都嘿嘿笑着摇手,“咱们怎么可能跟小鳅子挣活做?小鳅子,机会难得,好好伺候贵人。” 凌湙就问,“姓秋?” 小差役摇头,“姓梁,叫梁鳅,泥鳅的鳅。”黑不溜秋好养活,倒挺衬他。 凌湙没让他趴地上,只让他半蹲了身体,他则扶着他胳膊,踩着他大腿骑坐在了他的脖颈上,“我不白让你驮我,回头等到了驿站我还给你买烧鸡,赏钱也给,十两银。” 梁鳅高兴的黑脸透着红,在旁边大汉们的羡慕下将凌湙稳稳的驮站起来,嘴里却还道,“给烧鸡就行,不要银钱,我刚得了有八两,来回一趟足够给婶子交差了,嘿嘿,少爷要实在过意不去,就每顿赏我个荤腥就行。” 凌湙挑了眉有些意外,这小子不纯是个傻冒的,知道给银钱落不到自己手里,这群汉子都算是他叔的眼线,他得了多少钱,回头他叔婶肯定知道,可要换成吃食,那就算是个人所得了。 这小子,行,没纯长的跟样貌似的傻孝,很知道替自己划拉好处,凌湙喜欢这种爱自己胜过爱别人的人,因为只有这种人才不会因为别人而轻易放弃自己。 爱别人可以渗假,爱自己却只有真,因着这份真,他才会更用心的维护利益共同体,不会有紧要关头就背叛或落井下石的可能。 凌湙拍拍他的肩膀,“行,肉食管够,保管你顿顿吃到肚圆,走,去那边看打架去。” 有了季二的加入,全队唯二的两柄朴刀轮圆了砍人,即使对方人多且各个壮实,也架不住武器不趁手的辖制,六人小团体,很快身上都挂了彩,凌湙被梁鳅驮着赶到时,正好看到那个被他鉴定能当卧底和暗探的黑脸汉子挂彩受伤,可即便这样,握在手里的杀威棒也没丢掉,反横梗在其他五人身前,做的个出头鸟的姿态。 大有一死保护队友的壮烈气,聚拢人心的手段可见一斑。 凌湙塞了一把火,“两把刀居然都砍不赢几个拿棒子的,郑高达,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话落,刷刷几双眼睛都瞪了过来,这一波仇恨值,凌湙拉的贼稳。 “看到没,五百两的银票,我买郑高达……的小弟弟。” 不管你有没有收用女人的意思,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休想与凌老太婆搭上线。 凌家女眷还是隔离在男人的较量外才好,我可没有功夫跟她们玩宫心计。 孤立她们,让她们在到达边城之前求助无门。 凌湙微笑,五百两银票高举过顶。 郑高达怒目圆瞪,“好小子,我先来宰了你。” “加五百两,打断手脚筋。” 季二:……梁子结这么大,可叫我怎么解? 救命~ 20、第二十章 季二拼命的拦住暴怒的郑高达,跟个消火队员似的安抚他,“头儿,头儿,消消火消消火,你跟他生什么气?他还是个孩子呢!” 郑高达气吁吁的瞪着他,“我忍他很久了,孩子?哪个孩子像他这么难缠?哪个孩子这么折腾人?这怕不是个孩子,这怕是个成了精的跳骚,专门跳出来刺挠人的,你让开,我今天非得教训他一顿不可,呸,我杀不了他,我能打瘫了他,让开!” 季二死死的张开臂膀困住他,边将他往远离凌湙的方向拽,边艰难的扭头劝凌湙,“你别搁这看了,少爷,算我拜托你了少爷,这一路才走个头,你们就这么闹,后面的日子可怎么过?你离不了队,他也动不了你,要真两看相厌,那就互相不搭理不就完了么?做什么非要喊打喊杀的,五爷,你有银子有人还背靠高门,我们惹不起你,真的,咱们安生的结伴着把这一程走完好不?等到了边城,我们交了差,你爱上哪上哪,管保不会有人再来比划你。” 凌湙坐在梁鳅的脖子上,堪堪与郑高达齐平,季二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下一下的数着银票,一脸的不在意,“不是我想与他为难,是他一路对我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我知道他是嫉妒我出生好门弟高,就算阴差阳错落进了这里,也没苦哈哈的成了贱民,他呀,就是心理不平衡,总觉得我该跪在他脚底下祈怜才对,呵,他想在我身上体会一把欺凌贵门子的快-感,我难道就该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巴结他,然后低三下四?他怕不是在想屁吃!” 郑高达一下子愣住了,这些天隐隐约约的不对劲,说不出的压抑郁闷,死死隐没在内心里的躁动,似乎都有了解释。 宫门似海,他常匍匐于殿前石阶上,连与路过的高官贵戚们对视的资格都没有,额头常杵地,蒿草拂脸,最常的不甘就是无人赏识没有背景。 接手这支流放队时,他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为突然的高升感到高兴,可当凌湙跳着脚的喊出了自己的身份,又有宁侯府的人来过后,他的心态变了。 落他手里的贵门子,不说上赶着与他结交,起码也该夹着尾巴做人,凌湙的行事,让他感受到了冒犯,甚至有被凌湙从骨子里瞧不起的感觉。 说到底,他是希望与凌湙交好,却又端着队伍衙总的脸,不肯丢了好容易得到的上位者姿态,想尝一把被人恭维的福。 凌湙出生再好,现实的情况就该主动放下身段,平等的来与他结交。 这才是郑高达一路气不顺的根结,以及隐含不甘的愤怒。 说白了,就是仇富仇贵,又眼红眼馋到不行的失衡心理。 凌湙嗤笑,“我懂你的想法,郑高达,你要好好的与我说话,像季二哥这样有商有量,我给你脸,会让你摆着官威立着你那过剩的自尊一路到边城,可你是怎么做的?你既得罪不起我背后的家门,又要守着你好容易得来的威势,既想把着我攀附,又要压打我屈从,你是不是觉得我人小好拿捏不懂权衡利弊?可你看我这模样,是个轻易跪人的?我跪你,你敢受么?老子就是去了宫里,也是坐太后腿上跟着享后妃们跪拜的主,你凭哪样敢妄想来控制我?凭你靠着裙带关系刚刚获得的五品游击?郑高达,你真让我看不起,季二都比你坦诚。” 从来只有我pua别人,还没出现敢来pua我的,郑高达可真敢想,凌湙冷哼。 这是郑高达从未直面过的剥析,挖着他深埋在心底里的欲望,鞭尸一样的晒在众人面前,他想张嘴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像塞了木栓,竟是半个字的诡辩都挤不出,尤其对上凌湙那种洞析一切的眼神,更觉自己无所遁形。 听闻宫里的皇子皇孙个不过桌腿高,就得夜夜挑灯学习,没料京中高门贵子的教育竟也这么可怕,小小年纪一张嘴,直接把他掀了个底掉。 怪道布衣寒门当了官的,都要抱团取暖,结成一派,与这些在娘胎里就受着权衡教育的贵子们相比,布衣寒门的起点实在不足比拟,差距太大。 只这一瞬,郑高达就知道,自己在凌湙面前输了,没有什么比被人看清底牌更难堪,且一如凌湙说的那样,他没有杀人灭口做好与侯府结仇的气魄,就也别想着像收季二那样收了凌湙当小弟。 他没那个资本。 这一事实的认清,让郑高达瞬间如霜打了茄子似的,哪还想着要教训别人呢?人直接推了拉架的季二,一言不发的提着刀就走了,留下一个沉郁的背影。 凌湙挑眉,这是找地方emo去了么? 成,说明还有救,没真不管不顾的要来杀他解气。 季二一脸踌躇,不知道是该跟上去当个知心小弟,还是该留在这里处理后尾事故,脚尖来回很是犹豫不决。 凌湙道,“我劝你现在最好别跟上去,留下替他将这把烂摊子收拾好,那比看到他的落拓更保命。”免得日后富贵了叫他想起今日之耻,杀你保颜面。 也就是他们对峙的这点功夫,缓解了那六个被杀打的只剩自保的家伙气息,叫他们得已休整,有了说话的力气。 只在那之前,梁鳅先叫了人,“袁叔,我身上还有瓶金疮药,你等我找给你。” 那黑脸汉子与梁鳅简直一脉相成的黑,夜里不见光时就只靠眼白和牙齿识人了,有着非常浓厚的苦难气息。 凌湙凝目望着他,隐隐带了戒备,这汉子身上的悍匪气在拼杀之后激发的更重,与他前世遇见过的亡命徒非常接近,只他的眼神尚算清明,不似丧了人性般的浑浊,由此可以推测出,他之前呆的地方应属地偏羁押重囚处。 “梁鳅,他是谁?” 黑脸汉子没用梁鳅介绍,直起的腰身比坐在梁鳅脖子上的凌湙还高半头,他平视向凌湙,问的认真,“之前的悬赏还作数么?” 他问话时,围拢在他身边的另五人也定定的望向凌湙,一脸的蠢蠢欲动。 凌湙之前没感觉错,这几人非常缺钱,为此不惜想尽一切办法要弄钱,且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急迫,“你叫什么?我说作数,你难道还真敢对郑高达动刀?” 梁鳅见气氛不对,替黑脸汉子说好话,且他自觉凌湙是个讲理的少爷,因此小声道,“袁叔全名叫袁来运,是京郊西山狱的狱头。” 京郊西山狱,专押重型死囚犯的地方,在那些等待处决的死犯死期未到时,会被羁押进西山狱里压榨剩余的价值,敲山取铁石,劳作量大,待遇极差,因此常有死囚越狱或殊死反抗,在那里执监的狱差们,俱都练就了一身匪气,悍勇非常。 这就能解释通他身上戾气的来处了,没有这满身的暴虐气,可镇不住那些重恶极死囚犯。 袁来运脸色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抽了一下,闷声道,“叫老袁,没有来运。”显出对自己名字的及其厌恶。 梁鳅被他的脸色骇的缩了下肩膀,用气声小小的对凌湙道,“少爷,袁叔功夫很好的,也很有力气,您如果需要手下保护,不防雇他,管保您这一路不再被郑大人为难。” 袁来运还在执着上个问题,“悬赏到底作不作数?你最好别耍弄我们兄弟。”说着就紧握了手里的杀威棒,隐有胁迫之势。 季二拦在两人中间,怒对着袁来运,“你想钱想疯了?郑大人再不济那也是上令亲封的,你有不满,出京的时候怎么不去衙门里闹?现在搁这威胁谁?” 袁来运脸上还挂着彩,对上季二倒找回了些理智,“你当我没去?我去了,可人家有背景,上面有人,我疏通的那些关系都够不上他,季二,你最好两边都别管,当甩手掌柜就行,我不想误伤到你。” 季二气的不行,扭着袁来运的胳膊就要将他拉走,“敢情前头我给你说的话都白说了?这五爷你不能动,郑大人就更不能,老袁,你没有那个运道就得认命,每个人的命数从生下来开始就定了,你反抗不了,别再把自己以及爷娘全搭进去,你最好想清楚其间利害,不用我再来提醒你了吧?回去。” 袁来运的身型比季二高壮,鼓鼓的肌肉撑的差服都绷在身上,整个人跟只随时暴跳的狮子似的,在季二没反应过来前,一把夺了他的刀,红着眼睛怒吼,“屁的命数天定,老子就不认命,季二,我所有的家财都用来买官了,就想着去了边城能跟着打几场仗,捞点油水给爷娘看病,给妹子赎身,可结果,狗郑劫了我的官帽。” 硕大的汉子,说着话声音就哽了,凌湙正听的专注,结果没防备,叫另外五人近了身,连同梁鳅一起掀翻了地压住了身体。 “老大,别跟他废话了,先摸了这小子身上的钱,妹子能回家,伯娘还能看医,等回头家里都安排好了,兄弟们就一起去落了草,不回西山做他娘的狱卒了。” 凌湙胸口揣着的三千两银票就这么全被摸了出来,把搜他身的差役惊的眼睛都不会眨了,嘴巴里连连感叹,“他奶奶的,没想到一个毛孩子身上居然能藏这么多钱,天理何在?”念完又将手伸了过来要继续搜。 凌湙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用压漏掉的双脚连踹几人腿上麻筋,趁他们疼的松手一瞬间,小身体一滚一翻,人就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妈的,这腐败王朝,狱卒都养的跟劫道土匪似的,人身全无保障。 “有些钱最好别动,我怕你们有命拿没命花,袁来运,家人还在京里是吧?京郊西山铁矿,是我祖父献给朝廷的,所以,你最好想清楚这钱能不能动。” 21、第二十一章 京郊西山原是第一代柱国公的跑马场。 老国公戎马一生,致仕后也不改爱跑马的习惯,隔三差五领着子孙来西山跑几圈,后人有样学样,整个国公府后两辈人都受老国公影响,对马场热衷热爱。 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颠簸在马背上的,到了凌湙曾祖那辈,他老人家心血来潮,要给心爱的宠妾弄个十里梅林,结果本钱下去了,梅林连鬼影子都没见着,满山稀疏的树枝,斑秃一样零散在各角落,竟是花农们无论怎么下功夫都种不活的贫瘠之地,后有有经验的老农拿了木梨各处翻,这才翻出了深埋于山体内的铁石。 大徵开国皇帝鉴于自己的起兵经历,立国后就管控的军民铁器固有的使用量,超量就按谋反罪定,如此上百年,民用铁器一件难求,十里人家可能连一只锅台都凑不齐,各地驻兵也对武器严控制度怨声连连,而有权拥有私兵的世家,则瞅准了这一商机倒卖铁矿资源暴敛财富。 凌湙曾祖不是个有成算的,发现西山有铁,居然安排了宠妾的兄弟开采,卖没两回就叫人扭进了官府,西山藏铁的事就这么被捅到了皇帝的案头。 可怜初代柱国公拼死为家族挣来的丹书铁卷,就这么用了,且鉴于开采时日短,尚未造成不可控影响,于是皇帝大发慈悲,降公为侯,并于当年除夕夜,抬了公府嫡长女进宫。 本当为后的女子,因为家族事务降成了妃位,虽后来通过她自己的奋斗又登上了中宫位,可因为当年的事情郁结于心,导致一生无子。 可后来凌湙在家中藏书阁翻看过这位姑祖母的传记,严重怀疑中宫无子是人为规避的,这从后来继承大统的皇帝出生就能看出,在世家讲究双亲显贵的承嗣子选择上,根本不会让个爬床的丫头得手。 这位姑祖母亲手将□□树立的显贵门庭开了条缝,让怵于皇家威严的世家们对上渐起轻视之心,其中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凌湙祖父这一支是旁支承爵。 那太后姑祖母大约是恨毒了用妃位羞辱她的先帝,跟导致她母兄早亡的曾祖,不仅扶了个婢之子上位,更在那败家子曾祖去后,用太后懿旨赐了那妾及其所出子女孙辈姻亲全部殉葬,尽乎诛连了那妾的九族,至此,宁柱国侯府这才终于轮到了凌湙祖父当家。 后姑祖母薨逝,用太后遗诏扶了当今陛下的生母进驻寿康宫,那位因出生太低,被礼部和宗正祠嫌弃的洗脚婢,没能因儿子继位得太后?食,在当了十年太嫔后才在姑祖母的遗光里得享太后尊荣。 故此,每年宫宴,这位太后为表恩义不忘,总会当着众贵亲的面抬一抬宁侯府的小少爷,抱着置于膝上亲香一番,实际能有多少情分只心里明白罢了。 真要感恩,在先太后仙去之时,按理是要厚封其母族的,听说当年上请恢复国公爵的折子堆成了山,结果皇帝太后装死,以财物代之,后国公府复爵一事再无人提起。 凌湙甚至亲耳听见他母亲每回宫宴回府后的诘骂,如那位姑祖母所预料的那般,在众臣俯首婢之子后,这些显贵了多少年的豪门贵妇们,并不甘愿匍匐一洗脚婢臀下,以为耻,痛厌非常。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耳旁风的力量无穷大,稍后几年,当今陛下在各世家嘴里便有了个代称,怒上心头之时,张口就是,——不过一个洗脚婢之子。 就着那位姑祖母的人生,凌湙扼腕,他还是运气差了,该当早生几年,亲眼去看看她的风采,有这么超前的觉悟(拒生子),埋草蛇灰线的耐心(扶婢子),真该与她讲一讲武皇事迹。 这种心理强悍,又善于隐忍,懂谋划的女强人,只要稍微暗示一点,她自己就能跨过女卑的教条,生掌天下之威。 就,蛮可惜,一步之差。 而袁来运祖上,出身就是老公爷的马官,一直生活在西山马场,后来马场没了,西山充没国有,他们这些人就全都被录进了西山衙所,袁来运的名字就是其祖照着当时的运道取的,认为他是个有福的,生来就有官运,不用再像祖辈似的养马为生。 可事实上,西山衙是充了皇帝陛下的私库,一半账走国库,一半账走内库,每月份额完不成,他们这些在衙内当差的就得挽了袖子亲自上,累死也要将皇帝陛下的内库填平,后来工作实在太苦,就有人想出了压榨死囚劳动力的办法,疏通了各大狱的狱监,每有穷凶极恶的就往西山送,后各世家也会将家中犯了事的仆奴往这送,渐渐的,西山铁矿变成了西山狱。 袁来运跪在了旧主翁家小主子脚下,他们这些西山旧仆都隶属原柱国公府,后公府成了侯府,军制没收,他们这些人也就一并归了西山所,但认真追究起来,旧主的号召力仍旧比不拿他们当人的西山所强,便是家中行动不便的老父亲,也时常念叨着旧主,望子孙们能有机会再重新归入旧翁麾下,得到些许的庇护。 那抢了凌湙银票的看老大跪了,忙也跟着跪,还不忘将银票举过顶递还给凌湙,几人一声不吭的等着袁来运说话。 袁来运心情复杂且不平静,郑高达来警告他不准动心思害凌湙的时候,只说了这是个临时跟队的贵人,并没有明确的说出凌湙的真正出身,要不是因为西山铁矿,他们可能真要来个大水冲掉龙王庙的悲催。 凌湙接过银票拍了拍,对袁来运的识相感到意外,想了想,就手抽了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递过去,“请你们兄弟喝酒看医,咱们也没仇没怨的,讲个和?” 袁来运却没接,只认真的看着凌湙,“府里少爷按规制,到了年纪都会往西山挑人伺候,我们这些籍册在府的已经自生自灭了这么些年,府里难道对我们这些人就没个说法?既不让我们有资格投军,也不给我们赖以谋生的出路,少爷,我们是人,也要生活,家中老小吃穿用度,哪样不需要钱?你们不能……不能只顾自己荣华,就忘了我们祖上也有过附从之功,府里的主子们难道就不给我们个交待?到底要把我们算做哪边的人?” 西山给出去了,可他们这些西山的人却没连籍契一同过去,两边的主子都不用他们,小三十年,他没在西山狱里看到希望,这才耗尽了钱财想要转籍投军,然后这条路还没开始,就叫郑高达的空降给打破了。 袁来运虎目含泪,“我爹为了让我在西山所当个狱头,天天扛锹背篓的帮我铲铁石,弄的现在尘烟入肺日日咳,我娘也同样受铁石所害,劳肺入腹药不能断,全家指靠着我的晌银入不敷出,我妹……找了侯府管事想进府伺候贵人,结果叫那管事撵了出来,她被逼的没法,卖身给了替陛下收息的西山所监当对食,少爷,她才十六岁,是我娘生了六七个里除我之外,唯一活下来的女儿,那于所监在宫外的对食听说已经死了七个,我该怎么办?您说我该怎么办?” 铁塔般的汉子说到伤心处,也是泪盈于睫止都止不住,跪趴在地上抖的缩成一团,“少爷,府里若是用不上我们,就请将我们的籍册交给西山所,这样就能免了西山所对我们这些人的忌讳,我们不图别的,就图一口饭吃,不能你们贵人斗气,就拿我们不当人命使吧?我们又有什么错呢!当年西山泄密,已经查实了与我们祖上无关,府里为什么要这样连坐着我们,不给人一条活路?少爷,就是老国公当年健在时,也没这么不拿我们当命使的,用我们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话讲,老国公仁义为先,爱兵从如手足,那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不是现在府里当家的主子这样,强留着我们又不给我们留条活路,端招人恨。” 凌湙:……得,祖上孽债,今居然叫我碰上了,真倒霉! 瞧这冲天的杀气,人虽跪着,可质问的姿态却似弓满弦张,就等凌湙的回答了,倘若一个回不好,凌湙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家伙是会立马跳起来捏爆他脑袋的,这从他半点不顾忌郑高达的官身就敢动手时起,就能看出来,他已经自主跳过了盲从阶段,开始遵从本能指挥了。 这竟是个自主摆脱了奴性的狠人。 凌湙斟酌言语,“我不知道郑高达跟你怎么解释我家情况的,但事实就是,侯府里当家作主的一直不是我父亲,他到现在还是个世子,且若非如此,我岂能被弃?所以,你说的放籍等祖上遗留问题,抱歉,我帮不到你。” 他话没说完,袁来运就站了起来,捞在手里的原属于季二的刀也竖了起来,凌湙抚额,压了个稍等的手势,“杀我没用,你其实自己也清楚,这不是我现在就能帮你解决的事,但有一样我现在就能帮到你……” 前面临近浦合县的驿站,就是他们下一个休息点,也是他准备诱杀天子渡那帮人的地点,袁来运心里的法度既然已经失衡,那他就可以用手里的银票买他杀人。 凌湙将手里的银票全部递出,笑容里带着欣赏,“老袁,我希望你看到那些人时,刀别软。”百姓的畏官心理古今通用,能毫无心理负担的对官兵动手,没有面临绝境的人是举不动刀的。 袁来运是把双刃剑,凌湙想用他,那么捕杀胡征和马齐就是他的投名状。 他不要心怀顾虑者,他要的是指哪打哪的刀,杀人刀。 22、第二十二章 袁来运出京时就给自己安排了两条路。 一为功,于半道上将空降下来夺了他前途的郑高达剪了,他代替他押囚交差,至于空下来的官帽,有他之前在京中疏通的关系,再转回手里也不难。 边城一个末流武将,等填坑的萝卜一拽一把,不会有人为个死掉的补官出头,且他调查过郑高达,背景实在平平无奇,唯一的亮点就是走狗屎运选进了御门卫。 二成仁,随时做好落草的准备,设若没机会剪了郑高达,他就带着五个兄弟将发配的官眷全部偷渡进江运河,拉到江南高价卖掉,他专门找京里楼子的龟儿估过价,其中很有几个姿色绝的,再有那养出来的通身气派,江南豪绅里有愿意一掷千金的收。 搞钱,他是认真的,为此做的准备也条条列明,连沿路可能会遇到的突发情况也有做过预设,总归要保证两条路有一条是能“发家致富”的。 凌湙的冒头不在计划内,又出乎意料外的,叫他多了一条搞钱渠道,几个兄弟窝一处,俱都认可了他是只肥羊的说法,只要手脚够干净,这么小个孩子撒手没也是常事,完全可以推到拍花子头上,谁叫这娃儿有脚乱蹿呢! 把着来钱的门路,让他看到了妹子归家,父母痊愈的希望,袁来运就更如狼似虎了起来,那眼神不小心就暴露了一切,非常顺利的引起了凌湙的警觉。 于是,这才有了如此内讧的一幕。 凌湙给钱的行为在其他人眼里是好事,俱都高兴的搓手等着分点酒钱,因为他们知道袁来运搞钱的目的,大头肯定是要送回家的。 可袁来运却警惕了起来,觉得凌湙带着的那抹笑里,似乎在算计着什么,眼神亮晶晶的貌似诚恳,出口却是要他帮忙杀两个人。 什么人、什么身份,又或者什么来路全不说,这跟被人蒙了眼睛往悬崖口推一样,有种一脚踩空就没了的危机直觉,袁来运沉默了,舍不得到手的钱,又失了动手的先机,矛盾的他浑身跟被人用线牵住了似的,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也就一瞬间,袁来运忽然就懂了郑高达身上的那种束缚感,那种看到凌湙就忍不住看看脚下有没有坑的紧张感,身心压力一点不比戴枷扛锁的囚犯们少。 这位爷年纪虽小,可他给人的感觉就跟上位老耄一样,洞悉而通透,眼辣又机警,让与之对话的人会下意识忘记他的年龄,不自禁的肃然。 这份与生俱来的气场,兜头笼罩下来,迫得他们下意识的收起了轻视,转而恭谨严正的端正了自己的态度,不敢真当他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子。 可凌湙并不是要故意摆出这副老成有心计的样子,他是没有正常小孩子的参照,不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具体该是个什么模样,他生来辈份就大,加上内壳就是个成年人,被人托手上时受的就是长辈礼,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成了这副被母亲大人常挂在嘴上夸赞的“秉诚持重”,及具“长辈威严”的小大人样。 让他装萌讨巧,撒娇卖痴,抱歉,这技能他不会,能像现在这样把眼睛瞪大,露出黑眼仁真诚的看人,已经是他从侄子宁振鸿身上,学到的唯一可操作且不过分卖乖的小技巧了。 他真的有在努力释放自己的诚意,连一下子送出这许多钱的肉疼表情都控制住了。 招揽人,他是认真的。 袁来运警惕的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长处,发现自己除了一身腱子肉,似乎没什么能让这位少爷算计的,打杀个把人就能得到三千两银子,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只要不搭上他自己和身后兄弟们的命,这生意就很划算。 干! 两边一拍即合,也不说歃血为盟表忠心的话,都算着以后能不能互为犄角,就看这一哆嗦成不成了。 凌湙找着了外援,就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那纵子行凶的胡总旗也坑来,一把头将这一窝给端了,省得留个后患,还是个手里有兵的后患,留着不定哪天就引出个雷来劈他。 他这人从前的经历,做事扫尾这块讲究干净,但凡剪道,只要动手,在有余力的情况下,斩草除根是基操,哪怕在道上的名声因此遭人诟病,他也永远将惜命两字奉为圭臬。 这么思前想后,身体就比脑子更先行动,就着被那五个扑的又是泥又是灰的样子,在梁鳅搭手要来驮他时,脚尖踩着脚后跟的,自己将自己给跘了个大跤,噗通一声摔的还挺响,然后在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情况下,他躺了。 咔吧咔吧两声骨头响,揪的人心都跟着疼了起来,凌湙瞪着眼睛聚眼泪水,等生理酸涩感差不多时,他硬眨了两下终于挤出了两行泪,吸着气说,“我的腿……好像摔折了……哎哟,疼~” 这当然不是真折,打从他开始泡药澡后,就有意识的扭动身体各部关节,趁着长个的当口,让能扭转的骨头更加自如听指挥,务必做到他收放自如,想哪块骨头脱臼就脱个臼,是练捆绑逃脱的基本功。 常年刀口舔血,意外被捕只要不是当场格杀,他这功夫就能帮助他脱离险境,因此,即便落进了富贵窝,他也没真的躺平享受,该练的功该长的本事,他都有偷偷捡起来练。 现在看,不是刚巧就用上了么? 凌湙疼的小脸煞白,脱臼的脚踝眼看着就肿成了馒头,然后他开始栽赃,“我身娇肉贵从来没吃过这种苦,这一路以来吃不好睡不好还被喂蒙汗药,骨头都瘦了二两,脆的身体走路打晃,要不我怎么能让小鳅子驮我?实在是腿上没力走不动道啊!” 季二脸都白了,推开袁来运夺回了他的配刀,就朝凌湙扑了过来,“五爷,这怎么弄?哎呀,现在怎么搞?你没事吧?还能不能动了?” 凌湙眼神往周围转了一圈,苦哈哈道,“怎么能没事?换谁的腿折了都不可能没事吧?你这不问的是废话么!你该找原因,找是什么原因导致我骨头这么脆弱的。” 季二下意识跟着问,“什么原因?不是你自己摔的么?” 凌湙:……这天没法聊了。 梁鳅围着他急的团团转,这时候脑瓜子突然灵光了一下,“先头小树林那会儿,就有几个犯人要跘他,还好少爷机警没摔倒,只打了个趔趄摇了一下。” 凌湙立刻顺杆子爬,“那时候其实就伤到了,骨头就疼的不行,本来歇一下也就好了,哪料到这边来看个热闹,还叫几个粗蛮汉子扑压一回,那么五个百来斤的大汉子,叠我这么个小身板子,我可太可怜了,可不就跘一下就折了么!哎,都怪我母亲将我养的太软嫩了,不经摔。” 我尽力了,真的,眼泪挤出来了,话也说清楚了,至于逼真的表演娇贵气,那实在是太为难我了,算球,爱信不信,反正我躺了。 那五个突然被锅盖顶的汉子懵了,互相不敢置信的望来望去,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了袁来运身上,“老大,我们……我们不是有意的,这、这少爷也太弱了,我们都没敢用力压实,手上留着力呢!”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也太弱了,瓷器也没这么不经碰,才一下就碎了?这可不能怪我们,要怪就怪他太精细,养的跟个姑娘似的,一身细白肉。” 梁鳅摸着脑袋在一旁真诚发问,“可京里的少爷都长这样,你们有见过这年纪的少爷长的跟个黑碳瘦麻杆似的?你们不能闯了祸就把责任栽别人身上,怪人家养的太好不经碰呀!也太不讲道理了。” 凌湙一脸意外的望向梁鳅,继他知道为自己单独争取好处外,现在他又展现出了非常强的逻辑性,一张嘴就不似个单蠢的应声虫样,这小子可塑啊! 袁来运则惹有所思的望着凌湙,他自己练的是外家硬功,可道上功法千千万,错骨功他听过没见过,凌湙这演技牵强的叫人想不怀疑都难,于是他上前亲自抬起了凌湙的脚,顺着筋骨摸了一把,发现骨头确实是错了位,脱臼是真脱臼,骨折却是假折。 但他没拆穿,凌湙的表情就透着一股拆穿也不怂的样子,他的目的肯定不在陷害他兄弟,而是有别的。 袁来运决定静观其变,开口道,“你想怎样?” …… 四人抬的人肉滑杆稳稳的将凌湙托起,身后石门县的大门还远远在望,凌湙翘着伤脚指着回路,“我要去找大夫看伤,你们要么搁这等等我,要么就带上犯囚慢慢往前走,反正我总会跟上来的。” 蛇爷跟幺鸡正在石门县看伤,兼准备武器,凌湙身边没有可靠人,当然不可能将打算口托于人,他得找他们会合重新排布,最后就是替这几个新找的帮手买几把刀。 石门县既然与天子渡对江而望,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私械高价就能从卫所得,他要绞杀一所总旗和标总,最好的消迹方法,就是用他们所里自己人的刀,这样就算有人查,也查不到他们身上,反还会被私卖军械的人联手保全,这样一来,他连后续可能会有的通缉都不用担心,扫尾工作自有人做。 私售军械会诛族,死个把官兵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后面等着补缺的人大把在,毕竟萝卜没有坑还在,总会有人填。 就还是那句话,没人会为一个死人出力,死掉的人不管生前占着什么位置,从他死的那一刻,也就没了价值,能耿耿于怀想着报仇的只有家人,而失去了顶梁柱的门庭,威胁力不足惧。 宫里的那位专注享乐,和经营自己的私库,朝廷里的勾心斗角只要不闹到动摇他皇权的地步,他连问都懒得问。 所以,这满天下的官场,没有什么是用银子解决不了的,若有,那肯定是银子使的不够多,继续砸就是了。 他就这么在自闭回来的郑高达面前,被四个大汉给抬走了,脸上那颜色,说不出是幸灾乐祸多,还是再次被无视了威严怒,总之就很扭曲,叫季二死拉活拽的回了小树林。 然后,隔着很远的距离,凌湙都能听见那几个被他糊了尿泥的犯囚在喊叫,呻\\\\吟,棒子捶肉的声音相当响亮。 找人撒气的举止太幼稚。 凌湙没让袁来运和梁鳅跟来,一是押囚队不能少太多人,二是有些事情,凌湙不想过早的叫他们知道,梁鳅还好,心思没那么重,袁来运就不同了,这人拿不住就是个祸害,凌湙目前还不相信他,因此,他指了另几个看起来不聪明的,到时候一顿老酒灌下去,管保睡到他办完事。 幺鸡正在试枪,他之前练的枪都是没刃的,虽能一力破石,到底杀伤力弱了点,现在凌湙准了他开刃,伤没好,他就求了蛇爷帮他将枪头拿出去开了封喉刃,指尖擦过即破,他含着冒血的指头笑的一脸憧憬。 晴姐,你等着,我很快就能把胡征那孙子送下去,你可准备好油锅刀林。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石门县背靠天子渡,所辖范围却不属于京津卫,它与浦合县并属于西云线上的茳州卫,而整个茳州官道就是自石门起,京畿之外就是茳州,两条官道以天子渡为分界点,皇权的掌控力也自这里渐次削弱。 所以,前头季二才会拦着郑高达,不让他在天子渡打杀那几个对凌家犯眷咸猪手的囚徒,御坐上的那位虽不大爱管朝事,可属于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的却紧,有自己的眼线监察百官市情,就连揣着杀心的袁来运都知道,搞事得出天子渡。 所有地方州卫的武器装备,想当然的不如京畿各卫,份额全部减半,且满员状态下的武器分发都达不到人手有刀,起码正经渠道没有。 可自从京畿有了西山矿后,周边各县就有了想法,皇帝不差饿兵,可自打这皇帝上位之后,年年欠晌兵备不齐,不知从哪本史记上看来的一句话,叫这行径为缴廉,反正目前各驻地将军们都像是在自负营亏的养兵为国。 按凌湙的感受,也就差个清君侧啥啥的名义了,古人讲究名正言顺,都担不起国之窃贼的恶名,且这位皇帝别的毛病没有,除了吝啬爱钱,其余诸事皆交由文殊阁和武英殿平衡协理,也不特宠妃嫔,也不盲信宦官,竟就这样微妙的将皇位坐住了。 而这样的架构,却是凌湙那位未曾谋过面的姑祖母亲自操刀的,扶的文首武魁都属于朝中一言九鼎爱揽权的能人,但凡来个想干事的皇帝,这平衡就得破。 凌太师未登文首时,点翰林的文章投的就是宁侯府,与凌湙祖父走的是布衣之交,皇帝动他时,朝堂上的信号都以为这平衡了多年的皇权要变天,哪料皇帝仅止废了他以及东宫,整个文官集团进阶往上瞬移一位,筋骨都没动的推太保上了位,武官那边都傻了,心眼子根本玩不过人家,没等跳呢,人家那头已经互替交权结束了。 于是,朝堂还是那个朝堂,皇帝还能稳坐龙椅。 微妙的人事更迭,依然保持着天下安定,就很奇异。 而更奇异的地方,在凌湙找到蛇爷后听到的话,“兵械走私只是说给旁人听的遮羞布,实际上根本用不着找人引荐,有钱出门晃一圈,自然就有人来问了。” 跟之前天子渡找幺鸡的方法一样,凌湙被四人抬着刚进县门,就捞了个小乞丐问路,几乎不费功夫的就找着了幺鸡治伤的地方。 蛇爷直接找了个郎中家租住,就近靠着药铺看伤,每天配了凌湙给的汤药方子泡着,两天功夫就消了肿,伤口愈合的速度连给他看伤的郎中都瞪眼,直言就没见过这么好养的身体,太扛操了,是个天生的军爷料子。 其实郎中没敢说,这体质,遇到背景深厚的大药铺,一准敲晕了带走当药人,也就小地方的药铺长了点良心,不干虏人的勾当。 实事却是,蛇爷那一身装扮,以及自打这爷俩来了后,门前门后围绕着的街游乞丐,兔子不吃窝边草,药人再不可得,也犯不上去得罪当地街霸,开店讲个和气生财,要被这些人缠上,店铺的钱途也就完了。 因此,凌湙见到的是个眸光清正的和蔼老大夫,一身的济世救人活佛相,非常热心且仁慈,见着凌湙的伤脚就安慰上了,要不是凌湙躲的快,能叫老大夫叉着双腋抱怀里去。 脚踝在来的路上就被凌湙给接上了,现在肿的只是表面,搞点化瘀膏子推一推,过夜就能消,根本用不着上绷带固定。 那四个被凌湙带来准备当苦力的,进了县就被凌湙打发去买东西去了,之前的骡车他挺满意,既不张扬又够舒适,关键能藏很多东西,于是,照着样式让他们再去置办一套,几人欢欢喜喜的拿了钱就走了,完全没有要盯着凌湙看伤的意思。 凌湙等他们走的看不见后,直接抬脚进了幺鸡房间,从药铺门口到后院一路,走的稳稳当当,完全没有停在门口时的那副不能动,一动就吱哇叫的薄脆感。 幺鸡正抱着开了刃的枪头拿细棉布擦试,要不是蛇爷摁着,他能立刻练上,见到突然出现的凌湙,反应甚至慢了一拍,接着跟弹簧似的从床上跳下来,“五爷……” 蛇爷拿着化瘀膏子跟后头进来,见幺鸡傻站着,当即上前让凌湙上榻,“五爷躺好,我给您擦药。” 凌湙点点头,绕过幺鸡爬上榻躺正,伸了那只肿成馒头的脚出来,幺鸡立刻蹲上前来捧着看,一脸不知所措,“五爷脚怎么了?谁弄的?” 凌湙在蛇爷用力的揉搓下龇牙咧嘴,等忍过那阵疼后,才吸气连连道,“错了骨,自己找的罪受,幺鸡,我再问你一次,真要开刃?不后悔?” 幺鸡低头不吭声,被蛇爷拿脚尖踢了下,这才跪正了身体认真的看向凌湙,“开的,五爷,幺鸡愿改做您的刀,不后悔。” 凌湙看着他,叹气,“何苦呢?不过萍水相逢,以你的性子,该当忘了才对,幺鸡,我不缺刀,日后我能收很多刀,可是你不同,我收你,是做伴当的,你也答应过我,会陪我一辈子哪都不去……” 幺鸡眼泪一下冒了出来,抽着鼻涕就哭了出来。 以往他哭,总是张着嘴嚎,嚎的人烦死,嚎的人想一脚踢死他,可也嚎的满腔烟火有人气,凌湙自己是个少活气的主,扒死人堆里就能冒充死人的那种寂寥,见着他就感觉自己的血还是热的,所以,心里面总念着那股子爱惜,训练他,栽培他,都是为了让他能有命留在自己身边,而不会在日后被别人当做他的软肋杀掉。 幺鸡哭的哽咽难言,伏在凌湙膝盖上,“五爷,我就是做了您的刀,我也不会离开您,我依然会一辈子陪着您哪都不去。” 凌湙摇头,“不一样的,幺鸡,刀易折,你做了我的刀,就不能再像做我伴当那样受宽待了,我从不藏刀于鞘,你会受伤,甚至会死,幺鸡,这样你认为还值得为了那个才几面的晴姐开刃么?” 幺鸡身体明显抖了一下,毕竟还是个少年,仍然怵于死亡,可他最终还是咬牙擒着眼泪点了点头,“是,值得,五爷,她值得,她本没有错,为什么要死的那样惨烈?这不公平,五爷,您给我说过公平,可她没有公平,也没人为她讨公平,她只有我看到了她的不公,我就不能当没看到,五爷,我必须得为她讨来,这是我欠……” 他没说完,就叫凌湙一巴掌拍歪了脸,接着给他一脚蹬到榻板底下去了。 凌湙很生气,气的生哽了好几息才开口,“你欠谁?欠她?你才跟她处了几日,就觉得欠她一条命了?幺鸡,爷没教你怎么当好人吧?爷从来都没有教过你当圣父,你怎么还自学成才了?欠?你要欠也只能欠我,你的命都是我的,怎么好意思赊出去欠别人?” 这些话凌湙一直留着,本来准备等杀了人再来说,可当进门时看到幺鸡眼里的那抹憧憬,竟掩藏着殊死一拼的念头,不是尽力而为,而是玉石俱焚,这就让他不能忍了。 尤其是这种过度内疚导致的自责心理,有种危险的抑郁倾向,让凌湙瞬间竖起了警惕雷达,深觉不能再放任他继续陷在这种情绪里了。 凌湙,“我说过,我会帮你杀了他们,但前提只是因为他们该杀,不是因为你欠了谁,幺鸡,公平不是你这么用的,我告诉你世上有一种公平在,只是想要让你知道我对你会比对别人公平,而不是要求别人能同我一样对你公平,我甚至可以告诉你,除了我,没有人会在在意这种公平,就连你那死掉的素晴姐,她原也只是想要一个公道的说法,而非公平,幺鸡,人我可以帮你杀,但是这种报恩式的自我感动你最好收住,否则,杀完人你就回京,别再跟着我。” 幺鸡瞪着眼睛看着不似说气话的凌湙,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蛇爷早停了搓脚踝的手,不安的站在床榻边,几次想要张口,都没敢出声。 他知道凌湙教了孙儿很多东西,可幺鸡回家从来不说,他把着自己跟主子的秘密当依托,自觉与旁人不一样,连信心都蹭蹭涨的厉害,最明显的就是他知道玩闹跟欺辱的概念分别代表了什么,因此,也就没意料到,人一但懂的多了,心思烦恼也就跟着重了。 蛇爷五味杂陈的望着张惶不安的孙子,一时不知该庆祝他开了智,还是该懊悔他懂了事,总之就很矛盾,既开心又焦着。 他其实不太懂凌湙的怒点,但也觉得孙子这情况有点不太对头,如果是个非常亲近的人也就算了,可素晴真就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太上心了,上心的确实如凌湙说的那样出现了负罪感。 这不是好事,特别当凌湙如此怒急时,蛇爷即使不懂什么叫心理疾病,也知道这情况对幺鸡不利。 幺鸡身上的伤口有些崩裂,凌湙却不许蛇爷替他包扎,沉着脸点向门口,“去外面跪着去,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跟我说话,去。” 之后蛇爷再给他揉脚踝时,凌湙才愁的叹了口气,懊恼自己不该单独放了他跟蛇爷走,当时就应该把话说了,把理讲了,总好过让他独个闷着想出心障。 蛇爷瞅着凌湙的脸色,擦了手从榻边上的皮箱子里掏出一条两米五长的蛇磷鞭,“五爷,这是我能找着的最好的品相了,与您自己的那条不能比,但就眼前这条件,只有这个了,您掂掂看,能不能使?” 凌湙眼睛转向蛇爷手里的鞭子,不太在意的挥挥手,“本就是临时拿来凑合的,能用就行,蛇爷,找人搞六把刀来,最迟多久能拿到手?” 蛇爷几乎不曾犹豫,“银子到刀就到,五爷,这边有连接到西山矿的地下堂口,临近各县的需求都往这边来,早就是不公开的秘密了。” 凌湙愣了一下,蛇爷解释,手指头往上指了指,“咱们殿上那位爷,抠着手里的矿,卖给缺铁的将,攒钱能力是这个……”说着是竖了个大拇指,“且他这生意,只他能一家独大,旁人染指就是个死字。”说完对着脖子比划了一下,然后眨眨眼睛,“不然您当东宫那位怎么没的?老虎须上拔毛,犯他老子的冲了呗!” 凌湙:……咱就说,那位行的,简直太行了。 自己的江山,能这么操作的,古往今来没几个。 真6啊!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因为凌湙打算栽的是同僚相斗除异己的戏码,因此,在选择刀样时,特意让蛇爷挑的与津京卫同材质同样式的长刀。 长刀不比朴刀,长刀更薄更轻,折损率非常高,这样带来的淘换率也自然的高,各卫所每年在置刀械上花的钱比养的兵还费,十兵能配五刀就算是这个卫所条件好的象征了,似郑高达和季二手里的朴刀,那都是陛下贴身御麟卫和京畿死牢里的装备,能搞两把给他们,也是看了这一路不太平的面子上给的,怕配长刀不经用,到时候折了刀事小,折了人就不美了。 之前袁来运夺季二的刀,除了顺手,也实是真心想抢来着,那样的刀因为有着宫内铸刀师严格把关,出量都带着标号,除了御赐,能私售流于京门外的少之又少,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保命武器。 等吃过晚饭,稍休息了会儿,凌湙真就如蛇爷讲的那样,不过夜就见到了刀。 六把刀放着雪白柔亮的银光摆在桌上,凌湙一一看过去,终于知道了这种刀为什么会有那么高的折耗率了。 感谢前世的信息发达,古籍共享,即使在条件那样艰苦的边境线上,他也能在闲暇之余浏览各大军事贴,其中不乏军迷爱好者们分享的各类冷热武的对比手工制作分解图。 似这种军刀,雪亮的刀身银白闪光,黑夜里都泛着莹莹雪色,挥一下流光如水,端的漂亮潇洒,这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个耍帅的配饰,凌湙简直怀疑蛇爷是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拿着刀再次追问,“这真的是总旗配刀?” 蛇爷眼带羡慕道,“当然,小老儿怎敢糊弄您呢?这可不就是总旗以上者的配刀么!瞧着多好看多锋利啊!” 凌湙:……我是看着小,但我的年纪不是真小,你别骗我。 蛇爷依然一副赞叹模样,“一把刀千两银,五爷,不是谁都能用得起的,您这一下子,直接清空了小老儿身上的余钱,后面的路可怎么搞?太耗费了。” 凌湙:……我特么要知道千两白银买的是这种刀,我干脆直接削尖了杀威棒当枪使,这刀简直太拉了,骗人玩呢! 就凌湙知道的长刀,威有戚家刀,利有苗刀,就连倭刀都榜上有名,皆统称为杀人刀,朴刀保命自卫一把手,长刀杀敌冲锋无出其右,就是耍帅无敌手的绣春刀砍起人来也利落的很,他就没见过这样的刀,薄不过一寸,长在两尺三,加上狼皮揉制的刀柄也没超过两尺八,比他看到的所有朝代的长刀整整短了九寸,且刀身没有开血槽,整刀没进人体,没卡着骨头还好,一但卡进了骨头缝里,这刀直接完了,能□□另说,拔不出来就只有折的命。 怪不得会有那么高的折损率,这特么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怪不得那老皇帝的生意能长长久久的做着,竟挖了坑等在这里呢! 凌湙简直无语死了,要不是蛇爷拿钱出去时,说了货到概不退款的话,他真是想把这几把坑刀给退了,一次性武器,他现在用不起。 钱啊,上次还是搞少了,早知道该开个十万八万两的,五万两贱卖了自己,超亏。 岂料蛇爷也有这想法,欲言又止的吐出了心里的疑问,“五爷当时为什么只要五万?您搁家里当弹珠玩的大小金珠整一袋子也有这个价了。” 凌湙幽幽的望着他,“你当我不想要个百八十万呢?可你看我,再看看你和幺鸡,哪个像是能守住这笔横财的?真要拿了这许多钱,怕是夜里睡觉都得睁着眼,五爷我还要长身体,可经不起这么耗。”那一帮子散装差役要知道他身上有那么多钱,恐怕他都上不了茳州官道,直接被他们沉进天子渡的那条河里了。 人为财死,他太知道小有余财,和身怀巨资会引发的人心考验了,根本不能心怀侥幸。 蛇爷扼腕,五爷再大的本事,也因自己这豆丁身材露了短,除非揣着巨银逃亡,不然就只能日日睁眼护着,那消耗就大了,果真不划算的很。 凌湙眼神望向京畿方向,“不知道我娘怎么样了,振鸿那小子要是把我的信带到,这会儿我娘该日日去我祖父的延景观里哭了,宁兴安肯定不敢眛下我的信,这时候人没到财没来的,定是我那祖父在观望,呵,怂包,投资自己孙子还要这么计较比对,迟早老子要掏光你的私库,叫你抱着空棺入殓。” 蛇爷脚尖默默往后移了移,心道,摊上你这么个扒祖坟的孙子,老侯爷觉都睡不安生,还是我家幺鸡好啊孝顺懂事心思纯! 这么一想,就觉得被罚跪着的孙子也不堵心了,有凌湙镇着,他翻不了天,至于凌湙有谁能镇住,蛇爷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发现目前为止竟然没有,世子夫人千依百顺他,那是捂在心窝子里不准人说半句不好的主。 老母宠幺儿,世子夫人把这话演绎的生动形象。 凌湙判断的不错,此时的京畿宁侯府里,鸡飞狗跳的一群人刚从延景观里回来,已经升了级成了宁侯夫人的陈氏,正领着人清点内库,宁振鸿乖觉,自将凌湙交待的话,和要带回的信都给了祖母后,拉父母回了院子也开始清点家财,连他自己的小私房都一并给点了出来,要一道全给他五叔,小脸上全一副以五叔为主的样子。 这让陈氏好过了些,虽然还是对儿媳不满,但看在她肯陪自己去延景观哭,又肯把自己的嫁妆抬出来,且不管是不是做样子吧,这总归是平息掉了她的心火,终于不再为难她了。 吴氏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这时候别说要她嫁妆,就是从现在开始要她吃糠咽菜都行,只要婆婆不再对他们一家冷眼厌弃,她舍了自己这条命也愿陪着她闹腾。 陈氏不仅开了侯府内库,连他们大房的私库都开了,听宁振鸿说了凌湙卖自己要钱的行为,她心疼的都直抽抽,不仅自己哭了一老鼻子眼泪,还跑回娘家哭了一回,顺利讹了她大哥三万两私房。 她的幺儿不能吃苦,就是落进流放队了,也不能吃一丁点苦,必须,她必须给他打造一个豪华流放队,全队配马,全员配车,务必要让他们把她幺儿当财神爷供着,随驱随使。 至于去老太爷那里哭,也是宁振鸿偷偷来跟她说了凌湙要人的话,宁振鸿也不多描,只对着陈氏说了一句话,宁伯带去的四个人功夫特别好,打的那个押囚的衙总毫无还手之力,有他们保护五叔,天南海北五叔就谁都不用怕了。 陈氏一听,立马带着吴氏上门要人去了。 她是知道世家都有私募的暗卫,宁侯府当然也有,可她丈夫承袭了侯爵,手上却没能接收到一名暗卫,当时她就不干了。 这老太爷说是要放权给他们夫妻,怎么还敢捏着侯府里的势力不移交呢?现在她儿子要用人,侯府也已经归了她丈夫管,所以这暗卫也得交出来,就是老太爷不舍得,先交一半给她儿子用着也行。 就这么滴,当了一辈子说一不二大家长的老侯爷,迎来了长媳泼妇似的哭闹,闭门不见吧,这儿媳也是豁出去了,领着孙儿媳就坐在延景观门口哭,就比着谁更要脸谁先输的架势,日日敲门日日哭,老侯爷脸都绿了,真万没料到端庄娴雅了一辈子的长媳,老了老了居然性子还能变,没变更矜持,倒变的更蛮横不讲理了。 宁晏,新晋的宁柱国侯被老太爷提进了延景观,一通臭骂让他领着自己媳妇归家。 陈氏给自己丈夫面子,归家就归家,你不给人,我就清点侯府家财自己去买,我就不信万贯家财砸出去,还不能给我儿子砸出一支能以一敌百的暗卫。 这一通闹啊,整个京里都在瞧,不知道宁侯夫人怎么突然发了疯,当了几十年的世子夫人,怎么一上位侯夫人就变了性格,这么让人瞧不懂了呢? 于是有那自以为知情的就开说了,说这陈氏生的老来子病了,老侯爷在观里摆了道场为孙儿祈福,这陈氏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说要舍了侯府万贯家财以保儿子性命,这不是不顾其他几房阻拦,横了心要点清财物救子性命,已经闹的侯府人仰马翻日夜不宁啦! 反正消息这么半渗半假的到了寿康宫,引得那位太后跟皇帝感叹,到底是亲娘的一片慈母心,那孩子瞧着就跟仙家座下的小童仙似的,搞不好就是仙家舍不得了,要收了他回天上去,哎,可怜的哟!这母子终是要分离了。 皇帝不置可否,揣着他新得的一把东珠,心里则在想,不知道这传了几代的宁侯府具体有多少家财,肯定应该比发家不久的凌家有钱,那凌家外强中干,抄了一把竟然连他内库的一个角都没填平,太废了。 钱啊,长的真是太可爱了,没有东西能比钱更值得他依靠。 大徵皇帝望着本朝达官显贵们居住的承天门那片,其中不乏累积了上百年的世家大族,所藏珍宝可能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厚,真莫名的不爽气。 就非常的不爽气。 而跟他一样生出不爽气的凌湙,则对改刀有了想法,残刀当废铁卖,这一路往边城去,所过卫所少说百来个,他到时候贱价收几车带着,第一桶金不就来了么? 哟嗬,真天无绝人之路呀! 有奔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刀的问题暂且搁置,虽然凌湙一百个看不上,却不防碍其他人都当个宝似的亲香,那四个跟来的汉子见着刀别提多高兴了,从来手里只有棒子的他们,对于配刀的兵士是羡慕的,眼馋的。 男人爱刀就如女人爱胭脂一样,有了刀简直一本满足,哪还记得老大叫他们盯着凌湙的举动?抱着刀就着蛇爷贡献的老酒一觉到天亮。 而凌湙则领着幺鸡开始满县城的淘换装备,给自己和幺鸡置办了一套伪装服,依然是钱开道,找人弄了套破旧的将军铠,以及上了铁锈的破头盔,之后去了布庄,按着幺鸡的身材尺寸再放大1.5倍,做了分体式连帽斗篷,之后是浸了桐油的藤蝇,和能够在上面滑动的拉环拉勾,最后用狗血勾兑了一壶仿人血浆。 幺鸡变沉默了许多,面对凌湙时有点小心翼翼的犯怂,让干什么干什么,觑着凌湙的脸色喘气,连最爱的烧鸡也不敢要了,诺大的个子恨不能缩起来走路,妄图让自己失去存在感,叫凌湙又好气又好笑,硬忍着不与他搭腔。 蛇爷看不懂凌湙准备这些东西的用意,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懂的不问,绝不对凌湙闭嘴不言的事情好奇,这也是他一直致力于教会幺鸡的生存之道,然而之前有凌湙纵着,幺鸡总不拿这特点当回事,小嘴叭叭的问东问西,现在被凌湙训过之后,他倒懂了收敛,虽看着可怜巴巴的,但到底知道了进退。 少年人的成长,差的或许就是那一瞬间门狗血喷头的臭骂。 凌湙没有立刻就对幺鸡软了态度,他安排好所有事,与其他人都正常说话,唯独略过幺鸡不理,冷处理了双方的关系,也是想让幺鸡再想一遍自己今后要走的路,是继续给他当伴当,还是死不回头的执意做刀。 幺鸡眼神有些迷茫,在他想来自己不管做什么,总不会离了主子跑路,他不明白凌湙坚持叫他选身份的区别,而这种区别,凌湙就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 亲人,和亲近之人,他得知道这其中的度,也就是距离和分寸之说,凌湙在用态度告诉他。 亲人可以肆意玩闹,想吃吃,想笑笑,亲近之人是下属,有级别之分,得懂规矩,知进退。 蛇爷跟后面干着急,再看着幺鸡也不觉得他单纯懂事了,只气哼哼的骂他蠢,愚蠢。 凌湙置办好了所有要用的东西,蛇爷的下线终于传来胡家车队已过天子渡的消息,他隔着一条街看见了带队的马齐,胡总旗对这个儿子是真上心,居然给了两个什长押车,浩浩荡荡一群人足有二十四个之多,且违制的全配了刀。 蛇爷摸着烟杆咂舌,感叹这一队的豪华装备,他那死对头老槐现在混的挺好,居然跟坐上了胡征的马车,手上捧着精致的小酒壶,脸上带着谄媚的笑,而马车里的胡征则不时的发出桀桀怪笑,好像看见了宝贝在“神药”的帮助下重新长出来的样子,鬼似的脸上叫霜白的夜色一照,冒着渗人的凉意。 就这副死样子,也没耽误他在车里放了两个美人,从车帘缝里漏出来的话,竟是专门为了还没影的宝贝准备的慰问品。 这副色中恶鬼的模样,着实没有再继续为祸人间门的必要了,凌湙大叹自己心软仁慈,多少年了,没有这么冲动的为民除害过。 那些热血与善良,都在残忍的生死抉择里被一一磨平放弃,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有仇立即报的快-感了。 血——热了,并逐渐沸腾。 时值秋霜,夜降霜花,温度着实不友好,马齐领着这许多人想在石门县歇一晚,结果胡征不愿意,隔着马车的挡风帘发脾气,将个堂堂的卫所标总当自家奴才一样,骂的豪无尊严,吵闹着非要连夜赶路。 凌湙都还没布置好宰杀现场,自然不能放他们出城,见此就立刻叫蛇爷弄几头牛车去官道上摆障碍,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掉头回石门县宿一晚。 他不能让袁来运提前与这队人碰上,有郑高达在,马齐和胡征的身份瞒不住,要让他们离了石门县,他们必定会在离浦合县十五里亭的代浦驿休整。 这样就会与流放队碰上,按行进路线,郑高达会领着犯囚在代浦驿住一晚,天明之后往浦合县方向走五里地再往右,转道代节县方向,沿路所过州县不入城,只入驿,所有补给凭刑部大狱发的堪合章领取,中途若要换骑马匹,也有兵部发的火牌作凭,基本路途只要不耽误,每一站都有吃有睡,当然,若遇风雨泥泞等山道崎岖,歇宿野外也是常事。 凌湙想要让袁来运几人出全力助他,就得把他诓到与马齐他们刀兵相见无法回头,身份的暴露必定会激发他的求生欲,不是马齐死,就是他与他的几个兄弟们亡。 也别嗤凌湙阴险,袁来运看着一副游离在法度之外的草寇模样,可他现在有了钱,已经不需要再挺而走险了,殊死相拼与摸鱼应付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凌湙是防人之心,也是在为己方增加胜率。 他始终记得一条铁规,真的亡命之徒无家无室无牵挂,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个活例子,要不是手边确实无人可用,他不会忐忑冒这个险,如此他又将这笔帐往那位老太爷头上记了一笔,按时间门路程来算,磨牙打屁的也该把人给他送到了。 这么一番考量也就转念之间门,那四个汉子有了刀,对凌湙不说巴结,态度也是一等一的好,叫他们带着骡车先走,并且去跟他们的头联接埋伏事宜,也都应的特别响亮,个个高兴的跟中了大奖一样,心满意足的连夜带着东西找袁来运去了。 凌湙给胡家车队选取的埋骨地,就在两县岔道中间门的一片杉木林内,前与浦合县有半日路程,后距代浦驿也有两刻钟,左右是不会给他们叫援军的机会的。 因为早前居家无事,他人小又不用去族内书堂,内院全都是女人,他也不耐烦呆在那被人来回揉捏抱来抱去,便时常躲进世子爷的内书房,那里正经子集没多少,各地风情异志倒是多,连着各州县的官道地形图都有不少,他闲来无事,就常翻来看,当熟悉这个世界地图一样的,将各地大致地貌记了个七七八八。 作为当年的王牌卧底,记路是最基本技能,别管多难走的地方,多复杂的地形,只要他看过走过,脑子就会形成记忆点,等要用时自然一扒拉就全有了。 这就是天赋。 那片行道林因为季节原因,春夏两季地湿土滑,秋冬又干燥易燃,路过的行商游人基本绕林而过,是宁愿多走几步路,去爬那与杉林相伴而生的半高山坡,也不愿抄近路穿过去的鸡肋官道。 凌湙站在半高坡上,点着满天霜色道,“我要你们在天明前,把林边的坡道挖塌,破坏掉马车通行的条件,逼他们走行道林。” 四个汉子押车走后,他自己也马不停蹄的带着幺鸡赶到了杉木林,驿站那边就没回去,而袁来运则领着人早早的守在了这里,虽然吃惊于凌湙对这片地形的熟悉,却也不怎么好奇原因,对他来讲,这只是接钱做次活的买卖,雇主怎么安排,他怎么做就是了。 只是当凌湙开始往自己身上挂装备的时候,他还是震惊的瞪大了眼。 桐油藤蝇一段段的挂在了树上,凌湙抄着壶里的鸡血将破旧盔甲淋了一身,甲身让幺鸡穿在了身上,再罩上长到足底的大黑斗篷,他则将破旧头盔戴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面罩遮住脸,最后也披上了同款黑斗篷。 之后凌湙在自己身上绑了个带拉环的活扣,然后让幺鸡蹲下,他骑坐上他的脖子后,用身上的斗篷将幺鸡的头脸盖住,最后拿脚后跟磕了磕他,“走起来试试方向,看我脚尖,指哪边你就往哪边走,注意别栽倒或撞树,不许从缝里往外看,免得漏了凶光叫人看出来,走!” 幺鸡一声不吭的任凌湙摆弄,凌湙盯了他一眼,“好奇?” 幺鸡狂点头,他觉得这一身贼酷,有沙场将军的气势,凌湙哼了一声道,“装鬼啊爷是专业的,好好学,下次就知道怎么才能不穿帮了。” 幺鸡驮他都成了习惯,凌湙不说他也知道看脚尖走路,只头上从没被蒙过布,这会儿稍稍适应一下,也就找到了节奏,来回走了两遍,都稳当不晃。 之后,两人找了个枝丫丰密处躲了起来。 袁来运几个也按着方位,将整个夹道林围成了瓮,蛇爷滞后一步,带着身穿红衣手提白灯笼的凌馥,和焖了一罐烟的炭炉躲在了不远处的半山坡后。 今天,凌湙就是要用素晴的方式,亲送胡征下黄泉。 一众人直等有到马匹的嘶鸣,和车轱辘碾地的声音自远及近传来,凌湙才缓缓将绕在腰上的鞭子抽了出来。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半个日夜的埋伏,已经让众人与夹道林融为一体,哪怕天边朝霞渐露,野鸟枭虫早起觅食,所有人也都如凌湙希望的那样,如木桩般被钉在了原处,与周边颜色相辅相成。 论野外伪装神功,凌湙敢拍着胸脯保证,没有哪个国家哪个朝代的兵将们,能如他来的那个时代一样,有与大自然不分彼此的亲密,只要他们自己不想暴露,你就是从他们身上踩过去,也不会发现脚底下有个活人。 袁来运这几人粗武有力,却没什么纪律能耐,仗着胆子比别人大,就觉得自己本事不一般,凌湙用他们冒着风险,却也希望能将风险降至最低,因此,将埋伏的最好时间,从夜间偷袭硬逼改成了清晨劫杀。 他让所有人早半夜功夫进林,为的就是利用这段时间差,不断挑刺挑破绽,让他们记住自己所站的位置,与自己周围环境达到人境合一,哪怕不能时时保持,也必须得给他将感觉记住了,但有人来,就是把气闭了,也不能让人察觉到这里面有人。 有鸟停在了凌湙的脑袋上啄食,青花蛇也好奇的眨着小眼睛盘旋在袁来运脚边,昼夜大温差的激发下,有雾从天边渐起,朦胧的罩在了这片青黄斑驳的夹道林上,寂静里有晨露滴落,砰一声砸在幺鸡持枪的手上。 “来了!”凌湙坐高望远,就着落在嘴上的霜润了润唇,声音有些哑,却带着临门一脚的兴奋,脚尖叩了叩幺鸡,示意他开始蓄力。 马齐纵马在前,脸色臭如锅底灰,这一趟差出的叫他简直难受极了,如不是怕回去没法跟胡总旗交差,他可能半道就想丢掉胡征离开,要是能上手打一顿就更好了,胡征这孙子,自从去了那玩意后,脾气竟无师自通的朝着阉人飞奔,阴晴不定的让人咬牙。 天都还没亮,城门钥也没开,他就非要吵着出城,等他匆匆赶过来,才从随车的两名美人嘴里遮遮掩掩的弄明白了原因,嚯,人家夜里雄风没展动,夜不能寐,一时接受不了,干脆觉也不睡,早饭也不吃,提了裤子爬上车就要走,谁来劝都招打招骂,成了无人能惹的小祖宗。 当然,以前也无人能惹,但以前好歹讲点理,多少能给人点面子,现在直接没了,唯我独尊。 车马一行人到了转弯的岔道口,远远的马齐就见常走的那条半坡山路有情况,马鞭加紧抽了两下跑过去一看,竟不知是谁弄的两个大坑来,马能过,车却是不能的。 胡征侧躺在马车内阴沉个脸,感觉车停了,极不爽的摔帘问,“怎么又停了?你们就这么给我爹当差的么?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应付差事,等回去,我……” 马齐打马回转,努力控制着声音里的厌恶,回他,“路断了,马车不能过,我们得走夹道林那条老路,征少爷一会儿坐稳了,那边道湿滑,万一磕了碰了您担待着些,我们都是粗人,比不得您精细,要是伺候的不好,回头听凭总旗发落就是了。” 说完一拱手,拉了马蝇就带头往夹道林奔了,他一走,跟着的两个什长也走,其他兵丁们也一个不落的跟着各自的长官列队掉头,落下老槐拽着马架,与赶车的车夫面面相觑。 胡征被撂了面子,气的脸红耳赤,见唯二跟自己一车的两个人还傻子似的不知道跟上,当时就大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跟上去,个没眼色的东西,难怪当一辈子讨食儿的贱民,呸,都什么玩意儿,等老子好了回去……” 这么停停扯扯的,马在前,兵在中,车在后,整个队形都不像样了,按常规,该是车居中,马伺左右,兵前探路,完整保持着护卫队形式才对,就连凌湙看到这样的造型队进来时都呆了。 马齐这厮,太讲究了。 凌湙几乎没任何犹豫,直接从后方切断了车队,让袁来运领着他的五个兄弟去扰乱马齐及其他的兵丁,而他则和幺鸡以迅雷不及耳的手速,将胡征从马车内勾了出来,一鞭子甩到早前系藤蝇的地方。 掳人环节比预想中便宜许多,这让他对后面的计划更加在胸了些,在马齐睚眦回救的怒吼声里,他吊着胡征挂在藤蝇环扣里荡悠,而幺鸡则甩了长枪加入了袁来运他们的战斗。 两个什长的兵丁是有阵型的,马齐也不全是草包,袁来运他们毕竟才六个人,拦了一息够凌湙掳人就不错了,指望他们杀光人是不可能的,因此,幺鸡就成了战力中心,一把开了刃的长枪舞的虎虎生风,直接荡开了呈围剿之势的两个什卫队,将袁来运几人解救了出来。 他自己一身连头都不露的破旧将军铠,外加飘出去的破头盔,两截分离的场景,就是隔着清晨的烟雾也把这林里二三十人震的不轻,跟尸首分离似的,点点鲜血撒落的腥臭,更加重了地狱鬼门开的真实,铁甲厚重踩在地上的震感,加之枪花点过血飘落的惨嚎,瞬息时间而已,地上就躺了三五个。 凌湙还在这种场景里加音效,他吊着胡征盘腿荡在半空间,卷着舌头含了口塞变音说话,“胡征……”细音似童又似女般开口,然后音调再一转,粗粝男声怒斥,“……你可知罪?” 刑天大佬开场,兰若寺鬼姥双声变调,一会儿再来个聊斋片头曲红衣女鬼持灯寻夫收尾,我就不信了,这么一套豪华遇鬼套餐,我还吓不死你们一群古人。 胡征被吊在藤蝇上,脸对脸的与破头盔里的眼睛对上,一时居然忘了说话,那里面的眼睛带着笑、带着鼓励、甚至带着赞叹,贴着他的耳朵问他,“你可知罪?” 他张了张嘴,下一瞬就在身体传来的剧痛里变了调的叫,“我没罪!” 凌湙的鞭尖在马齐惊恐的眼睛里,直直的戳进了胡征的肋骨,那把似女似男的声调继续问,“尔等助纣为虐,可甘受死?” 马齐一把长刀连架了幺鸡长枪几回,震的手腕发麻,声音都吼劈了,“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们是谁么?怎么敢光天化日劫杀朝廷官兵?你们……” 凌湙嘿嘿直乐,“废话真多,既不悔改,那就别改了,跟他一起去死吧!” 幺鸡按照凌湙教的那样,始终不发一言,只舞了一把长枪挡住了往这边冲过来的兵丁们,牢牢的护住了凌湙的上下方。 凌湙将胡征缠在半空上,自己则挂了早先打好的环扣一路滑坐回幺鸡脖颈上,两人再次二体合一,加上染血旧将军铠威势,连自己这边的袁来运六人都给震懵了。 这打法,他们没见过,且这么小的人还有这么灵活的身手,也没见过,几人渐渐围拢到了一起,互相打眼色,互相询问,“还需要见机行事么?这俩哥们要赢呀?” 袁来运咬着后槽牙,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再看看,总之一切以咱们自己人的命为重。” 他也没料幺鸡的功夫这么好,那力道砸下来,小树桩子都受不住,怪不得凌湙敢直接带人来杀,竟真有两把刷子在的。 凌湙骑到了幺鸡的脖子上,上鞭下枪攻防兼备,马齐几次想要冲过阻碍,去将胡征放下来,可都没能突破幺鸡的枪尖扫射范围,另两名什长分一队去跟袁来运他们周旋,另一队则来助马齐同抗凌湙幺鸡,双方很快战成了一团。 之前素晴装鬼,胡征怕过一回,后来知道是假的,气的疯狂报复做下恶事,现在凌湙也装鬼,且还是大白天,按理该是不怕的,可不知怎的,所有人望着这全副武装的铠甲杀神,心就先胆寒了一半,再动手时力气就自觉小了半截,己方未动,士气先灭,马齐再有本事,也带不动这样一支队伍,慢慢的就落进了颓势,再不能靠近胡征半步。 胡征渐渐失去了嚎叫的力气,一半是吓的,一半是真的耗干了力气,只剩了哼哼救命的哭声,凌湙还要时不时的从幺鸡身上分离,飘飞到他身边,在他身上戳一个血窟窿,无论视觉和痛觉感受,胡征都开始变得麻木,眼球逐渐失去了活力。 马齐见情况不对劲,架住了刀,喘着粗气先停了手,“多少银钱可以买他的命?您开个价来!” 细碎的光晕,斑驳的从树枝缝隙里打下来,洒在满是鲜血的枯枝败叶里,连周围细小的蚊鸣都静了声,一群被打的节节败退的官兵持着刀,脚尖都忍不住往后退,俱都被眼前这副浸满了血的破旧铠甲给震撼到了,那就似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般,□□的向人间讨要公道,一遍遍的抽打着吊在半空里的罪人身体问他,“你可知罪?” 鞭鞭入骨,声声震魂,哪怕不信邪的马齐,这时候也不得不忍着胆寒打商量,以求能挽救一把胡征的小命。 凌湙摇着鞭子坐在幺鸡的脖子上,眼睛透过遮脸巾估算时间,半里地的山破上蛇爷在放风,只要官道上有从天子渡来的兵马,他这边就可以收尾了。 “他的命阎王爷收了,不准赎。” 商谈不拢,那只能拼命,马齐咬了牙带着剩下的兵丁们一齐扑向胡征,试图能将胡征生抢下来,哪怕拽断了被捆着的双臂,但凌湙不会让他们有这个机会的,指挥着幺鸡上前,然后居高临下的盯着袁来运他们,“杀光。”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六个果真有意识在摸鱼,只伤不杀,到现在他们手里都还没有战损出现,凌湙非常不爽,看着袁来运道,“会看形势是好,但不会估形势就是蠢了,再叫我点你一次,你全家全族都得看着办。” 袁来运眼仁急缩,一时竟不敢与凌湙对视,说不清内心里感受什么最深,但一瞬间的恐惧却体会到了,再将视线与吊在半空里的胡征一对上,突然就有点同情起了他,惹谁不好,非要惹上这位主。 马齐发现再开打后,对方的攻势不同了,手手杀着,招招要命,二十人小队渐渐缩减成了十人,至六人,到午晌时分,只剩了他一个。 双方厮杀半日,来往官道上的人没一个敢过来,胡征早昏昏死死了几回,目前也只剩下了一口气在。 凌湙吊着他这口气,是在等他爹。 但马齐却是不必等的,凌湙敲了敲幺鸡,“去吧!给你晴姐收第一颗仇人头。” 睡女人有风险,靠嘴骗女人睡的风险加倍,马齐该当知道这个理了。 幺鸡杵枪而立,他虽有盔甲罩身,却一直是武力中心,身体也消耗的厉害,此时喘气如牛,汗如雨下,腿部和后背都有刀伤,伤口不深,却多少有些影响行动力,因此走路看起来有些蹒跚,但就这样,也没阻止他一步步逼近穷途末路的马齐。 凌湙则慢慢靠近了袁来运六人,他们也负了伤,伤多在手腿上,有两个已没了战力,也促使其他人心生退意,连袁来运都开口问他,“我们可以退了么?人杀完了。” “没有,还有一个人没到,斩草得除根。” 袁来运急了,“可我们杀不动了,你也看到了,我们都负了伤。” 凌湙点头,“我知道,我跟幺鸡也受了伤,所以,我需要你们帮我最后一把,看到上面吊着的胡征了么?等会儿来人,你们只要拉着蝇子上的人撞过去,造成是被对方冲撞而亡的样子就行,其他的不用你们管。” 太狠了,哪个老子能接受当场撞死儿子的冲击?当场疯了都有可能,方寸大乱是必然的。 袁来运此回是真切体会到了凌湙的狠决果断,再不敢存半点侥幸退避,老老实实的答应了下来。 凌湙要的就是,胡总旗那一瞬间的方寸大乱。 “啊嗬嗬嗬你……你、你是……”马齐捂着开了口的脖子瞪大双眼,他终于看清了大斗篷下的那张脸。 幺鸡沉沉的点头,还有空回他,“是我,我说过,我会再来取你性命。” 说完,一枪挑了他的头。 马齐,卒。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胡总旗是在马齐带着胡征等一行人离开石门县城时,收到的一方染血的救命手帕,帕子当然是胡征的私物,随同的还有他的一缕头发,都被包裹成一团给丢在他家府门外。 蛇爷安排的小乞丐拍拍手完成了任务,头也不回的呲溜一下跑没了影。 凌湙没让蛇爷在帕子上留一个字,布的就是一个疑心生暗鬼的招,胡家只要有女人,哭也得把胡总旗给哭上救援胡征的路。 胡征被悬吊在半天空,几乎已经没了进气,微弱的胸膛只能证明他还活着,凌湙拿鞭柄戳了戳他,“你爹可能不信一块带血的帕子,会有能威胁到你命的事发生,但你那头发养的不错,亲近你的家人应该能认得,胡征,你有个好爹,可惜……”生了你这个坑爹的儿。 老槐被蛇爷一脚给踢到了幺鸡脚下,凌湙低头去望,发现这精赤老汉,怎么讲呢?就面相挺忠厚的,看着就是个实诚人的样子,这样的人开口就让人戒了三分心,要是再会说点巧话,是非常容易取信人的,也难怪他一混两混的到了马齐和胡征身边。 蛇爷已经卸了他的下巴,凌湙笑笑,他还不至于被人花言巧语的给骗了,倒是蛇爷对这老对手很有戒心,一副生怕他留用的样子。 凌湙只是拖他来问两句话而已,“你收了我让人送消息的银子,事情办的我很满意,那现在你看,事都完了,银子也该还我了是不是?老槐是吧?做人要讲诚信,银子还我,命……” 那老槐眼睛瞪的牛大,惊恐的望着凌湙直摇头,蛇爷在旁当翻译,“你当代节县有神医的消息是天上白掉的呢?那是我们爷特意给你准备的,怎地?跟着好吃好喝了一路,不得把银子还我们?走吧你!” 说完一把拽了人就往旁边去了,凌湙这才转眼看向胡征瞪圆到不敢信的脸,“奇怪?害,没什么可奇怪的,一个投机取巧之辈,有空隙能钻营到少爷们身边当差,他当然不会放弃机会啊!” 边说边用鞭子比划着胡征身上的部位,“你急什么,他刚好知道什么,可不就一拍即合了么?你都等不及去求证,他呢,先搁你面前混个脸熟,混到代节县万一没有神医也有别的什么医,总之不会比以前更差。而他正因为有这虚报的把柄在我们蛇爷手里,当夜石门县的客栈后门,咱们可不就轻易拿到你的贴身之物了么?害,都是我专门为了针对你搞出来的费劲把戏,你该感到荣幸,毕竟爷还从没这么谋过谁的命,你算是开了个好头。” 胡征嗬嗬的挣扎了两下,但身上实在没劲,只能垂败的软了身体,眼神祈求的留在凌湙脸上,那样子仿佛在说要多少钱都可以,天价也行。 凌湙搓了搓手指头,一双溜圆的眼睛眨了眨,“你那马车里夹带的银钱不少,我就不好意思的全拿了,其他的价钱就算了,毕竟一会儿还有你爹,够我发一注小财了,多谢呀!” 他闲情似的跟人唠嗑,也不管人已经快没了气,幺鸡在抓紧时间门裹伤上药,袁来运几人则按照他的要求,将夹道林稍做布置了一下。 原本死的横七竖八的兵丁们,被整齐的码放在路中间门,每一把劈断裂的刀都根根戳在地上,树干、枝叶上的鲜血尽乎聚集在了一处,被光影照射出炼狱般的人间门惨祸,教人闻之色变,触之惊心,连同搬运尸体的袁来运在内,都不懂凌湙为什么要把尸体这么弄,但不管怎么样,垒成高高一摞矗立在道中间门,实在比东一块西一块摆着时来的更震惊耸人。 凌湙似乎忘记了叫凌馥来的目的,看见她脸色苍白的跟在蛇爷后头,这才想起来还有一招没使,鞭头又将昏迷的胡征戳醒,指了指红衣散发正提着白灯笼的凌馥道,“你瞧瞧,我给你准备的引路的女鬼使,好看么?” 胡征厚重的眼神遥遥往前一探,都没看清凌馥的脸就闭了,身子死鱼似的弹了两下,然后就在凌湙诧异的目光下不动了。 蛇爷紧走两步,探了下鼻息,无奈道,“爷,他死了。” 凌湙:“……呃,这个、这个,有点子意外哈!害,没得事,计划照旧,不影响,不影响。” 幺鸡提了刀要来卸头,凌湙拦了一道,“等他爹呢!” 马总旗来了,远远的官道上聚了一群人,过去才是代节县,往后只能去代浦驿里找人,可驿站那边推脱没有役吏,要逮人还得往浦合县衙报案,就这么一推两推的,等马总旗领着家里的护卫队赶来时,整个夹道林都成了人烟禁踏区,一时竟无人敢靠近。 凌湙又盘坐在了幺鸡的脖子上,“最后一击了,忍到,干不过就往旁边跑,咱不做自毁的事,懂?” 幺鸡吐了口唾沫,用长布条将枪柄与手掌捆绑好,等袁来运他们六人分两边将吊着的胡征拉成五马分尸样横在路中间门,点头,“懂的五爷。” 笃笃笃的马踏擂鼓般的震动由远及近,不及嘶鸣的马蹄扬起急停,袁来运等六人就冲着一众被夹道林内惨相震在当中的马总旗过去了,拉拽着早没了气息的胡征,放风筝似的将人兜了过去。 马总旗在领着人进林时就个个抽了刀防备,夹道林外的马车是他家的,他在进林时就做好了准备,但饶是如此,他也没能料到内里场景竟如此惊人,没等他回神震吼,左右两边的护卫就各自围了上来叫,“保护总旗” 他们以为兜头飞来的是什么大型捕杀器,可当快速接近的东西叫他们看清是什么时,那竖起的钢刀收都收不及,二十来把雪亮的银白尖刺,就这么眼睁睁的顶了上去,将已经死透了的胡征再次戳成了刺猬。 马总旗一把将儿子接在了怀里,却已经是一具满身窟窿的死人了,他呆愣愣的尚没反应过来,凌湙就带着幺鸡持枪横扫了过来,一举将不知所措的一群人给扫落了马,之后凌湙就利用这段空白时间门,用手里的鞭子卷走了他们的刀,先头缴了一波械。 但这群人显然比马齐那一波人更有作战经验,就算被打了个错手不及,阵脚也没乱,几人一组开始围绕着凌湙跟幺鸡转,并且在观察他们的打法和步法。 袁来运六人完成了任务,扭头奔出了夹道林,其中一人问道,“我们就这么走了?” 袁来运面色复杂的回望林中战斗,“我们又没说把命卖给他,能这样就不错了,走。” 蛇爷拉着凌馥过来,一把将她推给袁来运,“把她带回去,我要去救我们爷。” 凌馥整个人都是傻的,叫干什么干什么,瞪着眼睛张惶四望,稍缓眼神一亮,“季、季大人……” 季二提着把朴刀正往这里奔过来,瞪着蛇爷问,“怎么回事?这边的事搞大了,驿站那边已经往浦合县派人叫官去了,走,一会儿驿官万一要查队里人数,我们没法交差。” 蛇爷指着袁来运六人及凌馥,“季大人把他们带回去吧!小老儿可不是你们队的人。” 说完就要往林里奔,却叫季二拦住了,“里面还有谁?幺鸡和五爷呢?” 他一问周围人都沉默了,季二眼睛都要脱眶了,不敢置信,“疯了吧这是?搞麻子?就他们俩?” 忽然,夹道林内扑飞出一道人影,却是扛着大刀疯狂劈砍的胡总旗,他的马被刺了腿跪了,整个人因为儿子的惨死失了先手,被凌湙趁机抽了几鞭,鞭鞭皆中各骨节关踝,再站起身时就有点一瘸一拐的不稳当,愤怒已经填满了他的双眼。 幺鸡扛着凌湙站在夹道林内,枝叶光影点点落在他们身上,看不清面容,却如索命恶鬼般立于人间门与地狱之间门,生门死门之外,一道林木之隔,内里没出来的兵丁在奋力搏击,凌湙和幺鸡就守在那条线上收割人命。 胡总旗杀疯了般举着刀再冲了回去,弹跳间门就要越过凌湙头顶从上往下劈,却不料凌湙仿佛预料到他会这般,甩了鞭子就滑着藤扣到了另一边,头盔与铠甲的身首分离,在满地残肢鲜血里再添恐惧,胡总旗直接在空中愣的忘了落刀,被幺鸡上挑的长枪一□□中腹部,甩飞出去。 隔林远望到这一幕的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又惊又恐的讷头就拜,季二要不是刀捏着稳,自己怕也是要吓跪,把着蛇爷的胳膊,“他们……他们……” 蛇爷急着甩开他,“季大人要是不帮忙,就请快点离开。” 凌湙感觉到了吃力,脚跟敲了敲幺鸡,“可以退了。” 幺鸡却顽强的挺直了身体,继续挥舞着长枪左右横扫,一副还能再撑一撑的样子,且胡总旗也正处于杀疯状态,两边打的难舍难分,他们虽然利用分合体术夺了不少命,但对方这回人多且都是满血状态,先行条件就比他们战过一回的强,因此,渐渐的,幺鸡身上又开始冒血,就连凌湙手臂上都被划了两刀。 战斗陷入焦灼状态,但凌湙这方显然处于不利地位,此时最好的方式就是夺马出夹道林,往前奔出代节县方能保命脱身,然而幺鸡正处于杀红眼状态,他不肯走,凌湙总不能一个人走。 蛇爷抽了刀跟后头补,边补边劝幺鸡,“够了幺鸡,差不多了,别连累的五爷也走不了,撤吧!” 幺鸡哽着最后一口气,对凌湙道,“五爷,就差最后这几个了,您给我扎两针激一激,我保证,就任性这一次。” 凌湙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早有预料,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说什么都没意义,他不再劝他,从腰间门捏了根银针出来,对准幺鸡的脖子就扎了下去,然后,他也没太顾念自己,事情都做到了这一步,不了断也不是他的风格。 就也给自己后颈上扎了一针,两人同时身体僵直发颤,之后所有气力猛增一截,气势抬上两丈,杀势比之前更猛的朝剩下的几人袭了过去。 蛇爷一下子就顿住了,当时眼睛就红了,跺着脚骂,“你看你,你看看你……你,哎哟我的爷哟……这可怎么是好!” 凌湙最后飞身出去收割最后一枚人头时,道,“备好车,去配药,别叫人近我俩的身。” 季二紧紧跟在蛇爷身后,远远感觉天上有什么东西砸向自己,习惯就手搂一把,然后就与死不瞑目的胡总旗的人头对上了眼。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凌湙力竭之后,身体的僵硬感渐次爬上全身,他是知道扎针后果的,因此在挑了最后一颗人头后,就有意识的往尸堆里落,那样就算蛇爷跑不及接不了他,他也不至于把自己摔坏,幺鸡一直在地面行动,倒不用考虑身体不能动之后的坠地后果。 两人前后脚的砰砰落地,蛇爷果然跑慢了一步,急的连滚带爬的扑过来抱凌湙,老脸上不自主的落了泪,本来就一脸脏污,这会儿更看不清脸型了,跟个老疯子似的,不停的抚摸凌湙无法动弹的四肢,“五爷、五爷,五爷啊,哎哟,这可怎么弄?这可怎么弄哟!” 凌湙稍稍将脑袋偏了点往外,露出后脖颈上的针,费力道,“莫哭撒,给我把针拔咯。” 他后颈部发际正中直上1.5寸处,有一截露头的银针,扎督脉引胆经聚精气,强征的一波身体潜能,万不得已方能用,且用后必须配药浴浸泡,否则三天僵硬期会延展至七日,且后遗症会持续半月,症状相当于百蚁挠心,细细密密有如针扎电击。 他之前有意训练幺鸡对痛感的耐受力,便用此方法扎过他一回,因此,幺鸡和蛇爷都知道他这针的后果,更知道这针用后的霸道威力,是一种对身体损耗特别严重的自残行为,一次能让身体虚弱小两月不能聚劲,且年间隔至少半年以上才能再扎,否则极可能引动心悸猝死。 季二捧着胡总旗人头,一脸麻木的蹲在僵直成棍的幺鸡面前,嘴巴张了几回才问出声,“你小子……功夫咋这么好呀?还跟我装孬,总旗,胡总旗,这就叫你杀没了?” 幺鸡抿了嘴使劲往凌湙掉落处看,“去……看看五爷怎么样了,他摔着没?” 蛇爷正轻轻的将拔了针的凌湙放回地上,边放边道,“五爷您忍耐下,我去把车赶过来,回头等您能动了,幺鸡那边您随便处置,小老儿绝不露半个心疼的字来,他……他太欠抽了,太欠抽了,哎哟,气死老儿了。” 凌湙手都抬不起来,只道,“去给他把针拔了,时间长了会随筋吸走,要死人的。” 蛇爷痛骂幺鸡,甚至恨不得打他一顿,但关乎他小命的事仍然紧张,忙紧着点头,“我知道勒,您莫担心,他死不了,他得留着那副身子一路驮您,驮到他死那天为止。”说的咬牙切齿,但跑过去拔针的动作却半步没停,小老头就这一个孙子,紧张度都在心里。 凌湙仰躺着望天,心里则在想幺鸡这性子养的过于执拗了,好归好,忠肝义胆的,可坏也显在明处,还不够听指挥,以后得教他分主仆上下,可能两人再没法像从前那样说笑开怀,就怪可惜的,好不容易培养的伴当。 身边从小被母亲安排的应声虫听声筒太多,他就想有个能和自己说话时不露卑的,结果一趟出行就没了,失落霎那上头,身体僵直心里没劲,凌湙离家这老半月的,终于头一回想起了那个温柔的怀抱。 那是他两辈子享的最倾尽全力的母爱,不求他任何回报的一种爱,他离家时没觉得对不起她,现在想想,自己这么大个儿子说没就没了,那女人得哭成什么样? 得,回头找点东西稍给她,哪怕暂时不能回去,也比一点音迅没有的强。 他七想八想的,眼前就冒出了一片衣角来,红色的,带着沾了脏污血迹的布条,声音也透着紧张颤抖,跟要断线似的,“湙、湙、湙哥儿?五爷?你、你、你活着么?怎、怎,不动,动了啊?你别,别,别吓我,哥儿?” “活着,没死,不能动,别哭了。”凌湙声音里透着烦,除了身体不能动外,脑袋跟着开始疼,这都是因为他现在这副身体太小的原因,损耗太过了。 凌馥张惶的脸左右不敢落眼,眼睛瞪的老大,直直的望着凌湙,“外面,外面聚了好多人,那个袁大人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在捡财物,整理马车,可,可是湙哥儿,他们、他们好像,好像没有要进来接你的意思,我从旁边偷偷听到,他们说要把东西藏了以后再回来取,他们……他们……” 凌湙扭头望进她眼里,“你怎么没走?见这一堆的尸体,不怕么?” 凌馥努力将脚尖缩到不碰到旁边尸体的位置,瞪着黑圆的眼睛道,“见,见多了,家里那时候砍了一片,怕、怕过了。” 凌湙点点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意思来的道,“那你去给我把袁来运叫进来,他要不来,你就让他想想京里的家人们,凌馥,死人见过了,再开口时就别抖了,假的很。” 老在我面前装可怜有什么用?有这份功力,在个成年男人面前装俏扮乖,不比在我面前讨巧来的强?这女人脑子秀逗了。 凌馥被点的脸涨红,她也不是有意的,就习惯性觉得女人弱势容易讨人心软,凌湙平常冷心冷肺的,这个时候讨他巧最容易,所以下意识就扮上了,没料还是糟了他嫌弃,一时脸上都挂上了沮丧。 然后袁来运没到,季二却先来了,他一来就将胡总旗的人头怼在了凌湙脸旁,整张脸贴在凌湙的脸上看,“五爷,幺鸡的功夫是您训练的?怎么训练的?能不能也训练训练我?五爷,我……” 凌湙歪了半边脑袋躲开他喷的唾沫星子,声音里带着无奈,“咱们现在是不是要加紧时间收拾收拾跑路?季二,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季二跪坐在凌湙身边,两手一摊,“人死了我才有胆说,五爷,咱不用跑,这胡总旗要没死,不止您,咱一整队人都得跟着逃命去,可他死了,他死了,还偏死在了西云线上,无令离卫所,擅自离守,你懂么?茳州卫都要去找京津卫的麻烦去了,谁还管他怎么死的呀!只能怪他自己大意了命不好。” 谁特么会想到呢?那么多一队人个个带刀,结果愣是一条命都没逃出去,但凡逃走一条,这官司都不能这么容易算。 现在好了,茳州卫说什么是什么了。 凌湙立刻装做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讶然道,“连样子都不做?我原想着好歹跑出两个县城装个样子来的,两卫仇大?” 季二盘腿令自己坐舒服了一些,掰着手指头道,“那仇可大了去了,两卫每年京中比武都是拿人命去填的,真刀真枪,他们京津卫仗着西山铁矿和皇帝的御麟卫,收了多少茳州卫人头?现在死一个总旗和一个小标总,这功绩你看着吧,你不要,那绝对会有人出来冒领的。” 整个西云线属于虎烈将军杜曜坚辖下,他与京卫总督樊域从来不对付,俩人见面就恨不得死一个的那种,要叫他知道谁能在这里杀了京津卫的人,他指定重金招揽,并在年兵大练中带过去耀武扬威。 “要不你当代节县和代浦驿都瞎么?他们有信鸽的,你们这一开打,驿站那边就有动静了,连往浦合县派的报信驿马都是最老的,等消息再往石门县那边传,你算算,咱们到时候都走哪去了?”季二挤着眼睛对凌湙道,一脸的幸灾乐祸。 凌湙木着脸躺倒在地,他倒不在意有人冒功,只是可惜没能给那京里的老头添堵,这虎烈将军爵最早的编制,就出自宁柱国公府,虽然两府现在表面上是没了联系,可一但追本溯源……不爽一点点从心里冒了出来。 感情老子忙了一场,到头来倒给那边府里添威风了,好气啊! 凌湙眼珠子转了转,刚好看到袁来运从林外进来,默默的站到了他跟前,“东西收拾好了?你够机灵的啊!” 袁来运不说话,脸绷的极紧,弓背防范警惕,季二依然蹲着,见状拍了拍地面,对他道,“别忙了,这里的战马和刀你们带不走,除非不想出茳州官道,袁兄,恭喜你们咯,你们有前途了。” 袁来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见凌湙躺在地上不动,眼神闪了闪,试探着往前两步,“您……这是怎么了?” 凌湙看着他,直接抛出诱饵,“一个好事一个坏事,你接不接?” 袁来运捏着手里的刀,犹豫的看向他,“您说说?什么好事能轮着我?” 凌湙指着远处的幺鸡和自己脑袋上的头盔,“把这身铠甲穿上,守在这里,等茳州卫那边来人,你就顶了这杀人的事。” 袁来运脸色立时变了,刀尖马上竖了起来,季二一看两人气场不对,立刻跳起来拦住袁来运,“你个傻孬货,不知道你主子好心,他是在给你安排前途。”袁来运扈从旧宁国公府的事他是知道的。 接着,着重给他讲了茳州和京津卫的过节,然后再联系了一把旧日宁侯府与虎烈将军府的渊源,道,“他把功让给你,你不就可以进虎烈将军麾下了么?转回头你就能回京,不用跟我们去边城了,多好的事儿?” 可袁来运天性警觉,觉得依自己三番两次的表现,凌湙不可能这样大方,表情就显得犹疑不信,盯着凌湙又问,“这是好事?那坏事是什么?” 凌湙望天,“跟杜将军说说凌家女眷的事,特别是那个老太太的威风,我需要他知道,凌老太师夫人即使人在流放,心却仍系朝堂,且有能力庇护阖府人丁。” 袁来运人面窄,消息也不似季二般广,听后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奇怪凌湙的用意,一时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坏处,便点头答应了。 只他没看到身后的凌馥眼神,是难堪里带着害怕的。 凌湙对着她勾了勾嘴角,咧了个别多嘴的唇型给她。 杜曜竖只要不傻,就能顺着袁来运的身份查到凌老太太的保、护-伞都有谁,到时候自然就有那老头和凌老太太头疼了,他则能够好好的养身体。 身心舒畅。 季二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凌湙盯着他的样子有些渗人,叫他不敢张嘴。 虎烈将军的姐姐曾奉召入宫侍君,伴圣驾在御兽园时遭遇刺客,被当时还是谏议大夫的凌大人给推出去挡了刀。 虽然后来这位贵人被追了谥号,也厚赏了母族,但所有人又都知道,这虎烈将军府与凌府的梁子是结下了。 凌湙是一点都没忘了喂药的仇,他现在不能动了,所以,为了防止那老太太过于舒坦的来找他麻烦,他决定提前给她安排点事做做,顺便,他想看看她手里有多少牌,能让那老头忌惮的把自己子孙送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之前那杜将军可能会觉得,对一府孱弱老幼出手有点不人道,那当知道她们有后台且过的还不错后呢?还能坐得住么? 蛇爷拉着马车过来了,跟季二合力将凌湙抬上了马车,幺鸡则被扔在了车门边上,一张脸羞愧的望着凌湙,“五爷,我……” “走走,有什么话路上说,代节县方向来人了,季大人,麻烦您回去跟郑大人说,我们去下个长泽县等大部队,五爷和幺鸡都需要找大夫配药,小老儿先带他们去看医。” 季二见他只一个小老头,身边也没个其他人,不由将凌馥推出去,“那你带上她,好歹是个女的,做事细些,有什么活叫她,等我们到长泽县找你去。” 所以,等郑高达气急败坏的赶来,凌湙他们人早奔的没影了,只留下了满铠甲血渍的袁来运和他五个兄弟,季二抱着刀想了想,决定过了代节县再给他说清楚,免得他头脑发热的去追人。 郑高达,“这一地的人是你们杀的?都是你们杀的?” 袁来运几人闷不吭声,追问的急了,就点头,再问的急眼了就闭眼应道,“是,都是我们杀的。” 郑高达杵着刀转了两圈,脸色变了几变道,“行,好的很,那一会儿到了大人们面前,希望你们还能这么肯定的回答。” 季二,“什么大人?” 郑高达哼了声,“茳州卫左司兵杜猗。” 虎烈将军府孙辈里混的最好的一个,从他们流放队进茳州官道开始,就往这里有意靠的巡逻队。 说巡逻,其实人本身就冲着找茬来的。 季二一跺脚,坏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凌家罪妇出京畿拐道西云线进入茳州官道时,虎烈将军府里的老太太就惦记上了,她随夫驻边十几年,嫡出长女养的巾帼湛湛,本意是想配个少年将军,日后好承欢膝下享个子女环绕福的,结果一次拜庙之行,叫她永远失去了这个女儿。 老太太握着小孙儿杜猗的手,老泪纵横,“你大姑姑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那身功夫授自你祖父,从小灵敏机警,身死御兽园后,我是怎么想都不对,悄悄托了人买了宫里的消息,这才知道凌老贼从中做的手脚,儿啊,你大姑姑死的冤哪!那么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连个孩子都没有,就、就……呜,我的心肝哎,可疼死老娘了……” 她年纪大了,当年噩耗传来就麻了半边身子,后来虽然能动了,却也不能久坐,满头银丝萧瑟老态毕显,撑着口气说完人就喘的不行,倒在身后长子媳妇怀里,眼神凶恨的盯着京畿方向,爬满老年斑的手攥着儿媳妇的胳膊咬牙,“我要不为了亲眼看看他家的下场,我不能这么苟延残喘的活着,猗儿,去,给祖母弄死她们,我要她们为我的宜琳偿命。” 杜猗就这么的,领着家中祖母的令,带了一队人特意绕过了其父在茳州的大本营,顺着几个县的小路摸到了代浦驿。 其父杜曜坚并非不知儿子的动向,只假作不知罢了,他手握西云线辐射出去的三条官道里所有卫所兵丁,旗下拥兵近十五万,直逼京津卫左右辖领二十万,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也因此备受皇帝垂青,每年京中练兵随王伴驾,他都是要出席的。 长姐杜宜琳因救驾而亡,后追封奉肃贵妃随葬皇陵,他家爵位也从普通世袭升格成了世袭罔替,享一等子爵食?,母特奉成一品诰命,赐用金轴,以宣示皇恩不忘,荣宠不衰。 所以,他表面上是不能对凌家不满的,哪怕知道长姐是因为凌老贼夺了她手里的兵器,以作护卫皇帝为由,让她赤手空拳的与敌对招,也要笑着叩谢皇恩浩荡,平和的接受凌老贼不走心的节哀劝说,并要表示出自己全家对这份荣誉的与有荣焉。 皇帝的眼睛盯着,让他不能对凌家有任何动作,否则,他长姐的救驾有功,就会变成他全家的心怀愤恨。 凌家刚落签入狱时,他那死对头樊域就当朝玩笑般的说过,杜家终于可以有仇报仇的话,这话单听没什么,可一深究就发人深省了,杜曜坚隔天就也玩笑般的当朝说了句,一门子老弱妇孺,他还不屑落井下石。 这么地,才算是在朝堂上消除了这股风波,但同时,也束缚了他的手脚,连着两个月跪在自家老母亲的院门口挨罚。 杜猗一个年青小将军,热血冲动,大不了一顿打罚回家闭门思过,再有能说出花来的死对头,总不能跟个小孩子计较,毕竟谁家没个熊孩子呢! 代浦驿里,杜猗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内,周围全是他带的府兵,个个横刀怒目的望着跪在院内的一群犯人,凌家女眷被单圈在一处,张惶不安的缩成团。 “将军,所有犯囚全部清点完毕,少了两个人。”中间有个大兵插脚在人堆里拨拉,最后一拱手对杜猗报道。 杜猗撑着脑袋面无表情,一张刀削似的宽脸学着其父皱眉思索的样子,道,“少了谁?死了呀还是逃了呀?本官记得圣旨上有说过的吧?凌家犯妇一个不能少,少一个诛连一家,啧啧啧,快快,叫我瞧瞧连的哪家?” 郑高达弯腰在一旁陪笑,听他这副要搞事的语调,忙小心站出来拱手道,“大人,下官们当差可不敢糊弄,没有少人,这缺的两个生了病,耽误在前面县里了,您要不急,容下官去迎迎。” 杜猗眼风都不带扫他的,挥了挥手根本不在意,这才叫郑高达一路找到了夹道林,将除了凌湙和凌馥的其他人带了回去。 只等他再回到代浦驿里时,凌家所有女眷都被绑在了院内的木桩子上,绳索绑着身体曲线纤毫毕露,地上汪了一滩子水,所有女人全都湿漉漉的贴着桩子站着,衣服紧紧贴着身体,周围全都是眼光露骨的大兵汉子,以及同队的男犯,年幼的几个孩子已经哭的劈了音,地上还昏了几个少妇姑娘。 凄凄惨惨的一众女人,成了所有雄性圈里的猥亵对象,杜猗竟公然光天化日之下羞辱起了她们,凌老太太几度气喘昏迷,都叫他令人一盆冷水泼醒,非要她睁着老眼看着,看着她家一众女人受辱挨欺的现行。 凌老太太是真没料到半路会跑来个年轻小将军,且半句话不容人说,上来就动武,指的兵汉子们绑人时,手隔着衣服都透出贴上肉的垂涎,目光中扒皮拆骨的露着淫邪,直接扯掉了凌府女人们的最后一丝遮羞布和自尊。 凌老太太嘶哑着声音质问,“小将军是要违抗皇命?我凌家可有圣旨,不许欺凌侮辱的。” 杜猗瞪着眼睛四顾,挖了挖耳朵,“你说什么?欺凌侮辱?我有么?没有啊!是你们家女人不要脸,故意来勾搭的我们汉子,看把我们汉子们憋的,一个个的多正人君子啊!为了不让她们乱来,只能忍着身体不适,将她们绑好以正妇容妇德,怎地你个老虔婆不知道感恩,还敢污蔑本将军?来人,给她好好醒醒神。” 左右一桶水哗啦又泼了过去,凌老太太被水流冲击的扑倒地上,呛了一鼻子水咳的眼前发黑胸闷难言,耳边女人们的哭声都听的忽远忽近不真切了。 “你……你,咳咳咳,杜家如此落井下石品行卑劣,有眼睛的大人们不会看着你家如此欺压我们的,小将军,我与你祖母好歹是旧识,就算不能稍送同情,难道竟连半丝怜悯也不能?何苦如此相逼?”凌老太太抹了脸上的水望着杜猗,终于不得不扯旧情试探。 哪料这话一出,更点了杜猗怒火,炮仗似的跳了脚,“你还敢提我祖母?老虔婆,你不提,我还能叫你们舒适久一点,你既然提了,哼,我就给你们个痛快,左右听令,除了衣服不许剥落掉出身子,你们尽可以畅快上手,懂没?可别错失这种艳福,都曾是金尊玉贵的人呢!” 他一声令下,左右早如狼似虎的府兵们,立刻三两个围做一堆,大粗手直往凌家女眷衣领袖口和裤管里钻,惊的木桩上的女人们挺直了身体拼命挣扎腾挪,却哪里能逃开这些人的手?个个跟被按住的小羔羊似的,声嘶力竭也不能得救,直直哭昏了一片。 凌老太太面对这人伦惨景,面如死灰嘴唇直抖,指着杜猗,“小将军,你可要为你今天的所做所为负责,老身不怕告诉你,半日,不,不出半日,这里的事就会被人报送京里,到时候就是你父亲也保不住你,你最好想清楚后果,老身就是鱼死网破,也绝不咽下今日之辱。” 杜猗根本不受她威胁,看笑话似的看着她,“你尽管放心,所有后果我都担着,老子的父亲担心京里人问罪,老子可不怕你,呵,死老太婆,我看你嘴能硬到何时?左右听令,我要听到她满府的女人,像青楼里的女人那样,快活的叫出来,叫的声音越大越好,谁要是手上功夫不行就换一个,必要让我听到这世上最淫-荡的啵渍水气声懂没懂?” “懂,咱必要让小将军满意哈哈哈哈” 凌老太太眼前一黑,扑面的水立刻跟上,她好容易睁开眼睛,就听见杜猗狠着声音对她道,“老夫人,我家的谢礼好拿么?我祖母让我问问你,当年你是怎么有脸来邀功吃席坐礼的?没想到吧!您有今天呢!” 凌老太太呛了满腔水狼狈不堪,“那是你家主动送上的谢礼,不是老身要的,当年你家满门荣耀,我并未刻意邀功,是吃席时左右随宾们起哄说的玩乐话,我从来没有以此为功拿捏过你祖母,返还以姐妹相称交往,你年轻小不懂得这些人□□故,不要被人蒙蔽了。” 杜猗听后哈哈大笑,他擒捏着凌老太太枯瘦的下巴,捏的她抬起头来,“你就在玄济庙里见过我大姑姑一次,连她什么性情都不知道,就敢替她夸出贤惠仁义之名,夸的她在宫里贵人们眼里有了名,夸的她被一顶小轿抬进宫,老虔婆,你可知道,不是你多嘴,我大姑姑定还好好的活着,不会早早香消玉陨,更不会间接被你丈夫害死,你们夫妻真是一丘之貉,害人不浅,活该破家灭族,活该一门轮为下贱种,活该,都是活该!” 凌老太太胸脯直喘上气不接下气,嘶裂的唇开始冒血,她沾了满血的牙颤巍巍开口,“那是贵人们酌选各地娴淑闺秀,老身不过提了一嘴,你家当时也是欢喜的,不是还大宴宾客了么?就是保驾的事,也是功德一件,你家更得了世袭罔替爵,老身未邀半寸功,你家怎能恩将仇报?” 杜猗气的一把甩了她,直甩的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呸,这样的功、这样的德、这样的荣宠,你家怎么不送姑娘去服侍贵人?敢情我家不仅要谢你,还要想法搭救你一家,那才叫有恩报恩?嗬,你想的美。” 凌老太太被摔了个半死,脑袋更磕破了一个口子,血开始沽沽淌血,而那些被兵汉们上下其手的女人们,有几个受不住的咬了舌,幸而被眼疾手快的捏住了下巴,整个院里哭声震天呼救无门。 杜猗愤怒,“怎么回事?到现在也听不见一个叫---床声,你们是不是不行?不行赶紧换人。” 郑高达领着人进来,一声也不敢出,有扶刀的府兵来到杜猗身边,俯耳与他咬了会,杜猗眼神连放讶光,频频往靠门的袁来运一行人看,最后一招手,“你,上前来说话。” 他年纪就不大,故做的成熟被愤怒取代,这会儿就干脆露了本性,对着袁来运几人问,“那边夹道林里的事是你们搞的?几个人搞的?怎么搞的?” 袁来运躬身作答,声音与夹道林里和凌湙串供声合成了一道,“我们六个人,石门县买通了对方队里的人,事先给他们水里放了点东西,然后在林里做了点准备,搞了点小陷阱,不然不能一下子全剐了。” 凌湙当时就躺在夹道林的尸堆里,对着袁来运道,“死的人远超你们几人,对方只要不傻肯定会详细问,所以,你记得从我们布置这里开始,一步步说清楚,除了把我跟幺鸡的名字略过外,其他的事情都如实供述,别试图描补掺假,袁来运,在你们双方都不清楚脾性的时候,沉住气就是你最大的赢面,记住,说的时候眼神别晃。” 杜猗自己就是武人,左右比划了下摇头,“不对,第一队人好杀,可后来的那队人不行,人家有备而来,你们当时应该也负了伤,又是怎么胜的?且就胡总旗的武力,我都不一定能徒手干翻他,他可还骑着马呢!” 袁来运低头小声道,“使了计的。”然后又说了一次胡征的凄惨死亡方式,并伴着凌湙教他的说辞,“他在受到那样的冲击和不可置信的怀疑里,已经失了方寸,手脚刀都提不动,他那一队人都间接杀了胡征,队型当时就乱了,马腿被我们在地上用蝇圈缠住绊倒,全员就失了大半战斗力,我们虽然受伤,但斗气正旺,他们一溃即败,再要反抗时已经没了。” 杜猗围着袁来运转了几圈,猛一拍他肩膀,“好,这计使的不错,妙极妙极,把人心算的妙极。” 袁来运躬身口称不敢,心里则松了口气,看来这关是过了,岂料劲没松一半,眼角有余光闪过,身子紧一边侧倒,手上刀拍出,直接扛下了杜猗偷袭来的一招刀法。 杜猗满意的点头,“身手不错,你哪的?可愿转投我杜家军门下?” 郑高达眼神复杂的看着袁来运,耳边则注意着凌家女眷的情况,见他们二人说的欢实,自己就瞅空提了一句,“大人,凌家女人的命实不能交待在这里,您看……” 他话刚说一半,就见凌湙和凌馥被人拎着提着进了门,凌湙脸上一片青紫,气息显然是闭过去的样子,凌馥拽着他的手不停的摇,眼神慌张恐惧,见到郑高达和季二,忙叫着求救,“二位大人,快,快看看湙哥儿,他气好像憋住了透不出来,脸都紫了。” 凌湙是被人硬从马车上拽下来的,他本就不能动,蛇爷一个人拦不住动手的一队兵,护着他紧张的样子让人起了疑,一脚将人蹬开后,就把他摔在马蹄底下了,虽然那马让的快没踩实他,却也在他胸口点了一下,顿时就如重锤似的塞住了他的气门,一下子哽住了出气,就类似溺水后的状态一般,气阻郁胸。 杜猗居高临下探头来看,见凌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太在意道,“死就死了,多大个事,哼,想在本将军的眼皮底子跑走,门都没有。” 他直奔代浦驿,当然事先拿到了凌家所有犯眷的名录画相,夹道林那边战斗尾声之时,他这里正抄不见两个人,一对比就知道少了谁,虽然郑高达说去找,但他也派了人跟随,一路跟到夹道林,那人就远远的看着,看着看着就见一辆马车从夹道林后面走了,所以,凌湙他们的马车其实都没能上长泽县官道,就被杜猗的人给拦了。 季二不顾郑高达眼色,抢上前来搬动凌湙的身体翻看,发现他进气微弱,脸色充血紫涨,当时就把人放平了推腹,又打了水往他嘴里灌,竟活活把人给呛醒了,凌湙咳的死去活来,偏身体不能动,就跟条离岸的鱼一样,一弹一跳的在地上扑腾,但气终究是喘上来了。 凌湙气的脸色铁青,睁开眼睛扫见头顶上的人,要骂人的嘴就停住了,“怎么是你?季二,这是……” 季二扶着他,脸上是真切的焦急,“五爷没事吧?你刚才气都闭了,你们不是去看医么?怎地……” 凌湙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哪地方的傻缺兵汉子,话不说半句上来就动手,差点没叫马踩死我,狗日的,欺老子现在不能动,不然……” 郑高达探头看过来打断他,“你怎么不能动了?你身体怎么僵了?病了还是残了?” 凌湙翻着白眼,“瘫了,全身不能动,你高兴了?” 郑高达张了张嘴,与季二对视一眼,然后眼露同情的对凌湙道,“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你还是看看情况再说吧!” 杜猗一直站旁边看他们说话,心理奇怪这几个衙差对个娃娃的态度,凌馥被眼前欺凌的家人们刺激,抖如筛糠似的缩在凌湙一旁,半声不敢出,死死捂着嘴流眼泪,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凌湙的,好似寻求安全感般,不敢离他半步。 凌湙这才找回了飘飞的五感,头晕脑门涨的左右动了动眼睛,看清了现场形势,张张嘴,“咦?仇人上门了?我当凌家能一路被安全保送到边城呢!原来还是有胆大不怕的,英雄啊!” 他这边刚感叹完,杜猗就蹲他旁边说话了,“你怎不哭?她都怕死了,你怎么不怕?”说着指了指不敢动弹的凌馥。 凌湙却没顺他指的方向看,而是盯向他脸上,看他身后府兵们的穿着,张嘴问,“杜府的,怎来的这么快?杜将军这是早在道上追了眼线么?” 杜猗不耐烦道,“问你话呢!小子,你再不说话,我就放狗来吃你了啊!” 凌湙歪头,“你要我哭?还是要我怕?你都不问清楚我是哪个么?还放狗来咬我,你放个试试?你命大抵不够赔。” 杜猗挑眉跃跃欲试,看着凌湙的样子颇感欣慰,“我就说这一窝女人没什么玩头,果然这堆人里就你这个小娃娃最有意思,行,本将军成全你。” 郑高达和季二骇了一跳,忙双双拦道,“不行,不行的大人,他不能动,他绝对不能动,他……他,害,大人,借一步说话。” 杜猗脚跟站着不动,“这里都是本将军的人,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有话说有屁放,不吭声我就当你们一起想要糊弄我,呵,爷可不受人摆布,来呀,把我的黑将军牵过来。” 凌馥惊恐疯了,扑到凌湙身上阻拦,“不可以,你不能动他,他,他是皇令特旨给我们凌家留的独苗,谁动谁死。” 她一叫就挑动了杜猗的猎奇心,往左右看了看,“这里还漏了一个小娘们,你们不上?” 凌馥尖叫着被拖进了女人堆里,手脚并用的扒拉着,直扒拽到地上的一具身体,挣扎着看清了人脸,当时就尖叫道,“祖母,湙哥儿,他们要动湙哥儿,您快想想办法救救他,祖母……” 杜猗心情再次亢奋,提着凌湙僵直的身体也来到凌老太太面前,将凌湙摆到她面前,“老太太,您家的独苗苗,怎么样?心里痛不痛?等着,一会儿还有更叫你心痛的。” 黑将军被牵了出来,成年男人半身高的大狗在杜猗脚边转了一圈,鼻子在凌湙身上闻了闻,一嘴的牙淌着诞水滴了凌湙一身,凌湙皱眉,“杜小将军,你最好别冲动,有些事情比你想的更复杂,老将军那边应该更会处理这边的事情,你……” 杜猗打的就是他爹的措手不及,凌湙开口就戳了他短,当时脸就黑了,一脚把凌湙踢滚了两圈,踢的凌湙差点又闭过气去,本来还想好好说的意思,现在也没了耐心,当时就骂上了,“你是傻逼么?没看到我与她们凌家人不同?郑高达,你特娘的犹豫个屁啊,能不能有话直说?等下去老子要叫他踢死了。” 郑高达拱着手上前对杜猗道,“大人,这、这孩子他不是……他不是……” 凌老太太缓回了魂,望着身边惨叫了一地的女眷,爬着扑到凌湙身上摁着他,“湙哥儿啊,今天祖母就与你一道去见了祖宗,黄泉路上有祖母陪着,你别怕。”说完就抱起他要去撞旁边一个府兵的刀。 凌湙瞪着她破口大骂,“你疯了?想死也别拉上我,就是作戏也没必要……砰”连同他一起,和着凌老太太的身体一起被人踹飞了出去,摔的一头一脸土,嘴里还呛了一口泥。 杜猗气急败坏的指着凌老太太,“我就知道你个老虔婆不省心,原来在这憋着坏坑我呢!哼,我放狗咬他顶多咬成半死,你带着他撞刀是想把他的命栽我头上?老东西,你真够狠的,连自己孙子都算计,行,老子成全你。” 郑高达都傻了,一把扑过去抱着杜猗的腿,“大人,将军,这孩子他不是、不是凌家的,他是,他是宁……”他为了不叫话给太多人听见,说的跟蚊蝇似的,杜猗本就怒火中烧,哪有功夫听他嘟囔,一脚蹬开他,指挥左右府兵,“来人,把这小子拖出去,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丢了,哼,反正命不是我拿的,丢人又没违抗皇令。” 凌老太太眼神闪烁,拉着凌湙哭的嘶心裂肺,“湙哥儿,湙哥儿,我的乖孙,别怕,祖母会想办法找人来救你的,你别害怕。”她越这样,杜猗就越觉得自己拿住了这老太太的短柄,先头那样折磨女眷都没叫她哭成泪人,现在拿捏了她的孙子,果然老太太就绷不住了,整个崩溃了。 杜猗得意的哈哈大笑,挥手让人挟着凌湙就出了驿站。 凌老太太还在表演,“湙哥儿,我的湙哥儿,你还我的湙哥儿……” 凌湙一嘴泥封口,吐出来一句话没说,就叫人裹出了驿站,一阵马疯跑颠的他又吐了一顿,之后被扔破布口袋似的,扔进了官道旁边的一条水沟里。 远远的官道那边来了一队押药材的车马,头前车辕上坐着的,竟是石门县给幺鸡看伤的那个慈爱老大夫,他带着小徒弟巡视一回车上的东西后,两人一问一答道,“长泽那边来了信,说弄了两个小药人,问我们有没有,有的话一起送回谷里去,师傅,咱们今年怎么办?继续给钱,还是找花子买两个充人头?” 那老大夫叹了口气,愁的眼花花,“今年世道不好,小花子体质更不得用,去年那两个没试两回就死了,今年谷里下了命令,只收体格壮实或精养过的,这叫我上哪儿找去?长泽那边倒是好运,也够胆的,竟敢拍扶棺椁归乡队里的孩子,是真不怕事啊!” 凌湙就这么的,进入了正愁眉不展的师徒二人眼里。 天降小药人。 师徒二人幸喜坏了,赶忙搬了人上马车,快马加鞭的就往长泽县去了。 所以,当季二领了人来找凌湙时,连个泥脚印子都没找着。 凌湙不见了。 杜猗也傻了,他终于有空听完了郑高达的耳语,在凌老太太发疯般的大笑里,领略到了老而不死是为贼的阴险。 千防万防,最后,他还是着了凌老太太的道,面对一地狼藉和不见了踪影的凌湙,他一抹脸,终于让发热的脑温降了火,焉哒哒的进了茳州大营,找他父亲杜曜坚善后去了。 宁侯府给的人马姗姗来迟。 第30章 第三十章 凌湙自从落进了富贵窝,吃尽美味,享尽照护,细致处无一不精,着实给了他一种苦尽甘来感,以及老子终于转了一把运的错觉。 呼之有人来,挥之无人扰,八字小脚迈起来,喜洋洋的感受到了人生赢家的豪迈,闲鱼纨绔小少爷的康庄大道在朝他招手,溜猫逗狗的躺赢生活等他享受,只要他头脑不热规规矩矩,这一世就是赚的天降福气包。 天选之子不过如此,他生来带运,就是享福的命。 他娘天天这么念啊念的,念的他自己都跟着信了。 然后,啪叽一下,满身尘埃,他还是他,脚底泥,手上刀,生命线上跳体操。 落差巨大。 凌湙闭目仰躺在一车干草药堆里,脑海里在好运≈天降福气包上全部叉了叉,把衰神摁在了脑门顶上,苦哈哈的扒拉着目前的形势。 万万没料到,他也有被横生的枝节给扫到的时候,杜猗这个人名已经被他戳烂了,但有机会,必要叫那小子十倍偿还。 凌湙恨恨的板着脸,任由蹲在旁边的小药童给他擦脸,他反正也不能动,就随他翻来转去的找线索,忙了半刻钟,那小药童终于死了心,对旁边的师傅说,“这模样不像个弃儿,可这身脏污更不是好人家孩子该有的,师傅,他咋还不醒?身上也没什么伤啊!” 那老大夫也正盯着净了脸的凌湙看,左看右看后才道,“我认得他,几天前他到过咱们的药堂,可那时候他身边跟了不少人呢!这孩子……”遇上啥了竟然弄成这样? 小徒弟还等着他后话,老大夫却住了口,探手摸向凌湙的脉,一摸之下竟发现这孩子的心脉跳动迟缓如老者,血沽流向近乎阻滞不动,触之凝,硬且僵,类乎活死人样,老大夫大惊,进一步探向凌湙的鼻息,心口和下腹,俱都跟患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有命不久矣之势。 这是被家里人扔了么?治不好的孩子,养着也浪费米粮,所以干脆扔沟里自生自灭? 老大夫捻着颌下稀疏的小胡子感叹,果然,长的再好的孩子,失去健康体格,没了培养资格,也就跟只猫狗一样,随扔随弃,连埋尸的坑都不带给挖一个的,可怜哟! 正好,送进谷里当毒虫的供体,应该能养出一只毒王母来。 凌湙终于睁开了眼睛,问消停下来的小药童,“你不给我换身干净衣裳么?摸这么半天,很该知道我这身有多脏,不能给换换?医者仁心呢?” 那小药童不防凌湙突然说话,一屁股蹲坐下去,拍着胸口探脸来看,“你醒啦?你居然还能说话?” 凌湙翻着小白眼,一张小嫩脸上板成个老学究,“我又不是哑巴,再说我本来就醒着,是看你搜的认真,才没打扰你,怎么地?搜完了还不许我说话?” 那小药童瞪着眼睛摇头,“没有,不是,那个……我那个……师傅,他、他……”好威势,小脸板的要杀人,看着就不好惹的样子。 凌湙运气,重申要求,“我身上湿了,秋冷风硬的,会生病。” 小药童没接话,老大夫却开了口,“那你能给老夫讲讲,你这怎么回事么?自己的身子总该有数吧?还有你身边的人呢?”昏黄老眼探究的盯着凌湙,想再确认一遍自己的猜测,别搞个麻烦才好。 凌湙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以为遇到了救死扶伤的老药房,对他态度稍好些,“遇到个半路打劫的,跟家里人走散了,老大夫,我认得你,石门县逐本堂的,我那长随搁你药堂住了不少日子,回头等他们找过来,所有药钱我都会结给你的,你放心,不会叫你白出力的。” 他身上所有的钱财都给了蛇爷,本来按照正常情况,这会子应该在长泽县里的某一处药堂泡药浴,日就能解了身体僵硬,七日便能恢复活力,小半月后动手只要不出格,身体就没有大碍了。 然而,当他被半路截回去开始,一切都变了,日变七日才能恢复基本行动能力,七日变小半月才能恢复气力,小半月的则要延展到一月半才能再次动武,近半年身上都攒不上力,且畏冷畏寒,后患烦人,凌湙心情简直糟糕透了。 越想,越有把姓杜的吊起来鞭尸的冲动,火气大到压不住,导致他在暗示会给老大夫赏钱的时候,说的咬牙切齿的不情愿,跟形势所迫一样的冷硬,造成有秋后算账的后果,叫小药童不太敢靠近他。 老大夫心中打着盘算,见凌湙人小条理清晰,虽身不能动,却气势斐然,言语中更透着对自己处境的泰然把控,不见慌也无惧,一副大局尽在掌握中的沉稳,便道,“小公子落难,我等身为医者,自当出手相救,钱财乃身外之物,咱就当结个善缘了,只是小公子,我师徒二人出行简陋,怕是无法供应太好衣食,您请体谅一二。” 凌湙现在只想让身体感受舒适一点,听后就点了头,“没关系,这个时候不用讲究,我没那么娇横,老大夫不必如此小心,且救命之恩大过天,我记得,日后也必当回报,谢谢你们了。” 就这样,凌湙在小药童紧张兮兮的服侍下,换了身干净衣服,衣服是小药童自己的,穿凌湙身上略大,但肯定是比那又脏又湿的强,凌湙身上清爽了,心情也就跟着好了,眼睛里也多了神彩,说话还带了些笑,“我又没准备拿你怎么样,看把你害怕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也给你准备份谢礼,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买到。” 小药童看着十岁左右,长的没幺鸡壮实,身上浸着一股子长年炮制药草的苦味,面对凌湙这个年纪比他小,说话却比他势足的少爷模样的贵人,天然透着瑟缩,更有一开始同师傅打算的阴暗想法,这个时候,眼睛就不敢对着凌湙,来回闪烁的推辞,“不、不用了,这是我、我应该的,小公子,我叫元胡,您后面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 就这么的,一路气氛还算和睦平稳的到了长泽县。 长泽是由一个集镇发展成的县,这里最早是邻近四县的货运交流地,大量的商队会将货物运到一片视野开阔地交易,周围一马平川无处藏人,钱到货讫两不相干,周围货郎担子也跟着赚些酒水钱,久了就有客栈来建,客栈一来,各声色犬马也就来了,于是渐渐的,这里愈发热闹繁华,镇也就成了县。 县门高拱,左右有着甲兵丁,押运药材的车辆从西门入,一路到了市集交易地,骡马嘶鸣声里,各店铺旌旗招展,临街的炉火冒烟,有茶香饼脆声的烟火气,有小二吆喝招呼人的热闹声,更有顽童奔跑嬉闹的笑,天在凌湙眼里都显的蔚蓝了些,终于一路颠簸之后,在这鲜活的市井中,叫凌湙尝到了血还热在自己胸腔里的激动。 倒霉就倒霉吧!至少他还活着,活着,有命在,就什么都能改变,凌湙脸上终于露出了放轻松的笑,雨过天晴般安慰自己,情况不是太糟糕,起码他遇到了有医者心的老大夫师徒,运道说起来还是不错的。 嗯,知足常乐嘛! 然后,凌湙就被搬进了一间客栈的后堂,很偏僻的一处院子,停了好几辆骡车,人来人往杂而有序,不露声不露色,显得规矩很大,且每个人走路脚后跟沉,底盘稳,异服、盘辫,上衫下裤腰扎彩绸,与他平常所见人的穿着迥然,极似后世的苗银地人。 凌湙有心想让邵老大夫帮他配点药泡泡,虽说解僵是迟了,可至少能缓解他身上的麻痒,晚上能给睡个安稳觉也行,只没等他叫人,邵老大夫就被别人叫走了,留一个元胡与他大眼瞪小眼,他张了张嘴,见元胡这样子也不像能作主给他抓到药的,就歇了使唤他的心,转而请他端一碗水来,他渴了。 元胡有些愣,让端水找不到碗,缸里有勺他不知道直接舀过来,一路寻碗到了后厨,撂凌湙一个人躺在草药堆后,人路过不特地往他这边瞅,都发现不了他,于是隔着两排药草堆,他模糊的听见有人问,“几个了?够没够?” “才十六个,离谷里要的差了近一半,老邵今年倒是带了一个,可也没说是不是,只说再等等。” 凌湙心思多灵,他本就不能动,遇人先提心,放心也只放一半,这会子再来个只言片语,他本能的警惕上了,等元胡端了水来,他喝后开口问,“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你能不能去找找你师傅,告诉他领我去医馆配点药,我身子需要泡药浴温养,不然可能要恶化的,万一遇上我恶化了家里人来寻,搞成误会就不美了,你说是不是?” 蛇爷和幺鸡被抛下,找不见他肯定会沿路问医,他只要配出汤药方子,蛇爷就能顺着线索摸来找他,凌湙对他这点本事有数,知道他找人一流,唯缺个信号而已。 元胡扯了袖子抹了下鼻子,有些犹豫,“我师傅叫我看着你,小公子,这里乱的很,等货交接完了,我们就能寻住宿了,您再忍忍。” 凌湙见指挥不动他,就干脆拿眼睛示意走动的异服人,那些人在清点药草车,来来回回走动,眼睛还不时往元胡这边看,元胡挺害怕他们,被他们眼扫一下身子就抖一下,遮凌湙的样子也畏畏缩缩的,很作贼心虚的样子。 元胡埋着头并不敢直直盯过去,只对凌湙耳语道,“他们是灵王庙的佃农,跟车来收草药的,等制了药再分发给穷人,为灵王修德行功绩,是……是在行善举……” 可凌湙看他说的那艰难样,把行善举说的跟作恶一样小声,怕叫人听见一样的谨慎,这就有问题了。 元胡扣着他耳边的车板,小声嘟囔,“你别盯着他们看,小公子,他们身上有虫,叫它们爬上一遭,火辣辣的能燎出一层泡,又痒又疼,小公子,别看别好奇,他们不好惹,真的不好惹。”声音都快哭了,可见确实怕的慌。 凌湙转回眼神,盯着元胡严肃问,“他们是荆蛮那边的?苗人?” 元胡惊恐的瞪着凌湙,“你,你怎么知道?你……”整个人更加讳莫如深,捂着嘴一副怕自己漏出什么的样子。 凌湙的危险雷达在蹦,他直觉叫他躲开这里,可该死的是他现在一动不能动,身边一个元胡还敌我不明随时反水,他努力稳住声音,“衣服,他们的衣服与我们不同,我在京里见过。”其实是在侯府书房里异人异族异闻录里,这大概是资深豪门传承到现在,唯一值得夸赞的底蕴了。 元胡就拍着胸口,有种纸窗户还在的庆幸感,凌湙心彻底沉了下去。 两人闭声歇了没一会儿,邵老大夫回来了,他旁边跟了一个人,黑矮壮实脚大手大,望着凌湙的眼神带着估量,然后跟邵老大夫前头一样的举动,扯了凌湙的手腕开始扶脉,凌湙不动声色的观察他,见他肤色泛着黑青,嘴唇紫红,眼睛凸出肿大,根根筋络爬满露出来的皮下,树根似的盘缠交错,跟练差了气劲一样的,澎湃着力道待爆。 邵老大夫显然之前跟他说过什么,他摸完了脉抿唇站在凌湙身边,想了想,“路上有人见过他么?除了你们车队的,一路上过来有跟别人打过招呼没有?” 邵老大夫摇头,眼睛也不敢与凌湙对视,“他一路都躺着,人又小小的,埋药堆里没人看见。” 那人点头,“他这情况挺罕见的,带回去让虫师看看,说不定能用呢!” 邵老大夫顿了下,最后还是点了头,“好,那……人就交给你了。” 凌湙眼神瞬间变冷,眨也不眨的盯向邵老大夫,“他是谁?老大夫,你知道我身边是有人的,最好想清楚后果。” 元胡自那人替凌湙扶脉后,就躲师傅身后去了,一副生怕因为人数不够要他顶替的紧张样,拽着师傅衣角怜悯的盯向凌湙,大气都不敢喘,憋的脸色涨红。 那人朝旁边招了招手,立马站了两个人出来,他指着凌湙道,“抬屋里去。” 院子两侧各有上了锁的厢房,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随着凌湙被抬着靠近,里面能清晰的听见有巡逻的脚步声,以及隐隐约约压抑的哭声。 等凌湙彻底被送进房内,才发现整个厢房桌椅皆无,整个一空旷的屋子里躺了一地孩子,然后房间的四个角上各站了个拿刀的黑脸人,模样与给他摸脉的那黑脸人一样,只是症状稍轻点,显得功力没那么深厚的样子。 凌湙被放到了地上,哭声随之一顿,突突几双眼睛望了过来,良久,有一道弱弱的声音隔了四五人的样子传过来,“五郎?是不是你?五郎……” 接着又一道熟悉的声音开了口,“五郎?你怎么也被抓了?” 凌湙歪头往声音的来处望,直接对上了两张不该在此处的脸,讶然道,“你们怎会在此?” 原来这先后说话的两人,竟是早与他分道扬镳的任家车队里的任大郎和任姑娘,两人这时候应该伴在家人身边,却没料被绑进了这里。 任大郎搂着哭肿了眼的任姑娘,对凌湙道,“一时不小心被人拍了花子,转头就进了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竟是开多少价也不肯传个信,已经天了,家中祖母长辈们怕是快要急坏了……”说着就低了头,眼眶也泛着红。 他到底大些,稍能撑着气,可身边的任姑娘只四岁,已经骇的发了烧,神志虽然清醒着,说话声气却弱如蚊蝇,脆弱的好似一掐就没的花骨朵,见了凌湙倒是起了精神,可也就是喊出人后,又没了力,全靠着身侧大哥又摇又掐,才没彻底昏死。 凌湙此时也无能为力,对着曾助过他的任家两个小孩叹气,“你家不是官身么?这时候该报到官府了吧?你们是什么地方被拍的?” 任大郎开口道,“钱江,我们一家在等西行的镖车,然后县里开了秋市赏菊台,我妹妹要看,结果……”被人弄走了。 凌湙眨眨眼,告诉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那你们是被运折返了,这里是长泽。”常理推论,都会认为孩子在钱江走失,要么就在当地找,要么就出城往前找,少有会折回去寻的,因为眼熟,指定会被一两人看见过,最容易漏线。 可这些绑人的聪明就聪明在,不是个体单干,而是团体作案,且有掩饰工具,很多辆运草药的骡车,孩子目标小,一车放几个埋草药堆里根本发现不了,这才导致他们失踪多日,竟然还没被找到的结果。 任大郎脸都白了,一直笃定家人会找来的脸上,显见的慌了神,嘴巴动了动,愣是一个音发不出来,愣愣的盯着凌湙,小胸脯急喘,额侧冒冷汗。 凌湙苦哈哈的叹了口气,对着房顶道,“咱这也是难兄难弟,倒霉到一块了,任大郎,你是家里的独苗么?”别跟他似的,家里儿郎多就显不出值钱了。 任大郎抿了抿嘴,“家里还有个襁褓中的弟弟,隔房堂兄弟也有几个……” 得,他忘了,这个时候没有计划生育,孩子不可能一家一个精贵成小祖宗,是他想多了。 凌湙隔窗望见了元胡,又对上了冷然转移目光的邵老大夫,心道,这老头看着慈眉善目的,其实心挺狠,不吭声不哈气的就把他给卖了,没说法没表示,显出一股医多了死人的麻木,而他约莫是身不能动的原因,竟被他表现出来的慈悲给骗了,一路上连个要紧的实话都没套着,果然,安逸使人灭亡,冲动让人疯魔。 从他计划开始杀人起,事态就开始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奔跑,运气好的能按照他演练的那样一路平安,运气不好,就成了现在这副坐困愁城般等待救援,成竹在胸被打击的七零八落,万一再心志不坚,以后做什么都得畏手畏脚,后患无穷。 凌湙扒拉了一下心得体会,自己给自己做了个检讨报告,然后再次打起了精神,对着转身要离开的邵老大夫道,“老大夫走前为我配一副药吧?我这身子没有药浴辅助,怕是撑不了多久,万一死半道上,可枉费了你们的苦心,多亏哪!” 邵老大夫平静的望过来,声音依旧带着慈爱,“小公子这身体药石无解,否则老夫早替你开方诊治了,小公子,你跟他们去,或许能挣一线生机。” 凌湙摇头嗤笑,“只是你孤陋寡闻罢了,我说有药解就有药解,凭着我家皇宫大院随便进的自由,整个御医署都随叫随到,你们那个所谓的灵王庙,敢类比全大徵权势最高处?整个大徵医术最顶尖者汇聚一处的御医署,你们太小看他们了,我的病一直都是他们治的。” 扯虎皮造大旗,就是吹,这时候,就看谁的牛皮大了,凌湙半分不慌,非常能沉得住气,把皇宫扯的跟是他家的一样,语调里充满了随意的风度,特别唬人。 有他之前的表现做注,如此意味深长的将身份一说,就更显真实可信了些,邵老大夫与旁边的黑脸大汉对视一眼,眉头俱都皱了起来,显然,他们没料凌湙的背景这么厚,比之前面的官家子更容易招兵严查。 真要弄个王室子在手里,那之后一路风险俱增,比之他独特的身体,安全更重要,黑脸大汉有些犹豫了。 任姑娘却在这个时候细细开了口,有些疑惑有些天真,问凌湙,“五郎,那你跟流放的凌家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跟她们一起在流放队伍里?我娘说你们凌家人……” “凌家的孩子?”邵老大夫往门边走了两步,似笑非笑的问道。 凌湙:……我有一句p不知当讲不当讲。 随后就见邵老大夫对着黑脸大汉手一挥,轻松无比道,“右持节大人,此子随意带走,不足惧。” 凌湙,“等等,我有话说。” 底牌被掀,他再装不得高深,急着叫停要走的老大夫,“我肯定是不会骗你的,我真有药方,是专门配了泡药浴的,泡足天,生龙活虎尤如常人,真的,我以我家祖坟发誓。” 邵老大夫挑眉,“如此功效不俗的药浴配方,肯定很贵,我怕是配不起。” 凌湙道,“配得起,都是普通药,只是比例调的精细,再说你们院里就有不少药材,凑一凑说不定就齐了。”说完也不等人答应,直接报了一串药名并用量,显出一副急切紧迫样。 直隔了好一会儿,却见邵老大夫嘿嘿一笑,“给你泡的生龙活虎,好叫你逃脱?小子,算计我,你还嫩了点。”说完一甩袖子就领着元胡走了。 任姑娘这时才被任大郎松了手,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不安的来回望,“娘是不是说错话了?”整个要哭的模样。 凌湙扭头,运气吐气,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事,他本来也不会轻易的信我。” 医者爱药方,凌湙之所以不等人问就报全药名,就是为了让他记得,这邵老大夫但凡有点子医者的好胜心,必定会去配药烧浴汤,只要他开烧,那股子飘散出去足以熏死人的味道,就能招到蛇爷找过来。 蛇爷此时确实在长泽县里,只不过他在东街,与季二各领了几个宁侯府里出来的人到处找凌湙。 宁侯府这次给凌湙的人里,有擅长追踪的,从凌湙失踪的沟旁边查出了一支车队经过,一路跟到了长泽县。 那队被派来跟随凌湙的,是宁侯府里酉字辈的暗队,队长酉一,一队六卫,算是宁侯夫人能替凌湙争取到的最大福利。 老宁侯手握甲一,丙二队,只将乙一和酉队给了继任者,凌湙父亲自觉对不住这个儿子,暗卫到手后直接分了一队给他,虽不是侯府虽强战力,可比起外面招的散兵游勇还是强的,如此,这一队人来的第一要务,竟是到处寻找失踪的主子。 酉一脸都绿了。 而茳州大营里,杜曜坚的脸也绿了,望着闯了祸的小儿子,一时竟不知要怎么罚。 只有凌老太太,从心底里松了口气,只要凌家女眷不活着做娼做妓受人□□,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凌家的尊严不能从她手里跌落,死也不能。 所以面对孙女凌馥的质问,她回以巴掌声,凌馥捂着脸一头乱发盖脸,尖声叫道,“祖母把人弄来,却又如此对待,难道就不怕那边府里也同样对待我们哥儿?您当那边的眼睛瞎了,一而再再而的让您糟践他?” 凌老太太抿着耳边的鬓发,苍凉的眼神望向京畿处,声带嘶哑,“他敢!”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凌湙从不把生的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所有的人手安排和与敌的心理战术,都只是自救路上的后手,主动出击才是他的本色。 之后两天,他就和这些被绑的孩子关在一处,除了吃饭,如厕都是在房间的角落里解决,弄的整个厢房骚气冲天,难闻至极。 他开始带头闹腾。 身体不能动,嘴难道不能动? 周围的孩子可能都被恐吓过,个个安静如鸡,明明有几个着锦衣戴银环金钏的,竟都能忍了这种非人待遇,凌湙相信他们定然在家中娇生惯养,却竟一点都不熊,乖巧如鹌鹑,这让他非常不理解。 任大郎替他解了惑,“之前是有哭闹的凶蛮的,后来被带出去教了一回,再回来就都不敢闹了,都骇怕的烧了好几个。” 教什么了呢?教乖,把哭闹不休的孩子围一处,中间牵了只羊崽子,然后放虫,与孩子们等身高的小羊,在如蚁般的小虫子嘴下,渐渐的从里瘪成了一张皮,半滴血都没渗出来,叫人拎着羊角一抖,干干净净的一张羊羔皮就成了,领他们去围观的人说了,再不听话瞎哭瞎闹,就也如此炮制他们,做好了点上蜡烛当灯笼。 任三姑娘在任大郎怀里扭动,细细的哭声传来,“大哥,我身上痒,你替我挠挠,好痒。” 任大郎心疼的搂着她安慰,“三娘别怕,大哥找过了,没有虫子,你眼睛闭上睡睡,乖啊不怕,大哥不会让虫子咬你的,别怕。” 随着他的话音,周围好几个孩子都停了挠痒的动作,显然也都被虫子吓的不轻,潜意识里都觉得自己身上沾了虫,挠的身上道道血痕,疼都不敢喊,是真寝食难安的模样。 凌湙沉默了,这群家伙是懂治小孩的,没有比被虫子吃掉更可怕的威胁了,半句口水不废,就摁住了不受控的孩童群体,且效率显著。 任大郎发愁,“有几个孩子惊厥了,后来也不知道被喂了什么药,哑巴了,一声也发不出,所以我也不敢让三娘喝他们的药,就抗着,万一烧傻了也是命,可喝了不该喝的,回头我可怎么跟家里人交待呢?五郎,咱们怎么办啊?”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五郎比他还小,还行动受限,问也就问个心理安慰,实际也没指望凌湙真能有什么办法,憋狠了,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排解一下恐慌而已。 凌湙却在想他荣获哑巴药的概率,这些人既然用只小羊羔子来吓人,可见孩童的珍贵性,本来数量就不够,路上肯定是不敢真损伤一个的,可万一真闹过了头,给他一碗哑药,那他就瞎了,很得不偿失。 可如此束手就擒又不是他风格,总要试一把对方底线,探一探生门在哪! 于是他开始嚎,一会儿嚎身上痒,一会儿嚎气不透,总之就是不舒服,他本来就是右持节亲自送来的,那几个看人的汉子不敢疏忽,见他真实的一副痒意难耐样,脸都憋红了,就分出一个去找人。 凌湙这身体,本就伴有麻痒后遗症,一但松懈不忍耐,真实感比之心理暗示更强烈,和旁边强自忍耐的孩子很快区分出了不同,竟有要背过气昏厥的样子,让看他的另几人不自觉的围了上来,眼对眼的挑眉拍身打暗示。 跑了? 没啊!好好搁身上呆着呢! 那他怎么一副被宝贝上了身的样子? 然后,凌湙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嘬舌,嗦了一节奇腔怪调,那凸起在皮肤下的青筋跟着活了一样,开始有东西在游动,从手臂一直游弋而上到脖颈,之后鼻子和耳孔里突突爬出了几个黑漆发亮的虫,长的跟蟋蟀似的,只略小些,伸着两条触角在脸上爬,欢快有活力,展翅欲飞翔。 周围孩子哗啦一下全退到了墙角,唔唔唔的抽泣声随之传来,气氛陡然惊悚,凌湙一嗓子直接被呛了回去,双眼圆瞪的看着头顶上的几个人。 他身不能动,周围清空后,就显得他一人独特又胆大的直面恐怖,那几人挤眉弄眼的看向他,好像吓人还不够,抖了抖脸让虫子飞绕在脸边,问,“身上还痒么?气还能不能透?” 凌湙心都提了起来,就着突然被惊住的短暂呆愣,摒着气一下子把自己憋了过去,小身体一挺,就跟条死鱼样的不动了。 他现在这副模样,装死也是一等一的像。 那几个恶作剧的黑脸汉子面面相觑,摸着脑袋纷纷收了宝贝,此时才发现,满屋臭气熏天,那角落的恭桶全被惊慌失措的孩子们给撞翻了,屎尿水淌了一地。 等叫人的汉子领了右持节大人来,整个厢房已经没有下脚处了,满屋的孩子又躺了几个,呕吐哭泣散落一片,惨兮兮的类比小羊崽子,吱哇哇的没几个还鲜活的。 右持节大人气的脸颊鼓涨,脖子上的青筋鼓包游动,整个身上凸起的皮肤层都在跳,眼睛凶狠的瞪着那几个不省事的族中青年,“带你们出门历练,不是叫你们来玩的,几个孩子看的半死不活,回去谷里都领棍子去。” 凌湙竖着耳朵听这几人挨训,听着听着就听见了关键信息,原来那几个孩子喂的都不是哑药,而是暂时失声的药水,他们需要孩子能说能喊能将药效说清楚,所以,真残疾孩子是不收的,不然小药人不会这么难搞。 那右持节大人显然被气的不轻,指着一地的脏孩子,“给他们冲洗干净,换衣服好好看着,路上要再出岔子,你们就等着被收回虫母,一辈子留守谷仓吧!” 凌湙被单独抬了出去,那右持节显然对他很感兴趣,又一次捏了他脉来探,然后就被他发现了凌湙装晕的事,当时眉头就挑了起来,“你竟然没怕?” 凌湙不得不睁眼说话,“我只是想换个屋子呆,哪知道竟遇上几个不稳重的看管,右持节大人,你们这练的是什么功?古籍上曾有记载,苗人养虫,多因为食物不丰,以身伺虫的多与巫术相关,当然,巫术里也有医道,这得看什么心性的人愿意修什么术,医毒不分家。” 那右持节盘腿坐在凌湙身边,兴趣被挑了起来,一脸意外的样子,“你年纪小小,见识却不俗,看来皇宫大内随便走的话不是假的,内里藏书着实看了不少。” 凌湙一脸深沉的点头,“从小身患奇症,各种方法都试过了,要不是宫里忌讳巫医,我怕是早找苗疆大巫诊治了。” 右持节就手一翻,指尖就蹭出了一只虫,声音带着蛊惑,“你要真不怕,我替你看看?你这症状类比尸僵,也就比活死人好些,还能说话吃饭,小公子,你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试我的虫母。” 凌湙心脏猛缩,眼瞳细如针的盯向右持节,“您会医?有几分把握呢?” 右持节大人开始嘎嘎笑,拍着凌湙小脸,道,“我能把握你死不了,但我不能把握你不疼,小公子,我的虫母很温柔,它不轻易咬人,你只要不对它产生恶意,我保证它怎么进怎么出,试不试?” 话说到这里,其实给凌湙的选择已经没了,右持节起了意不是那么容易打消的,他确实是对凌湙的身体感兴趣。 凌湙同意了,他没得选,不如配合,且右持节有一句话说的对,就现在这情况,确实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身不能动的情况太操了,要是能有其他解决办法,他不介意一试。 虫而已,他连蛇都玩过,咬不死他,就永远是个汉子。 指甲盖大小的虫母一下子钻进了凌湙的鼻孔,然后顺着喉管一路进了肚子,再之后,凌湙就感觉到凉丝丝的痒意从骨缝里传来,比之前刻意压制住的痒突增好几倍,难耐的叫他心都跟着狂跳,眼耳开始往外渗血。 右持节嘬着异调操控虫母,眉头也皱的打结,半晌突然停了催动,瞪着凌湙发出疑问,“你的血怎的又稠又粘?整个血道都堵塞住了,我的虫母竟无法通行,我天,你这样怎么还能活?血都不流动了,是怎么活的?” 凌湙疼的脸庞扭曲,抽着气道,“要不怎么叫顽疾呢?总有你们医治不了的病,右持节大人,你这虫疗不行,光叫我疼了,嘶” 右持节想了想,又嘬了只花背虫出来,与黑背的润泽不同,这花背看着就毒,凌湙脸上冒汗,盯着它咽口水,“你这是养了多少只?” 右持节怪笑,“别怕,这家伙脾气是燥了点,可口齿麻利,叮着人都不会叫人发现,功夫极好。” 它也进了凌湙的身体,然后瞬间冰火两重天,凌湙跟被人在冰里火上翻腾一样,脸上忽红忽青,七孔都开始往外渗血,但同时,他感觉手脚的知觉在回暖,麻丝丝的传感到了四肢百骸,疼痛顶了天般撕心裂肺。 凌湙一个没忍住,惨叫脱口而出,遭到非人折磨般的嘶吼冲出屋外,骇的所有人停了动作,纷纷探头来看,有想像他在里面受到酷刑的,已经露了一脸的惨不忍堵,悄声计算着他的生命倒计时。 右持节大人亲自出手惩治带头闹事的,想来活的机率不大,该要准备替他收尸了。 凌湙持续惨叫了一整晚,声音都哑了,喉咙里裹着血沫子,呼吸气都疼,但值得高兴的是,他能动了,那两只虫母在他体内奔腾了一夜,直接打通了他堵塞住的血脉管道,比泡药浴效果更显见的,叫他提前结束了虚弱期,他攒住了劲。 但右持节大人不太高兴,他的虫母从凌湙体内爬出来时,已经累的飞不动了,整个虫身上都粘稠着凌湙体内的黑血块,水冲不尽,羽翅展不开,触须都耷拉的没了精神,叽叽鸣叫着躺在他手心里,告状一样的诉说委屈。 那一瞬间,凌湙似听懂了它们的控诉,当时就没忍住笑了一下,“真可爱。” 右持节大人气的直抽抽,甩了袖子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临走前盯着凌湙,“等到了虫谷,有成千上万只虫子等你,我看你还觉不觉得它们可爱,哼!” 凌湙眼睛一弯,心情超好,“我觉得你这虫子我也能养,怎么样?收不收徒?”这等神物,搞一两只在身上,以后它就是体僵续航的冷却cd,疼一回,能直接跳过虚弱期,比泡药浴简单神速,杀人越货无限涌动机。 好东西啊! 右持节顿在门口,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凌湙,突然就有一点子心动,他还没收真传子弟,凌湙人小胆子大,看模样也够聪明,除了不是本族人,其他方向简直就是为了成为他的子弟而生的,右持节认真了,沉吟着回他,“那你安生的跟我回谷,等我问过长老堂,允准的话我可以考虑收你。” 凌湙点头,也一脸真诚,“我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徒弟,且像我这么聪明还不怕虫子的,你上哪儿找去?是不是?咱们注定有师徒缘份。” 右持节叫他说的脸抖了下,想笑又觉得不能太开心,毕竟他的虫母叫这小子弄没了半条命,嘴再甜,他也不能显得太好哄,因此,还是哼一声关了门走了。 凌湙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活动了一把手脚,开始运劲,果然就如他想的那样,那些被封住的气门都开了,他完完全全的恢复了。 等他试探着开门往外走时,发现门外的那些人居然不拦他了,只站在原处眼神好奇的看着他,对上他迎上来的眼光,发出真诚的询问,“你有什么事?找大人么?” 凌湙摸着肚子巴巴四望,“我饿了,非常饿。” 他终于吃上了这些天来的第一顿热呼饭,并且菜品丰富,招呼他的那些人围着他,眼神在他身上转来转去,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真的不怕我们身上的虫?还敢让大人的虫母进身,你不害怕被吃掉么?” 凌湙忽然发现,这些汉子可能族群聚居,显少经历外面的人心险恶,除了板着黑脸吓人,真一开口,就露出憨纯的朴实感,怪道他们个个闭嘴装哑巴呢! 就这么的,凌湙成了院里唯一自由的崽,遇上匆匆来去的右持节,还能关心一把他的虫母好没好,结果被告知要养半个月才能恢复活力,那心疼的右持节都不想听他说话,叮嘱他不准出院子,其他的就没禁制了。 凌湙去看了任家兄妹,他恢复气力后,这个院子其实就拦不住他了,要走也是一眨眼的事,可这对兄妹毕竟关照过他,虽任三姑娘不懂事,可任大郎是好的,陷在这里就太可怜了。 再有,他也不能白受这一回苦,总要有人为此付出点代价,他守株待兔,说不定能守到个惊喜。 惊喜在来的路上。 杜猗被他爹也撵出来寻人了,酉一丢了小主子,必然是要发信回去报告的,新任宁侯直接一封亲笔信,先续了两家渊源,又遮遮掩掩的将朝堂格局说了一番,然后郑重拜托了他寻人的事。 杜曜坚能撑西云线,其实早知道文武两殿搞的平衡术,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只不好给鲁莽的儿子说,编了借口斥他胡闹,然后不疼不痒的又把找人的任务派给他,其实也是在打马虎眼,没认真要给谁交待,都是官面文章。 他家祖上原是宁柱国公部曲,后也有了爵位,为表恩威不忘,两府一直保持来往,直到宁柱国侯嫡系断层,他家才与后来的宁侯府继承人关系淡了,真正让两府不来往的,还得牵扯到他长姐进宫的事,给他家和当时的凌大人说和的,就是现在的老宁侯,牵的那叫一个事不关己,把同殿为臣说的跟同榻而眠般深厚,叫当时的杜曜坚憋屈不已。 现在,他收了新任宁侯宁栋锴的信,就也不当回事的扔进了火炉,除了儿子身边带着的府兵,一个大营里的好手都没多给,把不上心演了个尽。 他这里,大概就是秉着天道好轮回,等着看老主家急。 杜猗呢?打马游街似的找人,也不拿这当个正经差,反正急又急不到他。 真正着急找人的,只有蛇爷和酉一几人,连季二都被郑高达叫回去押囚了,凌湙丢了,其他囚犯们就有些躁动,他那里也离不开人。 蛇爷带着酉一跑齐了四个门,终于在第五天傍晚时,闻到了熟悉的药浴方子熏死人的臭味。 邵老大夫果然如凌湙猜的那样,离开西门后绕去了南门,找了家老熟人的药堂配齐了药,然后一把火下去,臭的整个药堂站不住人,纷纷从屋里跑了出来,蛇爷就顺着这个味,将邵老大夫堵了个正着。 同一时刻,凌湙他们出了城,整个药草车队前后接近五十辆,由西门出,下了直道转向荆南区,与他要去的边城方向完全相反,凌湙翘着脚在想对策。 他本人其实是不拘一定要去哪里的,往南也好往北也罢,端看他想去哪,可任家兄妹这两个,真要进了虫谷,不定能活着离开。 不知道跟右持节直接说放人肯不肯,或者,用银子买? 凌湙发愁,躺在药草堆里想着措词和开口时机,突然耳朵里就钻进了一把子熟悉的猖狂声,“哎?你们……对,说你们呢,车队往哪里去?拉的什么东西,叫爷们检查检查。” 杜猗也是多嘴瞎问,见一帮打扮乡土的异族人,就讨嫌的打个嘴岔,实际马都没停,根本懒得看的模样。 凌湙一把从药草堆里站了起来,瞅着杜猗都没等他惊奇出声,炮弹一样的就冲他跳了过去,腿一弯就骑上了他的脖子,双手掐着他脑袋左掰右晃,嘴里恨恨发问,“好的狠,真送上门来了,小爷等你很久了,给我下去吧你!” 重力往外倾斜,直接拖着杜猗滚下了马,杜猗整个人都还沉在懵逼当中,他的府兵也慢半拍的抽了刀,然后押车的苗人以为自己暴露了,也纷纷抽了刀,战斗一触即发。 凌湙揪着杜猗的头发,整个人猴在他身上,任是怎么甩都不松手,杜猗才反应过来,气的脸又青又白,张口就骂,“臭小子你居然没死?看爷弄不死你。” 凌湙空出一只手唰唰给了他一拳,对着围上来的府兵狠声道,“再敢动我杀了他,退后。” 那些亮了兵器的苗人瞬间将凌湙二人围住,警惕的看向府兵,俱都眼神疑惑:咱们是怎么漏陷的?不能啊!都藏的好好的,除了地上这小子,其他孩子一个没露头啊! 凌湙对上靠近的右持节大人,笑哈哈点头,“师傅,这小子身体好,咱逮回去不亏,要不?” 右持节皱眉,“他们是兵?” 凌湙不大在乎,“我是皇亲,我曾姑母是懿文慧娴端祗太皇后,区区兵勇,杀就杀了。” 杜猗气的哇哇大叫,“那都是哪门子老皇历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跟我比,我父亲是……呜呜呜……”叫凌湙一把捂了嘴,差点把他的眼睛扣瞎。 蛇爷带着酉一几人,押着邵老大夫追来了,追来就看见自家主子在发威,凌湙有了人,心里底气更足,也不用这些苗人了,直接吩咐蛇爷带人跟那些府兵斗做一团,他则趁机找了蝇锁将杜猗捆了个结结实实。 孙子,终于该你落我手里了。 凌湙嘿嘿笑着拽了个苗小哥到跟前来,指着杜猗,“快,把你宝贝放出来给他享受享受。” 杜猗眼睛瞪的溜圆,好似在用眼神骂他,但等他眼睁睁看着凌湙一起的苗小哥从嘴巴里吐出一只黑漆漆的小虫来时,人都愣了。 娘哎,这是什么东西? 呕!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因为凌湙乍起扑人,并且一窝端了支轻骑兵勇,整个草药车队被迫转道钱江,取东越线走荆南区,否则他们将撞上茳州大营直隶的长泽卫十二所,也就是杜猗任左司令的老巢。 杜猗被栓在自己的马屁股后头,凌湙盘腿坐在他马上,手上是酉一从京里给他带的武器,宁振鸿亲自扒拉出了他藏在床底下的匣子,然后郑重的交待给酉一的任务,所以,凌湙这会儿手里的鞭子,是他自己最趁手的利器。 啪鞭尖扫过杜猗的腿,打的他一个踉跄狼狈扑地,旁边他的府兵们齐齐惊叫,“少将军”,奈何都被绑了手牵成了一根蝇上的蚂蚱,只能干瞪眼的看着主子吃灰生气。 凌湙居高临下,还有功夫嫌弃,“长这么长的腿,这么壮的身体,难道就只会踢小孩玩?少将军,你要不想被马拉着放风筝,麻烦你走快点,别想着磨蹭挨时间,我是不会给你拖到有人来救的,你死了那些花花心肠吧!” 杜猗被打成了猪头,眼睛肿成一条线,嘴裂脸紫,身上的轻甲被扒的只剩了一件遮体的亵衣,整个人灰头土脸,哪还有神气可言,那么大块头趴在地上呼呼喘气,大约是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憋屈,整个人有点劲就全都炸在了嘴上,“你等着,等我脱身了,我非把你大卸八块,五马分尸,扔去喂狗……” 凌湙不与他打嘴仗,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现在的形势,一鞭子打了马就往前跑去,杜猗被捆住的双手立刻绷成直线往前,然后他的整个身体跟随马匹奔跑的幅度,被拖拽的翻滚如陀螺,犁出了长长一道沟。 杜猗嘴里再骂不出半个字,破布口袋似的吊在马屁股后头,形象比之流放队里的重囚还磕碜。 凌湙半点不为自己的行为报歉,要不是他还有用,照老规矩杀掉最干净。 蛇爷领着酉一六人环伺左右,对于凌湙的生龙活虎感到神奇,抓耳挠腮的想要知道原因,幺鸡虽然解了体僵,可这会儿都使不上力,焉巴巴的吊在车尾最末的一辆骡车上,凌湙忙着治杜猗,这会儿都还没见着他。 酉一则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的新主子,他原以为是来伺候个娇惯的奶娃娃,没料凌湙一上来就送他个大礼包,竟然逮了杜家的公子,且手段老辣,堪比酷吏。 他旁观着凌湙的言行举止,思维清晰有主见,言语中透着对前程的把控,非常的胸有成竹,且眼神坚定,再看向领他们一路寻人的老头子,没有半点听个毛头小孩指挥的不愿,巴巴的指东不往西,所有的主意或者决策,完完全全由主子指导,这是一个有完备操纵手下,而非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独立上位者。 也是他们暗卫手册上,第一等最有价值的追随者,跟一个脑子清醒的主子,永远比跟个空有慈心的主子有前途。 凌湙瞟向酉一等六个,神情严肃且话语犀利,“从甲字队上算,你们是队里吊车尾么?那老头,要么别给,给人还给的是末流队,你们别不是被队里淘汰出来,到我这充人头的吧?”质疑、嫌弃,且非常不满。 拖拖拉拉也就算了,最后给的居然不是甲队,呸,打发叫花子呢! 酉一到酉六等人脸上瞬间涨红,皆不知该怎么回复凌湙,眼神齐齐望向酉一,酉一没料凌湙这么直白,遂拱手沉声道,“五爷是看不上卑下们?” 凌湙昂头,“你们有什么是值得我看上的么?” 酉一拱手,“在下擅长追踪,酉二擅听,酉三酉四酉六擅伏,酉五擅隐,卑下们各有所长,虽无法与甲字们前辈比肩,却也是队里出了师,得了铜牌授令的。” 凌湙运气,一脸老大不高兴,“你们又隐又伏的,是专为保我命来的,可我有自保能力,我想要的是擅杀之辈,你们的作用于现在的我来讲,如同鸡肋。” 这就是诉和求的不对等差别,宁侯只想要儿子平安,所以派的全是关键时候能保他命脱逃的家伙,但凌湙本人来讲,他更希望能得到几个真正刀尖舔血的亡命徒。 酉一被说的低了头,他身旁的五个兄弟也面露愧色,被新主子不认同,也是暗卫人生的一大败笔,几人讷讷的不知道是留是走。 蛇爷知道凌湙没人手,话说到这里,该给的敲打,该示的下马威都走过场后,他跳出来当了和事佬,“五爷,酉一他们还是得用的,至少找您的线索是他们最先摸出来的,且功夫也还行,比杜家那几个府兵强,底子个个都练的扎实,您要是以后再给指点指点,有幺鸡那样的身手也就是时间问题,反正左右也无事,路上□□□□,就当打发闲聊,左右来都来了,是吧?” 凌湙发火,“敢情我这一天天的,就为着重新练兵?我这么好的基础,就不能让我坐享其成一把,得几个现成得用的人才?我那爹脑子是不是秀逗了,当家作主还抓不住权……太没用,哼!” 这模样乍然就跟要不到宝贝,闹别扭的娇少爷似的,瞬间冲淡了身上的老成持重,叫蛇爷嘿嘿笑着又安抚了两句,这才把酉一几个给解脱了出来。 右持节过来了,他将草药队带到了一处山凹里,这才有功夫来找凌湙算账。 之前一片混乱里,他为了消除路上痕迹,不得不配合凌湙的人将杜府兵丁抓住剥衣,除了那身标志性茳州卫服饰,连着他们的刀都一齐藏进了车里,马更混进了车队与骡车相伴,这才有惊无险的避了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 眼下,他再见到凌湙时,眼神就更复杂了,他是没料凌湙居然是有功夫的,当日那惨叫声致使他虚脱成那样,又加之凌湙病患后表现平常,导致他放心过早,然后一个错眼不见,就叫他搞出了大事。 他们是从来不与官兵抢道结仇的,一是对方人数多,追起来没完,二也是怕族中秘术叫人发现,多生事端,他们的草药生意主要用作运人来掩人耳目的,官兵躲都来不及,这真是头一次主动绑到官兵头上,且中间还有一个大营主帅的儿子,祸闯大了。 右持节脸色很黑,当然他脸本来就黑,现在就更黑的只剩了眼白,盯着凌湙万分严肃,“现在怎么弄?留手上等麻烦上门?这里背道也避人,干脆全杀了,做干净点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查到我们。” 凌湙非常欣赏他的果决,跟他想的简直不谋而合,但他有另外的打算,就道,“你们不是缺药人么?他们身强体壮的,不比小孩子强?师傅,那些孩子跟我一般大,如果能换,就放了吧!对小娃娃动手,多有伤天合。” 右持节没料凌湙居然还有这份心,挑了眉道,“你小子心还挺软,怎地?感到物伤其类了?你不懂,小孩子好摆弄,路上有麻烦也能控制住,大人,尤其是精壮的汉子,不受约束,一个不小心就出问题,我族人少,没大精力掌控这些人。” 凌湙疑惑,“你们的虫不能控制人行动?一人身上放点虫,不听话就咬他们,这样也不好运?” 右持节叹气,但看着凌湙的眼神却更加满意了,“虫子又不是人,听不懂话的,能受指挥的都是心血养成的宝贝,谁舍得放别人身上糟蹋?那不受控的虫子上身,没等到老家,这些人就死了,一样没用,所以我们才只要小孩啊!” 凌湙挠着下巴想了想,“也就是说精壮汉子也能当药人,只是路途遥远,运输有风险,是这个意思吧?” 右持节点头,他脖子上的青筋开始动,然后一只黑背虫爬了出来,凌湙眼睛亮晶晶的伸手,就见那小虫鸟都不鸟他,一下子钻没了,凌湙有点惋惜,眼巴巴的望着右持节大人,“它怎么不喜欢我了?” 右持节也气死,瞪眼凶凌湙,“它差点憋死在你的血管道里,不止它不喜欢你,你看其他人身上的虫母哪个愿意接近你?你这身体也真是奇怪,说僵不能动尤似死人,说好如常人生龙活虎,还能运功,凌湙,你到底练的是什么功法?以后是不是会复发?” 凌湙板着小脸故做高深,“我这就是功法后遗症啊!没有你的虫母,我就是个废人了,师傅,你这虫有后代么?给我一只养呗!” 右持节嘴角抽动,手也痒痒,赶苍蝇似的赶开靠近觊觎他虫母的凌湙,“没有,暂时没有,想要后代,得等这批小药人供体成熟,不然没有繁殖条件。” 说来说去,就是药人的问题,凌湙有点伤脑筋,任大郎还眼巴巴的等着他呢! 这个时候蛇爷领着酉二来了,他对凌湙道,“五爷,酉二听见季二的声音了,我远远的看着,像是流放队的郑大人他们,您看……” 凌湙蹭的站了起来,看着被驱赶到一起围成一圈的杜猗等人,眼睛笑了,“带酉一他们去把他们引过来,哦,去叫幺鸡过来。” 蛇爷应了声,先叫了幺鸡到凌湙身边,又领了人去引季二他们。 幺鸡是杵着枪当拐来的,身体虚的很,走路还打晃,见到凌湙眼都热了,嗫嚅着嘴唇,“五爷,您好啦?” 凌湙好几天没见他,可能也有心存迁怒的原因,现在看他又可怜巴巴的,就叹道,“爷这一糟罪都拜你所赐,你还有脸哭,去去,别叫我多看你,看了就生气。” 接着将人领到了右持节面前,“您也给他瞧瞧,他体质和我是一样的,只是因为没耽误药浴,情况可能比我之前的好,您叫黑背进去走一走,看能不能替他解了这身僵。” 右持节脸都绿了,捏过幺鸡的手探脉,然后随手招了两个族内子弟,转手就将幺鸡交给了他们,又耳语了几句,之后幺鸡一步三回头的被带走了。 显然,他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再遭罪,让其他人拿幺鸡练手去了。 幺鸡这傻子,也不敢问情况,凌湙叫他跟人走,他就跟去了,然后没等一刻钟,药草车的另一边就传来了杀猪般的嚎叫,声劈四野,骇的杜猗面如土色,因为凌湙坏心的在给他解说,边解说边笔划,直将虫子在身体里的感受描绘的有声有色,最后来一句,“放心,下一个就是你了。” 杜猗受了半日罪,心理防线摇摇欲坠,再有幺鸡这惨叫的哭爹喊娘声,整个人都绷不住了,扭动着身体跟凌湙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踢你,不该扔了你,凌少爷,你要什么赔偿尽管说,我必定办到,必定叫你满意。” 凌湙拍了拍他的脏脸,一语戳破其伪装,“别哄我,怂的这么快一点不像个将军家的少爷,你这样会叫我更坚定杀你的心,想秋后算账?杜猗,你的家教也不允许你这么快败退,你太小看我了,我可不会看人可怜就放了谁,你就更不会了。” 就之前嚣张那样,他也不信杜猗会这么没骨气。 果然,杜猗变了脸,呼呼直喘粗气,“我爹定会来救我的,到时候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你们都会为我陪葬。” 凌湙拍的给了他一巴掌,赞赏他,“这样才对嘛!怎么说也是个少将军,说怂就怂的风格不像你,杜猗,那咱们就看看,是你爹来的快,还是我杀你的刀更快。” 其他人嘴里都被堵了木塞,吱吱的翻滚着要来撞凌湙,叫凌湙一鞭子一个的给抽了一顿,打完了,蛇爷也领着郑高达和季二他们来了。 凌湙开始给右持节画饼,“师傅啊,您看,这些个恶犯囚徒身体都超好,一路受刑判流放都没死,带回去当药人不比小娃娃们强?您考虑考虑?” 右持节不置可否,“你还没死心呢?都说了大人不好带,有手有脚的难控制。” 凌湙苦口婆心,“不用带,他们这些人都是要流放边城的,咱们药人稀缺,干嘛一定要在本族搞试验?把培养基地挪到边城去,我保证从此以后药人管够,师傅,这些重囚本就罪恶滔天,拿他们当药人也算是为民除害了,用小孩子到底太残忍了些,都是各家的命啊!” 两人在一处嘀嘀咕咕,眼神直往戴枷的囚犯们身上看,估价似的你来我往,右持节有点烦,直接点出了凌湙的小心思,“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回去了?” 凌湙挠脸,眼神飘移,“那个,我家里来信了,叫我去边城收部曲。” 宁家祖上的部曲,有像杜家这样,自己当了官升了爵的,也有因西山铁矿受牵连被驱逐的,边城这一支就是后者,比起袁来运他们,边城这一支当时被判的更重,是当时那位当了太后的姑祖母求了恩典,给放归了边城。 凌湙他爹宁栋锴,让酉一带了口信,说这一支有后人在,凌湙要是想用人,尽可以从里面挑人,但能收多少就全看他自己个的本事了,所以,凌湙想去看看。 右持节不太高兴,觉得凌湙出尔返尔,花背小虫飞出来盯着凌湙蠢蠢欲动,大有凌湙没有合适理由,就毒翻他强行带走的架势。 凌湙按了按他的手,“师傅你别急呀,你听我说。” 边城地广人稀,随便找个没人烟的山窝窝,把这些恶犯往里一送,让族人派些有经验的来,稍微经营经营,现成分舵不就有了? 再有这几十辆的草药,运到边城转价卖掉,连启动资金都不用另备,一切简直水到渠成。 凌湙这一顿比划,大饼画了一个又一个,展望前景展望未来的,把右持节生生给说动了心,养虫子其实不费劲,就像凌湙说的那样,每次运送供体费人费力还得搅尽脑汁,如果在边城,他们族人只要带好虫囊,轻车简从,再有本地人遮掩,是真能发展出另一个基地的。 右持节被凌湙忽悠的,决定跟着流放队一起先去看看。 凌湙成功解决了队伍分道合一的问题,对上郑高达和季二警惕的眼神,笑道,“怎么?不认识了?看见我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惊喜?” 杜猗死鱼似的躺在地上,看见郑高达就呜呜扭动,企图吸引起他的注意,郑高达确实也注意到他了,只是一下子没联系到他身上,实在是他现在的形象与之前差别太大了,他足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直等到凌湙跟人说完话,才猛然从杜猗熟悉的轮廓里认出了人。 凌湙踢了一把杜猗,“惊喜么?是不是觉得人生无处不相逢?” 季二舔了舔了嘴唇,扯了下脸皮强笑,“五爷,您这……惊喜够大的,他,那个他……” 凌湙弯腰与杜猗对视,笑话他,“你以为他们是救星?哈哈,不是哦!他们跟我是一道的,你白高兴啦!” 杜猗愤怒的瞪向郑高达和季二,眼睛一扫就扫见了队伍后头的袁来运,立时感觉又行了,呜呜呜的叫他,袁来运捏着腰刀脚尖频动,凌湙笑看了他一眼,瞬间把他定在了原处。 凌湙让功于他,让他能够进茳州大营,只是他押囚也是皇命,故而,杜将军允了他们几人待交完差后,再回去报道,所以,他们严格来讲,已经算是杜家的兵了,可此时身在流放队里,又面对着凌湙本人的威胁,袁来运几人一时犯了难,左右难择。 杜猗整个人出离愤怒了,袁来运几人是他亲自带去大营的,现在见他们居然见死不救,当即比被凌湙暴打一顿时还愤怒,挣扎扭动激烈,要是能开口,估计袁来运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得叫他咒死。 凌湙拍了把他的头,跟当时他拍自己的狗叫它来咬凌湙时的神态一样,“少将军,这就是恶有恶报啊!你当时如何嚣张的,现在就叫他们看看你有多狼狈,杜猗,脸有时候也是自己挣的,你踩我时,可有想到会有现在?别挣了,没用,有我在,他们救不了你。” 幺鸡被死狗一样的拖了回来,浑身大汗淋漓,兼有血珠子挂了一路,杜猗眼神惊恐的嗬嗬着往后缩,生怕下一个就来抓他,蛇爷大惊失色的奔上前来,一把抱着幺鸡查看,声音都抖了,“五爷、五爷,幺鸡这是怎么了?您罚他了?五爷,五爷啊!幺鸡他有错,他罪该万死,是他连累了五爷受苦,小老儿愿意代他受罚,您不要杀他啊!他身体还没好哇!” 凌湙没来得及开口,他先嚎上了,直接一口锅盖过来,盖的凌湙一脑门黑线,偏还有人信了,季二也跟着开口替幺鸡求情,“五爷,幺鸡脑子笨,但他对您绝对忠心,即使有错,您、您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这样……” 他们顺理成章的把这当成了,凌湙因为这次灾殃的迁怒,竟是连最贴身的幺鸡也下重手,可见其人有多睚眦必报,手段残忍。 凌湙:……很好,我这凶残形象算是立住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凌家那老太太了。 凌湙将眼神定向躲在流放队最末端的凌家一群人,对酉一道,“去将我嫡嫡亲的祖母大人请过来吧!” 有些事,是该好好聊聊了。 “祖母?孙儿平安归来,您不开心么?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呢?来,把头抬起来瞧瞧我,看我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嗯?抬起来看着我。” 凌老太太被他厉声喝的脚跟一抖就要跌,却硬生生叫酉一给架住了,凌湙顶着她的老眼,再次叫她,“祖母?哈,祖母?你怎么不答应我啊?祖母?” “湙、湙哥儿……你平安、平安就好,祖母很为你高兴,真的,祖母有天天在为你祈福,祈求菩萨保佑,你果真就平安了,谢天谢地你能平安归来,真、真好。” 凌老太太缩着身体,并不敢与凌湙对视,说话更吞吐不清如同嘴里裹了什么东西般,嗫嚅忸怩。 可见羞耻感还是有一点点的。 凌湙冷笑,“我好,但你不见得好。师傅,借您的花背一用。” 右持节站在一旁瞥着他,然后不情不愿的从嘴里将花背吐了出来,凌老太太就犹如杜猗第一次见虫一样,身体抽抽着就要瘫。 凌湙道,“我劝您最好别昏,昏了我也会弄醒您,呵,想少受罪,您最好听话。”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凌老太太本想以孱弱老龄之躯示怜,忍一把被以下犯上的耻辱,在这以孝为先的世道里,凌湙这行为搁哪里都是扎人眼的存在,她只要忍过这一波忤逆,自有看不下去的人来劝和,到时候小娃娃被群情指责不尊老,她再以孩童年纪小不懂事为由化解,一场看似浪大的风波,实际掀不起多少水花就能被抚平。 她有这天然身份上的优势在,本是半点不惧的。 可她忘了现在所处的形势,京畿贵妇圈,名门文士扎堆地,靠脸靠皮靠包装,讲的个慷他人之慨,群情激愤有用,道德绑架能行,这在需要门脸的人家就是捏着鼻子也得认倒霉,她在等凌湙对她使出更过分的招。 凌湙使了,却不是她所想的那种,当花甲小虫从黑面人嘴里出来时,她感觉到了两股颤颤,垂垂颓靡的老眼瞬间瞪大,所有的精神头都集中到了那只越靠越近的小虫子身上,她就是再没见识,也知道能从人身体里飞出来的虫子,不会是个好物件。 这从凌湙闪着恶魔般的笑意里,都能看出这只虫的用处,大抵是能折磨死人的东西。 凌老太太慌了,她摆着手努力避开眼神飞舞的花甲虫,对凌湙厉声申明自己的身份,“湙哥儿,我是你祖母,你怎能如此对我?就不怕被人指责忤逆不孝么?” 这话按理该从看不下去的围观人嘴里说出来,那样才能显出触犯了法条的威信力,也是治下对于一个人言行德备的考量,约束力仅次于朝庭公法,更是凌老太太一直以来,捆绑约束凌家剩下的这些女眷的枷锁,凌湙要不是个有违常规的孩子,他也该当受这教条约束,受制于孝之一字上。 凌湙叫她给说笑了,歪头上下打量她,“忤逆?是您先不慈的老太太,您当这是哪里?您看有人附合您的说辞么?不孝?对你?你配么?老太太,叫您一声老太太,您就还当自己是太师府的老封君呢?您忘啦?你家被抄了,你儿子孙子统统都被杀了头,您,包括您身后这一溜女人,都是犯妇,犯妇懂么?犯妇,呸,还真当自己是个尊贵人呢!一大把年纪了,还认不清现实,真把我当小孩子拿捏了。” 凌老太太叫凌湙嘲的连连色变,眼神时而犀利时而辈伤,望着凌湙的眼神又怒又复杂,她喘息急问,“那你想怎样?当时那样对你是我的错,也是我情急之下没考虑周全,我给你道歉行么?湙哥儿,你再怎么不高兴,现在都是我凌府子孙,我名义上就是你祖母,不管你认不认,这个名分已经定了,你不能对我动用私刑,你就算再不满,看在我同你母亲一般大的年纪上,原宥一二,大家过了这一节行不行?以后,我保证,再不轻待你,一定将心比心视你如亲孙,湙哥儿,我们以后只有彼此了,是福是祸都牵在一处,你就当前番是一场历练,考验我们彼此间的情份,祖母从此再不拿你……” 凌湙一挥手,“我真是多余跟你废话,师傅,你这虫能往京里送么?找个小罐,派个人送一趟。” 右持节板着脸配合,“可以,送哪里?” 凌湙盯着凌老太太嘿嘿冷笑,“送宁侯府,交给我娘,我娘若是知道她宝贝儿子遭了人作贱,必也要在对方子孙身上找补回来的,她现在是宁侯府女主人,找个孩子的麻烦简单,把虫给她,她自会替我讨一个公道。” 凌老太太脸唰的白了,抖着身子挣扎,“不要,不可以,你不能这样做。” 凌湙冷眼盯着她,“我能,我不仅能,我还能让你们家每一个女眷身上都住满虫,看到没有?这些都是荆南人,他们最擅长什么你猜也该猜得到,老太太,养虫子需要很多很多的药人,你们家这些人非常得用,他们会很高兴用你们的身体养虫,试不试?” 凌老太太眼一翻就要晕,酉一手快的掐了一把她的人中,生生把她给掐回了魂,她身后的女眷们惊恐的挤在一处,捂着嘴个个不敢吱声,皆都忍着泣音默默掉眼泪,看凌湙的目光如同恶鬼。 凌湙眼神撞上了凌馥,见她小脸惨白的看着自己,一副有话说的样子。 凌老太太喘过了一口气,再望向凌湙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身份上的起杀人,用人喂虫是很平常的举动,半分惊诧都没有,更别提说什么公道话了,大有一刀全切了早解决早上路的样子。 凌老太太心凉了,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些人个个不讲礼法的现实,她等不到会有人站她这一边了,尤其凌湙还在等着她回答,大有再装糊涂,就立马送一罐虫子上京的架势。 “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颓败的声音从凌老太太嘴里吐出,亲孙子生命受胁迫的事终于搅破了她的心防。 凌湙开口直问,“我家那老没用的祖父,到底留了什么东西在你手上?” 凌老太太眼神闪烁,凌湙直接捏了飞在两人之间的花甲虫,一把摁在了她的鼻孔上,“我真是耐心太好了,总叫你花心思糊弄我,老太太,我对你还是太宽容了,你先吃点苦头想想,想清楚了再好好说话。” 花甲虫不防备凌湙突然出手,钻着孔道就进了人身体,一路闯五脏过六俯,横冲直撞的进了心腔,反应在老太太脸上的,就是极速捂着心口躺倒翻滚,表情疼痛到五官全部纠结在了一起,眼泪鼻涕哗哗直下。 凌湙蹲在她身前,淡声道,“疼么?好好体会一把,你要再不说实话,这种疼隔天就能重现在你亲孙子身上,并且,我保证,他能一天照三顿的疼,直到活活疼死为止,你别逼我。” 凌老太太抽搐着身体点头,“我说,我说,你先叫它出来,我、我一定全都告诉你。” 凌湙摇头,“你先说,说完了我评估完真实性,它才能出来,懂?” 凌老太太哆嗦着点头,声音断断续续,“你祖父年轻时,跟我家老头子吃醉一回酒,写了一首违抗上意的诗,大意是非常不满公爵被压着不归还的事,颇有怨言,对陛下非常不敬,那诗叫我家大人一直收着,收着……” 嚯,这就是布衣之交。 那废物祖父,可能从一开始就被人有意结交,他拿人当挚友,别人却拿他当阶梯,完了还捏了个大把柄在手上,最后为了自己的老命,要断送掉一个后代来填补,真够蠢啊! 凌湙都被气笑了,压着声音问,“诗呢?藏哪了?” 凌老太太额角冒冷汗,嘴唇开始发黑,眼神也聚不出神彩来了,声音低如蚊吟,“在,藏在老家的、的祠堂里。” 右持节嘴唇嘬了一声,花甲虫立即从耳道里飞出,凌老太太则浑身被抽了精气似的,连手指甲都发了乌青色,右持节瞟了一眼凌湙,“她中毒了,身体本身亏损,这虫毒一下去,怕是活不了几年,倒也别浪费汤药了,直接拖下去等死吧!” 他话音一落,凌家本挤作一堆的女眷炸了窝,钱氏抢上前来抱住凌老太太,泪眼迷蒙的望着凌湙,“湙哥儿,你不能这么对她,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凌湙望着说不出话的凌老太太,对着钱氏道,“她对你们也不见得有多好,要是死了你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不少,你应该高兴才对,哭什么呢?自己作主,不比在一个老婆子手下讨日子好过?” 钱氏有一瞬间的怔愣,但随即摇摇头,“不是的,没有了她,我们就聚不到一处了,是母亲保住了我们的清白,没有叫我们没入妓籍,湙哥儿,她再有大不是,对我们却是有恩的,如今我们只用罚苦役,都是因为有母亲从中斡旋,所以,她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郑高达此时上了前,闷声对着凌湙道,“她确实不能死在这里,凌、咳,五爷,她死半道上,我们这差也交不了的,圣旨……” 凌湙摆了下手,“知道了,我会给她喝汤药的,保证她不死在路上就是了。” 之后他站到了凌馥面前,问低头不敢看他的女人,“你有话要跟我说?” 凌馥立马摇头,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凌湙皱眉盯着她,“真没有?” 不是看她之前维护的态度,凌湙都懒得问,见她一副躲闪的样子,抬脚就要离开,却见她死死攥着袖口,好像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凌湙抽手去拽,发现她抠的死紧,并惊恐的往后躲,这更叫凌湙起了疑。 “搞什么东西,藏了什么?”说着就一使劲将她袖口撕开,扯出了里面的一封信。 信纸露出来一瞬间,钱氏就惊呼的摸身上,然后瞪着凌馥嘴唇直哆嗦,凌馥则扭脸不敢看她,自己也一副吓的直抖的样子。 凌湙将信纸抖开,清晰的字眼展开在自己面前,抬头就是,“宁老侯爷亲启:贵府前次送来的小儿闹腾且不受控,吾妇深觉另一孩童知礼守节,盼能得其承欢膝下,望改送之。” 凌湙:……这是做好了他被虐死的后手,还是决定把宁振鸿要来,时间上不差多少,安排的够缜密的呀! 这老太太,还给她活着干嘛?直接砍了吧! 凌湙刷的捏紧了信纸,掉头就要往钱氏那边去,却叫凌馥抱住了腿,只听她哀哀求告,“湙哥儿,湙哥儿,信是我偷的,我本打算藏着不叫她们发出去,她们的小心思是招人恨,可罪不至死,湙哥儿,她已经中了毒受过罪了,你饶了她吧!别杀她,就如大伯娘说的那样,她不能死,真的湙哥儿,她再不好,也是我祖母啊!我不能看着她去死的,湙哥儿,你就看在信没发出去的份上,饶了她吧!” 她一哭,她身边围着的那些年纪更小的也跟着哭,凌湙气的脑门突突跳,指着钱氏和她怀里的凌老太太,“行,行,好的很,活,行,不能死是吧?可以,那我就叫你们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妈的,算计完了我,还又想把宁振鸿坑来,当我们宁家的孩子是萝卜么?一个坑填一个坑的拔。 凌湙气的脑仁发懵,拎着鞭子冲杜猗和他的府兵堆里一顿抽,把杜猗抽的哇哇叫,“你发疯打她们啊,打我们干什么?我们又没招你,啊啊,别抽了,谁气的你,你抽谁去啊!你这是太不讲理了。” “我就不讲理,我跟你们讲什么理,我抽你要什么理,我就抽你,抽死你,都是你坏了我的事,她们该死,你更该抽,我抽的就是你。”凌湙一顿乱抽,抽的右持节眼角直跳,又想发笑,觉得这才像个鲜活的孩童。 “好了,收拾收拾准备走吧!也不能耽搁在这里太久了,路上人多,万一被查可是要出问题的。”右持节拎了凌湙的后衣领子道。 凌湙气不太顺,眼眶怒火冲天,盯着凌家女眷那一列,然后龇牙一笑,“老太太她觉得虫上身的滋味不错,我也觉得好,养颜美容,你们一起有福同享吧?” 然后,冲着给幺鸡使虫的几个苗人小哥甜甜招呼,“各位小哥哥,有现成的供体要不要养一养你们身上的虫宝宝?去吧,一人身上养两只应该死不了人。” 右持节看凌湙气的不正常的模样,冲那些小哥点头,“放几只小的,她们身子骨最多一人能养两只,别放多了,养个三两天就够了。” 凌湙觉得还少了谁,然后就见杜猗在偷偷擦嘴角上的血,眼神闪亮,小手一指,“别漏了他们,他们身强体壮的,一人至少能养四只,嗯,六只我看也行。” 杜猗手一愣,当时就差点从地上弹起来,险险叫酉一摁住了,他急的吱哇叫,“不行,我不行,别放虫,我身上不能养虫,会死,我真的会死的,啊我错了,我认输,我真的错了。” 凌湙舒适了。 美美的坐上了自己人带来的骡车,对上面躺的跟死猪似的幺鸡道,“你爷爷呢?咋不鬼嚎了?” 蛇爷从旁边钻了出来,不大好意思道,“是我误会五爷了,幺鸡都给我说了,他现在能攒住劲了,只刚才我见五爷在发神威,没敢过去打扰,嘿嘿,五爷,饿不?锦香楼的烧鸡来一只?” 凌湙接过去啃了一口,对着前面的药草车道,“一会儿让酉一安排人跑一趟,让任家马队在路边准备接孩子,叫他们不要声张,不然我可不敢保证能让他们兄妹活着离开,懂吧?” 蛇爷点头,“懂,那对兄妹遇见爷也是福气,我相信他们家里人懂事的话,是不会自找麻烦的,爷放心,这点子事情酉一能办好。” 为了不给右持节他们一队人留后患,也为了让他们放孩子放的放心,凌湙揽下了事,先让任家马队将其余孩子接走,扣下任家兄妹做质,这样任家人为了自己家的孩子也不会敢报官声张,等那些孩子都各回了各家,任家兄妹这一对也就可以还给任家了,他们反正会有一段路是重合的,且有他在,任家兄妹吃不了苦。 右持节其实还有些不愿意,但凌湙坚持,他也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当然也有凌湙给画的饼做诱惑,再有这一路上的犯囚当饵,右持节还是给了凌湙这个情面,没太坚持继续困着那些小孩。 凌湙松了口气,开始思索怎样用杜猗换好处。 换武器?换钱? 啧这会儿他老子应该知道儿子不见了吧?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流放队并入了草药队,长长的草药车辆后头,跟着凌湙的骡车,和他自己的卫队,整个流放队吊在末尾,而杜猗和他的府兵们则被打散了安插进队伍里,凌湙更特别照顾了杜猗的心情,让他戴着重囚枷锁走在袁来运旁边,一路瞪着他,在被搭救与漠视他的指望里渐渐死心。 袁来运被盯的浑身难受,他见识了所有犯人被虫上身时的哀嚎,那种如蚁爬过心头的疼痒一直在脑海里转悠,哪怕知道身边呆着个贵重的少将军,也难以叫他冒险搭救,或往外送个消息。 到此时,他终于懂了身陷囹圄的含义,左右为难,真里外不是人,那种前途光明的喜悦,已经完完全全被现实打败,他开始意识到了此前凌湙花钱找他合作的用意,那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机会,但他似乎选错了项,这才导致有现在的后果。 袁来运神情复杂的对上了凌湙的目光,抿了唇压下了想要探求结果的,他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从一开始他所求的就是活,哪里能活他就投哪里,杜家的茳州军会因为杜猗的事不要他,但凌湙身边空位仍多,一路总有用上他的,机会还能再争取。 凌湙对他的识相挺满意,袁来运这人够机警,手也狠,做事讲规矩,却又因为心思活络而显得不那么忠心,在古人讲究忠奴不侍二主的当口,他并不符合收拢的条件,可谁让他现在无人可用呢? 袁来运能做刀啊!他不需要刀认主,现实情况,他只要刀能杀人就行。 等到边城,他收了祖上的部曲,自会训练出认主的刀,袁来运等人,约莫等于雇佣兵,从他扭头不犹豫的冒功弃他时起,凌湙就收了培养他的心,改为驯化,如此,这一路的观察、审视,包括用杜猗试探,用冒功的事和虫子作威胁,都只是在驯服,在教他做人。 他得让他知道,他的每一笔钱都不是那么好赚的,拿了,就得以命相搏,而不是情况不对就撂挑子撤退,夹道林里打第二场时袁来运的表现,到现在都叫他耿耿于怀。 凌湙不是个小心眼的,可他做事也有自己的原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最基本的道德,哪怕为此付出命的代价,也全了一个仁至义尽的名声,大丈夫俯仰于天,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该舍什么该护,站理不站情,不是什么人都有随心活的资格,他没有,袁来运更没有。 左姬燐骑马晃了过来,顺着凌湙的目光看向袁来运,点评中肯,“此子面忠性不定,重利多于义,不是个好部属。” 左姬燐,右持节的名字,复姓左姬,单名一个燐字,在与凌湙达成一致同行的意见后,才终于告知了自己的名姓,也算是表达了自己诚恳相交的愿望。 他也不傻,从凌湙的言行手段,以及后面簇拥来的卫队人手,种种迹象表明此子非凡,他要还打着掳人的意思,无疑是在给自己以及身后的族人找麻烦,且凌湙表现的对他以及族人特别亲和友善,他当然愿意顺着这种关系,敲定下双方师徒或合作者的意愿。 往来药人运输这条线路多年,凌湙真就是他所遇见的人里,真心没怕他们身上有虫的人,那种见猎心喜甚至想占为己有的心,半点不掺假,叫他无语的同时,又相当高兴,因此,在两下互通了真实姓名和真实身份后,他自觉的开始以凌湙的长辈自居,说话都带着指点意味。 凌湙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的,对于触不到核心分歧的见解上,他很乐意与人商讨,因此,很是给面子的附合了他的点评,“我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用他,刀而已,随时可以折。” 左姬燐真是越看他越满意,小小年纪懂取舍,且心性果决,这样的孩子假以时日,定能带领一个族群或一个家族向上奔腾,若举族支持一把,或有更大的成就也未可说,弃他的宁老侯爷短视到叫他欣喜,不然他哪能半路给捡个漏呢?嗯,回头去族里找找,看有没有与之相配的女孩,提前带到他身边来培养培养。 近水楼台先得月。 凌湙不知道左姬燐的想法,他在算杜家半路拦截的日子,按理说这都快半个月了,杜家怎么说也当发现家里的少爷不见了,却不料一个兵都没见着,且眼见着他们都要出钱江,转道西北,进入北曲长廊,中间会过一条荒芜的北干线,路上几无人烟,两县之隔也从快马两日拉距到快马五日,而补给的驿点也会相应减少,这导致他们将会有一大半的日子夜宿野地,没有结伴同行的大部队,真少有人会愿意进入北漠这条干线。 任家的马队已经接了任家兄妹,转道进入荆南区,他们听说了北漠干线上有马匪的消息,又加之草药队的余威,哪怕绕荆南会拖慢行程,也不愿意与凌湙同行。 左姬燐本也想走荆南区,但凌湙在钱江补了路途所需用品后,久等不见杜家寻人,直入北曲长廊则将彻底摆脱长泽十二卫的包围圈,比绕东越线快了三五日,而更重要的一点是,经过一番虫疗,整个队步行的犯囚们身体都虚弱了很多,能少走三五日于整个队伍的赶路计划是有利的。 郑高达敢怒不敢言,无论是绕道荆南区走东越线,还是直入北曲长廊走北漠线,他都没有置喙的权利,这个领队的衙总当到他这份上,已经只剩个名头了,季二却与他有不同的想法。 他虽然称呼郑高达一声头儿,却并不是他的从属,两人从小玩到大,是一处巷里的邻居,郑高达入御门卫时,给他安排了一个城门执守的活,他仗着机灵嘴便宜,对于京畿里的大事小情都摸的人头熟,在定下郑高达押囚的活后,他先是摸清了袁来运等囚差的来路,后为了给郑高达仗势,就处处以头儿来尊称他,也有感谢他提携的意思,因为不管去边城当个怎样小的百户,都肯定比守城门来的有前途。 季二是感激郑高达的,因此,也处处提点他,当个谋士般的给他谋划。 他拽着郑高达到凌湙面前,非常诚恳的表明了两人的立场,并头一回做了自我介绍,“五爷,我叫季飞尘,领的是边城右陇卫七所的百户职。” 凌湙对他观感还是不错的,除了把刀当棍子耍,武艺稀松,其他方面很有点包打听的意味,且非常的知情识趣,故此,对他倒比对郑高达脸色略好,话也显得亲热几分,“这几日怎没来找幺鸡玩?他养身体挺没意思的,你有空去给他说说话,教点遇人的道理也行,省得他一天天的瞎想,以为我要怎么他。” 幺鸡现在对他束手束脚的,说话也不似从前那般随意,总打量着他的眼色开口,度量着他的心情猜测,叫他骂了一回,索性连嘴也不敢张了,蛇爷开导也没用,他倒更小心翼翼了起来,叫凌湙非常无奈。 季二很高兴能得如此吩咐,拍着胸脯应了下来,回头就被郑高达骂了马屁精,他也没不高兴,哄着人回了队里,又开始鞍前马后的替郑高达归拢队伍,干的比他这个衙总还积极,一路工作兴致不减,连幺鸡都被他安抚的有了笑,把八面玲珑发挥到了极致。 凌湙看在眼里,知道他这是惦记上了幺鸡的那身功夫,当日他就眼馋的不行,现今约莫是有了想头,知道自己那三两下功夫在边城混不上蹚,想跟学两手,当然,他要是能哄的幺鸡恢复如常,他也不阻止幺鸡漏点训练内容给他,小孩子需要玩伴,幺鸡当然也有交朋友的自由,这点他是允许的。 杜猗被提到了凌湙面前,脖子上扛着重枷,身体又当了虫子的两日温床,这会儿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连泛着仇恨的目光都显不出力道,软嗒嗒的透着被骨气支撑的些微骄傲,倔强的昂着头与凌湙瞪视。 凌湙摸着脑袋发愁,问他,“你当真是杜将军的儿子?不是抱来的或者捡来的?怎地你不见了这么久,家里人呢?不带找的么?” 杜猗都快泪目了,瞪着凌湙恨的直磨牙,气哼哼道,“我给我爹留了信,说要去大姐夫驻地看看,从长泽卫入荆南直道,走五六天才能到我大姐家,所以就这半个月里,他们是不会发现我丢了的,再有我爹派信去追我,一来一回总要二十日双方才能通上气,你这会儿可上哪儿等人来?宁小侯,咱们能打个商量么?看在咱们祖上相连相通的份上,你放了我,我保证不跟我爹告状,保证以后不找你麻烦,保证从此一笔两消互不侵犯,只当咱们从没遇见过,怎么样?” 凌湙看着他,眼神好笑,“不怎么样,杜猗,你既叫我宁小侯,就该清楚一件事情,你家祖上出自我府部曲,发达后才许的脱离之意,是,从后几代看,我家父祖是不争气,也没有能支撑起门庭的人才,但这不代表你家就能有骑墙藐视之态,起轻蔑而言辱之能,不管你家承不承认,在从属关系上,你家都没有资格与我平等相交,就是你父亲,在我面前也得收了他的主帅之威,可也别欺我年纪小,不懂上下之分,我家府上的部曲册里,可有杜家祖上立的永不脱曲誓约,你家可以不认,但我要拿出来制裁你家,你当世人的口诛笔伐能饶了你们?大义可在我手里。” 杜猗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是真没料凌湙对两家的关系竟这么清楚,连他都是半月前从自己父亲嘴里知道的两府前情,本以为凌湙人小,诈解一番,兴许就能了结这次恩怨,不料真相被捅,反叫他又惊又怒讷嘴不能言了。 凌湙盯着他再道,“我能理解你家不愿承认百年前的部曲出身,人往高处走,谁叫我家没落了,成了个没有实权的末流勋贵,但你家错就错在,既要得个忠义的好名声,还要踩着我家上高位,每每叫人说起,都要唏嘘一番两府前景,搞得我家越末落,你家就越显得蒸蒸日上,就连我家现役的部曲,也另想着高枝攀,我不拦着人争先,人人想好是天性,但我特别讨厌被人踩着当垫脚石,你有本事飞更高,但也别都当人是傻逼似的嘲弄,杜猗,你落我手里,只能说明你家的运道尽了,此后我在一日,你家都别想再拿我宁府当背景板使唤,你家门头贴金,自凭本事去贴,再敢用我宁府的颜面来抬你家的门楣,我必扫的你家额断扁裂,人头落地。” 杜猗被说的面无人色,在凌湙的目光下羞恼郁愤无所遁形,而他旁边的袁来运则咕咚一声跪了下去,脸颊沽沽往外冒汗,也有一种被人扒了外皮看进了内心的恐慌感。 凌湙这一刻的泰山压顶感,威迫力十足,端叫人无法正视其面目,心下陡升惶恐。 酉一这时骑马靠近,只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杜猗后,对着凌湙弯腰拱手拜道,“主子,前面进了北曲长廊,上北漠线之前有一个补给点,镇子我让酉五去探了一下,没有发现茳州卫的人,另外,酉五拿了您画的木矛,找了匠师打对孔凹槽,说最快也得三日才能出二十套,您看……”是原地等,还是留人等。 凌湙也是得了任家的信后,想起了拒马这东西,本来撒三角拒马钉最便宜,然而铁器管制,他有钱也买不到打铁的愿意耗铁汁打那玩意,只能退而求其次打木制的拒马桩,且为了携带方便出工快,他还只能出组装分解图,一段一段的画出来教人去做。 现在的军防当然也有拒马障碍物,防骑兵的战术都有共识,射人先射马,然而就凌湙了解到的拒马,都还处于笨重难运的原始形态,远没有后世简略过的好搬运便携带的轻盈感,分解组装就是他能给出的,够迷惑够容易误导人的隐藏方式。 他需要有足够的威信来领导这支队伍,除了他自己的和流放队的,连同左姬燐的苗人队,都是他要掌控的力量,钱,他娘给他送来了,保命的人,他爹给了,所以,权就得由他自己抓。 凌湙看向滚滚烟尘的北漠官道,对酉一道,“让酉五带两个人守着,我们先走,前面的山棱地里作夜休整,派酉二往前三公里听信,有异动发信烟示警,另外让酉五随时注意长泽卫的调动,我需要知道杜家兵动向,希望在遭遇马匪之前,我们得先解决杜猗的事。” 杜猗既然有姐姐嫁到了荆南区,那他们就不能再转道往荆南了,北漠的马匪属于地区流窜犯,整个北曲长廊都有小道通往各区,不去荆南,自然还有荆北与云川线,其间所废的就是路程长短与耗时问题,凌湙他们目前最能耗得起的,大概也就是时间了。 幺鸡终于扭扭捏捏的过来了,他身上被虫子走了一遭,养了两日也知道了好,只到底有些气虚,觉得是自己坑害了凌湙,偏凌湙又不罚他,就搞的他忐忑难安,又无法自控的自我厌弃,很是脾虚了几日,被蛇爷和季二轮流说教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埋头肩膀到了凌湙身边。 凌湙最近不是骑马,就是躺骡车,无聊时就拉了杜猗说话,问他茳州卫的布防,问他长泽十二所里的练兵计划,又问他府里的情况,反正七问八问漫无目的模样,搞得一开始杜猗还很警惕,后来发现凌湙就只是闲的慌,遂也有问必答了起来,两人近日相处倒平和了许多,不涉及祖上从属纷争,倒也能就武艺方面你问我答。 幺鸡就是在杜猗又一次用钱减重枷的试探里过来的,只听杜猗趁着凌湙心情好的时候,问他,“宁小侯,一万两你给我解一重枷,我戴两重枷会不长个的,我不能长不过我三哥,那会叫他欺负死的。” 凌湙啃着一只梨,核大肉少啃的他直皱眉,听杜猗这么说,就笑话他,“你今年多大了?还长个?你三哥长多高?” 杜猗一脸愁容,脸上青紫已经消去了很多,但因为半个月没修面,脸上络腮胡须长了满脸,跟个风餐露宿的老汉似的,听声音听起来还是个年轻人,只听他道,“我今年才二十,我祖母说我三哥二十一还能长个头,我想着我肯定也能长,现在只差我三哥半个头,你这重枷一上,我得亏损好些,回头要是真矮了他,不仅要输了私房,连生儿子都不能抢他前头,那我跟我以后的孩儿,不得一辈子受他压迫?不行,那绝对不可以。” 凌湙听了嘎嘎笑,指着他乐,“那你完了,你肯定长不过你三哥了,杜小将军,你就安心当老幺吧!带着你的儿子一起当老幺。”说罢,喊了酉三又给他加了一重枷。 酉三是个长了酒窝的小伙子,见人三分笑,听见凌湙招呼,就从另一个囚犯身上解了一重枷下来,到了色变的杜猗面前,笑嘻嘻道,“小将军,您也真是的,不知道我家主子也是家里的老幺嘛!哈哈哈,还想让自己的儿子长辈份,我家主子没机会,当然也就不可能让你有这个机会,你就安心居于你三哥之下吧!嘿嘿嘿嘿。” 幺鸡觑着凌湙的脸色,眼巴巴的问他,“爷要我驮么?我身体好了。” 凌湙斜睨着他,扔了梨核,“这是想通了?不躲了?” 幺鸡低着头跟着车小跑,边跑边摇头,“对不起五爷,幺鸡错了,您罚我吧!怎么罚都行。”说着提了下裤脚,叫凌湙看到他小腿肚上绑的沙袋。 凌湙嗤一声笑了,抬手点他,“你这是自罚?可受益的不还是你么?这怎么能叫罚?” 幺鸡摸摸脑袋,脸急的发白,“那您说,我肯定都照办。” 凌湙想了想,问他,“那个虫子的用处你现在清楚了么?” 幺鸡眼睛里闪过恐惧,点头道,“清楚了,是个解体僵的好东西。” 凌湙就道,“我想养两只,以后再遇上这种情况,咱们就不用担心体僵后遗症了,但是幺鸡,我身体太小,左姬燐说过早养虫上身,有损心脉,他建议我过两年再养,所以……” 幺鸡是懂凌湙的,见此立即道,“我养,五爷,我可以养,两只而已,我能养住。” 凌湙摸摸他,知道他其实挺害怕的,就安慰道,“你别怕,虫卵放身上温养出了你自己的气息,它是不会咬人的,我都问过了,就两只,不会让脸变黑,也不会有筋络变粗的问题,他们那模样是养多的原故,咱们不需要那么多,养两只公的,不繁衍,一辈子也就够用了。” 幺鸡点头,声音放出了些轻快,好似这样又能同凌湙回到从前那般似的,笑出一脸天真样,“我听五爷的,五爷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五爷是不会害我的,我都知道。” 凌湙拍拍他,“这傻子,卖了你倒还替爷数钱。” 两人对话传到后头杜猗耳里,叫他扛着三重枷都不敢再出声,生怕凌湙想起他,再往他身上放两只虫,同时又深深的同情起了幺鸡,认为他遭了算计不自知,还傻呼呼的认为凌湙是个好人。 好人能眼也不眨的抽翻一群人? 好人能心都不软的往一群女人身上放虫子? 好人能动不动就将杀人挂嘴边上,说的跟杀鸡似的轻松,比他还凶狠? 好人不是他这样的。 杜猗一时都悲愤了,觉得自己真流年不利,出门找茬,没想到被人找了,弄的现在家里人可能都不知道他受了多大苦,只盼着他老爹真心爱他,提前去他姐夫那边逮人,然后顺利发现他不见了的事实。 凌湙他们说着话,终于到了事先敲定的野营点,三五个小土丘围成的一个山棱地,风沙漫天,连个遮蔽的树叉子都没有。 好在草药车辆足够,加上凌湙自己的骡车,一圈圈的围起来,人藏在中间,倒也能对付着过一夜。 酉五紧赶慢赶的带着做好的二十套拒马桩,沿记号找了过来,一来就报到凌湙跟前一则消息,“主子,长泽十二所的兵动了,茳州卫杜将军亲自到了长泽。” 任家马队转道荆南区时,凌湙请他们帮了个小忙,出钱江时故意显得匆忙紧张,当然,有左姬燐他们在,任家走的也确实慌张,但在有心人眼里,这就是个破绽了,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眼下丢了长泽所左司令,两下相结合,他们首追的方向必然是荆南区,打一个转折再回来追他们,他们到时候应该已经进入北漠干线了。 而北漠干线,可就不是茳州卫能自由来去的地方了。 北漠大将纪立春,传言曾跟杜家某个小姐有婚约,后因在凉羌之战里失了一臂,杜家毁约不认,导致纪立春年近三十未婚,被传隐疾加身,火爆脾气闻名整个北干线,是个非常偏激野蛮的家伙。 这就不难理解,杜家会嫁女进东越线荆南区了,搞的约莫也是合纵连横之术,用以牵制这个野蛮家伙的找茬行为,不然长泽一县,不可能陈兵十二所,重兵加持,可见杜家对这个纪立春的忌惮。 凌湙思考着对策,问酉一,“你能三日内寻到纪立春的兵营么?” 前有不知路数的马匪,后有杜曜坚寻子心切,他要不想两面受制,就必须找一个有力的外援。 纪立春显然非常合适。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凌湙训练幺鸡,用的是他自己经受过的特种队残酷生存法则,除了招势上的一击必杀,体能更近乎人类极限,又因为幺鸡天生力量强悍,武器选择上就用的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长枪。 落地打斗时,有凌湙骑肩的鞭子加持,幺鸡拿的都是长三米的枪,两人配合上攻下围,轮圆的鞭子和长枪的扫射范围,几乎能将敌人从头兜到脚,京畿地界两人几无敌手。 当时因为没料会这么早出京,马上功夫就一直没练,这导致幺鸡的骑术稀烂,更没有马上作战经验,夹道林一战,让凌湙意识到了他这方面的薄弱,此刻马匪在即,骑马的本事将会成为破绽,幺鸡要加强补上这一课,更兼有马上持枪杀敌的硬招等训练内容,整个路途人马安歇时,幺鸡都在加训。 加训需要陪练,而纵观整个队伍,能给幺鸡当免费人肉盾的,除了杜猗没别人,因此,当别人休息的时候,杜猗得苦逼的陪幺鸡进行马斗。 他是看不起幺鸡的,觉得凭自己的骑术和多年马上作战经验,打他跟玩一样,要不是每次上马,身上都被凌湙放虫限制,他早骑着马跑了,当然他是跑过的,也就一里地左右,心绞痛到从马上跌落,然后被人拎死狗一样的拖了回去,自此终于学了乖,知道虫在身上的要命威胁,不是能带回府里等他慢慢找人解的那种蛊类生物。 有着这层受气胁迫,打幺鸡就成了他解压方式,说是陪训,更像是公报私仇,幺鸡在他的马术围困下,从一开始频频落马,到勉强能接三两招,等到了夜宿的山棱地,他已经能控着马逃离杜猗的围攻范围了。 进步可谓神速,叫一开始本着教训人随便打着玩的杜猗,渐渐的起了正视之心,表情也从满目轻鄙,到严正以待,等幺鸡长枪起立,杜猗也拿到了自己的配刀后,这场加训才正式进入章程。 凌湙要求幺鸡马上长枪用五米马槊,枪头部位不再是单纯的开刃镰刀,改成侧部带有倒勾状的钩镰尖刃,而为了加强他的抗压能力,他又将做的组装拒马拆了两个尖杆吊在枪杆三寸部位,迫使他在单手控马的时候,另一臂能力扛百余斤重力打击。 杜猗的朴刀来自御麟卫,材质本身用的就是最好的,再有马上作战环境因素,改制过的朴刀长度将近两米五,比郑高达和季一手上的制式刀长了整一米,重量也相应差达一倍多,就这样挥刀百余次,都够他手臂酸涨一整天。 所以,当看到幺鸡被凌湙整的这副重兵加持的模样后,杜猗的脸简直青绿交加,满目不可置信,根本不看好幺鸡在马上能挥动这家伙。 事实证明他一开始猜测是对的,幺鸡双手控马也刚稳定没多久,单手控马本就为难,再有这笨重长枪,跑起来几乎整个枪头都坠在地上,提都提不起来,可凌湙并没有替他减负训练的打算,在他适应了马上节奏后,让一脸懵逼的杜猗上去偷袭。 杜猗要不是知道幺鸡是凌湙的人,都要怀疑凌湙有把人搞死玩的癖好了,提着他的配刀再三追问,“我上了?我真上了?他要是受伤了你可不能怪我,他这枪提都提不起来,你要我去打他,你开玩笑呢?” 凌湙也骑着马跟在旁边,手里无聊的甩着鞭子,挑着小眉毛一脸嫌他废话多的模样,“快上,他要伤了也是自己本事不够,哪儿那么多废话,上。” 三人现在是远离大部队,在另一侧的山凹子里,杜猗在被重枷锁了一路的情况下,对每日的陪训已经从公报私仇,到兴趣俨然的期待了,他自己本身也好武,兵营的演武场里能与他打平手的寥寥无几,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无敌,哪知路上一个照面被凌湙擒了后,才知道平时与他对练的同壕战友,都特么在哄他玩。 有幺鸡这个练武刻苦,又天赋斐然的,他跟着后头也自觉学到了东西,不知不觉的就沉浸在这种加训的快乐当中,因此,他这样的担心是完全出自真心,发自肺腑的替幺鸡捏了一把汗。 凌湙却没有他这多余的担心,他了解幺鸡的潜力,知道这看似拖枪的省劲行为,其实是幺鸡在调整臂部手腕的着力点,他在有意识的寻找抓握枪杆的平衡性,马是在兜圈,可并不代表他挡不住杜猗的一击。 杜猗被他催的骑马靠近,架着刀围在幺鸡身边找空隙,对上幺鸡看过来的目光,无奈的撇嘴挑拨,“你家爷催我的,幺鸡啊,你跟我吧!你家五爷不是个心疼人的,你跟我,我保证你吃香喝辣,不会有这么辛苦的训练方式,真的,他都不把你当人。” 幺鸡冷脸以对,只冲他吭出一个字,“来。” 杜猗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弄的一鼻子灰,双腿一夹马腹,架着刀就冲着幺鸡劈了过去,他只当幺鸡能将身体险险避过,万不可能有提枪还击的本事,哪料两匹马快冲斗到一处时,斜刺里枪头镰尖闪着寒芒从侧后方甩了过来,骇的他立马掉头转腕,横刀险之又险的架住了扫来的枪,额头瞬间一层冷汗细密冒出。 等幺鸡力歇,再次将长枪拖着地,骑马绕圈兜走时,杜猗再不敢大意轻敌,甩着震麻了的手腕,迎上了凌湙笑眯眯看过来的眼睛,那模样别提多欠揍了。 偏都这样了,凌湙还甩着鞭子嘲讽他,“你也就这本事了,我们幺鸡还没轮圆了枪杆呢!杜猗,你太废了,想来平时在营里被喂的招迷惑了本质,真当自己有战场杀敌的能耐,嗤,你现在再估量估量,不凭你爹的权势,就你这模样,能当左司令?你连幺鸡的一臂之力都挡不住。” 杜猗被羞的满脸通红,急赤白眼的瞪着凌湙,“他是怪胎,也不知这一身蛮力是怎么长的,你说我,你自己又有什么本事?不靠着身份,你能裹挟他为你效力?嗬,靠嘴训练人谁不会?我看过的训练方式也没你这么糟践人的,你要真自己能行,怎么不自己陪练?还有脸说我,你又能接住他几枪?” 凌湙一脸无语的看着他,表情里带着鄙夷,语气更加气人,“说你还不乐意,你没救了,再有,你眼睛要没瞎,看看我俩的年龄差距,身高长短,陪练是要旗鼓相当的,你应该很庆幸现阶段他需要你,不然你压根不配站在这,还我靠嘴训人,你问问他,要我陪么?” 幺鸡扭脸冲杜猗龇牙,“闭嘴,杜猗,你陪就陪,哪那么多废话,我这暂时还请不到五爷来,你要再多话,看我不锤死你。” 杜猗气疯了,指着幺鸡骂他不识好人心,提着刀趁说话的当口,突袭上去,想打他个措手不及,哪知幺鸡跟脑后长了眼睛似的,闻风而动,刀到枪抬,险险的又一次架住了他的刀,再有两马后坐力相撞的加持下,杜猗差点没叫他撞落地。 之后的过程,就重复着一方偷袭一方应付,枪全程拖地,有限的几次高于马头部位时,杜猗连幺鸡的身都近不了,这才真正认清了这种长武在马背上的威慑力,而幺鸡越来越适应这种长武的应用方式,双方渐渐从攻防转变成了对攻,再由对攻渐渐转变成杜猗的全面防御。 等幺鸡完全掌握了马上持枪的正确姿势,杜猗已经被拒在了长枪的五米圆圈之外,再也靠近不了幺鸡半步,而凌湙则招了袁来运,换他来加入到幺鸡的陪练当中。 左姬燐中途来看过几次,他的苗人队不擅长马阵,武艺也很平常,单打是绝对打不过幺鸡的,见凌湙这么训兵,就有了点想头,一旁偷偷看了几天,发现不大能运用在自己人身上,凌湙为了感谢他的虫母,答应之后帮他调整一下队内的训练内容,至少不会叫人一冲就散,或只能凭虫防身,起码的结阵团结作战,以及防御工事,都会教一点。 左姬燐很高兴,军队的系统训练方式一直是他们眼馋的,奈何族群排斥,根本没人愿意倾囊相授,他们现有的排兵布阵,都是老祖宗仿制过来的,不全不说,还根本没有核心,导致他们只能画虎类犬的用虫阵弥补。 凌湙送此人情,一是为了还解僵的虫母和后续的虫卵赠与之行,一也是为了一路的安全保障做背书,一但由他接受苗人队的日常训练,后头有变故发生时,整队的指挥权必然得归他。 对于人生的安全保障工作,他只相信自己,在不以逃命为提前的情况下,冲锋备战一直是他最推崇的迎击方式。 任何时候,逃跑都不如攻击来的更有生存价值。 袁来运持刀立于马前,夹道林里凌湙观察过他,发现他朴刀用的并不趁手,这与他身高体型有关,按他的手臂长度,一米五长的朴刀太短太轻,他更适合用重刃,长两米重一十斤的唐陌刀更适合他,然而唐陌刀的造价连现代人的百万家私都铸不起,就这穷押囚的兵,就更用不起了,且就现有的铸造工艺,根本无人能铸。 凌湙将杜猗的配刀给了他,除了分量略轻,长度基本达标,拿在袁来运手里,又比在杜猗手里更显威力,然后凌湙指点他,“无需花招,直劈横砍,全身力气沉于臂,轮圆了对阵,记住,马不倒,人不退。” 袁来运的刀也是祖传的杀招,乃是祖上在部曲步兵营里精练过的,多少年传下来在刺挑一道上有着专门的诀窍,本走的轻盈突刺项,更专攻奇袭,力量的配制更用于续航持久上,与凌湙指点的方式刚好相悖,袁来运从来没有试过这么横冲直撞的攻击方式。 凌湙却一力要他改变,哪怕不出刀,避马后逃,也不许靠奇袭与幺鸡对阵,袁来运非常别扭的运刀挥砍了两下,发现单手稳不住刀型,在凌湙审视的眼神下,终于懂得了双手握刀的方法。 幺鸡拖着枪,骑马绕着他兜圈,马鼻喷的气息都要顶到了袁来运的脸前,凌湙道,“幺鸡,拉开马距,冲过去,撞死不论。” 袁来运眼瞳骤缩,盯着五丈开外的一人一马,双手握刀横于胸前,在奔腾起的烟尘里,将全身所有力气凝于刀柄之上,后有凌湙持鞭子压阵,前有挟马威迫命的幺鸡,他只能灌力刀刃,拼全力劈砍出去。 幺鸡感受到了这一刀的威势,在距他两丈时起,就竖起了长枪,手臂大幅度转动,使栓在上面的拒马尖也跟着挥舞,镰钩卡着寸头的间距,与袁来运手里的长刀擦出一溜飞溅的火花,烟尘里刺耳的刀枪相撞声,马匹人立而起的嘶鸣,以及枪柄上拒马被刀劈裂炸开的碎屑里,是袁来运和幺鸡双双呼哧急喘的粗凛胆气。 杜猗整个呆住了,只感觉浑身血脉翻滚,心跳急促,压迫的他也跟着呼哧急喘,两拳攥紧,一声喝彩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背脊疯狂冒汗。 到此时,他才明白凌湙嘲他半点不假,相比于他陪练的强度,袁来运才能跟幺鸡战平,两人就不在一个量级上,他算开胃小菜的话,袁来运这才是真正的势均力敌,瞬间,他感受到了什么叫挫败,头一次改观了对凌湙的看法。 凌湙却没空理他的心理变化,对着袁来运道,“手废了没?没有就继续。” 袁来运双臂发抖,但整个人正处于战后兴奋里,眼神发亮的盯着与他错身而过的幺鸡,战意勃发,大喝出声,“来,继续。” 凌湙再看向幺鸡,沉着脸问他,“拒马已碎,枪已失盾,你要注意了,这种程度的劈砍,轻则断马脖,重则人马俱断,幺鸡,不要轻敌,当一个人有胆气独立马前横刀的时候,你要知道怎样赢他,想想你手里的枪,你最擅长的攻势,拦不住的时候,硬攻才是正确的防守,把刚才对敌的感受撂心里再仔细回味回味,将得到的启发灌注在你的枪上,懂么?” 幺鸡深吸了口气,全神灌注的盯着马下的袁来运,点头,“懂的五爷,枪在人在。” 凌湙退后,真正将战斗交予两人,一人一马再度拉开距离,相比于前次的紧张,袁来运此时握刀更有了胆气,肩背都显得更威猛了许多,而幺鸡则彻底竖起了枪头,单臂托着长达五米的枪杆,划下了五米圆的战斗圈子。 杜猗紧张的攥着双手,凌湙淡声道,“你的马保不住了,嗯,今晚加餐,烤马肉。” 话落,只见幺鸡开始趋马助跑,长枪摆于身侧,在近袁来运一丈五的时候,长枪递出,与横劈来的长刀打了个火花四射的对攻,等马头掉转,长枪轮圆横扫,突破袁来运劈来的刀尖,枪身弹过袁来运的腰身,打的他旋身急转,脸色骤白,但终没能彻底卸了他的攻势,叫他近了马头一个臂的间距,横刀直砍马前蹄,从侧腹膛斜穿而过,幺鸡被疼痛的马儿撂蹄甩落,持枪点地,飞身弹腿再次踢向袁来运。 胜负分明。 袁来运被踢的倒伏在地,直扑出了五六米远才停下,但幺鸡失马,算是输了一筹。 凌湙再次提点幺鸡,“袁来运的刀不合适,他的刀要再重个五六斤,你必身负重伤,幺鸡,记住这种性命威胁的感受,遇到手持重器的,冲不开就避锋挑,枪是马上最灵活可攻可防的武器,哪怕被人射了马,只要枪在手就能保命,幺鸡,战场形势瞬息变换,我教你的所有招式,都为保你有命活,你懂了么?” 幺鸡喘着粗气点头,额上热汗蒸腾,脸上红扑扑的透着战红眼的灼灼热气,“我懂,五爷放心,我会加紧训练的,保证能在马上持枪不落。” 凌湙叹息的拍了拍他,又指了指地上嘶鸣的马,“我让袁来运与你对阵,是为了让你能清楚马上无敌的虚假宣传,真遇到重敌不至于轻视丧命,但这样的训练成本太高了,咱目前可训不起,你看,一次废一匹马,即使不是咱自己的,也心疼啊!以后,你就用枪跟袁来运在地上比划吧!他的刀专攻劈砍,足够你练了。” 袁来运扶着腰靠近他们,对于陪练再无怨言,更因了凌湙指导的刀法强悍度,产生了比此前更多的敬服,整个人缓缓的跪伏于凌湙脚下,一声也不吭。 凌湙凝视着他,淡声告诫,“想留下,就好好表现,再有退缩权衡轻重之举,我必杀你。” 杜猗在旁边看的有些羡慕,以为凌湙不会再用他跟幺鸡陪练,一时还有些失落,然后就听见凌湙道,“带着你的府兵,结阵与幺鸡对冲,我需要他能练出以一敌百的气势,能做么?” 杜猗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拍胸脯保证了,“能,我那些府兵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保证他们能让幺鸡满意。” 凌湙嘴角抽抽,忍下了提醒他身为人质的自觉,这么积极也是好事。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幺鸡就在杜猗领着自己府兵的合围,以及袁来运用刀与之对打的快节奏安排下,不停的加练加训,白天赶路,用药草车上的药煮汤浴泡身骨,晚上找地方以少打多,整整一个半月,幺鸡的身形迅速拔高,浑身更练出了劲道的肌肉群,看着人更精神勃发,整体面貌叫凌湙高兴不已,当然,杜猗和袁来运更嫉妒的不行。 到此时,杜猗已经想不起来,他还在等亲爹营救的事了。 因为对练,他的功夫也在见涨,虽然仍差着幺鸡和袁来运一截,但与自己府兵们私下比的时候,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而那些府兵在被敲敲打打近一月后,也有了明显的配合上的默契,无形中的整体战意都得到了提升。 有人跟杜猗提出逃跑的建议,觉得己方现在的胜算应该更大了些,要是能抓住一个苗人小哥路上控着虫,带着一起逃跑,或能成功。 杜猗有些意动,但又有种说不清的不舍,犹豫着没有给指示,想再看看凌湙接下来的训练计划。 凌湙除了给幺鸡制定训练方式,左姬燐那里也没怠慢,一直有在替他磨合着整支苗人队,从单兵到队列,都做了调整和规划,整体捏出了个方阵模型,在听口令调度上,比之前散沙似的一团好看了许多。 幺鸡就在这样的空隙里,找到了凌湙,要求他上马检验成果。 凌湙挑眉看着自信的幺鸡,笑话他,“不再练练?万一叫我抽的皮开肉绽的,你爷心疼。” 蛇爷举着烟袋锅子要敲幺鸡,“瞧把你能的,这才练了几日,就敢来挑衅五爷,回去再练练,别回头又哭。” 幺鸡持枪不动,一脸坚毅,“不,我觉得我行了。” 凌湙笑呵呵的点头,“行,那我试试你,看看你这些日子的成果。” 一行人,包括受凌湙训练的苗人队,都围成了圈,他们此时已经进入北漠腹地,酉五没有找到纪立春,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他被调去了长廊以西的驻所,回防从西北游窜过来的灾民,而杜曜坚也没出现在凌湙面前,好似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在外面,后面酉五又跑了一趟钱江,这才知道杜曜坚到达长泽,是受上命,拒北漠荒民于西云线之外。 荆北、云川,以及整个北曲长廊以西的地方,大旱,而朝庭既无振灾,也无安抚,致使流民迁移,全往京畿拥去。 京畿为保平安,发朝令,派兵镇压饥饿而来的灾民,不许他们过茳州官道,一时饿殍满地,民怨四起,整个北漠线上更加荒芜,且越靠近云川线,路上荒民越多。 凌湙他们的草药车,要不是因为人多,怕都震不住欲拦路的饥饿灾民,这也让他更加紧了练兵的步伐,几乎无一日敢松懈。 幺鸡持枪坐于马上,昂首信心十足,凌湙甩着鞭子哒哒的溜马而来,围着他转了两圈,点头,“气势不错,比某人的少将军更像将军,今晚不论输赢,都给你加餐。” 杜猗早就想知道凌湙,凭什么能那样理直气壮的指挥幺鸡了,有好几次,他都挑唆幺鸡另投,奈何幺鸡总一副怜悯的眼光看他,搞得他很摸不着头脑,现在听凌湙拿他开涮,当即就表示要押注,买凌湙输。 杜猗恨恨道,“我赊欠十匹马,一十把朴刀,五万两白银,幺鸡,赢了你五爷,这些全归你,你放心,我打出去的欠条,没有不认的,我以我祖宗的名誉担保。” 凌湙点点他,笑道,“行,回头我定找你父亲要,包括赎你的身价银子,一分不能少。” 杜猗气结,挥着手给幺鸡加油,“上啊,打落你家五爷,叫他满地找牙。” 幺鸡开始趋马绕凌湙的马跑圈,长枪斜侧横惯马前,凌湙坐于马上,随着他转动调整方向,凝目定在他的枪杆运行方向上,待幺鸡终于找准空挡发起攻击时,他也跟着灵活转身,侧避过横扫过来的枪头,一鞭子钻着幺鸡的肋下就抽了过去,角度刁钻且精准,一鞭见血。 周围观战的人齐齐抽气,都有种肋下断了的疼痛感,杜猗和袁来运则张着嘴,瞪着凌湙跟见了鬼般。 他们两人是最能直观幺鸡枪法力道的,陪练了这么久,幺鸡受伤的次数寥寥无几,且从没伤在肋下过,都只在臂上、手上或后背上,腰腹周围都被护的严严实实,凌湙只这一下,就叫他们知道,幺鸡为什么会防他如此深了。 这无处不在的鞭影,简直要人命。 幺鸡被抽的闷哼一声,鞭影兜着枪尖,每一次都打偏方向,感觉跟戳了一团棉花似的,没有着力点,也打不到准头上,等他用蛮力将枪尖舞成密密实实的网状,试图兜头罩住凌湙,却发现马上的凌湙已经没了身影。 杜猗咽了口唾沫,想提醒幺鸡,凌湙正随着他枪头甩动的方向,将鞭子缠绕其上,整个人陀螺似的悬吊在他的头顶上,然而没等他开口,幺鸡就已经感觉到了凌湙的存在,一抬头就对上了凌湙笑话他的眼神。 凌湙张嘴笑道,“你输咯!看鞭。” 接着脚尖连点他手上的枪杆,踩的杆身弯成弓形,整个人弹弓似的起跳至两丈高,大头朝下,一鞭子勾住幺鸡的脖子,将他扯落马背,换了他来重新骑上马匹,稳坐鞍上。 幺鸡拽开脖子上缠绕的鞭子,扑哧扑哧咳的脸红脑涨,晕乎乎的望着马背上的凌湙,一张嘴哇的就要哭。 蛇爷敢紧跑上前捂了他嘴拍他,“叫你等等等等,非要挑衅,忘了在京里时挨的虐了?你几时赢过五爷了,还有脸哭,快憋回去。” 幺鸡沮丧的肩都塌了,抹着眼睛丧丧的站到凌湙马前,哑着声音道,“我又输了,五爷,你就不能让我一回么?” 凌湙笑着拍拍他,“没事,你能赢过大多数人就行,赢我就别想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老子是不会干的,你快死了心吧!不过还行,你长进了,枪影能罩的我脱离马背,也算你赢了,加餐的话仍算数。” 幺鸡这才算高兴了下,捡了枪来替凌湙牵马,回头对上杜猗难以置信的眼神,道,“这下懂了吧?”就你,还想拉拢我,够我家五爷一个回合的打么? 杜猗后退了半步,与自家府兵挤在一处,再对上凌湙似笑非笑的眼光时,就感觉自己人这边的小算盘被看的光光的,一时心都提上了。 这家伙,功夫比袁来运还厉害,那夹道林里的战绩到底有没有他? 我靠,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啊! 杜猗哪还想走?他简直百爪挠心。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凌湙没有空去搭理追在脑后的,某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们的整个队列,在北漠干线行走一个月后,终于遭遇了第一波百人队的灾民潮。 此前虽然也遇上过,但都零零散散的有十几,或小几十人队,构不成威胁,且看见他们又有马又有刀的,俱都不敢靠近,只远远的跟了两步,发现没可能占到便宜后,就都鸟兽散了。 凌湙是知道灾民潮的可怖的,因为饥饿,所有的道德与人性,在裹腹的米粮面前都被撕扯的面目全非,哪怕看到有与他同龄的孩子,眨着渴求的眼睛望过来,凌湙都狠心的没有给出一粒米。 他不给,自然也不许队里的其他人给,幺鸡虽然蠢蠢欲动,想省了嘴里的烧鸡舍出去,可看凌湙板着脸严肃的样子,便也忍了冲动,听话的不去与那些望过来的灾民对视。 苗人队有左姬燐约束,且个个都不是心软之辈,有凶狠夺食之意的灾民望过来,是直接亮了身上的虫子飞出来恐吓,整个草药队倒是最省心的,最听约束的。 郑高达和季二押着流放队吊在末尾,戴枷锁的囚犯自己都顾不好,更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感怀别人,就连凌老太太也领着家中女眷埋了头,不去看路边上的灾民,整个队的差役就更擅长对付普通老百姓了,杀威棒架起来,基本杜绝了灾民乞怜的心。 唯一差点给他捅娄子的,竟是怎么都没料到的杜猗,丫脑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将自己的饼掰了一块给个路过的小姑娘,结果就叫那小姑娘的娘的盯上了,非要把小姑娘送给他当暖床的,然后这口一开,周围呼啦啦挤出一堆女孩,眼巴巴的站在他面前,都嚷嚷着要给老爷暖床,吓的杜猗瞬间缩到了袁来运身边,忙手忙脚的主动将枷铐戴上,表明身份。 此前因为陪练,凌湙都免了他的重枷惩罚,能每日拖着死狗似的步子跟上大部队,都已经够呛,后来与幺鸡混了脸熟,偶尔还能趁凌湙心情好蹭个骡车屁股坐,似这么主动扛枷的行为,别说杜猗没想到,就连凌湙也没料到。 看他那么惊惶的套锁戴枷,这才息了凌湙想要抽他的心,凌迟似的小眼神剐了他一遍又一遍,直到围追着他的姑娘们全部走完,才警告似的提醒他,自己还是自身难保的事实。 凌湙的讥讽又狠又辣,“明明不是善良之辈,那所谓的恻隐之心就少动,真想要救人,要么用你的身份上表请朝庭振灾,要么就自掏腰包开了家里的粮仓,两样都做不到,舍一块饼子惺惺作态,害了你自己,还要牵连我们整个队,你这不叫心软,就是蠢,还是脑子被门夹过的蠢,再敢擅作主张,我就把你丢给他们,让你真正见识一下饿殍的残忍。” 杜猗也才二十岁,富贵窝里长起来的公子哥,见识过的残忍就是人首分离,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心硬如铁,可当真见识到了饿到两眼发绿,皮包骨的灾民时,才颠覆了从前的认知。 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凌湙所说的方法,他都办不到,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凌湙的心狠程度,漠然到近乎无人性,眼都不眨的,就能平静的看着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渐渐失去生机,那种冷血到凉意逐渐爬上脊背的颤抖,让他真正认识到了凌湙内心的强大。 不是谁都有直面大批人,在自己面前死亡的勇气,正常人得疯,整个队越走气势越低迷,眼角余光都不敢往路边上瞟,手中刀越攥越紧,大有变故一触即发的战前紧张感,每个人的心理都压迫到绷断状态,随时有被引炸的危险。 只有凌湙,全程骑马监队,手中鞭影频挥,敲打着每一个快要绷不住的人,用疼痛警告提醒着他们,清楚的重复着把持不住的灾难后果,直到他们遇见这波不小于两百人的灾民潮。 两队相遇,两不相让,凌湙骑马在左姬燐右后方,整个队从阵型和人员配置上看,都似以左姬燐为首,但从凌湙接过训练苗人队阵时起,他的话就已经有令行禁止的威慑力了,包括后列的流放队,和杜猗及一众府兵们,在见识了凌湙对待一路过往的灾民态度后,没人再敢质疑他,反抗他。 有过幺鸡把一个用饼子换女孩睡觉的差役,打的手脚俱断,并当场埋掉的威吓在,现在别说有灾民往前凑,就是有往他们身上瞟一眼的,都个个紧了皮样的埋头走避,没有敢再往路边上瞎瞅的人了。 凌家有半数女眷吊在药草车后头,夹在整个队列的中间部位,偶尔有几个体弱走不动的,还能搭一把车轴侧坐,待遇在虫疗后上升了不少,倒非凌湙突然心软,而是她们走路太慢太拖拉,原是吊在整个队伍最后,结果走着走着就拉了队伍丈把远,灾民刚三三两两的出现时,她们还心软的以食水相赠,等灾民一团团携队赶来后,她们中两个最小的孩子直接叫人掳了去。 要不是凌湙追的紧,那两孩子怕已经被灾民抹了脖子,洗洗下锅了,等他将人带回,冷笑着叫她们继续烂发好心,并多多往外赠食水时,却再没人敢动了。 凌湙其实就是故意纵容她们,没像处理男人那边的严厉对待她们,想的就是叫她们自食恶果,尝尝所谓的积德行善能积出个什么因果来。 别以为他不知道,凌家那几个年长的女眷,都把他叫成地狱恶鬼的魔童,指望着天上下一道天雷来把他收走的诅咒,他可是听梁鳅转述过了。 梁鳅这小子自从驮过他一回后,就很爱找他打小报告,凌家后来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他报的,也让凌湙知道了凌家女眷内部搞分裂的事。 凌老太太把着钱氏、卫氏等几个儿媳妇,但三房的刘氏,也就是凌馥家,领着另两房与凌老太太这边形成了抗衡,除了性命以外的事情,两方对待凌湙的选择截然不同,一方属意交好讨凌湙喜欢,一方则认为凌湙辈小,应当尊守孝道,主动来长辈们跟前应卯,类似彩衣娱亲那种,叫凌馥冷笑的讥讽了一番,然后两边谈崩,互不搭理。 两个孩子都是三房这边的,被救回来之后,更加对凌湙感激涕零,与伪善施舍米粮的钱氏卫氏几人打了一架,之后便跟凌湙要求与她们分开走。 凌湙挺乐见她们自己搞分化的,便安排了三房这边的十来个女眷跟在草药车后头,剩下的凌老太太等人则编入男犯们中间,但凡腿脚慢一点,都只能瞪着眼睛被人咸猪手,凌湙是不会再给她们多半句公道话的。 一饮一啄都是报应,凌湙可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想讨他好的前提,必须不能隐含算计,他又不是白痴,哪能轻易就叫人哄了?嗤,他又不是真三岁的幼崽。 凌湙望着长胳膊长腿的自己,表示最近身体长势喜人,临近四岁生日的当口,他身高已经窜到了一米五,只要他不自爆年龄,别人很难就他的面相猜测他,说七八岁都有人信,但凡板着脸驾起威势,就更没人敢轻易来捋虎须。 一如现在这样,灾民潮里的领头人,眼神明明一直兜在左姬燐脸上,眼角余光却无法忽视甩鞭闲闲等待的凌湙,总感觉这半大少年不简单。 左姬燐按照此前与凌湙商量过的行事,见人就问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劳驾,前面多久能到旬扬驿?” 领头的灾民杵着根棍子当拐仗,精神面貌与说话气力都比他身后的许多人好,竟然还对他们行了个文士礼,但话音却用着半官不土的乡哩语,听着匪气十足,“没得旬扬驿嘞,驿站叫灾民冲毁咯,驿丞和差官们都叫杀光咯,一个没得跑走掉,那块成了灾民窝窝,你们这会过去,那不是送命去嘛!唉那块不得走,不得走嘞!” 左姬燐与凌湙对了个眼,又接着问,“那兆县呢?情况怎么样?” 那领头的一脸郁愤,鼻息沉重,“早关了县大门重兵把守,防灾民如蝗蚁,根本不管我们死活,里面明明有粮仓,却是一粒米都舍不出来,我等静坐于三个城门口半月余,那里面的狗官竟连面都不露,漠视我等家小孩童肚饿而死,何其残忍可恨,呸,狗官呐!” 他一开骂,身后跟着的灾民们也跟着骂,那麻木的脸上也只有这时才看得见鲜活,却个个口吐恶言,咒那一县官民身死魂消,个个不得好活,仇视之意冲天喷发。 凌湙注意到了灾民们中间,有眼神贪婪的望着他们车队的目光,手里当拐仗的棍子都频频点地的打着节拍,而那领头的则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样,问他们车上的粮草能不能施舍。 左姬燐尽显一副为难样,让手下的族人掀了盖布给他看,“都是些不当吃的草药,本来打算运到边城倒一笔钱出来,没料半路发生了这事,唉,早知道该运些米粮的。”脸上一副惋惜的表情。 凌湙此时插话问,“灾情这么严重,不该是突发的吧?多久了?” 那领头的眼神闪烁,但还是回答了凌湙的问题,“去岁春就有了,只那时是荆北一地少地方不落雨,后到了夏至,干旱蔓延到了云川,再后来就是整个长廊西部都颗粒无收,百姓们活不下去,这才携老扶幼的往京里赶,想叫朝庭给一个说法。” 朝庭能有什么说法? 早旱的地方无人报,等到灾情严重,各地的储备仓是放了一波粮,然而,层层抽剥到灾民嘴里就不剩几粒,老皇帝坐在朝上却怒斥他的子民贪心,只想坐享朝庭的振粮,却不肯领了米粮回家耕种,再有不事生产的官员附和阿谀,户部仓门一关,全都装死去了。 凌湙不愿深究高堂各大人们的想法,那且轮不到他操心,他眼前只关心一件事,“北地地广人稀,听你的话音,那边似乎没有灾情,你们为何不去那边?” 边城隶属北境凉州界,孤城似的悬于天门关外,那里虽然苍凉,却有一个大的漠河粮场,储粮管控着整个北境军民,因此,凌湙才有此一问。 那人被问的眼神飘移,对上凌湙的目光有种被扒光的惊慌,一时语无论次道,“那边路太远了,我们饿的走不动道,没法光凭脚掌量过去的,公子,我们饿啊!” 凌湙高坐于马背之上,望着一地目光各异的头颅,点出事实,“因为那边穷,哪怕只有去往京城的一半路程,你们也不屑去打劫,诚如你们所说的兆县有粮,那恐怕里面不止有粮,还有美人与金银,你,或者说你们裹挟着大量的灾民,冲击了驿站和沿路各小村庄,便是车队见有利可图也不放过,马匪装良民,你们可真行。” 话落鞭出,一把抽掉了那领头人手里的拐仗,“一个常年拽马缰绳的手,握着棍子当马刀,连你自己都不习惯吧?死去吧你,跟老子玩什么聊斋呢!” 他突然发动攻势,一鞭子直捣那人的心口,几乎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就破了他的防御,将急促挡胸的双臂给抽的骨裂肉翻,没等他一嘴惨叫出声,就趋马照着早就看好的另几人冲去,兜头几鞭子直接将他们一齐从躲藏的人后头抽出。 左姬燐跟后头抽刀警戒,两边干裂的土地上震出飞扬的尘土,和着那些被凌湙抽出来的人惨叫声,一溜骑着马的匪徒从远处奔袭而来,团团将凌湙整队人给围成圈,刀击马鞍,人声伴着马鸣,鼓糟糟的足有百来骑。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百来骑的匪徒大都着的青布衣,厚实细密,与地上真正的灾民是两种不同的风貌,且混入其中的竟还有二三十骑外罩软甲的,日子可见过的都不错。 那被凌湙抽的皮开肉绽的领头人,在其余人的搀扶下躲进了马队中,胆寒的望着凌湙,手骨断裂的疼痛让他面色发白,不解与愤怒在己方人马出现后迅速占领胸口,瞪着凌湙的眼神渐渐发红,失了血的唇色透着死灰苍白。 他恨恨的看向凌湙,发出不解的疑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明明跟他们是一样的。” 凌湙奇异的睇了他一眼,打量他之前的有问有答,便也好心给他解了惑,“那是你以为的一样,但在我看来,你们……” 说着鞭尖往被抽打出列的几个人身上一指,“不是把自己弄的跟灾民似的蓬头垢面,就能伪充骗人的,你们露在外面的皮肤光泽都透着血脉充盈的力量感,再仔细看看你们带着的真正灾民,食不裹腹的情况下,皮松无肉,每一口气里都透着供血不足的虚弱,走路都是弯腰驮背,步伐拖沓,怎么省劲怎么走,而你们……杵着根拐仗就当自己是饿莩了?连与我说了半天话都不带喘的,你大概没真正饿过吧?”但凡饿过的人都知道,那是连颗唾沫星子都舍不得溅出口的节省,一切能用眼神表达的意思,是绝对不会费劲张嘴的。 因为没有劲,气力皆无,能省皆省,饿的根本不想说话。 那人被凌湙指点的面目涨红,偏他身旁的家伙还要来嘲笑他,“二哥,我就说了别跟这些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就你一天天的非要摆文士风雅,装特娘的先礼后兵,怎么样?吃鳖了吧?哼,这些人,就该一刀一个,只有死人才不会跟老子们分上下尊卑。” 凌湙也跟着点头,非常赞同他的话,“这位小哥说的对,只有死人才不会跟老子抢人头,毕竟命还是自己的贵。” 说完手上的鞭子就朝天指了指,那些被他训过的苗人兵看到熟悉的指令,立刻有序的拉着车开始移动,幺鸡作为阵眼,持枪勒马居中,杜猗和袁来运领着一队府兵环绕着幺鸡站立成圈,接他们身后的是,酉一蛇爷等六人,郑高达和季二,领着所有衙差将犯囚们,拉成一字阵环绕他们后头继续成圈站立,重囚枷铐全部解开,只留着相连的锁链栓成人串,彼此性命交托左右,但有偷奸疏漏者,都有一亡俱亡的危险,连凌家女眷都没有例外,全被编列进队充人头,之后就是成串的草药车,环环将所有人圈在阵内,年纪小的几个孩子都自觉的用绳子将自己绑好,以免掉落,等最后一辆车抵在左姬燐身后时,整个车悬阵的阵型也就成了。 此时再看整支队伍,团团相依,人人皆兵,螺旋状一样的,头尾皆有刀兵相守,侧边车角尖刺拒马搭防,跟个团起来的刺猬一样,给人无处下脚感,如鲠在喉,憋闷难言。 这就是凌湙一路上根据队内人数和成分,规划出来的最佳防御阵型,只要队型不乱,首尾有左姬燐和幺鸡,他作为整队的旗杆,在车悬阵往复移动前进时,能永远作为前锋接壤首尾作战。 前队冲锋后迂回变后队,循环反复与敌袭对阵,凌湙在哪头,哪头就是阵尖,他不乱,阵型就不会乱,所有车辆侧边上搭载的拼装拒马,能最大限度的克制马匪的冲锋,所有人不想命丧马匪刀下,就必须跟着他的身影移动,没有能偷奸耍滑的可能。 马匪队的人先还看笑话似的,想看看这些瓮中鳖能憋出个什么道道,结果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执行调度能力,出现在一支看着就是搭伙赶路的队伍上,那种强烈的违和感,以及正规军队里才会用上的阵型,都叫他们冒出不好对付的预感,尤其是这种阵型摆出来,跟盘起身子的巨莽似的,没有听更没有见识过。 整个北曲长廊,马匪们就没见识过有模有样的队列阵型,本以为这次也会如往常一般速战速决,没料竟然碰了个会摆阵的杂牌军。 这特娘的要见鬼啊! 觉得自己见鬼的何止马匪们,杜猗和他的府兵们也在震惊,他们一直陪幺鸡训练,中途就没参与过阵型训练,刚结阵的时候要不是袁来运领着站位,他们还蒙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从龇着牙看过来的幺鸡嘴里,才知道凌湙每次都将结好的阵型画给他看,并严厉叮嘱过他站位的事情。 人家同样没练过结阵,但人家有专门辅导。 杜猗伤心了,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全白费了功夫,凌湙仍然对他防备甚严,丝毫不因他有意的示好动心,半点青眼相看的心都没起,简直心硬如铁,郎心似铁,冷心冷肺,太难讨好了。 一时间,杜猗就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满脸挫败,盯向凌湙的眼神透着哀怨,连跟着他的那些府兵们,都郁闷的塌了肩,小声的咬耳朵,“这位爷是哪个神仙投的胎?咱要跟着学一两手,以后回去,不得个个能当将军?就那训练方式,和结的这个阵型,咱卫所的将领们没人比得过吧?” 是的,没有。 杜猗这一刻的心开始动摇,那呆在父亲羽翅下,得过且过,没有目标的散漫日子,好像突然有了方向。 他的人生不该遮在父亲的光芒里,哪怕复刻不了祖上的荣耀,他也该有自己的目标,给自己规划一个未来。 杜猗从没有一刻如此肯定,他有能够跳出父亲为他画好的人生路的选择,就跟一直平坦的大道旁,突然岔出了一条路,哪怕看着崎岖泥淋,也挡不住他想去蹚一蹚的心。 凌湙的背影坚定,面容除了亲近之人能看到的和煦,其外都显得冷酷不近情,身量是没长成的少年体,可握鞭的手却蕴含着无限实力,他跟杆标枪似的站在整个队列的前端,面前是百人骑的威赫马匪,个个比他高比他壮比他看着更有威势,然而,他半步未退。 无惧使人敬畏,勇往令人追随,刀锋所向,促人血脉喷张,哪怕是一支临时拼凑的杂牌队,在马威赫的围攻里,都生出了不死不休一往无前的斗志。 杜猗和他的府兵们士气大振,连同那些被变故惊惶到的犯囚们,都在这紧张的生死关里,体验到了兵临城下的守望相助,这个时候谁都不是个体,也不能再把自己当个体,融进阵里,才有活路。 而这才是凌湙一直以来,要求他们做到的阵队核心,在没有重敌压脚的情况下,人心各有异。 凌湙转头,看见了阵势上的气息转变,对于这些日子以来训练出的结果,头一次给予了赞许般的微笑,“不错,这才是个爷儿们的样子,记住,你们是在为自己挣命,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你们自己,想活,就不要掉链子,现在,全体都有……准备听令!” 整个队伍所有人,都仰望着阵头的凌湙,气震四海般回应,“全体都有,听令!” 周围聚拢的灾民,被这般突起的声势震的不自觉的后退,却叫驱赶他们的马匪逼着列队正前方,迎面夹在凌湙的阵队与马匪们中间。 凌湙与他们枯瘦的眼睛一一对视,声音不带丝毫起伏,“我不知道你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胁迫的,但既然来了,就该想到后果,无论是抱着死志的,还是觉得生不如死的,总该不是一开始就冲着死来的,你们既有往京畿方向去的决心,开始必然是冲着活,可你们也知道了,京畿各路都有重兵堵着,官家不会让你们去扰乱京城生活的,可官家也没有完全堵死你们的求生路,北境有地,你们去了就有活路,一条道走到黑的是呆子,你们何必给人当垫背的拉去死?大家都求活,换个方向,所有人都能得救,想一想是不是?都散了吧!” 灾民们呆滞的眼神在凌湙脸上转,见他没有像对待前面人那样对他们挥鞭子,一时皆沉默的咀嚼起了他的话,然而现实却令他们没了选择,身后的马匪头头从中间驱马上前,砍刀生风的舞在他们耳边,声音粗哑威吓,“想想你们的家小,敢退半步,全都杀了。” 这人一直藏在马队中间,比之与凌湙照面说过话的人还魁梧的汉子,他先是看了眼受伤的二哥,然后才瞥了眼之前与凌湙说话的小哥,再对上凌湙的时候,整个人嗜杀的血气直扑凌湙,扯着厚厚的唇沿边舔了一圈,“小子,皮肉挺细嫩,没见过血吧?嘿嘿,回头叫你亲自尝尝从自己身上片下来的肉,拿烫肉锅子涮一涮,绝完还嘬了一下口水,似回味什么一样的,眼神凌迟似的将凌湙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丈宽的砍刀扛在肩上,肉坨似的沉坐在马上,可怜马儿喷着鼻气,用尽全身力气的背着骑在它身上的人,蹄陷泥地,一路踩出一窝坑。 凌湙望着他,嫌恶的转了半个马身,一脸遇见什么脏物般,闭气的挥了挥鼻尖,“哪个茅坑里的石头出来臭人呢?简直了,自己浑身味儿的闻不见么?屎壳郎都比你可爱呢!” 论起阵前叫骂,没有人比凌湙更擅长,他激人应战的词汇,那是经过后世网络熏陶的,但凡能受得住的,都是人杰。 这大汉子显然算不得人杰,凌湙都没怎么发挥呢,他就炸了,提着砍刀就要上,险险叫受伤的那位给拦了下来,“大当家的,莫上当,这小子狡猾的很。” 凌湙可惜的看了他一眼,继续煽动那些灾民,“你们别怕,想活的就往边上站站,一会儿我取了这臭虫的命,回头你们就去领了家小来,我允许你们跟着我的队伍一起去北境,你们看,我们这队里有押囚的官差,是配往边城的流放队,路上有驿站可以打尖,是绝对不会哄骗你们送命的,只要到了北境,你们有手有脚的,总能给自己挣条活路吧?不比给人当肉盾强?想想是不是?” 那些灾民本质都是为了活的,见凌湙态度亲和,说话诚恳且有根据,再有队里的差服打底,一时心里都有了偏向,纷纷闪着眼神互望,有胆大的提出了目前的急需,“可旬扬驿已经没人了,我们也没有路上的口粮,大人,您这队里能有供应我们这许多人的口粮么?大人,不是小人们质疑您,而是从这里越往西,是连树皮都被扒了的荒凉,取道往北境去至少还有大半月的路,这中间的吃食可怎么解决呢?” 凌湙专注的倾听模样,让那人越说声音越平稳,脸上的害怕也渐渐消失,取代的是期望,希翼的盯着凌湙看。 只是他的出声显然激怒了那大汉,砍刀兜头朝他劈去,惊起周围一群人抱头往地上趴,那人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刀迎面砍过来,绝望之时,就见一根闪电似的鞭影从旁罩过,直接卷了砍刀朝天甩去,要不是那大汉拿刀的手还算稳,怕是能直接脱手失了武器,一时惊起阵阵抽气声。 凌湙打马上前,那经过两月流放之旅淬炼出的铜色肌肤,在一群苍白的灾民面前闪着健康的光泽,活力而红润的脸上,骤然升起个灿烂到恶劣的笑容,“这么等不及去投胎的话,小爷成全你,另外,我看你吃的个肥猪样,想来贼窝里存了不少粮,臭虫,杀了你,小爷这一路上的粮食应该是够够的了,当然,你要想活命,现在就可以交出粮食,小爷保证留你一口气,送你进京畿大狱里走一遭,怎么样?买卖划算吧?” 那大汉忌惮的抓握着自己手里的刀,感受到发麻的手腕,以及那一鞭子的力道后,终于想起了二哥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望着凌湙终于起了正视之心,夹着马回到了马队正中,冷静非常的指着凌湙对手下的马匪们道,“兄弟们,干正事了,都打起精神来,硬点子就该受到硬点子的待遇,来呀!列队。” 之后,又开始驱动灾民们当前锋人肉盾,声音里透着恶意,“你们当清楚反抗我们的后果,这小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就在骗你们倒戈,我们假如有粮的话,不会涮人肉锅子裹腹,你们跟着他一样死,跟着我至少家小能活一半,包括你们自己,哼,想清楚哪头好,莫叫我有理由提了你们的小孩下汤锅,嗬嗬嗬!” 凌湙见他不受激,反而清醒的开始催战,就知道这人只是表面粗矿罢了,前面演的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可说来也是,他要没点本事,这百余马骑的头头不能坐稳,倒也是个有成算的匪首,就是恶心了些,竟然吃人肉。 那些灾民被他的恶意弄的心底发凉,个个身不敢动的呆望着他,凌湙冷静的开口道,“兆县有粮,我保证出了这里,能带着你们从兆县弄到粮,所以,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散开,否则,我将为了我身后的自己人们,对你们拔刀。” 那些灾民更加惶惶的看着凌湙,有怕的发抖的女人已经忍不住哭泣了,一声泣引动十人哭,渐渐哭声渲染了一片,哀哀的祈求的看向凌湙。 凌湙不为所动,“我,只会守护属于我方的自己人,你们不散,就是在与我为敌,想活命就得有选择,你们别指望我会为了你们放下刀,凡举刀者,必有取舍,我担得起屠杀老百姓的恶名,你们也别想仗着受害者的身份拿捏我,马匪们不惧恶名,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恶,我不惧恶名,是因为我身后这些人,他们同样也是百姓,所以,你们是要做我身后的百姓,还是他们的肉盾,自己想清楚,我数三下,不散就杀。” 那匪首却不许凌湙再开口,刀尖抵着马前的灾民逼迫他们往前,凌湙半步不退,鞭尖也抵着临近的灾民胸膛,“一、二……” 三声未出,夹在两队人马中间的灾民们齐齐抱头往路两边翻滚,滚的快的很快脱离了战斗圈子,可临近两边马头位置的灾民却没那么好运,那匪首在人群散动之际,大喝杀声骤起,直接领着他的人起刀开杀,血迹瞬间染红了马脚,噗通通的倒了十来个,霎时,哭声震天。 凌湙在他们驱马冲过来时,就领着阵队开始移动,左姬燐跟在他的斜后方调整车辆轨道,凌湙则冲锋在前,兜头迎向对冲过来的马匪,他的鞭影甩的密不透风,一鞭子卷起十来把砍刀扯向旁边,而藏在车队里的苗兵,和郑高达带领的衙差犯囚们,则补刀的补刀,举杀威棒的举棒,抽空隙的从车辆缝隙里对马匹下手,扎的那些靠近车轮阵的马匪嗷嗷惨叫,对这快速转动的阵型又气又恨。 一轮转动阵尾变阵头,幺鸡驱马持枪与凌湙接驳,阵身也从车辆拒马,变换成了杜猗和袁来运他们,所有人马匹与骡马交互着骑,刀阵肉身直面冲击过来的马匪,肉搏战正式展开。 凌湙与幺鸡互相配合更显默契,一枪一鞭上扫下掼,打的马匪纷纷落地,数十人都无法冲破他们的防御,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对,他们这块守护的如同铁桶,半分漏都捡不着。 然而马匪由于人数上的占优,在肉搏战里也比阵型里的人马更具机动性,几次对冲,终于从杜猗的府兵们那边冲出了一个口子,杜猗的马被冲的失了蹄,很快死在马匪几人合伙的刀下,阵队眼看着就要断,凌湙立刻跳马上了幺鸡的脖颈,将坐下的马匹让给了杜猗,“护好你自己的马,这是在对阵,不是显示你个人英勇的时候,再敢擅离队形,你就去死。” 杜猗被凌湙斥的面色涨红,他杀的激进,一时忘了这是团携作战,失了马后才猛然惊醒自己的失误,再往犯卒与凌家女眷那边望去,却见那些人互相抱着团的用捆着手的锁链当绞器,拼着受伤也不松开左右,硬生生抗过了马匪们的刀阵,有几个甚至还缴获了趁手的武器,打杀起来凶狠异常。 凌家那些女人,明明怕的要死,却能淌着眼泪咬牙坚持不拖后腿,平时割个手指哭唧唧,这会子却能忍着手背肩部的刀伤,知道后退即死,都一分不敢松懈,半步不敢踏出阵圈,老老实实的维持着阵型完整。 凌湙要的就是阵型完整,平时强调的也是阵型完整,杜猗知道自己犯了错,哪怕被当众斥责,也不敢硬犟半句嘴,再上马后,就知道怎样配合左右在冲刺里绞杀马匪了。 马匪们仗着有马横冲直撞,也有趁着车轮阵没转动过来的意思,想要撕开人肉阵列,杀的越来越凶,凌湙骑坐在幺鸡肩颈上,对他道,“冲进马匪群里去。” 两人瞬间如离弦的箭般,驾着马就往匪首的位置冲了过去,凌湙鞭子甩出残影,踩着幺鸡的肩上下翻飞,一鞭缴获一排刀械,再由幺鸡轮圆了枪杆横扫,直接将失了武器的马匪们从马上扫落,乱奔的马蹄可不认人,踩着落地的马匪四处逃窜,一片哀嚎齐齐响起。 百人马匪,说多不说说少不少,一轮车悬阵转下来,对方失了足有三分之一的匪徒,而凌湙方则士气大振,血液混着汗水染红了他们的眼,鼻息里都喷着沸腾的热血,战意比之失了先机的马匪更强更烈。 凌湙坐在幺鸡的肩膀上,长鞭指着匪首嘲弄,“有种别躲在人后,像个男人样的站出来,养一身肥膘,难道是拿来看的么?送你的兄弟们去死,这就是你的统兵之道?怪不得活的这般油润,敢情都是拿身旁兄弟们的命换的呀!你真叫人看不起,呸,怂逼!” 那匪首叫凌湙骂的大怒出声,眼瞪铜铃般哇哇大叫,却怎么也不肯抽身出列,骑在马上勒着缰绳前后小幅度踢踏,而他身边的匪徒们,则互相交替的打眼色,纷纷退避出半个马身的位置。 这样一来,匪首周围就空了一块,看着像是他自己主动出列迎敌般,终于叫凌湙和幺鸡逮到了时机,迅速飞身弹簧般射了过去。 杜猗终于弄懂了夹道林里的疑惑,看着默契打配合的凌湙和幺鸡,对袁来运道,“你真是有眼无珠,放着这么厉害的主子不投,居然还敢冒吃他的功,袁来运,这位主子,你不投,我投。”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凌湙自上而下兜头鞭影笼罩,幺鸡打马跟上,长枪横扫匪首,轮圆了直抽马头,逼的匪首勒马闪避,现出半个身位的空挡,真可谓顾头不顾尾,上下遇敌手忙脚乱。 那匪首见周围无人接应,气急大吼举刀反抗,边与凌湙周旋,边闪幺鸡长枪,肩背大腿处接连见血,更疼的他嘶嘶抽气吱哇乱叫,而他那些好兄弟们,则跟在开头与凌湙交涉的那小子马后,开始了又一轮攻阵冲击。 受伤的二哥躲在灾民中间,对左右支拙的匪首安抚连连,“大当家武艺超群,为兄弟们压些阵角,这小子有些邪门,有他俩守着阵型,兄弟们冲不过去。” 说着说着抹起泪来,声音哽咽悲痛,“咱们不能让死去的兄弟白白丢命,总要为他们讨点回扣,大当家一向待我等如亲人手足,这种时候也请为兄弟们的性命扛些风险,你放心,等兄弟们冲散了阵型,定会回防替你解危,大当家,我们相信你有这个实力,兄弟们的身家性命就都拜托给你了。”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真情流露,总结中心意思,就是无人支援。 凌湙落回幺鸡身后的马背上,持鞭笑的眼眉弯弯,龇牙恶劣的将事实明确捅到了愤怒不已的匪首面前,“你的兄弟们不要你了,啧,你做人够失败的,这么多人居然没一个肯坚定站你背后共生死的,可见他们也忍你很久了,巴不得你立刻死在我手上,大当家?嗤,跳梁小丑吧!” 匪首胖如猪的身体抖落一地膘,扭头瞪着灾民们中间的二哥,气的脸红脖子粗,牙齿崩裂,“我就知道读书人心眼子多,当初我就不该留你,啊呀呀你给老子等着,等我先宰了这小子,回头定削了你下人肉锅。” 他看似气急失智,啊呀呀的一顿乱叫着发泄情绪,扛着大刀作了个虚晃往凌湙方向冲的假动作,然后瞬间扭转马头,催动身下马匹直往灾民处去,一路挥刀不看人,见谁砍谁,非常明确的想要先宰了背叛他的二哥。 那半吊子文士惊慌后退,不断的将身边灾民往匪首的刀下踢,边逃边喊,“大当家,你错怪我了,那小子明显是在挑拨我等兄弟关系,你清醒点,莫要着了他的道,大当家,注意你身后,那小子追上来了。” 他目龇俱裂的模样不似作假,匪首被他声音迷惑,转马瞪向身后,却发现凌湙根本没搭理他,而是冲回了阵型,再次与他的马队战到了一起。 而那半吊子文士也利用他回头的空隙,抢了一匹无人的马爬坐上去,看着就是要逃生的模样,凌湙瞅着那边反目的两人,抽鞭子对与他战在一处的小头领道,“你大当家和你二哥跑了,他们知道打不过我们,舍了你自己逃了。” 那小头领乍闻惊变,手上刀顿时愣住,扭头往队后张望,果见他二哥和大当家一前一后正往远处奔逃,他不知两人反目,是信了二哥给他说的,大当家主动迎敌是在调虎离山,好助他攻阵的话,结果现在两人弃他而去,连声招呼都不打,顿时骂咧咧的就要带人抽身。 凌湙都打到了这个份上,万没有让他们全身而退的,领着幺鸡和队阵反向纠缠,勾的心生退意的马匪们阵型大乱,凌湙趁机指挥阵型切割方块,将马匪们一小股一小股的圈在车轮阵圈里打杀。 他放了匪首和那半吊子文士跑路,是因为他与幺鸡承担着阵头阵尾的关联,离开太久会使阵型涣散,他既斥了杜猗不能搞个人战,自己也绝不会犯这种错,趁胜追击固然热血,但团体合作时,自然该当以整个阵型为重,但好在,他给那两人派了后手,很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那小头领走也不能留又不甘,气的哇哇大叫,举刀就往凌湙头上劈,却叫幺鸡斜刺里扫来的长枪一把掼出了马背,整个人陀螺似的滚了出去,等他狼狈的杵着刀站起来,身边已经围了一堆被从马背上扫落的兄弟。 而他跑远的大当家和二哥,双双捂着脑袋从远处奔回,等到了面前俱都扑通通的从马背上摔落,口鼻眼里密密麻麻的窜了好多虫子,模样惊悚到吓退周围一圈人,俱都面色惊惶的看着地上翻滚中痛苦的二人。 左姬燐从后方缓缓而来,手里的布袋子空空如也,对着凌湙笑道,“幸不辱命,刚好够他们两人使的。” 他出门弄药人,族里给的保命锦囊就是这袋虫子,既能威赫对手,又能保卫己方,虽然数量不多,却足以当成防御武器保证他们自己人平安归族。 凌湙从弄清楚他们的虫量后,就没打算依仗这些小东西,一是杯水车薪,不够这些马匪使的,二也是想要借机练阵,他不能让队伍对苗虫产生依耐心理,这非常不利于他后面的发展,左姬燐现在对他友好,不代表以后能一直对他友好,一但双方产生矛盾,他将受制于这些虫子,他必须在到达边城之前,有自己的势力源。 边城各族杂糅,民风剽悍,势力割据,他要不想当个真正的罪臣之子受人分派,就必须在进城之前拥有一支完全听令于自己的队伍。 收编马匪,和从灾民队里挑人,就成了他眼下最好的时机。 那两个被虫子上身的家伙,这时候还不忘互相指责,匪首斥骂半吊子文士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而那半吊子文士则斥责匪首是吃人肉的畜生,野蛮不通文墨,跟着他迟早完完。 两人互相揭露对方恶事,匪首说自己只好人肉鲜美,却从不碰幼龄孩童的身子骨,不像半吊子文士般,嘴里说的斯文,却独好□□稚龄孩童,还男女不忌,十足的人面兽心。 那小头领叫这二人弄的又气又恨,握刀的手抬了又抬,终没能砍下去,最后只面色灰败的垂了头,与身后的兄弟们挤在一处,眼睁睁的看着二人被虫子吃空了身体,剩下一张人皮。 凌湙站在马背上,靠着幺鸡后肩,凌空扫视这些剩下的马匪,声音清清浅浅,“现在,你们面前有一条活路,要是不想成为虫子养料,就老老实实的指出食用过人肉的同伙,每个人必须有五个同伴证明其清白,但凡有吃过人肉的,要么自动站出来,要么被别人指认出来,但下场只有一个,分好死与不好死,好死的只得一刀就完,不好死呢,就会跟地上的这两张人皮一样,受虫咬而亡,别想反抗,因为你们没机会,我能给你们最大的优待,就是保证你们有地方埋,不叫你们曝尸荒野。”简单来讲,就是管杀管埋。 车悬阵到此功成身退,打累的一群人或坐或站的看着被他们俘虏的马匪,头一回生出了高人一等的豪情,特别是流放队的那些囚犯,手上镣铐磨到皮破,此时却顾不得这点疼痛,俱都兴致俨然的围在一处,对着惶惶聚拢在一起的马匪指点嘲笑,明明刚刀兵相见过,此刻竟有了惺惺相惜感,敲着手里的锁链对他们招手,意指能活的人将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凌湙的为人,一路以来都很明确,收拢人的前提就是听指挥听命令,若是这些马匪中有能活下来的,百分之九十都将有一段当囚犯的考察期,所以,这些刚生出战友情的犯囚们,勾肩搭背的开始找同伴,努力的想将多余的镣铐分一点出去。 那么重的枷锁,多一人分担,后面的路都将轻省很多,反正都将是一条锁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大家不打不相识,有难一起担。 这么嘻嘻哈哈的,那边的马匪已经分成了两派,大部分人都因为好奇或尝鲜的心理,跟着匪首一起食用过人肉锅子,只有小部分人坚守住了人的底线,始终没有跨过心理障碍,在匪首享用人肉锅子时,避了出去,那小头领就是其中一个。 凌湙点着他的脸问他,“你既能当上头领,为什么没有跟那两人一样同流合污?他们难道就放心你与他们不同,没有强拉你参与其中?” 那小头领面容粗矿,收了嚣张举止后,竟显出点朴实敦厚感来,他声音沉闷低落,“家母不许,我落草是为了找钱替她看病,要万一再将她给气出个好歹,那我不是白忙了?所以……就一直没有机会尝试。”那意思,是有机会也可以试一试的样子。 凌湙嗤笑出声,点着他道,“你该庆幸没有机会,不然,你家老母亲大概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小子,你叫什么?” 那小头领直愣愣的和所剩无几的兄弟站一起,对上凌湙的眼神,不自觉的开口,“我叫武阔,我爹希望我一辈子阔绰不愁吃喝,然而,我从生下来起,就在挨饿,要不是落草进了马队,我该早死了。” 凌湙点头,“你这名字起的好,但姓不好,武阔,无阔,你爹的希望实在,怎么样?现在马队没了,你愿意跟我么?如果愿意,我就能保证你这辈子永远阔绰不愁吃喝,当然,我这里没有人肉锅子,永远也不会有让你尝鲜的机会,你要改投我么?” 武阔左右望了望,有些无奈的摊手,“我有选择么?况且,我也不能叫我老娘白发人送我这个黑发人,她还等着我给她领个媳妇回家传宗接待呢!” 说完眼神往凌家女眷那边看了看,望着凌湙发问,“你们这里包送媳妇么?我看你队里有女人。”比灾民堆里的女人强多了,至少敢跟他们打仗,娘叫他娶个厉害的媳妇,他觉得这里面的女人有几个特别合适,要能分配的话,他想讨一个回去。 凌湙扭头看了眼抱在一起的凌家女眷,她们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害怕,此刻都围在一起互相安慰清理身上的血迹,有受了伤的也正在撕布条包扎,血迹混着脏乱的衣裳,和散成一团的头发,看着又狼狈又可怜,模样也失了原有的色彩,变得灰扑扑的丑陋无光。 “那些是罪妇,不包婚配的,你要有心,可以去追,这个我倒是不阻拦,只要不用强,人家也愿意,你凭本事娶媳妇,就没人说你。”凌湙甩着鞭子无所谓道。 武阔眼神一亮,八分勉强变成了十分愿意,立即点头道,“那我愿意跟你,等回去接了我娘,我就跟你走。” 凌湙点头,指着他身后的兄弟们,“那你跟你的兄弟们说说,投了我,除死无反悔,我的规矩,除了死人,剩下的都是自己人,懂么?” 他身边还围着二十来个,以他为首,将他团团围住问注意,凌湙将看守他们的活交给幺鸡,眼神转移到食用过人肉锅的这一边,半句废话没有的,指点着袁来运和杜猗他们,“拉到旁边的空地上,杀了吧!” 那些人见连哀求狡辩的机会都没有,霎时炸了窝,齐齐跳着要往外冲,然而,他们手上一没武器,跨下也没马匹,在对上左姬燐带领的苗兵时,毫无胜算,直接被锁了手串成一串。 杜猗带着他的府兵押后,袁来运举着刀,面目黑沉的望着这一排好几十的马匪,心跳如鼓,他从未这么杀过手无寸铁之辈,虽说他们罪有应得,但一下子要杀这么多人,除非职业侩子手,否则是个人都会产生心理负担,他望向凌湙的眼神欲言又止。 凌湙眯眼盯着他,“心软了?又或者,是怕了?” 袁来运想起杜猗之前说的话,咬牙梗着脖子道,“没有,只是想问五爷,这是我的机会,还是您给的又一次考验?” 凌湙不防他这样问,倒是有些意外,“都不是,你想多了,只是借用你的一把子力气而已,你要过不了心里的关,就换别人上,杜猗……” 袁来运立即表态,“不用叫他,我可以。”说完手起刀落,离他最近的人头瞬间落地。 之后的动作就是频繁的举刀落首,直到他满头大汗,直到地上泥土被血浸湿,直到周围的人声随着人头越落越多,而渐渐止息,渐渐冷肃,渐渐落针可闻。 而凌湙,始终面色如一的坐在马背上,对着空气里越聚越浓的血腥味无所反应,直到马群被压抑的气氛惊扰,踢踏着马蹄不停刨地,马鼻喷气嘶鸣有要挣脱缰绳之意,才突然搅动了空气般,让摒住呼吸的众人,有了再次喘气的意识。 杀俘向来被示为主将不慈,纵观历史,再有名的将军一但有个杀俘的黑历史,其人的功绩都将折损一半,因此,爱惜羽毛的将军一般不会这么当众杀俘,杜猗在袁来运举刀时,就蠢蠢欲动的想要说话,可看凌湙的模样,又搞不清他真实的目的。 虽说这些人罪该万死,可杀也不能当着这许多的灾民面杀,人嘴两张皮,谁知道离了这里会被传成什么样?凌湙刚刚起步,名声一但崩坏,于他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杜猗有着世家子弟的宏观局势眼界,既生了投靠凌湙的心,就想着替他消了这后患,与身旁的几个府兵一阵耳语,让他们四散的将凌湙的用意深度解释了一番,自己则靠近凌湙,苦口婆心的试着劝诫,“宁小侯啊,以后这种事您吩咐人做后,自己就不要监斩啦!当然,最好是令不出您口,您可以暗示一下下,咱们做属下的自然就懂了您的意思,免得坏了您的名声,落人口舌。” 凌湙诧异的望向他,挑眉询问,“属下?你?杜小将军,你这样我会误会的。” 杜猗扭了脸暗自唾了自己一口,一咬牙就对着凌湙单膝跪了下来,抱拳道,“是属下,宁小侯,杜猗不才,愿从今天起投孝于您的门下,望您不计前嫌,收了我。” 他一跪,跟着他来的府兵们俱都跟着跪,齐齐抱拳说了一样的话,态度坚决,声振旷野。 幺鸡回到了凌湙身边,武阔等人被蛇爷领着交给了郑高达他们,如那些犯囚想的一样,先要过一段戴枷上锁的考察期,那边一时活跃如过年,正高兴的迎接队内新成员。 杜猗的投效,着实惊呆了一众人,纷纷打眼往这边看,尤其郑高达和季二两人,更为复杂的望着这边的场景,而凌家女眷那边,亲凌湙的神情里都带着骄傲,厌凌湙的神情里俱存震惊,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着发展着就不受控制了。 凌湙低头望着一地拜服的头颅,声音冷静神色淡定,“为何?以你的身份前途怕是早早被安排定了,投我为哪般?” 杜猗抬眼与凌湙对上,沉声回答,“就是因为前途早早被家里定了,才要投效您,宁小侯,我想试试别的路,跟着你,我应该会有一条不一样的人生,我想跟我的祖上一样,凭自己的眼光直觉,跟一个前途光明的主上,而您,就是我的选择。” 凌湙点头,深深的望着他,“所以,我是你除了家里安排的另一个试点,感觉好就跟着探探路,万一发达了就是你眼光好,万一后面不行,你还能退回家,左右前后都不亏,是么?” 杜猗叫他曲解的发急,争辩道,“不是,我没有这样想过,宁小侯,我是诚心想要投您的,您不要……” 凌湙摆摆手,“嘴说没用,你随时会被你父亲带回去,等你什么时候能自己作主了,再来我面前说效忠的事,杜猗,你长到现在,大概都没有自作主张成功过一件事吧?所以,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只是让我再一次看到了你的鲁莽,偏你的鲁莽还坑过我一回,所以,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相信你有决心能坚定的跟随我?” 杜猗被他问的哑了火,脸显惭愧,“所以,您是不相信我么?宁小侯,如果我能说动我父亲,我是不是就有资格跟随您了?我知道我有时候是很鲁莽,但我保证,我会克制,会努力听从调度,会……” 凌湙扶了他的手臂将他拉起,又对着他身后的府兵道,“都起吧!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去收拾刀兵,整队准备去旬扬驿,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趁马匪团灭的消息没传开,得快速去他们的老巢看看,万一叫别人劫了胡,那我们岂不是亏了?都去忙吧!” 百余马骑大多都是瘦马,其中有一半是骡马,约莫是劫了不少的商队凑出来的马队,又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往来劫掠凭的都是人多势众,与手里泛着寒光的刀,虽看着人壮马多,实则根本不具备兵勇的素质。 他们要没有碰上凌湙,经年累月历练几年或许能成气候,只今日他们倒霉,遇上凌湙这么个要磨刀的杀神,一顿削减之下,留存不足三分之一。 武阔亲自带头,领着凌湙他们一路上了他们藏身的山凹。 有家小被押在匪窝的灾民们,俱都跟在队伍最后,远远的看着马上的凌湙,又惧又敬,不知道他之前的承诺是真是假,无人敢问,只能尾巴似的默默跟随。 凌湙将挑人的任务交给了蛇爷,凭他混迹市井的眼力,挑些个实在不耍滑的应该不难,就目前形势而言,没有功夫让他磨练刺头兵,他只能先从老实听话的练起,练一支完全听令行事的呆头兵,指哪打哪,完全以他的意志为先。 至于杜猗,凌湙其实是故意在晾他,身份上的优越容易让他发飘,如果轻易应下,会让他产生得到太容易的轻视感,后期很难管理,处置不好还容易生乱,凌湙要收,就不能让他太得意,得先挫一挫他的傲气,把他从少将军的位子上拽下来,让他彻底认清自己除了身份,啥也不是的现实。 一翻激战,人马俱疲,进了马匪的老窝,凌湙就让人埋锅造饭,整队疗伤,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阵队没有死人,但重伤昏迷了几个,且都是流放队里的,凌家女眷占了俩,一路上叫骡车驮着,期期艾艾的找凌湙要过两回药。 凌老太太似乎命不久矣,撩着手臂上的伤口找到凌湙,未语先流泪,凌湙靠着幺鸡困的要死,转头装假没看见。 “湙哥儿,祖母来跟你认错了。” 她必须让凌家女眷从车阵里脱离出来,后面万一再遇到路匪打劫,她得让凌湙将女眷们优先保护起来,不要再参与战斗了。 她受不了了。 老太太曲膝缓缓的要朝着凌湙跪下去,慢动作带着四周瞟过来的目光,等候着凌湙亲自来扶她。 没有祖宗跪孙子的,她料定凌湙不敢受她的跪。 凌湙假寐,装睡的一无所觉,凌老太太面色迅速泛青,弯曲的膝盖摇晃着就要往边上倒,然后她的亲亲好儿媳钱氏出场,一把抢上前抵住她的身体,泪洒衣襟,“母亲,你何苦要这样作贱自己?别求他了,算了,咱们认命吧!” 说的好像她们的处境都是凌湙造成的一样,叫听见的人直皱眉。 刘氏领着凌馥插脚上前,一人一边扶着钱氏跟老太太转身就走,边走边冲着旁边的人道,“老太太急糊涂了,分不清好赖人,她的话你们别当真,我们湙哥儿是个好孩子,一路上照顾着我们这些长辈,又辛苦又有责任心,没有他,我们约莫都活不到现在呢!哎,这老太太,随便叫人挑唆两句,竟拿自己的孙子开涮,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害,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两人身强体健,钱氏一人弄不过她们两个,老太太更是,青白着脸被强行驾离凌湙身边,气的手脚哆嗦,一路都只能挤出“放肆”两个字。 幺鸡气的不行,抵着凌湙的耳朵问,“五爷就这么算了?这些人恶不恶心啊!好烦呐!” 凌湙叹气,枕着手臂道,“又不能打死,权当看戏本子了,等到了边城,随便框在一处矿坑里,总有眼不见为净的时候。” 哎,好烦,我以后绝对不能陷在女人堆里。 绝对不要!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匪窝里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如果要算,大概就是一间用来堆金银珠宝的所谓库房,箱笼堆着箱笼,绸缎布匹四散,值钱的不值钱的全往里面塞,塞的人无处落脚,凌湙只站在门口往里瞅了一眼,就让蛇爷领着酉一几人入账去了。 这些东西他会分成三份,左姬燐占一半,毕竟整个车悬阵上,出力最多的是他们苗人队,再就是流放队那边,郑高达和那些差役们都没掉链子,至于杜猗他们和那些犯囚,一人手里塞锭大银宝,就算没叫他们出白工了。 布匹赶着结实的,都叫凌湙分派了出去,留着华丽的绸缎,准备带到边城跟药草一样换钱,里面零零碎碎的还有一些珍贵的药材,都一齐装了车成了凌湙的战利品。 值得一提的是各种刀枪箭戟,居然也堆了有大半个屋子,最后清点所得,弓箭能装备个十人小队,刀枪数量最多,派发下去人皆配武还有余,马捡着精神好没受伤的,竟也能配出三个什长队,到此,凌湙终于有一夜暴富的真实感了,跟着那些领到马的兵一样,高兴的小眉毛直跳,咧着嘴小手一挥,大方的将战损死伤的马肉全部分发下去,包括那些跟来的灾民,都一齐吃了个肚圆。 那猪似的匪首没撒谎,他这老巢里确实没什么存粮,陈米垒了不到五十袋,精粮约莫是自己吃的,全堆在他自己的房里,有个十袋左右,按他们山凹子里的人头,这些东西大概只能填饱一半人的肚子,也就怪不得有一个地窖的小孩子被当成了肉菜,栓一起当牲口似的吊着命,而在后山的井旁边,挨挨挤挤散落了一地的人骨,嘬的比狗啃的还干净,叫跟过去的人齐齐捂嘴差点吐死。 凌湙叫人捡了些枯柴,点了把火全给烧成了灰。 最后就是那些被掳的妙龄女子,凌湙实在不擅长处理这些,全推给了蛇爷和酉一他们,可他们一帮大老爷们也不知道该拿这些姑娘怎么办,最后还是凌馥主动出面,带着她这边的几个女人,一个个挨着问家门,然后拿笔记下了姓名出身,她们都曾是高门里学过字的贵族小姐,柔声细语的透着一股文墨相,很能与那些如惊弓之鸟的女孩们沟通,也就两天不到,递到凌湙面前来的就有厚厚一打,记录着这些女孩来历的册子。 凌湙发现这种记录的妙处,干脆让凌馥继续带着人,去将蛇爷挑出来的灾民来历也给录了,至于没被挑中的,仍能跟着他们后头往北境去,但除了基本的裹腹之物,其他事他是不管的。 新入编的,包含武阔等人,零零总总约有百余人,全部拉到山凹子的空地上,头天的体能测验就是站桩,山上的光皮树木砍成段,三五人一组抱肩扛着连站三天,中间除了进食喝水十分钟,连睡觉都是站着睡,最后能过了凌湙检验的,不足二十人。 然后,这不到二十个的,连着酉三四六,凑整二十,就都被分了什长职,各领了被划分好的人头,开始进行基本的体能训练,中间夹杂着各种规定,条条框框的约束着他们,务必做到听令听指挥。 匪窝地毯式搜查用了三天,凌湙也用这三天将自己的规矩立出来,想留他队里争口粮,就必须遵照他的规矩来,但有犯了错的,直接照着他宣布的法条惩戒,轻则驱逐,重则杀头,没有情面可讲。 左姬燐时不时的会来旁听,凌湙既然答应过他,会给他一套训兵方法,就自然不会藏拙,连同让凌馥整理出来的队内规则,一齐给他备了一套,至于他是不是会照搬,那就不归他管了。 等到他们整队再出发,已经浩浩荡荡成了支壮观的迁徙队,这回换凌湙新整合的新兵领头,左姬燐带着车随后,流放队依然吊在后头,只这回他们不再是队尾了,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足足五百人的灾民营。 旬扬驿那边蹲守的灾民,有落了孩子在马匪手里的,凌湙来的当天,就将消息送了过去,那些饿的两腿发颤的也陆陆续续往这边赶,两边一会合,有亲人相聚抱头痛哭的,有找不到孩子昏死过去的,当然也有偷吃过人肉被举报的,凌湙又跟着派人清理了一番,最后仍聚了这许多人,皆都眼巴巴的指望他兑现承诺。 凌湙既然说了,就没有不认账的打算,在搜检出的存粮耗尽之前,他得将这些人领到有粮的地方,这么的一番整合,路上直接绕过了荒废的旬扬驿,直直奔往兆县。 兆县有三个城门都曾被灾民冲过,只临山一面的城门,因为一线天的关系没叫灾民们聚成,那也是整个县的逃生之门,守的十丈之内无人踩踏。 凌湙从去过的灾民嘴里,知道了兆县城外发生过的事,有了对兆县官员一个基本的认知,包括里面的富户们,都不是哭求乞怜能打动的。 他骑在马上想对策,杜猗打着骡马赶上来,自从经过马匪一战后,凌湙就收了他们身上的虫子,还在骡马多出来的情况下,一人给了一骑,暂时让他们替他管着这些多出来的物资,算是皆大欢喜各有所得。 杜猗自从被凌湙拒绝后,每日想着法的表现自己,新兵训练,他也跟着练,连同凌湙颁布的法条,他都跟着一同遵守,眼巴巴的想得到凌湙的认同。 他自己其实也奇怪,明明比凌湙年长,可到了凌湙面前,不自觉的开始收息敛气,就盼着能从凌湙的眼里得到赞同,就连他的府兵们,都一起在凌湙面前紧着皮,总有一种随时会再被虫上身的紧迫感,半点没有骑上骡马跑路的想法。 凌湙的鞭子他们躲闪不及,那凌湙的箭法,也有百步穿扬的威慑在,人家甚至都不用拉个弓,投壶似的瞄准人后背心,一扔一个准,他们就没见过这样的怪胎,武器到了他手里跟玩似的随便,用法大同小异,结局只有一个死字收尾。 当然,凌湙肯定不会告诉他们,扔飞镖扔纸牌等炫技玩法常年占据撩妹榜一,他不幸的有位花孔雀同伴,闲着没事就拉他练习这玩意,加之常年没有其他娱乐活动,这手技术倒越练越纯熟,最后都成了他的杀手锏。 杜猗想跟凌湙讲讲兆县,巴巴的跟着走了一段路后,发现凌湙居然在发呆,一时忍不住出声询问,“你都不担心么?” 说着还悄摸的往身后拖了老长的灾民营看,忌惮的夹着马腹靠近,“万一这些人起了反噬之心,你想想旬扬驿,咱们可是要吃苦头的,收编好再杀戮,传出去,你的名声就臭了,以后谁还敢来投你?你一点都不着急么?” 凌湙一摇一晃的随着马的步子颠颠,不太整洁的头发叫他发愁,心里正嘀咕着剪掉的可能性,在家里时天天有人通发,两天就给洗一次头,结果自打出了门后,除了雨淋擦洗整理,竟再没有给他通发的人,一头长过肩的长发,已经困扰了他好多天。 他想剃光头。 可万一叫他娘知道了,怕是又得一场伤心,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了不是出家,就是父亡母故,他现在这身份,本就戳的他娘内心敏感,万一再叫她知道自己剪了光头,生出他是彻底厌了家人的想法,不哭死也得再病上一场。 凌湙有些苦恼的抓着头发,想问问酉一,能不能下次送家信的时候,不写的那么详细,连他一天撒几泡尿都给记了上去,简直叫人无语。 酉一肩负着与他娘的沟通渠道,凌湙要真有令禁止他事事汇报,其实也能办到,只这样一来,就觉得有点愧对他娘的关怀,让她失了亲香自己儿子的机会,感觉很不落忍的样子。 凌湙哀叹,这也是感情债啊!母子情,他怕是穷毕生之力,也还不了他老娘对他的牵挂,太戳心了,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把她从侯府里接出来,一辈关在那宅门里,外面的世界都不知道长什么样,比之后世那些能四处飞着去看秀的富婆日子,他娘过的真是太委屈了。 嗯,早点搞事业,造个能让她出门度假的庄园,养一堆颜色好看的小郎君,争取在他那不中用的老子入土前,送他一顶帽子。 越想越离谱,越想越好笑,凌湙差点颠下马来,叫杜猗险险扶住,这才收了脑子里那乱七八糟的想法,对着他道,“我急什么?这会儿急的应该是兆县县令,以及那里面的富户们吧?还反噬,我带他们去打秋风,他们不得跪下来谢我,将我供成散财童子呢!” 杜猗嘴角抽抽,心道,你散的是谁的财?兆县县令是得急。 他们这一个大部队,浩浩荡荡全往兆县涌去,沿徒有收信的探马,一路随着队伍移动往县里送信,再有半途混着跟在最末尾的灾民,等离兆县不足五百米远的时候,已经有将近八百人了。 兆县城楼上旌旗飘扬,人头攒动间,有个着县令服的人匆匆跑来,趴着城楼墙体往下望,脸上是黑沉沉的郁色,“不是都走了么?怎么又掉回来了?怎么回事?打听的探马回来了么?叫上来问问。” 那灰头土脸一头汗的探马,被揪到县令大人面前,拱手急报,“大人,小的探过了,来的是一队押囚的官差,十月末从京里出发,到这边半途上遭遇过马匪那一帮子,七日前刚抄了匪窝,纠集的这一波人里,还有一队运药草的荆南人,几波人合并着一路准备往边城去,过咱们这里,原是想借宿旬扬驿的,可旬扬驿没了,他们没能补给上,就,就带着人往咱们这来了。” 兆县县令陆仓骤然想起朝庭的邸报上,有记录十月末流放出京的一波人,里面有他座师的家眷。 他当年科举的主考官,正是凌太师。 第40章 第四十章 陆仓在兆县呆了十年,考绩从来只有中,这贫瘠的地方根本难以出政绩,每年吏部的考核表上,都有他往凌府送的孝敬痕迹,他当然也是想往富裕处调的,然而倾尽全力,也只够他保住现有的位置,这还是吏部考核官们看在他座师的情面上。 他逢人便以凌府学生自居,事事以凌太师言行为榜,联络的同年们都借的是座师的光,十年时间,把自己焊死在了凌太师的船上。 凌家被抄,惶惶不安的一群人里,当然有他。 眼看年底吏考将至,他愁的已经无法安睡,正绞尽脑汁的另找门路,结果旱情爆发了,临近的几个县因为没有防备,叫灾民冲了粮仓,劫了县中富户,雪花一片的弹劾折子直接以管理无方,摆进了吏部案头。 兆县因为搭着点北境边,往京往南路都不通的情况下,才会有灾民绕他这边碰运气,那几个被冲的县里有逃路成功的富户员外,家中多少都有几个出息的子弟在京中当官,他们带着财物家人来投,陆仓都敞门迎了进来,包括一些被冲散的卫所兵丁,都被他吸纳进了县卫。 当他聚拢了这样一批带着背景的富老后,一条渐渐成型的升官门路也就有了,只要他能在灾民潮里保得他们平安,那这些人自然会帮他往京里递好话,于是,他果断的切了城门桥,任灾民在城门口哭泣哀求,都不许人往外施舍一粒米,同时调整县中防卫,将留生门守的铁桶般,以安那些怕被瓮中捉鳖的老爷们的心。 他这酷令虽对灾民们不仁道,却得到了县中所有人的支持,哪怕仍有恻隐之心的善人心怀不忍,可一想到那被冲的几个县,就都歇了放振粮的心。 这种时候独树一帜想捞善名的人,是会被其他人群起而攻的,所以渐渐的,兆县反成了这西北线上最安全的避难所,陆仓也从一开始的忐忑到自得,升官脱离此地的美梦,已经做了不知几次,就等着这波灾民潮过去,他就好带着家小上京述职了。 陆仓在听流放队打马匪的壮举,旬扬驿里所有人被杀后,他就知道了沿途有一波这样的马匪在搅乱,灾民潮冲击的那几个县里也有这波人的身影,然而,他是不准备派兵去打的,打着有心无力的算盘,放任了这一波人在北曲长廊线上作恶。 总之,他一个小小的县令,既没钱又没兵的,这样一支百人骑的马匪,他打不动,理当由朝庭出面,派支剿匪的队伍来收拾,他的责任是保障一县百姓安康,其他实在鞭长莫及。 陆仓倚着城墙,手搭凉棚远目望,嘴里仍抱有怀疑,“只是一支流放队,和搭伙赶路的荆南药草运输队,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的就将马匪给打了?你们是不是探错了?漏了什么关键?” 这特娘的不是显得他很废物么?万一叫朝庭里的武将们知道了,又是一场官司。 陆仓满脸郁闷,心里已经将马匪头头给骂上了。 装特娘的什么逼?竟然叫一帮赶路的拼装队给收拾了,早知道这么废,他该将这功绩给拿了,真是白白错过了剿匪的政绩。 那来报的探马埋头,声音似被沙子般磨过,粗哑的厉害,嘴唇裂出了血缝,“属下不敢捞他们的人来问,那些荆南人身上的虫子甚是厉害,直接将匪首和他们的二当家给一起吃了,之后大约也是群龙无首,叫那些押差的大人给收拾了,大人,押差的衙总郑大人,领的是凉州卫五品的游击将军职,他出自京中御门卫,守的是陛下的中宫直道,二把手季大人领的是边城右陇卫七所的百户职,出身京畿城门卫。” 陆仓这才释然的点了点头,嘴里喃喃道,“那就怪不得了,原来都是陛下的近卫,那些马匪失在他们手里,也是应该,这郑大人不可小觑啊!”是自动忽略了荆南人的助攻胁作,只将郑高达这些京官给夸了又夸。 皇帝身边无庸才,这是所有官员们的共识。 探马埋了头,附合道,“是,陛下的近卫都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郑大人能从近卫直升五品将军,想来功夫颇高,有将帅之才。” 宰相门卫七品郎,何况郑高达和季二都是正经受封的武职,远不是他们这些贫瘠地里的所谓大人能比的,心里首先就高看了他们一眼,再有马匪们的不堪一击,陆仓心里就嘀咕上了。 这城门到底要不要开?那跟过来的灾民能不能振?这流放队到底什么意思,有没有个章程啊! 算了,还是回衙门里找县丞跟县慰们商量商量吧! 他这里纠结着郑高达他们的待遇问题,待遇决定着态度,他不知道这两个武官的深浅,怕一个弄不好就得罪人,因此想的有点多有点深。 而凌湙这边,杜猗也在跟他普及陆仓的生平,以及为人处事。 他所在的长泽卫直面北曲长廊,对这条线上的所卫驻地都有了解,包括沿路各县大小官员,不一定见过,但多少都有听来往换防的官兵们讲过。 这个陆仓,是所有西道上资格最老的县令,人家说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到他这里,就是铁打的县令,自上任后就没挪过位置,说他无能吧,人家管一县地方管的也百姓平安,除了朝庭例税,他本人是从没私加过无名增税的,县内人口也在他的任内只增不减,十年多了约莫万户,整个兆县也是周边几县治安最好的地方,商税收的颇丰。 凌湙坐在蛇爷特意给他收拾出来的骡车上,幺鸡正拿了篦子帮他通发,他骑马上挠了一路头皮,凌馥心细,见了就知道他想必是嫌头发脏了,可路上也没法清洗,就找了自己通发的篦子,想帮他梳通梳通。 幺鸡知道凌湙不习惯外人近身,接了凌馥的工具,就自己亲自上了,他自己头发都纠结的不怎么打理,笨手笨脚的扯断了凌湙小一把头发后,才找到了窍门,开始一小撮一小撮的给凌湙将头发梳顺。 凌湙舒服的倚着车轴,眯着眼猫似的边享受幺鸡的服侍,边听杜猗在旁边说话,听到陆仓在兆县的所作所为,便道,“那照这样说,这个陆仓还是个好官咯?” 杜猗顿了顿道,“相比其他县里流水的官来讲,陆大人确实算是个体恤爱民的,至少他的任期内,重恶犯没几个,沿途官道上也属他这边最安全,兆县本来是个边缘小城,就因为他治安管理有道,商队渐渐就爱往他这边打尖交易,哪怕会绕点路,都愿意为求平安,赶紧县里特意划出来个集市场换货,几年下来,城里富户们的商铺生意都跟着赚,算是临近几个县里商业发展最好的一块地方。” 凌湙点头,“你这般夸他,是想为他开脱这次无视灾民潮的罪责?” 杜猗摇头,“我就事论事,他在民生上的作为,代替不了他为官的人品,四处钻营,八方结交,圆滑事故,都是他的缺点,与他交往过的官员对他的评价,怎么说呢?有点讳莫如深,总感觉他心里憋着坏,不小心就被他拿住了什么把柄,然后一而再的利用这层关系套交情,有点官场油混子的感觉,且随着凌太师的倒台,他更四处活动,找关系想要保官,递的拜帖连我们武官家的门上都有,可谓慌不择路,不择手段,已经成为文官群里的笑料了。” 凌湙懒腰频伸,杵着下巴搭在车侧扶手上,对着城门楼上的旌旗道,“他是个官迷啊!为了官帽,还真是能屈能伸哪!” 他们此时已经找地方开始扎营,没有继续逼近城门口的意思,三百米远的路程,属于城上城下互相能看到的距离,也表明了他们的诚意,没有犯进的心。 杜猗也是一言难尽,嘬了口牙花子,“他确实对头上的官帽很在意,在意到为了升迁或者保官,自毁仁爱名声,我也实没料到,他真能狠心的将灾民拒之门外,甚至连一粒米都不舍,他们兆县是有粮的,朝庭首拨的振粮发的就是兆县这边的储仓粮,可就这样,也没拉空,据我猜测,是足够一县百姓关门吃大半年的量,若少少放些出来,让这些灾民撑过一个月,冬季阴雨天多,积到开春,旱情自然就解了,灾民们也会回家,不至于会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可他哪里知道陆仓也是有苦难言,县慰李田良在衙门里正等着他,手里拿着粮库出纳册子,对进门屁股还没撂椅子里的陆仓诉苦,“大人,一线天那边今早来人敲门,华县的借粮队到了,他找咱们借五十车,大人,咱还能借么?” 陆仓脑门要秃,差点跳脚,“借屁,上次不才借走八十车?他还有完没完?别老仗着吏部姐夫的职位来占我便宜,他那姐夫就是个誊抄折子的文书,妈的,骗的老子好惨。” 不是他长了心眼,从这次来避难的一个员外老爷嘴里打听,他都不知道华县那孙子一直在骗他,把个当文书的姐夫硬吹成了吏官实权官,害他巴巴的上前结交,送钱送粮。 陆仓简直要气死了。 这就是京中没人的弊端,消息都是滞后的带着坑。 县慰李田良也是无奈,捏着册子问他,“那打发了?” 陆仓想说是,然而,小心谨慎的他又不敢太得罪同僚,最后想了想,“给十车吧!带来拉粮的人往城门头上走一走,叫他看看咱们县外的情况,把咱们的难处告诉他,不是不肯接济,实在是我们也自身难保啊!” 李田良无语的看着他,想告诉他的主官,有些人得罪就得罪了,并没有什么关系,很不用这么顾前顾后,且人家来要五十车,你打发叫花子似的给十车,自以为圆滑,却比一车不给更得罪人。 斗米恩升米仇的道理,大人始终不懂,总把两不得罪当成箴言,升不了官从来不认为是自己有问题,把朝中有人当真救命稻草,一味的攀附结交些有背景,却实际顶不了用的人,他的官道一开始就走错了,这份心如果更多的用在管理民生上,以他的才能,早该升了。 李田良想像往常那样再劝劝,却见陆仓一副不想听他叨叨的模样,只得拱了手走人,出门遇见县丞王越之,无奈的摊手,“王兄说对了,咱们这位县老爷……,害,十车,这华县的人还是给得罪了。” 王越之背着手摇头,“他现在一门心思保着那些员外老爷,里面有几个的子侄说是跟部里的大人能递上话,病急乱投医,他也是急了。” 李田良叹气,“快年底了啊!这次考绩要是保不住中评,他可能就要调离兆县,往更北边的地方去了,能不急么!” 王越之摇头,“咱们这位大人呐……害,都叫什么事儿啊!” 杜猗也在叹,“那陆大人若兢兢业业搞民生,十年肯定出政绩,可他偏一门心思钻官帽,顺带着搞搞民生,不使治下生乱,这样一来,叫想用他的,觉得他过于钻营,心思不正,叫不想用他的,更远离他,两头落不着,两头也都搭不上,白白浪费了自身才华,我爹都替他可惜,觉得他就是出身寒门给闹的,眼界啊心胸啊都不够练达,才叫钻了死胡同,就他那手生财有道的脑子,我爹说了,等他真被罢了官,就收了他去大营做军需官,替他管物资去。” 凌湙却有不同看法,撑着脑袋遥望着城头,“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他升不上去,才长了魔障,你要算过他同年的官途,就该懂了他十年县令的心酸,你自己出身好,官途不受阻,年纪轻轻就能领到长泽左司令的职,可他呢?寒门能中举做官本身就少,再没有门路,全靠自己摸索,偏又不得法,左蹉右跎下来,眼睁睁看着同年们一个个的官运享通,他心里怎么想?能偶尔挪出心思来管管民生治安,已经是他能给自己找的最大慰绩了,这人啊,心思不坏,只是没人点拨,都在看他笑话而已。” 陆仓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对着一张画像自言自语,“夫人,为夫实在没用,十年都不能调进京,也没脸带着彤姐儿回去,再有两年,彤姐儿就该说亲了,到时候我该给她找个什么人呢?就我这个官身,又能替她寻到什么好人家呢?夫人,这一次为夫就是拼着被人咒死,也要扒上吏部那位大人,为夫定要在彤姐儿出嫁之前,给她的出身抬一抬阶,不能叫她不到什么高门,在同辈圈里,也定要她嫁的最好,夫人,为夫答应过你的事,定不失言。” 华县来拉粮的人,果然变了色,看着少少十车的粮,怒火直冒,“陆大人什么意思?这是看不起我们华县么?十车粮能管什么用?不想给就直说,没带这么侮辱人的,哼!”说完一甩袖子就要走,被李田良死拉活拽的劝住了。 李田良也无语,苦恼的带着他上了城门楼,指着下方三百米远的一群人,道,“曾兄请看,不是我们大人小气,实在是,这些灾民们又卷土重来,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我们大人也是急的不行,这会儿正坐衙门里愁的茶饭不思呢!能匀出十车粮,已经是我们最大的能力跟诚意了,曾兄啊,回头还请您给吴县令美言美言,千万不要误怪了我们大人,我们大人难啊!愁的头发都白了。”说着说着就往姓曾的手里塞了张银票,彼此都心照不宣了。 而凌湙此时则招了郑高达和季二两人,到跟前说起了话,“你们身上带拜帖了么?咱们先礼后兵,这里也就你俩是官身,怎么样?去投个贴子探探路?看看里面是什么反应。” 杜猗不乐意了,插嘴道,“我也有官身的,拿我的拜帖也行啊!” 凌湙觑了他一眼,“你那是地方官,人家是中央官,两张拜帖的分量能一样么?再说,咱们要以流放队的名义拿补给,用你的拜帖算哪般?于公于私都用不着你。” 杜猗叫他说的又郁闷,又无话反驳,偏凌湙觉得还打击他不够,又接道,“你的拜帖要能递,那我的不比你的强?我还是侯府的门楣呢!” 几人正说着话,凌馥来了,她小心的站离几个男人远点的地方,对着凌湙道,“湙哥儿,我、我有话说。” 凌湙现在用她记录队伍火耗,每日的粮食发放都根据她的记录来,什么人出了什么状况,她也都会记着给他,如此一来,他对她也就有了面子情,有些小事闭闭眼也就过去了,找他说话汇报些东西,一般也都会准。 因此,他态度还算温和的道,“什么话?上前来说。” 凌馥这才小心的靠近了点,对着凌湙低头躬身道,“我娘说,兆县的陆大人每年都会往我们府上递孝敬,一年三节走的也勤,叫我来问问你,用不用她出一张凌府的贴子?” 杜猗搁旁边挤眉弄眼,凌湙却认真考虑了起来,沉吟道,“那就一道跟着他们的拜帖递过去,看看那姓陆的反应。” 陆仓的反应是愁,愁的背着手在衙堂里来回溜达,李田良送走了姓曾的要粮队,王越之则慢慢端着茶杯吹茶沫,神情悠然。 等陆仓终于停了晃动的步子,才搁了茶杯问,“大人有决断了?怎么弄?” 李田良望着两人,终于等来了陆大人开口,“让人将郑大人和季大人从一线天那边引进来,再等夜里人静声止的时候,悄悄的往凌家那边送些吃食穿戴过去,其他的,等我见过两位大人再说,哎,你们说,他们来就来吧!怎么还把灾民给带回来了?要只他们一队人,咱们大可将人迎进县里来招待,现在这样,弄的,弄的……害,这不为难我么!” 李田良忍不住了,起身对着陆仓拱手,“大人,如此区别对待,会将凌家女眷拱到灾民的对立面的,头前他们堵门,您一粒米粮未拨,若深夜里派人送物资,叫人盯着了,恐要生乱。” 陆仓愣了下,脸色有点黑,拉着声音质问,“那要怎么办?都知道我是凌太师的门生,我要什么表示都没有,叫来投我的那些员外爷们怎么想?”就是做白眼狼,也不能在自己家门口做啊! 李田良比较耿直,冲着陆仓回怼,“大人这是不顾念那些女人的死活了?大人,您的官途不在任何人,下官早就跟您说了,以您的治理才能,好好干点实事,是会有……” 陆仓挥手,满脸怒意,“不要老话重提了,李大人,你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升官对我的重要性,这次灾情是我的机会,且是最后的机会,你也知道我没有退路,年底考评如果掉到了中下,我这位置……你们也想了很久了吧?” 王越之啪的将茶杯磕在桌台上,对着陆仓拱手,“大人,您既有了主意,那属下们照办就是了,李大人,走了。”话落,起身,出门,不给两人一点反应时间。 李田良与陆仓面面相觑,陆仓嘴上胡子跳了跳,对李田良道,“他这气性也太大了,我就是一时嘴上没把门,你也知道的,我、我……” 李田良无奈,也跟着拱手道,“大人,我们相交十年,名为上下从属,实已成为友人,我们知道大人的心思,可有时候,当心思不能及时,就该当为正理绕道,凌家女眷何辜?听讲里面还有个稚龄小童,那是凌大人仅剩的血脉,真要损折在我们兆县,您心能安?大人,别说我们从没惦记过您的位置,就是有,难道不也是人之常情么?您十年未升,我们不也陪了您十年?我们虽未正经录过科举,可官身来路也都是一路从微末里考上来的,官途虽然有限,为人却都长着良心,知道对错,知道取舍,大人比我们书高志强,理当更比我们清醒才对,怎地十年都还没想通其中道理?大人,王兄这气,生的也有我的一份,您歇着,属下们办事去了。”说完也走了。 陆仓直愣愣的坐着,半晌垂了头,神情落寞,似自言自语道,“可我不甘心啊!”同年里都有做到了中书省汇总文书的摘录官,只有他,还在县令的位置上忐忑不安。 人和人怎么能差别这么大啊?都是一个殿里授的官,凭什么他就这么坎坷崎岖不得志?凭什么! 当夜,郑高达和季二随着引路的县丞大人,见到了兆县县令陆仓,而李田良最终也没按照陆仓的话,给凌家女眷送物资,只去接人的时候,给凌湙带了一蓝子吃食,以及小孩子们都喜爱的小玩意。 收到东西的凌湙:……这陆仓,居然没有落井下石,人品也不似传的那样糟糕嘛! 季二正随着郑高达跟县令见礼,两人拱手落坐后,在陆县令的询问下,将剿匪的事简单说了说,“那匪首别看长的人高马大的,实际上不够我们一个回合打的,带着人看着声势挺壮,实则内部已经分化,被我们分而击之,很快就打散了,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开打前,他们也紧张担心过,开打后,就这? 就是现在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起来,实际也有一种如趟梦中的感觉,过此一战,两人算是彻底对凌湙服气了,因此,在来的时候,凌湙怎么交待,他们就怎么执行,打又打不过,算又算不赢,且看他那发展势头,以后到了边城,指不定自己就得仰他鼻息,那还不如现在就习惯听指挥,好歹先混个情面,没看杜猗那家伙,已经一副以随从的模样跟前跟后的伺候了么! 人家还有个强力的爹当后台呢!他们有什么?两人从没一刻认识到自己,在能屈能伸上不如有眼界的少爷公子们,就识人这块上,他们就比不过人家,也怪不得人家代代有官当,代代出人才,家世传承这块上,就比出身普通的平民强百倍。 平民还在摸索为官之道,而同龄的公子们就在父辈的教导下,有了涉足官场的能力,起点不一样,官途的长短与命运也都不同,这就是差距。 两人听凌湙分析过陆仓的心态,此时再对上陆大人,眼里就带上了诚恳的同理心,他们都是一样的出身,甚至两人都比不上文科晋身的陆仓,他都这般官途多舛了,他们又有什么值得高人一等的骄傲呢! 都是可怜人唉! 陆仓敏锐的察觉到了两人的尊重,不是那种伪装出来的客套,而是从眼神里带着来的,发自内心的敬佩,这让他很摸不着头脑,但同时,又觉得很开心。 他们没有因为外界对我的评价看轻我,如果要求不过分的话,我当鼎力相助,陆仓如此想,并笑呵呵的听着两人的来意。 而郑季二人也对视浅笑,这陆大人不似一般文官那样迂腐,竟没对他们起轻视之心,这般热情有礼的招待他们,是个豁达清透的父母官,难怪能将一县治理的这么好! 两个武人说话耿直,怎么想就怎么说,直直搔到了陆仓的痒处,一顿席面招待的宾主尽欢,让陪坐的王越之和李田良都跟着诧异,直接从陆大人的态度里,品味出了他将心里对这二人,将灾民又带回来的不满给抹掉消弥的过程。 这两人,不简单啊! 王越之跟李田良对坐着喝酒,互相递着眼色传递想法。 而他们的陆大人,则想都不想的答应了郑高达提出的借粮请求。 那是来前凌湙给出的,压着陆仓的心理价位提出的最低需求,凌湙当时划着纸张计算,“咱们这么多人,如果一开口就要他半个粮仓的储粮,他肯定会将你们打出来的。” 郑高达与季二当时也同意凌湙的这个说法,二人愁道,“那要多少才不会让他立即翻脸?” 凌湙从凌馥提供给他的,灾民每日火耗表上扣了个数字,“六十车,到时你们就给他算,从这里到边城的物需供给,六十车刚够流放队走半月,是勉强一日两顿的量,再用凌家都是女人的话打打感情牌,他但凡还有点良心,是不会翻脸的,顶多变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出了这批粮。” 陆仓没变脸,他连磕愣都没打的直接同意了,叫准备与他拉交情的郑季二人大感意外,同时对他的评价更高了一层,抱着拳就差与他结拜,“陆大人高义,我代队里的人敬您一杯,果然,人言不可信,大人就不是外面传的那样,俗话说,无人妒的是庸才,大人现在这情况,肯定是招了小人嫉妒,大人等着,我等肯定会将您的义举上报朝庭,总会有识人的大人赏识到您的才能,替您说句公道话的,大人肯定会前途似锦。” 凌湙划拉着记录册子,挑眉对郑季二人道,“那陆大人的心结就是升官,你看他治下民生富裕,没有加税盘剥,就知道他不是贪财的官,兆县越好,周边的穷县越难过,他名声固然有瑕疵,但说有多么败坏却不见得,能传那么广的人品败坏的话,有一半估计就是遭了人嫉妒,而这世上,只有庸才无人妒,他这次在灾民潮的事上出了岔,多半有人从中作梗,也有一半是他自己急于求成行错了偏差,他现在肯定已经意识到了,只是没有解决之法。” 陆仓被郑高达恭维的眼冒热意,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郑大人虽是武人,却比大多数文人心明眼亮,陆某恨不能早早与郑大人相识,可恨如今闹这局面,别说前途似锦了,能保佑我过了这关就行,倘若我还有以后,定往边城再与郑大人痛饮此杯。”说着说着又给自己灌了一杯。 王越之扣了他的杯子劝他,“大人,您喝醉了,属下扶您去后衙休息一下?” 陆仓拉着王越之跟他道歉,“越之啊,哥错了,哥悔不该不听你劝,接收了那些来投奔的员外老爷,哥以为他们是看得起我,才齐齐来奔,哪里知道,他们是其他几个县劝来的,我是上了他们的鬼当啊!拿着他们当上宾,结果坑的我现在进退不得,呜呜呜……我真是,我真是……鬼迷心窍啊!”应该是官迷心窍才对。 李田良尴尬的领着郑高达和季二离开,边走边解释,“我们大人,害,我们大人是个好官。” 郑高达与季二对视,沉默的跟在李田良后头出了衙,等回到凌湙面前,才将所见所闻一一复述了一遍,末了道,“那陆大人最后哭的不行,看来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了。” 凌湙拨拉着小册子纸张,埋头写写画画,“那我帮他一把,趁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帮他把存粮消耗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凌湙的方法其实很简单,直接釜底抽薪。 他让郑高达要的六十车粮食,分派给跟来的灾民只够一天的量,他们自己人的口粮,在抄匪窝的时候,是有截留的,就是那藏在匪首自己房里的十袋精米,混合着原本车队里的干粮饼子,简省着一天两顿的话,还能顶三天。 凌湙埋头画的是兆县对外开的三个城门的地势图,他趁着夜深,跟幺鸡骑马去兜了一圈,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兆县不似其他县一般是四个城门对外,他只有三个,分为东、西与正北,南面那个城门紧临两座孤高的山鞘,天然形成个一线天屏障,路难走,车难过,渐渐的便荒成了个人绝的破门。 但灾情开始后,这道破门反而成了县内联通外界的逃生门,许多消息都是从一线天传进来的,包括后面来避灾的富户老爷们,走的都是这道门,尤其在其他三个门被灾民围堵的日子里,这道门更成了各方关注点,大家都做好了灾民冲进县后的逃生准备,一但其他三个门顶不住,这道门就能救他们的命。 凌湙带着幺鸡去看过,就一线天的位置,做成个易守难攻的军工点确实不错,可兆县的难题在于没有兵,临近的卫所都被抽兵震民去了,挡着南下或上京的路口,封的闸门都需要大量的兵,能分派给县里守门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最后,能上城门楼子守卫的,只有衙门里的差役,和各富户家里出的壮丁。 要不怎么凌湙会得出个,陆仓算是个好官的评语呢? 因为城内百姓,自发组了自卫队,每家里出一个男丁,帮着县里抵御城门危机,夜里还有百姓组的卫队巡逻,整个县里官民合作,这才解了上次的围困之危。 倘若换个贪官酷吏,那这兆县早该破了,陆仓自觉没有政绩,可他的子民却觉得他是个值得拥护的好官,从不乱加苛捐杂税,也禁止人欺男霸女,县内商贸愈旺,百姓衣食愈好,这都是陆仓十年来在百姓们心中积下的官声。 凌湙这副要打家劫舍的模样,搞得郑高达和季二忐忑不安,两人对陆仓是真实的同情,觉得他不该落个罢官免职,或黜谪的下场,那太叫人寒心了。 可凌湙也有自己的算计,往北境去的大半个月路程,显见得不会再有驿站补给,而后还将有两个县的秋风可以打,可一但他未能从兆县身上咬出一块肉,那剩下的两个县必然会拿他当软柿子捏,陆仓倒霉就倒霉在,他刚好处于鸡的位置上,就算他能从心理上同情他,可该下手咬人的时候,他也不能嘴软。 幺鸡带着二十个什长正加紧整队训练,左姬燐也守在他的草药车旁边,和他的族人一起严加看管,一路来的灾民有病有伤,他看在凌湙的面子上,舍了些普通治伤的药草,可灾民实在太多,聚拢了盯着他的车让他的族人不安,他这些天就将虫囊放了出来,绕着车队撒了一圈,用以震慑那些盯梢的人。 接收粮车的事就交给了流放队,由郑高达带着人去清点,再之后会转交给蛇爷安排发放,凌湙则带了杜猗和袁来运两人,再次夜探一线天,将重兵布防的南门摸了个底掉。 他用鞭子栓着一线天左侧的山鞘,整个人猴似的攀着块山石,居高临下的将南城门楼上楼下活动的守卫数了数,竟足有七八十数,再兼有弓箭、叉竿,滚木之类的守城械,别说是灾民,就是正经卫所里的兵,没带攻城机械来打,也难以夺开城门。 相比于其他三个门,这里的确围成了铁桶。 杜猗也跟着看到了里面的布防,一时有点一言难尽,“这是哪个人才搞的防御工事啊?一线天本来就狭小难攻,随便摆点弓箭就够威慑力了,剩下的那些人和武器,完全可以摆到其他门上吧?” 袁来运完全没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此时也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听默默记。 凌湙从山壁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防攻呢?就不带他是提前防守的么?” 杜猗皱眉,一时没想明白,嘴里还叨叨,“那不都是守城械啊?他们守着城门口,还防谁的守?很自相矛盾啊!” 凌湙叹气,怜爱的拍了拍他,“他把三个城门都关了,靠的是百姓自发的卫队值守,所以从一开始,他想的都是退,利用一线天的地理位置,从城内退过去,而准备的那些滚木,叉竿之类的东西,防的不是外面有人打进来,他防的是城内有人冲进一线天,城破之时,就是他带着那些有钱有地位的员外老爷,躲进一线天保命的生路,那些守城械会全部堆在一线天外,严严实实挡着过来抢劫的灾民匪类。” 从陆仓接受了来投奔的富户开始,那些他治理了十年的百姓们,就成了他取舍中的舍字,一粒米不振,激化了灾民的情绪,随他们哭,让他们闹,更严重的催毁了那些人的心理防御,城门虽闭,可挡不住陷入疯狂的饥荒者,他打着守一日是一日的盘算,牢牢把握着一线天的出入权。 在其他县都先后失守的情况下,陆仓也不认为自己能守住兆县,在那些富户员外老爷们来投之前,他或许还有与百姓坚守一块的心,可当那些人来后,他就有了富贵险中求的念想。 百姓助不了他升官,可那些富户老爷能,他只要在城破的时候保住他们,他就有指望脱离这里,尤其有其他破了门的县对比着,更能显出他的拔人一筹的高义来。 只令他没料到的是,三个城门的守卫任务,会有百姓们自发组织,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最后还守住了。 而这个时候,他已经从那些员外老爷们的汤里醒了过来,知道自己选错了路,办歪了事,火架着油锅,他是骑虎难下。 王越之此时也在替陆仓想办法,两人冰释前嫌,他也就重拾了责任,对着他的主官道,“大人,一线天那边的兵勇,撤些去其他门,还有那些守城械,也搬运些过去,老百姓们都不傻,经过上次的围困,很多有眼识的,都猜到您的打算了,在人心没有尽失之前,大人哪,您还有挽回的机会。” 李田良交接了粮车,也赶了回来,对陆仓道,“大人,那些兵勇本就是您归拢的卫所散兵,之前瞒着人埋在南门楼内,老百姓们不知道,是感怀着您这些年的好,才自发的要保卫县城,现在来的那些富户老爷家,有嘴不严的少爷已经秃噜出了那边的防御力,城内流言已经起来了,之前灾民潮散了也就罢了,现在重来,怕是再没有上次的自发主动替您承担护城的责任了,大人,换防吧?把南门的那些人放些去别的门,让老百姓们看到您的诚意,让他们知道您没有像流言传的那样,想要放弃他们。” 凌湙也在说这个事,“之前我跟幺鸡勘察的时候,就奇怪城内百姓们的反应,按灾民们给出的信息来看,当他们守卫住县城后,应该是高兴多于沮丧的,可我站着城门外的高坡往里看,路上无行人,城门无值守,就连瞭望楼上的兵也耷拉着脑袋没有精神,很不像灾民们说的那样全民皆兵的样子,于是,我再反过来看一线天的防御,然后根据那个陆大人的作为,得出了我猜测的结论,这个陆大人,真是被官帽迷了眼糊了心,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又或者他知道,只是错估了自己在民众们心里的地位,等他反应过来,错误已经铸成了。” 陆仓泪流满面,握着王李二人的手惭愧道,“某一直以为做官疏漏,既讨不得上峰的欢喜,也未帮百姓们做实事,灾祸来临,某实未料百姓们会如此拥护,某震惊,某更无脸面对他们啊!”说完就放声痛哭了起来。 王越之扶着他叹气,“大人,您比华县如何?比那几个城破的县又如何?百姓们眼不瞎,您以为的不作为,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等一的体恤爱民了。” 李田良也跟着道,“是啊,大人,您丧妻多年未续娶,饮宴从不招官妓,洁身自好到自苦的地步,百姓们谁不说您是个情深义重的好夫婿?多少待嫁的姑娘是愿意给您当二房的,他们或许不通文墨,不知道朝庭考评的标准,但他们知道谁的官能让人有饭吃有理讲,大人,您实在,实在是看不清自己的地位,不知道这十年里,兆县百姓对您的评价,大人,您这次,是真的做错了。” 陆仓泪洒衣襟,握着自己两位属官的手讷讷不能言,脸上的悔痛,羞惭让他无法面对这种事实,只一个劲的问两人,“现在怎么办?我伤了一地百姓的心,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王越之咬牙跪地请求,“放粮,城外的灾民里不乏在城里有亲戚的,上次那样的禁止接济的严令撤销,大人把粮食发放给城内的百姓,让他们悄悄的去接济自己的亲人们,大人,与其把粮三五不时的借给别的县,不如振给来咱们城门口求活的灾民,虽然不能全都接济到,但至少可以弥补上次的错误,百姓们会感念您的好的。” 李田良也跟着附和,“是啊大人,我去给郑大人他们送粮的时候看了,这次来的灾民们颇有秩序,不似上次那种被马匪们催动的暴动,好好安抚一番,未必不能劝他们离开。” 凌湙也在安排计划,“咱们得趁着城内百姓气势颓废的时候去敲门,袁来运,杜猗,你们去分派灾民队,让他们平均一下人数,将东、西,和正北门堵着,记住,手上什么都不要拿,就赤着手脚去静默蹲守,不要喧哗,不要哀求,只齐齐站直了堵着城门就行,听明白了么?” 杜袁二人点头,俱都拱手道,“属下明白,必会遵令照办。” 凌湙嗯了声,又对幺鸡道,“带着咱们的队伍,让左师傅领着车队配合,摆车悬阵去堵一线天,听清楚话,是堵一线天,不是堵南城门。” 三个门的灾民静默,城内百姓的消极应付,避灾的富户,以及一条心理上占了优越感的逃生门,凌湙在用这种方法,倒逼本就犯了错的陆仓,看他是继续一条道走到黑,开生门领富户逃窜,还是跟全城百姓共同抵御复归的灾民潮。 人心与人性,他要看看陆仓到底走哪步。 杜猗心都跳漏了,他万没料到凌湙会这么算计陆仓,百姓们本来就对陆仓失望,自卫队人心涣散,灾民往外一站,那种沉默的绝望,直接就能逼退自卫队的防守,而城内的富户们必然不会与城同亡,守着一条逃生门,不走更待何时? 陆仓会被他们裹挟着去开南城门,而南城门外,有幺鸡。 车悬阵只要一动,就凭那些散落重整的卫所兵勇,根本没可能冲破幺鸡的防御进入一线天,他们要么退回城内当瓮中鳖,要么就开城门冲击灾民队硬逃,而远离兆县的西面长廊到处成灾,京畿路堵,南下不能。 杜猗额角直跳,愣愣的望着凌湙,血液在胸膛里沸腾,一股猜测到凌湙目地的紧张感窜上心窝,冲口而出,“五爷是想裹挟着那些富户一起往北?” 凌湙目光淡淡,轻拍着手里的小册子,道,“我要那些不中用的老爷干什么?他们要识相,就花钱消灾,要不识相,不好意思,只能麻烦他们去北境避难了,只是这样一来,他们携带的米啊粮啊人啊的,就得时不时的接济一下我等了,多划算呐!” 杜猗张着嘴彻底服气了,对着凌湙拱手,“人家走一步算三步就是大才了,您倒好,走一步算十步,五爷,陆仓遇着你,是他流年不利,人心都叫你算死了。” 凌湙摇头,“没啊,我给他留活路了啊他只要舍得,开了粮仓任我等取用,在我等离开后,手起刀落拿那些富户填亏空,虽会导致前面的事都白忙,但民心是能收拢回的,等灾情一过,朝庭结算,他只多丢个官,不会因为漠视灾民易子食,肚饿死,而被推出去当替罪羊,我是在救他。” 十年未升迁的官途,可见他在群官眼里是个怎么样的存在,再有这次灾情处理的失误,整个北曲长廊以西的受灾责任人,都会往他头上盖帽子,当个替罪羊都是轻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步他座师家的后尘,全家被抄。 郑高达跟后头默默的听着,看凌湙游刃有余的安排布置,忽然就很庆幸自己没有把人得罪死,至少马匪战里他的表现得到了凌湙的嘉奖,虽分的财物只是他们的一个零头,可这也预示着前结已解,他还是有机会,并能安全的走到边城的,不然,就凌湙这算计的本事,半路他都能叫他给坑死。 季二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移步跟到了幺鸡身边,戳着他道,“带我一起。” 凌湙身边人太多,但幺鸡身边只他一个,抱住了幺鸡,就等于抱住了凌湙,季二不介意做谁的跟班,现在他只要站队。 幺鸡给他打了个手势,季二便很自觉的站进了他身旁的队伍里,郑高达要守着流放队,倒没有他这般自由,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跟着幺鸡走了。 凌湙骑马压阵,跟在左姬燐马旁,开始低声商量着事成后的分利比,前头左姬燐拿了马匪一半财物,现在他出的人超过了苗人队,后头接收分财物的时候,就不能像之前那样分了,凌湙要养兵,要置备物资,单靠侯府支援是肯定不行的,他得有自己的生财渠道。 左姬燐就喜欢凌湙的坦诚,说喜欢虫子,就天天巴望着他的虫母生崽,说要帮他练兵,也没藏着掖着,说分战利品给他一半,是直接将蛇爷记录的册子撕了一半,眼不眨的就给了他,就为人处事上,凌湙没得挑。 故此,他很爽快的点了头,“行,你说怎么分就怎么分,你不亏我,我当然也不会占你太多便宜,我知道你们中原人讲究君子协定,我当然也讲。” 凌湙笑嘻嘻拱手,“谢师傅体谅,您也知道,我现在穷,等我手头不紧了,我就不会这么眼巴巴的跟你计较了,撑过这一段,咱们以后肯定会更好的。” 左姬燐笑了笑,抬手拍了他一把后背肩,“我要有你这样的儿子,我睡觉都能笑醒,凌湙,你不介意娶个外族女孩吧?我们族内女娃娃都长的好看,回头我给你带一个来看看,你要愿意……” 凌湙差点从马上晃下来,脸上爆红,“师傅哎,我才几岁?您是不是忘记了?我,我那个毛都没长齐呢!您这也操心的太早了。” 左姬燐张了张嘴,一拍脑袋,“呔呀老子忘记了,谁叫你长的比一般孩子大呢!害,算了算了,等几年再说。” 凌湙拍拍胸口,迅速骑着马溜前面去了。 古人可真行,动不动就要联姻,难不成不联姻就没有真诚合作的伙伴关系了?那他以后难不成还得开个后宫,广纳合作者们家里的姑娘? 凌湙抖了抖身体,甩掉一身恶寒,决定找个机会,郑重给自己的亲事做个背书,要彻底消弥掉这种动不动就联姻的后患。 他是凭本事打地盘,不是拼裙带搞事业,他是不会给自己贴上靠女人的标签的,他要守住骄傲的黄金单身汉的出身。 就如他对那个爱撩妹的花孔雀同伴说的那样,单身汉怎么了?单身汉吃你家大米了?怎么那么爱操心呢! 切! 没等他们一行人到达一线天,陆仓那边就收到了灾民围堵三个城门的消息,他惊慌的差点跌坐在地,拉着来报的衙差急声连问,“怎么这么突然?昨儿个不还好好的?那些灾民递了话没?要多少粮食?都有什么要求?说了什么,哎呀,你怎么张着嘴不说话啊?” 那衙差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什么都没说,大人,灾民们这次堵门,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的站在城门口,什么都没拿,什么都没带,就站着,问也不说,撵也不回,一个个跟据了嘴的葫芦一样,怎么都不开口。” 陆仓哭丧着脸转向王李二人,“怎么办?他们什么意思?你们不是说,这回来的灾民有秩序,懂规矩么?那现在这样算什么?我,我还要放粮么?” 王越之也问那衙差,“没提要粮的事?一句都没提?” 那衙差抹着脸上的汗摇头,“没提,一句都没提,我还特意叫了个有亲戚在里面的,叫他喊话问问情况,结果人家根本不搭理我们,就眼神直愣愣木呆呆的望着咱们的城门口,三个城门口的情况都一样,我都过去看了。” 这边正说着话,南门那边有兵勇跑过来了,对着陆仓就单膝跪地报道,“大人,您快去南门看看吧!来了一队人,有马有弓有刀枪,还押了好多辆车过来,给咱们的一线天堵了,然后摆了个阵型,却不喊话叫阵,也不提要求来路,我等问了几句,一个字没问出来。” 这情况,跟堵门的灾民们有点像,陆仓惊疑的与王李二人对视,张嘴提着袍角道,“走,走走,快去看看,哪来的队伍?最近也没听哪里出流匪了啊?怎么这么巧就和灾民同时堵门呢?” 王李二人也不知道情况,都茫然的摇头,“大人恕罪,我等不知。” 但他们没能顺利的先到南门,刚出了官署,就叫那群员外老爷堵了路,各自慌张的拉着几人的袖子追问,“南门叫人堵了?一线天不能走了?大人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能叫人堵了一线天呢?那是我们的退路啊!堵了,我们怎么办?啊?怎么办?” 陆仓叫他们追问的头大,不敢轻易得罪人的毛病又犯了,吱吱唔唔的说不清一个字,王越之看了生气,将他从一个老爷手里拉出来,板着脸冲着一帮子人道,“各位老爷消息倒是灵通,我们大人也是才刚知道一线天堵了,你们要有闲情,不如带了人跟我们一同前去看看?搁这耽误时间,回头谁也跑不了。” 那些老爷叫他说的脸色骤变,闪避着让开了路,搭着勉强的笑脸道,“大人们请,这是大人们的公务,我等不好掺和,告辞,告辞。” 一群人来如蚁,散如蜂,直接各自奔回了府,招呼人手开始收拾家当。 李田良脸色发青,“呸什么玩意!” 陆仓脸色跟着又青又白,嘴唇直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人一道先往南门去,上了城门楼,伸头望外一看,好家伙,连车带马足有小二百人。 李田良眼尖,一眼看清了幺鸡的面目,瞪着眼趴在墙头上喊话,“这位小兄弟,咱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是我,我前天夜里不才往你们那边送了六十车粮,怎地才两天不到的时间,你们就反目相向了?小兄弟,有话好好说,不带这么刀兵列阵的。” 幺鸡扛着枪出列,歪着头回他,“我家五爷说了,那点粮不够吃,想找你们再借点,听讲你们粮仓丰满,才给六十辆也忒小气了点,我家五爷说了,他要一半。” 城门楼上的三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太狮子大开口了,一半?他咋不全要了呢! 别说,凌湙还真想过,可城内的百姓也有嘴,也要吃饭,他不能做太绝,要一半,是打量着马上要开春,余粮足够顶到那时候了。 陆仓哆嗦的扶着墙,明显是给气着了,瞪着幺鸡问,“你家五爷是哪个?叫出来看看,他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最后几个字,在凌湙溜马出列中消失了。 因为,李田良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凌家的那个幼子。”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凌湙座下跨的,是杜将军亲自替爱子杜猗挑的生辰礼,一匹有西凉玉顶龙马血脉的混血黄骠马,马头有撮形如满月的白毛,两肋线条健美,行走稳如王者巡营。 自落到了凌湙手里,有尥蹶子发脾气不肯让他骑的,也有绝食抗议向原主表忠心的,马通人性,尤其身怀名马血脉的,傲气更重,轻易是不肯伺二主的。 杜猗有心想叫凌湙在此马上跌跟头,一直教唆他的爱马反抗,奈何凌湙压根就不是惜马的同道,抽了刀抵在马脖子上,跟杜猗道,要再不吭声叫它听话,就请它去大家的五脏庙里赚节烈名声。 这匹被取名越刎的黄骠马,立定如磐,在凌湙勒了马蝇示意别动后,它连打响鼻都能控制的马头不晃,切切实实展现了名马血脉的压迫性,将身后由幺鸡带领的马队里的马匹们,给比的灰头土脸,如劣马充数。 可实际上,能进入马队里的马儿们,基本都出自军中卫所,挑的都是马匪队里最健硕健康的,甚至幺鸡和一众什长的马,都出自杜府,抢的是那队府兵们的坐骑。 威赫赫的阵队,列马陈刀,却在凌湙出列后,都成了背景板,一人一马在离城墙百余步的地方,顶着云层里忽闪忽现的烈烈光辉,闯进城门楼上静默呆望的众官兵眼里。 少年人的身量,与匹成年的健马,按理是无法协调的,总会有小孩偷穿大人衣的违背论,然而凌湙硬是用自身强大的气势,让人忽略了他本身年岁上的不足,尤其直面上那双凛冽黑沉的眼神时,更有种被看透了的虚慌感。 陆仓不想相信李田良的话,然而,李田良并没理由骗他。 所以,那骑着高头大马,煊赫而来的,确当该是那个被凌家女眷保护起来的,年止五岁上的幼龄孩童。 王越之从旁问出了他的疑惑,“这……凌太师乃文官之首,他家的孩子,从武了?”若是从武,长这般身量倒是能圆的过去,可道理却说不通的。 自古文武有壁,文首家的孩子从武,跟背信弃义的叛徒一样,是会被整个文官集体唾弃指摘的,凌家就是没人了,也不可能放唯一的男丁去投武门,就着从前文首的位置,潜心沥马熬过几年,等大赦,自能再以文墨起家,有着前人打下的基础,凌家子起复的越阶跳,会比苦苦追索的寒门子更轻松。 凌家女眷脑子被门夹了?要这样毁断自家独苗的前程? 陆仓埋头算了一下,觉得从时间上不可能,“他才多大?就是从武也不可能这么快出成效,能坐稳马背就算天赋强悍了,可看他这模样……”明显处于号令者的位置。 那他这是自愿,还是被胁迫着出头的?流放队那边是不是和这些人是一伙的?凌家女眷那边,是不是根本保护不了这个孩子?然后,叫这些人挟子来敲门,以迫他来偿还座师之恩? 半仓的粮食,肯定不是这个孩子要的,他只五岁,可能都不识数,懂半仓是多少,又懂被人裹挟着到这里来是什么含义?这约莫是个被人推出来的名目,打的就是他与凌府的渊源交际。 一瞬间,陆仓自觉想通了里面的关窍,隔着高高的城门楼,对着马上的凌湙叫,“凌少爷,你要是被胁迫的,就说出来,陆某定会为你与后面这些人讨还公道。” 凌湙可不知这是陆仓脑中闪出的结论,先是扭头望了望身后的队阵,再回头与陆仓眼睛对上,鞭子在马耳上来回摩搓,声音提高八个度,隐含戏谑,“哦?我要说是,你要怎么替我讨呢?陆大人,你不如把城门打开,放我进去详细说?” 陆仓被问住了,觑着他身后全副武装的队伍,犹豫道,“凌少爷,叫你身后的人出来吧!推个孩子到前面来算什么事?你还小,不懂人心险恶,不要叫人骗了,我与你府上的渊源若要叫人用得逞了,我们两家都不得好,孩子,仓里粮食都是陛下的,出仓用度都有记录,万一之后查起来,再牵连到你家,就陛下那脾气,孩子啊,你家的长辈们怕是都得再遭一回罪,你万不要上了这些人的当才好,陷家人于灾难当中,更陷自己于不义里,会被人永远指着脊梁骨骂的,前途尽毁啊!” 他这话说的可真谓苦口婆心了,然而,从头他就猜错了凌湙的位置,就注定这话说的过于可笑。 一个受制于人的孩子,有什么资格说不?劝人都显得那么没诚意,直叫凌湙把对他升起的治理才能的好感打了对折。 才能或许是有,但官场上浸淫的虚伪交际一点没拉,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嘴把式,表面文章都做的贼溜。 王越之一看陆仓又犯了老毛病,顿时脸上五颜六色,感觉城上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到了他们这一片,眼睛直嗖嗖的写着“放屁”两个字。 十年钻营,陆仓不可避免的沾到了客套的假仁厚,对自己人还能克制着以真面目相对,可一但出了衙外,那就尽看他表演吧! 深刻演绎了什么叫,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永远是旁人这句话。 当然,这意思是凌湙帮他总结的,因为就陆仓身边的两人,王越之跟李田良的表情来看,他们对于自己主官的“劝降”之言,有着深深的不同见解,脸上颜色充分解释了囧字的难尽之意。 太难看了! 王越之借着城楼墙体掩饰,直捅陆仓腰侧,“大人,说点有用的,跟个孩子长篇大论,他理解不了,你说点简单的。” 陆仓很听身边两名属官的意见,这大概也是他最大的优点了,立时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对哦,他一个孩子,大概不懂审时度势,我也是傻了,居然没料到他会听不懂,行,那我重新给他说。” 可凌湙顶讨厌与人讲价,特别是喜欢做表面文章的,陆仓不巧都占了,让本还心存歉意的凌湙直接断了与他说话的兴趣,打鞭举过头顶,直接招了刚组建的一队弓兵上前,尔后鞭指城门楼,“来,给他们上一课,告诉他们眼见为实,我,没受任何人指使,半仓粮的要求,就是我的意思,我的车、我的马、我的人,懂?” 弓兵指标第一项,眼神要利,挑的都是没有夜盲症的,气力和准头可以练,夜盲症却不容易治,尤其是现今的医疗水平,凌湙并没有时间去等有夜盲症的人全愈,因此,这批急需上阵的弓兵们,都由杜府府兵和几个苗人小哥组成,摆出阵队,气势唬人。 陆仓一口气被堵进了心,他撑着城门楼往下看,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啊?” 显然,他被凌湙的话给弄懵了,扭头往左右求证,却发现左右两个副手与他一样,也正处于震惊当中。 凌湙的表情和态度,显然不是闹着玩的,弓箭手们以他为中心,左右一列排开,拉弓引箭,没给城门楼上的人喘息时间,直接往上飘了一波箭雨,叮叮咚咚扎上了城墙,和几个倒霉伸头看热闹的兵。 直到哀嚎声传进耳里,陆仓和他的属官们才相信,那个身似少年,着墨色练功服,头戴紫木嵌玉冠的小小孩童,是这整支阵队的头领。 这样的认知,简直打破了他们对统兵者的传统印象,就是统御整个北境的大将军家的少帅武景同,也是在及冠之后,才有了带兵资格。 而这个资格,还是那位少帅用一支羌兵人头换来的。 凌湙有什么? 文首家仅剩的独苗,年五岁的嘤嘤小儿,甚至那稚龄的脸蛋上,还带着没消减的幼儿肥,声脆如呦呦鹿鸣。 这荒诞的场景,半分说服力都无,可他却真实的发生了,那被箭矢伤到的兵丁哀嚎传声入耳,来往奔忙,准备往城楼下放滚木的声势,都在清晰的传达出一个事实。 这凌家孩童没撒谎,他确实有着对身后阵队的主导权,甚至陆仓还发现,那些成年壮丁们对凌家小儿的服从,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尊敬,半点应差点卯的惫懒都没有。 陆仓羡慕的眼睛都红了,就是他,被点了兆县县令后,也用了两年时间才如臂指挥得动衙内差官,五年才得到了王李二人的倾心相待,这凌家小儿运气也太好了,身边竟然聚拢了这样一群忠心的拥拓者。 他躲在墙体后头,复杂的与王李二人对望,小胡子跳啊跳的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们说,这凌太师生前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竟给自己孙子身边安排好了人,流放的路数都和旁人不一样。”别说受尽搓磨,看这模样,活的比一般家族的少爷都精细潇洒。 狗日的,荣耀过的高门就是不一样,连当罪子都当的宛如出门旅行般,牛批轰轰,威势赫赫,还有胆子跑他这里来借粮。 陆仓蹲地上念念有词,这模样显然就是郁闷上了,王越之简直要被他气死,要不是担心篡位会导致他被人落井下石搞死,他早活动关系取而代之了,这动不动就不合时宜的犯毛病,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标杆,哪哪都透着一股让人上锤抽的手痒感。 “大人,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么?太师那样的人,临终为自家的后辈怎么安排都不为过,他就是少安排,朝上受过他恩惠的大人都会帮着捞一把,您不也有往凌家女眷那边送东西的想法么?他有这威势,本当不意外,您在纠结个什么?”王越之就差摇着他肩膀呐喊了,不要把别人的起点跟自己比,因为根本没法比。 李田良在一旁按律法检索,“大人,他这样冲击城门,咱是不是可以给他安个谋反的罪名?……” 结果话没说完,就叫陆仓给抽了,“你疯了?都知道我跟凌太师的关系,结果人家孙子来跟我要几担粮食,我就给人按个灭九族的罪,你是嫌我的官途还不够坎坷,非要往上再加点佐料,回头把我给架油锅上烹了?” “噗!”王越之在旁没忍住,耸了肩膀憋乐子。 李田良叫陆仓抽了一臂膀,也脸讪讪的扣墙砖,“我就那么一说,大人怎么还急了?再说,他那是借几担么?他跟你要半仓,大人,半仓,你敢给么?” 给了之后,可怎么跟朝庭的粮官交待?既没振民,也没正当名目消耗,要怎么把这笔账摸平?问题很大啊! 三人躲城楼里e,倒把凌湙给弄糊涂了,瞪着城楼上一个头都没有的光秃城墙,随手招了个杜猗的府兵,“你们打仗……嗯,遇过这情况么?他这躲起来什么话也不说,是个啥意思?” 那府兵很受宠若惊的靠近凌湙,望着他傻乐,“五爷,咱没打过攻城战,就听老人们讲过,似这种战役,守城的肯定是要反击的,浇滚烫的油,抛重型滚木都是常备战术,没听过开打就躲的战例在,除非对方要投降。” 凌湙抠着下巴,“那他这是准备开仓放粮了?”是不是也太顺利了? 城楼里的陆仓也愁,“那怎么办?又不能瞎按罪名,打又看起来打不过的样子,我总不能直接开了仓门,叫他长驱直入吧?那回头,我怎么跟查粮的狡辩哦!哎,你们说他要粮,临夜悄摸摸的给我递个条多好?搞这么大阵仗,放水都没个好理由。” 李田良也跟着愁,“是唉,晚一天都行啊!咱们不是已经商量着要放粮了么?到时候从百姓们的碗里扣点子给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将这账给抹了,他这来的也太不巧了。” 两人一路思想滑坡,但都一丘之貉的没滑到点子上,王越之叫这俩人气死,手痒的想抽人,“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其他三个门的灾民堵着?他这显然是有备而来,打的就是逼大人开仓的主意,就算我们提前给百姓们放了粮,他也还是会用别的名目来要粮,北地荒僻,他身边但凡有个谋士,都会替他打算好钱粮的事,而这次的灾情,恰好能帮他聚一波财,他要真能从我们这里捞半仓粮带去北地,你们想想,他过的根本不会是被流放的罪子待遇,就那些眼里只有钱粮的粗糙武将,肯定得把他供成上宾,哪还会记得文武不相通的狗屁条约?” 说完一捶手,“凌太师真是给他家独苗安排了个好谋士啊!真谋算的面面俱到。” 几人好容易接受了凌湙身边,有提前安排好的拥拓者在,却绝对不肯相信这后续的打算里,也有凌湙的想头,故此,都有将凌湙排斥在智多近妖的聪明人之外。 笑话,文武双全都是夸人的谦词,世上哪儿有那么多文武双全之辈?有一个,都早该闻名天下了。 凌湙在城下皱眉,招了暂时给他充当传令官的酉五,“去跑一趟,让杜猗跟袁来运催一发,叫灾民们对着城门叩头,一样不许发出声音。” 酉五接了令,骑上快马就往另三个门奔去,而凌湙则招了幺鸡上前,“朝城楼上喊个话。” 幺鸡显然也等的不大耐烦,扛着枪骑马往前跑了两步,对着城楼上喊,“喂,有人没得?咱不带做缩头乌龟的哈?是爷们,就来干。” 凌湙:……这家伙,怎把他口头禅给学去了?关键这用的也不是地方啊!显不出他们的威风。 然而,城楼上还真给他叫出了个人头来,挡着墙只肯露出半个脸,朝着凌湙喊,“凌少爷,你别放箭,咱有话好好说,凡事都可以商量嘛!就凭咱们大人和你们凌府的交际,多多少少肯定会给你点粮的,你不要冲动嘛!” 凌湙仰头望着那半张脸,哦,是那个给他一蓝子吃食和小玩意的李大人,“那你们把城门开开,咱坐下来商量。” 那半张脸上尽显为难,声音也吞吞吐吐的,“凌少爷,不是咱不开,而是,而是……”开了怕你们直接以武力开仓,就凭我们这点子人手,回头都没地方哭去。 王越之扒拉开他,自己伸了头与凌湙交涉,“凌少爷,咱有一说一,半仓粮太多了,真的,我们大人已经决定给全城百姓们放粮了,人头有数,只五斗米可以扣减成三斗米,余两斗可以全部充给你,这样咱们的出粮册子也好做,凌少爷,不是咱们不够大方,实在是账面如果做不好,我们大人是会被上面追责的,还望您体谅体谅我们大人。” 凌湙知道县衙结构,这个面生的应该就是县丞王越之了,且就说话态度和给的理由来讲,都比陆仓和李田良更有说服力,然而,他是没那么容易被说服的。 凌湙道,“不是我不体谅你们大人,而是吧你们大人守着这满仓的粮食,本身就是个罪,从灾民们易子而食开始,你们大人头上的官帽,已经戴不稳了,既然左右都要被问罪,那不如在罪责下来之前,把粮食出了,我和灾民们感怀他,他死,我们给他立碑,他要侥幸能活,我保证,他能有起复之日,陆大人,别躲了,出来说话,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陆仓腿都软了,特别是在听到官帽不稳的话后,脸色煞白,扶着墙就要倒,晕乎乎的被凌湙叫出身体,瞪着眼看他,“你,你不要胡说,我有接济左右邻县的大人,他们会替我跟朝庭陈词的,我……” 凌湙截了他的话,“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信么?陆大人,有些事实摆在眼前,就不要假装太平,你问问你身边的两位大人,放粮给百姓的目的是什么?陆大人之前一直不予百姓们粮食,现在说要放粮,想必这主意,是你身边的两位大人给出的吧?可惜,迟了。” 陆仓身子一抖,转了眼睛紧紧盯着王李二人,“你们……” 王李二人不敢看他,纷纷扭了脸,一副不落忍的样子,陆仓犹如醍醐灌顶般,终于看清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不是要被人架在火上烤,而是已经成了粘板上的肉,专等人来宰了。 可笑,他还妄想挣扎,原来是已经无路可退了么! 就在陆仓被打击的颓废欲昏时,另三个门的急报也来了,“大人,不好了,东、西和正北门的灾民跪下了,都沉默的齐齐对着城门口叩头,叩的脑门淌血,有受不了的百姓,以及有亲戚在里面的,都,都冲着守城的差役,要求开城门放他们出去送粮,大人,您快拿个主意,那边要撑不住了。” 撑不住的何止城内百姓?还有城内的富户老爷们,派去看情况的家丁们将城门口的情况一报,那些早就收拾好家私的老爷,个个催动家小护卫,拉着载满钱粮的车出了府,齐齐往南城门处奔来。 在他们想来,南城门有兵有械,一帮不知哪来的乌合之众,肯定是打不赢的,再有他们自己也有护卫,真杠上了,也有能力趁乱将他们护送进一线天。 因此,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起全往南城门拥去,直直堵了整个往南的路,车靠车马靠马的人声鼎沸,叫情绪本来就不稳的百姓们看到,再有前个四起的流言,一时,县老爷要带着富户们逃命,要弃了全城百姓陪灾民垫底的话窜高,瞬间引燃了百姓的怒火。 这些有钱的老爷,从来不顾他们的死活,可笑他们前次还自发的组织卫队护城,现在灾民重聚,他们自己跑路,却不告诉百姓们自行避难,是想用全城百姓,给他们争取逃命的时间,送百姓们于灾民虎口,像其他几个县的县民们一样,成为灾民中的一员。 老百姓们怒了,集结着家中能用的棍棒,直直的往南门道上冲,要将那些富户老爷们拦住。 我们不能走,你们当然也不能走,既然前次喊我们共同进退,那这次就谁也不能先退。 等陆仓他们得到消息,那些带着壮丁的富户老爷们,已经与百姓们打成了一团,老百姓手里没有能当武器的铁器,被手拿刀枪的护卫壮丁打死打伤一地,整个街面场景宛如炼狱,而三个城门口的百姓,一听城内起了骚乱,是县令老爷带着有钱的富户弃了他们,要丢城而去,那瞬间涌上心头的失落和愤恨,激得他们直接将还努力挡门的差役给打去了一旁,拉开城门,要放了灾民们去与那些富户老爷们共存亡。 可灾民们并没有如他们想的那样,会如蝗蚁般疯涌进城,他们仍默默的守着城门口,见门开了也没动,只与城内的百姓互望,有认识的,有亲属关系的,也都没有哀叫哭泣着往前要东西,只默默的看,默默的将洞开的城门口给围的严严实实。 这一举动更激疯了要跑路的富户老爷们,不管不顾的开始杀人,有挡路的百姓直接手起刀落,哪怕马压了人,也不影响他们奔逃的速度,等陆仓领着城头上的人手赶过来时,整个南面官道上,都是鲜血铺路,百姓洒泪。 陆仓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望着翻滚哀嚎的治下百姓,悔痛交加,“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啊!苍天啊!你惩罚我吧!他们……他们,我的百姓们是无辜的啊!” 王越之脸色发黑的望着聚在南城门口的富户马车,腮帮子绷成直线,一把拽起陆仓,“大人别难过,有人替咱们治他们,大人,把城门打开,放他们出去。” 所以,凌湙叫了半天门,正经没等来一个县衙的官兵,却等到了仓惶出逃的百余车富户钱粮,当然,还包括那些杀红了眼,赶着逃命的富贵老员外。 这……送到眼跟前的利益,他不劫不太好吧? 陆仓扶着李田良,全权交了王越之作主后,先看他开了南城门,等那些车马全出了城后,又见他迅速闭门,直将那些人怼到了凌湙面前,半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给那些员外老爷们留。 然后,他又跑上城门楼,对着城下的凌湙喊,“凌少爷,这些人的钱粮车马,是我们陆大人送给您的,您别嫌少,回头有多少缺口,我们给补。” 凌湙望望沾满血的车与人,再望望朝他喊话的王越之,喔哦这人有点意思。 果断、干脆,且有急智,比那个陆仓有用多了,瞧他办的这事,瞬间把他变成了宰人的刀,披着与虎谋皮的胆,干着两败俱伤的活。 “陆仓,王越之,你们给我等着,回头我定要给京里去信,告你们个与敌私通的罪,你们、你们就等着被抄家杀头吧!” 城门一关,富户老爷们就知道自己的处境了,再有堵住一线天位置的阵列,局势一目了然,他们被陆仓献给来打劫的匪寇,半点退路都不留的那种阴险奸诈,直接气昏了一群人。 陆仓被扶上墙头,瞪着通红的眼睛道,“你们该死,你们,怎么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你们又有什么脸去告我?我陆仓,就是死也不与尔等为伍,你们放心,陆某已经无颜面对城中百姓,等看到你们的下场,陆某就从这城门楼上跳下去,以命偿还城内百姓的灾祸,你们是我引进城的,责任便也由我一人担,我绝不推诿。” 酉五骑着快马来报,“主子,三个城门都开了,但灾民们都没进去,属下去城内看了,城内往南门道上的百姓死了一地,这些人,是淌着城里百姓们的尸体逃出来的。” 凌湙挑眉,怪不得陆仓哭成那样,还干出了这种断尾之举,把这些人送到他面前起,陆仓的官途就算是真真切切的完蛋了。 他最终选择了人心,没有放纵自己的性子,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凌湙:行吧!就凭你良心未泯,这个烂摊子我替你收了。 “列队,迎击。” 凌湙打马发令,幺鸡横刀立马,一枪阻住这些车马的去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城楼上下:…… 凌湙陷陷扶住马鞍,才没失态从马上跌落。 他不过是在堪查这块地形的时候,当笑话般叨咕过一遍,哪知道幺鸡这小子竟学了个十成十,加上本身嗓门就大,这劫道的宣言一出,震的城楼上下全体震惊,半晌无人吭声。 …… “呵呵,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此大放厥词,本将军今天就要来会会你。”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大地开始震动,数百骑自东门方向转过来,尘烟四起里,一骑绝尘打马奔至近前,声至马立,披锦戴甲者则稳坐其上,腰间门刀鞘自鸣,足下长靴轻叩,头戴雀翎紫铜盔,身着耀目明光铠,面容刚毅,眼神肃立,整一个人从声至到人至,烈如火灼,雄姿勃发。 凌湙注意到其座下马匹,有着与越刎一样的外型,同额间门如满月般白毛,只其肋下两边比之越刎多了三道形如翅的白点,更显精瘦有力曲线,如人腹上八块腹肌般,健美性感。 这简直戳中了凌湙的痒痒肉,眼神顿时黏着马儿不动了,手上缰绳搓来搓去,很努力的克制着上去抢的冲动。 好马,好想要。 来人敏锐的捕捉到了凌湙的眼神,再将视线往下移,立即认出了越刎,一嘬唿哨招马,然而越刎在凌湙手上一月余,早训的归了心,就是原主杜猗嘬哨,它也只是原地尥蹶,不会再甩蹄乱跑,故此,来人并没能成功招到马,面色立即黑而沉。 马易主的另一个坏消息,就是原主身亡,他定定的望着凌湙座下马匹,厉目怒瞪,哪怕明知凌湙真实身份,也压不住浑身杀气,拍马抽刀缓缓逼近,“你将我儿如何了?” 凌湙就着马的样子,心里就已经猜出了来人身份,此时见他怒气上升,一副要宰了他的模样,甩鞭立即防御,挑着小眉毛故意激他,“杀了。” 来人确定了心中猜测,一声怒吼打马就冲,电光闪烁间门就奔至凌湙面前,军刀斜劈,似要立刻将凌湙斩于马下,却忽然被旁侧横扫来的长枪打偏了方向,再接着耳旁邪风忽起,一道鞭影自头顶抽下,两两夹击,叫他立刻勒马后仰,横了半个马身才险险避开突袭。 幺鸡趁机上前,横枪将凌湙护在身后,脸上是显见的严正以待,而握枪的那条手臂则绷紧了肌肉,枪头斜斜戳地,手腕几番抓握续力,才止了震麻抖意。 来人实力不俗,若不是凌湙斜助的那道鞭影,幺鸡可能会被打的脱枪臼臂,就是此翻险险招架,短时间门里却再提不了二次枪杆。 他的勉力强撑,逃不过凌湙的视线,当然也无法骗过来人,只勒马倔强护卫凌湙的姿态,大有杀人先过他尸的忠勇,叫来人驻足,颇为意外。 想起先前那声若洪钟的宣战之言,来人昂着脑袋点名幺鸡,“刚在此大放厥词的是你?” 幺鸡戒备的望着他,自他跟着凌湙练功,出京一路打过,此人是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强敌手,他必须全力对待,因此,连回复的声音里都绷着劲,“是我,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小爷我不杀无名之辈。” 凌湙忽然有感,熊孩子身后果然都有个熊家长,有些话以后还是得避着点幺鸡,不然,他根本分不清场合瞎咧咧,要么社死,要么会被人打死。 果然,他的话招来了奔至近前的大部队兵勇侧目,只见一人拍马上前,横眉怒目以刀指向幺鸡,“无知小儿,虎烈将军在此,还不下马受降?” 幺鸡人小气不弱,尤其在强敌面前,就更不会先矮了脊梁,对着这张嘴叫他认输的家伙,脸上没有半分好看,大嗓门再次出山,“尔等鼠辈,连姓名都不敢报,敢叫小爷认输?你怕不是想屁吃!” “咳咳咳……”凌湙此刻,从未觉得人生如此艰难,望着拦在身前的幺鸡,总觉得他不会战死沙场,却定会死于嘴贱。 场面一时陷入了无言的沉默期,那后上前的人一副被气到失语的样子,抽刀拍马就要给幺鸡好看,“哪儿来的浑小子?如此粗鄙无眼力,今程某就好好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幺鸡立马横枪戒备,瞪着眼睛大吼,“来战,不打就是孬种。” 凌湙忽然觉得,就这不服输不识人的气势,战前叫阵非幺鸡莫属,瞧他把人气的,一张脸上能滴墨,直冲冲拍马就要对着幺鸡撞来,嘴里更吼声如雷,“好小子,受死。” 只没等他迫马上前,一人一马飞奔赶来,直直横插进战斗圈内,声音里带着欣喜,眉眼飞扬,“父亲,程叔叔,你们怎么来了?” 却原来是得到酉五传信的杜猗,赶着灾民们堵门督导的活,忽听一线天有兵围困,立即驱着马儿前来助阵,想看看是哪条线上的兵将,他好能利用身份替凌湙转圜一二。 凌湙的兵马刚刚组建成型,打个不成体统的城门卫没问题,若与正经的卫所兵将遇上,怕是会损失惨重,杜猗既决定跟他,当然得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因此,得到信后是马不停蹄的往这赶,硬是跑出了一身汗。 等到近前,一看发现是自己人,那百余骑熟悉的甲胄,以及前端最熟悉的亲人,叫杜猗高兴的立刻上前,眉目里的开心压都压不住。 他老子终于来找他了,可算是能在凌湙面前证明自己不是捡的了。 他模样声音以及精神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遭人掳劫的,跨下骑着匹劣马,却不见半分委屈,见到来救援的亲人,更无告状或诉苦之情,整个人的荣光比之在家时更风发,目光明亮,笑意趋从本心发出,没有一点强颜欢笑之意。 杜曜坚是了解儿子的,他的性子就不是屈从求全之辈,一身傲骨极似他年轻时那样,轻易不能弯折,能叫他有如此神态的,只能是他发自内心的服从尊重。 那见到儿子还欢蹦乱跳的喜悦,在杜猗荣光焕发的精神面貌里一点点消弥,杜曜坚沉声质问,“你在此地做什么?既未遭掳,怎不回家?可知你祖母为你生生病了一场,每日家中洗泪盼归,你倒好,野的丝毫不想家,且看你这模样,还挺乐不思归?” 杜猗的笑容僵在脸上,在父亲的迫人逼问下,立即下马双膝跪地,“儿不孝,未能体谅长辈心情,请父亲责罚。” 幺鸡打马上前,拿枪尖戳了戳他,自觉声音很小的询问,“他是你爹啊?” 杜猗摆手推开抵着背的枪尖,头都没抬的小声回怼,“你闭嘴,等我回头与你说。” 幺鸡挠了挠脸,看看跪地的杜猗,再看看身后的凌湙,最后对上了要与他打仗的程副将,想了想后反声怪道,“你早说来人是小杜子的爹不就成了?报个将军名号,叫我哪里对得上号?我又没在卫所里混过,你这不是报了等于白报?还好小杜子赶来了,不然伤了你,可叫我怎么跟他交待?不白耽误我俩的交情么?真是,啥用没有。” 程辉自从当了杜曜坚的副将后,八辈子没遇上这么能气人的小子,多大脾气的人到了他跟前,都得收了声说话,结果今天跟开了荤似的,接二连三的叫人堵着心口憋气,什么理都叫别人占了,他反还落了大不是,简直气结的叫人手痒。 杜曜坚却从幺鸡的嘴里,体味出了儿子的境遇。 他这儿子,因为家中宠溺,又因为年纪小小本事傲于同族兄弟,生就是个不屑与平庸人交足的难遇性子,别说叫他名字,就是语气里稍显不尊敬,都能叫他生气动手,似马上这黑小子叫随从似的叫他,那在从前就是侮辱,听了不跳都不是他性格。 可现在,他这儿子不仅半点反应都没,反还默认了这称呼,连同与这黑小子推拉的举止都显得亲密如老友,这简直太反常了。 凌湙跟后头打马上前,先是给了幺鸡一小鞭子,轻斥他,“少说话,把人气死了都是债,你家爷穷的慌,赔不起。” 幺鸡立刻收兵闭嘴,勒马退了半步侧立于凌湙马后首位置,让出了中心位,凌湙这才算正正与杜曜坚对视上,抱拳见礼,“杜将军,久仰。” 他年纪小小,声音轻脆,整个人有如朝露,浑身澎湃着勃勃生机,骨子里透着无所畏惧,举止中有着一往无前,虽于马上半弯了腰见礼,却只表达出对他年长的尊重,而非他一身铠甲上的军中名号和地位。 不卑不亢,拿捏出了一个贵门子的仪态,铮铮傲骨不因事易时移而改变动摇,面虽嫩,而风骨未折,家世教养上,当得起侯门嫡公子的尊位。 杜曜坚忽然就懂了侯府后续追送的人和物,这样一个嫡出郎君,想来那边府里的主事人,已经悔的跺脚捶胸了,就是换了他,也要想尽办法来弥补这段关系的。 实在是个太出色的小郎君。 杜猗见父亲盯着凌湙打量,深怕他犯了凌湙的忌讳,他虽才跟着凌湙不久,却知凌湙顶讨厌人盯着他容貌看,为了消减过于妍丽的外形,风餐露宿都不遮容,就指着能将白里透红的肤色,给糙改成健康的褐色,因此,他连忙跟着出声提醒,“父亲?” 杜曜坚垂头与儿子视线对上,居然从他眼里看出了恳请,一时思绪翻飞,嘴上却道,“小公子满月那日,杜某有去送礼,没料经年一转,却于此间门相遇,真事世无常,境遇催变,且不知小公子对吾儿是个什么情态?夺马,待似仆从,又或者以为质?” 杜猗一把从地上跳了起来,拦在凌湙面前,“没有,父亲,您误会了,马是儿子送的,随侍左右也是儿子自愿的,至于人质更是无稽之谈,是儿子……” 凌湙没让他说完,小鞭子跟砸幺鸡一样砸了他一背,“解释啥,你爹说的又没错,我掳你本来就是为了换东西,你这么跳着跟我拉关系,是要我不好意思找你爹要赎金?走开,不要耽误我挣钱。” 幺鸡咧嘴傻乐,长枪把杜猗拨开,有点子幸灾乐祸,“都跟你讲了,五爷眼里只有钱,换了我落进敌手,五爷都只会在钱和我之间门优先选钱,所以,我才叫你练好功夫,免得将来没本事靠自己逃命,反正指望咱们爷掏钱赎人,那是不可能的事,嘿嘿,你最好提前有这个认知,不然以后我怕你心碎。” 凌湙一身威势,在这么个漏风的憨批嘴里,生生掉档成了个不顾属下死活的渣男,脸色一时几变,搓着鞭子就想抽人。 幺鸡特别懂他,立即张嘴补了句,“当然,五爷最后是会为我们报仇的,这点你得对他有信心,他……” 凌湙实在没忍住,转头朝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怒斥,“滚去守着一线天,别叫人跑了,一天天的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尽给老子丢人,敢走脱一个,看我禁你的食。” 幺鸡叫受惊的马驮着立即远去,杜曜坚这才从后列的兵丁群里,发现了自己府上的兵,且从他们的箭尖所指处,看到了一群惊慌失措的百姓,而那些人也正迟疑不定的朝他这边望过来,一副想求救,却搞不清双方立场的犹豫姿态。 程辉看着主帅的眼色,一挥手,让后排的令兵亮出了杜字帅旗,他们取道北曲长廊,为防宿仇纪立春找岔,一路没有亮旌旗,是避着沿道卫所奔袭过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找失踪一月余的杜小将军。 只半路遇上成股小撮的灾民,那些人仿如惊弓之鸟,听见马蹄就抱头躲避,叫他们逮了问情况,却得知了一个令人难信的消息,说是一群马匪叫个路过的流放队,和几辆押药草的车队给剿了,连老巢都没保住,直接叫人连锅端了。 那小撮灾民抱头抽涕着控诉,纷纷表示那队人马过于凶残,打杀了马匪不算,竟还坑杀了成群灾荒饥民,实在叫人闻之色变,不敢与之为伍。 还是杜曜坚存疑,叫程辉对着几个眼珠乱转的滑头用刑,军中棍子一上身,那几个灾民就受不住全招了,竟然是因为食用人肉的关系,听着消息不对劲,提前从荀扬驿里跑了,最后这小撮自以为逃脱的灾民们,全都被杜军给处理了。 马匪该杀,食过人肉的灾民也该死,杜曜坚除了不信一队流放差役能干出剿匪的举动,心里倒是对这群人好感倍增,既非滥杀之辈,且瞧着也挺讲道理,若能招几个得用的人才,也是他这趟北曲之行的收获了。 由此,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被儿子领到营里的几个衙差,想着或许会是那几个人的功劳,然而,整体人数上又不对劲,马匪百余骑,不可能仅止他们能干翻的。 等他见到简化版的车悬阵,以及攻防有秩的安排,眉头立刻跳了跳,这种属于高阶将领才能指挥得动的大型阵队,通常人数都在万人以上,千人打底都是常态,就是他,也没自信能摆得动这样的阵列,所以不自觉的,他打马近前想要细看。 而那些观望的车队富甲,一见杜字旗,就知道了来者是谁,忙又急又慌的齐齐出声高呼,“杜将军救命,我等迫于城外灾民冲城,不得已出城避难,然而,却叫这队不知来路的匪患,堵住去路欲打劫我等钱粮,杜将军英雄盖世,望伸一伸援手,救我等出危难当中,某等家小改日定登门道谢,就是京中任职的子侄,也会铭记将军恩德,若有指使,必当结草衔环报之。” 幺鸡歇了这半时,力气已恢复,被凌湙打马疾奔回队列,刚落定,就听那些人乱叫,当时就挥枪不乐意了,“呔,一群为富不仁的杀人犯,你们怎不敢把实情讲出来?淌着城内百姓的尸体逃避出城,你们还想全身而退?我呸有你小爷在,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跑,想从此路过,留下买命财,所有人,列队!” 杜猗被凌湙用鞭子撵走,悄摸摸的到了幺鸡身边,刀鞘拍着他的腿,恨恨唾他,“不讲义气,好歹拉我一把,看我夹在我老子和五爷中间门,你很乐和是吧!” 幺鸡整队正要耍威风,平时这样的号令都是凌湙发,这次换了他来,正满脑子兴奋,恨不能立刻领着队,将这群人冲杀围堵,被杜猗逮着说话,一脸好烦闷的模样,正眼都不往旁边瞅,只随口回道,“我拉了,我用枪拨拉了你好几次,是你自己非要跪着不动的,害我被五爷训,你才不讲道理,下次别用烧鸡收买我了,给我也不吃,哼!” 杜猗叫他怼的噎死,讪讪的往回圆,“生什么气啊!我就是那么一说,没真怪你,那烧鸡要是不吃,我请你吃烧鹅,那是鸡的两倍大,肯定够你吃。” 俩人自陪练时起,渐渐的有了交情,幺鸡这人简单,除了不涉及凌湙的秘密,其他都很好说话,杜猗觑着他喜好,用了十天左右,就能跟他有来有往的说笑玩闹了。 杜曜坚此时已经靠近了他们两个马身的位置,惊讶的瞪着儿子给人作小伏低,根本没注意听那群富贵老爷朝他喊的话,倒是无意里听全了幺鸡的回怼。 正当此时,那紧闭的南城门开了一条缝,从中狂奔出三个灰头土脸的人,泪迹占着血污,一脚扑到杜曜坚马前,跪着叩头哭诉,“将军,杜将军,求您为本官以及全城百姓作主,让这些冲撞杀害百姓们的老爷给我等一个交待,呜呜,将军,百姓何辜?没死在饥寒交迫的灾情里,却叫这些人如屠猪宰牛般,给生生压死了,将军,我城中百姓冤啊!太冤了。” 陆仓哭天抢地一股脑说完,他身后扶着他的李田良也跟着抹泪,声音悲呛,“将军,这些人实当该杀,只我等人少兵弱无力阻拦,只能请了凌小爷相助,您切莫听信他们片面之词,误与凌小爷为敌,叫他们趁机脱身。” 王越之在旁拱手,面容悲痛,“杜将军不防派些兵将进城查看,我城百姓前日为护这些人自发组建卫队抗击灾民潮,没料却在家门口惨遭曾尽心守护之人杀害,街头巷尾哀声戚戚,满城白帆血迹未干,杜将军,我城百姓实不能这般含冤过奈何桥,望将军能替他们伸张正义,替我城百姓讨还公道,替我家大人以正视听。” 三人以陆仓为首,一前两后齐唰唰跪地请命,杜曜坚这才将眼神放置于远处的那队人马身上,嘴里道,“若尔等所述属实,本将军自当为枉死的百姓们作主。”之后招手将程辉叫近前来,“程副将,你亲自带队人进城查看,若属实,速来报。” 程辉领了命,瞪着幺鸡指了指,他还在耿耿于怀着幺鸡之前的挑衅,若非看杜猗的态度,怕是早提了刀打过来了,这会儿都憋着气没下去,带着人绕过那群富贵老爷车马时,一招人,将身后百余骑叫了一半过去,“围上,一个不许走脱,等本将军回来。” 那群富贵员外爷们直接傻了眼,纷纷走下车马朝着临近的军爷塞银两,又对着杜曜坚这边求道,“杜将军,我等也是情非得已才犯了错,但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尸横满街,只是打杀了几个欲趁乱抢劫金银,与美妾侍婢的混子而已,良民可能误伤了几个,我等本待安全之后,再回来稍作弥补,绝不是如陆大人他们说的那样,视人命如草芥般狠心之人,将军,我等家小俱都在此,优先护持妻子儿女乃人之常情,我们……” 杜猗守着东门,南门长街上起骚乱的时候他远远的听见了哀嚎,只当时他要维持着灾民们的秩序,没能进去仔细查看,此时见这些老爷竟一副睁眼说瞎话的模样,终于和幺鸡先前一般的怒了,直接打马到了那些老爷面前,长刀一指,“你放屁,你们杀人的时候老子听见了,是谁大叫着阻路者死的话?还敢狡辩,妄图欺骗我父亲,看我拍死你。” 杜曜坚额头直跳,只一月余未见,他那懂礼识矩的小儿子,尽然满嘴粗鄙之言,且行为更半点没有世家子的风度,他自己被称为雅将,当然也希望后继能有人继承这种雅号,对底下几个儿子的教养从来不许走兵痞的路数,可杜猗现在这副模样,显然,他似挺得意这种直白的叫骂行为。 这从他乱跳的眉峰上不难看出,他半点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这种出格的行为,且已经习以为常,杜曜坚将眼神往幺鸡身上转,发现他正一脸赞同的看着杜猗,并蠢蠢欲动的想要上前助阵。 凌湙却调转了马头,看向一群急速往这边靠的人群,领头的居然是郑高达,他身后还跟着袁来运和几个孔武有力的犯囚,一群接近小二十人的队伍,迅速拜在凌湙马前,“五爷,我等前来相助。” 袁来运更膝前两步,埋头道,“酉五抵了属下的班,说五爷这边需要人手,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就回去请了郑大人帮忙,队里其他兄弟也要跟来,最后我们就点了些身强力壮的来,望五爷看在他们心诚的份上,莫要怪我等抗令违规。” 凌湙垂眼看向跪了一地的人,小鞭子挥了挥,声音清浅,“归队吧!” 杜曜坚接二连三打破认知,心情跟过山车般跌宕起伏,招了儿子往旁边说话,“怎么回事?你给老子把情况仔细说说,那小少爷有什么能耐突然就这么招人待见?他才多大?你们就一个个的……一个个的跪他?” 杜猗一脸复杂的望着他爹,道,“爹啊,你儿子要另投明主啦!回头您给我把军中现职给去了,我要去五爷身边讨前程。” 杜曜坚一个没绷住,刀鞘嗖嗖两下拍向儿子,“你个没用的东西,老子教了你这些年,遇见奇才想办法收入囊中,不是叫你转身跪到人家脚下称臣的,你既欣赏他,大可将他带回家里,左右有我助你□□,总有能教他归顺你,为你所用的时候,怎地反过来去投他?他连毛都没长齐,等建立功业到哪天?你快给我收住想法,不然老子打死你。” 杜猗沉默了半晌,对他爹道,“您当我没想过呢?可后来事实告诉我,要不想半夜叫人砍了脑袋,就莫动收降这位爷的念头,不然,哪天我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坑死我们全家,爹啊,除非我能有让他跪服的能力,否则强行收拢他,只会招他怨恨仇视,早早晚晚他能反杀我,所以,您看,您儿子有能统御他的能力么?” 杜曜坚叫他问住了,他的儿子他清楚,有勇无谋,虽善听人言,却不太会玩弄心计,真遇上个鬼才般的谋士,没外心还好,一但起了外心,那就是个死字。 杜猗接着道,“爹,您要不信儿子的眼光,所幸您也带了人来,就着五爷摆好的阵列,好好跟他练练,有没有实力,您一与他对上就知道了。” 这边话刚说完,程辉打马回来了,脸上颜色黑沉,指着围着车马的兵将道,“全都捆起来,回头交予刑部查问。” 他这态度一摆,杜曜坚就知道事情真相怕是与兆县县令说的一样了,果然,程辉近前就道,“妈的,百姓死了一列,各种惨状,哭声震天,老子听着都凄惨,实不忍多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杜曜坚并没理会那些,叫嚣着京中有人的富甲老爷,他作为西云线主帅,并不惧区区几个小京官,哪怕京中一二品大员,也没几个能在陛下眼里给他上成功过眼药,作为已故奉肃贵妃的胞弟,他在陛下眼里类比家人,亲密度直逼皇家正牌小舅子,若非宫中无有与杜猗年纪相当的小皇子,依他的宠幸度,是绝对能给自家小子捞着个皇子伴读当的。 裙带关系就是这么牛。 可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荣宠,养高了他估量人的姿态,从祖上脱离宁柱国公府部曲编后,他家父祖就一直在为门楣争斗,为使子孙能做人,免叫迫为豪门狗,是以全族子弟都投军的代价,慢慢累积到了现如今的地位。 蓄部曲,养府卫,招谋臣,三五代轮转之后,杜府才有了与那种资深百年世家平起平坐的资格,每一代的传承里,基本已经绝了子孙另投主的规划,哪怕当个干吃米粮的闲人,也没送给人驱使的想法,家中不缺闲人一口粮,却丢不起子孙再为从的脸,故此,晓是杜猗说的天花乱坠,吹的凌湙如神,也无法叫杜曜坚答应他择主的要求。 他的儿子,就算一辈子碌碌无为,他也能凭着家世背景,保他前途无量,推他步步高升,实无必要自降身份,主动跑去给人驱使,受苦受累,都不定能站到他将来推他坐上的位置,所以,他得让他亲眼看着自己选择的所谓明主,是怎么战败在他老子手里,又是怎么狼狈的滚去北境的。 这样的想法,让杜曜坚眼神变得锐利,从欣赏凌湙转变到,强烈的挫其自尊的迫切,哪怕知道他出自旧主家,在涉及杜府颜面,及儿子前程时,也勾动不了他准备挫掉其凛然傲骨的决心,如能将其一击打落尘埃,促使其永远也爬不起来,那是不是就代表着,能兵不血刃的解决掉远在京畿宁府的希望? 既然已经沦落成三流世家,那好好的守着现有的富贵不行么?做什么还要垂死挣扎,指望个小儿能翻身? 荣耀归于尘土,就该服从天命。 大抵这世上多的是,世奴不愿旧主起复的阴暗心理,若能一直踩着旧主的脊梁往上走,那比得到多少金银美人都爽气,是睡觉都能被心底的暗爽给乐醒的那种痛快。 所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就是这么来的。 杜曜坚对上儿子期盼的眼光,微笑着点头,“那你去跟小公子说,爹也不以人多欺负人少,且看他身后那些人似新丁入列,爹愿以他的半数人头对战,免得我赢了要被你指责,以正规军欺负杂牌军,呵呵,他有没有你说的那样强,爹一试便知。” 杜猗可不知他爹心念电转间想的老多,只当他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忙高兴的作揖打稽,搞怪哄他爹高兴,前后殷勤的要服侍他重整衣冠,理须净面,那表情极为狗腿,阿谀奉承之词滔滔不绝,逗的杜曜坚一张严肃的脸上,愣是没憋住,眉角眼梢都透着乐。 相比家中年长的那几个儿子,笨嘴拙舌不懂恭维,杜猗的得宠简直一目了然,杜曜坚再严厉,对着这样讨喜的儿子,也是硬不起心的,放水都放的明目张胆,也就不难得出,他肯为了这个老儿子,不顾会与宿仇撞上的麻烦,亲赴北曲长廊寻人的举动了。 实在是杜猗对于他,以及家中老母老妻,都过于爱重,失一根汗毛都能叫家中两个女人,抱着他嘘寒问暖,哭天抹泪,所以,他想离家另投,只归他想,不归他行,是没可能会成真的梦想。 但这个真相杜曜坚是不会讲给杜猗听的,他会用事实告诉他,投谁都不如投在他老子的羽翼下安全有前途,他要用实力告诉他,所谓的明主,不敌他老子的一合之力,他要用现实教会他,才能在绝对武力镇压下,不堪一击。 杜猗带着这么个自以为欢乐的结果,找到凌湙,邀功似的上前笑眯眯,“五爷,一会儿我爹要来试试您的车悬阵,您放心,他只带我们队的半数人来,不会有伤亡出现的。” 凌湙眼睛正盯着那些被捆的有钱人,眉头皱的有些紧,到手的钱粮眼看着要飞,他得想个什么法子,能顺理成章,又不触律法的得到。 这个时候他就有点看杜猗不顺眼了,若非他爹来的不巧,他根本不用烦心怎么打劫,反正到时候都口说无凭,这些遭了劫的老爷没证据能指认他,北境边城一缩,谁又能拿他怎么样? 可杜曜坚不一样,天子近臣,身侧有兵,他再胆肥,也没有当着一名将军的面,堂而皇之的抢钱粮,那简直跟当面打人脸无异,他可不想在羽翼未丰时,得罪这样的实权统帅。 他的人生已经由简易模式,转道困难模式,可没有再往地狱模式里转的意思,那太苦逼了,会连e的叫人直吐活该的节奏。 凌湙声音压着火,眼神不善的瞟着他,“我好好的阵,好好的兵,做什么要拿来陪你爹练?刀枪无眼,你说不会伤就不会伤了?还半数人头,我一个车半个人都不出,你爹爱找谁玩找谁玩,我才不当陪练的冤种。” 当了一路陪练的杜冤种脸现急切,“可我都跟我爹说好了,他要能在此阵上试出你的实力,就同意我投奔你,认你为主,五爷,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跟你。” 凌湙此刻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指着那些被他家大兵拉走的钱粮车马,一副急眼的样子,“我现在哪有心情应付你爹?杜猗,我们来这是干什么的你没忘吧?现在这情况怎么搞?哦,我忙了大半日,算了小两天,回头屁也没捞着,叫你爹截胡赚的盆满钵满,你看我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么?我脸上有写好欺负几个字么?我告诉你,想占我便宜,没门。” 幺鸡夹着杜猗胳膊使劲,声音压的极低,“叫你爹回去,这里用不着他,就这群肥硕跑不快的富贵老爷,有我们就够了。” 杜猗一下子记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当时就羞惭了,脸色又红又白急于争辩,“我、我,五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见了我爹,给高兴的忘了,五爷,我,我这就去跟我爹说一声,肯定不会叫你吃亏的。” 凌湙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瞪着杜猗道,“那还不赶紧去,我可告诉你,这些钱粮车马得给我一半,你的赎身银子我就大方的给你抵消了,至于这些人的嘴怎么封,就劳烦你爹自己想折了,我是不管的。” 按原本计划,凌湙只想从这群老爷手里拉三分之一的钱粮走,可杜将军显然没准备文赎儿子的自由身,若武赎,就得开打,比直接从这群为富不仁的老爷手里捞物资费劲,凌湙又没吃饱了撑着,当然要挑不废劲的拿。 杜猗叫他张口一半的量弄懵了,他转头与远处的父亲对望,一脸为难道,“五爷,这……是不是要太多了?那些老爷多多少少都有关系在京,拿了他们一半身家,回头怕不好跟人交待,就是我父亲操作起来,也有些困难,他毕竟是个将军,有些事做太过,是会被人弹劾的,这样,我那份我自己出,不用您抵消,回头我就叫我父亲给我送东西,绝不会叫您吃亏,好不好?” 凌湙冷笑,“你别蒙我,进了军营里的车马,能保住一半就不错了,那些人本来就犯了罪,回头往刑部走一趟,能不能齐头整脸的出来还两说,你爹真要运作,根本费不着什么劲的,就能叫他们光溜溜的滚蛋,你丫是欺我没在军营里呆过,不知道里面的内幕是吧?你小子,还说要投我,结果就是这么投的?” 杜猗叫他说的哑口无言,郁闷的直挠头,他不知道内幕可以做多深,但他知道凌湙说的是真的,就因为是真的,他才不想叫凌湙对他父亲产生不好的歧视,官剥民财,好做不能说,他就是投了凌湙,也没有想坑亲爹一把的念头。 他是他,他爹是他爹,落这么个把柄在凌湙手里,指不定哪天就能爆雷,他投凌湙是为了人生目标,不是想要拉着全家一起当蚂蚱,给凌湙拴着玩的。 杜猗犹豫了,整个肩膀都塌了下来,声音也恹恹的不得劲,“五爷,那我还是跟我爹回家算了,我不能为了自己,陷我爹于为官不仁里,他是一军主帅,没有为这点钱粮担风险的必要,您要的一半我不能替他答应,我只能尽全力给您弄回三分之一,等我回府,必定将这些日子以来欠的债全部折算成粮草,给您送到边城去,五爷,那……咱们后会有期。” 凌湙意外的看着他,以杜猗这些日子以来的坚定,他以为他会为了投进他旗下,放弃任何原则和脸面,没料他在亲人和自己之间,果断选择了亲人,这简直太意外了,半点不符他之前表现出来的人设,他竟然叫他给迷惑了。 幺鸡也惊讶的看着杜猗,不太相信自己听见的,“你说啥?这么点小事办不成,你就改主意不投了?小杜子,我可看错你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想投五爷,一切都要以五爷为先,你这事情办不好,退堂鼓倒打的挺响,你太叫我失望了。” 杜猗转脸不与他对视,脸色臭臭道,“你不懂,我要是答应了五爷的事,我就是大不孝,不出事还好,万一出事,我恐怕一辈子都过不好。”可凌湙太会算了,他敢自己跳进凌湙的碗里,却不敢带着亲爹一起跳。 陆仓的前车之鉴不远,那可是他亲眼看着凌湙算的,人都已经颓废的躺了,一张脸上全是认命的懊丧。 杜猗不敢想他爹落个把柄在凌湙手上的后果,那肯定是他不愿意见到的,两个主刀兵的家伙,除非他有能架住两人的实力,否则,结局肯定悲惨。 杜曜坚已经开始挑对阵的兵了,回头却迎上了垂头丧气的杜猗,耷拉着眉眼对他摆手,“爹,不用试了,我跟你回家。” 这副与之前神态完全相反的样子,叫杜曜坚皱了眉,声沉若钟的问道,“怎么了?” 杜猗便将凌湙的意思说了一遍,末了神情沮丧道,“爹,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人生,将您也带上他的船,尽管我看好他,却也知道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况且,以您如今的地位,若叫他算住了,吃亏的只会是您,我不愿见您失算于他,受他辖制。” 人真的很奇怪啊!明明他那样觉得凌湙大有做为,却不愿父亲与他同受凌湙指派,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妄信背义的不孝子,且会下意识的替父亲不甘不值,说到底,就是凌湙目前的份量,不到能让他杜家家主也称服的地步。 父子同殿为臣,会让世人称颂,可凌湙,只是他实现人生理想的一个梯子,若有危害到他亲人的枝蔓伸出,他会豪不犹豫的从上面下来,至于是不是要反噬去砍梯子,那得看这个梯子上的枝蔓有没有毒。 杜曜坚欣慰的拍了拍儿子的头,安慰道,“你的身份本就不必屈从任何人,他再有本事,就目前的地位来讲,也配不起我儿低就,不投是好事,爹很高兴你能这么快就想通,倒省了我许多麻烦,呵呵,不过这个小公子胃口挺大,一半的钱粮也真敢要,行,我就怕他没命带走,猗儿,你去告诉他,我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 杜猗木着脸对凌湙道,“我爹的条件就是,他要带兵与你的阵仗打一次,那半数钱粮就是奖励,谁赢谁拿走。” 凌湙眯着眼盯着他看,发现他竟不敢与自己对视,便问,“无视伤亡的生死局?” 杜猗哽着脖子声音干涩,“对阵哪有不死人的?宁小侯,你要怕的话,就带着三分之一的钱粮离开,兆县的粮仓也不会对你开。” 凌湙呵一声嘲讽,“你爹可真会威胁人,他知道我必定舍不下那仓粮,还有你,杜猗,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喘息之间便倒了戈,虽属正常,却更衬的之前的种种过于可笑。 杜猗叫他嘲的狼狈而逃,幺鸡一杆枪直接扫上他的腿,将他跘的趔趄连连,险险才没跌倒。 幺鸡,“以后别再叫我遇见你,否则见一次打一次,你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却叫凌湙拍了把脑袋纠正,“那不叫见风使舵,他只是在权衡利弊之后,觉得我不值而已,幺鸡,备战,今天这粮,我们必定拿走。” 他不可能在辛苦多时之后,灰溜溜离开,且就面前这人数与己方相当的杜家兵,他有自信能用车悬阵切开他们,分而击之,更何况那杜将军为显自己不欺凌弱小,竟敢提半数人头对阵,这就更叫他有把握赢了。 而杜猗也是这样想的,他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了他对凌湙的杀气,可同时又知道他爹不会真要了凌湙的命,只多教训一顿,杀光他身边的人,以示惩戒。 但车悬阵的威力,又叫他对此战的结果抱有别的期待,一方面觉得他爹赢面广,带的都是精兵强将,一方面又觉得凌湙不会输,那如臂指挥的阵队,他是亲身经历过的,就很自相矛盾的守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两方人马渐渐趋近。 杜曜坚果然只带了半数人马来,个个着甲,手持特制的军中长刀,勒马正面催近前,威赫赫的抵在凌湙,及他身后的队列前,“我儿将你夸的犹如武神在世,今天我就来会会小公子的阵队,你可莫叫本将军失望啊!” 正规军的优势在于令行禁止,见过的杀戮远非他刚组建的队伍可比,那百余骑的兵丁带着满身浸过血的气势,直直逼向阵头的凌湙。 幺鸡仍然充当阵眼位置,左姬燐押着车辆稳居阵腰部位,枪兵与刀手互相配合,锁定前后阵尖阵型,保持能有快速移动的优势。 相比前次打马匪的阵列,新的车悬阵在人员配置上,更精简优化,每一辆用来固定阵型的车上,都装有凌湙改制后的拒马,尖刺朝外,可防可守。 阵型开始转动,队列里的人也开始小幅移动,长枪护着偷袭的刀尖,给每一个冲上前的骑兵各角度刁钻的刺杀,有凌湙的鞭影笼罩,头一波十来骑很快就被打出战圈,马嘶人吼,场面开始进入骚乱期。 凌湙抽空回道,“放心,定叫你记忆深刻。” 杜曜坚束手持刀落在最后,一眼不错的观察着阵型变动,待第三波人马仍冲不破凌湙的防御后,他开始动了,带着第四波十人小队,拍马朝凌湙撞去。 一旁观战的杜猗紧张的嗓子冒烟,他是知道车悬阵的变动规律的,见凌湙开始往侧后方向转移,而车未动,幺鸡却露了身形,忙出言提醒他父亲,“爹,要变阵了,阵眼里的幺鸡要出来了。” 他说的没错,话音落,幺鸡携枪转出,他身边聚集着郑高达等人,拥着他为正中心,一三五人字排开,先送枪出去格挡,后递刀出去收割,杜曜坚领着程辉,愣是在这样的助攻下,没摸到阵眼里的幺鸡,反叫他轮圆了枪杆打中了坐下马匹,让受惊的马儿带着他跑出了圈外。 到此,杜曜坚发现己方竟然没占到一丝便宜,连机动性强的马队先机也失去了优势,虽还未有伤亡,但照此情形看去,远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样,能速战速决。 大意了,没料这简化版的车悬阵竟如此厉害。 杜猗在一旁看的着急,将被凌湙赶出阵列的杜府府兵聚在一处,埋头嘱咐道,“我们去骚扰宁小侯,叫他顾不及幺鸡那边,只要阵不及时转动,露在我爹面前的那些人很快就会疲惫,他们撑不住一轮轮马冲。” 那些府兵看向杜猗,声音犹豫道,“那样,会得罪死宁小侯吧?少将军,您不想跟他了?这手一伸出去,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杜猗愣了下,望着战况焦灼的阵列,咬牙道,“我不能让我爹在这个地方马失前蹄,就算会得罪死宁小侯,那也是情势所逼,日后若有机会,我向他赔罪就是了。” 之后,杜猗领着那队府兵,偷偷贴着一线天山壁,在左姬燐发现他们之前,弹跳着齐齐往凌湙面前冲。 凌湙身边围绕着酉一兄弟几个,在那些熟悉的脸出现之前正抵御着绕后的一队骑兵,凌湙一马当先承担着上方的冷刀冷枪,杜猗带着他的府兵偷袭过来时,他马侧左右空虚,正正叫他撞到了近前,拍刀就要往凌湙马上砍,然而这马本是他的爱骑,一瞬间就犹豫了下,竟没舍得伤它。 酉一杀红了眼,见先前还与他们一队的人,转了头就来反打,当即气的吼出声,“你们……敢?” 杜猗叫他吼的回神,一抬头就对上了凌湙的冷眼,当即打了个哆嗦。 凌湙道,“你这忙帮的倒是不错,抽冷子打你爹的脸呢!半数人马,嗤,说的真比唱的好听,居然还有你这个后手,杜猗,回头看看你爹的脸色,看看他高不高兴?” 杜曜坚哪里能高兴?他被幺鸡堵在阵心,左右皆敌,而他带着的那些骑兵,已经被车阵上的拒马分化成小股部队,就等着耗时间个个击破了,杜猗的偷袭,不仅丢了他的老脸,更输了己方这边的气势。 他怒急斥道,“猗儿回去,这里用不着你。” 凌湙却截断了他的话,“他回不去了,看好了,一线天也可以这样用的……” 说时迟那时快的,没等杜猗往后撤,他就使鞭子勒住了他的腰,用力直接将人甩进了一线天内,只够两人并臂过的通道,连着那些府兵们,都先后被砸了进去。 “幺鸡,变阵,把人往一线天里怼,卡着上面的空隙堆人墙。”凌湙这边即使有车有拒马阻隔,新兵蛋子的战斗经验到底不足,死伤渐渐增多,他没有时间慢慢耗了。 幺鸡听见了凌湙的命令,驱着马,裹挟着卡进车轮阵里的骑兵,在靠近一线天丈许的位置后,挑枪直接将人往山道里怼,咚咚咚的接二连三,里面人站不起,外面人又砸进来,车阵只转了三圈,整个山道里叠罗汉似的叠了一群人。 就跟卡游戏bug一样,这里成了一块团灭之地,而最先砸进去的杜猗,则淹没在后面砸进来的人堆里,叫隔着车阵看清楚情况的杜曜坚急的眼睛赤红,此时还管什么半数人头的约定,是直接招了剩下的一半人马,退后百米距离,以俯冲的架势,直接破开了阵腰位置的车队,哪怕前列马匹被拒马伤到,也没能阻挡后来的骑马冲阵。 杜曜坚黑着脸下令,“格杀勿论!” 车悬阵自中断被毁,整个阵列也就废了,凌湙板着脸将位置交由酉一几人,“继续往里叠人,不论死活,叠到叠不下为止。” 之后,策马与幺鸡接头,正对上改提大刀砍来的杜曜坚。 凌湙脸上泛起冷笑,“杜将军,您这模样,不太好看吧?” 杜曜坚眼中焦急,也冷冷的望向凌湙,“我儿若是有什么损伤,我必要你赔命。” 凌湙嗤笑,“是他自己来找死的,我自然不会客气。” 两两相望火气四溢,程辉举着刀靠近,“主帅,我来助你。” 杜曜坚头也不回道,“去救猗儿,他被压在最底下了,快去。” 凌湙昂着头,与幺鸡坚定的拦住去路,“有我俩在,你们谁都别想过去,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之前可没想要他命,是他跑来偷袭我的,所以,他活该。” 杜曜坚拎着刀发狠,“小公子,本将军可没想要你命,你再这样不依不饶,可别怪我手狠了。” 凌湙望向死伤惨重的己方,眼神冷冽,“你打死打伤了我这许多人,几句话就想轻轻松松的过去了?杜将军,做人可没你这样的。” 杜曜坚不知儿子压在人堆里的情况,眼前着山道里的人越堆越高,几个凌湙的手下守着一线天,将招拢过去的人分布在一线天两侧,卡着山壁以长枪拒敌,他这边人过不去,里面人也跑不出来,僵局越久,局势越对他不利。 程辉也跟着着急,“将军,少将军那边不能再耽误了,人堆这么高,会被压死的。” 杜曜坚一勒马,抿嘴着,“冲过去,死伤不论。” 谁也没料到,这样一场试探性的打斗,会以这样惨烈的结局收尾。 凌湙带着幺鸡守着通往一线天的路,杜曜坚带着程辉和他的骑兵,拼着死伤也要硬闯,一个马冲撞的回合后,凌湙和幺鸡纷纷失了马,杜曜坚也没落着好,马也伤了腿,被他拍去旁边躲灾去了,程辉则险险冲进了一线天窄巷,却叫酉一带人拦住了去路。 杜曜坚抹了把脸上的血,凌湙也一样,胳膊上被划了一刀,幺鸡则伤在了胸前,三人对峙,谁也不肯退。 凌湙在杜曜坚的眼里看到了杀意,他抿着唇握紧长鞭,而幺鸡则拖着枪坚强的站在他身侧。 凌湙问他,“还行么?” 幺鸡喘着气粗气回他,“行,只不过需要行针了。” 凌湙定定的望着杜曜坚,指间银芒微闪,“低头。” 幺鸡立马听话的矮下半个身体,将后脖子露给他,凌湙直接以针刺穴,之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刺进了自己的后颈中。 等杜曜坚自惊诧里回神,凌湙已经坐上了幺鸡的阔肩,二人叠罗汉似的,上下配合,竟防的身周再无空隙可钻。 “杜将军好本事,竟逼我等至此,想来从一开始,你就是想要削掉我的羽翼吧?打着钱粮作注的借口,目的就是要将我的人全部打杀,杜将军,就算我掳了你儿月余,你也不用这样毁我根基,说我会谋算,你也不遑多让,杜猗那傻子,可能从头至尾不知道你的真正目的,还天真的以为我们都能全身而退。” 凌湙眼冒火光,鞭影兜头罩着杜曜坚而来,幺鸡则横枪扫他下盘,两人上下配合,一时打的杜曜坚只剩防守之力。 杜曜坚目中光彩连连,喉咙里嘶声鸣嘀,“好本事,已经多年没人能把本将军逼迫至此了,你们好能耐,既如此,本将军就更不能放你们活着离开,定要替我儿灭了你这个祸患。” 杀! 凌湙举鞭相迎。 既然逼了我开大,那今天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一线天的格局,两侧山壁如刀削,上宽下窄如倒立的漏斗,进步往里有丈许宽,之后有一截止两人并肩行的窄道,凌湙让左姬燐指挥着被冲散的车队,严严堵住了那丈许的可活动空间,将两侧贴山壁可攀的直道切断,以防再有似杜猗他们一样摸过来抄后路的,之后又令酉一领着所剩不多的兵丁们,利用从车上拆卸出来的拼装拒马,待将杜家军从马上掀落后,旁侧里列阵的枪兵们就可齐齐使劲,插草似的将落地摔懵的人往窄道里填。 天险之地在于进可攻退可守,摆阵的时候凌湙只打算堵人,没料后头杀红了眼,试阵成了真打,从杜猗被卡进山鞘开始,一切性质就变了。 苗人小哥们原只当友好切磋,把人往里填的时候还笑哈哈的,等杜家军冲断马车举刀砍过来时,眼睁睁看着同族兄弟死于刀下,这才知道己方上了当,人家是动真格的来要命的。 左姬燐从己方出现伤亡时起,就一直没说话,但手下的动作却跟着犀利了起来,此时也顾不得与官兵开打的后果,带着还能战的手下,连拖带拽的将伤了还有气的先给弄车上呆着,之后掏了虫囊出来护卫在自己族人周边。 杜家军一见密密麻麻的飞虫上天,鸟兽散的全避到了另一侧,郑高达和袁来运,以及打着打着就聚在一起的季二梁鳅等人,顿时压力倍增,周围全是裹着伤的兵丁,嘶声怒吼,哀斥痛骂,他们离着被卡的杜猗最近,受到的冲击也更重,不可避免的躺尸了几个,血和着翻飞的伤口,沾着湿黏的喘息,绝望的看着涌向此处足可灭顶的杜家军。 酉一几人正与程副将斗阵,拦着左突右进的程辉不叫他过窄道,救援不及的情况下只能高声怒吼,鼓士气,“大家再坚持一把,五爷很快就来了,郑兄、季兄,此战过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守住,定要替五爷守住口子。” 凌湙骑着幺鸡的脖颈,坐高望远,看见了郑高达那边的险境,当时就从背在身上的布兜子里,掏了他在路上磨的松针,每一个都有中指粗,尖尖的两头随便扔出去都能扎死人,本来是想拼粘成三角钉扎马蹄的,没料半成品却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三丈的距离使不上威,他叩着脚跟对幺鸡道,“往郑高达他们那边移几步,我得帮他们减点压。” 此时两人正与杜曜坚处于打斗圈中,杜曜坚一身明光铠,轮着改制过后长且厚利的军刀,即使在凌湙兜头鞭影的笼罩,以及幺鸡下盘横扫的夹击里,也仍然处于旗鼓相当中,两边都拿这样对阵无法,一方仗着甲胄装备,一方强在上下联手,胜负一时分不出,但想杀对方的心却愈来愈盛。 双方都有这样一重共识,这样的敌手,做不成朋友,就该杀掉以绝后患。 幺鸡听话的加速扫一轮枪柄,正正与杜曜坚手里的军刀挡上,凌湙鞭影随后到,侧击向杜曜坚的心口部位,迫其为了避伤后退,果然,杜曜坚双手挡胸,用臂腕上的护甲卸去了这一击的力道,整个人也被幺鸡的枪杆劈的后退了丈远的距离。 双方喘气如牛,头脸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血线细密着往外渗,腰部以下的穿着粘灰黏土,各人都有不同的狼狈之处,但无一例外的,都只紧盯着对方,不肯放过一个细小的进攻时机。 幺鸡脚步侧移转动,杜曜坚也跟着他反向戒备,凌湙揣着一把松针,默数着幺鸡移动的频率,在他正面转向郑高达他们的时候,身子往前倾,鞭影立即飞抽向杜曜坚,却只打了个假动作,跟着一拍幺鸡的脑袋,“过。” 杜曜坚弓步戒备,没料他们意在出圈,见幺鸡直直冲撞过来,举刀架向头顶袭来的鞭子,侧移半个身体往旁边飘去,躲开了幺鸡横扫来的长枪,却正正让出了后首位置,叫幺鸡驮着凌湙急速靠近了郑高达他们。 “都趴下。”凌湙没功夫解释,冲着郑季两人高叫,随后一把松针甩出,直直打进了骑兵们座下马匹的屁股里,马儿高鸣,人跳着从应声趴卧的郑高达他们身上,一头撞进了一线天的窄巷。 梁鳅知机,瞬间从地上弹跳而起,推着散了架的车子直往进步口上堵,季二见状,敢紧从地上捡拾散落的拒马怼上车壁,而其他人一见两人如此行为,立即窍通百汇,奔忙的四处找来散架的车与拒马,牢牢堵住了那些人的退路,尔后两侧枪兵矛头顿转,齐齐对准要从窄道里往外冲的马匹。 就跟在激流中往上奔涌的鱼般,那些被扎了屁股的马也在四处奔,却无奈山道狭窄,容不下它们高大的马身,正正堵着无法移动,叫枪兵们一扎一个准,一戳一个血窟窿,打小怪似的迅速灭了这波骑兵。 血气冲天里,杜曜坚目龇俱裂,杵着刀吐出嘴里渗的血,瞪目怒吼,“猗儿” 这一队骑兵被怼进一线天窄道,无疑如烈火浇油,直将里面人叠人的惨嚎,压迫成了濒临死亡前的哀叫,马身疼痛,可分不清敌我,蹄足乱蹬乱踢,直接踏陷了好几人胸膛,嘎吱的断骨声,就是隔着一身人皮,都能从那些痛苦的惨叫声里听见。 凌湙冷脸望着痛苦的杜曜坚,感受着身上力量的流失,同时从身下幺鸡颤抖的肩背上,也估算出了他的极限,两人这波开大,是耗不起太多时的。 “杜将军,我这车阵你可满意?是你赢,还是我赢?”杜曜坚握刀的手在抖,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会败在一个小儿手里,心理不能接受,颜面不能接受,尊严更不能接受。 他是想一鼓作气杀掉凌湙的,可他的兵,他的儿子,大半都卡进了山鞘的窄壁里,左右望望还能聚拢的兵将,发现只余寥寥二三十骑。 凌湙将仅剩的一根松针亮出来,威胁他,“刚刚射马时没叫你看清,杜将军,你要不要看看这松针是怎么射中杜猗的?” 说着招手对不远处的左姬燐道,“师傅,麻烦您进去将那小子拖出来。” 左姬燐自从放了虫囊,左右就没人敢过去了,都忌惮的盯着他身侧的虫子,听凌湙招呼,就点了头,领着两个手下跳进一线天,拨拨拉拉将埋在最底下的杜猗给拖手拖脚的拽了出来。 杜猗昏沉的被家中府卫护在身下,拖出人堆时,也已经因为缺痒憋紫了脸,左腿骨外翻,显见着是被压折了,叫左姬燐丢到凌湙面前时,才因为疼痛醒了过来,一睁眼,就对上了凌湙冷然望过来的目光。 杜曜坚紧走两步要来救子,却叫凌湙亮出手的松针止了脚步,凌湙问,“杜将军怎么说?是要面子,还是要儿子?” 杜猗艰难的扭头转向父亲所在的方向,泪流满面,“爹,都跟你说了他很厉害,你要信我,怎么能搞成这样?哎哟,我腿断了,好疼。” 打到这地步,杜曜坚怎不知道自己轻敌了?只是多年主帅颜面,他有苦难言,现叫儿子戳破了自己的失策指挥,面上又黑又怒,生生气的又吐了一口血。 杜猗大惊,恐慌的往他方向爬了两步,嘶声叫他,“爹,你受伤了?” 尔后又想起什么般的,扭头望向凌湙,“五爷,不打了,不打了,我替我爹认输,他输了,钱粮都归你,兆县粮仓你想拉多少拉多少,我保证他之后不会找你麻烦,五爷,看在我之前一个月的陪练情分上,你不要记恨他,我错了,我该拦着他来试你的。” “住口,为将者宁死不退,区区小儿,有胆来杀,你怎能向他祈求乞生?猗儿,你太叫我失望了。”杜曜坚被程辉扶着,抚着胸口怒斥,脸色也是青紫交加。 就算主帅指挥错误,临阵也是不能长他人志气的,他心里早就后悔分兵击敌的策略了,若当时就重兵压阵,利用骑兵的冲击力,一举绞掉阵腰,此刻局势该正好相反。 可惜,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哪怕他极度懊恼,也不能表现在脸上,一把挥开扶着他的程辉,提刀逼前两步,对着凌湙道,“你但有虎胆,就提了我的人头离开,从此杜宁两家两不相欠,永为世敌。” 凌湙扶着幺鸡的脑袋,昂着小脸冷嗤,“从你刀尖对准我时,宁杜两家就没了世交,为敌只是时机问题,杜将军,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一看便知,今天,我就要告诉你,哪怕我在此地杀了你,我也不会有任何麻烦,因为你……” 鞭头直指向杜家剩余的兵丁,然后点到杜曜坚脸上,道,“因为你们杜家,从三辈前算起,一直没有脱离我家的部曲册,按军中从属规划,你们杜家上下,都是我家兵奴,杜曜坚,你以下犯上,意图噬主,我要杀你,正理该当,就是闹到皇帝面前,他也袒护不了你,姓杜的,你能奈我何?” 杜家那些仅存的兵将们面面相觑,一脸不可置信,他们当中不少人的父辈就是杜府部曲,基本都知道杜家曾隶属的高门是京畿宁府,但那也是老早以前的旧年历了,已经渐渐叫人遗忘,不再有人刻意去提。 凌湙深吸口气,小手遮掩着替幺鸡松解后颈上的穴位,声音不高不低,“你太忘形了,人之劣根性,是见不得旧主有兴家之势的,你想杀我,敢说不是怕有一日会走回头路,重叫我捏着你家的曲册,胁你归从?杜曜坚,你该怪谁?怪我太有能力, 还是该怪你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祖?他当年要是坦荡的接了散曲册,不要在那惺惺作态的表忠义名声,你至少不会这样烦闷,可惜祖上有错,子孙无纠,你想,却又不敢上门讨曲册,就干脆压着我家门楣,使我父祖怯于你手中的权力,从不提杜家过往,我虽厌于家中父祖辈无能,却非常庆幸他们愚笨的人情交往,没主动将部曲册还给你, 杜曜坚,想必你也很郁闷吧?郁闷他们这么多年不懂眼色,提都不提部曲册的事,呵,我告诉你,因为那本册子,是我姑祖母遗旨里明确不准送出去的东西,所以,这些年来,哪怕你荣宠有加,陛下也没有替你讨要部曲册的想法,能让你正当得到散曲册的门迳,只可能是从我那败家的祖父手里得,他心计玩不过凌太师,惜命养生从不练功,你只要套他一个麻袋,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可惜,后头我出生了。”所以,你将永远不能如意。 凌湙从不吝啬能气人的能力,长长的一段话,直把杜府老底揭的砸地上都兜不出两个响,前后对峙的两列兵木然的在他和杜曜坚脸上来回看,却只看清了凌湙脸上的小得意,以及杜曜坚黑如锅底的急赤色。 从杜曜坚领了西云线统帅令后,已经好几十年没被人把脸扒在地上这样踩了,他缓缓推开了身边的程辉,架刀指向凌湙,粗声宣战,“那你就来拿我的命,我杜曜坚,身为一军统帅,绝不会对你摇尾乞怜,也绝不会罔顾了祖辈的努力,重归宁家部曲,就你们家如今一群酒囊饭袋之辈,根本不配我等效忠,早早死了拿捏我家的心,但有机会,我定要让你满门入罪,永无翻身之日。” 凌湙冷了脸看他,点头,“是了,反向理解,这也是我的意思,只要杀了你,杜府不足惧。” 说时迟那时快,两边箭射般朝对方冲去,幺鸡将枪直直递出,凌湙踏其肩飞身扑上,足尖点枪,比杜曜坚更快的到达战阵当中,兜着他脑袋俯冲而下,幺鸡紧跟其后,枪指地上趴卧不能动的杜猗,眼看就要一枪挑了他脑袋。 杜曜坚险险避过自上而下的凌湙,劈声直冲杜猗方向狂吼,“猗儿……” 杜猗瞪的眼眶都要脱了,勉力翻了半个身体要躲,然而幺鸡的枪,他从陪练时起,就知道躲不开,一时认命的嘴巴直抖,“你、你,你……我、我……” 程辉欲挥刀来救,却见一物飞射直袭面门,忙翻身避过,再定晴一看,冷汗兜头冒出,却是一根指粗的松针,直直插在地上,发出烈烈铮鸣音。 这要是被扎实了,下场如同那些马儿一样,非死即伤。 主将与副将都进了战斗圈,余下的骑兵也立即跟上,然而酉一领着郑高达一起压阵,又有左姬燐联同左右族人一起放虫,凌湙拢住的战斗圈,根本无人来扰,就这,他也不放过刺激杜曜坚,“今天你们父子同归,也算是全了这一世的情分,来生,可别生孩子了,就你这样的阴暗小人,坑爹是讨债,坑子就是缺德了。” 杜曜坚本来就急,眼看爱子要亡于枪下,手中大刀胡乱挥开直冲心窝的鞭子,直直露出后背空隙,扑着往杜猗方向冲,险险将他拉出了幺鸡的枪尖范围,而凌湙可没半点客气,鞭尖直接破开了他后背上的护甲,抽裂的后背心上一道深入骨的血痕,瞬间打跪杜曜坚,叫他下意识的闷哼出声。 幺鸡上前枪影环绕,在凌湙落地瞬间,挑飞了杜曜坚手中长刀,一枪抵住了他的咽喉,“都别动,不然我的枪尖可不客气了。” 凌湙捂嘴噗的吐出一口血,幺鸡的嘴角也开始往外淌血,两人都已经到了开大的极限,身体各处都叫嚣着疼痛,力气已经从身体里一点点抽离,片刻间就要倒。 左姬燐知道两人这种情况,忙控着虫子到了凌湙身边,“怎么样?能撑得住么?” 凌湙咽了嘴里的血腥,冲他龇出一嘴沾了血的牙,“已经不能动了,师傅,把你的宝贝借我用用。” 季二赶到幺鸡身边,觑着他惨白的脸色,小声问他,“要我扶你么?” 幺鸡喷出一口血,咳的停不下来,酉一接过他用枪挟着杜曜坚,望向凌湙,“主子,怎么弄?” 凌湙被左姬燐半抱半扶,脱力般的,实则已经开始出现了体僵症状,只面上仍保持着平稳,语调清淡,“绑了,拴一线天里去,马归列,叫还能动的兄弟们收拾场地,武器、刀甲,能收多少是多少。” 杜府这一队兵配制都属精良,不提死去的兵丁身上的甲胄,就是活捉的这些,身上剥一件下来都是无损的精品,凌湙雁过拔毛,当然不愿放过。 至此时,战斗止歇,凌湙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望着近前的袁来运,“去清点一下战损,将伤重不能动的,和轻伤能治的,都抬去一边,让没受伤的尽快收拾,叫季二去将凌馥带来,多带点手脚麻利的妇人来,女人心细,让她们去照顾伤兵。” 袁来运点头,声音沉沉,“五爷放心,属下必定安排好。”从凌湙不顾自身还在战斗圈里,拼尽全力替他们解了那没顶的骑兵开始,袁来运就知道此身归属了,因此,在对上凌湙时,神情里更加恭敬服从。 之后就是郑高达,他神情复杂的望向一线天处,声音小心的问,“杜将军……如何处置?”说完又更加小心的补了句,“……你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杀不起他,他这是被你打蒙了,回头等想起其中关窍,咱们就完了。” 凌湙烦的嘬了嘬牙,“麻烦,干脆趁现在都杀了吧!” 郑高达险险没叫他噎死,急的团团转,“兆县的几个官都张着眼睛望呢!我的爷,他不能杀,战斗圈里刀枪无眼,死就死了,可这会他活着被你逮了,再去杀,回头叫人知道了,陛下肯定要拿你我问罪的。” 且不说杜曜坚的身份,就是凌湙现在的身份,也不是能拿到朝上说的,那些大人既然联手做了这事,陛下那边必然不会承认凌湙本来的身份,定会盖死了他就是凌家罪子的印章,到时候,就算陛下查觉有异,按他对宁家不明的态度上来看,凌湙的小命就悬了。 凌湙留下杜家父子的命,也是考虑到他现在的身份问题,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有十足的把握,能在杀了杜家父子后全身而退。 盖因现今那位老皇帝,对宁侯府不太明朗的态度上,姑祖母扶他上位,揽朝到他成年后放权,这中间十年的小心服侍,有恩有怨,有情也有恨,到他年纪越大,脾气越古怪后,宁家的日子就每况愈下,近年都先后失了站班朝堂的资格,以及年节入宫受宴的恩赏。 杜曜坚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就宁侯府现今剩下的酒囊饭袋,真没有招集部曲的资格,那跟自取其辱无异。 凌湙脑仁突突跳,累的根本转不动脑子,直着眼睛望天,“那你说怎么办?杀又不能杀,放就更不能了,难不成我还得耗费米粮养着他?” 郑高达见凌湙身边只左姬燐一人,遂放心上前低声道,“咱们队死了好几个犯囚,虽有死亡名额可以抵充,可到边境这段路,人家又不知道咱们队到底有多少人,五爷,不如咱们将那些人全部戴上重枷,充当押送的犯囚好了。” 凌湙:……好主意! 他瞬时赞赏的望着郑高达,夸他,“你怎么想到的?平时也没见你这么聪明,我还当你只会动武,不会动脑呢!” 郑高达挠头,眼睛往旁边瞟,凌湙随着他望去的方向看,一眼看到了裹伤的梁鳅,当即挑了眉,“怎地?这主意是他给你出的?” 郑高达点头,对凌湙讪笑,“您知道我的,我要有那脑子,不能叫您架空……呃……” 凌湙拍了拍尴尬顿住嘴的他,点着下巴道,“去把他叫来,我问问。” 等梁鳅拘束的站到凌湙面前,凌湙才发现他居然伤的不轻,左胳膊折了,腿上也被划了一刀,前襟后背都有伤,就这样他也没歇着,而一直跟在酉三四后头帮忙收拾东西。 凌湙将他叫到身边,笑着问他,“你主意出的不错,怎不自己来讲?叫你家郑大人领了功,我可不会赏你。” 梁鳅扶着折掉的左胳膊,憨憨摇头,“我不跟大人争功,那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能不能用得看您安排,五爷只管奖励我家大人就行。”上次打马匪,他们得了银宝,这次看情况,应该也会有奖励,但梁鳅却不激动。 他心里隐隐的生了一个想法,尤其在看见幺鸡威风赫赫的耍枪时,那种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幺鸡比他还小,却有那样的武力,他家学不够,贫苦出身,能活都是老天长眼,他真的十分向往幺鸡那一身功夫,也十分羡慕他能得凌湙亲自教导,陪练团里他挤不进去,每天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季二哥幸福的微笑,一身本事月余疯长,偷学都跟不上趟的心酸。 凌湙见这小黑炭低头不说话,且神情里还带着沮丧,就好奇问,“咱们打胜了,你虽说受了伤,却比战死的那些兄弟幸运,怎地这种神情?伤口很疼?” 梁鳅讷讷摇头,“是我本事不好,疼也是应该的,下次就知道怎么避了。” 郑高达跟后头叫他急死,拍了一把他,将人推开,对着凌湙道,“这傻小子想跟您学武,他不敢说,天天羡慕幺鸡羡慕的睡不着,五爷,您看看这小子资质怎样?要是能行,就教他几招保命招式,边城凶恶,他年纪这样小,万一遇上个……” 梁鳅在他说话时就跪了下来,低头冲凌湙叩了个头,声弱蚊蝇,“五爷,我愿与您为奴,像幺鸡一样伺候您,求您教我。” 凌湙这才正视起他来,半躺在左姬燐的腿上,看看他矮墩墩的身体,结实是结实,手脚看着也挺稳健,想着自己的刀营,便缓缓道,“你可想清楚,做狱卒有可能寿终正寝,做了我的奴,可没指定哪天就死了,幺鸡是我练的刀,你要想跟他一样,以后过的可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梁鳅直接趴伏在地,头抵浸了血的尘土,坚定道,“求五爷收我,哪怕刀山火海,我也愿意。”他不想回京里当受人摆布的狱卒了,有机会学本事,有机会越阶层,哪怕有死的风险,他也要试一试。 富贵险中求,他总能有出人投地的一天。 凌湙搓了下手指头,现在他也就只有手指能动了,道,“去找幺鸡,此后你就跟着他,听他吩咐,以他为主,我不直领你,他就是你的头,懂么?” 梁鳅立刻拜伏在地,声音里透着高兴,“是,奴以后……” 凌湙打断他,“不用称奴,身份是给外人看的,称呼是自家人叫的,你既跟了我,称属下就可,去吧!等幺鸡伤好了,叫他先领你过一遍简单的训练项目,试试你的体能极限。” 梁鳅激动的直点头,见凌湙累的半眯着眼,忙跟着退了下去,直接跑到了幺鸡身边,跪着就朝他磕头,等听他解释完,才恹恹道,“你真是会挑时候,行吧!回头等我好了带带你,怎么说也是我们爷亲自收的刀,我肯定不放水叫你轻松过测能关的。” 左姬燐张开手掌,将黑背跟花甲放出来,对凌湙道,“还有事安排没有?没有就放了。” 凌湙歪头叫酉一,“当时挑新兵的时候,是不是有个落选队?你记得有多少人么?挑三轮末淘汰的那批,我们需要人手。” 酉一点头,“册子在凌姑娘手里,那批过三轮落选的都混在灾民群里,我传信给酉五,让他把人带过来。” 战后事又多又杂,凌湙强撑着安排了紧要的几件,就让左姬燐将两只宝贝放进身体里了,和上次一样的历程,疼到无以复加的通脉解僵循环里,隔半个时辰停一次,以免过于频繁的心悸导致猝亡,闷闷哼哼的疼痛声里,伴随着幺鸡杀猪般的嚎叫,让人闻之色变,不忍目睹。 而此时,长廊以北的官道上,跑过一列甲胄俱全的官兵,领头的是一个虬髯糙汉,风餐不讲究的脸上黑沉发怒,揪着个探马吼道,“不是说看见了杜家兵马么?人呢?娘的,你莫不是在骗我?也跟其他人一样,觉得本将军好糊弄?” 那探马苦着脸哀求,“属下不敢欺骗将军,是真的看见了,虽然他们的令兵特别卷了帅旗,可在打杀灾民的时候是报了旗号的,是杜家军,属下没听错。” 那虬髯大汉烦躁的一把把人甩开,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喷着四溅的口水愤恨道,“那人呢?跑哪去了?狗日的,回头定要上本参他,无事带兵擅离职守,嘿,可叫老子抓住他的把柄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凌湙忍疼忍的浑身哆嗦,旷野之地,山鞘底下,是三五成堆围在一处喝汤吃饼,补充体力的自己人,后赶来的蛇爷抹着泪的用热巾子给他擦脸擦身,倒把要来侍候的凌馥给挤到了幺鸡那里,从来后他就看了眼孙子还有气在,之后就一直围着凌湙转,换衣打理头发,喂汤喂水好不忙碌。 幺鸡隔半时就杀猪似的叫一顿,那模样哪还有先前与人相斗时的威风,整一个风骨不存在的泼皮猴,叫侍候他的梁鳅频频侧目,很难理解他嚷疼的理由。 给他解僵的苗人小哥自己也带伤,是叫梁鳅将幺鸡背着送进他车里放的虫,因此,梁鳅并不知道幺鸡身上具体遭的罪,只当苗人有什么特殊的治疗方法,本也想去求一求,但看幺鸡疼成这副模样,他就没敢了。 幺鸡的勇猛全队皆知,他都嚎的这么痛苦,其他人怕是得直接疼死,因此,个个闻苗人小哥色变,觉得他是在故意整幺鸡。 因为论皮肉伤害,幺鸡伤的都比不上旁边断了手脚的新兵,就是对比着梁鳅自己,他的状况看着也挺好,很到不了疼到铺天盖地乱嚷嚷的程度,这犯熊的模样简直有失英雄气概,倒一把子将他那,滔滔敬仰之情给打了个对折,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新头头,应该很好相处。 通俗点就是,幺鸡这一顿乱没形象的嚎叫,接到了平凡普通人的地气,那聚在身周凛然的杀气,都叫这鬼哭狼嚎给耗没了,高大战将,气场全无,倒显得亲近可爱了起来。 凌湙羡慕的看着他乱滚,四五个人都按不住的叫他踢到了旁边,一团热闹的围着他安慰,“鸡哥鸡哥,我们知道您辛苦,受了很重的伤,来来,喝点汤再叫,饼也热了,还有您最爱的烧鸡,您吃点儿?吃饱了才有劲叫嘛!” 幺鸡一副天神不与凡人通的郁闷,顶着声音叫劈了的大鸭嗓门,道,“你们根本不懂那种痛,小爷我没在装,是真疼,是骨头被打断了重接的那种疼,还有万蚁穿心,又痒又麻,你们根本不懂,算了,与你们说也白说,你们去看看五爷就知道了,他指定也跟我一样,疼的满地滚呢!” 上一次凌湙解僵的时候他没在,对比着自己这模样,想当然的认为凌湙也该这样,两人隔着一个人堆的距离,又有蛇爷特意撑起的挡风小帐,幺鸡并看不到这里的情况。 只他这么一叫,就有人真往凌湙的方向望来,想看看这位爷打滚的模样。 凌湙立刻把头缩回来,哼哼着与蛇爷对望,蛇爷给他搭小帐,就是让他疼的时翻的,可凌湙有自己的傲气,帐又不隔音,里面打挺似的滚动声,近个三五步就能听见,他才不要像幺鸡似的,叫人嘻皮笑脸的来调侃。 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 左姬燐第六次将黑背和花甲叫出来,看着两只精神还可的宝贝,对凌湙道,“你这次的情况好像比上回好,脉里的凝血不似上回那般僵冷难通,顺利的话,再有两回就应该解了。”比上次足足省了一半时间。 凌湙又是一身汗,浸湿的额角点点星光,在透进来的火光里,看着精神确实好了很多,听着左姬燐的话,他眯眼思考了一下,点头道,“是了,上次我遇着你的时候,已经僵了好几天,因为没能适时的泡上药浴,凝在脉里的血顽固难通,这次是战后血未冷却时放的黑背和花甲,想来它们在脉里走的顺畅,这才看着不似上回那般疲惫,就我自己的感受,也比上次的体验好,至少……咳……”没有叫。 上次周围全是陌生人,又是关在屋子里被误会成刑讯,惨叫哭痛怎么痛快怎么来,凌湙没形象包袱,可这里不一样,周围全是熟人不说,就他个人刚树的威信,也不容他哭出声来,更别提满地滚了。 所以,他才那样子羡慕幺鸡,伸了头看他哀叫打滚的解压,好似那样,他也算嚎叫过了似的,就也属于死要面子吧! 害,都是男人的自尊心呀! 左姬燐叫他的反应逗的发笑,连族人身死的愁闷都暂时放在了一边,“你歇会儿,吃点东西缓缓,我过一刻再来,只多到明日午时,你就能动了。” 凌湙点点头,望向他,“师傅,那几个小哥……有家人么?你给我报个数,回头我给他们发抚恤金,包括他们的家人,以后只要有我在,他们家人每年都会有一定金钱的补偿,师傅,对不住啊!连累你了。” 都知道战争会死人,但苗家小哥这一列,本不用参与的,是看着凌湙将拜左姬燐为师的情分上,属于义务帮忙,而凌湙也没料到,此一战会有如此惨重的人员伤亡,他这边小二百人的队伍,死了三分之二,还基本全是新招的,苗人小哥死了九个,重伤轻伤也有二三十,连同他和幺鸡,要不是能开大,早被杜曜坚削了,总之,这一战属于惨胜。 左姬燐叫他说的沉默了会儿,最后点头道,“那我替他们谢谢你,凌湙,你会亲自去我族的长老堂么?” 他如果收亲传弟子,是必要将人带回族里,进长老堂受考验的,可一路行来,他有点不确定凌湙会不会去了,贵人多娇,凌湙无论是他本来的身份,还是现今自己立下的威信,以及日后或会有更高的前途,他都不确定凌湙能如开始时,说的那样,要帮他建分部养虫,要拜他为师御养神蛊。 外族的孩子,一向都是练蛊的材料,他们族里还没收过除本族以外的弟子,尤其是御养神蛊的亲传弟子,他不能确定长老堂能不能许,但他想确定凌湙对他们饱含的诚意有多少。 这关系到两人以后,是坦诚以待的亲人,还是只有合作关系的盟友。 凌湙被问的诧异张眼,下意识回道,“师傅不带我拜祠堂么?亲传弟子只是嘴上说收就收了?那也太便宜了,满天下走一圈,那不撂地全是亲传了?师傅,你不能这么便宜对待我,怎么着也该摆大席,招全族老幼,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我的身份,本来我就没在族里呆过,回头在外行走,万一落自己人手里,我都没证据证明,自己是被族里承认的自己人,师傅,我是很认真的,你别笑,你要没钱跟我说,摆席钱我自己出,但身份,你一定要给我摆出足够的牌面,我凌湙可不当隐名弟子。”嘴巴秃噜一句,就说他是谁谁谁,傻子才会信吧! 左姬燐这下是真正的,从失去族人的阴影里出来了,眯眼笑骂了一句,“就你想的多,还摆大席,拜了祖师牌位,领着去族地转一圈也就完了,真要想昭告全族,你得成婚,成婚才能摆大席,那样就谁都认得你了。” 凌湙将脸歪向一边,“哎哟,头疼,蛇爷,快来给我按按,哎哟喂,真的好疼啊!” 蛇爷颠颠的捧着碗汤饼进来,忙忙的放地上要来给凌湙按脑袋,却叫凌湙止了动作,“先叫我垫垫,吃饱了兴许就不疼了。” 左姬燐叫他演的摇头,起身往外走,“你先吃,我去看看那些小子,伤药的事你不用理了,索性咱们车上都有,自己人,也不必抠唆简省,挨个灌两碗,不耽误赶路。” 凌湙跟后头道,“师傅回头把空车并一并,那些老爷的钱粮押一半上车,还有仓里的粮食,定会将消耗掉的药草车填满的。”说了要带人家去边城发展,结果路上耗了人家一半药,凌湙自然是要补给他的。 左姬燐摇摇手,笑斥,“自家人,不用这么斤斤计较,车的事我安排,回头你只管往上装粮草就行,北地情况不明,能带咱们就多带点,手里有粮心不慌,你师傅比你懂。” 他说的,也是凌湙想的,手里有粮就是依仗,他当然是能多带就多带的,尤其此次损了这许多人,光抚恤这块就要耗不少出去。 缺胳膊断腿的重伤者,就地安抚,看着兆县城门口,就着陆仓现在的身份,给他们落实个户籍都不难,轻伤愿意跟的就带着,不愿意的一样跟重伤者安排落藉,给够生活的银子,怎么都比漂泊当无家可归的灾民强。 还有那些愿意往北边讨生活的灾民,拉些力强的壮丁当车夫,替他们架着粮车还能赚点银钱,劳力这块倒是够够的,凌湙所烦的,是怎么化整为零,不惹人眼的将缴获的战马,和铠甲刀械带走,这一路的卫所好说也有几个,要撞上人家卡路障,他们指定叫人捉鳖似的一捉一个准。 凌湙就没想过要放弃这批物资,哪怕担着天大的风险,他也要尽可能的带进边城,有粮有械,有兵有马,边城再是龙蛇混杂,也得叫他掀个地朝天。 边城的主,哪怕他是初来乍到,也要占一半。 前世的各种际遇,叫他非常懂得强势不受人欺的道理,谦和,也只有在强势的支撑下才会有,否则就是懦弱、卑微。 凌湙不允许自己,在有两辈子知识量的打底下,还去跪舔边城那些逞凶斗狠者,比凶狠,他从来不输。 不知不觉,他就将蛇爷端来的一碗汤饼给吃了,然后又听见幺鸡在那头嚎,一时无语又好笑,“他这是嚎上瘾了?现在应该没有在解僵了吧?他嚎啥?” 蛇爷一脸无奈,又心疼又好气,“他说嚎着身上舒服,又有那个叫梁鳅的侍候着捶腿捶背,他可不得使劲折腾么?真是,好容易攒的威风都叫他嚎没了,就这样子,以后可怎么统御部下?五爷,您是准备叫他守刀营么?” 梁鳅的出现,让蛇爷知道了凌湙的打算,虽仍气愤幺鸡的选择,好好的伴当不做,非要做刀,但当凌湙把重任交给幺鸡时,蛇爷还是挺欣慰的,这至少表明,凌湙不是只单纯的拿幺鸡当刀使,他在有意识的培养幺鸡,让他做一营之首。 凌湙点头,“幺鸡现在挺开窍了,除了不分时机瞎咧咧,手上功夫除了我,基本没人是他对手,让他领刀营,也是在锻炼他,以后人肯定会更多,我身边的人也在扩张,他得有自己的部属,我需要他给我统御出一支有震慑力的武装部,只听令于我的武备力量,其他人我信不过,蛇爷,你放心,刀再易折,不到生死难关,我都不会折他。”说完拍了拍蛇爷的肩膀,算是安了他老人家的心。 蛇爷哎哎的连声应了几声,低头拿袖口抹了把眼睛,抖着满脸皱纹笑,“我没不放心,我是替他高兴,小老儿只有这一个孙子,命贱门微,活的艰难,三生有幸遇见了五爷,这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咱也不想赚个名门富贵,只想跟在五爷身边,过好每一天,吃饱每一顿,五爷,幺鸡能得您栽培,是傻人有傻福,害,谁能想到,他当时死命追的拍花子,居然给他送了五爷这么个大礼,要不是那拍花子最后被五爷弄了,小老儿都要给他敬香,感谢他瞎拐五爷的大恩了……嘿嘿嘿嘿!” 要不凭他们爷孙,上哪儿去偶遇这样的贵人呢!那拍花子,临死倒干了件好事。 哈! 凌湙听的眉头直跳,忽然有感幺鸡那不分时候说话的功力,八成来自遗传,就蛇爷这庆幸模样,他是不是忘了,被花子拍走的受害人正在面前?要换个心胸狭小的,就等着后面穿小鞋吧! 这老叫花子! 蛇爷年纪大了,很爱动不动就说从前,尤其自遇上凌湙后的日子,总会感慨着充满感情,凌湙听多了,就知道怎么断他话痨的毛病了,张嘴就道,“兆县里应该有酒坊,你不是馋高浓度酒么?去里面找找,等我明天能动了,咱烧几缸子酒带路上用。” 左姬燐说那些重伤的有一半挺不过今晚,汤药退高烧的效果不快,有一半人烧过头就没了,轻伤的倒能抗住烧等汤药起效,只路上可能都要搭着车走,行程必然拖慢,除非不带他们,否则也没其他更好的办法解决。 凌湙因此想到了高浓度酒精擦身的方法,前头赶路后面遇灾荒,蛇爷再馋酒也知道时候,因此早都不提了,现在凌湙主动提起,他眼睛都高兴的亮了起来,偷偷的低声给凌湙报告,“我进去看过了,有两家酒坊,只灾后就没卖过酒了,但我听说他们都有地窖,应该藏了不少,我去弄,爷等着。” 一副要去打劫的模样,脸上褶子都展平了,凌湙手动动的想要抽他,但看他一把年纪的,就还是耐心道,“记得给钱,别老想着讨,你以前那是讨,搁现在就是抢,蛇爷,做事分时候,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别舍不得小财,能抢的我肯定叫你,不能抢的你可千万忍住啊!别叫我难做。” 蛇爷听的直点头,脸上仍然挂着笑,“我懂我懂,小老儿做事您放心,该抢的抢,不该抢的定不伸手,我又不是幺鸡,这点子道理很懂的,只偶尔会管不住自己的手,但我保证,绝不对贫苦百姓动手,都是穷过的,我比您理解他们的日子,我刚就是听到您要烧酒高兴的,没有您想的那样会失分寸,这个您且放心,定不会有叫您为难的时候。” 凌湙这才缓了脸色,吩咐蛇爷道,“那你去把陆仓和他的两个属官叫来,不是说等了好一会儿了么?” 蛇爷点头,“是等了大半夜了,外面这些吃食饮水也都是他们送的,还有些御寒的衣物,那个叫王越之的县丞都安排的甚好。” 凌湙点头,又道,“让酉一注意着一线天,那个杜曜坚和杜猗两个都有伤,注意别叫他们死了,有药就灌两碗,吊着气就行。” 蛇爷知道他挂心外面的事,后面就不等他问,把知道的都说了,“酉五将领回来的灾民们全排在了外围,凌姑娘掏了上次的记录册子,从上面按您之前说的要求,挑了三轮末淘汰掉的灾民充进了队,目前有二百一十人,郑大人跟李县慰商量,以灾民不入城的条件,征了百余辆车,现在正加紧带人给那些缴获的军马上绳套车,酉三酉四带着几个能行动的什长,正在加紧训练那批新充队的兵,务必使他们在咱们起程时,能有个兵的样子,哦,凌家那边来了一半女眷,都是亲凌姑娘这边的,现帮着熬药包扎,我看了,做的都不错。” 凌湙闭着眼睛听,边听心里边打算,末了,问他,“那些之前被捆住的富甲老爷呢?叫袁来运带人去清点钱粮,有不听话的,嗯,一道栓进一线天,拿杜曜坚给他们打个样。”有这样的下场作对比,凌湙就不信他们敢闹。 蛇爷笑着点头,刚要起身去把陆仓他们叫进来,就听一把子熟悉的调调闯进耳里。 只听隔空传来的高音里,惊呼连连,因为词是这样子的,“我的家里有两座金矿,隔壁还有一个跑马场,群芳阁里的姑娘排成双,个个□□美腿的来我面前晃,晃呀嘛一下赏金条,给一个拥抱包养老,送一个香吻……” 凌湙眨着无辜的眼睛与蛇爷隔空对望,“呃……这个,我要说这不是我教的你信么?真的,群芳阁没进去过,人家嫌我两个小,不招待……” 蛇爷一把脱了鞋子就冲了出去,幺鸡本来就离这边不远,小跑过去他词都没唱完,就叫蛇爷拍着鞋底给打断了,“我叫你吹,我叫你吹,你毛长齐了么就群芳阁,还姑娘,还姑娘……看我不抽的你去梦里寻姑娘……” 幺鸡动又不能动,生生挨了他爷好几下抽,抽的他又开始嚎,“我这不正在做梦么?爷说了,人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最开心快乐,我现在痛苦的很,非常需要那个啥,心理安慰,爷要是在我身边,都不用我自己张口,他就能唱给我听,这牛皮歌他吹的可比我的大,我……” 蛇爷恨不得捂了他的嘴,一把抽断他的话,“住口,你快住口,你还敢往五爷头上污?看来日子过的真是太好了,居然还想起姑娘来了,看我抽死你,看我抽你。” 是边说边打,鞋底叫他抽的啪啪响,抽一句说一句,“五爷才不会吹牛,人五爷唱这歌,是人家真有这富贵,人家那唱的是实情,你有啥?你连个遮顶的瓦片都没有,还敢想金矿,想姑娘,你那才叫吹,叫白日做梦,叫异想天开,你个没事瞎打屁的二货,五爷真是惯的你,等你好了,看我不请五爷再给你加重,非练的你啥想头都想不起来,躲,我让你躲,让你躲……。” 可怜幺鸡像块粘板上的肉似的,叫蛇爷好一顿削,周边聚在他身边捧场听歌的,先还不敢上去拉,等看着蛇爷开始气喘了,忙凑上前小心奉承,“蛇爷您消消气,咱们就是陪鸡哥解解闷子,鸡哥一时高兴,就说要唱个五爷教他的新歌子,我们也是没听过这样新鲜的调调,一时听住了,不过蛇爷,五爷家真有这么富贵?那不是想啥有啥,要啥来啥,哎哟,真好,不愧是咱们五爷呢!” 蛇爷叫人哄的暖了脸,小胡子激动的直抖,喷着口水就给凌湙打上广告了,“那可不,咱五爷命里带着大富贵,人落地金床玉枕相伴,左右八个姑娘伺候,出行十六架马车开道,那是……就小老儿观察,满京里找不出这样排场的贵公子,哼,你们呀,都没见过五爷着锦披氅的好时候,到底没有我们爷孙有福气哟!”脸上的怒色叫得意取代,别提多高人一等了。 凌湙竖着耳朵听,越听脸越青,不是气的,是尴尬的,这爷俩比专业捧哏的人还透着敬业,他都能想像出,回头出现在人前时,被人行注目礼的样子了,太社死了。 个臭幺鸡,自己社死也就算了,居然还拉着自己一起社死,这风评估计有一阵子不能好了。 正尬着呢!陆仓几人就来了,矮着身子往帐里看,一脸敬畏又不知所措样,特别是对上凌湙的眼睛时,都有种不敢直视感。 他们团团摆阵相斗的时候,陆仓几人都缩城门口里,那杀声震天的血气冲天里,他们先时就看好杜将军会赢,那烈烈旌旗,全副武装的兵,怎么看,都想当然的以为他肯定赢,结果,打着打着,杜将军这边人越打越少,直到杜家父子被擒,他们都跟还在梦里似的,瞪着眼睛面面相觑。 从没有人想过,一线天的狭长窄道里,还能这样卡着兵来打,这是用来逃生的救命口啊!进去的人都奔命似的往前跑,没有留驻原地等死的,结果,就这么个天险地段,叫凌湙做成了个坑杜家军的杀局,且还叫他做成了。 陆仓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畏畏缩缩的被推近凌湙跟前,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对凌湙躬身作礼,“凌公子,我等在此听吩咐,您有事尽管说,能满足的我们必定都满足您,我等……”指望您离开的时候,能给留条命。 李田良一看自家主官,紧张的要把实话秃噜出来,忙接过话茬,跟着弯腰道,“……我等必定事事依从,决不推诿。”要多少钱粮您开口。 王越之接着描补,“我等之前一直在城中安抚伤亡百姓,并没有看清两方冲突的人里都有谁,凌公子,请您高抬贵手。”直面官匪交战,官还败了,那匪能放着活人离开?求不灭口。 三人弯腰弓背,俱都不敢看凌湙,哪怕他现在躺着不能动,可外面染了血的地,凶悍持刀来回巡逻的兵,以及一线天里隐隐约约传过来的嚎叫,三个官场老油条以己度人,觉得被灭口的概率贼高。 此时也不觉得,凌湙先头要半仓粮的话是大话了,杜将军都叫他打了,杀他们几个甲胄不全的城门兵,不易如反掌?人家肯礼貌讨粮,好商好量的别提多有风度了,是他们不识相,有眼无珠,不知道现在弥补还来不来得及。 求饶恕! 凌湙抿着嘴定定的看着他们,他躺着,三人即使弯着腰,那表情他也是能从低下看见的,那紧张的抛飞的小眼神,打着眼色的互相递意思,凌湙都能从他们传来传去的眼神里体味出话音,就跟有弹幕飘似的,飘在各人的脑门顶上。 陆仓: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要被灭口了? 李田良:等等,再等等,粮还在仓里,他不会在粮没到手之前杀我们的。 王越之:咬死了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这位爷只要不噬杀,咱们就能保住命,淡定。 凌湙,“……我很可怕?” 陆仓头也不敢抬,顺口就接,“是……是,呃……不是,不是!”眼看着就要倒,然后叫左右王李二人给勉强架住了。 王越之道,“凌公子,我家大人胆小,他心里没有那样想,就是紧张没听清楚话,望您恕罪,别记怪他。” 李田良立即跟上,张口就夸,“凌公子大善,一路接济求助了不少灾民,我等多有不及,之前不知凌公子要粮用于何处,现在知道了,那肯定是鼎力相助,要多少都愿意全力供应,凌公子,您只管开口,剩下的都交由我来办,我保证用最快的速度开仓装车送过来。” 陆仓此时只有应是的能力,不停的跟着点头,“是,是。” 凌湙叹气,觉得他们把自己想的过于凶恶了,名声似乎要完,索性躺着也无聊,就突发善心的给解释了一下,“我与杜将军属私人恩怨,是他非要杀我,这才逼的我不得已反击的,只恰巧叫你们看见了而已,放心,我不是不辩是非的人,不会做出灭人口舌的恶事,等明后天休整好后,我们立即离开,保证不会勾走你们当中任何人的命。” 三人听完齐齐松了口气,更伏低了身体恭敬道,“是,我们只是恰逢其会,实在是不知你们竟有私怨,凌公子,您好好养伤,我们就不多打扰了。”拿到保命口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敢紧走。 凌湙想着外面烧的热锅子,兵丁们嘴里吃的热呼食,虽然这个陆仓不顶用,可人好歹挺识相,知道往这边送东西,毕竟吃人嘴软啊! 因此,凌湙在他们快要踏出帐后,好心给推了条后路,“陆大人,等我们走后,您主动往大理寺投,把城中灾祸扩大十倍告上去,务必闹成个三司会审的局面,拖长查案审理的时间,只多三个月,您就能从这摊事里抽出身来,如果运气好,或能捞个边城的小官当当,如果霉运加身,那至少能保住命,到时,边城流放队欢迎您。” 陆仓都快吓死了,叫左右两个副手搀着,脸色惨白,“三司会审?这、这……” 王越之却是领会了凌湙的意思,“置之死地而后生?” 灾民潮需要有人担责,陆仓这家伙已经被人盯死了,就等着拿他顶上去交差呢! 可如果事情闹大了……有些事是经不起拖的,借粮的、打秋风的,掐着名目来讨的,都会联手平事,陆仓的命至少不会丢,剩下的就看运气了。 这个运气,就得看上头那个人的心情,心情好指个认理的,心情不好指个认钱的。 陆仓咕咚一声坐到了地上,对着凌湙就是诚心一拜,凌湙觉得他这模样真是万分可怜,咂摸着嘴干脆好人做到底,“我们走后,你将剩下的粮分一半,送去给北曲西廊卫的纪立春将军,求他在上面下人来清查的时候,将粮食的缺口往灾民潮上引,盖死了就是灾民潮里消耗掉的,他得了粮,自然也不想叫人知道,必定会帮你圆过这一截,记住,找亲信人去送,要口条伶俐会说道的,趁夜送。” 当日夜里,兆县的粮仓开了,而纪立春终于得到了杜曜坚的正确方位,领着一队人,快马加鞭的往兆县方向赶。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隔日午时,凌湙果然如左姬燐预测的那样能动了,他出帐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幺鸡算账,幺鸡也刚从地上爬起来,没站稳,兜头就叫凌湙又揣回去了。 他扶着脑袋蒙圈的张嘴就骂,“哎哟,哪个鳖孙儿……?” 然后,叫一直跟着他的梁鳅迅速给捂了嘴,他自己则对着凌湙大声招呼,“五爷,您好了?哎呀,真是太好了,属下们就知道,凭五爷的盖世神勇,区区小伤根本难不倒您,果然,不仅一声痛没呼,更连恢复都比旁人快,看样子是已经行动无碍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声音奇大,轰的幺鸡差点耳鸣,但立即就知道刚踹自己的是谁了,满身气势顿消,瞬间换了一副委屈样,坐地上昂着脑袋对凌湙道,“爷你干嘛踹我?我是伤号呢!” 凌湙手痒的磨来搓去,脸上又青又红,压着声音质问他,“谁叫你唱那歌子的?不是说了那歌不能叫蛇爷听见么?你倒好,吼的整个场地都听见了,你是皮痒了是吧?”怪他,以后再也不瞎改唱词了,搁上辈子没什么,搁现在就显得轻浮粗鄙了。 尤其还被这家伙亲口盖章,是他教的,这下子,疼白忍了,竖起的威严又落了地。 他现在统领着这许多人,威信要立,这个好办,一场胜战就能得,威严也要立,这得从平时的言行举止上时刻收敛注意着,好容易凑到时机了,结果叫这小子一首歌子给毁了,又给他拉回了稚龄顽童的事实里。 就好气。 幺鸡被他问的缩了下肩膀,也很小声的回他,“可我觉得那歌子特别适合昨夜里的气氛,大家都想有钱,有了钱就能娶姑娘,爷不常说安居乐业无非就是兜里有钱,被窝里有人么?爷,我是在替您扬名呢!您居然还踹我。” 凌湙板着脸,声音没有起伏的道,“哦,那我还得谢谢你。” 幺鸡立即小眉毛飞扬,声音也渐大了一层,“谢就不用了,等爷以后赚翻了,照着歌里的财富给我来一套,牛吹出去了,嘿嘿,您总得帮我实现吧!” 总之,就是求带飞。 旁边的梁鳅羡慕的看着两人说话的氛围,觉得主子压根就没生气,而幺鸡也知道他没生气,两人说着说着就把脑袋贴到了一起,他竖着耳朵听,就听见凌湙正捏着幺鸡肋下的嫩肉,咬牙切齿,“那你可以说是自己想的词,干什么托出我的名来?爷的威严都叫你毁了,以后还怎么统领属下?” 幺鸡叫他揪着肉也不敢动,疼的脸上肉直抽抽,声音也不自觉的压低道,“爷在咱们心里就是最有本事的英雄,谁也不敢小看您嘞!我实话实说,只是想叫他们知道,爷也跟我们一样,不是那等喜欢附庸风雅的贵门里的爷,咱们爱好一致,为了共同目标,死心踏地的跟着您干,爷哇,我真是好心想要帮您收拢一波人心的哇!” 不是您常说,最好的伙伴就是有共同努力的方向,和想要得到的东西么?那些人嘴里眼里,都是对钱和婆姨的向往,理想如此朴实,正该叫他们知道,五爷您也跟他们一样朴实。 他一脸难道我好心办了坏事的疑惑,凌湙却叫他说的醒了神。 是啊!谁说威严一定要规矩板正,做所有人的楷模,然后拘着自己的本性,硬凹不苟言笑的人设?历史上有那么多跟士兵打成一片的将领,可人家该有威严的时候有,该讲威信的时候更无人挑衅,只要立住了规矩,一切遵着规章办事,平时本人的性情,是影响不到其在属下们心里的地位的。 他怎么一叶障目了? 凌湙当即松了手,还安抚似的给他揉了揉,脸上终于雨过天晴,夸讲立马跟上,“哎呀,咱们鸡哥就是聪明,想的长远,爷都没往这方面想呢!真棒,来,起来跟我活动活动,一会儿爷亲自给咱们鸡哥烧一壶好酒,犒劳犒劳你。” 幺鸡立马眉开眼笑,偏还学文雅人般故作矜持,一边随凌湙的拉拽起身,一边摆手谦虚,“哎呀,没有啦!就是我经常跟他们混一起,大家熟了后,就说了自己的愿望,爷您以后不要一个人呆着,得经常跟我们一起玩,大家可稀罕听我讲您的事了,真的,他们可愿意听了,只是您独个坐着时,威势太重,他们不敢靠近。” 用那些人的话说,凌湙独个坐着时,发呆都显得那样凛然不可亲,浑身透着生人勿近感,那是半点逾举的行为都不敢犯的,只能敬畏的远远看一眼。 凌湙拍了拍他,给了他承诺,“行,下回你看我独坐着没有想事情,就带人来找我说话。” 幺鸡立马高兴的大声道,“哎!” 两人又掐又打,当然指凌湙单方面冲幺鸡施暴,旁边离不远的几人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拉架,结果就见两人光速和好,又笑眯眯的说一起去了,特别是被踢了一脚的幺鸡,边走边说,边说边手舞足蹈,哪还有昨个夜里嚎丧的颓废样?人简直精神百倍。 这下子,所有人就都估量出了幺鸡在凌湙面前的分量,不单纯是个受重视的属下,也非一般的亲信关系,人里面透着丝丝兄弟情,是能笑闹成一堆的亲密手足。 想想两人默契配合,打的杜将军束手就擒的场面,那交情,后来者就别攀比了。 比不上。 一时间,羡慕嫉妒幺鸡的,从梁鳅迅速发展了一圈,连酉一都在心里重新调整了对待幺鸡的态度,把取而代之,改换成了深度交好。 这孩子虽不大聪明,奈何他就是有本事叫五爷高兴,这就够了。 等凌湙溜溜哒哒领着幺鸡往伤兵处去时,沿途负责巡逻的未受伤者,都统一的给他跪了下来,大声呼颂,“给五爷请安,五爷威武。” 这边一呼,离着不远的伤兵处,哪怕躺着不能动的,只要有嘴,就都扯着嗓门叫,“五爷威武,威武、威武!” 凌湙浑身血脉刚通,正处于活动恢复里,对着突然这么呼颂的一群人,顿时脸上就显出了十足的讶色,定定的被幺鸡搀着顿住了。 跟水中央起了涟漪似的,这一波响动沿四周辐射而出,连带着周围休息的灾民,都跟着一起跪了下来,他们跟不上整齐的呼颂号子,就各人捡着吉利话跟着大声往外输出,说什么的都有,有叫五爷是大好人的,有叫五爷是仙童救世的,更有甚者,说要回去给五爷立长生牌位的,反正都在极尽所能的表达着对凌湙的感激。 酉一靠近前,低声对凌湙禀告,“主子,昨夜里陆大人开了仓,随我们装满了所有能运的车,因为人力不够,我们征了些灾民去帮忙。” 那些去帮忙的灾民,看着满车的粮食,想起凌湙路上给他们说的,要带他们往兆县借粮的话,只要他们听安排,不乱动,就有能吃到北境都丰足的粮,他们照做了,然后,果然见到了成山的粮食。 凌湙兑现了他的承诺,有了这些粮食,他们一路将不再忍饥挨饿,被人如猪狗般撵来撵去。 一传十,十传百的,便叫整个灾民营那边知道了粮车的事,故此,这些不整齐的感激声里,都是满地灾民吼出的,最真诚的心,最赤诚的感谢。 在生的希望面前,凌湙比那些满口道德文章的官老爷,更讲诚信,更有同理心,也更懂得他们的需求。 凌湙就这样顶着一地敬畏感恩之色,缓缓的转道向灾民处,他望着那些蓬头垢面,一张破布就裹了全部家当的逃荒者,里面拉家带口者极少,年幼者更寥寥无几,妇人全都泥糊脸,男丁瘦如柴木丁,但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泛着求生的渴念。 是啊,想活有什么错?在依托的土地不能给他们裹腹的粮时,他们能求的,只有这个朝代的统治者,然而上面不干人事,逼的他们走投无路,奔忙中为匪,食草根树皮求生,进而到易子而食。 惨么?惨的。 资本能为百分之三百的利益,践踏一切人间律法,灾民们为什么不能为了活而有所反抗?只要不违背人伦,没有丧失人性,求生而已,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 凌湙心中鼓涨,对着这些因为有了希望,眼中开始重新泛起了光的灾民们,张开了口,声音凝重,却铿锵有力,“我说了要带你们找粮,现在我做到了,而你们,也如我规定的那样,没有入城,没有做下其他几个县里,那些不可饶恕的恶事,那么,接下来,我也会如之前承诺的那样,带你们去北地,给你们足够的粮食安家。” 满地灾民携老扶幼,俱都热泪盈眶,对着凌湙叩头,口呼五爷大恩大善之举。 凌湙却继续道,“我不是什么善人,只是恰巧与你们同走一段路而已,你们如果要谢,就谢你们自己守住了人的底线,没叫我有理由对你们举刀,马匪的老巢里,你们中当有人亲见过我的规矩,所以,我不需要你们立长生牌位,也不需要你们视我为救世菩萨,我不需要,也不是你们口中的神人,我只是个有基本原则的普通人,而我的原则,就是生而为人,当修心修德,人之根本,当坚守底线,人与畜之分,有德束之,有行规违,你们不需要被神化的人,你们需要的是心有所归,所以,去北地吧!用你们自己的双手,挣出无需向人乞怜的生途,为自己,为家人,更为了将来的后世子孙。”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他的声音没有慷慨激昂,也无充满作秀意味的御民之术,他只是将脑中闪过的念头,通过语言传递出去,没有要标榜自己,没有要诱惑人心,他只是非常真诚的,说出了自己对于人生的想法。 而他的真诚,在寂静聆听他说话的灾民们眼里,是那样的激荡人心,哪怕有一半话他们并听不懂,却依然大受鼓舞,从心感动。 他们是生活在社会里最低层的百姓,知耕作,而不识书,无人与他们宣讲人生道理,也无人告诉他们人生该怎样规划,盲从着老一辈们走过的路,临到死都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在哪里,苦到极致,便安慰自己,人生来便是要受苦的,苦过了,来生就好了。 故此,求神拜佛便成了他们的精神寄托。 可现在,这个给了他们生路的人,却说不需要拜,感谢他不如感谢自己,然后教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带着一家人脱离苦海。 拜庙还要收香火钱,这人却似乎没有向他们收取任何东西的意思,就连挑的那些兵勇,给的都是真金白银的薪奉,而非征丁白拉人头。 一时间,所有灾民都愣住了,跪在地上仰望着这个,身量仍在成长中的弱冠少年,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是那样的温暖,哪怕他满脸严肃不苟言笑,却无损那股如春意暖融过来的真心劝告,那样的叫人想流眼泪。 断断续续的,开始有泪浅的妇人哭泣,之后便如开了闸的洪涝,男女老幼互相抱头,把这一路以来窝在心里的苦,遭受到的所有不公,统统发泄般的嘶吼出口,整个灾民营陷入泪奔当中。 凌湙由后赶来的蛇爷扶着,默默的陪站了许久,直到哭声渐歇,这才再次开口,“哭过了,就收拾收拾,从身到心把这一截撂过,明日起程,我希望你们不再颓废,振作起精神,打理清楚自己,剩下的半月路途,你们只当自己是迁徙去北地生活的移民,而非逃难来的灾难者,那边常年缺人,不会有拒你们不收的可能,所以,要让人在看到你们第一眼的印象里,就把你们从随意安置的地段里挑出来,得重视,才能有好待遇,也才能有与原住民平等相交的基础,一切好的开始从得体的精神面貌里获得,所以,别丧了,都开心起来,想想我们满车的粮食,想想你们有盼头的明天,还有什么理由不高兴?是不是?” 被泪洗过的眼睛越发明亮,看着这个少年用最稚嫩的嗓音,说着最有力量的鼓舞之词,所有人都觉得肩上一轻,那沉沉压在后背,压到无法喘息的生存难题,瞬间瓦解。 是,是该高兴,更该开心。 “我的家里有两座金矿,隔壁还有一个跑马场,群芳阁里的姑娘排成双,个个酥=胸美腿的来我面前晃,晃呀嘛一下赏金条,给一个拥抱包养老,送一个香吻……” 凌湙眼前一黑,差点滑坐地上去,险险叫蛇爷架住了后背,才没在投射过来的众人眼里出丑,他强忍着叫停的冲动,尴尬的听完了跑音跑调却愣是半个词都没差的牛皮歌,坚强的撑起了与民同乐的朴实样子,像幺鸡说的那样,当个亲和领导。 行吧!你们高兴就好。 等转到伤兵处,迎接他们的是更热烈的牛皮歌,那些能动的不能动的,都扯着嗓子唱,吼的调门都不在一个频率上,却意外的合上了拍,叫凌湙生生踩着起落的韵脚,尴尬的接受他们崇拜的注目礼。 所有的伤痛,和在战斗当中死去人,都似乎随着这一首歌成了过去,活着的人在展望歌词里的美景,希翼着有一天凌湙能带着他们实现,有这样一个把他们当人看的上位者,他们坚信,或早或晚会有一日,他们将拥有属于人过的日子。 凌湙在这样的眼神里,渐渐感受到了创业的压力,一人过与千百人活是不一样的,看来他得加紧了。 蛇爷扶着他坐到了搬来的烧酒具旁,那是他在京中耗费不少时间与金钱打造的蒸酒工具,从他一口喷了蛇爷所谓的美酒后,就产生了提炼高浓度白酒的想法。 他家当然有口感好的佳酿,可那点酒精度更类似果酒的低温酒,尝的是意境,买不了醉解不了愁的,嗯,还尿多。 蛇爷期待的忙前忙后,将拆散的酒具按凌湙说的拼装好,然后招呼袁来运将夜里,从酒坊拉来的酒全部倒进烧热的大锅里,最后盖上密封性更好的斗状铁皮帽,开始加大火干烧。 凌湙用的就是最普通的烧制蒸馏水的方法,改良了收集酒液的工具,用重金做了个水晶收集器,连接着铁皮帽上斗状的小口,一点点的将蒸发出来的酒液收集好。 这个过程需要大量的酒和柴禾,劳民伤财,凌湙并不准蛇爷背着他私自烧,也不准他将工具带出去请人仿制,在米粮精贵的现在,这种类比烧刀子的高醇酒酿,显然会加速百姓疾苦,凌湙不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推手,尤其是为了口腹之欲。 可今天,在看到凌馥统计来的,因高烧死亡的人数后,凌湙开了酒器,在蛇爷渴望的眼神里,用半日功夫将近百缸酒,提炼成了小十缸左右的高度白酒。 酒成那一刻,整个一线天飘香十里,引得所有人口齿生津,哪怕不爱酒的,都忍不住伸着脖子嗅,醉人的酒香里,夹杂着属于精粮的味道,哪怕喝了会烧心,也想要讨一碗来尝尝。 太诱人了。 凌湙没有收藏的想法,拍着酒缸吩咐袁来运,“让凌馥带着人,用干净的帕子沾了酒液给那些伤兵擦,每一处伤口都翻开了擦,你带着几个兵去帮忙,有忍不了疼乱动的,就让人按着些,还有,看着人别偷喝酒,这酒度数太高了,一碗下去没个三两天醒不来,我们明天就起程,别叫人耽误事。” 蛇爷那样的老酒鬼,初次喝这酒时都睡了两天,那些看着就没怎么尝过酒的,一碗下去,睡三两天都是少的,凌湙在此已经耽误了四天,为免撞上不必要的麻烦,哪怕拖着伤患,也得起程赶路。 袁来运不知酒精消毒的知识,可惜的望着酒缸,低声问,“拿这酒擦伤口?是否浪费了?” 凌湙摇头,“自有用意,你直管照做就是,另外,叫人也去给杜家父子上点酒帕子擦擦,不是说那老杜也发烧了么?” 袁来运点头,“是,他烧的不高,还能骂人,我看着他那样,估计一时半刻死不了。” 凌湙失笑,揶揄问他,“你之前不是要投他么?怎地,瞧不上了?”不然语气不可能这样轻蔑。 袁来运脸上一时涨红,持刀的手都紧张了,“不,属下不是那种捧高踩地的,只是……只是觉得,觉得他徒有虚名。”连个孩子都打不过,还当什么将军! 凌湙摇头,中肯的评价杜曜坚,“他只是轻敌了,又当了这些年的一路统帅,被捧的更自大纲愎,若真摆开了阵仗比,我不一定能赢他,袁来运,能当将军的都有其过人之处,不要小看了。” 袁来运叫他说的更羞愧,抱拳退下去之前,还是问了心里想了几天的问题,“五爷,您收了小鳅子给幺鸡使唤,我听他讲了刀营的事,我、我……五爷,您之前是不是有那个意思收我进?” 凌湙点头,“是的,从你说起出身起,我就有意收你,奈何,你看不上我。” 袁来运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埋头涩声请求,“请五爷原谅属下的有眼无珠,请五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必定肝脑涂地,以命相酬。” 凌湙打量他绷紧的肩背,缓缓道,“这样的机会我只给一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袁来运,你要是不甘心当个普通下属,那到了边城后你自可离开,我不留你。” 袁来运肩背一抖,埋着脑袋久久出不了声,直到凌馥赶来令命,他才带着任务离开,只临走时,仍然希翼的望着凌湙,指望他能改变主意。 凌湙没改,只自己也惋惜的搓着手指头,酉一跟在旁边看后发问,“主子为什么不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人能力不错,功夫也好,练好了是个不错的干将。” 可这人太会趋利避害了,放别的位置可以,放进刀营不行,他的刀营要有决绝的服从力,和绝对的忠诚度,是任何利益不能动摇的那种迂忠。 袁来运做不到。 两人正讨论着,陆仓紧张的带着一队人马过来了,那队人马一来,就将凌湙这边团团围了起来,刀枪精良,甲胄齐备,高头大马旌旗烈烈。 凌湙站了起来,遥遥与马上一人对上了眼,那人却在瞟了他一眼后,将视线转向了他身旁的酒缸,鼻子抽动,眼中馋光尽泛,凌湙非常熟悉那样的眼神,因为蛇爷馋酒时也这样。 很好,是个贪酒的酒鬼。 陆仓上前半步,对凌湙俯身,“凌少爷,这位……这位是北曲长廊卫的纪将军。” 纪立春在陆仓说话时就下了马,扶刀鞘抬腿直往凌湙处来,但冲的根本不是凌湙,而是酒缸,酉一见状要拦,却被凌湙抬手阻止了。 只见纪立春一言不发,二话不说,捞了只碗就舀酒,旁若无人的咕咚咕咚就喝了三大碗,之后仰脖朝天,大呼一声,“好酒!” 凌湙袖手不作声,抬手示意请便,纪立春歪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张口问,“凌家的?” 凌湙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在等。 一息,两息,三……息。 扑通一声,纪立春倒了,连带还摔碎了他手里的碗。 而他身后的兵将们则齐齐惊呼,“将军!” 凌湙摊手,表情无辜,“不是我让他喝的,是他自己抢着喝的。” 纪立春的副将拔刀指着他,“你是不是在酒里下药了?来呀!都给我绑了。” 酉一立马挡在凌湙跟前,抽刀阻拦,“你们敢!” 凌湙拍了拍他,指着倒地不醒人事的纪立春,“你该拿刀指着他,我不用你护。” 自己送上门来的,不用白不用。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凌湙向来遵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敢不客气,我必拔刀迎。 按正常人思维,此刻敌强我弱,满地残兵,他很该摆低姿态,谦和的与敌示弱,以争取进入温和的谈判阶段,最好能刀兵不动的解决矛盾。 可叫凌湙来讲,这世上多的是得寸进尺者,尤其这种明眼一看的力量悬殊对比,只要他一怂,对方就敢使下马威,经则辱,重则杀。 所以,他从不会在己方势弱时,退避锋芒,本着只要你一击不中我,那下面就该我表演的绝地反击,哪怕最后反击不成,至少逞勇斗狠过的心不憋屈。 他不想在事后总结时,懊恼的说一句,“早知如此……”。 没有早知,只有当断则断,故此,他指使酉一,做了类似拱火的决定,直接拿刀架在了纪立春的脖子上,对着他的副将道,“让你的人退到城门口去,有什么事咱们坐下说,要惊了吓了我的人,你当心我的刀也会受惊划了你家将军的脖子。” 那副将闻言大怒,瞪着眼对凌湙道,“尔等胆敢挟持我军主将,是想造反不成?来呀,弓兵列阵。” 他摆手就招了二十骑弓兵上前,箭尖直对准凌湙,及他周围聚拢来的属下们,这一举动,加速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而周围张目正观望的灾民们,一看情势不对,立即齐刷刷的反将这一队不请自来者给迅速合围,个个手里捞着能充武器的棍木等物,沉默而又坚定的站在凌湙身边。 纪立春忽闻仇人信息,匆匆只点了五六十骑,虽皆精壮,奈何在小五百人的灾民面前,就如牛入泥潭,瞬间淹没的只剩了头颅,且座下马匹在如此多的敌视里,躁动不安,响鼻阵阵,连那副将都得紧紧勒着马蝇,才勉强立在原地。 他不料会引得灾民如此反应,惊愕的四下观望,却在一张张餐风露宿的脸上,看到了对他们这一队人的恼恨怒视,反之,被他们护在中心处的凌湙,则得到了最多的安慰,四起的人声里最多的就是,“五爷安心,我们必不叫这些人欺负了你去,想要杀你,就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五爷伤刚好,小脸上的气血都未恢复,再不养养,以后恐有碍身量发展,他可是要带领我们一起去过好日子的,有头脑武功高,要在身量上拖了后腿,那不得扼腕拍大腿啊! 故此,这些来找茬的人必须打跑,不能叫他们趁五爷正虚时入。 灾民们人叠人,肩对肩,一点点将凌湙给淹进了人堆,意图混淆那些弓兵们的箭锋所指。 然而,凌湙并不是会拉人头垫背的性格,他先排开众人,将自己展露出来,然后朝周围的灾民们点头,“我无事,先前比这多一倍的人都拿我没折,现在这点人,当然也动不了我,你们不要紧张。” 安慰完来护持他的灾民后,凌湙又对上那副将的眼神,狡诘的挑了嘴角,张口道,“这位将军急于对我动手,莫不是打着我帮你除掉纪将军,好让你顺利取而代之?害,你早说,我帮你就是了,毕竟副将这个副字难去,主将不死,你永远为副,我懂。” 说完一抬手,示意酉一砍人,那副将正回味着凌湙话里的意思,惊觉一身冷汗,当即高声呼喝,“慢着,凌公子,咱有话好好说,你莫动我家将军。” 开玩笑,身后这五六十骑基本全是纪将军的亲兵,真叫凌湙砍了纪立春,回头他就会被军中孤立,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卫所接纳他。 军中忌讳副谋主,想升迁,要么越级,要么走曲线,从旁的位置晋升,除非主将身故,不然一个副字能顶半生。 凌湙两句话,就将谋主的嫌疑给种在了他的头上,一但纪立春有伤,他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简直太毒了。 那副将额顶冒汗,终于知道自报名号,“某北曲长廊卫赵威,凌公子,我家将军素好贪杯,军中有千杯不醉的海量,某见他只饮了你三碗酒就倒了,一时情急,才……” 凌湙点头,不紧不慢的打断了他,“情急失智,赵副将,你要冷静。” 赵威立刻挥退了弓兵,态度也不似前头那样强硬,扯着僵硬的嘴角道,“凌公子要待怎样?我家将军性情鲁莽,却无意与凌公子为难,从陆大人口中得知你在此后,特意赶来慰问的,毕竟,当年抗羌大战中,是凌太师给他说了句公道话,这才没让他伤残被裁,而是升职留用,他对凌公子没有恶意。”当然也没有太重视,毕竟人走茶凉。 凌湙没理他的解释,只着眼一个问题,“你们来此作甚?不是说你们将军换防去西边了么?”之前派酉五去找他来对付杜曜坚,结果人不在,现在杜曜坚叫他自己解决了,他倒是冒了出来,这要换了有军功领,他都要怀疑这人是故意来抢功的了,时间点踩的也太好了。 赵威被问的哑口,他总不能直接卖了主官,说他特意领了亲兵来□□的,一时脸现为难,眼睛在瞄到倒地上人事不知的纪立春时,转移话题关心发问,“不知我家将军这是什么情况?凌公子不防让我将他带回,请城中的大夫瞧瞧?” 凌湙眼睛一弯,出口的话却与表情相反,“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他现在这样,离了我这里,万一出个什么状况,我很容易被栽赃的,赵副将,请你理解一下,再者,我向你以及你身后的兵保证,纪将军不会有任何危险,他只是醉了,照我的经验看,他至少得睡两天,所以为了我们彼此都好,他还是搁我这睡安全。” 说来说去,凌湙就不信赵威,且把这种不信任表在了明处,叫赵威身后的亲兵们脸色几变,定定的在赵威和凌湙身上转。 副将的任命,从来不会在他们自己人身边提,别看副将职小位低,但人家却实实在在是中央兵职,主将或许会有地方令,但所有主将身边的副将,都是中央下书任的,其用意大家都知道。 跟杜曜坚身边的副将程辉一样,赵威也对自己的主将有种矛盾心理,程辉不会为杜曜坚拼命一搏,赵威当然也不愿因为一颗怀疑的种子,陷自己于举步维艰当中。 故此,在权衡之后,他选择了退守城门,只临走时对凌湙道,“凌公子这一路闹腾,当京里的大人们都瞎么?凌公子,天子渡死了一对胡家父子和马齐,夹道林里的劫杀已经做了本,呈到了几位大人的案头,等马匪的事再报上去,凌公子,你以为,凌家剩下的女眷还能不能好了?” 纪立春不是杜曜坚,没有渠道知道太深的秘密,因此,他身边的副将也就不知道凌湙的真实身份,他只是从军中每旬的衹报上见到了死亡名单,以及一些所谓知情者嘴里,似是而非的猜测,等从捉到的几个漏网之鱼的灾民嘴里,探出了打马匪时的人员配制,再结合现在凌湙受拥护的情况,试探性的赌一把凌湙的反应。 可这种等级的试探,又怎么能诈到凌湙? 他当即就表示了遗憾,并替自己申辩,“我都这么惨了,那些大人若还要与一个努力求生的孩童计较,呵呵,那满口的仁义道德可就成笑话了,赵将军,家中老幼就这点子人,大人们要是不畏人言,那就只管出招,大不了我烧纸给先祖,让他半夜去站你们床头,总有人心生诡者,会替我家仗义直言的,是不是?” 赵威让凌湙这番模凌两可的话弄的心生忐忑,直退到城门口时,还想着衹报上最近的热闹。 天子渡隶属京畿京卫总督樊域辖下,他与西云线杜曜坚一直不对付,没料今年跟见鬼似的,一下子死了一队卫所官兵在老对手辖区,被杜曜坚抢先上本参了一个治下不严的罪,然后又卖惨无端猜了一波那队死亡官兵,去西云线上的用意,深挖到樊域手伸太长的定论,叫一向忌讳各线将领私下串联的陛下好一顿怒火,直接抄了胡总旗和马标总两家,要不是没有实质证据证明樊域有问题,他此次危矣。 樊域因此更加恨憎杜曜坚。 凌湙则叫人将纪立春搬到了车上,他又不是真要与人结仇,只是拿他解困而已,等他清醒后,自然有话等着他。 此后两天,凌湙一直在收拾东西,装车的钱粮排了一长列,灾民们领了号,按着牌子跟车走,一车分配个五六十人跟着,口粮都在他们跟的车上,路上若有情况,他们主动就将成为粮车的护卫,再加上他们自己人,整整数出了一百六十几辆车。 赵威已经从震惊望到了麻木,等从陆仓嘴里听出自己这边也将得到一批粮后,心里的惊涛骇浪已经翻了好几滚。 无他,一线天又不远,夜晚人静时,那里面的惨嚎痛骂,夹着几道熟悉的人声,赵威站在城门楼上,隔着上下间距,将里面的情况看了个清楚。 怪不得他怎么觉得拉粮草的马很眼熟呢! 那特么竟全是杜家军营里的战马,哪怕剪了鬃毛还用染料涂了色,也改变不了身为战马的操守,整齐入列,令行禁止,非常好驾驭。 等他看见凌湙骑着杜曜坚的座骑来回溜达后,心里已经彻底信了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言。 凌湙在夹道林干的事,又没刻意瞒着代浦驿里的一帮人,尤其郑高达当时就歇在那边,只要代浦驿里的人有心,自然是能查出真相的,只凌湙扫尾很干净,没留下什么证据,再有杜曜坚一心想栽樊域,于是,传言就只是传言,只有为数几个大佬们的案头,才会有真实案报。 纪立春醒来时,眼睛正正对上一线天内的杜曜坚,凌湙掐着点,估摸着他将醒时,让人将他躺着的车,给推到了一线天的进步间口。 与人交好,就要送他最想要的,纪立春既然为了杜曜坚来的,那凌湙当然得送他个大惊喜,叫他醒来第一眼,就与自己最在意的人两两相望。 纪立春直愣愣的与杜曜坚深情对望,蒙着脑袋还在想这是唱哪出,他怎么看到了此生最憎厌的人,满身狼狈,一脸惨白的叫人绑着栓在石壁上。 还有他家的那个粗鄙无礼的小兔崽子,垂头如丧家之犬般,靠着山壁啃一只冷馒头,早没了当他面,挥洒出一桌佳肴给乞丐的阔绰样,只为了笑他抠搜,吃不起好物。 哎,这要是真的可真美。 纪立春将眼睛闭上,准备继续作梦,最好梦到杜曜坚父子马革裹尸。 凌湙在旁笑眯眯,“纪将军,醒了没?” 纪立春身体一僵,醉酒让他失了警醒,竟没发现旁边有人,立马再次睁眼,这次,正对上一双黑溜溜歪头等他说话的凌湙眼睛,于是,醉酒前的记忆开始回笼。 昼夜奔袭往兆县赶,进了兆县找陆仓,然后,得知杜曜坚和凌湙打的仗,没等他质疑战斗胜负的真实性,远远的一股极浓厚香醇的酒香自远而近的飘来。 然后呢?他好像灌了三碗??? 纪立春一把撑起身体,晃晃的甩了把脑袋,蒙圈的望着凌湙,“我醉了?醉酒?” 凌湙点头,“醉了,三杯倒,纪将军这酒量……”不大好。 纪立春瞪着眼睛一把拽住凌湙,再次高声询问,“我真醉了?真是喝酒喝醉的?” 凌湙挑眉,再次给予肯定,“真是喝酒喝醉的,而且纪将军,你不问问你睡了几天?两天,你醉昏过去,到刚刚才算是酒醒。” 纪立春一把将凌湙从地上举起来,高兴的大喊大笑,“好小子,你算是救了我,那酒全部给我,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纪立春的兄弟。” 这虬髯大汉,单手举着凌湙也不见吃力,还能摇晃,凌湙叫他突袭的无法挣脱,满脑袋黑线的拍他,“纪将军,咱有话好好说,不带动手动脚的,而且,你不再看看你身后?那里有你最想念的人哎!” 纪立春叫他一提醒,猛然想起了刚睁眼时看到的一幕,当即丢了凌湙下地,霍然转身往窄壁处望,一望之下,又与杜曜坚对上了眼。 杜曜坚一直忍着没出声,就是不想引起纪立春的注意,现在见躲无可躲,只能出声,“纪立春……”后话还没说出,就见纪立春已经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杜曜坚,你特么也有今天!” 第50章 第五十章 一线天内血气冲天,死去的兵全部被堆在通往南边的过道口,个个头朝进步间口,露出死前最后一刻的凝固表情,眼睛只要临死前没闭上的,都洞洞的注视着城口方位,而所有还存有口气的,都被栓在山壁间,打了一根根木桩嵌进壁里缝隙,绑了双手屈身吊在上面。 这种心理震慑,只要是个正常人,没有能受得住的,尤其他们面对的,还是不久前并肩作战的战友,叫这样的脸对着,眼睛盯着,有一个算一个,俱都腿软的站不住。 至于那些战死的马,都叫凌湙吩咐人开了大锅,这两天一线天上空肉香阵阵,着实给那些伤者和灾民补充了些营养,至于酒,凌湙是一滴没给,有赵威带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可不会让他找着机会来打。 纪立春先时还没发现,这种阵仗对人的精神伤害,等他笑了半天,竟没等来杜曜坚的破口大骂,就连旁边啃馒头的杜猗,都没正眼瞧他一下,表情始终木然,他这才止了笑,皱眉观察起了内里布置。 这一看,就算他曾战场冲杀过,砍人如切菜,也不尽渐渐感到头皮发麻,浑身骨缝丝丝冒凉气,且这还是白天,若换了夜晚,这两人并肩的窄巷本来就容易起风哨。 忽忽风哨伴随着冲鼻血味,幽幽凝目死人一般寂静,若有若无的人声,与远处来回的脚步,再是不信鬼神的,也叫这布置给吓的不能回魂,何况凌湙为了出差点团灭的恶气,下令让凌馥带着凌家几个年轻女人,个个穿着拖地红裙,手持惨白引魂灯,远远近近的来回小碎步飘移。 我不能杀你,但我能吓你,就是吓不着你,其他人总能吓疯一两个。 而不巧,那几个吓疯的人里,就有杜猗。 杜猗作为一线主将爱子,长于富贵生于和平,别说寥寥几场操练,到不了这残酷地步,就是稍有危险的战备部署,都用不着他打先锋,所见的都是别人受伤流血,自己是没感受过的,可从遇到了凌湙,那是各种凄惨尽受,百种死相碰头,万般惊吓变着花样的招呼,人直接差了神志,一个遭不住就疯了。 当然,他疯也没全疯,也不癫狂,只是发呆眼发直,看着他爹叫老贼,看着凌湙叫哥哥,完了见着幺鸡叫叔,跟他说肚子饿,幺鸡不忍,毕竟两人是当过一阵子朋友的,在不触犯凌湙禁忌的情况下,幺鸡这两天就常常给他送点吃食,就是待遇也比其他人松了些,将吊着的手放下,蹲坐着给他寻了处鞘壁底,避开了他与那些死者直面相对的精神折磨。 杜曜坚神志倒还□□,只是声音也去了威赫,头脸因为失血少于打理,又脏又惨,斜斜从山壁处挣扎着与纪立春对上,也只能稍稍牵动嘴角,嘲讽的声若蚊蝇,“你高兴了?看到我这样……咳咳咳咳……高兴吧?” 纪立春哽着脖子,点头承认,“是,老子非常高兴,杜曜坚,你不是一向自诩军中无敌手,冠盖满京畿么?怎么竟然会落到一个孩子手里?哈,你那些勇猛,难道是伙同你手下的兵,一起做戏给陛下看的?杜曜坚,你真让人意外,居然会陷进这种地方,尤其,这还是老子的地盘,你说你是不是遭了报应,老天终于要来收你了?” 杜曜坚垂着头听他开喷,半晌才艰难抬头,目光复杂的与他对上,“你还是这样,做事凭心,任何情况都不过脑子,你也不想想,我要真在你地盘上死了,你要怎样跟陛下呈词,说我死于一个孩童手里,呵,你没亲眼见过我这样,你能信?陛下能信?纪立春,我死,你也得给我陪葬,再者,我乃一线主将,而你只是一卫主将,同属朝庭命官,我官阶比你高,你见死不救,罔顾上官性命,且有与贼匪勾结之势,你认为,你的下场会比我好多少?纪立春,你活该给我当垫脚石,活该被毁婚,活该不得重用,咳,你个愚蠢的莽夫,活该日日难以安枕,夜夜睁眼到天亮,纪立春,你熬着吧!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纪立春叫他说的大怒,一步冲进一线天,举了刀鞘就朝他抽去,杜曜坚躲无可躲,生生闷哼着受了他这一顿打,而旁边的杜猗则勾着脑袋看,边看边拍手,“打的好,打死这个老贼,哈哈哈,他把我的兄弟们都害死了,呜呜呜,打他,打他,打死他。” 杜曜坚一下子没忍住,叫他这些话给呛了气,闷哼着吐了一口血,眼神悲痛的对上杜猗的脸,“猗儿,你知道我是谁么?你还认得爹么?” 杜猗叫他沾着血的痛吼唬住了动作,整个人瑟瑟发抖的往鞘壁里缩,连挤到绑着夹板的断腿都不敢喊疼,捂着眼睛直摇头,“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爹才不会战败,我爹勇猛无人挡,他没有败绩,他不会被擒,他更不会受伤,我爹,对,我爹是大将军,大将军是无敌的,是常胜的,他永远不会被别人打败。” 这世上最无法接受的一件事,就是从小认定的事实被推翻,从小就崇拜的人被削弱,眼睁睁看着他从天坛跌落,信仰被捶,理念倾倒,人生倾覆,杜猗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最敬仰的父亲,跟自己一样落入俘虏境地。 前有死亡战士的精神折磨,后有父亲被擒的打击,杜猗根本受不住,逃避似的放任自己陷进了郁卒里,混乱的将思绪搅成了稀碎的乱麻,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他只知道,他的天,他的认知,都完了。 纪立春愕然的看着杜家父子两个,但旋即又再次大笑出声,“杜曜坚,这就是你的报应,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大报应,被自己的儿子这样辱骂声讨,你有何感想?哈哈哈哈,杜曜坚,我要是你,不如死了算了,你还活个什么劲?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你,你还有什么脸活?哈哈!” 杜曜坚气急攻心,出口直戳纪立春痛点,“你残暴无知,虐待妇孺,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肯嫁你?偏你要仗着失臂搭救我的恩惠来讨亲,我家的姑娘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绝不会给你糟践,纪立春,我用十万金银买了你一臂膀的事为什么不说?因为我念着你曾经的袍泽情,甘愿担着忘恩之名,替你遮掩品性瑕疵,纪立春,真正忘恩负义的是你,你还有脸找我讨债,处处与我做对,不是我让着你,就凭你,早死八百回了。” 十五年前的抗羌大战中,杜曜坚与纪立春同为先锋将军,一为正一为副,协领一队人正面击敌,哪知却中了羌人暗计,五万军瞬间展成了十万,他们孤立无援,挣命搏斗中,纪立春打马冲出了敌围,杜曜坚眼看他有一去不返之势,遂以重金相酬,又以联姻之诺,哄得纪立春掉马回转,在羌人大将举刀来砍时,慌中错臂挡了一击,之后两人就恩义与背德之事纠结了许多年。 杜曜坚有过联姻之想,毕竟是救命之恩,奈何回去派人悄悄打听,竟得之这人有虐女嗜好,夜夜帐中御女数人,天明担出尸体抛之,虽都是些贱末出身的女子,可这耸人暴举仍吓退了好些结亲意愿,整个北漠姻亲市场,纪立春无女可娶。 可纪立春也自觉冤屈,他夜夜御女,是因为久失夜梦所致,无法安睡,当然得找点事做,累到极致时才能稍稍闭一刻眼,长久因困觉燥郁,不疯就是他自控力强了,不过死几个女人,就叫人传的他名声尽毁,老大年纪仍光棍一条,他也想成婚生子,过过有家有业的日子,再者,他始终认为,正当娶进门的女人,与那些贱籍女子不同,他是不会与有名分的妻子动手的,奈何没有人肯信,无端猜测他会将暴行施加在妻房身上,为没有发生的事坏他好事,于是,一年年的导致他越来越阴郁暴躁,每夜死于他帐中的女子只多不少。 两人旁若无人的掰扯陈年旧事,凌湙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稀奇,觉得纪立春这病症很似因失眠引起的狂躁病,在抑郁者当中应属于躁能失控,攻击力仅次于精神障碍者,一经查出,是要强制住院,看医吃药的重度患者。 可放现在,他竟然还能任一卫主将,并且靠御女排解郁躁,释放心中暴力因子,就只因为那些女子是贱末出身,可随意虐杀而不用担责。 凌湙脸色冷了,嘴角绷直,审视般的从背后定定打量纪立春,心中估量着这人可能结交的百分比,低于他估量的六十及格线,那这人就可以祭了。 至于他那病症…… 凌湙忽然想到他刚刚举着自己兴奋的样子,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窍,怪不得他说自己算是救了他的命,也怪不得他会有千杯不醉的称号,酒能麻痹神经,他想灌醉自己,也是想要进入睡眠状态,奈何现在最烈的酒都到不了四十度,灌再多只能肚饱,而不能醉倒。 凌湙误打误撞的,用碗酒解决了他的睡眠问题,整整两天的好眠,让纪立春久违的享受到了睡饱睡足的好心情,也能更好的控制住暴躁的情绪,再听杜曜坚揭露他的隐痛时,出奇的没有暴跳如雷,反而能冷静的出声反驳。 “你的虎烈将军名号是怎么来的,要我重新给你回忆回忆么?那次大战,明明是我背着你逃出生天,功在我,可我得到了什么?杜曜坚,你不就是出身比我好么?有父祖辈荣耀加身,战后点功,因为我们极力拖住了羌兵前锋营,为中军大帐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虽然整队前锋生还者寥寥无几,但大军胜了,我们也就算胜了,你踏着所有前锋将士的尸体,得了嘉奖获了爵号,我呢?差点因为失臂被裁撤归乡,后来经人指点,我用你给的十万金,贿了当时的兵部督察凌大人,这才险险保住军职,十几年窝在一个小小的卫所里,当个受尽嘲弄的落魄将军,而你,已经是天子近臣了,杜曜坚,到底是你让着我,还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敢与我正面交火?” 这就是导致他难以入眠的症结,十来年纠结于心,日夜倍受煎熬,偏仇人一日日位高权重,令他更恨的咬牙切齿,于是轻微的躁郁渐渐加重,直到近年常失癫发狂,白日还能保持神志清醒,一到夜晚,不找点东西发泄,简直痛欲立死,不得纾解。 头一次,纪立春能这么有条理的,说出自己想质问杜曜坚的话,没有再被躁狂的心左右情绪,控制不住光顾着发火,他冷汀汀的注视着这个曾并肩战斗过的袍泽,多年荣耀灌体,使他周身的气质早已不同,上位者的荣光加持了他的尊贵,即使身陷困境,已不见年轻时尝败到的恐慌,他淡定的被吊在这里,还能有逻辑且隐晦的要求他搭救,是因为他知道,北曲长廊卫,乃至整个北干线,都承担不起西云线主将身亡此地的后果。 杜曜坚被他问的面现难堪,尤其在看到凌湙黑凌凌的眼睛望过来时,那种被扒光了任人围观的羞耻,让他气急大叫,被俘都没丢的风度,在此一刻瞬间瓦解,冲着纪立春就吼,“我为主,你为副,前锋有功,当然该我受领,你丧哪门子心,妒哪门子醋?我出身好,你出身差,这是命,你强求不来,纪立春,每个人从出生时起,就定好了高低,你历经生死,却仍执迷其中落差,是你自己在给自己找苦吃,但凡看开点,你的日子不会过成这样,沦成各线将领的笑柄。” 纪立春啪的上前给了他一巴掌,瞪目啐了他一口,“你放屁,老子只知道军中凭功而上,多少大将起于微末,若都似你说的凭出身家世,那边关将士还有多少血性能与敌斗?你就仗着这点瞧不起我,觉得夺了我的功也无防,杜曜坚,你真让人瞧不起,你道貌岸然的样子简直令人作呕,呸,论出身,你家也不过是兵奴部曲出身,谁又比谁高贵?” 凌湙跟后头噗一声笑出口,觑眼望进杜曜坚眼里,附合般的动了动唇,“没错,谁又比谁高贵!”一个战壕里的兄弟,生死都绑在一起,危时称兄弟,平时论出身,谁惯的你,敢这么两样对待? 纪立春抽完了人,昂着脑袋退后,与凌湙并肩而立,“凌少爷,祖辈的事,我不欲牵扯到你,酒给我,人我也带走,这里的事我会替你抹平,包括这些尸体,我统统都给你安排好,不会叫人查到你身上,怎么样?信不信我?” 凌湙歪头与他对视,片刻失笑出声,“纪将军觉得我人小,好哄?” 说着手一挥,指着堆成小山的尸体,“一把火烧成灰,风一吹了无痕,就算陛下亲自来,我料他也查不到结果,纪将军,酒是我烧的,人也是我掳的,万没有拱手送你,却还要我倒欠你人情的,你这打算,跟杜曜坚夺你功有何异?纪立春,你看我像傻子么?” 纪立春脸色陡黑,定定的望着凌湙,再次开口,只这次,不再抱有小觑之心,“那你想怎样?除了杜曜坚父子,可还有这二十个兵,难不成你都要一把火烧了?”烧活人,可是要遭天谴的,他不信凌湙敢做。 那些本来就迷糊的杜家兵们,一听纪立春的话,当时就吓的面无人色,本来就受着战友死状日夜煎熬,恐凌湙如鬼,这下子听凌湙说要对他们挫骨扬灰,瞬间看他如见阎王,简直比鬼还可怕,烧个尸体比烧堆草说的轻松,是半点忌讳都无。 这样的人,他们当时是怎么敢小瞧的? 凌湙不受纪立春语言陷阱,而是反问,“纪将军拿了杜家父子想怎样?待为上宾好好的送回去?” 纪立春望望他,又往杜曜坚处看了看,试探道,“打一顿丢回西云线,他受如此侮辱,必定觉得丢脸不敢声张,此事自然被埋,不会有人上告。” 凌湙叹气,总算知道纪立春十来年搞不过杜曜坚的原因了。 他真把人心想的太简单了,就跟开口就跟他要酒要人一样,以为自己会感激,会迫不及待的将麻烦丢手,但凡自己天真些,都能叫他的简单思维给绕进去。 凌湙引导他,“杜曜坚是个爱面子的人么?” 纪立春看了眼杜曜坚,答,“爱,非常注重排场。”出行都是百人队,这从那堆死去的兵将数目就能看出,他这次出行又带的百人队。 凌湙再问,“那你以为,让他颜面无存的在西云线上被他的兵发现,后果如何?” 纪立春不假思索,“必然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府躲羞,半个字不敢对外人吐露。” 凌湙伸手往杜曜坚脸上指,叫纪立春看,“你扭头看看他的表情,是像你说的那样,准备躲回家息事宁人?” 杜曜坚脸涨青紫,额角青筋直蹦,面对着两个旁若无人商量着怎么弄他的人,愤怒到无以复加,咬牙切齿的的挤出两个字,“休想。” 凌湙紧跟着一摊手,“你看,他不像你讲的那样,会夹着尾巴躲起来。” 纪立春不耐烦道,“那你待怎样?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难不成我留在手上给他养老?哦,还要帮他养儿子?” 凌湙觉得他这说法很似他前世的,喜当爹喜当爷的调调,一时忍俊不禁,安抚的拍了他一下,“搞辆封闭严密的车,将他们父子悄悄送回杜府,连同他剩下的兵,一起送回去,这样他就不会为了面子,为了在属下面前丢掉的主将威严宣战,这件事框在你知我知他知里就行,不要让再多人知道了。” 至于那侥幸得命的二十名杜家兵,包括副将程辉在内,凌湙已经替他们想到了结局,无非在送进杜府那一刻,被亡故。 杜曜坚面色复杂的看着凌湙,再一次想起了儿子的话,果然,论心计之深,几无人能算得过他,步步周全,强收这种人进阵营,但有外心,落个身首两处都是轻的。 他就不是屈居人下之人。 这里算着杜家剩余人的处置方式,鞘壁底的杜猗却大哭大闹了起来,拼命的朝凌湙方向爬,嘴里大声哭喊,“我要跟哥哥走,我要跟哥哥在一处,我不要回家,我不要离开叔叔身边,哇,不要丢下我,我听话,我很听话,我再也不跟你们对着来了,呜,不要丢下我。” 他哭的凄惨,模样愚似孩童,纪立春看的又解气又不忍,“他这是吓傻了?” 凌湙伸头看了一眼,顿了顿道,“大概是暂时性的吧?等离了这里缓缓,应该能恢复。”说的不是很确定,只是杜猗这症状当是应激伤害,与天生疯傻还是有区别的。 杜曜坚心疼的朝杜猗喊,“猗儿,你要还有神志,就收了这疯样,要不然,就往你身边的山壁上撞,你放心,爹会为你报仇的,今日之辱,总有一日,我杜曜坚会亲手讨回来。” 纪立春瞬间退离开杜曜坚步远,扫了扫身上起的疙瘩,一脸惊讶加鄙视,“你真是够狠的,他是你儿子,你居然叫他自戕?杜曜坚,你确实比我强。” 凌湙也哑然失声,对着杜曜坚道,“你可以的,枉杜猗为了你,放弃了投效我的心,要知道,在这之前,他可在我面前作小伏低了不少日子,这对于一个出身不低的公子来讲,是很难得的了,他要不是有你这个父亲,我不会翻两次的着重考察他,可你,放弃他倒是张口就来,他要是神志清醒后,不知道该多伤心。” 杜曜坚冷着脸漠然的望着凌湙,“我杜曜坚的儿子,只能站着生,他如此摇尾乞怜,那我宁可他去死,也免丢了我杜府的颜面和尊严。” 凌湙立时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嘲讽全开,“你很厉害,非常厉害,他杜猗有你这样的父亲,也算人生大幸,早死早投胎,也好过清醒的知道自己被放弃,很好,非常好。” 杜曜坚也嘲讽的望向凌湙,“你不用假好心,他有现在这样,全都拜你所赐,我至少是想让他保持尊严的死去,而你只是想看他卑微的匍匐在你的脚下,他要还有知觉,必也不能容忍自己落入卑贱,我是在帮他。” 纪立春忍不住插嘴,“可你带回去,抛费点时间说不定就瞧好了,你居然能忍心叫他去死。” 凌湙摇摇头,一语点破了他心中的隐秘,“他只是想要保留自己在儿子心中的高大形象,只有儿子死了,才会永远立住他的父威,又有了时刻提醒他报仇的借口,一举两得,杜曜坚,你也不见得有多宠爱这个儿子,至少与你的颜面尊严来讲,儿子只是生活的调剂,反正你也不止他一个儿子,对不对啊!” 就如杜猗接受不了杜曜坚会被俘一样,杜曜坚其实也接受不了,自己在儿子面前被俘被虐,两人都无法面对之后的日子,那干脆不如死一个好了。 杜猗哭着叫着埋了头,神志在疯癫与清醒之间轮转,渐渐的便只有幺鸡一个人的声音在响,“你要老实的呆旁边不插手,五爷都不至于这样生气,他考验你的最后一关,就是看你能不能说服你爹,不能你投了五爷,还要五爷来应付你爹的找茬,结果呢?你带着你爹差点打灭了我们刚建的队伍,小杜子,你疯了也好,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五爷会不会拿你祭刀,我们真是死了好多兄弟啊!你不是疯了,我根本也不会理你,小杜子,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在五爷面前出现了,不然我怕他忍不住宰了你。” 那声音渐渐汇聚成了一个形象,耳边还是幺鸡的声音,“五爷给我说的时候气的不行,真白练了你一月余,叫你这样倒戈相向,小杜子,你属白眼狼的吧?跟你爹一样,老白眼狼生小白眼狼,都是一丘之貉。” 杜曜坚还在宣讲着尊严比命贵的话,然而,他的理念在自己跟儿子中间根本站不住脚,只叫人看到他残酷的私心。 纪立春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跟个这样的人计较,是如此跌份跌德,杜曜坚根本不配他那样耿耿于怀半生,这样的人,冷血的只有自己,连儿子都能毫不犹豫的说弃就弃,自己跟他又有什么情分,能叫他把到了手的功劳分让出来? 根本是没可能的愿望。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明明杜曜坚是为救子而来,过程中也一直以救子为先,不是为了把杜猗拉出幺鸡的猎杀范围,他不可能轻易被俘,然而,就在被绑缚恐吓,遭羞辱的那两夜里,他一点点被后悔吞噬,并转而对杜猗的恼恨,要不是为了救他,自己又怎会落入此境地?要不是为了救他,自己又怎么能在老敌手面前颜面尽失? 所以,这个儿子就不要了,祸家之子,不足以期。 凌湙才不管他们父子怎样,与纪立春说好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地方,酉一来讲了队伍整编好的事,郑高达、季二、袁来运,包括左姬燐和几个什长,都说了各自队伍情况,凌湙担心路上人多杂乱,给他们各人分了个队,一人管二十车,前面弓兵列阵,后尾枪兵压脚,他现在最多的就是装备,自己人几乎全副着甲,个个有械,富裕的不行。 连纪立春看了都眼红,商量着跟他换点马,杜家军背靠京畿,连马也养的膘壮,纪立春眼馋了老久,当然包括杜曜坚的坐骑,然而凌湙非常吝啬,一匹也不肯换,最后见纪立春神情不愈,想着自己还有一段路要在长廊官道上走,只得忍痛舍了两缸酒给他。 果然,正准备敲了马后,再要酒的纪立春立时换了颜色,虽然没能如期要到马,但酒却不费一言的到了手,他立马就要灌两口解馋,好叫凌湙拦下了,并小声告知酒的度数,要他用别的酒勾兑着喝,既不会因醉酒耽误事,也能在夜晚睡个好觉。 如此,两人皆大欢喜,凌湙趁机将被杜家兵捆好的,那队富贵老爷全都移交给了纪立春,并将他们在兆县城里犯下的罪给说了,还喊来陆仓等人,双方顺利作了交割,至于这些人到了纪立春手里是死是活,那就不是他该管的了。 一线天里起了浓浓烟火,刺鼻的味道直冲天际,凌湙说到做到,临走真的放了一把火,将堆在里面的尸体给点了,让纪立春及他身后的兵们齐齐震惊,至于陆仓等人,直接趴在地上恭送瘟神似的,远远的望着延绵了近里地的车队。 呼,这队杀神终于走了,他们安全了,虽然粮仓空了,至少命留住了。 杜猗不见了。 纪立春铁青着脸数人,统共就二十人,结果哪都不见杜家的小崽子。 杜曜坚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才对纪立春道,“就当他死了吧!” 幺鸡被杜猗抱着腿,“叔,我知道你身上养了两只虫卵,每旬月圆之夜就疼的钻心,叔,你把虫卵放我身上吧!我替你养。” 幺鸡一脸被坑骗的表情,使劲拍打他,“你是怎么跟上来的?我不是叫你回家么?小杜子,趁五爷没发现你,赶紧走,不然我怕你没命。” 杜猗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叔,我疯傻的时候只有你给我送吃喝,还帮我给五爷说好话,叔,以后我就是你的虫奴,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别让五爷撵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再刺激的装神弄鬼,也抵不过亲生父亲要自己的命吊诡,杜猗一个机灵,当时就回了魂,等幺鸡再去给他送吃食顺带告别时,他卖惨的让幺鸡给他松了点绑手的蝇子,幺鸡考虑到他们马上就走了,也就稍稍给他解宽了点松紧度,没料杜猗会拼着手腕,磨掉一层皮的代价,也要躲上他们离开的车。 杜猗垂眼失落的对着幺鸡道,“我没家了。” 那样特意赶来救他的父亲,却也能轻易的张口叫他去死,杜猗心里又疼又伤心,脱离蝇锁绑缚之时,一眼都没敢与他爹对上,就怕一个绷不住张嘴嚎哭。 只到底父子一场,在他离开一线天时,仍埋头对着生养他一场的人叩了个头。 早知如此,他不该盼着他爹来的。 可这一场劫难,他该怪谁?导致他们父子离心的,是那一场战斗,可那战斗是谁先挑起的? 杜猗不敢再分析,他怕自己分析到最后,会连凌湙也恨上,可事实上,凌湙没有对不起他,就连动手,也是他自己不义先动,只武力不如人,叫凌湙一鞭子打进一线天成了卡关的基石。 到战斗结束,杜猗都不敢与凌湙对视,哪怕现在他敢上幺鸡的车,却连凌湙所在的方向都不敢望一眼,就怕引起他注意,毕竟一线天还遥遥在望,送他回纪立春手里也就一匹马的事。 杜猗不愿回去,他不知该如何与他爹相对,所以,逃避进凌湙的车队,是他目前仅剩的选择。 另外,他也想再努力一把,这次,只是杜猗,而非虎烈将军府里的杜小将军。 兆县城门口,陆仓低声将凌湙教他的话,对着纪立春说了一遍,末了跪地请求,“请纪将军看在下官诚心的份上,拉拔一把,若叫下官逃过此劫,某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纪立春看着到手的粮草,确如凌湙想的那样,是舍不得推拒的,因此,应的倒也爽快,“你们县遭逢大难,本将军都瞧在眼里,来日朝庭但有问责的官员来调查,本将军必会据实以告,行了,天也不早了,都回吧!” 此后半日,兆县被灾民围攻城破的消息疯传,陆仓也紧急一封加急奏报上表,将仓内粮食十不存一的状况给加大叙述了一遍,遵着凌湙教他的那样,将兆县以及整个长廊以西的灾情扩大了十倍的说,连带着隔壁几县都承受到了灾民冲击,一举引燃了朝中对于消极振灾的怒火。 几个预备往流放队插手的大佬,被老皇帝连夜急召,宣仪殿里的灯火亮了一昼,茶盏碎了一个又一个,通篇都是问哪里的钱可以挪动,反正只要不动老皇帝的私库,哪个部里能出钱,就往哪边施压。 凌湙安然再出发,看着越来越近的北境,托着下巴考虑,要不要先派一队人去边城查查情况。 然后,幺鸡神神秘秘的过来了。 杜猗想叫幺鸡替他瞒着凌湙,也不瞒多久,瞒个两天就行,可幺鸡从来不会背着凌湙擅自做决定,因此,掉过头就跑来找凌湙,无视掉了杜猗幽怨盯着他背的眼神。 凌湙望着幺鸡扭捏的样子,奇道,“你被鬼上身了?这扭扭捏捏的作甚?” 幺鸡叫他说的噎死,本想迂回着说一说杜猗的事,现在也不拐弯了,直接扯着嗓子道,“小杜子跟上来了,就在我车上。” 凌湙张着嘴,“……啥?” 你有种再说一遍?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幺鸡一看凌湙表情,抱头就跪了下来,并乖觉的将后背露给他,嘴里直接道,“我错了,我就是一时心软,临走时替他松了点绳子,没料他会跟上来,五爷,你罚我吧!是我没听指挥,抗了令,我认罚。” 他跟凌湙久了,很知道做错事时的态度,凌湙不喜欢听狡辩,哪怕错事有原因,也不能在他气当头时解释,顶好直接认错,且神态不能委屈。 受罚还一副委屈样,用他家五爷的话说,就是不服管,而不服管的人他不要。 蛇爷就是往前面跑一趟叫个酉一,转头就见自家孙子要挨罚,他不明所以的领着酉一靠近,也不敢出声,就站离凌湙三步远的地方,看他去摸身侧的鞭子。 车队在幺鸡跪下时就停了,几个负责领队的镖头打马靠近,凌湙为防路上多生事端,在兆县时就让蛇爷去订做了几面旗帜,充当北上押镖队,且是由好几支不同镖局组成的拼装团,所以,包括酉一他们,都有各自的镖旗充作镖头,随在自己负责的车辆旁边。 几人纷纷下马,围了一圈,看幺鸡埋头不吭声的样子,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凌湙面色黑沉,握鞭一副要抽人的样子,个个也都跟着噤声,连马的响鼻都控制着不让打,紧了马嚼子一动不动。 场面一时雅雀无声,蛇爷搅着手根本不敢问,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凌湙,而酉一他们是受过规矩训练的暗卫出身,看同伴受罚已成习惯,没有求情一说,但事后可以帮着上药,左姬燐连看都没看,虽然有了师徒协议,但他也不认为自己能有插手凌湙管理手下的权利,至于郑高达、袁来运等人,一路看着幺鸡与凌湙打的配合,知道幺鸡在凌湙身边的位置,他都要挨罚,可见犯的事不轻,自然也没有敢这个时候出头的,比脸大,这里没人比得过幺鸡。 杜猗眼巴巴的等着幺鸡来带他去见凌湙,结果人没等来,那边凌湙的车还叫人给围上了,从漏出的缝隙里看,竟是幺鸡跪着挨罚的场景,当时就骇的他头皮发麻,顿觉自己小命难保。 他左腿的夹板本来就因为过力行动掉了,这会躺在幺鸡的车上都疼,想起以前在家时,受点小伤都有人嘘寒问暖,这会子别说有人问,生死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他也才二十啷当岁,一时委屈心塞的眼眶泛红,抖着身体硬咬着牙从车上下来,一点点往人堆处爬,直爬的断腿没了知觉,血再次往外涌,才终于从众人脚底下挤进了人堆。 幺鸡正咬牙切齿的受了第一鞭,心里已经把杜猗咒上了,上次挨罚还是因为,他偷偷把绑腿的沙袋给戳了个洞,跟过了几辈子似的,没料又尝到了五爷鞭子的滋味,更丢人的是,这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凌湙坐在车上动都没动,板着脸在蛇爷不断的眼神抽动里,整整抽了三鞭,鞭鞭到肉,衣裳浸血,幺鸡硬气,倒没堕了他鸡哥的威风,硬是一声没吭,生抗了这一顿揍,当然,也有凌湙没真要抽死他的打算,只看着皮肉翻飞,实际上并伤不到筋骨,躺两天也就恢复了。 杜猗看着背上血肉模糊的幺鸡,一时悲从中来,在凌湙将视线对准他时,伏在地上小声抽泣,老大的身躯,哭的跟个孩子,是边抽边冲着凌湙说,“哥哥不要打叔叔,是我偷偷跟来的,叔叔没有错,错的是我,哥哥要生气,打我就好了,呜哇……” 凌湙手一顿,挑眉看着他,心道这家伙倒是个脸皮厚的,居然现在还能装傻,要知道周围围观的人里,有半数以上都被他的少爷脾气冲过,那是相当的高高在上,这杜猗为了逃离家门,也是豁出去了。 幺鸡张嘴想戳破他装疯卖傻的事实,却叫凌湙抢先一步开了口,“你一个神志不清的傻子,跟着我们有什么用?来人,找匹马来给他送回去。” 既然要装,那就装到底,他不让幺鸡点破杜猗,后面才好安排他的位置。 杜猗一听果然急了,扒着幺鸡的腿打滚,那腿上本来就淌的血糊糊的,这一滚更撒的到处都是,再有他几日没打理的肮脏面貌,那模样不比乞丐好多少,幺鸡叫他连累的跪不住,两人一左一右的并排扑倒在了凌湙脚下。 幺鸡气的想打人,背上火辣辣的疼,揪着杜猗的胳膊就要将人甩开,却叫他更用力的死命抱着哭,“叔叔,不要,我不要离开叔叔,哇!叔啊,你跟哥哥说,说我会打架,等我腿好了,我能一个打俩,呜不要赶我走,我不走。” 这闹剧闹的不知情的人心生不忍,好好的一个人居然吓傻了,可是再仔细回忆一下凌湙摆的惊魂阵,青天白日,愣生生起了一身毛,代入自己处于杜猗的位置,很难说会不会也吓疯。 如此,同情者剧增。 穷人落魄会被认为习以为常,因为穷人本来就穷,贵人落魄就会有锦缎入了泥,非一般滋味上心头,无论是叹息的,还是瞧热闹的,总之有让人唏嘘之感。 落日黄花为何令人愁?就因为黄花曾美极胜极过。 杜猗这模样,总归是击中了一些人的恻隐之心,望向凌湙欲言又止。 而幺鸡从来处于需求者,哪怕凌湙待他如手足,但被需求一方的心理满足从未体验过,杜猗这么毫无保留的依赖,哪怕知道他是装的,仍叫幺鸡瞬间起了保护欲,也突然懂了凌湙为什么在不赞同,他为天子渡只有一面之缘的晴姐报仇时,仍答应了帮他在夹道林设障报仇的事。 那妥妥的就是保护欲,是自己人受了欺负,要找回场子的主上颜面。 凌湙将鞭子卷了拿在手里,一下一下的拍打着另一手心,眼神在杜猗脸上划了一圈,最后停在幺鸡脸上,“你要收他么?” 杜猗陪着幺鸡训练了一月余,他不似梁鳅那样毫无基础,虽顶不上袁来运,可就目前能收用的人里,他是优选。 凌湙本来打算收他在身边听用的,毕竟是个小将军,让他居在幺鸡手下,幺鸡不一定能辖制住他,可自兆县一役,情势斗转,杜猗在如此巨大落差里,心魂失守,再有他故意在幺鸡面前表露对杜猗的不满,说出曾有收用之意的惋惜,引得幺鸡也记起了两人夜训的友谊,最终勾动的幺鸡对杜猗伸了手,送吃送喝,还偷偷领了个苗人小哥去给他看腿。 幺鸡这顿鞭子,就是他故意打给杜猗看的,他要替幺鸡收了杜猗。 假如杜猗没有跟上来,那他算计自然落空,日后再找合适的人给幺鸡当副手,可以说,一线天里与杜曜坚说的话,有一小半是顺带手的说给杜猗听的,无论当时他是真疯还是假痴,只要话入了耳,父子离心早早晚晚。 幺鸡要掌刀营,武力值是够了,但大局观,以及缺失的处事眼界,需要有人从旁协助,纵观他目前手里的人,杜猗无疑是出挑的,世家公子从小的知识储备,非一般平民可比,幺鸡身边需要有这样一个人辅助。 刀营会壮大,幺鸡手里的人会增多,他得有足够的能力统御这些人,凌湙不可能时时看着他,总有一天,他自己得有独挡一面的能力。 副手,是他目前急需的,哪怕杜猗性格有点小缺陷,又急又躁又骄傲,但经过兆县一击后,他身上的那种颐指气使的少爷气,也散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惶,是急于扒着幺鸡救命的低姿态,是想融入他们队的急迫。 只要给他希望,他必定对幺鸡顺耳贴从。 凌湙昂着下巴与蛇爷对上了眼,本来还焦急幺鸡犯什么错的蛇爷瞬间定了心,他从凌湙的眼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狡诘,以及淡淡的笑意。 幺鸡硬着头皮爬起来重新跪好,这次他拉了杜猗一起跪着,之后埋头冲凌湙道,“是,我要收他,爷说刀营以后都是我作主,那我现在就收他,请爷允许!” 说完就给凌湙叩了一个头,然后伸手压着杜猗也叩,杜猗怔愣的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后脑勺上压着的手告诉他,他没听错,幺鸡真的帮他跟凌湙求情了,意外之喜瞬间占了心,他不用幺鸡再按着叩,而是咚咚咚的自己主动叩,叩的脑门泛青,但眼中的欣喜却叫他自己酸了鼻,一把眼泪突的淌了出来。 兜兜转转,他还是如愿的进了凌湙的队伍,虽然站的是幺鸡的部属,可幺鸡是凌湙的亲信,总归是比被拒之门外要好。 而周围刚刚还同情他的人,立马升成了羡慕,觉得傻人有傻福这话是真对,之前杜猗那样殷勤献媚,也没能叫凌湙松口,没料现在凄惨成这样,却意外达成了心愿。 真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解决了杜猗的归属,凌湙干脆将盘算了几日的,刀营扩增人选给一并宣了,“武阔,酉三酉四酉六,出列,给你们刀头行礼。” 加上之前的梁鳅,一行五人齐齐对着跪地的幺鸡单膝扶刀抱拳,“武阔,酉三酉四酉六,梁鳅,拜见刀头。” 幺鸡乍得此尊重,一时还不及反应,直愣愣的看着凌湙,张了嘴却觉得心口涨的慌,明明有话说,却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他一向唯凌湙命从,可以说除了凌湙,他基本独来独往,别人令不着他,他也不擅令别人,有事自己上,干得过必上,干不过硬上,从来身边除了凌湙没别人,而凌湙是主。 他没有应对这场面的经验,一时手足无措,尤其他现在还跪着,真是又尴尬又窘迫,脸都涨的通红,不知道怎么办。 凌湙提醒他,“我是怎么教你的?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人,你要像我训你一样的训他们,你刀锋所指的地方,就是他们一往无前的斗场,刀营,只有折耗,没有退休。” 酉三四六本来就是暗卫出身,主修刀攻,擅打伏击,挑他们入刀营,就是给幺鸡框出刀营架子的,武阔马匪出身,兆县打杜家军时表现出色,意外得了一对流星锤,使的竟比大刀好,点他进刀营,有当先锋兵打头阵的实力,梁鳅是其中最弱的,但他强在有眼力,擅观察,于细微处有惊喜,给幺鸡做后勤查漏补缺正好,最后再加上杜猗的大局观,整个刀营基本框架也就成了,以后再添人,只管往几个主刀手的手底下添,一队队的自然成型。 几个光杆司令欣喜的对着他们的刀头参拜,哪怕幺鸡刚受过罚,也阻挡不了他们被点到名的激动,一个个期待的看着幺鸡,此后他们就是有正式名分的部属了。 幺鸡叫凌湙点的羞愧,他自己受训惯了,要他训人,反而欠了气场,但有凌湙开口,帮他提了一股气,正了刀营的规矩后,再轮到他说话时,声音总算不再阻滞,很清晰的传进了面前几人耳里,“刀营,是五爷的刀营,我是你们的刀头,而刀头以五爷为主,所以,你们此后,都要称五爷为主上,主上有令,刀必往之,我望你们记住,刀营里的每一把刀,只奉主令,旁人一概不必理。” 这话凌湙在他耳边唠叨了很多遍,他背都背会了,只那时候凌湙有自己当刀头的意思,他指望组建一支只属于自己的□□势力,而后随着事态变迁,凌湙又想找一个合格的人选,代替他掌握这股势力,只人选难寻,便打算着先组刀营,尔后在刀营里选拔优秀忠愚者驱使,直到幺鸡开了枪刃,做了选择,这刀头的人选再无别人。 蛇爷抖着胡须抹眼睛,虽然幺鸡跪着,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跪着的孙子浑身发光,年岁是小,可侵染了五爷的英贵气后,他似也跟着有了主领一营的魄力,不再是京畿城中街道旁,任人欺凌的小乞丐了。 他们爷孙何其有幸! 季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遗漏,扶着腰刀的手紧了又紧,最后一咬牙,上前单膝跪向凌湙,“五爷,我、我……” 凌湙摆了摆手没让他说完,他对季二的观感还行,比郑高达,袁来运印象好,不点他,是因为他身上有朝庭的武职在,边城百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正经是个授了军牌的官,目测比跟着他有前途,在不知边城局势之前,季二的立场有待商榷。 他这里可不是任人镀金的地方,哪怕他跟幺鸡有私交,且幺鸡也说了他不少好话,但就凌湙来讲,季二想进刀营的目的,与他收刀的目的相悖。 一个是想学本事自卫,想能更顺利的接任边城百户,从一开始,他就旨在自身,而非他这个主子,可他的刀偏没有自身,只有主子,所以,季二不合适。 但不合适并不代表他不能用,编外人员有他一份,因此,凌湙笑着告诉他,“你可以继续当陪练,在进边城之前,能学到多少凭你本事,我会告诉幺鸡怎么教你,季二,待你接任百户职后,你再来告诉我,你的决定,现在不急,你一路以来的表现我都记着,刀营亟待进人,总会有你的位置,但规矩我得提前告诉你,我的刀营,能进不能出,除死无别法,懂么?” 季二低头没吭声,想起袁来运错失的机遇,半晌一拱手,将军牌托于掌上递到凌湙眼前,声震四周斩钉截铁,“五爷若不信我,可将军牌劈裂,从此这世上,没有边城右陇卫七所的百户,只有季飞尘,五爷刀营里的季飞尘。” 他不是不想当官,不是不想跳跃阶层,可从纪立春副将,赵威的嘴里得来的消息,让他心凉了半截。 边城因为孤悬天门关外,整一个城内百姓都是流犯官子后代,是整个北境著名的罪恶之城,那里的卫所形同虚设,别的地方吃空饷百之有三,边城的空饷者达到了百之有七,余者皆老幼,持不动刀扛不住枪,去那里接任的外来武官,有一个是一个,都有去无回。 季二不想死,尤其会以那种形势,憋屈的被坑死。 凌湙被他的坚决跟转变震惊,幺鸡招了梁鳅扶他到了凌湙身边,耳语的将季二的情况说了,并着边城的形势一起道明,末了对凌湙道,“五爷,季二哥与我们走了一路,打马匪打杜曜坚都参与了,他的心是诚的,对我也很尊重,开始想学点本事傍身是真的,现在眼见了五爷的威风,他心悦诚服,想跟五爷投诚也是真的,您给他个机会,他要真打着首尾两端的思想,动手宰了就是,反正规矩都告诉他了。” 幺鸡说的时候没刻意减小声音,叫季二正正听到了他后面的话,凌湙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发现他居然不变色,也未动摇心志,不由笑问,“你听见了?可愿意?” 季二一个头叩下,沉声道,“属下愿意。” 郑高达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知道他是被边城形势所逼,可内心还是有点失落的,他是五品游击将军,调个百户到身边听用也是可以的,但季二却没想找他,而是直接转投了凌湙,他是既羡慕,又难堪,毕竟两人是一道出京,受领的一趟差。 袁来运就更复杂了,握着腰刀的手攥的青筋直蹦,却硬是安耐住了急躁,没有出列请告,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知道凌湙仍不会轻易收他,想被他收用,只能再等机会。 这段插曲之后,车辆进入赶路期,幺鸡果然躺了两天就好了,杜猗的腿伤上加伤,只能躺着养,因为了了心事,一路都安逸的吃喝睡,没几日脸就红润了回来。 酉一领了差,带着酉五往前探路,不两日就回到了车队,寻到凌湙后将前面要路过的县城情况说了说。 凌湙的意思是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绕点远路,而他能过的意思,是问有没有便宜可讨,反正钱粮他又不嫌多。 酉一骑着马随车走动,将打探来的消息如实禀告。 平西县卡在北往西的正道上,同玉门县形成首尾相应之势,而出了玉门县,就将进入北境,北境分河而治,漠河以南靠玉门这片稍稍富裕且安定,漠河以北接壤凉羌二族,每到秋季,打秋谷的队伍层出不穷,因此,那边的百姓是苦不堪言。 百姓苦不堪言的结果,就是求神,拜河神成了每年秋冬重要节日,平西县、玉门县之间有一片草场,便选作了祭神的道场,每年到了日子,各县都将供上四畜五牲,以及妙龄貌好女子。 酉一脸色难看,对着凌湙道,“有女儿的人家,每年惶惶参选,选中者归家待嫁,有爱女的父母,不忍孩子受难,偏又不敢说,便四处花高价买人替之,买不到的就抢就偷,整个平西、玉门两县的女子,十岁便嫁,妙龄者少之又少,继而威胁到过路的妇人,各闸口都有兵丁检查,专挑着貌美妙龄者拦截,再以各名目栽赃,总之,河神祭祀,已经成了女子受难日,闻之色变,又恐又惧。” 凌湙惊讶的望着酉一,忽而起身前后观望,小手点着自己这一列长长的队伍,“那我这里面的女子……多少来着?凌馥。” 特么的各闸口拦截女子,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主意?他就不怕截到阎王家么! 凌馥被快速招来,现在她总管着整支队伍的人口统计,每日消耗的粮草也都有记账,因为做的细致,凌湙也给了她较好的待遇,让她独自拥有三五辆车的支配权,现在属于她这边的女眷基本不用徒步。 凌湙没等她喘口气,直接问她,“你有统计过咱们队里的女子人数么?妙龄者有多少?” 凌馥张口便答,“女子总人口有二百零六,妙龄者有近九十,具体得等我再核实一下。” 凌湙与酉一对望,之后对凌馥道,“你去具体统计一下多少人,将貌美者挑出来归列,嗯,具体等我把章程想好再说。” 凌馥欲言又止,她自从跟了凌湙做事,胆子已不像从前那样胆小,有问题也就问了,“五爷挑貌美者作甚?”也没到享受的时候啊! 凌湙一眼看穿了她的意思,翻着小白眼撵她,“去做事吧!一个姑娘瞎想什么。”倒将凌馥闹了个大红脸。 之后,凌湙又跟酉一眼对眼,真诚发问,“绕的开么?” 马的,打了一路,就不能让老子歇歇?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将好也到了要埋锅造饭的时候,凌湙干脆下令停车休整。 因为假扮押镖队的关系,各领队的旗下都分了号,灾民按男女比例随车走,孩童还能搭着车沿坐一坐,有了凌湙之前的一番话,这些灾民没有再颓废的不修边幅,衣裳破的补好,脏的打理干净,头脸也都清洗整洁,再上路时,整个精神面貌都有了质的改变,加之顿顿都有饭吃,虽是一稀一稠的搭配着来,但咸菜馍有滋有味,盐份的补足让人腿脚有力,连着焉巴了许久的孩子,都愿意下地跑一跑,脸上有了符合年龄的天真笑容。 凌湙记着幺鸡的话,虽然内里不是个真小孩,但遇着偶尔胆大撞过来看他的孩童,他都收了身上的疏离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蛇爷在兆县无意寻到的一袋胡豆,成了他招待这些孩童的小零嘴。 在上一个休整期里,他特意叫蛇爷把烧酒的铁锅搬出来,然后拿了半袋粗盐,并着从左姬燐处惊喜找见的荆椒,开了大火,炒了一锅椒盐胡豆。 荆椒的味道就是蜀椒,按方位以及左姬燐他们的衣俗打扮,应该就是蜀川地的,荆椒是他们荆南特产,喝茶煮汤都会放,凌湙见到时,就与花椒对上了号,再有跟蚕豆长的一样的胡豆,炒出来的小零嘴粉粉糯糯,直馋了好些人。 连左姬燐都没料,干荆椒与粗盐炒一起,居然会出这奇香,找了凌湙问还有什么东西能放一起炒,凌湙就指着他车上的零余子和薯蓣,口舌生津的告诉他,椒盐薯蓣、椒盐零余子更好吃,清香润肺,补肾涩精,治尿频虚热,乃是大补物。 左姬燐这才充分认知了京畿贵族公子的豪奢,拿零余子当小食,搁平常人家谁舍得?那是多精贵的药材,卖一把就够老百姓大半年家用,尤其零余子,是比薯蓣更难得的东西。 薯蓣霜前采摘,一根根的还能保存,可零余子要等霜后,从未采摘的薯蓣叶腋下获得,娇嫩的很,一个时机看不好,薯蓣和零余子都将全军覆没烂根烂子,故此,只有薯蓣大丰收时,才会有零余子出现,药铺内价格更久居高位,他这么多车药材,连着薯蓣零余子凑一起,才将将搞了一车,路上护的跟命似的,怎么可能叫凌湙张嘴给炒了? 左姬燐当时脸就黑了,拍马掉头懊恼自己不该问,回头勾了凌湙的嘴馋,可没人能拦得住他伸手,之后是迅速调整了装零余子那辆车的位置,亲自押着一步不离。 凌湙也很黑线,他真的只是实话实说,且在京时他家里的小食多的很,没有要从药铺里找食材的必要,因此,他也就没发现,所谓的薯蓣就是山药,零余子是山药豆,他之所以能当平常的说出炒它们,是因为他上辈子这些东西泛滥,平价到家家吃,他真没有如左姬燐想的那样奢靡啊! 但不管怎么样,椒盐胡豆很帮他拉了一波好感,每到三天一次的埋锅造饭休整日,那些被小零嘴买通了的孩子,都会围到凌湙身边,哪怕凌湙忙,他们也愿意等在不远处,直到他忙完为止。 真是特别容易讨好的一群孩子! 而这里面,就有与凌湙搭过一次车的凌媛和凌嫚,偏巧,这两人都是另一阵营里的凌家孩子,凌馥到底是姐姐,舍不得两个小的受苦,路上都带着她们坐车,最近养的倒多了点血色。 凌媛大点,五岁半,知道祖母与母亲跟凌湙不睦,每次也都远远站着,不到凌湙跟前讨嫌,凌嫚四岁,从小养在姨娘身边,没人教她太多东西,加上天生咳喘症,家败后姨娘被人领走,目前跟着嫡母林氏,受的照顾有限,看到吃的都伸手,分不太清凌湙跟自家的关系,反正跟着别人叫哥哥就有吃的,别人叫她也跟着叫,每次都能挤到凌湙身边抱他腿。 凌湙又不能真跟一个孩子计较,因此,倒也没区别对待,别人给多少,也给她多少,有时候看着远处的凌媛,还会叫她带点回去。 凌老太有一句话算说对了,凌湙手里的刀可以指向任何一人,却不会对准个无知孩童,这两姐妹就跟被放出来试探他底线的杆一样,那边时时都想他心软的忘记前仇,好回去与她们做儿孙。 当然,凌湙除非是傻了,否则就目前的处境,他根本没必要给自己找拖累,一帮子祖宗等人去孝敬,他又不是受虐体。 照常的分队造饭,凌湙往各种转了一趟,想了想,叫来蛇爷,将之前存下的马骨分了,战损的马有五十几匹,肉分出去,小五百人的队刚够塞牙,架了锅煮汤,一口锅里放两根骨头,最后倒是剩了不少,蛇爷是苦过的,知道怎么简省口粮,吊着风口吹干了马骨后,用盐抹了一层,这才保证了路上的荤汤补给,再有左姬燐提供的花椒,出锅时撒一把,去腥又暖胃。 他们此时离着平西县还有两日半路程,照酉一探得的关卡,往前一个半日就能撞一个,凌湙之前问能不能绕道,而那条道就在那个关卡上,平西县派人守在那里,是不给外来人留缺口,必要逮着羊薅毛的。 酉一默默的跟着凌湙,他现在算是凌湙的近卫,手下几个酉,只有酉二和酉五还干着本职,那三人已经彻底融进了刀营,每天被幺鸡练的死狗一样,捏筷子吃饭的手都抖。 幺鸡拉了队伍,跟之前凌湙夜训他时一样,每到休整期,就将人带出二里地外,就地取材,要么练隐身,利用周围现有条件,将自己藏的无人能发现,开始时几无人能办到,还认为是幺鸡在故意给他们下马威,都是一片光秃秃的林子,或是一摊陷人足的淤泥,连个藏身的遮挡都没有,怎么可能做到幺鸡说的隐于自然融于自然?个个被罚的不服气。 直到幺鸡亲身上场,在一片光秃秃四野无人的乱石堆里隐了踪迹,让他们五人一顿好找,直找的怀疑幺鸡故意耍他们玩,实则自己回去了的质疑里,将凌湙给惊动了。 然后,凌湙就当着他们五人的面,亲手将埋在乱石堆里冒充石头的幺鸡给拽了出来,灰尘扑脸,整个身体缩在半人长的狭长小洞中,脸上都是碎石割出来的伤,头顶石块堆了两个,眼睛全程闭着,只凭耳朵听动静,将呼吸调整的与风一样轻。 此后,再也无人质疑幺鸡制定的训练项目。 凌湙将幺鸡招到身边,边想边说,“你一会吃过饭,带他们五个拉上咱们装绸缎的车,再挑两个年长的老翁老媪,装做往玉门县送货的商家,去平西县内看看,顶好往他们搞祭河神的草场转一圈,将里面的地形图记下来,回头告诉我画。” 之前酉一领的探马太明显,很容易叫人逮了审查,县内情况就探的不清楚,凌湙想具体了解祭河神的步骤,就必须要知道里面的地形方位,让幺鸡带队冒充商贾送货的,里面没有那些人想要的妙龄女子,塞点小钱,应该不会遭人怀疑。 幺鸡也是才知道前面有闸口挡路的事,望望已经被凌馥招集到一处的女子,脸色肃然,“成,我马上点人,五爷放心,静等我消息就行。”绸缎还是从马匪老巢里缴获的,本就想带到北地去换钱,这会倒是巧的派上了用场,老翁老媪灾民堆里就有,挑了一对灾前家有小产的,换了身体面衣裳,倒也能蒙混蒙混。 等待马骨汤熬上锅时,凌馥来请凌湙去看看她聚集起来的姑娘,年龄都在十四到十八之间,被凌湙盯着打量,个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拘束的很,当然,脸红者也有,润润的扑灵灵的大眼睛张望着,不知道凌湙要干什么。 凌湙心里装着事,脸就显的难以亲近,围着这些姑娘转了一圈,咂摸着嘴突然发问,“你们婚配了么?哦,我是说有未婚夫,或者曾说过亲但没成的?” 那些小姑娘不防凌湙问的这么直白,一时都红了脸,扭捏的低着头,但有胆子大的,也声若蚊蝇,“奴家未曾说过亲,家中爹娘说要多留两年,这才耽误了。” 凌湙追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是个身形饱满的,看样子年龄应该是周围几个里最大的,正扑灵灵闪着一双眼睛看他,脸红红的,凌馥见了欲言又止,怎料那姑娘又开了口,“五爷是要挑人伺候么?奴家、奴家愿意……” …… 凌湙好一阵没接上话,酉一在旁憋笑,叫他拍了一掌后道,“那你说吧!我去吃饭了。” 酉一忙拉着他赔罪,叫他刺探消息可以,叫他对着许多人说话确实不擅长,哪怕都是漂亮姑娘,他也张不开嘴,人一多他就紧张,暗卫当习惯了,就总想隐进人堆里,能这么青天白日的现身,本身就是个考验,他也才习惯了普通护卫的活。 凌湙叫他一拉也停了步,因为想法在他脑子里,属没成型阶段,只有个大概意思,酉一只能说说外面情况,具体安排他不清楚,因此,凌湙估量着目前的形势,将自己的意思说了一下。 “……你们自己回去也想一想,看能不能在周围找着合适的人,若有瞧着不错的,这两天我就做主帮你们嫁了,总好过到前面县里给人逮了祭出去。” 没错,凌湙想的简单粗暴。 不是要妙龄未婚小姑娘么?那他这就点点人头,把能嫁的都嫁了,一举消灭隐患。 那些姑娘先头还怀着,被招来侍候凌湙的隐秘欣喜,结果惊闻噩耗,瞬间花容失色,瞪着大眼睛惊惶的望着凌湙,没几人能完整说出来话,眼泪就流了一脸,还是先头那胆大的姑娘,对着凌湙道,“五爷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北境过好日子么?这都没到呢?是不打算管我们了么?” 凌湙被她问的哑然,过一刻才道,“当然算话的,你们嫁了人,不正好有依靠了么?又能过难关,又能得夫婿,多好的事啊!” 里面这时也有姑娘敢开口了,“可是,可是我们想嫁的是有家有业能养得起我的,这里基本都和我们一样,头无半片瓦,叫我嫁了,还能有好日子么?五爷,北境安居,肯定有娶不上媳妇的人家,我也不要太富贵,就是想有个家,有个晚上能睡觉的地方,可这些人都没有啊!”都是逃难来的,身无分文,地无二亩,怎么能嫁? 凌湙被问住了,一时没话说,酉一还在旁耳语,“那边十一二岁的也抢,咱总不能叫那些没长成的女娃娃也嫁了?太小了。” 凌馥在旁已经听傻了,她也是姑娘,难不成也要在此地匆匆嫁人? 她张着嘴哭丧着脸望向凌湙,“湙哥儿……我、我,也要嫁?” 此议到这算是入了死胡同,凌湙挥手叫她们先离开,自己回了车旁发呆,蛇爷捧着熬好的马骨汤来,“别想了,来,先喝汤,喝饱了兴许就有主意了。” 那边等着他忙完,好来说话的小伙伴们一见他有空喝汤,立马呼啦啦围了上来,个人手里都揣着块饼,眼巴巴的往凌湙车上望,蛇爷笑喷,站起来抹口袋,一人发了一把椒盐胡豆,他其实挺乐意看到凌湙身边有同龄人围着的。 凌湙在他们中间看到了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天真单纯,望着他的眼神充满讨好和依赖,好像有他就有命一样的,毫不设防,冲他笑。 蛇爷从酉一那里知道了平西玉门两县的作为,此时也叹,“作孽哦!” 凌湙喝着汤就着饼,听身边的孩子说从汤里捞到了筋肉,嚼起来特别香,然后问凌湙碗里有没有,他可以帮他去锅里捞,这就引了旁边人笑话他,说他可以脱了裤子进锅里捞,兴许就能捞个大肉上来,一时惹的所有人发笑,互相推搡着挤作一堆。 这些几岁到十几岁上能侥幸活下来的孩子,从灾情开始就没轻松过,之前担心被人当粮吃了,日日过的提心吊胆睡也不敢睡,直到遇见凌湙,他们才又有了笑容,因此,个个都想在凌湙面前表现,希望能叫凌湙看中了收到身边,鸡哥的威武他们听说了,所以都存了个念想,希望能有鸡哥那样的运气。 凌嫚靠着旁边叹气,抱着手里的饼子对凌湙道,“五哥哥,你要是我母亲生的就好了,那在京里享福,能大块吃肉的就是你了。” 她跟凌湙熟了,不像凌媛那样说话前会思考,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凌馥纠正过她,说凌湙年纪比她小,她不能叫他哥哥,可凌嫚仍改不了口,就一直五哥五哥哥的叫。 凌湙耳朵一动,问她,“你这说的什么话?京里享福的怎么能是你母亲生的?” 凌嫚摇摇头,眼神迷茫,“我就是睡着了听母亲说的,她昨天跟小婶娘为了一块布吵起来了,晚上临睡时嘀嘀咕咕的骂了一顿,我那时候困了,没听明白,反正就是我母亲有依靠,小婶娘没有。” 凌嫚的小婶娘是卫氏,卫氏就是他现在名义上的娘,大房的妾,按换子协定来讲,京里的那个应该是卫氏子,可卫氏又不像有子傍身的,对他冷淡不说,甚至很惧怕无子的钱氏,叫他一度猜测留京的那个凌家子是钱氏的,然而,钱氏的两个儿子早已成年,上了斩监名单,她根本没可能再冒个孩子出来。 可如果是凌嫚嫡母林氏的,那按年纪算,倒是真有可能,那钱氏的淡定又从哪里来?在一家子只能挑一个留种的幸运里,谁都想留自己的孩子,凌家又不是单传,同龄里差不多的总有几个,怎么单单留了个庶出? 从一开始凌湙就觉得凌家有问题,那时不及细想,现在有空琢磨了,真越琢磨越不对劲。 凌湙慢慢喝光了手里的汤,心念一动,对蛇爷道,“去把刘婶叫来。” 有些宅门里的阴私,瞒得过外面人,却绝对瞒不过同一个屋檐下的女人。 三房刘氏,也就是凌馥的娘,按凌家的辈份他该叫她三婶,然而凌湙就没当自己是这家的,因此,对她只冠了姓氏叫人。 刘婶很快来了,她身后还跟着红了眼睛的凌馥,包括她自己,脸上都一副焦虑色,想来是听到了消息,为女儿的婚事着急。 果然,她一到,就对着凌湙要跪,叫旁边的蛇爷伸手扶了,凌湙冲她摆手,指了一旁充当凳子的大石头块,“坐,刘婶不必急,那事最终我还没定,不会草草叫馥姐儿嫁了的。” 刘氏双手合十,泛红的眼里充满感激,“湙哥儿,我们家再是落魄,馥姐儿也不能在半路上不明不白的跟了人,你瞧着她帮着你忙前忙后的份上,定要救救她,婶儿感激你,真的,婶儿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好。”她儿子没了,只剩了这一个闺女,要是也没了,那她就不能活了。 凌湙点头答道,“我会再想想的,一切等幺鸡他们回来再说,现在愁也没用,反正咱们一时也不急着赶路,你先收了眼泪,我有话问你。” 刘氏这才抹了眼泪,正正的坐直身体,望着凌湙道,“哎,哎,你问,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凌湙挺欣赏她的直爽,也正因为她是头一个敢反抗凌老太的,故此,他才会允许凌馥带着她插手些队里的杂事,目前看来安排的都不错。 凌湙问她,“你们凌府当时有几个稚龄孩童?或者我直接问了,当时说要留个苗的时候,你们凌府有几个候选?”肯定不可能说谁是谁,这么多房,分家还要吵个架,何况是留命。 刘氏拿手指抹了抹散下的乱发,动了动唇低声道,“有三个。”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她没有适龄儿孙,要是有,也不能这么安静,那肯定是拼了命的也要留自己的孩子出去。 凌湙挑了眉角,一脸兴趣,“那为什么会留了卫氏的孩子?” 刘氏嗤的笑了一声,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意味在里头,“那卫氏是我大伯子外头收的妾,一度差点闹到休妻另娶,后来叫我婆婆压住了,答应让卫氏进府,她的孩子从落地就被我们大伯子捧手心里长大,虽是庶子,活的却比嫡子还尊贵,名额给他的时候,我们并不意外。” 凌湙敲着手指思索,那林氏话里为什么会是那种意思?这中间肯定是有什么漏掉了。 刘氏接着又道,“我大嫂家的长孙是个病秧子,整日里用药温养着,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就是我们也少见,只知道胎里的弱病影响了个头,六岁长的还没有卫氏的四岁儿子大,再就是我那弟妹家的,一个刚刚好的五岁孩子,但她男人,不是从我婆婆肚子里爬出来的。”也就是庶子的儿子,除非凌老太是个真心善的菩萨,否则打死她,也不可能把机会留给庶子。 三个孩子一同离府,换了一个凌湙来直接给了卫氏,所以,她们都想当然的以为,最后是卫氏的孩子活了下来。 凌湙摇头,不对,那林氏为什么会那么肯定,是自己的儿子活了下来? 她必然是知道什么。 想着想着心中一动,他再次询问,“你说钱氏的长孙是病秧子?酉一,去,把我母亲上周传的信给我。” 侯府那边隔半个月就有信来,凌湙想到之前扫到的一眼信息,立刻叫了酉一。 酉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翻身去自己的车里找信,他那有个匣子专门装这些往来信函,很快便找了递给凌湙。 凌湙打开一目十行,终于找着了自己想要的,只见信上写有:那个凌府换来的孩子一月药钱千金,吃一半吐一半,看着活不长寿,儿啊,等他没了,你就能回来了。 拳拳慈母心,望的都是自己儿子好。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凌湙因为本身经历和职业,一向喜思多想,而这种习惯,曾数次帮他提前规避风险,并反制住想要坑他的人,故此,他从不会对想不通的事情一笑置之,深挖才是保命人的长寿秘诀,哪怕最后发现是个乐子,也能当八卦听。 所以,前世他还有个绰号,叫小灵通,只要他想扒,就没有扒不到的。 宁振鸿那小子现在乖觉的很,每次他娘给他捎信捎东西,他都会也跟着捎一份,攒的月钱,得的赏赐,就连他爹藏书房里的私房,都叫他翻了出来,一并给他打了包。 他娘陈氏还在信里忏悔,说本来想要迁怒这小子,可这小子现在天天天不亮就去给她请安,好几回因为吸了凉气咳嗽,却仍坚持每日晨昏定省,知道她不喜他母亲,就主动劝了其母去家庙莲安堂静修,为凌湙祈福,这下子倒叫她没了找茬的由头,总不能真跟一个孩子计较,何况那毕竟是侯府长孙,本心里仍是看重的。 陈氏给他的信里,尽显一个母亲的操心本质,什么节气里该穿什么,吃的用的都做了安排,甚至连她自己吃的养神丸都给凌湙捎了一盅,弄的酉一跟定点闹钟似的,到了点就来催他吃一丸睡觉,衣服也是每日帮他添换,活活要往男保姆方向发展。 而宁振鸿捎的信里,就多了些京中传闻,他人小不能常出府,就在父祖的书房里腾了一个柜子,每日估着点钻进去,耳报神似的将听见的消息记下来,如此半月或隔月一报的跟着陈氏的信就来了。 比蛇爷开出来的信息渠道要慢点,却因为地位的关系,有些消息是蛇爷手里的乞丐没有的,比如朝中老大人们又集体开始请立太子了,然后谁谁谁又故技重施称病请致仕,被陛下当朝充准,直接傻在了当场,回家后就真病了,再有就是,京效西山狱走了两个死囚,一同离奇消失的,还有一千斤铁。 陛下震怒,朝野震惊,京畿最近风声鹤唳,而作为西山铁矿的原持有者宁柱国侯府,受到了皇帝御麟卫的盘查,阖府都陷入恐慌,整十日不许人进出,好在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就又还了侯府安宁,只经此一事后,满京里都知道了陛下对宁侯的不待见。 陈氏在信里则是抹着泪的告诉凌湙,家中幸好有你哥,凭本事娶了你嫂,让陛下即使不喜宁府,也忍下了夺爵的危险思想,你哥就是咱家的救星,当然,最后为了安抚凌湙,照常夸了他是家中福星的话。 早把当年私底下骂嫂是山里的土鳖,生生抢了她预备尚公主的美貌儿子的咒语,给吞进了肚子里。 被流放的福星凌湙,黑线的望着信纸,他哥宁琅娶的是怡华郡主,凭的是貌比潘安的本事,于上元灯会一举迷倒了人家姑娘,然后主动去请旨赐的婚。 问这怡华郡主为什么能直面皇帝请旨呢? 因为,她是皇帝母家那边的姑娘。 洗脚婢上位,家中亲属鸡犬升天,这姑娘就是他姨表姐的小闺女,进京就封了郡主,待遇比公主还亲,后各贵亲豪门就私下猜测这姑娘的真实身份,大家眉来眼去的,就给人定了个皇帝私生女的名号,但具体有没有证明,却是无人能出的。 反正,就因为有怡华郡主的脸面在,宁侯府还是宁侯府,哪怕她嫌弃宁侯府门旧庭院破,非要婚后住自己的郡主府,他娘作为婆婆长辈,也是半个字不敢反对的,至于他哥,跟倒插门似的,除年节不回府,凌湙统共也只见过他十次左右,包括他跟怡化郡主生的两个孩子,无来往,无情分。 凌湙非常鄙视他的这个哥,觉得他滥无怂用,没有男子气概,哪天人老色衰,迟早要被那女人抛弃,撵出门。 至于那没什么姿色(单指颜色比不上他哥)的怡华郡主,二婚,年长他哥五岁,拖着她前夫家的小女儿,混迹京中各高门,骄傲的跟庄上人家门口的芦花鸡似的,哦,这话凌湙是从他二嫂嘴里听见的,挑挑捡捡,最后给自己找了个只有脸能看的小郎君,足足笑翻了一群人。 果然,乡下来的,门第、家世、才干什么都不看,就看颜了,有再多陛下荣宠又怎样?其人不过如此。 然而,这次宁侯府的危机,恰恰就是这个被家中女眷诟病的怡华郡主解决的,人也没去宁侯府摆排场耍威风,得知侯府被围,直接一家五口人连夜从度假庄里回来,临夜进的宫,往陛下的宣仪殿里一坐,哭天抹泪唱了一顿,当日天没亮,御麟卫就撤了。 宁振鸿在信里逼逼,说早知道婶娘这样威猛,就该在发现父祖有换孩子的意思时,去求助她,还说哥得知他被换走后,拎着把剑就去了延景观,直直把祖父拜的沉香神龛给劈成了两半,连带着他爹也被揍了一顿,全家这才从震惊里得知,那个文弱的提笔就说笔重的废柴少爷,竟躲在自己媳妇的庄子里偷偷习武,而武师还是怡华郡主花费重金亲自给他找的。 两夫妻以令人意外的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怡华郡主依然嫌这嫌那骄傲非常,琅公子却已不是面敷香粉,偷闲度日的纨绔子了,他被自己的媳妇拽到皇帝面前,夸的殿内人人脸红尴尬赔笑,然后顺利拿到了一个秩五百担的司京校慰,也就是季二原来任职的城门卫上官,好说也是个手下有兵的实权官。 凌湙:……这世界是个圆啊!有人从城门卫出走,有人凭老婆上位守城门。 他这哥,有意思! 他那嫂,更有意思! 刘氏以为凌湙话说完了,看他捏着信纸发呆,就悄悄的起身准备离开,却是刚动,就听凌湙道,“刘婶能把那边的林婶叫来么?哦,还有卫氏。” 两人不明所以,被刘氏领到凌湙面前时,拘谨的很,尤其卫氏,缩着肩膀不敢与凌湙对上,凌湙先撂着她,眼睛盯着林氏,单刀直入,“我听刘婶说,你在家中时,一向与钱氏亲密,事事以她为马首是瞻,林婶,我这有一为难事,不知你能不能为我解忧?” 林氏弯腰带着一脸僵硬的笑,神情里透着非常矛盾的色彩,是想与凌湙交好,又顾虑着自身立场的那种犹豫,但见凌湙眼睛盯着她,又不敢不答,忙道,“湙哥儿有什么为难事?二婶能办的一定帮你办了。” 凌湙就故做难过道,“家母日前来信,说府里新进的那个孩子,不大好,似是胎里带的弱症,一日药不间断,吃一半吐一半,恐……” 林氏话都没听完,厉声急色的打断了凌湙,“不可能,我儿身体强健,从落地时起就很少吃药,他……”但见凌湙陡然沉下的脸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而旁边的卫氏则突然侧脸笑了一声,虽然非常短促,却真实的是笑出声的,叫林氏闪电般捕捉到了,扭头就与她对上了,“你笑什么?” 卫氏摇头,声音小的几乎叫人听不见,“没啊!你看错了。” 凌湙笑着拆穿她,“你笑了,我也看见了。” 卫氏脸上一瞬间又尴尬又恼火,但她不敢看凌湙,只得掩饰的掉头要走,“夫人那边该叫我了,我回去了。” 林氏才与她发生过矛盾,这会就更不会放了她走,一把薅着她的胳膊,瞪圆了眼睛质问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说,那个孩子……”错了,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卫氏叫她捏着胳膊上的肉,疼的脸直抽抽,偏身子骨弱又挣不开,只得气??道,“你儿子那般贱命,有好事且轮不到他呢!就是条件再合适又怎样,老夫人不答应,你儿子就顶不了。” 林氏摇头激动的嘴直抖,“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当时来接孩子的是……是……”是我舍了身份,舍了脸面,舍了一切尊严,从听到有这么个机会的时候,就使尽浑身解数勾搭到手的侍卫队长。 卫氏见她这模样,没忍住啐了她一口,“你当你那点小动作谁不知道?那侍卫队长和你儿子出了府门,就一起被灭了口,你当他做出如此背主的事还能活?你个蠢妇。” 林氏一瞬间脸显狰狞,抓着卫氏的胳膊怒声质问,“你们知道?原来你们都知道?你们……”竟是如此不把我们庶房当人么? 卫氏不及再说,就见林氏猛的甩开她,掉头就往回跑,她愕然的看着只剩个背影的林氏,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却听凌湙问她,“卫氏,你的儿子呢?听说生来就养的尊贵,应该不会叫个小病秧子截了活路吧?” 刘氏在一旁都听呆了,她张张嘴望着没影的林氏,再回头看向卫氏,却见卫氏正埋了头当鹌鹑,一个字也不肯吐了。 凌湙打量着卫氏,第一次从头到尾的打量清楚她,非常典型的江南女子,小巧圆润的身姿,脸型细腻饱满,一头乌墨般的秀发,即使风餐露宿了这么久,也依然光泽顺滑,缩肩埋头看似乖巧不吭声,可那一对大大的眼睛里,没有被流放的绝望,相反的,里面充满着对人生的遐想,以及藏在最深处的笃定。 笃定她的人生不会这么悲惨,笃定会有人来带她离开,那是一种坚信。 可她一个妾,是什么给了她如此自信? 凌湙没有头绪,但不妨碍他天马行空的问问题,“卫氏,你是哪年与凌大公子遇上的?是怎么遇上的?” 卫氏见凌湙没再追问孩子的事,下意识松了口气,秀声秀气的答道,“天福十六年春,妾与……夫郎一见倾心。”说完竟还红了脸,羞涩的不行。 凌湙木着脸哦了一声,可怜他王老五了两辈子,很不懂一见倾心是个什么体会,只能假意装懂的道,“原来是真爱啊!怪不得凌大公子愿意为了你休妻,不惜得罪其岳家及一干亲眷,真爱无敌啊!” 卫氏以袖挡脸,似羞涩,声音更轻了八个度,“都是误会,妾能得夫郎垂爱,已是生有幸,哪敢再去肖想正妻名分?都是外面以讹传讹罢了。” 凌湙忽尔又问,“那孩子长的肯定很像凌大公子吧?能得他宠的比嫡子还过的,必然是继承了他全部优点,你家夫人就没醋过?” 卫氏把头垂的更低,低到凌湙几乎看不见她的表情,声音也更弱道,“别人都说像,毕竟……毕竟是亲父子嘛!夫人,夫人大度,从未克扣过我们母子二人饮食用度,待我……待妾如同亲姐妹。” 凌湙哼着笑了一声,失去了与她说话的兴趣,虚套的骗鬼一样的假话,打量谁不知道妻妾是怎么相处的一样,真要能亲如姐妹,哪还会有那么多宅门阴私! 他挥挥手让卫氏离开,自己转身上了马,杜猗的越刎被他给了幺鸡,他现在骑的是杜曜坚的爱马闪狮,两匹马之前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养了好些日子才算好,越刎算是闪狮的同族子侄,就是血缘不纯,俩马重逢,栓一起倒是比别的马处的融洽。 凌湙轻轻敲着马腹,边在扎营地转,边在脑子里过与卫氏的对话,总似缺了什么重要一环,叫人想不通她淡定的理由。 是的,就是淡定,她在钱氏面前装的小心,赔的假笑,哪怕面对他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时,都是淡定的,不慌不忙,看着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可实际上,她的心特别稳。 这不是一个失去丈夫,没了孩子的女人该有的样子,看看凌家那几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就知道了,真正一无所有的女人,是没有心思打理头发,也更加不会为了一块包头发的巾子与人争执,真的绝望会使人枯萎,而她仍在稳定的花期里。 她在等谁? 凌湙由着闪狮驮他散步,与路过的孩童笑着招手,与坐在车边歇脚的灾民点头,与旁边列阵听口令做队训的新一批兵丁擦身过,渐渐绕到了队尾流放队处,郑高达正与袁来运低声说话,两人都一脸唏嘘,感慨人生无常的样子。 见了凌湙过来,忙替他牵了缰绳稳住马脚,仰头问,“五爷怎到这里来了?是也听见这边的动静了?” 凌湙摇头,坐马上看见凌家女眷围成一圈在哭泣,奇怪的问他,“出什么事了?”将才遛马小半个时辰不到,林卫两人先后回来也该不久才对,能发生什么? 郑高达一脸不忍,小声对凌湙道,“凌家二太太不知怎的突然疯了,冲着钱大太太又咬又撕,结果脚下失足跘了一跤,把脑袋摔扁了,这会儿人已经不行了。” 凌湙啊了一声,立即一拍马腹赶了过去,离越近哭声越清晰,间或夹杂着属于凌嫚的叫喊,“我看见了,就是祖母伸的脚,就是大伯母推的我母亲,母亲,你醒醒,你醒醒……” 她哭着哭着仰脸看到了凌湙,这下子再不收声,哇一声嚎了出来,“五哥哥,怎么办?我姨娘没了,我母亲现在也要没了,怎么办?我以后就是孤儿了,我没家人了,哇” 她身边的凌媛要来捂她嘴,边捂边说,“嫚姐儿别瞎说,我们不是你的家人么?我们是一家人。” 凌嫚不要她捂,使劲推她,“才不是,你们是坏人,你们是害死我母亲的坏人,因为我家是庶出,你们根本不拿我们当家人,母亲,五哥哥,我母亲……哇!”小孩学舌,句句扎心,却句句真实。 凌湙从马上跳下来,凌嫚挣开凌媛的手,一把扑过来抱住凌湙,蹭了他一袖子的眼泪,“五哥哥,你快救救我母亲,快救救她。” 林氏平时不见得待她有多好,可小孩子遭逢家变,已经懂了亲疏远近,她再不好,却也是她名份上的母亲,有她在,她才不算没人管,才不会轮落成无依无靠的孤孩。 凌湙拉着她蹲到了奄奄一息的林氏身边,林氏此时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了,瞳孔渐散,眼看着是救不回了,凌湙探手摸了一下她脑壳,侧边半勺凹进去了,这时代,确实无救。 可林氏看到他,却似突然生了一股劲,一把拽了他胳膊,撑起上半身瞪圆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说我不守妇道,给凌家蒙羞,你母亲卫氏又是什么好东西?每月旬半更被一顶小轿从府后门抬走,临天泛白才送回来,谁知道她去夜会了谁?哈,就连你,哪个地方长的像大爷了?没一处像,你根本不是凌家的种,哈,凌家的门楣早就是绿的了哈哈哈哈哈……呃……嗬嗬嗬!” 凌湙伸手替她将大睁的眼睛合上,转脸对上了脸色惨白震惊的卫氏,她如惊弓鸟般,迅速躲到了凌老太的身后,凌老太则能稳稳的站着,一张脸上尽是遗憾,“她糊涂了,湙哥儿不要与死人计较,哎,说来也是家门不幸,嫚姐儿……” 凌嫚身子一抖,立刻抓着凌湙不放,凌湙这才发现,她的两边脸又红又肿,五爪印清晰。 “一见倾心!”凌湙张嘴吐出这话后,望着卫氏笑的嘲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林氏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凌湙都得感谢她,因为她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这个时代的妾是可以送人的,那与卫氏一见倾心的是谁,可就有待商榷了。 卫氏肉眼可见的慌了。 之后,凌湙派了凌馥过来给林氏治丧,刘氏亲自找了身好点的衣裳给林氏换上,凌嫚替林氏披麻戴孝。 凌湙站到了凌老太太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老太太身子骨倒是强,一路颠簸,受马匪惊,挨虫子咬,居然还活的挺健在,看来,平时里的补品没少吃,比那些年轻的媳妇姑娘厉害多了。” 凌老太太眯着眼睛叹气,一脸无奈,“家门不幸,老身有责任在身,不敢死啊!就只能勉力撑着,好让家里的孩子有个依靠,不至于叫我凌家漂泊四散,成了孤魂野鬼,好耐我得给她们聚一起,生死都在一处才不孤单,哎,林氏走错了路啊!” 凌湙心里翻腾,感觉跟这老婆子再多说一句就得吐出来,可有些话不说又觉得憋的慌,“老太太这样心狠手辣,就不怕报应报在仅剩的那根独苗上?老太太,你也活这大年纪了,麻烦也偶尔长点良心,或者,你当真以为只要你们闭着嘴,我就查不出你们凌家的疑点么?凌老太太,雁过留痕,你们不开口,京畿地面上总有蛛丝马迹可以寻,咱们走着瞧。” 等回了自己车旁,凌湙立马招了蛇爷来,低声吩咐,“觑着空,单独抓了钱氏熬鹰,必须给我熬出点东西来。” 同一时间,凌老太太对着卫氏严厉教训,“收好表情,那小子手狠,从今天开始不许落单,与我一处寸步不离,你记着,你能死,我凌家不能陪你死,否则,你懂的。” 卫氏被她盯着发慌,紧张的搓着手,“他不会真查出来吧?老太太,我,我怕!” 钱氏陪在一旁,解气般的看着她,语带轻蔑,“你怕什么?该怕的是我们,卫氏,我们迟早要被你害死,你最好祈祷你儿子能被认回去,要是半年后的太后千秋宴计划没能成功,你就去死。” 卫氏被钱氏凶恶的眼神盯着,只感觉脊背发凉,整个人再没有之前的淡定,慌不叠的连连点头,“我听老太太的,我肯定半步不离您身边,不会叫他有机会抓到我的。” 酉一正带着剩余两个酉清点凌湙私产,侯府送来的东西目前都在他处,点了册子来跟凌湙说话,见凌湙杵着下巴一脸不高兴,疑惑道,“主子?五爷?” 凌湙摇头,接过他递来的册子翻,实则脑子里还在转着跟卫氏说的话,不自觉道,“天福十六年……天福十六年……” 酉二在旁边立即接着,“天福十六年,太子及冠,赐字闵仁,后改年号为天仁元年,以贺太子千秋。” 酉二擅听,擅听者擅记,故此,那一年的大小事,他街头巷尾只要能收录进册的,都有记在专门的汇报册里,可老侯爷基本懒得翻,故此,酉二的职业生涯过的一向沉默无人问。 可现在他遇到了凌湙,跟翻开一本八卦杂志似的,只要顺着他耳朵进了脑子的,事无巨细他都能给你回忆出来。 太子及冠,夜饮佳酿,与友人凌高逸醉卧一榻,上演了一出抵足而眠的君臣佳话。 嚯! 凌湙把册子一合,突然高兴的眉飞色舞。 凌老太婆,你完了,老子好像知道了。 感谢各大论坛里的狗血文章,真正扩大了人的思维,古人忌惮天威皇权,局限于一小片天空,不敢深想不敢挖,可他凌湙敢。 非常敢! 只要证实了这个把柄是真实的,那凌湙就不用再担心,自己这一路以来做的惹眼事,会引来大佬打压,连着之后他去了边城,都能借着这个把柄反制那些人。 他要把卫氏的孩子找出来。 能让凌家不惜用自家孩子为他打掩护的娃娃,嚯,身份简直摆明面上了。 凌湙简直要乐疯了,去边城发展的心头大患,那些眼睛盯着他的大佬们,不想死的就收好爪子,少来碰我。 “酉二,你收拾东西,马上回京。” 找,掘地尺,也要把那个小娃娃找出来。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天福十六年,闵仁太子及冠,同年入宣仪殿参政,启年号天仁,以示陛下对太子的宠爱及期许。 可如今却是天佑二年。 凌湙掐着手指算了一把他自己的生辰,他是天仁四年冬至落的地,闵仁太子是天仁五年秋狩时被废,同年陛下将年号改成天佑,天佑元年从凌太师被查开始,到天佑二年,连同废太子一起被判,太子被鸩酒赐死,凌太师满门被抄,落下这一群罪眷。 酉二跪地领命,听凌湙指派,“回去专注寻找四岁左右的男孩,从凌家事发前后的出入人员身上调查,卫氏有夜出凌府的记录,从这里入手应该更容易查,若线索暂断也不要急,过去这么久了,有心人若想隐瞒,该扫的尾必定已经扫完了,你注意京中各部大佬们聚头情况,尤其是帮着凌家运作换子事宜的关联人,文武殿里肯定都通过气了,他们中必然达成了什么协议,才会这么帮着凌家剩余的罪眷,酉二,去找我父亲,叫他带你去找老侯爷,把他手里的甲字暗卫给我要过来,他要是不答应,你就把我的话转给他。” 一个养老的祖宗,手中还拽着侯府最强的暗卫想干嘛?那老东西但凡还知道轻重,就该看出来,这是宁家的翻身机会,否则大家一起死。 前有不敬君主的恶诗作柄,后有太子遗孤当胁,他就不信那老头还能在延景观里躲清闲。 每日沉香灌体,侍妾曲意,美得你。 凌湙心中发狠,这就是你拿我当人情的代价,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架空,被裹挟着跟我站在一条船上,死也是你先给我垫背。 蛇爷在边上听的紧张兮兮,勾着头问凌湙,“五爷,那钱氏还抓么?” 天呐!天呐!瞧他听到了什么?万万没想到,他个老叫花子,居然也能参与进皇家秘辛里,就是死,这辈子也值了。 他抖着胡子期待的看着凌湙,又是惊又是叹,这五爷的脑瓜子咋这么敢想呢?就凭那一点点线索,是怎么猜到还有另一个孩子身上的?卫氏的孩子,真的会是闵仁太子的…… 蛇爷自己都不敢深想,摁着激动乱跳的心,再次问凌湙,“那不打草惊蛇了么?” 凌湙眼睛望向隐隐有哭声传来的方向,小下巴点点,哼笑一声,“就是要打草惊蛇,不把蛇惊出来,我怎么抓?你尽快,在酉二出发前,要让凌老太太产生紧迫的危机感,她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络方式,能与京里通消息,我要逼她动。” 老太婆太稳了,这么多天,数次危机,她宁可拼着自己受伤,面临死亡危险,都咬着这最后一点不松口,就连抛出宁老侯的把柄,可能都在她的意料里,目的当然是为了迷惑凌湙,叫凌湙真的以为换子的行为,只单纯是因为宁老侯与凌太师之间的个人恩怨。 可凌湙想不通的地方,一直不是换子的行为,而是凌太师的人缘。 太好了,好的满朝堂都是友,都是帮着他保存一线香火的己方,连同凌府女眷,待遇比之其他犯官家眷好太多,一个不用没入妓籍的恩典,就足以令人侧目。 这不符合文武朝堂的格局,放眼整个历史,哪怕圣贤,都不敢拍着胸脯,说一句没有一个反对者,而他一个太师,是怎么做到没有政敌来坏事的?若有如此手腕统一朝堂,那他的结局不该是死,而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事有反常即为妖,尤其当凌湙在一线天打了杜曜坚后,这种强烈的感觉更胜。 杜曜坚连儿子都可以不要,却没有放话说要上告朝庭亶凌湙的行事,就连后来的纪立春,也没有要将凌湙所做之事报上去的意思,他们似乎并不想让凌家的人或事,送到皇帝的案头引起注意。 他们在消减凌家的存在感。 是什么必须有让他们这样做的理由? 是孩子,是太子遗孤。 凌湙背着手转悠,只觉从打了杜曜坚后,就压在自己心头上的忧虑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是抓到了谈判桌上最有利筹码的欣喜,是扬眉吐气翻身把歌唱的开心。 嗬,这就是手中拥有主动权的优越感。 闵仁太子,单从皇帝给他赐的字上就能看出,他是个心怀仁善的有德之主,据早前坊间传颂的事迹,以及各豪门待嫁姑娘们挑郎君的人选排名,闵仁太子比皇位上的那个更得人心。 他四岁时被封太子,开蒙后有大儒讲学,太师协助,每月还有各部学士轮翻讲政,按着贤明君主的模板一步一步成长,终长成了各部大佬心仪里的太子样。 凌湙驻足望向京畿方向,叹气惋惜,同时又暗带嘲讽,“当了十六年人人称颂的太子,一朝及冠,涉政干预朝事,满打满算也就干了五年事,结果就叫他的好父皇给诛了,这中间难道没有那些大佬的推动?历来一山不容二虎,大佬们难道不知道?推着太子给皇帝堵心,赌赢了他们得利,赌输了太子没命,嗬,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怕是他们从小教到大的太子,也不过是他们争夺利益的工具。 现在握着个太子遗孤,他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他们想干什么。 余下的庶皇子里,没有谁的身份会比那个孩子更尊贵得人心,握着那个孩子,就等于握住了下任继承者的宝座,举朝官员的拥护,会让垂垂老矣的皇帝明白什么叫大势已去。 闵仁太子但凡有点心计,就该知道,与虎搏击的时机,该当避其锋。 他完全是被那些大佬们当炮灰使了。 凌湙呼出胸膛里的气,只觉神清气爽,闵仁太子已死,再怜爱也没用,他更高兴自己眼前的迷障被解,连同他到边城的行事,都不用再小心翼翼的等着,随时会往他头上落的刀,那些大佬,要不想自己的盘算落空,就得睁眼闭眼的随他折腾。 哈,好爽! 酉一站在旁边,替酉二高兴,同时又担心他一个人势单,看着凌湙心情,便提议,“让酉五也去吧?有他跟酉一配合,两人行事更便宜些。” 酉五擅隐,可他的本事在凌湙这里显不出,光幺鸡学到的,就已经能跟酉五匹敌了,凌湙的隐功,只会比他们更强,都是一个队里的兄弟,他当然不想让酉五埋没了,后面甲字队如果真要了来,那酉五就更没有出头的地方了。 凌湙想着京里的形势,点了头,“行,那让他俩一起回去。” 想着宁振鸿信里对三哥三嫂的新认知,凌湙又道,“你们回去,顺带着打听一下我那三嫂的为人,要是有机会,听听我三哥怎么说。”能为他去劈祖父祭拜的神龛,就不该是个对家人冷淡的,他与这三哥相处时间太短了,只知道没有他之前,是三哥最得母亲疼爱,也因此一度叫他以为,他这三哥是嫉妒他夺了父母疼宠,这才不与他亲近。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之后,他让蛇爷准备了一篮子祭品给林氏送去,怎么着都该感谢她一下,至于凌嫚那小姑娘,凌湙叹了口气,对蛇爷道,“叫凌馥领着她吧!”否则,庶出的庶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夭折了。 如此两天,林氏发完丧,而前去探地形的幺鸡也终于见到了人影。 一队人跟钻地洞里似的,弄的从上到下全是淤泥,再一路骑马兜着风回来,蹦下马时,那身上的泥灰扑簌簌直往下掉,而脸上的泥则龟裂成一块块的,只余眼睛还能看。 凌湙捂着鼻子不靠近,“你们钻粪坑了?臭死人。” 幺鸡本来还要往凌湙身边凑,结果听凌湙这样说,自己还没意识,“哪臭了?都是淤泥,爷,我跟你讲……”叫蛇爷拎着耳朵去洗漱了。 等他终于干净的坐到凌湙身边,凌湙已经准备好了纸笔,幺鸡知道他的习惯,忍下了路上的见闻,先说自己侦查到的地形。 平西和玉门两县处于一片黄土丘陵之上,两县中间有一片灌木草场,春夏雨旺,那里会形成一块吃人的沼泽,秋冬季草叶枯黄铺过之后,倒能供人行走,而他们选择祭河神的地方,就在那片沼泽前方五百米的一个天然土台上。 幺鸡抹了把脸,“现在那边已经开始搭供台了,我们怕靠近了叫人发现,就趟进了沼泽地,好在是入了冬,沼泽地下淤泥结冻,只陷了我们半身,我们在里面缩了一个日夜,发现那个天然土台下面似乎有灶,不断的有人往里运木炭,之后过半刻,那土台上就会冒烟,有祭司站在上面祝舞,嗯,远远的看着挺神呼。” 凌湙边听边将他说的大致画了画,然后问他,“去看土台周围看过没?大概多大?能容多少人上去?” 幺鸡点头,嚼了把椒盐胡豆,“土台上有十八个桩子,每个桩面有鼓大,我估量着能站一个人,中间是一根五丈长的旗杆,周围都用彩旗装饰,有阶梯连着下面看席,看排布分位,都应该是有身份的人坐的,然后就是民众们的看台,围起来大概能容三百人左右,嗯,布置的还挺隆重的。” 凌湙敲了一下他头,“进县城看了么?我那车绸缎呢?”只看见空车和两个跟着去的老人家,东西却是没了。 幺鸡嘿嘿笑,边笑边从身上摸出只钱袋子,“卖了,两个县里都有人家要办喜事,咱们的绸缎好看,叫他们花高价全买了。” 凌湙颠了颠钱袋,又拍了他一把脑袋,“你猪啊,不知道买粮?买点盐也行啊!” 幺鸡叫他拍的委屈,“我知道啊,可是那里的粮和盐都很黑啊!比京里还贵,我才不当冤大头给他们宰呢!” 凌湙这才放过他,顺着他的话也猜测到了里面的物价形式,看来灾情已经影响到了这边的日常生活,百姓艰苦,而富人尚有余财装点自身。 两个县里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偏偏由富人领导的祭神日迫在眉睫,摸着口袋里不多的余钱,还要担心家里的女孩或中选或被抢,天未黑,街面上已无人行走。 幺鸡神神秘秘的靠近凌湙,眨着小眼睛低声道,“我,爷你看我,看看我,差点被人抢去当女婿了呢!”一副得意样。 噗! 凌湙捂着脸差点没笑翻,手往他档下掏,“我看看你鸟还在么!扑哧,你可真行,够抢手的啊!” 幺鸡叫他笑的脸发红,直将他的手往旁边扫,“何止我,连梁鳅那小黑鬼都有人抢,酉三四六和季二哥他们溜的比兔子还快,等我跟梁鳅发现不对劲时,已经叫人包围了。” 季二他们也洗漱完了围旁边听,这时候纷纷发笑,指着幺鸡道,“稳婆亲自证实这是个天阉,最后梁鳅雀屏中选,差点跟人小姐入了洞房。”说完一圈人大笑。 凌湙眼泪都笑出来了,幺鸡脸色涨红,捂着□□跳脚,“我是还没长成,用爷的话说,是还没发育好,那稳婆屁事不懂就瞎说,我才将虚十一岁,她非不信,你们是知道的,可你们一个个就要看我笑话,不给我证实,哼,你们等着,我有的是办法报复回来。” 梁鳅在旁边也憋笑,但他不敢出声,只躲角落里抖,却还是叫幺鸡挑了出来说,“小鳅子你别笑,要不是老子最后大发雄威,你现在就是人家的上门女婿了,哼,我看你当时看人家姑娘都看呆了,应该是乐意娶人家的吧?” 梁鳅直摇头,黑脸上铺了一层红晕,笑的声音直抖,“我没有,刀头是自己气急了才这样污赖我,那小姑娘才将十岁,我疯了?我发笑,是因为,是因为……那稳婆说,说……” 幺鸡一把跳过去要捂他的嘴,却叫季二故意拉偏架,抱住了他胳膊劝,“刀头消消气,小鳅子不是故意的,您消消气,消消气。” 然后,就叫梁鳅将接下来的话说完了,“那稳婆说,玉门县县慰袁中奎是个好男色的,幺鸡这小天阉正好送去贿赂一下他,好叫他松个手,放了他们家姑娘从玉门县过去,只要人不在家,点名册的时候就不会有不敬河神的罪名了。” 反正就两条路,要么跟小黑炭梁鳅拜堂成亲,要么用幺鸡贿赂袁中奎躲灾,那家人看看梁鳅,再看看幺鸡,最后,还是心疼自家女儿,决定将幺鸡绑了送到那个玉门县县慰的床上去。 凌湙:……哈哈哈哈哈! 我趣,那幺鸡不得气炸了啊! 是的,幺鸡确实是气炸了,然后联合偷摸找回来的其他四人,一举将那家人打了个半死,尤其那说他是天阉的稳婆,叫幺鸡吊树上抽了一顿,杀猪叫似的声音引来了县兵,然后他们趁夜跑出了平西县。 直到这会幺鸡都还委屈,“特娘的,老子的小幺鸡叫那稳婆摸过了,不干净了,要不是季二哥拉着我,我非剁了那稳婆的手不可,气死我了。” 季二笑的都抽抽了,边拍抚着幺鸡边解释,“咱们有任务在身呢!刀头,真惹了人命官司,后面事情就不好做了,你忍忍,回头等主子带我们安全入了北境,我再陪你杀回来取她的命,不会叫你白白被她摸了的,噗!” 凌湙拍着车沿笑的直抖,几天以来攒的好心情,井喷似的发出来,直乐的差点滚地上去,幺鸡本来还生气,这会见凌湙笑的停不下来,摸着脑袋有点莫明其妙,他从没见过凌湙这样喜形于色过,且就凌湙解释过的笑点来讲,他这事还不止于叫他笑到失态吧! 只有蛇爷和酉一知道凌湙在高兴什么,两人也跟着笑,一时这边倒成了欢乐的海洋,让旁边休息的其他人也跟着欢喜,纷纷侧目来望。 等凌湙终于笑够了,这才讲起正事。 “去把郑大人叫过来,这次,请他打个头阵。” 郑高达是兵部正经任命的武官,有他押着的流放队,不知道平西县敢不敢动里面的女眷。 蛇爷见凌湙眼神闪闪,知道他是有了主意,忙凑过去笑着等,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凌湙低声道,“准备抓钱氏。” 他会让郑高达将凌家女眷分一半带过去,其他的人头在灾民中找,然后,所有押囚的差役,他都会换上自己人,蛇爷只要在进了平西县后,找机会将钱氏带走就行。 至于凌湙自己,他会先留下来迷惑凌老太太,等蛇爷那边差不多得手后,他会安排第二批人,也就是左姬燐他们进城,凌家剩下的女眷跟着他们,等凌老太太发现不对劲时,钱氏恐怕已经在蛇爷手里熬两夜了。 他不会让凌老太有弃车保帅的机会,他要叫她在疑神疑鬼里,跟钱氏产生裂痕。 而最后一批将由凌湙亲自带进城,所有年轻女子都安置在原地等待,等他解决了祭河神的事再来接她们。 这一次,他不单纯用武力开道,那一片湿地沼泽,将会成为那些人,永远不敢踏足的禁地。 他要吓死他们,用他们这些年祭祀掉的所有女孩子的魂魄,吓死他们。 举凡用人祭的,可杀之!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郑高达看着重新整装,改头换面过的流放队,与凌湙确认,“不反抗?真要叫她们被人弄走了,我们也干看着,不动?” 队伍停下休整的时候,郑高达就来问过,凌湙将前面的事情给他说了说,这会儿叫他安排人手,准备去试第一道闸口时,郑高达一看,里面竟然编了半数凌家女眷在里头,连着从灾民队伍里借的女子,将将把具罪文书上的人头量补足。 凌湙眼睛往那些与真囚犯一同扛枷的几个熟脸上看,对蛇爷道,“去灾民营那边看看有没有更脏破的衣裳,那几个不行,叫他们把眼珠子收收,跟旁边人学学,看人家的眼神是怎么木着的。”搞得跟去体验生活似的,一脸跃跃欲试加兴奋。 也是凌湙前面的作为给他们充了信心,竟渐忘了民不与官斗的教条,现在凌湙指哪,他们也大有横刀就冲的勇气,真半点没带怕的。 之后才回答郑高达问题,“不动,叫他们截,我得估量一下他们的胆子,如果你一个正经的官都拦不住他们搞人,那后头打起来,我们就占理了,这里离北境只一个县的距离,难保他们之间没有勾联,要是没十足动手的理由,回头等我们进了边城,容易叫人穿小鞋,我们是去过日子的,开头就与官方搞僵,到时候再与地头蛇起矛盾,我们两边受夹,耗的时间和精力不划算。”纯纯一副为将来打算的苦心样。 郑高达初为地方武将,自然也知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势力团,他要融入且得花一番功夫,要一开始就把人得罪了,那后面确实难办,只他瞧了凌湙一路,都一副挡路者杀的气势,没料他这次居然不硬碰了。 走迂回路线,释放友好信息,这不像是凌湙的行事风格。 凌湙没给他说自己的整体计划,只告诉他,先带一波人过去,如遇女眷被拉走,只作个样子争执争执,然后将队拉到平西县城门口去,当着全城百姓喊里面的县令出来。 幺鸡口述:平西县县令包弘声,人称包怂大人,任上三年被县丞和县慰架空,对县里的大小事无从插手,当然,也阻止不了富户越来越嚣张的祭女行为,现一家人缩在县衙后宅,捂着耳朵当鹌鹑,只求这一季的祭神活动能像往年一样,安安稳稳的办完。 凌湙对郑高达道,“幺鸡说他们今年凑人头艰难,一个是县里有女儿的人家,数着日子提前就将人送走了,还有人家生了女儿都不放在家里养的,都寄在外县的亲戚家,导致县里正当龄的女孩非常少,而邻近周围村上的姑娘这些年已经基本祸害完了,从前年开始,祭河神活动上的女孩就是从过路人中间截获的,但今年西边不是遭了灾么?这往北去的商队或过路的就少了,他们目前据说还差了六个姑娘,而祭神日在三天后,你们过去,刚好能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恰恰好,他给他们先头两个队里放了六个妙龄女子,郑高达队里四个,后头左姬燐队里放两个。 这么贴心的安排,他就不信那些人能忍住,只要他们动,他就能煽动两个县的百姓一起灭了他们。 幺鸡一脸唏嘘:我们回来的时候特意往周围几个庄里看了,那边好多男人娶不上老婆,家里有婆娘的根本不敢放出门,有好几个年轻媳妇也叫人拉走了,说是河神新娘身边需要人伺候,那些男人拿着棒子木棍要去找人拼命,叫里长带人硬给拦了。 于是,凌湙悄悄给幺鸡他们派了个任务,骑上马,去周围失去女孩的人家转转,用办法,哪怕是激将,也要将那些男人给激进祭祀场。 两县的衙差,以及一个用来保百姓平安的卫所官兵,都成了祭祀河神的帮凶,可能是心虚,每到祭祀河神那日,除了被邀请去的观礼者,周围三里地,不许百姓围观。 凌湙要激民愤,当然是人越多越好,除了他自己带去的,就是那两县被祸害过的百姓,民愤一起,鬼神难挡,他倒要看看,那些披着官皮的兵将们,到底敢把刀对准哪边。 百姓势单力孤,民愤不值一提,官员敢无视。 百姓众志诚城,民愤冤气冲天,官员敢强压。 可如果再加上一个从京城来的流放队,不依不饶要说法,一支荆南大商队助威要解释,那些被壮了胆子的百姓会怎样?就算手中没刀,棍棒石头,只要能从手中扔出去,那凌湙的计划也就成功一半了。 就跟被马匪撵到他面前的百姓不敢反抗一样,被统治镇压了多年的小老百姓,也没有反抗的勇气,或有一时之勇,却终究畏缩者多,凌湙要用现实情况,教会他们,什么叫法不责众,这虽不是什么好的观念,但对于平西玉门两县,是他们该得的报应。 凌湙对着整装待发的流放队开口,“你们都是我精心挑出去打头阵的,记住,守好你们自己的位置,演好你们现在的身份,要是坏了爷的事,也就不必回来了。” 那些被挑出来冒充衙差押人的,或穿上囚服扛枷的,包括凌家女眷那些人,和挑进去凑数的灾民营女子,都齐齐的望着凌湙,有凌湙前面两场赢战打底,这些人脸上都充满了信任,而凌湙接下来的话,也给他们吃了定心丸,“我说我们要一起去北境,当然不会落了你们任何一人,遇事别慌,听指挥,我在后面。”后面有我押脚,所以,你们大可放心。 那四个特意被叫到凌湙面前的女孩,有两个是凌家的,有两个是灾民堆里挑来的,俱都望着凌湙,脸上有些惊惶,惊疑不安的看着他。 凌湙想了想,安慰她们,“本来我是不想告诉你们会被抢的事,但又担心你们会做傻事,索性我也就直说了,你们以及后面去的两个,一共六人,都是我放过去的饵,那边目前缺六个,我送你们过去,是要有个开打的由头,你们也不要怕,拉你们走的时候,撒泼打滚演一遍,完了就听他们安排,也不要闹绝食上吊什么的,等我弄完了他们,会带你们归队的,你们信我么?” 几个姑娘脸色惨白,虽然不安,却个个都点了头,声音参差不齐道,“信,我、我们信你,五爷说的我们就信。” 钱氏正在跟凌老太说话,看着贴在凌老太身边的卫氏嘲讽,“早收了那些狂悖,又怎会叫那小滑头觉察?现在知道怕了?你最好祈祷那小滑头在前面县失手,不然等他有了空,迟早来抓你逼供。” 凌老太却抓着钱氏的手叮嘱,“路上警醒些,把看到的听到的记下,如果能探得他的用意,在进了县后就揭发他要捣乱的事,咱们家的姑娘不用怕,祭谁也祭不到我们家的,他们不敢,我的儿,能不能把他陷在此地,就看你了。” 钱氏抿了一下头发,点头,“娘,我懂,他手上这些人扮假的官差和囚犯,只要我朝着平西县关卡上喊一声,他们就全得完,我必定要叫他办不成事,哼,反正只要我们家姑娘没事就行了,管其他人做什么,轻重我懂。”她又没闺女,她才不担心,就是凌家姑娘有事,也不是她担心。 钱氏稳重的有如在府里时一样,端着当家太太的派头,一副事情尽管交待给她,她肯定给办的妥妥的自信。 卫氏躲在凌老太太身后翻白眼,有女儿要随队出发的赵氏和刘氏已经抹了泪,眼睛都肿了,才不会像钱氏这样无关痛痒。 凌馥是自己找了凌湙说要随队去的,她的原话是,“我跟着你做事她们都知道,若把我留下,她们难免心中失衡,觉得你不公正,湙哥儿,她们前去的作用很重要是不是?那我得去稳着她们,免得叫她们失口说出什么来坏了你的事,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等你来救我们的。” 于是,凌湙就在队伍名单里加上了她。 郑高达其实想的没错,凌湙一路都是刀锋开道,很少这么费功夫搞事情,能叫他这么劳神费力的,只是他想在进入北境之前,拿这些人震山敲虎,说是为了不与官方人结怨的话,只是说给郑高达听的,他的所有后手,都奔着让边城的官方忌惮他去的,他要把自己不好惹的信息传出去,什么夹着尾巴作人,担心被穿小鞋的鬼话,都是假的,不存在的。 他凌湙就没长那颗曲意奉承的心,而郑高达自己就是官,只是一路来以凌湙为首,忘记了本身立场,等他到了边城交完差,融进那里的队伍后,就是他与凌湙分道之时。 …… 这日,来守闸口的是平西县城门令曹保安,他与玉门县的城门令交班换着来,因为两县合办的差事,即使这地界属于平西县,玉门县那边也是要派人来表态的,不然真出了事,平西县就要被架火上烤,能在这里当官的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一根绳上栓蚂蚱的道理。 曹保安是个五短三粗的汉子,一副酒糟鼻坏了他的面相,看起来就凶且淫,其人也确实不好交往,是个见钱眼开的,没法,酒要钱,而他的那点俸禄连赌都不够,平时就靠从城门口的老百姓手里扣点钱。 他腰上挂着个酒葫芦,不时就着嘬一口,懒洋洋的靠着拦人的滚木桩上,打着嗝与旁边的手下说话,“今日看来又白守了,几日了?没一个像样的队伍过来,害老子连个酒钱都赚不到,呸,晦气!” 正说着,远远的一列长长的队伍看见了头,打着旗展,有马有车,慢吞吞的正往这里走,曹保安一看来了劲,瞬间眼神放光的直起了腰,扶着身边的手下直摇,“你快看看,莫不是老子喝醉了酒,青天白日发梦,竟梦见了这许多人?” 那手下麻杆似的身体叫他摇的要散,但脸上却是笑眯眯的连声恭维,“大人,您没看错,是有支队伍正朝咱们这边来,且看人数不老少,哎哟,大人呐您今天要发。”过路塞钱是惯例,尤其是祭神这段日子,是他们发财的好时候。 等人越来越近后,那手下更发了力的恭维着身边的曹保安,“大人,您今天,哦不,您今年都注定要发,里面有女人,大人,那边开的酬银已经到了一个姑娘一百金,大人……” 那手下的声音都劈了,凭着眼神够好,他站的都是头桩,很能捞点手指逢里的余钱,这会儿惊喜的对着曹保安报喜,“……大人,女人,好多个女人,您……嘎?” 他声音一顿,曹保安狂跳的心也跟着一顿,扭脸拍了他一脑袋,“怎么停了?数数,看爷能发几注财。”要是一把头凑齐了六个,那就是六百金,他娘的,可算是叫他走一回运了。 结果,没等他把美梦做完,身边这手下就丧着脸垮了声音,“是个押囚的流放队,大人,这队咱们不能动吧?”官差,与他们身份是一边的,自家人不打自家人呐! 曹保安脸色几变,低了声音道,“县慰大人被他小舅子催的急,发了话,只要不动官身,其他随便,后果他担。”要不是他们狱里没合适的,不能这样火烧眉毛。 郑高达慢悠悠的做足了官威,终于领着人到了闸口,只当不知道此地有事,竖了眉长喝道,“怎么回事?哪来的蟊贼居然敢半路设障?快移了开去,别逼本官动刀。” 他一身煊赫武官服,坐于高头大马上,连同押囚的其他差役都人人有马,这豪华押囚队曹保安守着平西闸口,几十年没见过,要不是后面栓着犯人,他都要当这是哪个将军出巡,或赶着上任的北境武官呢! 曹保安立马整了衣冠上前,打着辑带着笑的问,“不知上官是哪条线上的?您这是赶着上哪啊?哦,下官是平西县城门令曹保安,给大人见礼。” 郑高达一副高傲样,坐马上不动,觑着眼神一脸不屑样,“一个小小城门令,也配与我说话?让开,耽误了本大人进城投宿,老子砍了你。” 曹保安脸色几变,眼神更惊疑,却没敢黑脸,而是坚持拦着路障问,“请大人告知姓名,好叫下官往县衙递信,县大人们都在,如果知道下官慢待了您,那下官……”一脸好为难的模样。 郑高达做够了戏,这才一脸不耐烦的将武将腰牌摸出来,也不递到曹保安手上,只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本将军乃御封的,北境凉州卫五品游击将军郑高达。” 一副现在知道厉害了吧的样子,叫曹保安又无语又鄙视,以为是个什么大官,竟是个补来的游击。 整个北境都知道,凉州卫空饷占一半,养老占一半,真正能顶事的不足百人,是个补缺最勤的官。 为何? 死了呗!不死哪有补? 因此,北境还有一句民谣:前世不修,今生补凉州,前世无德,今生躺凉河。 凉河是漠河分流出去的一个支流,又窄又深,常被用作烧杀抢掠的抛尸地,是与边城那座罪城一样的凶恶地。 曹保安立马把心放肚子里去了,假笑着对郑高达道,“大人,不是下官故意为难您,而是,这样的……”接着解释了一段长长的祭祀河神的由来,末了,眼睛直往队里缩肩低头的女眷堆里看,这一看,就数出了四个没包头的姑娘,瞬间心里就乐开了花。 四个,交上去也有四百金了,够他花一阵子了。 动手,必须动手,于是,他上前一把拉着郑高达的马往边上牵,嘴里还道,“大人来我茶棚下喝口茶,咱们歇歇慢慢说……” 然后,手一摆,躲在滚木闸口后头的县兵们,一拥而上,趁着马上押囚的差役没反应过来,抢了四个姑娘就走,熟练异常,行动迅速,一看就是做惯此道的老手。 而那些扮做差役的凌湙部属,勒马嘘停,全一副乍然受惊控不住马的样子,队伍瞬间就乱了,钱氏觑着时机,张嘴一声“民妇有……”话没说完,就叫悄悄摸了跟上来的蛇爷一把捂了嘴,手刀直接把人砍晕了。 之后蛇爷跟郑高达打了个眼哨,趁着队伍裹乱当口,跟酉二酉五两人,搬着钱氏顺利拐进了另一边的小道,同时趁乱拐进去的,还有藏在车上车下的人,总共十来个,连着之后左姬燐队伍将要掩护的,共有二十五人,凌湙将这支奇兵队交由袁来运指挥,要他带着人提前绕去草场埋伏。 平西县要是不在这里打闸口,彻底阻了凌湙想要省事绕路的心,或许能再平安一年,可惜,他们做事做太绝。 郑高达等人假装又惊又怒,而被掳走的四个姑娘则挣扎着连连呼救,场面一时控制不住,直整顿了好一阵子才又安静下来,然后,开始清点人口,当然是不够数的。 郑高达一把揪住曹保安的衣襟,怒瞪着他,“人呢?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劫掳朝庭犯囚,你知不知道她们都是上了册的重案犯?快把她们交出来,你个狗日的,竟然敢一下子偷了老子六个,老子宰了你。”说着就要拔刀。 曹保安眼睛都瞪裂了,矢口否认,“大人不要冤枉下官,下官虽只是个城门令,那也是有品秩的,不能是大人说污蔑就污蔑,空口白牙说多少是多少。”哪来的六个,明明只有四个。 郑高达一把掏了具罪文书,指着上面的名录数,一个两个直数了六个出来,然后拎着曹保安依次挨个对人头,这一对,果然就是少了六个。 曹保安一脸不置信的样子,眼睛都快抵上文书册了,嘴里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下官……”一下子卡了壳,眼珠子直转,不吭声了。 郑高达摇着他,一副气的不行的样子,“说,你把老子的人弄哪去了?尔敢如此糊弄本官,看本官去找你的上官要说法去,哼!” 曹保安人已经弄到手了,虽然不知道怎么四个变成了六个,但他也怀着是不是手下的人知机,识破了作妇人打扮的姑娘,反正后面算账的事自有人顶,县慰那边让他自己去找好了,他反正只管拿酬银,因此,无论郑高达怎么威胁他,用官级压他,他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郑高达气死,虽凌湙有预料过这情况,但真实发生后,他还是气的要死,实没料越远离京畿,民乱官也乱,完全不把朝庭法度放眼里的样子,视他这个五品官如无物。 他一如凌湙安排的那样,恨恨的带着剩余的人到了平西县城门口,本来只想演个五六分,结果叫曹保安一气,直演了个十足十,带人堵了城门吊桥,摆开阵势叫人,“包弘声,你给老子出来,老子乃朝庭御封的凉州卫五品游击将军,今日路过你县,却叫你们县衙的兵生生劫了我六个罪官女眷,包弘声,你如果看过朝庭衹报,就该知道老子这次押的是什么人,不想人头落地,就赶紧把人给我交出来。” 他喊一遍,就让身边的人齐声高呼一遍,直嚷的全县百姓拥出城门来瞧热闹,里面人一听少的是六个姑娘,这下子,人人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望着郑高达充满了同情。 这五品游击,人没到凉州卫呢,怕是直接要凉,押囚是多重要的差使?办砸了哪还有官当?怪不得他要急。 等等,六个?那人不就够了?天,他们家中不满十岁的女娃娃有活路了,终于不用担心那些人丧心病狂的,迫于人数不够,来拉这些没长成的小孩了。 一瞬间,人越挤越多,望着郑高达他们,又同情又庆幸,还夹杂着莫名的感动,但有感激的,就有难过的,人够了,就说明祭祀活动要开始了,那些被拉走女孩的人家,再也心怀不了侥幸,扶着城门嘤嘤哭泣,抹着泪的好不伤心。 而曹保安却对着四个绑成粽子的姑娘瞪眼,望着身边的属下,“不是说六个么?怎么还是四个?” 那属下也纳闷,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啊?明明只有四个,哪来的多余两个?” 曹保安边嘬酒边道,“那不管他,反正老子只得了四个,嘿嘿,四百金,老子发财了。” 凌湙送走了左姬燐车队,一样的路数,一样的藏人方式,悄摸摸送了一批人抢先进了草场。 最后一批,由凌湙亲自带队,扮作个到处游玩的富家少爷,全员带刀枪全员骑马,跟队的车辆装的全是贵重器物,显出个豪奢样。 至于这些贵重财物,请感谢友情提供者,马匪头头。 幺鸡说了,祭祀活动现场,有观礼席,凌湙要做的,就是用这一身富贵气势,成为里面的受邀嘉宾之一。 平西县城门口,又多了一队来要人的荆南大商队,百余辆药草及粮车,壮观的停在城门口,对着城门口的百姓放虫,并威胁他们,如果叫不出县令大人,他们就把毒虫全撵进县里,让它们替失去踪影的族中圣女报仇。 左姬燐直接给那两个跟队的女孩,按了个非常贵重的身份,只要有听过荆南习俗的,就该知道圣女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如此,他们才好凭此堵着县门要人。 郑高达与左姬燐,一人一边占据着县城门两边,当不认识似的,你叫完我叫,我喊完你喊,直把躲在县衙里的包县令急的跳脚,跟他的两个属官哀求,“那是凌家的女眷,荆南人的圣女,你们……你们……哎呀,赶紧放人吧!难道真要惹出乱子来不成?曾兄、白兄,算我老包求求你们了,放大家一条活路成不成?” 对着两个架空他的人,包弘声也是怒的不行,然而,对于这种盘据了几辈子的地方势力,他无力抗衡,平时睁眼闭眼的也就过了,可今天找上门来的两波人,真不是他能闭眼蒙混过的。 包弘声再次解释,“那是凌太师家的女眷,你们若动了,甭管你们在这里盘了几代,都得脱层皮,我就放话在这,你们要还想在此地作威作福,就敢紧放人,还有那荆南商队的,不想成为他们虫嘴里的食物,敢紧去赔礼道歉,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 曹保安喜滋滋的带着六个姑娘去交差,那拦了一月余的闸口终于撤了滚木和县兵,幺鸡领着他的刀营从周围庄子里绕回来,身后跟着几辆油布罩着的车,车上按凌湙吩咐的那样,拉了一坛点火就着的高浓度酒,一些提前熏制好的木炭,以及由灾民营里,所有女人身上凑出来的扑脸粉,画眉笔,以及由刘氏领人连夜赶制的血迹丧衣。 最后,专门挑了些形象枯瘦的老者,走路颤危危,弓着腰看人,一笑就露出满嘴牙床的那种,凌湙特意去跟他们说了自己的意思,怕他们害怕此行危险,毕竟能一路跟到现在的老人家不容易,小五百人也只挑出了不到三十个,稀有的很。 如此,事物巨细,安排妥贴,就等着祭祀活动开始了。 凌湙领着人,威威赫赫的也到了平西县城门口,他带的队自然是精神面貌最好的,身强体壮,一看就像世家养出来的那种有秩序的府卫,凌湙特意让这些人穿了形制差不多的青布短打,都是马匪窝里缴获的粗青布,再有那些女人齐齐动手,打扮出来的样子足以唬人。 三支队伍齐聚,谁都当不认识谁,凌湙踢马从中过,眼不斜视目不移,一副不屑与两边为伍的模样。 “都说越往北越荒僻,嗬,可叫本公子见识了,什么人啊?竟还敢堵城门,要造反呐!” 郑高达≈左姬燐:……不是,你埋汰就埋汰了,捂着鼻子一副嫌弃的样子是要闹啥?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闪狮的品相非凡,无论是见过的,或只闻过其名的,印象里首先就该是马中蛟龙那一类的,特别是当它成为一军主帅的坐骑后,连人带马的气势会一并传扬出去,有些位卑者,为了不使自己误冲撞了贵人,就靠记马来辩人,就如好马配好鞍一样,神驹不会让凡人驱。 凌湙骑着闪狮,人没到城门口,那城门口当执的小令就迎了上来,笑的一脸褶子主动来牵马缰绳,嘴中更连连恭维,“公子丰神俊朗,不知来自哪里?” 他歪头左右打量闪狮,眼中似有不确定,犹豫的问道,“公子这马……恕卑下眼拙,怎么竟长的与传言里的杜将军座下神驹相似?” 凌湙端坐马上不动,似不屑与这等位卑者说话,眼睛望着城门楼,一副鼻孔朝天的狂傲,酉一落后他半个马身,这时接了话,“人有相似,马有同胞,怎么地?就许他杜曜坚能御此马,我家公子就骑不得了?嗤,也不看看他是什么出身,我家公子又是什么身份,他那马是从关外买的,我家公子的马可是御赐的,让开,没眼力的东西,瞎比的什么高低。” 那小令叫酉一斥的连连赔罪,但牵缰绳的手却没松,一直稳稳的立在马旁,仰脸望着凌湙,再次不依不饶的追问,“那不知公子贵姓?卑下要怎么通传?” 酉一举鞭要抽,一副不耐烦样,凌湙也脸现烦躁,横着瞥了酉一一眼,酉一这才似忍了脾性,粗声粗气道,“听好了,我家公子姓宁,尊亲乃圣上亲封的怡华郡主,滚去通报,速速派人来接待。” 那小令一惊,立时带着身后的手下给凌湙行礼,“原来竟是宁侯家的小公子,您请进,卑下这就领公子去官栈休息,大人们稍后定也会赶来招待公子等一行人,公子请!” 凌湙全程一副嫌弃此地荒僻穷困的样子,一声也不出,踢着马腹就朝城门洞里跑,就是看到有受惊闪避的路人,也丝毫没有要停下减速的意思,全然京畿贵胄子的目下无尘的做派。 酉一跟后头替凌湙捏着把汗,随时注意着周边动向,就怕会有突然冲出来的意外出现,不过还好,直到他们进了城中街大道,都没不要命的敢来闯马蹄,叫凌湙端住了那股子,视百姓如草芥的娇横少爷样。 而那小令的左右手下则惊疑发问,“宁柱国侯府?头儿,他家……”怎么能跟手握兵权的杜将军比?竟还敢直呼杜将军名讳,且不见丝毫尊敬。 那小令抹了把额角的汗,撇了撇嘴,“你懂屁,他要是宁侯家其他房的儿孙,咱们自然不鸟他,可他是怡华郡主家的,那地位就不同了,杜将军在他面前,且得退后着呢!”无论谣传是真是假,凭一个郡主的儿子,就够了。 凌湙扒拉着他母亲陈氏,给他捎的一箱子所谓念想,皆是他从出生起攒的贵重生辰礼。 气恼过了,该打了打了,该罚的也罚过后,陈氏又想起她这一房的手足亲情,特别是知道凌湙如今过的还行后,那股子揪心的痛也渐渐止歇,冷静下来后,看看满堂儿孙,手心手背的,哪个都不能真正丢开手,怕家里的背负凌湙,又怕凌湙疏远亲人,总想着她还在时,将几个儿女都拢着,于是,巴巴的将各兄弟姐妹的信物折了一箱,老远的给凌湙送了过来。 凌湙挑挑捡捡的,看到了一枚镶嵌着怡华郡主家徽的玉佩,是陈氏在信里特别提起的东西,说是他三哥亲自找的怡华郡主讨来的,送给凌湙关键时候护身用,其实就是让他拿来虎假虎威的。 一行人到了官栈,凌湙勒马驻足,见迎出门的是个富态管事,弯腰弓背先通名姓,“小的郭平,是这官栈的掌柜,不知公子是稍做休整,还是打尖留驻?”只休整,安排上房就行,要留驻,这么多人肯定就得安排个大院落了。 酉一将郡主府玉佩亮给郭平看了一眼,沉声道,“我家公子一路游玩到此,准备歇些日子,恰好听闻你们县最近有什么活动,刚好看看。”说的一副施恩给脸的赏面样,似无聊中随便找点事打发时间的那种随意。 郭平眼神连闪,口中连连应是,“那小的这就安排公子和各位爷住下,至于祭祀河神的仪程,这个需要我们县慰大人首肯,小的说了不算,宁公子,反正您也不急着离开,不如等两日,容我去跟我们大人禀告?” 凌湙从马上跳下来,嗤一声,“随便,本公子也不是非要看。”一副瞧不起地方搞的小规模仪式的样子。 这边好吃好喝有人招待,县衙那里也得到了凌湙一行人进城的消息,包弘声一把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瞪着眼睛确认,“你说谁路过此地?已经歇进了官栈?” 来人低头单膝扶刀报,“是的,小的们确认过徽章,确实是怡华郡主家的,那宁小公子似只带了一群护卫,说是游玩路过此地,被祭神仪式引过来瞧热闹的,但据郭掌柜报,那小公子似也对祭神活动不感兴趣,完全是由他身边的护卫哄着留下的,看模样是任性离家,那护卫似有在等什么来人拦截,故此,很希望用祭神活动跘一跘他的脚。” 这是酉一之后背着凌湙找了郭掌柜透露的意思,故意一副为难样,“掌柜不要介意我之前的态度,实是……害,我家公子与郡主赌气离家,一路跑的竟然到了此地,我怕他一气直跑过北境,你也知道,那边不安全,故此,若是方便,就请给我家公子安排安排,能耽误几日是几日,好叫家里人能赶上。”说着塞了一把银子给郭平,郭平笑着推拒没敢要。 县慰曾丰羽是个样貌颇伟岸的中年男子,单看面相,是个很中正严肃的人,就是声音都带着一县主位的气势,对着来人道,“你去告诉郭平,人不可待慢了,但是关于祭神仪式的安排,等我见过了那位小公子后再说,现在先好好应付着就是了。” 包县令瘫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盯着房梁上的匾额,心底嘲讽的默念着上面的字,“悬镜明堂,嗬,屁,这堂不是我的堂,悬的镜子照的也不该是我,本官……本官……”一时竟有悲从中来之势。 旁边的县丞白淳则道,“曾兄,刚曹保安派人来报,说人齐了,可城门口的两支队伍怎么弄?晾着不理怕不行。” 这白淳如他的姓氏一样,面容白皙胜女子,喜穿文士服,走的是个标标准准的儒官路子,且终年一副忧国忧民相,但包弘声一听他开口,就忍不住发毛,身子也不瘫了,坚强的直了起来,揣着茶碗遮掩僵硬的嘴角。 曾丰羽背着手站在大堂口,沉吟道,“再看看,那五品游击不足惧,就是不知那队荆南商贾怎么个脾性,嗯,曹保安前头已经凑足了人,为什么又要去抢荆南圣女?派人给他叫回来问问。” 白淳舔着舌头点头,“他抢了那小游击六个人,又抢了荆南两个,必定有原因,那老酒鬼无利不起早,肯定是有什么必定动手的理由。” 两人其实都没说,能当一族圣女的,容貌必然上乘。 包弘声瑟缩的一声不敢吭,努力当自己不存在。 是夜,平西县城门口架起了篝火,两边人马各据一边,而城内为了防止他们进城,竟然将拒敌袭的滚木搬了出来,当成路障横在吊桥两边,让郑高达和左姬燐看了颇为无语。 凌湙将自己扮成个脾气不顶好的娇横少爷,睡到半夜突然发脾气嫌弃官栈的床不好,硌人,然后跳上马骑了就跑,叫酉一仓促的领着两个人跟后头边追边劝,“公子,公子,咱们换床,您看哪家的床好,咱去搬来。” 郭平跟后头瞧着,一路竟跟到了城门口,见凌湙抽翻了两个拦他的守门兵,找人撒气似的直直撞上了城门口的两波人,小眉毛竖的立起,声震城门洞,“大晚上的不睡觉,鬼吼啥?吵的本少爷也无法安寝,叫你们的头出来给本少爷跪下赔罪。” 他这找茬的就过于明显了,郑高达和左姬燐是派人过半刻就喊一次人,但官栈离着城门口老远,别说听不见,就是听见也不可能吵着他,顶多就是点微末的嗡嗡声,凌湙这纯属自己心里有火,拿这两波人开涮。 郭平瞧的直拍巴掌,顿觉这小少爷该与他们的两位大人是一路人,这本性简直最是他们大人喜欢的那一类了,笼络住了,绝对也是个靠山帮手之类的倚仗。 郑高达和左姬燐一对眼,立即跟着上马要找凌湙单挑,声音里也是怒气腾腾,“你是哪个牌面的?竟要帮着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欺辱我等有冤无处诉的,你莫不是他们一伙的?” 凌湙瞪眼,“你放屁,老子连他们人都没见着,老子就是瞧你们不顺眼,一群大男人连几个女人都护不住,还有脸跑人家地头来要,怎么不往地里呛死?找根绳吊死也行,是我,早麻溜的捂着脸滚了,唱什么大戏,吵的人不得安宁。” 他一翻话叫正赶来的曾丰羽直拍手,对极对极,看不住自己身边的女人,叫人抢了就是活该,居然还有脸来要,这小少爷的想法太对胃口了,嗯,是一路人。 郑高达被怼的简直要吐血,虽然知道是演的,可那心里怎么那样窝囊呢?再看左姬燐,也是一副眼角抽动的模样,显然也是被凌湙这新鲜不要脸的说法给刺激的不行。 凌湙被曾丰羽给请到了县慰府上,白淳匆匆被叫来作陪,几人互通姓名,凌湙仗着身量,闭眼瞎说自己年岁,直接给报了个十四,曾白二人觉得他这十四的面容声音有点嫩,但人家是京中来的,搞不好那边的孩子就长的嫩,于是,也不嫌他小的开始恭维,最后一番开怀的敲定了观礼的事情。 至于城门口的两波人,凌湙给他们出了个缓兵之计,“玉门县那边临近北境,朝庭不是在那边上设了个千户营么?你们给人引到那边去,让玉门县的人去头疼,总不能干事的是你们,享福的是他们吧?” 白淳用两根手指点着桌面,沉吟道,“宁小公子可能不知道,玉门县那所千户营,兵备……不足。” 凌湙眼眉一跳,故作不懂,“兵备不足的情况,咱朝中老大人们都心知肚明,宽容着放点量,就是为了叫各位管事的大人们有个饱饭吃的,各地兵备都不足,但一个千户营,尤其是这道直通内地的大关隘,七成人该是有的吧?” 他这一副朝中消息我尽知,就是皇帝那里都对我过了明路的知机样子,叫曾白二人瞬间心落进了肚子里,有些话也就敢明说了。 曾丰羽道,“不瞒宁公子,那边的千户营,只有三成兵。”说着竖了三个指头,又郑重的点了点头,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白淳也跟着点头,一副忧愁样,“不是咱们疏于兵备管理,实在是这地方穷困民恶,税收不上,地还一年年的荒,没有余钱招兵,又不敢劳烦朝庭替咱们兜锅,只能自己发愁,悄摸摸搞点活动补贴补贴,哎,这年头,当官难,当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更难,宁公子,您的尊亲能直面君上,还望有机会帮我们说道说道,我与曾兄不胜感激。” 凌湙脸上笑的一派亲和,头直点,“好说好说,我与二位大人一见如故,等有机会进宫见到皇爷……呃,陛下,我定会与你们说好话的。” 曾白二人一对眼,立刻起身对凌湙拜道,“那某二人多谢宁公子了。” 于是,凌湙便好人做到底,指着院中分布严密,将整个县慰府都纳入防护范围的护卫道,“我这里有四十骑,后面还有约三十几骑,二位大人若不嫌弃,就拿去用,他们都是我母亲从陛下的御麟卫里给我挑的,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因为我出行不欲声张,故没叫他们换上整齐制裳,你们要有卫所官兵的衣裳,就叫他们换上,充一充千户营里的门面,应当能唬住那些人。” 曾丰羽大喜过望,对着凌湙感激涕零,“那太好了宁公子,某多谢宁公子仗义相帮,等某两县安稳办完了祭祀仪式后,定重金酬谢,某也代两县百姓多谢宁公子慷慨,真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 凌湙一副此事不值当感谢的样子,抬手招了酉一道,“你点齐人手,跟两位大人去玉门县千户营看看,后面一切调配只需听两位大人的就行。” 酉一不应,一副凌湙要跑的样子,沉声道,“属下必须时刻跟着公子,公子去哪,属下在哪。” 凌湙瞪眼,“我还指挥不动你了?叫你去就去,你放心,我不跑,这里这么热闹,我肯定瞧完了再走,你们只管帮着两位大人将外面闹事的人看好就行,我有两位大人陪着,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两位大人?” 酉一犹豫的看向曾白二人,曾白二人立刻拱手道,“这位护卫大人,你放心,宁公子的安危由我负责,我保证他在县里没人能越过他,我府上也有护卫的,必定不叫他身边无人伺候。” 酉一这才肯听调派,当即招了人手跟白淳离开,凌湙则在他离开后,一拍桌面,冲着曾丰羽道,“曾大人,有酒么?快拿点不叫我尝尝,我这护卫防了我一路,叫我离家都不得欢快,曾大人,叫些歌舞一唱唱?” 曾丰羽拍桌大笑,深觉交到了个忘年交,一时美酒佳肴尽上,歌舞伎旖旎。 而酉一带着八十多骑人,在白淳的带领下先从县后衙绕出,直过了一个暗道,竟是出了城,骑马走了约三刻钟,摸到了玉门县千户营,一行人被带进去,找了里面的衣裳改头换面。 至于平西县城门口,曹保安被叫出去平事,赔着一张笑脸,对着郑高达和左姬燐道,“二位守在这里也没用,下官得县令大人嘱咐,特来带你们去休息,有事情等过两天咱们可以坐下谈,郑大人,您看,给下官个面子行不?贵人好容易休息下,万一再吵的他出来找你们麻烦,咱们也应付不来是不是?还有这位老爷,这中间肯定有误会,有什么事好好说,虫子可不能随便放,全县百姓都是无辜的啊!” 郑左二人撑了撑时间,估摸着曹保安的耐心,这才免为其难道,“行,就给你个面子,带路。” 于是,三波人,妥妥的在玉门县千户营里汇合了,而这里离着举办祭祀河神的草场,跑马半个时辰。 三日时间悠忽而过,凌湙见识到了包弘声包怂大人的面目,竟真在他的两个属官面前毫无话语权,尤其在面对白淳的时候,更显得畏惧非常。 后从曾丰羽的玩笑声里才得知,白淳竟喜御□□,对包弘声的夫人非常钟爱,而包弘声竟欣然默许,每每遇到白淳往后衙去时,会主动让出卧榻,自己则于书房内秉烛夜读。 凌湙:……这包怂……还包绿啊! 天佑二年,大雪过后的第七天,离着凌湙这一世的生日冬至还有一个周的日子,平西玉门两县最隆重的祭祀河神日开始了。 凌湙作为观礼嘉宾,被郑重安排到了第一排贵宾座。 整个装点完成的祭祀台上,换上了薄衫轻纱喜服的十八位河神新娘,被蒙着眼睛架在丈高的台柱上,团团形成一个圆,而中间的大鼓上,站着位披彩挂鸡毛,脸涂的看不出人样的大祭祀。 台下桐油篝火烧的越来越旺。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凌湙今天也把自己捯饬的尊贵气隆重,一身绛紫锦袍,腰挂香囊白玉铛,小羊皮马靴周边嵌了一圈兔毛装饰,红蓝宝珠埋在其间,走动中辉漾着富气,再有头上十八宝青玉冠束发,连刻意糙出来的麦色肌肤,都显出盈盈玉质光泽,远远的望着,周边一群人都成了他的陪衬,全跟掉了渣的土老财似的,眉目都显得庸俗晦气。 这一身装饰是他娘小半月前送来的生辰礼,是估摸着路程,怕错了时间特意加了快马送的,结果没料凌湙在兆县耽误了,生生早了好些日子,然后阴差阳错的,叫凌湙用在了这个地方,立的好一波尊贵人设。 光那十八宝青玉冠,都是打了御字招牌的内府制饰,是他娘陈氏从内府私库里扒拉出来的老物件,俱都眼不眨的给他打包送了来,也因着这顶玉冠,更定了曾白二人的心,彻底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 凌湙端着架子,也不与旁边的人寒暄,就着跟前桌面上的水果与糕点,边看来往忙碌着摆台招呼人的曾白二人,边注意着祭台上被绑着的那些女孩,他明亮的宛如一颗星辰,即使坐在人堆里,也生辉的直击人眼球,叫高台上的女孩张眼就能望见,张惶鼓躁的心瞬间安定。 凌湙目光不顿,面色平平的一一将所有人打量完,连着台中央旗杆上绑的鬼画符招子都数了一遍,最后,将眼神落在三百人的民众看台上。 看穿着应该都是小富乡老,全都一副有幸参与此等重要活动的与有荣焉,每有身份显贵者路过他们时,他们都齐齐的站起来打招呼,哪怕别人一眼也不扫他们,也不减他们弯腰恭迎的热情,只少数几个脸现不忍,缩手躲在人后装鹌鹑。 再远一点的位置,就是两个县拉来维持秩序的县兵,手持水火棍在外围巡逻,但有敢靠近者,都叫他们一顿打给撵出此界,隔着枯黄的芦苇杆,凌湙听见了隐隐的哭泣声。 午时三刻,随着一声锣响,祭祀开始了。 凌湙眉头一跳,对着这个时刻沉了心,虽然他不迷信,但古人是讲究吉凶的,只罪大恶极者挑的是一日阳气最盛时开斩,打的是立时魂飞魄散,没有搞个祭祀活动还挑的这种不入轮回道的凶时,果然,那远远的哭声更大了,这与处斩重案犯一个时刻的开祭时间,更重伤了那些失去女儿的人家。 本身被捉来祭了河神就够惨的,结果,死后还不能入轮回,这放在哪家父母心里都是过不去的坎,哭的自然是又惨又悲。 曾丰羽见凌湙皱眉,忙陪笑着解释,“河神大人千千岁,没有他老人家健在,却叫新娘转世的道理,我们也是受了大祭司的指示,这才选的正午时分,那些愚昧百姓不懂,以为轮回投生是什么好事,叫我们来看,能选去做了河神新娘的,真是百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也不用受人间苦转生噩了,能永永远远的伺候河神大人,不比每次受那几十年的苦有福气?那些无知百姓就是想不通啊!”说完一副叹息样。 凌湙心底冷笑,嘴上却玩笑似的反问,“曾大人如此推崇这种信念,家中可有女儿?为何不也送她去享此福?能省了轮回托生之苦,这该是人人羡慕的吧?”说完眨了一脸好奇样的盯着他看。 曾丰羽愕然一顿,片刻强笑道,“那……怎么能一样呢?本官的女儿生来就有福,而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儿是没福,本官怜悯她们,好事自然尽归她们先得,本官又怎可为了女儿与她们争福?呵呵,公子实在是说笑了。” 说完扭头脸一厉,对着外围那些巡逻的县兵道,“今日是怎么回事?丧气声如此近,吵扰了各位贵人,去,撵远点。” 那边负责守卫的班头鞠躬报,“大人,今年也不知怎的,来了许多人,撵的已经很远了,还是有声音能传过来,再扩大范围,咱们这边人手就不太够了。” 凌湙在旁插嘴,“我这有人啊害,帮个忙而已,曾大人不必跟我客气。”说完手一挥,将身边仅剩的十几人都撒了出去。 土台周围的锣鼓直敲了一刻左右终于停了,浑身挂满彩绸的大祭祀跳上了台上中心鼓面,手持一根漆黑等身长的棒子,双手举过顶朝天唱茗,三拜五叩后,开始围着十八根柱子转,每转一圈,手里的所谓圣水就朝着柱子上绑着的姑娘抛洒,同时,整个土台从下而上开始冒烟,袅袅烟尘冲天而起,带着隐隐檀木香,飘向看台周围的观礼者。 这应该就是幺鸡说的,人为加工的异象,然而,这么拙劣的把戏,凌湙不信台下的观礼者不知道,但他们仍一脸虔诚的双手举过顶,跟着大祭祀遥颂祝祷词,满场都带着参与高端集会的荣幸与骄傲,至于真相,贵人都不介意,他们有什么好追根究底的,从众、欺哄,然后大家一起高兴就好。 “荒唐!”凌湙甩着鞭子一脸有被糊弄到的恼火。 而他的鞭子一动,远远的一直在等信号的几波人都开始动了。 首先是被凌湙派去帮忙维持秩序的,假意松了个口子,将围拢过来的百姓给放进了观礼台,一下子就将那股刻意营造出来的“神性”,给冲的七零八落,特别是有女儿在祭台上的,更痛哭着大喊女孩的名字,还有一些曾经在此失去了孩子的,触景生情,也哀哀抽泣个不停,静溢的场面瞬间就嘈杂如菜市。 白淳从招呼的客人堆里站了起来,冷着脸斥向百姓,“这是什么地方?怎容你们如此放肆?滚出去。” 别看他斯斯文文一副文士样,可积威甚厚,一声斥责,竟真让那些哭泣的百姓瑟缩着要往后退,脸上也惊慌不安的四处张望。 这时被安插进里面胆大的灾民说话了,“大人,如此惨无仁道的祭祀仪式,为何还要年年举办?就是要办,据我从各地来往的商民嘴里得知,人家地方上每年也只祭出一个姑娘,为何我们这里一次要祭十八个?而且,选的还是午时三刻大凶时,大人,她们已经够可怜了,为何不能给她们一个投胎的机会,要这样掐死了她们生生世世的轮回路?大人,百姓的命就活该这样遭欺?你们当官的不是天天说要为百姓谋福祉,就是这样谋的?” 幺鸡从平西县里带回来的消息,让凌湙想到了舆情挑拨,这时代的百姓少有认字的,更有心理明白,但嘴上说不清或不敢说的,于是,凌湙特意从灾民营里,挑了几个读过书的,这样那样的教了一番,让他们跟着幺鸡去各乡村,混进那些激愤来讨要说法的百姓们当中。 白淳教这灾民问的脸色涨红,似恼似愤,脸更冷的冰似的盯着声音发出者,“好口才,你是哪里的?听口音不似本地人?” 那灾民身体一挺,骄傲道,“本秀才不过是家中遭了灾,出外躲避一段时日,却不料竟遇上此地如此荒唐事,作为读书人,我自然是要仗义执言的。” 白淳冷笑,手一挥,“那就去本县的牢里执言吧!抓起来。” 凌湙从旁用鞭子拦了一下,笑眯眯道,“白大人,其实本公子也不明白,就是京畿附近祭神,也只一个活人祭,你们这里怎地一下子搞上十八个?这是做何解释?还有这时刻选的,有伤天和。” 白淳对凌湙倒还能忍着点气,赔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早年我们这也确实是一个,但后来河神大人发威,启示大祭司一个不够,这才年年增加,扩张到了十八个,至于这时辰……当然是为了……” 听见的百姓再也忍不住了,厉声截断了他的话,“是因为你们作孽太多,怕枉死的姑娘半夜来找你们报仇,所以干脆用正午阳气煞了她们的魂魄,好一了百了,你们就是一群视百姓命如草芥的狗官,我呸假模假样的当什么正人君子,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狗官。” 凌湙哈哈笑着鼓掌,“好胆识,骂的好,不过你有一句话说错了,当官的没有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在官场里混不下去,白大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官场,没有人比本公子还清楚的了。” 白淳惊疑不定的望着凌湙,不知道他现在的立场属哪边,凌湙看着越来越多围拢过来的百姓,转身指着高台上的女孩们,“其实你们不过是希望她们能有个可以投胎的好时辰嘛!这个简单,叫她们挺着点,只要过了午时三刻以后再死,一样可以满足你们的诉求,只看她们有没有那个毅力了。” 围拢的百姓也搞不懂这位贵公子的立场,只觉他这说法牵强,忍不住道,“午时三刻就有火从地台上冒出来了,她们会受火焚而亡,你要她们如何坚持?就是坚持下来了,浑身烧伤又岂能活?这位公子,你要是看完整个过程,就不会说的这样轻松了。” 曾丰羽带着郭平靠近了凌湙,低声道,“宁公子,不要与这些贱民说道,他们根本不懂我们的用意,您回去坐着继续观礼,这边的事情我们自会处理。” 凌湙这模棱两可的态度不仅白淳起疑,曾丰羽自然也提了心,不想让他继续与百姓对峙,可凌湙已经确认了百姓的态度,看着他们手里的棍棒,笑着鼓励,“你们今天能到这里来,说明你们还存有亲情,人性,知道维护自己的亲人和正义,本公子很欣慰,也不枉我路过此地要多管一趟闲事。” 曾白二人面色大变,凌湙却一鞭子将二人抽翻,声音清清浅浅,“本公子实在厌恶与尔等继续虚与委蛇,拦了本公子的道,你们就去死吧!” 祭祀台旁他们的府卫,县兵,以及招募的壮丁,瞬时团团将凌湙围住,而正在此时,观礼台上的众富贵老爷乍起惊逃,惶惶往后退,眼睛惊恐的瞪着土台斜后方五百米处的沼泽地。 一具具裹着厚厚淤泥的人形生物从那块地方爬出来,张着手往人声鼎沸处缓缓移动,而随着满沼泽的淤泥人形爬过的地方,血迹拖地蜿蜒成河,光秃秃的芦苇丛里突然火光冲天,轰一声炸雷过后,披着血衣的枯瘦人骨架子,白着一张张没有血色的脸,深黑的眼珠凹陷,张着没有牙的嘴巴嗷嗷叫着往人堆里冲,这一变故,直直吓翻了一群人,撞的桌椅翻飞,连滚带爬的要远离越来越近的“鬼魅”。 四周响起了幽幽女声,带着戏腔的唱词卡着嗓子眼里发出,“呜呜呜万世皆悲苦……人心全是毒……呼呼呼如何能不苦?为何只有我们苦……?啊哈哈” 就是正午时刻的阳光,也挡不住这满荒野的煞气,何况心中本就有鬼的人,这阴森的带着调子的催魂曲,连祭台上的大祭司都停了动作,不安的在鼓面上张望。 幺鸡带着他的人,披着撒满狗血的白布面,混在这群人里偷偷靠近了祭台,一刀一个解决了给土台加火烧烟的祭司手下,掀了衣服就将准备好的爆竹往里塞,不过一小会儿,土台里就噼里啪啦炸开了花,而祭祀台上中央部位的大鼓面,塌陷似的咕咚一声落地矮了大半丈,平平的将高于众人的大祭司给托举到了众人眼前。 凌湙哈哈大笑,指着满脸惊惶的大祭司,“哟,原来你也会怕啊?真稀奇,我当你无所畏惧呢!” 曾中羽与白淳从地上相携爬起,面目狰狞的望向凌湙,“宁公子,你为何要坏我等好事?我们可没做过对不住你的事吧?” 凌湙摇头,一脸惋惜,“你们有啊!你们抢了我八个姑娘,我可不得找你们算账么?” 一旁的郭平冤死了,从地上爬起来喊,“哪有八个?明明只有六个?两位大人,他胡说,属下真没有弄到八个。” 曾白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城门外叫阵的那些人都是你的?” 凌湙点头,“不止,现在你们两县的千户营里,也是我的人,全是。”后续灾民里的壮丁全都带了过去,所以凌湙才如此说。 曾白二人面色青紫交加,相携着缓缓退后,而他们的府卫和县兵则将二人保护其中,凌湙一步步靠近,调侃他们,“时辰到了,你们不继续么?万一河神大人又发怒了怎么办?” 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淤泥人眼看着就要近身,那越来越近的绝望戏腔,极似火灼中痛苦的哀嚎,混着枯瘦披白的人形骨架,一点点的要将看台和观礼台上的老爷们吞噬,那些人疯了般的要往圈外跑,然而,圈外是那些拿着棍棒的老百姓。 曾丰羽与白淳二人不愧是当了多年官的,此时尚能稳住,站在护卫堆里,冷脸指着那些百姓,“敢冲撞朝庭命官,全部格杀,来人,去送祭祀台上的新娘上路,今日来不及慢火酬神,改日我等再向河神大人赔礼请罪。” 他们一发令,身后离祭祀台最近的护卫就持了刀往土台上蹬,被绑的女孩一个个瞪着眼睛惊恐求救,幺鸡他们披着血衣,和就近的几个淤泥人上前阻挡,凌湙则扭脸看向身侧的百姓,“你们往日喊冤,冤魂如今叫你们喊出来了,他们都知道护着那些无辜的女孩,你们难道就如此干看着?” 那些被犹如丧尸片里爬出来的怪异人形吓的动弹不得的百姓,此时叫凌湙点拨,一下子回过神来,望着努力与官老爷的兵作斗争的“冤魂”,轰一声神经崩裂,壮胆似的怒吼出声,“我跟你们拼了,还我妹妹(女儿)的命来。” 聚集过来的百姓全都是这些年受过害的,家家都有被贡献的女孩,之前畏惧官府,惧怕祭司,可当凌湙青天白日用冤魂说事,给了他们一个举起棍棒的理由,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去追究这些冤魂的真假。 人有时候的怒发冲冠,只需要一个点火就着的理由,他们压抑太久了,被所谓的神裹挟着不敢反抗,可当有与神一样凶煞的东西出现后,他们反而能拎起棍棒,一举将这明眼人都知道的愚弄人心的障碍给推翻,跨过。 鬼都能青天白日的被招出来,神又如何? 凌湙之所以没将这种吓人的招数放在祭祀活动的尾声,一个是祭台上的姑娘不能等,还有一个就是,他要用同样的招数抹去百姓被愚弄挡住的抵抗心,好似魔法打败魔法,当所有人意识到自己被骗后,激起的声浪才能够翻天,也才够他们鼓起勇气冲撞官差。 他不宣扬迷信,不造神当然也不造鬼,他就是要用他们认知里的东西,敲醒他们固化的思维。 神能造,鬼当然也能造,且不会有人比他更会造鬼,丧尸围城看过没?现代人都能吓的七魂出窍,何况古人! 曾白二人狼狈逃蹿,在府卫拼死保护里,跳上马就往玉门县方向跑,凌湙带人紧随其后,看他们一路拐过往千户营的方向,立马招了袁来运,“去通知酉一,带上人抄玉门县后路,我怎么觉得这两人奇怪呢!” 按人心安全论,他们该往自己的老巢,也就是平西县方向跑,然而,他们却一路直奔玉门县,恍然间,凌湙脑中电光火石。 今天玉门县没人来。 如此重要的仪式,玉门县一个官都没来,只来了一伙帮忙的衙差。 凌湙边纵马跟后头追,边思索着自己遗漏的地方,发现,从一开始,玉门县的人就很隐秘,所有事都是平西县主导,可说到祭祀仪式,里面又有玉门县的关联,这很不符合两县合办活动的常规。 幺鸡骑着越刎从后面追来,头脸都是鸡狗血混合物,边跑边擦,“主子,酉一派人送信,说玉门县那边临近午时突然来人调兵,说是有重要人物要来,要他们千户营出人去充排场,他觉得事情有异,就带人跟着白千户去了。” 白千户是白淳的堂弟,脑满肥肠的一个人,非常的圆滑,知道自己手底的兵无法见人,就一路恭维着酉一,讨好的希望酉一能帮他充一充气派。 酉一矜持的维护着侯府侍卫的格调,用凌湙的话说,就是拿乔,拿的白千户愈发的跪舔讨好,一路走走停停,到了玉门县辖下十里亭处,那里停了一辆云盖大马车,周围林立着皮革裹身的蛮族人,腰上弯刀标志明显,竟是一列羌人。 再说曾白二人,被凌湙一路撵着不敢停,仓惶的往约定好的地点跑,种种念头闪过,二人却谁都没吭声。 凌湙的马比他们好,真拍马强追,不过瞬息就能赶上,可他见两人有明显目地的,便吊着后头一路作急撵状,直到过了玉门县城门,继续往前奔去时,凌湙终于确定了心中所想,他们确实另有事隐瞒。 而十里亭处,玉门县县令与县慰正在招待羌人头领,其实就是个来接人的小帐。 县慰袁中奎笑着邀请那小帐喝酒,“呼云大人,突震将军可对我县的生铁满意?不知今年能要多少?” 那叫呼云的小帐神情倨傲,端着酒杯道,“我们将军说你们的生铁杂质太多,造出来的兵器脆不能用,要不是看在你们年年进贡的女人面上,这生意早不与你们做了。”说完将酒一饮而尽,脸显不耐烦道,“我说,你们以后能不能把仪式搞简单点?年年搞那么长时间,害老子等这么久。” 县令田旗赔笑指着云盖马车道,“呼云大人要是累了,不防进车里去歇歇?”说完一脸意味深长样。 那呼云小帐一脸倨傲的点头,露出懂规矩的神色,迫不及待的往马车上去,不一会儿,马车开始摇晃,有女人的嘤嘤哭泣声传出,以及呼云小帐满足的喟叹声,淫-、邪的羌族语叽里咕噜往外冒。 酉一就这样,跟着白千户一头撞进了这糟心现场,车中女子从低泣到惨呼,也不过短短几息,但亭中内外都似习惯了这呼云的举止,不动声色的继续喝酒吃肉。 白千户领着酉一进了亭子,对着玉门县两位大人行礼,然后又重点介绍了酉一,最后才问,“不知两位大人派人将我等叫来,是有什么事?” 袁中奎打量了酉一一眼,对白千户道,“往年惯走的那条小道,据说有灾民堵道,叫你来,是想你带人去清一清,免得惊扰了大人。” 什么充排场,不过是驱使人的借口,白千户脸上有点不高兴,低了头应的也不是多么响脆,这种容易激起民怨的事,玉门县不派人,却要叫他去,明显就是欺他与平西县的关系,可两县深度合作,他又不能不去,只到底心不平罢了。 酉一眼神一直往那队羌人身上瞟,眉头夹的死紧,直觉很不好,望着县令田旗,“田大人,他们是什么人?” 田旗没说话,心里想着回头要往宁侯府送的孝敬,能多拉一门显贵,哪怕耗些钱财,他也是乐意的。 这边正有来有往,马路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驰奔来,远远的,白淳就高声急呼,“袁大人,拿下你前面的那人,立即格杀!” 袁中奎在他语出声停时,抽刀就往酉一头上砍,酉一反应也是极快,横刀立挡,侧踢亭中柱让过一击后,人就到了亭外,这时,他也看见了紧随其后的凌湙。 “五爷,小心。” 一排弓箭手,在曾白二人跑过十里亭时,搭箭就往凌湙处射,酉一迅速的上马从后冲去,直将那排弓兵冲散,一举掉转了马头与凌湙汇合,喘着气道,“五爷,这里情况不对劲,您看,有羌人。” 曾丰羽这时抹着冷汗,对田旗道,“田大人,事叫那小子搅砸了,姑娘全都叫他截走了。” 呼云此时也从车里下来了,提着裤子一脸餍足,冲着两边虎视眈眈的队伍挑眉,问田旗,“这是什么意思?田大人?” 田旗将曾丰羽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呼云立马大怒,他每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来接中原美女,非常干净的良民美女,非边城那些罪贱血脉,现在告诉他,姑娘没有了,他怎么好回去交差? 瞬时,他就招手将带来人的排上了阵,指着凌湙,用一口别扭的羌音汉话,“杀了他!” 凌湙身边跟着袁来运、幺鸡,还有酉一带来的人,郑高达和左姬燐被当成犯人看管了起来,因此没能跟来,但就这些人头数数,也足有二百人,而对面,满打满算不过百来人。 呼云一脸不屑,“我等羌族勇士,以一敌你们百,哼,这点子人,不够本大人塞牙缝的。” 凌湙昂着小下巴,看着他们高大壮硕的身体,以及座下明显优于己方的马匹,问身后的属下们,“怕么?真没料,咱们还没到边城,居然这么早就能遇到羌兵。” 谈羌色变,几乎是朝中老大人们的特色,就连京中卫所,也惧于羌凉马骑,凌湙身后这些人,当然也惧。 但凌湙这样问起来,他们就是心里没底,也个个不敢承认,摇头齐声,“不怕,正好拿他们练练。” 曾白二人已经低声将凌湙的来历说了,田旗和袁中奎脸色阴晴不定,对着凌湙的身份想动又不敢动,一时便迁怒向了曾白,“你们也是,叫你们找寻良家女子,不是叫你们逮着人就截的,现在好了,截到贵人身上了,真白白让你们两成利,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曾白二人在平西县作威作福,但在田袁二人面前,却直不起腰,脸色非常难看,“依下官估量,这位公子就是故意找茬的,我们有好好的款待了,他要说里面有他的人,开口我们就还人,可他一个字也不说,临仪式开始后,煽动百姓闹事,生生搅了我们的好事,大人,他怕就是冲着我们的铁矿来的。” 田旗与袁中奎对视一眼,决定先探探凌湙的底,看他能不能受得住呼云一击。 呼云上马打哨,他带来的六十骑也同样在马上打哨,座下马匹被催的战意鼓鼓,响鼻阵阵,对着凌湙他们直露出鄙视不屑的神情,没打就好似胜了一样,举着弯刀朝天呼啸。 凌湙打马当头,勒着闪狮定定的看着呼云,嗤笑,“跳梁小丑,一个连军帐都进不去的小旗,在爷面前充什么大头?笑死人。”小帐说的好听,就与大徵军中小旗一样,是个不入流的兵头。 呼云叫他戳破实际地位,大怒着拍马冲来,“小子受死。” 凌湙一拍马腹,箭离弦一样的直直冲去,“谁死还不一定呢?大话谁不会喊,等到,爷来灭你全族。” 双方交错而过,马身互撞之下,冲击带着两人往边上飞驰,凌湙一鞭子抽的呼云脸颊一痛,而呼云的弯刀却直直划空,连凌湙的衣角都没碰到,只这一下子,叫身后观望的人瞬间信心爆增,拍马紧跟其上,呼啸着与几十骑羌兵对撞冲杀。 呼云一击败退,迟疑的望着凌湙,握着弯刀的手攥了又攥,壮实的身躯坚强的立于马上,吐了口唾沫再次大喝,“小子,拿命来。” 凌湙非常嫌弃他这临战前的壮胆行为,举着鞭子舞出了残影,直接兜头将他抽的找不见人影,弯刀根本无从下手,幺鸡一杆长枪护卫着凌湙左右,挑飞了抽冷子刺过来的弯刀,不过瞬息,场面形势就朝凌湙一边上倒,酉一问凌湙,“要抓活的么?” 田旗一看形势不对,立刻打辑上前,“宁公子,宁公子,不能抓不能抓,他们是羌人商贾,与我县有生意往来,刚刚都是误会,误会。” 凌湙懒得理他,直接对酉一道,“抓,废了手脚,全绑了。” 羌商?当老子不知道羌人习性,他们天生就没长经商的脑壳,能抢干嘛要经商?这田县令当他是无知小儿么! 袁中奎一看田县令失策,立马尖哨声起,藏在路两边的府卫县兵齐齐列阵出现,竟有五百之多,且个个手持兵器,富裕的跟御门卫有的一拼。 凌湙与袁中奎对上了视线,脸现严肃,“嚯,一个小小玉门县,兵器管制形同虚设,你们县好大的胆子,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灭九族啊! 袁中奎排开田县令站到了前面,冷声道,“所以,今天宁公子就不能走了。”一脸遗憾惋惜样。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凉羌大战迄今为止不过十来年,北漠边城战死的将士如遇极恶天气,骸骨都不定能风化完,累累残尸死不能归根落叶,凄凄血泪还斑驳的倾洒在城头楼下,两族百姓世代为仇,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厌憎,那是浸融血里的仇恨。 凌湙实没料到,他人还没到边城,一个正经的羌将没见着,就先遭遇了己方官兵为护一个羌人小帐,举刀枪要来与自己磨刀霍霍。 嘿,这特么就搞笑了。 他这是撞破了什么啊! 那被称做呼云大人的羌人小帐,险险被他手下从战圈里拉出,一身皮袄被凌湙抽成了破布条,头脸挂着鞭痕鞭印,连趁手的兵器都落在了马蹄下,惊慌失措的直往马车边上躲。 那之前的威风,喊阵时的气魄,都见鬼似的丢在了凌湙的一击之下,六十几骑冲刷之后,能回到他身边的不足二十骑,被活捉的十二三,余者都叫幺鸡和袁来运给弄死了,比杀马匪时可带劲多了,都不用凌湙下令,刀枪戳不死的才给机会活捉,举凡戳成蜂窝的,都嘎了。 羌人骑兵,无需讲究一对一,特别是在己方人多的时候,抽冷子斜刺,扎他个满身洞,都不带凌湙教的,他们自己就会。 曾白二人捂着嚯嚯乱跳的心口,暗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否则那些羌兵下场就是他们的,这个时候,什么保密不保密的,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也正因为心里清楚,所以两人才不由分说的直往玉门县十里亭跑,就袁中奎做事小心谨慎样,这里必然有重兵防卫,所以,当五百个兵丁手持刀枪出现后,他们方觉性命有保。 田旗被凌湙一句撅回,彻底无视,高涨的怒火无处发泄,见曾白二人挤做一处,上前指着两人鼻子就骂,“你们脑子叫屎糊了么?临着你们自己的县里不去,把人往这里引干什么?是想拉着大家一起死么?” 曾丰羽脾气冲,平时做小伏低就算了,可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他自己都糟心的很,也没了心思与田旗打呼哨,竖着眉就怼,“我们倒想缩回自己的地盘呢!可您也得问问情况允不允许,没得你们在此坐享其成,我们却要命悬一线的,田大人,咱们是一根绳上的。”所以,要死当然得死在一起,这么理所应当的理由,干嘛还要问! 田旗叫他怼个倒仰,抬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日,都没吐出个其他话,白淳这才慢悠悠打圆场,“田大人,您有功夫在这指责我们,不如想想开什么条件能打动这位小公子,他手里的人可不少,万一叫他逃脱,你、我们,包括整个平西玉门,都得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我们死也是罪有应得,可我们的家小……多可怜呐!” 凌湙此时有些后悔没把擅听的酉二带来了,那几人挤在一起必然说着什么重要事情,偏他周围人声嘈杂,听不清就算了,连唇型都读不懂,只能郁闷的兜着马转圈,对于酉二的用途有了新认知。 袁中奎踢马上前,挡在了呼云面前,披肩的大氅下,竟是一身鱼鳞软甲,由上千块银白掌宽的生铁打造而成,辅以金丝串孔,整个一装备豪华到浑身闪着有钱二字,不抢简直天理难容。 凌湙望着他的装备,再瞅瞅他身后士兵的武器,结合着大徵当前的兵制管控形势,以及他们家开出铁矿的先例,谜题顷刻间揭晓。 玉门县有铁矿,且正与羌人做着走私的生意,怪不得田县令说这是队羌商,原来竟是这种商。 凌湙决定诈一诈他们,也不急着追杀那羌人小帐了,而是轻勒马缰,抬声冲着曾白二人道,“两位大人一路引着本公子来此发财,竟没料这财如此惊喜,待本公子得手之后,定好好酬谢二位,哈哈哈!” 曾白二人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至及,他们之前与田旗说凌湙知道铁矿的事,只是想叫田袁二人与凌湙正面对冲,只要他们一交上手,自己二人也就安全了,可凌湙这话一说,就变成了是他们二人有预谋的,带人来此行反水之事。 果然,田旗脸色变了,他本就不满意曾白二人将凌湙引来,现在凌湙这么一开口,直接戳了他的心窝,瞬间招了自己的府卫上前,刀枪转了头,齐齐对准了曾白二人。 “我早知你们对分配比不满,可你们也不想想,我与袁县慰也不过只得了四,那剩下的四份都贿了上头,你们能各拿一,已经是看在进贡县女的份上了,曾县慰,白县丞,人要知足,知足才长命。” 田旗说的咬牙切齿,县女他们自己也能弄,可白淳太鬼了,愣是从祭祀仪式的门道里看出了问题,顺藤摸瓜的找到了他们的交易点,硬逼的他们不得不吐出两份来堵他们的嘴。 凌湙之前问的其实没错,历来活人祭没有一次祭十八个的,若是番郡王陪葬队还差不多,他们本来也只祭一个,可羌人胃口太大,嫌一个不够,这才渐渐增加到了十八人,这还是土基祭台上的圆柱鼓面不够竖的缘故,不然二十个羌人也不嫌多。 白淳就是在人数增加到十个的时候发现不对劲的,一个两个的好糊弄,旧时坟堆里的尸体拉出来,等土台起火的时候偷梁换柱,可人一多手就杂,难免出纰漏,男尸混了女尸堆,叫专管刑案的白淳看出了问题,一通暗地里调查,玉门县又不大,底自然兜不住了。 曾丰羽本身不是个沉住气的,一向是以白淳为先,田旗的矛头一掉,他就挡在了白淳面前,张着手臂又恼又恨,“田县令怎知我们这分成拿的轻松?但凡你们出外转一圈,就该知道我与白兄的名声,甚至整个平西县的名声都毁在了河神祭上,田县令,我们是拿着项上人头,在为你们打掩护,这么多年,没有河神祭,你们如何能安安全全的把生意做了?没有白兄花费精力找的口技艺人,冒充那些女子濒临死亡前的哀嚎,又怎么能让人相信,她们确实是死了,而非无故失踪?田县令,不能你们吃肉,我们却连点荤腥都沾不着吧!” 凌湙眼神冷冽,低声缓缓呛道,“你们吃的是什么肉?你们吃的分明是人肉。” 那些妙龄女子何辜?要被这样的父母官统治,说送去给羌人,就变着法的给她们伪造死亡真相,只为了抹去她们生命的痕迹,连亲人都不知她们将会遗落在哪块荒地,是死是活,遭着什么样的罪,受着怎么样的苦,一辈子无名无姓的,连死都不知道有无人给收殓给掩埋。 她们何辜? 凌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挥鞭子招了幺鸡上前,“你的刀营最近训的如何?” 幺鸡长枪横于马前,沉声招呼他的刀,“季飞尘、武阔、梁鳅、酉三四六,出列。” 六人纵马一字排开立于幺鸡身后,声震十里亭,“到!” 凌湙点头,勒马退后,鞭尖指向前方五百个兵丁,“那就叫爷看看你们的训练成果,只许进,不许退。” 六人连同幺鸡各持擅长武器,同时道,“尊主上令,只许进,不许退。” 袁中奎握刀严正以待,亭内亭外都陷入一种战前焦灼状,正似等一滴水入油锅那样,忽然,那云盖马车旁的呼云小帐似被扼住了颈子的鸡般,嗬嗬挣扎着不断用身体去撞车架。 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云盖马车内的女子出来了,她散着墨发云鬓,肩头薄纱半露,细碎如狗啃过似的齿痕,布满在雪白的肌肤上,亵裤前后血迹斑斑,脸颊嘴角皆有破损,十的女子,形如褶裂残枝。 她手握一根琴弦,正死死的勒在呼云的脖子上,哪怕气力不够,也依然狠狠的蹬着腿脚用力把人往后拽,眼里摒着死志,神色带着决绝,柔弱青葱的细指哪怕被琴弦反噬,根根陷进肉里往外冒血,也动摇不了她要杀了呼云的心。 田旗在亭内惊呼,“呼云大人……”之后朝袁中奎大叫,“快,不能叫呼云大人死在这里。” 袁中奎立刻驱马到了云盖马车边,一刀直朝那女子砍去,而那女子却不闪不避,连眼神也欠奉,只注重着手里的弦,一意要在死前将呼云勒死。 凌湙拍马催动,大喝出声,“杀过去。” 幺鸡等一行七人,一字排开,举刀枪直直冲往五百人队列,而凌湙则带着酉一紧随其后,在幺鸡他们拦住了大部队后,快马拐道直冲袁中奎,然而到底失了先机,那女子后背心上仍叫袁中奎的刀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凌湙甩鞭一把抽了袁中奎再要往下落的第二刀,酉一则直冲呼云边上的女子,要将她从喘了口气,反手正压着她的呼云手下救走,然而,那女子并不愿被救,她绞着手里的琴弦,哪怕身处呼云掌中,也要再次勒紧,看模样是打着同归于尽的想法,然而,呼云到底是个男人,又是武人,被袁中奎一刀解了危机后,他的气力直接盖过了那女子,大掌连扇,直打那女子毫无还手之力。 直到酉一刀临头时,他才滚向一边,捡了死亡手下落下的弯刀,与酉一斗在了一处,而那女子呛咳着满嘴血,也捡了身边的一柄弯刀,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 凌湙鞭影兜着袁中奎,阻止他去帮那羌人小帐,眼角余光看见那女子一步步的靠近战斗圈,完全不顾酉一与呼云的刀,瞅准了呼云的背,直直举刀撞了过去,酉一惊骇收刀,险险避开了直冲那女子的招式,而呼云则来不及躲避,直直被那女子的弯刀刺中了侧后背,可那女子也同样的,被呼云手里的弯刀扎进了左肋,两人双双倒地。 酉一在旁呆了一瞬,想起凌湙的吩咐,立刻上前,挥刀四砍,直接废了呼云的手脚,晾着他嚎如杀猪似的狂叫。 而凌湙,则抖鞭朝向袁中奎,宣告般道,“你必死。” 说完,人如箭弦般离马直冲袁中奎面门,鞭身绷直如刃,从袁中奎举刀来挡的腋下斜刺,直击胸下往另一侧洞穿,整个过程分秒结束,袁中奎整个人愣在马上,似还没反应过来,为何自己周身鱼鳞甲,竟也会有凉透心的痛感传来,直到他被凌湙一脚从马上踢翻下去,才恍然想到,哦,原来鱼鳞甲的漏洞竟是腋下啊! 凌湙稳稳落到了地上,酉一则在云盖马车旁叫他,“主子……” 幺鸡那边一刷到底,五百人的队伍并没有什么阵型,袁中奎一落地,那边立时如一盘散沙,个个举刀踌躇不定,互相在观望,无人牵头,便也无人喊号再冲,与幺鸡七人,如列阵两方,互相试探。 凌湙到了云盖马车旁,那女子被酉一用一件披风盖住了身体,整个人脸色灰败,破风箱似的气息喘如老者,她望向凌湙,似想牵着嘴角笑一下,但没能成功。 最后,只细如蚊蝇道,“奴、奴家乃盈芳楼的乐伶,姒淼,公子,谢谢你,谢谢你们来的及时,让奴,让奴能有机会手刃仇人,否则,奴就是死,都没有办法……咳咳咳……” 凌湙望着她,有点不太赞同她,“可你快要死了,你后面即使不出手,我的属下也会为你报仇的,你现在这样,我救不了你。”这样的医学落后地,光后背上的深可见骨刀伤都无法救治,何况还有一道伤在了肋下。 姒淼却笑着微弱的摇了摇头,“奴家本、本就不打算活了,被那样的人欺辱过了,活着就是耻辱,列祖列宗都不会饶过我的,奴家,奴家能亲手报此仇,总是好过含恨九泉的,公子,奴家身体污了,不愿留白骨再污了这片土地,咳咳咳……奴,待奴死后,烦请公子,烧,烧了我吧!” 凌湙望着她,顿了片刻,方点头道,“好,我会找块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你,愿你来生能投往个好的去处,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姒淼笑着呛了一下,“好的啊!但愿吧!” 声音渐弱,却仔细听,就能听见她喉头在哼吟,“奴本良家子,奈何成流莺,幸得君搭救,以为觅良人,耳鬓三载止,大妇驱逐之……” …… 过了好一会儿,酉一抬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对凌湙道,“主子,她去了。” 凌湙点头,看了看云盖马车,想了想,“她大约不愿再上这辆车的,你给她绑在马上带着吧!” 盈芳楼,凌湙压在舌间念了一遍。 一抬眼,正正与亭中惊惶的三人对上,突的展颜一笑,“三位大人,出来聊聊?” 特别的狼外婆样。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袁中奎的落马,让两边形势立倒,或者说,是他们以为的颠倒。 由于兵器管制,许多人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摸到刀枪,连衙门当差的站班衙役,都只有水火棍威慑,正经能配刀的,只有狱差和执守城门的县兵,这导致了兵器的威慑力被鼓吹扩大,好似有刀在手无有敌手的那种自我催眠和陶醉,把吹毛可断展现在了嘴上,而非手里的兵器上。 可想而知,这一群按着身高体型被招募来的兵丁,会有什么样的训练自觉,每天威武的扛着刀走一圈,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再有袁中奎喜着甲炫耀的榜样在,他们甚至连阵型都不摆,秉承着乱刀砍死江湖汉的人海战术,人一看他们个个有刀,先就败退怂走了。 主将的认知错误,连带着他们也盲目自信,等真碰到了硬茬,才恍然醒悟出武器的两种形态,会用的是杀人刃,不会用的如烧火棍,不是手里有兵器,就能高枕无忧的。 袁中奎空有一副想领兵作将的心,然而来路不正的武器,让他只能关起门来自嗨,整个平西玉门无有与他一争长短者,于是,他便自信的以为,除了羌兵,来者皆是蟊贼。 凌湙不屑的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他也算是花架子当中的佼佼者了,骑马架刀的气势看着挺像回事,然而真交上了手,处处破绽,且无回防之力。 典型的持刀行凶的蛮干派。 所以,别看他们人多,真接触上后,比打杜家军容易多了,就连幺鸡都在心里嘀咕,这是群什么兵?看他们冲马过来,直接散了队,别说正面交锋,就是抽冷子朝他们递刀尖的都没有,个个跑的比兔子快。 人多势众,也可以解释为一盘散沙。 他们渐渐退围到了亭周围,与凌湙一方成对峙之势,只与先前不同的是,他们的头领,县慰大人正躺在别人脚下,眼睛大睁,大有不解死亡之谜的困惑。 亭中三人,又恐又惧,对着凌湙一时竟想不出词对,只空空的指责一句,“你敢杀朝庭命官。” 凌湙对这话的反应是笑,嗤笑,他道,“我不但敢,我还敢鞭他尸。” 说完手一招,酉一上前利索的解了袁中奎身上的鱼鳞甲,露出内着锦衣长褂的身体,凌湙一脚将他踢的面朝土背朝天,对着亭内外的所有人道,“看清楚,这就是通羌的下场。” 鞭影不分着落点,兜着袁中奎的整个身体,很快抽的肉沫翻飞,四肢扭曲,跟一快破布似的,浸染着土屑落叶,泅湿了脚下泥土。 “以为自己是官,就可以肆无忌惮,想死后哀容,我去你的春秋大梦,你活着是一个肮脏的卖国贼,死了也是一具会污染国土的臭虫,你不比一个青楼女子高贵,你甚至都不配葬在这片土地上,幺鸡,派人去找几条野狗来,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凌湙的凶性甚少能被激发出来,就是打杜曜坚时,也只是生气,且气的人人皆知,似现在这种突然的凶性大发,并着无征兆的暴起鞭尸,就只能是以通羌为圆点,到姒淼惨烈而亡的结局作燃料,彻底点炸了他的宽忍度。 连酉一都不忍姒淼的惨烈,看着似毫无波动的凌湙,心又怎么能平? 从河神祭里失踪的女孩,到被送来招待羌人的青楼女子,她们招谁惹谁了,要被这样的作贱伤害,谁还不是爹生娘养的,分的什么高低,作的什么贵贱,行,要分是吧?要作也成,爷先拿你们当榜样。 凌湙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对着亭中三人龇出一口小白牙,“你们是自己出来受死,还是要爷亲手逮你们出来受死?别害怕,想想被你们送出去的那些女孩,至少你们能死在自己的国土上,而她们,却不知还有没有能回家的一天,三位大人……”说着舔了一下因出力而越发红润的薄唇,嗜血煞气扑面而来,“我不会让你们回去有沟通找人买命的机会,今天,这十里亭,就是你们四人的伏尸地了。” 埋骨?不存在的,姒淼都有身脏不污染土地的自觉,凌湙又怎么能让比她更脏的几个人有地方埋?相比于姒淼的心洁,这几个官不堪为人,身心皆污浊。 凌湙不打算放他们活着离开这里。 他身份经不住查,只要给了他们喘息时间,凭着手里的铁矿,他们就能挣出一条命,大徵各地都缺武备,平西玉门是北漠长廊上最后两个吊尾县,因着临近北境,连卫所官兵都不往这边巡,这才漏了他们在此暗发横财。 凌湙甚至都不清楚,他们有没有买通北境往玉门这条线的守将,如果有,那守将为了手里的份额,天然会视凌湙为敌,所以为了避免后续麻烦,凌湙必须快刀斩乱麻,让他们死于“乱民潮”。 两县河神祭由来已久,民怨深积,又有灾民食不裹腹的恐慌威胁,在如此不堪重负的情况里,仍然要为家中的女儿担忧,情绪累积,怨愤交杂,于是,百姓逆了。 凌湙对着围护在亭周围的兵丁道,“我不信你们不知这几个官干了什么,诚然你们受了招募,助一时纣孽,我只当你们是为了口吃食,但有盈芳楼的姑娘宁死,也要为己报仇的惨烈作对比,你们身为堂堂男儿,难道竟活的不如个女子?为斗米折腰,和为刻在骨子里的世仇对比,你们扪心自问,对得起祖辈先烈么?看着那些妙龄女孩,一批批的被送与羌人作贱,你们捧着碗的手不抖么?吃进嘴里的粮不腥么?又或者,你们都是孤鳏独夫,家中无姊妹,也做好了身后无儿女的准备?否则,你们又怎可如此助纣为虐,帮着他们欺凌同族女子,他们能得到八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不愁身后无儿女送终,甚至死后还能享阴祉福地,你们呢?你们得到了什么?” 他并非对这些募兵突生怜爱,要打,凭他手下这些人,砍瓜切菜削个把时辰,顶多费点劲,输赢没有悬念,可这种单方面屠戮,属于无意义战斗,锻炼不了他的兵,反还会造成他们轻敌自大的膨胀心,更重要的是,会引发人对性命的漠视。 所有的战斗,都建立在保护者的层面,要有守护的意义,要有价值的体现,刀可凶,但持刀的人不能凶,有握刀的能力,当然也得有收刀的控制力,杀该杀的,饶能饶的,手中的刀一但乱挥,胸中是快意了,可藏在内心里的魔鬼也就遏制不住了,但遇烦事,挥刀决断,那法度、纪律,就全成了空谈。 凌湙不准备带出一支杀人眼不眨的屠夫,且他自己也接受不了这样一群人,所以,适时的引导,就非常必要。 那些刀尖对准他的募兵,基本上都是青壮,也大半都是本地的,县兵招募有名额,千户营得正式入兵籍,前者他们挤不进,后者他们不敢挤,这里临近边境线,一但有打草谷的羌兵来袭,调千户营巡逻是常规,可千户营里的装备烂掉掉渣,军饷还不照实发,都是为了口吃的,当然是哪里好往哪里去了。 募兵,也是兵。 凌湙的问题响在空荡荡的十里亭上空,前有幺鸡等七骑如闯无人之境,后有袁中奎横尸当场,且将落入狗腹做震慑,那些只求温饱的青壮很快作出了选择,迟疑的往两边撤,却死死的握着刀不敢松手,怕凌湙带人反扑。 幺鸡领着六骑兜圈威慑,手中长枪一一指向败走的募兵,大有敢趁机耍滑的,就给一枪戳死的气魄。 凌湙眯眼招了招手,酉一领着袁来运散开了人手,阻住了那些募兵的退路,人群瞬间骚乱,都以为凌湙要反悔,说话不算话,却听中心圈内那把稚嫩童子音笑道,“把手上的刀留下,敢携刀离开的,我将视他为通风报信者,杀无赦!” 那些已经萌生了退意的募兵心中一宽,立即丢了手里的刀,不自觉的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一点点退到十里亭外。 马背上被裹的严实,好好安放的盈芳楼姑娘,给了他们一个愿意相信凌湙的基础,不为生活所逼,他们又岂能容忍羌人来此作威作福?家家都有女人,谁不是忍着胆颤来此伺候,只独木不成林,无人敢先出头罢了,现在凌湙给了他们机会,谁又真的会跟良心过不去?当然得退。 于是,整个亭周围,就只剩下了玉门县县令,平西县县丞县慰,以及不多的县兵和府卫,凑一凑,勉强也能称之为一支队伍。 凌湙上马,端稳的坐直了身体,脸色冷然的直逼三人,“我其实非常讨厌讲理,可有时候理偏偏要往我这边站,逼的我不得不跟你们讲讲,田县令,高祖立国之初,是不是有一条铁令?凡我大徵子民,不得出一两铁给外族,否则视通敌判国论!你既能任了玉门县县令,就该当是个走正经仕途考上来的,熟读经子策论,高祖通志,你怎么敢背祖忘德,做出如此判国之举?田县令,我今天杀你,你可有话说?” 田旗被质问的脸色涨红,袁中奎已死,看着左右不剩几个护持的兵,知道自己今天是过不去了,因此,倒也胆大的出了亭,直直走向凌湙马前,“宁公子,本官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解疑?” 凌湙昂头,一脸可答可不答的倨傲,田旗却不等他应是,自顾自道,“我自认才高,十一三时,旁人还在为考学发愁,我却已连过县府一试,到得十六七,一试取第一甲三十六,一试取殿试传胪,以为从此青云直表,却因不慎打翻了陛下最爱的鸡血玉纹杯受罚,宁公子,您看我如今这样,可有想过,我也曾是风光的御前行走?陛下凭个人喜怒,枉顾我一腔赤诚的报国心,一再贬谪,令我蹉跎半生好年华,我又怎甘心如此埋没?嗬,我知道陛下爱钱,整个江山他恨不得颠着银子的份量全装自己兜里,可我偏偏要叫他心痛,我少时就爱读地理经,入了禁中,常宿于文华馆看书,大量的地势图,结合着水经注,我自己就能凭学识测量出矿脉点……” 田旗得意的昂着脑袋盯向凌湙,“我把这些年走过的地方,画成了册,有可能出矿脉的地方也点了标,能自己开的,比如这小小的玉门县,我就伙同袁中奎一起做,自己够不到手的,我就卖信息给那些百年豪门,宁公子,你猜猜,这些年落到那些豪门手里的私矿有多少?又有多少铁矿如我这里一样,流进了凉羌?哈哈哈哈……陛下不是爱钱么?我偏要叫他破财败江山……宁公子,你们家不也被他夺了座铁矿么?你不怨恨他么?居然还要帮他!哼,真天生属巴儿狗的!” 凌湙脸漆黑,望着他问,“图册呢?” 田旗笑眯眯道,“当然是被我好好收起来了,宁公子,你如果能……”留我一命。 凌湙不等他说完,抽了鞭子直勒向他的颈项,用力将人甩上十里亭廊沿外的八角尖,直直将他戳了上去,看他大睁着双眼吐着血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鼻息直喷,“这个时候还敢跟我谈条件,你真是自己找的死。” 亭中的曾丰羽和白淳直直瘫了下去,抖着嘴惧怕的望着凌湙,可凌湙都懒得与他们一人废话,点了袁来运道,“绑了,连着袁中奎和田旗的尸体,一起送到祭祀台上去。” 不是羡慕那些姑娘能永生永世的陪伴河神大人么?行,这回不用羡慕了,一起下去陪伴河神老爷吧! 有了田袁一人的先例在,曾白两人一声也出不了,均被堵了口,瘫软了身体被绑在了马上,如来时一般,风一样又撤回了祭祀台。 而祭祀台周围的人,已经在蛇爷的鼓动下,冲进了平西县县丞和县慰的家,一顿□□后,包怂大人出来了,他在周围民众的瞪视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痛哭流涕,将自己也深受一人迫害的事说了出来,直言自己不与他们是一伙的,只是有心无力,阻止不了他们为非作歹。 蛇爷躲在人堆里观望,看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堂堂一县县令,如此低声下气,着实将一群高涨着愤怒火焰的百姓安抚住了,竟纷纷开始同情起他来了。 正当此时,一列快马从城门口冲了进来,竟是前不久才分开的纪立春,他正领着一队人,横眉竖目的望着一群闹事的百姓,扛刀怒吼,“你们是要翻天么?这么直冲衙门,县门的守卫呢?这是老子来了,要是换了敌袭,你们一县还有命在么?啊?县令呢?出来说话。” 然后,包弘声就抹着泪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纪立春俯拜,“这位将军,不知您哪位?” 纪立春眼都要瞪秃了,“老子就是北曲长廊卫的,你特娘的眼瞎了?连自己所属卫所的将军都不认得了?” 包弘声简直要冤死,别说他不认识纪立春,就是田旗来了,也不一定能认得他,他们长廊卫根本好似忘了还有平西玉门两县,从不派兵往这边来,导致他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原来是纪将军,幸会幸会,不知您今日到此……” 纪立春坐于马上,眼光往四处一扫,就扫见了缩头缩脑的蛇爷,立时指着蛇爷叫道,“嘿,老小子,你别跑,你家那小祖宗呢?叫他出来,老子找他有事。” 蛇爷一抹虚汗,干笑着道,“纪将军,我家爷不在这,他、他现在很忙……” 这边正拉扯着,那头来寻人的到了蛇爷面前,“蛇爷,五爷让你把百姓们带到祭祀台那边去,他有话要说。” 纪立春一听,立刻打马掉头,跑的一阵风似的没了影,而那来报信的小兵则被他甩在马后,“带我去寻你家五爷。” 祭祀台这边,凌湙端正的坐在观礼席上,对着被摁住大祭司道,“一会儿按流程再来一遍,请务必将他们送到河神老爷身边去,您就跟河神老爷说,今年没有姑娘,就只有他们了,望不要嫌弃。” 那大祭司妆都花了,一头怆在地上,抖着声音道,“这位大人,假的,都是假的,我不是大祭司,也没有河神,都是弄来糊弄无知老百姓的,大人,饶命啊大人!” 凌湙一脚将他踹开,挑着小眉毛道,“我不管之前是不是假的,但现在开始就是真的,你从前怎么跳的,现在还怎么跳,我要你按从前的流程,将他们送走,否则,就是你走,懂么?” 那大祭司抬头与凌湙一对眼,立刻知机的连连点头,“懂,懂,小的懂,懂了。” 纪立春远远的就看见祭祀台上下有人在忙碌,等靠的更近一点,终于看见了他要找的人,只见凌湙正安稳的坐在一张大桌台上,而桌台脚下,正绑着两个着官服的人。 老远的,纪立春就叫上了,“哎呀,凌老弟呀,你真是叫老哥哥好找,老哥哥我真是追了你一路,追的我的马腿都细了。” 凌湙板着脸望着朝自己奔来的纪立春,一脸不欢迎状,“你找我干什么?要酒免谈,送东西就留下。” 纪立春叫他噎的顿了一下,之后又扯着脸笑开道,“害,你也不问问我是不是好事,凌老弟,你那酒……” 凌湙打断了他,指着一边叫枯芦苇杆遮住的一摊子人,道,“你有没有好事我不知道,但我有好事得告诉你,纪将军,你看看,认得不?” 那是失了一臂的大仇,纪立春怎么可能不认得,扫开被枯芦苇挡着的人后,一见那熟悉的装扮,他就炸了,提刀就要砍,“好贼,居然敢到这里来。” 叫凌湙一鞭子抽歪了准头,“别弄死了,一会儿还有用呢!” 却是失血陷入昏迷的呼云,和他仅剩的十几个手下,都叫凌湙派人给活捉了。 姒淼没有杀人经验,以为砍中人就会死,可呼云不是她,就是血淌了一地,居然也还撑着口气,到现在也没断掉。 纪立春瞪着虎目,扭头望向凌湙,也不说自己来的目的了,直接震声发问,“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们长廊卫?”竟然过了北境关隘口,这要是长驱直入……纪立春人都麻了。 凌湙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急,这才低声将自己发现的事说了,直讲的纪立春后背心发毛,攥着刀的手提了又放,放了又提,好几回忍不住要提刀砍人,一张脸上黑沉沉的有发狂之势。 两人正说着,蛇爷将百姓又给带了回来,大多扶老携幼,还有从祭祀台上侥幸得命的姑娘,及其家人,大家都想来听听这个救了他们的恩人有什么话要说。 包弘声挤在前头,特意站到了凌湙面前,他又是激动又是害怕,颤抖着身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台上被绑着的两个人,那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恶梦。 凌湙站在祭祀台的鼓面上,望着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百姓,沉声道,“我呢,不是什么高门贵公子,或者说,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到这来,是因为我身边也有年轻姐妹,我们要过玉门县去往北境讨生活,却叫这祭祀仪式给拦住了去路,你们应该也知道了,那祭台上有好几个姑娘是我这边的,她们都是遭了灾的普通女孩,信我,才与我同路而行,我既答应了她们要保护她们,就不能因为任何困难或阻碍把她们丢了, 哪怕是对上官府,只要我认为是不合理的事情,就要找上前去问个明白,要个说法,同理,你们也当有此觉悟,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不合理就会落到你们头上,今年抓你姑娘,明年就会轮到他家,越忍越会纵的这种不合理更猖狂,可以这么说,当一人忍而百人无声时,恶愈发狂,当百人忍而千人怂时,恶将成孽, 是你们的不发声,导致了这许多年百余名姑娘下落不明,永远的离开了这片土地,你们可能不知道,每年那祭祀台上的姑娘,不是被祭给了河神,而是被祭给了羌人,你们可能会庆幸她们没被烧死,但她们,却会永远活在异族他乡,没有归时, 但凡你们敢联手上告,或举族而冲,这几个官员,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坑你们,你们容忍、懦弱,无知,胆小,让他们有凌驾欺辱你们的胆量,我纵然不懂你们的顾虑,但我知道,若连姐妹闺女都护不住的人,是没有资格挺直了脊梁活着的,当然,如果你们愿意永远苟活,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今日之后,大家各走各道,不必再念今时今日。” 真真假假,凌湙并不需要这些人记住他,只捡了他想说的说,最后一抬手,让酉一架了瘫不能动的大祭司上台,指着他道,“往年都是由他送你们的姑娘走的,今天就还请他送一送,只不过,台上没有姑娘,只有两个官,火在土台边上,你们敢点么?” 凌湙话说的非常清楚,台下的百姓由安静到爆炸,也就一息,他们不可置信的喃喃发问,“祭给羌人什么意思?羌人?羌人???” 幺鸡声大且浑厚,早安奈不住了,上前大声喝道,“什么什么意思?就是送去给羌人了,懂么?不懂还要不要老子再给你们说白了,就是送去给羌人睡……” “幺鸡……”凌湙打断了他,因为他的话,已经有受不住打击的老太太翻着白眼晕了。 祭祀的鼓声敲响,被按上台的大祭司踩着凌乱的步子,舞的是最熟悉的祝祷调,然而,这次,他再也欺骗不了任何人,被百姓清泠泠的眼神盯的如跳梁小丑般,从未有过的羞耻与害怕,让他连连摔倒,瑟缩着再也爬不起来。 终于,一声愤怒的吼声从百姓们中间传了出来,“烧死他们!” 我来点火。 我来烧土台。 我们要为那不知去向的姐妹(闺女)报仇。 曾白一人被堵着嘴,绑在了被许多姑娘躺过的圆柱桩上,包括已死的田旗,和被狗啃了一半的袁中奎,此时此刻,他们竟羡慕起了田袁一人的无知无觉。 原来,早死也是件幸福的事啊! 火光里,他们看见了百姓们盯过来的泛着腥红的仇视眼神,以及,八辈子都忘不了的点墨黑眸。 那样冷,偏又那样的清润。 第60章 第六十章 凌湙之前一直在想,这件事最终会便宜了谁! 倘若不死官,他或许能从中捞点份额,当个同流合污者,闭紧了嘴,跟着后面一起发财,然而,两县六首死了四个,已经不在能掩盖的范围里了,平西、玉门,必然要惊动朝野。 可怎么惊动?惊动多少?报多少实,扯几个虚,都有讲究,里面的文章大有可做。 单就领功人选,凌湙首先就得被排除。 他充的是谁? 是怡华郡主的儿子,年四岁的宁振熙,也就此地消息不通,只闻怡华郡主名号,未留意她儿女到底有几人,且因为她二婚再嫁,忌讳多多,讨论起来总不够光明,导致她前头生的儿女信息有误。 凌湙说自己是宁家人,却又报的是怡华郡主的号,再有十四岁的虚龄填补,曾白二人就自动补全了他是怡华郡主前头的儿子,再婚后带入宁家的公子。 这情况不新鲜,高门权贵女子在婚姻方面,比之一般普通女孩自由的多,只要权在,她们的婚姻就会一直在。 凌湙倒没有会给家里惹麻烦的觉悟,而是这件事情从扯上他时起,就到不了皇帝的案头,中途一定以及肯定会被几个大佬按下来,就是怡华郡主那边,都会因为他三哥刚得的官而有所顾忌。 官是皇帝封的,但做官的人能不能守住位子,还得看他周围的环境,若天天有人给你使小绊子,那这官也就到头了。 酉二和酉五还没到京,两人最快能给他将那个孩子搜出来,保守估计至少三个月往上,如果藏的够严实,半年都不定能搜到,所以,京畿那边,凌湙冒不了头。 再有就是,死的官太小了,正经官方委任的只有县令田旗,另三个都是铁打的地方盘子,档案归的是州府衙门,只要大佬们伸伸手,三人立刻能从州府的官册录上消失,到时,一个小小县令的死亡消息,报到吏部,得到的只会是再补一个的调令。 真正能让朝野震动的,是私矿,以及与羌人的交易,在抹去了凌湙的存在后,这大功就是块肉,临近的几个卫所,甚至北境关隘口的守将,都能来分一杯羹。 凌湙也就是现在没能力隐瞒铁矿的存在,否则他根本不会让别人知道,这里有矿。 当然,如果他家里有能像一等豪门那样,有能力一手遮天,他大可把这矿眛给自家,可惜,他那见鬼的祖父没长脑子,凌湙很怕矿到他手上,没几天又叫陛下给点了,这回可不会像上次那样有姑祖母给撑着,侯再往下削,伯、子、男,万一勾得陛下想起旧债,嚯,削成白板都有可能,那到时候,他娘就都跟着受苦了。 凌湙非常不甘心,掐着手指扒拉他身边的人,杜猗要是能不受一线天波折,顺利投到他旗下,这功让他领最便宜,可惜,他也一样有个拖后腿的爹,让凌湙非常厌恶杜曜坚,短期内是不可能让杜猗有荣耀父祖门楣的功占的。 郑高达的身份倒是够的,编一个流放路上无意撞破交易的幌子,由他捅上去,官升一级是稳的,然而,这块肉他一个人吃不下。 矿的后续主导权,比如开采管理者,隐名的分成比例,他一样也占不着,说到底,还是背景太薄,给他升官,就跟打发叫花子的三瓜两枣一样,后面的大块肉汤且带不到他。 余下还有官身的,就是季二和袁来运,可两人都是郑高达下属,不说没有奏事权,就是越级抢功都要叫人记一笔,赏银能得,官肯定是升不上的。 官场、职场,越级是忌讳,没有哪个上峰敢真心喜欢这类人。 剩下的幺鸡,武阔、梁鳅、酉数字集团,包括蛇爷,没一个身份能提上筷子,都达不到凌湙想要分一杯羹的要求。 这就叫人郁闷了。 然后,纪立春来了。 该说不说的,这粗蛮汉子着实有点运道。 断了臂能留军,然后蛰伏十来年,就遇上了凌湙。 一替他找回了颜面,削的杜曜坚父子离合,自尊受损,二还将帮他升官发财,调回他心心念念的北境抗羌第一线,特么换了谁都得高兴的跳起来。 纪立春牛眼瞪脱眶,“凌公子莫要诓我,这么大的功劳,你真要让我?” 凌湙他们此时已经换了场地,老百姓在发泄过后,被蛇爷带人劝了回去,至于死掉的四个官家财物,平西县这边,凌湙让幺鸡领着人,跟包弘声去抄银,他也不做去欺凌孤儿寡母的事,但几人这些年非法所得的银子必须吐出来,一用来补偿被他们坑过的百姓,二就是他该得的战利品,没有让他以及他的人跟着免费忙的道理。 玉门县这里,他亲自领着纪立春进了衙,县令与县慰双亡,他走时又派人牢牢守住了十里亭,消息没外泄,故此,仅剩的县丞周浩还不知道城外的事,且凌湙从田旗身边的府卫嘴里得知,周浩跟田袁二人关系非常紧密。 周浩还在衙门里等消息,凌湙却和纪立春堂而皇之的进衙,他一句话来不及问,就叫酉一给从主位上踢了下去,之后,面目惊惶的看着被抬上堂的呼云等人,而凌湙,则端端正正的上了主位。 纪立春很知趣,扶刀站在凌湙身边充门神,怒着脸,将凌湙的那套说词给重复了一遍,“两县草场上的祭祀台叫百姓冲了,袁县慰和田县令带人去平民怨,哪知叫愤怒的百姓,连同他们和平西县县慰县丞一起,给架上祭祀台,一把火全给点了。” 周浩听了脸色顿白,一脸不可置信,“死、死了?都死了?” 纪立春继续道,“他们是死了,可事情还没完呢!也活该是他们气数尽了,居然叫押解流犯的郑将军撞破了机密,周县丞,你可知罪?看看你旁边地上躺着的人,你可都认得?” 周浩立时摇头,大呼冤枉,“纪将军,纪将军,下官只是个协理衙门事物的文官,并不知道县尊和袁县慰平日都干了什么,下官一直安安分分的守着衙门,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纪立春隶属北曲长廊卫,进门报个名字,周浩就知道这里的事爆了,否则,按这些将军贵脚不踏贱地的属性,八百年都不带往他们这边来的,但电光火石里,他当然以自救为主,故此,一推二五六的,迅速要与田袁二人拉开关系。 可惜,地上躺着的呼云不愿意,呛咳着哑声道,“周大人,别求了,咳咳咳,田袁二位大人,就是叫上头这个小儿杀的,你求这大胡子,倒不如求他,咳咳咳嘿嘿嘿,老子反正是值的,死前好歹还享受到了关内美女的侍候,搁哪不是马革裹尸?敢来就有敢死的觉悟,小子,你很好,但愿有朝一日,能叫你遇上我大羌的战神突震大王,咳咳咳……” 凌湙身体前倾,非常感兴趣的问,“突震很厉害?你一个小帐,到得了他面前么?别都是你自己幻想的吧?嗤,厉害可不是吹出来的。” 呼云瞪着大眼怒斥,“那是我羌族最神勇的大王,你没资格这样蔑视他,他的一对大斧能劈你两个,你且等着……呃,咳咳咳……”血从他嘴里大量涌出,眼看是不行的样子。 凌湙趁他昏,赶紧问,“你既能领了人进来交易,为什么不挥军进关?难道是你所谓的那个战神大王怕来了回不去?” 周浩心惊肉跳,张嘴就要发声,叫一旁的酉一一手刀给劈晕了过去,凌湙则紧紧的盯着呼云。 呼云张着嘴等血凝固,声音断断续续,“胡说,我突震大王战无不胜,关内迟早是我族的跑马场,迟早我们要把守关隘的大徵将军全部策反,好使我大军能够一举挥师京畿,啊……只差一……”没喊完,人就挺了。 纪立春再笨,也听出意思了,一时不敢置信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关隘八百里守将大多出自武帅麾下,他们怎么可能会被策反?” 凌湙撑着下巴接道,“你也说大多了,那还有不是他的人呢?否则这个呼云是怎么进来的?纪将军,回头你只要派人偷偷往守关的将军营里跑一遍,数数他们军械的量,很容易猜是哪段关隘口叫人打通了。” 纪立春杵刀挫败的往椅子上靠,一脸失落,“当年老子们为了抢夺关隘口,死了多少人?这才几年,羌人竟能自由出入了?特佬佬的,叫老子查出来,必要砍了他。” 凌湙伸手拍了拍他肩,安慰道,“也是好事,他们不出事,哪有能叫你补的缺?纪将军,你不会甘心的永远窝在长廊卫里养老吧?” 纪立春疑惑的望向凌湙,喃喃发问,“那不然呢?谁会用我?” 凌湙灿然挑眉,手往前一划,阔气道,“功劳给你,带着你手里的兵先把矿占了,之后闻着味过来要分羹的,不都你说了算?纪将军,凭着此功,你能得尝所愿否?” 纪立春哑然失声,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几次,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字,“凌公子,纪某是老实人,你莫要诓我,纪某受过小人欺,是不会经易上当的。” 凌湙哈哈大笑,拍拍他站了起来,“我为什么要诓你?纪立春,我能打杜曜坚,我也能打你,我不是在讨好你,我是在跟你做交易,你要答应了,从此后我们就是一边的了,你升官我发财,双赢。” 纪立春抿嘴定定的看着凌湙,真诚发问,“为什么是我?凌公子,为什么选我?” 凌湙心头哽了一下,暗骂,还不是因为老子手里没人! 当然,真话不能说,因而,他依然笑眯眯,“因为我们有共同讨厌的人啊!纪将军,你运气好,正撞了此事,我也一事不烦二主,功给你,既能让你在老敌手面前扬眉,又能尝你多年夙愿,财我也不全要,那个矿陛下肯定是要派心腹来接的,我不管你们到时候怎么交接,我要一成,你能给我争取到么?隐在你的名下,毕竟,我现在的身份……”一副你懂的表情。 纪立春低头想了一遍,发现这个事确实如凌湙说的那样,是个双赢的局面,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出头揭发此桩大案,就是陛下派人来接管铁矿,也不会换了他的防,因为他独,从调入北曲长廊卫后,他就孤狼似的独来独往,不接帮不拉派,是个别人孤立他,他也孤立别人的异类。 到此时,他终于对凌湙起了怀疑,“凌公子,你一路招兵买马,想干什么?”总不能是因为不服陛下判斩了你全家,想要造反吧! 凌湙歪头眨了眨眼,真诚回道,“我生来裹锦绸,又怎甘半途遭践踏?一如将军你,生为马前锋,又怎甘一生卧醉乡?不也想尽了办法,想要回到那个嘶声阵阵的战场上?纪立春,我们是同一种人,都不甘心在蒙昧里过日子,有机会,当然要为理想奋斗。” “理想?”纪立春舌尖压着这两个字,喃喃一时念的呆了,他愣愣的望着凌湙,“可有人对我说,那是妄念,凭我折了一臂的残身,想回到从前的地方,只有在梦里。” 凌湙诧异回头,挑眉道,“理想和妄念是有区别的,理想下面有基石,妄念是悬空虚构,现在我把基石给你垫上了,你踩不踩?” 纪立春激动的眼眶泛红,死死的瞪着凌湙,抖着一脸的扎髯胡鬓,震声回道,“踩,哪怕粉身碎骨,这块石头老子踩了。” 凌湙笑的一脸欣慰,鼓掌相庆,“纪将军多年志向不移,某在此提前恭喜了,等你调入北境关隘,某再提酒来贺,到时候,可要请纪将军多多关照了。” 纪立春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扶着凌湙胳膊,“凌老弟,你放心,我纪某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以后我们就是八拜之交了,有事你尽管说,我必不相辞,当然,你若有好事,还望不要漏了我,凌老弟,你行的,我看好你。” 凌湙微笑着与他把臂言欢,默默把挑捡出来的多余鸡汤收回去,心道,这纪立春也太好哄了,才一碗就灌晕了,还老弟,你才老弟,你全家都是老弟。 之后的事情就不归凌湙管了,他把郑高达叫来,指给纪立春道,“你们各报各的奏表,郑大人是偶遇十里亭中事,纪将军,你就说是闲着没事瞎逛,偶得了那处山脉有异,不管是不是遭人怀疑,反正说词统一好,就是偶遇,之后才发生两县百姓被官逼乱,点火祭神的事,嗯,用铁矿扩大通羌的严重性,缩小百姓闹事的影响,把一切都归为官逼,说一下献祭民女的由来,最好让官方出面,取缔河神祭,纪将军,平西玉门两县的百姓会感谢你的。” 纪立春沉着脸点头,“我知道,似这种狗官死不足惜,就是陛下知道他们的事,也是抄家杀头的大罪,百姓们绝不会受牵累,这个凌公子放心,我懂的怎么报奏。” 郑高达已经傻了,不敢置信的问凌湙,“五爷,我也能递奏表?”递上去就是功啊! 凌湙睇了他一眼,点头,“一路郑大人也辛苦了,你就任的那个卫属实不大好,能有机会升一升,兴许能给你换个好去处,郑大人,这是你应得的,递吧!” 郑高达这下子,什么不满都没了,望着凌湙,激动的说不出话,这是他第一次,被人看在眼里,正视能力,并且没有收没他的功劳,也是他头一回,真真正正的凭自己的努力得到的肯定,凌湙给了他在别的贵人眼里,所没有的尊重。 什么架空,不存在的,那是能者多劳,流放队从一开始就听他调派绝对正确。 郑高达开心的差点跳起来,忍了半天,一把攥住纪立春的胳膊摇了两下,“纪将军,以后请多多指教,多多指教哈!”能听五爷吩咐,应该就是自己人了吧! 嘿嘿嘿嘿! 凌湙眼角抽抽,放了他独自高兴,自己则领着酉一出了衙,姒淼的尸体还在马上,他们得出城找个地方葬了她。 路过盈芳楼时,他心中一动,“停,进去看看。” 盈芳楼白天居然也开着,就凌湙知道的青楼楚馆,一般都白天歇夜里开,但盈芳楼里却有丝竹之声从内传出,他带人往里进的时候,由于身高面相,着实吸引了好一波眼神,连迎上来的花娘,都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他。 这么小就来逛楼子,咳,行不行?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酉一紧紧守在凌湙左右,瞪谁都像是来占他家主子便宜的坏人,一张脸上比面对手持刀枪的匪徒还严肃,直把笑容满面的花娘看的挂不住脸,僵硬的站定脚步赔小心,“几位爷,听曲儿,看舞,还是嘬两口?” 凌湙仰头打量这间小二层的花楼,四合院形式,规格远不如他在京畿里见过的大楼,就是人流量似乎也不多,那隐隐约约的丝竹声,非表演性质的连贯,更像练习,周围走廊上慵懒的站着几位姑娘,神情困倦,胭脂泅花了妆。 此时正值隅中,他们从昨天午时一直忙碌,中间基本没停歇,一个昼夜只垫巴了点干粮窝窝饼,就是凌湙自己,待遇也只比别人多一壶热水,于是,进了这泛着迷离香的温柔地,一股乏劲窜上了来。 凌湙叹气,望望他身边的人,对那僵着张笑脸的花娘道,“有热食么?给我们整两桌,热水先上两壶,其他的暂时不要。” 那花娘不知他们这波人是什么路数,但看个个手里有锋刃,浑身煞气直冒的样子,也不敢指路隔条街上的酒楼,只能连连答应,摆手催动着身后的龟公去准备。 凌湙找了处廊下的长桌,其他人一看他坐下,就都各找了地方休息,团团将凌湙拱在正中,看似散乱,却戒卫森严,这是头一批跟武阔从马匪窝那边挑出来的,经过一线天历练,再由幺鸡把关,最终给凌湙挑出了小三十的贴身亲卫。 幺鸡的原话是:他们各个都人高马大,虽不顶我灵活,万一碰到紧急情况,爷就拿他们当移动基坐,站桩对仗,平时就用他们充排场,威赫赫往外一站,自动能显出爷的气势,反正,以后人多了都是要组亲卫队的,现在带着习惯习惯,也是后面新进兵丁的榜样,因为只有顶好的那波,才能成为爷身边的近卫。 说完一甩头,简直懂事的不像他。 后来凌湙才知道,这是酉一跟幺鸡嘀咕的,本来那几个酉,就是侯夫人派给凌湙的近卫,结果叫凌湙给分散安排了,酉一便觉得凌湙身边空虚,需要人填补,可他看凌湙似乎没起那个心,又自觉跟他的时候尚短,怕开口触了凌湙逆鳞,就打了一只鸡,烤的半生不熟的,伙着其他几个酉,给幺鸡洗了一顿脑,中心意思,就是爷身边没人会叫人小瞧,不够威风,所以,必须得给凌湙身边挑点人。 幺鸡开始不乐意,他认为凌湙身边有他就够了,两人也确实配合默契,凌湙虽为主,对他却极为亲近,就算他脑子不顶人聪明,也领会到这份特别是其他人不可得的,所以,幺鸡心里,自己和凌湙是不可能分开的,他必定会永远一直的跟在凌湙身边。 但叫酉一连同几个酉一起解释了一遍,再有蛇爷开导后,幺鸡这才接受了,自己将会有不及时,能跟上凌湙左右的觉悟,就好比这次凌湙留他在平西县办事一样,以后会越来越多这样的安排,非常心不甘情不愿的,幺鸡这才故作大方的给凌湙说了上面那番话。 结果,说完了,没等凌湙开口,他自己倒先哭了一鼻子,字里行间的,终于弄懂了伴当和刀的区别,叫凌湙又好气又好笑,按着他捶了一顿,只捶的他抱头哇哇叫,再也不敢轻易秃噜嘴,说要把刀头转让出去的话了。 之后,这些人就固定成了凌湙的亲卫队,由酉一领着,不出差时会跟着后面补进来的新兵训练,有差时才会聚在凌湙身边,上哪都威赫赫的,且挑的坐骑都是打杜曜坚时缴获的军马,披的甲拿的刀,都是最好的,整个队伍只有幺鸡的刀营能与之一比,其次就是袁来运领着的后补兵,目前也整合出了样子,再拉练一段时间,会更有兵的气势。 蛇爷管着他的后勤,一些需要的人手凌湙随他弄,钱粮都有册子,定期他会看一看,凌馥忐忑的以为人多了后,凌湙会换了她,结果都等的快要到北境了,凌湙也没说不用她,一些统计上的活,包括与后勤沟通人手安排,都还是她跟蛇爷一起做,为了感激凌湙,现在几乎包揽了他的衣物整理,带着她娘刘氏,每天勤勤恳恳的帮凌湙打理的井井有条,且为了防止凌湙看见她们想起另一波凌家人,她们都是趁凌湙巡营的时候来干活的,是坚决不与凌湙碰面讨脸熟人情的做法。 凌湙其实没她们想的那样小心眼,谁是谁非他分的清,也不至于迁怒,但她们能如此省心,凌湙也就乐的这么相处下去,等日子久了,大家自然就能摸透脾性了。 左姬燐的队伍这次凌湙没有动,一直让他安生的呆在千户营,上次在一线天赔了他几条族人性命,那后来的一整个礼拜,凌湙都不大敢往他队里去,那些荆南小伙子没有怪他,但悲伤气氛比他这杂牌军浓的多,叫他也跟着很惭愧,负罪感严重,所以如非必要,他都不会再耗这些荆南小伙子了。 他们不吃自己的饷,不受自己的训,再要连累的人客死异乡,那受的良心谴责实不好受。 最后,是落在半道上等消息的那一批人和物资,都被凌湙交待给了养伤的杜猗,一路他都在维持着疯傻人设,直到凌湙拿着鞭子要敲他复接上的断腿,他才一个机灵清醒了,笑疯了周围好一波人,之后,凌湙跟他约定了时间,叫他辰时就启动队伍出发,前提当然是沿途百姓的反应,他胜了,百姓得粮分银,随便拉一个过路的百姓问问,前面平西县的消息就有准了,自然不用他另派人去通知,凌湙相信杜猗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 算算时间,到平西县整合,再往玉门县与他汇合,未时应该差不多了。 所以,他在盈芳楼这边,可以耗两个时辰,包括替姒淼办完身后事。 热水热茶相继上来,整个小四合院从他们进来时起,就进入了安静状态,丝竹悄然收声,连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都没了,所有人都隔着窗棱偷偷观望,不知道这一队带刀兵的是客是匪。 凌湙示意周围人动筷子,酉一还非常小心的拿根银针准备试毒,结果银针没落进汤碗,其他桌的饭菜就没了一半,叫凌湙捻着汤勺笑话的给讪讪收了起来,一顿饱食后,气氛才松快了下来,花娘这才长出了口气,小心的赔笑,问,“各位爷还要不要添点?曲、舞都准备好了,要叫她们上么?” 桌上倒是给了酒,但是凌湙不动,其他人也都没敢动,有酉一本着侯府里卫队的规矩,这些人叫他带的也渐渐成了型,懂得身为一名亲卫的职责。 那就是一切以主子的眼色行事,主不动,他们也不会动。 凌湙给自己灌了口茶清口,这才开口道,“姒淼是你这里的姑娘么?” 那花娘脸一僵,有些为难道,“是,是的,但是姒淼姑娘不在,她昨天接了外单,至今未回。”楼里的姑娘不是非要固定在楼里接客的,有些大人会另置宅院娱乐,请客办宴,就会来楼里招些姑娘过去,所以,夜不归宿者众。 凌湙短促的嗤了一声,“你也不怕她跑了,或出事?” 花娘妖娆的抿了一下耳边的团花,笑着打辑,“那不能,我这里的姑娘又不是强来的,她们到我这里挂单都是自愿,我收点场地供餐费,她们挣点养老银,都是双赢的事,公子,我们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凌湙咦了一声,好奇问道,“不是说青楼的姑娘,都是老鸨们花钱买的,或从拍花子手里拐的么?你这是什么规矩?” 那花娘害的甩了一下帕子,弯腰捂嘴笑道,“公子说的,那是南边的规矩,那边的妈妈喜吊长线,不惜花钱花时间精力培养好苗子,那攥手里是要赚大钱的,可不得找人看紧了时时贴身跟着?那些孩子落她们手里,害,所有苦都得吃一遍,没爹没娘的呢,还肯认个命,好人家或富裕人家里拐去的,那苦得泡着黄莲吃,咱们搁这边听着都不落忍,反正咱这边不爱这么干,也没有十二三就拍夜的规矩,到我这来的,去留随意,我不强留人家,当然,我也不做那拐人好闺女来卖的害人事,为口饭吃,害,不至于。” 凌湙叫她这样子说的发笑,“敢情你还是属菩萨的?专门开个店收留这些苦命女子?” 那花娘叫凌湙笑的脸红,强笑道,“我年轻那会儿,走投无路,落到这边时,遇到这楼的上任妈妈,她就是南边的姑娘,说起来也是苦的几欲生死,后来开了这楼,就给定了这规矩,不叫我干买孩子的事,我守着楼,温饱不愁,一人赤条条的也不求大富,只要有姑娘愿意来,身上没有官司,我就收,愿意留多久留多久,小二十年吧!我这楼就成了好些姑娘的避居所,她们在别的地方赎了身,就愿意来我这图个自由,所以别看我这楼小,但来来往往的姑娘却都是各地曾经的绝色,虽有了年岁,可更懂风情妩媚啊!” 说是有了年岁,其实不过双十韶华,这在南边或京畿那里,确实属过了女子花季,但在临北隘关这里,却仍然深受欢迎,且可以随自己心情接单,是很多喜清淡的姑娘愿意接受的余生退路。 姒淼就是寻着这楼的名声过来的。 那花娘道,“姒淼姑娘刚来大半年,是我这里最年轻的那一波,琴好,身段也好,当然,面貌也顶顶好,她也是命苦,从良上岸不过三载,叫家里的大妇给撵出了门,千里迢迢来此地,是想寻她幼时的邻家哥哥,她不记得自己家的正确方位,只记得当时邻家有一个哥哥被征了兵,拉走时听征兵的大人说过,是北境武大帅旗下守吴佑关隘口的邵将军卫所征的补兵,十几年了,她想试着找找家人,只可惜打听了一圈,没人知道那个邵将军调哪去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酉一听的叹息,刚要开口将姒淼的死讯告知,就听那花娘又道,“前天姒淼接了个单子,很高兴,说是她那邻家哥哥有消息了,只要她应付完了这一单,那位大人就会告诉她邵将军的去处,因此,当天她收拾的非常漂亮,出门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呢!” 凌湙道,“她就没觉得有异?你也没觉得?打听了那么久没消息,突然又有了,你们就没怀疑怀疑,就这么让她跟人走了?” 花娘疑惑的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道,“那不能,姒淼到我这开始,接的都是衙门里的单,虽然她那天没告诉我是哪位大人,但我瞧着,应该是县府三尊中的一位,他们官官相护消息通的灵,说有,还能专为骗个青楼女子编谎话?哈哈,那不能。” 凌湙朝酉一点了点头,酉一于是带人出了门,将一直裹在马背上的姒淼搬了进来,长桌被清理干净,姒淼被平平整整的放了上去,酉一只掀了一角露出她死去时尚算平和的脸,那花娘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睛,帕子捂了嘴迟迟不敢上前。 凌湙道,“她昨天未时一刻就去了,只是我忙,没能寻到好地方安葬她,今日路过此地,就进来看看,她应该还有些贴身衣物首饰什么的,你找人给她装扮装扮,好歹也体体面面的送她一程。” 楼上楼下偷偷观望的好几扇门突然开了,接着咚咚咚的有脚步声往这边奔来,急呼的哭腔一下子炸响了安静的四合小院,“姒淼姐姐,姒淼姐姐……这,这是怎么回事?” 凌湙起身让了位置给那些挤过来的姑娘,捡着能说的说了,“她被人骗了,遇到我们时已经……我答应她替她找块好地方葬了,害她的人也都死了,这里面的详情等过两天你们应该会知道,我现在不方便说,总之,她的仇报了,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那花娘捂着嘴,掀了裹着姒淼的披风查了一下,却立刻移开了眼不忍再看,都是做这个的,一扫就知道怎么回事,因而是颤了声音问,“是那位大人?可姒淼说过,她接触的那位大人非常知礼,从不对她上下其手……” 听声辩形,凌湙对玉门县三位都有接触,这时接道,“你想说是田旗田大人?” 花娘身子一抖,这些大人从不进她的楼,要人都是派车驾来接,而姒淼也从未说过她具体与哪位大人交好,但凭只言片语,她一直就将田旗列为首位。 凌湙摇头,“来接人的可能是他,但欺凌姒淼的不是他,姒淼大约是被他给骗了。”看来这田旗从一开始就给姒淼做局了,也是,关内女子比男人更厌憎羌人,要叫她们知道去伺候的是羌人,怕是无人肯往的。 那花娘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和着其他哭不能自已的姑娘,将姒淼搬去了她的房间,凌湙带着酉一跟上,发现姒淼的房间异常简朴,没有多余的装饰,一眼望到头的大单间,最多的不是衣裳,而是字画。 凌湙在家中时最常呆的就是书房,因此,字画临摹这块还是能看懂的,而姒淼的房间,最多的就是临摹,各大家各名画的笔贴,累累摞了一桌。 酉一抱着刀跟在他身后,不忍去看那些姑娘哀哀哭泣的样子,就随手往桌上划了划,然后,凌湙就注意到压在最下面的一张画,上面的字让他眼熟,再定晴细看,竟与田旗在衙门里留的公文字迹一样。 画是用最细的精工毛笔,一点点拓的地势山形,标的山脉从东到西,往北居然还囊括了边城好几个府,每一处黑点都做了注释,写了所属州县,画了大致山景,最后落款为点金居士。 画的卷轴里还夹着一张小楷纸条,娟秀的笔锋解释着画的由来。 姒淼:某大人自认书画无人及,每每要人点评,都以吹嘘者鼓励之,殊不知,小女亦有过目不忘的临摹本领,他的画,我能照原样画出来,什么点金居士,吹牛居士还差不多。 凌湙:……这是吐槽? 再往下翻,又翻出一幅画,上面依然是山水地势,只这回更详细了。 姒淼:吹牛居士说这图里有金矿,给我看了一眼后就烧了,得意的说他所有的东西都记在脑子里,不留书画招祸,我偏要给他留一张。 尔后陆陆续续,凌湙竟先后翻了有十余幅,该怎么说呢?这田旗绝对是个人才,而姒淼也绝对是个吐槽弹幕乐子人,几乎每一幅画后头,都有她的小纸条。 其中最准的一张是这样说的,某人既想得重用,偏又摆的淡泊孤高,就典型的是个想立牌坊,偏偏却打不了基的深闺怨妇,嗬,这就是文人! 凌湙握着这些小纸条,头一回生出救不回人的惋惜,这姑娘太有趣了,是个身陷囹圄,却很会开导自己的乐观人,这种性子只要不是碰上致命的打击,她此生都不会有抑郁轻生的念头。 太可惜了。 酉一背着人与凌湙咬耳朵,“主子,这些……”难道就是田旗在十里亭那边炫耀的图册? 凌湙绷着脸将手中画卷了卷,头一点,“都收起来,带走。” 怪道姒淼临死前特意要把盈芳楼点出来,当时田旗就在亭里,她可能有话不好直说,又怕他干不赢让田旗跑了,只能这么隐晦的提了一嘴,他今天要不打盈芳楼前过,也根本没想来。 田旗的书房,家里家外都叫他翻过了,非但没找着,还差点引了纪立春注意,凌湙都准备事后再派人来挖,没料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了临摹本。 这田旗大概是没人可炫,只能对着个以为不通画的姑娘聊骚,结果叫人姑娘背地里给鄙视的不行,一通复原,直把他画了烧,烧了又画的东西,全给留了下来。 真人算不如天算。 花娘抹着眼泪来到凌湙身边,福身道,“公子,奴家们已经替姒淼收拾好了。” 凌湙回头,一步步靠近卧榻上的姑娘,轻纱挽帐的罗汉床上,打扮精致如睡着的姑娘,闭着眼安静的躺在那里,双手交握于腰腹,葱葱玉指因为有琴弦勒的伤,被她的姐妹用纱套给缠了一圈,上面戴有细钏金宝,应该都是她生前的饰物。 女孩正值妙龄,放他那个时代,正是青春飞扬的时候,青丝挽钗,罗裙铺撒,薄粉敷面,胭脂珠唇,若眉宇能如常飞动,该是个怎样多彩的姑娘,才情与样貌一样不缺,差的也就是投生的运气了。 凌湙望着她道,“谢谢你的画,我还是那句祝福,愿你下辈子能投到我曾在的世界,那里能有你想要的一切,就是你最爱的吐槽,也会有同道与你一起顶在弹幕上交流,你肯定会喜欢那里的,姒淼,恕我现在没能力送你归乡,若有机缘,我会帮你找到那个邻家哥哥,让他带你回家。” 之后,花娘关了盈芳楼,带着楼里的姑娘跟在凌湙的马队后头,一直将姒淼送到玉门县外的一座山里,酉一忍了又忍,跟凌湙求情,“主子,能不烧么?姒淼姑娘已经这么惨了……” 凌湙之前烧人,烧的都是他们打败的对手,于是就造成酉一对烧人的忌讳,或者古人对火葬都有忌讳,认为死后不入土是为不吉,会无法投胎。 凌湙看着搭建好的火架子,告诉他,“万一有一天你也死了,我会一样烧了你,酉一,躺在地下受虫蚁啃噬,腐烂的面目全非,然后还要担心穷的吃不上饭的掘墓者,来挖随葬品,抛的尸骨四野散乱,你选哪样?” 酉一脑中随着凌湙的话描放了一遍场景,抖的毛嗖嗖的摇头,“那我还是选火葬吧!” 搭建好的火架子旁摆放了姒淼生前最爱的琴,抬着姒淼的兵将她往上放,一点点推入中心火点,盈芳楼的姑娘哭的泣不成声,花娘背过身去不忍看,凌湙抄着手站了一会儿,对那些姑娘说,“你们给她凑一首曲子送送吧!” 无孝子摔盆,总该有哀曲相送。 那些姑娘愣住,纷纷点头,忙乱的从马车上往下搬乐器,这是她们赖以生存的本事,到哪都不忘带着的随身物。 火起时,哀乐阵阵,伴随着那些姑娘的吟唱,一起打着旋的升了空。 姒淼陷在了火里。 …… 幺鸡领着与他汇合的杜猗一齐往玉门县赶,路过一处山道的时候,远远的,听见了他最熟悉的声音。 “……谁家墙头有梅,自芬芳,人间一场烟火,你曾盛开过……江南花已凋落,怎堪再斟酌……” 那些姑娘弹完了曲,都往火焰里抛了东西作为祭礼,就连酉一,都摘了刀上的红殷穗子送了过去,凌湙望望四处投来的目光,上下摸了一遭,发现都是他娘亲手给他备的生辰礼,他唯一能送的只有银票,且还只有小面额的,大的全在蛇爷那边。 这下连酉一都觉得凌湙过于冷情了些,这才刚拿了人家临摹的画呢! 没办法,凌湙只好板着脸道,“那我也给她送一首曲子吧!” 琴都是现成的,他掀了袍子往地上一坐,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当口,拨了琴弦就把《人间烟火》给唱了一遍。 他声音只要不故作老成,就是标准的童子音,而这歌的女声又最是催泪,哪怕他没有故意煽情,凭着调和词,那些刚止住泪的姑娘又哭的一个个抱头,纷纷瘫倒在地。 就连酉一和他的那些亲卫,都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一方天地都统统陷入了悲伤之境。 凌湙正庆幸没人奇怪他唱歌的举动,默默吐气逃了一场尴尬,结果,幺鸡一嗓子给大家吼回了神,“哎呀爷,我就知道这声音肯定是你的,还说没有新歌,刚才唱的是啥?远远我也听的不真切,你再给我唱一遍。” 顿时,凌湙有种想要掐死他的冲动,对着奔到近前的幺鸡低喝,“闭嘴。” 幺鸡挠着头,与酉一对望,不解的问他,“酉一,你哭啥?” 酉一咬牙,“你闭嘴。” 其他红了眼的亲卫个个扭头不与幺鸡对视,幺鸡望望前方渐熄的火焰,再看向盈芳楼哭花了妆的姑娘,方想道,“哦,在送姒淼姑娘啊!那我也给她唱一个。” “……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姒淼姑娘,愿你下辈子能遇到个爱你更胜爱江山的好儿郎,下辈子擦亮眼睛,好好挑个好男人……” 幺鸡只要不冒傻气,他的声音就是得天独厚的男中音,且磁力十足,凌湙就很嫉妒他的嗓音,但此时,他决定暂且饶过他,因为旁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歌引走了,觉得非常提气,围在他身边叫他教。 只有花娘,期期艾艾的移到了凌湙身边,带着其他姑娘的期待,问凌湙,“公子刚刚那歌是谁作的?咱们可能传唱?” 她们天生搞的这个,乐理敏感,听一遍就知道这歌子的魅力,而凌湙并没有克制自己的本性,之前与幺鸡一起时,就会借着教他过一把自己的歌瘾,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声音好听,就是解压来的,高兴不高兴的时候吼一两嗓子,当成排解心情的工具,就人菜瘾大那种性质,只这是他第一回当着许多人面出声,心里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花娘来问,他硬是噎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你要都记得你们就唱,只别提我就行,是江南那边的一个才女写的,你们称她为程大家就行。”反正我是不会教第二遍的。 花娘非常高兴的福了礼,“知道了公子,奴代所有姑娘,包括已去的姒淼,谢谢公子,谢谢您了。”没有看轻了我们,还如此尊重姒淼,花娘带着所有姑娘深深的给凌湙拜了又拜。 之后两天,蛇爷紧赶慢赶的处理了平西与玉门几个官大人的私银,除了分发给百姓的,和纪立春分走的,剩下的足给凌湙拉回了近二十万两的白银,刀枪更装备了他们队的所有人,连凌馥都得了一把防身的匕首。 凌湙的生辰到了。 蛇爷和幺鸡的意思是在玉门县过了再走,但凌湙顾虑着京畿那边来人,没有答应,整装齐备后,拉上他们所有的财物粮草,对准北境第一道关隘口,登城进发。 关内关外,登城分界,入了登城,就算是出了关内。 所有的大徵北境子民,还有个别号,关外蛮子。 赶路间隙,蛇爷给凌湙讲了平西县县令包弘声家的事,“他没啦!一家连老带小八口人,都叫他媳妇一把砒、、霜药死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凌湙此时正躺在他的马车上,一路走来,他的马车也鸟枪换炮,从没顶的骡车,已经置换成了十里亭那边劫来的云盖豪华大马车,内坐四个大汉都不嫌拥挤,蛇爷让刘氏带着人一顿收拾,生生给凌湙整出了个古代版房车。 要按蛇爷自己的意思,一应布置肯定都得往豪奢上搞,恨不能马车壁上都贴金,务要让人一眼就看见凌湙的有钱有势,然而,刘氏到底出自太师府,觉得以凌湙的出身,不该搞的跟个商贾似的掉价,按京畿高门贵胄的制式,以清雅贵重为主,显尊容清骏为宜,硬是劝的蛇爷忍下了金车玉马开道的炫富心,改成了墨青为主色调的尊贵低奢风。 凌湙还挺满意这布置,一眼就看见的舒适,无论坐卧都不会有过分的拘束感,人在里面呆着想事,车门车窗一闭,清静如在自己的小世界,自由放松。 为此,凌湙还专门嘱咐蛇爷给刘氏找一批好绸,外裳不能高调,但内里衣服还是可以贴身舒适的,刘氏非常高兴,不是因为这赏,而是因为她的布置讨了凌湙欢心,对着壮大到如此规模的队伍,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母女二人到边城的生活了。 蛇爷就是在凌湙想完事,抬手捻茶碗时,说起了包弘声的事。 可能是先入为主,在曾丰羽暗戳戳的笑叹白淳行事时,包弘声的退缩,以及献妻之举,都令凌湙不喜,哪怕后来包弘声跃跃欲试的要往凌湙面前凑,凌湙都没搭理他,而是指派了蛇爷去与他对接。 蛇爷说的一脸唏嘘,大掌摩搓着膝头道,“所以呀……不能小看了女人,更不能把女人得罪死了,不然,害,也是一报还一报。” 凌湙歪着身子坐直了,皱眉问,“怎么说?” 曾丰羽、白淳已死,包弘声当时那激动到差点晕厥的样子,明显是苦尽甘来的兆头,且隐隐的还带着解恨般的解脱。 蛇爷咂摸着嘴,道,“据他家幸存的几个仆妇讲,包弘声父母,在得了白淳的死讯后,逼着他媳妇和孙子跳井,险险叫他媳妇雇佣的两个仆妇给拉住了,以为等包弘声回来会为她们母子主持个公道,是和离归家,还是休妻再娶,都可以谈,结果,那包弘声,啧……” 事情还要从包弘声任平西县县令说起,他当年考了个二甲吊车尾,与三甲头只差个运气之分,然而那也可能是他此生最大的运气,之后授官,没一年他祖父去世,按规定他得丁忧一年,之后等补缺,花光了祖上积蓄,好容易补了个不太富裕的地方,结果刚上任,家中祖母又没了,继续丁忧,一年后再往京里等缺,这一等就等了五年。 他妻子黄氏是他没当官时娶的,村里的姑娘,能吃苦耐劳,供养他以及他父母弟妹,长得呢不是多好看,就是健康,一笑牙比脸白,月牙眼弯弯的特招人喜欢,与包弘声的苍白相比,黄氏就是满身活泛气,健康肤色常叫人调笑她是地头的老黄牛。 实在是这姑娘太好了,一人扛起了老包家的重担,哪怕是包弘声在京等补官的那五年,她都任劳任怨的守着公婆弟妹,与人挣水,跟人挑担,她从不叫苦。 以为包弘声补上了官,她就能跟着一起过好日子,结果到了平西县没半年,包弘声就叫白淳跟曾丰羽两个带去了玉门县,回来实实发了两天烧,他本就是个没什么胆魄的人,夜里抱着黄氏哀哀将玉门县的私矿说了,抖忽忽的直抹眼泪,怕上了贼船后累的家里人头落地,又怕不上贼船,明儿个就叫曾白二人给弄死,左右为难辗转反侧,既不敢向上告发,又不敢拒绝拉拢,称病躲后衙整整一个礼拜。 黄氏能独自撑起家,性子是有点泼辣的,见丈夫如此,一抹袖子就找上了白淳的门,口齿伶俐的将包弘声的意思说了,大概就是你们发你们的财,我们当不知道,大家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安生的把任期做满了,以后分道扬骠也能得个顺水人情。 她不懂官场门道,以为包弘声这说法没错,但白淳却叫她这单纯思想给逗乐了,他本身就爱调、教人、妻,以往逗的都是富裕人家后宅里的娴静女人,似黄氏这样的,他突生了兴趣,决定弄到手玩一玩。 包弘声自被告知了两县的大秘密,日日难安,想走又不甘心,补了五年才补上的缺,他就想着两眼一闭当个聋哑翁,混过几年再调往别处,然而,白淳既生了撬他后宅墙角的心,自然不能叫他安生,三五次的叫他出去吃酒,借故带他往玉门县交游,然后,终于给他顺利安排了一个小妾。 黄氏嫁给包弘声近十年,两人聚少离多,又经历两次先祖丧期,根本没时间生育孩儿,导致包弘声老大不小的还没孩子,这小妾领来家不足半年,就诊出了孕,叫包家老两口激动坏了,奉着小妾当主母,黄氏倒被他们弃了一射之地。 再然后,白淳利用河神祭,逼迫包弘声,要么祭出亲妹妹,要么就跟他们一伙干走私铁矿的生意,包弘声叫他逼的跪地求饶,问有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这时候,白淳终于揭了底牌,跟他说要黄氏。 包弘声一脸愕然,继而震惊,摇晃着回到家,扶着老父老母哀哀痛哭,说了河神祭分摊各家女孩的事,包家老两口自然是不肯将女儿祭出去的,一家亲骨血,避着黄氏就决定了她的去处。 黄氏久不与包弘声同房,又有小妾笼络了公婆,她备受冷待,连从前爱跟着她的弟妹都嫌弃她一身土味,不愿再亲近,她逐渐冷了心,想收拾东西回老家,然而包家人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怕她回老家坏了名声,又突然待她好了起来。 那一年中秋,包弘声破天荒的来了她的房里,黄氏久不见弯的月牙眼高兴的亮闪闪,之后,她听见了此生最荒谬的“缓兵之计”。 包弘声跪着求她,求她看在多年夫妻情份上,求她看在妹妹年幼,老父老母不忍离的伤心里,帮他们度一度难关,只要哄得白淳高兴,他就能安生的在此地任满,之后调去别的地方,他们还是一家人。 黄氏颤声问他,既然这样了,为什么不辞官?只要离开这里,所有危机就不是危机,乡下日子虽苦,却不是不能过。 包弘声却厉声反驳,说他为了等官耗的心血,说他为了考学耗的心力,却绝不提献妻之后,他的妻子将何去何从。 白淳就是在黄氏的绝望里进了房,那一夜红烛摇曳,黄氏裹在白淳的身=下,听他慢慢将自己如何逼迫包弘声的事,听他派人将包家一家人关在房里说的话,一点点细致的讲给她听,最后,淡声笑道,“但凡他是个有担当的,但凡你供养的那对公婆有良心,但凡你那靠你养活的小叔子小姑子肯为你讲句话,你今天都不会在我身=下,黄氏,他们就是觉得你一个村女配不起他家的官大人了,你跟我,不用觉得愧对谁,是他们先对不起你的。” 可说到底,都是白淳逼迫在先。 黄氏一口咬在白淳的胸脯上,结果叫这变态爽的哈哈大笑,声音直传出院外。 白淳擅喜攻略人心,也特别享受人心在他的拿捏下,发出那种濒临绝望的嘶裂感,黄氏让他得到了满足,心理和身体都异常满意,算是又一个扭曲胜利的果实。 按以往习惯,他上过一次,就不会再来二次,可包弘声一来算是他上司,让他有种越阶的暗爽,二来黄氏的后劲比之那些无力的后宅女人更韧更润,他食髓知味,竟渐渐在黄氏的身上尝出了滋味,最后,两人有了孩子。 他在时,包家所有人都不敢拿黄氏及其子怎样,黄氏一方面承受着道德的枷锁,一方面又快意的看着他拿捏包家人的举动,精神几度撕裂和重组后,渐渐不再沉默忍让,每当包家公婆要用身份压她时,她就用包弘声的命做威胁,等包弘声回来,一面要应付老父母的痛哭怒斥,一面还要赔小心的跟黄氏道歉,夹心饼的疲惫竟只能从小妾处得到安慰。 黄氏渐渐看清了包弘声的为人,知道即使没有白淳的逼迫,他也成不了她的靠山,如此想通后,她就想领着儿子和离,然而,包弘声不愿意,白淳也不同意。 包弘声单纯是怕她回了老家损名声,白淳是典型的家里不爱,爱偷的那种人,两人都不肯改变现状,黄氏一个女人,夹在这样的关系里,渐渐生了同归于尽的想法。 这想法的产生,也与包弘声后来的改变有关,每次白淳来后,包弘声跟脚也会来,一开始包弘声是躲着的,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就变了,两人跟教劲似的,都要在黄氏身上找存在感,掐着黄氏逼问谁更强,黄氏一个本分姑娘,这么遭的经久折磨后,脾气越发的阴晴不定,看谁都是仇人,能让她定心的只有儿子。 包家老父母要动她儿子,就跟点了炸-药似的,直接引爆了黄氏的最后一根弦,再有包弘声首尾两端的虚伪应对,当晚,黄氏就在家里的水缸,所有米粮上撒了药粉,等早上帮拥的来叫主家门,一打开,齐齐整整全死了。 凌湙摩搓着茶碗,觉得喝进口的茶直犯恶心,嗤一声道,“这包怂……该死。”而白淳也杀的不冤。 这两人都没把黄氏当人,只是他们较量的胜负欲发泄口,就跟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似的,放在那里不一定有人吃,一但有人夹,另一支筷子也就来了。 特么的这叫什么事! 凌湙丢了茶碗,翻身事也不想了,闭着眼睛假寐。 当晚,他们歇在了离登城还有五六里地的一处草甸子上。 蛇爷纠集了一帮人,怎么着都要替凌湙过生辰。 可凌湙巴不得,人家忘了他实际年岁才好呢! 过生辰,不是要提醒别人,他实际还是个娃么? 不好,不过,继续赶路。 可幺鸡这狗东西,居然还敢来威胁他,“五爷?今天想听什么歌?”小眉毛一跳一跳的一看就似憋着坏。 凌湙:……造孽! “过,过,不就生辰么!过就过。”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教他歌。 幺鸡欢呼一声,领着他的刀营就跑了,蛇爷跟后头笑颠颠的竖大拇指,果然,派幺鸡来是对的。 第六十四章 嗷,爷你今天真是好看!…… 凌湙在家时的生辰,每年都过的很隆重。 他娘陈氏当时虽然还是世子夫人,但因上头婆婆仙逝,而老侯爷避居延景观的原因,整个府里的中馈便都由她主持,亲儿子又是老幺儿,自然是怎么热闹怎么办,进入冬月就开始准备,一直到冬至他生辰那天,家中人流往来不歇。 凌湙九个月时下地走路,稳稳当当于抓周仪式上,拿了桌上所有金灿灿的值钱物,对于什么代表权力的印章,代表文才的笔墨,代表武勋的弓箭,那是一眼都不带瞧的,直把他爹气的翻白眼,扬言此子又是个顽劣的败家儿。 嗯,然后叫他娘撵到书房里睡了一个月。 蛇爷派人来叫凌湙回去换衣,刘氏合着凌家其他几个妇人赶着烧了热水,要来替凌湙梳洗,水是幺鸡带队去寻的,就离他们扎营的草甸子二里地,旁边散落着几家猎户,靠着登城边上的一处山林过活。 这边受西面的灾情影响小,没有灾民能走到这里来抢砸,可登城的米粮还是受了影响,价涨的百姓无力承担,二两米拌着半斤野菜的勉强度日。 见幺鸡又是马又是刀的,几家人都缩着没敢动,梁鳅活泛,瞅着猎户晒在墙外的动物皮毛,上前敲门问肉,于是等他们打水归来,身后竟跟了一溜独轮小推车,上面的腌肉摞的人眼睛发亮,而那几家猎户也高兴的领了米回家,两相得宜皆大欢喜。 陈氏早算着凌湙的生辰,送的衣物从里到外各六套,取顺遂之意,前个叫凌湙霍霍了两套,再往箱里扒拉时,就显得挑无可挑,而之前沿路搭着送的,此时再拎出来一看,竟都显小了,凌湙一路蹿个,运动量比在府里大的多,早摆脱了婴儿肥,此时就是个健壮的少年郎。 刘氏就守在马车外,和其他几个妇人商量着给凌湙裁衣,凌馥手里的册子她看了,知道上面有不少好料子,思索着凌湙身边也没个照顾的嬷嬷,她们近水楼台的,自然想先占了位置。 这几人都是凌家隔房的亲眷,除了刘氏是凌老太的儿媳妇,其他几人都是大伯子和叔叔家的,凌太师没发迹前,过的也都是小富,家门遭秧后,她们其实对凌老太是恨的,可凌老太又同时保住了她们身为女子的体面,那感情就变得又矛盾了起来。 靠着凌湙,她们一路过的比凌老太那边好,心理落差从忐忑变的优越,一路跌跌撞撞的,早没了贵妇从仆的不甘,对比着那些衣食无着的灾民,她们能安生的一觉到天明,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生活了,所以,听刘氏面容平静的给她们派活,也都束手应了下来。 至于钱氏骂她们的自贬为奴的下贱话,她们只觉钱氏可笑,都走了一路了,还特么认不清现实,端着当家长媳的派头,视所有逢迎为耻辱,她是独条条一个人无牵无挂,可她们都是有女儿的,没人想把日子过成她那样。 凌湙边洗边听几人在车窗边嘀咕,这才恍然已经许久没听见凌老太那边的动静了,随着缴获的物资越多,他愁的事情也越多,凌家那几个不服他的妇人,都叫他丢给了蛇爷。 这钱氏想来是被蛇爷整的挺惨,听话音,竟是恨透了他,或者说,对他又恨又惧。 只听刘氏淡淡道,“别理她,从前就耀武扬威的,现在还当能像从前那样随便使唤人呢!”天都塌了,以为揣着个不知道能不能长成的孙子能翻身,简直做梦。 从林氏死后,刘氏默默将看见的听见的想了一圈,惊心的发现,长房的人根本就是兜着其他房的人当傻子耍,好处她们得,裹着里面的秘密却一个字不说,哪天万一事发,她们可能都得蒙在鼓里一起受死。 这简直太难受了! 可她又不敢问凌湙,除了林氏的孩子,其他两个孩子怎么了?里面到底裹着什么事?钱氏为什么一脸惊悚的被抬了回来?她婆婆又为什么目光沉沉要杀人?两婆媳从前恨不能黏一块,现在又为什么互相防备,那欲言又止的试探,和卫氏夹在中间起的作用,本来就非铁板一块的几人,现在更面和心不和。 刘氏想了几夜没想清楚,悄悄问女儿凌馥,却得到了个不准打探的封嘴告诫,所以说,她们落到这一步,长房竟还备了后手,且没准备与她们信息同享,只同苦,然后福祸自便?直把刘氏气的胸口发堵,连着几天脸都是黑的。 凌湙倒是能帮刘氏解惑。 蛇爷和酉二酉五逮了钱氏后,直接挖了个坑,将土埋到她脖子口,头上罩了个纱布口袋,生饿了两天两夜,且这两天没一个人搭理她。 因为条件不允许,他没法弄凌湙讲的小黑屋熬鹰,就变了个差不多的法子熬钱氏,中间又捉了虫鼠等物去爬她满头脸,直把钱氏吓的昏了醒,醒了昏,最后神志不清时,叫蛇爷套出了准话,当然,连同临行前她与凌老太商量的破坏之举,也一并招了出来。 之后把钱氏丢给惊惶不已的凌老太时,蛇爷是笑眯眯的告诉她们,车队人多口多,粮食要留给出力最多的那一波,她这里人少胃口小的,每日就只午食一顿饱的,早晨睡醒了没胃口,晚上睡着了不会饿,大家体谅体谅五爷养人的不容易,别太计较了,这里不是凌府,没人应该供着谁,能有口吃的吊着命啊,就当是祖坟冒青烟了。 这么的,凌老太那一波子十来人,已经连续饿了好多天,有撑不住的已经开始向刘氏倒戈,凌馥问过蛇爷,得到了再抻她们两天的回复。 钱氏不敢将漏了底的事说给凌老太知道,蛇爷也遵着凌湙的意思,没将揭了底牌的事宣给凌老太听,钱氏就夹在这中间,用搞破坏计划失败的借口掩了她的异状,然而,凌老太本就疑心病重,蛇爷那似笑非笑的告诫,让她很难不怀疑这个大儿媳有没有事瞒她,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人就不似往日和睦,再有卫氏从中搅合,这婆媳二人目前已经没什么交流了。 凌湙自己穿了内衣亵裤,敲了敲车窗,“进来吧!” 头发要篦,篦之前还要擦干,内裳外面还有长衫,他娘怕他冻着,又在长衫外面夹了层狐毛小袄,最后才是锦绣祥云裹着寿不断的连脚吉利花,据说是他娘亲自领着府里女眷绣的,连着他那些侄女都往上戳了针,是务要让他记得府里惦念着他的人有多少,并着那些人送的荷包帕子,足装了一个箱笼。 要按往年规矩,凌湙得给这些小辈红包,济济一堂吃过宴后,那些辈分小的,歪管年龄大小,都得往他跟前叩头,一个送礼物,一个给红包。 年纪小的笑眯眯,红包接的快,恭贺也喊的响亮,“五叔五舅五爷爷,如意吉祥,生辰吉乐,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年纪大的红着脸,红包接的羞涩,望着坐上的如玉雕就的小娃娃,直着嗓门闭眼就贺,“五叔五舅五爷爷……” 几乎每年的重头好戏,就是这些年纪足能当他爹的小辈们造的,也不是不乐意给他拜,就是没人会想到,他一个小娃娃能从周岁开始,就懂得回礼坐上堂,且不惊不燥,能稳稳坐着受拜递红包。 这大辈份,这小年纪,按理是嬷嬷抱着,娘代受,然而,凌湙就偏偏扒拉了自己的私银箱子,整了一簸箕小红包,端端正正的抿了嘴,板着一脸长辈样挨个发,发的时候还要赠送寄语,年纪小的就叫好好读书,年纪大的就叫好好挣钱,有官身的就说莫贪,呆在家里游手好闲的,就叫他听老婆话,软饭别硬吃。 这么一翻操作,往往整的气氛高昂,把个小孩子的生辰,愣是整成了全家欢,能给家里带来好一阵子的和睦温馨气,就是夫妻久不同房的,也会在那几日睡一次,尔后出生的几个小子姑娘,就是这么来的,故而,陈氏才会逢人就说凌湙是他们家的福宝。 刘氏在给凌湙顺发,端端正正的又将那顶十八宝青玉冠给戴上了,边扣锁夹边赞,“这该是前朝的内务宫造,听闻曾用作柏炎太子的及冠礼,后收于内库,未再现于人前,真没料我竟能在此一睹这顶冠的风姿,果然如传言里那般,精工巧作,夺目非常。” 凌湙没说话,闭着眼由她摆弄,心道怪不得他娘巴巴的给他送来,是指望着他跟这柏炎太子一样,活个百八十年,当个传言里的老神仙呢! 一群人围着他上下其手,不肖一会儿就给他穿戴整齐,凌湙硬是没让刘氏往他额上点红豆,虽说这是京畿里童子过生的规矩,可他这会儿又不在京畿,身边这许多人都归他统伐,威严可不能叫额心这枚红豆给毁了,故此,是无视了刘氏及身边几个女人的惋惜,一掀帘子,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幺鸡正领了人在他车边游荡,见他下来,颠颠的跑过来看,眼神闪着惊叹,边跑边叫,“爷哎,五爷,嗷,你这身打扮可真好看,漂亮。” 凌湙恨不能掐死他,“你能不能多念两本书?夸人都夸不好,我这叫帅,女孩子才叫网, 第六十五章 爷不想做粘板上的肉,便要…… 幺鸡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身上很是积了些刀头的威势,他不似凌湙需要时时动脑,只奉行凌湙教他的一力降十会,用武力叫人信服,且每遇战况,他都是持枪一马当先,那几个从来被人驱为马前卒的手下,见他这样坦诚相护,哪还记得他实龄几岁?且有凌湙在前,使他们都明白,在这支队伍里,年龄是最无用的资历。 也只有在凌湙面前,幺鸡才会冒出这种憨醇的笑,当然,也只有他敢这么直白的夸讲凌湙,别人都只敢目露赞叹,用眼神表达对凌湙这一身装扮的景仰,隐晦的将自己的恭维送到凌湙面前。 凌湙扭脸,不想承认这都是自己种的因,曾几何时,幺鸡也是个羞涩的小男孩,因为受到的欺凌打击,让他敏言讷行,一急甚至还结巴,凌湙为了鼓励他,就施行夸讲教育。 幺鸡对他十足信任,所有的夸夸他都认为是真实的,连凌湙正话反说的夸,他都能接纳当真,等凌湙意识到这是个不能多夸的傻崽后,幺鸡已经自学成才,开始反过来夸他了,那词汇乱用的车祸现场,足叫凌湙社死好几回,没办法,只能开始教他读书。 书是每个孩子的紧箍咒,古今通用,哪怕幺鸡当时窍没开,也知道读书是个苦差,他是宁可多跑五公里,也不想多读一页纸的,现在虽说懂事了点,可一提念书,那也是分分钟要转移话题的节奏。 蛇爷为他读书都愁死了。 幺鸡得意的拍拍身上的衣裳,昂着脑袋道,“这是我从曾丰羽家的库里扒出来的好皮子,刘婶带着好几个妈子给我做的,看,连着护膝,腰封,用的都是好料,再也不用怕身上的衣裳动不动就撕裂了。” 他运动量大,常规训练都穿的粗布青衫,对敌时有软甲披身,平常的衣裳是真没几件好的,不是凌湙不给他,而是蛇爷不让,说好料到他身上就是糟蹋,还是穿粗布的实在耐磨。 平西、玉门两县过了一遍后,队里的锦绸和皮子陡增,又赶上凌湙生辰,蛇爷干脆让刘氏安排人,给凌湙身边的几个紧要人全都做了一身新衣,幺鸡自然跟着沾光,得了一身墨绿打底的箭袍,一上身就跑来找凌湙,整个人得意的不行。 要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呢! 幺鸡这身一穿,就这炭黑似的面貌,也能用英武二字夸一夸,不报他出身来历的话,冒个武勋家的公子,也没人敢质疑,就那雄厚的气势,板了脸竖起眉毛就能吓退一波宵小,十足十的有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前兆。 凌湙绕着他转了两圈,笑着点头,“刘婶手艺不错,改明儿叫她给你多做几身,就拿这种料子做,回头给你爷说,他要不同意就叫他来找我,你也大了,是该好好装扮装扮,免得以后找不着媳妇,哈哈哈哈!” 幺鸡很高兴,也没听出来凌湙后半截的埋汰,反还趁机告起了他爷的小状,“爷你是不知道,我爷是真小气,好东西收着就不给我用,连我多吃两块肉都瞪眼,爷啊,这一路来我都瘦了,你给我爷说说,叫他别藏私,否则我会以为自己是捡的。” 蛇爷就跟后头竖着耳朵呢,幺鸡这话一出,他就跳上前扭了他耳朵骂,“你个混小子瞎咧咧啥?那些东西都是五爷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是要带到边城立足的本钱,你个街面上捡食的小乞丐,能吃饱穿暖就是造化,还敢提要求?我看你是皮痒了要找抽。” 幺鸡被拽的差点跪下,脸皱巴巴的挤做一团,高兴劲一下子就叫他爷给扭没了,肩膀都丧气的塌了下来。 凌湙也有点不高兴,瞅着蛇爷问他,“你有事?” 蛇爷瞬间丢了幺鸡,搓着手道,“五爷别惯着他,他脑子简单,好多事不懂,五爷纵着会叫他无法无天的。” 凌湙看了看幺鸡被揪红的耳朵,对蛇爷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会有那日的,幺鸡简单,他也死脑筋,我给他立的规矩他都记得,这就够了,若有日他犯了错,那一定是别人诱导的,蛇爷,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小乞丐了,我训练他,栽培他,助长他的威风,自然也愿意看他风光荣耀,你那话以后不要说了,不仅打击他,也会令我觉得你是在质疑我的选择,觉得我挑错了人?” 蛇爷叫凌湙说的讪讪的,看幺鸡挨着凌湙身边不说话,一颗心又生了愧疚,嗫嚅着嘴唇道,“我、我这不是怕,怕他太得意忘形了么!害,爷这样说,那我以后就不管了,幺鸡,好好伺候爷,我去看看宴席准备的怎样了。” 幺鸡伸着脖子看蛇爷走远了,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冲凌湙挤眼睛,小声道,“谢谢爷,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爷整天望着我忧虑,我都不知道哪错了,爷,你放心,我守着规矩呢!肯定不会给你招麻烦的。” 凌湙拍了拍他,叹气,“你爷想太多了,怕我以后卸磨杀驴呢!”当然也怕幺鸡跟不上他的发展,情分淡了后被驱离。 幺鸡跟凌湙后头歪头看他,“那爷会杀我么?” 凌湙摇头,拍了拍他胳膊,“你忘了?我收你的第一天就说过,我养你,会负责你一辈子的吃喝。”所以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我能保证你活着,圈着活也是活。 幺鸡一听就乐了,摸着脑袋郑重点头,“我记着呢!所以我才说我爷忧虑太过,总絮絮叨叨的反没有以前乐呵了,爷,我没有我爷想的多,但我知道眼睛应该看着谁,才不会脑袋发蒙的犯错,我在别人面前是很严肃的,嗯,像爷训我时一样严肃。”说完还拍了拍胸脯,拍的砰砰响以示威力。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逛,看着很多车边都起了篝火,围坐着的人也都满脸堆笑,见他们看过去,纷纷站起来打招呼,给凌湙拜生辰,一路都有“五爷生辰吉乐”的话响起,半空里都飘荡着米香,小孩子更笑嘻嘻的坠在后头,手拉手的连成一串,逐渐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凌湙与他们挥了挥手,指了指车队中央围起来的最大一团篝火,“一会儿上那边去领红包。”把小孩子高兴的直欢呼,跟的越发劲头十足。 之后才又转回头来对幺鸡道,“你有空也看点书,安安你爷的心,我虽对你没多大要求,但有些场面事你还是要学,咱们私底下该怎样怎样,我也不会因为你比不上别人就嫌弃你,但你爷忧虑的也对,怕你叫别人当做靶子打,我又不能时时看顾你,万一你上了别人的套,叫我跟你爷怎么弄?啧,也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你这脑子,很难不叫人想取而代之。” 幺鸡的位置以后会越来越重,肯定会有自认比他厉害的人想取代,凌湙自己知道自己事,不会因为谁更优秀就选谁,当然这是一个择人标准,但优秀的人想法同样多,凌湙更注重人品和心性,在几样都具备的条件下,还有一个情感趋向,幺鸡只要不谋上,就不会有蛇爷担心的那样,被抛弃被驱离或被杀。 当然,这种杞人忧天的事情,凌湙一向懒得想,只是今天提了,他才将想法说说,也顺便再教一教幺鸡,两人一路基本没怎么单独这么安静的说过话,各种事缠身,幺鸡是想不到,他是不爱想,最后只蛇爷一个人想的头秃,今天借着机会,大概也是实在憋狠了,想要自己表个态。 幺鸡挠挠头一脸惆怅,竟觉得身上的新衣裳也不香了,喃喃吐槽,“早知道这么烦,咱就不要收这么多人了,凭我俩,就是单独跟着流放队到边城也不怕人欺负,哎,头一次知道,钱多势力大也是麻烦。” 凌湙叫他说的发笑,摇摇头,“就我俩,虽然也能过的不错,但以后呢?你想过没?幺鸡,独善其身固然安乐,可人一但独了,也就容易被抹杀了,爷不想做粘板上的肉,便要想办法夺刀,这一路是灾,却也是我们的机遇,不然,我们要多久才能聚到,这么多人和这么多的财物?人多事多难也多,可这是发展的必经之路,是你我能不用受制于人的必由之道,你懂么?” 幺鸡眼发直的点头,抱着脑袋哀叫,“我就是有点懂,又有点不懂,爷啊,我要是还跟从前一样傻就好了,当聪明人真的太累了,会短……呃……呸呸呸……爷你别生气,我自打自罚。”说完啪啪拍了自己嘴巴两掌,一副苦相。 凌湙叫他逗的发笑,看着已经颇具规模的队伍,手一划道,“以后,我们会有比这多十倍百倍的人,幺鸡,你以后也要管很多手下,所以,别傻了,学着聪明起来,以后想家有金矿和跑马场,这些都是基础,且这才刚开头呢!” 幺鸡一听来劲了,扯着嗓子就吼了一声,“……我的家里有两座金矿,隔壁还有一个跑马场……” 他一唱,勾的会唱的也跟着唱,气氛随着他们走动的方向,逐渐热闹了起来,凌湙伸手往后头招了招,酉一很快牵了闪狮过来,幺鸡也招呼梁鳅牵了越刎,两人一前一后打马跑了起来,蜿蜒有两里的车队缩成一个圆,也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凌湙跑跑停停,算是完成了蛇爷叮嘱的赐褔。 人太多,不好叫人都到凌湙跟前来,刚好凌湙也想溜溜,于是,蛇爷就干脆提议叫他趁着机会跑一圈,叫跟随的人都沾沾福,一起高兴高兴,等中心圈开宴,拉一波孩子散一圈红包,会更能聚拢人心,凌湙知道这个道理,也就顺着他的安排来了。 果然,这么转了一圈后,人人都笑开了眼,并且凌湙注意到,许多人甚至换了好衣,都是抱着一路舍不得穿的衣裳,但今天,都一改满身补丁,统统都拿出来上了身,不顶新,却都整洁干净无破损,算是非常体面的装扮了。 幺鸡跟后头感叹,“爷,他们跟我一样,都非常的感激您,要不是您,他们可能到不了这里,不定就饿……嗯,在半道上了。”呸,那个字不吉利,今天不能说,幺鸡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凌湙望着那些沧桑的面孔,笑道,“只是一段顺路的缘分罢了,等入了北境,他们就该离开了,这些人终不与咱们同道,来北境只为求生,等过了这个坎,大家也就各奔前程各过各的了。” 幺鸡想说什么,但见凌湙并没对这些人生出招揽之意,也就憋下了听到的话,一切都没作准,说了万一没发生,岂不是叫五爷失望?算了,等事成了,五爷自然会大喜的。 这么绕了一圈,很快就回到了中心圈,那里的孩子已经围了一圈,正挨个往前领红包,小脸蛋叫篝火映的红彤彤的,眼神发亮的看着从马上下来的凌湙,不用人叫,他们自己就知道跪下给凌湙贺生,齐刷刷的“五爷生辰吉乐”的话直击上空,散落四周,引得不远处的人群又刷刷拜,然后鼓掌相庆。 蛇爷说要热闹,果然就给他弄的非常热闹。 酒是照样不准喝的,但今天换了腌肉,各个锅子里丢一块,煮出来的汤咸香味美,再有左姬燐车上驱寒的药汤方子,一圈下来比喝酒带劲,个个脸上冒热气,满嘴流油畅快斐然,能这么有肉有米的吃个饱,往年或许没多难,但现在这个形势,很多人吃着吃着就哭了,捧着碗哀悼因饥寒死去的亲人,又因为今天是凌湙的生辰,叫边上人一拍,又生生止了泪,只憋的眼眶发红,哽咽着一抖一抖的耸肩压着。 蛇爷给凌湙端了一碗汤,上面撒了些增香的香苏叶,紫绿色的小碎叶飘在汤面上还怪好看,凌湙闻了闻,有种淡淡的清香,左姬燐一向宝贝他的药材,没料这次竟然这么大方,凌湙笑着遥遥与他招了招手。 平西、玉门二县凌湙虽然没用他的人,但事后,仍叫蛇爷给他分了一批刀械,就连流放队里那些从京畿出来,只能拿着杀威棒的衙差们,现在都人人持刀,于是想当然的,他们对凌湙就更加信服了。 左姬燐已经明确表示,以后但有差遣,请凌湙一定不要绕过他,他和他的族人不是怕死之辈,出门在外死伤难免,若这都要计较,以后可怎么合作交往? 有这么一批武器和前面得的财物交到族中,左姬燐相信,长老堂的那些人会更加重视凌湙的。 凌湙笑着答应了他。 幺鸡领着刀营的几个人护持在凌湙左右,而凌湙则站在蛇爷特意给他搭的台子上,手上捧着碗遥遥往前后左右绕了一圈,在所有人眼睛都望过来,场面安静之后,凌湙方道,“今天没有酒,我用手上这碗汤遥祝各位年年有米裹腹,有汤增胃,前面就是登城了,今夜或许是咱们聚的最齐的一夜,此后,山高水长,我当祝各位生活有望,儿女成群,郎有妻,女有夫,老有所依小有所靠,愿此汤有如日后美景,大家同尝。” 这是凌湙最招人的时候,因为他非常务实,每次大场合说话的时候,从不搞让人听不懂的文人尔之,也不似许多爱沽名的公子老爷大说空话大许豪言,他说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最基本能够手就达成的,只要不遇灾年,这些东西都有前景可望,固此,听他说话,是一种直达心底的真诚,能触抵人心的那种温暖,似有人间温情仍在眷顾他们这些苦难人。 场面随着凌湙干了汤后热烈,所有人都仰了脖子把汤当酒干,完了高举汤碗冲凌湙大吼,“多谢五爷救命之恩,今天是五爷生辰,咱们也没贺礼相送,就在此祝五爷身体康泰,前途大吉,万事顺遂。” 整齐贺音传出老远,之后是幺鸡带着属下给凌湙拜生,皆举了汤碗跪下叩头,再笑的一脸褶子的讨红包,临到酉一也同样如此,带着他的亲卫队叩过头后领红包,最后一批是袁来运他们,齐齐的穿了软甲,在凌湙前方列阵叩头,场面极为壮观威武。 凌馥领了十来个年轻女孩站在场边,等中心场地终于空下来后,方红着脸上前,对凌湙道,“五爷,我们也想来贺您生辰,只是我们身无长物,就、就编了支舞,望您不要嫌弃。” 她身后的女孩个个面色泛红,垂头不大敢往左右看,都羞涩的挤在一块,凌湙在平西、玉门两县的维护,她们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多幸运,否则下场会跟之前那些女孩一样,落的个远离家乡的凄惨下场,故而,凌馥来挑人时,她们都踊跃的很。 凌湙此时已经改站为坐,居高临下的望着凌馥笑道,“难为你们有这个心,那就跳一个吧!” 女孩子的舞姿轻盈柔美,在一众大老粗眼里,就不似嫦娥也胜嫦娥般诱人,一个个看的眼发直,其中尤以凌家的几个女孩更甚,她们在家里以此为娱乐,基础身段都比普通女孩要好,只一开始放不开,反不如灾民营里挑出来的女孩引人,但几息鼓点过后,她们也就适应了许多人眼的观望,跳的越来越入胜,叫人一下就看出了她们的区别,若家门不败,来日也是众郎踏破门求娶的对象。 众郎眼睛发直,周围一圈没成家的个个磨拳擦掌,想着回头要怎么讨女孩欢心,其中尤以武阔为最,他最初跟随凌湙的目标就是娶媳妇,现在这里这么多女孩,他料着总该有他一个,挨头去碰季二,问有没有可能趁着凌湙今天高兴,上前去讨一个的希望,叫季二捂了嘴警告,咬着耳朵说了刚出京时,那几个被剁了手指的重犯咸猪手事件。 因着凌湙治军中独有一条辱女律令,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在这里,除非女孩愿意,否则敢随便上手强迫,就是一个死字,凌湙将这一条列的与战场逃兵处罚一样重,就是为了告诉大家,他对此事的零容忍度。 也因为这一条律令,让队里的女孩活泛了许多,不用整天躲着人缩头不敢走动,又有凌馥当榜样,时时莺声笑语,倒也让队里的气氛趋向正常迁徙状态,良好的维持着人与人之间的和睦交往。 一舞毕,众人鼓掌高声嚷着再来一支,只有幺鸡看的打哈欠,见凌馥她们终于停下了转圈,忙跑到中心处撵她们下去,在他看来,这软绵绵的舞蹈忒没劲,手一招,就让人抬了他早前从平西县搜到的大鼓,拎起鼓锤先将宣喝声给敲了下去,然后对凌湙道,“爷,我们也准备了节目,包您满意。” 凌湙先给凌馥她们发了红包,又嘱咐蛇爷多给她们每人一批绸,然后才对幺鸡道,“你最好好好演,要像上回那样拆我面子,我抽你,定叫你躺十天半个月。” 幺鸡立马苦了脸,兜着一脸不服气,“可我会的都是爷教的,我哪知道爷忌讳哪种?今天是您生辰,不带这样恐吓我的,她们跳那软绵绵的舞,您还赏绸,也太区别对待了。” 他这不解风情的话一出,不但招了凌湙笑,更招的其他人哄笑,连蛇爷都在一旁捂脸,不知道怎么说他,凌湙作势找鞭子,“你还演不演了?不演就让别人上。” 幺鸡这才收了哀怨,领了人齐齐站好,手上鼓锤一敲,高亢的声音就出来了,“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他身后的手下和着后头喊号子,一个个气势高昂,直吼的脖子青筋直冒,眼中精光烁烁,特别是问天下谁是英雄的时候,恨不能朝天吼出心中所想,个个气魄豪迈,勇气鼓荡。 这是凌湙最喜欢的歌,他自己中气不足唱不动,就教会了幺鸡,偶尔想听了,就拉着幺鸡去山顶吼,这一路走来,基本没什么空闲时间,没料幺鸡竟专门挑了这歌来贺,他撑着下巴听的感慨万千,打着拍子跟后头哼。 他都这样了,可想而之其他人了,群魔乱舞似的跟后头扭,一个个激动的脸发红,本身调子就简单,词也来回那么几句,幺鸡多唱两回,跟后头已经有人会了,到最后满场都是英雄,个个感觉能向天借五百年似的嚣张。 凌湙手指头搓来搓去,总觉得手里缺样东西,蛇爷笑眯眯的递了把镶宝挂殷红穗子的银剑,凌湙握着颠了颠,笑问,“哪来的?” 蛇爷眨眨眼,“袁中奎府上捡的。” 凌湙吃一声笑了出来,也没拒绝他好意,接了剑复又站上台子,高高的立于众人之巅,随着这人潮般的热闹,也跟着舞了一套剑法,原剑招属纯观赏类的,每年他那不中用的祖父都爱舞给小辈看,到了凌湙这里,就多了些凌厉的杀气,伴着幺鸡的鼓点和歌,生生增了丝肃杀气,他的加入,让跟拍的人顿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狂欢。 气氛到了极点。 这一处草甸子的热闹,传出足有二里地,让另一路宿营的队伍起了疑惑,站起来往声音来处望,“哪来的声音?怎么感觉好多人呢?”不应该啊!这四野空旷的,平时人烟就少,就是有马队路过,也没这么喧声赫赫的。 有亲兵拉了马来,问一年轻将军,“少帅,属下前去探探?” 那被称做少帅的小将军道,“我同你一起去,听这响动人约莫不少。” 两人各骑了一匹马往声音来处奔,越近声音越清晰,连同那激昂的调子一同传进两人耳朵,使他们渐渐勒停了马,站在原处细听。 直到凌湙舞了剑,为了看的更清楚,他们才小心不发出声音的,一点点靠近前,发现前面竟是好一支庞大的队伍,有车马有刀枪,更有连绵近二里地的粮草车。 那亲兵惊道,“这是哪……” 却叫他家少帅一眼看止了声,那小将军盯着高台上舞剑的凌湙,只觉得身上战意顿起,他看出来了,那小少爷不是舞着玩的,那手上功夫绝对不差,加上气氛渲染,让他极为想要上前找他较量一翻。 凌湙舞的一身汗,幺鸡也敲鼓敲的头上烟直冒,但大家都感觉非常畅快,这一路不是打就是杀,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一圈人都笑脸盈盈的感觉胸膛敞亮了不少,望着凌湙齐齐笑道,“五爷鞭子甩的好,没料剑也舞的这般好,五爷还会什么?不能只教幺鸡一人,也教教大家伙,叫我们也跟沾沾喜呗!” 平时是没人敢这样跟凌湙说话的,但今天大家看凌湙与他们同乐的模样,纷纷壮了胆,笑嘻嘻的提要求。 凌湙心里也开心,好久没这么舒畅了,丢了剑挑眉笑道,“行,你们往日不是总背地里说我是小神仙么?那我就坐实了这个传言?哈哈哈……” 底下人不知他什么意思,纷纷抬头看他,凌湙拍拍蛇爷,调侃他道,“有小鼓没?其实应该拿木鱼最好。” 蛇爷牙疼的瞅着他,手往身后招,他捡的一个小跟班就麻利的,从身后的箱子里翻东西,果真就给翻了个小木鱼出来。 凌湙嘴角抽抽:……还真有。 运动过后的嗓子终于不再是纯童声了,木鱼一敲,凌湙含笑打趣的小调子就出来了,“行过小周天,念咒掐指决,贫道我本是龙虎山,得了道的小神仙,推过九宫图……贫道我通晓天文地理,上下这五千年……算命的小神仙,我命他不由天……元神出了窍,七窍皆生烟,昨夜我梦里在阎罗殿,给阎王老爷相过面……” 底下人轰一下子就呆了,妈耶,这是真的么?瞧这词唱的咋那么真呢?再看凌湙,从来没见过的玩世不恭,高坐台上好似睥睨众人,显得那样漫不经心,真透着他词里那潇洒不羁的模样,一时让人感觉他随时要丢下这世俗烦恼飞了似的。 好不真切! 凌湙眼神散落四周,嘴巴惯性念念有词,本想故弄玄虚来唬人的他,结果叫偷摸靠近的两马骑给反唬了一跳,敲木鱼的 第六十六章 我乃北御三州的武大帅之子…… 木鱼叮声顿停,众人还陷在造弄的玄虚里,耳朵听见了凌湙的声音,脑袋也随着凌湙的眼神落点齐齐转向,但心神跟不上动作的趟,大黑夜里,火光映亮的数百双眼睛,就这么带着跳动的火陷,沉默的带着放空的思绪,望着牵马立定住的两个外来客。 场面诡异的安静。 登城关隘是高祖后来带兵收复的,早之前,这里是凉羌冲往关内的第一道打谷场,登城还不叫登城,叫登门关,由两座瞭望塔和一段老旧的城墙作为警敌第一线,往北的大片土地,一直陷在凉羌族手里,直到高祖起兵,前后用了约有二十年时间,才渐渐将旧土收回。 宁家,在这片土地上也挥洒了不少血汗,是高祖当年收复北境时的主力军之一,所收的部曲里有一支混血厌民,都是当年陷在登门关外不得归的子民,被迫与凉羌人生的后代,既不被关内人认可,又不受凉羌人接纳,两缝夹存里活的卑如蝼蚁,被弃为厌民之称。 宁老国公在失地收复后,作为驻边的第一任大帅,改登门关为登城,筑高墙为屏,迁归族的难民填充城郭,对这些体魄似凉羌,归根为大徵的混血厌民生了怜悯,在旁人都建议归为卑奴的声音里,特辟了一支部曲名额,专门收纳这些不被认同的混血厌民。 而事实证明了他的做法是对的,这些厌民归了他后,帮着无数次抵御住了不死心,而卷土重来的凉羌骑兵,尔后他调防回京,特挑了一队精锐混血部曲带回去,但数年后,这支部曲被有心人拿来说事,叫宁家那位远瞻的姑祖母给放归了北境。 凌湙这次要去收的,就是这样一支,曾为大徵戍边立下赫赫战功的混血厌民的后代。 所以这处草甸,按史官记录的说法,当归为古战场遗迹,是夹在玉门县和登城之间的一处祭灵地,刚收回的前后二十年,这里常备英魂祭仪式,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这处便渐渐归于沉寂,但夜晚的鬼火与徘徊不散的魂灵传说,却一直传于民口。 那亲兵陡见这突寂的场景,被数百双眼睛定定的攫住身体,感觉灵魂被裹挟了一样,动不能动逃不能逃,僵着身体汗直冒,声音抖的差点劈开,“少、少、少帅……咱们遇、遇鬼了?” 妈呀!太可怕了,鬼魂出来过冬至了。 他身边的年轻将军被他声音劈的汗也直冒,愣愣的定在原处不动,心脏咕咚咕咚直跳,握着马缰的手狠狠一攥,努力稳着声回道,“路过的。” 两人身着便衣,一黑一绛紫,黑衣亲兵背弓挂刀,绛紫的刀在马背上,身挂玉珰香饵,头顶紫铜碧玉冠,面容硬郎浸润着北冽的刀霜,高约八尺,足蹬牛皮厚底靴,腕部与腰间的绑缚带上都有铁皮镶嵌,在文雅里透着武勋的尊贵,有别于京上贵族公子的奢靡,务实的一身玲珑爽利,透出浑身的冷冽气质。 凌湙搭腿在高台上晃荡,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见他们马上无粮,身上无包袱,眉一挑便戳破了他们的敷衍,“撒谎,抓起来。” 他一发令,寂静的人群就如水滴入油般炸了起来,外围本就领了防卫活的袁来运,立即带人围了过来,一脸被人近了圈不自知的恼火。 这空旷漆黑的场地,本以为连个鬼影子都不会有,结果就这么寸的叫人摸了过来,袁来运本就担心凌湙到了边城会换了他,现在这失职现场被撞,且还是由凌湙亲自逮的偷窥者,袁来运只觉自己前功尽弃,丧气连着怒火翻了倍的朝近前的两人泼去。 “哪里的小贼?这般偷偷摸摸,还不束手就擒?”袁来运一声大喝,抢身上前劈刀就砍。 他一声喝立马惊动了黑衣亲卫,惶惶搅扰鬼魂过节的忐忑,瞬间被危机冲散,人间温暖回到鼻端,战意随着不恭敬的态度勃发,抽刀跃上前相迎,“放肆,我家少帅岂能容你等侮辱喝斥?还不速速跪下请罪!” 两边刀兵相接,袁来运仗着手底人多,一意要在凌湙面前表现,绞杀之意明显,刀刀逼颈,困着黑衣亲兵四处相顾,头尾不暇,那黑衣亲兵被人这样围攻,气急大怒,“卑鄙小子,有胆拔刀,没胆独斗。” 袁来运与其一击交接,已知他手上功夫,狞笑着咬牙,“我人多势众,为何要独斗?匹夫之勇,逞来作啥?你当我傻,兄弟们,杀。” 凌湙训的这些人,第一课教的就是团结作战,在单兵实力不强的时候,不受激就是最好的防护,所以,袁来运领着的这一支,从来不与人单斗。 那黑衣亲卫叫袁来运的话气的脸发青,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厚颜无耻,一时吼声阵阵哇哇大叫,“你卑鄙,看老子削了你。” 双方有来有往,黑衣亲卫很快落了下风,胸前身后有刀痕过处,开始往外渗血,他也到了勉力支撑的地步,粗声喘息之余,扭头往身后大喊,“少帅快走。” 凌湙单腿支着台面,小木鱼助阵,“山间一老人夸我有慧根……道袍穿上身……原来这老人是仙上入凡尘,要带我登天门……” 他难得这样高兴放纵,皮起来就没收住,望着底下热闹的打斗现场,他一边念一边觑眼观察,见那绛紫贵衣公子既没退,也没有要参与其中相救护,就越发的想要逼一逼他,抽着间隙,对袁来运道,“绞阵,不留全尸。” 刀营的刀阵有马助力,威力自然强悍,可一但失了马就不打了?当然不是,那落地后的刀阵就要靠互相配合,刀头当尖,刀兵为盾,左右皆攻防,刀尾割人头,同理,用在整个步兵阵中,弱化刀头刀尾的互相支应,改一往无前为车齿绞盘,八人为一小阵,十五人为一大阵,小阵在中间,大阵围阔于外,斗勇时大阵一击而走,小阵刀枪齐出,如此接力间而不歇,是为绞阵。 而绞阵一出,如五马分尸,死伤者往往无拼接的可能。 那绛紫贵公子这下再也不能静看观望了,在黑衣亲卫险避过前胸递来的刀,眼看就要撞上后背心处的枪时,他一挑马背,拍了刀就冲进了阵中,“什么绞阵,叫本公子试试。” 凌湙木鱼没停,跟战阵中的催战鼓一样,声音清泠泠的传进袁来运耳里,“留活口。” 这边响动很快招了一圈人围观,蛇爷从锅里给凌湙捞了块咸肉骨头,问,“爷吃么?” 凌湙一手敲木鱼,一手接了骨头啃,身上玉色锦袍叫夜光衬的真跟道童下了凡尘,沾了烟气,顽劣不知愁,凶残不自知,活活一被人供着的小祖宗样。 他边啃骨头还要指点下方兵阵,“外圈太散了,后背既然交托给了内圈的战友,就不要怕被误伤戳死,先有了怂意护命之举,后面还怎么绞敌?贴紧内圈,肩距保持自由活动就行。” 这批兵丁选进的时候就是候补,相比头一批按尺挑进的人选,凌湙基本没亲自带过,都交给了幺鸡和袁来运,整体而言,他们只是勉强合格,尚达不到凌湙的精兵要求,但不满归不满,既投了他,凌湙当然要花时间归整,故而,此机也算是他做为头领的点拨调整。 练兵嘛,有免费的靶子,当然机不可失。 果然,他一开口,底下松散的阵队立马有了调整,袁来运憋着气领头外圈,声震周围,“都听到了没有?缩圈,看紧左右,击后撤,下位补上。” 幺鸡也捞了块骨头蹲边上啃,边啃边问,“爷,怎不叫我们上?一气捉了咱还能继续开宴呢!” 凌湙手叫蛇爷逮了正擦着,他边看边道,“不正在开么?这武阵表演不比你们原本想安排的真实有看头?反正,我当新增节目看了,嗯,挺有意思的。” 幺鸡愣了一下猛拍手,“对啊,这表演,真比我们原来安排的有意思,还是爷会找乐趣,这两人,就是主动送上门来给爷当乐子耍,贺您生辰的吧!” 两人对话险些没叫阵中,伤了的黑衣亲兵气死,他喘息着与自己的主子背贴背,咬牙喷出一口血沫,“少帅,他们真是欺人太甚,放个信烟,叫兄弟们来?” 那少帅正觉得这绞阵有意思,总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不同于当时一瞥的不屑,当真身处这方绞阵中时,那感觉处处危机,身不能顾,他现在还能应付,也是看出了这支队的兵员素质,都是一群刚训了没多久的新丁。 可即便如此,当凌湙出口调整后,这些新丁在阵型上也有了变化,外圈与内圈配合更紧密,刀枪林里间隙不断,还要防备腰部偷袭,一下子就让他左右支拙了起来。 凌湙的话让他不再坚持,点头对身边的亲兵道,“放信烟,你撑着些,别叫他们捉了。” 那黑衣亲兵狠狠抹了把嘴角的血,掏了信烟点头,“是,少帅放心,属下就是死,也定不会叫人捉了羞辱。” 凌湙一直在注意着底下的二人,见着那黑衣人手中的东西,敲木鱼的小锤直接飞了过去,一把将那黑衣亲卫给砸的跪了下去,袁来运立刻举刀迫喉,瞬间生擒了他。 幺鸡赶上前捡了信烟递给凌湙,凌湙望着阵中的贵公子笑,“有帮手啊?害,瞧这事闹的,你们不是来给本公子贺生辰的?怎还在后面埋伏人呢!” 那被刀枪林逼的顾不上属下的绛紫公子一咬牙,“我乃北御三州的武大帅之子武景同,贵门何人?为何在此?” 他一报出名号,袁来运连同周边的兵士们,都不由自主的停了手,幺鸡蹭一下站了起来,冲着张望等待示下的袁来运就道,“你停什么手,主子叫你停了么?” 袁来运张了张嘴,涩声道,“他、他说他是武景同。”北境少帅武景同。 幺鸡摔了骨头,“所以呢?你就可以背弃主令,不听指派?主子前头是怎么吩咐的,你重复一遍!” 袁来运这下子没了话,眼光触到了凌湙冷淡下来的目光,瞬间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他又不自觉的开始趋利避害了。 北御三州的武大帅名望太高了,连同他的小儿子武景同,都是享誉大徵的名将。 凌湙端坐在高台上,望望夜色,问蛇爷,“几时了?” 蛇爷福至心灵,道,“子夜了。” 生辰已过,也就是说,他可以动手了。 但动手之前,他将信烟给了幺鸡,“带上你的人,到一公里处放了。”来个瓮中捉鳖。 幺鸡虎着脸接过信烟,走时手往袁来运脸上戳,“你小子,等到。” 武景同与凌湙眼神接壤,声音沉稳,丝毫没有属下即将要被算计的急迫,对着凌湙再次发问,“你还没说你叫什么?还有这些人,都是你的么?来自哪里,去往何处?” 他态度温和,看着凌湙犹如稚子顽童,声音里有着兄长般的宽容,没有因为属下受伤着恼,也没有因为身陷囹圄被困的焦着,好像报身份时压人的气魄如昙花一现,不存在有威胁之意。 可袁来运却实实在在的被他威胁住了,凌湙目光划过他,转而盯向武景同,抿唇冷了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什么资格盘问我?武景同?你说我就要信?”就算你是真的,在我捉到你之前,我也不会承认你是真的。 杜猗鬼鬼祟祟的躲在蛇爷身后,小声道,“主子,他确实是武景同,那年陛下万寿,他代父进京贺寿来着,我挤人堆里见过他。” 妈耶,这可怎么是好?可千万别动 第六十七章 人有时候心眼子太多,是会…… 武景同看着高台上的小少年一脸不愉,蹬着往高台上的梯子一步步下行,待将落到地面时,伸手接过了身边一老者递来的武器,竟是一根丈二长的鞭子。 战阵冲杀,向来以利刃为主兵器,先前见他舞剑,武景同便以为这小孩擅剑,没料看他接手鞭子的熟练度,原来竟是个使鞭的行家。 他望着前方稚嫩的少年,心中一动,试着询问,“我方才听你们说什么生辰宴,难道今夜他们在此,是在替你庆生?你是冬至生辰?” 凌湙一点点将鞭子卷了拿在手里,虽然武景同一直表现的温和,甚至堪称谦忍和煦,可不知怎的,他不太喜欢他这副居长的派头,仗着身高年龄,看他如任性玩闹的邻家小弟。 笑死,从来只有他收小弟,还没人敢一上来就往他面前充大辈的。 这武景同简直是在往他雷区上蹦迪。 凌湙一步步逼近武景同,待与他相隔不过一丈时才道,“不管今夜是什么日子,但接下来你如果还是这副态度的话,明年今夜就是你的祭日。”说完一抖鞭子就抽了过去。 武景同握刀的手就一直没放松,肩背肌肉也一直在紧绷状态,他表现的并不似面上轻松,凌湙给他的感觉很邪乎,明明是个小孩儿,可遇劲敌才有的那种危机感,从见到他时就一直在提醒,提醒他面前的这个小孩非常危险,不可掉以轻心。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调侃,“小小年纪的,火气干嘛这么大!”就再也应顾不暇了。 两人在场中短兵相接,凌湙因为幺鸡的离开,身型上露了短,鞭影兜不住高八尺的武景同,只能在他上围以下封止对方攻击,打的他寸步难移,而武景同的刀影却能兜头罩着他打,乒丁乓当的武器相撞声,一个仗着身形灵活,不停变换方位,一个仗着身高优势,站桩接招,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竟谁也奈何不了谁,武景同既破不了凌湙的鞭影跑出去,凌湙也拿不住刀风赫赫的武景同,除非真要搏命,否则这就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武斗。 凌湙渐生郁闷,早知先将幺鸡留下,等拿了武景同再去围剿他的属下也不迟。 武景同却越来越惊,他的武艺,整个北境不敢说第一,却也是除了他爹以外,无人能抗衡的,怎料一趟南行,回途竟遇上这样强劲的对手,且看对方模样,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这太让他震惊了。 两人见招拆招,谁也不敢放松,武景同越打越兴奋,铜色肌肤都漾着红,眼内光彩熠熠,嘴里不时发出“呼、喝,好小子好功夫”的夸赞,而凌湙也打出了许久没有过的畅快淋漓,一改往日收敛,尽情的拿武景同当陀螺抽。 只是这种势均力敌的打法,若基于友好交流还行,偏偏两人现在的立场属敌对,这虽然是凌湙自定义的,可事实就是,他所有的属下都在盯着他看,若他没能如之前那样有碾压之势,那之前自信擒拿人的豪言,可就要变成巴掌拍回他脸上了。 就,反正不能搁这么多人面前损颜面,领导包袱不能掉,于是凌湙打的越来越凶,渐生两败俱伤之心。 啊,这该死的胜负欲! 站在旁观战的蛇爷,也看出了凌湙的不耐,他左右挑了挑,见酉一扶刀皱眉,便问他,“你敢上么?” 给凌湙做塔基,不是说只负责驮他游走的,还得有护身的能力,以及打配合的机变,不然就成了拖累和漏洞,帮不上忙,还有可能送命。 酉一上前半步,高声询问凌湙,“主子,酉一请上阵。” 凌湙打的烦躁,又嫌自己干了蠢事,正恼的不行,酉一出声,跟他主动要认输了似的,这与一开始两人一体不同,半途加人,就是在示弱,他瞬间炸了,“上什么上,不用,不打了。” 怵的酉一和蛇爷瞬间请罪,知道他们这是好心办了坏事。 武景同上围以下的锦袍,都叫凌湙的鞭子抽成了破布,本来也窘的不行,想着要用什么方法化解这场矛盾,且他自认双方也没大仇,好好说道说道,或许还能交个朋友。 这么旗鼓相当的对手,还这么年轻,他是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凌湙这突然的罢手,最后一鞭子打空落地,溅起一片草屑飞扬,愣是叫武景同在窘然里冒出一丝乐,笑意划过眼角,也顺势收了刀,无奈的提了提衣裳下摆,“我这身衣,今天刚上身。” 说完动了动酸涩的肩背,望向场中的篝火,和冒着热气的汤锅,非常不见外道,“我这连着赶了两天路,一口热食没吃着,你那汤锅里煮了什么这么鲜香?请我用一碗啊!” 凌湙乜了他一眼,为自己先前的大话下不来台,正卷着鞭子想折,武景同却不容他拒绝,大步一迈裹了他的肩膀就往锅边走,亲密的跟两人本来就是友人一样,边走边道,“我老远就听见你们这边又唱又跳了,弟弟,你这生辰过的真热闹,嗯,也别致,那歌我都没听过,很好听,非常激舞人心,怎么样?把人叫上来,再给哥哥演一回?” 他与人要把汤结拜,却撂了自己的属下还在人刀下,直愣愣的看着事情陡转,等反应过来,他家少帅已是一碗汤下了肚。 黑衣亲卫卒。 凌湙也被一碗汤抚了心,端着热汤暖手,歪头打量武景同,“你也不怕汤里有毒?怎么一点防人之心也没有!”语气轻嘲,却没了一开始的恶劣。 武景同哈哈大笑,长臂一伸捞了凌湙裹在臂弯当中,“你怎么这么别扭?明明就对我很欣赏,是不是也很少遭遇到我这样的对手?害,我与你一样,老早没人能与我打成平手了,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来,再重新介绍一下,我,武景同,家中老小,年二十有三。” 凌湙叫他揽的不自在,晃了两下肩膀没挣脱后就不动了,懒洋洋道,“好巧,我也是家中老小,凌湙,家中行五,今天刚过四周岁生辰,要按虚岁算的话,六岁吧!”落地一岁,过完年自动长一岁。 武景同一口汤直直喷出,把着胳膊里的少年左看右相,瞪的牛眼贼大,“你诓我?四岁不可能长成你这高,就是六岁也少见,除非你家个个高壮。”他比同龄人高一个头,就是因为父祖辈个都高。 凌湙一脸故事的瞪了他一眼,“有原因的,吃了秘药拔高的,现在这么高,往后五六年都只有这么高。”他不会说是因为行针所致,那本来就很伤身,短暂的激发人体潜力,尔后是需要时间恢复的,他这模样,至少到十二岁不会有多大改变。 只这话,他不会与刚见第一面的陌生人解释,能这么寥寥说上几句,就当是他释放的结交之意了。 武景同又立马换了一脸不赞同,语重心长道,“举凡秘药都有毒,你不管有什么原因,也不能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小五,你以后有难处可以来找我,整个北境我都能护着你。” 凌湙用勺捞了块咸肉骨头给他,问道,“你从哪边来?”像他这样的少帅,出北境是需要朝庭手令的,私出是会被参的。 武景同捞着骨头啃了一口,没怎么思考就给了凌湙答案,“去相看媳妇了,我姑姑给我说了门亲,在江州那边,刚好趁着夏季闲适,就去看了看。” 凌湙哦了一声,不大感兴趣,但还是问了句,“相中了?” 这一问,就跟戳了话痨的槽点一样,武景同骨头也不啃了,擦了手脸,就道,“没,那女子嫌我太高,说压迫感叫人害怕,天地良心,我都没嫌她矮呢!她约莫和你一般高,却长的瘦了巴几的,我姑姑说那叫袅婷婉约,可我只知道,她要嫁来北境,活不过当年冬季,太弱了,我根本不喜欢那样的,不然北境那么多名门姑娘,我怎么可能到现在娶不上?小五,哥长的不算丑吧?面貌英俊身材魁梧,多标准的男子汉啊!结果到了江州,叫那些豪门贵女,嫌弃的跟路边的大黄似的,没一个对我丢香帕,哎哟,气死我了,害我白白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结果愣是一个媳妇没捞着,还叫我姑姑给说了一顿,气的我节都没过就跑了,呸,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总会有适合爷的姑娘等着我,我根本就一点不着急娶媳妇。” 凌湙:……看出来了,这是被人挑落下来,急眼了,说不急,其实心里着急的很。 武景同话匣子一开,就刹不住车,可能也确实是憋狠了,又跟属下说不来,这突然逮了个投缘的,就一股脑将苦水倒个痛快,“我爹想叫我娶个同样门第的武勋府姑娘,可我娘一心要帮我挑个京畿高门贵女,我自己却想找个投我缘的,不论门第出身,我喜欢就行,可我爹娘都不同意,只肯答应我纳的妾随我挑,小五啊,哥只想找个一心人过日子,不想学京畿郎君那般纳一屋子女人,太烦了,真的,哥一个人应付不来,可偏偏哥这身份,总没有姑娘肯相信我能守着一人过日子,小五,哥都被搞的快对婚姻失去信心了,或许还是单着比较好。” 这思想,这觉悟,简直叫人另眼相看。 凌湙觉得他现在非常需要一醉解千愁,便问他,“你要喝酒么?” 武景同一听眼睛都亮了,直点头,“有酒?那太好了,哥可是千杯不醉。” 凌湙挑眉,上一个千杯不醉的人可实实睡了三天。 蛇爷知机的上了一壶烧酒,凌湙递出去时还好心道,“酒烈,你悠着点。” 武景同哈哈笑,不在意道,“最烈的酒在我们北境,其他地方的酒都软绵绵的,跟喝水无异。”说完一口焖了半壶。 “好酒。” 凌湙叹息,举着汤碗与武景同手里的壶碰了一下,“武景同,你助我过了登城,我就认做哥,否则,凭你那几声小五,我就敢剁你。” 一见倾心的,那是男女。 一见如故的,多是豪侠。 而我们,不在此列。 看着愕然醉倒的武景同,凌湙扶着脑袋忧愁,人有时候心眼子太多,是交不到朋友的,他能感觉到武景同是真心喜欢他,确在秉着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待遇真诚对他,然而,周身处境,让凌湙不得不堤防,不得不将事态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他要过登城,按纪立春给的消息,大约要损耗一半以上的物资打通关节,本来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他或许只能忍痛失财,然而,现在他有了武景同。 幺鸡很快领着人回来了,身后绑着一串人和马,各有负伤,都不致命。 凌湙点头,“带下去好好安置,给些热水热食,身上伤让刘婶带人去处理,好好招待,别动粗。” 那些人见武景同倒在旁边的垫子上,一脸红晕显是醉酒的模样,个个不信似的瞪着凌湙,“你把我们少帅怎么了?小子,我告诉你……” 凌湙待他们有礼有节,不代表就一定在示好,听人如此斥他,当时就冷了脸,“你怎样?狠话在成为阶下囚的时候,最好少说,不然就是嫌命硬了,带下去。” 幺鸡跟后头一个刀柄捶的那人踉跄往前,啐道,“给你脸了,敢这样跟我家爷说话,走吧你!” 凌湙被这人一激,在交友与背信之间窝的火陡然蹿上,眼神巡视了场中一圈,沉声问,“袁来运呢?” 酉一挎刀立在旁边道,“跪着呢!” 凌湙点头,酉一于是叫人,“把袁来运叫来。” 袁来运此时已经卸了刀,低头来到了凌湙五步以外,面色灰败,一声不吭。 凌湙望着他,“看来是知道错了,说说吧!” 袁来运扑通一声跪下,低声道,“属下不该在听到对方身份的时候停手,属下是五爷的属下,一切都该以五爷命是从,不该因为对方身份显贵,就束手束脚失怯战意,属下忘了立场,属下又犯了权衡利弊的老毛病。” 凌湙冷脸听他检讨,最后才道,“权衡利弊是每个人都会的得失算筹,你下定决心投我时,也是本的这个算筹,包括其他人,都是算过了之后才做的选择,袁来运,我并非要剥夺你的本性,只是你在投了我之后,就失去了计较这种利弊的资格,至少,目前你没有,这是我应该计较的权衡的,你只是我的属下,你要归我,就要以我为主,哪怕我一头撞向死路,你也不能在那时候为了生退缩,你的这种心态,真是很难让人将重任交托于你,袁来运……” 袁来运一下子以头怆地,悲声抢断凌湙的话,“五爷,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以后一定保证不再犯,以后五爷指哪,属下必刀尖所向,五爷,不要撵我离队……”七尺大汉,眼泪愣是一颗颗砸在地上成了窝。 眼看一路走来的同伴个个有了前途可盼,连后进的武阔都受了重用,袁来运无法释怀这种落差,更加倍的想要表现自己,当好目下这支预备队的头,等着凌湙正式招他们入伙。 然而,就因为他那一时的迟疑,他以及他领着的这支预备队,可能进了边城就会被解散,他不能让身后的兄弟无着,更不能被这么的撵出去,那会让他后半生都在抱憾里度过。 凌湙沉沉的望着他,酉一冷着脸不说话,连蛇爷都束手站在了一边。 那支队伍之所以不设防的交给袁来运带,起因就是凌湙没正式招入,是打着到边城再筛一波的想法,故此,一直以预备队的形式受训。 不然,以凌湙一直对袁来运存疑的情况,是不可能让他独领一支兵的,只有进了他的正规队,才有与幺鸡、酉一一样的地位。 袁来运叩的额头隆肿冒血,幺鸡跟后头领着季二他们,几人抬了长板和杀威棒将袁来运围成一圈,对凌湙道,“五爷,从流放队那边借的。” 凌湙望着袁来运道,“仗一百,分三顿打,卸了预备役队长职,由酉一暂领。”说完挥了挥手,幺鸡立马叫人架了袁来运,拿了刑具往边上去打了。 蛇爷这时才上前,观望了下凌湙的神情,奇道,“五爷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凌湙没吭声,隔了好久才嗯了一声,“他出自西山矿。” 西山矿就是当年那支被带进京里的混血厌民驻地,不管袁来运身上有没有混血厌民血液,只要他出自西山矿,就是他到边城招收部曲的招牌,所以,在进边城之前,他必须要把他驯服了,驯的他摒弃任何杂念,只奉他的令为主。 是时候给他透点消息了。 一群人热闹了大半宿,俱都露了乏意,凌湙让他们安排好后半夜的值守,余下的就各自休息,武景同被搬上了他的马车,一根蝇子锁了手脚。 蛇爷觑着凌湙的脸色问他,“爷对这位少帅似是很礼遇?”简直不像他往日的行事风格。 凌湙闭眼酝酿睡意,声音有些疲惫,“嗯,他有用,且看着人挺豁达。”被他那样抽也没见变脸生气。 凌湙自己就是高位出身,看多了因为地位起的傲慢之心,许多人在地位权势都在手的时候,反而失了礼贤下士之心,因为他们身边的攀附者养傲了他们的心态,但遇冒犯者的失衡恼怒,令他们做不到与人谈笑如常,多多少少眼睛里都会带出些掩藏的秋后算帐之计。 武景同没有,他的眼里一片坦荡,凌湙自己就是个心机鬼,自认看人还是准的,对武景同,确实如他讲的那样,他欣赏他。 而隔着五六辆车的后头,杜猗也在跟幺鸡说悄悄话,“吓死我了,那是武景同,真要弄死了他,咱们进边城就得被武大帅绞了,幸亏主子没真要杀他,我这心哟,跟着七上八下的。” 幺鸡翘着腿晃荡,还在埋怨袁来运,“你说那家伙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当时可真把我气坏了,简直瞬间就把咱主子的脸给丢地上了,主子居然只打他一百棍,要我说该打三百棍才行。” 杜猗扶着脑袋继续,“你说主子这是什么意思?跟人把酒言欢的,转脸又将人绑了,他这心里是个什么打算呢?我咋不懂了呢!” 幺鸡卟卟的喷着口水,“等第二顿打开始的时候,我定亲自上,绝不叫季二抢了先,那小子,打量我不知道他在故意放水,哼,果然是一个队里出来的,当我面还敢徇私,看我回头练死他。” 杜猗继续忧愁,“我要是有主子一半的聪明就好了,头儿,你跟主子也挺久了,能猜到他后面打算怎么做么?”可千万别跟武景同结仇啊! 幺鸡叫他问的顿了一下,转脸与他眼对眼,这才发现,两人驴头不对马嘴的竟然说了半天,一时相顾无语,各自翻了身背对背,“睡觉。”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季二在给袁来运上药,一开始两人谁都没说话,直到袁来运主动开了口,“季二哥,五爷他……是厌了我吧?我在他这里还有前途么?” 季二一顿,声音不辩喜怒,“怎么?被打了一顿,你起怨恨心了?” 袁来运沉默,抠着车上的草编垫子,高大壮汉满脸焦虑,“我等不得了季二哥,我妹妹还等着我救她,如果五爷一直不用我,我就没办法求他出手,那我妹妹她……”会被那个于太监折磨死的。 季二叹息,见他彷徨的岔了思想,怕他真做了辜负凌湙的事,便道,“你为什么总是看不清形势?就算你不清楚主子的想法,总该清楚自己的出身,袁来运,你生来就是主子家的部曲,是在册的兵奴,理当比我们这些后进的,更容易得到主子的重用,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主子失望,做出让主子难忍的事,主子没杀你,有一半就是看在你的出身上,袁来运,你真是陷在迷障里,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主子真没打错你。” 顿了顿,才又补充,“这话是我从刀头嘴里听过来的,你记着,只此一回,再有下次,你出不了主子的鞭尖之下,还有,你妹妹的事,主子早就让酉一给京里去信,她现下进了侯府,就在夫人院里伺候,连同你父母,都被安排了好庄子干活,袁来运,你一路的表现,主子都有计较,不想再被边缘,就用你的态度证明给他看,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袁来运一把撑起了身体,都忘了身体上的疼痛,震惊的望着季二,“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妹妹,我爹娘……” 季二点头,“是真的,刀头嘴里没有假话,不然你当他为什么这样生气?不是我抢的快,你这顿板子就该是他亲自上了,袁来运,你好自为之。”说完拍了拍他,回去找蛇爷复命。 有些话幺鸡能说,但他却不能传,能这么给袁来运说清,当然是有人嘱咐,一顿打换一颗甜枣,袁来运真一点不亏,季二都开始羡慕起他这种出身了,偏他蒙头撞脑的总是犯错,这次再打不醒他,下次就该替他收尸了。 袁来运是在过了好几息之后,才突然奔涌了眼泪,从车上滚了下来,踉跄着一步一跌倒的要往凌湙的马车方向爬,抿着嘴青筋毕露,眼眶憋的通红,却不像之前那样掉泪,只用了全身的劲要往凌湙处爬,浑身抖似筛糠。 季二没走出多远,回头见他这样,又只能来到他身边扶他,“你这是要做甚?” 袁来运抖着唇气息急促不成调,“我、我、我去给主子叩头,季二哥,你、你扶我去给主子叩个头……”说着说着便哽咽着趴地上了。 季二安抚的将他架回车上,“夜深了,主子也歇了,你等明早吧!” 明早…… 明早袁来运且等不到凌湙见他,因为纪立春派人给他送了一份朝庭的邸报。 兆县县令陆仓,被贬谪了。 68. 第六十八章 你堂堂少帅,怎不干点欺男…… 凌湙目前有两条信息渠道。 一条是蛇爷负责的丐点,沿路都打点了地头上的丐头,凌湙并没有多过问这一块的情况,街面行乞这一块的规矩,自有丐团形成后,就有了口口相传的行规。 蛇爷能在各城布线,盖因他在京畿丐团内的地位,有专门辨识身份的竹节仗,凌湙见过蛇爷的竹节仗,是一根七节紫竹,而据他讲,丐团竹节分三种,一至三节为青、四到六节为绿、七到九节为紫。 紫为尊,拥有紫竹节的乞丐,也就拥有了霸坊的权利,最次都会有三个坊市的街面控制权,不出摊,也会有底下的利钱抽,一般都是表面穷,私底下肉食不断的富裕货,至于蛇爷为何会一直穷,自然是因为幺鸡,这小子的药钱足以耗空一个殷实家底。 另一条则是在京的宁振鸿,这小子隔三差五就会给他送消息,各路不知哪听来的官方流言,后宅勾当,当然也有邸报上的,但他的信息都偏落后,等到凌湙手上的时候,已经不具备闻信价值了,只能当个消遣看看。 所以,凌湙急需有效的官方信息,出玉门县的时候,趁着纪立春对他感念倍增,有言有信的时候,提了这个要求。 朝庭邸报是不能流落在外的,就是一般官员也只能在衙门里看看,都带不进自己家门,一但被查,就要被按个私联的罪罚,要么罚钱要么降官,所以,凌湙这个要求提的,其实有些为难人。 但纪立春答应了,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只跟凌湙提了一个要求,就是看过之后烧掉。 蛇爷很知机的将炭盆端进来,凌湙就靠着车门边上,将看过后的邸报给丢了进去,看着它成了一堆灰后,才对蛇爷道,“去叫郑高达过来。” 郑高达正跟着酉一他们练晨操,也是凌湙定的规矩,无论歇在何处,刮风还是下雨,每日晨起早食前,就近练操,早前三公里,睡前三公里,每天都要保持最基本的体能训练,而技巧搏击之类的课时,每三天会由幺鸡或酉一将人拉出车队去练,这时车队会由急行赶路,变换成慢行休憩状,既能调节普通民众的体力损耗,又能兼顾兵力提升,整体的续航力要比走两天歇一天来的便宜。 蛇爷派了个小子去叫人,他则端了刘氏送过来的早食,对凌湙道,“今天是不准备走么?”按往日习惯,这时的凌湙该整装上马,早食基本不会在马车上用。 凌湙点头,就着小案看上面摆的早食,刘氏手艺不错,知道他喜食甜稠的浓粥,就每日早起半个时辰给他熬,搭着烙饼的咸香,每顿他都能吃到撑,然后不得不去骑马消食。 蛇爷也在他边上用早食,他不喜甜,吃的是大锅里出的粗米拌饭,昨晚剩的汤,兑了些野干菜,稠的插筷不倒,喷香的能吃一大海碗。 凌湙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听他问,便道,“往前三公里,登城的瞭望台上就能看到人了,我们这里又是车又是马的,被太早发现于我们不利,再等等。”等什么?自然是等武景同酒醒。 纪立春对登城守将颇为不屑,知道凌湙要过登城,便替他发愁可惜,至于用同僚手书帮凌湙疏通的事,他两手一摊,表示凌湙若真用了他的荐书,可能失的就不止是财,还可能被找茬报复。 登城守将秦寿,曾在纪立春手下做过事,非嫡系亲信那种关系,就是普通走职的武官,当时任的是纪立春手底下的昭武副尉,因着名字的谐音,叫纪立春喊出了圈,一直忍而不发,到纪立春被贬出北境武官体系,他才借着各种原由来找纪立春的茬。 用纪立春的话说,那就是个小人,趋炎附势的小人。 秦寿,禽兽,纪立春这大嘴巴,以为是同僚间的玩笑话,酒后之言当一笑而过,然而,彼时秦寿屈于人下,即使对此绰号非常不满,也无法疾言厉色的声讨这种,对于自己名讳的侮辱,反要作出一副不在意样,任人哄笑,他那一团火窝在心里,生生憋到了纪立春被贬,自然是有仇报仇,有债就讨。 纪立春不爱往平西、玉门这边来,其中原因就有一个是为了避开他。 凌湙没能从纪立春这里得到中肯评价,就让蛇爷在玉门县里找人打听了一圈,得到的消息是,秦寿此人,雁过拔毛。 城门领,明威将军秦寿,镇守的登城,出关收取的城门税,是北境所有关隘口中最高的,几乎达到了五比五,过此处的商队车马,如没有高他一等的手信或拜贴,只被盘剥一层皮都属侥幸,所以此前凌湙才会有,实在没办法只能先耗损一半钱财过关的想法。 至于化整为零分批入,各人夹带点东西进去的办法,凌湙只想了一遍就否了,郑高达或许能帮他带一部分东西过关,毕竟有着朝庭名义,塞点银子应当不会查太严,可粮车与后来收的布批绸缎,以及战斗中损耗的刀枪,却是怎么也没法糊弄人的,再有那二十万两的银箱和人人坐下的马匹,简直就是叫人来抢的标志。 怡华郡主的玉佩,以及宁侯府的拜帖,凌湙也在心里咂摸了一遍,遗憾的发现也不可行,诚然宁侯府的祖上曾是这北境第一任守将,然这许多年过去,谁还记得?谁还会卖他这个面子? 连怡华郡主的名号,在北境这些武将们心里,可能都抵不上这些实实在在的财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怡华郡主只是一个没权的女子,能拿这些守关将军如何? 凌湙不敢赌这种可能。 有时候财多也是一种烦恼,他甚至想学曾经书里见过的藏宝方法,找一处深山,把银箱和多余出来的刀枪埋了,等以后有时机再来取,可看看他身边这些人,除了亲近的几个能叫他十足放心,其他的,他并不敢用这种秘密来考验人心。 曾有人做过统计,人心在一块钱面前,能稳如泰山,在一百块钱面前亦能稳如磐石,但当数目成千上万的翻上去后,人心就乱了,各种想头和据为己有贪念,会催使这些人心生障,从而做出让人目瞪口呆之举。 故此,凌湙竟是头一回生出无计可施之感。 这不是兆县,城头站着的也不是兵无几个的县官,他再对自己有信心,也不可能盲目到,以为能凭着手里这些人硬冲出关,又不是要叛国,如此挺而走险,实没必要。 凌湙能安慰自己的,只有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总有一天,他会让这个叫秦寿的吐出抢走的财物。 这么的一番心理建设,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结果,天降武景同。 武景同此时就躺在他的马车里,睡的鼾声如雷。 继无计可施之后,凌湙又感受到了左右为难。 这是非常少见的一种心理矛盾,按凌湙的手段和心性,在被胁迫者的价值榨干后,为免除后患,通常都是杀完了事,他不会给自己留下春风吹又生的麻烦,那对于一个决策者来说,是个愚蠢的决定。 可武景同的赤诚相交,透过言行举止传达来的善意友情,都叫凌湙无法对他下狠手,就是趁他酒醉,绑了他手脚的举动,已经叫他心里生愧,有一种等他醒后,无法面对的羞恼。 这感觉太糟糕了,糟糕到让凌湙起了武景同要也是个贪婪小人,好色狂徒就好了的幽怨,那样一来,他下手就再不会有心理负担,心生罪恶之感了。 就是纪立春那种天王老子都不服的莽人,说起武景同,也没有往低了贬,反而感叹武大帅后续有人,并似有无法效忠其帐下的遗憾。 凌湙感到非常非常的心塞。 你说你一个堂堂北境少帅,怎么能不干点欺男霸女,强占百姓钱财的恶事,然后好叫上天派个正义使者,哦,也就是我凌湙,来咔嚓一刀的替天行道? 这简直不符合常理。 凌湙郁闷的早食都吃不下了,平日能吃三个饼,现在只用了一个就叫蛇爷收盘子了,蛇爷觑着他的脸色劝他,“五爷也别太焦虑了,我见这武少帅也挺豁达,等他醒了你给他好好说说,咱也不想对他怎样,就用他的身份过一道关,完了咱有银子有武器的,拿点给他赔罪,总好过被别人讹掉一多半划算,是不是?” 他这话说的没错,点中了凌湙事后的补偿方案,可若还要处朋友,光这个是不够的,且他以后还要在边城发展,弄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关系在,是友是敌都要提着心,太难受了。 要不还是…… 凌湙发散的眼神漫无落点,巡着马车内的装饰一一划过,嘴里还下意识的问,“郑高达怎么还没来?” 然后,与一双眯着的朦胧醉眼对上了视线。 武景同竟然醒了,虽还没正式清醒,但眼睛确实睁开了,正晕头转向的晃着脑袋,似是忘了昨夜的事情,正重启似的给大脑开着机,这从他手脚被绑着不能动,却没第一时间发现并挣动里看出,他整个人还处在懵逼里。 这一瞬,凌湙竟摒了呼吸,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定定的攫住视线,想看他接下一的反应,是心平气和与他理论,还是暴跳如雷骂他卑鄙,结果,只见武景同眼一闭头一歪,似又睡过去了。 凌湙刚要近前查看,郑高达却来了,扶着腰间的刀柄,走的大步生风,一脸热气夹着刚集训后的威势,虎虎生风的到前拱手,“五爷,您叫我?” 他自得了凌湙让的功后,一路都变的谦卑听调,对凌湙也越发尊重,再没有因为被凌湙压了官身的威严不忿过,诚诚恳恳的拜服于凌湙的领导。 凌湙被他打了岔,或许本身也有些逃避心理,便暂时放了去看武景同,倚着马车门边上摆手,“郑大人不必多礼,我叫你来,是因为你升官的事,刚得的消息,恭喜你了宁远将军,朝庭的封赏不日就会下来,你被任命为凉州城守备,官升一级,赐守备府,府内可置私卫二十,郑大人,武阶的第一层,你算是迈上去了,望你日后前途似锦,永不忘咱们这一路走来的交情,克谨己身,步步高升。” 郑高达已经激动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直愣愣的看着凌湙,瞪的虎目含泪,一低头就给凌湙跪了下去,俯首叩头,声音哽涩,“五爷大恩,末将永不敢忘。” 武官的秩序有上阶和下阶,四品以上为上阶,余者皆为下阶,而两阶的分水岭,就杠在五品的品阶上,五品有上中下,其后还有个从五品的上中下,郑高达原来的游击将军属从五品上,从字难去,有些人一辈子都会卡在这个从字上,郑高达来前已经做好了焊死在从字上的准备,没有实际的人脉和过硬的功劳,能在他休致荣养后得到个正五的虚衔,已经是他能得到的莫大的天恩了。 这还得保证他能在任上活到休致荣养期,若半途不幸光荣了,那只能在墓志铭上挂个虚衔,以慰他在天之灵。 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正五品官,就这么砸在了头上,虽然仍没能离开凉州那个荒僻处,可一城守备啊是除了府台大人,数他最大的官,整凉州六卫都尽归他管辖,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有蓄养私卫的资格了,私卫以上便是部曲,有了部曲,就是他郑家走入武勋门阀的台阶。 凌湙这一下子,是直接帮他家门头跨了阶,让他即使后面没作为,也能顶着这份荣耀光宗耀祖。 郑高达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排渲这种激动,硬生生给凌湙叩了三个头,直起身并指立誓,“我郑高达在此对天起誓,将用余生之力,尽奉五爷为主,如违此誓,叫我马革裹尸不得往生,主子,请受属下一拜。” 凌湙坐直了身体,沉沉的望着他,“你可知你现在的身份,即使不奉我为主,也会有大好前程,郑高达,你想清楚。”一但做了选择,你将没有反悔的机会。 郑高达跟了凌湙一路,怎不知道他的规矩?听见问,几乎没犹豫的立即点头,再次坚定的表示,“主子,属下想的很清楚,之前是本事不够怕您嫌弃,一直没敢来自荐,现在您既然助我升了官,那这马前卒就让属下做了,以后凉州……” 凌湙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示意蛇爷进马车里看看武景同,然后才对郑高达道,“凉州守备责任重大,朝庭予以你重任,你该好生当差,为百姓安全谋福祉,你若真对我感激,望以后我有求于你的时候,不要借故推辞就好,郑大人,好好给朝庭当官,咱们私人感情可另算,好了,你下去吧!” 郑高达愕然的挠了挠头,没理解凌湙这是什么意思,转身一步一扭头的望向凌湙,欲言又止。 凌湙却似又想起什么,叫停了他,“你等一下。” 郑高达立刻立定转身趋到凌湙面前,期待的望着他,“主子,您吩咐!” 凌湙搓了下手指,道,“季二的名字是你带上去的?” 郑高达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低声解释,“属下是觉得这个机会不该我一人独享,他本就是因为我才出的京,从前我一直当很对得起这个兄弟,自以为替他安排好了前途,使唤他也使唤的心安理得,可这一路走来,我才发现,不是我有恩于他,而是他一直在迁就我,没有他替我张罗前后,就我这脾气,可能半路就叫五爷给抹……咳,了吧!所以,我就借花献佛,在奏报上带了他。” 凌湙静静的打量了他一遍,沉吟许久,才道,“那他的好消息,就你亲自去告诉他吧!顺便也替我恭喜他,升了千户。” 郑高达瞬间大喜过望,一把扶了刀鞘单膝跪地,抱拳道,“是,属下这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去。” 说完扭头就要跑,凌湙无奈的再次道,“等等,还有一事。” 郑高达这下是真糊涂了,巴着眼望着凌湙,“主子?” 凌湙扶额,但还是收敛了声音道,“还记得陆仓么?兆县那个。” 郑高达茫然的点头,有些不名所以,“他怎地了?” 凌湙点着膝盖慢慢道,“他被贬谪了,也算是老熟人,以后你……算了,还是让他自求多福吧!行了,没事了,你去吧!” 郑高达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走了,走的犹犹豫豫,生怕凌湙还有话没说完,直到出了凌湙视线,才敢小跑着去找季二宣告好消息。 蛇爷从车里出来对着凌湙摇头,示意武景同并没有清醒过来。 凌湙这才松了口气,撑了下巴杵在自己腿上,对蛇爷道,“一个不懂眼色的莽汉子,形如鸡肋,可能唯一的优点就是知道好歹了,看他对季二的拉拔,这人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蛇爷坐旁边劝道,“不是所有人都长了颗如爷般的七窍玲珑心,你得容许人平庸些,况且他要真聪明过了头,哪能甘心奉爷为主?不得攀更高的枝子去?五爷,他现在这官身于我们目前来讲,是有用的,之后敲打两回,让他别在外人面前漏了痕迹,短期内不会为您招麻烦的。” 凌湙没说话,眼神望着登城方向,心道,这陆仓命也太歹了。 生就是个官迷,结果弯路走不断,闹了那么一场是非,好容易捡了条命吧!就被一撸到底,从县令直直给贬成了典史,不入流的典史,这辈子起复无望。 简直是杀人诛心! 也不知他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贬个官还给他玩心眼子,典史,典吏,一字之差,却掐了他余生官运。 典史是官,还是朝庭委派的正经官,依然属文官体系,然而,它不入流,连个品秩都没有,能坐冷板凳到死的那种,除非他头顶的县主官全部集体亡故,才有可能轮到他主理县事。 然而,这可能么? 而典吏虽只是吏,但却由州府自由选拔升迁,活动空间比典史更自由,只要有官员愿意用他,他可以往北境任何一个州府做事,不必像典史一样,焊死在一个地方,腾挪无望。 贬他这官的人太缺德了,给他吊根萝卜,却叫他永远也吃不上一口,凌湙都能想像出陆仓在接到贬谪文书后的反应,如果能按时就任的话,那一定是叫人拦下了自缢的举动。 而事实也确如他所猜测的那般,陆仓吊缢的绳子叫王越之跟李田良给割了,两人扶着陆仓叹息,想尽了好词宽慰他,好歹是捡了条命,没有连累到老家的父母孩儿,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王越之安慰道,“陆兄往宽里想,那陇西县虽然位处边城,可至少有城墙防卫,遇敌还有边城先顶着前头,不会再有二十年前城破的惨像发生,武大帅驻守这些年,那边防御都很安全。” 李田良也跟着劝,“陆兄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当为彤姐儿想,她眼看到了说亲的年纪,难道在有了丧妇长女的名声后,还要再担个丧父孤女的名声?你还要不要她嫁人了?” 这话一出,陆仓再也崩不住,抱着头嚎啕大哭,把着两个曾经的属官哭求,“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指望王兄、李兄不忘咱们相交一场,待来日彤姐儿送嫁,望望前去给她撑撑门面,好叫大伙儿知道,她不是只有一个没用的父亲在,还是有两个官身厚实的叔父当靠山的,呜还指望能给她攀门好亲,结果现在累的她恐怕连一般门第都攀不起了,我真是太没用了,简直枉为人父,啊老天怎不直接杀了我,叫我受如此折磨,呜……!” 王越之叫他哭的头疼,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咬了耳朵跟他道,“你上任的陇西县,新任千户你道是谁?咱见过。” 李田良也竖了耳朵听,王越之左右望了望,拢着三人聚一头耳语,“自从上次咱听了那凌五爷的话,给纪将军送了粮草后,我一直隔三差五的买了酒与他喝,就前不久,他给我透了消息,说那凌五爷帮着他身边的两个人升了官,陆兄,你的命是怎么捡的?不用我再多说了吧?陇西县与边城只隔着一道城墙,快马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你无事多往那边跑跑。” 三人被下了衙待查,已经失去了查看朝庭邸报的资格,王越之人活,知道往纪立春处活动,消息要比其他两人快些。 他见两人听住了,才又继续,“还有一人,直升了正五品,一脚跨进了高阶武官的门槛,陆兄,那凌五爷心眼子比筛子多,他能允许别人升官,就肯定有非常般的容人之量,给他做事虽然会有被卖掉帮数钱的危险,但也有能直上青云的运气,你要能豁出去,就去投他,赌一把,反正,不会有比你现在更坏的处境了,大不了就罢官丢命,总比你现在就自缢强,陆兄,你自己思量吧!” 李田良的处分还没下来,王越之也一样,他们属地方管辖,得等主官有了信后,才能轮到他们,现在陆仓的处置下来了,接下来就会轮到他俩,两人心里其实也没底。 王越之见李田良眼巴巴的望着他,知道他是想问自己的意见,便宽慰道,“我们大概率会被调往别州,此生约莫相聚无望了,李兄、陆兄,今晚置些酒食,作一场告别吧!” 三人把臂叹息,一顿酒喝的没滋没味,不由想起了一线天上飘过的酒香,那才是能让人一醉解千愁的好酒,可惜,他们到底没能耐尝上一口。 而有能耐喝过的,目下除了纪立春,又外加了一个武景同,前者醉了三天,后者,睡了一夜加半上午,在凌湙还陷在邸报上的消息时,人已经默默睁开了眼,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 武景同动了动手脚,哑着嗓子道,“小五,你这是何意?” 69. 第六十九章 装晕本就是她擅长的………… 凌湙一时没吱声,侧脸望着登城方向,望了许久才道,“武景同,我要过登城。” 武景同头呛着车内铺的软垫上,高大身躯扭的跟条蚯蚓似的,此时又干又渴,还有点内急,憋的受不住,声音都带着颤抖,“我我、我看出来了,你要过登城,不过小五啊,哥憋的快爆了,你给我松松,等我解决完了内急,咱们再聊?” 他斯哈斯哈的蜷着腿,脸颊爆红,想来这样的窘境也是头一回,又羞又觉得不好意思,努力要往马车门边上挪,边挪边道,“哥打四岁开始就没尿过裤子,小五,你是要逼哥破戒啊!快,就是不给哥松松,你也得帮哥把鸟掏出来,尿也不能尿你马车里,回头不好坐人。” 凌湙杵着下巴奇道,“你不生气么?尿就尿了,我又不会怪你。” 武景同跟看搞恶作剧的孩子似的,无奈道,“我要生气还能叫你得手了?那昨夜喝酒吃肉的情分,该被同归于尽,或者两败俱伤取代,快,别闹了,哥答应,你提什么要求哥都答应。” 凌湙叫他逗的想发笑,歪了头往前移了两步,真的伸手要来替他解亵裤,武景同却又挪着往后退,憋的一脑门子汗,“不是,哥开玩笑呢!这活儿哪能叫你干?你叫个奴婢过来,哥今天脸不要了,车上解决就车上解决。” 他一脸悲壮,夹着腿赴死般的嘟嘟囔囔,“哥除了伤重躺着不能动那会用过夜壶,可没人好好的使过那个,小五,你这是故意要拿我把柄,好胁迫我么?” 凌湙彻底没忍住,叫他逗的扶门大笑,边笑边点头,“你这思路挺好,回头我往外一宣扬,说武少帅恁大的人还尿裤子,别说娶媳妇,你整个人去倒插门,都不定有人敢要,哈哈哈武景同,你太逗了。” 武景同这会脸都憋紫了,夹着腿缩成一团,可怜的再也发不出声,但他始终没有暴怒恼火,只无奈的看着凌湙笑。 凌湙笑够了,抹了眼泪招手唤了蛇爷来,又对武景同道,“我这里没有奴婢,蛇爷,你昨夜里见过了,委屈你叫他伺候?” 武景同点头,忙不迭的头狂点,看蛇爷跟看救命恩人似的,哆嗦着叫蛇爷扶下了车,几乎没走出多远,就有水声哗哗传来,接着是他喟叹的爽息,放松似的呼了一大口气,“哎哎哟,可把老子憋的够呛,再晚一会儿就得炸。” 蛇爷在旁边憋笑,乐颠颠的帮他栓裤腰带,边栓边替凌湙解释,“少帅不要与我家五爷生气,他是叫人难住了,心里憋火,偏这人还是少帅家的,他呀,是迁怒您呢!” 武景同这会儿才算是真正看清了凌湙的车队人马,昨夜有大半掩在黑暗里,虽知道是个大车队,却没料是个这么庞大的队,那粮草还是其次,最叫他惊讶的是马和刀兵器械,简直够装备一支千户所了。 太富裕了。 他瞬间理解了蛇爷的意思,登城的秦寿不可能放过这样一支队伍,必是要薅一层皮下来的。 蛇爷替他好好整理好了亵裤,看着他破烂的锦袍,道,“少帅上车等一下,奴去给您拿身衣裳,或者您自己的衣裳在哪个属下马上?我去替您翻一身来。” 武景同报了个亲卫的名字,然后问,“我的人看来是叫你们全抓了?有死伤没?” 蛇爷弯腰笑道,“没,我家五爷特意嘱咐了不得伤命,拿的都是活口,只有几个添了点皮外伤,已经叫上过药了,不碍事,少帅放心,我家五爷诚心要与您交好,自然不会做出叫您愤慨之事。” 武景同这才松了口气,接着挑眉再问,“我那足有一十多骑,你们去了几人?一个死伤没有就全捉了?” 蛇爷笑笑没再吱声,给武景同作了个请的手势,“您先上车,有事可以直接问我们五爷,他当能替您解惑。” 武景同这才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遍蛇爷,问,“老丈来自哪里?” 蛇爷笑着躬躬身,“奴带着孙儿讨乞为生,幸得五爷相救,才没饿死街角,不敢当一声老丈的称谓,奴本姓郭,您直管叫老郭,或郭奴就行。” 之后将武景同好好的送回车上,又忙给端了茶水饼子,边摆边道,“行路略赶,条件艰苦,少帅别嫌弃,晌午还没到,您先垫巴些,回头定有好肉食款待。” 凌湙始终没有吭声,任蛇爷忙前忙后的替他招待人,等武景同吃饱喝足,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舒爽的躺倒在车内靠枕上,全程都只有蛇爷伺候,连擦手净面都是蛇爷亲自代劳,干的娴熟无比。 武景同最后都受不了这样的殷勤,连连道谢,边谢边去看凌湙脸色,虽然蛇爷是轻描淡写的说了身份,但武景同直觉他不是一般奴仆,并不真敢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伺候,就跟他爹娘身边的老奴需要敬着一样,蛇爷的身份约莫就是那一列,使唤太狠,跟得罪其主一样。 打狗需得看主人,这道理他从小就懂。 等车内只剩了他跟凌湙后,他才尴尬的笑道,“小五家的仆从,真是处处周到,殷勤备至,不愧是积年的老仆,想来该是家中长辈所赐?远行不易,是该有个知根知底的贴身伺候着,小五家的长辈们,真是用心良苦啊!” 凌湙歪头细细打量了他老久,见他始终未对绑缚的手脚有怨言,哪怕被限制自由的出了那样的丑,也没见发火或有意的克制脾气,人真的很淡定,很平心静气。 他不禁起了撩拨之心,很好奇武景同会不会生气,故而有意问道,“我要拿你当质,你一点儿不生气?武景同,你是北境少帅,脾气不该如此软和的。” 武景同颇为无语,又无奈的举着绞锁在一起的双手,“那你给我解开?” 凌湙摇头,“不能。” 武景同两掌摊开,摆了个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道,“你我武功不相上下,锁了我手脚,等于拿了我上粘板,我是有多嫌命长,要惹你生气,再者,你都没对我起杀心,我又干嘛要挣扎,小五,咱们武学练到这份上,直临的杀气是有感觉的,你对没对我起恶意,我都知道,故此,我当然没必要担心自己的小命,还要费精力白折腾,你总会说出你的目的来,而且从一开始,你就非常坦诚,你要过登城,需要我帮助,对么?” 凌湙被他分析的愣了一下,转而低头发笑,“武景同,你比我想的有谋略,怪不得能独领一支军,你不单纯是靠父荫上位的,我信你有真本事了。”很少有人能跟上凌湙的思路,更别提分析他的用意。 武景同被夸的直挺胸膛,“那必须的,我这少帅可是我出生入死拼到的头衔,不是靠关系上位的,我很厉害的。” 凌湙发现跟他说话是真省心,除了过于自信的毛病,其他方面很有共鸣。 “那你帮我么?”这么多物资,没有个正当理由,真的过不去登城关隘口。 武景同这才敢问出心中疑惑,“小五带的这些人马,粮车和武器,是准备往哪?小五,你这些东西,没有个过得去的身份,进了北境也保不住。”太叫人眼馋了,会被所有势力联合瓜分的。 凌湙却突然回了他上一个问题,“没有,没有用心良苦,没有长辈所赐,更不是积年的老仆,蛇爷祖孙,是我自己给自己培养的帮手,没有你说的所谓心慈会担忧我的长辈,除了我娘,我没有其他长辈。” 武景同叫他说的愣了一下,立马敛了神色,端正态度道,“对不起,我……” 凌湙却摆了下手,“不是你想的那样,都健在,只是不拿我当回事罢了。” 武景同愕然,想起他看见的长长车队,有些不解,“那你这些财物……” 凌湙灿笑发笑,眨了下眼睛,“我抢的,我光杆着被从家里撵出来,身边除了蛇爷祖孙,一文没有,这些东西,都是我一路上抢过来的,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武景同瞪眼,伸了脖子努力往车窗外瞟,不信似道,“都是你抢的?哪抢的,不带我去呢!” 凌湙叫他这话撂的,拍着膝头哈哈笑,“我俩要能早点遇着,兴许我就带你一起发财了,可惜你要相亲,回迟了。” 武景同也发笑,只当是凌湙故意逗他,故作哀叹,“早知回程能遇上你,我相个什么亲,该早早离了江州,好能跟着小五一道发财。” 凌湙却突然发问,“你那些亲兵是战场兄弟,还是部曲私卫?” 武景同张嘴便答,“战场兄弟,部曲私卫都是我爹的人,真带了,我有个什么小动作,他那边能立马收到信报,我又不疯,找那么一群眼线带着,图啥?” 就跟酉一之前的身份一样,部曲都掌握在家主手里,只有经过允许,到了小辈手里的,才能称为私人力量,但通常暗卫能往小辈手里放两个防身,部曲却不能,这些力量不会分散,都只集中在现任家主,和下任家主手里,除非武景同被家族认可,才有可能在他爹没死前,得到这份助力。 武景同说完就反应过来凌湙的打算了,当时脸色就变了,也是头一回现了急色,“小五……” 凌湙却膝行上前,一把扯了他绑着手脚的绳扣,又从旁边的匣子里掏了一小瓶膏药,“自己涂,活血化瘀的。” 但武景同却没动,支着双手道,“你还是栓我吧!别动我那些亲兵。” 凌湙摇头,“我没有打算动他们,你只要配合我,他们就是安全的,这样我放你才有底气,武景同,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要不认同我的做法,等助我过了登城,随时可以来找我雪耻,我都接着。” 武景同盯着他看,靠着车壁揉手脚,边揉边道,“我很好奇你的家世,为何令你如此……嗯,警惕、防备,不信任人?”只有长期处在不安全的环境里,才会有这样的多疑性子,武景同对人对事凭直觉,而他的直觉往往很准。 不得不说,他确实真相了,凌湙从前的身份,可不就实实处在不安全的,随时会暴露身份的险恶环境里么!不这样多疑警惕,怕他早死八百年了。 凌湙却另起了话头,邀请他道,“去看看?” 武景同眼神发亮,一脸期待,“可以看?那走着。” 两人一齐从马车内跳下来,并肩往车队处走,边走凌湙边给他介绍,“这几车是我打马匪时得的,里面装的都是一些名贵药材和瓷器绸缎,粮叫我们分吃了,没剩下,这边的粮草是我打了一个县的粮仓,没办法,灾民太多了,都要吃饭,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刀枪呢,是挖了几个贪官的宝库,他们吃着民脂民膏,却戕害的老百姓没活路,我为民除害,算是得的酬金吧!至于马呢,嗯,说来话长,指当是别人送的吧!” 武景同越看越心惊,马是军马,起码超大半是军马,刀都是规制的军朴刀,枪的数量少些,但杆杆精良,凌湙要不说是分几个地方得的,他都要怀疑,凌湙是不是去打了个千户所,直接把人千户营给搬走了。 这太叫人不敢信了,偏偏,他没能从凌湙的表情语言里,体会出撒谎之意。 这要是真的,朝庭那边不可能没有动静,这一路上的县城卫所,不能这么干瞪眼看他打劫,这中间肯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 等等,马匪? 武景同立刻扒拉贴身亵衣,皱巴巴的从贴肉的地方掏出一张邸报,看一眼凌湙又看一眼车队,最后眼睛定在他手里的过期邸报上,是他临走时从他姑父书房里顺的,是当时最新的一期,他带着路上打发时间的。 只见上面一行小楷字体写道:秋后西北大荒,灾民疯涌上京,行路漠北长廊时,路遇打劫马匪,灾民死亡无数,马匪横行狂野,后遭遇长廊卫纪将军剿歼,全数尽亡,兵部记领纪将军一功。 又言:上京路途迢迢,灾民无裹食之物,互相易子而食,两次聚众兆县,冲击兆县储备粮仓,县令陆仓放任饥民无着,致民乱夺粮,造成粮仓巨大损耗,后经纪将军从中调和,灾民退居一线天,陆仓将功补过,用一半储粮缓和民乱,虽不致灾民殒命,然其前期纵意而为导致的损失,亦需严惩,故着令贬其为陇西县典史,永不得迁。 两处之事,俱述详实,一为马匪,一为储粮,武景同看着手里的邸报,再看看气定神闲的凌湙,最后咽了把口水,小声询问,“小五认得纪立春将军?”不是纪将军,而是纪立春将军,如此精准,连问的人都吊着心。 然而被问的人一点没遮掩,头点的极快,“认得啊!你这消息落后了,最新的邸报上,纪立春将军又立了一功,你们北境马上就会多一员虎将,可喜可贺哈!” 兆县那边既然要给纪立春送米粮求帮协,凌湙当然也能把马匪的功劳当顺水人情送出去,毕竟杜曜坚的事,还得他帮忙遮掩,虽然他自己也挺乐意,但人情不嫌多,他更乐的白捡这功。 武景同心咕咚一声如跳弹簧,抖着过期的邸报道,“那这上面……” 朝庭邸报甚少有假,能上去的,大多都是被证实的铁信,即使偶有春秋美化,但事实不会歪曲,否则这邸报也就不能称作为朝庭的邸报了。 武景同人都要裂开了,偏凌湙还要往他头上砸重磅消息,将他带到一处打着朝庭官帜的队伍面前,指着戴枷拷锁的一队人道,“这种队伍你应该不陌生吧?每年都会有支这样的队往北境送,你该眼熟才对。” 何止眼熟,武景同甚至在里面看到了熟人,凌太师夫人,他曾往她家相看过姑娘的。 也就这一眼,叫他猛然记起了凌家出京的日子,算算路程,该是遭遇了灾情最严重期,若遇灾民冲击,必然会有人损,然而,这整支队伍面貌精神,衣饰整洁,与往年流放过来的犯人,有很大的区别,待遇非常好。 凌湙跟后头补充,“打马匪他们也出了力,作为奖励,我允许他们吃饱穿暖,在有限的条件里,过的舒适。” 那些人见了凌湙,纷纷举枷跪地叩头,讨好的笑道,“五爷怎往我们这边来了?昨夜汤锅美味,谢五爷赏了,咱们身无长物的,除了多给五爷叩几个头,也没好东西相赠,就愿五爷长命百岁,事事顺遂。” 凌湙笑着摆了摆手,“一会儿放风的时候别跑远了,锁带着,还是三人一组,愿意挣两闲钱的,就去找蛇爷领活,愿意躺着的也随意,等到了边城,你们解脱,我也就解脱了。” 那些人就嘻嘻哈哈的笑,有大胆的更对凌湙道,“五爷要是想用人,管找我们就是,用熟不用生,规矩我们都熟,不会违令的。” 这些人有在马匪战里表现突出的,后来在一线天也出了几个彪汉,跃跃欲试的想要跟凌湙干,只等到了边城解了镣铐,他们就有作为战奴的备选资格,以前或许会绝望,心生厌世之心,可看着凌湙,他们又想,这或许是唯一一条生路。 凌湙并没有给这些人准信,都是重刑案犯,有些事情,他还需要再调查调查。 武景同却已经木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做表情了,他再一次对凌湙的家世起了好奇之心,跟痒痒肉被夹了似的,恨不能现在就回车上说个明白。 两人待要转身,流放队里却突然冲出来一人,声音高亢且急迫,“湙哥儿……”,接着朝凌湙方向将要迈步,却叫紧跟出来的一人,举起手上的枷铐就敲了一脑袋,又狠又凶,不带半点犹豫,那先冲出的人一脸愕然的转脸望,喉咙里嗝嗝的发出无法相信似的声响,最后一扑倒地,而后脑勺上则缓缓往外溢出血迹。 这一变故也就呼吸之间,等众人反应过来去压制那举枷敲人者,才发现,这反目一人竟是凌老太婆媳俩,倒地者是钱氏。 凌老太叫人压扑于地,挣扎着往凌湙处望,眼神苍老却依然凌厉,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往外倒着气,咬牙狞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永远别想从她嘴里得到线索,凌湙,这个名字你用也得用,不用也得用,此生你休想摆脱这个身份,我永远不会让你有机会摆脱这个身份,哈哈哈哈哈……” 她神似癫狂,显然这阵子与钱氏的纠缠耗了不少心神,凌湙怜悯的望着她,语带轻嘲,“嫡亲的儿媳妇在你眼里,也不过是随时可以放弃的傀儡,凌太夫人,别说我目前没有用够这个身份,就是将来,当我不想用时,也没人能硬给我按家门背景,你真是人老心糊涂,半点没看清我现在的优势,凌家子的身份,现在就跟张免死金牌一样,你看我搞出这么多事,有人来找我么?有人来拦我么?呵,等他们哪天想起我了,你倒要把眼睛睁大点,看看到底是谁鹿死谁手。” 武景同则被这一段对话绕晕了神,一声湙哥儿打通他七窍,以为凌湙身世即将大白,结果,凌老太夫人的话,和凌湙的回答,直接把他绕进了死胡同,望望扑地的凌老太,已经不复早年他见到时的尊荣,狼狈而灰头土脸,再望望凌湙,则明显的感受到了他对凌老太的厌恶,以及霍霍磨刀的杀心。 凌老太努力昂起头,眼睛对上了武景同,竟张嘴笑了一声,“这不是武家小郎么?老身……咳咳,老身失礼了,武小郎,望在咱们两家差点结成姻亲的份上,请搭一把手,救我等女眷出此囹圄之地,反正,前头就是登城了,你有这个能力。” 武景同还未开口,就瞥见身旁凌湙刷的望过来的眼神,求生欲立即上线,直接摇头拒绝,“凌太夫人,你这话说的,好似忘了当年实情,你们凌府妄图用一庶女与我结亲,如此羞辱,怎敢拿来说?别说前头登城,就是你们要去的边城,我也没有权利插手人家公务,抱歉,我帮不了你。” 凌老太瞬间急了,挣动着身体急迫解释,“当年非是老身要用庶孙女去与你相看,是我这蠢儿媳擅作主张,这才坏了我们两府的大喜,事后老身也做了补救,不是送了很多赔礼去贵府了么?” 武景同是武人,又不是蠢人,听她这样解释,当时就气笑了,“老太太为什么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非要我把因由都揭穿?你们凌府就是看不起我们武勋人家,认为嫡女不能下嫁,用个庶女打发我,成了也不丢面,不成就是我眼光高,横竖你们是以礼相待的,哼,文墨首尊,嫡女能配皇族,自然是瞧不上我这个小小的武勋府郎君,要不是我娘一心想替我讨个有识的贵女为妻,就你家的门槛,请我去我都不去,一群矫揉造作的姑娘,送我当妾,我都要考虑收不收呢!” 那事发生以后,他娘生生气的病了半个月,差点没招了部曲打上凌太师府。 其实这门亲,一开始武大帅就知道不能成,自古文武通婚者少,低层官阶者或许没有顾忌,越往上层,文武通婚越遭陛下忌讳,只他娘不信邪,非要找个文曲星家的姑娘来中和一家子大老粗的种子,这才托了人往凌府说媒。 两家本没有来往,不存在推托不过损情分的事,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他家又不是非要死乞白赖的娶凌家女,干脆点,大家都省事。 结果,真真是谁也没有料到,凌家在接了媒信之后,会用一个庶女来应付,说是记名的嫡女,这消息被他娘知道后,直接气懵了。 不带这么羞辱她爱子的,凌家这仇便硬生生的刻在了武家所有儿郎心上。 武景同此刻简直要发笑,看着被他说闭了嘴的凌老太,道,“往日你们自持身份,张口莽夫,闭口武屠,当然觉得我在高攀,明明是自己不乐意,却到最后要我家来承担不识抬举的名声,踩着武官的脸,便觉得保住了文人的清高,虚情假意简直令人作呕,凌太师被斩,我们府里足足放了三天爆竹,你现在来求我,清高呢?体面呢?都不要了?” 凌老太没料会是这种后果,一时气上不来,嗝嗝两声,眼一闭也跟着倒了。 她万万没料到,武大帅压根没给家里人透消息,什么要优待着些凌家女眷,朝上文武阁的决定关他一个戍边的将军屁事,他不寻私报复就算了,还优待?简直笑死。 故而,他是半句没在家里人面前提起,搞得凌老太以为以武景同的身份,该当知道上头大佬们的暗渡陈仓之举,就算心头不愿,也会伸手救她们一救,然而,武景同是真的不知有内情。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算了,装晕她本就擅长,于是就信手捻来的晕过去了。 武景同却瞪眼立即后退了两步,向凌湙解释,“不关我事啊!是她自己量小,求生之时连唾面自干都不会,心还是太傲,说明打击没够,嗯,多晕几回,她就懂了。” 把凌老太气的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若非顾着最后一丝颜面,她不能这么干挺着不动。 凌湙却扑哧一声乐了,原来不止自己会气人,这家伙也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高手,真同道中人,活该他们要当朋友。 70. 第七十章 老子天下第一威武! 这一刻,凌湙觉得自己该大胆的信一回人,再多疑,也该有交朋友的勇气,这跟收幺鸡不同,幺鸡可以算作他的所属物,而武景同,该当是个可以把酒言欢,肝胆相照的知己。 凌湙让人牵了自己的马来,武景同也同样骑回了他自己的马,两人纵马绕着整个车队从头逛到尾,之后到了正在训练的幺鸡那里。 武景同很快就被幺鸡他们的训练方式吸引住了,一行七人,幺鸡当头,其后两两排列,对着前方竖起的靶阵直冲而过,人过靶倒,拦腰折断,这要是在战阵上,就是一把破开敌阵的利刃,那不畏死的气势,与身后伙伴连成一体的守望相助,连真正的官兵都做不到。 这种冲锋队他们其实也有,或者说各驻边军里都有这样一支冲锋队,人数多在百人上,集结冲锋杀伤力强,可死亡率也高,基本一场战事后,所剩不过半数,纠结伤损原因,不过是个人私心与畏惧心,做不到与身边的战友一体同心。 刀阵为什么厉害,它厉害的不是阵型,而是人,人心齐了,所向无敌,凌湙给他们立的第一条规则就是,刀头可以亡,但刀阵不能散,别记群龙无首那一套,刀头亡,身后二把刀补上,敌不死,你们不能退,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得给我把刀阵的气魄提上去。 武景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支正在磨合的初型刀阵,因为人员还未补齐,目前的训练计划都只在初阶,但这已经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他这下知道,自己的亲兵为什么会被这几人生擒了,就是收起刀锋,只立刀鞘横抽,他那些亲兵也不敌这一合之力,单兵或许能顶些时辰,可有阵型的团队,触之即败。 凌湙与他立马同看,看着幺鸡他们练的满身汗水,浑身肌肉澎湃着活力,年轻的血液在沸腾,眼睛直视着寒芒刀尖,扭脸问武景同,“你敢去试试么?” 武景同早看的手心痒痒,立即抽了挂在马上的配刀,“试,我要去会会他们。” 说完一拍马身,人就跟箭一样冲了出去,直直往幺鸡的刀阵口上撞,幺鸡他们正惯力前冲,忽见一马骑兜头冲过来,正要收势,却听凌湙在旁发令,“迎战,叫武少帅好好看看你们的本事。” 这一声,直接拔起了幺鸡他们的气势,煊赫的拎起刀,直直迎向武景同,武景同瞪眼大喝,身体后仰,整个人与马背持平,贴着幺鸡的头刀就滑了过去,至季二和武阔处,刀横于胸挡开一击,酉三酉四绞刀跟上,却叫他直刀竖劈强开一路,梁鳅酉六一刀袭人一刀袭马,迫的武景同不得不弃马落地,直翻滚了好几圈才稳住身形,呼哧带喘的直抹汗,却意犹未尽,舒畅至极大喝,“好。” 凌湙踢着马腹缓缓到了他身边,“身手不错,只可惜我这队人手还未配齐,不然,你落地当口,就该有刀相迎,你不会有喘息之机的。” 武景同从地上爬起来,点头道,“我知道,落地后我就想到了,阵型后首缺个补刀手。” 幺鸡带队上前,对着武景同一拱手,“武少帅,得罪了。” 武景同欣赏的看着他,“你功夫很好,待来日必大有所为。” 幺鸡杵着刀甩了甩,摇头,“我是带他们练阵才用的刀,我趁手的兵器是枪。” 他们各人都有偏好,可阵为先,刀为魂,组阵当中容不得标新立异,必须要做到与旁人混然一体才行,故此,凌湙只许他们单兵使用趁手兵器,一但入阵,刀必在手。 武景同热血正上头,持刀蠢蠢欲动,“那你拿枪来,我们再比比。” 幺鸡再次摇头,“我不跟你比,你既能与我家五爷打成平手,与我当也差不多,我的功夫,都是五爷教的,你打不过他,自然也打不过我,比了没意思。” 凌湙:……这小子。 武景同叫他的话噎的愣是找不到词,扭头望向凌湙,“你这属下为免也太……”自信嚣张了些。 可看看凌湙挑唇闷笑的模样,显然这个叫幺鸡的,该是他跟前第一得意人,不然,也养不出这心态,奴肖其主。 之后两人骑马往登城方向跑了足有一里地,远远的甚至能看到巍峨的城郭,凌湙勒马驻足,望着前方登城,半晌才道,“武景同,你有朋友么?不是普通朋友,是知己那种的过命交情,你有么?” 武景同与凌湙对望,严肃了神情,道,“有朋友,军中四海结交,推杯换盏,无知己,人心叵测,令人不敢深交。” 凌湙点头,笑意一闪而过,“是,人心叵测。” 接着缓缓将自己的身世道出,“我出自京畿宁侯府,宁柱国侯府。” 武景同尽管内心震惊,却没有出声打断凌湙的话,只继续静静的听着。 凌湙道,“我祖父宁老侯,年轻那会儿叫凌太师拿住了个杀头的把柄,到凌家家败,就用着这个把柄,换了他家孩儿活命,拿我出来抵了这罪子的身份,所以,我现在顶的是凌家罪子的名头,要跟着她们一起流放到边城去。”至于中间错换的一截乌龙事,凌湙没细说,也是觉得没必要,总之都逃不开两个老家伙作的孽。 武景同听着听着呼吸一窒,脸色瞬间又冷又硬,攥着拳头咬牙,“原来那凌太夫人说的话,竟是这个意思?”一辈子要他顶着凌家子的身份不得摆脱,好恶毒。 凌湙点头,忽又嗤笑出声,渐渐转为大笑,笑的眼泪几乎喷出,断断续续抖着声音道,“武景同,你信不信,当初帮着掩盖这件事的人,现在指不定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咬手帕跺脚,我这一路搞的事,连你都无法从邸报上窥出真相,你猜那些人要花费多少精力,才能在陛下面前转圜掉中间的不合理?武景同,我天生就会杀人,从被调出京那会起,我的手上就沾满了血,以后,还会沾更多的血,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人夜不能寐。”说完一龇牙,露了个十足十的恶劣笑颜。 武景同定定的看着他,忽然一伸手就盖上了凌湙的脸,他本就高壮,连手都大如蒲扇,这一盖就整整遮圆了凌湙满张脸,接着狠狠揉了一把,声音冷静又严肃,“小五,别这样笑,别为任何人扭曲了自己的心性,那不是以牙还牙,真正的报复,是让他们卑微的看着你,而不是怜悯的笑你走错了道,小五,你的优势就是年纪,他们谁也耗不过你,所以,不要急,猫捉耗子,这才刚刚开始啊!” 要不凌湙怎么觉得武景同对胃口呢?这话简直说到了他心里。 猫捉耗子,确实才刚刚开始,等那个隐在暗地里的小皇孙被翻出来,冰山角下的的湖水,就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他真是一整个期待住了,酉二、酉五,可千万给力点,别叫他等太久。 凌湙拿了武景同的手,大掌比小掌的跟他对拍了一下,笑的又像个顽童,“那咱们就说好了,你带我进登城,回头等我在边城安置好了,我请你来玩。” 武景同瞅瞅脱离掌心的小手,无奈摇头,“你可真会顺杆爬,行吧!我欠你的。” 凌湙哈哈大笑,鞭子抽了一下他的马屁股,待他的马跑起来,自己便也驱马跟上,边跑边道,“也不叫你白帮忙,刀枪各二百,银五万两,算是我谢你的酬金。” 武景同故意冷着脸,指指那长长的粮草车,“粮呢?整个北境都缺粮,你不匀我点?” 凌湙立马摇头,摆出一副护食样,“粮休想,我都怕到了边城不够吃,那里又不产粮,回头我再花高价从别人手上买?我疯了?粮不能动,谁来抢我跟谁急。”说完一鞭子抽的气势汹汹。 武景同大笑摇头,虎目觑着凌湙笑道,“那不能,谁没粮吃你也不会没粮吃,有我在,你永远不会饥荒。” 说完顿了一顿,又道,“非要去边城?” 凌湙被他问笑了,反问回去,“除了边城尚无官兵插足,其他地方,你能给我找一块无势力分布的?就是你自己的营里,拉帮结派都不知几个,我一外来户,还靠你关系进的,能有我自由发挥之地?” 武景同叫他问的心一梗,讪讪道,“那不能,必是要有一番争斗后,才能立足。”就他自己的身份摆在那,初进军营,也被坑过几回,那些人可不讲什么身份地位,能吃干的还是喝稀的,全凭本事。 凌湙两手一摊,“那我宁愿去跟边城的那些恶徒相斗,赢了至少有一座城,输是不可能输的,顶多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那城迟早会是我的。”这自信的小模样,跟幺鸡简直一个神态。 果然,奴肖其主。 武景同怕凌湙过于自信,还是出言劝了一声,“那地方是凉羌打草谷的必经之地,每年都要遭一次劫掠,你人手不充裕时,别硬碰,我到时候给凉州府和陇西县都去一封信,叫他们随时给你开门,你等我先回家中报个平安,回头我带人去你那边转转。”就是要去给他撑场面的意思。 凌湙笑着点头,接了他这个好意,“成,提前通知,我烧烈酒招待你。” 说到酒,武景同终于有机会张嘴问了,“你那是什么酒?真够烈,比我以往喝的最烈的酒都烈,嗯,淳香够劲。” 凌湙得意挑眉,“我自己烧的,算是高度粮食酒,十桶普通糙酒得一壶精酒,成本很高的,所以,我不能匀你太多,给你五壶带回家去,以后再想喝了,就拿粮食来换,嘿嘿嘿!” 武景同先是惊讶,继而又是好笑,“你这就开始跟我做生意了?好小子,搂财倒是一把好手,怪道人家是越走越穷,你是越走越富,属貔貅的吧!哈哈哈。” 凌湙竖了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貔貅只聚财它不生财,我属阎王老爷的,歪管生人死人,过我这里,都得赤条条来去,嘿嘿,我保管他们连一根头发丝都夹带不走,除非我同意。” 武景同叫凌湙这话说的直乐呵,追着他的马边跑边打趣,“那凌阎王准我带那么多东西走,别回头再去找我索命,我可属貔貅,只进不出。” 凌湙哈哈笑,“那不能,我的阎王殿里有你一座,保管你跟我后头吃香喝辣。” 这说法又叫武景同跟后头笑的打跌,两人一路回到车队,各处车旁都忙碌着开始造饭,已是一日的申时,日头西沉,夜晚又要来临。 蛇爷笑眯眯的迎上前来,扶着从马上跳下来的凌湙,又是给拍灰又是给打水擦脸的,直忙了好一圈,待两人落定坐进马车后,才笑着问,“五爷这会可有胃口了?刘氏见你早食剩了两个饼子,以为你吃腻了,午后特意请酉一安排了人,往那边猎户家寻了几把新鲜野蕨菜,熬了浓浓的咸肉汤兑着煮了一锅,清香鲜美,来一碗?” 凌湙还没反应,旁边的武景同倒听的口水直冒,笑着点头,“来一盆,碗给他,我拿盆。” 蛇爷立马脸上笑开了花,高兴的头直点,“成,那我把锅端来。” 这一唱一喝的直接把晚饭安排好了,蛇爷根本没走远,招了手就把早先准备好的案几抬上了马车,一锅汤一盆饼,外加两小壶烫温过的酒。 武景同摸着杯子打趣,“我今晚要再喝倒了,明儿是不是又得被你绑起来憋尿谈判?” 蛇爷听了扑哧扑哧直笑,见凌湙也挑了嘴角乐,便替凌湙解围,“少帅这是歪怪了,我家五爷没吩咐上酒,是小老儿贪杯,躲着喝了两盅,后来觉得美酒不能私藏,这才自作主张烫了点,您要担心,不喝也成,那最后还是便宜了小老儿,小老儿在此感激不尽,谢谢少帅,嘿嘿嘿嘿!” 武景同立马拎了小壶在手,稳稳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过的酒香味更淳,他嗅着鼻子吸了一口,嘬的长叹一声,感慨道,“这酒行长途军事的时候,可是好东西,一口能救命啊!” 长途跋涉,体温不存,若遇冰雪天气,一口烧心,那血也就不会冷了,凌湙只拿杯沿与他碰了一下,自己却不喝,道,“没事,以后你要出长差,找我来拿,别的不多,吊命的烈酒管够。” 北境城防一入秋季,到处都加紧了防护,随时堤防着凉羌来打草谷,直到次年春,各关隘口的城防工事都不会停,如遇鹅毛大雪,更瞪大了眼盯着白皑皑的天地,就怕羌人借着雪天掩护冲城。 想到羌人,凌湙便借着吃饭的当口,将平西、玉门两县的事说了,待要再说说那座私铁矿的事,却见武景同一把拍了案几,怒及找刀,“狗日的,我要去劈了他们。” 要不是凌湙手快,在他瞬间暴起的时候端了汤锅在手,这马车今晚就睡不得人了,只可怜了小案几,腿断了俩,一个不稳连着盆里的饼一起打翻在垫子上。 凌湙:……这饭还让不让人吃了。 武景同身体一顿,歉意的眼神立马递来,“哎,哎,对不住,哥激动了。”边说边捡了饼放回盆里,小案几是废了,蛇爷探头看了一眼,立刻又给送了一张进来。 凌湙无奈的重新归整桌面,边给武景同重新布置碗筷,边道,“还等你去杀?人早死了,不然你以为我这大笔财富哪来的?有一多半是他们贡献的呢!” 武景同郁闷的啃了饼子喝汤,挖着野菜伴肉,边吃边道,“早知道你在西边官道上,我就不听亲兵的话,绕荆北归家了,害我俩晚遇了这些时候。” 凌湙摇头,“那会西边灾荒正凶,你亲兵的建议是对的,虽说是绕了点远路,可也正绕开了灾民潮,不然你这些马,怕是一匹也保不住。”早要落进饿疯了的灾民嘴里了。 武景同嘬了一口酒叹气,“南边不知西边有灾,西边不知南边粮满,小五,江州灯红酒绿,盛世美景,再是英雄落进那里,都能化了骨头,南军更是个个甲胄光鲜,混的油光满面,我搁那边两月,真好不是滋味,想想我们北境的兵,吃的啥?喝的啥?到冬季能有御寒的衣物就算是肥年了,偏朝中各部大人,防我爹防的跟什么似的,每年军饷都要催,粮草给的都是陈粮腐米,回头还要参我爹个治军不严,我有时候真的……真的恨不得拿上刀,去京畿里找那些大人理论理论,换他们来北境坐防坐防。” 凌湙见他灌的凶,一手盖了他的酒盅道,“明天一早就要起程,你别喝多了。” 武景同叫他说的点点头,沉默的吃了些东西,胃口显然随心情低落,变的不怎么好,凌湙想了想,道,“武景同,个人能力所不及时,注意眼前就好,朝中事自有朝中大人处置,你看不惯,就用自己的能力改善部下的生活,北境地方这么大,总有能让兵将吃饱穿暖的办法,玉门一个私铁矿都能聚那么多钱财,整个北境一寸寸找,总该能发掘几处矿山的,你们不是只能靠朝庭施舍,四处化缘,三州之境,怎么就能过的这么穷?” 武景同叫他问的苦笑,握着凌湙的手道,“因为没人,三州之境,连着各卫所自主招募的兵勇,对外宣称三十万大军,实则精锐只有十万,小五,只有区区十万啊!你敢信么?我自己有时候都不敢信,可偏偏只有这十万,朝庭的老大人们都不想养,他们只会认为凉羌整族人口加起来不过才十万,精锐马骑撑死了四五万,我方十万打人家四五万,怎么也够了,然而,他们也不想想,北境城郭有多长,每个隘口需要驻守多少兵力,十万分散开,又能有多少防御力,而凉羌马骑从来是整支军冲一个口,还次次挑不同隘口冲,防不胜防,胜了是应该的,败了就是主将无能,文人点着战事图,排兵布阵,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些话,武景同从来不敢在他爹面前说,但有敢吐槽朝中老大人的决策,轻则招骂,重则挨打,有时候,他都不知道他爹是怎么想的,受那么多委屈,堂堂大帅每年都要往京里送请安折子谄媚讨好,就为了能顺利将粮草军饷讨下来,真是太憋屈了。 咕咚一声,武景同躺倒在马车垫子上,手臂遮着眼睛,声音低落,“小五,你说我爹图什么呢?我又图什么呢?茫然的跟着我爹从军,看不到前路,不知道为了什么要守在这里吃灰滚土,肩膀上的责任,脑子里的使命,有时候会让我觉得都是空谈,都是别人哄着我们傻呼呼的守在这里卖命的骗局,江州多好,京畿也很繁华,我为什么要守在这里,要把这大好年华浪费在这荒芜的北境?我也是勋贵子弟,我为什么不能引豪奴搂歌妓,糜烂的过日子?我也想顿顿珍馐美食,着锦衣玉带,出个门呼朋引伴,夜宿青楼楚馆,小五,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 凌湙嚼着嘴里的饼,一口一口嚼的稀烂,最后一口肉菜汤带进肚,最后一抹嘴,道,“因为你的血是热的,跳动在胸膛里的心是活的,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上刻的都是北境二字,你生在此长在此,他们就跟你的五脏六俯一样,割了会疼,弃了会死,武景同,这不是别人赋予你的使命,而是你生来自带的责任,不要去想别人怎么样,或是觉得是在为别人肩负重担,守好北境,守好北境军民,你们武家才能永昌,北境既是你们的枷锁,也是你们家的保命符,武景同,宁柱国侯府,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所以,不要对现在的生活有抱怨,失了这里,就跟没了牙的老虎般,会被人剥皮拆骨的。 武景同愣愣的看着凌湙,开口道,“你竟说了和我爹一样的话,小五……” 凌湙摆手,“朝中局势与北境安壤的事都与我无关,武景同,你该考虑的是,明天要怎么从秦寿嘴里,套出和玉门县合伙走私的交易,我不信秦寿什么都不知道,能叫羌人过了登城,他发的那笔财绝对巨额,玉门县县令死前说过,那座私铁矿有一半产出,都贿了关节上的权贵,武景同,秦寿是谁的人?你敢动么?” 武景同一把坐直了身体,也不沮丧了,瞪着凌湙,“动,他要真干了那事,我有一百个理由弄死他。” 凌湙竖掌等他相击,“那就好,明天,我带你发财。”钱能抚慰人心,所以,别丧,跟着我走,有肉吃。 武景同又叫他逗的想笑,抿着嘴点头,“那哥的私库就靠你了,明天听你安排。” 明天,也就是隔日卯时,日光洒落大地的一瞬间,歇了一天一夜的大部队,开始往登城赶路。 这一赶,中间便没再停过,直到登城城楼在望,凌湙打马上前,和武景同并肩举目望去,写有秦字的将旗高高飘在城门楼上,五步一岗哨,个个持长枪,身上甲胄映着阳光,熠熠闪耀。 凌湙兴味感叹,“这是我看过装备最好的城门楼了,说北境穷苦,单看这里,可看着不像,明明就很富裕。”薅了那么多商队的羊毛,可不得富的流油啊! 武景同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再看,刺眼又辣目,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这要是坐实了秦寿卖国私通羌人的罪,那这些兵丁身上的装备,就是踩着关内百姓的身子骨血赚来的,一但让朝庭那边先得知,下旨问罪,那他爹首当其冲的要受牵连,请罪折子都得递一打。 秦寿 武景同咬着这两个字,在唇齿边嚼了好几下,一拉马缰,率先领头奔出,“走,去会会他。” 而登城城头的瞭望台上,打着哈欠的守兵,眼神无聊的划过前方空地草场,突然,远远的,出现一条长长的壮观车队,人数近千,粮草、马匹、车辆,竟样样齐备,且有刀兵,他瞬间精神了,敲着鼓钟给门内报信。 明威将军府,秦寿正搂着最宠爱的小妾喝酒看舞,他刚得的一箱珍宝,正炫耀的摆在园内石几上,任府内女眷叽叽喳喳的挑捡抢夺,大方的摆手,醉熏熏道,“拿,随便拿,本将军有的是钱,你们只要伺候好了本将军,哈哈哈,珠宝银子管够。” 正莺莺燕燕的围了一团热闹着,一府兵冲门而入,拱手便报,“将军,城门外来了一队人马,据报,非常庞大,车马俱全。” 秦寿瞬间清醒,推开身上的小妾起身,“哦?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车队敢往我这边来?他们是不知道本将军的喜好么?哈哈哈!走,去瞧瞧!”临近年关,他这里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大商队来往了,都怕年底被他薅掉一层皮,而他也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去城头收税了。 今天这一波人能劳动他亲自出迎,也是光荣脸大。 秦寿笑哼哼的捻着手指,走的得意非凡,自认潇洒。 老子天下第一威武! 71. 第七十一章 跟条蛇唱双簧,也不怕被反…… 纪立春给凌湙描述秦寿外貌的时候,用了贼眉鼠目、尖嘴猴腮、鸢肩豺目,面目可憎等一系列贬损之言,凌湙尽管不全信,但脑中仍然顺着这些词,先行给秦寿定了个初版人物画像。 约莫是个身形消瘦,头发稀疏,下颌骨沾着一撮小胡子,完了走路耸肩驮背,眨着一双充满算计的小眼睛,在往来过路商贾身上拿刀片肉的奸险之徒。 然而,这形象先就自动匹配了,许多贪官身边的师爷或谋士之流,与将军这个威赫的,整体以健壮强悍的存在背道而驰,让人无法想像这样的人是怎么当的将军,又是怎么能镇得住一座重型关隘口。 因此,凌湙一边不信纪立春的话,一边又暗搓搓的希望秦寿能符合自己的猜测,成为将军堆里的异类,坐实其靠不正当竞争,成为这处关隘口的实际掌管人的推断。 只要不是凭真本事当上将军的,一遇强敌心必虚,再有武景同的身份在此,他们大可仗着手里的证据,瓜分掉他这些年捞的钱财,尽量不动刀兵的过了此关隘,至于秋后算账,那就不与他相关了,自有武景同回去与他爹交待。 那个羌人小帐的弯刀,和从玉门县县令田旗书房里搜到的账本,都能够当作证据来诈一诈他,哪怕那账本上并没有秦寿的名字,可只要凌湙想,假的也能说成真的那般底气十足。 一如他只给纪立春留了几个羌兵人头和弯刀,缴收了所有账目一样,皇帝那边只会得到一座私矿,和通羌的实证,至于私矿之前产出的财富,那将成为一笔糊涂账,分由死去的平西、玉门两县的官员承担。 纪立春再粗,面对天降的十万白银,以及足以将他的兵从头到脚装备齐全的武械,也该知道怎么在皇帝派来的亲信面前表演。 再忠实的将军,也需要财物安抚手下,说是朝庭的兵,可在阵营面前,兵的眼睛只会望向带他们过好日子的头领。 纪立春手中的兵力本就是整个长廊卫最弱的,他想壮大,就必须配合凌湙一起欺上,而凌湙,则会带着搜来的账册,趁陛下的人还没来的时间差,尽可能的诈出最后一波隐藏财富。 这中间,最好对付的目标,就是纪立春嘴里的那种人,只要不纯是武人,在性命攸关的事情上就非常冷静,有衡量得失的脑子。 凌湙之前那么愁,盖因纪立春的嘴里没有一句中肯的评价,玉门县的百姓又讳言这位秦将军,导致他无从判断,定位秦寿的为人,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的推导秦寿的脾性。 是见面就夺财,重兵压阵,不让他有开口之机,还是先礼后兵,容他舌灿莲花掏账本,总归都得取决于秦寿本人。 不单是一句雁过拔毛能概括的。 他得保证自己在被夺财之前,掏账本之后不被灭口。 他是带着账本来借机发财的,不是揣身上当催命符,给自己招灾的。 凌湙毫不犹豫的说出自己的计划,摇着手里的账本对武景同道,“最好有与他单独说话的机会,城门处不是要挟人的好地方,否则我之前不会愁成那样,武景同,他见了你肯定会出言招待你,你别客气,带上我一起去,凭我俩的身手,甭管他身边有多少人,必然能顺利脱身。” 这就是有身份的好处了,但凡纪立春与秦寿能坐一桌喝个酒,他都用不着计算在城门口的存活率。 账本不用过期作废,他财失一半,会得心绞痛,账本用了福祸相当,且有一大半可能会被灭口,怎么安排都是对他的心计考验。 吃什么不能吃亏,几乎成了他的人生圭臬,如果秦寿是个雁过拔毛的货,那凌湙就是掀地皮的扒犁,性命之前必谋利。 武景同都被他搞钱的劲头震惊了,仿佛之前被逼的过不了登城的憋屈是假象,一但身边有了助力,那贼胆见风涨,连账册这种要人命的东西都敢拿。 敢情他一直藏着两手准备,就等自己上勾了。 武景同简直不知道他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一步一算计,步步在挖坑,就没有当个与年龄相符的稚嫩少年。 太爱操心了。 “说了我会带你过登城,你只跟着就好,这么与人斗心眼,小心长不高。”武景同无奈的摸了摸凌湙的脑袋,有点子心疼。 他家与凌湙一边儿大的侄儿,还只知道傻吃傻玩,而凌湙却已经在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了。 真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栅栏滚木挡的严严实实的城门洞开了,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一人正驱着马闲适的晃悠到阳光处,露出一副与传言里截然不同的面孔。 凌湙忽一下子心就沉了下来,要不是怕长他人志气,他都要赞一声,好个貌俊儒雅的武将。 纪立春那家伙,绝对是嫉妒吧?绝对是。 秦寿并未着甲,一袭墨青文士衫,头插白玉簪,面白无须,剑眉朗目,腰佩一柄细长剑,仿如他不是一名守关隘的将军,而是持剑独自游历的文人墨客。 这落差太巨大了,足让凌湙噎了好久,久到他近前与武景同见完了礼,眼神调转向他时,方回神与他拱手,“凌湙见过秦将军。” 武景同给秦寿介绍的是,“我家小五,从江州来的。”没具体说是什么亲,但结合他往江州去的原由,约莫是亲连着亲的小孩,特意跟到北境来玩的。 秦寿并未追根究底,双眼上下打量了下凌湙,笑着点头,“是个俊朗有胆识的孩子,能不畏艰险,离开繁华的江州跑来北境,这孩子有志气。” 他年约三十五六,眼神里透着岁月的沉淀,温和的看着凌湙,仿如看着邻家小辈,开口就是赞许,且听起来一点都不敷衍,真诚挂在脸上,看着就跟从心底里发出的赞美,非常容易搏小孩好感。 可惜,凌湙他不是个真小孩子,自然也不会因受到这样的夸夸高兴,反而更加警惕的望着秦寿,想要看看他的狐狸尾巴藏哪了。 秦寿却是将眼神转向了他和武景同的身后,虽然他极力在掩饰自己,可这样近的距离,那一划而过的光芒,没能逃过凌湙的眼神,尽管他收敛的极快,可那瞬间溢散的占有欲,已够凌湙判断出他的心性了。 这竟是个道貌岸然之辈。 忽然凌湙似乎就懂了玉门县那里的人,对于秦寿的讳言,那极有可能是一种没有词能形容的割裂心态。 长得如此伟岸丈夫,却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很心塞,这年头,君子都由小人冒充,生生叫人无法辨别真君子与伪君子之分。 就跟官官相护一样,明明就是一丘之貉,偏还要跟你宣传律法严明,就把百姓当傻子玩呗! 算了,累了,咱闭嘴行吧?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凌湙体会到了同类的气息,所不同的是,他只取不义之财,而秦寿是来者不拒。 武景同正带着秦寿参观车队。 在秦寿出城前,凌湙和武景同是并肩立于车队最前方,身后分别跟着幺鸡的队,酉一的队,以及武景同自己的亲卫队。 凌湙说是要拿武景同的亲卫队为质,然而,与人相交的真诚,让他最终克服了多疑的心理,吩咐蛇爷将收缴的马和武器,统统都还给了那些亲卫。 武景同领着秦寿一个队一个队介绍,“这是江州本地最知名的,逐本药堂掌柜和他的车队,是我约谈了一个月才谈下来的合伙人,以后逐本堂应该会在北境广开分店,我们北境军民有福了,他们家的大夫妙手回春,定能救扶不少患病无处医的百姓,秦将军,这通城令给一块?” 秦寿一脸严肃的边听边点头,手一招,身后的亲兵就捧了块木制漆铜油的牌子,正面写有登城二字,反而是编号。 编号从一到十,意味着登城一日所过商贾车队只这个数,多一队都不放。 左姬燐躬身接了过去,手腕一翻,就叫凌湙看清了上面的数字,竟是个柒字。 凌湙挑眉,不远不近的跟着两人身后,长长的粮草车,之前叫他分成了镖队形式,上面都有插旗,秦寿眼睛在旗上的姓上转了一圈,笑眯眯问道,“这么多粮草难道也是准备开店的?竟雇了这许多家镖局共同押运,真不错,当可缓解我北境的存粮饥荒。” 武景同笑着附和,“本少帅听说了西边灾情的事,忧急我北境情况,特请了姑姑代为周旋,好容易才凑齐了这些粮草,哎,这一路的,真不容易啊!” 秦寿立马侧身弯腰朝武景同拱手,“少帅真不愧是大帅最予以重任的儿子,竟是连相亲都不忘我北境军民,末将自愧不如啊!” 然后,招手给了站在粮车旁边的武阔一个通城牌,同样正面登城二字,背面编号捌。 接下来是绸缎布匹队,和流放队,都拿到了玖、拾序号的漆木牌,到这里,一切都异常顺利,秦寿没有就队里的财物做任何手脚,非常给武景同这个少帅面子,说什么是什么,半点质疑为难都没有。 就连武景同都感觉到了纳闷,以为这秦寿转了性子,年底大发慈悲,不做那天怒人怨之事后,守在城门口数人头的一个小兵却举了旗,对着秦寿道,“将军,一日人头数已超,按规定,多出的人头数要足额缴纳城门税,人头数若是规定进的双倍,则城门税翻倍,将军,请问是否实收?” 秦寿这时似才记起这项规定,皱眉瞪着那小兵,不悦道,“没眼色的东西,这是少帅带回来的队伍,收什么人头税?退下。” 可那小兵非但没退,反还跪到了城门中央,昂着脑袋大声道,“可将军说过,此处人头税是为了我北境安民所收,每一笔都有实账去处,非徇私可解,就是将军自己家的亲戚来过此门,也没免除过,将军若实在抹不开颜面,可按上次那样,在实收数上减两成,属下相信,少帅绝不会因此怪责将军,反要夸将军铁面无私,一心为民,少帅是我北境的少帅,更当以身作则,护持好我北境每一条关隘口的规定,不留口齿与人言。” 这人声音又宽又厚,震的整个城门洞内外,都听见了他的“肺腑之言”,再看秦寿,则是一脸恼怒尴尬的顿住身形,颇有点被属下拆了台面的羞惭,对着武景同就道,“少帅别搭理他,这人就是直肠子,死脑筋,上回也这么拦过一队人,差点没毁了末将半辈子在族亲里的人缘,要不是后来补救及时,末将怕是要被族亲挤兑死,害,这就是个榆木脑袋,不会变通的。” 解释完,又虎了脸对着前方城门中央的小兵斥道,“滚下去,少帅的作为,还轮不到你一个城门小兵来置喙,整个北境都归武大帅统辖,我等也当奉武少帅令做事,别说只进这区区上千人口,就是再多一倍,本将军也不会收取他一文钱通关人头税。” 武景同忽然感受到了被人架高后的窘迫,他骑马接受着城楼上下静默的目光,眼睛往排着队等进城的人流处徘徊,淡声问道,“那不知,这人头税是怎么个收取办法?” 秦寿惶恐的连忙矮声劝止,“少帅,这是个不懂人□□故的憨货,您不用理会他,人头税是为了管制要出关的百姓们设的,您不算在内,不用遵守此规章,他不懂变通,已经害末将得罪了不少人,要不是看在他执勤认真勤勉,不假公济私的份上,末将早撤了他,这种人没出息,前途到此为止了,您别与他计较生气,不值当。” 凌湙一直陪同在侧,默默观察着秦寿言行,忽然就明白了纪立春不屑他,却又不敢与他正面对冲,巡营都要绕过平西、玉门两县的心理了。 这实在是个很会做表面文章的人,就纪立春那什么都在脸上的货,明显不够他玩的,实惠名声秦寿会牢牢抓在手里,完了还要将纪立春陷于不仁不义的泥潭里。 所以,纪立春是惹不起,躲得起,直接不跟他接触。 他能在这里镇守多年,且在外界名声如此不堪的情况下,仍能坐稳登城守将一职,不得不说,是有两把刷子的,起码,比凌湙想像的那种鲁莽武人差太多,更非凭着纪立春描绘的形象,脑补出的奸险诡诈,恶形于外的小人模样。 秦寿他,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做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形象。 凌湙突然开口,“这种越俎代庖,不听上令的蠢货,在我这里活不过三更,将军既然也说他没出息,那不如本公子替您解决掉他,省得他在此聒噪,惹得将军在少帅面前失礼。” 说完一甩马鞭,冲着城门洞就去了,得得得的马蹄声,带着闪狮健硕的身躯,直扑向那名跪地的小兵,半分速不减,大有将人踏成肉泥的任性模样。 那小兵不防凌湙突然暴起,等他回过神来,连滚带爬的从马蹄下捡回一条命时,却见马上那威风赫赫的少年,端着顽劣的表情边甩马鞭边揶揄调侃,“原来也还是怕死的嘛!所以,干嘛要装耿直呢?你这种人,丢命也是早晚的事,本公子就不脏自己的手了,你好自为之。” 跟条蛇唱双簧,也不怕被反咬死,个二百五。 趁他心防不备,凌湙突然发问,“你说的人头税是怎么算的?” 那小兵下意识回复,“十人为一队,每天放十个号,超号的人头就需要交税,不满十人队的,可以跟别人自由组队进入,那这里面的单个人头税就属于守门将抽成,基本十抽二,有时候能达到十抽三,而超号的人头,则按一队人头的双倍数罚,这是实数,虚数说的是让两成的抽成空间,会分到所有守门兵的手上。” 也就是说,凑满十人队才放号开门,而这种免费的号每天限量十个,发完之后,再有人要进城,那就得交钱,钱由队内人均摊,散队人员不满的,要么等第二天再进,要么凑份子请守成兵充人头,总之,在人头税这方面,秦寿无比用心。 曾有一传扬最广的例子,就是一名孕妇算抵两个的人头事件,哪怕没出生,只要揣了怀,就算的一个人头。 故此,登城人口总数名列北境前茅。 凌湙趁机又问,“那车马物资怎么算?” 这一问一答就叫愣住的人回了神,秦寿只往城头瞭望台上看了一眼,那上面的箭就脱了靶,直直朝着凌湙处射来,箭矢锋利,锁定喉间。 凌湙侧身避过,那箭却速度不减,一头扎进了马前的那个小兵胸膛,带着他翻滚了好几圈,然后钉在了他此前慷慨成词之地,睁眼震惊的闭不上。 秦寿则跺脚哎呀哎呀的奔近前,围着死不瞑目的兵哀叹,“能为贵人挡箭,也是你的福气,哎,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太耿直,不要与贵人冲撞,偏你不听,总说有理走遍天下,哎,你这也是死得其所了。” 武景同冷了角色,上前与凌湙并肩,质问秦寿,“秦将军,你这是何意?” 北境九百里关隘口,每百里设一卫,一卫置两个千总,若干什长小旗,最后统一由守关隘的将军统领。 八个与秦寿差不多的将军,又分属大帅帐下的三位大将,前锋,中路,与左右翼,而武大帅作为统帅,居中指挥,调和。 秦寿归属左右翼大军,属哪里需要打哪里的救援型补充人员,在军中的地位不如前锋与受武大帅亲自调遣的中路军,算是军中边缘方,在资源分配,财务支持上一直被其他两路军压着打。 武景同之前只听过他的名,因为驻守登城关隘成效突出,受到左右翼将军的夸奖,好几回在商讨战事的时候,忍不住炫耀其生财有道的才能,大有推他进中军帐任督粮官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推他的左右翼将军的目地简直路人皆知,那前中锋将军又不是傻的,自然不同意,各自都往武大帅面前鉴人,一度闹的热议腾腾。 这事被武大帅用其他事敷衍了过去,后武景同南下,他就让他在回北境的时候,往各处看一看,不定真能看出什么来,却至少代表了中军帐的意思。 武景同实在是没料,真实的秦寿会是这种模样,比流言更狡猾,竟能当着他的面睁眼说瞎话,敬只面上敬,实则分毫未将他放在眼里。 这跟他初入前锋营时的情况一模一样,老军油子并瞧不起他这样的军二代,仗着资历欺他不敢得罪人。 武景同脸顿时就黑了,“秦将军,你就是这样守关隘的?仗着中军帐不在此处,愚弄百姓,滥杀无辜?” 那之前的表现又算什么?句句似在恭维他,却又句句叫人听了不爽。 秦寿半个眼神都没往伏倒在地的尸体看,反还来安抚他的情绪,“瞭望台上箭弩脱靶是常事,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本将军可是有极力为他开脱的,是他自己命短,辜负了本将军的好意。” 接着又道,“少帅远途回家,又恰巧来了登城,正在好,赏面去我府中坐坐,至于这些人和车马,进了城自有地方去,您放心,本将军眼皮子还没浅到要发您的财。” 之后顿了顿,又隐晦的打听车上的兵械,“不知少帅从哪处淘换来的武器?竟能一下子匀出这么多给您。” 凌湙此时插了话,笑嘻嘻的觑眼看着秦寿,“我要说捡漏的你肯定不信,但长廊卫的纪将军可以给我作证,他亲眼看着我捡的,为了感谢他,我还匀了三五车给他,可把他高兴坏了,一直将我送到玉门县,要不是有事牵扯一天了他,你今天就该在我身边看到他了。” 秦寿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没了,眼中似有寒芒闪动,“你竟认得纪立春?他尽然敢到玉门县来,呵呵,看来最近过的很舒心啊!” 正说着话,他身边的账房递了个本子过来,凌湙眼尖,看到了人头税记录册等字样。 那账房眼神直往凌湙处瞟,以手遮脸对秦寿道,“将军,人数统计出来了,共九百八十四人,且里面有……银车。” 他们劫惯了钱财,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看,凭着经验都能猜出车里的东西,银车比一般货物都压车轴,深深的两道车轮痕迹,老账房立刻就来报了。 不能放他们走。 恰巧凌湙发问,“这城里有什么新奇事物,秦将军不设宴招待我们?” 72. 第七十二章 我真是太坏了,人家谋财,…… 凌湙此时好像完全忘了他的东西,即使看懂了已经被惦记上的眼神,他也像无事人般,拉着要发火的武景同假意相劝,“不过一个城门小兵而已,那也是人家的兵,少帅见他无辜,又怎知他刚刚哪句话犯了秦将军忌讳?” 含沙射影嘛这种话术当谁不会似的,也就欺武景同会听不会说,没事儿,我今儿个就是他嘴替了。 果然,武景同目光幽深的与秦寿对视,一副在往回想小兵话的样子,秦寿张嘴刚要说话,凌湙接着又开了口,“人家主将惩治自己手下,是杀是剐都由人家说了算,你一个前锋营的小将,人家尊你一声少帅,是看着你爹的面子,你还当自己真能插手人家边防,替人管教手下?武景同,别回头叫人背地里说你是狗拿耗子,笑你不自量力的才好,走吧!咱进城瞧热闹去。” 秦寿被人抢了话,心中本就不快,端着脸上的表情,维持着温煦的模样,结果等凌湙话全说完,他脸都绿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制住了喷口的火气,做出一副惶恐样子躬身请罪,“少帅,末将绝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您少年英雄北境皆知,是我等将官们的楷模,若能得您指点一二,那也是末将的荣幸,绝不敢有小瞧的意思,末将……” 武景同一抬手压了他的话,“确是我僭越了,小五说的对,这里是秦将军的城防,我不过路过此地,有酒我就喝一口,有热闹我就看一眼,其他的事都不与我相干,秦将军也不用解释,各人兵各人管,我确实太年轻,忘了分寸,秦将军莫怪。”说完潦草的对着秦寿拱了拱手,扭头拉着凌湙就入了城。 他忽的再没了帮着凌湙撬自家人墙角的愧疚,哪怕回头去与父亲交待,他也能有话应对,这秦寿当真不是个好人,愚弄百姓或许能叫他的上锋忍,但治军全凭喜恶这点,没有哪个上锋敢轻饶的,尤其他爹,非常厌恶对手下兵将随打随杀的人。 这样的性子,就是乱军之始。 酉一领着亲卫队,与武景同的亲卫队跟进了城,幺鸡和蛇爷留在了车队里,凌湙诧异的望着酉一,见他神情冷酷,扶刀防备,浑身绷着个警惕样,便问,“你怎么了?” 酉一冷声回复,“保护主子!” 那一箭虽然目标不是凌湙,可若换了一人,在那样急射的箭尖下,很难能淡定避开,要么受伤,要么因慌乱躲避出丑,当时酉一就为自己的失职自责,远远的差点没把手中的刀掷向瞭望台上的兵,好险克制住了动作,想起凌湙吩咐不叫他们在城门口亮兵器的嘱咐。 凌湙独当一面习惯了,尚没能有亲卫护命的自觉,再有他很自信的原因,不认为拉个本事不如自己的亲卫护持,就是显身份之举,因此,对于酉一这种自责,他有点不太过心。 酉一则捏紧了腰侧刀柄,气沉胸腹,下定决心要将亲卫队带的让凌湙刮目相看,从而习惯他们的护持。 他始终记得甲一队长说过的话,一个不被主子依赖的亲卫队,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更会被随时取缔或解散,如果不想变得没有价值,就一定要有能让主子相信的实力。 酉一决定要给亲卫队加练,回头就去找幺鸡帮忙。 武景同一脸郁色的走在凌湙旁边,对着两边的街景视若无睹,城门口这一段路乃非繁华街道,各种忙忙赶路的人埋头低走,当然也有乞丐意图混水摸鱼,然而一见他们这许多人,又个个佩刀,便轰的一下散了个没影。 凌湙望着这与京畿全不同的登城风貌,全部的建筑地基有一半由岩石垫底,只有小二层楼上用的是木料建墙,且建筑风格非常粗矿,门窗都是厚厚的毡毯遮挡,一阵强风吹过,地面刮起了层灰,而那些毡毯却能纹丝不动,牢牢将灰尘挡在外头。 行人不分男女,都裹着厚厚的皮毛大氅,满眼看去都似富贵人,然而再定晴一看,就能区分出那些大氅的毛皮,多是鼠狗兔皮混缝,跟缝的百家衣似的,有种混搭的凌乱美,当然,这只是凌湙的个人观感,望在武景同的眼里,则是一群被盘剥的没钱置衣的可怜人。 且这里的物价非常之高,凌湙不过好奇路边一推车卖浆水的老汉,顺嘴问了下浆水的价格,结果竟得了十文一碗的回答。 十文,在京畿地面上能吃两块饼。 凌湙挑眉,捧着浆水碗问,“宰客?”这年代,居然也有本地人宰杀外地人的传统。 那老汉弯腰解释,“不是的小官人,老汉不敢欺您,价格都是城门领的衙内布告上统一的,老汉上报的是四文,赚也只赚四文。” 凌湙一听,就知道里面有内情,可这老汉却闭了嘴再也不肯说,只叫他去城门领的衙内去看,一副有苦难言状。 酉一觑着凌湙的脸色,给了老汉一角银,那老汉颤着手迅速收了银子,头也不抬的边收拾碗,边道,“小官人无事就速速离了此地吧!” 之后凌湙又买了几样小食,价格一样都贵的离谱,待问因由,也都闭了嘴不言,善心如老汉者,都会在撤离之前,用低若蚊蝇的声音劝他速离登城。 登城的水似是比他想的还深,竟有类似他前世的物价统计局,只不过,他那的物价局是平衡物价,不让有离谱的物价宰民现象,而登城,却是由衙内根据情况或心情,将百姓们的物品翻了倍的卖。 就如卖浆水的老汉,他报的价格是四文,可衙内上的布告写的是十文,那他就必须卖十文,否则,他将自己掏钱贴上亏空的价格,而衙内什么都不用做,开着门净得六文盈利。 那百姓们的生活必须品要如何保障呢? 城门领的衙内还有另一张布告,就是户籍,凭户籍可以在衙门指定店铺,用平价买到生活所需品,且一次只卖三天的量,你如果转卖或者遗失、被盗,那就得等三天期过了,才能再以平价采买,否则,就得多花钱从别人的铺子购买。 许你动脑筋高价转卖,然而一经他人举报发现,仗三十并罚苦役,没收盈利所得,以及一个月的必须品禁买权,而举报成功的人,则会得到十天的连续采买奖励。 这中间,所有的奖惩,官府一文钱没花,得到的却是丰厚的盈利,和牢牢的掌控力度,百姓们被这样的限制,弄的只够裹腹,想换路引户籍离开,却是无钱打点衙门文书房。 过的形如奔命的老狗,讷讷无上诉之门。 酉一将从城门领里,花了五十两银打探来的消息如实说出,末了对凌湙道,“我去的时候,那衙门大院里的小广场上,正有人在挨仗刑,是一个中年大汉转了手中的风寒药,给隔壁一个生病的小子吃,那小子的娘感激他,就回了他三斤薯粮和四个鸡蛋,结果叫人告发,说她回的东西超过了风寒药的价值,衙内判令那大汉有盈利嫌疑,现正在处罚他。” 凌湙此时正跟武景同坐在一间酒馆内,他并没点酒,跟武景同就着桌上的茶,边喝边尝着据说是登城特色的风味小菜。 腌咸萝卜丁,还是凌湙最恨吃的胡萝卜,当然,在登城,这种萝卜被称为金人参果,指头大小,腌的脆咸,一根要冲一壶茶,凌湙一口下去,脸都绿了,直接当着人掌柜的面吐到了脚底。 啥金人参果?就是前两年北地进贡给朝庭的新鲜物,他在家时连尝都没尝,且这东西不经放,非常容易干巴坏,他见过蜜腌的,没料登城竟用盐腌,打量人不知道是为了好储存似的,糊弄谁呢! 那掌柜脸也绿了,觉得凌湙侮辱了他的酒肆,瞪着凌湙冒火,“小官人,登城食物匮乏,不合您的口味,但……但您也不能……不能……” 凌湙也很冒火,连灌了两碗茶,还止不住嘴里的齁咸味,“你家盐不要钱?我花钱买难吃来的?什么特色小菜,京里都是蜜腌,我就不该好奇这咸口的,多余花钱找罪受,怎地?我没说要退菜,你还要逼我把这一盘全吃了?”就这掌大的小盘子,敢收我十两银,别说有机会,就是没毛病我也要找点毛病喷你。 酉一可是抄了衙内公布的物价单,上面的腌咸萝卜丁公价标的八两,那成本只多四两,结果这店竟敢收他十两,就是说么!哪有不宰外地人的店,纯止他之前遇到的老汉是个实在人,叫他大意了,以为正经店铺不会有在物价本就高的情况下,再往上溢价出售。 那掌柜叫酉一掏出来的物价单给吓着了,他是知道这张单子在衙内的价格的,外地人想得到这样一张单子,没有三五十两根本拿不到,他真是万没料到,这群人吃个东西竟然还花钱去买物价单,开这些年店,他就没遇过这样的人。 凌湙一把拍了单子在桌上,指着上面的价格道,“把每盘溢出的钱给我退出来,否则我就去衙门告你。” 那掌柜扑通一声就给凌湙跪下了,苦着脸讨饶,“小官人不可,小官人这顿茶钱和小菜,草民全部赠送,求小官人别去衙门。”边说边给他叩了好几个头。 凌湙大马金刀的坐着,声音冷淡严厉,“既然知道后果严重,为何还敢欺客?是看我等面生好欺?还是说这价格是专为我等研制的,看到陌生脸就拿来诈钱?”跟早年网上曝光过的两套菜价表一样,本地人一套,外地人一套,挑的就是过路生意生财。 那掌柜不料凌湙这般通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哀哀告饶,“实不相瞒,小官人,确有两套菜价册子,然而,这也是衙内心知肚明的,只要没人去告,衙内就不会有人来查,若不这么操作,草民这店根本开不下去,那整个登城内的商铺店家,得关一多半。”接着,他埋头说了实情。 那秦将军为使城内看着热闹有活气,鼓励经商,然而,他定的物价太高了,高的一般百姓根本无法承受,因此,登城里的店不是开给百姓的,而是专为过路商们准备的,他的价格打到衙门里,报的都是实价,可这中间雇的伙计,参与的店铺租金,不在菜价上,于是,就有了另外的溢价菜表。 凌湙板着脸继续问,“那过路往来的商贾们也不都是傻的,怎么愿意挨宰?自己带点干粮,凑和着过一宿也不是不行,不是非得要在城里消费的。” 那掌柜幽幽的抬头瞟了一眼凌湙,仿佛在看一个天真的,不知人心险恶的贵公子,“小官人,城内有消费标准的,不达到一定消费金额,这城你进得来,出不去。” 为保证商税能收上,秦将军又定了个类似消费套餐的折扣卷,一个过路商户,在城内的消费金额,可以充抵下次进城的人头税,也就是金额达到一定数,下次再来时,多带的人头就有了免税的资格。 这一环套一环的搂钱陷井,哪怕凌湙来自那个信息量爆炸的时代,也不得不对那秦寿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当个将军实在太屈才了,这尼玛不该当守城将,他该进户部,以他的才能,必得陛下重用。 武景同垂眼一口口将腌胡萝卜吃了,最后抬眼望着凌湙道,“小五,你说怎么办吧!” 这秦寿太禽兽了,果然,早年那绰号喊的是对的,叫他多活一天,他爹辖下的这些百姓,都没有能见天日的那天。 秦寿该死。 凌湙看懂了他眼里的坚定,笑着点头,“你只要不觉得,无法向那个啥左右翼将军交待的话,我自然要如你意的。”当然,就算你还在犹豫,顾虑会有插手其他将军辖内事务的心,我也不会收手。 武景同腰背挺的笔直,轻轻放了筷子道,“韩将军,韩泰勇将军,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 要按正常流程,登城的情况,他需得先回中军帐秉明,然后再由他父亲下令撤查,然而,这中间可能会出现的证据断链,让他有可能会被人反咬一口,就是韩将军那里,也注定是要得罪了的。 用凌湙不经意的一句话讲,既然早晚要得罪,那自然是赶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上得罪。 那跪地的掌柜惶惶不安的看着凌湙和武景同,却见刚还要举报他的小官人正冲他眨眼睛,调皮的请他起身,并压低了声音道,“武少帅,听过吧?他这次是奉了武大帅的令,来微服私访的,掌柜的,你们商户应该私底下有串联吧?怎么样?敢不敢在告发书上签名?” 武景同在凌湙开口的时候,就将私印亮了出来,那掌柜揉了好几下眼睛,终是信了武景同的身份,一把又咕咚跪了下来,“少帅,真的是少帅,太好了,太好了。” 武景同僵着身体,长臂将人扶起,“对不住,这城里的情况,之前只是略有听说,实没料真相居然是这样的,掌柜的,他在这里执管多年,我必须得有十足证据才能回中军帐,您愿意帮我么?” 那掌柜抿了嘴,似下了大决心般,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豁出去般使劲点头,“愿意,草民愿意,愿意。”说完一脸老泪纵横,叫武景同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而更叫人不是滋味的事,正发生在他们坐的酒馆墙角下,那闹轰轰的声音从另一侧的窗边传进来,酉一去看了一眼,回头低声对凌湙道,“主子,是我在衙内看见的那个挨打的汉子。” 凌湙和武景同对视一眼,纷纷移了座,去到那边窗角,虚开了一条缝看情况。 只见一中年大汉正拖着一后背是血的身体,将两个人逼进了这处窄巷,他手上没任何武器,但钵大的拳头捏的死紧,望着缩在一个稍显年轻的男人身后的妇人,目龇俱裂,质问声如刀子般直戳向那个矮小瘦弱的女人,“为何?那夜你抱着孩子苦求,我是可怜你那孩子,才让了你半副药,我不求你感激,但也没料你会恩将仇报,柱子娘,你我二人清清白白,我对你从未有觊觎之心,你为何如此害我?” 那女人被他质问的身体发抖,泪水止不住往下掉,一眼都不敢看他,揪着身前男子的衣角,嗫嚅的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我是被逼的,陈大哥,您是好人,我……我……” 她没说完,就叫身前的男子揪着臂膀拽到了前头,扭着她的脸正对着中年大汉,“还说你们俩没苟且,当我面就敢眉目传情,贱妇,趁我不在家就偷人,要不是看你给我生养了孩子,我早休了你,把脸抬起来,跟他说,就是你伙同的我陷害他的,就是你和我一起要让他受罚,因没钱买任何东西挨饿而死,陈大,你看好了,她是我媳妇,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叫她害你,她就连个屁也不敢放,哼,以后再敢过我家门,她就会更凄惨一次。” 那叫陈大的好悬没叫他气死,捏着拳头咆哮,“我说了,我跟你媳妇没有半分瓜葛,你自己烂赌不归家,放着她娘俩个饥饱不顾,连孩子生病都不知道,我就是看她可怜,才力所能及的接济她一点,林有志,你但凡是个男人,就别用女人兜底,你个懦夫。” 林有志显然是个没廉耻的,歪着嘴嘲笑他,“我至少有女人兜底,而你却连个女人都没有,陈大,你也别怪任何人,城内规矩你懂的,我不可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告了你,我就会有十天采买权,而城内赌坊是唯一可以用采买权做抵押的地方,十天可以换百两银,而你却只要挨一顿打,划算呀!你既能接济这女人,就也当接济我了,我谢谢你。” 陈大直直被这样厚颜无耻之徒气的吐血,举着拳头就要来揍他,结果叫他用身前的女人当盾,要不是他收的快,这一拳头能将那女人捶半死,偏林有志还要恶心人,“还说你俩清白,连碰一下都舍不得,女人嘛,不就是用来揍的嘛,来,你舍不得,我揍给你看。”说完连扇了女人两巴掌,直打的手里的女人眼发花,软了身体站不住。 连酉一这般看惯了生死的暗卫,都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眼神询问凌湙,“主子,需要……”我出手? 凌湙摇了摇头,示意再等等。 陈大闭眼狠狠喘了两口气,再睁开时声音就冷静了许多,“林有志,我说了,我有媳妇女儿的,你不要因为没有证据的事情,就如此对待你媳妇,我再说一次,你为没有的事情如此揣测我们,不仅有辱你读书人的身份,更侮辱了你媳妇的名声,你们还有孩子,你这样对你媳妇,当叫你孩子该怎样……” 林有志没让他说完,就笑嘻嘻的打断了他的话,“孩子可以再生,只要我有钱,有的是女人愿意给我生孩子,再者,谁知道那小杂种是谁……” 他身前抓着的,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女人终于有了情绪,忍着目眩的脑袋转脸看向她丈夫,声音似有不信,以及信念崩溃的前兆,“你说什么?林有志,你再说一遍,我刚刚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林有志没察觉女人有异,得意的挑了眉,“等老子从赌坊拿了钱,就去找青红姑娘,她说了,她非常赏识我的才华,愿意从良与我为妾,娟娘,你看,我还是有人欣赏的,哈哈,总有一天,会有大人看见我的才能,到时候……” 那叫娟娘的女人,再也无法忍耐,反手就掐向了林有志的脖子,一把将他推到了墙角,使尽浑身力气过,拿了钱就带我们母子离开登城,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林有志,再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们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是你说的,会带我们离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如此骗我?” 林有志不防会叫娟娘压住,愣了一瞬后,勃然大怒,双臂抬起就要回掐,凌湙趁此时,迅速掰了片杯角,捏着碎片就掷了出去,正正斜插进他的腋下,阻止了他反弹的动作。 娟娘掐红了眼,扑在林有志身上哭诉,“婆母留给我的东西,祖上的产业,都叫你败了,林有志,你枉读了那么多年书,却窝囊的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明明知道陈大哥无辜,却为了你那可怜的自尊,硬要诬赖他人品,更为了败坏他名声,用我去诬陷他,林有志,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孩子是谁的你不清楚?你信不信你这话出来,公公婆婆地下有知都饶不过你,林有志,我真是忍你太久了,不是为了柱子,我早就不跟你过了,你以为你有才,你有屁的才,好高骛远,自大狂妄,你活该……” 陈大看着情况不对,立刻上前拉她,然而娟娘太气了,林有志在外面有没有女人,她不在乎,养不养得起她跟孩子,她也不指望了,可如此诋毁她的清白,甚至连孩子的身份都能随口捏造,她不能忍,便是哪个当母亲的,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会有来路不正的说法,特别这样的说法出自孩子的亲生父亲,这简直是在逼她们母子去死。 渐渐的,林有志瞳孔放大,身体软的顺着墙根就坐了下去,等娟娘回神时,就见陈大正将探自鼻息处的手收回,并冲着她摇了摇头,“他没气了,柱子娘,他没气了。” 娟娘呆愣愣的挂着满脸泪痕,似是没听懂陈大的话,直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瞬时就吓的瞪大了眼睛退至墙角处,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凌湙这时才对酉一道,“去吧!脸蒙上。” 酉一一点头,扯了块巾子将脸遮的只剩了眼睛,嗖一下从窗户里跳出去,正正落到林有志尸体旁,眼睛扫过呆愣住的两个人,故意粗着嗓子道,“此处无事发生,二位速离。”说完,一把拎了林有志的尸体,几个跳跃就不见了身影。 陈大反应快,待要问酉一身份,却仍迟了一步,娟娘抖着身体直问怎么办,陈大想了一会儿,道,“我明天就要上城墙去做苦役了,你要害怕,就去投官,要能忍得住,就带着孩子如平常那样过日子,反正他也是长久不归家,周围邻居们都知道的,你只要装的正常,就没事,柱子娘,我们以后,不要来往了,我会在后门处开一条小道,你把栅栏往前移几步,作出断路与我生隙之举,当然,你若挨不过心里谴责,就说他是你杀的好了。” 背了一次锅,陈大不愿再与娟娘有牵扯,哪怕她会比从前更可怜,但此刻,他只想离她远远的。 娟娘摇头,眼神坚定,“不,我不能报官,我不能为林有志偿命,就是为了孩子,我也不能,他不配,对,他不配。” 似是安慰完了自己,她又将眼神对上陈大,“陈大哥,林有志说赌坊能抵十天采买权,我会去把钱兑来,到时候,我等你罚期过了,带你一起离开登城,我们一起离开登城,你不是要去找嫂子和侄女么?只要离开这里,你就自由了。” 登城的条条框框,几乎堵死了生活在登城地界上的百姓迁离之心,当然也有人做过各种尝试,然而人心向背,在死了几个配合的被告发者后,这样的偷渡群体也就消失了。 登城约四十里的墙体修建和维护,从来不需要衙内补贴,会有各种触发受罚机制的“罪人”来免费出工出力。 凌湙之前听酉一说到这项告发机制的时候,正想着里面可运作的漏洞,没料转眼就有人实现了。 武景同也在想着这里面的关联,眼一瞟,看清凌湙眼里的笑意时,猛然念头划过,动了手指仍没忍住,大掌一盖就将凌湙捞进臂弯揉了揉,“你怎这样聪明!” 他们总不能无中生事,若那样的话,秦寿会派人专盯着他们举动,许多事情也就不好安排了。 所以,他们需要让城里百姓动起来,需要分散秦寿的注意力。 没有什么比能离开登城的诱惑更大了,只要让百姓们亲眼看着陈大和娟娘母子离开,整个登城就会陷在一片暗流涌动里。 武景同立即招了自己的亲卫队来,凌湙也一样,两人各自吩咐。 武景同的人会带着他的私印去找陈大和娟娘,助两人用最快的速度从登城离开。 而凌湙,则让人去找蛇爷,要蛇爷招全城的乞丐,串联所有想要离开的百姓,安排一场告发大戏,务要每个时辰都有人去衙内,检举揭发这种不耻的高价转卖物资行为,等达到一定量后,秦寿必然会被惊动。 眼看已经达到了出城条件,却被无理由拦截下的百姓,和治理城内百姓的约束机制,被破了漏洞,而显得异常冷酷,杀人心爆涨的秦将军,双方一但对峙,就是他们拱火的好时候。 逃生之门近在眼前,是被压回去继续过着没有指望的日子,还是拼一把为了子孙前程和希望离开此地,在强烈的求生意志前,所有的刀枪箭戟面对的将不再是个人,而是一整个群体。 凌湙为什么不揪着自己的车队,去与秦寿讨价还价? 那是因为他知道,所有的讨价还价基础上,先得有价,不管怎么谈,他都是输,因为议价权不在他手上,而武景同,城门口那段介绍演的很真,然而,他的维护也很真,秦寿他要真是个心粗的,也就信了武景同的话,信了那些车上的物资与带来的人都是他的。 然而,秦寿不信啊! 从他放任自己的账房去掂量车上价值的时候,凌湙就知道,武景同的维护被秦寿看出来了,他能笑着放给武景同四个免费号,那后面的人呢? 一个人头十两,九百多人,凌湙要出多少人头税?更别提,他的银车被那老账房看出来了。 武景同可以说粮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可银车呢? 江州与北境相隔千里,武景同那姑姑嫁的是高门,可贴补娘家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为,对于一个高门里的媳妇子来说,会招来什么样的责难和非议? 武景同但凡懂点事,都不会接这些银子。 聪明人都是背地里给银票的,所以秦寿有理由相信,这车银子不仅来路不正,且与武景同无关。 你看,他都没有亲自来陪武景同逛城景,一颗心早扑在眼前的既得利益上了,雁过拔毛的名号里,必然伴随着见钱眼开。 所以,凌湙进了城之后,就没再管他的人马会被带到何处去了,总之,不搞点别的事出来,秦寿这关难过。 他必须让秦寿自顾不暇到,没有精力去核对和检查他手中的账本,他不能让秦寿看出账本上,其实只有他一个真人真名的漏洞,田旗那家伙,记的账本上面,用的都是代号,他不知道秦寿代号,所以,也不能让他看出账本上的出账记录里,代号代指人名的真相。 满城百姓的乱隙里,他要让秦寿忙中出错,若能逼他拉出整支军来对付手无寸铁百姓们,武景同这个少帅的身份,就能当场格杀他。 “哎,我心眼子真是太坏了,人家只想夺我财,我却想夺人命,不好,是不是不太好?”凌湙假惺惺的望着武景同问。 武景同故作深沉,点头道,“是不太好,但咱们若是把人连锅端了,这不好的事情也就不会传出去了,小五,你放心,哥会为了你的名声而战的。”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狼狈为奸之态。 酉一丢完了尸体,于酒馆门前遇上秦寿的人,顺便给带了进来,拱手对凌湙道,“主子,秦将军派人来请您和武少帅去将军府赴宴。” 凌湙感叹,“端锅之前还要吃席,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走着吧武少帅!” 武景同笑着摇头,心中阴霾尽去,领头走在前面,“你呀这嘴是真厉害,嗯,脑子也厉害,我得记着,时刻不能开罪了你,哥害怕!” 酉一趁着所有人往前时,贴到了凌湙身边,低声报告,“主子,郑大人递了消息,凌老太把您的身份透给秦寿了,他已经知道您是凌家罪子的身份了。” 郑高达非常自责,拉着酉一的手又气又急,“那凌老太真是不怕死啊!豁出命去也要挣了绑缚的绳锁,两条胳膊都脱臼了,终于引了人注意,她是真……真……”真没法儿形容的狠绝。 怎么就能恨凌湙至此?非要不死不休。 凌湙听后连表情都没变,“无事,她爱闹就闹吧!”总会有叫她闭嘴的时候。 明威将军府,秦寿也在感叹,“这孩子,兴家之子啊!”只可惜不是凌老太期待的兴家之子,而是她丈夫,也就是凌太师爱妾的后代,凌老太不能容他,故而要弄死他。 啧,这老太太,凌家都没了,还在计较妻妾之争,格局太小。 73. 第七十三章 妈蛋,这和电视里演的不一…… 明威将军府,用来招待凌湙和武景同的宴席,摆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假山水榭里,有松柏掩映,有鸳鸯戏水,更有湖心亭里的歌舞助兴。 整座府邸风格,更仿似江州园林,在登城内的整体建筑形态以岩石为基,皮毡为门的衬托下,明威将军府以一枝独秀的木造楼阁,昂然成为登城绝景,夜夜笙竹不断,照台红烛不息,是为登城百姓最羡慕,却又最不敢靠近之地。 武景同刚从江州回转,对这样风格的府邸,以前估不出价值,只听讲过几位将军府造的颇有趣意,是个消闲的好地方,其中以明威将军府最受推崇,因其卡在关内外的直道上,税丰、物样多,造景的时候就取了别样的京南风,既有京畿的豪奢,又有江州的婉约,与其他透着粗矿豪爽风的府邸大为不同,很受同僚们喜爱,府邸夜宴常开不歇,更养了一班伶人以供取乐。 他当时以为那不过是同僚间的恭维之词,一座府邸,再豪能豪到哪里去?现在再看,果然就是他格局太小,没有经受过金钱的暴击,说是一军统帅之子,活的却不如普通富甲家的公子有眼界。 这样一座府邸,就是搬去江州也丝毫不落下风,可想而知花在上面的费用,将是怎样一个庞大的数目,武景同这算是第一次正经的逛游明威将军府,是越逛心越沉,越逛杀心越重。 他爹为了军饷,每年与人笑脸周旋,大军一动,就为后续的粮草发愁,将士的武器,身上御寒的冬衣,定期的城防维护,样样需要操心,也每处都在算计着,挪哪里的钱能补一补,贴一贴。 武帅府如不是陛下所赐,他都要怀疑家里有没有条件能住那样的房子,就是外表看着巍峨气派,不堕御赐府邸的名头,但内里的院落,也有几处是闲置破落的,每到年关,他娘都要拨着算盘叹气,寻思着开源节流会不会有损他爹颜面。 一个边防关隘口上的驻防将军,住的却是他娘念叨了许多年的亭台楼阁,木制的雕窗,飞沿的八角亭,以及风吹过檐台,铃铛所发出的清脆音,都是他不久前刚在江州见过的景物。 转瞬间,就跟他又回到江州攒花会上,满楼阁的闺秀隔着窗棱偷眼相看他,完了他的桌台上,却是一方秀花帕也没有,成了花会上另一类的耀眼存在。 武景同脸都黑了,不好的回忆,加上这奢靡宅院,即便有佳肴陈酿,也抚慰不了他替自家,以及自己父亲不值的失落,除了物质上的,还有整个左右翼欺上瞒下的风气,那韩将军每到年关都哭穷,可秦寿就是他嘴里最钟爱的部属,他不信秦寿这里,韩将军没来过。 倒是他爹,每年惯例巡防的时候,都是驻扎在城外,各将军府他是不去住的,怕的就是会有媚上的将军为了招待他,建别苑搞奢华招待,恪守着将帅职责,与军民同甘苦。 堂堂三州统帅过的如此简省,却不知他军区辖下已经出了蛀虫。 秦寿自然是不知道韩将军在大帅面前的做派,他只知道韩将军数次说过,有在大帅面前举荐他,并且大帅也对他颇为欣赏。 他以己度人,并不信武大帅摆在外面的艰苦形象,觉得身为北境三州统帅,怎么也该享受最好的生活供给,有着最美的侍婢佳人,那座御赐府邸也必然是整个北境最豪奢的地方。 故此,他给武景同摆出了最高规格的招待宴,必要让他回府后,在武大帅面前回味一翻,那他进中军账的可能,就会如韩将军承诺的那样,有财者居之。 韩泰勇也就是不在此处,不然指定能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他为什么要在武大帅面前老是哭穷?不过就是上行下效,是因为武大帅奉行简省,也喜欢简省的部下,他越显得入不敷出,就越有与武大帅交谈的话题,俗称惺惺相惜。 然而,他的爱将秦寿不知道。 来参加饮宴的都是登城大小官员,秦寿为了显示隆重,凡衙门里能说上话的都安排了座次,他作为主人家自居上首,武景同虽有着少帅称谓,然他实际上的武职是没有秦寿高的,故而没得到韩泰勇来此的待遇,只让了左首第一位以示尊重。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凌湙的座次,竟被安排到了靠门的末位,领他去的婢女埋首小碎步,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敢多给,凌湙挑着小眉毛默默跟着她,然后,就见到自己被人这么忽视又羞辱的位置。 老参宴的人都知道,门边上的位置通常都是给跟着来混饭的闲帮坐的,夏天有暑热从门缝里钻进,宴席内的冰鉴享受不到,冬天寒风鼓鼓,筷没动菜结冰,席内炭盆里的热意分享不了,是个最让人难堪又尴尬的位置。 武景同当时就坐不住了,一把掀了桌子去将凌湙拉到身边,瞪着秦寿质问,“秦将军这是何意?他与我同来,你即便不安排他坐我对面,也当就近安置在我的下首位,门边?你这是故意羞辱我么?” 秦寿对武景同是有耐性的,他笑呵呵的劝武景同,“少帅,您身份尊贵,理当坐左首第一位,可这位少年……唔,本将刚刚得知,他可不是什么江州来的郎君,凌小郎,尊府老太太可是什么都说了,你本当在什么地方,可不用本将军说了吧?能到此处来,全凭了我们少帅的情面,本将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挑你毛病了,否则,就你身负的罪孽,该是吃馊饭喝冷浆的,呵呵,就不必在我面前装贵公子了。”一副大家心知肚明样。 宴内其他坐次上的官员都一脸讥讽的看着凌湙,互相交头接耳,秦寿听着水榭里的嗡嗡声,足过了一息,才又道,“你一个妾侍所出,能结交到少帅这样的英豪也是荣幸,该当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给他若是生非才好,凌小郎,尊祖母可是说了你悖逆长辈之言,按规律是要受仗责的,本将军能允许你占个座次,何苦还要让武少帅失了仪态也要维护你?识趣点,别闹了。” 凌湙站在武景同旁边,颇有些无语,“我一句话没说,我闹什么了?秦将军,你要不想招待我,请人的时候就不该请俩,妾侍所出怎么了,是吃你家大米了还是挖你家墙角了,别说我不是,就算我是,也还论不到你来蔑视我,一个发了疯的老太太,你竟还信了她的鬼话,我要真有忤逆之举,她早死半路上了,嗤,当我稀罕你的宴席一样,什么东西。” 水榭四周因为天寒,都挂了厚厚的狐毛毡子,白无杂色,看着就很贵,凌湙一脚上去蹬了个大靴印,甩了毡帘就走,武景同立刻也跟着转身要走,秦寿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眼睛往四周扫了一下,就有知机的幕僚赶上前去打圆场,“哎哎,哎呀,少帅大人,少帅大人,如此良辰美景,莫要因为不值当的人坏了气氛,此宴可是秦将军特意为您准备的,你要是这样甩袖走了,那岂不是辜负了秦将军的一翻好意?少帅,大家都是同僚,秦将军又效力韩将军麾下,您好歹给个情面,别坏了兴致,来来,我们回宴上说话,那孩子气性太大,年纪看着还挺小,本来就不适合参加这种酒宴,我一会儿叫人另给他安排,保管他吃好喝好。” 凌湙回头瞪着武景同,“跟他废什么话,走啦!” 武景同却为难道,“小五,秦将军毕竟是韩叔父的爱将,我不能不给他情面,这样,我跟他说说,叫他另给你找地方逛逛,他府邸风景挺好,你且有的玩,等我饮宴完了就来找你?” 凌湙气的拿脚直踹水榭旁的围栏,“你是不是也同他一样瞧不起我?宴比我重要,他的情面是情面,我的脸面就不是了?武景同,我真是看错你了,哼!” 说完气哼哼的扭头就走,那幕僚招手,立马有两队婢仆跟了上去,远远的吊在凌湙身后,之后他又对武景同作了个请的手势,边领着他走边笑话他,“你这小娈童还挺有脾气,想不到少帅竟然好这一口,怪不得这些年不肯成婚,原来竟是没找对人,哈哈哈,也是他福气,不然,凭那样的出身,这一路上早不知埋哪个犄角旮旯了,嗯,就是脾气叼了点,少帅以后还是要多调教调教,免得养大了他的心以后坏事。” 武景同心内一惊,扭头望着人就道,“谁跟你说小五是我……是我那个的?怎么能如此侮辱他?他才不是……” 那幕僚摆了个大家都懂的眼神,躬身请他进水榭,“还能是哪个说的?自然是他嫡祖母说的,说他为了替亲祖母报仇,硬使了手段勾了你,小小年纪就跟他亲祖母一样,少帅,这小孩玩玩就是了,别当真,要叫武大帅知道了……”说的一副语重心肠样,还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武景同转着脚尖掉头就想离开,去他的什么计划,这个恶心人的饮宴老子不参加了。 来前凌湙就跟他商量好了,要找机会出宴席去探一探秦寿的府邸,当时两人没料会有座次之争。 凌湙如愿出了水榭,仗着身形灵活,三转两转的就没了踪影,让那些跟着他的仆从大为惊讶,提着灯笼又不敢大声喧哗,只能矮了声音往黑漆漆的草木丛里找,然而,凌湙早就离了此地,一路奔着最有可能是库房的西厢去了。 明威将军府太招摇了,在全城房屋都不怎么高的情况下,就他的府邸鹤立鸡群,酉一去抛尸的时候远远望了一眼,回头就将基本户型告诉了凌湙。 而凌湙想要探的并不是什么钱财,是明威将军府的兵力,库房重地,兵力最足,若能数清这里布置的人手,那等秦寿有危机的时候,就能估算出后续支援力度,他不打没准备的硬仗。 一路穿廊跃阶,直从中堂绕了半个花园,才慢慢看到了西厢院,五步一个灯笼,连成线般挂在廊檐角上,一米间隔的台柱子旁,都站着持枪的士兵,院内雅雀无声,肃穆的宛若要吞吃人的黑洞。 凌湙皱眉蹲在院落一角里,觉得这里安静太过了,他自己家也有库房,有三巡护院轮班值守,可说话打招呼声并不禁止,有时上房还会备了宴席送过去,只不给酒误事罢了。 秦寿这里,能有什么要护的如此严肃?就是银两装满一屋子,也没有让人这么紧绷的,他甚至都闻到了空气里一点就着的火油味。 凌湙点着脑袋想了想,扒着地上捡了块小石头,朝着反方向扔了过去,这一举动立时招了一队人出门,灯笼瞬间亮了十来盏,照的四下通明,自然就也突兀的显出了一片不合适宜的人形阴影。 妈蛋,这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怎么没人去追滚远的小石子? 凌湙装作腿麻的扶墙起身,扯着僵硬的嘴角笑道,“我要说我是迷路迷到这边来的,各位大哥信么?” 那些脸被罩在头盔里的士兵,一声不吭,直默默抽了刀对向凌湙。 凌湙敏锐的发现,这些人面容极似凉羌族人,就连手中的刀,也改自羌刀弯月状,只弧度并没有弯刀那么圆,个个身形高壮,气沉肩背,都显出了练家子的功力。 这是一群混血厌民。 凌湙脚尖一动,迎头就有十来把刀劈过来,满院的刀兵开始流动,团团将凌湙围困在其中,但始终一言未发,一语未出,闷着声息打起了车轮战。 刀兵相击的火花里,凌湙只来得及抽了盘在腰间的鞭子应对,这些人虽多,但架不住凌湙灵活,在刀兵齐劈里,能跳跃着借力打力,踩着叠在一起的刀兵跳上院墙站桩抽人。 很快,凌湙就发现了这群人的不对劲,他们张口喘息的嘴巴里,没有舌头,一个都没有,枯木狠辣的动作里,没有人的回防力,哪怕抽刀不及砍了自己人,也没人会皱个眉,啐骂一声,类死士般的前扑后继往凌湙的鞭影里撞。 而最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阵型,是凌湙改良前的古早宁家秘阵,也就是后期被广为传授的绞阵,为各军中小型阵列里杀伤力强,却最难配合好的一种打法,人数只多练到内外圈百人左右,这对于一场战役上万阵型来讲,是鸡肋般的存在,后期便渐渐被弃之不再用了。 这些人的阵型越打越紧,配合竟达到了天衣无缝,凌湙即使站在院墙上,也感受到了轮翻被打的压力,空隙里竟无鞭角落点。 不行,站桩打圆对这样一支配合无隙可钻的队伍无用,必须让他们动起来。 凌湙没有往外冲,而是直接落身进了西厢院,整个西厢院内无任何高处踩点,甚至连棵树都没有,一览无遗的院里,唯一能让凌湙借力的,只有廊檐角上挂着的一只铜钟。 可他再急迫,也知道这铜钟碰不得,铜声幽远,是会惊动水榭里的秦寿的。 于是,眨眼之间,他便被围困住了,整个院落里显出人形的刀枪,竟有百人之多,且个个面罩头盔,着藤甲,无声无息沉默的与他对峙。 凌湙握紧了鞭子,对着明显领头的一人道,“你们是哪支氏族里的厌民?为何会替秦寿做事?还有……” 没有还有,他话没说完,这些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绞阵,凌湙啐了一声,被逼的跳上了屋檐,觑着他们阵型刚转动时的间隙,兜着鞭子拼着外裳尽碎的危险,自杀似的一头撞进了阵中心。 这就是他在自家书房里,研究出来的破阵之法,再紧密的绞阵也有一个弱点,就是内圈中心点会留一人转的空隙,只要能杀进去,从里面点杀,不消一刻,阵自破。 那些人没料凌湙会这样自投罗网,刀枪瞬间掉头,然而,凌湙既然进来了,便不会被刀枪所伤,一圈鞭子轮圆了抽过去,内围一圈人的刀兵直接落了地,个个握着手腕咬牙忍痛,外圈人待要补上,凌湙却收了鞭子道,“你们就不奇怪我为什么能破了你们的阵么?” 理论上这种破阵方式没错,可实际操作中,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扎成刺猬,所以,在凌湙之前,还没有人敢弄这样不要命的打法。 那领头的抿唇没说话,凌湙眼神定上他,“这阵名为绞阵,更确切的说,应该叫宁氏绞龙阵,后因高祖立国,绞龙阵有冒犯之嫌,被改称游龙绞盘,是宁氏第一代柱国公的成名战阵。” 这一下,所有不会开口的人都将眼神定在了凌湙身上,眼神迷茫又疑惑,而那领头的也不再沉默,握着刀的手依然攥紧,声音粗哑如砂砾,“你是谁?” 凌湙收了鞭子,挺身站在被灯笼照亮的院中心,一字一句道,“我叫宁翼,是现任宁柱国侯的幼子,我母亲陈氏,是镇军侯第四代长房嫡长女。” 那人眼神一动,喃喃道,“宁公府,居然肯与镇军侯家结亲?” 凌湙点头,“是姑祖母有远见,这亲本该结在上一辈,然而你们也当知道,嫡支没人了,我祖父承祧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出嫡长子婚配权,由我姑祖母作主,结了镇军侯家。” 那人歪头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再望向凌湙时便道,“你有证据证明身份么?” 凌湙摇头,“没有,我出京的突然,就是现在的名字,顶的也是旁人的,凌湙,凌太师家的罪子身份。” 场面一时寂静了下来,周围更是冷如冰霜,凌湙望着那人再次发问,“只你一人会说话?他们的舌头……” 那人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问,“镇军侯家……” 凌湙知道他想问什么,“只剩了虚衔,当年西山矿上的所有厌民被驱,镇军侯因收容了你们部领的女儿被人告发,虽用铁劵留了爵,兵权却是从此没了,我母亲虽是嫡支,但她不是你们部领女儿的后代,那位长辈,并没能逃过鸩杀。” 那人一瞬间便红了眼,低头望着手中的刀,好一会儿没开口,就在凌湙以为他不会回答问题时,他却低声说了原因,“我们受秦将军招募,为保秘密不泄,他要求我们必须割舌入府,一支队只留一人发声。”所以周围年龄在十五到三十五之间的男子,统统都被割了舌。 凌湙有想过这支被驱离的部曲会过的凄惨,却没料竟会整队致残,他一时哑然,继而恼怒,质问声几乎冲口而出,“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招募?凭你们的身手,哪不能讨口饭吃?就是去劫道,也总有……” 尾音消失在了领头那人的讥讽表情里,只听他道,“我们如果不接受这样的招募,就会被押到边城充当抵御羌兵的人墙,宁公子,北境的每一个守兵,都有能格杀我们的权利,劫道?你以为我们不想?活着都要随时担心被人割了头,充当羌敌人头冒功,再给人递把柄,我们整族人还要不要活了?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呵,也是,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 凌湙被他怼的抿了嘴,气息沉重,半晌方道,“那你们……还愿意投效我宁家么?” 那人似是听了什么笑话,嗤一声抖了两下肩膀,“不,只要宁家还是大徵的宁家,我们就宁愿整族为厌混,不再听任调遣。” 凌湙气的指着主院那边的歌舞酒宴,“可秦寿也是大徵的将军,你们不也效命于他?” 那人昂头,“他是大徵的将军,可他却没有为大徵马革裹尸的自觉,他贪图享乐,以己为先,我等受雇,也只替他守财,而非守城,他能随时丢城逃跑,你们宁家呢?” 凌湙:…… 这样的悖论叫凌湙无言以对。 那人似也没有耐心跟凌湙虚耗,手一摆让出一条路,“今天就看在祖辈的份上,我们不与你为难,你走吧!” 凌湙却没动,眼睛望向身后紧闭的库房门,“我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秦寿雇佣你们,甚至令你们割舌,必然是藏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是什么?” 那人重新又将刀架了起来,“你想硬闯么?” 凌湙想了想,摇头,“我就是来看看他的私兵的,是你们我就放心了,你叫什么名字?是秋家哪一支的?”秋、丘,坟丘,厌民在没有被收拢之前,居住地就被撵在乱葬岗一带,是后来跟了宁国公后,改了姓,有了正式的名讳。 秋扎图没有隐瞒,小声念了一次自己的名字,道,“祖上留有训言,我不能杀你,但我们也不会再投宁府,宁公子,登城危险,请你速离。” 凌湙点头,“收拢的事后面再说,我既然来了,没有空手出城的道理,明后两天城内有动,你们只守好这里就是,无论城内发生什么骚乱,你们都不要离开这里,秋扎图,这是我作为旧主给你们的见面礼,无论里面有多少东西,你们只要守住了,都见者有份。” 他一副这里是他囊中物的样子,叫秋扎图皱眉,忍不住道,“整个登城尽在秦将军掌握,你先能出了登城再说吧!” 凌湙却忽然道,“你说你们不投宁府,那我现在姓凌,凌霄的凌,你们还愿意考虑么?” 秋扎图持刀回道,“你如果不姓宁,那我们也就能与你动刀兵了,想收拢我们,见本事说话。” 凌湙点头,叹道,“果然如此,行了,等过了这一截再说吧!我走了。” 他如来时一般,悄没声的绕了半个圈,又潜回了水榭旁,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不料却见两个喝的摇摇晃晃的官员,边走边笑,“武少帅可真有意思,水道不走居然喜欢走旱道,怪不得这么大年纪不娶亲,竟有个喜好童子的癖好。” 另一人接口,笑嘻嘻的挤眼睛,“不过那小童子长的也真好,皮子虽黑了点,可看着挺有劲,弄起来应该挺舒服的,啧,改天咱也找两个来试试,tui这些勋贵可真特么会玩。” 凌湙站在假山上听的皱眉,以为武景同在里面玩什么禁忌游戏,结果就又听见一人声道,“那小孩倒底是凌太师的种,文官家的孩子,想必更……” 这下子再不必猜了,凌湙脑袋当时就炸了,踩着怪石就跳到了正对着,挤龌龊表情的两人面前,一脚一个就给人踢湖里去了,然后,抽了鞭子一顿抽,直抽的两人慢慢沉了底。 再往水榭前面走两步,里面正酒酣耳热,隔着厚厚的狐毛毡,丝竹声近在耳,更有伶人的劝酒声,凌湙左右看了看,摘了把悬在曲廊上的灯笼,拆了外面罩子,拎着烛火一把点了狐毛毡。 尼玛,我让你们喝,敢那样编排老子,我烧死你们。 大火瞬间惊吓住了里面的人,以为走水,蒙头蒙脑的就往外跑,有的衣服都来不及拢住,而凌湙就堵在两人并肩的曲廊上,插着手,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抽一双,统统都给抽进冰湖里泡汤去了。 武景同也跟后头出来了,他衣裳倒是完好,只也满身酒气,凌湙气的头炸,见他还喝的挺美,看见自己竟然还能咧了嘴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叫你把秦寿他们跘住,没叫你这样坏我名节的。 得,也滚进湖里泡着去吧! “小五……”武景同亮着眼睛正要朝凌湙身边靠,就叫凌湙抬脚一把给踹翻,咕咚一声跌进了湖里。 武景同:…… 最后出来的是秦寿,臂弯里居然还搂着个伶人,凌湙黑着脸,在他下意识摸刀的时候,一把抽了鞭子要刺,那是想直接趁此机会,结果了人的狠劲,却叫武景同兜着满身的水,从身后拉住了手,急声阻止,“不可,小五!” 秦寿一瞬间,酒就醒了。 74. 第七十四章 算了,他还是做个人吧!…… 凌湙高炽的怒焰,叫武景同冰凉的手一握,到底理智回笼,放了趁机格杀秦寿的想法。 秦寿一身的白毛汗,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愤怒,推开怀里的伶人,滞声怒问,“竖子,你当何为?来人,给本将军拿下。” 凌湙被这一声“竖子”惹的爆跳,张嘴立回,“老匹夫,你当有种,就别叫帮手,咱们单独比过。” 秦寿脸彻底黑透,端着身型叉手磨牙,“竖子简直不知死活,本将军今日就教教你,什么叫今时不同往日,凌家已成昨日黄花,你最好认清楚这一点,哼,弓箭手何在?” 他一声呼喝,水榭假山周围立时冒出一队弓兵,搭了箭的将目标对准了凌湙。 场面瞬转,气氛紧绷,那些落了水的人一个个被仆从拽上岸,抖着身体,冻的青紫的脸指着凌湙,“抓、抓起来……” 武景同一身是水的挡在凌湙身前,脸色也是万分难看,“秦将军,这里面定然有误会,小五不是娇横蛮童,必然是有人触怒了他,才叫他这样忍不下。” 凌湙拿手推他,鞭柄直敲他背,怒声谴责,“武景同,老子不需要你求情,今天他弄不死我,明儿就是我弄死他们,我让你们嘴贱,一群老爷们嘴碎如长舌妇,活该有此一劫,淹不死是你们命大,再叫我碰到,直接取尔等头颅。” 武景同立刻知道他这么怒的原因了,登时头疼哀叹,小声解释,“我之前已经说过他们了,没料他们竟然还会背着我议论,小五,你信我,我绝没有他们想的那样龌龊,我们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绝对的……”清清白白。 他话没说完,就叫凌湙一尥蹶子又给踹湖里去了。 凌湙气的不行,妈蛋,会不会说话?这解释简直是此地无银系列,看看那一个个意味深长交换眼神的小眼色,根本就是在坐实他们的揣度。 还天地可鉴,日月可表,鉴屁、表屁,我俩连结拜都没有。 秦寿僵黑的脸色,随着武景同再次落水的瞬间转为惊愕,继而又有点想发笑,扯着嘴角露了个怪模怪样的表情,一边招呼人去拉他,一边揶揄打趣,“少帅,你这个……这个……哎呀,竟是……”反被拿捏,降服的那个。 凌家小子可以啊!有这么个护身符,边城不用去呐! 武景同抹了把脸上的水,对着秦寿一拱手,“对不住了秦将军,今夜谢谢款待,我们就先回了,改日再登门赔礼。” 说完转头拉了犟在一边的凌湙就走,但走了没两步,又顿了脚,回头道,“秦将军,还望您约束手下,酒可以乱喝,但话不可以乱说,再有下次,本少帅可不会帮着拦人的。” 直到两人消失在水榭远处的夜幕里,秦寿才与四周的手下轰笑出声,“武少帅真是有意思,在本将军面前还要欲盖弥彰,果然江州之行能使人开眼界,他才去了两月多吧?啧,咱大帅府今年可有热闹瞧了,哈哈哈哈哈!” 凌湙听着顺风飘过来的笑声,气的一把挣脱了武景同的拉扯,一鞭子直接将道旁的树木抽脱了一层皮,咬牙狞笑,“等着,我非把他们嘴打烂了不可。” 嘴贱的人不配拥有嘴。 武景同缩着肩膀不吭声,觑眼偷看凌湙又觉得不太好,便吭哧吭哧的解释,“兵营里荤话比这厉害的更多,只没人敢当我面说,小五,你要实在气不过,可以反编排我,我不在意这种事,真的,而且,你要换种想法,就不会觉得这种事龌龊了,感情都是平等的,无分男女,只在于人怎么想,他们思想本身有问题,看人看事就难免带有偏颇,我们行的端坐的正,没必要如此介怀,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小五。” 凌湙被他这话说的立住了脚,眉头皱了起来,直接张嘴问道,“你喜欢同性?” 武景同想也没想立刻摇头,拧着身上的水道,“不是我喜欢,是我有一个……嗯,前姐夫,他喜欢。”接着是拉着凌湙说出了心底的纠结。 原来,他那前姐夫身边常年跟着一个文弱的谋士,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他姐姐嫁去三年无出,婆家几乎逼着他前姐夫纳妾,都叫他前姐夫拒绝了,武景同当时觉得他这姐夫真是好人,对他十分亲近,入了军营后,有事没事都喜欢往他帐里窜闲。 可人有时候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的,一次战后大胜饮宴,他醉熏熏的拎了两壶酒跑去找他姐夫,然后,就瞧见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他那前姐夫的帐里,弥漫,两条衣裳不整的人形物拥在一处,脸是熟脸,然而,干的事却翻了他的脑海,裂了他的三观,整个人懵逼的碎了酒壶都不知道。 凌湙此时已经跟他回了秦将军安排的下榻处,是一所精致的四合小院,武景同正换了衣裳喝姜茶,边喝边给凌湙说起那段令他,到现在都放不下的心结。 他撞破了前姐夫的秘事,几乎不曾犹豫的就将此事告诉了他爹,之后两家人闹翻,他姐姐被接了回来,然而,他姐姐却并不高兴,甚至对他痛恨仇视。 武景同捂着脸,情绪渐渐低落,“我父亲很快替我姐姐另寻了一户人家,嫁去没半年,我姐姐就有了孕,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可我姐姐却日渐消瘦,最终,没能挺过生产的鬼门关,带着孩子一起去了。” 他前姐夫来给他姐姐送葬,并带了一封手书,是他姐姐和离前夕留给他的。 武景同眼圈泛红,“原来我姐姐早就知道他跟那个谋士的事情,可她愿意替他遮掩,因为她也有一位这样的挚爱,非常理解这种不被认同的感情,她衷心的希望我前姐夫能和他的爱人幸福,不用似她这般,身负家族势力平衡之责,婚姻无法自主,我姐姐去后,她的那位手帕交,也在家中自缢了。” 这件事成了武帅府的禁忌,他前姐夫被家族放弃,带着他的谋士离开了北境,十年未有音讯。 受此事冲击,武景同很有一段感情迷茫期,他不理解这样的感情,可现实告诉他,在一段没有人受伤害的感情里,性别不是唯一,家族阻力和世俗眼光才是。 他就是犯了世俗眼光,才将此事捅到了他爹面前,结果,他失去了姐姐,也失去了帮扶他良多的姐夫,后来的许多日夜,他总会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狭隘! 最后,他拉着凌湙的手真诚道,“小五,北境男多女少,我知道有不少是凑合着解决身体悸动的,但里面不乏有真感情之辈,你若遇到或看到了,不要嘲弄他们,更不要把他们宣扬于众,感情的事我们外人插不了手,当个默默祝福的旁观者就行,小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的意思,就是,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种事生气,从而产生歧视之心,人嘴捂不住,我们只要立身是正的,别人再怎么编排,也不会有人信,你懂么?” 跟在外面表现的不同,此时单独的两人谈话里,武景同才敢输出自己的想法,也希望凌湙能理解或者认同他的想法,尽管凌湙年龄尚小,可能都不懂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但他仍旧自私的想要给他从小灌输这种思想,能让彼此真正做个意志相投的知己友人。 凌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涩道,“你就不怕把我带歪了?我还这么小,你就跟我说这些,武景同,你是不是缺心眼?” 说完一抽手,白眼频翻,“我不是气他们编排我俩的关系,是气他们说时的语气表情,太恶心了,武景同,我不管你对感情的看法是怎么样的,我看的是你这个人,结交的也是你这个人,我又不跟你过日子,我管你内心叛逆的三纲五常干什么,只要你别害我,拖我后腿就行,你的那些超纲的世俗想法,嗯,我当没听过。”。 凌湙深知自己现在的年岁,不可能有上辈子喊出不婚主义的环境,武景同的意思他理解,无非就是怕他因为那些话与他生嫌隙,然后带着有色眼镜去探人。 拜托,这个时代里,不会有人比他在感情的边界里,有更宽容的想法和己见了,跟他谈感情自由,要不怕引起他的质疑,凌湙自信能用语言引他上弯道。 算了,他还是做个人吧! 这孩子能在姐姐姐夫的影响里,仍就坚定的做着直男娶妻的想法,也是不容易,他就放过他,不让他知道有一种叫的文学体了。 害,做人可真不容易,尤其像他这样要做个好人。 隔日秦寿派人来请,说是要让武景同看看他驻防的兵力勇武,请他检阅自己的营地,这个凌湙就不好跟着去了,骑上自己的马就去了南街囤车点。 城外大型车队进了城以后,会被统一指放到这个囤点,有专门的人看守,富甲老爷们只要安排零星的两个人值班,就可以放开自己和其他人的手脚去城内消费了,颇有点待遇。 凌湙远远的就看见幺鸡他们,个个亮着刀枪围在他的银车旁,蛇爷也拉着脸坐旁边的粮草车上抽烟锅子,左姬燐和郑高达几人也都在旁边,一群人正围着他们说什么,但显然两方沟通的并不好,气氛有点剑拔弩张。 梁鳅这鬼头觑着小眼睛四处张望,是头一个发现凌湙的,立时高声挥刀叫他,“主子来了,刀头,主子来了。” 幺鸡抬眼与凌湙对视,眼睛里的担忧立刻融化,冲着凌湙就龇了一口白牙,“主子,城内好玩么?” 凌湙摇头,两手一摊,“玩屁,一盘子小菜十两银,老子差点没叫人宰死,兜里没有个万一八千两银,都逛不尽半座城,这里纯纯举城皆黑店,没有廉价品,哦,奴隶廉价,插草卖人的,开口只要三两,抵不上一盘小菜,啧,幺鸡啊,你家爷进了黑窝啦!” 他旁若无人的吐槽,根本不去看与幺鸡他们对峙的一方,得得驱着马从人中穿过,来到了蛇爷身边,脸上一派笑眯眯,“蛇爷?这是谁惹到你了?还生起闷气了。” 蛇爷本就是个嘴上王者,一看撑腰的来了,立马收了烟袋锅子别腰上,跳着脚的与前方一账房先生骂上了,“一桌酒菜,统共两块肉,就敢收老子百两银,你怎么不去抢?还有跟我们进来的那些灾民,都说了他们是自由身,不是我们爷的奴隶,人头税凭什么找我们收?一个人头十两,男孩六两,女孩四两,啐,你们当钱是从天上掉的?这么容易挣?” 那账房叫蛇爷骂的气定神闲,可能他是见多了这样被气到跳脚的,捧着账册连脚尖挪都没挪,抖着册子道,“这就是咱们登城的规矩,你们既进来了,就必须得守规矩,否则……” 凌湙甩着鞭子,笑问,“否则怎样?昨夜里将军府饮宴,你没资格去吧?老先生,我劝你最好回去找人问问,我这里的银子,你敢拿,我就敢要你命,而且,不会有人替你讨公道的,秦将军那人……你懂的。” 什么话半真半假,什么话要点到为止,凌湙驱马上前,点着他的账本,“想从我这里发注财,得看你们将军有没有那个命,玉门铁矿都叫我端了,你觉得我是个好惹的么?” 最后一句,凌湙几乎是贴着账房的耳朵说的,完了直起身子端坐好,看他震惊的瞳孔瞪大,笑着又送他一个大消息,“你手里的账册挺眼熟,嗯,玉门县县令田旗的书房里有两本一模一样的,我看着挺喜欢,就拿来翻了翻,然后,你猜,我翻到了什么?” 投石问路,有时候是不需要直接找当事人的,像这种能直接参与钱财掠夺的账房,通常都有直奏权,能直通他的主子,给他当个耳报神。 他要逼秦寿起疑,让他把武景同路过此地的目的想复杂化,只要他一想多了,事情也就简单了。 韩泰勇能允许他压榨辖下百姓,是因为爱钱是人之本能,可若叫他知道秦寿还关联着私通羌人的事情,他指定不敢再纵容袒护他,再有谋杀少帅之假象,凌湙百分百肯定,韩将军会弃车保帅,把自己从这些事里摘出来。 武大帅那人凌湙还没见过,可光从武景同嘴里听到的,就有耿直,刚正等脾性,当是个纪律严明的上官。 酉一此时驱马靠近,低声对凌湙道,“主子,陈大和那林氏带来了。” 凌湙点头,对着蛇爷道,“大家伙昨晚上吃好了么?要是没吃好,现在就去点,紧着肉菜点,放心,保管不花咱们一文钱。” 蛇爷昨个都气饱了,今早都没怎么吃,有了凌湙这话,立时眉开眼笑,“哎,我就知道五爷有招,那行,大家伙差不多都饿了,您让酉一替我们看一下车,我们吃饱来换班。” 酉一在旁拱了拱手,对蛇爷尊敬道,“蛇爷尽管去,我这里人手够的。” 左姬燐看了看凌湙,问他,“需要我跟着你么?” 凌湙眉角漾着笑意,点头不客气道,“等两天,左师傅借我虫囊一用。” 左姬燐点头,背着手领着族人去吃饭了,其后跟着郑高达,苦着脸欲言又止,凌湙对他点了点头,安慰道,“不用自责,尽叫那老太太折腾去,她要自己熬不过去死了,也与你我无关,她要还活着,过不多时,会发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呵,我倒要看看,是她命硬,还是我运势盖天。” 郑高达叹息,肩膀都提不起来,冲着凌湙拜了一下,“主子,钱氏痴傻了,她那后脑勺不叫那老太太敲了一下么?后来看着长好了,结果没料,竟……竟成傻婆子了。” 真是造孽,好好一人,说傻就傻了,如今不知冷暖,不会吃喝,要不是他实在看不过去,硬逼着凌家两名女眷照料她,钱氏大概活不到现在。 凌湙也惊着了,瞪眼望着他,“痴傻了?找人看过没?” 走前头刚要踏进门的左姬燐闻声回头,“我看了,确实傻了,她这症没治的必要,要是能安生的死了,对她也是解脱。” 得,看来这钱氏是完了。 凌湙心里没什么波动,只对着郑高达道,“保着她的命到边城够交差就好,其他的我们也无能为力,收着她们家几个女眷的口供,防止以后有人攀咬,另外,就近安排她跟老太太挨着休息,人是她弄傻的,那照顾人的罪就得她自己受,万一人被她折磨死了,呵呵,我倒要看看,那老太太可要怎么背个谋害儿媳妇的罪。” 哼,敢豁出命找秦寿拆我台,不就是想要借刀杀人么?杀不死我,就该接受被报复的后果。 郑高达领完令,也卸了心头拥堵,就像凌湙说的,人不是他们弄的,罪当然不该由他来领,那老太太……忒狠! 酉一等两人说完话,单独领着凌湙进了一间房,里面地上正跪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正是之前在酒馆夹墙里见过的陈大和林氏娟娘。 陈大倒还绷得住,跪的板直,娟娘则瘫软了身体,抖着肩膀头也不敢抬,凌湙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后悔杀了你男人么?” 那娟娘身子一顿,抬眼飞快的瞟了一眼凌湙,见竟是个与她孩子差不多高的少年,心里就先松了一口气,头抵在地上矮声悲泣,“这位小官人,妾不后悔,您要打要罚直管找我一人,不与陈大哥相关,他是被我牵累的无辜之人,求小官人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凌湙在酉一搬来的椅子上坐好,这才仔细打量清了娟娘的面貌,除了面色因营养不良导致的暗黄,其身形窈窕,腰身纤细,即便一身粗衣,也依然能窥见她曾有过的富裕生活,手指虽因劳作变粗,但却修剪的圆润平整,整体干净,不见半点对穷苦生活的敷衍。 这是个内心有主见,且有原则的女人。 陈大等她说完后,才低头对着凌湙道,“小官人那天既然观了全程,就当知道林氏是误伤的人命,小官人,她还有个儿子未成人,您如果要拿人,拿我就好,我愿意替她顶了这罪。”到底他也没能忍下恻隐之心,陈大叹气。 凌湙手杵着椅圈,歪靠在椅背上,慵懒的调调带着调侃,“你们这样互为彼此着想,真的很难叫人不怀疑你们有……奸情。” 陈大与娟娘互视一眼,同时低头伏地,“小官人,此话不可乱说,我俩真是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我们……” 凌湙摆手,“害,你们怎样不关我事,不用给我解释,我今天找你们来,是有别的事要与你们商量。” 接着便将自己的计划道了一遍,然后盯着娟娘问,“你独自一人去领银子,有可能会叫人扣下,或者占点……嗯,不可言说的便宜,你能保证不害怕的,招出外面有人接应的话么?能忍住求救,不暴露你有人跟着来的样子么?” 娟娘捂着心口却只关心一件事,“小官人真的能保证,保证我们三人能顺利的,活着离开登城?小、小官人,妾这蒲柳之姿,又是破瓜妇人,婆家已无人管束,并不十分在乎贞洁有损,只要能离开登城,叫妾做什么都愿意。” 凌湙皱眉,见她虽把话说的狠戾,然而事涉名节问题时,眼中终是带了悲伤,只强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缩着身体,好似就能护住摇摇欲坠的羞耻心。 陈大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怕又叫凌湙说他俩有染,抿着嘴硬是一声没敢吭,只眼中带上了点焦色,同情而无援手之力。 凌湙顿了好一盏茶的功夫,才清了清喉咙道,“赌坊的人见过你没有?要是见过却没仔细看,或者就干脆没见过,你扮丑总会吧?酉一,那天你说谁身上有狐臭的?找他要身衣服。” 酉一闷着头点了下,转身就出门找人扒衣服去了,娟娘则愣了下,愕然的抬头望着凌湙,有点不敢置信,呆呆的问他,“小官人,是、是在帮我?” 她以为贵人用他们这等身份微贱之人,都是利用,用完即丢,不管死活,挣到命是荣幸,不巧死了也是命苦,是不会有多余帮助或考量的,贵人看他们皆蝼蚁。 陈大也很意外凌湙会这样做,直直的盯着他,哪怕后背上的伤扯绷裂了,也没皱下眉头,半信半疑的天称开始滑动,末了涩声发问,“小官人,真的是来解救登城百姓的?”会么?这年头有这样的好人么?他不信。 凌湙摇头,“我没那么大爱,我安排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的利益陷在了这里,我要不搞点事情,将会损失很大一笔钱财,你懂么?非常大的数额,所以,我必须让登城乱起来,而你们,只是趁乱逃走的无辜百姓,与我没有关系,记住,能救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别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两人听后好久没动作,直等酉一扔了件衣服过来,才骤然惊醒似的,咕咚趴在了地上,默默冲着凌湙叩了三个头,娟娘更郑重承诺,“小官人放心,妾定会把钱从赌坊内拿出来,定会是第一个顺利出城的例外。” 就如凌湙所说,只要有例外发生,就会有更多的人想当这个例外,那么,她之前的成功,就会被人效仿,而一但效仿的人多了,城里也就该乱了。 这一刻,娟娘心里充满了勇气,因为她知道,如她一样盼望着能从登城离开的,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人,她定要借着这个机会,从这里脱身,带着她的孩子和陈大哥一起,挣脱出登城这个没有希望的牢笼。 是日傍晚,登城西门穿水桥上,走过一衣裳脏污的妇人,满脸黄褐斑,眼角皮往下耷拉,脸颊青肿似刚被人打过,脑袋上的头发乱稻草一样的,瑟缩着身体紧抱着一物,直直走到桥尾一处小门上,颤手坚定的敲响了门。 酉一带人紧盯着那处掀了一角的小门,看着娟娘被人领了进去,又看着里面警惕的伸出一颗脑袋四下张望,不禁嗤了一声,“真够小心的。” 但再小心,如今也都是凌湙瓮里的鳖了。 娟娘跟着领路的汉子,一路低着头到了一处院落,听声就跪,“大官人行行好,我夫君说了,大官人这里收凭条,这里是十天平价采买凭证,您请一定收下。” 房内灯火通明处,就见一人抬起了脸,声音清浅无波,“你夫君?叫什么名字?” 娟娘不敢抬头,只低头回道,“我夫林有志,他昨个高兴,多喝了两盅,跌断了腿,如今在家休养,急需银钱换药,求大官人可怜,收了我的凭条吧!” 这也是凌湙特意交代的,不能表现的叫人看出是死了丈夫的样子,所以,只能让林有志当个断了腿的“活人”。 那声音从屋内传来,依然没什么波动,“你要典多少银?” 娟娘小声用商量的语气道,“一百五十两?一、一百三十两也行,大官人,大官人,求您行行好,我家好不容易得了这笔钱,小妇人想买断户籍路引,带着夫君孩儿离开这里,大官人,这机会只此一次,小妇人实在不想错过,求您大发慈悲,放我们一家子离开登城吧?求您了。”说完咚咚咚的叩头,很快额头就见了血。 取信人的第一弹,真话假话渗着说。 75. 第七十五章 躲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遇…… 凌湙指点,“你记住,一定要表现的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往一百三五十两上面张口,不用怕兑不到钱,因为只有这样叫价,才符合你家现在的情势。”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凭条能换来什么,如果娟娘连提都不提,只求一百两的公知价,就算当时没有人怀疑,事后也会招人疑惑的,故此,这方方面面的缺口,都得在一开始时就堵上。 娟娘一边叩头,一边提着心照着凌湙的指点行事,哀哀哭诉着自己的不易,和近在眼前的希望,“大官人,那隔壁家的大哥挨板子罚苦役,他若就此没了,小妇人也就不怕了,可他若挺过了此关,小妇人一家子都要受他报复,大官人,这登城,小妇人家真的不能再呆了,求您发发善心,多兑三五十两盘缠和药钱,让我们一家子能躲过此劫吧!” 屋内的大官人脸庞罩在烛火里,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声音带上了些许不耐烦,“如人人都似你这般漫天要价,那我这赌坊还开不开了?林氏,我开的不是善堂,一百两,你要就拿走,不要,呵,你看还有没有人敢收。” 娟娘叫这骤冷的声音吓了一跳,哭声顿住,伏在地上发抖,而领她进来的人则远远捂着鼻子站在避风处,整个一副嫌弃样,再看娟娘模样,突然就领悟了她鼻青脸肿的原因了。 这身上的味道实在叫人难以忍耐,林有志又是那样一个好颜面的,必然是不堪忍受这样的女□□脚相加也是该当。 屋内的人似也受这股味道影响,皱着脸挥手,“赶紧带走,叫人熏些香来。” 林氏头都没抬,就被塞了一包银子撵出了门,整个过程堪称迅速,导致她还怔愣的有些茫然。 这就拿到钱了?那上一个被剥衣搜身的,可是受了好一番手脚,导致后来都没有女人敢轻易来此。 而赌坊后院,那面容清淡的大官人,则拧眉在替一人按膝,边按边道,“又一个为了离城昧着良心害人的,齐葙,这登城叫秦寿治理的越来越人心不古,才十来年,已经成了一座枉死城,百姓哭诉无门,无法逃出升天,迟早下去,登城要乱的。” 那躺在藤椅上的人闭着眼睛,看似睡熟,实则正清醒的道,“那也是他用人不察所致,殷子霁,许多事情不是你我能决定的,这些年不是你断了那些人出路,死的人会更多,外面那些人是不知道你的用心,才那样憎你惧你,子霁,你对得起任何人,等真相揭开那天,定有人会记得你的好。” 殷子霁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他们记得,只要他们别恨我,日子能回归如常就好,这登城到底也是你我结缘的地方,我不希望看它如此毁灭,被人为的陷入乱事当中。” 齐葙就望着他笑,大掌盖上他扶在膝头上的手,叹道,“这些年难为你了,要照顾我这个废人,还要兼顾着生意上的事,难得有闲了,还遇上这样的恶事,心情都坏了吧?” 殷子霁就故作了拧巴样,歪靠在他的肩膀上,“知道我忙成这样,你还不好好吃饭,叫我跟着忧心,齐葙,你真是年纪越大,越不讨喜了。” 齐葙就笑,低沉磁厚的嗓音从胸腔里震出来,拥了殷子霁进怀,抚着他的肩膀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实在吃不下,你当听见了吧?景同进城了。” 殷子霁侧身靠着他,轻声叹气,“躲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遇上啊!” 齐葙轻轻拍着他,开解道,“他那时候尚小,什么都不懂,别怪他,后来不是专程来给我们道歉了么?景同他啊,是继他姐姐之后,第二个祝福我们的人呢!呵呵,是个好小子。” 殷子霁就摸上他的腿,仍坚持发问,“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怀疑是大帅派人干的?他那么痛恨我们,有实力有理由半道搞截杀,他有最大的嫌疑不是么?”毕竟死的是他的亲闺女。 齐葙再次坚定的摇了头,“不是他,大帅性格磊落,他要杀我,你我二人出不了并州,子霁,我十六岁就做了大帅的帐前传令兵,他的为人我最清楚,是不会做出那种背后插刀的小人行径的,他有的是机会拿我们正法,是最不屑于搞阴私小动作的英雄男子。” 殷子霁就故意逗他,“是,知道了,怎么说也是前岳丈,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也犟不过你。” 齐葙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仍配合他表演生气状,“你要老这么胡乱猜疑,那我就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了,你记住,他是我最敬重的长辈,即便解除了那层关系,在我心里,也依然待之如父,所以,你也要跟我一样,从心里尊敬他,待他如父般敬畏、崇拜。” 殷子霁头频频直点,“是,我知道了,葙郎,请不要生气,气大伤身,身损心肺,肺连脐筋,容易……”buju,他用口型表出最后两个字,然后整个人笑倒在齐葙怀里。 齐葙掐着他的脖子待要用劲,却又不舍得,搂着他拍了一下,“人人惧怕的赌坊殷大官人,背后竟是这般不着调,你呀,也就靠一张冷脸唬人了。” 殷子霁却又来揶揄他,“明明韩将军才是你亲戚,你却待他不如大帅般亲近,齐葙啊齐葙,你这区别对待未免显得亲疏不分,我俩也算是般配。”一串笑声从两人嘴里发出,震的窗外的浓墨夜雾都散了许多。 但这后院的温情,并照不到外界的冷霜,娟娘抱着一堆银子,跌跌撞撞的走过穿水桥,彷徨的四处搜寻酉一的人影,终于在一个低矮的墙角处发现了他,用极快的速度奔了过去,喘着气将银子举过去,“差大哥,我拿到银子了。” 酉一望着她有点警惕,“怎这般快?不是说要在里面耗一两个时辰么?”这才进去半个多时辰。 娟娘倒没他想的多,只紧张道,“后面呢?要怎么做?我是不是得先回家收拾东西?” 酉一颠了颠银子,皱眉发问,“只给一百两?你多要的一两没给?” 娟娘连连点头,忙表忠心,“我都有照着小官人教的做了,您看我额头,真的一点劲没省,最后出来的时候,都是他们推着我出的门。”撵瘟疫似的,娟娘都不好意思说。 酉一突然反应过来是为什么了,那衣服虽叫她裹在里面一层,可味道仍然冲鼻,里面的人约莫是叫她熏着了。 娟娘缩着肩膀等指示,酉一便将后续安排指给了她,“你抱着银兜子,往你家那一片走时故意弄出点动静来,叫人知道你大晚上的去过赌坊了,陈大挨了举报的事已经散开,他们应该都在等结果,看你成功领到了钱,明天指定会悄悄看你能不能从衙里换出路引户籍,你尽管去,两个大人八十两,一个孩子二十两,你换完了就去城门口等陈大,他那边会有人出钱消罚,汇合之后立即出城,赶在人最多的时候出,务必要让相熟的人看到你们成功走了。” 当晚,娟娘就收拾好了行囊,找出自己仅存的一支贴铜金钗,欢欢喜喜的烧了水,洗了头发换了衣,连着孩子都穿了最少补丁的衣服,搂在怀里静静的等待天亮。 凌湙则收到了明威将军府里发来的正式邀请函,和武景同一起,再次踏足了这方不快之地,只是这次,秦寿没有将宴设在水榭,而是换了一处地方。 明威将军府的中堂,乃是正规待客之地,显示尊敬和重视之意。 凌湙哎哟一声,挑了眉跟武景同打眼色,并且故意在秦寿大步迎来前,做出一副收势不及的奇怪样子,叫人即便不往别处想,也不得不在心里打一回转,往自己以为的方向想。 这就是故布疑阵了,心里有鬼的人,多遭不住这种哑迷,越疑事越深,凌湙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样才方便他故弄玄虚的讹人。 害,这都是他早年出现心理障碍时,心理辅导师给他做的短板分析,疏导也基于这些短板问题分析研究,结果反叫他学以致用,渐渐给自己练了个“狸”的马甲号出来。 是的,继他拥有边境线上最全消息渠道的“小灵通”号,他的另一个佣兵号为“狸”的马甲,才更具威险性和杀伤力。 秦寿坐在中堂的宽椅上,身边则站着那位传话的账房,凌湙几乎是一脚踩进屋里时,就感觉到了屋四周埋伏的兵丁,武景同也一样,整个中堂周围都布满了呼吸不均的气息,显然,这宴非好宴。 两边人落坐,一时只有茶盏盖沿的轻扣声,双方都在等着沉不住气的那方先开口,凌湙仗着武景同身躯遮挡,眼睛一寸寸扫过能藏人的角落,估算着这中堂内外被排了多少兵,很有掀桌子就干的架式。 秦寿到底没能坚持多久,端着主人家的架子遮掩心急的想法,再又请了一盏茶后,终于试探着先开了口,“前日进城的时候,凌小郎曾提到纪立春,怎么?你们认识?” 凌湙胳膊肘叫武景同碰了下,才将搜寻的眼神收回,转至秦寿处,笑的一派天真,“何止认识,我们是朋友,老朋友。” 秦寿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仍维持着平静,“他一介武夫,又身带残疾,凌小郎怎会与他交往?且据我所知,他在北漠长廊并无根基,也无余财打点京畿各府,你们……怎来的交集?” 凌湙杵着下巴身体前倾,眨着黑泠泠的大眼睛望着他,声音悠长,“秦将军为何如此关注他?诚如你讲的那样,纪立春既无大才,也无前途可言,以秦将军的脾气,这样的人该当嗤之以鼻不屑一问,何来这般紧张?” 秦寿脸色渐冷,望着凌湙终止了此话题,转向武景同时,又展开笑容寒暄,“少帅这两日过的还行?如需美人伺候,望不要客气,我府里甚多,随您取用。” 武景同扯了嘴角回应,“不用了秦将军,我在此也呆不了两日,南门囤货点那边还望将军出个凭条,我与小五收拾收拾也该走了。” 秦寿摆出一脸好客之意,“哎呀少帅无需与本将客气,来了我驻地,定要玩个尽兴,这才几日?不着急赶路,再多留些日子,让我再好好招待招待你,登城尚有许多景致可看,不细细赏玩一番,岂不可惜!” 武景同摇头,摆出急迫要离此地的想法,“不了秦将军,我离家日久,父帅母亲盼归,改日如有机会,我定再来打扰。” 凌湙却颇认同秦寿的话一样,小头直点,“我倒是对登城景致甚喜,少帅走便先走,我可以留下来多逛几日,相信秦将军定也会盛情款待,招待周详,是不是啊秦将军?” 两人这番应对,直叫秦寿心底发沉,认为他二人已经商量好了对策,一个速回家中搬兵,一个留在此处拖延降低他的警惕,真是好计策。 他身边的账房望着几人来回机锋,捏着账册抖了抖,清着嗓子插了话,“少帅,昨儿个我清点了一遍人头,经细致核实,里面确有一半是西边逃难来的灾民,他们单人交不起人头税,那按我登城的规矩,可就得留下来做工抵偿了,且我登城有优惠纳民律令,只要肯留下落了户籍,人头税就可免了,我们将军慈悲,也是处处为这些人着想,特意划波了一块地方,允许他们建基起屋,过个安定的生活,如此一来,你们车队就只要补上四百人头税就可,真真是省了好大一笔钱呢!” 武景同听的几次都想起身斥停,却硬叫凌湙摁住了手,直到账房说完,凌湙才松开他,示意他发难。 武景同立即就炸了,起身直指那账房,喷的口沫直飞,“你放屁,四百人头税你怎么不去抢?本少帅说了,那些都是我的人,怎么?我的钱你也敢收?我半路收拢的灾民,是要带到并州开荒去的,你给我全压在了登城,你们想怎样?就不怕我将此事秉了大帅,拿你们问罪?” 秦寿扣着茶盏听他与账房对峙,眼神却直盯着凌湙,一副意味不明状。 那账房虽缩着肩膀,却显然并不太惧怕武景同,他站在秦寿身旁,声音不大不小的响在中堂上,“少帅,您这话也就骗骗不知情的人,整个北境的人都知道您此次下江州去干什么的,您哪来的时间去收拢灾民?更别提那些粮草武器,快赶得上大帅每年往前锋营拨的物资了,您真要这么有钱,别说媳妇,儿子都该满地蹦了。” 武景同叫他把短揭的脸涨红,那账房显然觉得还不够,又悠悠道,“我们也不全取,就取一半,少帅,有财大家发,我们不问东西是哪来的,您也别气我们强留之恨,秦将军也是大帅部属,每年也是要领饷银物资的,您就当提前给了,好赖大家面上都能过得去,何苦要弄的大家下不来台?心知肚明就好了呀!” 抢劫抢的如此理所当然,也是世所罕见。 凌湙在旁听的哈哈大笑,拍着桌几笑的直冒眼泪,指着那账房道,“敢情这中间倒没我的事了?老先生,你是不是忘了?那些东西的实际主人?我呢?怎么听着你们倒是瓜分干净,叫我两手空空?这似乎不大好吧?” 那账房跟没看见他似的,只盯着武景同等他说话,秦寿也摆出一副忽视掉凌湙的样子,两人的蔑视再不遮掩,明明白白的告诉凌湙,他在此地就是没资格上桌谈判。 武景同瞬间理清了现在的局势,他们这是要伙同自己,吞了凌湙的东西,否则,这批东西的来历,就是威胁他的把柄,一但报上朝庭,必然会将监军引过来,他爹好不容易才将朝庭的监军打发走,要再来一个,无论干什么事都是掣肘。 秦寿也有奏事权,他不见得会摆明车马与他为敌,但这样一个把柄,就像悬在头上的刀一样,随时让他做出对北境军体不利的事。 怪不得,他会这般有恃无恐,登城独大,已经养的他身心膨胀,圈地为王了。 他不会在乎引来监军的后果,他只会兴奋捏住了武少帅的把柄,明威将军再往上升一升就是大将,无论是进中军账,还是调入武英殿,他都有了备选资格。 武景同忽然懂了他爹,常拉着部属把酒言欢的用意了,兵将不在一条心上,如铁桶漏了一个卯,久了是会出问题的。 秦寿之举,很难不让他联想到韩将军身上,是不是他也在伺机取代他爹的位置,从而这样放任麾下将军如此行事,登城聚拢如此巨财,韩将军得了多少,这些年私底下又置了多少刀兵,治下人口是不是如他所说的那样逐年减少,无兵源可招? 武景同想的后脊梁直窜冷汗,越发觉得秦寿其心可诛,恨不能立时飞离此地归家告知父帅,这北境内里有人在预谋生乱。 凌湙眼睛来回在秦寿与武景同脸上转,突然出声打破沉寂,“你们发财,总该有我一口汤吧?秦将军,你不想知道我那些银子的来历么?田大人敬小慎微的,藏个账本还藏的趣味十足,竟奇思妙想的藏在了青楼,呵呵,连同……他画的北境矿脉图。” 秦寿捻茶盏的手顿时一抖,茶汤溅了一桌几,眼神立时追到了凌湙身上,身体急迫前倾,“你说什么?田旗画的矿脉图?在你那?” 他当然知道田旗有看脉的本事,然而那家伙狡猾的紧,从来不留只言片语,让他连探也无从探起。 凌湙歪头起身伸了个懒腰,故意往藏人处踱步晃荡,边晃边觑着那些人急退找寻隐身处,眼里闪着嘲弄,嘴中却轻描淡写道,“嗯啊要不说我运气好呢?他画了烧,烧了画的,总会遗漏一两张叫人藏了,呵呵,秦将军,你不是疑惑纪立春为何与我熟么?因为呀我能带他发财,他也愿意听我调遣,你呢?秦将军,你要与我撕破脸皮,狭路相逢勇者胜?” 秦寿脸颊抽了抽,硬生生挤出一丝笑,继而渐渐出声大笑,“哈哈哈……凌小郎好本事,我就说英雄出少年,你一看就非同一般,从进城时开始,我就知道,你非池鱼,也对,凌太师的后人,怎么也该不堕了他的文首之风,凌公子,我们没有仇怨,有财当然可以一起发,前头是我这个账房弄错了,你原谅他老眼昏花,我可以摆酒替他赔罪,咱们完全可以握手言和?” 凌湙不置可否的踱着步,逗的那些藏兵奔如老鼠,他却半个字不再提矿脉图的事,反道,“那我的车队、粮草,以及那二十万两银车……” 他终于亲口承认了那些东西的归属,报一样,那账房就哆嗦一下,等巨额银车数额出来后,那账房眼睛都直了,定定的望着他,却见凌湙朝他龇牙,一副小人得志样。 秦寿也揪心,可一想到田旗的矿脉图,便生生按下了肉疼,咬着腮帮肉道,“东西是凌公子的东西,人当然也是凌公子的人,我们能有幸招待一场,就是缘分,凌公子,那图……” 凌湙摇头,“不急,我东西太多了,真开出一个矿点来,我弄不走,秦将军也当知道,好东西弄不走时的那种心情,当真叫人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啊!” 这夹枪带棒的话,秦寿是边听边脸抽搐,然而,他还得当没听懂,边听边点头,“是啊是啊,凌公子可真与本将军是同道中人,我们指定能把酒言欢,抵足而眠。” 凌湙心头立时泛起一顿恶心,斜眼望着秦寿,“秦将军不必急,你这些年从田旗处捞的银子应当还没花完,矿嘛,又不会长脚跑了,早开迟开都在那,倒是秦将军胃口太大,田旗那账本上,可有一半孝敬了你,啧,比之我捞的这点蚊子肉,秦将军就别眼红了,毕竟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啊!” 秦寿根本不关心田旗下场,凌湙能伙同纪立春找到他的矿,就说明他完了,那之后的孝敬也自然没了,他恨不能立刻重新开一个矿出来,至于账本,只要把凌湙和武景同都诓在城内,在挖出另一个私矿后利益同担,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武景同最后几乎是沉着脸出的将军府,凌湙则一路哼着小调,心情显然不错,望着他的臭脸,也还能端起笑哄他,“少帅?这就忧心上了?害,权宜之计罢了,不然咱们今天,可不容易能从将军府里出来哦!” “那矿脉图是怎么回事?小五,你当真有那图?”武景同憋不住,回了两人住所关了门就问。 凌湙眼珠子转了转,扯出一脸笑,“我骗他的,那东西我怎么可能有?就是有,我也不能轻易告诉人啊!不得偷偷藏起来自己找啊!” 武景同望着他,严肃道,“小五,那图你最好不要留,会有杀身之祸的,要么交给朝庭,要么交给……”他忽然顿住了,想起之前秦寿要伙同他谋夺凌湙财物时的场面,这一瞬与那一时何其像? 他在干什么? 凌湙敛了笑,手指拨拉着腰间的鞭柄,轻声问道,“交给谁?你的父帅?” 武景同被他冷眼盯的哽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替你担心,不管你有没有,记得在有实力护住之前,藏好了。” 之后又匆匆补了句,“对不起!” 气氛凝滞。 凌湙略感糟心,一方面是秦寿太贪所致,一方面是自己这个身份所致,要不是手中的筹码够多,今天武景同根本不可能从将军府里,把他带出来。 秦寿安排那么多兵,在没有撕破脸之前,是不可能动武景同的,那拥有账本的凌湙,就会成为他羁押的目标,这点从他们当面瓜分他东西时就能看出,秦寿根本不惧他手里的账册,他想打草惊蛇,惊出的却是条吃人的巨莽,并且深深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抓了他,又困着武景同不让他出登城,消息只要传不出去,秦寿就是安全的,羌人能从登城入关内,这里就必然有一条通往凉羌的小路,秋扎图说过,秦寿不会为大徵死守城门,必要时他会弃城而逃,那么反推之,一但他觉得大徵无容身之地,是不是也会立刻逃走? 逃去哪里? 他的财富,足够他逃去任何一个地方过好日子,凉羌之路显然都叫他打通了,人家根本就有备无患,能捞多少是多少。 武景同还在怀疑秦寿有伙同韩泰勇将军谋夺大帅之职,人家却是连韩泰勇都瞒着,自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几手准备同时存在,哪条有利走哪条。 凌湙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武景同,他没有证据,一切都是基于前头那场交锋来猜的,末了才道,“你可以不用相信,就当是我瞎说的就好了。” 武景同抱臂倚窗,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然,“你说你怀疑秦寿通羌,一本账册就试出他和田旗的交易,你说他会窜羌,而根据他种种作为,我相信你的猜测,这座登城的城墙底下,必然有一条能供羌人往来的密道,小五,他太有恃无恐了,就算有韩将军撑腰,他也太狂妄自大了,别说不将你放眼里,对我,我也感受不到多尊重,做的都是面上情,我分得清。” 秦寿的几次试探,背后其实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将武景同绑上他的船。 瓜分凌湙财富,秦寿就有了武景同背友弃德之柄。 重找矿点开脉,武景同会直接登上秦寿的贼船。 至于那本会拉他下水的账册,只要武景同和他成了同伙关系,灭掉凌湙,账册自毁。 武景同的身份太香了,比之他苦苦巴结的韩将军,更容易让他达成升官美梦,靠近了他,就等于靠近了武大帅,此等捷径送到眼前,秦寿真的很难不动心。 他需要武景同堕落,与他一样见钱眼开,道标失衡,韩将军一开始不也很廉政么,现在呢?他的小别院里到现在都替他养着美姬,专等他闲时来巡查。 双方有来有往触了一回,各自都亮了爪牙,也让凌湙非常清楚,自己已然成了秦寿和武景同博弈的筹子,不管他愿不愿意,这身份就是个被人拿来当歃血为盟时的祭祀之物。 真是好令人不爽啊! 两人绕过了矿脉图的话题,仿似刚才的气氛凝滞是假像,又头碰头的安排了接下来的计划。 武景同负责带人找通羌的密道,而凌湙则继续做着拱火百姓出逃之举。 76. 第七十六章 这是哪冒出来的中二傻逼呢…… 翌日天光大亮,娟娘抱着银兜子,在隔着门窗的邻里盯视下,一步步走进了将军府旁边的办事衙。 她前天才来过这里,今天就领了银子来换买户籍路引,那给她办手续的文书吏就笑了,“哟,动作挺快的。” 他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尽管心里知道娟娘的愿望会落空,她们一家根本不可能走出登城,然而办手续收钱的时候,却仍好话连连,恭喜声不断。 你看,赏出去的平价采买凭条,转了一圈,变成现银又回来了,将军大人真是玩的好一手左手出右手进,没有人能从他的手指缝里溜走。 娟娘在他填写林有志名字的时候,小声纠正,“错了,先生,陈大,填陈大。” 那文书吏瞪眼,见娟娘一副破釜沉舟样,咬着牙道,“银子是陈大替我挣的,他当然有资格得到这个出城机会,先生,拜托了。” 嘶,这可真是奇了。 他下意识发问,“那你男人怎办?不要他了?” 娟娘红着眼也不抬头,捏着衣角道,“他有其他女人了,不会带我走的,我是趁着他跌伤了腿无法下地,偷着来换的,先生,您行行好,给我换了吧!” 那文吏立马懂了这其中的牵扯,一时发了恻隐之心,“那你就让他带着那个女人走呗!城外不定比城内好。”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压着嗓子眼里说的。 娟娘没注意他说时的表情,仍低着头使劲摇,坚定道,“不,我要带着孩子和陈大哥一起离开这里,他不带我走,我也不带他走,大家扯平了。” 那文书吏见劝不听,也就歇了好心,拿了衙章一顿盖,很快替她办好了离城手续,换了新的路引户籍证。 娟娘捧着崭新的引证,一时眼泪留不住,忽的一下夺眶而出,跟捧着新的人生指望似的,一步一步从衙内出来,站在衙前台阶上,扑通一下对着长长的街道就跪了下来,声音悲泣隐含欣喜,“我、我,我终于能离开这里了,太好了,我……呜……” 衙前的大街上很安静,然而,两边屋檐下躲藏的人影,以及贪婪又羡慕的眼神都直勾勾的盯着娟娘,恨不能她怀里的引证能变成自己的,一时人心浮动,默默守着这片地界,想看看她是不是真能离开。 娟娘哭过后,一抹眼泪,拔脚直奔回家,捞着包裹和孩子,按着酉一说的那样,直直往出城的方向跑,此时差不多也近午时,忙碌的人该归家的归家,该找地方吃饭的找地方,人群的流动比之一大早要多,娟娘拿到了出城引证的消息也跟长了腿似的,瞬间传到了城门口,帮闲蹲点守着,而大多数人则仍然躲着身形在角落观望。 陈大用酉一给的银子贿赂了监管,苦役的惩罚被消,他也跟着到了城门口,因为棍伤导致的体虚,让他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大步如飞,拖着缓慢的步子靠进了娟娘母子。 娟娘扯着孩子,眼含热泪,激动的语无论次,“陈大哥,我们、我们这就走?或者,你回去收拾一下包裹?” 陈大摇头,“我没有东西可收拾,这就可以走了。” 娟娘嗯嗯头直点,拉着孩子跟在陈大身边,两大一小直直的朝守城小旗过去,递了引证,查过户籍,那小旗手一抬,木拒马闸就开了。 此时他们正站在城门洞前,身后是渐渐围拢过来的百姓,望着他们又渴望又惊讶,在他们迈出第一步时,自己的脚步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朝前迈,等拥挤到城门口的人多了,那小旗就指挥手下兵丁驱人,“滚滚滚,人家有引证,你们有么?就想混水摸鱼,美的你们,都回去,回去。” 娟娘紧紧攥着手里的孩子,一步一回头的往人堆里找酉一,但人头攒动里,她并不能看清酉一具体的位置,陈大跟在她旁边,轻声道,“别回头,别给那位小官人招麻烦,走,以后如有机会,自当回报搭救之恩。” 城门渐渐在他们身后关闭,娟娘与陈大互视一眼,回头望着四野空旷地,此时方觉大梦一场,他们竟真的逃离了登城。 而城门内的百姓突然就炸了,嗡嗡的声音一下子就盖过了驱场的小旗声,纷纷激动的往家跑,几日前有乞丐路过门口时小声议论的话,瞬间被人记了起来,原来真的有贵人进了城,娟娘就是那贵人选中的第一个离城的幸运儿。 半日不到,将军府旁边的办事衙门前就排起了长队,皆是来举报告发的,有挨板子的,自然就有领到十日平价采买凭条的,一样的流程,不一样的领赏人。 再说娟娘这边,和陈大对着又哭又笑后,扯着孩子坚定的往前走,而高高的城门楼前的瞭望塔上,两个士兵正在调试弩箭,箭尖对准的方向,正是陈大和娟娘离开的地方。 士兵甲觑着路程,估摸着距离,对士兵乙道,“差不多了,快到百步了。” 士兵乙点头,叹气道,“好好的,非要出城,城是这么好出的?真是天真。” 士兵甲也跟着道,“这叫不撞南墙不回头哎!城里的人不知道出城的人后来怎么样了,只有咱们知道他们是没有后来的,害,也是好折腾惹的祸。” 士兵乙深感赞同,“就是不知道认命,现在好了,小命要没了。” 两人搭着弩箭,先对准了娟娘,想想,又对准了陈大,嘴里喊着数,“九八、九九、一百,放!” 强弩带着雷霆之势,咻一声直冲陈大后背心。 衙前的喧闹很快引起了总管事的注意,他皱着眉望着排成长龙的队伍,问门前的一个记录文书,“怎么突然就这么多人了?” 那人面前正告发的人停了嘴,缩着身体不敢吭声,文书吏便从书案上抬起头,无奈道,“还不是听说有人出了城,这些人呀,来撞运气呢!” 总管事揪着两撇小胡子,哼了一声,“刚好,冬季枯水季需要的挑力有了,让他们告,罚没的苦役全都圈到河床上挑土去。” 那些听他如此说的人瞬间有不少人犹豫了,去城头修墙或许能保存好体力,撑到出城那天,去河床做挑力夫,好好人累一天都受不了,何况是带伤的,怕是撑不了十天小命就得完。 这些来联名举报的,按着小乞丐口述的方法,两家结帮,也就是一家出一个挨罚,互相举报,这样两家都能领到凭条,又因为互为抵押,便谁也背叛不了谁,一人好而两家好,一人被弃,两家诛连,利益是绑在一起的。 凌湙抚着手指,让蛇爷派小乞丐私底下搞串联,当然会有个互相牵扯的法子,才能叫人放心顺着他的计划走。 他道,“人都是自私的,之前为什么没有人能用这个方法出城?是因为被举报者与他们无利益相关,背叛起来更无心理负担,可现在不同了,找街东的和街西的互帮,一家出一个挨打的,这样便是谁也不吃亏,背叛之说便可瓦解。” 人心向背,在娟娘和陈大成功离开之后,会扭转,会有人想再尝试信一次,人最学不会的就是死心,只要有一丝曙光,就有蛾子愿意扑。 那些犹豫的被家人含泪的目光一看,硬咬了牙的没有走,罚去做挑力就去吧,既然有贵人暗里相帮,定也不会看着他们死,此一刻,愿意一赌的人选择了相信。 当日夜西门穿水桥上排起了长队,小门边上守门的差点被这么多人吓死,瞪着眼睛接过一个个手中的平价采买凭条,作梦似的将人领到后院里接受盘问。 殷子霁敏锐的闻到了里面的搞事意味,他将事情交给了自己的管事,人回到了齐葙身边,“目前已经发出去一千多两,后面还有没进来的,约有三十户之多,齐葙,这么多人,一夜之间冒头,会不会……”与武景同有关? 齐葙点着藤椅扶手,“秦寿那边有动静么?这么大阵仗,他不可能不知道。” 殷子霁摇头,“他没派人来,可能全副心神都在那批物资上头吧!我派人去看了,那样大一笔财物,他很难不动心,武景同谎都不会编,愣叫他捉住了由头给困在城里了,齐葙,我们要不要帮帮他?” 齐葙想了想,“先看着,看他能不能发现秦寿的秘密,只要他没掐到秦寿的命门,秦寿便不会动他,比起弃城判逃,秦寿首选还是做大徵将军这条路的。” 殷子霁站在窗边,背光望着齐葙,“咱们这些年为着盯这条线,跟秦寿过往太密了,手上又有着这样一桩不能见光的生意,齐葙,我担心,事后会有人用这件事污你清誉,那会叫我特别憋屈的。” 这就是许多暗人不能转白的原因,无论他为明面上的正义做下多少功绩,可曾与暗里周旋着做下的事情,随着时间会从不得已,被人嘴扭转成同流合污,像黏在身上的墨迹一样,洗都洗不白。 齐葙眼神无奈的看着殷子霁,再次申明,“我又不指望重回大帅身边,我做这些事情,只是因为我曾身为大徵的将军,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此处轮于凉羌跑马地,子霁,这或许是一个机会,若真有人能掀开这里的秘密,我们也就能功成身退,真正去浪迹天涯了,这些年为了我,你的辛苦我都知道,等我还了大帅的恩情,我们就离开,我答应你,再不管任何事。” 殷子霁没说话,只默默的来到他身边,圈起胳膊抱了他一下,“你真是……”什么恩情呢?不过就是觉得愧对武大帅的信任,觉得有负他的嫁女之恩。 可怎么办呢?他就是喜欢这个人啊! 刘葙叫他搂的笑了一声,歪了头与他碰了碰,低声道,“这些年都过来了,眼看终于有人跳出来搞事了,你还在这里闲闷,去吧!好好配合,看看是不是景同干的,若是他,那我当真是要意外惊喜了。” 眼看兑到钱的人越来越多,城门口拖家带口的排起了长队,而那些被打罚的,隔天就交了钱免役,殷子霁顺着钱财的流通方向,很快找到了凌湙的车队,只不过负责发钱的是蛇爷,正抿着嘴敲烟袋子,显然是在心疼这几日的流水。 一路上凌湙几乎只进不出,没料进了登城,花钱如流水,虽然知道这钱最后还会回来,可给的时候仍然会不舍得。 哎,这糟心的登城,弄完赶紧走,蛇爷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秦寿当然也得到了消息,并且感受到城内有一股势力在催动这次民乱,他带着身边的账房,和衙内的总管事,站在城楼上望着底下攒动的人头,声音不喜不怒,“前日救走陈大的人找到了么?连着那女人孩子,都还没有踪影?” 身后一手持长枪的小将拱手,“来人贴着墙头飞扑而下,一柄长刀砸偏了弩箭,等我们派人出去追时,已经找不到人影了,但从城墙角上的脚印来看,人数应该在六到七个,墙头有爪篱攀过的痕迹。” 秦寿捻着手中的佛珠串,半晌才道,“调两千营卫过来,今天城楼中门大开,弩箭手两架齐发,我要让城内城外的都知道,出是不可能出的,除非死。” 身后小将一低头,“是,末将领命。”之后迅速传令离城不足一里的营房,两千兵丁瞬间到位,排排长枪铠甲,对准着排队等出城的老百姓。 凌湙那边也得到了消息,和武景同一起听着小乞儿的转述,“营房出了两千卫,目前都上了城楼,弩箭手都到了位,百姓们并未发现城楼防卫加紧,正等着城门大开。” 武景同拍一声捶了下桌几,凌湙就见他腾的站起身像驴一样转圈,“太狠了太狠了,我原以为只是人心不古的道德坑,结果呢?居然还有赶尽杀绝,小五,他本当是守卫百姓生命安全的将军啊!为何?为何能如此视百姓生命如蝼蚁?” 凌湙没理他,而是问坐旁边的左姬燐,“左师傅,陈大那箭伤影响行动么?能出现在人前晃一趟不能?” 左姬燐点头,“只要不剧烈奔波,伤口不崩裂,就没事,他伤到了肋下,最好是躺着休养。” 幺鸡扶刀站在旁边,沉声道,“是我大意了,那弩箭搭起来时我当是他们平常检修,没料居然是用来射人的,刀砸出去时就慢了一分,叫他中了箭。” 隔间里躺着的陈大嘶哑的声音传来,“不怪这位小兄弟,若非这样,我又怎知,原来这些年没人能出城的意思,竟是没人能活着离开的意思,呵,城内吊着个饼,城外却挖好了坑,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没有生还的机会,这秦将军真是好毒的心肠。” 娟娘抹着眼泪在旁边伺候汤药,摁着陈大轻声道,“陈大哥别激动,伤口会裂的。”现在回想都还后怕,若非幺鸡刀砸的准,那一箭能直接将她和他串成血葫芦,是直冲着心口去的扑杀之意。 凌湙等他们都停了声,这才道,“派四个人护着陈大和林氏,幺鸡,你照样带队去救人,这次看准了箭头,直接上刀劈,百姓眼看生门在即,如此变故定然喧哗,到时候,让陈大作苦主振臂呼判,武少帅用身份先震一震城楼上的兵丁,秦寿若是对你也起了杀心,那我们就可以动了。” 秦寿在城楼上看着越聚越多的老百姓,不知怎地突然就闪出了凌湙的脸,心中警惕一晃而过,立马招手喊了一个亲兵来,“去请武少帅和他身边的凌公子一起到城楼上来。”若他们真有问题,那凭他城楼上的两千兵,就能立即格杀。 城门缓缓打开,聚在城门洞边的百姓们,眼中闪过剧烈的惊喜和渴望,看着延伸出去的宽阔大道,那是生门和希望的开端,是他们奔往自由的开始。 拒马桩拉开,小旗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撵人,“滚滚滚,出去了就不再是登城的人了,以后再来,可就要交翻倍的人头税了,大家可都要想清楚了。” 没人理他,拉家带口的百姓,赶车牵驴的少年,急急拥挤着奔进城门洞,跟获得自由呼吸似的,出了城就扑到了地上,狠狠呼气,狠狠嚎叫,一群人疯子似的,四散着就要往前奔涌。 然而,就在此刻,城门楼旁的瞭望塔上,转动的□□带着轴承之力,双弓双箭对准了城楼下呼喝的百姓,松开了机扩。 幺鸡领着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声高喝,“都趴下。”一轮刀光,顶着百姓们的头颅,将射下来的弩箭一一打偏打折。 而尚未跑出城门洞的百姓,则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脚刹不及的情况下,导致许多人拥挤在一起后,人叠人的撞倒在一起,叠成了厚厚的人墙,逗笑了城楼上的数千官兵。 看小丑表演似的,漫天的笑声从城门楼上传出,“哈哈哈哈哈……” 陈大被人抬着出现在了城门内,那些曾亲眼看着他离开的人震惊的指着他,陈大喘息的指着城楼上的秦将军,红着眼睛咬牙,“乡亲们,我们都被他骗了,这个人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们,你们当这些年为什么没人能出城?因为离开的人都死在了瞭望塔前的弓箭下,他,根本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不给我们留活路啊!” 百姓们无言的看着他,足足过了一息,才有人反应过来,震惊非常的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这许多年,竟无一人能从此地离开,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啊!” 一声应百声呼,能出城的和不能出城的,都怒红了眼,瞪着城楼上的秦将军震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们?秦将军,我们何辜?为您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为什么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们留?为什么?” 怒吼声冲上云霄,伴着城外百姓瑟瑟发抖的哭声,响彻整个登城。 只听秦寿慢条斯理道,“因为你们生如蝼蚁,就当有蝼蚁的自觉,做什么要逃呢?登城不好么?” 那些听他如此说的百姓忍不住啐出声,指着他愤恨,“你当然好,你躺在金山银山上,当然觉得好,我们怎么能好?我们连三餐都不能继,日日在苦捱,恨不能从未到过登城,秦将军,你这么欺压百姓,就不怕武大帅知道,降军法处罚你么?” 秦寿叫人指着说的非但没气,反还听的津津有味,末了点头,“你说的对,所以我更不能放你们离开了,不然,你们要跑到武大帅面前告发我可怎么办呢?所以啊,今天想出城的,就准备躺尸,呵呵,本将军不怕报应,本将军会活的比你们任何人都好,因为本将军生来就比你们高贵。” 凌湙和武景同刚跟着一员小将上了城楼,就听他如此释放狂悖之言,一时双双顿住了脚步。 这是哪冒出来的中二傻逼呢!真搞笑,还生来高贵。 他都不用再派人刺激百姓,就秦寿这做派,自己就把百姓们的怒焰给激出来了,再有陈大重伤在身的样子,蛇爷伙同一帮小乞丐混在人堆里,振臂高呼,“今天我们拼死也要出城,秦将军有本事,就杀了满城百姓,不然,总有人会跑出登城,到武大帅面前告一告你,乡亲们,不要怕,冲出去,冲出去就有生路,武大帅会为我们作主的。” 秦寿居高,眼尖的很快看清了搅乱的几个人,微笑着转脸问凌湙,“凌公子,你看,那是不是你带来的人?怎么,此次事件与你有关?” 凌湙歪头,挑眉灿然一笑,“秦将军,没有证据的事可不能乱说,不过这个事嘛我承认,是我干的,怎么样?干的漂不漂亮?” 秦寿也跟着笑,点头夸赞,“漂亮,小小年纪有如此心计,怪不得那凌老太太要弄死你,凌公子,你何苦要替这帮贱民出头,我们合作不很愉快?少帅在此,你将陷他于何地?害,到底年少,考虑事情有些欠妥。” 凌湙两手一摊,“那怎么办?干都干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秦寿退居兵将堆里,抬了右手自以为潇洒的招了招,“没事,待我解决了底下这些贱民,凌公子就知道怎么办了?来呀排弓,射!” 武景同大惊,上前一步道,“秦将军,不可射伤百姓,他们手无寸铁,军队律令中有一条,不可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用兵械,你是要违令么?” 秦寿微笑,“没啊!他们都是乱民,乱民军令言,可杀!一个不留。” 两千兵卫,纷纷解刀拾弓,箭头直指城下百姓。 百姓们被这一阵势惊的聚在一起,有胆小的甚至怕的哭出了声。 情势一触即发。 远远的,却来了一队人,最前的两个,一坐一站,在离城楼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对着城楼上的秦寿道,“秦将军,有空么?下来聊聊!” 武景同趴着城门楼的凹墙,揉了几次眼睛,方才确定楼下是什么人,一时都傻了,“姐夫?” 是他姐夫。 77. 第七十七章 被骗了,这居然是个西贝货…… 城楼下两人,坐藤椅被人推着走的,是个身材魁梧,却面目苍白,一看就病体沉疴的,反而是跟在他身侧的那位,面容精致文弱,一袭文士衫将他衬的儒雅风流,修长的身姿犹如青松绿柏,端叫人看的赏心悦目。 凌湙就在武景同旁边,听他嘴里喃喃着姐夫二字,瞬间知道了城楼下的来人身份,兴味的伸了脑袋,仔仔细细的将两人打量了一遍,末了点头,“好般配。” 秦寿却皱了眉,不复方才的从容,望着两人道,“您二位不在赌坊坐镇,跟这里来干什么?殷先生,咱们有过约定的,互相不插手彼此事务。” 殷子霁没吭声,眼神划过武景同,歪侧了一下脸颊,示意齐葙说话。 齐葙拍了下他的胳膊,对上秦寿的眼睛道,“秦将军,别来无恙,你是活的越发精神了,嗯,气势也比从前更足。” 秦寿扶着腰间的刀,凌湙注意到了他紧张的手指在弹跳着控制心率,他在紧张。 武景同却是忍不住了,扶着墙头往下高呼,“姐夫,是姐夫么?”仿似一瞬间回到了十五六岁时的样子,挥手蹦跳着就要迎下去。 然而,他刚转身,周围那些对着百姓的一部分弓箭,却掉转箭头对准了他,接着是秦寿的声音,“我劝少帅不要动,今天,就让本将军配合少帅平民乱,城楼下面危险,少帅当以自身为重,不要让本将军为难才好。” 所以,下令射杀百姓的是你,激起百姓愤怒的当然也是你,本将军,不过是遵令行事。 武景同一瞬间懂了这层意思,愤怒让他的身体不自觉的晃了一下,扶着墙头才站好,扭头冲着秦寿,狠狠吸了口气,才道,“你真行,秦将军,你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拉我下水了?” 秦寿微笑,“哎,少帅这话说的,叫人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怎么能叫拉你下水呢?这叫有财大家发,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开发新矿,一起通羌发财么?” 这何止是要拉他下水,是要拉他一起诛九族啊! 凌湙陪同在侧,欣然发现,有时候身份太贵也不好,容易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武景同这家伙,叫人盯上当免死金牌了。 接着又见秦寿转脸对上他,“凌公子,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放过你,只要杀了你,你的东西,账册、包括矿脉图,都是我的,还能让少帅死心榻地的跟我干,不然背着个谋害友人名声,他就算有着武大帅接班人的称呼,也接不了印,因为军队里啊,最忌背后插刀。” 凌湙叫他说的直拍巴掌,“好巧,我们想到一块了呢!我这点钱带到边城大概不够使,刚好你有,刚好我也需要,呵呵,真如及时雨般,想什么来什么,缺什么给什么,老天爷真是待我如亲子!哦,矿脉的事你就不用惦记了,因为我从来没准备带你的份,你实在想太多,嗯,就怪自作多情的,好恶心哦!” 武景同没见过有人这样打机锋的,一时不适应的直搓胳膊,连周身的弓箭都忘了,在凌湙面前竖着手掌晃了晃,“你叫鬼上身啦?怎么这么阴阳怪气,能不能好好说话?” 完了转身又冲着秦寿道,“秦将军最好悬崖勒马,回头我倒是能在父帅面前替你求个情,留你个全尸,否则,你一族都抵不了你的罪,还不让你的人放下弓箭?” 齐葙脸色渐冷,望着城楼上的几人,再道,“秦将军,你是在故意无视我么?” 秦寿叫他问的身体不自觉的一颤,早年在他手里受过的训练,下意识回弹,几乎立即要张嘴请罪,然而,硬生生叫他忍住了,僵着脸冲着齐葙挤了个笑脸,“齐将军说笑了,末将不敢。” 武景同遮着手给凌湙解释,“他是我姐夫的兵,从小伍长开始,就一直在我姐夫麾下效命,后来才一步步升上来的。” 秦寿耳朵动了动,虽然不想承认,但现实就是,齐葙虽然废了,却在他心里,仍占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不然,他不可能睁一眼闭一眼的放他们在自己的城里,把赌坊开的这般大,还寻机与他们二人一起合作。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把他们二人拉下水了,然而,看现在的形势,他们似乎要与自己割袍断义。 秦寿望着齐葙,“齐将军,我自问这些年真诚相待,从没有涉足过你们的领域,甚至还多有扶持,整个登城都知道,除了我的将军府,另一个不能碰的地方,就是赌坊,齐将军,我对您,没有加害之心。” 齐葙静静的听他说话,末了点头,“是啊!这些年多亏了你,让我这个废人安乐于此,也躲了这些年清静,秦寿,论个人感情,我当谢谢你,可论家国大义,秦寿,你自己这些年干的事情,放在我还在任的时候,你认为你能逃得过军法处置么?秦寿,叫他们放下弓箭,该结束了。” 秦寿狠狠的吸了口气,撑着墙头努力眨着眼睛,半晌摇了头,“不能,齐葙,我不能放下弓箭引颈就戮,我办不到,你若能为,就请你亲自来割了我的头,否则,我拼死也不投降。” 说完,他手一竖,弓箭手的箭头立马又调转向了城楼下的百姓,他最后看了一眼齐葙,下令,“放箭,统统射杀。” 百姓们一瞬间抱头作鸟兽散,殷子霁则将带来的人围聚在身边,护住了他和齐葙两人,流箭不停从身边划过,射伤的百姓很快躺了一地,武景同叫箭尖逼的一动不能动,嘶吼的声音劈裂般震动,“住手,我以少帅的名义命令你们住手。” 然而,这些兵都是秦寿养的私兵,根本不受武景同影响,充耳不闻的继续手下的动作,背上的箭囊很快空了一轮,凌湙趁他们换箭囊的间隙,拉着武景同就跑,本想往秦寿的方向去,顺便看能不能拿住他当质,然而,秦寿早有防备,一见他动,立刻躲到了排排兵丁身后,发令指着他们俩,“杀死他们。” 幺鸡带着队从城下接应,一步步的在百姓们中间穿移,觑着凌湙的身影方向跑动,边跑边吼,“主子,我在这里,往这里。” 酉一带了亲卫队,郑高达拉来了流放队衙差,袁来运则重新领回了预备队,带着人也往城楼处接应,一瞬间,这一块小小的场地,血流成河,满地哀嚎。 凌湙握着手上的鞭子开道,武景同断后,两人都想往城楼下奔,然而,秦寿今天打定了主意不叫他们走脱,干脆也不管百姓了,直接指挥人与他们对冲,使人海战术消耗他们。 前有往前冲的,后有堵着道的,凌湙和武景同背靠背,杀的一脸血,腥红的眼里渐渐染上了嗜血般的快==感,呼声震天里,已经不知道天日,只机械的挥动着手里的武器,一的将人墙冲开。 殷子霁指挥着他们带来的人,跟着幺鸡他们一起往城楼上冲,齐葙搭着弓,寻找空隙,想将墙头上的秦寿射下来,然而,秦寿知道他本事,根本不往他这边靠,刁钻的裹在人堆里,让人找不到好时机。 渐渐的武景同感到了疲惫,手中的刀险些握不住,凌湙也被人海战术消耗的体力不支,最后,咬着牙,掏出了临行前,从左姬燐处拿来的虫囊,往他们周身撒了一圈,做了个安全圈出来。 那些士兵没见过这种虫子,一两个不知死活要踩脚迈过,然而,虫囊里的虫都是有组织的,一人动而百虫咬,不过短短三五息,地上已经倒了两具人皮口袋,一时吓得所有兵都不敢动了,纷纷咽着口水后退,城楼上瞬间喊杀声中断,险入诡异的安静里。 凌湙笑着看向人堆里的秦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跟会指挥虫子似的,手向秦寿处一指,冲着虫子就道,“宝贝,冲上去咬死他。” 秦寿不知他是在故弄玄虚,吓的将身前的士兵往前一推,自己扭头就从另一侧石阶上下去了,而他的那些士兵一见他跑了,纷纷也吓的跟后面跑了,这么一来,围着凌湙他们的人墙直接破开一个洞,叫还没来得及跑掉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武景同神奇的看着围成圈的虫子,居然还怪了凌湙掏的迟了,“怎么不早拿出来?害我砍的浑身酸痛。” 凌湙翻着白眼,将装虫囊的袋子往脚边上一放,那些小虫自动就知道往囊袋里钻,他看着周围还犹豫不决该不该跑的士兵道,“怎地?想被虫子吃了?还不跑?” 然后,转脸就对武景同咬耳朵,“就这一点点,吃饱了就不会动了,能灭了两人震慑住人,效果已经很好了,不然你以为,我有这宝贝不晓得用?” 之后丢了他,趴城楼上对着楼下的幺鸡喊,“秦将军跑了,你带人去堵一堵,能捉活的捉活的,捉不了的就杀了。” 幺鸡整的一脸汗,见凌湙果然没事,就扭了头,带人往凌湙指的方向去追人了,酉一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幺鸡跑了,之后是袁来运和郑高达,纷纷带人去堵秦寿。 秦寿在往自己的将军府方向跑,中间有一截繁华的商业店铺,是他特意为显治理有方整的街道,可当他带兵冲进去时,却猛然刹住了脚步,只见满满的街道上,站着一群举桌椅板登的店铺掌柜和学徒,个个瞪着眼冲他们作势要冲。 身后幺鸡等人正在逼近,秦寿咬牙对着这些平日里连话都不敢说的人道,“你们……你们……”胆大包天。 然而,这些人根本不像平日里那样胆小怕事,见他要带人冲过此条街,立刻也举着桌椅顶了上来,等幺鸡他们赶过来时,这里的巷战已经打起来了。 百姓打仗没有章法,但累积在心里的愤怒,让他们忘却了害怕,三五人对一个兵,总能干死一个,桌椅碎了一地,当然也有伤亡,可一想到能彻底解决登城危害,就是忍着害怕,也闭着眼睛冲,为了家人,为了后辈,这些秦寿嘴里的贱民们,终于学会了反抗。 幺鸡接手了主战场,带着人一路从后面砍杀,上千人砍到一半,刀口都卷了,于是各人就地捡拾掉落的兵器,追着秦寿剩余的兵继续挥砍。 秦寿早一刻钟就派了个传令兵去府里叫人,结果,一个传令兵去后杳无影响,两个传令兵过去仍没回音,他养在将军府里的那些厌奴,没有一个人现身。 这么一边打一边退,终于到了他自己的府邸门前,他披着破损的战甲,散乱着头发,乱挥着卷了刃的残刀,拼命喘着气,站在府邸门前与后赶来的凌湙对峙,口中血沫横飞,他一把抹了嘴边的残血,狞笑着对凌湙道,“你等着,你以为我会认输?呵呵,我告诉你,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说完挥手推门,显露出里面一排甲胄齐备的厌奴,他胸中戾气满溢,对着这些两次传令都没招去的厌奴大骂,“老子养条狗都知道护主,你们……哈?为什么令兵来叫,没有一个去接应老子?叫人打上门来,你们也是有脸,快出去,杀了他们,呸,肮脏的血脉就是扶不起的烂泥,怎么给吃的喝的都养不熟,还愣着干什么……” 凌湙跟后头发笑,提着鞭子,在他身后一步步靠近,那些仅存的残兵持刀步步后退,不敢再与他正面为敌,只警惕的护卫在秦寿身边。 “够了秦将军,你还看不出来么?这些你所谓的厌奴,他们不受你指挥,你骂的越狠,他们越憎恶你,越恨不得你死,所以,别用他们来消解你失败的怒火,因为失败者不配生气,只配去死。” 说完一鞭子直勒向他的脖颈,跳过高高的门头,将他挂在了明威将军府的匾额上,而跟来的百姓们,则扑通扑通脚软的跪倒在地,冲着明威将军府发出震天的哭声,好似在宣泄这么多年来的委屈。 忽然,一个老妇人站了起来,她褴褛着身体,从墙角处挖了一块烂泥,声音沙哑,“不要哭,不要跪,好似我们在替他送终一样,他不配,他不配。”说着手一挥,烂泥整把糊上了秦寿的头脸,她弯腰指着他哈哈大笑,笑的涕泪交加。 后面的百姓有样学样,纷纷找了能扔能砸的东西,秦寿很快被砸的不成人形,看不出生死,凌湙等人情绪发泄的差不多了,才将鞭子收回,秦寿软软的瘫倒在自己家门前的台阶上,再不复从前的威风。 就连武景同都唏嘘的无法言语,扭头望着一地狼藉,对凌湙道,“这就结束了?” 凌湙吸了口气,嗅着空气里的血腥味,“怎么可能,他身边的账房呢?那个大管事呢?还有他这些年搜剐的民脂民膏,你不要了?” 他忙了这半天,可不就为这些东西么! 哦,还有那条找死也找不见的通羌密道。 见鬼,难道是他马失前蹄猜错了? 凌湙踢着脚下不动弹的身体,发现丝异样,一下子弯了腰就近查看,扯了遮脸的头发,瞬间脸色就黑了,“幺鸡,酉一,快,带人去堵城门,赶快马去追,千万别叫人逃脱了。” 这尼玛的居然是个西贝货。 武景同也震惊的弯腰查看,一时间也傻了,与凌湙两个眼对眼,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调换的,怎么就能在眼皮子底下,以替身代之了呢? 那秦寿是怎么做到的呢? 凌湙气冲冲往城楼方向急奔,拎着鞭子上了城头石阶,一寸寸踩过去,果然,就在墙侧后方滑开了一块巨石墙砖,里面仅止可容一人身量,测着大小,可不就是秦寿的身高体型么! 敢情这家伙,早早就预备了后手,不管用不用得到,反正来了就预备着。 城外一里营,秦寿狼狈的带着人冲了进来,迎面冲着替他管理营地的两个千总道,“整队,准备随我回城里收人头。” 一营整编为两千,但他有钱,他养了足足五千。 此时,他气急败坏的进了自己的将军帐,一脚踹了帐里的长案几,咬牙浑身血直冲脑,“凌湙、武景同,你们……你们,给我好好等着。” 同样的,凌湙也很上火,让人拎了水将冒牌货头脸冲净,赫然发现,这人竟然长的与秦寿七分像,再与秦寿穿上一样的衣裳,怪不得他们远远的缀在后头,没人发现。 凌湙盯着这被揍的昏死过去的人,托着下巴,转了转眼睛,喃喃念叨,“你用假的冒充真身骗人,那我也能以假乱真,混淆视线,反正,公说公有理,端看谁的更真了。” 假货被冷水泼醒了,凌湙笑眯眯上前,蹲着问他,“想活么?” 78. 第七十八章 我现在巨有钱,真的,我手…… 登城陷入了秋后算账的□□里,情绪上头的百姓,举着棍棒齐齐涌入曾经不敢踏足之地,各办事衙房都叫暴怒的百姓一顿打砸,而那些曾骑在他们头上,肆意欺压人的小吏,半数以上都被乱棍打死,只有很少的几个因为平日的宽仁怜悯之举逃过死劫,尽都惊惧的缩在一边不敢吭声。 上头的百姓在打砸中宣泄怨愤,抢夺财物,与秦寿往来亲密的几位大人和豪商府邸,统统被愤怒的百姓破开了府门,里面养尊处优的老爷、夫人,和他们的豪奴,都成了棍棒底下招呼的对象,家财被劫掠一空,宅院被一把火点燃,运气好的能捡回条命,运气不好的,只能归咎于天道好轮回了。 这一场民乱起的突然,又迅如龙卷风,那些大宅里的富贵老爷们,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就眼睁睁的看着基业被毁,家门倾覆,当那些被他们压榨的贱民百姓,将手中的棍棒对准他们时,他们才恍然发现,这些挺直了腰杆的蝼蚁们,竟也拥有一张七情六欲的脸,不是只有麻木和逆来顺受等一种表情的。 兔子急了都要咬人,何况是一群被逼到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愤怒加上人多势众,让他们下手没商量,照着人就往死里打,这些引豪奴驾车马的富贵人们,鲜有命在! 城内坐北朝南的贵人区很快陷入一片火海,浓烟直冲云宵,哀嚎哭泣声洒满整个北门,之后开始往其他几个门蔓延,直到人群围困住了西门穿水桥旁的赌坊。 他们绕开了明威将军府,默契的将城中最大一块肥肉,视做了凌湙的囊中物,而凌湙也毫不客气的,派人守住了将军府的前后门,带着蛇爷和武景同等一帮子人,开始探宝。 北门上空浓烟起的时候,他们刚从秦寿的书房里撬出一匣子密函。 武景同欲言又止的望着凌湙,一副你是不是来过此地的问号脸,怎么能对秦寿的书房这么了解,不仅轻易的推开了暗室的门,连他秘密藏在观音画后的机关都给找了出来。 对此,凌湙只想说,古人的确很有智慧,密道暗门机关样样都很溜,然而,现代人的挖坟能力也很强,3d还原技术早把这些东西运用在了密室逃脱游戏里,什么样的屋子,只要抱着里面一定有东西的目的去找,很容易就能从细节里推出结果。 谜底都摆在那了,他要还找不到东西,都对不起他多人一世的经历,那还玩个毛线! 凌湙笑眯眯的替武景同解惑,“他一个天打雷劈都不怕的人,怎么可能会信神佛?整间书房摆满珍宝古玩,连本正经的书籍都没有,所有的书画都以装点为主,毫无收藏价值,更无传世孤本,他根本不爱这些,连附庸风雅都懒得装,却独独清空了一块地方,摆香烛神案挂观音画像,弄的不伦不类的,想不叫人起疑都难,嗤,他自己都不信这些,还打量进来的人能对着一幅画生敬畏心,从而放过搜寻此处?想啥呢!” 说完一把扯了画扔旁边的桌几上,露出了里面带锁的暗格。 至于密室就更简单了,百宝阁上最油光水滑的一个宝贝,摸上去扭一扭转一转,那靠着香妃榻旁的一堵墙就移开了,根本没废几息功夫,这整个书房的秘密,就一览无遗的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本来无头苍蝇,满眼冒圈的一帮人,集体顿住,刷刷的望着凌湙,怀疑他是不是钻了秦寿的床底,不然怎么能这样一找一个准。 凌湙淡然的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一脚踏入堆满了金箱珠宝地,满眼望去金灿灿,竟一下子刺迷了眼睛叫人睁不开,整间密室都充满了金钱如粪土的铜臭味,世俗的叫人惊叹。 秦寿这爱好,真是半分不渗假,每块金砖足金足两,每串珠子宝石,成色大小都一水的均匀,摸上去就跟黏了磁铁石一样,怎么都不舍得撒开手。 哎哟,这爱好,咋这么对心对味呢! 一不小心,凌湙就把这话给秃噜了出来,叫跟在他后头的武景同也深以为然的跟着点头,他每回打扫战场,最喜欢回收的,就是这些文人嘴里的阿堵物。 蛇爷跟后头也两眼放光,然后喃喃念了一句,“他竟然连银子都不屑收,五爷,这里面竟连一个银角子都没有。” 凌湙也发现了,但他没有同意蛇爷的说法,“他肯定还有另外专门收银子的银库,这处金库大概只是他财富堆里的冰山一角,没事,等之后再慢慢搜,跑不了。” 带着那匣子密函,凌湙又去见了那个西贝货,也不干别的,就让他照着密函上的内容念,有同僚的密辛,有上官的把柄,更有一封署名令凌湙非常耳熟的人,突震。 武景同不知凌湙用意,陪坐在一旁,见他对突震这个名字有异,便问,“小五知道突震?” 这不应该啊!小五刚从京里出来,又无与凉羌打交道的机会,哪来得知突震之名? 凌湙却不迟疑的点了头,沉着脸道,“之前在玉门县十里亭处,我逮了个叫呼云的羌人小帐,从他嘴里得知,突震是他们那边的战神,勇武非常。” 这事之前凌湙就说过,只没提到突震。 武景同点头,“是,这个突震是羌主的第三子,其母三年前被扶上阏氏位,是凉王桷炎的第十一女。” 突震在信里承诺,将来秦寿若去了凉羌族地,定会为其周旋到王帐效力,只要供奉足够,还可与王族女婚配,只要他能为凉羌带去足够多的利益,他保证有其立锥之地。 秦寿在信里表现出了对娶凉羌贵女的期待,又言自己有金银宝库两座,铁器刀枪数万,只要突震愿意与他歃血为盟,结拜为异性兄弟,他将奉上个人的半数财物,以示真诚结交之心。 这封密函显示日期是冬至前后,信里有双方互探之意,但信的末尾,竟然有约定的见面时间和地点。 显然,双方都很想正式的会一次面,而比这日期靠前的几封手信里,双方初初结交的试探和防备,在一次次的金银喂养后,称呼已经从官方的三王子和将军,进化到了亲近的秦兄和突达尔。 突达尔是突震的昵称,只亲近的父母兄弟,才被允许这样称呼他。 武景同捏着信函脸色几变,恨不得立时驱马赶回并州,然而,此地离并州百多里,一个来回,这见面之期就该过了。 他咬着腮帮子频动,思来想去,问凌湙,“能不能先诈败出城,让秦寿重获登城控制权,然后,我们可以黄雀在后?” 凌湙懂他的意思,秦寿在密函里一直以试探为主,并没最终下定决定投过去,然而在他们搅了一城混水后,重回登城的秦寿必然要带着全副身家逃离。 武景同想捉突震,这简直是个天降的好机会。 酉一就是这个时候进来,报告了北门的乱象,连着赌坊被围困的消息,一并递了进来。 武景同惊的站了起来,一脸焦色与急迫,冲着酉一就道,“怎么不派人拦着?竟叫他们这样为非作歹,□□掠?” 凌湙却坐着没动,望着武景同坐立不安的样子,奇道,“你这样着急干什么?北门里有你相熟的人家?有亲戚在此?” 武景同摇头,脸色有点难看,“百姓打砸,冲撞富户,这对于我们之后的接管非常不利,那些富家高门都有根基,如果联合起来给我们下绊子,这登城的稳定很难尽快平息,再花费人手治理,将事倍功半。” 凌湙撑着下巴,好笑道,“所以,你就要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将那些人保护起来?你别忘了,刚刚你也有参与驱逐秦寿,在百姓们眼里,你是与他们一边的,武景同,你这心态,小心把自己搞成里外不是人,富户已然遭了秧,你再去当好人,他们不会领你情的。” 武景同皱眉,“那就眼睁睁的看着百姓烧杀抢掠?这不跟匪贼无异!秦寿已驱,我会秉明父帅,给他们重新换个驻城将军的,为什么还要多生事端!” 凌湙眯眼提点他,“你刚刚还要我诈败,放秦寿重归登城。” 武景同叫他噎的不说话,但显然,心里是不大高兴百姓们的后续之举的,也就是他人手不够,否则,怕是早派人将闹事的百姓们全部抓起来了。 凌湙从椅子里站起来,往门外走了两步,隔着屋檐的空隙,看着远处烟火直冲的地方,问武景同,“在你心里,百姓就是低贱的是么?他们不能报仇,起码不能越阶动手,有怨可以跪着诉,就是不能站着反抗,驱逐秦寿在你看来是同仇敌忾,但对富户动手,就是僭越,就是匪贼,武景同,你这区别对待太可以了,之前不是也与他们感同深受,觉得遭到欺压的他们可怜,需要拯救么?” 武景同叫凌湙问的哽住,想了一遍才道,“这不一样,秦寿是秦寿,他犯了众怒,又私通着羌人,哪条拎出来,他都得死,可那些富户又没惹他们,安安生生的躲在府里,为什么要招至这样的无妄之灾?破门而入,□□劫,其性质难道不十足恶劣?” 凌湙背身对着他,“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将登城重新让给秦寿后,哪怕是暂时退出,这些助我们闹事的百姓,会受到怎样的报复?秦寿就是憋着口气,走前都得杀几个人泄愤,那枉死的百姓就不无辜?” 武景同叫凌湙问的喃喃低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些百姓如果知道我们能盯着秦寿,一举将羌族三王子抓获,他们指定也是高兴的。” 凌湙这下是没忍住,低头笑出了声,“他们高兴?高兴什么?高兴突震被你抓了,你立大功,功成名就,他们在地下为你鼓掌?武景同,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以为是?” 这是第一次,两人在思想上有了分叉,凌湙瞪着武景同,嘲讽,“你生来就在这死人堆砌的战场上,觉得在大局下死几个百姓无防,觉得首恶除了尽够,觉得百姓就该如圈养的羊般,给点食就该感恩,觉得那些富人才该是城中的支配者,哪怕他们曾助纣为虐过,但在首恶伏法后,仍愿意给他们一个改过投诚的心,那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么,千年世家百年皇,哪怕你们嘴里天天喊着陛下万岁,也知道江山隔代后,皇家无人能生还的道理,而城中的富户,跟你们处境相当,有共同的利益体,所以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庇护他们,而非他们罪有应得。” 酉一垂首站在门外,凌湙之前告诉过他,百姓失控之前报过来就行,他是看着北门之势有往其他几个门蔓延的样子,才赶紧来报告的,对于那些被打砸的富户,他跟凌湙想的一样,这就是他们该得的下场。 武景同叫凌湙呛的脸色难看,却忍不住辩解,“可这样烧抢一番过后,城中生活该怎样维持?百姓秩序岂不是乱了套?无人看管约束,这城还怎么治理?” 凌湙嗤笑一声,歪头看他,“你的意思是,经过这么一遭,还要让那些曾帮着秦寿欺压过百姓的富户们,继续管理城中百姓,照本宣科的顺着之前的条款,继续过之前的日子?” 武景同无奈了,觉得自己与凌湙说不清道理,“城中百姓大多都在富户们的产业中挣食,自有管理他们的里长乡绅,就是富户家的管事,也有维持这种秩序的手段,百姓当中才德者甚少,他们是没有自成一体的自觉的,无人看管,加以约束,城将不城,礼仪、律法一但崩坏,这里将变为罪恶之地,难道你想看到那样的结果么?” 凌湙懂他的意思,无非是知识倾斜导致的后果,百姓因一时之气,毁了富人根基,就会像挣脱缰绳的马一样,疯狂在围栏里横冲直撞,落的结果就是,要么重新被一根缰绳绑住,要么被外力镇压击毙,放任马儿自由奔跑,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时代局限性,也是历史规则变动中的一次拐点,凌湙知道不能放任这种无秩序情况太久,可跟随他们一起反抗秦寿的百姓,需要在那些富户们身上找回损失,那些盘剥了他们大半辈子的富户们,如果不能从这次的事件上得到教训,以后的日子,你要让老百姓们怎么面对? 凌湙叹了口气,这次倒没有与武景同阴阳怪气,而是平静道,“这是他们需要的定心丸,那些富户与秦寿勾连太深了,你认为驱赶了秦寿就足已,可百姓们不认为,他们会担心我们走之后,那些富户会仍沿用秦寿那一套来惩治他们,再加上往日积怨,我只能说,那些被抢砸的人家,只是在偿还他们的罪孽,并不值得我们去维护,武景同,百姓们其实很好满足的,有裹腹的食物,有温暖的房子,他们就很受管理和制约,他们所渴求的安定,远比你认为的更深,疯狂只是一时的,待他们情绪稳定之后你再去看,不会有比他们更好说话的人,他们会感谢你的援手,比平时更愿意听你安排,以后不管是谁来接任登城,武少帅的名字,在他们心里都是自己人。” 武景同也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态度有些过激,一时闷着脸不好开口,酉一觑着时候,再道,“那主子,要去赌坊么?” 凌湙看了武景同一眼,点头,“摆开阵势,去看看。” 他说摆阵势,意思是叫酉一将他的亲卫全部叫来,加了武景同的,足有六十人,浩浩荡荡的一路到了西门穿水桥。 武景同远远的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手里棍棒沾血,愤怒的盯着紧闭的赌坊大门,而大门两边,则是身着短打的赌坊打手,以及一坐一站的齐葙和殷子霁。 殷子霁半身挡在齐葙身前,望着棍棒对准他的百姓,深吸一口气,问,“你们要如何?”要他们像北门那些富户一样引颈就戮是不可能的。 百姓里已经隐隐分出了代表,里面站出一人,是个黑脸瘦条的汉子,他杵着手里的棍子道,“我们要砸了赌坊,赶你们出城,殷大官人,你们跟秦寿是一伙的,别以为城楼下面助了我们两句声势,就可以抵消这些年为他做的事了,你们明知道出城是死,却一句也不提,看着我们在你等间的股掌之中挣扎,殷大官人,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殷子霁倒没有这人想的会生气愤怒,他只是站着听完了百姓的指控,然后与齐葙对视了一眼,身体依然挡在门前,“不能,赌坊里的东西,是要留给武大帅的,你们已经抢过了北门,那些应该能够补足你们这些年的损失了,我这里,你们就别想抢砸了。” 他淡淡的看穿一切的样子,很快激怒了围攻的百姓,一个个竖着棍棒移步要往里冲,竟是有不顾他们死活的蛮横,领头的那人甚至高叫,“你妄想用银钱买命,我们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的,大家冲啊!” 酉一看着凌湙的脸色,提声大喝,“都住手,我家主子和武少帅来了。” 百姓们的脚步瞬间顿住,齐齐掉转身体,望向了身后的一群人,只见凌湙和武景同排开众人,走至最前,问他们,“是要把全城的有钱人都抢一遍烧一遍砸一遍?” 那些人叫他问的面面相觑,有犹豫的甚至小声询问,“不可以么?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凌湙眼睛对准了说话的人,再问,“那之后呢?你们要准备离开这里么?背景离乡去别处生活?” 那人迅速摇头,“以前会想,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里已经没有秦将军和那些欺负我们的人了。” 凌湙点头,“那把城里弄的满目疮痍,受苦的不还是你们?北门的富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其他几个门的小恶者就留给后面接手的大人来处置,你们该回家回家,收拾一下好好过日子,忘了这一截,能做到么?” 那人被问的顿了顿,再次小心询问,“那您能保证,后面来的大人,不会找我们算账?还有那些没死掉的恶人,会反咬我们么?” 凌湙就把眼睛望向武景同,武景同深吸一口气,上前对周围眼巴巴望着他的百姓道,“我保证,我会求父帅给登城派个宽厚的主将过来,保证叫他约束好城中富户,不让他们寻机报复,你们如果相信我,就请归家,别再到处打砸点火了。” 人群随着他走向赌坊前的两人安静,见他竟对着坐藤椅的那人曲膝跪了下去,一声,“姐夫”后便哽咽难言。 之前为了追击秦寿,他在人堆里都没顾上齐葙,好容易收敛的情绪,等再见着人时,又一下子没绷住,握着齐葙的手,又看着他的腿道,“你腿怎么了?这些年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他们都说你跟……跟殷大哥浪迹天涯去了。” 齐葙跟十年前一样,抚着他的头顶叹道,“我们景同也长大了,成了能独领一营的小将军,姐夫很为你感到骄傲。” 殷子霁就在旁边补充,“前姐夫。” 齐葙嘴角一抽,无奈的望了他一眼,武景同也歪了头打量他,别别扭扭的道,“你还生我气呢?” 殷子霁就抄着手,“没啊!我可不敢生您的气啊武少帅。” 三人说这么一段话,叫旁边的人忍不住了,开口问,“少帅,他们……您认识?” 武景同这才又站直了身体,对着周围一圈人道,“这是我姐夫,他们二人隐居在此,我们刚刚相遇,之前在城楼上你们当中应该有人也看到了,他们不与秦寿是同路人。” 人群中到底有嘴快的,“可是,他们与秦寿就是同路人啊!他们,他们帮助秦寿害了我们不少人,不然,不然那凭条怎么就他们赌坊能收,不许别的地方收呢?” 殷子霁没等武景同开口,自己先说了话,“因为我知道城外有坑杀人的陷阱,就你们天真的以为那是个出路,实际上没人能真的从这里出去,若放任其他地方也有收购凭条的资格,我怎么能控制人数?这可是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跟秦寿交换来的,一个月死上一两个就当是警告了,真正给你们兑钱的用意,是希望能贴补一下你们的苦日子,让挨打的和领赏的都有钱可拿,是你们自己互相起了小人之心,挨打的拿不到说好的补偿,领赏的把钱又送回衙里买路引的,害我们被秦寿嘲笑高估了人性,是你们自己不往深了想,反要怪我们狠心不预先告知,那时的情况,秦将军一家独大,我若张口说了实情,你们现在还能在这里堵到我们么?”说着说着差点没翻白眼,一副你们蠢别拉我下水的模样。 气人的很! 那些百姓却叫他说的哑了口,仔细一回想,才愕然发现,殷子霁竟没说错。 倘若一开始,他们就能守信用,互相举报着拿赏钱,这就是个双赢的局面,虽然出不去城,可日子会过的轻松些,可惜人心就是如此,没有人肯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于是,一日日循环下去,只能越困越苦。 围拢的百姓被殷子霁看的面色赧然,一个个不敢与之对视,凌湙见此,就道,“既然说开了,大家就退了吧!也别堵在这里了,好歹也让武少帅与他姐夫叙个旧。” 一行人在酉一的安排下疏散开,凌湙随着武景同进入赌坊。 但是凌湙并没有给他们叙旧的时间,而是直接掏出了突震的那封密函,比起武景同提起的那个馊主意,他想听听齐葙的说法。 十年前的前锋营大将,想来应该更能看出这封密函的重要性,以及会有一个兼顾城内百姓安全的设套方法。 齐葙看后脸色漆黑,他是知道秦寿私通羌人的,却没料他竟接触的这样深,居然还要与人歃血为盟搞结拜之举。 武景同将自己的主意又说了一遍,末了还要来劝凌湙,“先叫蛇爷别动金库吧?不然叫秦寿发现了,他该不按原计划去与突震见面了。” 凌湙盯着刘葙看,嘴上直接拒绝了武景同的话,“那金库是我的了,回头我就拉走,反正登城又不与我相关,你要怎样处置城内百姓,我也当看不见,都随你。” 武景同叫凌湙呛的脸涨红,知道从一开始,凌湙就不同意他的主意,可他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手中兵力不足,左右也无可拉拢的兵源,他看着齐葙,眼前一亮,“姐夫,韩将军那里……能借到兵么?” 他之前不敢提,就是怕韩将军会与秦寿做成一路,到时候,自己捉人不成,反将自己陷入险境,在没有回并州之前,他都不准备去惊动韩将军。 可现在有了齐葙,韩泰勇将军可是齐葙的姑丈。 齐葙一言难尽的看了眼武景同,殷子霁代为回答,“他与家中失联十年,韩将军并不知道他在此处,且,韩将军这些年背着他姑姑置外宅,没把他气死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替你去找人借兵?”也就齐葙行动不便,不然他早去套韩泰勇麻袋了。 武景同叫殷子霁说的一愣,继而惊讶道,“韩将军竟然在这里置了外宅?” 殷子霁一声冷笑,“还有外室子女两个。” 齐葙已经面无表情了。 凌湙对他们的家事不感兴趣,提醒他们道,“现在城门已闭,秦寿要打过来,当不出两个时辰,你们最好想想对策,要不想捉突震,那我可就放开手脚去弄秦寿了,他不完蛋,我东西运不出去。” 他一脑门的弄东西,叫武景同又气又急,不由冲他低吼,“小五,你怎么这么不分轻重?现在是发财的时候么?突震的份量难道盖不过你那些财宝?” 凌湙挑眉头直点,“现在就是我发财的时候,突震是你要捉的,我捉来干嘛?他能换钱?还是能给我换个官当?武景同,当初我们可是说好的,我带你发财,其他事没有算在内的,我肯给你时间想办法,已经是看在我们俩的交情上了,你不能因为没有实力捉人,就绑架我也跟着你人财两空,我不欠你的,你少拿什么大义来说教,老子不信那个。” 武景同叫他接二连三呛的脸发紫,气的粗气直喘,指着他道,“小五,我真没料你是这样的人,我看错你了,我……我,我真是,我真是……白拿你当知己好友了。” 凌湙也没料他这人,遇到羌贼居然这样不理智,明明没实力拿人,却硬要勉强,甚至不顾有可能受到牵连的城内百姓,一时也气的不说话。 齐葙到底经的事多,一眼看出了问题,也提了跟凌湙一样的问题,“你要将秦寿放归城内,那百姓们怎么办?放着给他杀?” 别看凌湙揪着金库宝贝说话,连殷子霁都看出来了,凌湙就是想打消武景同这不自量力的行为,突震什么时候不能捉?非要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上,以牺牲登城百姓为先? 武景同终于低了头,仍有些不甘心,“可我实在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姐夫,这比在战场上捉他容易多了。”战场上也是要死士兵的,城内百姓牺牲几个,连他父帅事后都不会说什么。 殷子霁闲当看客,一声不吭,态度是懒得说话的样子。 齐葙叹息,眼神转向凌湙,声音温和,“这位小友,城门之事是你一手安排的?胆子不小啊!” 凌湙谦虚点头,“人为财死。”他要抢我钱,而我恰巧也想抢他的,一拍即合而已。 殷子霁身体歪侧过来盯着凌湙看,越看越稀罕,“小孩,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一人花得完么?” 凌湙摇头,“不是我一人花,是好多人一起花,殷兄,我要养很多人的。” 一声殷兄差点没叫殷子霁从椅子里栽出去,扶住椅圈拿手反指向自己,“你叫我啥?兄?” 凌湙板着脸点头,一副难道你还想当我长辈的鄙视样。 殷子霁这下坐不住了,把脸凑到他面前,指着脸再次确认,“小孩,你看我这年纪,哈?怎么也该是叔伯辈的吧?兄?你怎么敢占我这大便宜?” 凌湙翻了个白眼,推开他的脸,道,“我大哥与你当差不多年纪,我认你做叔,你置我大哥于何地?占我大哥便宜?” 这下殷子霁不惊了,拍着胸口嘘气,“原来如此,怪道呢,原来是家中老幺。” 齐葙等他们说完话,方对凌湙道,“你有什么办法么?城门紧闭,是能阻止秦寿进来,但你出不去,且据我估算,再有五日,韩将军该来登城探他的外室跟子女了。”说的脸色骤冷,一副恨不能敲人闷棍的模样。 凌湙胸有沉着的点头,“不用五日,秦寿只要敢带兵围城门,我就能弄死他。” 但现在有人不让我弄死他。 果然,武景同又出来反对了,“不行,他现在不能弄死了,他死了,突震就不会出现了。” 齐葙却看着凌湙,肯定的问他,“你有办法不把他弄死,对么?” 凌湙昂了一声,“有啊,可是那会很费事,又麻烦,又没好处。” 武景同彻底坐不住了,“我的那份钱财不要了,都给你,你给我把他的命留着。” 他以为凌湙是想独吞将军府里的财富,说的时候已经带上了气,一副被凌湙骗了真心的伤心样子,诺大的身型委屈的跟只大型犬。 凌湙也不逗他了,直接开了条件,“我要齐将军为我效力十年,跟我去边城。” 腿废了又怎样?一个正规前锋营将军,别说腿废了,就是躺着不能动,只要脑子清醒嘴能说,就有能替他练兵的能力,何况他还买一送一,殷子霁这家伙,能把赌坊管这么强,就一定能帮他搞好后勤,蛇爷年纪大了,许多事越来越力不从心,他需要一个年轻的,更有缜密头脑的谋士。 武景同早前与他说起这两人时,他还没多大感受,可当真见了面,第一眼,他就想拉两人入伙,这两人放一处,跟他身边的那些人一比,直接上了好几个台阶档次,再不会有人看他如看杂牌军样的轻视了,这两人就是提升他整个队伍面貌的门神。 殷子霁咦了一声,伸手要来摸凌湙脑袋,“你这小孩,胃口不小,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就敢要我们效力?还去边城,那鬼地方谁去?你去?” 凌湙点头,“是啊!我要去,我的流放地就在那。” 这个武景同知道,于是就由他代凌湙说了这里面的曲折,一时整个赌坊后院都悄没了声息,老半晌,齐葙才叹道,“怪不得,我说凌家后辈里,怎么还出了个弄武的小子,竟然是老国公的后人。” 凌湙很真诚的起身对着他一拜,“齐将军,您二位的事情武景同已经给我说过了,如今赌坊眼看着也经营不下去了,不如就随了我去边城发展?我有钱,真的,我会给你们最好的待遇,以及,您的腿,我会为您请最好的大夫,而且我身边就有一个师傅,他医术挺好,有独门技艺,万一就有用呢?您不试试?” 前面的待遇之说还好,可后面的独门医术就确实有点动人心了,殷子霁立马站直了身体,盯着凌湙,“真的?那师傅在哪里?可否叫来一诊?” 凌湙也拿不准左姬燐的本事,先给打了预防针,“不一定就能治,但我的顽疾确是由他治好的,您别报太大希望,咱只说万一,行么?” 殷子霁看了齐葙一眼,咬牙道,“行,不管能不能治好,我们都会考虑你的提议,等登城事了,我们就给你回复。” 凌湙点点头,再次为自己加码,“我现在巨有钱,真的,我手上有矿,只要人手足够,我们就能整合整个边城,坐望凉羌第一线,齐将军,您曾是前锋营指挥将军,肯定是希望能有一支顶住凉羌骑兵的队伍出现,使我大徵百姓免于刀兵之苦,我可以保证,不会克扣用于训练兵力的费用,以及装备他们的钱财,战马,军甲,配刀,全按规制配给,绝无空饷发生。” 齐葙叫他说的眼神晃动,明显是在动摇,只他不明白凌湙做此的目的,“你招兵买马的,想干什么?” 凌湙想了想,“保护自己,让自己免于被人随意拿捏之境,就像我目前的处境,上面抬抬手,我就成了凌家子,你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很可笑么?我的命运,凭什么要叫他人掌握?凭什么?” 殷子霁一捶手心,附合他,“说的好,凭什么!” 几人正说着话,幺鸡扶刀一身杀气的进了门,对着凌湙拱手道,“五爷,城外有人叫阵,秦寿带着人回来了。” 齐葙眼神湛湛的盯着幺鸡,赞道,“看步伐气劲,是练外门功夫的?” 幺鸡直挺着壮硕的身体昂首道,“是,您好眼力,我这功夫确实是硬功。” 凌湙这才接过话头,“叫酉一去将那个西贝……呃,假货提到城头上去。” 殷子霁好奇发问,“你想怎么弄?抓的那个假货我当你一刀抹了呢!怎么还留着?” 凌湙神秘一笑,眨眼道,“好奇啊?那你也上城头瞧瞧去,看看那秦寿是怎么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 秦寿这么快着急赶回来,怕的就是书房里的秘密被人搜出来,他实在没料想自己会突然被人从城内撵出,让他连回将军府的时间都没有,目前只希望他藏的东西够严密,不会叫人一翻就得手。 他骑马在前,领着身后三千私兵堵在自己驻守的城门外,一时竟觉得,这场景意外的荒诞。 多好笑啊! 几日之前,他还站在城门楼上,高高的俯视着城楼下的往来蝼蚁,现在,就换了他在城下,而敌在城上。 除非将里面的人全部杀死,否则这耻辱是注定要挂他身上,一辈子洗不清了。 秦寿黑沉着脸,盯向城楼,刚要张嘴冲凌湙喊话,却见城楼上一与他面容相似,穿着他留在府里的盔甲,也正直直的望着他,并且,比他更加快的开了口,“城下的兵将听令,你们身前的将军是假的,我才是真的,拿下他,每人赏银万两。” 轰 城下排列待战的士兵炸了,呆呆的望着城楼上的“秦将军”,而秦寿则面色漆黑的瞪着自己的替身,咬牙切齿,“狗奴才,尔敢!” 殷子霁皱眉在旁摇头,“这招持不久哎他们很快就能分辨出真假的。” 凌湙嘿嘿笑着掏出一打密函抖了抖,“不怕,我还有后招没出呢!” 武景同在旁紧张兮兮道,“你答应了不弄死他的,小五,人得言而有信。” 凌湙下手,鲜有活口,武景同是真怕他用力过猛,回头叫他望着突震空流口水。 齐葙拍了拍他,不赞同道,“战场切记干扰主指挥,景同,突震是重要,可百姓也不能随意牺牲,你这心态,仍需锻炼。” 那假货被真身在城下喝的身子一抖,要不是站在身后的幺鸡用手撑了一下,他能栽下墙去,但脸色却是真的白了,哆哆嗦嗦的不敢与秦寿对视,连眼睛都不敢往城底下望。 凌湙拿鞭柄拍了一下他,喝道,“想活就照我教的做,这时候怕了,早前冒充人的时候怎么不晓得怕?但凡你叫一声你是假货,我也不能叫他轻易的跑出城,把头抬起来,眼睛看着底下的兵们。” 79. 第七十九章 呸~一边用人一边疑鬼,黑…… 凌湙真正能用上的兵力不足三百人,加上武景同的亲卫,和殷子霁养的赌坊打手,也远不到城楼底下秦寿的私兵三分之一数,哪怕将他一路带过来的灾民们全部算上,秦寿也想不通,凌湙哪来的自信能守住城门。 他根本不惧冒牌货的影响,在一瞬间暴怒之后,反而更能看清目前形势,这故弄玄虚的样子,根本就是无计可施的缓兵之计,目的就是想拖延时间,消磨他以及他身后士兵的意志。 秦寿当然不能让凌湙得逞,举刀对准城楼上的假货,嘲讽呼喝,“狗杀才,跪下给本将军叩头请罪,待我宰了那小子之后,或能再留你一用,否则,定要叫你五马分尸,万劫不覆。” 那假货叫他吓的腿软,扶着墙头直冒冷汗,眼神虚晃的不敢看他,哆哆嗦嗦的开始念信函上的内容。 这就是凌湙用来对付秦寿的办法。 公开处刑。 秦寿小人之心,身边亲近的属下,沟连的同伙,以及被他拉下水的上司同僚,都有把柄收在那个匣子里,有些或许连事件本人都不知道,但秦寿偏就能派了暗卫去深挖、追索,最少也要掌握一两件不能为外人知的秘密。 凌湙就是要在这城楼,用与他有七分像的假货,一字一句的将他收集的秘密大白于众。 相似的面容,相似的声音,相似的神态,他圈养的替身,穿着他的将军甲,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念出他花了大量人力和时间,才抓在手里的制约武器。 “孙四同,天福十年,勾结小凉山马匪劫掠外出押货的岳丈商队,造成其岳丈身死,商队解散,后逼其妻自降为妾,夺岳家财产后,鸩妻出子,改换门楣。批注:此人寡廉鲜耻,世所罕见,用之当防,不可深信。” 孙四同,就是那个屡次到凌湙银车旁转悠的老账房,天福十年,秦寿还没就任登城,而这段往事也叫他遮掩的自以为无人可知,所有当年有牵涉的人,要么被逼远走,要么借机杀害,他自认为天衣无缝,却哪知秦寿会千里寻根,硬是找到了当年出走他乡的几个幸存者,留了口供,摁了手印。 凌湙趴着城楼墙头,对着秦寿左右查望,神情颇为遗憾,招着手对底下的士兵们喊,“有认识孙四同的嘛?哎呀,回头记得告诉他一声,别天天端着架子装二五六了,他屁股后头的尾巴早叫人抓住了,嘿,那老头,年轻时手挺黑,竟然是靠着抢老丈人起的家,杀妻出子,吃绝户,够狠,够绝情,哎哟啧啧啧,真人不可貌相啊!” 他一脉又一叹的扶墙感慨,城楼上下首次听到这秘辛的都惊住了,瞪着眼睛嗡一声就窃窃私语了起来,模样里带着好大的八卦心。 那孙四同孙账房,年五六十,一双估价的眼睛贼毒,只要不与钱挂勾,人看着还挺和善,又因为是秦寿的亲信,整个登城少有不给他情面的,就是家中老妻也被城内众府女眷尊声老夫人,却原来这俩不是原配啊! 杀妻出子吃绝户,哎哟,这老东西玩挺花啊! 一石击起千层浪,登时,拥在秦寿周围的亲信坐不住了,纷纷觑眼偷看主将,心里都在嘀咕自己的把柄在没在城楼之上,要万一也被这么广而告之,那即便后头能重回城内,什么脸啊面子的,就都完啦! 忐忑情绪瞬间席卷了整个部属,纠结的众人脸都不好看了起来。 而秦寿的脸又特别的黑,绿的精彩纷呈,身形僵的都不敢往左右看,因为他知道,亲近的几个身边人都有黑料在那个匣子里,那假货既然念出了孙四同的秘密,就说明,他藏在书房里的东西都叫凌湙找着了。 一时间,他又气又急,眼前发黑,连握着刀的手都隐隐发抖,牙齿咬的嘎嘎响,声音吼的劈裂,“无耻竖子,尔敢!” 凌湙啪一声从墙头上蹿出,勾着脖子回呛,“老匹夫,你看你爷爷敢不敢?呸,一边用人,一边疑鬼,果然黑心配坏水,急毛线,等爷给你继续念!” 咻一支飞箭从城下射来,却是急眼的秦寿夺了身旁的弓兵武器,章法全无的朝着城楼放了一箭,意图打断假货揭密的胆子,然而凌湙根本不可能让假货退缩,掐着假货的腰眼逼他继续。 假货抖着身体,只能继续颤抖的开始第二弹揭露。 “钱立仓,天福十四年,随旧主一家赴任荆北黎扬县,后旧主染疾去世,临终托付其将妻妾子女送回老宅,并赠予丰厚金银,然而,钱立仓行至途中,设计将旧主家眷全数发卖,卷了旧主所有家财奔至登城。批注:此人不足信,可用亦可杀。” 明威将军府护卫队队长钱立仓,脸色已经用可怕二字能形容了,他就在离秦寿身后的几个马身位置,顶着左右投过来的震惊目光,一眼不眨的盯着秦寿,无法形容的滔天巨浪淹没了他,那种私密被揭露的恐惧被愤怒取代,他实在无法接受最后几个字的批注,竟让他有种忠心被辜负的痛苦。 原来,他以为的赏识,和得遇恩主的青眼有加,都是错觉,全是骗他卖力的假像,在人家心里,他竟是个可以随意抹杀的存在。 钱立仓气的刷一下举起了手中刀,却悚然发现左右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手下也一起抽了刀,防备而又警惕的看着他。 凌湙扶着墙头大笑,对着那些仍下意识维护秦寿的兵道,“别急,你们个个都有黑料在他手上,刚才是钱队长,那么让我们来听听下一个是谁?” 秦寿黑着脸发令,“上弓、放箭。”这是不准备再让凌湙继续挑拨了。 然而,凌湙却由不得他打断,冲着下面的所有人道,“你们当兵吃饷,先不说是为了谁而战,就本身而言,箭尖该指向自己的同胞,尔后再盲目的跟随你们的将军,去投效凉羌,做凉羌人屠戮本族百姓的马前卒么?你们对得起这片土地上的祖辈先烈,对得起被掳劫的同胞姐妹么?若你们祖宗真有在天之灵,小心半夜里站你们床头吹冷风念小人,呵,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秦寿,对,就是你们的秦将军,早就投效了凉羌,他都要迎娶凉羌王女为妻了,就你们还傻乎乎的给人当刀使,人家享富贵,娶王女,可没准备带你们一起发达,你们想想大徵子民在凉羌的待遇,真跟着他去了,你们这辈子可就回不来了,而你们的子孙有可能就是厌民,会被人永远摒弃于两族之外的厌民,你们自己死了不要紧,万一带累的子孙受苦,可就真是千古罪人了,你们可想清楚,这箭到底该不该放!” 秦寿气急败坏的拔刀,冲着墙头挥舞,“放箭别听他的,他根本就是在污蔑本将军,放箭……” 然而,他身后的私兵,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听指令行事,只零星的几支箭摇摇晃晃的射出,却连墙头都没挨着,像垂死挣扎的人手一般,悄没声息的落进了墙根里。 整个城楼上下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里,接着,是凌湙噗嗤一声略带嚣张的笑声,“哈哈哈哈哈……秦寿,你以为养兵光靠钱就可以么?傀儡才会不非是分,而你身后的兵,首先是人,是大徵人,在民族与忠义面前,你猜他们会怎么选?” 秦寿两鬓汗直滴,他知道自己的军心散了,凌湙这招太狠了,简直就是釜底抽薪的一步棋。 他按一般人的思维,拿到那匣子,掌握如此多秘辛后,会第一时间藏起来,之后暗地里找人,要么卖个高价钱,要么也做个收拢人心的交易,然而,凌湙就是能出人意料的,用这种方式破军心,动根本。 秘辛之所以叫秘辛,就是不能为外人道的东西,一但公开了,那仇也就大了。 假货又抽了一张信函出来,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子,张嘴道,“王祥,秉性耿直无不良嗜好,唯宠其女,视如眼珠,天仁二年,吾令爱妾设百花宴邀众府女眷赏花,诱其女入内厢房,供来巡视的韩将军把玩……逼其站队效忠。” 王祥,驻营千总里的一个,年四十许,双目有神,力能扛鼎,是个非常亲低层士兵的上官,不讲奢侈排场,也不克扣士兵粮饷,他手底下的士兵是最听调度的一波人,战力和凝聚力也在另一个千总的兵力之上。 他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亲闺女的婚事,本来是想在手底下找一个年轻有为的许配,能留在身边,将来还能将自己的位子传给女婿,然而,一次百花宴,女儿误入了韩将军的休憩处,失了身毁了名节,后由秦寿居中调和,要么养作外室,要么接回韩府当妾。 王祥是个非常重规矩的人,绝不能容忍女儿无名无份的跟了人,外室是绝不能当的,于是,一顶小轿,被悄摸摸的送进了韩将军府,外人都以为是他贪慕权力巴结上官,只有他有苦说不出,无法将女儿的失误诉之于人。 可现在,城楼上的人告诉他,他女儿是被人设计的,而那个人还是他一直效忠的将军,他眼睛木愣愣的转向秦寿,干巴的嘴唇张了又张,最后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将军,小女是如何招了您的厌了?你要如此害她?”说到后面简直要咬牙切齿了。 秦寿一脸冷漠,眼睛转向王祥,淡淡道,“令千金能攀上韩将军,是她的福气,若非本将军安排,你一个小小的千总,哪能有韩将军府这样的亲家?王千总,做人该知道感恩。” 王祥被他噎的一脸青紫,额头青筋直跳,拍着刀鞘怒喷,“我女儿要是正经嫁人做妻房,那才该配有亲家,给人做妾,我哪来的脸面敢上韩将军府认亲?秦将军,敢情不是你女儿,所以你不知道女儿被不明不白抬走的心,我好好的闺女,就这样被你送人了,你对得起我为你劳碌奔波的辛苦么?秦将军……” 秦寿直接打断了他,“那你想怎样?真要不愿意,就去把人接回来,反正韩将军又不十分喜爱她,你大可向他求一封放妾书,我信韩将军不会强人所难。”一副不厌其烦样。 王祥好悬叫他气个倒仰,抬手指着他道,“你……你……”老大的汉子,竟叫这厚颜无耻之徒逼的词穷,不是身后亲兵扶了一把,他能就地栽倒下马。 秦寿目光沉沉的盯着城楼,知道不能再让城楼上的假货继续念了,他突然摆了下手,其后半个马后位的弓箭手,瞬间弯弓搭箭,朝着城楼上的假货方向就射了出去,迅疾如风,带着必杀之意,直取假货咽喉。 假货捧着后面要念的信函看的起劲,已经从一开始的害怕,到后面的兴味了,实在是里面的秘辛太叫人上头了。 人类的本质都爱八卦,尤其是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恨不能长了八只耳朵听故事,充分满足了对于的探索欲。 所以箭射来的时候,他竟然忘了躲,要不是幺鸡跟后头拉了一把,他就没了。 这下子,反倒激起了他的反骨,都没等凌湙催,主动贴着墙头就张了嘴,且声音巨大,“赵奔雷,其子有接任之势,营内人称小千总,然,秦将军爱妾之兄欲承其位,故于营练时,在其子马鞍上置了两枚铁针,致其训练之时坠马断腿,后又买通上门诊治的军医,错骨延治使其终身残废。” 秦寿本来没有加害赵奔雷继任者的心,是他的爱妾伙同其兄,将事情做完了才来告知的他,那时赵奔雷就已经对他起了疑,于是,他也顺水推舟的扶了妾兄一把,将此段秘辛当做挟制妾兄的把柄留了下来,而赵奔雷再有一年就到了荣养的年纪。 他想的很美好,整个千卫营,有编制的就是赵奔雷和王祥,赵奔雷后继无人,王祥的女儿在韩将军府,再有他多养的三千兵,整个登城守卫兵将,都将是他的私人卫队,只会听他调度驱使,不会再有人敢倚老卖老,或对他的事指手划脚了,他要的一家独大就是指能说什么是什么,无人置喙的那种独断专行。 这下子,赵奔雷也炸了,但他没有像王祥一样质问秦寿,而是突然转了刀尖,斜劈向左侧的一员副将,从铠甲的腰肋处刺进去,直将人捅了个对穿,那人措手不及,连躲都没躲,就这么直直的从马上栽了下去,尔后口鼻冒血,眼睛瞪大,一脸不可置信的死了。 赵奔雷抹着刀上的血,眼睛直直望向秦寿,声音冰冷,“真是不好意思啊将军,末将一时没忍住,您要按军法处置我么?”同袍相残,理当正法。 秦寿望向赵奔雷手上染血的刀,顿了一下道,“这是你们的私怨,不涉军法,自然没有所谓的处置之说,赵千总当可安心。” 他说是这样说,然而心里已经对赵奔雷起了戒心,暗暗警惕着他的动向,连同王祥一起,都被他摒弃在了不可信之人的名单里。 秦寿知道现在形式已经对他不利了,去掉赵王手上的兵力,能受他指挥的,真正就只有自己花钱多养的三千兵马,然而之前城楼上招过去的两千,跟他逃回营的不足一半,所以,连消带打的,他手上能用的只有两千不到,形势一下子就逆过来了。 武景同都看呆了,瞪着城楼上下倒转的形势,来回往凌湙和秦寿身上看,他突然发现,今天的凌湙特别高调,整个人散发着非常耀眼的嚣张色彩,与他初识的小大人样一点不同,硬说的话,就是此时的他,更似皮到让人手痒恨不能抽两下的混世魔王。 齐葙和殷子霁目光湛湛,两人同时思索着,如果是他们拿到密匣,将会怎样操作处置,然后发现,常规的收买人心就是私底下接触策反,利用将敌首孤立,再进行最后围猎,凌湙的反常规,虽可导致秘密贬值,无人心可收拢,然在这种情况下,竟是比他们的常规操作法更具迅捷的显著效果。 任谁的眼睛都能看出来,城楼下的队伍,已经分裂成了三块,秦寿一块,王祥一支,以及赵奔雷一队,三队呈矛形排列,然而,后两队领头人的刀尖,不再指向城楼。 凌湙遮挡在墙根下的腿突然踢了武景同一下,扯着一脸笑咬牙催促,“发什么呆?该你出场了。”真是,怎么搞的,这时候脑袋怎么还掉线? 武景同叫他踢的回过神,立马将头伸出了城楼,对着底下的王祥和赵奔雷道,“二位千总,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上官不慈,下必遭殃,也是我们并州离此地太远的缘故,竟没能察觉到秦寿的问题,但是我今天既然在此,二位千总的事情,我定然要报给父帅知晓,你们有任何冤屈,都可向父帅秉明,他定会为你们二人作主的。” 王祥嘴巴动了动,有些不确定道,“那韩将军欺辱臣女的事情,也能有个公道?”说着眼睛就湿润了起来,老大的汉子,最终没能止住伤心,捂着脸悲痛难言。 韩泰勇身为武大帅帐前三大主将之一,地位自不是他这个小小千总能比的,十有,他女儿会被遣送归家,然而,给人作过妾的女人,与和离归家的女人待遇又不相同,后者还能再嫁,前者是没有好人家愿意聘为妻房的,要再与人为妾,那他折腾一场又是为了什么呢? 王祥瞬间老泪纵横。 武景同也沉默了,扭头与齐葙对视,齐葙面无表情,凌湙则拎了匣子内另一封信函晃了晃,武景同最终叹了口气,看着王祥张了口,“王千总,韩将军犯了重大过错,按律令,应该会被驱逐出中军帐,您到时候,尽可找他以武定胜负。”也就是进行生死搏斗。 军营里有生死角斗台,遇上无法调解的恩怨,就签了令状上去比一场,生者离,死者葬,谁也怨不得怨。 王祥愣了愣,突然下马对着城楼上的武景同拱手,“末将谢少帅仗义执言,末将愿领手下兵将静候少帅调遣。”是直接摆明了车马,不再与秦寿一路了。 秦寿脸色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了,是直接阴成了墨汁,转头死死的盯着王祥,大有立马挥刀砍人的架势,然而,赵奔雷却虎视眈眈的在一边观望,令他不敢妄动。 武景同又将眼神转向赵奔雷,对他儿子的遭遇非常同情,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只关切询问,“您有何要求,本少帅如能帮忙,定赴全力相帮。” 赵奔雷气沉山海,思路很清晰,“只求少帅能在麾下为我二子留一席位。”长子已经废了,二子这些年为怕意外,被他一直压在府中没入兵营,本来以为家族世袭的千总位会易主,没料天降机缘,竟叫武少帅路过了此地,赵奔雷非常明白此时机会有多难得。 武景同愣了一下,没怎么犹豫道,“行,本少帅的前锋营许他进,但你也知道,前锋将士死伤量高,他能不能保住命挣出头,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了,本少帅可以收他,却绝不会为你承诺保他命,你可懂?” 赵奔雷一拱手,大气道,“末将懂,战场刀枪无眼,将军马革裹尸,他若有命自有出路,若无命也是他运不好,这怪不得别人,端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说完也跟王祥一样下了马,朝着城楼上的武景同跪了下来。 秦寿带着他手下仅剩的人马,迅速脱离了这两队,与他们呈对立之势的站着,一脸的气恨交加,“你们……你们……好的很,很好,本将军……”可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事实就摆在那里,他被孤立了。 凌湙倚着城楼又冒了头,嘴一张,秦寿就感觉有心慌肉跳之感,果然,凌湙出口的话就与他的命相关,“赵千总、王千总,拿下秦寿你们大功一件,看见空虚的明威将军府了么?赵千总年纪到了可能没什么指望,但王千总,你有啊!你只要能住进将军府,接回女儿,你就有资格重新择婿,有的是人愿意明媒正娶你闺女,怎么样?能拼一把么?” 这鼓动人心的话太厉害了,说的不仅王祥心中大动,就是赵奔雷也心动,他立马想到了长子的老大难婚事,眼珠子转了转,上前就与王祥咬了耳朵。 一个残疾,一个再嫁,咱谁也不嫌谁,又知根知底,第二代没指望,但求第三代能有个寄托,咱两个老的拼一拼,让两个可怜的孩子有个互相照顾的机会,下半辈子不至太孤独,就是他们百年后,也不至于闭不上眼。 这么的,两人一拍即合,纷纷将刀枪对准了秦寿。 全程齐葙和殷子霁就看着凌湙鼓动,就跟之前鼓动城内百姓一样,尽往人心最弱处踩,捧着你正需要的东西引诱,直到你主动伸手上勾为止。 小小年纪,心思太深了。 齐葙都担心武景同会叫他坑了。 殷子霁却笑着与他咬耳朵,“我喜欢这小子的性子,他故意在我们面前卖弄呢!嗯,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目的非常明确的家伙,不假清高,不端着该死的架子,很知道替自己争取需要的人才,他在用自己的才能争取我们,而非虚套的礼贤下士,齐葙,我想去试试。” 窝在一个小小的赌坊,殷子霁平生大志都砍的只剩能和齐葙过好每一天,然而,当看到一个可造之才后,他属于谋臣的野心又冒了出来。 辅佐一个有前途的主公,帮助他建功立业,在名臣表上留下属于自己的时代印迹,一直是所有谋士的目标,甚至每一个黄袍加身者的背后,都会有一个圆滑计奸的谋臣。 谋士就是各种钻世道空子的裹乱之徒,没机会要创造机会,有机会更逮住了不放,殷子霁隐隐嗅到了现世的不平稳,和齐葙也在私底下掐算过国运,如今看到凌湙,想到他一路来的作为,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就止不住想要往外蹦。 年纪如此小,心思如此密,他的发展空间,可操作之势,甚至比武景同还有优势。 京里的那位老皇帝,绝对没可能熬过他,再有不明朗的太子人选,等他悄无声息的发展起来,谁还敢把他当罪子看待?这前后剧烈的地位反差,光想想就叫人血脉喷张,有功成名就之感。 齐葙知道殷子霁动心了。 他也同样对凌湙很有好感,从他进城开始做的事,到现在谋划的一切,刀兵未曾动几分,胜利已然在望。 他欣赏有脑子,且不会热血上头的人。 比如现在,武景同一副要带人下去支援的样子,磨拳擦掌的想要展示自己的身手,以及捞一把秦寿的命,免得叫他被激动的赵王二人打死。 他还念叨着突震的事,想留秦寿去钓鱼。 然而,凌湙却拉了他不准他下城楼,非常严肃的警告了他,“在胜负未分之前,你不能去当所谓的身先士卒,武景同,非是我小人之心,而是他们日日相处,若给咱们来个无间计,反捉了你去,来要我投降,我投是不投?再者,两边的人数相当,斗几个来回就能看出端倪,那时候再下城楼不迟,若能不费我等刀兵则更好,你记住,我们只是路过的,这里会有别人接手,我要尽我所能的保证兵力不损在无利益的争斗中,他们的命不是让你用来热血沸腾的,你带他们出去,就得保证能活着带他们回来,这是你的责任,却不是他们该为你承担的后果,武景同,你要学会忍耐,和看清形势,这里不是你的前锋营,而且就算是前锋营的将士,也没有义务去送无意义的死亡人头,你懂我的意思么?” 武景同的好战确实适合前锋营,然而,太好战的主将,小兵跟着会很累,凌湙不愿把自己的人派给他,他自己的亲卫送出去更如杯水车薪,故此,两人又发生的见解上的矛盾。 尽管凌湙说了一大箩筐,但落在武景同耳里,就只有怯战两个字。 两人又气的互相不搭理了,幺鸡握着手里的枪杆,盯着武景同的背影,很有将他从墙头上踹下去的意思。 凌湙却转了话头,对齐葙道,“齐将军,您确定韩将军五日后一定来?” 80. 第八十章 你真是无语,太无语,非常无…… 对于突震,凌湙不是不想抓,但凡他手里能有五百兵丁,区区一个突震,不至于叫他左右考量。 他无法奉行武景同的用兵理念,或者是这个时代大多将军们的用兵理念,一将功成万骨枯,几个字里沉甸甸的都是悲凉,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也无法绕开这样的损耗,可至少在这之前,他会尽可能的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努力替他的跟随者们计算好生存概率,让每个人都尽量活的长久。 这在当兵者中间或许是空谈,更似是奢望,然而凌湙却希望自己能守住这样的底线,不被时代同化,不让自己在长久的高位之上,也生出命如蝼蚁之感,更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罔顾他人性命。 凌湙始终记得,自己曾经来的地方,军民如何一家亲,兵将如何受尊敬,他或许无法改变这个时代的固有教育,但他也无法让自己做到像他们那样,高高在上的视手底下的兵如进身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是个人英勇,若加上别人的命一起去勉励而为,那就是自私,愚蠢,你的命任你支配,别人的命你有什么权利慷慨? 然而,这样的话并不适合现在说,尽管凌湙已经很克制,想在事后找武景同解释一波,可当城楼下的喊杀声震天传来时,武景同仍想坚持带人开城门出去支援,并且一副看错了凌湙,原来他是这样怯战的一个人时,光火的他终没能忍住,直接当着齐葙和殷子霁的面,不留情的对他开了一波嘲讽。 以上,就是他敬给武景同的原话,尔后才又接着道:“少帅英勇冠盖京畿和北境三州,然而,你的身周有亲兵有部曲,横冲直闯时自有人替你背刀砍箭,其他人呢?他们身边有谁?同营袍泽,守望相助,嗤,当实力不对等时,谁不是先仅着自己的命护?那些替你挡刀挨箭受皮肉之苦的亲兵部曲,但凡有个自由之身,你看他们跑的是不是比你快?战场上拿别人命去逞凶斗狠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值得跟随投效的,武景同,你要做个被人提起就皱眉的孤高将领,还是当个能与手下士兵把酒言欢的敬重主上,你自己要想清楚。” 武景同脸色涨红,又气又急之下,张嘴反驳,“可是慈不掌兵,你一路过来,不也打没了许多人的命么?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珍惜他们的命了?你见不服者就杀,遇不愤者就砍,那个时候,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小五,你当承认,自己身处这个位置,就是有手握他们生死的权利,而他们能为你我效忠,当感死而荣耀,这就是个人的命,你别太感同深受他们了,地位不同,受的教养不同,你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他们,你焉能知晓,他们其实也是愿意马革裹尸,为自己和家人挣一份光荣的?这是我们生来的地位和阶层决定的,不是你光凭一颗仁爱心能争动的,军心靠的不是慈悯,是功绩。” 凌湙差点将手里的鞭子抽过去,竖着眉毛对喷,“我是一路过来又打又杀,可我当时的情况允许我收手么?是,确实有许多人的命叫我打没了,但如果我不打,死的就不止是他们,还有你现在在我身边看到的那些人,他们的牺牲是为了保护更多人的生命,死得其所,可是你呢?明知自己没条件去想更多的事情,却只一味的在争功里急迫催命,你只想到抓了突震会怎样,却完全不想以卵击石的后果,士兵的命确实应该丢在战场上,然而如果丢的不值,就是枉死,就是你这个主将失职,你不能因为自己立功心切,就让别人为你送死,更何况,你要用的是我的兵,我不能容许你如此不珍惜他们,拿他们的命去当垫脚石。” 武景同被凌湙说的差点吐血,叉着腰拿手指着他,“小五,我没料在你心里,竟如此想我?我立功心切?你自己也清楚突震的身份代表了什么,若能在这里捉了他,于我们北境,于整个大徵,都是一次振奋人心的大事,这里面所函的意义,是我们整个国家的心气,你懂这里面的差别么?别说死几个兵,就是我也死在这里,那也是我的荣耀。” 两个人的想法全然背道,各有立场,各持一词,吵的如两只涨了气的青蛙,瞪着眼谁也不服谁。 齐葙和殷子霁听的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脸上却都反应出一模一样的兴趣嫣然,大有你们继续吵,我们还想听的样子。 凌湙甩着鞭子,却是不想搭理武景同了,反正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他不会将自己手里的人派给他,他要真想带着他自己的亲卫去送死,他也不拦着,毕竟求仁得仁。 殷子霁见两人不吵了,就对着凌湙道,“其实你更多的是想保存实力,毕竟边城不太平,你身带巨财,手里没有人,这些东西就如小儿抱金瓜,会非常危险,你在为进驻边城做打算。” 他说的非常肯定,一语戳中凌湙的心思,而凌湙也没隐瞒,直接点了头,“是,我不可能真的在边城当一个被奴役的罪子,我带的人和那些财物,就是我进驻边城的底气,殷先生,我需要发展的人手,任何折损都是我现在不能承受的,您懂么?” 齐葙本身就是个带兵的将军,他对于凌湙和武景同的观念,其实都有认同和不认同的,但无防他对凌湙的欣赏,看着凌湙笑问,“那你是真心疼手底下人的命,还是自私的不愿替大徵出一份力?凌湙,惜兵的将军固然能得将士爱护,然若私心太重,也会招致朝庭猜忌,若你身在景同的位置上,知道有逮住突震的机会而不动,最先问责的就会是武大帅,尔后朝庭若得信,亦会下旨叱责,那时,你又当如何?” 别说你没人,你就是光着两个膀子,也得上去搏一场,在两族颜面之前,无人会听你解释当时场景,上面的贵人们,只想知道结果。 武景同立刻昂起了脑袋,一副受到支持的骄傲样子,凌湙却皱了眉头,一脸郁闷,“所以齐将军是赞成武景同,在明知可能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仍去设伏捕捉突震?” 齐葙摇头好笑道,“我没有说支持景同,我只是告诉你,在与自己的兵情同手足之时,得先有自己的份量,如此才能在上锋提出不合理要求时,拥有张嘴拒绝的权利,否则,你会被剥权削兵,憋屈的看着自己的兵被别人收编,然后,再被不珍惜的挥霍。” 说着说着,齐葙沉了脸,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连轻扶在藤椅上的手都握成了拳,显然,最后一段话是联系到了自身。 凌湙知道他的身份,他话一说完,就让他想到了齐葙可能经历过削兵之苦,他八成是痛失了自己的兵将。 连武景同都敏锐的察觉到了,一时间也难言的不敢说话,凌湙望了望他,忍住了没有问,殷子霁却是个搞事的坏胚,怼着武景同问,“你前姐夫手里的兵好用吧?” 武景同叫他说的低了头,觑着齐葙小声解释,“我接手的时候已经没剩多少老兵了,姐夫,您那两个副将,不是在我手上没的,我发誓,跟过您的老兵,我全都放伙头营了,没让他们再上冲锋线。” 殷子霁冷笑,“没在你手上死的,所以连抚恤银都不去过问,武景同,也亏得他们曾练了你一场,都不知道长点心。” 武景同叫他说的羞愧,一时辩无可辩。 齐葙拍了拍殷子霁,叹道,“何必来挖苦他?你也知道,兵将军饷从来短少,他就是贴了自己那份,也不够手底下的兵分的,如何还能顾得上牺牲将士的家里?算了,这不是他的责任。” 殷子霁叫他拍的没再怼着武景同说,只低声道,“那你也该叫他们知道,每年送回去的抚恤银是谁给的,不能白让别人占了你的好。”这个别人当然是指武大帅和朝庭。 齐葙只摇了摇头,眼神望向远处,声音带着难过,“他们到底也是受了我的牵累,现在我只是出点银子替他们养家,名声什么的就算了,咱们现在也不需要那个。” 几人在城楼上说着话,城楼下的战况也已近尾声,双方死伤各半,胜负在两可之间。 都是一个营里的,平日就在一个窝里训练,各人什么脾性,带兵什么特征,爱从哪里突刺,几乎都形成了对抗的条件反射,故而,当真的刀兵相对的时候,在人数差不多对等的情况下,很难有一方能做到压倒性胜利。 秦寿能从低层士官爬到现在这地位,本身才能是有的,再强弩之末,战场指挥应有的水平却没丢,且这还关系到他自己的性命,就更不可能大意,边打边开条件鼓动人心,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些年敛了不少财,故而,在他加码到保护他离开这里,每人赏黄金一千时,身后的兵在犹疑不定后,变成了不畏生死。 王祥和赵奔雷咬牙,知道光凭自己手上的兵,是无法强行将秦寿留下的,一但让他逃脱,那城楼上说好的事情就没准作了,还要落个才能不济的评价,这对于他们今后的发展是不利的,所以,秦寿能死能捉,就是不能跑。 武景同在城楼上看的着急,知道下面就缺一把力打破平衡,他再次望向凌湙,“小五,你看到了,他们的真刀枪拼杀,无可能做戏给咱们看,开城门吧!放我去助一把。” 凌湙望着城楼下方对峙的阵型,困兽之斗犹为勇猛,因为知道退后一步就是死,秦寿做了这么多年驻城将军,威信在自己的营里是有的,低层士兵思想转的慢,在刀尖真正对准从前高高在上的将军时,会有一个以下犯上的心理怯点,谁也不敢在秦寿没负伤之前,真的上去捅第一刀,能做到这个的,还得是王祥或赵奔雷带头。 武景同又望着齐葙,“姐夫,您借我点人。” 殷子霁根本不等齐葙开口,立马摇头,“不借,我养点人容易么?叫你挥霍了,回头我们拿什么依仗跟人谈条件?” 武景同挺怕他,一时叫他堵的没话说,半晌才道,“我还你,有借有还,要人还是要钱,随你开。” 殷子霁跟看二傻子似的看他,“你拿这话再去问问凌湙,看他怎么答?” 凌湙嘴角抽抽,这个殷子霁是故意的,头是他起的,伤人心的话却要由他讲,然而,想拉他入伙,凌湙又不得不让他看到通透的才能。 因此,只能道,“我们的人不说万里挑一,也是一个个训练到顺手的好手,投入的精力和银钱本身无可计算,用的就是他们的归顺和忠诚,都给你了,回头你随便拨点银子,或随便还些人来充数,那我们之前的努力岂不全打了水漂?又或者,你直接用自己的兵充抵还债,可那样一来,剩了光杆司令的我们,是不是又要受你挟制?怎么的,这笔账都是不划算的,且这兵又不是非借不可,当然是能不借就不借了。” 殷子霁听的眸光闪烁,与齐葙对视微笑,武景同却炸了,指着凌湙哽了好几下才道,“小五,我没料你居然也会跟我算计得失,你竟如此防备我。”伤心的跟被人渣了似的。 凌湙抚额,硬着头皮道,“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你我二人怎么就不能计较得失?如我有一千,给你出二百,我会乐意,可我只有二百,你却全要拿去,这不跟杀熟无异?你自己找人评评理,道义站哪边?” 武景同却立刻出声反驳,“才不会,小五但有所请,我定会倾囊相助,绝不会有半点藏私之举,我对你,一直真心相付,真诚结交。”说着说着,眼神里就流露出了委屈,一副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的伤感。 凌湙叫他说的嘴角直抽,移了目光不与他对视,却在殷子霁看过来的眼神下,硬着头皮再次开口,“那是因为你现在什么都没有,筹码不在手上,自然可以空口说白话,乱开空账,哄我两句就能叫我出人出力,这买卖太划算了,换了我也会高喊真心无价,打感情牌就能得偿所愿,那我的感情能填满整条漠河,到时叫你把北境三州里的凉州让给我,你能么?你会为我这充沛的感情,感动到立刻让一州给我当家作主,不参与任何州治兵署,独让我将凉州当内封之地,坐拥独大的气势,你敢么?” 所以,有时候内情不能深挖,深挖就是赤果-果的现实。 凌湙本不想把话说的这样白,然而,殷子霁就看准了他比武景同通透,故意用他当刀,来杀一杀武景同过于浅薄的人心认知,看在齐葙的面子,他不开口,但凌湙正处在要收拢他的当口,不得不顺着他的眼色,给武景同展示一下什么叫人心叵测。 其实武景同不是个纯然小白,只不过很多事都有他父亲顶在前头,无人与他耍弄过多心计,导致他知人心而不知险恶,一直没能真正体会到背刺之痛,殷子霁是借着凌湙的口,敲打他过于傲慢的心。 武景同果然惊住了,一时都顾不上伤心,直愣愣的瞪着凌湙,张口便道,“这不可能,你再有本事,我父帅不同意,就是朝庭那边也不会放过你,你这根本就是故意为难我。” 说着一把摔了手中的配刀,负气踢墙,“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支持我捉突震,扯那么多有的没的,你就是担心我把你的人弄没了,担心我回头黑吃黑,小五,你就是不相信我,或者说,你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我把真心捧到你面前,你都要怀疑一下,这颗心到底是从谁的胸腔里挖出来的,你太多疑了。” 凌湙立刻点头,敛了笑抿了抿嘴,“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哪怕我视你为知己,可该防备的,我依然会防备,连家人都能背叛我,你当自己会比我家人更亲?” 武景同一下没了气,定定的看向凌湙,陡然间意识到凌湙的身份和年龄,都是不属于他该承受的重压,初听时就让他心生不忍,后来就被进城后的一系列事情搅忘了,实在是凌湙表现的太厉害了,没有让他觉得有需要怜悯的地方,于是理所当然的以为,凌湙心生刚强,硬如铁石,不会受伤。 殷子霁这回没有再给凌湙递眼神,话说到这里,凌湙的表现足够得他承认,是个攻于心计,并步步为营的人,且得失分明,亲疏有隙,知道轻重,不会任人唯亲,不受人情所挟,这对于一个心怀大志,有长远眼光的少年主公,已经太就够了。 凌湙却受不了武景同突然软和下来的目光,抿着唇扭开脸,闷闷的不太高兴,他最后,居然用了最老套的身世之说,换来了对方的怜悯、让步,虽是他有意为之,然这感受,却很叫人郁卒。 这比打一战都累人,嘴皮子都说破了,才堪堪打消他想法,凌湙甚至都后悔遇上他,当然,值得欣喜的是,他能感受到殷子霁对他的认可,包括齐葙,想来再次起程的时候,他的队里当要多两个有份量的部属了。 当算得上是,这次收获里最大的安慰吧! 几息言语,城楼下的战势又有了新变化,王祥和赵奔雷眼见城内不可能派出支援,一合计,干脆作出鱼死网破之举,就之前信函上所述内容,他们二人完全有理由与秦寿同归于尽,而秦寿从一开始就不想让自己陷入险境,抱着随打随退的想法在周旋,寻机肯定是要跑的。 赵王二人这一拼命,秦寿那边就感到了压力,在几经冲突都破不了包围圈后,他开始有意的往自己身前堆人墙,耗损人命的让自己渐渐脱圈,临近外圈兵力最薄弱处,已经做好了只带着几个暗卫离开的准备。 城楼之下人堆人的情况,叫身临其境的人看不清秦寿的行动轨迹,但城楼上的凌湙却看的分明,秦寿这是只准备独自逃跑,不与身后兵将共存亡了。 立时,凌湙就瞅准了一人,站在城楼上高喝,“钱立仓,你还在期待什么?”一个背主轻诺的小人,居然在这里讲起情深义重了,可不可笑? 钱立仓叫凌湙喝的当头棒醒,瞪着秦寿眼中腥红,狠戾神情一闪而过,带着被忠心投效的主子背刺的痛心愤怒,掉转了刀头,从身后一刀直捅进了他的腰眼,然后狠狠的顶着人,聚足了胸中的愤闷之气,在所有人的怔愣当中,将秦寿撞回了人堆,刀尖顺着力道,在人体中割裂滑动,再从另一端冒出头,带着一股飙出来的热血,直直将人钉在了地上。 秦寿不敢置信的望着他,更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他口鼻开始大量冒血,呛咳着指着钱立仓,又气又恨,“你……你……果然养不熟,我当年就不该收……收你……”声音渐息后,是个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状。 钱立仓则沾着满手的血,腹红的眼睛死鱼般的左右转了转,尔后神经质般的开始大笑,直对上凌湙冷汀汀的眼神,才似被灌了一壶冰水,猛然清醒了过来。 他杀了秦寿,他杀了自己的主公,他……对,是他,都是他……如果不念出那封信,他就不会知道秦寿一直在堤防他,如果不念出那封信,他就不会成为丧家之犬一般的背主之徒。 他背主了,他又一次背主了。 钱立仓头炸了,刷一把从秦寿身上抽了刀,对着城楼上的凌湙就投掷了过去,目龇俱裂的要杀人泄愤。 凌湙若不出声,他或能粉饰太平,当那一截没发生过,秦寿或许在经过一场大战后,也能主动揭过这一截,二人还能当个面上和煦的主从,真真假假的维持着表面关系。 可凌湙偏要出声,就跟被厄运牵住的两个人当中,最细的麻蝇瞬间断裂,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现实让他们知道,主从关系到此为止,无法再自欺欺人,是时候该做了断了。 他杀凌湙的心,比杀秦寿的心更烈。 然而,他一动,那些因秦寿意外死亡,呆愣住的暗卫也动了,十几把刀齐齐砍向他,半点不留情。 谁都没料钱立仓会得手,他一直是将军府的护卫长,理所当然的被划归为秦寿的亲随,哪怕被揭,秦寿防备,在这样急需用人的时刻,那些习惯了他指挥的府卫,都没排斥他,只要秦寿不卸了他的职,他就还是将军府护卫队队长,只不过有意无意的,被隔绝在了中心圈外。 可是战场阵型瞬息而变,钱立仓硬是凭着对秦寿的了解,站到了他身后的位置,犹豫不决,又踌躇不定之机,叫凌湙一声喝出了形迹,秦寿那么多疑,必定会猜出他心思,钱立仓几乎条件反射之下,就做出了背刺之举,并且一击得手。 暗卫们的十几把刀,直接断了钱立仓的心脉,王祥和赵奔雷二人,趁机带兵反扑,很快收降了剩下的兵将,准备拼命突围的暗卫见主公已死,也缴了刀枪投降,并没有所谓的殉主之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替主上杀了钱立仓,就算是尽了一场主仆之义了。 城楼下开始打扫战场,武景同扶着墙头不说话,郁闷的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更连出城去看的动力都没了,之前那么闹腾,现在就安静的过分。 凌湙嘘了口气,终于事情圆满解决,没费他一兵一卒,收获堪称巨大,一时眉眼里都透着笑意,转了脸再次确认,“齐将军,韩将军确定一定会来?” 齐葙也在望着城下,闻言点头,“会,他那对外室子女宝贝的很,隔几日不来都念的慌,哼,正经的子女视若无睹,对着外头的倒是偏心偏爱,脑子叫猪油糊了,分不清刻意讨好和真心相待,他没救了。”一脸恨不得撬人脑壳,看看里面是浆糊还脑仁的想法。 凌湙动了动手指,试探着问,“那我要弄他,你会为难么?” 齐葙一愣,眯眼看着凌湙,面色不动,声音倒还平稳,道,“怎么?杀了秦寿,心大了,竟然还敢肖想他?你可知他是谁?他再酒色上头,也是大帅帐下的三大将军之一,不是秦寿这个小守城将可比的,你不要太小看他了。” 武景同在旁哼哼,阴阳怪气,“他心不大,就是想要凉州而已。” 韩泰勇的驻地,恰巧就在凉州。 凌湙叫他拿先头试探的话堵的翻白眼,一鞭子甩过去抽他腿上,够疼却不够破皮,叫武景同捂着腿直跳了好几圈,瞪眼再怼,“我难道说的不对?你人小心不小,还没到边城,心就惦记上凉州了,哼,小心一口撑不成胖子,会噎死。” 幺鸡实在忍不了了,架了枪就挡在凌湙身前,虎目直冲武景同,“我家主子说什么是什么,你少在这里犯蠢,不懂就闭嘴,用我家主子的话说,人本来就笨,嘴再一张,蠢气直冒,就更叫人无语了,你这样子,就是让人无语,非常无语。” 武景同捂着腿,一口气没上来,呛的直咳,手指着幺鸡,“你……你说谁蠢?你再说一遍,什么叫无语?无语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解释清楚。” 幺鸡把枪往前一送,差点削了他的手指头,“我家主子说了,拿手指着人不礼貌,看到了就要削掉,免得叫人以为天老大他老二,掂量错了自己的位置,武少帅,我看你就非常不礼貌,你把手伸出来,我削两个叫你清醒清醒。” 武景同好悬没叫幺鸡气死,在他和凌湙之间来回观望,最后发现,凌湙居然在发笑,并且一副他这属下说的对的骄傲样子,显然是非常满意幺鸡替他出头之举。 闹过这么一截,气氛好歹比之前好了些,凌湙这才继续开口,“你不是要捉突震么?弄到韩将军帮忙,突震就可得了。” 武景同一下呆住了,接着是又惊又喜,他本来也不笨,只是一时迷障了,现在秦寿死了,倒叫他窜清了前后关联,低着头捋了一遍脉络,很快猜出了凌湙的想法。 韩将军到登城来,必定会带兵,他出行的规制,最少在五百到八百之间,这正好填补了他们无兵可用的窘境,且有着外室的把柄,和秦寿通羌的信函在,孰轻孰重,他会比秦寿更分得清,要不想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就必须要配合他去捉人。 凌湙见他想通了,就捞过一旁缩着不动的假货,揪着他递到武景同面前,“突震又没见过真的秦寿,到时让赵王二位千总跟着,再由韩将军压阵,一个小小的突震,能有多大能耐从包围圈里跑走?武景同,后面的事不用我替你安排了吧?你打仗,总不能用我替你当参谋,那你之前的功绩是怎么来的,就很令人深思了呀!” 武景同一时叫他羞的满脸通红,呐呐的与假货眼对眼,最后一闭眼对着凌湙拱手鞠躬,“我错了,小五,是我误解你了,我给你道歉,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我认栽。” 凌湙摆摆手,不欲与他再就之前的事情掰扯,而是转了头与齐葙道,“韩将军那边你要与他碰面么?如果不想,那我尽快整合人手,拉了东西咱们就走?” 齐葙与殷子霁对了一回眼,无奈道,“我们还没答应你呢!” 可凌湙却深信不疑的肯定,“你们答应了,我看到你们在心里面答应我了,齐将军,人得遵从本心,别学酸儒那套,三请四邀的显生分。” 齐葙叫他说的抚额,拍了拍身边的殷子霁,“你看上的人,果然很厉害。” 殷子霁就望着他笑,一语双关,“那是,我就没有走眼的时候,是不是啊齐将军?” 两人甚少在外人面前,武景同一脸尴尬的别开眼,虽然心里是接受了,可浑身仍感不自在,尤其殷子霁看着齐葙的眼神,叫他莫名脸热。 凌湙是真的没啥反应,只顺嘴接话,“殷先生的眼光自然好,齐将军就是坐着不动,托举你也当不费力,且看他双臂肌肉喷张,下肢膝部未萎缩,想来行动不便这些年,应当都有做锻炼,力量上该当比先生更强些。” 他要不是一本正经的说着话,以殷子霁的心眼子,约莫要怀疑他话里有话,有反调侃他二人老不羞之嫌,可看来看去,也没发现凌湙有故意取笑之意。 殷子霁绝对不信凌湙看不出他跟齐葙的关系,有武景同在,有他这么明显的举止在,凌湙这鬼精的小子,要么装太过,要么就是真心不介意,一时间,两人眼神复杂的在凌湙脸上扫了扫,最终,定了决心。 齐葙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凌公子若防唤我一句先生,跟子霁一般称呼就好。” 凌湙点头,又跟着解释了一声,“我唤他殷兄来的,他不让,当先生有瘾似的,岂不知天下孩童最讨厌先生二字。”说完臭着脸重重点头加深自己话里的信服力。 殷子霁嘴角抽了抽,推着齐葙的藤椅掉头,“反正先生就是比兄长来的有威力,我喜欢当先生,我家齐葙也是,你既请了我二人相助,就当敬我二人为先生,以后做错事,咱们也好论对错,成了,我们要回去收拾东西去了,回头走时到赌坊来接我们就是。” 武景同却早先他们一步奔下了城楼,开了城门就迎向等在门外的王祥和赵奔雷两人,秦寿被一块白布盖着躺在地上,他走至前掀开一角再次确认后,方不无惋惜道,“这就是贪慕财色,不体恤爱民的下场,从低阶武官往上,多难走的道路,不知道珍惜,呵,如今这结果,大概也是他没想到的吧!算了,给他找块地方埋了吧!” 齐葙远远的看了一眼,之后随殷子霁回了赌坊,秦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然而时光荏苒,人终是会变的,有了地位,就想有钱,有了钱就想有美人,贪心不足,其后一步错,步步错。 凌湙则带着幺鸡要往明威将军里走,蛇爷一直留在那里清点财物,他也需要再去地毯式搜寻一遍,最重要的是,他想看看秋扎图他们守的西厢房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可刚下城楼,左姬燐和郑高达就过来了,他们可能一直等在城楼下,见他出现,就带人迎了过来,却是跟他一路过来的几百灾民们。 左姬燐无奈看着凌湙,“他们求了我跟郑大人,非要我们领着来找你。” 郑高达又高兴又为难,望着凌湙道,“主子,他们有话对您说。” 凌湙就将眼神落在那些脸带忐忑的灾民身上,望着他们不过几日就又显得邋遢的穿着,皱眉道,“关你们的地方待遇很糟糕?怎么一个个弄的还不如赶路的时候精神?” 那些灾民就望着他,跟要被遗弃的小狗似的,有些一路同他搭过话的半大小子,眼睛都红了,望着他哀哀发问,“五爷是要抛弃我们,自己离开登城么?” 凌湙一时被问的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里已经是北境了,你们有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不一定要跟着我再颠沛下去,且我要去的地方,不比这里安逸,那里很险恶,不是正常老百姓能生活的好地方。” 灾民们听他说的眼泪失禁,哽咽的句不成句,“可是五爷,登城不好,我们一路上挣的辛苦钱,得的赏银,都叫这里的人摸走了,土匪似的,不给就不让吃饭,一顿餐食,稀的都能照见人影,就敢收我们二两银,这根本不是正常百姓能过活的地方,五爷,我们还想继续跟您走,我们有力气,许多事情我们都能做,真的,不要将我们留在这里,这里真是太欺负人了。” 之前在平西、玉门,他们说怕河神祭再死灰复燃,哪怕亲眼看到凌湙杀了害人的恶官,也不肯就地安家,然后到了登城,又遭了一波强买强卖,即便知道凌湙又平了登城恶事,然而,依然没人肯就地安家。 就总有各种借口,意图能跟着凌湙久一点,再久一点。 幺鸡跟后头咧嘴笑,他其实早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了,只一直不敢跟凌湙说。 果然,凌湙皱眉急喝道,“胡闹,登城不久之后就会恢复秩序,武少帅会秉明他爹,给这边派个好的驻将,你们大可趁此时机到衙门先把户籍办了,这个时候还不花钱,有我在此,不肖一天就能给你们落户,我走之前,会按说好的给你们留粮留安家费,你们大可不必担心,这里会比边城好一百倍,就是对后代,也能有个交待。” 然而,平日很服从凌湙话的灾民们,却不肯买账了,扑通扑通就跪倒了一片,红着眼,沉默的望着凌湙,大有他不答应,他们就跪着不起来的架势。 凌湙将眼神投向左姬燐,就见他两手一摊,摇头,“我就是被他们这样跪着请过来的,我劝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郑高达也跟着点头,欲言又止道,“主子,他们……可以在我们陇西府安家。”是自动将自己的辖地归了凌湙统辖。 凌湙望着他,又望望那些灾民,抿唇领着幺鸡下了台阶,一步步走了过去。 81. 第八十一章 以上——智取登城杀青!…… 从北曲长廊马匪战后开始,这些人就一路跟着他,过一线天,进平西、玉门两县,陆陆续续的聚了上千,他现在的亲卫队,征招的预备队,几乎全出自灾民营,一线天跟杜曜坚的那一场直接损了一百几,千把灾民又过一轮挑选后,仍有五百多平头百姓待安置。 他们一路上并不全吃白食的,帮着推粮车,帮着归置一路打下来的战备物资,帮着蛇爷一起做后勤工作,帮着刘婶为凌湙招募的兵丁缝衣补裳,甚至后来每到扎营休整日,连幺鸡他们训练所需的场地器械,都是他们跟着忙前忙后,用最快的速度归整好的。 那种怕因为没用,会被丢弃或驱赶的恐慌,让他们不敢闲,总要试图做点什么,好证明自己有用,是觑着凌湙和他周边人的脸色,讨好般的,惴惴不安的吃着到口的每一粒米。 他们太想安定了,逃荒的日子每天都发愁下一顿要去哪里找,后来跟了凌湙,一路颠沛流离,每天不是在赶路,就是在路上赶,虽生活也没个安定,可不知怎的,心却定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心里,在看到前方铮铮傲骨的少年时,突然就像是有了主心骨。 年少的主子他不说话,甚至不亲和,沉着脸时让人望而生畏,就是偶尔高兴了,也让人有高不可攀之感,可就是这样的人,会给他们发粮,会给出相应的劳动报酬,会承诺带他们找个好地方安家,会为他们的生存做打算。 施恩从不挂在嘴上说,也不像佃给他们田地的富贵老爷爱画饼,空口白牙哄他们出力的人多了,没有一个像这位爷似的,真正的把他们当个人。 一路过来几遇危险,他都没有嫌麻烦的丢弃他们,做到了曾承诺过的话,这样的主子叫人怎么离?哪怕他们全是自由身,也愿意为了拥有这样的主子入奴籍,只要能继续跟着他。 在哪不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呢?有这样一个主子在,他们相信自己不会比从前更悲惨。 凌湙从他们中间走过,眼睛哪怕不刻意扫,随便都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脸,赶路间隙他从不让自己与这些人过度亲近,不接触,不刻意显仁善,更不让自己显得过于好说话,幺鸡说他拒人千里,实际是他不愿放纵自己沉溺被人拥戴,受人期许的重任里。 在前有狼后有虎的生存间隙,这些灾民于他而言是个负累,他能保证护一时,却无法在自己都安定不下来的时刻,做下护持他们一辈子的承诺,这责任太重了,他怕自己承担不起。 凌湙闷着头一言不发,眼看就要将这些人甩在身后,却听其中一个孩子起了调,“为了碎银几两,为了三餐有汤,为了有屋为了有床,无奈糊口他乡……山很高路很长,人生本来就满目沧桑……” 小孩子的声音本当是清澈的,然而这一路世道艰难,纵然声音仍细嫩,却在本身悲凉的调子里,愣是唱出了成年人的无奈和哀伤。 幺鸡跟在身后一言不发,歌是他教的,因为太应景,导致传唱度贼高,他只当给大家消遣解闷了,没料会引来这样的后果,竟学会了用歌表心意之举。 一人唱而百人和,凌湙背对着众人,无法言语的升起了苦笑,幺鸡这家伙总是爱给自己找麻烦,明明他都努力避免会叫人难以决择的场面,克制自己不与他们当中任何人深交,甚至他连许多人的名字都不问不记,为的就是减轻分离时可能会有的怅然或失落。 人习惯了热闹,受惯了拥戴,就会想陷在那样的氛围里,再难接受身侧零星几个伴的凄凉现实。 凌湙明明就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连性格都属冷酷一挂的,他一但平易近人了,别问,那一定带着目的,就如要拉齐葙和殷子霁入伙一样,透着的就是招摇易接近。 歌词引起的共鸣,招出了原登城百姓来围观,连走不远的齐殷二人,都停了步子,愕然的看着城门处黑压压的人头,那上方凝聚了一种叫人心的东西,正直冲着他们刚应承下来的少年公子。 凌湙叫这股声势拽的迈不动脚,在所有人声都止了后,才叹息的转了身,与眼巴巴盯着他的灾民们对望,一个个巡视而过后,点了头,“山高路远,人生很长,以后……望大家互相勉励,记住今天的情分,我们……来日方长。” 轰一声,最先蹦起的是孩子,他们与凌湙最熟,跳着脚的到了凌湙身前一丈处,高兴的满脸灿烂,仰着脸问凌湙,“五爷什么时候再招人?鸡哥说只要进了五爷的编制后,管生老病死,人生大事都能给全部解决,他说我们年纪可以进候补队,我们要报名。” 跟他们身后的成年人也眼巴巴的期待着,那些预备队里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已经与他们拉开了差距,精气神看着都不一样了,他们不求能有那样的待遇,可至少,得有个正经工种,让他们能找准位置,彻底安心。 幺鸡跟身后对上凌湙瞟过来的眼神,本能的玩赖,头摇的拨浪鼓,“我没给他们说这条件是五爷的招人标准,我只是告诉他们,这是五爷给我的待遇,他们自己瞎想,以为能和我一样得五爷青眼,哼,是他们想太美,不是我给他们画的饼,我没有瞎替五爷你承诺过,没有。” 凌湙就拿手点了点他,一副事后再找他算账的样子,尔后才对着围上来的人道,“十六岁,到了边城后,满十六者进候补营,其他人等我理出头绪后再安排,现在我要去将军府收东西,跟之前一样,去倒腾空车,不够的找城里采买,唔,郑高达,蛇爷抽不出空来管这些,这次就由你主理,管好这些人,左师傅协同调集车马事宜,有忙不过来的,去找杜猗,他腿应该养的差不多了,等备齐了车马,你们带着人和车,到将军府门外等着。” 灾民得偿所愿,欢呼着目送凌湙和幺鸡离开,又一窝蜂的冲到郑高达面前等吩咐,郑高达带着被托付了重任的惊喜,乐呵呵的将人分队安排,有左姬燐和杜猗协助,凭着他身上的差职,找登城内的车马店,或租或买的,很快就拉出了一队新的镖队。 跟凌湙走了一路,这几人都有了经验,照猫画葫芦的就整好了车马,只待拉到将军府门口去装东西,这种收获的喜悦,哪怕都经过了两三轮,仍让人有心跳急促之感,就眩晕的感觉好不真实。 人家是越走越穷,他们倒好,越走人越多,越走财越厚,边城还没进,那种要占山为王的底气就已经有了。 问,就是凌湙给他们的信心。 蛇爷在将军府里已经累觉不爱了,他从未想到有一日,面对着成山的金银珠宝,能心如止水,面无表情,打了标号的金砖箱子装了二十几个,银宝都叫他摒在一边没来得及装,什么古玩玉器的更连看都没看,只将秘室里成色大小最好的东珠和宝石装了几箱,看凌湙当时流连在上面的眼神,约莫是想好了这些东西的去处。 就在他头疼从哪里继续搜寻时,凌湙带着幺鸡回来了。 将军府里的女眷都被圈在一处小院内,仆从关在另一处,诺大的将军府里,除了西厢院那块不叫动,其他地方基本都是他们的人,凌湙根本不避嫌,看着蛇爷装好的珠宝箱子,抓了把颠在手心里,笑着吩咐,“给我娘送去,告诉她随便赏人玩。” 接着,拿手指向花园假山处,“蛇爷,你带酉一他们,把那片假山搜一遍,如果有另外的秘密储藏地,那里最有可能。” 蛇爷叼着烟袋子,扶着腿从圈椅中起身,摇头自嘲,“以后我也能对外吹嘘,自己视金钱如粪土了,五爷,我都麻了,晕钱你知道么?害,谁能想到呢?老叫花子为钱奔忙一辈子,老了老了居然会晕钱,哎哟好造孽啊!” 他一说,周围人就跟着笑,个个眉眼灿烂的抢着附和,“我们也晕,这辈子没见过这多钱,以前觉得一块银角子好难挣,都十文几十文的攒,谁知道有一天,竟然就满地金银,看着一点不稀罕了呢?害,这钱怎么突然就变的容易得了?太叫人不敢置信了。” 凌湙叫他们说的高兴,拍着箱子一个个看过去,末了才道,“怎么能不稀罕呢?多好看啊!我反正是永远不嫌多的,你们也不准膨胀,装,把能装的都装走,要是有可能,我连整座府都搬走,省得我到了边城还要愁住处。” 他这副钱不嫌多的财迷样子,叫蛇爷喷笑,点了头使劲道,“行,那小老儿定刮地三尺,争取把能带的都带走,叫咱们五爷到了边城就能有个舒适的地方住。” 凌湙叫他挤兑的哈哈笑,领着幺鸡,叫上袁来运往西厢院走,只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头对蛇爷道,“一会儿城外会将秦寿的账房孙四同送来,你绑了他对账,看看他账面上到底有多少钱,点出数后,将银箱子归拢到府门外,招原衙房的剩余差人,点城内百姓领钱,一户三到五十两,人头多的可增至八十两,你自己看着放,多招些人手一起放,我们只会在这停留四天,说好给武景同的那份也留出来,回头交给他的亲兵就行,郑高达那边我说过了,他会安排车马来拉东西,你与他接上头后具体怎么安排可以商量着来,哦,找箱子装两车古玩玉器什么的送到穿水桥赌坊去,剩余的捡品相好的跟珠宝箱一道送回京,嗯,就先这样!” 说完一摆手,迫不及待的进了西厢。 秋扎图一直在西厢院等着,他没料凌湙真的会说到做到,重回了此处,两人再见晃如隔世,或者也不能说隔世,就物是人非了。 凌湙笑望着他,点头赞道,“你果然没有离开,从你没有应秦寿招唤去接应时,我就知道,你受雇于他,并非自愿,秋扎图,他死了,你们不用再困守这座小院里了。” 秋扎图目光冷然,定定的看着凌湙,半晌才道,“可我们也无处可去。” 凌湙伸手,“随我去边城。” 秋扎图又问了之前的问题,“公子姓甚名谁?” 凌湙摇头失笑,但见他仍坚持询问,便只好道,“我目前的官方身份,是罪臣凌太师家的庶孙凌湙,你要非坚持祖训,那就把我当新的雇主看,咱们可以变通一下,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我能不能恢复身份都待定,你不必要现在就纠结,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袁来运,他出自西山跑马场,也就是西山矿,祖上当与你们有旧,对一下各自祖上名讳就知道了,秋扎图,西山的部曲,从没有被弃。” 袁来运惊讶的看着秋扎图,上上下下扫了扫,问道,“秋秉仁是您家哪位?” 秋扎图讶然瞪着他,扶腰刀的手都紧了,“是我们太叔祖。” 袁来运嘴巴动了动,低声算谱,“我家太祖母就出自秋家,那该是表亲?几代亲?” 秋扎图就看向凌湙,凌湙也平静的望着他,解释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他与你有亲,本来就想套个老交情,没料竟然还套出了表亲关系,也是缘分,时隔这么多年,两家后人能在此相遇,难保就有祖上冥冥之中指点之意,秋扎图,你当顺从天意。” 袁来运也反应过来了,就说这次怎么不带酉一,反带了他来,原来是要招揽人来的,当时就跟着附合了一句,“表亲,不知齿序多少?咱们可能要排个长幼。” 秋扎图斜眼瞟了他一下,板着脸道,“排不上,你小我一辈,叫叔就行。” 袁来运:…… 秋扎图便缓了下脸色,解释道,“秋秉仁是我们太叔祖,他膝下姑娘是你家太祖母,是不是差着一辈?所以你当叫我一声扎图叔。” 然而两人年纪看着差不多大,袁来运郁闷的摸了把脑袋,在凌湙看过来的眼神下,只得拱手弯腰给秋扎图行礼,“扎图叔好。” 秋扎图点了下头,让开了门的位置,对凌湙道,“公子先看看里面的东西吧!”没有再就认主的事情说话,显然,心里还没落定。 凌湙也不强逼,秦寿已死,这些人需要生活来源,必定会向现实低头,只要肯先跟他走,以后的事便谁也说不准了,他有的是办法叫他认。 推开紧闭的房门时,他还在想部曲收编的事,然而,当里面的东西冲入眼帘时,凌湙便什么都忘了。 一屋子钾硝石块,那灰白色的结晶体,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东西,曾有一段最艰苦的日子,他就是靠给人开采这玩意躲过搜捕的,大片矿区藏个人,连狗进去都晕向,后来他的小型爆破装置,和定点爆破技术,都是在这里偷师到的。 硝石厂后的实验区,是他那段时间最爱光顾的地方,里面制药的老师傅有丰富的动手能力,硝石在他手里能化千百形态,样样实用,精会一种就能发家。 秋扎图跟后头进门,见凌湙愣住,以为他是失望于这里的东西非他所想的宝物,便低声解释道,“这是北帝玄珠,秦寿有头风症,时不时的发作一回,托人从江州买了五石散,然而那东西药效太短,后有一老道给了他一块这东西,制成粉末吸鼻而入,竟使头风不药而愈,那老道乘机告诉他可以帮他用此物提炼仙丹,他便收集了一屋子这东□□开了一院让那老道施为,就在你们来前不久,那老道也不知道哪儿弄出了岔子,整个丹炉红光大亮,炸的屋顶都上了天,他自己也死于炼丹房,后秦寿也怕了此物再生危险,就封了这里不让人靠近,只每回头风症发作时,让我们取了制成粉给他用,孙四同前几日来算过,说这东西应该会比五石散好用,想运去江州看一看行情,只没等他安排好,你们就来了。” 凌湙边听他说边在房里转了一圈,几乎所有的箱子里装的都是这玩意,敢情闹了半天,他们竟是守着这东西。 可这东西有什么好保密的?值得叫人割了舌头守护?搁不会用的人手里,形如废料,搁一知半解的人手里,下场如那老道,搁他手里……凌湙忽然就顿住了。 要把那样大杀伤力的东西,带进这个时代么?冷兵器时代百姓尚且活的不易,一但热武上阵,会造成怎样的连锁反应?他能承担得起那样的后果么? 凌湙没有如获至宝之感,反倒起了无比纠结之心,望着这一屋子的硝石,抿了唇一句话也不说。 秋扎图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守在旁边望着他,凌湙逛完了屋子,一脚踏出门坐在台阶上,杵着下巴望天,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对准秋扎图,“我说里面东西见者有份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一声?现在好了,这东西……你要啊?” 哪知秋扎图竟点了头,很严肃道,“我要,过往有去江州的商队,我低价卖给他们,总能换得银两,且据那老道讲,他一门里十几个师兄弟都会练丹,下山之时各人抓了阄子找方向,京畿和江州那边想来不用多久就会有人需要这东西,囤积居奇当能赚一笔,够我和我的族人过好这一冬了。” 凌湙陡然想起,不知哪本书上曾调侃过,霹雳弹的出现,就是一群老道炼丹老是炸炉后发现的,尔后渐渐才有了火药的发明,这中间会有一个很漫长的探索过程,等真正用于战场,并发挥爆炸性威力,起码得有好几百年,所以,只要他克制配比,缩小杀伤力,不至于一点不能用,更不至于要望洋兴叹。 于是,秋扎图就眼睁睁的看着凌湙又精神了,转头望了一眼里面的东西,道,“我就要一箱,其他的都归你,这东西既然能收集一屋子,想来北境应该有矿,你倒也不必守着这里,唉,你……”望着周围守着的一圈已经割了舌的厌民青壮,凌湙将不值当的话给生生压了下去。 算了,割都割了,何必要说出来叫他们堵心?就让他们觉得值当吧! 秋扎图知道他有话没有说完,但也不想问,只点了头道,“矿就在边城往西五十里的斑秃山,属羌人狩猎范围,秦寿每次派人去取,都要事先与那边打招呼,开道费就花了不少钱,所以这一屋子北帝玄珠是很昂贵的一笔财富。”语气末尾有一种凌湙有眼无珠之感。 凌湙:……行吧!你觉得值就行。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一直在整理箱笼,装点财物,蛇爷挟着孙四同又起出了两个银库,皆在假山深处的凹子里,还有一处铁器库,便连武景同都给惊动了,带着王祥和赵奔雷赶来,望着堆满了整个将军府练功场地的东西,有种天降横财之感。 最后,除开发放出去,贴补给百姓的银两,剩下的光白银箱子就有一百六十几口,这还不算金砖箱,各种珠宝玉器也装了近百箱,古玩凌湙没点,当添头让蛇爷给算进武景同的份额里了,最后,他跟武景同对半开,银箱拉走了九十箱,金砖十六箱,珠宝玉器四十箱,连同铁器一起,足足堆满了二十架大马车。 殷子霁嘴角抽搐的看着他跟打劫的土匪似的,半点不客气的挖走了将军府大头,武景同虽然是分了一半,可他刚跟王祥和赵奔雷制定了捉突震计划,总要出点东西收买人心,这一进一出,实际到手的,要比凌湙少至少三分之一,然而凌湙这家伙愣当不知道似的,半点没提要分润给王祥和赵奔雷的话,小气的堪比葛朗台。 武景同之前气上头说过不要这些财物的话,可真见着东西后,一下子就张不开口推辞了,这笔财物,能让他的前锋军装备到牙齿,抵得上他爹每年拨给他的军资一大半,他舍不得因一时之气就放手这笔财物,因此,一路都没好意思跟凌湙说上话,只默默的,满含歉意的频频看向凌湙,欲言又止,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硬摁住了自己的良心,没让它蹦出来找凌湙兑现承诺。 果然,金钱使人堕落,巨额财富容易动摇人的心志,武景同垂头丧气的觉得自己品德污了。 凌湙站到了他面前,弯身从低下望着没精打彩的武景同,笑道,“怎么?觉得愧疚了?觉得大话放早了?没事,我原谅你的一时冲动,毕竟人都是见钱眼开的嘛!你舍不得不要,人之常情,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带你发财是早前就说好的,我兑现了就行,你要觉得对不住我,以后我找你买粮的时候,按出仓价卖我就行。” 漠河粮场掌握在武大帅手里,各州的仓储都由粮场支撑,放供给百姓们的口粮肯定会比出仓时贵,凌湙已经能想像边城的粮价了,所以也算是提前未雨绸缪,跟武景同打好招呼。 武景同叫他说的连连保证,“你放心,以后你那边的粮我包了,都按出仓价走,绝不多收你一文过仓钱,连运力我都不用你出,需要多少粮派人给传个消息就成,我立即派人给你送。” 齐葙和殷子霁对望了一眼,一个摇头一个点头,果然,武景同还是叫凌湙坑到了,偏这家伙还半点没察觉,还觉得是自己不讲诚信,占了大便宜。 这个小狐狸。 凌湙含笑与他击掌,“行了,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就到此处吧!我们走了,你回吧!明儿个接到韩将军时,万望注意他的形迹,上些心,别让他套了你。” 武景同这才笑着与他击完掌,拍着胸脯自信无比,“不会的,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叔父,虽然做错了事,可将功补过之后还是能颐养天年的,不至于会陷我于险境,你等我把此地事忙完就去看你,小五,谢谢你,之前都是我不错,我再给你道个歉,你别跟哥生分啊!” 凌湙笑了笑,捶了他一个肩肘子,“行了,我都忘了,你保重,那孙四同交给你亲卫了,让他陪在那假货身边会更容易取信人,韩将军那边你最好一开始的时候,别捅破假货的身份,你等他自己发现,他要发现不了,就一直维持到去见突震再说,城门楼那边我刚看过了,恢复的不错,看不出有打过的痕迹,城内百姓也都安抚好了,他们会照常生活,只要你们不出纰漏,韩将军就不会起疑,还有……” “小五,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就是韩将军看出端倪,他也不会对我怎样,他不是秦寿。”武景同打断了凌湙的话,握着他的手再次声明。 于是,凌湙就咽下了后面的话。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武景同。 我要你用假货去诱突震,意思是希望你能一并连韩将军都给瞒住,恢复城门前景像,恢复将军府日常,恢复百姓们的市井人烟,都是为了降低韩将军对你的警惕。 狡兔死走狗烹,难保韩泰勇不会心生戒备,挺而走险。 可看武景同的模样,显然是深信韩泰勇不会害他,再说下去,就真有挑拨之嫌了,凌湙挥了挥手,转身跳上马,带着又庞大了一倍的车队上路。 齐葙和殷子霁的人马跟在后头,赌坊人手和车竟也有小二百,也不知他之前将人藏哪了,这一下子,战力都快跟凌湙手里能用的人手持平了,且看那些打手的模样,个个堪比正规兵,也是,有齐葙在,他训练出来的人,不可能有差。 再就是秋扎图一伙人,硝石车拉了六辆,一百多人沉默的围在车辆周围,跟着凌湙后头,也撤离了将军府,因为凌湙跟他说韩将军要来了,秋扎图怕节外生枝,决定先回边城,顺带也看看族人,等登城事了,他再带着车马来将东西贩卖给过路商贾。 一行人避着韩泰勇巡视登城的路线,绕着西北角走,直往随州方向取道陇西府。 武景同若不是非要捉突震的话,就孙四同领他们走过的那条与羌族通私的小道,其实能更快的到达边城,不用像现在这样,既要避开从凉州出来的韩泰勇,又要不与有可能正往登城赶的突震撞见,绕随州大半圈,愣是拖慢了至少一个星期的脚步。 凌湙主动找了齐葙了解边城情况,他需要知道边城目前形势,或基本城防。 齐葙坐在马车上,笑着放下一卷书,殷子霁陪从一旁,倒是先开了口,“你倒是先给我们说说入城的方法?跟着郑大人入,还是带着我们一起入?” 跟着郑高达入,意思就是按押解流犯那样进行交割,上犯人名册,受边城驻军管辖,然后徐徐图之。 带他们一起入,当然就是强势开辟一个新势力的意思了。 凌湙想了想,问了一个问题,“边城还有驻军?那不是被称为罪恶之城么?驻军能管制住那个地方?” 齐葙点头又摇头,“官派的驻军只有一个百户所,然而,常百户并不驻守边城,他一直在右陇卫,边城里的那个位置,他佃给了边城虎威堂,由他们接手治理整个边城。” 凌湙:……佃?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佃? 卧槽这操作骚啊! “那虎威堂什么来历?”凌湙直接问道,“人多么?凭咱们的人手……”说着手从前后队划了一大圈,“能打下来么?” 这就是选了第二种,是要强势武力进了。 齐葙和殷子霁对视一眼,纷纷笑开了脸,这小子,竟跟他们想一处去了,能速战速决,又何必要花水磨的功夫与人周旋? 特么官都能佃,他们直接把边城打穿,看那个常百户能耐他们何! 凌湙一看有门,立马探了头来,三颗脑袋盯着矮几上的小地图比划,城防和基本人员部署竟都标的详细明白。 哎哟,这两人拉的太值了。 凌湙高兴的小眉毛直跳,连着两三天都窝在齐葙车里跟他们排兵布阵,打着一举夺城的雄心壮志。 到第五天,眼看陇西府在望,武景同那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几人都有了点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等午食开始没多久,整个马队后头赶上来一匹马,倒在上面的人已经奄奄一息,看见凌湙他们,就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嘴唇干裂带血,浑身是伤的抓着凌湙求救,“小五爷,救……救救我们少帅……” 武景同被卖了。 韩泰勇临阵倒戈,将他卖给了突震。 82. 第八十二章 去找小五,他定能救我~…… 那亲卫被灌了一壶热茶缓了气,倒也是个熟人,正是凌湙过生日那晚捉到的第一个探马,跟武景同两个人一起被围的那个。 此时,他勉力撑着精神,将武景同的去向说明,“突震绑了我家少帅要带回羌族驻地,小五爷,我家少帅若这样去了,肯定就回不来了……”话没说完声音就哽了。 凌湙望着随州方向,眉头皱紧,齐葙立马阻止了他的想法,“不能去随州借兵。” 这亲卫没有直接往随州去,而是拼了命的绕道来追凌湙,自然是与齐葙想的一样,他拽着凌湙的袍角哀道,“随州兵动,大帅必然会知晓,少帅被救回,定然要受军法处置,声望受损不说,军职定会被撸,若没能救成,叫突震用我家少帅去敲并州门,那……那我家少帅定然没命在了。” 他虎目含泪,又恨又急,呛的伤口迸裂,眼前发黑,却仍死死拽着凌湙,急喘哀求,“大帅不会允许我家少帅为外族质,抹黑帅府门楣,一但叫突震绑了我家少帅堵上并州城门,大帅定会亲自放箭,收取我家少帅的命,所以小五爷,求您一定要救救他,救救我们少帅吧!”说完就要强撑着身体给凌湙叩头。 幺鸡在身后按着他,“别动,想死么!”陷在后背里的箭头还没拔出来,再乱动,可就神仙难救了。 凌湙也阻止了他的动作,回眸望向齐葙,却见齐葙沉着脸点头,“他说的是真的,景同如果真被拎到并州门下,大帅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景同的身份,不容许有这样的耻辱经历,帅府也不能有一个被掳的继承人,他会被大帅阵前祭旗,为帅府为大徵壮烈。”说白了就是面子问题,任何人被掳都有可能生还,但武景同不行。 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上,家国颜面重于其个人性命,他不止代表他自己,更代表了他爹和整个武帅府,甚至北境三州的颜面,落到突震手里最好的下场就是立即饮颈。 殷子霁在一边接了话,问了和凌湙一样的疑惑,“他怎么被抓的?”计划给他捋了,人也提醒他防了,甚至收拢了两个千户及其手下人马,他又不纯是个笨蛋,逮不到人,也不至于叫人返捉走,其间定然出了什么事。 这事就要从韩将军入登城起开说了。 武景同思来想去,没有采用凌湙替他想的周密计划,假货被他关在将军府的地牢里,迎到韩泰勇的第一刻,他就将秦寿的事情合盘托出了,只中间略过了凌湙,将王祥和赵奔雷一人拉了出来,证明是自己三人一起杀的秦寿,平的登城民乱。 他让了将军府主位给韩泰勇坐,自己如小辈般陪坐一旁,王祥和赵奔雷立于中堂上,三人将秦寿如何盘剥的百姓,百姓如何发现出城门也是死路的事,一一做了解释,最后将孙四同供出的通羌密道一并告知。 武景同如从前一样,将韩泰勇当做长辈,殷切的征询他的意见,“叔,秦寿与突震约了见面时间,咱们一起去捉了他,此等大功,小侄愿让叔独领,就是到了父帅那边,也是叔深明大义,怒揭秦寿所为,叔放心,小侄保证不与父帅说出登城详情。” 韩泰勇扶膝坐于明威将军府中堂主位,以往每次来,他坐的都是主位,武景同让与不让,他都习惯性的往主位上坐,可等坐正了身体才陡然清醒,秦寿死了,那他在登城的秘密也就藏不住了。 从在登城城楼上看见武景同的那刻起,他就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直到进了将军府,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事情的不对劲,城内百姓太安静了,就连一路过来最繁华的街道,都不见行人穿梭,各店铺门前旌旗招展,然而,内无闲客身影,外无小一吆喝。 直到武景同将秦寿的下场说出,他都处于内心震惊的懵逼里,只到底做了多年大将,面上不漏风雨的表情管理,让人没有发现他太过波动的情绪。 韩泰勇实难相信秦寿就这么死了,可当他下令将秦寿从地里刨出来,亲自验明正身后,才不得不相信,这家伙确实是死了,不是诈死逃离。 他当然知道秦寿在登城的一切所做所为,从他收了秦寿送的金银美人时起,就知道总有一日,他会被秦寿连累,但人总有侥幸心理,他掩耳盗铃的以为只要自己不与羌人接触,作出一副只收了金银美人,其他事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待秦寿犯事,就能诡辩逃脱。 哪个上官不收属下孝敬呢?他只不过犯了天下官员一样的错。 韩泰勇今年已经五十五了,北境的风沙吹白了他的头发,平日藏在头盔下看不出,一双精神矍铄的眼神,挺直的腰背正气凛然,有着人到中年的刚毅,掀了头盔着布衣青袍,看着也是个和煦宽容的长者,抚须与人把酒言欢时,透着岁月浸润的威势。 他在武景同的面前,一向是温和好说话的长辈,宽仁的指点过他的武艺,大气的教导过兵阵,更在武大帅面前替犯了小错的武景同开脱求过情,是武景同心里较之亲近的一位长辈。 武景同一句没有提起他在此处置的外室,可韩泰勇却自觉多年老脸丢尽,挂不住往日端起的长辈架子,羞恼郁怒无以复加。 明明武景同一声没对他的私事置喙多嘴,他却小人之心的认为武景同心里定然在嘲讽,鄙视他。 以往架子端的有多威严,现在就自觉有多打脸,那种人在当场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恼怒,让他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直愣愣的看着武景同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说着要生擒突震的事。 这其实不能怪武景同,一个外室,真没让他觉得有什么,多大年纪的男人都避不开的美人关,他在江州看多了,再者他又没有女人,并不清楚女人会对一个男人能有多大影响,他想当然的以为,韩泰勇不会受女人迷惑,养外室不就跟养个宠物一样么?有什么可值得拿来特意说的。 没有,没有就自然不用提,于是,他主动略过了这件事。 凌湙让他派人盯着那外室一家,必要时拿住了要挟韩泰勇,他却直接派人将外室一家接进了将军府,自以为亲厚体贴的安置在了将军府客院,然后,在说完了秦寿的事情后,让亲卫领着韩泰勇去与外室及其两个子女汇合。 他以为自己只做不提,是善解人意,然而到了韩泰勇眼里,就是隐晦的胁迫,无声的嘲笑。 到了他这种独掌一路军的大将位置,可以说,除了顶头上司武大帅,已经无法容忍任何人在他面前有调侃,挑衅之举,尊严在性命未受胁迫之前,仍主导着诡测的心事。 武景同话里话外的让功之举,是想让韩泰勇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多年叔侄情分,他也不愿意韩将军临老还名节不保,然而他的好意,在一系列“体贴”之下,更让韩泰勇警惕并心生堤防。 生擒突震的功有多大,他们都清楚,武景同现在是前锋营左前将军,隶属前军大将向厉旗下,与右前将军张猛互为犄角,又有竞争下一任营将的势头,一但他得了这功,前锋营营将的位置将非他莫属,他才一十几,这晋升速度甚至比他父亲都快,之前名声就已经够亮,令全军都知道他们的武大帅膝下有这么一个胜于父辈之子,威严之上更添期待,武大帅定然不能够让此功从武景同头上滑出去,就是再与韩泰勇亲厚,也得让他吐一半功劳出来给武景同竖威信。 武景同根本就没意识到功勋对于武将的诱惑,或者他了解,但他选择了情分,在韩泰勇会被撸职查办的情况里,他愿意让功于韩泰勇,让他能体面的从左右翼大将的位置上退下来,安享晚年。 他放一颗真心给韩泰勇,然而韩泰勇久居高位,比他更清楚北境局势变化,武大帅老了,底下的三大将向厉、周延朝都在盛年,武景同短期内几无晋升可能,三十岁之前扶不上营将之位,于他接任大帅职就很不利,向厉和周延朝就都有机会凭功上位。 三州统帅又不是世袭爵位,当然是有能者居之,武景同被称为少帅,不是说他就一定能接到他爹的位置,只是一个敬谓,叫归叫,但职还是要凭本事拿的。 做了前锋营营将,他就有进中军帐听调度的资格,再熬一两年资历,无论是接向厉的班,还是坐周延朝的位置,他都将无非议无阻碍,武大帅要扶他,也不会有人反对。 反观他韩泰勇,年纪到了,位置早就被人垂涎,有功也无晋升之路,何况他还落了这么大个把柄,就跟头顶上悬着的剑一样,做梦都要提心会不会掉下来,一但武景同后力不足,需要功劳上位,武大帅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拎出去。 他不能允许自己落到被人当鸡养似的,需要肉(功)了就来宰。 主将一条心的那是战场,生死与共容不得计较,可分配功劳时,争的脸红脖子粗,打的头破血流的也是他们,将帅再和睦,私底下抢功劳的手都不会软,这就是现实。 武景同不会知道他心里的震动,向厉、周延朝在他心里都是老大哥一样的存在,韩泰勇更从小看他到大,多年的亲密,让他十分放心的将计划安排一一告知。 假货秦寿依然要用,只不过从骗韩泰勇和突震两个人,到只骗突震一个人,他装做假秦寿身边的护卫长,派王祥和赵奔雷事先埋伏,借韩泰勇带来的兵押阵,定要让突震有来无回。 韩泰勇在将军府客院与外室一夜过后,心情看着比初听见秦寿死时的样子好了许多,听了安排之后,竟主动要求与武景同一道去见突震,连说词都很有说服力,他道,“秦寿在密函里既然提到了本将,他与突震见面,若我也在一旁陪同,突震当更信他的诚意,戒备当会放松不少,到时令我的副将,和王赵一位千总合围,轻松就能将突震擒获。” 他虽纳了王祥女儿为妾,然与王祥面对面时,并无任何言语可说,王家女见他如丧考妣,见之悔气,他根本不进她屋。 武景同开始就想邀韩泰勇一同前往,却又怕让他产生受自己支配之感,人是他主张捉的,分派任务时便没敢将韩泰勇算在内,只要了他的兵,现在韩泰勇主动说要同去,武景同当然一百个愿意。 一行人从密道通往凉羌的方向奔去,出了登城往北通往小凉山,距离凉州五十里的地方一处峡谷地,他们守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突震。 突震带了八百骑,分做三股,前十探马来回在小凉山踩了三次点,后百十骑连着突震才在夜幕遮掩下现出了身形,另留了百余骑在后头做接应。 为了扮的逼真,武景同可是实实在在的按照密函内所说,装了整一十车财物,浩浩荡荡的将整个峡谷地堵了个严严实实,突震的马骑首先奔的就是这些装财物的箱笼,是来来回回翻个遍,终于确信里面的东西是真金白银,这才摇了信旗给突震。 突震身高近九尺,有着北莽汉子的粗野狂放气,戴着兽皮绒毛皮帽兜,遮的只露了两只眼睛出来,腰拐半圆弯月刀,身背丈长大弯弓,马侧绑腿上更别着三支短匕首,膀大腰圆威武不凡,看见假秦寿,立时扯出一声大笑,上前就要与之把臂言欢。 那假货本就吓的腿软,见到突震竟一个比他两个大,更瑟瑟发抖不敢抬头,叫武景同抵着后腰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声音却是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韩泰勇见状,主动上前替了他,笑着与突震打了招呼,两人你来我往就着一十车财物说项,气氛如同知交老友,就在武景同等着韩泰勇发令拿人时,却悚然与眼含笑意的突震对上了眼,只听他冲着自己张了张嘴,武景同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蹦了出来,怪腔怪调的一声,“武少帅,久仰大名。” 两人当属见面不相识的老熟人,都听过对方名字,却都没在正式战场中碰过刀枪,武景同带人去取一支羌人首及时,他正在凉王膝下尽孝,等他回羌主帐时,武景同已经跳马奔走,回了并州。 武景同立刻将眼神对准了韩泰勇,却见他站在突震身边含笑帮他作介绍,“三王子好眼力,竟一眼认出了我们少帅,看来两位注定是有缘分的,景同,上来与三王子打个招呼吧!” …… 那亲卫背后的断箭头被拔了出来,晕一刻后强行睁了眼,咬着牙道,“我们少帅立即察觉出了不对劲,带着我们起了防备,可四面八方本来准备给突震的箭雨,却全朝着我们射了过来,韩将军带去的人马卸了我们的防御,王赵一位千总拼死突围,最后……”他一声哽咽捂了脸,声音从指缝中漏出,“……双双被乱箭射死。” 武景同知道自己跑不了,强行招了自己的马将这亲卫推上去,刀了马屁股一下,嘶吼着冲他道,“去找小五,他定能救我。” 韩泰勇从始至终端坐于马背之上,等战事结束,方打马到了武景同身前,垂眼与他愤恨的眼神对上,声音不喜不怒,“你为何不告诉我,阿葙在此?” 与外室心神不宁的睡了一夜后,睁眼与爱子爱女用餐时,从两人的对话里,他听见了城门口的那首小调,初时不以为然,尔后,爱子一句话差点叫他咬到舌头。 孩子无知,满眼崇拜道,“那赌坊老板原来以前是个大将军呢!我以后也要当大将军。” 韩泰勇望进武景同的眼里,“阿葙这些年一直在登城,那我的事情他该当全部都知道了,景同,你一边骗我与你合作,一边却瞒了阿葙在此的事情,等我真助了你回去,阿葙这个后手就会上场直接要了我的命,说什么让功于我,呵,你们真是打的一手好配合。” 武景同红着眼眶瞪他,嘴角上的血都顾不得擦,只朝他大吼,“没有,我没有和姐夫预谋算计你,姐夫不想见你,他不想看到你在这里与外室一家亲亲密密,他眼不见为净了这些年,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要预谋害你?他是你亲内侄,就算对你有意见,也不会要害你,害了你,他能得什么好?” 韩泰勇愣了一下,又立即摇了头,“比起他姑姑,我这个姑父算什么,景同,你不了解他,在我和他姑姑之间,他定会站在他姑姑那边,害了我,韩家就是他姑姑作主,那我在外头的这一子一女,哪还来的活路呢!” 他那外室无依无靠只有他,闲时他也将家中关系与她讲过,当然也说到过齐葙。 齐葙在城楼下与秦寿说话时并未隐姓埋名,那小外室从家中仆妇嘴里听见了这个名字,又联系往日韩泰勇描述的模样,很快猜出了此齐葙就是彼齐葙,很是忐忑了两日,就怕人寻到她门上来替其亲姑撒火。 武景同快要被这理由气死了,他是万万没料到,韩泰勇竟然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卖他,合着外头的子女是子女,府里的就不是了?他害他,有没有想过凉州府里的一大家子人的下场? 凌湙也听的一言难尽,与黑了脸的齐葙对望,殷子霁噗一声差点笑倒在车内的脚踏板上,“韩崝那小子要是知道,他爹为了外面的子女就罔顾了全府安危,他还能得意下去?哈哈哈,真是报应,我都迫不及待的想看他发飙了。” 齐葙愣了一下,无奈道,“这也不是笑的时候,他冲动鲁莽骂你两句,也值当你记这么多年,别笑了子霁,还是想想怎么救人吧!” 殷子霁直接躺倒在马车里不出声了,凌湙揉了揉额头,提点齐葙,“要是有人骂我,我不仅能记很多年,还能抽着空的上去弄他两下,殷先生脾气是真好。” 齐葙眼神一动,抿了嘴不说话了,看神情是知错后懊恼的模样。 凌湙叫了左姬燐和郑高达,“前面就是陇西府了,左师傅,您和郑大人进城看看形势,蛇爷带着咱们的东西先找一处地方扎营,看好东西,别叫人摸了。” 接着又叫了酉一和幺鸡,“点一百个人手,我们转道去捉突震。”留了袁来运领着剩下的一百人守着蛇爷和车队。 灾民营没有战斗力,只能做些辅助工作,扎营的时候团团在外围,约莫只能起个警醒的作用,留一百人手给蛇爷,是以防陇西府卫有人打他东西的主意。 秋扎图领着他的人没跟他们扎在一处,凌湙望着他所在的方向,想了想,叫他,“秋扎图,挣点外快么?” 凌湙对北境实际地形并不熟悉,虽知道三州位属哪几个方位,但其间的山脉走势和一些小道,是没有驻扎在此的兵将熟的。 齐葙抿着唇拿纸笔,将凉州和随州周边大致地形画了一遍,点了两处地方,“靠北的凉州离羌族驻地最近,也是凉羌部族最爱打草谷的地方,韩泰勇若从这里放他们过去,我们当是追不上他们了。” 武景同已经被捉了三天,快马两个日夜就能出了凉州,就算要躲着人走小道,此时也该进了羌族地界,他们再追也追不上。 凌湙将眼神放在了另一处,指着他画的河床问,“这是哪里?” 齐葙道,“凉河,入登城的小道出口他们就设在凉河,突震如果不回羌族驻地,而是想带着景同去凉王那边,必然要走这里。” 现在就是不确定突震回哪边。 凌湙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又问了一个问题,“羌主有几个儿子?至目前为止封了几位阏氏?” 就见殷子霁从马车窗内探头,板着脸道,“有十几个儿子,前后封了四位阏氏,突震行三,从小养于凉王膝下,与自己的亲父倒不怎么亲近,羌主一腔父爱据说都倾在了与他相似极高的六王子身上,一人同母所出,但关系却不怎么好。” 凌湙反问,“你也这样认为?” 殷子霁挑眉,“我只是听说而已,你有想法?” 凌湙就笑,打趣道,“我要是有儿子,他亲有权有势的外祖父,我表面不说,心里肯定是不得劲的,若无利益牵扯也就罢了,若本族随时有被岳丈吞并的危险,那我怎么的,也不能让下任当家人是个被人养熟的傀儡虫。” 不管突震愿不愿意当傀儡虫,从他养在凉王膝下,就注定要与羌主生分了,想得到羌主的位置,必然要靠着凉王。 殷子霁拍掌大笑,挤着眼睛道,“我也这样想,若我有儿子,为了家族计,定也得养一个全身反骨的当家人出来,不然,哦嚯老子祖上基业岂不全便宜了别人?怕是死了都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 从他开口,齐葙眉角就直跳,末了拍拍车壁提醒,“注意斯文,别动不动就学我,什么老子不老子的,你这辈子别想了,不会有你当老子的一天。” 凌湙噗噗笑,点着凉河道,“就这了,武景同是生是死,就看咱们赌的对不对了,他知道咱们人手,分兵是分不出的,只能堵一头,端看他运气吧!” 两处地方都进了凉羌界,突震既然敢来,定然不止带了一百骑,若再加上韩泰勇从旁协助,就他们这点子人手,全填进去都不定能将人抢出来。 长途奔袭,齐葙肯定是跟不上的,殷子霁一介文士,也不能指望,到最后,就只有幺鸡和酉一跟着凌湙,赌坊的打手全被齐葙交了出来,这个时间也不是吝啬的时候,殷子霁虽臭着个脸,到底没阻止,只跟凌湙道,“尽量多带些人回来。”真要全填了凉河,他能心疼死。 秋扎图望着蛇爷搬到他面前的一箱银宝,又望望身后的族人,见他们眼神放光的盯着箱子,最终点了头,“去。” 这一箱银宝足有三千两,能买很多车粮,很多车炭,他舍不得不挣。 接着,凌湙到了左姬燐的药草车旁,伸着手跟左姬燐讨东西,“左师傅,你车上的硫磺粉给我一袋,我知道你有,就一袋。” 左姬燐瞪着他,“你要那东西干什么?”问是这么问,但该给也没皱眉。 凌湙挠了一下脸,“做点小玩意。”没具体说是什么,但神情看着有点烦。 到整队上马准备出发时,凌湙要的东西都已经绑在了马背上,带了四箱硝石,一袋硫磺和一袋木炭,好在蛇爷一路都有熏木炭的习惯,将将搜挪了一袋子出来,全给凌湙带上了路。 四箱硝石有三箱是秋扎图的,凌湙大方的又给了他一箱银宝,总之这些人以后都是他的,给的倒也不心疼,算是提前支付饷银了。 齐葙他们都不知道凌湙准备这些东西作什么用,凌湙也没时间解释,只把车队交给他们后,领了凑出来的四百骑,直直往凉河奔去。 83. 第八十三章 今儿个起我就是他祖宗了!…… 凉河是漠河分流出去的一个支流,又窄又深,常被用作烧杀抢劫的抛尸地,头接漠河粮场,尾断小凉山,蜿蜒不到百里,鸟雀不过,人烟稀少。 然这不到百里的河段上,并非全都是恶水埋骨地,中上段里有一截约二里的水草丰茂的月牙湖,呈陇月之势犄坐于凉王帐和羌主地之间,往北辐射千里的是凉王帐,往西延展去的是羌主地,距离凉州有近九百里,而此段月牙湖,就是许多远行运输队的补水休憩地。 凌湙要赶的就是这处可以扎营的月牙湖。 突震到小凉山与秦寿会面,秦寿密函里表述的区区见面礼,明写了不少于二十车财物,掳到武景同后,他就是再急于回去,也不可能丢下这么多送到嘴的肉。 有这些拖累的车马在,他再快,也只多出小凉山五十里,若不回羌族驻地,那就不用取道凉州,转往月牙湖的方向向北直往凉王帐,凌湙快马加鞭,从随州西边插过去,刚好与直往北递进的突震错开。 只他这一错,也将将与韩泰勇派出的探马错身过。 武景同被抓,跑了一个报信的,韩泰勇就是不知他嘴里的小五是谁,也知齐葙是跟着这个小五一道出城的,他派探马来盯,是想看看齐葙准备往哪去,有没有转往凉州的打算。 登城守将和两个千总全部死亡,武景同的亲卫只跑了一个重伤的,韩泰勇重返登城后,一边逛着明威将军府,一边听孙四同说着武景同进城后的事,对于凌湙在其中起的作用,他并不十分清楚,只说了凌湙是凌家罪子的身份,手里疑似有一张玉门县令田旗画的矿脉图,更深的了解,大约就是那富裕到让人眼红的车马队。 韩泰勇收孝敬的来源是秦寿,秦寿收铁器的来源出自玉门县,他睁一眼闭一眼的当作不知,但来前新出的邸报上,玉门县有私矿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且死的大小官员足有五人,整个平西、玉门两衙基本瘫痪的事,震惊朝野,喧嚣了整个北漠长廊。 邸报中提及,平西县因祭河神引触百姓反抗,惊动长廊卫纪立春奔马来查,意外撞见玉门县十里亭处的通羌交易现场,之后一翻打杀,这才找出内藏私矿的事,至于秦寿和登城,内里只字未提。 纪立春和秦寿的矛盾,北境有名有姓的将士基本都知道,所以不存在纪立春会替秦寿遮掩一事,那就只有夸秦寿做事干净,没给玉门县县令留下把柄,韩泰勇对此很满意,失财事小,牵涉事大,陛下的秉性朝中尽知,与私矿有触的,一律都会严惩,能这么干干净净的从玉门县私矿案中摘出去,叫他对秦寿更加放心。 唯一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秦寿会死在自己驻守的城门外,那样迅速而又悄无声息,竟是显得过于儿戏了些,说这其中有凌家罪子的手笔,他更相信是武景同一手策划的。 他身为北境三大主将之一,自有京畿消息来源,凌家全员女眷流放出京的消息,早半年前就登了邸报,若武景同嘴里的小五就是凌家罪子,他想不出凌湙凭的什么捞的钱财,还能让武景同如此深信。 这在他看来有些匪夷所思,除非凌湙身边有高人指点,否则凭他一个失去了家门庇护的罪子身份,都未成年,有什么本事能让那么多人围着他。 韩泰勇甚至怀疑那些东西,是武景同打着凌湙的名义暗渡陈仓,下一趟江州,总该带点什么回来,武大帅天天哭穷,派其子去江州名为相亲,实为串联几个豪富商贾私敛财物,也不是不可能,他以己度人,就算与武大帅常把酒言欢,也不相信他真的清廉无私。 文人科举,与武将杀敌,为的不都是那些黄白物么?端的再清高,说的再廉洁,其实都殊途同归,为财为权。 他只要抓住了武大帅敛财的证据,递报朝庭,盯住了齐葙不叫他去凉州坏事,等陛下派监军来查,就可以让武大帅忙到顾不上他,等他将武景同到过登城的痕迹一杆子抹尽,谁还会知道武景同是他卖的?再不济,他也能有宽裕的时间整理家产,带上外室子女弃凉州而逃,有突震的交情,凉羌总有他一席之地。 两手准备,分批计划,总能有他一条活路,至于凌湙这个被人拉来挡视线的黄毛小儿,不足为虑。 果然,第一路探马回报的消息里,没有兵马调动的迹象,搞得韩泰勇还奇怪的嘀咕,以为那个报信的亲卫死半道上了,不然不至于连齐葙都没反应。 武景同一开始就隐蔽掉凌湙在登城内搞事的行为,没料竟成了解他和齐葙两边险局的关键点,而韩泰勇差就差在,没和凌湙正面打过交道,也没有在他到登城前,就离开的队伍详细数据,导致里面少了四百人马都无察觉。 凌湙一路马不停歇,急跑直冲月牙湖,幺鸡领着他的六人小队暂时充了前锋斥侯,先他们一步往前探路,避免撞上小股的羌人骑兵,到底也进了凉羌界内,小心无大错。 这么两日一夜后,他们终于靠近了水声潺潺的月牙湖,幺鸡已经带人踩过了点,此时迎上前对着凌湙道,“周围没有大批量的人足马蹄印,车轱辘印也没有,突震不会是没走这边吧?” 现在已经进入凉羌打草谷季,月牙湖这边也进入一年中最冷淡期,除了草谷队来此补给,大型商队车马,暂时不会走这条道,幺鸡带人围着月牙湖转了一天,只零星的看到几列马足印,还是被风沙吹掩过的旧迹,因此,他能肯定,近日这边没有大部队来过。 这种查探的本事,随着路上他们车马人口的增多,凌湙就地引实例教导,他以及他身边的人都学过,细心点并不难懂。 凌湙骑着闪狮,自己又亲自往小凉山方向跑了一截,沿凉河周围的沙地上,除了马蹄印,果真是没有车轱辘印的,但是不管怎样,既然已经做了选择,管他走不走这条道,埋伏的准备工作还是要做的。 能不能逮到人,就看武景同的命了。 他令众人用布裹了马蹄,分批次进入月牙湖,在丰茂的水草周边找好掩体,安置马匹,然后又令幺鸡领了一队人,铲了沙土将人足与马印盖掉,中间就着冷水和干饼子填饿,不生火不移动,马嚼子隔一刻钟放一次给马喂水保持体力,四百人围着月牙湖散开掩藏,敛了声息竟也堪堪做到了查无痕。 四箱硝石,分两箱跟硫磺和木炭全撵成粉混在了一起,围着月牙湖两边各摆了两个,并且安排了刀营四人专门守在旁边,叮嘱了看他手势将全硝石箱子沉入湖底,而混了木炭硫磺的,则会在硝石箱进入湖底后再动。 一切安排好后,凌湙自己也找了一处地方藏好,月牙湖再次进入平静无波状态。 突震出了小凉山与自己留下的人马汇合后,是对往哪边去产生了短暂的犹豫,但就像凌湙与殷子霁推测的那样,他在自己父王那边并不如外面传的那样深受栽培,虽与六弟是一母所出,然而,他能感觉到,父王更偏重六弟,哪怕他还未成年,对自己只是嘴上的喜欢与期待。 他亲信的侍卫长觑着他的脸色,上前与之商议,“三王,您需要一位有实力的岳家。” 突震抿了唇,望向羌族驻地方向,最终选择了往凉王帐去,那里有他需要求娶的姑娘,有了武景同这份功绩,他的外祖会赏他这份荣耀,给他赐婚的。 一行八百骑,带着二十辆车的财物,以及被绑在马屁股后头拖行的武景同,顺着凉河方向往凉王帐奔去。 武景同手脚被缚,配刀被缴,生死不能择,再屈辱也得忍受着突震的折磨,一路被拖行,踉跄的追着马后头跑,跑到腿软后就被马拖拽着如一条死狗似的滑行,身前的衣裳被粗粝的沙石磨到破损撕裂,直至割肉般的疼痛传来,武景同才恍然记起,自己竟已经被捉走了近四天。 韩泰勇的背叛,叫他足足两天没能缓过神,此时,他方记起凌湙走前再三叮嘱过的话,只后悔已晚。 他不知道那个亲卫能不能追上凌湙,也不知道凌湙会不会猜出突震的方向,但望着突震前后呼喝的八百精骑,他突然又害怕凌湙会真的来救他。 凌湙没有兵啊!就是加上他姐夫的人马,也不够打突震一个回合的,他大意了,不该让那个亲卫去向他求救的。 武景同干裂的嘴唇望着被冷风吹起打旋的沙石,知道是已经进入了凉羌界,看方向是要往凉王帐去了,他苦笑着放弃了挣扎,胸前肌肤被沙石磨到鲜血淋漓皮肉模糊,疼是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昏沉的希望凌湙别来,死他一个就够了,不能再叫人来给他陪葬了。 中间突震来看过他,在探了他的鼻息后给了他一碗水,又喂了一碗不知名的药汤,武景同知道他怕自己死了,龇着一嘴血冲他笑,声音哑的只见唇动,“我不会叫你得逞的,你带着我的尸体回去吧!” 突震眼沉沉的看着他,怪调的讥讽,“你没有传言中厉害,武景同,你不如你的父亲。” 武景同身体一震,瞪着他咬牙,“对,我承认,不然我焉能落入你手?突震,战场比过才是英雄,你们使奸计害我,又有何脸面嘲我?说羌人勇武不屑小人计,你我也不过彼此彼此,我是错信了人,而你,焉知是不是引狼入室,呵,你当韩泰勇会甘心受你们驱使?” 突震眯眼,忽然一笑,“他甘不甘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徵会因为他的背叛遭受损失,就如你父亲会因为你丢颜面去威严一样,武景同,你最好跟我活着回凉王帐,否则,我现在就绕道去并州,哪怕不能就此敲开并州门,也能立时叫你父亲因为你吐血,受你们大徵的皇帝斥责。” 武景同身体一抖,望着他急促喘息,突震见他这样,反倒安抚的拍了拍他,“你跟我回去,一时三刻且不能带你来敲并州门,我要用你去换门亲事,你懂?就是联姻,你看,这么想一下,是不是对于咱俩都有利?” 带个活的武少帅,比带个死的武少帅,两者功劳是不一样的,两人也都清楚,就是互换位置,也都以活捉对方功劳最大。 武景同憋屈的没再敢绝食,这样又被拖着走了一日后,就遥遥看到了水光清澈的月牙湖。 一行人马打鞭狂奔,冲着湖水就要往里跳,凌湙在望见远处尘土飞扬的时候,就作了手势,让两边看硝石箱的人将之推入湖里,到突震的先头部队进入月牙湖范围,整个湖面突起白雾,靠边的水面迅速结冰,白烟笼罩到的地方温度速降,吓的后头的人马嘘声勒紧缰绳,惊惶不安的四处观望,都不知道这股突起的浓雾是哪里来的。 凌湙趁着他们踌躇不敢前的时候,又下令点了岸上的硝石箱,焖了硫磺和木炭的箱内,又突突燃起了一阵浓到刺鼻的烟味,滚滚浓烟直冲天际,不仅刺的人眼睛睁不开,更搅浑了周围近一里的可视范围。 幺鸡觑着时候,迅速配合凌湙,带着绑了马蹄的队伍,直接冲进人堆里,举刀便砍,直到第一声人声响起,突震才知道自己中了埋伏,挥舞着弯刀嘶叫,“退后,退出来。” 然而,凌湙既然陷了人,又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松退走?一声喝斥,“杀!” 借着浓烟遮掩,凌湙和幺鸡很是默契如幽灵般,绕着圈的将进入湖岸的马骑一个个斩杀,全程除了刀枪割进皮肉的声响,和人临死前的闷吭,竟是一道多余声也没有,叫后头观望情况的人大骇,纷纷纵马扭头就跑,便是突震也紧张的咽了口水,不敢往前走半步。 至风吹烟散,只余稀薄的浓烟袅袅时,刺鼻的血腥味才压过了先前的硝烟味,先前冲进月牙湖的近两百骑,已经无声无息的躺倒在了凌湙领头的马蹄下,他手上没有持鞭子,为了速战速决,他也换了长刀。 此时长刀滴血,横陈刀侧,满地尸体歪七扭八的挂于战马之上,而他身后,乌压压的是一群蒙了湿布条遮眼的杂服兵丁,一看就知道是零时拼凑的那种,然而,此时此刻,震惊不仅挂于突震队里的士兵脸上,也同样挂于凌湙身后人的脸上。 凌湙发令让他们撕下袍角沾水蒙眼的时候,所有人都还一头雾水,到现在,看着躺了一地的羌人士兵,那股后知后觉的杀人快感才涌上心头,裹着布的马蹄悄无声息,戴着马嚼子的战马也喷不出响鼻,整个月牙湖湖面到岸边的这一段路,静悄悄的如人间炼狱。 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是死前惊惶震惊的表情,而旁边的持刀者们,则沉默的握着沾血的武器,目光齐刷刷的盯向领头的那个少年。 如从地狱攀爬而出的索命恶鬼,那个领头的半大少年,正慢悠悠的将从眼睛上扯下来的布条,一点点用来擦试手中长刀上的血迹,一股子冒出头的邪戾,带着漠视生命的淡然,冷汀汀的扫过前方人墙时,无声的压迫,令人颤栗。 整个场地鸦雀无声。 幺鸡带着他们的人站到了凌湙身后,秋扎图领着他的族人列队,赌坊兵马自成一队,三股马阵呈倒三角型与突震剩下的人马形成对抗。 凌湙竖着刀尖,对准突震惊惶不安的队伍,做了个冲锋的刀势,在一击得手之后,所有人的士气正脑冲天门顶,看着刀尖的方向,想也不想的打马跟随,闷着头的一下子就到了前方勒马不前的羌人士兵面前,砍瓜切菜的又死了一排之后,才叫突震陡然清醒过来,这如噩梦般的场景并非臆想,而是真实的人间战场。 “列队,杀!”突震迟来的命令,让同样惊惧不已的人清醒,反抗的刀兵开始相击,嘶鸣的马蹄开始奔跑,瞬间搅活了一池无波的月牙湖水面。 凌湙就利用这样的错愕时刻,拉近了双方人马上的差距,到突震反应过来,并指挥士兵进入战斗状态时,他的八百骑,已经损了有三百,气急愤怒之下,他的目光直直盯向如刀尖一般劈开他队列的领头少年。 武景同被栓在突震的马后,看见横挡在月牙湖岸前慢慢擦试刀身的凌湙时,一股子羞愧涌上心头,咬着牙没让自己落下泪来,只虎目盈满润泽的光亮,又自豪又骄傲。 他家小五来救他了,真的带人来救他了。 凌湙眼神扫过他,最后落于马上的突震,心中喟叹,好高的个子,他以后也得长这般高才好。 突震瞪大了双眼仔细打量凌湙,操着怪腔调问,“你叫什么名字?和武景同什么关系?” 凌湙扯了扯嘴角,甩了下刀身上的血,打马慢悠悠的上前两步道,“凌湙,今儿个起我就是他祖宗了。” 突震不解,武景同却笑呛了声,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泥污汗渍,身前更是狼狈不堪,可他却眉眼舒朗的直盯着凌湙点头,“是,小祖宗。” 凌湙冲他龇牙,望着他一身伤,问,“还拿得动刀么?” 武景同点头,声音颤抖带着哽声,“能。”只一声,红着的眼眶便再也留不住泪,滑着脸上显出了两道可笑的泪迹。 突震来回在两人身上游走,冲着他身边的亲卫嘀咕,自己却解了背上的大弓,上弦,瞄准,一眼不错的对准了近前的凌湙,道:“不管你是谁,杀了我这许多人,就当偿命。” 凌湙眯眼,弃刀握鞭,也回呛一句,“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双方撂完狠话,同时拍马,突震满弓放箭,凌湙骑马走s线,在箭矢如流星射过来之时,鞭影罩着自身舞的密不透风,越往突震靠近,箭如流星越密,好几次箭头都贴着胳膊飞过,到两马距离丈长时起,凌湙的鞭子终于改换了方向,一把卷向突震手中的大弓甩上天。 突震大骇,打马后退,弯刀瞬间在手朝凌湙劈去,却一朝扑了空,却是凌湙随着大弓甩飞的方向,一举跳过了他的头顶,直冲着他身后的武景同去了。 闪狮速度不减,撞过突震坐下马匹,迎着凌湙落地的方向奔去,一举接到了他,以及刚被解放双手的武景同。 一马驮两人,迅速往人堆里撤,突震大恨,冲着左右羌兵大吼,“拦下他们,死活不论。” 武景同手里被塞了把刀,正是凌湙的那把,而失了主的马满场皆是,武景同瞅着一匹壮实的就跳了上去,冲着凌湙抱拳,“哥哥欠你一命,往后任你差缱了。” 凌湙哼了一声,半点不带谦让,“我信了,你记得别玩赖就好。” 羌人骑兵的骁勇在心定之后,实力渐显,凌湙带来的人在士气大振时尚有一战之力,可随着战斗时间拖长,士气回落,劣势渐显,无论体型还是马匹的耐力上,终是差了羌人马骑一截,到凌湙抢回武景同,地上也落了几十具同胞尸骨。 幺鸡领着他的刀营左突右撞,见凌湙回归,立刻鸣哨散兵,秋扎图一听哨号,立即领着他的族人且战且退,而赌坊打手那边则呈鸟兽散状,呼啦一下跑了个四面八方,这么突然的撤兵之举,弄的突震一方直接傻了眼,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打法,战阵之上,就没见过这么指挥的,跟没有章法的散兵游勇一样,可散兵游勇又没有这样的凝聚力和服从度,凌湙搞这么一出,都把人弄不会了。 实在是之前那气势,跟要拼死一战似的,任哪个当指挥的,都不可能搞这一出类似溃败之举。 这是置名声于不顾,就是活着回去了,也会被人耻笑一辈子的。 武景同也惊呆了,骑在马上跟着凌湙跑,边跑边问,“这怎么打?怎么撤退都不整合?” 凌湙回骂,“整合个屁,本来就是零时拼来的,咱这是打的游击战,谁跟他打炮台固定阵型啊!救了人还不撤,当我傻啊!” 老子养点人容易么?全损在了这里,回头我还怎么打边城。 突震大怒,追着凌湙的方向就去了,剩了小五百人的队伍,呼啦啦的全跟着他去追凌湙和武景同,幺鸡领着他的刀营且战且退,看见凌湙瞧他狂摇手,立刻领着人往旁边撤,一副弃凌湙于不顾的样子。 于是,整个凉河长长的堤岸上,就只剩下凌湙和武景同一前一后的吊着突震大队,前后距离不过五丈,咬合的非常紧,跑的险象环生。 武景同咬牙追在凌湙身后,看着他稳稳的驾马奔驰,也不敢问,只苦哈哈的不敢掉队,直跑了足足三十里,眼见前方就又要回到小凉山,凌湙突然勒马掉头,抄着手里的一只布袋子,纵马跳过最细一处凉河颈口,等武景同也跳过之后,他立刻将袋子里的东西往河沟里倒,只一眨眼,那股子冷然的雾气又起了一片,惊的追在后头的突震狂勒马缰绳。 再等雾气消散之后,哪还能见到凌湙和武景同的身影呢?突震气的额头突突直跳,有种被人当傻子耍了一圈的不妙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回到月牙湖时,更证实了他的判断无误,他从小凉山带出来的二十车财物,全没了踪影,地上甚至连个车轴印都没有,跟凭空消失了似的。 前前后后空忙一场,还损失了他近四百骑人马,突震一口血憋在心里,恨的嚼着凌湙的名字念了好几遍。 此后的许多年里,边城凌湙简直成了他的人生大劫。 再反回头看凌湙这边,武景同愕然的看着幺鸡领着人马来与他们汇合,浩浩荡荡三种服色,然后,二十车财物跟在后头。 凌湙笑着骑马绕了一圈,对着秋扎图大方表示,送他五箱,赌坊那边当然也有,那就得回去跟殷子霁交接了,一行人,来时四百,回时剩了三百出头,倒是比之前设想的好上许多。 这一番奔忙,众人中间一刻没停,到了晌午,凌湙下令就地休息,回头再快马加鞭,半日功夫就能与大部队汇合,心情多少是放松了些。 武景同不敢开口,只默默的跟在凌湙身边,顶着幺鸡杀人的目光,蠢蠢欲动的想问凌湙那种会冒烟的东西是什么。 就连秋扎图也好奇的蹲过来想听,凌湙想了想,便简单的说了硝石的用处,告诉他们,这东西可以用来制冰降温,洒水里冒起的烟就是温度骤降起的反应,无毒无味,也与人体无害,只是起到一个迷惑人的作用,懂的人不怕,不懂的人才会震惊。 至于加了硫磺和木炭的箱子,凌湙没解释,只说那是秘密。 队伍歇足了劲,后半夜就没停歇,直往陇西府外的大部队赶,可就在距离齐葙他们二里不到处,就听见前方火光冲天,人声马蹄呼喝不断。 他的车队旁,竟团团围了一圈人,看着跟打劫似的。 紧跟着就是齐葙的怒声,“我看你们谁敢?” 84. 第八十四章 今天,我们去撞运气! “我看你们谁敢?” 声音随着夜风送入凌湙的耳朵,伴着的是刀枪相撞的铮铮响,马蹄嘶鸣里有蛇爷领着袁来运指挥灾民围成圈的呼吁,“大家坚持住,五爷定会很快回归,守住了这里,就是替我们五爷守住了基业,他会奖赏你们的。” 灾民们跟了凌湙一路,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自然是手拉手的听从蛇爷和袁来运调度,肩抵肩人挤人的牢牢将车辆护在身后,体格健壮的甚至人手一把刀枪,俱都警惕的对准了这群突然出现的人马。 借着火光,凌湙看清了那些人的装扮,一水的青衣短打,头勒青布条,拎着刀枪腰背挺直的端坐马上,与内圈被困车马对峙时,勒马移步幅度寸许,整队配合严密,未有鼓噪的乌合之众感。 凌湙他们是打过马匪的,路遇的乌合之众长什么样,见也见够了,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偶遇的见财起意者,就这列队的姿势,定是某处受过训的兵丁假扮。 以为扒了军甲就没人认识了,嗤,落在有心人眼里,只会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至少齐葙没受这股人的迷惑,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的来历,是又惊又怒,气恨非常。 陇西府的大门就在前方不足二十里处,整个周遭五十里俱都属于凉州卫的巡查范围,现在这么一群人突然出现来打劫,再操着无比熟悉的凉州地方音,傻子也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扮马匪,你就是扮个来打草谷的凉羌人都比扮马匪容易叫人信。 齐葙差点没摔了手里的弓,点手指着凉州府的方向骂,这是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连装都装的这样不用心,里面甚至还藏了几个眼熟的,连眼神都不敢与他对视,显然自己都觉得心虚羞耻。 好好的兵出来冒充匪,换谁不得膈应死。 武景同也皱眉看出了问题,拍马上前欲怒声质问,然而凌湙却持鞭挡住了他,眼神冷嗖嗖的,叫人看着发凉。 “脱了军甲,就不是兵了,既然不是兵,老子就能打,幺鸡……”凌湙点着前方人头,戾气满盈眶,“带着你的刀营,去试试。” 赌坊打手中领头的策马靠近了凌湙,低声对凌湙道,“凌公子,要我与主子那边通个哨知会一声么?” 凌湙扭头,“哦?会打草惊蛇么?” 他是要幺鸡带人去打个出奇不意的,要叫人听懂了哨音,那效果就不好了。 那领头的摇头,低声道,“是有专门的哨子,不会叫外人听懂的。” 秋扎图跟在旁边,对凌湙道,“我们可以配合酉一冲阵。” 打突震的队伍时,酉一领的人就用过绞阵,那迅速的阵型组合及人员搭配,是他们双倍以上的灭敌效率,秋扎图再不愿跟凌湙有牵扯,也不得不承认,凌湙改良过的阵型,比他们延用的祖传战阵更有杀伤力。 二人经过月牙湖一战,对凌湙到底生了许多敬畏,知道这不是个徒有虚名的勋贵公子,论起杀伐之气,不亚于经历百战过的将军,虽心存疑惑不好问,却不妨碍他们愿意向凌湙释放顺从之意。 凌湙拥有这支队伍的绝对指挥权,二人虽分属不同阵营,都各自有主,但都清楚如无意外情况发生,接下来的日子,都要仰凌湙鼻息生活。 酉一接到凌湙眼神指示,领着秋扎图及其族人,经过一番调整,两队合一股摆好了阵型,前方长枪齐备,后方朴刀跟随,就等着幺鸡带人冲锋了。 火把围成的圈内,众人被团团刀兵围困,照亮的火光下,虽表现的镇定强势,可随着整齐的战马压阵逼近,声势到底在惊惧里落了下风,这些扮匪的士兵整体素质而言,比乱没章法的灾民营,和所剩不多的百人护卫队,无论人数和气势都占了上风。 齐葙挡着殷子霁乘坐的马车,搭弓护持在一旁,眼神冷冽的盯着领头的马骑,嘲笑讥讽,“尔等鼠辈,但凡敢报出所属营卫,也好过这般藏头露尾,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屁事,当真以为靠先下手为强就能掩盖的?你们来前,知道他犯了多大的事么?知道你们已经死到临头了么?” 齐葙那个怒啊!越说越压不住火,一营凉州卫,可真看得起他。 那领头的千总心中也已惊涛骇浪,他接这任务的时候,没料会在此遇见齐葙,韩将军只说这里有批财物,要他带人弄走,是不论死伤的一定要弄走。 他当时还很奇怪韩将军为何要叮嘱这一句,当看到齐葙时,他明白了,这怕是涉及到了韩将军的秘密,且听齐葙话里的意思,两人也都心知肚明。 可军令难违,他纵是知道这里面有事,此刻也已经退不得了。 令刀举起,立指前方,“挡路者死,我们只劫财,不要命,你们让开或能侥幸逃脱,如不肯让,就休怪我们刀枪无眼了。” 齐葙弓弦拉满,箭指发令者,“敢进半步者死,今天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带走一车财物。” 两方势同水火,战斗一触即发,正此时,殷子霁从马车内伸了头,朝着齐葙打了个手势,齐葙身体立马一震,冲着离他两丈远的蛇爷就道,“你们爷回来了。” 他这一声,叫蛇爷左右人等俱都眼光大亮,提着刀冲着前方的整个兵阵就上,嘴里大喝,“拿命来,敢抢我们的东西,定叫你们有来无回,杀啊兄弟们,上!” 那千总正犹疑齐葙话里的意思,就叫突然发起进攻的袁来运等人抢了先,刀枪直抵进了前,他方举刀下令冲杀,双方本就靠的近,这一冲近乎靠臂肉搏,瞬间就混战到了一起。 幺鸡领着手下六人悄悄摸到了兵阵后头,距离三丈左右,横刀立马一声大喝,“哪来的蟊贼,胆敢劫你爷爷的镖,统统都来受死。” 他声震五内,旷野回旋,让正全情投入眼跟前战斗的兵们齐齐回头,就见一支七人小队箭一样的直冲而来,砍瓜劈菜般,直接穿透了他们的后列队阵,与内里战斗的队伍瞬间汇合到了一起,之后勒马回头,横刀就砍。 七人小队势如破竹,横刀扫向哪,哪里就死出一蓬洒向天空的血雾。 霎时间战势倒转,被猝不及防打乱了阵脚的队阵,纷纷惧于勾命般的刀阵,勒马嘶鸣迅速调整,可时间不等人,根本容不得他们进行队列整合,后面突突的又开出了一支百人队,只见几百马骑持刀靠近,得得马蹄震的地面颤抖,刀枪直指来犯者,毫无畏惧的欺身而上。 一营千人队,被这突如其来的人马打的回防不及,几方阵型被割裂,内外夹击,再被小股围歼,不消两刻钟,死的死,捉的捉,那千总直到被捆成粽子丢在地上,也没搞清楚这一队人是哪来的。 来前韩将军明明说过,这里护卫只多百人,余者皆普通百姓,根本没有说还有一支战力如此高的马骑。 韩将军害我。 那些被战斗气势逼的气焰高涨的灾民们,持刀的手虽然颤抖,紧张的心剧烈收缩,喷洒在脸上的血渐渐冰冷,然而,当凌湙骑着闪狮得得的从黑夜里现出身形时,那瞬间涨满胸膛的骄傲,和危机尽解的欣喜,让他们当场就跪了下来,冲着凌湙就嘶声高叫,“五爷大胜,五爷威武,五爷……” 便是幺鸡他们,也尽从马上跳下,单膝跪地,杵刀高叫,“五爷威武!” 那被捆的千总愕然的看向被人群簇拥的少年,不知道这是哪来的公子,但看齐葙望过去的眼神,也透着欣赏赞许,一时陷入了沉思。 这根本不是一支可随意劫掠的普通队伍,韩将军为何要发这昏令,害他身陷于此? 是他平时的孝敬还不够多么? 等他看到紧跟其后的武景同时,瞪的眼睛差点脱了眶,武少帅?他怎会在此! 不止他没猜到武景同会出现在此,就连已经回了凉州府的韩泰勇,都猜不到武景同会脱险,前者是根本不知道武景同被突震抓过的事,后者是深信拥有八百马骑的突震不会叫人逃脱。 就在凌湙带人去救武景同的第三日,韩泰勇得到了第二批探马回报,齐葙等人一直停在陇西府外,只有两支人马带队进了陇西府,一支草药车,一支流放队,剩余的皆是普通百姓组成的护卫队。 他作贼心虚,不知该拿齐葙怎么办!整个登城叫他梳理了一遍,齐葙和殷子霁寄生的赌馆叫他里外翻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当然,人走屋空,有问题也该被扫光了。 他站在开了多年,却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懊恼从前太过自大,竟是因为厌弃此等地方微贱,不肯涉足,结果竟漏了如此重要的线索,叫齐葙白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躲了这些年。 他一时想到自己在登城这些年的风流韵事,一时脸上青紫交杂,从前在齐葙面前竖的好姑父形象,怕是早被他看清了真面目,不知心底里生出怎样的鄙夷蔑视,又不知他有没有去信到府里,给他姑姑报过信。 韩泰勇回了府,甚至没敢往自己夫人院里去,纠结在外院书房里,听着探马接二连三的汇报声,渐渐的,生出一不作二不休之感。 反正武景同都叫他卖了,再杀一个没了腿的内侄子,应该不会比前者更难。 凌湙坐在被搬下车的凳子上,望着颓败的连挣扎都不挣扎的汉子,斜眼望向齐葙,打趣他,“齐先生,你仇家呀?” 齐葙收了弓箭,挪了藤椅到凌湙身边,摇头,“我不认识他。” 那千总听他说话,头微微往上抬了抬,眼睛眨了一下,有气无力道,“齐将军,末将陈树生,旧日前锋营小旗陈林生是我哥。” 他一说,齐葙就有印象了,盯着他左右看了看,恍然大悟,“你竟入了凉州卫?十年千总,比你哥有出息。” 陈树生喘咳了下,笑道:“不敢,我没我哥出息,他能效命在您麾下,是我们全家的骄傲,我不过……咳咳咳……不过因为贪生怕死,靠巴结上官任的职,我父亲并看不起我。” 齐葙抿了唇,半晌才道,“是我对不起你哥,你来杀我,是要替你哥报仇么?” 陈树生摇头,嘶哑的笑了一声,“我来前,并不知道要杀的人是你,齐将军,咳咳,我要知道是你,我就不来了,咳咳咳,叫我,叫我哥知道,他能从棺材板里爬出来掐死我。” 凌湙就在旁插话,“可我见你挥刀时也没犹豫,可见还是动了杀心的。” 陈树生定眼看他,眼神透着疑惑,“你是谁?” 凌湙没回,反倒又问了句,“我若回来的不及时,你是不是真的要把齐葙杀了回去复命?” 陈树生再次摇了头,眼睛望着齐葙摆在腿上的弓,“我举刀,齐将军必射箭,我杀不死他。”但他能杀死我。 凌湙点头,眼睛望进他心里,“既然如此,咱们做个交易?” 齐葙扭头望向凌湙,凌湙却望着武景同,“你能从随州调到兵么?” 武景同被害过一回,这次不敢说大话,反而犹豫了一下,道,“我去试试?” 随州周延朝平日跟韩泰勇关系也不错,他被卖过一回,有些拿不准周延朝的态度,显得有些前拒狼后拒虎的尴尬,尤其因为他的错信,害得许多人身死,他能感觉到凌湙身边的人看他的目光非常警惕,好像怕他也连累了凌湙性命。 武景同说完抿了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他里面的衣服全都磨破了,一路上也没得换,只随便扒了个死人身上的衣服裹着,现在叫夜风一吹,竟显得又冷又疼。 凌湙有心叫他受一受罪,没叫热茶,没叫生炭火,更没让蛇爷拿大氅出来给武景同换上,他心里其实不如表面平和,要不是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发生,他根本不会搭理武景同,叫他自个儿先呆着反省反省。 武景同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又惹了他生气,小眉毛一挑就喷,“前个我叫你注意着人,你拿我话当耳旁风,现在我问你能不能找人,你跟我说试试?武景同,你记着自己的身份行么?一朝被蛇咬,你以后就不遇人了?” 齐葙坐一旁没有替武景同解围,而是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有什么想法?” 殷子霁从马车内下来,手里捧着一只躺了尸的兔子,冲着凌湙道,“哨兔,一百两,回头给我。” 凌湙立喷,“金子做的?一百两我能买千把只。” 殷子霁哼道,“不是它替你报的信,你问问蛇爷他们敢不敢提刀就上?你回来的消息,可是振奋了好大的士气,不然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凌湙可不会叫他绕走,“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明明是冲着你男人来的。” 他一声你男人,叫殷子霁立马闭了嘴,袖了兔子又要往马车上爬,叫凌湙一手拉了回来,“羞屁啊这时候,来商量商量,不把姓韩的逮了,我们以后在边城多麻烦,武景同这傻缺,手上的人都死了,知情的这会儿应该也没了,突震又没捉到,光凭他一张嘴,可能摁不死他。”最可恨的是,武景同不能由自己嘴里说出,自己曾被突震捉走的事。 他就是回了帅府,把一切和盘向武大帅托出,武大帅的第一考量,也要把他被突震捉走过的事捂住。 但姓韩的蠢啊,居然派人来杀齐葙,凌湙都不知道他脑子怎么想的,这个时候要么龟缩不动,要么收拾家当跑路,他还有心思抢劫灭口。 殷子霁就望着地上的陈树生,努了努嘴,“这不是现成的陷阱么?送上门的钥匙。” 凌湙就道,“可行?但咱们人手呢?他带的兵肯定不能用啊!” 齐葙这时候开了口,“我去随州,我去见周延朝。” 武景同立刻道,“那我跟你一起去,由我亲自说。” 登城的守将营兵全死了,韩泰勇唯一不知道的是他被救了,现在还没跑,大概率是心存侥幸心理,若一举能灭了齐葙,整个凉州本来就是他的地盘,到时候,随便什么话都是他说了算,无人能翻供。 凌湙就踢了踢陈树生,“带上他,从随州借到兵后,让他带进凉州府,先麻痹住韩泰勇,他不是有外室子女么?登城此刻定然叫他清理成了自己的大后方,我会派人奔回去将他的外室送进凉州府,让他先跟家里的夫人打着官司,耗上时间,应该够你们一来一回了。” 齐葙顿了顿,黯然道,“你等我写封信,提前给我姑姑透个消息,韩崝手上有兵,你先联系他,他会把人带回去的。” 凌湙疑惑,“那是他亲儿子,他能帮我们害他父亲?” 殷子霁在旁扑哧一声,拍拍凌湙道,“你绕进去了,别说登城的事就行了,只把那小外室给他,韩崝那人最憋不住火,跟他父亲对仗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韩府鸡飞狗跳基本源于他们父子二人,若叫他知道韩将军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和子女,呵呵,那热闹可大了。” 凌湙拍了一下脑袋,“我糊涂了,只当登城的事他会知道呢!是了,不告诉他,他自然无从知晓。” 事情这么定下后,一众人就该散了,武景同捂着肚子可怜兮兮的问凌湙,“小五,有吃的没?我饿了,还有,我伤口疼。” 凌湙却在想另一件事,王祥死了,他女儿却还在韩将军府里,他要是也给她送一封信,会怎样? 然后在信里夹带一只虫子,她敢往姓韩的身上撂么? 一时想的入神,就没听见武景同的话,直往前快要爬上马车时,才发现武景同没跟上来,正蹲在他身后幽幽的望着他,“小五,你要是生我气,打我两下也行,只别对我阴阳怪气的,挺渗人的。” 凌湙转头望着他,叫了幺鸡将那个受伤的亲卫抬过来摆到他眼跟前,问他,“什么感觉?” 那亲卫看到武景同激动的要起身,叫武景同按住了,凌湙在旁开口,“恭喜你,你身边就只他一个了,武景同,你不觉得自己很混蛋么?” 武景同抬眼望了下凌湙,认真道,“我会为他们报仇的小五,我会让韩泰勇给他们偿命的。” 凌湙顿了一下,“那你呢?你要怎么对那些死去的人交待?尤其王赵两位千总,我让你带着他们,你就给带到阎王殿里去了?” 武景同低头,声音低落,“我……我会秉明父亲,为他们请功,给他们的子女安排好……” 凌湙一把抽了鞭子打了他一下,鞭痕瞬间印上了他的背,气道,“我是问你,造成这一切的是你,拿了韩泰勇,秉了你父亲,那你呢?武景同,他们皆因你而死,若正常遇战场刀兵就算了,可他们全都是因为你的失误才丧的命,你不该对他们有所表示,心怀歉意?” 武景同嘴动了动,眼眶微红,“那你要我怎样?小五,除了偿命,你要我如何?” 凌湙顿住,突然没了话,武景同或许会受良心谴责,但他的行为并不触及军令违规,甚至他自己也是事件当中的受害者。 凌湙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或者是事先推测出来的结果看问题,可放在武景同身上,这种推测的结果并不够威信,他与自己是初识,与韩泰勇却是自小就识,其中天称往哪边倾斜,不言而喻。 武景同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显得颇为萧索,“小五,韩叔,韩泰勇一直拿我当自家子侄对待的,所以之前,我,我怎么都不能信他会卖我,小五,不瞒你说,我到现在都觉得是在做梦,要是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韩叔还是韩叔,我的人也都活的好好的,王赵两位千总也是,大家都活的好好的,小五,内斗太伤了,我觉得好疲惫啊!” 凌湙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上前碰了他一下,却发现他额头竟然烫手,然后一把掀开他身上的披风,借着火光,看清了他身前的伤口有红肿发炎迹像。 这家伙伤口感染后,发烧了。 都这样了,还说要陪齐葙去随州借兵,凌湙气的抬脚就要踹,硬是忍了气收回脚,憋气喊人,“蛇爷,去拿壶烈酒过来。” 殷子霁在车里啧啧啧叹息,“年轻人,这点打击都受不住,还是锻炼的少了,想当年……” 叫齐葙堵了话,“别想当年了,休息吧!景同过了这一截,就该知道有些人只是表面看着好,他被大帅保护的太好了。” 殷子霁顿了一下,犹豫的又问,“当年对你下手的人,会不会是韩……”今天来围攻他们的人,与当年来截杀他们的人何其像?连装扮都一样,以兵充匪。 齐葙叫他问的出不了声,最后只拍了拍他道,“没有证据的事别乱怀疑,子霁,十年了,别想了。” 殷子霁在黑暗里望着他的轮廓,抿了唇心道,怎么能不想呢?骑马上弓的英雄,被人生生打断双腿辱成了废人,他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一天不找出凶手,他就不能不想。 凌湙也在想,他在想用什么理由能让左姬燐将黑背贡献出来,悄摸摸使人放姓韩的身上,当个定位器使用,有另一只花甲在,黑背走哪里,它都能找着。 他怕随州的兵没来,反叫姓韩的起了警觉,他手上的兵可不是千八百那种,随便出个万把马骑,临走前灭他一波,抢完东西后他找谁说理去? 还是得提前做个防范才好。 该死,早知就不停在陇西府了,过随州的时候,就该暂停一段时日,搞得这么上不上下不下的叫人忧心,凌湙有些气闷。 或者,他先利用这来回的时间差,把边城先占了再说? 陈树生既然对齐葙有敬畏,那让他带着被俘的那些假马匪,助他一臂之力。 马匪抢劫虎威堂,黑吃黑! 他渔翁得利,凭运气占了城,嗯,应当不会有人不服吧! 嗯,应当不会。 凌湙摸着手边雪亮的刀尖,点点头,他就是要凭运气进城。 翌日,凌湙捧着碗放话,“今天,我们去撞运气。” 韩泰勇咬牙,合着我是专门给你送运气的呗! 85. 第八十五章 一群杂鱼,不足为惧!…… 凌湙石破天惊,撂完话后淡定喝着碗里的米粥,一张饼啃的飞快,完全不顾几双眼睛瞪过来的惊诧目光,呼呼的填饱了肚子之后,把昨夜里自己想的计策说了出来。 齐葙行动不便,要往随州须得马车出行,赶最快的脚程也得三日后才能抵达随州城门,再使人通传等接见,往好了计算,来回起码一个星期,那姓韩的就是再蠢,此时也该发现不对劲了。 所以这个时间上,他们本身就来不及,昨夜拍着脑袋想的计策果然不能复盘,一复盘就发现处处漏洞,故此,随州那边,齐葙就不用去了。 武景同这家伙又发了烧,陪坐在旁边,撑着喝了一碗粥,眯着眼睛就要睡过去的模样。 昨夜烈酒擦身,又换了干净衣裳,按理是该躺着休养的,可他也知道事有缓急,现在没有他养病的时间,故此,一早是强忍着晕眩出了马车,可这副样子,别说跑马去随州,就是坐马上都有掉下来的危险。 他这棋也废了。 凌湙抹了嘴,掏出连夜画的草稿图,从地上揪了根草杆子一戳,就给钉在身旁的车棱上了。 路途之上条件简陋,凌湙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围坐的一圈人里,就殷子霁讲究的非要搬个杌子充当垫脚,其他人都随便往蛇爷使人搬过来的大石头上坐了,吃的锅子好赖是现煮的新鲜粥米,刘氏和凌馥跟着流放队去了陇西府,代替她做活的妇人,烙的饼也是松软有嚼劲,且不知什么时候摸的登城特产,腌盐胡萝卜也带上了路,除了凌湙碰都不碰,其他人就着饼吃的可香。 见凌湙这精神头十足的模样,一圈人羡慕的眼睛直瞪,昨夜打杀过后已近丑时,真正入了梦乡可能都靠近了寅时,若非都知今日事紧,怕都没人起得来,可凌湙倒好,看这草图的模样,怕是得弄到卯时,算算他睡觉的时辰,好家伙,将将可能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 年轻人啊!到底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 陈树生做为计策中的一环,也有幸蹭到了锅边,挨着齐葙的藤椅腿上,得了一碗热呼呼的米粥。 凌湙望着他,问道,“你们出来时,姓韩的有说过叫你们抢了东西后往哪处去么?” 陈树生点头,“韩将军让我们去小凉山,说他会派人去小凉山接应我们。” 凌湙就道,“那按你们正常脚程,到小凉山需要多少时间?期间会派人往姓韩的面前报信么?” 陈树生端着碗将里面的粥水喝尽,再次肯定,“得手后我会让令兵回凉州府,我带着东西往小凉山,两边时差该是十二个时辰不到,从凉州到小凉山约八个时辰。” 殷子霁跟后头默算了一遍,冲着凌湙点头,“是了,昨夜我们漏算凉州往小凉山的近道距离,按正常来讲,这个时候陈树生应该带队和劫来的财物往小凉山去了,令兵该在今早进府城报信,姓韩的派去接应的人也当早早守在了那里,一但过了时辰没见到陈千总,他那边指定就要猜疑上了。” 凌湙点着窗棱上的草图,往他画的小凉山方向划了一下,“小凉山要去,但不是去交接财物,而是去拦信,幺鸡,你带人跑一趟,剪了小凉山的接应人后,直取登城将军府,那条通羌的密道你知道,是直通将军府花园那片假山的,你带人摸进去,绑了那个外室及其子女就走。” 他们现在要抢时间,抢的就是姓韩的不知道有他凌湙的存在,令兵今早未回府城报信,以他那样性格的人,定然已经坐卧不安,一但小凉山的约定时间再次失约,他就该猜出陈树生这边失了手,为防齐葙找上门,他必定会回登城,那密道在武景同及其身边所有人全被抹杀之后,会被他下意识的当成个安全隐秘的退路。 这从他安排陈树生去小凉山就知道,他把那边当做了最后的防线,一但察觉不对劲,就会沿着之前突震走的方向,直进凉羌界。 夺取财物告发武大帅是一环扣一环的,没有东西,空口无凭,又惊动了齐葙,他会慌不择路的要逃。 凌湙又往凉州城方向划了一下,这次是对齐葙说的,“齐先生,您往凉州去,将韩崝约出来,幺鸡抢到人后,会直往凉州,您看哪处适合你们汇合交人?” 齐葙看着草图想了想,在上面点了一处地方,“这里,凉州十里外的台儿庄,我姑姑的庄子,我在那边等幺鸡。” 凌湙低头算了下时间,看着幺鸡道,“一去一回,给你十个时辰,能办到么?” 幺鸡咽了嘴里的饼子点头,“能。” 之后,凌湙又对齐葙郑重道,“看到韩崝后,可以讲你在登城的生活,却绝对不能讲登城现在的情况,齐先生,我知道您跟姓韩的关系,可这个时候,不是讲亲情的时候,他不顾念你和你的姑姑及表兄弟死活,你也不能对他怀有恻隐之心,切记武景同之前的教训,你看似是算计他,实则是在解救你姑姑及你的兄弟姐妹,这个道理您能想通么?” 不是谁都有大义灭亲的魄力,凌湙就怕事到临头,齐葙也犯了武景同的错,会因为韩崝而心软。 齐葙叫他说的无奈点头,拍了拍小大人似的孩子,道,“我懂,好歹我也比你多活了这些年,利害关系我能分得清,你小子,操的心够大的。” 凌湙叫他拍的牙关一松,紧咬的腮帮子鼔了一下,认真道,“我要把殷先生留下,你要坏了我的事,就见不到他了,齐先生,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爱人和亲人,看你怎么选择!” 殷子霁呛了一下,怼着凌湙道,“明明是对我有另外安排,何必把话说的这样难听?还搞人质那套,你这是要把人得罪死啊!” 凌湙叫他喷的摸了把脸,眼不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看向武景同,“我这不是怕有人重蹈覆辙?不把话说狠了,万一搞我个措手不及怎么办?我是真怕了你们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了,太讨厌了。” 他一脸恹恹的不得趣,叫武景同尴尬的不吭声,齐葙也无奈的跟着再次保证,“放心,没有人能比得过子霁在我心里的地位,你尽管拿着他要挟我就是了,我不怪你。” 凌湙最后才指向距离陇西府三十公里外的边城,道:“我和殷先生带着大部队先过去,陈树生,你的营兵昨夜里生还者剩有六百多,助我们取下边城,之后姓韩的算罪责时,给你将功抵过,武少帅在此,他会为你作证,还有你敬重的齐将军,你不用担心会因为背叛了姓韩的遭排挤,助我们夺了边城后,我为帮你向武少帅求情,给你安排个别的卫所任职,或者这么说吧,登城空职,你调去那里完全应该没问题。” 说完递了眼色给武景同,武景同这时候倒是警醒,立刻跟着点了头,“行,我向你保证,登城营所里的千总定有你位置。” 这种熟悉的话术他一说完就陷入了沉默,好像不久之前,他也这么对人承诺过,然而,那两个人现在已经埋骨在了小凉山。 凌湙没去管他心情起伏,对齐葙道,“让韩崝给登城王氏带一封信,她父亲的仇总该给她一个机会。” 从王祥看其女,再到韩泰勇对王祥毫无顾念的态度,凌湙推测王氏当不是个媚俗的女人,要么貌丑无法笼络夫婿,要么就是清高孤寡不屑使手段笼络,但王氏能被秦寿使计送人,容貌方面当是不俗的,那剩下的就该是她个人脾性了。 王祥只此一女,既打着招婿之心,就很可能将此女教的性格刚毅,无当下女人的软媚逢迎。 殷子霁听他这么吩咐,眼神倒是一动,说了一个令凌湙料不到的消息,“那王氏身上功夫不错,在登城时就有巾帼的美誉,是个开朗大气的女子。” 他当时和齐葙私底下猜测的结果,当是韩泰勇先起了心,秦寿阿谀奉承在后,谋了一个好女子的终身,可后来韩泰勇又另置了别的外室,这操作,又叫他和齐葙迷惑不解,觉得韩泰勇这人太过见异思迁,好色无度。 但叫凌湙解读,当是这王氏不愤韩泰勇下作谋她,即使进了府要仰人鼻息,也不肯俯身媚迎,造成的结果,就是她被迅速冷落,她父亲也未因她的关系得到好处,甚至叫姓韩的将气怒一并迁于其父,小凉山下手之时,便无任何的心理阻碍。 这韩泰勇,果真从心里就是个卑劣者,且男性虚荣极重。 凌湙再次点着边城,对殷子霁道,“为防姓韩的走前孤注一掷,我们要尽快的进驻边城,过午时他得不到陈树生的令兵回复,就该派探马出城了,我们需得趁他反应过来之前,离开这里,殷先生,边城除了陇西卫所的兵能一日尽调,他还能从哪里往边城调兵?” 殷子霁叫凌湙弄的也紧张了起来,望着草图点了个地方,“这里,陇西东边的奇林卫,两处卫所加起来有六千兵,再加上常年巡防的凉州卫半数人马,他能在一日内急调一万二。” 齐葙皱眉,点着草图道,“随州那边还是得派个人去一趟,我手书一封给周延朝,阐明厉害,他当不会儿戏不理,景同,你的小印是否在身上?” 武景同晕乎乎的点头,脸上烧的红通通的,摸着衣裳掏个了东西出来,齐葙接过后看了看,递给凌湙道,“你派人一并将这印和我的信送去,最迟后日就该有回复,韩……韩将军再快,也得明日才有反应,你们守着边城撑一日当没问题。” 这其实是最坏的打算,是凌湙担心韩泰勇会狗急跳墙不管不顾做的预防后手,会不会被偷家,有没有被团灭的风险都是推测,是基于他自己的心思猜测而来,但齐葙和殷子霁等人都没有质疑他杞人忧天,而是给予全力配合。 凌湙嘘了口气将草图取下,心情陡然就松快了许多,计策有人听,规划有人懂,并不质疑的去执行,无论结果如何,都让他觉得这样的队伍是值得带,并且有信心往好了带的期许。 饭后拔营,全车队终于又开始动了起来。 郑高达带着流放队其他人得去陇西府换凭,签了交接令后,会由陇西府大狱出差兵将收签的犯人送至边城,郑高达这一趟差也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而为了防止凌老太太张嘴卖了凌湙,左姬燐给她们那边的几个女眷身上统统放了虫子,他本人为防意外,是押着几辆药草车跟去打掩护,灾民营里出了个孩子抵凌湙的缺,让刘氏和凌馥带着去府狱交签。 凌湙算着郑高达的升迁旨意应该到了凉州,因为州府里直接驻有大将府,守备府就被安置到了陇西,郑高达此去,当会有一个履职交接过程,之后按流程,他要往凉州去面见韩将军,与韩将军亲切会晤之后,才算是正式上任了凉州守备职。 想到这里,凌湙立刻叫了蛇爷上前问话,“郑高达走了几日?有说后面怎么安排么?” 蛇爷跟后头催车跟上,他年纪大了,耐不住马颠,路上一直坐马车前椽上,凌湙问话,他就让赶马的紧前两步,靠着凌湙的马走,“已经去了有四日了,前两日往衙前递文书,得了回令后来带的人,爷当时没在,他说交接过后会往边城找我们,左师傅要控着虫子,一时回不来,到时应当会跟着衙差的队去边城,怎么了爷?” 凌湙望着准备离队的齐葙马车,信写了,左姬燐的黑背却没拿到,他记得左姬燐说过,未成熟的虫蛊离不得人身,幺鸡身上的那对便也用不得,其他苗人小哥身上倒是有,然而,都不如黑背跟花甲有默契,且距离远了受不受指挥很难说,万一上了姓韩的身,一个不受控制咬死了人,许多罪责怕是会随着他身死而消。 世家门伐的罪责之所以难定,且有许多宽恕免责令,就是因为大多律法就是这些利益集体制定的,对下不对上,普通百姓犯事,与贵门子犯事,受到的审判从来不对等。 韩泰勇若是自裁,或被害,前者会因以死谢罪,免涉家族或子女牵扯,后者则会带着身上的官职死后哀荣,站在齐葙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韩泰勇能在最后关头自裁,而凌湙最后的底线,则是不能给他死后哀荣的机会。 左姬燐的黑背既是定位器,也是保命符,只要他不允许,韩泰勇就死不了,黑背会让他行动受制。 他必须得为放纵秦寿戕害登城百姓,以及死于小凉山的两位千总偿命,他能允许齐葙为了其姑姑,将通羌罪名全推到秦寿头上,却不能允许齐葙将韩泰勇完全摘出来,不受任何惩罚,这才是他让其去见韩崝的真实目的。 而马车里,殷子霁也在与齐葙说话,“你听出来了么?这小家伙,是怕你以权谋私,让你姑父以死脱罪呢!” 齐葙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抚上他掌心的纹路道,“通羌罪名祸及全家,就算他要杀我,我也不能罔顾我姑姑和其子女的性命,他就是捏着我这个软肋才敢动手对我,凌湙想的没错,我确实有逼他自裁的打算,子霁,他可以死,但我姑姑和阿崝他们不能给他陪葬,我知道他想看我的态度,也算是同时考验我们两个的处事秉性,你发现没有,他对身边的人,虽在称谓上有尊卑之分,可态度却是平视的,他……好像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份有多贵重。”这很奇怪,完全不符合他的出身。 殷子霁也点了头,“看出来了,他给那些灾民制定的律法,与我们一直沿用的略有不同,贵以银买罪,被他重点打了叉子,旁边特意注释了消罪重罚的字样,他在降低百姓与贵人之间的刑律等级差。”一条足以见智慧。 齐葙和殷子霁在赌坊躲了十年,从前感触不深的,这些年也尽看了,尤其登城百姓有苦无处诉的那种艰难,叫他们知道了律令不公的弊端,凌湙此举,或许会触发勋贵权柄,但于他要去的边城而言,利大于弊。 边城,没有权贵。 齐葙叹气,“韩府的尊荣不保,会因他而被贬,这是我能给凌湙最好的交待,子霁,我做不到铁面无私,尤其阿崝,我不能让他因受父亲连累丢命,我姑姑能允许那人抬妾,却绝不能允许阿崝因他殒命,她会疯的。” 殷子霁握着他的手安抚道,“我懂,贬官还有上升机会,大不了再熬几年,有姻亲故旧帮衬着,他不会一蹶不振的,齐葙,你不用太过担心,至少那小家伙没太不通人情,放你去见他,不就是在卖你情面么!这小子,鬼精鬼精的。” 被评鬼精鬼精的凌湙,最后还是决定派人跑一趟陇西,手写了一封信,又画了个大大的饼,最后叮嘱送信的令兵,一定要将事态往严重了说,这才放心的带人赶往边城。 给郑高达带去的口信则是,希望他尽快拿到陇西府的兵权。 齐葙的马车脱离了大部队,赌坊打手跟了一百人去,等令兵快马拿到黑背,会直接给他送过去。 幺鸡提前一步离开,这个时候应当在快马奔袭,往随州的令兵也同时出发,带着齐葙的亲笔信和武景同的小印。 凌湙放了陈树生自由,抓的那些兵全还了他,为安他心,武景同交给了他看护,此时武景同的身份倒是意外好用,陈树生本来就不个多有坚持的人,前面韩泰勇,后面武景同,当然是哪个能给他前途跟哪个,齐葙若还有军职,或许能跟武景同争一争这人,然而殷子霁又颇为挑剔,约莫看不上他。 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往边城开,三十公里路程中间不停歇,走至临晚太阳落山之时,终于看到了边城陷于风沙中的土夯城墙。 高高的一展旌旗飘于城门楼上,大大的徵字在失了色,破损到毛边乱飞的旗帜上飞舞,楼前的瞭望台上象征性的立着个人形草靶,竟是自欺欺人的放弃了第一道哨前警戒。 而风沙侵蚀的城楼之上,一个人都没有,再往城门左右扫,懒散歪斜的倚着几个兵,百无聊赖的只差捉了自己头上的虱子玩。 边城,果然名不虚传。 这还需要打么?不需要吧! 凌湙疑惑的看向殷子霁,殷子霁则为凌湙讲了里面的基本势力分布。 虎威堂总管城内治安,收取金额不等的地税和治安费,城内百姓分四类民,上民住城北,比如虎威堂总部和百户所常开济的办事衙,来往有身份的商客,都有住城北的资格,中民住城西,都是有户籍的边城原驻民,乡老乡绅在城中颇有话语权,开的店铺小买卖也都集中在城西,这两类人都是良籍,或转了罪籍的良籍,托关系也能在此地拥有一席之地。 从下等到末微,都是罪籍犯人及犯属,全被撵至城南窝棚里,下等区别于末微的类别,前者有刑期,后者无明确赦免期限,如徒一千里,罚苦役三年五年这种的,就属下等,像凌家女眷那种的,圣旨未明确有服役期,全归了末微贱民,便是大赦可能都赦不到她们,欺压死也是无人理会的。 城内这三门里,属正常人群居住地,不管条件差成什么样,这三处地方总还是有基本秩序维护着,就是死了人,也会有义庄的人来收殓尸体,只有城东,属伏尸无人管之状,那里聚集了所有逞凶斗狠之辈,失怙失恃孤童,以及可随意欺占的流莺。 城东没有制度,且没有一片像样的房屋,那里荒石成堆,沙坑成排,住那里的人都跟地沟里的老鼠似的,睡的都是地坑,便是食水,都是从另三城引出去的臭粪水,唯一能让他们从上三城换取食水的东西,就是那满山的岩石,风沙地貌的原因,城内的房子用的都是岩石搭建,修补的石头会由这些人采了堆在路边,需要的人带瓶水,带块饼就能拉一车回去。 殷子霁复杂的看了一眼秋扎图,对着凌湙道,“城东,也是厌民的聚居地,里面更详细的事情,秋扎图应该更清楚。” 秋扎图神色复杂的立于旁边,他身侧站了一圈神色激动的族人,大家伙都眼巴巴的看着他,期待能听见他下令回族地。 凌湙望着他问,“你要跟我们一起入城,还是先回?” 秋扎图望着身后带的财物,凌湙先后一共给了他七箱,外加硝石箱,他们足有二十车东西,按以往入城规矩,得先去虎威堂缴一大半出去,他嘴动了动,将这条规矩说了。 凌湙皱眉,“这规定只针对城东?还是其他三城都要按此缴纳收获所得?” 秋扎图抿了唇道,“城东交三分之二,城南交一半,城西交三分之一,城北尽归所得。” 凌湙听的一阵气冒,甩了一下鞭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顿了顿,又不解发问,“你们战力不弱,为何要乖顺听令?另两城就没人反么?” 秋扎图苦涩摇头,“青壮再厉害有什么用?族地有族人老小,他们没有反抗之力,我们不可能时时守在他们身边,出去找活,受雇于人,能留在族地的不足三分之一,不然,大家都得饿死,我们得挣钱养活大家。” 至于其他两城,城南本就是罪籍,抗无可抗,城西小有薄产,无人肯多生事端,剩下的只有活不下去的城东居民,独木难支。 虎威堂分而治之,也就分化了矛盾点,另两城对比着城东的日子,会产生还能过的思想,人比人,总会产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鸵鸟心态,城东就是那个被比的参照物。 有拖累的人无法任性,秋扎图一说,凌湙就懂了。 殷子霁从旁发问,“你准备怎么弄?虎威堂好歹是官方承认的,据说他们堂每月都要向常百户纳贡,并且承包了陇西府到边城段的官道维护,连着上游引水的挖渠劳役,都尽归边城百姓的苦役之内。” 秋扎图垂眼加了一句,“还有福女。” 凌湙不解,就连殷子霁也望向了他,秋扎图面无表情的板着脸解释,“合婚的男女要去衙堂换户籍,当天的新妇会被做成福签,接受堂主赐福,被抽中者将接受堂主亲……亲验贞帕。” 如果当天只有一对新人,那签都不用抽,会直接被送进堂主屋里,后来,新人就学会了结伴成行,人数一多概率降低,能免于这种验贞耻辱的新妇就更多,而相对的,受了“赐福”的新妇,夫家不能休弃,否则将视为对堂主的不满。 秋扎图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抖动,嘴唇也有些哆嗦,“因为这项赐福会不定时的落在其中一对新人身上,在城里,各家反而讳莫如深,纵是心中愤懑,也不敢对堂主产生质疑,更不敢对被赐福的新妇别眼相待,否则,聚集成行将会被人心的不平衡瓦解。” 凌湙点头,是了,那些新妇之所以要结伴前去,就是为了让自己有个逃脱的概率,一切凭的都是运气,若这样反而遭受歧视嘲讽,那将无人肯为这种幸运买单,聚不成势,那每个新妇都将逃不了新婚被“赐福”的命运。 于虎威堂堂主而言,只是一种花样变多种的兴味,反会令他更觉有趣。 殷子霁脸抽抽的扭了头,这情况他还真没打听到,原来那虎威堂堂主竟玩的这样花。 凌湙则脸色彻底黑透,吐了两个字,“恶心!” 秋扎图握紧了刀柄,沉声争辩,“她们才不恶心,她们没有选择。” 凌湙望了他一眼,摆手,“我知道,我没说那些新妇。” 这也好,有这番作为,他打灭虎威堂也就心无所愧了,最后,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虎威堂一共多少人?” 秋扎图咬了下下唇,狠狠咬出血后才道,“正式堂员九百众,雇佣的帮闲有两千,还有各道口的地痞盲流好几百,都算是他们的势力分布。”以恶治恶,以恶养恶,百姓在这样的城管里,无人敢触虎威堂威势。 末了,秋扎图再道,“凉羌草谷队每次来袭,他们……他们都会首推城东城南的百姓去堵城门,不够就会去抽城西人力,等凉羌马蹄踏进城内之时,城北已人去屋空,早跑回陇西府了。” 这就是边城人口一直不丰的原因,诺大个城池,算上牙牙学语的婴孩,不过两万人口,每年进入草谷季,城北屋子空一半,城西有能力的也会躲开这段时日,真正离不开的,只有城南城东两个地方的贱末人口。 凌湙磨刀,问一直跟在武景同身侧的陈树生,“怎么样?对上那些人,你有多少胜算?” 陈树生昂头,不屑道,“一群杂鱼,不足为惧。” 凌湙扭了脸,对上他的眼问,“早前看我们,是不是也如一盘杂鱼?” 陈树生叫他问的脸色立即涨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却又听凌湙道,“不要小看任何一股势力,他们既然能在边城作威作福了这么些年,必定是有些本事的,再没有规制,可鼠也有鼠道,你小心大意再翻车。” 凌湙没准备接手他的指挥权,各人的兵各人带,冒然换了指挥者,又没有磨合期,真到战斗激烈时,会出问题的。 陈树生叫他说的颇为不服,然而前不久他刚翻过车,面对凌湙,他没有胆气反驳,只得点头道,“我知道了。”之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他们又不是你。 想起前夜那一战败北,陈树生其实也郁闷,后来他才知道,凌湙手中当时压根没有人,三百出头的人马,竟生生造出了千人阵势,又加之他见到齐葙的震惊,一个大意恍惚,什么像样的阵型都没摆成,人就叫他们捆了。 真是想起来就郁闷。 接着凌湙又望向秋扎图,“你是跟我合兵,还是自己指挥?” 有了之前跟酉一合兵的经验,秋扎图顿时道,“跟你,但是我们得蒙着脸。”万一攻城不下,他们也不能拖累城内族人,混在凌湙的马队里,被人认出的概率就小多了。 凌湙斜了他一眼,没像说陈树生那样挤兑他,反而道,“随你。” 一行人分了队,留殷子霁带着他的赌坊打手们守护车辆财物,凌湙则和陈树生各领一队,凌湙由南门入,陈树生则直取北门虎威堂,与凌湙前后夹击,形成包围之势,勿使虎威堂的人一个都跑不出城门。 夜幕彻底笼罩了边城上空,守门的几个懒散士兵,打着哈欠搬动拒马关城门,就在城门推至一半时,平静的四野,寂静的夜空下传来阵阵马蹄,大地开始震动,风声呼啸紧促,懒散的士兵瞪圆了眼睛,未见人面,先拉警报,“羌人来打草谷啦!” 与他遥相呼应的,是守北门的兄弟,一样的警戒张惶,“羌人来打草谷啦!” 这样的时节,这样的人马,此前已经来过一回,只那回是一个队,这回怎么一下来两支?士兵不得其解,撒开脚丫子就夺命狂奔,这破城门只能挡普通百姓,根本挡不住凉羌人的铁骑,关了也是白关,故而,他们跑的理直气壮。 凌湙未到城门口,就见城门处已无人踪,半开的城门摇摇欲坠,而城内已经传来了慌乱百姓的奔跑和哭泣声。 他用刀尖一把抵开半扇城门,背着夜光驱策闪狮得得由外而入,满眼望去,街道空旷,无助的百姓忍泪的抽噎断续传出,甚有小孩子瞬间被捂了嘴的唔唔声,而跑远去的士兵声音惊惶恐惧,“羌人进城了。” 这下子连酉一都惊讶的睁大了眼,高坐马背之上左右观望,“羌人?哪来的羌人?” 秋扎图目光复杂的跟在他身侧,低声解释,“他们误认了,草谷季还没结束。”边城是个连马贼都不屑来的地方,除了凉羌人,这几年都没有其他势力来此。 凌湙拍马上前,一人骑逛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对着前方迅速亮起的灯火通明处道,“羌人进城连阻都不阻,也是他们活到头了,走,取那群狗东西的命去。”欺压百姓毫不手软,面对凉羌人弱如羔羊。 留着何用! 双膝叩马腹,凌湙一骑当先,吁的一声策马飞奔,雪亮的刀尖映着如玉的月泽,拖出长长的光影芒辉,斜劈着挑开一人胸膛,洒出一蓬殷红血雾。 夺取虎威堂, 正在进行时。 “虎威堂众听令,缴刀投降者不杀!” 滴血的长刀擦过地面带着一溜火光阵阵,掩映的火光照耀下,现出少年不屈的身形,让踌躇不敢前的闲汉帮众,瞪大了不敢置信的眼,纷纷举刀眼神交流,而他们的身后,则是正式的虎威堂众成员。 陈树生从后逼近,习惯性的喊那么一句,然而,却叫凌湙给否了,“帮闲可退,虎威堂一个不留。” 刀尖举过头网, 86. 第八十六章 以上——流放篇结束!…… 开阔的城北长街,岩石铺道,路基之上红漆圆木筑造的旗坊,每隔丈许皆有一面虎字旌旗戳上招展,两边人家进深不一,檐廊飞壁,角挂风水铃,整条长街规格统一,弄的干净整洁,连门前的栓马石都打磨的光可鉴人。 道路延伸直往高处,有两座深墙大院分门脸对望着矗立其中,丈许的岩石马道,并排可驾两辆八台轿,梯有九阶,地阔五丈,高矗的门檐之上,分悬两面大气牌匾,正是虎威堂与百户衙常府。 座北居右的虎威堂有三扇开阔大门脸,左右各一小角门,连着岩石堆砌的高墙阔院,直延绵有四五十丈,更深的院子全隐在暗黑的夜色里,并瞧不真切,但可以预见的是,虎威堂不仅大,且豪阔。 与之相对称的,是座北居左的百户衙,开阔的五扇丈宽大门头,高悬常府二字,一样的岩石墙院,转弯看不到头的进深,内有树影摩挲亭檐飞壁,三步一盏灯的悬于廊檐之上,照的四下里亮堂堂的红如火,连着虎威堂这边的灯光,形如京畿上元灯节般的喧嚣。 百姓燃油一盏灯不肯多费,夜幕摸黑者甚巨,城北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人脸表情一一尽收眼底。 如不是破败的城门楼子还印在脑里,凌湙都要以为,这是哪个关内繁华街上的府邸,端的气势磅礴,威严赫赫。 整个城北建筑群,与他一路奔过来的城中景象,有着格格不入的阔绰风格,堆砌的砖墙瓦砾上,是丰腴的民脂民膏味。 剐一城百姓供两府挥霍,瘦满城人口,养两府豪强,这边城,果真是个弱肉强食之地。 既如此,凌湙便也不客气了,如此风格的生存环境,他凭实力侵占,又有何不可? “挡路者死!” 凌湙一声令下,纵马踏过岩石阶,刀尖对准堵路的众帮闲,气概满肺腑,胆魄震五霄。 虎威堂帮众不知凌湙来路,但看他挑飞人头时的狠戾,知是遇到了收割人命如阎罗的强敌,尤其在看到凌湙手转刀柄凌空抖出如雨血珠时,脚底胆寒直往心口上蹿冷气,不自觉的移了脚往后退,弓身握刀的手个个浸出湿冷的汗。 他们就是一群靠着虎威堂挣口粮的闲汉,欺负欺负普通老百姓还行,真要对上阵势规整的兵将,几无人能抗过一轮刀劈,那伏首的满地尸体,就是他们退败的证明。 陈树生领快马奔袭,压根没给他们整合时间,马踏岩石板面,带起一阵哀嚎,等凌湙从南往北堵,一路刀尖挑飞者众,哪有让人侥幸逃生的机会,自是又带走一波人头。 他们且战且退,渐渐都聚集到了虎威堂前的岩石台阶上,身后就是虎威堂大门,而两侧的狮虎门神俱都被血浸染,受夜风阵阵,兜鼻的铁锈咸腥,令人作呕。 大门往里,是警惕持刀枪戒备的虎威堂成员,他们有的衣裳不整,有的甚至酒都没醒,晕乎乎的跟着同伴开门拒敌,乌泱泱的人头在堂前的演武场上挤成了沙丁鱼模样,无人号令,无人总领。 凌湙皱眉,高坐于闪狮背上,眼神在人群中巡视,发现这些人如一盘散沙似的,中间竟连一个有分量的头领都没有,他们张惶不安,互相推挤,有的甚至窃窃私语,看嘴型亦在慌张寻问堂内头目,竟是跑前连个招呼都不打,留他们茫然无措。 小年将至,羌人来打过一回草谷之后,他们便放松了警惕,堂口这些日子夜夜笙歌,酒气熏天,醉者横卧廊檐树下无数,便是三位堂主也各拥了美人欢愉,城中帮闲亦跟着一起放纵,敌袭来时,跟不上的自然就被落了下来,个个都有种刀临脖颈的绝望。 堂主威信一落千丈,沮丧之情飘满堂,颓势一起直接投了降。 陈树生也发现了人数上的不对劲,整个演武场挤挤挨挨往大了算不过二百众,而整个虎威堂号称千余大帮,他一路过来马踏刀挑,死的俱都是帮闲,规整的堂帮人员只见寥寥。 秋扎图策马靠近,声音里都带上了紧张,“五爷,城中流传虎威堂内有地下通道。”所以无论凉羌马骑从哪个门入,什么时辰入,虎威堂战损人员都约等于无,因为他们在得到消息时,早进入了地下通道逃出了城。 只没料他们进的快,这群人逃的也快,秋扎图神情懊恼,因为只是流传,城中百姓谁也没见过地道口,他说的时候便也不敢当真实情况道出。 凌湙刀尖向前,策马驱近演武场,冷声对着那些挤做一团的虎威堂成员问,“你们堂主呢?其他人呢?” 那些人面面相觑,握刀的手软到使不上劲,看着凌湙如深渊恶魔,张嘴阖动间指向一处,“堂主和两位副堂主应该是跑了。” 跑确实是跑了,但没有出城。 一开始城门口传来的消息是凉羌人进了城,虎威堂堂主和两位副堂主二话不说带上人,熟门熟路的就往地下通道里跑,然而,前队未到出口,后尾便有人传了消息过来,竟是城门口的小兵喊错了信,那进城的根本不是凉羌人,而是不知哪来的马匪蟊贼,连衣色都是不统一的杂牌拼装贼,这下子,把三位堂主气的浑身炸毛,踢着报信的帮众骂骂咧咧,连同趁夜进城的杂牌“马匪蟊贼”一起骂上了天。 只要不是凉羌人,他们的威势就又回到了身上,自觉尚有一战的实力。 于是,三位堂主一合计,绕出了城后从靠近北门的西门直袭,必要将敢来进犯的外贼一举歼灭。 害他们如此狼狈落荒而逃,丢脸失面子,这群胆大包天的蟊贼必要全员砍杀,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三位堂主怒气横生,领着身后八百人马,杀气腾腾的就往自己个的老巢方向去了。 而凌湙正望着被撬开的通道口,眉头皱的直打结,那个指认的虎威堂成员哆嗦着介绍,“这通道有三个出口,连接的是其他三个门的方向,只要城门口有凉羌人进城,堂主他们就会带领我们从这里进去,哪边没有人往哪边走,基本都能跑出去。” 狡兔三窟? 凌湙气的咬牙,跳下马就往里探了两步,最后喊来陈树生,“你带人把这里控制起来,全员缴械缚绳索捆好,我领秋扎图他们去追追看。” 这群狗,跑的倒是挺快,要叫小爷追上,定给你们劈成八瓣。 陈树生此战打的顺利,之前被凌湙怼过的萎靡顿消,龇着牙眉眼亮堂,点头保证,“凌公子放心,这里交给我了,保证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如此,凌湙带着酉一和秋扎图进了地下通道,宽阔能容两人并肩行的甬道内,用的都是整块岩石砌的墙体,无地下潮湿的霉腐味,人行其间随着空气的流通,半点没有憋闷之感,待走过几处弯道,行至最宽阔一处空间时,里面竟有成堆的米粮铺盖。 这处地方,应该是被设置成了临时避难所,若四门皆堵无法逃出时,滞留在此,当能缓和三五日,而凉羌打谷队从来不会在一个城里留太久,都是抢了就走的机动部队,虎威堂的人利用的就是这个特性,为保己方性命倒是想的样样周到。 秋扎图拿刀在粮袋上扎了个口子,掏了把米出来嚼了一口,眼神晦涩又愤恨,“他们在城内的粮铺里,卖的都是渗了沙子的陈米霉面,还有这种地方,若是多扩建几处,城内百姓当能少死很多……” 凌湙往周围转了一圈,发现这处石室干燥阴凉,不仅是储物藏人的好地方,或能改做冶炼室也有可能,但这之前,得先占下来再说。 酉一带人也往左右各处勘察了一遍,回到凌湙身边后报告,“主子,看地上形迹,此前不久应当有大队人马从这边过去了,看脚印转向,竟是往西门方向走的。” 秋扎图收拾好心情,扶刀接话,“西门往前就是奇林卫,虎威堂堂主有个妹子嫁在那边,也是他们常去躲避的地点之一。”当然孝敬也同样不少。 凌湙点头,招上人手转向西门,通道出口就在西城门洞内,推开一堵木门,出去就是守城兵的休息处。 又隐蔽又不起眼,且是普通老百姓平常不敢靠近之地,这虎威堂,为逃命竟如此费心,也是惜命的祖宗了。 一行人顺着西门往奇林卫的方向追了一里多路,然而城门之外脚印稀疏,压根不像是有大部队刚刚经过的样子,凌湙疑惑的顿住脚步,望着黑漆漆的前方,招手问酉一,“咱们出西门时,除了地上凌乱的脚印,有其他方向同样如此的么?” 酉一想了想,“进城方向,百姓城内活动脚印留迹当属平常,城门口那块也是,属下对比过,城内比城外多些,印迹也厚些,出城方向渐渐稀薄,当是人越走越散的缘故。” 凌湙叹气,转身直往城内奔,残留的声音钻进酉一耳里,“可这帮人不会走散的,他们只会聚在一起往一个方向奔,酉一,他们没出城,回去。” 大意了,他只顾着思考那处地道的用法,出了西门竟没仔细对比两边的脚印薄厚,惯性认为逃命就一定会出城。 酉一叫他说的一愣,拔脚就跟了上去,一行人刚从西门入城,就见城北突然火光大亮,喊杀声隔着半个城传的震天响。 凌湙脸色一沉,提刀大步就走,身形几个闪息就远成了一道残影,秋扎图和酉一领着人一路急追,才将将勉力跟上。 而往前半刻钟的时候,陈树生如凌湙交待的那样,绑了人缴了兵械,领着手下里里外外在两边府内转了一圈,搜了不少财物,连着被抛下的歌女舞妓,他手下的兵久不沾荤腥,见陈树生并未下什么禁令,便留了少许人看住府门,余者全聚进了虎威堂,分财物,分歌舞妓,以及见酒有份。 到虎威堂三个堂主带着手下打个回马枪,堵到了自己的府门口时,陈树生放在外面警戒的手下才发出警报。 整个城北迅速裹入刀兵相撞的砍杀声里,陈树生手里的酒壶碎在地上,抓着刀就领了人反击,此时再要找寻各人的马骑已经迟了,虎威堂的人堵在府门口,令陈树生的人无法越墙唤马,而有机灵的虎威堂帮众,则迅速砍了马缰绳放马乱奔。 好好的骑兵之势,硬生生叫陈树生给折腾成了步兵对抗,虎威堂的人本来饮了酒手软刀钝,陈树生他们之后也找死的饮了酒,头脑发昏,两边阵势当以陈树生更优,兵是卫所正规兵,马是卫所军骑,人数虽略少于虎威堂帮众,可论听令服从度,却是地痞盲流不可比的。 然陈树生就是犯了兵痞的禁忌,仗未胜而先庆功,以为稳赢的局面,叫这突生的变故打的措手不及,好好的军方兵马,被虎威堂的人堵着府门一顿乱杀,死了不知凡几,乱军之下灯倒油泼,一把点了府内幔帐。 等凌湙带人回防,冲进城北岩石马道时,正个虎威堂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里,而围在虎威堂的三位堂主则呼喝着其手下的帮众,凶戾狠绝的发令,“堵住了,一个都别放出来,全部烧死,泼,继续往里泼油,大不了明日重新盖座更豪华的府宅,哈哈哈哈……” 秋扎图看的肝胆俱裂,惶然望向凌湙不知所措,凌湙一声呼哨唤到了闪狮,纵身上马,指着人声暄沸处,“杀过去!” 半点犹豫后退也无,打马以千军之势直对着虎威堂大门前的三道人影杀去。 酉一跟在后头,领着手下各自上马,刀尖直指前方府宅,大喝一声,“杀!” 秋扎图受两人影响,此时也顾不得会不会失败被认出,受牵连,飞身上马,带着手下族人一起,刀尖向前,轰隆隆的跟着酉一就冲了过去。 三位堂主门前击掌,望着府内挣扎不得出的“贼匪”,横肉直在脸上蹦,喷的口水四溅的又嘲又讽,“敢来爷爷地盘撒野,今儿个就叫你们好好看看爷爷的本事,哈,里面的美人香吧?酒好喝吧?没事,等你们死了,爷爷给你们烧过去。” 陈树生指挥着手下的士兵,脸色煞白的边打边观望,甚至想往那处地下通道口撤退,然而,先前被他绑缚的帮众们已经得了救助,齐刷刷堵着那处生门,刀兵相击,半步不让。 他手下的兵们越打越惊惶,已然失却斗志,战阵排不开,战马招不回,又身陷火海包围圈,处处惊险,死亡临近,他们齐刷刷的望向自己的千总,希望他能像前晚上那样,干脆的弃兵投降。 然而,陈树生却知道,他若投降,必死无疑,无论是武少帅还是凌公子,都不会放过他。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火海的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熟悉的命令再度响起,“挡路者死!” 这充满戾气的杀伐声,本当让人惊慌恐惧,本当叫人如坠梦魇,然而,听在此刻的陈树生和他的士兵耳里,宛如救世的菩萨,念佛的弥陀。 凌湙一马当先,对着府门前瞪大双眼的三人横扫一刀,将将怼开他们挡门的身体,之后勒马人立而起,刀扫左右伸上前来的长枪,一人一马当头跳过五丈门庭,直踢向围困住内里的人墙。 喷着热气的马鸣声,带着雷霆之势,一把撞开封密的空间,释放出的刀兵之气瞬间外泄,陈树生握着刀大喝冲出,对着之前嚣张的虎威堂帮众就砍了过去,而他手底下的兵也立即士气大振,就着被凌湙撕开的出口,一涌而出。 三位虎威堂堂主俱都有着壮硕身材,眼瞪铜铃的样子凶恶非常,乍被凌湙一马撞开后,定眼一瞧才发现来的竟是个黄口小儿,一时气哇哇大叫,各自抽了刀兵要与凌湙搏斗。 酉一紧跟其后,看势立马接过其中一人,刀兵相击,撞出一缕火花,秋扎图则截住了另一个,三人捉对,一时竟堪堪杀的势均力敌,但凌湙仗着身形灵活,刀尖游走,横刀立马,不停劈砍,只一会儿就叫他的对手挂了彩,且渐渐的,酉一和秋扎图两人都占了上风。 待到陈树生重新整合了手下士兵,该有的正规军战力就显了出来,虎威堂帮众越打越吃力,再不复之前的嚣张,而三位堂主见势不妙,抽身立即要退,可凌湙哪能再放人走,绞着刀尖逼的他们抽身不能,一张脸阴云密布。 终于,虎威堂堂主撑不住了,大喝声冲向凌湙,“蟊贼哪里来?胆敢劫我虎威堂,你是不知道我们身后站着陇西府么?” 凌湙抿唇不意理会,一把朴刀挥的刀影无踪,杀的虎威堂堂主左右支拙,恨的声音劈裂带叉,“蟊贼报上名来,爷爷今天不死,来日定要取你首级。” 这人声音实在聒噪,且粗哑如玻璃刮墙,刺耳非常,凌湙一把转了刀尖直戳其口,冒似要绞其口舌的冷厉,叫那堂主惊骇躲避,一把偏了半个身位,凌湙觑着此空,凌空脱马翻踹过去,一举将他踢的撞进府宅内的火海里。 酉一和秋扎图有样学样,觑着另两人惊骇不定的慌张之时,翻身侧踢,直直将人怼进火焰当中。 至此时,凌湙才有空答理那无能狂怒的虎威堂堂主,“真是话多,爷今天就是来取你等性命的,尔等不仁,于天命有碍,还是早早重新投胎去吧!” 形势倒转,此时换了虎威堂帮众陷于火势当中,陈树生立即带人堵了府门,像之前他们堵住自己时一样,刀兵严密砍杀,不叫人能有一丝空隙可钻。 千人巷战,尸骨累累,凌湙这边有绞阵相助,虎威堂散兵游勇,又失了领头头目,没一会儿就个个弃了刀兵抱头投降,三位堂主见势不妙,转了身就要往之前跑路的密道里跑,于是整个后背空门大开,凌湙坐于马背之上,掷朴刀如箭弦,一把将人钉上演武场的木椽子上。 虎威堂堂主瞪着眼睛简直不能相信,抽搐着身体微微挣扎了两下,最后是不甘心的没了气。 另两人一见堂主死相,顿时腿软扑跪,意图能得凌湙抬手饶命,凌湙驾马驱近前,垂头望着涕泪横流的二人,淡声叫人,“秋扎图。” 秋扎图脸上的蒙脸巾不知何时已经扯落,他应声落后凌湙半年马身位,沉声应答,“到。” 凌湙就手指向告饶的两位副堂主,“你杀。” 秋扎图一顿,眼睛往凌湙脸上瞟了瞟,最后落向跪地的两个人,曾经那样颐指气使的两位副堂主,如今却狗一样的趴在地上,他慢慢抽刀下马,一步步靠近向前,半晌,终于狠狠举起了刀。 血雾蓬起,有仇报仇。 陈树生领着剩余不多的手下讪讪迎上前,凌湙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擦身过去,对着酉一吩咐,“恶者不留。” 至此,边城巷战彻底结束,打杀声渐渐止息,烧着的虎威堂火势渐弱,映的半个城都暖风如春。 三个门的百姓人家安静如鸡,罩在浓墨的夜色里死一般寂静,不是不好奇,而是不敢好奇,他们不知明天会如何,却知今夜边城变了天。 凌湙带队进了百户衙常府,里面被陈树生带人搜刮了一遍,好好的府邸花草尽折,家具倾倒,众人一时连个坐椅都找不到,尽叫他们劈砍的缺胳膊少腿。 陈树生跟后头欲言又止,却无奈发现不止凌湙不理他,就连酉一和秋扎图也漠视了他。 凌湙疲累的随处找了个台阶坐下,对着酉一道,“派人去接殷先生他们入城。” 之后才看向陈树生,淡淡道,“你不是我的人,不用看我眼色行事,陈千总,你可以带人离开了,我这边不需要你了,你好自为之。” 陈树生瞬间脸色涨红,哑了口一声也挤不出,站在凌湙三人面前,无所遁形的感到了羞耻。 凌湙不再看他,而是对酉一道,“去清点一下我们的死伤人数,回头……统一找个地方葬了吧!” 酉一点头,眼神如无物似的划过陈树生,对着秋扎图道,“你那边的死伤统计出来后,找蛇爷去领抚恤金,这是我们主子定的规矩,有家属者给补偿。” 秋扎图意外的顿了一下,之后抱拳给凌湙行了一礼,“多谢。” 陈树生的妄纵,不仅害的他自己手下士兵死伤惨重,带累的凌湙这边也比之前预估的翻了一倍,凌湙几番忍耐,才压制住了杀他的心,却是一眼也不想多看他。 好在,惊险过后,边城拿下了。 城北地界,血染长街,此后经年,终易了主。 —————————————————————————— 流放篇结束。 87. 第八十七章 天佑二年……边外荒城之主…… 天佑二年冬,小年前夜,边外荒城之主,籍定罪恶之城。 彼时还年少的荒原王,进驻边城后发布的第一条律令,四门百姓等级制作废! 城北长街,血涸风定,瑟瑟发抖的城北居民嗅着空气里的铁锈味,一夜未敢合眼,岩石铺就的宽阔马道上,铁骑阵阵,刀兵齐响,接着便是连绵的车轱辘转动声,以及杂乱蹦跳的孩童足音。 无人敢出门观望,俱都摒住呼吸,躲在自家高高的宅院里,等着翻天的“匪贼”上门来抄家。 于他们而言,无论来是的凉羌铁骑,还是马匪蟊贼,都只管将金银粮草堆在院内,供他们破门自取就是,想杀人,自有另三门百姓挨刀,城北人头自古有价,不及跟上虎威堂撤退的城北人,把破财消灾用到了极致,只要来的不是个灭城的屠夫,他们就有希望逃出生天。 虎威堂提前过小年,他们送上敬仪便各自归了家,管控边城的头领们有心情畅饮,也是令人安心躺平的一个关键,真要风紧扯呼,早有随时准备跑路的提醒传达,这也是他们双方对于孝敬的默契理解。 “匪贼”突袭,袭的不仅是虎威堂,还有他们这些来不及跑路的城北金贵人。 城门小兵拉响警报时,按以往脚程,在马骑到达城北前,他们完全有时间打包跑路,因为另三门的百姓会用人头替他们争取时间,等一轮宰杀过后,他们早跟着虎威堂的人跑了。 杀性浓的凉羌马骑,特别爱收割哭喊无助的贱民百姓,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刀解一把杀人瘾,城北人利用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跑的心安理得。 至于北门防御,是其他三个门的五倍,虎威堂雇佣的帮闲基本聚于此,打习惯的凉羌人根本不会费力攻北门,走哪个门不是走呢?只要进了城,北门自溃。 谁家也没料这次的马骑会直冲城北虎威堂,谁家也没料到虎威堂一夜间被尽灭。 等待是漫长的,在无边的恐惧里,他们恍惚竟听见了街道中的童子音,轻省的脚步来回奔跑,脆生生的自胸膛里发出愉悦的歌声,“……我手拿流星弯月刀,喊着响亮的口号,前方何人报上名,有能耐你别跑……林子大有好多的鸟……哈哈哈哈” 水洗过的长街仍有淡淡的殷红血迹,然而这对于一路生死场中淌过来的小孩子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要不是凌湙下令不许未成年孩童去做搬运尸体的活,他们当与那些大人一般,忙着为清理那些伏尸奔波。 在遇到凌湙之前,孩童恐惧于自己成为大人的累赘,什么活都抢着干,摸尸的心理从害怕到麻木,并不觉得尸体会比活人可怖,矫情的眼泪不属于他们,可自从遇到凌湙之后,他们就被禁止靠近人尸,可以见血,却再不许与尸体接触。 凌湙坐于闪狮背上,叫一群嘻嘻哈哈的孩童拦住了去路,从羌人手中缴获的弯刀被他们扛在肩上,围着凌湙的马绕了一圈,不成调的歌子从他们口中唱出,透着乐死人的调侃,叫旁边忙着清理街道,整理被烧毁的杂乱建筑等事物的灾民们也跟着笑出声,有促狭的更凑着趣的跟后头附合着“鸟好多的鸟儿……”。 要不是地上还有血迹未冲净,熏黑的墙体未复原,这场面不会让人相信,会是个大战刚结束之后的样子,民众的热情透着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展望,尽在手底下的活,和脚下踩着的地上。 夜半进的城,一夜高涨的气势,哪怕凌湙下令等天亮后再打扫清理战后建筑,也拦不住等待不及的灾民们,偷偷赶车连夜将占道的尸体搬开,烧毁的杂物丢弃,等凌湙一觉睡醒,那被陈树生带人糟蹋了一遍的百户衙,已经净水泼道,窗明几净。 蛇爷笑眯眯的捧来早食,热巾子敷到脸上时,凌湙才有种落定了的后知后觉感。 一路颠簸,风霜雨歇,赶路之时的冷风佛面,扎营后的诸多杂事,好像一路都没有停的时候,驱驱策策,打打杀杀,终至昨夜里,略有可喘息之时。 凌湙用过早食之后,望着殷先生忙前忙后的身影,安排灾民入住空屋,清点缴获的财物,组建劳工队修补各处缺漏损毁处,等等杂事一一排布,竟也游刃有余的打理全了。 蛇爷知道这是凌湙拉来的帮手,以后可能就是接自己手的大总管类的重要班底,之前诸事交接时便更仔细更上心,全没有权柄被分后的郁闷或不甘。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年纪,是不可能跟凌湙太久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凌湙笼住人心,不叫他辛苦招揽的人才生离索之意,故此,他待殷先生极为热情周到。 凌湙以为他会生出老而无用的悲伤情怀,已经准备好了说词安慰他,结果,老人家笑眯眯的说,以后能有更多时间侍候在他身边,比之前更享福的欣慰之语,堵的他竟是半句宽解之词不能用,最后只倾身抱了抱他。 对于蛇爷,凌湙是感激的,他或许没有渊博的学识,却足够有生存的智慧,不因贫贱自苦,不因富贵自傲,他跟他前辈子的接线人很像,都有一副包容的心。 凌湙待他,自比侯府里那位祖爷更真心。 有了落定处,诸人都陷入了紧张的忙碌里,殷先生总管,一个个安排传下去,独留了凌湙犯闲,他左右院里转了转,最后发现竟无自己的用武之处,于是牵了闪狮,一人一马一条鞭子上了街。 到顽童围着他的马转圈时,他已经闲逛了小半时辰,城北各处叫他转了一遍,路过紧闭的各家府门时,他甚至停了一会儿,隔墙也望不到里的情形,叫他也懒得上门敲开说话,这么一路溜啊溜的,便与欢愉的孩童撞了个脸对脸。 歌是他教的,因为这弯刀吓哭过不少孩童,恶梦烙在众灾民心上,挥都挥不走的恐惧,他一时心起,就架着弯刀调笑着把《大笑江湖》给唱了。 词很逗乐,曲很轻快,竟一路成了童谣被传唱,而渐渐的,有胆子大的也敢来他身边说话,他觑着空的也教他们一些功夫,令酉一训兵之时,也稍带着他们一起跑圈健身打基础。 童子兵渐渐成形,竟也聚集了三五十个小孩。 凌湙望着他们跑通红的脸颊,嘴角勾着一抹笑,问他们,“跟我去别处逛么?拿上你们的给我准备的仪仗,耍威风去?” 那些童子兵互相望了望,轰一声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叫,“五爷慢点走,我们回去拿东西,很快的,您等等我们。” 酉一带训的是预备队,可他还要管着凌湙的亲卫队,这些小童子兵训练任务又不能重,叫他苦恼的眉头直皱,然后凌湙就笑话他,说自己以后出行可能会需要摆威仪,这些小孩子举个旗子当能行。 于是,刘氏按照酉一的吩咐,领人赶做了些绣有凌字的三角小旌旗,插上削圆的木杆子上,小小仪仗队就在赶路途中,成为了整个大队里的开心果。 光走正步训练,就足足走了小一月,等能跟上酉一的口号时,这些孩子已经有了走路身板挺直的觉悟,哪怕凌湙从旁边过,他们也不再会如父祖辈那样,想下意识佝偻着腰往地下趴,而是会下意识挺直了胸向凌湙踢正步。 凌湙对这样的训练很满意,年长者要改变行止很困难,可改变一个孩子的行为举止,只需要给他一颗糖就行,凌湙就是那颗糖。 很快,那些孩子就从车上拿了旗杆,并且换上了统一的青布裳,浩浩荡荡一群人,跟在凌湙的马屁股后头,往其他三个门的方向开道。 凌湙其实也没甚目标,他只是突然闲了下来,在等各方计策回馈之时,突然生出一种疲累心,若真要用一个词来解释的话,应当是大战后的空虚感淹没了他。 一路杀将过,夺财抢物,小脑瓜子一刻不停转,等真到了目地的后,心理上就会产生一种松懈感,他知道这种感受,就是跌宕起伏后的心理应激。 他需要给自己放个假,休闲一下大脑,免于早衰或过劳。 天可怜见,他还是个未成年,要在这里过劳了,他可就成穿越者里的搞笑担当了。 凌湙一边溜马,一边瞎想,身后板正的童子兵仪仗队,走的气宇轩昂,穿的明明都是布底鞋,却硬生生踏出了铁马铮铮感。 依秋扎图说述,西门的条件是次于北门,优于其他两个门的,因此,凌湙拐了弯就进了西门。 秋扎图在大部队开进城后就回了城东,带着他从凌湙这里获得的财物,领着剩下的族人一起回了乱石堆砌的厌民窝。 他没有邀请凌湙过去,只抿了唇跟凌湙说,“您有空可以自己去看看,若能得我们族长同意,我们……我们……” 一路所见所闻,他已经没了在将军府时的戾气,对着凌湙,倒是生出了由衷的钦佩,只碍于祖训,他不能给予承诺,能给凌湙指条明路,也是他对凌湙这一路来的照佛回报了。 那几车财物,足够令他的族人高兴好久。 凌湙当时只是点了头,没说什么时候去,也没说会不会去,只叫他有困难来城北找他。 城西街道是一溜水的小碎块岩石铺就,两边店铺林立,有分明的门脸设置,各家卖的什么都在旌旗上注明,“酒”“食”“当”等字样一溜下去,可以看出平日里的井井有条,以及百姓常聚的活动痕迹。 只此时,凌湙溜马到此,一眼望去空旷无人,整个街道安静如鸡,昨夜里两路人马跑过的足印,都还印在尘土铺就的岩石地面上,无人洒扫净街,飘落了一地的旗帜杂物无人收捡。 虎威堂昨日夜里取西门反扑回城北,响动震的城西各家缩身不敢动,到凌湙再带人从此奔过,更加无人敢动,待喊杀声结束,城西各家均默契的歇了业。 萧条景象铺着早晨的阳光落进凌湙眼里,他得得的驱着马踏上了街道,身后领着威势赫赫的童子兵仪仗,门里门外,都在打量情景。 城西百姓不似城北,他们在此开铺不是因为家底厚实,而是因为铺面根本不是他们的,他们只是一群受雇于人的“打工者”,且没有生命保障。 他们比城南唯一好点的是自由,能往城外走,能进陇西府,但更远的地方,他们也是走不了的,户籍上的罪字表,摁死了他们无法离开边城的原罪,罪籍子民,是刻在他们血液里的烙印,终身无法洗脱。 凌湙踏进城西街道,就察觉到了有眼睛在观望他,各家店铺门后,都有一双或几双眼睛,盯着他以及他身后的童子兵,惊讶、疑惑、紧张等不一而足,但无有例外的,没人敢打开家门出来问一句。 充当他仪仗队的童子兵脚踏正步,列队整齐的跟在凌湙身后,望着左右闭门紧锁的家门店铺,声音里带着不开心,胆子大的甚至冲门缝里的人叫上了,“我们五爷大驾光临,你们倒是出来个人接一接啊?躲啥呀!” 这些人有毛病吧?我们五爷多好的人啊! 呸,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喊了三遍都无人应答后,童子兵们不乐意了,举着旗杆要去敲门,大有雪姨叫傅文佩开门之喜感,“你们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们在家,你有本事不出声,你有本事开门呀!” 凌湙叫他们逗的哈哈大笑,握着鞭子的手轻轻敲下他们手里的旗杆,“别闹了,我们去别处看看。” 那些孩子撅着嘴老大不高兴,抬眼望着凌湙,指着其中一家旌旗上写有“果”的店面,“五爷,那有好吃的,咱没吃过呢!” 凌湙眺眼看了看,点头,“以后叫蛇爷给你们买,不稀奇,以后想吃的都有。”这才哄得那些孩子们高兴,踏了正步举着旗杆,个个昂首挺胸的,又跟着他的马屁股后头,乐颠颠的走了。 城西百姓在他们走之后没多久,就有人开了门,探着脑袋往城南方向望,最末尾的跳脱小童脚转的方向,就是城南。 城南街上一片泥泞,明明边城风沙严重,缺雨少水,但城南街道上,整个污水横流,臭气难闻,几无下脚地。 凌湙骑在马上,皱眉望着低矮的房屋,漏风关不严的门窗,里面人的活动身影都能看得清,见有人进了城南街道,没等他身后的童子兵出声,就主动开了门探头观望,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 是了,这里是罪民窝,凌湙若是个正常儿童,下场就将是在此处讨生活,凌家女眷那一波人,正经的落脚地就是这里了。 看凌湙骑马来,那些出门观望的人里,有眼里闪过寒芒,但在望向他身后跟着的大群童子兵时,又犹豫的收回了脚,背在身后的木棍再没敢拿出。 也有倚门对着凌湙招手的,麻木的眼神在看到凌湙的穿戴时,也闪了一丝兴奋,招摇的手挥的更加卖力,作着娇柔的样子问凌湙,“公子要来松快一下么?奴家很干净的。” 话落,旁边就有人嗤一下笑出声,就手捏了过去往胸脯上拧了一圈,调侃道,“你要干净,咱这街道就也是干净的,小贱人,你倒是看人家公子理不理你。” 凌湙板着脸越过这些人,而他身后的童子兵们则收敛了脚步,不敢太用力踩地面,生怕溅了一裤子的脏物,回去要挨骂。 这身统一的衣裳他们可珍惜的很,平时都舍不得穿的,当然不能洗太多回,洗坏了就没了。 当然也有正常问话的百姓,望着凌湙跪地行礼后,问他,“公子是昨日进城的人么?小老儿想知道虎威堂的人如何了?” 凌湙坐在马上看着他,风烛残年的老人,眼上布满了晦涩的光影,却执着的望着他等结果,凌湙认真对他道,“死了,虎威堂的人都叫我杀掉了。” 那老儿听后给他叩了个头,忽然就趴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往身后的屋里爬,边爬边叫,“孩他娘,你听到了么?堂主死了,虎威堂的人都死了。”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同样的嚎啕大哭声,连着左右屋子相继着出现哭声一片,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城南上空,都被泪水淹没了,所有得知消息的人都从屋子里出来,站在门前,望着马上的凌湙,伏地叩首。 他们或许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但现在,他们愿意给灭了虎威堂的人叩头,哪怕之后仍生活在水生火热里,至少虎威堂的人先死了。 凌湙抿着唇一一从他们门前路过,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亦没有从马上下来做安抚收人心之举,只在临出城南街道之前,望着上方碧洗的天空道,“以后不会有虎威堂的规矩了,日子会好的,嗯,一定会好的。” 之后,他没有再继续逛了,望着咫尺的城东,他转道上了灰扑扑的城门楼,童子兵一列排开,两两由下而上,一直跟他站到了仅两丈高的城墙上。 凌湙扶墙而坐,两脚晃荡在城楼外,临空感受着这片冷雨凄苦地,陌生的人脸,陌生的环境,就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陌生的霉腐味。 这里的一切,都勾起了他曾经的记忆,那些食不裹腹的日子,凭着顽强的求生意志,愣是从死地里爬出来的倔强生命力,一瞬间又从遥远的前世隔空击中了他。 这该死的宿命,转了一圈,他又要从头开始了。 自这天开始,凌湙就很喜欢坐在城门楼上发呆,边发呆,边等幺鸡他们回来,偶尔兴致起了,就站在墙垛上吼一吼。 状如疯魔。 城内百姓依然不大敢出来,城南城东倒是无所畏惧,在自己的片区活动自如,城西在观望过几日后,倒也渐渐恢复了生气,店铺门上的挡板终于一张张掀开,做开门营业状,只有城北,仍然安静如鸡。 凌湙在城门楼上架了面小鼓,发呆到无聊之时就敲鼓自己给自己解闷,望着风沙漫天的城外官道,算着幺鸡他们回程的时间。 陇西兵一直未动,郑高达也未送来警示,左姬燐倒是派人送了封信来,说是遣送凌家女眷的差役已经在来的路上,不日就将抵达。 虎威堂被屠,四门消息点滴未露,住在陇西府的常百户未有察觉,或许再等月余,不见虎威堂惯例的孝敬时,他才会派人来问,但那时,郑高达就该替凌湙解决了他,连季二都用不上。 季二,陇西右卫新任千总,常百户还在等着他的新上官上任呢! 左左右右,凌湙都不担心常百户会挥兵来犯。 殷先生的办事效率贼高,在虎威堂后山的空地上,给灾民们划了一块地做安置用,派人往秋扎图那边递了消息,要城东百姓帮忙采集岩石块用来打地基砌房屋,并照正常的劳动报酬给付,且供应食水。 秋扎图头一回领着不自信的城东族人,踏上城北宽阔的马道时,那些人都不敢走中间,全都溜着边边走,直到望见与他们同样布衣裹身的灾民们,大大方方的来回奔波于城北大道上时,才终于相信了秋扎图带回的消息,城北真的变天了,贱民允许踩净道。 他们高兴了,但有人却不高兴了。 那些缩在府宅里不露面的城北金贵人,开了角门派家中仆从往来沟连乡老里长,秘密小会开的飞起,然后,各家出了一车财物,派人送进了原常府百户衙,现城领凌府。 城门楼上已经e够了的凌湙,正愁的没事干,算着幺鸡他们回途的时间,正想着要不先回去接手酉一手上刚招的新兵练练时,殷子霁派人来找他了。 自进城后,大小事务殷子霁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凌湙想不通他找他能有什么事,且叫的还挺急,一副缺他不可的样子。 等他打马进了府,当先一列堆满绫罗绸缎的车映入眼帘,之后是粮草,最末是两列垂着头的美婢,共十人。 凌湙挑眉,跳下马绕着东西转了一圈,望着左右列阵以待的自家亲卫。 嚯,搞得还挺正式! 殷子霁正在招待人,侧坐左首位,与右首位上的一老者寒暄请茶,等凌湙一脚踏进会客厅时,他当先站了起来,竖起一副躬迎的谦卑样,叫凌湙不自觉的抽动嘴角,好替他心累。 这殷子霁,谋士当上了瘾,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尤其有外人在场时,那姿态百分百的风仪翩翩。 果然,看到凌湙进了厅,他张口一句,“这位就是我们主上,严老有什么话直管与我家主上说,他同意了,我们自当遵从。” 主上?凌湙眨眨眼,这搞得哪出? 那严老见进门的是个少年,惊讶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杵狮虎拐眯眼审视着凌湙,声音犹疑道,“公子今次年岁几何?”这怕是不及弱冠吧? 凌湙没回,而是蹬蹬蹬的一脚进到了主位上,冲着殷子霁就道,“找我何事?有事说事。”瞎应酬,好烦。 殷子霁敛笑,一本正经道,“严老作为乡里长,代表城北居民,向主上请求将贱民移出北区地界,可安置于另三门。” 他一说,那严老就跟着点头,见凌湙不接话,便张口解释道,“物有高低,人有贵贱,城北自来无贱民踏足,凌府刚来,切不可坏了规矩,否则会让那些贱民们得寸进尺,欺负到头上去的,微贱之人,怎可踏贵地?他们不配。”一边说,一边抚着下颔上的长白胡须,整一个自觉理在自身的信心模样。 凌湙:……这老头儿,找死来的吧! “是么?那照你这么说,本公子是不是也没资格踏贵地?哦,你大概不知道,本公子的凌,对,就是去年轰动京畿,被抄家砍了头的凌太师家的那个凌,罪臣余孽哦是否,不配?” 严老笃定的脸上显出震惊,手一紧,生生捏断了自己的宝贝胡须,唇抖几下,才道,“你……那你当自去城南安置……” 88. 第八十八章 早知不让他们死那么便宜了…… “有些人能活到行将就木的年纪,约莫凭的全是运气,殷先生,您说这样子的人,若哪天运气用完了,是不是就该……死了?” 尽管严老头生生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凌湙也没假装和气生财的略过,倚着胳膊肘边的茶杌子,与殷子霁含笑讨论。 殷子霁袖手立于一旁,月白长裳外罩了件雾青大氅,眉目疏朗,青黛流觞,姿仪更无双,与之相对的,则是主座上的凌湙,靛蓝袄袍叫他扑腾的一身灰,脚下靴沿沾土,箭袖边角磨损,护甲与腰封上镶的皮革更有崩裂之势,唯一能显出他身份尊贵的,竟只有头顶上的金玉小冠,拢着一头黑乌乌的头发,泼出一股子蓬勃朝气。 蛇爷倒是想往他身上堆锦衣华服,可从头一回凌湙上了城门楼子,将满身锦缎蹭的乌漆麻黑的回来后,他就歇了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特意找了些耐磨的料子给凌湙穿,只这样也挡不住凌湙糟践衣裳,每回骑马出门,不挨蹭的满身灰土不回程,磨损些衣料都是小事,有一回甚至掰折了一杆枪,问就是闲的想试试枪挑岩石壁的承重力,三天两头的换一身衣服算什么,人家天天换兵器。 凌湙摸摸鼻子觉得有点痒,一抬头,果真与院中背着手的蛇爷对上了眼,他当是看到了又掰折的断刀,正觑着门角前的空隙查看他新上身的袍袄,一眼就抽动的眉角直跳,吹胡子瞪眼的往后院准备热巾子水盆去了。 明明忍不了一身脏污上榻休息,却总扑腾的一身土回来,不沐浴清理,怕是两天身上就得搓泥球,赶路奔波那会儿都没这么邋遢的人,没料有了宅院地盘后,竟突然不讲究了。 蛇爷边走边摇头,这主子咋变得这样不好带了呢! 凌湙也郁闷,蛇爷自从将大部分事情交给殷子霁后,所有精力似乎都拿来盯了他,衣食住行样样管,要不是凌湙不习惯有人守夜,蛇爷能打铺盖卷的到他屋里陪夜。 真是,从前怎没觉得蛇爷有老妈子的爱好呢!这倾向说来就来,直叫凌湙招架不住,暗气幺鸡怎还不回,也好替他分担分担蛇爷过剩的关爱。 一老一小都在嘀咕各自的变化,都盼望着能有人来分担(规劝)一把对方。 殷子霁笑眯眯的不揭穿这老小的对抗,这在他看来其实更优于严己守责的上下之分,让这贫瘠的漫天黄土,更多了一丝人情味,热闹喧嚣有活气。 主子欢腾了,底下人就容易活了。 威信可以用实力维护,而非端着个尊贵的架子令人退避,生造出高高在上之感,锦衣华服扮的是外观,心有丘壑才是统御一方的卓绝者。 凌湙天天往岩石壁上试刀枪,又让他好好将烧毁的虎威堂复原,特别是地下通道那处能容百多人的岩石洞,架了吹风鼓,打了烧铁炉,加上他们一路上损耗的断刀断枪,殷子霁已经隐隐明白了凌湙的打算。 冶铁炼刀,每个拥有私兵的世家豪门里,都会有这样的配置,凌湙想要发展,就必须得有这样的私窑,实现兵器自给,只他现在看不太懂凌湙拿岩石峭壁试刀枪的用意。 大徵的冶炼技术人才,一半在皇家,一半在各地的豪门,漏出来的零星只言片语,叫能人摸索了多年的结果,只能仿出朴刀的三分之二强度,折损率比皇家兵器库里出来的更大些,但有总比没有的强。 凌湙此举,让他隐隐有种猜测,联系他原本的出身,公门之后,冶铁孤本,似乎合情合理,可他却又不敢提前问,怕有涉及到凌湙需要防备的秘密。 谋士的生存守则之一,就是不对主上未透明的事情过度关心,秘密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在未彻底站上某一任主上的贼船时,他们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除非是歃血为盟以命跟随的主上,那就是主上不说,他们也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所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是在开诚布公后坦诚相待,凌湙没有逼他和齐葙效忠,殷子霁目前便也处于观望中,事情照做,且不敷衍,能力该施为施为,但更多的关于边城的规划,以后的发展方向,包括凌湙手里的筹码,他都没有问,与其说他是谋士身份,不如用幕僚二字更符合现阶段情形。 他尚且没有为凌湙谋划过任何事情,做该做的,不问任何决策,譬如之前的围捉韩泰勇之计,譬如现在的城北乡老,关于安置灾民营的抗议问题,幕僚无权替主上抉择,但谋士可以。 不越权,只做事,就是他现在和凌湙互相安然的相处之道,且目前相处愉快。 殷子霁挑起一抹风光霁月般的微笑,眼中熠熠生辉,漾的满厅华彩,便连声音都透着清浅的雅致,“是,这样子的人,在主上手里,确实活不过明天。” 已经意识到说错话的严老头尴尬的站着,望望殷子霁,又望望坐没坐相的凌湙,瞬间额汗直冒,强行将话往回圆,“当然,凌公子出身本不凡,太师伟绩满朝皆知,文魁之首并非浪得虚名,如此才能得文武百官倾心相护,恰逢其难时,力保其家眷性命尊严,便是往前数百年,也没有人能做到如此受百官爱戴的,凌太师实乃我朝栋梁,社稷砥柱……” 后面的“可酌情改动规则,准凌府女眷入驻城北”等话尚未出口,就又叫凌湙将话题截了过去。 凌湙,“哦?那照你这么说,便是陛下错判的凌家,冤杀了凌太师,亲手摧毁了社稷栋梁之才,乃……” 严老头没等凌湙把话说完,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面容煞白,脊背发凉,“小老儿不敢,凌公子切切不可将妄议君上的帽子扣在小老儿头上,小老儿承担不起那样的罪责,请凌公子高抬贵手,原谅小老儿一时糊涂的嘴快之举!” 一行说一行就有晕倒昏厥之势,好悬叫殷子霁给扶住了,是一边把人往身后的椅子上搀,一边开口打圆场,“严老不必如此惶恐,我家主上就喜欢跟人开玩笑,他没有恶意,也是爱逞口舌之快而已,哈哈哈,严老老而弥坚,当不会与一介小儿计较,一如您之前口快,而我家主上也不予理会一样,来来,喝茶,玩笑之言,大家都不必当真,喝茶喝茶。” 凌湙哼了一声,牛饮一般咕咚将茶灌进肚里,抹了嘴起身便道,“刚好,咱们进城也有几日了,是时候将百姓召集起来,宣示一把咱们自己的主权,殷先生,安排一下,半个时辰后,令四门百姓到城中心的刑狩场集合,我有话说。” 之后便看也不看人的直接回了后宅,留下羞窘的严老,和一脸恭敬领命的殷子霁。 啧,文人就是爱粉饰太平,拿腔拿调! 凌湙边走边发牢骚,殷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拿乔,偏偏他又不会奉承,若他能像左姬燐那样好哄,画个饼就肯跟他干,他不介意天天给他画的,可惜这人太狐狸,看不到实际成效不肯上船。 这也是谋士跟幕僚的区别,谋士有择主的权利,跟大学生和企业有双向选择一样,没有足够吸引人的条件,可招不到有能耐的人,幕僚却是受雇方,用不用完全取决于雇佣者,两者地位本来就不一样。 殷子霁既然愿意屈尊暂作幕僚之职,凌湙便也随他去,只要他不离开边城,总有能让他主动提投名状的时候。 对于这点,凌湙还是很有信心的。 蛇爷早在后院准备好了热水浴,凌湙一头扎了进去,痛痛快快的搓了一把澡,之后又胡乱吃了点东西将肚子填饱,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伸着懒腰让蛇爷领人给他穿衣服。 这些事情凌湙都想自己做,然而蛇爷自有道理等着他,是亲自挑了两个手脚利索的男孩,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他们服侍凌湙。 老头心疼凌湙小小年纪受的这一番奔波,在京里时可见过凌湙被精心呵护过的场景,那是前后小十人的围绕着伺候,按他的话说,就差把吃食嚼碎了喂凌湙嘴里,舒服的手脚都不需要动,把凌湙狠狠呛了一回,无奈只能随他折腾。 之前流放途中无法讲究,风餐露宿的他也没办法,现在既然有条件了,老头儿就开始折腾牌面了,非要再把凌湙给精养上不可。 玄青长袍扣着青玉腰封,铜制护腕将箭袖裹紧扣上,两边同款的缚膊一直缠到后颈部,与褚红披风紧密连接,勾勒出结实的臂上线条,玉珰腰间挂,发挽缕空金碧冠,行止时袍角翻飞,露出一双精致的祥云纹鉓鹿皮靴。 凌湙木偶人似的随蛇爷折腾,得知他要去刑狩场见满城百姓,蛇爷简直恨不得将一身宝贝全往凌湙身上挂,好叫人知道他家五爷有钱有实力有背景,跟着他绝对有肉吃,这么一番操作之后,再现人前的黑炭少年,就是个精神熠熠,贵气横生,干练又不失雅致的高门贵家子。 便是见惯了他灰扑扑模样的殷子霁,都要赞一声凌湙这身打扮好,有威仪又不显浮躁,平和了年纪小的因素,看着就沉稳大气。 凌湙是骑着闪狮进的刑狩场,酉一带着亲卫开道,马后是那帮举旗的童子兵仪仗队,四门百姓站在各自所属的街道上,被整齐划一的正步军阵所慑,具都摒息敛气的,仰望着马上神情坚定的小少年,待他眼神划过时,又都自惭形秽的垂了头,露出不安的惊惧神情。 城北惊变,虎威堂被灭,新来的大队人马轰隆隆的开进城北,热火朝天的翻土动工,连带着采石生意爆涨,价格是前所未有的公道,便是掌事的接人待物,也透着平易近人的尊重,城南城东两门百姓,是最先接受边城掌权者易主的人。 凌湙站上高一丈五的刑狩台中央,早先台边围着的栅栏已被拆除,这个被虎威堂专门砌来,惩罚其他三门犯了事的百姓屠戮场,今天之后会被连根拔起,从此不会再有百姓因莫须有的罪名,与恶犬同困于一处相斗之事。 若非虎威堂三位堂主已死,凌湙怕是要让他们亲自尝尝,与恶犬同困一处生死搏斗的刺激场景。 早知不让他们死那么便宜了。 等满城百姓将目光全都聚于自己身上后,凌湙这才缓缓开了口,质冷而简约的宣布了己方进城后的第一条律令,“自今日起,城内百姓无分等级,无有贵贱,想往哪个门走都可以,想在哪个门盖屋居住都可以,想上哪条街上哪条街,想踩哪处地就踩哪处地,不分等不分人,我的规矩里,人无高低等,尔等但凭本事吃饭、行走、做事,但有敢欺者,可往新衙办事处举告,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清澈的声音回响在满城百姓耳里,举目望去,都有一种天方夜谭的茫然感,他们将目光投向刑狩场中央的少年,一时间竟无人响应,静悄悄的以为幻听。 直到酉一将凌湙的话更大声的又重复了一遍后,这些呆滞的百姓才轰然炸锅,互相都从眼里望见了震惊,互相都小声询问着刚才的话对方有没有听见,是不是真实响起过。 凌湙抄着手在台上小范围的转了一圈,最后才又道,“我姓凌,稍后会有一群犯官女眷被押送到这里,姑且当算我的家人,因为我现在的籍册在她们手里,按你们原来的城中规定,我当居城南罪民窝……” 轰一声,城南百姓懵了,他们面面相觑,瞪着凌湙不敢置信,而城北严老领头的金贵人们,亦一脸震惊,交头接耳质疑严老的办事能力,竟然让个罪子占了城北最好的屋子,纷纷用谴责的眼神剐向凌湙,恨不能将他拽下台撵去城南。 凌湙继续,“可是凭什么呢?那样破烂的屋子,脏乱的环境,非人的居住条件,我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规则?是不是?所以啊我凭本事抢了城北的地界,那么大的地方,我爱住哪住哪,除非我愿意,谁也不能左右我选择安家的地点,这边城本就是个无序之城,我有刀枪,当然由我说了算,所以,现在我说,你们可以自由选择居住的街道,想搬哪只要往新的办事衙递个申请,由内里办事人员核准之后,你们就能搬走,再有人敢用等级差来拒绝你们,就只管来新衙上告,别担心,我的刀枪不认钱。” 非常朴实的解释,没有太煽情的话语,只陈述了最现实的部分,然后,一一与犹疑的百姓对视,加强了自己话里的真实性。 渐渐的,有百姓开了口,虽然声音微弱,却总算是开了头,“公子刑期几年?若遇特赦,会否立刻离开?”别等他们刚安定下来,主话人就走了,那之前的努力岂不白废? 凌湙点点头,赞许的看了那人一眼,解释道,“没有刑期,不会特赦,凌太师犯的可是协同谋逆的大罪,能留一门女眷家小已是法外开恩,陛下不会再降恩于他家的,所以,你们放心,我且离不开这里。” 又一人发问,“敢问公子身后人马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钱粮车,据我所知,流放出京的罪人,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吧?这是陛下开恩,将凌太师家的财物都发还了?” 凌湙叫这人问的发笑,当真也笑了出来,神情里就带上了小得意,瞬间身上那种沉稳就降了一半,似个飞扬的少年郎般调侃,“当然不可能是凌家的家产,这些人和粮草钱财,都是我流放来的路上捡的,嗯,包括跟我一路来的灾民们,都是我捡的,你如果不信,改天可以捉个人去问问,他们最知道我这一路来的事情,不会替我隐瞒的。” 他话一落,就有跟来围观的灾民开口了,声音带笑,冲着问东问西的各门百姓道,“你们也太多心了,有人现在给你们开了方便之门,还瞎打听干嘛?再不好,能有你们现在的日子不好过?真是,一个个的瞎担心,我们敢跟着五爷过来,我们都不怕,你们怕个屁。” “哈哈哈哈……”话一落,他后头跟来的人就大笑,挤眉弄眼的推搡他,“快说,会说你多说点,好叫咱五爷省点口水,这些百姓都叫人驯傻了,天降大福不知道捡。” 凌湙摇头,对着他们倒是宽容,摆摆手道,“都被害苦的有了忧惧心,这个可以理解,你们倒也不要笑话他们,初时遇上我时,不也害怕担心过么?呵呵,大家都一样,你们倒是同情一把人家,后面有能帮的就帮一把,我不能时时看顾你们,大家后面需得守望相助,夺城容易守城难,想过好日子更难,我给你们目标,但努力还是要靠个人,能过成什么样,都得靠你们自己,一路过来你们也清楚,我的钱不是白来的,当然也不会当散财童子到处发,想有银子吃饭成家,你们当更加团结努力才行,是不是?” 他一向如此,从不给人虚而不实的承诺,便是对着受自己恩惠,能轻而易举虏获人心的百姓们,也不爱起高调,空谈一些不切实际的展望,都是非常接地气的言论,小到安家置业,大到前景规划,都是让人能实际够手就能得的,努力一把人人有得,这样的肺腑之言,就总透着股推心置腹,让人听了为之动容。 与他举刀策马时的样子有很大的差异,起码殷子霁就听愣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身上杀伐之气那样重,理当心硬如铁,看惯了生死场,然而,当他收起刀兵,面对苦难的百姓时,又表现的身无棱角,语重心肠的与人交流,柔软的诚意铺盖全身,信服力倍增。 这样矛盾的气质集于一身,左右都联系不上他之前之后的两种身份,殷子霁皱眉思索,觉得自己似乎错估了凌湙的潜力,他身上这种亲切的说服力,根本不用特意招揽人心,因为那些人心会自动向他靠齐。 果然,他这一番话打动了不少人。 相对那些嘴上说不求回报的施恩者,凌湙这种有明码标价的,反而更叫他们安心,至少不用担心口花花的施恩者,哪天就来挟恩图报,凌湙的诚恳,有让人踏实之感。 之后凌湙亲自举刀对着刑狩台劈了第一下,酉一带着亲卫队紧随其后,而曾经深恐这处地点的百姓们,则在犹疑之后,瞬间一拥而上,手拆脚踹的,将这里夷为平地。 噩梦之地,从此尽去。 城内百姓活了,尤其城南和城东的百姓,纷纷打包家当要往城北城西移,边城十万人口的容量,如今只两万余人,就是三门百姓全挤一处,也有的是地方安置,凌湙并不担心会生乱象,抽调的护卫队迅速成型,由熟悉地形人脉的秋扎图总领,袁来运辅助,一场轰轰烈烈的搬迁行动开始了。 可城北的金贵人们却受不住了,家家都养有护卫,在严老未能从凌湙处获得特权后,他们串联了起来,在通往城北的前门街道上摆了拒马,置了弩箭,昂着脑袋要与别门百姓分庭抗礼。 而城东的恶霸也逮了机会,频频游走于这些金贵人家,闯空门,偷钱物,欺弱女,末日狂欢一样,享受着能随意进出曾经不能踏足的地方。 城内殴斗频发,今日李家死猫,明日张家死狗,闹的城内终日喧惶不得安,秩序被破,规则崩坏,护卫队忙的焦头烂额,临时建起的牢房关满了人。 凌湙笑着蹲墙上看结果,对眉头打成结的殷子霁笑,“欲让其亡,先令其狂,殷先生,刺头们出来了,你看,多省事啊!” 罪恶之城,哪可能都是良善百姓?不过都在观望而已,可凌湙没时间让这些人慢慢观望再行动,他需要迅速整合城内事宜,在有外敌侵入之前,先解决内患。 废等律令是真的,但枪打出头鸟也是真的。 他不能对虎威堂之外的百姓挥刀,那会让真正安分的百姓更加惶恐,似秋扎图所述的那般,真恶霸奈不住寂寞,一但察觉他好欺了,跳脚就会出来蹦,而凌湙就等着他们蹦。 多可爱的一群人呐!作恶都作的这般直白,弯都不带拐的。 殷子霁叫他感叹的颇为无语,但还是赞了他一句,“你这法子倒是好,压过这一波,那少量的漏网之鱼该不会生事了。”躲还来不及,还生个屁的事。 凌湙笑眯眯点头,“我那地下私窑缺好多打铁的匠人,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怂人,刚好送下去给我卖力,啧,一举两得,连工钱都省了。” 清理掉这一波不安分的,城内就该安静了,真好! 而更好的是,幺鸡竟然回来了。 但同时,也带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韩泰勇差点被杀,关键时刻是黑背护住了他的心脉,没叫他死成,可凶手却跑不了了。 幺鸡低头,对凌湙道,“王听澜被下了大狱,用了刑,颇重。” 王听澜,千总王祥之女。 89. 第八十九章 藏羌人骑兵与城门楼内………… 百户衙常府和虎威堂的匾额被摘下劈了后,两边府门头上的匾额位置就一直空悬,身边人默认凌字招牌,逢人办事问消息,凌府二字脱口而出,皆都认定新门头上的匾额会以凌姓为题。 然而,凌湙就没想把凌字挂头顶,边城再微末,也是大徵版图内的正规城郭,凌家的姓氏如何能配成为边城代表? 他能忍受自己被换名改姓,却绝对不会让凌家借到自己半分势,威赫于边城众姓之上,他就是小心眼的要把凌姓圈止于自己头顶,不给其有扩溢扬名之机。 所以,当殷子霁将写好的各种“凌”字字体,拿来让他挑一个往匾额上拓时,被他否决了。 幺鸡回时,当天正好是两府揭匾之日,鼓乐舞过一轮,简简单单的闹过一阵后,凌湙亲手将匾上红绸扯开,露出正气楷书“垂拱堂”和“随意府”两副匾额。 他站在垂拱堂前,望着跟了自己一路的人马,以及好奇立于远处观望的城中百姓,慢慢道,“以后,这里就是城内新的办事衙了,更细致的分类,门前都挂有指引牌,有不懂的,不认字的,可找内里着统一服饰的侍者询问,城内大小事务,不羁微末,都可来此找相对应的办事窗口询问解决,门房边设有公示栏,并有专门讲解的办事员为你们解惑,规矩细则都已罗列其上,感兴趣的稍后可自行研究,总之一句话,这里以后就是你们寻求公道之处,也是我为你们设的平权窗口,机会摆在这,有没有人敢试,有没有人愿尝,都随你们便,我不强求你们的拥护和推举,当然也不需要你们的爱戴和感激,我做这些,只是想让自己过的省心,想让周遭的氛围变的轻松自在,路给你们铺了,愿不愿变,肯不肯变,你们自己思量,嗯,就这样。” 至于随意府那边,他只是笑着指了一下,“那是我的住处,连着前院的刑所,一并归我管理,我呢,随意惯了,有些事不大讲究,有些事又很爱计较,没办法,刀在我手里,一切规矩我说了算,犯了我定的规则秩序的,翻着惩罚规章自有评判,但如果恶大到了需要我出面之时,那就不好意思了,我的刀下不随意留人命,懂了么?” 所以随意不是随的你们意,而是随我意。 殷子霁在旁听的嘴角僵硬,两副题字被凌湙写出来时,他就好奇的问了原因,垂拱堂那边,单听就是想走仁义爱民之举,都是一些收拢人心的细微处,小到夫妻打架和离,都有详细的分家条款,若真按着上面的细则执行,可能都不需要一年,边城的百姓就该齐齐往凌湙身边站,做个指哪往哪的好后方。 可随意府的解释一出来,殷子霁就和现在竖着耳朵听的百姓们一样,高溢的情绪刷一下就凉了下去,伴随的是紧张到发麻的脊梁,头顶上刚还温暖的太阳,立即变成了冷嗖嗖的冰霜,罩的周身冷热交替,忽感人生艰难。 当然,跟从前比起来,现在的艰难不及从前万一,围观的百姓们在紧了口气之后,忽然举手欢呼了起来 蛇爷带人开始发福饼了。 他现在算是重新给自己定了位,随意府大管家,垂拱堂那边是彻彻底底的交给了殷子霁。 凌湙在随意府偏厅招了幺鸡问话,一顿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的幺鸡,这才拍着胸口大大喘出了气,一盏茶顺了肠胃,这才给凌湙说了他办差的经过。 小凉山那里等着接头的韩府护卫长,叫幺鸡带着人全给剪了,之后他们悄悄顺着密道摸进了明威将军府,如凌湙猜测的那样,韩泰勇的小外室带着一对儿女占了主院,明威将军府彻底被韩泰勇清理成了自己的私宅,内松外紧的派了许多私兵,幺鸡带人摸进去时,那外室生的一对小儿女甚至以为他们是新招的府中护卫。 幺鸡按着凌湙的吩咐,在成功绑到人后,将一张字条贴在了寝室窗棱上,上书,“韩将军夫人有请小夫人及其子女一晤。” 做计策时,殷子霁提了一句,“那外室身边必然有服侍之人,待发现她与孩子不见后,必然要发动府中护卫寻找,若幺鸡他们叫人发现了行踪,后续追兵也是难缠。若再发生打斗,必有碍后续时间门上的衔接问题。” 于是凌湙就给了幺鸡一张条子,正室夫人派人来抓丈夫养在外头的女人,并嚣张留条宣告,按人之惯性思维,那些护卫会张惶将消息往凉州递,幺鸡这边自然就不会有人来追,齐葙就等在通往凉州的半道上,等小外室被带走的消息传进凉州府,韩崝也正好接到了人。 两边的时间门差咬合的刚刚好,韩泰勇接到消息没多久,韩崝那边就带人堵上了门,两边一对眼,自然鸡飞狗跳,阖府不宁。 幺鸡扶着膝盖磨搓,声音有些低沉,“齐先生本要与我一道回的,可韩家那边他姑姑差点要悬梁自缢,他不放心,便留下守两日。” 他交接完小外室后,就想带着齐葙一起走,可韩崝却拦着人不让离,见到表兄的兴奋,一被表兄的不良于行震惊,二被跟自己小妹年纪相仿的小外室及其子女震懵,瞪着跟自己儿女差不多大的俩孩子,简直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是幺鸡反应快,那小外室八成要魂断他手。 凌湙听他说着韩崝的行事,暗衬,这种冲动易怒的性子,若无人加以规劝,怕也是个不堪用的,与他表兄齐葙倒是差了许多。 幺鸡见凌湙不说话,便继续往后,“我不放心齐先生,便扮了他的贴身护卫,与他一同进了韩府。” 韩府里,韩泰勇正勒着齐夫人,向她索要小外室,齐夫人脸上的惊诧直戳向韩泰勇,让他有一瞬间门的心虚,可登城明威将军府里的人都是他亲自培养的,不可能会给他传个假消息,所以,就算他心中起了疑惑,也没有松开齐夫人的胳膊,铁掌箍着结发妻子的纤柔细腕,冷声质问要她把人交出来。 齐夫人抖唇目中含泪与其力争,一张脸上怒到又红又白,眸光里透着的是满满的失望,只撑着一身傲骨,才没有让自己当场跌坐于地。 韩崝带着人一脚踹了门,见到其母脸上的震惊悲愤,又见韩泰勇的行为举止,当场就炸了,抽刀就将挡在门厅口的屏风给劈了,木屑飞蹿里,是小外室及其子女的惊慌哭泣声。 幺鸡说的五味杂陈,“齐夫人根本不知道有那外室的存在,姓韩的只顾抱着新人,安抚小儿女,完全无视了齐夫人和韩崝,就连见到齐葙的震惊,都没有那小外室和一对幼儿幼女重要。” 说到这里,幺鸡走到凌湙跟前跪了下去,低头请罪,“我当时也跟着气愤,一时没忍住,将黑背觑着空的放了出来,主子,如果我知道这会导致后头的结果,我定然不会冲动行事,您罚我吧!” 凌湙交待的是,要齐葙将信和黑背交给韩崝,充作王祥的家书带给王听澜。 当时没料幺鸡会有进韩府的机会,给王听澜而不让齐葙动手,是怕齐葙会生恻隐之心,另外也是想给王听澜一个替父报仇的机会。 信如预期那般交给了王听澜,清楚讲述了其父死于韩泰勇手里的经过,唯一没有交接到手的就是黑背,幺鸡觑空告诉她,黑背已经上了韩泰勇的身,她可以不用冒风险了。 他以为自己是替她完成了任务,却不料有时候结果却是背道而驰。 凌湙垂眸望着幺鸡,“你当时就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变化?言行举止,或脸上神色?” 幺鸡摇头,“她很平静的接受了王千总的死讯,听说主子会收拾韩将军,还让我跟主子道谢来着,我完全没料她会动手。” 要早知道她这么决绝,那信他就瞒下不给了。 凌湙也道,“你既然放了黑背,信就不该再给了她,幺鸡,我给她黑背,就是为了让她在见信时,能有一种不伤己的报仇方式,黑背不惹人眼,不发动时几无体会,能让她借此将胸中怒火尽出,有时间门冷静下来等最后的结果。” 可偏偏黑背先叫幺鸡放了,王听澜见信后几欲发疯,要不是理智尚存,她能立刻冲到韩泰勇面前索命,幺鸡没发现她的异样,是因为她硬憋着内伤,拼命掩饰着自己疯狂的想法。 那小外室既然在正室夫人面前过了明路,就该摆酒宣告身份了,韩泰勇知道自己时间门紧迫,然而小外室泫然欲泣的说着子女的身份问题,叫他一时无法拒绝她想要个身份的愿望。 齐夫人伤心不愿理事,王听澜却突然热情了起来,张罗着府宴要替小外室接风,并特意安排了歌舞,亲自上阵跳上一曲。 韩泰勇以为她是在争宠,带着被人争抢的小得意,酒酣耳热的要与王氏温存,叫手握袖剑的王听澜一把捅了个对穿。 凌湙抚额,常人被捅,侥幸得命者寥寥,王听澜抱了必死决心,捅的时候根本没留力,握着剑柄直捅到底,韩泰勇就是再能耐,也当死的透透的了。 然而,事实和结果有时候就总会寸上几分,放黑背本是为了预防韩泰勇被自家人逼杀,从而得到死后哀荣之光,凌湙想让他伏首,受律法严裁,然而碍于齐葙的情面,才给予其畏罪自裁的机会。 这中间门的分寸自有齐葙施为,齐葙为了其姑姑一家,必然会使计叫韩泰勇接受自裁的结果,否则他一但伏首,整个家族都会受他牵连,包括他那对小外室生的儿女。 王听澜突然发难,正合了他杀条件,若无黑背在其中起的作用,此时,韩泰勇就该穿着他的将军铠,带着他生前的官位,风光大葬。 只差一点点,她和幺鸡就坏了他的事。 幺鸡不敢抬头看凌湙,低声道,“王听澜抱着陪葬的心,要替其父报仇,韩泰勇奇迹生还后,撑着一口气,叫府中护卫夺了她的剑,下了水牢。” 水牢阴湿寒冷,韩泰勇本就不耐她的冷待,早无心悦之情,又见她清楚了王祥的死因,故而下起手来毫无怜悯,短短两日,王听澜就叫他折磨的没了生气,望着似能随时咽气。 齐葙很愤怒,当着齐夫人的面,将他这十几年来在外面作下的抄家之举一一道明,韩崝几欲发狂,本来因韩泰勇被刺,生的那点父子之情,直接毁的一干二净,绑着那小外室和一对小儿女,逼韩泰勇自裁。 韩泰勇再爱那女人和孩子,在自己性命之前也是有限的,硬挺着身体收拢手中兵力,调凉州四门五千士兵,收拾细软家当直接去了登城,留一门老小瞪眼拿他没折。 齐夫人知其打算,望着身侧环绕的儿孙,一时想不开悬了梁,好险叫身边婢女发现了,人没事,却瞬间门老了十年,再没了硬挺着的那股精气神。 韩府现在乱了套,韩崝不敢叫外人知道他父亲做下的事,又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目前的危机,在幺鸡出城时,已经陷入日日买醉状态。 显是心灰意冷,就等着他父亲那边爆雷,然后带累的他们一起抄家砍头。 凌湙担心的韩泰勇临走前,可能会来报复的预测没发生,有齐葙在韩崝身边,凉州各府的兵,除了府城的被韩泰勇带走一批,其他府卫的都还在韩崝的控制当中,没有接令要往边城来的举动。 韩泰勇受伤少精力是一方面,另一个就是怕夜长梦多,再有像小外室被绑的意外发生,故此,他当机立断的带着人回了登城。 幺鸡叹气,“姓韩的把王听澜带走了,我们欲用那外室和一对孩子跟他换人,他却绑了女儿女婿一家,要挟的齐夫人和韩崝不得不将那外室还他,那姓韩的是彻底要抛家舍业投奔凉羌了啊!” 这对于齐葙来讲,简直算是最坏的结果,可凌湙却分外高兴,眉头挑了挑,故意问幺鸡,“所以,你是来给我报喜的?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幺鸡攥着拳头飞快看了一眼凌湙,又低了头小声问,“主子有办法去救救王听澜么?我,是我擅自作主坏了事,要按着主子的策略走,她此时该是安然无恙的,主子,我、我于心不安。” 凌湙点着桌几,问,“齐先生就没信带给我么?” 幺鸡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好的信,嘀咕,“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主子,齐先生交待过,若主子不问,答应了我的请求,他写的信就不必拿了,若主子问了……”自然就是他的请求没获准许。 好郁闷! 凌湙嗤一声拿脚踹了一下他,“刑所那边刚好新打了几根杀威棒,你去试试,嗯,十棍。” 幺鸡脸颊抽了抽,埋头叩首,“是,属下领罚。” 凌湙挥了挥手叫他下去,自己开了信封来看,却见齐葙在信上写道:凌公子亲启,此将是某的一封恳请书,您能从幺鸡那里拿到,就证明所有事当心中有数,凌公子,于某而言,最坏的情况出现了,登城目前形如铁桶,他带走了大半兵力,又有私兵两千,而随州的周延朝将军去了并州请令,暂拨了三千兵马驰援凉州,并羁押了韩府众人,凌公子,黑背可否叫离?某请求您予那人顿亡。 顿亡,形于猝死之意。 周延朝拨调兵马的时候将信将疑,结果人没到凉州,韩泰勇就带兵缩回了登城,为防韩府其他人有异,他迅速用兵马困住了韩府,且因兹事体大,他个人无法抉择,已经往并州找大帅拿主意去了。 武景同大步从门外进来,望见凌湙的第一句话就是,“幺鸡犯了什么错?怎么打他棍子了?” 从幺鸡进门到领棍子挨罚,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季二他们甚至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被告之刀头挨罚的消息,一行七人又迅速出了门,此刻全挤在刑所那边看幺鸡挨打。 杜猗腿伤好了个七七八八,终于有了随队训练的资格,好不容易等他们一行人回来,话没说两句,就惊闻幺鸡进了刑所。 蛇爷蹲在墙边抽烟袋子,幺鸡挨一下,他就唉一声,并点着他的脑袋训话,“爷交待给你的事情多重要呢?啊?你就敢坏他事,该,才十棍,叫我看最少二十棍,打,我看着你们打。” 刑所的执刑人,都是蛇爷看着酉一从亲卫队里挑出来的,平时得他不少实惠投喂,现在躺刑凳上的是他亲孙,那棍子就有点下不去,反叫蛇爷瞪着眼睛训了一通,害幺鸡白挨了几下轻的,又重新开始计数挨打。 武景同听着从刑所那边传来的棍声,觑眼问凌湙,“事情办坏了?人没劫到?那我们是不是要准备开战了?” 人没劫到,计策失败,以韩将军那脾气,指定要找祸首麻烦的,武景同一时焦躁的来回走动,嘴里嘀嘀咕咕的算着边城兵力,最后摇头,对着凌湙道,“要不我们还是弃城逃吧?跟我回并州。” 他病了一场,面色没了初见时的红润,这些天一直在休养,发往并州的信已经送了出去,但等府里派人来接还有些日子,凉州境内,他居然感觉处处危险。 凌湙摇头,将齐葙的信递给了他,自己则站到了窗边,顺着缝隙看幺鸡挨罚,边看边道,“不会有兵来围攻我们了,那姓韩的缩回登城去了,他受了伤,若长途奔袭恐于性命有碍,所以,伤没好之前,他当不会出登城,再有周将军已经去了并州,你父亲得知消息后,当会派人来接手凉州事务,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不安全的只有王听澜。 幺鸡挨着打,眼睛还不老实,转了头往偏厅望,结果一眼对上了窗前的凌湙,当即龇了一嘴牙,露出一抹得逞的傻笑。 凌湙拿手点了点他,露出一抹无奈的叹息。 王听澜啊! 凌湙就望着武景同,对他道,“王千总的女儿,刺杀韩泰勇未遂,现被他捉去了登城,武景同,你欠她父亲一条命,是时候还她了。” 武景同神情严肃,望着凌湙点头,“你要我怎么做?” 凌湙就点着齐葙的来信,道,“你去凉州府,韩崝手里有兵,他现在被困韩府,一家子都急待立功赎罪,好能与韩泰勇撕脱开关系,你去,找他要兵,围登城,做大军压境之势,逼韩泰勇作困兽之斗。” 并州和随州都离关内较远,登城是所有北境城池中离关内最近的地方,韩泰勇退守登城,打的就是并州和随州的兵暂时打不来,武景同如果突然带兵现身,那震惊程度绝对不亚于初次收到巨额孝敬时的夸张。 武景同可是被突震给带走的,他带兵去堵登城,可想而知,会给韩泰勇造成怎样的心理恐慌。 凌湙就是要让他恐慌的顾不上找王听澜麻烦。 齐葙的请求很好理解,就是想让他在大帅没来之前,将韩泰勇弄死。 一但并州军动了,韩府里的人基本就完了,随州的人马还能找借口搪塞,两州兵马齐聚凉州,鬼都知道这里是出了大事,到时候想捂也根本捂不住。 凌湙体谅他这次“徇私枉法”原因,搁一般人他不会搭理,可齐葙是他要用的人,这点人之常情的面子,他愿意给。 武景同了解的点了点头,没来及得问凌湙之后要怎么办,就听凌湙接着道,“凉河淌进小凉山的水道,直通西门穿水桥,我会带幺鸡他们从水道进去,救了王听澜之后,与你里应外合开城门逼他走小凉山密道。” 到时候让韩崝随武景同到登城,带着他自己的私兵埋伏小凉山,放他们父子互逼,要么韩崝死,身后带上韩府一门全家抄斩,要么韩泰勇死,韩崝独承忤逆之苦。 别人的家事,凌湙不打算参合,他把路都给铺好了,若还不能达到他们心中所想,叫人跑了,那所有后果,只能他们自己承担。 他不会让左师傅的黑背,占上谋人性命的锅。 人都是善变的,万一哪天韩崝突然想起自己父亲的好,发现凶手就在手旁边,那便难保他不会起替父报仇之念,所以,任何有后患的事,凌湙都不会做。 他开始安排府中事宜,为接下来不在的日子作打算,找了蛇爷和殷子霁,将自己之前坐城门楼上想的治城方针笼统的说了一遍,末了才道,“我们尽量赶在除夕夜回来,小年就不在家过了,你们带着百姓可以庆贺一下,关在牢里的那些刺头先拉去采石场,等我回来开炉炼铁铸兵,让酉一加强城中防卫,特别是城北那些人,季二……” 季二立刻从门外进来,拱手低头,“到。” 凌湙上下打量了遍他,笑道,“你回陇西府述职去,将右陇卫的兵捏在手里,跟郑高达配合着尽快收拢陇西府兵备,随时注意陇西府内与城北这边的勾联,一经发现,全部抓了关起来。” 季二点头,“是。” 与此同时,韩泰勇收到了突震的传信。 却是突震回程时,遇到了族内出来打草谷的队伍,一问之下,竟有三四千之多。 韩泰勇正愁自己无法解眼前困局,忽接突震传信,这才知道武景同竟然真被人救走了,大惊之下,忽生一计。 他要引突震进城。 藏羌人骑兵在城门楼内,静待并、随两州的兵马来袭,就是要逃,他也要让所有“辜负”他的人付出代价。 90. 第九十章 边城是个罪恶之城,也是个集…… 边城百废待新,旧秩序根深蒂固,新秩序刚刚启动,废等律令就像一根棍子,抄底搅起河底淤泥,带出一片黑浑沉腐。 以前的得利者不愿改变旧况,现实的崛起者却要连根拔萝卜,两方角力,满城喧嚣,整个边城迅速陷入制改浪潮,浮动起一波人心向上者,亦激溅出层层旧年矛盾与恩怨。 垂拱堂日夜灯火通明,登记造册的办事窗口笔墨挥毫,按凌湙要求,以姓氏归列,重新编纂户籍册,统计实际生存人口。 为防有人乱报家中人头数,也为防有隐户继续心存侥幸躲搜检,凌湙特别设置了奖惩举报条款。 一个人头一碗米,报一个给一碗,就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有米粮,且不分大小碗,其中最为关键的背书,是为迁居新址的家宅大小做规划,按人头划面积,无登记不算头,且过时不候。 至于那些隐户,也列明了过往不究明细,左右周围三户联保,证其来历与往年行止,以入边城为截点,不究其祖上渊源,不究其过往阴私,只论入城后的日子,有无大奸大恶之举。 若这样都还要继续躲避,那知情者即可举报,举报成功一个奖半斗米粮,而被爆出的隐户,则将失去这个唯一可正当获得藉册的机会,罚入苦徭营,非死不得出。 边城是个罪恶之城,但边城也是个集百业人才之地。 想想吧!那些能被流判到这里的都是什么人,除逞凶斗狠者之外的,便以文墨执业者最多,受牵累的造艺匠人与几代豪仆随主罚判,能活下来的,都是极恶环境里的勇士。 垂拱堂从征召文墨略通的告示出时,就没缺过人来人往,便连凌湙,都惊讶于边城人口识字的普及度,反衬的跟他一起入城的灾民营众过于文盲。 殷子霁倒是一脸淡定,只笑着说了一句话,“普通百姓犯事砍头,也就是一根签的事,能活着领到流放判词的,过人之处自不必说,边城,可不是普通百姓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这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扒一遍祖坟,就没有寂寂无名的,前提是,从来没有人敢用他们。”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这些人不想离开么?离不开而已。 离不开,又无人到边城来发展,朝庭派的大头兵,一力降十会,哪个跟你玩文墨?自然就是一身本事无地挥洒,有追求的,教导下一代,没追求的浑浑噩噩,遭淘汰。 凌湙搅得这一塘水,就跟之前说的一样,再浑又能浑到哪去? 自然是给梯子就爬了呗! 文人有骨气,然而文人的立场跟骨气无关,他们遵的是自己,从的也是自己,学识在己身,赏与有识者,不过就是桩买卖而已。 凌湙斜眼,倒是对殷子霁另眼相待,没料这人竟然这般清醒,一语道破了圣贤者的本质,这言论,放出去,绝对属于离经判道者的典范。 人才啊! 这么一翻抄底,倒叫凌湙抄出了不少行业人才,手工艺人、匠者,以及有管理能力的豪奴,而最让他满意的是识字率,连城南站街的流莺,张嘴都能念一卷书,无关现实的身份贵贱,她们大多都是受牵累的犯者家眷。 凌湙同样给了她们选择,文书工作繁且重,他草创初期,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档案錧,虎威堂横征暴敛,常百户压根不屑给边城人建档,导致这里所有百姓的藉册,都笼统归于陇西府狱所,没有属于自己的城藉。 他要将边城完全握在自己手里,就必须有统一的人口管理制度,陇西府狱所的档案,稍后他自然会找郑高达索要,但自己亲手建立起的规章,更容易令他迅速了解边城人员性质,这对他后面的规划非常重要。 殷子霁没有对凌湙任用女子的行为起指摘,只挑了眉将告示发出去,坐等一波质疑的浪潮扑他脸,然而,刑所的杀威棒太过狠戾,直将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迂腐打的屁股开花,并免了其刚得到的文书记录工作后,这一条推令再无人反对。 但,止于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女子前来应骋。 凌湙并不着急,稍后等凌馥进了边城,有她打样,自然会有敢于争先的女子上前,边城人口两万多,女子占了四分之一,放这些人去伺候那些老少爷们,倒不如全拉来给他打工,只要他条件开的好,他不信没有女子心动。 人力方面,无分男女,他就是要将所有能用的都用上,女子能顶半边天,带娃挣钱两不误,他可是见过这些女子的潜力的,因此,他才不会像那些老酸儒一样,念个屁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就是他要去救的王听澜,如果可能,他都会将她吸纳进自己的队伍,这年头,会武的女子可不多见,敢向自己夫郎拔刀的就更少了,他光听一遍她的行止,就觉得这女子能处,把她拉来跟凌馥一起打样,一文一武,倒也是个好的开端。 殷子霁显然也得到了齐葙的消息,大步进门时脸上表情严肃,对着凌湙行过礼后,直接开口问他,“公子准备带多少人?此行可有危险?” 凌湙要走,殷子霁就知道自己离不开边城,这里总要留一个主事的,他虽心急齐葙,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感情用事,故而,他只问凌湙成算。 待凌湙细致的给他说了边城管理后续安排,以及搁在心里思量了许多天的草创计划后,方道,“只是去将王听澜带回来,有我跟刀营的几个就够了,人多容易漏馅,放心,我会小心的。” 之后,他与殷子霁一同出了随意府,望着对门的垂拱堂,笑道,“殷先生辛苦,这边就交给你了,有闹事的只管找酉一,蛇爷在刑所这边也会全力配合你,待凉州事毕,我定会将齐先生一并带回。” 排成长龙等待领米的队伍望见凌湙,纷纷鞠躬招呼,不管是不是真心,俱都扬起一抹感激的笑来,酉一从后打马过来,身后跟着一队人,看服色,竟不是他的亲卫队。 凌湙站在府门前未动,等着酉一上前说话,酉一紧跑两步从马上跳下,上前就单膝叩地,垂头拱手报告,“主子,京里来人了。” 他跪地时,身后跟着的那队人也从马上跳了下来,跟着他身后一起向凌湙单膝叩地,当头一人垂首敛目,声音沉着有力,“甲一奉主上令,领暗营一卫前来报道,请五爷示下。” 凌湙垂眸望着他,没有立刻叫起,而是反问,“奉谁的令?” 那人一愣,抬眼迅速与凌湙对上视线,当即又重新叩报,“甲一奉宁侯令,领暗营一卫前来服侍主上,请主上示下。” 凌湙这才点了头,声音不高不低道,“记住,从那府里出来了,你就不再是那边的人了,到了我这,就得奉我为主,不得三心二意,不得再与那边通任何消息,若叫我发现,你当知道暗卫营的规矩,甲一,我与那边不同府,你抬头看看我头上的匾额,记住它,以后不要再搞混了。” 甲一立刻抬头往上瞟了一眼,三个大字“随意府”印入眼帘,他来不及惊讶,迅速低了头道,“是,甲一记住了,主子是主子,宁府是宁府。” 酉一跪在旁边,再报,“主子,那边府里送了许多车财物,还有……还有婢女仆从,和一个管家。” 凌湙挑眉,眼睛又望向甲一,“信呢?” 甲一立刻从贴身的衣囊里将信掏了出来,心里的惊讶一层层的冒,却一声也不敢问。 凌湙下了几步石阶,接了信后搓一搓,好厚实的一沓纸,又不知写了些什么家长里短,他抬手就招来蛇爷,将信交给他,“给我收着,等我回来再看,府里送的东西,收入库中,我娘给我的留下,其他的交给殷先生处理。” 他本不缺财物,甲一带的东西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别说感动,竟连声谢也没有,很平常的收东西,很平常的说着话,全没有离家日久,受了委屈,突然又得到家族重视的激动情绪,叫甲一又是惊疑,又是不解,一时懵的不知道说什么。 这与想像的不一样。 凌湙却不给他过渡的时间,望着已经整装待发的队伍,瞧了瞧杜猗,因为季二要回陇西府述职,杜猗自觉的牵了马,但他腿并没好全,就是勉强跟上,再泅一遭水进城后,那战斗力怕也要打折扣,实顶不上太大用,因此,凌湙直接指着他道,“你退下。” 尔手,眼睛直望进甲一眼里,“我要出一趟门,你有余力跟上么?” 甲一顿了一下,立刻拱手,“能,甲一誓死跟随。” 凌湙这才望向酉一,对着沉默的他交待,“管理好你的队伍,配合殷先生做事,有拿不定注意的去问蛇爷,对于屡次挑衅者,格杀勿论,还有新招的兵员训练,酉一,你任务很重,切记不要疏漏了。” 城中重整需用重刑,这点凌湙之前就有给酉一讲过,此时再次提点,尤其是当着甲一的面郑重交待,令酉一满心感动,扣着腰刀立了个正步,胸板挺直道,“酉一谨遵主令,绝不敢有任何疏漏。” 凌湙点头,就手拍了一下他肩膀,又对着甲一身后的一列暗卫道,“你们暂时统归酉一管理,待甲一回转,再行安置。” 秋扎图就在维持秩序的队伍当中,凌湙眼神瞟到了他,对他近期帮着维护城北治安,带酉一走街窜巷熟悉地形的举动都很了解,此时便招了他近前,“等我回来,安排时间带你们族老来府里说话,秋扎图,你也看了我一路,心里想必已经有了决断,没事,你族老那边,我会让他们看到诚意的。” 厌民族地凌湙尚未踏足过,不是故意晾着他们,而是秋扎图带了他们族长的话,在没有得到他们允许之前,若凌湙擅自踏足那里,就是有故意逼迫之嫌,他们将集体以死相抗,以保全祖上口口相传的遗训。 但袁来运却是被允许进去了,凌湙让他带队,将里面的情形记录下来,又让蛇爷给足了他那一队人的粮食供给,每次让他巡逻的时候带上,专门投喂那些嘴谗的孩子。 干净的食水,饱腹的食物,再有秋扎图和袁来运默默夹带着凌湙这里的私货,整个厌民族地,除了还在坚持的几个族老,年轻一辈的,基本已经倒向了凌湙这里,所以秋扎图才能有人手拉出来,帮着凌湙维持秩序,协助酉一和袁来运了解熟悉边城的角角落落,许多藏的深的恶徒闲汉,就是这么被翻出来的。 该说不说,有个通晓地理的本地人带着,确实省了凌湙不少从头开始,了解边城风情人俗的时间,大大缩减了他掌握边城,指定管理方针的进程。 所以,凌湙愿意给他时间和情面,不派兵进压城东,逼缴那些顽固的族老们。 秋扎图低头点了下脑袋,粗哑的嗓音带着疲惫,“多谢,让您费心了。” 他开始时也如族老们那样抗拒凌湙,可一路跟来,凌湙的许多举止,与做事方式,都让他感受到了诚意和尊重,特别是进了边城之后的行事,让他忽然感觉到了自己,有能够像个人一样的活着,那种被视为蝼蚁的屈辱,在凌湙打破城中心的刑狩台时,突然重重落了地,碎成了一地渣滓,他同那些初听凌湙直白的讲着,自己对边城的管理规划时的反应一样,犹疑的不敢信,却又期盼着能成真,两种矛盾之下,让他决议跟着心意走,愿意为了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相信凌湙,为此不惜承受了族长施加的惩罚,也要带着年轻敢闯的一辈人,走出城东,走向凌湙。 门前叙话告一段落,武景同立刻上前冲着凌湙点头,“我收拾好了,现在就走?” 凌湙看着跟在他身边的仅剩一位的亲卫,道,“就你们俩?要再带一队人么?” 武景同摇头,“凉州现在有周将军的兵马在,韩泰勇的人基本上都叫他带走了,我们俩个路上不会有意外,你放心,我定安全到达凉州,会按约定的时间带人逼近登城的,如果有可能,随州那三千兵马我也带上,这次我绝不会再拖你后腿了,小五,你再信我一次。” 凌湙叹气,拍了一下胳膊,“凡事多听听别人意见,齐葙就在凉州府,他会帮你的,武景同,经此一事,我希望你别太轻信人,又希望你别太过谨慎,你现在这状态,一点没有进登城之前的样子了,你武功不弱于我,别太拘谨自己,你要知道,以你的身份,不该畏惧。” 武景同叫他说的热泪盈眶,一把张臂抱住了他,拍着他的后背心道,“谢谢你小五,我知道了,我,我叫你失望了,对不起,我以后定会多长个心眼的,对不起。” 他这些日子过的又焦虑又难过,特别是看到身边只剩了一位亲卫时,都不知道回去如何跟父亲交待,尤其在知道周延朝去了并州后,他的小印是随着信一起送去随州的,周延朝进了凉州,见过齐葙,再去并州,那他的父亲也将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感觉自己都没脸回并州了。 凌湙也回拍了他一下,安慰道,“此去凉州,可将功补过,我已将计划写明纸上,你带给齐葙,他知道后面该做什么,你记住,韩崝那边,你的定心丸一定要喂的稳当,让他知道配合你之后会得到的好处,小凉山围剿,定不能放韩泰勇离开,这是底线,你别忘了。” 他说一句,武景同就点一下头,直到所有话都说完,两人才各自牵了马分道。 凌湙不与他一道从南门出,他走西门。 南门出去直上通往陇西的官道,可一路直往凉州,而凌湙走的西门,过奇林卫,往月牙湖方向入凉河通往小凉山的沟口,他们将从那里泅水入登城西门穿水桥。 凌湙一马当先,幺鸡紧随其后,他刚挨过棍子,因为知道他还要再跟着凌湙出城,打的时候,执刑人便控着力道,没打出皮开肉绽感,一层红紫青淤,之后又迅速涂了药,虽骑马颠着颇疼,却没影响他的速度,跑的竟比甲一还要快,是紧贴着凌湙的马后。 甲一跟着幺鸡,身后是梁鳅,武阔和酉三四六几个,一行七人,雁字排开,直冲小凉山。 酉三四六入暗卫营时的受训教官就是甲一,三人打马跟着后头,一时都感慨万千,谁也没料,他们居然有一日会与甲一同队出任务,曾被批不够格入甲队的他们,拐个弯,竟然也有了和甲一并骑的资格,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而甲一的心理震惊程度又比他们更甚,酉字队的人都是他手里漏出去的疵品,训了专为哄府中小爷们高兴的赏赐,有得了老侯爷青眼的,便会得赏一两个酉字往下排的暗卫作亲随,既得了体面,又得了所谓的重视之意,是家中长辈惯长笼络子孙辈的小手段之一。 酉字辈的这几人是第一批送出去的,按甲一的理解,能够格做个普通亲随便罢了,没料先是酉一做了亲卫队长,更没料余下的几个,竟能有与主子单独出任务的资格。 他们凭什么?就那稀松的武艺和身手,这新主子身边人才竟匮乏到如此境地,无人可用了么? 那来前宁侯一副扼腕痛惜样,特特叮嘱他用心辅佐,拿命守护,好似家族振兴的希望只在他身上一样,连带着给了那样多的财物,可他并没见着新主子有感动承情之意,整个人从见到他,以及那些物资车时,都冷淡非常,甚至连眼神都没多变一分。 这是个什么样的主子呢! 甲一边打马跟随,边观察领头的凌湙,一时陷入沉思。 快马过了奇林卫,偏北八十里方向就是月牙湖,凌湙带着六骑马不停歇,在夜悬头顶之时,终于闻到了月牙湖面飘出来的水腥味,那是腐草离岸的味道,证明他们离湖不远了。 突然,他听到了夜枭拍翅声,伴随着咕咕两声叫,立刻就叫他起了警觉,勒马速停,一行人不知其意,也跟着他勒马停了下来。 凌湙望着远处陷入黑暗里的湖泊,有种凛然的危机感在逼近,他迅速跳下马,摘了马嚼子给马套上嘴,其他人立刻跟着照做,之后凌湙将马留在原地,带了人悄悄往月牙湖方向摸去。 越靠近,月牙湖边的噪音越大,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熏人鼻的全传了过来,借着岸边的枯芦苇荡,凌湙一行人,终于看清了月牙湖岸前空地上的情形。 一行小千人队的羌人铁骑,放马湖边饮水,篝火热酒热汤,而他们的旁边,连排的牢车里,正绑着呜呜哭泣的女子,总共二十车,计有百多名年岁不一的女人。 幺鸡一把扶了刀攥紧,眼尖的从其中一辆的车内,看见了他们此行的目标,紧张的口水都不会吞了,“主、主子,她……那个……王听澜……” 羌人骑兵堆里,此时摇摇晃晃的站起了一人,醉熏熏的往牢车边走,哈哈笑着一一拿手捏住被绑着的女人的下巴细看,边看边嘬嘴,“关内女人就是细腻,摸手上手感都比咱们自己的糙娘们好,哈哈哈,叫大爷看看今晚哪个有福,能伺候爷们一场?来来,抬起头来,别害羞……嗷” 那人摸到后头一个低着头的女人时,手立刻叫人给咬住了,跟恶狼嘶肉一样,那咬住了口的人狠狠磨牙,一副誓要将肉咬下来的样子,叫那羌人用另一只手薅住了她的头发,直往牢车的栅栏上撞,没撞两下,那女人就受不住了昏死了过去。 那被咬的羌人被同伴哈哈笑的声音激怒,开了牢门栅栏,踢开前面的女人,一伸手就将咬他的那个拽了出来,扔破布一样的砸在了地上,那女人被疼痛绞醒,悠悠睁眼,就见面前一巨型人影兜头罩了过来。 91. 第九十一章 我是欠你的么? 凌湙拽着差点要冲出去的幺鸡回了马旁边,一把将他掼在地上竖眉发问,“怎么回事?你不是说王听澜被姓韩的带进登城了么?” 可幺鸡却不及回他问题,而是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月牙湖边急迫道,“救她啊!主子,她、那个……羌人要、要……” 他吞吐着话没说完,月牙湖那边就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是刀兵相击后的入肉声,人伤痛时的闷哼声,以及不甘的愤恨嘶吼,发了疯般的挣扎喊叫,绝望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夜幕像吞噬人的巨兽,豆黄火光照亮不到更远处,只拢着那一方巴掌大的地方,人声马啼织就成的凄惨炼狱,成为那些羌人骑兵饮酒下饭的助兴曲目,轰声击掌者连成一片,与上百名女子的哭声交互成荒诞扭曲的人间灾祸。 凌湙极目远眺,望着突然大盛的火光,和骚乱引起的呼啸,那蓬然扬上半空的灰尘,带着羌人驱马迎战的咄咄声,一齐飘向了夜空,炸出远方的回响。 女人尖啸的声音隔空传来,劈裂般的带着啼血的悲痛,“赵绍!” 羌人骑兵举着弯刀围成圈,困着内里徒然挣扎的男人,笑嘻嘻如逗猫溜狗般举刀嬉戏,哈哈笑着视浴血奋战者如笑柄,挥刀劈下时纷纷避开要害,羞辱般的让他苟延残喘成了一串人形血葫芦。 随风带来的嘲讽震动人心,“真有意思,这居然是个残废,是活腻味了跑这找死来了?啧啧啧,勇气可嘉,是条汉子哈哈哈哈……!” 把自己绑在马背上,做好了殊死一战的赵绍被砍翻下马,此时拖着不便的双腿努力昂起上半身,手中的宽刀不屈而奋力的与敌相击,哪怕知道是徒劳,哪怕知道最后仍难免一死,可他也没有放弃,努力的一寸寸要往王听澜身边爬,眼睛被血糊的看不清,也凭着耳朵辩方向,咬了牙的要往心上人身边靠。 这辈子可能只此一次,能让两人距离如此近了,赵绍急如风车的胸膛喷着热气,沾了一身血的脸上再没了往日的孤高冷漠,他望着王听澜衣裳不整的模样,却是难得咧了嘴,打着趣的用调侃的声音哆嗦出几个字,“王娘子,夜凉。” 夜凉披衣,莫挨冻。 王听澜愣了一瞬,突然捂了脸嚎啕大哭,拼命挣开压着她的羌兵,扑到了赵绍面前,一边狠命哭,一边拍打他,“你知道,你都知道,赵绍,你全知道,为何?啊!” 痛苦到极致,她软着身体扑到身前男人的怀里,张开双臂死死抱着他,泣血质问,“赵绍,你承认心悦我有那么难么?为何要躲我?为何不肯对我点头?为何?” 赵绍闭眼揽着她,忍着身上的剧痛,努力扯出一抹轻松,“因为和人打了赌,谁先松口谁就输,输的人要……要、要入赘……” 他是家中长子,承门头的嫡长子,赵绍一声喟叹,终于无力支撑起头颅的重量,歪着脑袋抵在王听澜肩上,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勉力才能听清他吐出口的句子,“若知你会被人算计,那夜我就不该当君子,听澜,我后悔了,我……好后悔啊!” 一声听澜替换了拒人千里的王娘子,终日咀嚼于唇齿间的名字终于能当面唤出,震的两人心绪翻腾,互抵着额头痴痴凝望,眼泪混着鲜血沾湿了二人唇瓣。 小凉山跑马,两丛树影摇晃,青山掩绿,花落肩头,女子端着明媚的笑靥从山腰处奔出,与正要往山上去的伟岸男子撞个满怀,双双跌倒,而女子却不惧崴了脚,笑靥转瞬泫然,可怜楚楚的望着男子。 半山亭里,隔桌而坐,神貌俱合的男女,却偏要扮个互相不识的陌生人样,一方端着君子仪,一方袖着淑女态,明明有千言万语,却碍着各自家门,无敢先将窗户纸捅破,又偷享于情系心口的羞怯暧昧,期艾艾的等着对方先迈步。 此后两年,大宴小宴,出城进城,无论一方在哪个场合出现,不肖一刻便定能在另一角遇见,欲语还羞的对视,藕断丝连的牵绊,外人都瞧出了端倪,却偏这两人要嘴硬的各自撇清。 赵绍落马,致腿双残,女子再也忍不得,偷偷翻了墙去望他,那夜的风好大,雨更凉,她薄衣轻纱,以从未在外人前的着衣打扮,掀开了心上人房前的窗。 撑着满心的羞赧,抱着无比的勇气,女子盈目咬牙欲往榻上坐,却哪知,男子一句话,便兜头浇灭了她所有的热情。 病中的男子失了往日的精气飞扬,声音里带着慵懒的调侃,透着拒人千里之意,“王娘子夜潜在下房中,恐于声名有碍,夜凉还请披衣,勿要使人误会,在下与王娘子无有婚约,无有情意,外人无知,凑闹打趣戏言,却不想竟叫王娘子上了心错解至此,是吾之罪,望王娘子自重。” 轰一声,羞怒惊恼上了女子的脸,她瞬间裹紧了胸前薄纱,顿着脚步颤着双肩,不可置信的瞪着榻上男子,好久才将声音逼出嗓外,“你……你……误会?我们……我们……” 原来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么? 是误会啊! 陷于情爱的男女,哪还有平时的冷静,再聪慧的女子,在面对这种情形时,智商根本不在线,真是欢喜而来,失落而去,惊怒羞愤让她忽略了男子的异样,冲窗而去时,也带走了屋中片刻馨香暖意。 男子撑着僵硬不能动的腿,眼神直追女子伤心奔离的背影,自己也痛心难捱,双拳捶着无知无觉的双膝,哑声赔罪,“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你好美,可我……却配不上了,听澜……” 然这一别,却是两人终别。 就在隔没几日的将军府赏花宴上,传言女子陷落于贵人威仪,得了尊贵的抬举,一跃成为统御一州的大将军贵妾。 赵绍抚着怀中人的眉眼,声音断断续续,“我知其中必有隐情,后经调查方得知你遭遇的谋算,只那时,一切都晚了,听澜,我错了,都是我顾虑太深害了你,如那晚我留了你,也不至于叫你心神恍惚失了防备,我错了啊!” 他深知王将军招婿的决心,本不该对王家女起意,奈何情不受控,仍深深的被其吸引,思来想去,百般计较,终下定决断,去找父亲摊牌,想将门庭重任转交二弟,然,世事总带着那么几分弄人心的错愕,跑马去父亲大营的时候,马惊了,他废了。 如此残躯,怎堪良配? 清醒之后,他抱憾而退,再不敢将情意诉诸于口。 王听澜崩溃大哭,抱着他悲痛交加,嘶哑的喊道,“错就错了,只当我俩没有缘分,你躲在府里不问世事,自当一生无忧,为何?为何要来此?为何要叫我知道那是误会,为何要叫我看清你的心,赵绍,你好狠的心,是要叫我死不甘心,永远也不能忘记你了么?赵绍,我恨你!” 嘶心的哭声断在一口咬牙切齿里,王听澜埋了头狠狠咬住赵绍的肩头,似要烙上自己的印迹般,哪怕知道此时的他伤重不支,也要将独属于自己的贝齿焊在这个男人身上,呜呜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传出,“下辈子,下辈子我还是半夜去翻你窗台,你带着这个印迹等我,赵绍,下辈子,你不许再拒绝我。” 赵绍忍着眩晕,抚着抵在自己肩头啃咬的女子,颤抖的从怀里摸出一支钗来,点点金星盘寰在紫檀材质的钗身之上,挽于发间流光溢彩,他抚着女子如云的乌发,声音清浅含笑,“这是我闲时亲手刻的,本以为这辈子都将送不出去,真好!” 他喘息声那样剧烈,却忍着满口血腥,轻触着女子云鬓,满眼爱慕宠溺,轻声念道,“暖香结暝娇青春,翠钗珠压光照人,听澜,好好活着,别为我伤心,这是我自愿为你做的,从你被带回登城开始,我就在计划着救你。” 本来一切都安排的好好的,救了人就从穿水桥下泅渡出城,过小凉山直往奇林卫,姓韩的再愤怒,也不敢追到奇林卫要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计划动手前的一天,城内忽然进了许多羌人骑兵,把持了各道路口,他千方百计的领了人到关押王听澜的牢前,却惊闻她被那姓韩的一直养在登城内的小外室,给送进了押往月牙湖的囚车里。 原来城中的羌兵只是一部分,停留在月牙湖的还有近千,韩将军为示诚意,强掳了城中百多名女子,一齐将她们送去给羌兵玩弄。 王听澜摇头,环视一周围拢着他们的羌人骑兵,靠着他哽咽,“你个傻子,腿断了都拦不住你蹦跶,这下完了,我们都活不了了,赵绍,我现在很高兴,生前没能跟你在一起,若能死在一起也不错,倘若之后再遇上个好心人,将我俩葬在一起,便也做成了死同穴的美梦,待有来世,你我定能续上夫妻缘,赵绍,待有来世,你可一定要来娶我啊!” 她抹干净了脸上的污血,抚着云鬓上的紫檀钗,冲着面前的男子笑,笑的眼前发花,笑出了一鼻子的酸楚,在停了喧嚣,虎视眈眈的羌人骑兵的眼皮子底下,抛开了所有女德上的束缚,捧着赵绍的脸就吻了下去,狠狠的咬着他的唇,将自己递过去。 羌人骑兵轰一下围着他们叫嚷开了,热烈烈的喊叫吹哨,刀尖不时划过两人身体,溅出的血液抛洒成圈,赵绍护着她,让自己承受更多的刀尖,在一口气喘匀了之后,盖着王听澜的眼睛低声道,“不要看,不要回头,往奇林卫方向跑,赵围会在中途接应你,听澜,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份,勇敢的活下去,听澜,王听澜,我心悦你,我、赵绍,心悦你,一直一直都心悦你,你听见了么?王听澜,赵绍心悦你。” 抵着耳边的话语还在回荡,赵绍拢着她翻身滚了一圈,拾起落在地上的宽刀奋力往四周劈砍,划出一个马身位,之后嘴嘬马哨,招回了自己的爱马,双臂用力一甩就将王听澜给甩上了马背,再用宽刀直刺马尾部,惊的马嘶人立而起,冲开了围挡成圈的羌兵,直直的冲向夜幕当中。 王听澜惊愕回眸,伸手就要拉住地上的赵绍,却见他横身格挡住欲追往她处的羌人马骑,一把宽刀舞的风起,仗着周身空地尽情翻滚着去劈马腿,拼尽了全力的替王听澜争取时间。 羌兵一个不察,竟叫唱着浓情蜜意戏码的两人跑了一个,登时舞刀大怒,再没了看戏调笑的心情,弯刀齐发,连劈带刺,十几把弯刀,直直将赵绍定在了地上。 王听澜目龇巨裂,勒着马就要掉头,却被突然冲出的一队人拽住了马缰绳,带着她不由分说的往前跑,声音嘶哑沉痛,又悲又恨,“快走,别让他死也不能瞑目。” 而躲在对面湖岸看了全程的凌湙几人,则面目复杂的退出了月牙湖,奔着自己留马驻足地速度上马,也追着那队带着王听澜的人一起奔去,而前后两批人中间,是挥舞着弯刀追赶的羌人骑兵,足足一个百人队。 幺鸡冷着脸抿唇驱马狂奔,盯着前头的羌人马尾,怒的恨不能立刻追上全部砍死,凌湙落后他半个马身位,皱眉斥他,“发的什么疯?退到我身后去。” 甲一领着其他几人,一直默默的跟着凌湙,看幺鸡对凌湙使气,盖因凌湙几次拉住了他,没叫他策马冲进羌人骑兵阵里去救人。 幺鸡声音怒愤,迎风呛出的话跟石头子一样砸向凌湙,“主子就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王听澜差点叫……叫……叫那些畜生辱了,要不是赵绍带人强冲进去,她此时定无生机,还有那赵绍,主子若放我策马去救,我定能将他从羌人刀下救回,主子,你的心太硬了。” 怎么就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对苦命鸳鸯做下这,生离死别的场景而无动于衷?连那些羌兵们最后都停了呼啸,默默围观起了两人互诉衷肠,可他的主子,却一直面无表情,沉默冷静。 凌湙叫他质问的气哽,挥着马鞭子就抽了他的后背,正好打在他的棍伤处,打的他立即哆嗦了一下,终于勒缓了马步的奔跑速度,慢慢落到了凌湙身后。 “鲁莽行事,永远不知道考虑后果,你只知羌兵停刀看戏,却不看他们内外警戒线有多长,等你策马冲进去,人没到那两人身边,就要被一层层羌兵合围剁烂了,逞一时匹夫之勇,累的你身后队友遭殃,幺鸡,如果你再这么冲动坏事,你就卸了刀头之职,免得以后给我闯出更大的灾祸。” 凌湙眼睛盯着前方的羌兵,嘴中毫不留情的训着幺鸡,声音冷凝,毫无温度,直叫幺鸡发昏的脑袋终于清醒,呐呐的再也不敢吭声。 前方王听澜被突然冒出的赵围拉着,眼泪撒在夜风里,呜呜的随着来接应她的人往前狂奔,此时,她终于明白了赵绍最后抵在她耳边说的话。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救她,根本就没想着能跟她一起活着离开。 赵围咬牙带着家中私卫将王听澜护在队中间,不时回头测算着后面羌兵与己方的差距,在双方距离越缩越短的间隙,咬了腮帮子狠狠唾出一嘴血丝,红着眼睛对王听澜道,“王家姐姐往奇林卫去,找里面的赵百户求助,他会收留你的,那是我们族叔,你、你若肯以我哥的遗孀名义去投,他定留你。” 说完,一拍她马后臀,将她驱离中心队伍后,自己却带领人掉头返冲了回去,对着身后追来的羌人骑兵,举刀赫赫杀了回去。 凌湙训斥过幺鸡后,心中想想更恼的不行,不知是为自己的冷静,还是为幺鸡的指责,他挥着鞭子似解释,又似自言自语,“你是快义恩仇了,惊动了那么多骑兵警觉,放一城百姓待如何?你没听赵绍说那登城内里已经驻了几千羌兵?留这一队人就是策应的人马,若我等在此露了行迹,叫姓韩的提前得到消息,武景同那边怎么办?满登城百姓怎么办?打草惊蛇,为救一人伤满城百姓,你倒是去问问赵绍,他肯不肯?去问王听澜,她愿不愿意?登城可是他们二人的家,真要为着救自己的命毁没了,放谁还能安然度过后半生?那才叫生不如死。” 幺鸡紧跟着凌湙身后,听着凌湙跑马传过来的声音,心中矛盾的只想长啸,于他而言,当前的人命是命,其后的人命还会有别的办法,他相信凌湙有那个能力周全。 凌湙不用眼睛看,就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抿唇冷声道,“我是人,不是神,这么短的时间,这么急的情势,你叫我怎么救?那是近一千人的羌骑,不是小一百人,你看看我们身周才几个兄弟,全填进去都溅不起浪花,你倒是好勇气,好魄力,惹了事只管拉我来填,我是欠你的么?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主子?” 也就只有幺鸡了,换了别人,凌湙早赶了人离开,半点眼神都不会给的那种。 两人谁也不看谁,抿了嘴追着前面羌骑而去,甲一惊讶的左张右望,发现身侧几人似见怪不怪,一副习惯了的表情,顿时重新估量起了幺鸡的地位,无法揣测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普通的一营头领,没有敢这样跟主子耍小脾气的吧! 这么一行想一行追,却突然被前方整顿的阵型吸引,只见刚还一字长龙紧追不舍的羌骑,此时竟列队整兵,威赫赫的十人一排,举刀咄咄往前冲,嘴里的呼啸号子似的冲上天,吁着马往前奔去。 这冲锋的阵势一出,凌湙就道不好,拍马驱出了残影,他身后的幺鸡等人也迅速打马跟上,各人在奔跑中都抽出了长刀,便连凌湙,都从马侧将长刀抽了出来,边往前跑,边吩咐,“甲一断后,其余人按阵型站位,刀阵,冲锋。” 凌湙并不常领刀阵冲锋,有幺鸡在时,基本都是幺鸡打头阵,他从旁督战,或最后协助收尾,除了要给幺鸡立威,也是因为仅止目前为止的大小阵仗,皆用不到他亲自领阵。 他声一出,除了幺鸡,和不明所以的甲一,其他几人瞬间提起了百般精神,振奋的眼光泛红,跟着凌湙后头,嗷嗷叫着就冲往羌骑后卫,如一把凌迟的刀般,瞬间撕开后尾部分的骑兵阵型,直往前列队阵里杀进去。 赵围赶离了王听澜,回头带着府中私卫拦截羌骑,两方短兵相接,一个马战来回,赵围这边就陷入了羌骑的包围之势。 他府中的私卫也有百人,分由他跟大哥赵绍统领,前半队五十人,为救王听澜折在了月牙湖边,后半队跟着他做接应,一个对冲,死伤过半。 这当然不是他们武艺稀松,而是因为马匹和武器的优劣拉开了距离,短兵相接,刀硬者胜,而他们手里的刀抵不上羌人的弯刀,一经接触,断裂者纷纷,直接叫羌兵的弯刀砍过了手臂直到颈项,自然便死伤惨重,困如浅滩上的游鱼。 就在他们心生绝望,拼死抵抗之时,羌骑后尾突然生起骚乱,然后,一支着青布粗衣,外覆软皮轻甲的队伍出现了,砍瓜切菜,又如箭离弦,一举破开了羌骑防卫严密的阵势,收割头颅如夜叉,血溅四野,飘起漫天蓬勃雾气,如雨淋般,将羌兵的满脖子鲜血撒进人眼底。 凌湙领头,横刀立马,哽着心中的一口气,对着前方挡路者直劈过去,幺鸡和武阔排两侧举刀削向偷袭者,助凌湙一往无前直冲阵心,后队梁鳅和酉之鱼,甲一断后补刀,眼睛盯着勇往直前的凌湙,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顶。 挡路者死! 此时,他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描述此中场景,却觉整个身体热血燃爆,只想跟着前方勇武的身影,挑落周遭一地人头。 赵围他们对着突然出现的队列,如天降甘霖般,瞬间恢复活气,举刀在手纷纷跟着凌湙的队伍左右冲杀,两队合一气势迥然,逼的这百人队的羌骑频频退后,犹疑裹足,再形不成冲锋阵仗。 凌湙带人冲过两轮,一勒马绳高声发令,“走,不许恋战。” 92. 第九十二章 这是吃了熊胆么! 来时迅如雷,利如箭,走时急如兔,箭离弦。 凌湙一个打马带头奔离,身后自己的队,和赵围所剩不多的十来骑混合一起,一行二十多骑直弹射出十丈远,那些被刀阵冲杀的裹足不前的羌兵才反应过来,怒啸举刀咄咄着一夹马腹,呼一声嗷嗷着又咬紧了队伍尾巴追了上来。 夜幕之下的沙土地上,马骑跑过的地方被一阵烟尘所掩,喧嚣如土龙般扬上了天,伴随着羌人骑兵嘬哨的呼喝声,一声比一声近,一声赛过一声的催命,后队紧跟着的马骑整个人汗毛倒竖,咬了牙伏在马背上,眼睛紧紧盯着前列队阵,急促的喘息根本听不到令角,只知盯着前方带队的桀骜少年。 凌湙伏于马背弓身策马,眼睛紧盯着前方陷于夜色的大地,侧耳倾听着后列羌兵追赶的速度,胸膛的血液沸腾,心脏攫紧,握刀的手攥出青筋,额角太阳穴激烈蹦跳,眼神如鹰般勾出一股摄人的杀气。 他估摸着后队的脚力,刀举过顶斜指向左,整个人也随即勒马转弯,向着刀尖所示向左偏移,后队紧跟其后,整队开始转弯向左,兜出一个半圆圈,如此突变的队形瞬间减轻了后尾的压力,将将拉开了与羌骑咬不断的追尾之势。 凌湙攫紧着前方道路,举刀示向的手一直未落,如领头羊般带着身后的队伍狂奔,眼看即将与羌兵拉开大段身位,令他们放弃追赶,却在兜头导正往奇林卫方向的路上,撞见一马骑飞速往与他相反的方向冲,那服色与发髻上的紫檀钗,流星一般划过所有人的眼。 幺鸡声音劈裂,急促大吼,“王听澜,掉头。” 赵围差点从马上栽下,伏在马背上脸色煞白,眼睛盯着一闪而过的身影,身下的马却惯性的跟着领头的凌湙狂奔,他急的差点飙泪,嘶吼声冲上云霄,“王姐姐……回来……” 伏在马背上蒙头策马的王听澜愕然回头,她被驱离大队人马后,又被马儿带着驮出了老远,虽然心痛赵绍身死,恨不能就此也随他而去,可赵围还在为她殿后,她不能罔顾了他们的苦心,却也不能顾着自己只身逃离,于是她咬牙勒了马掉头,抹干净眼泪冲着人声马啼处回赶,哪怕最后仍不能逃脱,至少,她没有丢下赵绍的弟弟独自逃命。 赵绍能为她身死,她却不能眼睁睁的,再看着赵围因她被羌兵斩杀。 两方错身而过,都是又惊又骇,幺鸡吼劈了声音,眼睛随着王听澜方向追去,人和身下的马骑却不敢擅自离队,就连赵围也知道,这个时候一但乱了队型,那将是要命的没顶之灾,他无所谓生死,却不能带累的来搭救他们的人一起丧命,只能红着眼睛对着天空恨怒狂吼。 幺鸡追着凌湙的马后,震耳的声音激烈高昂,“主子,主子,她过去了,王听澜……那是王听澜……” 凌湙抿唇不言,一眼也未递给他,但刀尖却开始偏移转向,往王听澜跑过的右向旋转,马控的近乎贴地,急促奔腾里只有身周鼓鼓的风声,马剧烈喯踱的喷鼻声,以及他自己耳鼓里咚咚的心跳声,最后目视前方,带着一往无前的声势,兜头掉转又迎向了身后的羌兵骑阵。 王听澜掉头不能,瞪眼看向迎面举刀赫赫追赶来的羌兵阵,被身下狂奔的马儿驮着即将送进人堆里,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释怀,是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或许这才该是她最后的结局,她并不畏惧死亡,尤其在赵绍死后,她连活一刻都觉得异常痛苦,赵围获救,也算是她临死前的安慰,这么想着,她脸上竟带上了坦然迎接死亡的微笑,一直伏在马背上的身体,瞬间挺直,拍着马悍不畏死的就要冲进刀兵林。 说时迟那时快,已经策马赶到她身侧,与她并驾齐驱的凌湙,一伸手就拽住了她的腰封,挥臂用力甩向身后,幺鸡拍马跟上,长臂一捞,将将把人接住,霎时胸中长气大松,龇牙冲着前方的凌湙大叫,“谢谢主子,主子威武。” 王听澜惊讶的在幺鸡身后坐直,声随风散,“幺鸡?原来是你。” 她被抓后,幺鸡就给她递过信,说回去找他主子来救他,她当时心灰意冷,并没相信。 两人萍水相逢,堪堪在韩将军府见过几回,她感激他送来的消息,对他事后来道歉之举并无感受,她不知他口中主子的原计划,她只知道有仇当报,所以,即使自己之后遭了大罪,她也不怪任何人。 幺鸡却似了了一桩心事般,眉眼都松快了许多,点着头声震于胸,“是我,我说了,我家主子能救你,你看,他这不就来了么!” 说着声音就沉了一瞬,想到身死的赵绍,他又道,“对不住,我们没能把赵绍也一起带出来,他……” 王听澜眼泪瞬间滑落,哽着声摇头,“这不能怪你们,你能来,我就已经很感激了,谢谢你们救了赵围,不然,我……” 幺鸡断声解释,“不是的,若我们……若我拼一把,赵绍兴许能救一救,你不懂……所以,对不起……” 他无法说清凌湙的顾虑,更不敢将责任推到凌湙头上,便只能暗怪自己没用,若他能强些,更强些,凌湙或许不会制止他冲出去救人,说到底,还是他太弱了,不值当让凌湙放心他。 这么想着,眼神就撂在了前面的马骑上,凌湙弓身策马,举过头顶的刀已经横持,整个人如张满弦,周身张驰着奋发凛然之气,透着让人信服的张力,坚定的对准目标悍然痛击。 幺鸡知道他有千里摘人头的本事,要不是他们这些人的拖累,凌湙不会干看着赵绍身死。 大局,一切都是为了大局,他此时真是无比痛恨这个所谓的大局,早知如此,就不该收服那些拖累,全不抵他们两人那时候想干就干的畅快。 人多了,队壮了,责任就大了,幺鸡头一回领略到,除了责任,还有无法随心的憋屈。 他突然就替凌湙难过了起来,在京畿里时,凌湙明明跟他说过,等他们长大后,就组建一支小型阵队,走南闯北,爱上哪上哪,爱怎么闹怎么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个快意恩仇的大侠。 他是那样向往随心自在的一个人啊! 可现在,他连救个人,都得顾虑着之前布置的周密计划,生怕打草惊蛇,生怕叫武景同那边遭遇不测,更生怕登城百姓惨遭屠戮。 什么时候,他竟然担了这么重的责任?是谁把他一步步给裹挟到现在这个模样的? 幺鸡一下子忘了再和王听澜说话,盯着前面的人影,眼睛突然酸涩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快意恩仇的想法没变,但他的主子却变了,他的主子再也不是京里那个恣意妄为,能够罔顾自己的尊贵身份,跟着他钻狗洞爬树叉,偷摸去城墙根角扮乞丐玩的欢乐小儿了。 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凌湙冷脸的原因,他在生气。 或许,他也在为赵绍的身死自责,也在为自己无法任性难过,幺鸡又愧又悔,恨不能回到几个时辰前,按着那时的自己暴打一顿。 你个没有心的蠢货,枉主子教导了那么久,遇事总凭心做,一点不做设身处地之思,太蠢了,太笨了,这样的你,以后要怎么站在主子身后,一辈子跟随他,当他的左膀右臂?难道要让后来居上者顶替你的位置,站在主子身后,而你,只能远远的跟着,再也得不到主子的片语教训? 幺鸡想的生生打了个颤,一股从未有过的惧怕涌上心头,爷爷常说的恃宠而骄,望着他忧虑的眼神,统统都窜进了他的脑子里,使他瞬间神台清明,陡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再深厚的情谊也经不起他这样挥霍,一但他把他们之间的情分挥霍没了,那他也就没资格站在凌湙身后了,况且,他本来就不顶顶聪明,比起杜猗,比起酉一,甚至季二,他都没有他们够眼色够精明。 越想越冷汗直冒,幺鸡自己把自己给吓白了脸,盯着凌湙的背影,恨不能拽着他问一问他此时的想法,是不是已经起了弃他之心,可这样光想想,就叫人受不了,幺鸡一时难受的差点嚎出来,要不是时机不对,他能跳到凌湙的马下,抱着他的腿求原谅。 人救到了,他懂反思了。 凌湙抿唇,冷然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盯着我看什么?换上你的枪,扫出一条路来,我们必须马上赶去奇林卫。” 幺鸡那灼烈的目光,真是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凌湙本不想理他,却见他不知死活的发愣,当即顾不得生气,还是开口提醒了他。 刀阵主在杀人缠斗,然而,一轮人头收割还能糊弄一下这批羌兵,猜他与前列救人者是一伙的,可当再转回头杀一回后,这些人就该警觉到不对味了,待回到月牙湖,必定要往上报,他不能再在此地耗时拖延,必须赶紧速离此地,回去搬兵。 王听澜的马叫他一刀抽中马尾,刺激的它发了疯的冲进了羌兵阵列,他紧跟其后,横刀劈砍而过,幺鸡立刻从马座底下抽出自己的长枪,轮圆了胳膊扫出一片空白地,凌湙立即觑空转向,兜着弯的压了马掉头,愣是从羌兵阵中心处摩西分海般的划出一条线,领着身后紧紧跟随的众人策马奔离,全程未有恋战,不作停留,闪电般的从兵阵中穿过,给人一种仓惶败退感。 和着他之前的气势汹汹,视死如归,再有仓惶奔离之景象,生生给羌兵造出一股虚张声势之感,气的他们驾马直追,却愣是吊着身后留不下人,渐渐的,他们拽停了马,愤怒的拨马回营,叽哩哇啦的骂大徵人奸诈,不够武士精神。 此时他们尚未发现后一队人与前一队人有什么不同,清点战损时只觉死伤过重了些,明明都没进入混战,只双方短兵相接了两轮,一个百人队却死伤近半,可有这实力,为何不战而逃? 这太奇怪了。 赵围从王听澜被凌湙拽住甩给幺鸡后,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待身后危机解除,立马奔上前勒停马匹,跳下地对着凌湙单膝就跪了下去,声音带着无限感激,“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敢问公子名讳,某定记住今夜之恩,来日若有用处,定招之即来。” 王听澜也从幺鸡马上下来,对着马上端坐着的凌湙跪了下来,声音是伤痛后的沙哑,“多谢公子搭救,妾感激不尽。” 凌湙居高望着二人,顿了顿道,“我与你二人的父亲都有见过,王、赵二位千总助我和武少帅夺了登城,按原本许诺好的条件,该当是皆大欢喜之局……” 话至此,后面有些话便不太好说,凌湙抿了唇又继续道,“起吧!你二人今后有何打算?” 赵围讶然抬头,借着火光望向凌湙的脸,犹疑不定的问,“可是凌公子?” 凌湙点头,赵围立刻双膝跪地,冲着凌湙就叩了三个头,声带恳切,“某想跟随公子左右,公子名讳登城尽知,就是家父也在信中多有敬重,公子,赵家已无,某要替父替兄报仇,请公子收留,某定尽忠职守,誓死跟随。” 他身后的府中私卫面面相觑,稍后也杵刀跪了下来,统共剩了不过十八人,可见之前那一轮奔逃,死伤足够惨重,再对比凌湙这边,竟是一人未伤,就是新入队的甲一,都凭着超强的适应能力和自身武力,跟上了刀营阵列,未有拖后腿之嫌。 凌湙垂眸望向赵围,脑中突然想起了赵绍死时的惨烈,良久一声叹息,道,“可。”至于具体安排,还得等此间事了再看。 之后,他又望向了王听澜,见她虽质弱盈盈,悲痛中硬挺着一抹坚强,对上凌湙的眼神后,认真发问,“公子,您收女人么?妾也有武艺傍身,并不惧杀人流血,公子,妾要回月牙湖替赵绍收尸,若侥幸活命,妾愿给公子当牛做马,报答此恩。” 她一边说一边泪盈于睫,颤颤的抚了把鬓间的紫檀钗,脸上带着一抹闪着泪光的笑,凄美如寒霜,“他说要我活着,带着他的那份一起活着,公子,妾……” 凌湙打断了她的话,“收,本公子的队里不羁男女,只要不自甘堕落,不自甘为人下,不期希旁人怜,自尊自爱,自强自立,本公子绝不偏眼别待,王听澜,去掉自谦的妾之称谓,你是你,在我这,你就是你。” 王听澜张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好几下,方才又开口,“我,我王听澜愿意随意公子左右,但有命在,绝不判离,至死方休。” 凌湙点头,这才将王赵二位千总的打算告诉了她,“你与赵绍本有婚约,你父亲和赵千总私下已经商量好了,待登城事毕,就将你从韩府接回,嫁与赵绍为妻,所以,王听澜,你可以赵绍的未亡人,替他收敛,为他发丧守孝。”不必担心名不正言不顺之流言。 王听澜在听到嫁与赵绍为妻时,便已崩不住泪流满面,一把捂了脸再度嚎哭,赵围跪在旁边,此时才拿了一封信出来,声音哽咽道,“父亲送信予我,要我偷偷修缮府宅,说家中不日将有大喜,要瞒着在别院休养的大哥,怕他不愿,还笑说到时就是绑,也要将他绑去接亲,王姐姐,我们都不知你二人……”竟这样情投意合。 他总算明白了大哥看到父亲遗信时,那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不是被人凑做一堆的恼怒,也不是被迫娶一个当过妾的女人的羞辱,那竟是悲喜交加,得尝所愿的欢欣之情,可怜他当时还以为大哥是气急反笑,被羞恼糊涂了。 直到月牙湖舍身相救,他才知道,他那一向活的淡然冷漠的大哥,竟用情至深。 凌湙待他二人情绪稳定,这才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去奇林卫,你们若是疲累,可就地找个避风处休息,待我事了,再来带你们一道回去。” 边城现在四门警戒,他就算是给了凭证,酉一他们按规定也要盘查,这两人正心绪不宁,若生出被人轻视之想,排外之思,恐生难堪心结,他既收了人,当然不愿再生离心之事,反正来回不过几日功夫,等一等也无不可。 赵围惊讶的上前接话,“公子要去奇林卫?”转念心中一紧,再问,“公子可是要去调兵?”他能与武少帅并肩,身份当贵重无比,如今登城与月牙湖驻有大量羌兵,想解此围,只有调兵去攻。 凌湙点头又摇头,“不是调,是借,奇林卫我不熟,想要调兵,我得借几个人的势,否则怕是借不到兵。” 赵围立刻上马赶上前,对着凌湙道,“我有一族叔在奇林卫任百户,公子,我愿带路。” 王听澜依旧上了幺鸡的马,只此时,再没有前刻的惶然,望着凌湙的身影,问幺鸡,“公子是哪里人?年岁几何?他当真能带我们去打羌人么?” 幺鸡觑着空,竟是一声也没与凌湙搭上话,心里憋恁的慌,听王听澜发问,立时便道,“我们是从京畿来的,你不用管我主子今年几岁,你只要知道他很厉害就是了,嗯,非常厉害,他说能打,就一定能打,你得相信他。” 凌湙此时正跟赵围说话,“那队羌兵回去清点战损,复盘战况,必然会发现其中蹊跷,我们的刀和打法不是一路的,他们稍微一查就能看出,战损人马上的刀口来自两个阵营,再联系我们前后不同的马阵冲杀,小心使得万年船,他们会把消息往登城内递的。” 登城现在必然防卫严密,韩泰勇草木皆兵,一但查觉有异,特别是当看到赵府人去楼空,他会担心有消息走漏,要么他孤注一掷,定要坑一把武大帅兵马,要么他弃城而逃,干脆拿登城百姓当供奉,在他们人马未到位时,一把全搂去凉羌,算做自己投孝的诚意,更或者,他开了登城通往关内的大门,在他们未及反应之前,放这批羌兵进去劫掠一翻。 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凌湙不愿让他得逞的,所以,他故意放了一半羌兵回去扰乱视线。 他们并不知道跑掉的女人是谁,也不知道死在月牙湖的人在登城是个什么身份,有接应者已经叫他们意外,若跑出去追赶的队伍一个不留的全死了,那意外就会立即变成警觉,促使他们速查始末究因果,而登城那边也会立刻得到月牙湖遭窥探的消息。 凌湙用那半百的羌兵,降低他们的警觉,等他们休息整顿,于嘈杂中发现异样,再着手调查赵绍和王听澜身份时,他当已经得到奇林卫的兵了。 一行人跑马不停歇,于后半夜终于到了奇林卫,卫门前的塔吊台上,站岗的士兵以为敌袭,敲着铁饼就将卫所内的官兵全给惊的醒了过来,等凌湙带人到了卫所门前,人家那拒马刀枪已经摆列整齐,弓箭上弦,警备的瞪着眼睛朝他喊话,“来者何人?再敢近前半步,立杀不赦。” 赵围当先策马,将自己的脸露出火把光亮之下,对着守门的士兵道,“请赵奔洪百户出来一见,我叫赵围,是他侄儿。” 赵奔洪正在卫所堂下听消息,突听卫门前有人叫他,忙整了铠甲拿上刀械,跳上自己的战马就向门前奔了出去,一见火把光晕里站着的果真是他族侄,当即惊讶的下了马迎上前,“围儿,你怎跑这边来了?” 登城自被韩泰勇戒严,所有消息便都传不出来,赵千总身故的消息便也一直隐而未发,所以,赵奔洪并不知道登城赵家发生的事情。 赵围看见族叔,眼眶立时通红,一把眼泪飙出,扶着赵奔洪的手臂就跪了下去,悲泣里将赵家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明,最后涕泪横流,“大哥如今还横尸月牙湖,叔,我得去把他带回来,我不能让他……让他……”竟是哽的不敢将死无葬身之地几个字说出。 赵奔洪忽闻噩耗,惊的不能言语,把着赵围的胳膊再三确认,一时痛苦的老泪纵横,扶着赵围的手恨的直跳脚,“狗杀才,害我赵家满门,大哥、绍儿啊,怎么……怎么就……”一时哭的不能自已。 好在赵围知道事情轻重,没一味让自己沉浸在悲伤里,托着赵奔洪的手就到了凌湙面前,向他介绍,“叔,这是凌公子,父亲生前最敬重的少年将军,与武少帅是拜把的兄弟,是他在月牙湖救了我和王姐姐,叔,您带我们进去找任千总,我们要向他借兵,月牙湖那边有近千的羌人马骑,登城内也有三千众,叔,事态紧急,不能耗时间上告了。” 王听澜在赵奔洪的眼睛扫过来之时福了一礼,眼眶也是一样的红,赵奔洪认识王祥,此时也是开口安慰了句,“王家侄女节哀,王兄……唉!” 接着,眼睛终于与凌湙对上了,凌湙下马与之拱手,态度谦和,“赵百户,时间紧迫,恕我无法顾忌太多流程,烦请引见任千总,再迟,武少帅那边恐有危险。” 任玉山,奇林卫千总,冷着脸在堂上接见了凌湙等人,一听他们什么凭证都没有,就想来拿他的兵,当时就气的冷笑连连,端了茶就要送客。 大半夜被人吵醒,不是看在赵奔洪的面子上,他根本不会出衙见人,原以为来的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壮将军,结果居然是个半大少年,说与武景同是兄弟,却连半个凭证都没有,既无人证又无物证,一张嘴说与谁谁有旧,当他傻子么?那么好骗。 凌湙在等待间隙,耐心已然耗尽,见这任千总看着就是个冷漠不近人情的,一张脸从出来就冷的像人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看谁都带着万分嫌恶与不耐烦。 他也不多废话,直接报了郑高达的名字,现官不如现管,武景同离他太远,但郑高达却是他的头顶上司,凉州新任守备,他就是再怀疑,也得掂量一下万一确有其事的后果。 果然,他收了厌烦表情,正眼看向凌湙,端着茶盏轻扣,“郑大人你也认识?你们什么关系?有……” 凌湙一把踢了旁边椅子,“没有凭证,老子不止认识郑高达,老子还认识季飞尘,要不是右陇卫离此甚远,你且等不到老子来这里,任玉山,你再拖下去,信不信我就是杀了你,也不会有人为你伸冤。” 一句使得堂前兵刀相见,两边皆紧张的互瞪着对方,赵奔洪张着嘴望向凌湙,简直不知道这少年竟然脾气能爆成这样,居然敢在奇林卫踢翻桌椅。 这是哪来的神仙,胸膛里揣的是颗熊胆么! 就连赵围和甲一都忍不住惊讶的瞪了眼,只有幺鸡和他的属下淡然站定,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他们家主子能有耐心跟你磨两句寒暄,就已经是给了你莫大的脸面了,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敷衍找茬,他们主子不会惯着的,掀桌子简直太正常了。 凌湙站在堂前,手指向月牙湖方向,问任千总,“就算我谎报军情,戏拿你军卫玩笑,待你们跟我一起过去,真假自然可知,在这跟我浪费时间左右盘问,你可知我为了不叫他们心生警惕,愣是……”愣是眼睁睁看着一对有情人生离死别。 “幺鸡……”凌湙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此时多么显得多余,直接退后一步,叫人,“拿下他!” 拿下后再来谈。 93. 第九十三章 狼烟起…… 奇林卫在陇西府西北侧,边城位于陇西府东南侧,两者间隔五六十公里,快马跑一个来回得三天,这个快马指的是一日行八百里的那种,若马力不济,来回时间将抛费一个星期左右。 凌湙他们从边城出来,一日未停歇,至隔日傍晚过的奇林卫,又跑至半夜到达月牙湖,兜头再转回奇林卫时,后半夜已闻鸡叫。 他没有时间跑去陇西府叫郑高达。 边城,边城老兵新兵加一起也才五百众,这还是打完虎威堂后新增的人数,招募兵勇的布告和废等律令,一并贴在垂拱堂门前的公示拦上,然而,边城百姓在观望,报名者寥寥,再加上凌湙选人的条件苛刻,能被正式招入的更是寥寥。 当然,凌湙若是肯将招募的丰厚待遇列明,踊跃报名者该当多些,可他既打着宁缺毋滥的心思招人,那些单纯为了钱财来报个名,侥幸试一把的人就先被他排除了。 他没有时间在矮子堆里拔高个,干脆优招优选,不费二遍神。 早前路上由灾民营中挑选的那批预备队,本来凌湙还嫌弃他们身体素质不够格,打着入了边城筛一波,挑精良者留用,结果一个不察,叫那误事的陈树生坑了上百人命,导致他根本不及细挑,归拢到手里的剩余兵备人数竟不足三百,实实叫人气的心塞咬牙。 陈树生第二日,就叫他撵出了边城,若知晓后面还能再有事端,他该留着他当马前卒用的。 就前前后后,凌湙手里总是缺人,一线天打没了一批,虎威堂又打没了一批,两次团战,虽以胜利结束,且都以少胜多,但中间过程总不那么令人大喜,凌湙都已生了郁闷之心,对着手中的那些人,真是爱惜无比,能从旁处挪人,是绝对不会再轻易的将自己人拉出去,特别是没通过他制定的铁人十项考核之前,他的人不出边城。 他再也受不了因各种意外或变故,让手中的人白白送命的事情发生了,每次过后他表面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然而内心里的e已经淹人顶,会反复质疑自己走的这条路对不对,牵扯出那么多条人命,他能不能负担,有没有能力带着大家继续往前。 当然,一觉醒来,他仍然会一往无前,坚定的朝着自己心中所想奔进,再遇变故,需要用人之时,他斟酌考量会更加周密。 到奇林卫借兵,一是因为这里离月牙湖最近,二也是因为,奇林卫对向的驻兵场所,是直面北方的凉羌界,那一片荒凉的沙土地上,但有尘烟滚滚,必有敌军来袭,观测的吊塔楼上,会烧起狼烟,通知沿线的边城、左右陇卫,以及被拱卫其间的陇西府。 奇林卫的兵,有丰富的对羌经验,就算战损比其他几卫更重,也不能否认,奇林卫的兵,是最能战的北境骑兵营。 边城是直接躺平,但有羌骑来犯,里面的虎威堂直接弃城往奇林卫求庇护,左右陇卫还在东侧,两卫拱成犄角之势,羌骑不发个万人以上的兵力,根本摸不到那边的城墙,陇西府更安逸,但有羌骑从边城处攻过去,烽火狼烟,不肖半日,几处卫所就与之能形成合围之势,想破门入城劫掠,那得几线同时压境,开大型战争模式。 譬如十几年前的那场,导致纪立春失去一臂的大战,就是凉羌举族来犯的结果,至后面这十几年,两族除开小型摩擦,未有过超十万兵力的城防战,这也就是朝中那些老大人,不愿为北境军队增加军备粮晌的原因。 太久的和平,让他们忘了十几年前,凉羌铁骑一举攻到登城门下的恐慌。 文人的歌功颂德,更让高座上的那个男人,忘了求和纳贡时的屈辱,更当这十几年的和平,是他治国有方的政绩。 嗤,北境战争从未停止,凉羌铁骑从未止歇,不过是伤亡不够大,烽火不够密,报损的折上人头不够震人心而已。 自欺欺人。 满朝大人都在自欺欺人。(来,跟着念:你糊弄我我糊弄你,你糊弄我我糊弄你……) 于是直接导致了十几年前升迁的那批千总,到如今还是千总,有些人靠积年累功,好容易看到升迁的希望了,结果,朝庭啪嗒一下,空降个勋贵来镀金。 任玉山满怀希望的等着升任凉州守备,在他想来,凉州这鬼地方,镀金的勋贵弟子根本瞧不上,往前数数十年,也多是随州和并州空降者多,他们凉州这里几乎没人肯来。 然而,世事总难如人意,这到嘴的鸭子就是特么能飞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从五品游击,半路上走着走着,居然高升了,邸报先于圣旨一步传到凉州时,他都傻了。 待找人四处打听,扒着新任守备上三代查,都没弄清楚这是走哪条路子升上来的,整个凉州官方群里探出的消息,就是这人特么走了狗屎运,半路端了个私铁矿,一下子入了皇帝的眼,于是大手一挥,给他升。 他这一升,好嘛,直接占了任玉山的窝,任玉山那个气哟,平时挺春风和煦的一人,直直气了小两月,是看谁谁不好,见谁谁难看,心里憋的那一股子邪火一天到晚没处发,脸黑的让奇林卫的其余官兵看着他就绕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了他霉头,惹他暴怒。 凌湙这一行人,正撞上他邪火没处发的时候。 去尼玛的,老子矜矜业业比不上个天降,摆烂了,不干了,老子不伺候了,羌人爱上哪上哪,只要不到我地头上来,我管他的马踏向谁的地盘,关老子何事! 他这一腔不满,冲着谁,谁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再多的刁难,也只能好言好语的哄着劝着开解着,可惜,他遇到的是凌湙。 这么说,目前仅止凌湙遇到的人里,有资格在他面前拿腔拿调的,只幺鸡和武景同两个,幺鸡不用说,那是自小的情分,武景同是他愿意以诚相待,并为之忍耐的铁把子。 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么?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那武景同就是他自己选的铁子,气死也得给他收拾场子。 他任玉山算哪根葱?敢这么挑眉瞪眼的对他。 凌湙根本不掼他,指着幺鸡就叫上,奇林卫的待客大堂上,值守的亲兵护卫,没人料到敢有人在这动手,且说动就动,眨巴眼一下的就掀了整个堂内的桌椅板凳,待他们把刀拔出来,那头上正中宽坐的千总大人的脖子上,已经叫人抵上了一把刀。 赵奔洪眨眼,望着身侧的侄儿,再望望堂上的上司,哎呀不得了,他这是引了个什么鬼进门?怎么胆儿这么肥呢?他们奇林卫就是划掉吃空晌的名额,好说也有八百众,这几个人是不打算从这出去了啊! 任玉山脑中叫升迁之事糊了小两月的神智,突的如云拨雾,望着冷脸的少年,和他身后看气势就不一般的几个人,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终于意识到自己碰了怎样的钉子。 这不是个有耐心与他周旋的官场油子,他那套敷衍人,实为推三阻四的话术没用。 梁鳅机灵,迅速从倒地的椅子里挑了一把好的,正正的摆在凌湙身后,也就是待客厅的正堂中央处,笑出一嘴大白牙,“主子坐。” 凌湙昂着头,半步无须退的往后一撂屁股,大马金刀的就坐在了檀木圈椅内,手中的长刀被梁鳅顺手接了过去,挺着胸脯站在凌湙身边充亲卫,武阔默默的站在了另一边,扶着自己腰侧的刀鞘,一样的昂首挺胸,目视正前方。 剩余几个一字排开,抽了刀堵了闻迅赶来的亲兵护卫,连着赵围都跟他族叔站了个脸对脸,摆开了敌对姿态,堂中情势一触即发,如弓张满弦,就等着里面人一声令发了。 任玉山冷静了,他歪头看了眼幺鸡,眼神这次终于正视了凌湙,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前头说什么来的?” 不怪他要敷衍,他根本没有掂量出事情的轻重,只当是个热血少年郎,偶遇了一波小股羌人骑兵,便兴兴头的来找他借兵去打,将打仗当儿戏,跟跑马狩猎似的简单。 这种勋贵败家子他见多了,仗着认识这个,认识那个,虎假虎威,实际真与羌兵遭遇,跑的比谁都快,哭的比女人还大声。 他当这一行夜临奇林卫的也如此,否则怎的除了亲卫,身后一支兵丁也无?定是哪家不知死活出门夜猎的小子。 他敷衍人也是有依据的好么! 凌湙叫他问笑了,冲着幺鸡点了个头,幺鸡刀一划,瞬间在任玉山脖子上开了个口子,血一下子就浸湿了他的衣裳领子,疼的他一个哆嗦,惊的眼睛瞪大,便是旁边的赵奔洪也跟着抖了一下,冲着赵围吼,“你们这是想干啥?” 人是他领进门的,回头任玉山指定要拿他问罪,赵奔洪气的冒烟,手指点着赵围的脸直骂,“我是你族叔,你就是这么带人来坑我的?围儿,让他们把刀拿开。” 赵围抿了唇摇头,望着赵奔洪恳切道,“叔,我们不是开玩笑的,我也不可能拿我哥的性命开玩笑,叔,你也帮我们劝劝任千总,再晚就来不及了。” 凌湙对他俩的对话充耳不闻,眼睛只盯着任玉山,问他,“现在可以谈了么?脑子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么?任玉山,我不跟你开玩笑,立即点兵,随我去月牙湖。” 任玉山咽了口唾沫,绷着脸不肯当着自己的部下丢丑,硬着口气道,“你杀了我,今天就别想走出奇林卫。” 凌湙嗬一声,阴森森咬牙,“我不杀你,你看我这些人,单单劫了你出奇林卫可行?你不点兵,我就单劫你一个,亲送你进月牙湖,任玉山,我能保证,你一定能死在羌兵马骑下。” 任玉山生生叫他说的竖了一后背汗毛,脸上的惨色也不知是失血造成的,还是叫凌湙吓的,抿着嘴硬是一声不吭,打着拖延时间的软抵抗之意。 凌湙叫他态度弄的烦不胜烦,挥手就叫幺鸡,“提着他,我们走。”以为我是说大话吓人?不,我是认真的。 幺鸡力大,哪怕任玉山比他还高一个头,他也能掐着其胳膊强迫他起身,半拖半拽的往门边移,而他一动,堂间前后围拢过来的亲兵护卫也跟着动,俱都举着刀一眼不眨的盯着他,试图觑着空能从他手里将主将救回。 赵奔洪一个头两个大,挺着胸脯撞向赵围,在赵围骇然后退时,他好悬接近了凌湙,伸手就要来拉凌湙,却叫武阔一个刀柄给砸的退开了身。 凌湙这才望向他,声音倒是软了几许,“抱歉,事态紧急,有带累的地方,回头我让武少帅补给你。” 赵奔洪急的一脑门汗,在任玉山眼睛瞟过来之时,闭眼大吼,“我点,我来点兵,你们要多少兵?我来点。” 主将拉不下情面,他的面子能值几个钱?要真叫凌湙把人从奇林卫带出去,他就不用在凉州官场混了,赵奔洪此时真是无比后悔,早知道这少年脾气这么急,他该先通知任玉山做好防备的。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他吼完掉了头就奔出门,冲着围拢在堂门口的亲兵护卫道,“击鼓,点兵。” 鸡鸣时分,天边亮了一丝白,奇林卫上空响起一阵点兵鼓,半睡半醒的各营士兵,衣裳不整的提着刀枪赶来列队,连着五六名百户一起,从各自营盘里奔来,俱都一脸莫名之相。 卫所大堂发生的挟持之事,并未在第一时间传开,等他们被鼓声吵醒,赶到卫所门前的操练场时,才骇然发现,他们的千总大人,正满脖子鲜血的被人逼站在点将台上。 赵奔洪脸黑成了炭,为能保留任玉山的脸面,他根本没敢扩大卫所大堂这边的事,这样狼狈丢脸之举,还是在自己的地盘被挟持,年底笑柄指定能传颂各大卫所,任玉山不找他麻烦,他的名字就倒过来念。 凌湙矗立在点将台中央,皱眉看着稀稀拉拉的兵将,望向赵奔洪,“怎么就这么点人?” 鼓声将停,但操练场上目测只来了四五百人,一个卫所千员配置,再有空晌者,也不可能占一半之多,凌湙脸也黑了。 赵奔洪面无表情道,“年底啊!都有家有业的,不职守的兵将,不得回家与家人团聚?总不能都在卫所当鳏夫?” 凌湙叫他怼的憋气,愤声怒问,“四五百人守着一个大卫所,你们也不怕叫人连锅端了。” 任玉山跟后头冷笑,“端了才好,也叫那些老大人知道,凉羌铁骑不是死绝了,驻边守国门还是需要活人的,不是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空口白话,哼,你一个勋贵公子,懂个屁。” 他始终当凌湙是哪个门里出来玩的败家少爷,这当然也是凌湙没有自报家门的原因,托着武景同的名讳,当然就容易叫人误解。 凌湙气的直喘了好几口气,这么点子人根本不够打月牙湖,可要他放弃,却又实在不甘心,且算算时间,武景同那边,该当领着凉州卫的兵马往登城去了,再错一会功夫,两边定好的策略就合不上了。 就连赵奔洪也劝他,“凌公子,月牙湖连着登城那一片,都不在我们奇林卫驻守范围内,便是有战情军报,你也该往凉州卫去,我们奇林卫实编兵员才将八百,你说那边有小一千,这……这怎么看都打不得啊!” 这不拿人开玩笑么?通常近一千的凉羌铁骑,他们都是两卫合着一起打,单一个卫所的兵力,根本不是凉羌铁骑的对手,去就是送菜,尤其近了年底,兵晌粮草到现在都不见发,将士怨声载道,没把马杀了吃肉就已经是对朝庭的效忠了。 去打不属于自己驻所范围里的羌骑,真是想都别想,现在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要支援先谈条件,凌湙这空手而来,态度还这样强硬恶劣,叫谁愿意听他指挥?就是已经站到了操练场上的几位百户,一听要他们带兵去月牙湖打羌骑,那脸上都个个冒黑气,怨气灌顶。 就是任玉山此时也不急了,脸丢完了,他也就放开了,抄着手闲闲的看着凌湙,风凉话直飙,“我说小少爷,您哪家的?家中大人可知道你如此胡来?打羌骑?哈哈哈,你见过羌骑举着弯刀砍杀人的样子么?你又见过羌骑踏破城门,屠戮百姓的凶残么?呸,你什么都不懂,仗着一头热血以为杀个把羌兵就是勇武好儿郎了?就可以在同龄人当中耀武扬威了?回你的富贵窝享福去吧!这里不是你找乐子的地方。” 十几年千总,无升迁之门,他失望极了,对着凭身份就能作威作福的贵门子弟,愤懑与嘲讽直涨其胸,一股恼的冲着凌湙喷去,就吊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味。 凌湙挥了挥手,让幺鸡将刀移开,望着任玉山和聚集而来的众兵将,正色道,“我不是出来找乐子的少爷,你们身在奇林卫可能还不知道凉州城里发生的事,你们的大将军韩泰勇,与登城守将秦寿联合通羌,证据确凿,秦寿已伏诛,武少帅已经发了小印给随州的周将军,并州武大帅那里,现在当接到消息招集兵马了,无论你们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们,登城的百姓很危险,城内目前驻有三千羌骑,一旦他们惊闻三州兵马压境,而后路无人堵,整个登城百姓,都将成为他们的羔羊,或宰或掳,终将造成人间悲剧,你们是兵,是守卫大徵百姓的兵,无论朝庭有没有按时发粮晌,无论那些大人们如何忽视轻贱你们,但百姓是无辜的,他们生活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种的粮织的布服的各种劳役,你们敢说没有享受到他们的供奉和付出?朝庭不将你们的付出看在眼里,可百姓没有,他们生活在北境城内,就是对你们最大的信任,否则大徵土地哪处不留人,他们为何举世累业的生活在这里?是为了过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还是为了所谓的落叶归根?都不是,有家的地方才有根,家若没了,哪来的根?他们是信任北境官兵,信任身为武大帅部下的你们,就跟十几年前,你们把他们从凉羌铁骑底下救出,将家园还给他们一样,他们信任你们。” 台上台下所有人从一开始的喧哗,到寂静无声的默默注视着凌湙,不过短短两息,他们望着台上的少年,随着他的话语,一股油然而生的感动涌上心头,那种被边缘化的,不受重视的憋屈愤恨,都随着凌湙的话,生出一种巨大的责任感,似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抽苗发芽一般,哽的他们心里又酸又涩,万般言语无法描述。 百姓何辜,他们何辜,道理人人都懂,可没有人真能做到不求回报的付出,不受重视的苦干,人都是现实的,他们需要上位者的肯定、奖赏,却从未想过眼皮子底下来自百姓的尊重和爱戴。 哪座城里都有他们能扯上点关系的旧友故交,北境统共就三州,本地兵将往上数三代,都是亲连着亲,不过碍着各自的立场,无法直抒己见罢了。 凌湙说完,领头走下了点将台,那些聚在一起的官兵见他下来,自动分列出一条道来,幺鸡带着手下几个紧随其后,新入的赵围和王听澜也立马跟上,一行九人,沉默的往卫所大门处走去,没有再强求这些人去月牙湖。 人太少了,凌湙放弃了堵月牙湖的策略,他要赶紧带着人去追武景同,只要能把他拦在登城三十里外,不叫韩泰勇警戒,后面的仗就只能等着并州武大帅来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无法两全。 赵围剩下的十八骑私卫在卫所门前看马,见他们将要出来,立刻解了栓马桩上的马缰绳,准备一一递出,却不想身后有兵站出列,沉声道,“我、我随你们去,我、我老家是登城的,我随你们去。” 一声起,紧接着又接二连三的响了几声,“我们也去,我们也有亲人在登城。” 凌湙背对着他们叹了口气,转身道,“月牙湖那边有近千铁骑,咱们人不够,我本想着能有六七百众,或可有一战之力,现在……算了,我试着去追追武少帅,但愿他那边还能赶得及,多谢!” 说完转身一气上了马,没有再看任玉山一眼。 “等一下!” 任玉山捂着脖子从后方追上前,苍白的脸上又恨又气,“我让你们走了么?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下来……我们,我们从长计议。”后尾音里是又尴又尬的调子。 凌湙坐在马上摇头,“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任千总,小心防卫,月牙湖离这边很近,小心他们顺道拐过来打草谷,保重,还有,对不住了,伤你实属无奈,改日定登门道歉,再见,不送。” 勒马催动,却不料马笼头一把叫任玉山给拽住了,生生将他的冲势阻断,扯的坐下闪狮撂蹄蹬足,差点将他甩下来。 凌湙皱眉望向任玉山,“任千总,你是不要命了?”这么扯一下,不是他拉的快,闪狮的蹄脚能踢上他的胸腹。 任玉山拽马的手青筋暴露,额上也瞬间滴汗,后怕道,“我话没说完呢!你这人性子怎么这么急?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凌湙磨牙,“说。” 任玉山这才松了拽着马笼头的手,龇牙甩了甩,“你再等一个钟左右,陇西府那边应该会派兵来支援了。” 说完老脸不禁一红,望着身侧紧跟着的一个亲兵,那亲兵低头禀报,“我燃了狼烟,陇西府那边看到即发兵,到这里不出三个时辰。” 凌湙讶然,“狼烟?” 那亲卫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凌湙,点头,“你们挟持了我主,主令我悄悄燃了狼烟。” 任玉山挠了把脸,不去看凌湙脸色,最后实在顶不住凌湙刺目的眼神,才气急败坏道,“郑守备上任我称病……不是,借病……就是病了没去给他接风洗尘,我素日无召又不能擅离卫所,只能想办法让他来巡视,顺便再招待,你又说认识他,又没有凭证叫人相信,我不得想办法叫你们见一面叙个旧……” 凌湙都被他气笑了,合着他倒成了他巴结上司的桥梁了。 不过这小心思倒是帮了他大忙,陇西府那边不管谁来,必定带有兵马,很是省了他来回的脚力,这样一算时间,似乎又有了能与月牙湖羌兵一战的人马。 凌湙瞬间又精神了,跳下马就回了点将台,任玉山立刻叫人搬了桌椅,重新上了茶,而招集的士兵们,也轰然去用了早食,之后又齐齐列阵站在了操练场上。 等日上三竿,冬日都觉得皮甲内里晒的暖融融时,卫所门前,终于响起了咄咄的马蹄声,得得的震动直从远处传来,一声比一声近,一声震一声耳。 铁甲刀兵齐齐停驻卫所门外,当先一人高头大马冲门而入,虎着脸对操练场中的兵将怒吼,“燃了狼烟,紧急军情呢?为何本将军一路……” 凌湙从圈椅中站起,对着卫所门前的马上将军沉声唤了一句,“郑高达。” 那高声怒目的将军立时断了声,举目远眺向前方点将台,一眼看见了当中持鞭的凌湙,当时就顿住了,再之后,忙忙的下了马,紧前跑了两步,单膝跪地拱手,低头道,“主子,您怎的在此处?” 94. 第九十四章 一波箭雨……打响了月牙湖…… 卫门前操练场上的士兵,随着郑高达前行的方向一路排开,待他站住脚,左右两侧的任玉山和几位百户正待对他拱手行礼,而操练场上的士兵也个个弯了腰,只待上面的头们行完礼,就该到他们口呼“将军威武,恭迎守备大人巡营”的号子了。 结果郑高达先跪了。 单膝杵地,双手抱拳,对着上头皮甲罩身的小少年,跪地口呼其为主。 满操练场的人都愣了,半弯了腰的士兵,和堆着满脸笑,准备招呼上峰的任玉山等人,都惊讶的望着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半晌回不过神。 震惊之下让他们忘了言语,瞪着眼睛来回在二人身周瞟来瞟去,一时把对凌湙勋贵身份的猜测,直提到了王孙公子层面,任玉山甚至自觉了然了守备之职易主的原因,敢情这姓郑的背靠大山,有后台。 他就说这半夜敢闯卫所大门的少年看着不一般,果然,身份竟是个顶了天的皇家贵胄。 郑高达是从京畿里空降过来的,那他的主子当然也该在京畿,且武景同身侧的密友伙伴,扒着手指头数,就没这么年少的贵胄公子,指不定就是他这次出北境在半路上交下的。 早年京畿里的贵公子,特别爱改名化姓四处游玩,这自称姓凌的少年,不定就是哪个公门王府里,出门找新鲜的郎君。 任玉山想的额头冒汗,腰弯的越来越低,深觉自己前途无亮,别说上升守备,这奇林卫千总回头都指不定能不能坐稳,一时是又悔又慌,恨不能转头抽自己两巴掌。 让你拿乔装病不去陇西府,让你发邪火不看人,让你分不清事情轻重,贻误贵人要事,完了,彻底完了,任玉山,你这回彻底要成凉州笑柄了。 贵人都送到面前了,你不知道抓住机会,就活该你在千总的位置上蹉跎一辈子,永远升不上去,现在更好,等着被撸官降职打回原籍吧! 就是赵奔洪也小动作的戳着赵围后腰,以眼询问,“这是哪路神仙隐姓埋名出来耍了?” 赵围也懵的很,瞪着眼睛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就没问凌公子出自哪所贵门。” 这么一想,心潮就热烈澎湃了起来,他自小练功一日不缀,满以为到了年纪就能随父从军,然而大哥的意外落马牵扯出的营所肮脏事,让他被困置在家别无所投。 他也有一颗骑马征战的心,也想像父亲和大哥那样从军入伍。 赵围眼睛刷的亮如星辰,盯着上首的凌湙咬紧了牙关,没有什么比误打误撞投个有实力有背景的主子,更叫人欢欣鼓舞的事了,便连家门不幸的悲伤,此时都被冲淡了不少,只要他能起来,赵家早晚能重振往日威风,便连赵奔洪都小小捶了他一拳,感叹,“你小子,运气真不错,好好表现,好好干。” 一群人心念如电,望着凌湙和郑高达不作声,当然,也有不敢打扰的意思。 凌湙不知这些人所想,当然,也是没空揣测他人所想,望着郑高达直接道,“带了多少人?” 郑高达抱拳禀告,“属下担心军情紧急,先调了八百来援,后有一千慢一步跟上,前后当不超一个时辰就能来。” 凌湙边往台下走,边按了下他的肩膀,“来的好,我正缺人,起来,边走边说。” 两人一前一后,凌湙将月牙湖的发现简单给郑高达讲了讲,尔后便直接指挥,“将奇林卫的士兵和你带来的八百人拢一拢,我们去月牙湖,后续的一千兵马,你派个令兵去传,让他们直接往月牙湖去,不必再转道奇林卫了,等我们歼了月牙湖的羌骑,须立刻去小凉山堵人,郑高达,发八百里加急去并州,将这里的情况告知武大帅,登城危急,关内关外的百姓,恐随时遭殃。” 郑高达肃着脸边听边点头,等到了卫所门前,亲手牵了闪狮请凌湙上马,尔后才似想起什么一样,回头寻找奇林卫千总。 任玉山领着手下百户木着脸躬身向他行礼,观他一路言行,直至亲牵马绳,那心里一层层的猜测已经落了锤。 没跑了,这就是个化了名的贵胄公子。 郑高达可不管他们是个什么想法,替凌湙牵马举缰在他看来很寻常,不是凌湙,这一路他都指不定能安全进入北境移交差事,更别提升官迈入高阶将官行列的美梦了。 他对现在的身份很满意,尤其能为凌湙鞍前马后,就证明他并不比那些常侍奉左右的人差,不入刀营,他也能在别的地方替凌湙做事,总归殊途同归。 任玉山领头站前,行止自不比一般兵将,郑高达直接发问,“任千总?病可痊愈了?” “痊、痊愈,痊愈了,末将拜见守备大人,望守备大人恕我等谎燃狼烟之罪,末将……末将……”任玉山直接领着身后兵将单膝跪了地,脸现赧然。 他称病负气不去陇西府的事,有心人一打听就能知因果,现又加了得罪凌湙的事,让他一时连开脱都找不出词来为自己开脱。 烽火狼烟,轻燃谎报,无论大小官职,都是杀头之罪,无人计较也就算了,郑高达若真要与他计较,他怕是要被扒掉一层皮。 遭遇夺官打击,蒙蔽神台的脑子越转越清醒,那冲动行事的后怕就越清晰,任玉山满脸大汗的低头请罪,再也不敢对郑高达起任何不满之意了。 刁难、排挤,给新上任的大人尝尝本地官场的下马威?呵呵,他之前脑子是叫猪油蒙了吧?是的,一定是。 任玉山悔的再不敢吱声。 郑高达倒没有纠缠他不敬的事,只沉声道,“狼烟之事,情有可免,本将军不怪你,起来,点兵随我主去月牙湖,之后一应号令,皆听我主调度,若延误战机,后果你当知晓。” 再之后又对着自己带来的八百骑同样如此吩咐,一应行止皆以凌湙为尊,旁人也不敢问凌湙身份,但见这里最高军职将领郑高达都对他唯令是从样,便也默认了凌湙的总指挥地位,拨转马头掉往月牙湖方向集结。 至此时,幺鸡才有机会上前与郑高达寒暄,拍了一把他胳膊龇牙,“郑大人,好威风啊!” 郑高达展开一抹开怀笑脸,对幺鸡拱手,“见过刀头,谢刀头夸讲。” 他们早一批人都是幺鸡的陪练,幺鸡的本事他们是服气的,尤其他还在凌湙面前最有体面,谁都知道后面人再本事,也越不过他在凌湙心中的地位,因此,对他,并不因些许智商上的优胜轻慢他,反都带着股亲切的尊崇。 武人以实力为尊,幺鸡就是再不聪明,就凭他能一打十的战力,也没人敢小瞧他。 刀营几人围着郑高达又捶又捏,纷纷透着熟稔,叫跟后头的奇林卫众人又一阵瞪眼。 怪不得这几个人敢在奇林卫大堂拔刀,敢情他们跟郑守备根本就是一个窝里出来的,瞧着那称兄道弟的亲热劲,尤其之前抵着任玉山脖子的黑小子,连郑高达都对其恭敬有加,这一行人,没跑了,定是京畿里哪个豪门里出来的部随亲卫。 甲一跟后头五味杂陈,他因为是老侯爷的贴身暗卫,对宁府嫡系的几个小郎都有了解,常往老侯爷跟前敬孝的几个,再多的声势,再富贵的装扮,从礼仪教养,到言行举止,看起来都贵气天成,威仪无双,可那前提里,都有宁府门楣上的标记,走哪都能叫人一眼看出是哪个门里出来的公子哥,让不知内里的人不敢不敬。 这个小五爷有什么? 听说出京的时候就是一条麻布裹身,连素日平常穿戴的锦绸氅袄都给扒的一件不剩,府里那位世子夫人,哦,现在是侯夫人了,一抹泪就唱“我可怜的儿,明明身份尊贵,却是连一片锦绸都裹不上身,苦啊我可怜的儿!” 然后,宁侯府里私库里的东西,就叫她扒了大半,并着他们这些人一道给送来了。 来前以为的凄风苦雨,忧虑小主子身边无人可依,来后……这人前人后簇拥的赫赫威仪,令行禁止,挥斥方遒,他以为的近身服侍第一人选,根本就轮不到他,这小五爷身边,早有亲卫班底成型,便连新上任的凉州守备,他都能随意招呼,比起京里那些养尊处优,靠家门造势的小郎们,这个小五爷,真就属天生的将门麒麟子。 怪道给了酉一他们之后,连他们甲队也派了来,看来侯府扶持小五爷的心昭然若揭。 凌湙领头,举队与郑高达合兵,再有奇林卫的将士们凑的人头数,终于将将有了能与月牙湖羌骑一战的实力,一行千众,扬鞭打马,在太阳将落未落之时,又赶回了他们之前半夜停马驻足之地。 先一步派出的斥侯已经回转,就着沙土地给凌湙画月牙湖兵防,声音沉痛带着厌恨,“二十车女子都被赶至湖中,衣湿风冷,被冻的瑟瑟发抖,之后那些人……那些人拿刀逼她们脱衣献舞,三五个羌兵拖一人至湖畔枯芦苇荡里……有不堪受辱的女子当时就碰了刀尖,落了个、个……” 凌湙摆了摆手没让他说完,而是目光环视了一圈,望着围拢的几个百户,连同任玉山一起吩咐道,“一千羌骑,一个不留,能办到么?” 听了斥侯细报月牙湖情况的兵将,个个摩拳擦掌,咬牙切齿着点头,“能,但凭公子吩咐。” 于是,凌湙就指着月牙湖沿线的枯芦苇荡,“我刚测了下风向,临夜时强北风会转西,风速缓于白天,湖面昼夜温差会起薄雾,我这里有几包硝石,你们六个百户围成圈将湖测拢住,起西风时倒硝石于湖内,等半刻,待整个湖面上的雾气拢上月牙湖岸上的羌兵后,发动进攻。” 斥侯去探情况时,凌湙分派了四匹马执旗往四个方向驻足一刻,归拢着前夜探查的情况,估摸了一下西风向的概率。 月牙湖对向的芦苇荡属北,临岸的风向只有吹起西风时,才能让硝石雾起到最大效果,六百人弯弓搭箭,在雾起时,聚一点齐射,当能杀一波临湖岸的羌兵。 六包硝石都是一斤装,用的隔油纸包了装在身上,是准备带进登城,救了人后从穿水桥撤退时,迷惑人视线用的,之前幺鸡气凌湙不救人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有硝石在身,投一波在湖里,是有能将赵绍带出来的希望的,但凌湙愣是压着他没给动。 此时幺鸡的眼神又望了过来,王听澜正蹲在旁边仔细听安排,忽见凌湙眼神对过来,愣愣的回视,就听凌湙道,“幺鸡一直怪我没有拼力去救赵绍,王听澜,若你知道赵绍当时是有一线生机,只是需要用登城内已为质的百姓去换,你想我去救他么?” 王听澜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凌湙的意思,望着已经分到六个百户手里的纸包,张了张嘴,半晌才哑声道,“我、我不知道,公子……我……” 凌湙叹气,摸了把额头,硝石雾一起,王听澜就会从中窥出生机,为免她心生怨怪,有些话,此时不得不点明,“武少帅会领兵逼近登城,韩将军藏羌骑于城内,若催动百姓出城为质,羌骑在后拔刀威慑,你当……能猜想出那时的惨状,王听澜,打草惊蛇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所以,我很抱歉,赵绍的命,我不能救。” 武景同那边只是佯逼,做的是逼姓韩的出走小凉山,放韩崝去与他撕扯,连同随州的三千兵马调过去,凌湙给他算满了人头数,都超不过万,而登城内,韩泰勇有五千私兵,外加羌骑三千众,还有在手的登城百姓为质,真要开了城门打上一波,以武景同顾忌百姓的心理,他能侥幸逃命都属万幸。 所以,对比素不相识的赵绍,凌湙心理的天秤往哪边倾斜根本不必细说。 他无两全之法,也做不到弃武景同不顾,到底也是他个人能力有限所致。 气氛一时跌到了谷底,王听澜捂脸默默流泪,赵围咬了牙开口,“若我哥知道能以一己之身拖延战事,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牺牲,公子,您不必懊恼,这形势本就不是您造成的,您能救了我跟王姐姐,现在又肯带我们回来报仇,这大恩,我们记在心上,永不敢忘。” 王听澜泪盈于睫,跟着点头,硬是止了悲音,“是,公子行事光明磊落,我不敢起任何怨怪之心,只恨是我时运不济,一次两次遭人算计,公子,我只有一个请求,若能抓到王听蕊,请交由我处置。” 王听蕊,便是韩泰勇的那个小外室,与王听澜是没出五服的族姐妹,但二人却意外的容貌相似。 王听澜泪目,解释道,“我是家中独女,父亲无子嗣承其位,族中便酌选了一族叔家的儿子过继,但我父亲并不同意,一心想替我择一门夫婿栽培,她王听蕊,便为了能使其二弟有家产可继,接二连三的算计于我。” 先是联合秦寿妾房将她算计给了韩泰勇,后就是这一次,假惺惺的来救她,却转头就将她送进了进献给羌兵的贡女车里。 王听澜咬牙,捏紧了拳头,“我要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这等女子纠纷,凌湙并不准备多管,干脆点头应承,“准你。” 之后大部队又等了一刻钟,郑高达带的后续一千人也赶了过来,这下子,凌湙手上就有了两千三百骑,除分出去的六百,他与郑高达、任玉山各分五百、六百、六百,连着他自己的属下,做好了三面合围全歼的准备。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夜深风变,而就在等待间隙,小凉山方向打马跑来一支十人小队,冲着月牙湖边的羌骑就过去了,斥候远远观测了下双方唇型,报与凌湙知晓,“应当是登城那边来的,有手信传递。” 凌湙竖了眉毛发问,“那十人小队走了么?” 斥侯摇头,“未走,栓了马正等在篝火边准备吃烤肉,看模样,一时半会应当走不了。” 这群羌骑守在月牙湖,待遇也是城中百姓所不能及的,顿顿烤猪羊,吃细粮,养的个个油光满面身材壮硕,便连马料,喂的都是壮马力的菽豆。 凌湙拨着脚下的沙土,冷着声叮嘱,“再去盯,有情况随时报。” 这一盯,就盯到了后半夜人困马乏时,风向终于变了,那六个百户心里本来将信将疑,这下子,俱都面面相觑,揣了手里的油纸包,服气的领了各自的队伍,按着之前规划好的路线,悄摸摸的进了月牙湖芦苇荡。 凌湙分三路兵骑,对着月牙湖做成了个布口袋,连着往小凉山方向去的凉河堤坝,都安排了一路人,那六个进了芦苇荡的百户,按照凌湙嘱咐,拆了硝石包洒进湖里,默等不过一息,湖面从他们面前的湖水上陡然起了一阵浓雾,要不是特意被叮嘱过,他们能惊的掉头就跑,还得捂着鼻子防有毒。 这玩意太神奇了,起雾不过一瞬,整个湖面都被笼罩住了,且近湖边的水面甚至还起了一层冰棱子,六个百户瞪眼观看,心里的震惊不能言说,对凌湙的来历更加肯定。 这年头,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同样,各豪门里拥有着旁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秘方秘技,这东西,定然是他家长辈赠与其防身的宝贝。 早知这么神奇,该偷偷藏一点下来的,六人少有的思路撞到了一起,都颇为可惜的望着烟雾满布的湖面。 风动了,带着这突起的烟雾直飘向对岸,六个百户立刻收敛心神,招手引身侧士兵张弓搭箭,箭尖统一对准了临湖岸的羌兵。 而这一阵突起的烟雾,自然也引起了驻湖羌兵的注意,他们纷纷聚往湖岸,指着飘近的浓雾叽哩哇啦讨论,不时还带着些许大笑,将这异变引为奇观,有胆大的甚至还往湖中走了两步,张着手捞来捞去,六个百户也被烟雾所扰,看不太清对面到底有多少人,只记着凌湙的嘱咐,听声射人。 幺鸡看凌湙手势,见他并指往前一点,立刻口嘬尖哨,一声嘹亮的唿哨冲上夜空,湖对面等着信号的六个百户手一砍,弓箭兵齐齐将张满弓的箭弦射出,统一对准了湖岸方向。 羌兵被这一声嘬哨警觉,纷纷扭头望向岸前四周空地处,有警醒的拔脚就要往栓马地奔,然而,弓弦射出的烈烈铮音,让他们骇然回头,一声“敌袭”卡在嗓子眼里,就被如雨的箭林兜头给射成了马蜂窝。 临湖岸边聚集的百来名羌兵,未及明白发生了何事,就被这一波箭雨带走了性命,入肉的箭矢扑扑传出,带着濒临死亡前的痛苦惨叫,打响了月牙湖歼灭战。 凌湙纵马扬鞭,一声喝斥领前冲去,“我大徵的好儿郎们,今天,就是你们雪耻的时候,为了你们身后的家园,为了这些被侮辱的姐妹,杀呀统统杀光!” 幺鸡紧随其后,带着他的刀营紧紧跟着凌湙,再之后是分到手的五百士兵,俱都被这一股气势所摄,拍着坐下马骑,呼哨着就随前方尖刀一起冲向月牙湖前奔涌的羌兵。 郑高达与任玉山左右策应,随着凌湙带头冲阵,他们也举刀吆喝,纷纷驾了马往湖岸前的羌兵营里冲,那些羌兵被这一变故惊的轰然四散,奔着自己的马和刀就要披甲上阵,但很快就被近前的凌湙他们给砍翻在地,最外围的这一圈羌兵,基本没起到任何抵抗,就被灭的七七八八。 而聚于中心处的羌兵,在惊乱过后,发挥了优越的战备素养,迅速整队上马,往着小凉山方向开始反击,凌湙带队砍杀近前的羌兵,指着郑高达道,“围拢住,别放跑一个。” 郑高达肃然点头,带着身后马骑边砍着眼前的羌兵,边往已经整合好的大部队羌阵集合,任玉山也被凌湙指挥着往那边合围,三方挤着那有六七百众的羌骑而去,一时间,整个月牙湖陷入了刀枪箭林,血雨漫天中。 凌湙根本没打算抓俘虏,就是对着郑高达和任玉山他们也直言不要活口,故此,他们一路砍杀,不作停留,身后补刀枪的士兵自动捡拾着伤兵人头,务要做到凌湙要求的全部歼灭。 月牙湖临岸的空地上进入混战期,凌湙仗着人多势众,用兵压阵一齐全冲入临岸人堆,根本没让羌骑发挥跑马优势,关门打狗般将他们统统围在月牙湖前,幺鸡刀营威力拼发,所过之处横尸遍野,身首分离,血雾漫天。 郑高达已经司空见惯,但任玉山是首次见这样的阵势,一时都震惊了,跟后头捡人头都不觉得快乐,手不自觉的摸上自己的脖子,深感自己前时胆大包天,竟然会跟这样的阎王讨价还价。 一番想像,想的他后背汗毛直竖,举刀的手不由得更加勤奋,指望凌湙能看在他这么卖力的份上,容他将功补过。 千人羌兵营,叫两倍于他们的大徵士兵砍瓜切菜般,围拢在月牙湖前的空地上一番冲杀,马跑不出圈,刀挥不出手,左右都是敌,前后无援手,渐渐的,有羌兵缴了弯刀下马要投降,但凌湙昂扬于马背之上,冷着脸只吐出一个字,“杀!” 士气一鼓而作,奔着领头冲杀,悍勇无匹的少年公子,望他挥刀百余次,次次蓬起的血雾里,都有一颗人头飞上天,那冷然肃穆的脸上,是一往无前的坚韧,是所向披靡的勃勃战意。 直到鸣鼓收兵,后续有补刀手在满地尸体里找活口,马上的众将士才恍然回神,这畅快淋漓的一战,竟是他们这十来年里打过速度最快的一战,没有主副将战前为部署兵力的多寡争吵,没有顾忌着缴械不杀的规定,更没有主将不动,放士兵冲锋做马前卒的事情,那领头的少年,自己就一马当先的往人堆里冲,叫他们怎么能裹足畏首?不能,自然不能。 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尤其打样的还是个身份尊贵者,底下的兵将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被一股热血带动的往前冲杀,振奋人心的力量盖于人数优势,让这一场从后半夜打到天将白的战役,取得了胜负方伤亡数的最大胜利。 羌骑全歼,而凌湙方战损人数只三百不到,这对于从来倍于羌骑折亡率的北境将士,都是不可置信的一次大胜,任玉山抖着手听底下人报损,望着凌湙再没有半分质疑。 凌湙抹了刀上的血珠,接过幺鸡递过来的汗巾子擦脸,对着喊近前的斥侯问,“能分辨出后来的那一小队人么?找出接头的两个,我要看信。” 那斥侯咽着唾沫,恭敬度比之前更甚,嘹亮的嗓音响彻周围,“报告,能,属下已经让人将他们翻出来了,将军请随我来。” 凌湙摆手纠正,“我不是你们的将军,别这么叫我。” 那斥侯澄亮的眼神不打折,继续用嘹亮的声音应道,“是,将军。” 凌湙摇头,没再试图纠正他,跟他到了排成列的尸体旁,望着一列十个穿着羌骑甲胄,面容却是大徵兵模样的尸体,沉默的接过了斥侯从尸身上摸出来的手信,展开凝目看去。 呼金石大人亲启:韩某诚邀您与千众部属入驻登城,城内备有美酒美人,金银亦可随意取用,今突震大人在城内逍遥不思蜀,某一想到贵亲兵将驻于月牙湖冷风粗食,竟卧立不安,特谴人来诚意相邀,望呼大人驾临寒舍,不吝欣慰。 凌湙左右翻看这手信,一时无法窥见韩泰勇用意,只觉他这信来的莫明其妙,若突震要使人来唤这些羌兵,派的该是他自己人,韩泰勇发的手信,根本邀不动这批人,他脑子糊涂傻了?竟干出这等惹人发笑之事。 他并不知道登城内韩泰勇的心绪不宁,突震的三千兵马,并不能让他高枕无忧,他知道月牙湖有人,并试探着让突震将人一起叫入登城,却被突震笑着打趣,说让他自己写信诚意相邀,那才显得够敬重,实则却是在等着看他笑话,嗤笑他庸人自扰,自不量力。 他们羌骑,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大徵将领随便叫离入城?没有他的手令,韩泰勇的手信就是惹人发笑的话柄,害怕?与他私联的时候怎么不怕了?这个时候害怕,晚了。 韩泰勇如何不知突震有意拿他开刷,可他此时别无选择,他引羌兵入了城,又觉城内兵力少,想劝突震缩回凉羌,可突震并不肯受他左右,打着守株待兔的心思,定要坑一把大的再走。 韩泰勇此时被架在火上,前有忧后有虑,竟一时彷徨了起来,若能逃出生天,他也不想与武大帅正面相对,冲动过后,他开始担忧己方兵力不足,不仅在登城内强征成年男子入军,更想方设法想要将月牙湖的这批羌兵哄入登城。 登城明面他仍为主,实则突震把持了城防守备,他虽兵力多于突震,然而这时已经失了与突震平起平坐的资格。 一失足,他方知自己身后已无退路,只能咬牙撑着口气,强作欢喜,欣然接纳突震的反客为主。 凌湙可不知道他茶饭不思的心情,颠着手信思索,望着一地羌兵尸体,看任玉山带着几名百户拆解尸身上的铠甲,捡拾掉落满地的弯刀,聚马匹于一处,一时有什么念头在脑中闪过,却叫旁边陡然响起的一阵嚎哭打断了思绪。 却是那些被进献来的百余名女子,此时正蓬头垢面的抱在一起痛哭,王听澜找到了赵绍的尸体,正呆呆的抱着人坐着,赵围跪在旁边痛哭流涕,场面悲伤沉痛。 那些女子见凌湙望过来,纷纷止了悲泣跪地叩头,细如蚊蝇的声音此起彼伏,“多谢凌公子搭救,凌公子大恩,我等来世结草衔环,愿以身相报,凌公子,上次得您解登城之困,今次,我等愿以命相酬,求您再伸援手,救我等父兄于危难之中。”说着说着又呜呜哭出声来,以头呛地,对着凌湙苦苦哀求。 任玉山等一众奇林卫兵将瞪眼,皆不明白凌湙与登城的渊源,凌湙望着一地受了大罪的女子,沉吟道,“不必如此,都起吧!我既来了,自然是要想办法进登城的……” 说着说着消了声,眼睛望着被解了一地堆成小山的羌兵铠甲,嘴角渐渐挑了起来,声音也随即轻快的道,“郑高达,点兵。” 郑高达一愣,立即点头招呼人列队,他带的一千八百众,战损一百多,如今能征动的仍有一千六左右,待齐齐列阵后,就听凌湙背着手走了一圈,道,“众将听令,解甲脱衣。” “是,哈?”挺胸抬头,正士气高昂的将士傻了眼的望着凌湙,却见凌湙反手指着地上的战利品,“换上羌兵战甲,拿上他们的弯刀,骑上他们的战马,我们……入驻登城。” 韩泰勇不是巴望着这里的羌兵能入登城么? 城,他入。 任玉山脚步动了动,想要请命他也去,可又知道有郑高达在前,凌湙并不需要他手里的兵,一时显得沮丧了起来,却突然听见凌湙叫他,“任千总,我这里有一个忙,能请你助我一助么?” 他只能带千人进城,郑高达作为这批人的上官,是必须与他一同去的,进了城,他会与他分开行动,这批人需要上官领导,那余下的千把人,就得找人统领,任玉山除了性子不怎样,领兵才能还是在线的,因此,他要他,去给武景同报信。 告诉武景同,他在城里,配合他里应外合抢占登城。 有突震这个活人在,韩泰勇就不必非要韩崝去逼杀了,判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 他是真不把凉州韩府众人的命放在眼里啊!凌湙都要替韩崝悲伤了,就是齐葙那边,他也要头疼,怎么才能将他姑姑一家,从诛九族的大罪里摘出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先前韩泰勇通羌只是信,只是各方口证,没人真见过他与羌人呆一起过,真要狡辩隐瞒,举全族之力是能侥幸逃脱的,然而,他偏偏就引了羌兵进城,整个登城都眼见为实了,辩无可辩。 韩泰勇引突震入城,是真的没给凉州族人留一条活路,哪怕他们之前千算万算,都不及他铁了心的要拽着全族老小一起死的决心。 这人当真是个弃六亲不顾之人,忒狠。 任玉山欣然领命,接过了凌湙速写的一封手信,点齐了剩余人马,与换了羌兵打扮的凌湙等人分道,一个往小凉山方向准备入登城,一个往凉州方向去截武景同。 95. 第九十五章 你这人,赶着投胎呢!…… 小凉山此时已进入了风声鹤唳期,凉河的尾端贯通着内里一处天然瀑布,瀑布流经的水线直通登城西门穿水桥,而在离瀑布二里远的地方,就是上回武景同他们与突震约定的见面地点,一处平坦的山凹沟子,可一次性藏兵八百众。 登城是个与关内接壤最近的城郭,它有着北境粗犷的建筑风貌,也囊括了些许关内的婉约风情,小凉山仗着地势使然,在风沙漫天的北境,因有这一处勾连着凉河的天然瀑布,成了州颇为闻名的赏春盛地,半山腰的八角亭,更是附庸风雅者爱泼墨挥洒文士情怀的地方,与之相对的,登城习俗,要比北境其他城郭严密,介于关内的陈苛,关外的粗鄙,在因循守旧这一方面,无比教条。 凌湙要进登城,任玉山要快马去找武景同,那些获救的女子便成了暂时无法安置的难题,月牙湖尸体横陈,血染了半个湖泊,显然不是能驻留之地,凌湙待要留一队人看护,却叫那些女子感言叩谢。 王听澜知其中因由,咬牙忍泪闭眼不敢看,却见那群女子竟集体欲往湖中投,整个失了活下去的意思,叫凌湙赶紧派人拦了问原因,一问之下,心哽晦涩,颇为愤怒。 登城女子,州好逑,礼仪教养学自关内闺训,女德方面做的比之其他城郭内的女子更有典范,虽骋妇的礼金高昂,却仍是北境城郭内婚姻市场中的热门之地,内中女孩的身价高于其他城一大截,而相对应的,女子的束缚,也是其他城女孩的翻倍。 秦寿苛政于城内百姓,但对未婚女子的婚配却未横生阻挠,骋金给他一半,女子的婚车就能从城内驶出,也算是他抚民的一项仁政,如此艰难的骋妇过程,也更抬高了登城女子的市场地位,让她们更困于固化的德操观,代代不得解。 这些女孩求得凌湙应了解登城之危后,似了桩心事般,带着慨然赴死的决心,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究其原因,不过是“失贞”二字。 仅止目前一路过来,凌湙从未被这两个字困扰过,所遇者皆为求生奔忙,极限的生存条件,叫人注意不到这些腐朽的道德绑架,他的队伍里也无人特意提,导致他都快忘了,于古代女子而言,贞洁的要命处。 这些女子,在安逸的生活里,被父兄家族影响,视贞德如命,她们不像那些受生命威胁过的灾民女子,也没有经过颠沛流离之苦,可能人生最大的坎,就是好好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便是王听澜肯委身与人作妾,也是先失贞在先,她要不是赵绍拼命出来拦了一把,此时怕也在投湖的队伍里,因此,尽管她于心不忍,也没开口劝留。 从小的驯化,贞洁二字是刻在她们骨子里底线,没了,她们也就不能活了。 北境其他城郭,改嫁之风犹然,但在登城,却是甚少,如此一回想,王祥的爱女如命并非虚言。 跪在凌湙面前的女子捂脸泣然,“无夫主而失贞者,便是改嫁又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公子,我们不能活的,如此归家,父兄无脸,族中姐妹名声亦毁,我们已然遭了秧,便也只能认命,总不能回去带累的家宅不宁,举族蒙羞,那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以全名节。” 凌湙阴着脸不作声,幺鸡倒是忍不住跳了出来,扯着嗓子叫,“屁咧,要照你们这么说,我们这一仗是白忙了?哦,人救了,你们又死了,合着打一仗下来,就是看着你们集体自杀的?你、你、还有你,报上家门,回头我就上你们家去问问,要你们父兄敢说一句叫你们去死的话,我先摁死他们。” 幺鸡本身块头大,又一副黑皮糙样,这么竖着眉头吼,凶神恶煞的愣是把一地哭声给吼停了,吓的那些女子缩成一团,埋头都不敢抬,他自己也气的跟头牛一样转圈,头发挠成了鸟窝。 在他想来,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而凌湙一直以来给他灌输的,也是性命面前,一切可退居其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幺鸡气死,磨刀霍霍的要去找这些女子的父兄问话,更吓的这些女子哀泣悲伤。 凌湙却只望着她们问了一句话,“是真想死,还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死?你们告诉我,想不想活?” 泣声顿了两息,终于有女子颤危危的出了声,“想活,可哪有我们的容身处呢?”说完喉头一滚,又落下一串泪来。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们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能有活路,谁愿意死啊! 凌湙点头,望着她们承诺,“想活,就好好的守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你们先前不是说要报答我么?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命就是我的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许死,我的地盘上,给你们一条生路。” 边城缺人,无论男女,他来者不拒。 任玉山从旁听着,心中蠢蠢欲动,眼神激动的更是发亮。 地盘=封地,这公子没跑了,皇家贵胄,且年纪小小就得了封地,妈吔,他十来运转了,只要办好了他交待的差,这千总位置肯定能动一动了,真是失之东隅得之桑榆。 天降贵公子! 之后凌湙留了王听澜和赵围守着她们,又让任玉山拨了五十个士兵给她们壮胆,统统转移至凉河堤上驻扎,等他们回程时来带。 而从凉河入小凉山的岔道口,有抄往凉州方向的近路,任玉山就从这里与他们分道,凌湙继续带人直往小凉山进发,在离小凉山进山口一里地时,派了斥侯去探路。 他们这么多人马,烟尘滚滚而来,那守在小凉山进山口的巡逻兵竖了旗直摇,刀枪拒马警戒,斥侯匍匐着数了一下人头,回来就跟凌湙报告。 守道口的兵不是羌兵,且有百人左右。 凌湙点头,从怀里掏出韩泰勇手信,扎在箭矢之上让斥侯发过去,之后自己则领了人一步步逼近小凉山入口。 那些人中走出一个领兵模样的人,翻着韩泰勇的手信细看,又对越来越近的“羌兵”猛盯,凌湙让领前一排的人俱都蒙了脸,再有羌兵头盔一罩,那领兵疑惑心起,却又不敢硬拦,站在拒马桩前对着凌湙方喊,“可是呼大人部众?” 前个才从这里过去十人送信小队,此时又有韩泰勇亲笔手信作凭,他虽感奇怪,可对着羌兵,也硬不起严格盘查的态度,连问话的声音都透着恭维,“还请呼大人领众兄弟下马,我等奉命……” 也就他叽歪两句话的功夫,凌湙就已经带人到了他一丈处,忽而对着他眯眼笑了一下,待那领头的察觉不对,却是已经迟了。 凌湙身后的弓手直接搭箭齐射,兜头一波箭雨将打前的一排给扎成了刺猬,之后凌湙拍马就冲,闪狮抬蹄一跃,从拒马桩上跳过,又将拦前的一队人撞开,接着凌湙长刀横扫,那狭窄的入山口就被清空了大半。 拒马移开,后续的千人马骑呼啸着冲进山凹,将里面急慌慌找马拿兵械的士兵瞬间冲的七零八落,百人小队一刻钟不到,就给杀没了命。 凌湙对着这些跟着韩泰勇投羌的士兵,依然封了活命机会,一个不留的全割了头。 二十车囚着城内女孩的车,从这里过去,明知道她们将面临的绝境,却无动于衷,如此,便也无可赦之由了。 斥侯依旧往前探路,凌湙整合着人马等待天黑,也顺便等武景同的脚程。 秦寿原先凿的那处密道叫韩泰勇彻底打通,砌成了专供羌兵进出的侧门,连守门的都是羌兵队,斥侯探明情况回禀,二十人一队半个时辰交班一次。 凌湙让郑高达领了人原地休息,他则带着幺鸡几人上了半腰上的八角亭,站着亭中的石几上,能看见城中将军府一角,以及密麻的百姓居住地。 登城只有两个门,虽也分了四方城所,却实实在在的只开了两个门,据西的是关内,据北的是北境,武景同兵临城下的方向,就是据北的这个门。 而此时,北边这处的门内,上下都站满了持枪列阵的士兵,以及绳索绑缚的百姓。 凌湙猜测的没错,韩泰勇早做好了北门有兵压城的后手,他把城中老幼提前捉了绑在城门口,以随时应付来压城的兵将,而据西通往关内的那个门,他完全交给了突震,甚至巴不得突震带兵进关内搅合一番。 “甲一”凌湙心中一动,转头叫人。 甲一就跟在幺鸡旁边,听见凌湙叫他,忙上前拱手听问,凌湙皱眉发问,“你们是何时过的登城?那么多财物车辆,登城内无人为难?” 甲一摇头,现在都还有些莫明,但也据实以答,“我们入登城那天,城门口兵查不严,听说我们要往边城去送东西,还特意问了要送的具体对象,属下当时是报了公子现在的名姓,那守门的兵将非常大方,都没收属下的孝敬,入了城之后又连番催我们离城,私下与属下通的消息是,登城内不安稳,能不做停留就不做停留。” 到此时甲一都没想明白原因,此时凌湙一问,他也就说出了疑惑。 凌湙沉吟着又问,“你可记得,那日守门的兵将戴的是哪个姓氏的臂章?” 两个门之前都由秦寿把守,派的兵自然都是他的,士兵手拿的兵械和服饰上的标记都是秦字,后到他离开登城,整个登城就只有王、赵两位千总有兵,武景同是不可能越职布兵守城门的。 甲一这回倒是答的肯定,“赵字,对,是赵字。” 说完欲言又止,见凌湙眼神瞟过来,就又道,“我们进城不到一刻,北门那边来了大队人马,暂时封了进出车马,后又等了约一刻,就有人来通知我们赶紧出城,属下不知其中变化,又不愿多惹是非,便带齐车马,脚没停的就出了北门,入了北境。” 凌湙瞬间就明白了他,那时卡的时间点了。 应当就是他带着自己的车队离开登城后的四五日内,韩泰勇来了。 按武景同对韩泰勇的尊重,必然早一刻就上了城门迎接,如果那天守门的是赵千总,依他对姓韩的了解,定然会卡着甲一的财物车不轻易放关。 能和秦寿混一起的,又会是什么好人? 赵千总可能本心里也不信任韩泰勇,可武景同却将一腔真心捧出,他作为属下,人微言轻的,只能一边戒备一边跟着上司行动。 遇到甲一给他送东西,便借着便利之举,给他送了个人情。 凌湙突然沉默了起来,半晌才又发问,“你过玉门县的时候,有听到里面驻守的将军是哪位么?” 甲一挺直了腰板道,“是纪将军,他现在奉令守着那处私矿,我们过玉门县的时候叫他的兵拦住了盘问,他当时打马路过,听说我们是往边城去的,就上来问了一声,没有为难,还……还让属下向您问好来着。” 玉门县出私矿的事满朝皆惊,他走半路上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只没料驻守在此的将军会认得他家小五爷,当时那态度,真是叫他揣了好一肚子疑问,也就是没捞着时间与凌湙说话,到此时,才算是他正式与凌湙交待了一路上的见闻和不解的疑惑。 凌湙点头,眼神转向城西方向,望着玉门县,喃喃道,“纪立春手里不知有多少兵,如果燃了峰烟,他忌着与秦寿的恩怨,能来么?” 秦寿身死的消息一直没有散出去,前番为了捉突震,要瞒着人,后头韩泰勇封了城,更叫登城的消息陷入闭塞,导致如今整个北境的消息竟然传不进关内。 凌湙没有想到,关内关外的管理竟然割裂到了这样的地步,之前打秦寿的时候,他就觉得北境与关内的联系很薄弱,现在则更感受到了两边统御力上的疏漏。 北境如果要自封,会跟附属国一样,悄无声息的能叫京畿里的老大人们吃个大鳖。 天将黑透之时,武景同那边终于派了探马来,凌湙接信一目十行,拍了拍信纸下令,“准备剪了那侧门上的羌兵,我们入城。” 临夜的温度速降,一呼一口白气,幺鸡领了个五十人小队,得得得的骑马往侧门边去,各人手里还特特的举了火把,将自己身上的盔甲照的分明,让瞬间警戒的守门兵松了口气,操着一嘴叽哩哇啦的羌语同幺鸡对话。 幺鸡哪懂他们的乡音,沉着脸带人顶到了侧门前,举着从呼金石身上扒下来的腰牌,努嘴点向城内,学着羌兵怪调的口音,嘿嘿道,“呼大人归西了,我们来报丧。” 那羌兵一愣,之后就见自己的头颅飞上了天,幺鸡勒马直踢了侧门纵跃而入,一掷刀柄就将要敲警戒鼓的羌兵给钉死在了地上,身后的五十人小队各自两两对一,捂了嘴直接将剩下的人抹了脖子。 半个声息没外漏。 凌湙点点头,带着后续的郑高达等人入了侧门。 他望着北城方向,吩咐幺鸡,“带上你的刀营,顺着原来密道开凿的小道入将军府,若能活捉韩泰勇就捉,若不能,就杀,突震那边也一样,能捉就捉,不能捉就把他往西城门撵。” 接着让郑高达给了他一个百人队,由一名百户统领,配合着幺鸡灭杀将军府里的巡卫士兵。 侧门这里留了一队人埋伏,后有一队交班的羌兵还需要灭杀,能尽量拖延城中警报。 之后,凌湙跟郑高达各领了剩下的人马,分从两个方向往北城门摸去,因为有做人质的百姓,他们没敢大张旗鼓的骑马去诓骗,而是偷偷将马留在了城内各道路口,上了马嚼子尽量遮掩声息,百姓被吓的关门闭户,瑟瑟发抖的躲在家里头也不敢冒。 凌湙他们挎着羌兵的弯刀,列队跟巡夜的士兵一样,昂着头从各角落冒出,层层递进的往城门口靠近,中途抹了两波韩泰勇派出来巡夜的私兵,在经过一户人家时,听见里面拼命的求饶和绝望的哭泣声时,顺手收拾了闯进人家欺负女人的羌兵。 在夜色完全遮盖掉人影时,他们摸到了圈押百姓的北门角落,弯刀举起时,绝望的百姓们连嚎都忘记了,瞪着眼睛望着前不久才离开的凌湙,突然泪流满面,拼命的捂着嘴不敢吭声,凌湙做了个嘘声静止的手势,往身后阴暗处的街道处指了指,那些被松了绑的百姓们蹲着身的给他叩了头,一个搀一个的往角落里撤离。 千余百姓解起来颇为耗时,就在他们偷偷的将人放的差不多时,行迹终于漏了馅,巡查的羌兵隔一个时辰,就往城楼上举火把照一照楼下百姓,凌湙放了那些人,聚集的人影就空了一大片,霎时鼓声撞响,城楼上下的羌兵和韩泰勇的私兵们,一齐捅向了这处。 凌湙举刀再不掩声息,带着人将未来得及跑掉的百姓拦在身后,郑高达额头跳着青筋,加快了解绑的速度,两方短兵相接,瞬间战到了一起。 砍杀声自城门而起,点燃了登城夜空。 郑高达吼劈了嗓音,“主子,你且退后,这里放我来。” 人太多了,城门楼上下瞬间涌出了两千人,他担心凌湙被混战所伤,急忙要顶上凌湙的位置。 凌湙沉声吩咐,“去开城门,不用担心我。” 说完一打唿哨,闪狮瞬间得得的从巷道里跑出,凌湙纵身踏上人墙,踩过一地头顶跳上马背,缰绳一拉,高声道,“韩泰勇投敌判国,尔等身为大徵将士,难道要助纣为虐,戕害自己同胞?” 一边高喝一边从马侧抽了自己的朴刀,横向直面聚集过来的士兵,眼神冷冽,“武少帅已抵达城外,尔等若要将功抵过,可随我一起斩杀羌兵,我保证,一个羌兵人头,可换尔等一条命,就看尔等能否抓住此次机遇了。” 韩泰勇怕死,大半兵力被他放在了城门楼上,将军府里反而是羌兵居多,城楼上的羌兵只有一千,凌湙这一声出,那些与羌兵本还背靠背的大徵士兵,顿时面面相觑,犹豫之色显在了脸上。 不是所有人都要跟韩泰勇一条道走到黑的,当兵吃粮晌,他们也只为了活,主将指哪打哪,若无选择便罢了,一旦出现第二条路,有的是人愿意改道,去凉羌做下等民,那是无路可退的无奈之举。 他们的反应叫韩泰勇的亲信看进了眼里,登时出声反驳,“他骗你们的,自来判国者无生还之理,你们既已随了韩将军,就是生死都刻上了韩家军的名字,一但缴械投降,等待你们的就是人头落地,杀啊!只要替韩将军守住城门,杀了这些人,你们人人有功,本将会替你们向韩将军请赏,定以千两白银相赠。” 财帛动人心,被凌湙喝住的士兵瞬间又有了精神,杵着刀对准凌湙这些人,随着领头将军的号子,纷纷往凌湙马周冲杀。 郑高达好容易将最后一名百姓解绑,带着身后士兵举刀直往城门处冲杀,瞬间这一片再次陷入混战。 武景同带人正抵到了城门口,听着内里喧嚣的砍杀声,急的直踹城门,刀尖别着城内木栓,却无法撼动丝毫,他根本没有攻城器械,匆忙之间甚至连架攀城的云梯也没有。 凌湙带着人在靠近城门口的地方几番冲杀,郑高达与他成夹角呼应,两方正胶着时,将军府方向突然火光冲天。 那些挤在城门口的士兵呆呆的往将军府方向张望,凌湙抓紧时机,指挥着郑高达一鼓作气将堵在城门口的士兵砍尽,城门瞬间洞开。 韩泰勇被亲兵护着,仓惶间根本顾不得后院里的小妾子女,在幺鸡点着他的人头狞笑时,边打边退的出了将军府,而突震在看到幺鸡他们一行人身上的铠甲时,瞬间意识到了月牙湖的兵没了的真相,直气的哇哇大叫,举着弯刀就与幺鸡斗到了一起。 凌湙与武景同顺利汇合,再次叫了郑高达,“上城楼,燃狼烟,通知玉门县警戒。” 武景同拽着凌湙仔细查看,一脸担忧,“小五,你没受伤吧?” 凌湙一把甩了他的手,嫌他婆妈,“没有,走,不是一直要抓突震么?现在就去。” 城门口的局势随着武景同的加入,瞬间呈一边倒,韩泰勇的私兵们且战且退的往将军府方向靠,那一千羌兵仍有大半,也一挤裹夹在韩泰勇的兵阵中间,往将军府方向撤。 凌湙和武景同边杀边追,双方很快迫到了将军府外的阔马道上,然而,此处兵阵里,只有幺鸡与突震大斗,并不见韩泰勇身影。 幺鸡斗上气头,明明与突震身高差上一截,也仍不减他腾腾战意,他身周的队友和郑高达派来的百户长,带兵为他压阵,打杀突震周围的羌兵队。 凌湙高坐马背,望着起火的将军府,抓了正助阵斗的欢的梁鳅,“韩泰勇呢?” 梁鳅一扭头看见居然是凌湙,忙收了刀禀告,“我们追丢了,那个突震发了疯的绞着刀头不让走,我们怕刀头被他的兵下黑手,一时没察,就不见了韩泰勇身影。” 幺鸡也听见了凌湙声音,边打边叫,“主子,不是我故意放的他,是这突震缠着我,叫我找不到机会捉那姓韩的。” 他一分心,身上就叫突震划了一刀,疼的龇牙,大吼着不退反进,欺身直蹦了两丈高,劈头就将刀往突震头上砍,旁边武景同看的热血燃沸,前次被突震捉住的耻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直接拔了刀大吼,“我来助你,突震,今日老子定要留下你的命。” 凌湙叫这二人气的摇头,干脆自己领了人往城内搜,整个登城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各处都有隐隐悲泣。 将军府眼看着横梁倒塌,内里仆从婢女尖叫着往外直扑,凌湙坐于马背之上,凝目突然从中看见了一个妇人扯着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的冲出了门,他心中一动,指挥着手下士兵,“抓住她们。” 等人到了近前,他拿刀尖挑了那妇人的脸细看,十分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就凭这张与王听澜七分相似的脸蛋,这人该就是韩泰勇养在登城的小外室了。 此时那小外室一脸惊惶,搂着两个孩子跪着给凌湙叩头,凌湙冷冷的拿刀抵着她,问,“韩泰勇呢?他怎丢下你独自跑了?” 那小妇人一脸哀泣,捂着脸嘤嘤哭,可凌湙并不为所动,只拿刀抵着她,再问,“他有说情急往哪处去的话么?说!” 结果没等那小妇人张口,侧门那边突然起了刀兵,一声嘶吼传了半个城,“父亲,你是要置全族于不义,受满门抄斩之祸么?父亲!” 凌湙一拍马腹,对着身边的士兵道,“带上她们,随我来。” 闪狮奔如闪电,甩开众人先一步到了侧门边上,凌湙就看见一青年将军张手横拦在一队马前,大有敢过此门,先从他尸体上踏过的决绝死志。 韩泰勇的私兵都认得这人,知道这是他们将军的长子,一时俱都犯了难,夹着中间黑脸仓惶的韩泰勇,双方僵持在了当下。 凌湙赶过去,打破了这种僵持,韩泰勇冷声发令,“崝儿让开,今日为父定要从此离开,你再拦路不退,休怪为父无情。” 韩崝一声惨笑,缓缓跪在了地上,虎目含泪,“父亲真是太心狠了,弃了母亲,弃了孩儿,更弃了全族老幼,今日孩儿若放了父亲就此离开,明日就是上了刑场,都无颜面对母亲和全族老幼,父亲,您要走,就带人从孩儿身上踏过去吧!” 凌湙驱马缓缓靠近了韩崝,二十几的青年,近日被家事所扰,生生苍老的面容泛黄,唇皮破裂溃烂,他跪在地上,双臂撑地,一副不加反抗的样子。 韩泰勇惊惶于凌湙的出现,拢了身周兵马更将自己缩在其中,厉声对着韩崝道,“让开,崝儿,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为父死在你面前么?让开。” 凌湙嗤一声叫他逗乐了,高坐于马上,对上韩崝惊讶抬起的头,又对上了韩泰勇的视线,拍手,“韩将军,久仰大名,上次错开了,没料这么快咱们就见上了,也是,世事难料啊!” 五十许的中年大汉,就算再仓惶,那久养的大将威仪,仍叫他保持住了基本的体面,望着凌湙沉声发问,“何方小儿?本将军的家事不劳你过问,退下。” 凌湙嘿嘿笑,挑眉望着他,“你上次派兵要去劫的那批财物,就是我的,怎么地?自己结下的仇,自己就忘记了?韩将军,我找你算账来了。” 韩泰勇一瞬间惊愕的瞪着他,凌湙可不管他什么表情,只管继续道,“你害我为救武景同失了百数人马,这次又害我劳碌连轴转,韩将军,你也可怜可怜我,我正长身体呢!让我歇歇吧,拜托了,嗯?下马受个降,咱们好好说。” 他这一打岔,倒把韩崝的一腔悲情冲淡了不少,跪直了身体望向他,犹疑问,“您是……凌公子?”齐葙说过自己投的去处,他记得。 凌湙点头,横刀马上,对他道,“来前齐葙交待了,要我努力保住你与你母亲及一门家小,韩崝啊你这父亲真是好会给人出难题。” 韩崝一脸悲痛,虎目夹着泪来回望着韩泰勇及凌湙,之后对着凌湙道,“多谢凌公子,我父亲的罪,怕是开脱不了了。” 说着一把抓了刀抵上自己的脖子,冲着韩泰勇道,“父亲,孩儿的命是您给的,今天,索性就还了你吧!也免得回头要亲眼看着母亲弟妹们一起受苦挨刀,孩儿不孝,就先您一步走了。” 就在他要拉刀划上脖子时,凌湙一脚踢中了他胳膊上的麻筋,迫得他手抓握不住刀柄,连刀一起落到了地上,他苦的低头欲要再捡,却叫凌湙拿刀尖抵住了动作。 凌湙,“哎哎,你这人,赶着投胎呢?我又没说完全没有办法。” 接着冲人堆里的韩泰勇道,“韩将军,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在凉州的家小好歹顾一顾,就算是与齐夫人没了情分,但子嗣好歹都是自己亲生的,对不对,你不能太厚此薄彼了。” 说完招了招手,将他那小外室和一对子女推了出来,凌湙指着人道,“来来,咱们谈个条件。” 韩泰勇面无表情,也不说谈,也不说不谈,凌湙自顾自话,对他道,“你给凉州的夫人写封和离书,说自愿抛家舍业,将家门传给长子韩崝继承,完了你从此与韩府再无瓜葛,这小外室和一对子女还给你,你们自去过逍遥日子怎么样?” 韩崝陡然眼神大亮,望着凌湙张了张嘴,却见凌湙望着他道,“我这自作主张的让你父母和离,你没意见吧?” 时人重宗族,抛家舍业者不是没有,只是少而已,夫妻和离也是很多家门里,逃避连坐之法的不得已方式,纵然之后京里来查,对着这样的事实,也得捏着鼻子认。 总不能人家夫妻都和离了,你还要拉上人家女方去给男方偿命,世家豪门会有人主动跳出来维护,这种不可言说的不成文规定。 韩崝之前也想过,但是他作为人子,却不能张口。 凌湙如今替他张了口,他就殷切的望向了韩泰勇,地上的小外室搂着一双子女,哀哀望着夫主,“夫君……”一双子女也嘤嘤哭着叫爹,比之韩崝表现的更亲密了些许。 韩崝面色复杂的望着这对幼弟幼妹,待重新与韩泰勇对上视线后,咬了牙叩头,“请父亲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韩泰勇铁青着脸望向凌湙,“你怎么保证我们能从这里离开?” 凌湙笑眯眯拿手一划,“我当然能,韩将军,我与你没仇,说来找你报仇是玩笑话,我真正的目的是逮突震,顺便帮齐葙救一救他姑姑和表兄弟们,你跑不跑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趁着武景同没来,你最好立马答应,否则再晚些,等他抓到了突震,你可就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机会了。” 韩崝掀了内衣,撕出一角,又将手往刀尖上一抹,挤出如雨血珠,低头膝行到韩泰勇马前,那些私兵纷纷撇开刀尖,让他靠近了中间马脚下,“父亲,请沾我血,给母亲……” 韩泰勇黑着脸下马,扯过布头,就着马腹侧平坦处,果真沾着韩崝的血,快速给齐夫人写了一封和离书,决绝之语跃然手下,“……从此与尔毫无瓜葛,出得韩氏门,永不归族根……” 这一笔,算是彻底绝了他日后回归宗门的指望,韩泰勇抽动着脸颊,将血书甩在韩崝脸上骂道,“不孝子……滚!” 凌湙看着韩崝白着脸折好血书,点了点头,口嘬哩音,一调长短震着喉头飞出,那一直维系着韩泰勇心脉的黑背,滋溜一下从他耳道里飞了出来。 尔后,韩泰勇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直直的倒了下去,半息不到就没了气息,死前眼瞪铜铃,一副不可置信样。 就连韩崝也惊的站了起来,望着凌湙道,“这……凌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凌湙摊手,“他早前叫王听澜扎了胸口,你当他吉人天相呢?是我家黑背保住了他的命,再有我也不愿叫他死于非命,得个死后哀荣之光,这才一直容他活了这许久,韩公子,他其实早不算个活人啦!不然,我不必哄他亲手给你写了血书才动手,不就怕他没机会给你们留活路么!你要是怨了我……” 韩崝突然朝着凌湙跪了下去,摇头道,“不,韩崝不敢怨公子你,齐表兄说了之前公子的考量,我都知道,谢谢凌公子肯在这紧要关头还想着求我全族,父亲,他……死有余辜。” 凌湙叹气,安慰他道,“好在如今是将你们全族摘出来了,回头给他做成……乱兵砍死的模样,韩崝,你父亲的事,望你清楚轻重,日后不要回想起来,又觉得他……情有可原或其他什么的,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你别让我后悔今日所为,齐先生那边,也算是我能给他最好的交待了,你懂么?” 韩崝点头,“我懂,我不会的,凌公子放心,我韩崝不是不知好歹的。” 之后,凌湙指着地上的王听蕊道,“这个妇人我答应了送给王听澜,这对小儿……你带回去处置吧!到底也是你弟妹,你的家事,我就不多管了。” 王听蕊已经傻了,抱着一双儿女呆呆的不知所措,直到有人来拉开她们母子人,才发疯般的尖叫挣扎,但凌湙直接叫人打晕了她,吩咐道,“给王听澜送过去,随她发落。” 这边事了,凌湙又驾马回了将军府前的阔马道上,结果,好家伙,围拢的人山人海的人马,居然跑的一个不见,除了冲天的火光,和满马落下的尸首,便连武景同都没了身影。 这踏马的,他这是骑驴找马,一晚上尽跟着呆子找马玛(媳妇)了。 好在有人还知道给他留个递信的,那士兵一见凌湙忙上前禀告,“公子,突震带着他的人马被武少帅和郑将军他们,一同逼出了西门,往关内去了。” 凌湙挑眉,一夹马腹,声音高高扬起,“走,随我去追。” 突震身侧仍有两千众,围着他一路疾奔,也并不蒙头乱跑,是知道直入关内没活路,围着登城城墙,直往凉河方向跑,那边有一处丈宽的天堑深沟,纵马冲过去生还的概率五五分。 可天注定他今天要完,跑没多远,竟叫看见狼烟就带人摸到登城墙下的纪立春给堵上了。 两边人马眼对眼堵了个正正实,俱都惊的一愣,刀枪纷纷拔出。 96. 第九十六章 凌公子啊~你是去流放的啊…… 狼烟起的时候,纪立春其实已经到了离登城二十多公里的地方,不是他能预知到登城有变,而是最近玉门县积留了百十多商户车马,都是因登城临西的那个城门不开放导致的,属下报给他时,小小玉门县已经叫这些商户拥挤的一屋难求。 因他在玉门县私矿案上立的功,陛下特旨他驻守铁矿,到朝庭虞部冶司官来接管为止,又因玉门县主官两死一抓,在新任县令未到时,玉门县庶务暂时由他兼领。 凌湙在玉门县十里亭处打杀的,那些羌兵尸体也得等都察院来人勘实,纪立春凭着对北境各城的了解,以及凌湙走前从呼云小旗嘴里逼出的供词,窥出登城出了奸的事,可他本身就跟秦寿有怨,这推测若出自他口,定然引来掐奸陷义之责,故此,他是咽下了到嘴的呈报,守着铁矿等人来。 整个北曲长廊卫的人都知道,他做完这一桩任务后,指定高升,因此,纪立春最近过的春风得意,手中又有凌湙分给他的钱粮等物,从前募兵都招不到人的窘况,已经被财大气粗彻底改变,招募至手下的兵员已经达到了卫所顶格,满员一千整的实数。 手里有钱心不慌,他根本没有吃空饷的必要,招了人后,他就开始派人往兵部活动,挖空了心思的想要往北境调。 彼时兵部大人正头疼,陛下赏惜人才,觉得纪立春甚有眼色,很合他心意,又有身残志坚的功绩表率,总之,纪立春这次的功劳献到了陛下的心巴上,叫那皇城里的贵人想起了他的好,抬手一点,要兵部在京畿周围的武官体系里,给纪立春挪一个位置出来。 他以为的奖赏,当然是围绕着他身周的位置来安排,京官的抢手度不用多讲,他有此意,当该跪谢天恩才是。 纪立春这反其道的主,不止兵部那边没料到,就连整个北曲长廊武官群体,都没人料到,俱都以为他这次定能一举站到皇帝身边,从此高官厚?,升官发财。 凌湙分他的那一批钱财,就这么被他挥霍一空,为了不得罪皇帝,他往兵部上官那里塞了好大一笔钱,望着那位顶头上峰能为他在皇帝面前转圜转圜,别落得个不识好歹的名声出来。 纪立春非常清楚,皇帝的抬爱只是一时的,他若是个机灵百窍的,上京也就上京了,可他本就粗人一个,识的字没有他砍的人头多,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人人懂,他有自知之明,故此,他铁了心的要回北境,过回曾经铁马金戈的日子。 一个北曲长廊卫的武官群体,他都过的憋屈至极,束手束脚,若往京中调,怕是用不了半年,他就会被贬谪出京,那谄媚逢迎真的太为难他这个大老粗了。 军人宁可马革裹尸还,也不能屈为刀下鬼。 他才不往京畿那个要命的地方钻呢! 如此,他是一边焦虑的等着兵部发文,一边警惕处理矿上事务,和玉门县安防问题,至于庶务,全被他放给了原县衙地方小吏,只要不出大问题,他权当睁一眼闭一眼的过去了。 到城内车马难行,人满为患时,凌湙一行人已经离玉门县一月有余。 凌湙带的那些人,押的那么多钱粮,叫纪立春也跟着愁,秦寿那手黑的程度,他根本无能为力,甚至还要叮嘱凌湙千万别说认识他的话,这么提着心的探情况,他便与凌湙失去了联系。 登城戒严,人不让过,车不让停,所有往那个方向去的车马,又齐刷刷的返回了玉门县,闹轰轰的都在猜测登城内里发生了什么事,且最近边境太平,也没见有急报往京里去,这登城咋就不让人过了呢?那雁过拔毛的秦将军不薅羊毛了?这太奇怪了。 遇到甲一给凌湙送东西的车队,他本想提醒一下,可又实在好奇登城到底怎么了,便派了个小兵盯梢,一路跟到了登城外,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城门处的兵,非常殷勤的放了甲一过去,小兵来报的时候,纪立春都惊了,赶紧安排人在玉门县城内放消息,说登城给过了,城门开了。 那些驻留在玉门县的商队一听,纷纷赶了车马往登城去,然后,理所当然的又给赶了回来,并大骂放假消息的人缺德,害他们劳碌奔波做无用功。 到此时,纪立春不止惊,心都颤了。 凌湙那性子,一线天时就是个能打杜曜坚的主,过平西、玉门,愣是整端了两县官帽,还捎带手的扯了座私矿,灭了一旗羌兵,秦寿要跟他硬卯着那批财物税率,纪立春甚至能想像两方对面拔刀的场景。 可秦寿与杜曜坚不一样啊! 一线天不是杜曜坚的主战场,人要在自己的茳州官道,凌湙且不能那么轻易的捉住他,也就是运气好,碰到他擅离职守,身边又没带够人,瞎猫碰着死耗子,有心算无心。 秦寿据城守责,他就是睡觉打瞌睡,旁边都有带刀的守卫,满城皆听其令,再英雄的好汉到了登城,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纪立春实在无法想像,凌湙要怎么从登城毫发无损的离开,除非他也把秦寿逮了。 甲一的畅通无阻,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测,叫他揣度着凌湙在登城做到了哪一步,心惊肉跳的派人来盯,试图能从中窥出登城现在到底谁为主。 夺城如同谋反啊! 纪立春头都秃了,北境又是武大帅的地盘,依他的脾气,是绝对不能容忍有人在他地头上拉屎的,不管凌湙怨有多大,气有多深,或打或挟了登城主将,都将视为对整个北境城郭的挑衅,以及对武大帅的不敬。 凌公子啊你是去流放的啊!你流放的地方,可深受着北境管辖,一个不收敛,以后的日子,可尽着小鞋小穿吧! 这之后的日子,纪立春有空没空都要带了人马往登城方向溜一溜,同时也给兵部帮他活动官位的大人去了信,请他帮自己尽量往凉州官体里挪,边城属凉州界,他只要调过去,以后不管凌湙得罪了谁,他好歹能替他挡一挡,就当报了凌湙两次相助的情。 如此便成了习惯,一有空就领个几百人,打着操练的理由往登城方向跑马,也不离太近,就在二三十公里的地方打转,转到天黑再打马回营。 凌湙叫人燃狼烟的时候,正是他打马回营准备走的当口,令兵跑的风起扯呼,瞪着眼睛一口气喘不上来,指着登城方向叫他看,这一看,就吓的他心头狂跳,唾沫直咽。 登城的狼烟,十几年没起过了,羌兵临城,这是怎样的紧急军报?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些斥侯是死了么! 纪立春呼呼领着人,跑的差点断了气,然而,等他到了城门下,门是关着的,内里火光冲天,喊杀声不断,他围着城门劈了两刀,奈何门内铁皮裹的榉木栓落的严实,根本砸不开,无奈,他只能带人往地势高处摸,指望靠着地势,能叫他搭个人梯翻进城。 而将军府门前的阔马道上,由于武景同的加入,战局迅速倒向一边,突震再仗着身高,欺幺鸡手短,在有了武景同从旁协助后,如虎添翼般,直压的突震连续倒退,握刀的手部虎口位生生震裂了豁口,黏呼呼的血液一滴滴往下落,胸膛内的急喘压过了周围的喊杀,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二对一,他没有胜算,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下来。 再不走就逃不脱了,突震举目望着烟火缭绕的城池,和刀尖对准他这一边的大徵士兵,嚎呼着吹哨叫马,举了弯刀与己方兵将汇合,齐齐往城门处撤。 幺鸡记着凌湙的吩咐,要把人往西门撵,故此,一见突震失了与他独斗的战意,立马叫武景同将带来的兵,堵在冲往城北和小侧门方向的各道口,生逼的突震不得不往西门撤。 他们一路打一路撤又一路收拢残兵,韩泰勇的私兵群龙无首,叫郑高达带人缴了械,挨个撵到了城墙根下上绳上锁,突震领着他余下的两千众,边打边退的出了西门,脸上神情已经彻底黑的不能看。 他实没算出这些大徵兵是哪来的,按韩泰勇给他算的兵力,根本不可能一夜冒出这么多人,多到甚至能歼灭掉他留在月牙湖的兵力。 韩泰勇害我! 他边打边搜寻韩泰勇,咬了牙的想在走时弄死他,这是个间隙,他被反间了,绝对的,他绝对是被反间了。 韩泰勇,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突震怒吼声冲上夜空,满街巷找韩泰勇,幺鸡就和武景同步步紧逼,带着人一点点蚕食掉他身边的羌兵,待他身边亲卫瞧出不对时,聚在他们身边的已经不足两千了。 一行人仓惶从西门逃出,顺着墙根往北边凉河道处跑,然后,跑着跑着,就与正指挥搭人梯的纪立春撞上了。 双方大眼瞪小眼,前有阻路的,后有追赶的,突震悲愤难言,举着弯刀带头冲锋,“杀啊!” 纪立春身边只有小五百众,被这一股散发着亡命之徒模样的羌兵震慑,差点要丢马而逃,正此时,幺鸡从后追上来了,借着冲天的火光,一眼瞟到了纪立春,立时举刀大喝,“纪将军,别怕,我来助你,杀呀!” 这一声,无疑如天籁,纪立春登时雄起,举刀带着身后的士兵,也提了气门高声怒吼,“众兵听令,随我杀羌人,打外敌,立功的时候到了,冲啊!” 突震又惊又怒,扭头看了眼身后带兵追来的幺鸡和武景同,近前的还是个独臂将军,人虽少,但气势却被身后的追兵提到了顶锋,若短兵相接,必然就成了夹心馍馍,一咬牙,拨了马头,往宽阔处跑,力要绕开这种前后夹击的困境。 他一掉了方向,就叫幺鸡和纪立春合到了一处,两方人马来不及打招呼,齐齐冲着突震跑的方向追去,城外的草甸子上,霎时响起一阵鼓噪声,人声马嘶突突的震亮了半个夜空。 纪立春这时才看清了幺鸡身旁的人脸,惊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失声叫道,“少帅,你怎的在此?”还有,幺鸡怎么会和武少帅遇上的? 武景同边追边答,“来抓突震,纪将军来的很及时,本将军会替你在父帅面前请功的。” 他与纪立春当然也认识,只不过当年他还是颗小豆芽菜,正长身高的年纪,抽条的又瘦又长,叫纪立春提着胳膊在操练场上溜了一圈,笑话他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 武景同自视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也叫他这不分时候的打趣给弄的下不来台,何况那时他还年少,气焰容不得旁人如此侮辱,硬憋了许多年的气在心上,不与他再行来往。 纪立春说过撂过,只当玩笑,再有两人的年龄差,只当他更喜结交同龄人,对自己冷淡的态度不以为忤,至今也没发现,因为言行无状得罪过人,还当老熟人相遇,热情的同人打招呼,熟稔的好似知交莫逆般。 幺鸡领头打马,一张嘴吃了一口风,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纪将军与武少帅认识啊?那敢情好,都是熟人,回头主子那边也省力给你们介绍了,少帅,咱们分兵合围,这次可千万不能叫他再跑了。” 纪立春正吃惊于幺鸡的话,就见武景同对他服令的样子,又惊的倒吸口气,眼睁睁看着两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真就顺着幺鸡讲的那样,分兵左右前后围人去了。 他这小五百人压根不够给人送菜的,自然也没实力独挡一个方向,左右看了看,掉转马头就追着幺鸡身后去了。 突震叫自己的人马裹在中间,奔跑的方向仍然对着凉河河道,小两千人就是把凉河那处沟给填了,也定会给他铺出一条逃生通道出来的,只这样败退实在憋屈,他一路跑,一路扭头观测两军距离,随着地势越来越高,他开始领着马骑找合适的冲锋点。 凉羌马骑,冲阵无敌,只要让他的马阵跑起来,这些来追击他的大徵兵马,都得葬在此地,弯刀割头更是锋利无匹,不然他的三千众,怎么打到现在还能有小两千的实力?因为垫脚的都是韩泰勇那些不中用的私兵,他的人根本没怎么损失。 幺鸡只顾埋头追人,一心念着凌湙的话,不能叫突震跑了。 武景同倒底是与羌骑打过交道的,一见前方骑阵开始压弯,兜着地势高的地方跑圈,就知道突震不甘要反击,声随意动,劈着声音直往幺鸡奔跑的方向传,“幺鸡,小心马阵。” 幺鸡弓着的身形迅速直起,也看清了羌骑压弯的方向,冲着武景同大叫,“顾好你自己,合围住了,别放他们跑出圈,我不用你担心。” 吼完,将独斗时的长枪收于鞍下,侧抽了朴刀在手,声震四野,“刀营何在?” 身后跑的一头热血的刀营几个,连同后加入的甲一都震声应是,幺鸡举刀,“人在阵在,刀劈不辍,兄弟们,杀、杀、杀!” 他们身后还跟郑高达分出来的陇西卫部众,连着后头的纪立春部众,都被这股气势所摄,举着刀冲天嚎叫,“兄弟们,杀、杀、杀!” 边境打羌骑多年,就没见过今晚这样的局面,大徵士兵什么时候有这样穷追不舍过羌骑的时候?没有,能防住就不错了,追击?做梦呢! 尼玛这追的人心潮澎湃,整个身体汗毛竖起,头皮炸裂,尾椎骨上的酥麻跟电导过似的,直窜着脑后心奔去了,个个激动的嗷嗷叫。 一群热血男儿,肾上腺素激增,跟着领头的幺鸡一伙人,悍不畏死的就往上冲。 突震带队将将站上陡壁斜坡,掉转马头挥着弯刀就要冲回去找回场子,却叫身边的亲卫急急劝住,“三王,快走,再不走就走不脱了,我等为您殿后。” 武景同已经从另一边绕过来了,坡下的人马气势正高昂,而他们一群处于劣势的败兵,就算冲击一波能捞回场子,最后也还是要败退逃跑的。 亲卫的意思,就是没必要在此时逞强,留待日后,自有报时。 但突震一晚上的失利,已经被激怒到了理智崩塌的边缘,眼见现在地势于己方有利,那必需要挽尊的,就是逃,也要咬下眼前兵将的一块肉再逃,否则,他咽不下这口气。 亲卫没能劝得动他,突震一甩长臂,挥着弯刀气沉山海,眼神里燃烧着勃勃战火,冲着将要围拢上来的大徵士兵,对着他身侧的羌骑催战狂吼,“我大凉羌骑战无不胜,我大凉羌骑有天神保佑,我大凉的好儿郎们,举起你们的弯刀,驾起你们的战马,随我一起,杀光这些卑鄙懦弱的下等贱民,两脚羊,杀光他们,冲啊!” 陡坡震动,烈烈马骑一齐由上俯冲,幺鸡领头横刀立马,他身后的刀营雁字排开,侧刀摆阵,如一柄开凿裂山的斧锤般,向着坡上冲下来的羌骑撞去。 腾的一瞬,血雾蓬起撒向夜空,刀尖劈山裂海,兜头撞入羌骑阵中,以一往无前的凶狠,生生为身后的同伴劈开了阵势,分左右打乱了羌骑阵脚,马嘶人吼,尸横遍野。 武景同随即加入混战,领着身后兵马为幺鸡压阵,策应着他的冲杀,团团合围的将突震困在了阵中。 突震骇然的避开了幺鸡的刀阵,被身边亲卫护着绕阵兜圈,他没想到,单枪匹马非他敌手的幺鸡,领阵冲杀时,竟然会有这般威力,那触上他刀尖的士兵,就没有尸首齐全的,肢解般被他领着人劈的四零八落。 纪立春在后面看的清楚,额头突突直跳,热血涌上了心头,嘶吼着举刀呐喊,“杀啊!” 幺鸡满脸沾脸,如地下爬上来的恶鬼似的,狞着笑冲突震点头,“等我也长到你这般身高,便没人能压着我打了,突震,小爷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成长,而你,没那个机会了,哼哼,我主子说了,要捉你卖钱。”突震高九尺,膘肥体壮,叫幺鸡好生羡慕。 突震赤红着双目,勒着身下的马儿并不示弱,啐了一口血沫子,道,“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想捉本王,你且有的等。” 说完,再次催兵上阵,冲马突围,武景同侧围着他打斗,也对着他放狠话,“突震,本少帅说了,你今天插翅难逃,投降吧!本少帅可饶你不死。” 突震哈哈大笑,指着他嘲讽,“手下败将,前番让你逃脱,这时来充什么英雄,武景同,你且不够格说饶我的话,哼,北境武大帅继承人,不过如此,本王从前真是太高看你了。” 武景同铁青着脸,抿了嘴狠狠劈开身前羌兵,一脸杀气的冲着突震靠近,声音冷戾,“若非叛逆出卖,某怎能叫你得逞,今日就叫你看看,本少帅到底有没有本事活捉了你。” 一行说一行打,合围的圈子渐渐缩小,幺鸡从旁协助,劈开一波羌骑后,配合着武景同,渐渐将突震以及他所余千众的羌骑给逼到了凉河沟道边。 陡峭的山岩,鼓鼓的风声,突震看着眼前层层合围过来的大徵兵,叫身边亲卫护着据河沟为屏障,且打且退的站到了凉河坝上。 幺鸡与武景同终于并骑,望着穷途末路的突震道,“怎么样?突震,受降吧!别挣扎了,你没路了。” 突震冷着脸不应声,眼神一个个盯着他们的脸看,似要记住今日合围到他的人脸一样,咬牙狞着一脸凶狠,呸一声吼,“妄想要本王投降,只有战死的大凉羌骑,没有投降的大凉战士,本王就是死,也绝不叫你们捉到,更何况……你们怎么就知道,一定能活捉本王呢?呵呵呵,看好了,看我大凉羌骑是怎么为他们的主子铺出一条血路的……” 他一声令下,身边的亲卫举刀过顶,带头冲向黑漆漆的凉河沟,横刀跳向半空,连人带马便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急速坠入丈深的河沟内。 砰一声震响,久久荡于众人耳边。 一骑落而百骑入,被逼到凉河沟坝上的羌骑,奋不顾身的纵马跳起,再如流星般坠入河沟,蓬出一股冲天的血气,并着马儿濒临死亡前的哀叫。 人填坑,填的静无声息,只余马儿急促的哀鸣,丈宽的凉河沟水流本就不湍急,再由于这处地势的原因,露于河床的岩石层比浅水表面还高,人马摔进去,只有脑浆迸裂,无生还之机。 突震平静无波的看着身侧将士挨个投河,脸上的肌肉偶尔抽动两下,却是一声也未叫停或制止,冷着脸被余下的亲卫护着,一边警惕武景同和幺鸡他们,一边默测着堆成山的人身马尸,是否够他做弹跳踏脚之用。 全程,他都冷漠的看着身侧的士兵,前赴后继的为他身殒,而那些赴死的骑兵们,更脸带献祭之色,慷慨的将自己送入死境。 围拢的大徵士兵们被这股悲壮所摄,举着刀兵一时都不敢动,便是幺鸡和武景同,也被这股士气所震,俱都愣愣的盯着跳进凉河沟内的骑兵,直直哑了声。 这是怎样的信念,能让他们为了主将做到如此地步? 围拢的兵将面面相觑,一股敬意自心底升起,都是当兵的,他们太懂这份情怀,然而,若要异地而处,不定能像这些人一样,能面不改色的将自己奉上。 但这群羌兵们,做到了他们不敢想的事,哪怕是主将在此,他们也不敢摸着心口,承诺若有一日面临此等绝境,愿以身铺路的话。 这过于凄惨,又太悲壮的气氛,纷纷让人停了脚步罢了手,默默注视着仍然慷慨往河沟里填的羌骑。 天空陡然飘起了小雪,忽忽的风声吹起了峭壁里特有的哨声,余下的百余羌骑护着突震,突然高亢的唱起了属于他们自己语言的歌曲,在最后一骑落入河沟,满坑的尸体终于与河岸齐平的瞬间,裹挟着内中的突震打马往对岸冲去。 沧桑而嘹亮的歌声,带着逝者远去的悲壮,伴着轰鸣的马嘶人吼,震的星子跌落,雪花飘零,突震勒马纵跃,马蹄踏碎最上一层兵骑身骨,整个人如凌蹬空,眼看着就要落于对面岸口,而武景同和幺鸡他们,还陷于这鼓涨的情绪里未出。 凌湙远远的纵马奔来,一眼看见了凌于半空的突震,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凭着直觉和警惕,拍马狂奔中,奋力将手中的长刀掷向空中人影。 突震的亲卫已经跳过了河岸,眼看即将逃脱合围,却见对岸一把长刀挟着烈烈风雪,由远即近,刀尖向前,以无比匹敌之势,一头扎向他们的主将。 “三王” 齐声震吼响彻夜空,而凌空的突震如断线的纸鸢,忽的直直栽下马背,甚至不及够到来拉他的亲卫手臂,就直直砸进了凉河沟内。 这样的突变,终于唤醒了呆滞中的大队人马,轰一声炸响旷野,齐齐转身,望向飞刀投掷来的方向。 凌湙带着大队人马将将停驻脚步,冷冷的盯向领头的几人,昂扬的气势和凛然的身姿,让人不敢直视,纷纷拍马让道,注视着一身血染的少年。 武景同张了张嘴,便连幺鸡都羞愧的不敢与凌湙对视,纪立春直接傻的一声也发不出,只余跳动的心脏,显示出他活着的真相。 凌湙斥声发问,浑身冒着寒凉之气,“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干瞪着眼看人跑么? 97. 第九十七章 姜还是老的辣~ 夜风吹奏,细雪飘零,漫天旷野里很快铺了一层白,淋在人头顶上又被呼呼热气蒸腾成了密密水珠,挂在头脸上又湿又凉,唯有那失去了热乎气的身体上,盖了一抹如孝布般的白,漾着周遭浓稠的血液,勾画出凄如悲歌般的人间惨事。 凌湙驾马从劈开的队列中走过,一行行的目光从他身周扫过,却愣是没人敢往他脸上看,那裹挟着雷霆之势的刀尖,仿如狠扎在所有人的心口上般,抽痛的让人无法呼吸,紧骤的心脏剧烈鼓涨,胸膛里的热意却渐趋冰凉。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不是凌湙来的及时,这稳赢的局面将以蛇尾草率收场,只差一息之功,那剩下的羌骑将带着他们的主子,扬长而去。 一时间,无人敢与马上少年对视,旷野的寂静只余敛着声息僵不敢动的将兵,连同对岸的百余羌骑,都在凌湙迫人的气势下,持刀移步,互相以眼神示意,仓惶不知所措。 想逃,可他们的主子还在沟底,想拼,可又摄于这后来者的凛然杀气,是动也不敢动,逃也不敢逃,一时踌躇着脚步,犹疑而又虚张声势的以刀尖壮胆,紧盯着凌湙的下一步动作。 终于,凌湙站到了河沟坝上,尸山垒成的人桥,积了半河沟的鲜血,以及将死未死者们无意识的哀吟,都汇聚成了地狱般的场景,冲刷着人心里最薄弱的,名为感同身受的良知。 人心肉长,除开立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拼刀枪,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死有余辜,可换了这种集体自杀式献祭,惨烈度竟是比刀尖相向时更叫人难以接受,震的围观者们手软脚软,心神俱颤。 凌湙垂眸望着沟底的惨烈,在寂寂无声中,问身后所有的将士,“怜悯他们?异地而处,去问问他们会不会怜悯你们?当主子的都不怜惜属下性命,要你们在这里充什么假慈悲?用这种震慑人心的方式,为自己性命作注,换个立场,你们有见过我大徵的将军有此行为么?便是陛下亲临,若用这种方式逃生,你们倒要看看史官笔下能有什么好话?馨竹难书,罪大恶极,便是活着,都得受万夫所指,唾沫淹人,北方莽荒,毫无教诲,自己都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要你们在这里默什么哀,伤什么怀?兵者诡道也,凶神退避,记住你们的立场,别再发散这种不合时宜的同情,反之,你们该谨记,别让自己有朝一日,落到如此绝境,累人性命,祸及同胞。” 幺鸡哑了嗓子,堵的一口气不敢喘,深知此时不宜开口,遂杵刀下跪,埋头领了这份罪责,“属下错了,请主子降罪!” 他一跪,身后跟着的刀营也齐刷刷下跪,陇西府跟来的那些兵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一埋头,也杵刀跪了一地,声震四野,“末将知错,谢公子教诲!” 一行既出,千人回应,铺散开的上千士兵,纷纷杵刀跪地请罪,“我等知错,谢公子教诲!” 他们很多人并不知凌湙的身份,可俱都被那势如破竹的飞刀所摄,又见领头的武少帅都一副悔愧样,便都当凌湙是能凌驾于武少帅之上的勋贵,并不敢质疑他有没有资格站于千人之巅,口出训斥之言。 武景同都不敢与凌湙对视,更遑论纪立春有出列揭他底细之胆,他此时甚至疑惑起了凌湙真实的身份,已经不单单能用少年英雄来概括了,这绝对不是一个文魁家孩子该有的气魄。 可怜他想破了脑袋,都串联不起这违和的身份猜疑,憋着一脸的青紫,埋头拱手给凌湙行礼。 他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敢轻易曲膝,见武景同也只是低了头,便也跟着低头挨训。 凌湙眼神扫到了他,却没有与他寒暄,一瞥而过之后,对着武景同道,“韩泰勇伏首,突震我也给你捉了,收尾的事情,不需要我越俎代庖了吧?武景同,你要再这么犯错,接二连三的要我替你收拾烂摊子,我会后悔遇见你,和你结交的。” 对岸的百余羌骑,不知什么时候已四散退走,在终于意识到突震救无可救之后,他们带着一颗仓惶的心败退撤离,烟尖滚滚的赶回族地报信。 三千羌骑加一位王子的覆灭,足以敲响凉羌警钟,他们必须把这里的情况报上去。 凌湙没有阻止这些败军奔逃,他一刀斩不了百首,便是加上幺鸡几个,也无法瞬间清缴,如普通兵将者,刀也根本飞不过岸,箭矢够快,可惜射程有限,竟是够不上对岸马骑后撤的速度,这一情况打入众人眼里,俱都后怕的白了脸。 可想而知,要真叫突震跳过了岸,那他们这些打了一晚上仗的兵将,会造成何等的嘲弄之景?又将会受到怎样的奚落讥讽? 噤声之势蔓延,唯余凌湙带队准备离开的马蹄声阵阵。 而就在凌湙身影即将消失于夜色中时,武景同奔脚跑出了残影,对着凌湙背影大吼,“小五,你再信我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不叫你为我奔波了,还有,我很高兴遇见你,就算我娶不到媳妇,我也高兴遇见你。” 凌湙叫他吼的额冒青筋,忍了没忍住,扭头斥骂,“你娶不到媳妇干我屁事,两者怎能混为一谈?滚吧你,敢紧把突震捞上来,我回城休息去了。” 到底此间的兵将都属北境的,武景同才是他们眼中的正主,凌湙也希望此功能帮他刷一刷声望,故此也是见好就收,领了自己人回登城,便是陇西府的兵,他都没带走,包括任玉山他们,一起留给了武景同。 登城刀兵止歇,原明威将军已经烧成了一堆炭,城内百姓惶惶不敢出,留守的兵将开始巡夜将漏网之鱼一一抓获绑缚,到天明这段时间,倒是难得的有了可休憩之机,凌湙驾马一头进了他们当初,头一次来时住的那个小四合院,竟意外的没有被烧毁,只内里装饰倒塌,灰尘遍布。 幺鸡领了人殷勤的打水,替凌湙收拾出了一个可供休息之地,几人一声也不敢喘的守在凌湙睡觉的房门外,先时还挺着身体,后而便东倒西歪,再之后就两两相叠着鼾声四起,扰的凌湙郁闷不已,哭笑不得,倒竖着耳朵半睡半醒的替他们值起了岗。 一群心大如筛的货,也不担心万一有反扑的霄小,凌湙半梦半醒间,给这些人想好了一个操练项目,等回去后就给他们上紧箍咒。 前时一路奔波,这些人的纪律学的就很稀疏,没有能安静下来听训的时间,再有幺鸡的原因,凌湙并未多插手队伍的管理,现在看来却不行,有些手段该上还是得上,再放纵下去,日后是要酿大祸的。 这群人连同幺鸡,武力是跟上了,但连番的胜战,让他们失了警醒,冒头的自大自傲,让他们忘了现在的处境,没完全能到让他们彻底放松的时候。 是该受一受打击,磨一磨锐气了。 如此,到天将大亮之时,武景同派人来叫他,那报信的士兵恭敬的回复凌湙,“是的公子,我们大帅和周将军入了城外一里的卫所大营,少帅请您过去一见。” 盖因武景同派人来叫他去的地点是城外,而非城内,这才叫凌湙多嘴问了一声,没料竟得到了武大帅率兵抵达的消息。 算算时间,他这一路脚程赶的颇急,想来武景同的近况,包括凉州惊变,都让这位大帅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了。 凌湙点头,让那信兵先回,说自己随后便到。 之后众人收拾仪表,幺鸡觑着凌湙的脸色,厚着脸皮问,“主子,你怕不怕啊?” 北境最高统帅哎!一个手指头能摁死他们吧?要知道他们抢了边城,会不会找借口削他们?这个武大帅要是和武景同一样有勇无谋就好了。 幺鸡讪讪的一眼一眼向着凌湙瞟去,那小心思一望即知,叫凌湙斥了一句,“又犯什么蠢?有功夫瞎七八想,不如好好练结实筋骨,回去等着受罚,幺鸡,你该把纪律捡起来了,别仗着与我亲密,就一而再的犯错,回去就让齐先生给你上课,再有下回,蛇爷的情面都不好使,听明白了没有?” 说完瞟了一眼他身侧的几人,板着脸严肃道,“你们几个也一样,回去就上齐先生那里领功课去,他可曾是前锋营将军,定的纪律只会比现在更严,你们最好把皮紧一紧,再敢跟着你们刀头嘻嘻哈哈,呵!” 他一声冷笑,吓的梁鳅几个刷刷白了脸,耸着肩膀个个皱眉夹死苍蝇,鹌鹑似的不敢触上凌湙的眼神,直感头皮发麻,后脊背凉意直窜。 刀头犯错,他们连坐,背着凌湙人后,纷纷将哀怨的眼神递给幺鸡,谴责他不当人,带累的手下遭殃。 幺鸡在凌湙面前缩脖子认怂,对着自己的手下可没什么愧疚心,卡着哀怨最深的梁鳅脖颈要挟,叫梁鳅直喊人救命,武阔老实,卖了梁鳅私下嘀咕的话,冲着幺鸡道,“等杜猗入队,刀头就该乐不起来了,他能念死你。” 小杜子跟他们可不一样,人家那也是正规军出身,论纪律,守的比他们可严厉多了,每次出任务,都挨个叮嘱,可惜,出了门幺鸡就给忘了。 幺鸡的自由散漫,和偶尔的自由发挥,跟奔腾的野马似的,没有人栓着,根本拉不住,连杜猗都感叹他命好,换个主子,他坟头早长草了,且不会给他成长之机。 凌湙这心软的家伙,对敌是一刀一个不留情,对自己人却是宽容,至今没见他因错打杀手下性命,杜猗跟了一路,倒渐渐摸清了凌湙的性子,也是替自己松了一口气,知道那一次的冲动算是赌对了道。 跟一个有人情味的主子,比跟一个铁血治军的主上,会更有归属感,起码他所接触的这些人,个个从漂零无依,到相信有凌湙的地方就是家的感念,日次渐深,无有二心,便是他自己,也从被父亲抛弃的阴影里走出,恢复了从前的心气和精神,目光向着凌湙,坚定跟随,再无犹疑。 凌湙在得人心上,靠的可不止是碾压人的武力,他有时人所没有的等位交换,无论你是什么身份,在他的眼里,都不会看见参差,有的只是做为人的尊重。 他无需开口,站在那里,就能让跟随者感受到,有被看进眼的努力,和受鼓舞的心。 这人看着是个杀神,可他的身边,却很暖,又安全又温暖。 不怪后来那些灾民营的孩子爱往他身边凑,就连亲卫手下,闲时都喜欢围他身边请教求指点,人人为能与他说上一句话而荣耀高兴。 酷是真酷,好也是真好。 而同一时间,武景同也在跟他父亲说着凌湙,一脸惭色又一脸自豪,“父亲,小五虽然年纪小小,但您千万别小瞧他,一会儿见了他,也别因为他的身份显露异样,他讨厌别人同情他,更恨别人因他的身份故作的怜悯,他不需要,您见了他就知道,身份于他而言,是最无用的显摆,儿子我靠的也不是身份结交的他,我俩第一面可打的不可开交,不是仗着身高,我得栽他手里,不是儿子跟您吹嘘,小五他……” 武大帅叫他念的头疼,见面父子叙旧,什么话都没说,就听他左一个小五右一个小五,下江州之行怎么样,登城之祸什么缘由,突震怎么抓的,他又是怎么解登城之困的,统统一个字没提。 不知道的,当以为他遇上了心上人,给他介绍新媳妇呢! 小五,哪门子小五?你忘了自己在家中也是行五,别人喊起你来也是小五,武大帅气的直抻脖子,好悬压下了要掐死亲儿子的心。 算了算了,家中老母自知道这小子回了北境,每日家中翘首以盼,他若在此伤了他,回头府门都进不去。 武大帅惆怅,望着小半年不见的儿子,直等他说干了口舌自动停下来,才道,“人都没来,你就在我面前灌了一箩筐好话,景同啊,你老实告诉为父,这个小五,到底干了什么需要我高抬贵手的事?若是不过分,为父当睁一眼闭一眼如了你的意,也免教你白白浪费功夫,说吧!” 武景同立马往地上一跪,声震营房,“小五占了边城,那里以后就是他的地盘了,求父亲给他封个城门领,正了他据守边城的名分,还有朝中盯着他的老大人们那边,也请父亲帮忙打打掩护,别叫那一帮子老秃……咳,老大人们再找他麻烦,他多冤呐!好好的身份叫人顶了,好好的富贵日子叫人享了,一路腥风血雨里淌过来,觉都没睡一个囫囵整,瘦的小脸干巴,个头矮小,小五真的……太苦了,父亲啊,您将心比心,若儿子遇到这糟心事,怕是上吊抹脖子的心都有了,可小五愣是好好的到了边城,依他的能耐,是能打回京找那些老大人要说法的,不过是念着宁侯那点生恩,没去为难他们,但以后,他跟那边府里也就断了,父亲,我想了,以后咱家就把小五当亲生孩儿,您不常说我后面的小弟弟落水没了么?那以后,您就把小五当最小的那个小弟弟,疼一疼他,好不叫他受那无家无业的凄凉之苦,父亲啊小五真是顶好顶好的孩子,我拿项上人头给他担保,他绝对会比我更有出息,真的,您相信我。” 大抵家中得宠的孩子,都有与长辈讨价还价的资格,武景同在外人面前稳沉持重,但在武大帅面前,仍然是个会赖皮脸的小儿子。 武大帅叫他缠的没办法,唬了脸也不管用,人家现在捞了个突震在手里,说话底气都比平常足,连相亲失败会遭笑的后果都不放在眼里,一颗心就只对着那个叫小五的孩子。 可他根本不知道,凌湙的名字早在他这里挂了号,武英殿那边早半年前就打了招呼,要他注意别让这个孩子死在边城,结果没隔两月,又有信来言说,让他想办法在边城将这个孩子摁死。 一个孩子,缘何若得上面大人如此介怀? 先要保其命,后要杀其人,如此反转叫人费解,武大帅本想待人到了边城再看,结果,自己儿子倒先和人家结成八拜之交了。 凌湙是宁柱国侯府的孩子,真实身份应该没有几个人知道,就是他也没打算把这样的辛秘告诉人。 朝中那些老大人们根本不知道,宁柱国公府在北境的影响力,而他身后代表的武勋势力,更有一多半仍对宁柱国公府推崇备至,宁公的画像虽受后辈牵连被移出太庙,但北境的天崇阁里,宁公的画像一直有人祭祀,香火常年缭绕。 他是疯了,要把凌湙的真实来历给宣出来? 且在他看来,那些老大人们也是蠢了,换谁家的孩子不好,非要拿宁府的孩子来替,是觉得踩着宁公后嗣的尊严,就能体现出他们今时往日的身份颠倒怎地? 一群傻逼! 武大帅对他们前后两次,来信的不同要求根本不上心,他既不会对一个孩子出手,也不会为一个孩子破例,生死有命,他能不能熬过边城恶境,皆是他的命,北境现在挂的是“武”字战旗,宁公已成过去,他不会对着他的后嗣耀武扬武,更不屑与那些脑残的傻逼为伍,做下令人嗤鼻的糟心事。 直到他自己的亲儿子,咬着他的耳朵将凌湙的真实身份,和一路所为说出后,他才终于明白,前朝那些老大人们前后两次不同态度是怎么回事。 这个叫小五的孩子,能翻天,那一路上搅的事,叫那些老大人们怕了,忌了,更后悔了,他们不敢光明正大的对那孩子下手,便想借他的手,将那孩子扼杀在边城罪恶之地。 武大帅攥着颔下美襞,听着周延朝从各处打听来的消息,登城之围解的比他们想像的顺利,而其中都裹挟着一名叫凌公子的勋贵,周延朝站在营堂正厅内,对着武大帅拱手,四十出头的年纪,有着统御一州之地的威仪,即使对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也是不卑不亢的娓娓将城中事道来,“凉州新任守备郑将军接了奇林卫狼烟信报,后与那位凌公子结伴缴了月牙湖羌骑近千,之后二人分兵,一队入城策应,一队去给景同报信,双方里应外合开的城门,韩泰勇之子韩崝亲认其父死于兵乱,长廊卫纪立春作证,突震确系那位凌公子所伤。” 这些情况武景同已经说过了,但武大帅看他维护凌湙的样子,怕他过于美化了凌湙在其中的助益,因此,仍派了周延朝带人去私底下打听了一圈,结果,竟是跟武景同说的一样,甚至,那些受询问之人,对于那位凌公子的推崇超过了对于武景同的敬佩。 周延朝说完就静侯一旁,武景同已经出了营房守在了门外,他怕凌湙到了门外受阻,便干脆先一步守在门边,眼巴巴的等着凌湙来。 他得将突震的情况先给凌湙交个底,免得回头叫他以为自己有夺功之嫌,武景同苦巴巴的尝了一嘴铁锈味,连夜奔波劳累,口干舌燥又上火,叫他唇裂的丝丝疼,等待凌湙间隙,就不停的舔啊舔的,终于用血滋润了些许口燥。 等凌湙带人远远奔来,没等马停,他就接了上去,一把接了凌湙手中的缰绳,咧着一嘴红牙龇歪乐,“休息好了?我特意叫人等你醒了再报,小五,我父亲来了,带你去见见。” 凌湙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抬脚嫌弃的踢了一下他,“你这一身血湿呼啦的脏衣甲,不晓得换换?还有这胡子邋遢的,就你这样,八辈子也娶不上媳妇,脏死了,离我远点。” 武景同下意识的又舔了下唇角,拉着凌湙的胳膊道,“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后半夜到天明那段时间,一直在凉河沟那边捞尸体,后得知武大帅进了城外卫所营房,又忙忙来迎,身体连轴转,脑袋不停歇,竟是没意识到身上的脏污,已到了有碍观瞻的地步。 凌湙捏鼻子离他两步远,不举刀砍人的时候,他就是个闻不得腥臭的正常小孩,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武景同且顾不得他嫌弃,拉着他到了营房门边上,压着声音道,“突震没死,我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还夹着一口气没咽,后边我父亲来了,就被他的人接走了,小五,我得知会你一声,我父亲有可能会把突震治好,送他进京请功。” 是边说边觑着凌湙脸色,声音也透着虚,有些为自己父亲的谋算感到难堪。 凌湙挑了眉惊讶,声音里倒是没见生气,而是完全的惊奇,“竟然没死?后背扎穿过去,他还有气?” 武景同点头,“你那一刀卡着他肺叶和肋骨上了,再有摔落沟底时,有尸体给他垫了一下,到我们使长竿绳索下去捞人时,他那口气就一直在,我父亲就说要留着他献进京,小五,这功劳约莫落不到你头上了。” 其实他父亲的话更直白,此功只能落在他们武家人头上,否则韩泰勇判国之罪,武帅府的监察失职之罪,将会引来陛下监军,而北境不能再有掣肘的朝庭监军,如此,突震和那三千羌兵首及,就成了北境将功补过的捷报。 他武景同必须应下生擒突震的首功,坐稳他们武家在北境第一武勋的位置。 凌湙只问了一个问题,“突震送进京,陛下会如何处置,你父亲有推测么?” 武景同点头,“大概率会被枭首,以正我朝威名,怎么着他也是个王子,很能提显我朝威严的。” 凌湙点头,拍了拍他,“那就没事了,早死晚死,他都是个死,也值当你这样小心,人本来就是替你杀的,有能拿他换好处,傻子才放过,你就是不如你父亲会算计,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武大帅正领着周延朝往外走,他们等在营房正厅,眼见到了门口的两人埋头一阵嘀嘀咕咕,一时好奇,没忍住就往前迎了两步,结果,正正好的叫他听见凌湙评价他的话。 姜还是老的辣。 要不是没听出上扬的尾音,他都要怀疑这话里带着讽,然看那小家伙一脸恳真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这该是他对自己最真实的评语。 “咳……小五,呃……”一声小五叫的两个人回头,武大帅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两孩子都是家中行五的小子。 立时,他又唤了种叫法,“景同,还不带人进来,站门外说话像什么样?进屋说。” 武景同立刻响亮的应了声,“哎,马上。”说完使劲拍了凌湙一胳膊肘,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大松了口气道,“你不生气就好,小五,不管最后论多大功绩,我都给你补。”说着偷偷掩了口型,“回头我求我娘收你当干儿子,以后你就是我亲弟弟了。” 凌湙抽了抽嘴角,一脚把他往旁边蹬,“我谢你,我有娘,一个就够我侍奉了,你就别替我再找个娘来孝敬了,我应付不来,再有,跟你做亲兄弟,我怕累死,你歇歇吧啊,真要觉得占了我便宜,回头给我送些粮来,多少都不嫌多。” 武景同哎哎的假意被踢,跟后头追着凌湙跑,阴霾尽去后,他又恢复了活力,直到一行人进了营房正厅,才又束手规矩的站好,只浑身再不负疲累。 武大帅坐于上首,从头到脚的打量着凌湙,半晌方道,“凌公子,本帅该要如何称呼你?” 他深邃的目光对上凌湙看过来的眼神,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凌湙瞬间知道,这位武大帅对他知根知底。 凌湙拱手,“凌湙,非是谁家的子弟,凌湙只是凌湙。” 武大帅双手撑在膝头上,沉吟道,“本帅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你脱了原籍,也不会归现籍,夺边城自治,划地盘另立属于自己的籍册?从此不与任何人、任何家门相干?” 凌湙弯腰,郑重点头,“是,大帅所言一字不差,凌湙出了那个门,便……没有归籍之日了。”弃我之门,便无可谅解之期了,要我再回去与那个门里的人相亲相爱?这可真是为难人。 武大帅磨搓了下膝头,再次试探道,“那你将怎样?突震之功,可报奏陛下,身份之危可解,那些老大人将拿你无法,京畿总归要比边城好过的。” 凌湙眨了眨眼,也真诚反问,“大帅是真心的?突震之功归了我,你这北境可就要被陛下插眼了,听说前个监军好容易回了京养老,大帅是想他了?” 可拉倒吧!武景同都漏底了,你还搁这试来试去,也不嫌累的慌。 武大帅叫他问的一愣,随即醒过神来,瞪了武景同一眼,干脆大马金刀的往后背椅上靠,“行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景同替你求情,边城那边我就不管了,但城门领之职不能明给,毕竟你现在的身份太敏感,咱们都低调点,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成,景同需要突震的功劳,你让了他,以后有事,尽管来武帅府找本帅,能帮的本帅绝不推辞,可行?” 凌湙与他对眼一瞬,直接点头,“就遵此照办,武大帅,您比您儿子通透,他是傻的。” 武景同:…… 98. 第九十八章 他要把边城砌成碉堡,让那…… 凌湙并没有跟武大帅多套交情,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他表达了他的意愿,武大帅也是个公道讲理的。 一地统帅肯跟你摆明了车马,没有仗着势大强抢功绩,甚至连大开方便之门的意思也解释的清清楚楚,这对于现在的凌湙来说,就够了。 尤其在受了朝中老大人们那样的黑手之后,武大帅的这份坦诚,便显得难能可贵了起来,无论他是否是看在武景同的面子上,凌湙对他的印象都非常好。 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自己目前并无可与其较量的筹码,武景同就像他们两人中间的跷杆,而跷跷板的两端站着他和武大帅,目前居高的是武大帅,他就能以长辈之姿作宽容教诲之态,甚至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他在观望。 凌湙懂他目光里的深意,他一方面在评估自己有没有说到做到的能力,一方面又在替武景同筛选可靠的辅佐之人,无论他表现的如何谦卑,在没有亮眼的实绩之前,都没有资格在他面前得到一个座次的待遇。 如此,上赶着套交情的举动,就显得他low了。 两人很快出了营门,武景同一眼一眼的扭头观察凌湙,欲言又止的想要说点什么,可每次话到嘴边就又咽了下去,作为实际受益者,他实在不知道怎样表达,才能让自己不显出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虚伪。 他没料在自己那样灌了一箩筐好话之后,他父亲对凌湙的态度仍不咸不淡,寥寥两句交谈之后,就端茶送客,叫他好一阵尴尬,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到底哪出了问题。 他父亲是最爱惜英才的人,无论何等出身,只要有过人的才华,他父亲都会给予其施展的机会,整个北境都知道,武大帅惜才爱才,任何人凭本事就能得到重视,最不用担心的就是被人冒替。 武景同低着头郁闷,非常想要冲回去问问他老子,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凌湙却在回想武大帅话里的暗示之意,京畿那边的老大人们必然给武大帅传了什么话,叫他这一地统帅也不敢明着偏帮他,摆出这么个撒手不管的姿态,非常典型的中立方。 突震和那三千众羌骑的人头,确实能让他直面陛下,捅破这场换子阴谋,可之后呢? 他会被禁锢在京,一路上拉的人手,得的钱财,都将成为陛下的渔翁之利,陛下本就不喜宁家,他回去之后,整个宁府,都将成为满朝文武的眼中钉,那时候,他将成为折了翅膀的笼中鸟,不会有再次出京的机会。 武大帅没有明说京畿危险,却借着试探之意告诉他,京畿里的那帮老大人对他动了杀心。 是了,他这一路以来的作为,收缴的财物,拉起的队伍,哪一样都足够叫他们瞠目,尤其凌家婆媳,叫他逼的仪态不存,他们会担心秘密被爆,担心在大局未定之时,叫他搅出乱子。 朝庭的立储风波月前又演了一次,这次陛下没再借口诸皇子年幼推辞,而是给年长的几位都分派了差事,除开顶尖的几位大佬,底下的各部官员都在积极站队,整个朝堂都叫这几位皇子搅浑了水,便是地方上也有官员开始往京里走动,要混从龙之功的大有人在。 凌湙冷眼瞧着京中走势,发现每位皇子身边都有重量极官员辅佐,所造的声势不相上下,便连陛下自己可能都懵逼于众皇子身边的拥拓者是哪来的,可猜出内情的凌湙,却从中嗅出了危险。 几位皇子都系庶出,按理是会随身后母族强盛分个高低势弱的,然而,从目前情势来看,几位领了差的,竟都有互相抗衡之势。 就跟一个狼群里,同时出现好几匹有实力争头狼的佼佼者,大家都想做头狼,那必然要争个你死我活,若身后再跟着一帮助威的,往好了想,会有一个最终胜利者,可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呢?这些争斗的佼佼者要都在争斗中死了呢? 那位子会便宜谁? 居高的那几位大佬不参与,明着给陛下一种保皇派的错觉,又岂知他们是在冷眼旁观,或暗中推动那几位皇子争斗的局面? 削死了一波年长有母家护随的,剩下的与他们手里的那个皇孙都未成年,其中用意简直昭然若揭。 凌湙忽然感受到了时间上的紧迫,若真叫朝上那几位大佬做成了,挟幼帝以令众臣,那他在边城就危险了。 他必须要找个机会,打破那几位皇子的抗衡之势,留一个预备头狼出来占位置,只要东宫有人入驻,下一步头疼的就该是那群大佬了。 立储是你们要立的,要废,也得等几年才能动手,拉长那个孩子出现在人前的时间,他就能得到更多的发展空间,当然,若酉二酉五给力些,能尽快挖出那个孩子的下落,他就能釜底抽薪了。 凌湙想的入神,没留意身后武景同已经走落了一截,嘴中思索着问道,“你有从你父亲嘴里听讲过,他看好哪位皇子么?……咦,武景同?” 武景同就站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抬眼注视着他,认真道,“小五,你要是不高兴,千万别忍着,我知道我父亲怠慢你了,他……他平时不这样的,一定是我没把你的好说全,他不知道你的能力,小五,你跟我回去,我一定要让他设宴招待你。” 在他想来,凌湙让了这样大的功,帮了他这样大的忙,甚至还有一条救命之恩,他父亲就该好好的摆宴款待一番凌湙,结果坐都没让人坐,他心里又急又气,羞愧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就跟一片阴云笼罩了头完就把眼睛移向了自己的脚尖,一副不敢与其对视样。 凌湙叫他说的愣了愣,回想了下与武大帅整个交谈过程,泰然失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受了怠慢?武景同,没有,你父亲以诚待我,他给了我在边城活动的最大自由,并且还告诉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武景同,你父亲是我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最磊落的人。” 武景同迅速抬眼,惊讶的瞪着凌湙,急的一溜跑到凌湙身边,“真的?你不是安慰我吧?小五,你要不高兴可以跟我说,真的不用这样假意大度敷衍我,你不用担心他会仗势欺你,有我在,他要欺你,我定……” 凌湙叫他说的发笑,抬起马鞭抽了他一下,“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见过我对谁忍气吞声么?你父亲真要怠慢了我,父债子偿,你此刻就该断手断脚了,行了行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回去吧!别送了,我走了。” 武景同的心这才感觉定了些,拉了下他胳膊,“你等我从并州给你带礼物,小五,大恩不言谢,以后但有所指,我定以命相陪。” 凌湙笑拍了一下他,顺手接过幺鸡递来的缰绳,一跃上了马背,居高临下道,“我记得了,武景同,总有一日,我定会找你帮忙的,我这人从不做赔本生意,望你到时候可别犹豫啊!” 武景同胸脯拍的砰砰响,“不会,但凡我犹豫一下,你就叫我永远也娶不上媳妇。” 凌湙:……得,娶媳妇都成他心病了。 如来时那般,凌湙依然取道月牙湖方向,带着幺鸡他们几人,准备去接了赵围他们,结果过小凉山时,就见半山腰的枯树杆上挂了许多白绫,而白绫之下各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 她们的身旁都有一卷凉席展开,或坐或蹲着些男女老少,哀哀的抹眼泪,望都不敢望她们。 凌湙打马驻足,皱眉远远的看着,就见那些着白衣服的姑娘,在一声悲泣的“请姑娘们上路”的声音里,踏上了垫脚的石头,齐齐将白净的脖颈往挂在树梢上的白绫里套。 幺鸡眼睛都瞪圆了,嗷嗷的指着半山腰处,竟是一个词也挤不出。 百十位姑娘,年龄大小不一,凌湙甚至看见几个未长成的童女,俱都一脸麻木的蹬着石头往绳圈里套脖子,当然也有人死拉着不让套的,却都被身边人给压住了手脚,嚎啕着哭的哀伤又无助。 凌湙沉着脸,冷声道,“上去看看。” 他们一行七骑,奔跑如雷轰,转眼就到了半山腰处,凌湙打头提刀,直接砍了离他最近的一处树梢,将刚刚挂上去的女子解了下来,沉声断喝,“怎么回事?” 幺鸡随即带人有样学样,兜马跑了一圈,将已经挂上绳圈的姑娘全给解了下来,脸色也难看的不行,点着刀尖对一地人道,“说话,我们主子问你们呢,怎么回事?” 那些被解下的女子闷声不吭,跪伏在地默默流泪,而陪着来替她们收尸的家人,则哭的声不能继,终于有人弱弱的开了口,“她们坏了贞洁,要殉德操。” 凌湙木着脸冷冷的追问,“殉什么?大声点,我没听见。” 他的脸在上次解登城之困时就露过了,这次就更名动整个登城,城内百姓无有不知,此时见他竖眉执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个个噤声不敢动,便连哭声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凌湙气的额筋直冒,点着跪了一地的人道,“秦寿死了,韩泰勇也死了,而你们的武大帅就在城外一里地的大营内,你们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非要聚在这里集体寻死?还有你们,铺着凉席准备收尸?是想体现亲情仍在?说,殉什么?” 半山腰跪着的人被他凶的缩脖子不敢应,终于有一女子出了声,她先是给凌湙叩了一个头,才哑着声音道,“公子,我们一群污浊之人,已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我们……” 幺鸡没忍住,爆了粗口,“放屁,什么叫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便是月牙湖那里的女子都活的好好的,你们怎么就不能活了?这是谁规定的道理?站出来,说不配的,先问过小爷手里的刀配不配?”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惊呼,“送去月牙湖的贡女?她们怎么没去死?” 凌湙迅速将眼神落定在一个青年男子身上,点着他道,“你出来说话,身为男子怎能躲在女人堆里发声?出来,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着文士衫的青年男子叫他点的瑟缩下脑袋,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昂了头迈步出列,直着身体站到了凌湙马前,对他行了一个文士礼,道,“是这样的,公子,本地女规女戒有注明,失了贞的女子属污浊之人,是没有资格立于天地间的,她们只有抛洒出一腔颈血,才能赎己失贞之罪,一洗自己带给家族和亲人的耻辱,否则的话,家中姐妹都会受她们连累,嫁不出门。” 这话凌湙在月牙湖时就听那些姑娘讲过,意思大差不差,就是城内一帮学了关内的酸儒搞的事,往前十年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后面不知怎的,这规矩束缚的女子越来越严。 凌湙望着那一脸义正言辞之人,狞笑发问,“罪?失贞是她们愿意的?污浊?都是赤条条来去的一个人,你就比她们尊贵?要说罪,她们被拉出去遭受侮辱的时候,你们一帮子大老爷们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见你们挺身而出为她们讲情说理?哦,你们也知道别人手上有刀,站出去就是个死字,然后呢?看着她们受了辱,不加以安慰宽解,现在危机没了,你们倒持着教条来逼人殉节?你们怎么不跟着殉?要死也该是你们这些冷眼旁观的人先死,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指逼着一帮受了伤害的女子去死?谁给你们的权利敢这样罔顾人命?” 那青年文人被凌湙逼问的脸色涨红,张着嘴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圣、圣人有言……” 凌湙刷了抽了刀,阴着脸,“那圣人有没有说有刀时怎么样?” 那男子吓的立退了几步才站稳身体,叫凌湙讥讽的眼神盯的不敢抬头,凌湙便一一与那些着白衣的女子对视,缓了声气问她们,“我现在要去接月牙湖那边的姑娘们,她们会跟我离开,你们要一起么?” 围着姑娘跪着的家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闻言俱都望向凌湙,而那些着白衣的女子,则在与家人对视之后,咬了牙膝行上前,“公子,不嫌弃我们么?我们会为公子带来晦气的,他们说我们脏了……” 幺鸡听的破口大骂,“他们才脏,他们身心都脏,说你们脏的人,自己家八辈祖宗都是脏的洗不干净的那种。” 人群里有些男子愤愤的怒瞪幺鸡,叫幺鸡眼尖的看见了,霎时气的下了马,领着身后几个属下,一个个挨着逮了出来,拍着刀鞘冷哼,“怎地?听不下去了?要反驳?” 然后没等那几人吭声,就和梁鳅几个轮了刀柄就抽,瞬间满山腰上传遍了哀嚎翻滚声,凌湙一声也未阻止,头一次觉得幺鸡这冲动性子有时候还是很解气的。 之后,那些女子各自拜别了来送她们的家人,有的家人是真喜及而泣,但有的家人却怒不敢吭,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凌湙将人带走,而凌湙走前,也冷冷的对那些敢怒不敢言的人道,“我会修书给武少帅的,我会让他找人好好教你们什么叫德行兼备,免得你们学个一知半解,闹出曲解圣人言的笑话,呵,一群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伪君子,在我面前装什么道德楷模,逼别人守贞的时候,先看看自己立身是否正,好像你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你们没有娘亲姐妹啊!这么丧良心,小心天打雷劈。” 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怎么那么碍眼呢! 凌湙气哼哼的,把对前朝的那些老大人们的怨气也给撒了出去,看着那些着文士衫的就不顺眼,指挥幺鸡,“去,给我把他们身上的衣裳扒了,圣人不是说露体者有辱斯文么!他们既辱了斯文,是不是也该抹脖子上吊,为维护圣人言尽一份心?扒,除一条亵裤,什么都不留。” 冬日风寒料峭,那些人被扒了衣裳,羞愤的到处找地方遮羞,叫凌湙呵呵笑着往山下赶,直逼的他们入了小侧门进城,幺鸡更是快马跑回城,叫了一个从奇林卫跟出来的小旗,嘱咐他押着这些人敲锣往城里兜一圈,必要让他们羞愤欲死,尝尝被人指摘的羞辱。 这一耽误,等到了月牙湖前的凉河坝时,半晌的阳光已经落的还剩一个边边,王听澜正守着车上的赵绍,呆呆的望着空地发愣。 冬日寒冷,赵绍去时什么样,现在也还是什么样,只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冷霜,冻的他面目青灰,闭眼似睡着了一般安祥。 赵围也坐在旁边,眼睛一直望着小凉山方向,见着凌湙的马过来后,忙将王听澜推回神,又喊了驻守在这里的所有人,指着凌湙来的方向,“快看,公子回来接我们了。” 等看清凌湙身后又跟了一队白衣女子时,那些获救的贡女突然崩不住又哭了出来,甚至里面有许多人都互相认识,见了面之后搂抱着埋头痛哭。 凌湙抿唇等她们消化完情绪后,才道,“我先跟你们说一下将要去的地方,边城,你们都知道吧?那是我刚弄到手的地盘,以后我们将会生活在那里,条件虽然苦了些,但我保证,不会再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们,更不会有人敢用贞操二字来控制你们,那里,将是你们,包括我和我的属下们,开展新生活的地方,你们还愿意去么?” 幺鸡跟后头嘻嘻笑着补充,“那边城里面大的很,随你们挑地方住,我主子说了,不限男女,只要肯干活,凭双手自己养活自己,咱不靠人也能让自己活的好,你们别担心,有人欺负你们就告给执法队,刑所那边的棍子能教那些手贱嘴贱的人规矩,边城,是我家主子说了算,他说让你们有活路,你们就一定能在那边有活路,你们得相信他,我主子无敌有本事。” 凌湙叫他夸的脸抽抽,转头就要抽他,却叫他打马溜到了旁边,边跑边叫,“我说的句句真实,主子你别不好意思,这些姐姐需要定心丸,你得让她们知道,咱边城已经不是以前的边城了,叫她们别怕。” 就边城那名声,真闻者色变,赵围都惊的没回神,此时见幺鸡打了岔,才收回了异色,谨慎的望向凌湙,“公子,您……怎的拿了边城?” 哪个勋贵肯往那个穷山恶水里去啊?这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 赵围那脸上就跟小黑板似的,所有问题都纠结在脸上了,凌湙也没再打哑谜,直接道,“因为那是我的流放地,我又不是个受人管的,自然要拿了边城主管权。” 赵围惊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张着嘴巴发不出声,就是王听澜都呆了,连声叠问,“凌公子,您这是开玩笑呢?流放?您?” 凌湙点头,“没开玩笑,反正暂时我得呆在那里,以后会不会有变动以后再说,你们要是不愿意去,那我给你们修个书,你们去投别人?武景同?” 赵围和王听澜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是那些获救的女子都嗡的不知所措,六神无主的抬头张望的看着凌湙。 边城那样的恶属之地,她们去了,真能有日子过?会不会从一个坑落进另一个坑? 幺鸡瞪眼有些不高兴了,拍着刀嚷嚷,“我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都要没命了还担心这个那个,在这里是个死,去边城要发现不能过了,再死也不迟,这么怀疑我家主子,他救你们的时候,你们忘啦?人不能太……”那个啥了。 后半段叫凌湙打断了,“哪那么多废话?人家来去自由的,又没卖给你,凶什么凶,行了,招呼人走了,出来这些日子,蛇爷那边该望了。” 幺鸡拉着脸老大不高兴,留守的奇林卫那一队兵派个领头的来问,“公子,我们千总大人呢?对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安排么?” 凌湙想了想,指着登城方向道,“要不你们去登城找他?他现在应该忙的很,一时不会来与你们汇合。” 武大帅到了登城,任玉山那家伙钻着空的就上前表现,凌湙的身份瞒不住,他知道后,已经避了他一整天,郑高达咬牙切齿的要找他麻烦,叫凌湙拦住了。 怎么说呢?人之常情罢了,他没恼羞成怒的反过来讥讽他,就已经很给面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受得了被愚弄之仇的。 但其实说愚弄也不对,凌湙只是没说明他的来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臆测,那臆测出错的后果,也不能完全怪他。 双方默契的以不招呼不点破,结束了这一截从属关系,倒也省了不少口舌狡辩和尴尬场面。 当然,其中武景同和郑高达的关系,肯定也有让他不敢冲凌湙发火的原因,况且不是他,就任玉山那样,且不容易能到武大帅面前露脸,所以算来算去,双方约莫谁也欠不着谁。 就当他们转道准备往边城走的时候,小凉山方向又跑了一队马来,领头的居然是纪立春,他一见凌湙,就急急吁马叫停,冲着凌湙狂奔而来,手一拱就问,“凌公子,您……” 我都糊涂了,您好歹给我交个底吧? 凌湙笑了笑,冲他恭喜,“纪将军,您这连番立大功的,我可等着喝您的高升宴了。” 纪立春脸都憋紫了,一副您别开玩笑的样子,他才不会如任玉山那样天真,只当凌湙是个真来流放的罪子了,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凌湙朝他拱了拱手,没有给他把话问出口的时机,说谎骗人他不愿意,说实话又要解释一箩筐的纠葛,他已经烦了。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关于他身份的恶心事,能少提一回都是对人生的宽恕,不然那日子就要被纠结的没法过了。 入了边城,凌湙便只当自己是个孤儿了。 全新生活不好过么?干嘛老揪着那点子过去不放,他是他自己,不是谁家的谁谁。 最后,王听澜和赵围还是跟着他走了,连同那些被救的二百多女子,将之前的囚车拆成了平坦的马车,挨挨挤挤的坐了二十几车,浩浩荡荡的冲往边城。 凌湙此时才想起来问王听澜,“我派人给你送的那个小外室呢?” 王听澜面无表情的顿了一下,轻声道,“我把她赶下了凉河沟,她要是能从底下爬上来,还没冻死,就是她命大,我的仇也算是报了。” 凌湙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沉吟道,“你倒不如直接杀了她,需知后患无穷四个字。” 王听澜沉默了下,半晌才轻轻道,“她可以对我无情,但是我对着她那张脸,实在下不去手,公子,同室操戈,我下不去手。” 凌湙叹气,觉得她过于心慈了些,但人都叫她放了,是死是活的现在也未可知,只能巴望着那个女人生命力别那么强,否则可真是麻烦无穷了。 这也是他最讨厌的一种处理方式,人得罪死了,还没摁死,以后不定哪处就能爆个雷,虽说这时代的女子行为受限,可同样的,这时代的女子若祸害起人来,也是令人防不胜防的。 王听澜见他沉了脸,又讪讪的解释了一句,“她……还有两个孩子……” 更心塞了! 凌湙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了,之后走了一路,又想起一事没问,“你要把赵绍葬去哪里?” 王听澜抿了嘴小声道,“葬在我住的地方,可以么公子?” 凌湙摇头,试图给她解释污染源的问题,最后看她一头雾水,只得干脆道,“你要离群索居,大可以想葬多近葬多近,王听澜,城内是活人居住的地方,逝者自有安息地,你也该替他想一想,他也得有个能串门的邻居吧?你把人拘在你身边,两人又沟通不到面,你还有人可以说话,他一个孤独鬼魂,守着你碰又碰不到,摸又摸不着的,多寂寞,你总得让他有个朋友聊聊天怎么的,不能太霸道了。” 一群人都叫凌湙这说法给新鲜到了,纷纷侧目矮声交谈,就感觉身边阴风阵阵,跟真的有个鬼魂跟旁边注视着一样,嗖嗖的直冒鸡皮疙瘩。 王听澜倒是有些期待的望着凌湙,“真的,他真的能变成鬼魂陪在我身边?” 凌湙张了张嘴,祭出忽悠大招,高深莫测道,“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得看你自己了,旁人又与他没关系,你要念他想他的紧了,梦里他自然就来了,当然,他要不来,你就当他投胎去了,这辈子无缘,修个来生,你俩总能有再续前缘的时候,人要往前看,老沉湎于过去,于人于己都无益,你学学找找别的人生目标?” 韩泰勇死了,那个害她的族妹也叫她推进了凉河沟,一路走过,凌湙都发现王听澜目光里的茫然,她好像突然没了目标,身上死气沉沉的,人不与她说话,她能一直发呆一声也不吭。 赵围还有个振兴家族的梦想,她这里,族人怕是已经将她的家产分干净了,这从她连城都不回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出,她对宗族很失望。 幺鸡与她相对熟悉些,此时也宽慰道,“王姐姐,边城很热闹的,里面有很多孩子,当然,你要不耐烦孩子嘈杂,还可以去垂拱堂应征笔贴员,帮忙做一些记录的工作,我家公子现在很缺人手,你要肯帮忙,保准忙到你没空想任何人任何事。” 接着,幺鸡开始给众人解说边城内里布局,“处理文书和管全城杂事的地方叫垂拱堂,目前由殷先生主理,我们主子住随意府里,刑所也在那里,目前由主子亲掌,当然他若没空的时候,会派蛇爷监掌,哦,蛇爷是我爷爷,亲的。” 他一说头一昂,一副颇骄傲样,见凌湙动手摸鞭子,忙策马绕到了另一边,嘿嘿笑着继续道,“主子身边有亲卫队,队长酉一,我总领刀营,目前就几个光头兵,后面还会进人的,另外就是城防卫队,队长目前暂定的是袁来运……”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昂着头问凌湙,“主子,你准备把秋扎图怎么安排?” 凌湙懒得理他,策马扬鞭,领头跑出了队,“废话怎么那么多?快点吧,前面就入城了。” 一行人快马扬鞭,终于在天边亮起鱼肚白时,赶回了边城,一夜未眠,人困马乏,凌湙得得骑着马冲入北门阔马道上,在早起忙碌的百姓们惊呼阵阵里,望着水洗的长街,和值守的兵卫。 呼,终于回来了。 蛇爷得到消息,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半拉着鞋子迎出门,一张越显苍老的脸上展出高兴的皱纹,对着凌湙行礼,“可终于回来了,快,敢紧下马梳洗梳洗,没用早食呢吧?哎呀,这小脸都瘦干巴了,一会儿我让他们杀鸡,五爷……” 幺鸡跟后头左移右动,实在没忍住的叫上了,“爷爷,你好歹眼睛也往我身上扫一扫,我这么大个人,晃半天了,您怎么不问问我啊?我还是不是您亲孙子了!” 蛇爷喷着胡子找棍子,“你身上的伤好了?五爷面前怎容你大呼小叫?你再给我嚷嚷一句,我抽不死你。” 幺鸡缩着脑袋往凌湙身后一埋,小声报怨,“怎么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我最近没惹事啊!” 凌湙摇头,冲着蛇爷道,“我带了些人回来,一会儿等垂拱堂开衙,您带她们去注个籍,以后她们就在我们边城落户了。” 蛇爷就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远远的看见了一溜马车,而马车上,鲜妍的坐着一群如花般年纪的姑娘,一时眼睛眯成了线。 乖乖,五爷这是去哪儿拐了这么多女孩子回来的?有这些姑娘,他们城里单身汉子不得嗷嗷叫着卖力干活啊! 凌湙摇头,点了他一句,“不许瞎分配,我还是那句话,我这里不包办婚姻,想要媳妇,自己凭本事争取,要是谁敢生了歪心思,定斩不赦,蛇爷,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您别擅作主张瞎牵媒。” 灾民营那波人安定了后,着实凑成了几对看入眼的小年轻,求了蛇爷给做媒,完了蛇爷跟又重新找着了第二春似的,看着年轻男女就爱寻思,凌湙是怕了他了,生怕他瞎给牵出群怨偶出来。 蛇爷叫他说的嘿嘿笑,人老了,安定了,就想身边的孩子和和美美凑成一家,他最近又牵成了一对,凌湙还不知道。 王听澜和赵围跟着幺鸡后头,给蛇爷请了礼,各自惊讶于城内一路走来的安静,完全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乱象频生,脏污满地,起码,他们没有在路边看到懒汉闲帮,就连沿街的小乞儿都没有。 城内很干净,清早出行的百姓也没有蓬头垢面的,就算衣着破旧,也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整个边城,都透着股泥土翻新后的潮湿感,新鲜又充满了活泛劲。 凌湙站在府门前,往城东城南看了看,问蛇爷,“那边迁的还顺利么?有闹事的没?” 蛇爷摇头,“闹什么啊?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城北城西的房子比他们了好一倍不止,就是暂时借给他们住,他们也只有赶紧往里搬的劲,没人闹,甚至有人还问能不能住下就不挪了的。” 凌湙呵了一声,“那您可得给他们把话说清楚明白了,借住里的借字,可不是能打商量霸占的,我们之后会按人头分房子,这个可是出示在公示栏里的,不然我登记人头干什么。” 蛇爷点头,“说了说了,城北城西两处人家多余的房屋肯挪出来,就是听说有借有还,不然咱们可不能这么快消停,那关押的闹事者能把新砌的牢门给劈了,五爷,您先别劳神了,洗洗休息休息。” 凌湙把王听澜和赵围交给幺鸡安排,他自己跟着蛇爷回后院,边走边道,“城南那处低矮的窝棚拆了么?说了回来我要用那块地的。” 蛇爷头直点,“拆了拆了,殷先生在您离开第二日,就安排了人去拆,再有原来居住在那里的人帮着一起拆,没两日就把那处地给平了。” 说完倒是好奇打探了下,“你要那块地干什么?” 凌湙接了他递来的热巾子擦脸,边张着手放便他帮他卸甲脱衣,“砌个窑,那里的土质适合烧砖,边城的岩石只适合铺路,砌的墙体若没有兽皮做墙衣,既不挡风又不保暖,关键是岩石大小不一,筑个宅基还行,整体用于墙体,太耗人力费时了。”不然怎么会有下面岩石上面是木制楼的出现?也不全是为了跟风江州园林建造的。 蛇爷惊讶的顿了手,转到凌湙前头道,“烧砖?五爷会烧?” 凌湙叫他问愣了一下,眨眨眼,瞎扯道,“你忘了我们在玉门县那边搜到的东西了?那田旗遗留的画稿里,不全是矿脉点,有一张就画的是窑体建筑图,咱们把窑建出来,多烧它两回,试也试出个对错了。” 蛇爷失望的哦了一声,“还要试啊?我当您直接就会烧呢!” 凌湙:…… 理论上我是会的,然而,实操真没有。 城南那处地方,土质比其他门的黏稠,在这样风沙漫天的边城,其他门一吹一嘴沙,只有城南的地烂的一脚泥泞,除开那边地势积洼,还有沾鞋子上的粘土了。 凌湙后几回去溜马时,踩过那边的地,回来还因为一脚泥挨了蛇爷好一顿批,那些沾上鹿皮靴底的泥,磕都难磕,凌湙以前逛过烧砖烧碗蝶的贴子,都说烧这些东西的土是粘土。 他也不认识,但他有时间和人力帮着一起试,就像他说的那样,窑盖好了,多烧几回,总能烧出东西来的。 烧砖盖房子,给跟他来的人先把家安上,这样,有了归属感,他们就不会想着走了。 还有那低矮的城门楼子,也得加固加高,有了砖,他就把边城砌成碉堡样,让那些三五不时,来打草谷的凉羌马骑瞎瞪眼。 凌湙一行想的哈哈乐,拍着洗澡水叫蛇爷再给他添点热水,蛇爷看他高兴,也就跟着高兴,甚至给他把早食端了来,让他边洗边吃,他在后面给他搓背,是边搓边道,“刚垂拱堂那边来人了,殷先生和齐先生问你有没有空见他们?” 凌湙洗了澡,精神头又回来了,一边吃一边道,“见,刚好我也有话跟齐先生说。” 99. 第九十九章 全民练兵…… “咣当咣当咣当……” 四门中心处,那座被推倒的刑狩台原址上,凌湙让人在上面竖了座丈二高的钟楼,岩石打基,往上砌了长宽各五尺的正方体石座,座上竖了四角亭檐,正中心处吊了一只扁钟。 这扁钟也是经过一番曲折,才重现了天日。 凌湙路上打的所有仗,其中损毁的断刀断枪头,都叫他派人仔细收拾了捆在马车底下,一路带到边城,打着起炉重新熔炼的主意,那是一块铁疙瘩都舍不得扔的爱惜,每次仗后,都盯着人收集,小脸认真的告诉他们,这将是他们发家兴财的资本。 铁器难得,原材料受朝庭管控,断损的刀枪箭头自有回收处,民间私藏不仅会获罪,还要服劳役抵偿,超过一定量,杀头以示惩戒。 如很多影视小说中的铁匠铺子,在这里根本没有,铁匠这一行当,受朝庭直管,归属各衙门的匠籍册,吃的是公粮,然而待遇却非公职人员那样优厚,分的籍册属于贱籍,与乐籍、工籍一体,都是由罪属充填,算是服役的一种惩罚,免服兵役和徭役。 一入匠籍,终身不得脱,且世代延袭,子子孙孙都只能干这个。 百姓人家想用铁器,便要往衙门里专管铁制品的文吏处登记,规定的几户一把刀一把剪,耕种期的耙犁往往一村才给租两个,并且要到期归还,视耗损度折税课。 凌湙在京畿里时,没人给他讲过大徵控铁竟控成了这样,府里的护卫人人挂刀,便叫他以为铁器这玩意,该当普及的家用不愁,然而一朝出了京,他才知道,许多百姓人家,烧饭用的都是石锅,切菜……直接拿手掰断往锅里丢就是了。 兵器管制严格他理解,就像他来的时代管控枪支一样,属杀伤性武器,为维民稳,必须严控,可日常家需,劳作耕种,也这么不区分的严控,简直就是本末倒置,大大阻碍了民间工事的发展,加重百姓日常的生活负担,让许多轻松能完成的工作,变得耗时耗力。 凌湙在收拾这些断刀断枪头的时候,就给跟随的百姓规划过用途,故此,路上哪怕再艰难,风打雨吹道路难行,都没有人会开口说让他卸了那些装废铁的麻袋,供人坐乘。 垂拱堂地下的那处地窖,凌湙一早叫殷子霁收拾了,等他回来就开炉炼铁,收集的废铁全部运送其中,堆了足足小山高,而殷子霁在置办熔炉等物的时候,想当然的以为,凌湙会改造刀枪,打炼武器。 城中心的这座钟楼,是在凌湙回程那日刚砌好的,按原来想法,他开的第一炉火,是要铸口铁钟,安排个专门职守的人,晨起敲钟,聚民做工,午时放饭敲一次,暮时散工再敲一次,把这里当做边城的标志,日后的大事小情,不止垂拱堂门前的告示会贴,钟楼这边也有张示,包括有什么重要活动,都将在这里举行仪式。 他要把这里打造成百姓的信仰地,而非他住的随意府,他要让百姓知道,从这里张贴出去的律令文书,其公信力驾于随意府,他不愿意让自己住的地方,成为百姓眼光聚集处,一言一行受各方揣测,举凡没有在钟楼这边出的张贴告示,所有传言只是传言,不作数。 边城两万多人口,他一开始就制定了军式化管理方案,让殷子霁统计人口,区分年龄层,区分男户女户籍,区分姓氏谱,为的,都是后面好规划管理。 殷子霁觉得这样的管理有难度,类似于百姓的民生,都将归于随意府,吃喝拉撒都指靠着凌湙,小两千人能养,上万人又要花费多少钱粮?且其中还有不能做活的老人小孩和女人,凌湙这大包大揽的管理方案,有自取灭亡之势,且纵观百年王朝,没有哪个地方的府衙,敢这么承包百姓日常的。 在他所学的知识体系里,百姓的生息一直都是弱肉强食的淘汰制,青壮有更强的生存能力,无论做工受雇佣,都能让他活下去,而老幼者,凭的都是依靠者的强弱,生存能力本来就低下,又无受雇价值,自然淘汰是正理,至于女人,根本不能算劳力。 凌湙这种连老幼妇孺都包含在内的治理方针,显然会拖累他壮大实力的脚步,他看不出这所谓的军式化管理的强处,但因为身份原因,他未提质疑,只按着凌湙交待的事情,一样样的安排执行,到凌湙从登城回来时,他前期统计表已经做出来了。 齐葙看了凌湙路上抽空整理的治城计划表,凝目思索着与殷子霁私下讨论了一番,也认为凌湙初入城,对百姓的管理太过包揽,有好大喜功之嫌。 他这份计划表,受益者只有城东城南两门百姓,城西或能勉强算上,但对城北富人而言,将会激化他们的仇视之情,令本来就觉得凌湙损害了他们利益的城北居民,合起伙来反抗他。 这些富人不多,却掌握了边城半数以上的民生资源,若联合起来,能致城内日常运转受阻,更严重者,械斗不止。 边城需要安稳,凌湙初入此地,若不能遵循旧日规章,也不该一来就颠覆旧规,他俩的意见都是徐徐图之,先与城北富人交好,让他们领头先拜凌湙为主,尔后推广到百姓们中间,百姓们已习惯看城北富人眼色,自不会主动生事反抗凌湙。 是的,他们将凌湙的行为,看成了讨好除城北居民以外的,所有位卑的普通百姓,而惯性统治方,都行的是相反策略,笼住富有者,让他们去与位卑的百姓计较。 凌湙作为新的统治方,只要驾驭住城北富人区,整个边城,依然会在他的管理之下,而他则可以腾出手来,一意发展自己的势力,省钱省力还省心。 他们都不理解凌湙折腾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在他们看来,两种治城方案,其最后所要达到的目的一致,而凌湙选的那一条要艰难的多,且成效缓慢。 齐葙入城时,凌湙已经将城北居民得罪了一次,作为受惠者,齐葙感念凌湙不辞辛苦,帮忙奔波于凉州事务,并应其解困韩府一事,故在与殷子霁交谈后,还颇怪了殷子霁袖手旁观凌湙胡闹的事,认为两人既受了凌湙拜请,就该尽心为他谋划,不该因身份位置问题,顾虑着分寸上的拿捏。 还有殷子霁一向的做事手段,也叫齐葙耿耿于怀,揣度着问他,是不是想等凌湙在边城捅出篓子后,再来显示自己的能力谋略,就跟当初眼看着他跳坑一样,非得等人陷入困境后,再施施然出现,当个高瞻远瞩的谋臣能吏。 这大约也是谋士的本能,先抑后扬,好以此获得新主的承认和信赖,不是齐葙小心眼,而是殷子霁这家伙当初就是这么对他的。 边城现在一切百废待兴,正是他们大展鸿图之时,太过顾虑反而会与新主生出隔阂,殷子霁叫齐葙说的羞恼,直把两人重逢的浓情,给生生掐成了云淡风轻,到凌湙回城之日,两人还相敬如宾的怄着气。 当然,这种程度的怄气方式,也是促进两人感情进展的一丝调味剂,过了此遭,自然会再次亲密无间,这都成了两人身边侍者的共识了。 所以,看到凌湙回城,齐葙不仅憋了一肚子话要问,更憋了一肚子意见要提。 凌湙当时没与他做深度解释,梳洗过后的慵懒放松,让他在府侧厅等人的时候就哈欠连天,匆匆见了人后,只告诉他登城之困已解,韩泰勇身亡的消息,并着逼韩泰勇手写血书之事。 两人见凌湙累的小脸泛出大浓的黑眼圈,在蛇爷的眼色暗示下,留了呈事表,又相携着出了府门,而这一等,就再没找着空隙与凌湙坐下交谈。 凌湙把自己忙成了陀螺。 从第二日醒后,就直进了垂拱堂地窖,看那些被罚没下来的劳役烧炉,岩石砌成的炉壁和炉膛,内里烧的是木柴,有人从旁边跟着扇火,然而,那温度升的非常缓慢,凌湙守了一天,只将将看他们烧出十斤铁汁,费的木柴却有几百斤。 这还是殷子霁从罪民窝里,挑出来的有经验的烧炉匠,从温灶炉开始,每天保持炉膛内的火气,一日下来,三百斤柴到六百斤不等,且还没往里投铁,真要正式开炉烧后,一日千斤木柴都不够。 凌湙皱眉,与那挥汗如雨的老匠工讨论,问他炉火的控温怎么控,问他化铁汁的熔点,甚至都问到了打造刀兵时,挥锤的次数和打磨的刚硬度,结果,那老匠工一脸茫然,完全不能理解他说的意思,最后,只讷讷的袖着手告诉凌湙,他们烧炉,祖祖辈辈凭的都是口传的经验,没有所谓的秘籍。 他当凌湙说的这些东西,是哪个豪门世家里总结的秘籍,听的一脸向往,眼神湛湛的望着凌湙,搓着手想讨不敢讨的样子。 匠籍人家,但凡有个这样的集子在,是足能够惠及后辈子孙的宝贝。 凌湙失望的从地窖里爬出来,临走时吩咐这老铁匠给他铸一口铁钟,他要用。 之后他又去了城南,那里已经拆成了一座废墟,殷子霁正安排人在清理残渣,整理一些地势凹陷处,原本的脏乱已经被翻盖的新土取代,中间用拆出的地基铺了一道路,人走上去,再不会沾一脚泥,而忙碌的百姓,喜悦与忧心同在。 凌湙一路上搞到的粮食,不可能养活这么多人,但他有钱,殷子霁直接让人去陇西府购粮,所以,从城南房子被扒掉开始,这边百姓的三餐,都是垂拱堂负责。 时人一日食两餐,可凌湙从来习惯三餐,路上也带着身边人一起食的三餐,这些百姓头一次在早食用过之后,于正午时分又吃到了分派的饭食,个个都惊讶的不敢信,等到了晚上散工,领到一天里的第三顿饭时,才终于明白,自己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喜的次日上工时,都个个精神头十足,深怕活干少了或慢了,就没了这样的待遇。 凌湙依旧蹲在城南地界看了一天,全人力劳作,没任何帮衬的辅助工具,大人还好些,小孩子们跌跌撞撞不敢停,特别是见他来了后,更手忙脚忙,怕因为年纪小不算工时分不到食物。 殷子霁给这些人发饭食的标准,是残渣称重,跟他们原来的劳役方式一样,每日敲多少岩石得多少米粮,总比约莫在千斤换一斗左右,是实实在在的苦役,肚饿而亡者不知倒了多少,而现在,是百斤换一餐,多的那顿你如果不舍得吃,是可以带回家储存起来的,如此,家中那些总角小儿们,便都被拉了来干活。 城东那处凌湙也去了,但没进去,只站在街口望了望,有拖着鼻涕的小孩大着胆问他,问他什么时候来拆城东,他们也想一日吃三餐饭食,于是,凌湙就叫他带信,说城南那边要砌窑烧东西,需要柴,他们现在可以先存柴。 边城的蒿草芦苇晒干了都能当柴,但不经烧,平常人家用一用还成,能拿来换钱的,只有树干那些粗木枝叉等,可边城水少风大,稀疏的树木不成林,有限的几处都在城北富人的圈地内,若要寻到足够换钱的木柴,就得往城外官道两边的山里跑,一日脚程只够背百十斤,入城时再交点税,能落进百姓手里的,不足十个铜板。 殷子霁在凌湙没回之时,就猜到他需要用到大量木柴,已鼓动全城百姓砍柴换粮,并免除了城门税,如此,凌湙才会在地窖里,看到堆积如山的柴禾。 这么看了两天,凌湙对心里的规划有了数,而他需要的铁钟,却被殷子霁拿个铜钟代替了,用他振振有词的话来说,熬一斤铁汁多费劲呢!原虎威堂的仓库里扒拉出个乐伶人的器物,刚好,拿给他玩。 凌湙:……怪我,没给你讲清铁钟的用途。 四门中心的钟楼上,凌湙作为边城的实际统治者,宣布了第一条命令:每日卯初,晨钟响之时,全城十五以上,四十以下,无论男女,集于此,由我府中亲卫领操绕城一圈,以南门出北门进计,前五百者发粮一斗,后五百者什么也没有,中间五百者为一列,奖不等匀的饼或馕,当然,料于男女体力不匀,故分队执行此活动。 四面围拢而来的百姓寂静无声,默默的注视着钟楼上的凌湙,明明不解其意,却都不敢开口寻问,凌湙也不解释,而是接着宣布了第二件事。 “城中会设一铁匠铺,内有铁锅、刀剪和翻地的耙犁,小到针黹,大到斧锄,样样俱全……” 他话没说完,寂静无声的中心街道上嗡一声炸了锅,百姓们轰鸣着齐齐移动脚步,往前挤着挨着,似要能将他刚刚的话全收进耳里,湛湛目光紧盯着他,连呼吸都收敛的近似于无。 凌湙缓缓巡视了一圈人群,接着道,“有愿意花钱买的,我不阻止,民生用具此后城内会一直供应,我在就不会断供,但你们大多人应该花不起那个钱,我呢,开设铁匠铺也不是为了让你们干看着得不到,所以,我给你们想了个办法,跑操换积分,前一百者除了能领一斗粮,还能积一分,前十积三分,前三者分别积十分、八分和六分,我每日会派文书来记录,当你们的积分达到一百分后,铁匠铺里的东西,就可以挑回家了,至于每样东西兑换的积分数,等铁匠铺门开了,你们会在钟楼这边看到价格张贴,我保证,里面的东西价格,童叟无欺,怎么样?有反对的么?” 他声音清脆,宣布规则的时候条理又清晰,叫脚下百姓听的清清楚楚,各人心里都计算了一遍,发现于他们来讲,这根本就跟白给的一样,有人终于忍不住了,抬头望着钟楼上的少年,诚恳发问,“公子这样对自己有什么利?或者说,公子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统治者,从来不会让老百姓吃白食,这点在边城里尤其深入人心,他们竟一时想不到凌湙行此计的目的。 凌湙对着发问的人笑了笑,来回踱了两步,也回以同样的真诚,“我要你们跟着我的亲卫一同练操,不仅仅是加强身体素质,锻炼体魄,我要边城内的百姓像凉羌族人一样,全民皆兵,先练体能,后期上马……” 他停了一停,望着底下仰头的百姓,“我不需要你们为我战斗,但我需要你们有自保的能力,至少,在有敌来犯时,能一脚跑出敌人的射程,能挥着刀枪保护你们身后的妻儿老小,能尽最大可能的留有命在。” 说到此处,他望了眼边城的风沙,和低矮的城门楼子,声音淡淡,“十万人口的城池,如今只区区存了两万余,总有一天,我要让边城内的每一个角落,都住满了人,使风嚎不充鬼,使树影不冒人……都知道边城是个人鬼厌弃地,发了我来,我能让他们如意的看着我不好过?不能,我要让那些把我弄到此处来的人,后悔他们的决定,嗯,此段意思可简称为打脸,懂了吧?” 少年赌气似的稚嫩嗓门,挑着眉一副桀骜不逊样,叫底下的百姓纷纷失笑,没有就他的异想天开反驳,且这项活动于他们而言,完全没有损失,就当逗着这位少爷玩了,关键是能拿奖励。 米粮、馍饼,和全大徵都没有的铁匠铺,他敢弄,他们有什么不敢陪的?就如凌湙所说的那样,边城已经恶无可赦,他们这些住在里面的人又有何前途希望?有日子过就过呗! 一时气氛就热烈了起来,纷纷询问活动是不是从明天就开始?奖励的米粮够不够?铁匠铺子真能开? 七嘴八舌,问的凌湙嘴角微僵,好在他提前作了安排,有文书站出来,将写好的告示张贴在钟楼下的岩壁上,一条条写的跟凌湙说的一样,明确表明了举办的时间就在隔日,凑满三千人开跑,每日一趟,无需报名,且过时不候,有名次后自去文书处记录,不强制,爱来不来,不来倒还给凌湙省钱粮了。 这种态度,更叫人有种陪太子读书的诙谐,陡然放松了百姓怕被坑的心,响应者众。 殷子霁惊讶于百姓的积极度,和齐葙站在旁边看的清楚,这项举措几乎瞬间就鼓动了不少人,连犹豫者都少,非人云亦云,或迫于凌湙威势不得不响应的那种颓丧虚应,而是实实在在的配合。 什么时候城内百姓这么好说话了? 凌湙笑笑,没说这是什么以心换心的话。 说为了让你们人人都过上好日子,说为了锻炼你们瘦如麻杆的身体延长寿命,说为了保卫边城不受侵犯,说家国大义,都显得那样华而不实的虚伪,就让他们误以为是陪有钱人耍玩了,这样倒能显得实在些,也能降低他们的戒心。 古有烽火戏诸侯,今有发粮陪跑圈,等真跑上了,他们就该知道配合容易,退缩难了。 他们不想跑,家里的人也会逼着他们来跑,就是单身汉,为了一把能铲石的锄头,一柄能砍柴的斧头,都会主动来跑两个月攒积分的。 而凌湙后期准备招募的兵源,就将从这些跑操的佼佼者中挑选,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直等人群渐渐抑制住兴奋,停止了交头接耳后,凌湙才又接着开口,“之前垂拱堂那边给你们统计了姓氏,分了男女未婚者的户籍,如此,我将根据这些统计表,重新为你们续谱系,分宗祠,成立街区民约和各村理事会,由你们各姓宗族,推举庄内管理者,采取不记名投票制,挑选出你们自己心里愿意服从的管理者,而街区民约会制定出规范的行事准则,由垂拱堂总理,各理事会成员协理,遇纠葛或不平事,先由村民理事会处理,处理不好的,上交垂拱堂,总归一句话,城南城北暂不做居住之用,你们会被打散重编,入城西城北,而原城西城北居民,也都在重新规划当中,无可例外者,可听懂或明白?” 声音止歇,却长长的没人吭声,那前番的热烈气氛,被这一新规打懵了脑壳,虽凌湙早派人说了要重新分配住址宅基,但没人料到,凌湙竟连他们的宗祠都要动。 终于,有年长者忍不住了,出言质疑,“可是,我们自有宗祠,自有之前的族人管理方式,怎么能让不是一个祖宗的人入?就算是同姓,也不会同宗,这不合规矩。” 一人出声,又有疑惑,“您说的未婚户籍,男人立户天经地义,女人也能单独立户?那不……乱了纲常,扰了秩序?” 提出问题者声音并不敢放大了说,但他的话却得到了许多男性的支持,一时纷纷七嘴八舌了起来,“就是,女人怎么能立户?若给女子立了户,那她是嫁是招,宗族有无权管理?若家中无儿者,家产难道就归了女子,这不是带累的族产分崩,宗族势减么?不可不可。” 凌湙站累了,就曲膝搭了脚在钟座上晃着,听脚底的百姓嗡嗡发表自己的不同见解,直到所有人都再次将眼睛盯至他身上,他才缓慢开口,“你们的宗族本就是罚没的罪籍,立在这里的宗祠有得到过你们本族的承认么?” 那些人被问的埋了头,脸一下子羞红了起来,凌湙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你们罚没而来,该是大部分都被除了宗的,不过是不甘心当孤魂野鬼,才自己搞的分祠,所以,有什么可高贵的?那些散姓单蹦一个的,真往前论,五百年前都是一家,现在只不过重新归到一起合个宗而已,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在我这里,同姓就能同宗,不能同的,等我埋了你进去,不同也得同。” 这一刻,他又恢复了满身杀气样,连清脆干净的嗓音都透出阴森之意,不复之前的和煦,叫质疑者缩了脖子再不敢吭声。 接着,凌湙清泠泠的眼睛望向了质疑立女户的那一波人,问他们,“你们家里,有未婚的姊妹么?你们要不要回去问问她们,问她们愿不愿意有张属于自己的户籍?” 那些人被他之前阴森之语震的不敢抬头,凌湙就又扶膝站了起来,在钟楼上来回走了两步,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无非是女子一旦有了户籍,就不大好管理,更往卑鄙了想,其实就是你们怕女子有了户籍,会脱离你们的掌控,无法成为你们奴役的对象,可欺凌的人牲,你们在外卑躬屈膝,回到家却想享受高人一等的服侍,那你们要怎么在这样的环境里高于人呢?女子,那些没有生存能力,需要依附你们生存的女子,你们有些人,喜爱在她们身上找存在感,并不愿让她们有一丝可摆脱这种约束的可能,哪怕你们自己也有娘亲姐妹,你们也不愿将这亘古的优势放下,可是,同样都是人,你们凭什么呢?就因为裆子里多长了块肉?” 他话说的非常粗鄙,却跟拍在人脸上的巴掌似的,打的在场所有男性都脸色通红,眼神闪躲不敢与之对视。 凌湙插着腰来回,摸着鬓边发结上蛇爷非要给他编上去的金玉珠子,在高升的阳光底下,高声宣布,“边城将会成立妇女联合会,所有在籍的女子,都将自动成为会员,受府堂庇护,我会定期安排人家访,分街道分宗族,一旦发现再有限制女子出行权利,和婚嫁自主的,整个街道宗族,都将视情况受处分,反之,如果有做的好的,我将拨款为该女子所属宗族竖牌坊,宣其清正孝德之风,你们是想臭大街,还是要美名扬,自己掂量。” 说完顿了一下,又似刚想起什么一样,微笑着道,“随意府将会招募一支女子护卫队,队长我都选好了,王听澜……” 王听澜已经听的入了神,陡然间听凌湙叫她,一时不及反应,叫身边人推了一把方回神,忙上前一步福了一礼,“在。” 凌湙摇头,点着她,“行揖礼,你也是武勋出身,练过武,上过马,登城内有巾帼美名,所以王听澜,你敢接这个任务么?” 王听澜抬头望着凌湙,眼擒泪花,突然立直了身体,冲着凌湙正正规规的行了个揖礼,声带坚定,“是,本人王听澜,愿接此任,定不负公子所托。” 齐刷刷一地百姓,纷纷将眼神落在王听澜脸上,其间跟着父兄来看热闹的姑娘,眼神俱都闪亮的盯着她,捏着衣角生了想头的大有人在。 凌湙基本说完了要说的事,对着沉默了许多的百姓道,“城南那块地方,我将砌窑烧砖,先盖房,后砌城墙,但我前个去转了一圈,发现引入城中的活水断断续续难以为继,你们可知是怎么回事?” 殷先生其实已经派人调查了,但源头却一直追不出来,受调查的百姓讳莫如深,而城北的那些富户却直接推给了枯水季。 凌湙晾着他们没理,派了幺鸡几人往引入城的水渠处摸,目前还未有消息传来。 城北处有蓄水坝,供城北一地居民日用,凌湙望着一群不吭声的百姓,点头道,“行,我知道了。” 不敢说,就是有顾忌,他从钟楼上跳下来,点着酉一,“明日领人,把城北蓄水坝凿了,我倒要看看,里面水没了,他们是从哪引过来的水。” 这一下,就有人忍不住了,跳出来指责凌湙,“公子,您怎能如此祸害一地百姓?凿了城北水坝,是会淹了半个城的。” 凌湙挑眉,不信道,“就那一蓄水坝的水,看着都没有月牙湖百分之一的水量,顶多淹个城北吧?” 那人脸抽抽道,“那坝很深。” 凌湙不理,作势要走,那人见劝不动,忙急急道,“那坝底,通着陇西府一处地下河。” 城北的老爷们,是故意在凌湙巡视时断的水。 100. 第一百章 我让你找个人,你钻哪个洞里…… 边城左右方圆五里,没有水流,但城中却有两处水源地,一处在城北的后山里,蓄了水坝,供的是城北居民的日常饮用水,凌湙他们刚进城时,就占了后山那处地界,围着水坝让那些灾民们先落了脚。 还有一处在城西,开的一条灌溉水道,圈着全城最好的田亩,种的却是胡萝卜。 登城的时候凌湙就见识过腌胡萝卜,当时就被其金贵的价格震惊过,没料入了边城,这里竟然被人当成了胡萝卜种植地,供着北境三州的大小店铺,那所谓的江州特产,压根就是奸商们搞出来的嘘头,就是为了炒个物以稀为贵罢了。 江州水足,种这个并不费力,种子撒下去,保其土质湿润,温度适宜时,一季下来收获丰盛,根本算不上稀罕。 可边城是什么地方?人饮水都得交个水税,粮食自给都不能,却被这些人拿来种,这种专供金贵人食用的“稀罕”物。 这东西它就是新鲜的煮着也不好吃,种在城西那块最好的田里,当宝贝似的全天有人看护,防城南城东的百姓去偷,就连灌溉的水道都独开了一条,比给城南城东百姓的日常用水还金贵,那两处百姓的常用水,竟然是从这条水道里流过的下水。 人比物贱。 凌湙知道的时候都给气笑了,一直在想着怎么把那处胡萝卜田给搞掉,特别是看到那两门百姓,连餐裹腹的食物都难有的时候,过一次那块胡萝卜田就咬牙切齿一次。 尼玛种什么不好,种这种餐前小菜,垫个肚子都嫌它不实在,等着,爷迟早把这块田翻了种粮食。 这么一来二去的,他没有顾得上翻它,他们却主动跳出来把那处水道给掐了。 怎么说呢?就挺戳中凌湙下怀的。 害,他不想把自己塑造成打倒资产阶级的土匪样,之所以选择先动最穷最乱的两门,只是因为这两处,许给些微好处就受指挥,容易搅动,且付出的代价最少。 殷子霁觉得他本末倒置,在动摇另两门的立足根基,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凌湙其实非但不愿给另两门许好处,更打着收缴他们手里固有资产的主意,瓦解掉他们在边城高人一等的待遇。 最好的田在他们手里,最好的山和水都在他们手里,连城中店铺都是他们的,粮铺、药铺等民用所需都在他们手里,合着他还得哄着他们服管,听调度?到底谁求谁啊! 所以,相对来讲,他现在已经是在给那些人缓冲时间了,他们若有眼色,就该知道下一步当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的保住资产,不被收缴。 他带人加入边城,是来好好过日子的,又不是带人来拆边城,搞一把破坏就跑的,当然能不动刀兵,就不动刀兵,他想当个讲理的人。 奈何时不我待,这年头讲道理太浪费口水了,凌湙摇头笑眯眯,一招手,就叫酉一把跳出来说话的那人带进了随意府刑所。 那人缩着脑袋,被两排杵着杀威棒的护卫吓的噤声不敢动,也没有之前说话的勇气,凌湙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大尾巴狼似的问他,“你知道什么?说说。” 殷子霁和齐葙陪坐一旁,一眼一眼的睇着他,总觉得他心里憋着坏,却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望着站堂中心的那人道,“公子问你话,你直说便是,若有隐瞒……”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了,撑着胳膊埋头求饶,“公子,我就是被派出来听消息的管事,家主有什么主意并未明说,只叫我听完消息就回去禀告。” 凌湙哦了一声点头,问,“你是哪家的?家主是谁?还有那地下河的事,一并给我说说。” 他自认语气挺春风和煦的,然而,听在别人耳里,就是循循善诱的透着奸,那人额上布汗,懊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此时却知再不交待,怕是走不出这府。 故而,他也没硬撑,端正的跪好后才道,“回公子,我家家主姓汪,是陇西府娄衙内的……岳父……”后两个字咬的不甚清楚,导致凌湙未听清,身体特意往前倾了一点,皱眉发问,“什么?” 却叫那人以为凌湙在嘲讽,故意逼他大声揭了其家主的底裤,当时就闭眼扯了嗓门再次大声道,“是陇西府娄衙内的岳父,我家家主有一女儿,抬给了娄衙内做妾。” 凌湙立时倒回椅内,揉着耳朵不满,“叫这么大声作什么,不就是一个女儿给了人当妾么?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殷子霁在旁看的无语,提点他,“妾的家门不是正式姻亲,她父亲怎好对外人宣称是娄衙内岳父?不怕得罪娄家?” 那人摇头,脸显骄傲,“我家大姑娘替娄家生了唯一的孙子,那家产以后都是我们家主亲外孙的。” 嚯,怪不得敢在外面宣称,自己是娄衙内的岳父了。 凌湙对这个不感兴趣,直问,“那跟地下河有什么关系?你这人讲点有用的,别扯闲。” 齐葙却是从旁插了一嘴,“娄衙内?娄盱之子?” 那人立刻点头,“是,正是娄府台的公子,那地下河连通凉河,位置就在陇西府往北的那座山里,凿出八十米的天井发现的地下河水道,之后找人测了大概方向,在城北后山处凿井引水。” 所以,边城周边不是没有水,而是隐在地下,只要找人勘测出水道流经的位置,凿个百八十米深下去,水源可解。 凌湙从椅子上起身,插着腰来回走了两圈,瞪眼问那人,“既有水源,如何要控的百姓饮水艰辛?便是周遭的黄土沙地,有水亦可解粮荒灾厄,你们如此……” 那人被吓的缩了脖子不敢动,殷子霁却叹了口气,幽幽道,“富生离,穷生困,他们要奴役百姓,自然不会允许他们有吃饱穿暖的一日,他们……不过是想永远困着那些人给他们当牛做马罢了。” 饿又饿不死,吃也吃饱,将将卡在民生乱的当口,叫有心闹事的人被得过且过的人一拉,便什么反抗都起不来了,这大抵也是各地豪强御民的手段。 凌湙眯眼在大堂中央转了两圈,问那人,“故意掐了水源是想给我下马威?” 那人埋头小声道,“公子一直不与家主他们坐下谈条件,我们家主眼看城北住了许多贱民……百、百姓,就想逼公子将城北肃清,恢复从前那样……”或者至少,将占了他们空置房屋的贱民撵走。 凌湙望着殷子霁,挑眉发问,“殷先生与他们是怎么谈的?怎地到现在这些人还在异想天开呢?跟我谈条件?这就是他们送给我的诚意?” 殷子霁脸现尴尬,拱手请罪,“是我疏忽了,以为话讲明了,他们该知道形势,会有识实务的自觉,如今看来,是某高看了他们。” “呵……!”凌湙一声冷笑,“那陇西府北山是娄家的,他们便以为老子不敢去找娄家说话了?拿这个捏我,他们也配。” 一路打杀而过,凌湙就没给人服过软,此时话说出来,杀气腾腾里带着准备动手抄家的匪气,叫跪着的汪家管事骇的面无人色,惶惶的连头也不敢抬了。 凌湙却盯着他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家主,叫他把脖子洗好了,等爷把刀磨好了去找他。” 什么时候不掐水源,非要等我蹲城南的时候掐,引我关注?好,你成功了。 那人手软脚软的被酉一带人扯了出去,殷子霁拿眼瞥着凌湙,轻声发问,“你想怎样?” 凌湙却立马换了副神色,施施然往椅子上坐,“没想怎样,吓一吓他,等他派人往陇西府去求援,若有人敢来……”一副敢来就别想走的狞笑。 齐葙提点,“娄盱到底是陇西府府台,就是郑将军见他也得客气着些,你刚来此处,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莫要与他正面顶撞才好,需知城内的米粮、药铺,茶盐等物,都得从陇西府采购,他要掐着里面的铺子,我们便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了。” 凌湙拧眉,边城的所有民生需求,都指着陇西府,他倒是能带人去登城,然而所耗的财力会翻数倍,供一城吃喝会迅速变的捉襟见肘。 必须要有自己的民生供应链。 正想着,就见幺鸡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人,却是久不见的左姬燐。 左姬燐显得有些狼狈,见了凌湙不及说话就弯了腰,“凌……” 凌湙立马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蹙眉上下打量他,语带关心,“左师傅,你这是怎地了?” 按理他早该进边城了,然而却迟迟不见人影,就连去陇西府重登籍册的凌家女眷,也消失了一样,幺鸡这次出城最主要的任务其实是寻找他们这一行人。 幺鸡身上蹭的一层黑,脸更是蹭的只剩眼白,凌湙瞪着他,拿手往他脸上抹了一把,反叫他退后几步离开,嘴里还道,“主子别碰我,脏的慌,等我去洗了再来。” 却叫凌湙一把拉住他,凑着脸直往他脸上瞅,边瞅边嗅,声带兴奋,“你这是去哪了?快说,我让你找个人,你钻哪个洞里去了?” 幺鸡臭着脸,浑身叫虫咬了一样扭动,“追着一队人进了山,跟半天才发现山底处居然有条河,主子,你是不知道,那处地下河里,竟然有一处拍卖台,我就是在那里找着左师傅他们的。” 左姬燐这时才道,“湙儿,我的人和药材车都叫那边的人扣了,包括陇西府押送的凌家女眷,竟然被带到那处拍台,供城内那些公子拍价取乐。” 凌湙眨眨眼,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凌家女眷不是有上令宽待么?谁这么大胆?还有,左师傅,你的人战力不至于护不住那些车的,一定还有别情?” 左姬燐叹气,点头接了蛇爷派人递过来的茶,一气灌了后方道,“我们扮成商队,一路跟着押送凌家女眷的衙差,走到北边那处山周时,那些衙差竟然带着凌家女眷转了道,我们自然也跟着转了道,结果没走三里地,就叫人拿着弩弓围了。” 也是他不了解边城方向,以为衙差转道是正常行走路线,哪晓得并不是,正常往边城的商队是不会在哪地方转道的,他们一跟着转,跟踪的事实就暴露了,百多把弩弓,全军制样式,他一见就知道这波人不好惹,便没敢让他的人反抗,是乖乖被锁了东西和人手,被带进了山里的那处岩层地洞中。 幺鸡此时接了话,“我带着兄弟几个沿路找车轴印,直到北山那块才勉强看到几条残留的浅迹,再有走前你交待的话,一路专盯着蒿草长势高的地方走,直寻到临近城门处也未见有水源的痕迹,小杜子就提议我们进山看看。”然后他们就进去了。 这一进去,乖乖,竟撞到了被关在一个黑漆漆洞里的左姬燐。 幺鸡摸着头脸上的黑灰,“左师傅身上的衣服是我脱给他的,他身上也蹭的全是黑,我砍断了他手上的锁链,他又带着我们摸到了那处拍台,主子,我看到凌馥了,穿着一身喜服,听说是被一个衙内拍到手,要有圆房之喜了。” 这当然不是正经的媒妁之言,只是那些公子穷极无聊想出的乐子,但有犯官家眷,就会挑颜色好的弄去给他们取乐,完了仍会被送进边城服役,凌家再特殊,本质上也是犯官家眷,那些公子天不怕地不怕,陇西府里当老大,欺上瞒下的玩了这些女人,事后家里再怪也不会砍了他们,不过挨几句批而已。 凌湙冷了脸,望着幺鸡,“那你就这样回来了?” 幺鸡张了张嘴,眼睛往左姬燐处瞟,左姬燐替他答了话,“是我不许他动手的,湙儿,那领头的是陇西府府台家的公子,旁边跟的一圈公子哥们,都是陇西府府衙上下官家的孩子,幺鸡他们上手就死人,我怕他们闯大祸,再有凌家女眷那边,暂无性命之碍,凌老太太她……甚至默许了那几位姑娘被拍,分到了一笔抽头……” 凌湙:“……那老太太不是最重名节清誉的么?她脑子坏了?” 杜猗之前找她替家中老祖母出气,用的就是毁人名节的招,放了好大一波兵痞羞辱凌家女眷,叫这老太太拼死,甚至不惜卖了他,来以此保全她家女眷的清白,怎的到了这里,就突然转了性? 左姬燐一言难尽,瞅了瞅凌湙,还是道,“她默许的那几位姑娘,都是跟着刘氏帮你做事的几家里的,她带在身边的倒是被她用那几位姑娘给抵了,为此还立了文书,表示钱货两讫。” 这就是说,那几个被拍掉的姑娘,受的是凌湙的连累了。 那府台家的公子得到过叮嘱,知道这些凌家女眷有别于以往那些人,但他经不住身边狐朋狗友的起哄,仍趁着府台大人不防备,拐了人进山,凌老太人老成精,知道这些公子哥的德性,干脆推了几个姑娘出来,并签了类似于免责文书的东西,一下哄的那衙内高兴,放心大胆的和朋友们玩了起来。 凌湙牙帮子咬的死紧,眼睛却盯着齐葙,摊手,“齐先生,您看,这都撞到我门上来了,我总不能干看着那衙内欺负人?那刘婶就这一个闺女,正要折在北山,她怕是活不了了。” 齐葙叹息,只得道,“可以动手,但不能杀人,娄府台只这一子,你弄死了他,这仇就解不开了。” 左姬燐也在旁道,“那边还要布置花烛喜床,咱们能赶得及,带足了人手,尽量不打杀了那些公子就是。” 他拦着幺鸡的顾忌,就是幺鸡只带了几个人,一旦开打,为剪除后患,必要下杀手,可偏偏,那里面的人不像他们一路上杀的那些人,这些人杀一个就是一个马锋窝,会致使凌湙在边城日子难过的。 凌湙郁闷的锤了下拳头,也意识到了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人想杀却杀不得了,至少目前任性不了了。 但之前那断水的仇,却是不必等着报了,他立即招了酉一,“去姓汪的家里,给他和他家男丁都绑了,随我们去北山。”说着咬了牙,“咱总得师出有名不是?他断我水,不管姓娄的知不知道,这锅他背定了。” 去兴师问罪,然后顺便发现他欺凌女子的事,至于他是怎么找着那处秘密基地的,等事情被揭露之后,谁还记得问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幺鸡和左姬燐身上蹭的黑灰,那是煤啊! 狗日的一群败家子,守着宝山竟只知道想着花样取乐,就没人发现这东西能点着么! 他要冶铁,那些柴根本烧不出他想要的温度,便是他捣腾出助火力的鼓风箱,那柴的消耗量,也巨大到他能把方圆百里的山都给烧光的地步。 这煤发现的跟及时雨一般。 “幺鸡,点人。” 凌湙瞬间来了精神,拍着幺鸡的肩膀夸他,“你这次任务完成的非常好,回头让蛇爷给你烤只鸡吃。” 幺鸡以为他夸的是救了人的事,一时咧了嘴笑,身板站的笔直,“谢谢主子。” 说完一脚跑出去点人整队,左姬燐也顾不得清洗身体,匆匆啃了蛇爷塞过来的两块饼子,就着桌几上的茶,给凌湙画了个简单的北山路线图,点着一处道,“这里不能进,我们就是在这处被埋的,为防止他们提前发现我们,我们得走山背面的窄坡,杜猗留在那边望风呢!” 酉一很快将汪家父子绑了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哭唧唧的妇人,直喊着“土匪杀人、欺男霸女”等话,叫酉一崩的青筋直冒,捏着刀柄几欲控制不住。 府门前迅速围了一群人,由于城北阔马道的解禁,来往去垂拱堂办事的百姓就多了起来,那群女人一顿哭嚎,立即引来了人围观,但因为凌湙最近宣布的几项规定,那些百姓并没有如那群女人的意,跟着一起指责新府主人,反而是指指点点起了她们。 凌湙一身轻甲箭袍踏出门,端的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放哪家都是受长辈喜爱的那种长相,叫那群闹腾的妇女一时哑了口,竟生生咽下了“强抢民女”等污蔑。 纵观整个边城,便是她们各家里的女孩子扒拉扒拉,怕也没人配得上这位,污他强抢,着实是过分了些。 周围一圈百姓望着迅速列队待发的护卫兵丁,竟足有两百之多,凌湙眼神瞥了眼被绑来的汪家父子,声音不大不小道,“不是说蓄水坝凿不得么?行,本公子不凿,本公子亲自领你们去见见娄衙内,当面问问他搞这出想干什么?” 那汪老爷本还待色厉内荏一番,结果凌湙话一出,他迅速萎了,眼神闪躲着不敢与凌湙对视,便连声音都弱不可闻,“公子,有话咱坐下好好谈。” 明白了,这是个借虎皮充大王的猴儿。 但此时却由不得他想谈了,凌湙呵呵笑着摇了下头,直接拒绝,“不谈。” 人马点齐,凌湙一脚马镫上了闪狮背,回头与殷子霁道,“殷先生,那块胡萝卜地我瞧着非常碍眼,一会儿安排人去铲了,晚上给大家加餐。” 说完恶劣的朝大惊失色的汪家女眷道,“这是刚才骂我的那些话的代价,以后再信口雌黄时就想想今日,可千万别再逞口舌之快了。” 他说时一点没避着人,围观的百姓瞪眼嗡一下传开了,俱都不敢信这是真的,有的甚至不自主的露出了肉疼之色。 那块种着金疙瘩的地,他们连路过都得憋着气,就怕口气太大,把那些贵重物给吹倒了。 凌湙笑呵呵的指着人群里的总角小儿,“小孩儿,去叫上你的小伙伴,告诉他们,上西边田里捡萝卜去,谁捡的就归谁,本公子给你们的零嘴儿,捡了回去吃。” 轰这下子,家里有小娃子的纷纷垫了脚追问,“我们家里的孩子也能去捡么?” 凌湙点头,边策马走边回复,“能,不足龄的小儿都能去。” 话音刚落,围观的百姓纷纷撒丫子往家里跑,人没到家声音已经进了门,各自叫着孩子的名字,找框拿簸箕,抱着孩子就往西边田里奔,生怕晚一步就落了人后。 城北观望的人家闻之色变,那处田地不止有汪家的还有他们家的,凌湙并没特指扒汪家一处地,就是说他们地里的东西也将不保,一时纷纷出门,喊了家中仆丁拿上家伙什就要往西门田里跑,结果还没出城北地界,就叫酉一带人堵了回去。 凌湙留了酉一维护治安,带的是甲一跟队。 殷子霁叫他这简单粗暴的行事方式弄的直摇头,但眼看人已经出了城,只得认命的去安抚那些炸了毛的城北富人,并且透露了让他们顺从服管之意,将凌湙的态度头一回强硬的传达了出去。 齐葙目前总领着被凌湙命名为自卫队的城防兵,袁来运和甲一都归他手里管辖,后期招募的新兵也将统一接受他的训练,等幺鸡他们卸了任务,也都会到他手下接受单独训练。 城东厌民那块地方,将会成为兵丁受训居住的营房区,那里的岩石山会成为他们的训练项目,有跟不上进度的,去爬山敲石,有犯了纪律的,去爬山敲石,有受了罚挨了棍的,也去爬山敲石。 凌湙已经将那处划成了他们的快乐老家。 幺鸡≈所有兵丁:听我说谢谢你! 快马跑了两个半时辰,凌湙便在北山背面的一处凹沟子里,看到了躲在此处望风的杜猗。 他插了满头蒿草,将自己伪装成一纵草垛,见凌湙得得的纵马跑了过来,忙跳起来跑上前,笑出一嘴大白牙来,“主子,可算是来了。” 凌湙居高眯眼望山深处看,皱眉问,“到哪步了?” 杜猗忙道,“已经送进喜帐了,主子,您不用担心她们会自戕,她们都被捆了手脚,根本动不得。” 凌湙顿了一下,凝目望着他,“怎地?你还挺替她们高兴?” 这话说完,又觉得挺怪异,好像哪哪都不对劲的样子,一时也住了声,拿鞭子拍了下他,“你经验十足,推测一下,够不够我们冲进去。” 杜猗也突然想起了他曾经干的事,一时脸也跟着发烧,挠着下巴道,“当是够的,那些公子哥找的是刺激,不把人逼至欲死,他们且不能尽信。”说到底,他们并不缺女人,缺的只是不为外人道的恶癖。 凌湙挥手,将人散开,藏了马在山背后,杜猗打头,领着他朝一处山壁底摸去,甲一看眼色行事,跟幺鸡分两头,轻手轻脚的就将守着洞口的弓手给拧了手脚,一路拧,身后的兵跟着一路捆,直直往下的阶梯,走过一段狭长的矮道,眼前便陡然开朗,露出阴风阵阵的一处斧凿出的半天然岩石洞。 怎么是半天然呢? 就他们进来的地方,明显是人力开凿的,但真进了洞体之后,离地下河越近的地方,那两壁上下有钟乳石嵌夹其中,颜色并非晶莹的白,而是灰黑居多,便是懂药理的左姬燐,也有些失望于这些杂质多的钟乳,边走边察看有无错过的晶白石。 一行人边小心的往灯火明亮处摸,一边注意着偶尔出来巡逻的娄府府兵,到了幺鸡说曾关押过左姬燐的地方,却见里面一黑鬼露了两只眼睛冒了头,却是被幺鸡从另一处关押荆南小伙的地方,找来冒充左姬燐的人,龇着一嘴牙,眼带欣喜,“你们可算来了,我差点叫他们发现。” 关一处的荆南小伙几十个,少一个无人发现,这边却是不行,杜猗见幺鸡扯了人就走,只得叫住他,让他从那些小伙子中间,挑了一个和左师傅差不多身高的,就是为了拖延被发现的时间。 凌湙开了门进了这处地洞,抽了怀里带着的火折子,照着里面兜了一圈,又用刀撬了几块黑疙瘩下来,终于确定了这处地方,确实是个煤矿点。 他这里火光一亮,那边就有巡逻的府卫发现了异常,忙带着人朝这处奔来,边奔边吆喝,“什么人?” 凌湙摇灭了火光,一摆手,幺鸡和甲一立即领了分两边散开,悄悄的绕了出去,兜他们后面围了过去,而凌湙则站在栅栏门前,等那些人到跟前后,一把将堵了嘴的汪家父子从角落处扯了出来,点点他们,“认识么?我要见娄衙内。” 娄衙内正在宽衣,而喜床上的凌馥直着眼睛,已经想好了事后的死亡方式。 突然,一声熟悉的笑语从不远处传来,兜头的帐幔从头顶滑落,盖上她被脱的只剩一缕薄纱的身体。 “娄衙内,我家姐姐可是不与人作小的。” 凌馥眨了眨眼,刷一下眼泪喷涌而出,扭头望向声音来处,就见一轻甲小公子执了柄亮银银的长刀,一把劈开了挡路的栅栏门,踹脚就踢了个人进来,直直将人踢到惊了魂,正扯着嗓子叫人的娄衙内面前。 “行了,别叫了,你的人都叫我杀了,娄衙内,来来,您认认人,这是你岳父嘛?” 汪老爷垂着头不敢与娄衙内对视,娄衙内慌张过后,迅速镇定了下来,指着凌湙反问,“你大胆,你是何人?怎敢来此?” 凌湙挖了挖耳朵,踱着步晃到了娄衙内面前,张目往喜床上看了一眼,面上不动声色,手中的刀背却转瞬抽上了娄衙内的身体。 这一下就没忍住,兜头把人就给抽昏过去。 凌湙:草,身体怎这么虚?老子都没用力。 101. 第一百零一章 本大人,要体验一把他们…… 所谓的拍卖台,就是由几张四方桌拼成的长形台,上面铺了红毯,各角支了根竿子挂上红绸帐子,旁边架个小鼓,弄个小厮吆喝着出价落锤,而在临地下河的岸边上,却搭了个颇为奢华的毡包,内里屏风卧榻,玩器摆鉓一应俱全,甚至中间还吊了个小火炉,里面煮的却不是水,而是奶白奶白的羊乳。 凌湙搁这些地方晃了一圈,觉得这些人思想有毛病,好好的房子不住,跑这里搭个羌人毡包,玩过家家似的,外面篝火燃着,内里皮毛铺地,挂些牛羊骨头,弄得个野趣横生的模样,这是羡慕人家自由自在呢?还是崇拜人家幕天席地? 这群公子哥瞧着都二十好几的,日子过的却像是无头苍蝇似的,纯属闲的无聊瞎找乐子,凌湙摸着下巴想了一圈,觉得就冲这个摆设,自己就能讹了那处煤矿的开采权。 他揪着汪老爷去踹娄俊才的门时,幺鸡几个也都各自去端了其他几处“洞房”,哀嚎几乎差没两息相继响起,之后就全给拖到了地下河岸上,只些微不同的是,娄衙内是昏着的。 左姬燐瞪眼都惊了,指着地上闭眼不动的人问凌湙,“打死了?” 凌湙好无辜的耸耸肩,杵着刀撇的一干二净,“没,他自己经不住吓,晕死过去的,我都没动手呢!” 幺鸡搁旁边噗嗤噗嗤乐,就连杜猗也把眼睛移开,笑翘了嘴角。 那娄衙内脸都肿成了猪头,露出的胳膊腿上一片青紫淤痕,闭眼不动的模样就跟死了似的,叫旁边他的同伙骇的哇哇叫,眼泪鼻涕流了一地的跪地求饶,什么好汉饶命,什么愿给赎金买命,更搞笑的连要给凌湙当牛做马的诺言都许了。 就是一群没什么骨气,遇强就怂的软骨头,连个狠话都不敢放,只知道求饶。 凌馥伴着几位被拍的姑娘,肿着眼睛愤恨的盯着他们,刘氏这边的几个婶子被人带过来,扑着凌馥就过去了,头发乱糟糟的惊恐难安,看见凌湙又下意识的要上前拉他,却堪堪止住了脚步,抖着声音给他行礼,“湙哥儿,谢谢啊!婶子谢谢你。” 一开口眼泪彻底绷不住,抱着凌馥就哭的哗啦啦,其他几个也一样,抱着自己的姑娘上下检查,也都不敢问受没受辱,只巴巴的拿眼瞅着,还是凌馥先止了悲伤,跟刘氏道,“娘,我没事,湙哥儿来的很及时,没叫他……我真的没事。” 同时被搜出来的还有凌老太几个,看见凌湙他们时,失望竟大于被救的欣喜,昂着脑袋翘着白花花的头发,不逊的样子就一副你反正不能杀了我的得意,在凌湙这里,已经彻底一副生死度外的模样。 凌湙本不想理她,但又觉得不能太叫这老太太放肆,就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前儿个我收到京里的来信,您家老宅的祠堂叫夜雷劈了,发了好大一把火,烧了三天,啧,啥祖宗牌位的,全成了灰,老太太,凌家这算是天地不容了吧?连老天爷都来秋后算账了呢!” 凌老太脸一瞬变得苍白,抖着唇嗬嗬着冲着凌湙,“你,你们……” 凌湙摊手,“我什么啊?我又不能飞去你家祖宅。” 宁老侯的把柄就藏在凌家祠堂里,凌湙从凌老太嘴里逼出结果后,就给京里去了信,他那便宜爹这回倒办了一件正事,没派人偷摸着去找,而是借了天雷遮掩,一把火干脆烧了干净,倒是比他那便宜祖父手段强些。 凌老太眼一翻就倒了,她身后的卫氏惊慌的跳去了旁边,竟没接住她,直叫老太太砰一声砸在了地上,额角迅速冒了血珠子,而钱氏则哈哈哈着拍手,围着她转圈,眼神痴傻,已经脏污的跟个叫花子没两样了,至于其他人则闪躲着不敢动,一时竟没人敢上前去扶一扶。 刘氏抱着凌馥,解气般的看着昏死过去的婆婆,又想到之前卫氏奚落她们的冷言冷语,和怂恿了人之后的幸灾乐祸,新仇旧恨的,一把和着其他几个妇人,奔上去就薅了她的头发,直接拽了她往地下河里拖,摁着她的脑袋浸入水里焖着解恨,一时间女人的厮打哭嚎又起,直直乱成了粥。 凌湙也不阻止,只对凌馥交待,“别弄死了,她还有用。” 万一那孩子始终找不着,他就该拿这个女人作文章了。 左姬燐面色复杂的看着地上躺着的老太太,收回了控制她不让乱说话的花甲,凌湙已经将黑背还了他,两虫回身,他失去的气力就又回到了身上,对凌湙道,“就叫她离了眼前那么一会儿,差点就害了几位姑娘,要不是这些纨绔公子只顾享乐,她怕是要揭了你的底。” 也是这老太太时运不济,遇到个万事不管的衙内,眼睛只盯着姑娘,对她嘴里的所谓隐秘半点不关心,只敷衍的叫她等自己爽过后再来交待,结果当然是不会再有后续的事了。 那个充抵凌湙的小孩跟在刘氏身边,凌湙冲他招了招手,他高兴的奔上前,眼神闪亮的盯着凌湙,个子是个正常孩童的身高,因此凌湙抬手就能拍上他的头顶,“叫什么名字?这次辛苦你了,回去奖励你一件事,想好了要什么来告诉我。” 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大声应是,一副获得夸奖的骄傲。 甲一正带着人将那些被俘的兵上锁捆好,凌湙眼谗那些煤矿,觑着这些现成的劳力,直接下令让他们进洞去挖煤,并派了快马回去叫车。 那些人被驱赶着进到那处黑漆漆的洞里,个个脸现绝望,有胆小的已经瘫在了地上,凌湙被甲一请过来,一听之下,才知道,这里竟是被娄俊才几个人认定的毒洞,关进来的人就是让其慢慢等死的,算是最阴险的惩罚。 原来不是没人发现这种东西会燃,而是有人发现了,也挖去烧了,但一晚过去,整个毡帐里的人都死了,侥幸没死的那个,也眼歪嘴斜的再不能动。 凌湙听他们跪地上求饶,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不接受这种明知道没好结果的慢性折磨。 左姬燐在旁听后脸色巨变,眼睛盯向娄俊才,大有上前一刀结果了他的意思。 凌湙脑子里只闪过煤气中毒几个字。 这些家伙烧煤取暖,结果闭死了门窗,一个晚上下来,可不就中毒气没了么! 他闪着眼神毫不怜悯,指着里面的大片煤块,告诉他们,要么现在拉出去一刀一个,要么就乖乖铲煤块,没有工具?栅栏拆了一人一根木棍子撬,再不行用手扒,否则就立即去死。 人嘛,说着慷慨赴死的话,真到了刀架脖颈的时候,又会起偷生念头,这些人根本不像嘴上说的那样坚决,被凌湙这阴森森的威胁恐吓后,是抖着脚步不得不干起了活。 能活一刻是一刻,万一毒不死呢! 甲一站在凌湙身边欲言又止,左姬燐甚至要拉凌湙从里面退出来,凌湙恐吓够了人,就带着两人到了河边,小声的将煤矿的特性点到即止的说了一遍,并告诉左姬燐,这东西没毒,是那些人不懂,以偏盖全了。 左姬燐是知道凌湙要冶铁炼兵械的,听闻这东西比柴好烧,忙就思索开了,也同凌湙一样,起了占山的意思,并提议凌湙让武景同出面。 凌湙不想让武景同搅到自己的事业中来,以他的身份确实是一句话的意思,但武大帅那边就会对他起不满,会认为他结交武景同从一开始就意图不纯,武景同已经替他要了边城的管辖权,他若再让武景同替他要矿山,武大帅表面不说,背地里肯定会派人盯着他的。 他不怕他盯,但却不想受他掣肘。 这边正埋头思索着更好的方式时,却听旁边地上陡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尖叫过后,又似夹带着些欣喜和小心翼翼,竟含了期待追寻之意,“你们……羌族人?” 幺鸡瞬间拔刀,竖眉就要断喝,却叫凌湙给制止了,他皱眉走到声音来处,竟是娄俊才醒了,然后一脸向往希翼的望着他及他身后的兵丁。 凌湙昂了昂下巴,问他,“你怎么会这么问?我们哪里像羌族人了?” 娄俊才肿着张猪头脸,望着身边围拢了一圈的兵丁,“他们身上的铠甲,都是羌骑规制,你们是那边的三等民?” 凉羌驻地也有厌民,但他们将这些混血后代称之为三等民,日常两军大战时,会做为马前卒驱使。 凌湙愣了一下,竟一时语塞,他都没太仔细看那些兵身上的铠甲,里面确实间杂着些从羌兵身上扒下来的甲胄。 娄俊才却以为自己猜中了答案,扭着身体强撑着坐起,闪亮的眼神满是期待,“是不是?肯定叫我猜中了,你们就是那边的三等羌骑。” 这下就是杜猗也怒了,抽了刀就要拍他,凌湙依然拦了他,望进娄俊才的眼里,奇道,“你不怕?” 却听他旁边的伙伴替嘴抢答,“大人,大人,我们衙内非常崇拜前朝关内侯乌巽,一心欲效仿其出使大康宛的事迹,呕心沥血的想要为我们两族百姓谋一份安定的前景,让大徵和大凉能像前朝和大康宛那样,在经济和文化方面有更好的交流平台和机会……” 凌湙:“……所以,你们住毡包竟是因为太向往大凉羌了?想效仿前人做两国友好和平的使臣?” 娄俊才狂点头,眼神闪着光,一脸凌湙说中他心事的开心,“大人,您也别藏了,虽然您和您身边的人是换了我大徵兵的铠甲,可百密一疏啊!那中间不少兵身上穿的都还是凉羌甲胄,肯定是没找到足够量的铠甲换吧?我懂,您如果需要全部置换,我可以帮您弄。” 他这副模样愣是把幺鸡他们搞懵了,纷纷拿眼觑着他,看傻子似的盯他,娄俊才却仰着脸对他们道,“你们是第一次来陇西?请让我尽一把地主之宜,我可以带你们进陇西府里看看,是你们没有见过的关内风情。” 旁边的汪老爷忍不住了,张嘴就要说话,却叫凌湙抽刀一把给砍晕了过去,娄俊才这似才想起他,惊讶道,“他怎在此?” 恍然又想起凌湙之前打他的事,脸色又犹疑的几变,一时又怀疑起了自己的猜测,警惕就显在了脸上,凌湙却没给他机会多想,而是一把拉了他起来,转身进了毡包,拍着他的胳膊道,“害,娄衙内要早说自己有与咱们交好的意思,早前就不刀兵相见了,这可真是,见谅见谅哈!” 娄俊才叫他这一打岔,又忘了汪老爷,对着凌湙便道,“大人在哪位帐下听执?此番到陇西为何?” 凌湙转着眼珠子道,“我是六王的前锋军,他……向往关内美食,派我等来寻几样尝个鲜……” 羌主六儿子,突峪,也是让突震又嫉又羡的那个弟弟。 娄俊才显然是知道凉羌结构的,一听就把着凌湙的手摇晃,“原来是六王子的部下,幸会幸会,大人来此可算是对极了,关内美食我陇西府还真有几样,您要不嫌弃,回头与我进府品尝品尝,包准能令六王喜欢。” 凌湙敷衍着点头,眼睛审视着娄俊才,问他,“娄衙内有此志向,却不知陇西府府台大人也赞成?” 却见娄俊才瞬间脸色就颓丧了下来,垂着头道,“我父亲当然不同意啊!他既不准我从军报国,也不准我去应募朝庭的招使告文,拘着我在陇西府哪也不准去。” 凌湙点头,懂了,这就是独苗苗的待遇,从文从武都怕他把自己作死,怪不得这娄衙内怎么胡闹都没事,竟是娄府台故意放纵的,只要他不离家,就随他怎么闹,反正在陇西府内,无人敢动他。 这公子哥看来是被拘傻了,简单的脑子转不动更复杂的问题,最明显的就是非常容易让人把思路带跑偏,汪家父子都在他眼前过了明路,结果,岔开之后,他竟忘了再问,就连之前那群公子哥跪地求饶的解释也有了,竟是看见了羌骑铠甲,胆儿给吓破了。 娄俊才充满感情的望着凌湙,“大人,您一定也很想两族和睦,将边城恢复成前朝的榷场贸易地吧?让两族百姓可以有个互相交换生活所需的的市场,我,您看看我,我如果能出使大凉羌,我保证会极力促成双边贸易市场的,还两族永世和平。” 凌湙望着他,有种叶公好龙的即视感,这娄俊才是傻还是天真呢?明明不久前还做着欺男霸女的勾当,现在居然敢拍着胸膛,说希望两族百姓能够过上好日子,那真诚扑闪的小眼神,闪的凌湙都快分不出真假了。 这人的理想和实际的言行,割裂的让人觉得他在撒谎,可偏偏那眼神却很认真。 真是好矛盾的一个人! 凌湙决定试试他,便道,“我看这处地洞就非常隐蔽,很适合我们来时做歇营之所,不如这样,娄衙内,您把这山赠与我?” 娄俊才愣了一下,挠头,不解道,“这山又搬不走,你要了没用的,我有钱,我给你钱吧?” 凌湙摇头,“我们六王非常向往关内文化,他若知道这边有了自己的驻地,定会忍不住要来的。” 娄俊才一下子捶了把手心,高兴道,“正是正是,我怎地没想到?行,就一座山而已,你等着,我派人回去拿契纸。” 凌湙哈哈笑着故意激他,“娄衙内手书的契纸,难道不管用?我以诚相交,是不担心你亲手写的有假的。” 放人回去报信?不能,我得押你几天观察观察。 娄俊才叫他笑的脸红,抠着脸道,“当然管用,出自我手的条子,没人不敢认。” 凌湙笑呵呵跟着点头,迅速让人送了纸笔,娄俊才就着灯火,挥笔就写了张转让北山的契书,为显郑重,甚至还掏了自己的私印出来,哈着气的盖了上去。 便是左姬燐都没料事情尽然这么简单,两句话的功夫,山契就到手了,愣愣的接过墨迹未干的契纸,瞪着上面娄俊才的小章,一时无话可说。 有了这张契,到时他要不认账,凌湙就可以直接找武大帅,证明这是自己凭本事拿到的东西,无关强取豪夺之意,兵不厌诈啊! 只能证明他聪明。 娄俊才却是讨好的凑在凌湙身边,眼神闪闪的问他,“大人,您准备在这里呆几天?走时能不能把我捎去凉羌?我化个护卫跟着你,真的大人,我非常想去看看草原风情,向往纵马归林的畅快,还有马奶羊奶皮子,我一点都不嫌弃,从小就觉得你们族人自由自在,如同天上的鸟一样快乐。” 凌湙僵着嘴角听他展望游牧□□日子,瞬间觉得娄府台的决定是对的,就娄俊才这样,出去不肖两刻,就该入土了,当然,也由此能看出,他被拘在陇西府不得自由的憋闷。 这应该就是独苗苗的待遇,痛并快乐着? 想到此,凌湙便点着毡包外的凌家女眷问,“你口口声声为了两族百姓能过上好日子,那她们呢?叫你拍着玩弄,搞个羞辱人的洞房?” 娄俊才瞪眼惊讶,“她们是罪眷,待遇怎能跟普通百姓相比?再者,即使我不出手,到了边城,也会便宜那里的老爷,下场都一样,没什么好怜惜的。” 凌湙站起身笑,“那正好,大人我初来此地,也没见识过你们的游戏,不如叫我开开眼,也体验一下你们的快乐?” 娄俊才也跟着站起来,拍手笑着附和,“可以,大人有兴致,那我叫他们安排起来?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 两人从毡包里出来,娄俊才叫着他那帮伙伴,指着凌馥她们聚拢蹲坐一处的身影,道,“兄弟们,把那几个女人再扮上,大人要与我们同乐。” 凌馥见他们眼神不善,又露出了之前拍她们时的猥琐,登时惊的站了起来,不解的望着凌湙,幺鸡攥着刀上前一步挡着娄俊才手指的方向,怒喝,“干什么?再敢指来指去,手给你剁了。” 娄俊才吓的一把收回手,冲着幺鸡委屈,“这位大人凶什么啊?是你家大人要玩我们之前的拍花娘游戏的。” 凌湙对着幺鸡点头,“他说的对,本大人……要体验一把他们的快乐,来呀……” 他一声令下,幺鸡就带着杜猗几人上前,将连同娄俊才在内的几位公子哥全绞了手,娄俊才眼都瞪圆了,望着凌湙道,“大人,大人,搞错了,抓那些女人,不是抓我们。” 凌湙笑呵呵道,“没错,没抓错,本大人又不爱女人,要体验到快乐,可不得需要抓些男人来取乐嘛?正好,看你们一个个身材高挑,瘦弱肖女,扮上该很好看,来来,你们几个妇人,过来搭把手,给他们扮上新娘妆。” 娄俊才连着他的小伙伴,在凌湙说到后头的时候,脸都绿了,看变态似的看凌湙,瞬间搂着自己的胳膊撮了撮,强笑道,“大人,这……这不好笑,还是别开这样的玩笑了,女人多好看,多鲜嫩,我们……呵呵,我们粗糙……” 凌湙摸着下巴不怀好意,一脸色令智昏样,“谁说的,娄衙内皮白肖女,宽肩窄臀,一看就跟传到我们那儿的江州兔儿爷般,是个俏娇的倌倌仔。” 娄俊才这下不止脸绿,头顶都要冒烟了,望着凌湙跟被人渣了的伤心人般,叫道,“大人,我们刚刚签的契纸,我以为……我以为……” 凌湙摇了摇手指笑哈哈,“这是两码事,娄衙内,是你说要带我体验快乐的,别人上不如你们亲自上,大人我记得你们的好,以后若你真去了塞北草原,我会看在今天的份上,多照佛照佛你的,娄衙内,你配合一下,本大人就看个新鲜,保证不坏了你们的……呃,男人那个叫啥来着?贞操?”说完上下瞟了一眼,摇头,“你们大抵都是没有的,所以,害臊个屁咧!” 娄俊才叫凌湙赌的哑口,想说这不是贞不贞的问题,这是尊严问题,然而,凌湙直接招了人吩咐,“快快,把那些喜服喜帐,还有胭脂水粉,全给他们扮上,幺鸡,一会儿你记得敲鼓啊!” 凌馥她们惊过之后,由刘氏带着,懵懵的去捡换下的喜服,扯烂的喜帐,又拿了装胭脂水粉的盒子,由杜猗他们开头,先扒了这些公子哥的衣服,强行给他们将喜服裹上身,尺寸不够的,就用红纱裹着当衣裳,然后头发打散,由着刘氏带人给梳髻插钗。 最后,到了上胭脂环节,娄俊才和他的小伙伴不配合,扭着脸左摇右动抿了嘴唇不张,活活让回过神来的凌馥她们,给画成了鬼一样的大花脸,报复似的给他们上足了胭脂,扑的一身香粉,沾的五颜六色,滑稽的逗的大家全乐开了花。 终于,一群七八个精神小伙全上了拍台,凌湙坐在宽大的高背椅上,指着几人叫价,“这个,不好看,一文钱谁要?那个,也不好看,算了当个赠品白送,要的举手……” 幺鸡就在旁边落锤敲鼓,乐的挤眉弄眼,到了娄俊才,凌湙站在椅子上,抻手拉了他一把,抬了他的下巴左瞧右瞅,啧啧有声,“我就说你扮起来好看,果然,就是他们中间最好看的。” 娄俊才脸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觑着凌湙怀疑的问他,“你真是塞北来的?我感觉你在骗我,你说两句羌语给我听听。” 凌湙哈一声笑喷,觉得他这聪明的不是时候,就手拍着他的脸开了口,“大晚上一出门就碰见个小美人儿,红绸缎的新娘裳得体又合身,容长脸上单眼皮儿,粉面桃腮红嘴唇儿呀,轻轻一晃扭腰身,妩媚又动人……” 幺鸡兴奋的头发都炸了,小鼓就着凌湙的调子敲的飞起,偏偏每个点都合上了,就着凌湙不着调的模样,围拢的人先是一静,尔后轰然大笑,捶着胳膊腿的搂到了一起,指着拍台上的几个公子哥,叫“扭个腰,扭个腰……” 凌馥先是一愣,后而眼泪也跟着笑了出来,和刘氏互相靠着一起抹眼泪,又哭又笑,望着凌湙,心里涨着满满的安全感,觉得这个突然被换到家里的弟弟,竟比那些所谓的亲人更可靠。 之后凌湙住了声,换了幺鸡上场,杜猗他们憋着笑,架了几个扑了一脸粉的公子哥绕地下河转圈,走一截颠一下,跟抬花轿那样,颠的娄俊才他们一脸绝望。 幺鸡架着鼓跟后头接着唱,那小调子吆喝的比凌湙还油腔滑调,颠到煤矿口的时候,娄俊才的那些府卫也忍不住探头看,眼睛瞪脱了眶似的又不敢笑,憋的脸都扭曲了。 盖因娄俊才他们被颠的喜裳半敞,兜着一头脸的香粉胭脂,远远看去,别说,还真赢弱的跟江州兔儿爷极像,那些府卫不敢让公子看见他们,个个缩着头睇眼神,以为他们真要被送进“洞房”坐喜床去了。 终于闹够了,娄俊才也回过味来了,望着凌湙想怒不敢怒,涨红着脸一副忍辱负重,事后算账的模样,凌湙仍然一副心平气和样,坐他面前张嘴就道,“令尊如果知道你在此搭毡包,饮牛羊奶,随时准备往塞北草原去,你猜,他还会不会放你出城玩?” 那当然不会啊! 娄俊才瞪眼,不甘心的把到嘴的狠话又给收了回去。 凌湙接着又道,“登城秦寿通羌,不日就会昭告天下,我如果把你这里,当成他通羌秘会的基地,就你置办的那些毡包啊,羌人装饰啊,啧,你说,令尊会不会受牵连啊?到时候就说你是受他指派,专门守在这里接见突震王子的,那陛下盛怒当中,你家……哦,我忘了告诉你,突震在登城被捉了,如今该押去京畿的路上了,娄衙内……你这种地方,真是布置的太好了,巧,也太巧了,很难叫人不怀疑,你们娄家也有通羌之嫌,你说我……” 娄俊才憋不住了,跳起来叫,“你瞎说,没有,才没有,我就是弄着自己玩的,我不认识秦寿,也不认识突震,根本没有你讲的那些事,你少污蔑我,更不许污蔑我父亲,你休想栽赃我家。” 凌湙挖了把耳朵,“哎呀,我只是假设,假设,娄衙内你太激动了,坐着说,坐着说……” 娄俊才简直想爆粗口,坐屁,谁还坐得住啊! 102. 第一百零二章 光出不进,不是长久之计…… 陇西府的北山,严格来讲算是陇西府的资产,跟府田、府铺、府渠,府道一样,作为支撑府务运转的税项,历来归入府库统管。 这些产业中需要的劳力苦役,统统出自边城罪民营,田要耕了,边城拉一批,渠底淤泥要清了,边城再拉一批,官道需要平整了,再往边城拉一批,总之,边城罪民的日常生活,就是随时等征招,不发钱,但管饭,一日两顿稀的倒也能灌个水饱,比完全没府役征招,纯靠凿岩石为生的厌民,又多出一口可喘息之机。 一年四季,有三季的活头,唯有冬季,所有人一样,陇西府府务歇冬,没有拉派的活做,靠着半死不活的供给维持,熬过去,还有来年春,熬不过去,自然便什么都没了。 凌湙他们打进城的时候,城南那些罪民已经在入冬的饥寒里熬了两月余,厌民那边还有受雇的青壮贴补,他们这边就纯靠城西铺子漏余食了,年年如此,年年也没人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有个头。 麻木的过,麻木的活,把每一日当做最后一日,家无余财,人无可期。 没有人想到,在大徵皇帝高坐,北境统帅严管的情形下,会有一个少年人骑着马砸开边城的大门,敲碎凌驾于百姓多年头顶的虎威堂帮众头颅,站在曾令所有人惊恐变色的,四门中心处的刑狩台上,告诉他们,边城变天了,听他话,有饭吃。 这种简单形似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为什么要质疑反对?困于边城日久的百姓,早没了君权神授的观念,谁手里有粮,就是他们的主。 一车车黑漆漆的煤矿被悄摸摸的运进边城,蛇爷听了令兵传达来的凌湙嘱咐,直接调集了全城车辆,又令袁来运征调了连同厌民青壮在内的上百劳力,摸黑绕过陇西府瞭望台,直奔北山后面的小路。 娄俊才的那些府卫连日劳作,后期凌湙又派了自己这边的青壮,手持刀枪利器,照着大块的煤岩开采,短短五日,白天采晚上运,几乎调尽了全城劳力,手拉脚推,足足运送了千车煤矿进城,堆在被清理出来的城南地面上,堆出了山一样高的壮观场面。 没有人知道凌湙要这些黑乎乎的土疙瘩干什么,但也没有人质疑他的决定,殷子霁忙于户籍制度,按姓氏重排庄户村落,按人口密集度分派城西城北两处空置地点,连同那些跟着凌湙进城的灾民们,一齐照了姓氏排籍分宗,无分你我的全编到了一处。 凌湙守着北山煤矿,跟娄俊才同吃同住,既有监视之意,又有看护之举,这公子哥受欺又受骗,不愤之下竟然绝食,顶着一头一脸的胭脂香粉,躺的板直如入棺样,眨着黑眼圈浓重的两只大眼,以己命,意图逼迫凌湙将他送回陇西府。 这群公子哥每次进山,不玩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回城的,家里人已经习惯了,有府中护卫跟着,打的还是府台家招牌,只要没有外敌进犯,他们并不担心这些无聊的公子哥会有意外发生。 反正日子到了,这些嗨够了的公子们自然会回家。 地下山洞里的粮食用品管够,这些公子哥可不委屈自己,粮食常年堆上百余袋,新鲜菜品肉食成车拉,到凌湙堵到他们时,那带来的新鲜吃食才将将挥霍了一小半,凌湙压根没客气,直接捡了新鲜的瓜果蔬菜,鸡鸭炖煮,牛羊烧烤,大方的把自己这边的人喂的满嘴油,而娄俊才那边的,管饭,插筷不倒的饭管够,保着他们的体力能干活。 娄俊才饿了自己两顿,就受不住毡包内的烤肉香,哼哼着爬起来将羊奶喝了,埋着头乱啃了一块肉后,捂着脸开始哭,指责凌湙骗他,害他一腔豪情白付,以为自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结果没料这竟又是一场梦,那哇哇嚎的,叫守帐门的幺鸡和杜猗听的直翻白眼,一人一口肉咬的跟有仇似的,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这是煞笔几个字。 凌湙等他发泄够了,才问,“你既能说出三等兵的话,就该知道这几个字的意义,就像那些人在我们这边被排斥为厌民一样,三等兵三等民,都是奴隶的存在,娄公子,凉羌族人并没有你想的那样自由,他们是被环境逼的不得不随着季节迁徙,你当他们不想有安定的城邦稳定的生活?是他们没有而已。” 娄俊才捧着啃剩的骨头,搓了把脸,一手脂粉又惹得他要抽,叫幺鸡超大声的冷哼给吓憋了回去,声音这会儿倒是平静了许多,“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受到圣人教诲,没有礼仪陶诲,我们大徵身为礼仪之邦,理当将圣人之言传颂过去,教他们耕种和各种手工制艺,等他们有了自足的本领,自然不会再来抢掠我们了。” 之后顿了一息,又道,“那边的三等兵三等民,至少都有配马和刀,给了他们生存的空间门,就算是受驱的奴隶,凭着战功也有入帐伺候的机会,前羌主的马奴豹郃尔不就是三等民出身么?他们的境况要比我们这边的厌民好啊!可见,凉羌族人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凌湙讶然他对那边的了解,上下望了他一眼道,“看来你是专门了解过?既然觉得他们这方面可取,为何不替边城的厌民请愿?给他们一个生存的余地?” 娄俊才脸扭曲了一下,埋头又喝了口羊奶,嗫嚅着嘴唇道,“两边情况不一样,边城的厌民……会噬主,我就是提了,也没人敢用他们,那些人身上受过诅咒……” 凌湙啪的摔了手里的木碗,气的站起身,“你放屁,他们明明跟那边的三等民是一样的性质,就因为他们更亲大徵,才被凉羌大巫以莫须有的诅咒,膈应的成了两边都不受待见的厌弃之民,明明是你们这些人从心底里就不想接受他们,却偏要以噬主、诅咒之说将人排挤出族群之外,礼仪之邦?呸,礼仪之邦就是这么对待一腔热血归宗归国的境外之民的?你,以及你身边所谓的有识者,让他们的祖先,将满腔情怀活成了一个笑话,若他们的祖先早知会给后辈带来这样的灾难境遇,他们怕是会后悔当年的选择,死不瞑目。” 娄俊才叫凌湙喷的直缩脖子,声音小小道,“不是我个人这样想的,而是大家都这样想,宁柱国公知道吧?那样英雄的一个人,自从收了那些厌民,整个家族都给带累的走下坡路,到如今,宁侯府在朝堂都没声了,谁还记得他家老国公,曾有过的辉煌战绩?这都是事实,掌兵的将军信这个,他们在这边没法能改变境遇,要我说,不如放了他们回凉羌,也好过在大徵白耗人命,若我有出使凉羌的一日,定然上奏将他们带还给凉羌王。” 凌湙:…… 这一腔悲天悯人,要不是当他面说的,他都要怀疑说这话的是不是个畜生? 瞧瞧这是人说的话么? 你们不接纳的厌民,再转送回原主那边,嚯,是专门送回去给人祭旗,正一正当年被其祖先判离的耻辱,给他们一个秋后算账的机会啊! 你家祖宗的坟还好么?没叫人给掘了吧! 摔,跟这傻逼说话简直浪费口水,折腾的自己脑壳疼,凌湙白眼一扭,不准备再搭理他了。 有这跟他来回说话的精力,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可娄俊才却说上了瘾,见凌湙闭嘴不理他,又死皮赖脸的往前凑,眼巴巴的问他,“凌公子,您真认识武少帅?真能把我弄他手底下当个阵前使者?” 不能作为国家使臣出使外邦,暂时当个阵前使者,为两军交战跑跑腿也行的,娄俊才坚信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条公约,竟很期待能落个这样的差使在身上。 凌湙也是话赶话的为了稳住他,才信口忽悠他,说可以向武景同推荐他的话。 前面不是拿通羌抄家吓唬人么?结果这家伙看着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真触及到了他老子性命的事,直接自己先要以命相拼,连着扮女之辱,人撞着河岸的岩石块就去了,要不是幺鸡挡的快,他此刻该脑浆迸裂,横尸在此了。 之后才闹的绝食,这家伙天真归天真,却很会踩釜底抽薪的分寸,凌湙那抄九族的帽子没扣实,就差点叫他以一死百了的作为,害自己背一口逼死人命的锅。 虽然他这条命并不值得人怜悯,可殷先生和左师傅都说了,暂时不能弄死他,凌湙也只好捏了鼻子忍他,挑了他想听的忽悠他,拽了武景同出来当大旗子使。 娄俊才一点不关心凌湙使人挖的那些黑石块,连小伙伴们都弃之一边,更别提汪家父子了,被凌湙指着人问是不是其岳父的话,人直接把那汪家老爷踹了个跟斗,大白眼翻上了天,“我岳家怎么可能在边城?他不过是我一个妾的父亲,可我又不止一个妾,要照他这么说,我不得有十好几个岳父?什么玩意!” 汪家父子脸涨的通红,讷讷一声也不敢吭,凌湙挑眉哦了一声,挥挥手让人将他们扯了下去。 既然在娄公子面前没什么体面,那等回去就好动手了,根本就不存在会得罪娄府台的事。 这虎皮扯的,差点叫他信了呢! 杜猗觑着凌湙的眼色,跟梁鳅几个扯了人下去就一顿胖揍,堵了嘴打的只剩一口气,之后跟着来拉煤的车又给押送回了边城,交给了殷先生。 凌家女眷们也终于进了边城,刘氏她们几个被蛇爷安排进了随意府,凌老太那一边的给赶到了城西最靠近城南边的地方,两间门屋子随她们分配,摆明不会有任何帮扶之意,刘氏之后联合其他受欺过的妇人,借生活之便生又找了她们几回麻烦,两边彻底断了复合的可能。 到了这些公子哥回陇西府的最晚期限,凌湙才终于心满意足的带着人离开,至于娄俊才,得到了凌湙给他写的一封荐书,也心满意足的回了娄府,甚至为了避免让娄府台察觉异样,是亲自封了身边人的口,把凌湙在北山里虐待他们的事给捂住了。 他怎么就肯信凌湙写的信有用呢? 因为凌湙吓唬他时说的事,在他们回城的前三天,传遍了整个北境。 登城秦寿,他们凉州的大将军韩泰勇,通羌啊! 其中最震惊的一则消息,就是羌族的三王子突震被抓,还是被他们北境少帅武景同亲自抓获的,同时斩首三千羌骑,北境大徵军大胜。 举朝震惊,举族欢庆,整个北境都陷在久未有过的民族自豪里。 武景同,他们北境的少帅,名副其实的武大帅继承人。 娄俊才信了,把着凌湙的手眼泪汪汪,一副得遇恩人的模样,深情道,“凌公子,知遇之恩,娄某感激,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定全力以赴,报之琼浆。” 凌湙尬着一脸笑虚应道,“好说好说,娄公子有空到边城来玩,那里被武大帅送给我了,原虎威堂的帮众叫突震带的那些羌骑灭了个干净,害,也是他们命不好,没等到我去救他们,武大帅感念我消息送的及时,看边城没个人管理不像话,就给了我练手,娄公子回去,可要替我好好给常百户解释解释,别叫他以为是我横刀夺爱,抢了他管辖的地盘才好。”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这就是了。 凌湙说的一点不心虚,全程没提自己的来处,却又是武大帅、武少帅,又是新任的守备郑高达,新任的右陇卫千总季飞尘,扯了一帮有名有姓的武将为自己备书,直叫娄俊才认定了他来历不凡的事,比之前次误导任玉山的事,这回是真真切切的在忽悠娄俊才了。 娄俊才看他,越发有相逢恨晚感。 老天肯定是被他的诚意感动了,竟然派了个这么有分量的人出现,只要他顺利投到了武少帅旗下,他爹就是气吐血,也捉不回他了。 他要扬名,他要成为名垂青史的邦交功臣,大徵与大凉的民族大团结,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任务和使命走来了。 娄俊才回到府里,就开始筹谋离开陇西府的事,不能叫他老子察觉,就必须有个正当的理由,啥理由呢?哦,他正妻也嫁来十年了,都没回过娘家,是该回去探个亲了,他丈母娘想闺女都想病了。 凌湙才不管他怎么折腾,在他没离开陇西府前,娄府台且注意不到他儿子身遭的变故,等真扯出他来,武大帅那边的暗中指示也该送到他手里了。 他且找不到机会冲他撒火。 一趟北山之行,收获巨大,凌湙回城那天,感觉吹在脸上的风都是暖的。 秋扎图陪在旁边欲言又止,最终在凌湙转眼看过来的时候,拜倒在地,“公子,秋扎图请公子进族地见一见我们族老,秋扎图愿领属下百名青壮,投效公子麾下。” 地下河旁的毡包内,凌湙斥娄俊才的那番话,他听见了。 秋扎图垂着头眼眶通红,“多谢公子为我族仗义执言。” 娄俊才的言论,就跟捆缚在他们身上的枷锁似的,祖祖辈辈挣脱不开,他先前不敢信凌湙,也是因为,宁国公受累于他们这样的说法,他怕凌湙会介意这样的传言,不能赤诚相待。 凌湙伸手扶了他起来,欣慰道,“你能想通就好,放心,你们族长那边,我会说服他们的,城东那块地方会继城南之后,一起搬入城北城西安置,你们族老再固执,也当为小辈们的生活着想,我会让他们主动出族地的。” 秋扎图点点头,领着身后的一群哑巴兄弟给凌湙行礼,沉默的一队人,做事分外卖力,一天三顿饭食,必有一餐是要省下来带回族地分给妇孺小孩的,蛇爷知道凌湙要招他们,故此,每顿都厚厚的发拨,必不叫他们有饿的时候。 因为出了北山挖煤的事,卯时初的晨跑命令便耽误了下来,凌湙一回城,就发现有百姓眼巴巴的在看他,且还不止一个,而是走一路皆有人拿眼睛小心翼翼的觑向他。 等马经过城西,凌湙才搞明白这些人眼神里的含义。 城西的铁匠铺开了,锅、铲、刀具、斧头,及生活一应用器铁具,摆了有一条案板之多,里面还有一个老师傅带着一个小徒弟在打铁,那锤的火花四溅的嘈杂声音,惹的百姓日日围观,谗的走不动道。 有能力拿钱买的几乎没有,殷先生特意叫人盯着,城北城西原本的有钱人家但有发现恶意购买的,立捉不留情,在逮了几家试水的富户之后,便再也没人来捣乱了。 等汪家爷俩被灰头土脸的捆进城后,城北那边的百姓,彻底老实了,殷先生趁机收了城西的几处铺面,缴了一些田亩和宅基,不花一文的就替垂拱堂圈到了固定资产。 聪明如他,此时也明白了凌湙的想法,摇头和齐葙吐槽凌湙这个倒抠门的主,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的,把边城搞到了手。 有百姓见凌湙停驻在了铁匠铺前,终于大着胆子问了话,“公子,您说的跑操拿积分换铁具的事,还算数么?” 这么多天不见钟楼敲响,他们以为这事要黄了。 凌湙冲着那问话的百姓点头,声音带笑,“算数,明日卯时初,钟楼处集合。” 那问话的百姓没料真能得到回应,一时回不过神,直听到身边有人跳了起来,又纷纷下跪,才反应过来凌湙说了什么,一时高兴的咧嘴傻乐,声音超大声道,“哎,谢谢公子,明日卯初,我们一定在钟楼处集合。” 太好了,那些锅啊铲的,他们有机会赚回家了,这公子没骗他们,他真舍得白送他们铁具。 铁具啊!他们祖祖辈辈,哪想过会有能获得的一日? 铁具,哇,高兴过后就是泪盈盈的抽泣,抹着眼泪回了家,叫家中的老娘媳妇误会,以为事情黄了,赶着追问,得到确切消息时,又是追着打又是搂着哭,总之,随着凌湙回城这一日,空悬了好几日的心,终于落了地。 所有百姓,都在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刘氏却捏着衣角,犹犹豫豫的找到了凌湙,她身后跟着凌馥,两人显然意见不太统一,一方要来找凌湙说话,一方要拉着人避开。 凌湙洗漱后换了衣服,蛇爷培养的小厮正拿着布巾子给他吸头发上的水份,凌湙望见这表情不一的母女,奇道,“怎么了?刘婶?” 刘氏一听他叫,立刻挺直了胸脯进了偏厅,蛇爷那边正带了人摆饭,见她来就有些不高兴,轰她,“有什么话明日说,五爷刚回,你让他歇歇。” 刘氏叫他一轰,脸也立刻红了,退着脚步又想出去,凌湙摆手,“边吃边说也一样,没事,刘婶什么话?” 刘氏转身就从凌馥的手里,抽了这几天连夜统计的账本,一张口就唠叨上了,“湙哥儿,这些老爷们当家,太不知简省了,你们进城才几日?不提带进来的米粮,就这些日子往陇西府采购的数目,庞大到叫人震惊的地步,花钱如流水,完全不计后果的乱用,这么大的消耗量,湙哥儿,你路上收的那些银子,用不了半年,就能叫他们败光。” 一行说一行气,炸的毛都竖了起来,拍着凌馥的账本,急的在凌湙的饭桌前直兜圈,“我实没想到,这边城竟然一针一线都要钱,那百姓手里竟是半点余粮都没有,靠着你的钱养了这么多日子,湙哥儿,这不是个办法,你会被吃穷的。” 她到底当过家,看一眼就知道这里面的亏空,光出不进,不是长久之计。 边城无商贸,无固定产出,整城人员困在里面,就如一塘死水,凌湙再有钱,也养不了这么多人,坐吃山空,是会出大问题的。 凌湙叫她说的点头,挥着筷子吃的一口不落,直到扫空了碗盘,才漱了口道,“那刘婶有什么办法节流?” 刘氏张嘴就道,“普通百姓一日两餐,只有富裕人家才会有午食这一说,湙哥儿,这里一开始就供给三餐,太过耗费了,两餐足矣。” 之后喘了口气又道,“还有米粮,怎么能供的是全粟米?全米饭是什么人家能吃的?普通百姓吃的都是糙米兑着菽豆煮,或者一餐供米一餐供菽豆饼,掺杂着来也能简省不少银钱,菽豆三文钱一斤,粟米十八文一斤,黍稻更不可能出现在他们桌上,可我看了,他们统统将采买的米粮堆在一处,菽豆堆在角落没人碰,竟成了马骡的嚼头,全舀着米煮饭,用麦面摊饼,嗬,敢情不花他们的钱,就不知道心疼?这是过了今日没明日了?吃土老财呢!” 刘氏越说越火大,摔了账本气的不行,此时也不似平时对蛇爷客气了,瞪着眼睛问他,“蛇爷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怎地到了这里,就忘了从前的日子,过上了如此奢靡浪费的生活?湙哥儿一路上为了那些粮草钱财,拼了多少命,受了多少苦,怎么能如此不珍惜?便是那些豪门贵家,也没这么养人的,这不是养下人,这是养祖宗呢!” 蛇爷叫她说的脸红,张嘴几次都被堵了话,刘氏喷着怒火根本不给他机会,在她看来,凌湙就是个五谷不分的孩子,她以及他身边的大人如果不把着些,叫那些混着来吃白食的把他吃空了可怎办?要这孩子之后又要往哪里找钱来养这么多人? 不行,她绝对不能让那些人,仗着一个孩子不懂过日子的门道,就这么坑他。 这孩子三番两次的救了她们母女,她就要替他的私房把关,什么地方该用,什么地方该省,她得告诉他。 刘氏气的拍桌子,“还有松油,平常百姓一家一月能吃上半斤油就不错了,你们倒好,饼子用油煎,藿菜用油炒,就是偶尔煮个菽豆,里面还放油,敢情油不要钱?天上淌下来的?松油几钱一斤,蛇爷你是不是忘了?” 说完眼睛都红了,瞪着他道,“平日里见你也是心疼湙哥儿的,怎地到了边城,就如此糟践起他的私房,那是他凭着自己本事攒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此不珍惜着用,早晚叫你们挥霍光了,又要让他去哪来拼命?砍个谁的人头填亏空?啊?有把他的付出当回事么?” 凌馥站在刘氏身后替她抚背,声音清浅道,“娘,您别急,好好说,湙哥儿听着呢!” 刘氏就上前拉了凌湙的手,边拍边抚,一脸心疼道,“我的儿,你别怪婶子声音大,实在……实在是……这么跟你说吧!婶子也是当过家的人,那些采买的管事,烧灶的厨娘,来往跑腿的小厮,觑着空的还要摸两个,何况你这么大的家业,婶子是怕你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叫人坑了,馥儿这有你们进城时的账目,我们前两天回来时就到处对了一遍,我的儿,你路上得的那些钱财,已经叫他们挥霍完了一半,这眼看着就要没了,婶子着急,急的两天没合眼了,再这么浪费下去,剩下的那些银钱,根本顶不到下一季,儿啊,你手里有钱才能拢住人,你手里要是没钱了,这些人,别看现在跟你奉承,那翻起脸来,也是六亲不认的。” 蛇爷抖着胡子叫刘氏怼的没话说,他其实也发现了,但这么多人这么多嘴,说简省不是一句话的事,只怪他们一开始放的粮起点太高,三餐粟米,黍饼麦饼掺杂,因为边城菜量稀少,凌湙担心手下人没有足够的油水,攒不成身上的劲,耽误训练,便吩咐了菜里放油,饼用油煎的话,还有菽豆这玩意,煮了一股豆腥,碾碎了摊饼又苦又涩,不是肚饿没得选,真没人愿意吃它。 凌湙自己这边的人都不吃,煮了放给城内百姓,初时还能得好,可时日久了,对比心一起,就会生怨,殷先生也愁每日下腹米粮上的选择,他派出去的采买队,近两日来带回的粮都不多,陇西府那边已经开始涨价,他们原来的价钱只能买到一半的粟了。 这都没敢跟凌湙说。 刘氏也很生气,竖着眉毛继续攻击蛇爷,“那些百姓原就吃不上饭,放给他们免费菽豆饭,只会感恩戴德,你们偏要顾忌来顾忌去,抬高了他们的期望,指着顿顿吃好物,菽豆怎么不能吃了?能裹腹,饿不死人,灾年就是一把豆子,也能活一条命,本身就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怎地到湙哥儿进城之后,一个个又娇贵了起来,连菽豆都不能入口了?这是哪来的天上客,叫人这般不好伺候?他们想怎样?要不要给他们喂人参提气,调理身体?怎地有白食吃还敢埋怨!” 蛇爷也绷不住了,回呛,“那你道要怎办?要不灶上的事情全归你管,每日怎么安排,你来办?我是没那个本事办的人人满意,你要能行,你就接手,也别指着我骂,等你真上了手,就知道这么多人的伙食有多难调和了。” 刘氏插着腰起身,昂着头道,“成,蛇爷这么说了,我接手就接手,三餐?以后除了湙哥儿,包括你我在内,统统只有两餐,什么金贵人,竟然敢用三餐。” 节流,必须节流。 还有松油,也不许那样用,太浪费了,浪费的都是钱呐! 凌湙咳了一声,将厅内几人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揉着额头道,“刘婶,三餐还是要用的,那些招募的兵丁需要体能训练,没有足够的米粮供给,他们壮实不了身体,于日后行军打战有非常大的影响,这个不能省。” 刘氏又待张口,却叫凌湙摆了手,又听他接着道,“菽豆确实不好吃,怎么煮都难以入口,是我不许混在好好的米里搅了口感的,蛇爷知道我不爱吃,后面弄的时候可能忘了说,叫下面人照本宣科的学了去,进城时没作区分,才导致后头的结果,这个怪我太挑,刘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急,谢谢。” 刘氏叫他说的红了脸,一时没法接口,就听凌湙又道,“菽豆不是只有煮了吃的,咱们京里不是有豆花什么的?就是豆饼也没这边弄的难吃,我路上就琢磨了,刘婶,菽豆可以榨油啊!松油能吃,豆油自然也能吃,怎么没人想过用菽豆榨油?” 刘氏叹道,“怎么没人想过?菽豆是能榨油,可成本比松油更高,百姓松油都吃不起,豆油就更吃不起了。” 103. 第一百零三章 这样折腾为个啥? 大徵的物产严格来讲并不匮乏,凌湙在京畿的时候,吃穿用度精细考究,他娘当是把全府最顶尖的好物都堆他身上了,应季的水果随便吃,南来的贡果和江边的水产,珍味楼里新出的点心,只要能入他口的从来不吝啬往他嘴里送,导致他一天到晚不晓得饿,走哪都有人跟后头提只食盒,随时等他招手取用。 他就跟所有不关注细节的大老爷们一样,有人包揽衣食住行,给什么吃什么,反正知道不可能有难吃的东西到他面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新时代的制度、前后朝的发展,以及兵武军机上,足有两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汲取这个时代的社会建层。 他理想中的闲鱼躺,不是真的当个万事不管的废物,而是想在这样的封建制度里,找一条能融于这个时代的,不触及个人尊严的安宁生活,什么君恩大于天,令死立引颈裁的圣言,他根本不能接受。 老子的命就是换个时代,也不能允许落到非己方的人或制度手里,休想用封建思想那一套来pua我。 故此,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探索精致的美食,缂丝绸织的锦袍,以及他那几个兄长喜爱的古董玩器,顶多是看到的时候顺耳听一听,然后在脑子里闪一遍,哦,原来这东西竟是这么做的,在我以前的那个时代又对应的是什么东西,等等。 如果他没有遭遇换子这一风波,往后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或许就有时间容他涉猎这方面的信息,当个真正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豪门贵公子。 这短短两三年的豪门生活,并不足够让他了解到全面的大徵风物。 比如松油,这玩意能吃? 凌湙第一次在驿站里吃到带馅的松油包子时,差点没吐出去,是硬忍着老大的松青味,将包子给啃进了肚子,之后打嗝都有股淡淡的松臭,酸水冒了大半日,两天没有食欲。 这时他才知道,普通百姓用的油和富贵人家用的油是有区别的,他家的餐桌上,油是随四季轮换的,春用牛油,夏用茶油,秋用猪油,冬用羊油,松油这玩意是家里仆奴们使用的,府里的灯、各门上的锁头,以及保养刀枪器械等等,用的都是松油,且是过滤再加工之后的精纯松油,味道近乎没有。 而平常百姓家里,能舍得打一瓮子油回去吃的,都是杂质很多的二滤油,过到三滤四滤的就是小富人家的常用油,精纯油就是那种大商户人家才配用的消耗品。 京畿各家看门庭有没有寥落,就有从日常饮食中攀比的惯例,凡是有爵的人家,油随四季变,所谓的三餐不继,非指无食裹腹,而是指入口食物的脍精度,哪怕你偷着典卖家中产业度日,应季的常用油也不能旬旬不变,故此,哪怕他娘每日为府中进项发愁,也从来不敢在油品上抠搜,到季是必要更换的。 凌湙第一次给他娘回信的时候,就吐槽松油难吃,味道大的直冒酸,把他娘心疼坏了,实实在府里哭了好一鼻子,又指着宁振鸿父母骂了一顿,削了宁侯新宠的两个美妾,又上老公公住的延景观里抹眼泪,此后一路捎送的东西里,必有一罐提炼精纯的牛羊油。 如此到了边城,他便在蛇爷递来的采买单子上,将松油数量翻了一倍,心道这油如此粗糙味大,手下人都没有嫌弃,他若还抠搜简省,便显得待人不纯了,毕竟他自己的饮食,用的都是他娘老远给他从京里捎的,别人不好跟他比,但他也不能太苛待了他们。 三餐给两顿油水,在他看来是最基本的体能保证,边城物资又匮又贵,荤食不能餐餐供应,可松油煎炒必须有,就是食盐他也嘱咐了不用扣减,按需供应按需放。 吃食供应上,他不愿与手下太计较,人生在世,吃饱穿暖,他得让跟着他的人有盼头。 刘氏讪讪的站在一旁听凌湙说话,虽然凌湙没有怪她的意思,甚至说话堪称温和客气,却叫她陡然有种越举之感,再面对蛇爷时,就有些不敢看他,抿了嘴再次意识到,蛇爷在凌湙面前的地位。 是她想当然了。 凌湙却看出了她的难堪,主动让了她坐,很认真的拜托她,“刘婶,既然你愿意接手灶上的事,那以后厨下所有事就由你安排,蛇爷年纪也大了,许多地方顾不过来,你有管家的经验,以后伙食这方面就劳你多操心,我只嘱咐一条,兵卫们的伙食油水必要供应足,其他的你可以看着降等,你说的对,在旁人没有明确投我之前,是不该用与我们一样的供给,那会让他们产生投不投都一样的苟且心理,这是我之前没想到的,你一提,我却是回过味来了,确实,是该有个区分。” 所以,入城大礼包期限到了,接下来才是正经过日子的规则。 凌湙就着自己的想法,又跟刘氏讨论了一下,规定了之后两边府里的餐食供应细则,兵卫们的三餐制,以及普通百姓米粮的派发差额,在不减少油水的情况,定下标准,按规执行。 如此,刘氏的脸色终于好看了起来,拉过凌馥的手问凌湙,“那还叫馥儿跟着做统计的活么?”她看垂拱堂那边有了账房,怕凌馥没了活计。 凌湙想了一下道,“垂拱堂那边已经独立了账册,我这边在蛇爷手上,凌馥就跟着婶子做仓管吧!以后厨下采买的用度,进出的细账,都归凌馥管,我这边的小厨房和垂拱堂那边两位先生的都不从你那边过,你们专门做大锅账,以后一季一报,从垂拱堂走月度,那边会统领之后的所有收益进项。” 刘氏眼里有一丝失望,她是想让凌馥去垂拱堂大账房那边的,有之前一路跟随的情分,凌馥只要做的好,以后就是总账房人选,前途当比厨下仓管好。 她已经知道凌湙立女户的制度了,扶着这个女儿,助她寻个立足之本,她完全可以招个上门女婿,日后无论是凌馥还是她,生活也都有了期望。 母女二人说完话,便相携着离去,凌湙却连夜去了垂拱堂下面的地窖内,寻着里面负责的老铁匠问,“陈师傅,我要打百十个圆铁饼,盆口大小,厚度在五寸左右,多久日子能得?” 陈师傅全名陈勾镰,祖祖辈辈匠籍出身,他是几十年前受主家牵连,被流放到了边城,年轻时有一把子蛮劲,到了年老,也比一般人看着更矍铄些,遇到凌湙要招铁匠,他是直接拽了自己的小孙子第一个来投的,殷先生看他手艺不错,便暂时将打铁事宜交了他总领。 凌湙目前手里能用的人太少了,各种缺人手,殷先生一个人当两个用,齐葙来了后又统领了新兵训练,重新替凌湙混乱的军制编册,分开了步兵和骑兵的训练规划,别人是愁骑兵难驯,有兵没马,难以整编出一支有规模的骑兵阵,到了凌湙这里,情况恰是反了,他现在是缺人,极其缺人。 用齐葙跟殷子霁私下吐槽的话来讲,这奸滑的小子,一路上尽捡着土老财打了,什么值钱薅什么,兵器就不说了,足足一人配两把都绰绰有余,更奇特的是,这小子弄的马匹,好家伙,光茳州卫的军制马就有百余,登城秦寿私兵骑下的马也叫他薅了,最后就是羌骑座下的军马,这两天陆陆续续的来了八百,都是武景同偷偷送来的。 月牙湖一战,连着登城里的羌骑,凌湙足足帮武景同弄了三四千马匹,走时因有武大帅的耳目在,他不好明目张胆的弄,武景同与他走了一路,很知道凌湙薅钱的性格,觑着他老子不注意的当口,瞒报了月牙湖的小一千,偷摸的派人给凌湙送了来。 于是,整个边城内,凌湙手上拥有的马匹,能装备两个千户所,可偏偏他手上的兵,连着招来充仪仗队的童子兵一齐算上,也才将将八百众。 步兵只要手脚不缺,都能练,骑兵却是要考验身体素质的,如此,真正能上马的不足四百,闲置的那些马匹,叫齐葙天天想着从哪儿给他搞点人来,不然放着马儿没人骑,看着心里就难受,愁的人睡不着觉。 齐葙说的时候面色复杂,他那时候自己要装备一支千人骑,都差点赔的倾家荡产,到处挪借,偏有时候是有钱也买不到马,凌湙这小子,一文钱没花就搞了这么多。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陈师傅不明白凌湙并夜来要打铁饼的用意,但他非常懂贵人的忌讳,并不多问,只低头掐指算了一下,就给了凌湙准话,“公子若是急用的话,明天午后就能得,铁饼不费事,熔了铁汁子倒入模具,上下锤个几十下就得了,便宜的很。” 凌湙点头,又将需要的铁锅、铁漏,铁铲尺寸一一说明后,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离开。 殷先生被人通知,知道他进了垂拱堂,是披衣等在前厅,见他从地下口里出来,便问,“什么事这样急?吩咐别人来就是了,还自己亲自来。” 凌湙就将刘氏与他说的事重复了一遍,之后才道,“之前一路上也没个消停,明知道松油不好吃,也没时间弄它,刘婶的顾虑也是对的,咱现在没进项,得想个办法节省着花钱,于是,我就想的用菽豆榨油,菽豆便宜,油也不臭,吃着应当比松油好些。” 殷先生嘴角抽了抽,以为凌湙是想一出是一出,劝道,“菽豆是不贵,可榨油后就贵了,公子可知一斤油要几斤豆?”合算起来,当然是松油便宜。 凌湙点头,“刘婶说了,十斤豆出一斤油,豆三文一斤,十斤就是三十文,而松油二十钱就能打一瓮子。”关键是三十文一斤的豆油还没算工序人工价。 殷先生于是不说话,只拿眼瞅他,意思很明显,就是在问他,这样折腾个豆油为啥? 凌湙也不好给他解释,且他自己也没把握能一定将豆油成本降下来,他凭的只是以前看到过的贴子经验,觉得同样都是豆子,出油量不该只这么一点,肯定是中间哪个环节没做到位,他也问了刘氏,然而刘氏也不知如何榨豆油,她们府以前也是四季换油,松油、豆油这种东西,嗯,也不上桌。 于是,凌湙虚心求问,“先生知道榨油工序?” 殷子霁一副傲然样子,点头,“当然,这种关乎民生的东西,我虽不会,但该知道的必要去了解一番,豆油出现时,确实有人将它当做新的民生物资推广来的,然而,那价格实在不够亲和,哪怕剥除人工,运力和置办的成本,百姓依然吃不起,渐渐的也就只在沿海和江州一带有售,其他地方非常少,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豆油不好保存,夏季温度高时,会发酵生味,腥难入口。” 凌湙讶然,便仔细问了豆油的榨制工序,殷子霁也不拿乔,且也有想打消他心血来潮的意思,解释的非常清楚。 菽豆就是大豆,凌湙看不出现在的豆子与后世的豆子有何不同,因此,实在不解既然已经出现豆油,又为何会出现在榨制时有如此大的差异。 殷子霁解释,“豆子用石磨碾碎,放太阳光下晒干后,入铁锅用石锤搅捣,最后放入掏空的竹心里,使两人轮流舂制,直至竹心内的豆子出油为止。” 凌湙:…… 殷子霁看凌湙听的直瞪眼,以为他是被这复杂的方法惊到了,便语重心肠的劝他,“你如今的重心放在治理城内百姓上,满城人口重新编籍变动巨大,还有你要砌的砖窑,冶炼兵器等重要事项,城北那些富户,城西原址上的居民要迁入同姓街区,这些都需要你压阵,凌公子,口腹之欲不是此时讲究的,城内百姓并不嫌弃松油,他们能一日得两餐油食,已经感恩戴德了,所以,你实不用耗心在这上面。” 凌湙叫他说的哑然,半晌才挠着脸道,“我、我那个是想将豆油当营生的,先生,咱们城里没有合适的营生,刘氏说话是不中听,可她有一样说的是对的,咱不能坐吃山空啊!” 殷子霁也没了声,皱眉望着窗外的黑夜,叹气,“你这地方,真是……”要啥啥没有,连块肥田都无,商贸更是个鬼都不愿来做交易的地方。 凌湙两手一摊,“先生,我先弄个百十斤豆子试试,反正咱现在有人手,能不能成只看结果,怎样?” 殷子霁叫他眼里的认真说服了,只得点头,“成吧!你要试便试试,但若不成,可不能再将心思耗别处去了,那铁炉烧起来后,每天尽打锅瓢铲剪之类的了,你什么时候开炉冶铁铸兵器?凌公子,你给我交个底,手上是不是有冶铁秘籍?当年老国公可是踏过大凉王庭的。” 羌兵手里的弯刀能削他们的军制武器,就是因为冶铁技艺在大徵之上,凌湙一开始就收的那些断刀兵械,特意要求改造的地窖等行为,都叫殷子霁和齐葙非常肯定,他手里肯定有东西。 凌湙被他问的笑了一声,挑了眉道,“殷先生,事一点点做,别着急,我就是现在告诉你有东西,也需得等我把城内事务理顺了才能弄,铸刀这工艺分不得心,开了炉我就得守着,更没有时间料理琐事了,所以,就让陈师傅领着人先打点百姓们能用的工具,把臂力练出来,后面锤制刀枪时,才更能不怠力竭气,我需要能日挥百锤的力士,先生,继续寻找力大无穷者,许早晚食皆供荤腥。” 殷子霁叫他说的心中更蠢蠢欲动了,看他那小狐狸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是故意吊他,就不在他未拜主前告诉他手里的筹码。 这小子……怪不得齐葙评他又奸又滑。 凌湙嘿嘿笑着与他告辞,回了随意府这边,立刻派人去通知刘氏,告诉她,之前说的三日缝百余麻布口袋的事,改成两日,他后日就要用。 且不说刘氏接了通知,是连夜招集妇人裁麻布动针线,就是蛇爷这边,也紧忙按凌湙画的图去找木工打架子,再连夜安排人手挑捡菽豆,按凌湙的要求,将霉坏扁损的全部挑出,只要那种圆溜溜金黄黄的好豆子。 凌湙睡了一个好觉,第二日卯时不到就起了床,在小厮虎牙的侍奉下,穿衣洗漱,吃了早食。 虎牙是蛇爷给他挑的贴身小厮,是个圆头圆脑的少年,十三岁,跟着父母逃难后进了马匪窝,差一点进了人腹,获救后一直努力找活干,叫蛇爷看进了眼里,进了府之后,就将他要到了身边,教了规矩给凌湙用。 凌湙今天穿了利于活动的短打,手臂和小腿部都缚了皮革,到了府门边,闪狮已经被虎牙牵了出来,他踩了马镫上去后,对虎牙道,“跟蛇爷说一声,晨跑后我直接去城南,叫他不用守着厅门等我了。”不这样吩咐一下,老头儿指定煨了汤守在厅门边上等他回。 幺鸡领着人正守在出城北的阔马道上,见凌湙打马来了,忙领着人行礼,脸苦哈哈的欲语还休,凌湙假装看不到,领头骑了马直往钟楼处奔。 他身后的梁鳅、武阔几个一见幺鸡这待遇,忙跟着收了同样的苦哈哈表情,憋着闷的跟后头骑行,凌湙呵呵冷笑两声,并不同情他们。 齐葙的弓百发百中,箭头不开刃是射不死人,可射中身上的疼痛,仍叫人犯怵,幺鸡他们几个头一天去他那里报道,被逼着坐桌后头念了半天书,为将者为从属为兵头等等道理,治兵整顿手下背律令等条文,好容易出了趟北山的差,以为能逃过这种集训,没料回来头一晚,仍被齐葙逮着去背了一整晚的兵将细则。 幺鸡和武阔两人身上的淤青最多,梁鳅好些,杜猗非常能适应,余下的酉字三人也没怎么受罚,他们本就受过严训,暗卫的细责比齐葙交的更多,他们实际上更适应这种被框在规矩里的教导方式,幺鸡那种散漫的领头方式,他们也是茫然了好久才适应的。 到了钟楼处,远远的凌湙就看见黑鸦鸦一片人头,见他们从北街道上出现时,轰一声齐齐拜倒,口呼,“公子早安,公子大福。” 凌湙也没纠正他们乱七八糟的请安方式,而是直接走到钟楼底下,望着一双双满含期待的眼神,道,“规则你们应该都清楚了,既然这样,我就不多说了,开始。” 一声落,钟声响,聚在一起的百姓轰一下,脚踩脚的从城南涌出,顺着边城墙根下发了疯的直跑,凌湙也带着幺鸡他们弃了马混在其中,望着使力领前的几位劝告,“留着些余力,一气用完了你跑不回北门,调整呼吸别岔了气,不然有你受的。” 跑圈的百姓没料凌湙他们居然也跟着跑,一时纷纷扭头,就见凌湙带头的几人既不抢前也不落尾,就吊在他们中间部分,边跑边吆喝号子,渐渐的,他们周围左右的百姓也学着他们的步调,跟着跑跟着吆喝,脚步由凌乱,逐渐的归整成了一条声。 殷子霁和齐葙站在城楼上,看着逐渐成形的跑操队伍,笑着对了一眼,“我说他怎么非要亲身参与呢?这法子好。”不动声色的就将自己融入了百姓,且看他们喊口号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能叫人跟着调整,是个非常有用的维持队列的好方式,齐葙眼神闪了闪,笑呵呵的点了头,此后新兵营那边,也多了一项跑圈训练。 有凌湙打样,之后酉一、袁来运、秋扎图以及甲一,都各人轮流一天来带领百姓跑操,每日风雨不辍,整个城内的声息开始趋向鲜活。 而凌湙要的铁饼第二天下午就打好了,蛇爷给了他一百斤捡过的豆子,凌湙调了亲卫队的人手,拿了个大磨盘,让人将豆子全碾成碎子颗粒状,之后架了铁锅,在所有人诧异的眼神下,开始炒豆子。 小火兜着铁锅底那一圈,分两人各站在锅一边,各轮着铲子细炒,直炒出豆香,却不能有焦糊味,之后,让刘氏带着几个媳妇子将热豆子装入麻袋内,拴紧了口子,摊成与铁饼大小的圈状,最后一块铁饼两个豆胚这么间隔着放好,码整齐,为了不使在锤制过程中散架,他又在铁饼圈上套上蛇爷找人打的木架子,拿了粗麻布剪成的布条,一圈圈的缠严密。 再之后,固定了接油的漏斗和装油的铁桶,自己先提了铁锤,对着最上面的铁饼狠狠敲下,咣当一声巨响,足吓了好一圈人,大家瞪着眼睛看他,蛇爷更是哎呦一声,跳脚就踹了旁边的幺鸡一脚,“你死人啊!不知道接手去锤?个没眼色的货。” 幺鸡叫他爷爷踢的回过神来,忙跑到凌湙身边,“主子,我来,我来锤。” 凌湙没跟他争,而是将铁锤给了他,又喊了武阔上前,两个轮着交替锤,铁饼受外力锤打,挤压中间的豆胚,慢慢的,麻袋外面开始渗出油来,再顺着底部的漏斗,逐渐汇聚到了铁桶内。 “出……出油了,真出油了,豆油,这真是豆油。” 轰一声,整个随意府后院里,围观的人炸开,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流淌在漏斗中的金黄色的油,就是从装豆胚的麻袋里出来的。 是油啊! 104. 第一百零四章 没看错,这是加更~~…… 幺鸡和武阔轮着锤子打的一头汗,可他们并不知疲倦,特别是看着金黄的液体顺着漏斗流出来的时候,浑身跟充满了斗气似的,竟渐渐打出了节奏。 凌湙说话做事从不妄言,幺鸡他们听说凌湙要榨油,是不会像殷先生那样起质疑之心的,都本能的相信凌湙肯定能成功,然而相信与亲眼所见是两码事。 相信是出于心理本能,亲眼所见就跟见证奇迹似的,出油的那一刻,从脚后跟到尾椎骨上都窜起了一阵颤栗,连呼吸都摒住的那种不可置信。 菽豆榨油,吃都吃不起的玩意,如今就从他们手里榨出来了。 他们简直太牛了,他家主子简直天神转世。 包括今天被叫来帮忙的亲卫们,都是跟了凌湙一路的老人,汇聚在随意府后院,看着凌湙忙活,听他指令动手,没有人抱怨一句这是瞎折腾的话,他们本能的相信,凌湙不会做无用功。 所以,当油真的榨出来后,他们虽能保持表面平静,然而,内心里的激动仍通过眼睛传达了出来,瞪眼望着蹲在铁饼旁边仔细观察豆胚情况的凌湙,突生出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豪感来。 看,这就是他们的主子,是个说到做到的主。 油啊还是豆油,他说要榨,就真的榨出来了。 凌湙也是在见到油后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那些吹牛打屁的贴子里,有些东西还是能派上用场的,至少不全是水。 幺鸡跟后头激动的声音都劈了,轮着锤子边锤边气喘的发问,“主子,主子,这油就成了?咱们以后就吃这种油了?听说江州那边这油老贵呢!” 他自从跟了凌湙后没有再吃苦,但儿时的记忆太深刻,那种看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时,仍本能的生出渴望和崇拜来。 凌湙观察着豆胚的厚度,估摸着差不多后叫停了他们,摇头道,“这还不能吃,得过滤一下。” 刘氏哆哆嗦嗦的被凌馥扶着,眼睛已经直了,望着凌湙跟看神仙似的,抖着嘴唇问他,“你怎会榨油的?我的老天爷啊!这是真正的豆油啊!” 豆油方子被进贡给了皇家后,并没有得到重视,皇族中人嫌弃菽豆是个下贱物,并不喜食用这种油,中层阶级想要而不得,苦无秘方研究,下层百姓更无可获之处,导致豆油这许多年来一直属于鸡肋般的存在。 就,大家知道有这东西,但贵人都不屑入口的东西,风潮压根起不来,于是就成了束之高阁的一则记录页,久而久之便淡出了日常视野。 凌湙笑了一声,吩咐一旁还算镇定的凌馥,“找人来准备过滤油,两层麻布蒙在陶瓮口上,来回过滤三四回。” 凌馥声音也抖的厉害,直着眼睛点头,“哎,好,好,娘,快,准备东西过滤。” 刘氏被女儿叫回神,忙点了头招呼人手,搬陶瓮剪麻布和麻绳,按照凌湙说的方式开始滤油,如此滤了三四回,开始装灌入烫洗干净的罐子内,金黄的豆油泛着扑鼻的豆香,让院里闻到的人忍不住咽口水,太香了,比松油香一百倍。 凌湙叫人架了火,开始烧锅,然后指挥手脚麻利的妇人拆铁饼,将中间榨至一寸薄的豆胚全部取出,之后拿剪刀剪成一条条的长方块备用。 刘氏那边终于灌装好了油瓮,一百斤豆子,足足装了十个陶瓮,之后称重,除去陶瓮本身的重量,实得豆油二十六斤四两,若只过滤两回,就能得二十八斤三两,比她听到过的榨油量高出一倍多。 她哆嗦着嘴唇叫凌馥算收益,凌馥便低声默了一会儿,小声告诉她,“娘,比松油便宜,便宜近十三文一斤。” 刘氏又狠狠抖了一下身体,不相信似的,自己也默算了一下,一百斤豆子出二十六斤油,豆子本金三百文,豆油按江州价算最便宜的是四十五文一斤,那二十六斤就是一千一百七十文,比同样斤两的松油,能少花三百三十八文,这还是眨眼功夫出的油钱,如果开作坊日夜不停榨,一天少说榨个千斤。 凌馥显然也算出来了,与刘氏互相对视了一眼,慢慢从震惊里回过了神。 营生,一本万利的营生。 油,百姓人家再穷也得吃,有便宜的豆油,谁还会吃松油? 凌湙在那边正指挥人往铁锅里倒油,烧热之后将剪成条的豆饼放进去炸,饼胚在油锅里膨胀,从原先的指细胀成了掌宽,待煎至金黄酥脆后捞起控油,幺鸡眼巴巴的在旁边瞅着,谗的直流口水,“能吃么?主子,能不能吃了?” “能,小心烫。” 凌湙一开口,幺鸡和武阔这两出了大力的,迫不及待的一人捻了一根往嘴里塞,呼呼直喊烫,却也舍不得吐出来,叫旁边人也跟着谗,凌湙招了招手,喊他们,“排队,一个个上来拿,别担心,都有,管够。” 豆饼足有六十四斤,炸过之后又膨胀,整个后院里人人有份,吃的个个肚子溜圆满嘴流油,特别是那些肚子里油水亏空的,今次是一下吃个饱,边吃边叹,“油啊,老子这辈子值了,没料竟然会在这块发配地上,吃到了想都不敢想的豆油,值了,太值了,呜呜呜……” 这一感叹,就勾出了许多人的伤心处,是又哭又笑的往嘴里塞油炸豆饼,便连沾手指上的油渍都给舔的干干净净。 凌湙得到具体报数,也惊讶的挑了眉,他记得贴子里有说过,百斤豆子的出油率至多二十斤,怎么这里的豆子竟能出这多油?待他捧着陶瓮往阳光下仔细观察了一下,才恍然,应当是过滤条件有限,这豆油并不如他那地方的清澈,质地非常浓稠,且豆腥味在他闻来仍有些重,但对比松油来讲,又好太多,如此,百斤豆出二十多斤油也算合理,至少从周围人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们对这油非常满意。 松油从此可以退出他们的餐食了,凌湙也很满意,至少以后想吃点炸食烧烤,不用再去迁就松油味了。 皆大欢喜。 刘氏带着凌馥也在分食炸豆饼,看着小山高的豆饼被分食干净,已经从震惊到了麻木,这百斤豆子真的半点不浪费,既得了油,还能得个裹腹的饼子,就是随便支个小摊子,也是一个专门的营生。 凌湙一下子就将菽豆这种贱物变成了宝,还是个闪着金灿灿的钱宝。 蛇爷高兴的忙前忙后,特意拿了个簸箕装一框,要给每天来他面前耍宝的童子仪仗队留一份,王听澜拽着不好意思的赵围也挤进来,一人拿了一块。 赵围的去处凌湙先时没安排,叫他配合着王听澜组建女子护卫队,如今王听澜那边人手招的差不多了,他又不敢独自去找凌湙求安排,王听澜就借着这个机会,把他拽到了凌湙面前。 凌湙看到他,便顺口问他的想法,赵围支支吾吾的眼睛往幺鸡处看,王听澜干脆替他回了凌湙,“主子,他想入刀营。” 既然认了主,就该改口,王听澜听着幺鸡他们这么称呼凌湙,便自动换了称呼,赵围也一样,此时便期待的望着凌湙,“主子,我想入刀营。” 可是刀营很少进人,他打听了一圈,也没听说有例外进的,他不知道凭自己的条件能不能进,就一直畏畏缩缩的不敢问。 凌湙倒是惊讶他的志气,但规矩还是得给他讲明了,“刀营类似于前锋营,你懂吧?进了里面除非你能活到最后,不然你想振兴你家族,会没命回去发展的。” 赵家只剩了他一个男儿,凌湙是想安排他跟着甲一,进新组建的骑兵营。 赵围倒是立了决心,挺着胸膛道,“我知道规矩的主子,我打听过了,我就想进刀营,跟着刀头作前锋军,为主子冲锋陷阵,我能保证做到刀营的所有要求,敌不退,战至最后一人死也不退。” 凌湙顿了一下,鼓励的拍了拍他,点头,“行,你有这志气和理想,只要过了考核就进。”接着转头喊幺鸡,“幺鸡,明后天安排一场考核,你们队要进人了。” 季二离队至今未回,以后看情况也难以归队,刀营确实该挑人了。 想到这里,凌湙转眼去找秋扎图,秋扎图似有所感,抬头从角落里出列,凌湙便点着他道,“敢去考核么?带上你的兄弟,去试一试?” 秋扎图抿着嘴对上凌湙的目光,之后沉默头一点,气沉山海,“是。” 如此,便定下了后天未时的刀营考核,幺鸡身边站着的杜猗、梁鳅和武阔等人,皆都兴奋的摩拳擦掌,想着要给新入的伙伴怎么样一个下马威。 刀营,哼,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因为傍晚安排了进城东面会厌民族老,凌湙便让秋扎图也领了一框子炸豆饼回去,另带了四陶瓮的豆油,算是他送的见面礼,秋扎图嘴上什么也没说,但眼睛里的感动仍透了出来,带着手下兄弟搬陶瓮的小心样子,一行人的眼里都闪着湿润,特别是那些被割了舌的年轻小伙,望着凌湙又亲切又感激,咧嘴笑出一脸憨来。 他们没有因为自身的境遇悲苦,却会感恩旁人一点点的善意付出,凌湙拍了拍他们,越发的想要收他们入刀营,这些人的坚韧,正合了他刀营立足之本,也是他最喜欢和欣赏的一类人。 厌民一族,他必要将之收入麾下。 这边闹轰轰的正在分食炸豆饼,那边脚步声连串响起,却是听到消息的殷子霁和齐葙赶来了,两人一进后院,就被浓郁的豆香吸引,望着油锅旁边围的一圈人,再看看凌湙脚底下摆的一排陶瓮子,齐齐哑了声。 105. 第一百零五章 今天的二更哟~ 随意府偏厅内,凌湙将榨油方子,和制作榨油的工具单子一并开了出来。 菽豆的出油量如此之好,便是殷子霁看过之后,也知道,这种利于民的营生一旦发展起来,将会造成怎样的轰动,那利润已足以养活边城几万人。 北境温高而地疏,最出息的漠河粮场与江州、沿海区相比,那产量也敌不过人家一半,本身沙质地势就很适合菽豆生长,奈何价贱民穷,种豆根本养不活家小。 刘氏算的豆三文一斤,可这是粮铺出售的价格,轮到百姓种出来卖给粮铺,却只能卖出两文一斤,大面积种植的那几年,一文一斤也卖过,全家齐上阵,一年收获几千斤豆子,竟填不饱家人的肚子,如此,才便纷纷改种黍粟等物,哪怕收成少,在扣除地税粮种的钱后,也比单纯种菽豆强。 等手里有了粮,再拿去换菽豆,两种混一起掺着煮食,如此一季套一季的,百姓才能勉强够得上一日两餐的饱腹。 殷子霁捏着榨油方子,甚至已经能展望出,全北境再次恢复大面积种植菽豆的场景了,尤其是凌湙后面的话,更肯定了他的推测。 因为凌湙说,“城西靠近城东的地方不是有一块空地么?就在那处建个油坊吧!” 建油坊,就必须要收豆,殷子霁立刻说了陇西府粮价上涨的事。 他这些日子每隔两天就派一队人去购粮,为防叫人起疑,甚至专门派了一队骑兵跟后头剪尾,扮作小股打劫游荡到此的羌骑,每有商铺的幕后老板派人来探时,他派的人就忽然出现,是吓是惊的把人撵跑。 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边城的情况迟早会被陇西府知道,就在他愁怎么替凌湙与娄府台打交道时,凌湙这边竟是得了武大帅的默许,有了边城主管权。 然武大帅并未就边城原先的供给给出明示,边城如果还似从前那样依傍陇西府过活,凌湙就是有了主管权,也得受陇西府节制,最常规的就是各种徭役,可凌湙自己都缺人,又怎么肯把手里的人免费送给陇西府用?不管这些人是不是罪民,到了他手里,就是他的了,想拉白活,他这性子指定翻脸。 可一旦推翻从前惯例,陇西府就会撤回对边城的接济,一切人口开消都要凌湙自主承担,虽然他们已经承担了月余,但如能有可商谈的余地,他还是想要陇西府遵循旧例,多少在口粮上补贴一点边城,不然凌湙的压力可太大了,他带来的那些银箱每日都在减少,不止刘氏看了着急,就是殷子霁本人也急的常叹气。 陇西府粮食涨价,不止是因为被他们前后购空了粮铺,还因为娄府台在摸不清具体的情况之下,小小出的一次试探,如果之后叫他得到了边城不受陇西府辖制的消息,那边城的所有民生所需,就会成为他制约凌湙的筹码。 边城再鸡肋,可一旦有人争了,不香也香了,除非武大帅有明令娄盱按例不变的指示,可这显然不符合武大帅教于凌湙要低调行事的风格,如此,娄盱若真要与凌湙为难,便是他与凌湙的个人矛盾了。 他不愿凌湙在未彻底站稳之前,与娄府台对上,便一直在绞尽脑汁的延长两边对撞的时间,哪知凌湙一趟北山之行,竟鼓动了娄公子出陇西的心,殷子霁愁的直与齐葙唠叨,觉得凌湙可真会踩刀尖,真是哪有险他往哪处踩,叫人防不胜防。 娄盱那人本身就是个阴郁的,署理陇西府二十几年,上上下下都掌在他手里,府衙常务处理的堪称清明,且他还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十几年前的凉羌来犯,他可是上城门楼子拒过敌的,在陇西府的威望极高,要不就娄公子那样,陇西府的百姓怎么可能忍,早要把府衙的伸冤鼓给敲烂了,是都知道娄家就这一个独苗,看着他老子的份上,容他耀武扬威而已。 娄公子呢?是很混账,但他从不欺负良家女子,看上的都是上门采纳,给足了聘礼抬家去的,普通百姓在他眼里是属微贱之人,可有娄盱在,娄公子便是欺压了人,回头也得乖乖上门送赔偿银子,导致他后头压根不屑与民起龃龉,干脆自己找了个地方,也就是北山那块地洞里,伙着一群狐朋狗友自得其乐。 然后,凌湙不仅端了他的窝,还骗他写了北山赠契,殷子霁接到凌湙丢过来的契书时,表情简直无法形容,忐忑的日日等着娄盱上门来算账。 齐葙也颇无语,要是换从前,他叫韩崝走一趟,两边许就不用这么又防又探的,可韩崝现在自身难保,凉州目前群龙无首,尚不知道下个接任的是谁,叫他也无从下手帮忙斡旋。 就在两人商量着如何与娄盱打交道的对策时,凌湙搞出了菽豆油,方子拿在殷子霁手里,半分防心也无,丝毫不担心他把这东西转卖或赠了别人。 凌湙倒也光棍,直把手一摊,告诉他,若他拿了方子赠人,他就把方子公布天下,让豆油一昔之间取代松油,倒也算是个利民之举,且本来他弄这个就是为了便宜吃油,不存在要用这个富甲天下的,所以,想用油方居奇实没必要。 殷子霁叫他说的心中微动,便问了个问题,“你这油待要卖几钱?” 凌湙搓了下手指,“十八文、一斤。” 在凌湙想来,三文一斤的豆本,翻出六倍价格出售就很黑了,且这中间还会大量出油豆饼,无论是煎炸蒸炒都是一道菜,还是自带油水的一道菜,一斤卖个两文绝对有人要,如此他尽得的就是油钱,剥除人工制具损耗,长久经营下去,就相当于无本生意。 良心在说出价格时还小小抽了一下,无奈咬牙默念,自己也要吃饭养人,这已经是取薄利多销之后,收的最公道价格了。 他说完,整个厅里便静默了,所有人望着他不出声,凌湙抠着脸摁住了心虚,有些气弱的反问,“贵了?那要不……十五文?”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他可养不起人工了。 结果话刚落地,就陆陆续续的起了抽气声,殷子霁更是哑了张嘴几次发不出声,便是蛇爷也不知道怎样开口,只幺鸡傻冒,看众人不吭声,便嚷了出来,“主子,你这跟白送的有什么区别?江州那边刘婶可是说了,最便宜的都要四十五文一斤,您卖十五、不是,十八文一斤,那咱能赚钱么?” 凌湙这心才算是落了地,原来是不嫌他说贵了,于是,他给众人算了一笔账,边城外面有一大片荒地,等到春夏撒一把种子下去,全城百姓合力开荒种豆,豆本这块就能省出半数,出的油除了他们自己吃,余下的就作价卖掉,还有豆饼子,卖出去也是钱,整个油坊真正需要付的只有人工和制具钱,这个只要出一次油就能赚回来,以后就是坐着收钱的产业,如此一扒拉,真的,就没必要用这个与民争利。 油乃民生之本,他但愿人人能吃得起油,要挣钱,他有别的门道与豪富争,百姓生息相关的东西,争了有伤天和。 凌湙说完,偏厅里久久无声,所有人都望着他,明明心里鼓荡着很多话,可愣是没人能用合适的语言描述出来,良久,站着的坐着统统起身,对着凌湙拜了下去,声音里都哽塞着涩酸的情意,“主子(公子),能得遇您,是我等之幸。” 如此,油坊开始进入了紧张筹备当中,殷子霁更放下了所有事务,一心扑在建厂之上,这会子他也不催凌湙铸兵械了,所有熔炉日夜加紧打铁饼,凌湙从北山拉来的煤块起到了大用,捡着大块的煤疙瘩投进火膛内,嗡一下火力就上来了,再有他让蛇爷找木工做的手拉鼓风箱,对准膛口鼓鼓生风,效率空前提高,百余铁饼之前需要两至三天才能出,现在一天功夫不到就给弄了出来,殷先生心生豪情,一气叫打了上千块铁饼,也就凌湙带的生铁足够,不然可满足不了他如此壮志,叫齐葙很是笑话了一通。 遇到有能力的主上,便是底下跟着做事的人,也跟着受益,什么事情都能生出一股背有靠山的底气,走路都带着风。 到了这会儿,所有人也都知道了那黑疙瘩的妙用,当真比木柴经烧,凌湙苦哈哈的又开始画炉样,为使散碎煤炭起到最大效用,又画了煤机子,空心圆铁里戳九根眼桩,让铁匠师傅烧制,之后他又连着蹲在城南三四天,领着几个老师傅一起研究煤球。 这玩意他还是小时候看隔壁大爷搞过,知道里面要渗黄土,为了掺出合适的比例,硬生生呛了两天煤烟,小脸熏的乌黑,才终于捣鼓出了和印象里一个样的蜂窝煤。 之后凌湙开始不惜钱的让人造炉子,同样摆在铁匠铺里供应积分兑换,而头一批领跑的得奖者,已经攒够了积分,在一片敲锣打鼓中,接过了凌湙亲自递到手上的各种铁制器具,至此时,所有人的心都活了,那些还在观望的,袖手准备看笑话收场的,统统都坐不住了,开始盼着每日卯初的到来,便是有年纪不到的小子,和年老却自认腿脚还利落的老人,都蠢蠢欲动的想要加入。 凌湙给了他们另一项工作,搅煤炭、打蜂窝煤,十个一组,一组一文钱,手脚快的一天能打上千个,若家里有老有小的,刚好配合着来,攒够两千文,也就是合二两银后,就可以去铁匠铺子换个炉子回家。 那些原城南住户,拆了家虽被安置,却老觉得这日子不够安稳的人,这下子心彻底放进了肚子,老牵着小,妇人带着小媳妇,统统回到了城南老区,看着老师傅手把手的教了两回怎样压煤球的手艺后,就再也没闲下过。 除了吃饭就是压煤球,饭食仍在免费供应,压煤球所得就是净赚,一家老小妇孺齐上,最少都能挣三两银,每日拿着工签去垂拱堂账房会钱的时候,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特别是捧着第一笔到手的银钱时,激动的全家抱头痛哭。 破衣烂袄的不要了,全家挤一床被的也不挤了,上西门商铺,扯布做衣裳,买绵缝新被,以前为了两口吃食起龃龉的,这回碰面也不互相吐口水了,纷纷扬着一张笑烂了的脸,炫耀着自家打了多少煤球挣了多少钱。 边城的这个冬天是温暖的,有吃有喝还有煤炉,北山那块地方,成了全城青壮挣外块的宝地,他们早晨跑操,过后被拉去城外的荒地开垦荒田,下午回城西城北按凌湙画的宅基图打地基,每日忙的驴一样不得歇,就这样,到了夜里,他们也不肯休息,偷偷三五成群,背着框拉着车往北山摸,到天未明时回,一晚上的煤矿按斤称重,最少能得二两银。 西门建油坊的事,当天就传的满城皆知,全城人都知道,新来的这个城主弄出了菽豆油,且定价亲口由他承认,只十八文一斤,如此震荡的消息,说的人跟梦游,听的人也跟梦游一般,为了到时能有钱吃上豆油,他们现在是铆足了劲攒钱,钟楼处天天有人去看消息,看上面各处的招工消息,今天哪缺人,要多少个,你喊张,我喊李,都不用登记员吆喝,他们自己就把队伍组齐了。 是的,凌湙的头衔变了,不是他自己要求变的,而是百姓们自发变了称呼,边城主管人,就是边城之主,所以凌湙就是他们的城主,随意府也被他们私底下直呼城主府,走哪处望见凌湙远远的打马来了,都会停下扬着张笑烂了的脸大呼城主大人好,哪怕叫凌湙纠正过,下次见面,也还是大声招呼城主大人这个词。 从前他们不愿意称虎威堂的人为主,哪怕虎威堂的人自封为主,落他们嘴里,也都是堂口里的谁谁谁,凌湙从进城开始,就没说过自己要当城主,只说自己是这个城的主管人,然而,城内百姓却日渐承认了他的城主地位,并从心里服他。 这样一个风光霁月般的少年公子,来到他们这个要啥啥没有的破边城,如果官方无法承认他的地位,那就由我们这些一穷二白的老百姓来亲口为他正名。 城主大人,这个称呼他值得。 边城的采购队在扩大,殷子霁怕油坊建好后菽豆供应跟不上,找齐葙给他组了八支马队,分往陇西府外四个方向的村落去收菽豆,觑着跟凌湙汇报油坊建造进度的时候,问了下跟百姓直接收菽豆的价格,得到了与心里一样的价钱,三文。 虽然知道凌湙大概率是这个答案,可真当从他嘴里听到的时候,殷子霁仍然小小感动了一下,是认真的给凌湙行了个先生礼,敬服的叹道,“某格局不如你,公子要办大事,却能忍下与民争利的功利心,只这一点,便叫某惭愧,公子,殷子霁心悦诚服。” 自来成事者初期积累资本时,都是蚊子腿也不舍得放过的,凌湙的作为明显有壮大之感,却从始至终没有要让百姓为他买单的意思,殷子霁纵观前后史书,就未见过这样的人,因此,内心里的震动不可谓不深,与齐葙更是袒露了自己的观点,只待时机投合,便与凌湙行了主仆之契。 齐葙与他是一个意思,凌湙倚重他,将手上所有兵力交予他统管训练,就是刀营里的几个,见到他都先生先生的尊敬着,这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懂。 可凌湙这么撒开手不管兵事,也实乃分身无术,有了煤,铸兵之事迫在眉睫,可煤也有用于民生,他又不是全然无知,既然知道就总想着替这里的百姓改善一下生活,于是煤球煤炉子应孕而生,再有一直说的砌窑烧砖的事,因为条件有限,只能先建最原始的土窑。 先在地上挖一个圆形大坑,就地取材,用岩石块打好土窑的基础,留出烧火口、装坯出砖的窑门和窑顶排烟的若干烟筒,再砌好大肚型窑身,外围堆土,打牢夯实,一个最原始简易的砖窑就建成了。 这种窑经不起多烧,且还不能上去就使煤烧,煤火太旺,烧一窑就塌,所以,这种原始土窑只能柴烧,等出两波砖后,再扒掉用烧出来的砖在地面上重砌更为科学讲究的直轮窑,只要能建出直轮窑,一日的砖量就能上万,那答应百姓们的房子也就指日可待了。 他现在完全陷在土建队伍当中,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个来,因为本身不是学的这个,自己都是在摸索当中进行,要不是记忆够好,他都不能凭只言片语和脑子里的图结合。 这里还得亏的一个人出现,就是秋扎图的族长,凌湙答应了要去见他,结果到了城南就走不脱,生生过了见面时间,天黑透了才陡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视的人没见,忙跳上闪狮就往城东厌民地跑,半路上遇到来寻他的秋扎图,他一头一脸黑煤灰,模样脏乱狼狈,秋扎图本还有些难过,觉得无法对族老们交待,明明说好了时间两方见面,结果凌湙没来,生生叫人起了被轻视之心,族老们本就有心结,这下子,更不愿听他说凌湙的好了。 凌湙这一身凌乱的跑来,不止他惊了,连板着脸的老族长也惊了,这怎地来做客还弄的这般模样?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是为了砌窑烧砖才搞成这样的,凌湙小脸当时挺苦,就着秋扎图打来的水洗脸,边洗边给站在旁边的老族长说话,说自己掌不好最后泅砖的工序,怕把第一窑砖给烧毁了。 城南的土质就是能烧砖的黏土,前期工作拉土、筛土、洇土、和泥、做坯,都很顺利,就是倒模的时候,因为有提前打好的木制框架,泥和好后往里装,有人手帮忙,一块块倒在铲干净的地面上晾晒,也没耽误多大功夫,可凌湙心大,想一气烧出青砖,于是最后一道工序就卡在了泅水上。 凌湙饮了秋扎图给他倒的水,不在意的抹了把嘴道,“红砖不耐边城气候,时日一长容易风化,我就想直接起青砖房,可青砖比红砖多一道泅水工序,一个掌握不好,窑就得炸,如此我便使人另建个的丈宽的小馒头窑试烧,这一试,果然……”说着就两手一摊,现出一股无奈来,“炸了。” 因为体积小,炸的跟个哑炮似的,也只城南地头上的人看见了,凌湙当时离的近,兜头叫扬起的土灰烟尘给浇了一脑袋,这才搞的如此狼狈。 他说完也不客气,直接问秋扎图有没有吃的,他府都没回,晚饭都忘了吃。 老族长再有气,见他都这样了,便领着族老们陪着,这一陪一说上话,就有族老忍不住了,指着老族长叫哥,“哥,你年轻那会儿不是跟着个,从江州发配来的师傅学过烧窑么?” 凌湙耳朵一动,立刻望了过去,对着老秋族长就拜托上了,并就地给他画了画自己想给百姓们建的房子,怎么建,往哪处建,一个村一个街,用同一种砖,砌一样的房型,整整齐齐一家挨一户,把新农村建设给当大饼似的画了一地,老族长和旁边的几个兄弟都听入迷了,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被凌湙忽悠到了城南地头上。 当然,这中间还有凌湙建油坊的规划,告诉他自己专门将油坊建在靠城东这边的用意,总之,就是自己有一万个诚意,想要让厌民一族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并且不再受任何歧视。 老秋族长到了城南砖窑,看到了凌湙指点着起的土窑,嘴上没说话,眼里却是震惊的,他其实没有正经烧过窑,只年轻的时候救过一个江州窑匠,从他那里知道些烧窑的事,但具体怎么操作,他就跟所有纸上谈兵者一样,属于会说没做过的那种。 但凌湙不嫌弃啊,能有这样的机会跟这老顽固说上话,已经比一开始想的套近乎方式好太多了,干脆拉着人,两人一起头碰头研究,谁也别嫌弃谁是个半吊子,就着现有的资料,摸索着红砖转青砖的最后泅水数据。 边城收菽豆的消息被马队带到了陇西府四周的各村落,并且每日都有马队拉车上门收购,三文钱一斤,跟粮铺的卖价一样,那四周的百姓都惊了,问实了没有骗人的意思,纷纷带着马队上自家仓房里拉豆子,都是当年的新豆,留着准备家里自己吃的,这一下听说能卖钱,价还高,可不得高兴坏了,立刻搜出了种在前屋后檐上的菽豆,有的甚至后悔,早知有人上门收,种粮的田埂上也该撒一把种子随它长,反正这东西又不挑田,入土就发芽。 马队里领头的按着殷子霁嘱咐,告诉这些百姓,以后日日来,如果他们家有亲戚家也有豆子,大可一道拉过来,他们全收。 而就在边城进入热火朝天的改建中时,悄悄的有一队人临夜进了城。 凌湙被人从床上挖起来时,齐葙和殷子霁已经进了府偏厅,而他们的身边跟着一个人。 此人面容普通,属于撂人堆里就被淹的找不见的那种普通,他见了凌湙出来,没等齐葙开口,就先跪下了,拱手口称,“凌城主,我家公子吩咐我等来投效,望城主收留。” 齐葙接了口,沉声对着凌湙道,“韩崝的人。” 106. 第一百零六章 我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北境的捷报和登城的祸乱一起,八百里加急送上了京。 凉州的韩府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清算做准备,即便他们手上有韩泰勇亲手出的和离血书,也不得不防备皇帝在震怒之下,挥笔泼出诛连二字。 韩氏宗族为了避祸,连夜开了祠堂将韩泰勇这一支移出了族,韩崝母亲齐夫人根本顾不得伤心,开了家中所有库房,连夜分家,提了自己的嫁妆单子将东西点出来,既然和离,就要做出个分家析产的样子,她捡着自己能保存的财物,一把拉到了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嫁了人的女儿,为让夫家不至另眼相待,更补了厚厚的财物以安其心,没娶妇的小儿子划出族谱直接改姓。 整个韩府都陷在一股分离崩析的惶恐中,韩崝做为长子,又是武职在身的校慰,受牵连的概率极大,他也知道这一遭凶险,为使妻儿不受累,也是提前封好了和离书,散了家中大半仆妇,发还门下部曲归于宗族,彻底释清了两边的纠葛。 他爹作为韩氏宗子时,整个韩氏宗族都在为他服务,部曲自然也尽归他调,现在大祸临头,除族虽然看似绝情,却是一支宗族里最常见的保存实力的办法,部曲还回去,也算是替他爹偿了一部分惹灾祸的债。 来人低着头跪在凌湙面前,说完话后便一言不发,静等凌湙问询的模样。 凌湙听了齐葙的介绍,便望着他问,“石晃,你家公子现今怎样了?遣你们来是暂投,还是有其他安排?” 来人,也就是石晃,拱手沉声道,“韩公子如今卸甲待家,怕我等受拖累,故给了我等荐书,指了边城这里让我等来投,凌城主,我等不才,但有一股子力气傍身,愿为城主效力。” 这就是要转投凌湙为主的意思了,且连对旧主的称呼都变了,可见这个石晃是个心思细密的,与他的外表倒是相差极大。 凌湙眯眼看去,见他仍面无二色,且从入门开始就一直不卑不亢的样子,便在心里赞了一句,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便继续发问,“主难而仆散,虽为常理,却终归有违忠义,你另寻出路,或有苦衷,但弃旧主而去此为事实,于我而言,心中总归是存了疙瘩的,便是有韩崝荐书,也抵消不了你逢难背主的行为,石晃,你若没有个合适的理由,我是不会留你的。” 石晃直着背跪在厅中间,迅速抬眼与凌湙对视了一下,之后又将眼睛垂落于膝前三寸,躬身埋头,半晌方道,“蒙韩公子赏识,容我等做了近身护卫,又提携安置,使我等免于寇祸之灾,按理我们是该生死跟随的……” 说着便顿了一下,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角,才又继续道,“然,我等亦有生死大仇未解,韩公子家门不幸,救无可赎,他若身死,我等必顾其家小不遭人欺,他若侥幸得命,我等亦会念旧情以诚相交,却……却不能随其赴死,弃旧主之仇无可偿报之期。” 旧主?韩公子?凌湙皱眉望着他,与齐葙对视一眼,又移向石晃,默等他解释。 石晃捏了下拳头,轻声道,“卑下旧主静隐王。” 凌湙心中一跳,身体不自主前倾,声音也低了寸许,矮声发问,“你有何凭证?” 石晃埋头想了一刻,终是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了上来,却是一方玄青袍角包裹着的小印,印体是色泽金润的田黄石,顶部浮雕云雷纹,侧环为一圈如意不断头的回字纹,因日久包浆生出一股浓郁的古肃威意,内里阴刻楷书“御赐骓灵雅榭”,字体苍劲豪迈。 便是殷子霁也忍不住上前细观,口中不由喃喃道,“传言前静灵王深受先皇喜爱,便是小憩一方的雅榭都得了个御赐的印信,这竟然是真的?” 石晃垂头不吭声,凌湙搓着触手温润的小印思量,觉得这事与他家有些不能与外人道的因果。 这静隐王是谁呢?或者干脆叫他生前的封号,静灵王华琨。 事情还得追溯到他那女强人一般的姑祖母身上,先帝因着宁柱国公府西山矿的事,降了公府爵位,又用妃位捆住了公府嫡女。 他那姑祖母心高气傲一般的人,如何能受此羞辱?进宫之后一番操作,连番干掉了先帝原配,潜邸宠妃,以及生了子的高位贵女,而这个华琨,就是受母牵累,失了太子竞争力的倒霉蛋。 当时华琨已将将成年,只待及冠之后就入朝领差,他母家实力也不弱,乃老牌侯府出身的贵女,宁柱国公府是新晋勋贵,凭的是从龙之功上位,而华琨母家是转存了几代的老牌豪门,就是常驻京畿,谁攻了京畿大门,这些老牌就认谁为主的那种狡猾氏族。 华琨有这样的背景,又深得帝宠,太子之位眼看唾手可得,然而,不幸的是,他母亲在深宫里失了脚,没能守住高位,被他那姑祖母一脚踢进了冷宫。 凌湙抚额,这事说来也是一桩勾勾缠缠的陈年旧案,对错已不可考,但华琨的死,确实有他姑祖母坐视不理的因果在里头。 扶当今陛下上位,固然有报复先帝辱其尊严的仇,更因当时陛下的年纪正合适,好掌控,华琨已然成年,又深受先帝喜爱,他姑祖母不杀他,就已经是心慈手软了一回,可当今陛下年纪轻轻,前有华琨衬其卑,后有嫡母掌其行,日日郁闷,气阴逆折,终在某一年秋狩日,放群狼追驰,于林中困噬于已过而立的华琨。 华琨朗昭日月之光,受众豪门推崇,知困未言愁,虽忧心其母冷宫受苦,却未对新后有分毫不敬,出行昭彰未备阴私,却未料人心不古,令心怀不轨者钻了空子,叫其惨死于群狼之口。 当今陛下跟华琨就像镜子的正反面,华琨有多受人追捧,身份每提及便令人展颜,到了当今这里,就全成了讳莫如深的表面交际,便是令其死于畜生口下,当今也不肯轻解胸口气闷,一口咬定华琨犯禁,硬削其原封谥号,改隐王落葬。 他姑祖母见人已经身故,便未行干预后事,静灵王府一夕崩离,幕僚门客尽散,家小发往荆北漳州,从此静灵王府在京畿便成了过去。 石晃埋头眼神晦暗,凌湙沉默半晌,终是道,“隐王府如今……还有谁在?” “还有一女公子,现年九岁。”石晃轻声答道。 凌湙顿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纠结,“你们……打算向谁讨债?” 石晃轻轻动了下肩膀,终于抬头对上了凌湙的眼睛,“当今陛下,凌城主,您放心,我们但寻机会,会先脱离此处,必不会连累到您。” 凌湙咳了一下,与殷子霁和齐葙各对视了一眼,无奈的不知怎样开口,这两人都是知道他本身来历的,此时也想到了其中因果,一时也纷纷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要怎样跟石晃解释这其中因由。 最终,还是凌湙先开了口,试探着问道,“先静灵王的遭遇,我等亦知晓些其中细况,你们……对先敬慧孝纯皇后有何看法?没有觉得她其实也是,间接造成先静灵王死因的凶手?” 石晃脸色先是变了一下,后又摇头道,“先静灵王妃死前留了口谕,只叫我们寻机向当今陛下讨个公道,未提先敬慧皇后半句,我等,自不会去找现宁侯府的麻烦,且就他家这样,不用我等寻机报复,一家子寥落纨绔,不肖两代必亡。”声音里充斥着满满的不屑。 凌湙一声短促的咳嗽声起,忙又掩饰般的扭了脸,摩擦了一会儿田黄石小印,叹道,“既如此,便留下吧!”随即便将小印归还。 石晃肩背陡然一松,忙双膝叩地,以头杵掌着向凌湙跪了一个响头,声音沉稳有力,“谢凌城主,此后我等必奉您为先,忠心效力。” 说着又顿了一下,方又恳请道,“家中女公子亦跟了过来,卑下求请凌城主为其安置个妥善的地方。” 凌湙哑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望向身旁跟着伺候的虎牙,“有空置的干净院落没?给女公子收拾出一间来。” 虎牙眯瞪着眼睛,揉了好一会儿才清醒的回道,“有的主子,您旁边的院子一直有人收拾,可以立即入住。” 凌湙皱眉,想问还有没有别的院子,结果殷齐二人竟赶忙叫好,帮着他答应了下来,“就这样安排了,行了,终于说完了,大家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应该还能休息一下,公子,你快去睡吧!这几天忙的眼圈都是黑的。” 石晃也感激的替他家女公子道谢,“多谢凌城主,我替我家女公子谢谢您。” 如此,凌湙便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了隔壁挪东西的声音,和一个清脆如莺般的小女孩声响隔空传来,“石叔叔,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么?不走了么?” 石晃此时声音里带了丝轻松笑意,完全不似在凌湙跟前那般平静无波,只听他轻声哄着那小姑娘,“是,暂时不会走了,女公子,您先安置吧!明天属下带您去见见这里的主家,您记得称呼他为凌城主,可不能跟在韩府里一样,处处与人混着哥哥姐姐的叫了啊!” 小姑娘的声音立时低落了下来,兜着一脸难过道,“石叔叔,我们还能回韩府么?韩峖多难过啊!我走了,就没有人陪他了。” 石晃的声音也有些低落,但仍是打起了精神安慰小姑娘,“没事,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他,哦,以后他叫齐峖了,你别叫错了,会给他惹麻烦的。” 小姑娘立时捂了嘴压低了嗓门,气音回道,“哎,哎,我又忘了,好的好的,我记住了,他以后叫齐峖了。” 到隔壁响动结束,凌湙才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蛇爷早晨醒时来看凌湙,才被虎牙告知了半夜里发生的事,他老了,凌湙怕扰了他的觉,便没让虎牙惊动他,于是,导致他竟不知道半夜发生的事,便连隔壁院子里住了人,也还是早起时知道的。 蛇爷探头望了眼凌湙的卧房,心疼的直捻着虎牙的脑袋,低声骂道,“以后再有人半夜敲门,定要来叫我,看把主子累的,他本来就睡的少,再叫半夜吵了觉,身子会熬坏的,你懂不懂心疼人?不知道把人往外推推,有话不能白天再说?真是,一丁点不机灵,改日还是得好好学学。” 虎牙叫他戳的苦了脸,一声也不敢吭,凌湙半梦半醒的接话,“蛇爷,大早上的又说什么啊?多长时辰了?” 蛇爷赶紧小步跑进房,一副期期艾艾样,“我吵醒你了?哎哟,怪我,怪我一时没收住声,你再睡会儿?天还早呢!” 凌湙拥着被子坐床上发呆,眼有些发直,闷闷道,“蛇爷,我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蛇爷昨晚没在,自也不知道其中曲折,闻言反而笑眯了眼,贼似的靠近了凌湙的耳朵边,挤着眼睛道,“进来个小姑娘?哎哟,长的可真好看,皮肤雪白雪白的,大眼睛,嘴边两梨窝,笑起来甜蜜蜜的,幺鸡那孙子,跟人家顶面撞个脸,看的眼睛都直了。” 凌湙哦了一声,精神头仍不太好的样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问蛇爷,“幺鸡一大早的,训练回来了?”不然怎么在院子里乱晃,还撞着个新来的小姑娘。 虎牙从外面端了热盆子进来,蛇爷搭着手的给凌湙穿衣裳,洗漱挽头发,凌湙晃着脑袋嫌弃,“今天不戴冠子,沉的慌,坠的脖子涨,随便拿根带子扎起来就行。” 之后是吃早食,往练功场去热个身,城东那处清理出个了供人集训的场,凌湙叫人在那边打了桩子,吊了铁环,以及在岩山壁上凿了攀爬的手脚垫,那边会作为训练极限生存技巧的场地,让新进的兵丁们拉队去培训。 城南的砖窑有老秋族长盯着,凌湙今天就可以转脚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各处地基都在紧锣密鼓的挖着,连同新规划的油坊地基,一并安排了人开挖,所有地基都在等着砖窑那边出砖,故此,凌湙只能捡着紧要的事吩咐两句,回头还得往城南砖窑去守一守。 头脚先进了垂拱堂,找了正坐在案前写东西的殷子霁,茶没喝一碗,就说了自己之前对于榨油工事的疏漏处。 凌湙道,“之前因为只做试榨,用的是两人交错着锤击,少量的榨个几百斤还行,多到上千上万斤豆子,这样的人力太耗了,如此,我就想着怎样可以省些人力,殷先生,找人往城外伐三根巨木,搭个三角塔,中间用吊锤,到时只需一名壮汉全力摇动吊锤撞击铁饼就行,省下的人力可以用作别处。” 他边说边在桌上画出了摇力架,殷子霁看了一遍,也跟着点头,“这架子好,稳住三个角,只需一人就能干两人活,不错,不错。” 说完又看了一眼,犹豫道,“这种架子能用在搭建房屋上么?就是往上运建材房梁顶什么的?应当也能省些人工?” 凌湙哈哈笑着夸他很会举一反三,点头道,“那得让铁匠师傅打个滑轮,套在三角架中间,用绳子牵扯着上下滑动,吊物运东西什么的,确实方便。”像巨大的城建岩石,就可以用吊轮送上城头。 两人又就着城防画了一圈图,现在边城的城墙又矮又破,凌湙就想着干脆推倒重砌,下半截两丈高的地方仍用岩石打基,上面过人的地方就全改用砖砌,可以砌塔楼和瞭望台,每隔十米筑一个箭巢,弓兵躲在里面绝对伤不着。 殷子霁看着凌湙欲把边城城防建成的模样,那一整个让人无从下嘴的所谓碉堡,就是叫齐葙来看,也会觉得凌湙过于奢侈了些,这得花费多少人力财力,才能将边城修成他展望的那样?不过光看着简单的草图,就够人热血彭拜的了,不管能不能建出来吧!至少这梦想是好的。 凌湙也不试图一下子就说服他,只将自己脑子里想要筹备的东西,一样样排布出来,然后认真的告诉他,这就是自己预备为边城打造的模样。 少年人脸上的绒毛未褪,殷子霁不知道他以前是个什么模样,但就他现在眼里看来的样子,比多智而近妖更甚,这已经不单纯是聪明能解释清的了,尤其那套榨油技术,再解释什么冷榨热榨,在他看来,都非一般人能想透的其中关键。 凌湙给殷子霁解释的那套榨油理论,什么殷子霁知道的那种应当属于冷榨法,而自己会的这种是热榨法,两种介乎于中间多了一个炒豆子环节,什么冷榨出油率低,热榨出油率高,在殷子霁听来,都很新鲜,新鲜的令他更加怀疑凌湙的来历。 举凡每个世道里出一个生来知之者,那就意味着一个新王朝或圣人的出现,殷子霁看不出凌湙有成圣的样子,倒似浑身有股天王老子舍我其谁的莽气,或者用齐葙夜里抵在他耳边私语的——王气。 殷子霁耳上一热,忙打住了欲出口的问题,用齐葙说的方式与凌湙应对,只做不问,收好所有的好奇心,当个凑手好使的从属。 凌湙心里想了一圈,替自己这方面知识解释的辞藻,结果,到目前为止,竟然没一个人来问他,幺鸡他们也就罢了,自己做什么,他们都一副理所当然他就是会的样子,可殷子霁和齐葙很不该没反应的,他今天来坐在这里,就是等这两人质疑的,然而到话说完了为止,齐葙人都没出现,殷子霁更一副全无好奇心的模样。 直等出了垂拱堂,凌湙还纳闷呢!自己这情况难道不值得深究?不会觉得他忙的这些东西,与他的身份年龄不相符,想要问个明白? 左姬燐远远的看着凌湙出门,人都走近了还没发现他在,不得已出声,“湙儿?” 凌湙一把叫他喊回了神,定睛一看竟然是他,忙道,“左师傅,店的位置看好了?” 左姬燐带的草药车,一路让他消耗了不少,但剩下的还是能够开一个药铺出来的,且他也想在边城弄个摊子出来,好安排些族人在此经营,见凌湙问,就笑眯了眼,点着头道,“选好了,也在城西,靠着铁匠铺旁边。” 凌湙就与他并排往城西去,边走边道,“早前答应给你弄药人的,哪料事赶事的,一直也没兑现,左师傅,地牢里关了几个罪恶滔天的,是早先在城南城东做过大恶的人,您有空去看看,合适就给你吧!” 左姬燐笑着点头,伸手替凌湙正了一下发带裹着的发髻,声音里带着长辈的关心,“你也别太忙了,自打进了城,听说没睡过囫囵觉?你这身高还要不要长了?” 凌湙叫他问的嘴抽抽,摸着脑袋叹气,“我也想歇呢!可好多事要做,左师傅有什么秘药么?搞两颗给我吃吃。” 左姬燐叫他说的发笑,拍着他后背道,“瞎说什么,药怎能乱吃?等晚些时候,我上你那去给你扎两针,行行血松松筋,不然等你年纪上来了,身子骨可要疼的。” 凌湙懂他说的意思,就类似于生长痛,旁人可能只是微痛,到他这里就成了倍痛,一切都归根于他拔苗助长的后果。 左姬燐捏着他的脉看了一路,完了叮嘱道,“每日热水泡澡,我配的药包才将拿给了蛇爷,他会提醒你的,不管多忙,记得别嫌麻烦,包括幺鸡也是,趁着日子轻闲,赶紧找补找补,不然你俩……”都不定能高寿。 凌湙哈哈乐着抽回手,安抚的勾着左姬燐的肩膀宽慰他,“别担心了师傅,我定能长命百岁,放心,我自己的身体一定好好保养,定能给你养老送终的。” 左姬燐老光棍一个,本想在族里收一个徒弟养老,哪晓得外出收个药人,竟然遇见了凌湙,赶着趟似的教俩人结下了师徒缘分,目前也只差一个正规仪式了,但身边人都知道,左姬燐是凌湙认的师傅。 说话间就到了城西,远远的就看见了药铺新挂的招牌,而铁匠铺门口照常围了一圈人看热闹,哪怕暂时积分兑不到东西,也愿意路过时瞅上一眼,挑一挑自己准备带回家的铁器。 凌湙心情放松的与左姬燐说话,“齐葙的腿怎么样了?有好转么?” 忽悠齐葙跟他走时,凌湙就用的左姬燐会看顽疾的说法,到左姬燐进城为止,殷子霁都快望眼欲穿了。 左姬燐眉头有些打结,摇头道,“不太好,他那两个膝盖骨都碎过,血脉凝泄成一块,目前只能靠行针和药炙,黑背和花甲轮流进去疏通过,脉络错位,要往好了算,治个十年八年或能有站起的一日吧!” 凌湙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他膝盖骨长好了么?只是脉络纠结粘泄?”那不就是淤血阻泄不通么! 左姬燐这回倒说的肯定,“长好了,殷先生这十来年一直替他温养着,骨头长的没问题,就是小腿部不能动处,也未因为长久不活动而坏损,殷先生也是用心了。” 一般似齐葙这种的,长久不运动,小腿就该萎缩坏死了,但凌湙也瞧出来了,齐葙小腿除了瘦弱,看着并未有病变之相。 于是,凌湙犹豫着说,“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说断骨续接,除了新断时即刻接上,还有一种就是陈年旧伤可以再断再续……” 左姬燐脚步一停,扭脸望向凌湙,震惊而又惊讶,“哦?真有这样的书记载过如此治疗方式?”说完一捶拳头,脸色转来转去,望着凌湙急问,“那书叫什么?哪呢?你还记得什么?” 凌湙叫他问的抠脸,犹犹豫豫道,“就一本破书上的只言片语,我当传奇本子看了,大概意思就是,有个专门治疗外伤的大夫,觉得错位了的骨头可以打断重续,然后再归结一些陈年旧伤啊,是不是也能如此诊治,师傅,具体的我不记得了,就觉的挺扯的,好不容易长好的……” 话没说完,左姬燐就跑了,一行跑一行摆手,“你忙去吧!我上药庐去看看。” 凌湙就背着手,一个人晃啊晃的往砖窑去了。 老秋族长果然已经守在了那里,看到凌湙晃过来,本能的就要冷脸,然而,一看自己周围环境,又突觉这架子端的有些勉强,于是就在招不招呼的矛盾里,迎到了凌湙主动递来的话头,“族长,试到什么地步了?今天是不是可以下砖了?” 码好的砖坯已经晾的差不多了,可以往窑里码,准备开烧,凌湙昨天与他两人又试了两回,第二个小馒头窑没炸,然而里面的砖体出的青白相间,说明泅水的湿度没达到,今天再试个两回,应当就能得个准备数值了。 老秋族长脸色未动,声倒是挺清楚,“可以先烧一窑试试。”没说回去后自己又在族地的岩洞里试过的话。 凌湙笑着点头,一副全然相信的模样,认真道,“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我遇到老秋族长就是福气,这么难搞的问题尽然就解决了,您是不知道,那边房子地基都打好了,就等着出砖砌房子呢!还有油坊,真是处处等砖用,成,有您这话,那咱们就开烧?” 老秋族长叫他哄的脸直抖,倒也没打断他的话,反而声音里回了暖,哼着嗓子道,“你们年轻,见的事少,做事光凭想像蛮干,什么事不得听听老人言啊!哼,遇到难了知道找老人了。” 凌湙哈哈笑着给他作了个辑,旁边帮忙的人也跟着笑,之后凌湙一声令下,砖窑这边正式投了火,开始烧第一窑砖。 107. 第一百零七章 刀营考核开始了~…… 刀营选拔考核终于开始了。 早两天前因为场地的原因没能考成,幺鸡他们几个的训练场,就设在随意府的北厢院里,原先里面种了一片桃林,据说是为了哄常百户夫人开心,特花了大价钱移植过来的,结果因水土不服,桃树挪到了此处,别说开花,竟连片叶子都存不住,纷纷掉了个秃。 幺鸡几人便天天用这些枯树练刀,今天劈一块明天劈一块,不消几天,北厢院就叫他们霍霍个干净,后又重新找人在里面的空地上打桩,桩体上按凌湙指点的方式,用边城特有的干蒿草编成绳子裹了一圈,外部又裹了层猪皮革,做成锻炼基本功的打木桩。 他们的跑马地不在这,北厢院这里是几人练功住宿的地方,打木桩属于热身活动,每天清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来此打一遍桩,之后再上城外圈定的跑马场去练骑射,那边有齐葙每日坐镇,新建的骑兵营就在那处日日集训。 凌湙提出了考核制,每旬考一次,月底统计成绩,不合格者降去步兵营,同样的,步兵营那边也一样,只要能力优秀,不因身体条件而受制,都有升进骑兵营的机会。 只幺鸡他们几人比骑兵营多一项训练,就是杀伤力巨大的刀阵,马上马下的阵型都要求他们人刀合一,训练的时候为使他们形成惯性冲力,凌湙令人在场地中央竖了丈高的七星桩,对应着他们现在七个人的位置,策马奔驰的时候一人一桩挥砍而过,练的就是刀透体的臂力和巧劲,勿要在真正对上敌袭的时候,一击使人身首分离。 设打木桩的目的,也是为了提升他们的臂力,要练成气沉泰山感,必每日挥臂击打上百余次,风雨不辍。 齐葙惜刃,步兵营那边训练的常用器械,都是无枪头的长枪,骑兵手上倒是都给了长刀,但训练时挥砍的对象都是蒿草扎的草人,使刀刃能最大程度的保持不卷不折。 他这套训兵方式,都是现行军队的常规方法,概因了刀枪不易得,和冶炼技术导致的兵器损毁率高的原因,为能保证战时军备足够,日常训练便想了如此方式代替。 不能说不好,至少在整体听令指挥上,这样的训练方式已足够,但就威势血气方面,这样的训练总缺了股人心上的锤炼,没有铁血的惩罚手段,在士气提升上效果不显,长此训练更容易使人起松散惫懒之态。 齐葙前锋营出身,自有一套治军手腕,凌湙既将队伍交给了他训练,便不好对他的决定有质疑,但幺鸡几人这边,每日训练的兵器,给的都是实打实的军制朴刀,对阵的七星桩更是实心圆木,坐下马骑更是现下马匹中最顶尖的那一波,每日训练策马疾驰时的张力,对冲而过的威势与赫赫气血,都已经成了新兵营和城中孩童眼里的壮观场景。 他们没有见过刀营对阵羌骑时血雾蓬起的壮烈,却能从七骑一往无前的气势里,看出这种阵仗的杀伤力,每日集训后,都有人偷偷的回去加练,试图能从中学到一两招保命手段。 当然,这代价也是巨额的,几人每旬耗费的长刀,是步骑两营的总和,便是做七星桩的圆木,也是一日一换,劈碎裂的木头全拉去当了柴禾。 赵围要进刀营,正是因为头一回见了这种训练方式,被其间的热血蛊惑,再有月牙湖夜奔时所见景象的震撼,是每日必要守在场地边上,一遍遍的看着幺鸡他们用蓬勃张扬的刀尖,挑飞劈裂丈高的七星桩,碎屑满天里,让人恨不能仰天长啸。 他要进刀营。 这才是热血男儿应该进的地方,哪怕马革裹尸,也不枉白来人间一遭,如此,他便向王听澜吐露了心愿。 王听澜在凌湙的支持下,招到了百名女兵,她自己没有训兵方面的知识,却知道该向谁请教,齐葙和凌湙都被她的认真打动,相继给了她新兵训练手册,和兵营管理方法等物,女兵营设在了垂拱堂北院,靠近蓄水坝边。 这也是凌湙急于烧砖的原因之一,目前所有人都挤在一处,一个是因为人少,另一个就是因为没有足够多的房屋规划,城北原居民圈的地方占了一半,两边府占了另一半,可殷子霁统计出的实际人口,每家连带着仆妇,最多的一家不过五十来人,占的那些用做花园赏玩的土地,种的那些长不出果子的花树,叫凌湙看的非常气恨眼谗。 我的人马连营房都摆布不开,你们倒还有闲心赏花吃酒逛园子?婶能忍,叔肯定不能忍。 打倒地主阶级跟弹幕似的,第一时间从他脑子里闪过,每日策马从那些人家门前过时,就会想一遍,最宽容的想法,就是让那些人将多余的空庭宅院让出来,最铁血的手段,就是将这些躲家里,仍不肯面对现实的富户们全给撵出边城,他不伺候了。 就连殷子霁也从原先的怀柔策略,转向了凌湙的霸道手段,使人给城北那些仍做着软抵抗的人家传了话,要么离开边城,要么交出闲置的土地,若大个城北,不能仅止住这一条街区的百姓,其他地方也是要砌房盖屋供人使用的。 这些富户自经了汪家一事之后,便懂了收敛,然而要他们交出自有土地房宅,仍跟要挖他们的心头肉一般,派了家中管家串联了些老耄,要去随意府和垂拱堂门前静坐。 可笑他们还没联络好人,家中仆从奴妇就开始找借口离岗,出了主家门直奔城南砖煤区,又有壮硕仆妇半夜跟队去北山挖煤,半月不到就攒够了赎身钱,一把拿到家主面前要脱籍,且不止一家,城北各家几乎家家都有仆奴要走,闹的沸沸扬扬每日不休。 殷子霁得知这一情况,是直接派了人在街上守着,但有哪家门里传出主家强扣仆妇不肯发还身籍的,就直接破门主持公道。 登籍的时候考虑到奴籍制的遗留问题,这一部分人便没统计出来,仍让这些富户们保留了从前的待遇,然而后来殷子霁才发现,凌湙是对的,这些人并不会因此感激他,反而会得寸进尺的提更多超常待遇,以此来显示他们在城中的特别。 凌湙并不耐烦与这些人虚应,自入城北后,只要不到他面前找事,他就全权交给了殷子霁处理,到目前真正过他手的,只有汪家,结果大家自然也都知道了,胡萝卜田被拔了充公,连同汪家在城西的铺面一起,统统都被收进了垂拱堂。 砖窑开烧,老秋族长便被摁在了那处,连同他一起的还有族中妇孺,自从不用每日去山上凿岩石后,族中孩童妇孺们就轻松了不少,又时常有袁来运遵照嘱咐私带的粮饼、净水,整个厌民族地里,悲苦已经渐去,便是跟着秋扎图一起出来为凌湙做事的族中青壮,也肉眼可见的壮实了起来,身上衣裳也换成了统一的青布短打,个个看着精神极了。 尤其当凌湙给了四瓮子豆油后,便是族老们也忍不住起了离开城东的心,城南已经搬空了,城东与城南一样都存了太多苦难记忆,如果能离开,他们当然是愿意的。 老秋族长一知半解的烧砖知识,被凌湙捧着一顿夸赞,之后很顺手的就将烧窑之事拜托了他,纵使老秋族长有被赶鸭子上架之感,也对交到手上的重任不敢起轻慢之心,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一颗心只为了全族谋划,如果砖窑能在他手上立起来,那照这个年轻城主对他们一族的招揽态度看,砖窑以后的管事人只会从他们族中出。 没有什么能比给族里谋一长久的生计更重要,老秋族长半推半就的成了砖窑处主管,在凌湙不来的时候,统领着城南城东两边的百姓,高效而快速的照着凌湙的土窑又挖了两个,然后三窑并开,日夜不熄火的开始了守窑的日子。 凌湙就是觑着第一窑砖未开的当口,在幺鸡来报,说考核场地已经准备好的情况里,点头答应了前去观看他们对于新成员的考核项目。 都是幺鸡他们平时训练的常规方式,所不同的是,幺鸡将凌湙曾经教他玩的一对一格斗加了进去。 取与朴刀一样长的棍子,上面涂上黑炭灰,先两两捉对相斗,看谁身上的致命点多,多的自然就是败方,致命点少的那人将会成为胜方,而胜方有权指定下个捉对的厮杀方。 先单人,后团体,先地面,后马上,跟田忌赛马似的,先选出头,再由这个头指挥接下来的双方战斗序列。 假如幺鸡他们这边全胜,那他们几乎不用下场,就可令来考核的人两两捉对,杀至最后一个队时,他们以逸待劳更无可败之地,所以,这不止是个考验体能的项目,还是个考验脑子的项目,就看有没有人能体味出其间关窍了。 凌湙到时,幺鸡他们已经轻甲上阵,各人手里持了一截涂了黑炭的长棍,而地面上,七星桩被改成了六芒星图,来考核的赵围和秋扎图,以及厌民地其他青壮小伙,则都被幺鸡他们几人的气势镇住,以及一股隐约要被坑的不祥预感。 刀营要进人的消息,在新旧队伍里已经传开,连齐葙今天都放了新兵营半天假,一起拉到了幺鸡他们准备的考核场地旁,里里外外连同看热闹的小屁孩,足围了三层,每个人都对中间的六芒桩不解,但看幺鸡他们这边的模样,显然这就是入营的考核题了。 果然,当人群安静下来后,幺鸡吆喝着嗓门说起了规则,声音里有隐隐的得意,眉挑的差点飞起来,“……哼,你们可有福了,这是主子在京里时教我玩的游戏,如今我也教给你们,若能在此处赢了我等,你们也就算是过了主子设定的考核题,若连这关都过不了,那马上的那部分也不用考了,你们就不配进我刀营,懂么?我刀营……不要废物。” 他这模样足足气人,尤其说到凌湙亲自教他玩游戏时的得意,叫人牙痒痒的想捶他,本来还有因他后面的话而气愤的人,这会子只想先过了考核,捉对的时候揍他一顿,反正这个时候泄私愤也不会挨训,全凭个人本事出气。 齐葙见到凌湙策马徐徐施来,笑着打了声招呼,下巴点着场中桩子,道,“你教的?倒是有意思,我说他这脑子怎么会想出这种考核方式?敢情是借葫芦画瓢呢!” 凌湙失笑,在众人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下,放了闪狮独去一边散步,对着齐葙道,“哄小孩玩的东西,他当时脑子还没现在活络,叫我好一顿揍,想是对这游戏有怨愤,急不可待的想叫人在同样的方式上吃个亏,这小子,皮又痒了啊!” 规则如此简单,赵围可能一下子体会不出,但闷葫芦秋扎图却不然,人家只是不爱说,不代表脑子不好使。 果然,秋扎图不在第一波出列的人员当中,他让赵围带着与幺鸡一方同样数目的族人上去对阵,自己则退居其次,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捉杀。 凌湙一看就知道,幺鸡这把算错了,他要在秋扎图手上吃亏。 赵围手持着黑棍,领着六个厌民小伙缓缓靠近六芒桩,幺鸡和梁鳅几人天天对这桩子下手,绕桩而过的身形无比灵活,在赵围他们靠近时,七人以幺鸡居中,其余六人分六角居次,撑着桩子就上了顶,叫周围看热闹的新兵好一顿喝采,便是不懂的小孩子,也看的两眼发直,攥着拳头激动的不行。 身形太敏捷了,真如猎豹般,转瞬就在赵围几人的眼前消失,上了桩。 幺鸡嘿嘿笑着站在桩上,对着踌躇不前的几人道,“放下武器认输?” 赵围瞪着眼一副倔强样,“不可能,定要打过再说。”没比就认输,回头不得给人笑死? 就是他身后的六个厌民小伙也口径一样,“来打,我等绝不可能认输。” 幺鸡头一点,倒是赞了声,“好样的,那就看好了,兄弟们,拿出你们的本事,叫他们瞧瞧。” 梁鳅、武阔几个同时道,“来,爷们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赵围咬牙,举起手中的棍子大吼一声,“冲。” 七人闪电似的绕桩而上,手中的黑炭棍子直奔桩上的幺鸡几人,目标齐往要害处戳,因为规则里讲了,只有致命处才算伤,其他的地方戳了没用。 幺鸡他们灵猴似的单臂勾的桩头,半吊着身体一个大回环,就将到了桩下的几人给蹬出了桩周围,手中的棍子轻松的在几人身上戳到了致命点,赵围的在腰上,其他几人分别有胸侧、背、腹的,还有一个正中眉心,只一个回合,赵围这一队人就败了,连桩边都没摸到。 凌湙摇头,五处致命点,最后结算的时候,超过三处就没有资格入队了,赵围没有摸清规则,叫幺鸡给坑了。 秋扎图终于看出了门道,立刻将人叫了回来,对着那个眉心被戳了黑点的,道,“你不用上了,你淘汰了。” 那小伙子还在懵逼里,赵围望着自己腰上的那处黑点,联系规则讲解,也悟出了其中关窍,涨红了脸道,“他是故意的。” 秋扎图摇头,“他说的很清楚,只是没告诉我们,中了三处就失去资格的话,以及眉心和心脏这两处重要淘汰信息。” 幺鸡只说了致命处算分,以及有几个致命点,一轮打过后,旁边的记录员才唱名记录,如此,淘汰规则便清楚了。 果然,那记录员记完各人身上的致命点,抬头宣布了第一轮淘汰的人名,就是那个眉心中招的小伙子。 那小伙子眼都红了,急的望着秋扎图,秋扎图抿了嘴,安慰他,“别怕,只要我们过了这关,还有马战,马战你还有机会。” 幺鸡没说此轮败者不能参与马战的话,也就是败在这里的人,只要马战出色,也一样有进刀营的机会。 而戳中眉心点取到分的武阔,在与幺鸡商量过后开始点名,“赵围此轮对阵……秋扎图,嘻嘻,不许放水啊我们可都有眼睛看着呢!” 这就是胜者的点名权,赵围现在中了一处,若在秋扎图手里再中一处,或者秋扎图直接点了他两处致命伤,他就会被淘汰掉。 幺鸡明显是想一轮摁死他。 赵围愤怒,瞪着眼睛似要将幺鸡身上戳个窟窿出来,秋扎图也肃了脸,皱眉道,“你放心,比斗里放水就是对对方的不尊重,我不会放水的。” 两人摆开阵仗,提了棍子双手紧握,紧盯着双方动作,互相转着圈的游走一番后同时出手。 棍尖贴着各人身体,划出斑斑黑痕,赵围护着身上要害,打的束手束脚,秋扎图则敛眉持着棍觑准时机,一把点了赵围双膝,令他瞬间麻脚无法站立,跌跪于地。 赵围喘着气杵棍抬头,脸上讶然之色顿显,眨着眼睛尚未回神,凌湙却在旁边乐的拍了下腿,冲着秋扎图道,“嘿,好家伙,你觑着空了哎!” 幺鸡也哑然自桩上站直了身体,盯着秋扎图嚷嚷,“你、你怎知这游戏的漏洞?不对,你肯定提前问过主子了是不是?” 凌湙立马摇头,撇的一干二净,“你别瞎说啊我才来,连话都没跟他说上呢!” 秋扎图深吸了口气望向幺鸡,“你没说失去行动能力也算致命项,我理当认为,两两对杀时,这就是个保存队友实力的生门。” 幺鸡叫他说的张了张嘴,与杜猗他们对望,杜猗抚额,不肯望他。 早说了,这游戏过于儿戏了,只要有脑子的,必然要找里面的生存之机,一早听他的,把这两两对打改成敌我对峙,就不会有这种明目张胆的漏洞出现。 秋扎图望着桩上的七人,道,“这下该我们上了,刀头,准备好了么?” 幺鸡叫秋扎图呛的噎了口冷风,一甩手中长棍,昂然道,“来,老子打你不用准备。” 秋扎图就招了招手,身边即刻围拢了六个族中兄弟,与各人对视一眼后,迅速如风般冲向六芒桩,棍尖朝上,对准桩上的几人一挥而就后,闪身避开攻击,从另一边突围直冲正中央桩上的幺鸡,竟是打了擒贼先擒王的主意,七根棍尖,齐齐对准了中央桩上的幺鸡,无分方式的狠命戳去。 幺鸡鹤立于桩上,一个纵身单手撑桩倒立头朝下,手中长棍直点秋扎图,无所顾忌的将身体其他致命处撂于其余六杆棍尖下,因为他相信,他的队友会在他身后护航。 果然,梁鳅等人一见秋扎图带的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窜进了中心桩内,忙雁字飞跃,齐齐踩于脚底侧桩处,斜着身体将手中棍尖直蹈背向他们的六人。 秋扎图要的就是这一刻的空隙,觑着幺鸡眉心就戳,在幺鸡侧悬于桩上时,旋转手腕,一举将棍尖递到了幺鸡的后背心处,点中了他的致命点,而他的六位伙伴则齐齐落桩,各人后背心皆中了一棍。 幺鸡瞪眼看向一击得手后,迅速后退的秋扎图,翻着身体要看后背种的黑点,却哪能看得着?叫杜猗拍着肩膀转回了头,记录员在旁边唱分。 秋扎图得一分,幺鸡失一分,其他六对,秋扎图这边六分全失,而幺鸡这边除他自己,六人全得。 幺鸡差一点就将自己作“死”了,若非队友给力,就秋扎图这种方式,幺鸡此刻该被戳的浑身黑洞。 便是凌湙,都看出了幺鸡的局促,一时对此哭笑不得,望着从桩上下来的幺鸡道,“傻了吧?遇到个会钻空子的,你就玩不转了。” 幺鸡哼哼的有点羞恼,“明明当年我们玩时不是这样的,他耍赖。” 凌湙笑喷,抽了自己的鞭子甩了甩,有点技痒。 从月牙湖战后回城,他就没怎么动过刀枪,整天在土建中弄的灰头土脸的,幺鸡这小子,约莫是看出了他的郁闷,搞这一出逗他高兴呢! 果然,他一摸鞭子,幺鸡就笑嘻嘻的凑了上来,鞠躬打辑的求他,“主子,我们要输了,您脸上也不好看呐!来,给我们做个阵眼,好好叫他们怎么做人,哼,别以为赢了我就稳了,赢了主子才算稳进刀营,主子,给他们一点教训瞧瞧。” 齐葙在旁边愣了一下,拍手笑道,“城主这是要亲自考考他们?哎,那我们可要一饱眼福了。” 便是被扶到场边上等候的赵围都激动了起来,望着凌湙,期待不已。 凌湙笑着拍了把幺鸡,舒展了把腰身,一点头道,“成,也是好久没动了,借着今天这机会,我来试试你们。” 一言出,四周刷的发出了股巨大的躁动声,所有人眼神都集中在场中的凌湙身上,他们中有很多人,根本没见过凌湙身手,此时听见城主大人要亲自下场,纷纷擦亮眼睛等在一旁,想亲眼看看这神仙般落定在边城中的少年,是不是有他身边亲卫说的那样,身手不凡,能以一己之力破万军之势。 此处如此热闹,叫新入城,对什么都很好奇的华吉珏也起了探究的心,拽着石晃非要来,石晃他们目前还未被指派具体事务,自觉不好到处瞎逛,都聚在那处小院里等召,却赖不过小女公子的祈求,只得随着她挤进了人群聚齐处。 石晃个高,一眼就看到了中心处的凌湙,便低声告诉华吉珏,“女公子,那就是凌城主了。” 华吉珏垫着脚仰了脖子细看,却只看见个黑脸瘦梢的小子,当时就显了一脸失望,“哈?好丑哦!没有齐峖网 108. 第一百零八章 瞎想什么?我俩差着辈呢…… 秋扎图他们和凌湙其实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手,那还是在明威将军秦寿的西厢院,两波人撞了个对脸,各自拔刀走过一遭,属于他们困不住凌湙,而凌湙也拿这人多势众一方无法的胶着状态。 记忆回笼,曾跟凌湙有过交手的一群小伙子,嗡一声挤到了秋扎图身边,就是赵围也忍不住挤了过去,就听秋扎图正沉声道,“没事,他只要破不了我们的绞阵,就是多了几个人助阵,也拿我们没办法,你们记着别像上次那样给他找着机会进阵心。” 说着转眼就看到了赵围,敛眉回想了一番当时打斗的场景,对赵围道,“你要上么?上的话就做阵心。” 赵围没参与过他们的阵型,不懂阵心的意思,秋扎图就着手里的棍子,在地上画了绞阵的基本框架,点着正中心一个点道,“上次叫公子觑着空跳了进去,险些搅散了我们的阵型,这次你站在里面,防备他凌空跃进去破阵,赵围,公子虽身形单薄,但他灵活度非常高,你得特别小心他,眼睛一直得盯着他,半个身位都不能叫他找着空,咱们不求能胜他,但撑的越久,越能显示咱们的实力,你懂么?” 这里只有秋扎图单独与凌湙过过一手,非常忌惮凌湙的样子,叫赵围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再看刀营那边一副斗志昂扬的状态,未战就已经先升起了一股颤栗到头皮发麻的热血感,攥着手中的棍子郑重点头,“我懂,放心,我定不轻敌。” 凌湙在那边拿鞭尖正戳着幺鸡,笑骂他,“谁给你出的主意,竟打着考核的名义诓我下场?他们正经是来参考入队的,不是叫你借花献佛来哄我开心的。” 杜猗在旁边眼色复杂的看着幺鸡,到这会儿他才算是明白了幺鸡坚持搞这出的用意,敢情是为了讨凌湙开心,哄他亲自下场呢! 幺鸡叫凌湙戳的嘿嘿笑,摸着脑袋道,“我爷爷啊,他都在我耳朵边上叨叨两天了,说主子忙的苦哈哈的不开怀,饭都吃不香了,叫我想办法哄你疏散疏散,主子,你以后跟我们一起训练吧?那些小事叫别人去做,别整天围着泥巴转了,那些都好没意思的。” 凌湙叫他说的摇头,边重新将手腕上的缚带加固绑牢,边解释,“我也想天天上马场操练呢!可那些事我不做,叫他们慢慢摸索,哪有那么多时间供他们摸呢?幺鸡,我跟你不一样啊!” 幺鸡歪头一知半解,但他非常同意凌湙的说法,挺直了腰板点头,“那是,要不怎么你是主子呢!当然得跟我不一样。” 边说边伸手替凌湙将腰封重新固定扎紧,因为一会儿要上场,身上软甲就不能再注重舒适,得往紧了收,扎牢固定住,否则一但动起来,会松散的起不到护体作用,还会影响身手发挥。 两人这般样子说话,周围几人早已习惯,只不熟悉他们的人会频频往这里看,特别是看傻大个幺鸡,没料在城主面前竟是个如此得脸的人。 凌湙重新整理好了装束,头上墨玉束环扣着乌发,和着他整个墨绿青袍箭甲一起,站在那里就是风向标的存在,有一种满身朝气向阳的蓬勃力量,叫看到的人不禁眼神发亮,会在心里暗赞一声好个飞扬潇洒的公子哥。 石晃就是带着欣赏眼光的那一波人,听自家女公子这样评价凌湙,不由道,“这才是个正经有前途光景的好儿郎,韩家那位小公子,不经风雨,不经日晒的,也就招女娘喜欢了,他但凡有凌城主这样顶事,也不致叫韩大公子那样辛苦,女公子,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男子看的不是脸,是能撑门庭的本事。” 华吉珏叫他说的嘟嘴,扭着脸要往外走,嘴里嘟囔,“不看了,一群丑八怪打架,没意思。” 话刚说完,只听场中忽的喧哗起一阵鼓躁,那聚在一起的百人队呼啸着往场边跑,在周围人的惊呼声里,弃了手中的棍子,捡起了摆在地上的长刀,雪亮的刀光霎时漾进了所有人的眼里,带着刺目的凛冽,瞬间就将气氛催动的燃烈火热,便是齐葙都讶然的看向凌湙。 而凌湙只是含笑的扫了众人一眼,声音清浅,“既要比试,自然该上真刀枪,你们倒也无需顾忌,我敢让你们拿武器,自然就有受伤拼命的自觉,当然,比试也讲个点到即止,我能保证鞭下留尔命,你们放心大胆的使招就行,我自能护得自身周全,不叫命丧尔等刀下。” 这话说的又自信又嚣张,意思就是你们大胆放马过来,不用担心会伤到我,而我能保证不会误取你们的命,是对自己武力收放自如的信心。 就是一直保持平稳静候的石晃,也被凌湙的话燃出了斗意,眼中光彩连连,兴致大增,对着要离开的华吉珏道,“女公子,再看一会儿吧!看看他们的武力比我们是强是弱,也好观测一下我们投靠的意向是否正确?” 华吉珏被叫住了脚,不甘愿的留下等结果,嘴里哼哼,“行吧!好歹是韩大哥推荐的人,我给他个面子瞧瞧,看是不是值得我们留下相帮。” 石晃叫她说的摇头,一双眼睛却盯着场中众人,而华吉珏的眼神却溜去了旁边,竟在人群里发现一特好看的姐姐,当时眼睛就亮了,露出一对小梨窝,挨挨挤挤的往美女姐姐身边靠。 凌馥正仰着脑袋看场中央,脸上带着被气氛燃热的红晕,一双杏眼在杜猗身上转来转去,贝齿轻咬下唇,显露出一抹小女儿的羞意。 杜猗腿伤的那些日子,先是刘氏偶尔照顾一下,后来凌馥也跟着帮一两回,渐渐的二人便熟悉了起来,有了些不能与外人道的惺惺相惜的情分。 一个是破家的太师府闺秀,一个是被弃的将军府公子,路上的艰辛与苦楚,比之旁人体会更深,走一路后,竟生了些别样的情怀,只双方都有顾忌,并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她眼神所盯的方向,却见杜猗飞快抬头看了一眼过来,两人又同时别开眼,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华吉珏瞅着美女姐姐爆红的脸色,眨着眼睛套近乎,“姐姐,你脸怎么红了?” 凌馥叫她吓的身子一抖,忙捂了脸躲避旁边人看过来的好奇眼光,嘴中急迫争辩道,“晒……晒的,哎?你是谁?”这小姑娘好眼生啊! 华吉珏正待张口,却见场中爆发出了赫赫叫嚷声,而凌馥的注意力立刻又转入了场中。 凌湙带着七人列队,秋扎图和赵围领着百余族人,双方呈对峙之势,齐齐紧了手中长刀,摒住呼吸静待进攻的时机。 绞阵成型,以赵围为阵心,内缩外放如咬合紧密的齿轮般,徐徐游动着方位,秋扎图作为阵尖,调整着队形缓缓靠近以凌湙为主的七人刀阵,围观的人被这紧绷的气势震慑,只觉呼吸到胸膛里的气息都灼热了起来,终于在骤裂的一声鞭响中,双方短兵相接。 秋扎图领着身边族人,齐齐刀尖向上,挡了一击凌空抽来的长鞭后,变动游走方向,绕凌湙身侧往七人尾部转,同时绞阵内的刀林齐发,每一息都有刀尖递出,叫凌湙身后的幺鸡、杜猗几人频频还击,手中的长刀一刻也不敢落空,击打在接踵而来的刀林上,发出叮咛咣当的铁器相撞声。 凌湙一鞭收回,转了身子躲开刀林,跳脚领着幺鸡等人,朝与绞阵相反的方向游走,百余刀尖从眼前划过,而他的长鞭也一息不落的凌空抽动,鞭影重重里偶有闷哼声传来,而他则身形随着绞阵反向绕尾,试图从中窥出接壤不严密处。 继上回他点出此阵的缺陷后,秋扎图显然也有做过调整,疏松的刀林紧密咬合,即便游走时也不见空隙,各人配合相当默契,外圈架上部刀林,内圈侧补中位空挡,竟一时严如刺猬般,叫人无从下手。 刀营几人雁字排开,跟在凌湙身后左冲右突,火光四射的刀尖上,尽是百余长刀划过的痕迹,凌湙鞭影兜空落下,却有百余长刀同时迎击,幺鸡随后递刀相助,内圈补位的刀尖跟随,杜猗和其余几人亦紧跟而上,秋扎图则绕后纠缠住了他们,首尾效应分割出了前后方,让刀营众人同时陷入绞阵的齿轮里。 赵围热血沸腾的紧跟着众人递刀迎击,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凌湙,紧盯着他手腕转动的方向,但凡他鞭影落处,就有人衣甲破裂,咬牙忍痛声响起,长鞭虽然破不开阵型,却能伤及阵中人。 凌湙脚尖越发快速移动,带着幺鸡几人急速兜着绞阵旋转,眼花缭乱里,口中爆喝而出,“聚!” 幺鸡耳尖一动,领着身后几人急速缩紧成团,凌湙脚尖踏地,蹬着幺鸡弓起的长腿,一举上了几人同时搭起的臂墙,当弹跳助力的翘板似的,射向阵心赵围处,霎时如鹰攫食,影罩阵圈,激出周围众人嘴里的一声呼喝,“好身法。” 气氛紧张而热烈。 秋扎图赶紧趁着他们聚而未散时,用刀林在几人身上添了几处彩,立时几声闷哼响起,聚阵再次转动,合着绞阵反方向,跟着凌湙弹跳的方向随时准备接应回他。 赵围眼睛一直在凌湙身上,见他果如秋扎图说的那般,仗着身形灵活欲跳阵心,忙竖了刀尖迎击,却只见凌湙望着他微微一挑眉,鞭影的落点却是他身旁的伙伴,竟是卷了人的腰身,拔萝卜似的,一把将人甩出了阵,踩着他递出去的刀尖,落在将将空出的档位上,龇牙冲他道,“慢了一步。” 秋扎图大惊,立吼“变阵。” 绞阵立时内外调换,原外圈紧缩,原内圈扩张后退,赵围紧跟着身侧伙伴欲退出凌湙的鞭影范围,然而,凌湙既进了来,便不能轻易叫他们变成,腰旋一圈,长鞭扫过激退的内圈众人手腕,只听扑通通的武器落地声,竟是扫了一地的长刀下来。 齐葙差点从藤椅上撑身而立,拍着扶手喝,“好果断的应对。” 阵型瞬息而变,凌湙几乎不做思考,随阵型而动,预判般先一步阻截了阵中变动方向,乱了他们变阵的步调。 幺鸡觑着时机,领着身后众人突围进绞阵阵心,与凌湙汇合后,故技重施,再次聚以人墙,助凌湙跃空弹射,而这回跳射的方向,却是秋扎图领头的阵尖处。 两番精彩助力,让围观的人看的热血澎湃,齐葙更是连连击掌叫好,眼神盯着凌湙飞扬的身姿,目里神彩熠熠,便是石晃,也攥紧了拳头为凌湙捏了一把汗,但凡凌湙失脚,底下的刀林就能将他戳个对穿。 果真是艺高人胆大。 秋扎图领头顽抗,赵围苦着脸被冲进阵心的幺鸡几人压着打,内圈刀林因少了一截防卫,已不如开始时严密,纵然还能搅着几人不放,却是失了杀伤力,勉励维持着基本阵型。 凌湙如大鹏鸟般落于秋扎图上方,侧避开他劈来的刀尖,鞭子兜着他左右的伙伴,挑开了助力的刀林,一脚蹬在秋扎图的肩膀上二次跃起,之后转动身体,将自己送进秋扎图长刀范围,在众人惊呼声里,踢落他手里的长刀,一脚将他踹出了阵列。 秋扎图呼呼喘着气,不敢信自己就这么从绞阵里脱了出来,再看凌湙周围的伙伴们,也呆望着出列的他,显然也没回神阵破的方式如此简单粗暴。 凌湙落地,拽着被刀林划破了的袍角,脸上汗津津的黑里透着红,望向秋扎图夸赞,“比上次好,看来回去有苦练过,不错不错,换个人可得完蛋。” 秋扎图张了张嘴,声音有些闷,“可还是困不住公子。” 凌湙哈哈摆手,看着幺鸡他们身上划的道道血口,挑眉道,“不错了,你看他们都受伤了,没有他们助力,我跳不进圈,你补的阵心不错,但是下次阵心可以换枪林,三人为角,只赵围持刀防备,不太够。” 秋扎图杵刀下拜,领着身侧众族人低头,“是,多谢……主子指点。”自此改了口。 围观的众人只觉心跳还在鼓鼓作响,声音卡在嗓子眼里紧张的不敢放出,直等场中央尘埃落定,才突然感觉到胸闷般猛透出一口气来,“呼”! 太好看刺激了,那身形敏捷的少年跟在刀尖上跳舞似的,凌空游走于人墙之上,鞭声阵阵,炸的人耳鼓轰鸣,叫人连声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他,恐生悲剧。 呼,幸亏他技高一筹。 哗周围瞬间响起了雷动的掌声,伴随着城主威武的呼喝,一圈人都恨不能上前与凌湙打个招呼,好沾一沾少年人身上的活泛气。 太蓬勃激昂了! 凌湙热出一头汗,身上也活泛了不少,对着幺鸡点头,“编册入营。”从头到尾他就没准备卡这批人。 幺鸡龇牙裂嘴的摸着身上的刀口,深憾错失良机,望着秋扎图闷声闷气样,眼珠子一转,指着六星桩问,“咱们继续?” 这也是项训练,日后可以加在日常训练当中,以前他们人少,现在人够了,就可以轮流上桩练习身法了。 凌湙那身漂亮的轻身功夫,管谁都想拥有,秋扎图带着身边人,头一点丝毫不推辞,“可以。” 时人讲究气沉山海,下盘稳固,便是阵型也讲的是个扎实二字,若遇个同样路数的,一时半刻交个平手,拖个持久战,人多的一方稳赢,可如果都倒霉的遇到凌湙这种上下皆顾的,凌空兜头压着你,而你根本拿他无法,就很叫人郁闷了,秋扎图知道自己这边人的短板,面对幺鸡的邀请,是欣然应允。 齐葙守在场边上等凌湙过来,笑的一脸羡慕又遗憾心起,“我要腿能动,必要与你比试一回。” 凌湙接过虎牙递来的巾子擦脸,笑着宽慰他,“会有机会的,左师傅那边应当找着治疗你腿的方法了,齐先生再等几天,或许会有好消息。” 齐葙眼睛放光,声音都扬起了两度,“真的?左师傅与你说过了?” 凌湙顿了一下,为免叫他太生期待,便往回收话头,“那倒没有,只我去找他,他都没空搭理我,关在药庐里研究方子,我猜的,定是到了关键处才没空出来。” 于是齐葙就显得有些失落,抚着腿叹,“没关系,都这么多年了,能治好是奇迹,就是不能,我也感谢你们为我费的心。” 围观的人群见没了热闹可看,渐渐四散走开,齐葙也让袁来运将新兵带回马场继续训练,凌湙见袁来运面容沉稳,并没有对刀营再生执着,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问齐葙,“齐先生,您觉得袁来运怎样?” 齐葙沉吟,道,“人有趋利避害之心属本能,他手上功夫不错,就是心不静,现下瞧着倒是好多了,听说路上受了你几次教训,到我手下时人可有些消沉。” 凌湙与他边走边说,点头道,“他杂念太重,用也能用,只终归不能让人交付信任,也没逆心,就是……嗯,过于重己了。”也就是太自私,与一个团的信念有悖,独行侠一般的存在。 齐葙也跟着道,“我看出来了,他这是长期受不公允的待遇造成的,对人无法信任,不过最近倒是有所改变,跟新兵营那些人融入的不错,再看看,他有在试着交托后背。” 凌湙点头,眼睛诚恳的注视着齐葙道,“新兵营那边辛苦您了,本当让您好好休息养养伤势的,这一进来就没脱开身,劳您也跟着忙碌,殷先生私底下要怪我了吧?” 齐葙就笑,边笑边摇头,抚着膝盖,替殷子霁开脱,“他就是嘴利,对你没有意见,知道你分身乏术,没事,一切才刚开始,等运作上正轨,咱们就都能轻松些了。” 凌湙就呵呵的扬着眉,一副很当然的模样,与齐葙说起了凉州局势,“也不知道凉州会给谁?但愿派个知道轻重的,还有登城那边,百姓日苦,可派个体恤爱民的吧!” 齐葙摇头,给他分析,“登城那边朝庭应当会放给大帅指派,凉州就难了,不知道会插个什么人眼过来,大帅估计这会儿也头疼,景同年岁资历都不够,手中倒有几个人手,可朝庭那边好容易觑着北境空子,定要分一分他手里的兵的,就不知谁能坐这福祸相依的位置了。” 凌湙懂他意思,一境之地掌在一家之手太久了,无论是皇帝还是朝中老大人,都在找机会换血。 两人就着朝中局势,又说到了目前较劲的几位皇子身上,凌湙问他,“先生看好哪位殿下?” 齐葙叫他问的一愣,扭眉想了想,摇头,“看不大出,我对几位殿下的性情不大了解,就目前传过来的只言片语,似乎几位势匀力敌?” 凌湙就笑,望着京畿方向,莫名给了他一句,“如果是人为的势匀力敌呢?齐先生,如果他们有人往北境伸手,大帅那边会有何反应?” 齐葙立刻道,“不会有反应,大帅只听皇令。”就是说无论哪位皇子来,武大帅都只站皇帝。 凌湙颇有些遗憾,觉得要打破这些皇子的僵局有些困难,机会太少,人脉太缺,想要运作恐怕还得等几年,但愿他们能撑的久一点,别叫那些老大人玩死了。 两人一路进了垂拱堂,让跟了一路的石晃竟没找到机会说话,望着垂拱堂大门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华吉珏身边跟着凌馥,两人走一路也说的开心,大小美人招了一路的眼。 刘氏刚好从随意府大门出来,一眼看到凌馥身边的小姑娘,眼神一亮,上前笑道,“这是哪家的姑娘?怎地之前没见过?” 华吉珏眨着大眼睛也看刘氏,见刚结识的姐姐管她叫娘,便笑道,“婶子好,我叫华吉珏,前个晚上来的。” 刘氏好似恍然大悟般,瞅着她猜测,“莫不是住我们湙哥儿隔壁院子的客人?” 石晃站在华吉珏身边,一听她这样称呼城主,便道,“您是凌城主的……” 凌馥在旁皱眉,刘氏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抿了下耳旁的碎发道,“本家亲戚,投着咱们城主讨一个活路。” 华吉珏敏锐的觉得这母女神情有异,但却没吭声,而是回了刘氏的问题,“是,谢城主收留,容我们暂时住下了。” 刘氏就笑眯眯的打量了一下她,发现这小姑娘身段气质比之京里的一些小姑娘还好,心里早先嘀咕上了,且看蛇爷那样子,颇有给凌湙凑对的意思,一时也跟长辈相小媳妇似的,望着华吉珏左右评估。 凌馥心中一跳,上前挡了她目光,打圆场,“娘,你来这里做甚?厨下不忙了?” 刘氏叫她打断,嗔怪的瞪了她一眼,点着她的额头,“找你呢,一眨眼就不见了,也不知道脑子里天天想什么,库房那么重要的地方怎能锁门?人要领东西呢!” 凌馥叫她说的脸红,忙跟华吉斑道别,告诉了自己在的地方,叫她有空去寻自己玩,或者自己有空来带她满城里转转。 刘氏将凌馥撵回了库房,自己转头就进了垂拱堂,刚好凌湙送了齐葙回来,正准备往城南窑场去,就叫她逮住了说事。 先说豆油,油坊那边虽然还没建成,但库房里有现成的豆子,工具也有现成的一套,刘氏就自己组了人,照着凌湙教的那套方式,试榨了两波,出的油虽然没有凌湙亲手弄的多,却也算可观,那小作坊就暂时开了起来,每日用油算是彻底告别了松油,现在已经能供应上两府上下所有人的用餐需求了。 她笑着对凌湙道,“目下咱们手上存了有百余罐,我想让人带着去收豆子时卖上一卖,将咱们油坊的名声先打出去,等油坊正式开了,客不就自来了么?” 这个属于经营方面的问题,凌湙一时还没和殷先生说起,刘氏以前手上有陪嫁的铺面,知道经营上的一些事,便觑着先机提了一提,好在凌湙面前讨个巧,凌湙对此倒也不拦着,毕竟也是为城里发展着想的好事。 “可以,只不许卖贵了,特别得嘱咐好出城收豆的人,别弄出中间差价来。”凌湙是想到什么就直说的性子,刘氏叫他说的一顿脸红,凌湙要不提,她还真有打算提一提价,实在是认为凌湙报的那价格太便宜了。 凌湙边出门边道,“刘婶,挣钱不在这上面,你别担心营生,等砖窑厂建起来,周围百姓自然会来买砖建房,这一项出息也很可观,放心,我知道钱的重要性,不会让府里入不敷出的。” 油的事情说完了,刘氏就犹豫的望了眼街对面的府里,小声问凌湙,“湙哥儿,那小姑娘……蛇爷那眼色,瞧着像是给谁养的媳妇似的,乐一整天了。” 凌湙皱眉望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探究欲,一想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就颇有些无语,抻脚就回了随意府,找到在刑所的蛇爷,带着两人回了偏厅。 蛇爷还不知道发现了何事,刘氏讪讪的不敢看他,凌湙觑着两人神情,对蛇爷道,“让人把南边的竹榭收拾出来,尽快让那小女公子搬过去。” 说着顿了一下,颇为无奈道,“蛇爷,那小姑娘才多大?值得你这样瞎猜测,还有,我俩差着辈份呢!” 刘氏不太明白,眨了眨眼,“你俩只是差着岁数吧?”她以为凌湙是嫌弃小姑娘年纪大了。 凌湙哽了一下,无奈解释道,“差着辈份,她严格算起来,算是我侄女辈的。” 蛇爷知道两家的渊源,顿了一下脑袋,才拍着额头道,“哎哟,是我算差了,忘了多想一层。” 刘氏被两人搅糊涂了,望着两人来回看,凌湙也不多解释,只对刘氏道,“以后厨房那边多照顾着她一点,别瞎想,那小姑娘的长辈与我本家连着亲,只这话不能与她说,你就当不知道,刘婶,小姑娘四顾无亲,只身边一队随从,你看着可别叫人欺负了她去。” 男人心粗,有些事没有个女性长辈跟着,小姑娘受了欺有时候都不定能清楚,刘氏听凌湙这郑重模样,忙端正好身体道,“好,行,我知道了,刚看她跟馥儿颇谈得来,以后就叫馥儿跟她多走动走动。” 凌湙点头,挥手让她下去,瞅着蛇爷一张老脸,气哼哼道,“我才多大,你瞎操心什么?有那闲功夫,去操心幺□□!他比我大。” 蛇爷叫他怼的嘿嘿直乐,但同时也有些可惜,叹道,“那小姑娘出身多好,配五爷正合适,且年纪又小,养几年养熟了,收在家里,知根知底的又省心又好看的,老头儿我就是想你过的好,有人疼有人爱的,你快别气了,既是差着辈,这就不知道会便宜谁咯!”好一副扼腕的模样。 凌湙摇头,“她是隐王的孙女,身份看着是贵,可也很尴尬,但这都不是该你操心的,行了,嘱咐幺鸡也别往人家面前凑,免得将来更尴尬,人家只是暂留在我们这一段时间,又没说效忠的话,当个不远不近的贵客招待着就是了。” 正说着,石晃的声音从外面传了来,“请问凌城主在么?” 蛇爷与凌湙对视了一眼,立刻一叠声的迎了出去,“在、在呢!” 109. 第一百零九章 那就让他死掉好了~ 送走了石晃,凌湙看着天色,便没再往城南那边去,而是派了虎牙跑一趟,去跟老秋族长说他明儿再去,守窑辛苦,让蛇爷给虎牙收拾了一框吃食带去,算是慰劳守在那边的众人。 之后他便去了设在偏厅东阁的书房,玉门县里得到的矿脉图和一些往来的信件都锁在这里,蛇爷跟后头看他不准备再出门的样子,忙招呼了人替凌湙重新更衣,换了套更舒适的居家袍子,后又升火盆,端了四色糕点,和羊奶碗。 陇西府的特色吃食,据说是从羌人那边传过来的,温在小炉上的羊奶碗,白嫩甜香,有点类似豆腐脑,开吃的时候舀一勺蜜豆拌了,跟水果捞似的,特别受夫人小姐喜欢,当然也是小孩子们的饭后甜点,蛇爷自安顿之后,便爱上了捣鼓餐点,小灶上永远不缺吃的,凌湙什么时候回,都能随时吃上东西。 他招呼的笑眯眯,果子盘和北境特有的肉脯摆了一桌几,凌湙惊奇的发现果子盘里竟然有梨,枣和桂圆,还有柿饼子都不稀奇,这些他在京里都见过,只没料北境这里居然能见着梨。 蛇爷见他盯着梨看,就笑呵呵道,“前儿个出外去收菽豆的马队,遇到一队南边来的商队,看里面有新鲜的果子,就收了一点,今儿早上垂拱堂那边刚清点出来,就给五爷送了过来,都洗过了,尝一个?” 凌湙便放了羊奶碗,就手抓了一个啃了,果子不大,皮还粗,但这季节这地区,能有新鲜果子吃确属不容易,凌湙都快不记得自己有水果自由的时候了,便是在京里,都没这样鲜果绝迹时,叫他都快忘了世上还有水果一物。 许是睹物思人,凌湙吃了颗梨后,便让蛇爷带了人出去,自己在东阁间里掏了他娘早前给他送的信。 这还是甲一他们来时带的,他一直没回,看一遍后就锁进了匣子里,此时再摸出来看,心境倒是平和了许多,没像初时看的那样气的炸毛。 他娘对他依然有操不完的心,带来的箱笼里四季衣裳等常用物齐全,便是好摆放的吃食都叠了一个箱子,各个用油纸包好扎紧,另有些财物都叫他收进了库房,并着些他喜爱的书籍,拉拉杂杂二十几车,显出一个被家族给予厚望的模样。 可事实他们都很清楚,这些财物更形似补偿,为之前弃他时的挽尊,有着两边都不敢提的创伤,便是他娘,在信里都避免提到他父兄,一切以母爱的形式拽着与他联系的那根线,小心翼翼的在信里告诉他,收进府里的那个小病秧子,因缘际会,被文殊阁大学士段高彦收入门下做了学生。 凌湙根本不想看后面的解释,当时气的脑仁就开始疼。 他之前送回去的信里,提了三件事,一是要人,二是告诉他们凌老太太手里的把柄在什么地方,三就是关于这个替代他的小病秧子的。 既然知道这个小病秧子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那他也没必要留在府里了,送出去,藏起来,绝对不能给他露出人前的机会。 早先他想留着这个小孩,让他占着自己的名字,以备将来再次调换,不让他现身人前,就是为了再次调换时,不致因样貌叫人质疑。 可中间因着太子遗孤那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凌湙并未将因由讲清,只在信里强调了藏匿小病秧子的好处,告诉他们注意防范有人故意接近小病秧子,用他做文章。 他不相信摆着小病秧子这步棋,只单纯做个眼,肯定还有别的用处,他得提前掐了这个苗头,让他们失去小病秧子的消息,无从为太子遗孤的后路做布局。 他娘在信里期期艾艾的替他父兄开脱,说都是因为她,舍不得让凌湙在府里失去立锥之地,要留着那个孩子替他占位,送出去条件不好,本身又是个小病鬼,万一意外死了,那凌湙在侯府可真就查无此人了。 那一刻,凌湙脑子里直直蹦出几个字,那就让他死掉好了。 是他错了,念着陈氏的那份母子情,妄图有一日能回去,若早下决定,直接放言要让那个小病秧子病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文殊阁大学士亲自盖章的,敏学幼聪之童,甚至不惜冒着被皇帝不喜,也要收了那小鬼当学生。 呵,好大的局。 凌湙展开信纸,开头便顿住了笔尖,知道这封信一去,陈氏即便收到他从秦寿府里,专门挑了给她做首饰的珠子,也再不会开怀了。 可有些话,他不得不给她点明,陈氏身在侯府,迷障于外界的官派纠葛,并不知道那个小病秧子被收做大学士之徒,意味着什么,甚至她还挺高兴于,自家侯府重回上层视线的事,语气里是对他大哥,受武英殿老大人青眼的骄傲。 凌湙都能从信里窥出,他父兄被那个小病秧子,带来的短暂好处迷了眼的样子,陈氏一个妇道人家,看也只能看到眼前,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甚至,被那对父子影响的,反而觉得留着小病秧子为自家谋好处,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兴许养着养着,也能养出感情来。 可陈氏不明白,那些老大人的好处,不是那么好拿的,今天你拿了多少,明个就得加了倍的吐出来,尤其这还关系到凌湙将来回京的计划。 凌湙下笔,在信纸上头一句话就写道:母亲大人,恭喜您,得到了一个被文殊阁大学士收做学生的儿子…… 笔尖顿住,凌湙埋头沉默的看着这句话,竟满满的带了嘲讽,怎么看都有种灰头土脸的意味,他一气就将这几个字给撕了。 重新铺纸落笔,这一次,他端正了心态,开头便道:家慈堂前亲见,恕儿落笔无诌…… 武大帅问他:你是谁?以何身份与我对话? 凌湙当时面色坚韧的告诉他,只是自己,只是凌湙。 没有再如之前打杜曜坚时那样,用祖上说话,斥其家门也不过是,从他家部曲内脱离出去的兵奴,那一时的心情,或许仍有着归家的期待,然而自甲一来后,他便知道,没有了,他不会再回去了,或者,即使回去,也不会回侯府了。 凌湙在信里,给陈氏分析了那个小病秧子闻名京畿的后果,不止有重新带着宁侯府回归上层视线的好处,还有他被永远摁死在凌家子位置上的死亡威胁。 一个罪子,如何与耀目满京畿的神童相比?宁侯府敢承认,整个家族都得被京圈贵门逐出交际圈,而习惯了车马熙熙的宁家男男女女,如何能忍受得了这样的落差? 一个文殊阁大学士,直接将宁府众人摆在了他的对立面,他娘能为他怒而掀了丈夫和老公公的桌子,却无法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宁氏族人,所以,从一开始,陈氏就被骗了,被她丈夫以孩子还小,养养就有感情的话,以及到了眼前的羡慕恭维,给骗的昏了方向。 而他那对父兄,也许一开始确实只是想,利用小病鬼重回上层圈,可他们不知道,这是一颗形似砒=霜的毒药,吃下去是会死的。 皇帝那样不喜宁家,低调苟着方能长久,可他们偏要往皇帝眼里蹦,以为凭着文殊阁的关系,多结交些重臣权贵,可以帮他们在皇帝面前转圜转圜。 太可笑了,他们是不是忘了,那个小病秧子是怎么去的宁家?水上阁楼,也不怕溺死。 凌湙在信的最后写道:母亲就当从未有过我,既已有佳儿在侧,当用心待之,边城这里不用再惦念,我很好,在此遥祝亲慈躬安,百寿长绵,不孝儿叩拜! 等的窗棱上,看到了落日余辉里飘飞的粉尘,如他与陈氏这一份短暂的母子情般,风过无迹,他不怪她如此短视,却到底生了陌路般的寂寥。 呵,原来哪一世他都是没有双亲缘分的,上辈子三岁现身街头,无人知他父母是谁,他自己也没有三岁以前的任何记忆,到了这里,揣了颗成年人心肠,想要好好融入人家,可人家家里子嗣繁茂,并不在乎有他没他。 凌湙捻着桌上的镇纸,颠着上下抛了两下,一甩手就砸了出去,直将好好的窗棱怼出一个洞,发出轰一声巨响,蛇爷领着人慌张的跑进来,紧张的望着凌湙,一双透满沧桑的眼中盛满了担忧,“怎么了?” 半晌,凌湙才压了胸中的郁怒,摇头道,“无事,让幺鸡叫上人,晚上随我去跑马。” 蛇爷张了张嘴,最终只点头应道,“哎,那成,我这就去叫他准备准备。” 凌湙挥了挥手,将干透的信纸装好,又从匣子里拿了另外一封信来看,这封却是宁振鸿的,开头便是:五叔安,我有一个大秘密告诉你。 宁振鸿的信依旧是厚厚一封,京里的小道消息,府里各房大小事,以及从他父祖,也就是凌湙父兄书房里偷听来的朝中事。 凌湙并不爱看那些拉拉杂杂的叨叨,一目十行的跳了过去,直看到他说的大秘密那块,才注了目光一个字一个字看去,却见他在信上写道,“五叔,换来家的那个小孩,不是一开始来的那个,就是……我也说不好,但是我知道不是,那个头前进来的孩子,是胎里带的瘦弱,一看就是先天有毛病,可后来的这个,是生生用药物灌脱型的瘦,您懂么?有两个小孩,两个……两人轮换着来家里住,可家里没人发觉,因为他们住的那片不许人接近,打着给您休养身体的名义,隔开了熟人的视线,然后,那两个小孩,瘦脱型后,眉眼唯余眼角红痣能辩,我提出个质疑,可祖父和父亲都说是我对那个小孩有意见,先入为主的不喜他,才会生出如此荒唐的想法,家里有派奴仆伺候,不可能会出现两个轮流换的,可是五叔……我、我也不知道怎样跟你讲,他就是换了,我给祖母说了,祖母特意叫了人来看,可她也看不出有何不同,他们都说我疑神疑鬼,五叔,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真的,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就是有两个小孩子在混淆我们的视线,他们不信我……他们怎么能不信我?……” 信到后尾有些潦草,可见当时书写之人有多惊恐,有多惶惑,凌湙甚至能看到宁振鸿扒着写信时,身上的那种不被人信任的无力,和发现事情有异的那种慌张。 宁振鸿在京里数星星数月亮的盼着凌湙回信,他这是真麻了,根本不知道要找谁帮忙。 他上辈子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成年了,那个孩子因为拜了文殊阁段大学士为师,整个人活的神采飞扬,眉角红痣漾出的志得意满,比真正的五叔更似贵门子,浑身津着文武双全的华彩,是个身体倍棒,风姿卓越的神仙人物,丁点没有儿时弱病的后遗症,旁人都说是家里养的好,可就当年家里那氛围,宁振鸿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他家养出来的世勋贵子。 跟凌湙从驿站里道别之后,他一开始也没把目光聚集在那个小孩身上,可有一天两人就巧在后花园的亭子里遇上了,他当时扫了一眼,那枯黄的小脸,瘦脱相的两个大眼睛瞪着人时,有种鬼般的阴森,走路都一摇一晃的不稳当,看着就不像能活到成年的,当时他就奇怪上了,因为见过这人的成年模样,万没料他小时竟是这般不起眼,一副谁都欠了他的样子。 按理他不该这样惶然的,以他五叔的凶悍,那个当年取代他的孩子,在他五叔驻进京畿时就没了影,去向不明,就是到他身故前的那段时间,也都没有那人的消息。 他不该在意一个挑不起事的无用者,可这事憋在心里,又实在让人睡不着,太荒谬了,怎么会有两个身形模样差不多的孩子,来往于他家而无人发觉? 宁振鸿甚至都说不清那个孩子到底像谁,似是综合了凌家人的眉眼,但当时京中更有赞他有闵仁太子遗风的说法,赞段大学士教的好,竟也教了个如此风华显俊的公子出来。 到他五叔进京,闵仁太子一案已经翻了,凌家平反,发还府宅钱财,现在想想,整个事件当中,只有他和他五叔最倒霉,因着那个小孩,人生逆转。 宁振鸿咬着牙,将自己第二回撞上那个孩子的事,前言不搭后语的全写在了纸上,他得让他五叔知道,凌家那帮老娘们可能在合着伙的骗他,叫他千万小心防备着她们,别再叫人哄了。 他急啊! 他又不是个真小孩,那第二回撞上的孩子,虽然也是一副瘦脱相的模样,可腿脚是稳的,眼睛里透着懵懂的天真,见着他竟试图与他打招呼,看见他手里的蜜饯盒子,谗的眼睛直放光,垫着脚的要往他面前来,好悬是被身边人拉住了,可宁振鸿看的非常清楚,那个眼睛干净的小孩与眼睛里盛着阴森之意的小孩子,不一样,如果因为世事变迁,让人眼神有所有变化,那他更愿意相信,第二次撞见的那个小孩,才是他成年后见到的那个。 可恨他在家里人微言轻,大家都当他讨厌那个孩子取代了五叔的身份,对他的话只当气话般一笑而过,此后竟替那孩子换了住处,不叫他们再有遇上的机会。 宁振鸿恨不得摇着他爹的肩膀,告诉他,五叔将来的成就,叫他不要只顾着眼前,如此目光短浅,宁侯府的爵位,从头到位,根本落不到他头上,能有命活着就是烧高香了。 可他不敢,怕被人当成鬼上身的妖孽给烧了。 凌湙先时还皱着眉头,来回看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信纸,等细品味出其中的意思后,忽然脑中就跟有灵光闪过一般,突的就从桌前站了起来,似嫌屋内不够明亮,提了脚就往窗前去,又发觉外面天也暗了下来,敢紧急促的叫了蛇爷,“来人,蛇爷,点灯,多点几盏。” 幺鸡已经得到消息守在了偏厅,听凌湙叫,忙冲进来瞪着眼睛问,“干啥?哦,哦,点灯,来人,点灯。” 蛇爷也跟后头听着差,闻言也不知道凌湙想干嘛,忙领了人张手点灯,连着偏厅都一起点了个灯火通明,凌湙就又靠着灯火,细细看了一遍宁振鸿递来的信纸,看着看着,突的哈一声,拍着就大笑出声,嘴里高喝,“好小子,五叔谢谢你。” 怪不得酉二酉五两个到现在找不着人,原来竟这么李代桃疆的,混在了他们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凌湙拍着信纸,一时笑一时冷哼,脸上神色变幻,最后都定格在了狡狯的狞笑上。 很好,太好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呼! 凌湙一脚蹬开偏厅半掩的门,大步出了府,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呼啸一声唤了闪狮,整个人如电射上般跳上了马,一夹马腹,嗖一声就冲了出去。 幺鸡跟后头直瞪眼,被蛇爷踹了一脚,才哎呀呀的叫,“等等我呀!哎哟,小鳅子,小杜子……”叫着人,也跟着呼哨唤了越刎,跳着直拍马腹,也跟着跑了。 一行人直往北门出,得得得的马蹄惊了归家的百姓,酉一和甲一也驻足观望,不知道凌湙带着人去哪里,跑的这般急迫,连招呼打了都没回,好在蛇爷跟后头解释了一句,“五爷跑马去了。” 凌湙俯身于马背上,整个人贴紧马身,埋头直往前跑,胸中先时的郁气和后尔的畅意,交替着借由奔驰的快马发泄消散,呼呼风声兜着头脸撞过来,凛烈呼吸声萦绕耳侧,他对着天上的冷月,追逐着上空流逝的星子,跑的胸膛热意鼓涨,跑的直如夸父追日,凌湙砰的笑出声,忽尔又咄咄的吼出口,一嗓门燎了半空回响,人声荡在空旷的四野里,引出远处觅食的狼嚎。 幺鸡领着刀营几人,眼睛直盯着前面快如闪电的凌湙,边跑边呛着嗓门叫,“主子,你慢点,他们脚力跟不上。”就是越刎的脚力都跟的勉强,梁鳅和杜猗几个已经落了一大截。 凌湙发散了一把胸中快意,绕了一大圈又往回兜,幺鸡领人认命的也跟着兜圈掉头,又眼睁睁的看着凌湙疯了般跑的只剩下个影子。 凌湙这一脚就兜回了城门楼,翻身从马上下来,几步就跳了上去,搭脚坐在丈高的燎望台上,眼睛望着京畿方向,呼呼的喘着气,忽然,就张嘴嚎出一句气势澎湃的歌子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无双……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少年人的嗓子,倒底不够醇厚,可气势昂扬的调子弥补了这份缺憾,晚归的百姓,愕然驻足在此的新营兵丁,以及后面紧追而来的幺鸡他们,都纷纷仰了头,目光紧紧攫住城门楼上那道身影。 凌湙只觉胸口涨满了气意,对着星空闭眼乱嚎,没有目的,只是想好好发泄发泄,幺鸡是懂凌湙的,能从调子里听出他悲喜交加的心情来,一时眼睛都湿了,坐在马上,听着凌湙吼劈了的声音,在声音断续之中,接上了凌湙的调子。 “……心似黄河水茫茫……我愿守土复开疆……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幺鸡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本就被凌湙吼声惊出门的人,到这会儿,终于听出了调子里的气魄,鼓涨的胸前全是满满的斗志,从来不觉得边城风沙有暖意的人们,这会儿却实实感受到了属于同族人的凝聚力,呆望着城楼上的背影,一时哽塞住了所有能出口的语言。 凌湙一直背对着城内百姓,渐渐被幺鸡的声音稳定住了情绪,他嗅了口边城特有的风沙土腥,撩了袍角冲着京畿方向叩了一个头。 娘,您保重! 接着,他一脚跳下了城楼,上了马背直奔左姬燐的药庐,掀开挡门的毛毡子,直对着左姬燐道,“师傅,有没有一种药,吃了能改变骨骼生长,同人混淆着辩不出真假?” 110. 第一百一十章 见我来了不高兴么?…… “无相蛊?” 左姬燐正在熬膏药,受凌湙启发,他也觉得断腿再续能行,于是,专门找了匹伤马,绑在院子里做断腿再续的试验。 凌湙冲进门兜头问出那么一句话,他几乎不做思考的脱口说出无相蛊三个字,但紧接着,他就黑了脸,皱眉严肃的望着凌湙,药也不熬了,交给了旁边的小药童,领了凌湙去往里间的配药房。 “你怎知会有这样的东西?素日平常的,是谁往你耳朵里灌的这些恶念?” 左姬燐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手下的那帮小子,有了药人的操练,在背着他养邪蛊。 凌湙顿了一下,看着左姬燐的脸色,小心道,“无相蛊是什么东西?” 左姬燐皱着脸找了个地方坐下,示意凌湙也自找个凳子坐,声音依然很严肃,“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许碰。” 凌湙大呼出一口气,郑重的对左姬燐点头,“师傅,不是我要用,是我想知道,这种能改变一个人骨骼生长,能导致面相都相差无几的东西,是什么?” 左姬燐叹气,声音里带上了些不由自主的难过,艰涩的徐徐开口,“无相蛊,也叫夫妻蛊,取有夫妻相之意,本是个缔结情缘的信物,新婚男女在服用之后圆房,能借此蛊孕育出一个综合夫妻双方优点的孩子,一直是我们族内通用的福蛊之一,与情蛊、命蛊一样,算是姻缘祝祷里的三套流程。” 见凌湙听的认真,左姬燐便细细给他解释了一番。 情蛊,即使不了解荆南习俗的人,也有听过这东西,本是族内男女之间的定情蛊,后来被一贵女高价所得,种在了心有别念的丈夫身上。 左姬燐面色复杂道,“她以为情蛊上身,就能让丈夫对她生情生念,可情蛊这东西,能种上身,是因为此人本身有情,若遇个无心无情的,根本种不上,第一回,她以为自己使用不当,种错了,第一回,她找了一对男女试蛊,成功了,第三回,她又试图往丈夫身上种,结果这丈夫起了防备,将蛊引到了此女身边的护卫身上……” 护卫长久陪伴主子,心中已生情念,被情蛊一催,根本压制不住汹涌的情素,可主子对他无心,不受情蛊干扰,他便明白了情蛊的真正作用,却苦无言语形容。 他日日望着主子寄予的情丝无着落,终于将一腔愤懑转移到了那个丈夫身上,一刀落两头,杀了那丈夫后,自己也刎颈自尽,临死前,说出了情蛊的正确用法。 是只有两情相悦者才能生效的蛊啊! 情蛊,是个检验真心的蛊,不是用了就会生情的蛊。 那贵女痛失所爱,又得知无情者不受蛊控的残酷真相,一时悲痛羞惭的也跟着自绝而亡。 如此,才遏制住了许多单相思,而心生妄念的强求者们滥用情蛊的事。 凌湙动了动嘴巴,心道,如没有左姬燐这般解释,他也以为情蛊是个生情的蛊,原来竟不是。 左姬燐揉了揉额头,眼神惆怅,“世间男女苦于情,自身得不到,却妄图使用外力相助,湙儿,你记住,一切与□□有关的辅助手段,都只是增趣的情侣互动,本身而言,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可强求强取,你可懂?” 凌湙眨了眨眼,无奈道,“师傅,我这年纪……咳,您教的有点早。” 左姬燐斜了他一眼,哼一声,“对别人或许是早,对你,早么?你小子,心里门清,反正我话先给你说了,早给你提个醒,免得你将来为情所困。” 凌湙挠挠脸,转移话题,催他,“还有呢?命蛊又是什么?” 左姬燐顿了一下,起身往火炉里撒了一把陈皮,顿时满屋起了一股陈香味,苦涩里伴着药甜,嗅一口心都暖了。 “命蛊,也叫相依蛊,是恩爱夫妻命同担的意思。” 左姬燐这回的眼睛里显出了温柔般的潮意,似是不想叫凌湙看清,转了脸往旁边顿了一会儿,才又转回头来道,“一方如果命在旦夕,入蛊一方就能将自己的寿命与他同享,从此两人一命,生死不离。” 凌湙见他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解释,不由忍不住道,“那万一被延了命的一方变心了呢?或者,有人只想骗别人替自己延命……” 左姬燐笑着摇头,手上动作不断,替凌湙泡了一杯陈皮花椒茶,“喝了,暖胃的。” 凌湙眼巴巴的盯着他,一口灌了茶,左姬燐这才道,“所有蛊,都是分大小、主次,和公母的,比如情蛊分公母,命蛊就是分主次,被延命的一方,用的是次蛊,主蛊在分享人身上,若遇哄骗者,或负心郎,持主蛊在身的那个,可以掐了次蛊的供养,不消半月,次蛊死,主蛊受反噬,寿命减半,病体缠身,但人不会死,所以,命蛊不是所有人都敢用的。” 会用,而敢受者,情比金坚。 左姬燐嘴巴动了动,终又笑里透着酸的道,“我曾遇一对夫妻用过,非常不被看好的一对,可他们用了。”说完沉默了好久,似陷在回忆里般,嘴角都带着欣慰的笑。 凌湙默默的,自己给自己倒陈皮花椒茶,直灌了好一壶下去,才又听到左姬燐的声音,淡淡里带着惆怅,“……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多年过去,也该子孙满堂了。” 配药房里弥漫着陈皮香,左姬燐将眼神从悠远的回忆里抽离,对上凌湙那副无辜的半知未解模样,一时失笑,竟侧着身体从旁边的柜子里,掏了只匣子出来,打开推给凌湙道,“吃吧,我知道你谗了很久。” 凌湙伸头一看,竟是满满一匣子椒盐薯蓣,不由捻了一颗往嘴里丢,边咀嚼边道,“你怎舍得了?竟真的拿来炒了吃?”一路上护的什么似的,就怕他给祸祸了,害他只能炒椒盐菽豆过个嘴瘾。 左姬燐戳了他一把脑袋,又好气又好笑,“统共就那么一袋,给了你,不出两天就能叫你分完了。”不说幺鸡那食量,就是整天围在他身边的小孩子,见到好吃的,给还是不给?薯蓣又不似菽豆般便宜,算是很贵的温补药材。 凌湙嘿嘿直乐,眼神透着一个老吝啬鬼的意思,叫左姬燐抬手要拍他,气氛和乐的让凌湙,彻底从之前的低落中抽离了出来,又恢复了往常的灵敏生机。 左姬燐这才将话题重新拉了回去,道,“所有的蛊里,只有一种是没有上下之分的。” 夫妻蛊,含有延绵子嗣之意,是为取优者特点传承氏姓,提升族群整体素质的,因此,此蛊入体相合后,不分伯仲,也无控制牵绊之效。 情蛊和命蛊都有很严格的限制条件,只有夫妻蛊看似最平常最无害。 可就这最平常无害之物,叫有心人繁衍出了另一种用法。 左姬燐面现凌厉,声音里也带上了嫌恶,“时人夸赞男女相合,都赞其有夫妻相,此蛊既是福蛊,便是取了阴阳敦伦之道,意花开结果之念,可有人却借此蛊有助敦伦之功,当做偷腥情物,尝悖轮之事。” 凌湙竖着耳朵细品,恍然大悟插嘴,“哦,我懂了,这蛊还有催情之效。” 左姬燐叫他这大白话说的眼角抽搐,瞪了他一眼,才继续道,“服此蛊者,必有孕,可偷腥悖轮的人哪敢诞子?于是又服避孕汤,两药冲撞,药性撞邪,叫长此来往的两人,渐渐面相融合,竟长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熟的人或许未曾查觉有异,可初见此一人在一起的陌生人,会一眼弄错,以为是双胞。” 凌湙听的都惊了,直了身体坐正,张着眼睛望向左姬燐,“竟如此神奇?” 左姬燐盯了他一眼道,“神奇什么?跟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长似一样,然后被拿去当替死鬼?” 所以为什么后来改叫无相蛊?因为失去了自己的本来面貌,变的没有自己了啊! 左姬燐,“夫妻蛊被人衍生出了这样的用处,也是我族的不幸,导致后来许多夫妻都不敢再用,此蛊便渐渐弃为鸡肋。” 凌湙托着下巴不解,“面貌相融,是怎么个相融?会完全和另一人长的一样?” 左姬燐摇头,“不是,是中和了两人的面貌体型特征,就你还是你,旁人看你也无不同,但同时,你和另一人站一起时,又会有莫名的相似感,无论从身高,或大体的脸部轮廓,将长的不再是你原来的模样。” 凌湙点头,嘴里喃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没人发觉,大抵是觉得孩子长开了,总会比小时有所不同,应当是没往有被李代桃疆上想过。” 左姬燐摇摇头,叹道,“此药被人带了出去,听说卖给了不少权贵能人,专为帮自己准备个替身用的,伤了不少人命。” 凌湙跟着皱眉,问道,“这药没有副作用?哦,就是后遗症?” 左姬燐瞪他,“是药三分毒,怎么能没有?这药的邪性就是在最后,一人身死,另一人的面貌会立即恢复原样,是个类比活人祭的阴损物。” 凌湙倒吸一口冷气,突的站了起来,脱口道,“就是说,这药一旦用了,无论死的是谁,另一个都会恢复原样?”所以,这绝对是个掩藏身份的利器,用的时候,能藏人堆里不被发现,不需要了,就宰了替身,露出本来面貌恢复身份。 活的□□,怪不得会被如此嫌恶,果然阴损。 左姬燐看着他,非常严肃道,“湙儿,无论你以后站在什么位置上,记住,不要用此物,你如果需要改装去什么地方,告诉我,我替你做缚面,不能百分百真,却绝对不会轻易叫你被认出,用活人替身,损阴德。” 凌湙郑重望着他,点头,“好,我记住了,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在身边养一个替死鬼的。”有本事就活,没本事也安然赴死,没必要搞七搞八的偷生。 左姬燐这才笑着将一整匣子椒盐薯蓣往他手里塞,边塞边道,“夜深了,回吧!” 凌湙笑眯眯的揣了匣子,边往外走边摇头,“我还得去一个地方,有人需要知道一个好消息。” 左姬燐并不太多问他的事,闻言也不好奇,只嘱咐他回去记得泡澡,今天太晚了,他就不去给他扎针了,明儿早点,别瞎出去疯了跑马。 凌湙叫他说的不好意思,摇着手跟他告了别。 幺鸡和杜猗几个守在药庐外头,各人脸上都是冷风吹后的青白,但身上却又莫名的亢奋,看见凌湙出来,眼睛放光的盯着他,声音都是吼劈后的沙哑,“主子!” 凌湙将匣子递给幺鸡,道,“一人一把啊,别给我抓没了。” 幺鸡笑嘻嘻的接了,伸头瞪眼顶到凌湙脸上看,边看边道,“主子,你还难过么?要是难过,我们再去跑一圈?” 凌湙踢他,“瞎说,我哪难过了?我没有。” 幺鸡揉揉眼睛,突然就不高兴了,“你有,主子,你告诉我,是谁惹你不高兴了?我去宰了他。” 凌湙叫他说的愣了一下,突然就笑了,拍拍他,“已经不难过了,幺鸡,以后不会有人再让我难过了,你小子,心思还挺灵。”居然也感受到了我的情绪。 幺鸡抱着匣子跟凌湙后头,嘟囔道,“主子,你刚那样子,我都想哭了,真的,我太伤心了,主子,你有话不要憋心里啊!会内伤的,你要说出来,大不了咱们……” 凌湙被他叨的难为情,特别是身后几双眼睛来回兜他身上转,仿佛在猜他难过的点是什么样,又在想他这人居然也会难过一样,叫凌湙不得不再次踢了一把幺鸡,“废什么话,婆婆妈妈的,我说没有就没有,上马,随我去找凌老太她们。” 幺鸡叫他踢的龇牙,蹦着上了马,一叠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主子没难过,走,去找凌老贼婆子,驾!” 凌湙叫他这样子气的牙痒,跟后头撵马追他,抽鞭子想甩他两下,打闹着一行人就到了凌家女眷住的地方,一排低矮的房屋前。 马蹄踏地的震动声,惊的屋里面的人慌张出来,一眼看到高头大马上的凌湙,忙缩着身子要往回撤,却叫凌湙喊住了问,“凌老太太人呢?见我来了不高兴么?” 凌老太太在他的话音里,杵着根拐仗出来了,一张晕花的老眼眯着看人,听了凌湙的声音才辨出是谁,当时脸就冷了,倚着破损的门上一角,哼道,“你来干什么?来看老婆子笑话的?” 这地方又破又矮,离水渠还远,一家女眷没个男丁,每天就是没有徭役的驱使,也叫她们难以为继,路上的奔波都没这些日子难捱,此时她们才知道,尽管一路凌湙不爱搭理她们,但在生活上对她们算是优待了,到进了边城,她们才知道,什么叫困苦,什么叫有上顿没下顿。 凌湙下了马,凑到凌老太太无神的眼睛上细看,奇道,“你眼睛怎么了?” 路上还好好的,怎么到了这里竟然有瞎的趋势了?不是哭的吧! 凌老太太傲然昂着头,咬牙道,“与你何干?想要看老婆子跪地求饶,你妄想。” 凌湙哦了一声,眼睛往四周扫了一扫,发现往他们这边看来的眼睛挺多,便小声道,“老太太,您确定要在这里说话?我这里可是有京畿第一手消息,你要不要听听?” 凌老太握着拐仗把手,嘴唇动了动,“什么消息?你能有什么消息会好心的跑来告诉我?” 凌湙就呵呵笑的越过她往门里走,边走边道,“是好消息,哦,于我来讲是好消息,但于您而讲,就未必了。” 凌老太太被卫氏扶着跟后头,皱眉打了死结的揪在一起,声音冷然,“说来听听。” 凌湙便顿住了脚步,站在空无一物,显得很凌乱的小院里,道,“凌老太太,我不知道你们家原来什么打算,但是呢,不管你们以前抱着怎样的期待,现在我要告诉你,你们凌家要断后了,凌老太太,你那个小病秧子孙儿,命不久矣!” 凌老太太握着拐仗的手紧的青筋直冒,枯瘦的指甲根根往肉里钻,忍着愤怒道,“你瞎说,不可能,宁侯府那帮人不敢动他。” 凌湙于是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是,宁府那帮人是不敢动他,可有人敢动他,凌老太太,段大学士收徒的事,是你们一早商量好的?那恭喜了,你那孙儿的确被他收做学生了。” 凌老太太的脸在僵过一瞬后,突然泛出了大欢喜的模样,红晕爬满皱裂发干的脸庞,抖着嘴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凌湙也跟着点头,“确实是太好了,有文殊阁出面,你那孙儿前途似锦,凌老太太,我要恭喜你么?” 这一瞬间,凌老太太身上的气势又回来了,特意挺直了腰背道,“你眼谗吧?呵呵,那本该是你的位置。” 凌湙踱着步来回在她眼前晃,边晃边道,“眼谗倒不至于,心疼倒是有的,凌老太太,那孩子,能长大么?你家也是,当初要换,也该换个身体强健的,换个病秧子……” 一直痴傻着坐一旁的钱氏突然接了口,“他才不是病秧子,他不是病秧子,我儿会好的,会好的……” 凌湙惊奇的往她脸上看,发现她眼神无法聚焦,只嘴上下意识的接着话,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脸上手上全是青紫掐痕,脚上甚至还少了一只鞋子。 卫氏在旁边埋着头假装看不到,凌老太太嫌恶的转了眼睛,也一副不想看她的模样,其他女眷都躲着钱氏,而钱氏瘦的只剩了皮包骨,看着就剩了一口气的模样。 凌湙就指着她,一脸无语的问凌老太太,“她怎这样了?老太太,您这心过狠了些,不知将来要怎样跟那个孩子交待?毕竟也是人家嫡嫡亲的祖母呢!” 凌老太太昂着头道,“他能有今日,凭的是我们凌家全族的运筹帷幄,与钱氏无关,若这都不能分清,要他何用?” 凌湙就对着凌老太太竖起了大拇指,赞她,“老太太乃女中豪杰,小子不如你心硬如石,嗯,怪道您能以一己之力保住全族女眷清白,您确实很能耐。” 凌老太太嗤一声哼道,“可惜有人不识好歹,眼睛只看着当前,不知道为往后留退路。”这是说的刘氏、凌馥那一波媳妇孙女们。 凌湙也跟着笑了一声,意有所指的道,“老太太眼光长远,可惜当下不知能不能捱过去?老太太,我给您讲一个故事?” 说完也不等凌老太太出声,就将无相蛊的事,编了个小故事,末了引出自己的猜测,“那小少爷本身就有病,又被人下了蛊,亲人全不在身边,以为可靠的仆从却投了他人,把着另一个小公子当主,就连拜的老师也只占个名,实际受惠的是另一人,等时机一到,他就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从此没有人发现,他实际上是被另一人给取代了,多可悲啊!他为了活,取代了别人,别人为了身份,取代了他,这是不是就是老话常讲的世道好轮回?老太太,我有一事不明,另一个小公子是谁?……哎??” 凌湙话刚说完,袖子就叫人扯住了,却是疯癫的钱氏凑到了他面前,瞪着眼睛望着他,嘶吼大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个小少爷被人下了蛊,变了容貌?你说清楚一点,你给我说清楚……” 她疯了般的扯着凌湙摇晃,幺鸡几人在门外正分吃匣子里的椒盐薯蓣,一见凌湙被人扯住了,忙抽了刀就往院内冲,嘴里含着东西怒吼,“你给我撒开手,撒开,不许扯我们主子……你个疯……” 没等他把话喊完,却见钱氏突然又转向卫氏,一把薅住了卫氏的头发,拼了命的扯她,歇斯底里的摇着她身体,“你,都是你,你还我孙儿,你那奸生子如何能与我……” 卫氏被她扯的头发凌乱,身子更是稳不住,见所有人都望着她,一时又羞又恼,张着手就将钱氏从自己身上扯开,使了劲的将人推开,嘴里嚷道,“贱妇,我儿身份尊贵,岂能容你如此辱骂,你滚……”开字哑在了喉咙里,却见钱氏躺倒在地,身子抵在一截木柴上,跟折了的筷子似的,头戳地,脚踩泥,上胸部凸起一截,嘴里咕咕往外吐血。 凌湙吓了一跳,忙上前观察,却见钱氏此时眼神突的清明了起来,指着卫氏和凌老太太,嗬嗬了几声,接着又望向凌湙,眼里透出祈求,“救、救他……”接着又豁出去般一把抓住凌湙,瞪着眼睛吼道,“另一个孩子是太子的,是太子和卫氏贱妇所出,宁五爷……求你,救救我的孙、孙……”话终未全说完,就睁着眼睛断了气。 卫氏吓的面色如土,特别是当钱氏拼命喊出真相的时候,整个人如炸了毛的刺猬,对朝她望过来的目光凶狠的全反瞪了回去,嘴里道,“她瞎说的,她是疯子,她瞎说的,不是,没有,没有另一个孩子。” 凌老太太终于从一系列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凌湙的来意了,霎时身体就哆嗦了一下,抖着唇问道,“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说到后面吼的脖颈青筋翻腾,一张脸上全是惊慌。 凌湙怜悯的望了她一眼,指着地上的钱氏道,“你儿媳妇死了,你不难过么?老太太,那是你亲儿媳妇。” 凌老太太却一眼也不看向钱氏,只盯着凌湙一遍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她告诉你的?肯定是,她早前离开过我几天,肯定是她告诉你的,是不是?是不是?”明明是她让钱氏跟着进平西县,找机会揭凌湙老底的,现在却成了是钱氏主动离开她视线,与凌湙串通的证据。 要说告密,刚才就是钱氏当着她的面告的密,且是在众人眼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背叛了凌老太太。 凌湙替钱氏可悲,望着凌老太太道,“你真可怜,老太太,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攥着权势与你有何用?就算附上了从龙之功,你凌家又能长存几世?把所有希望附在一个小儿身上,你们家可真心大,怎么就能肯定留下的那个小儿能成事?未免也太自信了些。” 凌老太太再也端不住高傲,嘶声吼道,“你懂什么,你们宁家不也是因为附了从龙之功,才从泥腿子跃升勋贵的么?我凌家凭什么不能?若有机会,当然拼全族也要替后世子孙谋一福祉,我家太师寒窗十载,才带着凌家脱离寒门,一十载后才在京畿有一席之地,惹上闵仁太子案,不是他要惹的,是时局迫他站的队,是陛下亲册他为太子师,令他无可选的站上了太子的船,若身死能换来家族昌盛的机会,他便是死得其所,老身活一日,便是替他收利息,让那些人时刻记得,他们欠我们凌家满门人命,必须为着道义,名声,倾力培养我家孩儿,我凌家文魁下凡,再有名师大儒指点,来日必登高科,兴家兴族指日可待。” 凌湙望着她,只用一句话劈的她站立不稳,“无相蛊,融人面貌,夺人性命,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你家那个孩子,甚至不如我,他现在站在你面前,你都不定能认出他来,老太太,真正受着名师大儒指点的是谁?你以为他们会藏着闵仁遗孤,叫他活的如阴沟里的老鼠?不是的,他们要让那个孩子活在大众的视野里,让所有人看着他优秀肖父,这样在真相揭露的时候,才会得到所有人的赞誉推崇,而你家孩儿,会孤独的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如沟里的老鼠一般,引不来半丝目光,你一门女眷,到时能奈他们何?” 111.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交出把柄,我们合作!…… 月上中天,夜风萧瑟,凌湙让幺鸡找人给钱氏打副薄棺葬了,凌老太太委顿的坐在院里,昏花的眼里只有人影憧憧,旁边卫氏鬼祟畏缩的身影,预示着她们达成的某种协议破裂。 不管凌湙本来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他又一次成功制造了,凌老太太与身边人的信任危机,卫氏不是钱氏,她的依仗不是凌府。 如果凌湙是宁老侯丢给凌家的牺牲品,那卫氏就是那群老大人,用来安抚凌老太太的慰问品。 遗孤生母,凭着那些人的手腕,是完全可以脱离流放命运的,可卫氏跟来了,并且心甘情愿,连她自己也知道,凌老太太要握着她当筹码,为了儿子的前途,为了日后的尊位,她仍像在凌家当妾时那样,捧着老太太作小伏低。 本来心照不宣,作着一副其乐融融的团结模样,结果,凌湙一来,这关系也守不住了。 她怨恨的眼神,跟着凌湙一道消失在院墙后,随即便撞上了老太太盯过来的,充满戾气的浑浊老眼,凌厉的似要片片削下她的肉,唇齿间门磨牙般吐出几个字,“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且不提卫氏要如何与凌老太太狡辩,就凌湙来讲,秘密过了明路,大家就可以敞开头谈判,他要凌老太太主动将手里的把柄交出来,他要让凌老太太意识到,只有同他合作,用她手中的东西,换凌家一血的存活率,否则,就等着给他人作嫁衣。 凌老太太肯么? 她必然不肯的,所以,那些老大人的把柄,他势在必得。 幺鸡跟在凌湙身后,陡然发现他家主子心情又好了,便连策马往回走的身影,都透着股……怎么讲?他挠了挠头,阴险狡诈? 凌湙一扭头就与他猜疑的眼光对上了,不由蹙眉瞪眼,“你那是什么眼神?这样看我?” 幺鸡脑中警报顿响,忙紧迫的立即摇头,但嘴却不受控制的,先于脑中警铃而动,吧唧一下吐出了心里话,“主子,你刚才是不是在憋坏屁?” 两人说话随意惯了,幺鸡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不恭敬,却仍然被自己的真话吓倒,在凌湙鞭子抽过来的瞬间门,抱头躲避,嘴里嚷嚷,“坏水,坏水行了吧?主子,你刚刚肯定是坑人了,我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凌湙不做无用功,大半夜跑凌老太婆这里,就是来挖坑的。 凌湙叫他的反应逗乐,收了鞭子的力道抽了他一下,斥道,“可闭嘴吧你,叫你爷爷听见,刑所棍子伺候,个傻冒,学什么聪明人,还敢猜我心思,爷的心思你要能猜着,猪都能口吐人言了。” 说完手一伸,“匣子还我。” 幺鸡讪讪的将匣子递还给凌湙,嘴里还挺不服气,“我是不聪明,猜不了别人,但我觉得,我能猜你,主子,你真的没有憋……” 凌湙正颠着匣子估重,晃着里面的东西挺不对劲,然后掀了一角看,匣子里的薯蓣只剩了一小半,登时就炸了,啪一声扣了盖子,竖起鞭子就朝幺鸡打去,“你个嘴谗的憨货,这才多大功夫就给我吃了大半?啊,我抽死你,这是左师傅特意给我炒的。” 幺鸡伏了身体躲开,边躲边叫,“不是我一个人吃的,小杜子他们也吃了。” 一行说一行跑,嗷嗷叫着就冲回了随意府,杜猗和梁鳅几个缩后头不敢动,憋着声气看头前两人打闹的身影,一时都又羡慕又欣慰。 凌湙心情不好,他们后来在跑马的过程中也感受到了,但只有幺鸡,能用这么个浑招引开主子的愁绪,迅速恢复成以往那样,做回万事尽在手中的睿智主上。 府中灯火通明,蛇爷守在门边,一头撞见幺鸡被凌湙追着打的模样,不由瞪着眼睛叫住人,“你个鳖孙,跑啥?主子要打你,就得乖乖的受着,下来,给我跪台阶边去。” 幺鸡鼓着脸一副受气样,跳下马不服气,指着后头的杜猗几人,“那他们也得跟我一道跪,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 等凌湙也到了府门前,蛇爷才弄懂他们之间门的债业,一时好气又好笑,上前替凌湙牵了马,觑着凌湙转暖的眉眼,笑出了一脸褶子,“去找左师傅了?他白日遣人送来的药包,我刚叫人煮了,五爷现在就去泡个澡?” 凌湙跳下马,点了把委屈跪在台阶上的幺鸡,声音里透着松快,“行,去泡泡,幺鸡是不是也要泡?去吧,跑了一晚上,回去早点睡。” 蛇爷呵呵笑着随凌湙进门,走至幺鸡身边时踢了他一脚,“滚滚滚,一天天就不知道给你爷爷省点心,去泡药,已经叫人给你送房里去了。” 如此折腾一番,到凌湙沉沉睡去时,已过了丑时,蛇爷守在门外,眯盹着听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之后才吩咐虎牙过早不许叫人的话,并让人守住了院子,脚步放轻,话音调小,务使凌湙能一觉睡到自然醒。 只凌湙心里搁着事,卯时刚过就睁了眼,叫了虎牙打水洗漱,之后又去了偏厅旁的小书房,亮了盏小灯,铺了信纸给宁振鸿写信。 一是肯定了宁振鸿的怀疑,但需要他按下此事,不许再与旁人提及,并言明会有被灭口之险,二是让他想办法与在京中的酉二酉五联系,将那两个孩子的大致相似点告诉他们,最后,让他蛰伏,不准再将眼光放在那个孩子身上半分。 凌湙将给宁振鸿的信晾在一旁,另起了一封,却是指示酉二酉五的,告诉他们,得到那两个孩子的方位后,设法将凌家子逮住,将无相蛊的功用和绝命的后招全然告知,若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酉二酉五对他意味着什么,若肯乖乖配合,他将教导他,如何从肢体语言以及神态上,完全模仿成另外一个人。 相似的容貌体格,凌湙在听到的时候,就闪过了一条计划,那些老大人不会想到,一个四顾无援的孤儿,有敢取人代之的谋算,他以有心算无心,让那两个孩子彻底混淆到,让所有人都分不出真假的地步。 左姬燐说了,无相蛊的使用年限越长,所达到的效果越惊人,他要人为的造出两个闵仁遗孤,他要打断那些老大人用闵仁遗孤,完全取代凌家子的机会。 凌家子若想活,就必须照着他教的做,而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知道了利益得失,他会更努力的将自己往另一个人的影子上模仿。 宁侯府是那些老大人为闵仁遗孤找好的中转站,又焉能知道,这里也将成为他们的视野盲区,他们不会想到,蝇营狗苟的宁侯府内,会有人敢顶风作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让两个孩子轮换着扰乱旁人认知。 凌湙在信里嘱咐酉二酉五,留在京里,守住那两个孩子常驻地,等凌家子模仿的有了功效后,半夜里暗渡陈仓,再使调包计。 也就是闵仁遗孤在宁侯府时,半夜用凌家子去调,同理,若轮到凌家子在宁侯府时,半夜里也将调一次,如此反复,直到让跟在身边伺候的人,也无法分辨真假的时候,相信那些隔三差五才见孩子一面的老大人们,也将无法辩出真相。 宁振鸿说闵仁遗孤眼透懵懂,比之凌家子天真了许多,那哄他玩个游戏当也不难,小孩子需要伙伴,先取其信任,再哄他开心,最后以谁能骗到大人认不出人后为胜利者,给出奖赏,小孩子玩游戏最为认真,胜负心也最重,为得到小伙伴的承认,会卖力不让自己先输的。 凌湙将计划的步骤一一列明,封在了给酉二酉五的信里,他助凌家子有现于人前的机会,就是不想让他悄没声的死在某一个角落,他得让他像一根刺般,扎在那些老大人的心里,逼他们分出心神,去应对两个一模一样的闵仁遗孤。 只要他们还想让这个遗孤派上用场,就不得不小心应对两张一样的脸,一旦分辨错了,哈,更有的玩了。 信晾干后被一一封进牛皮套内,凌湙嘴角含笑,迈出偏厅时,陡然觉得眼前景如此美好,北境天空如此辽阔,边城百姓日渐活泼,跑操的号子里都带着满溢的希望,而他,将在这里白手起家。 “虎牙,给我把早食用篮子装了,我带去砖窑跟秋老一起吃,告诉蛇爷,桌上的信除了给我娘的那封走驿站,另两封走咱们私线送。” 吩咐完人后,他去了幺鸡几人的住处,秋扎图也领了人在院内扎了营,到凌湙走近北厢院时,一伙人正怼着打木桩练功,全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赤着上半身挥洒出满身汗水,凌湙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幺鸡擦了汗凑眼前来,张着眼睛望他,喘吁吁的问,“主子,有事?” 凌湙晃了晃手,扎紧了束膊,伸手要刀,“来,练练。” 幺鸡眼神陡然就亮了起来,忙高声应好,扭着头直唤梁鳅,“小鳅子,快,给我把刀拿来,拿两把,还有,叫他们都过来,主子示刀呢!” 凌湙踢了他一脚,笑骂,“你倒是会指派人,还有,我什么时候说示刀的话了,我就是手痒了。” 幺鸡嘿嘿点头,又摇头,“那也是他们的福气,主子都多久没给咱示刀了。” 凌湙一路最掼使的是鞭子,幺鸡最掼使的是枪,后来有了刀营,就日日与刀为伍,倒减少了摸枪的机会,凌湙便道,“你用枪吧!我试一试刀的韧度,过后可能要重新锻些新刀。” 这下不止幺鸡,就是杜猗、武阔他们眼神都亮了,纷纷围在院子四周,空出中心处一块地来,瞪着牛眼望向朝气蓬勃的少年。 凌湙接过梁鳅递来的长刀,抖手挽了个刀花,颠了颠摇头,这就是他不爱用刀的原因,轻薄的一层铁皮子,拿手上就觉得没有质感,跟他以前看的舞台上的秀人杂耍的刀具一样,没有个刀锋舔血的凌厉感。 幺鸡持着长枪,抖手也挽了个枪花,一脸跃跃欲试的望着凌湙,催促道,“来么?” 凌湙点头,右手上左手下的,双手握刀,摆了个挥刀的起手式,只一下,就叫对面的幺鸡感受到了锋利的压迫感,忙收了嬉笑,郑重的提枪防备,马步半蹲,眼睛紧紧攫向凌湙,期待又紧张的等着他动作。 刀锋向阳,折射出刺目的银芒,凌湙目视幺鸡枪杆,点头沉声道,“别硬抗,觉得受不住就躲开。” 幺鸡点头,这时也不敢托大,道,“我知道,来吧!” 凌湙于是提刀斜向前,横扫幺鸡面门,被其用枪格挡开后,凌空悬转半身踢腿,刀从其肩背部陡转数圈,自左绕向右,旋身一周再次回到凌湙手中,灵活的仿如他身体的一部分,叫围观的众人看呆了眼,没料一把杀人刀居然还能这样玩。 却见凌湙仍用双手推刀,气沉山海凌空跃下,怼着幺鸡横挡的枪杆劈下,咣一声响震动整个北厢院,刀气拍向地面,烟灰四起的扑人眼,幺鸡双臂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硬接了这一刀,额头已然冒汗。 凌湙却轮圆了胳膊,旋身三连跳,长刀由右换到左,再次持刀贴地横扫,又至腰部平推,最后击向面门,以劈山裂海之势,凌空当头砸下,幺鸡一看这泰山压顶之势,忙倒退数步,贴地滚出刀锋圈,露出身后一截打木桩,凌湙却避也不避,直将刀锋下沉,以无以匹敌的气魄,一举将打木桩劈的四分五裂。 碎木四散里,众人只看到他手中的刀锋,一截一截的断至手柄处,而烟尘里的少年,却浑然未觉。 一时间门,四周寂静,呼吸顿停。 凌湙喘着气收了刀势,看着手里剩下的刀柄,摇摇头,煅刀看来必须排上日程了。 幺鸡抹着汗瞪眼,比旁人更快一步上前追问,“主子,你这是什么刀法?太厉害了。” 凌湙丢了刀柄,舒展了一下手臂,望着他以及周围一圈人,道,“这刀法得配着一种特制的刀才能发挥最大威力,那种刀叫□□。” □□,顾名思义,就是专门针对骑射一流的族群的,整个刀法没有太多花哨,就是挥和劈,气势大开大合,练至臻境,有挥斥方遒的畅意,可做长至两米,一刀劈下,连马带人对半开,杀伤力极大,也是他最初就想为刀营配备的定制武器。 幺鸡眼睛亮的灼人,盯着凌湙嚷嚷,“教我……教我们?”其他人瞬间门站直,一个个渴望的盯向凌湙,激动的脸都红了。 这刀法太猛了,耍起来威风凛凛的,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诱惑。 凌湙笑着点头,又摇头,“这会儿刀不行,得等我把刀打出来,不然你们也看到了,这种刀使不出劲。” 于是幺鸡就拽着凌湙要下铁器房,恨不能当即就将刀打出来,叫凌湙拍了一下,“你将这断刀送去给陈铁匠,让他看看断刀面,回头我找他说话,行了,我心里有数了,你们继续训练吧!” 幺鸡眼巴巴的看着他,却只得到了个背着手离开的身影,虎牙已经将食框准备好,守在院门外等他了。 凌湙才不管幺鸡有多幽怨,提上食框,趁着大家用早食的当口,一人一马奔到了城南砖窑坊,老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看什么。 他声音由远及近,笑呵呵的冲着背对着他的老秋族长道,“怎么了?秋老?” 老秋族长扭头看了他一眼,忙上前两步,脸上是喜忧参半的样子,对着凌湙道,“来的正好,窑开了。” 凌湙挑眉,非常讶异,“这么快?”他以为至少得烧个两三天,结果这才两天不到呢! 老秋族长点头,“窑小砖少,用不了太长时间门,且因为是烧的柴禾,火力不猛,时间门已经增长了,按理一天一夜就该烧好了。” 凌湙点头,提着食框跳下马,将之交给旁边人,自己同老秋族长并列着往砖窑处走,一眼就看见刚熄了火的窑口,整窑洞正扑扑往外冒烟,窑顶处有泅过水的痕迹。 “浇过水了?有炸么?” 老秋族长嘴角又抽动了下,沉声点头,“有小范围的炸裂声,但另外两窑没有。” 他一共烧了三个窑,是一夜没敢离开,守在这里看着等着,头一窑泅水还是没有经验,浇的时候过于集中,导致一面窑有倾塌之相,另两窑则要好些,一头泅的轻一头泅的重,就看开窑之后砖体的颜色分辨了。 凌湙于是安慰他,“没事,咱这也是才刚开始,反正泥多的是,一窑不成再烧一窑,总能烧出来的,怎么样?现在开?” 老秋族长心里这才松了口气,皱着脸点头,“开。” 是连早食都不大想用的样子,凌湙招手从食框里拿了两个饼子,一个自己啃一个递了给他,“咱边吃边看,反正已经这样了,那个不是谁说的么?失败乃成功之母,万事无绝对嘛!” 老秋族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也对,堂堂城主都不急,他急又有什么用?于是,干脆接了饼,一老一小往窑边凑,看着人开始拿铁锹起窑砖。 随着一声“开窑咯!”的号子声起,第一块窑砖被撬了出来,然后一大波热浪从窑口内喷出,凌湙敢紧拉着老秋族长避开,却只听内里的砖块相继传来崩裂声,咔嚓咔嚓声不间门断的传出,围成一圈的人同时大惊失色,瞪着烟雾四散的窑口,竟有些不敢凑了眼睛往里细看。 凌湙心里也咯噔一声,心道:坏了,这一窑砖大体是没了。 果然,等热浪过后,再使人上前扒开窑顶,却只见内里码的整整齐齐的砖块,已经碎成了一堆渣,青红交加,间门或着白点相印其间门,一看就是没烧好的样子。 老秋族长涨红了脸,手里的饼也不吃了,喉咙里嗬嗬了半天,愣没挤出一个字来,凌湙也抿了嘴伸头看,最后叹息一声,“这砖好难烧啊!” 果然,就是人们常说的,眼睛会了,动手就废的典型。 一行熬了两天一个大夜的人,俱都沮丧的垂了头,凌湙往四周看了看,举着饼子啃了口,细细嚼着咽了下去,最后在一片安静里道,“没事,不就才碎了一窑么?咱不还有两个窑没开?走,去开下一个。” 众人看着他,以为他该要生气或该甩出个罚人的条例来,结果,并没有听到贵人常见的愤怒感,甚至连个借火撒气的举动都没有,顿时一个个的大松了口气,束手束脚的跟后头往另一个窑移动。 凌湙搀着老秋族长安慰,“都说了没事,秋老,得失心别太重嘛!万事开头难,我都不失望,你也别自责,这窑是我们大家的心血,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听我的,马上把残窑清了,咱再继续砌新窑开烧,不就费点子泥巴和柴禾么?咱现在有的是人,做起来快的很。” 老秋族长嘴巴动了动,终是没忍住,“费了不少钱,这么些人管吃还管发工钱的,一窑烧毁,得损失很多钱啊!” 凌湙就哈哈笑着拍了拍他,指着城北自己住的地方,“您忘了?咱现在有豆油,每天那边小作坊能榨个百多斤,供了咱们吃喝后,还有余,这两天听说往四周村落卖的老好了,每天都有人守在村口等咱们的马队去,没事,别担心,我有钱,您尽管烧,烧塌多少窑我都不怪你。” 老秋族长张了张嘴,把你一斤油才卖十几文钱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依然是先撬开窑顶往里觑,可这窑却没有热浪喷涌出来,大家等了半天,窑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一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凌湙也跟着紧张道,“这是成了?快,把窑门撬了看看。” 回过神的众人七手八脚上前,排成长龙接力似的将砌窑的岩石碎块挪开,扒了糊在上面的泥巴壳,终于在一片期待的眼神里,码的整整齐齐的砖块露了出来。 有人情不自禁的喊了声,“没碎。” 是没碎,但颜色很斑驳杂乱,青红白三色交加,青的少,红的多,白的间门隔在青红之间门。 老族长喃喃道,“这是泅水少的一窑,看来确实是水没泅到位的问题。” 凌湙捻着一块砖细看,跟着点头,“确实,应该是水没泅透,秋老,你这水量当时放了多少,有记么?” 老族长点头,“记了,记了,三窑不同的泅水量,我都记的实实的。” 凌湙捏了一下,笑道,“这也不算全无所获,这些烧坏了的砖可以用来铺地嘛!刚好,把这些碎砖铺个走人的道出来,省得下雨沾一脚泥的,废物利用。” 他这心态,让好些人跟着松了口气,纷纷笑着赞他,“还是城主想的周到,这砖铺地刚好,也不算浪费,呵呵!” 接着大家又去开了最后一窑,而耽误的这些时间门里,最后一个窑上已经完全失了热气,人手就能触上窑壁,却只能感受到些许温热,凌湙记下了三个窑之间门的时间门差,以及窑壁撬起时的温差,心里默默估算着砖窑内外的温度对比。 可能已经有过两窑开的经验,这最后一窑开的时候就非常麻利快速,又有凌湙这态度摆着,众人也没了一开始的提心吊胆,俱都平静的等着看结果。 窑门一开,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排排品相完好的青色砖墙,码进去是什么样,开出来还是什么样,众人静默一瞬,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来,一叠声的互相击掌相告,“成了,成了,烧成了,这是青砖?是青砖,绝对就是青砖。” 凌湙笑着点头,拿过递到眼前的青砖细看,又对着地上磕了磕硬度,在众人眼巴巴的注视里宣布,“是青砖,咱们烧出来了。” 哗 人群一下子鼓噪了起来,喜悦染满了眉眼,激动的互相拥抱在一起,就连老族长也忍不住湿润了眼眶,扭着头抻了一下,也跟着咧了嘴。 凌湙最后总结,这最后一窑开的时机当是最对的,没有趁热开,水泅的也到了位,整个窑的内外温差当是持平,少了热涨冷缩的爆率。 老族长不懂他说的啥内外温差热涨冷缩的,只用最简洁的话总结道,“趁热泅水,浸透满窑,然后等窑自然冷却,之后再开。” 有了一窑的成功,接下来,就是加大人工投入,老秋族长为了能让油坊早日开工,直接开了十个窑口,拉了全族老少进砖窑坊帮忙。 凌湙这下彻底从砖窑坊脱离了出来。 112.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斩-马=刀 北境的冬天格外漫长,明明已经打了春,却转头又开始落雪,冰冻的土地因为有了铁锹铁犁耙的帮助,无论是开荒,还是挖土拍砖,都变得简单了些。 屋外的寒冷抵不住边城百姓的热情,因为凌湙,他们整个冬季没有再受过食不裹腹的困扰,哪怕外面的天再冷雪再大,也挡不住他们上工挣钱的心,而且,自有了煤炉子之后,连最可怕的夜幕都变得可期了起来,因为大家都知道,隔了一道门的内外,是冷暖两个季。 钟楼那边已经贴出了告示,开荒出来的田亩归他们个人所有,原城南城东的百姓是没有土地的,被拉去开荒时也都以为,所有土地将归为城主名下,这告示一张贴,当即引起了两门百姓的震动,围在钟楼那边,一遍遍的听着书吏宣读上面的条款,直听到各人都会背了,才终于相信了这份告示的真实性,哪怕后面附加了一条,开春后粮食将不再免费供应的话,也没人提出一点意见。 够了,这新来的城主已经为他们做的够多了,即使是最混账的二流子也知道,在拥有绝对力量的城主面前,能得到这犹如天上掉馅饼的待遇,该知道满足。 于是,开荒的热情只增不减。 所有百姓都知道,城主搞出了豆油,他们不必辛苦的再去种黍粟这等难伺候的庄稼,钟楼上的告示写了,油坊建好之后,将敞开了收菽豆,城主鼓励大家伙种菽豆。 至于城西那片较为肥沃的土地,则被拿来种了应季的蔬菜,边城一年四季供应给百姓的蔬菜,只有蕹菜和白菜,且一入冬后,就只有干巴巴的腌菜,新鲜菜是不可能有的。 凌湙入城多日,每日餐桌上能见的蔬菜属这两种最多,蛇爷知道他不喜胡萝卜,是半根也不敢给他上,这就导致凌湙整个冬季都缺少维生素的补充,又加之他本身火力旺,嘴巴溃疡上火简直三天两头的来。 蛇爷和幺鸡也一样,他们都是从京畿过来的,不说水土不服,就是饮食习惯也都非常将就,路上讲究不来,到了边城却没条件讲究,都是能填饱肚子就算完的性子。 后来一日日的观察里,凌湙才知道,边城里生活的百姓,其实也因为缺少蔬菜的补充上火烂嘴角,只是他们到了季节,都会去药铺抓点降火的药熬了喝,最便宜的黄连解毒汤,几乎家家熬煮,在最干燥上火的那段时日,满城荡着扑鼻的苦气。 蛇爷叮嘱出城收菽豆的马队买水果,就是因为凌湙天天喊嘴巴苦,两种蔬菜吃腻到看见就反胃,偏又不能天天吃肉,最后逼的没办法,为了不喝黄连汤,凌湙开始生啃胡萝卜。 这倒霉的胡萝卜,偏偏是个维生素大户,蛇爷和殷、齐二位不上火,概因他们三人都不讨厌它,一天三顿里必有一顿吃一盘,幺鸡和凌湙口味差不多,但见凌湙都开始生啃这玩意了,也只能陪着一起啃,练完功就带着人满荒野里找能入口的野菜,只可惜收获甚小。 到凌湙终于从砖窑坊里抽身时,他已经对这种满碟不见绿的餐食忍到了极限,骑着马溜着城内各角落旮旯走了一圈,发现家家户户的煤炉子上都吊着一壶降火汤,大人小孩都被那股味呛的直皱眉,然而却不得不捏着鼻子硬灌。 陇西府里的百姓据说也在喝降火汤,便是府台大人到了这个季节也得灌两碗,整个北境在这个青黄不接的节气里,都没有能上桌的绿菜,就是顶尖的那波子将军老爷家里,也只隔三差五的上些金花菜和波椰菜,还都是从关内过来的,价钱奇高。 武大帅简朴,似江州那边为了吃食,想着法的搞小棚绿菜,在北境是没有的,你可以自家搞了解谗,但想用种粮的土地大面积搞小棚绿菜搂钱,会被罚。 能用一把汤药解决的事,他不能允许手下人为了口腹之欲,耽误到军粮的储备,如此,喝降火汤竟成了北境特有的习俗,到了季不管有没有上火,喝就完事了。 凌湙苦巴巴的将大棚蔬菜计划给摁了下来,转着眼珠子想能不能先盘条火炕培育点东西出来,结果窝在书房闷头想了两天,发现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通俗点就是,他不会。 笑死,火炕这东西,他也只是听人讲过,自己没见过,更没躺过,只知道床底下有个火膛,具体怎么砌,两眼一抹黑。 蛇爷见他闷书房里两天不开怀,每顿饭也吃的不香,着急的薅着幺鸡捶,幺鸡也苦巴巴的没滋味,虽然肉食管够吧,可也不能天天吃,他已经好几天不碰烧鸡烤肉了。 便秘,眼睛想吃,嘴巴不敢,左姬燐那药,一碗下去,两天食欲不振。 边城方圆二十里的土老鼠、野灰兔,冬眠的大蛇,觅食的野猪,这个冬季可算是完了,被他们这一波新来的人,掘地三尺的从窝里扒拉出来,便是远处的狼群都嗅到了这里的危机,没敢像往年那样游荡到边城周围来,但零散的小股狼群,也叫幺鸡带人打了不少,所以,这个冬季,边城不缺肉。 书房里的桌上堆满了草稿纸,是凌湙这两天画的□□解构图,刀把与刀锋的比例是他犹豫的关键,一米五到两米之间,他想取个更称手的长度,为此还让铁匠陈师傅打了几根铁棍,拿去给幺鸡,让他和其他人颠着长度份量试手感,取各人最适宜的中间值,他自己而言,更倾向一米六到一米八之间,借助弹跳之力,能发挥出两米二的威力。 幺鸡知道煅刀被提上了日程,更加紧了队伍的训练,每日晨起的打木桩延长了半个时辰,因为凌湙给他的铁棍,是按整刀成型的重量打的,比他们先前用的制式军刀重了近十斤,没有足够的臂力,根本挥不动□□,如此,整个刀营在卯初的跑操环节里,各人腿上开始绑沙袋,如凌湙早前训练幺鸡时那样,幺鸡也这样替手下人加训,腿上手上腰上渐次加重,直练到能负重还健步如飞时止。 齐葙那边一直在关注着刀营的训练,他管着幺鸡这些人的军事素养,培养他们为将的基本常识,但日常的基本体能训练,是幺鸡在照着凌湙训他时的方式负责,对于他们突然弃刀改铁棍的举动,自然是知道的,也因此,凌湙要煅一种新刀的事,他也从幺鸡嘴里听说了。 若非怕打扰了凌湙,他都恨不得住在偏厅里,就幺鸡嘴里形容的那种斩\马\刀,让齐葙整个失眠了两晚,便是左姬燐来告诉他,为他找到了另一种治腿方式,也没叫他激动起来,眼巴巴的守在垂拱堂里,盼着凌湙能从门外进来。 一张张图画出来,又进行修改,涂加细节,直到最后定稿,凌湙用了差不多一个星期,齐葙好容易等到凌湙拿着画稿进垂拱堂,结果接到手上一看,眉头就纠结上了。 刀身很长,宽且厚,最终确定在了一米八,扣去四十公分的刀把手,整刀仍有一米四的刃锋,且标注的含铁量重达二十六斤,上下还标示了浮动数,稿纸下方有特注一把重三十五斤的,不用猜,这应该是幺鸡的。 齐葙指着刀尖处,问凌湙,“刀开直刃乃常识,你这刀头上的刀尖处,怎开的是反刃?有什么讲究么?” 凌湙拍了拍稿纸,神秘笑道,“讲究个出其不意?” 齐葙就望着他,凌湙想了想,便从他旁边的刀架上取了一把刀在手,甩了个刀花直取他面门,齐葙张手接刀,惯性避锋刃,却没料,凌湙悬腕抖手,没如常理那般抽刃另寻机会进攻,而是蛮力挺进,翻转刀柄直怼着他胸膛而去,刀尖抵在胸前,凌湙张目与齐葙对视,问他,“理解了么?” 直刃被阻,格挡着便无法破甲,反刃则会在直刃的惯性思维力被低估,即使近了身也不会被重视,破甲的杀伤力近乎突袭,确有出其不意之效。 齐葙看着胸前的长刀,又望了望了凌湙,眼神瞬间明亮,大掌拍向藤椅扶手,喝一声叫道,“好想法。” 凌湙摇头收了刀,道,“也不算新奇,只是借了暗卫的刺刀启发。” 刺刀小而短,正反刃都开,取的就是速杀人命之意,长刀走势开合都在人眼范围里,胜者凭的都是个人实力,难有偷袭之功,开反刃就是跳出思维外的反向操作,一般少有用在长柄宽刀上的,就是整个工艺要求,也比单刃刀复杂,就是比开双刃的剑,也具有十足挑战性,凌湙稿纸是画出来了,但具体什么时候能煅出来,得看铁匠师傅的手艺。 果然,稿纸送去给陈铁匠看后,他一张被风沙吹皱裂的脸当时就愣住了,来回看了好几遍,那眼神直直的透出个“这是不是画错了的”意思,但嘴巴动了动,硬是没敢说出口。 凌湙理解他们怕祸从口出的顾忌,便主动问道,“陈师傅,您有什么直管说,有什么难题也可与我讨论,别担心,我不会因为你与我有不同见解而迁怒于你,若你将疑问憋在心里,一个人又琢磨不出,那之后又待怎样?” 陈铁匠叫他说的不好意思,嗫嚅着嘴唇,半弓着腰便道,“不敢当城主敬称,叫奴老陈就可,城主,奴有一事不解,这刀尖上的反血槽,只开了半指,刃锋也只有三寸三,是取何意?有什么特殊的讲究么?” 长刀直刃自手柄往前一尺处开,正常血槽开在刀腰处,也有开到刀锋的,前者是重兵,后者轻武,战场大将一般都喜重兵,比武斗狠的游侠儿都喜轻武,只有军武取自御制朴刀,是个标准的单刃中凹槽的样子,斩\马\刀又重又沉,一看就是重武,但刃锋血槽开的比轻武还前,且刀尖一截的刃还是反的,反血槽反刃锋,怎么比划都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样子。 陈铁匠说的脸都苦了,比划了一下刀的打制方法,“刀锋越往前越薄越利,血槽开过去只能开到三分半处,再往前就断了,若是铸剑的话,倒是可以一试。”剑开的本来就是双刃,不存在正反,血槽能开至剑尖,杀人放血极为利索。 但长剑不利于战场杀敌,就现在的铸制工艺来讲,双刃只会卷的更快,砍个十来人,一把剑就废了,刀都受不住马骑的冲击,剑更不行。 凌湙认真听完了陈铁匠的话,小脸未有变化,而是拿过稿纸细细的给陈铁匠解释,“二十六斤的铁,你无需分刀的前中后部,二十六斤铁打均匀薄厚,从前到后,均匀分布铁的用量,这样开直锋时,是不是就不存在刀尖因薄而断的后果了?再说反刃,三寸三刚是个能扎透体的尺寸,不会有入骨拔不出,而造成刀脱手的危险,刀锋易进易出,伤能以少聚多,血却越放越少,长久之下很能消减对方的实力,是个打持久战的好助力。” 便是一旁陪同的齐葙都听住了,他只看到了稿纸上斩\马刀的直锋,没料这里面竟然会有这样多的讲究。 陈铁匠也听愣了,默念着凌湙的话,渐渐竟入了迷,嘴里喃喃念道,“均匀分布铁的用量,不分前中后锻造,那锋的前后,槽的上下,都可以改变,应该没有因薄厚而断的可能?那这还是刀么?不跟剑类似了?” 凌湙在旁补充,“剑用不了这样多的铁,且剑身也做不了这样宽,但你可以结合铸剑的小部分经验,取其优势用于铸刀,比如开刃问题,剑能开双刃是什么原因?刀应该怎么才能开出不容易断裂的反刃?还有铁的韧度,怎么能做到刚柔并济?现今的刀过刚,也是易断的原因,要锤制多少次才能炼出柔韧度堪比弓箭的刀,您试过么?” 陈铁匠彻底呆了,瞪向凌湙直摇头,“不可能的城主,铁再锤制多少次,也铸不出能比拟弓箭韧度的刀来,弹跳度能有上下三分力就算是把好刀了,弓弦拉满那是半弦月,弯刀的曲度也做不到的。” 凌湙耐心引导,“那如果加大熔铁的火力呢?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铁的熔炼不到位,就现有的锻造工艺,一切根本原因,就在铁性没有完全炼出来?就像没烧熟的肉,你当然咬不动,若烧熟了,再锤制,其弹力韧力,是不是就会发生改变?” 陈铁匠听的顿住了摆动的身体,脚步开始不自觉的来回移动,低头喃喃道,“我好像听谁说过这套词?说铁矿要经过九九锤制,熔烧……熔烧……” 凌湙接口道,“熔烧除杂质,提升铁的张力,使其在火中完全舒展,做到如水般控制,就能变幻万型。” 陈铁匠一跺脚,头直点,“对,是这个没错,煅烧除杂质……我听我师傅说起过,但他又一直说火力不行,没有办法除干净。”他没说的是,他师傅的论调被许多匠师斥为疯言疯语,尔后便排挤的他失去了匠师的身份,轮为一个烧火的杂役。 凌湙就笑了,眉眼灿然,指着地窖堆了一角的煤矿,“陈师傅试过用它烧么?听说你一直弃而不用,堆在这里竟连试都不试。” 陈铁匠脸一下子变的有些惶然,曲膝就要跪,叫凌湙抢先一步扶住了,这才听他道,“是我怕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影响铁质,不敢轻易投进火炉内烧,目前只用来打些铁锹斧头等物,不、没有,完全弃之不用的意思……” 凌湙点头,“小心些是没关系,但也不能太因循守旧了,陈师傅,这是我亲自找到的,可以提升铁性的助燃物,你放心用,有问题,我负责。” 铁池林里,暗红色的铁汁在翻滚,凌湙站在不远处细观,他记得曾经见过高温下的铁汁,那是明黄的亮红色,这暗红色的铁池里,显然杂质含量非常大,并不是个合格的能铸造铁器的原料。 于是,他指着铁池道,“陈师傅,我家有本秘籍里有记载,完全熔炼好的铁汁,是鲜亮的红,如同黄金般灼人眼,你这池铁汁,还得再继续煅烧,打的那些铁器暂时不要往外卖了,统统回炉重铸,陈师傅,用鼓风机加大煤燃的火力,穿好皮毡子,搅动铁汁的时候防止烫伤。” 殷子霁后脚赶来,只听到了后半段,但他从齐葙的脸上,能看出明显的激动来,连眼神都变的灼灼耀目,盯着凌湙的样子,恨不能立刻引身俯拜。 若真如凌湙说的那样,刀易折的原因是第一步熔炼不到位造成的,那整个大徵的兵器署都得翻天,而这种被凌湙称做煤的助燃物,必将被收归朝庭所有。 一行人从热浪扑鼻的地窖里出来,凌湙也算是去了心头一桩大事,端着仆从递上来的茶咕咚咕咚灌了口,直喘匀了气,才抹嘴道,“我们路上带来的铁用的差不多了,过两日,我得带人去找矿山,咱不能坐吃山空啊!” 这也是当了家才知柴米贵的原因,真是处处都得考虑周到,凌湙说的苦了脸,嘶了下嘴巴,啧啧发愁,“这鬼地方,我嘴就没好过。” 齐葙听了呵呵直笑,推了桌上的一盘胡萝卜,“吃两个?” 凌湙直接起身就走,引的殷子霁跟后头发笑,他就知道,凌湙手上肯定有炼铁的秘籍,果然,他不仅有,还能自己创造一种新型刀样,听说刀营那边天天耍铁棍,舞的赫赫生威,等真刀打出来后,他一定要亲眼看看那所谓□□的威势。 其实光听名字,就能叫人热血沸盈,□□,谁家的刀能有这自信?恐怕也只有凌湙敢如此大言不惭了。 且不知殷子霁和齐葙二人如何商量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把拜主的仪式办了,就凌湙来讲,他不仅要去找矿,还要去找点能入口的,比胡萝卜更好的维生素补充。 他直接一脚去找了刘氏,都没去通知蛇爷,人直接去了设在随意府东跨院的后厨房,来来往往的仆妇忙碌着一日三餐,进了这里,人间烟火更浓,热火朝天的锅碗瓢盆声,伴随着高声说笑声,汇聚成全府最热闹处。 凌湙站在院门廊下,先是靠门边的人发现了他,继而是整个院子的人都发现了他,纷纷从喧闹里噤了声,刘氏更被人从厨房里拉出来,手上还沾着一手的水珠子,眼睛一眼看到了凌湙,当即哎哟一声迎上来,“你怎么来了?是饿了么?刚好,这边炖了肉锅子……” 说着就要来拉凌湙,叫凌湙阻止住了,轻声道,“给我二十斤菽豆,刘婶,要完整无损的那种豆子。” 刘氏眼睛眨了眨,当即哎一声,根本不问原因,直接叫人,“哎,那谁,快去称二十斤菽豆出来,找凌馥开库房,把前儿个捡出来准备榨油的那框豆子先领来。” 凌湙转脚就往回走,边走边道,“送到偏厅来,还有,刘婶,叫那些人做饭的时候拿粗麻布,把头发包好,我都看到有头发落进锅里了。” 就是做了不是给他吃的,也不能这样邋遢,凌湙皱眉,望了眼几个帮厨的仆妇,油腻脏污,也不知是本来就这样,还是忙的没顾上清理,反正看了挺让人倒胃口的,刘婶追随他目光看过去,一时涨红了脸,不由道,“哎,行,我知道了,她们……她们……” 凌湙已经走远了。 二十斤菽豆是刘氏亲自送来的,她期艾艾的跟凌湙解释,“那几个仆妇是刚从外边招来的,我忙的没来得及调教,湙哥儿,我已经辞了她们重新找了,放心,这回定不会有邋遢人靠近厨房的。” 蛇爷跟后头板着脸,上回刘氏揭他滥挥霍银钱后,两人就有些话不投机,但表面上又没有撕巴开,总体还能对脸点个头的面子情,但要他替她说情讲好话,他是不肯瞎出这个头的。 凌湙也没心情跟她计较这事,只道,“厨房关系着所有人的吃喝,进口的东西不能马虎,刘婶,你也是操持过一府生计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到了边城这个穷地方,就随意应付……” 刘氏红着脸低头应是,手脚都无措的不知道该放哪里,凌湙也不好太斥责她,说完后就挥手放了她出去。 等她离开后,凌湙便抓了把豆子细看,对着蛇爷道,“这么好的东西,我怎早没想到?蛇爷,泡豆子。” 特娘的,现成的豆芽摆面前,居然没人弄。 蛇爷瞪眼,快嘴的秃噜一句,“泡了就坏了。” 凌湙嘶一声骤然想起,他来这里好几年,竟真没在餐桌上见过豆芽,这是怎么回事? 蛇爷叨叨,“发了芽的豆子,煮了又不好吃,又苦又涩,真的,五爷,你要实在谗蔬菜,咱们今晚去陇西府瞧瞧,看那里面的酒楼有什么时鲜菜没有?” 凌湙握着豆子扭头,“煮?豆芽发出来后,你们竟然是煮了吃的?” 蛇爷一副不然呢的样子,点头,“难不成还用油煎?这贱物值当不了那油钱吧?” 凌湙:…… 你们行的,如此好物,愣是叫你们贬的一文不值,成,等我发出来,你们别吃。 凌湙摆手,直接吩咐,“打水,泡豆子,我要发豆芽。”顺便把豆腐也做了,等有了豆腐,就可以榨豆腐圆子了,反正他现在不差那点油。 改善伙食,必须要改善伙食,不然,他都要觉得人生活的没有意义了。 这日子,嘶,溃疡真特么疼啊! 摔! 113.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闵仁往事…… 凌湙在京畿的时候吃过一次豆花,蜂蜜加着各种果脯拌在一起,一口甜腻,被他悄悄塞给了身边伺候的小姐姐,再之后,这种豆花甜品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路遇灾民之前,他一直以为豆制品应当是被开发出了多样吃法,结果,在马匪窝里,他见到了灾民揣宝贝一样的,将生豆子藏在怀里,饿极后掏几个出来生嚼,当时他以为是受条件限制,无法变幻花样,及至到了边城,他才知道,菽豆,也就是大豆这东西,被低估到什么程度。 因为物贱,所以它配不上名贵的香油佐料,因为物贱,也不能与高档食材同煮一锅,更因为物贱,于是只配成为马嘴里的嚼头。 人和牲口怎么能吃一样的食物?于是更没人愿意开发它,便是豆花这种东西,也是因为长似羊奶碗,才被夫人小姐们看入了眼,但入口之前,光那拌料都够买一担豆子了。 凌湙扼腕,握着豆子叹气,之后就将发豆芽的事交给了蛇爷。。 既然他知道豆芽,就肯定能找到人发它,便是做豆腐的事情,凌湙也能省了前半程的功夫,又将刘氏喊回,望着她道,“会发豆花么?” 刘氏以为凌湙突然想吃,忙点头道,“会。”她们家凌老太太爱吃,于是几个媳妇个个都学了一手制作豆花的手艺,只是豆花好做,拌豆花的辅料却没有,边城这里没有果子铺。 凌湙见她脸显矛盾,听她讲了拌料缺乏的事后,便摆手道,“不要拌料,我也不是为了吃豆花,我要用豆花做别的东西,你把豆子磨好,入锅开煮的时候叫我。” 有人手做事,比他一个人瞎琢磨强多了,之后他又让蛇爷找人打木盒,画了长宽各八十公分,深约二十公分的正方形木盒图样,嘱咐先打十五个出来,又让人去割肉,将榨豆腐丸子的肉糜准备出来。 想想可能要用到的香料,便又铺开纸张,写了小茴香、葱头、姜盐和茱萸的用量,茱萸有辛辣之功,算是辣椒的替代品,然而辣度却没有辣椒那样强,凌湙写配料的时候问了蛇爷,才知道这时代还没有辣椒,想来是还没有从海外传过来。 豆子的泡发时间最少得六个时辰,尤其现在天冷,时间可能还得再长一点,凌湙不可能呆等,转身进了书房,将矿脉图拿出来细看。 田旗勘测的地方,大多在西北东越线,几张图上标注的地方,荆北一处,云川、黎扬各一处,还有一处四面环海,竟像是一座小岛,凌湙看了半天,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处,且上面半个字也无,再之后,便是北境内的两处,一处看地点应该是并州,另一处靠近凉州。 凌湙点着其中一处,按标识方向,当在边城往北方向约六十里处的斑秃山附近,从月牙湖过去,快马一天就能到的距离,他记得秋扎图说过,硝石取自斑秃山,那田旗测的这处矿点,到底是硝石矿还是铁矿?且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测的?都成了未解之迷。 想到硝石,就想到了秋扎图拉回来的那几大箱,他本想销给外来的商户换成钱,哪料事赶事的,竟一直压在了手上,加上族内已经解决了吃喝问题,老族长一听这东西来自凌湙,便让秋扎图又给他还了回来,目前一直堆在北跨院的一处闲置房里。 城东那块地凌湙去看过了,里面岩石山区足占了可使用地面一大半,或者说,整个边城就是围绕着这处岩石山区建成的,朝庭罚没的罪臣苦役到此地就是凿山取岩石,为凉州各城楼修墙,百年来的发展,这才有了其他三个门。 岩石做的城基肯定要比普通的砖石坚固,凌湙要修城楼,城基处用到的岩石量会很大,虽然厌民一族已经对开采岩石形成了系统的操作流程,能快速高效的敲山取石,但那过程中的艰辛并不会减少,且若遇到山体碎裂倾滑,受伤死人也是常态,他们好不容易能从繁重的劳役里解脱出来,虽然烧砖也是个辛苦活,但相对比开采岩石而言,现在的日子简直是从前梦里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凌湙不愿再让他们回到那个梦魇之地。 那就做□□吧!用火药炸山取石。 想到这里,凌湙便从厅内走出,蛇爷刚将豆子浸水泡上,看见凌湙出来,忙上前询问,“五爷需要什么?叫我或者叫虎牙就行。” 虎牙守在旁边点头,一双眼里浸着崇拜,他现在每日早早起来去跑操,还特意去找了幺鸡要沙袋,也绑了两个在腿上负重跑,下一步目标,就是希望能跟着主子习武。 所有人都知道,幺鸡是主子亲自训练出来的,他现在也算是近身伺候的,若表现好了,主子稍微指点一两招,他兴许也能入刀营或亲卫队挣功劳。 每个少年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当大将军的梦想,尤其凌湙还是个不计身份的随和主上,就更叫人愿意将从前不敢想的事情,提上心头想上一想了。 凌湙摇头,脚下没停,道,“我去北跨院看看,你们忙。”由于他不喜上哪都讲排场,近身伺候的虎牙,和他的亲卫队都只是需要时才带着,不需要时就放了他们各自忙碌,不需要一整天的守着他。 于是边城百姓,会经常看到这位少年城主一人策马,在城中各位置出现,真就一点煊赫的仪仗都不摆。 幺鸡倒是很想跟凌湙后头跑,奈何他现在也有百来人要管,倒是减少了往凌湙面前凑的机会,有时候带着队伍出野外拉练,甚至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搞得他都想跟虎牙换位置了,每次回头来给凌湙报告训练进度的时候,都要用眼神在虎牙身上兜一圈,跟圈地盘的小狗似的,看看他有没有侵入自己的领地。 这个时候虎牙就会识趣的将位置让出来,自己退到门外头等着,是个非常会察言观色的小子。 蛇爷知道凌湙的脾气,说不要人跟,是不喜被强制安排人硬跟的,于是只点头道,“那你有事只管叫我,我今天哪都不去呢!” 凌湙在府里,蛇爷便少有出门的时候,会一直守着炉子给凌湙弄吃的,便是虎牙,都得跟在他后头打下手,学着怎么能更好的将主子伺候好。 对于虎牙想往刀营或亲卫队里蹦的念头,蛇爷并未阻止,只会亲身示范近身伺候凌湙得到的好,他专门挑了人手把手的教,就是想有一日自己没了,能给凌湙留个熟悉的念想,虎牙还小,不懂近身侍者意味着什么,那是比刀营和亲卫队更有前途的差事,多少人都羡慕他呢,只有他不知道自己走了捷径。 这约莫就是个人意向不同,产生的认知差异了,对此凌湙并不干扰,虎牙要真有天份,硬摁着他当小厮用,也是大才小用,侍者随便找,好兵却难求,他又不是个认奶的娃,没有非要在身边固定一个贴身伺候的,只蛇爷非说有个知根知底的安心省事,不同意凌湙点兵点将似的随便找人伺候的想法。 凌湙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安排,且看他培养虎牙的目地,似有让他接手竹节仗,领丐头信息渠道的意思,就不知道虎牙会怎么选择了。 硝石箱子被整整齐齐的码在屋里,凌湙打开一个细看,整块的结晶体,品相都选的上佳,想来当时秦寿是信了那老道能练丹的话,一心想做成那传说里的仙丹,连挖的硝石都捡好看的拿。 凌湙搓了一个捏成粉,看着二十几箱硝石,转头就去找了蛇爷,吩咐他道,“叫人把北跨院箱子里的硝石磨了,磨成细粉,还有,准备五箱木炭,四箱硫磺,都研磨成粉,之后我要用。” 之前凌湙也这么用过这三样东西,蛇爷从幺鸡嘴里知道这东西的大用,当时就想了很多,现在见凌湙终于想起了这物,忙连连点头,眯着眼睛笑道,“早派人收硫磺了,左师傅那边所剩不多,陇西府的都叫我派人买来了,木炭好弄,五爷放心,这些东西后天就一准给您弄好。” 虎牙捧着个托盘守在旁边,凌湙嘶的皱起了眉,但在蛇爷含笑的眼里,只能憋着气的,将一碗黄连降火汤给灌了。 正拿水漱着口呢,酉一从外面进了门,扶刀立于门庭边上,拱手对着凌湙行礼,“主子,我们的人在城门口抓到个人。” 凌湙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才眨了眼睛看向他,“什么人?外面的还是里面的?” 酉一低头,沉声道,“里面的,熟人,就是那个凌老太太身边的小妾。” 凌湙被黄连苦的感觉神经都钝住了,足想了两息才回过味来,挑发眉讶然道,“卫氏?” 酉一点头,“是,她搂着个包裹,换了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想趁我们不注意偷跑出门。”只是她不晓得,自凌湙进了边城后,那样破烂到臭不可近身的衣裳,已经没人再穿,她这身一在城门边上出现,就立刻引起了人注意。 凌湙这下来精神了,抬脚就往门外走,“在哪呢?瞧瞧去。” 卫氏被堵了嘴绑在刑所的一间空屋里,瞪着两只眼睛惊惶的四处张望,她脸上涂了灰,头发揪的凌乱,身上更是搞的脏污不堪,以为能混在来往的人群里,不惹眼的混出去,结果,连城门都没踏出,就叫人逮了。 她绝望极了。 凌湙一脚踏进门时,就对上了她惊恐的眼神,当时就没忍住,捂了鼻子,嗡声嗡气道,“你掉粪坑了?怎么搞得这么臭?” 卫氏趴在地上,抖着身子哀求,“公子,宁小侯,您放了我吧!妾、妾没什么用的,都是受人指使,一直都在受人指派,妾什么主都做不了,真的,您相信妾,妾绝没有害人之心,都是他们做的。” 凌湙让人开了窗通风,等屋里臭味散光后,才再次踏进去,围着卫氏转了一圈,道,“你这样跑出来,凌老太太不知道?怎么?你们闹矛盾了?” 卫氏低着头怨恨的咬了咬唇,但出口的声音依然柔弱可怜,“宁小侯,妾不愿像钱氏那样死的悄无声息,求您饶我一回,日后……日后,妾必百倍报答。” 凌湙低头望着她的头么?卫氏,你当我是无知小儿?走一路了,你怎么这么不清醒呐!”跟我求饶,我要能饶了你,我都不能饶了我自己,哈! 卫氏瑟缩了下肩膀,突然捂脸大哭,嘶声嚎叫,“那你想怎么样?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做不了任何主,宁小侯,不是我要换的你,不是我害你落的这地步,更不是我出面与你祖父做的交易,在你没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安排。” 孩子被接走,卫氏以为自己很快也会被接走,然而,他们用孩子的前程,要她留下安凌老太太的心。 卫氏哭的梨花带雨,哪怕粗布裹身,细腰仍叫她勒出了型,扭出一身娇柔感,委顿在地时更楚楚可怜。 酉一看的皱眉,持刀站在凌湙后头,喝她,“跪好了,做这副样子给谁看?”蛇爷说了,主子成年以前,身边要杜绝一切矫揉造作的不良女子,免得勾坏了主子的品行。 卫氏叫他喝的直抖,哀哀的跪伏于地,凌湙撩了袍角,蹲下身侧头去看她脸,声音里带着诱哄,“说说,你跟凌老太太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前儿个我去时,不还婆媳亲密,比衬的钱氏这个嫡媳都成了灰,你俩这是翻脸了?” 他声音里带着好奇和调侃,卫氏叫他问的满脸土色,悄悄抬眼瞅了他一下,幽怨道,“宁小侯,您自己干的事,又何必来幸灾乐祸?” 索性装娇柔也没人看,卫氏拢了头发,跪直了身体,板板正正的将脸抬起来,正对着凌湙好看的眉眼,半晌才叹道,“对不住,我家的事连累你了,宁小侯,你虽聪于常人,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与我儿,甚至比我儿还小两岁,我为他给您赔个礼。” 说着,端端正正的给凌湙叩了个头,行止竟突然庄重的似个豪门贵主了。 凌湙望着她,摆手,“不用这样,卫氏,我并不渴望母爱,你倒也不必用对付小孩的手段来对我,这般殷殷关怀,内疚抱歉的模样,讨不了我心软,卫氏,诚如你所说,确实是你家的事连累到我了,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回不去,你儿也不可能发到这里来,所以,你看,我们没有可谈的条件,你要想从这里活着出去,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别再说那些没营养的话,那只会勾起我更大的杀心,懂么?” 说着便站了起来,往后退一步,刚刚好坐在酉一搬过来的椅子上,后背舒适的靠在椅背上,声音有着可有可无的探究欲,一副你说我就听,你不说就去死的模样。 卫氏叫他这态度骇的心脏骤缩,跪着后退了几步,直远离了那股罩顶的压迫感,才敢小口的将气息调匀,细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懂、懂的,您问。” 于是,凌湙最先问了埋在心里最好奇的一件事,“你是怎么与闵仁太子接上头的?”说完打量了她一遍,嘴里啧啧有声,“按闵仁太子的环境,他周遭的美人当重重叠叠,便是贵女也招手即至,你又不是绝色,身份还这么……他怎么就会入了你的帐?” 这问题不止凌湙好奇,便是蛇爷和幺鸡也好奇,用蛇爷的话讲,闵仁太子简直是稻草不吃啃泥巴的典型。 有那尊贵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去睡人家的小妾。 卫氏叫凌湙盯着看的脸红,随即却又摆出一副骄傲样,低垂着头细声细气道,“自然是因为妾品行、容貌以及……”愣是在凌湙似笑非笑的眼神下住了口,便是酉一这种死人脸的,也禁不住抽了下嘴角。 无奈,卫氏干脆彻底放弃了矜持,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腿后跟上,摊着身体侧目咬牙,“他是与我夫主抵足而眠时,误睡了我的。” 之后是彻底关不住话茬,望着窗外冷肃下来的天空,道,“我夫主比他大一轮,是个儒雅端方的名士,才情冠京畿,宁小侯年纪小,可能没听过我夫主年轻时的名声,是堪比麓山三贤的风流文士,妾对他一见倾心……” 凌湙杵着下巴听故事似的,盯人的目光太灼亮,灼亮的叫卫氏几乎说不下去,然而话开了头,即使难言,也咽不回去了,她只能继续道,“闵仁崇敬我夫主文采,拜了太师后,常找借口来府与我夫主会文论墨,晚了就宿于夫主的集斋阁,我那时入府不久,正贪恋夫主恩爱,他一来就要占我夫主整晚,我气不过,就在当晚的夜霄里放了……咳,那个东西……” 本来是想让她夫主吃了,受不住燎火来寻她,结果闯入集斋阁偏房里的却是闵仁太子,她当即吓的跪伏于地,可闵仁太子却拎着她的胳膊质问,问她在碗里下了什么,要拿她去问罪。 尔后她夫主也进了偏房,拦下了他大闹的举动,摁着她跪伏于床榻,亲自把了闵仁太子的东西近她身。 卫氏涨红着脸,又恨又怨,“我跪趴在床榻上,听着他们两人在后头撕扯,从腋下的空隙里,看见……看见闵仁太子要反制我夫主,我夫主不从,压着他拿我泄火。” 凌湙一时听的没反应过来,瞪着两只眼睛黑泠泠的望着卫氏,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惊醒似的嘎了一声,“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滴个娘哎!肯定是我听错了,不,肯定是我想错了,肯定是。 卫氏幽幽道,“你不懂,你太小了,不知道世上除了男欢女爱,还有分桃断袖之思。” 酉一瞬间抽了刀,竖着眉毛喝道,“你瞎说什么?怎么敢用这般龌龊的词来玷污我家主子的耳朵?”能意会的东西,干什么要明言?这女人想死啊! 凌湙拦了酉一,眼睛紧紧盯着卫氏,“之后呢?为什么你之后常常半夜出府?是真的与闵仁私会?” 卫氏顿了一下,最终摇了头,低声道,“只是晃子罢了,他真正想要会的不是我。” 那夜过后,闵仁太子被她夫主拒绝接待,他苦无门路可寻,便假借对她恋恋难忘,隔三差五的来接她出去,她夫主怕惹人眼,有碍到太子贤名,便只得从旁跟随,替她打掩护。 卫氏眨了把湿润的眼睛,矮声道,“我夫主越来越瘦,身体日渐不好,闵仁太子的步步紧逼,让他非常焦虑,又不敢跟太师说,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头,背负着引导太子纵情声色的名声,宁小侯,你不可能知道,一个人能处心积虑到何种地步,闵仁太子十二岁与我夫主初识,十四岁求了陛下跟太师进学,到及冠那年,终于一步步靠近了我夫主。” 她眼眶含着泪,抬头对上凌湙的双眼,“我夫主那般风光霁月的才子,妻房儿女俱全,你不会知道,他受到多么大的惊吓和压力,几年而已,他就被磨的形销骨立。” 太子贤名越盛,他越胆颤心惊,可渐渐的,卫氏便发现了不对劲,她一直以为是夫主刚直,受不了这样悖德的事件冲击,才导致的身体赢弱,后来才知道,是夫主不愿在闵仁太子的贤名上抹黑,忍着刀割般的心痛,将她送上闵仁的床。 他这般矛盾瞒不过聪慧的太子殿下,于是为了安他心,闵仁太子亲自给他送了个把柄。 凌湙震惊的瞪着卫氏,重复着她的话,“孩子是闵仁送给你夫主的?就为了让他安心,他就跟你生孩子?” 卫氏揪着手点头,“我夫主焦虑的就是会因为这种事,连累家族招祸,闵仁知道他的心结后,就说要送他一个自己的把柄,让他握在手里,随时可以用来挟制他。” 凌湙拍着椅把手,觉得卫氏口中的闵仁太子,与他听到的闵仁太子不一样,前者能为了一个人处心积虑的算计,就不该是个好任人拿捏的单纯蠢货,可后者的传言里,闵仁太子是个十足的贤人傀儡,受各角逐势力驱使,专门为着与他老子对着干的废物。 这相差的也太大了。 卫氏见凌湙不说话,便又继续道,“凌府在抄家之前,我夫主其实已经下不了地了,太医诊断他时日无多。” 然后,没多久,太子那边就出事了。 屋内渐趋安静,凌湙在思考着这两者之间发生的时间差上的关联,却突然有另一把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却是虎牙跑过来的喘气声,站在门口秉报,“主子,那个凌家老太太来了。” 一言惊醒屋里人,吓的卫氏连连膝行着后退,身体直往阴影里钻,哀求着凌湙道,“我能说的都说了,宁小侯,刚才那些话,老太太都知道,我家夫主赴刑场之前,将自己与闵仁太子之间的事情,全交待给了老太太,宁小侯,求您救一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还有儿子,我得回去看他,宁小侯,求您了……呜……” 凌湙望着她,再次发问,“你到底跟凌老太太之间产生了什么矛盾?说。” 卫氏惊惶的直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你去过之后,她看我的眼神总是阴森森的,我怕,我特别害怕,我就想离开此地,回京畿找我儿子去。” 凌老太的突然来袭,加之卫氏口述的事情,让凌湙骤然产生一种想法。 闵仁遗孤,会不会本来就是凌高逸,用自己的命算来给家族的护身符? 他一早就知道,闵仁太子要完,而他父亲身为太子师也逃不脱,所以…… 凌湙瞬间一身白毛汗。 114.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闵仁往事二 凌湙在偏厅见了凌老太太,双方落座时,凌湙才注意到,这次跟在凌老太太身边的,是另一个眼生的媳妇子,比他见的前几个都年轻,站在凌老太太身后不卑不亢的,哪怕身上衣服破旧,也不见她有局促之相,垂着头一眼也不乱瞟,就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 见凌湙打量她,倒是曲了半膝给了个福礼,声音也清清浅浅的,“五爷安!” 凌湙将眼神移开,对上了默不作声的老太太,她比之前更老了,杵着拐仗还微驼背,坐在宽大的椅内,显得孤弱干瘪。 蛇爷在一旁犹豫要不要上茶,按他的气度,别说茶,一碗水也不想给,可凌湙却叫了他,“蛇爷,给老太太上份羊奶碗,嗯,两碗。” 虎牙在旁觑着蛇爷的眼色,蛇爷翻眼瞪他,“看什么看,五爷都吩咐了,还不快去。”他自己却站着不动。 凌老太太眼神刮了他一下,冷哼,“屎壳郎上餐台,以为自己是盘菜了,没规矩。” 蛇爷本来就看她不顺眼,一时就炸了,两人论起来年岁差不大,蛇爷是早年受难,磋磨的一身苍老,凌老太太是从家倒后迅速衰败,于是,单看面貌都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只是前者日子过的舒心,又吃饱穿暖的面色红润,相对比凌老太太这副苦里熬油的日子,从精神上看,却是好了太多。 炸毛的蛇爷嘴巴也很损,专挑人痛处戳,“你有规矩,可惜讲规矩的台子塌了,你倒是张开眼睛看看,谁还跟以前似的待你?嚯,别不服气,老头儿现在有仆奴指使,规矩都是我说了算,你倒是看看你左右,现在还有啥?哦,又换了个小媳妇跟着,这次能跟多久?别下次见面又换了一个,按你们京里贵妇的说法,你这算不算刑克六亲?跟一个死一个,疯一个跑一个的,哎,我说这位小媳妇,你家老太太身边不安全,老头儿劝你离她远点,别累的自己也跟着玩完。” 老头嘴皮子是市井里练出来的,一开口就叭叭的让人插不上话,凌老太几次张口,都叫他堵回了声,气的老脸抽动,似立马要昏的架势。 凌湙看她一口气接着一口倒的,身体都跟着哆嗦,怕把人气出好歹来,不好说话,忙出声打断蛇爷,“给我端杯茶来。” 蛇爷一昂头,跟只斗胜的老公鸡似的,声震大厅,“马上就好。” 直到此时,凌老太太才勉强挤出几个字,“你们……你们……” 凌湙声音淡然,“老太太是干嘛来了?”知道自己身处劣势,还要找气受,现在谁还掼着你呐! 就连她身边的媳妇子都比她有眼色,知道形势不由人,是半个字也不敢吐,只弯了腰替老太太抚胸顺气,眉眼里透着不动不摇的稳重。 老太太叫凌湙问的顿住,直咽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声线,哑着嗓子问,“她是不是叫你捉了?把她还给我。” 凌湙眨了眨眼,定定的望着她,突然就短促的笑了一声,“老太太是在跟我开玩笑?您当我这是什么地方,张嘴就想跟我白要个人?” 凌老太太紧攥着拐仗把手,脸皮不停的抽动,半晌才道,“那你想怎样?” 凌湙就望着她,不再拐弯抹角的绕圈子,“我想听听你家大郎的事情,或者说,我想听老太太长子与闵仁太子之间的……友谊……” 凌老太太扶着椅把手似要起身,却最终又将屁股坐了回去,一张脸上惨白白毫无血色,嘴角疯狂抖动,“疯了,她是不是疯了?怎么敢……怎么能什么都往外说?她呢?人呢!” 凌湙就不说话,就看着她发急发怒,直等到这一波惊惶震怒的情绪过去后,才听她咕噜着一声含混不清的话,“你出去。” 厅里此时就三个人,这肯定不是对凌湙说的,那媳妇子先是愣了一下,后而才蹲身曲膝道,“是。”站直后转身往外走,一声也不多问。 凌湙挑了挑眉,冲凌老太太道,“你这又是从哪扒拉出来的小媳妇?看着挺持重。”持重的把凌老太太当上司伺候,没有钱氏跟卫氏那样亲密或巴结,倒是满身有股子淡淡的疏离味。 看来老太太是无人可用了。 凌老太太没吭声,正好虎牙端了羊奶碗进来,凌湙点着下巴道,“给老太太一碗,另一碗给刚刚出去的……那位送去。” 虎牙低眉顺眼,先是将凌湙的茶给了他,小声道,“蛇爷说要去后厨看看。”等两息没等到凌湙说话,这才转身将羊奶碗递了一份给凌老太太,另一碗则在托盘里稳稳当当的,端出厅门外给了那位媳妇子。 凌湙客气的请凌老太太先吃东西,毕竟看着故事挺长,他不能允许人家说半截短了气力断掉,他自己则小口抿了嘴茶默默等着。 凌老太太自出了京就没用过甜食,羊奶碗在之前根本不稀罕,然而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却是过于遥远的回忆,一时眯着眼睛吃出了万般酸楚。 “我儿,幼时没有食过甜,直到后来因为学业出众,被授业恩师领回家吃饭,才第一次尝到了甜,回家来跟我描述甜品的样子,眉飞色舞的向我保证,以后要给我买多多的甜食。” 这个凌湙倒是知道,凌太师寒门出身,说是耕读传家,但据讲都是靠了眼前这位糟糠之妻。 凌老太太细细将羊奶碗吃完,神色终是安稳了下来,没有再急斥白脸的跟凌湙反呛,靠着椅背坐出了从前老太君的模样。 她似是陷入了回忆,但嘴上却说着另外的话题,“卫氏都说什么了?她有招供要回京做什么么?” 凌湙点头,“她说要回京看儿子,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清楚,老太太,您能为我解个惑么?” 凌老太太于是将眼神定格在凌湙身上,有些神游天外的模样,连声音都透着散碎,“你想知道什么?她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凌湙就倾了身体凑她眼前摆手,“她说的不详细,我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比如,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凌老太太张嘴嗤笑了声,“怎么来的?生的呗!卫氏奸生。”就跟初时在驿站里,硬将凌湙贬成妾之子时那样,满满的透着恶意。 凌湙就坐直了身体,声音恢复了懒散,“老太太,您如果还是这副态度,就请回吧!”老子没有时间跟你兜圈子。 凌老太太脸冷了一下,望着空荡荡的偏厅,苍老的声音带着算计,“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总不能白白叫你听一场辛秘。” 凌湙张嘴顿了一下,当即笑出了声,对着老太太竖了个大拇指,赞她,“老太太,小子佩服您。”都这地步了,首当想的不是保全长子名声,却只盯着利益。 凌老太太哼了一下,“她说的,你信半分就够了,我说的才将是真正的事实,小子,你捏着她没用,只会暴露你自己。”卫氏在她手上,京里那些人才会如约按计划行事,一旦卫氏落到凌湙手中的事被发觉了,京里的宁府就该出事了。 他们能允许凌湙一路折腾,能允许凌湙在边城倒腾着所谓的势力发展,却绝不能允许自己的秘密被窥,尤其是这种欺君的大事,事成大家好,事败九族抄,他们会先手掐掉一切遭泄露的可能。 凌湙脸也冷了,盯向凌老太太,“说说,你想要什么?” 凌老太太就望着他,望了很长时间,才道,“我想要我那曾孙儿活,你能保证他平安无事么?” 凌湙挑眉,看来她也知道那个孩子目前处境很危险,已然接受了自家也在那些老大人算计的股掌之内的事实了。 “能,我说过,你与我合作,我不仅能保证他能活,我还能保证你能抗到凌家翻身,但前提是……你不能对我再有隐瞒。” 凌老太太先是笑了一下,再尔后就乐不可吱的不停咯咯笑,最后笑的老脸涨红,连连咳嗽,大声喘息之后,才再次坐直了身体道,“你对自己很有信心,宁五爷,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义的小孩,可惜……”不是我家的。 凌湙没作声,只默默等着。 终于,凌老太太回归了正题,开了口,“我儿,平生最厌悖德断袖之举……卫氏,她懂个屁。”当了多年老封君,末了终于还是回归了村野本色。 凌湙愕然,随即皱眉,难道自己的推测竟是错的? 凌老太太没望着他说,只是瞪眼看着某一处横梁,似嘲似讽的又加了一句,“文人君子,呸,全都是道貌岸然之辈,嘴巴上圣人之言,暗地里衣冠禽兽。” 这一刻,凌湙似能看到她年轻时,指街骂巷的风采,而凌老太太一开了话匣子,就如涛涛江水般的再也收不住。 “我儿高逸,风采胜过他爹,年少成名,在学子中间赫赫而立,是东越文首梁子怀都称赞的壮元之才。” 凌老太太提起长子,脸上是浓浓的骄傲,便是说话时,脊背都挺的直直的,气势十足。 凌湙也坐直了身体,认真的听着。 凌老太太先是夸了一番长子于读书上的刻骨用功,又大赞他聪颖,至纯至孝的性格,一切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长子在她心里的地位,可见,凌高逸有多让她自豪。 那是她含辛茹苦,手把手培养大的儿子。 但凌湙一句话就叫她断了吹嘘,“可你儿子并未考上壮元。”甚至连个官身都没有。 凌老太太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肉瞬间抽动,便连着握拐仗的手也跟着抖,肉眼可见的萎靡了气势,顿在一个吃了苍蝇般的恶心状态里。 足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又重新开了口,这一次,声音倒是回归了正常,不再激昂的像在炫耀什么宝贝一样,直直的讲述了凌高逸对为官做文之志的转变。 凌高逸确是个文采斐然,各方面都胜过他爹的聪慧才子,且他还有一张足以令人颠倒神魂的好皮相。 凌老太太似悲似苦,“我儿面貌妍丽,男女皆宜。” 凌湙也被人赞过面貌妍丽,后来便疯狂暴晒,风吹雨打之下,才留住了一张麦色脸皮,就这,还仍然有人对着他的脸称赞。 他比谁都懂那种被冒犯到的男性自尊,倒不是对自己长相有意见,而是赞的人往往用那种惊叹赏物亵女的眼神,尽管他们可能意识不到,但对于内心里刚铁直男的人来讲,那种夸赞十足恶心。 凌高逸少年成名那会儿,他爹还没当大官,在翰林院里修书,且因家贫,租不起京畿房屋,只一人在京畿租住着便宜的官署,那还是朝庭体恤他们这些外来户给的福利,但一月的租钱,仍然令他无法接济家中妻儿老小。 凌老太太攥紧拐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我儿容貌乃天生,他长成那样谁能阻止?可偏有人对他动了歪心思,假借讲学的名义邀他入府。” 那还是个举朝闻名的狂士,因才名受世人追捧,凌高逸敏而好学,受名士如此青眼,当即便高兴应邀,凌老太太为了不让他困窘于人前,狠心典当了新婚时凌太师送她的一支银钗,扯了最好的绸子,给儿子做了身新衣裳。 结果,当天夜里,凌高逸一身酒气,满面惊惶的从外面跑回家,身上衣裳尽裂,面颊隐有泪痕,骇的浑身打摆子,扑到她怀里哭的昏死,之后发了高烧,沉沉昏迷了三昼夜才醒,醒后,便再也不肯与人亲近。 凌老太太既然在儿子嘴里听不到实话,必然不肯就此罢休,请托了人帮忙打听,竟得知那位大名士在某一宴席上,张狂痛批凌高逸子不肖父的言论,说她儿子名不符实,乃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学文的哪能经得起这样污蔑?尤其张口的还是个闻名朝野的狂生名士,他一张嘴,直接毁了凌高逸多年努力才得到的文声。 凌老太太气的要去找他理论,结果,凌高逸不让,并且跟她说自己要成亲,甚至连成亲的对象都选好了。 “钱氏就是那样进了家门,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给我儿一碗甜品的小姑娘,是我儿那位恩师的女儿,可她太普通了,无论是家门还是才貌,都让我难以喜欢她,觉得她配不上我儿,我儿如此天人之姿,很该上京去选媳,可我拗不过他,下定礼到过门用不到三个月。” 果然,儿子的婚事让在京畿的凌太师也很生气,来了信斥责,并且表示不会回家参加婚礼,可凌高逸铁了心要娶钱氏,嘴巴闭的蚌壳一样,把那晚的事埋在心里。 直到她带着儿子儿媳一家子进了京畿,凌太师怎么也劝不动她儿子去考科举时,才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凌老太太老泪纵横,“那狗日的名士竟是个男女通吃的狂悖货,他叫我家逸儿去做客,根本存了亵玩的心,还拿我家太师的前途做要挟,我儿不从,他竟叫了家仆来捆他……” 凌湙一口一口的灌水,心里也跟着紧张的直跳,声音也哑了半嗓,“叫那个狗日的得手了?”竟是不自觉的跟着凌老太太义愤了起来。 凌老太太短促的笑了一声,声音里又带上了得意,“怎么可能?他当我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殊不知我儿自小帮我耕种做田活,他只是长的像个仙,实际上非常壮实,那家仆没能捆住他,反叫他打了一顿,便是那名士也未讨着好,叫他拿掰断的桌子腿狠抽了一顿。” 凌高逸后来害怕的发烧,完全是后怕的本能反应,吓出来的病。 凌太师那时只是个微末的小官,而那名士却交游广阔,被凌高逸反打了一波后,不仅在外面毁他名声,还利用京畿人脉,将凌太师贬出了京,在一个不富裕的地方当了六年县令。 凌高逸自觉是因自己让他父亲官途波折,又对名士文人极为失望,从此只将一腔专注挥洒在了书本上,长年浸淫使他渐渐名声斐起,再加之凌太师在任上做出了政绩,被高调进京,他一下子就在京里出了名。 凌太师骤然得知自己被贬竟然隐有内情,一腔愤怒直冲脑门顶,后来便借某次党争余势,将那个狂悖名士给下了狱,用一样的手段毁了他的名声,之后送他上了断头台。 凌高逸多年郁气尽出,一高兴,便连纳了几门贵妾,此时凌老太太才知道,他当年坚持成亲的理由,竟是为了摆脱那人的纠缠,并非如她所想的,是对钱氏爱慕倾心。 钱氏连生几子,个个资质平庸,凌高逸自己绝了官途,便想替家门培养一个接班人,他对长子虽然失望,却仍替他说了一门显贵亲事,终于盼来了个同他一样幼聪敏学的长孙。 凌湙扒拉着手指算凌高逸的生辰年岁,一算之下挑了眉,豁,这个凌高逸三十三岁就当爷爷了,这家伙,人生规划真挺清晰。 可他要为家门培养人才,也不定非要在自己的后代里选啊!凌家不是还有其他几房? 许是看出了凌湙的疑惑,凌老太太板着脸道,“除了高逸,我只有两个女儿。” 哦,懂了,其他几房子女都是庶出,这凌太师也不是个好鸟。 凌湙眼神直直露出讽刺,但凌老太太却似已经接受了现实,声音淡然,“他发迹后未休弃于我,珍爱我儿更胜其他庶出子,这就够了。” 这就是今时女人的最低要求,只要不休妻,纳妾背叛婚姻者,似乎都很平常,便连女人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夫婿已然难得。 凌湙摆手,拉回他最想知道的事情,“那凌大公子与闵仁太子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不能是闵仁太子一头热吧! 凌老太太绕了半天,没料还是躲不开这话题,一时脸有些阴郁,声音也沉了下来,“我不知道。” 凌湙惊奇瞪眼,一时竟有些无语,“老太太,这样就没意思了。”话都说到这地步了,竟然告诉他不知道?玩儿呢! 凌老太太脸色郁愤,“我要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我根本不会允许我儿与他来往。”能与闵仁太子成为好友,也是她常得意于人前的炫耀之资,可后来的事情,足以令她后悔顿足。 凌湙仰头,定定的注视着她,“就算你不知道,但人死之前,必留遗言,凌高逸肯定说了什么。” 凌老太太抠手,神情郁闷,“就是他说的我才不信,我儿不可能有愧对于他的地方,在我看来,该是他亏欠了我儿,是他的纠缠不休,才导致了我儿心神受困,命不假年。” 凌湙斜眼,等她解释。 凌老太太道,“我儿是个非常清心寡欲的人,他就是纳了几房美妾,也少有常驻足的时候,除了对钱氏稍有两句温色,其他女人在他眼里都淡的很,但我又知道他恨厌分桃,所以,闵仁太子与他相交时,我便从未往别处猜想,只当他们是忘年交。” 可凌高逸一天天的消瘦,神情日渐衰糜,叫她陷入了恐慌,延医问药,却只得到心病还需心药医几个字,偏偏凌高逸从小脾气就倔,他不肯吐露的事情,别人便是拿死来威胁他,也别想得到结果。 凌老太太摊在椅子上,眼睛直直望着房梁顶,嘴里喃喃道,“他那时病的糊涂了,望着墙壁一角跟人道歉,可那处并没有人,只他定定的望着墙,说对不起,说他骗了他,说他长了心的,只是……” 只因少时那场遭遇,让他起了心结,迟迟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又因为各方原因,用真心算计了人,就更觉得是玷污了那份感情,索性就一直埋在了心上,未料少年人情炙灼烈,见他已无生机可言,干脆一把点了个爆雷,也断了自己的生途。 闵仁太子一直以礼相待,从不曾强过他,凌高逸从一开始的言辞拒绝,到之后被他吸引。 两个本来就很优秀的人,志趣相投,眼神里都透着灵犀一点的通透,凌高逸一开始当他是个任性胡为的贵子,可渐渐的,自己便受不住那般炙烈的凝视,开始享受少年人如火般的追求。 他一生未曾动过心,未料人到中年,竟叫个毛头小子撩着了火,望着卫氏渐渐大起来的肚子,他又恨又急,可此时,已容不得他后悔,去表明心迹了。 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推测出了文官集团要用闵仁干的事。 他发现自己阻止不了,头一次懊悔当年负气不考科举的事,如若自己也在朝堂,闵仁当不会孤立无援。 他后悔了。 115.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种蛊 “那卫氏的孩子,你们是一早知道是闵仁的,还是后来才知道的?”隔了半晌,凌湙再次出声打断沉寂,问了他心里的疑惑。 这个你们,当然是指凌太师和凌老太太两口子。 卫氏子在凌家长到四岁,与凌高逸的长孙相差两岁,两人不可能不认识,他让酉二酉五安排两人见面,其中也有打着感情牌的意思,就不知道两个小孩在凌家时的情况,有没有相处过? 凌老太太叫凌湙问的沉默,但最终还是张了口,“卫氏孕期被我儿灌过一次堕胎药。” 凌高逸既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也曾试图补救,闵仁的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存在,于是,他便起了堕掉这胎的想法。 只要卫氏的孩子生不下来,那横梗在二人之间的疙瘩就不存在,待来日方长,仍有可结伴的一天。 然而,对于凌老太太而言,卫氏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有了她儿子的骨肉,就是值得给予眼神的,凌高逸的药刚灌进她嘴里,凌老太太就带人来打断了他,并强行带走了卫氏,帮她催吐请医,许是那个孩子命不该绝,那碗药没有伤到他。 当夜里,凌老太太就知道了他这样做的原因,一时骇的手足发抖,拍着凌高逸的背骂他混账,一个妾送了也就送了,为什么还要养在家?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救她了。 那个时候,凌老太太还不知道闵仁和凌高逸之间的事情,只以为是凌高逸送妾讨闵仁欢心,结果弄出了事故,想收尾来的。 官员贵主之间送妾不稀奇,只要无人举告,一般都当风流韵事的揭过,没有人会将送人的妾养在家,还是揣了别人崽子的妾,落人手里就是个把柄,尤其当时闵仁的身份和名声,一但叫人知道,整个凌家都将陷入谄媚逢迎的裂缝里,那不止凌高逸名声被毁,就是在朝的凌太师,都将背个败德辱行,误人子弟的评判,轻则落辍贬谪,重则下狱问刑。 凌老太太是个以夫为天的人,既知儿子办了错事,自然要找凌太师求助,然而,凌太师的反应,大出她意料。 既没有苛责凌高逸诱导太子□□,也没有立即将隐患掐灭,反而让她好好看顾卫氏,必要令其平安生产,无论男女,此胎必须为男。 那时候,凌老太太就觉得丈夫有事瞒她,似乎在准备什么后手,然而她不了解前朝风云,猜不透其中意思,只觉得丈夫的要求太过为难,生男生女哪能意料?她保证不了卫氏必生男胎。 之后,凌太师寻了府医,将不满两岁的曾孙抱至外院亲自抚养,一开始,凌老太太和凌高逸都很高兴,认为这是凌太师在向其他几房摆明态度,凌家的承嗣子只能出自大房。 可一个健康白胖的孩儿,到了外院却三天两头生病,药石不断,折腾的身体迅速衰弱,看着就跟胎里不足似的,凌高逸在钱氏的哭求下,几次三翻要求将孩子接回内院,交由其母抚养,然而,凌太师不许,只告诉他,这个孩子他有大用,身为凌家子,既享受了凌家的富贵,就得承担他该尽的责任。 凌高逸不蠢,他虽未有官身,可朝野动向他能闻风揣测,且次次不离十,父亲的反常,让他暗暗记在了心上,等卫氏临盆产子的消息传到外院,却是由府医带着稳婆亲自来的。 卫氏子从出生开始就在外院,由专人照顾抚养,与之相对的是他长孙被养的病病歪歪,卫氏子却养的极好,两个孩儿站在一起,竟看不出年岁大小。 凌高逸再蠢,也知道他父亲原来的打算了。 倘若卫氏生的是女儿,那他就没有长孙了,只会有长孙女,那一刻,一股冰凉从脚底窜起,他立刻知道朝中将有大事发生,且这事极有可能会累及全家,他父亲,在为家族留后路,而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告知闵仁,选择了隐瞒、默许,以及接手了两个孩子的教导之责。 他利用闵仁对他的信任,瞒下了家里想要鱼目混珠的谋算,在一日紧过一日的朝局下,焦虑的为家族香火筹谋,将闵仁的儿子宠的天真无邪,却教着长孙五经功略,填鸭似的以求让他有在劣局里求生的资本。 两个孩子萦绕膝下,却无法叫他欢颜,旁人都以为他是劳累的,只他自己知道,那是愧悔、内疚的自我厌弃,特别是闵仁的儿子亲亲密密的靠着他,唤他爹爹时,那瞬间的心绞痛,能叫他食难咽寝难安。 他越发的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对闵仁,特别是在闵仁那双充满信任、清澈的眸子里,越发看见了自己丑陋卑劣的一面。 凌高逸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觉得自己身心皆肮脏。 他是那样看不起当年欺辱过他的狂士,那套虚伪的,有辱斯文的行事风格,却如今,他也不可免俗的成为了那样的人,闵仁越爱他,他越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闵仁知道自己有儿子,但却从不顾及一眼,他的目标只是凌高逸。 凌高逸夹在家族和闵仁之间,感情的天称不断撕扯磋磨,每从凌太师的书房里看到一点蛛丝马迹,他都要焦虑的坐卧不宁。 终于,他忍不住向闵仁提了醒,虽只寥寥几字,可闵仁天天在朝堂上与那些老狐狸相处,自然懂了凌高逸的暗示。 他本来可以慢慢部署,和那些老狐狸周旋的,可凌高逸身体垮了,在愧疚和秘辛的双重折磨下,凌高逸的生机在一点点流失,明明望向他的眼里也盛满了爱慕,却死咬着不肯吐露,之后更是拒他于门外,不再见他。 闵仁乃中宫嫡子,他的母亲出自汾水褚氏,是一个进入了落没期的老牌贵族。 这也是当今陛下厌恨宁家的原因之一,中宫褚氏是宁太后替他聘的正妻,身份是够贵,然而,她没有足够的姻亲背景,头顶上唯余汾水褚氏几个字值钱,嫁入中宫时,甚至连像样的嫁妆都抬不出,举族没有一个能在朝堂上说上话的。 少年帝王,急需能在嫡母的掌控下,有能帮他斡旋的助力,妻族是最天然的联盟,然而,宁太后偏偏就掐了他的七寸,不许他聘有强大背景的正妻。 闵仁的出生,算是消了当今陛下一点怨气,毕竟是嫡子,爱护有加,培养教导,待之比其他宫所出子更细心亲厚,是唯一能随便往帝寝内闯的皇子。 可随着闵仁的长大,围绕在他身边的氏族越多,就跟当年众星拱月的静隐王一样,慢慢成了当今陛下的眼中刺。 他疯狂嫉妒着这样的人,这种一出生就注定被所有人高看一眼,走哪都是溢美之词的人中蛟龙,明明他才是天子,明明他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 特别是闵仁为了中宫跟他呛声的时候,就更让当今呕火,及至从闵仁的嘴里,听到对宁太后的推崇,当今便再也忍不住想要废他。 可他只有这一个嫡子,且满朝文武不会如他意。 他不明白,他都那样表明不喜宁太后了,闵仁为什么非要与他对着干,每多夸宁太后一次,都叫他如吃了苍蝇般,又厌又恶。 闵仁那样聪慧,当然知道自己的父皇从嫉妒到防备,一点点的与他疏离起来,可有些话他忍不住,对着从小宠爱他的父亲,他想点醒他,想要让他明白,当年宁太后阻止他与文官集团结盟,替他聘母后为妻,是不想让他陷入与虎谋皮的旋涡。 他越大,越知道聚在他身边的是一群什么人。 那群老狐狸不忿当今将所有矿产全部划归内库,是的,全部,包括各豪门阔府内的私矿,如同宁侯府的西山矿那样,一经发现,有人举报,就必收缴的律令,已经忍耐不住起了逼宫的心,闵仁是他们亲手教出来的,又有与他们同一条阵线的母族,大家利益绑定,比之背后什么都没有的当今,他们更愿意扶个“自己人”上位。 闵仁推崇宁太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认为宁太后把持朝堂的那十年,没有让国力衰退,遏制住了文官集团的扩张,没有让朝堂内外只有一种声音,她定下了五品以上文官子女不得入宫为妃的规定,她让文官集团的触角断在了宫墙之外。 可这份懿旨却让当今怒不可遏,认为宁太后就是有意不让他纳贵女为妻妾,故意贬謪他高贵的血脉,让那些世家勋贵背地里可怜笑话他。 累世豪门的贵女,文信之家的才女,都该尽归他所有,他是天子,他理当拥有最高贵的女人,宁太后此举,是在孤立他与前朝的牵绊,为的就是打压他,拖延他亲政的时间。 闵仁懂他没有母族的遗憾,可同时也为拥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难过,眼看父子关系日渐僵硬,他也从凌高逸的欲言又止里,推测出了那些老狐狸逼宫的时间。 眼看凌高逸命不假年,他也失了慢慢点醒父皇的心,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的父皇,朝中那些老大人们,是怎样裹挟着他,步步为营的走到他的对立面,用自己的命教会他,外戚强大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心甘情愿的饮下了鸩酒。 “闵仁太子去后,中宫也随即殇逝,外界忽起当今不仁,逼死妻儿的流言,后文殊阁出面,平息了京中的不安,令陛下将疑心抹平,越发的认定是闵仁诟奸,陷他不义。” 凌老太太语带嘲讽的笑望着凌湙,缓缓道,“你猜,流言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文殊阁自导自演的,他们没料费了大劲培养的“自己人”会反水,或者是没料,会有人对即将唾手可得的龙位不垂涎,是立刻丢出了紧急预案,扰乱了当今视听,同时,清理了逼宫的所有痕迹。 凌太师知道自己会成为这帮人的祭旗者,适时的丢出了闵仁遗孤这个诱饵,在大牢内,将前因后果讲给了凌老太太听,同时,交出了他手中掌握的那些老大人们来往的书信,凌家至此,才保全了一丝血脉,而凌家女眷,不过都是为了替那个孩子打掩护的幌子。 所以,私开铁矿铸兵谋反,统统都只是为替逼宫打掩护的幌子,闵仁本就是太子,只要将当今逼退位,他就是正当的继任者。 凌老太太说完后,脸色忽有一瞬间的怅然,嘴巴动了动,吐出一句,“他也是个痴人。” 那样的身份,只要坐上尊位,要谁不得呼之即来?可他偏偏陷在了她的儿子身上。 凌湙听后久久无言,望着偏厅前的一小方天地,终是开口问了出来,“所以,他们是拿着闵仁遗孤,准备再培养一个继承人出来逼宫?” 凌老太太点头,眼中雾霭沉沉,“但他们可能不会等到孩子成年,当今陛下已经开始对盐田动手了。” 铁矿制于武力,盐田制于民生,当今以为只要抓住了这两样,就能稳坐皇权,然而,他步子迈的太急了,私盐泛滥里有着各豪门的身影,他已经动了矿产,若再动盐田,那些人必将不再忍耐,到时就是没有民怨,他们也会激一波出来让当今头疼的。 凌湙板着脸听凌老太太说完,才道,“你手中的书信,在哪?”一路上没有见她藏掖东西,那必然不会带着上路的。 凌老太太就不说话了,一副等他开价的模样,凌湙望着她,再问,“若我放了卫氏回京,那边会发生什么?” 凌老太太色变,瞪向凌湙,同时又语带威胁,“那你也会暴露,她会将这边的情况如实告知那些人,包括你抓过她,逼问两个孩子的事,你以为那些人好对付?” 凌湙点头,“你看,我们都不能放卫氏离开,可她一个大活人,除非打断腿锁着,可这样一来,万一有探子进了城,你那边漏的跟筛子似的,她这模样传回去,怎么都掩饰不住你这里的异变,凌老太太,咱们需要坦诚和信任。” 凌老太太就觑着眼瞧他,凌湙再道,“我有办法让卫氏好好的呆在你身边,如从前那般恭敬伺候着你。” 凌老太太没说话,一副等他说完的模样,于是凌湙接着道,“无相蛊,你找一个人,让她与卫氏同服无相蛊,老太太,京畿里,卫氏子与你那曾孙已经服了无相蛊,两人面目已然发生了变化,如果你说的逼宫是真的,那他们中将只有一个能活,你想谁的生存几率更大?” 凌老太太脸颊抽搐,一时没能开口说话,凌湙笑道,“卫氏放我这里,你带着服了无相蛊同她混了面目的那位,在身边糊弄人视线,老太太,我们现在需要争取时间,时间越长,你曾孙的存活率越高,且不瞒你说,我有派人上京助他,他若聪明,当知道怎样自救。” 左姬燐被人迅速请了过来,来时手上捧了个小盖盅,竹制的巴掌大一个,拿在手里毫不起眼,凌湙上前接了他,让了位后才道,“师傅,东西带来了?” 左姬燐脸色严肃,眉头皱的死紧,声音也很严肃,“我记得之前才对你说过,不许动这东西的念头,怎么现在就要急用?” 凌湙安抚的拍了拍他,指向凌老太太,“不是我要用,是她那边有人需要用。” 左姬燐眼睛对上凌老太太,面无表情道,“哦,那就好,人呢?”竟是不问原由,只要不是凌湙用就行的样子。 凌湙失笑,调侃的问他,“我当师傅随在我身边,也心生菩萨念,懂得善恶了呢!” 左姬燐睁眼瞪了他一下,嘴里道,“我管别人去死,我管你好好的就行,而且,有些东西我能用,你不能,你要用必须经过我同意,知道么?”什么伤天害理要遭报应的事,他做就行,反正这么大把年纪了,手上早沾了不少人命,但他的徒弟不能,他得护着他干干净净的立于世。 凌湙俯身拜了一礼,道,“师傅放心,我定不会乱用恶蛊的。” 左姬燐点头,又望着凌老太太,解释道,“无相蛊非死一人不能解,老太太想好了?” 凌老太太点头,冲着外头叫了一声,那随她来的小媳妇就快步走了进来,凌老太太便指着她对凌湙道,“就她吧!” 凌湙挑眉,望着那个小媳妇,问凌老太太,“她是哪一房的?话咱可是要说清楚的,不能骗的人不愿意,到时坏了事。” 凌老太太哼一声,不在意道,“不会的,她不敢。” 那小媳妇不卑不亢的躬身立在一边,对着凌湙道,“五爷,我是五房的赵氏。” 凌老太太声音淡淡,“她父兄还好好的在任上当着官。”所以,即使她没有孩子,也甘愿的跟了来。 凌湙点头,又是一个被父兄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女人,于是将无相蛊的用处告诉了她,末了道,“因为要借卫氏的容貌,主蛊就得种在她身上,你携副蛊,但若你心志坚定,副蛊也能被你养成主蛊,赵氏,你可要想好了,蛊一种下,你就不是你自己了。” 赵氏抿了嘴迅速抬头望了一眼凌老太太,发现她正死死盯着她,不由埋了肩道,“是,妾明白了,妾愿意。”说着便跪了下来。 凌湙凝视了她一会儿,便冲着门外道,“去把卫氏带来。” 卫氏很快被带了来,满脸脏污已经叫虎牙事先给了水清洗干净,此时倒露出了本来面貌,赢弱白皙的模样,姿容尚好。 左姬燐看着凌湙的眼色,捧着竹蛊盅站到了两人眼前,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将竹盅内的一只白幼虫捻了出来,卫氏惊恐的频频后退,摇头擒着满眼泪花求饶,“不要,不要,老太太,妾再也不敢了,妾不跑了,求老太太饶我一命,不要,不要给我身上放这东西。” 路上凌湙惩罚过这些人,包括凌老太太在内,她们都受过虫噬,因此,不仅卫氏怕虫上身,便是凌老太太和赵氏也想起了那段被折磨的日子,一时脸也跟着白了。 凌湙揪揪耳朵,宽慰她,“别怕,你儿子在京里已经用了这虫蛊,活的挺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卫氏就绷不住了,哗啦一下哭的止不住,抖着身体叫道,“他用了能活,我用了也能活?小侯爷,宁小侯,求您了,放了我吧!等我回了京,我必叫那些老大人善待提拔你的家里人,不会像老太太那样拿把柄威胁人的,我保证日后您的家人一辈子富贵平安……” 凌湙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卫氏,我说了,别拿哄小孩子那套来哄我,你看我像是个好哄的人么?行了,别挣扎了,越挣越受苦,你得学会接受现实。” 一旁的赵氏安安静静的跪在那边,望着卫氏哭的声嘶力揭的模样,恍忽里还记得她耀武扬威的样子,一时不免唏嘘叹道,“卫姐姐,别哭了,这里没有人会怜惜你,大公子死了。”所以,别哭了,没人看。 卫氏叫她说的顿了泪,抽泣着闭眼,左姬燐面无表情的将白色小幼虫往她鼻端凑,小白幼虫闻热呼气而动,嗖一声就钻了进去,卫氏惨叫一声,捂着鼻子就要呛气,可随即便动也不动的躺倒在了地上。 凌湙凑上前观察,扭头与左姬燐对视,“她这是……”吓死了? 左姬燐捏着她的脉查看了一下,摇头,“晕了,没事。”接着又道,“痣点哪?” 原来宁振鸿信里所说,只有眼角红痣能辩的话,竟非天生痣,而是由蛊而化的相痣,一般点在脸上,好令人直观的对人骨面貌进行品评,但因有了前车之鉴,卫氏的痣就不能点在脸上的显眼处了。 凌湙左右望了望,指着卫氏耳后内侧,道,“就点那里吧!”不容易被人发现,又容易被知情者察觉,是个随时都能观测的死角。 到赵氏时,赵氏虽然也怕的手脚冰凉,但她没吓昏,硬挺着感受到了幼虫入鼻的麻痒,之后照着卫氏的方式,露出了耳后内侧,供左姬燐给她开了痣。 两痣一点开,躺在地上的卫氏,和跪着的赵氏同时呻=吟出声,卫氏直接疼的打了滚,赵氏也忍的将唇咬出了血,左姬燐在旁冷然道,“一柱香后,骨骼将停止磨合,此后三日各磨一回,等痣长出浓血色,就算是种成了。” 白色幼虫入体,开的痣都是乳白色,前三天是入体磨骨的关键期,年龄越小受的罪越少,卫氏和赵氏都是成人骨,因此,会疼痛加倍,相反,那两个京里的孩子,倒是没这样遭过罪,也算是不幸人生里的一件幸事了。 凌湙给两人各准备了一间房,让人半扶半搀的送了进去,至于凌老太太,则需要暂时呆在这里,等赵氏种蛊成功后,再带回去。 刘氏算着时间进了偏厅,张嘴刚要说话,就瞧见了一旁坐着的凌老太太,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里,瞪着眼睛望着她,“……你怎在此?” 凌湙看了眼门边的虎牙,对他道,“以后不管谁来,记得先报一声。”蛇爷如果在此,不会贸贸然的让刘氏闯进来。 虎牙吓一跳,因为刘氏总是对着凌湙,湙哥儿湙哥儿的叫着,他便没往外处想,来了就放她进了厅,凌湙对他一交待,他就知道犯了错,忙跪下请罪。 刘氏也涨红了脸,她没料厅里有人,虎牙没拦她,她便以为凌湙现在当是空闲的在屋里做事。 凌湙点了一句,才对着刘氏道,“什么事?” 刘氏行了一礼,低头道,“您叫收拾的竹榭已经整理出来了,问一下什么时候替那位女公子搬迁。” 凌湙这才记得自己之前交待的事,忙道,“今日就替她搬过去,以后这种事你看着办就行,不必特意来报。” 刘氏点头,犹豫的往凌老太太脸上瞧,凌老太太一眼也不看她,当她不存在似的闭眼假寐,凌湙也没有替人转圜的念头,挥手让刘氏下去了。 两人又坐等了一刻钟,就见赵氏扶着门往里迈,凌老太太立即起身站了起来,就见背着光的地方,站着个同卫氏身形有了轮廓样的人影,一时也惊讶的瞪直了眼睛。 左姬燐在旁点了头,“成了。” 效果太惊人了,凌湙直绕着赵氏看了两圈,但等到卫氏也被人扶过来后,那种气质上的违和就非常明显了,赵氏跟个粗劣的假人般,处处透着怪异,难怪最初的两人得分开放,原因竟是如此。 殷先生捏着份邸报过来,走至偏厅门边时,望见正从门里出去的几人,一时瞧皱了眉,但看着凌湙不想解释的模样,便知趣的没多问,只将邸报递到了凌湙手上,“凉州事判下来了。” 韩崝最终没能逃过父亲的牵累,被削职去官,入了奴籍,韩家被抄。 纪立春调任凉州大将,领左右翼兵营。 116.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凌湙你是不是纪立春他…… 齐葙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刚好遇见从府里出来的左姬燐,两人在台阶上见了礼,左姬燐看他脸有急色,知道是为着邸报上的事来的,于是便长话短说,“齐先生这两日在府里养养,我膏药即将完成,不出意料的话,后日咱们就开始,会有些难忍,最好准备四名壮汉以备不时之需。” 说完一点头就走了,齐葙只来得及道声谢,再抬眼看时,人已经离了他百米远,半点没有要与他寒暄的意思,连治疗方案都未告知,仅止通知他一声而已。 左姬燐这人,除了对凌湙耐心十足,就是对着他族里那些小伙子也没什么耐心,其人性格有些孤僻,一路走过来,能在他面前得脸的没几个,连幺鸡受伤,只要没有性命危险,他都是丢给族内小伙子练手,能得他亲自诊治的,除了凌湙,目前为止,也就齐葙了。 齐葙知道,这是托了凌湙的福。 蛇爷早早守在门边,见他来了,忙使人来接替他手下,来将他的藤椅抬进门,殷子霁已经坐在偏厅跟凌湙说上话了。 “这个纪立春曾在齐葙手下做过营将,后来因为报功论绩的事,与齐葙产生龃龉,被齐葙以不敬主将,妄议朝旨的罪名打过棍子。” 没料十年轮转,这人竟做到了凉州大将的位置上。 殷子霁说话的时候有些皱眉,语气也不太好,显然对纪立春印象很糟糕,“这人无为将之才,当个冲锋的前营将士已算高就,朝庭将他封来凉州,是想做什么?” 凌湙讶然他的态度,能从他语气里听出对纪立春的不满,以及浓浓的看不上,不由问道,“怎么?殷先生与他打过交道?” 殷子霁捏着茶盏,眉头皱的打结,跟凌湙也是直言不讳,一点头道,“这人是个妄悖自专的莽货,打到兴兴头上非常难以控制,是个很容易受激被钓走的性子。” 然后说了十年前的一场战事中,纪立春不顾主将和军师定好的策略,擅自带兵去追穷寇的举动,“他倒是打的热血上头,却违背了主将三面合围的计划,差点让羌敌将领突围逃生,虽后来他及时回转,补上了缺漏,但因他拖延了战事部署,造成我方将士以比预计的双倍伤亡,来险胜了此战。” 齐葙当时非常愤怒,要以军法处置了他,后经别人调停,才以军棍作为惩罚,打的他在榻上足足躺了两月。 凌湙沉默,说实话,他初识纪立春时,对他印象也不好,只是在他和杜曜坚之间,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投其所好,拉拢他为自己当时的行事做铺垫补救。 郑高达能被他收为已用,是因为他当时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光杆司令,谁也不知道他到了边城后会有怎样的发展,便连他自己,也不看好边城武备,后受凌湙略施恩惠,又一路看到了凌湙的手段,之后才肯死心踏地的敬服他。 可纪立春不一样,从一开始,凌湙就没往收用他的方向上想,他当时就算再落拓,手里也掌着一个千卫营,就算不满员,也是大几百兵的实权将军,凌湙当时别说动收报他的心思,甚至还要担心他不讲武德,来劫他的粮车和钱财。 这就是为什么,一路上凌湙又是给他粮,又是送他功,还要将平西、玉门两县缴获的银子,分他一部分的原因,都盖因了他当时手里不仅有兵,还处在能随时扣走他财物的北曲长廊线上。 凌湙与他的交际,从开始时就处在弱势,只不过都被他用钱粮功绩等手段迷惑,让人以为他们地位平等,疑似相识恨晚的知交好友。 可事实就是,纪立春一直就处在能俯视他的强权位,这从他一直称呼他为凌老弟中就能看出,纪立春也从来没像郑高达那样仰视过他,哪怕他又送钱又送功,在纪立春眼里,这都很理所当然。 也因此,他根本没把纪立春拉入自己将来发展的规划中,只当他是个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中的过客,便是知道他可能会升迁回北境,也顶多是占个守关隘的将领之职。 这特么的是得多幸运,在升迁当口上,偏就给他空出了个大将的位置。 待凌湙一脸复杂的,将自己送钱让功,并指点他往京畿里运作的事情和盘托出后,便连刚进门的齐葙都无语的顿住了。 殷子霁更抚了抚额角,按住跳动的筋脉补刀,“那位置还是你给杀空出来的。” 韩泰勇死于凌湙之手,这个事实外人不知,但战后清点总结时,凌湙是告诉过他们的。 如此,两人四眼都齐齐的望向凌湙,一副你是不是纪立春他爹的眼神,就是武大帅也没这么扶持过武景同,人好歹也是真刀枪里拼杀出来的军职。 凌湙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那什么,人家也是凭本事捡的漏,这个咱们倒可以先放一放,但总体来讲,凉州将上放个脸熟的,总比放个不认识的强,且我看纪立春为人挺讲义气,就目前而言,他对我还是挺客气的。” 齐葙吁出一口气后揉了下额角,“可他担不起凉州将的职责,一介有勇无谋的莽夫,如何掌管一州之地?若有凉羌来犯,凉州危矣!” 除了凌湙,殷齐二人都对凉州将人选非常不满,但他们都知道,邸报登出来的消息都是已经作准的事,朝中那些老大人根本不会考虑凉州这里的实际情况,放个曾被贬出北境武将体系的断臂将军,指不定就是为了膈应武大帅,他们巴不得武大帅旗下将军反水,好叫他们有更多机会插手北境军务。 至于凉州会不会陷落凉羌铁骑下,其治下百姓会否因有此莽夫为主将,而受到牵连生死无靠,都不在他们的关注下。 他们急需要将,武大帅这个保皇党手中的兵权分化掉,要北境陷入军将不和里,这样才无暇顾及京中形势,及帝王身侧的大事小情。 御赐的武大帅府邸,武景同大踏步走进西院练功场,大冬天跑出一头汗,直进到场地中央,看着慢条斯里在清洗头脸的父亲,不由长缓了口气道,“爹,您有何打算?” 太恶心了,怎么能放个那样的人在凉州? 武景同急促的望着武大帅,插腰来回踱步,“爹,纪立春他……”粗鄙无知,嘴还非常非常的贱,武景同只要一想起他喷着唾沫调侃自己的样子,就呕的要吐血。 哪知武大帅却完全不当回事似的,仍然不紧不慢道,“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啊?” 武景同张了张嘴,最后才憋出一句话来,“他守不住凉州,爹,他没有能力守住凉州。”朝中那些老大人的险恶用心,他不信他父亲没看出来。 武大帅呵呵笑了一声,拍了拍他,“你还是太嫩了,景同,不是纪立春,就会是杜曜坚,两个人选,叫你选谁?” 武景同啊一声,瞪眼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他沉了眼往京畿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比起杜曜坚,我倒是对纪立春很满意,景同,陛下对为父不放心了。” 早三年前不准他进京贺万寿时起,武大帅就知道,陛下对长期伫立在北境的帅府有了间隙,哪怕他年年上乞恩折子,得不到几句诚挚回复,也仍不改三叩九安的事传出去,但京畿方向就跟死了一样,没有任何表示。 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朝中会往北境的军务里安插人手。 纪立春能得到这个位置,他暗地里其实也使了劲,特别是在登城见过一次纪立春后,他决定成全他回北境的心愿。 武大帅拍拍幼子的肩膀,指点他道,“等朝庭的封赏下来,你带上东西去趟边城,叫你那个小五弟弟替你摆个桌,与纪立春握手言和,景同,凉州那边,你给我带个话,若小五能暗中夺了纪立春的兵,我允他有协理凉州军防的权利。” 这就是他助力纪立春回北境的目的。 既然怎么都逃不开被安插人手的命运,那他就要这个人在北境蹦跶不起来,纪立春出现在登城,他当然得问原由,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面竟然有凌湙的手笔。 前因后果,包括纪立春两个多月前在玉门县里立的功,他都查了个明白,凌湙能成就他,他就能成就凌湙。 凉州在北境,而北境是武家的,朝庭想随意往他家里插人手,也得看他同不同意。 武景同震惊的张大了嘴,随即便高兴的跳了起来,一把拽住了武大帅的胳膊,再次确认,“真的?爹,你别哄我,回头我指定要去找小五的,爹,你把话再给我说一遍,还有,你给我个印信,好叫小五相信我没哄他,爹……” 武大帅被他拽的走不脱,气的瞪眼,提脚就要来踹他,“这事怎么能出印信?出得你口入得他耳,与我有何干系?你爹身为北境统帅,怎能妄顾圣意?你个死小子,要有人家一半聪明,也不至于叫……”说话就卡了壳,被突震捉走的事不能在家里说,不然家里的女人要炸,会哭喊着要他把武景同调入后勤保平安。 武景同对于被自己爹揭老底的事一点不入心,反正突震要死了,且还是他亲自带人从沟里捞上来的,那之前被捉的仇怨已经报了,他现在正春风得意,满心里想着怎么给他家小五划拉好处,有他爹这种话,凉州那地界指定就是他小五的了。 就纪立春那货,借他三个头,都不定能玩得过凌湙,武景同瞬间对他继任凉州的事想通了,他爹这是专门给小五弄了个傀儡摆明面上招人眼,暗地里凉州还在他们武家的掌握之中。 嗯,回头让小五改个姓,反正他那破姓要了也没用,不如跟了他姓武,武景湙也很好听。 凌湙还不知道武景同擅自给自己改了名的事,他正在自己府内的偏厅里,与殷齐二人商量着韩崝的事。 韩崝被贬为战奴,本该发往荆南瘴州塔,那地方是左姬燐的老家,就是发去,凌湙也得看在齐葙的面子上,求一求左姬燐,让他给韩崝搞点子药,免得他人刚进瘴州塔就中瘴毒而亡,结果,齐夫人不忍长子受难,上表陈词,愿用全部家产,换韩崝就地服役。 朝庭是有用银钱赎买罪责的规定,只要不是抄家的大罪,都可以用银钱赎买,韩崝本不在赎买范围内,但齐夫人硬是凭着丰厚的财物,打动了户部老爷的心,只是换个地方服役而已,又不是免罪刑的恳请,看着百万巨资的份上,行,可以,就地服刑。 于是,韩崝被贬进了边城战奴营。 凌湙点着桌几,沉吟道,“战奴营那边关着的都是恶极之徒,一直没有放出来,有十来个叫我送给左师傅当药人了,韩崝充进来之后,往哪去?齐先生,你想好了么?” 齐葙低着头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抬了头对凌湙道,“公子,战奴营需要个首领,让韩崝去吧!” 凌湙讶然看向他,不确定道,“那些都是穷凶极恶之徒,齐先生,韩崝罪不至此。”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那忠厚的轮廓,仍给凌湙留下了印象。 齐葙摇头,声音恢复了清朗,震声道,“他需要证明自己,凌公子,请你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证明自己。”这样,他才能在你这里得到重用,而不是只会看我的情面,给予他厚待。 凌湙愣了一下,抚着膝头看他道,“齐先生,战奴的用处你当知道,我当然可以放他进去,可一旦起了战事,凉州各关隘口上的驻将,都有权利调用他们,他们的死亡率极高,韩崝进去,如同九死一生,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跟凌湙一道流放来的那批人里,就有十五人是充做战奴的,来了之后就被送了过去,每日巴巴的盼着凌湙去挑人。 边城战奴营甚至都没设在城池内,而是扎根在边城两里地外的山林里,两百多人每天的任务就是伐木,以及等待战时征用。 凌湙去时还曾疑惑他们为什么不跑,等到了山林处才知道,这些人不仅脸上都被刺了青,手脚上还重锁加身,想跑当然能跑,然而,除非是往山林深处跑,否则,就凭脸上的刺青,他们上哪都得被驻城的兵将就地砍杀。 韩崝既被贬为了战奴,那他此刻的脸上,必然也有了刺青。 齐葙眼中沉痛,望着凌湙道,“战奴没有出路,可我私心里想为他求一个出路,公子,阿崝他武艺不差,谋略虽有欠缺,可当个冲锋陷阵的前锋绰绰有余,我信他能在战奴营里活下来,但我同时也希望,他能以战奴的身份重振家门,虽然这很艰难,甚至属于妄想,但是,公子,我不能放他消沉或消散生存意志……” 一个大将军家的嫡长子,自己又身兼武职,却陡然家门巨变,一夕从高处跌落最低谷,成了人人可杀可鄙的战奴,齐葙即使还没见到韩崝人,都已经心痛的难以呼吸,是硬忍着心头巨震,来凌湙面前求讨。 他说完话,竟是扶着藤椅把手要往地上滑,殷子霁忙上前扶了他下地,软而无力的腿脚曲膝于地,对着凌湙叩请道,“公子,给他一个机会,告诉他,若他能将战奴营训成前锋军,就许他入城的资格。” 入了城,就会有正式的军秩,也就算是凌湙旗下的兵了,这在任何一个关隘口都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凌湙这里,或能有机会摆脱世代战奴的命运。 殷子霁面色黑沉,见齐葙这样为韩崝求情,心里是又气又痛,抿着嘴也对着凌湙俯身下拜,“请公子给他一个机会。” 凌湙忙抬手上前紧走两步扶起殷子霁,接着又将齐葙扶坐上藤椅,嘴上连连道,“两位先生这是干什么?话都说成这样了,我当然不会将人才往外推,他若真能将战奴营带出来,我巴不得多此助力,行,我答应了,等他来,我必定当面给他承诺。” 齐葙紧咬着腮帮骨,定定的望着凌湙,无言的又行了一礼,殷子霁没作声,只站在他身后,攥着椅把手,对凌湙道,“天不早了,我们就先回了。”说完就掉转了藤椅要往回走。 凌湙看他那样,约莫是心里憋气,回去准备拌嘴去了,当即笑着拦了一下,“两位先生等等,我这边准备弄些新鲜吃食,刚巧你们来了,不如略等上一等,咱们一起用个饭?” 说完也不等殷子霁答应,直接叫了蛇爷道,“去看看豆子磨了没有,好了赶紧起火下锅。” 蛇爷守在门边上,忙点头答应,“哎,我就去找人看看。”接着掉头喊,“虎牙,跑一趟后厨房,找你刘婶问问豆子磨没磨,怎么到现在还没弄好?” 虎牙一溜烟的应着声跑了,凌湙站在偏厅内,对着两位面色不郁的先生道,“边城物产太匮乏了,整个冬日就没有个新鲜菜吃,我知道一种菽豆的新吃法,马上做了好叫两位先生尝个鲜。” 殷子霁板着的脸终于松动了一下,虽声音里还带着紧绷,到底是张了口,问,“什么新鲜吃法?油坊还没开起来呢!有新鲜吃法也没法变成钱。” 凌湙点着下巴思考,忽扬起个大大的笑来,挤着眼睛道,“你还别说,这吃法家家能做,就是变不成钱,也能改善一下百姓们的餐食,且也未必不能变现,等我弄出来你就知道了。” 两位先生叫凌湙吊的好奇心起,等虎牙跳着脚跑来报说,刘氏已经将豆子磨出时,凌湙立马带着人一起往后厨走去。 一行人出现在后厨之地,惊呆了一群做事的仆妇,个个束着手脚站了起来,拘谨的互相左右的看,不知道又是谁招了凌湙的眼,要被辞退了。 刘氏束着手脚迎了上来,展开个笑来对着凌湙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五爷现在就要用?”凌馥背地里严肃纠正过她,叫她不要当着人面,为显亲密再仗势叫凌湙湙哥儿,刘氏被她提点的心怵,加之又在偏厅处见了凌老太太上座的样子,一时心慌,再也不敢随意的称呼凌湙了。 凌湙没注意她这变化,只点头道,“烧锅,将磨好的豆浆水倒进锅内煮开。” 刘氏连连点头,大灶上本来就温着水,此时只要加大柴火就行,因此不肖一会儿,豆浆就煮开了,刘氏在旁不停的用大锅勺子搅动,怕豆浆糊底。 凌湙看着火差不多时,让停了柴,刘氏便停了搅动,定定的看着凌湙,凌湙站在锅边,瞅着豆浆上面渐渐凝固的一层豆皮,笑着快速揭下了一层,之后又等了几个柴的火头,相继揭了三张出来。 “行了,刘婶,把豆花点出来。” 让人将豆皮拿出去晾好,凌湙望着刘氏吩咐,而旁边一圈人皆不知他揭豆皮有什么用,豆花这些人都没吃过,就更别提豆皮了,就连刘氏,都不知道豆浆煮开后表面会结层皮,她在家时,豆浆煮开后就直接点了豆花,竟然没见过凝固出的豆皮。 凌湙扭头对殷齐二人道,“二位先生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接着又喊蛇爷,“我让做的木盒子呢?快拿来清洗干净,找麻布来量着盒子大小宽度剪出来,长度放个两倍宽的样子,一会就要用了。” 蛇爷站旁边眉头飞跳,连声应是,“哎,哎,早做得了,我说五爷,您往旁边站站,有什么需要做的叫她们做,你动嘴就行,别动手,小心烫。”那冒着热气的锅子,直接伸手往里揭豆皮,他看的差点蹦起来,要不是怕吓到凌湙,让他将手浸锅里去,他早忍不住了。 凌湙笑笑,眼睛盯着锅内渐起的豆花,点点头。 刘氏到底是做过的,点的豆花白嫩爽滑,豆香扑鼻,一时没忍住,道,“拿个小盆来,打些上来吃。”嫩豆花啊,不可错过,只是他再不吃甜了,他喜欢吃咸口的。 接着,等豆花凝固不再涨后,他让刘氏将锅里的豆花全部舀进木盒里,再用麻布包好裹住,上面用一块大石板子一压,拍拍手,现在就等控水压干,豆腐就成型了。 二十斤菽豆,光磨和煮都得费一番功夫,凌湙只示范了一个锅,整出三盒豆腐框,接下来的活就全教给了刘氏。 刘氏看完了全程,欲言又止的想说豆花这样压了不好吃的话,然而,想到凌湙用菽豆榨油的事,又生生咽下了到嘴的话,只频频点头应下了凌湙的嘱咐。 接着,凌湙就在大家惊奇的眼神里,用准备好的肉糜和豆腐渣,又将晾的半干的豆皮拿到案上,裹着肉糜包春卷似的包了一个长条,照着巴掌长的样子剁成几小段,蛇爷在旁跟着帮忙打下手,殷齐二人则无语的看着凌湙忙碌。 什么新鲜吃食?就是怕他们回去要吵架,才想着借口留人的吧! 一时间,两人又好气又好笑,窝在心口的那股子郁气就渐消了,二人互望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 害,竟不如个孩子! 凌湙在做饭上也属于理论上的践行者,并没有实际操作经验,属于知道怎样弄,但没有做成过的那种嘴上王者。 豆皮包肉,是他院长奶奶的拿手好菜,只是那时候条件不太好,小孩子太多,不能包纯肉,于是,院长奶奶就在肉里和糯米混着一起包,或蒸或炸的,能让他们一气吃个肚子溜圆。 好在,豆皮卷这东西不难,肉糜都是配好的,他只要卷一卷就行,三张豆皮卷了一大锅盖的肉糜豆卷,再有豆腐丸子,也挤了一锅盖那么多,等看着差不多能炸一锅了,忙道,“起个油锅。” 半锅豆油倒进去,周围人都咂了舌,敬畏的看着灶台上的东西,觉得吃上这一顿就要了老命了,太费油了,太奢靡了,往前搁几年,不,就是往前搁几个月,这样吃油的日子谁敢想? 凌湙可不晓得她们怎样腹诽,既然动了手,就要做好,蛇爷怕他被油溅着,拉着他不让靠近油锅,指了虎牙上前,“我的五爷哎,你说,你指挥,叫他动手,你可千万别动了,万一炸到脸……” 虎牙上前,还没动手,就让刘氏叫住了,她叫了另一个胖仆妇上前,指着她道,“五爷,她是管灶上的厨娘,您要怎么弄,叫她就行。” 凌湙摇头,脸上带着舒松的笑意,“炸成金黄色就行,我之前配的香料全部磨成粉和在一起,一会儿用小碟子装了当蘸料,哦对,找个人给我做一碗咸肉卤汤,拌豆花吃的。” 刘氏瞪眼,一边指挥人烧豆浆,一边疑道,“拌豆花用咸肉卤汤?这个……能吃?” 凌湙斜眼,“怎么不能吃?有人爱甜有人爱咸,好吃就行。” 话刚落就有人接了口,拍着手道,“对,什么东西做出来,只要好吃就行。” 却是闻香而动,寻着味过来的华吉珏,旁边跟着笑盈盈的凌馥。 117.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尼玛,我主子知道得砍…… 凌湙只在华吉珏来的第二天见过她,两人也没说上话,交待了替她迁院子的话后,就一直忙的不见人影,只知道她与凌馥走的近,两人似乎挺聊的来。 果然她身后就跟着凌馥,两人倒似形影不离的好姐妹般,华吉珏刚说完话,凌馥就跟后头接了口,“我们刚从西门街上回来,路过这边的时候闻到了香。” 豆花出锅的香气,以及炸豆腐圆子的焦香,比她们在西门街上看到的吃食闻着更香,于是一个没忍住,两人就拐了进来。 华吉珏看着已经出锅,正在控油的豆腐丸子,眨着大眼睛对凌湙道,“城里没有好吃的铺子,馥姐姐带我逛了两天,一条街来来去去就那几家,凌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好吃的?” 嗯,石叔说了,叫城主太生疏,叫哥哥应该没错。 凌湙久经磨练,一路累积下来的威势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年岁,连身边亲近人都不太刻意提及他的年龄,外人就更无从打听,只看着他的个头和日趋稳重的面容,猜他该在志学束发之年。 华吉珏张嘴叫哥,除了蛇爷知道两人差着辈份,张嘴想纠正,其他人竟没觉得他有占人便宜之嫌,毕竟按着岁数该是反过来称呼才对。 没等蛇爷出声,凌湙便笑着开口道,“做了豆花、豆腐丸子和豆皮卷,女公子若不嫌弃,就一起尝尝?” 华吉珏眼神大亮,咬着唇与凌馥对视,见她对自己点了头,便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高兴的头直点,“不嫌弃不嫌弃,凌哥哥叫我吉珏或者吉儿就成,叫女公子太见外了,在韩府,齐夫人和齐峖都是唤我吉儿的。” 她当夜进边城时,见过齐葙,此时见他也在,与凌湙说完话后,便笑着同他打了招呼,“齐表哥好,殷叔叔好,你们也是在这等着吃东西?” 齐夫人知道她要来投奔齐葙,走前给了她一封信,齐峖则在她耳边嘀咕着将殷齐二人的纠葛简略的说了说,她觑着齐夫人和齐峖的表情,似乎都对殷子霁不满,于是,到了边城后,她就用称呼区分开了两人,一个跟着齐峖叫表哥,一个则按着年龄称呼。 殷子霁扭头冲齐葙翻了个白眼,抿了嘴没吭声,倒是齐葙点头接了她的话,“公子说有新鲜吃食,叫我们一起来尝个鲜,你来的巧,进门就能吃上。” 华吉珏就咧了嘴笑,一张明媚的脸上不见颠沛的苦楚,倒难得是个开朗大方的小姑娘,可以看出石晃将她照顾的极好。 凌湙觑着油控的差不多了,就让人将炸丸子和炸的豆卷给装了盘,一行人也不介意仪态,各拿了筷子当场品尝了起来,蘸料分了两个碟子装,一个里有茱萸一个里面没有,爱吃辣的就蘸前者,不爱辣的就蘸后者。 炸的酥脆的丸子和豆卷,一口咬下去里面还冒肉汁,尤其蘸着料后,辛香咸辣直往胃里钻,裹着清爽的豆香,又有香浓的肉味,一连几个下去竟不觉得腻,嘎崩脆的越嚼越香,一时间门,整个灶台周围都是闷头吃东西的咀嚼声。 凌湙没有什么尊卑之念,没有时下贵人们思想里的正经主仆之分,他见殷齐二人吃上了,自己也尝了一个后,就挥手让人将炸出来的丸子和豆卷分了一圈,人人有份人人不落空,包括烧火的丫头和砍柴的老汉,都分到了刚出锅的丸子。 豆花的拌料也在他的指导下出了锅,捡了厨房里现有的蕹菜,片了肥厚相间门的肉片一起做了汤,出锅后热呼呼的淋在嫩豆花上,殷齐二人相视着对了一眼,然后小心的浅尝了一口,眼睛瞬间门眯了起来,嘴里啧啧有声,“确实……咸香清新,油而不腻,竟是比甜口的鲜爽。” 凌湙也跟着舀了一碗,爽滑的味道瞬间门抚慰了他苦无花样菜色的郁闷,一勺下去就没停,竟直接干掉了两碗,中间门夹着豆卷一起吃,那满足,直直吃的眉眼舒展,脸含笑意。 蛇爷跟后头也吃了一碗,算尝个新鲜,但要叫他来讲,他还是喜欢淋了蜂蜜果脯的甜豆花,人老了爱吃甜,对于辛辣咸口的倒没那么爱。 华吉珏和凌馥也一样,都只浅尝了一小碗豆花,确实鲜美爽滑,算是别样的口感,但要叫她们选,还是会选甜口的。 凌湙注意着看了一圈,像他一样喜欢咸口的,基本都是男的,殷齐二人与他一样,就着豆腐丸子吃了两碗,其余的是中年人,也多喜欢咸汤料,吃的眉飞色舞满嘴流油。 甜口的一碗就腻住了,咸口的有胃口大的,能一气吃两三碗。 刘氏再也不会质疑凌湙了,她捧着空碗有些脸红,是一个没注意就吃完了,到这时她才知道,比起甜口的豆花,她竟是喜咸口的,眼巴巴的想再盛一碗,但又不好意思,只得借揭豆皮掩饰尴尬。 第二锅的豆浆也烧好了,她学着凌湙的做法,也揭了几张豆皮下来,之后点豆花,照样舀了嫩嫩的一盆出来放着,再将余下的全舀进木盒内,用麻布包好,石板压实控水。 凌湙见她做的一步不差,当即点头道,“等上大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压实后就是豆腐了,烧菜做汤都可以,先用油炸,炸完了再烧,放蔬菜和肉片一起烧,起锅的时候撒上葱花和蒜末,味道比单纯的蔬菜和肉都好,回头你试试。” 刘氏频频点头,努力记下了凌湙交待的话,旁边的厨娘也一样,眼睛放光的盯着凌湙看,心里直叹,谁家的娘子啊,竟这么会生孩子,这小城主真是样样精通的神仙人一样,不仅会用菽豆榨油,还能用菽豆做这些好吃的东西,虽然费油了点,但现在边城不缺油啊! 嗯,回头找蛇爷看看能不能要件小城主的旧衣,她儿媳妇怀孕了,拿着小城主的旧衣改件小褂,等她孙孙出生就裹着穿上,说不定也能长的如小城主这般聪明好看。 凌湙被人盯惯了,倒没觉得冒犯,而是指着新舀出来的豆花对虎牙道,“盛一盆蕹菜瘦肉汤,和豆花一起送到药庐去。”然后又让蛇爷包了些丸子和炸豆卷,一并给虎牙送去左姬燐那。 等豆腐压成还得有些功夫,殷齐二人也吃的差不多了,凌湙便送了他二人回去,一路捡着些边城目前的规划说道,“砖窑那边目前日产有两万砖了,秋老开了五条直轮窑,烧的成功率大大提升,人手又足,我估摸着再有三五日,油坊那边可以动工了。” 油坊的地基已经打好了,用的是岩石基,等青砖一到位,不肖几日就能将厂坊盖起来。 殷子霁点头,脸上带了笑意,边走边道,“附近周镇都知道咱们这里出了豆油,收菽豆的马队每次带出去的豆油供不应求,便是油豆饼也非常好卖,这生意委实能做。” 凌湙笑笑,跟着道,“回头再盖间门豆腐坊出来,殷先生,你刚才也看到了,二十斤豆子出了一百多斤豆花,等控干水份,怎么也得有七八十斤豆腐,再有豆腐渣五十多斤,到时混些白面炸成豆渣饼一样能卖钱,且豆腐还能做成油豆腐储存起来,无论是卖往别处,还是当个存粮储备,都是好东西,再遇荒年也不怕了。” 就这豆子的泡发率,一袋能饱几十口,比黍粟好耕种,且也易储存,人马皆能嚼用,再等豆芽发出来,变着花样做些菜分发给城内百姓食用,所有人也当知道耕种菽豆的好处了。 齐葙坐在藤椅上,默默听两人就边城民生发展说话,一时恍惚像是预见了百姓丰衣足食似的,叹息道,“这样的好物,以往是怎么轻贱了呢?” 说着便将诚恳的眼神落在凌湙身上,语带感叹,“凌公子是边城百姓的福星。”自他入城以来,边城百姓的口粮再没短过,如今吃油都成了日常,走在路上遇到忙碌的百姓,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干劲十足的模样。 若等菽豆这多样吃法传出去,满天下百姓都该受到凌湙的恩惠,将无人再将菽豆轻贱为马口嚼用,而战备粮里,也将有菽豆的一席之地。 殷先生也夸了凌湙一句,“凌公子强闻博识,竟懂得这些事情,不仅止民生,冶炼兵器也极懂,陈师傅现在对你推崇备至,日日望着你再赐他几句冶铁圭臬呢!” 凌湙被殷齐二人夸的发囧,挠着脸道,“也不是多大本事,就几本残破古藉里的先人教诲,主要还是靠他们自己,我只出张嘴,单叫我动手,我也是弄不出来的。” 陈师傅现在已经能打出韧性较好的短匕了,铁汁提纯的功效,果如凌湙所说那样,是能最大程度的发挥铁性,锻造出刚韧性十足的铁器,他现在每日守在铁汁池边,观看各温度下铁汁的变化,并将每个变化下的铁汁取出一点打造兵器,而各种变化也体现在了成品上,可谓收获满满。 等进到垂拱堂后,凌湙才将心中的打算说出,“我手里有一份矿脉图,这几天我对比了下,有一处矿脉显示在斑秃山附近,我想趁着最近不忙去看看,如果能开出铁矿,也算是解了我们的急需。” 凌湙手上有图的事殷齐二人都知道,此时听他说起,俱都欣喜的看向他,殷子霁更道,“你放心去,城里这块交给我就是。” 齐葙也道,“城防这块有我看着,你放心,尽管带齐人手去看看,如果能开出铁矿……”那根本不用担心陛下来缴,斑秃山在羌族境内,但却离羌主驻地甚远,是靠着北境最近的一处山脉。 凌湙点头,思索着道,“如果真能开出铁矿来,估计我们吃不下,且为防羌族挥兵来抢,到时候怕得与武大帅合作,但不管怎样,有了铁矿于我们而言是利大于弊的,在新兵器未铸造出来之前,让人将口风收紧。”可以合作开采矿脉,但新的冶铁方式却不能太早暴露。 齐葙郑重点头,跟凌湙保证道,“放心,城内四门目前出入都有查凭条,子霁按着你的意思,给登记过的百姓都做了身份认证,凭条上有垂拱堂的章,我特意嘱咐袁来运带人巡逻的时候抽捡过,目前暂无外来人员混入。” 身份认证的事,凌湙只寥寥的说了一些想法,是趁着全城百姓登记入册的当口,按照编号给的码,当时只是随口一提,没料殷子霁竟默默做了出来。 殷子霁见凌湙望向他,便笑道,“我觉得你那意见很实用,百姓出入总不能日日把户籍带身上,掉了得补损了也得补,那文书一天到晚光坐那给百姓补户籍了,编码入号,就是掉了损了,往文书处查一下就得,要是有人胡编乱造,叫巡逻的抓了,也能即刻查出真假,比对着户籍上找人头简单。”一人一码,人在码在,人亡码消。 见凌湙听的认真,殷子霁又将与北门那些富户商谈的结果告诉他,“那些人家愿意出让部分土地,但前提是,他们想参与油坊经营,我暂时还没答应,你现在又弄出个豆腐坊,他们见了之后必然还会有想法,到时候再一起商谈。” 凌湙想要那些人的地,那些人一开始不屑与他们谈,抱着硬抢就同归于尽的想法毁他们名声,及至豆油在城内兴起后,那些人如闻见腥的苍蝇,又有殷子霁三天两头派人,以商谈的名义圈他们到垂拱堂枯坐,渐渐的就有人坐不住了,看着热火朝天人来人往的大街,提出了想参与经营的想法。 豆油啊!运出去贩卖就是钱。 可凌湙是想撵他们出去的,殷子霁见他皱眉,就知道他不满意这结果,无奈只得解释道,“这些人世代居于此,虽鱼肉惯了百姓,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只是遵循祖上规制,咱们一来就要将人撵走,如同刨人家祖宗根基一般,这要是传出去,以后,我是说万一以后,你要再占了别的地方,那里面的富甲难道也一样撵走?咱们不能给他们一致对外的借口,毕竟一个城内,大部分财富都掌在这些人手里,就算不能合作,也不能把人往死了逼。”撵人出祖籍之地,传出去大部份有钱人都得斥责他,且许多有才之士都小有家产,会感同身受的联系到自己身上,凌湙再想招能人为己用,这些人就会形成一股力量排挤他。 凌湙有些不高兴,皱着眉头道,“那他们要怎样参与?要是太过分了,我的刀可不会允许的。” 殷子霁失笑,只好细细说道,“他们原是靠着土地出息过活,佃给百姓收租息,你收了他们的地,总得给人家个新营生,他们说要参与经营油坊的生意,是想将豆油运出边城贩卖,或开个粮油铺,从咱们油坊这里低价进油,这样算一下,于咱们两边都有利。”到时我们只需要开坊专注榨油就行,铺子就让这些人去经营。 凌湙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也行,便点着脑袋道,“那你给他们说了价格没有?” 殷子霁点头,但脸也有些难色,觑着凌湙的脸色道,“他们认为十八文太薄利了,如果开铺子的话,利润简直约近于无,所以……”见凌湙望向他,便吐出一个价来,“二十文,他们说开铺的价格定在二十文一斤,这样大家都能摸点利钱过活。” 凌湙条件反射就不想答应,但殷子霁一句话又消了他的火,“我算了下开铺的成本,觉得二十文提的不高,且我也跟他们提了一个条件,就是陇西府附近的油价不得高于十八文,其他地方可根据他们各人的开铺成本,和运输成本,当然,他们要有本事将油运进关内,卖三十文也是他们赚的。” 做生意嘛,当然得允许别人盈利,不然谁肯当冤大头呢! 凌湙摸着下巴想了下,道,“明儿殷先生带他们去后厨看看豆腐,回头我整理一份豆腐的各种花样吃法,给他们一个选择,油坊的油我允许他们加价卖,豆腐的食谱也免费送,包括后面出的民用铁器,也可以偷偷给他们一个供货点,但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搬出边城,如果他们愿意,登城那边我可以帮他们挪藉。” 边城这里他要做平权试点,这些富户杵在这里,就是阶级分层的象征,于他的总体治理规划相悖,所以,他们必须迁离,若想留下,就得接受他后面的平权治理。 殷子霁愣了一下,点着手指默算了一遍后,才道,“行,明天我先带他们去看豆腐。” 豆腐没有什么制作难度,会点豆花就会点豆腐,难得的是豆腐食谱,只要能弄出新鲜的菜品,一个小食摊子就能支起来,再有油和民用铁器这两样,足能令那些人在异地他乡重新兴家起业。 凌湙这提议,算是很宽容,且有诚意的了,至少比一开始仁慈多了。 话说完,也到了休息时间门,凌湙看两人情绪趋至平和,且也有了说笑的模样,便放心的告辞离开,叫齐葙摇头失笑,跟着殷子霁一道将人送了出去。 凌湙回府,就见幺鸡正在捻着豆腐丸子和豆皮卷吃,手边的空碗显然是吃的豆花,蛇爷在旁边正在问他话,“你是不是对那小女公子有意思?怎么每回见了人家就要逗人说话?” 幺鸡叫蛇爷问的翻白眼,背着身体不理他,却正好瞧见凌湙从门外进来,当即咧了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主子,这是你弄的新吃食?好吃,特好吃。”说着又丢了一个在嘴里。 凌湙却望向蛇爷,疑道,“怎么说?” 蛇爷抽动着老脸,望向幺鸡努嘴,“人家不肯说。” 幺鸡见凌湙也好奇,一时涨红了脸,觉得嘴里的丸子也不香了,噎的慌,却又不敢像糊弄蛇爷那般糊弄凌湙,只得抠着脸道,“也不是有意思,就是觉得她好玩,天天左寻右探的,一张嘴就没闲过,兔子似的天天吃吃吃,嗯,光吃还不胖。” 凌湙:“……”这小子。 手指头一时没忍住,啪的给了他个脑壳崩,竖着眉毛道,“那还是个孩子,才几岁?你就惦记?你是训练不够累是吧?既然有功夫想七想八,明天开始训练再加重一倍。” 幺鸡嗷一声跳起来,冲着凌湙嚷嚷,“我没有,你怎么跟我爷爷一般这么多心?我就是看她可爱好玩,没别的意思,真的没有。”说完还一脸委屈,“我就是想有个香香的小妹妹,天天跟一帮大老爷们在一起,他们开黄腔都不带我,不也嫌弃我是个小孩么?吉儿与我一般大,我跟她有话说。” 蛇爷在一旁补刀,“她不是跟你有话说,她是听你有歌唱。” 凌湙眼刀子刷一下补过去,幺鸡条件反射捂头,跳脚就要跑,边跑边控诉蛇爷,“你怎么能偷听我们说话?爷爷,你太过分了,今晚你没有大孙子牌热火炉抱了,我回西跨院睡觉去。” 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蛇爷头疼的坐在椅子上,望着凌湙摊手,但随即又神神秘秘的凑到凌湙耳朵边上来,小声嘀咕道,“咱们府里要办喜事了。” 凌湙瞪眼,嘴巴动了动,“他们都还是孩子。”且兴许正如幺鸡说的那样,就是同龄人能玩在一起呢! 蛇爷摆手摇头,“不是幺鸡,是……”说着贼眉鼠眼的望了眼门口,才接着道,“是小杜子和凌家那丫头。”完了挤挤眼睛,拿两根手指对了对,嘴巴上嘬一声响,压着嗓子道,“……都这样了,不成亲?” 整个府里都是蛇爷的眼线,哪个角落都在蛇爷的监控下,这俩人每次一碰头,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蛇爷这边就已经知道消息了,为让这对不被乱传流言,可把他老人家忙死,又是撤人又是堵口,明明知道所有内情,却每次遇上这两人,还得当不知道,遮掩的很是辛苦。 凌湙震惊,张口结舌,喃喃发问,“这是何时发生的事?这俩人……?”是怎么搞一起去的? 蛇爷晃着脑袋,斜眼觑着凌湙,道,“五爷自己保的媒,忘了?” 凌湙眨眼,一副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的样子。 蛇爷就笑着给他解惑,“小杜子腿受伤的时候,你让谁照顾他来的?可不就凑上双了么!” 凌湙无语,扶着椅背坐了下来,“我让刘氏照顾她,可没让她招女婿。” 蛇爷陪坐一旁,替他倒了杯茶,劝道,“这也是好事,我看那两个人挺配的,若真心悦彼此,替他们办了就是,人大了就得成家,能安定下来,心也就有了实处,能更好的呆在边城发展,五爷身边的人若都能在这里成家立业,这里也将成为他们死也要守护的地方,就更会安心的呆在五爷身边了。” 凌湙懂他说的意思,人只有落了根,心才有归处,他身边聚着的都是一群漂零人,若就此安家成亲,有了妻小,会更紧密的簇拥在他身周,不会有随意出走或离开的想法。 但他没想到身边这么快会出现结对者,边城还未建设完成,安家生子的规划甚至都没来得及提上日程,甚至为防那些热血小伙子们躁动的心,他都有意将女兵营与他们隔开,却没料家里这边遭了贼偷。 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凌湙有些生气,咕咚咕咚的灌了碗茶,蛇爷偷偷笑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别想了,都成事实了,五爷,看信,临晚刚到的,武少帅叫人快马送来的。” 送信的兵也没留下等回信,只道武少帅说了不用回,叫凌湙看信后烧了就行。 凌湙扯了信看,扫了脑子里的郁闷,一把撕开信口,却见武景同开头一句,“吾弟景湙亲启……” 景湙是谁? 待一路往下看,才知道他擅自给自己改了个名字的事,然后将武大帅的意思说了出来,“纪立春既得你提携,此人便交由你把持,凉州军务不可由外人插手,吾弟辛苦,劳你从旁多费心筹谋,父亲说了,凉州一地尽可归于你治下,只要你能将纪立春握在手里……” 凌湙渐渐站了起来,在偏厅中踱来踱去,武景同想来写的时候很高兴,笔力透纸背,但后半截的字迹却越来越潦草,只见上面匆匆写道,“郑高达发来急报,礼部范林译主张用突震跟凉羌交换马铁,陛下已然应允,国书日前已经着人发往凉王处,父亲日前已奉命派人出并州迎接凉王使臣……” 范林译,礼部主持对外接事的一个小官,多年无正事可干,突震被捉进京,让他看到了晋升出风头的机会,于是一封请事折子上上去,陈述了大徵礼仪大国,当给微末小族人民一个大度表率的意思,中心思想就是拿突震换好处,马铁,尤其是配种的好马,能提升骑兵战力的装备,一翻摇头晃脑,这桩交易就举朝附议的通过了。 没有人记得为抓突震,整个北境兵将们付出的代价。 郑高达因为熟悉上京的路况,被武大帅委以重任,接了押解突震进京的差事,结果半路上,就被礼部下来的官员拦在了驿站里,接了圣旨,说不用押解突震进京做献俘仪式了,跟着礼部官员转回北境帅帐,等待凉羌那边带着马铁来赎人。 郑高达:……尼玛,我主子知道得砍了你。 凌湙一把撕了信纸,踹倒了一把椅子,咬牙,“范林译。” 118.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要一而再的挑战我的…… 城主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乌云压顶的气势,而低气压散发者凌湙,则眼沉沉的巡视着每一个从他身边路过的人。 便是神经大条的幺鸡,都敏锐的收敛了行事,缩手缩脚的贴着墙根走,妄图悄悄从凌湙身边跑开。 他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嘴谗的跑后厨房来找吃食了,结果偏就那么寸的碰上了主子,一个浑身写着谁撞上谁倒霉的炸、药包主上,太可怕了。 “站住,我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一日三餐外加宵夜不够,竟半中不午的跑后厨来偷油豆果?你早上耍了几个刀,晨跑拉了几公里,就饿成了这样?” 幺鸡贴着檐壁,眼巴巴的对上凌湙迫人的目光,张嘴就卖了手下,“不是我要吃的,是小杜子和小鳅子他们几个,闻着炸油豆果的香味,非推了我来拿。”说着将背在身后的手举到眼前,油纸包着的一大包刚出锅的,酥香油豆果子就呈现在了凌湙眼前。 在通往偏厅和后厨的分道口上,凌湙冷嗖嗖的眼神直直打在幺鸡脸上,看也不看他手中的吃食,鼻息里冷哼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命令,“既然大家这么有闲心关注后厨,想来是训练量不够导致的,去,叫他们全部,所有人都给我收拾收拾,去城东岩石山准备露营训练。” 露营的意思等同凄风冷雨,没有暖被窝,没有热吃食,就连饮水都是凉的,流放来的一路上,幺鸡常带着手下几个出去加训,可进了边城之后,由于事多又杂,这项加训竟被遗忘在了角落,凌湙不提,幺鸡几个当然是能免则免,毕竟谁也不想找苦吃。 整个刀营的日常供应凌驾于其他队,包括酉一统领的亲卫队,都不及刀营丰厚,从早到晚热食不断,便是出野外跑马,也都有灶上准备的皮水囊灌了热汤带着,囊饼撕开泡一泡就是顿好食,他们已经很久不曾喝冷风灌冷水了。 凌湙冷冷的望着幺鸡,声音冰凉,“我把刀营交给你,不是让你带着他们,以跑马的名义去打野味,饱食终日练出中看不中用的紧实肌肉,好去城里耀武扬威着去勾搭大姑娘小媳妇的,所谓的铜皮铁骨非指看着好看,还得有相对应的实力支撑,整日练在院里,歇在院里,便是拉练也只在城外三十里内,我竟一日未见过你们顶风冒雨的样子,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样疏忽享受?” 幺鸡叫凌湙训的几次想要张嘴,但见周围人眼神敬畏的看着这边,一时也被气势压迫,不敢如往常那样轻捋虎须,苦着脸受了这顿训。 毕竟这之前,凌湙差点要砍了那些,想找他再讨价还价的城北老爷们,可主子这顿训也委实没有道理,他们前个夜里还淋了雨来着。 幺鸡郁闷,垂头丧气,心里恨恨的怨怪着武阔,都怪他喜将一身肌肉展现人前,动不动就骑了马往城中晃,一身作训服撑着胸肌发达,眉飞色舞的说有大姑娘小媳妇盯着他看,他就要有婆姨的话。 主子肯定是见过他发=骚,不然不会话里话外的嫌弃他们身强体壮。 幺鸡咬牙,暗暗的决定回去就找武阔麻烦。 殷子霁领着人正往另一边门外走,高矮胖瘦足有一十来个,青一色锦缎缠身,腰悬金玉饰,赫然就是原城北的那些富户代表,进到随意府里来,就是为了看凌湙新弄出来的豆腐吃食。 刘氏按照凌湙教的做法,不仅炸出了油豆果,还煎炒烧了几样,一盘盘的摆出来,在这菜色简陋几无变化的冬日,竟看出了丰盛一字,就是味道也完全不输陇西府酒楼内的吃食,叫围观的人连连称叹,也不知是叹菽豆的价值,还是叹豆腐菜谱的多样,等最后一盘清炒黄豆芽出锅,团团摆在众豆腐制品中间,便连啃了多日胡萝卜的殷子霁,也眼神发亮的表示,清炒黄豆芽当得冬季时蔬第一。 那嫩嫩的在油锅里呛一遍,淋了调味料上桌时,都还能看见芽上的绿色时鲜,换谁都得食欲大开。 冬天的一抹绿,尤其是在边城这种地方,真是太难得了,哪怕只是芽内一点,也让人瞧着心生欢喜。 凌湙配的蘸料,不仅可以配炸食,炒菜烧菜竟也能配,刘氏先只试了一点,后来发现百搭百灵,找了蛇爷要了配料表,着人磨成一小份一小份的包起来,然后谁来拿豆腐就给一小包,教了用法用量,回去就是厨艺不精的人也能或烧或炒的弄出一盘菜来,这之后竟成了一门独家秘方,配着豆腐一起,卖出了巨额利润。 这其中的灵光一闪,还是吃炸豆卷的时候来自厨娘的感叹,她蘸着料吃的时候与刘氏咬耳朵嘀咕,说没料将几种调味磨成粉和在一起,竟还能这般用,她们煮大肉的时候都是包进麻布里丢锅里炖,没人会特特将调味料磨了这样用,小城主真是会吃,不愧是京里来的等等。 凌湙这才恍然记起,时人多以煮食为主,一个是因为油贵,煎炒不舍,另一个自然是调味料品种少,有许多属于药科类的,没人想到会往食谱里添加,当然,有名的道观里会有药膳一说,但真正能吃上的人少之又少,就更别提里面的药料谱了。 左姬燐从荆南过来,自然有带地方特色药材,凌湙配料表里,就有他们那里的特产紫苏叶、荜菠,再和着天麻、杜仲、当归等物,细细磨成带有温补效果的一款蘸料,最后经由左姬燐验证无毒且有益身体后,才端上了餐桌。 刘氏能先一步想他所想,知道这种蘸料的妙用,倒是令凌湙刮目相看,知道她来找蛇爷拿配料表时,还特意叫到面前来夸了一顿,并告知这种蘸料还可有其他变化,让她闲了可以去找左师傅研究,且于烹制烤肉时也有大用,特意嘱咐了她分出小包,给出城野训的队伍带上。 这样万一需要野外开火时,一包蘸料就可以解决手残党的麻烦,不至于叫他们被自己的厨艺毒死。 然后,刘氏举一反三,在豆腐正式挂牌开卖时,搭了指甲盖一点的添头送出去,等百姓们吃出这种蘸料的好处后,再来买豆腐时,就很愿意另花一份钱买调味料了。 这比起单纯的食盐,简直太划算了,且配料表上明确说明了有温补效果,这对于吃不起补药的百姓而言,算是一种性价比非常高的辅料。 而左姬燐受凌湙启发,闲时就有了可打发时间的研究方向,不用刘氏去请教,他自己先一步配出了很多种不同味道的蘸料,这之后更加丰富了边城百姓的餐食谱,强身健体的有,补气益血的有,增阴壮=阳的也有,喜浓香的,喜辛辣的,统统都有,且因为易储存好运输,竟风靡了整个大徵,有胆大的走商更销去了凉羌,成了边城为外人道的特产之一。 殷子霁既劝了凌湙退一步,放过城北那些老爷,便安排了时间将人带进了随意府后厨之地,刘氏领着厨下将控干了水份的豆腐称出来,一十斤豆子果然出了近八十斤豆腐,再有豆渣六十斤,豆皮十斤,整一个院内的帮佣们都看直了眼,脑中突突跳着发大财了几个字。 六十文的本钱,豆腐就是一文钱一斤,这本也回来了,何况怎么也不可能只卖一文,还有豆渣,刘氏按了凌湙说的方法,和了点白面炸了一盘豆渣饼,虽比不上加了肉的香,可对比着其他吃食,豆渣饼也足够引人,一斤豆渣加一勺白面,能炸十一一个,六十斤就是百来个,再有豆皮,裹了糯米或炸或蒸,就又是一道小食,最重要的是都很便宜,搁如今的边城百姓,是家家都能吃得起的东西。 最后就是豆腐的多样做法,新鲜着吃有新鲜的做法,想储存起来慢慢吃,就切成小块晾晒干后再炸成豆果子,做菜下汤都很妙,凌馥叫刘氏喊来帮忙算账,一番敲打,算筹上的数字让人咂舌。 如果豆油是翻了六倍的结果,那豆腐就生生翻了十倍多,建油坊还要花先期本钱,没有人力且不行,可豆腐坊只要有磨盘和大铁锅就行,是即使没有男人也能做的营生,要不是凌馥扶着,刘氏能激动的坐地上去。 这不能怪她没有见识,她好歹也是高门府里的媳妇,可从前碍于身份,经营上的事都是由仆奴去做的,她哪这样亲自操持过?激动,是因为一种经由自己的手变现的成就感,是经历家变后,对自我的另一种提升和肯定。 刘氏都这样了,那些跟来后厨的老爷们当然也集体瞪眼,望着随后出锅的名为豆腐的美味吃食,再看看凌馥当着他们面算出来的利润,傻子也知道这生意绝对能做。 然后,这些挑嘴的老爷们,就在烧豆腐的汤里尝出了蘸料的滋味,一问之下,竟是小城主亲自配的独门秘方,再就着炸豆卷一入口,那想法便蹭蹭直冒,互相挤着眼睛通想法,再等殷子霁询问他们搬家的意愿后,这些人就点着蘸料,要殷子霁将蘸料配方一起送给他们。 彼时凌湙正从城外跑马回来,他看了信后就一夜没怎么睡,天刚蒙蒙亮就骑了闪狮出城,兜着边城周边跑了一圈后,才一脸汗津津的回了府,结果进门就被人告知殷先生找,他连衣裳都没换,就到了偏厅与后厨的交界地。 这是他正面第一回与这些城北老爷见面,那些人一见他这朝露扑脸,浑身透着股稚嫩青葱样,就先起了轻视之心,也不等殷子霁给两边介绍,挺腰叉腹的张口就跟凌湙要蘸料配方,并傲然表示,想让他们心甘情愿撤出边城,就得照着他们的要求来,否则他们就举家举族去陇西府上告,并向天下人展示凌湙欺人夺祖业的恶行。 殷子霁一愣,之后干脆退一步站到了旁边,将这些人完全暴露在了凌湙的眼皮子底下。 利益澄清,好话说尽,结果到头来,这些人竟还不知足,那他就也没必要枉做好人,与自己的主翁对着干,就叫这些人去撞刀子好了。 真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殷子霁抄手站一边,对着凌湙笑眯眯,半点不再替这些人转圜的样子。 凌湙手持马鞭站在圆型拱门中间,挑眉望着这些年纪足以当他叔爷的人,嘴角漏出一抹冷笑,“都看过了?殷先生想必也与你们摆明了我的条件,怎么?还狮子大开口上了?觉得我有求于你们,必须得照着你们的意思来?” 那些人有擅于瞧眼色的,见凌湙这满脸戾气的模样,就想退缩,但也有要钱不要命的,觑不懂凌湙的语气,点了头昂然道,“小城主年轻,不懂安家置业的艰难,等你以后长大成家了,就该知道要养活一大家子的重担了,我们也是完全替小城主着想,您总不会想听到外人有传您刻薄城民百姓的话出来吧?抛弃祖业,我们可是顶着不孝之名做的,小城主理当多多补偿我们才是。” 凌湙甩着鞭子点头,语气也跟着叹息,“是啊,抛家舍业确实是不孝之举,我确实过于为难你们了。” 那说话之人立马挺直了胸膛,一副站住了理的样子,接着就听凌湙凌空抽了一个响鞭,叫道,“酉一,将这些人,连同他们的家小,都绑到北城阔马道上,砍了。” 最后两个字说完,脸上神色阴沉沉如滴墨,望着惊吓住的众人森森然吐出自己的理由,“既然你我双方都觉得搬家太为难,那干脆就不要搬了,我允许你们连同你们的家小,一起埋葬于此。”说着龇牙一笑,“那样你们不用担心不孝,我也不用担心有流言蜚语,嗯,感谢你们的理解和慷慨支持。” 酉一从旁闪现,身后跟着一列手持长刀的亲卫,沉着脸拱手应声,“遵令,主子。”然后一抬头就带着手下拔了刀,冲着那些老爷就去了。 至此时,殷子霁才体味出来凌湙情绪的不对劲,竟是浑身充满弑杀气,望着那些人的眼里毫无温度,如看死人般对着他们骤起的哀求无动于衷。 那些老爷们也被凌湙说变脸就变脸的态度吓到了,挤成一团色厉内荏的喊叫,“你敢,凌城主,你就不怕残暴之言传出去,有碍你的名声么?边城再是关外孤城,它也有陇西府统管,你胆敢擅自残害我等,陇西府的娄府台大人绝对不会不闻不问。” 凌湙咧出一个狠戾的笑来,哼着声音不紧不慢,“他不会知道你们是怎么没了的,你们也看到了,整个边城现在除了你们,其他百姓都非常拥戴我,你猜,他们会不会同情你等而去告发我?呵呵,你们以为自己是谁?你们当自己算哪根葱?要不是殷先生一直替你们转圜,进城那几天,你们就该和虎威堂的人一起去死了,呵,给你们划条道不走,非要跟我说讨价还价,你们的脖子能硬过我的刀再说,想在老子手里讨便宜,去你们的春秋大梦,一群不知所谓者,嗤,什么玩意儿!酉一,愣着干什么,拖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酉一点头,一招手,各方涌出好几十人,拿刀比着这些人的脖子催他们挪动脚步,见一个个抖如筛糠,干脆大掌一抓就将人拎在了手上,其他人有样学样,有挣扎厉害的就三两人拎一个,统统生拉硬拽的要往门外拖,那些人见凌湙不像是说来唬人的,当即嚎叫着开始求饶,有眼尖的看见了旁边的殷子霁,忙尖着嗓子向他求救,“殷先生,殷先生……救命啊殷先生……” 殷子霁歪了歪脑袋,等他们摊了身体委顿在地,个个一副烂泥样,才懒懒开口,“各位老爷,这回你们可是想通了?殷某也是尽力为你们争取好处了,奈何人心不足啊!我说……” 瘫在地上的人有终于受不住的,大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奔溃道,“足,足,我们心满意足,殷先生,殷先生,就照之前说的办,我们答应,我们都答应,凌城主,凌城主,您息怒,是我们不识相,是我们错了,我们愿意……” 凌湙抬脚掉头,一眼也不看他们,“晚了,你们愿意,呵,我不愿意,之前的条件作废,杀了你们,大家都省事,你们不用受搬家之苦,我也不用受流言侵扰,省事,一举两得。” 那些人见凌湙扭头就走,当时吓的连连叩头,声音颤抖哀告,“不苦不苦,我们愿意搬离边城,马上搬,立刻搬,凌城主,条件随您给,不、不给也行,我们不讲价了,绝对不再讲价了,殷先生,殷先生,求您……求您给我们再说说情,殷先生……”泣血的嘶吼震动整个后院。 眼看凌湙只剩了个背影,而酉一已经又叫了一队亲卫来抬手抬脚,那些人再也受不住了,翻着白眼就昏,就是有喘气的,也吓的出不了声,绝望的盯着殷子霁。 “公子且慢……”终于,殷子霁在这些人的盯视哀求下出了声,对着即将离开的凌湙俯身下拜。 凌湙冷冷的盯着他,脸色不郁,“殷先生,我雇佣你来,是为了帮我处理边城事务的,是我在给你发粮晌,供你生活用度,你且注意自己的立场,不要一而再的挑战我的底线。” 殷子霁立即掀袍跪地,口称惶恐,低着头对着凌湙请罪,但仍然为瘫软的那帮人说了话,“……他们世代居于此,想必是因为不舍,才生出诸多刁难,如今既知事实不可改,当也息了搅事的念头,公子,德者兴恩,暴者施刑,您能对穷苦百姓施恩舍情,心怀仁善,对他们何不也网开一面,饶了他们的家小,令他们去往别处生活?他们知公子仁念,必不会败坏公子名声,且公子原就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营生,再若有流言传出,到时再派人狙杀,也有了正当的理由,世人亦不会怪责于您,公子,人命不可轻贱,这还是出自您之口的警句,某认为,您当以此为表率!” 这一番咬文嚼字,足足演示了什么叫忠谏之言,再有他撩袍跪地之举,生把凌湙顿在了原地,一时脸色复杂的望着他,足过了半刻才慢慢道,“殷先生,下不为例。” 说完一扭头,就怼上了正顺着墙角溜边走的幺鸡,而殷子霁则规规整整的叩了一礼后直起身,再对上感激涕零的大老爷们后,说话声音都硬了几个度,“各位老爷,随我回垂拱堂签字?” 只这回什么免费的油坊铺面经营权,豆腐食肆开□□,都没了,想开油铺和食肆,得交钱,至于民用铁器供应渠道,不好意思,也没了。 真可谓是鸡飞蛋打! 挣扎到灰头土脸的城北大老爷们,个个垂头丧气的跟了殷子霁离开,全程不敢拿眼睛瞟一眼凌湙,躲阎王爷似的躲着他,生怕从他嘴里再听见一句允许他们就地埋葬的话。 太可怕了。 幺鸡也埋着头感叹,太可怕了,他怎么就偏赶着这个时候来拿炸豆果子呢! 小杜子小鳅子他们害我。 及至他回了西跨院,后背上的汗毛还没完全落下去,揪了武阔就狠捶了两拳,咬着牙喷他,“以后再敢故意穿着薄衣裳往城里溜,我就把你扒光了丢上街,你个狗日的,主子都看到了,说你不好好训练,整天想花头,这下子完了,我们所有人都要去城东岩石山露营训练了,武阔,你个混蛋玩意,害死大家伙了。” 梁鳅嘴里炸豆果子还没咽下去,陡然得知这一噩耗,嗷一声就扑到武阔身上,提拳也来捶他,“你要死啊?去勾搭大姑娘小媳妇的怎么能叫主子看到?完了,完了,我们要被你害死了。” 秋扎图和赵围他们新来,与这些老人有着隔阂,倒不是被排挤,而是有些话题他们插不上,有些事他们也不知道,就是凌湙的脾气,他们也不十分能摸准。 武阔被捶的不敢吭声,抓着炸豆果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还有功夫打我,不趁着时间多吃点,回头就等着捱饿吧!”一句话,引了众人上前分抢豆果子,又嗷嗷叫的打成了一团。 当天傍晚,刀营的人就徒步进了城东岩石山,凌湙没来,只传了话,叫他们找地方休息,明天就开始训练。 然而,当日寅时刚过,人体陷入最深睡眠之时,城东岩石地上,悄悄走来一人,巡着背风处缓缓走了一圈,待找到一处高地落脚后,从背着的布袋子里掏了面小鼓出来。 咚一声响炸在岩石山里,之后接连三声,等鼓停后,就听高处阴影里的人,声音清脆带着满满恶意,“紧急集合,三息之内,列队。” 鼓声一响,躺在岩石山各处的刀营人就已经醒了,然而,令他们惊恐震惊的是,他们躺在手边的刀不见了,个个蒙着头揉脸乱找,又黑灯瞎火看不见,就听他们人踩人脚踩脚的乱叫,别说三息列队,足过了一刻钟,他们才各人找齐了武器站到鼓声响的地方。 凌湙翘着腿蹲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脸色阴沉且不善的盯着他的刀营,声音里是冷肃的杀气,“换了今晚有敌袭,你们可知道后果?” 幺鸡涨红着脸一声也出不来,非常识相的跪了下来,埋头请罪,“属下甘愿领罚!” 他一跪,身后呼啦啦跟着跪了一地,声音里各带着羞惭,“属下甘愿领罚!” 没有人敢质疑说,在自己的地盘上安心睡觉是理所当然的话,因为凌湙说的没错,战争计谋里,确实有夜袭一策,他们还没受过此训,虽在外野营时会派人巡夜,但在城里,他们没有这个习惯,凌湙今天要教他们的就是,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是用以杀人护己的武器,枕着睡抱着睡都不为过,从此,老婆都亲不过刀。 凌湙点头,半句废话不多说,指着整座岩石山道,“十人为一组,哪组先登顶,今天的惩罚可减,余者全去城西水渠里泡着去,山壁陡峭,注意脚滑,放心,要真不小心摔死了,我出钱替你们发丧。” 冷酷的语调掺着渗人的笑,从一个个脸上滑过去,“我说过,刀营不留废物,天亮之前若无登顶者,全去刑所领仗,仗后再去泡冷水渠。” 此时已过寅时三刻,再有一刻就入了卯时,天明只在一线间,所有人抬头望着高高的岩石山,忽哨一声齐齐发力奔跑,眨眼间凌湙面前便一个人影都没了。 咚咚咚的鼓声响彻城东岩石山,如催战鼓般搅的人心紧绷,凌湙晃荡着长腿,神情冰冷的坐在那里。 这一日,城内百姓齐齐见证了新城主的铁血手腕,整个刀营无一幸免,齐齐被扒了衣裳,只留一层亵裤遮羞,被压在两府门前的阔马道上实施仗刑。 119.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帅手边必然没人像他…… “咔嚓!” 一声细微的响动,立马惊醒了横七竖八躺列的刀营众人。 幺鸡哗的抽刀跳起,大眼瞪向声音来处,压低嗓门如正在捕食的猎豹,喉咙里发出威胁的询问,“谁?”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他们自打进了岩石山,除了第一日睡的深沉,后两日近乎没合眼。 所有人被按着打了一顿之后,连伤都没让养,只从守在一旁的左姬燐手里,领到一瓶金疮药,之后再回到岩石山露营训练,便没人敢将刀离身,吃喝拉撒一直带着。 白天他们要在山上山下来回负重奔跑,铁爬犁上拴了绳子钉在山上的岩石壁上,从下往上攀,唯一助力只有手中的刀,晚上要从满地岩石坑里找到被掩藏起来的吃食,一刻钟的时间限制,过时将被收缴,夜里的艰难在于神出鬼没的凌湙,谁的刀要是被他摸走了,第二日便继续去两府门前的阔马道上领棍刑,且这惩罚还是连坐制的。 至于泡冷水渠,则被安排在了他们伤好之后,凌湙要求他们每个人必须能不换气的,在水下憋足五分钟。 于是吃过一次亏的众人,第二日谁也没敢睡,硬睁着眼睛守到了天亮,然而,就在天明阳光露出一丝金线里,以为无事发生,便悄悄打盹放松不过一刻的众人,骇然发现又有人把刀丢了。 现在是第三日夜,从幕色降临时起,就不断的有人进山,到得后半夜,众人已经一惊一乍的被扰了十来回,且回回来人不重样。 借着月色,幺鸡看清了偷袭者的面容,怒瞪着眼睛气的要吃人,“王听澜”。 王听澜垫着脚不好意思的笑笑,“啊,那个,我才没走两步呢!居然就叫你发现了。” 赵围杵着刀起身,一脸疲惫,声音沙哑的有气无力,“大嫂,你跟着凑啥热闹啊!” 赵绍下葬时,王听澜执意要在他的墓碑上刻下“先夫”二字,于是赵围便改称其为大嫂。 幺鸡收了刀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眼睛半阖,想发火,又顾着赵围的情面,便邈邈的点了句,“脚下功夫还需再练,气过沉、息过重,你这样的要当个探报,前脚进后脚就得被抓,行了,回吧!” 王听澜叫他说的脸红,扭头往夜幕里张望,最后冲着赵围小声鼓励,“主子守在路口呢!”意思是别发牢骚,好好表现。 赵围眼皮耷拉着困的不行,硬撑着点头,“知道了。” 等王听澜退走,他才跌坐回地上,靠着岩石壁喃喃道,“忘了问她后面会是谁,刀头,主子今晚是不打算放我们休息了?” 王听澜前头是袁来运,袁来运接的是酉一的脚,而从第一个打头阵的石晃被发现后,再来人就越发的频繁,到现在过了丑时三刻,他们的神经已经从紧绷开始趋于麻木,只有幺鸡始终处于警惕状态,后面几个探子都是他最先发现的。 幺鸡眯着眼假寐,心里算着凌湙身边可用的人,张口道,“甲一还没来。”或者说,甲一身边的人都还没来。 杜猗倚着梁鳅,旁边坐着武阔和秋扎图,其余人分散开坐着,俱都一脸没睡好的疲惫,瞪着空洞发散的眼神瞅着天空,哀叹,“什么时候天亮啊?”好困啊!原来人不睡觉竟然是这种感受。 幺鸡从怀里摸出一块饼子,撕开了一人分一小块,这是他今天临近傍晚时找到的食物,百多人五十份食物,然而他们却只找到了三分之二,因此,大部分人其实都在捱饿。 这也是前一晚觅食不利导致的后果,百多人无头苍蝇似的在岩石山里寻摸,竟只找到了一半包裹着食物的袋子,然后今晚投放的量便只有一半,以此规律推测,明晚山里的食物便只有今晚量的三分之二,幺鸡已经被这些人拖累的没了脾气,干噎着饼子气道,“天亮就得去爬山攀岩了,你有力气?” 秋扎图被几双眼睛盯着,闭眼歪了歪脑袋,“别看我,我是熟悉这片山区,可族老们更熟悉,他要帮着主子藏食袋,我们也找不到。” 整个刀营有一大半都是厌民小伙子,按道理是不可能在这片山里折戟的,然而,姜是老的辣,他们斗不过顶上的长辈,食袋的投放总以他们料想不到的姿势坑人,哪怕地毯似的搜索,也有可能从脚底下漏掉。 幺鸡眼神发直,也不知是安慰人,还是戳心窝,“惜福吧你们,现在只是藏食袋,后面就该用人潜伏了,主子从不做无用功。” 凌湙正在问王听澜,“他们神情怎样?有多少人还保持着警惕?” 王听澜站直着身体,清脆答道,“只余寥寥数人,其余人已经累瘫了,神情很疲倦。” 三天未进热水热食,身上还有棍伤,忍饥挨饿更加速了困乏,之前那样生龙活虎的一队人,已经被训的胡子拉碴,形如野人。 凌湙点头,声音听不见喜怒,“幺鸡呢?” 王听澜张嘴就夸,“就是他最先发现我的,刀头耳聪心明,警惕性是他们之最。” 凌湙没说话,挥手让她下去,眼神冷悠悠的望向漆黑的山里,对身后人道,“准备好了么?” 身后甲一带着他的人,全副黑衣黑布蒙脸,眼神锐利,“回主子,都准备好了。” 凌湙点头,看了眼夜色,“一个时辰后,带着你的人进去,我要看看他们还有几分战斗力。” 甲一拱手,“是,属下等必将尽全力活捉他们。” 暗卫营里也有熬鹰训练,然而,他们熬的是体力,只要身体能在极限条件下撑过几个日夜,就算是个合格备选者,熬精神力的也有,但那大部分都属间隙营的,人少且个个聪慧,一旦熬出来,必有大用。 甲一没想到刀营的人,会被要求精神和体力一并进入熬鹰训练,且方式比他在暗卫营里经历的还更严苛。 他们那时都是单体作战,自己顾着自己,能从暗卫营里杀出来的,基本没什么团队观念,就是后来组成队了,各自之间也只是合作关系,不存在守望相助,可看凌湙的训练,显然是想要把他们训成一个整体,一个刀锋所指勇往直前的团体。 带着考察与攀比的目地,甲一首次带人正面接锋了刀营,三日水米未足,人已强弩之末,但该有的反抗力依然具备,全员举刀迎击,左右间顾配合,可惜终惜败于困顿至糊涂的脑壳下,被以逸待劳的甲一队列全员缴械,一个不漏的给绑到了凌湙面前。 “拖去刑所,施仗。”毫无温度的话语自凌湙嘴里吐出,连眼神的波动都没有,一群垂头丧气的家伙,再次坦胸露体的游街于众人。 武阔发誓,他以后再也不骑马上街了。 三天三顿打,顿顿扒衣果体,让久未尝败的幺鸡急红了眼,学会分时段派人警戒巡逻,又在几次被人分而击破后,悟出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此后休息,便练就了睁一眼闭一眼的诀窍,当然,至此生结束,这些人再未将刀从枕下挪出。 刀营众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折磨,岩石山里半个月,之前养出来的精壮体魄,就被锻成了铁骨精肌,湛湛眼神望向人时,凌厉如刀锋,刮面般的直击人心魂,是能叫人浑身一紧的胆颤,饿豺觅食似的令人动不了脚。 甲一和他的人担任着夜伏任务,每日深夜不定时的突袭,从一开始的大胜,到后面的小胜,直到越来越艰难的险胜,终于在最近一次夜里,败在了幺鸡领头的刀营手里。 一行人如深山野兽般,身上衣裳尽裂成条,脚下靴底磨出血泡,手上身上道道伤疤,乱发遮盖下甚至看不清面容,却一个个刀锋雪亮,鞘音争鸣。 甲一一行人被围堵在正中央,而幺鸡则缓缓从高处下来,叉着双大长腿眯眼宣告,“你输了,甲一,你所有乔装埋伏在山里的人,都被我们搜出来了,缴械吧!” “啪啪啪!”随着拍掌声响起的,是凌湙平淡的夸赞,“不错,终于是合格了。” 他一出现,刀营所有人,包括甲一领队的夜袭者们,统统单膝跪地,杵刀口呼,“属下拜见主子,多谢主子教诲。” 齐声血气方刚的敬畏里,带着对凌湙浓浓的尊崇,哪怕一开始不明所以的赵围,对自己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家学里,从来没有过的作训方式,若他能活着从刀营晋升,这样的突训体系,将成为他兴家的秘门。 赵家,将在他手里重新矗立。 所有人,不仅止赵围一人,都眼神激动的仰头望着凌湙,又敬又畏的等着他继续开口。 凌湙环视一周,看着周身终于有了血煞群狼气的刀营众人,缓缓漾了个笑脸,“我希望你们能保持这样的血性,记住,刀营是所有阵队的前锋,他们可以迂回,可以后撤,甚至打不过人可以投降,但你们不可以,你们的归路与来处只有一个,非死即生,绝无第三条路可选,记住,刀营手里的长刀,非死不落,我要你们人人有以一敌百的本事,我要你们有万人里取敌首的勇气,我要你们……所向披靡!” 沉默、静谧,整个岩石山里外,包括跟着凌湙来检验结果的齐葙、石晃和秋老等人,都静静的看着身姿挺拔的少年,胸膛里突涌出一种热血般的悸动,火热的燃烧了整个内心,整个后脊梁上,缓缓爬过名为知己者死的颤栗。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浑身充满刀戈之气的铮铮儿郎。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幺鸡以刀拍鞘,作鼓相击,单膝叩地面相凌湙领头张口,他身后的刀营众人,以同样的举止动作,随在他身后齐声高吼。 一时间刀兵如林,铮音阵阵。 凌湙当日城楼上的即兴狼嚎,已经被幺鸡传唱成了边城最鼓荡人心的战曲,晨起跑操的百姓会唱,总角小儿拿着木棍当马骑时会唱,更有烧窑的众人每出一窑成功率上百的青砖时,也会激动的嚎上一嗓子,每每吼完,便觉得浑身充满干劲,斗意十足。 整齐的歌声从岩石山里传出,让劳作的百姓,奔跑的孩童,浣衣的妇人,纷纷停了动作,面朝着岩石山的方向,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血之气,终于,有百姓跟上了调子,有孩童扯开了嗓子,有妇人羞涩的轻哼,渐渐汇成一股旋风,传遍城中大小角落。 幺鸡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洗掉了前些时日被扒衣仗刑的耻辱,再现人前时,虽满身污垢,却利如锋刃箭矢般,叫人不敢轻视,更不敢有半分调侃嘲笑之意。 他们原就身带荣光,是所有人眼中的实力战将,此时再现人前,光华内敛,有种刀收于鞘的朴实,却偏偏这样满身透着锈味的慵懒,越发叫人不敢小瞧,有种虎藏于林的危险,一眼扫过,竟手脚无处放,后背满襟衫。 昂阔的歌子传出城外,叫即将进城的一队人顿住了脚步,来人一身青袍,外罩遮风大氅,头上简简单单的用玉簪子挽了发,身后只跟了一列兵甲,而兵甲围拢中间的囚车内,披头散发的坐着一人,脸上刺青仍有斑驳血痕,满脸青胡渣,眼神木木然。 守城门的兵卫持枪戟上前,拱手对着领头的青袍文士发问,“请问先生找谁?” 那人皱眉盯向守门兵卫,冷声发问,“你不认识我?” 这人是从灾民营里挑进守卫队的,自然是不可能有认识来人的机会,当即老实点头,“是,恕属下眼拙,竟不知先生是谁?” 来人脸色骤冷,望着只有一人守门的边城大门,一招手,原本跟在后头稀稀拉拉装作路人的府兵,瞬间聚拢成列,赫然有近三百众。 “……有敌……”袭字被抢上前来的府兵一枪背打断,那守门兵卫瞬间倒地昏迷,青袍文士傲然驻足于边城大门外,下巴点了下城里,悍然发令,“冲进去,但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城门口的异变,叫临近城门边的百姓望在了眼里,没等持刀枪的府兵入城,一声高亢嘹亮的“有人打杀城门卫啦!”的叫声传遍城内大街小巷。 青袍文士没能如他吩咐的那样入得城,临近城门口的百姓一声即出,便自发的冲回家,拿了这几个月跑操兑换到的铁器,砍柴的刀、挖煤的锹,甚至有人举着剁菜的菜刀,齐齐将城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三百府卫哪曾见过这般齐心对外的百姓?一时竟愣住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齐齐哑了声。 等凌湙得到消息带人前来,两边已经默然对峙了一刻钟。 青袍文士高坐于马上,看见排众而出的凌湙,瞬间眯眼,声冷脸肃的喝声质问,“尔等罪徒,还不快快下跪恭迎本官入城?哼,何来的胆子,竟敢私铸铁器分发于民,尔等是要造反么?” 凌湙皱眉,一声未出,竟被这样叩帽,脸色当即冷凝,昂首立于城门中心处,而他身后,则是未来得及回府梳洗的幺鸡等人。 破衣烂裳,蓬头垢面,更叫人相信即使变了天,但罪民该有的待遇并无从改变,未必就像在陇西府北山矿洞里,抓住的那些人所述,城内生活大变样。 马上青袍文士挺直了腰板,举手发令,而他左右府兵们,则纷纷解了背上的弓箭,做出一副随时发射的模样。 凌湙冷笑,也一模一样的做了发号反攻的手令,登时,城楼上百余把长弓引箭备射,箭尖齐齐指向马上青袍文士。 战斗一触即发,城门内外连姓名都一副懒得互通的模样,大有说话前先打一场的架势,齐葙被人推至凌湙身侧,抬头与青袍文士对上了眼,拱手叹息着打了声招呼,“娄府台,多年未见,府台大人风采依旧,遥想当年城楼拒敌,也如眼前这般威风赫赫,娄府台,久违了。” 囚车内木然着脸的刺青罪徒,听声陡然抬头,一眼望见了城门内的齐葙,嘴唇阖动,眼神哀痛,喃喃道,“表哥。” 娄盱皱眉定睛细看,忽而惊讶出声,“是你?齐将军,你怎在此?” 齐葙苦笑,揉着膝盖点头,“是我,娄府台可愿意入府一叙?” 娄盱这才从马上下来,青袍曳地,佩饰叮当,却未随着齐葙的邀请入城,而是将眼神定在了凌湙身上,指着他问,“这是何人?齐将军可愿为我介绍一番?” 凌湙顶讨厌别人打官腔,摆明了一副明知顾问的模样,当即就白眼频翻,“娄府台,我非官场中人,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拿腔拿调,你出现在这里,必然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何必多此一问?武大帅的密函难道有假?” 武景同的信都到了他手里多日,他才不信武大帅没有给娄盱暗示,他有种直觉,娄盱今天来,定然不是为着他占了边城的事。 果然,娄盱叫他说的深吸口气,可能也是没遇过这样直白不讲究寒暄规则的人,瞪眼与凌湙对视了一番后,声音冷冷的再道,“你跟犬子说了什么?竟让他欺瞒了长辈,偷跑去了武少帅帐下,如今……如今竟成了接待凉王使臣的主使。” 凌湙讶然,脱口而出,“大帅派出去迎接凉王使臣的主使,竟是娄俊才?” 娄盱脸一冷,声音更怒了三分,“犬子有多少才能我岂能不知?他纯只是玩闹而已,你怎能如此害他?” 得,这是拿不到正主撒气,跑他这个始作俑者面前找茬来了。 凌湙两手一摊,非常光棍道,“那你想怎样?有本事你找大帅去说,跟我要人,我现在上哪给你找人去?” 娄盱叫他呛的一噎,捻着胡须的手都攥的生疼,怒瞪着凌湙道,“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平了你新立的府邸,哼,边城归陇西府所管,便是大帅也军令有所不授,本官也完全可以以此为由灭了你,你最好祈祷我儿平安。” 凌湙叫他这盛气凌人的样子激的炸毛,当即指着他的鼻子叫阵,“本公子看,也别等娄俊才三长两短了,咱们现在就可论个高下,反正你人也带来了,不如练练?我倒要看看被人称颂的文武全才,倒底是个什么模样?呵,真要有本事,你早该晋升富裕之地,或被调入京得到重用,何苦守着陇西府喝风吃土!”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娄盱叫他说的脸色铁青,断声大喝,“好,你既这样找死,本官便成全你,弓箭手准备,对准这个黄口小儿,生死不论。” 凌湙一声哨音响起,闪狮得得越众进场,只见他一个凌空踏足,人就上了马背,也傲然接招,“谁死还不一定呢!娄府台,是你先到我地盘来撒野的,我若杀了你,也不算残害朝庭命官,便是大帅那里,也是我占理。” 幺鸡紧跟其后,唤了越刎上前,其他人各有各的马骑,百多人瞬间成拱卫之势,将凌湙兜在正中间,齐齐摆开阵势,杀气腾腾的对着城外。 齐葙抬手连声制止,“娄府台,我家公子年轻气势受不得激,您有话最好平心静气了说,这样置气,解决不了问题,况且,令公子也并非就如你所说毫无才能,他既能得武大帅应允,必然本身也有学识……” 娄盱脸冷似冰,一声也接不上话,凌湙却哈哈一笑,挑眉直戳他心肺,“他有没有学识我不知道,但大帅手边必然没人像他那样,上杆子送菜,娄府台,令公子当的一把为国捐躯的心志,你该成全了他。” 齐葙叫凌湙两番拆台,无奈恳请,“公子,何苦激他?娄府台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为子担忧而已。” 凌湙哼一声拍马来回溜达,高声呛人,“他为子担忧,就可跑我这里拿我撒气?他为子担忧,就敢带了人杀上门来,兜头拿我问罪?我特么该他们父子俩的?凭什么叫老子受他鸟气?他算老几?” 囚车内的韩崝眼神从麻木,到惊奇,定定的望着气不可遏的凌湙,再望望夹在中间当和事佬的表哥,一时陷入了沉思。 这位小公子真是好大的脾气啊! 娄盱也叫凌湙呛的郁闷,只一个照面,他就知道,武大帅的信里为何那般欣赏这个小子了。 实在是太敏锐了,只言片语,珠丝马迹,就能窥出事件全程。 最终,娄盱下了马,虽面色仍然不郁,到底是强熄了怒火,对着凌湙拱手,“是本官急了,请小五爷谅解则个。” 武景同追着武大帅的信,来解释了凌湙的身份,称其为武大帅暗里收的义子,因与他亡故的五弟同龄,便顶了那个孩子的名字,如今唤作了武景湙,叫他在陇西府多多关照。 娄盱根本不清楚凌湙的身份,只知道武大帅父子对他青眼有加,而自己刚才一番造势,只是想趁势将人唬住,挟制他去为独子张目。 人既然是他劝离的陇西,就该叫他去给他找回来,可惜,他想的挺美,奈何人家压根不受他气势震慑,一副跃跃欲试打一战的模样。 娄盱气的胸膛急速喘息,声音虽软,神情却仍带着形势不由人的愤恨,想来是因为娄俊才目前的处境,急的失了分寸。 凌湙见他软了态度,一时竟有些失望的与幺鸡对了个眼,说实在的,他极想用娄盱的兵试一试幺鸡他们这半个月的训练成果,奈何人家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想开打。 切,没意思! 120. 第一百二十章 见谅,我书读的少………… 娄盱被迎进了垂拱堂,但他的兵却不被允许进城,全都扎在了城门外,韩崝坐着的囚车倒是进了城,被齐葙引着先去了药庐,他的腿受了夹棍之刑,裤管下面全是锈浊血迹。 皇帝气韩家分族另立,又是和离又是改姓,就是在故意愚弄上意,可偏偏这个律法漏洞隶属默认规则,他不能揪着这个错硬嘎了韩府众人,于是,以嫡长子继承制,硬拉了个知情不报,与父沆瀣一气的罪名,发配了韩崝,并恩赐一顿三尺木之刑。 一般的三尺木之刑,用于刑讯逼供宵小之徒,三根相连木棍夹罪者足部,以钻心剧痛逼迫其伏法认罪,再有深恶者,便夹两股,也就是大腿之上,以达到惩戒之效,若施刑者有故意折磨之意,一顿夹棍下来,被施刑者非死立瘫。 可韩崝非鼠辈宵小,他是有正经军职的武将,便是要罚也当罚军棍以儆效尤,皇帝罚他三尺木,就是在折辱于他,以泄心头私火,手令下来时,连武大帅都皱了眉,觉得皇帝此举有失军心之嫌,简意就是过分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却非要用这种阴私手段,来惩治折辱一名现役将领,叫上下兵士如何看待? 凌湙当时站在韩崝的囚车外看了一眼,脸色冷凝,是半点不留情的点评了一句,“一股小家子刁妇手段,连惩个人都难以光明,嗤,也就这点出息了。” 好在北境是武大帅说了算,对着下来的监刑人正色严辞,故意装没听懂其中暗示,着人施刑时手法适中,轻重适量,才没给韩崝造成终身瘫痪的后果,只表面看着血淋淋的恐怖,内里却并未真正伤着筋骨,那监刑人也看不懂军中刑讯猫腻,以为韩崝被废,带着满意结果离开。 娄盱毕竟曾在韩府治下,与韩崝虽未有深交,也知道这顿夹棍之刑有违圣体,心中也是存了戚戚忧心,等人送到他手里,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跟武大帅一样,替韩崝找了医师诊治,当然,为省口舌纠纷,韩崝那一身沾了血的囚裳没换。 凌湙落坐请茶,端着茶盏生灌了口后,才问了心中好奇,“令公子目前走到哪了?接到凉王使臣了?” 殷子霁嘴角抽动,知道凌湙不擅寒暄,可这也太直来直往了,连起码的客套过度也没有,单刀直戳人心肺。 果然,娄盱的脸又阴了,端着茶盏的手都用力的青筋直冒,咬牙硬绑绑道,“多亏了小五爷举荐,我儿如今颇受重用,日前已与凉王使臣见了面,不日当进并州帅帐。” 凌湙却似没发现他带有情绪似的,反而深以为然的点了头,“也是令公子心怀志向,我不过顺水推舟,让他有可发挥才能的地方。” 娄盱咣当将茶盏撂回桌几,显然被凌湙这云淡风轻的态度刺激到了,气的一时竟无话应对。 他总不能说是武大帅识人不明,竟派了个无才干的小子滥竽充数。 凌湙眨眨眼,跟看不懂人脸色似的,继续夸赞,“要不说令公子才名出色呢?京中礼部那谁,哦,范林译,闲了半辈子没等到个两国邦交,结果令公子才将出山寻事,这邦交的任务就来了,他只要办不出错,这头上的官帽就稳了啊!不比困在陇西府里,当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来的好?若他官运享通,嘿,就陛下那出尔反尔……哦,不对,就陛下那喜怒不定……呃……殷先生,那个带眼识人,会任用人的话怎么说来的?” 完了冲娄盱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见谅,我书读的少,很多意思不太能表述清楚,总之就是令公子有才,有官运,嗯,还有伯乐,比如我,就能赏识到他的理想,为他点明方向。” 殷子霁借饮茶的姿势挡了眼角笑意,待回复凌湙时,又成了个端方君子,声音清浅,“是知人善用,城主。” 于是凌湙就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我就说那几个词怎么和我要表达的意思不一样呢!就是知人善用,若陛下知人善用,令公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娄盱瞪眼,转了脸又望向殷子霁,眼中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一层意思,小五爷这话,确定不是明夸暗贬?本官怎么听出一股子嘲讽味! 凌湙无辜眨眼,与娄盱对视,笑的一脸谦和,“娄府台,还有事?”押囚而来,交接完毕,你是不是该走了? 娄盱叫他问住了,总觉得自己被敷衍了,可冲着凌湙这番客气招待,他愣是没找到气怒点摔盏撒气。 城门口那番叫阵,他已经知道凌湙不好惹了,当时对这位小五爷是怎么评价来的? 聪慧通达,一点就透。 娄盱陡然提气,脸涨的通红,再望向凌湙时,有种被忽悠的恼火,直直起身吹胡子瞪眼,怒气勃勃,“小五爷,本官诚意恳请,你就算不愿相帮,也不至于要如此装糊涂愚弄本官。” 凌湙这才端了正色,清泠泠的眼神定定的注视着娄盱,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是你有求于我,你当然得拿出诚意,娄大人,娄府台,陇西府北山可是令公子亲手送予我的,而我城中百姓也是奉我令去开的矿,你如今把人扣在那地洞里,难道就没有个说法?嗬,竟是提也不提,你既要与我装糊涂,我又为什么不能与你装糊涂?咱们彼此彼此罢了。” 娄盱脸颊抽动,没料凌湙这么直白,竟是半分情面不讲,直接扯了盖布摊牌,一时竟叫他噎的无话可说。 殷子霁已经接了出城挖煤的百姓家人举告,说前日夜出挖煤的人一日未归,他派人去探过,发现北山周围已经驻了陇西府兵,本来今日刀营野训结束,他就要与凌湙商讨,准备派一队人入夜去探探情况,哪知娄盱竟自己送上了门。 凌湙一语毕,哗的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对殷子霁道,“先生招待着吧!恕本公子不奉陪了,什么时候娄府台想好好说话了,什么时候再来叫本公子。” 娄盱就眼睁睁的看着凌湙出了门,手脚都气的发颤,想叫府兵上前捉人,结果嘴一张,发现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有,都被留在了城外,这给他气的,当即甩了袖子就要回去调兵,却被殷子霁一句话摁在了原处,“我们城主巴不得有人陪他练兵,府台大人这是想投其所好?” 城门口那阵仗忘了?怎么一言不合还想动武?好好说话行不行! 娄盱瞬间如戳破的气球,肉眼可见的消弥了下来,觑着殷子霁道,“齐先生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当也在,殷子霁,这是你们新选定的主公?已经投入门下了?” 两人属各闻其名的陌生人,娄盱认识是齐葙,盖因齐葙与韩家的关系,知道殷子霁的名声,却是因其少年成名,麓山辩文,乃翰林文首点名夸赞过的人才。 娄盱名声自不多说,以文弱之身上阵守城第一人,受过皇帝嘉奖,得过?表记名,然而他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凌湙说他十几年不挪窝,跟焊死在了陇西府一样,说的就是他目前尴尬的处境,哪怕政绩再亮眼,皇帝的一句陇西府不可无娄爱卿坐镇之言,他就再无升迁之日,除非皇帝亲自下旨升他,否则考绩再他简在帝心,可他十几年未动是事实,嘲他官途多舛,可他却是受过?表的名臣,敬他的,说他淡泊名利,不知其人的,会将之与庸碌无为挂勾,总之他现在的处境就是尴尬,偏也不敢怨,只能守着往日那点荣光,强作一副被上恩委以重任的样子,用以撑着他日渐消散的文人风骨。 他已经低落到只想守着一家人,好好在陇西府里安度余生,结果,人到中年,儿子叛逆,不听指挥的瞎跑出去,还是往送命的地方跑,可不就急眼了么! 殷子霁倒是能理解他端姿态的心理,无非就是想要维持住仅剩的那点官体,升官已经无望,若连最基本的官体也端不住,尤其还是在凌湙这个无名小卒面前,会叫他有自尊崩溃之嫌,再若剑走极端者,直接不管不顾挥兵相向,那才是两城百姓的苦难开始。 好在娄盱理智尚存,知道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被凌湙一顿乱狙,反而肉眼可见的冷静了下来,那一身端着的别扭姿态,终是软了。 而凌湙则是直接回了对面的府里,蛇爷上前替他宽衣换裳,觑着他的脸色好奇的问道,“这么快谈拢了?” 凌湙斜眼哼了声,“谈什么谈,一开口就阴阳怪气的,打量谁不会似的,这个娄盱,一家独大独傻了,以为人人吃他那套,求人还要人巴结主动递梯子,我有那闲功夫跟他客套打机锋?没谈,叫殷先生招呼他了。” 蛇爷举着青蓝布粗衫,又拿了护袖手套,看着凌湙将一身重新整理好,便又问,“那一屋子药包是做什么用的?今天一个没注意,差点叫幺鸡闯进去。” 凌湙这些日子除了训练刀营,就是窝在北跨院里制炸=药包,是明令了蛇爷不准放人过去的,特别是明火之类的东西,一律禁止往那边拿,目前已经剩了最后一步,给各个药包装引线。 蛇爷不懂那东西是什么,听凌湙说那东西是会炸的药包,便也同样说给了幺鸡听,幺鸡才吃过凌湙的苦,一听这是凌湙不让碰的东西,当即扭了头就走,问也不问用处。 刀营刚回转西跨院里,一屋子脏乱邋遢的家伙梳洗过后,终于喝上了热热的汤食热饼,等吃饭喝足,纷纷对视而笑,半个月的磨练和团结合作,秋扎图他们终是跟梁鳅武阔等人混熟了,一群人混为一体的有了守望相助的感慨,便是赵围,也能跟杜猗坐一堆分吃一块饼子。 之前那种虽为一体,可心有间隙,分亲疏远近的心理障碍,早被半个月的连坐之刑,给打揉成了一个整体,有了曾同甘共苦的袍泽之情。 凌湙继续往炸=药包里塞引线,引线是他自己手工制作的,铺开一张白纸,泅湿后在上面撒上薄薄一层硝石粉,再裁成一条条的搓成线,最后用浆米水在搓成的引线上一捋,然后晾干待用,塞的时候根据用途加长或缩短引线,一般以一米为最,但如果要炸山,最好要将引线放到三米左右,留出时间让人跑离危险处。 担心会有哑炮,凌湙曾避着人带了一小包去十里外的山坡上炸过,效果不错,当时就造了一个坑出来,就是烟太大,刺的人眼睛疼。 因为缺少精密仪器,硝石内的杂质分解不出,加大配比又担心见火就着,缩小用量就会有哑炮出现,总之试过几回之后,凌湙确定自己制的这种□□,只多听个响,要想威力能杀伤人命,得往霹雳弹上研究,但那得在冶铁工艺跟上以后,霹雳弹的外壳需要铁制,利用的就是爆炸开的铁片伤人,包括地雷和手榴弹什么的,暂时都弄不了。 但定点炸个山的土药包,却是好做,人会移动会跑跳会躲避危险,山却是不动不摇的永远在那,只要量足,在山体打一个小孔怼着那处多炸几包,使得山脚裂缝足够大后,再拿铁锹轻轻一铲,山体就滑了,当然,为避免危险,凌湙决定直接一次塞个五六包,直接将山体炸塌。 于是,幺鸡他们才回了府吃个饱,就又被凌湙拿鼓敲了出来,一个个睡眼惺忪的搂着刀跑出门,懵逼的望着站在院中的凌湙。 不是,主子,还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了?这都回府了,鼓还敲? 整个刀营已经闻鼓色变,半个月内,叫这鼓害的三天两头挨打,现在是梦里都警醒着鼓声,听到后条件反射,哪怕衣服没穿,也得先把刀抱怀里。 凌湙望望天色,知道他们是饱食困顿,再加上人刚从岩石山出来,神经放松的后果,于是也不怪他们的温和下令,“都整理一下,跟我回岩石山。” 所有人一下子站直了身体,瞪眼望着凌湙,幺鸡夸张的哀嚎,“主子,求放过,我们才从那边出来,好歹让我们在府里的铺盖上睡一晚啊!” 凌湙觑见他瞎闹的样子,抬脚要踢,最终还是解释了一句,“去炸山,砖窑那处的砖堆起来了,许多百姓宅院要打地基,城楼也是,需要大量的岩石,劳力巨大,我想了个办法,能替百姓省点力。” 殷子霁正带着娄盱在城内闲逛,两人边走边说,边城出了豆油的事虽未大面积传播,但周边镇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娄盱管理着陇西庶务,自然有底下人报给他,只他被独子的事绊住了脚,没能查找源头,只顾着调查娄俊才突然离家的前后原因了。 逛到城西铁匠铺时,娄盱望着店里挂满的民用铁器,沉思着开口,“这有违圣意了啊!” 殷子霁就笑,眯眼问他,“娄大人,您认为,百姓拿着这点子铁器用具,会造成什么不可控后果?一把剪子一把刀,都是日常需要用到的,开耕荒田伐树建屋,明明有可省事的捷径,却一味的管控,人为造成百姓生活不便,多苦难而不得解,娄大人,圣意是否一定全都是对的?” 娄盱脸色骤变,想张嘴斥他妄言,然而,他自己本身就是圣意下的怨大头,再回想陇西府百姓一铁而不得求的困顿,当时就哑了口。 “老板,老板,我家灶台砌好了,我来兑个锅。” 两人正站在铺前说话,却听旁边一个汉子兴冲冲前来,拍着铁匠铺的案子叫,一脸的开心自豪,昂首挺胸的样子招了许多羡慕的眼神。 娄盱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那汉子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凭条,由铁匠铺里的人查看核对过后,就领走了一口大铁锅,扛在肩上跟扛着战利品似的,一路哼着轻快的语调走出了这条街。 殷子霁笑着解释,“那是我们城主给百姓开的福利兑,只要攒够了积分,人人能在这里兑到家用铁具,娄大人,我们城主可没有赚半分民脂民膏。” 打铁炉子旁有个漆黑的煤筒,里面盛的黑疙瘩就是娄盱从北山地洞里看见的那种,他指着那黑漆物道,“我北山地下水库的那处洞里,发现有边城百姓出没,他们深夜结伴去挖的,就是这种东西,这是什么?有何用?” 殷子霁就笑,抬头冲铁匠铺里的小伙计道,“劳烦,烧个煤火看看。” 那里面的打铁师傅认得殷子霁,忙弯腰点头,亲自捡了块煤球丢进了灶膛里,不一会儿,那温和的火焰就越烧越猛,及至灼人皮肤,站离的近一些,有燎人肤之感,娄盱惊讶的瞪大了眼,嘴唇阖动,“这……这竟是可燃烧物?类柴?” 殷子霁点头,加了一句,“比柴焰高,且燃烧持久,就是不能闭门窗开火,否则会中毒死亡。” 接着两人又去了砖窑坊,那里才是用煤大户,甚至远远的就能看见上空有股灼热气,等近到里面,人人短衫赤膊,忙的热火朝天,而烧出来的青砖已经堆了半山高。 油坊已经建成,目前只剩下封顶,整个城内没有闲人。 秋老见殷子霁带人前来,一看竟是陇西府的娄大人,忙上前迎接,躬身道,“娄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厌民族群年五十可视情况服苦役的话,就是娄盱示下的,因此,秋老对他挺尊敬。 娄盱复杂的看着条条直轮窑,疑惑发问,“竟不知你会烧砖?” 秋老躬身解释,“原没有这样精通,是城主来了后,带着老儿一起琢磨试探出来的,如今能烧成这样,全是城主功劳。” 说着就带了他们进窑场参观,一路走一路解释,“如今一窑能出五千砖,一天下来能得三万砖,城主日前来说,可以砌十米大窑,烧出的成品能上十万,一天就能盖一屋。” 娄盱随着秋老讲解,脸上的讶色被惊喜取代,身临其境般的感受到了边城百姓的兴奋,声音也不自觉轻快了许多,“那如此说来,岂不是人人都有青砖房住?” 秋老就笑着点头,“城主说了,他就是要将城内的房子全改造成青砖房,等房子砌好,就用青砖铺地,盖城楼高堡,将边城铸成铜墙铁壁。” 娄盱听到还要用青砖铺地,一时没忍住,脸抽了抽,转眼望向殷子霁,真诚建议,“可以卖了换钱,不非要仅着边城一地使用,我、我陇西府愿意提前订购。” 殷子霁没说话,秋老倒是笑着接口了,“城主说了,先仅着咱们自己人用,用不完的再拿出去卖,娄大人,你若真想要青砖,可以找城主求个情。” 娄盱咽了口唾沫,突然忘了自己来此的目地,望着日渐改变的边城,和生气漾了满脸的百姓,一时陷入了沉思。 那小五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明明有副体恤穷苦百姓的心肠,却为何对他,以及对他儿子,别眼相看,甚至都不耐烦招待。 殷子霁笑着与秋老点了下头,欲带着娄盱回府,豆腐坊在随意府后头,等他全看过之后,应该就能看出凌湙带给边城的变化了,甚至不止边城,只要娄盱愿意合作,少在凌湙面前摆高姿态,一副求人跟给机会高攀他的样子,他就能在凌湙这里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相处久了,殷子霁很知道凌湙讨厌什么人,便是武景同在凌湙面前,都得收敛着少帅威风,何况娄盱,敢摆府台威风,绝对得吃一鼻子灰。 一行人正往回走,哪知没走两步,就听一声巨大的响声从城东岩石山处传来,轰隆隆烟雾腾了半空高,响声震动的整个地面都在抖,有不明所以的百姓忙抱头奔跑,口呼“地龙翻身了,大家快跑,地龙翻身了。” 秋老色变,厉声斥责,“瞎说,边城这里从未有地龙翻过身,你当这里蜀夷呢?” 地龙翻身向来被斥为主上不贤所致,边城现在是凌湙主理,这话若传出去,叫人可怎么想凌湙?连殷子霁都正了脸色,皱眉望向声音来处,“瞎嚷什么?闭嘴,等着。” 等烟尘尽散的功夫,城东周围已经聚了许多人,只见远远的岩石山壁,开始片片往下滑落碎石,而往出口的小道上,飞奔出一群灰头土脸的人,领头的正是他们的城主大人。 凌湙呸呸呸的吐着满嘴的灰,一抹脸上两条扛,抬眼就与娄盱对上了。 “哟,娄大人,你怎还没走?” 话落,只听远远的传来咔嚓一声响,岩石山体倾了半边身,哗啦一声响,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倒了半边,幺鸡跟后头咂舌,“乖乖,好厉害!” 就是杜猗他们,也齐齐瞪直了眼,没料那一包包的所谓炸=药包,竟威力如此巨大,放的时候没以为,点火的时候也没料,却最终竟造成山劈海裂之势。 太吓人了。 秋老更震惊的上前两步,喃喃道,“塌了,山塌了。” 累死了他们祖祖辈辈多少人的岩石山,竟真的有被推平的一日,只一瞬,所有厌民都跪了下来,太好了,折磨了他们大半辈子的山没了,以后就算再有处罚,也不用担心被人驱赶进山采石苟活了。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娄盱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我们合作。” 不管他是怎么把山劈碎的,娄盱知道,助自己脱离如此尴尬困境的机会来了。 猛然间,他似乎懂了儿子偷跑离家的心思,是不是同他一样,也察觉出了机会的来临? 凌湙斜眼,竟然自己想通了? 121. 第一百二十一章 苟延残喘的突震………… 双方再次落坐,这一回娄盱再没端着府尊的架子打官腔,而是正色非常的与凌湙讲了其子出任使节的事。 娄盱道,“我那儿媳在那孽子……咳,在发现我儿留书出走后,就派了人来报我,等我的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拿了大帅手令出了并州。” 娄俊才正如凌湙说的那样,是万分赶巧的出现在了武景同面前,朝庭要用突震换好处,礼部范大人接了旨后正日夜兼程的往北境赶,押解突震的郑高达被礼部先行人员拦在了驿站,等范林译到了之后汇合再一起赶往北境,但换俘的国书却是八百里加急送出去的,没等这些人返回北境,凉王那边的使者就递了国书求会面。 原来突震被抓后,那些漏网之鱼就将消息传了回去,羌主又将消息报了老丈人凉王知晓,按理该是他这个当父亲的着急,然而突震自小在凉王膝下长大,是连着他们两方的扭带,羌主非是不在意这个儿子,只是相对长于膝下的六儿子突峪没那么上心罢了,且若要与大徵谈判,必然需要出些牛马武器,能有旁人代出,自比从他口袋里掏东西合算,故此,他在乍闻噩耗之后,便“一病不起,危在旦夕”,全将突震的事情交由了凉王处理。 凉王培养突震,本就存了拿捏羌族的意思,只要扶了亲他的突震上位,羌族这一边就能再安稳个几十年,于他之后要收服其他族群而言,不多不少能当个助力,在突震没有发挥其巴望的作用时,哪怕对他这次陷入大徵兵将之手感到失望,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来赎他。 双方的国书一前一后递出,武大帅这边却遇到了难题,他挑不出谁能担任这个迎人的使节。 帐下当然也有幕僚谋士,然而这明显要挨骂的狗屁差事,望了一圈,竟也舍不得直接点名,推人出去背锅,正当为难之际,甚至有人提了抓阄定人选的想法之后,武景同那边竟传了话来,说他手里有人。 娄俊才寻到武景同时,武景同正带着他的兵在操场上挥洒郁气,一腔愤恨无处泄,借着跑马训练骑射功夫,将箭靶当范林译和朝中举赞成票的大人们,一气扎了个密密麻麻,等听到营门前娄俊才求见,第一念头是不见,打发了人撵他走,哪知不一会儿,来报的人手上竟举了凌湙的荐信,一番细细盘问,这才信了娄俊才来投的真相。 凌湙这番忽悠,歪打正着的替武大帅解决了难题,教武景同直叹凌湙贴心,竟是隔着两个州的距离,算到了他们这边的困窘,当即又去武大帅面前替凌湙卖了一顿乖,生讹了漠河粮场一万担粮食,派了亲兵送往边城。 而日前郑高达的信,也已经到了凌湙手里,里面细细说了范林译的情况,称其狗屁文官,迂腐老饕,有媚外卖国之嫌,语气里满满的厌憎,大有磨刀霍霍砍其颅的样子。 娄盱苦闷捻须,开口就充满了老父亲的担忧,“犬子年轻,不知道这里面牵扯的要害,朝庭派的范大人作为主使,他却是武大帅任的北境主使,这中间要怎么度量,才不让北境轮为中间的夹心饼?既要迎合了朝庭的意思,又要保住北境大帅府的颜面,还要让凉王使者对谈判的结果满意,他若把握不好度……” 凌湙点头,那娄俊才就要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典型了。 殷子霁适时打圆场,宽慰娄盱道,“令公子既接了这差事,身边当有大帅派的人协助,娄大人若不放心,亦可派个亲使前去,且有朝庭派的范大人,令公子只要斡旋得当,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娄大人无须太操心。” 娄盱叫他说的并未展眉,而是另起了话题,对着凌湙道,“小五爷怎么想到来边城的?大帅日前来信,只说小五爷要磨炼自身,以待来日接手家业,边城凶险,小五爷要尝试独立,并州亦有可发挥之地。” 凌湙挑眉,从他话里品味出了几层意思,显然武大帅有替他圆了身世出处,而郑高达报上陇西府的罪藉册里,画录的凌家子形象,还是个小豆丁模样,与他差异巨大,如无人揭穿,娄盱将无处知晓他本来的身份。 自来军将收义子,就爱改个名以示宠爱,凌湙想到武景同擅自替他改了名的事,恍然懂了他做此行为的用意。 “并州离帅帐太近了,那些人知晓我与帅府的关系,做事总爱摆腔调,要么给我端长辈架子,要么拿我当小孩子过家家般玩闹,我自是不喜那样的环境,干脆到边城来试一试,至少这里不会有人忽视我的成就,娄大人,你当理解少年人寻求长辈认同的心意,令公子离家,为的也是想从你这里寻求肯定,我虽与他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我俩却聊的非常投机,我能到边城来锻炼,他怎么不能去武大帅帐下投效?你看不了他一辈子,总不能到你大限弥留之际,为了不使他余生困顿,带着他一起下墓吧?”所以,该放手时就放手,攥的太紧,孩子未必感谢你。 娄盱叫他说的沉默,张了张嘴叹息道,“竟是……你们这些小辈竟是这般想的么?” 凌湙点头,一副娄俊才知己模样,“是,无论我们在外面摔成什么样,哪怕流血流泪,在得到长辈认同之前,我们都不会轻言放弃,令公子有他的理想,而我也有我的目标,你看到了,边城在发展,而我能做的更好。” 娄盱被凌湙说的终于没了声,抚着膝头半晌才道,“行吧!他若真能从这件事里平安回来,我当给他练手的机会,不会再限制他出入陇西府的自由了。” 殷子霁从旁暗暗给凌湙比了个大拇指,若非他知道凌湙的身份,都要被他这话感动了,真句句切中长辈心思,又开脱了他忽悠娄俊才出陇西府的罪。 凌湙挑眉,要合作,当然得先把双方心结打开,他得让娄盱知道,娄俊才出走,非是他有意挑拨,而是娄俊才自己的主意,这样双方才能在无芥蒂的情况下,达成合作协议。 果然,娄盱算是暂时放下了其子的事,眼睛直直盯向凌湙,问他,“小五爷的油坊什么时候正式运作?” 殷子霁带他去看了小作坊榨油的过程,不得不说,他当时是极为震惊,比见到城南砖窑坊里成堆的青砖还要震惊,待听到凌湙给豆油定的价格时,人已经陷入了沉思与震撼里。 他敏锐的从中嗅到了商机,以及足以改变大徵民生的伟大政绩,等从豆腐作坊里出来后,他做了个决定。 娄盱诚恳的对着凌湙辑了一礼,“小五爷,此等好物对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本官无须多说,甚至北境一地的百姓,都将先于其他地方受此恩惠,您居功至伟,容我替百姓谢你一礼,待我具表上奏,陛下也当表彰你的功绩……” 凌湙忙作出一副谦虚样,上前一步扶了娄盱起身,道,“不敢当,娄大人,我做事只为本心,不为功绩,陛下表彰倒是不必,回头大帅那边认可我就很令人满足了,娄大人,还望你能替我保密,叫我能给大帅一个惊喜,以贺他老人家的大寿。” 武景同来信说了,武大帅再有两月就该过五十五大寿了,叫他准备准备,到时来接他去并州家里住些日子,认认他的家人。 凌湙没回信,此时倒是不防拿武大帅来说事,为的就是将豆油的事拦在北境内,等豆油全境铺开,也只会成为武大帅的功绩,而他则将隐没在暗里,不叫那些老大人将目光聚到他身上来。 他必须在自身强大之前,韬光养晦,这种将动摇改变整个民生链的大功绩,不该出在他一个罪子身上,那些人不会容忍他出色到全国百姓的眼前,他得防着那些人狗急跳墙,矫诏杀他。 娄盱叫他拦的一愣,继而恍然大悟,接着一脸汗颜道,“是本官逾矩了,这本当该由大帅上表替你请功,小五爷不骄不躁,实令本官羡慕,若我儿也有你这般沉稳……” 凌湙微笑点头,懂,他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接着双方又说到了砖窑坊上,娄盱这次不说请功的话了,青砖在江州那边使用率高,随州那边也有一座,然而,那价格一般老百姓承受不起,多自己用土胚混着岩石搭建,勉强能住人就行,便是他的府邸,也不是处处用的青砖,大部分房屋也是岩石加木料混砌的。 凌湙拍着娄盱的胳膊,一副至交好友的模样,报了个自认为宰人的价格,“青砖一文钱六块,买超过一两银折九价,十两折八五价,一百两折八价,一千两折七五价,一万两折七价,娄大人,也就是你今天亲自来了,又有令公子与我的交情,换了旁人,这样的优惠是绝对没有的,且我实话告诉你,这个价格只有陇西府百姓可享,其他地方若有人来买砖,这样的折扣是没有的,至多九五折,不会再少了。” 娄盱已经叫他说晕了,就连殷子霁也在一旁默算,实在是生意上常用的优惠力度,没人像凌湙这样讲,还带渐次递减的。 足有一刻钟,娄盱和殷子霁才大致算了个数目,按时人最常砌的一堂两屋来算,要盖一户家宅需要两万八千多块砖,算上最大折价,也就是举家尽出二十两左右,就能砌得一栋青砖房,这还是将砌房需要的大梁窗户等材料一并算上的结果。 太便宜了,便宜的简直不真实。 凌湙昂然等娄盱来讨价,结果,就见他双眼含泪的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声音竟隐隐带上了哽咽,“小五爷,本官,本官代全陇西府百姓,再次感谢你,真的,陇西府百姓若知道小五爷如此慷慨大义,必要为您立长生牌位,日日焚香祈祷您长命康泰的。” 殷子霁长身立于一旁,接受到了凌湙投来的目光,微微一笑,亦跟着后头道,“公子仁善,所做之事处处体恤百姓,是我边城至陇西府两地百姓大福。” 呃……砖卖贱了? 凌湙手指动了动,心里默算,他记得院长奶奶补过屋墙,曾念过青砖三分钱一块的价格,那时钱贵,不像后来钱便宜,砖涨了十倍,他到这里,一直按着一文换两毛算,那六块砖卖一文似乎也不便宜,尤其现在的百姓生活都抵不上他儿时的条件,整个边城即将进入改建屋宅的大工程里,青砖都是免费供应的,如此,他才想从娄盱手里抠点钱补贴府中财政。 他不知道江州青砖卖多少钱,随州有砖窑坊的事也没人告诉他,或者说他没问,殷先生他们就都当他知道似的,一个也没提。 这就尴尬了,他到底是赚了没赚? 还是娄盱贴心,感叹着就将随州的砖价说了,“随州的砖一文钱三块,我府上给老太太盖了一间青砖佛堂,足足花了百两银,换成百姓人家,哪家也盖不起啊!小五爷,您可真真是……菩萨心肠。” 凌湙眨着眼睛微笑,语带谦虚诚恳,“哪里,没有娄大人夸的这般好,我知百姓不易,又有青砖材料实为泥巴土的原因,所费就是人工和柴禾的损耗,能将砖窑坊建立运行,给他们赚些辛苦钱,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娄大人身为一地父母官,知百姓艰难,能为百姓这般忧虑,也是他们之福,是我们之福,不嫌我谋利就好,呵呵!” 双方一起相谈甚欢,凌湙亲自定敲定了砖价和油价后,对娄盱邀请他将豆腐食肆开去陇西府的建议作了解释。 他道,“我建豆腐作坊的目地,原是改善边城百姓伙食,并未想过开食肆盈利,且你也看到了,我身边无人善于经营,且豆腐制作简单,待食谱传出去,家家都能做,或有不愿意动手的,也可花一两文买个现成的,那就是小商贩们的营生了,我不能囊括所有赚钱营生对不对?总要给有生意头脑的人一条活路,就像青砖一样,我准备将豆腐作坊开成薄利多销的批发地,成为商贩和小本生意的进货源头,只要我的折扣大,甚至比他们自己开磨打豆腐更划算,娄大人,这不也能为我边城带着点上门生意?”说完眨了眨眼,一副老谋深算样。 从说青砖开始,娄盱就没落过坐,到凌湙将豆腐作坊的经营理念说出,他的腰就没直过,深深的为凌湙让利于民的大义折服,一脸感慨动容,便是殷子霁,也生出一种慧眼识人的自豪感来。 待诸事说定,凌湙便将宴请娄盱吃喝的事全权交给了殷子霁,以年纪小不擅饮酒为名,退出了他们的应酬,当然,为尽地主之宜,他特意让蛇爷给他们送了一壶酒。 娄盱直到凌湙离开后,也没从他嘴里问出炸山的东西是何物,只知道那东西非常危险,若无人指点着乱用,是会炸死一片人的后果,因此,凌湙不准备将之列为可交易物。 开玩笑,这东西要真流出去了,不说那些老大人如何防他,就是坐上的那位也得想办法弄死他。 皇城可没有山厚,以那位睡觉都安排一个队巡逻守护的性格,若知道有这种东西,怕是能紧张的整夜睡不着,必要将隐患全部消灭才安心。 所以,凌湙得苟,必须得苟。 蛇爷送完酒回来,正看见凌湙在扒拉桌上的一碟炒豆芽、烩豆腐,以及半扇烤羊排。 幺鸡他们从岩石山回来,望着一桌子的豆腐宴,悲伤的发现他们还是想吃肉,可边城内没有畜牧场,别说羊,连只鸡都没有,想开荤,要么去陇西府买,要么去二十里外的草场打猎,他们选择了后者。 蛇爷笑着替凌湙盛了一碗汤,“他们今天逮了只野牛,活的,听你话的没杀掉,另逮了几只羊回来。” 凌湙啃了口羊排点头,“我看到了,回头找娄大人换条耕种的水牛来。” 陇西府里有畜牧场,里面养的水牛和黄牛都是百姓农忙时的主力,花点钱就能租用,也有富裕的村落自己养牛,但更多的百姓只能靠租牛帮种,野牛性蛮,不如野羊好驯化,凌湙早就生了要与陇西府那边换的念头,娄盱既然在这,些许便利当不难实现。 蛇爷见他食不开胃的样子,便劝道,“五爷以后会有很多机会,与这些人接触,虽说交际应酬累人,可总归都是为了利润二字,万事开头难,等你习惯了,就会如殷先生那般游刃有余了,五爷,边城是你的,你总不能都交给底下人出面?那外面人万一只知殷齐二位,而不知五爷你,到时又当怎么弄?五爷,别嫌老头啰嗦,有些归功于城主头上的事情,不能嫌麻烦丢给下人,需知,你才是边城之主。” 凌湙扶着脑袋吃饭,边吃边叹气,“要是应酬如打仗那般简单就好了,蛇爷,我真是不耐烦处理那些锁事,可又知道丢不开手,就很烦躁。” 说该说的事,做该做的活,可偏偏世人都当应酬是门学问,文士们尤其爱,凌湙感觉应付完了人后,脑子都计较空了,比连续举刀劈砍都累,他实在不喜欢跟官场中人,尤其是官场中的文人打交道,就是再简略再简略,中间也要兜一兜才能说事定论,就没有直来直往一锤定音的那种。 太累了,整个就耗损到精神匮乏的地步。 这跟之前的算计人命不同,人命算完了没有后遗症,他不担心有人找他报仇,而与人合作友好往来,这中间就得有分寸之说,若算过分了,那不是合作,倒是结仇,他得在友好和煦的氛围里,拿捏好双方都满意的度,这中间的考量无时不刻在脑中晃荡,自然时刻处于精神紧绷里,累是理所当然的。 但等齐葙将看过伤的韩崝领入府时,凌湙又恢复了之前的精神,在偏厅见了韩崝。 韩崝脸色明显比刚入城时好多了,身上脏污的衣裳也换了,腿上敷了药膏裹了布,被人抬着进的府,看见凌湙时,还强撑着想起身拜他,叫凌湙给摁回了椅内。 凌湙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点头道,“看来是恢复心气了,齐先生告诉你了?” 韩崝抿了唇点头,对着凌湙拱手,“多谢公子,表哥都与我说了,公子放心,我必将战奴营带出来。” 齐葙也跟后头道,“公子,阿崝的腿没事,左师傅看了,未动筋骨,养养就能康复。” 凌湙就笑了,“齐先生不用担心,我说话算话,只要韩崝能将战奴营整合到一处,哪怕他之后不良于行,我也会接纳他,一个人的才干不在外表,齐先生,你当更有体会才是。” 齐葙叫凌湙笑的脸红,他也是关心则乱,害怕凌湙会因为韩崝的身体嫌弃他,尽管左师傅说韩崝的腿能养好,不耽误他上下马匹,然而,腿到底是受了损,遇阴雨会疼简直是小事,他自己就知道那滋味,哪怕后头站起来了,论单体战斗力,仍然是失了之前的勇武。 韩崝此劫,完全是天降横祸。 等凌湙终于料理完了边城庶务,大小事都交待下去之后,就到了他们去探斑秃山的日子,为此,他特意画了个洛阳铲的样子,叫陈铁匠打了做出来,为的就是炸山之后,往下深挖查看方便。 而与此同时,范林译他们一行人,终于在日夜兼程之后进了北境,郑高达去帅帐交接后,直接领兵回了陇西,一副不与范林译一路人的姿态,生气的范林译瞪眼揪胡子,逮着武大帅就告郑高达鼻孔朝天,不敬朝旨的行为,然后叫武大帅敷衍着给撅了回去。 纪立春也带着圣旨,高升进了凉州,韩府被抄没,连同府邸都一并充了公,然后废物利用,被皇帝转赐给了纪立春。 娄俊才接到了娄盱送给他的信,里面详述了两国谈判要点,其上的淳淳教导让他湿红了眼,待看到上面写着,是因为凌湙的话点醒了为父之言后,更对凌湙推崇备至。 苟延残喘的突震终于等来了家里人,一扫被俘后的颓靡,昂首开始冲武景同挑衅,讥他无生杀予夺他性命的权利,把武景同气的跳脚,却偏拿他没办法。 突震嘲的没错,有范林译在中军帐内,他连毒死他的机会都没有,武大帅不会允许他用龌龊手段害人。 凌湙到了斑秃山。 而远在京畿的宁振鸿,则快把头毛薅秃了,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喃喃自语:到底哪里出错了?到底是谁改变了事件结果?到底是谁? 他悚然而惊,端的坐立不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不是也有人跟他一样重生了?武景同? 是不是他? 前世,武景同根本没有捉到过突震,反而是死于突震之手,宁振鸿扒着手指头算日子,不是偷听到父祖二人,在书房里谈论邸报上的内容,他都要忘了,再过大半年左右,就是武景同的死期。 而突震则会在五年后,被他五叔凌湙截杀于斑秃山,随后牵扯出凉州上下武将,私通敌国之事,武景同死因浮出水面,武大帅下令围剿凉州军,血洗登城,韩家九族被诛。 至于北境大帅府的继承人武景瑟,在十年后被爆出,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小子,武家因欺君被夺爵。 武大帅的请功折子前脚上,后脚满朝皆知武景同的英武,纷纷言虎父无犬子,上阵父子兵的恭贺词,宁振鸿听的神情恍惚,要十分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脱口说出武景同本该死于突震之手的话。 他太震惊了。 122. 第一百二十二章 老子能抓你一次,就能…… 边城五十里处的斑秃山,从南门出,以直线距离快马狂奔,也就两个时辰左右,然而这中间有一片方圆十五里的沙地,寸草不生,坡陡难行,马足陷于其上几难奔跑,需要人马同行,拉拽着徒步从里走过,若有人嫌步行辛苦,硬要坐于马背之上,后果将是人马皆困,若再点背遇狂风肆虐,人马将直接被埋。 凌湙带人天明出发,耗在这片沙地上的时间就足有一个半时辰,等进到斑秃山附近,天色已深,除了四野阴风咆哮,周遭竟无半点人行痕迹,光怪嶙峋的山石阴影,组成了一座生人勿近的戈壁荒岛。 怪不得叫斑秃山,那仅有的一点紫杆柳七零八落的分布在各怪石缝隙里,远远的看去,就跟人脑袋上稀疏的头毛似的,秃的一块一块的。 他们当然还有另一条路可供选择,就是从西门出,过奇林卫,取道月牙湖,再从月牙湖转向西北方向,放马狂跑一个半时辰,绕过那片陷足的沙地,也能进到斑秃山。 两条路的前后时间相差一个时辰,中间在月牙湖还可以休息整顿,用时虽长,却省力,然而凌湙偏就带人走了难行的沙地,主要目地就是想亲身探一探这处地形陡势,以防日后可能会有的突袭危机。 这算是处奇诡险地,虽然凉羌来犯一般不从此过,可以后的事谁也做不准,凌湙不允许通往边城的四野道上,有他不了解的地理环境,因此,他是备足了饮水食馕,带着刀营过了一遍此地。 刀营现有一百四十三人,幺鸡总领刀头之职,副刀给了秋扎图,杜猗和赵围分领了两把总刀,其下小刀由梁鳅、武阔、酉三酉四和酉六分领。 六十人为一总,十二人为一刀,副刀统两总,幺鸡统属下所有刀,余编三十几人,被分润给了几个领刀当亲卫,做传令、递达等营内沟通的跑腿事务。 秋扎图的副刀是从杜猗手上赢来的,原本杜猗是担着幺鸡副手之职,也是凌湙特意为幺鸡准备的帮手,然而秋扎图的实力摆在这,再有他身后的族人支撑,让凌湙也不得不考虑他的综合实力,于是在演武台上,给两人摆了擂,谁赢谁做副刀。 赵围一见还能这样竞争职位,当即举了手表示他要挑战总刀人选里的武阔。 武阔是野路子出身,虽后来在刀营也进行了系统训练,可论单兵打斗智慧,仍不及有千总体系培养过的赵围,叫他诈败的回马枪给骗了一血,惜败于赵围刀下。 余下几个小刀当然也有人挑战,然刀营原帮人马也不是吃素的,见后进的两人已经顶了俩要职,自然不肯再叫人掀了原帮人马的脸面,拿出超百分实力,竭力护住了自己的地位,这才算是奠定了刀营的现有规制。 然后,城东岩石山夜训露营一场的艰苦患难,彻底将他们心里的芥蒂去除,整队揉合成了一个总体,成了能背靠背的兄弟。 一行人扎在斑秃山的背风处,幺鸡领人前后忙碌,给凌湙搭了个单人帐子,秋扎图则领着人往周遭跑了一趟,捡了不少干枯柴禾,混着他们带来的煤球,绕着凌湙的帐子点了几处篝火,人多的好处就是能带许多物资备用,吃的喝的用的,百多匹马齐力驮来,倒给艰苦的野营增加了不少舒适度。 凌湙就着火光看图纸,指着一个点道,“明天先去看看秦寿当时取硝石的地方。” 他们是从沙地方向过来的,与对着月牙湖方向的山体呈斜半角,要往正面山体查看地形,得骑马跑大半圈,天黑路难行的,凌湙便没让人趁夜去探。 梁鳅和武阔几人带着刀从侧壁上爬了半腰,踩着头顶的土石,硬生生从紫杆柳的根系坑里,掏了冬眠的沙鼠和蛇,就着带来的油豆腐和蕹菜,热热的煮了一锅,一行人走沙地被折磨的疲累的心,总算是得到了抚慰,吃的呼啦乱响。 幺鸡边吃边看,总觉得凌湙吃的心不在焉,一时好奇,张嘴便问,“主子,你在想啥?” 凌湙见几双眼睛同时望来,顿了顿便道,“日前收到郑高达的来信,说两方约谈的地点定在了并州三十里外的大峰坡上。” 凉王使臣被娄俊才带人迎进了中军帐,与武大帅递交了请求双方会晤手书,等突震被带回中军大牢后,又与后脚赶来的范林译见过面,之后双方就着正式商谈,也就是讨价还价的地点,定在了三十里外的大峰坡上。 这也是为顾着一言不合要开打的后果,大峰坡也属沙地区,一半石一半沙,其间点缀着稀稀拉拉的骆驼刺,最重要的是,这处地形四野开阔无法设埋伏,双方陈兵此处,是为敞亮邦交,当然,若没有突震在大徵兵手里,凉王这边是不想敞亮的。 杜猗他们也是跟了凌湙一路了,听话听音,就知道凌湙想什么,当即丢了碗拿枝干当笔,将斑秃山到并州,以及斑秃山到大峰坡的地形距离标了出来,点着呈三角泰势的地形道,“离大峰坡最近的地方是豺子沟,那里可以藏兵千余,但凉王那边肯定不会放着这处漏点叫并州先占,跟着凉使来的兵必然不止表面上那一点,大帅想要截后,设伏的地点就得绕到豹子沟更远的一处胡扬林,但……” 有范林译那东西在,他若知道武大帅单方面撕毁商谈结果,必然要上本参他,所以,武大帅那边不会动,唯一能动的是武景同。 武景同年轻气盛,受不得突震一而再的言语挑衅,于商谈之后怒而出兵……便是范林译上本告他,武大帅也大可先一步以军法处置,顶多一顿棍子,就能打闭了皇帝和那些支持和谈的大人们的嘴。 拒凉羌于国门外的是北境官将,不顾北境全体官将的心情,执意要与凉羌邦交的是朝中大臣,皇恩不可抗,但如果因为年轻人气盛办错了事,就要人以命相抵,以平息敌寇怒火,达到再延续商谈结果的目地,不说天下百姓会怎么想,至少北境一地官将,都将对朝庭失去敬畏之心。 凌湙算的就是朝中那些人,包括高座上的皇帝,不敢轻触全国悠悠之口,冒这天下大不讳。 幺鸡看着这简略的地形图,也拿了根柴杆点着其中一处,道,“我们可以去胡扬林啊?等他们谈完了,必然要打道回老巢,我们直接过去埋伏不行么?” 秋扎图摇了头接口,“不行,胡扬林目标太大,那凉王部将过此处时,必然要发探马查探,珠丝马迹就能泄了行踪,且我们人不够,按出使最少人数算,最起码也有一千骑,而按突震受凉王的喜爱度看,此行当不少于三千骑,没有支援,我们动不了。” 幺鸡指着他们带来的炸=药包,“我们有这个,埋在半路上炸一波,猝不及防的,应该能有赢的胜算?” 炸山那会儿的威力他们都看到了,凌湙也说了这种东西确实可以用于战争,幺鸡便十分想用凉羌马骑试一试这东西的杀伤力。 于是所有人,就都望向了默不作声的凌湙。 凌湙却点着三处距离算马脚力,斑秃山-大峰坡-并州之间呈倒三角,其中以斑秃山到并州的距离最远,离胡扬林最近,豹子沟当然也是一处可取的地方,但正如秋扎图所说的那样,他们兵力不够,就算埋伏到了人,也打不过,除非用炸=药包走一波,然而,马骑在旷野上的奔跑速度,没等炸,它就驮着人跑了,定点炸一波的计策走不通。 杜猗点着豹子沟,犹豫的看着凌湙道,“设若武少帅将这处冲开,逼他们进胡扬林,我们事先将炸=药包埋进去……”说着自己便摇了头,无他,引线燃烧需要时间,且点燃时有轻烟出现,那些人再大意,也不可能对平地生起的青烟无视,一旦发现,踩灭的概率最大,那这些炸=药就哑了,而他们也将暴露。 凌湙眉头一跳,看着杜猗点的两处地方,喃喃道,“逼进胡扬林?为什么一定要逼他们进胡扬林呢?” 斑秃山离胡扬林也是有距离的,他们过去也要时间,万一武景同没能冲开豹子沟,凉王马骑就能猖狂的反冲向并州部队,有武景同先毁约在先,他们不用怕承担后果。 那武大帅他们将会陷入很被动的情况里,凌湙摇头,没有十足的把握,武大帅不会放武景同胡来的。 见夜色已深,凌湙便道,“行了,就这样吧!一个突震而已,也不多重要,放了就放了,以后有机会再抓也一样。” 老子能抓你一次,就能抓你第二次,且让你多苟活些时日。 计划到此全部折戟,一是鞭长莫及,二也是人数上不占优的原因,凌湙也不太丧气,只是可惜祸患没能掐死在源头罢了。 突震半空中被他一刀扎中时,曾凌空回头望了他一眼,想必对他印象深刻,如放了他回去,又叫他知道自己在边城,那以后的麻烦,绝对要比现在弄死他更多,就凌湙本心里而言,是不想放他活着离开的。 如此一夜,竟迷迷糊糊的睡不踏实,脑子里不自觉着转着种种计策,又一个个推翻,总没有个方方面面都完美的局,反叫人辗转反侧的睡不太好,天没亮竟就醒了。 等再次升火做饭,吃饱了后,凌湙带人上马,往斑秃山正面探去,留了一小队人守在此处做后勤,毕竟一时半刻的,他们且不能回去。 所谓的斑秃山正面,其实就是向阳的一面,有一条能过人的小路,直蜿蜒着往上,能一登到顶,凌湙将马弃在山下,领了人往山上摸,路上看有裸露出的硝石块,就用洛阳铲子锹一块下来看看,陈铁匠一共打了十把,凌湙自己拿了一把后,将剩下的给幺鸡几人分了,因此,一路就看着幺鸡这里铲一把土,那里铲一锹泥,他的亲卫拿着袋子,竟生生捡了一兜沙蛇沙鼠。 等上到半山腰,凌湙就看到一处被挖开的洞穴,敞露在外的都是灰岩杂质多的硝石块,内里黑漆漆看不清具体情况,凌湙就让人点了火把,一行照着往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左右,终于到了底,而眼前的硝石墙,裸露在外的,则全是晶体莹白的纯净硝石。 凌湙铲了一块下来,又左右逛了一圈,没发现其他可疑矿料,这种洞穴显然就是个纯硝石洞,没如他指望的那样,会有出现铁矿的痕迹来。 幺□□巴的望着他,问,“要采么?”他现在知道这东西的用处了,跃跃欲试的想要弄点带回去。 凌湙摇头,“采了没法带,以后吧!一会儿出去让人先把洞口封上,免得草木丰茂季来后,有动物进来打窝。” 说着就捻了手上的硝石块往外走,走至一处空旷处,倒了点水袋里的水在上面,只一眨眼,这块纯净的硝石就扑扑的冒了烟,不一会就掩了前面一小方视线,有如仙人临境似的缥缈烟雾。 这一队人都跟着凌湙打过月牙湖之战,就算见识过了硝烟弥漫的场景,此时再看,仍有种惊叹之感,硝石生烟的原理他们并不懂,只知这种东西不仅会冒烟,还会生冰。 凌湙若有所思的望着满山露于体外的灰岩质硝石,走一路点一点水,不大一会儿,随着他走过的路线上,就袅袅生起了一路烟,到他们从山上下来,仍能看到有烟在半山腰上冒着往天上飘。 秋扎图若有所思的喃喃开口,“老人叫斑秃山,也叫鬼雾碑林,盖因每到雨多水茂季,这处地方,方圆十几里都陷在烟雾里,越往山深处走,烟越浓,毒蛇、豺狼躲藏其间伤人性命时有发生,于是渐渐的,这里只要一起烟,就绝了人迹,少有往这边来的人了。” 凌湙寻思一动,开口问,“难道这处山很出名?你在边城也有听说?” 秋扎图点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小时候想往外走,天真的想闯荡出成就替族人开脱,族长就拿这鬼雾碑林吓唬我们,那时也确实常有人死在此处,再有羌族人放牧都不往这边放,于是,这处渐渐的就成了北境著名的鬼地,秦寿派人来采石的时候,都是白天采,专捡碰上秋冬雨水少的时候。” 凌湙掐着手指算日子,立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按时间来算,春雨该下了,然而北境气候的原因,立春后又倒回去过了一个小冬,加上雨水本来就少的原因,最后导致了春雨迟迟不落,让他们开垦的荒田迟迟得不到雨水的滋润,豆种一直没能种下。 他望向秋扎图,问道,“往年春雨何时落的?你有听过家里老人念过么?” 秋扎图愣了一下,思索了一番道,“好像要到四月中,有时候气候实在干燥,到四月底五月头才能落。” 凌湙点头,叹道,“常年生活于此的百姓也不容易,怪不得粮难种,等一场雨竟是这样艰难。”如今已经三月底了,按江州那边算,第一场春雨早该落完了,而边城这边,竟是一滴没见着,冬雨倒是下了两场,一落地就冻的结冰打霜,冷的发抖。 一行人边骑马边说话,又跑了大半日,到了田旗画的矿脉图上指的地点,竟是一座光秃秃的矮脚山,山尖也就丈高,一眼望到头。 凌湙对比着图上的位置,喃喃道,“没错吧?这怎么看也不像有矿的样子啊!” 幺鸡领着人跳下马,三两步踩上了山顶,居高朝凌湙喊,“主子,山上一个东西也没有,你是不是找错了?” 凌湙黑脸,冲他道,“不可能,标的位置就是这。” 秋扎图倒是看了看周围环境,道,“这山也有个名字,叫冢山墓。” 说着提起洛阳铲就地铲了一下,凌湙看他扒开的脚下泥土里,竟露出了一层山体,秋扎图继续挖了几下,直有一人深的洞口,望进去依然是山体岩石,凌湙咦了一声,蹲了身体凝目细看。 秋扎图解释,“这处山尖尖虽然只丈高,但埋在脚下的山体却不知多深,族长说早百年前,有去世的人就爱埋在这,打了地洞将棺木撂进去,还不用担心被野狼野狗拽出来啃食。”一处既能埋人,又将自己山体埋进去的地方,可不就是个天然墓么! 幺鸡正巧从山尖上下来,听秋扎图说完吓一跳,瞪眼道,“你的意思是这底下全是棺才?” 秋扎图摇头摊手,“我也不知道,族长说这是百年前人的丧葬风俗,现今早没人特意赶这远的路来了,就算是有,也当化成白骨粉末了吧!” 凌湙点头,自己也拿了铲子铲了一层,果然下面都是山体岩石,这样一看,貌似有矿的可能性就高了。 幺鸡望着凌湙的动作,急迫的问道,“要不要炸一炸看看?”用铲子能铲出什么来呢!炸一把看看就知道有没有了。 凌湙刚想点头,却总觉得有些思路隐隐冒头,便没急着拿炸=药,而是道,“回吧!等我想想。” 幺鸡和秋扎图不明白他的想法,但都没提异议的点了头,喊了人整队回转,一行人又骑着马回了斑秃山背风处的休息点。 凌湙躺在自己的小帐内,眼睛直直的盯着帐顶想事情,幺鸡在外面烤沙鼠和蛇,万能调味料当然也带了,烤个东西一极棒,洒上一层贼香。 四野寂静,连冷风都绕着这一块走,冻实的土地和没抽芽的枯树,连狼嚎狗叫都远远低鸣如耳语,幺鸡带着手下热闹闹的煮东西烤东西,又被梁鳅带人起哄,要他给大家唱一首歌子听。 夜长也无事,幺鸡见凌湙一直躺在帐子里不出来,送了两回吃食进去,见他在想事情,便也不找他说话,对着大家的起哄声,笑呵呵的就答应了。 他没有世家勋贵里练出来的贵人架子,与手下人很能打成一团,只要不是训练上的事,些许不过分的要求,他能答应都答应,同手下人处的个个亲兄弟般,有好东西从不藏着掖着,也不会因为手下人的玩笑而觉得有被冒犯,因为能让他感觉到冒犯的语言或举止,通常都在第一时间被他捶爆了。 “我站在凛冽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我心中你最重,生死同悲欢共……归去斜阳正浓……” 凌湙侧耳听着幺鸡铿锵有力的声音,嘴里也跟着哼哼,转了一日夜的脑子终于放轻松了下来,裹着热闹闹的人声歌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晌午,幺鸡几人守在他的帐前小声说话,见他掀了帐帘出来,忙喊了声,“小鳅子,主子起了。” 然后,梁鳅和武阔两人就打了水,端了吃食,凌湙洗漱过后,又吃了点东西,一抹嘴望着并州的方向道,“酉六,你跑一趟并州,找武景同说话,告诉他,我在斑秃山,背着点人,别叫人发现了。” 酉六擅伏,长的还是张大众脸,派他去找武景同,不惹眼,来去都不会引人注意,省了之后事发时,叫那范林译找到把柄的概率。 凌湙望着并州方向,嘴角露出一抹笑来,轻轻道,“既然我就不到山,那就让山来就我好了,为什么我非得上赶着去逮你呢?就不能你主动跑我面前,叫我逮么?” 杜猗说要逼人进胡扬林,可胡扬林还在斑秃山二十里处,逼去那里并无胜算,那何如再进一步,把人直接逼来斑秃山好了。 他守着斑秃山,坐等凉王使节带着突震从此过。 郑高达的信上说,两方商谈的时间定在了十日后,信是四日前到他手上的,路上耗了一天,再加昨日和今天,也就是说,范林译将代表朝庭,在三日后于大峰坡上,与凉王使臣商讨赎回突震的价钱。 一般这种商讨没有个五六日根本谈不拢,中间再故作声势的摆出开打的阵势,等真正结果下来,最起码得到四月中旬,而酉六快马来回只要六天。 凌湙接着又喊人,“酉三,你回一趟城,找齐先生要兵,哦,不对,找齐先生一起去陇西府,跟娄府台要兵,告诉他,娄俊才有危险,我要于半路设伏救他,叫他给我派些得力的亲卫,一千足够了,告诉他,一定要口风严谨的亲卫,以确保娄俊才被抓的事不被泄露。” 娄俊才要想以后往官场发展,就不能有被敌寇抓过的污点,娄盱应当懂这个道理。 有武景同在,娄俊才那边好糊弄,娄盱只要暂时联系不上他,就不得不信了他的说辞,给他派兵。 为防到四月底都不落雨的现象发生,凌湙另嘱咐了酉三,“你们来时带上盛水的用具,从月牙湖那边过来,路上记得扫清大部队留下的足印,探马多派几个,别叫人发现异样。” 酉三酉六二人一一记下,等凌湙分别给了他们印信,立即牵了自己的马,箭弦一样冲了出去。 杜猗眼神晶亮的望着凌湙,激动发问,“主子想到办法了?我们往哪边去?” 凌湙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是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我们不挪窝,就在这里坐等他们主动送上门。” 只要武景同铺开阵势,把人往他这边撵就行。 范林译最终替大徵皇帝争取到了,他自认为满意的赎人条件,马和刀械共三万,马八千,刀械两万二,噎的中军帐众将官直翻白眼。 便连娄俊才都以为范林译,会不会是凉王派过来的间隙,怎么就能从十万数叫人砍到了三万数?还刀多马少,他难道不知道,刀是消耗品,战马才是可持续储备物么? 娄俊才瞬间把对京官的仰望之情收了回来,望着范林译跟二傻子似的,背着他跟人吐槽,就是因为凉王使臣几次摆开的阵势,吓软了范林译的脚,生怕将命断在大峰坡,才签字画押的那点物资。 十足的奸细蠢才。 等到双方一手交人一手交物资那天,范林译都没往大峰坡去,假作病的窝在了自己的房里,捂着被吓到的心脏,默默祈祷换俘仪式能顺利完毕,好叫他快点离开此地,早日回京。 太可怕了,这些凉羌兵将太野蛮了,真是半点道理不讲,动不动就拔刀相向,简直有辱斯文,有辱圣贤教诲,蛮邦之人,果然难以教化,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回去必须得去陛下面前请功,为自己讨个嘉奖。 武大帅也病了,说是头疼欲裂,要回帅府看病,将中军帐全权交由武景同主持。 武景同望着斑秃山方向嘿嘿一笑,有种隔空与凌湙干大事的自豪感,望着突震挑衅朝他倒竖拇指的模样,回以姨母般微笑,嘴里口型遥祝道,“一路顺风!” 顺风送你回老家。 凌湙开始带人扫山,将覆盖在灰硝石上的泥土清理干净,为怕效果不好,是亲自带人开挖纯净体硝石,一块块的围着山脚堆了一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咱就问,春雨何时落! 123.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最好识相点,快下。…… 凌湙给武景同的信里,为怕他过不了武大帅那一关,也为了闭范林译的嘴,让他找不到借口参他,特意给他出了个主意。 武大帅能称病,也是觉得凌湙的主意不错,再有范林译谈下来的条件着实令人生气,他直接顺水推舟的避回了帅府,让所有人知道,他这病就是被某个人气出来的,只不过顾念着远在京畿的陛下颜面,没有直接当面翻脸而已。 人是皇帝指来的,事办的不如他意,但因为中间夹着皇帝的脸,他就不得不忍气退避,以全双方薄如纸的所谓情面。 一境之地的统帅,对个礼部委派的小官如此礼遇忍让,若之后这玩意还要将,邦交事变的罪责往他头上推,那他连冤都不用喊,自有热血愤慨的公道人替他张目。 当然,就算是范林译谈了个好价钱,武大帅也能以别的借口避开,给武景同留出动手的时机。 双方约定了四月十一日在大峰坡交换人质与刀马,凉王使臣在条件谈好的当夜,就派了人往驻扎在不远处的大部队送了信,他们此次共来了三千马骑,他带一旗人马入并州帅帐,余下的全部扎在了豹子沟,因为知道赎人肯定得出点血,为省时间,来的时候,就将物资带了来。 凉王给突震定的赎买身价是五万,其中更强调马匹不得过万,刀械可以放宽,若超了他定的数额,那突震就不用赎了,让使臣直接递交宣战书,告诉大徵皇帝,他们要来打了。 两国边境安稳了十几年,期间都是小股骚扰,凉王部众早就蠢蠢欲动,觑着时机想要开战,然而凉王老了,他想将下一任接班人扶上位,让他领众出兵,用大徵将士的血奠定王座,以震慑归拢在王帐下的各部族头领,突震是他为下任培养的保王班,与突震同样性质的还有五人,都分别来自不同的部族,且皆为阏氏所出之子。 凉使约莫也是没料大徵的出使官员这么怂,单被刀械的击打声,和他们将士的漫天吆喝声,就给吓的脸白腿颤,价没讨两回就签了文书,听说回去还吓病了不敢出门,然后,到了交割之期,人竟没敢来,全权委派了当时将他迎入并州帅帐的北境主使。 娄俊才跟着范林译看了两天,与凉使也已混了脸熟,到了大峰坡后,就笑呵呵的拱手,一脸又感慨又无语的表情,亲密的跟人仿如兄弟般,吐槽范林译,“伽纳大人,您真是好手段,事前一定是打听了我大徵文官身娇体弱,受不得惊,才安排了那么大阵仗的刀兵霍霍?” 说完两手一摊,一脸你计谋得逞的无奈,“您看,竟生生将我们范大人吓的不敢出来了。” 摆刀兵阵助威都是谈判常态,哪怕伽纳没如娄俊才说的那样有事前筹谋,也被娄俊才这番暗里恭维给哄眯了眼,笑着一脸和煦的与他把臂饮酒,谈些凉羌部族周围的人情风物。 娄俊才本就对塞外生活好奇,那随着伽纳讲述时生动的表情,一点没掺假,手中的马奶酒一杯接一杯,与伽纳谈到最后差点拜了把子,直直将左右兵将也给看的乐呵呵,谁能拒绝一位真诚的,发自内心推崇他们部族文化的年轻人呢?哪怕知道他是对立国使臣,对着这样诚恳单纯的人,也没法生出恶感,气氛一时轻松欢愉极了。 凌湙在信里指点武景同,“那娄俊才人是傻里傻气的,但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对自己执拗的事情,抱以最大的真诚,他向往塞外风物,有过那方面的了解,你设法安排他与凉使坐谈,并告诉他可以尽情与人相交,切记,不得将你我的计划透漏给他半点,他这人说浅了是傻,说重了就是无心机的蠢,若叫他知道,自己是个吸引人视线的幌子,他定会坐立不安,露出马脚叫人怀疑的,你就告诉他,因为马匹数目多,需要时间一一掰了马嘴查齿龄,为尽地主之宜,烦他多多热情招待好人,切记,别叫他看出端倪。” 因为前次登城的事,凌湙怕武景同轻看了娄俊才,漏了派他招待凉使的真正用意,故此,非常郑重的在信里说了娄俊才在中间会起到的作用。 拖时间,也是为他这边抢夺更大的胜算,他要回陇西调兵,要安排埋伏点,还要等春雨,虽然已经预备了第一套方案,就是让酉三他们来的时候在月牙湖储水,但斑秃山既叫做了鬼雾碑林,若天上无雨而平地起雾,哪怕到时突震他们慌不择路,过此地时,也得提起一百一十个警惕心,这样,他要打的突袭战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如此,他当然想将凉使一行人尽量的拖在大峰坡一段时间,用娄俊才的用意,自在此处。 “弟将命尽托尔手,兄行事前多想一想,万不可再出前次登城变故,弟在斑秃山为保我们都无后顾之忧,也是不得不兵行险招,兄当清楚,若真放归了突震,之后你我将面临何种骚扰,故此,突震必须死,兄若真诚爱护于弟,当谨记弟不是神人,救人不一定能救己,若弟陷落于此,兄此生何能心安?弟与兄之命,便是那一根绳上的蚂蚱,实实当心绳会断,所以,万望谨慎行事,收起随心所欲,弟敬告!” 武景同收到这样一封信,哪敢不上心?是半点折扣不敢打的按令执行,在娄俊才面前演的那叫一个青眼相待,拍着他的肩膀直将他与范林译比的一个天一个地,让娄俊才感动的泪眼汪汪,觉得自己今年运势来临,前有凌湙赏识他的志向,后有武景同赏识他的能力,一身干劲叫人激发出来,直把交割之期的任务,当成了他向朝庭展示才能的舞台,定要比死范林译,叫人看到他的经纬之才。 如此,在武景同“不经意”的提醒下,也有将此荣耀之事告知家中老小,叫他们也替自己高兴高兴的心理,一封带着他满心欢喜的喜气洋洋的家书便送了出去,等娄盱收到手里,看到上面直直写着大峰坡交割之事时,差点没吓昏过去。 武景同这次是半根链子没敢掉,直直按着凌湙的计策走,提醒了娄俊才往家报喜之后,又亲自找了帅帐里专门负责马匹的牧监,让他必要认真严谨的,一匹一匹的查看马龄,以及马蹄掌的损耗,淘汰掉超龄马,和负重过载损了筋骨的劣马。 凌湙并不知道他们最终谈判到的马匹数,但不妨碍他的计策实施,马的最终数额不影响他要武景同办的事。 武景同对着牧监下令,“要四到八岁的青壮马,母马要查看生育情况,可放宽至十岁,高龄马和苦役马全部剔除,你放心,他们若不满你们查的仔细,闹起来有我顶着,我保你们无虞。” 范林译这狗逼根本不懂马,谈的时候根本没区分公母,要不是娄俊才最后提了一嗓子,以伽纳的狡猾,他能将八千马匹全部以公马充抵,就这,在签字的协议里,也没标明公母比例,更别提马龄区间了。 凌湙原本的计策里,就有用马龄作文章的目地,正常来讲,一匹马的最佳状态是五岁,也就相当于人类的一十五岁,正值壮年,力强骨健,而母马一般从五岁开始就能孕育小马,生育期可高达十五年,当然,十五岁的母马相当于人类的五十岁,能生,却属高龄孕体,生产时危险性非常高,故此,他在信里提醒武景同,将母马的年龄控制在十岁以内。 八千匹马,伽纳狡猾的只给了两千母马,其余全是公马,且因为没作年龄细分,牧监带人去收马的时候,一走近心就沉了,无他,光用眼看,他就知道,这里面的老马起码占了一半,且公母全混在一起,加重了他们检查的工作。 武景同则是负责检收刀械,凉羌多用弯刀,于大徵兵而言并非趁手工具,要刀实不如直接要铁,他简直不知道圣意是怎么想的,这种刀就是收来,也得回炉重新铸造,就是想从弯刀上学习铸造工艺,查探钢硬韧度的想法,也要不了这么多,他们北境兵库里就有上次缴获的弯刀,尽可以拿去研究,而非以浪费大好交易机会,去换这些鸡肋武械。 娄俊才与伽纳在大峰坡的毛毡内把酒言欢,武景同在大峰坡前的空地上检查刀械,牧监带着两个帮手先将公母马区分开,忙碌里带着对这次谈判结果的不满,一张脸阴的滴水,毫不客气的将所有超龄的老马剔除,最后公母一对数,竟只有三千五百匹合乎他们的要求,其余的全属劣马充数。 凌湙信中指点,胡扬林那边的埋伏要不动声色的派人过去,武景同便不能消失在凉使眼前,他必须在交割日,杵在大峰坡上麻痹凉使神经,暗地里将兵派往胡扬林里作埋伏,当然,不是要他们真的在胡扬林里伏击突震他们,而是要他们在那里故布疑阵,迫使之后起事时,不敢走那条道。 武景同接到信时,还当凌湙将马龄控制的太细,他当然清楚五岁马的与十岁马的区别,整个北境马匹的平均年龄都在十一岁上,五龄马和八龄马根本到不了北境,整个大徵最好的马都在御麟卫手里,其次就是皇帝的亲信,京卫总督樊域和虎烈将军杜曜坚部,想从京畿牧马监手里淘到好马,没有一两般的人情根本得不到,就是他和他父亲坐下的马匹,都是御麟卫手里挑落的次马,后来因缘巧合,在江州的姑父得到了一匹纯血飞卢,配了小马后送到了北境,这才让他和他父亲,有了匹像样的坐骑。 所以他在第一次见到凌湙时,就对闪狮起了垂涎之心,一心打着想拿闪狮去配种的目地,后来才知道,这竟是杜曜坚的坐骑,包括幺鸡坐下的越刎,都堪比北境三大将坐下的马,由此可知,皇帝有多偏心他的自己人。 凌湙提的检马细则,被武景同认为是吹毛求疵,就是他老子的中军帐内,也挑不出几千青壮马,多是八到十五岁之间,再老的马就会被调去后勤拉粮草,所以,当牧监来报,说按要求检查出来的合格马只有三千五时,武景同竟然没怎么生气,或者他本人对这个数甚至是满意的。 然而,也就是一瞬间,他骤然清醒,知道他此时必须要怒发冲冠,必须要表现的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武景同当即一把摔了手中正在检查的刀械,大步冲着毛毡内的伽纳就去了,声音先于人进了帐,“你什么意思?八千匹马,竟然用超过一半的劣马充数?伽纳大人,你是不是在故意与我为难?是没诚心想要换回你们的突震王子了?” 他声音贼大,令在山脚等候的突震抬了头,竖着耳朵细听帐前两人的对峙。 伽纳从毛毡内出来,打量着武景同的面色,笑的一脸谦和,“武少帅,您这话实在太冤枉我了,咱们签的协议里可没标注它们是劣马,那我是不答应的,你若硬要纠缠,不如再叫范大人出来,请他亲自解释一下当时签的协议里的内容?” 武景同叫他堵的无语,还请范林译来解释协议内容?他根本连门都不敢出,除非绑,否则他不会再到大峰坡上来。 娄俊才手足无措的站在两人中间,他之前也隐约意识到了这方面的漏洞,等武景同拽了牧监来说了一遍检查结果,他就知道,今天的交割仪式不会顺利了,可这是他第一次出面主持这样重要的场合,如果办不完美,将要影响他之后的官途,会让人觉得他能力不足之嫌,故此,他壮起胆子,试着给两人打了个圆场。 娄俊才道,“伽纳大人,您看这样成么?一半对一半?您给我个情面,待来日去陇西府,我定热酒摆席招待您。” 接着又对武景同道,“少帅,大家耗在大峰坡上也半个月了,这一切后果都有范大人主导,您实不必替他兜底,无论我们得到多少着眨眨眼,意思不言而喻。 好马落不到你袋里,劣马多些,我们反而能多占点便宜,且你所谓的劣马,与现在骑兵营里的现役马,无太多区别,人家就是比着咱们营里的那些马出的样,你闹下去,万一谈崩了,上面没人会念你的好,反而要怪你屁事多。 武景同板着脸心道,凌湙说的果然没错,娄俊才在倒戈一方面有急智,他必会努力维持住自己身为主使的责任,努力在双方发生矛盾时,充当和稀泥的和事佬,所以,你要给他机会,让他“成功”说服你,从而促成双方顺利交割。 要表现的心不甘情不愿,要表现的为朝中形势所逼,更要显出一股秋后算帐的阴郁,前两个只要表现出极力忍耐的模样就能混过去,后一个武景同却难把握度,待见到突震春风得意样时,突然就咧了嘴一笑,露出个气急反笑的表情,霎时,一股子要搞事的意味就出来了。 突震叫他笑的顿生警惕,与豹子沟里的人马汇合时,提了句要小心武景同反悔来追咬的话,如此,在距离胡扬林三公里处的时候,派出去的探马飞奔回禀告,说胡扬林里有埋伏的话,才叫他们深信不疑。 武景同调了一队人,虎视眈眈的越过豹子沟,与胡扬林里的兵马呈包围之势,欲将凉使与突震一起留下,突震接连派出十一匹探马,分前后探得马骑数竟有一万之多,分明就是想一网将他们打尽。 凉使愤怒,欲挥兵打一波,突震却无恋战之心,好容易从阶下囚恢复自由,在没把握赢的情况下,他不想白耗精力,于是,作主拐道,取鬼雾碑林那条道回凉羌。 突震掐指,故作运筹帷幄状,“那处山未到雨季,我们只要加快脚力,不做停留,一日就可离了那处,所以,不用担心,那山周处,目前很安全。” 很安全的斑秃山周,此时迎来了赫赫上千人,领头的尽然是纪立春,和为子担忧硬要跟来的娄盱。 凌湙说要一千人,然到了面前的实数,却逼近两千人,其中一千是纪立春的,另大几百则是娄盱的,一行人从月牙湖方向过来,按凌湙的要求,带了灌足水的水囊。 足足半个月,滴雨未落,凌湙他们用完了带来的水后,开始满山周找绿植,从绿植的根部凝水,好在斑秃山上零落的紫杆柳不少,往各个树根周围挖个洞,一夜下来就能聚出一小壶,简省着饮用,倒也撑到了酉三带人回来。 却说酉三快马回了边城,一路直入垂拱堂,他虽面无急色,脚步却跃的飞快,眨眼到了正在料理庶务的殷子霁面前,直骇的殷子霁心中一跳,以为凌湙那边出了什么事,等接过酉三递来的印信,才明白凌湙要筹谋的大事,一时心中竟漏跳了一拍,半点没犹豫的去了后宅,给正在陪着韩崝养腿的齐葙看了信。 齐葙不敢耽搁,当即带了酉三去陇西府,找到娄盱,讲了凌湙要借兵的事。 彼时娄盱正在接待巡防而来的纪立春,他其实没明白纪立春来陇西府的用意,一般像他这样被圣意直接委任的大将,初上任时,都会呆在自己的府邸,等着各府主事将领们上门拜见,少有像他这样,连自己御赐的府也不进,直接领着亲兵就下基层。 娄盱招待的提心吊胆,不知这个曾被北境官体排斥出去的纪将军,特意来陇西是何意,又自己在心里暗暗扒拉了一遍过往,也未发现有曾与纪立春发生磨擦的事情,双方正你来我往的寒暄着,眼看话题正要进入正题,齐葙在外请见。 纪立春听见了齐葙的名字,但他却未动,只娄盱出门去偏厅见了齐葙,两人在偏厅足说了一刻钟的话,若得纪立春不耐烦的踱步到了正厅门边,然后就听齐葙给娄盱道谢,“等我家公子回转,定将府台大人的全力配合之意如实告知,娄大人放心,我家公子必定能保令公子平安。” 娄盱眉头深锁,若非接到纪立春巡视过来的消息,他此刻该在并州帅帐,亲自查探一番娄俊才信中所言,也就这么一个时间差,凌湙那边就得到了娄俊才被凉使带走的消息,他不知真假,却不敢赌万一,只得掐着手准备点兵。 齐葙将话说完,偏要随着娄盱亲卫去接收兵马,结果就将将与纪立春撞了个脸对脸。 两人曾是上下属关系,娄盱一时着急儿子的事竟忘了,等两人撞着脸,才猛然记起两人如今的地位颠倒,以为纪立春怎么也该奚落几句,哪知他却先弯了腰给齐葙行礼,口称,“齐将军,别来无恙!” 齐葙愣了一下,面上无甚表情道,“不敢担,恭喜纪将军高升,我家公子刚好有事外出,恕我就不替他招待你了,再会。” 纪立春一次两回的跟凌湙后头捡功劳,齐葙对他的观感并不好,其中当然也有着以前的印象,让他对纪立春饱含偏见,觉得他从前或许只是鲁莽,现今却添了官中老油条,占便宜没够的虚伪样子。 对他看之生厌。 娄盱在旁听后疑问,“怎么?小五爷与纪将军认识?” 他这话是对着齐葙问的,但回他的却是纪立春,“小五爷?齐将军口中的公子竟是五爷?” 他震惊的看向齐葙,仿佛不肯信般,再次确认,“五爷凌湙?齐将军,你家公子是他?” 娄盱一听,这名字怎么与他知道的不同?当即插口道,“不是武景湙?” 齐葙坐在藤椅上弯腰,对着娄盱道,“蒙武大帅抬爱,给了我家公子武姓排名,是凌湙,也是武景湙,都是他。” 这么一解释,凌湙的身份总算在娄盱这里彻底踩了实,就是一直疑惑凌湙真正来历的纪立春,也恍然大悟般醒了神,口中喃喃道,“怪不得他能和武少帅同时出入帅帐,我就说,这个小老弟的身份肯定有异。” 登城那回见面,他更确信了自己的感觉没错,凌湙背后绝对有人,不然且容不得他那样嚣张,还让朝中那些老大人睁一眼闭一眼的当没看见,他都连着升两次官了,没道理一路打杀而过的凌湙却半点实惠没有,敢情人家后头蹲着的是武大帅。 等从娄盱嘴里听见凌湙要兵的事,纪立春当即拍了胸脯主动道,“刚巧,我带了一千亲卫过来,齐将军若不嫌弃,我亦可带兵支援。” 齐葙想到凌湙在信中所言,此次事件密而无功的事,望着一副跃跃欲试等着捡功模样的纪立春,微笑着点了头,“那我代公子先谢谢纪将军了。” 白让了你两次功,还让了你那么多银两,是时候让你付点利息了,只是这次,你除了得到声谢,其余什么都不会有。 齐葙表现的滴水不漏,只是看着纪立春的眼神有点冷,带着审视,因有着十几年前的那场事端,他实在喜欢不起来这个莽夫,哪怕他如今坐上高位,也无法令他高看一眼。 偷来的功勋,亏他好意思,要是一般人,或者像郑高达那样知恩有眼色,就该称凌公子为主上,而不是小老弟的叫着,倚老卖老的仗势欺人。 因为先入为主的坏印象,哪怕凌湙未对纪立春的为人发表过意见,但于齐葙而言,纪立春实在不堪为将,并且人品低劣,不值得深交。 有了纪立春的亲卫补充,娄盱除了留部分人守家,自己也跟着大部队一起到了斑秃山,齐葙当然也想去,然而他知道自己腿没好之前,是无法随凌湙到处跑的,只会拖累行程,因此,只手书一封信,交由酉三带回,里面解释了纪立春过去的原由,并提醒凌湙防备他鲁莽坏事。 当年被他坑了一把的阴影实在深刻,齐葙深怕凌湙也受他牵累,故此,是冒着被人怀疑挑拨的风险,给了凌湙一封堪称为把柄的信件,若之后他或有不忠,这封信将成为他人品瑕疵的证据,毁他多年名声。 君子背后不妄议他人,是最基本的美德,齐葙主动将把柄交到凌湙手上,实也表明了投效之心,算是给凌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果然,凌湙从酉三手里接过信,心情瞬间大好,看了两遍之后,笑眯眯的道,“等回去就摆酒,正式欢迎两位先生的加入。” 齐葙都投了,殷子霁还能跑?凌湙笑呵呵的将信投进了火堆,看着它成为一堆灰烬。 近两千的人马,分散藏于斑秃山四周,在四月十五这日,终于有探马飞奔来报,从并州方向狂卷过一阵尘烟,看模样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 凌湙望着阴气沉沉的天空叹气,连续三日阴中带风,每当让他觉得该落雨的时候,偏一阵大风刮过,卷了阴云便走,半滴雨都不给他留。 这鬼天气,当真是半点不架式。 探马相继来报,大部队渐渐靠近,再有半日将抵达此处,凌湙再不指望天上落雨,让幺鸡分了水囊,将事先演练过的人安排过去,一个守一处硝石点,而半山腰上事前挖好的坑洞里,炸=药包被一一填了进去。 他要借着烟雾笼罩,视线不明时,点药炸山,这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将来人全部留下。 十里外的突震正笑着与伽纳说话,“你看,我说过这边最近不会落雨,你且放心,斑秃山只要不进入雨季,它就是安全的。” 武景同在后面佯追,胡扬林布满杀机,他们已经连续跑了三个日夜,眼看最担心出异事的斑秃山没有雨的痕迹,不由纷纷从心里松了一口气,笑着附合突震,“三王说的对,等我们回了王帐,必要……” 轰隆轰隆轰隆 伽纳色变,猛然抬头望向天空。 凌湙也意外的站了起来,伸头凝视着雷声轰鸣的上空,“春雷?” 突震被打脸,咬牙顿了一下,在伽纳欲勒马急停时,立刻道,“已经不足十里了,况且雨不一定这么快就落下,伽纳大人,我们必须一鼓作气冲过去。” 确实,停在此处非常危险,若落了雨,此路更不能过,他们就必须掉头,或绕道走背山处的沙地,十五里的陷足沙地,足能令吊在后头的并州兵马赶上,如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冲过去。 五里,斑秃山山顶处开始集风聚云。 三里,第一滴春雨开始稀疏滴落。 突震咬牙,马鞭抽出了残影,嘴里给自己也给身后的兵马打气,“冲冲冲,雨不会这么快就兜头砸下来的,只要雨势不够大,斑秃山就聚不出鬼雾,大家不用怕,我们定会平安过此山的。” 凌湙咬牙,盯着上空,“你最好识相点,快下。” 124.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死于…… 当前方二里地滚出浓浓尘烟时,凌湙肃脸抬起了手里的小旗子,那是他与每个守在各硝石堆点的人,约定好的浸水信号。 春雷息响一次,炸的人耳鼓发涨,他不确定来不来得及,小旗子半竖,决定执行备选策略,手动点硝烟。 埋伏在山周的纪立春等人紧张的攥紧了手里的刀,他们其实也怵鬼雾碑林的传说,然而凌湙却告诉他们,所谓的鬼雾只是因山体特质起的一种天然反应,有危险的向来不是雾,而是借雾行凶的人或动物,他今天,就是要借这天然特质杀人于无形。 眼看再有两息,远处急奔而来的大部队兵马,将能清楚看见山周情况,凌湙不再板等雨落,手里的小旗子瞬间摇起,守在各硝石点上的人立即拔了水囊塞子,点着硝石就将水倒了上去。 凌湙说过,在烟未大面积起来时,守硝石的人在浸完水后,不得动弹,未免让靠近的兵马察觉异样,他们必须等到雾足能遮挡住人的视线后,才能起身撤出。 百多个硝烟点同时升起袅袅白雾,在灰暗阴沉的天幕下,吊诡的营造出令人头皮发炸的不详预警,平地生烟般的泛出冷白的死亡之光。 突震埋头策马狂奔,眼看将要绕离斑秃山,然而,自山腰开始铺陈开的烟雾,不仅惊住了他的眼,也惊的伽纳大声震呼,“不好,起雾了。” 可天上的雨点如此稀落,便是起雾也不可能如此迅速,他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拉着马僵绳开始减速,突震也提起了万分小心,控马僵绳的手也用力拉紧,坐下马匹被这急促的勒紧方式,惊的人立而起,长嘶连连。 然大部人马一直在快马疾奔,便是减速也有个缓冲距离,在直逼山脚一里处时,天上最后的闷雷在炸过之后,雨点如豆般瞬间兜着人头砸落,直接将一行人浇了个透心凉。 凌湙缩在山脚背阴处,已经能看清突震脸上的表情,从惊疑到恍然,就见突震在马匹的惯性带动下,仍慢慢的靠近了斑秃山,并且声音里带着释然,对着身侧的一个人道,“该是这片山上先落了雨,走走走,没事,伽纳大人这里不能留。” 伽纳脸色凝重的瞪着陷入烟雾中的斑秃山,寂静的令人忧心,他想反驳突震的言语,然而身后的人马将也受到恐吓,两人对视一眼,皆按下了心头巨震,小心的策马往斑秃山山脚下靠,那边有一条小道,绕过去就能走上通往凉羌的正北草甸子。 豆大的雨砸在人脸上生疼,雾初起时的稀薄见光,在迟来的春雨加持下,终于有了遮人视线的能力,但覆盖面并不足以容纳千凉使兵马,在一半兵马陷入烟雾一半兵马还在后头时,凌湙作了个大胆决定。 他不能让头部的突震等人,离开炸=药包的燃爆中心点,因此,他朝纪立春等人下了阻截的命令,用霍霍马蹄声,将突震等人吓缩在大雾里裹足不前。 然后,他让点过炸=药包的幺鸡带人摸到了引线周围,等纪立春那边引起骚乱后,借着人马轰鸣的掩盖,遮掉他们近距离靠近的脚步。 为让炸=药迅速起效,凌湙这次的引线只放了半米长,点火的几人必须冒着被埋的风险,于敌骑眼皮子底下,偷偷掏火折子点火,而明亮的火折子一起,就是有烟雾搅人神经,也终将暴露行踪,所以,这一队人的生命危险指数最高。 幺鸡毫不畏惧的带着人就上了,因为在此地好歹也生活了半个月,各处地形都摸的透如明镜,一路避着能发出声响的石子枝干,踩着松软和被雨浸湿的泥泞土地,一点点摸近了埋炸=药包处。 雨势渐大,也为点燃引线增加了困难,堆在山脚下最纯净的硝石起到了作用,被雨水一淋,以极快的速度铺开在山体周围,纪立春领着人弄出响声,惊起了突震他们的注意,个个裹足不前,瞪着眼睛目视前方,口中呼喝,“什么人?躲躲藏藏出来说话。” 突震又惊又怒,竖着手中的弯刀咬牙,“武景同是不是?尔等奸诈鼠辈,有胆现出形来。” 对面的纪立春一声也不吭,刀与鞘击打出铮鸣音,人与马的呼喘,裹在急促的大雨里,显出危机重重样,而蒙在烟雾里的人影憧憧,更让突震方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伽纳紧张的四顾查看,突然,他在朦胧的烟雾里,看见了一丝火光,然而,下一瞬,火光骤息,他便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很用力的眨了眨,再看时,火光似未曾有过般,那处烟雾依然浓厚的瞧不真切具体景象。 他绷着身形欲转脸同突震说话,眼角余光里,那处消失的火光突的又起,且这回不止他一人发现,身边陆续有人惊叫连连,“火,鬼火。” 这样大的雨,这样充满了诡异传说的雾林,再有突起的忽隐忽现的火光,让跟在后头的大部骑兵瞬间乱了阵型,拔刀驭马者纷纷乍起,大有脱离部众四散的样子,伽纳一看暗道不好,拍着马腹来回喝令,“都镇静,不准慌,敢脱队惊走者,杀无赦。” 突震咬牙,举刀竖过头顶,冲着前方雾朦胧的方向,怒喝催马,“所有人,不管前方有什么,都给我把刀拿隐,冲过去,人挡杀人,鬼挡杀鬼。” 凌湙攥拳,默数着幺鸡他们点火的时间,觑见明明灭灭的火光,就知道自己疏忽了雨天埋炸=药的问题,引线未作防水工序,炸=药包倒全裹了防水的油纸包,这样一来,能引爆的不知能有几个,大意了。 他盼着春雨,原想的是春雨提前落,等斑秃山陷入烟雾里,春雨就该停了,这时再点炸=药,就能将计划衔接的非常完美,然而,老天不由他指唤,春雨落迟了,而人已进山,他这里顶着雨点炸=药包,可不就瞎了么! 凌湙挠头,带着散落各处,点完硝石又回到他身边的属下,决定绕后一个一个击破。 而幺鸡他们面对不停被雨水打熄的引线,也是急的直瞪眼,最后干脆扒出了埋好的炸=药,抱在怀里巡着路线一路找到了杜猗他们,几人兜头一合计,借着遮眼的硝烟,偷偷匍匐到了突震不远的地方,揪了被掐的只剩一指长的引线,点火直接引燃,然后在所有人瞪大的眼睛里,啪的抛进了聚在一起的马队中。 这操作,凌湙当时给他们秀过一次,说等他有空之后,拿铁炼个球出来,塞了药包进去,就能拿在手里当炮使,只要手脚够利落,完全能将这玩意随自己心意,想投哪投哪。 二踢脚的炮仗,男孩子小时候最爱秀的玩意,好像炮仗能从手里蹿出去多有本事似的,就特爱在人前显摆,点燃之后滋溜一声蹿上天,然后引来院长奶奶骂人的声音,就特有成就。 幺鸡此时也顾不得凌湙当时的警告,就知道此时不能坏了凌湙的计划,为怕引不炸,点着火后还在手上呆了两秒,直等引线快烧到底时,咣咣一把给扔了过去,其他人有样学样,分散开的点了引线,兜头朝着惊疑不动,拉着马转圈圈的凉使马队里扔去。 凌湙刚带着人偷摸靠近了后面的马骑,然后就见头前突震所在的地方炸起了烟花,轰一声炸响,之后是浓烈的硝簧味,他瞬间色变,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一个的炸=药包在人群中开了花,马骑瞬间惊慌骚乱,凉使伽纳大声惊呼,千凉兵更乌拉拉的驭马准备四散潜逃。 本用于炸山的炸=药包,尽然被幺鸡他们当成了□□使,凌湙又急又怒,脑中过了一遍幺鸡或杜猗他们断手断脚的可能性,暗恨幺鸡又不听指令,瞎自作主张,看来上次的野营和齐葙的教导还是太松,回头非摁着他再打上一顿不可。 然急归急,在万事开了头后,便没有可按停的余地,当即一夹马腹,举着刀带着身边的人马,往人马聚集处冲了过去,同时也是给纪立春他们示意,“杀,今天一个也别想走,鬼雾碑林就是你们的埋骨之地。” 纪立春他们拦在前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惊的霍然要往后退,可他又承担不起放跑突震的后果,凌湙意味深长的模样还在他脑中,他知朝庭用突震换东西的事情,却不知劫杀突震的命令来自哪里,可凌湙从来没带累过他,他本着信任的原则,没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现在的情形就导致他迷雾般的又惊又疑。 直到凌湙的声音响起,促使他没时间考虑,拍着马也拔了刀催战,“我大徵的好儿郎们,给我杀,杀光他们。” 埋入山体的炸=药足有二十个,凌湙是打着炸塌一方山体的目地,想生埋了一波人后再开打,然而随着雨迟后,一切计划都走了形,幺鸡让人将炸=药包全扒了出来,为怕别人手脚没他利索,干脆不让除了杜猗和梁鳅之外的人动手,只他们个,分散了地点将炸=药挨个扔进了人堆,爆炸声惊的马狂鸣,坐上的凉兵被颠的摔下马后,又让偷摸到身边的武阔他们给一一割了喉。 震动的地面,嘶叫的人声马蹄,炸=药在脚底炸开的坑洞,飞溅起的泥石兜头浇下,夹着凄风冷雨,冲刷的血流瓢杵,让这处山脚形如地狱,刺鼻的血腥开始弥漫,哀嚎声响彻山间,那四处狂奔的突震和凉使伽纳,蒙着头更被炸的晕头转向,而凌湙则带着人与纪立春的队伍接上了头,瓮中捉鳖般的,将这千惊慌失措的凉骑困在山脚下杀了大半。 泥泞的山道上雨血混杂,伴着伤者的呻=吟,直将这斑秃山变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鬼地。 纪立春一边杀一边扭头望向凌湙,凉骑中因爆炸蓬起的血雾,无论是人的还是马的,都让他心颤,便是他坐下的马匹也因震动而畏惧不敢前,要使劲催着才肯走,但凌湙身边的人都恍若未闻,再看向他们坐下的马匹,竟一个个戴了耳罩,蒙了头的直往前冲,杀的奋勇无匹。 突震满脸兜血,与身边的伽纳背抵着背,在渐渐雨停风散开的山脚下,渐渐看清了围杀他们的人,一眼定在了凌湙身上,抽动着眼角狂恨出声,“又是你?你是何人?与我有何仇怨,要一直置我于死地?” 凌湙:“……突震,每个大徵人都可杀你。”所以,你这话问的形同废话。 突震被他噎的直喘气,握着刀的手有些抖,他的腿被炸伤了,正往外沽沽冒血,而身侧的伽纳则比他好些,伤倒没伤,却也被炸=药包惊的不轻,脸色惨白,胸膛急促起伏,警惕的望着上前的凌湙。 幺鸡他们终于回到了凌湙身边,几人觑着凌湙的脸色,默默的并入大队,其中好几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身上衣裳都染了血,而幺鸡的手掌心侧被一条布带裹着,血已经浸了出来,杜猗和梁鳅也一样,手上都绑了布带。 凌湙皱眉,脸冷似冰,“手断了?” 幺鸡几人纷纷摇头,昂扬的声音吼出口,“没断,主子放心,我等必要留着胳膊跟您上阵杀敌,就是断了,我等也能将武器绑在胳膊上跟您上阵杀敌。” 凌湙拿刀尖点着几人,斥道,“胆大包天,等回去再拿你们试问,滚后面呆着去。” 幺鸡顺滑的哎了一声,带着人立马圆溜的滚出了凌湙的视线,几人背着凌湙挤眼睛,脸上是大大的笑容。 太好了,这次没坏事,主子虽然发了怒,但正是因为关心他们才发的火,几人也顾不得手掌上的伤,各自站回自己的位置,将虎视眈眈的眼神投向了前方突震处。 伽纳见突震被撅,上前主动冲凌湙拱手见礼,声音倒是平和,“敢问这位小将军,单方面撕毁两国刚签订的协议,是否不担心后续的麻烦?你们大徵国的皇帝,怕是不愿看见我方派大军压境吧?” 他一直研究大徵官体,知道里面分了很多派系,这次能用些许物资换回突震,就是因为大徵官体内部出了分歧,才叫他们轻易的赎回了突震,所以,他一开口直接以战争威胁。 凌湙望着聚拢在一处的残兵,幺鸡带人那一番乱打,炸的他们魂飞天外,基本已经丧失了战意,有信神佛的,竟将爆炸声误作了神罚,跪地猛叩头,然后叫幺鸡他们不费功夫的全给割了头,如此连消带打,有一战之力的目测不过上千。 纪立春被伽纳说的动了动唇,望着凌湙不知后续,正如伽纳所言,若因他们惹得两国开战,陛下那边必然要拿他们问罪,他们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哪知凌湙却不受伽纳威胁,而高坐于马背上,谈谈说出几个字,“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死于我手,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你们葬于此。” 说着,抬起了持刀的右手,守株待兔的众人齐齐举刀,秋扎图整队,领着他身后的刀营开始列阵,纪立春一见这熟悉的阵仗,立即带着人堵了突震他们的退路,便只听凌湙落刀发令,“杀-光。” 娄盱从始至终都处于蒙圈状态里,他左左右右的在中间找寻娄俊才的身影,却未发现丝毫熟悉的影子,爆炸声刚起的时候,要不是纪立春拉着他,他能直接急的冲进人堆里找儿子,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望着凌湙问道,“小五爷,我儿俊才呢?” 凌湙挑眉,一脸抱歉,“他没来,我让武少帅将他留在了并州。” 娄盱瞪眼,他能主理一府,脑子自然不笨,略一想就明白自己中了凌湙的计,被他谋算了陇西府的兵。 凌湙拱手继续道歉,“事急从权,还望娄大人见谅,回头武大帅那里,小子定替您美言,您放心,此次事件,令公子有功,他在并州前途似锦。” 对一个老父亲而言,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平安和前途更能抚慰心胸的事了,凌湙一语就熄了他被骗的怒火,脸色霎时阴转晴,也回了凌湙一礼,连声称谢。 他们在此交际应酬,并不耽误前方杀阵,秋扎图领头,替了手受伤的幺鸡,在凌湙刀落之时,呼啸着领队冲进了凉兵马阵,又有纪立春从旁协助,让这些被雨淋被雾吓,又被炸=药炸了一波的凉军,直接弃马投降,突震和伽纳吼都吼不住,那些失了战意的凉兵对着山体方向狂叩头,脸色苍白恭敬。 突震望着只剩了十几人围在身边的士兵,知道今次自己逃不过了,眼睛直直对上凌湙,神情反而冷静了下来,“你总要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是谁?” 凌湙昂头与他对视,声震山周,“我是大徵那些被你们杀戮掉的百姓代表,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你只要知道,凉羌铁骑一日贼心不死,我将永远刀兵相向,我身后的百姓也将永远与尔等世代为仇,突震,怪只怪你时运不济,碰着谁不好,非要一而再的碰着我。” 伽纳脸色苍白,他的任务就是带回突震,如今出了岔子,便是他回不去,也必须要保突震回去,当即驱了马挡住了突震,小声与突震道,“王,杀出去,不要管我,我等为王殿后。” 突震脸现悲痛,却并未拒绝此提议,而是沉了声道,“伽纳大人,你放心,来日本王定为尔等报仇雪恨。” 一行不到二十骑,护着突震且战且退,渐渐与纪立春的兵马短兵相接,秋扎图领人跟后头收割人命,幺鸡则领着其余人步步紧逼着伽纳和突震,凌湙坐于马背之上一动未动。 突震浑身染血,看着周遭只余区区数人,疯了般挥舞着手中弯刀,凶狠的眼神直直对上了冷漠望着他垂死挣扎的凌湙,一时恶从心起,抵着身前为他挡刀的伽纳,推着他直直往凌湙处冲去。 既然死活也冲不出重围,那就是死,他也要拉个分量重的垫背,伽纳被他顶在前面迎击幺鸡等人的刀戈,喉咙里的血不住往外冒,望着形如疯魔的突震,悔的目龇俱裂,断断续续道,“早听我的拐道沙地,或不会全部陷落此地,王,你太刚愎自用了,害人……呃呃……害己……” 突震虎目泛红,瞪大着眼睛眼看就冲到了凌湙身前,他一把甩开用来挡刀的伽纳身体,大喝一声将刀举过头顶,冲着凌湙就要砍杀下去,却突然胸前左右同时几把刀戳进了身体,刀尖从后刺入,再从身前而出,他直挺挺的身体再也动弹不了,望着凌湙发出不甘的吼声,“啊,尔等背信……” 幺鸡喘着气奔上前来,怒气上脸,挥刀一把削了他的头,接着一口唾沫吐向地面,“狗日的,谁允许你冲着我主子拔刀的,弄不死你。” 凌湙冷着脸动也未动,冷冷的看着突震跪地扑倒,再转头望向一地伏尸,声音里不带任何波动,“去查一遍,该补的补,别留活口。” 秋扎图拱手领命,也战的一脸血,顾不上抹又带着人朝满地尸体走去,纪立春收了刀兵,一脸牙疼的冲着凌湙问,“现在怎么办?要回并州向武大帅交待么?” 凌湙移开眼神,讶异的对上他和娄盱看过来的眼睛,“为什么要向武大帅交待?我们做什么了?” 纪立春张着嘴,娄盱也一副不解的模样,就听凌湙道,“我们什么也没做,武大帅在并州接待凉使,双方相谈甚欢,买卖谈拢各回各家,他又不知道对方走的哪条道?我们又不知道凉使回途的时间,他们之间的交易关我们什么事?与我们相关么?” 娄盱动了动嘴,望着一地尸体,不得不提醒道,“这些人伏尸于此,凉王那边久等不到人,肯定会派人出来寻的,到时……”这满地白骨可怎么辩解? 凌湙与他对望,突而咧嘴一乐,“哪里有尸体?这里是鬼雾碑林,得有多大胆子敢往这边来?呵呵,就是等他们来了,这里又能剩下什么呢?” 不过一会儿,秋扎图来报,“都补完刀了,一个活口也无。” 凌湙点头,淡淡的下令,“分几个坑,一起烧了吧!” 娄盱震惊,便是纪立春也皱了眉,不赞同的望向凌湙,“五爷,这不大好吧!”战阵之上,人死仇灭,没有焚烧敌方尸体的惯例。 凌湙眼神冷淡,问他们,“那你们要怎样?这满山尸体要如何掩人耳目?万一凉王真派人寻到了这里,陛下的怒火你们承担得起么?我是无所谓的,有大帅顶前头,你们呢?” 二人哑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都默了声。 之后打扫战场时,望着凌湙一方的人扒盔甲,捡弯刀,连马都聚了一圈一圈,纪立春和娄盱再坐不住,指挥了自己一方的人上前帮忙,凌湙望着他们笑了笑,并未对他们挣战利品的事有异议。 这场春雨连续下了六天,整个硝石山周边五里地都慢慢的陷入了烟雾当中,而在浓厚的烟雾里,时常有火光透出,冲天的燃烧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方圆十里人畜皆离,绕着这处不敢靠近。 探铁计划搁置,凌湙干脆趁着人多,有免费劳动力,就指使人去采集硝石。 炸=药用完了,回头他还得制一批出来炸山探铁矿,硝石用量不小,当然得尽最大力的多采点回去,且因为突震的事,这处地方暂时不能靠近,得等凉王那边探过之后消了疑虑,他才能带着人过来。 幺鸡这几天非常忙碌,带着人将烧出来的骨灰往他们来时的那处沙地运,借着那边的大风一气扬走。 因为凌湙说了,斑秃山周边的泥土全是黑灰沙土,那么多人烧出来的骨灰敷在地面上,明显与周边环境不同,老练的探马一看就知,所以,他们要将这处地形地貌尽量恢复原样,而首要的,就是将烧出来的骨灰扬了。 到他们准备离开那日,周边的血迹已经叫春雨冲刷干净,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也基本恢复原样,倒掉的树,踩踏的土石,全部从极远处运来的沙子盖了一层,然后作出被雨冲刷后的泥泞样,一点点的弄到叫人察觉不出。 真正的做到了毁尸灭迹。 娄盱和纪立春的人也都交由了幺鸡他们指派,跟着忙前忙后,而凌湙却一直徘徊在冢山墓周围,用铲子这里挖一下那里挖一下,看土层,看土层里夹杂的东西。 缴获的铠甲刀兵,凌湙给了纪立春和娄盱一半,他自己占了一半,至于马匹,他只给了纪立春八百,娄盱五百,其余的全归了他自己,然后大家分批撤出斑秃山,一路走一路抹除痕迹,让这片山周重归寂静无声。 种种掩迹手段,令娄盱五味杂陈,也终于明白了齐葙为何会投效这位小五爷的原因。 太冷血了。 手段既凶且残,心思缜密事事算无遗漏,这样的人,好在是友非敌,否则不知道哪天就像突震这样,死的踪迹全无。 凌湙派人给武景同送了一个字,“安!” 武景同收信之后,一路狂跳,奔回帅府直冲他老子书房,啪的将凌湙捎来的字按在桌上,挑着眉得意道,“成了父亲。” 他因怒带兵欲围剿凉使的事叫范林译知道了,于是故作被他牵制的模样撤了兵,在营里很是“无能狂怒”了两天,叫范林译昂着头斥他莽撞,险些害了陛下当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更险些置整个北境于战火滔天里。 范林译挺着胸膛,以一副救大徵百姓于战火之中的功臣般,走哪都要斥一斥武景同擅自出兵的举动,气的武大帅活活摔了几盏茶。 武景同望着中军帐方向呸了一声,“那迂腐文人怎么还不走?老子真是看他看的够了,要不是顾着他手里的参本,真想打他一顿。” 武大帅桌上正铺着纸张写字,闻言道,“理他作甚,跳梁小丑而已,哼,等凉王发现人马俱无时,再派了大军压境,本帅倒要看看,那些支持换俘和谈的老大人的脸往哪搁?” 人换了,也递交了邦交意愿,结果人家转了头就挥兵来犯,还要硬赖他们扣了人,杀了他们的兵。 武大帅提笔落字,笑着道,“那范林译可是亲自看着你收兵回营的,陛下就是要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可是从头配合到尾,没有给他们留一点把柄,呵呵,就不知那些被凉王打了脸的老大人们,要如何哄得陛下熄火消怒了。” 凌湙的计谋里,只说要将武家摘出来,但武大帅却看出了另一层意思,那小子就是要借凉王之后的反水,打朝中某些人的脸。 试想,好好的一堆活人莫明其妙的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凉王再老迈,也经不得这样欺哄,无论派哪个王子来逼境,这战事一起,那些以换俘为名,递邦交和谈意愿的大人们,脸将如何放?怕是都要打肿了吧! 武大帅挥毫泼墨,口中却道,“北境安稳久了,那些人已经忘了我们武家在此地的功勋,景同,你那个小五弟,在为北境全境将兵张目,他此举会让朝中那些闲出屁的大人们,不敢再轻易提出压缩北境兵制的想法。” 太平本为将军定,却又不准将军见太平,历朝历代的皇权者,都是既用兵,又防将,卸磨杀驴者比比皆是。 武大帅将最后一个字写完,一副气势磅礴的“定江山”字样便呈现眼前,他叹息道,“曾经陛下将此副字写予我,然经年过后,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曾也有过那样信任我的时候,岁月流逝,人心易变,他终究还是防上我了。” 武景同陪在一旁,见武大帅脸现惆怅,便故意说起凌湙的本事来,“父亲,小五的能力您看到了,以后边城那边的粮草,能不能直接走漠河粮场?小五初到边城,生活肯定艰苦,我这个做哥哥的,理当帮一帮他。” 武大帅愣了一愣,目光复杂的望了他一眼,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道,“景同啊!你这些日子就不要外出了,在家陪陪你娘。” 武景同不解,瞪眼望向武大帅,却见他爹沉默了半晌才道,“陛下怕是要召你上京伴驾,或有赐婚之举。” 从前没让武帅府留置亲眷在京,是因为皇帝与他互相信重,而今……武大帅苦涩的咂摸了下嘴唇,“范林译说陛下在为几位皇子挑伴当,不日各武勋文贵家的子弟都将收到旨意,你是我帅府继承人,当也在此列,景同,京中处处危机,你当谨言慎行,记住,不要与任何皇子过从亲密。” 武景同呆了一瞬,张了嘴想要说什么,然而,最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的对着他爹行了一礼,声音闷闷道,“儿知道了,父亲放心,儿懂的。” 凌湙并不知武景同即将上京,他与纪立春、娄盱分道之后,一路带人回了边城,上千匹马威赫赫的冲往边城圈在一旁的跑马场,惊的齐葙和殷子霁忙赶来观看,一眼望见裹着伤的幺鸡几人,更惊讶的张了嘴,出声急问,“受伤了?损耗多少?” 连战力最强的幺鸡都受了伤,可想而知这一仗有多难,齐葙来回往夹在马群里的众人身上望,却发现人数与走时差不多,一时倒迷惑了。 幺鸡举着裹的粽子似的手道,“受了一点点小伤,没有损耗,哈哈,齐先生也不看看是谁带队?主子从不打无把握之战,他可爱惜我们了,不然也不会从陇西府调兵。” 蛇爷叫虎牙扶着赶来,看见幺鸡手上的伤,心疼的拍了拍他,接着又赶到了凌湙面前,上下检查,“五爷伤着了没?叫我瞧瞧。” 凌湙摇头,“没伤,我好的很,不好的是幺鸡他们,哼,一个个没死都算命大了,等好了我再找他们算账。” 如此,大半月斑秃山之行总算告一段落,而油坊建成后的第一批油也出了瓮。 边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附近听说边城有油卖的百姓,纷纷推车担担的连夜赶过来,十八文一斤,简直跟白给一样,听说还能用菽豆兑换,这便宜错过简直要捶胸,故此,只要听到消息的,没有裹足不来的。 “出油咯!” “豆渣饼,喷香好吃的豆渣饼,一文钱两块就能饱腹的豆渣饼。” “油豆果,嘎嘣脆的油豆果,一文钱六个,能当零嘴哄孩子,还能入汤当菜省放油,买了不吃亏,买不了不上当,边城信誉童叟无欺。” “哎,看一看瞧一瞧呐万能调味料,十文钱一包,内含名贵中草药,当归、陈皮和党参,一包你开胃,两包你肾不亏” 自这日起,边城集贸逐渐成型。 125. 第一百二十五章 被和亲的蝴蝶翅膀扇到…… 天佑三年五月中旬,苦苦等不到突震与伽纳回转的凉王,终于按耐不住发了兵,纠集三万大军陈兵并州五十里处的豹子沟,便是羌主也遣了一万兵,由六儿突峪统领,跟着老丈人的兵一起到了并州。 武大帅反应迅速的闭紧了并州门户,然后八百里加急将敌寇逼境的消息递进了京,彼时范林译刚志得意满的踏上了京畿官道,一路赏景悠闲回返,美滋滋的正想着如何上表夸一顿自己。 白捡的一个人质换了三万战备物资,还与凉使签了邦交意向书,承诺等他们新王登位时,嫁一皇家贵女以示真诚之意,至于嫁谁他管不着,意向书出自他手就是功绩,他反正是圆满完成了陛下特意交待的事。 是的,换俘交换物资只是明面上的事,皇帝真正的用意,是想要凉羌给他安分几年,容他腾出手来与武大帅掰一掰权,皇帝已经容忍不了武家在北境一家独大了,他想往北境安插自己的亲信,非是纪立春那种放进去搅浑水的东西,而是樊域或杜曜竖这样的自己人。 武大帅曾经也是他的自己人,可惜现在翅膀硬了,有些令发到北境,他学会了推托卖惨,已经做不到闭眼不问对错的跟随他,所以,他觉得是时候该换一波防了。 如此,他就需要凉羌在北境军权内斗期间,不犯边不起事不大规模掠境,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武家从北境拔掉。 当今确实爱财,但也知爱财的基础上是皇权安稳,他虽厌憎曾将他作傀儡使的嫡母宁太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她那里学到的道理,比生母之于他的多的多,其中攘夷必先安内,是他登基后时时必听必念的训导之言。 宁太后非常憎恨和亲之请,哪怕她自己无女可出,经她一手砸掉的和亲奏请,也多达七次,终她退朝还政期,那一轮回的十几年间,大徵朝无和亲之事。 范林译从突震身上看到了他的出头之日,跳出来上奏说可以废物利用,让突震的人头更有价值,本意只是想换点东西证明一下自己,可御座上的人却从中间窥见了另一条转机。 他想动武家久矣,却苦无罪名可摁,若武家只是一般功勋贵戚,随便一个不敬上的名头盖下去,他就能押了武家全家下大牢,然武缙偏就是个手握兵权的一境统帅,他若做过分了,悠悠众口他不在意,可万一将人逼反了,他放眼在朝中划拉了一圈,发现竟无人能与武缙一教高下。 以樊域或杜曜竖的底气,都还不足以正面与武缙对上,他自己也知道这两人不会是武缙的对手,如此,便一直在私底下思索,要怎样才能将北境军捏到手里。 江州豪族根深蒂固,荆川一地尽是匪患,放眼天下兵马,唯有北境无氏族谱系,领兵者皆新贵,只要打掉他们的头,整境兵马自能归顺。 年龄越大,皇帝的疑心病越严重,他需要拥有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兵马,御麟卫和京畿卫,哪怕加上杜曜坚手里的茳州卫,也不足以令他安心,光江州一地的豪族,就能威胁到他的皇权稳固,他需要更大的筹码,来抗衡那些越来越贪婪的豪族贵戚们。 范林译的奏本,让他脑中灵光一闪,既然攘夷必先安内,那攘内他先安抚住外夷不也能行得通? 于是,他暗地里另给范林译下了一道口令,让他无论用什么方法,定要将自己意图邦交的目地表示清楚,为此,可许和亲之言。 他让范林译将意思传递给凉使,等凉王派人递和亲之请,他再假做为难推诿一番,之后随便挑个贵女应付就是,反正他的公主都已婚配,发嫁个记名公主,谁也说不了他。 如此美好的想像,在范林译先一步的快马奏报里,两人都以为稳了,结果,突震不见了,连同来赎他的凉使和三千兵马,一齐消失在了并州城外。 大兵压境的消息传进京,休整在官栈里的范林译也被御麟卫连夜逮进宫,跪在御石阶上惶惶不知罪从天降,等从摔到他脸上的八百里急报中,看见凉王大军逼近并州,向他们讨要突震和凉使的字样时,脑子甚至没转过弯来,木愣愣的不解其意,甚至还反问陛下,“这是何意?” 人不见了找啊!跑他们这里要人闹哪样?他可是亲眼目送突震和凉使带兵离开的,甚至气不过要去追赶的武少帅都叫他喊回来了,怎地?这不成欲加之罪了? 范林译气死,指天发誓,说交割完毕那天,突震就还给了凉使,他站并州城门楼上,亲眼看到他们一起离开的,并州根本没出半个兵去杀他们,再说即使杀了他们,尸体呢?好几千人的尸体怎么也得堆成山了吧?那血怎么也得流成河了吧?还有马,总不能一起杀了吧? 栽赃,就是故意栽赃,凉王不讲诚信,明明已经承诺了许配贵女以示邦交和平之意,现在却翻脸不认,还用这样一看就漏洞百出的借口来打,简直不把大徵君威放眼里,打,让武大帅打他丫的。 范林译不知道皇帝许以和亲之言的真正用意,他只当是为了边境安稳,遣个贵女嫁过去只为示好,反正只要不嫁公主,他这个提议者就遭不到御史台参本,而刚巧,皇帝也是如此想的,只要嫁公主的提议不从他嘴里出,骂名也落不到他头上,虽说记名的公主也是公主,但其中的差距谁都懂,反对者不会太激烈,而他也不会顶上一个违背先太后懿旨的罪名,遭朝臣非议。 皇帝还是个要脸的皇帝,有些事他能做,但不许人当面说,比如明明对武缙越来越苛刻,却硬要让人觉得他是受朝中形势所迫,不得不对武缙起些让外人道的堤防之心,然后年久日深,这堤防之心就从演的,变成了真的如鲠在喉。 武大帅难受的点就在于,明明说好了演给江州豪族站在朝中的那些代表们看的,结果你演着演着就演成真的了,就这脑瓜子,你是怎么指望着,能从那些人手里夺权夺回你眼谗的金矿银矿?甚至为了配合你,我生生舍了个妹子嫁去江州,结果就这,就这? 就整一个人生生被皇帝整郁闷了,消极的连巡防都不上心,除了中军帐里的军务,其他两州只要不出事,他都懒得管,这才让凉州出了如此变故而不知。 范林译一问三不知,言语里直接把突震消失的事情扣成了凉王的诚信上,让本来打算将此事栽在武大帅身上的皇帝哑了声,瞪眼气不打一处的看着他,看着他指天发誓的说突震当天离开时的情形,无形中竟替武大帅开脱了嫌疑。 满朝被大军压境的消息震惊,纷纷疑惑事起原由,待听说人能平空消失找不见的事时,个个也是义愤填膺,认为就是凉王找由头开战来的,建议陛下发旨令武大帅开门迎战。 御座上的皇帝气的胸口发涨,下令开战,钱呢?粮草呢?武缙的催饷折子还压在他的案头,此时要他开门迎敌,饷银发不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甲胄重铸,张嘴全是钱,真是个个说的轻松,反正掏的不是你们的腰包。 范林译跪了一夜,身虚声弱,举着手有气无力,“陛下,臣有一言请奏。” 此时也顾不得提和亲之意,是否会遭弹核指骂了,保命要紧,范林译跪着膝行上前,从怀里掏出与伽纳签订的邦交协议,声震朝野,“凉王有意替其长孙乌崈图霆,求娶我朝贵女为阏氏,臣未敢自专,只实实记录了伽纳所请,如今凉王既说未见到其回返,想来也是不知我们双方签订了什么,臣请往北境再跑一趟,若能解此危困,也是我边境百姓之福,能免于战事之苦。” 既然说伽纳不见了,那他就不客气的将首提和亲之事栽他头上了,我只是个记录者,肯不肯的由你们定。 范林译埋头跪在阶下,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脑聪心明,生生将要掉落泥泞的官声给捞了回来,就算要挨骂,那提的与最后做决定的公平分摊。 如此,范林译又揣着协议,和皇帝下给武大帅见机行事的旨意,脚没停的再次回了北境。 见机行事就是随便你开不开战,但保我大徵百姓平安却是你北境军的职责,若真叫凉羌马骑冲了关隘,后果自当清楚。 军饷?地主家也没余粮,朕穷的慌。 得得得的一阵马蹄从边城北门入,直到了两府中间的阔马道上才拉马骤停,马儿被急停指令扯的人立,嘶鸣声直冲街巷,却只见马上一独臂髯须大汉从上跳下,三两步上了随意府门厅,声若洪钟,“五爷,小五爷,老纪找你有事,急事。” 蛇爷急忙忙从偏厅迎出,额角冒汗,半曲着身体边请人进府,边赔罪道,“我们爷正在休息,纪将军先随我去正厅喝杯茶,待我去喊我们爷起床。” 纪立春一抹脸上的灰土汗渍,声音有点急,推开蛇爷嚷嚷,“他怎么还能睡得觉?你去给本将军端碗茶来,我亲自去叫他起来,五爷,哎呀小五爷……” 蛇爷脸都冷了,挡着偏厅的门望着纪立春,声音也硬了两度,“纪将军,请正厅用茶,偏厅非待客之道,回头我们爷要怪罪老儿招待不周,还望纪将军体谅。” 纪立春叫蛇爷的态度弄的一愣,顿住了脚步,却见蛇爷半步不让,挡着门又半弯了腰道,“我们爷最近忙到饭都顾不上吃,觉也是好不容易才睡一会儿,望纪将军体恤我们爷辛苦,毕竟这一城百姓都要靠他养,他很累。” 张嘴就想从油坊的利润上分走三成,别说蛇爷,就是殷子霁都对这髯须大汉怀了不屑,再有齐葙本来就对他看不上,如此整个边城两府主事者,没人待见纪立春,哪怕他现在担着凉州大将之职,在他们看来,敢从凌湙手里夺食的,都是仇人。 纪立春心再粗,也从蛇爷的态度里瞧见了不喜,但他未料想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要油坊三成利润只是他随口提的玩笑话,目地只是让凌湙发财的时候别忘了他,给多少都不嫌少,有就行,然后诉了一番,自己为能调入凉州所花费的代价,之前得到的钱财已然挥霍一空等等,最后,凌湙给了他一成。 砖窑坊和铁器坊因为要用到大量的煤矿,凌湙重新和娄盱签了份协议,北山非娄家私有,是陇西府官署产业,若硬要讹到手上,却又多了后续管理事宜,边城目前全城飞速建设,凌湙往城中一扒拉人手,竟发现劳力短缺的问题。 娄盱觑着凌湙的脸色,便也提了个折中办法,同时也是想补一补娄俊才脑袋一拍,给自家挖坑的行为,虽然占个北山在陇西不算什么,可到底是个把柄,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被人检举,他维护了几十年的官声不仅要完,严重的怕是要掉官帽,且北山那处原属贫瘠之地,既不能建别苑也不能跑马,放在那里压根没人要,若非凌湙掘出了山体内的煤块,那山是真的没人理会。 而他折中的办法,就是他出人管理,并雇佣百姓采煤,北山离陇西府特别近,边城百姓来去耗的时间,足够陇西府百姓挖出好几车的量,他不要凌湙出钱买煤炭,那处山里的煤矿无限供应边城,他只要凌湙将煤炉子的销售权给他,包括制作好的煤球,以成本价卖给他,然后,不限制他往外出售煤炉子的价格。 他不像凌湙单纯只为取暖而造的煤炉子,他从中看到了全民广泛运用这种移动灶台的好处,北境有一半时间都陷在干冷的气候里,百姓人家的灶台都搭在檐下,生一顿火做一餐饭,为百姓造福,但方便了所有穷苦百姓畏寒畏冷的境况是事实,他只要在成本价上添一两成,就能立刻让陇西府的财政充盈起来,且不说只要买了煤炉子的人家,会连续不断的再买煤球,这种连带销售方式,能保证此产业永远不会倒。 纪立春可以张嘴跟凌湙要油坊分成,娄盱却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底气,所以他愿意用劳力换,陇西府百姓有一个挣钱的去处,他也能从这煤山里分一杯羹,再有青砖买卖,累加起来不比油坊利润少,区别只是纪立春坐着拿钱,而他需要劳心劳力,但他愿意。 涉及到管理权的问题凌湙没有自作主张,他就跟所有不关心菜价的老爷们一样,对民生这块的价值没有深刻体会,尤其在出了两次自以为是的乌龙后,他现在遇到这方面问题,都会主动去找殷子霁说话。 殷子霁和齐葙两个,在五月初这一日,双双举了酒盏从垂拱堂素衣素服走至随意府,当着凌湙一帮亲卫和全体刀营兵将的面,正式拜了凌湙为主,并滴血盟誓。 凌湙得尝所愿,自是开怀无比,待三叩礼毕,忙上前一一扶起,接了敬酒,如此,殷子霁与齐葙彻底改口,称凌湙为主。 北山煤矿管理权,殷子霁听了凌湙转述后,亲自跑了趟陇西府,之后也不知道他如何运作的,北山开采这块的总主事权就归了他手,用的人是陇西府的,但账全归了他管,雇佣百姓的工资他开,采挖的煤矿总量也尽归他手,用殷子霁的话说,他得让干活的百姓们知道,是谁给他们的工作,又是谁让他们有了这种挣钱的机会。 娄盱打的好算盘,欺凌湙没当过官,不知道名声的重要性,好处让了他,名声却是不能让,他必须为凌湙在百姓心里扎一个好字,让他们知道,真正体恤爱民的是谁。 殷子霁也是发现凌湙有点不在意名声这点,尤其百姓嘴里的好,他似乎没打算经营,建油坊、建豆腐坊、建砖窑坊,甚至开铁器铺,哪一个单拎出去,都足以让一地官员赚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声,可到了凌湙这里,凶巴巴的杵着刀威胁人跑操赚铁器,撵着人开垦荒地种菽豆,如今更好,马多了,他又开始折腾青壮去学骑马了,有害怕不敢骑的,一顿棍子把人打的鬼哭狼嚎,弄得现在大街上的汉子看见他都躲着走。 就怎么说呢?明明办的都是好事,结果愣叫那一身的煞气干成了个“逼良为娼”,殷子霁算是发现了,凌湙除了对老弱妇儒和气些,青壮懒汉,对,在他这不上进的青壮都叫懒汉,那是没有半点情面可讲,犯到他手里,直接刑所水火棍伺候。 于是,他和齐葙一合计,不能让他如此糟践自己的名声,他不喜欢被人感恩戴德的凝视,那他们就背地里扩散他的好,把他往内敛施恩不图报的道子身上靠,为此还特意给他打造了个莫须有的师门,称他是道家“王禅老祖”派下山来历练的关门弟子,然后伙同蛇爷,给凌湙裁了好几身青袍道服,便是冠帽也做的古朴讲究道意盎然。 凌湙的衣帽一直都是蛇爷负责,叫穿什么穿什么,且道服制的并不素净,暗纹上都有金线兜底,行动间流光溢彩的,有种低调的奢华,出了门就招眼,如此几天后,凌湙就从众人的视线中回过了味来,得知殷子霁的用意后,哭笑不得的让蛇爷将衣裳收了起来,自此,非是重要场合,这样贵重的衣裳再不上身。 他懂殷子霁的用意,也理解一个谋士最大的理想,然而他自己都未明确能做到哪步,就眼前的规划而言,能守好边城,壮大队伍,不再让人敢随便对他伸手,就是他安居的好生活,自由、不受拘束,并且有足够的实力做想做的事,若顺带着解决一地百姓的民生,让自己的精神世界不致有空虚空度之感,就算是他来此世一遭最大的收获了。 凌湙想的很开,不强求,但也不推却,事到头上不怕,钱落袋里才无忧,他走到现在,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争霸个王权富贵去的,本心觉得他现在做的事情是对的,那他就遵循着本心走,至于以后事,谁知道呢! 就比如杀了突震会引起的后果,他当然知道凉王肯定会派兵压境,然而,“他们打不起来。” 纪立春门口那样嚷嚷,凌湙觉再深也醒了,然后请了他进偏厅,听了他急轰轰的报信内容,喝着蛇爷给他端来的豆腐汤,自从知道凌湙不爱食甜后,他的汤品就变成了清咸味的各种荤素搭配,就比如这豆腐汤,取的是压不过半个时辰的嫩豆腐,切成小方块,混着指甲盖大小的肉圆一起煮,等起锅时撒上葱蒜,清香不油腻,关键还好看。 凌湙午食没用,这会儿就着豆腐汤又吃了两个白面饼,一会儿功夫就饱足了肚肠,听着纪立春在耳边急轰轰讲着并州被围的事,踱着步来回在厅内消食,边走边说,“真要开打,哪用扎豹子沟?大峰坡那处历来就是战阵中心,用来排兵布阵威慑并州军民,且就突震的分量,还不足以让凉王冒着损兵折将的危险来为他讨公道,区区三万物资来赎突震的时候,我就知道,突震……呵,没有他以为的在凉王面前受宠。” 武景同来信说了三万物资是怎么讨价还价来的后,凌湙就知道,这抠搜的姿态绝对不是对一位受宠的王子所出,而是凉王的面子和姿态,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让突震死在大徵人手里,那归顺他的部族们,将要寒心的生起防备。 凉王有十个儿子,二十几个女儿,孙子外孙子排成一摞估计他都叫不全人名,突震有用,但又没那么有用,突峪也是他外孙,实在不行,他再嫁一个女儿或孙女去羌族,一样能收拢他们。 纪立春吸气,望着凌湙道,“那万一真打起来了呢?”那他们岂不成了害死北境百姓的罪人? 凌湙站在偏厅门口摇头,“武大帅不会应战的,并州城墙那么高,他只要拒上一个月,凉兵自然就退了。” 凉王的王帐不是固定的,每年的水草丰茂季,他们要举族往沂阳山迁徙,等到秋冬季才能再迁回来,所以,凉王他耗不起,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如此,纪立春才稍稍放了些心,只是仍念念叨叨的问凌湙,“那本将军要不要带兵去支援?武大帅知道是我们干掉了突震,也没招我去问话,我这心里总不安稳,且自到了北境任上后,武大帅一直称病不接外客,我竟未去中军大帐述过职。” 凌湙的另一个名字武景湙,叫他能安心的将心里话告知,其中当然是想请他从中斡旋的意思,说好听了是已经接任了凉州大将的位置,可一天没有去中军帐里述过职,他处理起凉州军务时,就总有人阴阳怪气和不听指令,这让纪立春很恼火,偏又无计可施。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的亲兵领了一人进来,却是常来给他送信的武景同亲卫,来人拱手递上信后道,“我家少帅让我等在此听信。” 从前这人送了信就走,还是第一次说要等信的,凌湙皱眉展了信纸看起来,却见头一句便道,“五弟景湙亲启:为兄不日就要上京伴驾,望弟能来并州一聚。” 接着,信中又提了并州被围的事,“范林译带了陛下旨意,要父帅见机行事,另许了凉王和亲事宜,父帅很生气,非常生气。” 凌湙脸色黑沉,望向京畿方向,咬牙,“明明只要出一封道歉国书,退还交换来的双倍物资,就能化解的战事,却偏要用和亲打圆场,呵,你可真能耐啊!” 脸面和钱财在你眼里,竟是比舍出去一个女儿来的重要。 等等,和亲? 凌湙望着信中所述,转了头问那亲卫,“可有听到那位范大人,说的和亲对象是谁?” 陛下并无未婚的公主,他提和亲,准备送谁? 那亲卫犹豫的看了眼纪立春,却见凌湙没有反应,便低头道,“听说是准备从,京畿勋贵人家的姑娘里挑一个记名。” 而京中宁侯府的宁振鸿,被家中女眷议论的消息差点呛的一口气上不来,又惊又讶的问明了情况后,突然大笑了起来,转头就抱着被他笑声吓到的二姐。 太好了,和亲圣旨不会来家了,他二姐还未及笄,这一次怎么轮也轮不到她了,宁振鸿抱着懵逼里的二姐哇哇大哭,他本来都打算好了,等到二姐一及笄,就催他娘替她寻个夫婿嫁出去,绝不能再如上一世般为了攀高枝,硬生生耽误了三年,最后叫一道圣旨害了性命。 一家子女眷不知道他怎么这样哭,急的上前拉的拉抱的抱,却怎么也分不开他搂着二姑娘的手,直到一个含笑轻柔声音传进宁振鸿的耳里,才堪堪止住了他的哭声,泪眼鼻涕泡的抬起头来,便看到亭亭玉立出现在门口的大姐宁雅娴。 宁振鸿突然震住了,抱着二姐的手不由的松了下来,瞪着眼睛望着大姐,脑中电光火石直击的他噼里啪啦响,他忘了,他还有大姐,再有两个月,就是他大姐的及笄日。 前世突震之死都知道是他五叔干的,可现今突震死的悄无声息尸骨全无,更没人知道他五叔在其中的作用,为什么还会有和亲之事? 虽然宁振鸿没有证据,但莫名的,他就是知道,突震这回肯定还是死在了他五叔手里,可本该消弥的一场灾难,为什么还是发生了?到底是谁这么热衷于和亲? 宁振鸿这回不抱着二姐哭了,改抱着大姐默默流泪,望着一路从中庭走向这边的父亲,突然心中涌出无限怒火,他不想把前世的事情按在现今的父亲头上,在一切事情还没发生时,他蒙头当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儿,然而,记忆开闸般一齐涌了出来。 就在他控诉是五叔杀了突震,才为家里引来如此灾难之时,破家发卖出去的奴仆宁叔出现在了眼前,五叔冷眼看着他,指着宁叔道,“你问问他,到底是谁主张送了你二姐去和亲的?” 宁叔是他父亲的奶兄弟,从小跟着他父亲,他的话可信度几乎百分百。 他当时甚至都不敢看宁叔的眼睛,就怕听到什么可怕之言,然而,该知道的还是叫他知道了,宁叔跪在地上告诉他,是他的父亲主动上表请的赐婚旨意。 记名的公主,也是公主。 宁振鸿嗷一声,突然疯了般扑向迎面来的宁晏,“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是我爹?你为什么偏偏就是我爹!” 为什么我爹不是五叔那样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你! 126.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八百个心眼子不动动会…… 凌湙没有立刻给武景同回信,他让蛇爷给那名亲卫安排个住处,有些不通的点他要想两天,当然,并州是不得不去了。 去,就得准备礼物,且武景同要进京,说好了是陪王伴驾,说难听了就是人质,武景同那脑子北境混混还行,去了京畿,一个行差踏错就得被人拐进坑里去,他怕他有去无回。 武大帅应该会给他准备一两个幕僚,而他得另想个办法保武景同在京畿受人忌惮。 无忌惮不足虑,既然怎么都无法让人放弃戒备,不如就让人对他起畏忌,若他再懂些狐假虎威,当能在京畿平安无虞。 纪立春从凌湙这里得了安心丸,又知他要去并州,一时便也赖在了边城,他想趁机随在凌湙身后去并州拜见武大帅。 凉州军因韩家的事,被清了一波调了一波,纪立春原以为会很快接手两翼大军,结果,眼看来了近一个月,他连军务都没理清,各府驻军千户所报上来的人头数,与他实际了解的不一样不说,眼看六月将至,而饷银迟迟无踪,各所兵将意见滔天,懒怠操训者比比皆是,他无力的发现,除了自己带来的一千亲卫,满凉州内外无有听他命令者。 他是真的遭不住了,第一季的军饷连着年奉,直拖到了四月中,且只发了一半,韩泰勇出事,抄出的银子本可充做军饷补个亏空,然而钱箱一封,被一旨送进了户部,听说连武大帅都没能染指到这笔钱,整个凉州仓在他到任时,居然是空的,空的。 这就不能怪他眼谗凌湙油坊的分成了,他实在太需要钱了。 自古打战打的都是钱,为兵者并非都有远大理想,军饷才是整个军队的驱动力,一万个人里才能起来一个将军,那其他人靠什么支撑?忠君爱国?快别扯了,左不过都是为了一口吃的,要是家有恒产,你看每年的征兵季有没有人主动报?大家都是苟活着一口气罢了。 凉州仓内空空,让他连收买人心都做不到,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兜头就给他浇灭了,来前他还抓了几个偷卖盔甲的,一顿板子打下去,他火还没消,那几个兵的领头,就带着旗下所有兵来负荆请罪,然后逼问他军饷何时发。 纪立春这才领略到了一州大将的难为,他没有深厚的家底支撑,无法在朝庭的军饷下来前,给所辖兵将赏点小恩小惠,更没有多余的钱财为将士加餐沽酒,光靠着皇帝封给他的大将名头,他统御不了凉州两万多的军将,这还不提其中招募的雇佣军、城防军,拉拉杂杂统计将近四万,他没钱养活这些人。 随州的周延朝听说手下有两个大商队,一个走皮货一个走茶饼,每年秋冬他手里的商队就往凉羌部走,以低价收来成堆的皮毛,再运往江州贩卖,然后换了江州那边低劣的茶饼,转运至凉羌赚出高额的差价,因为不涉及军备,并州那边倒也睁一眼闭一眼的随他经营。 韩泰勇不经营,手下的兵差是三州待遇最差的,到他出事时大家才知道,哦,原来他不是不经营,而是经营的生意不能见光,人家也不是没钱,而是钱不发给你花,人家连枕边人,连亲儿子都防,哪会大张旗鼓的给,所辖兵将发补贴发除了军饷以外的福利?藏还嫌不够呢! 也正因为此,本该对韩崝奚落愤怒的一群人,反而转回头同情起了他,再想起他时常提及家中夫人拿嫁妆贴补他的话,以前只当他开玩笑为了驳大家好感,现在才发现,尼玛原来竟是真的,是以,高门深院也有高门深院的困苦。 纪立春也想有样学样的搞点创收,然而扒着手指头算了一圈,他悲伤的发现,自己竟没有能擅长的,做生意等盈利,远水救不了近火,且北境这地方,获利最大的两门营生,几乎被随州垄断,他一新来的要与人虎口夺食,本来大帅就不待见他,再要与同僚起龃龉,想想就知道自己将怎样的寸步难行,他是大老粗,可为官之道的浅显道理还是懂的,没有哪个上司喜欢食槽里的新来者吃相难看,不懂规矩瞎伸手,如此一来二去,眼看到了五月底,他还在为兵将军饷犯愁。 恍然间他似乎明白了,韩泰勇允许秦寿贩卖走私武械的原因,太来钱了,一本万利的诱惑下,哪怕知道要承担风险,可侥幸没被发现呢?侥幸的侥幸下总有人挺而走险。 凌湙不意外他眼谗营生,从油坊开张以来,每日的交易量,除去零散的小笔生意,大头全在马队往别处走商的利润上,陇西府的娄家粮油铺,和从边城迁去登城的富户们合开的铺子里都按原价供应外,卖到其他地方的油价都上涨了三分之一,更远处的随州更涨了一倍。 离边城越远,控价越难,为此还衍生出了一种令凌湙意外非常的买卖人,卖油郎。 总有不在府城居住的百姓,总有吃不起涨了价的油,那有生意头脑的货郎就改了卖买方向,从边城进油,再自己挑去偏远处兜售,人虽吃了辛苦,却是真能挣到钱的,对于这种小买卖人,凌湙吩咐了殷先生,专门给这部分小货郎定了最实惠价,十八文一斤,五十斤一瓮,买超了这个数,就搭送油豆饼十斤,这样一合计,他们的进油价不会超过十五文,偏远地方的百姓再舍不得吃油,面对这种送上门来的,比松油还便宜的豆油,也是会打上一两斤的,如此,大家日子都能兴火,且过的有盼头。 殷先生已经习惯了凌湙对贫苦人的扶助,闻此提议也没异议,就如凌湙说的那样,油的大头不在这些零散生意,自边城运油马队走过一趟并州和随州后,那边就建立了几处销售点,他们这边出马车送过去,就要二十五文一斤,若一斤,且为了防止他们中间弄鬼,把自己弄成中间商赚边城差价,每个府里只设一个供应点,油量限量供应。 凌湙也想将其余两州的油价打下来,然而油坊就这么点人,新茬菽豆还未上,他都不敢提议三班倒,目前只分了上午班和下午班,出的油堪堪够分,也就开张大半个月而已,除去人工工资和本金,殷子霁报来的账目已接近五千两,整月算下来接近万两盈余,且这还是刚开始。 边城开始对外招工,没办法,人不够用,城楼要重新加固,墙体全换成青砖,城内要给百姓盖房子、铺地,为免积水积污浊,凌湙甚至亲自画了公厕图,每街每巷都设一处公厕,排了下水道和污水道,然后在城北城西各砌了两座大澡堂子,分开男女浴室,全天开放,一次包洗干净清爽只需八文钱。 有青砖砌什么都方便,大澡堂子砌好的那天,幺鸡领着刀营百多人,分两批进去清洗,一顿搓下来各人弄的白里透红,让本来还在好奇观望的百姓直呼惊奇,之后就有人试探性的进去洗了一次,出来后逢人便夸,回了家拖家带口一起全往澡堂子里钻。 女浴室这边做了隔断,当然也有浴池,由王听澜带人进去打了个样,这才让羞涩脸薄的女子迈了步,凌湙没有宣传女人能顶半边天的话,只用实际好处,或些方便设施,激励的让那些女人自己从家门里迈出,丢开古旧的教化思想只是时日问题,就如敢往女浴室里去的女子一样,多去几次,心上的束缚自然就弃了,从埋头红着脸躲躲藏藏,到洗完了后三五成群聚去一旁的茶楼喝茶吃点心,也就半个月不到的功夫,都人人习以为常。 而油坊和砖窑坊这边,浴室作为劳工福利,在就近处砌了不太大的小浴室,专供里面的工人清洗,且不收钱,家属亦可享此福利,包括后面将要修城楼的工程,福利都与之等同,并且年节发油和油豆饼当奖励。 只要在边城作坊里替凌湙打工的,食堂、浴室、身上的工作服和鞋全都免费供应,月底的工钱照时辰结算,于是招工布告一贴上城中心钟楼处后,就有陇西府四周的百姓开始往边城赶,每日城门边上进出城都能排成长龙,踊跃者巨多。 殷子霁担心有人偷师油坊榨油技术,曾问过凌湙要不要将进入油坊的劳工全签了卖身契,凌湙摇头没让,他把所有工序全部分开使人做,比如负责炒豆的,与负责装豆饼的分开,麻袋裹了炒制好的碎豆子,再装入铁饼内等榨,这中间过手的时候使人传些意味不明的眼神出去,叫人以为装入麻袋里的豆子里面加了什么东西,才能让出油率增加那么多,只要保证一人不同时做出两种工序,就能最大限制的控制技术泄漏,至于有聪明人能看穿其中机密,那也有另一个条件牵制他,就是铁,一个榨油机至少需要十斤铁做铁饼,普通人家没有这样的便利,而如果他想倒卖技术,凌湙或不能阻止,但他能保证,别人家的油不会敢比他卖的还便宜,价格战从一开始就让他站在了胜利方。 天下百姓那么多,市场盘子那么大,钱是永远挣不完的,他不是要做垄断,只初期阶段,他需要靠独家经营撑起整个边城的人口消耗,等后面生意大到他吃不下,自然会寻找合作者,且他都把油卖到随州并州了,就不信周延朝和武大帅不知道,求人合作不如被人求,出技术拿干股也是一条生财之道,所以说,搂钱的地方多了,真没必要对治下百姓太苛刻,技术你能偷,人心你能偷么?不怕被万夫所指,你就干,我保你落叶无根。 一番话说的殷子霁又瞪眼又摇头,叹着气的朝凌湙拱了个手,再没提让入坊工作的人签卖身契的话。 边城招工,住宿便又成了问题,于是那些被招进边城的劳工,入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盖宿舍,起初还没人相信,说新盖的房子不可能白让他们住,肯定多少得收点租钱,且也不知要盖个什么窝棚出来。 他们都是周遭的农户,家中佃的地里出息养不活一家子,于是壮劳力就出外打些零工贴补家用,听说边城待遇好,便冒着风险来试一试,都打算好了,白天上工,晚上随便窝哪个角落睡几日,干个十天半个月回一趟家,且入了五月天已经不冷了,屋檐角下,巨石背风处,睡哪不是睡呢! 穷人,没那么多讲究,能挣着钱回家比什么都强。 然而,等老熟手领着他们一日千里的,将两层青砖宿舍楼砌起来后,还是有人绷不住了,呆愣愣的望着崭新的房子,木然的问着身边人,“这真是盖给咱们住的?” 等伐了木材开始打床铺桌凳等家具时,他们才真的相信,这些新盖的房子,新打的家具物什,都是为他们准备的。 凌湙画的宿舍楼,就是他曾住过的那种老式楼房,上下两层,楼梯在外面,屋内对开着能摆四张床,他没画上下铺,边城又不缺地,大不了多盖几排房子,一屋住四个老爷们,邋遢也邋遢不到哪去,就是起矛盾也打不出事,故此,他是一气砌了前后十排。 房子盖好,家具安置,选了吉日开始分屋,关系好的住一起,落单的拼一屋,那些本来都做好吃苦准备的劳工,懵逼的走进自己亲手盖的屋内,等回过神来,呼啦围上了负责安排他们入住的小负责人,眼巴巴的指着砖窑坊和城里各处忙碌的地方,问了心中最关心的问题,“妇人要么?不要全工资,给一半就行。” 管吃管住听说还有啥福利,那家里的媳妇不也能来领一份工钱?且听讲城里那边的澡堂子还收浆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一样有吃管住,这好事怎么能落下?必须问清楚,问清楚了好回去叫人。 等得到确定消息后,一个个告了假赶回家叫人,这样一户人带来了一个村,瞬间就将边城缺乏劳动力的事情解决了。 但同时,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治安,人多了矛盾就多了,总有口角发生,凌湙安排了巡逻队,两班倒的维持着城内治安,也不讲什么道理,也没那个外国时间跟他们掰扯道理,只要生矛盾起了推搡扭打的动作,一律拖到刑所门口打一顿,严重的撵出边城。 然后赶巧碰到纪立春来诉苦养兵不易,凌湙是非常不客气的管他要了五百人,理由也很充分,油坊的分成不能白拿,他这里实在调不出多余的兵力维护治安,城门口的城内各街巷的,还有城东城南两处待开发忙的热火朝天的地方,都需要兵力布控,万一钻进个偷师的奸细,那他们损失可大了。 如此,纪立春一合计,千把人口撂在凉州府里确实损耗不起,军务到不了自己手里,人也撒不出去,干脆先租给凌湙干活,还能省了他这边的嚼用,简直一举两得,哎哟,这小五爷怎么这样贴心呢!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他。 五百够不够?我留三百守着凉州府衙就行,七百你全拿去用。 只有殷子霁收到兵员名录,来跟凌湙商议事情的时候,一脸莫测的笑问,“主子这计使的好,不动声色的就将他的兵拿了,等养熟了,他们自会知道跟着谁有肉吃!” 凌湙翻着他递来的报表,耳朵动了动,一脸正色道,“先生这话说的,把我想太卑鄙了,我这是真缺人,且看他天天喊穷,出于道义和朋友之义,我是真诚想帮人的。” 殷子霁就呵呵笑,回头夜里跟齐葙咬耳朵,说这小主公一天不动动他那八百个心眼子,怕生锈了似的,那叫一个鬼主意多,好在他还知道不往自己人身上动,否则谁都得卖了自身再替他数钱,叫齐葙喝斥的扭了把腰身,转头跟没事人一样,接手了这白来的七百兵。 齐葙的腿被左姬燐重断重续过了,如今正在养骨头,夹了板子天天躺床上,因为殷子霁照顾的好,又去了心头烦闷,面色养的红润且精神头十足,已经看不出断骨那日的虚弱,殷子霁尽量也不往之前的事上想,一想那心上的疼痛就刀割似的,好在这一切痛苦是值得的,养了二十来天,已经能察觉到小腿上的知觉了,左姬燐看了也点头,说等骨头长好后,大概率是能站起来的。 这期间韩崝的伤也养好了,按照约定他该往战奴营那边去,后因齐葙的腿耽搁了两日,等他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时,被他和离回家的妻子却带着儿女找了过来,两方见面自是眼泪汪汪,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妻子不愿遵从父母之意改嫁,且也舍不下一双儿女,知道齐表哥在边城,便想来投奔,也好就近照料他,如此,韩崝的妻儿便住进了垂拱堂西北角的小院落,正好同王听澜做了邻居。 两人一见面,那叫一顿尴尬,韩崝妻子姓孙,在韩府时与公公的姨娘们并不相交,即使见面也只是点个头的事,如今汇聚在边城,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嘴唇动了好几遍,最后还是身边的孩子打破了寂静,一声“姨奶奶”叫两边乐出了声。 王听澜大方的上前见礼,摸了把韩令蓉和韩元恺,道,“叫姨就行了,叫奶奶显得我很老似的。”笑容里一派爽朗。 孙氏涨红着脸轻声道,“对不住,王姑娘。” 王听澜摇头,眉眼里已不见当年在韩府时的阴霾,声音清澈,“你们当小辈的,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便是韩崝也只是冷脸相对,却未有欺辱之举……齐夫人,还好吧?” 孙氏垂头细细作答,“婆婆病了一场,身体弱了很多,不然这次该与我一道来看望夫君的,她如今住在城郊的陪嫁庄子上,带着幼弟生活,还……可以吧!” 当然是不能跟从前比的,一门宗妇落到出族和离的地步,没有想不开上吊就不错了,只能说勉强撑着,闭门度日而已。 之后孙氏便常常看见,王听澜带着一队女兵出入城内各处,妇女口舌之争,婆媳打闹矛盾,甚至夫妻打仗,妻子来举告求公道,都有她从中调和处理,然后便知道了,她在城主处还有一个正经职称,叫妇联主事。 再之后,她又遇见了管理大厨房和仓库的凌家母女,以及吃胖了一圈的华吉珏。 华吉珏没料能在这里遇见孙氏,瞪着两个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然后就看到了她的小玩伴韩令蓉,两个小姑娘高兴的抱在一起,此后有好吃的好喝的,她都会去找韩令蓉,连带着凌馥也跟孙氏混的熟悉了起来。 石晃知道韩崝来了后,便三天两头去看他,得知他要往战役营里去,便主动承诺了照看他妻儿的事,但其实在边城,还比在凉州更自由些,至少他看华吉珏就越来越适应边城的生活,再也没像初来时的那样嫌弃边城荒凉简陋了。 边城的夜市开了,自从凌湙捣鼓出了万能调味料和豆制品的多样吃法,白天的小摊贩已经载不动超量的顾客,为满足白天工作无法上街消闲的百姓,凌湙果断开了夜市,在东西街巷之间开辟了一个跳瘙市场,让百姓有一个交易手工制品,和自制美食的地方。 就这么的,事情一件赶着一件的来,凌湙整天忙啊忙的没个歇的时候,一天骑着闪狮从东到西再往北的跑,且开夜市的消息传到陇西后,那边也有小摊贩推车过来做生意,这就又产生了入城税。 入城税这个东西哪个城都有,进来出去的百姓按着所担东西的多少,交一文到十文钱不等,商贾税收除外,那是另外的统计方式,殷子霁原也想按陇西府城门卫的方式收,但想到凌湙一惯的做事方式,便自己重新立了个规定,普通牛马入城多少钱,脚夫担担子收多少,都细细定了数目,然后拿去给凌湙过目。 原先边城几无外人来,入城税这东西形同虚设,现在有人来了,收是不收就成了问题,凌湙也没关注过城市规划,他只知道一个城到一个城之间有收费站,可这里却是没法设那东西的,那普通小买卖人挣的三瓜两枣,他收着就总觉得似周扒皮,殷子霁递来的收费标准,他看了看,还是将入城税这项给划掉了。 不收入城税,只收摊位费和垃圾管理费,并且想入城摆摊,得去办个经营证,押个一吊钱的押金,半年一审核,可随时注销,注销后押金退回,如转让经营证未经堂内窗口重签,则收回经营证,连同押金一并扣除。 凌湙怕殷子霁心生芥蒂,每次关于城内经营发展上的规划,自己好像都会驳一驳他,虽他未提一语不满,但时间长了怕是会令他失去作主的判断力,因此,在划了入城税这项后,肯定了他对城内商铺的管理意见,并且解释了自己划掉入城脱的原因,“边城本就是个名声不好的偏僻处,能来或敢来的都是抱着利益二字,且如今咱们急需引人来住,那些脚夫人力本来就挣的不多,收他们那点钱于咱们来讲如水滴入河,我想过了,城门处只设岗哨维持治安,收税的事交由垂拱堂派专人专办,不与城门卫分两处财务,以后城内所有税收,只由垂拱堂统理,一个财政统管,也方便查账,更不会出现互相推诿之事,殷先生啊,财政事务尤其重要,我将边城钱袋子全部交到您手上,还希望您能替我把好关,那些馕虫望忘多关注,一经发现立即打掉,严令在账面上动手脚。” 殷子霁失笑,觑眼盯了凌湙一眼,摇头道,“主子倒也不用宽慰我,是我想的不够深切,边城确如主子说的,名声不好又少有人来,若按惯例加了入城税,确实会挡掉不少欲往此处来的小买卖人,我是循着旧例列的表,倒是忽略了边城这处特别的地势,和现今特殊的情况。” 凌湙见他如此心胸,一时快意的拍了拍他,昂扬着脑袋得意道,“殷先生,不管你信不信,我保证,入城税这块的收入会从别的地方补回来,咱们只赚不会赔。” 边城免收入城税的消息一经传出,往此处赶的人更加多,殷子霁一段时间后发现,凌湙说的是对的,入城税没了,进了城的百姓就会不自觉的将那部分的钱当意外所得,花的时候竟比往常大方,就总会类比着白捡了钱的心态,若遇阴雨天气无法回程,那城里的客栈也有人舍得住了,单间住不起,大通铺几文一晚非常畅销,而人一旦住了下来,那吃的用的就又是一笔花费,于是,良性循环下,城内商铺的生意开始变得红火起来。 城北富户迁离之后,城西原住民也有几户跟着走的,但大部分都留了下来,守着日益兴盛起来的边城,庆幸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商铺从一个东家换成了另一个东家,可待遇却是比从前更好了,不会再有人对他们颐指气使,也不会有一个季度辛苦赚来的钱,最后却一文钱都落不到袋里的烦恼。 铺面收归垂拱堂,他们只需要交纳足够的租金,就能继续经营,并且按季缴税,余下的所有收入都归他们自己所有,这一规定更让他们死心踏地的留在边城,尽心尽力的经营店铺。 其中属铁匠铺生意最好,订单都排到了年底,尤其铁锅、刀斧等物,只要进了边城的,走时没有不带一两件东西的,剪刀针黹等物最畅销,买不到大件的,这些小零头却是好做,几乎来一个买一把,再后来就会带着家中的媳妇来挑,毕竟锅头灶案的女人最懂,她们挑她们用,才能趁手习惯。 为防止有人倒卖出凉州,凌湙依然限制了每户的购买量,且必须凭户籍来买,买过的人在户籍上勾一笔类别,为此特意跟娄盱定了户籍增备栏,为免百姓因为户籍涂损而受惩罚,纪立春对这事当然不会阻拦,以大将名义在钟楼布告栏上盖了章确认此事真假,百姓们这才放心大胆的拿出户籍,让人在上面勾画。 如此,边城有铁匠铺的事风一样传遍了凉州,通往边城的各官道上,开始涌现了牛马骡车,皆是带着户籍来买铁器的,娄盱欲言又止想要提醒凌湙树大招风,然而纪立春这个凉州实权管理者都没说什么,他便闭了嘴再未提起,然后突然记起陇西府库内收着的破损兵甲和刀械,且不止陇西府库有残损的刀兵械,其他几府都有。 但有不等于就能开铁炉锻造,一个是没有技术,一个是懒得费事,朝庭给的那点军饷都发不起兵将,他们各府用坏的刀兵甲胄若要回炉,造出来的东西不给变现不说,还有往头上栽个私铸兵械的名头,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谁爱干谁干,反正各地千户将领没人干,收在库里,每年统一拉到并州武械库换新的,至于大帅如何处理,就不是他们能干预的了。 娄盱将库里有破烂武械的事跟凌湙提了提,本来没打算能谈成,凌湙却来了兴致,问了他大致数目,娄盱以他自己一府的例算了一下,告诉凌湙,那些破铁合起来千斤是有的。 纪立春一听烂铁能换钱,立时找到了凌湙,挠着脑袋告诉凌湙,凉州府库里全是各卫所上交来的破损兵械,装了他几个仓库,然后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问凌湙收不收。 收,怎么不收,这部分烂铁虽然无法再炼制兵器,可打造民用工具是够够的,就是凌湙想要弄的热水管道,也有了额外的铁来造。 趁着全城改建的功夫,凌湙直接将热水锅炉给弄了出来,有铁有煤矿,立式燃煤锅炉的基本要素就齐了,炉膛里的水冷弯管,炉胆以及椭圆型封头和炉排,有铁都能造,且结构简单,地址就选建在城北那处水坝周围,管道顺着新建的成排房屋,一间间通下去,等到冬季严寒之时,全城百姓将再不受冷气浸扰。 当然,凌湙此时说了他们也不理解,只服从命令惯了,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此,为了这个脑袋一拍的锅炉子,凌湙愣是盯了好几个日夜,期间还因为内里试压出了问题炸过一回,但好在解决了炉胆均匀受热问题后,这方面技术也顺利攻克,城北锅炉坊也在加紧时间搭建。 然满城对现今百姓而言的新鲜事物,却一样也不好拿出去送人,凌湙骑着闪狮在城内兜了一圈,最后兜到了砖窑坊,望着扑扑冒火的窑口,思索着还能变点什么花样来。 秋老远远的就见他过来了,却见人坐马上一动不动,上前等了两息,也不见凌湙说话,不由问道,“五爷在想什么?” 凌湙望着他喃喃道,“在想送给武大帅的礼物,我过几天要去一趟并州,总不能空手去啊!” 秋老也默了,他望望身后的青砖,叹道,“咱也不会烧瓷器啊!听说江州那边瓷器闻名,当今也甚喜爱,可惜……”没人会烧。 凌湙定定的望着他,默念,“瓷器?确实,我也不会,且几天内也定然烧不出来,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那什么容易烧呢?” 哪个贴子里曾提到过的,说穿越古代发财生意首选——烧玻璃??? 凌湙皱眉跳下马来,围着砖窑转圈,凭记忆检索土法烧玻璃的材料,嘴里默念,“硝石我有,石灰石也有,沙子拌植物灰?还有啥来的?哦,纯碱,这个刘氏有……” 他一路念一路走至一座刚出了砖的空窑旁,正有劳工准备再往里填砖坯,却叫他喊住了,然后他转了头对秋老道,“秋老,我烧个东西,您把我刚念到的东西准备一些出来,我试烧一次看看。” 青砖和玻璃的差距就是熔点上,前者温度控制在一千度左右,而玻璃则要高一些,要到一千二百度,两者时间倒都差不多,都在八小时左右,即使一窑不成功,他还能再试几窑,反正最迟三天后他就得出发,实在不行,就干脆从库里扒拉点珠宝好了。 秋老不知他要弄什么,但对他要的材料倒是不打折扣的都找了来,凌湙也不解释,让人在窑内挖个坑洞,将材料按比例混合和在一起,投入坑洞内,关了窑门就让人开烧。 这期间他回了一趟府,找到蛇爷后直接问他,“并州那边的丐团能联系上么?” 蛇爷点头,“能,三州丐团的头头我都派了人去探过,有额外的银子赚,他们不嫌多。” 于是凌湙就低声吩咐道,“那让并州那边的丐头往外给我扩个消息。” 蛇爷点头,侧耳细听,就听凌湙拢了手低声道,“让他们将当今膝下无待嫁公主的事传出去,务必传的满街巷都知。” 凌湙逛了一圈城,也不单只是为了想礼物,当然也在想破坏和亲的方法,突震是他杀的,若最后要用一个女子去平息凉王之怒,哪怕出这个主意的人烂掉渣,也逃不过他也有帮凶之嫌,他不愿让一无辜女子承受这样的灾难,于是,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信息战。 他要让凉王知道,大徵皇帝从来没有诚意与他邦交,连个女儿都要找人冒充,记名公主也是公主这话也就骗骗外人,真要接受了这样的和亲人选,整个凉羌族都得被人当笑料看。 那老凉王要是懂事,就该往实惠上要,那讹了的刀械和马匹,再双倍或翻几倍的要回来不香么?娶个不知道哪里的没落勋贵人家的姑娘,别说利,连名都没挣着,尽叫人当猴耍了。 范林译就在并州,老凉王只要抓住他逼问一番,就什么情况都知道了。 凌湙抄着手从府内走出,望着渐渐黑沉下来的天色,东西夜市上的灯笼一一亮了起来,下了工的家长领了孩子正往那边去觅食,如今边城百姓手上都不缺钱,不是大富,但基本衣食都有保障,买个炸果子吃碗馄饨面的也都不心疼了,既哄孩子开心,又满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一家子都高兴。 而京畿里的宁振鸿,正想方设法的去找他前世的大姐夫,一个不入流的城门九品执戟长。 可他忘了一件事,他大姐今生还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推入这个执戟长的怀里,所以,堂堂一个侯府世子嫡长女,又怎么可能会下嫁给一个不入流的城门小兵? 哪怕他知道这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那又有什么用? 别人只会以为他疯了。 127. 第一百二十七章 拉出去砍了~…… 凌湙先去了垂拱堂地窖里的冶械司。 在各处作坊陆续命名建起来后,这处的铁器坊就与城西的铁匠铺冲了名,且藏在暗处里的部门叫坊,听上去很容易叫人混淆职能,为区分从属关系,凌湙便将地下这处改作了冶械司,明面上的铁匠铺子用于转移注意力,受冶械司辖制,统一归凌湙亲自管理。 只是凌湙平时太忙太忙,一般情况下,都交由陈铁匠负责,他只在陈铁匠打出新兵械时过来检查,斩=马=刀只是他交给陈铁匠诸多任务里的一项,毕竟刀营人数有限,与大部头的城卫、亲卫和骑兵营比,他们的武器也是需要重新铸造翻新的。 边城铁匠铺子开出去,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凌湙只作不知,咬紧了一个便民二字,并挂出无限收废甲断兵的布告,以示自己缺铁铸兵的事实,反正不管别人信不信,他是不会承认这里有炼器房的,就是纪立春和娄盱,他都没在二人面前漏过半句,但有眼神询问,只叫他假作没看见的忽略了过去。 垂拱堂前院不限百姓出入,里面的办事窗口每日人来人往,说话声与忙碌来去的脚步声,在地窖门一关的情形下,再轰鸣的打铁声也传不出去,凌湙站在两府前的大街上仔细听过,只要不刻意找事,这处地窖该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他其实不怵别人知道所谓的秘密,就是他把边城折腾的翻了天,只要他安心的呆在边城,那些人就不会来找他麻烦,起码在那些人的目地没达到之前,他会一直安全。 当然这个安全,是指他个人有自保能力的安全,而不是别人施舍给他的假安全。 纪立春与他打过斑秃山一战后,有一日吞吞吐吐的告诉他,接凉州大将的圣旨前,有人给他传过口令,叫他到了凉州后,帮一把凌家女眷,若凌家老太太有所请,就尽量满足她、帮助她,哪怕她有不合情理的要求,都一定要照着她的话去做。 凌湙让他见了凌老太太,苍老到行将就木的模样,实实震惊了纪立春,等两人对过话后,经描述与传口令的习惯,凌老太太很肯定的告诉凌湙,找上纪立春的人该是中书门黄彰派去的。 凌老太太一脸复杂道,“我家老太爷曾说过,中书门上左持令黄彰,最擅借刀杀人。”明明就是想要设法弄死凌湙,却遮遮掩掩的叫人给她带话。 笑死,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弄死这个孩子的手段?他自己要没顾虑,直接派人来杀就好了,拐着弯叫人传话示意她,倒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这孩子一路上的凌厉手段,有眼睛的当都看到了,现在怕是又忌又恼,已经生出万千杀意,派了黄彰找人动手,可黄彰偏又是个不肯落人口舌把柄的,自然要再转一道弯,用另一只手过滤一把他的用意,这样一旦事发,他就能一推二五六,当个蒙了冤的委屈人。 端打的一副好算盘。 凌湙当时只是笑着点了个头,没作任何表示,纪立春倒还有些坐立不安,生怕凌湙以为自己是被人收买了,急急要解释,却被凌湙摇头制止了。 因为凌老太太给了他一张表,上面罗列了当朝几位大人族内的官集团,一二品大员的把柄,凌老太太仍然握在手里。 凌湙当然知道她的防备,在不能确定那个孩子已经安全的情况下,凌老太太不敢完全将东西交给他,怕他过河拆桥,不管那个孩子的死活。 他记得那份家族商业版图里,有一个四品官黄铭焦,目前任保川府府台,而保川府隶属荆南区。 拿到凌老太太给他的名单后,凌湙总算知道京畿里为何会出现无相蛊了,荆南,就是左姬燐的老家啊! 黄铭焦的背调关系里,最硬的一个人就是黄彰,他的亲大伯。 凌老太太当然不可能给他如此详细的背调关系表,而是凌湙在看到荆南两个字时,直接拿去问了左姬燐,通过左姬燐的口,才知道这个黄铭焦背靠着谁。 一府府台,从他就任时,当地豪绅贵族,就已经在想方设法的调查他背景了,若是个从底层考上来的软柿子,那就架空,若也是个氏族大家里出身的,那就利益共享,所以,历朝历代的清官为什么会成珍稀物?形势啊形势,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坑致死,能活到青史留名的,不是本人够强,就是当时的朝局有利于他发挥。 左姬燐还偏就知道这个黄铭焦,他就任的保川府是荆南最好的一个地方,处于江州与北曲长廊的交界处,入了保川就等于入了荆川,远离蛮瘴沼泽林,坐拥三条线的商运中转处,也就是江州-荆川-北曲长廊,是个富裕易出政绩的好地方,上一个保川府府台,已经进了大理寺,有传言他就是到地方上来镀金的,只等任期一到,他就能直进太常寺,而今年就是他三年任期的最后一年,等到年底吏部考核完毕,他就该升回京畿了。 凌湙让纪立春保留与那边人的通信,并且连同凌老太太一起,让两人作出一副已经通了气的样子,不时与那边联系联系,送一些自己在边城的消息,比如自己为了口腹之欲弄出的豆腐等物,比如自己着了凌老太太的暗算,中了慢性毒之类的,真真假假掺着送。 登城门户叫武大帅梳理了一遍,然后在当时营救武景同的几名武将内,点了任玉山任登城守将。 任玉山多年夙愿一朝得成,高兴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后受武景同点拨,亲自来了趟边城,一为自己当时知道凌湙身份时的态度道歉,二是为凌湙给的升官机会道谢,当时他身边跟来的是赵围的那个族叔赵奔洪,任玉山隐约的暗示凌湙,他会将奇林卫的千总之职提给赵奔洪。 如此,陇西府的两个卫的千总,就都与凌湙有了牵连,右陇卫里的季飞尘在四月中回来过一回,只那时凌湙刚好带人在斑秃山埋伏突震,两边没有见上面,后听齐葙说,季飞尘在右陇卫被排挤的厉害,又不敢回来求助,只一个人默默收拢兵将,直梳理了近两月,才堪堪将右陇卫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走时,殷子霁给季飞尘拉了一车油和一车油炸豆制品,直把个忙的又黑又瘦的汉子感动的眼眶发红,冲着随意府大门叩了两个头。 赵奔洪就不用说了,有赵围在凌湙手里,即使边城与奇林卫隔着些距离,也拦不住那边卫所里的兵将家属赶集的热情,自边城夜市开了后,跑的最为勤快,尤其凌湙取消了入城税后,那边苦无进项贴补家用的媳妇们,赶着趟的五天来两回,是最先吃到边城夜市便利的一个卫所。 凌湙放给赵奔洪的便利,就是和陇西府一样,可以以极便宜的价钱从他这里拉青砖,一下子帮他在奇林卫站稳了脚跟,人人都知道他与边城新城主的关系亲厚。 最后,就是登城,武大帅用任玉山,当然也是有卖凌湙面子的关系,还有一层就是,任玉山是个土生土长的北境汉子,他家五服内的祖坟都埋在随州的宜兰山内,不似韩家,往上数三代,主支的祖坟都在北境外,任玉山的父族、母族、妻族,全在北境。 如此,凌湙才有底气放给城北,那些富户老爷们迁藉登城的承诺,他一封信过去,任玉山几不打折扣的就给办了,再有之后的油坊开市,直接盘活了登城几尽崩溃的商贸,而凌湙给登城供的油量也是随州与并州的两倍,目地当然是让他去打开平西、玉门两县的市场,而凌湙在外走商的名号,便毫不客气的用了武景湙这个名字。 凌家罪子会永远安分的呆在边城服役,武景湙却可以成为整个北境的财神爷。 黄彰想要他命,他自然要回以特别的敬意,豆油只要出了北境,定然会由平西、玉门扩散至荆川,江州豪富,或许不在意豆油,但荆川的整体民生水平,是及不上北曲卫与茳州卫的,黄铭焦想要政绩,想要以亮眼的考绩高升入京畿,民生这块定然要抓。 凌湙就坐等他上勾了,他要让这个黄府台亲自下贴请他去荆川开油坊。 陈铁匠不知他这晚来有什么事,亲自接了他进地窖,拿了新打的一柄刀来,他始终没能打造出令凌湙满意的斩=马=刀来,在凌湙细细把着刀看的时候,一脸忐忑的缩着手等在一旁,凌湙试刀也很干脆,并起双指对准竖直的刀身重重一弹,在他握刀柄的手分毫不动的情况下,若刀身前后摇动的曲线达至前后六十度,就算是达到了中等柔韧度,可以作为城卫的武械铸造了。 整个冶械司里的匠人都停了手中的动作,眼巴巴的等着凌湙宣判结果,太多次的失败,已经令他们产生了惶恐之心,深怕凌湙失去耐心,拿他们人头祭刀。 这里的人与外面的普通百姓不同,除了陈铁匠祖孙和几个老匠工,其余打下手的劳役都是原边城恶徒,极恶那一波人叫凌湙送给左姬燐当药人了,剩下的全都锁进了这里当没有钱拿的苦役,除了陈铁匠祖孙和那几个老匠工有假放,可以轮流到地面上透透气,余下的人从锁进来开始都没出过地窖,走动间脚上都铐着铁锁,于是想当然的,他们并不知道边城地面上的日益改变,但有一点他们是知道的,就是无论他们本身的罪孽有多重,牢饭都没抠扣过他们,每顿都叫他们吃饱了肚子干活,尤其最近的伙食,那叫一个油水多多。 凌湙没给他们承诺以工抵罪的话,每次进来也从不与他们有交流,都是吩咐完话后就离开,他倒不是歧视这波人,而是他们没有重大功绩能获得减刑,能从他的刀下挣出一条命的,就已经算是最大的宽宥了,想重获自由,得看他们能为他带来什么。 而机会其实就在眼前,他不提,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点上,有陈铁匠和其他老匠工手把手的带,这些人若脑子灵光些,当知道怎么做才能为自己挣一条出路。 “不错,韧度够了。”凌湙看着在眼前片片晃动的刀影,弹出的铮音悠鸣在耳,一声声回旋在地窖内,等刀影渐渐合一,他便让陈铁匠拿去开刃。 新铸的刀模在未试成韧度合格时,都是未开刃状态,凌湙试了十把,差距小于五个度左右,说明陈铁匠他们已经掌握了这种刀的精工技艺,水准都在合格线上。 陈铁匠一听凌湙要他开刃,当时就高兴的哆嗦了下手,哑着嗓子道,“哎,哎,好,开、开刃……” 天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多久,每次凌湙弹完刀后摇头离开,他都要辗转反侧好几夜,守在铁炉子旁一夜夜的琢磨,琢磨到底哪个步骤做的少了,哪道工序没做到位,凌湙的这一声赞许,直叫这个老头激动的眼都红了,转了身颠颠的亲自开。 他的孙子陈为担心的跟在后头,就怕他被满地的铁疙瘩拌倒,但脸上也是开心的笑容,也不敢出声,就默默的跟在老爷子后头,铁塔般的壮硕身体兜出来的阴影,直将老头整个罩了进去。 凌湙眼神在其余人身上兜了一圈,然后将视线放在案上还在打磨的铁块上,问陈为,“打一块铁板要多长时间?” 陈为愣愣的与凌湙对视,猛然醒过神来发现凌湙竟是在与他说话,忙弯了身体小声道,“回城主,要什么样的铁板?有多大样?” 凌湙比划了一下,“长短皆一点五尺,要非常平整的那种。”就是五十厘米的正方型平板,准备用来做玻璃的工具。 陈为立即点头承诺,“一个时辰就得。”末了加上一句,“有韧度要求么?” 凌湙叫他问的笑了,摇头道,“没有,就要笔直的铁板,若时间不长的话,打两块。” 陈为马上叫人拉了风箱升火,卷了袖子就要开干,却叫凌湙又喊住了,“再打两根圆铁管,三四尺的长度就够了,圆管口径有杯口那样就行。” 凌湙其实也闹不准吹管的数值,吩咐陈为弄了两个尺寸的,一个是一米长的管子,口径二十四厘米,一个是一米五长的管子,口径三十厘米。 陈为不懂他要这个干什么,但也听懂了凌湙的要求,点着头的答应,“行,我保证两个时辰后都能得。” 陈铁匠拿了开好刃的刀回来,听孙子与凌湙木愣愣的说着话,一脸汗颜的对凌湙请罪,“这孩子不大会说话,连个恭敬语都不知道说,城主莫怪,小老儿以后定好好教导教导他……” 凌湙从他手里接过刀,摇头,“无事,他并未说错话,能做东西比会说话强,你无须担忧他,在我这不需要太卑屈,于我有用的,我许他凭心说话的权利,陈师傅,我们去试刀。” 殷子霁曾评价过凌湙的待人待事方式,跟齐葙吐过槽,说就没见过这样务实的人,什么客套都懒得应,唯有实务能让他专注倾听,明明也是个虚客套的高手,对着外人也很能装,可一等到身边全是自己人时,那种懒怠装的样子就全出来了,一点不注意自己的主子形象。 对此,凌湙只想翻白眼,与外人虚应,套着些没营养的客气话就已经够累了,若回了自己的地盘还要端着,那还活个什么劲?他就是想自自在在的过日子而已,有话说话,不想说话发个呆放松精神,比走哪都端着身份强,他的形象不靠生人勿近的气场来,只要他够强大,自无旁人敢轻视。 陈铁匠紧张的看着凌湙准备试刀,两人上了地面,去了垂拱堂后头齐葙平时的射靶场,齐葙这人有种不肯认命的拼劲,这些年虽腿不良于行,但他的双臂力度却练的力能扛鼎,百步穿扬于他来讲不是虚言。 殷子霁得到消息也赶了来,齐葙尽管眼谗,却只能干躺在床上等结果,韩崝倒是能缓慢走动了,跟石晃两人也到了靶场边沿,犹豫着要不要进场去看,又怕涉及到边城机密,踌躇着对视一眼,欲转身离开。 凌湙一抬头刚好撞上殷子霁示意的目光,移了视线正看到两人欲离开的背影,便道,“既然来了,一起看看吧!” 陈铁匠一气将十把刀全开了刃,殷子霁不懂刀,韩崝只能看,于是他就点着桌案上的其余几把,对石晃道,“一起试一试?” 石晃搓着手头直点,脸上止不住的欣喜,武人爱刀,尤其是一眼能看出好坏的刀,凌湙指点出来的新刀,与制式朴刀有点不同,刀身竟带着点弯弧,似是取了凉羌弯刀的特点,不似朴刀刀身是笔直直的。 凌湙竖着刀身迎着月色烛火细看,边看边给他们解释,“这刀叫雁翎刀,是我给城卫、亲卫改制的战刀,刀身形似雁翎,长一尺七寸,柄短适于手握,刀型弯似上弦月,刀体两面开四道血槽,本来刀尖处还应有反刃的,只是暂时没能造出来,但这样也应比朴刀更轻巧趁手,用起来应当更舒适便利。”雁翎刀,短兵械腰刀鼻祖,刀身比朴刀更轻盈,步兵应战时挥刀的次数也是战胜的关键,四道血槽入体,如戳了四个洞般,换谁也经不起这样放血,便是没能将人一刀毙命,光血流不止也能耗死人。 朴刀是威武,也适合近战,然而,普通士兵没有精选进御麟卫的那种身体条件,用朴刀无形里会拖累他们的气力,凌湙观察了好些日子,决定为步兵的配刀重新改制。 陈铁匠惭愧的搓着手,呐呐道,“都是小老儿无用,始终无法锻造出反刃。” 这就是斩=马=刀一直无影的关键,幺鸡几乎两三天一催,陈铁匠都怕见他了。 凌湙摇头,“没事,慢慢摸索就好,反刃确实难了些,可一旦造出来了,于我们的战力而言,会更如虎添翼,索性现在人少,这批刀先铸出来让他们试用,回头再根据反馈改,咱们有时间,不急。” 炼刀技术上的事情,凌湙当然知道不能催,他就是急也不能表现在脸上,陈铁匠能按着他给的点子打出形似雁翎刀的样子,已经很叫他意外了,只缺个反刃就更完美了。 石晃跃跃欲试的持刀发问,“怎么试?”是直接砍个桩子,还是叫个人来对战? 凌湙颠了颠手里的刀,开口,“咱们试试。” 石晃来后,他们其实没有过多接触,因此凌湙也不知道他的武艺到底如何,但想来应当是不错的,能得韩崝收留,能保护华吉珏平安长大,身手该是上乘,但凌湙决定亲自试一试他,人到了他手里,总不能放着不用,如今只帮着齐葙训导手下步兵营,过于大才小用了。 韩崝一听眼睛都亮了,他听齐葙讲过凌湙的武艺,自己曾也有机会近身一看,然而那次登城碰面,实算不上好时候,他狼狈的万念俱灰,根本无心见任何事,凌湙现身救了他,没让他真的摊上弑杀生父的罪名,韩崝心里感激他,这才在齐葙给他指条出路的时候,一口答应了下来。 表哥都甘心叩首认作主的人,必然不错,他只要跟着表哥的步子走就好,何况就边城目前发展态势来看,这个小主子非常厉害。 一个人人厌恶畏惧之地,提起来就皱眉的地方,生生叫他盘活了,盘成了个人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凌湙与石晃面对面站在空旷之地,各人手里举着把雪亮的雁翎刀,在几息调气准备之后,凌湙提着刀冲石晃点了个头,二人同时猛冲向对方,本就为着试刀的比试,自然无需避招躲闪,刀对刀的直接砍到了一起,只见火花四射里,石晃仗着身高优势,压迫的凌湙于下位,撑刀支撑着全身重力,雁翎刀被压成了半圆,夜光里看着竟似了弯刀八分样,石晃整个人都惊呆了,瞪着眼睛盯着凌湙手里的刀,不信邪似的继续使力强压,意图让刀断于凌湙之手。 便是围观的殷子霁和韩崝都震惊的上前了两步,陈铁匠则在旁边攥着拳头使劲给刀加油,“别断啊,千万给我撑住咯!不能断,千万不能断。” 凌湙觑着石晃震惊的当口,猛一侧踢向他膝弯,石晃立时闪腿避开,凌湙顺势从压迫位撤开,围着他转了半圈,之后猛往前冲弹跳而起,借着半空中下降的重力,压向伸手迎上来的石晃,这下子就成了石晃站下位,凌湙顶着他的刀发足猛冲,迫得他只能后退,举着刀的手半刻不敢放松,一声刺耳的刀兵相撞声,足足争鸣扎耳到挠心的地步,然而就是这样,他们二人手里的雁翎刀也依然没断。 陈铁匠激动的直剁脚,手舞足蹈的冲着场中的几人喊,“成了,成了,这是真的成了。” 二人试过刀的韧度后,才正式乒丁乓当的打了起来,这次是试刀的锋利度,不惜刃的对着砍,从左对冲到右,又从右对冲到左,竟一时打成了平手。 就算试刀,两人也没当儿戏,是拿出了极为认真的态度,并不惧受伤,打的毫无保留,石晃有身高体健优势,凌湙却一直仗着身形灵活,见招拆招,两人拎着刀竟打出了酣畅淋漓之感,直到两把刀全卷了刃,才笑着停了手。 刀卷刃而不断,比刀断刃不卷来的有用,前者锋利度还能再改进,后者纯属冶炼水平的问题,且一般士兵用刀,很少能像他们这样不惜刃的,若真有一场战争能让士兵打到卷刃的地步,那输赢就不在武器上了。 凌湙很满意石晃的武艺,他不知道石晃擅长什么兵器,雁翎刀对他来讲其实是轻了,使的时候并发挥不出十成威力,但石晃能在他手下毫发无伤,其本身的实力当在此之上,因为新刀他不趁刀,同样第一次用的石晃也不可能会趁手,如此一抵消,石晃的武艺当与幺鸡差不多。 殷子霁笑着上前朝着凌湙行礼恭喜,吉利话飘着就来,“恭喜主公得此神兵,我军威武指日可待。” 凌湙叫他说的笑了起来,点着头道,“借你吉言。” 然后又对陈铁匠道,“锋刃还有待加强,韧度可以了,之后准备开炉先铸此刀,算一下城卫与亲卫的兵员数,回头你去找齐先生要数目,嗯,你们辛苦了,回头让大厨房那边给你们加餐。” 陈铁匠原本还有点郁闷的心情,随着凌湙的话逐渐散开,半弯了腰头直点,脸上也漾了笑容,“是,是,小老儿代下面那些人谢谢城主,城主放心,锋刃的事小老儿定然再研磨一番,必不叫您失望。” 凌湙笑着拍了拍他,然后才道,“我刚吩咐了陈为替我打点东西,回头打好了,你叫他给我送去城东砖窑坊,好好把手艺传给他,你孙儿不错。” 陈铁匠听的身体都哆嗦了,弯了膝就要给凌湙跪,叫凌湙搀了一下,打发了他回去,人走时都抹了泪,感激的连连给凌湙拱手,听话听音,凌湙那意思,就是说他孙儿陈为将会接他的班,在凌湙忙不过来时,成为冶械司的实际主事,这简直就是对他的承诺了。 殷子霁在一旁看的微笑,他也不懂凌湙小小年纪哪学来的御人之术,反正人到了他手里,总有能叫人感恩戴德,恨不能以命相酬的时候。 石晃后退着站到了韩崝身边,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掌虎口上在往外沽沽冒血,韩崝低头看到了,却见他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龇着牙一脸苦笑,看模样就是为了面子在死撑,叫韩崝惊讶的挑高了眉。 凌湙将自己为武大帅准备礼物的事与殷子霁说了,神情颇有些发愁,抠着脸道,“咱这私兵也不能过早见光,自然是不能当礼物送出去的,至于其他东西不够……”档次。 第一次正式拜会,还是弄点华而不实的东西充门面,等以后熟了,他自然不会这样虚套了。 殷子霁与他领前步行,方向是齐葙与他的房间,石晃拉着韩崝与他们告了辞,凌湙为谢他相助之情,答应等新刀出炉时送他一把,喜得他立即眉开眼笑了起来。 齐葙早盼着人来告诉他结果了,等在房门口见到凌湙,再看殷子霁脸上的表情,当即也笑了起来,“这是成了?” 凌湙进房先看了看他腿,见旁边放着已经散了热气的水盆,知道约莫是殷子霁又在用热巾子替他敷腿,便张口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两人互相问完,就立刻笑了起来,一个点头道,“成了。”一个则欣喜道,“感觉不错,并且左师傅也说恢复的很好。” 殷子霁就将手上拿的样刀递给了齐葙,“给,主子特意留下来给你看的。” 十把刀,那一会儿功夫,他跟石晃就试了七把,剩下的三把,叫陈铁匠带了两把回去继续钻研,他留了一把给齐葙点评。 齐葙现在可以靠着身后的床围坐着,从殷子霁手里接过刀,对着烛光看了又看,然后学着凌湙验刀时的样子弹刀试韧度,半晌,一脸惊喜的对着凌湙道,“这刀好,非常适合普通步兵使用,刀薄轻盈,长度也是近战的最佳距离,比之朴刀的厚重与过长的刀身,这刀简直就是为普通人打造的利器。” 凌湙接口,“这叫雁翎刀,本身就适合近战,朴刀说到底,是御麟卫的装逼物……咳……是贵族刀,本就不是造给普通人用的……” 殷齐二人失笑,凌湙嘴里常冒着些新鲜词,他们听久了竟也能从中品出些意思,就如这装逼二字,明明就是说人有卖弄之意,结果非组了这两个新鲜词,听习惯了竟觉得无比生动形象。 之后三人又就着城内庶务说了些话,凌湙见天色已深,便不再打扰二人休息,辞了他们离开,但他也没回府休息,而是叫虎牙给他拿了件厚衣裳,又骑着闪狮回了城东砖窑坊。 秋老不意他竟对这窑东西如此上心,忙招呼了人给他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 城东这处当然也砌了房子,算是上工时半途休息地,且吃饭也不能老露天,自己本身就是烧砖的,当然不能短了住处,因此凌湙大手一挥,也在城东这处盖了好几排劳工宿舍。 凌湙当夜便歇在了城东的临时宿舍内,到天明时分,负责看窑的劳工便来报,窑里的火按时辰熄了,问凌湙开不开窑。 陈为天不亮就将东西送了来,见凌湙在休息便没敢打扰,一直守在门外等着,见凌湙出门,忙弯了腰露出一脸憨厚来,“城主,东西打得了。” 凌湙看了一下,点点头,铁板打的非常光滑,竟有光可鉴人之感,吹管也打的上下均匀,一根到底,没有拼接,就技术来看,陈为手艺挺好。 简单的东西往往也最考验手艺,陈为若是手艺次一点,这铁板就会被打的糙而不滑,吹管也会因为长度问题,弄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拼接物,用也能用,当然观感肯定是不会好的。 窑门在凌湙的点头下一点点被打开,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坑看不出形状的不明液体,秋老探头往热缘处望,凌湙拉着他道,“别靠太近,小心烫到。” 然后,他指挥人将铁板找了个桌子铺平,自己先用吹管往窑内坑洞里的液体探去,搅了一管子凝胶物在上面,之后迅速抽了出来,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下,对着吹管就鼓着脸吹了一口气,管末的透明凝胶物就突然涨成了个圆。 凌湙继续对着吹管吹气,不时调整着软凝胶物的形状,然后一只瓶子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但随着液体冷却,瓶身上的颜色就明显了起来,对着光照,竟显出一抹淡淡的嫣红色,似粉红的玫瑰色。 秋老大张着双眼来回在窑内的凝胶液与凌湙之间看,又揉了揉眼睛喃喃道,“小老儿眼花了?这是琉璃?哎哟,这不会真的是琉璃吧?” 凌湙也傻了,对着玫瑰色的瓶子瞪眼,“怎么会有颜色呢?不应该啊!我没往里加其他会出色的东西啊!” 这下也不用铁板擀凝胶液做玻璃了,凌湙直接又用另一根吹管搅了凝胶液上来试,一连吹出个好几个瓶子,个个皆泛着玫瑰色的光芒,好看是好看了,可不是他要的东西。 秋老在旁看的眼巴巴的,直到窑内凝胶冷却,他让人进去敲了一块凝固住的晶体出来,实际就是没来得及变化形状的玻璃渣,对着阳光左看右看,最后确定道,“没错,这就是琉璃,我的天啊!原来琉璃是这样烧的么?” 一堆沙子和着些这个粉那个末,然后,烧出了价值连城的琉璃,京畿的富贵夫人小姐们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她们头上戴的,脖子上挂的琉璃珠是这么来的吧! 发了啊!卖到江州、卖去京畿,我天,那边一只琉璃瓶多少钱来的?秋老感觉自己头有点晕。 凌湙却否定了他的说法,“这不是琉璃,这是玻璃,制作工艺跟琉璃不同,烧琉璃的原料和时间跟烧瓷器差不多,没这样简单,秋老,咱不能骗人呐!” 秋老不懂,瞪眼望着凌湙,张嘴问,“啥玻璃?玻璃和琉璃不就一字之差么?不能一样?” 凌湙摇头,严肃道,“不能一样,玻璃是玻璃,琉璃是琉璃,当然,您老如果喜欢,等我有时间了,咱们可以试着烧一烧。” 接着问了他的疑惑,“我让你按我点的东西往里放,你最后给我另加了什么进去?”不然怎么解释会出了颜色的问题? 秋老扭头喊了个小伙子来,问他,“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再去我给准备一份。” 那小伙子看凌湙神色,忙紧紧张张的跑回去按之前的材料扒拉了一份,送到凌湙面前一声也不敢喘,等着凌湙检查。 凌湙仔仔细细的对着阳光看,然后在一堆粉末里捡了两个指甲大的东西出来,问他,“这是什么东西?”一个透着颗粒状的白灰色,一个是淡粉的晶石块。 那小伙子挠着头也奇道,“这是我们岩石山里的石英砂,另一个我不认识。” 秋老眯眼仔细辩论了一番,道,“这粉色的也是我们岩石山里的东西,因为颜色好看,女孩子喜欢用它磨珠子。”说完就拍了一下那个小伙子,怒斥,“谁让你混了东西进去的?” 那小伙子委屈,“那沙子土的全堆在岩石山脚底下,我扒拉的时候没仔细看。” 凌湙沉默,想了想,将粉色晶体捡出来,道,“重新配一窑,这次注意别混了有颜色的东西进去,再烧一窑。” 就在他还滞留在边城,忙着给武大帅置办礼物的时候,并州街头巷尾里,突然传起一股流言风语,大家互相挤着眼睛,一副不可说的模样,然而转了头又聚到一处,对着豹子沟的方向嬉笑调侃。 凉兵这次带队来的将军是王帐内的右戊将军,旁边是突峪,两人皆面色恼怒的盯着地上一人道,“再说一遍,果真如传言那般,大徵皇帝要如此羞辱我们?” 地上跪着的人赫然就是范林译,此时被绑的跟个粽子般,又惊又怒,他按规矩前来谈判,前两回都聊的甚好,自己不仅受到了礼待,还能与这二人把酒言欢,哪知今次再来,没进帐呢,就叫人捆了,跟对待奴隶似的压着他跪在地上,范林译气的脸又红又白,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容峪见他这副模样,干脆头一点,对着外面的兵道,“拉出去砍了。” 范林译吓的只觉□□一股热意频涌,不一会儿,帐内就散了一股尿骚味,他闭眼抖着身体快速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们不能坏了规矩,再说,我皇没有适龄公主,人尽皆知,是你们没有调查清楚而已,贵女封公主和亲的也不是没有,你们何必要这样计较……” “呸,你放屁,如今满并州都在笑话我们,你竟然还敢说贵女封的公主与真公主一样,我告诉你,没有真公主,和亲就不作数,让你们老皇帝把前次吃下去的东西十倍的给我们吐出来,不然……”左右刀兵齐出,吓的范林译头直点,一副怂包模样。 容峪此时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皇帝听说有很多女人,怎地子嗣如此艰难?” 嗤,连个适龄公主都找不出来。 范林译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总不能说是因为皇帝老了,生不出孩子了吧?这话说出去,他也不用活了,因此,在顿了好大一会儿功夫,眼珠子频繁乱动之下,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大声道,“有的,我们陛下有一适龄公主的,只是……” 在上首两人的盯视下才道,“……只是已经嫁了人,生了子。” 那怡华郡主都传言说她是陛下的私生女,反正拉她出来证明一下,并非我皇不能生就行了。 “嫁了人生了子?也行……就她了。” 范林译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慌的瞪着眼睛看着上首坐着的两人,摇头拒绝,“人家有丈夫有儿子的,怎么就她了?那么多未婚贵女,我定挑个好的给你们,已婚有子的妇人,你们要来干什么啊?” 突峪展颜一笑,“没事,我们族不讲究这些,有子证明她能生,谁叫你们皇帝没有其他女儿了呢?就她了。” 128.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们别逼我把五叔叫回…… 凌湙在城东砖窑坊烧玻璃的事叫殷子霁知道了,他是立刻丢了手中事务就赶了来,随在他身后的还有凌馥和华吉珏,两人一人抱一个粉红玻璃瓶子,爱不释手的左瞧右看,脸上的喜爱之情半点不打折扣。 那是他让陈为带回去的,原是想问问殷子霁这东西送人掉不掉价?或者干脆他也不捣鼓了,直接去库房装一匣子金砖好了,反正听说武大帅正在为饷银发愁,他那库里当时从秦寿那边缴获的金砖还没动,银箱倒是花的七七八八,但随着油坊开张,府上的账面终于摆脱了赤字。 可喜可贺。 凌湙是吹出两个瓶子后,才颓然的发现,他忽略了玻璃的特性,就现在的运输条件,他就是整出大块玻璃,也没法保证能完好的送到并州。 马车路上一颠簸,哪怕小心再小心,都不能打包票一块不碎,且玻璃弄过去,干嘛用? 有人说装个玻璃房,或者安个透明的窗户? 可拉倒吧! 凌湙看过了,就他自己房里的窗户,都不是电视上看到的那种棱格窗,卧房里的窗户是单门推拉式,对,没错,就是那潘美人探头用撑杆,打到西门大官人时倚的那种由里向外推的推窗。 因为卧房一般在屋子的进深处,造棱格窗太挡阳光,且古人对私密非常注意,卧室处的窗户都不会开太大,推开一角透个气,半日功夫就会立刻关上,还会派专人守着,真正能大面积用到棱格窗的地方,要么待客厅,要么就是书房。 凌湙设在偏厅内的书房,窗户是圆棱格的,而厅里的窗户都是整排长方形棱子格,且根据厅的大小,每间窗户尺寸都不一样,就没有所谓的建筑物统一标准,都是根据主家的喜好手工打制的,然后,谁来告诉他,他搞块玻璃过去,准备装哪?尤其在没有卡槽和钉子的辅助下,怎么装? 大意了,他完全没考虑到这东西目前的实用性,光被贴子里轻易发财几个字给鼓动了。 于是,殷子霁找来的时候,就看见凌湙蹲在热火朝天的窑前,皱着眉一脸闷不开心样,旁边陪坐着秋老,正一眼不眨的盯着窑火,时不时的掀开窑窗查看里面的材料烧制情况。 “主子这是怎么了?”真奇了怪了,很少见凌湙这样发愁,殷子霁弯腰去探凌湙脸色,发现他正眼发直的盯着某一处发呆。 凌湙被他喊回神,抬头就见他以及他身后的殷馥和华吉珏二人,一时惊讶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城东这里就是铺了地砖,也日日泥灰漫天,又有煤球制作点,进来这里就要做好沾一脚黑灰泥回去的准备,故此,华吉珏和殷馥两人几乎没来过。 两个抱着瓶子的姑娘,脸红红又眼巴巴的看着凌湙,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们在垂拱堂门口遇到那个叫陈为的铁匠,他说这瓶子是你烧的,我、我们想来看看怎么烧的,另外、另外,就是想问你,这两个瓶子能送给我们么?” 华吉珏说话时,凌馥就在旁边听着,虽克制着一声没敢吭,但眼神里也透着喜欢,同华吉珏一样眼巴巴的等凌湙开口。 凌湙望了眼自己的杰作,因为是首次制作,其实瓶子做的并不完美,只胜在一个晶莹剔透,光润感强上。 “哦,这个啊……”凌湙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她们,“这瓶子很好看?你们都喜欢?” 能入女孩子眼的东西,必然能流行,凌湙不懂女孩子们小爱好,但他懂最著名的那句生意经,女人和小孩子的钱最好赚。 华吉珏见他出声,忙急着点头,声音脆脆道,“喜欢,这瓶子好好看,若是装了水往里面插上一朵花,摆在卧室里,看着就心情舒适愉快,而且……这是琉璃么?” 虽然已经听了那个仆从解释,可华吉珏还是不太相信,她认为肯定是陈为不懂,听差了凌湙交待他传的话,便是殷子霁也凝神看了过来,等着凌湙解释。 凌湙叹气,扶着膝盖站起身,在几人的盯视下摇了摇头,跟给秋老解释的词一样,“这不是琉璃,这叫玻璃,琉璃是工艺品,这个顶多跟青砖一样,属于实用品,害,不值钱。” 殷子霁心中一动,问道,“主子发愁的原因,就是认为这东西不值钱?”还类比青砖! 他算是领教了这位小主子对于物价的茫然,那是完全不知外面的整体市场行情,果真就是高门里出来的小公子,除了自己擅长的领域,对于百姓生活所知太少。 果不其然,就见凌湙点了头,抄着手走来走去,“我倒是想烧一烧琉璃,但时间不允许,武景同在并州还等着我去呢!可是这东西,拿出去送人,似乎有点寒碜?殷先生,大帅要过生辰了,我总不能弄这东西去忽悠人吧?” 然后对眼巴巴的两个姑娘道,“你们喜欢就拿去吧!反正也不多稀罕。”说着便指向窑口,“等明天,你们再来,保证能看到一堆,而且不单只有瓶子,杯盏、碗盘都可以有。” 说着顿了一下,道,“你们明天多喊些姑娘来,叫我看看有多少人喜欢。” 要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欢这种玻璃制品,那他就不弄玻璃了,干脆搞点成套的玻璃器皿出来,武家也有女眷呢! 华吉珏立马高兴的直点头,拍着小胸脯就道,“行,我明天一准给你多喊些人来,我保证,没有女孩子能抗拒这种漂亮的瓶子。”就连一旁的殷馥都激动的红了脸,两个姑娘挽着手的就跑了,怀里的瓶子自始至终没放下,宝贝似的找人分享去了。 殷子霁失笑,望向凌湙道,“主子,你若信得过我,就将此物交由我运作,我保证不会卖出青砖价来,更不会叫人觉得这物寒碜。”可拜托你了,好歹留样搂大钱的营生吧! 看凌湙发愁的模样,显然他是真心认为这玻璃该和青砖一个系列的,但殷子霁却不这样认为,即使这不是琉璃,但这类琉璃的模样,也够它值个好价钱,再要让凌湙按着砖的价格卖,那他这个垂拱堂大总管就别当了。 凌湙叫他的话说笑了,想了想也点头道,“行,回头这买卖你看着弄,只别在咱们城里卖,这东西……咳……”是拢着嘴挤眼睛,“卖出凉州,赚点富人钱。” 殷子霁有些意外,挑了眉笑,“我以为主子又要顾着城内百姓的收入,定个实惠价呢!”不然干嘛要愁成那样? 明明在外事上就是个杀伐决断的狠人,斑秃山一行让娄盱再不敢跟凌湙讨价还价,便是纪立春的言行都收敛了很多,即使要东西也不敢硬要,一副随便赏的模样,怎么到了事关城内百姓生活上的事上,就显得犹豫了起来? 两副心肠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还走的两个极端,殷子霁都不知道凌湙到底经了怎样一段心路劫难,就怪矛盾的,按理这样的人会显虚假,可偏偏他看不见凌湙有沽名钓誉的一面,这就让他更费解了。 但不管怎样,一个知道体恤百姓的主公,远要比一个只知奴役剥削,治下百姓的残酷主上要好,能更让人放心辅佐。 凌湙叫殷子霁笑的不好意思的挠头,尴尬的笑了笑,“我就是在贵价和实惠价上犹豫呢!” 边城目前所有的新鲜东西都很便宜,完全靠量取胜,玻璃这东西既然能被那么多贴子推崇为搂钱第一名,凌湙自然也不甘心卖个平易价,可这样一来,城内百姓自然是少有人能用得起了,至少头几年是绝对不可能在百姓间流行。 殷子霁正色道,“主子,您一心为城内百姓着想,我等是既感动又自豪,可有时候东西一下子给太多,人心就会被撑大了,不能您弄出来的每一样东西,都仅着咱们一地物价定,而且,养兵、养马,维护城墙坚固等等都需要钱,咱们手里要有一两样能搂钱的营生,作为对外打开门户的招牌,至少以后出去,也有个拿得出手的礼物不是?” 边城贫瘠人人尽知,走出去不开口人家就知道你这地方穷,根本不意外你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来,油和青砖,连同豆腐都是常物,没有拿这个送人的,世人爱虚荣,爱繁华,爱稀罕,他们没有深厚的底蕴,和累世的财富支撑,是打不出凉州的,这玻璃出的正是时候,因为除了凌湙和他们自己人,谁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值几何,市场价格随他们定,简直不要太爽! 凌湙叫他说的也跟着点头,考虑到现阶段的实用性,他便忍了全城新砌房屋全上玻璃窗的提议,殷子霁说的没错,他们需要有一两样支撑门面的奢侈品,虽然拿玻璃赚钱挺亏心的,且原先他也想差了,太考虑普通百姓的承受力,反而忽略了人心不足的问题,他不能让城内百姓对他的付出形成理所当然心理,他得让他们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首归他们使用,他的东西,想开什么价都由他说了算,亲民有亲民的价,豪奢也有豪奢的品。 既然决定了玻璃不走亲民路线,为使百姓不花冤枉钱,凌湙便跟殷子霁讨论了个让普通百姓承受不起的价钱,专为有钱人打造一款新的流行物。 两人相视一笑,首次就讨论出的相同经营方向庆幸,殷子霁是狠狠的松了口气,不枉他急忙赶来的举动,阻止了又一新鲜物的平价营销,好在这小主子是个肯听人言的。 凌湙也吁了口气,有人能肯定他的想法,与他有一样的经营理念,至少不会让他讹人的罪感太重,况且,用讹到豪富的钱反哺边城百姓,也一样能达到提升他们生活水平的目地,不会比直接将玻璃平价出售,让人人能用得起的结果带来的好处少。 啧,这该死的责任心,好像自把边城百姓纳入羽翼下,就越发不能容忍吃亏二字,他不能,现在连同城内百姓也不允了,不想叫他们吃亏,那干脆斩断他们吃亏的机会,让他们从心理上认定,这玻璃就是造给富贵人用的。 去了这层心理障碍,凌湙又生龙活虎了起来,干脆也不守在这里了,反正有秋老,等时间差不多时他再来。 凌湙回府让蛇爷给他收拾东西,这去并州起码得呆小两月,武景同等到他老子的五十五寿辰过了后,就得起程去京畿,他怎么也得等他出了登城才能回转。 还有去并州的人选,凌湙决定这次不带幺鸡他们去,刀营锐气太重,并州有范林译,要落他眼里,难免要扎到某些人的眼,于是,他在门口叫住了一个亲卫,让他把酉一叫来。 等酉一的功夫,他又让虎牙去垂拱堂传了个话,跟殷子霁要两样东西,一个锡箔一个是水银,并且叮嘱了,有就准备着,没有就算了,这两样东西毕竟不是常用物,目测边城也没有店铺有售,他就撞个运气,拿殷子霁当叮当猫使了,万一他就能搞得到呢! 凌湙嘿嘿笑了一声,殷、齐二人变成自己人的便利,就是有些事情可以从他一人独揽,变成只要动动嘴就可以了,很省心。 酉一很快就来了,拱手行了礼后,听凌湙说起了去并州的事,惊讶的抬头发问,“主子是说,这次随行的队伍用亲卫营?” 天可怜见,没有哪家亲卫当的如他这般形如隐形了,酉一激动的甚至往前迈了两步,后感到不妥,又往后退了两步,站直了身体道,“主子放心,属下定带着亲卫营内所有人,誓死护卫主子安全。” 然后听到消息的幺鸡不干了,大中午的从训练场上下来,直跑进饭厅找着正在用饭的凌湙,拉了把登子就怼着凌湙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跑的满头满脸灰,盯着凌湙道,“主子怎么能不带我们呢?带酉一他们管什么用?他们不行,还是让我们刀营跟你去并州吧?” 凌湙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热汤,点着桌前的空地道,“站前面去,一身臭味,熏着我了。” 幺鸡不情不愿的站了过去,眼巴巴的等凌湙回答,凌湙却撂了碗筷,看向他的手,“你们几个的伤都长好了?” 炸伤不容易好,要不是有左姬燐在,就他们那伤,光感染都得要了命,凌湙又烧了几瓮高度酒给他们作消毒用,之后几个人被摁在左姬燐的药庐内,喝了一星期的苦药,凌湙背着他们,让左姬燐在药里加了好大一把黄连,只苦的几人喝了药就呕,偏又怕呕了药治不好伤,又生咽了回去。 烈酒擦伤口的疼,苦药烧心口的痛,让幺鸡一提起那段养伤的日子就哆嗦,直直将手伸到凌湙眼前,“好了,都好了。” 一副生怕凌湙再压他们回药庐的样子。 凌湙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点着对面的坐位道,“吃饭了么?没吃就一起用点。” 幺鸡啪叽一把坐了下来,虎牙觑着空给他端了碗,他接过后毫不客气的大口吞咽,一气吃了个饱后,才抹嘴正视着凌湙的眼睛道,“主子,咱们一直一起的,你不能丢下我,况且那是并州,有朝庭的人在那边,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在你身边……”话没说完,神情已经低迷了。 凌湙点着桌面等他消化乍闻消息的震惊后,才道,“幺鸡,我说过,你选做刀这条路后,就不能再时时跟在我身边了,整个刀营就是你的责任,我需要你领着他们为我冲锋,每战的危险处都定然有你们的身影,你和刀营是我最坚实的依仗,我不能让你习惯干原本属于亲卫的活,你和酉一的职能是不同的,寻常出行且用不到你们,如像上次去斑秃山,你看我有提过让酉一或甲一去么?幺鸡,你该长大了,不能因为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就总是模糊这中间的界线,你说酉一不行,可他也是氏族暗卫营里百死一生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放出去起码也是个千总的材料,幺鸡,以后说话过过脑子,总仗着你与我的关系让别人容忍你,总有一日别人若是不忍了呢?我又不能时时看顾你。” 幺鸡叫凌湙说的垂头丧气,凌湙却没放过他,手指点着桌面笃笃的敲着,“之前因为兵源的问题,人少不够用,才一直叫你跟前跟后,让你错以为还似从前一样,幺鸡,即日起,刀营独立出府卫行列,等北山大营建好后,你就带着人过去,此后无招不许随意往我这里来,我有事自会吩咐人去叫你,我要你和刀营的所有人,慢慢淹没于众人视线之外,刀营是奇兵,可当前锋用,却不属于前锋营,你记着,不许再放任他们随意出入城中心。” 随着边城人口的日益增多,外来的视线必然更多,凌湙不能让刀营的人过早出现在其他人眼前,是时候将刀营藏匿起来了。 幺鸡听的难受极了,张了张嘴问道,“那以后我们不仅不能跟在你身边,连夜市也不能逛了?” 凌湙眉头跳了跳,拍了下桌子,斥道,“不能,刀营的主旨就是刀藏于鞘,才有奇功,你们大大咧咧的隔三差五往城中去,恨不得全城百姓都知道你们的厉害,是想干什么?幺鸡,我再说一次,你若是将刀营弄的跟城卫、府卫一样叫人熟知,那你们整个队都将编入骑兵营,我会另挑了人重新培养一支刀营,此话,你回去也一样告诉秋扎图他们,若他们无法忍受北山的清苦和孤寂,受不得拘束,就趁早退出刀营,步兵与骑兵那边随时准入。” 幺鸡吓了一跳,忙从登子上站了起来,束着手摇头,“我们不要编进城卫或骑兵营,主子,我懂得了,我保证从今天开始,他们一个都出不去。” 说完见凌湙的脸色缓和了些,又念念叨叨问,“那主子准备带多少亲卫走?” 整个亲卫队目前有三百人,但幺鸡毫不谦虚的说,自己的队削这三百人不费力,故此,他非常担心这些人保护不了凌湙。 凌湙斜眼瞟着他,冷哼,“带二百就够了,我是去并州,又不是去打仗,况且那是武景同的地盘,他能叫我吃亏?” 幺鸡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讨价还价道,“二百太少了,起码五百,把甲一也带上,他挺强的。” 甲一领着骑兵营,目前正紧锣密鼓的在城内普及的骑马项目里,挑选合格的骑兵人员,忙的也是不见人影。 凌湙嫌他问来问去的烦人,挥了手赶他,但幺鸡仍不放弃,碎碎念道,“二百真的太少了,万一遇上变故,他们回防不及,主子可叫人瓮中捉鳖了,不行,你要不多带点人,我肯定要偷偷带人缀你后面接应的,你多带点,必须多带点……” 说着说着似想起了什么,眼神亮晶晶的瞅着凌湙,“主子,你不是愁没合适的礼物贺武大帅生辰么?我有啊!” 然后,凌湙就被幺鸡带去了女兵营平时训练的地方,就见午后聚在一处休息说话的女孩们,围成圈的看中间几个姑娘跳舞,旁边有一人正在伴唱,“人间一场烟火你曾盛开过……” 这是姒淼火化时,凌湙唱了送她的,没料过了这么久,居然在此处又听见了,他无语的扭头问幺鸡,“你教的?” 幺鸡摇头,小声道,“从玉门那边传来的。” 不用说,当时盈芳楼那花娘来问的时候,凌湙就知道她们应该会学,没料竟然都传唱到了边城来,更叫人意外的是,居然还编了舞。 歌本来就带了点小桥流水的惆怅,若再触景伤情,很容易招人泪目,几个跳舞的姑娘神情随歌动,那叫一个舞姿曼妙轻盈,显然本身就有舞蹈功底。 幺鸡在旁絮叨,“她们功夫虽然不如我们,但在女人堆里也能以一敌四五个,主子,你把她们带上,以给武大帅献舞的名头带身边,人家会防着一溜的亲卫,不会在意一溜的女人的,万一出什么事,她们能给你挡一阵。” 凌湙意外的看着幺鸡,稀奇道,“你竟然会动脑子了?还知道使美人计?” 幺鸡挠着头诚实道,“不是我想的,是杜猗念的,说这些女孩子一般氏族里也有培养,专门用来做那种用处的,教点防身功夫,有时候出奇不意,很能成事。” 原来是杜猗,那就怪不得了,凌湙点头后又摇头,望着浑身自在灿烂的一群女孩子,“我要沦落到靠她们解救,那我该多穷途末路了?幺鸡,我许王听澜筹建女兵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用她们,她们又不是物品,且歌舞只是个人爱好,若因为这些才艺,就令她们做些屈辱事,那我又为什么要收留解救她们?这不是从狼窝入虎窝了么?不需要!”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却叫幺鸡扯了胳膊,直着嗓子冲女兵处喊,“王听澜,主子要去并州给武大帅贺寿,你们愿意挑几个人一起跟去么?以献舞的名义去,敢不敢去?” 王听澜从女兵中间站了起来,讶异的看向瞬间被凌湙踢倒的幺鸡,只见幺鸡龇牙咧嘴的冲凌湙道,“反正你不多带点人,我就跟后头摸去,主子放心,我不连累别人,到时就我一个人跟后头,也免我在这里睡不安稳。” 凌湙脸现怒容,抬脚又要剁他,却听王听澜道,“敢去,主子愿意用我们,是我们的福气。” 幺鸡揉着腿从地上爬起来,冲凌湙道,“她们功夫练的不错,真的,那些个发起疯来的老娘们,我们几个男人都按不住,但她们能,主子,你要相信王听澜,就让她去你身边充个贴身婢女,不会有人疑心她们的。” 王听澜带人立刻跪了下来,埋首道,“我们愿意为主子赴汤蹈火。”边城的日子太好过了,从心理上就觉得轻松,且因为职能的关系,走出去都受人尊敬,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成就感,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这个小主子给的。 凌湙顿了一下,无奈道,“并州又不是龙潭虎穴,至于叫你们一个个紧张成这样?况且你们认为谁能伤害到我?真一个个瞎操心。” 幺鸡不管,硬赖着凌湙在女兵营里挑人,王听澜又在一边眼巴巴的看着,最后,凌湙只能点头道,“那你挑吧!挑几个能歌擅舞的,回头重新练一支曲子。” 这歌能传到边城来,北境三州当已经传遍了,既然打着献舞的名义,就不能太敷衍了,必然要拿出点特色的。 凌湙将《人间惊鸿宴》甩给了幺鸡,“三天,练好了就去,练不好就留下。” 幺鸡拍着曲谱头一点,骄傲道,“主子放心,我定教好她们。”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刻,宁振鸿躲在父祖商量事的书房橱柜里,亲耳听见了两人计划着上表请封公主的事。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大姐果然入了他父祖的眼,要准备拿她去献忠心。 宁振鸿气的一把从躲藏的橱柜里跳出来,冲着桌上铺好的折子就去了,眼眶通红愤怒如小兽,吼叫道,“我已经去信给五叔了,你们等着,要真送了大姐去和亲,五叔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我告诉你们,我一直跟五叔有联系,你们别逼我把他叫回来。” 他恶狠狠的盯着亲爹和祖父,宁晏竟叫亲儿子盯的心中紧张,声音也跟着涩然了起来,“你、你怎地能联系上你五叔?” 他们家里去了多少信?可小五愣是除了亲娘的信,其他人的一概不回,却不料,他儿子竟说能将人叫回来。 一时间,宁晏和自己的父亲宁栋锴都紧张了起来,死死盯着小小的宁振鸿道,“你们通过的信呢?拿来给我们看看。” 宁振鸿昂着脑袋大吼,“你们要是永远不想失去五叔,最好别做出卖家人的事,我告诉你们,五叔最恨的就是不将家人当回事的东西,你们卖了他,又要卖我大姐,五叔不杀你们,但是绝对会将你们手里的东西一一摧毁,爹,你要是相信我,从今天开始,深居简出,不要再与外面那些人来往了,他们会害死我们家的,我们锁起门来安分过日子,等五叔回京,自然有你们的富贵,比起别人,他才能成为我们的依靠,祖父,家里送的那点人和钱,你就以为能打动五叔,让他原谅你了?才不会,五叔根本不稀罕你那点东西,你该庆幸家里还有祖母在,不然……”他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给你。 并州,武大帅从武景同嘴里,知道凌湙将要来小住的消息,再望向正加紧往京里,发送八百里加急消息的范林译,突然笑了一声,“他这命怕是要完了。” 那小子虽说出了那个家门再不入的话,可怡华郡主毕竟是他亲嫂子,宁三公子可是和他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若知道这范林译干的事,……呵呵! 129.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要你为我孩儿偿命~…… 第二窑玻璃液再烧出来后,凌湙心里就有了数,这回他也不亲自吹了,喊了两个看着就肺活量很大的壮汉,和秋老一人带着一个开始做玻璃制品,从最简单的茶盏开始,他先给秋老示范了一下,然后告诉秋老,放开想像去做,什么都可以做。 凝胶状的玻璃液可塑性高,又有剪刀、矬子等趁手工具加持,凌湙就按着见过的瓶瓶罐罐弄,瓶身上打棱格纹,做花口,又做了差不多样子的带把口杯,三角的欧式果盘,挂耳的六方点心盒,就他见过的,统统都给弄了出来,然后见围观的一群小孩子眼巴巴的看着,惊叹的捂着嘴,怕吓着人似的不敢出声,就瞧着个个怪好玩的,于是便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与院里的小伙伴们玩的玻璃弹珠。 这一念头起来,就没压制住,于是跟那些小孩子道,“去捡些花草的叶子来。” 五月生绿,再是枯竭的边城,各路口墙边都有野花野草蹿了出来,几乎不用特意寻找,就有跑的快的小孩子,递了把红黄绿的花草来,凌湙揪着上面的叶瓣子,搓着玻璃液就弄了几个珠子出来,透明的小珠子将带着颜色的花瓣裹在里面,对空看着别提多好看了,然后他一把头搓了上百个,盛了满满一盘子,笑着招手让那些小孩子上来拿,“一人六个,不许抢啊,还有,不能吞肚子里去,不然要死掉的。” 那些小孩子纷纷愣住了,缩着手先还不敢拿,但见凌湙和煦含笑的模样,胆大的就有上前试着拿两个的,等又被凌湙往手里塞了四个后,这才敢相信,城主做的这新鲜珠子真是给他们的,一时高兴的咧了嘴,咕咚一下就给叩了头,捧着玻璃珠子就回家找大人去了。 殷子霁守在旁边无奈的摇了摇头,但见凌湙顿了顿之后,望着那些珠子突然道,“拿些针来。” 干什么?戳孔啊! 为了加快速度,凌湙就叫殷子霁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来,等他把珠子搓出来,趁没冷却时赶紧在中间戳孔,他做的专注,也没注意秋老那边的情况,等一池玻璃凝胶叫两人用光了后,一抬头,惊讶的才看见,秋老那边竟用凝胶做了一排的各种小东西,栩栩如生的摆在那,透光清亮。 这下子不止闻先来的小孩子了,周边手里只要没活的,统统都围了过来,瞪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摆了一排的晶莹透明物,有凌湙在场,也没人敢发声,就连平时说话嗓门大的人,都紧紧闭着嘴,只震惊羡慕的眼神看着,特别是场中的女人,眼里明明白白的写着喜欢二字。 华吉珏和凌馥两个远远的就看见这边围了一圈子人,忙招呼后面被她叫过来的孙氏母女,以及硬被凌馥拖过来的王听澜,几人从外面挤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成排的玻璃制品,这下子就什么都懂了,别说围观的这些人,就是她们都一眼移不开,立即喜爱上了。 “哇哇哇,好好看啊!这、这些都是你们做的么?哇,这是小兔子?小狗?还有,这盘子还挂耳环哎好好看!” 华吉珏围着一堆的玻璃制品,清脆的声音直往众人耳里钻,实实说出了在场人的心声,凌馥和王听澜几人都跟别人一样,只敢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明明眼里也有喜爱之情,却因着凌湙,没人敢出声,只有华吉珏一个人捧着脸惊叹,完了看凌湙没说话,又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这个摸一摸,那个摸一摸,触手冰冰凉光滑无比,捧到怀里竟舍不得放了。 凌湙摇头,没理她的一惊一乍,他开始将铁板上擀平冷凝好的玻璃裁下来,用殷子霁也不知上哪给他找来的锡箔纸蒙了一层,之后开始往上面浇注水银。 秋老好奇的在旁边看,就连以为完工的殷子霁都移了两步,聚到了凌湙身边,看着凌湙连着用锡箔、水银做了好几块平面镜,直等上面的液体全部凝固之后,就听凌湙长出一口气,道,“好了。” 几十双眼睛统统盯了过来,就见凌湙小心的将盆面大小的玻璃从铁板上掀起一角,之后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突然两只手捧了起来,直对着就近站在身边的秋老和殷子霁。 两人瞪着眼睛愣愣的瞅着凌湙胸前的镜子,就见里面显出两个纤毫毕现的人形,当时就倒抽一口凉气,瞪着里面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人影,抖着手指着道,“这、这是……” 铜镜再清晰,由于色泽原因,照出来的人脸始终泛点黄,可这东西全然没有半点变形,连各人脸上的纹路都照的清晰无比,秋老更往前怼着镜子照了照,揪着自己脑袋上的白头发道,“原来我这么老了啊!” 华吉珏挤过来探头看,一看之下,生生被吓的惊叫起来,“哇,我怎么这么黑?” 自到边城后,她就没在屋子里呆过,除了睡觉,平时都往别处蹿门玩,特别是孙氏母女来了后,她的玩伴又多了一个,早把在凉州时,被齐夫人束缚出来的规矩忘了个七七八八,石晃一个大男人,只知能叫她高兴就成,如此两三个月下来,肤色很难保持住在凉州时的白皙。 之后她不信邪似的,转头又将凌馥拉进了镜内对比,一对比才发现,凌馥跟她也差不多,都被边城的风沙吹的干而柴,皮肤往棕色里走,两个姑娘瞪着眼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震的说不了话,欣喜立刻被沮丧取代,捧着脸不敢信似的叨叨,“怎么办?丑了,哇,原来我这么丑啊!” 凌湙低头看了看镜子,半转了面照向自己,然后道,“没事,我也黑。” 他那不是黑,他那是健康的麦色肌肤,华吉珏湿漉漉的眼睛瞪向凌湙,声音都哽了,“你是男孩子,你黑没关系,我不能黑啊!呜这是什么啊?好讨厌,哇,我不要这个。” 凌湙叫她的反应弄懵了,将镜子放下,犹豫道,“你不喜欢?”然后又转脸问凌馥,“你也一样?” 嘶这么清晰的镜子,姑娘们居然不喜欢? 不对啊!他明明记得贴子里有提过,银镜比铜镜更受女孩子欢迎,刚生产出来时,可是卖了好大的价钱,这可是他特意准备出来,呃准备搂大钱的。 孙氏带着韩令蓉上前看了看,安慰的拍着华吉珏,“没事没事,以后在屋里躲两天,就又能白回来了。”说着好奇的也往镜内看看了,待看到唇红齿白的女儿时,高兴的笑了。 华吉珏也在旁嫉妒的揪着韩令蓉的脸,“你怎么这么白?你怎么能这么白!” 凌湙在旁看的心急,再次问她们,“这东西不好?”心中恍然,约莫就是太清晰了,叫人接受不了,就宁愿用铜镜欺骗欺骗自己。 凌馥曲身接了话,脸红红道,“好,好的,这镜子照的如此清楚,都没有把人变色呢!”就是太清楚了,叫人产生心理不适,本来还觉得自己挺美的,叫这镜子一照,立时显出原形,丑的没眼看。 大抵女人都有点容貌焦虑,反正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凌湙决定相信贴子里的话,叫人去请了铁匠铺里的人来,看能不能给镜子做个框子,最好是可以手持的,镶点金镶点玉什么的,尽量搞的华丽丽的,他准备先拿去送给武家女眷们。 殷子霁领了这差事,听凌湙描述了一遍后,就知道大概方向了,反正就是把铜镜镜面换成这个水银镜面,那花样可多了,不止手持的,摆梳妆台上的,且就这镜面大小,弄个半身长镜都可以,绝对能大卖。 最后,凌湙为了感谢华吉珏她们来给他当参考,一点没吝啬的让她们各人挑了两三样,并且嘱咐她们若不小心碎了后,别用手拿,避免被划伤,听的几个女人直点头,保证不会弄碎,这么好看的东西,好好保护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弄碎?不可能,绝对不能够。 之后凌湙又让秋老赶紧多开了几窑,这次就不单纯只烧透明玻璃了,加点带颜色的矿石进去,上次的玫瑰红就不错,华吉珏也说了,那颜色好看,秋老守着岩石山这么多年,手里着实存了不少有颜色的石头,听凌湙说可以试着放点,于是,在后起的窑里,就多挖了几个坑,配了不同的色料去烧,短短两天,就给凌湙弄出个五颜六色的展示台出来。 有研究精神的老人家是块宝,凌湙决定提高厌民一族的待遇,彻底将厌民二字从藉谱上划去,从此边城没有厌民族,并且,此后秋氏一族,除了男丁附合条件的全部收进队伍,所有妇儒都尽量安排工作,然后看着那些豆丁的孩子,恍然发现自己竟忽略了一个重中之重。 他忘了盖学堂,怪不得他就说,怎么城内悠闲的孩子日日在增多,原来是家中不缺吃喝后,小孩子们也从繁重的生存线上解放了出来,有了更多的时间玩闹。 嗯,是时候给他们加重点负担了,凌湙摸着下巴,一拍手,下令盖个学堂出来,让城内所有附合条件的孩子全部去上学。 秋老望着藉谱上消失掉的厌民二字,感动的老泪纵横,领着所有秋氏族人给凌湙跪下来,从此,他们的子子孙孙,不会再顶着厌民二字,受人歧视,哪怕只在边城内,也拥有了与其他人一样的姓氏称呼,秋氏一族,不会再有人叫他们厌民一族了。 凌湙扶着秋老的胳膊道歉,“是我疏忽了,早该替你们正名,从此,你们秋氏一族,就是正当的边城百姓,并且我会与娄府台商议,让他也在城中招贴布告,替你们正名。” 本来就是个侮辱鄙视人的称呼,用到现在也该消失了。 秋扎图知道后,特意在凌湙临走前的一个夜里,到偏厅前的院子里给凌湙叩了个头,他不爱说话,但夜色里的眼神盛满了感激,整个人都显得特别激动,后来幺鸡告诉凌湙,那一夜秋扎图跑回岩石山废址哭了好久。 酉一挑了二百人,连同王听澜挑出的十五人,一起组成了边城贡团,打着为武大帅贺寿的名义赶往并州,凌湙让人用晒干的蒿草将做好的玻璃制品一一打包,再装了箱子用马车拖着往并州运。 幺鸡眼巴巴的带人送到了陇西,之后不得不停了马,失落又羡慕的瞪了眼酉一,捏着拳头冲他道,“好好保护主子,要有闪失,回来我就弄……”后头的话叫凌湙看的噎了回去。 娄府台也收拾了一箱子礼物请凌湙带着,因为武大帅说了,不是整生辰,不叫各府去贺,没有收到贴子的,都自觉的遣了府中管事送礼物,他这边有凌湙代表,一时又羡又叹,有心想叫凌湙将边城的旗子换成陇西府的,然而看凌湙的模样,约莫这提议不成,只能咽了到嘴的话,又另收拾了一个包裹,麻烦凌湙带给娄俊才。 凌湙见他如此识时务,从知道辖制不住边城后,就一直在积极的与他寻求合作,也没狮子大开口的讹他,便在走前,送了他一套玻璃果盘杯盏,以及一把镶了金玉的玻璃银镜。 且不提娄盱回府掀开盒子时的震惊,就他走之后不到半个月,整个凉州富户后宅里,女眷们的妆台上,就都多了一把精工巧作的玻璃银镜,而一陈不变的茶台上,则换了晶莹剔透的玻璃盏,应季的花果茶泡上一壶,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开在陇西府的玻璃制品代售点,成了三州商贾频频踏足之地,里面摆了各种玻璃制品样货,看中的可以下单,如果数量不多,有现货的可以立即提走,如果数量要的大,则需要等上几日。 殷子霁为将这东西控制在高价位上,采用了凌湙提供的饥饿营销方式,每样都控制在一定量上,且为了不叫人察觉这东西太好烧制,一个样子出过之后,要循环等一个月左右才能再出,如此,下订单者便深怕因等待错过了热卖期,看中的每样东西几不做考虑的就下单,且订金交的非常快速。 凌湙空掉的银箱,在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回填,整个北境市面上的现银,尽乎都往陇西府流,又经中转流向边城。 这也是一个不打眼的操作方式,推陇西府在前头混淆视线,娄盱也非常配合的做了代售点的东家,让人以为这是陇西府官方的财政收益。 盖因了凌湙想用玻璃制品往北境外头搂钱,殷子霁考虑到凌湙的身份,以及边城的地势,便与之商量,请了娄盱当门面人,日后就是有人查探,也只会查到陇西府,而不会将罪恶之地边城放进眼里。 至于为什么不选官更大的纪立春,哪怕纪立春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让人撬了这门生意背后的老底,凌湙都以他受着京畿武英殿青眼不合适为由婉拒了他。 他搂钱是为了养兵、养马、养一城百姓,若叫纪立春得了一分好,那他交到自己手里的七百人马就得被要回去了,同理,那些原不服他管的人一看他有了钱,态度又会怎样? 凌湙暗搓搓的限制了他发财的门路,让殷子霁出面,以小恩惠先拢着他,然后去信给季飞尘和赵奔洪,让他俩想办法配合着去笼络其余几卫,短缺的生活用度,和困窘的生活质量,都由边城这里偷偷接济。 武大帅许他的话,凌湙当然清楚意味着什么,没机会就算了,有机会,当然得用点手段捏住了。 他相信钱能收买大部分人心,等时机到了,他会叫他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小十日的路程,因为带了一车易碎品,生生走了半个月,等终于看到并州南门城楼时,六月已经悄然来临。 一路上,王听澜她们也未疏于练舞,歌是凌湙出的,自然有个大致欣赏能力,提了几个意见之后,这十五个女孩便渐与凌湙熟了起来,又兼任着凌湙侍女的位置,一路上伺候他吃食穿衣。 虽然凌湙自己能动手,但临走之前,王听澜被蛇爷特意叫去嘱咐过了,凌湙这一路的衣食住行,便都成了这一群女孩的任务,直让凌湙从不习惯被一群女孩围拢着,到渐渐习惯她们的跟随,被包围在这群莺莺燕燕的女孩们中间,倒真叫他看起来像个混世的纨绔子了。 武景同一早守在并州南城门外的十里亭处,身侧威赫赫的跟着百十府卫,见到凌湙骑着闪狮打马过来,高兴的从亭内招着手的跑出来,声音传的四野相和,“小五,小五,哎呀,我可终于等到你了,哥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凌湙策马渐停,缓缓靠近武景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挑眉道,“还行,我当你要哭一鼻子,然后愁的食不下咽至面黄饥瘦呢!嗯,不错,气挺沉哈?” 武景同叫他说的立马大倒苦水,“什么啊我倒是想伤春悲秋呢!可家里一堆女人已经悲伤上了,我瞧着她们那样,哪还敢伤?不得强撑着宽慰她们,好叫她们不致于太忧心,整天看着我哭唧唧的,哥哥这是在强颜欢笑啊!” 凌湙叫他的表情逗的大笑,策着马围着他转了一圈,调侃他,“少帅英姿勃发,身负赫赫之功,又气宇轩昂,长的一表人才,嗯,可赐东床之喜。” 武景同叫他说的脸红,又是忧又是愁,“喜是喜了,可做谁的东床也有讲究,小五,你不知道……” 说着才猛然反应过来,忙拍了下额头道,“害,瞧我,现在说这个干什么……走走走,跟我回府,家里祖母和我娘她们怕是已经望眼欲穿了,她们知道你要来,早收拾了院子给你,我说直接安排你住我院里去,她们偏说那样不合规矩,好在给你安排的院子离我不远,过一道假山石就到,我还有几个妹妹,年纪都比你大,你别不好意思,看见叫姐姐就行,她们都很好相处,也有喜欢武刀弄枪的,大多没有江州那边扭扭捏捏的习惯,你倒不必拘束,咱家也没有男女分席的刻薄规矩,都是自家人……” 凌湙注意着他带来的府卫,个个精壮强悍,下马立于马侧时目不斜视,肩背挺直,上马步伐整齐划一,阵列严明,哪怕与他视线对上,也目不转动,正色威武的接受人打量,端是一支受训严谨,纪律肃然之军。 武景同没注意凌湙的眼神,他与凌湙说完话,便将眼神好奇的放到了后头跟来的马车上,讶然道,“你带了什么?怎弄了这么多箱子?” 因为怕玻璃制品互相撞击,虽之间都缠了蒿草隔开,然一个箱笼里,只多放了十到十二个,这样一来,马车上的箱笼看上去就壮观多了,一个叠一个的足有五六十个箱子,分了近二十辆马车拖来的。 问完后又在随行的人员里搜了一圈,更讶然了,“咦?这次怎地幺鸡没来?”那家伙整天跟着凌湙后头,上哪都落不下他,没料这次竟然没来。 凌湙甩着鞭子挑眉,“怎地?你还惦记上他了?”也太关注了些。 接着才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来贺寿不得带点礼物啊?再说要见你的家人,叫我空手来?” 武景同叫他呛的嘿嘿直乐,跳上马靠到他身边,“人来就好了,带什么礼物,叫你破费了。”然后又问了一声,“幺鸡呢?” 凌湙翻了个白眼,“受伤了,上次去杀那谁的时候,作死把自己手弄的差点没了。” 武景同震惊的瞪眼,上下看了把凌湙,紧张道,“那你没受伤吧?” 乖乖,幺鸡那战力都受了伤,可见打突震那一战也不好打,定然十分艰难,武景同都愧疚了。 凌湙舒张了下手臂,道,“我没事,你也别担心他,那家伙皮实的很,一点伤而已,养养就好了。” 武景同点头,有些可惜,“我还跟我那营里的兄弟替幺鸡扬名呢!告诉他们,等那家伙来了,叫他好好与他们练练,这下子倒是错过了。” 一行说一行走,整个南城门这边都叫武帅府的府卫戒严了,凌湙与武景同并驱行走其间,入了城门洞眼前就豁然一亮,整条街上旌旗招展,各家店铺门前泼水净街,人行两边安安静静,未有喧哗未有争端,所有好奇打量的眼神都偷偷冲向凌湙,讶然他能与武帅府的少帅并驾而行,且言谈甚欢的模样。 凌湙见街上这副风景,扭头问武景同,“怎么还清街了?不至于。” 武景同呵呵直乐,很高兴的模样,“那必须要用最高礼仪招待小五的,你看,咱并州怎么样?若是喜欢这里,那边城就别回去了,以后就住在帅府,等我上了京,你就搬我院里去,以后出来进去的,你就是我们家的小少帅了。” 凌湙叫他说的摇头,看向两边林立的繁华店铺,行人身上的衣裳、和脸上的面容,都能显示出并州的民生被治理的很好,虽然城外列阵着外族兵马,然城内百姓脸上并未见惶惶异色,行走间仍就一副悠闲度日模样。 很快御赐的武帅府就到了,一所坐北朝南的庄严大宅,门前立坐麒麟兽,六扇铜门除开两侧,正中四扇全开,从门外到门内百步远,持戟列阵的府卫威严的站于两侧,一上了年纪的大总管模样的人,正笑呵呵的守于大门处,见他们到了门前,忙抬脚迎了上来,边走边打了个辑,声音里都带着笑,“少帅可算是接着人了,里面老夫人和夫人派人来问了好几回,哎,这就是小五爷了吧?小五爷好,老奴是大帅府总管,蒙大帅厚待,赐了武姓,您直管老奴叫武老头就行,哈哈哈,反正咱家少帅急眼了,都是这么叫老奴的。” 武景同显然对这个姓武的总管也很亲厚,笑着跳下马啐道,“你当小五跟我一样呢!告诉你,他可不是我,你那两把招子可抓不住他,哼,回头叫你试试就知道了。” 凌湙也从马上跳下,对着武总管拱了一礼,笑道,“小子厚一个脸,叫您武大爷?”这年纪该是爷爷辈的了。 武总管失笑,忙连连摇头,“不敢当不敢当,小五爷跟咱们少帅一样,管老奴称一声叔就行,您别看我脸上皱纹多,头上没黑发的,实际我年纪不老,真的,就是长的急了点……” 武景同在旁边噗噗直笑,抖着肩膀对凌湙道,“是,武叔一生未婚,未婚就是年少,小五管他叫叔就成。” 武总管哈一声点头,“对极对极,未婚永远年少,你小子约莫不能了,成了亲你就不年少了,会很快有人管你叫爷的,哈哈哈……”声音爽朗豪阔,领着他们一路往中庭走,脚步稳健,肩背挺直,显然一身武艺绝不低。 这边其乐融融的见家长,那边凌湙带来的箱笼从侧门一一抬了进去,而充当凌湙婢女的十五个女孩,则列队从车内下来,低头小碎步的跟着前面来领她们的老嬷,先行往分配给凌湙的院里走。 一双眼睛隔着街角,死死的盯着打头充婢女的王听澜身上,嫣红的嘴唇叫贝齿咬出血痕,急促的喘息声叫她忘了身周环境,脚尖移着就要上前跟随,却被耳边突然响起的怒声打断,“你要死啊?跑这里来干什么,快随我回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说着一双大掌从侧边抓过来,毫不怜香惜玉的扯着她,连拖带拽的就将人拖离了此地,只余愤恨腥红的眼神,死死盯着一行远去的曼妙身影。 “王听澜……王听澜……”我要你为我孩儿偿命。 130. 第一百三十章 加重二皇子砝码,助他登…… 凌湙在武帅府的松延堂里,见到了武府的老封君和武帅夫人,两位夫人一个是超品一个是一品,却都做居家打扮而随和的等在堂内,见了凌湙上前,笑眯眯的拉着他左右细看,然后又对比着武景同的模样,喷笑出声,笑话似的指着武景同道,“你若及冠时就听家里人的安排立即结婚,想来生的孩儿该与小五一般大了,若赶上巧时,或能招来做东床,如今倒好,落的和人家同般辈份,以后也不知会便宜了谁家,亏也不亏?” 一屋子人被这话逗的哈哈笑,武景同佯装恼怒,转了身就做势要往外走,边走边道,“我知你们是嫌弃我了,怪我没能早日给你们娶个贤妇进门,如今看着小五更觉着他比我好,行吧,我走了,小五留给你们,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亲亲孩儿,你们只管疼他好了,不要管我,反正我是既不听话,又不招人喜欢,等我离了……” 凌湙眼见上首的老夫人眼神颤动,便连一旁的武帅夫人都有色变之势,忙立即打断武景同的话,“走什么走,你不好奇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么?叫他们把箱子抬进来,里面可有我给太夫人和夫人,以及各位婶子、姐姐们准备的礼物。” 武家立于北境几十年,自然也是煊赫一大家子人,光是能进松延堂里占个坐的,就有十好几人,再有各房的姑娘一齐算上,整个堂间目测竟有小三十左右,虽然凌湙是被武景同拉着介绍了一通,然而人实在太多了,又个个华裳宝珠的,别说不好往人脸上盯,就是看了也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好在凌湙带的东西够多,一个分一样小玩意还是够的。 武景同也意识到自己的嘴快了,忙附合着凌湙的话歪楼,“哎呀,这可得见识见识,小五从来不虚言,能拿出手的东西必然世所罕见,祖母、娘,还有各位婶子们,你们的见面礼也别藏了,敢紧先拿出来给了,免得一会儿觉得礼薄不好送,回头还要补,那可就占不了小五的便宜了。”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一笑,堂里的气氛也跟着和乐了起来,武太夫人收了眼里的涩意,笑着从身后的嬷嬷手里接过一个匣子,拉过凌湙的手递给他,嘴里道,“来家里住就别拘束,以后就把这当成家,那院子收拾出来就归你了,我们家景同难得遇上个知己贴心的,你们既做了兄弟,一辈子当好好珍惜这缘分,日后他就是进……进了京,也望你们不要生疏,听景同说你智计多谋,救了他数次,老身在此谢谢你,好孩子,望你别嫌弃他蠢笨,万事提点些他……” 一旁的武夫人也将手里的匣子递到凌湙手里,眼神温软慈爱,声音都是温温柔柔的,“好孩子,我也谢谢你,景同回家来都说了,若非你施以援手,他且不能这般得意,伯母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我出嫁时家中陪的一对玉珏,给你拿去把玩……” 她话没说完,就叫武景同截了,“娘也太偏心了,儿子问您要过几回,你一个也不给我,如今竟全给了小五,不行,这得分我一块。” 说完就伸手从匣子里抢了一个走,望着凌湙挑高的眉头解释,“你跟哥哥一人一块,这才不枉费了这对玉珏的寓意,不然你戴一块,另一块闲置着多可怜?哥哥愿意替你解忧。” 说着比划了一下腰间的丝涤,笑着点头,“回去叫屋里的婢女,打个好看的络子串上,以后日日戴着,不管走到哪,看到此珏,便如同我们兄弟永远在一处似的,小五,你以后也得日日戴着,可不许摘了换别的啊!” 可这玉珏明显是一对,武景同抢走的那个是古凤吉云,玉体呈朴拙的乳白色,留在凌湙手里的这块却是古龙握珠,玉体悬糖白色,最浓如蜜糖的那里雕的云珠,触之微暖。 凌湙无语的望着他手里的玉珏,提醒他,“那是块女佩环。” 就是武夫人也责怪道,“胡闹,这怎好如此拆分?快快还给小五。” 若非凌湙年龄不对,武夫人都要想歪了,实在是家中出了前女婿的事后,她现在掌管中馈,不止防着家中仆奴与婢女间的勾连,就是府卫里谁与谁的眼神多了一点意味,都要叫她脑中绷弦。 可武景同偏就不,退了上首位置一射远,立于堂前的屏风处,摇头,“我又不怕人笑话,再说,谁规定戴个佩饰还分男女?反正我就要与小五一人分戴一块,谁要敢笑我,我就敢削谁。” 他这无赖模样,生生逗笑了厅堂里的众婶娘,大家趁势纷纷将带来的礼物送上,不大一时凌湙就收了许多匣子,之后就是各家的姑娘,年纪都比凌湙大,递上来的东西都以腰封、护腕为主,有个别的给做了荷包,里面鼓鼓的塞了金银豆子。 凌湙一一谢过,待仆从们将他带来的箱子全齐齐摆了一院子后,便招呼众人出了厅,自己先开了一个,从裹实严密的干蒿草中,扒了一只莲花三脚茶盒,玫瑰色的透明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棱型微光,一下子撞入堂前阶上众人的眼中,光滑剔透,美的吸晴,整个盯来的目光里,纷纷露出赞叹,所有人看着凌湙手中的东西,一声也不敢喘,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凌湙,又扒了好几只不同造型不同色泽的茶盅、果盘出来,一溜的摆了一地,堪称五光十色。 武景同瞪着眼睛倒吸一口气,喃喃道,“乖乖,小五,你这是掘了谁家的墓?怎么有这么多琉璃?” 凌湙那点身家他是清楚的,说他不缺银两,他信,可这些奢华物,不该是他能一下子拿出来的,便是花钱买,也不可能一下子能买上这么多,前面说他有稀罕物,只是为了逗大家开心,没料人家竟真的弄了这多稀罕东西来,一时竟叫武景同震惊了。 凌湙不理他,挑着箱子开了几个,终于找到了专门装银镜的那个,然后从里面捧出一个箱子来,递到武景同手里,对着围观的众武家姐妹道,“去给姐姐们一人发一把。” 武景同不解其意,掀了箱子一看,眼睛都瞪圆了,声音不自觉扬起,“一个一把?” 凌湙挥手,撵苍蝇似的撵他,“去去,别妨碍我找东西。” 他记得自己串了一个玻璃门帘的,不知道叫他们装哪个箱子里了,是一气全开了所有箱子后,才终于将全玻璃珠串起来的帘子找了出来,抬头招手喊了两个仆妇上前,叫她们一人牵着一角,将玻璃帘子抬起来,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响起,漾着阳光呈出五光十色的夺目色彩来,瞬间吸足了所有女眷的眼光。 凌湙道,“时间太短了,就弄了这么一个,你们瞧着喜不喜欢?若是都想要,回头我再弄点来,给各位姐姐们的门前都装上,但今天这个就先给老祖宗了啊!” 武景同正发着银镜,各姑娘眼睛都不够用了,一会儿盯着玻璃珠串的门帘,一会儿盯着武景同手里的银镜,被那里面清晰的人影吓的不轻,个个掩嘴轻呼出声,惹的其他婶子们也看过来,等精巧的银镜拿在手里,对镜揽照后,眼里简直盛满了震惊。 便是武太夫人也道,“这太贵重了,小五,这么多东西,怕是花了你不少银钱吧?这可真是太叫你破费了。” 凌湙摆手,不在意道,“这都是我自己做的,没破费,太夫人,您看这东西还成?给武景同带到京畿里贿赂……哦,打交道送人可还行?” 武太夫人讶然的看向凌湙,便是武夫人都震惊的直了眼,喃喃道,“这……竟是为景同准备的?” 谁都知道京畿里危机四伏,家里不仅为武景同准备了谋士,另暗里还派了一支部曲保护,财物自然是要带的,打交道银钱开道,这道理哪都通用,便是皇子王孙收拢人,也得许以足够的好处,武景同手里没点东西,谁肯与他白来往呢! 凌湙摇头,指着一地的箱子道,“这是给各位夫人和姐姐们准备的,他的得等下一批,走前去登城交接,我另准备了给他。”不然来回的倒腾多费事,登城毕竟离他那更近。 武景同忍不住了,发完了箱子里的银镜,垫着脚到了凌湙身边,直直问道,“你做的?都是你做的?我居然不知道你还会烧琉璃。”一副你竟然瞒了我这大秘密的模样。 凌湙便又解释了一遍玻璃非琉璃的话,然后告诉对手中银镜爱惜不已的武府姑娘们,“姐姐们不必如此小心,只管用就是,万一碎了坏了,我再叫人给你们送,这东西在外人眼里值老大钱,咱们自己家人不这样,也就是路太远不好运,否则我给各位姐姐整个一人高的等身镜来,以后穿衣打扮的,对着镜子自揽,可比拿小镜子照的便利。” 他声音清脆,脸容稚嫩,如此老成说着大人话,叫各女孩直喜的掩了嘴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便是太夫人和各夫人们,也都瞧着他欢喜的不行,觉得这孩子太招人喜欢,也太大方了,尤其对武景同的那份心,真真实实的关切。 武夫人连下几圾台阶,上前拉着凌湙搂在怀里,眼睛都湿润了,哽声连连道,“好孩子,伯母谢谢你了,谢谢你如此为景同考虑。”这样稀奇的东西,不管是什么璃,也不管凌湙说的多么轻描淡写,就这份待武景同的诚意,就够她这个当娘的感谢他。 凌湙实不惯与异性打交道,甭管年龄大小,除了他娘,就没同哪个女性长辈有过亲密接触,一时叫武夫人这亲密举动弄的身体僵硬,眼神直直瞪向武景同,却见他幸灾乐祸的在一边笑,愁的凌湙正想什么借口好离了武夫人的怀,就听远远的一把声音从中庭传了过来。 “来了么?怎地说了这么久的话?本帅坐前院书房等你们传饭呢!”说着一脚进了松延堂,就见自家夫人正抹了眼泪,与一青袍小儿分开。 武大帅讶异的愣住了。 他可是太知道他这位夫人待人有多冷淡了,虽大面上不出错,可这么些年,能被她搂在怀里的孩子,满府数不出一掌来,没料这才见了凌湙一面,就搂着撒不开手了。 这小子,倒是好会哄人。 凌湙暗偷偷大松了一口气,在后头趁人不注意时瞬间一脚踢向武景同,哪知武景同似在自己家里长了胆,抱着腿哎哟就叫上了,“小五,你踢我做甚?哎哟,祖母、娘,你们快看,小五他踢我。” 一院子人看他耍宝,武大帅额头直跳,也抬脚来踹,却叫武景同机警的避开了,笑嘻嘻道,“爹你这时跑后院来干什么?等不及要见小五了?” 武大帅瞪眼哼声,“老子等开饭呢!”说着上前冲太夫人行礼,口称,“娘,您不饿啊?都晌午了,您不饿,儿子可饿了,嗯,小五想必也得饿了。” 待见了满地的玻璃制品,也是惊的不行,等武夫人小声将凌湙的意思转告给他,便是武大帅也不得不承认,不管是武景同,还是凌湙,这两人倒都是真心相交的知己,诚心叫人感动。 待午膳用后,凌湙便和武景同一起,跟着武大帅去了前院书房,临走前太夫人还叮嘱他们,说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家里特意请了戏班子,还扎了花灯,叫他们谈事可别忘了时辰,介时在大花园内摆席听曲,一家人乐一乐。 凌湙乖顺道谢,对于这样和善待人的老太太,他还是愿意装乖卖巧,哄一哄老人家高兴的,人待他好,他亦待人诚,将心比心。 武大帅让了两个小辈坐在宽大的书桌前,待仆从上了茶将门掩上后,他啜了一口才长出一口气,也是一副在老太太面前卖乖后的苦笑,便是武夫人面前,他也不敢露了痕迹,只有关了书房门后,才能稍稍放任自己展露疲色。 武景同也一改在松延堂的玩闹,靠坐在椅背上眼神发直,凌湙则捧着茶盏灌茶,倒不是多渴,而是在思索着怎么打听京中形势。 武景同要往京里去,武大帅必然要遣人去摸底,且见这父子俩人脸上的忧色,形势怕是不大好。 果然,武大帅开了口,“京中三王对朝臣的争夺越发激烈,六部以下尽乎都搅进了皇子间的夺位之争,二皇子母族最盛,五皇子母族最富有,六皇子母族最微,然本人能力强过前两人,且就目前领的差事来看,似乎陛下有重点培养六皇子之意。” 这些基本情况凌湙都从蛇爷那边的线报里知道了,他没作声,等着武大帅接下来的话。 武大帅顿了一下,才又道,“聚拢在二皇子身边的,以礼部、兵部为首,他们以立长为名拥护他,然而,二皇子资质……不堪配如此重任。” 说完叹了口气,眼神沉沉,“去岁秋冬那场灾荒,过后朝庭要派兵劝归落草为寇的饥民,而他领衔的兵部,却连发了三道清田令。” 让不知情的以为是退还或清理民田,然而,实际上是清丈因灾荒遗留下来的无主民田,全部划归了当地豪绅名下,百姓手中自由田本就不多,这一清丈,直接不给有意归家的草寇机会,逼得他们只能留在山上为寇,然后,二皇子下令当地卫所,直接派兵剿灭。 那一地的尸横遍野,直骇的散落各地的灾民连家都不敢回,本以为撑到来年春后就能得救,却不料比之那些中途饥饿而死的人,更惨烈的下场,而这些失了户籍地的灾民,统统成为了豪绅家的奴隶,佃着本属于自己的农田,过的猪狗不如。 五皇子的母族来自江州,而国库岁贡大头就出自江州,如此,陛下就将户部和吏部交由他主理,本打着让五皇子督监江州岁贡的意思,然而,岁贡他是督了,吏员考核却成了他对岁贡的奖赏。 说白了就是,谁的岁贡缴的多且快,谁的吏考就法而已。 最后就是六皇子,领着刑部和工部,接了西边冒死逃出来上告的灾民诉纸,将绞杀良民百姓的兵部郎中下了狱,直接与二皇子杠上了,后又派工部主事去了西边旱地,想利用茂江支流引水灌溉旱田,然而上流水源却叫江州豪绅控制住了,如今正在与五皇子扯皮,再若扯不出个结果,一春的农耕之季就将错过,西边那处的百姓将会更加的雪上加霜。 武景同上京,受各方关注,按形势来讲,他最好独善其身,然而,陛下不许。 武大帅揉着眉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打通了宣仪殿大伴伴的干孙子,通过他知晓,陛下有意让景同领都察院佥都御一职。” 佥都御上面顶着两个左右都御,是个主作不了,气受不少的苦差,若一般家世者升任此位,定然举家高兴,大谢皇恩,然以武景同的身份,明明可以立于热闹处,当个片叶不沾身的旁观者。 陛下这是有意要武景同搅进皇子之争。 都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责,与刑部、大理寺是为三司正法处,六皇子统刑狱,佥都御要弹劾人,有些证据必须要同刑部与大理寺通气,于是,天然与六皇子有了交集。 这也是武大帅认定陛下有培养六皇子的用意,用武景同挡在他面前帮他磨刀,好让他有足够的实力与另两人抗衡,而就目前情况来看,兵部郎中与吏部考功郎中,都是六皇子主要参奏对象,以一敌二,他明显处于弱势,若再加个武景同呢?人人看得到武景同背后的势力。 书房里随着武大帅的声音落下,陷入一阵难言的寂静,武景同将眼睛定在茶盘上,半晌抹了把脸,道,“父亲倒不用担心,等到了京畿,孩儿便装病不出,他封他的官,我只领不授,空占个名头而已。”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要他不与六皇子打交道,就不会拖着整个大帅府成为他的背书,陛下再怎么盘算,只他不应卯,当个庸碌无为者,便谁也奈何不了他。 武大帅没说话,却显然不大赞同武景同的消极之举,而他与帅府的谋士们也议出了一条方案,就不知能否成功了。 于是,他望向凌湙,“小五觉得,让景同娶承恩公家的姑娘怎样?” 承恩公,当今太后母家,也是当今的外家。 武景同没说话,凌湙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眉眼耷拉着提不太起兴趣,便奇道,“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娶媳妇么?这回有了,怎地不高兴?” 武大帅也一脸便秘的样子,替了武景同回答,“不是他不高兴,是他母亲不高兴。”背着人夜里已经将他背掐紫了。 凌湙了然,当今太后的出身人人尽知,洗脚婢啊!所以,承恩公家的姑娘,高门大户的真瞧不上。 武大帅有些愧疚似的望着武景同,道,“当今对其母颇孝顺,你只要娶了承恩公家的姑娘,太后就是你的保护=伞,她一直以来就想为,母家牵些贵门姻亲改换门庭,只她出身太低,那些贵门里肯拿出来联姻的,大多是庶出子女,你若主动上门求了承恩公家的姑娘,就冲你将门嫡出子的身份,那太后就是拼着与当今起争执的后果,也要保你无虞。” 太后的眼界注定了她想不出更深远的事,当今心中的打算,不可能告诉给浅薄的太后知晓,因为这太后嘴里关不住话,叫她知道,就等于叫承恩公知道,承恩公一知道,那满京也就都知道了。 武景同垂头,拿五指耙了把头发,神色有些恹恹,“承恩公家的姑娘我见过……就都……害,父亲决定吧!” 几年前上京为陛下贺万寿时,他见过那一家子人,就,怎么说呢?个个都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恨不得将金银堆满身,学京畿闺秀又学不像,扭扭捏捏成为别人眼里的笑柄。 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别说做宗妇,便是做个不持家的次媳都不够格,他若娶来家,别说他娘接受不了,便是他自己,怕也难忍那一身故作娇柔的土豪味。 凌湙叫他这样子逗乐,调侃他,“你这是认了?” 武景同郁闷的望了他一眼,不乐道,“你怎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你三嫂也要遭殃了。” 接着,就将范林译干的事说了一说,末了眯眼望向凌湙,“这会儿京里那边该收到信了,你三哥一家子怕是要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 凌湙皱眉,抬头与武大帅的眼神撞上,问道,“大帅觉得陛下会否应允这荒唐提议?”再嫁已婚已育,且有夫婿的妇人,怕是要被天下人指责吧! 武大帅眼神莫测的望着凌湙,反问,“若是寡妇再嫁呢?” 大徵朝不限寡妇再嫁啊! 范林译此举,推的何止是怡华郡主去和亲?他是连同凌湙三哥宁琅的命给一起推没了。 凌湙拳头瞬间捏紧,定定的望着武大帅,却见他眼里竟是十成十的肯定,一时脸色漆黑,声冷若冰,“他敢!” 就凭宁琅为了他,敢拔剑劈了宁老侯修行的延景观的大门,凌湙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死亡。 凌湙眼沉沉的望向京畿方向,最终再次与武大帅眼神对上,“荆南保川府黄铭焦,或可作为突破,大帅可知他身后何人?” 武大帅看着凌湙眼神,心中一动,“中书门黄彰?” 能被凌湙特地提出来的,必然与京里某人相关,而保川府地势,向来是功勋贵门子的镀金之地,他就是再不关注,只要有人一提,他就能串联起来。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多费唇舌,凌湙点头,“是,他是黄彰亲侄儿,据我推测,下任太常寺寺卿便是他了。” 武大帅敲着桌面思考,“……太常寺掌宗庙礼仪,他若调任,便是预备给大皇子的人,那黄彰……” 他说着就与凌湙对望上了,武景同在旁完全跟不上两人思维,直眉愣眼的来回观望。 凌湙轻击着茶几接口,“北境的饷银扣在户部,凉州的纪立春隶属兵部,武景同若是被陛下插进六皇子坑里,大帅,你将腹背受制。” 武大帅脸更漆黑一片,望向凌湙,问他,“你有什么见解?” 凌湙咣一声将茶盖与盅合上,击出一声悠扬瓷音,对着武景同道,“接佥都御后第一件事,就去查黄铭焦,暗示六皇子黄彰与二皇子的联系,他若有野心,必然不能容忍中书门如此站队,借他的手处置掉黄铭焦,空出太常寺一职后,推大学士段高彦上位……” 主宗庙典仪就能位列三公,段高彦多年来只在文殊阁挂个讲学博士空职,有太子还能显出他点本事,然如今太子位空悬,而他收的关门子弟还不能见光,若有机会提前入三公行列,你猜他会怎样选择? 武大帅质疑,“那六皇子岂会放过景同?”先有黄彰,后有段高彦,好像怎样都是在为二皇子加码,武景同不就等于背叛了六皇子? 凌湙挑眉,“武景同何时投效六皇子了?他明明就是在为二皇子做事。” 黄铭焦是黄彰投石问路的石头子,段高彦才是真玉,二皇子只要不傻,就该知道选谁。 武景同不解,失声问道,“我为何要站二皇子?他不配。”一个视百姓为屠狗的人,怎配为君? 凌湙点头,漫声道,“我知他不配,但你得站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叫陛下着急。” 他着急了,就不会将过多的眼神放在北境了。 凌湙从椅子上站起来,“三位皇子表面上看,六皇子最弱,陛下为了让他能够有抗衡其他两位皇子的力量,专坑了你进他阵营,以达到三足鼎力之势,这样一来,短期内,三位皇子谁都不能提前胜出,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太子之位一时半刻没法落定。 只要太子之位不落定,那些豪族就没有可对赌的从龙人选,也再不会出现闵仁之殇,皇帝也不怕卧榻之侧有人觊觎,他能安心到老死那一日再立诏。 而恰好,这一切都是文官集团想要达到的最好效果,他们就是要让陛下疑心生暗鬼,不敢轻易落定太子人选。 六部下场站队,其中很难说没有他们的操控,打尽。 凌湙道,“加重二皇子砝码,助他登上太子位。”打破鼎力之势,让他名正言顺的成为东宫之主。 武景同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为何?” 131.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传摇,给他传个狗血的…… “景同,你先出去。” 书房里沉寂了一瞬后,武大帅开口让武景同离开,凌湙坐回原位,面对武景同懵逼的神情,给予春风佛面般的微笑,并好意开解他,“想不通就算了,回头知道怎样做就行。” 武大帅摇头,对于这个儿子,以前知他智计不深,但胜在勇武够足、心性疏阔,比之他上头的几个更易冲动的兄长,又强了肯听人言,接谏采纳的谦虚之态,虽偶有小错,但大面上,有着幕僚谋士从旁协助,倒也堪堪维持住了一府少帅的精气和威仪。 然而,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把他跟凌湙放一起,便是他这当爹的,都没法违心的夸他有资格能和人家比肩高下。 一个精的跟狐狸似的,一个憨的跟熊一样,两人能和一块成为知交,怕也就应了那份诚心二字。 武景同摸着脑袋走了,走前还来回在自己亲爹和兄弟两人脸上看了看,发现真没人挽留他后,就恹恹的拖着脚步关严了门。 直到脚步声远的听不见,凌湙才将注意力收回来,却发现武大帅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里明明白白的打量,见他望过来,便直接张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凌太夫人……” 捏着那么个年岁的老太太,不说知晓百家事,单就京里曾经与之相交的诸官府邸,前宅后院,阴私辛秘当有不少。 凌湙靠着椅背自斟自饮了半杯茶,后而才轻声相告,“是与老太太做了点小交换,我保她们在边城衣食无虞,她卖我点朝中诸官密事,大帅,我不可能哑巴吃黄连闷下这么个苦头的,早早晚晚,我得让那些人知道……”说完笑了一声,“……别拿小孩子不当人。” 武大帅心中动了动,“只是这样?”却总觉凌湙隐瞒了什么。 凌湙笑了一声,觑着武大帅道,“本意就是这样,但扩展后,又发现里面裹了层更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凌太师已死,本当人走茶凉,却未料其曾孙会得到文殊阁那样关照,大帅不觉得这里面非常有意思?凌太师是积了多大的德,才能将恩惠泽彼到后代子孙身上?那些老大人真真是慈悲心怀,怜孤惜弱啊!” 问题是凌太师就算有德,也广惠不到那些老大人身上,他们是联盟,却也是朝权下的竞争对手。 哪儿有那么多的圣人心呢! 武大帅愣了下,生生被凌湙这稚声嘲讽的能力,给惹的大笑,拍着桌子乐,“慈悲心怀?怜孤惜弱?哈哈哈,你小子,倒很会替他们贴金,嗯,你这样一说本帅就懂了,问题出在那个孩子身上。” 凌湙笑,没吱声,只扶着膝盖道,“兹事体大,有些事情,还是大帅亲自调查的好,小子说了难免有恶意揣度报复之嫌,但不管怎样,大帅请相信小子为武景同一心筹谋的真心,因为就目前而言,他,或者说连同整个武帅府,比我的处境更危险,呵呵,谁叫我小呢!” 小儿无足虑,再闹又能翻出什么花来?相对而言,当然是统御整个北境的武家更有威胁性。 武大帅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也正是因为知道,才愿意在书房重地接待凌湙,以示携手互助之意。 未因其年幼而轻忽,未因其势孤而慢待,更未因己方势强而欺折,这是武大帅给予凌湙最高的礼仪与尊重。 “那你可有想过,二皇子万一真顺利登了位……”武大帅言归正传的问道。 凌湙摇头,声轻而斩钉截铁,“他登不了位。” 说句不好听的,之所以选他入驻东宫,就是因为他的性格,极度傲慢且残暴,从他对待西边灾民区的做法就能看出,他比之当今更不将百姓放眼里,且自闵仁太子去后,他一直以年长自居,恍然一副下任太子人选非他莫属的模样,身边人来来去去,对他的评价只有一个词能形容,狂傲自大。 这样的人是不会受人操控的,他不止将百姓视为,猪狗牛羊般可以随便宰割,还会将所有伏跪于皇权下的朝臣,视为可驱使的奴隶,说白了,这种人是不懂尊重人的,那些老大人是有多想不开,会容这样的人坐上皇位? 他们一直以来要的,都是听话好拿捏的软柿子。 武大帅叫凌湙这坚定的神态弄皱了眉,心中思量凌湙的用意,就他这些时日看下来,六皇子其实很不错,几样朝事办的都很有条理,且性情冷毅,对待上首两位比他强的兄长,不畏缩不退让,是个踏实一心为民的模样。 选二皇子,倒真不如赌一把,选六皇子站队了。 凌湙见武大帅沉思的模样,知他心中疑惑,奈何他心里也揣着小九九,只现在并不能明说,说了,武大帅表面上不会有什么表示,但内心里肯定会觉得他有不臣之心,然实际上,他只是想引虎狼相斗罢了。 六皇子是个非常会审时度势之人,这从他挑的两部官员下手,而非直接与另两位皇子对上,就能看出,他很懂避锋。 这样的人,如扶他入了东宫,他会用尽一切手段去守护住这个位置,哪怕要矮下身段,暂时屈从于那些朝臣,他都会暂且委屈自己,忍辱负重,虚以应对那些人。 那些老大人想要个听话的,他就会在一定时期做个听话的,皇帝需要个存在感不强的,他就会让自己成为个隐形人。 这种人太难搞了,他要不主动犯错,凌湙都担心那些老大人使不出手段,将他从东宫位上拉下来。 二皇子就很好,没入东宫呢就一头小辫子,等入了东宫,不止朝上热闹,朝下肯定更热闹,浑水一搅起来,谁还会记得边城里还有个他? 一个东宫之位,且够他们折腾好几年,等闵仁遗孤长到差不多的年纪,必然会再有一波东宫之争,他就指着这中间的时间差发展壮大了。 如此,六皇子就只能自己蛰伏了,他若够聪明,借着势弱退出争斗,说不定最后能捡个漏。 商议定了武景同进京后的行事策略,凌湙才将问起范林译的情况,“他几天往豹子沟去一趟?是怎么提到怡华郡主和亲之事上的?” 武大帅摇头,一副对此人非常无语的模样,“自被凉王大将郃石恐吓了一顿后,他便借病养在了官栈里,据我派去的人打听,怡华郡主本是他拉来应付郃石时举的例子,没料却引了人家顺杆爬,指名道姓的要她去和亲,他自己也吓的不轻,这事要成了,天下人可能不敢指着……那位骂,却一定会将他骂的官声不保,遗臭万年。” 真真是从未出现过的荒唐事。 凌湙点着桌几,突然笑了一声,“我得去会会他。”看看他到底长的个什么玩意儿。 晚宴就设在太夫人的松延堂里,戏台子就搭在宽阔的院中心,敞了门窗,女眷坐厅里,男的全部排了座位在廊檐下,也没讲究屏风隔断,叽叽喳喳的挤做一堂,说话笑闹的屋里屋外都能见,武景同少不得又要彩衣娱亲,哄着老太太跟他娘高兴,凌湙被他拉着跟姐姐妹妹认脸,之后又见了武家的其他几个郎君,个个块头极大,举着钵大的拳头要和凌湙掰腕子。 这下子凌湙可算知道,武景同为何会在这帮兄弟中胜出了,就武家的这些隔房的堂兄弟,但凡能找出一个比武景同更“秀气”的,都不会被女眷嫌弃成粗狂的牤牛,那声若洪钟的模样,嗓门能将门头上的瓦给震塌,三两句的就被凌湙以年纪小,力不堪比的借口给推脱了过去,生生将武景同在旁边摩拳擦掌的助威声给忽略了,拉着凌湙的小胳膊,要他改天去练武场,他们要传授他一些防身功夫,免得叫人拐了卖掉。 就怎么说呢?心眼直的叫人忽悠一顿,都得起罪恶感,武景同跟他们比,算是很有心计了,难怪武大帅会对这一群儿郎的直肠子心塞,打仗都是一把好手,个个武艺练的都行,然而,只会依计,而不会生计,这就是武帅府三代人里的尴尬处,找不出个文武都能的,而更让他心塞的是,家中的小七渐生聪慧之相,然而,那偏偏是个女娃子。 凌湙装乖的以茶代酒,左左右右敬了一圈,愣没叫武景同拱事成功,他的哥哥们不肯信他说的,凌湙身手极好,能揍趴他们的话,反倒因着话赶话的约上了架,酒过三巡就要拉武景同去练武场比试,若非太夫人出声,武景同这晚得被这些哥哥打成猪头,凌湙则当个闲外客似的,捡着几样新鲜时蔬吃的尽兴,然后又陪太夫人和武夫人说了会话,将桌上出现的豆腐来由说了出来,叫一桌子女眷又惊又叹又心疼,个个上前来拉着凌湙,叫他改日上各家门里吃饭,必要将在边城没菜吃的苦楚给填补上。 凌湙一时在武家女眷们当中混的风声水起,这其中戏台子上的一曲又叫他哭笑不得,原来除了《人间烟火》,这台子上竟还排了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小话剧,也不知道谁这么聪明,就凭着几句歌词,就编了一出将军与美人的凄美爱情故事,看着台下众姑娘夫人也跟着荡气回肠了一番。 等到小戏唱完,后台上的所有戏班子人上来谢赏的时候,凌湙才知道这排戏的人是谁,竟是玉门县里盈芳楼的花娘。 那花娘领了赏后,一抬头,就与凌湙打量的视线对上了,当即惊喜的笑眯了眼,忙给他福礼请安,“原来是凌公子,早知您在这里,奴们就不来献丑了,真真是……叫您看笑话了。” 一屋子女眷们惊讶的看着那花娘,又见凌湙淡定的坐着摇头,声音清脆道,“挺好的,你很有想法,竟能就着词编小戏,怎么了?盈芳楼不开了?” 那花娘掩嘴,笑的一脸羞涩,埋首领着身后的姑娘道,“那营生毕竟不能长久,姑娘们年纪大了,有些就不爱接……咳,与人相交,再有公子给的词真真是好,我们姑娘唱着就觉得可以将故事编出来,先是在县内试演的,竟没料大受欢迎,如此,我们才又入了各位夫人们的眼,有个什么小宴,就叫了我们去唱,后来索□□就将楼改成了盈芳戏班,专带着姑娘们伺候各家夫人,比伺候……咳,要好。” 伺候男人身体力行的,还要忍受脏污,有时候更要恶心的不想活,现在改伺候女人了,虽然也会遇上爱刁难人的夫人小姐,可比起男人来讲,受这点子小气,真真是再幸福不过了。 凌湙点头,欣赏的夸了她,“你挺知变通的,且看着也颇有才华,虽只两首歌,却叫你弄出了朝兴之势,还能养活一楼子人,这是你的本事,倒也不必谦虚。” 那花娘叫凌湙夸的高兴,曲着身笑的一脸红晕,连她身后的姑娘也眼神闪耀的望着凌湙,倒叫武府其他女眷们一头雾水,便是武景同都起了身站到凌湙面前,直声问他,“怎地?这里面还有你的事?” 凌湙无奈,只得小声的说了姒淼的事,末了对那花娘道,“两首歌也不能唱一辈子,你们之后有何打算?” 那花娘便小心翼翼道,“公子既觉得我们还行,能否留我们在身边听用?公子放心,我们绝没有投机之举,只是……只是听幺鸡小哥说过,说、说公子有许多这样的故事曲,若闲时能赏我们一两首,编些小戏满足一下姑娘们的闲时生活,也不失……”活着的希翼了。 她的话叫身后的姑娘们红了眼,大抵舞歌弄弦的心思都感性,这从她们能将寥寥词曲变成小戏就能看出,在生活不能如意的情况下,若能精神充足,也不失一个心理慰藉。 凌湙点头,这大约就是精神食粮的需求,这些苦难的姑娘将此当做生活的救赎在做,尤其从被各家夫人们嫌弃厌恶,到受邀请进门开专场小戏,会有种立场转变的成就感。 谁没事会喜欢受人□□指指点点呢?但有其他出路,自然是希望能抓住一切机会爬出泥沼的。 凌湙看着她们,突然想到他带王听澜她们来的目地,幺鸡误打误撞的倒是提醒了他,边城没有娱乐项目,且一路上总有一个想法在脑子里转,到现场看见这些盈芳楼的姑娘们,他才终于抓住了那若隐若现的灵感。 舆论战啊! 时人最喜欢什么?八卦欲是每个人都有的,可就现在的传播迅速,没有大幅而脍炙人口的名歌名曲,别说一个县,一个府都传不出去,他以后要是想弄谁,先影射个戏曲出去,尤其要搞那些沽名钓誉的老文究,出口成章他肯定弄不过人家,但要借戏讽人,没人比他更占优势。 一时,凌湙乐了,挑了眉对那花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花娘大喜,立即领着人下拜叩首,声音激动的都抖了,“奴家花名遇喜,后来随着上任盈芳楼娘子姓了冯,冯遇喜。” 太夫人在旁看了首尾,此时便出声道,“乖儿,你还小,可不能玩物丧志,这些个玩意偶尔打发时间还成,养在身边却是过了。” 说着眼神凌厉的望向冯遇喜,声音严厉,“没得如你这般当堂求收的,冯班主,老身请你来,可不是让你领着身后的姑娘迷惑未足龄公子的,来人,撵她们出去。” 冯遇喜花容失色,身后跪着的姑娘也一样惊慌的挤做一团,她们是乍见凌湙心欢喜,竟忘了高门大户的规矩,此举严格说来确实越矩,尤其受年长女性的指摘,会认为她们心存了魅上蛊惑之意。 只武大帅看着凌湙沉思,出声询问,“小五是要用她们?”这样一群女人能有什么用? 凌湙笑着先安抚了太夫人,懂她拿自己当自家小辈般关心之意,后而才回了武大帅的问题,点头道,“是要用她们给那姓范的一点教训。” 武植明明品貌端正,才华过人,潘金莲更贵为知州千金,两夫妻恩爱有加,育子并白头,却生生叫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传的名声毁尽千年,这当然有编书的作者未尽调查详实导致的,但初传播者的厉害之处,在于利用了人的猎奇心理,和寡淡生活下的八卦欲。 范林译从干扰突震一事开始,冲的不就是扬名立万么? 论如何能快速的将一个人的名声搞臭?传谣,给他传个狗血的黄谣。 突震身高九尺,高梁深眸相貌堂堂,范林译文人体型,瘦而薄削,二人乍见生欢,心生爱慕。 身陷囹圄的爱人需要救赎,范林译明知两人立场不同,阵营不等,却为爱奔走,飞蛾扑火。 黎明百姓身陷战火,失去的只是家园性命,而我若不救他,失去的将是我们最宝贵诚挚的爱情! 多么感动?多么热烈狗血?还很刺激,断袖哎!活久见系列。 什么?他们哪来的机会相识相爱? 不重要,重点是他们相爱了,跨越千里,跨越民族,跨越国仇家恨,他们就是相爱了。 那种背德的刺激,偷摸而受良心谴责时的矛盾,一边煎熬一边热烈的爱着,感天动地。 冯遇喜听凌湙说完了小戏梗概,一时惊的嘴都合不上了,眼睛瞪的溜圆,定定的看着他,“公子,这……这能传么?”那好歹是个官。 人武植也是官,还是个县令呢! 凌湙微笑,“谁说传的就是他跟突震了?当然,他要主动对号入座,咱们也不能拦他不是?” 几人此时已经转移了阵地,到了前院偏厅内说话,武景同一口一口的喝着茶,不敢去看自家老爹的眼睛,连他自己都沉觉是自己带坏了凌湙,早知不该给他讲自家姐姐与姐夫间的纠葛,叫他小小年纪竟懂的太多。 冯遇喜绞着手指头请示,“那公子这戏要叫个什么名儿?” 凌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双龙戏珠。” 噗 武景同一口茶从嘴里喷出,便是武大帅也呛的要死,父子二人倒是同了步,齐齐瞪向稳坐八风不动的凌湙,联系他编纂的小戏,竟突然无法正视起双龙戏珠的本来含义。 妈蛋,怎么叫这小子一说,这词竟从吉意往猥琐里发展了,叫人以后如何直视? 便连冯遇喜都羞红了脸,喃喃道,“范如意与郑突?” 这简直不要太明显好么? 哪知凌湙这小戏还有翻转,没有深刻的爱恨情仇,哪值得人千里传播? 并州最大的酒楼内,中心戏台上,做男子打扮的盈芳戏班姑娘,捂脸委顿在地,哭的泪水连连,“郑郎归心似箭,却不料一去了无音讯,可怜小生苦苦等候,竟等来了其祖挥兵来逼亲的场景,小生暗生欢喜,以为终于能与郑郎夫唱夫随,却未料,郑郎求娶的对象竟非小生,呜呼哀哉,郑郎个先人板板,竟是要棒打鸳鸯,小生实在不甘,郑郎啊你怎能如此狠心……呜,你忘我俩花下饮酒,月下尽欢……” 台下听客哇哦一声炸了,竖着耳朵听的神情振奋。 接着是另一作男子打扮的姑娘,背身绝情的伫立在旁,面冷声硬,“别强求了范大人,看在我们相识相爱一场,痛快点,开个价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作势一张张的数着。 台下听客吁一声“嘘”声一片,纷纷指责,“人家跟你谈爱,你怎么能跟人家谈钱?玷污爱情。” 那演范如意的姑娘,却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一把收了所有递来的银票,就在众听客以为他要砸向对面郑郎脸上时,却见他迅速全部揣进了怀里,抹了把脸上的眼泪,拱手扬起笑脸,“郑郎想求娶我主哪位姑娘?” 摔,前面的真心呢?喂狗了? 却听那戏台子上的唱词突然响起,“愿你新欢不断,枕边人换了换,最后却无一人相伴,愿你遇见的人无一真心待你,今生再遇不到爱情……愿你曲终人散,深情变成心酸,深夜只有眼泪作伴,愿你孤独终老,某年又想起了我,后悔又遗憾……” …… 台下听客一时都惊呆了,等反应过来,才有人喃喃出声,“好狠的祝愿。” 前面有多深爱,后面有多怨恨,中间再夹些世俗,一大锅炖到后头,为的就是把这首《一生无爱》送出道。 凌湙跟武景同躲包间里看戏,一脸好笑的望着武景同,“怎么了?这样望着我?” 武景同张了张嘴,倒吸一口气,“你也没告诉我,最后还有一首句句不提恨,却句句充满恨的歌啊!” 这是要把人钉在地上扒皮抽筋啊! 且不管故事逻辑通不通,这小曲肯定会火,完了就会引起人的追究欲,这台小戏将彻底出名。 凌湙知道现时男女没有自由恋爱,但对爱情的幻想古今通用,看点小戏寻开心,感受个戏里的悲欢离合还是可以的,如此,他才排了这样一出狗血戏码,主推一个恋爱脑到害人害己的故事。 故事的最后,是这个范大人拆了一对恩爱夫妻,将其中的妻子嫁给了自己曾经的爱人,然后,在送亲的路上,被这妻子的丈夫一箭穿心,横尸荒野。 因为走的是个与时下小戏不同的路数,中间几次翻转,最后报应不爽,就看的人心情跟着跌宕起伏的,搏眼球的效果叠满,就非常刺激,火的酒楼场场爆满。 范林译躲在官栈等京中旨意,这日听伺候自己的仆从说起,城中兴起的戏班子又排了新戏,并火爆全城的事,一时心里痒痒,便躲着人寻了间包厢听戏,然后,听着听着,他听出了点不对劲。 等将这出《双龙戏珠》前后仔细咂摸一遍后,他气的浑身发抖,一时没忍住,踢了房门,居高临下的指着戏台上的姑娘厉声断喝,“狗胆包天,竟敢如此编排本……” 凌湙开了隔壁厢房窗子,对外招手,一脸笑眯眯,“范大人,你身上的病好了?” 他好没好只有自己清楚,但京里所有人都知道,怡华郡主非常不好,她不好,也不会让别人好,天天雇一群地痞无赖堵到范林译家门口,从他祖上八代开始数,数一个骂一个,直骂的范家老太太寻死觅活的要告她。 怡华郡主也很光棍,直接进了太后宫里,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的拿根绳子,扬言皇帝如果敢答应那混账王八蛋范某人的提议,她就吊死在太后宫里。 皇帝躲在宣仪殿里听见消息,带人赶来时,怡华郡主的脑袋已经套进了绳圈,而太后则在一旁吓的六神无主,被人扶着才堪堪没晕过去,指着怡华郡主愣是一声也发不出。 宁琅回了宁府,将儿子宁振熙托付给了亲娘陈氏,然后带上剑,一人一骑冲出了京畿,直往北境奔袭而去。 凌湙正龇着一嘴小白牙,冲范林译亮刀,旁边武景同作陪,一副你敢动一个试试看的模样。 范林译不认得凌湙,却认得武景同,一时将编排他的戏码算到了武景同的头上,抖着手指着他,“你……我……本官,本官要见武大帅。” 132.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叫我看看到底是谁要在…… 并州北门的城门楼,风雨沧桑下,已伫立了百年,与楼前的瞭望台,在这个满目沙土的地方,成为整个北境,及至整个大徵的坚实门户,抵挡住了遥远凉王帐下的马骑,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与侵袭。 凉州破过门,随州失过城,唯有并州,百余年的防守,坚定的守住了城下百姓,成为整个北境百姓心中最安全处,哪怕它的对面常常有敌军来犯,但只要城头帅旗不倒,令兵未传丧音,城内百姓便没有惶惶不可终日时,是该怎样度日度日,该怎样过活过活,未有举家举族往别处搬迁之说。 武帅府就是他们的底气,只要武帅府的日子是正常的,那他们的日子就也是正常的。 凌湙跟着武景同上了北门城楼,站在墙垛后头,举目望向豹子沟处,一片灰蒙蒙的凉羌军帐。 三四万大军,除开马匹,便是毡包都绵延了好几里,动辄烟尘飞上天,一路直往某处聚,能很明显的分辨出他们的中军帐安置的位置,远远的吆喝声狼嚎似的随风飘来,展露威风似的向大徵军民,炫耀着他们的兵强马壮。 武景同骑墙头而坐,贪婪的吸着旷野尘烟,仰脸闭目,大张着双臂,半晌才道,“小五,哥哥这一去,便不知是否会有回转之日了。” 他在家中声色不动,如往常般行止肆意跳跃,便是在父亲面前,也尽量克制着忧虑,显出一股子没心没肺的憨样。 可他其实很清楚,京畿皇权的闸刀,已经对他开了锋,一旦他有半点行差踏错,或北境有异动不听令之举,他的命基本也就完了。 历来质子便难有几个好下场的,要么被养废,要么被杀灭,能安然无虞归家的,凤毛麟角,武景同想想自己的性子,不太有信心能从那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全身而退。 凌湙倚在墙头石壁上,六月头的风已经生了暖,身上的小褂子是武夫人使了人替他新制的,脚下的鹿皮靴柔软透气非常合脚,用的是太夫人库里收藏的好皮料,便是腰上悬的荷包,都是武家姐姐们亲手锈的,见天的新鲜蔬菜,果子补充,来没几日,凌湙的肤色竟有转白趋势。 武景同抠着墙沿叫风雨侵蚀出的坑洼处,闷闷道,“以后咱俩想要再聚一处,便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小五,哥哥要是在京里娶媳妇,你约莫连喜酒都喝不上。” 凌湙心中一动,问武景同,“大帅和夫人对你媳妇的最低要求是什么?” 既然否了承恩公家的姑娘,那武景同的择偶范围就大了,但同时受限的条件也相对多了,起码与他家门庭一般高的侯爵勋贵,陛下不会同意,武大帅也肯定不会干这种类结党的不智之举。 如此,武景同的妻族只能往下找,且都不能与文官沾半点关系。 武景同挠了把脑袋,声音郁闷,“父亲说最好往三等子爵里找,母亲不同意,说最次不能低于伯爵门庭,咱们家毕竟是一等侯,门庭太低,不止我面上不好看,就是新妇进门,也要叫人低看笑话。” 凌湙点头,后宅女人向来不好遇,若势孤背景弱的,很难在其间行走,会被排挤。 “那你对妻族的最低要求呢?或者说,你对你未来妻子有什么想法?”凌湙又问。 武景同叹了口气,“以前倒是想法挺多的,要门第高的,附合我娘的期望,这样她们婆媳好相处,要长相好看的,这样我瞧着也高兴,要聪明会持家的,毕竟以后要主持中馈,理一族宗妇职责,最后……”说着脸红了一下,“要身材圆润些的,好生养,也不会风一吹就倒,我喜欢微胖的姑娘。” 凌湙无语的瞪着他,眼角抽抽,“你要求还挺多,难怪你这老大不小的没找着人。” 武景同叫他怼的不好意思,移了眼睛小声道,“现在没要求了,只要能尽快成亲,不至让人有利用我婚事来挟持我家站队就行。” 武大帅现在就担心那几个皇子会对武景同的婚事下手,他们各人母家那边肯定有待嫁的姑娘,若武景同着了他们任何一人的道,那倒不如直接去求承恩公家的姑娘来的更保险了。 凌湙点头,理解的拍了拍他,便将心里的想法提了提,“我这倒是有个人,你听听?” 武景同眼神一亮,连连点头,便听凌湙道,“我舅家,镇国将军陈奇章,膝下嫡次子所出之长女,前年及的笄,后因替祖守孝耽误了说亲,今年七月该脱孝了。” 他舅舅陈奇章袭祖上镇军候爵,降等后是为镇国将军,他的次子在军中领的是个校慰差事,非常闲,其长女陈漪是个心思灵巧的姑娘,凌湙见过她,是个安静无争的娴雅人。 武景同叫凌湙说的愣了一瞬,然后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辈分。 凌湙从旁见后,倒是笑出声来,“别算了,我二表哥家的姑娘,管我叫叔来着。” 武景同瞪眼,扭头望向凌湙,叫道,“你占我便宜。” 凌湙摇头,一本正经道,“没有,只是恰巧有这么个合适人,恰巧觉得她应当能胜任你妻子的职责,答不答应在你,我只是顺嘴提一提而已。” 武景同为难了,若换了别人,他可能会对这样的提议想都不想的拒绝,镇国将军正好卡在子爵的门栏上,下一代继承人将无爵可继,这从那姑娘的父亲领闲差的事上就能看出,陈家已经跟平常武将门第一样了,勋贵二字已经从他们身上掉落,往日荣光也罩不起这一门的落没。 凌湙点着手指头道,“我这个舅舅说来也是时运不济,他本身是有领将才能的,当年匿名参加武考,名次就排在你父亲后头,这个你回去问一下就知道,他之所以不受今上重用,也是因了我家的拖累,我大表哥喜文,与我大哥倒是一路,我二表哥习武,得了我舅的指点,武艺方面强过那个所谓的总督樊域,只长久不得重用,郁郁不得志,如今一腔心思用在培养其长子上,我给你说的那个侄女,嗯,学过两手功夫,下盘很稳,该是偷偷用过功的。” 这也是他觉得那姑娘,不似表面柔弱样子的原因,凡能在练武方面肯吃苦的人,性情里总有股坚毅不服输处,心思若再通透灵巧些,后宅几不会落人陷阱,遇事也不会只能等着男人来解决,这样的姑娘独立性乃当代翘楚。 武景同没说话,心里极为矛盾,脸都为难的皱成了一团,“……可她辈分太小了,我若娶了她,那咱俩不得差辈了?介时我管你叫叔?” 凌湙噗一下笑眯了眼,边笑边点头,“那是自然,若真成了,你可不得管我叫叔?且我也不是指着她来占你便宜,而是觉得她应该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 一个掉出勋贵行列的没落武将家的姑娘,不会成为高门贵女的目标,武景同又没长的貌比潘安,引不来为他争风吃醋的后宅之争,娶妇后的日子,当能淹没在形形色色的大会小宴里,附合他低调避祸的心理。 武景同倒底没拒绝凌湙的提议,因为能叫他提出来的姑娘,定然有其过人之处,他相信凌湙在这方面的人品,不至于真为了占他便宜提个小辈来坑他,如此,便正色道,“那我回去与父亲母亲商议一下,他们若无异议,等我进京时,就往镇国将军府里去一趟。” 凌湙点头,也不纠结这亲事能不能成,反正成不成的都不影响他和武景同的关系,只嘱咐他道,“宁侯府那边你无需去拜会,就是万一与镇国将军府的亲事成了,也别提我的名字,切记不要叫人知道你认得我,若我有事找你,我自会派人私下里联系,嗯,最后就是,在检举黄铭焦的过程中,顺便把我大哥的职抹了。” 宁振鸿来信了,说他爹在宗正寺谋了个六品宗丞的官,替皇帝掌族亲藉册,录婚丧嫁娶之事。 凌湙都惊呆了,不知道他是怎么钻营的,竟然钻到皇帝眼皮子底下去了。 宁晏,你是不是傻?真就那么想当官么?竟然拿命去赌。 凌湙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正好武景同要进京,干脆趁着搞黄铭焦的时候,顺带的把他搞回家蹲着去,别特么的一天天往外头蹦,回头带累的他娘跟后头受苦。 武景同知他家的糟污事,一时颇为同情的拍了拍他,两人在城门楼上吹够了风,便相携着往城内走,半暗的街巷上灯火渐起,并州的初一、十五不禁宵,今刚好是十五,趁晚出来做生意和游玩的人陆续上街,一路走过,各吃食摊点上渐渐围满了人。 凌湙少有这样闲暇时,走在武景同身边不时观察着左右行人,见他们不慌不忙逛着的样子,竟丁点没因为城外陈列的兵阵焦虑,巡夜的城卫在街头巷尾站岗,马车被拦在街道以外,酒楼二层的围栏上坐满了人,白天没听够小戏的,夜晚竟也兴致不减,就是坐不起包厢的,也愿意花两文银买一碗酒,蹲在墙根底下听,整个并州安宁祥和,且富裕。 武景同侧耳听着酒楼内传出的小戏声,笑着调侃凌湙,“你这一举,着实把那范林译弄的名声扫地,他如今躲在官栈里都不敢出了。” 说是要找武大帅评理告状,然而武大帅压根没见他,理由是忙着布兵控防,以监视豹子沟里的凉羌骑兵们的异动,没空听他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小事,嘿! 直气的范林译欲上表告武帅府毁他名誉,然而,信没送出去,就又叫他追了回来。 无他,这等扑风捉影,对号入座的小事,即便上了表也动不到武帅府分毫,还会让更多的人知道这出小戏的存在,范林译哑巴吃黄连,根本不敢经由他手的将小戏送进京,于是,只能缩在官栈里当鸵鸟,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 凌湙在街角一处的摊子上,竟看到了炸豆皮和炸豆渣饼,一锅豆油摆在炉子上,不惜油的将切好的豆皮和做好的豆渣饼往里放,一个油纸包里五六片豆皮吆喝五文钱,一块豆渣饼竟卖到了八文,再配上万能调味料,一时间整片街角上的食客都被这处小摊子吸引,纷纷领着孩子女人围了过来。 武景同闻着飘香的豆渣饼,要拉着凌湙也去排队,叫凌湙拒绝了。 凌湙在等武景同买东西的当口,移了脚步去看旁边的木刀枪,北境民风彪悍,小孩子的玩具也都以木制刀兵为主,这些个摆出来的木刀枪为防会戳伤划到人,做的都是钝口,凌湙仔细拿了一把在手里观看,除了手中的重量不对,其余细节方面,竟与铁铸的兵器差不离,可见做这个的木匠手工精巧且用心。 他正细观案上的每一把木刀木枪,却突听旁边的巷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那声音细且惊恐,混在街上的人声里不显,再有巷里灯光无法照及,虽能看出里面站了人,却瞧不真切发生了何事,凌湙皱眉凝目看去,却叫卖木刀枪的老汉拽了拽,小声劝道,“小公子别管闲事,那是于总旗在教训他家娘子,等他打过这一阵就没事了。” 说着摇了一下头,嘴里念道,“上个媳妇就叫他打没了,这好容易捡了个不要钱的,又打,就天天怀疑他媳妇背着他勾搭别的男人,整天疑神疑鬼的,只要看到有人跟他媳妇说话,不管什么事,问也不问就先伸手打一顿,那小娘子也是遭罪,遇上谁不好,非得遇上他,好好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生生叫他三天两头打的鼻青脸肿,哎,造孽哦!” 暗巷里开始往外断断续续传出哭声和求饶声,凌湙皱眉,拎着把木枪往里走,顺手掏了一块小银角子给了摊主,那摊主跟后头哎哎了两声意图阻止,却眨眼就见脸冷的小公子站到了于总旗面前。 凌湙上下打量了下一身酒气的男人,杵着木枪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要打自己的媳妇?” 那缩在墙根处的女人身形震动,埋着头立时断了哭声,抱着胳膊就要往巷口外跑,却叫挡在身侧的男人一脚踢中腹部,嘴里骂骂咧咧道,“跑什么?心虚了?说,孩子是谁的?呵,你可真有本事,连这么小的公子也能勾搭上,我该怎么夸你才好?怪不得整天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往街上跑,竟是指着攀高枝,离了我呢!” 那女人叫他踢的闷哼出声,却仍埋了头不敢抬,更一眼不敢往凌湙处看,拼命抱着肚子摇头,声若蚊蝇道,“没有,没有,我没有,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的,我说过了,没有别人,真的没有别人……” 于总旗显然不信,眼睛在凌湙身上打量,但见他手里拿着把木枪,顿时气极反笑,刷的一下抽了自己身侧携带的配刀,刀尖直指凌湙,醉眼迷蒙的狠声道,“小子,你是不是她相好?说,你与她约在此处,是不是准备私奔?呵呵,算了,不说也罢,反正等我把你杀了,她想跑也跑不了。” 凌湙气极反笑,正要斥他眼瞎胡说八道,却见那一直埋了头不吭声的女人,突然扑到他的脚下,推了他往后去,嘴里道,“快走,公子快走,他会杀了你的,公子,奴家谢谢你……” 于总旗本就在怒焰高炽中,一见这女人做态,当即炸了,举着刀就直冲凌湙而来,嘴里更大声道,“我看你敢走?哼,想跑?那也得看我手里的刀同不同意。” 巷内狭窄,只容两人并肩,凌湙叫扑到他腿下的女人抱着脚,身形一时竟不能动,眼见于总旗的刀就要劈中他,凌湙再顾不得会伤到脚下的女人,当时就用力侧踢,一脚先将女人挥至身后墙根处,自己则举着手中的木枪,迎上于总旗砍过来的刀,只听咣当一声,他手里的木枪就断至两截。 于总旗狞笑,腥红了眼再次举刀砍来,凌湙暗啜一声晦气,点着脚尖将落在地上的那截断枪头挑到另一手上,两只手各擒着一截断枪,当了二节棍使的左右开弓,直往于总旗两肋处戳,再助跑两步登墙跃起,兜头一棍子打中于总旗的脑袋,直将他打的眼冒金星,持不住手里的配刀,晃悠悠的软了身体,栽倒在地。 武景同买完豆渣饼,一回头就不见了凌湙,正疑惑着,就听旁边的暗巷里传来打斗声,伸头往里一看,就见凌湙正一脸漆黑的在拍衣角,手中还攥着把断掉的木枪,当时就惊讶的往里跑来,边跑边道,“怎么了?才将一下子怎么就跟人打上了?” 凌湙呸了一声,晦气的直皱眉,“遇上个疯子,偏要污我与他娘子有染,特娘的,怪不得没人敢进来管闲事,就这逮谁咬谁的疯狗,换了谁都得吐声晦气东西,什么玩意?当人人见个女人就要勾搭似的,有病,居然还是个总旗,呸!” 武景同望了地上的人一眼,哦了一声不在意道,“原来是他?” 凌湙摔了断木枪,斜眼望过来,“怎么说?” 武景同啃了一口炸的酥酥的豆渣饼,道,“他前个媳妇就是跟人跑了的,当然,也是他长年不善待人家,动不动拳脚相加的,那女人受不了,丢下孩子就跟人跑了,然后叫他带人给抓了回来,一顿打没收住,生生打死了。” 凌湙见他说的一脸不在意,冷声问,“怎地?你是认为这东西打媳妇还打的对了?” 武景同摇头,一脸无辜,“没啊!我只是觉得他跟他媳妇都有错,过不好和离就是了,跟人跑了,不是叫他难堪么?是男人都忍受不了吧?虽说后头被打死也挺可怜的,只到底也是有错在身的。” 凌湙点头,长长的哦了一声,突然就上前踹了他一脚,却叫他灵敏的躲了过去,还笑嘻嘻道,“哎,你踢不着,这里虽然暗,哥哥我也是有耳力能听声辩位的。”一副得意样。 “呵,你知道我要踢你,还知道躲,那他上个媳妇天天挨打,就不能找个人庇护了?还她有错,就这东西的疯样,要能跟人好好和离,他媳妇能不声不响的跟人跑了?呸,他活该被人戴绿帽子,好恶心!”凌湙边说边啐了一口,眼睛瞟到正背对着他的女人时,眉头狠狠一皱,总感觉自己疏忽了什么。 都怪武景同打岔的不是时候,叫他散了思绪。 那背对着他的女人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面对两人,凌湙暂时忽略掉心里的不适,望着她问,“你要不要去看个大夫?” 那女人迅速摇头,哑着嗓子低声道,“谢谢公子搭救,奴没事,天黑路暗的,两位公子慢走,奴也要带相公回家了。” 说着就要来拖于总旗,却始终头也不敢抬,避着凌湙和武景同的眼神,拖柴似的,拽着于总旗的两只胳膊,使力往巷子的另一头拖去。 武景同还在旁边点评,“这是个好女人,虽然被打了一顿,好歹知道把人拖回去,没叫他醉卧街头。” 凌湙不理他,抬脚往巷口的街道走,边走边道,“你最好不要像他这样打女人,能过过,不能过就离,要是叫我知道你有打女人的嗜好,我弄死你。” 武景同对待家暴者的态度叫凌湙非常恼火,已经考虑要不要替他保媒了,他可不想推陈猗跳火坑,那好歹也是他表侄女。 凌湙脸一冷,武景同就知道坏了,忙咽了嘴里的饼子发誓,“我肯定不会打女人的,你放心,娶媳妇多艰难啊!我除非有病,不然不能对自己的女人动手,我只是基于于总旗的处境才那样说的,没有赞同他对待自己媳妇的教育方式,真的,小五,你相信我,我用帅府的名声担保,绝对不会有他那样的举止行为。”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窄巷,穿过街堂往帅府去,另一边,拖着于总旗回了家的女人,终于抬起了脸,却见一张青青紫紫的脸上,漾着让人齿冷的笑容,眼神凶残的盯着昏睡不知事的男人,而他的旁边,闪着寒芒的配刀正躺在地上。 月影照窗台,映出人间一抹红,于家内堂里,蓬起的血雾溅的墙面房顶皆是红,睡着的男人被身上的伤活活疼醒,然后一声恐惧卡在喉咙里,生生叫沾了一脸血的女人给吓的噤了声。 凌湙与武景同分别回了自己的院子,王听澜守在门边接了他进门,和其他一起伺候他的姐妹,打水拿衣的替他梳洗,尔后一切妥当后,才规矩退出凌湙的房门外。 是夜,凌湙突然睁眼,他终于理清了被武景同搅散的那丝怪异。 “酉一,进来。” 自入了武帅府后,酉一就睡在他卧房旁的小偏间里,招呼一声就能听见,很快,酉一就点了灯过来,站在凌湙的床头,问,“主子?” 凌湙半坐起身,靠着床头,问道,“假如,一个人要将另一个人推开,他要以什么姿势才能将人推离危险处?嗯,就是扑过去推的那种举止,会有紧张之下出现撒不开手的情况么?” 酉一不明白大半夜里,凌湙突然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但他仍然认真思索了下道,“扑过去是为救人,那情急之下不是该使劲撞么?”怎么会出现抱着撒不开手的情况? 这不是救人,而是在借刀杀人吧? 凌湙突然短促的笑了一声,点头道,“这就对了,原来我的感觉没错,她当时就是想借那人的刀杀我。”怪不得当时心里的怪异会骤然升起,才将让他当机立断的登墙助跑,一举将人拿下。 “酉一,去查一个人,一个姓于的总旗,和他的妻子。”叫我看看到底是谁,要在并州害我。 而当夜,到底是个忙碌的不眠夜,于总旗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他的手脚俱被人砍断,连同嘴里的舌头都叫搅成了肉泥,而伤他的女人,却悠闲的在梳洗打扮,眼神透过铜镜,朝他露出一个如花般的笑来,只是脸上青紫太盛,竟生生漾出鬼一样的恐怖,吓的于总旗喉咙里呛出嗬嗬的求救声,奈何没人理他。 夜过丑时,于家的窗棱上响起了敲击声,女人轻巧的脚步从门口迎了一个人进来,声带悲伤轻泣,柔柔的与人诉着苦,“大人,您来了!” 房内的于总旗目龇俱裂,嗬嗬声不断,挣扎着要往门处挪,他的伤口被那恶妇包扎后倒了金疮药,一时半刻却是死不了。 只听来人心疼的搂着他的女人抚摸道,“他又打你了?狗日的,迟早有一天我弄死他,乖,你再忍忍,等我把这里的差事办完了,本大人就带你一起离开。” 于总旗瞪大了眼睛震惊的脑中短路般,昂着脑袋似要看清楚外面的人是不是他想的那人,只听他妻子泣声贤惠道,“大人有差事在身,小妇人懂的,小妇人能得大人片刻怜惜,便是不与大人离开,也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的。” 两人渐说着话渐靠拢到了一起,于总旗嗬嗬的喉咙里,含糊不清的呕出几个字,“范林译!” 范林译在女人身上泄了近日受的气怒,把玩着女人光滑的肩头,闭着灯只要不往她那张青紫的脸上看,其实睡起来都一样,他笑着道,“于总旗一个粗人,怎配得你这样一个娇弱美人?乖乖,本大人疼你,等事情了结后,本大人定然带你离开。” 女人在夜里的眼眸闪着寒光,努力掩住了嘲意,声轻若燕,“奴能与大人做此露水夫妻,便是此生最大的福气了,奴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敢奢望什么名分富贵的,大人倒也不必如此承诺,奴真的没起那份攀高枝的心,只不过,奴一生困在此处,从未离城看过外面的样子,整天被我相公拘在家里,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大人,听我相公说,豹子沟那边有好多大马,还有羌族六王和凉王大将,奴从未见过如此身份尊贵之人,大人,您能满足奴的愿意,下次再去商谈国事时,将奴带上,扮个贴身侍卫,守在一旁开个眼界?” 范林译惊了,想要起身,却叫女人玉臂搂着硬压回床棍,声音娇腻道,“大人奴家一个女子,不会坏了您的差事的,真的,奴家就是想看看人能尊贵成什么样的,明明都是人,听说他们长的与我们不一样,粗狂似野人?哎呀,奴就是想见见是不是真如传说的那样,大人” 范林译叫女人哄的一时转了向,身上感受着女人的柔软,嘴里也大男子样的哄着人,“哎呀哎呀,成成成,不就是想看看凉羌人长什么熊样么?带你去,带你去,到时你只别吓哭才好,真的,那些人茹毛饮血惯了,都凶蛮的很,真没什么好看的。” 可女人铁了心要看,服侍的范林译心满意足,终是答应了隔日便带她去豹子沟。 也是时候再去一次了,不能老缩在并州,不然武大帅该上奏弹他了。 如此两天,他再次带了一队人出并州北门,往豹子沟去,只队伍中,多了一个身穿于总旗甲胄的女人。 酉一通过两日走访,终于找到于总旗的家时,房内断手断脚的于总旗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等武景同跟凌湙赶过来,却见于家门前围了一圈人,屋内哭声高昂,却是于总旗的姐姐妹妹来家了。 凌湙望着面如金纸的于总旗,问他,“你妻子呢?” 于总旗怨恨的瞪着他,若非这个人将他打晕,他且落不到这个地步,一时激愤的直翻白眼,更加重了他濒死的步伐。 武景同皱眉,望着于总旗道,“又被你打跑了?” 于总旗开始倒气,显然已经支撑不住了,凌湙不再指望他,而是转了眼睛问趴在他身边哭的几个女人,“你们知道他媳妇的来历么?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知不知道?” 酉一打听了,外面熟悉的街坊只知道于总旗的娘子姓王,却是不知姓名的,但凌湙有种预感,这人应该是认识他的,否则不能解释她那番举动。 他话落后过了半息,终于有一女子抬起了头,轻声泣道,“她说她叫王听蕊,是家里落了灾流落到并州来的,我兄长看她可怜,便收留了她。” 先收留,后强占,日后便成了他的娘子。 武景同没有见过王听蕊,但他听过王听澜的事,一时也惊讶道,“竟是她?” 这时,酉一从外面走了进来,拱手道,“主子,今早有人看到于总旗,跟着范大人的车驾出了城,往豹子沟去了。” 凌湙望着已经断了气息的于总旗,与武景同对视一眼,显然,那个穿着于总旗盔甲冒充他的人,必然就是王听蕊了。 她想干什么? 她自荐了枕席。 范林译都惊呆了,望着毡包内脱了盔甲,露出一身玉漾肌肤,跪爬着往主席上的凉王大将去的女人,一时涨的脸色通红,完全失去了任何语言能力。 人是他带来的,若说是误会,恐怕根本没人信,还要凭白得罪人,范林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毡包,耳边一直回响着突峪含笑的声音,“范大人倒是知趣,竟带了这么个美人来,呵呵,本王替大将军谢谢你了,但是呢,美人归美人,公主归公主,你最好再去信催一催你们的皇帝陛下,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毡包内响起一阵欢愉声,叫范林译脸色青了黑、黑了紫,又羞又气,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被人当猴耍了的事实。 王听蕊,你个贱妇! 回程的路上,范林译坐在马车内一连声的不停的骂,心中呕的简直要吐血。 133.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赐宁琅宫刑,许他陪嫁…… 于总旗是中军帐下的一个营门小将,范林译自上回在豹子沟被绑着恐吓后,再不肯只带几个从京里跟着他来的护卫去了,是特意找了武大帅,求了一个旗的兵将壮胆,于总旗就这么的被派到他身边暂时听个差的。 武景同既知这个王听蕊对凌湙动过杀心,现又死了个营门总旗,两事并一起定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因此,派了人专门守在北门口,等着范林译回转。 凌湙与他在武帅府前院等消息,神情却不大上心,不似武景同那般眉头深锁,一脸严阵以待样,只淡淡给了句,“她不会回来了。” 处心积虑的跟出城,定然不会再回头自投罗网,谋杀亲夫的罪名够她死了。 果然,范林译被人带到两人面前后,一脸晦气恶心样,挥舞着手臂义愤填膺,“那个女人简直恬不知耻,水性扬花,伤风败俗……寡廉放荡……有、有辱斯文……” 显然是被气的不轻,待从他嘴里听讲了王听蕊荐了枕的事后,便连凌湙都不得不叹一句,她可真能豁得出去。 那凉羌将领岂是好相与的?她这是绝地求生,还是要背水一战呢?这美人计使的也太自信了点。 武景同叫范林译这解释也惊的不行,瞪着眼睛吼他,“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居然叫她混进了出使队伍,你眼睛长了管什么用的?” 范林译叫他呛的气直喘,抖着手指着武景同,喉咙里咕咕的发出,“本官……本官是陛下亲封的亲凉使臣,武少帅你最好对本官客气些,否则……” 凌湙坐一旁自他进了门后,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此时倒是直了身体,望向他,“否则怎样?亲凉使臣?嗤,亲凉使臣范大人……你是否能给我解释解释,一个总旗的妻子是怎么能混进你的队里的?还有,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杀了丈夫后离开的?范大人,你这私纵凶手的罪名,就是报到兵部,也够你喝一壶了吧?” 死的是个总旗,虽说不至于能惊动上面,可武大帅真要追究,呈表往兵部走一遭,范大人不解释清楚,那一身骚是洗不掉的。 当然,就瞅他这眼神飘忽的心虚样,这一身骚是惹定了,特别是听凌湙说了王听蕊的行事后,惊的一身白毛汗,脸色刷的就白了,“杀、杀、杀了谁?” 武景同叉着腰来回走着,听他如此问,当即踹翻一把椅子吼道,“杀了于总旗,砍了四肢,剪了舌头,凌虐而死,范大人,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她是怎么混到你队里去的!” 凌湙摇头,拿手指叩了叩桌几,替武景同补充问题,“你是怎么和她搞到一起去的?范大人,你可别否认啊!仵作去验过尸了,并且在他家隔壁的房间门里,搜了点……那种痕迹,范大人,你这心可真够大的,也够胆子的。” 范林译咕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急辩道,“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当时于总旗就在屋里,我以为他还在中军营门那边值守,我……我……”说着就咽了一把唾沫,显然也是后怕上了,身体抖的什么似的,嘴里更喃喃道,“是她先勾引的我,对、是她先勾引的我,本官……本官在京里什么女人没见过?就是她主动来勾搭我的。” 说着就将王听蕊借故往官栈去寻于总旗的事说了,“头一回见她,她说是来给于总旗送衣裳,说怕他值夜会受凉,第二回见她,她……她在河边洗衣服,脸上还带着伤,本官一时心软,就问了一嘴……”然后就问到了床上。 武景同要拿脚上去踹他,范林译满面菜色,额上直冒冷汗,嘴唇哆嗦道,“昨个夜里她在家门口摆了花,我便以为于总旗不在家,这才……这才上门的……” 凌湙呵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冲着范林译道,“你勾奸将士之妻,被其发现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伙同其妻将人害死,后怕这女人受法纪制裁,又设法将其送出城,范大人,你胆子不小,在北境武大帅的眼皮子底下,谋害他的将官,此行为恶劣,令众将震惊,如无合适理由开脱,范大人,你怕是要受一受北境的军法处罚吧?” 范林译叫凌湙数罪数的大惊失色,急的头直摇,又惊又怒,“你胡说,你这是故意在污蔑本官,武大帅……本官要见武大帅,本官什么都没有做,本官也是受那女人蒙蔽欺骗的,本官……” 这次凌湙没有阻止武景同踹人,范林译直接被武景同踹翻了个身,整个人趴在了厅里地板上,所有声音全都呛进了胸膛里,咳的眼泪鼻涕直冒,一身狼狈。 武景同瞪着眼睛要吃人,冲外面列阵的府卫吼,“来人,把他关到地牢里去。” 范林译挣扎,声音也叫的劈了叉,“武少帅,本官是受陛下委派,来与凉羌和谈的,你没有权利关押本官,武少帅,本官要上表参你,本官决不会受你如此污蔑冤枉……” 凌湙冷眼看着他挣扎,没有阻止武景同要将他下牢的行为,等声音渐渐远去后,才道,“让军中仵作出一份尸格表,你以少帅的名义通报全军,然后请大帅以快马将此事报至兵部,嗯,连同传唱的小戏一起摘抄些送去,武景同,我要把他这罪名坐实了。” 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咣当一声,凌湙将茶盏与盖合上,冷冷的望着范林译被拖走的方向,“这种斯文败类,不配代表我大徵与凉将和谈。” 武景同也是被范林译气死,揉着突突跳的额头道,“可以是可以,但陛下肯定会再派一个人来的,咱们总不能来一个灭一个吧?”这不现实。 凌湙拧眉想了一下,道,“娄俊才呢?我来了几日,怎没见他人?” 他将娄府台请他带的东西,让人给娄俊才送去后,原以为他会来见他,结果几日过去,竟没见他人影,甚至连个奴仆都没遣过来。 武景同一言难尽的动了动嘴角,然后才道,“他替伽纳立了个衣冠冢,还煞有介事的替他操持了一场法事,目前正在宁清寺里替他布施结善缘,以求来生让他投来大徵做子民呢!” 凌湙:“……就没人,打他?” 武景同更加一言难尽了,“自然是招了人揍的,可他也挺振振有词的,非说伽纳与他是知己,本性也是希望两族和平不再起争端,他自称与伽纳是心灵相通的挚友,不能因为不同族而起歧视之心,且如今人都死的不见人影,更不知成了哪处的游魂,人死债消的,所以,就更不能将两族争端按在他一人身上了,他愿意为好友承受不被理解的谩骂与责难,这是他与友人诚挚相交的基础。” 话说的是好听,可在敌军陈兵城外的当口说,就很难不招人骂挨人打了,娄俊才为了不让怒上心头的百姓将伽纳的衣冠冢扒出来,是日日守着坟包,比孝顺他祖宗还上心。 他老子要知道了,约莫不止是心塞,更要心梗了。 凌湙也听的无语,望了眼武景同道,“派人给他传话,叫他代表大徵去与城外的郃石谈判去。” 果然,娄俊才立刻跑的跟兔子一样的,见了凌湙热泪盈眶的直呼恩人知己,说最懂他的人果然属凌湙排第一,上前就要来拉凌湙的手结拜,叫武景同一把给拽走了。 凌湙这才从娄俊才的行为里,品味出他的用意,就是他故意做给上头人看的,既要与凉羌和谈,派个心有排斥之意的,不仅于和谈不利,还会另生许多曲折,若派个本身就与凉羌有点渊源在的,商谈起事来定事半功倍。 娄俊才为了当这个和谈大使,也是绞尽脑汁了,就一门心思的想要成为促进两族和平相交,可以名流青史的那种使臣,也是拼了。 可见,人若是想达成某个目地,即使脑袋瓜不聪明,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起码他这招做的,连凌湙都得夸他,确实算是戳中了点上。 豹子沟那边自然有他们的消息渠道,军中机密探不到,城坊间门的普通消息,想要知道还是能知道的,就比如以伽纳友人自居的娄俊才,郃石和突峪都有耳闻。 如此,当娄俊才成为新的大徵使臣时,他的待遇与范林译的待遇截然不同,而凌湙对娄俊才的唯一要求,就是将和亲之议罢黜,要他们以金银或诸王侯子孙换之。 凌湙,“你不是希望两族实现互市,做到真正的文化交融,以求和平共惠么?这就是个机会,娄俊才,只有诸王侯子孙从心里认可了凉羌族的文化,不排斥与凉羌族交往,你的理想才有可能现实,百姓是没有权利决定互贸的,而那些王侯子孙有,他们一日在外族人手里为质,便是陛下也不敢罔顾他们的父祖,擅自与凉羌为敌,那届时凉羌提议开通边贸,你猜,朝上会出现多少支持者?” 那有孩子在人家手里捏着,可不得乖乖听话么! 娄俊才望着凌湙深沉的目光,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但凌湙这提议,也确实令他心动。 和亲的目地就是和平安定,那送些王侯子孙去凉羌,学习他们的文化和语言习惯,将大徵的民俗和文化传播过去,不也一样能达到和平安定的目地? 凌湙这一顿解释,跟打开了他脑门顶上的天窗似的,立刻颠着脚去了豹子沟,然后酒过三巡,提了送和亲公主,不如送押王侯质子的事。 武大帅在中军帐里也听住了,与从随州赶来的周延朝对望了一眼,然后对坐于下首位置的凌湙道,“这不现实,诸王侯们不会同意的。” 凌湙点头接口,“我知道他们不会同意的,这只是在搅浑水,大帅,诸王侯从先祖开始分封,几代下来早与当地豪强联成了一家,说他们是皇室中人,不如说他们是顶着皇姓的偷家豪族,他们虽都留了子嗣在京畿为质,但陛下却从未真对他们放下过心,他只是没有借口从他们手里收回封地,若有机会,你猜他会怎么做?” 没有皇帝能容忍国家一半的财税,掌于外人之手,这些祖宗似的王侯们占着各地最富裕的地方,拢着成千上万的隐民百姓为其劳作,然而,国库却收不到他们一分钱的税收,长此以往,豪将更豪,国将更穷。 周延朝在一旁摇了头,道,“自来和谈,要么赔钱要么嫁公主,没有送质子出去的,这会成为皇族的耻辱,被记录在朝议册里的。” 凌湙哼一声笑了,挑眉道,“送嫁公主就不耻辱了?怎么一个国家的和平,却要靠一个女人来维持,赫赫大徵百万将士,满朝文武,要靠女人的皮肉换取片刻安宁与和平,这就不耻辱不羞愧了?” 说着气哼哼站了起来,指着外面列阵的将士,“问问他们,是不是家中都有姐妹女儿,寻常百姓都会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了嫁的姑娘胳膊肘就该往外拐了,你们凭什么认为嫁出去的公主,会一心向着将她卖掉的国家?就不许人家有报复心,回头发兵来打一打娘家兄弟,出一出心中恶气?” 历史上是找不出几个回头干掉母家的公主,但我会编。 凌湙转了转眼珠子,决定回头给盈芳戏曲班子再排一出戏,就编个公主复仇计。 笑话,凭什么公主就要乖乖去和亲?就不许遇上个能力强悍的公主,先干掉外族老公,再干掉母家父兄,自己当个大一统的女皇? 娄俊才也在口沫横飞的,跟郃石与突峪说着要和亲公主,不如要诸王质子的好处,“您二位想啊!历来公主都是向着自己的母国的,她们嫁来你们这里,就是带着任务来的,虽说也是为了两族发展与和平,但是吧,谁家娶个媳妇不指望着她一心向着夫家?偷扒着夫家的财物倒贴娘家,你们谁愿意?反正要是我媳妇总是心向着她的娘家,那日子我是不能过的,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索性你们直接要王质子来,有他们在手上,你们还怕要不来好处?哪家的儿子不比女儿贵重啊?二位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武大帅≈a;突峪,几人在各自的帐子里,听到了两番异曲同工的说词,就总感觉对,也不对,可要他们挑毛病吧?话到嘴中,却又挑不出来。 就是有道理,又不是那么有道理。 凌湙微笑,别怀疑,这就是照妖镜似的歪理,以偏盖全,立场不同,看到的结果就不同,反正就是用来搅思维的。 竖一个矛盾点,让他们自己吵,总归另劈一条道,告诉所有人,和亲不是唯一一条路,还有更好的选择。 两天后,一出《公主秘史》的小戏,从酒楼内爆火而出,炸了百姓所有闲聊话题,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一件事,被父兄卖掉的女儿,该以德报怨,扒拉夫家财富以贴补娘家呢?还是该有仇报仇的,用夫家财富雇人去娘家找茬出气? 支持以德报怨的,基本都是娘家人,支持有仇报仇的,大多都是夫家的。 这一吵,短短时日就吵出了北境,连同这出小戏,以风雷之速,直接吹遍了天南地北。 适时,跑出京畿的宁琅在茳州官道上,被杜曜坚带兵拦下,皇帝连夜发旨,令他带人半路拦截宁琅,必要阻止他去北境,宁琅自然不甘心被捆回京,一人一马与杜曜坚动了手,只他人单影孤,纵有万般气概,也不敌杜曜坚这边的人多势众,终被一刀砍在肩胛骨上,倒地被捆。 《公主秘史》传进京畿时,怡华郡主正跪在宣仪殿前,领她的公主敕封。 皇帝用宁琅的命要挟她,如不受公主封号,就赐死宁琅。 宁琅受伤被捆回京,直接押进了天牢,怡华郡主去求了太后,太后并帮不到她,她便跪在宣仪殿前,直跪的晕倒发热,也改变不了皇帝要用她和亲的决定。 而天牢内的宁琅也因伤发了高热,太医看后,皇帝并不给药,只告诉怡华郡主,接旨,宁琅才有药吃,不接旨,等宁琅一死,她自然能寡妇再嫁,这两者不矛盾。 怡华郡主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最是无情帝王家,望着威仪的宣仪殿门,往日踏足时从未觉得有多高的台阶,此时跪在脚下才知道,那竟是登天般的险恶。 帝王翻脸,真真是比书页快,前些日子还叫她带着儿子上宫里来玩,近日却能冷酷的说出要她丈夫的命的话,哪怕怡华郡主崩溃的喊出,自己与他毫无血缘关系,非亲生父女的话来,也不能改变她被和亲的结果。 皇帝只用一句话就让她闭了嘴,“若不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若非朕知晓你真正的身世,就凭你一个乡下来的丫头,你有什么资格出入皇宫大门?得到朕的喜爱?还能够自在挑个高门勋贵当夫婿?你以为你是谁?既享受了朕的爱护,那么替朕分忧也该是你身为皇女的责任,怡华,你不是一直对郡主的敕封不满么?那么以后,你就是公主了。” 可这个公主却要用她的婚姻来换,甚至包括她丈夫的性命。 怡华郡主想硬扛两天,然而,她的婆婆,宁侯夫人陈氏抵不住了,找到她门上,跪求她放过宁琅,大家好聚好散,和离后她去和亲,放宁琅一命,再有,宁振熙也不能同时失去父母啊! 宁振熙几日未与父母亲近,虽身边有堂兄宁振鸿陪伴,但他乍见了神色憔悴,不修边服的母亲后,瞬间门就哭出了声,张着手要怡华郡主抱抱。 怡华郡主搂着儿子,流着泪对上跪在她面前的婆母,一日一夜后,终去宣仪殿前领了旨。 皇帝见她磕的头破了皮,嘴唇干裂,往日的光鲜神彩已然不见,颓然一副心如死灰样,便心中一动,退让了一步道,“如此舍不下宁琅,朕便允许你带了他去和亲。” 怡华郡主警惕的看着上首高坐的皇帝,心如擂鼓,只听那拆了她夫妻二人的陛下,用着自以为体谅的话道,“赐宁琅宫刑,以贴身伴伴的身份陪侍你左右,怡华,这是朕给你最高的优待了。” 宁琅还在病中,宫刑自然不能立刻实施,怡华郡主惨嚎一声,不敢置信的望着上首处的皇帝,头摇的拨浪鼓般,嘴唇颤抖,“不、不、不要,我不要他了,我不要他了,陛下,求您收回旨意,我不要他陪侍,留他在京中陪伴熙儿吧!陛下,求您不要伤害他。” 皇帝眼沉沉的望着叩地的怡华郡主,怜惜道,“你身边总要有个熟悉的人陪着,凉羌路远人疏,宁琅也有武艺傍身,他定会比旁人更加护持你,怡华,朕想你好好活着,你会有新的丈夫疼你,也会有其他孩儿在怀,身边再有宁琅陪伴,你会高兴的,朕想你高兴的过日子。” 怡华郡主失魂落魄的出了宫,到进了自己的郡主府,才骤然发了疯般的冲回自己与丈夫的卧房,关起门来一通打砸,狠狠发泄着对皇帝的恨意。 无论她怎么哀求,都无法让皇帝收回赐宁琅宫刑的旨意,只等宁琅身体养好之后,他将身受那般酷烈之刑,从此失去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尊严之势。 宁振鸿搂着宁振熙站在房门外,听着里面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一时心惶惶的拉着宁振熙往北境方向跪拜,按着宁振熙的头叫他使劲磕,“四弟,快磕头,快磕,求五叔快点回来救你爹爹。” 说完自己也对着北境方向使劲磕,嘴里念念有词,“五叔,快回来吧!求您快回来吧!再不回来三叔就完了。” 五叔,只有你能救三叔了。 小小的宁振熙听说五叔能救他爹,忙也跟着哥哥磕头,边磕边求,“五叔,救救我爹啊!” 京畿坊市,一夜之间门唱火了一出《公主秘史》,“……你在那万人中央,感受着万丈荣光……” 怡华郡主是没有心情听这出小戏的,可宁振鸿日日盼着凌湙有消息传来,当他第一时间门听到这出《公主秘史》时,就知道,边城那边他五叔动手了。 他立马将小戏班子拉进了郡主府,逼着怡华郡主集中注意力去听戏,怡华郡主先是呆望着半空,随着日头渐西,天牢里的宁琅将要受赐宫刑了。 “……世上最恶毒之事,莫过于将一个男人变得不男不女,尤其日日面对自己的女人承欢另一人身=下……公主望着深爱的男人自戕于自己面前,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和亲以后带来的屈辱,筹谋十载后,手握夫家大权,挥兵南下,要向自己的父兄讨要一个公道,一个身为女人对于自己婚配权的公道……” 凌湙编的时候没料会撞梗,他听了武大帅的推测,便下意识的认为皇帝,大约会将宁琅赐死,为不显得太过刻意,于是,他改了个套路,将赐死改为赐宫刑,然后将受了宫刑的丈夫留在身边当奴才使,听着就让人窒息,且更有故事性和转折度。 揪心的虐恋再加上如此痛心的结局,爆出圈的文本早就得到过市场检验,他丝毫不担心传播度,只没料传到京时,他原以为的赐死,竟与他改动后的宫刑撞个巧。 听在怡华郡主耳里,渐渐引得她握紧了拳头,望着渐暗的天色,一把挺立了身体站了起来,冲回屋中拔出丈夫的宝剑就往宫里赶,一路不知撞翻了多少车马,终于将准备下衙回家的各部大人拦在了宫门外。 她狠狠的盯着这些,支持皇帝用她去和亲的大人们,眼神冷厉阴戾,高声宣告,“我、怡华公主在此立誓,若有一日和亲凉羌,我将用毕生精力,回馈我的母国……” 说着阴阴的笑了一声,“听说他们那边父死子继、子死孙继,只要我够年轻,我就能一直做着他们的阏氏,只要我做个二三十年,终有一日,我将手握凉羌兵马,各位大人,你们到时候即使死了,我也将用你们子孙的鲜血,偿还我这一世屈辱,我保证,让你们子子孙孙男为奴女为娼!” 她将最后一句喊的街巷尽闻,举着利剑的手狠狠劈下,在地上划了深刻的一剑,最后道,“你们最好祈祷大徵一直昌盛,否则,我迟早有一日会带着凉羌马骑,回来踏平你们的府邸,杀光你们的族人,我对天起誓,今日弃我之国,我也将弃之不回。” 宁振鸿在信里说过,怡华郡主是个性烈刚毅之人,她能不认命的二嫁,挑自己喜欢的长相找丈夫,凌湙就猜她不是个逆来顺受之辈,这种人只要给她一点火,她就敢不惜引火烧身的后果,为自己讨还生机和公道。 那些大人被怡华郡主堵在宫门大道上,面对着她腥红炽烈的眼神,个个竟有不敢对视之色,终于,有一稍显年轻的红袍小官轻声对怡华郡主道,“也……也不一定要您去和亲的,公主,北境那边三个时辰前又传了凉羌新谈的条件,他们……他们不要公主了,他们……他们要质子……” 所以,现在该轮到诸王侯们头疼了。 各部大人摇摇头,叹气的抄着手绕过怡华郡主,嘴里还念叨,“……谁这么缺德?竟搅动的夫家和娘家吵翻了天?” 历来结姻亲都是奔着守望相助的,可那小戏本子一传唱进京,完了,两家打起来了。 真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怡华郡主惊愣之下,立马夺命狂奔,举着剑就冲向了天牢所在的方向,“宁琅!” 随着《公主秘史》一起传进京的,当然还有《双龙戏珠》。 这一年,盈芳戏班横空出世,所编曲目与配套的歌子,叫人大开眼界,百姓们的闲时生活,从此渐渐走向丰富多彩,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编不出的,尤其豪门内里的八卦,与宫里贵人们的争斗,那演的叫一个真,恨的官家咬牙切齿,禁了一小戏班,却总如雨后春笋似的冒出头。 武大帅的五十五生辰虽迟但到,皇宫里的陛下,却实实被新的和谈条件动了心。 质子! 诸王侯们的儿子,若皇家领头挑一个皇孙同去,那些王侯该不会说皇家无情忘义了吧? 当今陛下最不吝给那些王侯添堵,若能借此机会收拢他们手中的金银铁矿,或圈进他们手里的大片土地,那也是一个喜事不是? 先下旨以嫡为质,若不舍嫡出,那可以用庶充之,条件当然得看他们各家子,肯为嫡子出的赎身价了。 至于皇孙,该是三位皇子为他们的父皇,表现真心的时候了,选中了谁家的孩儿,那这个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定然不一样了啊! 陛下算盘打的丁当响,突然觉得这个代替蠢货范林译,出使和谈的小娄不错,俊才,果然是个俊才。 于是,大笔一挥,娄俊才喜提礼部员外郎一职,接替范林译与凉羌和谈主使。 范林译就地免职,回头问问凉羌那边,要不要替突震配个冥婚,既然戏文里唱的他们如此相爱,就让他夫唱夫随吧! 皇帝如火如荼的对诸王侯子孙进行逐一考量,将看入眼的列进质子名单,然后,等着诸王侯的折子进京与他讨价还价。 咳,咱就说,凉羌这次围城,真乃助朕之威的东风? 皇帝高兴的连夜召了个妃子侍寝,哪怕他不行了,也不妨碍他高兴。 中书衙门里,当朝的几位最有权势的大人,汇坐在一起,个个眼神阴郁,捏着皇帝拟定的人选,一时都不知道该怎样开场。 众人心里只一句话形容:这皇帝是疯了吧?老糊涂了怎地?他就不怕这一纸圣意下去,各地王侯炸了要起兵? 脑子叫驴踢了吧! 便是远在边城的凌湙都呛了一口茶出来,“啥?”那名单里竟然还有武景同。 对吼,封疆大吏类比王侯,武景同当然有资格得此殊荣。 靠,咱们这位陛下,真乃神人也! 永远在不遗余力的搂钱。 134.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五叔知道他干的事,会…… 因为凌湙的横插一杠子,朝议的主题从送嫁公主,到派考察团去凉羌学习冶铁技艺,以及骑兵阵的训练方式。 娄俊才是打心眼里,想要促成两族融汇邦交的事情,他照着凌湙指点的意思,洋洋洒洒写了巨厚的一沓奏表,罗列了大徵在兵械上落后凉羌的事实,以及马背民族天生适于战争的优势,详尽描述了取长补短的好处,然后在奏表里泣泪恳求陛下,及诸位朝中大人,为了两族百姓永远免于战火践踏,定要以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伟大精神,派遣诸王侯子孙亲身远赴凉羌,学习他们的优点,以壮大我朝国防军备。 奏表里,将诸王侯子孙个个夸的天姿聪颖,称他们汇集了整个大徵的国脉气运,是地灵人杰的代表,去了凉羌后,定能以极快的速度掌握到他们的冶铁精髓,以及铁血骑兵的训练方式,两族文化交流于大徵而言绝对的利大于弊,是长久发展并能利惠到后世子孙的一个正确国策,更能使我大徵传世千秋万代,造福万千黎民,永载史册。 这份奏表在写的时候,就已经令人热血澎湃,便是武大帅看了,都不得不承认,稍微有点野心的帝王,肯定会被里面的提议打动,就是沽名钓誉者,也拒绝不了里面的流芳百世之言。 自古将相都想求一个永载史册,何况帝王的千秋万代?这份诱惑真的很难令人拒绝。 等从娄俊才嘴里知道,这竟是凌湙指点着写出来的后,武大帅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深深的震撼里,奏表里的大局观,以高于个人情感的真诚建议,完全立于国家可持续发展的深沉高度,摒弃私人恩怨的,给人一种这即使是个阳谋,也谋的令人心服口服之意。 国家大义与私人情感,轻重明码的摆在了诸朝臣眼前,辞藻未见多华丽,却字字真心,那份透纸背的希翼,由陛下钦定的侍讲学士念出来,鼓鼓响彻整个朝堂,令据表反对者,都抽不出手中的奏章,无法在这样的治世国策下,说出诸王侯子孙贵过国运昌隆之言。 开玩笑,把送质子去敌国的一桩羞辱事,生生拔高到了国家发展上,这种绵延万世的高帽子一戴,叫人怎么提反对意见? 诸王侯贵子考察团,这特么名字取的就够大义,想出此等名目的人,真鬼啊! 就是对朝事再不上心者,以权谋利方,被这种站于道德制高点的奏表荐言一堵,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破局方式,来消弭这场换人之争。 因为娄俊才最后在奏表里还提了一言:古有妖姬祸国,皆因女子生怨恃宠,公主若无心爱之人便罢,然今怡华公主已然成婚生子,若众朝臣罔顾她意愿,硬逼其改嫁,后果请参照最近传颂的《公主秘史》,当然,此绝非臣危言耸听,圣人都曰言女子心如针,尔等如此欺辱,焉能望她以德报怨? 再者,女子外嫁从夫,为母国贡献者作用微小,弱小者甚至不足以在外族生存,男子性本刚强,遇苦难者多有从泥沼里爬出来的勇者,我辈当以此为标榜,拒绝以女子血泪铸以假象的和平,以上,望诸位大人深思深思再深思。 很好,正话反话都让他说完了,且看皇帝在御座上兴高采烈的模样,明显是被千秋万代之词给蛊惑出了满腔热血,却哪还记得,上述种种于国有益的荐言,基础在于君臣一心,国邦稳定。 可当今的朝堂稳么? 凌湙借娄俊才之书人一人一口唾沫,喷也能喷死你,也就现在没有网络,不然,定叫那些人见识见识道德绑架的威力。 武大帅感觉的没错,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阳谋,懂国事的诸位大人知道这计不可行,然而,架不住他们有一位看不情形势的皇帝陛下。 朝议持续了七天,和亲的决定彻底被否,宁琅被怡华郡主从天牢里抢了回来,虽受伤憔悴,可夫妻二人到底没有劳燕分飞,还白捞了个公主和驸马的名号。 封都封了,总不能出尔返尔的再收回来,陛下一言九鼎,可丢不起那个脸,再有朝臣的注意力都被名为考察团的质子事件吸引,竟无人出言收回敕封之议,宁家喜提公主一名。 陈氏见儿子平安归家,大松一口气后,便也不惧公主威仪的冲着怡华道,“你该感谢你五弟,若非他在边城运筹帷幄,此刻你该在和亲的路上,而我儿也将受你拖累而死,公主,从你挑中我儿时起,我便一直对你不满,我不满你一个二嫁之女,拖缀着前夫之女,却硬要了我儿为婿,不满你年长我儿五岁,不满你怂恿我儿离家,与父母亲慈不和,如今我儿更因你之故,差点命丧黄泉,我前次求你高抬贵手下和离书,句句真言,即便你现在贵为公主,我也依旧希望你与我儿和离,公主,你身份贵重,天下男儿尽归你取,我儿文才武艺均非上乘,他也无爵可继,无前程可期,我实不知你看中了他哪点……” 说至此处,陈氏眼中终是落了泪,哽咽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琅儿,你也生养了两个孩儿,当知道做母亲的心,每夜辗转反侧时,我便恨你夺了我儿为婿,生搅了我家的安宁……” 怡华公主脸色苍白的坐于上首,看着立于厅堂中的婆母,嘴巴张阖了好几次,却愣是一个字也发不出,却又听陈氏开口,“我本在家中为琅儿置了灵柩,他若不幸身死天牢,便由我这个当娘的陪他一起赴黄泉,远在边城的小五,因了我一时的糊涂,错信了你公公的哄骗,伤了他的心,已有许久未有音讯,长子偏了行德,幼子被弃离家,我膝下所出三子,唯有琅儿妻儿和美,若他也遇不幸遭了栽秧,我实不知此生活着还有何盼,公主,我实实恨你误了我儿……” 怡华公主叫陈氏说的泪流满面,宁侯府所出之事外人不尽知内情,她身为宁家儿媳,这些日子却是看的清楚,自己这个婆母短短半年不到,身体已渐有垮塌之势,满头乌发竟生生白了一多半,从前保养的白皙面容,也已经暗淡无光,生五弟都没累伤的身体,这小半年来竟时不时病上一场,心力随气短,整个人瘦弱的已经撑不起侯夫人的锦裳华服。 宁琅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虚弱而坚定,“母亲,别说了,怡华并未怂恿我与双亲疏离,是儿觉得家中行事日日偏颇,渐渐郁闷,才不愿归家承欢您老膝下的,是儿的错。” 陈氏哽了一声,抹了眼泪道,“我知,从前娘或许不明白,你为何总是对着你父亲和你大哥跳脚,可自出了小五之事后,娘便懂了,枕边人德薄性寡,重点培养的长子也叫他父亲带了歪路,我却沾沾自喜的以为侯府仍在花团锦簇中,呵,娘太傻了,看了这么多年,才看明白你爹的为人。” 宁琅扶着床柱下了榻案,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至厅内,一张俊俏的脸上血色全无,嘴唇乌紫,显是受重伤缺血所至,怡华公主立刻上前扶了他坐下,陈氏也紧张的上前,“起来作甚?我又未要对你媳妇如何!” 怡华公主立于一旁垂眼不作声,陈氏看了她一眼,声音已渐趋平稳,叹了口气上前拉了她的手,拍了拍道,“因你之事,小五终又来了信,我这才知他与鸿儿一直有联系,鸿儿将家中之事急送给他,这才引来了京中小戏盛行,他怕你这边接不上戏中深意,便来信让我激你出门……” 凌湙种种后手安排,都基于怡华郡主与宁琅夫妻恩爱,可若怡华郡主惧于皇威,使不出她的蛮横脾性,这个时候,就需要与之一向不和的婆母陈氏出场了。 激将法,用于面和心不和的婆媳之间,亦有奇效。 陈氏眼含感激,“我匆匆赶至你府中时,鸿儿告诉我,你已经提了剑冲去天牢,公主,我不恨你了,从你能提剑指着朝中大人,亲身立誓救我儿时起,我就知道,琅儿没有配错人,你待他确实真心。” 她说着话,身体陡然一歪,怡华立即上前一步扶上了她的胳膊,却发现陈氏浑身滚烫,只面上却除了眼睛红丝遍步,唇色却是惨白一片,怡华公主急道,“娘……” 便是宁琅也急欲起身,奈何身体不允许,只能扶着椅把干着急,陈氏闭着眼缓了半天,才缓缓摇头,声音非常虚弱,“娘没事,琅儿莫急。” 怡华公主立即召了府医,那刚从郡主府主院离开的府医,又被人半途截了回来。 因这个公主名头封的匆忙,宗人府礼部那边都还未有人上门,重新丈量府邸规制,重塑公主府门头,因此,怡华公主住的地方,仍是她当郡主时的府邸。 陈氏被扶进了主卧,眼神昏沉的望着宁琅,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拽着怡华公主,声音渐弱道,“琅儿,待你身上的伤好后,去边城看看小五吧!替娘告诉他,娘没有将那个孩子看做他般厚爱,他在娘的心里,没有人可以替代,琅儿,以后替娘顾着些小五,他在这世上,除了你,没有别的亲人了……呃咳咳咳……” 宁琅惊恐的看着母亲陈氏嘴角边溢出的一丝血迹,与怡华公主对视一眼,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震惊的伸手要去替母亲抹去嘴角上的血,声音抖的不成句,“娘、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府医前脚刚踏进卧室,就被扑过来的宁琅拽到了陈氏面前,见人已经闭了眼出不了声,忙也紧张的查看了起来,掀了眼帘看瞳孔,扶脉看脉相,一翻忙碌过后,迟疑不定道,“宁侯夫人似是……似是中了毒……” 宁琅目龇俱裂,连连摇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娘在府中的所有吃用,都有专人尝备,凡入口的东西必然安全,她怎么可能中毒?你弄错了,重新查,重查!” 那府医面色也难看道,“老夫行医二十几载,不说医术造人,却也未有诊错脉案的先例,宁侯夫人就是中了毒,且此毒性慢,按理不会如此毒发突然,她三日之间,定然加大了用量,才导致身体受不住,发了出来。” 陈氏叫耳边的争吵声惊醒,勉力强撑了精神,对着床边的宁琅道,“琅儿,怡华,你们让大夫出去,娘有话说。” 府医迅速开了药,怡华公主立刻吩咐人去煎,之后才关了房门,只听陈氏正拉着宁琅的手安抚他,“琅儿别怕,娘、娘只是吃了一点点马钱子,若非收到了你五弟的信,娘此刻……咳咳咳,该是见不着你啦!” 宁琅惊慌的上前替陈氏顺气,声音抖的不成样,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颤着声音一叠声发问,“为什么?娘,你为什么要吃那东西?娘……” 陈氏哆嗦着手抚摸着宁琅的鬓发,眼睛也红了,轻声解释,“鸿儿说你爹和你大哥,曾意欲为大姐儿请封公主嫁往凉羌,他说小五在边城发了信来,对你爹和你大哥谋的差事,和打交道的朝中大人非常有意见,鸿儿告诉我,说小五要家里人蛰伏,最好辞去朝中所有官职,关门闭户过日子,他在边城过的艰难,步履维艰,鸿儿还说,若叫你爹和你大哥再这样折腾下去,小五在边城会有危险,那些把他调包走的人会派人去杀他……琅儿啊娘没本事,帮不了他,也劝不了你爹和你大哥,咳……娘就想用最笨的方法,让他们因病无法上差。” 为不使人怀疑,每顿饭菜里,她都只放了一点点马钱子汁,想以少积多,让那父子二人渐渐从任上病退下来,因为同用一锅饭,她便也只能陪着一起用,这样万一被查出来,她也能凭此开脱出嫌疑,毕竟,她也中了招的。 陈氏咳嗽着将后面的话说完,“你入了天牢,娘去求你祖父,想让他汇同承恩公一起去面圣,可他不愿意,琅儿,他厌恨娘夺了他的府库和私兵贴补了你五弟,无论娘怎么求他,他都不愿出延景观,还有你爹和你大哥,半声也不敢对怡华晋升公主的事提异议,他们明明可以当朝向陛下恳请的,哪怕劝动不了陛下,至少,身为公爹和大哥,也要维护一下自家女眷啊!可他们没有,琅儿,娘太难过了,一辈子了,娘如梦初醒般的,算是彻底认清了你爹的为人,娘的心太痛了,便想着你若也没了,娘就不活了吧!” 宁琅抱着陈氏大哭,就听陈氏仍断断续续道,“娘若死了,你爹和你大哥该要为娘服丧吧?那样,是不是就能帮到小五了?琅儿,去边城替娘看看小五吧!告诉他,娘想他了。” 宁振鸿领着宁振熙本在门口偷偷听里面动静,及至府医匆匆来去,才愕然发现事有变化,忙稳步到了卧房外,就听见了陈氏,给她连同父祖一起下毒的事。 当即,他脑中的弦就断了,松开握着宁振熙的手,木愣愣的推开房门,然后看到神情萎靡的祖母,抖着唇,似在不远的将来,看到记忆里的五叔提刀而来的样子,恐惧立时爬上了他的心头。 宁振鸿一把扑进门,跪到了陈氏的面前,惊恐的抖着声音道,“祖母,我骗你的,五叔没有给我说过那些话,都是我骗你的,五叔信上从来没有给我说过对家里人的要求,从来没有要求您为他办任何事,是我,是我自己揣测着五叔的想法,想要叫你约束一下祖父和父亲的所做所为,祖母,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死,你千万不能死啊!” 完了,怎么办?他好像办错事了。 上辈子五叔报喜不报忧,他祖母好好的活到了寿终正寝时,他便想着利用先知,保一保父祖,不让他们继续往作死的路上走,用祖母最在意的五叔说事,祖母定然会帮他一道规劝父祖,让他们不至于给五叔拖后腿。 他完全没料到,祖母会因为接连的打击崩溃掉,三叔身陷囹圄,五叔身陷险境,她所能依靠的男人却一个也指不上,面对公爹的冷眼旁观,丈夫与长子推托的无能为力,陈氏除了把自己命赌上,似乎别无他法。 宁振鸿六神无主的跪在地上,他完全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怎么会脱离了上辈子的模样,一件件的都不同了。 他只根据上辈子五叔后来的言行,推测他对待家里人的方式,推测家中目前的行事处境,要用怎样的行为才能帮到五叔,于是,他才想借由祖母陈氏的手,管一管行事越发不成样的父祖而已。 却不料,引来的后果,竟是祖母服毒,意欲用自己的丧功将那两人从朝中剥离。 五叔日后若是知道他干的事,会杀了他吧? 宁振鸿骇的眼一翻,整个人就往旁边倒了过去,直将随后跑过来的宁振熙也给压倒了,但也因此,躲过了宁琅挥过来的巴掌。 “混账东西!”竟跟你爹一样,学的满嘴诈言,身心没有个实诚样。 陈氏愣了一瞬,突然笑了,虚弱道,“那是不是说,小五在边城并不会有危险?那些人也不会再去找他的麻烦?” 宁琅冷冷的盯了眼昏倒的宁振鸿,转了头红着眼对上陈氏,笑着劝她,“娘,索性毒也不深,咱好好养着,等您身体好了,我们就一起去边城找小五,娘,这种傻事以后别做了,小五要是知道你这样不顾自己身体,他会难过的,便是儿子,日后又要如何面对他?娘,别为那两人费神,你若住侯府里不开心,就住我这里来,以后由我和怡华奉养您,好不好?” 怡华公主也在一旁点头,眼睛含着泪道,“是,娘以后就住我们这里吧!侯府里的事情就别管了,交给大嫂和大哥他们,您别为他们操心了。” 陈氏心灰意冷,想起最近家中出的事端,抚着三儿子宁琅的发顶,突然道,“琅儿,给你舅舅送封信。” 我儿既已无恙,那这些日子以来我受的憋气,就该讨回来了。 不肯出延景观啊!行,那就别出了。 镇国将军府的家将们,近日被他们的将军派了一桩任务,就是堵着延景观的各道路口,不许里面的人下山,出来一个打一个,直打的他们不敢出观为止,困足一个月,让他们在里面吃糠咽菜,净一净肚肠。 而宁家父子某一日下朝归家,被人套了麻袋,打断了双腿,父子二人同时请了病假休养在家,又因马钱子毒的积累,身体渐渐衰弱,终日畏冷畏寒,再也无法出门瞎交际人。 一门的父父子子,似乎都忘了,陈氏并非文官之女,她也是武勋之后,先前救子无望,才叫她偏左了思想,现在既知另两子安虞,那丧失的精气神便又回来了。 既然男人指靠不上,培养来顶门户的长子也歪了心,那只好由老娘出面,把着侯府以后的大方向,不至使之迅速沉没了。 她得守着这个家,让流落在外的小儿子,有家可回。 宁振鸿都傻了,呆呆的望着家中的变化,震惊的在心头呐喊:我那温柔的,对祖父言听计从的祖母呢?为什么又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怡华公主倒是对她婆母刮目相看,跟丈夫宁琅耳语陈氏不破不立的话,深叹从前竟是看走了眼,自家婆母的性子根本一点也不软,相反,一旦下了决定,做事干脆利落。 凉羌兵马退走了,一个月的围城,两国交换了最后和谈文书,上面约定好了今岁冬日诸王质子考察团的事,如若大徵皇帝失信,今冬必挥十万兵来战。 凌湙在登城,送走了往京里去的武景同,他仍需要往京里去一趟,除了遴选考察团的事,也要去看看镇国将军家的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