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后全京城追悔莫及》 第 1 章 乌衣巷响起一串清脆的鸾铃声,从宫里来的朱络云母车碾过青石板,沿原路驶还。 谢府长史站在阀阅下,目送长信宫的掌侍离开,脸上笑意顿失。 他返回府宅,捧起掌侍公公留下的那只螺钿八宝盒,快步穿过外庭和养鹤台,来到家主院中,在门外的木廊上脱了履,恭敬地唤声“郎主”。 “太后又遣人来给五娘子赏东西了,道是上巳节的节礼。” 净室内焚着香,坐在檀木栅足案后的人抬眼。 长史会意地打开漆盒,只见其中满堆了女子用的簪珥、金钏、玉佩等物,珠光耀彩,映照人眼。 岑山望向上首的年轻人,斟酌着道:“仆以为,太后莫非还打算让五娘子与她那内侄结亲……” “礼照收,结亲不结亲的话,只当没有。” 一道清沉的嗓音响起。 雪白的香线从博山炉中缭绕而出,谢澜安拨着水墨扇面随意一拂,团雾四散,连着那身大袖襕袍都沾了漫不经心的懒散。 执扇那只手,骨节分明,几与玉同色。 岑山听见郎主这说一不二的语气,一颗心便落定了。 安坐在堆满书简的博古架前的这人,少而清韶,是被那满纸清隽的书香气浸入了骨,如今年长,愈发展露出丰神如玉的风采。 十九岁,尚未冠,已是陈郡谢氏众望所归的一宗之主。 对于他们这样的世族来说,莫说宫里头的一盒首饰,便是几车金银抬来,也未必侧目一观。 毕竟南渡以来,世家与皇家共治江山的格局至今未破,陈郡谢氏,更为累世清流,在外戚与世家针锋相对多年的局势下,一向保持着中立。 庾太后想通过姻亲关系,拉拢谢氏这个强援,已非一日两日了。 底蕴深厚的谢氏却有这个底气视而不见。 再说了,长史心想,郎主对家中姐妹的护短,在京中历来是出名的。 岑山心头松快了,收起奁盒,笑着提醒道:“郎主,明日便是春日宴,想来满城名士,都等着郎君今年的佳作呢。” 谢澜安闻言,索然无绪的脸上倏地笑了笑。 “山伯放心,我忘不了。” 她是死也忘不了的。 上一世,她便是在这场春日宴上看走了眼,收了一个野心通天的狼崽子,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想起楚清鸢这三个字,重回自己十九岁的谢澜安,倦戾地皱了皱眉。 前世她之所以在名流云集的宴会上选中此子,不是像阿母日复一日担忧的那样,怕她动了什么风月春心。 她那颗本该属于女子的心,早被母亲的戒尺挫磨干净了。 阿母掩盖她的身份二十载,将她养成一个男儿,她也只是以一宗之主的眼光,发现了一枚在那些风流纨绔中,如松鹤立的璞玉。 她欣赏楚清鸢落笔不俗的才华,也喜欢那身不卑不亢的风骨。 在遍地敷粉涂朱,薰香佩锦,服五石散的门阀子弟中,这样干净的人不多见了。 他向她揖礼,那片笑容同样纯粹如赤子,说:“清鸢甘愿一世追随郎君,为郎君所驱使。” 门生有进学之心,谢澜安有提拔之意,一则是爱才,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身怀巨秘,如履薄冰,唯恐在谢府泄露马脚,需要培植自己的心腹。 以楚清鸢的出身,光会写一手锦绣文章无法在金陵立足,她便将极受京中名士看重的玄学之道、清淡之术、琴道棋艺,但凡她所有,皆倾囊相授。 她栽培了他足足六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楚清鸢终如璞玉琢成,褪去年少的寒酸,借由谢氏的东风,成为惊才绝艳的“清鸢公子”,名动京城。 而面对其他世家明里暗里的招揽,楚清鸢从来一笑置之,始终安分地跟随在谢澜安身侧,尽心打理她交与他的事务。 他说过:“我永视郎君为主。” 就是这样一个与她说话都恐高声的人,背地里暗投少帝,无视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为幼帝一手策划了那起震惊朝野的中宫投毒案。 他教权力旁落的年少皇帝伪装中毒,再将谋害天子的罪名,扣在垂帘听政多年的太后庾氏身上。 待庾太后一倒台,以庾、何两氏为首在金陵横行多年的外戚之党,便被皇命在身的楚清鸢联合几大世家,扑剿殆尽。 一举成为功臣的楚清鸢,野心却远不止于此。 他又将目光投向陈郡谢氏这块肥肉,为了进一步控制谢氏的资源为己所用,他毫不犹豫向谢家族老揭露了她——谢澜安的女子身份。 等谢澜安察觉这一切时,族中耆老与三叔父子已带着人手,气势汹汹地堵上门来。 那一日寒露,秋雨极冷。 ——“谢澜安,你本女子之身,却假充嫡长孙坏我谢氏家风,尔与尔母祸乱家族,颠倒阴阳,不当人女,不当人妇!不配再为谢氏族人!” 激愤的讨伐声中,楚清鸢手持一把油纸伞,独立于人群之外,带着她悉心教与他的一身雅致风姿,眉眼温存。 他说:“女郎,莫怪了我,清鸢只是想帮你卸下肩上的重担,今后你便可以和寻常女子一样成亲生子了。你可留在我身边,过正常人的生活。” 去他的正常人。 那双愧疚深情的眼睛,真是挖出来喂狗都嫌脏。 二十五岁的谢澜安在四面围困中,抬起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死死盯着楚清鸢。 怪她有眼无珠,被自己手把手教出的狼崽子折断了羽翼,撕碎了脸皮,还妄想在她身上铸一座牢笼。 死后很多年,她只恨,捅进这孽障身体的那一刀不够深。 “郎主?” 岑山不知色沉似水的郎君在思量何事,不禁轻唤一声。 谢澜安回神,一折折拢起手里的白玉扇。“此香甜腻,令人作呕。” 她起身,大袖飘扬,天水地织锦襕衣上的云海纹漾动起来,没了之前那股懒劲儿,泛出凛凛的冷感。 “我去看看阿母。” 岑山应一声,待郎主出屋后,忙叫来一个书僮,命其撤换郎主案上之香。 · 阮氏住在西院的湘沅水榭,屋舍建在引水穿凿的水池上,虽有碧竹千竿,仍免不了阴湿清寂。 此地不宜久居,阮氏却固执喜欢,不肯搬离。 主母院中的婢子们正扫落花,见谢澜安来,忙垂帚低头,规矩俨然。 阮碧罗才诵完一卷佛经,见谢澜安在这个不早不晚的时辰过来,也觉奇怪。 妇人身着素绢曲裾,挽作同心髻的秀发上无一枚簪钗。她只看了谢澜安一眼,将翡翠佛珠绕回清瘦的腕子上,淡淡问道:“何事?” 她不唤婢子奉茶,自然无人越俎代庖来伺候郎君。她不指坐席,谢澜安便也坐不得。 阮氏身边的女使茗华,见母子俩又是这么个不亲不疏的光景,暗暗在旁着急。 茗华是从前随阮氏从娘家嫁来的陪嫁,也是这座府邸里,唯一知道主母与小郎君秘密的人。 当初娘子与主君感情甚笃,可天妒英才,才气冠绝金陵的主君在娘子孕中不幸病逝,若非娘子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只怕她也要一病不起。 饶是如此,原本幸福无忧的女郎如被摘去心肝,自此便似槁木死灰,再无笑颜。 也因对过世夫君的执念,娘子在诞下一女后,买通稳婆,谎称生下了谢大郎君的遗腹“子”。 只为让这个孩子继承亡夫才学,长大后接管本该属于她已故夫君的家主之位。 娘子将小主子无微不至地教养长大,却也对小主子十分严苛,处处要求她比肩先父。以至于茗华觉得,这么些年,小主子被教得哪里都好,就是……心事过于深沉,意气不得舒展,不像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可“他”原本便不该是个少年郎啊…… 茗华不敢在夫人面前流露心事,柔声调和道:“夫人,郎君孝心,来看您呢。” 阮氏眉头蹙起,“家中有重大不决之事?” 谢澜安摇头,生有一双剑眉的她,平静看着眼前的清羸妇人。 这是她在前世听闻母亲投水自戕的噩耗后,第一次重见母亲的容颜。 尽管母亲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到底是活生生的。 上一世哪怕被姓楚的背叛,被族老谩骂,被三叔夺权……只要他们找不出理由取她性命,只要她谢澜安还有一口气在,就不算一败涂地。 可在那个雨如瓢泼的庭院里,她听到从西院传来的一声尖叫。 主母投池,等仆役下水捞上来时,她的阿母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不知母亲究竟对她有多少失望,连再见她一面都不肯,要用这种决烈的方式,报复她的“无能”。 她想奔去水榭,前路却被五叔公带头阻住。 那个在外人看来德高望重的老人,怎么说来着?——“竖子休想再在谢府中随意行走,阮氏女不配再为谢氏妇,她知耻自裁最好,尸身也不配玷污我谢氏门楣,老夫会尽快通知吴郡阮氏来领人!” 墙倒众人推。 于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清凉水榭中,谢澜安扯了扯嘴角,抬手欲触阮氏脸庞,“阿母,女儿来看你。” “住口!你自称什么?!” 茗华吓了一跳,阮碧罗已经一个凌厉眼神扫去。 茗华连忙去守住门口,遣散曲桥上的扫洒之人,同时担心地回头看了小郎君一眼。 往常小郎君最孝顺了,今日的小郎君,怎似有些不一样? 谢澜安注视着生她养她的母亲,轻道:“‘你要日日记得自己是男儿,是你父亲的儿子,是谢家的芝兰玉树,其余通通忘掉。’阿母教的话,我的确日日记得。今日,却有一问。” “你……” 阮氏看着那双清冷剔透的眼,心中没由来一阵恐慌,声色更犀利:“住口!你今日究竟犯什么毛病!” 谢澜安向前逼近一步,颀长的身材比阮氏高出一头。 她微微低头,对上阮氏的双眼,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却已回不去清婉曼妙,因为长年伪装男声,声里带了一抹流沙般的低沉: “阿母,我再假扮成一个男人,我也不是男人,不是你的儿子,成为不了一个丈夫,将来也做不了一个承继宗祧的父亲。”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上辈子居然想不明白。 她蠢到听母亲怎么说就怎么是,蠢到一面在外假扮成翩翩公子,一面暗中自卑于自己的女子之身,为此不惜全力栽培一个楚清鸢,只因她认同了母亲灌输给她的逻辑—— 你只有成为男人,才能获得一切荣耀与称赞; 你这一世只能为传承谢氏家学而活; 你不可对不起你的亡父、不可对不起年轻守寡的我、不可恣意行事、不可坦诚交友、更不能入朝为官自涉险地。 追根究底,是那“女子不配”四个字。 她竟信了。 “我是假的。” 谢澜安吐出这一句,那双璨星朗月般的眼睛变冷:“那么真的我哪里去了?” “你糊涂了,你所言何物!” 阮氏的唇迅速褪去血色,佛珠在她腕间伶仃碰撞,发出苍白的冷玉寒声。 她不可思议指着谢澜安:“逆子,你难道忘了你父早逝,忘了为母这些年对你付出的心血!你在胡说什么?我的戒尺……茗华,戒尺!” 谢澜安轻巧地抬了抬睫梢,对母亲的癫狂置若罔闻,“我还有一问。” 屋中惟闻阮氏咻咻喘气之声。 “阿母,我知您心里一向恨我不是男儿,但从前一直没敢问过,您是否有一刻,哪怕一刻,觉得谢澜安是个女儿也……没那么糟?” “我知晓了!”阮氏忽然从急促的呼吸中冷静下来,恍若想通关节,冷笑一声,“都道女大不中留,所以你是动了红鸾春心?说,是你终日把臂交游的王家十一郎,还是那个郗氏少主?轻骨头!你莫犯糊涂,你以为世人夸你什么琴道一品、书道一品、容止风流第一流,什么妙绝时人、什么金陵雅冠,便飘飘然不知所以了? “这一切只不过是你攀着你阿父的肩膀得来的,是沾了谢氏的荣光!脱去谢氏嫡长孙这层身份,你是个什么?!” 阮氏急怒之下,抬起手掌掴下。 茗华来不及阻拦,心猛地一揪。却见谢澜安轻飘飘侧身避了过去,掀袍,跪下。 “郎君!”茗华低呼。 “那我知道答案了。” 谢澜安低声呢喃一句,挺着笔直的背,抬头看向阮氏。 她沉静的眼底像落了一场无声大雪的深渊,清冷,寂灭,语气却依旧温和:“阿母为了别人,为了夫家姓,为了追忆心中那份眷恋,苦活了半辈子,其实你可以走出这四方小院,出去看看,天大地大。” 她说罢即起身,转身离去。 这一跪后,谢澜安不欠任何人了。 阮氏脸色惨白,怔愣在原地。茗华流泪追出几步,“郎君……您究竟是怎么了?” “我?”檐下风吟铁马,声音悠飏飏飞上天际,一向以稳重示人的谢澜安忽然抻了个懒腰,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大梦初醒啊。” 她还活着,她的仇人也还活着,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允霜,玄白。”她看着春池中欢悦摆尾的游鱼,扬声唤来自己的亲卫。 “将西院水池三日内填平,收走主母屋中所有尖锐锋利之物。母亲身体不适,湘沅水榭自今日起,闭门谢客。” 茗华一听,郎君这是要软禁娘子的意思啊,颤声不解:“郎君,母子间哪有隔夜仇……” “茗姨莫慌,”谢澜安安抚地一笑,“阿母闹不清我要做什么,舍不得绝食的。帮我照顾好她。” 茗华只觉这笑容刺眼,更为失神,怔怔望着郎君的背影。 谢澜安才走出西院,岑山从正院那边听到动静,赶将过来。一眼就见郎主行走之间叠指弹袖,眼锋奕奕,向他吩咐: “给金陵城传句话。” 换了这身衣裳她是个什么? 不瞒母亲说,我也很期待。 第 2 章 两路信鸽从谢府的厩房飞出乌衣巷的时候,台城,长信宫,一名皂衣纱帽的小太监趋步入殿。 隔着一道素色帷帘,小太监朝前跪下:“启禀太后,刚得的消息,谢郎君提出将春日宴延后三日。” “延后?”帷帘后人影头上的步摇轻轻一晃,“那些老家伙怎么说?” 小太监乖觉地一抿嘴,“金陵第一郎君开口,各家家主谁会有异议,都乐得拭目以待谢郎君的名篇呢。” 庾太后闻言,推了小案上堆积的奏章,点头一叹:“如此俊才,如此声望,倘不能为我所用,如何是好啊。” 一宫之隔的太极殿,少帝陈勍听闻春日宴的变动,坐在空荡荡的御书案后沉默。 许久,少帝像是说给身边的通直听,又像自语:“他若愿出山,散骑常侍,中书舍人,甚至少师的位置,朕都敢为他和母后争一争……郗卿,你说谢澜安他愿意帮朕吗?” …… 金陵三月三,在皇城之北的玄武湖畔举办春日宴,乃是南朝名士的传统。 胡人马踏洛阳占据中州近百年,不耽误门阀士族偏安江南醉生梦死。 今年宴集延后了三日,金陵的风雅之士也不甚在意,反而平添几分期待之情。这不,初六一早,游原外的御道上便有车马骈阗,翠盖曜金。 从一驾驾纹锦悬玉马车上走下之人,男者高冠博裳,风度潇洒,女郎裙裾鲜丽,飞髾入画。 京城一等世族之间常有联姻,见面后互致寒暄,话题自然便转到了那位备受瞩目的金陵第一郎君身上。 咦,怎么这位谢家少主将开宴之日推延,自己却迟了? 殊不知,被京华士女津津乐道之人,此刻在家中内宅,背身面镜而端坐。 她右手边的矮几上,依次摆放着一幅裹胸的白布、一双垫足的木履、以及一只君子头冠。 那一袭从她背后散下的乌黑发丝,极长。 · 游原上,方席檀榻成行,王氏家主王道真遮着鹤羽扇环顾一周,未见那位谢家玉树,不禁捋须对携子走来的谢三爷笑道: “令侄推延宴会,自己却迟至,难不成真又闭户作成了一篇传世名作?天下才气,也留与我王氏子弟几斗嘛。” 自渡江以降,南朝每一代的丞相皆是王家囊中之物,本朝丞相王翱,正是王道真之父。 王道真代父掌家,谢知秋对他自是客气,揖手道: “府君说笑了,贵府三郎,七郎,十一郎的才学,连荀祭酒也不吝夸奖,雏凤清鸣指日可待。” 其实谢知秋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火,他上哪知道家里那个恃才傲物的小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知秋看正房的那对孤儿寡母别扭已久,照理说先父早亡,长兄逝世,二兄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不理俗务,那么这谢氏家主的位置,怎么说也该轮到他老三了吧? 偏偏二兄十分袒护谢澜安,说什么此子颇肖其父,见之不禁涕泪,去年铁了心推举这十几岁的小儿统管谢家! 老二自己去荆州做了无拘无束的一方刺史,留自己在家受这等窝囊气。 谢知秋气闷,跟在他身旁的三房长子谢演,也最听不得有人夸赞谢澜安,暗自撇撇嘴角,往湖边的亭中松快去了。 谢演还未走近,耳听前方几人说话:“郗兄,你同谢含灵熟,可知什么缘故?” 原来那春风拂柳的八角亭中,已聚了一群显贵公子。 被簇拥在中间的年轻男子,身着白底炫金襕服,薄唇如柳,眉宇倨傲。闻言,只是把壶自斟独饮,并不答言。 “快别提,”一个脸上涂厚粉的锦衣郎瞅着郗氏少主,扇扇子打趣,“他呀,还为上次清谈输给谢郎君郁闷呢。” “我输?” 郗符咽下一口酒,拂开堆委膝前的大袖,漫然道:“清谈无常胜,下次再战便知。我们没那么熟,只他堪为我对手罢了。” 嚯,口气真不小,友人们都知这位爷的脾性,相视一笑。也有人猜测: “或许谢郎君是为了等他的挚友文良玉,所以才推迟宴集吧?听说他二人以琴会友,相交莫逆。” 郗符懒得多言,只在听见挚友二字时,不大乐意地蹙了蹙眉。 比起郎君们这边揣测纷纷,另一厢的女郎堆里,也有不少人在谈论谢澜安。 一名身着蜜色缃绫春衫的艳丽女郎,坐在搭好的避尘帐中,身侧仆婢成行,执壶奉浆。这女郎神采雀跃,双手捧心,正对她的闺中友人兴致勃勃地倾诉: “我最喜谢郎的《朱鹭》、《白马》两篇,还有去年春日宴他作的《易水歌》你还记得么,我誊抄了不下二十遍!选取一篇最好的粘于屏头,日日诵读。熙如春风化雨,悲似易水秋寒,什么叫文采斐然,这就是!诶,采菊,快瞧瞧我的眉妆花了没有……” 此人乃是会稽王之女,安城郡主陈卿容。 在金陵城所有爱慕谢澜安的贵女中,陈卿容不是唯一一个,却绝对是最大胆的一个,曾数次堵在乌衣巷,公然向谢澜安表白爱意。 当然都被谢澜安婉言拒绝了。 安城郡主却是天生心大,毫不气馁。 安城郡主身边的宫装女郎是平北侯家女儿,心中何尝不羡慕陈卿容的这份坦率直白。 假如她也有这般勇气,敢向那位如冰似玉的谢郎君当面诉一句钦慕,哪怕明知无果,也算了却自己的一番痴情吧…… 说话间日渐高升,除了这些占据赏景最佳之所的公卿世族,次一等的二三流家族,只能在稍稍偏远的水陂旁摆宴。 更远处的林荫角落,聚集的则都是些连一身锦袍也穿不上的寒门俊彦,或落魄士子。 士庶不通婚,贵贱不同席,这是大玄王朝颠扑不破的规矩。 这些寒人之所以在此能有一席之地,要么是有秀才或孝廉的功名在身,要不就是祖上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只不过家道中落,一代代传下来,也就不剩什么底蕴了。 而倘若有谁能在雅宴上得到某位府君的青眼,拜在其门下,便无异于一朝鱼跃龙门,再兴门楣也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今日这个机会,对这些寒素之士而言万分重要。 一棵临水的桃树下,便有一名高个素衫青年,手持一卷写有他诗文的竹简,目不转睛盯着车道尽头方向。 青年脸上神态自若,掌心却微微沁出汗水。 邻旁几个出身大户的婢女,都忍不住频频回望这人,窃窃私语。 只因这青年生得神清骨俊,虽着布衣,却别有一番风骨韵味,就像一只白鹤混在鸡群中,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 “清鸢,我没看错吧,你也会紧张?” 一只手大剌剌地拍在他肩膀上,是青年的一个同窗,笑着说:“你的才学不是已被丹阳郡尹赏识了么,只消改改你这清高的脾性,将来少说也能混上个县吏。” 姓楚名清鸢的青年闻言,不动声色地低敛双睫,忽听曲水边有人喊道:“来了!来了!” 楚清鸢心头重重一跳,猛然抬起头,不由自主攥住掌心。 “来了吗?”安城郡主几乎从避尘帐中跳起来,惊得裙摆翩跹。 她掀开帐帘,果见一辆挂有谢氏徽号的马车驶来,一双妙目顿时放出光芒。 郗符头也不抬,却放下酒盏,摆开了一局棋,将白子棋盒熟练地推到对面,笑啧一声:“架子不小,来得可够晚的。” 那些长上一辈的门阀家主,麈尾在手,亦见车而笑。 没法子,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流,建安风骨已远,竹林七贤亦逝,在如今这修宁年间,轮到谢氏出了一位芝兰玉树独领风骚。 正如王道真所言,金陵一石才气,他谢澜安独占了八斗。 出身名门,年少倜傥,才气纵横,这就是名士们竞相推崇的人间琢玉郎了。 说一句谢澜安是金陵宠儿,毫不为过。 所以全京城都愿意等他三天,在场也无人觉得谢澜安晚到是无礼不敬,是拿架子、搏眼球。 因为他是谢澜安,他不需要。 那架车缓缓停下。 众目睽睽中,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女子。 春光熔金的玄武湖岸静了片刻,所有人都有几分愣神。 只见那女子眉长若剑,肤光胜雪,一条裁剪利落的海天霞色长裙,勾勒出她略高于寻常女郎的匀亭身姿。 腰无禁步,鬓无珠钗,如云长发挽成的高髻上,仅一支红玉长簪而已。 可她也不需多余雕饰,裙随步动,便如从扶桑日池飘下来的一朵光霞,明媚不柔媚,璨耀而生姿。 “……这是谢家哪位娘子?” 就近的士女看得移目不得,喃喃:“不对啊,金陵何时有生得如此、如此气质特别的年轻女娘?她的容貌……” 一个人的衣衫可换,相貌和神态却改变不了。 何况谢家五娘子谢瑶池就站在那女郎身边,秀美的鹅蛋小脸上失魂落魄,看上去还是懵懵的。 谢知秋父子俩从席上惊起,越看那女子越熟悉,也越看越陌生。 谢知秋心中乍然冒出一个极荒唐的念头,却不敢置信,喝声道:“五娘,这是怎么回事!” 谢澜安长身玉立,微微仰面,感受着暌违已久的含着水气的清风吹拂。 谢瑶池却被父亲问得身子一颤,她在家里姊妹中行五,是谢知秋最小的女儿,怯生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她也是今早被澜安堂兄请去正院,说是有事请她帮忙。进屋后,见阿兄长发披散,面若好女,谢瑶池恍若白日见鬼。 她全程僵手僵脚地帮“他”梳好妆,又浑浑噩噩坐了一路车……到此刻还如坠梦里。 不止谢五娘发懵、谢三父子惊疑,连自诩熟悉谢澜安一言一行的安城郡主,也呆呆无言地看着她。 郗符不知何时起了身,神色阴晴不定。 “唰”一声,谢澜安抖开玉骨折扇,挡住可怜见儿的小妹,向四周淡淡一望,不出所料看到许多熟面孔。 都是前世讨伐她起劲的“老朋友”。 那一身身的衣冠楚楚,真是风流。 前世变故发生遽然,她失势失母之下,被族老赶出家门,冷雨中只见昔日旧识纷纷赶来,用看猴的眼神围观打量她。诧异新奇有之,痛心疾首有之,鄙夷谩骂亦有之。 她孤身趟过那条路,言语如凌迟。 这辈子不用那么麻烦,无须别人费心揭露,她也不藏,自己送上门了。 诚然,有前车之鉴在,这一世的谢澜安只要愿意,足以藏好身份,继续当他的谢家玉树,执掌宗族,名冠金陵。 他年青史,也必然绕不开南朝谢澜安的名姓。 可她不愿意了。 因为那是男儿谢澜安,不是她。 徐步行入筵席中,女子朗声开口:“谢澜安来迟,还望明公诸君莫怪。” 席间哄然,有名有姓,可不就是谢澜安?!王十一郎如遭雷击,倒退两步,半晌又挪步迎上,干声笑道: “含灵兄,这是唱得哪出啊,还别说,你、你换上女装这么一看,真如在世子房,羞煞天下娇娥了。” 谢澜安的容貌是京中公认的丰神俊逸,否则也做不了那金陵第一人。可惜这个缓和气氛的玩笑,没能安抚住怒气翻涌的谢知秋。 “成何体统!” 谢知秋脸色难堪,“大好男儿学此作派,不怕贻笑大方,还不快快换下!” 谢澜安轻轻按了下耳朵,笑了声。 时下风气也真怪得很,女子可以在外行走宴游,男人倒爱学妇人敷粉施朱,所以到现在竟没有人往她是女子身上想,只以为她改装作怪。 可从前不是骂得挺过瘾么。 谢澜安含着不入眼的轻讽笑意,收扇竖在掌心,向四周浮散一揖,“澜安本是女子身,瞒过世人多年,实非我愿。今日在此一并谢罪。” 游原上的丝竹助兴之音不时何时停了。 连风都是静的。 谢澜安语声一顿,仿佛浑不觉在场之士的愕然,“宴会照常啊,切莫因小女子的一点私事扫兴。听说有人等着阅我新作?有,新赋名为《雌霓引》,哪位肯来指教?” 砰!不知谁的酒杯翻落在地,万籁俱寂后,一片哗然声。 这怎么可能?金陵雅冠谢澜安、陈郡谢氏当家人、南朝第一后起之秀,是个女人?! 谢知秋双耳嗡鸣,身形一栽,险些闭过气去。 第 3 章 平日同谢澜安交往密切的高门子弟,个个天雷轰顶,觉得这小子跟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另一些往日够不上与谢澜安攀交情的人,震惊过后,幸灾乐祸地看向这些世家子弟,似在询问他们是否早知端倪。 其中被玩味打量最多的,便是自诩最高洁的郗家少主。 郗符指甲陷入掌心,一语不发,目光冷冷地锁在谢澜安那张脸上。 女郎们呆滞过后,更是芳心破碎,天知道她们此日精心打扮,没有一半也有三成人是为了谢家郎君而来。哪承想对方一朝改头换面,这玄武湖的水光山色,便都被她一人占尽了。 比她们更美之人,便是她们曾心心念念爱慕之人,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碎的事吗? “谢三爷。”一片凌乱中,王氏家主最先打破沉默,沉着脸问谢知秋,“不该解释解释吗?” 谢知秋的惊异全不在众人之下,他僵硬地调转视线,谢澜安已接口:“府君问差了,连我二叔与宗中族老一并不知,问他,他怎会知晓?” 谢演眼底划过一道精光,顾不上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对父亲不敬,心道: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 处处压他一头的堂弟谢澜安,居然是个女的,哈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此一来,大房一脉算是废了,二叔不在京,谢氏的掌家权可不就落在他爹手里了? 他喜于言表,却被知子莫若父的谢三爷按住。 金陵世家,王谢居首,眼前这些门阀家主个个笑面虎一般,说不定暗中就有想趁机把谢家拉下水的。 谢知秋想打压大房是一回事,可若在此时对谢澜安落井下石,让其他世家钻了攻讦谢氏的空子,便等于自掘基业。 谢知秋一肚子怒火没处发泄,面上还得撑住体面,几乎咬碎了槽牙:“谢澜安,同我回府——” 谢澜安却看也未看他一眼,那双漫含冷气的眸子举目四顾,目光锁定一人,朝远处的一棵桃树下走去。 她途经之处,两旁窃语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让路。 一些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澜安,这个在今日之前盛誉满身的人身上,那股不可接近的气势,并未因她换了身裙裳而消失,反而好似更强烈了。 她那份举手投足的脱尘仙气儿,分明还是男子作派,落在一身霞裙凤钗的肌骨上,宛如星火落入冰河。 火未肯熄,冰也未融,便混成一种刚柔相济的英姿神气。 一位以画痴闻名的山居雅士不禁凝目观望,但见这年轻女郎的剑眉根本未修,仍是一笔入鬓的干练。眸底清邃,直见冷寒,无意扫过的眼神,像小石潭底凉沁沁的石子。 所有人都不知谢澜安要做什么。 桃树底下,一身青衫的楚清鸢也怔忪着,直到谢澜安停在他面前。 谢澜安抬头打量他。 青涩,净秀,还有一丝掩藏得很好的不知所措——这样的楚清鸢,不同于她死前所见的那个手段狠辣的家伙,真是久违了。 她漫不经心地一瞥,楚清鸢便连心跳都停空一拍。 耳边响起低润如沙的嗓音,像在磨弄他的心:“你叫什么,今年多大?” 二人身后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谢澜安是不是失心疯了?” “这是何意,她曝露身份后,即刻去找这个不上台面的寒门小子,莫非他们……” “一个欺瞒了世人的贵女,一个落魄寒酸的书生,呵,陈郡谢氏出奇闻了。” 谢澜安对此置若罔闻,一双琉璃似的眼珠盯着楚清鸢,清冽又漫不经心。 文质彬彬的素衣青年,似受不住这双眼睛的凝挑,仓促退了半步,迟疑地报上自己姓名,又低声道:“小生年二十五。” 谢澜安眯起眼:“二十五,好年纪,许多人都活不到二十五岁。” 楚清鸢听不懂她的话,手心微微收紧。 他诵读过这位谢氏家主的赋文,也有幸远远聆听过他的琴声。楚清鸢自诩才华不弱,不肯一世甘居井池,他只缺一个机会,却也不愿随意投主,有负平生。 一个县吏的官位,对他那胸无大志的同窗来说是个肥差,但对他却无异侮辱。楚清鸢要追随之人,必定要有真才实德,能令他口服且心折。 谢澜安便是这样的人。 比他年轻又如何,如此亭亭物表皎皎霞外的人物,才配让他甘心下拜。 为了今天这个机会,楚清鸢准备了多时,就是期冀以一身才学得到谢郎君的青睐……他在来之前,设想过所有结果,却唯独没想到是在最错误的情况下,得到了这个最好的结果。 因为他清楚,谢澜安自曝身份绝非好事,她是女子,并且是个犯了天大忌讳的女子,今日之后,在金陵的地位马上就会一落千丈。 而她谁都不与接言,偏来问自己话,那么自己此生的仕途,算是完了。 楚清鸢脸色发白,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慌。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 谢澜安见微知著,一眼看出楚清鸢心中的得失算计,暗暗冷笑。不愧是她从前挑中的人,够聪明敏锐。 好比上一世,她从未向楚清鸢泄露过自己的女子身份,是他自己从相处的一点一滴中发现了端倪。 可扪心自问,六年的朝夕相处,那些把手教琴的春朝、秉烛夜谈的月夜,又或与他对饮时脸颊攀上的潮晕、偶尔松散的衣领……是否她在无意中纵容着自己被这个玲珑剔透的郎君发现?因为。 她太孤独了。 事实却证明她的孤独是愚蠢,她的信任也一文不值。还记得楚清鸢在向谢氏揭露她身份之前,已经未雨绸缪地利用少帝的信任,将可能会帮她出头的好友调离京城,让她陷入孤立无援。 否则以她的为人处世,再不济,总不至于一个莫逆之交都交不下。 当时京中又在大肆清查外戚余孽,她这个女扮男装的冒牌货,与庾太后的牝鸡司晨一脉相承,所以庾太后一死,那些没骂过瘾的清流之士,便揪住她作为下一个讨伐目标。 连累家族的祸事,没人敢和她沾上关系。 到最后,身上还裹着那件冷雨湿衣的谢澜安回到了楚清鸢的外宅,手上拎着一坛酒。 这幢位于青溪寸土寸金的府宅,还是她出钱给他置办的。 楚宅中灯火盈盈,似乎楚清鸢料准她除了这里无处可去,早已在等待她。 谢澜安脸上苍白如雪,神色木然,径自入室,倒出两杯酒。 “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栽在你手里,我不认也得认。喝过这杯酒,恩仇皆泯,你给我一条生路。” 楚清鸢与她相隔一张几案,神色好整以暇,在灯下细细欣赏女子的容颜,从始至终未往酒杯上扫一眼。 看够了,他方含笑道:“阿澜,你也说了,清鸢是你教导出来的,岂会明知是毒酒而饮下呢?” 谢澜安眼神一变,眸中的光芒渐次熄灭。“是了,是了……棋差一招,走投无路,不死何为。” 说罢,她抢过那两杯酒灌入喉咙。 楚清鸢没料到她如此刚烈,一瞬失了神,慌忙冲过去抱住她的身子,“阿澜,我没想要你死,你何苦——” 一蓬鲜血从他的脖颈喷出。 刺进他喉管的,是谢澜安藏在袖中的发簪。她只有一次机会,平生没杀过人的女子发了狠。 聪明如楚清鸢,却不想想,城中连个敢接济她的人都没有,她去哪里弄来毒药? “真正的毒不在酒里,在人心。你背叛我,我纵是死又岂会让你好过。” 做完这件事,谢澜安慢慢拭净手上腥腻的血污,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已存死志。可就在这时,忽有一伙人持械闯入楚宅,却是何氏的旁支子弟何羡。 何氏与太后的母家庾氏是世代姻亲,利益交织,正是这次清剿外戚党羽的重点。 谢澜安与何羡并无深交,对他为数不多的印象,是他曾在旁人的引见下向她求过一幅字,与她说话时还会紧张。 昔日的腼腆郎君身上血污不比谢澜安少,抹了把脸,拉她便逃,声嘶泪咽:“我父子平生读书度日,安分守己,不曾沾过本家一点风光,却没少受那些人的嘲笑。要抄家,我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把我阿父说杀就给杀了……我助你逃,你不管是男是女都非寻常人,或去西府投军,或入山岭落寇,只要还有一口气,终有回来报仇之日!” 可是未等二人闯出城门,羽林卫很快追捕而至。何羡带她勉强逃至城郊,带出的家仆在拼斗中死伤殆尽。 最终,何羡用身体为谢澜安挡住一名中郎将的刀锋,鲜血弥漫的口齿间,吐音仍是:“快跑……” 他家破人亡了,她也家破人亡了。 他不是为谢澜安这个人而死,而是想让她这么有本事的人,有朝一日为他无辜的父亲报仇。 谢澜安逃至落星墟的一处断崖前,还是被羽林卫追上。头顶冷月寒星,脚下路已断绝,她终也无力回天了。 与其被捉回去下狱受审,说不定还会沦为权贵玩物,谢澜安闭上眼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谁知她死后魂灵不散,竟化成一缕游魄,在不阴不阳的幽冥间游荡。 开始的时候,谢澜安心中充满愤恨与不甘……后来一岁复一年,她见证了没有太后辖制的少帝,本以为可大展拳脚,结果却很快被世家势利反扑,再度沦为傀儡;藩王趁机起兵;而大玄因庾太后之变,又引来北方胡人大举南侵。 九州自此陷入战乱。 江南百姓沦为两脚羊,粥卖妻女,易子相食,枕骸遍野,白骨千里。 她身不在地狱,眼前才是地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家疮痍,什么都做不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飘荡了几十年,还是上百年? “骗子!你是个大骗子!你不知羞耻吗!” “你当真是女儿身?” 游原上同时响起一男一女两道质问声,打断谢澜安的出神。 她霎了霎睫,背对楚清鸢走出去,不再施舍他一个眼神。 报仇很简单,一刀的事。前世一簪子刺死他是时间不够,太便宜了他,这一回,她有得是工夫让这狼崽子生不如死。 楚清鸢望着那道背影怅然若失。 谢澜安往人群中找了几眼,没发现何羡的影子,想他此日不曾来。她没对质问她的郗符解释什么,转而看向泫然欲泣的安城郡主。 对上那双通红的眼睛,谢澜安顿了顿,“对不住了。” 女子掏心掏肺爱慕一人,其情何其珍贵。从前她被这些女郎钦慕,一直心有愧疚,这声对不起,是欠她们的。 可是不知羞耻? 谢澜安想起北胡来侵时,那些平日夸夸其谈的名士老爷们携家鼠窜,不思御敌,却还想在岭南更南占地避难,平白令大好河山沦丧,冷笑一声,眼锋扫过这些赫赫煌煌的公卿: “世道若许女子掌家入世,同如男儿,我何需如此。既然制定这种规条的人不羞不耻,我何耻之有?” 王道真忍无可忍,先前对此子的欣赏早已荡然无存,“狂妄小儿,颠逆阴阳,还敢放此狂言!” 从前大家愿意捧着谢澜安,无外乎“他”是天之骄子,他们这些名望深重的长辈,与一个弱冠才子同列为门阀家主,那是大度容让后生的美谈。 可谢澜安变成一介女流,再让他与一女子齐名,岂不是老脸都丢尽! 有王家家主开了头,从前嫉妒谢澜安的人可算逮到机会,一迭声附和起来: “对对,你欺瞒世人,妖乱江左,简直罪不容诛!” 还有心思急转,为保清名急于与谢澜安割席的:“算我从前识人不清,才被你蒙骗。你霸占雅冠名号多年,妄入评品,什么琴书双绝,你怎么配?” 也有人犹豫着想替谢澜安说句话,但在众怒难犯下,迟迟没能张口。 玄白、允霜不禁怒目相视这些人,谢澜安没有半点怒色上脸。 今日花团锦簇,明日落井下石;捧得越高,踩得越狠。这些人的虚伪嘴脸,她前世早领教过了。 “妖乱,江左……”她慢吞吞咂摸一会,觉得这词有趣,“我朝哪条律法言明,不许女子掌家?你们涂脂抹粉,我冠缨穿袍,同样立于天地间,我怎么就成妖了?” 一抹压不住的戾色从谢澜安还笑着的眼中透出,她环顾四方,凛若霜晨,“至于雅冠的名号,我从不在意,你们想剥去我身上的评品,简单,我谢含灵就在这里,谁不服,上前比过,只要胜我,明日的金陵第一人就是阁下,哪位先来?” 先前发声的公侯子弟们一噎,左右看看,面色难堪。 这谁敢先来……她的身份是假的,可那身才学是实实在在的啊。 不说谢澜安五岁知书、六岁成诵这些陈词滥调,就说她年幼时,京中盛行儒释道三教之辩,多有“名教不如自然”的论调。谢家二老爷凑趣,将他的垂髫小侄领上辩台。 时谢澜安年方七岁,粉雕玉琢,侧耳聆听半晌,开口只问一句:“僧道日饮几盏水?” 旁人将老庄释氏拔高到超然脱尘的高度,大为推崇。这七岁小儿却只用一句话,就告诉众人,道祖佛陀也免不了吃喝拉撒,一下子将三者等同在日用饮食之间。 “一语玄”的赞誉由此传开。 而她的字,更被荀祭酒亲口赞过,已得临池三昧。 在以往,金陵子弟皆以输给谢澜安一筹为荣,那代表着他们有资格同金陵第一郎君相提并论。可今日他们若输了,不用等到明天,就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料。 江左士人的名声重过一切,哪个敢与她比? 与王道真、谢知秋同辈之人,更不可能纡尊和这个丫头比划学问。赢了没甚光彩,再说他们就一定稳操胜券吗,当真未必。 谢澜安等足一刻,只等到一片尴尬的沉默,没有一人敢出头。 她眼里不知是讥嘲还是失望,整个人愈发清冷,唤上谢瑶池:“五娘,咱们回。” “啐!” 就在谢澜安即将登车之际,一个年轻郎君排众而出,怪声怪调地哈哈两声: “堂堂谢家也出了你这号欺世盗名之徒,真是有辱斯文。我若是你,早自涂面目,不敢出门见人了。” 他心中想:旁人皆不敢出头,正是见我胆色之时,能否在金陵一举成名,就看今朝! 谢澜安回眼一扫,回忆片刻,原是义兴原氏家的小子。 巧了,前世雨天乌衣巷,数此子骂得最欢。 她看向玄白,年轻护卫立即会意。众人只听一道龙吟之音,姓原的蓦然惨叫倒地。 出鞘三尺剑,映日生寒。 那个原家子弟捂住自己被豁开的嘴巴,指缝间血流如注,疼得在地打滚,呜声凄切。 谢澜安眼中半分波澜都没起,“不会说人话,以后就别说了。” 这是南朝最雅致的春日宴,何曾见过血!士女们惶惶后退,看着谢澜安的眼神充满疑畏与震憾,想她是疯了。 第 4 章 谢知秋须眉直颤,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几个原氏家仆惊慌地去搀扶公子,对谢澜安敢怒不敢言,“您、您怎可伤人……” 谢澜安长睫下瞥,睨着地上呜呜叫的血人,“嗯,人是我伤的,记得去廷尉讼我,我在家中等。三日人不来,我可就要去找你了。” 远处的陂岸,楚清鸢怔怔看着这个不讲道理之极,完全颠覆了他心中仰止形象的人,已经忘了思考。 谢府的车驾就此扬长而去。 留下满岸锦衣华服的男女,酒没喝上一口,已被春风吹了个透心凉。 春日宴上的消息如滚油入沸水,很快在京城炸了锅。 音信传回皇宫,一向稳坐庙堂的庾太后失手碰翻茶盏:“你说什么?” 回话的内侍监也如坠梦里,磕磕绊绊地将事情重禀了一遍。 多年来饱受清流诟病“女夺男权,阴操阳柄”的庾太后,失神良久,忽然笑出声来,连声道好。 女官溱洧过来收拾妥当,重新斟茶。望着太后娘娘面上焕发的容光,溱洧轻声道: “娘娘手下一直缺个直通耳目的得力人,谢澜安是女子,其实好过她是个男子。娘娘是否趁机施恩,收服此人?” 恢复了雍容华贵的庾太后目露精芒,含着几分笑意:“值得哀家伸把手的人,也要她自己立得住。她如今成了众矢之的,且看有无本事过得了眼前这关吧。” · 谢府中庭,九张坐席一字摆开。 闻讯被惊动的九位宗族耆老,各自带着家丁陆续赶至祖宅,进了门面沉似水,振衣落座。 九把坐椅对面,谢澜安面对这等要审人的架势,丝毫不乱,早有准备地命人搬来两张展臂长的红木书案,合而为一。 长案之上,铺满一本压一本的黄皮账簿,一眼望不到头。 长案之后,放置着一张云母雕花独榻,黛眉如剑的女子舒坦地叠腿坐下。 她的身边除了两个近身护卫,只有跟随她同车回府的谢瑶池,此时正用手指扭着腰间的青鸾香纱带,痴痴地凝望阿兄、不,是阿姊那张英气飒飒的面容。 谢澜安让她与自己同坐,谢瑶池悄觑对面的叔伯公们一眼,哪里敢,局促地贴在谢澜安旁边站着。 “放肆!” 九位族老居中者,是一位身穿明紫色宽松禅衣的矍铄老人,按辈分,谢澜安该称他一声五叔公。 老人见谢澜安事到如今竟还敢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心叹家门不幸,“来人,还不将这败坏家声的小儿绑押起来,拘入祠堂!” 随着谢氏五叔公的一声令下,府中数十名府卫冲入院落。 到了近前,却是齐刷刷地列在谢澜安身后,如星拱月,神态恭敬。 五叔公愣了愣,干瘪的腮颊一抽,拍案伸指:“你们敢助纣为虐?!” “他等身契都在我手里。”谢澜安注视他,上辈子阻挠她见阿母最后一面的刻薄脸孔,与眼前这张脸重合,“不听我的,难道听你吗?” 她重生至今,怎么可能一点自保手段都不准备,重蹈前世无人可用的复辙。 “唉,澜安,你糊涂啊。”五叔公身旁一位拄着柺杖的老人,也是本支的叔伯,他看着昔日的家族骄傲,痛心摇首: “何苦来哉,谢家家风醇正,对小郎女娘是一视同仁啊。你作女子,像你姑母一般,同样可以才名远扬,为何非要如此,让谢家沦为南朝笑柄?” 谢澜安有些好笑,上头有阮夫人这位痴情种在,她作男作女,何时轮得到自己做主? 正想到此处,便有人提了阮碧罗:“阮氏何在?事情发展到今日,她罪孽深重,此时不出来对质,以为还能躲过去吗?” 谢澜安手上的白玉扇无聊似的绕指翻转,瞥了说话人一眼:“我母养病,任何人不许扰她。今日请诸公坐着说话,是我尊老。再有牵三扯四的,我护卫手中之剑,已经开过锋了。” 对面的老头子们一窒,显然都听说了那个倒霉蛋原家郎君的事。 他们委实想不通,从前的谢家玉树是何等温润如玉,稳重知礼,怎么现在张口闭口都是打打杀杀,还敢欺师灭祖? 正这时,谢知秋从月洞门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阴沉地看了谢澜安一眼,转头将宴集上发生的事,添油加醋与族老们说了一通。 末了道:“这丫头自己不想好,还想拉着全族沉沦,各位族老,今日若不能惩治此子,选出新的家主力挽狂澜,咱们谢氏在金陵的地位恐怕难保啊!” “新的家主,三叔不会是说你自己吧?” 谢澜安换了个懒散的坐姿,稀奇道:“纵使我下去了,也是二叔家事,三叔未免急他人之所急了。” 谢知秋心里呸了一声,老二在荆州刺史做得好好的回不来,那老二的儿子可比你知道尊敬长辈,岂敢跟老夫争抢。 再说了,他还有岳家助力,汝南袁氏也是响当当的一族名门,还怕你孤儿寡母不成? 不过他也知道谢澜安嘴皮子甚是厉害,不与她做口舌之争,一转眼,看见谢澜安身后的小女儿,当即瞪目:“你在此处做甚,还不回房!” 谢瑶池被吓得一哆嗦,雪白秀致的小脸更失了血色。 谢澜安皱眉,想了想,转头和声对五娘道:“你先回屋吧,不妨事的。” 谢瑶池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发作自己的父亲,像一株风雨里的弱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害怕却轻声道:“不,我陪着阿、阿姊。” 谢知秋气恼:“你也敢忤逆不孝!” 他说着迈步上前,指头眼看着要戳到谢瑶池的脑门上。谢澜安神色愈冷,允霜与玄白同时向前一步,忽听一道清亮的男声道: “三叔慢来,有话好好说。” 一名满袖春风的男子转过假山走来。 他的眉眼与谢澜安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稳重,身上的晴蓝襕袍清隽流秀,有当风之姿。 二房老爷谢逸夏的长子谢策,为人好静,不爱嬉游,所以今日并未参加春日宴,而是领书僮去了小白马寺,到宝殿后的碑林拓碑。 玄武湖上闹起来时,有机灵的谢家家仆赶去寺里通知大郎君,谢策得信,弃了拓印将成的碑文,这才赶回。 他先依礼向九位族老与三叔父行过礼,而后转头,目光落在长发如瀑,长裙如火的谢澜安身上。 他比谢澜安年长六岁。 只是从小到大,天资悟性从来不及他。也不止是自己,遍观谢氏平辈子弟,当中就没有谁比得过澜安的,仿佛早逝的大伯身上来不及逞尽的天才灵秀,全部汇聚到了他的骨血身上。 澜安之名,是大伯生前为未出世的孩儿取的,取意天下安澜,世路太平。而澜安的表字含灵,却是谢策的父亲所取,源于那美好的祝福:山川瑰丽,水物含灵。 如果谢澜安是女娘,那么,他才是谢氏货真价实的嫡长孙。 谢澜安看见这个堂兄,稍有一瞬失神。 记得前世她身死之时,谢策正在荆州为二叔治丧。 故而从那场变故发生一直到她跳崖,堂兄都没来得及赶回金陵。谢澜安便也无从得知,谢策看到她是女子后会作何想。 她却也坦然,落落起身,一如从前的礼数对谢策一揖,算是打招呼。 谢策朝这快要认不得的女娘深视几眼,神色复杂,唇齿启合几次,最终也没问什么,转身挡在她身前,“站在我身后。” 谢澜安一愣,跟着便笑了。 她眼中流露出为数不多的暖意,拍拍阿兄的肩膀,上前与他并肩,“没事,我应付得来,阿兄先坐吧。” 允霜又搬来一张莞席,谢知秋见情形不对,忙道:“阿策,你可看清了!便是这女娘窃占了你的位置,不然此刻统管家族的便该是你——” “三叔莫急,话不是这样说。”谢策不受挑拨,心平气和接过话,“谢氏家学渊源,长辈对子侄们向来一视同仁,不讳庶孽,先伯考在世时对小侄是如此,家父对含灵亦是如此。所谓家主,自然有德才者居之。” 他看了谢澜安一眼,“含灵乃我手足,兄弟是手足,妹妹难道便不是手足了吗?诸位长辈人多势众,来针对她一人,岂非有违慈爱之道,过于咄咄逼人。” “哦?”对面的五叔公长长沉吟一声,目含精锐光芒,“看样子,二房要掺和此事?如此说来,是不是二房早就知道谢澜安是女,却帮着隐瞒?” 他转向谢澜安,笑意轻蔑:“老夫知道,你三日前向外发了两路飞书,是写给你荆州二叔求援的吧? “小娃娃年轻,到底心存妄想,莫说你二叔父,便是你阿父今日起死还生,生出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小辈,他也要跪在这里忏悔!也要听候我们族中长老的发落!” 此言狠绝诛心,连谢策都变了脸色。 谢澜安听后,却只轻描淡写地一叹:“死人活人,亡父家母,都被你们编排遍了……” 这神色冷恹的女子,看似顶了张青春年少的皮囊,愈是清冷愈是出尘,实则骨子里却是个神魂销磨上百年的主儿,对于别人故意的激怒,提不起什么劲。 眼前芝麻绿豆点烂事,比起九州战火,山河破碎,又算得了什么。 “要我卸任可以,先把公账交接清楚。五叔公喊得最欢,那么就从你开始?” 谢澜安不兜圈子了,用扇端在案上的账本一敲,单刀直入:“我管家一年,清理账本,发现五叔祖名下的田产数目有差,多出百亩没有上报宗族。其中两顷,是侵占了旁支亡故的清字辈的产业,我没说错吧?江左的南渡世家最重宗族一体,荣辱共当,是以每个家族都有本支出钱接济贫困旁支的举措,为的便是本固枝荣,咱们谢氏传下的规矩,更为如此。” 五叔公脸色一黑,“竖子——” “按亩数交账,每年应是两万钱,五叔祖的侵田之事在我出生前便有,算二十年,便是四十万钱。” 谢澜安不给老头子插口余地,“这只是其中一笔,我这个人呢,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记性还不错,公账上的一笔两笔都记得。你们纵使收走我管家之权,逐我出门,那也无妨啊,只是我失意之下出去乱说一通,家丑外扬,也未可知。” 谢知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敢威胁他们。 不过看五叔的脸色,谢澜安所言不会是真吧? 谢知秋将信将疑地想,难不成五叔当真占了田,还赖本家的钱?这事连他都不清楚。 五叔公气得两只袖管发颤,同时不可思议:谢澜安口中的这桩陈芝麻烂谷子,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些田产的首尾,早已抹个干净,实打实已经归入他名下。这小儿才接手管家一年,怎么可能查出这笔账? 他哪里知晓,前世的谢澜安也是在做了家主三年后,在一日偶然清账时,才发现这笔亏空。 当时让谢澜安震惊不已的,不是五叔公瞒报,而是老人竟会狠心抢占孙辈孤女仅剩的良田,丝毫不顾及同宗之情。 她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叔父,二叔得知后,沉默半晌,最终拍拍她的肩,让她莫声张。之后二叔自己出钱,接济了那个属于谢氏末支的女娘,又为那小女娘说合了一桩体面亲事,此事便不了了之。 亲亲相隐,二叔从始至终没找五叔公对质一句。 正是从那以后,从前看待世事如清风明月的谢澜安,开始触及家族中越来越多的阴私污垢。她开始反省,看似高贵华丽的世家门阀究竟是个什么。 将春日宴延迟三日,当然不是为了作什么赋,更非求援,其中一件事便是花时间找出这笔贪墨的实证。 收拾这些家族蛀虫,她一人足够了。 五叔公眼神精骘,还在自辩:“小儿信口雌黄,为求脱罪,反给老夫冠上欲加之罪。清算账目可以,可也不是由你来,神略,你是本家长孙,大是大非面前可不能糊涂!” 神略是谢策的表字,谢澜安扬眉,这老头怕不是病急乱投医了?“我这堂兄是何等磊落心性,真由他接管,诸位长辈的那些脏事烂账,都藏好尾巴了吗?” 族老们交头接耳,一阵坐立不安。 人活一世,谁家还没点阴私呢,尤其像他们这样的百年士族。连远在荆州的二郎,有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到了这一辈,谢家怎么摊上这么个魔星? 谢策从听见五叔公侵田开始,脸色便不太好看,也不知是打配合还是真生疑,他皱眉问谢澜安:“还有何事?” 谢澜安轻睨五叔公,说了四个字:“浮陵铜山。” “什么?”谢策没听真。 五叔公耳内却嗡然一声,腾地站起! 起身后他遭不住,眼前金星乱晃,贴着耳脉的血流声汩汩撞击着他的心脏,一声快过一声。幸亏有下人搀扶,才未跌倒。 老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看着谢澜安的眼神有如见鬼,呼吸急促,再无半点之前的强势。 众人被他如此大的反应吓了一跳。 “你……你……”五叔公喉咙混浊作响,这不可能,她才多大……这件事她怎么可能知道! 可疑惧一起,老人终究说不出一句硬话了,连与谢澜安对视一眼都不敢,勉强丢下句“家中有事”,脚步虚浮地往月洞门走去,仿佛想逃离什么。 “顺便说一声,”谢澜安低眉玩着扇子,漫不经心的语调追出去,“那飞鸽传书不是给我二叔的。我比你们更不愿二叔早回来,因为他难免会替长辈们求情,而我——” 只想置人于死地啊。 前世辱我母亲尸身之仇,我还没忘。五叔公,你该偿了。 第 5 章 “唉,七伯您别走啊、从叔……” 族中资历最老的五叔公落荒而逃,剩下的族老个个人精,即刻猜出老五必有什么把柄被这小娃儿捏在手里了,看情形,还不是小事。权衡过后清咳的清咳,望天的望天,不多时,都找个由头散了。 谢知秋一个也没留住,气势大弱。 再看谢澜安有备无患的模样,谢知秋恍悟,以这丫头的心性,定是在推迟宴会的这几天留了什么后手。 那浮陵……什么山……究竟何意,竟让五叔闻声色变? 谢老三心有忌惮,眼前这些府丁都听从谢澜安的号令,他又没个族长依仗……不成,得先弄清这小儿在故弄什么玄虚,不能稀里糊涂着了她的道。 谢知秋能屈能伸,装模作样地看看天色,甩得大袖簌响,离去之前不忘警告谢澜安:“你莫出府,此事未了!” “叔父莫走啊,”谢澜安看着那张色厉内荏的脸,语气真诚极了,“留下来喝盏茶?” 谢瑶池不敢笑,谢策是想笑却低头忍住了。 待谢知秋拂袖而去,谢策轻咳了声,板正脸色,让五娘也回房去。 谢瑶池总算松了口气,知道大堂兄有话单独要与阿姊说,神态仍依依,黏在谢澜安身边看不够她似的:“阿姊……” 谢澜安起身帮她理了理发鬓,笑道:“好小妹,今日多谢你仗义支撑,去吧,我晚些时候找你说话。不用怕三叔,他若迁怒你,就遣云雯来找我。” 谢瑶池眼睛水亮亮的点头,袅娜纤身去了。 俄而风起,清幽庭院枝头的杨槐叶沙沙翻飞。谢策背手往风口处挪了一步,注视着澜安,忽道:“好像矮了些。” 谢澜安一愣,失笑:“从前鞋里垫着木托。” 只这一句话,就让谢策沉默下去,冷脸也扮不住了,“苦不苦?” 谢澜安心头微动。 还以为他会先问自己关于五叔公匆匆离去的内幕,又或者追究她女扮男装之事。 到底是君子风度的堂兄啊。 谢澜安无所谓地摇摇头,她死而复生,辛苦的只该是别人了。她揖了一揖:“越序抢了阿兄的嫡长孙,是含灵之过,只是我尚有事未竞,家主之位暂不能还给堂兄,容我之后向叔父与兄长请罪。” “阿兄难道会和你争么?”谢策气笑,随即有几分失落。 他总觉得澜安恢复身份后,身上多了层淡淡的隔阂感。 从前被赞为谢家玉树的她,是多么随和蕴藉的一个人,内有主张,却又平易近人,不激不厉,如美良玉。如今换回女子身,和气反而磨尽了,露出内里的棱角。 像满身的刺。 谢策压下复杂的心情,正色道:“方才我在族老面前之言,都是真心话,你接掌谢家一年来,将族务处理得井然有序,我自认做不到比你更好。” 他想了想,“可是那些族老不是好说话的,你过了今日这关,以后还有得磨,家族之内都如此,外议更不会少。将谢府置于炉火之上,终不是长远之计,近期你莫如静处内宅,不要多事,我替你顶着外面,等父亲回来再议。” “阿兄方才还说信我。” “可你……” “可我毕竟是个女子,对吗?”谢澜安望着他的眼神过于通透,谢策一噎。 谢澜安当然明白堂兄是一片好意,他是真心想保下她。但他生来便是理直气壮的男儿,也难免觉得,出了事情由男人解决是天经地义的。 男人可以高姿态地说一句,“我不与女人争先”,而女子想要与男子并肩而行,却只能争,而不能退。 如此一来,又被冠上野心勃勃或闺中异类的名声。 方才有位叔公说,谢家对男女子侄一视同仁,这或许是有形的公平,可经不起推敲的世俗人心里,难道未曾藏着许多无形的不公? “阿兄,”谢澜安心平气和说,“你若信我,便等一等吧。” 谢策觉得澜安身上的那种高深莫测又浮出来,他不明白,抿着唇问:“你要等什么?” “等有人请我出山。” · “让我出去!凭什么关我?” 湘沅水榭里弥漫着泥土翻松的气味,院中但凡沾水的地方皆已填平,水榭二字,已经名不副实。阮碧罗怒视院中的守卫,不知第多少次被拦截下来。 “逆子……”身形单薄的妇人闯不出这疮痍庭院,终于意识到,她真的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软禁了。 几日来西院与外界音信不通,任凭阮碧罗如何喊骂,也见不到谢澜安的人影。可那日谢澜安所言的字字句句,都像毒蛇的阴影盘踞在她心头。 她哑声喃喃:“让他来见我,我要见他……” 然而守卫纹丝不动。茗华红着眼,想劝夫人回屋歇一会。 “阿茗,”阮碧罗感到一丝绝望,“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 · 与谢策分别后,谢澜安命管事的将账簿仔细收好,回到自己院里,却见岑山带领仆婢在廊下排成两列,夹道恭候她。 “嗬,敢是不认识我了,要重新认个主不成?”谢澜安从来不喜繁文缛节,走到为首躬身的岑山面前,抬手扶他。 把人扶起来,才发现山伯的眼圈红了。 “当年郎主去时,殷殷拽着老奴的手,将尚未出世的小郎主、不,是小娘子托付给老奴,这些年……”岑山抹着泪道,“怪老奴老眼昏花,不曾照料好女郎。” 他是看着谢澜安长大的,岂能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刻苦过来的。 小时候读书启蒙,人将休,小主君练字不休,人将睡,小主君捧卷不睡。主母定下的规矩严苛,夏日用冷水洗脸醒神,寒冬三九天也要每日临十张大字,可怜小主子的手都冻得打了颤,也呵着气舍不下笔。 那时岑山疼则疼矣,心里想着毕竟是男孩子,小时受点苦长大了才能建功立业。 可他哪里想得到家主竟是个姑娘家,往日种种一一浮现,如何能不心疼? 谢澜安无奈地劝慰几句,拾阶进屋,决定给管家伯伯找些事做,省得他东想西想,“山伯,这几日替我留意京中动静,尤其那些大世家有何举动,立即报我。” 岑山听到熟悉的下令口吻,立刻振作起来,应声道是。 谢澜安转过屏风,撂下折扇摸向腰带,习惯性要脱外衫。 等手指触到一条柔软的绣绦,才想起自己已经换了行头。 她偏脸与铜镜里的人对视片刻,垂下手,转出屏风,“还有,放出消息,说谢澜安招纳幕僚,不限家世籍贯,只察德品才情。” “这……”岑山着实吃了一惊,“物议沸反的关口,只怕无人会来啊。” “时运时运,看的不就是捡漏的魄力和本事?”谢澜安眼神玩味,仿佛意有所指,却未过多解释。“还有,备份厚礼,不要金玉俗物,过几日我去拜访……老师。” 唯有提及恩师时,心事不形于色的谢澜安才气势消减,泛出几分心酸。 她的授业之师,便是被誉为天下文宗的国子监祭酒,荀尤敬。 前世事发后,荀门之下三十余名学生联名,力请荀夫子剔除谢澜安的弟子谱牒,以示不与之同流合污。老师受不住这个打击,一夕重病垂危。 鬼域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死时不敢忘,活时不敢想。 玄白和允霜一个挤眉,一个弄眼。玄白正处在活泼好动的年纪,憋不住话,趁主子出神的空当,跳进门槛巴巴地问:“主子,以后我和允霜还能近身护卫你吗?” “诶——”岑山一个阻止未及,不由叹气,连他尚脱履在廊外未敢进屋,这小子倒跳脱。 谢澜安回过神,挑指转了个扇花敲在玄白头上,被他一打岔,倒想起另一事:“再多准备一匹白绫。” 岑山点头,事无巨细地记下。玄白不记打,咦了一声:“送师长绢绫不甚常见……主子——嗷!” 这一回敲在他头上的力道没留情,那扇骨是玉做的,能不疼么。允霜替同伴轻嘶一口凉气,嘴角却悄悄翘起。 幸好,主子对他们还和从前一个样。 谢澜安指了指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转而告诉岑山:“不是送老师的,这条白绫,送去给五叔公。” 浮陵铜山是什么? 谢澜安漆色的眸海泛起凉意,人人皆说南楚的浮陵茶最有名,却没人听说过那里出过铜矿。她却知道,五叔公年轻时曾任工部尚书,当时原氏的老家主原得一外任浮陵郡守,在当地的一座山上发现过铜石。 原得一贪,想要隐瞒朝廷,挖矿炼铜私铸钱币,很快想到了京中正为先皇主持修建行宫的谢辛夷。 二人本是总角的交情,原得一承诺,不用谢辛夷做什么,只要他帮忙找个掩人耳目的名目,铜币铸好后二人便可平分。 谢五收到密信,便假借浮陵山上产美石的名号,向当地征调了一批工匠去运石。历时半年多时间,那条铜脉终于被挖通。 为了避免消息泄露,原得一早已安排好那些挖石匠的下场,一次“意外”的矿洞坍塌,便轻易葬送了百余条性命。 待那批五铢钱铸妥,原得一自不会明目张胆地将一箱箱缗钱抬到谢辛夷府上,他先用那些私钱,通过与北朝的茶马互市换成黄金,之后在谢辛夷的生辰宴上,送去一尊等人高的佛像贺礼。 别处的佛像都是内铜外鎏金,这座佛像却不同,表面渡了一层铜,铜皮底下却是实打实的真金。 只是外人看起来,原郡守就是给谢尚书送了一尊铜佛像而已,谁也不会怀疑到别的地方。 这场布局可谓天衣无缝,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上一世谢辛夷的宅中起了场大火,火灾波及库房,烧化了铜像一角,露出金色,引得家仆连连称奇。 虽然五叔公很快将风声压住,却还是传到了谢澜安的耳朵里。有他侵田的前科,谢澜安心中警惕,便派当时还是亲信的楚清鸢去暗中调查,顺藤摸瓜,最终查出了这件惊天的隐密。 后来谢澜安想,让楚清鸢去查谢家的隐私,实是她犯下的一个大错。 那时她听罢楚清鸢的汇报,知道私下铸钱是死罪,何况里头还添着百余条人命。她不会徇私,可投鼠忌器,担心一个不小心便会连累整个陈郡谢氏声名扫地。所以一时未敢轻举妄动,反复思量最好的应对之策。 还没等她想出万全之策,便发生了楚清鸢参与宫变,揭露她身份的事。 过后回想,楚清鸢应是暗中拿此事要挟五叔公,令他配合他在谢府行事。 而五叔公前世对她异常尖锐的打压也有了解释,无非是害怕她抖搂出他的秘辛,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谢澜安望着西边天际烧红的云霞,形影料峭。可惜,有些晚节,不是想保就保得住的。 · 谢氏非正支的族人皆不宅在乌衣巷,谢辛夷乘车回到孔子巷家中,越回想谢澜安口中的“浮陵铜山”越是胆寒。 这桩近四十年前的旧事,被他和原家老祖死死烂在肚子里,除他二人,当年那些知情者明明全死在塌矿中了。 消息是怎么泄露的? 若说谢澜安在诈他,她没凭没据的,不该精准地说出浮陵这个地方; 若说她当真晓得什么,自己守口如瓶,一只脚已迈入棺材的原家老祖,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自掘坟墓。 谢辛夷颏下的雪须打着颤,后背被冷汗洇湿了一片。 年轻时血气方刚,做了就不曾后悔。那尊价值千万钱的金佛,他一文未动,至今藏在私库,是他打算传给自己儿孙的。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种私铸人命案,倘若东窗事发,纵使世家享有特权,庾太后执政这些年却一直致力于打压世族特权,他与原得一逃不过一个死字。 可是谢澜安敢拿整个谢家的前程作赌吗? 正怔坐着,忽听管事在门外道:“老祖宗,本家的郎主……不,是女郎遣人送了东西来。” 五叔公眼皮子一跳,直觉谢澜安此时送东西来没有好事。 他张口唤了一声,管事捧着一只扁平漆木盒走入书斋。盖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一匹白地明光绫,绫上还有一封信。 谢辛夷一脸莫名。 他拿起那叠没有封入信封的纸,入手抖搂开,才发现这张纸比想象中长,一张五叠的劄子,上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谢辛夷一个也不认识。 老人一头雾水,下一刻整个头皮都发了麻,突似被厉鬼前来索命一般,扔掉手里的纸跌坐在案旁。 这些人名的数目,岂不是正与当年死在浮陵山上的人数相当! “老祖宗,您怎么了?”管事惊慌地扶他。 谢辛夷再看那匹刺眼的白绫,颅内划过一道白光,针刺般反应过来,这白绫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疯了吗、她怎么敢……” 自己是她祖父的亲弟弟,是谢氏远迩闻名的尊长,她竟敢让他去死! 她还不到二十岁,她甚至不是个男儿,怎么敢用这种君主赐下臣的方式,赐他一匹白绫?! 最让谢辛夷寒毛竖张的是,那些白纸黑字上的姓名,那些生前卑贱死后无名的小民,连他都叫不上来,除了地府鬼簿,谁有能耐把这些名字一个个从地底挖出来? 老人只觉屋中有阴风,箕坐地上不停地打着冷颤。 管事神色恐惧,就要去请医丞,却被谢辛夷赶走,下令不许任何人踏入房门。 谢辛夷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 次日天明,当第一缕朝光打上窗棂,这位一夜没敢阖眼的谢氏五叔祖,终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了自己:说不定那张纸上的姓名,全是谢澜安在胡编乱造,不过是想威慑他,抹去她自己的罪过,好稳固地位。 对,正是如此。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毛丫头,不可能如此神通广大! 他多食了几十年盐米的人,岂能露怯,这便去原家同原老家主通个气,商量对策。 谢辛夷拄杖挣扎着起身,才出门扉,管事迎面匆匆而来:“老祖宗,原家老爷一大清早便领着他家六郎,跪到乌衣巷谢府门外了!” 谢辛夷脑子里嗡地一响。 恍惚间记起,春日宴上被谢含灵所伤的那个原六郎,正是原得一的孙子。 第 6 章 今日早起,谢澜安请五娘帮她配了一身棠梨襦衫配曲裾的装束。 以往穿君子襕袍,从无这等绚丽颜色。五娘说裙子的颜色叫龙膏烛,谢澜安左看右看,真没瞧出和桃花色有何区别,况且裙摆上还累赘地绣着大片合欢花纹。 不过对上五娘委屈的眼神,谢澜安立刻说好看,扽扽袖口,便穿着了。 两姐妹一道用早膳,顺便听玄白转述府门外原氏父子的惨状。 “那原六郎可怜的哟,嘴巴丫的伤口还渗着血,快咧到耳根子的那两条血印倒像在笑,说不出话,被原老爷按着咚咚磕头。” 玄白眉飞色舞地形容,“原公说,请主子原谅他那犬子口无遮拦,只差自己也跪了。” 谢瑶池胆子小,听了拿帕子掩唇,直往阿姊身边靠。 玄白收到主子警告的眼神,收敛了些,低首道:“原公还传达了原家老爷子的意思,说主子若不肯原谅,便是原家教管无方,原老祖愿亲自上门请罪。” 谢澜安一哂。 既然打定了主意谁也别消停,她会将罪证送给五叔公,又怎么会落下原家。 不同于谢辛夷是谢氏分支,犯了罪大不了族谱除名,从本家摘出去。原得一可是原氏的顶梁柱,他完了,整个原家也就完了,只要他还没老糊涂,不让儿子孙子乖乖登门赔罪才怪。 这一着棋,在谢澜安春日宴上被原六郎刁难时已然想好,所以她才会说那一个“巧”。 事情按预想中发展,谢澜安并无得色。昨晚睡得不算晚,只是百年积习的遗症,一闭上眼便觉身晃神飘,醒来便有些乏懒。 不过她胃口不错,豆粥软甜,莼羹清鲜,起面饼配上鸭臛,足以满足口腹。她见五娘用了丁点的饭量就乖巧落筷,摇摇头,轻描淡写道: “乐意跪就跪着,只小心别脏了我谢府的地。” “她根本没想和我谈条件……”五叔公宅中,谢辛夷很快想明白前因后果,双唇颤抖。 这丫头根本不怕事情闹大。 谢澜安难道不顾忌谢氏的家声与死活?不,这恰恰是她铁了心要他去死的原因。 谢辛夷全明白过来了,谢澜安给了他两条路:要么,他自尽,成全谢澜安敲山震虎的目的,以他之死,震慑谢氏其余不服的族老,不敢再出头反对她,那么浮陵铜山一事,便可不祸及他的嫡系子孙; 若是他不肯就死,非要闹个鱼死网破,她也有对策,索性将事情抖搂出来,再为保谢氏,将他膝下这一脉子孙尽数踢出族谱,做个分割。反正他不在家中死,也要在牛马市上被枭首。 如此一来对谢氏本家的影响虽有,却也有限,说不定谢澜安还能赢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挽回一部分声誉。 擒贼先擒王,左右都是死。 昔日只差“棋道一品”没有收入囊中的谢含灵,学会下死活棋了。 “老祖宗?您别吓小人……”管家从昨日开始便觉得,从乌衣巷回来的老祖宗不对劲,这会儿看着他竟连精气神都没了。 却听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的谢辛夷哑声道:“你去,亲自送拜帖到老宅,便说老夫……我请求拜见家主,愿从此闭户不出,再不过问族中事,可否。” 他又颤声补充:“驾牛车去。” 牛车慢于马车。管家不解其意,不敢多问,领命去办。 谢辛夷便一动不动地在檐下等。 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车驾回返,等来一句:“……那女郎没有露面,没有接帖,只让人传话,她答应从五房这一脉中挑几个读书种子,收入家塾。” 言下之意,他若不肯赴死,他膝下几十口儿孙,都会变成剔出族谱的刑民,漫说读书,恐怕日后的生计都成问题。 “本家女郎还说,”管家一头雾水地学舌,“……别想着等二爷回来,来不及的。” 谢辛夷身子一晃,枯黄的霜发从鬓边垂落,须臾间,风烛残年。 他突然发现自己看错了那个孩子。 有这份心计,这份狠决,不是男儿又如何!谢家在这样的人手里,将来未必不能轧过王家,麾斥江左,权盛一时! 是他看不到了…… “太祖父,您怎么了?”不知痴立了多久,老人听到一道稚嫩的童声。 谢辛夷低下头,瞧见平日最疼爱的小重孙儿,慢慢弯下腰。小男孩惊慌失措地伸手往太爷爷脸上擦,谢辛夷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 “太爷爷别伤心,麟儿每日都好好背书的,没有偷懒!”名叫谢方麟的小男孩慌了,抓着老人的袖子磕磕绊绊背起诗三百,谢辛夷静静听了一会儿,道了声好。 “以后要好好读书。” 他揉了揉小乖重孙的头,让他去玩,而后平静地对家下吩咐:“替老夫沐浴更衣。” 谢辛夷洗沐一新,静处室中,窗门紧阖。如此过去一日,傍晚时屋中没有点灯,管家奇怪,大着胆子敲门入室。 借着最后一缕乌霞的光,管家看清屋梁上垂吊的影子,一下跌到槛上,失声大喊: “来人,快来人!老祖宗……殁了!” 天边闷雷滚响。 · 谢澜安不喜欢雨天。好在这场雨,适合送葬。 原氏父子在门口伏低做小了一日,谢澜安估计着乌衣巷中其他家族该看在眼里的都看见了,京中该传出的议论也都传遍了,这才开口,让他们别在这碍她的眼。 原家父子如蒙大赫,前脚刚走,孔子巷的丧报就来了。 三房和谢策院子里都惊动起来,灯烛乱晃晃映着,万分意外地询问五叔公何病而逝。 谢澜安坐在未点灯的室宇,听着檐下雨声,敲指附和韵律。 不记得是哪一年,她曾飘到某个忘了地名的郡县,见到一伙躲避战火逃难的流民。 其中有一对爷孙,爷爷始终把骨瘦如柴的小孙女藏在身后。在这些难民连续几日刨不着草根充饥后,那个小女童,终于被四五个饿得眼冒凶光的汉子抢去,他们身后,是一口煮沸了脏污井水的大锅。 然后那个当爷爷的就疯了。 今日尊荣体面的士族老祖在金粉浮华的安逸中吃人,明日贫苦无依的百姓,在守不住的江土上被人吃。 眉宇英气的女郎在黑暗中目光锐利,很轻地呢喃:“这般世道怎么对。” · 春雷殷殷,雨如酥。小长干里的一片民户街坊,斜雨倒灌小巷,洇湿地皮。 白颂这么晚冒雨来找楚清鸢,自然带来了一个大消息,拍开门后伞都来不及收,“清鸢,听说了吗,谢府放出招贤榜要招门客呢!” 不同于白颂的狡敏钻营,楚清鸢平日喜欢闭门研究学问,没有他消息灵通。听说此事,楚清鸢着实愣了片刻。 回神后,他追问招纳门客的是谢府名义,还是以谢澜安自己的名义。 “你可问到点子上了,就是那谢郎君——诶不,是谢娘子为自己择选门客,你道怪不怪?”白颂进了屋,将嘀嘀嗒嗒的雨伞戳在墙角,抖搂着袖子,“你去不去?” 楚清鸢俊眉轻沉。 如果谢澜安还是以前的谢澜安,他遇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一丝犹豫都不会有。 可自从春日宴之后,京中对谢澜安女扮男装的议论甚嚣尘上,她在此时公然纳士,时机选得古怪,就好像……在故意挑衅江南士林一样。 那个女郎可以凭着自己姓谢胡作非为,他却是一无所有走在悬空绳索上搏前程的人,不能踏错一步。 “不去。” 白颂遗憾地啊了声,“我还想去试试呢,虽然我比你老兄差了八条街不止,但去见识一番世家风采也好啊,那可是乌衣巷谢家啊。” “我不会去,劝你也不要去。”楚清鸢踅身坐回案前,拾起自己未读完的半卷书。 烛灯下他侧颜清寒,薄唇如柳,宛如一个永远不会意气用事的人。 “那人身份尴尬,如不出意外,谢氏宗老很快会责问拘管她,她自己前途尚且未卜。你我这等寒门末流,寻个出身不易,警惕是非沾身,变成终身之辱。” 他镇静的语气听不出半分异样,白颂也没察觉青年扣着书帙的指节微微发紧,大喇喇地说: “好啊,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你眼光一向长远。不过亏我来的路上还胡想,谢娘子这道招贤榜,会不会单是对你一个人抛出的青眼,毕竟那日,她只同你说了话……” 楚清鸢眸光蓦地一深。 白颂歪打正着,说中了他埋在心底不敢深想的那个猜测。 玄武湖边的那双清绝眼眸,他越想忘越忘不掉,此刻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脑海,那点点漆光,分明只注视他一人而已。 清俊自持的青年,心跳渐次失序。 楚清鸢读圣贤书,从不信天上掉馅饼的美梦,但他也从不怀疑自己的学识才具,否则眼高于顶的丹阳郡公,何以力邀他入府幕。 ——所以,万一,是真的呢? · 金陵谢氏上百户,这一夜除了谢澜安,大概没几人能在谢家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中睡得好的。翌晨雨过天晴,谢澜安要出门。 将及影壁,却被谢知秋迎头拦住了。 “你对老祖宗做了什么!” 谢知秋双眼熬得腥红,显然一夜未睡。他昨晚听说五叔死于自缢,自尽的那条白绫还是谢澜安送的,一身白毛汗当场就下来了。 此刻看着谢澜安,他眼神里还带有隐隐的恐惧。 自古士人自缢,何其屈辱,五叔前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到底逼人做了什么? 谢澜安一身天雪白的束腰广裳在晨风中流动,清冷不近人。 今日未劳烦五娘,她还是穿这种系束简易的衣裳更习惯。 “上一个与我这样说话的人……”谢澜安伸手向天一指,好心提醒,“三叔且留神些吧。” 谢知秋猛地打个寒噤。 说没有忌惮是假的,可他又实在不甘就这么将家主的位置拱手让人,眼中逼出一丝狠戾:“你便不怕悠悠众口,不怕你二叔回来找你算账!” “三叔与其操这份闲心,不妨多关心一下自家事。那个巷子叫——” “回主子,”允霜上前接口,“是言偃里蓁叶巷西首第二户。” 这下子谢知秋眼神真的变了。 那是他安置外室的宅院,除了他和他的心腹无人知道。 想谁谁来,他身边的詹事常恭这时匆匆绕过影壁,看见谢澜安时脚步一滞,随即对谢知秋附耳:“老爷,蓁叶巷的宅子里空了,秋小娘子主仆都不知何处去了……” “你做了什么!”谢知秋骤然扭头,难掩惊异。 “你以为你拿捏得住老夫,不过一个女人——” “怀了身孕的女人,三叔纵使不看重,也要念一念自己的骨血吧。”谢澜安没了耐心,摆摆手往出走,“要不我去回禀三婶母一声?” 谢知秋闻言险些心弦崩断,她怎么连秋娘有孕都知道!他自己得知此事也尚不足十日! 与此同时,谢知秋所居的院落,一个婢子正颔首与袁氏道:“我们女郎让奴婢转告夫人,倘若是三老爷掌了谢家,三老爷的雅致夫人您一向最清楚,到时春风得意,纳妾蓄妓,还能有个消停?对夫人您又有何好处?” 三房夫人袁泠君生有一双吊梢凤目,细若柔荑的手搭在女使手背上,听着这番话,不置一词。 这小婢口齿伶俐,面相也讨喜,抿着酒窝按主子教的话接着道:“退一步说,若说您帮三房掌家,是为了给小郎君将来铺路,可是咱们谢府的嫡庶之见又不重,从来一视同仁地培养子弟。三老爷正当壮年,真叫他再鼓捣出几个儿子,将来这家业——” “住口。”袁泠君闭目打断她的话,暗暗运气。 她好端端的袁家千金嫁过来,想过的便是一心一意的日子,最忌讳夫君身边有莺莺燕燕。那五娘子是怎么来的,她岂会忘了? 袁泠君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话糙理不糙,她先前一心想帮扶夫君做这个谢氏郎主,确实想浅了。 老话说得好,夫妻两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她膝下只有阿演一个儿子,三郎却还在壮年。 再者,此前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事,确实惊到了袁泠君,但还没等她去西院那边瞧大伯嫂的笑话,就听得谢家五叔的噩事。 可见谢澜安绝不是个好惹的。 妇人明知谢澜安的这番话有算计,但思来想去,对她的利益并无妨碍。 她于是对女使吩咐:“去,将三老爷叫回来,我有事相商。” 府宅门口,谢知秋正丢了魂似的目视谢澜安出府登车,不知她把秋娘藏到哪去了,进退失据间,忽听屋里人请他回房,心中便一惊。 竖子还当真告诉了夫人不成?! 全金陵都知道,谢府三夫人向有妒名。谢知秋惧内,也非秘事。 下一刻,却见谢演从随墙门那边奔来,白着脸道:“阿父,坏了……” “又怎么了!”谢知秋不详预感罩头。 “方才义兴周家的人登门,说孩儿与周娘子订下的亲事不合宜……”谢演哭丧着脸,“他们要退亲。” 第 7 章 谢澜安并不清楚她出府后三房父子的对话,这谢周两家的亲事,还真不关她的事。 她这几日做的部署,从羁縻府兵,到清查账本整理证据,再到循着前世记忆接走三叔放在心肝上的秋娘,都意在敲山震虎。 五叔公也好,三叔也罢,先把族中最硬的骨头敲碎了,余下的细枝末节,便也成不了大气候。 至于是不是周家自己觉得谢氏如今是多事之秋,不堪良配,那就不关她事了。 车舆穿过秦淮河上的拱桥,不是前往孔子巷吊唁的。谢辛夷虽已伏罪,谢澜安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他的名字在族谱里过年,既然早晚不是一家人,何必虚礼。 落星墟东临鸡笼山,上有断崖,在城西十里,是谢澜安今日要去的地方。车过闹市,街衢中有识得谢府车驾的,少不了指点议论。 惊才绝艳的谢氏家主由男变女,受伤的原氏子不讼谢家反跪乌衣巷,已成为如今金陵城的两大奇闻。 谢澜安在车内安坐如山,闭目养神,听玄白汇报这两日京中的流言。 有名不见经传的太学生情绪激昂,针对她从前的雅号“妙绝时人”,将部首抹去半边,变成“女色时人”,音即女色事人; 也有闻名遐迩的名士感慨,“天地无知,使谢公无子,遂令小女逆道,翣如沐猴。” 隔着一道车厢门,玄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义愤填膺地说:“都是些混账行子的话,主子千万别放在心上。” “无甚可放心上的。” 谢澜安闭目把玩折扇,上辈子连骂她不如铜雀台上妓的话都听过,这些骂不到点子上的酸词,小打小闹了。 明知主子不会把这点鞋底沾的泥水放在眼里,辕座上的允霜还是紧绷着脸,说:“那些人的名字我都记住了。” 车中女子笑意动人。 · 落星墟的那处断崖还在。 不知是否春气和暖的缘故,此地远没有六年后孤峭萧瑟,远看草色葱郁,花木扶疏,薰风拂来满人衣,竟有小许怡人景致。 谢澜安负手敲着扇子,行到山崖绝壁处,向下俯瞰。 刀削般的岩崖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渊涧。 不远处的玄白和允霜不明白主子来此何意,紧张地留意着主子的动作,生怕她离崖边太近,一个不小心跌下去。 忽然谢澜安的身形矮了下去,玄白的惊呼卡在喉咙口,却见主子只是蹲下去轻轻抚摩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上沾过何羡的血。 谢澜安闭了闭眼。 她并不是个自怜自艾的人,连那时纵身一跃的彻骨之痛,其实也记忆斑驳了。只不过有时闭上眼,脑海中总有一段挥之不去的幻景: 那是在她身死之后,魂魄离身之时,恍惚似见一位穿白麻衣的天人盘跚而来,姿色修美,声如天籁,俯身收她尸骨,又吟挽歌相送…… 当然幻想就只是人死前的幻象了,世间哪有什么神仙呢。 人死都讲究个入土为安,原来她也不能免俗,介怀自己暴尸荒野,所以才会臆想出这样一段际遇安慰自己吧。 山顶风大,气质淡漠的女郎眉睫半敛,白衣胜雪,袂袖翚然飘忽,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玄白忽然有些怕,忍不住开口叫她:“主子……” 正当这时,山道西边疾驰来一架缯盖朱轮马车,那马车临近谢府的车前,又一个勒缰急停。 允霜眼神一亮,高声道:“女郎,乐山君到了!” 谢澜安站起身,往山坡下眺了眺,眼里多了些笑意。 她这边悠悠下山,那边从车里跳下个穿青竹衫戴白纶巾的年轻郎君,望见这边的人影,高挥手臂,奔跑过来,却因身子骨柔秀,一路上被草窠石子绊了好几回。 谢澜安唇边笑意越发明显,索性不走了,站在原地等。 等那一身文气的碧衣郎君跑近,气息没喘匀,便把住谢澜安的双臂问:“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俩护卫忍俊不禁,谢澜安曼声开口:“放心,只当我欺人的份,哪个能欺我。我料想你上回说去西山看望尊师,从西山收到信会立即动身,今日也该到了,便出城来迎你。” 顿了顿,她轻不可闻地说:“乐山,真是好久不见了。” 这碧衣郎君便是以善音律而闻名的文良玉,字抵璧,雅号乐山君。 别看他年龄不大,因在音乐上出众的天赋,被高士崔膺收为高徒,不常住金陵城里,却名声在外,与许多太学生交好。 谢澜安此前发出的第一封信,便是给他的,在信上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非如此,对不起他上一世在东平猝然闻知自己离世后,怔忡悲痛,摔琴断弦,余生不复弹琴的情谊。 文良玉看清谢澜安的衣饰,这才讪讪放开她,喃喃:“谢兄,是谢姑娘了。” 其实她的脸还是文良玉熟悉的那张脸,连英气都不减分毫,头发利落束起,也无一丝云鬓堆斜的妩媚。 但眼前人身上那种不再端庄的散漫气息,还有不比从前温润的清冷眉宇,是和从前不大像了。 咦,怎么连个头都不如他高了? 文良玉又灿烂笑起来,“那以后我便唤你含灵。” 谢澜安也笑,半点不见外,“之前说帮我斫张好琴,带来没有?” 文良玉忙说有,在车上。这一路他又着急怕谢澜安在京中出事,又怕马车太颠簸损了他的琴,只好把琴牢牢抱在怀里赶了一路。允霜闻言,即去取琴。 趁此空当,文良玉又不放心地问了谢澜安一回,京中有无人针对她说闲话。 他以手搔头:“我是人微言轻,但我可以去求我老师,请他老人家帮你说话。” 在他心中,知音就是知音,岂有男女之别。 文良玉自认是乐痴一个不假,既无功名官爵在身,也无显赫家世庇护,没什么用处,但他的老师,可是被誉为中原楷模的崔膺啊。 尽管如今中原收复不回来,老师也心灰意冷地避世了,但谁敢伤害他的朋友,他总要做些什么。 “别挂心,真没有什么。”谢澜安摇头捻开折扇,这动作,是女子的心性男儿的习气,真独一份流风写意,“再说,无人针对我,我拿什么理由回击呢?” 文良玉听不大懂,他除了打谱也不喜欢深想事情,总之无事就好。 “方才在山上看什么?” 谢澜安扇指东北方,“你看,金陵的山还是低了些,听闻登京口北固山,隔江北望可见中原。有机会我想去看一看。” 文良玉只是点头笑。玄白的嘴是个闲不住的,立马接口:“小人听说那镇守京口的大司马残暴极了,最喜筑京观,大胜后割美人头盛酒相庆。太后倒任用这样的人……” 捧琴而回的允霜眉头一动,还没来得及提醒,谢澜安已扬起扇子敲在玄白脑袋上。 跟着她抛扇到玄白怀中,伸手接过古琴,抹去裹琴的布帛。 只见琴身为焦尾形制,绿檀为面,底部有文良玉亲手刻上的琴铭:君子无垢。 谢澜安勾指轻试琴音,入耳泠泠,赞叹:“好琴。” 文世良笑说:“许久不曾与你合奏一曲了。” 谢澜安颔首,二人便登高几步,寻了处桃杏秾丽,风清气朗的地方。谢澜安直接趺坐在树旁一方青石上,横琴膝上,“我新近作成一首《雌霓引》,谱了曲,请君雅正。” 她敛息静神,修长的手指落在弦上,清响出林。衣领上一截低敛的玉颈,美如鹤颈。 彩虹有二环,色彩鲜艳的内环名为雄虹,雌霓者,外环也,颜色暗淡如影雾。 仿佛世间看待事物从来如此,强者为雄,弱者为雌;光明者为阳,幽昧者为阴;夫者为刚,妇者为柔;儿郎传宗接代,女儿有氏无名…… 文良玉侧耳倾听,不时点头,到会心处,不禁脱口吟诵:“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 他听完一阙,不用刻意强记,所有韵律便了然心中。谢澜安手未离弦,以目邀之,文良玉已经从腰间取出一支翠碧如玉的竹笛。 这是传闻中蔡邕用过的柯亭笛,文良玉执笛在手,纯柔的神色顷刻一变,气宇慷慨,碧袖当风。 他和着她的音律,琴笛共奏。 放在以往,这是江左名流们千金难见的一场合奏雅事,眼下却只有春风为伴,莺雀悄聆,天地之间知音二人而已。 三叠皆罢,琴笛鸣和的余音久久不散。 允霜玄白大饱耳福,文良玉放下竹笛,看向谢澜安平淡如常的神色,却慢慢皱起眉。 他又喜又忧:“含灵你的琴技又有进益了。从前我一直不懂,我修习琴艺也算勤勉吧,也不是只会死练乐谱不参造化吧,为何老师说我的琴总差你一筹。收到你那封信时,我以为找到了原因,女子性本敏柔,你又常年屈隐苦衷,琴为心之声,情愫深致也是当然之理。可如今你已恢复真身,何以琴声周折顿挫,纷氲永叹不可抑止?” 乐山君的两条眉头几乎拧到一起,委屈极了:“你骗我,你根本不好。谢含灵心有沟壑藏千川,又有郁气出不得!” 低头拭琴的谢澜安忍不住莞尔。 知己便是无须言语,不知前因,也能听出她的心声。 她没有解释,只是无人得见的眸底深处,一瞬睥睨万象:“我心中有大不平。” · 回程谢澜安和文良玉同乘一车。 文良玉家住东平,在金陵没有置产业,从前每次上京都是小住谢府。 没道理好友略变一变,他便舍了贵宝地不去叨扰,反而疏远地住客栈去。 那也太不拿自己当谢含灵的朋友了。 他在林中抒发完自己的感想,没再管谢澜安追问什么。在这位乐痴的世界里,万事无非是我抒我意,知己不疑。 只是车回半路,文良玉突然挺直腰身,大力拍了下自己的双颊,一个人在那嘟嘟囔囔:“好个琴道一品,我又要追上一阵了。” 谢澜安哭笑不得,知道这人又钻牛角尖了。 二人最初结缘,就是文良玉自负琴技,不服琴道一品的名号落在他人手中,只不过他脾气好,彬彬有礼地上门讨教,才有了后来的相交。 她煞有介事地伸出拇指:“乐山君的笛子,江左第一。” 文良玉身姿坐正了几分,赧然唔了声:“这个不否认。” 一路闲话,车子行到乌衣巷外,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外玄白迟疑道:“主子,有车驾拦着路……” 谢澜安心思稍转,微微叹了口气,打开车门,果然是安城郡主的紫帷画壁车。 对面的车夫见人回了,忙躬身向紧闭的雕花车厢内低语几句。 对面的车门訇然大开,陈卿容气冲冲地下车,一身环佩叮当乱响。 她不要侍婢跟随,快步走近,站在青石路上仰起头,一见穿裙裾的谢澜安,眼圈便红了。 陈卿容目光移动,见车内还有一个男生女相,肤若腻雪的男子,与谢澜安抵膝对坐,瞬间又转悲为怒。 “谢澜安!” 你从前假扮男人与王孙公子同饮同游,不知检点,已成为连日来被人诟病的笑谈,如今既换了身份,怎么还敢如此乱行? 你知不知晓,我的一腔痴心被多少人笑话了去,你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安之若素? 可喊完那三个字,陈卿容的一腔怨恨又一下子泄了气,含着哭腔低喃:“你知不知道,这三个字,原本是金陵的传奇啊,你怎能让它变成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先帝在世时曾亲口言,若十年间北胡来使,除谢澜安外无人可为使臣,南地衣冠文章,尽萃此子一身矣。 她是大玄的小玄君,所以称作传奇,并非过誉。 只是谢澜安自己不认这种虚头巴脑的名目就是了。 文良玉拧眉欲语,谢澜安冲他摇摇头,提袍下车。 注视着哭成泪人的安城郡主,谢澜安神色不温不火,“那么郡主想过没有,所谓‘传奇’,若因性别就变成了笑话,会不会本身就是个笑话?” 陈卿容哪有心情与她辩论,不依不饶地哭嚷:“你为什么非得是个女人!” “女人有何不好吗?”谢澜安声音清珞如玉石,不婉约,但很耐听,“郡主不也是女子吗,生得美貌,活得潇洒,从前视他人眼光如无物,哪点不比男儿郎好了?” 第 8 章 陈卿容一下子呆住。 她从前做梦都想听谢郎君夸自己一句,却不可得,今日她是来讨债的,却猝不及防听到了这样直白的赞美。 什么美丽、潇洒……一听就是哄人的俗套话,偏偏出自谢澜安之口,就显得无比自然。 安城郡主瞪着对方的眼睛,想从中寻到一丝敷衍的痕迹,结果那双水色漾动的眼眸里全是真诚。 陈卿容气得脸蛋红扑扑的,咬住唇瓣,绣珠鞋往青石板上跺了一下,扭头走了。 鸾铃清响,谢澜安收回视线,又睇出视线。 乌衣巷当然不只住着谢氏一家,有些听到动静的乌衣子弟出了门,零零星星立在自家门阀下。 这些郎君神色各异,其中不乏昔日与谢澜安君子论交的相识。 谢澜安一改对安城郡主的和气,沉声道:“在谢家门口拣热闹瞧?不如去看看原家热闹!想与我割袍的,绝交书递来便是,多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想想原六郎下场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噤声。 这些人至今也没闹明白,堂堂原氏府公,为何对谢澜安低声下气,甚至恨不得给她跪地舔靴。 本以为谢澜安经过春日宴后会变成过街老鼠,可舆论发酵了几日,她好似没受到半点影响,于是谁都摸不清这个女娘的底了。 被她眼锋扫过的王十一郎心里一个激灵。 昨日,好友让他帮忙想一句重话去刺谢澜安,当时他也正在气头上,就应承了,这会儿被扫到便有些心虚。 可是能怪他么?平日里两家有来有往,他也自问对朋友掏心掏肺,谢澜安存心欺瞒他,就是不对,害得他连日被亲友翻来覆去地追问,其中不乏龌龊的猜测。他王十一行得端坐得正,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不过见面三分情,这会儿气消了,忆及从前的情分,王十一郎又有些于心不忍。 他别扭地准备和谢澜安打声招呼,忽见她身后的马车走下一人,与谢澜安并肩。 这人的眼锋虽然连谢澜安一半锐利都不及,却明明白白地扫视两旁这些人,似乎在说:莫欺吾友孤身,有我与之同行。 文乐山? 王十一郎认得此人,心中吃惊,一瞬涌出难言的滋味:大玄士人最重雅望清名,在这个谁都不敢和谢澜安有所沾染的节骨眼上,凭什么这个小门户出身的家伙,敢坦坦荡荡与谢澜安来往? 是了,正因他无家族所累,所以才做出这副有情有义,高风亮节的嘴脸。 不像他……他不能只顾自己,到底要考虑王家的名声啊。 尽管心里这样想,可文良玉就像一面清泉涤尘的镜子,清楚地照出王十一心底的懦弱与卑劣,压得他抬不起头。 谢澜安和文良玉不再理会旁人,反正离府门没有几步路了,权当散步。允霜跟在后头,当心抱着文郎君送给主子的琴。 快进门时,文良玉低声问:“何前恭而后倨?” 谢澜安轻嗤,“自找的。” · 山伯看见文郎君与女郎一同回府,高兴不已,所谓患难见真情,小主人身边到底还有乐山君这样的真朋友不离不弃。 他笑问道:“文郎君还是住在幽篁馆吧?” 文良玉腼腆地点头,对管家伯伯道辛苦。岑山乐呵呵说:“那馆阁一直为郎君留着,日日有人扫洒,不辛苦不辛苦。” 跟着又向谢澜安禀告:“娘子,今日有几名学子来应征门客,都是乡学子弟,仆察问过,身家清白,只是才学平平。 “还有一位自称‘松隐子’的画师,年在不惑之上,颇有隐士之风,说初六那日在春日宴上见到娘子,什么……忽生灵感,停滞多年的画技瓶颈有松动之兆。他请求再见娘子一面,想为娘子绘一幅肖像。” “松隐子?”文良玉惊讶,“这位先生我听过,是位隐居山谷的雅人,孤高自恃,偶与海内贤士往来,山水写意画与花鸟工笔无有不精,有个‘画痴’的称号。他竟会甘愿做世家门客?” “都安排在代舍住下,食馔日用精细些,不可亏待。”谢澜安拇指在触之生温的扇柄上一捻,忽略了松隐子求见的请求。 她千金一诺,愿意重金买骨,是向外界表露她求才若渴的态度,却真没闲功夫附庸风花雪月。 山伯颔首,沉吟少许,有件事女郎不问,他却不敢不回:“西院那边……主母禁足幽怀,不思饮食,身上便有些不好,一直吵着要见娘子……” 谢澜安目光安静,说:“有恙便请郎中开方抓药,饮食日用供足,小心服侍就是。” 她对待生母的态度,与那些门客无别。 · 文良玉是住进谢府以后才知道,他赶路上京的这两日,谢澜安在金陵做下的事远比信上那三言两语更精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谢辛夷的死讯很快在京城不胫而走。 “谢家族长之死是自缢?!” 琅琊王氏的书房,王道真立在王翱下首,后背一阵阵发寒:“谢家的风水怎么回事,原公因何而跪,谢公因何而死,丧事又为何办得消声无息,连路祭都不设?谢知秋由来长袖善舞,如今竟也偃旗息鼓,由着那个女娘坐镇正堂。” 博山炉中焚着好香,丞相王翱在家穿着宽松的水田道衣,意态闲适。 他瞧了眼儿子,捻须徐徐道:“你太急进了,王氏与谢氏世代姻亲,关系匪浅,谢家出了这等事,这时候只该静观其变。你倒暗中授意廷尉,重判谢氏女伤人案。” 须眉半白的南朝丞相老神在在,教导儿子:“眼下如何,那小女娘可给了你趁隙之机?你道谢三是不想趁机夺权吗?” 谢知秋的确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这几日被爱妾失踪和未来儿媳退亲两件事搅得寝食不安,一面要与周家斡旋,不愿失去这门势力显赫的亲家; 一面又要暗中打探秋娘娘俩的下落,又要防着不让夫人察觉; 又要提防谢澜安再使阴招,又要支应五叔的后事……几乎心力交瘁。 他倒是想再请族老们出面逼一逼谢澜安,可那些老家伙得知谢辛夷横死后,一个个缩了头,说什么也不肯再掺和本家的事了。 “谢家老小斗不过谢澜安,已有坐视之意,难道我王家也算了?” 王道真岁过中年,并非急躁之人,可这口气,他真是捏着鼻子也咽不下,“俗语说千金买邻,谢澜安一女流之辈,窃称家主,与公伯齐名,教乌衣子弟如何忍得?” “女流?朝堂上垂帘之人是不是女流,我已忍足此妇多少年?”王翱声色冷沉。 下一刻他又掩色微笑,麈尾轻拍长子肩膀。 “都说谢澜安护短,她是跟谁学的?你忘了,当年她姑母谢晏冬自请与你弟弟和离,是谁二话不劝,上门来递绝婚书的。” “谢荆州……”王道真想起雄据长江上流的谢逸夏,不禁沉吟。 不错,谢家真正的掌权人还没回来。 他堂堂荆州刺史再护短,会让谢家沦为整个江南的笑柄吗? 王丞相眯起眼眸,悠悠远思:那谢家小女娘偏偏选在姑母游山,二叔不在的时机自曝其短,身边连一个护着她的长辈都没有,是破罐破摔,还是破釜焚舟?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观望观望。 · 有人坐得住,有的人已如火烧眉毛一般。 原六郎的生母本是安南伯爱女,搂着她的可怜幼子,对着原老爷哭天抢地: “天杀的贱人阿物,害我儿破了相,他还不曾议亲,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廷尉不抓她,天上也不下个雷劈死她!夫君却还拖着咱们的六郎去谢府请罪,可怜我儿身上还发着热,你说,这到底为了什么?!” 身长七尺的原六郎在娘亲怀里哭得噎气。 原逊有口难言,命令是老父下的,只勒令他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谢澜安消气,否则原家便有灭顶之灾。 父亲从不虚言声势,这等严重之辞都出来了,他哪敢不照办。 原夫人却不管这许多,“我儿受了这等欺辱,原家若不管不顾,我便回娘家请阿父找姓谢的说理!” “何必惊动岳人……”原逊劝不住一个气头上的女人,动静传到老祖宗房里,自打谢辛夷死后便一直闭门不出的原得一甩出一句话。 “想送我归西,只管去。” 房中两夫妇面面相觑,唯有原六郎呜咽得更大声了。 · “她真的亲自去城西迎接文良玉?” 郗府,郗符隐忍地盯住回话的小厮。 郗尹无奈,“什么跟什么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 他打发了小厮,低声道:“符儿啊,如今谢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谢逸夏也算落个治家不严,德不配位的罪名,我欲借机争一争荆州刺史的位置,你看成不成?” 金陵城世家林立,哪位跻身进一流世家,依旧分个三六九等。郗家的地位便是不上不下,郗氏家主为人也中庸。 不过也许正因中庸,朝廷才放心将扬州牧的官位交给郗尹来坐。 只不过这名头听着响亮,扬州的治政实权还是在王丞相手中,手无权柄,什么都是虚的。 庸庸碌碌的人突然有了野心,像破壳的雏鸟突然看见一线光,没来由觉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脚。郗符一听正事,恢复了从容风度,摇头道不可。 “父亲请三思。一来小弟如今在陛下身边当差,太后心里已将郗氏划拨到少帝一派,比起两不沾靠的谢家,太后岂能容忍郗家得到荆州兵权? “二来,荆州此地,东控豫扬西连巴蜀,历来为兵家所必争,与京口北府相呼应,有西府之称。谢府君在西府经营多年,对一地军政了若指掌,父亲在那里没有根脚,如何相争? “三来……” 郗符不痛快地磨了磨牙,“三来,谢含灵狡诈!至今安居府中,焉知不是黄雀在后,等着对付她的人自投罗网。” “哦,对对对。”郗尹连连点头,分外信任这个出生时祥云漫天,有白鹤入宅的祥瑞之子,咂摸半晌,不无遗憾道,“那就算了吧。” 他的壮志来得快去得也快,观察郗符的神色,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问:“儿啊,你与那谢家女娘……” “都说了我不知!”郗符声音蓦然加重,清倨的眉头如川壑。 他捏着指头上的玉扳指,转头唤进长随,耿耿于怀地问:“文良玉住进谢府了?” 打听消息的家仆不知少主和那位乐山君较什么劲,硬着头皮点头。 郗老爷嗐一声,摇头晃脑跟着添乱:“风马牛不相及。” · 有静观其变的世家,就有不能容忍损伤风化的臣子。 大朝会上,出身吴郡朱氏的御史大夫,上书参劾谢澜安。 “《传》曰: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今却有谢氏女隐瞒生平,欺世二十载,翰音虚名,居非其位。我大玄承王化,理当威兼礼法,故臣请太后、陛下严惩此女,以正视听!” 朝堂上响起一片不小的骚动。 少年皇帝生了张隽如冠玉的脸,一身书卷气,与那压在他身上的玄绛海崖纹龙袍几不相衬。 他自冕旒后下望。 王丞相不置一语,微微阖目,似在养神;文班为首的重臣,无论国舅公庾奉孝,还是惠国公何兴琼,皆雍容而立,没有为朱御史声援的意思。 少帝才张口,在龙座旁置垂帷的庾太后微一吟笑:“王丞相,哀家不记得,我朝律令哪一条明说女扮男装为罪,抑或女子掌家为罪?” 王翱摇头,道并无此律。 朱御史急了,据理力争。庾太后声音沉下:“淮河以北的尉迟老妪,久逞武威,成日宣扬她北蛮之地出了个代父从军的英烈女子,正是男女皆兵,全民皆兵,扬言早晚要过江踏平我朝!反观我文风浓郁的汉室,古有班昭蔡琰,今神闺之中又出了位巾帼奇才,你们不说褒扬,反要打压治罪,难道我南朝的胸襟当真不如北朝吗?” 少帝陈勍面无表情地闭上嘴,朝堂鸦雀无声。 谁人不知,太后这番挟枪带棒的言语,是借他人话风,浇自家块垒。 她口中恨言的“老妪”,便是北朝的尉迟太后。 想当初拓跋武帝在位时,尉迟太后与拓跋武帝在洛阳一同临朝,称为“二圣”,等到武帝驾崩,尉迟太后继续辅佐儿子,规划国事,北朝臣子皆视此为理所当然,无不服膺听命。 反观南朝,同样是垂帘,庾太后却几番被骨鲠老臣上书请退,称后宫干政于制不合,请她交还权柄。 庾太后一生大忌,便在“男女”二字上头。 她为何不顾群臣的怨声,一心想推动大司马举兵北伐,不就是要在武勋上同北朝较一较劲,以此证明她统领大玄的能力吗? 今日在这朝会上,谁执意针对谢澜安,谁便是在影射太后牝鸡司晨。 庾太后满意地看着无人敢多言的庭殿,转头笑问少帝:“陛下以为,哀家之言然否?” 陈勍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微微侧身颔首,恭顺回答:“母后所言极是。” · “金陵数得上一流的八家门阀,当头的王、谢、庾、何,次之郗、原、卫、朱,余者不足为虑。” 放鹤亭中,红泥小炉烹着雨前茶,清香怡神,三人围茶台而坐。 谢澜安拈着一枚斗笠小盏,看鹤台上闲鹤梳翎,手比瓷白,慢条斯理地分析: “今日逢五大朝会,必有人提及我的事。王丞相不会多言,无论碍于王谢两家的姻亲,还是王翱此人的静水流深,他都不会多此一举。自然,也不会为我美言,顶多两不相帮; “太后呢有意收拢我,庾家与何家都是太后的麾下,也不会攻讦谢家。” 谢策偏头看向她。 谢澜安继续道:“郗家主才疏志大,可惜他家的大事一贯由少主郗符决定。我知那位少爷,貌似倨傲,实则最会取舍慎断,若非有十足把握,也不会当这个出头鸟。” 想起上一世这位郗家少主的所为,谢澜安瞥睫笑笑,清茶入口,唇齿含香:“剩下原家已服,卫家中庸,都不足为患。余下一个朱氏,是江南本土的世族,自北方世族侨居江南以来权势被挤压,地位一落再落,想趁机扳倒谢家上位的,也只有这一氏了。可惜……” 谢策接口:“可惜太后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日谢澜安口中说“有人请我出山”,所指竟是太后。 原来那个时候,她已经远虑到今日的局面。 但此事不能细想,一旦深究,就会和五叔祖逝世一样,让谢策感觉澜安变得有些陌生。 文良玉不通世务,云里雾里地啜茶,“含灵,说太后有意收拢你……这是何意?” 谢澜安笑得雅气,今天下二分,南北隔江而治,明面上各有皇帝,实际真正治国定策的却是两位太后。 咱们这位庾太后,可是心高志广得很呐。 “她大概以为,‘谢含灵无哀家庇护无以保自身,哀家无谢含灵效命无以利爪牙,张耳目,逞气志’,眼下正等着我递投名状吧。” 这话听得谢策和文良玉都悚然,一道低醇绵远的嗓音忽而传来:“原来我谢家出了一个帅才吗?” 亭中三人俱是一顿。 听见这道熟稔又渺隔久远的嗓音,谢澜安握盏的指尖轻颤,迟迟转头。 只见一名著鹤纹袍戴远游冠的中年人穿庭走来,麈尾在手,两袖生风,高迈若仙。 “二叔……”她下意识起身。 她这位风度卓绝的二叔,坐镇着南朝重地荆州,勇谋不可谓少,宽和亦不可谓浅,就是太追求名士风度,把五石散当饭来吃,以至于前世年方壮年,便发毒疽,死在任上。 若当时二叔还在,西府军还在,楚氏小儿何敢暗生反骨一手遮天。 不过京城的风波应当才传到荆州,二叔怎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来的还不止谢逸夏一人。在他身边,还有一位年龄相仿的铠衣男人,悍野的面相不似南人,铜眼鹰鼻,紫色脸膛,逼近九尺的身长更显得威风凛凛,令人仰视。 按理说谢澜安记事之后,便没见过他了。 然而前世死后,她曾目睹此人赶来谢府,伏在母亲的尸身旁嚎啕大哭,戟指痛骂谢家老少。 她嫡亲的舅父,阮厚雄。 前世阮碧罗为了保守她的身份秘密,很少带她回娘家归宁,即使阮家来人探望,阮碧罗也从不让娘家的婶嫂碰她抱她,防人如防贼。 久而久之,阮氏寒心,两家便断了来往。 谢澜安寄出的两路飞鸽传书,一封给文良玉,另一封便是寄去吴郡阮家的。 上辈人的错不该再延续下去了,她理应给血脉相连的舅氏一个交代。她在信上陈情,过段时间会亲自去吴郡拜见外祖母同舅父舅母,向他们当面请罪。 却没想到做小辈的还未起程,当长辈的先千里奔波来见她了。 谢澜安上前的同时,一名绿衣少年从谢逸夏身后跳脱而出。这少年长襕玉带,腰佩香囊,一眼落在谢澜安身上,惊喜不已: “阿兄,你真变成女子啦!” 谢逸夏的幼子,谢策的同胞小弟谢登,正值十四五岁贪玩年纪,一双眼闪着兴奋的光,使劲瞧住谢澜安。 阮厚雄身侧亦携有一子,名伏鲸,生得仪表甚伟,分外稳重,却也在暗暗打量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妹。 只觉她气格清疏似天人。 眼前四人,两对父子,皆她至亲。谢澜安掩住万千思绪,才要张口,阮厚雄先已唤了声:“阿囡。” 浑身上下与这软绵绵的昵称不相干的谢澜安怔住。 没人这么叫过她。 阮厚雄久久凝望这茕茕亭立的小女娘,眼里涌现水光,天生浑厚的嗓子放得极轻:“侬是舅舅啊。” 他以为她不认得他。 “ 不肖甥女澜安见过舅父。”谢澜安颤声抱手见礼,细看舅父面容,再转向谢逸夏时,眨去眼中水雾,神色落拓如初,“叔父、舅父,您二位何以一同上京?” 阮厚雄看在眼前,心突然生揪一样地痛。 这孩子的礼仪举止,如积石翠松一般规矩俊雅,他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哪个后生有她这份气派。 可是,要经历什么样的打磨,才会将一个本应青春活泼的女孩子,浇铸成这个模样? “叔父?”谢逸夏故作诧异地摇扇,“原来家主大人还认得我?此等大事,宁可去信吴地也不知会我。” “恁大声!吓着孩子!”阮厚雄虎着张脸,“我是她亲娘舅,不与我说同谁说?” 谢澜安眉头扑簌一动,恰逢谢策和文良玉上前见礼,险些被这一嗓子震聋。 第 9 章 阮伏鲸作为客人,多少有些尴尬,爹你要不先听听自己的嗓门? 好在谢逸夏是达士心性,笑着向大嫂的这位嫡兄拱拱手。 谢澜安忙道:“舅父莫恼,叔父勿怪,是澜安的不是。初次会见阿舅同表兄,仓促不成礼,还请长辈上座,容我……” “好孩子不忙。朱家是吧?”阮厚雄进院时听见了大概,扶起小女娘的手臂,冷声笑道,“他家祖上不过一个吴国水军假节的小官,也敢欺负阮家的人,这要好生说道说道。我去朱府等那老小子下朝,伏鲸!陪着表妹说话。” 他水陆舟车入谢府,一口茶水未喝,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带着寻仇的气势找那弹劾他外甥女的狗物去了。 除了习惯成自然的阮伏鲸,几个年轻小辈都暗暗吃惊,澜安的舅舅……原来这么豪迈啊。 谢澜安独撑惯了,头一回被人这样保护,望着阮厚雄离开的背影,几缕暖意冲刷过她心底坚硬的冰层,融不开,留下酸齿的一道汩声。 她想起来,阮家的祖辈曾出任过吴国水军大都督,至今白水涧上停泊的两艘黄龙战舰,便是阮氏献给朝廷的。 都说南人孱弱,可江南姓氏,也有悍勇之风。 谢逸夏赞了声“性情中人”,余光将谢澜安的种种神思收入眼底,转头请阮家郎君在府中自便,而后笑眯眯地看回大侄女,“跟我进去说说吧。” 谢澜安点头,她原本也没想瞒过二叔。 举步之前,她对初次逢面的阮伏鲸说:“表哥稍候,空了我带你逛逛金陵城。” 阮伏鲸本就留意着她,担心谢府君为难人,父亲又不在跟前,不由上前一步想拦她。 谢策同时迈出一步,挡在人高马大的阮伏鲸身前。 那对叔侄去了书房,谢策含着得体的待客笑意:“阮郎君,一向少见,不如策先带郎君在敝府参观。” 阮伏鲸视线不离那袭雪衣出尘的背影,“谢郎君,久闻大名。参观不必了,若谢氏容不下我姑母与表妹,我阮氏将人接回吴郡也是一样奉养。” “澜安是谢家人。” 谢策说到这里,让了让,笑中掺杂了一丝无奈,“其实阮郎君毋须担心谢家容不下澜安,倒不如担心阿妹她……容不容得下谢家吧。” 阮伏鲸一进京就听说了谢家族老自尽的风声,此时傲然一笑:“这才是阮氏的家风。” 谢策不敢苟同。 小时候阿父把谁抱在膝头亲昵最多?不是他,也不是几个弟弟妹妹,是澜安啊。 * 匾额名为新枰斋的书房门一关,谢逸夏脸上的笑便消了,“谢辛夷怎么死的?” 做得了雄州之主的人,看似风雅随荡,射向谢澜安的目光却有实质的敲打。 他不问她女扮男装的身世之秘,一目了然事,何必再问。 谢澜安立在下首,没有隐瞒,将浮陵铜山一事一五一十向二叔交代清楚。 谢逸夏听完来龙去脉,目光震动,握着麈尾的指节泛出青白。 谢澜安早已收集了证据,包括那张上一世经多方探查才填满的遇害矿民名单,向外唤来山伯,让他从她房里取过来一一呈给二叔。 证据取来,谢逸夏压在手边未动。 他一手教出来的子侄能力如何,他岂会不知。既然谢澜安说五叔犯下了滔天大罪,便不会是无的放矢。 “所以,”男人慢慢抬起头,保养得宜的脸仍称得上一句面如冠玉,“你就逼他死?” 谢澜安声音沉静:“侄儿知道,士族大户处理阴私,向来是打折胳膊往袖里折。小的闯了祸,找大的护着,大的犯了事,招来老祖宗顶着,金粉世家,真是何其繁茂昌盛。 “可二叔,自家声名固然要紧——一千万钱,他们为了一千万钱,就敢买一百条人命,这在您看来也是可以亲亲相隐的事吗?” 上辈子她就是勘不破这一点,生怕传到自己手上的谢家毁在自己手上,所以左犹右疑,乃至铸成大憾。 “知道了。”谢逸夏捏捏鼻梁,“此事非同小可,你既然决断,谢辛夷也伏罪了,便到此——” “止不了。”谢澜安语气很淡,眼神寸锋不让,“二叔,五叔公一脉得从谢氏族谱上除名。等到时机合适,我还要将此事昭告天下,替谢家承过,还那些无辜遇难者一个公道。再用五叔公的私库与原氏家财,去抚恤那些矿工的后人。” 谢逸夏一口热茶差点烫掉嗓子眼,不为别的,惊的是那句“昭告天下”。 他似乎咕哝了声小冤家,咳嗽着扬起深邃的眼褶:“非要如此?” 谢澜安点头:“非要如此。” 若推出一人伏罪,举家便能安心,那她与虚伪阴恻的五叔公有何区别?这一百来条人命,是刻在整个谢氏和原氏脑门顶上的,谁也别想赖账。 她不赖,原老家主也别以为可以逃过一劫。只不过目前京中形势尚且动荡,不是昭罪的最好时机。 谢逸夏沉默片刻,忽道:“听闻你母亲被你禁足了?” 谢澜安微微一滞,谢逸夏接着道:“逼死族长、挑衅原家、软禁母亲、连老三那个脾气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以雷霆手段坐稳了谢氏家主之位,接下来还打算干什么?” 谢澜安默了须臾,兀地扬脸一笑,“今日过后若二叔没有将我赶出门,明日太后的懿旨,便该到了。” “要投靠太后,去掺和朝廷的事了。”谢逸夏且笑且点头,“看来我家出了个了不得的角色,我赶?我敢?是不是我不同意,你也有法子将我从谱牒上除名?祖训呢?谢含灵,谢家不可参与党争的家训被你吃了?” 谢澜安:“国君年少,外戚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谢家两不相靠,却底蕴深厚,能够平稳处世吗?二叔坐镇荆州,兵权在握,最该明白形势相持之下,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 谢逸夏:“多了一个你,就能破开金陵当今局面?” 谢澜安:“成者在天,谋事在人。南朝浮靡之风已久,积弊待除,又有北寇隔江觊觎,伺我之隙。中原久失,克在我辈!惟主动入世,方有驱逐胡虏之望。” “我明白了。” 谢逸夏注视眼前的英气少女,藏在眼底的幽远笑意终于浮出,那与从前他欣赏着这名族中最优秀的后辈并无二致,“原来,你想以女子身成男子事。” 不料谢澜安摇头,“男子事?二叔错了,我是女子,我所行之事,所达之处,皆是‘我事’而已。” 谢逸夏好整以暇:“那么你可曾想过,你之所以是今日之你,是因为你从小接受的是世家对儿郎的教导和训练,处事用的是男人的路径与思维。即使将来做成功业,也无非还是间接证明了男子的能力,却无法通过自身证明女人可以成事。” 这是只属于谢含灵的矛盾困局。 每个人都可以轻易知道自己是谁,唯独谢含灵,在模棱两可的藩篱里被困十九年。 谢澜安却片刻犹豫都无,唇边逸出一抹笑:“二叔又错了。人分男女,训练与学习的方法岂分男女?我扮成男装是身不由己,却不能改变我是女子的事实。我既作为一女子有今日成就,那么这份能力,就是我的。” 她嗓音自带流沙般的清沉,眸色璨然生光:“还有,女孩子,并非不适合所谓世家对继承人的培养方法,而是世道从来没有给她们和男人同等受教育、受历练的机会。” 世道限制了女人的野心和对成功的想象。 没关系,会有人让她们看到。 “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谢逸夏点头舒了口气,“看来,你已经很清楚自己是谁了。” 他完成考校,含笑起身,飘逸的大袖拂过腰间水苍玉佩。 谢逸夏注视着年轻女郎既疏淡又璀熠的神色,只觉这一刻,她似出鞘宝剑不回头。 “那便去行你觉得对的路吧。二叔只有一个要求,别让谢家乱了。” “有我在,乱不了。” 谢逸夏笑出声来,真是好久没见过年轻人这种天经地义的傲然神气了,放在从前那个深蕴谨慎的阿澜身上,打死她也说不下这种海口。 这也让谢逸夏有种错觉,他并非是与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对话。 她的变化、她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局外人的淡漠感,仿佛一个剥离了七情六欲的人,从极高处俯瞰世情,让他个这荆州刺史都偶尔心惊。 其实这已是谢澜安有所保留的结果。 尚有一些话,她无从对二叔说起。 她漂泊幽冥太久了,知道每个相识之人的命运,知道大玄被改朝换代的结局。朱雀火焚,金陵宫塌,狼烟起灭,枭雄竞出,汉胡相争,汉胡混同…… 初亡时,她恨楚清鸢、恨五叔公、恨不肯活着的母亲、最恨有眼无珠的自己。等见过百万生民惨死,她惟恨自己一生襟袍未开,功业未展。 在那些混沌岁月里,有一个念头在她的心井愈凿愈深:大玄国破,有她的责任。 枉称金陵第一人的她,本可以用自己的能力为生民做很多事,却碍于祖宗的训诫与自身的设限,蒙了心地一心去扶持别人,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做。 只因一句女子无法与男子争,她就没有争。 一败涂地,一腔不平,付与山鬼知。 此生若不能改变胡蹄南下屠戮的定局,她重活做什么? 当今这尚未破碎的天下,在谢澜安眼里只是一盘等她落子的棋。 那位自鸣得意的庾太后以为对她势在必得?那也不过是她的棋子之一。 “二叔,把五石散戒了吧。” 第 10 章 新枰斋外,除了文良玉识趣回避,谢策兄弟与阮伏鲸都在廊下等着。 约摸半个时辰后,房门打开,三个郎君不约而同围了上去。 谢策看见父亲面沉似水的表情,心里先咯噔一下。 不应该啊,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不论澜安做了什么,都不会舍得数落大伯遗孤一句重话的,怎么是这个神情? 谢澜安神清气爽,谢逸夏瞥她一眼,他倒是想风度翩翩,可这小家伙不知操错了哪份心,前头谈事还一本正经,突然没头没脑地让他戒五石散。 这还不算,还说什么“酒也要少喝”、“声色之玩要有节制”、“哦,女色乐伎之流以后更要少近”。 听听,这是当小辈该说的话? 何为江左名士?服五石、痛饮酒、熟读离骚、广游山水那才是真名士。都戒了?他不如做和尚去。 可谢澜安接下来一句“我怕叔父耽溺酒色,伤损身体,澜安便无依靠了”,配上她黯然神伤的表情,谢逸夏就没辙了。 他极其困惑,自己不在家时,老三到底伙同族里那些长辈做了什么,把他好好的大侄子逼成了拿捏人心一拿一个准的小狐狸? 阮伏鲸用眼神轻轻询问谢澜安,谢澜安微笑摇头,示意无事。 恰好这时阮厚雄回来了,高大的身形步履生风,谢逸夏对澜安一笑,“瞧,你依靠的人来了。” 谢澜安假装听不懂二叔的阴阳怪气。 让一个服丹上瘾的人戒断不易,但事关二叔性命,早在重生之初,她便打定了这个主意。她上前迎舅父,“阿舅,没事吧?” 听到外甥女叫他,阮厚雄眉间的威翳之气瞬间消散,咧开嘴角说:“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把那狗——那朱御史的玉笏折两半了。” 谢澜安迟迟哦一声,阮厚雄又补充:“门牙也折两半了。” 谢澜安诧异:“动手了?” “哪儿啊,”阮厚雄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如果动手,那朱老儿的肋骨也得两半。“动了一脚而已。” 金陵公侯满地,门阀跋扈之习业已成风,哪是个讲王法的地界。立法设刑针对的是庶人小民,刑却不上大夫。领过兵的阮厚雄入乡随俗,反正朱御史纵要追究,也动不了吴郡阮氏的根基。 阮伏鲸轻点一下额角,不想让表妹形成母舅一家都是莽夫的印象,果断打住这个话题,询问表妹,正院中可还有空余的客厢,给他父子住下。 两家十余年不走动,这回上京,自然要在姑母与表妹身边多留一阵的。 谢澜安自然说有,谢登连忙接口:“区区小事不用劳烦阿姊,谢府客舍极多,小弟愿为舅父与世兄安排。” 阮伏鲸看出这位小谢郎的算盘,淡笑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还是想住在离表妹近一些的屋舍,方便叙说。” 谢登一脸哀怨。那正院他都没住过几回! 小时候谢登的父兄管得他严,唯独谢澜安护着他,会帮闯祸的他圆谎,偶尔容许他在她的书房午睡一觉,那就是天大的快乐了。 可她又不溺爱他,闲时会耐心地把着他握笔的手纠正字形,讲书授义。谢登至今最骄傲之事,便是有人夸他的书法有谢雅冠三分真意。 所以谢澜安成了女子,谢登半点不见生疏,反而害怕她因此疏远了自己。 谢逸夏不打扰他们舅甥团聚,他回京来,免不得要为族中的人心浮动收一收尾,之后还要进宫述职。 离开前,他似有些不放心,又对谢澜安多说了一句:“君子绝交,不出恶语,口出恶言的便不是真正值得之人。无须难过。” 他人不在京,对金陵的人心波澜又岂会不察。澜安自幼夙慧稳重,善于隐忍,若非经历过一番彻骨寒,绝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不是说她如今不好,只是自古早慧露才,最为造物所忌。当初为她取字“含灵”,原是美意,可如今谢二爷又有些悔,生怕穿凿了性灵,害这孩子步上大兄后尘。 谢澜安心思剔透,早已看开,闻言忧伤地颦起眉心:“是,含灵幸有二叔照应,方得开解。真不敢想象二叔若小有病痛,我当如何是好。” 得,谢逸夏黑着脸想,我就多余说这句话。 他不理使苦肉计的小狐狸,看向阮厚雄,“大嫂那边……” “舍妹的作为,实欠贵宗一个交代。”阮厚雄并非浑不讲理的人,正了神色,“府公雅量,我去同她说。” 谢逸夏豁达,点头而去,走时让经年未见的策儿跟着自己,路上说话。谢策应声,顺手扯走了踅着空儿想和谢澜安单独说话的谢登。 阮厚雄转头,对谢澜安露出一口白牙,“走吧,咱们爷仨一起去见你母亲。” 谢澜安唇角弯着,神色却有些淡,“阿母她,大概不想见我。” 阮厚雄一见外甥女这么孤影孑形的样子,心就受不了,对阮碧罗这些年的所做所为已有了几分猜测。 对胞妹不满是其一,心疼这小闺女是其二,可一家人总不见面也不是个理,便低身哄着:“就当陪舅舅去,好不好?” 从小被揍大的阮伏鲸咳了一声,“这辈子就没见阿父哄过人,阿妹,赏个光吧。” 谢澜安是无所谓的,她之所以不想在西院露面,不是惮,只是懒怠和情绪不稳的母亲掰扯。既然舅氏坚持,她便引二人去了西院。 路上阮厚雄告诉她,那封信寄到阮家后,她的外祖母整哭了一夜,连骂阮碧罗糊涂,命他连夜起程上京来接她的外孙女。 舅母凌氏原本也要跟着,是阮厚雄怕谢家有变,到时候顾不过来,才未让夫人同行。 “这些年都未在外祖母身前尽过孝,是我的不是。”谢澜安回想了一番,祖父与外祖父都去得早,祖母在世时,认为是阿母怀的孩子克死了父亲,对她一直不待见。她好像一直没什么隔辈亲的长辈缘。 阮伏鲸走在澜安身旁,却想起小时候,姑母是带她回过吴郡探亲的。 当时他还小,很多细节记不得了,唯有一个场景记忆深刻:就是那个才两岁多点的粉嫩小娃娃,有一天在他屋里玩竹鹰,忽然低声哼哭起来,仿佛是尿床了。 他屋里的嬷嬷闻声上前,要为表少爷换衣服,才碰到系带,恰巧姑母进屋看到这一幕,当场变了脸色,尖叫一声将小澜安抱在怀里,不准任何人触碰。 就在当天,姑母辞别,头也不回地带着孩子与使婢登车离去,留下阮家上下一头雾水,不知何处得罪了她。 好像便是从那以后,两家情分渐行渐远。 当时不到十岁的阮伏鲸还想不到这么远,只是恍惚地惦记着:姑母直到离府都抱着小表弟不撒手,也未帮他换衣,那溺湿的裳裤沾在身上多难受,他会不会又哭了…… 湘沅水榭的竹篱映入眼帘,阮厚雄看到院门处森严的守卫,先是一愣。 谢澜安抬抬手,府卫依令散开。 茗华正在廊上的美人阑边晾帕子,看见本家郎主,她停住动作,以为自己在做梦,蓦然惊喜道:“娘子,阮主君来了!阮主君带着阮小郎君来看您了,咱们小郎……也来了。” 她是第一次见到谢澜安穿女子衣裳,惊讶地咬住舌头,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 便听屋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响动,门口晃出一道影,一只沉实的方瓷枕倏然飞出,直奔谢澜安而来。 “当心!” 阮伏鲸低道,阮厚雄已快步挡在谢澜安身前,一手拨开那砸在头上要人命的东西。瓷枕撞上石柱庭灯,破开无数碎声。 阮厚雄愠怒抬头,门边那道影子风一样冲出来,双眼腥红:“逆子,你倒还敢来见我!你穿的是什么,给我跪下!” 妇人仿佛不认识自己的亲兄,那双清婉的眼睛被这几日的疑神疑鬼熬得戾气丛生,愤怒地望着谢澜安。 阮厚雄扳住阮碧罗双肩,看着发髻凌乱,瘦不胜衣的胞妹,心下大恸,“阿篁,你清醒点,她是你女儿啊!” 一地碎瓷,谢澜安看都没看一眼。 透过舅父的后背,她淡漠望着眼前的一切。 平静到仿佛要伤她的是与她不相干之人,没有一点伤心可言。阮伏鲸看着她的侧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爹,我先带表妹出去。” 就是这么着,也没挡住阮碧罗脱口而出的恶毒:“我无女儿,我只有一个儿子,还是个忤逆不孝的孽障!你不听话,不怕你父亲死不瞑目吗?!” “够了!”阮厚雄怒喝一声。 他此刻终于明白阿澜为什么不愿来,也陡然明白了,她这些年经历的是什么日子。 阮厚雄脸色难看地转过头,生怕在阿澜心头的伤痕上再添伤害,嗓音放低到接近耳语,“囡囡……你先带伏鲸去园里逛逛吧,我同你母亲说话。” 谢澜安一点都不难受,大抵母女天伦也要讲求一点缘分,没有就是没有了。她点头:“不耽误你们叙旧。” 走出数步,身后骂声犹在。女子目潋清波地一转头:“母亲,从小到大我从未忤逆过你一事。不是因为不孝有罪,而是体谅父亲早亡,体谅母亲不易、谢氏长房不易、宗族基业不易。” 她唇角微勾,语声燕然:“可是吧,我并不欠这些什么。” 阮厚雄心都要碎了,见阮氏咻咻地还要开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大气,捂住她唇,强行将人拉进室内。 “阿篁,你照镜看看,你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当年你与谢大郎两情相悦,郎才女貌,是一桩天作之合不假,但人死不能复生,我阮家的女儿不是为谁守活葬的。你看你把好好的有齐季女,教成了什么样子?” 阮碧罗听他唤自己的乳名,含泪痴怔地抬头。 望着经年未见的哥哥,她又哭又笑:“你来了,是不是他泄露了身份,谢家族老要处置他,所以通知了你来?” 阮厚雄简直要被她气死,还谢家族老呢,谢家族老的魂儿都被我大外甥女吊在梁上了。 阮碧罗又哭起来:“我教得他怎么不好?我教他四书六艺,教他顶立门户,教他学做他父亲那样的好男儿!到头来他将做母亲的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他还填平我的水榭,怎么,怕我想不开投水?既然怕我,又为何不听我的……” 她朦着泪眼,转望琐窗上影影绰绰的竹影,“宁溘死而流亡,不忍此心之常愁*。我的苦楚又有谁知晓?” 阮厚雄冷冷看着她,“亏老母在家中哭坏了眼,你却想学湘妃为舜帝投水殉节。你一走了之,留下孤子吟苦余生么?” “他苦?他哪里苦?” 阮厚雄沉吐一口气,握住妹妹的双肩,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这九尺身长的硬汉子,眼中竟隐有泪意,“她不苦吗?你以为自己是槁木死灰,却尚且把一丝希望加诸在孩子身上,可她呢,你有没有看见她人如古井,静气霜秋的眼神?” 阮厚雄齿关咬出声响,“所有人都在心疼她,惟独她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疼。” 第 11 章 阮伏鲸无心参观园子,两人在卵石路上闲逛着,他几次悄悄打量谢澜安的脸色,有心安慰,又恐弄巧成拙。 谢澜安忽然扭脸问他:“舅舅不会哭吧?” 阮伏鲸失语,表妹怎么知晓老爹有这个和外形不相符的性情? 在家时祖母偶感小恙,老爹都恨不得以身代病,忍不住伏在祖母床前号啕。 “……应该不会。”违心为老爹说了句挽回颜面的话,阮伏鲸又自己笑了,“其实也很难说。” 家常话化解了生疏,阮伏鲸与表妹说起吴郡家中的姐妹趣事。谢澜安听来听去,笑着问:“怎么只说别人,不说说表兄自己?” 阮伏鲸洒然道:“我没出息,至今尚未立业,没给门楣增什么光,无甚好说。” 谢澜安摇头,“我见表兄姿膂雄伟,是个豪杰儿。应擅枪槊之械,只是藏锋。” 阮伏鲸心头微动,再一次讶于她敏锐的观察与直觉。时下风气鄙视武人,娘亲不喜欢他武刀弄棒,他便藏在自己的院子里偷偷习练,最喜欢的兵器,的确是马槊。 他忍不住脱口说:“表妹一定要回家一趟,祖母见了你,定会万分欢喜。你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多么慈祥和蔼的一位长者。” 其实知道的。 谢澜安轻霎长睫,外祖母九十八岁寿终正寝那年,她的魂曾飘到阮家,在灵堂与身披衰麻的阮伏鲸一起为老人家守过一夜。 她通身的冷清透骨而出,令春光媚景都黯然失色。阮伏鲸心头忽如跟着下了场大雪。 他不明其故,却莫名想说点什么惊破这片沉默,低了嗓音:“……方才我说想住正院,是玩闹话,表妹的名声要紧,我住客房便行。” 谢澜安却漫不经心地转扇一笑:“表兄想多了。名声于我,最不值一提。” · 谢逸夏才出正院,听得他归京的谢知秋,火急火燎地找来。 这老三嘴边生了燎泡,脸色灰扑扑的,看上去比他兄长还老气几分。他见眼前父子三人其乐融融,宛如无事人,顾不上寒暄,愁容诉苦:“二兄,谢澜安假充冢嗣,逼死族老,欺人太甚了!你可定要梳正家风,不能放任她毁了谢家啊。” 谢逸夏麈尾轻拂,看了看老三,欲言又止。 他让二子回避,而后才语重心长道:“老三,不然你搬出祖宅,在外另立府邸吧。” 平地起惊雷,谢知秋大惊失色:“二兄!愚弟做错何事,你难道要与我分家吗?这是那小妮子的意思?她犯下滔天大错,你不管不问,反而要斫伤手足,何至于偏心如此!” 谢澜安倒没提赶人的话,只是之前在书斋,与谢逸夏坦白了三叔在外头养外室,她把人给藏了一事。 可谢逸夏对上那双漆黑冰冷的眼,分明看出了她的未竟之言。 ——若老三再不肯消停,退婚的便不止是谢演与周家的婚事了;剔出家谱的,也不止是谢辛夷那一支了。 不知为何,含灵对三房的敌意格外深重。 她干得出这种事来。 甚至谢逸夏感觉,若非他偶动兴念,想第一时间读到含灵在春日宴上的诗赋,提前乘舟回京,此事兴许已经发生了。 “老三啊,”谢逸夏无奈笑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为了保你。” 整个陈郡谢氏都应该重新明白一件事,谢含灵已经不是从前的谢含灵了。 第二件事,麾下养了十万兵马的谢荆州要偏谁的心,没有道理可言。 · 掌灯时分,谢澜安为叔父与舅父安排了丰盛的接风宴。 阮厚雄在西院待了一下午,他与那个脑筋不清的妹妹话不投机,更多时候在询问茗华,澜安这些年是如何长大的。 许多事关女儿家的细节,茗华不方便说,唯有一件事,她在心中揣了这些年,每每想起都分外酸涩。 那是在小女郎六岁的时候,她苦恼于如厕时的古怪,跑去问夫人,第一次从夫人口中得知她不是男孩,而是个女孩的真相,那张茫然无措的脸。 就像一个堆砌成形的雪人,在茗华面前眼睁睁地化了。 阮厚雄出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 他由家仆导引至膳厅,见厅中灯烛华璨,肴酒既备。怕勾起外甥女的心酸,阮厚雄佯作无事,没有提起给阮碧罗解禁的事。 谢澜安目光掠过阿舅的眼眶,与阮伏鲸交换一个眼色,心下了然。她要在人前保持阿舅的威严,也只假装未见,走去牵衣请他上座。 “听表兄说阿舅喜欢吃鱼,正好今日厨司有新鲜鲋鱼,阿舅尝尝,与吴郡风味有何不同。” 又有谢逸夏笑谑从容,有一肚皮谈资供宾客言谈,一夕觥筹交错,算得是宾主尽欢。 筵散后,谢澜安将阮氏父子安顿在自己隔壁的厦舍住下。 隔日,庾太后召谢澜安入宫的懿旨便来了。 旨意到时,谢逸夏正在书斋与自己对弈,闻信,随手落下一子,笑着自语:“又被她料准一局。” 他丝毫不担心侄女应对不了宫中事,反倒是谢策不放心,“不然还是让你阿嫂与你同去吧,她出阁前做过长公主伴读,多少有个照应。” 阮厚雄同样放心不下,让阮伏鲸亲自驾车送她入宫。谢澜安笑着安抚众人,折扇在手,风致无二:“没多大点事,煮茶等我,我去去便回。” 她的语气就仿佛出门赏景一样轻松,临出门时,却还是被五娘怯生生地拉住了衣袖。 小女娘欲言又止。 “放心啊,”谢澜安摸摸她的脑袋,“不会把你卖了的。” 谢瑶池使劲摇头。之前太后娘娘三番五次想给她与太后的内侄庾松谷点鸳鸯谱,都是阿姊挡在前面,谢瑶池是怕太后因此为难阿姊。 “五娘要掉金豆子了。”谢澜安拿手指划脸羞她,“云雯快拿盏子给你家小娘子接着。” 谢瑶池又羞又恼地背过身,阿姊变坏了。 御沟两旁柳色新,马车行在都城中轴线的御道上,穿过巍峨凤阙。 车厢中,谢澜安一双长腿交叠,怡然身姿随意靠着隐囊,翻看手中的几页纸。 那是她让长史私下打探汇总出来的京仓粮储数目。 车至阊阖门,忽听一阵辚辚之声,另一辆玉饰琳琅的画舆从后面赶驰上来,舆车前后各有八骑驺从,薄尘激扬,声势不小。 谢澜安长睫微挑,圈指在纸上一弹,从专注的思索中抽出心神。 那辆华丽到有僭越之嫌的马车窗帷,被两根涂了蔻丹的秀指轻轻挑开,露出一张妩媚绮艳的脸孔。 庾洛神的目光从谢府的车徽上掠过去,娇滴滴道:“这是谁家的车驾不长眼呀,敢挡我的路?” 玄白看了眼对面的仪仗,指掌微紧,偏头向车内请示:“主子?” 谢澜安车窗都懒得开,说:“给庾二小姐让路。” 金陵城中谁人不知这位庾太后的亲侄女,靖国公庾奉孝珍爱的独女,身份尊贵,一降生便被封为县君,皇室赐下的汤沐邑堪比郡主规格。 她的尊荣还在其次,更有名的还是庾洛神的骄纵性情。 庾洛神及笄之年,适与何家郎君,在夫家时,只因舞伎被赞一句“手甚纤素”,便跺其双手;乐工吹笛错韵,辄杀其人。后来妒恨丈夫的妾室有孕,生生剖出婴儿,将那良妾腹中揎满干草送还夫君,把何郎君吓个半死,不久便郁悒亡故。 她仗庾姓之势,何家愿打愿挨,有苦往肚里吞,眼看着庾洛神住着亡夫宅院,广收优伶男宠,以看他们争宠为乐。 见谢澜安有意避让,庾洛神愉悦一笑,心道她果然今非昔比了,趾高气扬地进了内城宫门。 谢澜安的马车复行片刻,到止车门前,她下车,身后响起一声讥讽:“曾几何时,谢郎君出行人马避让,好不风光,如今却成落架的凤凰了。” 谢澜安转头,看见立在宫墙下的郗符。 冷峻郎君身上的水玉色襕袍与台城的黛垣相映成彰,只是冰冷注视她的眼神,便不那么友好了。 谢澜安视若无睹,径自经过他身旁。 “谢含灵!”郗符叫住她,沉着脸,“莫以为我是等你,我来找我阿弟的。” 他的弟弟郗歆在少帝身边任职通直常侍,郗符自己也领有秘府郎中的虚职,可以自如出入宫廷。 谢澜安一脸和他不孰的表情,懒声敷衍:“自便。” “站住!你可有话对我说?”郗符握住掌心。 春日宴以后,他自觉受辱,恨不得一纸绝交书送去谢府,与这无情无义的人断交。他郗云笈何其清高,视谢澜安为生平仅有的对手,比起视她为友,是更大的认同。可有一天她突然告诉天下人,他心心念念想要赶超的重视之人,竟是个女人。 郗云笈可以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输给一个女人! 可他又不知在期待什么,按捺着被折辱的心情,等她给他一个解释。 纵使人不方便来,修书一封总是应尽之礼吧?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方才若不是他叫住她,她甚至要与他形同陌路。 郗符心绪难平,谢澜安看着这眉宇间傲色逼人的男子,也难免忆起一些有关他的事。 郗符,吃福,人如其名,出生时彩云弥天,白鹤入宅,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上一世,楚清鸢以为他是可能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在布局之初就上书建议少帝派郗符出京巡盐务,成功支开了他。 可实际上呢,一听说她出事,郗符便果断地与她割袍断义,保全郗家。 在她死后,这个人却又冒雨去断崖下苦寻她的尸首,无果,又为她尽心尽力地立衣冠冢,做诔文。 无情多情,都被他占了,看似矛盾,实则精明。所以谢澜安才评说此君最擅取舍。 她对郗符的观感其实不恶,顾全大局保全家族,本来无可厚非。相反,肯为她立一座空冢、洒几点笔墨的人,在这世上也并不多了。 只是这一世她视门阀陋习为敌,注定要动一动旧士族的利益,到时候首当其冲之一就是郗符。 注定桥归桥路归路的两个人,恩怨两清,从此陌路最好。 所以谢澜安只淡淡看他一眼:“太后召令,不敢耽搁。后会。” “呵,你还有不敢之事?谢含灵……”郗符抓不住她擦身而过的身影,急声道:“你要投向太后吗,高洁如你,也要投身到这诡深的漩涡中了,还是你一直就藏着这份野心?” 谢澜安回眸不停步地看他一眼,眼尾收束处峻如松针,勾出一抹极淡的墨芒。 谢含灵一生野心,需要向谁陈情? · 金陵台城,是南渡定都后仿造洛阳宫制式筑起的宫城,紫禁九重,复道翚阁,处处可见旧时风貌。 谢澜安第一次来长信宫,由太后身边的崇海公公亲自引路。 太后的寝宫纵深广阔,静谧如水,宫人的云头履踩在一色木柞地板上,悄无声息。偶从殿外传来三两声莺啼,也很快被重重垂幔阻隔。 那些围柱垂藻的帘饰皆是素绢无纹,整座殿室找不出一件金玉雕嵌的器皿。 庾太后自己穿着也简素,一件家常绛色蹙绣襦裾,外披薄薄的臂髾,髻上簪插仅银饰而已。 不过这位大玄最尊贵的妇人却是保养有术,容颜雍华,眼尾两道细细上挑的皱纹,为她平添凤威。 谢澜安入殿,礼应搴裳福身的她,利落地撩袍下拜,托手向太后呈上一份书帖。 “臣女澜安见过太后娘娘。” 溱洧姑姑好奇,朝这飒爽英姿的女娘端详好几眼,接过字帖呈与太后。 庾太后雅好书法,看了,笑道:“索征西的《月仪帖》,临得极妙。不过从前只闻谢玉树擅书隶楷,中正平和,哀家所见的这笔草字,却是洒如飘风,锋芒尽露啊。” 第 12 章 “太后面前,不敢藏拙。臣女身无其余,蒙太后相召,只敢以戋戋心意献谢太后娘娘。” 从前谢澜安的字,在金陵说千金难买也许夸张,但百金难求一定当得,而且不是一副字,仅是一个字。她恢复女子身份,以后身价几何还不好说,单看今日肯主动献上这一副字,足见乖觉。 进什么庙上什么香的才是聪明人,太后心中满意,命平身。 只见这女郎青襦云裳,单簪重鬓,一身不落俗套的英气确与寻常闺阁女儿不同,当得起浩气清英,仙才卓荦八个字。 太后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闲话般问着:“你身上的风波,这些日哀家也听见不少,世上从来甜头少,酸人却多,许多话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今后有何打算?” 谢澜安呵了呵腰,“我虽女子身,却不敢认命,便是因为前有太后娘娘作心中的标榜。朝堂上的公卿,人人讨伐我,唯有太后娘娘不弃小女,为小女说了一句公道话。” 她眼角眉梢尽是真诚:“若娘娘赐小女一个容身之所,澜安必犬马以报。” 太后不置可否,“依哀家看,谢娘子风骨卓绝,可不像甘为人犬马的样子。” 这位雍容老妇人随手掐下一朵倚案贡瓶中的迎春花,曼声道:“你这番打算,你二叔可知?你清流领袖的老师同意?哀家仿佛记得,谢氏有条祖训,否则谢娘子此前也不会几番回绝哀家的美意了。” 这便是试探加清算旧账了。 谢澜安神色不改,清朗的声线流转在殿室中,如冰玉相击:“上有问,下寸心不敢欺瞒。太后娘娘有此垂问,臣女本可以回答,‘今我奉召入宫,正是家叔之意。家叔忠于王室,多年来为大玄驻守西北门户,如何不知太后娘娘对社稷的殚精竭虑,又如何会阻拦臣女?’ “我也可答:‘至于师命,我心存愧,此生不敢奢望再做荀夫子的学生。然天地君亲师,君在师之前,臣女愧怍则已,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 “臣女更可以据实告太后:从前之所以不敢应下太后对舍妹的指婚,全因澜安一点私心,深知舍妹年小身弱,性情柔软,恐她般配不上庾将军那般威仪人物。 “不瞒太后,今早臣女出门前,五娘还拉着臣女衣袖,很想随同臣女一道入宫,来拜谢太后娘娘对她的青睐与厚恩呢。只是臣女以为太后无召,于制不合,好说歹说才劝住这个实心的孩子。” 谢澜安略微一顿,留出听者的消化时间,方不紧不慢继续说:“——但这些言辞,虽出自肺腑,却尚不足以动太后之容,解太后之忧。” 她口中说着这些话不值得一提,却又原原本本将她二叔的态度,她对师门的态度,以及她自己的赤诚一一展露,顺便还帮着她家五娘卖了回乖。 如果这般口才都不足一语,太后不禁被勾起好奇,“那么谢娘子想说什么?” 谢澜安抬眼,“北伐。” 两字掷地有声,庾太后的神情顷刻一变。 北伐,的确是她力主推进的当务之急,也是朝中那些主和派的老头子们极力反对的政策,并不是什么秘密。 让太后没有想到的是,这女郎自己还处在风口浪尖,第一次来觐见她,便敢商谈国事。“你能为哀家做什么呢?” “自古妙法有三端,武士之锋端,文士之笔端,辩士之舌端。*”谢澜安应答得稳,“前者有大司马的精锐兵骑所向披靡,为太后所驱遣,臣女不才,愿在后两者尽一尽力。” “这样说,你也支持北伐了?” “是。”谢澜安不但觉得这场仗要打,且势在必行,“于淮水之北的沦丧之地,我朝只可寸土必争,不可休战纵意。众所周知,北胡起家于游牧之族,擅长骑射,今中州沦为异族跑马场,而我朝偏安于南,看似双方都在休养生息,实则对敌人来说,他们日日秣马厉兵,对我朝来说,却是不修兵事,只重浮华。一消一长,长此以往,南朝空为华夏正朔,恐将无立锥之地。” 庾太后目放精芒,抚手大赞,“来人,给谢娘子看座。” 谢澜安容颜若雪,不见谄谀色,安然入席跽坐。 太后眸光熠熠地看着她,“不愧为谢氏冢子,有此识见。从前你只谈风月,不议经世济国文章,可不是屈才了。” 这位国朝至尊的老妇人一改威容,轻叹一声,“哀家何尝不是这样想!主少臣嚣,门阀林立,说的便是咱们大玄了。自从先帝龙御上宾,反对哀家垂帘之人何其之多,可若无我坐镇,这些个门阀世家,岂不个个都要逞到我娘俩儿头上来了?” 言及此处,太后目光瞥下去。 “谢娘子同样出身一流门阀,以为南朝世族,当整顿否?” “当。”谢澜安随着落座,一身气度也沉着下来,手无麈尾,神姿气象却无异那清谈无双的谢雅冠。 先帝在位之时,门阀世族视皇权如无物,封山占泽,与国争利,又蓄养门客私兵,家家食客三千胜孟尝。 少帝继位后,庾太后下猛药,重用庾氏与姻亲何氏,压制其余世家的权焰,并几度修改籍册律法,着令世家不可封山吞田、荫户不可超出定额、不可肆意营造私家园林等等。 这些律条不能说没用,十几年下来,世家的确有所收敛。 但门阀制度毕竟根深蒂固,端看她五叔公的所作所为,便知世家面服而心不服,表面粉饰文章,背地依旧暗渡陈仓。 而随着时间推移,外戚坐大的隐患也慢慢浮现出来。 太后力主打压门阀,庾、何两姓却也是门阀,太后能对王谢郗卫铁血无情,却无法约束自己的族人。 她自己常年以节俭示人,食不过五盏盘,常服浣濯之衣,可架不住母族子弟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横行金陵,骄纵遮奢。 远的不说,就说庾洛神乘坐的那辆华辇,已远远逾越妃后仪制。 当然话说回来,今少帝年满十六,后宫的司寝美人却寥寥,哪来什么妃嫔。 太后不急着为亲儿子遴选世家女,入主中宫,反倒热心为她的侄儿物色家世强大的续弦夫人。 谢澜安将素瓷杯递到唇边,不紧不慢地喝口御茶。自古后妃摄政江山的例子,何其鲜少而艰难,庾太后的抱负不可谓不大,手腕不可谓不狠,奈何勘不破私心二字,放任外戚结党,前世才会既不得清流人心,又被打压的世家怀恨,这才让楚清鸢区区一寒士寻得间隙,一击而溃。 “太后娘娘,”她放下茶盏,眼中波澜一并隐去,“恕臣女直言,明主以身作则,方能齐家平天下,约束家人也是应有之义。” 溱洧听出她的讽谏,怔愣一瞬,斥道:“放肆!” 庾太后眯起眼眸,心惊的却是谢澜安口中的“明主”二字。 谢澜安徐徐起身,却不拜,身姿如松竹,“圣王之治天下,必先公,公则天下平。*臣女心中如此想便如此说,寸心天地可鉴。” 太后朝溱洧摆了下手,注视着谢澜安年少妍冶的脸,唇边甚至有些笑意,“罢了,若非如此,她便不是谢澜安了。” 其实她二人的困境,不可谓不相似。太后心头欷歔:此女一身纵横才气,尚被家族与世俗礼法所困,哀家看似身份至尊,又何尝不被家族与国法所限制? 约束族人,说得轻易,她自身甘愿为国库省俭些日用花销,可她要用人,又岂能寒了心腹之心? “你有把握说服朝臣同意北伐吗?” 太后岔开话题,轻轻揭过了方才谢澜安的谏言,当作没听过。 谢澜安便也一笑了之,眉间的浮漠之气不经意逸出几分,“臣女愿为娘娘分忧。” “很好,哀家未看错人。”庾太后丢下那朵离了本根,瓣沿打卷的迎春花,环起披帛,感慨道:“许久不曾有人与哀家如此畅谈了,你言语不忌,用心却赤忱,哀家明白。这样吧,听闻你的生辰将至,哀家便为你热热闹闹办上一场长夜之宴,也算补上春日宴的遗憾。” 谢澜安余光向隔断内殿的水精珠帘扫了眼,手指在袖下轻敲玉带,乖觉一笑:“贵人赐,不敢辞,多谢太后娘娘抬爱。” 她的生辰在四月初,太后连这个也打听清楚了。 以太后的名义办的宴会,荣宠自不必说,看似是施恩,却也是以此昭告金陵,她谢澜安从此就是太后的人了。 给她出路,也断她退路。 太后满意她知趣不推辞,又想起一事:“你一个女郎,出门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可不成,哀家将骁骑营的护军将军派给你,保你安危。” 谢澜安笑容愈发得体,“多谢太后厚爱。” 说过了话,谢澜安告退,将出殿门,一直注视着她背影的庾太后忽然道:“含灵,你可知哀家一生心志所在?” 谢澜安停步,槛外的高阳洒满她衣襟,金光啄住玉簪头,仿佛她发上簪的是一支金乌精华灌注的光簪,莹莹灼闪,不可久视。 她回身,两袖飘起,揖手平平常常回了两句话。 直至她离开长信宫,庾太后目光雪亮如少女。 “姑母!” 那屏风旁的水精珠帘哗啦一响,头顶灵蛇髻的庾洛神抬步走出来。 她不理解地问:“何必给她如此殊宠,一个走投无路的丧家犬罢了,除了姑母这儿,谁还敢给她撑腰?她的口气倒不小,一会北伐一会影射,姑母阖该治她个不敬之罪!” 太后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宠不喜辱不惊,才是谢澜安。 她若是学外头那些人察言媚色,太后反要怀疑谢澜安的投诚不真了。 目光转到庾洛神身上,太后神色和蔼起来,轻拍侄女的手背让她坐到身旁,命宫人端来新做的果子糕。 “听说入宫时你堵住人家的车,人家让了你?” 庾洛神得意地扬起尖细的下巴,“她敢不让我!” 溱洧姑姑体察太后的心思,“知隐知露,到底是个聪明人。” 庾太后颔首,庾洛神却皱起眉,一个见风使舵的俗人罢了,她怎么没见这西贝货如今还有甚么风骨,还敢和谁张狂,何处值得一夸了? 这个以骄奢淫逸为乐的年轻孀妇丹凤眸一转,忽挽起太后胳膊,亲热地说:“姑母,不如将这个生辰宴交由侄女来办吧,侄女一定操办得风风光光,不会丢姑母的脸。” 太后无奈地点了下庾洛神的眉心,这等无伤大雅之事,随她去了。 只是她忽然觉得有几分可惜,洛神这孩子自幼长在她身边,被她宠惯坏了,玩心深重,政事上头指不上她什么。 从前并不曾作此想,大抵是有了对比,才突然羡慕芝兰玉树,生在别家阶庭。 太后望着光影明暗的殿门,意犹未尽地回味谢澜安留下的那两句话。 既然每个时代都有人杰,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为何不能是个女人? · 离开长信宫,谢澜安婉谢崇海公公相送,一人走下汉白玉的阶墀。 迈出宫门后,她抖拂双袖,收起唱念作打的全套功夫。 那风流削秀的身骸一松,便露了几分轻世傲物的形迹。 想收拾旧山河,武备不能不修;想国力支撑住征战所需,内政便不可不稳;求稳,便不能不拨乱反正,恢复清晏之世;欲改革立新法,如今的九品官人法任官只看家世,堵塞寒才已久,设立侨郡为世家发放白籍的优待,更早已过时;还有门阀之下的私欲,党派之间的斗争…… 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服上位者痛下决心的呢? 谢澜安开口之前,已知道是这个结果,却不耽误她在太后面前所言,句句都是真心话。 只说真话的好处便是,她自己都觉得她犯颜直谏的诚意,真是响当当的好啊。 行至中书省外的甬路,谢澜安不意又看见郗符。 说真的,他顶着这张能冻伤人的脸,做秘府郎中十分屈才,应该去做掌冰的凌人。 谢澜安抢在郗符之前开口:“我知你不是专程等我,想是见完弟弟,公务在身,路经此地。” 郗符被抢白一通,额筋隐隐发青。 说得对,他脑子灌风才会担心谢澜安被庾县主刁难,被太后拿捏,所以等在她出宫的必经之路——人家只认文良玉为平生挚友嘛,琴笛相和,好不快哉,关他什么闲事! 郗符甩袖而去。 在他相背的方向,几个看服色像在御前行走的小太监,手持扫帚,低眉顺目地划拉着根本没有落花的御道。 谢澜安看在眼里,唇角微抬。 第 13 章 谢澜安回到乌衣巷,进了府门便看见一道绿影等在影壁前,就像小时候坐在门口捧着脸等她下塾一样。 见到阿姊回来,谢登终于松了口气,咧嘴笑开:“阿姊,一切都好吧?” 谢澜安说好,搭眼瞧见少年腰带上玉佩锦囊挂了一堆,琳琅满目,奢逸之气旁逸斜出,边走边道:“这锦囊不错。” 她没有一步三娜行不摆裙的矜持,步子迈得大,谢登蹭着小碎步在她身侧倒退而行,得意洋洋说:“阿姊好眼光,这枚锦囊的用料是西蜀紫云锦,绣娘更是金陵城一等一的好手艺,胜过左春坊。” 他说完,见堂姊神色淡淡,没有附和之声。小字丰年的绿衣少年噤了声,一想,忙将锦囊解下递去。 “阿姊喜欢,送你。” 谢澜安接在手里,没说什么,让他去书房禀二叔一声,她入宫一切顺利。进屋后便将那枚精致的锦囊抛给僮仆,命收进箱箧。 她这边一回来,太后的赏赐随后也到了。 狮子国的真珠头面,贵霜国的五色琉璃,紫玉长笛,珊瑚折扇,松烟鹿角墨,中山兔毫笔,乃至河内青稻,洛北鳆鱼,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住在谢府的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见此未如何惊讶。等到骁骑营左护军肖浪携手下二十余名卫兵,声势浩大地来到谢宅门外,大家才醒觉,太后的这份“殊宠”,仿佛有些过了。 “不对,这哪里是保护,分明是监视!” 新枰斋,阮厚雄的靴底在地心磨了又磨,左拳击右掌,“要说护卫,阮家多少人手调不来,需要外人沾手?不成,我家阿囡是求自由的人,断乎受不了这个。” 谢逸夏崴在蒲团上,摆着一局死活棋,顺便琢磨,怎么才能打消小狐狸让他断五石散的念头呢? 余光见阮厚雄阔步上前,谢二爷忙伸手护着棋盘,笑说:“阮兄稍安,可别毁了我的棋面。我看她心中有数,不妨事的。” 想他回京之前,他在京中有多少旧部,晏冬在金陵又有多少故交,谢澜安一意孤行地自曝身世时,向哪个求助了?还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在家主这把交椅上坐得稳稳当当。 一个护军将军就能困住她,那不如趁早让贤。 正院,阮伏鲸冷脸看着搬赏赐的仆人进进出出,又听说太后在阿妹身边安插了人手,不禁锁眉。 过了半晌,他发觉对面的谢神略从一开始便神色怡然,不像担心的样子,他想了想,也便舒展开眉头。 谢策笑着开口:“世兄不担心了?” 阮伏鲸其实想不通其中的奥妙,担心还是担心的,但表兄不能输堂兄,深沉地点点头:“以表妹之能,定有她的成算。” 谢策抬目:“阮郎君与我家阿妹相识仅仅数日,便如此了解澜安了?” 阮郎君直接忽略“我家”,“仅仅”这类字眼,负手道:“血脉至亲,自当如此。” 文良玉在幽篁馆的小竹楼,乐呵呵地试奏谢澜安转手送给他的紫玉笛,闲事不问,乐得逍遥。 却是玄白的反应最为激烈,跳脚道:“保护主子是我和允霜的职责,他们来凑什么趣?主子何等人物,岂能让这些粗鲁外人近身!” 谢澜安换过一身退红色宽松禅衣,内衬交领白纱襦,挽着松髻,瞥他一眼。 玄白腮帮还鼓着,下一刻乖乖将脑袋送到主子的扇头下。 他难受的不是别的,是主忧仆辱,主子受了委屈,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便是失职。 谢澜安没敲他,转扇在掌心敲了敲,吩咐山伯:“将人请进来,驻在外院吧。” 岑山枯索着眉头,也有不小疑虑,“娘子当真要留下他们?” “留。京畿禁卫一共六个营,太后舍得让一营都护来给我做私卫,我有何理由不要?”谢澜安眼中闪动明光,“可是光靠别人怎么行,咱们自家的府卫,也要擢拔出一批精锐。” “着令,府内护院能在玄白允霜手下走过五招的,当场烧身契,升部曲,一家老小皆免奴籍入丁籍。僮客中有能臂挽五石弓,或知马,或天生孔武者,亦复籍进正院,其家中有女在谢府为婢者,放免。” 玄白与允霜眼神雪亮地对视一眼。 在江左门阀世家中,门生地位高于部曲,部曲地位又高于奴婢。奴隶的等级又分良人奴、家奴与杂役。 良人奴在主人家做到六十岁,倘若主家高兴,尚有一丝可能恢复自由身,最低等的杂仆却是百代不免,代代为奴。 所有世家主,都只有拼命买进大量奴隶为自己生产劳作的份儿,因为他们有土地稻田,有私园果药圃,有畜牧场……一年生产出的粮食、蔬果、药材、肉禽等不但可以自给自足,且不用上缴税赋,盈余颇丰,自然要不遗余力地盘剥奴人。 以上这些产业,陈郡谢氏不能说没有,且规模非二三流世家可比拟。但像谢澜安这般大手一挥就放免奴人的,极其少见。 岑山虑事更周全,“这么多身负武力的人选进内院,没有了身契约束,会否对娘子的安全有妨害?” 谢澜安反问:“三代身家自由都被别人捏在手里,便会真心尽忠吗?我用人不靠慈心,只看真本事。有本事懂攀爬的,自有阶梯让他一步步上去,他挣的是自己的前程,岂有二心;有胆子叛我的,我能免他全家,就不能再找他全家了?自己不想要脸面,莫怪别人把他踩进泥里。” 岑山明白了,又问:“这些事是否要避开太后的耳目?” 谢澜安抖开玉扇,眼中的凛意变成玩味,“就是要在她眼皮子底下。” 想让太后放心她,便不可无野心,因为那与谢澜安的为人不符。一点动作都没有的谢澜安是城府太深,反而惹人猜疑。 同时也不可以太有野心,让人觉得不好掌控。像这样半掩半露,半推半就,才会让上位者以为自己看得透,掌得住,最合适。 岑山趁机提议:“那么,娘子屋里的婢女也添上一批吧?” 往年谢澜安身边只有书僮与小厮伺候,习惯成自然,山伯之前劝了好几次,谢澜安只嫌繁琐。除了此前从西院借调来,去三房传话的小婢子束梦,谢澜安过后见她伶俐,留在正房听用,此外便无其他使女。 “不用,我习惯了。”谢澜安问,“三叔哪日搬走?” 岑山无奈地轻叹一声,家主的积威比从前只增不减,他不敢十分劝说,回答三老爷便是今日搬家。 “今日?”谢澜安愣了下,“五娘哭了?” “没有。”岑山回道,“三老爷面有怨怼之色,本是勒令五娘子一同走的,但五娘子不想走。之前娘子吩咐过,五娘子的事以后尽归您管,老仆便派人一直守着五娘子的院落,没有惊扰到小娘子。” 谢澜安点头,浮起的唇角渗出一丝狠,“三叔不闹则罢,他若要计较父母之命,正好姑母无子女,把五娘过继到姑母名下,连声爹也不必叫了。” · 很快,谢氏宗族的分枝都收到家主立下的新规,例如: 不可私杀奴婢,肆杀者公室不管,家主必究; 良人没奴者,十岁以下五十以上皆放还,以力胁迫、强行掠卖的奴婢尽早放还原家; 佃客减免三成租粮; 凡谢氏子弟,亥正后不可在外酗酒招伎; 凡谢姓者禁服五石散; …… 这不禁让一些谢家族裔迷惑,这是要把谢氏变成慈善堂与和尚庙吗? 要知道奴隶佃户身份虽贱,却是世家重要的财产之一。当今时代,士庶天隔,主与仆又何尝不是判若云泥。一个卖与主家的仆役,即使随意打杀了,本就与处理一只养的猫儿狗儿没有分别。 还有那没有眼色的发问:陈郡谢氏如今的家主,究竟是谢澜安,还是从荆州回来的谢二老爷? 知情者便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畏惧地指一指头顶房梁,讳莫如深。 除了这些约束,谢澜安又勒令各个旁支交上一本公账,清点各支名下产业。 涉及钱账往来,岑山担心如此大起底会引起人心动荡,谢澜安早想到了,“当然是趁二叔没走,请他出面做这个恶人了。” 前世她要强,不愿意过多麻烦待她如生父的二叔,如今才算活明白——或说死明白,面子能值几两重,不如人尽其才。 求二叔一回,难道她对二叔就只有利用,没有敬爱了?那也太不拿自己当谢荆州的好侄女了。 这方面,是该和冰心雪襟的文乐山学一学。 谢逸夏听后没别的话,出面敲打一下族人倒无妨,只是提醒:“自家事再大也有限,荀祭酒是你的授业恩师,对你一向有所寄望。于情于礼,你也应去面见陈情,躲着算怎么回事?” 谢澜安睫梢动了下。 在觐见太后之前,她便应该先去见老师,只是一想到老师正是主张后宫还政主君的清流领袖,自己的谋求与他相悖,便有些退缩。 从宫里回来后,太后的赏赐流水一样入谢府,她拖着拖着,就更不敢了。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陵第一君,还有怕的人啊?”谢逸夏十分幸灾乐祸。 谢澜安板平着面孔,“二叔这么高兴,前日我听到个坊间逸闻,且说出来与叔父同乐。闻听江乘县的菡萏道人,服五石散后没有及时行散,导致气血逆行,瘫了半边身子,二叔说吓不吓人?” “你莫危言耸听,那是他行散方式不对的缘故。” 谢逸夏垮下脸,扫着袖头往外撵人。 · 很快,谢澜安得知为她筹办生辰宴的东道主,是庾洛神。 庾洛神身边的管事登府请示,问谢娘子在饮食喜好,花品偏爱,宴请名单等事上,有何特别交代的。 谢澜安喜愠不形于色,学二叔做甩手掌柜,一概不插手,只关照了一句:“帮我加一位宾客。” 庾家管事听后虽则奇怪,依旧恭敬地应下。 他走后,岑山来到养鹤台前,轻声道:“娘子,新招的门客到了。” 谢澜安手心托着个装有芦芽的紫竹食斗,往石台上洒食。几只雪鹤舒展着长颈叼翎信步,眼睛望着主人,趁其不注意,才娇矜地低头啄一粒食,其后任凭心情飞去假山或橘林。她问:“没有勉强人家吧?” 岑山说没有,“这位郎君得知娘子点名请她,高兴得手足无措,斗胆问可否拜见娘子尊仪,当面拜谢娘子。” “心思是不少。”谢澜安笑了声,“那便见见吧。” 岑山领命下去,那人安顿在厦舍,不多时被带入内院。 从外庭经过时,左护军肖浪貌似不经意地路过,朝此人脸上多看了几眼,既不认得,也没看出有何出奇之处。 白颂被领到养鹤台一箭地之外的地方,这是底下人能靠近家主的最近距离。他睁大眼睛,见到传说中的谢娘子。 即使仅是远处一个侧影,已足以激动得他膝窝发软,只觉伺鹤之人比那展翼翔集的白鹤还要仙气飘飘,没错,就是一股仙气儿! 白颂好歹保住风度,向前行士子礼,声音微微发颤:“小子见过谢家主,多谢家主赏识。” 谢澜安回首轻瞥,眸中凛意若山巅凝雪,若有似无。 狼崽子,诛心局的第一子,入局了。 · 楚清鸢在学塾,奉老塾长的请托,给似他这般没有身份入国子监,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郡学馆,新入学的蒙童们讲书启蒙。 薄暮时分,霞染柳梢,结束一日授学的他收拾书册,听见外头人闲聊。 “诶,你也去乌衣巷碰钉子了?”一个问。 “可不是么,”另一个路过馆门的秀才没个好气,“我去了才知,原来谢府招纳门客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还被那门子抢白一通,说什么先前门可罗雀,这一听说宫里的赏赐络绎不绝进了谢府,倒一窝蜂地全来了。被个阿物编排,真是晦气。” “丞相门前七品官,也犯不上生气。”先前那人安慰道,“到底不是谁都有白颂那小子的运气,能让谢府的牛车亲自载他去做座上宾,羡慕也羡慕不来……” 楚清鸢原本不甚留意,听到这一句,疾步出去问:“你们说的是白颂?” 那两人点头,可不就是白颂白子辞吗。见楚清鸢怔怔出神的模样,忍不住问他:“这事都快传遍了,楚兄没听说吗?说起来楚兄满腹才学,寒门之中亦有些名声,谢家怎会选中白颂落下了你?” 楚清鸢耳内一阵蝉鸣,后面的话已经听不真了。他放下书帙,直接去找白颂。 结果白家的院门锁着,楚清鸢一直等到黑夜,才见哼着小曲的白颂春风得意地回来。 白颂乍见家门外的竹蔑灯笼下头立着一人,吓了一跳,看清隐在暗影下的人脸,退怯两步。 楚清鸢笑了声:“躲我?” “没、你怎么来了?”白颂忙开门请人进去,说起来,这还是楚清鸢头一回来他家找他,以往,都是他上赶着做楚清鸢的跟屁虫,对方还爱搭不理的。 楚清鸢站在门边没动,向他求证门客之事。白颂乖觉地缩缩脖子,“是、是啊,我是去了谢家——不过我之前听你的话,可没有去乌衣巷啊!是那府上的长史自己来请我的,提出的俸资比我命都贵,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大志向,盛情难却……” 他没敢显摆,谢府还给他安排了环境舒适的宿馆,今日他回来就是收拾收拾,以后这秋冬漏雨季夏潮热的破地方也不会住了。 他不说,那藏藏掖掖的表情已经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黑暗中,楚清鸢手掌紧攥到发颤,什么时候他楚清鸢需要白颂这样的斗筲之流来可怜,来小心顾及他的自尊心? 他不去投奔是一回事,谢家鱼目混珠地选了白颂,又是另一回事。 这根本说不通,谢澜安眼高于顶,他纵使不如安城郡主那样追逐其人,也知道她向来清高自傲,不喜俗人。 所以为什么是不学无术的白颂? 要说这两人间唯一的联系……一道簇白的电光从楚清鸢混乱的心底划过:是他。 谢澜安在春日宴上青睐的人是他,她招门客时特意说明“只看才学,不限家世籍贯”,符合的人也是他。 按照常理,她根本不屑于多看白颂一眼,白颂与那名高贵的女郎唯一的联系,只能因为白颂是他的朋友。 那双水色漫漶如秋霜的明眸,又一次浮现心头,欲语还休地勾着楚清鸢的心。 他的骄傲与自尊,不允许自己生出如此荒唐的猜测,可楚清鸢就是着了魔地错觉:那个谜一般的女子,仿佛在用这种谜一般的方式吸引着他…… 小长干里,夜已深。伧奴听见院门口的响动,提灯迎出,照见郎君苍寒却隐隐发亮的眼眸,吃了一惊。 少顷,只听楚清鸢说:“明早驾车送我去拜访丹阳郡公。” · “何羡,那是谁?”庾洛神乍听谢澜安的要求,神色茫然。 “回二娘子,是何家末枝的一个子弟,那一支血脉与本家已经很稀薄了。” 管事将查到的消息一一回复,何羡生母早逝,与父亲守着几亩薄田耕读度日,年在弱冠,尚未娶亲,无甚出奇之处。 也未听说他与谢家有何交情。 庾洛神身着蹙金绉纱曲裾,懒洋洋躺在茶花架下的随形美人榻上,两个姿色出众的小倌一人为她揉腿,一人为她捏肩。 听见管事的话,她琢磨半晌,素手轻摇,不去费那脑筋了,“无关紧要的人,请就请了吧。” 兴许谢澜安想讨她姑母欢心,又不愿太明目张胆地巴结庾家人,便去烧何家的冷灶?金陵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她耳鬓间兰气微吐,是那长相更柔媚些的娈宠在恩主耳边吹了口气,腻声腻语:“办宴这样繁琐的差事,大事小情扰人心神,娘子何必揽过来呢。” 庾洛神爱怜地拍拍他的小脸蛋,妩媚一笑。 反正她手底下有得是人,又不用她亲自操劳,趁机压谢澜安一头的机会,却万万不能放过呀。 看着这张漂亮的皮相,庾洛神忽想起一个人,瞬间来了兴致,吩咐早已把眼低下的管事:“去,把那朵小腊梅花儿带上,他不是傲么,正好给贵人们助助兴。” 第 14 章 四月初二,新月如钩,庾洛神将春夜宴的地点定在了她的私人别墅,斯羽园。 在大玄,重要的宴席历来都在晚上,这造就了接到请帖的嘉宾在华灯初上的朱雀长街上牛车相继,帷带飘拂,鸾铃鸣珂的盛景。 三辆马车从谢府出发,前后相继驶向斯羽园。 头一架车里是谢策与他的夫人折兰音,那是一名面若芙蓉,嬿婉娴静的新妇,与夫君手掌相牵,她柔声问道:“今日小姑生辰,公公与阮公不参加么?” 谢策皱了皱眉,“瞧这煊赫的架势,是给澜安添彩呢,还是将她和太后一派牢牢绑在一起给外人看?父亲与阮公再露面,便是烈火烹油,反而积粘不清了。” “岂不是委屈了小姑。”折兰音叹惜一声。 中间那辆车中,坐的便是今日的寿星正主谢澜安,两边厢座上对坐着谢丰年和阮伏鲸。 谷雨后时气渐暖,谢澜安此日着交领雪白襦衫,外罩一件绉纱水檀色裼袍。指宽的髾带隐在襟袍间,逶迤垂委,简单的礼服被她穿出了当风出水的风致。 谢登捯饬了一身红彤彤的银朱地洒金大袖襕袍,说是帮阿姊添喜气,正在为阮伏鲸解释斯羽园的来历。 “想世兄听说过,斯羽园原是江左顾氏的祖传别业,只是几年前庾二小姐受邀去游览一回,便喜欢上了,欲出重金购买。顾家不愿鬻祖业,结果没多久,靖国公——也就是庾洛神那位手眼通天的父亲便寻个罪由,整治了顾氏,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这斯羽园嘛,一文未花便落在庾洛神的手里了。” 阮伏鲸久居吴地,常听闻庾氏跋扈,此事却还是头回听说,有些担心地看向谢澜安。 表妹心气高,庾二小姐在这来历不清白的地方招待她,哪里是庆生,分明是添堵。 谢澜安很无所谓,今夜走个过场,是太后为她正名的同时约束她的手段,谁又是真心给她庆生的呢。 一路闭目养神,到了地点,三人下车。 后面那辆文良玉独乘的马车同时停下。 文良玉慢吞吞地扶着车厢边,谢澜安步履凌凌走过去,按老习惯向他伸手。 文良玉才想搭手,看见好友在灯下璨丽生色的脸,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腼腆起来:“唉,让人看见不好吧。” 谢澜安从鼻间笑哼一声,似嫌他婆妈。 周围的确有车驾陆续停下,她也未收回手。 前头的谢策夫妇已在等着,文良玉便搭她的手下车来。脚下才站稳,旁侧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好个莫逆之交,别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好说不好听了。” 文良玉微怔,正色往前一步,“郗云笈你别欺人。” 原来好巧不巧,这一幕被赴会的郗符撞见个正着。 从前文良玉对郗符盛气凌人的性情就不大喜欢,只是看在含灵乐意和他玩,下棋清谈也能压住他一头的份上,没有说什么。却不能让人当着他的面,刻薄了朋友。 郗符睨眼看他,“若非我制止家父在朝会上发声,你以为今夜这场宴席,能办的这般顺利?” 谢澜安展扇落在文良玉襟前,将人往回拨了拨,轻飘飘点头:“嗯,郗家子慈父孝,是好家风。” 郗符脸色一怒,瞥见谢澜安头顶的那只红莲花冠,想想是今日,又把火气压了回去,对身旁的郗歆冷嗖嗖道:“别看了,随我进去。” 他身旁一名玉冠白袍的年少郎君,清华有致,在眩烂灯影下初见谢澜安的红妆,情不自禁出了神。 眼前的檀衣女颜若舜华,郗歆见她如见星月在天,沁爽精神。陡然被兄长惊醒,郗二郎脸上一红,低头向谢家人团团见礼,便随阿兄入园了。 “只怕今夜多口舌啊……”折兰音不免担忧。 谢澜安笑说无妨,比扇请兄嫂先行,一行六人连同扈从使女,沿着纹锦铺就的地茵入园。 面相干净的皂衣小仆头前为贵人领路,众人步入园林,先闻到一阵幽渺花香。 抬目观望,只见园中长亭小桥,曲径中通,虽有薜荔藤萝,桃李海棠,却都不是所嗅之香;又听流水潺泉,宛然有扣玉之音,见那假山奇石形态峻异,虽也环池而建,山水动静相宜,却也不是发出水玉相激声的所在。 随着前行,入目更是雕梁丰茸,飞檐离楼,瓴甓错石,灿耀纹章。 谢澜安神色平平,谢丰年早年常随父亲出入东山别业,见惯好景,也不以为奇。 谢策几人却默默对视一眼,心道好一个极尽奢靡之能事。 许多宾客已经到了,庾、何两氏的女娘们近水楼台,聚在春潮亭中说笑,华灯璨烛,衣香鬓影。 远远看见谢澜安,她们有片刻安静。 隔了一会,有人唏嘘:“从前觉得她是京中最干净无双的风骨,想近一步都不能,如今看着,竟不太适应。” 这些出身高贵的女郎,对谢澜安暗中打量者有之,往昔爱慕者有之,挑剔嫉妒者亦有之。 何氏嫡女出身的何嫱笑意冷淡,“混迹在郎子堆里这么多年,谁知道干不干净呢。” “喂,你们!” 一道娇音从她们身后叱响,夹含不悦:“好好的小女娘,说出的话这么脏,不觉得有失风范吗?” “安城郡主……”众人回头,看见由宫婢簇拥的陈卿容,在彩绸花灯下嘟唇蹙眉,一时都有些讪讪。 她是当今陛下的堂姊,无人敢攫其锋。 何嫱还是当今长公主的小姑子呢,长公主陈蓉所适的驸马,正是惠国公何兴琼之子何继奇。而庾洛神那位被吓死的倒霉夫婿,便是何兴琼的侄儿了。何嫱反唇相问: “郡主一腔痴情付诸东流,不是最恨谢澜安的吗,何以今日为她执言?” “本郡主自家事,用你说三道四?我才没帮她说话,谢澜安坏死了,可她再坏也只有我说得,别人就是说不得!” 陈卿容脾气上来可不管许多,大大发作了一通,惹得四周的人频频回望。 这边的动静恰巧传到走上曲桥的谢澜安耳中,她失笑着按按耳朵。 庾洛神明知安城郡主与她有过节,还邀请她来参宴,真是位好主人。 陈卿容看见了她,穿过曲径,快步走来,大声而冷酷地说:“谢澜安,前些年年年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都视若不见,今年我可没礼物给你!” “人来就好。”谢澜安嗓音氲沉,低头温和地看着使小性的小郡主。 陈卿容一愣,溺在那双温情深邃的瞳仁中,脸颊竟烫起来。 她仓促地撇开脸,“你、你不许这样同我说话,本郡主才不吃你这套呢!” 小郡主匆匆跑走。 谢澜安望着那道背影,也是弄不懂她来去如风的脾气。 折兰音微笑说:“阿澜仿佛对女子格外宽容啊。” 那些飘到耳中的碎语闲言,连她听到都不免生气,阿澜却似全不放在心上。 谢澜安抬眼乜着一处,懒笑半声:“也分人。” 她视线所及,庾洛神身着一套特订的红鸾蹙金飞髾杂裾,终于姗姗迎来。她高挽的义髻上玉笄六副,大珠坠耳,姣好的丽容焕发着一种高姿态的志得意满。 “嗬哟,比我还红。”谢丰年小声嘀咕,被谢策警告地看了一眼。 “寿星莅临,小园蓬荜生辉。今日高朋满座,皆为谢娘子而来,不知此处风景可还合乎寿星心意?” 庾洛神噙笑来到近前,先说了番漂亮的场面话。 谢澜安持扇向北面拱手,“得赖太后娘娘垂顾,庾二小姐费心,谢含灵铭感在心,愧领了。” 她倒不客气!可也没见她有几分卑躬屈膝,惶恐涕零啊。庾洛神面皮浮笑,目光从谢澜安身边之人一一扫过。 她的视线在恩爱融洽的谢策夫妇身上停留最短,看到面生的阮伏鲸,庾洛神微一沉吟,只可惜这样悍壮的体格不是她所好。 当目光流连到文良玉那张小脸上,她却是真情实感地惋惜起来,真是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喜欢,以这小郎君的家世,弄上手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只可恼有谢澜安在,她便动不了这人。 “五娘子如何没来?家兄驻守石头城,无法参加今夜欢宴,却不忘托我问候贵府五娘呢。”庾洛神笑晏晏问。 谢策闻言,本能地警惕起来。未让五娘同来,怕的就是庾家人盯她。他不冷不淡地开口:“舍妹偶感风寒,无法赴会,劳贵兄挂问。” 庾洛神眼眸轻眯:“那真是可惜了。” 这时园门处的傧相高唱:“惠国公到!丹阳郡公到!” 庾洛神眼神一亮,有意无意地瞥过谢澜安,当先迎了出去。 今夜宴席摆在哪、请谁来赴宴、其中应当有几位在三卿之列的大臣,庾洛神都是细细思量过的。 凭她姑母的面子,再大的官她也不怕请不来,但若宰执满堂,未免抬举了谢澜安,若无公侯柱国,又显得她这主人寒酸。 所以有这么三两位高公帮她到场添彩,便是刚刚好了。 场中士女闻声,舄履几几出列拜会。 庾洛神对惠国公唤了声“伯父”,何嫱叫了声爹,何兴琼颔首,受下众人之礼,而后凝眸看向今夜最受瞩目之人。 朝中哄闹了这许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换回红妆的谢澜安。 心中虽不认同她,却不得不承认,君子如切如磋,原来不在衣簪,而在气象风格。 他问:“今日之谢娘子,昨日之谢郎君,孰优孰劣?” 四周静了静,这便是大玄名士间极为流行的玄语诘问了。一个回答不好,便会惹人耻笑。 谢澜安平静回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何兴琼心中赞妙,点点头,换了家常语气问:“谢公何以不至?” 谢澜安笑意疏宕,目视这位封以“惠”字,却擅长敛财的户部尚书,回言道:“家叔喜游山水,日前已去东庐山别业小居。小孩子过生辰,论理不该张扬,劳诸公大驾,心已不安,岂敢再惊动长辈。” 何兴琼愣了一下,这话……听上去也没毛病,只是她这自称‘小孩子’的语气,怎么反而像老气横秋的长辈之言? 他在这场夜筵上露过面,便算全过太后的脸面,以他的身份不会与年轻人同席用膳。何兴琼请来客自便,自身往别馆歇息。 谢澜安又转身与丹阳郡公致礼,故意忽视了随行在丹阳郡公身后的楚清鸢。 她抬头寻到何羡的踪影,唤声“梦仙”,迈步从楚清鸢身侧擦肩而过。 楚清鸢掌心微蜷,看着她转身去和那些衣冠磊落的士族言笑。 距春日宴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她便从名望摇摇欲坠,变成今日的风光万丈。 当日谢府招幕僚时他不曾去,是他失策,自从得知白颂一跃成为谢家的门客,楚清鸢便有几分悔,于是去拜见赏识他的丹阳郡公,请求作为客卿参加这场春夜宴。 公卿参加宴席,以手下有七步成诗倚马成文的门客为荣,他自然地获得了这个良机。 楚清鸢探手入袖,再次确认他要献给谢澜安自荐的那册文集万无一失。 金陵城皆知谢含灵有才也爱才,他错过一次,不会再错过第二次了。 · 何羡字梦仙,表字取得风流,其实属于何家边缘化的一名子弟。 是过年祭祖轮不上他,连何氏正房郎君身边的詹事都能用鼻孔看他的那种。 所以他被谢澜安邀请,何羡开始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眼见谢娘子唤出他的表字,那张清英之容渐行渐近,何羡心头打鼓,磕磕巴巴打招呼:“谢、谢、谢雅冠……” 玄白在谢澜安身后笑,谢澜安也笑,“谢我做什么?我家中藏书楼里有些关于《周髀算经》与商高数术的书,何兄大概会感兴趣,我交你这个朋友,以后随时来借阅。好了,你现在可以谢谢我了。” 她心中对这个曾为她挡过一刀的男子说:其实该是我谢你啊。 何羡怔营住了。 在这个以骈文丽辞为高尚的时代,士族中人没有去研究算术的,有的话就会被笑话不务正业。 偏巧他从小就喜欢琢磨数术之道,为此没少受族人的白眼。 他一时顾不上多想谢娘子如何会知道,双眼发亮地问:“当真吗?我、我真的可以去借书?” 要知道王谢两家的藏书楼汗牛充栋,名声在外,据说单单举世难寻的珍帙孤本,便有千卷之多。 门阀世家为何能够一代传承一代?所谓家学渊源,不在金玉其外,正在此间尔。 谢澜安眨眼点头。 那厢竹梁桥边,一直没能与谢澜安说上话的王?十一郎,看着他们相谈甚欢,心头失落。 · 戌正,辰星分野,宾客俱集,宴席正式开始。 晚宴的地方被庾洛神安排在昙花小筑,众宾移步到此,提鼻一嗅,原来入门时闻见的幽馥花香正源于此,不禁夸赞主人风雅。 庾洛神将大家的惊奇看在眼里,得意非常,眼梢瞥向谢澜安。 这一晚上,她都在暗暗与谢澜安较劲着主客之争。谢澜安眼下只随意地站在轻褣地衣上,站位并不居中,一身水檀裼裳也不若庾洛神的艳红,却是神采逸荡,岿然不动,自成焦点。 她似感知到庾洛神的眼神,突然轻咳一声。 庾洛神以为她要致辞,怕被抢走风头,连忙抢先,不防被口水呛了一声:“感谢诸位明公夫人,郎君娘子莅临小园……” 谢澜安低头勾唇。 谢策无奈地看她一眼。 转念又一想,庾洛神一整晚翩翩如蝶,长袖善舞,哪里是成心为阿妹办宴,分明是为了自己出风头,阿妹难得调皮一回,想胡闹便胡闹吧。 屏幛之下庾洛神还在说着:“……今谨奉太后娘娘懿命,斯羽清园,燃烛夜歌,一来为谢家娘子庆生,二来是我这小园新得了?十品孔雀昙花?,正合夜间开放,在此借花献佛,请大家共待那花开一瞬的美景。” 她话音才落,宾客间便传来谈论:“孔雀昙花?那是存在于古书中的珍贵品种吧,听说价值连城呢。” “看,连那植花的玉盆都是整玉雕的。” 安城郡主优雅地翻翻眼皮,什么了不起的阿物,也值得显摆一回。 “我说,”玄白忍不住凑头和允霜磨牙,“今夜倒是赏昙花来的,还是给主子过寿来的,这寡妇是不是成心。” 允霜沉默地摩挲着佩剑的剑柄。 等一盆盆含苞待放的孔雀昙花,被司花女使小心地摆放在筵席两列,执酒捧盅的婢子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布菜。 庾洛神看向谢澜安,言笑晏晏:“寿星娘子还有何要的说吗?” 所有人的视线这才转回,交汇在谢澜安身上。 安城郡主一双秀手交握,暗中替她使劲儿:快快拿出你的文采,压过这个讨厌的炫富鬼! 只听谢澜安笑道:“诸位吃好喝好。”言简意赅。 · “阿兄你瞧见没有,刚刚庾二的脸都变成茄色了!” 三间打通的宽敞花厅,一张张朱漆红木食案排列开去,两人一席。谢澜安位居左首,与折兰音同用一案,其次入席的是谢策与谢登、其次阮伏鲸与文良玉、其次郗符与郗歆……; 庾洛神独坐右首,其次为安城郡主,其次是庾何两家的女娘们……那些府公伯爵在东厅另开席面,与中厅隔着一道屏风。 谢丰年酒饮了三盏,还是忘不了那句“吃好喝好”的神来之笔,忍笑忍得辛苦。 谢策却无心谈笑。 头顶烟花簇簇,声色靡丽,庭中美姬扇舞,目眩神迷。他忽然深吐一口气起身,“我去醒醒酒。管好你的嘴。” 邻席的折兰音留意到夫君离席,眉心微颦,对谢澜安低声说:“这扇翿舞乃王廷之舞,庾洛神用在今日,僭越了。话说回来,如今处处是这样礼崩乐坏,没有讲究,独你哥哥为人介直……” “介直才好。”谢澜安挑了片鲜笋送进口中,“眼里容不得沙的人,才有望剔出沙子。” 说是如此说,她自己却对庭中的歌舞欣赏得有滋有味。 杯中有酒便饮,盘中有炙便食,有人前来向她贺酒,她也不忸怩地回敬一杯。整个人松闲浸肌骨,酒气染眉弓,好像真的只是带着张嘴来吃饭的。 提箸拈杯的仪态却极雅气。 次厅中,楚清鸢透过屏风的间隙,深黑的眼神描摹着、仰望着她刻在骨子里的那份睥睨傲物。 她仿佛有三分醉了,被琪花光影簇拥着,目光渡染上一层迷离。她在这玩乐场应对自如,仪态万方,潇洒是真潇洒,笑也笑,可楚清鸢总觉得,这名高贵的女子像晃在水心的月,没有七情六欲能入她的心,没有谁能真正留住她的目光。 可非得是这样的冷情若霜,才值得昏君点起烽火只为搏倾城一笑,才让飞蛾痴迷于扑向吞噬它的烈火,才对自视甚高的楚清鸢,形成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酒过三巡,嘉宾们已经可以随性活动,自由攀谈。 有人打赌昙花何时能开。 有人醉酒大赞舞姬绝色。 楚清鸢摸出袖中的文集起身。 “这便是绝色了?”庾洛神听见那些醉语,觉得说这话的人眼皮子浅,抚掌拍了两拍。 “来人,给诸君再斟美酒。你们瞧瞧,他算不算绝色?” 话音落下几许,一道身影走上筵席之末,脚步迟慢,着白麻衣。 谢澜安随意望去,眼前却被一道暗影遮住了光。 跪坐在主子侧后方的玄白正贪酒喝,应激上前一步。楚清鸢已经得体地后退一步,矮腰向谢澜安呈上一卷文册。 谢澜安脸上无喜怒,不认识似的瞅他一眼。 “小子楚清鸢,曾在春日宴得娘子垂询,今献拙作,请娘子斧正,愿拜在娘子门庭为娘子驱遣。” 谢澜安眼底暗澜轻涌,险些笑了,这话耳熟。 折兰音诧异地停箸,看向这名郎君。 只见他容姿俊朗,举止不俗,不像无名之辈,然而说出的话却满是真诚。折兰音不由感慨,小姑的声望真是靡远不至啊。 谢澜安拨了拨食盘中给鱼去腥的姜片,没往他手中的东西上搭一眼,“可我已经不收门客了啊。” 楚清鸢一顿,眸底清邃,坚持道:“请娘子看过小人之作再决定。” 雅宴上才子自荐也是一桩风雅事,坐在附近的人看起热闹,厅子边上却起了阵骚动,有人脱口道:“好俊的身段!” 还有那浑浊醉音调笑:“什么样的骨血生得出这么个模样,瞧这双手,玉做的吧。” 文良玉听着有些似曾相识的话,皱眉看去,眼睛落到那斟酒人的身上,倏地失语。 那人低垂着眼,手捧一只莲花纹锡壶,墨发及腰,走得极慢,一桌桌为贵人们斟酒,腰背弯而不折。 胡吣的浑话钻进耳中,他只是沉默。 当他走到安城郡主的座前,楚清鸢还坚定地站在谢澜安身前。 先前谢澜安的视线被楚清鸢遮挡,没把席间的调笑放在心上,醇酒美伎声色犬马,早已是烂在南朝根子上的常态。 她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浑身血液陡然凝固。 这道穿着雪白麻衣的身影…… 即使只露半张侧脸,谢澜安也能通过刻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认出他的墨鬓削肩。 前世身死之际,恍惚得见为她收殓尸骨,吟歌送魂的白衣天人,在她生辰之夜,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谢澜安眼前。 游魂之身,身不由己,随风飘荡,无休无止,就像坠入无底深洞没有尽头……她多少次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便是靠着想象那位逍遥修美的天人,抚过她骨骸的体温,安慰自己并非天地弃子。 总该是个巧合。 谢澜安眸色漫淡,她还记得那白衣仙人伸出的右手虎口处有一粒朱砂痣,此人长相肖似,总不见得也有。 她站起身,正等待她回复的楚清鸢心跳加快。 对面的麻衣郎抬起手臂,欲为安城郡主倒酒,陈卿容的使婢伸手拦住,不容这来历不明之人靠近郡主。 他默了默,纤密垂睫下的余光,掠过前方正托腮瞧着他的庾洛神,转身,木然地向谢策一桌走去。 谢澜安快步经过楚清鸢身侧,按住了他的手。 突如其来,四下皆静。 谢澜安只发觉这人的手绵软得不像话,随即,她看清了他手背上的一粒朱砂。 她的指腹甚至无意识荡过了这颗红痣。 手下的肌肤颤栗轻抖,分不清是谁的皮肤更滑腻如脂。 男子抬起黝黑的眼珠。 第 15 章 那是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谢澜安凝目,完完全全认清了他。 骨相凌峻到足以割伤造化,眉眼又秾丽到足以惊艳神灵,所以谢澜安才会觉得,他应是天人偶谪,而不属于人间。 谢澜安声音不稳:“先生是谁?” 肤色比衣色还白的男子挣出手,瞳色比墨色还深的眼里,沉着一渊静寂的海,看向这名陌生女郎。 她溯流风而来,仙姿佚貌,潇洒无邪,与满座的衣香鬓影格外不同,好似神女下凡来渡人间苦厄。 可神仙不渡他这样卑贱的人。 光阴仿佛在这个瞬间慢下,烟花凝住,星汉倒悬,一个司花小婢倏而低呼:“昙花开了!” 春月之下,伞面大的花心惊鸿一绽,美得动魄,可是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昙花,“谢澜安刚刚叫他什么?先生……她岂可称一个奴隶先生!” 楚清鸢在谢澜安身后,维持着举卷的姿势,手脚冰冷。 当看清那个奴人的长相,他眼下肌肉不受控制地一搐,脑中迸出一句话: 粗衣麻布不掩天姿国色。 可长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身份卑低的下人,谢澜安怎会是色令智昏之人? 许多宾客脸色莫名地起身,郗符头皮都麻了:谢含灵的剑走偏锋还有完没完,她春日宴上的事不会重演吧! 庾洛神脸色霜寒,忍气笑了一声,眼中露出残忍的光,瞥向那白衣,“还不告诉谢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谢澜安眼睛只看他,随手从这小郎君手里挖出酒壶,抛到地上。 闷然一声响,惊动男子抿成一条直线的仰月唇。 他启唇,又咬紧,在这些达官贵人居高临下的审视与玩味中,神色淡得像炎日之下的雪,带着一种自厌的平静。 他闭了闭眼,说:“胤,衰奴。” 衰者至晦,奴者至贱。麻衣芒履,将他衬得苍白单薄。 这个名字,与这张脸形成一种极致的反差。周遭嗤笑,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谢澜安却蓦地松开长眉。 他的音色十分特别,不是寻常男子的低沉,带着种容缓蕴藉的味道,清澈流珠,如诉如慕,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原来前世真的有人为她收过尸。 她并未曝尸荒野,被秃鹫啄食。 允霜从方才主子起身时,便离席去找庾氏管事逼问情况,回来对谢澜安轻语: “主子,问清楚了,此人是西城羊肠巷的一个挽郎,契籍是杂户,不是庾府家奴。仿佛被庾二小姐相中,却不知怎的没得手,便百般折腾他……” 仓促之下只能打听到这些,允霜还不好说太细,恐污主子耳朵。 谢澜安却心想,挽郎、收尸、会唱挽歌,都串起来了。 失神只在一瞬,她诧异地扬声,说得筵上皆闻:“那不就是逼良人为奴?如此恃强凌弱,该不会是我谢氏子弟所为吧!” 庾洛神怒色勃然:“谢娘子,今日我好心款待你,你别得寸——” “胤郎君,”谢澜安眼波明媚,整个夜晚,抑或重生以来的整个春天,她这一笑最开怀,“相请不如偶遇,你若不弃,不如到我府上做一做客?” 胤衰奴浓密的睫毛深深一簌。 他垂着眼,鼻梁挺拔,漆黑的睫梢却柔软地曲翘着。谢澜安这才发现,他一个男人的嘴唇竟是粉色的。 这就难怪。 庾洛神愣在原地,她今日叫人捉了胤衰奴来席上,原本是想就他的身份,辱一辱故作清高的谢澜安,却没想到谢澜安敢跟她抢人! 谢策皱眉起身。 郗符已经忍受不了,脚步生风地过来抓住谢澜安的胳膊,压低嗓音: “胡闹也要有限度!庾二是个什么名声,你从她这里带走这人,就真说不清了。你想证明自己不在意世俗眼光,想剑走偏锋,出人意表,可士庶天渊谢含灵!士庶天隔,一贵一贱,金陵的王孙贵胄不会高看你,更不会理解你!” 谢澜安无动于衷,就在这时,胤衰奴嗫动唇角,吐出几个沙哑的字音。 他说:“我不是奴。” 这不是那个为她舒吟清歌着“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魂一夕而九逝,月与列星”的天籁嗓音,而是委折在喉咙里,低涩屈辱的悲鸣。 谢澜安眉心下压,戾气丛生:“松开爪子,谢含灵行事,须让别人理解?胤郎君,请。” “我看谁敢带他走?”庾洛神终于回神,好个谢澜安,果然不是真心要给姑母当牛做马的,筵席还没散,她就要反了! 她发令:“来人,把这贱奴给我扣住!” 谢澜安寒寒一笑,“肖护军何在!” 她今夜赴宴带了肖浪,收下这枚爪牙的作用在此刻显现。京畿六营,骁骑、游击、虎贲、冘从四营都归太后控制,肖浪身为骁骑营护军,太后是他旧主,庾洛神便是他半个主子。可谢澜安是他新主,若今夜他倒戈相向,谢澜安便能名正言顺地退掉他。 她还有自己的私卫守在园外。 若不然,庾洛神暗戳戳了一晚上想打在她脸上的巴掌,可就要物归原主了。 胤衰奴看着挡在身前的身影,木黑的眼珠沉着几缕乌光。 一阵铠履声响,肖浪带人入园。肖浪不愧是京畿护军,分析得清形势,只犹豫一瞬,便向庾洛神抱拳:“二小姐,在其位忠其主,对不住了。” “你!”庾洛神气噎。 楚清鸢眼睁睁看着谢澜安带着那个麻衣郎,头也不回地撤出斯羽园。 一出园门,便有谢氏府兵接应,庾洛神有心追究,已是无可奈何。 新月躲在云纱后,暗夜的穹霄上散落着零星的烟花,光线明晦交织,烁在众人眼底。谢策一出来便轻喝:“含灵!” 两个贵女在太后娘娘的宴会上争抢一个小倌,传出去是好玩的? 折兰音轻拉丈夫的袖角。 阮伏鲸马上道:“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凶她做什么?” 谢策被顶得噎气。 “阿兄别骂,这个人我一定要带走的。” 谢澜安转脸,只见失去了明灯的照耀,那张绝色逼人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寒亮如星,让人看得分明。 她方欲语,胤衰奴垂眼说:“放我回去。” 正严阵以待卡着园门的玄白呼吸一窒,这人是不是不识好歹? “我晓得。”谢澜安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气度,眉宇却染了霜寒。她今夜很高兴,也很不高兴,“你不情愿,庾洛神必是拿家人胁迫于你,你家住何处,我派人保护他们。” 胤衰奴一霎抬眼。 “不信?一条街巷三十户,一百人尽够了,郎君若不放心,二百人我也调得出。”谢澜安从始至终没与他客气,语气像和老熟人叙旧,“郎君的亲朋我帮你护着,但今夜你得跟我走。就这么回去,不想活到明天了么?” 庾洛神的心性她了解,得不到的心爱物宁可毁掉。 人命又如何?对这种人来说,人命才是最不值钱。 倒涌胸腔的怒被谢澜安一点点按了回去,她神色安静,等胤衰奴答复。 谢丰年瞅着那小白脸的神色不太好看,文良玉一头雾水地挠挠头。 谢策仔细观察阿妹的神情,是否当真为色所迷。 却发现澜安看着那男子的眼光,是一种让他费解的尊崇与……慈爱? 半晌,胤衰奴螓首微低,盯住她衣角上一片贵气华美的绉纱,“我无父母,是……羊肠巷的邻里。” 谢澜安说:“好。”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过往的事我管不上,以后不会再有人伤害郎君了。”她挑扇往来时的几辆马车比了比,弯弯的眼如天上月,“现在郎君可以松开你手里的东西,挑一辆喜欢的马车去我家做客了。” 胤衰奴藏在袖管里的手一抖,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明眸。 他兀地将手中磨尖的木簪攥紧。 * 胤衰奴最终与文良玉同乘一车。 结軨上嵌着鸡卵大的明月珠,光线柔和。回去的路上,文良玉悄悄瞄了这人好几眼,见这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人轻衫伶仃,后背紧绷,仿佛是第一次乘马车,只沿着座位一指宽的边缘坐,马车转弯时,肩膀几次撞到厢壁,他都一声不吭。 浑身上下充满了戒备。 文良玉唉了声,“你别怕啊,谢家娘子……”他想了想该怎么形容含灵。 “——她很好,和那个庾娘子可不一样。” 虽也想不通,含灵把这素昧平生的人带回府中为什么呢,要说看不惯庾洛神欺压弱小,把人送回家去,留人保护也是一样的啊。 今日谢府高巍的阀阅上,也为过寿的家主挂了彩灯。谢澜安径先下车,在阶前等了一等,文良玉带着胤衰奴从后头那辆马车下来。 谢澜安目光扫过那只垂下来掩住他掌心的衣袖,没说话。 迈进门槛,扑脸一阵“噼啪”的爆竹响,谢瑶池从影壁后一晃而出,“阿姊,生辰喜乐!” 她手中挥舞着小小明亮的焰火棒,脸上挂着给人惊喜的灵黠表情。 结果进门的几人各怀心事,没有一声。 谢瑶池笑容僵住,迟疑地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灭了焰火,“是、是丰弟说阿姊在外过生辰不算,自家也要庆祝一番,我们才准备了这个惊喜给阿姊……” 她话音顿住,一、二、三、四、五、六……去时是六个人,怎么回来变成七个了? 小女娘睁大眼睛望向落在最后的那个人。 “哈,哈哈,这烟花我喜欢,五娘有心了。”谢澜安最先打破沉闷,上前怜爱地摸摸五娘的鬓角。 谢丰年嘴角直抽抽,小堂姊你还能笑得再敷衍一点么? 可他这会儿没有力气笑谑,阿姊疼五姐也罢了,为什么要领一个麻衣倒酒的小子回府? 他不管他是奴还是白丁,但那张溶月梨花的脸,啧,生得太也勾人,他看着不舒服。 谢瑶池身后还有山伯,云雯,束梦等人,阮厚雄也在。谢逸夏去别业山居,是为了给谢澜安腾出手脚,只当对她日后所为一概不知,也好留出斡旋的余地,阮厚雄却是不能错过为外甥女祝生辰的。 他见几个年轻人齐齐沉默,与出门时的心情截然不同,折起粗疏的眉头:“伏鲸!你表妹在宴上叫人欺负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阮伏鲸直觉他晚应一声,老爹的拳头就要落在身上,忙说:“没有,就是……” 他想了想,“表妹把别人欺负了?” 阮厚雄这时发现了遮在众人身后的胤衰奴,纳罕地看他几眼,“这闺女比乐山还俊呢,她是?” “一个朋友,是位郎君。”谢澜安轻描淡写地带过去,环顾四周,“时已人定了,今日多谢你们为澜安庆生,大家且去歇息吧。嫂嫂帮小妹哄一哄阿兄,莫生我气了。” 阮厚雄不满意,“囡囡,长寿面不吃了吗,还有醒酒汤,都在灶上给你温着呢。” “阿舅,我好累呀。” “好好好,你去歇息!都去歇息!”阮厚雄眉眼俱开,马上服软。 人群最末的暗影里,胤衰奴透过一层层衣冠肩膂的缝隙,默不作声地抬起双睫。 一个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中心的天之骄女,一个即使他这样的人,也听过满城谈论她的世家少主,平平常常地说出,他是朋友。 自然得他差点以为,那不是戏弄。 但天上的白云有何理由去泥地里滚上一遭? 不一样么,他接过那么多高贵门户的丧席,对肉食者骨子里的傲慢,见得清清楚楚,从未遇过例外。 无非都是金陵贵胄玩弄蝼蚁的花样罢了。 岑山迟疑着向谢澜安请示:“娘子要将这位郎君安排在何处?” 胤衰奴手心紧了紧。 但是那位带他回来的贵女并没有看他,嗓音清凉,像净沙流淌在落了月色的溪底,“幽篁馆吧,乐山,你照顾他些。” 这小郎君眼下像一只惊弓之鸟,谢澜安觉得比起她的关怀,他可能在同为男子的文良玉身边更放松些,便忍住未回头看他。 有什么也等明日休息好了再说。 众人各自散去。胤衰奴被管事领着,穿过一亭复一苑,苑外又逢小亭,不同样式的精巧灯笼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走马观花,檐下铁马轻轻撞,像寺庙里的磬。 枝叶簇簇的碧竹,在暗夜中散发着很淡的清新气息,连成一片不溺人的海。胤衰奴麻鞋里的脚踩在这条路上很生。 一团墨影突从头顶掠过,提灯引路的管事回头对客人解释:“郎君莫怕,这是府中饲养的白鹤。” 胤衰奴仰起头,突出的喉结如一小枚随形白玉。 他看头顶被繁密的竹梢向内垂拢出的一块夜空,三五颗不甚亮的星星点缀其间,像看一场梦。 他最终来到一处幽致的轩馆,管事对这名家主特别交代过的来客很客气,说外面有人值夜,客人有事只管吩咐。 胤衰奴沉默地进了门。 这间客厢宽敞而整洁,玉案瓷烛,纱帘彩帐,都不是属于他的世界。 他站在门边,没有多看房中一眼,也没碰那床榻,席地坐了一夜。 一夜平安无事,并没有人来粗鲁地捆绑他,也没有人潜进来喂他吃一些下作的东西。 夜尽天明时,胤衰奴撑头假寐,冷不丁听见门响,他霍然惊醒,睁开的眸子一瞬绽出寒芒。 却是婢女提着食盒来送朝食。 摆饭的时候,小婢女忍不住扭头看了他那张脸好几眼。 直至小婢福身而去,胤衰奴才慢慢放松紧绷的背脊,抬起掩在长睫下的眼睛,往食案上看去。 冒着热气的豆粥,团成花瓣样的春荠小菜,配两样肉脯,用漆器盛。不见如何豪奢,却自带着寻常百姓一世学不来的清致。 一餐一饭,已能看出士与庶的天与壤。 他松开了自己的右掌心。 牢牢攥了一夜的防身木簪烙下了一道深紫的痕迹,皮肉早已经不过血,骤然松开的胀麻扯动痛觉,密密麻麻钻进他的心。 他目光扫过虎口上昨晚被人轻薄了去的朱砂痣,抿抿唇,推开门,说:“我想见你们女公子。” 第 16 章 胤衰奴一夜未睡,谢澜安却是一夜无梦。 她不曾再梦见那些驱不散的血雾尸骸,哀鸿遍野,连闭上眼后形魂都不再摇荡,难得一枕黑甜睡到天明。 找到了前世的埋骨之人,心便安放,在睡眠上如此立竿见影。谢澜安笑骂自己,觉得谢含灵没出息,寐醒推窗,庭中绿木含青吐翠,木末芙蓉红萼竞发,初夏的花木之色原来已是如此动人。 她穿过连厦来到堂厅,看见胤衰奴眼睑下淡淡的乌青时,不由顿了顿。 “郎君请进,昨夜不曾休息好?朝食也未用吗?” 胤衰奴立在门外的廊上没动,还是昨日的那身白麻衣。 他乌黑的瞳光越过朱槛,看向那张玉致光洁的容颜,一眼便收回。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淋雪南渡的雀儿谨慎抖落濡羽上的水珠,充满寄人篱下的自觉:“我想回羊肠巷看一看。” 谢澜安了然,他新到一处,还不能完全信任她,记挂邻里也是人之常情。 眼睛还是没忍住,从他手背那粒鲜红的小痣上蜻蜓点水过,谢澜安含笑:“应当的。” 没有二话,即命允霜护送他回去。 胤衰奴反而愣了愣。 迟疑地退出几步后,他忍不住回头,已看不清堂厅中逆着光的那张脸。 允霜的车驾得稳,回到西城羊肠巷,胤衰奴下车便看见坊门、里墙、巷口各处皆有兵卫把守。 他居住的那条窄巷中晨炊袅袅,祥和静谧。看来昨夜噩梦般的屈辱都止在他一身,没有波及到邻居们。 她并没有骗他。 一个扎着两只冲天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在家门口玩啄钉戏。小女孩用手中打磨圆滑的矮竹钉,向画好的方格中奋力一掷,钉准了,便往前跳一格,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瞅见帮她做竹钉玩具的人回来了,小女孩眼前一亮,跑过去招手,“小胤小胤!” 胤衰奴笑起来,霎然唇红齿白。他蹲下身,轻拍一下她的小羊角,煦声问道:“小扫帚,昨天发生什么事没有?” “能有啥事?”名唤小扫帚的女童家中没有大人管束,大大咧咧。 她脸蛋上生了几块皴癣,伸手挠了挠,“除了你昨天跟着那几个粗鲁大个走了,啥事没有啊——喂,你没事吧?” 胤衰奴摇摇头,小扫帚便把眼睛偏向别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胤衰奴眼尾微弯,把她乱挠的小脏手抓下来,“前日不是给你多做了麦饼,也教你怎么用火了吗。” 说着话,他弯身将地上的竹钉一个一个认真拾起,装进小扫帚的布荷包里,然后带她回屋,熟练地给这个无亲无故的邻居孤儿做起饭。 贫家吃食,不过是粇麦仓米,配些盐豉菜菹,若能加一颗鸭卵,便算丰盛了。不大的堂屋很快散发出饭香,小扫帚高兴极了,邀请他一起吃。 “我吃过了。”胤衰奴让她多吃点,转头看向等在门外的允霜,眼中暖色刹那消失,“还有人在等我。” 允霜看过去时,胤衰奴已经习惯性地垂下眉眼。 那张白皙得如抹细粉的脸是菡萏初开,楚楚纯良。 允霜方才一直留意着这人与那个小女童说的话,做的事。他不禁琢磨,主子要这样一个底层出身,除了一张脸别无长处的人做什么。 恰如胤衰奴也不能理解,达官贵人最重利益,那位如居云端的女君,平白浪费这些兵力自找麻烦,图什么呢? “小胤。”他离开时,饭吃到一半的小扫帚跑过来扯住他袖头,捂嘴小声问,“巷子外头那些手里有家伙的是什么人啊,吓人哩。” “是啊……”胤衰奴盯着地面,“是怎样的人呢。” · 允霜带胤衰奴回府复命,玄白几乎和他们脚前脚后进的正院,风一样入厅中禀事。 “主子,庾二果然不消停,一早便进宫,想是告刁状去了。路上抢行道,还险些撞翻朱御史上朝乘坐的牛车。” 胤衰奴在离厅门不远处听见,步子顿促。 耳听那嗓音清朗的女公子,漫不经心应了声,“我有些同情那名朱御史了,他今年是不是有些犯太岁啊?” 胤衰奴掩住明亮的眼眸,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阿姊”,一道绿影从他身畔经过,视他若无物,携着一缕浓馥的薰香走入堂厅。 少年骄音不避人,一口气道: “阿姊还是将那麻衣郎送回去吧,留他做甚?凤凰和苍蝇相争,平白污了阿姊之名,得不偿失。有一句话,之前阿父大兄都没提,丰年便也不敢说,但我见不得阿姊受委屈,昨日想了一夜,必是得说了。 “阿姊何必非要向太后示好,受他人牵制?我们这等门户,真较劲起来,和皇室孰更清贵?哪怕阿姊如今换回红妆,谢氏上下,阿父,还有我,也必护得住你一世周全。我们家又有不党争的祖训,外戚的名声又不好,阿姊你……何必唾面自污,趟外头的混水,俗了呢?” 厅外,允霜不由看胤衰奴一眼,见他一如方才般寂静,像个泥捏的人。 厅中安静片刻,一道含着揶揄的尾音漫然上挑:“俗?” “若想干干净净做圣人,孔子何必见南子!” 一句笑中带厉的话,在胤衰奴心底惊了雷。 他看不见那位女公子说话的样子,也不甚明白这句话,却莫名想起昨夜,她挡在他身前的神情。 有着绝对的力量,带着十足的掌控,像一柄霜冰雕就的刀,却能破开炽焰。 “谢小郎君好规矩,好不俗,好风流,上门教我道理。来,你便教与我,战国时群雄逐鹿,为何崛起的都是四边之国?东方之齐,濒临大海,西方之秦,与戎人杂居,南方之楚、之吴、之越,发轫时被中原笑为蛮夷,却日渐壮大,而宋国居中原,打仗讲仁义,却为何被天下耻笑?* “你再教我,何者兼济天下,何者独善其身? “你再教我,围棋中为何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 先前慷慨陈词的谢丰年,被问哑了言。 “这都想不明白,回去重读战国策——” 谢澜安话说半句,只听少年沉闷转轻笑,响指一声:“懂了。” “臭小子。”女郎的这一声哼笑里,才有了欣慰与赞赏。 胤衰奴默默地听,记下这些天书般的言语,恰逢谢丰年脚步轻松地出来,脸上色明媚张扬。 侧眼看见胤衰奴,谢丰年步履不停,桀骜地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重重一点他,如同警告,扬长而去。 允霜开口向主子复命。 “胤郎君请进来。”谢澜安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迎到檐下,语气无奈,“舍弟顽劣,教郎君见笑了。” 这样的客气于二者身份而言,堪称怪异。 穿着麻鞋的胤衰奴容与一瞬,慢慢走入窗明几净的堂厅。 按他的礼,他向谢澜安颔首,嗓音迤逦如歌,“多谢女公子为小人护住邻里。” “郎君别拘礼,我字含灵。”谢澜安已从下人口中得知他早上未进饮食,在他雪色的脸上定了定,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那双修长的手临近,胤衰奴后退一步,未让她触到自己。 谢澜安眉心微动,也不迫他,顺势回手自己喝了那茶,喝的时候心想:看他如此应激,庾洛神究竟对他做过什么? 他不坐下不近人,谢澜安却不委屈自己,坐在案几后头,托腮看他:“你别紧张,我吧……” 她与他的前尘,实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谢澜安想了想,索性说些能让他放松的家常:“我听说挽郎这行的规矩,是不沾殓尸抬棺的,是吗?” 她举手投足间皆是弛逸的风姿,令人不敢亵渎,胤衰奴后背发紧。 寻常老百姓尚且忌讳生死,她这般门楣的人,与他闲谈这种事,难道不嫌晦气吗? 到底有何目的。 “……小人幼时多受邻居照顾,偶尔会帮邻里治丧。”他僵硬着手脚,字音从喉咙间挤出。 然而他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即使熬了一夜,无热食入腹,亦不见丝毫喑哑,这是自小吟唱挽歌练就出来的本事。 谢澜安略晃了下神,手点盏沿,“只是邻里吗?” 胤衰奴长睫低垂,笔直的鼻梁边有了影。他家从祖上便做这一行,有时遇到亲友死绝、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但这种倒胃口的话,不会是眼前贵人有兴趣听的,他也没道理对她有问必答。 一念未歇,胤衰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有时遇到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胤衰奴眼神空白。 下句一定不…… “一口最便宜的薄棺也要几百钱,不便宜的。”谢澜安感慨,“小郎君心善。” “是草席。”胤衰奴下意识接口,说完,他自暴自弃地别开了头。 谢澜安瞧着有趣,只是怕惊飞枝头的鸟,没敢取笑。她心中欸欸一叹,那想必她前世的着落,便是一张草席吧,草席很好了,胜过土亲肤,狐狸食。 一张草席不过十文,可这十文,要怎样还呢? 她正色面向胤衰奴,收敛了散漫之色,“小郎君,不论你信不信,我待你并无恶意。昨晚之事,你就当合了眼缘,你来贺我生辰,我交你这个朋友,如此而已。日后你若遇事,记得知会一声,我便相助。原想着——” 说到这里,去大市采买的婢女束梦挎着一只菜篮,忽匆匆跑进正院。 见女郎有客人在,她规矩地驻在外廊,一张秀脸上却满是焦急。 “何事,说。”谢澜安扬扬下颏。 “娘子!朱雀桥、朱雀桥……”束梦咽下一口唾沫,激动万分地说:“刚刚有一个叫什么芝的校事府校尉,在朱雀桥头,口称他是顶替兄长,女扮男装!在桥头上脱冠散发,天哪,好长的一把长发……她还声称要挑战女郎你,争一争谁才是真正巾帼不让须眉!” 朱雀桥,其实是横亘于秦淮水上的一座舟船相连的浮桁,人来人往,商船如织,消息传播最快。 贺芝身着武将官服,眉目英毅,立在桥头,抽出府署配发的环首剑映日一挥,反手割断发带,高声道: “贺芝本名贺宝姿,顶替孪生兄长入校事府五年,今自白于天下。闻谢澜安乃女中才子,不知盛名之下,其实可副?我欲与她一较高下,请京都父老在此做个见证!” “来得好!” 谢府,谢澜安一刹抚掌而起,神情雪亮:“我就知道,女扮男装谢含灵不会是独一个,也未必是最后一个。贺宝姿?很好,若她有真本领,虚名送她又何妨。走,看看去!” 她眼中一瞬之间迸发的光亮,如日照临。 胤衰奴心惊地想挪开视线,却莫名被这片光彩夺走心神。 她被人下书挑战,反应不是愤怒,竟是如有朋自远方来,开怀不已。 就仿佛一个……孤独太久的孩子,终于等来心有灵犀的同伴。 初夏的朝阳被扉扃挡在室外,他却在她身上见到了光。 她神采奕奕地经过了他,就要去找那个人。胤衰奴下意识随她而转。 谢澜安步伐顿了顿,想起他来,由衷的喜意还在脸上,转头说:“胤郎君你可以走了。放心,羊肠巷的人手不会撤走,以后没人再敢骚扰你。” “……你放我走?” 果然误会了不是?谢澜安一乐,却也不作多余解释,笑说是。 方才她想说的便是此事,她原想着留他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但看他在此实在拘束,觉不敢睡,食水也不敢进,这不是她的初衷。 她的梦乡是一座髑髅台,他送了她一夜安枕好梦,足够了。 总不能真变成庾洛神之流,只为自己安寝,便不顾他人意愿。 对胤衰奴最好的报恩之道,不是强留他在身边锦衣玉食,而是还他个无拘无束的自由身。 于此之上,他若有宝货之求,或青云之愿,她自不吝帮衬。 “愿郎君无忧,就此珍重。”谢澜安心无挂碍,与他道别后,几乎迫不及待地赶往朱雀桥。 胤衰奴站在原地。 “郎君?”岑山见娘子走后许久,这个年轻郎子也不见动,感到奇怪地入厅问,“不知娘子对您是何安排?” 胤衰奴顶着那张纯良的脸,半晌,说:“她让我回昨晚住的屋子。” 17.第 17 章 秦淮水的南岸建有瓦官寺, 西边则是大市,往常这个时辰,正该是伽蓝敲钟, 商船卸货的时候。今儿个和尚也不念经了, 商铺也不做生意了,都聚在朱雀桥边看热闹。 “最近什么风水,才出了位谢娘子, 又来了个贺将军,这些女人们怎么就喜欢扎堆扮男人玩?” “玩?你没听到她有军职在身吗,这是欺君砍头的罪!” 贺宝姿神色刚毅,双肩担着薄铁虎兽肩吞, 披下的发丝散落其上, 在围观中岿然不动。 忽见僧俗士女自动分道, 留出当中一条过路,原是谢澜安已至。 贺宝姿手中刀未归鞘,玄白允霜见了,本能地护在主子身前。谢澜安眯了眯眼,只见这名武服女郎身高过人,雄肩窄腰,露在外面的手腕与脸颈皆是小麦肤色, 一双眼睛如同点漆,分外明厉。 谢澜安抬手令二卫退后, “你便是贺校尉?” 贺宝姿亦打量着她, 剑脊般的长眉,星水般的秋瞳,男人的嗓音,一笑不激不扬, 天然无方,点头道:“你便是谢娘子。” “是我。”谢澜安目光明亮,“不意金陵之中尚有此人,足下好英气。听说你要与我比比,怎么比法呢?若是武比,我不如你,若是文比,不是我针对足下,江左平辈以内谁站在我面前也不中用啊。所以怎么比呢?” 贺宝姿犹豫一下,谢澜安眸光在她脸上流盼,声音和和气气:“你若想一鸣惊人,该在昨日现身。昨日是敝人生辰,备受瞩目,无论出名还是造势,都是最好的时机。但你厚道,不想破坏我的好日子。且你既已在校事府任事五年,都相安无事,何必在今日自曝身份,自讨苦吃?我想想。” 谢澜安折扇一下下轻扣手心,阳光下,鬓边的细绒熠熠生辉。少顷,她哦了声: “端午之后,便是吏部迁升考核的日子吧,校事府……我不大熟,仿佛还有个副指挥使的位置空缺吧。 “校尉距这个位置一步之遥,校事府却不止你一名校尉,同职之间倾轧,彼此查些阴私,捅些刀子,都是老生常谈了。查来查去,查到你的身世上头,你有暴露之险,只好兵行险招。” 贺宝姿听得悲凉感慨,长叹一声。 “谢娘子不在朝中,尽知朝中事。不错!女子入仕有违国法,查出来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实走投无路,想到与谢娘子经历相似,便来一试。” 她坦荡地注视谢澜安,咣当扔掉佩刀,抱拳低首:“娘子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我何曾妄想胜得过‘谢家玉树’,只愿以微薄之力,助娘子再扬芳声,好投娘子麾下,为全家求一线生机。” 这高挑爽利的女郎说着眼眶已红,屈膝便拜。 谢澜安回扇去扶,一搭手便觉对方力沉,想是有真功夫在身,忙低低道:“快起,我可禁不住你!” 贺宝姿起身,谢澜安余光散淡四望,扫过那些伸长脖颈瞧热闹的人,“多少闲人等着咱们互撕脸皮,看女子的笑话呢,何必成全他们?玄白。” 玄白应命疏散围观之人,贺宝姿见她为人如此疏朗,宛如拨云见青天,颤声道:“娘子愿意帮我?” “物伤其类,帮人帮己罢了。” 谢澜安问,“你方才说替兄顶职,可是有家里人逼你?” 贺宝姿摇头,“怎会?我自小好动爱武,家中请了教头教兄长习武,我也不甘落后。五年前兄长病逝……” 她目光黯淡,“家族这一支便只剩了我一个小辈,若无事业,家产便要被几个从伯叔接管去,我当然不能坐视,那时年少气盛,是我主动提出来冒名顶替。” “自己情愿,”谢澜安目光渺远,轻道,“那便很好啊。” 此时,碧空白云间陡起一声鹰唳,一只水墨相间的海东青俊疾飞来,到朱雀桥上空时向下急坠。 玄白抬头看着眼熟,还愣了一下,见它扑扇着长翅往主子身上扑,心道不好,忙嘬唇打个响哨。 谢澜安已呼哨一声,抬高手臂。她未戴架鹰的膊套,那只海东青落下时乖觉地收起爪尖,神气盎然地立在谢澜安小臂上抖搂翅毛。 “郗少主也太乱来了!”玄白吓出一身白毛汗。 谢澜安从海东青足爪的信筒上拆下一张纸笺。 她与郗符未分道扬镳时,两人闲来也鼓捣过一些玩意儿,这只信隼也不算郗符养的,也不算她养的,只是训成识得两人气味,作为朋友之间的玩笑之物。今日突至,必有缘故。 她展开纸,只见上书:“廷尉已前往朱雀,拘贺。”正是郗符笔迹。 旁边又有一行蝇头小字:“不是助你,所欠生辰礼补上,你我两清。” 旁边又有几个墨团,是写至一半又被抹去的。谢澜安见信半点不急,反而举笺迎着日光,非要看个究竟,勉强辨认出五个字是: “他文乐山能——” 谢澜安哈哈大笑,团了纸团,放了飞隼,转头对贺宝姿说:“校尉信我,你先去谢府暂避风头。我这就入宫求见太后,先将你身上的欺君之罪销了。” 这便是贺宝姿女扮男装和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不同之处。 谢澜安之事影响甚广,但她至少不是官,律法便管束不着她,反观贺宝姿东窗事发,便很可能赔上性命。 天大的祸事在谢澜安嘴里,却也不过尔尔。贺宝姿眉开目霁,重声道:“大恩不言谢,娘子救我全家,我以性命为报!” 谢澜安再令肖浪带上骁骑兵,去往贺府,严防事情解决前官署去寻衅。 将分道时,她看看贺宝姿的头发,抽出自己头上的长玉簪,冲她拢拢手。 贺宝姿微怔,迟疑一下,就着她的手低头。 谢澜安指尖灵活地收拢女子一头乌发,帮她挽成个髻。 有时候万句剖心言语,不如一个暖心举动。足有五年未敢与生人接近的贺宝姿眼皮子轻颤,终于在此刻,放松了肩上的千钧重负。 原来不止有她一个与世俗扞格不入的女子,走在这条路上。 谢澜安挽得,抬目欣赏了几眼,满意地点头。随即乘车入宫。 “昨日主子过生辰,也未见笑得如此开怀……”留下的玄白望着车舆远去,摸摸鼻梁,莫名跟着开心。 转眼看见贺宝姿,他真乐了。 贺宝姿若有所感,拾起地上长刀作镜,一眼望去,满心激荡的情怀都……沉默了。 她头顶的那团黑鬏鬏,说士冠不像士冠,说女髻不是女髻,扎实实地扭成一团,倒是不怕钉钉子找不到锥子了。 谢娘子真是事事别具一格,深不可测啊。贺宝姿横刀如是想。 · 在谢澜安入宫以前,一大清早,庾洛神已进宫告过一回状了。 当时庾太后方盥漱毕,听侄女忿忿不平地说了半晌,扶着溱洧手背看她一眼,慢声问:“哀家让你主持宴会,你便是这样用心的?” 庾洛神声音一滞,赶上前搀扶姑母,眼里见了泪光,“侄女不敢邀功,但侄女操办筵席的规格,酒水馔肴,丝弦歌舞,并未亏待那谢澜安。只是一时兴致,想给宾客们助助兴罢了,没想到谢娘子非但不领情,还抢侄女的人,打侄女的脸面!侄女失了体面不打紧,可侄女背后是姑母,她可有将姑母放在眼里啊?” 庾太后神色莫明,“你待如何?” 庾洛神足足恨了一宿。那个让她一想起心就痒的漂亮尤物,倔了这么久,还不肯让她上手,却敢胆大包天跟别人走! 她早在进宫路上就想好了,此时轻声细气道:“侄女受些委屈无妨,只是经此一事,不放心谢澜安的居心,有意替姑母试一试她。前几年,侄女便想要北城远郊拨云堡的那块地,建个汤泉别业,听说那堡中有座天然温泉眼,沐之可袪病清秽,想建成后孝敬姑母,受用受用。谁知那地主人脾性执拗,我出重金竟拿不下来。” 庾洛神眼梢留意着姑母的脸色,“正巧近日兄长送了一批昆仑奴给我,还缺个角抵操练的地方——何不让谢澜安去拿下这块地?她办成了,才证明对姑母言听计从。” 太后皱眉,“你可知,御史台近来颇有对外戚侵占民田的弹劾?” 庾洛神忙道:“那些酸腐之人的酸话何曾断过,姑母是女中英豪,主掌社稷!岂可受儒生口舌掣肘?姑母莫忘了,那谢澜安之前可是荀祭酒的学生,您要用她推进北伐大事,怎样考察也不过分啊。” “住口!” 庾太后却突然沉下脸,“洛神,哀家教与你听,儒士迂酸不假,却胜只知清谈的名士不知几何,若无儒士,谈何治国?哀家视谢含灵,不同于你对待你后院那些燕燕莺莺。‘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相报’,你不解事,这句话却总该听过!” “姑母……” 庾洛神花容失色,不知姑母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 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撒娇求告没了用武之地。 溱洧姑姑察观太后的脸色,对庾洛神温声劝说:“二小姐,您先回去吧。” 庾洛神知道轻重,不敢当真惹怒了姑母,含着委屈地告退。 她走后,太后长长叹息一声。 她不气昨夜庾洛神在夜宴上耍心机,而是气她的气度小得不似庾家人。 争锋输筹,就要认。谢含灵都知道拿肖浪做死活棋,自家亲侄女却如此肤浅,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溱洧,你道那谢氏女,究竟有无将哀家放在眼里啊?” 溱洧低头回答:“尖牙利爪,听话则用,不听话,则折。” · 谢澜安来到长信宫时,这场风波已经过去。 今日不是大朝会,太后卸去了镂金义甲,在书案后临大字。谢澜安见礼后,主臣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芳辰宴上的小插曲。 谢澜安向太后回禀了贺宝姿之事,太后也感惊异。 她停笔看了看纸上的字,眼角笑纹深沉:“今年的年份好,百谷无雨不生,谁说阴盛阳衰便一定是坏事?” 谢澜安分神想着别的事,随口应对:“雷之发声,万物同应,是以有雷同一说。全赖太后娘娘金声玉振,才有下头人不平则鸣。” 她是个会说话的,把太后为庾洛神生的那点气全哄熨帖了。太后道:“无独有偶,这贺氏女能在校事府潜藏五年,升至校尉,可见是个人才,为兄继志,其情亦可悯。只是这身份,再在官衙不合适了,便免去官职,且先跟着你吧。” “太后胸怀宽广,慈悲容才,臣女敬服。” “娘娘,”这时溱洧姑姑入内,低眉敛息地说,“陛下方听谢娘子入宫,打发了人来,召娘子去紫宸殿,说是想请教些学问。” 先帝在世时,确实曾有意让聪颖早慧的谢澜安入宫,做太子侍讲。 当时谢澜安的祖父以谢家有祖训为由辞绝,保护了她,没有令她过早涉入皇室之中。 否则谢澜安便会是有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太后不语,深邃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谢澜安面不改色:“陛下召令,臣女惶恐,原不敢辞,只恐臣女裙钗之身,于后帏之内,面君不合礼制。” 太后一笑,对溱洧道:“谢娘子昨日生辰饮多了酒,今晨是撑着醉体来向哀家拜谢的。就派宫中的那架云母辇,送娘子回府吧,皇帝便会明白了。” 谢澜安道谢,这逾制的车辇太后赐得起,她便坐得住。 告退时,她见太后摊在案上的雪宣上,是走笔精神的“绣衣”二字,向太后讨了这副字。 庾太后笑着注视她:“这两个字,有些烫手。” 谢澜安道:“臣女接得住。” 紫宸宫,陈勍坐等许久。 等来内监回报,谢娘子已乘太后宫辇出宫,他白净隽气的脸上没有表情。 郗歆作为陪伴少帝长大的伴读,心中不忍,可想到昨夜所见的那名冰玉女郎,耳根发红,忍不住替她辩白:“陛下,谢娘子她的经历特殊,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少帝只似笑不笑地说了两句话。 “良禽择木,忠臣择主。” · 谢澜安回到府中,贺宝姿被岑山引至正厅,正坐立难安地等着。 谢澜安步伐飒沓,见她便说:“没事了,太后保你,免官不治罪。你若愿意,暂且跟着我做事,不然回家安生休养一段时日也好。” 五年的提心吊胆一朝落地,贺宝姿几乎喜极而泣:“虽是太后娘娘开恩,我知道若无娘子求情,必无贺宝姿生路。宝姿愿追随娘子,为娘子鞍前马后。” 谢澜安弹指一笑,迎日的瞳孔隐隐发亮,“鞍前马后不用,但确实用得着你。宝姿,有无兴趣为我训练一批武婢?” 武婢?贺宝姿一怔,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她,露出一点生涩的笑意,“娘子想学孙夫人,帐前武婢百余人。” “不止守门户。”谢澜安声色铿锵。 我谢府训练的兵卫,无论男女,皆要上马能战。 经历过身边无人可用的绝境,她方知手中有兵,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虎可以无翼,鱼却断不能失水。 至于是不是僭越,门阀之内家家藏私,人人皆争之世,她抱守仁义道德退一步,才是输。 “别急,再过半个月吧,”谢澜安道,“不敢说让宝姿你官复原职,至少不会比原先更低。” 听她一口一个宝姿唤得亲热,贺宝姿高大的身不由挪近一步,问:“半个月?” 谢澜安一笑,校事府要升迁考核,京畿六大禁卫营便不考核擢任了吗? 骁骑营没有中领军将军,从前只有左护军肖浪,与右护军雷挺分庭抗礼。军中的老例,无领军将军则以左为尊,可肖浪派给了她,便无缘此次晋升,可他愿意眼睁睁看着右护军捡漏,骑在他头顶上吗? 十五日,尽够了。 不过这一算,谢澜安也发觉,如今她手底的人手真是不太够。肖浪领兵去了贺府,允霜手里的人守在羊肠巷,余下近期升为部曲的一批武士,还不成气候…… 思及此处,她让贺宝姿回家与家人交代一声,好让家中放心,再回谢府待命,自己则去找舅父借几个人。 岑山一直等着向娘子回禀事情,见娘子说完正事,又匆匆往内院去了,便又退回廊角。 贺宝姿久久凝视着谢娘子的背影。 “真是动如风火,难知如阴啊。” 她爱惜地摸摸头顶的别致发髻,贺宝姿,以后便又是女儿家了。 不远处的美人阑柱后,听说府里新来了一位姐姐,好奇来看的谢五娘,满脸纠结地盯着那只四不像发髻,难堪地捂住脸。 阿姊又骗人,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练习! · 阮厚雄听说谢澜安问他借几名军伍出身的将领,帮她训练精锐之士,没有半点含糊,一口答应。 现任的吴郡督军司马是他从前部将,几个人而已,举手之劳。 “不过莫说舅舅没提醒你,那些大老粗可狠啊,练兵都是往死里练,为的是够格上阵。你只想玩玩,我看玄白那俩小子带人小打小闹的,也够看了。” 谢澜安一听便知自己拜对了山头,当即把脸昂起,“谁要小打小闹,就是动真格的!” · 谢澜安从阮厚雄那里回屋,换衣净了手,喝盏香茶饮子,岑山方寻见个空儿回事。 “娘子,那位胤郎君的身世,仆已遣人打听着了。” 谢澜安指尖被薄瓷茶盏的杯沿烫了一下。 她总算想起从宫里回来后,心头上像缺了一点的事是什么。 那个总爱低着头,下颔线却紧致雪白的小郎君,这会儿应该踏踏实实到家了吧。 谢澜安心不在焉啜着茶,“嗯。” 岑山脸色却显得古怪,他做谢府长史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说世家里头有这么跌价的事,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位胤郎君,祖辈住在羊肠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贵人家生前死后皆讲究体面,帝王家办丧事,尚选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只看胤郎君生的那个模样,据说他自打十三岁练成嗓子,便只接达官贵户的丧席了。非如此,也不会与庾二小姐有交集,被她盯上。” 谢澜安的眸子被茶气朦上一层雾,冷却成点点霜色,“什么时候的事?” 岑山说:“大约三年前吧……胤郎君被掳进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来,自此,他便断了唱挽维持的生计,城中没有殷实门户再来找他。贫人家办事用不着挽郎,便是请了,也给不上几文钱。 “这胤郎君不得已,又没别的营生,硬是自学了认字写字,去寺庙抄经糊口。但没过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条命令,不许给这个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后来又去山中砍过柴,集束到草市上卖,结果夜里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烧了个家徒四壁,还险些波及邻里……” 岑山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觑见女郎发寒的眼神。 “庾二。”谢澜安跺下那杯冷透的茶,“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个贵家女,干出市井无赖的勾当。” 不怪前世老天都要收她。 “此事到此为止,他平安回了家,以后莫再查人家了。” 谢澜安想说那小郎君敏感,即便不知道,也应该不愿被人背地里这样嚼弄。话还没出口,岑山惊讶:“胤郎君这时在幽篁馆,不曾归家呀。” 谢澜安瞬间抬头,“你说他在哪?” 岑山也迷惑了,将胤衰奴对他说的话,如实转述给女郎。 谢澜安听后默了片刻,笑出声。 她眼底阴霾尽散,“他这么说,山伯便信了?” 岑山这时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那……那老仆这就让人送他——” “不必了,”谢澜安起身,“我去看看。” · 谢澜安轻捻折扇,从正房的抄手游廊拐出去,经过一个拔选力士的跨院。 院子里有一水穿着单靴皂袍的府卫们聚堆,阮伏鲸和玄白正盯着他们依次尝试三石的石礅、两石的硬木弓、一石的沙袋,记录过关者。 她向表兄道乏,来到幽篁馆。 胤衰奴好像知道自己不高明的谎话很快会被戳穿,连屋门都没进,就坐在那屋前的台阶上。 他的一双长腿在矮石阶上显得无处安放,不敢箕坐,并拢双膝窝着,后背却挺得板板直直,两手虚握成拳,垂在两只膝盖上。 谢澜安一眼看见万绿丛中显眼的这一点白,还是这么个老实模样,嘴角便压不住了。 一直留意着月洞门的胤衰奴立刻站起身。 风穿竹叶,万窍婆娑。胤衰奴垂低的眼帘中,随着她步履聚散成花的裙裾,渐渐走近。 “好久不见,小郎君别来无恙?”才过半日而已,她停在他面前,比风还轻扬的语调,应该是在揶揄人。 胤衰奴目光落在那只持扇的玉手上,屏息听着竹叶响。等啊等。 没等来一句戳穿质问。 谢澜安笑靥盈盈,倒是等着他什么时候会抬头看自己。 半晌,胤衰奴张口:“不敢欺骗女公子,昨夜未敢尽信自己有幸得遇贵人,心存提防,今朝对女公子……多有无礼。回过羊肠巷方知,女公子为我出人出力,待衰奴恩重。衰奴人微,但知恩不报,不是耶娘教我的道理。” 谢澜安看着他忽闪忽闪的两对睫羽,不得不承认,不知他的经历时,与得知他的经历后再来看待他,是两样心情。 谢澜安瞟过他的手背。 这双柔软无瑕的手,也曾被山间的荆棘划伤么? 一念前尘,可供想起的事却太多,她的语气忽然有些谈:“恩,因心而已。因心起,就会因心灭,此物最不值钱,我也不信。以后不必再提。” 胤衰奴顿了下,抬起乌黑的瞳仁看她,“嗯。” 谢澜安眉尾轻儇,方才还说得千钧重,这便应了? 当作幻象记了百年,支撑她度过无数幽冥岁月的仙姿人物,本人的反差却如此大相径庭,她有些不适应啊。 是不是太……乖了点。 她心情莫名有点好。 可是胤衰奴又看她一眼,突然一言不发地往跨院走去。玄白正在那选人呢,乍瞅见一道白影儿飘进来,走到一只石礅前。 “唉你——” 从后面跟来的谢澜安迈进月洞门,挑了挑眉,抬手拦住玄白。 胤衰奴弯下身,两手握住石礅的抓手,“我听……府中人说……提起这个就可以……留在……内院……不算奴籍……” 他一面使力一面说话,满院子儿郎都停下动作,瞧新鲜地看着一张俊俏小白脸眨眼间涨得血红,那两根麻杆一样的小细胳膊,真就一点点把那死沉的石坨子拽离了地面。 一寸,两寸,五寸过关。他娘的,居然有人出狠力时脸都不狰狞,还桃红脸儿黛柳眉,更……显味道了! “咳,行了。”等到一合格,阮伏鲸单手拎过胤衰奴手里的石礅子,撂在地上。 胤衰奴轻喘细细,眼尾含着水红的赩光,立即回头找谢澜安。 静静看完全程的谢澜安,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不让他念恩,他是不是就以为她不肯留他了? “想留下。”她收了扇,望着男子在衣袖下隐隐发抖的手臂,入鬓的长眉透着漫淡,“想凭本事留下,做我的私卫。那是你保护我呢,还是我保护你呢?” 胤衰奴抿住唇,没有说话。 “之前我已说过,你我以朋友论交,你想在府里客居多久便住多久,原来小郎君是没信啊。” 一句戏言,如何敢信。 胤衰奴眼底的水色闪了闪,柳暗花明只在一瞬,“女公子的话,我都听,都信的。” 玄白开了眼界,这马屁拍得太过,他主子可从来不吃阿谀奉承这一套哟。 他上前去检查他的骨头,“没练过就敢上手,等着明天醒来抬不起来吧。” 他的手还没碰上,胤衰奴向后一躲。 玄白顿时不乐意了。 却听胤衰奴轻道:“晦气的。” 谢澜安眉心轻抬,忽然记起早上他没接过的那杯茶。 是这个原因吗,嫌自己碰到别人会传染晦气? 这都是谁教他的?谢澜安气笑着走过去,在他袖管上实实一按,招来个人,“找府内的医令到幽篁馆来,给他看看。” 说罢她瞥胤衰奴一眼,后者顺从地跟随她走出随墙门。 谢澜安想起来,“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女公子。” “女郎。”胤衰奴改口,唇白齿柔。 两人离得有些近,胤衰奴的袖子还被人扯在手里,男子侧脸的轮廓峻利却不伤人,谢澜安一瞥眼就能看清他纤密如扇的睫毛,天然地弯曲上翘。她忽道:“你可听过,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 胤衰奴着实怔住,停了步接口下言:“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这是我家传的挽词,女郎怎知……” “我没听清。” 胤衰奴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珍珠落玉盘的嗓音,流转在谢澜安耳边,带着隔世温度,为那场尸骨无存的冷雨撑起一把伞,渡了归人。 谢澜安内心餍足地舒畅一口气,说:“没听清。” 胤衰奴眼睫轻眨,他将语调放缓,耐心地咬清每一个字音:“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 然后,他听见女郎笑着自语:“这么美的词,怎会晦气。” 风轻云淡又理所当然。 就像她昨晚不容置疑地,让他挑选一辆马车跟她回家的语气。 · 四月初五,逢五大朝会。 太后照例垂帷听政,只是今日她身后的位置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一件大红底亮翅仙鹤刺绣官袍,长发高挽,戴一只三品访贤乌纱冠,玉簪玉带,绣裾绣靴,细若腻雪的容颜,透出与胸前白鹤一般无二的睥睨神气。 “今日朝会,太后娘娘懿旨特封绣衣使者谢澜安,廷中听政!” 崇海公公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太极殿。 绣衣使者! 皇帝锐利的目光向太后身侧那道笔挺的身影射去,含带不可思议。 殿中文武震动,这个官职本是汉时所置,又称绣衣御史、或直指绣衣内卫,在古时乃天子直隶近臣,有督察百官之权。 绣衣持节杖,可杀权贵! 可当朝并无此前例。 众宰臣不由自主看向吏部尚书,用眼神质疑他是否提前听到了风声,配合外戚演这一场好戏! 吏部尚书冤得跳河的心都有了:太后娘娘垂帘摄政那日,难道提前和各位打过商量吗? 谢澜安将众臣工神色尽收眼底。 幸而托某人的福,她这几日都睡得安枕饱足,攒够了精神。 不怕舟中之人尽敌国。 “臣有本启奏。” 偌大殿堂中,只听她一人声音清樾出群:“陛下,太后,臣伏请朝廷点强将精兵,整甲秣战马,北上伐胡贼,克复神州。” 18.第 18 章 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朝堂轰动。 臣工们知道太后一直想和北朝开战, 却不承想会由谢澜安说出来。 大玄有朝以来,尚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何况上来就是一个三品督察! 可要质疑绣衣使者的合理性, 便等于质疑太后的权威。 喧嚣议声中,终于有第一个人站出来。朱御史手执笏板:“启禀陛下、太后,臣以为私设绣衣使一职不妥。此官职废置已久,不合时宜,且未经过中书、尚书审驳,无权上朝听政。” 太后凤目下视:“先朝时,亦有因时机宜而任命的督官。如临战之监军、查税之巡按, 都是临时而设, 事后则蠲。绣衣使者, 便是为北伐一事特设。” 太后今日身披大玄色星月文章海崖朝袍,头顶无旒之冠,凤仪赫赫,不怒自威, 一开口底下便静了。 她手指谢澜安,“论才, 此女家学渊源,冠绝一时;论出身,陈郡谢氏为上品高门, 世代簪缨;论师从, 她拜在天下文宗荀夫子门下, 名列前茅。众卿还有何指摘?怪她是个女人吗?” 谢澜安立身在太后宝座之后,颀昳的身姿透着一股不动如山的稳。 一个初次入朝听政的人,一个女人,紧张或亢奋在她身上都没有出现。她适应这里, 安然得像殿中梁柱上盘踞的那条金龙,仿佛已经静静注视眼前山河陵替上百年。 她怎么能这么稳呢? 惠国公何兴琼仰视着站位在他之上的谢澜安,忽然想明白了,那日在斯羽园看见她,觉得别扭的原因。 ——这个明明和他女儿辈年龄相仿的小女娘,身上却有一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站得比他更高的气象。 恰如此时。 中书令举笏道:“老臣以为,眼下并不是北伐的最好时机。如今我朝风调雨顺,四民安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不宜妄动刀兵。” 谢澜安淡淡看向他,开口便金声玉振:“敢问老令公多久没有出过京师了?金陵城内,浮光掠金,安稳是真的安稳,金陵之外,却是流民旷于郊野,土断之令不行;兖州常年被胡蹄侵扰,青州几经沦丧,匪乱横行;名士清谈游宴,黎庶苦于税调,是谁在安居乐业? “淮泗以北,北胡正在大力施行汉化,掳我汉人学我汉俗还要灭我汉室,贼心一日未死。如今不是北伐时机,南朝还要一叶障目到何时?” 中书令涨着脸反问,“我未出过京师,难道你这女娃娃便走遍天下了?自恃舌尖嘴利,实则纸上谈兵!” “不错,战不得啊。”兵部侍郎附议,“太仓促了,眼下兵马未备,粮草未筹,补给运送的路线未规划明晰,对付胡人的骁兵铁骑也没有一击致胜的把握,一切都要从长商议。” “从长个年,还是五载?”谢澜安笑面之上,隐透冷厉,“北府常年枕戈战备,朝发令夕可行,何谓兵马未备?大司马所训练的骑兵,专门克制北骑,何谓无致胜之道?至于粮草补给,中书令大人方才还道我朝风调雨顺,国库丰盈,谈何筹措费时?” “这……你……”兵部侍郎一噎,掌户部的何兴琼立即接口:“臣已合算过,现有的粮草足以支撑大战。” 靖国公庾奉孝朗朗道:“臣亦支持北伐。” 主战的皆是太后党羽,宰执们心中有了计较,果然太后要用大司马,进一步巩固权柄了。 这两人一个坐镇于内,一个跋扈在外,若真联起手来,对世家门阀的冲击可想而知。 今日殿上这许多人,争的哪里是什么北伐与不北伐,而是想着怎样才能抑制住太后一家独大的态势。 反正那胡人远在洛阳,中有淮水线戍兵抵御,再不济还有长江天险相拦,打也打不到金陵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弄险? 文臣队伍中,郗符抬起头,望着那袭繁丽夺目的绣衣。 触动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一场胜负难料的战事。 谢含灵,你到底在想什么? 主和派的人道:“谢含灵私德有亏,她所提之议,不可取信。” 郗符正晃神,下意识反驳:“此言差矣,她有什么私德不……” 忽然想起春夜宴上,谢澜安带走的那个美色男子,郗符心里窝火,舌头转个弯:“历来不因人废言,眼下议的是北伐,何必扯到别事上。” 他余光瞥过那道气定神闲的朱衣倩影,生硬地找补:“臣亦不赞同贸然北伐,此举是拿国运做赌注。” “谢荆州何意?” 太后沉吟片刻,曼声询问。 众臣恍然,方才所受的震惊接二连,他们险些忘了,谢澜安的叔父谢逸夏亦在殿中,一齐望过去。 若说谢荆州和大司马配合作战,东西水陆两路,齐发北上,胜算的确便大大增加了。 可如此一来,陈郡谢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又要压过多少宗氏? 所以有时候明知可战,可赢,可复的国土,一掺杂进利益得失,不愿点头的也大有人在。 谢澜安同样看向二叔。 只有她知道,二叔直到昨日还住在东庐山,今早直接乘车回城参加朝会,他们并不曾通过气。 连她成了绣衣使者,二叔只怕也是在丹墀上看到她的那一刻才知道的。 谢逸夏面色从容,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习气:“臣听大家吵来吵去,觉得两边都有道理。臣领荆州兵甲,不战则勤兵战备,战则披肝沥胆,总之皆听从陛下圣裁。” 此言看似圆滑。 谢逸夏却是第一个提到听从皇帝圣断的人。 大殿上诡异地静了少顷。 从坐上龙椅便未说过一句话的陈勍,自冕旒后看向谢逸夏,然后那双年轻蕴光的眼,又依次看过太极殿中,每一位已习惯忽略他的大臣。 他开口:“朕每忆先祖曾登山望北而泣,言‘何日复我山河’,叹而止。中原之失,朕夙夜匪忘,然倾全国之力于一役,非同小可,当从长绸缪。” · 下了朝,谢澜安与二叔并行在一条御道。 她那身绣衣极为显眼,无人能将肃穆的朝服穿出菱肩楚腰的风致,她偏能,于是不时引来周遭的视线。 叔父不看侄女,玉笏扎进腰带,念念叨叨:“出息了出息了,孩子大了有主意了,打不得骂不得……” 谢澜安卸去了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劲儿,学二叔目视前方,散漫负手而行: “要翻旧账么,二叔溜去别业偷食五石散的事,我还没说。唉,白做了个家主,没本事没本事,家规约束得住小的,管不了长辈,了不得了不得……” “用词注意,什么叫偷。”谢逸夏说完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不对,你没看见的事不要空口污蔑啊。” 谢澜安:“呵呵。” 谢逸夏看向侄女净润的侧脸,收起玩色,忍不住想问她,到底有何全盘计划,就敢在朝上如此笃定地支持北伐。 打仗会死人,她见过死人吗? 要他平心而论,北伐有利有弊。但真正的利弊其实不在战场,而在于丢了半壁江山、偏安在江左的士人心中。 他们已经快要忘记或说假装忘记了老家被贼人偷去一半,已经乐呵呵地过起了新生活,这时突然有人过来踹他们一脚,让他们重新想起了那些屈辱的日子,他们会怎么想? 他有心提醒含灵不要太出格,目光落在那件已经出了大格的女子朝服上,谢逸夏神色一顿。 又转了话风:“不要不要命。” 这句有点无稽的话,谢逸夏是面带严肃说出来的。 谢澜安微微一笑,散漫不羁,“二叔放心,我啊,最惜命不过了。” 汉白玉广场上,王道真看着那对叔侄言笑晏晏,忍不住问父亲:“阿父方才为何不反驳谢氏,真由着他们启战吗?” 王丞相盯着前方谢荆州尚还青壮的背影,说:“急什么。北伐,是多大的事,且有得磨呢。” · 谢逸夏出宫城,便又回东庐山了,打定主意对谢澜安鼓捣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玄白驾车等在台城外,问主子去哪。 “去挨骂。”谢澜安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官袍,难得犹豫一瞬,还是没换下,只摘下纱冠,让玄白驾往亲仁坊。 她老师的府邸在那里。 车到荀府,谢澜安却没能进得门去。 门房进去通报许久,便再没人出来了,谢澜安晒着日头在外站了近一个时辰。 期间门荀府大门旁边的角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黄裙垂髫女童试探地露出脑袋。 看见门外那个她过去叫着“大哥哥”的人一身红衣,女童发了会呆,忽然对她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粉嫩牙床。 然后小女孩又探出两只手,勾爪放在腮边,张大嘴巴做老虎吃人状,指指自己的嘴,再指指门里边,仿佛在给谢澜安通风报信,说她的爷爷这会正生气呢。 谢澜安眼神温柔,弯着眼回以一笑。 她伸出左右食指,从眼睑向下轻划不存在的泪痕,又转腕虚虚揉眼,把黄裙女童逗得捂住嘴巴,闷声发笑。 角门关上,谢澜安站在府门外的杏花树下,想起年少求学时,老师明知大师兄和小师弟都不爱食酸,每次还是把最红的杏子留给自己。 她在心中默诵一篇老师教过她的文章,打道回府。 · 回府后事情也不算少。 谢澜安才进门,贺宝姿便从里迎出来。头次看见娘子穿官衣,她眼神亮了亮,手里拿着一沓武婢的人选名单,请她过目。 此事从说起才不过日,谢澜安喜于贺宝姿的高效,一目十行地翻过那些信息,点头应允。 岑山随后又来回禀,说从吴郡请来的教习将军不日将至,具体下榻事宜,他已安排妥当。“只不过那位松隐子先生,几次过来求见,非要见娘子一面不可……” 长史话音未落,一道鹑衣百结的身影从厦馆那边赶来,殷勤呼唤“谢娘子”,不是松隐子又是何人? 垂花门处有府卫驻守,不容面生的人靠近家主,松隐子半道被拦下来,只好大声喊:“求谢娘子开恩,抽空给老夫一天时间门,不、个时辰,让老夫为娘子作一幅肖像画吧!” 谢澜安啼笑皆非,认真论起来,这位在隐士间门颇有名望的松隐子,足够她称呼一声前辈了。 她忙令府卫放行,委婉地说:“我真抽不出这个空,作画讲求灵感,求人不如求己,先生别执着了。” “小娘子的容貌就是我的灵感!”松隐子手舞足蹈,焦急如狂,“就差一点,那日我见娘子钟灵毓秀,便觉天骨舒张,瓶颈松动,就差一点啊!” 此言其实十分冒犯,但放在一个画痴身上,也只能解释为性情中人了。谢澜安才要拒绝,忽然想道:“先生画技一绝,那么画些山川形势、战场舆图,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转眼暗暗合计,松隐子却以为谢娘子不肯赏脸,四顾茫然,忽地眼睛一亮,指向对面,“噫,他也行!他这骨相也算儿郎行里万中无挑一的了。” 谢澜安下意识随着松隐子口中的“他”看去。 便看见了站在二门台阶下,辛夷花丛掩映中的胤衰奴。 江南气暖,这个时节,辛夷花开得云蒸霞蔚,姹紫嫣红却压不住他素白剔净的一张脸,只能沦为配色。 眼中之景,确实入画。 谢澜安的目光在那花木上定了片刻,略侧过身,挡住松隐子见猎心喜的眼神,下朝回家的心在此刻放松下来,声音含着点松弛的懒: “原来先生见个美人便求画啊,那您这灵感未免不矜持了些。他不成。” 这么腼腆的小郎君,被人盯上个把时辰,脸皮还不被看薄一层? 谢澜安步子轻快地来到花树下。 那张脸在近处放大了惊艳,眉眼像点了水墨,无声胜有声。 谢澜安乍一见,只是无字可形容,想了想,问:“郎君住得可还习惯?” 他已在谢府小住了几日,只是谢澜安总有事要忙,总有人要见,两人不怎么碰得上面。 她身上繁复飒沓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将这举世无二的女郎衬得气宇轩昂,锐气逼人。 胤衰奴垂眸说习惯,不看她身上那只鹤。 “哦……”谢澜安漫应一声,心想他的话还是不多。这时又有人在那头禀告,“女郎,何家郎君登门,道是来借书。” 谢澜安的眼神鲜活起来,转头吩咐:“梦仙来了?我还帮他挑了本书,请他到花厅坐,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请胤衰奴安心住下,踅身而去。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胤衰奴才在繁密花枝间门,完全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睛。 她身边永远围簇着许多人。 她可以与那名英气的娘子把手言谈,可以与鹑衣老先生谈论作画,也可以给别人找书…… 每个人被分得的目光都不算很完全,但每个人依旧敬仰她、信服她、追随她。 但对待他,她却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一句,他住得习不习惯。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文良玉正在亭子中用桐油保养他的琴。 见他回来便问:“看到鹤了吗?” 方才他说想去养鹤台看鹤,文良玉便为他指了方向。 “嗯。”胤衰奴说。 他与文良玉对门住着,却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公子交谈不多,实际上除了带他回府的谢澜安,胤衰奴除了日常向照应他起居的仆婢道谢,几乎不与人说话。 今日胤衰奴却主动上前,问文良玉怀中的这把琴是什么琴。 提起心爱物,文良玉便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与胤衰奴说这把琴的门道。胤衰奴听得认真,耐心等他尽兴,方问:“方才我听说有客上门,公子知道,梦仙是谁吗?” “唉,不要叫公子,唤我乐山就好。”文良玉想了想,“何羡何梦仙啊,是何氏子弟吧。” 他将何羡的身份大概和胤衰奴说了说,不好提人家的隐私,只是难免说到何羡是何家末支弟子的事。 文良玉本着宽慰之心,对这个看起来十分内向的郎君道:“你看,含灵对人一视同仁,不在意士庶分别的,合脾气呢便当作朋友,所以你不必这么……不放松。” 胤衰奴露出一点笑,向他道谢。 是,那名心怀万象的女郎不在意士庶身份,他漫淡地想,原来连这一点,他都不是特别的。 · 隔日的朝会上,依旧分作两派,为当不当北伐争论不休。 该急的人急了,谢澜安却在丹墀上舌灿莲花,借力打力。那清谈常胜积下的好口才,惹得少帝都忍不住侧了一回脸。 辰初下朝,到了薄暮,在书房中处理完文卷,才得了空闲的谢澜安便听束梦在外道: “女郎,胤郎君求见。” 天渐热了,更换了古玉色禅衣常袍的谢澜安抬起头,松展一下肩膀,请人进来。 胤衰奴已知道入室脱履的规矩,履靴留在门槛外,他踩着一双绑束整齐的雪白纱袜走近,在距书案两臂远的地方停下。 他身上是旧衣,长身玉立,说明来意:“寄居书香之府,我想……读一些书,不知可否请女郎推荐几本?” 谢澜安先愣了下,才说,“好啊。” 之所以怔营,是这声诚恳的口吻,让谢澜安忽有些恍惚,想起那个喜欢提携上进青年的谢含灵,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她只选用已成的人才,不会再费心费力从头教起一个人了。 当然,帮他挑两本书是举手之劳。 她记得山伯提过,他为了抄经自学过写字,便先问他都读过什么书。 胤衰奴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小时候先父都囫囵教过,只是唯知大意,不求甚解。” 他说话时,腔调自成一股风韵,举止并不落俗。谢澜安心想,若是他从小便入学塾读书,过上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也许便不会遇到庾洛神,也不会有这些坎坷了。 可转念又一想,当朝的风尚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穷人家的孩子纵使读书,亦无进身之阶,白读了书又没有其他生存本领,便要饿死。 久而久之,恶性相循,底层百姓自然绝了读书之念,上层公室自然依旧由世代相袭的士族把持,上下不得流通,这朝廷,这天下,早晚会成一滩死水。 分心两用的女子指尖在案沿上敲了敲,起身从自己的书架底层翻出《毛诗》、《孟子》两本书。 温润纯良的启蒙经义,适合他。 “上面有注解,可从头细细看起,字斟句酌也不妨,不懂处只管问文乐山,反正他清闲,脾气好。” 谢澜安把书递给他,教他读书之法。 胤衰奴接过书,却没动。 他忽闪着柔密的睫毛,声音低落下去,“听说女郎为何家郎君挑了本书。” “嗯,我帮他……”仿佛与他相处时,总是不自觉便放松了,谢澜安随口接话到一半,察觉不对。 她往胤衰奴垂着眼皮的脸上看了两眼,又瞅瞅他手里的书。 没由来想起小时候,给五娘和谢登分糖,丰年那小子举着手心里的两颗麦芽糖,奶声奶气地说:“阿兄你分了五姊颗糖,我只有两颗!” 只不过区别在于,那个小霸王的语气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眼前这个,可怜兮兮。 橘红色的夕晖将从窗棂上消没下去了,书房中的光线稍显暗昧,却又未到掌灯时分。 谢澜安盯了他好一阵,牙尖磨着唇瓣里侧的肉,忽然笑了声,“是,给他挑了本,怎么了?” 胤衰奴很轻地摇头,唇角微动,仿佛想说“没怎么”,却没能发出声响。 他手指捏着那两本书的书脊,指节泛出苍白,衬得虎口处的朱砂痣更艳了。 作孽。谢澜安心道一声,迅速转过头去,在积卷如山的书架上扫来扫去,“给你挑的这两本没有难度,适合现在的你。想要再进益些的,我得进一步了解你的水平。” 话到这里,便当真上了两分心。指尖挑出本汉赋,她随手翻到一章,回手递过去,“这里头有些生僻字音,看你认得多少。来,念一念,我听听。” 胤衰奴兢兢地接过,一笑,说好。谢澜安一指书案对面的蒲席。 胤衰奴微微迟疑,听话地坐下,捧卷诵读。 他的声音很好听。 谢澜安可以确定自己最开始绝无私心,可听着听着,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拐到他的声腔上去了。 他似乎没有经历过男子的变声期,一把绵润清澈的好嗓子,听起来真是享受。 谢澜安手支着额角,无意识地眯眯眼。 却听胤衰奴的声音越来越低,念到最后,突兀断住。 谢澜安疑惑地睇过去。 只见坐在蒲团上的小郎君,逆着沉沉光线,也正手足无措地抬头看向她。那双黑沉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丰富的情绪,交织出闪烁的碎光。 四目相对,谢澜安反应过来:哦。 她随手翻到的赋词,是司马相如的美人赋。 胤衰奴读不下去的那句,是“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年轻人,理解能力很强。 不过少见多怪,定力欠佳。 谢澜安在心中给他定了初步的考量评语,镇定地起身,“行了,我有数了。那么你可以先看……” 胤衰奴也站起身,他红着脸走过去一步,用好学的目光看着她,低缓地说:“刚才读得不好,我能不能再给女郎读一遍,纠我错音。” 谢澜安侧眼挑了挑眉。 她怀疑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好听,她很爱听。 19.第 19 章 挺涩的口感 再读一遍就不必, 人有瘾便有软肋,她不是二叔。谢澜安想了想,从博古架最底一层取出一部春秋左氏传, 这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启蒙书, 拍进胤衰奴怀里, 冷酷地说:“第本。” 一碗水端平了。 胤衰奴被拍得往后轻轻一趔, 洗软的白麻旧衣随他的身骨飘动,像落进水里的月, 无声漾出几圈白。 他表情仿佛有些遗憾。 听见女郎淡淡补充, “有不通处来问我。”他马上抬起晶亮的眼睛。 手里这本书的封皮有些年头了, 泛着陈年墨香, 胤衰奴小心翻开。 谢澜安的目光几乎无意识地,随着他那根白玉似的指头流连,倏地一顿,“等等——” 才想起那上头的批注是她儿时所书,当时正是被阿母逼着练字的年纪,每日少说要挨上十个手扳。戒尺够硬了吧, 她更硬, 挨多少打也要固执地完成功课,肿萝卜手写出的东西,难免歪扭。 她也是没想到成名已久后,有一日还会在初出茅庐的小子面前,有些颜面包袱。 正要给他换一本,胤衰奴已轻轻道:“女郎的字真好看。” ……行吧。 谢澜安心里嘀咕, 脸皮这么薄的人,拍起马屁张嘴就来。 不过看他抱着书本视若珍宝的样子,欣喜是真欣喜, 谢澜安便不与他计较了。 仔细想想,世上像他这般有心读书,却无书可读、读来无用的人又有多少? 门阀世家垄断宦途太久了。 谢澜安漫不经意地开合着折扇,推行新法,势在必行。 胤衰奴从那些她经年抚摩过的字行中抬睫,发觉她在走神时,神色都带了种散淡无情的凛然。 他渊海一样的黑眸里光芒细碎。 · 朝会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延及太学,给太学生们添了挥墨博辩的材料。谢澜安闲时也爱听听书生谈兵,当作一乐。 这日休沐,朝堂上与她针锋相对的郗符突然下帖子,邀她去东正寺吃斋。 这个节骨眼上,传信的又不是海东青。谢澜安看着请帖,在那张措辞简练的纸笺上弹了两弹,思索片刻,决定赴约。 她换上一件浅色轻容襦裾常服,带上了贺宝姿。路过中庭时,一棵古槐后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学问长进了多少难说,单说咬字句读,倒比那日流畅了不少。 谢澜安搭眼往那边瞥去,读书的人被树干挡着,没瞧见,却是上房的婢子们五成群悄悄聚来,有的躲在廊角处,有的守在花坛边,相同的是都伸长了耳朵脖子,偷听偷看。 若能瞥见那嗓音清润的小郎君白如雪的面容一角,这些岁在妙龄的小姑娘便红着脸,激动地捅咕一下身边的同伴。 贺宝姿失笑。 她与谢娘子相处了一段时日,知她不是古板严肃的性情,说:“还未到盛夏,娘子院里便招蜂引蝶了。” 谢澜安觉得挺好,小孩子们活泼泼的,正院里也添些活气儿。 她都跨出了院门,身后的余音仍落珠不绝,温绵入耳。谢澜安不是没定力的人,所以她忍了忍,倏尔还是一个折身,返回去,绕过那棵虬壮的古树。 她洞若观火的眼珠盯着胤衰奴。 想是没料到她会回来,那张昳丽的脸一时有些呆。 胤衰奴捧着书后退半步,惊掉肩上的一片翠叶。 “书不是读给别人看的。”谢澜安意味深长,点了点自己额角,“往这里读,明白么。” 被看穿了。 男子的双眼如晨花雾露,好半晌,听话地点头:“我记住了。” 谢澜安一哂,大步流星地走了。 胤衰奴慢慢从那道潇洒逸荡的背影收回视线,低头将一张纸垫在书页间,不敢弄脏原书,就用细炭笔在纸上记录。 他握笔的姿势不似贵族子弟信手拈来,生疏中透着认真。 纸上所写,也不是读书心得,而是一种似字非字的奇怪符号。 与古琴的减字谱类似,这是他们挽郎用来调整音腔节奏的方法,用来达到更动人的歌吟效果。 · 谢澜安一出府门,肖浪便自觉地带手下随行护送。 一路至东正寺,郗符守时,已在后殿的精舍中。小沙弥趺坐在蒲团上为贵人煮茶。 谢澜安进门看见那张八百个不情愿挂在脸上的面孔,展扇轻笑一声,“见佛祖都敢不给个好脸,郗云笈不愧是郗云笈。” 郗云笈本就面冷如冰,反应了一下,才省悟她口舌机锋了得,一语双关地往自己脸上贴金,脸更臭了。 小沙弥分出两杯茶汤后,起身离去,走前识趣地关上房门。 门扇一阖,阻隔了里面的视线,守在外头的肖浪眯了眯眼。 他身边一个小旗凑上来,低声问:“头儿,要不要报告太后娘娘?” 肖浪眼梢微乜,看着抱臂凛凛地站在廊道另一侧的贺宝姿,吐出一口气,“再看看。” 那小旗也有些忌讳那个长得比他还高的娘们,又不吐不快,压着声说:“头儿,咱们见天就干这点迎人送往的事吗?端午后就要考核官绩了,卑职听说,右护军那帮人近来志得意满得很,趁您调走,可着劲踩咱们弟兄。那姓雷的,还和这次主管升迁的吏部官暗有礼往……” 肖浪被他一提,心也烦起来。 骁骑营是六大营之首,为太后娘娘鞍马,本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谢澜安给骁骑卫安排的活儿很有计较: 初二那日得罪庾二小姐时,她把他顶出去;后来派人把守羊肠巷,她又只用自己的亲信;贺宝姿女扮男装事发,廷尉要到贺府拘审,她又用骁骑营的人和官署对峙;谢府二院以里的巡务,她又安排自己的人,外人半根针都插不进去…… 太后用他,谢澜安防他。盯梢琐碎的事他干了,顶缸挨骂的事他也干了,末了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别说了。”肖浪烦躁地一揉鼻子,“中领军的衔儿,是他雷震想得就能得的么,之前叫兄弟们查的东西,给我备着。” 禅房,郗符也往门口轻瞥,看着安之若素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冷笑:“如今去哪都有条狗尾巴咬着,心里不痛快吧?这就是你投靠太后的善果,欢喜吗?” 谢澜安充耳不闻这前后矛盾的话,惬意品茶,“不是请我吃斋吗,火气这么大。人家尽职尽责地保护我,被郗少主说成一条狗,太伤人心了。” 郗符一听她满口玩世不羁的语调,就恨得牙痒。他所识的谢含灵,是君子端方,从前连在酒色丛里玩笑一句都不肯,哪似这般浮浪。 他索性不看她,没好气道:“要不是有人求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私约你!” 话音落下,东墙角遮着暗黄幔帘的耳室里,一个面白唇红的年轻郎君现出身形。 他望着蒲团上女子英丽的身影,手握帘布,讷讷道:“谢娘子。” 郗歆。 郗符发现弟弟逐渐变红的耳朵,气得暗骂他没出息。 谢澜安只看郗歆一眼,便知这位御前通直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她目光淬雪,怡然爽笑:“郗云笈,你要害死我啊!” 两盏茶的工夫后,谢澜安推门而出,神色如常,仿佛真只是与老朋友喝了盏茶。 又片刻后,郗符拂袍而出,脸色阴沉,倒像是不欢而散的样子。 “回府。宝姿上车来。”谢澜安吩咐一声。 肖浪敏锐地往棂门半开的精舍中巡视两眼,没发觉什么异样,随即跟上马车。 谢澜安挑了条人烟稠密的热闹衢坊,让随从途中到铺子里买些雪花霜糖和蜜脯,给家里几个小的。 人声掩过车厢里的话声,谢澜安对贺宝姿低语:“庾二初那日进宫,撺掇太后,让我去强占城北拨云堡的产业。你去查查那座堡坞的底细,避开耳目。” 贺宝姿心惊,皱眉想了半天:“是郗少主告诉……不对啊,太后稳制宫城,连少帝也压制住了,长信宫里的话,如何透出的风?” 谢澜安神色玩味,回想起前世有胆量起用寒士楚清鸢,不惜以中毒换太后入彀的少帝陈勍。 她轻轻一笑,“看来宫里有人不甘受人摆布了。” · 贺宝姿从前在校事府做事,没少接触宗室间明争暗夺的脏事,手段自然有些。 她很快查到拨云堡的底细,风风火火地回来报告谢澜安: “娘子,我查到拨云堡的堡主周骞,出自义兴周氏,最早是岭泽豪强起家,后来疏通州中正的关系,得到个品官位,便举家迁入金陵,建起宗氏堡园。但地头蛇压不过龙胄凤裔,他在义兴的那一套在金陵吃不开,家道没有中兴,反而有中落之势。” 贺宝姿道:“但拨云堡中有一样奇景,便是有一口与外山温泉水相通的泉眼,冬夏不涸。庾洛神喜爱猎奇,便盯上了这个。那周骞脾气却也硬,不肯出让,一赌气填死了泉眼。” 谢澜安眼中的温度有些淡,轻挲下颔道:“庾二那属狗的脾气,得不到新鲜玩意儿还在其次,谁要敢折她的脸面,非得睚眦必报。她兄长是石头城守将,手握兵力,纵着妹妹,我猜周氏能消停到如今,应该没少出血疏通关系。” “娘子猜得不错。”贺宝姿点头,她查到周堡主这些年为了保住家业,暗中往石头城送过几回孝敬,家底折腾进去不少。 谢澜安翘叠着腿,指头敲了敲案沿,蓦地笑了。 这着闲棋,倒是意外之喜。 “俗语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看来拨云堡苦庾久矣。这样,你替我去和拨云堡谈个交易,就说谢含灵愿意帮他们保住家宅,但要借那里,开个士林馆。” 贺宝姿一时没听明白。 谢澜安便招她附耳,教她如何关说。 “娘子这是为了……”贺宝姿听罢,好似明白了点,更多的还是迷糊,她知道谢澜安近日在极力推进北伐,被太后推出来作箭靶,与大臣们争得热火朝天。 可这桩闲事,仿佛和娘子的大事没什么关联。 这一手既不像和陛下里应外和,也不像为了讨好太后啊…… 庭院高树多荫凉,藏在叶底的螳螂,正伺机捕蝉。谢澜安望着厅外的好天气,晃着手心的扇骨,“我么,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 “乐山,什么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幽篁馆,胤衰奴读书读累了,去对面串门。 他现在已差不多摸清了文良玉的脾性,确实是个不拿架子的人,不喜欢别人叫他公子少爷,他从善如流。 “这是围棋之语啊。”文良玉正好练琴也练疲了,见屋中有棋盒,顺手取了来问他:“你从前下过棋吗?” 胤衰奴摇头。 文良玉想了想,与他讲了围棋的基本规则,然后捻出一颗白子,放在棋盘正中心的位置,“你看,若要围住这颗棋子,需要几条线?” 他才开了个头,胤衰奴瞬间便想明白了。 棋子下在中间,围住它需要四条线; 若下在边线,围子便只需面; 可若是下在边角,那么仅仅两颗黑子,便足够困住一颗白子。 所以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那日在堂厅外,谢小郎君质疑女郎为何投效太后,女郎回应的话,他记得很牢,此时一句挨一句回响在耳边。 女郎给他的史书比诗经有用,当日一句也听不懂的话,如今已隐约能琢磨出一点了。 下棋先下边角,是为了借势省子。 借谁的势?太后。省下的是什么?自己的实力。 她若只是谢氏家主,即使在宗族之内说一不二,却登不上龙殿,发不出雄议。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既然能达,为何要守穷? 借来的势未必要还,走棋也未必要成全别人的势。 那一身绣衣。 “懂了。” 胤衰奴学着谢丰年当日的话,却和谢丰年的意气风发绝然不同,带有一种沉入渊壁的深敛。 那几乎是一种无望。 陈郡谢氏的门楣,这么高啊…… 他们姐弟二人不过一说一应,话不说透半分,谢小郎君却在弹指之间,便明白了她的所思所想。 这便是大族里的智计默契。 所以谢小郎君会用那种虽不喜,却也不屑的眼神看他,因为知道即使他的人迈进了谢府门槛,不代表他的心智与阶级,也能随之跃升。 他无恶意,只是狂傲,而那些有恶意的人,譬如庾氏之女,会把他当成杂货摊上的泥人来揉圆搓扁。 住在羊肠巷的人,在住在东府城的人眼里,猪犬而已。 只有她不是这样…… 文良玉有些惊讶,看着垂低眸子的胤小郎,恍惚觉得这人和他平时看到的样子……不大像了。 他的侧脸没有表情,却刀削斧凿地逼出凌人的峻朗,把他平时的温驯都盖住了。 文良玉看着他,忽然有点冷。 “懂什么了?” 谢澜安从没关的房门踱进来。 她墨鬓长裙,扇子垮垮地拎在指尖晃荡,一副谢二叔见到都会捻须笑一句“肖我风流”的轻姿佚态。 文良玉眼瞅着胤郎君脸上的冷恹,眨眼如春风化雪,褪了个干净。 在他开口之前,胤衰奴轻轻起身,唤了声:“女郎。” 咦,好像有什么不对。 文良玉挠挠头,见到谢澜安也就忘了别的,乐呵呵地解释:“胤小郎对下棋感兴趣,可惜我不擅长这个。含灵你不是棋中高段手吗,不如收个学生。” 说者是玩笑话,胤衰奴目光稍静,谢澜安听者有意,神色也顿了顿。 记性太好有时也是一桩麻烦事,不知多久远以前的记忆翻涌出来,那时候,那个人也很听话,笑着请求她:“女郎教我下棋吧,清鸢一定认真学。” 收过了。 然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了。 谁一开始不会温顺恭良,谁一开始就是忘恩负义的? 此念才起,谢澜安眼帘中只见那麻衣小郎君动作利索地收起棋盘,口中道“女郎忙的”,回身到水盆边仔细地洗了次手,还用上了澡豆。擦干净后,他回屋取来茶团,为她煮茶。 那一脸慎重的表情,让人错觉他要煮的是什么琼浆玉酿。 茶成,胤衰奴斟出一盏,又不直接与她相触,而是小心地放在桌上,请她喝。 谢澜安心头的戾气忽便散了一半。 她拿起来尝了一口。 曾经风霜蚀魂无饥无感,她早已没有那些士族的挑剔讲究了,仅平心而论,是挺涩的口感。 像他那份不娴熟却一板一眼的认真。 余光里奉茶的人还紧张地看着她,谢澜安唇角微勾,说了句:“还成。” 小郎君紧抿的仰月唇立刻舒展开来。 文良玉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看清屋里的装饰他又清醒过来,不对,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所以胤小郎、借我的地方、用含灵的茶叶、来殷勤招待含灵? 他还怪聪明的嘞。 20.第 20 章 江南下起了绵绵细雨, 楚清鸢一大早便来到丹阳郡官署,却连太守身边的詹事都没见到。 接待他的是一个主簿,站在衙门口的阶子上, 手打一把油布伞,遗憾地说: “本来凭郎君的才学,今年的清定评品, 太守大人怎么也能留一个秀才的推荐名额给你。可惜斯羽园春夜宴后,人人都已知晓你是被谢直指弃选之人,以太守大人的身份,总不能拾他人敝履,便不好再向中正推举郎君了。” 谢澜安如今是三品直指绣衣使者,单独听太后调遣, 所以这丹阳主簿敬称她为“谢直指”。 台阶下,楚清鸢唇色纸白,身上的暗蓝长衫被牛毛细雨濡湿。 他不习惯在这种无才无德、唯依家世便有官做的小吏面前低头,默了片刻,艰涩地开口: “秀才无望,孝廉也可。可否让小生面见太守……” “你父母皆已亡, 还孝的哪门子廉?”小主簿不耐烦地打断他,看见楚清鸢骤然变色, 他顿了顿, 换了种怜悯的声腔,“郎君别怪我说话难听, 是你千不该万不该, 心比天高却傲气得过了头。 “那日你来求见大人,太守大人惜才,好心提携你一程, 带你同去那谢直指的生辰宴会,可原来你不是诚心要做太守大人的门生,而是想另攀高枝啊。” 说到这里,小主簿讥讽地俯视雨帘里的人,“攀就攀吧,我们太守也说过,年轻人上进些不是坏事,可你总该胸有成竹再去毛遂自荐啊。谁能想到,谢直指宁要一个小奴,为了那人不惜与庾夫人争执,也不要你,不曾看你的诗文一眼。 “如今别说京中,便连周边郡县都传遍了此事,路边的叫花子都编成莲花落唱了开来,你自己不曾听得吗?太守大人被你带累了颜面,你倒还有脸来求见,还孝廉!” 落在身上的雨,变成一根根尖针刺入楚清鸢的皮肤。 朝廷三年一清定,每一次选才,各州郡可举孝廉三人,秀才比孝廉更难得,每郡只有一个名额。对于没有家世荫袭的寒门来说,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直说吧,你以后在仕途这条道上,就别指望了。”主簿说完这句冷冰冰的话,阖上了官衙大门。 关门声落在楚清鸢的心上,狠狠震疼了他。他站在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中间门,连皮带骨,淋落成泥。 他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先是白颂,如今又是一个奴。 远处的伧仆要上来为郎君打伞,楚清鸢避开。他腮骨棱起,抬起比雨还冷的漆黑眸子,盯着面前那扇门,神色沉静得邪气。 “一个奴是么。” · 细雨转骤,桃花落尽生桃叶。拨云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一身玄锦红绫的劲装打扮,腰佩一柄环首刀,宽肩高个,却是个英武女子。 她如今没了官职在身,但被当朝第一位女子御史收在麾下的消息,亦传得沸沸汤汤。堡主周蹇亲自迎出,设座奉茶,听贺宝姿说明来意,是要借他这堡坞。 “真是咄咄怪事。”周堡主心中一沉,话却说得不客气,“拨云堡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左一个也来抢,右一个也来借?听说谢娘子如今为太后娘娘做事,庾谢成了一家,这一借还有个还吗?” 贺宝姿茶未动一口,身姿笔挺地跽坐在方席上,正色道:“周堡主听真,庾是庾,谢是谢。正因我们娘子听说了庾二小姐的所为,大不赞同,才愿为周堡主转圜一二,结个善缘。地契我们不要,只借贵宝地开一所士林馆。” 周蹇沉思不语,似在权衡她话中真假。 贺宝姿沉淡一笑,又道:“贵宗自从迁入金陵,一直想改武从文,融入京城世家,只是一直不大顺利吧。儒林是何等清要的所在,不用我说堡主必然明白,乌衣巷谢氏又是何等声名,有谢家牵头,这座士林馆将来成了气侯,便会和周氏的名字息息相连,贵宗还愁子孙将来无法与金陵子弟把臂同游吗?” 话不必说满,周蹇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此事若成,便无异于将全族都抬高了一个等级。 可正因心动,他更狐疑不定:“无利不起早,好处说得都是拨云堡的,那位谢娘子图什么?” 贺宝姿按谢澜安教她的话,悠悠接口:“大家不过都混口差事,谢娘子为太后谋事,多招些贤士儒生,开言路作美言,岂不也是功劳一件。” 周堡主听到这里哼笑一声,“原来谢娘子也知道,如今太学里多有骂她为虎作伥,坚持开战就是劳民伤财的么。拨云堡若在骂声中让渡出去,难说将来是美名,还是恶名哪。” 贺宝姿寒声一笑:“是啊,庾洛神欲夺堡主的家业,朝野无人执言;谢娘子意欲讨伐匈奴,太学里便人人激愤,想必庾洛神便是个天大好人,我家娘子便是个恶人了!” 周蹇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全家上下在庾氏的阴影中担惊受怕了这些年,最知道那位靖国公独女如何跋扈。若庾洛神是好人,这金陵城的百姓只怕都就法活了。 他正要找补,贺宝姿腾地起身,撂下一句:“斯羽园的前车之鉴犹在,周家或兴或亡,堡主一念而已。谢家是谁,想找个地界立馆,还用上赶着求人么?”扬长而去。 周蹇没想到她说走便走,怔怔地跟随到厅门,神色含悔。 幕幛后的谋士跌手而出,“堡主,这是多大的机遇!那谢娘子若和庾洛神是一路人,何必此来费口舌,堡主大谬啊!” 周蹇喃喃,“我只想探一探真假,哪知这女郎脾气如此暴烈……”他如梦初醒,“快追,快追!” · “娘子,周堡主点头了。” 贺宝姿穿过庭中的雨雾走入堂厅时,谢澜安正支颐在书案后犯懒。 博山炉中香雾缓重,仿佛也被这雨渗进了几分潮气。 她一到雨天兴致便不高,不喜欢冷雨粘在身上的感觉,能不出门便不出去。 听到回报,她散漫地嗯一声,没有意外神色,问道:“雷护军哪日请考功部的人吃席?” 玄白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从门外探头回说:“主子,就是三日后。” 谢澜安挥散缭绕在四周的香气,“东风已备,那就再添把火吧。” 搭眼瞧见玄白那没正形的样子,她招招手,“你来。” 玄白看清主子拿起了手边的玉扇,一句俚语突地迸上心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连忙立正站直,抱屈:“主子,我没干什么呀!” 正说着,府中二管事带一名府里养的裁缝经过抄手廊外围,往谢策那院子去。谢澜安看见,随口问了声:“怎么这天气裁衣?” 二管事忙在廊檐下停步:“回娘子,原本是山伯请来裁缝,要为幽篁馆的胤郎君量身做几身衣裳。那位郎君却婉拒了,说不好花费府上的银钱,还说……若他衣着不合体统,他可以去买一身合适的成衣,总之是不肯接受。正好少夫人想为长个头的小公子裁夏衣,便唤仆等过去。” “这样啊。” 谢澜安了无温度的唇角翘起半分。 玄白奇异地发现,主子身上那万事不入心的薄懒气,莫名消失了。 他转头看看天,哦,原来是雨渐小了。 ·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持续了两日,雨过天晴时,胤衰奴回了趟羊肠巷。 带他回家的女郎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他出门时需有四名府卫随同,以免被庾洛神寻隙找麻烦。 尽管他不觉得自己会被那个恶霸如此看重,但女郎做下的决定,无人可以左右,胤衰奴便尽量不出府去,以免给人添麻烦。 但是羊肠巷中那个无人给她做饭,自己又惫懒贪玩的小家伙,让他有点担心。 走出青石铺就的笔直长巷,他忽然停步,有感应般扭头看向街角。 对面的酒旗下头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青衣襕袍,眼神逆着光线莫名深邃,仿佛正在审视他。 府卫尽职尽责,顺着胤郎君的视线望去,问:“郎君认识的人?” 胤衰奴一动不动地回视那人。 那日他给人倒酒,这人就站在女郎的身旁,不卑不亢,那么干净,符合他对读书人的一切想象。 胤衰奴垂下眸子,“不认识。” · 小扫帚正如胤衰奴所料,这段日子没有他帮忙开灶,东邻西里地吃百家饭混日子。 一见到消失了好些日子的人,小扫帚眼睛立刻亮起来,喊着“小胤小胤”跑过去。 她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上面有一个不仔细看已经快愈合的水泡,以此力证,她不是懒,只是生火做饭真的很危险啊。 胤衰奴无声一笑,帮她擦干净手,熟门熟路地走进她家,将袖子折了两折,通开灶膛,做出能多存放几日的干粮。 小扫帚围在灶台旁,瞅瞅他身上的麻褶衣服,又看看他空空如也的袖囊,忽然踮脚,拢着掌心说: “小胤,他们说你去好人家做赘婿了……什么是赘婿,好人家不给你钱花吗?” 胤衰奴被烟气呛了一声,低头,“别胡说。” 又问,“他们是谁?” 左右是些邻里,那些一看便是大户出身的侍卫日日杵在这里,羊肠巷多的是闲汉,打听打听也够东拼西凑出不同版本的故事了。 小扫帚很忧愁,“小胤,下次你再回来——你还会回来么,会不会以后看见我,你都装作不认识我了? 小孩子心思最灵敏,她直觉小胤和从前仿佛不太一样了。 如果她见过胤衰奴把自己关在屋里,连日苦读,昼天夜烛的样子,大概便会知道那种变化叫做文气,可小扫帚不知道,只觉得…… 小胤有点不像从羊肠巷走出去的人了。 胤衰奴听到这种孩子话,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我又没痴傻,为何会不认识你?” 他想了想,“小扫帚,如果有一个读书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去?我也不确定一定能帮到你,只是先问问你的想法。” “读书?”小扫帚睁大眼睛,好像在听天方夜谭,她连做饭都嫌麻烦哩,读书做什么? “我读书有什么用啊,吃都吃不饱啦。” “这样。”胤衰奴纤黑的睫毛垂下来,忽听外面传来惊急的喊叫声,“娘,娘!你怎么样!” 胤衰奴猛地一抖,那一瞬息,一种熟悉的噩梦感攫住了他,令他顷刻冷汗浃背:庾家又派人来找麻烦了! 但瞬息之后,一道摇着玉扇、永远气定神闲的人影从他心头浮现,帮他驱走了那片黑暗。 胤衰奴很快清醒过来,这是住在巷尾的小七的声音。 他眸底的黑雾沉沉隐去,恢复清明,走出门。林小七正背着他娘要去找郎中,一看见胤衰奴如见救星,“小胤哥救命!我娘又厥过去了!” 这个年轻精瘦的少年背上的老妇鬓发苍白,脸上泪痕未干,已经晕厥不醒。 胤衰奴忙掀袍下阶,缓声稳住他:“别急,把大娘慢慢平放下来。” 他蹲身在老妇人鼻息前试探了一下,俊眉微松,让小扫帚回屋倒碗温水来,照着老妇脑后的几个穴道,仔细推拿三遍。 便听老妇喉间门“咯咙”一声,眼还未睁,一偏头,一口秽物呕在胤衰奴袖上。 胤衰奴没在意,反而松了口气,把那只手往后撤了撤,轻声问:“大娘,听得见我说话吗?” 林大娘悠悠转醒,睁眼便是一声哭腔。林小七见娘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哭起来。 “今日是大哥的忌日,我娘伤心,在家哭着哭着就人事不省了。小胤哥,多亏你……” 胤衰奴并不懂治病,只是他阿父懂的杂学多,邻里有些疑难老毛病,看不起郎中的,便来找他阿父碰碰运气,他便跟着学了点皮毛。 “五子,我苦命的儿……” 林大娘被勾起伤心事,有气无力地呜咽:“五子当年被征走,连尸骨都留在了北地无人收,如今又要打仗!难道要把我的小七也抓去吗?谢、谢澜安,就是她蛊惑皇帝老爷打仗,天杀的……” 胤衰奴眉宇蹙动,站起身垂视老人家,“为什么要骂她?” “现在外头很多读书人都在骂,说她不顾国情,逞强要打胡子给自己添功。”旁边围观的邻里七嘴八舌,“嗐,自古就没听说女人做官的,这不是胡闹嘛?” 有人扯了扯说话人的袖子。 听说这胤家的小子,便仿佛与那谢家有些瓜葛。呶,巷口的兵没瞧见么,那就是从乌衣巷来的。 被扯的不乐意了,嚷嚷:“怎么,有人仗着生了副漂亮脸蛋,忘了自己是从哪走出去的了?那打仗不又得加赋、征丁,不是要逼死老百姓了!” 胤衰奴长得好,小时候父母在世时,邻居们还只是夸他俊秀有福相。等他一年年长大,那张出落得比女人还扎眼的容貌,便成了嚼舌根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尤其两年前胤家起的那场大火,险些殃及邻里,更有人深信这个克父克母的小子是个祸害。 说不准就是狐狸精托生的。 可是火灭之后,胤衰奴没日没夜地找活挣钱,也加倍填补上了邻里的损失。 有明眼人知道这孩子是个有担当的,那人的嘴就又被捂上了。 胤衰奴眸色很静,慢慢向这些人看过去。少年人不知不觉抽条长起的身量,已经比这里大多数人都高了。 他说:“我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这样说她,她不会罔顾百姓的。” 他轻软的声音听着很是好脾气,但目光触上的每一个人,都莫名不太敢与那双黝黑的眼珠对视。 袍脚忽然被轻轻拽住,胤衰奴低头,林大娘请求他:“小胤啊,你帮五子招招魂吧,今天是他冥忌,你不是会这个么?” 所谓招魂,是楚越间门流行的一种祭奠亡者的仪式,在胤衰奴父亲那辈还可以举行,但后来坊间门淫祠太多,便被官府严令禁止了。 胤衰奴是学过的。 他犹豫了一下,看见老人婆娑的泪眼,点头说:“好。” 他不知道“招魂”是否真的可以安人之灵,但除了这场被禁忌的仪式,他想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安慰这个失去了儿子的老母亲的心。 “招魂”需要上到那户人家的房顶,用死者的旧衣挂在木杆上,向四方招摇祝祷。 胤衰奴回家换了身洁净衣裳,换衣时,他的目光无意掠过那半壁被烧黑的屋墙。之后他净手焚香,登梯上屋,举臂晃动着长衣,口中念道: “乃至少原之野兮, 赤松王乔皆在旁。念我长生而久仙, 不如反余之故乡。”* 他瓷白无瑕的脸庞在当空骄阳下熠熠生辉,这一刻,没人会觉得这个操持贱业的年轻郎君身份卑贱。人们屏息抬头,敬畏地看着他举臂与天接,灵与神巫通,如痴如醉地听着那如同古老咒语般悦耳的清吟。 · “含灵以为,此次伐胡不可再加征民税,增添百姓负担。可以令各大世家出‘助军钱’,以壮军威。” 长信宫,身着刺绣官衣的谢澜安正与太后商讨北伐细节。 神姿清英的女子眸尾透着股干练,说:“我谢家愿为表率,先出三百万助军钱。” 这便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啊,同时也堵住悠悠之口。太后点点头。 她由来不喜世家经营私利,荫蔽隐户,与国家争利,这举措一施行,既在民间门得了贤名,又能削减世家气焰,一举两得。 太后满意之余,便留谢澜安在宫里用膳。谢澜安没有推辞。 出宫时天已擦黑了,谢澜安照常登上马车回府。车辆驶过秦淮河的横桥,几片厚云遮住月影。 一阵横风吹过,那马车突地一颠,掌驾的玄白警醒地一勒缰绳。 数道黑影从堤下跃蹿而出,玄白瞬间门惊喝:“有刺客!” 谢澜安在车厢中撑几坐稳,抖开折扇。 刀锷摩擦着出了鞘,随行护卫的肖浪没想到有人敢截从宫里出来的车架,一愣神的功夫,那群黑影已扑将过来。 这些刺客个个带着拼命的架势,骁骑营久居安城,是养尊处优的大爷,何曾遇过这等命换命的厮杀,根脚先乱了。 谢府的私卫却拼死保护家主,团团围在马车四旁。玄白大刀阔斧,杀得最凶。 当他和一名逼近的刺客互换一刀,同时斩在对方胸口,那喷溅起的鲜血溅在肖浪脸上,肖浪脑子一嗡。 · 胤衰奴才回到谢府,便听说家主遇刺。 谢府里齐齐乱了,灯笼惨郁地在屋檐下摇晃,把恐慌映在每一个进出之人的脸上。 听说玄白是被抬回来的,身上的血洒了一路,直接被抬进主室。胤衰奴有一瞬忘了呼吸,跟着惶惶的人影往里跑,跑到上房庭外,被守门的拦下,“家主院中戒严,不可进。” 胤衰奴认出是允霜,一把握住他双臂:“女郎怎么样?受伤没有?” 允霜被他拽得不稳,诧异地看他一眼,“郎君自重,主子发了话不——” “我是内院的人!”胤衰奴看到了凝在木廊上的血,脱口而出。 允霜挑眉,眼中的神色变冷了几分。他说:“郎君,别开玩笑了。” 胤衰奴神色倏地一静。 他的心随着这句话也冷下来。 是了。 救他于水火的女郎,貌似给予了他很大自由。事实却是,没有她的命令,他连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让人进来。” 乱影映窗的内室,一道清冷散淡的声音响起。 胤衰奴眉心打开。 他进门时,束梦正帮忙往外端一盆血红的水。刺得胤衰奴眼皮子一跳。 紧跟着,他便看见了谢大郎君和阮郎君,好整以暇地分坐在厅子两边,镇定得门神似的,用同样蹙眉探究的神色,看向他。 安然无恙的谢澜安折扇遮唇,掩住了那抹笑,露出一双微微弯起的眼。 他方才那声“我是内院的人”,屋中人无疑都听见了。 胤衰奴愣了三息。 三息以后,他放平呼吸,轻轻松开掌心,避开了那双连促狭都过于明媚的眼睛,垂睫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理智直到这时方回笼。 她是谁,她是金陵第一人,怎会让自己落入险地。 问自己,蠢不蠢? “诶?”换了身干净衣服,从耳室走出来的玄白看见他,有点诧异,随即皱眉嫌弃,“都说了用鸡血别用猪血,腥死了!还有,为什么非得是我受伤啊。” 门外允霜接口:“你的武功不如我,这样比较合理。” 二门外,肖浪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挡在外头,除了看见里边人影惶惶,肖浪什么情况也摸不清。 怪谁呢?他们没出死力,一是事发突然,反应慢了,二是吃皇粮的京兵本就不擅搏命厮杀。那帮刺客又狠又滑,居然一个活口都没扣住。 “谢府的人伤了几个?我们的人伤了几个?”肖浪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旗腿上挨了一刀,呲牙咧嘴的苦相:“头儿,除卑职挂了彩,咱们兄弟们都是轻伤。他们……倒下的起码五六个,那个最能打的近卫被透了胸抬进去的,这会儿死活还不知道……” 也就是说骁骑营的人屁事没有,谢府侍卫损兵折将。 这他娘的…… 肖浪心肝颤了颤,牙关一咬,屈膝在二门槛子上跪了下去。 21.第 21 章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 两只耳垂还在发热,一身冷汗却被夜风吹散了。 他对门的房间亮着灯,文良玉的屋里安安静静的。 以这位乐山郎君与女郎的交情, 若他听说女郎出事, 一定早就跑过去了。除非, 他早已知道这场遇刺是假。 所以不像自己这般狼狈。 他们的默契。胤衰奴垂着眼想。 半夜里,收到消息的谢逸夏从东庐山赶回城, 进大门时, 他脚底的木屐绊在朱槛上, 折断屐齿,人跟着一栽。 显然他在别业听说侄女遇刺,鞋都来不及换, 便连夜赶了回来。 肖浪自知失职, 仍在二门外跪着, 谢逸夏眼神冰冷地经过他, 疾至上房。 木廊上,仆从们正在泼水洗血, 谢逸夏推开那门,未见人便哽咽起来:“含灵, 吾女!你可无碍呀?你是大兄留下唯一的骨血,若有个三长两短,教我如何同大兄的在天之灵交代!” 谢策与阮伏鲸正在这里陪妹妹,见状同时起身。 谢澜安诧色地迎上去,正要与二叔说明, 谢逸夏将她的手一按,嗓门高得有追赶阮厚雄之势:“人伤着没有,刺客有下落了吗?!是谁敢伤我谢家人……好孩子, 这个绣衣使咱们不做了,几品的高官都不比安安生生地活着。二叔明日便进宫请旨去!” 谢澜安对上二叔轻眨的眼睛,张了张嘴,难得无奈了片刻。 她往大开的门扉看一眼,顺水推舟,反握住二叔双手:“二叔你回来了,刚刚真是吓着侄女了,我无事,只是玄白……” 她抽了抽鼻子,“二叔可知,方才我以为自己必死,临死之际,惟憾不能在您膝前尽孝,更恨来不及劝二叔戒去丹药之癖,那我便是死不瞑目了!” 她一口一个死,谢逸夏明知是作戏,心里也不得劲,撒开这小狐狸的手,轻睨她:“说你的事呢,扯别的做什么。” 谢澜安装模作样地揩揩干爽的眼角。 谢策和阮伏鲸无奈地对视一眼,又坐了回去。 到底姜是老的辣,谢公与谢澜安是一路聪明人,即使谢澜安事前一点口风都没透,他下山一路,忖着侄女的手腕,也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 策鲸二人就没这等道行了,刚听说澜安遇刺那会儿,他俩人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等到亲眼看见一身浴血的玄白活蹦乱跳站起来,身上一道伤都没有,他们才明白过来,这又是妹妹设计的拿手好戏。 看着她那副智珠在握的得意,那么灵气活现,做哥哥的便一句数落也说不出口了。 屋门阖上,谢澜安亲自为二叔奉茶。谢逸夏接了瓷盏,就灯下细细地看了看侄女。 半晌他问:“就这么见不得我服散?” 谢澜安目光盈盈,吸了吸秀致的瑶鼻,又要来,谢逸夏头疼:“打住打住——” 他幽幽轻叹一声,“好,以后不吃了。只要我家含灵一生无伤无劫。” 谢澜安眉心微动,知道二叔是言出必践之人,睫上染了柔软的茸光,说:“谢谢二叔。” 之后谢逸夏才问了几句行刺案的细节。 谢澜安手底下的人当然是真见了血,只是不是玄白。之前她选拔出一批精锐武士,又派人去打探骁骑右护军雷震的手底下,有哪些能人、擅使什么兵器、各有哪些出名招式,令她的武卫模仿。 临时抱佛脚当然学不像,但只要有两三分,也唯有两三分形似露出来,对今晚这个局来说,才是恰到好处。 肖浪能爬到这个位置,总不会是酒囊饭袋,他在反应过来后抽刀降贼,她的人着实挨了几刀,其中受伤最重的被刺伤肋下,“逃匿”后已和同伴转移到她事先备好的秘驿。 这便是谢澜安在一开始便给他们交代清楚的:要把今晚当成一场生死厮杀的历练,只“杀”自己人,不动骁骑营,同时还要防备骁骑营的反攻。 只要不死,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 次日,肖浪跪在长信宫冰冷的地上,冷汗浃背。 谢澜安带着身后的贺宝姿,恭静地立在太后座榻旁边。 谢澜安今日素面朝天,唇色微微苍白,往常意气风发独来独往的人,今日也破天荒带了武卫在身边。 看来是受到了不小惊吓啊。庾太后镂金的义甲在扶手上轻扣,谢含灵是谢氏的家主,她能有何死敌?无非是近日替她筹谋北伐大计,动了朝中某些人的利益。 所幸她未受伤。 却听说伤了不少谢家的亲卫? 太后威冷的目光射向地上的肖浪。他是自己派给谢含灵的,结果遇事骁骑营毫不出力,她脸面上过不去。 哪怕为了安抚谢含灵,太后也得治了他,沉沉问:“你护主不利,该当何罪?” 主子震怒,肖浪叩头不止。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敢替自己辩驳,回言道:“太后息怒,卑职自知未保护好直指大人,罪该万死。然关于那刺客的身份,卑职已有了些眉目……” 谢澜安瞥眼看向他。 连太后神情都一动,溱洧姑姑问道:“哦?你知是什么人主使?” 肖浪道:“证据确凿不敢说,但卑职过后仔细回想当时情形,其中一个刺客所使刀法,有三分像骁骑营雷右使的一个手下,便是擅使□□的牙门将王巍。” 他昨晚跪在谢府门前,心里一直在复盘这场刺杀,他与那个蒙面刺客过手了三招,很确定是王巍家传刀法的路子。 刺客杀人要掩饰家学,所以那人出刀稍显凝涩,但还是不经意地泄露了二三分,被他捕捉到。 太后闻言微怔,脸色更不好看了。 肖浪和雷震都是在她手底下做事的人,当着谢含灵的面如此攀咬起来,岂不是她识人不清? 溱洧姑姑是太后肚里的蛔虫,当即喝道:“休要胡乱攀扯,雷右使是骁骑营的人,有何理由刺杀谢直指?” 肖浪连忙道:“太后娘娘,这正是卑职要向娘娘回禀的,臣曾无意发现雷震与散骑卫丹丘有所来往,还互赠过姬妾。” 溱洧姑姑深吸一口气,那卫丹丘是御前散骑常侍……是皇帝的人啊。 难道这场刺杀,与陛下有关? 太后面沉如水,看了眼谢澜安,只见她安静地垂手在一旁,喜怒不愠,一副全听凭她裁决的模样。 太后略一思忖,运气道:“召雷震入宫对质!” 雷震正在大营里点卯,闻谕立即卸甲入宫。 等听过肖浪莫须有的指摘,他目瞪口呆,一脸冤屈:“污蔑!这是肖左使污蔑卑职!太后娘娘请明鉴,昨夜卑职在黄雀楼吃酒啊,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肖浪道:“谁不知你雷震有储钱癖,家常一个大子儿都不舍得花,下个馆子都含糊,怎么会去黄雀楼如此奢靡之所,还偏偏选在昨日,如此反常?” 雷震一噎,他自然不能在太后面前,说自己是向考功部侍郎行贿去的。 他私底下也的确和卫丹丘有些来往,自古良禽择木而栖,他多观望观望宫中的风向,也是多给自己留条路。 谁的身上都不清白,雷震却也不能坐以待毙,抬头反问道:“若是我主使,怎会派自己的属下,轻易被人认出?” 庾太后皱眉沉吟,似有不决。 谢澜安适时开口,“是了,据我侍卫回报,昨夜遇伏……怪得很,那些刺客用的兵器有所不同,有的冲着肖统领去,有的却冲向马车下杀招,难道里面还有第二拨人?” 雷震一口老血差点吐出,谢直指轻飘飘一句话,不就坐实了刺客里头有一拨人是他的人吗?! 可是当真和他无关啊! 太后看着谢澜安:“你待如何?” 谢澜安向地上二人看了一眼,揖手道:“回太后的话,虽然我的侍卫伤势惨重,其中一名近卫至今还昏迷不醒,然而二位护军所言,皆无实证,行刺案便请交予三司调查,余下的事……罢了吧。” 庾太后有些意外:“罢了?” “是。”谢澜安义正辞严,“臣有太后娘娘庇佑,区区蟊贼,岂能吓住我为太后驱策之步伐?眼下北伐大计要紧,越是有人急了,越不能遂其心意,自乱阵脚。不若从轻发落这二位护军,免得事态扩大,造成人心惶惶。” 太后沉思未语。谢澜安看着太后的神色,又道:“其实今日臣本打算向娘娘另言一事的,被这突来的变故打乱,倒险些忘了。” “哦?”太后好奇起来,还有比她自身性命更要紧之事? 谢澜安目光瞥向肖雷两人,溱洧姑姑会意,命人带他二人下去待罪。谢澜安这才颔首道: “臣日前听闻,庾二小姐想在拨云堡建一个角抵场请太后观赏,主有事,下臣服其劳,便上了心。” 她身后的贺宝姿震惊抬头。 太后目光却是一沉,很快回想起,那日洛神与她说这话时,殿中只放了几个用久的宫娥内监——那么谢含灵是从何处知晓的? 太后紧盯谢澜安的神色,谢澜安从容道:“后来臣又一想,角抵场虽好,只能乐在一时,不若借地立起一个士林馆,广纳贤人志士,开演武会来纵论北伐形势,称颂太后胸襟,以此鼓舞民心,岂不两全其美? “我便自作主张,今已取得了周堡主首肯,至于具体如何经办,含灵听从娘娘的旨意。” 太后慢慢松开手心,她懂了。 她自以为无隙可乘的长信宫,原来也有了吃里扒外的阿物。 有人给谢含灵透露了风声,让她知道洛神那妮子对她有敌意,意在离间。 能隐忍至深打探到她宫里动静的,又不愿她重用谢澜安这个臂膀的——太后目光幽深,她那坐在龙位上的好儿子,一不留神间,已经长大了啊。 让肖浪跟着谢澜安,就是盯她,这整件事,他居然连半点风声都未察觉。 谢澜安原本可以不说。 她不主动提起,太后便依然被蒙在鼓里,可是谢澜安没有给自己留另投他主的后路,还是讲了出来。 太后之前一直隐隐担心谢澜安太过聪明,聪明的人,不易忠心。 直至此刻,她终于确认,这个女郎终归是出身于光明磊落的谢氏,对她还是忠心耿耿的。 洛神终日想着玩闹,这些年给她惹了不少事端,谢含灵却能把同一件事化腐朽为神奇,为她赢得美名。 太后凤眸含笑:“此事你费心了。哀家想了想,骁骑营这两人都用不得了,营中中领军将军的位置,已空缺多年,卿家能者多劳,不若兼任一下吧。” 谢澜安似乎诧异,轻滞一声:“这武职的官衔……” “你身边不是还有这位贺娘子助阵吗。”太后已替她找好了臂膀,“骁骑营归你调遣,便不会再发生昨夜的险情了。刺客一事……便交由校事府吧,你是哀家的股肱,万万不能受委屈。” 太后心意已决,连带看着高大勇武的贺宝姿都顺眼起来,称赞了她几句。 只是行刺一事,她担心真会查到皇帝身上,伤了皇室体面,便打消了让谢含灵自己调查的念头。 贺宝姿受宠若惊,谢澜安从善如流,落落谢恩。 低下头的那一瞬,她唇角莞然。 起身后,谢澜安多说了一句:“说起宝姿,与拨云堡交涉的事,全是她在外跑动,臣也省心不少。” 这便是替手下人邀功了。太后有时候就喜欢她这机灵劲儿,宠纵地说:“贺娘子之前被夺了官职,也是你来向哀家求的情。这般,立射营还有个尉官之缺,便赏了她,也算跟着你的一场功劳。” “皆是为太后娘娘效命。民女叩谢娘娘厚恩。”贺宝姿乖觉谢恩。 谢澜安含笑,指尖隔着袖管轻敲腰带。 满载而归。 · 浩盛的阳光如雾如金地泼洒在宫墀,谢澜安与贺宝姿走出长信宫,一前一后,飒沓生风。 二人身后,崇海公公扬声宣读着懿旨:“谨奉太后懿旨,加封谢直指为骁骑营中领军,任贺氏女为立射营校尉!” “说了十五日还你一个官身,”谢澜安回眸,“只早不晚吧。” 贺宝姿还如在梦里,有些不可置信。二人迎面遇见郗符,郗符听见那道旨意,凝视着眼前神气飞扬的女子,神色极为复杂。 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她又高迁了。 骁骑营……那可是京畿禁卫营之首。 “……你耍我弟弟?” 郗符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 郗歆当日奉的可是陛下密旨! 谢澜安站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低头微微一笑。 那双璀璨生华的瞳眸,只字未言,却宛如最有力地回击了那日在禅房,郗符嘲弄她的那句话。 身后跟了条甩不掉的狗尾巴? 老朋友,开门揖盗正是为了关门打狗啊。 她从答应收下肖浪开始,盯准的就是骁骑营。 至于耍不耍的,我何曾许诺过你们任何事? · 走出那条漫长的甬道时,身后传来一阵枷锁声响。 谢澜安回头,见是肖浪和雷震被廷尉的人停职带走查办。 肖浪看见她,眼中闪过一线期冀,忽然冲过来跪在她面前。 “求直指救我!” 他乞求:“昨夜之事是肖浪不济,对不起那几个兄弟。直指捞小人一回,小人铭记女郎一世!” 黛眉如剑的年轻女郎玩味看他,不发一语,肖浪连忙表示自己有用,“听说,听说女郎接管了骁骑营……大营里皆是些粗鲁汉子,小人久在营中,有些声望,愿意帮女郎剪拢羽翼,压服这些人!” 他实在是无法了,太后宠信谢澜安,诏狱里的人就会见人下菜碟。 他今日只要被下了狱,等着他的便是革职贬黜。 只有这个女人能帮他求情。 尽管今日之前肖浪打破头都不会想到,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位置,会落入她的囊中。 “这样啊。”谢澜安语声漫淡,向要上前来缉人的廷尉官一抬手,后者忌惮她新官上任,犹豫着停在原地。 谢澜安说:“可由于肖护军的失职,玄白如今还在床上躺着,我总不能寒了效忠之人的心。” 肖浪抬头,有些绝望。 谢澜安低头,目光里现出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娇妖:“再者说,我一个女人顶着中领军的头衔,不过玩玩。管那些做什么?” 贺宝姿在娘子身后闭紧嘴巴。 她对娘子这半真半假,驾驭人心的手段看得叹为观止。 肖浪愣了愣,猛地砰砰砰三个响头磕在灰石墁砖上,额头立时见了血:“肖浪从今以后对女郎忠心耿耿,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谢澜安缓缓绽出一个笑,多看了他两眼。 在她头顶,被夹道两侧的高墙逼耸成剑束一般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宝蓝的色泽。 碧霄之下,红衣胜火。 · 出宫门上马车,谢澜安见贺宝姿欲言又止,笑说:“你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卖了皇上?” 贺宝姿犹豫一下,轻轻点头。 娘子对太后娘娘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跳都几乎停了。 庾洛神在长信宫说的话,唯有宫里人才会知道,而那日在东正寺暗中相见的郗歆,又是陛下身边的人,所以这条消息无疑是陛下想向娘子示好,拉拢娘子。 她之前还以为娘子拿下拨云堡,会暗中经营,又或者即使禀告了太后,也会寻个借口将陛下从此事中摘出去,两边不得罪,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这对娘子来说不是难事。 贺宝姿心中毕竟还有“天地君亲师”的纲常约束,觉得即便少帝势弱,终究他才是一国之主。 谢澜安神色悠然,交叠着双腿,随手掀开窗帷看着宫沟旁的御柳,“一棵参天之材在长成前,幼苗细弱,不妨多施以一点耐心——但此期间,有现成可以遮蔽荫凉的大树,你不乘么? “当然是谁在此刻好用,我就用谁了。”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让贺宝姿全身的寒毛瞬间炸开。 那可是太后与陛下……在娘子口中,却仿佛两颗黑白棋子,容得她随意挪动置换! 贺宝姿从未见过这等心性、这等格局的女子。从前她只知敬服她,今日近距离地看过谢澜安如何算计人心,如何颠黑倒白,贺宝姿头一次萌生出一种……怕。 她望着那张腻如玉雪的侧颔,犹豫了很久,还是如实问出心中所想: “娘子对我坦诚相告,就不怕我……” 谢澜安今日笑的次数有点多,因为她真的觉得宝姿很可爱,她转回视线,笑眯眯说:“你现在就回宫去告密,看看太后是信你,还是会变成和肖浪一样的下场。” 贺宝姿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娘子信任她,却不妨碍她对所有人心变化,都有应对后手。 凭娘子的心计手段,雌黄口齿,谁想反她才是自寻无路。 贺宝姿的隐隐畏惧变成了心悦诚服,跟着女郎,官运绵长! 22.第 22 章 谢澜安遇刺, 在朝野引发了一阵余波。刺客尚没有踪影,却坚定了庾太后北伐的决心。 有人动谢含灵,便是对她怀有敌意, 庾太后自先帝驾崩后执掌朝纲近二十年,不容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北府的大司马也掐准时机上书请战, 言愿伐胡。两省在内宫的施压下,不得不批红, 由此军旅备战,一入秋便即发兵北上。 另一边谢澜安兼任了骁骑营中领军, 朝会上, 百官同贺。 哪怕御史台有零星的反对声, 小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皆被这位谢直指一时冠盖京华的风光盖了过去。 长信宫新换了一批宫娥, 不久后御前也调走一批人。谢澜安听到只当不知情。 未成势的松楠想和巨木掰手腕,总要折几回骨头,才能更硬。 她新官上任,在黄雀楼宴请骁骑营诸将官。 凡牙门将以上官阶者, 都有名有姓地出现在宴请名单上,楼下坐的则是立射营的校尉军官。立射、积弩素不分家,故而积弩营的头目也得以沾光, 来吃谢中军的席。 这两个营从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们有一日还能和骁骑营的那伙将种子弟平起平坐。 要知道立射营和积弩营, 没有巡防之权, 只是为六大营保养皮靶箭弩,存储器械的所在,油水最少,挨累最多, 一向被戏称为“鸡肋营”。 哪成想谢娘子心思细腻,有好处竟还想着他们。 谢澜安包下了整幢黄雀楼,人还险些坐不下,可见出手之豪。 肖浪在狱里拘押了几日,谢澜安仿佛某天忽然想起来这一茬,才抽空向太后求情把人放了。 人瘦了一圈,那副皮包颧骨的尊容更显阴鸷,但他为谢澜安倒茶时,卑躬屈膝的姿态做得很足。 肖浪当着众弟兄的面说:“无谢中军便无肖浪,今后我唯中军马首是瞻。大营中谁敢跟谢中军耍心眼儿,我便收拾谁!” 他身后那些曾经归他麾下的禁卫,无不点头喏喏。 一个年轻小娘子能踩着两位护军大人上位,成了他们的头儿,他们哪里还敢小觑? 过道另一侧,以王巍为首的十来人神色犹疑。 肖浪回来复职了,他们的头儿雷震却没有,太后能容许自己养的狗不会护院,却不能容忍他变成吃里扒外的狼!骁骑营之前一直分成左右两派,明争暗斗,姓肖的投靠了新主,他们兄弟将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王巍霍然起身,走到穿一身天雪白缭绫长裙的女郎座前,“咣当”一声,解下身后沉实的斩/马/刀,撂在她面前。 谢澜安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垂眉看着那刀。 肖浪正要发作,王巍已粗声戛气地说:“请女郎恕罪,王巍是个粗人,不大会说话。关于女郎遇刺的案子,卑职听到些风声,肖护军怀疑其中一个使刀的刺客是我?偏巧卑职那日在外独宿,确无人证,只能说一句问心无愧。只怕女郎信不过卑职,那便砍卑职三刀,我以血自证清白!” “王巍你反——” 肖浪斥声未落,谢澜安伸手抽出那把厚背长刀,斩在王巍身上。 只听一道刺耳金音,电光石火,所有人死寂。 谁也没提过这女人还有功夫在身呐! ……王巍怔立在原地许久,方确定自己的肚肠没有流出一地。他迟迟地低头,只见自己身上那件裲裆甲的腹部多出一道深沟,再深一分,必会见血,做不得假。 谢澜安拄刀起身,喝了杯中洒,扔掉手中刀,眉目凛凛地发笑:“怎么,仗着自己蛮,就浑不吝?我若当真追究,你进了内狱遍尝过八八六十四套刑具的滋味,还能如此硬气?是不服我,是觉得我一个女人在营中待不长久,所以今日我请客,你们带刀?!” 王巍色变。 肖浪垂眼不着痕迹地往她手臂上扫过去,心里迸出一句话:这女人是真狠。 谢澜安将那只震麻到失去知觉的右手,自然而然背在身后。为这一招,她请表哥监督自己挥刀练了一千次。 胤衰奴尚且能为达成目的,提起三石的石头,她岂会不做临事机宜的准备。 “诸位别想错了,”她冷冷看着席间,“骁骑营从前什么规矩我不管,我来以后,便不许有抱团对立互相踩压的勾当。不服的,我上头有司徒假节,假节上头有长秋,长秋上头还有太后!” 她今日没穿官服,一身雪白柔软的纱裙立于群英之前,气势不减一分。 反而是这群校场里摸爬的禁卫,被震得说不出话。 短暂的死寂后,王巍如梦初醒,屈膝下拜:“卑职失礼,请女郎恕罪!” 谢澜安:“女郎?” 王巍说:“谢中军!” 谢澜安背手而立,垂眼看他,“既是你送的孝敬,这一刀便赏你了,我信都节不是刺客。今后任何人都不准再提。”她英戾的眼中透着威仪,“但下次,不卸兵刃出现在我一丈之内者,军法惩处!” “是!谨遵谢中军之令!” 这一回大伙同气连声,答得斩钉截铁。高亢的声音穿透地板传到楼下,差点让端着食盘的酒博士摔了盘子。 谢澜安最后看众人一眼,换成慢条斯理的声气:“你们慢慢吃,我今日订了好酒,管够。” 说罢她提步下楼,行过处,人人摘刀。 肖浪垂首等谢澜安离去后,方怜悯地扫一眼冷汗布额的王巍。 你说好端端的,你惹她干嘛? · 回了家,阮伏鲸替她包扎手的时候,还时不时皱鼻蹙目地瞪她一眼。 这放在阮伏鲸身上,已是对谢澜安最严厉的表情了。 “有人说劳力者治于人,又有人说一力降十会,用在他们身上,还是后者管用。” 谢澜安当时不觉得如何,登上车后才发现右手虎口震裂,绽出血来。这只手交给了表哥,她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大玄上一次北伐时,留下的粮草调运卷宗。 她边琢磨事情,边好整以暇地说:“表兄别瞪我了。都是不得已。” 不得已,我看是乐在其中!阮伏鲸心中有气,却不是冲着谢澜安,只想把那些和表妹不对付的人全部砍瓜切菜。 他火气滔天,手下的动作却极轻。包扎完,觉得一般的打结不好看,拿捏着力道给表妹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谢澜安的右手已抬不起来,却仿佛不知疼,眉头都未皱一下。 · 玄白对外称重伤不起,这些日子便一直避在府里假养伤。谢澜安右手暂时不便,便寻了由头休沐真养伤。 闲居期间她还愿意见的外客,便只有安城郡主与何羡了。 安城郡主不知道谢澜安受伤,只听说了她在黄雀楼震慑属下,好不威风,不知怎的转了性情,命人打造一副鎏金的铠甲兜鍪,别别扭扭送上门来,说是给谢澜安的升迁贺礼。 谢澜安自从生日过后,还未见过陈卿容,听说她登门也是意外,将人请进来,收下好意。 她微微低头,观察陈卿容的神色,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谢澜安身上不擦香粉,呼吸间却兰气幽香,一靠近来,陈卿容的脸倏地红了,跺脚,娇斥:“都说了,不许这样和我说话!” 养尊处优的小郡主脾气说来就来,她要走,又有点在意谢澜安身后的那名大个女郎,转过头认真交代道:“你可不许把我送你的甲胄给别人穿!还有,我才没原谅你呢。” 谢澜安乐不可支,过后即命人将那副金甲供进了骁骑大营她的公舍中。 何羡的心思更单纯些,自从发现了谢府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他便一股脑地扎进这座宝库,也不怕人说他攀附新贵。 反正主家不赶人,他便往来借书。 这日谢澜安却在书楼底下等他。 束梦站在她身后,娇细的怀里捧着几摞高的卷宗,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 何羡愣神着走近,谢澜安手指往那些纸堆上一点,开门见山:“上一次北伐户部入档的账,有没有兴趣算一算?” 何羡更为怔营。 说实话,在谢府出入这么久,他依旧看不透谢娘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既不明白,谢娘子身边既有那么多优秀的郎君为伍,本应眼高于顶,为何还愿意对他这样的平凡角色和善可亲,大开方便之门;也不懂得,她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听政又掌兵的。 她所求又为何? 何羡只知道落在头顶的机会,即便想不通,他也不想失去。 “我……”何羡思索了片刻,问:“这是户部不示人的密档吧?” 谢娘子协同督办北伐事宜,自然可以调看,他却没这资格。 谢澜安轻描淡写地说:“户部不是姓何么?” 何羡一愣,苦笑起来:“那个何和我这个何,可不一样啊。” “那要试一试才知道。”谢澜安眼里闪着淡然通透的明光,慢悠悠道,“除非郎君觉得,自己的数术在何氏里算不得数一数二,担不下这摊事。” 何羡再不聪明,也明白了谢娘子绝非只是让他算算数这么简单。 他斗胆对上那双镇静清逸的眼眸,忽然有种直觉,只要他今日点了头,他和他阿父清苦的生涯很快便会天翻地覆。 这是一位虽令人不知底里,却莫名信服的女郎。 至于他的数术,当然数一数二! 因为其他家族兄弟根本就不稀罕碰这玩意! 少顷,何羡吃下这个激将法,伸手从小婢子手上接过累累卷宗,沉下一口气问:“娘子要我算什么?” “军粮从京城批红到调配到位的时间、运送人力、输送时长、消耗速度……”谢澜安早已在心里考虑周全,一连串报出来,最后加重声音,“越细越好。” “好。我……”何羡不自觉点头,还欲说什么,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顿住了。 他的对面,一个白衣郎君手拿着一本书,漆黑的眼仁正静静望向这边。 ……他的容貌也太出挑了些。 谢澜安随之望去,看见是他,唇角松松一勾。 唇红眉黛,容颜雪白的小郎君,仿佛在没有树荫的夏日下多站一会儿,日光就会晒化了他。 印象里好像有些日子没瞧见他了,谢澜安招招手,她这里有荫凉。 胤衰奴被她发觉,抿唇矜持地走来,身上轻麻质地的衣摆随着行步轻拂,有种柳动涟漪的风致。 他轻唤了声“女郎”,不好意思地垂低眉眼:“这书上我有一处不通,不知女郎空不空闲?” 那日谢澜安给他书时说过,他有不懂处可以来问。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胤衰奴一次也不曾用,他一次也没有因自己的私心,去打搅有大事要做的女郎。 可今日谢澜安与别的人在一处说话,他就有不懂的问题冒出来了。 这边的事已谈妥,何羡识趣,与这位……小郎君点头致意,便向谢娘子告辞去藏书楼啃卷宗。 转身前他忍不住多看了胤衰奴一眼,猜不透他和谢娘子是什么关系。 胤衰奴还是半敛着眼,伸出淡粉色泽的指甲,将书上费解的词语指给女郎请教。 谢澜安搭眼一看,随口说了,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这都不明白?” “我笨。”胤衰奴过了会儿,从唇间轻溢出两个字。 轻瑟低落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恼自己笨,而是撒娇着,求你教教我。 谢澜安也不知自己怎会产生这种臆想,明明他的脸上一丝多余的神色也没有。 她往他手背的朱砂痣瞥过一眼,难免留意到那身麻衫,抱臂笑道:“听说你不穿府里做的衣裳,嫌我这里裁缝的手艺不好吗?” 她与他说话时总是很放松,玩话信口拈来,胤衰奴当然知道。他低头说:“我有衣裳穿。” 谢澜安点头,她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以免被这心思敏感的小郎君当成施舍。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量,忽然转头唤来岑山,问:“我从前的衣服,都烧了吗?” 她从前的衣服,自然便是男子衣装。胤衰奴的睫梢动了动,岑山近前,难得有些为难地说: “娘子当时让烧,仆烧了几件便舍不得了,一直收在耳室里没动……” 他话未说完,胤衰奴拧眉道:“不能烧。” 活人烧衣,不吉利的。他自幼浸淫家学,最知道这些忌讳。 谢澜安半侧着身背对他,便没看见他眼底宛如错觉般一闪而过的强硬。她回眸笑说,“那便送你了。” 胤衰奴抱着书愣在那里。 谢澜安看着他:“都是些旧衣,当然我的衣裳也旧不到哪里去,也不会额外花费公账。若换作旁人,纵使烧了剪了也不能染指我的旧物——你却没关系。 “所以你若喜欢便留下几件。” 不为别的,他殓她骨,她送他衣,就当续上一点香火情。 女子的声音清朗大气,胜于五月骄阳,烧得胤衰奴快化掉。 你却没关系。 他却没关系,是不是因为他在她那里是特别的,特别到可以共穿…… 见胤衰奴久久不语,谢澜安无所谓地哦一声:“那还是烧了吧。” “我要。”胤衰奴抢着说。 然后他便看见女郎笑得很遂意,连鬓发都跟着轻摇,似一种灵狐兽类独有的灵黠。 他从没见过她一本正经地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总是如此漫不经心,仿佛世上没什么事值得她特别上心,连笑也是。 以至于这片刻的笑容也像转瞬即逝的恩赐,让他指骨缝里泛酸,想要握住什么,却无能为力。他心里几乎快要生出一种憎恨,恨自己为何没有法衣锦囊,可以将这笑容包裹起来,点香供奉,想看时便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贪婪地看上一眼。 他们相遇的那夜,昙花开时,他其实看见了。 全天下的昙花也比不上这一个笑。 可每一次,又一次,这一次,他还是只能按捺着,垂下那双贪婪的眼睛。 岑山迟疑地含糊一声,没有立时去办,觉得不大妥当。 送吃送喝都无妨,可这衣物不比其他,最是私人,何况还是家主上过身的。 但谢澜安决定的事没有不妥。傍晚时分,她成年后所穿过的春衣夏衫,秋氅冬裘,各色锦缎,各式花纹,有的还是簇新没上过身的,全部一包一包送进胤衰奴的屋里。 占据了他整张床榻。 对门的文良玉看得一愣一愣,慌忙望天:“下雨了收衣吗?” 当最后一包送完,胤衰奴走到门口,关上房门,又用微颤的指尖多此一举给门加了把栓。 他转过身,看着满满当当的床榻,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小扫帚喜欢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他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背对着门,颤抖着拨开自己的衣襟,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小心地取出一件白底流水纹大袖襕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 谢澜安从来不用薰香,但大户门庭浣洗烘干衣物时,总会用上昂贵的香料。 那些无迹可寻的香气,积年累月渗入丝丝缕缕,是贵族子弟高不可攀的神秘,是隔绝高族与寒庶间最简单的一道门槛。 现在这香,覆在他身上了。 · 脱下来,姓胤的,你不配。 他双眸黑得像墨,伸手却拢过衣领放在鼻尖下,轻轻地嗅。 · 夜阑人静,各院都将歇息。无所事事只能在主子院里的高槐上守夜的玄白,正百无聊籁,忽见视野下方闯进一个人影。 煞白一团,义无反顾走向正房的门廊。 他“嘿”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梗,这睡觉的时辰还敢往内院来,太放肆了吧! 不等他纵身跃下,胤衰奴已停在廊阶外。 他对着那爿未熄灯的菱窗,声音沉淀着夜色的浓重,说:“女郎。” 寝室内,束梦正服侍谢澜安换衣,听见男人的声音蓦地一愣,看向娘子。 谢澜安身上披裹着一件黑色夜行衣,抬起雪白的手调整着兜帽,没有停下动作,只是脸色不明。 室外,胤衰奴在幕天席地间,一字一句说:“庾洛神逼迫我,我从未屈从于她的淫威。她抓住我,我便反抗;她让我动弹不了,我便细细告诉她我摸过多少死人,抬过多少棺椁;她给我用药,”胤衰奴闭了闭眼,“我便背风水墓穴诀,恶心她……我没有让她碰过我。” 他轻簌着长睫,剖开自己。 他怕她以为他不干净,更怕她即便如此以为了,却一点也不在乎。就像不在乎其他事情一样。 他想让她知道,尽管胤衰奴在世间微不足道,但不会辱没谢含灵的衣冠。 “女郎,我是干净的。” 23.第 23 章 月光下的庭院, 清夜片尘无。 阮家父子就住在谢澜安的隔壁,时未安歇,听到院里的动静, 很快排闼而出。 上房与东跨院一墙之隔,谢策夫妇哄睡了他们的幼子小宝,解发入帐, 正款款交融,便听使女在外隔间低声窃窃, 说的是妹妹院里的事。 谢策抱着妻子, 顿了顿, 脸埋玉山地叹了声, 担心着那头, 手却粘黏不放。 还是折兰音笑着拍开他, 挽了鬒发,披衣出户, 带着两个使婢,沿游廊往上房去探个究竟。 玄白从树上落地时,连谢丰年都听到动静过来瞧热闹。 谢家人对于胤衰奴的印象, 还停留在他是个被澜安随手搭救下来的可怜人上头。 虽然坊巷多谣传, 说谢娘子与庾夫人为了一个优伶大打出手,其实了解她的自家人都知道,以澜安的脾性, 她冲冠一怒需要为别人吗?无非是自己不想忍那口气了。 过后澜安果然只是将人留在客馆,不亲不疏, 此人自己也安分,于是谁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而且随着谢澜安在朝廷上放开手脚,大家越来越发觉, 澜安只是看着年轻,她真想做的事,顶头的叔父舅父都纵容,其他人已很难阻得住了。 可今夜当他们看见胤衰奴身上那件逸逸白服,甚为眼熟,神情还是有些变了。 谢丰年最维护阿姊声誉,目光一沉,磨着牙第一个上去,却被若有所思的阮伏鲸略微拦了拦。 他还记得那日这个年轻人拼命提石礅的样子,以及表妹注视他时,那种少有的轻快眼神。 胤衰奴知道有人在看他,他目光轻敛,身姿笔直。 这身大料挺括的襕袍穿上他身,没有丝毫沐猴而冠的寒酸,反似旧物契合了新主,有一点贞枝肃直,亭亭孤松的味道。 有人人靠衣装,有人衣衬人表,骨架清绝的胤衰奴属于后者。 何况他本就生得好。 寝室,谢澜安一张无情无绪的脸被黑衣托衬得雪白。 她瞟了眼柱幔旁仙人捧露盘的更漏,马车已经在后巷的角门外等。 “叫他进来。”她说。 束梦真佩服娘子在这种时候还能心平气和,转身出去推开房门,站在廊子上传话。 “他凭甚——”谢丰年双眉倒吊。 反对的话才出口半句,胤衰奴一默,再一次用不曾刻意压低的声线道:“不敢惊扰女郎,我说完便走。我……只是想请女郎放心,衰奴不会行有辱贵宗门楣之事。” ——“女郎请放心,清鸢志白伏坚,定不会有辱女郎的用心教诲。” 谢澜安在烛火色中,神色冷隽如霜:“你给我进来!” 胤衰奴听见这一声,顿了顿,听话地拾阶走进屋中。 莫说是他,便是其他人也鲜少听过澜安明显含怒的口吻。那门一关,隔绝了外头人抓耳挠腮的视线,胤衰奴灯柱子似的戳在门口不动了。 屋中无燃香,无香胜有香。 小郎君眼睛老实低着,绝不四下乱看。 “进来!” 外室里面连通着内寝,胤衰奴唇角微微抿住,片刻后,乖乖地向里挪步。 不等他那乌龟步速走到里间,一阵清冷的步风袭到他面前。 胤衰奴下意识抬眼,入目是一件夜行衣。 他聚墨的眸色便怔怔散开了。 他的反应很快,“我、我是不是耽误女郎……” “我问你,”谢澜安在他对面,眼睛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若有一女子,因无法反抗恶人的暴力而失贞,你可会觉得她不干净?可会朝她吐口水?” 胤衰奴心头一凛,“当然不会。” “我再问你,”谢澜安逼近一步,“又有一女子,在胡人掠夺村落时落入魔掌,过后生下了孩子。村人憎恨匈奴,便要烧死这个孩子,你会添上一把柴吗?” 胤衰奴后退一步,神色动容,拼命摇头,“我不会……” “那么你来这里跟我自证什么?”谢澜安的袍角都像带着风,“世道对弱者本已诸多苛责,你是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作为亲疏一人的根据?还是觉得我没事找事,是为了给自己的旧衣找个完美无瑕的新主,才给了你?” “不是的……”胤衰奴从未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他眼底泛出水光来,抬手按紧自己的交领。 生怕她把送给他的再收回去。 束梦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个白着小脸,捂着衣襟的漂亮郎君,啊?你颤颤抖抖地躲什么?娘子她仿佛没这个意思吧? 胤衰奴睫羽轻颤,“女郎胸怀高广,是我念头窄了……” 谢澜安弯唇,却是凉笑:“你念头窄吗,我看你主意大得很。你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就是想让里院的人都听到,好撇清那些闲言碎语。你说那些话,一是不想让我沾上什么莫须有的污点,二是不想让人误解我是色令智昏之人。怎么的,我要不要谢谢你?” 胤衰奴听到“故意”二字,睫毛就不抖了。 他浑身的力气一静。 瞬息后,他冁然抬起乌黑的眼眸,“女郎真厉害,什么事都瞒不过女郎。我错了,自作主张惹女郎生气。” 挨了骂,还不忘打乖,谢澜安想起姑母过去养的一只雪花狸奴,闯了祸后就爱把脸儿埋进毛茸茸的双爪,往人的脚边蹭。 她深吸一口气。 她拢了拢肩侧披风,兜帽遮住眉眼,步履飒飒地往外走。 胤衰奴在她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时,心头空落,谢澜安回头:“跟着。” · 深夜的里坊寂静如水。 摘去徽记的马车驶过长乐桥,允霜驾车,往亲仁坊的方向赶去。 厢軨中,羊角灯薰氲着暖黄的光,小几上甚至备齐了夜宵与茶水。谢澜安居中坐着,睇出目光。 胤衰奴身上披着出门时允霜匆忙找来的一领黑缎斗篷,勾在他匀停的身材上,像一袭流光的墨。 墨下是她的衣。 从跟随谢澜安上车开始,他便坐在离车门最近的厢座角落,不问去哪,安安静静。 只是看起来乖巧而已,他有他的倔。 谢澜安想,就像斯羽园夜宴上,他在手里藏了支磨尖的簪子,像表面服软的困兽藏在掌心的最后一根利爪。 她之所以能看透,是因为,她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之前他不愿意接受管家裁衣的好意,谢澜安也能明白,这个蔫声细语的小郎君是想在谢府少受些恩惠,多一点底气。 今日得了她的旧衣,他依旧不能心安理得,于是又有了先前那一幕。 他想尽可能地与人平等一点。 他在维持自己的尊严。 人心么,没什么意思,谢澜安只要想看便能看得穿。 她曾见过无数生死相,老病相,枯相,虚无相,沧海桑田千变万化,到头无非一场空。 这世上已没有几件事,能让她觉得有意思,也没有什么事,会让她太意外。看久了,也看累了。 但她永远记得,胤衰奴在断崖下向她俯身时,落在他白衣上的光。 尽管那可能只是雨后虹光折映下来的又一场虚无。 但是很暖。 所以她对他的纵许终究多一些。 今晚的无名火,也不全是冲着他的。 “每个人都有恐惧,怕得不到,怕失去已拥有的,便向人恳求、解释、索取、将自己的可怜之处摊开给人看——这是最下成的办法。” 安静许久的车厢响起女子清泠的声音,轻若雾岚,仿佛只是偶然想到,便随口提起,她说:“阿奴,永远不要暴露自己的软肋。” 她之前除了扔给他几本书,没有教过他什么。 这是她教给他的第一课。 胤衰奴浓黑的长睫掀扬,像一针被刺入心底见了血。 他的血里战栗起一簇火。 “记住了。”他很快稳了声音,一脸好学地点头。隔了会儿,他失神呢喃:“可是我不确实自己做得到……我的软肋都是展开给女郎看的,收不起来。” 一阵不防备的悸麻窜上谢澜安的心尖,噬了她一口。 在她察觉之前,谢澜安笑出一声,指头点点他,“这句话可以不说。” 心里想,他若是拿这副表情配上这把嗓音,在庾洛神面前这么说,不被扒掉一层皮才怪。 所以才难以想象,外表这么软的人,是怎么在庾洛神的魔爪下虚以委蛇,保全自己的。 她怜爱地看了胤衰奴一眼。 胤衰奴有些困惑,耳边突兀响起几点雨落车顶的声音。 谢澜安蹙了下眉:“下雨了?” 允霜回:“主子,是下雨了。” 胤衰奴便发现,女郎的神色眨眼之间变得冷恹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 却也不是十分明显,只是淡淡地支着额头,半阖双眼,没了谈兴。 这种冷淡不关他的事。 他突然有些不高兴。 “女郎……”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挲声,胤衰奴慢慢坐近了一点,“其实我是癸卯年生人。” 这句话来得突兀,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反应了两息,癸卯年生人,今年二十一岁。 叫了这么久的“小郎君”,原来比她还大一岁。 那又怎么样,她有“百岁高龄”,他即便再加上十岁,还是小郎君。 江南的梅雨季不讲道理,撒豆般的雨声愈发大,尤其在密闭狭小的车厢里,宛若打在骸骨上的沉寒。 谢澜安兴致不高,闭目说:“属兔子的。” 胤衰奴借光注视她清懒浇薄的神情。 那乌黑的兜帽对她纤巧的脸形而言太大了,阴影像一团黑洞,快要吞掉她的脸。 “我还有一个名。”胤衰奴紧着说,仿佛想将她拉回光明里,“从没告诉过别人。” 我没告诉过别人,这可是个秘密——小孩子的语气。谢澜安唇角终于微微松动,从恼人的雨声中支起眼皮,看他一眼。 胤衰奴却轻轻低下了眼,“我的爹娘,学问不多,却都是很温柔良善的人。他们为我取了好养活的乳名,总觉不足,又不知该取什么大名为好。有一回,我爹接了一户书香人家的丧事,完事后他不要赏钱,只求那家老爷为我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那家家主便与他说,‘奚’字好。” 他娓娓道来,谢澜安被分散了注意力,睁开眼,略坐直了身子看他。 “我爹十分高兴,便那样叫了我好几年,直到巷子里搬来一个算命先生,才听他说,奚字……” “奚”是奴隶的古义。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哪户人家说的?” 胤衰奴摇摇头,“我爹得知后,懊恼许久,他说怪他不该在人家办丧事时,提起自己家添丁进口的事,没眼色,难怪招人奚落。自那以后,他便绝口不唤我阿奚了,但我知道,直到他去世,依旧对此耿耿于怀,觉得对不住我。” 谢澜安看着这个孤孑孑的身影。 才教过他不要将软肋暴露于人,他便犯了。 也一如他所说,他将自己的弱处都展给她看,毫不吝啬。 她忽然无端觉得这样也很好,像一块集腋做裘的毛皮,有着光滑柔顺的手感,即便闭着眼睛摸,也不必担心里面藏着刺。 她指头无声敲了敲膝盖:“奚,殷周方国,奚国之都,水从泾水,境在方浪。你不喜欢的这个字,在当时当地是一种特产的玉石。奚山有玉,如今你若是有一块奚玉,只怕还价值连城了。” 胤衰奴低落着没动。 谢澜安又道:“你如今也读书,理应知道奚也有“表疑”、“缘故”之义,并不一定是奴的意思。你父的本意是珍爱你,倘若为此伤怀,反而不通了。” 胤衰奴还是不动。 谢澜安忽然笑骂道:“故意等着我搜肠刮肚拣好听的安慰你呢?见好就收罢,还装!” 她笑了。 胤衰奴莞尔,抬起唇红齿白的一张脸,眼底的明光将暗夜的昏沉都压倒。 他没有否认,喉音绵醇:“那我以后跟着女郎,便叫胤奚,好不好?” “心结开解了,叫什么都好。”谢澜安随口说,全然不知她对面之人,之所以从这尘封多年的苦涩中品出回甘,仅仅是因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个音节,很好听。 听不够。 马车谨慎地绕道几个圈,最终停在荀祭酒的府前时,胤奚神色如常,眼眸深黑。 第一条命是爹娘给的,现在他有第二条命了。 24.第 24 章 “我是故意的。” 荀府门前的杏子树在夜雨的滋养中沙沙作响, 如今枝头结的还是青杏,但至多一个月,便会鲜美可食。 谢澜安下车后, 允霜将马车赶去了后巷, 胤奚撑开伞, 冷白的指根握住油青色的伞柄, 罩在女郎头顶。 荀府的记室从角门接应,谢澜安一路穿过熟悉的庭院, 披风融进夜色。 胤奚没有那样轻车熟路, 紧挨着女郎亦步亦趋, 手臂却始终很稳, 不让点滴雨水沾她的身。 到了老师房门外,屋里点着灯, 门扉却紧闭。 谢澜安便在雨里等。 屋里,随墙而起的博古架上书简琳琅,旁边竖挂着一张无弦琴, 琴下则置着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织机, 脚踏处露出斑驳的木头原色,机杼上头, 还垂着半匹织到一半的绡布。 卫淑坐在织机的凳上,灯光映出她鬓间的银丝与眼角几道皱纹,却无苍老气, 睨着老头子:“也不知是谁,之前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遇刺,担心得一宿睡不着。现在人来了,又让人在外头淋雨。” 荀尤敬跽在榻上,嘬那黄皮酒葫芦:“谁担心?谁担心?她一个正三品绣衣内卫, 骁骑营持符中领军,能耐没边了!用得着旁人担心?” “哦哟,”卫淑咧开嘴角,不留情面地挤兑,“自己一手教出来的,还不乐意了。” “这臭小子——”荀尤敬把酒葫芦往矮足案上一顿,溅了几点在手背上,低头嘬进嘴里,改口道,“不对……她,她瞒了老夫这么大的事,不该气吗?春日宴前不来请罪,被世家刁难时不敢来找我,这会攀上太后,纡朱拽紫了,便到老夫门下逞威风来,不能气吗!” 卫淑气道:“胡搅蛮缠什么,不就是你最中意的关门弟子从郎君变成女娘了吗,怎么的,荀夫子瞧不起女人?” 老妇人作势起身,上来夺他的酒葫芦,“好,那你也莫喝女人温的酒了。就含灵那单薄的身子,你不心疼,我这个做师母的心疼。” 荀尤敬听着窗外越发密集的雨声,沉默一阵,招进记室,虎着脸问:“她还在雨里淋着?” 华羽是荀尤敬名声未显时收下的学生,后来便一直留在老师府邸,做个记室兼管家,服侍师长。他闻言,犹豫了一下,如实说: “老师,小师妹她在亭子里避雨呢。” 一点也没淋着。 荀尤敬立即看向夫人:“你看她!你看她!” 老两口在屋里斗嘴,谢澜安在亭中听雨。恩师便在咫尺之遥,说心里没几分紧张是假的。 她侧了侧脸:“背书来听。” 胤奚一愣后,点头开始背。 他的嗓音琅琅清妙,有安神之效,听得出下过功夫,将那些圣贤书记得一字不差。 他流利地背到一处,谢澜安忽然笑了声。 胤奚停住,马上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 是白天时,他拿着书打断女郎与那名何郎君说话,向她讨教的那一处。 “这不是知道吗?”谢澜安语气轻恻恻的。 胤奚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她。 他的心情还沉浸在被冠了新名上头,颊边的浅粉晕迹尚未褪尽,只是在夜色下不显,神思难免不够用了。 他很诚实:“我是故意的。” 谢澜安儇佻眉梢,听着。她倒要听听。 胤奚轻声说:“我见女郎对何郎君十分欣赏,纵容……我好羡慕。” “我纵的、是他吗?”谢澜安难得露出有点头疼且纳罕的表情,重音落在“他”字上,此刻在她身边说这些怪话的是谁? 此时正房门开一隙,华羽打伞提灯走来,面上含笑:“小师妹,师母叫你进屋去避雨。” 谢澜安收回心神,忙和师兄道谢一声,看向胤衰奴。 胤奚说:“我在这等女郎。” 她点点头,眼中短暂的玩色复归清冷,黑缎子披风灵巧地闪入夜色,迤逦而去。 胤奚收回视线,看了眼雨帘,在心中默默温书。 谢澜安进到屋中,明光映眼,先闻到一股浅浅的酒香。 老师还是馋酒,师母还是喜欢织布,连那把无弦琴都还在墙上,一切都没有变。 这久违的温馨催得她喉底发紧。她看见老师穿着件鸭壳青的长袍,背对她坐着,露出的背脊瘦削冷硬。 谢澜安的称呼卡在喉咙,犹豫的功夫,卫淑招手,“好孩子,快来,让师母好生瞧瞧你。” 谢澜安脱履,余光留意着老师,走到师母跟前,跽身正坐。 “老师,师母,学生不敬,将身份大事欺瞒二老多年,愧对师长教诲。” 卫淑在灯下细看她的面容。之前听说归听说,若非眼下亲见,她实也难以想象,从前那个有着冰清之姿的隽秀儿郎,会是这样一个娇娥。 她轻抚谢澜安的头发,心中充满爱怜,“快和师母说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前尘往事,多说只怕老师生气,不提也罢。”一物降一物最是不假,谢澜安在外头的那点闲雅气,此刻全还给老师了,低眉顺眼地面向师母,不忘稍稍侧头,“今日含灵夜访,是怕老师担心前些日里的刺杀案,所以来报个平安。” 她姿态温顺,目光镇定:“——那场刺杀是我设的局,老师不必忧心。” 荀尤敬的背影蓦地一动。 卫淑吃惊不小,替他问了出来:“你设的……这究竟是为何?” 老师面前,谢澜安永远是坦诚的学生,她道:“我设局自入险地,一是为挑动太后的情绪,令她决心北伐;二是为取得太后信任,得到骁骑营的指挥权。老师教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遗余力地依附太后,取得信任,自然是为了—— “除外戚。” 天边炸响一声雷,紫电一瞬映亮荀尤敬银白的须眉。 胤奚从小亭的檐遮下抬起头,目光追逐着东方刺破乌云的那道闪电。 · 室内,荀尤敬不再喝酒,神色庄严道:“细说。” 谢澜安如得赦令,起身趋行至老师座榻对面,再揖手跽坐。 她望着老师的脸。 荀尤敬是典型的北人面相,骨架疏朗,只是随着年纪上来,眼角的皮褶松垮地耷拉下去,遮住一半瞳仁,便总显得严厉冷峻。 谢澜安时隔经年又见记忆里的老师,只觉得无比亲切,却也无过多情绪外露,侃侃说道: “今日南朝之积弊,一在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皇权不振;二为九品官人法任官唯家世是举,选才失人;三为学政不兴,朝野风气重浮华而不务实;四为土地分籍混乱,士族吞田隐户严重,以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之事屡见不绝。四民无法各司其位,国力自然无法充实。” 她抬起头,“在这些内忧之后,才是北胡的外患。所以要解内忧,须行改革,改革则需要‘政出一家’的稳定土壤,那么先平复朝中政出多门的党争,便是当务之急。” 事以密成,这些话她对二叔都没有说过,但在老师面前,她没有避忌。 荀尤敬沉沉看着她,她说的这些门道,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当年他联合清流儒师上书,力请太后归政于皇帝,便是看出国舅公暗囤兵马,户部贪腐严重,恐有一日庾氏终要凌于陈氏之上。 ——以庾代陈,那对大玄来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的浩劫。 可那一次他输了,清流被太后一党强硬地打压下去,他也沦为一个清闲的国子祭酒,再未能回到朝堂。 这些凶险的暗流,从前他碍于谢氏不涉党争的家训,都不曾与谢澜安细说。即使他心里一直认为,只有这个灵颖慧秀,最令他骄傲的学生,最适合继承他衣钵。 但当时少年还年少,老头子也并非不解春风,他每每看着含灵神气清韶,灼然玉举的风姿,便不由觉得,若他两袖间有流云清风常伴,也是很美好的一生了。 可这孩子隐忍得真狠哪,他没想过,风光之下会藏着渊深晦影。 他也没想到从前只作风月文赋的谢玉树,说得出这样一番见解。 “太后内用母家,外用司马,势力庞然,你能怎么动?”荀尤敬面无表情地问。 “含灵近身出入内省,掌兵司事,便有机会乘隙而为。”谢澜安颔首,露出一截藕白的颈,目光含锋,“我在等,一个契机。” 荀尤敬:“什么契机?” 谢澜安微顿,那张弦搭箭的眸色又松泛下去,含糊地唔一声:“还在等。” 荀尤敬从小把她调理出来,哪里看不出这是有主意了却不说,暗自运了运气,没有追问,只道: “那么你力主北伐,表面上是顺从太后之意,实则是为了将大司马调离太后身边,以免对付外戚时,太后召他来助力?” 老师果然是老师,一语中的。谢澜安张了张嘴,荀尤敬不知不觉间改为正对着谢澜安而坐的姿态,倾身低喝: “太险了!” 谢澜安眼神微动。 “军战大事不是儿戏,内忧外患,怎么能同时出现,为求安稳,应当先革内弊,再动刀兵!” 荀尤敬沉声道:“你固然将大司马的势力调远,但前线是真实地在与北朝硬碰硬打仗!一旦此间京城出现动荡,断了对北方战场的掌控与供应,便是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比外戚误国的影响更可怕。你想过没有?” “想到了。”谢澜安十分平静,“老师从前却想拨乱从缓,徐徐图之,结果又如何?” 这句话是温和下的反骨,意不在顶撞,却鞭辟入里地刺中荀尤敬多年的隐痛。 不止荀尤敬听后怔了,连卫淑也意外地看向谢澜安。 而后这位嫁与荀夫子多年的宗妇,忍不住别开脸失笑,顺便欣赏一下被天下名士追捧的硬脾气老头,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是他亲口教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嘛。 自从这帮孩子长大各奔前程以后,她好久没见家里这么有鲜活气了。 谢澜安还在说:“我会留神战场,也会运筹于京都,老师可以相信老师的学生。” 荀尤敬气闷半晌,硬是没发出一句脾气,哼声:“你这口气大得要上天了……” 谢澜安弯弯眉眼,但没有笑意。她想告诉老师,她知道战争是什么样,也知道沙场会死人,也知道百姓在动乱中生计会有些艰难。 给胤衰奴举的那两个例子,都不是杜撰。 而她恨死了那种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 腐肉连根剜除时,固然会狠痛一下,但为了痊愈,这一下必须要经历。 她下刀的手会很小心。 最终谢澜安只道:“老师,我做的事名声不好,今日自请剔除您的门下。” 这便是她今夜来访的第二件事,她不能重蹈覆辙,要为老师保全清名和清净。 屋中沉寂下来,一时惟听雨声。 卫淑揪住袖角,担心地看向荀尤敬,却见荀尤敬神色不辨,伸手指指桌案,“酒杯空了。” 老师喝酒从来是就着酒葫芦直接喝,何曾会用酒杯?谢澜安却还是听话地上前倒酒。 一只温暖干燥的掌心落在她头顶。 谢澜安的身体微僵。 “说什么胡话?”荀尤敬的目光有些缥缈,仿佛在回忆这个倔强的孩子在自己身边,一年年长大的岁月,“为什么一个人撑着呢,来这儿顶多挨一顿手板,怎么就不早点来呢?” 谢澜安眼底湿润。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着不敢想的那件事:前世纵使被学生们联名请愿,老师至死,都不曾将她的姓名从学脉名籍上划去。 · 回程马车上,谢澜安神情放空又放松,支着额角一语不发。 这种空淡和来时的冷漠还不一样,但都像一阵吹入深窍便失去踪影的风,让人抓不住。 胤奚安静地坐在对面,没去打扰她。也许女郎自己都未发觉,她出神时,喜欢无意识地盯着他手背上的那颗痣看。 于是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给她看。 等回到谢府,他的手已经放麻了,谢澜安才像回过神,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在,对他扬扬眉,“今晚……” “我知道,”胤奚矜妩地回视她,“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 “是要你睡个好觉。”谢澜安说。 她洒脱地往上房去了,胤奚心想,她怎么知道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今夜他和女郎说上了许多话,比相识以来加在一起说的还要多,但其实他还欠着她一个问题:为何要对他这样好? 为何是他? 人人说他长得好,可他分明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女郎先注意的是他手上的那颗红痣。 胤奚隐隐有种感觉,倘若没有这颗痣,清冷如霜高云在天的女郎,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他绝不问,问了,怕梦就醒了。 他抚着虎口,若有所思地回到幽篁馆。室内光线昏沉,只有院中的避水灯从窗户透进几缕昏光。 胤奚没有点灯。 他在黑暗中脱下湿了半边肩膀的外披,露出楚楚白衣。然后,他将目光投向铜镜前的屉台上。 高门子弟常有涂脂敷粉的习气,这里按惯例也送来了一份,他当然从来没有用过。 然而今晚,胤奚摸黑走过去,借着昏昧的光线,拾起一只触感冰凉的小瓷盒。 他掀开盒盖,低头轻嗅,分辨出花露的气味。 他动作生疏地用指尖挖出来一点,垂着纤长的眼睫,往右手那颗自己从没有在意过的小痣上,慢慢涂抹,打着圈儿将膏脂匀开。 他会将它保养得很漂亮。 25.第 25 章 端午过后, 天气渐热。 朝廷向三品以上大臣赐发罗绫衫,并将凌阴藏冰分赏勋家。 谢澜安的那件银朱地缭绫官服因是特制,分外精神, 潇潇立在丹墀上,便是一道风景。 北伐大计一定, 户部在朝会上汇报齐集粮草的进度, 众人又开始争吵助军钱的事。 提出此策的人是谢澜安,谁也不傻, 都知道她是掏世家的腰包讨太后的欢心。 谢氏固然先出了三百万钱充军饷,作出表率,可这笔钱是直接运送到北府的。 轮到其余世家, 出钱就要走户部的账,户部如梳如篦的名声在外,一旦过了惠国公的手,谁知道这笔军资有几成会落入外戚的腰包? 世家不乐意做这个冤大头。 少帝陈勍一如既往地插不上话,自从他想暗中拉拢谢澜安不成, 反被太后换掉了一批御前服侍的人, 这位年轻帝王便像失了心气。 他目光黑沉沉地坐在龙椅上,听臣工们吵。 一会儿是扬州司马王道真说, 不如还是向百姓征收军赋为宜; 一会儿又是靖国公庾奉孝又站出来反对, 说损有余以补不足才是正道。 庾奉孝声色铿锵:“北伐乃国之大计, 军士们在前方效命, 诸公却在庙堂左推右搪, 难不成非要让大司马亲自去拍诸公的府门来讨军饷吗!” 他的话冠冕堂皇,殿中一瞬沉寂下来。 不是惧这位国舅公,而是那北府大司马褚啸崖为人狂妄,暴戾恣睢, 还真有可能干得出种事。 一听褚啸崖的这个姓氏,便知他非士籍出身,原不过是个寒门泥腿子,早年凭借以命搏杀的悍厉,收服了淮泗一带的流民,成为流民帅。 后屡立战功,投效北府,建立铁骑军,渐渐经营出自己的气象,便被朝廷征任为大司马。 褚大司马向来不喜金陵名士崇尚浮华的靡靡风气,京城世家也不喜欢他的出身与性情。 禇啸崖每逢大胜,必以美人头颅盛酒庆祝,以及他好筑京观的暴虐之气,久为士人所诟病。 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南朝无名将,要抵御野蛮的北胡,非此人不可。 加之太后要打压世家,有意抬举寒门出身的大司马,使得褚啸崖的气焰越发嚣张。 他元配之妻死后,还曾向会稽王求娶安城郡主为妻。 会稽王出身王室,岂能将爱女嫁与一介泥腿子,深觉受辱,当时险些与大司马翻脸。 这桩婚事虽是没成,但大司马的张狂可见一斑。 趁着大殿上冷场,陈勍不禁侧眸。 只见那名女郎被朱红绣服衬得丰神俊异,气度清逸如林下风,一如既往地从容,没有开口加入辩场的意思。 这种小吵小闹谢澜安当然不掺和。 主意她出了,具体实行自有庾氏与世家老臣打擂,她这时候插嘴,只会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吃力不讨好。 至于那些清流,这次难得没有对太后的决策提出异议。 只因谢含灵提出的士林馆、助军钱两事,皆是有益贤士、不伤民生的善举,清流乐见其成。 历来与外戚分庭抗礼的世家,隐隐显现出了彼长此消的劣势。 · 退朝后,谢澜安掀袍迈出太极殿,前方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等着她,不是王丞相又是何人。 谢澜安笑面春风,徐步上前,向王翱揖了揖手:“丞相有何指教?” 王翱看着眼前背脊笔直的年轻人,莫说文武群臣想不到,便是他也不曾想到,这个年轻女娘真有鹤鸣九霄,在朝中搅弄风云的一日。 然而治国定勋,从来是男人的事啊。丞相的目光湛然莫知其深,扇动麈尾: “老夫是该贺你如今风头无两呢,还是应劝你一句,当心登高跌重?你祖父在时,老夫与他以知己论交,可惜老友去得早,否则今日见到儿孙出息,大抵也会欣慰。” 谢家有祖训,后代不许参与党争。谢逸夏守荆州是为国守,谢澜安如今却明晃晃加入了太后的阵营。王丞相是拿这话刺她。 谢澜安笑了,“丞相目无下尘,我都不记得上一回得与丞相说句话,是什么时候了。果然得站高些,才能被赫赫公卿们看在眼里啊。” 说着她淡淡挑眸,“放心,我坐得稳。” 自春日宴后,谢含灵与世家长辈口无敬称、言无敬行、平起平坐的架势不是一两日了。少年盛气高于山,王丞相不与她计较,只道: “年轻人有些野心不妨,只是别学错了人,算错了账。” “那巧了,”谢澜安掸了掸袖上的尘埃,笑意玩世,“我除了野心之外,恰好还有一点点本事。” 再说如今的位置便很高了吗?她真没觉得。 · 朝上吵得热闹,世家气急败坏,谢府独一份岁月静好。 除了闲着没事把目光投到胤奚身上的谢丰年。 谢逸夏自从北伐一定,便回荆襄备战了。谢丰年性格跳脱,喜欢往外跑,往年都是跟随阿父去的,但今年有谢澜安这个小堂姊在京,谢丰年大抵新鲜劲儿没过,说什么也要留下来。 留就留吧,他偏偏瞧那个姓胤的人不顺眼。 先前他老实地在别院猫着也就罢了,如今竟敢穿着阿姊的衣裳招摇,可不是岂有此理? 胤奚今日着一件轻逸的古玉色大袖绫衫,虽说天气热了,他的交领处依旧压得严实规整。 他正在屋中翻书,房门忽然打开,胤奚抬起头。 谢丰年未敲门就推门进来,一眼看见这小子身上之衣,眯了眯眼,二话不说地上来扯住他衣袖,“脱下来。” 少年有力气,眼看要在衣料上留下褶印。 胤奚耷眼看见,被扣住的握书之手“啪”地合上书本,手背青筋一蚺而消,同时左手反扣住谢丰年手腕,抬起眼睛,声音无火气: “小公子请先放手。” 谢丰年在荆州校场时也爱玩练把式,试着撼他,竟有些吃力。 他看向胤奚的眼神从吃惊变作嗤笑,果然是能提起三石石的,有点子呆力气。 桀骜少年皮笑肉不笑,也讲道理:“脱下来,小爷出钱给你做十身新的、五十身、一百身都行——不是什么衣服你都能穿,你不懂得,我谅你一次,算你下不为例。” 胤奚沉默须臾,慢慢站起身。 他坐着时不显,这一站起,比少年高出一头的身材,便有几分高下相凌。却依旧是谦逊的脾气,直视着这位谢府的小郎君: “我的确不懂,只是女郎要我穿的,我便穿。如果女郎哪一日要收回,我立时便脱——我只听女郎的。” 他一口一声“女郎”听得谢丰年直腻歪,言下之意,就是旁人的话都不好使喽? 谢丰年抽回手指指他,“你行,行啊,我这就去找阿姐说。我不但要让她收回衣服,我还要我姐姐赶你走,”他一脸坏笑,“你说我姐顾念我还是顾念你?” 小霸王撒风踏火地走了。 胤奚望着艳阳照进来的门口,怔营片刻。 这边谢丰年出了幽篁馆,装模作样地往正房拐了两步,便郁闷地停下了。 他当然比胤奚更了解谢澜安的脾气,不说她这会儿还没下朝,便是在家中,自己拿不出正当理由控告那厮,阿姊也不会偏向他。 但他话放出去了,又不甘心就此作罢,那家伙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必须收拾!谢丰年眼珠一转,忽地计上心头。 他背着手溜达到厨房,正备着午膳的铛头看见小郎君贵脚踏贱地,连忙迎上前来。 “小郎君有何吩咐,叫家人来传个话便是了,如何亲自过来了?” 谢丰年东瞧瞧西望望,问:“端午做的益智粽还有剩的么?” 铛头说有,谢丰年打个响指,“那就取两个裹上厚厚的饴糖汁,一半粽子一半糖,蒸了给我,快着点,我这就要。” 铛头不敢怠慢,但十分不解,多了句嘴:“郎君,一个粽子三两糖……齁死了,没法吃啊。” “又不是我吃。”谢丰年笑容灿烂。 没一会儿功夫,不速之客去而复返。谢丰年拎着粽子走进胤奚屋里的时候,发现这厮居然又拿起了书本,像模像样地在那读。 他将那热腾腾的东西往他几案上一放,命令:“吃。” 胤奚转头看了一眼。 谢丰年负手轻点着下巴:“好东西。吃了我就不去阿姊跟前告你,说不定高兴了还给帮你说两句好话,怎么样?” 胤奚目光动了动。 他不紧不慢地放好书,拿起一只粽子,剥开外面的箬叶,咬了一小口,皱起眉。 太甜了。 “都吃了。”谢丰年心说,把他那张巧言利色的嘴黏上,看他还怎么迷惑阿姊。 胤奚便一言不发地将两个粽子都吃完,谢丰年心满意足,不忘威胁一句:“不许告诉我姐。” 胤奚沙哑乖觉地说:“我不敢。” 顿了顿,他露出一个微笑,“谢谢小公子。” 谢丰年愣了下,也没明白他谢什么,神清气爽地走了。 结果谢澜安才下朝,刚迈进院里,便看见木廊子底下站着一道孱柔的人影。 看见她回,胤奚张口轻唤:“女郎。” 那低哑的嗓音实实把她吓了一跳。 于是谢丰年回屋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提溜到了谢澜安的堂屋。 面对堂姊冷冷望着他的目光,谢丰年悲愤地甩头看向胤奚。 就见这人老老实实地坐在谢澜安身后的方席上,正双手捧着一杯茶,喝得有些急切。 一口气喝完,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瞪他,胤奚低头轻问:“我能再要一杯吗?” 那沙沙的嗓子还是没缓过来。 谢澜安看着他这模样就可怜,抬手让束梦给他续茶。 转眼瞄着自家小弟,看见谢丰年腰带上挂的绣金香囊,她伸手一指,谢丰年忙解下递去。 谢澜安回手扔到一边,然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她也是没想到,在朝上和那些老的斗完心眼,回来还要给小的解决争端。 丰年今年十五岁,可不还是个孩子吗。可相比吴主九岁出使,甘罗十二拜相,他既生在世家,自小识书,委实是不小了。 谢澜安笑:“二叔才走,你便长能耐了,学会以势凌人了。” “不是,阿姊,我就是开个玩笑……”谢丰年小时候皮,只有谢澜安能制住他,她一下脸,少年是真怕,连忙解释。 一错眼,却无意间发现胤奚的领衽松散不整,露出了一截半隐半现的玉白锁骨,谢丰年声音一滞。 不是,他根本也没动手啊,这人的领口什么时候开的! 谢澜安已是拍案:“窝里横算什么本事,谢公子不如与庾家子弟为伍,也苦饥寒逐金丸地玩一玩,可好?” 这是诛心的话,已不是自家人玩闹的性质,谢丰年一腔意气顿时销折,颤声道:“阿、阿姊,丰年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堪?我一时糊涂,你打我骂我都好,别如此贬损我……” “何为一时糊涂,何为一世糊涂?你今日看人不顺眼,在粽子里放糖,明日又看人不顺心,又要放什么?人心如水,流水就下,焉能不慎?”谢澜安语气严肃,“想让人看得起,便要有担当的样子。你自己想,你以身份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豪杰所为吗?” 她不和小弟论君子不君子的,谢丰年打小最爱看豪侠列传,喜欢锄强扶弱的行迹。她这样一说,谢丰年心头凛了凛,回思自己的幼稚行径,的确没什么意思。 可他也不见得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柿子!谢丰年瞟胤奚一眼,这话当然没敢说。 谢澜安点到为止,把蔫头巴脑的少年打发了,令他写十篇大字,禁足三日。 谢丰年认罚,出门时,谢澜安在他身后说:“知道你为我着想。但以后事前三思,便算念着姐姐了,行么。” 谢丰年紧绷的双肩一下子软塌下去,瓮瓮一嗯,快步去了。 胤奚先前一直不语,等到谢丰年离开,他才抬起脸:“我也有错,女郎不要怪小公子了。” 谢澜安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哦?你有错吗?” 胤奚在她剔透清明的注视下,心田如被一道光射穿,整个人静了静。 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以我的身份在谢府存在的本身,便是一错。小公子敬爱女郎心切,不过与我开个玩笑,我本不应告状,闹到女郎面前惹女郎烦心,实为二错。” 他用纯亮的目光看着谢澜安,双手叠于膝前,带朱砂痣的右手落在上面,“可是我读左传,篇首便是《郑伯克段于鄢》。郑伯明知共叔段有不臣之心,故意纵养其恶,最终使之多行不义必自毙。衰奴与女郎相识,敬重谢氏门风,即便是谢小公子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也不敢替他隐恶,是与非,都交由女郎判断,今日生气,好过积重难返,让女郎更为伤心。” 谢澜安听言,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变成深沉的打量,“我为何会伤心?” 胤奚颔首,那两条如笔直玉山横入他领下的锁骨,影窝更深了些,雪白的后颈反而显露。 他说:“女郎收谢小公子香囊,意在戒他骄奢,女郎谆谆教导,意在折他浮躁。女郎对谢小郎,寄予厚望啊。” 谢澜安眸光骤然一深。 她的用心连丰年那小子目下都未必明白,却被他看出来了。 不错,她今日可以问庾太后一句,“何以不约束母族”,他日若谢氏也出了顽劣之徒,仗势之辈,等他人问起她“何以不约束家人”,她又该如何作答? 庾太后要整顿世家的弊端,庾、何也是世家,所以她终做不到;那么她谢含灵要改革世家霸权,陈郡谢氏是不是世家? 欲革世家,先革自家。称物平施,她从没想过两样对待。 自然,她从不怀疑丰年是个好儿郎,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她不想事后寻悔。 这幽微的心境…… 胤衰奴…… 谢澜安手指轻敲扇柄,对了,如今他自名胤奚了。奚山有玉的奚。 她其实早就发现,此子心性细腻,读书也颇有些天赋,能记,能通义,今日看来还能举一反三。 她的自傲刻在骨子里,并不忌讳聪敏的人,这样的人若带在身边用心点拨—— 神魂深处的隐痛浮光掠影地闪过,谢澜安眉宇轻寒,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看向他饮尽水的那只茶杯,恢复了随常口吻,带着点不过心的笑意,“真不在意吗?这么好的嗓子若是毁了,你也没处说理了。” 说来也奇,他说完这么多话,嗓子却像透开了似的,不觉又恢复了清醇。 胤奚笑着摇头。 他向谢小郎君道的那声谢,真心实意。 “既然小郎君心里明白,”谢澜安意态放松地抻了个懒腰,笑望胤奚,字字轻吐,“那么,你为何还要强吃下那两只粽子?” 胤奚怔住。 随即,他无所遁形地用右手摸摸鼻尖,“想见女郎,想借机和女郎多说两句话。” “咳。”一旁收拾杯盏的束梦冷不防呛了声,用佩服至极的眼神看着胤奚! 谢澜安倒愣了一瞬,旋即拨扇往他脸上扇去一片风。 怪不得丰年斗不过他。 · 几道破碎的瓷声划过地面,庾洛神在家中大发脾气。 “连连高升还不算,连士林对她的观感也有好转。这些酸儒从前如何编排我姑母来,这回怎的不骂谢含灵了?” 她管谢含灵是不是给姑母做事,就是看不惯她如此风光。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等谢澜安什么时候烦了,撤掉羊肠巷的护卫,或者玩得腻了,将那个胤衰奴一脚踹出谢府。 到那时,她会亲手折断这朵小腊梅花儿,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庾洛神知道胤衰奴只不过是个贱户胚子,无足轻重,她也不是个缺男人的,可就是那张脸蛋,那股抵死不从的劲儿,让她既恨又爱。 “等吧。”庾洛神阴恻恻的脸上又绽出一个风情的笑来,勾着猩红的蔻丹喃喃,“大司马出征之前,必会入京一回。” 听说褚啸崖酷爱收罗美人,又一心求娶高门贵女——都说谢澜安女装之相更胜男装,不知在这位大司马眼里,她算不算美人呢? “把这里收拾了,给我备纸墨。” 26.第 26 章 谁也没想到, 第一个响应出缴助军钱的世家会是郗家。 当扬州牧郗尹在朝堂上表态后,莫说大臣们,连庾太后也愣了一愣:“郗卿的意思是, 郗家愿意以三百二十万钱作军资,支持北伐?” “自然。”郗尹慷慨陈词,“光复中州乃举国大计,匹夫匹妇尚且有责,臣作为庙臣,更要慷慨解囊。” 其实他心里肉疼不已, 天可怜见,这钱不是他想出, 是他那儿子非要让他出啊。 郗尹材资庸常,听儿子的听习惯了,昨日在家见郗符言之凿凿, 似有他的道理,便也忍痛舍财了。 谢澜安在太后身侧, 瞥睫向郗符看去。 郗符老神在在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 就在一人视线一触将分时,太极殿外黄门侍郎唱报:“大司马觐见陛下!” 谢澜安心思微动,指尖下意识轻敲玉带, 京口离金陵不过百里余,顺水路南下半日可至, 他来得好快。 大司马常年据守京口,此次上京未提前奏报台省,打了殿中文武一个措手不及。少帝也是愣了一愣, 才道:“传。” 随着黄门侍郎应声通传,一双乌金兽头军履踏入政殿。 褚啸崖身披锁子甲,腰挂秋霜剑, 从中轴道步步近前,以军礼单膝跪拜,声如洪钟:“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早在先帝朝,褚啸崖便获得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殊荣,他腰间那柄斩杀头颅无数的屠鲵,虽未出鞘,已透出凶杀森寒之气。 少帝命平身,褚啸崖起身,魁梧硕实的身躯仿佛一座黑塔崛起,带动铠甲作响。 殿中一时针落可闻。 以望气术士之言,这一国有龙气,一军有胜气,一人之身亦有气象凝聚。褚啸崖的凶戾气压胜了左右文武,他傲然一笑,向皇帝上陈北伐之决心,再述必胜之誓念,而后,那双鹰隼般的利眼,狩猎般盯住垂帷之后。 女人上朝,太后那半老妪婆不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只见这谢家小娘子长腿纤直,素腰一抹,头戴獬豸冠,腰缠绛绫带,真是好抖擞好神气。 而那点属于女子的媚,全凝在她冷若冰霜的脸上的那对秋水眸底。 她神情越冷,一对明眸便亮得越勾人。褚啸崖阅美无数,还从未见过这种刚柔并济的样式。 若非庾家一小姐致书提醒,他险些错过。 “谢娘子入仕右迁,褚某不曾一贺。” 褚啸崖眼睛豪不避忌地在谢澜安腰肢间流连,“只可惜谢荆州已回荆樊,否则却可与之痛饮一番。” 谢澜安眸底霜色微凝,却是一笑,声如泠弦:“要饮酒何难,大司马不妨与家叔相约于洛水,以胡人血入酒,岂不快哉?” 褚啸崖哈哈大笑:“谢氏女的气度,果真个个不凡。有小娘子这句话,褚某便是想不大捷都难了!” 郗符听见大司马嘴里不甚尊重的称呼,倏地皱起眉。 下朝后,他与谢澜安一道出殿。 谢澜安斜眉瞧他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说的是郗家出钱的事。此事并非郗符心血来潮,他做得了郗氏少主,自然不缺敏锐的嗅觉。谢澜安不惜得罪世家、反水皇帝也要向太后投诚,按理来说,便该紧紧傍住这个靠山,可他又留意到,谢澜安调用了上一次北伐的户部密档,而且何家一个末枝子弟,又在谢府出入频繁,这半个月干脆住在谢府不出来了——他便奇怪,谢澜安为何要用不起眼的何羡? 户部是何兴琼的天下,想往里插人想都不用想,除非……是姓何的自己人。 可若真如他所料,谢澜安既对太后忠心耿耿,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郗符暂时想不通透,只是他了解谢澜安下棋的路子,从来不落闲子。 三百万钱换算成白银,也就是几万两,对郗家而言不值一提,他便只当投石问路,押一注孤注。 搏大赢大,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他嘴上冷冰冰:“我乐意。” 谢澜安夏日换了把趁手的紫竹扇,合在掌心把玩,润凉沁肤,玩味念叨着:“三百一十万,有零有整,亏你想得出来,无不无聊啊?” 谢家出了三百万钱,郗家就要出三百一十万压她一头。 可再无聊也没有郗符成日让人盯着谢府门口,看谢澜安都在和谁家士杰来往更无聊。 “我乐意。”郗符被她引出了火气,反唇相讥,“倒是谢家主,身边来往的不是乐痴文乐山,便是算呆子何梦仙,真没人可用了吗?” 谢澜安才觉出哪来一股酸味,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威鸷之声:“谢娘子请留步。” 谢澜安眼神清冷,掉转扇柄收入袖袋,转过身,一脸平常之色:“大司马,有何见教?” 郗符收敛神色,注视着走近的褚啸崖,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前站了站。 褚啸崖笑笑地凝视谢澜安,女子肤白胜雪,阳光之下,更有凝脂剥荔之妍容。 “今日未见谢荆州,褚某实引为憾。好在谢娘子承继家风,闻听北伐一事,是娘子一力促成?褚某于情于理都该订个筵席,请谢娘子赏光如何?” 以一人身份,他如此相邀实在无礼。 可他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权势异人,既然连出宫城都等不及,在殿前便将人堵了,就是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郗符强忍着一口气,作笑道:“巧了,我正要请谢直指去长乐肆吃酒赏荷呢,席都订下了。偏大司马一步,在此给将军赔个礼。” “正是。”谢澜安顺话道,“赴大司马的宴岂能随意,我这身官衣也不合适。过两日,过两日由我做东宴请大司马,必不负大司马盛情。” 褚啸崖的目光在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脸上逡巡几圈,眉角睨人,负手沉笑。 “我就喜看娘子这一身衣。北府军机繁忙,今日回京述职,明日我便要回去,不似郗少主日日在金陵,吃酒不差这一日。” 郗符听他说话不干净,目色冷了下去,“你莫——” 谢澜安抽扇点在他手臂上,没让郗符说下去。 她眼珠轻转,转眼难色全消,展扇一笑:“好啊,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宴席您请,地方我挑,如何?” · 将近辰时末,郗符派遣的长随奔至谢府报信。 阮厚雄去了骁骑营校场,阮伏鲸和谢策在府中,闻听大司马下朝后邀走了谢澜安,脸色立变。 玄白一听就急了,跌手道:“主子身边只有允霜一个,乐游原湖心画舫?怎么找了这么个四处不靠的地儿,姓褚的是何居心?不行,我得去!” 谢策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来,按住他,神色沉稳:“你不可露面。你如今对外面说的是伤未好全,若露了马脚,会给澜安多事。方才没听郗家仆从说吗,地方是澜安选的,她有成算,不会自入绝地,再说她身边还有肖浪带人跟着,褚啸崖不敢乱来。府中不要乱,我去接人。” 阮伏鲸随着他话音起身,脸色阴沉,“我与世兄同去。” 玄白急得无法,还在懊恼:“昨日肖浪禀报主子,说发现庾洛神从庾家的邮驿送了封信去北府,她向来热衷挑唆,也不知和今日的事有没有关系。” 厅外是闻讯赶过来的文良玉和胤奚,胤奚恰好听到这一句,脚步滞住。 耀盛的阳光从他高挺的鼻梁洒下,却宛如兜头浇下的一盆冰。 他眼睑下渡出两片浅淡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 文良玉听说前因后果后,哎呀一声,“那褚大司马之前不是——” 话到一半,他省觉此为谢氏长辈之讳,忙收住口。胤奚看向他。 文良玉没说完的话,谢策自然清楚,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原因。 他的姑母谢晏冬和王家三郎君和离后,褚啸崖倾慕姑母的才名与出身,曾向谢府求娶,还大言不惭地说不介意姑母是一嫁之身。 会稽王尚且为爱女拒婚,谢逸夏自然庇护妹妹,想她连儒雅洵美的王郎都看不上,与一个残暴武夫,又岂有共同话题。谢氏的底气是荆州十万水师,比之北府不惶多让,此事于是未成。 可也让谢家恶心了许久。 “我和你们一道去!”文良玉看着要走的两人,连忙说。 胤奚声音有些紧:“我也去。” 谢策心思微转,迅速决断:“不行。人数太多显得煞有介事,知道哪类人最喜激将?豺豹!越是受围越激发血性,原本无事的,看到我们如此紧张保护澜安,反而会引发他挑战之兴。对澜安不妥。” 文良玉听话,看着谢策与阮伏鲸联袂而出,一人马车都不等,一人一匹快马向乐游原骋去。 被留在原地的胤奚,瞳仁黝黑,面无表情地收紧掌心。 · 乐游原风情张日,杨柳依依。 一艘绘彩精美的画船,悠悠飘荡在河心。允霜在雅厢中倒酒。 从上了船,褚啸崖的目光就没离过谢澜安的脸。他笑着说: “从前见娘子玉树临风,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个女子。谢家风水真好,出了你姑姑和你这两朵并蒂莲。” 允霜眼中的杀机一刹迸现。 可在一刀一剑从尸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枭雄,可不在意这点小意思。 见谢澜安不语,褚啸崖又略笑了笑:“我是粗人,不懂什么赋比兴,若说错了,小娘子可别见怪。” 谢澜安玉指拈箸,夹了片糖藕入口,慢条斯理品着滋味,说:“大司马英雄本色,不见怪。” 褚啸崖生相凶悍,那些柔怯怯的女孩第一次见他没有不怕的,可这个女娘孤身坐在他对面,还敢吃喝,胆气果然不同常人! 褚啸崖目含精光,起了兴致,摩挲着酒杯说:“娘子选的这个地方好,无人打搅,适合畅谈。就是闷热了些,娘子不如摘冠,松快松快?” “不敢在大司马面前不修边幅。” 谢澜安极稳,这才抬眸,轻睇那张一脸横肉的糙面,“这地方自然好,隔墙无耳,否则怎与大司马谈公事?” “公事?”褚啸崖微微皱眉。 “自然哪。”谢澜安落箸,眸光盈盈,“太后娘娘知大司马英勇无匹,用人不忌,特命下官请大司马提携提携后辈。” 褚啸崖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提携谁?” 谢澜安随口就来:“庾家的两名嫡系子弟,想立些军功,此次想随大司马一同出征,还请大司马费心安排个职位。” 褚啸崖咂摸出点味道来,怪道她如此痛快地来赴宴,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庾太后,呵,把京畿巡防的兵权攥在手里还不够,还想把手伸到军中。 这哪里是庾家子弟想立战功,分明是太后派来监军的。 褚啸崖平生最恨受人掣肘,当下冷了神色:“军中无闲职,只怕不妥。” 谢澜安气定神闲地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又翻覆一下。 她压低声音:“太后知大司马为难,就怕大司马多心,所以庾家愿出这个数,来给门下的子弟铺铺路。” 两手一翻,便是一千万钱,折合成银子便是八万两。褚啸崖动了心,明知太后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也难免踌躇起来。 那可是整整八万两,而且不走公账,直接入他的私库! 原来太后也怕塞了人过来被他整治,所以这钱,一是给双方的台阶,一是那两名庾氏子弟的买命钱。看样子,太后是铁了心要沾一沾军政了。 褚啸崖心想:人收过来,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还不是随他调配,白白便有八万两银子入库,何乐而不为? 他面上不显,故作沉吟片刻,方应允下来。 谢澜安就等他点头,转头:“允霜,泊船靠岸。” 褚啸崖一愣,气笑,粗声戛气道:“谢娘子这过河拆桥未免太快了,公事谈完,私事还未谈呢。” “我哪里敢因私废公呢?”谢澜安轻道,剑眉英目间竟隐隐透出几分纯稚无辜的气质,让人近不得远不得,“太后还在等我复命。” 褚啸崖看得怔了。 他喉咙发痒,知道今日奈何她不得,笑了两声,紧盯谢澜安的双眼:“待本将军大胜,我欲向太后求一门婚事。娘子以为如何?” “那也得先胜了不是?我等着大司马的捷报。” 谢澜安丝毫不以为意,下船前,她似想起什么,起身后回眸,“闻大司马爱美人,我亦惜花。以胡人头颅祭酒难道非天下第一等快意事,便莫伤美人心了吧。” 她的嗓音并不柔媚,清沉之中蕴含着流沙般的颗粒感。褚啸崖心驰神荡,眯了眯眼。 “好!既然谢娘子开口求情,褚某便破回例,此番大战不以美人佐酒了!” 岸边,谢阮一人到后,便目不转睛地凝视河中那条画船。 守在此地的肖浪带人来见礼,谢策诘问:“怎不跟在娘子身边?” 肖浪如今被谢澜安收拾得没脾气,颔首请罪:“娘子只带允霜,不让我等跟。” 片刻功夫后,那只孤横于湖心的游船开始靠岸。 阮伏鲸眼睛紧盯着扃帷严实的船窗,恨不得目光化作纤绳,将画船一口气拽到岸边。 终于,一道身影现身甲板,却是褚啸崖当先上岸来。 阮伏鲸注视那道魁梧嚣狂的身影,恨意顿生。 表妹那般精金美玉般的人,即使只是被这个人用眼睛看几眼,他想想都不能忍受。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之。 褚啸崖仿佛喝得很高兴,面带微醺,一脚踏上岸阶,靴下的土实微震。他不识得阮伏鲸,看见谢策,心知肚明他为何而来,笑道: “谢郎君放心,某与谢小娘子相谈甚欢。对了,代褚某向令姑母问好。” 谢策文雅的脸上腮骨微棱,“不劳大司马费心。” 褚啸崖大摇大摆地走后,谢澜安方出舱下船,以扇遮额,眺望乐游原的好风好景。 两位哥哥见了她一齐围拢过去,阮伏鲸握住她手臂,“没事吧?” 谢澜安看见一人便知是怎么回事,无奈轻叹:“郗云笈多事!本来我料想一个时辰便能完事了。兄长莫忧,我没事,眼下要进宫一趟,过后便回府。” 她抬手安抚地拍了拍阮伏鲸肩膀,令允霜驾车入宫。 登车后那车窗的帏帘又掀开,谢澜安看向谢策,轻咬字音:“放心。” 他今日提姑母几次,来日扒他几层皮。 只不过眼下,且纵他杀胡。 阮伏鲸还因表妹哄人般地拍拍他而哭笑不得,谢策已松了口气,“看样子,这是又要去算计人了。” · 长信宫。 庾太后惊诧不已:“什么,他要一千万钱?!” “正是。”谢澜安沉重地说,“大司马太过狂妄,仗娘娘倚重他,说各家都出助军钱,庾氏自然不会薄待北府,张口便与臣说了这个数。臣初一听也十分愤慨,不过,” 她顿了顿,“大司马也说,作为投桃报李,他可以让两名庾家嫡系子弟入军伍,送两份战功给庾家。” 太后略作思索,冷笑道:“他哪里是想送人情,可不是觉得哀家需要这场战向北朝扬名,便趁机要挟,要两名质子入军以防意外么?” 谢澜安深以为然地点头:“臣也虑到了这一层,所以一直与大司马斡旋到这时。大司马为人吞虎贪狼,钱便罢了,这人却万万不能——” “不。” 庾太后抬手打断她,目露狠色,“他既然狂妄,索性便挑两个得力的人去军中,名为从军,暗行监管之事。” 太后忖定,看向谢澜安,才发现她官衣未换,一脸风尘疲色。 她不禁缓和了神色,轻拍谢澜安的手背:“哀家失卿,便无臂膀啊。你再辛苦辛苦,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为娘娘办事,甘之如饴,敢言辛苦?”谢澜安笑得心真意诚。 27.第 27 章 “所以你两头骗?” 荀府书斋, 荀尤敬正坐在棋子莞席上,捻须说:“这是江湖相士的招术,险哪。” “险, 也不险。”谢澜安坐在小几对面,拿起黄皮葫芦给老师添酒。“太后与大司马, 一者自恃身份,一者功高狂妄, 互相猜忌。两个互生猜疑的人又要合作,难免有隙,有隙则可间。 “大司马狮子大开口, 庾太后权欲不满想在军中暗插人手,本就是符合他们心性会做出的事, 我顺势而为,双方便不会起疑。” 静夜中, 夏虫嘈嘈地在窗外草稞里鸣叫。谢澜安脱下了外罩的夜行披风,露出一身浅鹅黄的襦裾, 颜色衣料都柔软, 与白日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 唯有灯映她双眉,纤长犹若剑。 荀尤敬替她复盘白日的事, 卫淑便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棱织布, 笑眯眯听他们师生二人说话。 “中间由我对接, 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谢澜安语声不紧不慢,“即便将来庾家的人到了北府, 双方本就提防,一打官腔,不成一团浆糊都难。” 荀尤敬弯眼瞧着她铺谋定计的本事,说:“这一着, 远交近攻,是为削减庾氏在都城的实力?” 谢澜安颔首。上回她与老师说过,外戚之所以能在金陵霸道这些年,是因皇宫内,太后控制着羽林监;皇城内,靖国公又掌控着京畿六大禁卫营的兵权。 而太后又安排她的亲侄庾松谷,驻守在对金陵形成扼喉之势的石头城。至于白石垒、西州府、桃林渡等几处京内外重要关隘,皆有外戚的势力巡守。 这便是多年来各大世家虽有心抗衡外戚,却始终不敢与之硬碰硬的原因。 如今,骁骑营已归谢澜安调配,立射、积弩两营虽说没什么战力,形同鸡肋,那要看是在谁的手底下调/教,铅刀尚能一割,这两营头上至少还冠着“禁”字。 谢澜安手指在香炉内轻点,在小几上画灰议事:“远者交,用钱把大司马喂得饱饱的,让他有心气上阵杀敌,别想有的没的。近者攻,让庾家出钱出人,破开一线京城的防御。” 庾家派去随军的人选,若是庾松谷最好,石头城没了一镇之首,则在金陵活动的压力直接减少一半。 可也正因如此,庾松谷这颗棋子很难翘动,太后与靖国公不会舍得让这位庾氏宗嗣子去前线犯险。 她目色清凝,想了想说:“我推测庾家选择的人,会是白下城都督庾青谷,西城校尉庾思齐,或横塘庾宽中的两人。” 至于那笔横财,过了她手就得姓谢!谢澜安捻捻指腹,她会先给大司马一半,剩下的一半,以庾家不放心为由,压在自己手里。 民脂民膏,世家取之于下,不妨还之于下,与其送给大腹便便的大将军中饱私囊,不如犒赏给底下拼命的人。 “你啊。”荀尤敬朝她点点指,谢澜安表面淡定,做老师的哪能看不出她眼里发着光?这和小时候她得他一句赞,表面坐得端正矜持,实则偷偷抿嘴一模一样。 可她又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有句话说君子欺之以方,从前的澜安便是金陵城最端方的君子,不至于被人欺负,却也绝不会主动欺人。那个孩子,是不会想到这些奇招险术的,更不会对谋算人心如此没有忌惮。 这是一把磨锋的宝剑,没有鞘,敢毫不手软地伤人,也不在乎自己在泥血里滚打。 荀尤敬沉声告诫:“正奇相佐方成阵。奇险是为辅正,不可本末倒置。” 谢澜安聆训,听话点头。 她不曾告诉老师,她这次算计庾家大出血,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确定大司马对她纠缠是受了庾洛神的挑拨。 儿女债家门偿,不还庾洛神一礼,如何对得起这位日子一舒坦就兴风作浪的庾二小姐? 隔世经年,她早已不是所有人眼中的谢澜安了。 信口雌黄她会,睚眦必报她也会。 但这种事,还是不要让老师失望伤心了。 “行了,没说几句就端出了不得的派头来。”卫淑适时开腔,“这里没有老实人给你训。” 谢澜安立即甜甜道:“师娘疼我。” 荀尤敬无奈地看了老妻一眼。这时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隙,一个毛茸茸的小脑瓜探进来。 正是上回在门口给谢澜安“通风报信”的黄裙女童。 卫淑瞧见小孙女,眼含慈光,招手让她进来,指指谢澜安:“小时候不是缠着人家,左一个‘大哥哥’,右一个‘漂亮小师叔’叫个不停吗,还吵着长大了就要嫁给她。福持,现在还嫁不嫁了?” 谢澜安听见了,落睫无奈一抬唇。 单名一个“胧”,乳名福持的小女童看见她这样笑,眼睛立即发起亮来。 她人小,却颇有慕少艾的天赋,就是“大哥哥”这种平时一本正经,不经意间松散下来的一叹一笑,才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呀! 但六岁的她,已经懂得了自己心仪的未来夫郎,已从男人变作了女人。荀胧没时间伤心太久,她眨巴眼睛望了谢澜安一会儿,找回熟悉的感觉,娇憨地轻声问:“小师……姑,上回那个背书很好听的人,没来吗?” 背书很好听的人?谢澜安动了动眉心。 卫淑哭笑不得地把小孙女拢回怀里,对谢澜安解释:“上回你来,这小妮睡迷了,非说听见了一个声音好听的人在读书。这些日子念念不忘的哟……” 荀胧抢着说:“我真的听见了!不是‘好听’,是很好听,恍若天籁呢!” “是有这么个人,”谢澜安失笑,给小女娘昭雪,“是我带来的……” 她一时想不到该用哪个词形容两人的关系,走了瞬神,荀胧已经又扭捏又迫不及待地问:“小师姑,他长得好看吗?有心上人了吗?” 这下连荀尤敬都觉得害臊了,半掩眉毛,连连对卫淑道:“你空闲也该教教她学礼了!” 卫淑反唇相讥:“是我不教吗,是谁一看见福持念书眼泪汪汪的,就说天性自然最好,明年再开蒙不迟,一年复一年,心里没点数?”荀胧躲在祖母怀里偷偷笑。 所以很难想象,备受清流推崇的大文儒家里,养出了这样一个童言无忌无拘无束的小孙子。谢澜安却觉得这样很好。 她不觉得一个六岁女孩便不懂得何为“心上人”,她儇眉冲她悄悄说:“第一个问题,不是‘好看’,是‘很好看’。第二个问题,我替你问问。” · 回到府里,那个有天籁之音的人正在廊下等她。 胤奚在手里提了一盏铜柄玲珑小宫灯,那光亮仿佛合了楔,使他整个人身上自带了一圈柔光。谢澜安见他被定住了似的直戳戳站在那,忍俊不禁。 见他仿佛总在黑夜,可每次一看见他,又不觉得天光暗昧了。 在外头绷着精神有心算有心,有心算无心,都不算累。回了家,不期发现有一个不需要她防备的人在等,那莽然间松弛下来的感觉,却反而陌生。 “在这提灯喂蚊子,等着讹我呢?”她步履飒沓,走近了,就灯下瞧瞧他,仿佛真在觅着他脸上有无蚊子印。 胤奚睁圆了眸子抬睫,迎上她的目光又慌忙撇开。那双粹进烛火的眸子仿若有重瞳,含着蛊惑的光圈,他无法久视。 于是根根分明的睫影就在他睑下乱眨。 “我想换两本书。” 大晚上换书。谢澜安朝他脸上看几眼,“进来。” 顶着这张守规矩的脸,总做不守规矩的事,谢澜安对于男女大防的概念稀薄,也就懒得戳穿。二人从夜中走入掌灯如昼的堂厅。 老槐树上喂了一晚上蚊子的玄白一脸郁闷,感叹同人不同命。 谢澜安解下披风的系带,净手,喝了盏束梦煮好的浮陵茶。而后她踱步到铺满整面墙的书架前,背着身慢条斯理给胤奚找书。 她仿佛有着充沛的精力,这一日从天未亮进宫上朝开始,中午又在乐游原与大司马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入夜又暗访荀宅,到了这会儿,身姿依旧亭亭挺拔,谈笑如常。 胤奚注视她一踱一踱的身影,像轻灵秀美的兽王在尽情巡视着她的领土,即便一个背影,也蕴含无尽的自信。 他的衣上沾有她旧时的气息,他希望她也能把自己圈入其中。 胤奚张了张干涩的唇,“我听说,大司马找女郎的麻烦……是不是庾家那个人……” 他不解朝堂事,但至少知几分庾洛神心如蛇蝎的性情,玄白又说得那样言之凿凿。 他知道女郎根本用不着他担心,但不亲眼看见她好好地回来,他坐立不安。 谢澜安指尖从一本本书脊划过,似乎在考虑哪本书更适合胤奚,头也没回,“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不是还想问,庾洛神惹我是不是因为你?怎么呢,小郎君想为我报仇?” 胤奚唇线平直,眼底泛出漆黑的乌光,显出两分倔强。 谢澜安终于挑好了,转身撂在他怀里,在他眼前轻轻一挥手,逗猫儿似的,“醒一醒,有仇我自己当场就报了。” 28.第 28 章 她半笑半谑, 嫣然无方,所有风霜刀剑在她口中都成了柳絮飞花。 胤奚沉陷其中,被迷了眼。 “……这三本,读过了。”半晌, 他押着自己的眼睛盯住地上的灯影说。 谢澜安微感意外, 前些日子她见胤奚是真心读书, 便向他开放了藏书楼,允许他随时借阅楼里的藏书。 知道他读书有悟性,还是低估了他的速度。 “这般……那你自去楼里找书看吧。”自学到这个程度, 已经可以自解经义了,谢澜安懒怠再翻找一遍。 胤奚轻嗯一声,没有送回手里的书。 她的藏书和楼里的藏书不同,上面有笔锋清隽的眉批。 他轻声说:“我想拿回去再温习一遍。” 谢澜安同意了, 胤奚见她没有话了,袜尖不易察觉地在地板蹭了下, 准备走。 临他迈步时,谢澜安忽想起一位小友的嘱托, 哎了声, 扬起嘴角:“小郎君, 问问你, 你有心上人吗?” 胤奚霍然睁大眸子看向她。 他的模样有些滑稽,本是半侧着脸的人, 突然便定在那里不动了。 说静止, 又非真的静止, 因为他漆黑的瞳孔正在扩张,像一圈圈墨染的涟漪。 岂会听不出,女郎话音中的漫不经心那么明显, 比一声调笑,一句逗趣更显得轻慢。 只是高高的井口上随手洒下的几粒鱼食,井底的小鱼还是迫不及待咬了饵。 胤奚脸色雪白,喉结轻轻抖动,像吞住了饵上的尖钩。 谢澜安眼看着一层薄薄红晕自他耳根浮现,他却像被人欺负住一般,眼眶中含了一汪莹莹欲落的水色。 就那么欲说还休地看着她。 谢澜安心头微跳,竟有些许作孽之感,心虚一闪而逝。 她收起玩色:“我是替……” 话未说完,胤奚往前蹭了一步。 仅仅一步,又和自己赌气似的立住了。他乌眸看着她,颤声问:“女郎许我有么?” 低溢轻哀的嗓音,直接让谢澜安耳后的皮肤起了层粟。 就近候在帘幔旁的束梦睁大眼睛捂住嘴,眼睛一左一右,有些忙不过来,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难道胤小郎君的心像花苞,能听女郎的指令,许他开便开,不许他开便合拢吗? 谢澜安怔愣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微笑起来。 很好,那种微妙的无可奈何又来了。 她保持着微笑的样子,不去看那张无辜的脸,伸出一根指头向门外一指。 胤奚先被调侃,又被逐客,没有脾气地轻轻一叹,抱着书形单影只地离开了。 他走后,谢澜安用力搓了两下发麻的耳垂,开始复盘:刚刚怎么会不敢跟这个弱不胜衣的小郎子对视? 胤奚慢慢地走下廊阶,回头注视着那片温暖的灯光,并未马上离去。 直到槐树上的人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他才垂下眼,眼底水光一刹全消。 他当然知道,女郎不是当真问的。 他当然也知道,女郎哪里需要别人担心、自责、帮她报仇。 他只是想在她身边找一个自己的位置,一个不会被随意拦下、随意抛下、有资格被她多看几眼的位次。 他只是找不到。 · 大司马离京后,朝堂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只是阮厚雄在家仍气得够呛,若不是当日他不在,他非得和褚啸崖硬桥硬马地放个对不可。 谢澜安反过来安慰舅舅,她是示敌以弱,渔翁得利。而庾洛神得知大司马的要求后,却真要气疯了。 “各大世家的钱还填不满大司马的胃口,为何还要庾家出钱?!八万两……是不是谢澜安和大司马联起手来算计庾家呢,不行,我得让阿父查个清楚!” 这里鸡飞狗跳,拨云堡近日却是欣欣向荣。 自从士林馆开启,周家门前车马喧阗,鸿儒往来不绝。周蹇憋屈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有一日还能和如此多的贤达雅士相结交。 更喜的是,一日他的小女儿回来,兴奋地说:“阿爹,我新学了几首诗,先生还夸我的字好呢!” 这小姑娘是从谢家学塾回来的,之前谢澜安答应拨云堡,若堡主肯将地界让渡出来,她可以让周家开蒙年纪的孩子入谢氏学塾读书。 ——那可是陈郡谢氏的私塾,世家培养宗族子弟的清贵所在!是花再多钱都进不去的。周蹇一生心病便在于没有门路提升家族的品第,听到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后,激动好几晚夜不成寐。 如今看来,那位谢娘子的确是言出必践之人,没有糊弄他。 只是怪得很,谢娘子只挑堡中的小女娘入塾,有几个天赋更好的男孩子她却不选,不知是何缘故。 夏至过后,贺宝姿再度来访。 周堡主如今对这位英气威武的女中豪杰可不敢怠慢了,好茶好果供着,听她带来谢娘子的指示: “据在下所知,堡中所储的部曲护院,少说在千人以上。如今有士林馆这道护身符在,堡主已不必担心拨云堡不保,娘子的意思是,如今北伐在即,国朝武运再兴,堡主可愿给周氏部曲换个地方,也好大展雄图?” 周蹇如今对谢澜安是一百个服气,略作思忖:谢娘子而今在朝如日方中,对各种动向先察于人,这些人在他手里闲着也是闲着,若交由谢娘子,还能讨份香火情。 他当即点头应允。 随即他试探地问了句:“……娘子不会要这些人上战场吧?” 贺宝姿淡然一笑,“娘子从来不亏待有用之士,至于怎么用,堡主不必操心了。” 周蹇从善如流,“好,我不问,我不问。” · 谢澜安收了这批人,自然不会立即将他们投入战场。私人门户的部曲,即便有武艺傍身,和真正的军中技相比仍有差别。 让他们到阵前做炮灰,是不教而诛。 这样一支庞大的部曲放在金陵也太惹眼,谢澜安便将这千余人托给舅父带回吴郡,请他在家乡寻个避人耳目处,好生操练起来。 练兵是阮厚雄老本行,一口答应下来。 他明知私练兵士已不是寻常臣子应为之事,却也不问——开玩笑,那谢荆州是何等人物,连他尚且在自己外甥女跟前吃了哑巴亏,唉声叹气地戒了五石散,他才不笨呢。 眼下战事将兴,阮氏一家老小没个郎主坐镇不行,他也该回去了。 阮伏鲸以为老爹走前必会流连不舍,说不定眼圈还要红,结果阮厚雄气度昂扬,一副人逢喜事的模样。 阮伏鲸忍不住发问,阮厚雄像看着一个不灵光的生瓜蛋:“我又不是不能再上京,囡囡又不是不能去咱家,何必作歧路泣涕之态!嘿,我回家便将澜安做了朝廷三品官的威风讲给你祖母听,还要遍告家族,看家里那些个还没混出点名堂的儿郎,羞臊不羞臊。” 懂了,老爹是要赶回家炫耀了。阮伏鲸无奈地摸摸鼻头,阮厚雄冷不丁道: “我走之前,要不要帮你向谢家提个亲?” 阮伏鲸一口茶水差点呛死自己。 他惊恐地抬起头:“爹,您胡言什么!” 幸亏表妹不在跟前。 阮厚雄哼哼两声,“你敢说,你待澜安之心与谢神略看待妹妹一样?我与你母便是表亲结姻,这有何难为情的。” “爹,”阮伏鲸咳够了,默然半晌,正色道,“你还不了解表妹吗,她岂是将男女情爱放在心上的人?” 他板着脸说:“表妹冰襟雪怀,心存大志,不可能囿于内宅。我虚长她几岁,如今却连她一片衣角的功业都赶不上,凤凰栖于梧桐,尚且是暂栖不是久居,我如今连一片梧桐叶都不是,岂会作此妄想?我已想好,既要开战,我便去投军,凭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立下战功,方不愧顶立天地之间。” 老子头一回被儿子教训了,阮厚雄微微惊愕,随后又有些欣慰。 这才是他阮厚雄的儿子。 他嘴上却不饶人,沉沉道:“真心想杀胡子,就别借祖宗的荫庇,想顶着阮氏冢子的身份在军中混混玩玩,我宁可你一辈子不出吴郡,丢不起这人。” 阮伏鲸稳稳看向父亲,目光锋熠:“你儿子有没有真本事,胡子脖颈疤上看。” · 得知表兄也要走,谢澜安轻怔片刻,记起之前表兄与她说过,婶婶爱惜他,想让他从文,不允许他舞刀弄枪。 她想了想:“现下是五月,离大军开拔还有些时日。之前一直说要带表兄逛一逛京城,小妹食言至今,不妨多留些日子再走吧。” “好,好啊。”阮伏鲸马上点头,与她说话时,他的语气放得和老爹一样轻。 阮厚雄在旁忍不住呵呵地学:“好,好啊。” 是谁之前雄心壮志,气比天高来着? 阮伏鲸憋屈地瞪了老爹一眼。 阮厚雄不玩笑了,看向谢澜安,犹豫一下,用商量的口吻道:“囡囡,我想带你母亲一道回吴郡,你看成吗?你外祖母年岁大了,小二十年没见过女儿,嘴上不说,心里终究是挂念。” 谢澜安眼里澜雾深隐,轻抬唇角:“如果她愿意,我自然无意见。” 阮厚雄当时还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直到去西院见了阮碧罗,阮碧罗摇头:“我不走,涵春的魂灵在这,我走了,他便找不到我了。” 她比上回见时更瘦削了,阮伏鲸住在府中,时常过来与姑母说话解闷,却也不能解开她的心结。 妇人捻着腕子的佛珠,一双凹陷的眼窝似笑非笑:“我还要看着,她不听我的话一意孤行,究竟能折腾出什么结果。” 这要不是自己的亲妹妹,阮厚雄真想一巴掌搧醒她。 · 拨云堡空出来的场地,谢澜安做主隔出一个校场,四周密植枫竹,后头连接后山。除非知情者,不会有人想到士林馆后还小隐于林地藏了这么个所在。 这里便用来训练她的武婢。 这些女孩子都是贺宝姿从坊间一人一人找来的,她之前在校事府做事,耳目人脉总有一些。再者她身为女子本就留心,知道哪里有江湖女子匿于金陵城灰暗的角落里,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也知道哪些镖客武师的女儿,身上功夫不输男儿;知道小长干里有一个屠夫的女儿,天生力大无穷,却因日食十升,惹媒人耻笑,找不到婆家;也知道被罚配输作坊的官眷中,有人只因受到家中男儿连坐,一夕成奴,心志难平。 这些像尘埃一样委顿在阴沟穷巷,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的罪者、弱者、隐于阴暗者、格格不入闺阁者,忽有一日,被人抹去了身上的蛛网尘封。 通过阮厚雄的关系从吴郡请来的两位教官,一人叫周甲,一人叫祖遂。 二人都曾参与过符安十二年的濡须口剿叛之战,来头大,脾气也不小。 一开始听说让他们调理女兵,两人觉得自己受了侮辱,险些翻脸。 后来见这些小娘子们在他们制定的苛刻训练下,居然有大半能坚持下来,这才勉为其难地卖给老上峰一个人情。 校场建好后,谢澜安来过一回,穿着一水绛色劲服的武婢们正在习练枪法。 祖遂站在木垒高台上,背着小手喝着小酒,一面监督。他给她们选的枪杆子都是铁铸的,谁要是跟不上招式,便自己负甲去扎马步。谢澜安在一声声叱呼中,踩着木梯登楼。 她今日一身直裾常服,祖遂放下了手上的扁银壶,向这位骁骑营领军娘子略略施礼。 却见女子神色微凝,目光远渺深沉地眺望着校场,久久未语。 祖遂以为她对自己练兵的方式不满,便道:“小老儿没练过女兵,从前怎么练那些毛头小子,如今也不会改弦易张。娘子若以为不妥……” 谢澜安说:“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她眸里烁着一星寒火,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祖遂一愣,没由来想起他第一日来时,那个食量最大的壮硕女子累得趴下,却又紧咬着牙痛苦地爬起来,哭嚎着说“我不想再回去杀猪了!”的样子。 那声愤怒的哭吼让祖遂莽住了,他没想过女人身上也有这么大的一股劲。 而且不是一个,是一群。 谢澜安静静向校场看了一阵,转向祖遂,朝还在出神的老将深揖一礼。 “将军费心,请好好教她们。” 祖遂听了,苦笑一声,怪道都说这女郎了不得,他对怎么锤炼年轻人的筋骨锐气是行家里手,可这“费心好好教”,便不止是监监工的事了,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看着躬身在前的身影,他眼神和缓几许,应承了:“好,只好有人坚持得住,小老儿倾囊相授。” “娘子也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串木梯踩蹬的声响。 谢澜安转头,看见换了身劲装的贺宝姿,“你也过来了。” 贺宝姿道:“娘子不是让我想法儿收服立射营的那帮老油子么,趁今日得闲,来找祖老加个餐。”她灿然挑眉,“口服不算服,得让他们心服才行。” 祖遂含笑看着两人说话,往校场上几个胳膊已抬不起来的武婢身上一指,喏了声:“贺娘子有公差在身,像这样一大天折腾下来,只怕耽误不起啊。” 言下之意,便是贺宝姿受不住这份打熬。 贺宝姿目中生光,紧了紧腕子上的束带,“这些人是我挑来的,别叫人抱怨她们日日苦练,我只会享福。我若连她们都比不上,自己摘刀挂印,还做什么禁军校尉?” 她跟了娘子这么久,总不能连娘子的一成能耐都学不到。 谢澜安嘴角轻勾,抬头笑望澄澹高远的天空。 太后凭借夫权,掌握了国朝至高无上的权柄,依仗的仍是皇室的权威。她走到今日,靠的也不过是父权,是她出身世家,姓的这一个谢字所带来的种种便利。她一直在想,她能不能为那些没有好出身,也不倚仗姻缘的平凡女子,寻出一条新的路? 不靠夫不靠父,仅仅靠自己的本事。 不管门庭大小,世人常常以家族接班人的期许培养自己的儿子,却以“别人家媳妇”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女儿。于是很少有女子受到和男子一样的待遇与寄望,她们成年后,除了嫁人生子,也很难有其他选择。 如果,有呢? · 三日后,贺宝姿身着武装出现在立射营的靶场。 立射营事少闲散,无所事事的当值禁军正三五成群窝在凉棚下,啃那井水镇的甜瓜。 乍见来了个娘们,一时起哄的起哄,打哨的打哨。 贺宝姿不为所动,她站在高阳下,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眯眼环视一周,她高声道: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受任营中尉官。有不服者,上前比来,能胜我的,谢直指亲自进宫请旨顶替我的位置!” 有三两个升迁无门的禁军听到这话,互相对视几眼,扔掉手里的瓜皮,慢慢站起身。 贺宝姿傲然一笑。 · 丞相府。 从城北士林馆回来的王家七娘子王娴摘下羃篱,有感斯处文风,敲响父亲书房的门,提出个建议: “阿父,谢家办的士林馆,近来风头颇盛,女儿听那些人谈文论武,很有百家争鸣的气候。咱们王氏莫不如也设一座学文馆,广邀——” 她话未说完,王道真便难以置信地打断她:“谢家由着那女郎瞎折腾,又是送出藏书孤本,又是问访庶才野士,俨然已视士庶之分为无物,有损风骨,粗鄙之极!你如何被她蛊惑,却要学她?” 王娴滞了一滞,咬唇说:“谁说我要学她?难道天底下只有谢含灵一人有打破常规、礼贤下士的魄力?流水不腐,户枢不蝼,方是道理……父亲若不同意,我自去找大母说。” · 平北侯府。 平北侯的女儿成蓉蓉坐在秋千上发蔫,安城郡主惊讶地问:“什么,你要进宫当妃子了?” 成蓉蓉眼圈微红,茫然地说:“不是我要,是阿父打算送我入宫,他说如今陛下身边没有妃嫔……” “那,”陈卿容也有点迷茫了,轻声问,“你是有喜欢的人吗?” 成蓉蓉摇摇头,她之前暗暗倾慕谢澜安,后来知道她是女子,便不喜欢了。 可她没有喜欢之人,便要去做皇妃吗?想借这阵东风经营的是阿父,并不是她啊。 然而傅姆从小便教导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好像找不出理由拒绝。 “不怕。”她的手突然被温暖的掌心覆住。 成蓉蓉惊讶地抬头,看见陈卿容秀丽的脸庞。 “你不想嫁就不嫁!你看谢澜安,她不就是事事自己做主吗——” 小郡主察觉到自己话中的赞赏,连忙改口:“我不是夸她哦,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她了。我是说……她还欠着我的情呢,你果真不愿意,我找她帮你。” · 这天风日正好,东城门里的一间旗亭,临窗复道上,两个富贵闲人公子相约浅酌。喝着喝着,便嚼起了朝中贵人的闲话。 “听说那日大司马与谢家娘子,在乐游原湖心密会,将近半个时辰,也不知谈些什么……” “谈了些什么,还是做了些什么,谁晓得呢?”另一人嘿声接口,“你不知么,当初褚大司马有意娶小谢娘子的姑姑、就是那位名动金陵的谢才女,谢家不肯。如今倒是不要老的要——哎哟——” 他说得正起兴,不防一阵啸风扑面,嘴上剧痛。低头一吐,手心上那白生生血淋淋的,不是他的两颗门牙又是什么? 此子大惊失色地捂着嘴,向街面看去:“谁?什么人?!” 一名清肃崖岸的青衣男子站在酒肆斜对面,冷冷盯着他,目若冰霜。 他身旁是一辆刚进城门的马车,缯帷壁轮都寻常,也无徽记,车檐四角悬挂的却是犀牛香,下缀玲珑玉片。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非千金之家无此手笔。 车门被一只玉手轻轻抵开。 纱幕风飘,一只黄白相间的狸奴率先跃下马车,抻爪团身,带出一团娇香。 青衣男子躬身伸手,马车的主人搭住他手背徐徐落舆。 一双菡萏连枝的绣鞋落在青石路上,她先看了看四周的金陵风物,依稀如昨。 女子身上只是一袭素色绡裾,三重薄纱却掩不住她的雪臂冰肌。 看够了,她抬起头,眉肙春烟,眸含秋水,声音宛若清泉击玉:“方才阁下口中编排的人,一个是我的侄女,另一个不巧,便是我了。才女不敢当,要诊资,到乌衣巷来,要讼官,到廷尉府去。” · “姑母回来了?真的吗?” 得知去会稽访友的谢晏冬回了京,谢策、谢登、谢瑶池皆带着丫头小厮到府门口迎接。 谢澜安这日恰好在府,也从藏书楼下来,赶奔府门。 不一时,一辆马车辚辚停在阀阅下。谢晏冬抱着猫下车,看见围成圈儿的子侄们,莞然一笑。 她靡颜腻理,岁月在这位女郎的脸上未曾留下半分痕迹,她边打量边说:“丰年高了”、“五娘变漂亮了”、“神略更稳重了”……待目光落在谢澜安身上,谢晏冬望着这个长眉若剑的姑娘,含笑静默许久。 而后轻轻一叹:“是我家含灵啊。” 谢澜安对快半年不见的姑母没有半点疏离,笑说:“姑姑在外乐不思蜀,可让大家好想。” 谢晏冬将猫交给身后的男人,和侄儿侄女们一道进府。 园中花木扶疏,一如从前,她别的都不稀奇,连改换女装的谢澜安也只多看了一眼,却朝她身后那个不声不响的年轻人脸上打量好几眼。 谢晏冬轻点胤奚,问:“这是你新收的门生?” 谢澜安说:“不是。” 她没认真教过胤奚什么,也没打算教。 谢晏冬笑了,“那便是媵臣了。” 她身后那名真正的青衫媵臣,低着脸,闻言,动了动眉心。 胤奚几乎在同一瞬间眉心轻扬。 “姑姑别开他的玩笑,这个小郎君脸皮薄呢。” 谢澜安还记得那天晚上差点把人惹哭的事,回眸睇他一眼,笑着解围。 听着女郎不多见的开朗笑声,胤奚配合地红了红脸,压在腔子里的心却无端鼓噪起来。 他只听说过媵妾,并不知何为媵臣。可那一瞬息,他预感到自己一直在找的那条茫莽不得纾的出路,出现了。 两日后,他终于在书上查到,媵臣,便是随世家贵女出嫁的陪嫁臣仆,在女主人夫婿家的地位等同长史。 讲究些的人家,会在女儿小时便为她精心培养媵臣。媵臣可以寸步不离地护卫女君,有出入女君内宅之权,就连女君与丈夫行房时,也有资格守在门外。 弄懂这一切后,胤奚鲜见情绪的黑眸里光采闪动。 仿佛一只错失季侯的侯鸟,终于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29.第 29 章 谢晏冬居住的甘棠苑在三房院落的里进。 甘棠非棠, 而是梨树的一种,这位谢氏四娘子名里带冬,却不喜梅花而偏爱棠梨。谢公在世疼小女, 甘棠苑便是除了上房之外最朝阳的小院,宜花也宜人。 经过空空如也的三房庭院, 陪同的岑山向四小姐略提了提女郎将三房迁出祖宅的事。 谢晏冬听后,点头无言。 谢氏百年豪族, 中表姻亲盘根错节, 若认真要追究这样一个庞大家族里的阴私细情, 非有大精力大魄力大定力的人难以做到。含灵先震慑族老, 后颁布新令, 为自己立威的同时表出重整家风的决心, 是个天生做家主的材料。 至于她的三兄……父亲一生三子一女, 大兄蕴藉博学, 二兄修美风流, 轮到这个三兄,便显得平庸无奇了些。 一人先天禀性自有定数, 怪不了父母偏心没给,所以谢晏冬知道三兄有些妒忌之性,如今搬出去了,两相清净, 未尝不是好事。 谢晏冬回房后先沐浴更衣,然后去了趟湘沅水榭。 得知混淆了谢氏嫡长子身份二十年的大密谋,皆出自大嫂之手,谢晏冬于情于理也要与她见一见。 不过她并非去责问。略坐了一时,她出来后找到谢澜安,温婉地看着侄女, “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别怪你母亲。” 谢晏冬和当初的谢逸夏一样,没有责问谢澜安一句为何期瞒他们,只是就事论事。 其实她同阮碧罗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阮碧罗可以一生为一个心爱的男子而活,而谢晏冬却会仅仅因为所嫁夫君才情不如自己,就算他是琅琊王氏的贵公子,也断不肯让自己忍受委屈,果断与之和离。 但这不妨碍她情思敏广,能够理解一位痴妇的心肠。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含灵活在自伤中。 “我知道啊。”谢澜安无声笑了笑。 她同样理解。 但是不认同。 温度磨掉之后的亲情,也就只剩下无关痛痒的理解了。为此纠结才是蠢人。 晚间她为姑母设了接风宴,谢府几个小辈都饮了酒,其中属谢丰年最为开怀——对他严加管教的阿父回了荆州,随性豪情的姑母又回了家,他岂能不乐? 不过筵席散后,谢晏冬只留下几个女娘在甘棠苑说体己话,谢丰年又十分哀怨,被谢策失笑着扯走了。 肴核既尽,星清月朗,青果累累的梨树下,重新换上醒酒梅汤与爽口的果子。 谢瑶池跽在凉榻上拂筅做茶,谢澜安叠着腿倚阑摇扇乘凉,且巧今日贺宝姿入府回事,谢晏冬听闻她在朱雀桥头挑战含灵的逸事,喜爱此女神气爽朗,也款留在内院说话。 青崖静静地守在月洞门处,青衣被夜风吹动,人却安静得像块石头,一时看眼中人,一时看天上月。 这会儿谢晏冬瞧着谢澜安轻跷二郎腿,一派形骸浮浪的模样,又觉陌生又觉有趣,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把竹扇上,眉心轻动:“许多男人家的习气,不好改吧?” 谢澜安摇扇的手一顿,仿佛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想了想,“无人规定女子便不可用折扇,约定成俗罢了。不是习气不好改,是人们的观念不好改,认为女子只应照着一个模子生长。” 她轻描淡写地说:“可女子又不是植物。” 贺宝姿和谢五娘都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谢晏冬笑着点头,“这话不错,是我着相了。” 她在小辈面前没有架子,谢澜安在姑姑面前也放松,想起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单手托腮,侧着头问: “姑母才思敏捷,又自小得父兄疼爱,也会有感于女子在世的处境原来与男子不同吗?” “人非草本,岂会无感。我来想想……”谢晏冬寻思一阵,眼里的笑意淡了淡,说: “要说第一次有此强烈感觉,是初读《胡笳十八拍》的时候吧。蔡文姬生逢乱世,遭胡人俘虏,失身生子,作此悲赋。赋旁却有批注云:蔡女失身,不能自尽死节,作赋而知其可耻……我当时便想,这真是好生——” 谢澜安接口:“好生放屁的话。” 那一版的汉赋她也看过。 “对!好生放屁的话。”谢晏冬抚掌重复。 风韵美人口吐粗语,非但不鄙俗,反而因语笑嫣然平添风韵,青崖动了动唇。 “你们呢?”谢晏冬接过五娘递来的一盏茶,看向几个小的。 谢五娘对上姑母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 她么,从小到大也算锦衣玉食,除了丰弟七、八岁时不太懂事,爱欺负她,总体而言并未受过什么磋磨。 然她生来无母亲,后来长大些,隐隐听说她的母亲是父亲买回的歌姬。嫡母善妒,生母怀她时,嫡母逼迫父亲二择其一,父亲便在她诞下后,将母亲发卖掉了。 这些年她一直想知道生母的下落。 可是阿父严厉,嫡母不苟言笑,她一见他们便心中瑟瑟,所以从不敢将心事示人。 眼下,五娘也只是垂着眸摇了摇头。 “宝姿?”谢澜安看向身旁的人。 贺宝姿在谢氏姑母面前的坐姿一丝不苟,她想了想,英毅的眉间闪过一丝郁色: “五岁那年吧,过除夕,族中的小辈一齐去给老祖宗磕头。等我的几个兄弟都磕过了,轮到我时,上首的老祖宗却笑着摆摆手,说女娘不用磕,福一福便行了。” 她并不是多敏感的孩子,但当时感觉到的那种被排斥的不舒服,至今回想,记忆犹新。 也许有人觉得,卑躬屈膝的事有何好计较,不用磕头正好。 殊不知,正是这一跪一起间,男儿的身份被宗祠证明,女儿却被无形无迹地排除在外了。 贺宝姿嘴角又一提。 可那天她还是在蒲团上连磕了三个头,磕得比哥哥还响,把父母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谢澜安。 “我么,”扇子在谢澜安掌间转出几个花儿,她指骨握扇,力道沉稳,“日日夜夜。” 贺宝姿想起过去女扮男装的五年,有所动容。是啊,日日夜夜。 这一晚她们不序长幼,言谈无忌,一直快到子时,才各去歇息。谢澜安在姑姑那里喝了几盏醒酒汤,却仿佛更醉了,眼里淀着沉沉的雾色,回房后稍作洗漱便睡去。 不知时过几许,她忽觉脚底微微摇动。 低头一看,数不尽的白骨骷髅正从地底耸动而出,渐渐聚成一座巨大京观。她赤着双足,踩在那冰冷的髑髅堆上,被顶得越来越高。 谢澜安悚然抬目,随着视线上移,眼前山河疮痍灰败,唯是烽火狼烟。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剥去了衣,被几个大汉合力扔进一口铁锅。神色木然的女孩已经不会呼救,可直到没入那片沸水之前,那双乌黑的眼珠都在一动不动盯着谢澜安。 一个穷乡僻壤中刚生产完的妇人,被天命道教的首领蛊惑,狂热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抛入河沟,满眼放光地呼喊:“娘送你去极乐世界,你马上就不必再过苦日子了!” 几个女子被屠戮村落的胡兵拖入棚屋,衣衫破碎,哀嚎凄惨,痛苦的目光透过棚板的缝隙直望向她,怨恨难平。 “为何不救我?” “为何不救我们?!!” 凄凄冷风从谢澜安耳边呼啸而过,她只能茫然看着这一切,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越来越多的白骨聚集到她脚下,她头顶几可触天,身前身后,都无一人。黑雾里旷远的厉呼又变了: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北伐!你赔我们的命,赔我们的命!” 谢澜安猛地惊坐而起。 眼前的黑暗与梦里的昏黑尚未完全分清,她五指扳住榻沿,被冷汗蛰疼的眼睛没有聚焦。“衰奴……呢?” “娘子?”在厦屋守夜的束梦听到动静,披衣秉烛过来,见到谢澜安的神态,惊了一惊。 只见身着雪白寝衣的女子怔怔坐在床上,墨似的浓密长发,随她肩形披散开来,含着雾的湿气,好像在她身上衍开的水藻。 她单屈一膝而坐,身躯如一张紧绷待发的弓,双眼又黑又冷,幽若鬼火。 “娘子……”束梦掌心的火苗抖了抖,一时未敢近前。 谢澜安一见光便醒了过来,她眯眼偏了偏头,抬手在眉心轻捏两下。 人心恋栈,是近来夜夜无梦睡得太舒坦了,才以为那些前尘噩梦一去不复返了。谢澜安自嘲一笑,和颜向束梦道,“无事,你去睡吧。” “……娘子方才,是要找胤小郎君吗?” 束梦见娘子像被恶梦魇了的样子,雪衣萧索,鬓角轻湿,不同往常模样,心中不忍,方才恍惚听见了一句,便问了出来。 谢澜安埋着长睫,声音如常,“不找,他不在府。” 次日天色方亮,胤奚从府外归来。 这个时候府内大多数人还未起,他才过影壁,玄白忽从斜刺里冒出来,看见他身上穿着他自己的旧衣,麻鞋上一鞋底的泥,愕了愕:“昨晚上做贼去了?” 胤奚蜷着手指,避开眼道:“回了趟羊肠巷。” “哦……”主子未限他行止,他去哪里也不用向谁报备,玄白手抱胸前嘀咕,“女郎昨晚找你呢。” 胤奚立刻抬头:“女郎找我?什么时候?” 玄白望天想了想:“大概丑时?” 胤奚神色轻变,趋步回房,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襕衫,忙中不忘在手背的朱砂痣上涂抹膏脂,即往上房而去。 他到的时候,正赶上谢澜安将用朝食。她坐在堂上,襟袍清爽,掌下按着一张南北交界的舆图正看。 听闻通报,谢澜安抬头与槛外的人对了一眼,又看回地图。 胤奚一眼看见女郎眼底淡淡的乌青,眉心几乎立刻揪起,“女郎昨晚歇得不好?” “挺好的。”谢澜安没抬头说。 她不是易喜易怒的性情,所以没有人瞧得出她的神态比往常都浅些。胤奚耳廓微动,偏是听出来了。 他杵在门边等了等,没等到女郎问他昨晚去向。从抄手游廊转过来的小婢已预备布菜,胤奚望着那道苏世独立的身影,忽道:“我能同女郎一起用早饭吗?” 谢澜安微诧地扬眉。 “……左右是一样的,”胤奚看着她,语调轻缓,“麻烦别人,我于心不安。” 这话不假,谢澜安在饮食日用上不曾亏待他,胤奚也是在府上住了很多日后,才得知他的三餐和女郎一样,是女郎吩咐铛头从她的灶上分出来的。 但这借口连束梦都觉得牵强。 谢澜安朝他乖巧的脸上看了看,却也点了头。 她今个话不多,胤奚一在她对面坐下,两只手便规矩地搁齐腰高的案几上,谢澜安目光不由自主,被那颗朱砂痣吸引。 几日不留神,怎么这小痣仿佛更鲜红明亮,显得晶莹可爱了? 鲜少会有人用晶莹可爱形容一颗痣,所以谢澜安自省,她的心猿是否有些松懈了。 多纵许这个小郎君一些,倒没什么。一个他,一个何羡,一个生报我义,一个死葬我骨,只要心思不坏,若有所需她都可满足——关键是在于她自己。 那梦中景象,本已是经年习惯了的……谢澜安想,胤奚不可能余生的每一夜都歇息在她就近之所,他不是她的附属之物,所以她不能由着自己沉迷在这短暂的安稳中。 她不能纵着自己生出软肋。 胤奚静静观察女郎凝视着他手背的眼神,时而恍惚,时而冰冷。 她好像突然对这粒小痣失了兴致,偶然流露的神情,竟带有一丝渗骨的冷意。 可胤奚莫名觉得,她是想要摸摸它。 只是不明白她在和自己拉扯什么。 胤奚睫梢微动,探出指尖轻碰了一下谢澜安的指尖,又马上缩回袖中。 谢澜安被这一下惊回了神。 她看着自己的手,差点以为自己妄念深重而产生了错觉。 刚刚是有人猫儿似的挠了她一下吗? 胤奚两眼放空地编:“我听说……女郎杂学旁通,不知能否给衰奴看看手相?” 无论到何时,女郎都不必隐忍她的心,要僭越,就由他先僭越。 他在谢澜安眼前慢慢摊开那只绵白如玉的手,露出浅纠轻缠的掌纹,“可以吗?” 30.第 30 章 那双纯稚的眼睛没有半点攻击性, 抬起上眼线看人时,撑起的圆眸在睫毛的掩缀下肖似某种动物,干净得像冰。 关键是漂亮。 谢澜安从他的眸子移向他的脸, 再瞥向他的手, 没碰他,绷着劲的肩膀倒是松了松, 漫然说: “男手如绵,女手如姜,一生吃不完的米粮,穿不尽的衣裳。好命。” 他的手比女子还绵软, 在斯羽园夜宴上她便知道了。 一个男人,生了双让人牵过一回便念念难忘的手,是造化钟爱。 她的定力岂输造化。 胤奚嗯了声,没有气馁, 勾回指尖虚虚蜷掌:“女郎断我命好, 那必是了, 如今我已有穿不尽的衣裳了。” 如此自然的语气,仿佛她如何断他的命,他的命途便将如何。谢澜安心尖莫名刺了刺。 一种陌生的情绪惊鸿掠影过。 他的确是很会挑衣服穿。 今日这小郎君选了一件皦白地交领襦裾, 外罩半剔透的天蓝纱袍, 腰间一条轻绦带, 没有坠饰。从前她自己穿, 未觉得如何,如今换了个衣架子,眼见隽颜冠玉,袖挽清风,扑面的清新盎然。 谢澜安撇开视线, 故意道:“高兴得太早,除非不长高了。” 这衣裳是按她垫足后的身量裁制的,胤奚今年穿尚且合身,若像丰年一样个子猛蹿,便不合适了。 适时使女手捧盏盘入室,胤奚轻启的嘴唇又闭上,咽回了他已二十一岁的话。 二人对坐用膳,胤奚拾了牙箸在手,不急着吃,看哪道菜肴品相好,便用干净的筷尖搛到谢澜安面前的空碟里。 谢澜安余光看着他轻挽袖管慢条斯理地忙活,压平嘴角,故作不见。 她从小被母亲教导自立,身边从无傅姆使婢,莫说被人精心精意地侍膳,连鱼刺也没人帮她挑过。 女郎没发话,束梦却有些站不住脚了。 她眼看着胤郎君自己一口东西没吃,却一筷一筷地往女郎面前的瓷碟里布满,关键还摆得很好看!生气地扁了扁唇—— 可不是她偷懒诶,只因女郎不喜繁缛规矩,她才没有过去侍膳。 这个胤郎君,一日不见,怎么学会了讨巧献殷勤,抢她的活做呢? 胤奚布置完毕,满意地放下筷箸,正要说话,谢澜安忽然手快地将这只碟子和他面前的空碗对调。 “吃。”言简意赅。 胤奚脸上空白了一刹,想说什么,在谢澜安不容置疑的眼神中,他有些委屈地埋头夹菜。 束梦忍俊不禁,拍马蹄子上了吧! 府上的二掌事全荣这时走进院子,停在廊道上候着回事。 不是允霜过来,那便不是宫里的事,谢澜安这会儿用得差不多了,取湿帨拭手,“何事?” 全荣道:“方才松隐子先生从代舍过来,说愿为女郎画舆图,仆便将先生安排在西厅了。” 谢澜安有些意外。 这说是小事也不小,她要推演南北交兵的战况,手下缺少能画战事图,且又知根知底的良工。之前她想用松隐子,但这位画痴前辈想拿为她画肖像一事做交换,她不愿俯就于人,便暂且搁置了。 松隐子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胤奚将嘴里的食物悉数咽下,才开口:“方才回府时,恰好遇见了先生,我答应给他画,以此请先生为女郎分忧。” 谢澜安看过去,骨相出众绝伦的男子忙轻轻补充: “他先完成女郎的事,我才会让松隐子先生画我的肖像。” 谢澜安终于忍不住提了提嘴角,从昨夜梦中惊醒后便压在心头的那点薄戾,在这一刻云散烟消。 “嗯,挺机灵。” · 姑母回府不久,舅父又要离京。 谢澜安在表哥走之前,终于带他逛了一日金陵,又为阮家父子设下饯行宴。 他们走后,江南的梅雨季中,谢府又迎来了一位贵客登门。 文良玉看见自己的恩师出现在谢府的一霎,万分惊异:“老师怎么来了?” 中原楷模崔膺,与天下文宗荀尤敬齐名,并称为大玄的两大文脉砥柱。 崔家祖上出过帝师,还有为朝廷修法的法学家承。北朝仰慕汉学,曾几度邀请崔膺渡江北上,愿奉他为北朝相宰,风声传到南朝皇室的耳朵里,即遣重兵围守崔膺所居的山间草屋,生怕这位江左大家被北朝挖走。 传言那日崔膺在草屋敞衣饮酒,放浪形骸,醉笑曰:“凤凰已散,苍蝇争飞,唯有旨酒,余不可言!” 有在场亲耳听见的兵士却说,崔先生那日,狂笑如哭。 崔膺满腹智识,却逢中州陆沉,他初入仕时,频频向朝廷进言良策,唯一的夙愿便是在有年之年得见克复中原,却屡屡不得行。 于是他对朝廷失望,心灰意冷,挂印入山,除了收几个小徒弟解闷,久已不在人前现身。 朝廷多次请他出山,他都辞拒; 金陵的一流世家重金延请他为西席,他也未应; 前几年谢逸夏入山拜访时,也吃过他的闭门羹…… 今日,这位崔先生却主动登上了谢氏的门庭。 谢澜安阶下相迎,对崔膺揖礼,展袖时,两片广袖如鹤翅飒然振声。她以弟子之礼作揖道: “某恭候先生多时,先生愿为苍生出山,某为苍生谢先生!” 在北伐计定后,她便写了一封长信邀请崔膺上京。 想这天下除她之外,还有谁比崔先生更渴望南军北伐,勠力中原? 她要确保此战万无一失,便要网罗天下智囊,崔膺无疑是最重要的强援。 崔膺比荀尤敬小十岁有余,一身水田道衣,双目炯然,气度燕然。 他注视着眼前着裙钗行士子礼的英朗女郎,淡淡道:“恭维之言便免了,你在信中说,邀崔某共商北伐战事。我却要问你,北伐交由大司马之手,将在外,以其鹰鸷心性,何容他人置喙。我在金陵纸上谈兵,何益之有?” 谢澜安在信中,已向崔膺详细地言明利害,若他不为所动,今日根本不会来。 面对当面的考校,谢澜安神色清逸,不紧不慢答: “大司马在阵前,固然君命有所不受,然后方的粮草补给、多线配合,却仍需京中谋定后动。风筝飞出再远,线始终要握在手里,先生多年夙愿,触之已在眼前,不亲自执棋,心甘否?” 崔膺淡淡颔首,似乎满意,在谢澜安的引路下入府。 文良玉一旁听得头脑昏涨,还是懵懵懂懂的,看见老师身后跟随着两位青年郎君,皆是崔膺高徒,忙与两位师兄打了招呼。 今日在府的人,听说中原楷模被谢澜安请了来,皆已在中庭恭候。 崔膺入府,骤然见眼前人众济济,定目望去。 只见庭院左侧站着武师祖遂、周甲,老当益壮,身后是肖浪、王巍,其后是贺宝姿,其后是允霜、玄白; 右侧为首则是谢策、谢丰年两兄弟,丰神俊朗,其后是谢逸夏帐下的襄樊主簿靳长庭,何羡在侧,其后是松隐子,其后是谢澜安看中的两名寒门学子; 谢晏冬则带着折兰音、谢五娘,翩然立在众人边侧。 众人一齐向崔先生见礼。 崔膺看清这允文允武的阵势,心头隐动:眼前诸人看似各自分营,却竟已有合势初成的气象了。 即便是人群之后离得最远的那两个人,一人青衣冷肃,另一个年轻人襕袍蕴藉,伏鸾隐鹄,看似籍籍无名,亦有不同凡俗的风度。 谢澜安站在这些人身前,面向崔膺淡然而笑。 崔膺再看回这年轻女郎,眼神便多了几分深沉的打量。 “朝廷得信后,只怕很快会遣人来召我,”他问谢澜安,“你待如何?” 谢澜安反问:“先生的意思是?” 崔膺睨望谢府的门楣高阁,沉声道:“谢娘子在京的事迹我路上也听了一些,崔某不管你在京师如何兴风作雨,此来只为北伐一事,不耐应付俗务。” 他之所以肯来,是被谢澜安信中那句“天下未尝无事,非纵即横。*横连则南朝兴,纵合则北朝盛”的见解所打动,想来看一看,陈郡谢氏究竟教出了怎样一位女郎。 “这般……”谢澜安一听便了,笑道:“既是如此,外头的人我替先生挡着,朝廷忌讳的黑锅我也背着,必不让先生为难。只要先生一偿夙愿,含灵何损之有?” 松隐子听见这熟悉的以退为进的套路,忍不住嘬牙花子。 他与崔膺是旧识,走过来和老熟人寒暄:“你老兄也被谢娘子拐来了?可当心,这小娘子雁过拔毛,鬼精鬼灵!” 谢澜安无辜张眉:“松隐子前辈何以如此说,帮前辈打通您在画技上的瓶颈,本就是做后辈的义不容辞之事啊。” 松隐子牙更疼了。 帮他出力?他到现在连一片衣角还没画上呢! 胤奚站在最末,忍不住偏了偏脸。 崔膺是不苟言笑之人,既寒暄过,不问下榻之所,当即先问:“可有地方给老夫做沙盘推演?” 谢澜安正色说有,她早已想好,便将三叔原先住的院子堂厅打通,改成一幢疏阔的议事厅,容纳几十人活动绰绰有余。 她对庭中人道:“大家都来听一听。” 崔膺从不开馆授徒,听他阔谈军机谋略的机会千载难逢。眼前的除了本家兄弟,都是谢澜安筛选出来信得过的人——学艺在偷啊。 这些武人还罢了,庭中的读书人们仰瞻贤师,早已目放精光,心绪激荡,迫不及待。 谢澜安亲自引崔先生往里院走,行了几步,她回头,清冷的眸海不见玩色:“衰奴也来。” 胤奚正打算如往常一样默默回幽篁馆,愣了一霎,目光沉静下来,“是。” · 眼下还未开战,崔膺便先做出南北两朝主要军镇关隘的对峙沙盘。 他根据已知的两国国力、兵力多寡、山险水隘等等,与谢澜安做初步的议论。 交谈起来崔膺便发现,这位力邀他上京的谢娘子,非止金玉其表,她对两朝国情与战力的理解极为精深。 那细枝末节之处,大到北府的骑兵能凿开纵深多长的步军方阵,小到北朝马镫用料的比例几何,无一不涉,有理有节。甚让崔膺怀疑,这女子曾身处战场,亲眼见过大军厮杀。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世人皆知谢娘子从未出过金陵城。 崔膺的弟子韩火寓这些年追随老师习学兵法,经常复盘两朝旧年间的对战,尚不敢说了如指观,看谢澜安年纪轻,觉得她在纸上谈兵。 祖遂却肃色道:“我打过仗,水军步军都参加过,可以证明谢娘子并无夸张虚言之处。” 谢澜安提出个说法,请崔膺帮忙预测大司马过淮以后,攻拔每一座城寨的行进速度,越精确越好。 她说这话时,深黝的眼底隐雾藏岚,崔膺隐约觉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细问缘故,谢澜安含糊其辞,没有解释太多。 半日下来,不止崔膺,连原来熟悉谢澜安的人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连在荆州大营待过的谢丰年都纳罕,私底下询问大兄,阿姊何时修得了将帅之能? 胤奚认真地听着她说每一句话,视线没有一瞬离开过那张挥斥方遒、冷情利落的脸。 · 接连几日,甘棠苑隔壁的议事厅沙盘一座座建起,宗卷一卷卷搬来,从早到晚没有断过人声,一时比士林馆还热闹几分。 谢晏冬抱着花猫从外路过,看着里头人各司其职的景象,恍惚几许,对青崖说:“你看这里,像不像一个小兵部?” 而真正兵部里的官老爷们,正忙于收受底下官吏孝敬上来的冰敬,筹划着休沐时到哪座别业避暑。 反正北伐是大司马的事,出粮是户部的事,胜败是庾家的事,干他们何事? 谢澜安除了打理宗族事,尚要兼顾太后的差使与骁骑营,不能日日来议事厅。 一次朝会上,太后果然问起崔膺,想请他到宫内崇文馆讲学。 谢澜安搪塞了过去,说:“崔先生性情僻傲,不喜俗务,若逼得急了,只恐离京返回西山。”太后亦无可奈何。 胤奚却日日在议事厅中,他插不上话,便为大家添茶递水,游走于每座沙盘间,默记战阵,细听议事。 开始的时候,大家除了多往那张绯昳倾绝的脸上看几眼,谁都没有过多留意他。 在座的皆是天之骄子,能留在这里靠的是真本事,而非一张脸。 不过很快有人发现,无论前一日弄得多乱的沙盘,翌日一大早都会恢复如新,连上面山势川谷的标识都丝毫不差。 这便不是单单手脚勤快便能做到的了,更需记性出众,心细如发。 奇怪的是,那名美貌男子从不邀功,任劳任怨地做着添冰递扇,查找卷籍之类的杂事,就好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不露痕色地吸收着这炎热仲夏天的燥气与杂音。 这日,胤奚正在旁观谢策与韩火寓对弈,崔膺在厅堂正中的大方案前,肃穆地盯着自己亲手做的沙盘半晌,召胤奚过来。 他问:“这护城墙垣的围栏是你动的?为何要摆成断续之状?” 崔膺话音一出,大厅里顷刻安静。 与这位鸿儒硕学相处这些时日,众人已经摸清了崔先生的脾气,真正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没几人是不怕的。 再看胤奚,神平气静,往沙盘上略看了一眼,如实说:“回先生,是仆动的。仆曾应征力役,去修葺广陵城关,见那处护城外墙便是数里一段,并不相连,问当地老兵说是旧战所致。仆想扬州之内尚且如此,料外州更应如是——仆可是错了?” 所谓力役,便是普通的白丁百姓每年每户需出男丁,作为国家的劳力或修城,或戍城,或运送船木石梁等事,每年出二十日到五十日不等。家中无丁者,也可纳钱抵役。 这种经验,对于厅中的郎君士子们来说,却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崔膺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沉默一息后,说:“你没错,是老夫疏失了。” 他不由多看了这个柔亦不茹的年轻人两眼,点头道:“你很好。” 胤奚满身静气,轻轻颔首。 等崔膺到别处去了,文良玉才敢喘出一口气猫过来。他抓着胤奚的胳膊,小声地羡慕: “老师居然夸了你,我在老师门下这些年,想听老师夸我一次都苦等无门!” 胤奚仿佛不觉得这是大不了的事,转头看向屏风下空出的某张席榻,神色淡淡。 他说:“女郎也夸过我啊。” 文良玉瞪大眼珠子看他。 这话被贺宝姿当成新鲜事儿,传到谢澜安耳朵里,惹得谢澜安一倏笑出了声:“他真是这么说?” 敢将她和崔先生相提并论,他也算第一人了。 谢澜安将胤奚放到议事厅,并未打招呼让人刻意关照他,看起来他适应得还不错。 不过胤奚服过力役的事,之前山伯不曾提及,她也是第一次听说,想到他那单薄清秀的身子,谢澜安眼中的笑意又浅了些。 正好她今日得闲,便和宝姿去议事厅转转。 时值晌午,外头树叶焦卷,下火一般。崔膺回了谢府特意为他准备的别园如濡馆午歇,这会儿议厅里没什么人。 何羡不想错过崔先生的教导,便将谢澜安交给他厘清的账册搬了过来,此刻正伏在二楼临窗的小几上,咬着笔头,聚精会神地翻账。 一壶沁凉的清菊饮子忽然放在他眼前。 何羡正觉燥热,抬头看见胤奚,忙道了声谢:“多谢多谢,可是救我命了。” 他这几日发现,这位不怎么爱说话的小郎君着实心细,给每个人准备的茶水各有不同。崔先生只喝酽茶、谢府那位小公子喜爱酸梅浆、他呢算数耗神,就得用薄荷菊花饮提着神,胤郎君一次也没有弄错过。 他给自己倒了杯饮子,凉快歇息的空当,胤奚目光不经意从他的账簿上扫过,动动眉心:“算错了。” “啊?不可能。”何羡嘴里的凉茶一呛,忙捂住嘴低头看。 他其他的特长不敢说,对数字却绝对敏感,多大的数额都能心算出来,不可能错。 一根修长冷白的手指,稳稳指向一行数字。 何羡定睛观瞧,原来是旧档上的记录字迹潦草,有两笔数额对错了行,果然是错了。 他赶紧改正过来,怀着复杂的心情抬头:“你如何看出来的?” 胤奚眸子黝黑,也像那枝头的叶子被炎日晒得百无聊赖一般,整个人泛着淡漠气,想了想说:“前日看你清过账,数目仿佛对不上。” 前日的账……何羡不由得感叹:“你记性这样好,真是聪明。” 聪明么,胤奚无动于衷地眨眼,从没人这样夸过他,顶多是小时候阿父教他学挽辞,说他记的比阿父当年快多了。 他垂着睫,从旧棋盘上捞起一颗棋子,在掌心散淡地玩着,状似不经意地问: “何郎君与女郎相识很久了吗?” 何羡见他为人和气,不设防备,笑着接口:“我啊,自然仰慕‘谢雅冠’的才名许久,但谢娘子从前哪里识得我是谁。要说真正相识,便是在斯羽园夜宴的开宴之前,才有幸同谢娘子说上话的。” “真羡慕你。”胤奚低喃。 比他早认识女郎一个时辰。 何羡莫名其妙,才想问他羡慕自己什么,转瞬却见胤奚身上那股子乏淡的气息,一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焕发而出的清爽隽秀。 连那双漆黑的瞳仁,也须臾变成了迎着光才会泛出的琥珀蜜色,浅淡纯柔。 “胤……”何羡疑心自己数字看多花眼了,揉眼的功夫,胤奚已站直了身往外走去,口中轻唤:“女郎。” 如果说他方才与何羡说话的语气,像夜里花萼底面沉沉将坠的冷露,那么这一声便似被风吹开的云团。 踩上去会软得绊人一跟头那种。 谢澜安上楼来看见他二人,笑了一笑。 目光才睇转到胤奚脸上,楼下忽然响起岑山的声音:“娘子,郗少主登门拜访。” 谢澜安闻声,视线便从胤奚的脸廓轻飘飘划走了,回头问:“郗云笈?” “正是。”岑山道,“郗少主说是来拜访崔先生。” 人家按礼数上门来,不能不接见,谢澜安转身不转头地点了下腕子,示意胤何二人继续他们的事。 胤奚的瞳孔深黑如井。 何羡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从他的位置,正好能从窗口看清院子里的情形,指给胤郎君看。 “喏,你瞧,那位才是与女郎相识多年,才华相当的好友呢。” 胤奚站在窗边,迎着刺目的阳光逆光下望,看见那是一个玉袍缓带的英俊公子,眉带倨傲,天生华贵。 是那日拦着女郎带走他,说士庶天隔的人。 又来一个。 胤奚点点头,着眼棋盘上,指尖轻稳地点中被挤到边角的一颗黑子,再后退一格。 圆拱形的垂花门边,谢澜安与郗符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郗符身后的随从手中还捧着礼盒,他瞧着女子的架势,哼声一笑:“怎么,我诚心来拜访崔先生,不请我进去吗?” 谢澜安假笑时,左脸便会露出一个单梨涡,她说:“崔先生不喜见俗人,此刻正在午歇,请郗少主至客厅稍侯。待先生醒后,自会决定是否见你。” 好一派公事公办的口吻。 郗符眯着眼透过她肩膀,往谢澜安身后的院落看了一眼。 如今外面纷传,南北两朝都请不动的中原楷模崔膺,被谢娘子请回家中,奉为首席,不知有何名堂。 郗符捻了下指腹,不动声色地问:“防我啊?” 谢澜安颊边的梨涡更加明显。 是啊,信不过的就是你。 眼帘中的光线忽而一暗,头皮蓦然清凉,谢澜安抬头看见遮在头顶的碧绡伞。 她转过头,对上一张肤腻如雪的容颜。 她看一眼胤奚,又抬头重看一眼脂粉气的遮阳伞,又看一眼胤奚。 两世为人的谢澜安何时打过这玩意? “是我多事。”胤奚轻声细语,抬臂撑着伞,一截雪白皓腕从他清逸的大袖中露出,青细蜿蜒的血管与指节边的朱砂,是这片雪色上唯二的点缀。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客人一眼,“只是外头热,女郎站久了,会晒伤。” 郗符叹为观止地瞠目,随即又沉郁地锁眉。 ——当初果然不该让谢含灵把这个人带回家。古语说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此子妖冶太过,他不信通透如谢含灵,连这都看不明白。 谢澜安确实看出来了,她看见胤奚在这么热的天,还规规矩矩地束着衣领。他不似那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哥,随性浪荡惯了,明明鼻尖都沁出了薄汗,还惦记给她打伞。 “站久了是热,跟我回厅子里。”谢澜安对胤奚说。 走出两步,她想起来,“哦,领郗少主去客厅等着吧。” 胤奚向后侧眸,无辜地与客人点头致歉。 议事厅二楼,从客房小憩回来的韩火寓瞧见窗边那盘棋,咦了一声,细看两眼。 “这是谁摆的局?没个定式,腹心的白子看似个个占据中心,黑子却已占据边角了。” 31.第 31 章 胤奚为谢澜安撑伞的回途, 在院子里遇见了一位身量颀瘦的灰袍中年人。 崔膺此次上京,除了带来他的两名学生,韩火寓与楚堂, 还有一位武学名家随行,便是此人。 灰袍男人姓芮,名秀峰,芮家本是洛下将门种, 芮秀峰自幼承习家传, 枪刀双绝, 成名后又杂糅军中技, 自创出一门芮氏枪法, 威勇了得。 他此来金陵, 是因几年前在吴郡阮氏做客时, 相中了阮伏鲸的根骨资质,觉得阮伏鲸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意欲收他为徒。当时却碍于阮夫人不愿,不曾遂志。而随着芮秀峰年纪渐长,无意婚娶,想要寻一个亲传子弟来继承芮家衣钵的想法便越发迫切,他这些年寻觅之下, 未见一人的资质过于阮伏鲸,所以一听说阮伏鲸身在金陵, 便想来见一见。 只可惜他来得不赶巧, 芮秀峰到京城时, 阮伏鲸已经从军走了。 愿望落空,说不怅惘是假的,芮秀峰是来向谢家主人辞行的。 “芮师如何就走?”谢澜安连忙挽留, “匆匆来去,是敝府招待不周了。待我下次见到表兄,必与他说明芮师的一片青睐美意。” 她眼波轻转,“芮师不如多留些日子,正好我身边有几个不成器的武把式,还望芮师不吝指点几招。” 胤奚几乎在女郎开口的同时,便默然收起了遮阳伞。 他很懂得女郎何时是心境松弛,何时又是心怀机略地与人接谈,不可被脂粉气掩盖半分。 芮秀峰听后,果然失笑一声:“怪道谢娘子有个‘雁过拔毛’的绰号,松隐道人被娘子捉去画舆图,崔先生闲时又被娘子哄去,为贵府的小公子指点迷津,今日轮到老夫了。” “哪里哪里,芮师说笑了。”熠熠的阳光落在谢澜安的螓首蛾眉,为玉裾女郎平添一抹意气。她笑:“明明是‘以诚待人谢含灵’。” 人尽其用的道理,到何时都颠扑不破,连姑姑都敌不过她软磨硬泡,被她请去了谢家私塾,给那班新来的蒙童授一授课。 要知道谢澜安拜入荀尤敬门下之前,书法便是由这位才女姑姑启蒙的。 胤奚落在她身后侧,将女郎的一颦一笑收入眼底。 她神采飞扬的意气,世间任何风景都不能比拟。 芮秀峰一时未置可否,他是武学大家,眼观六路,余光无意间扫过胤奚的站姿,心头微动,“这位郎君……” 胤奚转头,未等反应过来,一只铁钳般的手已扣住他的小臂。胤奚下意识挣动。 芮秀峰那只枯而有力的手分毫未动,行家一搭手,已秤出了这个年轻人的骨重,小小诧异:“小郎君有些力气啊。” 从他蛴领楚腰的外表,几乎看不出来。 胤奚留意着女郎的神情,见她似与这位武师说完了,自己不会多事,才垂眼随口应和:“胤奚粗鄙,只是一点蛮力气。” 芮秀峰摇摇头,他这身天生的南人骨架子可使不出蛮劲儿,那是巧劲。 他眯目朝胤奚的下盘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 “天时不如地利,淮水涨潮对军旅的影响很大!所以用卜筮来择取出征的时辰,并非一味迷信,而是必不可缺的望气之术。” “淮水潮汐年年如此,要说影响也许有,却也微乎其微。” 谢澜安一回厅子,便听见韩火寓和谢丰年在争论,淮水涨潮对战事的影响。 年轻人精力旺盛,何况二人才午休完毕,精神百倍,各占据一张书案,互相引论驳斥,脸红气租,火气一点也不比室外小。 见谢澜安进来,其余旁听看热闹的人站起来一大半,被谢澜安抬手按下。 她挑了张就近的方席坐,托着腮,饶有兴味地听二人辩论。 此前韩火寓和楚堂去过一次府上的藏书楼,如遇宝库,之后便如饥似渴地借阅这些孤本,手不释卷。谢澜安极是大方,随人取读。她听出韩火寓许多见解皆源自书楼,是个会活学活用的人。 相比之下,丰年除了嗓门大些,一心想屈词服人,失于浮躁了。 胤奚先收好伞,体贴地为女郎端来一盏不凉不热的果饮。他立在女郎身后静静听了一阵,在一个间隙插进话: “江北平原辽阔,江南水网稠密。我曾听一位风水术士的朋友说过,潮汐天行船极有讲究,或可借风,省数日行程,或不慎停泊在低涡,次日便被暗流袭卷到三十里之外……不是微不足道的事。” 韩火寓出身名门,又拜得名师,很有些不以为然:“江湖术士的话……” 胤奚一向以温吞逊默示人,闻听这话,眉心却一蹙:“坊间也有高人,我这邻居不是神棍,他曾花数年时间遍游十几州,笔不离手,注记江河水路,对各地的山川形胜都有了解。” 他在谢澜安面前柔得像蜜,此刻为朋友抱不平,声线沉稳下来,却也是清泉枕流,气无烟火。 “此言不错。” 崔膺缓步从雕花门走进,不知在外听了几许,“隐于市者不乏贤能,火寓,为师教导过你多少次,不可恃傲于纸上字句,还需躬行格物,尔曹读书人,岂可四体不勤,一叶障目?” “是,学生知错。” 韩火寓连忙起身揖礼。他又转向胤奚,惭惭一揖:“方才是我失礼了。” 胤奚没有他那荦荦典雅的风姿,沉静得像水下幽深的藻荇,微微颔了下头。 他这才想起去看女郎的反应,连忙转头,正对上谢澜安注视他的双眼。 胤奚猝不及防,睫毛颤了颤,忙又将眼移开。 谢澜安看着胤奚,是因忽然记起来,他之前的身份是坊间顶尖的挽郎。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胤奚凭这把嗓子,已经做到挽郎一行的状元了。只不过这个人人活时都不屑、人人死后离不开的“贱业”,在她的这座议事厅里,不被人放在眼里。 所以胤奚周旋于此,相当于将过往二十年的人生经验抹零,重头开始。 谢澜安并不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她狠得下心让那些武婢经受和男人一样的千锤百炼,她自己从重生以来,经历了一场又一场人心险恶,也未尝觉过苦。 可是这一刻,她看着那张不显山不露水的脸,波澜不兴的心窝突然有一块指甲大的地方,软了下去。 玉不琢不成器。 却莫名不愿在这个风月都不乱体痕的小郎君身上,严雕狠琢。 · 有的人逆水行舟,也有人逆风执火,已有烧手之患。 郡学的塾舍中,老塾长委婉地对楚清鸢道:“你的人品与才学,我都知晓。只是如今你的名声不好听,再在塾中教书,只怕对学塾的声誉……” 楚清鸢着一身洗旧的浅蓝襕袍,一双眼陷在鼻梁眉弓的阴影里,神色不辨。 未等塾长说完,他已道:“清鸢明白,不会让先生为难。” 老塾长看着眼前这意气消磨的年轻人,确也为他惋惜,想了想,提议道:“眼下你仕途之路无望,不若投去北府,或能做个幕僚、记室。我记得你曾作过一篇《北伐论》,心志昂藏,去另辟一条蹊径,未尝不能柳暗花明。武将么,没有那些文人相轻的忌讳,我还识得些熟人,可为你荐一荐。” 楚清鸢默然一瞬,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 但他怎能离开金陵。 他无根无脉,去了前线不被人看重,随便丢在某个营盘里,等待他的只会是生死难料。反观金陵城内势力多端,瞬息万变,贵人们翻云覆手间便有无数机会。 他需要一个转机回到正轨,他不甘心就此沉沦。 如今朝中被太后把持,谢澜安,又是太后身边无出其右的信臣——那么谢府的动向,便是金陵风向的嚆矢。 他离开学塾后,去了白颂发达后常去的那家旗亭。 正巧白颂这日逍遥无事,逛荡过来买酒。他乍然看见面容清减,唇上生髭的楚清鸢,差点不敢相信这是从前被学里誉为“小潘安”的人。 “……清鸢?” “子辞。”楚清鸢从白颂身上的那件白地明光锦袍上收回目光,唤出他的表字。 他的中指指节上,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此时正捏着几粒碎银,在柜前抬眼问白颂,“你喝哪种酒?” 白颂纳罕地看着他,回说酴醾酒。楚清鸢为他付了酒账,白颂终于回过神,呵呵干笑几声:“你来找我,必是为着什么事吧?” 从前他不学无术,死皮赖脸地巴结着前途大好的楚清鸢,如今调了个个,白颂却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只因楚清鸢的那双眼睛太深沉了,沉得比从前更让他捉摸不透。 二人入座,楚清鸢执壶给白颂斟酒,牵动嘴角笑了一笑,“子辞兄如今一日千里,楚某一落千丈。不是特别为着什么,只恐以后再想请子辞一席,便要去黄雀楼那样的地界了。” 白颂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听楚清鸢话风一转:“子辞如此风光,想必在谢府很得主君任用啊,最近忙些什么?” 白颂目光微动,听出他在打听主家事,随口“嗐”了声,敷衍道:“楚兄抬举我了,我能有什么可忙的。” 楚清鸢静了静,漫淡地放下酒壶,说:“是了,如今街边乞丐都在唱我的那些事……不似从前那般与我交心,也是应当的。” “啊呀,这是哪的话,我可不曾这样想过!”白颂怕他觉得自己没义气,这才松了口风,“谢娘子为宫里的太后娘娘做事嘛,才叫尽心尽力,我们这些底下人,自然唯主子之令是听……” 楚清鸢不停地为他倒酒,白颂边说边饮,酒兴上头,话匣子也打开了:“旁的也没有什么,就是近日崔先生上京,谢娘子延请崔先生就北伐一事讲武,府里很有些热闹。唔……这也是谢家主对太后的忠心了。” 楚清鸢眸光冷漫地流转,轻轻勾唇:“是么。” · 白颂吃得酒足饭饱,与楚清鸢作别后,醉薰薰地回到了谢府为衣食客准备的代舍。 他一进屋中,眼中的醉气便淡了,忙去沐室冲洗一番,换了身熏过香的衣裳,而后去谢宅求见管事。 出来见他的是二管事。白颂一见全荣,立即赔着笑表功:“今日那楚清鸢果然来寻我了,我便按照之前主家教我的说辞,与他说了。” 全荣点点头,将一个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递在他手里,说:“做得不错,回去等着家主以后的吩咐吧。” “诶,诶。”白颂连声答应,喜笑颜开地收起荷包。 他离开前,恋恋不舍地透过谢氏的门阀,往府门里望了好几眼。其实比起钱财,他更想能真正地进到里院,被那位仙人一般的谢娘子支使任用。 · 楚清鸢离开那间酒肆,布鞋踩上被日光晒得滚烫的石板长街,他倏地笑了。 白颂学问稀疏,却不是傻。他平生精明好钻营,最重利己,好不容易攀上了谢家这棵大树,怎会轻易向外人泄露主家的事务? 除非有人教他这样说。 故意混淆视听,那他说的就是反话。 楚清鸢之前为向谢澜安投名,用心研读过她以往的著作词赋。他一向不信以谢澜安的清高,会甘愿成为外戚的爪牙。 而方才白颂故意提了两次,说谢澜安对太后忠心—— 楚清鸢眯了眯眼,虽然他眼下还不能完全厘清内情,但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如今已丢了学名,想东山再起,当然得另辟蹊径。 三日后的清晨,楚清鸢经多方打听,终于在市南乐律里的一家伎馆秦楼外,拦下了谢演的车架。 自从谢家三房从乌衣巷搬出去后,三房之子谢演的心气儿就一直不顺。 他自己还没捞着一官半职呢,谢澜安那小娘们居然就成了正三品的内宫御史。前几日,谢演想去那个什么士林馆,瞧瞧被京中士人竞相追捧的地方究竟有何了不起,却因没有拿得出手的策论,受了冷落。 这会儿他才从温柔乡里来,浑身的骨头都泛着懒劲,不耐烦地撩起车帘:“何人拦我车架?” 楚清鸢立身在晨风下,清如露竹,自报姓名。谢演听着这名字耳生,楚清鸢又取出一卷宣纸呈上。 谢演带在身边的詹使检查过那纸张无异,交与郎君。谢演枯着眉头一手扯过来,展开看了两行,眼神从困倦不耐变得清醒了几分。 他瞥眼看着车下之人:“这是什么?”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人,谢演的学问虽不及长兄谢策,眼力还有几分,看得出写这篇文章的不是俗手。 楚清鸢回答:“这正是郎君您所写的《北伐论》。” 谢演捻着那页纸,眼中终于流出感兴趣的神色,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寒酸书生:“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楚什么鸢,谢含灵看不上的冤大头嘛。怎么,没处去了,想投奔我?那你岂不就是三姓家奴了?哈,哈哈哈!” 他肆意的笑声回荡在香阁错落的长街,惹得许多彻夜作乐的歌姬乐伎们开窗观瞧。 不知哪扇菱窗里掷出来一条杜鹃手帕,裹着浓郁刺鼻的胭脂香,打在楚清鸢的脸上,又飘飘然落在他脚下。 楚清鸢始终垂首,一言不发地由着谢演笑。 谢演笑够了,又往纸上瞟几眼,不得不承认,确实好文采。 可这就更可恨了,凭什么一个下等出身的寒士,写得出这般锦绣文章? 他略作寻思,看向楚清鸢的笑里含着凉薄,“想跟着本公子,也行。但你要记住,我可不如丹阳郡公好性子,若教我发现你故技重演,是想借我的力攀附更高之人,你自己知道后果。” “多谢郎君,清鸢不敢有二心。” 楚清鸢目送着谢府的马车驶去,慢慢松开紧握的掌心。 那上面,刺进肉里的指甲印血迹斑驳。 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践尚有三年蛰伏。楚清鸢,何事不能忍? · 谢丰年新淘弄来一套独山玉棋,每颗棋子都有正反两面,一半白子一半黑子,瞧着新奇,颠儿颠儿地送到谢澜安跟前。 谢澜安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听了管事的汇报,微微一笑。 以楚清鸢聪明谨慎,当然会察觉到白颂在故弄玄虚。疑心生暗鬼,他这会儿大抵觉得白颂说的都是反话,不由自主往深处去揣测了。 猜吧,想得越深越好。 谢澜安的眼神冰冷而嘲弄,漫不经心地盯着那颗白棋,弹指一翻,由白转黑。 “往上爬吧,爬得不够高,摔下去的时候怎能感到碎骨之痛?” 32.第 32 章 芮秀峰在谢府留心观察了胤奚几天, 这日当这个年轻人路过庭中,他蓦地抛出一只橘子。 胤奚怀里揽着几本书,下意识空出右手接在手内, 转头看见人:“芮先生?” 他正赶着去向女郎还书, 她今日难得休沐在家。胤奚不动声色地望向灰袍男人。 芮秀峰满意地点点头, “筋骨出众, 反应灵敏,是块好材料。” 他开门见山:“可愿拜我为师, 学我芮门的功夫?” 胤奚脚步驻了驻。 他筋骨出众,反应灵敏?如果这几年在庾洛神时不时心血来潮的追捕逗弄下, 被迫学会的反抗也算的话。 若是大街上遇到对他这样说的人, 胤奚理都不会理睬。但眼前是连女郎也敬佩几分的武道宗师,他便拿出点耐心,道:“蒙先生错爱,胤奚顽愚,恐负所望。” 芮秀峰沉眉:“莫非你不知我是何人, 小觑我芮家枪不成?” 胤奚摇头,“是胤奚无心于此。” 他礼数周到地行了礼,便去往上房。芮秀峰盯着他脊柱端正的背影,忽道:“想留在谢娘子身边?” 胤奚身形一顿,在阳光下回头。 芮秀峰轻抖衫脚笑了笑,眼里露出经世之人的老成:“看得出来很奇怪吗?小郎君莫不是以为, 这座府里只有我瞧得出你这份小心思?那你可知,谢娘子身边人才济济, 个个不凡,为何从无人出面阻挠过你?” 胤奚目光幽静地注视他。 无足轻重。 芮秀峰接着循循善诱:“因为小郎君身无所长,无足轻重啊。” “你想想, 谢娘子是何等玉树琼葩的人物,她的追随者层出不穷,甘为她死生者也大有人在。追逐光风霁月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凭什么,让谢娘子多看你一眼呢?” 真不是他一把年纪还要对一个小辈攻心,而是他急于将家传绝学传承下去,难得遇见一个好苗子,便舍不开手了。 他选徒严苛,这些年也只把阮伏鲸看在眼里。之所以相中胤奚,不是芮秀峰随便拿滥竽充数,他眼光精毒,看出此子身轻骨重,神华内敛,极契合他的武学路数。 虽不能像阮伏鲸一样习练大开大合的枪法,但学他的内门心法,却更为适合。 芮秀峰看着脸色变得有些雪白的年轻人,慢悠悠地加码:“想在这等高门世家里有一席之地,若无亮眼的本事,很快就会泯泯于众人。可你只要跟随我习武十年,我必让你不输今日之阮伏鲸!” 胤奚轻轻动眉:“十年?” “很快了。”芮秀峰背着手说。他是怕一上来吓退年轻人,才往少了说,世间想要问鼎武学巅峰之辈,十年够做什么?入门而已! 岂料胤奚平静地说:“我不学。” “你不学?!”芮秀峰锐目瞠起。 胤奚左右观望,见四周无人,才慢吞吞地说:“多谢先生的美意。我自知晓,这里人人文韬武略,都是家学渊源的童子功培养出的人中龙凤。 “他们有先我二十年的优势,我纵有心赶超,我苦读十年后,他们已读书三十年,我练武十年后,他们已练武三十年。我十年后不输于今日之阮郎君——又岂胜得过十年后的阮郎君?” 芮秀峰被他一语点破话中的漏洞,无语之余,心中却对他更多了几分欣赏。 年纪轻轻,看得透啊。 更何况……胤奚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他如果花几年、十几年的精力,一心扑在学文习武上,那谁来花心思让女郎开心呢? 女郎身边并不缺得用的人,他在议事厅这些时日,看得分明:何羡有计会之能,乐山有耳目之娱,谢大郎君被誉为荒年之谷,谢小郎君被称为丰年之玉,鲸郎君有不世之勇猛,贺娘子是巾帼之同契。以至于松隐之画、玄允之卫……大家各有其职。 这些都不是他的位置。 他观女郎的日常处事,待人接物滴水不露,处理庶务井井有条,她智计高迈、八面玲珑、精力胜人、心渊似海……胤奚从未见她有过失态或疲惫的时候。 可人怎会没有累的时候。 可她连笑都常常是浮于表面,漫不经心。 明明唇边春色怡人,眼里却凛淡含霜。 胤奚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一件事,能令女郎发自心底地快乐。 但他想成为那个能让她时常笑一笑的人。 只想成为那个人。 胤奚见过那位随侍在女郎姑母身后的青衣男子。 四小姐怀中的猫儿抱累了,他便会接过那只带有主人体温的狸奴;四小姐额角出汗了,那人便替她撑伞;四小姐偶尔回身与他说句话,那人永远细声细语地回应。 没有身份,却形影相随。 这是何等幸运才能得到的福气。 “你……”芮秀峰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合眼缘的小徒弟,转眼就被他这份不思进取惊怔了,“觉得自己比不过就不学了,你还有没有点志气?有没有点上进心?” 胤奚的眼神清澈纯良,“没有啊。” 芮秀峰气笑:“那么羞耻心呢,抱负心呢,野心呢?男子汉大丈夫顶立天地间,你便甘心一世委顿在此,没有一丝求功求名的凌云志,没有一丁点建功立业的男子气概吗?” 胤奚歉意一笑:“一点也没有。” · 这件事还是惊动了谢澜安。 芮秀峰也有点拗脾气在身上,胤奚越是拒绝,伯乐便越想驯服这匹得来不易的千里马。 他知道这姓胤的小子听谢娘子的话,便想请谢澜安出面说合。 非他自矜,相信谢娘子必能明白,成为他的徒弟对于一个没有根脚的年轻人来说,是份多大的机缘。 谢澜安听后,几乎能想象到胤奚拒绝芮师时的样子,点着额角失笑:“如何选是他的自由,我不会做他的主。还请芮师莫要执着,顺其自然为好。” 芮秀峰吃了一瘪,心道你让我教那几个亲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忍不住道:“娘子细想,待此子学武大成,依旧为娘子效用,到时候娘子身边也如虎添翼啊。” 谢澜安好整以暇地摆摆手,“我留他在身边,不是图这个。” 说到这里,她自己一顿,可却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不过是想还他一恩,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可谢澜安回忆起最近几次与胤衰奴相处的光景,都无关紧要,不是听他婉音曼转地读读书,便是与他一道用膳,然后看着那小郎君乐此不疲地为她布菜…… 她好像以观察胤奚的神情为乐。 这个结论浮出水面的一霎,谢澜安有些惊疑,她自认不是会做这种无聊闲事的人。 她的目光淡下来,展扇一拂,动摇鬓发,驱散了这点不着边迹的念头。芮秀峰离开后,她唤进胤奚。 胤奚穿着她的广袖襕衣,修美蕴藉,不紧不慢地脱履入室,愈发有翩姿从容的风采了。 谢澜安耷眼看着扇面,“你的事芮师同我说了,放心,我不干涉你的自由。” 胤奚立在她书案之前,颀长的影,说:“可以干涉的。” 谢澜安抬头,看到那张脸才后知后觉,他仿佛总有语出惊人的本领,让她多看他几眼。 谢澜安笑了声,换个怡然坐姿,索性大大方方注视他:“既然可以,那——” “但我不能和芮师父去。”胤奚在女郎说出“为他好”的话之前,抢先说,“我害怕。” 谢澜安眯了眯眼,“你……什么?” “我害怕。”胤奚放轻声调,水亮的双眸敛雾含露地落在她眼里,“要离家学艺那么多年,胤奚害怕。” “……你说害怕就害怕吧。”谢澜安雪颜矜淡,不理他了,却也没开口逐客。 室内寂静少许,胤奚道:“女郎,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 “闻听祖遂将军在为女郎训练私卫,”胤奚道,“我可否随祖将军学一学拳脚?” 这却让谢澜安有些不懂了。她先前以为胤奚拒绝芮秀峰,是因他不愿习武,可他放着武学大家不选,却又选了祖遂。 不是祖遂的能力逊色,而是祖老将军更擅长军中技艺,着重的是阵势配合,与他学成,兴许能做十人敌、百人敌,可芮秀峰的长/枪与独门刀法杀力更重,有万夫不当之勇,若在他门下出师,不输千人敌。 “你莫以为祖将军调理人的手段便轻松。”谢澜安亲眼见过,祖遂对那些女娘是如何下得去手,提醒他。 胤奚点点头:“我不怕吃苦的。” 他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乖,且近日他一直待在议事厅没怎么出门,白皙肤光更胜从前。 夏日的人如何会看到冬日的雪?谢澜安睫光无聊籁地落向他处,“那是为什么?” 胤奚目色如水。 因为他可以不行,却不能站在女郎身后时,被别人笑话女郎选人的眼光不行。 他可以百无一用,但是其他女郎的媵臣所具备的本领,他的女郎一样也不可或缺。 “因为……”他笑了笑,“跟祖将军习练,每天便可以赶回府里了。” 谢澜安静了一瞬,也呵呵笑起来:“很好,见到祖将军后,希望小郎君依旧这么能说。” 拨云校场此前并未对外公开。 但开口的是他,她允了。 · 从士林馆到拨云校场,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枫竹林,没有专人带领很容易迷失其中。 胤奚第一天去校场时,祖遂已经在等着他,见到胤奚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想跟着芮秀峰,到我这儿退而求其次来了?” 胤奚一听便知不妙,都说文人相轻,武人血气旺盛,更免不了意气之争。他才张了张嘴,祖遂从身后抽出一柄精铁短锏,转腕劈在身旁的栏杆上。 那条栏杆瞬间断裂,飞溅起木屑无数。 下面的校场鸦雀无声,祖遂向下吼声:“看什么热闹,继续练!”而后转向胤奚,皮笑肉不笑,“想清楚了,这里可不是给你混资历的地方。” 胤奚盯着那木栏的缺口,深黑的眼底褪去了纯柔,只剩平静:“我不是来混的,请祖将军尽管指教便是。” “口气不小。”祖遂搭眼往胤奚的身上扫量个来回,暗中点头,武道中有“校大龙”的说法,最看重的便是根骨,这小子天生天养,根骨很正。他嘴里却嫌弃: “生得太秀气了,也错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真不知芮师父看中你什么——擅用左手还是右手?” 胤奚下意识将右手往身侧背了背,面不改色道:“左手。” 这点小动作如何瞒得过祖遂,“我看像是右手!” 他说着,手已鹰拿燕雀地探向胤奚的右臂。胤奚下意识格挡,袖头仍被祖遂勾在掌中,一声裂帛响,撕出一道口子。 胤奚本能地皱了下眉。 落在祖遂眼里却是不得了,他这辈子最看不上纨绔草包,当即提起脚尖向胤奚肋下轻拨。胤奚脑子还未反应,身体先痛得一躬。 下一瞬,他的左手已被一只军靴重重碾在脚下。 祖遂厉声道:“舍不得一件衣服,舍不得这身细皮嫩肉,就别来吃这个苦,你吃不住!老夫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还学吗?” 那是驰骋疆场多年的积威,比碾在手背的重量更让人胆寒。胤奚鼻尖闻到了血腥味,他自己的血。 他瞳孔森黑,眼底被激出了血性:“学!!” “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 好小子。祖遂哼笑一声,暂且不扳服他这臭毛病,踹了他一脚,让他别在地上装死。 “第一天来,别说小老儿不照顾你,去,背铁甲扎马步,站满三个时辰。” 祖遂转锏往校场一指,“瞧见了吗,这些姑娘个个都能过关。你可别让人笑话了,说你连女人都不如。” 胤奚肋骨还在作痛,咬牙爬起,冷着脸道:“不如就……不如!” 祖遂算是开了眼,对这个俊脸年轻人的第一印象:嘴巴硬似铁,脸皮厚如墙。 而后他的脸色又沉肃下去,芮秀峰看中的好苗子,难道放在他手里便调.教不出来吗? · 蝉歇虫鸣,薄暮冥冥。 束梦奉女郎之命,一直守在二门外的台阶上,伸长脖颈往外瞧。 直到看见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进了门,束梦才返身跑回正院,进屋脆声回禀:“女郎,胤郎君回来了!” “嗯。”谢澜安低头梳理着何羡交给她的邸阁账目,随口问,“他看起来如何?” 束梦说:“是打着晃回来的,脚下摇摇摆摆,看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努力回想细节,“胤郎君的脸像纸一样白,护院要过去扶他,他也没让,自己走回幽篁院去了。” 谢澜安笔管稍顿,又淡淡嗯了声。 束梦天真地说:“娘子很关心胤郎君啊。” 谢澜安看她一眼,“有吗?” 束梦在上房服侍久了,见娘子并不似如外表那般英凛凌人,反而平易近人,对下人也好,胆子便大了许多。此时听问,她愣了一下,自己也迷糊了——是,也不是吧…… 若说娘子关心人,她对小公子,五娘子,文郎君,何郎君他们也是一样照顾…… 正想着,门外响起一道清醇的嗓音:“女郎,衰奴回来了。” 束梦诧异,方才她眼看胤郎君连路都快走不动了,怎么不歇一歇,就过来了? 这么会儿工夫,怕只够洗个澡的吧? 同时她也恍然想通了方才的疑惑——娘子对很多人好,可是没有人会像胤郎君一样,频繁地出入于娘子屋舍。 娘子却也不约束。 人进来,身上换了干净崭新的衣袍,行走间带有淡淡的澡豆香风。谢澜安放笔往他脸上细看两眼,男子原本粉润的唇色,的确褪如白纸一般。 她没问别的,只问:“明日还去吗?” 胤奚眉睫不改,“去。” 谢澜安便点点头。他要学文学武,她都可以给他提供资源,但不会特意予他什么优待。 能不能坚持下来,全看他自己。 “女郎,”胤奚从袖中慢慢抽出一本志异,“闻听女郎最近休息不好,我可以读书给女郎听吗?” 谢澜安心头微动。 有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胤奚洞悉了她的隐秘,可当目光落在那张纯稚俊美的脸上,她的呼吸又放松下来。 他只是和从前一样,想多与她说几句话罢了。 可她还是下意识保护自己的软肋,声音有些冷淡:“不必了,你去歇着。” 胤奚没动,“就当女郎给我的奖励,好不好?今天我背负铁甲站了三个时辰,肩膀都磨破了,可我没给女郎丢脸。” 小郎君操着软乎乎的嗓音,既像邀功,又似求怜。 谢澜安瘫着脸想,为这么点事便要奖励,那人人问她要奖励,她的奖赏够分吗? “就一篇。” “好。”胤奚暖暖一笑,立即应承,“就读一篇。” 他没有得寸进尺,坐在山水屏幛外面的小杌子上,隔着灯火映照的纱屏,为女郎诵读文章。 如珠如玉的嗓音迤逦绵长,一篇之后又一篇,读到第三篇时,束梦出来在唇边竖指,轻嘘一声:“娘子睡着了。” 胤奚点头合上书本。 他的额角不知何时冒出了汗珠,束梦看见一惊。 却见胤郎君冲她无声地摇摇头,以免惊醒女郎。 男子眼神薄淡,没有一丝在谢澜安面前时的温度,他向那扇屏风望了一眼,无声退出房门。 那些铠甲近百斤重,一日下来,他的胳膊早已抬不起来,在幽篁馆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 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女郎读书。 比起熬练筋骨,让女郎睡个好觉当然更紧要。 他分得清轻重。 · 再去拨云校场胤奚便学乖了,他多带一套旧衣过去,到时换上,便不会招惹祖将军看不顺眼。 这日士林馆有文士清谈,谢演凭着那篇《北伐论》在此有了一席之地,踞在方席上侃侃而谈。 随行的楚清鸢没资格上座,在雅集的庭院中流连,恍惚间,他看见一道风姿卓绝的身影。 “......谢娘子?” 正去往枫竹林的胤奚,途经庭院,耳听声音,侧了侧头。 隔着一个凉亭的两人四目相对。 楚清鸢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后背起了一层粟。 他凝视那身眼熟的祥云纹青衣襕衫,再看看衣裳的主人,眼中闪过万千的不解、不甘、不屑、憎恶,最终化作一声冷笑。 “五年前,谢娘子便是穿着这身衣裳,于钟山曲水之畔饮酒三觥,奏广陵散,一曲终了,百鸟齐喑。” 楚清鸢一边觉得荒唐,一边步步走近:“当时在场士庶,无不仰慕于‘谢家玉树’的风姿。你知道吗?” 胤奚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人走近,听他对女郎的过往如数家珍。 楚清鸢终于站定在他面前,“你觉得自己配吗?” 那百余名听谢含灵弹琴的士庶之中,便有一人是他。 那年谢含灵才十五岁,却神姿俊秀,宛如仙人。正是自那日起,楚清鸢便决定有生之年,定要投效在她的门下。 他连她当日穿的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贱奴怎配? 胤奚想了想,问:“你是哪位?” 如愿看见楚清鸢的脸色变得铁青,胤奚转身就走。 祖老将军脾气大过天,迟到了要受罚。 却听那人在他背后讥讽一笑:“以色侍他人……” 一语未了,一阵风袭过,那身青衣用力地将他掼在地面。 楚清鸢后背猛地硌在石阶上,上身已被一条曲起的膝盖死死抵住。 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青衫郎君,单手掐住他的脖子,手劲大得出奇。 他容色冶艳非凡,眼神却凶得像只狼崽子,一字一字道: “我是粗鄙之人,不知分寸,可你怎么敢中伤她呢?” 楚清鸢呼吸急促,白净的脸迅速涨红。他奋力挣扎抬头,却被锁着喉咙的那只手给摁了回去,后脑磕上石板。 胤奚居高临下,垂着眼,嘴角咧出一道微笑:“下次想死,再来找我。我陪你玩。” 楚清鸢的最后一口呼吸濒临消散之时,脖颈蓦地一松。 制住他的人已不见,留在他喉间的紫色指印,触目惊心。 33. 第 33 章 楚清鸢伏在石阶上剧烈地咳嗽半晌, 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方从鬼门关转了回来。 路过的士人见到他狼狈的模样,诧色相视, 楚清鸢撑着手肘起身,脸色阴沉。 谢演从馆阁出来,见到脖颈紫黑的楚清鸢也唬了一跳,“出了何事?” 楚清鸢束紧衣领遮住伤痕,眼睑还渗着之前窒息时憋出的猩红, 声音嘶哑:“无事, 遇到一条疯狗。” 离开院子的胤奚左拐右绕围着士林馆转了一圈, 确定无人尾随自己,方去校场。 武婢们已经开始训练了, 祖遂背手立于观望台, 正面色不豫地等着他。 果不其然迟到了。 胤奚认罚,直接走到兵械架前提起一杆铁铸枪, 牵动肩臂的肌肉时, 他眉头微拧,一言不发地朝革靶刺扎五百下。 不知是不是祖遂的错觉,他感觉这小子今日的戾气格外重。 回来又是傍晚,谢府挂着竹骨纱灯的宅门外, 停着数辆马车。 今日是六月六, 旧历有“僧晒经, 女归宁”的风俗, 此夜无宵禁, 因为秦淮两岸会举行盛大的祭神灯会。 胤奚回府,正巧遇谢澜安带着瑶池、文乐山出府。 她身边是轻袍便服的谢策夫妇,折兰音身边的乳母怀中抱着个胖团团的奶娃儿。 暖黄的灯光下, 一幅阖家团圆的温馨场景。 胤奚微顿,稍侧身避了避,“女郎,衰奴回来了。” 他的声音含些沙哑,似累得狠了。谢澜安下意识往他嘴唇上看颜色。 等看到那两片浅粉微白的仰月唇时,她一忽反应过来,她这是什么怪习惯? 她应了一声,文良玉笑着与他说:“我们正要去看灯,小胤郎君,你要不要一起去?” 自从崔先生当面夸奖过胤奚一回,文良玉对这个对门邻居就十分佩服。最近听说他又去学武,更敬佩他的毅力。 他说完,才发现胤奚脸埋灯影之中,身形疲惫,这才想起来:“看我,忘了你才操练回来,你赶紧回房歇息吧!” 胤奚轻轻看谢澜安一眼,垂下眼:“嗯,我不去了……女郎不曾邀请我。” 这话一出,府门口众人都静了一静。 文良玉睁着纯稚的双眼挠挠鼻尖,敢情他的邀请不作数对吧? 谢策与折兰音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 谢澜安失笑一声。她本对灯会无甚兴趣,今日出门全是谢丰年闹的,说一人看灯无趣,非要与她一同出门。谢澜安也觉弦绷太久,松快松快是应当,便同意了,顺便叫上乐山。 结果临行前,谢丰年忽被一班朋友下帖叫去喝酒,反而成了全家缺席的那一个。 不是忘了胤奚,是念他练武辛苦,想让他多休息休息,这也成了她的不是。 她负手将胤奚周身上下打量一番,未接前言,似笑非笑地问:“打架了?” 拨云堡有她的耳目,楚清鸢搭上谢演这条船她知道,今日在士林馆闹出的动静,她也有耳闻。 胤奚一愣,下意识点头:“我是不是给女郎添麻烦了?” 谢澜安以为他多少会有些遮掩,不想承认得如此痛快,笑意不由明快几分,说没有。 她虽没料到胤奚会和那姓楚的碰上,但小小插曲,没什么麻烦的。 胤奚轻舒一口气,“那我没给女郎丢人。” 谢策轻咳一声,胤奚忙侧开身,“耽误郎君娘子们去观灯了,请登车。” 于是谢府众人登车,鸾铃轻鸣着驶出巷口,胤奚默默收回视线,进了府中。 折兰音怀抱小宝,特意与谢澜安同坐一车。辚辚朱轮压过长乐桥的拱石,折兰音逗了会孩子,含笑看向小姑子: “妹妹对这个胤郎君,好像特别纵容似的。” 谢澜安动眉,这话仿佛别人也说过。 她牵过小侄子肉乎乎的小手玩了一会,才笑着说:“阿兄这话憋了多久了,自己不问我,让嫂子来打探军情?” 折兰音笑了:“你果然了解他。你阿兄却不是要干涉你的事,只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胤郎君……弱骨丰肌,鬓青绝,美姿容,太打眼了。” 她看着悠哉怡然的小姑:“你又以衣相赠,他穿着锦衣襕袍站在那里,那身风度又比世家子弟差在哪里呢?” 所以她和夫君才有些含糊,澜安今年二十岁,在男子不过是弱冠之年,对女子而言却早已应当出阁了。 只是谢家的女儿都有主张,澜安又不是甘为别家宗妇的性情,那么,胤郎君便是她养在里院的了? 可方才她见两人说话,一个恭谨谨,一个淡淡然,又不似狎近模样。 谢澜安笑道:“阿嫂不用猜了。我与他之间有些香火情,除此之外……” 她素指挑帘,望向人声渐渐喧闹的灯市,被夜风吹醒了精神,“别无其余。” 胤奚回房后没有歇下,他草草收拾后,闭目小憩半刻,即又撑着酸痛的身躯出府,回了趟西城。 富人看灯,穷人看月,羊肠巷中父母双全的孩子此夜却也被大人带去淮边,雀跃地赶那灯会的热闹。 小扫帚在桌上点了盏油灯,火苗豆粒般大小,将她两只羊角辫的影映在土墙上,像两根直挺挺的甘蔗。 小女童在一片寂静中看了看自己的家,低头抹抹眼睛,正打算翻出她的啄钉玩具玩一玩,忽听窗外有人嗓音温醇道: “是谁家小孩偷偷哭鼻子?” 小扫帚眼神一亮,欢天喜地地喊“我才没有呢”,跑去推开屋门,“小胤小胤!你……你怎么回来了?” 胤奚弯下身,将藏在身后的兔儿灯递给小扫帚,光晕笼在他俊美的脸上。 “每年这个时候,我不都会带你去逛灯会吗?今年不想去了?” “当然想去!可是你……”小扫帚心想,可是小胤不是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攀上什么枝了吗?怎么还会记得这点小事。 但她不敢问,怕一说就提醒了小胤,把这个梦一样出现在她家门外的人给惊破了。 她把小手塞到胤奚手里,喜笑颜开:“走吧走吧!晚了赶不上热闹了!” 胤奚的胳膊被她兴奋地甩高,他轻嘶一声,无奈摇头。 马车在窄巷外等着,小扫帚平生第一次坐马车,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东摸西摸,惊奇不已,终于相信小胤是真的过上好日子了。 车往秦淮去的时候,胤奚看着小女童天真兴奋的脸,说:“上回与你说的事想好了吗,要不要去读书?” “啊?”上回……是什么时候……他们说过这事吗? 小扫帚贪玩儿,最不爱看书本上的东西,苦着脸看着小胤。 胤奚道:“去学堂读书,那里有学舍,晚上就不会一个人了,还能认识许多同龄伙伴。” 小扫帚挠挠头,“可是那种大户人家的学堂,都是有钱人的孩子哩,怎么可能和我交朋友,我会被欺负的。” 胤奚眸中含着清柔的亮光,“因为有一个人,想让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有书读,所以建立了广收生员的学堂。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唔……” 胤奚侧目:“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有钱人家用的是不是金扫帚吗?你去了,也许便会知道。” 秦淮岸边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河水溶碎月光,金波粼粼。水中装饰着轻纱彩帷的画舫鳞次栉比,其中不时传来丝竹歌声,男女笑谑。 胤奚带小扫帚下车时,已经基本说服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孩子贪新,很快忘了那点忧愁,融进热闹的庙会中。 瓦官寺前,上千彩灯搭起了一座巨大鳌山,五彩跃金,引来僧俗围观。 身披裟袍的道人在卖符结缘,周边还有贩卖各式小玩意儿的摊子。 小扫帚一双眼睛忙不过来,挤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一手抓着胤奚,一手提着自己的兔儿灯,每个摊子前都要停留片刻。 但她不和胤奚要什么,只是看。 胤奚买下一只绘彩面具给她。 他吃住在谢府,只不曾收过谢府的银钱,这是他以前攒下的私房。小扫帚将那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分外快活,在寺庙前摇头晃脑转了几盏茶的功夫,她心血来潮地摘下来: “小胤,你戴上让我看看!” 放眼四周,只有妇孺才戴这种面具,胤奚开始不理,奈何小扫帚扯着他胳膊撒娇缠人。 胤奚龇牙咧嘴忍了忍,最后还是蹲下身,任由她将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视野骤然一窄,满世界的光仿佛都收进了他的双眼。 胤奚起身的一刹,怔忡在原地。 隔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他蓦然看见一人立在对面的灯楼下。 那身对女子而言过于挺括的檀色圆领长裾,将她修衬得英丽亭拔,长发及腰,腰仅一握。 即使身处在家人围簇之中,花火彩焰之下,她的笑意依旧浮薄,眼底冰清沁凉一片,不食一点烟火。 让人错觉她只是偶谪凡尘,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谢澜安觉察有一道注视落在身上,凝眉回眸。 一眼也看见他。 阑珊灯火,溶溶月色,男子身姿清逸流宕,让人疑心狐狸变作了公子身。 胤奚单手揭开那只彩狐面具,乌黑的瞳底星火点点,与谢澜安相隔灯山,短暂对视了一眼。 他穿过人潮走到她面前,喉结轻动:“女郎。” “这么巧。”谢澜安嘴角轻动,不得不有些感叹,在祖老将军手底下磋磨了一天,还有力气出来逛灯会,看来是低估了他。 她抬手将他额发上的面具挑下来,感兴趣地瞧了瞧,又低头看向他牵着的羊角辫女童。 小扫帚机灵,惊奇地仰望这个英俊之极的女子,双眼发亮,捂着嘴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 “小胤小胤,她就是你入赘的好人家么……” 下一刻,她的嘴巴被严严实实捂住了。 胤奚少见地在谢澜安面前泄出几分慌乱,睫影晃漾在睑下,“我没教她这样说过……” 折兰音和谢五娘先是有些茫然,此时见状,都低头忍俊。 倒是谢策作为兄长,脸色阴睛难辨,他凝视这个被灯火映得愈发姿容璀璨的男子,到底没阻拦什么,撇过了头去。 谢澜安眼中光色鲜活,压住嘴角弯下身,拍开他的手,问那女童:“你叫什么名字?” “小扫帚……” 小扫帚怯怯地回答,隐约察觉到自己可能给小胤惹祸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忙往回找补,“我是小……胤哥哥的邻居,受了他多年照顾。胤哥哥很好的,他会缝衣,煮饭,还会唱歌,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呢——” 只可惜那场大火后,鱼就死了。 谢澜安搭腔,“是嘛。” 眼梢轻瞟手脚不知往哪摆的小郎君,听着像形容贤妻良母。 小扫帚的头顶轻轻按下一只手掌,胤奚说:“可以了。” 他恢复了之前的从容静默,只是仍有些不敢直视谢澜安,伸手虚扶她直起身,趁这机会,将想送小扫帚入学的请求与女郎说了。 说起来,他一直拘谨地不受谢府太多恩惠,但若认真计较,便是何羡来算也早已还不清了。 但为这孩子,他还是跟女郎开了口。 这对谢澜安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自然答应。她见小扫帚胸前衣襟上,挂着一张鲜黄三角纸符,定睛瞧了眼上头小字,是些吉祥话语。 “我的字……难入女郎法眼。”胤奚注意到她目光所及。 他不说,谢澜安还真没想到这是他写的,印象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字。 谢澜安收回视线随口说:“还成。” 她不到十五岁便摘得书道一品的盛誉,再高妙的字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还成”,何况这般缺少名师指点,摹形不摹神的俗字。 胤奚分明看出她的意兴阑珊,依旧笑了笑。 “贵人出行,闲杂退避!” 就在这时,长街的那头传来鸣驺开道之声。 玩累了的谢小宝在乳母怀里昏昏将睡,忽被这声锣响惊醒,打了个吓嗝,哼唧起来。 谢澜安皱眉转头,便见数匹轻骑当先开路,后面是一架八人抬彩幔敞窗车辇,画辇中怡然高坐的女子身着朱红织金藻纹裙,臂挽芙蓉纤帛,髻上珠钗六珈,妩媚多姿。 在她车外,还有一名头戴红缨盔,长相阴柔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她齐头并行。 被驱赶的百姓仓惶地躲向两旁,有不满者低道:“好大阵势,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皇帝妃子出行。” “嘘,小声些,这庾家人可比皇帝妃子还厉害些呢……” 来者正是庾氏兄妹。 谢澜安淡漠地捻了捻指腹,心觉扫兴。 胤奚后背发紧,在第一时间将小扫帚藏在身后。 然而他们这群人的风姿个个不俗,又处灯下,就如鹤立鸡群。庾洛神辇到眼到,眼尖地发现了他们,一愣之下,冷笑命令停辇。 “真巧啊,谢直指也来赏灯?” 她不阴不阳地挑衅谢澜安,眼睛却死死盯在胤衰奴身上。 这个人,因为不顺从她,曾被她的詹事骂作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听后狠狠赏了詹事两巴掌——她看中的人,纵使再倔再硬,岂能以此形容,来辱没她的眼光? 所以她叫他小腊梅花儿,他不是要傲雪么,好啊,那她就着实把他扔进冰天雪地冻上一冻,看他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庾洛神第一不缺的是钱,其次便是时间,可是就在她猫捉老鼠乐在其中时,这枝腊梅花却被别人折走了。 看他的风神容貌,竟被谢澜安养得更胜从前。 庾洛神不甘极了,她捏住指节,声音染了冷寒,“不承想谢直指喜好别致,怜弱慕色,是个菩萨心肠。这庙里的神佛见到你,只怕都要让贤换你坐莲台。” 胤奚眼神漆黑,听出她话中隐射,偏头看向女郎。 谢澜安一扬眉,便有剑指翠鬓的风采,轻嗤:“我不做菩萨。” 她不喜仰头与人说话,言讫即侧身,命允霜去驾车。 庾松谷却是下鞍,走到谢瑶池对面。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含情,这位太后内侄,石头城统领含着柔笑道:“五娘子别来无恙?” 谢瑶池心弦微紧,却是行礼如仪,颔首回言:“见过庾将军。” 这时谢小宝哼哭起来,似是困倦了,折兰音忙道:“小宝困了,夫君,小妹,咱们回吧。”不着痕迹侧步挡住五娘。 谢策点头,与庾松谷淡淡寒暄两语。 庾松谷心中哂笑,他早晚要抱得美人归,不急于这一日,两家人擦肩而过。 胤奚还要送小扫帚回家,不与他们同行。待庾家依仪仗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后背才渐渐放松。 谢澜安离他最近,看在眼里,对他道:“别跟死——” 她顿了下,眼神隐晦,似今夜被人间灯火逼退的月光,改口:“别跟死不悔改的人计较。” 前世的庾洛神,便是在这一年应了她的名字,溺水而亡。 时隔过久,庾洛神具体亡故的时间与地点,谢澜安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秋天。 因为庾洛神的亡故引发了太后与靖国公震怒,庾家人不信这是意外,在城中大肆追查凶手,与外戚作对的世家皆受到了牵连。 那年金陵城的枫叶鲜红胜火,上面沾的皆是人血。 大玄南渡以来的第一场连坐甚广的党锢之祸,便是发生在这一年。 靖国公也不知当真因痛失爱女,以至丧心病狂,还是要借此机会铲除异己,所针对的世家多达五氏,连位列丞相的琅琊王氏都赫然在列。 前世谢氏不涉党争,又有二叔执掌荆州兵马做底气,侥幸逃脱一劫。 而谢澜安上辈子虽然明哲保身,不参朝事,却不忍坐视那么多无辜者被害,她动用关系,明里暗里地帮助不少士族中人,逃过牢狱之灾。 王家、郗家、卫家……可等她几年后受太后殃及,名声扫地,冷眼旁观的也是这些人。 上一世直至她死时,庾洛神这桩无头案的真凶也没有找着。这却也不重要,前世庾太后借题发挥,用大司马在此事上助力,带兵镇压五大世家,以致世家不敌,元气大伤。 所以谢澜安今生欲阻止这桩惨案,必要先调大司马离京北伐,断外戚一臂。 接下来,她便只等庾洛神出事,以太后如今对她的信任,自然会将调查权交到她手里。 到那时,她手中的权限会进一步扩充,游走于外戚与世家之间,刀锋落向何处,便不是听他人号令了。 ——这便是她对老师所说的,一直在等的那个“契机”。 ——这便是她请崔先生预测大司马行军速度,务必不使京城内外互相干扰的原因所在。 谢澜安眸尾隐没一缕精光,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她重生之后,在皇宫外遇见庾洛神的第一面,为她马车让道时,已在盘算她的死期。 34第 34 章 洛神之死 玄白近两个月因“伤”留府, 骨头都快待懒了,好不容易等到主子遣派,还是暗梢, 要他暗中盯紧庾洛神, 玄白立即摩拳擦掌。 “她去什么地方, 见什么人,身边有何反常之处,事无巨细都来报我。” 谢澜安捻扇叮嘱, “若有变故发生,只管看真, 但不可现身出手。” 谢澜安眼中寒意料峭。 她早说了, 她不做菩萨。 玄白领命, 盯了一连月余, 却也未有特别之事。 金陵城中日子安稳,七夕过后, 京口突然传回一封军报。 ——大司马领一小队精锐自广陵上,裹甲衔枚,夜渡淮河,偷袭了北朝驻在广固城的营地! 此信传回京城, 振奋人心的同时, 也不由让朝中大感意外,“不是说伏暑之后才发兵吗?” 谢府的议事厅,崔膺目光深凝,望着面前的沙盘, 露出似笑似忧的复杂表情:“我朝定下北伐发兵的日期,那北朝自然也知道。兵贵神速,兵不厌诈啊……接下来便看, 后续的渡淮大军能否迅速接援主帅,稳住这着险中求胜的先手了。” 长信宫中,一张软羊皮绘制成的战事舆图,平铺于案。 庾太后凝视着上面的山河城池,耳边仿佛已听见豪迈的金戈号角之声。 “好啊。”太后凤目含光,踌躇满志,伸掌按在代表着北朝疆土的那蜿蜒壑线上,“褚将军不愧为我朝屠鲵吞狼第一人,大玄有猛虎出山,先声夺人,哀家倒要看那尉迟老妇,还有何夸耀之言!” 谢澜安立在旁侧,顺着太后的话赞了大司马几句。 太后最喜她这份宠辱不惊的气质,笑问这张地图是何人所制,“看其上城垒分明,川河划分明晰,不是俗手。” 谢澜安道:“回太后,此图是家叔赴荆之前留下的,后经由崔先生几番添改,务求尽善尽美,方敢献与太后。” 庾太后点头,谢荆州、崔夫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如今皆效力在她麾下,她也算文武相得了。 话说回来,若非谢含灵甘心服膺,她也收拢不到这些傲世英杰的人物。 看来当初收服谢含灵真是明智之举,她日日看着这张泰山笃然的年轻妙容在身旁,恍觉自己也跟着年轻起来。 也许有生之年,她当真可以亲眼见证洛阳收复,大玄从江南迁回中原,恢复正统……太后再一次感觉到,这种运筹庙堂,手握权利的滋味实在太好,好到庾嫣品尝了二十年,依旧领略不尽其中美妙,舍不得放手还政。 紫宸宫的那个少年,自是她与先帝的晚来得子,亲生骨肉。所以庾太后才觉得这孩子犯傻,他着什么急呢,等将来她老了,这驭国的权柄不交到他手里,还能给谁? 到那时,她会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国土更辽阔、社稷更稳固的大玄。如今他十几岁的人急于亲政,他镇御得住那班老臣,完成得了北伐大业吗? 女主江山,名镌青史…… 这样难逢其世的机会,古今能有几人? 谢澜安在太后心志蓬勃的畅想中,悄然退出大殿。宫闱外,正候着几名兵部官员待诏,太后私召六部,可见太极殿那里已形同虚设。 谢澜安神色淡漫地经过墀台,那些下品官吏见到这名鹤服在身的绣衣御史,不管心中情不情愿,一齐躬身见礼。 谢澜安目不斜视地出宫门,郗符正在等她。 郗符在朝没有实职,出现在此,只能特意有事找她。谢澜安往这郗少主峻色清寒的脸上瞅一眼,“才从凌井吃了冰过来?” “别阴阳怪气,有正事与你说。” 郗符烦躁地拂动袖管,目观左右,邀谢澜安上他的车。 车轮驶动后,他方低声道:“大司马首战告捷,自是好事,我也希望中原故土早日收复。可若大司马此战后功高盖主,生出不臣之心,如何是好?你难道不知,此前大司马手下的幕僚,已提出让褚啸崖向宫里请赐九锡吗?” 谢澜安淡淡听着,郗符见她不语,运了口气:“太后一心只想与伪朝太后争个高下,她以为手握京畿六营,与一个防垒石头城,便能稳守京城。可京口铁骑是何等战力,一旦刀尖调转……你不会也如此天真,觉得褚啸崖是忠良纯臣,金陵城固若金汤吧?” 谢澜安轻飘飘看他一眼,“你为何不说,若大司马战胜归京,以他的寒门出身与阴鸷性情,必会极力提拔寒人,对世家势力开刀。你最怕的是这个,扯别的干什么?” 二人对弈清谈多年,对彼此也算了若指掌。谢澜安说着好笑起来: “郗少主不会以为能糊弄住我吧?” 江山轮替,世家依旧是世家,只要新帝需借世家的实力稳固朝局,这些家主会害怕世道变乱吗?不会。 端看王谢两氏,不就是在衣冠南渡之后,辅佐玄帝收服了江左的本土势力,才有今日位列于世家之首的风光? 可怕就怕,上位者是个底层出身的泥腿子,对世家门阀的风气深恶痛绝,这才会引发世家的警惕与压制。 郗符被谢澜安点破心事,神色微僵。 他肩上担负着整个家族的前途,不能不怕,郗家是如此,他不信品流还在郗氏之上的谢氏,会对此事没有担忧? 谢澜安当然不担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想法和褚啸崖不谋而合,都是意欲提拔寒士阶层,削弱世家垄断。只是方式不同,她不会用大开杀戒来达成目的。 看在郗符前世为她写祭文的份上,谢澜安耐着性子,听他倒完苦水。 然后,她玉指一拢扇骨,侧头真心实意地疑问:“我还在金陵呢,你怕什么?” 那不是故作淡定的张狂语,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傲,仿佛不解一个心智正常的三岁小儿,抬头怎会看不见太阳在天? 郗符一个激灵,惊撼地看着眼前女子。 · 淮北刀兵相接,金陵暑日浮闲。 胤奚照例每日去校场习练,有时捱得太晚,晚上便不回乌衣巷,在拨云堡的后罩房囫囵对付一宿。 若是回府,无论多晚,只要谢澜安还未休息,他一定坐在屏风外头,坚持为女郎读几篇文章。 谢澜安嘴上不说,当夜一枕黑甜无梦,次日便默许他再次走入她房间的灯影中。 仿佛一滴浸入清水的墨,不用外力搅动,靠着日积月累,也能悄声无息地改变水面原本的清澈。 处暑这日夜晚,谢澜安去了甘棠苑找姑母说话,胤奚才难得空闲下来。 他拎着两坛酒酿,找到守在四小姐苑外逗猫的青崖。 这两人在谢府是点头之交,照过面,没说过话。青崖比胤奚年长一轮有余,常年不改一身青衣,他见了那两坛酒,抬起单薄狭长的眼皮。 他的面前,是一名相貌冶丽而气息清敛的年轻人。 “这是我在大市买的烧酒,比不上府内佳酿,希望前辈莫嫌弃。” 胤奚在青崖对面的石阶蹲下来,没有坐实,虚撑着身体,避免对方仰看自己。 既然不是府中的酒,便不是借花献佛,至少是个有心人。他这“前辈”两字也有些嚼头,青崖收回抚猫的手,一笑:“有事想问?” 他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平平无奇,他是谢氏真正的媵臣,很小便被谢老家主买回来,学习如何为四小姐敬奉终身。 除了谢澜安每次见他,都不厌其烦地喊声“青崖叔叔”,他在谢府中的存在感很低。 胤奚目光澄澈坦诚:“想同前辈请教,如何才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青崖在夜色中沉默片刻,掀开一只酒坛的泥封,闻了闻。 他知道这个年轻郎君是小女郎的人,同类之间,无须多言,往往一个眼神就够了。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也是一门心思想讨女郎的欢心,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便被女郎所抛弃。 媵臣,并不是一个体面的身份。这人不是谢府家生奴,原可以有其他出路。 但这种事如人饮水,青崖没有多问。 他就着酒坛仰饮一口,“我与你说件事吧。四小姐当年,主动提出与王家和离,轰动了整座金陵城。没有人相信她给出的理由,一个女郎会仅仅因为丈夫的才学不如自己,便要悔婚,岂有此理?纷纷猜测其他秘辛。” 月明星疏,菊香弥径。狸奴在阶下仰着雪白肚皮耍娇,胤奚静静听着。 青崖道:“可四小姐却当着众人面前,从容道:‘我自幼涵泳家学,眼中所见是家父之洵美蕴藉,大兄之博学高才,二兄之风流倜傥,只道世间好男儿皆当如是。王郎才名在外,身与共处,方知其三者皆无,谢晏冬非草木,岂能屈就?’” 这样我凭我心的女子,怎不让人心动。 “我未亲眼看到小女郎在春日宴上,是如何改换衣簪,对峙群英,但想来姑侄一脉,必不会逊于四小姐。” 青崖有言下之意没说。 四小姐仅是想觅一位三好得其一的夫君,尚且不如意,小女郎如今叱咤风云,眼光又岂会更低? “你想做她身后的人,便要做好一世的准备,接受她的目光永远都不会在你身上过多停留。” 别存一毫侥幸。 这是他给这个年轻人唯一的忠告。 胤奚听后,容相无辜地抬起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青崖蓦地笑出声,“有天分。” 胤奚笑问:“自知之明的天分?” “不,”青崖指着胤奚那双沁了月色,乌光湛湛的含情眼,意味深长:“是口是心非的天分。” · 伏天过半,玄白那边仍旧无信传回。 谢澜安除了逢五大朝会之外,不用日日上朝。这天总算等到天气凉快些,碧穹之上云团绵密,遮住炎阳,便想去趟东城的水月寺,为冥诞将至的亡父添盏长明灯。 她等待套车的空当,一朵云影从芭蕉丛后飘出,声音软绵:“女郎要出门吗?” 云团与雪团哪个更白?恐怕都不如小郎君唇红齿白。 谢澜安看他这副温顺的模样,捺住嘴角上扬的趋势,“嗯,要出门。” 胤奚往前挪了几步,谢澜安看清他手里拎了一本书。 小郎君欲言又止:“很急的事吗?” “是不是急事也被你拦着了。”谢澜安好笑,她还真不急,索性让允霜在外等一等,负手盯着他手里的书,“又有问题不懂了?” 胤奚点头。 谢澜安故作惊奇:“奇怪呀,今日我既未与何梦仙说话,也未同乐山弹琴,你怎么来了呢?” 胤奚脸色发红,“真的有疑问想请教女郎……” 谢澜安眼见他耳根浮上一层绯红,不逗他了,接过书来一看,却是兵书。 只见上面勾画颇多,笔记密麻,是当真有所思考,这个骗不了人。 她有些意外地看胤奚一眼。 犹记得他上个月还在看史,想是在议事厅有所启发,这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儒林中有种说法,说北人的学问如显处看月,渊博却失之精细,南人的学问如窗中窥日,简要却失之深厚*。但谢澜安的观点是更支持学人博览群书,纵使暂时不求甚解也无所谓,务在开拓眼界。 她叠腿坐在美人阑上,招手,将胤奚的疑惑之处,细细与他说明。 胤奚听得仔细。待解疑完毕,时间也过去了近两柱香。胤奚满足地低吁一口气,双眸水润润的,“多谢女郎教导,希望不会耽误女郎的事。” 得了便宜来卖乖。 谢澜安却竟有些习惯了,仿佛他不说这么一句,便不是胤奚了。她照他的鼻尖虚点两下,这才出府。 胤奚从那道苏世绝俗的背影收回视线,目色清沉,转望天空。 这一日,庾洛神却也来到东城。 今日是她亡夫忌日,所以她要去临近淮河口的韦陀寺为亡夫上香。 寺里的香烛纸钱都是准备现成的,住持年年接待这位贵客,早已轻车熟路。 别看庾洛神在丈夫活着时残妒、暴虐,可对待死者居然很心诚,跪在蒲团上,耐心地拜了三拜,而后转去后殿的静舍休息。 时近中元,各个寺院中进香化纸的信众都极多,不过庾洛神身份显赫,住持早已为她辟出一间静舍少歇,并唤来一个清秀的小沙弥奉茶。 庾洛神早起乘车赶了一路,筋骨正酸,进门后,便趺倚着榻背而坐,软若无骨。 她看见那小沙弥,眼前一亮,“这是新来的么,好个清俊模样。” 住持含笑说是,无声退避了出去。 僧门一关,庾洛神笑着招招手。 那个年纪不大的小沙弥事前得过住持点拨,便温顺垂首过去。 庾洛神心生喜爱,正摩挲的得趣,忽听她留在门外的使女轻轻低呼,口中说着什么“金光”、“水塘”…… 庾洛神不悦道:“吵嚷什么?” 门外那使女推开门扉,有些激动地禀告: “娘子,仿佛是圣明池那边的水中突然现出金光,状如凤凰展翼,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大家都说是吉瑞降世呢!” 庾洛神听后一喜,她自来信神信佛,术士又曾批她的八字与水有缘,偏巧今日她来寺中,便有水中金凤现世,可不是奇事! 她连忙抚正衣襟,出门去看个究竟。 庾洛神走出精舍时,已有僧人听说此事,也赶往圣明池。 庾洛神自来偏狭多妒,祥瑞现世是何等难得之事,岂容这些下等阿物抢先,她便命令跟随的护卫,禁止任何人靠近圣明池水,自己快步行去。 到了那水池近边,她又对身后婢女道:“你们都转过身去,不许多看!” 众人不敢不从,庾洛神心绪激动,一人望向池中。 这韦陀寺的圣明池是从秦淮水口引进的活水,一向清澈幽深,只见原本清淩如镜的水面上,果然有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在随波漾动,双翼若飞,耀人眼目。 庾洛神欣喜若狂,不由得走近细观。 反正那池塘外围垒着青石做的栏防,无甚危险,她便大着胆子慢慢靠近,想将这奇景看得更真一些,好入宫讲给姑母听。 不知是否真是神迹的缘故,那池水中央,忽然无故卷起几片涟漪,形成涡流,便如凤凰舞飞带起的风。庾洛神看得痴了,不由又向前一步。 猛然间,她只觉脚下沙土软陷,庾洛神身形向下一坠,竟整个人陷进浮沙之中。 侍从们耳听半声尖叫,忙转过头来,但见庾洛神沉陷,救之不及,吓得魂飞魄散。 庾氏侍卫急忙抢身救主,一脚踩入那沙坑,险些连自己也沉下去。 众人这才发觉,竟有水流不停地从这处本该干爽的地面涌出,直到青石垒里外的池水混同一片——庾洛神何曾还在原地? “娘子?娘子呢?!” 这难道是……神迹杀人……否则娘子怎会转瞬之间在他们眼前消失?! 他们连救人都不知该去哪里找。 “跳水!看看池里有没有?”有头脑灵光的急忙呼喊。 几声仓皇的跳水声,冲散了那只昙花一现的金翼凤凰,只剩几点破碎的鳞光,随波逐水而逝。 半柱香后,庾洛神的尸体从圣明池的对岸被冲了上来。 寺庙碑林的黛瓦塔顶,目睹这一切的玄白冷汗如浆,毛骨悚然。 都城南门朱雀门外,有一条护城河。此时一片片暗浪正无声拍岸。 若有人细心观察,可以发现水底有不明显的漩涡凝聚而成,将天边厚重的云层都引得低垂。 有懂风水的老人知道,这是“回潮天”。 幽篁馆。 胤奚的那双含情媚眼敛雾深重,他学女郎的样子,手指轻敲案沿,心中轻数:“一,二,三。” 涨潮了。 · 玄白趁乱掠出韦陀寺后,火速回到谢府,奔进上房的院落便道: “女郎呢,我有要事回报!” 束梦在廊子上,看见没了嬉笑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峻的玄白,诧异地说:“女郎才出府不久……” 玄白问:“女郎去了何处?” 谢澜安的行踪自不会向底下人交待,玄白等不及,一跺脚又转身去找山伯问。 胤奚一直留意着府内动静,出得客馆到外庭,正逢玄白身形匆忙,神色沉肃。他目光微动,问:“出了何事?” 玄白接的是主子密令,如何与他答话,一股风似的去了。 胤奚却是有所预感,心头重跳,恍有金石震声。这一瞬,他胸中那团憋了三年的郁气,却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沉坠得更深。 他没有片刻犹豫,撩袍折身,去往正院。 “我要同女郎说件事。” 面对束梦的拦阻,他目光清冷,如是道。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束梦懵懵懂懂地跟着紧张起来,“可……女郎不在家呀。” “我知道。”胤奚捏住冰凉的指尖。 他在这里等,他得在第一时间向女郎坦白。, 35第 35 章 “你别生气。” 谢澜安此时在宫中。 她本来是去东城, 半路被玄白追赶上来,得知了韦陀寺的事。谢澜安听见庾洛神死了,一瞬怔营后, 立即冷静地吩咐驾车的允霜: “不去东城了,折去骁骑营。” 她不能比廷尉更快知道这件事, 此时再去东城太过显眼,佯作去大营巡视, 不会惹人怀疑。 庾二小姐溺水的消息很快传回台城,肖浪得知后,连忙入署禀报谢澜安, 她这才动身进宫。 太后的内寝中,燃着很重的安神香。 庾太后骤闻侄女的噩耗, 才晕厥过一回。她悠悠转醒, 睁眼看见赶来的谢澜安,躺在多宝祥纹云母榻上抓过她的手,颤声问:“含灵, 是不是哀家听错了……洛神、洛神怎么会殁了?” 那张素日雍容的面孔一下子憔悴下去, 嘴角轻抖, 神情大恸。 庾洛神是太后除了长公主之外最疼爱的小辈,虽然她偶尔不满侄女轻浮无脑, 但毕竟是血脉至亲,太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万请太后保重。”谢澜安握着太后的手, 伏在榻前,“据臣所知……请太后务要节哀……” 溱洧亦在一旁掉着眼泪,劝说太后保重。 谢澜安面上凝重,心中觉得离奇。她来的路上听玄白讲述始末,说那庾洛神是自己走到圣明池边, 无端便陷入流沙,被卷入池中。 谢澜安本重生之人,不能说不信鬼神,但那什么金翼凤凰出现在庾洛神身死之地,怎么看也不像巧合。 她思索之际,崇海公公趋入殿中,先留意了一眼太后娘娘的神情,缓着声道:“娘娘,廷尉李枭到了,来回禀有关二小姐的……的……死因。” 太后扶着谢澜安的手,勉强从榻上坐起。 不愧是一手制衡住世家的人物,经过短暂的哀痛,太后渐渐镇静下来,只是眼里的阴翳却更浓:“传!洛神不可能无故落水,哀家要亲耳听听,是谁要害我的洛神。” 那李枭被传入殿,隔着一道纱幔跪拜,道:“回禀太后娘娘,微臣方从韦陀寺探查回来,据县主身边的护卫使婢言,当时县主身周并无可疑之人,也无人有机会接触到县主,是她自己陷入流沙……现在外面纷传,那只凤凰是韦陀护法头戴的凤翼冠化身降世,这是……神迹杀人……” 皇室对于天象谶数一向重视,若“神迹杀人”的说法坐实,紧跟着便会出现“庾氏无道”的声音。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为何独庾洛神落水? 太后神色一变,谢澜安当先喝道:“放肆,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辞也是廷尉府该说的话?也敢在太后面前胡言?” “上一回行刺谢直指的刺客,不是还未落网吗?”溱洧忽然想起,“此事……会不会是同一人在背后指使? 谢澜安心神微转,此言提醒了太后,她面色一沉,转向谢澜安,眼角的泪痕尚未全消,道:“含灵,哀家只信你。你这便去往韦陀寺,务必查清此案,哀家将冘(yín)从营交由你全权调遣!” 庾洛神在太后心中如同半女,为了她一人,太后不惜动用一个禁卫营的军力,这也符合前世庾家因庾洛神之死而大动干戈的情况。 谢澜安等的正是这个调查之权。 她神情凝沉,一脸悲太后之所悲地领命:“是,含灵必不负娘娘所望。” 随后她退出殿外,李枭随行。 出了长信宫,谢澜安便对这位廷尉大人换了副面孔,和和气气地说: “太后正逢丧亲之痛,方才的事,李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啊。” 李枭心中苦笑,这谢娘子如今得掌骁骑、冘从两大营,是真正的朝中新贵,他被数落一句,哪里敢记在心里。 他道:“都是为朝廷办事,直指客气了。只是太后娘娘一心想揪出个凶手来,下官方才说的是实情,这实在不像一场蓄意杀人啊……” “‘不像’,而非‘不是’?”谢澜安敏锐地挑出李枭话里的字眼,边向宫门走边问,“那圣明池围栏外,何故多出一个浮沙深坑,又如何会与内池相连,将人吸入其中?” 李枭道:“下官已寻水部的郎中问过,原来近几日正是江南的‘回潮天’,江河之水会有短时的涨潮现象。那圣明池是从秦淮河口引进的活水,所以在水底形成暗流漩涡,是可能的。人若不慎落入其中,纵为善泳者,也有可能挣扎不脱。” 这便是当时几个护卫跳入池水,仍未救起庾洛神的缘故。 谢澜安道:“依你看,会否有人提前算准此事,在池外掘坑暗害庾县主?” 李枭苦笑道:“若真有这么个‘人’,那么祂除了要知晓天文地势,探穴之法,还要有一夜倒海的本事?” 谢澜安:“怎么说?” 李枭身边的记室忙回话道:“回直指,据水部侍郎的说法,这种沼泽一般吞噬重物的流沙坑,通常只会出现在漠北,在江南不太常见。若真是人为去挖,多一点力道,很容易便会使水漫表面,靠近的人一眼便能看见,不会再近前;少一分深度,又不足以与内池水打通,自然也沉不了人。如今那片浮沙已被水流冲得漶漫汪洋,找不出挖凿的痕迹……且寺庙每日香客来往,游人如织,谁能有机会做这水磨功夫?” 谢澜安:“本寺的僧人?” 李枭道:“开始下官也有怀疑,已将那些僧人拘押起来,挨个审问。只是不像,若是寺僧杀害庾县主,应有更便捷之法,何需故弄玄虚?谢大人,关键在于,若是凶杀,那么杀人动机是什么?” 谢澜安也觉不像韦陀寺的僧人,否则前世庾氏那么大力调查,总该能揪出凶手了。 她表面一副全力纠察的尽责,实际并不在乎庾洛神的真正死因,冘从营调派权到手,这才是她想要的。 一个手上沾过人命,恶贯满盈之人死了,对于那此饱受她欺压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一桩。远的不提,便说胤奚,这一世是遇见了她,可上一世—— 谢澜安突然定住脚步。 她所止之处,正在宫门的阙楼之下。向外一步,便是洒满明媚阳光的中轴驰道,她站在凤阙飞檐遮住的阴影里,明与暗交织在她的玉色常服上。 上一世胤奚没有遇见她。 六年后却出现在断崖下为她收尸…… 那么,他是如何逃脱庾洛神荼毒的? 谢澜安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 他是懂得风水地穴的行家。 ——“我有一位风水术士的朋友……潮汐天不慎,便容易被暗流袭卷到三十里之外……” 他知道有种暗流可以将人卷袭冲走。 ——“这胤郎君昨晚不知去哪了,踩得满脚是泥……” 他真是回羊肠巷了吗? ——“胤哥哥会缝衣,煮饭,还会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 金鳞鲤鱼,少见价贵,一尾千钱,以胤奚的心性,怎会做这种华而不实之事? 不,她当真了解此子的心性吗? “直指……”李枭眼见前一刻还指挥若定的谢娘子,面色霜寒,“娘子可是想到什么线索?” 谢澜安自重回世间以来,从未在人前失态过。她刹那松开握疼的掌心,展扇遮额望了眼日光,“去韦陀寺。” 怀疑么,有一些。证据当然全无。 因为韦陀寺圣明池的那只所谓金翼凤凰、那个流沙坑,早已被水流破坏得没了半分痕迹。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背后推手…… 那他藏得,可真深啊。 庾洛神的尸身尚停灵在韦陀寺的宝殿中,谢澜安没有兴趣去观瞻,到案发地转了转,叫允霜回府调几个人手过来,说了四个名字。 这四名护院,正是她当初派去保护胤奚出行,以防备庾洛神将人掳走的。 允霜听后有些奇怪,领着命令去了。四人很快骑快马来到韦陀寺。 一间单独辟出的禅房里,门外守着谢澜安的人,谢澜安只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我要你们贴身保护胤郎君,你们尽忠职守了吗?” 四卫听了面面相觑,不防家主叫他们来是为了这个。一阵沉默后,其中一人回道: “……开始的时候,属下们是时时随着胤郎君出门的,只是有时他回羊肠巷后,因那里本有护卫,胤郎君体贴,让我们回来休息,我等便……便回来了。后来胤郎君去了校场,归府的时间不定,他为人和善,不愿麻烦人,说已有自保的能力,不用属下们如影随形,属下们便……” 他说到这里,四人额角皆已冒汗,一齐屈膝:“属下办事不力,请家主恕罪!” 所以有很多个夜晚,胤奚费尽心思摆脱跟随,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都对上了。 谢澜安眸色清寒,低头笑了笑。 他为人和善?他体贴周到?不错呵,他白日在她面前装乖扮巧,背地里却能杀人于无形。 · 胤奚这天在廊外等了很久。 谢澜安回府时天已昏黄,她步履如风,脸上的神色很难用言语形容,像淋了一场寒露的秋雨,被粘腻的湿衣裹身,激出一身薄戾。 折扇在她冷白的手中,宛如一把短刃出鞘。 胤奚看见她时眼神一亮,上前,像往常那样轻唤她:“女郎。” 谢澜安径直进屋的步子没停,目光扫落在他脸上。 这一眼,是胤奚从未见过的冰冷。他的心被冻得停跳,几乎立刻察觉到什么,马上说:“我有要事同女郎交代,女……” 谢澜安骤然回头用扇尖比住他。 女郎,这两个字糯如绵,甜如蜜,与任何人的语气都不同,轻易地让她信任他,怜惜他,纵着他。可她今日已不想听。 “进来。”她声音清冷,却不拖泥带水。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情绪失控。 “玄白允霜退守一箭地外,不许任何人靠近我房间。” 胤奚看着那道明明无声,却仿佛生出刀丛剑簇的身影,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淌出慌乱。谢澜安进门,他亦步亦趋。 关上门后,胤奚一须臾都没耽误,脱口道:“女郎,庾洛神是我杀的。” 谢澜安转身看着他。 闹得满城风雨的命案,前世牵连了无数士族的党锢之祸,叫他如此轻易地承认了。 胤奚却还嫌坦白得不够快,他见谢澜安面无表情,急着说:“我不曾想瞒着女郎,只是事成之前,我怕女郎受到波及,给你惹麻烦……我、我今日是想第一时间告诉女郎的……” 说到最后,他红了眼:“你别生气。” “呵。”谢澜安看着这双愧疚真诚的含情眼,却仿佛透过他,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寒声笑了笑。 好极了。 又一个楚清鸢。 “可是,”她慢条斯理点上灯,“你所谓的第一时间,是在我看破之后。你这不叫诚心自首,是畏罪供认。” 胤奚瞳孔放大,脚底不由向前蹭动两步,又不敢离她过近。他向前倾身,仿佛要将眸子里的墨光一并倾倒出来: “不是的……我是真心认伏,女郎不能仗着自己聪明绝世,神机妙算,就否认衰奴忠诚的心。你太高明,这不公平……” 谢澜安的一腔冷怒,在这句话后,鬼使神差地卡了壳。 “……你说什么?” 胤奚肌肤苍白,眼里含着湿润的水光。他仿佛从未变过,还是那个柔软、温驯、会因女郎一次无心的馈赠而跑来自证清白,也会因女郎随口重解了他的名字,便如重获新生的胤衰奴。 他哀怨地看着她,有一种纯色琉璃的易碎感:“我说过,我不会欺骗女郎。女郎凶我,是不信我么?”, 36第 36 章 ——“女郎, 信我,我只愿你长留在清鸢身边, 并无加害之心。” 曾经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对谢澜安说过类似的话,那张温顺的皮囊下,藏的却是血色淋漓的獠牙。 前世那场雨,淋碎过她所有的骄傲。 所以她在重新醒来时便对自己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再误信一人。 胤奚是个意外。 她第一眼看见那颗艳红的朱砂痣时,便心生亲近, 她喜爱那把浅吟轻歌的嗓子,她默许他登堂入室一点点闯入自己的生活,这些日子,她已快要在他面前卸下心防。 她并不在乎胤奚杀了庾洛神, 但这个人隐藏至深的心计,让谢澜安回忆起了被信任之人背后捅刀的痛。 可想象是一回事, 罪魁祸首此刻就戳在她眼前,眨着濡黑打绺的睫毛, 紧抿被磨得糜红的唇瓣,看起来这么……乖。 仔细想想,他和那个混账崽子真的一样吗?谢澜安内心动摇起来,楚清鸢是恩将仇报, 他只是为自己有冤报冤。 “女郎……” 谢澜安心头微动,在胤奚再说出什么蛊惑言语之前,警告地指住他。 女子清冷的眼珠凝视他的脸:“怎么做到的?” 胤奚顿了下,浑身的力气慢慢沉静下来, 嘴角意味不明地向外轻扯,“江南七月回潮天……庾洛神不肯放过我,我走投无路, 不想一世活在她的阴影里,便想……开始时,我想到很多极端的法子,刺杀、下毒,只要让我有机会接近她,我便与她同归于尽。” 说到这四个字,他没有遮掩眼里的阴沉。 谢澜安看得清楚,那是纵使骨头折断了,也要从髓缝里流淌出的狠戾。 “可被她用我邻里的安危威胁后,我才清醒过来,贵者一怒,动不动诛人全族,我无九族,却有邻居,我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他们。所以,我得想一种把自己干净摘出去的方法。” 谢澜安暗中点头。想要远距离杀人,借助地势布置机关是一个法子,但想要万无一失,对实施者的考验却极大。 他既需摸清庾洛神的行踪,常去的地方,又要对她的心性十分了解,知道她笃信祥瑞之事,却又善妒阴狭,见到神迹现世只会一人独享,这才能排除其他人误落陷阱的可能。 胤奚低着眼继续说:“她有很多私人庄园,外人混不进去。我只能暗中打探她会出现的公开场合,后来了解到,她每年中元都会去韦陀寺点长明灯。 “韦陀寺的圣明池恰好连通淮水口,我便花了两年时间……” “等等,两年?”谢澜安眉心轻动。 胤奚温怯地瞄她一眼,点点头。 想不知不觉掘出一口天然浮沙坑,是个庞大的工程,好在他识得风水术士的朋友,也认得寻墓探穴的高手,他状似无意地零星向他们请教过许多这方面的技巧。 白日不能成事,他会每隔十来日,在宵禁之前先去东城,装作香客入韦陀寺。 他自知他相貌打眼,少不得做一番改扮,提前藏在偏殿角落的厕房或灌木丛里,待僧人晚课结束,夜深无人,便摸到圣明池边掘沙。 次日一早,再混出寺院,回到西城。 在此期间,他白天还要为了生计找活,又要提防庾洛神时不时来了兴致派人来捉他,又要避人眼目……便如此过了两年。 他对着女郎,全部坦白相告。 谢澜安听后,默不作声看着这条颀秀伶仃的身影。 怪不得芮秀峰说他是练武的好苗子,哪有什么天生天养,他的身子完全是靠自己打熬出来的。 这样过日子,每天能睡够两个时辰吗。 所以他果然不是在遇见她之后,才对庾洛神有了杀心,而是早在两年前便开始谋划了。 胤奚被她搭救入谢府,余生本已安稳无忧,却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 就像上一世,无人救他出水火,他便自己来。 只有这样的胤奚,才能出现在六年后的落星崖下,送她一曲安魂的挽歌。 “那只凤凰……”胤奚见女郎还是不语,且脸色仿佛更沉郁了,赶忙继续交代。 “火燧石。”谢澜安接口,“坊间的道士神婆,常用这种沾符可燃的火石粉末作法,是你能够接触到的东西。火石粉在日光的暴晒下会燃烧发光,但无法凝聚成形——” 她模拟着胤奚的思路,“你用了冰,你事先用火石粉在冰面上錾出凤凰的图样,之后……又在冰上加冻一层冰,以保持密封。你昨夜在韦陀寺,天将明时,算着时间将冰投入圣明池中,在它化前无人会留意,在庾洛神到后,顶面的冰层化开,底层的冰托还未化,便有完整的凤凰图案飘浮在水面上。” 谢澜安回想,胤奚的那个羊角辫小女孩邻居曾提起他养过金鳞鲤鱼,也许之前他打算用金鳞鲤鱼作祥瑞,引庾洛神入局。后来发现这个办法不容易掌控,才改作火石粉。 而他今日辰时在府里拖住她出门,是在一夜未睡、奔波往返的情况下,还惦记着不让她去东城惹上怀疑。 一切都说通了。 谢澜安往那张瓷白无暇的脸蛋上看了看。 长年睡不足,眼底还能一点乌青痕迹都没有,他能瞒过她,这张脸居功至伟。 “女郎好聪明。”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由衷的赞叹与钦佩,看着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给我好好说话。”谢澜安轻叱,“此计看似精妙,偶然性却太多,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成。” 胤奚笑笑,神色清淡,仿佛又披上了纯良的外衣:“我没指望一次成功,去年在横塘望景楼,我动了庾洛神包下的那间雅舍复道的栏杆,当时她已登了上去,却也未成……还有她偶尔会去的角抵场,里面养了只猛犬,平日以豹肉为食,十分凶野,我也在想法子……我只要不暴露,一次不成,总会等到下一次。” 而老天让他等到了。 他没有别的本事,想动手就只能琢磨出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可比起难堪的自己,他更怕失去女郎的信任,所以只要她问,他什么都说。 可即便这么怕了,他在事成前,依旧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若是说了,女郎是会帮他完成呢,还是会阻止他犯险呢?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将女郎拖入他的泥潭里。 这怎么可以。 这番话却再一次让谢澜安感到意外。 她以为他两年来偷偷在韦陀寺筹谋已是极限,没想到,狡兔何止三窟。 这一刻,她没有透过胤奚再看到别人的影子,而是忽然想起了女扮男装、隐忍二十年的自己。 鸟穷则啄,何况是人。 屋里又陷入短暂的沉寂,九枝莲花烛槃上的灯花爆了又爆,谢澜安忽道:“就这么恨她?” 胤奚眼神平静,“那场火差点烧死小扫帚。还有,” 他看着谢澜安,“她屡次针对你。” 谢澜安:“哦?那么你杀她,是为了自己,还是我呢?” 若是机灵些的人,这时候就会顺坡下驴,说些讨巧卖乖的话,何况他的小嘴一向如抹了蜜一般。 只有谢澜安自己知道,前世没有她,他依然动了手。 结果胤奚连一瞬犹豫都没有:“当然是为我自己。” 谢澜安微愣。 胤奚理所当然地说:“女郎天纵逸才,何需他人越俎代庖。女郎教过我的,你有仇当场便报,衰奴一直记得的。” 他还真是……不骗人。 就是会一脸真诚地哄人。 谢澜安按了按额角,进门时奔着兴师问罪来的心,全被他搅乱了。她甚至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错觉,眼前这个人,和不动声色谋划周密的胤奚真是同一人吗? 前世造成那场举朝动荡的党锢之乱,使那么多士人家破人亡的源头,竟就是他吗? 可是又如何能怪他,他只是个受士族欺压的可怜人罢了。倘若胤奚不反抗,某一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上,又有谁会怜悯地看他一眼? 外戚与世家之间互相倾轧,不过是借着一个由头争权夺利,一报还一报而已。 关小郎君什么事? 谢澜安历经一世,早已没有陈腐的道德观念。她一念定,心便不乱了,搭眼瞧见他的衣裳,淡淡道: “衣服脱下来。” 胤奚一愣,他身上所穿是她送给他的襕衣。 她明明说过,给他的便是给他的。 他都已经全部交代了,还是不行么…… 男子眼圈瞬间通红,“女郎不肯原谅我,要扒我的皮么……” 谢澜安的头皮一麻,她张张唇,胤奚已白着脸道:“好……好……” 他含在眼眶中间的泪珠,滚圆若珍珠,却有本事不滴落下来,看着更显可怜。他倔强地点了两下头,颤指解衣。 难道女郎以为他是什么纯善之辈,所以对于他这些手段,格外难以接受,定要赶走他吗? 可他,也是尘念满身的人啊…… 他生为杂户,从未自轻。他继承祖业,从未以抬棺唱挽为耻。他尊重生命的归去来。 但他操的是贱业,这是不争的事实。 连小扫帚那样没心没肺的孩子,在他抬棺为人后,也要几天不吃他做的饭菜,避免触碰到他。更别提那些士族名流看他的眼神。 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伴随终生。 尤其在庾洛神将他践踏到泥里之后,突然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怎能不拼尽全力地抓住? 哪怕明知这一切像昙花上的露珠。 昙花一现而落,露珠遇日而晞,昙露消散,梦便醒了。 哪怕明知自己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身份。 她在云端俯视人间。 他在井底仰望明月。 可是深陷命运长夜里的人,怎么舍得不看月? 胤奚指尖抖了好几下,才顺利解开衣带,脱下外衫后,不忘记齐整叠好,躬身放在身前的地板上。 那张惯来能说会道的小嘴,此时却倔强地紧抿,和眼睑的色泽一样嫣红。 他慢慢屈下一只膝盖。 从前有膝下无子的东家,看中他的容貌,出重金请他充当为往生者摔盆的孝子贤孙。胤奚从未答应过。 他出身是低,但那双膝盖,没跪过不该跪的坟。 但跪她,不妨的。 任杀任剐。 雪白的玉山在眼前倾倒,谢澜安眼皮子便是一跳。 连她这从来未知何为情爱的人,都对眼前之景感到心神微栗。 他没有故意引诱她……他本身就是一头纯媚妖冶的精魅吧。 谢澜安不露痕迹地深深呼吸一次,还是把话说了:“从今日起,你我之间的香火情尽了。” 胤奚听了,喉结颤抖,水意汪汪的眼睛仰着盯住她,就是犟着不说话。 “从明日起,”谢澜安目光凌然地一步步走过去,抖开折扇,低头,抵住他的下巴抬高,“跟着我,我亲自教你。” “你不是聪明么,琴棋书画我教你,运筹庙算我也教你。别再写你那笔狗扒字,学我的字!” 她之前一直刻意回避教他,今日胤奚却依旧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那好,既然是个藏得住事,耐得住狠,吃得住苦的可造之材,她曾教过别人的东西,悉数教给他。 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谢澜安不允许自己心存恐惧,她要驯服这种恐惧。 她更加不喜失控的感觉,唯独胤奚的出现,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意外,而且轻而易举便能撩起她的心软。 那么这根绳,她更要牢牢牵在自己手里。 胤奚完全怔在那里。 随着扇面抬高,他纤白的脖颈被迫后仰,暴露出战栗得厉害的喉结。 他听女郎冷言冷语地骂他,如逢甘霖,起死回生的滋味也不过是如此了。 半晌后,轻轻发抖地一声:“嗯。” “别忙着偷乐,”谢澜安瞥下眼睫,冷淡地看他,“学不好要罚,写不好要打。” 剥他这身衣,就是受不了一见他便想起前世因果的心软。她既然决心不念前尘,重头开始栽培他,便要有严师峻刻的样子。 胤奚极力压着嘴角,又是乖乖地一声:“嗯。” 谢澜安稀奇地看他两眼,“挨打也值得偷乐?” “没、”衰奴被口水呛了一声,把“挨打”和“偷乐”联系在一起,实在容易让人往下流的方向去想。他力证清白般红了脸,又不敢躲开女郎的钳制,脆弱地仰着脖颈:“这个真没有……” 谢澜安嘴角轻勾,眼神却蓦地转凶,收扇往他脸上拍了拍,抽出浅脆的声响。 “让你跪了?上一次教过你,不准露出自己的软肋,不长记性是吧?” 胤奚这下从耳根到脖颈都泛出一片靡艳的薄红,他丝毫不觉疼痛,眼中浮现一片孺慕妩媚的痴迷,爬起身来,口中却道:“女郎不是别人……” 谢澜安眼眸轻侧。 胤奚连忙眨动柔睫,改口:“是衰奴笨……求女郎多教我一次。” 他余光流连着地上那件衣,“庾氏的事……” “无妨。”谢澜安眸如冷露,“这口气憋了很久吧?你管杀,我管埋。”, 34.第 34 章 洛神之死 玄白近两个月因“伤”留府, 骨头都快待懒了,好不容易等到主子遣派,还是暗梢, 要他暗中盯紧庾洛神, 玄白立即摩拳擦掌。 “她去什么地方, 见什么人,身边有何反常之处,事无巨细都来报我。” 谢澜安捻扇叮嘱, “若有变故发生,只管看真, 但不可现身出手。” 谢澜安眼中寒意料峭。 她早说了, 她不做菩萨。 玄白领命, 盯了一连月余, 却也未有特别之事。 金陵城中日子安稳,七夕过后, 京口突然传回一封军报。 ——大司马领一小队精锐自广陵上,裹甲衔枚,夜渡淮河,偷袭了北朝驻在广固城的营地! 此信传回京城, 振奋人心的同时, 也不由让朝中大感意外,“不是说伏暑之后才发兵吗?” 谢府的议事厅,崔膺目光深凝,望着面前的沙盘, 露出似笑似忧的复杂表情:“我朝定下北伐发兵的日期,那北朝自然也知道。兵贵神速,兵不厌诈啊……接下来便看, 后续的渡淮大军能否迅速接援主帅,稳住这着险中求胜的先手了。” 长信宫中,一张软羊皮绘制成的战事舆图,平铺于案。 庾太后凝视着上面的山河城池,耳边仿佛已听见豪迈的金戈号角之声。 “好啊。”太后凤目含光,踌躇满志,伸掌按在代表着北朝疆土的那蜿蜒壑线上,“褚将军不愧为我朝屠鲵吞狼第一人,大玄有猛虎出山,先声夺人,哀家倒要看那尉迟老妇,还有何夸耀之言!” 谢澜安立在旁侧,顺着太后的话赞了大司马几句。 太后最喜她这份宠辱不惊的气质,笑问这张地图是何人所制,“看其上城垒分明,川河划分明晰,不是俗手。” 谢澜安道:“回太后,此图是家叔赴荆之前留下的,后经由崔先生几番添改,务求尽善尽美,方敢献与太后。” 庾太后点头,谢荆州、崔夫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如今皆效力在她麾下,她也算文武相得了。 话说回来,若非谢含灵甘心服膺,她也收拢不到这些傲世英杰的人物。 看来当初收服谢含灵真是明智之举,她日日看着这张泰山笃然的年轻妙容在身旁,恍觉自己也跟着年轻起来。 也许有生之年,她当真可以亲眼见证洛阳收复,大玄从江南迁回中原,恢复正统……太后再一次感觉到,这种运筹庙堂,手握权利的滋味实在太好,好到庾嫣品尝了二十年,依旧领略不尽其中美妙,舍不得放手还政。 紫宸宫的那个少年,自是她与先帝的晚来得子,亲生骨肉。所以庾太后才觉得这孩子犯傻,他着什么急呢,等将来她老了,这驭国的权柄不交到他手里,还能给谁? 到那时,她会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国土更辽阔、社稷更稳固的大玄。如今他十几岁的人急于亲政,他镇御得住那班老臣,完成得了北伐大业吗? 女主江山,名镌青史…… 这样难逢其世的机会,古今能有几人? 谢澜安在太后心志蓬勃的畅想中,悄然退出大殿。宫闱外,正候着几名兵部官员待诏,太后私召六部,可见太极殿那里已形同虚设。 谢澜安神色淡漫地经过墀台,那些下品官吏见到这名鹤服在身的绣衣御史,不管心中情不情愿,一齐躬身见礼。 谢澜安目不斜视地出宫门,郗符正在等她。 郗符在朝没有实职,出现在此,只能特意有事找她。谢澜安往这郗少主峻色清寒的脸上瞅一眼,“才从凌井吃了冰过来?” “别阴阳怪气,有正事与你说。” 郗符烦躁地拂动袖管,目观左右,邀谢澜安上他的车。 车轮驶动后,他方低声道:“大司马首战告捷,自是好事,我也希望中原故土早日收复。可若大司马此战后功高盖主,生出不臣之心,如何是好?你难道不知,此前大司马手下的幕僚,已提出让褚啸崖向宫里请赐九锡吗?” 谢澜安淡淡听着,郗符见她不语,运了口气:“太后一心只想与伪朝太后争个高下,她以为手握京畿六营,与一个防垒石头城,便能稳守京城。可京口铁骑是何等战力,一旦刀尖调转……你不会也如此天真,觉得褚啸崖是忠良纯臣,金陵城固若金汤吧?” 谢澜安轻飘飘看他一眼,“你为何不说,若大司马战胜归京,以他的寒门出身与阴鸷性情,必会极力提拔寒人,对世家势力开刀。你最怕的是这个,扯别的干什么?” 二人对弈清谈多年,对彼此也算了若指掌。谢澜安说着好笑起来: “郗少主不会以为能糊弄住我吧?” 江山轮替,世家依旧是世家,只要新帝需借世家的实力稳固朝局,这些家主会害怕世道变乱吗?不会。 端看王谢两氏,不就是在衣冠南渡之后,辅佐玄帝收服了江左的本土势力,才有今日位列于世家之首的风光? 可怕就怕,上位者是个底层出身的泥腿子,对世家门阀的风气深恶痛绝,这才会引发世家的警惕与压制。 郗符被谢澜安点破心事,神色微僵。 他肩上担负着整个家族的前途,不能不怕,郗家是如此,他不信品流还在郗氏之上的谢氏,会对此事没有担忧? 谢澜安当然不担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想法和褚啸崖不谋而合,都是意欲提拔寒士阶层,削弱世家垄断。只是方式不同,她不会用大开杀戒来达成目的。 看在郗符前世为她写祭文的份上,谢澜安耐着性子,听他倒完苦水。 然后,她玉指一拢扇骨,侧头真心实意地疑问:“我还在金陵呢,你怕什么?” 那不是故作淡定的张狂语,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傲,仿佛不解一个心智正常的三岁小儿,抬头怎会看不见太阳在天? 郗符一个激灵,惊撼地看着眼前女子。 · 淮北刀兵相接,金陵暑日浮闲。 胤奚照例每日去校场习练,有时捱得太晚,晚上便不回乌衣巷,在拨云堡的后罩房囫囵对付一宿。 若是回府,无论多晚,只要谢澜安还未休息,他一定坐在屏风外头,坚持为女郎读几篇文章。 谢澜安嘴上不说,当夜一枕黑甜无梦,次日便默许他再次走入她房间的灯影中。 仿佛一滴浸入清水的墨,不用外力搅动,靠着日积月累,也能悄声无息地改变水面原本的清澈。 处暑这日夜晚,谢澜安去了甘棠苑找姑母说话,胤奚才难得空闲下来。 他拎着两坛酒酿,找到守在四小姐苑外逗猫的青崖。 这两人在谢府是点头之交,照过面,没说过话。青崖比胤奚年长一轮有余,常年不改一身青衣,他见了那两坛酒,抬起单薄狭长的眼皮。 他的面前,是一名相貌冶丽而气息清敛的年轻人。 “这是我在大市买的烧酒,比不上府内佳酿,希望前辈莫嫌弃。” 胤奚在青崖对面的石阶蹲下来,没有坐实,虚撑着身体,避免对方仰看自己。 既然不是府中的酒,便不是借花献佛,至少是个有心人。他这“前辈”两字也有些嚼头,青崖收回抚猫的手,一笑:“有事想问?” 他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平平无奇,他是谢氏真正的媵臣,很小便被谢老家主买回来,学习如何为四小姐敬奉终身。 除了谢澜安每次见他,都不厌其烦地喊声“青崖叔叔”,他在谢府中的存在感很低。 胤奚目光澄澈坦诚:“想同前辈请教,如何才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青崖在夜色中沉默片刻,掀开一只酒坛的泥封,闻了闻。 他知道这个年轻郎君是小女郎的人,同类之间,无须多言,往往一个眼神就够了。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也是一门心思想讨女郎的欢心,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便被女郎所抛弃。 媵臣,并不是一个体面的身份。这人不是谢府家生奴,原可以有其他出路。 但这种事如人饮水,青崖没有多问。 他就着酒坛仰饮一口,“我与你说件事吧。四小姐当年,主动提出与王家和离,轰动了整座金陵城。没有人相信她给出的理由,一个女郎会仅仅因为丈夫的才学不如自己,便要悔婚,岂有此理?纷纷猜测其他秘辛。” 月明星疏,菊香弥径。狸奴在阶下仰着雪白肚皮耍娇,胤奚静静听着。 青崖道:“可四小姐却当着众人面前,从容道:‘我自幼涵泳家学,眼中所见是家父之洵美蕴藉,大兄之博学高才,二兄之风流倜傥,只道世间好男儿皆当如是。王郎才名在外,身与共处,方知其三者皆无,谢晏冬非草木,岂能屈就?’” 这样我凭我心的女子,怎不让人心动。 “我未亲眼看到小女郎在春日宴上,是如何改换衣簪,对峙群英,但想来姑侄一脉,必不会逊于四小姐。” 青崖有言下之意没说。 四小姐仅是想觅一位三好得其一的夫君,尚且不如意,小女郎如今叱咤风云,眼光又岂会更低? “你想做她身后的人,便要做好一世的准备,接受她的目光永远都不会在你身上过多停留。” 别存一毫侥幸。 这是他给这个年轻人唯一的忠告。 胤奚听后,容相无辜地抬起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青崖蓦地笑出声,“有天分。” 胤奚笑问:“自知之明的天分?” “不,”青崖指着胤奚那双沁了月色,乌光湛湛的含情眼,意味深长:“是口是心非的天分。” · 伏天过半,玄白那边仍旧无信传回。 谢澜安除了逢五大朝会之外,不用日日上朝。这天总算等到天气凉快些,碧穹之上云团绵密,遮住炎阳,便想去趟东城的水月寺,为冥诞将至的亡父添盏长明灯。 她等待套车的空当,一朵云影从芭蕉丛后飘出,声音软绵:“女郎要出门吗?” 云团与雪团哪个更白?恐怕都不如小郎君唇红齿白。 谢澜安看他这副温顺的模样,捺住嘴角上扬的趋势,“嗯,要出门。” 胤奚往前挪了几步,谢澜安看清他手里拎了一本书。 小郎君欲言又止:“很急的事吗?” “是不是急事也被你拦着了。”谢澜安好笑,她还真不急,索性让允霜在外等一等,负手盯着他手里的书,“又有问题不懂了?” 胤奚点头。 谢澜安故作惊奇:“奇怪呀,今日我既未与何梦仙说话,也未同乐山弹琴,你怎么来了呢?” 胤奚脸色发红,“真的有疑问想请教女郎……” 谢澜安眼见他耳根浮上一层绯红,不逗他了,接过书来一看,却是兵书。 只见上面勾画颇多,笔记密麻,是当真有所思考,这个骗不了人。 她有些意外地看胤奚一眼。 犹记得他上个月还在看史,想是在议事厅有所启发,这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儒林中有种说法,说北人的学问如显处看月,渊博却失之精细,南人的学问如窗中窥日,简要却失之深厚*。但谢澜安的观点是更支持学人博览群书,纵使暂时不求甚解也无所谓,务在开拓眼界。 她叠腿坐在美人阑上,招手,将胤奚的疑惑之处,细细与他说明。 胤奚听得仔细。待解疑完毕,时间也过去了近两柱香。胤奚满足地低吁一口气,双眸水润润的,“多谢女郎教导,希望不会耽误女郎的事。” 得了便宜来卖乖。 谢澜安却竟有些习惯了,仿佛他不说这么一句,便不是胤奚了。她照他的鼻尖虚点两下,这才出府。 胤奚从那道苏世绝俗的背影收回视线,目色清沉,转望天空。 这一日,庾洛神却也来到东城。 今日是她亡夫忌日,所以她要去临近淮河口的韦陀寺为亡夫上香。 寺里的香烛纸钱都是准备现成的,住持年年接待这位贵客,早已轻车熟路。 别看庾洛神在丈夫活着时残妒、暴虐,可对待死者居然很心诚,跪在蒲团上,耐心地拜了三拜,而后转去后殿的静舍休息。 时近中元,各个寺院中进香化纸的信众都极多,不过庾洛神身份显赫,住持早已为她辟出一间静舍少歇,并唤来一个清秀的小沙弥奉茶。 庾洛神早起乘车赶了一路,筋骨正酸,进门后,便趺倚着榻背而坐,软若无骨。 她看见那小沙弥,眼前一亮,“这是新来的么,好个清俊模样。” 住持含笑说是,无声退避了出去。 僧门一关,庾洛神笑着招招手。 那个年纪不大的小沙弥事前得过住持点拨,便温顺垂首过去。 庾洛神心生喜爱,正摩挲的得趣,忽听她留在门外的使女轻轻低呼,口中说着什么“金光”、“水塘”…… 庾洛神不悦道:“吵嚷什么?” 门外那使女推开门扉,有些激动地禀告: “娘子,仿佛是圣明池那边的水中突然现出金光,状如凤凰展翼,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大家都说是吉瑞降世呢!” 庾洛神听后一喜,她自来信神信佛,术士又曾批她的八字与水有缘,偏巧今日她来寺中,便有水中金凤现世,可不是奇事! 她连忙抚正衣襟,出门去看个究竟。 庾洛神走出精舍时,已有僧人听说此事,也赶往圣明池。 庾洛神自来偏狭多妒,祥瑞现世是何等难得之事,岂容这些下等阿物抢先,她便命令跟随的护卫,禁止任何人靠近圣明池水,自己快步行去。 到了那水池近边,她又对身后婢女道:“你们都转过身去,不许多看!” 众人不敢不从,庾洛神心绪激动,一人望向池中。 这韦陀寺的圣明池是从秦淮水口引进的活水,一向清澈幽深,只见原本清淩如镜的水面上,果然有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在随波漾动,双翼若飞,耀人眼目。 庾洛神欣喜若狂,不由得走近细观。 反正那池塘外围垒着青石做的栏防,无甚危险,她便大着胆子慢慢靠近,想将这奇景看得更真一些,好入宫讲给姑母听。 不知是否真是神迹的缘故,那池水中央,忽然无故卷起几片涟漪,形成涡流,便如凤凰舞飞带起的风。庾洛神看得痴了,不由又向前一步。 猛然间,她只觉脚下沙土软陷,庾洛神身形向下一坠,竟整个人陷进浮沙之中。 侍从们耳听半声尖叫,忙转过头来,但见庾洛神沉陷,救之不及,吓得魂飞魄散。 庾氏侍卫急忙抢身救主,一脚踩入那沙坑,险些连自己也沉下去。 众人这才发觉,竟有水流不停地从这处本该干爽的地面涌出,直到青石垒里外的池水混同一片——庾洛神何曾还在原地? “娘子?娘子呢?!” 这难道是……神迹杀人……否则娘子怎会转瞬之间在他们眼前消失?! 他们连救人都不知该去哪里找。 “跳水!看看池里有没有?”有头脑灵光的急忙呼喊。 几声仓皇的跳水声,冲散了那只昙花一现的金翼凤凰,只剩几点破碎的鳞光,随波逐水而逝。 半柱香后,庾洛神的尸体从圣明池的对岸被冲了上来。 寺庙碑林的黛瓦塔顶,目睹这一切的玄白冷汗如浆,毛骨悚然。 都城南门朱雀门外,有一条护城河。此时一片片暗浪正无声拍岸。 若有人细心观察,可以发现水底有不明显的漩涡凝聚而成,将天边厚重的云层都引得低垂。 有懂风水的老人知道,这是“回潮天”。 幽篁馆。 胤奚的那双含情媚眼敛雾深重,他学女郎的样子,手指轻敲案沿,心中轻数:“一,二,三。” 涨潮了。 · 玄白趁乱掠出韦陀寺后,火速回到谢府,奔进上房的院落便道: “女郎呢,我有要事回报!” 束梦在廊子上,看见没了嬉笑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峻的玄白,诧异地说:“女郎才出府不久……” 玄白问:“女郎去了何处?” 谢澜安的行踪自不会向底下人交待,玄白等不及,一跺脚又转身去找山伯问。 胤奚一直留意着府内动静,出得客馆到外庭,正逢玄白身形匆忙,神色沉肃。他目光微动,问:“出了何事?” 玄白接的是主子密令,如何与他答话,一股风似的去了。 胤奚却是有所预感,心头重跳,恍有金石震声。这一瞬,他胸中那团憋了三年的郁气,却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沉坠得更深。 他没有片刻犹豫,撩袍折身,去往正院。 “我要同女郎说件事。” 面对束梦的拦阻,他目光清冷,如是道。 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束梦懵懵懂懂地跟着紧张起来,“可……女郎不在家呀。” “我知道。”胤奚捏住冰凉的指尖。 他在这里等,他得在第一时间向女郎坦白。 35.第 35 章 “你别生气。” 谢澜安此时在宫中。 她本来是去东城, 半路被玄白追赶上来,得知了韦陀寺的事。谢澜安听见庾洛神死了,一瞬怔营后, 立即冷静地吩咐驾车的允霜: “不去东城了,折去骁骑营。” 她不能比廷尉更快知道这件事, 此时再去东城太过显眼,佯作去大营巡视, 不会惹人怀疑。 庾二小姐溺水的消息很快传回台城,肖浪得知后,连忙入署禀报谢澜安, 她这才动身进宫。 太后的内寝中,燃着很重的安神香。 庾太后骤闻侄女的噩耗, 才晕厥过一回。她悠悠转醒, 睁眼看见赶来的谢澜安,躺在多宝祥纹云母榻上抓过她的手,颤声问:“含灵, 是不是哀家听错了……洛神、洛神怎么会殁了?” 那张素日雍容的面孔一下子憔悴下去, 嘴角轻抖, 神情大恸。 庾洛神是太后除了长公主之外最疼爱的小辈,虽然她偶尔不满侄女轻浮无脑, 但毕竟是血脉至亲,太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万请太后保重。”谢澜安握着太后的手, 伏在榻前,“据臣所知……请太后务要节哀……” 溱洧亦在一旁掉着眼泪,劝说太后保重。 谢澜安面上凝重,心中觉得离奇。她来的路上听玄白讲述始末,说那庾洛神是自己走到圣明池边, 无端便陷入流沙,被卷入池中。 谢澜安本重生之人,不能说不信鬼神,但那什么金翼凤凰出现在庾洛神身死之地,怎么看也不像巧合。 她思索之际,崇海公公趋入殿中,先留意了一眼太后娘娘的神情,缓着声道:“娘娘,廷尉李枭到了,来回禀有关二小姐的……的……死因。” 太后扶着谢澜安的手,勉强从榻上坐起。 不愧是一手制衡住世家的人物,经过短暂的哀痛,太后渐渐镇静下来,只是眼里的阴翳却更浓:“传!洛神不可能无故落水,哀家要亲耳听听,是谁要害我的洛神。” 那李枭被传入殿,隔着一道纱幔跪拜,道:“回禀太后娘娘,微臣方从韦陀寺探查回来,据县主身边的护卫使婢言,当时县主身周并无可疑之人,也无人有机会接触到县主,是她自己陷入流沙……现在外面纷传,那只凤凰是韦陀护法头戴的凤翼冠化身降世,这是……神迹杀人……” 皇室对于天象谶数一向重视,若“神迹杀人”的说法坐实,紧跟着便会出现“庾氏无道”的声音。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为何独庾洛神落水? 太后神色一变,谢澜安当先喝道:“放肆,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辞也是廷尉府该说的话?也敢在太后面前胡言?” “上一回行刺谢直指的刺客,不是还未落网吗?”溱洧忽然想起,“此事……会不会是同一人在背后指使? 谢澜安心神微转,此言提醒了太后,她面色一沉,转向谢澜安,眼角的泪痕尚未全消,道:“含灵,哀家只信你。你这便去往韦陀寺,务必查清此案,哀家将冘(yín)从营交由你全权调遣!” 庾洛神在太后心中如同半女,为了她一人,太后不惜动用一个禁卫营的军力,这也符合前世庾家因庾洛神之死而大动干戈的情况。 谢澜安等的正是这个调查之权。 她神情凝沉,一脸悲太后之所悲地领命:“是,含灵必不负娘娘所望。” 随后她退出殿外,李枭随行。 出了长信宫,谢澜安便对这位廷尉大人换了副面孔,和和气气地说: “太后正逢丧亲之痛,方才的事,李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啊。” 李枭心中苦笑,这谢娘子如今得掌骁骑、冘从两大营,是真正的朝中新贵,他被数落一句,哪里敢记在心里。 他道:“都是为朝廷办事,直指客气了。只是太后娘娘一心想揪出个凶手来,下官方才说的是实情,这实在不像一场蓄意杀人啊……” “‘不像’,而非‘不是’?”谢澜安敏锐地挑出李枭话里的字眼,边向宫门走边问,“那圣明池围栏外,何故多出一个浮沙深坑,又如何会与内池相连,将人吸入其中?” 李枭道:“下官已寻水部的郎中问过,原来近几日正是江南的‘回潮天’,江河之水会有短时的涨潮现象。那圣明池是从秦淮河口引进的活水,所以在水底形成暗流漩涡,是可能的。人若不慎落入其中,纵为善泳者,也有可能挣扎不脱。” 这便是当时几个护卫跳入池水,仍未救起庾洛神的缘故。 谢澜安道:“依你看,会否有人提前算准此事,在池外掘坑暗害庾县主?” 李枭苦笑道:“若真有这么个‘人’,那么祂除了要知晓天文地势,探穴之法,还要有一夜倒海的本事?” 谢澜安:“怎么说?” 李枭身边的记室忙回话道:“回直指,据水部侍郎的说法,这种沼泽一般吞噬重物的流沙坑,通常只会出现在漠北,在江南不太常见。若真是人为去挖,多一点力道,很容易便会使水漫表面,靠近的人一眼便能看见,不会再近前;少一分深度,又不足以与内池水打通,自然也沉不了人。如今那片浮沙已被水流冲得漶漫汪洋,找不出挖凿的痕迹……且寺庙每日香客来往,游人如织,谁能有机会做这水磨功夫?” 谢澜安:“本寺的僧人?” 李枭道:“开始下官也有怀疑,已将那些僧人拘押起来,挨个审问。只是不像,若是寺僧杀害庾县主,应有更便捷之法,何需故弄玄虚?谢大人,关键在于,若是凶杀,那么杀人动机是什么?” 谢澜安也觉不像韦陀寺的僧人,否则前世庾氏那么大力调查,总该能揪出凶手了。 她表面一副全力纠察的尽责,实际并不在乎庾洛神的真正死因,冘从营调派权到手,这才是她想要的。 一个手上沾过人命,恶贯满盈之人死了,对于那此饱受她欺压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一桩。远的不提,便说胤奚,这一世是遇见了她,可上一世—— 谢澜安突然定住脚步。 她所止之处,正在宫门的阙楼之下。向外一步,便是洒满明媚阳光的中轴驰道,她站在凤阙飞檐遮住的阴影里,明与暗交织在她的玉色常服上。 上一世胤奚没有遇见她。 六年后却出现在断崖下为她收尸…… 那么,他是如何逃脱庾洛神荼毒的? 谢澜安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 他是懂得风水地穴的行家。 ——“我有一位风水术士的朋友……潮汐天不慎,便容易被暗流袭卷到三十里之外……” 他知道有种暗流可以将人卷袭冲走。 ——“这胤郎君昨晚不知去哪了,踩得满脚是泥……” 他真是回羊肠巷了吗? ——“胤哥哥会缝衣,煮饭,还会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 金鳞鲤鱼,少见价贵,一尾千钱,以胤奚的心性,怎会做这种华而不实之事? 不,她当真了解此子的心性吗? “直指……”李枭眼见前一刻还指挥若定的谢娘子,面色霜寒,“娘子可是想到什么线索?” 谢澜安自重回世间以来,从未在人前失态过。她刹那松开握疼的掌心,展扇遮额望了眼日光,“去韦陀寺。” 怀疑么,有一些。证据当然全无。 因为韦陀寺圣明池的那只所谓金翼凤凰、那个流沙坑,早已被水流破坏得没了半分痕迹。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背后推手…… 那他藏得,可真深啊。 庾洛神的尸身尚停灵在韦陀寺的宝殿中,谢澜安没有兴趣去观瞻,到案发地转了转,叫允霜回府调几个人手过来,说了四个名字。 这四名护院,正是她当初派去保护胤奚出行,以防备庾洛神将人掳走的。 允霜听后有些奇怪,领着命令去了。四人很快骑快马来到韦陀寺。 一间单独辟出的禅房里,门外守着谢澜安的人,谢澜安只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我要你们贴身保护胤郎君,你们尽忠职守了吗?” 四卫听了面面相觑,不防家主叫他们来是为了这个。一阵沉默后,其中一人回道: “……开始的时候,属下们是时时随着胤郎君出门的,只是有时他回羊肠巷后,因那里本有护卫,胤郎君体贴,让我们回来休息,我等便……便回来了。后来胤郎君去了校场,归府的时间不定,他为人和善,不愿麻烦人,说已有自保的能力,不用属下们如影随形,属下们便……” 他说到这里,四人额角皆已冒汗,一齐屈膝:“属下办事不力,请家主恕罪!” 所以有很多个夜晚,胤奚费尽心思摆脱跟随,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都对上了。 谢澜安眸色清寒,低头笑了笑。 他为人和善?他体贴周到?不错呵,他白日在她面前装乖扮巧,背地里却能杀人于无形。 · 胤奚这天在廊外等了很久。 谢澜安回府时天已昏黄,她步履如风,脸上的神色很难用言语形容,像淋了一场寒露的秋雨,被粘腻的湿衣裹身,激出一身薄戾。 折扇在她冷白的手中,宛如一把短刃出鞘。 胤奚看见她时眼神一亮,上前,像往常那样轻唤她:“女郎。” 谢澜安径直进屋的步子没停,目光扫落在他脸上。 这一眼,是胤奚从未见过的冰冷。他的心被冻得停跳,几乎立刻察觉到什么,马上说:“我有要事同女郎交代,女……” 谢澜安骤然回头用扇尖比住他。 女郎,这两个字糯如绵,甜如蜜,与任何人的语气都不同,轻易地让她信任他,怜惜他,纵着他。可她今日已不想听。 “进来。”她声音清冷,却不拖泥带水。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情绪失控。 “玄白允霜退守一箭地外,不许任何人靠近我房间。” 胤奚看着那道明明无声,却仿佛生出刀丛剑簇的身影,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淌出慌乱。谢澜安进门,他亦步亦趋。 关上门后,胤奚一须臾都没耽误,脱口道:“女郎,庾洛神是我杀的。” 谢澜安转身看着他。 闹得满城风雨的命案,前世牵连了无数士族的党锢之祸,叫他如此轻易地承认了。 胤奚却还嫌坦白得不够快,他见谢澜安面无表情,急着说:“我不曾想瞒着女郎,只是事成之前,我怕女郎受到波及,给你惹麻烦……我、我今日是想第一时间告诉女郎的……” 说到最后,他红了眼:“你别生气。” “呵。”谢澜安看着这双愧疚真诚的含情眼,却仿佛透过他,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寒声笑了笑。 好极了。 又一个楚清鸢。 “可是,”她慢条斯理点上灯,“你所谓的第一时间,是在我看破之后。你这不叫诚心自首,是畏罪供认。” 胤奚瞳孔放大,脚底不由向前蹭动两步,又不敢离她过近。他向前倾身,仿佛要将眸子里的墨光一并倾倒出来: “不是的……我是真心认伏,女郎不能仗着自己聪明绝世,神机妙算,就否认衰奴忠诚的心。你太高明,这不公平……” 谢澜安的一腔冷怒,在这句话后,鬼使神差地卡了壳。 “……你说什么?” 胤奚肌肤苍白,眼里含着湿润的水光。他仿佛从未变过,还是那个柔软、温驯、会因女郎一次无心的馈赠而跑来自证清白,也会因女郎随口重解了他的名字,便如重获新生的胤衰奴。 他哀怨地看着她,有一种纯色琉璃的易碎感:“我说过,我不会欺骗女郎。女郎凶我,是不信我么?” 36.第 36 章 ——“女郎, 信我,我只愿你长留在清鸢身边, 并无加害之心。” 曾经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对谢澜安说过类似的话,那张温顺的皮囊下,藏的却是血色淋漓的獠牙。 前世那场雨,淋碎过她所有的骄傲。 所以她在重新醒来时便对自己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再误信一人。 胤奚是个意外。 她第一眼看见那颗艳红的朱砂痣时,便心生亲近, 她喜爱那把浅吟轻歌的嗓子,她默许他登堂入室一点点闯入自己的生活,这些日子,她已快要在他面前卸下心防。 她并不在乎胤奚杀了庾洛神, 但这个人隐藏至深的心计,让谢澜安回忆起了被信任之人背后捅刀的痛。 可想象是一回事, 罪魁祸首此刻就戳在她眼前,眨着濡黑打绺的睫毛, 紧抿被磨得糜红的唇瓣,看起来这么……乖。 仔细想想,他和那个混账崽子真的一样吗?谢澜安内心动摇起来,楚清鸢是恩将仇报, 他只是为自己有冤报冤。 “女郎……” 谢澜安心头微动,在胤奚再说出什么蛊惑言语之前,警告地指住他。 女子清冷的眼珠凝视他的脸:“怎么做到的?” 胤奚顿了下,浑身的力气慢慢沉静下来, 嘴角意味不明地向外轻扯,“江南七月回潮天……庾洛神不肯放过我,我走投无路, 不想一世活在她的阴影里,便想……开始时,我想到很多极端的法子,刺杀、下毒,只要让我有机会接近她,我便与她同归于尽。” 说到这四个字,他没有遮掩眼里的阴沉。 谢澜安看得清楚,那是纵使骨头折断了,也要从髓缝里流淌出的狠戾。 “可被她用我邻里的安危威胁后,我才清醒过来,贵者一怒,动不动诛人全族,我无九族,却有邻居,我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他们。所以,我得想一种把自己干净摘出去的方法。” 谢澜安暗中点头。想要远距离杀人,借助地势布置机关是一个法子,但想要万无一失,对实施者的考验却极大。 他既需摸清庾洛神的行踪,常去的地方,又要对她的心性十分了解,知道她笃信祥瑞之事,却又善妒阴狭,见到神迹现世只会一人独享,这才能排除其他人误落陷阱的可能。 胤奚低着眼继续说:“她有很多私人庄园,外人混不进去。我只能暗中打探她会出现的公开场合,后来了解到,她每年中元都会去韦陀寺点长明灯。 “韦陀寺的圣明池恰好连通淮水口,我便花了两年时间……” “等等,两年?”谢澜安眉心轻动。 胤奚温怯地瞄她一眼,点点头。 想不知不觉掘出一口天然浮沙坑,是个庞大的工程,好在他识得风水术士的朋友,也认得寻墓探穴的高手,他状似无意地零星向他们请教过许多这方面的技巧。 白日不能成事,他会每隔十来日,在宵禁之前先去东城,装作香客入韦陀寺。 他自知他相貌打眼,少不得做一番改扮,提前藏在偏殿角落的厕房或灌木丛里,待僧人晚课结束,夜深无人,便摸到圣明池边掘沙。 次日一早,再混出寺院,回到西城。 在此期间,他白天还要为了生计找活,又要提防庾洛神时不时来了兴致派人来捉他,又要避人眼目……便如此过了两年。 他对着女郎,全部坦白相告。 谢澜安听后,默不作声看着这条颀秀伶仃的身影。 怪不得芮秀峰说他是练武的好苗子,哪有什么天生天养,他的身子完全是靠自己打熬出来的。 这样过日子,每天能睡够两个时辰吗。 所以他果然不是在遇见她之后,才对庾洛神有了杀心,而是早在两年前便开始谋划了。 胤奚被她搭救入谢府,余生本已安稳无忧,却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 就像上一世,无人救他出水火,他便自己来。 只有这样的胤奚,才能出现在六年后的落星崖下,送她一曲安魂的挽歌。 “那只凤凰……”胤奚见女郎还是不语,且脸色仿佛更沉郁了,赶忙继续交代。 “火燧石。”谢澜安接口,“坊间的道士神婆,常用这种沾符可燃的火石粉末作法,是你能够接触到的东西。火石粉在日光的暴晒下会燃烧发光,但无法凝聚成形——” 她模拟着胤奚的思路,“你用了冰,你事先用火石粉在冰面上錾出凤凰的图样,之后……又在冰上加冻一层冰,以保持密封。你昨夜在韦陀寺,天将明时,算着时间将冰投入圣明池中,在它化前无人会留意,在庾洛神到后,顶面的冰层化开,底层的冰托还未化,便有完整的凤凰图案飘浮在水面上。” 谢澜安回想,胤奚的那个羊角辫小女孩邻居曾提起他养过金鳞鲤鱼,也许之前他打算用金鳞鲤鱼作祥瑞,引庾洛神入局。后来发现这个办法不容易掌控,才改作火石粉。 而他今日辰时在府里拖住她出门,是在一夜未睡、奔波往返的情况下,还惦记着不让她去东城惹上怀疑。 一切都说通了。 谢澜安往那张瓷白无暇的脸蛋上看了看。 长年睡不足,眼底还能一点乌青痕迹都没有,他能瞒过她,这张脸居功至伟。 “女郎好聪明。”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由衷的赞叹与钦佩,看着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给我好好说话。”谢澜安轻叱,“此计看似精妙,偶然性却太多,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成。” 胤奚笑笑,神色清淡,仿佛又披上了纯良的外衣:“我没指望一次成功,去年在横塘望景楼,我动了庾洛神包下的那间雅舍复道的栏杆,当时她已登了上去,却也未成……还有她偶尔会去的角抵场,里面养了只猛犬,平日以豹肉为食,十分凶野,我也在想法子……我只要不暴露,一次不成,总会等到下一次。” 而老天让他等到了。 他没有别的本事,想动手就只能琢磨出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可比起难堪的自己,他更怕失去女郎的信任,所以只要她问,他什么都说。 可即便这么怕了,他在事成前,依旧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若是说了,女郎是会帮他完成呢,还是会阻止他犯险呢?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将女郎拖入他的泥潭里。 这怎么可以。 这番话却再一次让谢澜安感到意外。 她以为他两年来偷偷在韦陀寺筹谋已是极限,没想到,狡兔何止三窟。 这一刻,她没有透过胤奚再看到别人的影子,而是忽然想起了女扮男装、隐忍二十年的自己。 鸟穷则啄,何况是人。 屋里又陷入短暂的沉寂,九枝莲花烛槃上的灯花爆了又爆,谢澜安忽道:“就这么恨她?” 胤奚眼神平静,“那场火差点烧死小扫帚。还有,” 他看着谢澜安,“她屡次针对你。” 谢澜安:“哦?那么你杀她,是为了自己,还是我呢?” 若是机灵些的人,这时候就会顺坡下驴,说些讨巧卖乖的话,何况他的小嘴一向如抹了蜜一般。 只有谢澜安自己知道,前世没有她,他依然动了手。 结果胤奚连一瞬犹豫都没有:“当然是为我自己。” 谢澜安微愣。 胤奚理所当然地说:“女郎天纵逸才,何需他人越俎代庖。女郎教过我的,你有仇当场便报,衰奴一直记得的。” 他还真是……不骗人。 就是会一脸真诚地哄人。 谢澜安按了按额角,进门时奔着兴师问罪来的心,全被他搅乱了。她甚至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错觉,眼前这个人,和不动声色谋划周密的胤奚真是同一人吗? 前世造成那场举朝动荡的党锢之乱,使那么多士人家破人亡的源头,竟就是他吗? 可是又如何能怪他,他只是个受士族欺压的可怜人罢了。倘若胤奚不反抗,某一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上,又有谁会怜悯地看他一眼? 外戚与世家之间互相倾轧,不过是借着一个由头争权夺利,一报还一报而已。 关小郎君什么事? 谢澜安历经一世,早已没有陈腐的道德观念。她一念定,心便不乱了,搭眼瞧见他的衣裳,淡淡道: “衣服脱下来。” 胤奚一愣,他身上所穿是她送给他的襕衣。 她明明说过,给他的便是给他的。 他都已经全部交代了,还是不行么…… 男子眼圈瞬间通红,“女郎不肯原谅我,要扒我的皮么……” 谢澜安的头皮一麻,她张张唇,胤奚已白着脸道:“好……好……” 他含在眼眶中间的泪珠,滚圆若珍珠,却有本事不滴落下来,看着更显可怜。他倔强地点了两下头,颤指解衣。 难道女郎以为他是什么纯善之辈,所以对于他这些手段,格外难以接受,定要赶走他吗? 可他,也是尘念满身的人啊…… 他生为杂户,从未自轻。他继承祖业,从未以抬棺唱挽为耻。他尊重生命的归去来。 但他操的是贱业,这是不争的事实。 连小扫帚那样没心没肺的孩子,在他抬棺为人后,也要几天不吃他做的饭菜,避免触碰到他。更别提那些士族名流看他的眼神。 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伴随终生。 尤其在庾洛神将他践踏到泥里之后,突然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怎能不拼尽全力地抓住? 哪怕明知这一切像昙花上的露珠。 昙花一现而落,露珠遇日而晞,昙露消散,梦便醒了。 哪怕明知自己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身份。 她在云端俯视人间。 他在井底仰望明月。 可是深陷命运长夜里的人,怎么舍得不看月? 胤奚指尖抖了好几下,才顺利解开衣带,脱下外衫后,不忘记齐整叠好,躬身放在身前的地板上。 那张惯来能说会道的小嘴,此时却倔强地紧抿,和眼睑的色泽一样嫣红。 他慢慢屈下一只膝盖。 从前有膝下无子的东家,看中他的容貌,出重金请他充当为往生者摔盆的孝子贤孙。胤奚从未答应过。 他出身是低,但那双膝盖,没跪过不该跪的坟。 但跪她,不妨的。 任杀任剐。 雪白的玉山在眼前倾倒,谢澜安眼皮子便是一跳。 连她这从来未知何为情爱的人,都对眼前之景感到心神微栗。 他没有故意引诱她……他本身就是一头纯媚妖冶的精魅吧。 谢澜安不露痕迹地深深呼吸一次,还是把话说了:“从今日起,你我之间的香火情尽了。” 胤奚听了,喉结颤抖,水意汪汪的眼睛仰着盯住她,就是犟着不说话。 “从明日起,”谢澜安目光凌然地一步步走过去,抖开折扇,低头,抵住他的下巴抬高,“跟着我,我亲自教你。” “你不是聪明么,琴棋书画我教你,运筹庙算我也教你。别再写你那笔狗扒字,学我的字!” 她之前一直刻意回避教他,今日胤奚却依旧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那好,既然是个藏得住事,耐得住狠,吃得住苦的可造之材,她曾教过别人的东西,悉数教给他。 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谢澜安不允许自己心存恐惧,她要驯服这种恐惧。 她更加不喜失控的感觉,唯独胤奚的出现,带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意外,而且轻而易举便能撩起她的心软。 那么这根绳,她更要牢牢牵在自己手里。 胤奚完全怔在那里。 随着扇面抬高,他纤白的脖颈被迫后仰,暴露出战栗得厉害的喉结。 他听女郎冷言冷语地骂他,如逢甘霖,起死回生的滋味也不过是如此了。 半晌后,轻轻发抖地一声:“嗯。” “别忙着偷乐,”谢澜安瞥下眼睫,冷淡地看他,“学不好要罚,写不好要打。” 剥他这身衣,就是受不了一见他便想起前世因果的心软。她既然决心不念前尘,重头开始栽培他,便要有严师峻刻的样子。 胤奚极力压着嘴角,又是乖乖地一声:“嗯。” 谢澜安稀奇地看他两眼,“挨打也值得偷乐?” “没、”衰奴被口水呛了一声,把“挨打”和“偷乐”联系在一起,实在容易让人往下流的方向去想。他力证清白般红了脸,又不敢躲开女郎的钳制,脆弱地仰着脖颈:“这个真没有……” 谢澜安嘴角轻勾,眼神却蓦地转凶,收扇往他脸上拍了拍,抽出浅脆的声响。 “让你跪了?上一次教过你,不准露出自己的软肋,不长记性是吧?” 胤奚这下从耳根到脖颈都泛出一片靡艳的薄红,他丝毫不觉疼痛,眼中浮现一片孺慕妩媚的痴迷,爬起身来,口中却道:“女郎不是别人……” 谢澜安眼眸轻侧。 胤奚连忙眨动柔睫,改口:“是衰奴笨……求女郎多教我一次。” 他余光流连着地上那件衣,“庾氏的事……” “无妨。”谢澜安眸如冷露,“这口气憋了很久吧?你管杀,我管埋。” 37第 37 章 “罚我。” 炎热多日的金陵城终于下了场雨, 可惜是不解渴的牛毛细雨,御沟外的垂柳在酥雨中朦成一片绿雾。 谢澜安出廷尉府,直奔长信宫, 在阶下却被庾松谷拦了下来。 “谢直指鞫走韦陀寺的僧人, 审问这些时日, 可审出个结果没有?” 距庾洛神溺水已过五日,伏天停不住尸体,用再多的冰也有难闻的气味逸出。 最终是靖国公夫人忍悲发话,说她女儿生前是体面爱美的人,故而庾洛神于昨日下葬。 人入土了, 但杀人的凶手还没个眉目。 庾松谷和庾洛神是同一个娘胎养出的脾性, 刚愎自用,手段暴戾,他脸色不佳地看着谢澜安: “若是没结果, 便将那些人交给我,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人开口。” 谢澜安用膝盖想也知道, 那些人若交给他, 便剩不下几条命了。 她当时派冘从卫严守事发现场,并带走寺中僧众, 便是防止谁拿这些无辜的人撒气。 谢澜安垂眼掸了掸官服上沾的水气, 道:“请庾将军节哀, 县主的案子,我还在调查。” 亲妹妹不明横死, 庾松谷能有什么好耐心,他睨目冷笑:“我还记得当日在斯羽园,你与洛神发生龃龉,险些刀兵相见, 谢直指会如此好心全力调查?” 他声色沉了下去,“说起来,事发当时你在何处?” “骁骑营啊。”谢澜安磕绊没打一个,眼神冷漠,“原来将军要审我。正好我有些眉目向太后回禀,不妨一道?有什么话,在娘娘面前质疑不迟。” 庾松谷神色阴冷,谢澜安视若无睹,当先迈过朱槛。 二人进入内殿时,庾太后才在溱洧的服侍下喝过一碗药。 她的气色比初闻侄女身亡那日好了一些,只是终究伤了心,鬓角已有华发悄生。 谢澜安见礼,太后一见她便问:“可有眉目了,廷尉怎么说?” “回太后,廷尉那边还是倾向于县主是失足溺水。”谢澜安道。 她说完,太后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没有凶手,便意味着庾洛神是白死,更紧要的是,神迹杀人的说法无法洗脱,会对庾氏的声誉造成影响。 谢澜安看出太后的不满,紧接着说:“不过臣又细细勘查过圣明池四周,对于当日的离奇景象,却想到一种可能性。” 庾松谷皱眉侧目,太后问是什么,谢澜安道:“臣仔细想过,其实想在白日发出金光,有很多种手段,比如借助金箔、金镜反射、又或者使用火石粉……前两样在现场都未寻到痕迹,而火石粉却可以遇日光自燃,燃烧尽后,灰烬便随着池水消失,不失为一种可能。” 庾松谷冷声问:“那这东西又是如何形成凤凰图案的?” 谢澜安面色不改,“臣以为,可以用冰。若事先将这种粉末在冰上刻出图样,封闭后投入水中,待冰层融化,火石粉接触到日光,便会起火自燃——自然,这也只是臣的一种猜测,因为无论是冰,还是火石粉,都是事后化去无形之物,如若真有这样一个筹划周密的凶手存在,那他也,太聪明了。”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一刹给太后姑侄说怔了。 溱洧在旁听着,都觉得背后寒毛竖了起来。 庾松谷半晌才回过神,打量谢澜安:“你这猜测,就如亲眼看见的一般。” 这话也算歪打正着,八.九不离十了。谢澜安微微一笑,身形只对着太后,与太后说家常似的道: “庾将军方才在殿外质问下臣,说我曾与庾二小姐闹过不愉快,如何会真心为她昭雪。又问臣中元那日,身在何处。” 太后不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转头看了侄儿一眼。 谢澜安轻叹,接着说: “请太后明鉴,从前的事是臣轻狂意气,过去这么久,早已忘在脑后。县主之殇,臣亦痛惜,臣不敢说与县主如何交情深厚,但臣做这一切,完全是为替太后分忧!在太后面前,臣说的句句都实话。庾将军如不信,含灵这便辞官,脱簪接受调查。” “含灵不必多言,哀家信你。”太后不等她说完,便一语定音。 她嗔视侄子一眼,“他是感惜家妹,心肠纷乱了,你莫与他计较。” 太后心中自有思量:倘若此事与谢含灵有关,她又何必直说出来,惹人怀疑?再者,廷尉那帮在官场混久的油子,遇事只想草草了结,只有含灵不曾顺从失足的判定,还在坚持调查。 “如此设局,大费周章……”眼纹深沉的妇人沉思片刻,“害人手段如许多,偏偏选了最费事的一种。背后之人如此做,便是想落实‘神迹杀人,庾氏无道’的说法,引起舆论对庾氏的攻讦啊。” 庾松谷虽不情愿承认谢澜安聪慧过人,但顺着这条思路一捋,惊然道:“是了,盛夏之季寻常人家哪里有冰,世家却有储冰。” 太后眼中现出痛惜又冰冷的锋芒:“好,好个门阀士族……为达目的,他们眼中还有天子,还有王法吗……查,继续查!” 谢澜安霎睫颔首,不再作声。 人都是相信自己的,让对方自己得出结论,比由她说出来要好。 其实大市中也有冰铺,否则胤奚的冰是何处得来,但在太后与庾松谷这样久坐高位的人眼里,只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庾洛神死亡的背后,一定牵扯着大人物与复杂的算计。 恰好世家又一向与外戚敌对,这个说法散播开来,又是世家得利。 谢澜安告退时,向太后保证,会严防金陵城中出现对庾氏不利的天命之说。 她退出来,在雕花门扇外,不期遇到一人。 前来探望太后的少帝。 这似乎是君臣二人第一次在上朝之外的时间碰见。 陈勍身着一件家常圆领缃绫服,腰间系着一枚衔珠水龙玉,隽气清逸。 他站在一柄御伞下,看着身姿风流,眉黛被细雨的水气染得更英飒的女子,等了等,不见她行礼,不由笑说: “谢娘子是母后亲信,怎么,见朕便如此疏离?” 谢澜安这才低下视线,揖首向皇帝行了一个常礼。 “臣参见陛下。” 陈勍不知道,她在他之后的百年间,见过很多乱世帝、草头王、荒唐□□的一国之君,所以对这些所谓的天下至尊,她实在提不起多少敬畏之心。 她侧身退下台阶后,陈勍久久未从那片红影收回视线。 他年轻的眉宇泛着一种书卷气的清澈,忽道:“给谢内史送一把伞。” 为他撑伞的彧良是伺候少帝的御前老人了,他顺着陛下的目光下望,看见那摇扇自得而去的身影,真个潇洒,“哎哟”一声: “陛下您瞧,谢娘子哪里像打伞的人呢?” 雨势渐大。 宫中无伞,宫外却有人在撑伞等着谢澜安。 胤奚青衫举绯伞,看见女郎踏出宫门,肩头发鬓上都染了雨珠潮气,他皱起俊眉,忙上前将伞遮在她头顶。 谢澜安没有侧目,在他的跟随下登上马车,掸衣落座时说:“少做这些事。” 她收他来不是做奴婢丫鬟的。 “是。”胤奚随后上车,细致地抖落伞面上的雨水戳在角落,关上车门,挡住外面的潮气。 他留意地看了女郎一眼,低声补充:“只是见女郎不喜雨天……是衰奴做得不好。” 谢澜安看向他。 不过是在雨天随她出过一次门,他的直觉……是真敏锐。 从前是不喜,决心栽培他后,也便没这些忌讳了。 她输在一场雨里,如今重收门徒,便是要打破这个锁住她的恶咒。 楚清鸢么,初见时赤诚得一眼见底,反骨全藏在血肉里。眼前这个,倒是不藏,只是惯会用乖巧装饰,说不定还心想着怎么引她去摸摸他的反骨。 就如胤奚今日这身青衫,不仍是她的旧服么? 那日她欲断前尘,要他弃衣,哪怕重新给他做三大箱新的也成,结果这个眼也红了、跪也跪了的小可怜,偏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衰奴就喜欢原来的,不想换……衰奴自知愚钝,惹女郎生气了,请女郎狠狠责罚我吧。” 责罚还不够,还要狠狠,还是颤着喉嗓,红着眼圈。 生怕她下得去手。 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但至少,她见过他的另一面,知道他的来路去处,了解他的隐忍倔强。 马车驶出驰道,谢澜安问:“有最新战报吗?” 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再如以往柔和。 她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凭挽郎胤奚这个身份,谢澜安便能漫不经心地容下他一席之地。 可在此之后,他有一星半点做不好,都算她这做主君的管不严。 “有。”胤奚随之正色。 从前他是无法接触到这些机密信件的。 谢澜安给了他门生的身份,他今日才有立场到宫外来等她,才有资格与权限了解到北伐的事务。 “一个时辰前到的,是阮郎君寄回的,信上说豫州的两翼军马已驻扎在兖北的郸城,以策应大司马。 “荆州那边也寄回家书,谢二爷领军汉水至泌阳,与北朝的守城先锋部隔垒对峙。大司马入青州后,尚无最近消息。” 他低声叙述,有条不紊,抹去了嗓音里的甜腻,话语清沉简要。 谢澜安听后点头。 表兄北上后加入了豫州军,不受褚啸崖直接统领,却是作为配合主力军最重要的一路锋翼,能够传回一些进展,但涉及不到前方最直观的战局; 二叔那里不用多说,与大司马一东一西,水陆两道夹击北朝,消息足够及时,也不会藏私; 至于北伐主力北府军,褚啸崖是雷厉风行之人,又擅奇兵,不受京城羁縻,他不会老实照规矩地往金陵传递战报。 京中之人想了解到当地的战局,除了靠斥侯回报,还是只能多番推演。 胤奚见她扇敲掌心,凝神思索,没有出声打扰。 直至谢澜安的眉心微微松泛开来,抬手去拿小几上的茶壶,胤奚忙斟了一杯奉过去。 谢澜安指尖微顿,嘴里应着不再做这些琐事,手上忙活得一件不少是吧? 她最终还是接下来。 胤奚安静地等女郎润过喉,方从袖中取出他前一日练写的字,给谢澜安过目。 令胤奚每日风雨无阻临十张字帖,是谢澜安布下的功课。她接在手内,随意翻了两张,搭眼便看出问题来。 “为书者,力、势、藏三者缺一不可。书前须默坐静思,神采沉密,你心还不够静。” 她又翻了两张,蹙起眉:“力也不够匀。《九势》不是背得烂熟么,如何不曾活学活用,下锋有力,方有‘肌肤之丽’,所谓肌肤之丽,便是你……” 她一心沉浸在对他的指正中,下意识寻找最恰当的比喻,抬头便看胤奚的脸。 蓦地对上那双正认真聆训的眼睛,谢澜安口齿一顿,改口:“便是你——收到那些字帖中的神韵。” 女子别开眼,“这十张不算,再写一份补上。” 其实对于一个初窥书法门径的人来说,胤奚的字已经初具雏形了。 而且谢澜安看得出,他私底下写的绝对不止十张字,定是偷偷多练过。 但她的眼界高,要求也高。 他若不能比同等起步的人进步得更快,便是不合格。 女郎的眼神清而冷,声音也前所未有的严厉,那片紧致皎白的侧颔,更是清疏胜雪,隐约无情。 胤奚垂眼,好喜欢。 从前她对他有说有笑,看似和旁人不同,可胤奚却总觉,女郎那时的笑像一种……漫不经心的客气,隔着他翻不过的十丈红尘。 如山间云岚,吹一吹便散。 她如今,才是真正将他看进眼里。 他主动伸出两片白嫩的掌心。 “罚我。” 这是事先定好的,他写不好字要受罚。 人人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打了才长记性,天才如谢澜安,也逃不过这个苦功。 谢澜安是言出必践之人,瞥瞥他,心道你多个什么,真当我狠不下心么? 她冷脸拿出为人师表的气派,没打他写字儿的那只手,举扇打在胤奚左手心。 他的手心多软,谢澜安是摸过的。所以打他手心和敲玄白的脑袋不同,谢澜安也无经验,只好大约拿捏着力道。 多轻多重,她也不知,只见胤奚眼睫轻轻一颤,青衫微抖,喉咙溢出一段无声的气音。 谢澜安沉默,忽然狐疑地歪头找他低下去的脸:“你笑呢?” 胤奚茫然抬头。 那张绷得平直的嘴角,哪有笑模样?他无辜地说:“还有九下。” 谢澜安盯他两眼,而后负手靠在车厢,闭目,养神,不看为净。 “不打了,存着。” 胤奚遗憾地收回手。 他轻轻蜷起掌心,记住这种酥麻发痒的滋味。 等以后写好了,这种奖励就没有了。, 38第 38 章 车到乌衣巷, 胤奚先下车,撑开伞挡在厢辕相接之处。 谢澜安与他一道进府,迎面便见崔膺领着两个学生从内院出来, 岑山在后劝阻不住,竟是要走的架势。 谢澜安问:“先生何往?” 身材高大的韩火寓为老师打着伞, “谢娘子, 莫以为我们不知你在外做了何事。庾氏为调查一件案子, 在城中大肆搜捕疑犯,以致人心惶惶——你帮庾氏为虎作伥, 我老师的清名不能为你所污。” 谢澜安不以为忤,淡淡含笑。 胤奚听见他提及庾氏命案,目光低了一低,继而上前一步,看向崔膺,代女郎开口: “记得先生入府之日曾言, 此行只为北伐,其余一概不问。这些时日在议厅中, 胤奚聆先生高论, 受益匪浅。如今大司马在阵前杀敌, 后方千里运粮, 越在此时越不能出差子,先生一世高名, 难道会反缚于名声, 为清名而不顾苍生?胤奚愚鲁, 未知其义。” 韩火寓不满:“你还敢胁邀老师?” 胤奚目光平静,谦逊而不退让:“先生自己心之所向,他物何能动摇。” 崔膺心中有所触动, 抬目看向胤奚,短短几日未见,这个小郎子有些蕴藉内秀的意思了。 谢澜安欣慰地莞动丹唇,有个代她说话的人,省些口舌的感觉原来不坏。她道: “崔先生未必铁了心想走,是想以此激我,让我将心中对策对先生和盘托出?含灵还是那句话,北伐以外的事先生管不了,含灵也不会说。先生真若质疑我,何不留下来,印证自己的看法呢?” 两柄伞相对而持,崔膺隔着细密的雨帘看向她,终于开口:“你之前执意要我预测北伐军攻城拔寨的行军速度,便是为了预防京中出现变故……粮草失济……” 可庾氏女之死是之后才发生的事,她又岂能未卜先知? 崔膺自诩心智渊沉,却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的女郎了。 谢澜安转眸打了个哈哈:“噫,先生有弟子服劳撑伞,弟子却在雨中淋湿,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啊。” 她看着相比韩火寓更显沉默无奇的楚堂,“先生执意要走,我留不住,但为何不问问学生想不想走?” 韩火寓诧异地看向他这个同门师弟,“楚堂,难道你想留下?” 楚堂在议事厅中不比旁人活跃,常常是沉默地做着崔膺吩咐下来的事,从不冒尖出头。他此时听问,静了瞬息,转身向崔膺一揖礼。 “山中虽好,学生空学了满腹经世济民之学,却寻不到可以播撒耕耘的土壤。老师,是,学生想留下。” 谢澜安之前一直暗中留意着议事厅诸人的心性学识,有人如木秀于林,珠生崖壁,令人视之心喜,愿意纳于匣中。有人如鹤藏九渊,声色不动,却未必不是静水流深,待时而动。 她没有让楚堂为难太久,顺势对崔膺笑说:“崔先生莫嫌我脸皮厚,我正想问您借楚郎君一用。” 楚堂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位谢娘子。 如今的士林馆已隐隐成为在太学之外,又一谈政演武之地。谢澜安想把楚堂放过去,凭他“中原楷模关门弟子”的身份,所发的议论才真正是登高而招,顺风而呼,令金陵士人无法忽视。 胤奚抬起漆黑的眸看了楚堂一眼。 崔膺略忖片刻,轻轻点头。 他不是迂腐师长,既然少年心志高于山,他不拦着他们往自己曾经趟过的泥泞里再走一遍。 ——如若这些年轻人有幸走得够远,最终看到尽头处,那无力挽天倾的绝望的话。 他一生都在坚持北伐中原,但每次酒醉后,又都扪心自问,若野心膨胀的褚啸崖当真胜战凯旋,对大玄来说就是好事吗? 金陵政出多门,少主后宫虚置,东宫无储。庾氏与世家的争斗愈演愈烈,寒庶在压榨中挣扎求生……这样的世道,真能在他有生之年变好吗? 他曾以为找到了治世的良方,那是以他崔膺的心血作药引酿出的方策啊,他奔走于朱门凤阙,求那些有权施行新政的上位者看一眼…… 可这些人都是瞎的啊! 没有人愿意从穷奢极欲,醉歌狂舞中移开眼目,听一听他这个犯酸的书生说的话。久而久之,连崔膺自己,也渐渐看不清来路了。 先生眼中闪过历尽沧桑的疲色,他心气灰迷,却也不给后生泼冷水,道:“雨大了,可否往如濡馆送几碗姜碗?” 山伯转愁为喜,连忙应声说有,谢澜安亲自送崔膺回院。 进了如濡馆,崔膺忽道:“我身边缺了个人,便也同娘子要一个人吧。” 他伸手往胤奚身上一指。 “此子合我眼缘,跟着我,不记名,我教他些东西。” 胤奚手腕惊吓似地一晃,一串雨珠沿着伞骨甩落下来。 他连忙看向女郎。 还未开口,谢澜安已道:“他现在跟着我。” 简单的几个字,瞬间将胤奚提起的心按回原位。 他矜持地擎起瓷白的下巴尖。 “谢娘子还真是对人雁过拔毛,对己一毛不拔啊。”芮秀峰从侧院笑呵呵地走过来,“之前娘子不是还说什么,不干涉这小子的自由,今日怎不问问他的意见,武断起来了?” 芮秀峰至今还对胤奚没有跟着他习武耿耿于怀,正好在跨院雨中练拳,听到这话,赶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澜安闻言转头,瞧了瞧身后那张被江南烟雨濡衬得愈发昳艳的脸,心想,这小郎君还真是得长辈缘。 胤奚赶紧回以一个笑。 “他之前有自由,现在没有了。”谢澜安没睬他的献媚,声音不高,却有不容分说的力量,“今后我说一,他不能行二,我做得了他的主。两位前辈还是莫惦记我的人了。” 从前她对胤奚没要求,所以万事不拘束,还生怕他在府上住得不惯,受人欺负。但今后。 他只能受她一人约束。 这话不止是婉拒崔先生,也是敲打给胤奚听的。 安抚好崔膺后,谢澜安回到上房。胤奚在月洞门外将伞柄交给女郎,自觉地止步在院外。 身份变了,无令便不能再随意出入主君的院子,这也许是他唯一需要忍受的代价。 可是相比于他所得到的…… 胤奚在墙檐下听了会雨打芭蕉,回刍女郎方才的话,眼神一睇一睇灿亮如星。 青崖负着手靠在沿廊拐角,摇头无奈作笑。 “要是有尾巴,这会儿都要翘上天了。” 午后时分,祖遂亲自从校场回了趟谢府,却也是来向谢澜安要人的。 “所谓一日不练手生,三日不练身子便懈怠了,这小子才打下根基多久,便把一日的训练时间减半?听说这是女郎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谢澜安听明白老将军的来意,点头说。胤奚隐藏得好,他过去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旁人不知,她却知道。 “他现今需要固本培元,每天得睡够四个时辰,请将军担待些。” 四个时辰?养大爷呢?祖遂惊异万状地望着谢澜安:“谢娘子你是不是忘了之前说过的话?娘子此前对那群女娘的态度,可是让小老儿不要手软,往死里去练。怎么轮到胤小子,娘子的心就偏到北朝去了?” “这怎能一样?” 谢澜安丝毫未觉自己偏心,铁面无私地与祖遂讲理,“之前我是不愿将军歧视女子,想让您将她们和男人一般看重,一般倾授本领,我信她们是真金不怕红炉火。至于胤奚,他……” 祖遂睨视一目,倒要听听“他怎么样”。 “他……娇气些。”谢澜安扯了一句,“将军还有旁的事吗,不妨留在府中用暮食。” 祖遂轻哼一声,看谢娘子的意思,想来是难以转圜了。他心中却不赞同,嘴硬道:“半日就半日,无非是将原先的训练双倍压缩一下,到时我狠狠地练他!” 谢澜安从容微笑:“怎么教便是老将军的事了,我不插手,随将军调理。” 祖遂碰了个软钉子,当下也吃不下什么饭,返身回校场。 他走到门边,已要迈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齿尖微磨的声音:“——不许太狠。” · 晚饭后,谢澜安照例抽出半个时辰教胤奚下棋。 她没有提起祖遂上门的事,灯影脉脉的光线下,她教他摆座子定式,因为简单,耐心得意兴阑珊,一双长眉轻敛,又带着不自觉的严厉。 她这种样子,最令胤奚沉迷。 女郎身上宽逸的绫纱白衣柔软得似一团云霭,笼着幽香的袖口堆委在枰外,那玉做的沁白棋子,在她素指间灵巧翻转。 这是个雪意堆就的人,惟有兰音轻吐的檀唇,是呵气成暖的艳色。 他要很努力地转走注意力,才能专心在棋盘上。 “我二叔的书房叫新枰斋,取的便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千古无重局之意。” 夜晚尚有白日的余暑,堂屋的窗扇敞着,蛩声清谧。谢澜安不止教他棋理,也与他看的兵书结合,说些书外的道理。 胤奚牢记在心,隔了一阵低问:“女郎,金陵会乱吗?倘若因我的缘故……” “落子无悔。”谢澜安挑眉看他一眼,将吃掉他的几颗子不客气地扔回他手边的棋盒子。 放在从前,她会教人三思隐忍,顾虑大局,因为上一世她自己便是如此奉行的。可这辈子,谢澜安漠然一笑,“你记着,不仁者以万物为刍狗,为自己谋条生路从来不是错。心如转丸,手如鸣镝,心转得多快,手出得多稳,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说完,察觉对面的人不自觉绷起了面皮,垂手聆听,顿了下,语气又温和下来:“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端看他一个无依无仗的庶人,筹谋数年时间,只为设计一名县主之死,便知他胆何其大而心何其细。 昼长苦夜短,眨眼间半个时辰的银漏水满,胤奚便该告退了。 他没有磨蹭,放下挽折的缠枝纹袖口起身,仔细将棋盒与坐垫归置齐整,顺手捋正女郎折扇上的坠绦。 正要离去,谢澜安忽叫住他:“等等。束梦。” 胤奚转头,束梦端了一盏白玉瓷盛的散着热气的东西入室,“娘子,来了。” 谢澜安倚坐方席上,向胤奚指指碗,“牛乳,给你的,以后每晚饮一盏。” 食乳酪本是北地胡人的风气,在大玄,乳酪价贵,只有贵人家中才能供应起。 丰年小时候总嚷着要长个子,日饮一盏,长到如今身体壮如牛犊,风寒都没染过几回。谢澜安一见胤奚清瘦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便想起他这两年蛰伏苦熬的经历,是以也给他补补。 胤奚这次却没有如获珍宝地领命,他注视那盏洁白的乳酪,抻了抻女郎送他的衣服袖口,迟疑道:“喝这个,会长身体吧……” 世上男子无不盼着长高些,哪有嫌自己高的? 谢澜安倒是怕他喝完后,皮肤将养的比现在还白。 那岂不是更会招惹人了。 “衰奴不想喝么。” 这声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娇一出,谢澜安耳后的皮肤不由簌栗,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喝乳酪脾胃不服?” 胤奚摇摇头。 谢澜安耐着性子:“对牛羊有避讳?” 胤奚还是摇头。 谢澜安板起脸色眯了眯眼:“我是在和你打商量?” “衰奴……” “闭嘴,喝。” 一脸委屈的小郎君在女郎的注视之下,不情不愿捧起瓷盏,小口小口地喝。 牛乳醇稠香甜,饮之暖腹,这是胤奚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这么好喝的东西。 只是美食与衣裳便像鱼与熊掌,他怕不可兼得。 但胤奚最终还是听话地喝完了,放下碗后,他向束梦道了声谢。束梦看着他的两边嘴角,却是一乐。 原来他不留神,留了两撇小白胡在唇边。 谢澜安清泠的眸子望过去,人亦忍俊。 下一刻,她又笑不出来了。因为胤奚用那双水漉漉的黑眸凝视着她,探出嫣红的舌尖,将唇边的残白舔吮进去,干干净净地一笑:“多谢女郎赐乳。”, 37.第 37 章 “罚我。” 炎热多日的金陵城终于下了场雨, 可惜是不解渴的牛毛细雨,御沟外的垂柳在酥雨中朦成一片绿雾。 谢澜安出廷尉府,直奔长信宫, 在阶下却被庾松谷拦了下来。 “谢直指鞫走韦陀寺的僧人, 审问这些时日, 可审出个结果没有?” 距庾洛神溺水已过五日,伏天停不住尸体,用再多的冰也有难闻的气味逸出。 最终是靖国公夫人忍悲发话,说她女儿生前是体面爱美的人,故而庾洛神于昨日下葬。 人入土了, 但杀人的凶手还没个眉目。 庾松谷和庾洛神是同一个娘胎养出的脾性, 刚愎自用,手段暴戾,他脸色不佳地看着谢澜安: “若是没结果, 便将那些人交给我,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人开口。” 谢澜安用膝盖想也知道, 那些人若交给他, 便剩不下几条命了。 她当时派冘从卫严守事发现场,并带走寺中僧众, 便是防止谁拿这些无辜的人撒气。 谢澜安垂眼掸了掸官服上沾的水气, 道:“请庾将军节哀, 县主的案子,我还在调查。” 亲妹妹不明横死, 庾松谷能有什么好耐心,他睨目冷笑:“我还记得当日在斯羽园,你与洛神发生龃龉,险些刀兵相见, 谢直指会如此好心全力调查?” 他声色沉了下去,“说起来,事发当时你在何处?” “骁骑营啊。”谢澜安磕绊没打一个,眼神冷漠,“原来将军要审我。正好我有些眉目向太后回禀,不妨一道?有什么话,在娘娘面前质疑不迟。” 庾松谷神色阴冷,谢澜安视若无睹,当先迈过朱槛。 二人进入内殿时,庾太后才在溱洧的服侍下喝过一碗药。 她的气色比初闻侄女身亡那日好了一些,只是终究伤了心,鬓角已有华发悄生。 谢澜安见礼,太后一见她便问:“可有眉目了,廷尉怎么说?” “回太后,廷尉那边还是倾向于县主是失足溺水。”谢澜安道。 她说完,太后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没有凶手,便意味着庾洛神是白死,更紧要的是,神迹杀人的说法无法洗脱,会对庾氏的声誉造成影响。 谢澜安看出太后的不满,紧接着说:“不过臣又细细勘查过圣明池四周,对于当日的离奇景象,却想到一种可能性。” 庾松谷皱眉侧目,太后问是什么,谢澜安道:“臣仔细想过,其实想在白日发出金光,有很多种手段,比如借助金箔、金镜反射、又或者使用火石粉……前两样在现场都未寻到痕迹,而火石粉却可以遇日光自燃,燃烧尽后,灰烬便随着池水消失,不失为一种可能。” 庾松谷冷声问:“那这东西又是如何形成凤凰图案的?” 谢澜安面色不改,“臣以为,可以用冰。若事先将这种粉末在冰上刻出图样,封闭后投入水中,待冰层融化,火石粉接触到日光,便会起火自燃——自然,这也只是臣的一种猜测,因为无论是冰,还是火石粉,都是事后化去无形之物,如若真有这样一个筹划周密的凶手存在,那他也,太聪明了。”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一刹给太后姑侄说怔了。 溱洧在旁听着,都觉得背后寒毛竖了起来。 庾松谷半晌才回过神,打量谢澜安:“你这猜测,就如亲眼看见的一般。” 这话也算歪打正着,八.九不离十了。谢澜安微微一笑,身形只对着太后,与太后说家常似的道: “庾将军方才在殿外质问下臣,说我曾与庾二小姐闹过不愉快,如何会真心为她昭雪。又问臣中元那日,身在何处。” 太后不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转头看了侄儿一眼。 谢澜安轻叹,接着说: “请太后明鉴,从前的事是臣轻狂意气,过去这么久,早已忘在脑后。县主之殇,臣亦痛惜,臣不敢说与县主如何交情深厚,但臣做这一切,完全是为替太后分忧!在太后面前,臣说的句句都实话。庾将军如不信,含灵这便辞官,脱簪接受调查。” “含灵不必多言,哀家信你。”太后不等她说完,便一语定音。 她嗔视侄子一眼,“他是感惜家妹,心肠纷乱了,你莫与他计较。” 太后心中自有思量:倘若此事与谢含灵有关,她又何必直说出来,惹人怀疑?再者,廷尉那帮在官场混久的油子,遇事只想草草了结,只有含灵不曾顺从失足的判定,还在坚持调查。 “如此设局,大费周章……”眼纹深沉的妇人沉思片刻,“害人手段如许多,偏偏选了最费事的一种。背后之人如此做,便是想落实‘神迹杀人,庾氏无道’的说法,引起舆论对庾氏的攻讦啊。” 庾松谷虽不情愿承认谢澜安聪慧过人,但顺着这条思路一捋,惊然道:“是了,盛夏之季寻常人家哪里有冰,世家却有储冰。” 太后眼中现出痛惜又冰冷的锋芒:“好,好个门阀士族……为达目的,他们眼中还有天子,还有王法吗……查,继续查!” 谢澜安霎睫颔首,不再作声。 人都是相信自己的,让对方自己得出结论,比由她说出来要好。 其实大市中也有冰铺,否则胤奚的冰是何处得来,但在太后与庾松谷这样久坐高位的人眼里,只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庾洛神死亡的背后,一定牵扯着大人物与复杂的算计。 恰好世家又一向与外戚敌对,这个说法散播开来,又是世家得利。 谢澜安告退时,向太后保证,会严防金陵城中出现对庾氏不利的天命之说。 她退出来,在雕花门扇外,不期遇到一人。 前来探望太后的少帝。 这似乎是君臣二人第一次在上朝之外的时间碰见。 陈勍身着一件家常圆领缃绫服,腰间系着一枚衔珠水龙玉,隽气清逸。 他站在一柄御伞下,看着身姿风流,眉黛被细雨的水气染得更英飒的女子,等了等,不见她行礼,不由笑说: “谢娘子是母后亲信,怎么,见朕便如此疏离?” 谢澜安这才低下视线,揖首向皇帝行了一个常礼。 “臣参见陛下。” 陈勍不知道,她在他之后的百年间,见过很多乱世帝、草头王、荒唐□□的一国之君,所以对这些所谓的天下至尊,她实在提不起多少敬畏之心。 她侧身退下台阶后,陈勍久久未从那片红影收回视线。 他年轻的眉宇泛着一种书卷气的清澈,忽道:“给谢内史送一把伞。” 为他撑伞的彧良是伺候少帝的御前老人了,他顺着陛下的目光下望,看见那摇扇自得而去的身影,真个潇洒,“哎哟”一声: “陛下您瞧,谢娘子哪里像打伞的人呢?” 雨势渐大。 宫中无伞,宫外却有人在撑伞等着谢澜安。 胤奚青衫举绯伞,看见女郎踏出宫门,肩头发鬓上都染了雨珠潮气,他皱起俊眉,忙上前将伞遮在她头顶。 谢澜安没有侧目,在他的跟随下登上马车,掸衣落座时说:“少做这些事。” 她收他来不是做奴婢丫鬟的。 “是。”胤奚随后上车,细致地抖落伞面上的雨水戳在角落,关上车门,挡住外面的潮气。 他留意地看了女郎一眼,低声补充:“只是见女郎不喜雨天……是衰奴做得不好。” 谢澜安看向他。 不过是在雨天随她出过一次门,他的直觉……是真敏锐。 从前是不喜,决心栽培他后,也便没这些忌讳了。 她输在一场雨里,如今重收门徒,便是要打破这个锁住她的恶咒。 楚清鸢么,初见时赤诚得一眼见底,反骨全藏在血肉里。眼前这个,倒是不藏,只是惯会用乖巧装饰,说不定还心想着怎么引她去摸摸他的反骨。 就如胤奚今日这身青衫,不仍是她的旧服么? 那日她欲断前尘,要他弃衣,哪怕重新给他做三大箱新的也成,结果这个眼也红了、跪也跪了的小可怜,偏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衰奴就喜欢原来的,不想换……衰奴自知愚钝,惹女郎生气了,请女郎狠狠责罚我吧。” 责罚还不够,还要狠狠,还是颤着喉嗓,红着眼圈。 生怕她下得去手。 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但至少,她见过他的另一面,知道他的来路去处,了解他的隐忍倔强。 马车驶出驰道,谢澜安问:“有最新战报吗?” 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再如以往柔和。 她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凭挽郎胤奚这个身份,谢澜安便能漫不经心地容下他一席之地。 可在此之后,他有一星半点做不好,都算她这做主君的管不严。 “有。”胤奚随之正色。 从前他是无法接触到这些机密信件的。 谢澜安给了他门生的身份,他今日才有立场到宫外来等她,才有资格与权限了解到北伐的事务。 “一个时辰前到的,是阮郎君寄回的,信上说豫州的两翼军马已驻扎在兖北的郸城,以策应大司马。 “荆州那边也寄回家书,谢二爷领军汉水至泌阳,与北朝的守城先锋部隔垒对峙。大司马入青州后,尚无最近消息。” 他低声叙述,有条不紊,抹去了嗓音里的甜腻,话语清沉简要。 谢澜安听后点头。 表兄北上后加入了豫州军,不受褚啸崖直接统领,却是作为配合主力军最重要的一路锋翼,能够传回一些进展,但涉及不到前方最直观的战局; 二叔那里不用多说,与大司马一东一西,水陆两道夹击北朝,消息足够及时,也不会藏私; 至于北伐主力北府军,褚啸崖是雷厉风行之人,又擅奇兵,不受京城羁縻,他不会老实照规矩地往金陵传递战报。 京中之人想了解到当地的战局,除了靠斥侯回报,还是只能多番推演。 胤奚见她扇敲掌心,凝神思索,没有出声打扰。 直至谢澜安的眉心微微松泛开来,抬手去拿小几上的茶壶,胤奚忙斟了一杯奉过去。 谢澜安指尖微顿,嘴里应着不再做这些琐事,手上忙活得一件不少是吧? 她最终还是接下来。 胤奚安静地等女郎润过喉,方从袖中取出他前一日练写的字,给谢澜安过目。 令胤奚每日风雨无阻临十张字帖,是谢澜安布下的功课。她接在手内,随意翻了两张,搭眼便看出问题来。 “为书者,力、势、藏三者缺一不可。书前须默坐静思,神采沉密,你心还不够静。” 她又翻了两张,蹙起眉:“力也不够匀。《九势》不是背得烂熟么,如何不曾活学活用,下锋有力,方有‘肌肤之丽’,所谓肌肤之丽,便是你……” 她一心沉浸在对他的指正中,下意识寻找最恰当的比喻,抬头便看胤奚的脸。 蓦地对上那双正认真聆训的眼睛,谢澜安口齿一顿,改口:“便是你——收到那些字帖中的神韵。” 女子别开眼,“这十张不算,再写一份补上。” 其实对于一个初窥书法门径的人来说,胤奚的字已经初具雏形了。 而且谢澜安看得出,他私底下写的绝对不止十张字,定是偷偷多练过。 但她的眼界高,要求也高。 他若不能比同等起步的人进步得更快,便是不合格。 女郎的眼神清而冷,声音也前所未有的严厉,那片紧致皎白的侧颔,更是清疏胜雪,隐约无情。 胤奚垂眼,好喜欢。 从前她对他有说有笑,看似和旁人不同,可胤奚却总觉,女郎那时的笑像一种……漫不经心的客气,隔着他翻不过的十丈红尘。 如山间云岚,吹一吹便散。 她如今,才是真正将他看进眼里。 他主动伸出两片白嫩的掌心。 “罚我。” 这是事先定好的,他写不好字要受罚。 人人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打了才长记性,天才如谢澜安,也逃不过这个苦功。 谢澜安是言出必践之人,瞥瞥他,心道你多个什么,真当我狠不下心么? 她冷脸拿出为人师表的气派,没打他写字儿的那只手,举扇打在胤奚左手心。 他的手心多软,谢澜安是摸过的。所以打他手心和敲玄白的脑袋不同,谢澜安也无经验,只好大约拿捏着力道。 多轻多重,她也不知,只见胤奚眼睫轻轻一颤,青衫微抖,喉咙溢出一段无声的气音。 谢澜安沉默,忽然狐疑地歪头找他低下去的脸:“你笑呢?” 胤奚茫然抬头。 那张绷得平直的嘴角,哪有笑模样?他无辜地说:“还有九下。” 谢澜安盯他两眼,而后负手靠在车厢,闭目,养神,不看为净。 “不打了,存着。” 胤奚遗憾地收回手。 他轻轻蜷起掌心,记住这种酥麻发痒的滋味。 等以后写好了,这种奖励就没有了。 38.第 38 章 车到乌衣巷, 胤奚先下车,撑开伞挡在厢辕相接之处。 谢澜安与他一道进府,迎面便见崔膺领着两个学生从内院出来, 岑山在后劝阻不住,竟是要走的架势。 谢澜安问:“先生何往?” 身材高大的韩火寓为老师打着伞, “谢娘子, 莫以为我们不知你在外做了何事。庾氏为调查一件案子, 在城中大肆搜捕疑犯,以致人心惶惶——你帮庾氏为虎作伥, 我老师的清名不能为你所污。” 谢澜安不以为忤,淡淡含笑。 胤奚听见他提及庾氏命案,目光低了一低,继而上前一步,看向崔膺,代女郎开口: “记得先生入府之日曾言, 此行只为北伐,其余一概不问。这些时日在议厅中, 胤奚聆先生高论, 受益匪浅。如今大司马在阵前杀敌, 后方千里运粮, 越在此时越不能出差子,先生一世高名, 难道会反缚于名声, 为清名而不顾苍生?胤奚愚鲁, 未知其义。” 韩火寓不满:“你还敢胁邀老师?” 胤奚目光平静,谦逊而不退让:“先生自己心之所向,他物何能动摇。” 崔膺心中有所触动, 抬目看向胤奚,短短几日未见,这个小郎子有些蕴藉内秀的意思了。 谢澜安欣慰地莞动丹唇,有个代她说话的人,省些口舌的感觉原来不坏。她道: “崔先生未必铁了心想走,是想以此激我,让我将心中对策对先生和盘托出?含灵还是那句话,北伐以外的事先生管不了,含灵也不会说。先生真若质疑我,何不留下来,印证自己的看法呢?” 两柄伞相对而持,崔膺隔着细密的雨帘看向她,终于开口:“你之前执意要我预测北伐军攻城拔寨的行军速度,便是为了预防京中出现变故……粮草失济……” 可庾氏女之死是之后才发生的事,她又岂能未卜先知? 崔膺自诩心智渊沉,却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的女郎了。 谢澜安转眸打了个哈哈:“噫,先生有弟子服劳撑伞,弟子却在雨中淋湿,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啊。” 她看着相比韩火寓更显沉默无奇的楚堂,“先生执意要走,我留不住,但为何不问问学生想不想走?” 韩火寓诧异地看向他这个同门师弟,“楚堂,难道你想留下?” 楚堂在议事厅中不比旁人活跃,常常是沉默地做着崔膺吩咐下来的事,从不冒尖出头。他此时听问,静了瞬息,转身向崔膺一揖礼。 “山中虽好,学生空学了满腹经世济民之学,却寻不到可以播撒耕耘的土壤。老师,是,学生想留下。” 谢澜安之前一直暗中留意着议事厅诸人的心性学识,有人如木秀于林,珠生崖壁,令人视之心喜,愿意纳于匣中。有人如鹤藏九渊,声色不动,却未必不是静水流深,待时而动。 她没有让楚堂为难太久,顺势对崔膺笑说:“崔先生莫嫌我脸皮厚,我正想问您借楚郎君一用。” 楚堂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位谢娘子。 如今的士林馆已隐隐成为在太学之外,又一谈政演武之地。谢澜安想把楚堂放过去,凭他“中原楷模关门弟子”的身份,所发的议论才真正是登高而招,顺风而呼,令金陵士人无法忽视。 胤奚抬起漆黑的眸看了楚堂一眼。 崔膺略忖片刻,轻轻点头。 他不是迂腐师长,既然少年心志高于山,他不拦着他们往自己曾经趟过的泥泞里再走一遍。 ——如若这些年轻人有幸走得够远,最终看到尽头处,那无力挽天倾的绝望的话。 他一生都在坚持北伐中原,但每次酒醉后,又都扪心自问,若野心膨胀的褚啸崖当真胜战凯旋,对大玄来说就是好事吗? 金陵政出多门,少主后宫虚置,东宫无储。庾氏与世家的争斗愈演愈烈,寒庶在压榨中挣扎求生……这样的世道,真能在他有生之年变好吗? 他曾以为找到了治世的良方,那是以他崔膺的心血作药引酿出的方策啊,他奔走于朱门凤阙,求那些有权施行新政的上位者看一眼…… 可这些人都是瞎的啊! 没有人愿意从穷奢极欲,醉歌狂舞中移开眼目,听一听他这个犯酸的书生说的话。久而久之,连崔膺自己,也渐渐看不清来路了。 先生眼中闪过历尽沧桑的疲色,他心气灰迷,却也不给后生泼冷水,道:“雨大了,可否往如濡馆送几碗姜碗?” 山伯转愁为喜,连忙应声说有,谢澜安亲自送崔膺回院。 进了如濡馆,崔膺忽道:“我身边缺了个人,便也同娘子要一个人吧。” 他伸手往胤奚身上一指。 “此子合我眼缘,跟着我,不记名,我教他些东西。” 胤奚手腕惊吓似地一晃,一串雨珠沿着伞骨甩落下来。 他连忙看向女郎。 还未开口,谢澜安已道:“他现在跟着我。” 简单的几个字,瞬间将胤奚提起的心按回原位。 他矜持地擎起瓷白的下巴尖。 “谢娘子还真是对人雁过拔毛,对己一毛不拔啊。”芮秀峰从侧院笑呵呵地走过来,“之前娘子不是还说什么,不干涉这小子的自由,今日怎不问问他的意见,武断起来了?” 芮秀峰至今还对胤奚没有跟着他习武耿耿于怀,正好在跨院雨中练拳,听到这话,赶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澜安闻言转头,瞧了瞧身后那张被江南烟雨濡衬得愈发昳艳的脸,心想,这小郎君还真是得长辈缘。 胤奚赶紧回以一个笑。 “他之前有自由,现在没有了。”谢澜安没睬他的献媚,声音不高,却有不容分说的力量,“今后我说一,他不能行二,我做得了他的主。两位前辈还是莫惦记我的人了。” 从前她对胤奚没要求,所以万事不拘束,还生怕他在府上住得不惯,受人欺负。但今后。 他只能受她一人约束。 这话不止是婉拒崔先生,也是敲打给胤奚听的。 安抚好崔膺后,谢澜安回到上房。胤奚在月洞门外将伞柄交给女郎,自觉地止步在院外。 身份变了,无令便不能再随意出入主君的院子,这也许是他唯一需要忍受的代价。 可是相比于他所得到的…… 胤奚在墙檐下听了会雨打芭蕉,回刍女郎方才的话,眼神一睇一睇灿亮如星。 青崖负着手靠在沿廊拐角,摇头无奈作笑。 “要是有尾巴,这会儿都要翘上天了。” 午后时分,祖遂亲自从校场回了趟谢府,却也是来向谢澜安要人的。 “所谓一日不练手生,三日不练身子便懈怠了,这小子才打下根基多久,便把一日的训练时间减半?听说这是女郎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谢澜安听明白老将军的来意,点头说。胤奚隐藏得好,他过去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旁人不知,她却知道。 “他现今需要固本培元,每天得睡够四个时辰,请将军担待些。” 四个时辰?养大爷呢?祖遂惊异万状地望着谢澜安:“谢娘子你是不是忘了之前说过的话?娘子此前对那群女娘的态度,可是让小老儿不要手软,往死里去练。怎么轮到胤小子,娘子的心就偏到北朝去了?” “这怎能一样?” 谢澜安丝毫未觉自己偏心,铁面无私地与祖遂讲理,“之前我是不愿将军歧视女子,想让您将她们和男人一般看重,一般倾授本领,我信她们是真金不怕红炉火。至于胤奚,他……” 祖遂睨视一目,倒要听听“他怎么样”。 “他……娇气些。”谢澜安扯了一句,“将军还有旁的事吗,不妨留在府中用暮食。” 祖遂轻哼一声,看谢娘子的意思,想来是难以转圜了。他心中却不赞同,嘴硬道:“半日就半日,无非是将原先的训练双倍压缩一下,到时我狠狠地练他!” 谢澜安从容微笑:“怎么教便是老将军的事了,我不插手,随将军调理。” 祖遂碰了个软钉子,当下也吃不下什么饭,返身回校场。 他走到门边,已要迈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齿尖微磨的声音:“——不许太狠。” · 晚饭后,谢澜安照例抽出半个时辰教胤奚下棋。 她没有提起祖遂上门的事,灯影脉脉的光线下,她教他摆座子定式,因为简单,耐心得意兴阑珊,一双长眉轻敛,又带着不自觉的严厉。 她这种样子,最令胤奚沉迷。 女郎身上宽逸的绫纱白衣柔软得似一团云霭,笼着幽香的袖口堆委在枰外,那玉做的沁白棋子,在她素指间灵巧翻转。 这是个雪意堆就的人,惟有兰音轻吐的檀唇,是呵气成暖的艳色。 他要很努力地转走注意力,才能专心在棋盘上。 “我二叔的书房叫新枰斋,取的便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千古无重局之意。” 夜晚尚有白日的余暑,堂屋的窗扇敞着,蛩声清谧。谢澜安不止教他棋理,也与他看的兵书结合,说些书外的道理。 胤奚牢记在心,隔了一阵低问:“女郎,金陵会乱吗?倘若因我的缘故……” “落子无悔。”谢澜安挑眉看他一眼,将吃掉他的几颗子不客气地扔回他手边的棋盒子。 放在从前,她会教人三思隐忍,顾虑大局,因为上一世她自己便是如此奉行的。可这辈子,谢澜安漠然一笑,“你记着,不仁者以万物为刍狗,为自己谋条生路从来不是错。心如转丸,手如鸣镝,心转得多快,手出得多稳,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说完,察觉对面的人不自觉绷起了面皮,垂手聆听,顿了下,语气又温和下来:“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端看他一个无依无仗的庶人,筹谋数年时间,只为设计一名县主之死,便知他胆何其大而心何其细。 昼长苦夜短,眨眼间半个时辰的银漏水满,胤奚便该告退了。 他没有磨蹭,放下挽折的缠枝纹袖口起身,仔细将棋盒与坐垫归置齐整,顺手捋正女郎折扇上的坠绦。 正要离去,谢澜安忽叫住他:“等等。束梦。” 胤奚转头,束梦端了一盏白玉瓷盛的散着热气的东西入室,“娘子,来了。” 谢澜安倚坐方席上,向胤奚指指碗,“牛乳,给你的,以后每晚饮一盏。” 食乳酪本是北地胡人的风气,在大玄,乳酪价贵,只有贵人家中才能供应起。 丰年小时候总嚷着要长个子,日饮一盏,长到如今身体壮如牛犊,风寒都没染过几回。谢澜安一见胤奚清瘦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便想起他这两年蛰伏苦熬的经历,是以也给他补补。 胤奚这次却没有如获珍宝地领命,他注视那盏洁白的乳酪,抻了抻女郎送他的衣服袖口,迟疑道:“喝这个,会长身体吧……” 世上男子无不盼着长高些,哪有嫌自己高的? 谢澜安倒是怕他喝完后,皮肤将养的比现在还白。 那岂不是更会招惹人了。 “衰奴不想喝么。” 这声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娇一出,谢澜安耳后的皮肤不由簌栗,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喝乳酪脾胃不服?” 胤奚摇摇头。 谢澜安耐着性子:“对牛羊有避讳?” 胤奚还是摇头。 谢澜安板起脸色眯了眯眼:“我是在和你打商量?” “衰奴……” “闭嘴,喝。” 一脸委屈的小郎君在女郎的注视之下,不情不愿捧起瓷盏,小口小口地喝。 牛乳醇稠香甜,饮之暖腹,这是胤奚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这么好喝的东西。 只是美食与衣裳便像鱼与熊掌,他怕不可兼得。 但胤奚最终还是听话地喝完了,放下碗后,他向束梦道了声谢。束梦看着他的两边嘴角,却是一乐。 原来他不留神,留了两撇小白胡在唇边。 谢澜安清泠的眸子望过去,人亦忍俊。 下一刻,她又笑不出来了。因为胤奚用那双水漉漉的黑眸凝视着她,探出嫣红的舌尖,将唇边的残白舔吮进去,干干净净地一笑:“多谢女郎赐乳。” 39.第 39 章 谢澜安奉太后懿旨调查命案, 她明知凶手是谁,却依旧每日穿梭于廷尉、庾洛神在何家的故居、韦陀寺之间,查得大张旗鼓。 她首先要“排查”的便是有可能对庾洛神心生杀意的仇家, 没过几日, 查出的事情还真不少。 头一桩, 庾洛神当初为她庆生的那个斯羽园, 便是她霸占顾氏的祖业得来,为这一座园子, 庾氏构陷顾氏一族含冤入狱。在围捕之时, 顾家有忠仆趁乱脱逃,吞炭涂面, 多年不知所踪。 再比如庾松谷多年前曾与一名将种子弟不睦,后借太后之势, 将此人阖家治罪, 妻眷罚没为官奴。 其中也有垂髫小儿被暗中托孤送出, 算算年纪, 如今也该是气盛力壮的少年了。 又比如庾氏的姻亲何家, 户部尚书何兴琼在一次西南水患的赈灾中,将此事交由族侄承办, 结果何家人将发霉的粟麦掺沙充当灾粮,自己中饱私囊。 当地郡守心系百姓,无奈之下开官仓放粮,事后被追责, 被逼自尽。 那郡守门下,也曾豢养过食客死士。 谢澜安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是嫌疑凶犯,她看似在查找害死庾洛神的疑犯,实则揭露出的, 全是庾何两家这些年所犯的罪行。 之后,谢澜安将这些卷宗全送到了太后的案头。 庾太后头戴抹额,览后,沉默良久。 “臣不敢欺隐太后娘娘,却也知这些……不能公布出去。”谢澜安看透了太后护短的心思,神色谨然道,“臣会交由秘府封档。” 太后并非一颗铁石之心,这些年她也多次有意无意地提醒母家,不要行事太过。只是她坐在这深宫里,在外做事的是她兄长与侄甥,她终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自家至亲命丧黄泉,她才终于痛了,终于不得不从装睡中睁开眼,直面她一直忽略的问题。 可是已经太晚了,尾大不掉,非一时一日可以革新。船行此处,如今的矛头只能对外,而不能让这把火烧回庾氏身上。 “含灵,辛苦你了……再查吧。” 寂静的寝殿中,太后推开眼前那堆折子,声音透出疲色。 谢澜安没接口。 她把这些东西挑明到太后面前,就是想给太后提个醒,这些年太后一直想改革吏治,制衡世家,充盈国库,但她所用的这把刀,错了。 也许太后不曾想过以庾代陈,可是靖国公庾奉孝会不会生出异念?皇帝已到大婚的年纪,却久不选秀,久而久之,手掌兵权羁縻金陵的庾松谷,又会不会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太后始终不明白,庾氏,才是令她治国初衷南辕北辙的根源。 上一世的党锢之祸便是由庾氏父子主导,非要治世家于死地,他们并非为了削除门阀后立志革新,只是想要更方便地掌控大玄。 这辈子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失去了大司马的助力,边关还在打仗,而太后又真心想要赢下这一仗。 所以谢澜安向太后多劝了一句:“娘娘,我朝与伪朝的战事正兴,金陵不能乱。” 太后面色阴郁,权衡良久,却道:“揪不出真凶,无法给靖国公一个交代,你率领京畿禁军勤加巡视,务必防范异端变乱。” 谢澜安轻轻叹息。 意料之中的不听劝。 “是,含灵遵命。” 她暂时还需要太后的信任,不会出首揭露那份秘档,可她不出头,不代表没有别人惦记。中书省是对文书运作流程最熟悉的阁部,这一日,王丞相来到秘府,问秘书郎: “近来谢直指可有来过?” 秘书郎出身士族,闻音知意,取出一份已打上封条的卷宗,交与王翱。王翱取卷视之,露出一个浮在唇角的笑意。 “将这份东西誊抄一份,夹在御史台的折子中。” 七月二十五的大朝会上,便有朱御史执笏出列,上奏道:“臣闻近日朝中一直为庾县主之死,下令搜查里坊,以致士庶惶惶,人心不安。臣正巧了解到一些线索,伏禀天听。” 跟着,他便将收到的那份不知是谁塞来的卷宗,当着文武群臣的面洋洋洒洒说了出来。 庾奉孝与何兴琼听到最后,脸黑如锅,只差让殿卫云捂住朱御史的嘴。 太后在宝座之上亦惊,先是下意识看了谢澜安一眼,随即她便反应过来,此事谢含灵向她报备过,不会是她。那么,便是两省的人弄鬼。 “无凭无据,混淆视听!”庾奉孝死了女儿都未如此失态过,此日却在太极殿中甩袖怒斥,“朱御史是要攀诬我庾氏不成?” 朱御史正气凛然之下,一副无辜嘴脸:“微臣正是为了早日查出真凶,告慰亡者之灵才好心出力啊,国公爷不识好人心耶?” 这时候,王丞相悠悠开口:“御史大人此言差矣,区区窜匿之徒,何能伤害国公千金?老臣这些日左思右想,却是想到了一个会恨庾县主入骨的人。” 此言一出,庾何一派的臣工皆看向丞相。王翱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断人钱财,尚如杀人父母,那么若是害了别人家的单传独子,断人香火,试问还有比这更大的仇恨吗?” 谢澜安在帷帘之后,低头隐住微挑的唇角。何兴琼却是背脊陡然一凉,“丞相这是何意!” 王翱反而奇怪地回视他:“惠国公何以健忘至此?庾县主嫁入你何氏,适与国公的侄儿何继修,却因妒剖开夫君妾室的孕肚,生杀胎儿,又将小妾尸首填草送入何郎房中,以至何郎惊吓过度,不久便郁悒而亡。何家二房唯何继修一个郎君,他这一去,岂非便是断了香火?听说何夫人哀毁过度,入了道观,那座位在东城的去来观……” 朱御史恍然:“那岂不正是离韦陀寺相去不远吗?” 何兴琼气得衣袖乱抖,庾何互结姻亲,向来同气连枝。世家意欲离间,便拿出何家的这件陈年惨伤之事出来打牙祭,人性何在? 他弟媳一介女流,深居道观已多年不见外人,怎么可能…… 他看向庾奉孝:“国舅,休要听他们胡乱攀扯!” …… 底下公卿舌辩,谢澜安在墀上看着。 王丞相的反击没有让她失望,其余人的反应也大都不出预料,只是她见朱御史兜着那半截门牙,不惧在靖国公面前据理力争,并质疑庾氏德行之失,就像曾经当廷质疑她无权入殿听政一样,忽感惭愧。 不该让舅舅折断这位御史大人的门牙。 这是名忠直之臣。 · “庾家其实不在乎庾洛神真正死于谁手,而是他们想要她‘死’于谁手。世家怕了,就会想法子自保。” 又一局新棋,胤奚已经能在女郎让五子之后支撑到中盘。 他说完,谢澜安心中点点头。 因此事与他息息相关,所以谢澜安不避讳他,与他说得格外多些。 “还看出什么了?” 灯景摇曳,胤奚指尖玩着棋子,长考落点,同时一心二用思索着女郎的问题,鼻梁高峻成峰,长睫却静垂似羽。 只有在认真想事时,那种魅惑之态才在他脸上暂时消退,转换成一种渊停岳峙的静气。 他慢慢道:“引友杀敌,不自出力,是谓借刀。疑中之疑,不自失也,是为反间。女郎想引世家之力……对付庾家?” “对吗?”他落子,抬头,眼巴巴地看她,眉心的锋峻一散,浑然天成的无邪又浮现出来。 谢澜安但笑未答,看着棋盘上略成气候的黑龙,下了一子截断龙腹,拣出他的子扔回棋篓。 “今日少输了两目,不错。” 40.第 40 章 庾松谷领着人马从海福巷卫家搜查出来, 下一个目标便是言偃里郗家。 时值晌午,恰好这日郗氏兄弟皆在府。 郗符带领壮丁守在府门前,望着家门口披甲执锐的架势, 双目俊冷:“庾将军要耍威武, 何不回石头城?还是打算将金陵城的世家脸皮都踩在脚下?” 石头城属兵入城,六大营的见了都要避一分锋芒, 因为谁都知道,这石头卫说是京城守备军,实则只归太后管辖调配。 庾松谷缨盔薄甲, 佩刀立于阶下, 阴厉地笑了声。 “害我妹妹的凶手至今不见踪影, 庾某左不过是例行调查,像方才在卫家,什么冰窖啊、库房啊、下人盘问啊, 人家皆愿配合,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家家都要过这一遭的,所以还请郗少主让一让吧,否则如此抵触, 倒叫我疑心——贵府中当真藏着什么。” “阿兄——”郗歆面含愤怒。 郗符挡在弟弟身前,寸步不让:“卫是卫, 郗是郗。将军一无凭二无据, 某也并未接到陛下下令搜府的谕旨, 若今日让将军入了府,他日我郗氏的名声还要是不要!” “我奉太后娘娘懿旨查案, 有便宜行事之权!” 庾松谷高声一喝,凝视着有傲才之名的郗家麒麟, “郗少主这是眼里只有陛下, 而无太后娘娘吗?” 郗符道:“庾将军是眼中只有太后,而无陛下吗?” “你放肆!”庾松谷抬起右手,他身后的军卫蠢蠢欲动。 郗符横身挡门,郗府的府丁也握紧兵械,形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忽听道旁响起一道含笑的嗓音:“两位,两位,晌午头上莫动肝火啊。” 郗符和庾松谷同时转头,便见谢澜安轻摇玉扇,笑晏晏地走近。 她一身白月襦衫扶光裙,飒沓流风的裾袂在阳光下逸若金缕。 一个容貌尤绝的年轻男子跟在她身边,肤极白,着释帝青衣。其后唯四五名近卫而已。 郗歆望着那抹霞色,痴住了。 “两位各有各的道理,不若卖我个情面,由我入郗府。” 谢澜安迎着庾松谷蛇一样湿冷的视线,左颊梨涡显然,又转向郗符,“云笈,只当我是来拜访世伯的,何如?” 郗符微微愣神。 她唤他表字,久违得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瞥向谢澜安身后的那个妖精手里,提着一份拜礼,便知谢澜安是特意来解围的。 然他还未语,庾松谷先冷笑一声:“谢直指捡人情来得好快啊,怪不得八面玲珑,那么受我姑母器重。只是今日这郗府大门,我是进定了,郗少主对太后娘娘心存不敬,过后我也会如实上禀长信宫。” 郗符一听,火气重被点起。郗氏在金陵立足,靠的不是向奸佞卑躬屈膝,他昂藏一男儿,若保不住门楣体面,这少主做也无用了。 他正欲言语,一队黄门仪驾从街口而来。 皂服纱帢的御前内侍当先下马,展开黄绢: “传陛下口谕,扬州牧为国之重臣,谨柔勤勉,郗氏名门,子弟亦在朝尽忠。以顾国体,不可轻辱。” 少帝没有实权在手,但为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心腹郗歆,表态到这种程度,已可令郗家感念了。 谢澜安笑看庾松谷,不料庾松谷却不接那旨意,佯望左右:“并无人要辱郗氏,伤国体,只不过例行调查罢了,陛下太言重了。” 他竟狂妄至此,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郗歆气得指尖发抖,谢澜安却还是淡淡笑着,“哦,是这样。” 胤奚皱眉看向这个眼尾生有阴鸷纹的皇亲国戚。 恰好庾松谷的目光也扫在他脸上。 停留一息,庾松谷转身正对他,扶刀眯眼:“我记得你,阿妹生前瞧上了你这张脸……那你为何站在这里?你应该,去给我妹妹殉葬啊。” 他理所当然地说,说一个字,便拔一寸刀。 仿佛想用刀锋割毁这张惹人心烦的脸。 谢澜安神色一瞬冰冷,那刀再推三寸,反射的日光便会刺到她的眼。 电光石火,胤奚霍然提步向前,压着庾松谷的手腕将刀锷抵回鞘内。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声锵然龙吟。 谢澜安放松眉心,儇了下眉梢。 “竖子敢尔……”庾松谷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生来无忌,何曾有人敢触他锋芒,先前不防,竟被这厮得手。“你敢动我刀,来人,把他爪子跺了!” 胤奚左手上还提着两件红绸封的拜礼,白桑丝的绞绳,在他指根下轻轻晃动,让他看上去像个操办庶务的好脾气管家。 但此时,他身形沉稳地护在谢澜安身前,玄白早已提剑,与他一左一右。 胤奚说:“在女郎面前用刀,要小心。” 玉质细腻的扇头不含力道地磕在他臂肘,谢澜安拔开身前这两人,走到庾松谷面前,“都说了天气热,不要这么大火气。庾将军在我面前拔刀,原来今日不是冲着郗家来的,是冲我陈郡谢氏。拔啊,我看你拔。” 她的目光不含一丝烟火气,胤奚却从女郎负手而立的姿态中,看出了山火燎原的威势。 庾松谷并不是吓大的,此时却不禁踌躇了一下。 父亲和他的计划是将世家分而化之,王谢之下,他尚且能以势压服。但谢澜安毕竟在为姑母做事,谢家背后,还有荆州势力不容小觑。 他早就在盯着荆州刺史的身份,这些年数次向姑母暗示,他有心为姑母守大玄西门,令姑母在金陵如虎添翼,可惜都未成事。 若非如此,他今日何需对一个小小女流束手束脚? “谢娘子莫惧,”郗歆突然喊了一声,“郗家府丁愿意助你!” 郗符正紧张地盯着庾松谷的手,被喊得一哆嗦,回头瞪这傻弟弟一眼。 谢澜安静沉的眼神未从庾松谷双目间移开,颔首向声援致意,心中却怜爱起来:郗云笈精明至极,怎么把弟弟养得天真花朵一般,何用郗府家丁,没看她连骁骑营的人都未带吗? “太后懿旨到!” 正这时,又一道细尖的嗓音不期而至,打破郗府门前僵局。 车止马停,太后身边的长秋宣读道:“娘娘有旨,都城内访查之事,由谢直指直领负责。石头城为京城重防,不可久离主将,请庾将军调兵回营。” 庾松谷一怔,径先撤回视线,这气势一弱,便是再衰三竭。他猛地反应过来,看向谢澜安:“……你是从宫里过来的?” 谢澜安谦雅一笑,不先求一道符,如何降得住这头猛虎。 太后再疼内侄,终归是皇帝的母亲,她总要考虑考虑庾家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后果。 “侄儿不给陛下面子,总要听姑母的话吧?” 这话有趁机占便宜之嫌,庾松谷脸色难看,却不敢违背。他沉郁几许,一碾靴底,抬手指了指胤奚,随后带兵离去。 松了口气的郗符深深看谢澜安一眼,而后,请两位宣旨公公入府喝茶。 在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不沾这场糊涂官司,赔着笑脸道谢回宫。 郗符这才看回谢澜安,脸色稍霁,“怎么,谢大人还要进我府门?” “说了只是来向世伯讨杯茶喝,我进去,今日太后的颜面才过得去。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澜安和郗符便没什么客气的了,登阶没耐烦地搡开他,“起开。” 郗符无奈地趔趄一下,随她入内。 谢澜安想起什么,回头不温不火地看了胤奚一眼。 胤奚立即低头:“方才是胤奚莽撞。” 不是莽撞,方才他是在替主示威。 他不做,玄白也会做同样的事,玄白之所以慢了,是因为他和允霜跟她最久,习惯了等她的眼色行事。 而胤奚没有等。 好像为她化解威胁,不是一件需要等她点头的事。 谢澜安暂且放过此事,吩咐道:“郗公好静,都在外面等着。” 她一个人入府,尊重之意不言自明。郗尹却哪里是好静,他分明怕庾松谷真的带人搜进院子,那他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可他又不想让小谢娘子笑话,觉得他将两个儿子顶在前面,便捧着便便大腹感慨: “哎,儿子太孝顺了也是苦恼哇,谢娘子你说,这种大事哪有家主不出面的,可孩子们怕老夫受惊,偏要去守门庭。嗐,不过倒也独当一面,可慰吾心了。” “正是这话,世伯好福气。”谢澜安笑着将拜礼奉上,“世伯,我同云笈说些事。” “好好好,你们谈,你们谈——符儿,你那眉头是叫饴浆粘上了!谢娘子才替郗府解围,你摆脸给谁看?” 郗尹装模作样地数落郗符一通,将厅室留给他们说话。 父亲一走,郗符的眉锋皱得更厉害,“你看见了,庾家如此跋扈,眼里可还有王法?六国赂秦败于秦,他们一心要拿世家动刀子,你做他们爪牙,谢氏便能独善其身吗?” 庾松谷近几日出入卫、原、周数氏高门,如入无人之境,示威了个遍,谁敢反抗,他便以藏匿凶手论处——若所记不错,那卫氏,还是她师母的母家。 谢澜安恍若未闻,望着厅中的壁联,自言自语:“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刀俎在人手啊。” 她言毕即走。 正打算与她长篇大论的郗符愣住。 不是有话与他说? 殊不知,谢澜安曾经在清谈席上最擅的胜负手,便是“一语玄”。 “凤凰已散,苍蝇争飞”,仿佛是崔膺先生当年在草屋狂醉之语……郗符眼神重了几分,转头望着那道洒然离去的背影。 她想告诉他什么? 郗府外,玄白闲着没事,抱剑回想胤奚方才那一下子。 看他身形步法,比起当初提石礅的小挽郎,可是轻灵迅捷多了。不过他嘴上一惯揶揄:“在女郎面前亮招子,聪明嘛。” 胤奚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隔了片刻,才迟讷地问:“什么亮招子。” 小傻子。玄白嫌弃:“练武的行话不懂?就是,在主家面前亮一手显能耐的意思。” 胤奚听后,清黑的眼里多了点兴趣,转头看玄白:“就是孔雀开屏的意思?” 玄白舌头打了个结,这类比不大对劲吧? 二人身边,本应进府的郗二公子正磨蹭着,小心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聊。忽然,那个声音极是婉曼的青衫男子侧眸瞥向他。 郗歆后脊一紧,无端想起曾在家中的蓄兽庄园见过的一头幼貉,眼神也是这样寡淡沉利。 他仿佛心事被人看穿,耳根子热了热,搭话:“我是郗二郎郗(chī)歆(xīn),你是谢娘子的门生部曲吧?” 以他的身份,屈就与庶人接言,在一些自诩风流的名士眼中,便如粪泥涂墙。可郗歆没有架子,胤奚却微愣:痴心? 想起方才他看女郎的眼神,胤奚淡淡说:“不是。” 这不算假话,女郎亲口说过的,她师门在荀夫子名下,他现在是她名义上的门生,但要记入谱牒,需先经过荀祭酒点头。“我是媵臣。” 轮到郗歆微愣。 媵臣是世家中地位很低的身份啊,眼前这人却能矜然道出,而无羞惭之色,果然是宠辱不惊,不同凡响。 她身边连一个媵臣都如此俊美不俗……年少不知情滋味的郗二郎有些落寞,心内酸涩难言。 谢澜安这时从府门跨出:“走了。” 郗歆眼神亮起,临言却又忐忑,只能徒然看着这道玉影擦肩而过。 郗符出来看见这一幕,一脸恨铁不成钢,等那行人走远,他对弟弟叹了口气:“你忘了她在禅寺骗你那回,转头便反水陛下,去太后跟前讨好。当时是谁消极许久,发誓再也不轻信于人?” 郗歆被兄长揭短,脸上一红,随即辩解道:“那次是我想岔了,大兄你想,若谢娘子当真是为虎作伥,崔先生何以还留在谢府?” 这一点,郗符也曾想过,他回想谢澜安适才所言,沉眉思索起来。 出了巷口,早已憋不住笑的玄白忙不迭道:“主子,方才胤奚他说——” 谢澜安赶着去东城,扇柄敲他脑袋,“说什么?” 玄白被打定了,慢半拍地瞧一眼无声跟在女郎身后的“胤媵臣”,懵懂又委屈:“主子,您怎么不敲他呀?” 等待他的又是一下敲木鱼,谢澜安问:“我敲谁?” · 去来观是一座道姑观,程素往三清像前的案几奉上新香,盘腿趺在莞席上静坐修心。 何琏乘车来到观中,进门,看见的便是妻子这副形容。 程素在儿子死后,只带了一个陪嫁使女舍家入道。名叫芜香的使女见老爷来了,奉上一杯茶。 何琏烫手山芋似的捧着茶盏,耐心等了半晌,也不见妻子回头看他一眼,与他说一个字,不由讪讪道: “阿素,我……我来看看你。入秋了,天气还是溽热的,山麓蚊虫多不多,晚上睡得好不好?” 身着素色道袍的程素纹丝不动。 何琏知她脾气,无法,只得叹息直言:“夫人大抵也听说了,庾……那个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与庾家生了嫌隙,便让我来问问夫人……中元那日,你身在何处?——夫人万莫多心,只是白问一句。” 连芜香都觉得这话太过离奇,不可思议地望向老爷。 程素却蓦地笑出声来。 “嫌隙?我的修儿被庾洛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儿子却舒舒服服做着长公主驸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痈痔。” 程素霍然转过头,纤瘦的脸庞上目光如电,“郎君,你有没有心?” 何琏目含泪意,萧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伤心吗?可罪魁祸首是太后最宠爱的侄女,执掌家族的大兄又劝他隐忍,他能如何? 他与夫人也曾琴瑟和鸣,他身边无妾室通房,自问对夫人一心一意,所以只得一子。 继修去后,何琏拦不住夫人疯魔般要断情入道,为身后计,这才纳了几个通房,可几年过去,却也不曾有后。 程素冷冷道:“你只想保你自己罢了!我告诉你,得知庾洛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两碗肉。知道为什么吗?我高兴,我真高兴!”她说着说着笑出眼泪,“她是死有余辜,庾氏女好毒的心哪,剖杀我的孙儿,害死我的儿子,她死了活该!我是无用的人,没法亲自为我儿手刃毒妇,若我知道是谁动的手,我给那人磕十八个响头也情愿!君为那个毒妇来质问我,君配为人!” “小声些、小声些……”何琏鬓间银丝星星,随着声息噏动,仓皇可怜。 “谁会听见?”程素已经很久不说这么多话了,她从地上摇摇站起,声音愈高,含嘶带哑,“谁要疑我,谁要抓我,悉听尊便!” 何琏最终灰溜溜离去。 谢澜安到去来观的时候,程素的情绪已稳定下来。 人人都觉得她半疯了,居然公然表达出对太后与庾家的不满,弃夫离家,在道观画地为牢。 其实程素心中明白得很,她看着眼前的英丽女子,惨淡一笑。 “娘子颇有谢四小姐当年风采。听说女郎如今为太后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面上自是不会怀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性,岂肯放过一丝疑点,所以便让娘子私下来找我,是吗?” 程素手指轻抚她臂间的拂尘,仿若当年在闺阁中抚猫的动作。 一样动作,却已是两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审吗?去廷尉,还是诏狱,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谢澜安看着这个妇人,昔日曾有一头浓密长发的美妇人,今已枯索,将不胜簪。她的身上却还保留着大家千金的风范。 程素猜得很准,她此来正是奉太后密令。 可来了之后做什么,便是她的事了。 谢澜安轻叹:“金觞浮素蚁,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辈此来不为审问,是想请程夫人帮一个人的忙。” 程素怪异地看着她,“帮忙?呵呵,我还能帮别人的忙?” 谢澜安点头:“当然,我请夫人帮的人,姓程名素,我想请您帮她为子复仇。” 程素浑身一震,谢澜安浑若无睹,平静地说完:“庾洛神是已死,可亏欠令郎的只是她吗?纵养女儿跋扈成性,长成后祸害夫家的靖国公父子,应不应追究?一味粉饰太平的何兴琼,该不该怪罪?乃至漠视令郎与小妾之死的何府上下,夫人心中便不恨吗?” 程素震惊得久久无言。 却是她身边那使女,含有几分胆色,她向敞开的窗门外一瞥,见谢娘子带来的人正把守着门户,芜香扶住夫人大着胆子问:“娘子想要我家夫人做什么?” “一点小事。”谢澜安眼锋清凉,轻轻弹指,“程夫人只消回到何府,与何家人一起吃一顿饭就好。” 程素颤声问:“你想做什么?” 事疏则泄,谢澜安在郗符面前尚且不曾留下被人反咬一口的把柄,眼下她只反问:“你想不想报仇?” 程素紧紧盯着这个年轻、眼睛却又不像年轻人的女娘,“你难道不是为太后……” 她向外看一眼,收住话语,神色复杂,换了个问题:“你难道不怕我反口供出你去?” “我只是请夫人回家吃顿饭呢,这也犯法?”谢澜安身对着那尊老子铜塑像,笑弯了眼,眼底却一片淡漠,“而且,夫人若出去乱说,那么证明夫人杀害庾洛神的全盘证据,我已备齐了。” “你……你算得这么狠,连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也防备至此。”程素被这年轻小女神情中不关己事的无情寒出战栗,却又痛快一笑,“我现下相信,你真的可以让我报仇了。” 她从没忘过,害死修儿的除了庾洛神,还有整个庾家的纵容! 她做梦都想亲手报仇! 谢澜安波澜不惊地颔首:“陪夫人回家的四名女冠,我已找好了,夫人只说她们是观中修行之人便是。” 室中的陈年沉香味太浓,谢澜安交代完事,即刻告辞。程素的心仍在剧烈的激荡之中,她看着谢澜安转身,忽然叫住她: “谢娘子。” 谢澜安转头。 她的眼神和刚进来时一样,不带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彼穷我达的优越,也无怜悯同情,只是……淡无七情六欲。 “娘子你,很特别。”程素看着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她虽还未看到结果,但她既要实行,便信此人,程素想拿什么来回报她,可她身无一物,只能说些心里的话。 “娘子如此聪明,机关算尽,纵为好意,将来只怕也会让身边人惧怕而不敢亲近……会很寂寞的。” 谢澜安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我没什么好意,只不过为我自己罢了。再说,我本就是一个人。” 虚空在天,髑髅在地,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既然已是一人,怎么会寂寞? 人是拿来用的,用的过程让对方也适得其所,施展所能,便是用人的妙手了。譬如眼前的程夫人,不就是已经卸下心防,与她说出这些话了吗。 为什么要亲近? 人心无常难测,太近了,看不清。 门外,胤奚将她的话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很慢地垂下眼眸。 · 谢澜安向太后回报,程夫人并无可疑之处。次日,程素时隔几年后重新挽发,回到何府。 何家众人闻听二夫人回家,颇为吃惊,争相出门观睹。 连何琏都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夫人入房换衣,十分不适应。 惠国公却很高兴。 王翱老匹夫想拉何家下水,幸好这个误会已解除。庾洛神已死,弟媳又回家,如今阖家团圆,过往种种都可掀过了。 至于跟随程素回府的那四名女冠,他看着沉稳安静,应不是多事的。无非多几张嘴的事,府上也养得起。 · “陆荷,同壇,纪小辞,铁妞儿,四人都是身手敏捷擅近袭的好手。” 贺宝姿在谢府堂厅与谢澜安说,“属下事先已向她们叮嘱过留神的地方与联络方法,保证不会出错。” 谢澜安点头。 拨云校场的武婢少了四个,胤奚今日照样要手持铁盾牌,给其余的武卫们练枪喂招。 这是祖遂有意压他的锐气,先让他学会挨打,他站在观战台上故意激他:“四个时辰睡得美吧,睡醒了吧?别看最厉害的四个不在,这些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别摔个狗啃屎,笑话死个人喽!” 与此同时,四五名武婢各持去了尖刃的兵器,合力围攻胤奚的上中下三路,个个眼神狠厉,下手无情,只当他是移动的靶心。 胤奚举手百来斤的盾牌,眼观四路,左搪右避,还余得出精力吼回去:“女子出锋,胤奚为盾,天经地义!谁爱笑——” 他话音未完,一道闷厚震耳的声音已大叫起来,砍一刀喊一声:“谁说我不厉害!我比不上陆荷,力气却比铁妞大多了,为何不选我!娘子供我吃!供我穿!教!我!习!武!不让我再受人耻笑!为何不选我池得宝!啊啊啊!” 这是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彪壮不输男人的麦色圆脸女郎。 她手中一对杀猪刀加在一起比胤奚的盾牌还沉,每吼一声,便泄愤似的砸在胤奚盾牌上一下,泚出的火星全是她心中不甘。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在训练时兵刃是不藏锋的。因为这个出身屠户的女子说了,她就使这对刀得劲儿! 一寸短一寸险,因此胤奚抵挡时格外小心,生怕被她的刀锋破开脸皮。 把他肠子划出来都无妨,脸不能破相! 他的脸,被七月的秋老虎晒得汗如雨下,池得宝恐怖的手劲反震在盾牌上,胤奚从手臂麻到肩胛骨,最终在身后两名女子的配合使出绊马索的招式下,终于仰面摔倒。 祖遂乐了:“我说什么来着。” 胤奚倒在地上急喘,鸦羽似的墨发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肺子仿佛要炸裂开来。 周围似乎响起几声女子的轻笑,他也不觉丢脸。 他躺在沙地上,勉强抬起手背盖着眼睛,挡住刺目的阳光,想说:池姑娘,真不是女郎不选你,只是姑娘去假扮女冠……很难圆啊…… 他坚持半天下来,暮色下抵着校场住舍外的墙干呕,正被路过的贺宝姿瞧见。 胤奚如今已对脚步声分外敏感,看到她,避了下头,道:“别和女郎说。” 说实话,贺宝姿对于这个男生女相瘦不拉几的男子能坚持到今日,已经大感意外了。 她想,男人都是自尊比天大的,有多少疼也要藏在人后,大抵他怕在女郎面前抹不开脸吧。 她又不是长舌妇,自然不会多这个嘴。 胤奚收拾干净后,乘车回府。回了幽篁馆,他又仔细洗沐一遍,换上干净衣衫。 而后他抄了妆台上的跌打膏,摇摇晃晃地往谢澜安院中,去准时学棋。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进门,脚便软了一下,两缕发丝无力地从额角垂下来,墨色发缕,衬得那张冶丽无瑕的脸比雪还白。 谢澜安闻声看过去,胤奚忙道:“衰奴失礼,惊扰女郎了。实是今日练功……好疼。” 谢澜安多看了他一眼,印象中,这是他习武后第一次与她嚷疼。 只见胤奚慢慢走到案几后自己的垫子旁,坐定,圆眸微抬一线,看着小心翼翼的。 “我怕耽误女郎的时间,今日可以一边学棋一边涂药吗,女郎放心,绝不弄脏你的棋子。” 谢澜安不由气笑,是弄不弄脏棋的事吗?“谢府苛待死你了?回去涂药。” “女郎半个时辰后还要去议事厅。”胤奚睁圆了眼,眸光泛着水亮,“女郎教我不可一曝十寒,半途而费,我也不愿浪费一日学棋的光景。只要女郎不嫌膏药的味道,让我在这吧。” 他道:“求求女郎了。” 谢澜安啼笑皆非地盯着胤奚,他对自己的行程倒记得牢。 她并非看不出这人的小心思,只是他这副可怜相,与跟她外出时的沉稳截然不同,让人牙根发痒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无伤大雅的旁观闲情。 她真是没见过这等人。 谢澜安若有深意地点点他:“你苦肉计学得好,允了。” 胤奚佯作听不出她话意,只管欢喜地答应。他拧开那府上秘制的跌打膏,搁在小案角落,然后小心地卷起一小截袖管,露出腕骨周围的青紫瘀痕,竟是触目惊心。 谢澜安眼皮微跳,难道不是虚张声势? 不过练功吃苦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她完全信任祖遂,也未多说什么。 二人下棋,胤奚难得在女郎面前一心二用,在落子的间隙涂抹伤口,遇到疼处,便会轻嘶一声。 谢澜安也被迫地一心二用,一面教棋,一面听他嘶。 她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疼,总之她听在耳中,自己都快幻觉出痛感了。终于,在胤奚又轻颤着“嘶”出一声后,她抬眼: “你是属蛇的吗?” 胤奚疑惑地嗯了声,“我属兔。” 谢澜安目不转睛看着他。 “……我不发出声音了。” 胤奚保证地闭紧唇。 女郎在说他、瞪他、冷他的时候,眼神就会灵动一点。 而不是像她大部分时候,淡漠无谓,仿佛感觉不到喜怒冷暖的冰雪。 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哪怕微末如土,冰冷的广寒宫中也要有一棵桂树。 哪怕是用来伐的。 不会让女郎一个人的。 他这样想着,漫不经心将指尖剩余的药膏抹在手背的朱砂痣上,顺手打圈匀开。 做完这个动作,他身体骤然一僵。 抬眼,谢澜安已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 他这个动作一看便如女子上妆,熟练至极,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他去校场后,府中的跌打膏药流水一样送到他屋里,这个倒寻常,可谢澜安之前还纳闷,为何管家说,他屋里的花露膏也用得那么快? 她低头凝视那颗一日比一日晶莹鲜红的小痣,瞬间串起了前因后果,对胤奚露出一个笑,“你在做什么?” 41第 41 章 痒得他束手无策 “你在做什么?” 胤奚仅慌茫了一瞬, 便慢慢放松僵硬的肩胛,在女郎审疑的眼神中,他轻睇水眸, 矜持地递出手背。 “女郎看这颗朱砂痣好不好看?我在保养它。” 没有人比他更会顺水推舟了。 谢澜安定在他脸上的目光轻轻一晃。 她自己猜中是一回事,但听胤奚操着那把甜美清腻的嗓音,如此一口承认,一点惊悸还是蹭着她的心尖掠了过去。 听说过有人保养脸,有人保养手,唯独闻所未闻, 有人会精心保养一颗痣的。 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劳她深想,胤奚看了女郎一眼,挪垫坐近, 含着笑理所当然道:“这是女郎的痣啊。” 棋子在手心升了温,谢澜安心头一跳,冷声警告:“胤衰奴。” “嗯,衰奴在。”胤奚妙丽的眸光融进暖黄的灯影里, 蕴秀的姿态轻易将警告回应成了呼唤。 他并膝跽坐在谢澜安的面前,索性将两只手都伸在女郎眼皮下的小棋几上。 并着腿, 伸着肘, 倾着身,这姿势就像佛寺壁画上犯了律的人在引颈伏法, 只待一副木枷, 锁住他脖颈。 以至于他露在袖口之外的, 那对纤白腕子上的青紫伤痕, 都多出一种凌虐又乖软的意味。 谢澜安口干舌躁,指根的薄玉戒指碰在瓷盏上,发出颤鸣的一声响。 方知杯中茶水已干。 “女郎为什么不看看它?”胤奚虔诚地看着她, “我之前见女郎喜欢这颗小痣,所以日日保养,想要它漂亮一点,这样女郎看到时,心情便会好一点。” 他说:“没有事先与女郎交代,是衰奴的错,只是我以为赏花的人是不必知道种花浇水的过程……我是不是惹女郎生气了?” 谢澜安无力地捏了下扇柄。 她知道他敏锐细腻,却没想到他会敏感到这种程度。 他知道自己喜欢听他的声音,便千方百计读书给她听;他也看出她每逢雨天心情不好,便会及时地撑上一把伞;如今,他连一颗痣的玄机也看透了,并在不知多少个夜里偷偷滋养。 谢澜安简直要怀疑重生的不是她,而是胤奚。 她已将前尘事抛开不念,但这个人只用小小的一粒朱砂,就把她的百年执念拉了回来。 她在百年之间,想再看一眼仙人掌中痣而求不得。 今日他捧手送到她眼前,问,为何不再多看一眼? 胤奚见谢澜安许久不语,神情又带几分让人看不透的疏沉,眼神静了静,蹙起眉:“这颗痣……果然让女郎生气了,不如女郎狠狠惩罚它,消消气,好不好。” 他说着,将虚蜷的右手一点一点向前蹭,大有谢澜安不开口,他便一路将这罪魁祸首塞到她的手里,任她把玩的意思。 “啪”地一声。 胤奚那只腕子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扣住。 肌肤相触,是柔云化腻雪,分不清何者更白。 胤奚被捏住了跳如鹿撞的脉搏,之前设想的发展一刹都改了辙,他颤颤抬起眼。 谢澜安神情中那种短暂的、难以招架的无奈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不在焉的掌控感,她似笑非笑:“让你几个子,便觉得可以吃掉我的棋了,是么?” 寻常人遇到捉摸不定的事,下意识会退一步,以此保护自己——可谢含灵怎么会退?她自己教的人,再像只狐狸,终归还没成精呢。 胤奚愣了下,仓皇摇头,冰凉的玉扇随即挑起他的下颔尖。 谢澜安慢条斯理瞥着他那张小嘴:“不是挺能说吗,接着说。” 胤奚被迫微微仰头,红润地嘴唇徒劳地噏动,“女郎,我没……嗯……” 他声音猝然低溢,因为谢澜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光明正大地摸上了那颗痣,漫不经心把玩起来。 胤奚的皮肤本就纤薄敏感,加上这一天他在校场,筋骨摔打得酣畅淋漓,痛快并存,他全身气血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只是在谢澜安面前,他才收敛起一切不得体的气息。可现在……太痒了。 那种若即若离的触碰,像羽毛的绒端,划开他的皮钻进他的髓,勾起胤奚浑身的酸痛,唯独虎口方寸间,痒得他束手无策。 “女郎别——” 他左手勾着掌心忍不住要动,谢澜安撩扇打上去,眼珠剔透冰冷:“不是让我罚吗?躲?” “我、我不躲……女郎消气……”胤奚于是卸了劲儿,只剩小拇指节轻轻勾着桌沿,可怜地望着她。 谢澜安心中哼笑,还这么能说会道,“再说一次,这颗痣是谁的?” “女郎的。”胤奚睫毛下的脸泛出红扑扑的色泽,咬死不改口,“是衰奴为女郎寄养在我手上的,女郎要看,要玩,随时随地……” 谢澜安狠狠往他手上揉了一下子。 胤奚打了个哆嗦,颤到骨子里。 耳听一阵珠玉零落的碎响,谢澜安抬手拂乱了棋局。她敛袖起身,没了笑色,垂眸注视胤奚: “复盘出来,一个子都不许错。” 她要出门透口气。 胤奚便没有起身,低头去捡棋子。直到门扉发出开合的响声,他才轻轻转眸,瞧了瞧已看不见人影的门口,这才敢细细打量自己的手。 女郎将他红痣周围的那片皮肤都揉红了。 他爱惜地点了点自己的小功臣。 · 谢澜安一走下木廊,便长长吁出一口气。 夜风吹来,脸上不热了,指尖上却仿佛还遗留着细腻柔滑的触感。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尽量不去回想那比羊脂玉件还趁手的温腻手感。 “咳。” 跨院的随墙门外传来一声轻咳,谢澜安听出来,自己也清了下喉咙,这才面不改色道:“阿兄,你还没休息?” 谢策听她开口,这才走进妹妹的院子。 “出来看月。”谢策应了句,目光自然落在她屋里灯影曛曛的纱窗上。“从前说是香火情,如今呢,一天到晚带在身边,多高的香也烧断了吧?” 谢澜安失笑,她便知道,初一哪来的月色,阿兄若无事,轻易不会来找她闲聊。 “香火情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算,师生情。”她找了个说法,“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亦吾所愿,所以我收他做了门生,阿兄不是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谢策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只是朝令夕改,前言折变,不像你。” 谢澜安默了一瞬。 她处事向来干净利落,也只有在胤奚的事上,多了几分沾泥带水。 像方才的事,换做别人,那只不老实的爪子决计是保不住了。但她一对上胤奚那双水润黠慧的双眸,听他说几句歪理,可气可笑都有,却不觉可恨可恶。 幸而是及时打断了他,否则再让他说下去,谢澜安自己都会迷惑:是啊,他只不过想让一颗小红痣更漂亮罢了,他有什么错呢? 一个容貌绝美的男子身上,又有这种半遮半掩的诱惑人心的潜质,谢澜安如若当机立断,便该将他远远地打发。 可同一时间,她的心里又被这种隐隐的失控感,激出一种降伏的斗志。 她就是要证明即使将他放在身边,自己也可以尽在掌控。 “兔子扮狐狸,我难道还会输他么。” 谢策见她低声咕哝的样子有趣,没有听真,笑问:“什么?” 自从阿妹做了官,从立士林馆、建学堂、建校场,再到查凶案,他眼见阿澜一日比一日忙,一日比一日成熟,像这样偶尔流露出的年轻小女娘的灵俏,真真如鸿泥雪影,越发不多见了。 谢澜安没解释,谢策余光一动,饶有兴味地往她房门口一指:“有三更半夜从家主房间红着脸出来的门生吗?” 谢澜安随兄长所指看去,便见胤奚推门出来,溜着木梯的一侧悄蔫蔫地下阶。 他那原本垂在鬓边的两缕风情发丝,这会儿也规规矩矩地绾回去了。 看见他们,眼尾绯红未褪的胤奚有个明显凝滞的停顿,而后,他远远行了礼,便往幽篁馆的方向跑了。, 42第 42 章 棋摆得还挺快。 谢澜安不用亲眼去看那盘棋, 都知道他定然复盘得分毫不差。 只不过这么黑的天,哪里看得出脸不脸红。 她听出阿兄在逗趣,可这就怪了, 谢家大郎并不是一个喜欢说风月闲话的人。谢澜安看向谢策, “阿兄特意来找我, 是有别的事吧?” 谢策还在想阿澜是怎么欺压人家了, 把人吓得受惊兔子似的, 闻言一笑,收回神思,“最近城中乱糟糟的, 白日里经常找不见你的人,所以我过来问问, 我有什么可以帮上阿妹的忙?” 谢澜安微怔, 没有想到谢策是来说此事。 她十分了解谢策,她这位堂兄性格沉稳, 看似与二叔的风流外化截然不同,其实骨子里继承了二叔的清高闲逸, 宁与字碑黄卷为伍,也不愿涉入权斗以自污。 正因为了解,所以她从策划扳倒外戚开始,便不曾将堂兄算在帮手之列。 谢澜安笑说:“我人手够用, 暂不用阿兄操劳。我知阿兄不喜权斗倾轧,也看不惯外戚的作为,只因信任我的缘故,这些日子才忍下不少心疑。许多事时机未至,含灵不便多言,今日我也只能说, 阿兄不会信错我。” “待我——”谢澜安在这尘氛静谧的清夜,举目望天,“待我还阿兄一个清明世道,到时侯即便阿兄不想出山,我都会请阿兄一展锋芒,经世济民。” 谢策沉默小许,“原来阿澜是这样看我的。” “阿兄何出此言?” 谢策注视他天才绝伦的小妹,轻声道:“在阿澜眼里,谢神略便是只会拓碑清谈,无胆无谋,终日只是坐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小妹妹去平氛定乱,然后再大摇大摆走出来,坐享其成的吗?” 谢澜安诧道:“我非此意……” “那为兄又何需你庇护铺路?”谢策没有一丝火气,说道,“我的确不喜你投靠太后,因为我知道你选择这条看似为人诟病的路,一定所谋必大。我也确实不喜阴谋算计,但你若以为我不能为自己的家人放下清高,入世做为,便是看低了谢神略。 “我是谢氏之子,护好家门与家人责无旁贷。做兄长的想为你分担一些,你却与我见外吗?” 谢澜安静了一会。 谢策道:“怎么,小玄君在想着如何驳倒我?” 谢澜安失笑,“不是……阿兄既这么说了,我还真想起一件事,阿兄是最适合的人选。” 谢策问:“很重要的事?” 谢澜安正色点头:“很重要,需要出趟远门。” 谢策问都不问是什么事,背过手悠悠道:“你手底下能人辈出,人手够用?暂且用不着我操劳?” 谢澜安再迟钝,也听出谢策心里头有气了。 她连忙笑着一揖到底,大礼赔罪:“阿兄恕罪,怪含灵不知天高地厚,轻觑兄长了,海涵海涵。” 谢策无奈轻叹,“你呀。”伸手扶起她来。 谢澜安以扇遮口在兄长耳边低语数句。谢策听罢,神色顷刻变了变。 他凝眉看着谢澜安:“你做的事……日后史笔……” 但他说完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又把余言咽了回去,低头忖了忖,不再多言,只与谢澜安敲定了出发时间。 庭燎昏黄,蛩鸣渐寂,兄妹分别时,谢策忽又想起一事,提醒说:“今日忠勇侯府请媒人来向五娘提亲了,他家的小郎,比五娘还小一岁,却已迫不及待。可见金陵因近日的庾氏之案,人心浮动到什么地步,你正受太后器重,忠勇侯府是想攀上你啊。” “此事我听山伯说了。”谢澜安语意深长,“五娘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 “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第二日,谢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城郡主上一次来,是给谢澜安送金甲,这一次却是领着平北侯千金成蓉蓉登门,要谢澜安帮她的好姐妹拒掉进宫为妃这条路。 陈卿容嘴上总说因为谢澜安的欺骗讨厌死她了,可小郡主哪回上门也不见外,对“旧情人”提起要求来,也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娇憨:“反正你说的,你欠我的情,一笔笔都是要还的!” 谢澜安确定她没说过这个话,不过仍是含笑看着脸颊粉粉的陈卿容,满眼宠色,让她先坐。 她转而看向客座上一直没开口的成蓉蓉,“成娘子自己怎么想呢,如今京中形势乱,陛下大选要经过太常寺与礼部,不会仓促在这一时。” “我阿父……”成蓉蓉面对这位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娘,都同样冰姿玉润的谢娘子,口齿紧张,轻声细气地说,“阿父说……庾家死人,关陛下选妃什么事?成家有太妃娘娘在宫中,阿父有意疏通……不经礼部,让我先入宫随侍圣驾……我也不知该如何,我有些怕……” “侯爷还真是,性情中人。”谢澜安闻之失笑。 这却也侧面说明,庾家把一个出阁女之死弄出国丧的阵仗,在金陵横行无忌,已引起诸多王公的不满。 她见成蓉蓉柳眉细蹙,脸孔雪白,容色可怜可爱,让管事给她多上了几样甜浆饮子和霜脯糕果,温声安抚:“既然还没想好,咱们便先不嫁,这事我管了,不怕。” 成蓉蓉万分感念,陈卿容看着蓉蓉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精致甜点,不开心了:“我的呢?” 谢澜安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没有力道也不见锋芒,却是让安城郡主一下子乖了。 虽还嘟着嘴,却不敢吱声了。 束梦忍着笑,将家主特意吩咐用冰镇过的樱桃酥酪,奉到郡主案前,陈卿容眼神一亮,这才矜持地抿开笑靥。 会客厅外,陆续来了几人等着向谢澜安回事,都排在廊檐下乘荫。 胤奚穿过长廊过来时,正看见何羡和靳长庭在前头各自抱着几撂账簿,后面带刀的贺宝姿,再其后是二管事。 天边白云如缕,他今日也穿了身卷草纹白色裼衣,洁净尘俗之外。 他近前,先问了靳主薄与二管事要回禀的事,得知不是急事,便说会代为传达给女郎。二人都知这位小郎君是女郎的亲信,便不再空等,各自去忙了。 胤奚轻易不与外头的女子多接多言,所以只与贺宝姿点头致意,转问何羡的事。何羡与他是老熟识了,说了账目上的事,胤奚听得细,在心中默默梳理出条缕。 等安城郡主走后,谢澜安传人问事,他便入内,详略得当地将几人的事报给女郎。 他先筛过了一遍轻重缓急,话也说得明白,谢澜安不用再从头一件件问,省了不少精力。 她从夔纹案后抬眸看了眼胤奚。 人前清清爽爽的一个郎君,冠发梳得不苟,交领束得严实,仿佛昨晚那个妩媚横生的人只是灯下幻出的虚象。 她目光下扫,他的右手也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一半。 胤奚清峻的眉峰微微下压,显得正气又认真:“梦仙说他根据现知的账册反推,朝廷曾拨给石头城一笔加固城防的款项,与当时的工期与匠作人数不符,应有亏空,且贪墨的不是小数目……” 谢澜安心中有数,“石头器械不会凭空变出来,钱亏空了,那看起来厚石重垒的女墙必藏着薄弱之处。近几年是没什么叛乱,这帮蠹虫就胆大包天,在金陵这道最要紧的防线上也敢动手脚。” 她唇角轻勾,眼神含着冷,“攻守之形见于外,则可乘隙,这是他们自毁长城。” 众人忌惮庾松谷,便是因为他手下有石头城的八千守兵。石头城这个外可御乱贼、内可援禁宫的地理位置,占尽地利,京中但有风吹草动,很难绕过其耳目。 但金汤城池有了弱点,就另当别论了。 胤奚斟酌道:“若能得到那次修缮的工部档书……” 谢澜安:“五叔公曾任工部尚书,现今工部仍有他的故吏。你去让山伯办此事,他知道找谁。” 胤奚垂手立在谢澜安案前,答应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正好韦陀寺正殿的金身佛像,是庾洛神借太后之名走宫里的账铸成的,可以借查案之由与工部交集,便不会惹人怀疑。” 他心思缜密,谢澜安点了点头。 正事说完,胤奚轻轻看她一眼,“女郎还生气么?” 谢澜安侧颔平淡,气什么?气他争气上进,这才多久便将她分派的事料理得上手,还是气他书读得勤,棋下得好,学功夫也无一日偷懒,在此之外还有闲心胡乱琢磨,保养一颗小痣玩? 生气怎么样,再惩罚他一回? 想得挺美。 “没事就出去做事。” “嗯,女郎若无吩咐,我这就去校场了。”胤奚低声说,慢慢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画轴,轻轻放在女郎的案沿边。 “这个,我不懂保养书画的方法,怕潮坏了,想请女郎帮我收着……” “若没地方放,扔了也行的。” 谢澜安轻挑眉心,才疑问他那袖子筒里怎么藏进一幅画的,眼前的人便转身跑走了。 “……”谢澜安无言一瞬,放下玉管,展开那幅未裱的画轴。 因猝未及防,迎面一名乘云凌水的白衣秀面郎撞入她的眼帘。 是之前胤奚答应松隐子作的肖像画。 松隐子不知如何构想,竟是拟作仙人图,将胤奚画成了采莲仙师的模样,画中人身上所着,恰是一身白绉麻的云裳。 丰神俊秀。 谢澜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么怜惜地将张脱俗纯澈的脸卷起来,面无表情地想:怎么摹形不摹神,没把他一兜心眼子画出来呢。 · “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拨云堡,楚清鸢徘徊在一片丰密无涯的枫竹林外,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随和地询问。 楚清鸢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觉流连。倘是犯了主家什么忌讳,还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没什么忌讳,只是这林子连着后山,平时没什么人烟,无甚好看的。” 楚清鸢点点头,在这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离开了。 实际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馆的地形后,便盯上了这片枫竹林,觉得其中有些门道。今日有人出面拦阻,更使他确定了猜测。 楚清鸢嗅到了些不同寻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无非是因庾县主之死,激发了庾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楚清鸢借着谢演这个阶梯,出入于士林馆中,每日少说多听,收集了不少信息。 这件事中,谁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将“庾氏无道” 的说法推出水面,世家得利,可随即庾氏又大张旗鼓地敲打世家,两方谁都没得着好处,反而是不声不响的谢澜安,得到了冘从营的控制权。 就好比上一次,那场同样震动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谢澜安性命受到威胁,过后却也是她,擢升了骁骑营的中领军。 没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大多数人尚未摒弃成见,觉得谢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么是靠着谢家,要么是依靠她二叔在荆州的声望影响,总之对一个女子做高官不那么当真。 楚清鸢却不这样认为。 当今天子年少,皇权不振,金陵貌似只有外戚与世家两种势力,他却觉得还有一种—— 便是横空出世的谢澜安所倾向的那条道。 因为在前两者此消彼长的时候,谢澜安却隐在他们背后稳步高升。 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今士林馆中,“投庾”和“反庾”两种对立的声音愈演愈烈,让楚清鸢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他不可能永远做谢演那个草包的捉刀客,他想借着这个踏板再进一步,就一定要站对队伍。 他也只能选择一次。 · 庾松谷回驻石头城之前,回了趟国公府。 “阿父,我以为谢含灵有二心。” 庾松谷对靖国公道:“她那日帮着郗府阻拦我便不说了,还撺掇姑母将我调回石头城。原本按我们的计划,这次定要让世家伤筋动骨,结果她从中斡旋,仅仅伤其皮毛。她毕竟是世家女,会不会……” 庾家檐廊上的丧幡白绸已经撤了,庾奉孝精明强干的脸上也一扫丧女的愁苦,听了儿子的话,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狼牙扳指。 庾奉孝道:“只有朝中主政的是太后娘娘,是个女人,这位小谢娘子才能在太极殿有立足之地,失了这个依傍,她还能张狂什么?且不理她,只要你守好石头城,你我父子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说,待儿子走后,庾奉孝还是唤来亲信,附耳与他吩咐一事。 有些事情,是要早做准备了。 · 庾松谷回守石头城,不忘令他的副手盯着内城动静。 没隔几日,副将来回报,有些吞吞吐吐:“将军,属下听说一事,不知重不重要……” 庾松谷不耐烦地问是何事,副将道:“属下听说,忠勇侯府向谢五娘子提亲了。” “什么?!”庾松谷猛然转头,阴鸷如蛇的目光落在副将脸上。“谢含灵不是将她的幼妹看得宝贝一般,不肯松口让她早嫁的吗?” 副将嗫嚅着,这世家女郎的闺中事,他何从晓得。庾松谷不由焦躁起来,此事虽无关大局,但他一直视谢瑶池为自己囊中之物,岂容他人染指。 可偏偏他胞妹新丧,按大功之礼,他最短要服衰九个月,才能议婚娶。 九个月,足以让如花似玉已至嫁龄的谢瑶池,随时嫁作他人妇。 庾松谷越想越不能空等,寻了个日子,将谢知秋约了出来。 谢知秋是谢五娘的亲父,自从他被谢澜安赶出乌衣巷祖宅后,整日被夫人数落无能,日子也不好过。 只要他恨谢澜安,庾松谷便有收买他的筹码。酒楼的雅间中,他特意卸下铠甲,换了身宝蓝色织锦襕衫,为眼前的中年儒瘦男子斟满杯中酒。 “听说令嫒五娘近日在议亲,小侄对五娘的心意,世叔父是知晓的,就连太后娘娘也曾有意下旨赐婚,却不知世叔如何作想?” 谢知秋知道他的来意,喝了口酒,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天理应当。但将军也当听说过我家的事,五娘的终身,如今全由我那个能耐的侄女一人说了算,我纵为五娘的父亲,说句不怕让将军笑话的话,插不上手啊。” “世叔此言差矣。”庾松谷忙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无妹妹的婚事要一个当堂姐插手的道理。 “现今你父女二人不在一处,自然使不上法子,可若世叔寻个身体小恙之类的借口,难道五娘子会不来探病吗?只要将五娘子留在身边,她的终身大事,还不是世叔一言定之?” 谢知秋眼神微动,故作沉吟,“只是将军如今在丧期……” 庾松谷道:“不急着成亲,可以先定亲。只要咱们两家结成亲事,世叔您便是我的岳丈大人。那谢含灵不过我姑母身边的一条狗,还不是听我庾家摆布,到那时,待小婿与姑母进言几句,保证让岳丈大人重掌谢氏,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如何?” 谢知秋等的便是这句话,举杯笑饮美酒,耐人寻味地笑道:“将军如此诚心,下次我便诓出五娘来,让她与将军当面说话,亲自为将军把盏奉酒,谅她不敢不从我这个父亲,如此可好?” 庾松谷闻言,便知谢知秋是个上道的。 他眼前已浮现出那个娇意无限的小娘子被他揽在怀中,千羞百媚的场景,只觉下腹躁热,志得意满。 待到席散,宾主尽欢,只剩杯盘狼藉。 谢知秋在窗边,看着庾松谷在牌坊下骑马得得而去,眼里全是晦气,那里还有笑意。 包厢的门再次推开。 一名颀姿玉貌的女郎摇着折扇进来,长眉凛凛,不怒而威,正是谢澜安。 “含灵,我都照你的意思说了。”谢知秋见了侄女,马上说道,竟有些拘谨的模样。 “那个……你之前说秋娘的脉象是男胎,当真么?她一切都好吗?叔都听你的了,你看,是否让叔见一见秋娘?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不是。” 他这些年被袁泠君管得严,身边没有莺莺燕燕,人过中年只得一子,他是做梦都想再得一个儿子。 当初谢澜安不知如何发现了他安置外室的宅院,将刚有身孕的秋娘藏了起来,谢知秋暗中查询许久都找不到,本已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谢澜安忽然主动找他,说起这事,他如何能不对自己的骨肉上心? 谢澜安正是深知叔的弱点,才拿捏他设下今日之局。 她说:“只要叔下次再将庾松谷约出来,按我说的做,我便答应叔。” 谢知秋目光大亮,“你保证?” 谢澜安见他神态振奋,忽地笑了声。壁联下的青瓷仙人承露盘上燃着清幽的线香,她的眼神便像那缕漫淡的雾气。 一个亲哥哥,在胞妹尸骨未寒的时候急于女色。 一个亲生父亲,一心只顾未出世的儿子,却对乖巧懂事的女儿不闻不问。 人心之丑恶,哪怕过去百年,也从不让人失望。 可只要看透了,用起来便会很顺手。, 41.第 41 章 痒得他束手无策 “你在做什么?” 胤奚仅慌茫了一瞬, 便慢慢放松僵硬的肩胛,在女郎审疑的眼神中,他轻睇水眸, 矜持地递出手背。 “女郎看这颗朱砂痣好不好看?我在保养它。” 没有人比他更会顺水推舟了。 谢澜安定在他脸上的目光轻轻一晃。 她自己猜中是一回事,但听胤奚操着那把甜美清腻的嗓音,如此一口承认,一点惊悸还是蹭着她的心尖掠了过去。 听说过有人保养脸,有人保养手,唯独闻所未闻, 有人会精心保养一颗痣的。 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劳她深想,胤奚看了女郎一眼,挪垫坐近, 含着笑理所当然道:“这是女郎的痣啊。” 棋子在手心升了温,谢澜安心头一跳,冷声警告:“胤衰奴。” “嗯,衰奴在。”胤奚妙丽的眸光融进暖黄的灯影里, 蕴秀的姿态轻易将警告回应成了呼唤。 他并膝跽坐在谢澜安的面前,索性将两只手都伸在女郎眼皮下的小棋几上。 并着腿, 伸着肘, 倾着身,这姿势就像佛寺壁画上犯了律的人在引颈伏法, 只待一副木枷, 锁住他脖颈。 以至于他露在袖口之外的, 那对纤白腕子上的青紫伤痕, 都多出一种凌虐又乖软的意味。 谢澜安口干舌躁,指根的薄玉戒指碰在瓷盏上,发出颤鸣的一声响。 方知杯中茶水已干。 “女郎为什么不看看它?”胤奚虔诚地看着她, “我之前见女郎喜欢这颗小痣,所以日日保养,想要它漂亮一点,这样女郎看到时,心情便会好一点。” 他说:“没有事先与女郎交代,是衰奴的错,只是我以为赏花的人是不必知道种花浇水的过程……我是不是惹女郎生气了?” 谢澜安无力地捏了下扇柄。 她知道他敏锐细腻,却没想到他会敏感到这种程度。 他知道自己喜欢听他的声音,便千方百计读书给她听;他也看出她每逢雨天心情不好,便会及时地撑上一把伞;如今,他连一颗痣的玄机也看透了,并在不知多少个夜里偷偷滋养。 谢澜安简直要怀疑重生的不是她,而是胤奚。 她已将前尘事抛开不念,但这个人只用小小的一粒朱砂,就把她的百年执念拉了回来。 她在百年之间,想再看一眼仙人掌中痣而求不得。 今日他捧手送到她眼前,问,为何不再多看一眼? 胤奚见谢澜安许久不语,神情又带几分让人看不透的疏沉,眼神静了静,蹙起眉:“这颗痣……果然让女郎生气了,不如女郎狠狠惩罚它,消消气,好不好。” 他说着,将虚蜷的右手一点一点向前蹭,大有谢澜安不开口,他便一路将这罪魁祸首塞到她的手里,任她把玩的意思。 “啪”地一声。 胤奚那只腕子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扣住。 肌肤相触,是柔云化腻雪,分不清何者更白。 胤奚被捏住了跳如鹿撞的脉搏,之前设想的发展一刹都改了辙,他颤颤抬起眼。 谢澜安神情中那种短暂的、难以招架的无奈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不在焉的掌控感,她似笑非笑:“让你几个子,便觉得可以吃掉我的棋了,是么?” 寻常人遇到捉摸不定的事,下意识会退一步,以此保护自己——可谢含灵怎么会退?她自己教的人,再像只狐狸,终归还没成精呢。 胤奚愣了下,仓皇摇头,冰凉的玉扇随即挑起他的下颔尖。 谢澜安慢条斯理瞥着他那张小嘴:“不是挺能说吗,接着说。” 胤奚被迫微微仰头,红润地嘴唇徒劳地噏动,“女郎,我没……嗯……” 他声音猝然低溢,因为谢澜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光明正大地摸上了那颗痣,漫不经心把玩起来。 胤奚的皮肤本就纤薄敏感,加上这一天他在校场,筋骨摔打得酣畅淋漓,痛快并存,他全身气血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只是在谢澜安面前,他才收敛起一切不得体的气息。可现在……太痒了。 那种若即若离的触碰,像羽毛的绒端,划开他的皮钻进他的髓,勾起胤奚浑身的酸痛,唯独虎口方寸间,痒得他束手无策。 “女郎别——” 他左手勾着掌心忍不住要动,谢澜安撩扇打上去,眼珠剔透冰冷:“不是让我罚吗?躲?” “我、我不躲……女郎消气……”胤奚于是卸了劲儿,只剩小拇指节轻轻勾着桌沿,可怜地望着她。 谢澜安心中哼笑,还这么能说会道,“再说一次,这颗痣是谁的?” “女郎的。”胤奚睫毛下的脸泛出红扑扑的色泽,咬死不改口,“是衰奴为女郎寄养在我手上的,女郎要看,要玩,随时随地……” 谢澜安狠狠往他手上揉了一下子。 胤奚打了个哆嗦,颤到骨子里。 耳听一阵珠玉零落的碎响,谢澜安抬手拂乱了棋局。她敛袖起身,没了笑色,垂眸注视胤奚: “复盘出来,一个子都不许错。” 她要出门透口气。 胤奚便没有起身,低头去捡棋子。直到门扉发出开合的响声,他才轻轻转眸,瞧了瞧已看不见人影的门口,这才敢细细打量自己的手。 女郎将他红痣周围的那片皮肤都揉红了。 他爱惜地点了点自己的小功臣。 · 谢澜安一走下木廊,便长长吁出一口气。 夜风吹来,脸上不热了,指尖上却仿佛还遗留着细腻柔滑的触感。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尽量不去回想那比羊脂玉件还趁手的温腻手感。 “咳。” 跨院的随墙门外传来一声轻咳,谢澜安听出来,自己也清了下喉咙,这才面不改色道:“阿兄,你还没休息?” 谢策听她开口,这才走进妹妹的院子。 “出来看月。”谢策应了句,目光自然落在她屋里灯影曛曛的纱窗上。“从前说是香火情,如今呢,一天到晚带在身边,多高的香也烧断了吧?” 谢澜安失笑,她便知道,初一哪来的月色,阿兄若无事,轻易不会来找她闲聊。 “香火情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算,师生情。”她找了个说法,“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亦吾所愿,所以我收他做了门生,阿兄不是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谢策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只是朝令夕改,前言折变,不像你。” 谢澜安默了一瞬。 她处事向来干净利落,也只有在胤奚的事上,多了几分沾泥带水。 像方才的事,换做别人,那只不老实的爪子决计是保不住了。但她一对上胤奚那双水润黠慧的双眸,听他说几句歪理,可气可笑都有,却不觉可恨可恶。 幸而是及时打断了他,否则再让他说下去,谢澜安自己都会迷惑:是啊,他只不过想让一颗小红痣更漂亮罢了,他有什么错呢? 一个容貌绝美的男子身上,又有这种半遮半掩的诱惑人心的潜质,谢澜安如若当机立断,便该将他远远地打发。 可同一时间,她的心里又被这种隐隐的失控感,激出一种降伏的斗志。 她就是要证明即使将他放在身边,自己也可以尽在掌控。 “兔子扮狐狸,我难道还会输他么。” 谢策见她低声咕哝的样子有趣,没有听真,笑问:“什么?” 自从阿妹做了官,从立士林馆、建学堂、建校场,再到查凶案,他眼见阿澜一日比一日忙,一日比一日成熟,像这样偶尔流露出的年轻小女娘的灵俏,真真如鸿泥雪影,越发不多见了。 谢澜安没解释,谢策余光一动,饶有兴味地往她房门口一指:“有三更半夜从家主房间红着脸出来的门生吗?” 谢澜安随兄长所指看去,便见胤奚推门出来,溜着木梯的一侧悄蔫蔫地下阶。 他那原本垂在鬓边的两缕风情发丝,这会儿也规规矩矩地绾回去了。 看见他们,眼尾绯红未褪的胤奚有个明显凝滞的停顿,而后,他远远行了礼,便往幽篁馆的方向跑了。 42.第 42 章 棋摆得还挺快。 谢澜安不用亲眼去看那盘棋, 都知道他定然复盘得分毫不差。 只不过这么黑的天,哪里看得出脸不脸红。 她听出阿兄在逗趣,可这就怪了, 谢家大郎并不是一个喜欢说风月闲话的人。谢澜安看向谢策, “阿兄特意来找我, 是有别的事吧?” 谢策还在想阿澜是怎么欺压人家了, 把人吓得受惊兔子似的, 闻言一笑,收回神思,“最近城中乱糟糟的, 白日里经常找不见你的人,所以我过来问问, 我有什么可以帮上阿妹的忙?” 谢澜安微怔, 没有想到谢策是来说此事。 她十分了解谢策,她这位堂兄性格沉稳, 看似与二叔的风流外化截然不同,其实骨子里继承了二叔的清高闲逸, 宁与字碑黄卷为伍,也不愿涉入权斗以自污。 正因为了解,所以她从策划扳倒外戚开始,便不曾将堂兄算在帮手之列。 谢澜安笑说:“我人手够用, 暂不用阿兄操劳。我知阿兄不喜权斗倾轧,也看不惯外戚的作为,只因信任我的缘故,这些日子才忍下不少心疑。许多事时机未至,含灵不便多言,今日我也只能说, 阿兄不会信错我。” “待我——”谢澜安在这尘氛静谧的清夜,举目望天,“待我还阿兄一个清明世道,到时侯即便阿兄不想出山,我都会请阿兄一展锋芒,经世济民。” 谢策沉默小许,“原来阿澜是这样看我的。” “阿兄何出此言?” 谢策注视他天才绝伦的小妹,轻声道:“在阿澜眼里,谢神略便是只会拓碑清谈,无胆无谋,终日只是坐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小妹妹去平氛定乱,然后再大摇大摆走出来,坐享其成的吗?” 谢澜安诧道:“我非此意……” “那为兄又何需你庇护铺路?”谢策没有一丝火气,说道,“我的确不喜你投靠太后,因为我知道你选择这条看似为人诟病的路,一定所谋必大。我也确实不喜阴谋算计,但你若以为我不能为自己的家人放下清高,入世做为,便是看低了谢神略。 “我是谢氏之子,护好家门与家人责无旁贷。做兄长的想为你分担一些,你却与我见外吗?” 谢澜安静了一会。 谢策道:“怎么,小玄君在想着如何驳倒我?” 谢澜安失笑,“不是……阿兄既这么说了,我还真想起一件事,阿兄是最适合的人选。” 谢策问:“很重要的事?” 谢澜安正色点头:“很重要,需要出趟远门。” 谢策问都不问是什么事,背过手悠悠道:“你手底下能人辈出,人手够用?暂且用不着我操劳?” 谢澜安再迟钝,也听出谢策心里头有气了。 她连忙笑着一揖到底,大礼赔罪:“阿兄恕罪,怪含灵不知天高地厚,轻觑兄长了,海涵海涵。” 谢策无奈轻叹,“你呀。”伸手扶起她来。 谢澜安以扇遮口在兄长耳边低语数句。谢策听罢,神色顷刻变了变。 他凝眉看着谢澜安:“你做的事……日后史笔……” 但他说完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又把余言咽了回去,低头忖了忖,不再多言,只与谢澜安敲定了出发时间。 庭燎昏黄,蛩鸣渐寂,兄妹分别时,谢策忽又想起一事,提醒说:“今日忠勇侯府请媒人来向五娘提亲了,他家的小郎,比五娘还小一岁,却已迫不及待。可见金陵因近日的庾氏之案,人心浮动到什么地步,你正受太后器重,忠勇侯府是想攀上你啊。” “此事我听山伯说了。”谢澜安语意深长,“五娘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 “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第二日,谢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城郡主上一次来,是给谢澜安送金甲,这一次却是领着平北侯千金成蓉蓉登门,要谢澜安帮她的好姐妹拒掉进宫为妃这条路。 陈卿容嘴上总说因为谢澜安的欺骗讨厌死她了,可小郡主哪回上门也不见外,对“旧情人”提起要求来,也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娇憨:“反正你说的,你欠我的情,一笔笔都是要还的!” 谢澜安确定她没说过这个话,不过仍是含笑看着脸颊粉粉的陈卿容,满眼宠色,让她先坐。 她转而看向客座上一直没开口的成蓉蓉,“成娘子自己怎么想呢,如今京中形势乱,陛下大选要经过太常寺与礼部,不会仓促在这一时。” “我阿父……”成蓉蓉面对这位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娘,都同样冰姿玉润的谢娘子,口齿紧张,轻声细气地说,“阿父说……庾家死人,关陛下选妃什么事?成家有太妃娘娘在宫中,阿父有意疏通……不经礼部,让我先入宫随侍圣驾……我也不知该如何,我有些怕……” “侯爷还真是,性情中人。”谢澜安闻之失笑。 这却也侧面说明,庾家把一个出阁女之死弄出国丧的阵仗,在金陵横行无忌,已引起诸多王公的不满。 她见成蓉蓉柳眉细蹙,脸孔雪白,容色可怜可爱,让管事给她多上了几样甜浆饮子和霜脯糕果,温声安抚:“既然还没想好,咱们便先不嫁,这事我管了,不怕。” 成蓉蓉万分感念,陈卿容看着蓉蓉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精致甜点,不开心了:“我的呢?” 谢澜安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没有力道也不见锋芒,却是让安城郡主一下子乖了。 虽还嘟着嘴,却不敢吱声了。 束梦忍着笑,将家主特意吩咐用冰镇过的樱桃酥酪,奉到郡主案前,陈卿容眼神一亮,这才矜持地抿开笑靥。 会客厅外,陆续来了几人等着向谢澜安回事,都排在廊檐下乘荫。 胤奚穿过长廊过来时,正看见何羡和靳长庭在前头各自抱着几撂账簿,后面带刀的贺宝姿,再其后是二管事。 天边白云如缕,他今日也穿了身卷草纹白色裼衣,洁净尘俗之外。 他近前,先问了靳主薄与二管事要回禀的事,得知不是急事,便说会代为传达给女郎。二人都知这位小郎君是女郎的亲信,便不再空等,各自去忙了。 胤奚轻易不与外头的女子多接多言,所以只与贺宝姿点头致意,转问何羡的事。何羡与他是老熟识了,说了账目上的事,胤奚听得细,在心中默默梳理出条缕。 等安城郡主走后,谢澜安传人问事,他便入内,详略得当地将几人的事报给女郎。 他先筛过了一遍轻重缓急,话也说得明白,谢澜安不用再从头一件件问,省了不少精力。 她从夔纹案后抬眸看了眼胤奚。 人前清清爽爽的一个郎君,冠发梳得不苟,交领束得严实,仿佛昨晚那个妩媚横生的人只是灯下幻出的虚象。 她目光下扫,他的右手也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一半。 胤奚清峻的眉峰微微下压,显得正气又认真:“梦仙说他根据现知的账册反推,朝廷曾拨给石头城一笔加固城防的款项,与当时的工期与匠作人数不符,应有亏空,且贪墨的不是小数目……” 谢澜安心中有数,“石头器械不会凭空变出来,钱亏空了,那看起来厚石重垒的女墙必藏着薄弱之处。近几年是没什么叛乱,这帮蠹虫就胆大包天,在金陵这道最要紧的防线上也敢动手脚。” 她唇角轻勾,眼神含着冷,“攻守之形见于外,则可乘隙,这是他们自毁长城。” 众人忌惮庾松谷,便是因为他手下有石头城的八千守兵。石头城这个外可御乱贼、内可援禁宫的地理位置,占尽地利,京中但有风吹草动,很难绕过其耳目。 但金汤城池有了弱点,就另当别论了。 胤奚斟酌道:“若能得到那次修缮的工部档书……” 谢澜安:“五叔公曾任工部尚书,现今工部仍有他的故吏。你去让山伯办此事,他知道找谁。” 胤奚垂手立在谢澜安案前,答应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正好韦陀寺正殿的金身佛像,是庾洛神借太后之名走宫里的账铸成的,可以借查案之由与工部交集,便不会惹人怀疑。” 他心思缜密,谢澜安点了点头。 正事说完,胤奚轻轻看她一眼,“女郎还生气么?” 谢澜安侧颔平淡,气什么?气他争气上进,这才多久便将她分派的事料理得上手,还是气他书读得勤,棋下得好,学功夫也无一日偷懒,在此之外还有闲心胡乱琢磨,保养一颗小痣玩? 生气怎么样,再惩罚他一回? 想得挺美。 “没事就出去做事。” “嗯,女郎若无吩咐,我这就去校场了。”胤奚低声说,慢慢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画轴,轻轻放在女郎的案沿边。 “这个,我不懂保养书画的方法,怕潮坏了,想请女郎帮我收着……” “若没地方放,扔了也行的。” 谢澜安轻挑眉心,才疑问他那袖子筒里怎么藏进一幅画的,眼前的人便转身跑走了。 “……”谢澜安无言一瞬,放下玉管,展开那幅未裱的画轴。 因猝未及防,迎面一名乘云凌水的白衣秀面郎撞入她的眼帘。 是之前胤奚答应松隐子作的肖像画。 松隐子不知如何构想,竟是拟作仙人图,将胤奚画成了采莲仙师的模样,画中人身上所着,恰是一身白绉麻的云裳。 丰神俊秀。 谢澜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么怜惜地将张脱俗纯澈的脸卷起来,面无表情地想:怎么摹形不摹神,没把他一兜心眼子画出来呢。 · “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拨云堡,楚清鸢徘徊在一片丰密无涯的枫竹林外,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随和地询问。 楚清鸢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觉流连。倘是犯了主家什么忌讳,还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没什么忌讳,只是这林子连着后山,平时没什么人烟,无甚好看的。” 楚清鸢点点头,在这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离开了。 实际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馆的地形后,便盯上了这片枫竹林,觉得其中有些门道。今日有人出面拦阻,更使他确定了猜测。 楚清鸢嗅到了些不同寻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无非是因庾县主之死,激发了庾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楚清鸢借着谢演这个阶梯,出入于士林馆中,每日少说多听,收集了不少信息。 这件事中,谁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将“庾氏无道” 的说法推出水面,世家得利,可随即庾氏又大张旗鼓地敲打世家,两方谁都没得着好处,反而是不声不响的谢澜安,得到了冘从营的控制权。 就好比上一次,那场同样震动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谢澜安性命受到威胁,过后却也是她,擢升了骁骑营的中领军。 没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大多数人尚未摒弃成见,觉得谢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么是靠着谢家,要么是依靠她二叔在荆州的声望影响,总之对一个女子做高官不那么当真。 楚清鸢却不这样认为。 当今天子年少,皇权不振,金陵貌似只有外戚与世家两种势力,他却觉得还有一种—— 便是横空出世的谢澜安所倾向的那条道。 因为在前两者此消彼长的时候,谢澜安却隐在他们背后稳步高升。 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今士林馆中,“投庾”和“反庾”两种对立的声音愈演愈烈,让楚清鸢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他不可能永远做谢演那个草包的捉刀客,他想借着这个踏板再进一步,就一定要站对队伍。 他也只能选择一次。 · 庾松谷回驻石头城之前,回了趟国公府。 “阿父,我以为谢含灵有二心。” 庾松谷对靖国公道:“她那日帮着郗府阻拦我便不说了,还撺掇姑母将我调回石头城。原本按我们的计划,这次定要让世家伤筋动骨,结果她从中斡旋,仅仅伤其皮毛。她毕竟是世家女,会不会……” 庾家檐廊上的丧幡白绸已经撤了,庾奉孝精明强干的脸上也一扫丧女的愁苦,听了儿子的话,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狼牙扳指。 庾奉孝道:“只有朝中主政的是太后娘娘,是个女人,这位小谢娘子才能在太极殿有立足之地,失了这个依傍,她还能张狂什么?且不理她,只要你守好石头城,你我父子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说,待儿子走后,庾奉孝还是唤来亲信,附耳与他吩咐一事。 有些事情,是要早做准备了。 · 庾松谷回守石头城,不忘令他的副手盯着内城动静。 没隔几日,副将来回报,有些吞吞吐吐:“将军,属下听说一事,不知重不重要……” 庾松谷不耐烦地问是何事,副将道:“属下听说,忠勇侯府向谢五娘子提亲了。” “什么?!”庾松谷猛然转头,阴鸷如蛇的目光落在副将脸上。“谢含灵不是将她的幼妹看得宝贝一般,不肯松口让她早嫁的吗?” 副将嗫嚅着,这世家女郎的闺中事,他何从晓得。庾松谷不由焦躁起来,此事虽无关大局,但他一直视谢瑶池为自己囊中之物,岂容他人染指。 可偏偏他胞妹新丧,按大功之礼,他最短要服衰九个月,才能议婚娶。 九个月,足以让如花似玉已至嫁龄的谢瑶池,随时嫁作他人妇。 庾松谷越想越不能空等,寻了个日子,将谢知秋约了出来。 谢知秋是谢五娘的亲父,自从他被谢澜安赶出乌衣巷祖宅后,整日被夫人数落无能,日子也不好过。 只要他恨谢澜安,庾松谷便有收买他的筹码。酒楼的雅间中,他特意卸下铠甲,换了身宝蓝色织锦襕衫,为眼前的中年儒瘦男子斟满杯中酒。 “听说令嫒五娘近日在议亲,小侄对五娘的心意,世叔父是知晓的,就连太后娘娘也曾有意下旨赐婚,却不知世叔如何作想?” 谢知秋知道他的来意,喝了口酒,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天理应当。但将军也当听说过我家的事,五娘的终身,如今全由我那个能耐的侄女一人说了算,我纵为五娘的父亲,说句不怕让将军笑话的话,插不上手啊。” “世叔此言差矣。”庾松谷忙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无妹妹的婚事要一个当堂姐插手的道理。 “现今你父女二人不在一处,自然使不上法子,可若世叔寻个身体小恙之类的借口,难道五娘子会不来探病吗?只要将五娘子留在身边,她的终身大事,还不是世叔一言定之?” 谢知秋眼神微动,故作沉吟,“只是将军如今在丧期……” 庾松谷道:“不急着成亲,可以先定亲。只要咱们两家结成亲事,世叔您便是我的岳丈大人。那谢含灵不过我姑母身边的一条狗,还不是听我庾家摆布,到那时,待小婿与姑母进言几句,保证让岳丈大人重掌谢氏,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如何?” 谢知秋等的便是这句话,举杯笑饮美酒,耐人寻味地笑道:“将军如此诚心,下次我便诓出五娘来,让她与将军当面说话,亲自为将军把盏奉酒,谅她不敢不从我这个父亲,如此可好?” 庾松谷闻言,便知谢知秋是个上道的。 他眼前已浮现出那个娇意无限的小娘子被他揽在怀中,千羞百媚的场景,只觉下腹躁热,志得意满。 待到席散,宾主尽欢,只剩杯盘狼藉。 谢知秋在窗边,看着庾松谷在牌坊下骑马得得而去,眼里全是晦气,那里还有笑意。 包厢的门再次推开。 一名颀姿玉貌的女郎摇着折扇进来,长眉凛凛,不怒而威,正是谢澜安。 “含灵,我都照你的意思说了。”谢知秋见了侄女,马上说道,竟有些拘谨的模样。 “那个……你之前说秋娘的脉象是男胎,当真么?她一切都好吗?叔都听你的了,你看,是否让叔见一见秋娘?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不是。” 他这些年被袁泠君管得严,身边没有莺莺燕燕,人过中年只得一子,他是做梦都想再得一个儿子。 当初谢澜安不知如何发现了他安置外室的宅院,将刚有身孕的秋娘藏了起来,谢知秋暗中查询许久都找不到,本已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谢澜安忽然主动找他,说起这事,他如何能不对自己的骨肉上心? 谢澜安正是深知叔的弱点,才拿捏他设下今日之局。 她说:“只要叔下次再将庾松谷约出来,按我说的做,我便答应叔。” 谢知秋目光大亮,“你保证?” 谢澜安见他神态振奋,忽地笑了声。壁联下的青瓷仙人承露盘上燃着清幽的线香,她的眼神便像那缕漫淡的雾气。 一个亲哥哥,在胞妹尸骨未寒的时候急于女色。 一个亲生父亲,一心只顾未出世的儿子,却对乖巧懂事的女儿不闻不问。 人心之丑恶,哪怕过去百年,也从不让人失望。 可只要看透了,用起来便会很顺手。 43第 43 章 她从未自诩是好人。 几只黑尾雨燕落在乌衣巷高垣相连的蝠纹瓦当下, 叼梳羽翎。王家的书房,四窗皆闭,焚香清幽。 “父亲, 太学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不是咱们的门生,是个三流门阀出身的血性郎君, 姓杨。”王道真对王翱低声道。 坐在红木独榻的王翱品了一口茶, 眼里露出宁静悠远的笑意。 “太学生,本就是天下读书人之口舌啊。此时不发声, 如何对得起他们终日挂在嘴边的仁义道德?” 雨燕倏尔展动剪翅, 从王氏飞入了对巷相邻的谢家阶庭,那对漆亮的鸟目俯瞰着黛瓦粉墙环水连林的五进宅院, 映出议事厅的倒影。 议事厅——如今不知被谁第一个戏称为“文杏院”了,只因这三房院落中植有成片的文杏树, 一入仲秋,枝头繁茂的扇形叶片由碧色变为金色, 炫耀眼目。文杏裁为栋梁,又是极好寓意,所以在谢府任事的大伙便叫开了。 阁中有沙盘,其中插竖的旗帜已比两个月前复杂很多。 谢澜安立于沙盘前, 手指东边方向,“青州已克, 北府军在渡黄河时遇到胡兵阻击,大司马不回报军讯, 折损尚未明确, 但据阮伏鲸传回的消息,过河的大玄军队仍在向虎牢关进发。大司马存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但,战线拉得过长了。” 崔膺凝眉。 半晌, 先生方道:“虎牢关是洛阳城东边门户最重要的一道关隘,此关之于洛阳,正如石头城之于金陵。大司马骁悍莫当,深入敌腹,可破北胡胆气。” 然而,拓跋氏早已不是百年前披发左衽入关的野蛮人了。胤奚心中接口。 北地朝廷这些年力主汉化,学汉人的王霸之道治国,颇成气候。褚啸崖先前带兵攻拔的速度迅猛怖人,一因袭敌不意,占据先机;二因北府精骑由他悉心训练,养精蓄锐多年,有出锋之锐气;三是粮草提前筹备得当,后顾无忧。 但随着大军越深入,后续的补给便将越困难。 如今虽是丰收之季,但据战报,驻守青州的胡人在撤离前坚壁清野,烧毁粮仓,留下了一州饥馑之民。 是以南朝虽打下了青州,却无法因粮于敌,相反,大玄打出仁义之师的名号,便要收人心,抚百姓,只怕还要从军资中分出口粮来济民。 补给之外,又有攻城之难。 虎牢关被誉为天下雄关,易守难夺,兵力在十倍以上可围之,五倍可攻之,若双方人数旗鼓相当,便是攻方吃亏了。 胤奚垂眉思索着,没有多嘴多舌。 谢澜安在京中也只能做到尽量通览北方的战况,多谈无益。离开文杏院后,她便回上房处理庶务。 胤奚安静地在一旁磨墨。 谢澜安看重成效,对下,不容敷衍懈怠、语焉不详的属秩,自己做起事来也是心无旁骛,颔首伏案间,英昳的容脸淡薄似雪。 胤奚悄无声息,将自己轻敛成一团不会打扰她的空气。 将近午时,谢澜安小憩,也只是在蒲席上以手支额假寐片刻。 胤奚直到此时才轻喘一口气,无声侧头,凝望着女子即便休息时仍清俊漠世的长眉渌鬓。 “眼睛不老实?”谢澜安闭目未睁,丹朱色的唇轻轻启合。 胤奚桃花形的眼一瞬瞠圆,水气更润。 见女郎没有睁眼,便抿唇没有挪开眼,柔声说:“女郎好厉害,什么都能发现。” 半困半醒的谢澜安眉梢挑动,胤奚忙又道:“女郎莫睁眼,睡一会吧,有事衰奴唤你。” 昨天小扫帚在学舍贪凉食多了瓜果,导致上呕下泻,胤奚去照料了她一夜,晚上便未回府。不知女郎昨夜是不是也没休息好,嗓音里带了些沙意。 谢澜安听了,嘴角轻抬,心说难不成我还要听你的。然午日昏热,她昨夜又被噩梦缠身,眼皮子渐渐发沉,终也懒得睁眼挤兑他一句。 她是从一阵脚步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掌心传来一片柔软温腻的触感。 她醒神转头,恰好胤奚乌润的双眼也正望过来。他仍是她小憩前的坐姿,那只右手却不知何时虚虚塞到了她的掌心下,老老实实垫在那里,使她的指腹正巧落在那粒小朱砂上。 不是趁她睡着轻薄她,而是送上门来请她“轻薄”。 谢澜安初醒的眼神自带一抹疏人的冷恹,仿佛在确认此世何世,看人也漠然无情。 胤奚承接着她的目光,笑得温醇,动作隐密地拱了下手背。 谢澜安指尖往那颗痣上捻了捻,眸光慢慢回温,拍开那只撩拨人的爪子,望向门廊,“山伯,何事?” 若非大事,岑山不会打扰家主休息,老管家回说:“娘子,刚收到的消息,户部扣下了最新一批北伐军资。” 谢澜安一下子困意全消,长身而起,转瞬即想明白:户部自己做不了这个主,必是受人主使。 多半是靖国公心疼庾家出的那四百万钱,临阵反悔,想逼褚啸崖自己掏腰包补上这亏空。 可青州已经坚壁清野,即便手里有钱轻易也弄不着粮,谢澜安目光冷了下去。 靖国公玩弄这上屋抽梯的招数,坑的却是在阵前搏命的大玄儿郎。 “备车——” 她才说两字,玄白奔进来道:“主子,太学出事了!” 起因是一个学子有感于近日金陵城之乱局,指责庾氏把持朝政,狼子野心。随即一份慷慨陈词的《为黎元讨庾氏檄》,在太学流传开来。 谢澜安快步往马车走的时候,玄白取出一张抄录的檄文递去,“主子您看。” 太学哗变非同小可,谢澜安步履带风,接过来边走边看,才看两行便冰冷一笑。 “文采斐然。”不减当年。 玄白问:“主子知道是谁写的?” 谢澜安未语,随手将檄文撂开,仿佛那是什么脏手的东西。胤奚接在手内,细读这篇文章,只觉骈韵简明上口,理直气盛,堪称雄文。 他目光不由深沉。 女郎不轻易夸奖人,她就从未这么直接了当地夸过他。 但他也从没见过女郎这样绝寒的眼神。 太学之前,已有一支近百人的带刀甲卫到场,来捉拿生事者。衣冠胜雪的太生们聚在学府门前,哄嚷激奋,杨丘站在最前方,叫道: “凭何抓人?议论时事乃天子特允太学之权,尔等凭何抓人?” 为首的虎贲营右护军一拍佩刀,黑脸狼目里全是凶狠,“中伤太后娘娘的母家,对靖国公不敬,也是天子教你的规矩吗,给我拿下!还有那个写檄文的是谁,自己站出来!” “且慢。”一道老迈的声音从人群后方急切传来。 荀尤敬在学生的搀扶下走来。太学生们见到荀祭酒,立时肃穆地道分两旁。 荀尤敬挡在学生与虎贲卫之间,厉色道:“文道乃国之重器,南渡以来尚无太学士下狱之事,纵使要定罪,也应经由三司,你奉谁的命令抓人?” 谢澜安一下马车便听见老师的声音,神色一紧。玄白头前开道,谢澜安穿过人众走到老师面前,先看了看老师面色,方俯首轻问:“老师,没事吧?” 她现身之后,人众短暂地寂了寂。 她曾是备受三千太学士钦慕追逐的金陵雅冠,如今襕衫换雪裳,那把三拍成诗的玉骨扇却仍在手。 她自从投靠了太后,在人前便与荀尤敬断了往来。扶着荀尤敬的是谢澜安的二师兄关璘,拂开她的手,阴阳怪气道: “又来了一只爪牙。老师,学生早已说过此女欺瞒老师,有辱师门,早该剔除学名了!” 关璘一直深嫉谢澜安的才华,更妒忌她得老师偏心,上一世,便是他带头跪逼荀尤敬,想要将谢澜安的名字从学籍划除,让她身败名裂。 荀尤敬一时未语。 谢澜安不睬关璘,胤奚沉敛地跟随在女郎左右,视线扫过去,记住了这张脸。 见老师不曾受惊,谢澜安才转身,神色浮淡地睨了那为首的虎贲卫一眼。 适时肖浪带着一队骁骑卫赶来,两边禁军一碰面,便将太学前头的广场黑压压挤满了。 肖浪在谢澜安身旁低道:“吴笠,虎贲营的。” 吴护军看见这位挟风而来的谢娘子,呆了一瞬,自然要卖她几分薄面,哂笑道: “都是为太后娘娘办差,请谢直指莫为难卑职。” 谢澜安淡笑,“今天这出,不是太后的谕旨吧?” 虎贲营很早以前便脱离了天子隶属,归庾氏调遣。吴笠奉的是靖国公之令,与太后娘娘也没什么差别。 吴笠没退让,与名义上比他官大一级的谢澜安赔笑: “上头有令,咱们当差的不能不从不是?直指放心,卑职只拘带头的人,”他向杨丘一指,“就是这人!还有个写文章的……” 正说着,他的两名下官夹制一人走来,“头儿,抓到写檄的了。” 被二甲卫制住之人着一身惨绿华服,竟是谢演。 “放肆,我乃谢氏子弟,岂敢辱我……我不知情……”谢演人在楚楼吃酒,祸从天上飞来,怎一个郁闷了得。 虎贲营只认指令不认人的作风他亦听闻过,心中没底,一看见谢澜安,眼神雪亮,顾不得过往嫌隙叫道:“阿妹救我,什么檄文……真不是我!” 吴笠转着眼珠看向谢澜安,“原是令兄所为,怪不得直指着急赶来。” 谢澜安未看谢演,转眸向学士堆里环扫而过。谢演见她见死不救,心凉了半截,偏生这时那热血郎君杨丘高声道: “谢郎君不必谦虚,此檄与那篇大名鼎鼎的《北伐论》行文用典近似,虽未署名,必是郎君大作无疑!郎君高义,岂于发声,令吾侪敬佩之极!” 谢演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咬牙切齿,便要道出一人名姓。 不想就在这时,人群外远远有一人开口:“这篇檄文,是在下写的。” 街面上人声陡静。 胤奚眉心霎时拧动,他先看了眼女郎,见她面无表情,而后转头,便见一个布衣素舄的男子走来。 不饰纹样的素袖在此人臂间轻拂,荦落而清朗,他周身唯一的玉饰,是发上那只芝形白玉簪,玉质温润,恰如玉簪主人泰而不骄的气质。 “在下楚清鸢,草字潜心,一介寒人。不齿外戚误国,故舍微命以示民,锥肺腑而嗟叹。连累旁人非我本愿,请释无辜,楚生在此。” 他面对令人胆寒的虎贲甲卫,坦荡地说出这番话,一身素衣与冷硬的铁甲形成鲜明对比,十足是不畏强权的风范。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唯独言讫后,透过人群凝望了谢澜安一眼。 太学中人经过短暂的惊诧,不可思议地打量此人,若说檄文是出自他手,那么那篇脍炙人口的《北伐论》,难道也是…… 杨丘几乎热泪盈眶:“不意天地中竟还有如此隐士高杰!好!一心为国的大玄子民岂可戕,岂可害,要抓先来抓我!” 吴笠未料还真有敢承认的,气笑出声,冲身后挥了挥手:“不必谦让了,通通带走!” 楚清鸢被推搡了一下,枷锁即至,太学生同气连枝,抱团阻拦。荀尤敬要保护这些年轻学生,与虎贲卫极力争辩。 谢澜安怕老师受伤,挡在老师左右,冷声下令:“骁骑抽刀,隔开虎贲甲,谁也不许妄动!” 虎贲卫尚且未露刀芒呢!吴笠生出了薄怒:“女子休张狂,你还敢抗命不成?” “我这便入宫,面请太后定夺此事。”谢澜安盯着他,“在此之前,此处的太学生一个也不能少。” 真被这帮虎狼把人带入诏狱,这群肤弱骨柔的学生哪个是经审的,到时候随便将罪名安在庾家想清算的世家头上,胡乱让他们画了押,便是一场党锢之祸的开始。 “不必麻烦——”吴笠说着要抽刀,肖浪眼锋一动,挺身护应,“兄弟,都是当差,不用这么较真吧。只是等一等而已。” 一道离弦低啸的镝声隐没在这片混乱中,允霜耳廓微动,忽然道声不好,一道箭光从高处疾射而下。 允霜只来得及抬剑轻磕,那支冲着楚清鸢心口去的羽箭被磕偏半寸,扎入楚清鸢左肩。 另一支与此箭同发的箭簇,从杨丘心脏透体而出。 连珠箭! “玄白!”谢澜安喝声的同时,玄白已纵身循着那箭射来的方向追出。 胤奚迅速抬眼,寻找四方高处能够藏身又视野开阔的所在,挪步站在女郎可能遭受偷袭的方位,全身肌肉紧绷。 虽然他在电光石火间已想到,这两箭多半就是冲着太学生来的,为的是激起兵与士之间的矛盾。 鲜血与尖叫同时涌出,片刻前还慷慨激昂的杨丘,此时已成一具气绝的尸体。 楚清鸢被那一箭的力道带翻在地,虽未伤及要害,失血加疼痛依旧让他顷刻脸色苍白。 他捂着肩膀,怔怔望着那仰躺在地,死不瞑目与他对视的杨丘,胃里翻涌痉挛。 人命如此脆弱,这便……死了吗?这样的死亡,方才离他也只有三寸…… 谢澜安望着地上血染白衣的年轻人,收紧掌心,不忘挡住荀尤敬的视线,“王巍,带人送荀夫子离开。” 关璘脖颈一梗,犹有话说,但谢澜安的话是命令不是商量。 她的眼尾露出一抹极浅极亮的锋,一些太学生因这突来的变故,偃旗息鼓,吓得当场蹲下身,却也有被同窗的鲜血刺激出血性的,愤慨道: “当街杀人……他们竟敢青天白.日,当街杀人!庾氏窃国,戕害学士!庾氏窃国,戕害学士!” 举着刀的吴笠也懵了,他此来根本没带弓箭手,谁射的箭? 上头只让他抓人受审,这出了人命,可就棘手了。 他面上不露怯,凶恶道:“闹嚷什么?谁再犯禁,此人便是前车之鉴!” 太学生气愤难平,挺身涌上来,眼看又要乱,谢澜安当机立断:“封院!” “肖浪王巍带人将太学生遣回府院,封锁太学!吴护军看清,我是在给你收拾烂摊子,再死一个人,你也担待不起!在我从宫里回来之前,虎贲勿动!” 她是骁骑营的首领,按理无权指挥虎贲营,吴笠却被她的气魄所摄,心想:这娘们疯了吗?他尚且知道把人抓回去审,就是因为太学是朝廷培养未来宰辅的清贵所在,等闲不能轻犯,封太学——只怕靖国公来了,轻易也不敢发此令,这是要被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骂的! 太学士们震惊不已:“吾等天子门生,你想禁食禁水软禁我们不成……谢……你为虎作伥,祸国殃民!” 谢澜安不为所动,胤奚峻丽的腮颔切齿棱起。 女郎将人赶回太学监里,是怕再有暗箭伤人,防不胜防,所以才将他们集中保护起来。 可此时明说,血气上头的书生们谁能信? “诶!伤药总得给啊,还有人受伤呢!” 楚清鸢被几个好心的太学生搀起来,有人敬佩他风骨,殷勤地问他伤势。 他唇色灰白地摇摇头,第一次与胤奚的目光对上,轻吐字音:“怎能向恶犬低头。” 胤奚乌黑的眼眸从楚清鸢的唇型,移到他的脖子上,忽然泄出一抹寒笑。 这一箭,成全他了。 “出几人将这位书生的尸身送回家。肖浪、王巍守在此地。衰奴,别看了。”谢澜安说完即迈步登车,向皇宫去。 马车驶出大街,遇到无功而返的玄白。 玄白喘着粗气,扯了下破开一道箭尖割痕的衣襟,懊丧道:“是个硬茬子,我没追上,让他跑了。” · 长信宫殿门闭阖,谢澜安没能见到太后。 崇海公公守在殿门外,肥胖白嫩的脸让那分笑容多了虚假:“娘娘在午歇,今日恐怕传召不上娘子了。” 谢澜安身姿亭直又松散,问:“真的不见吗?” 崇海公公说:“娘子你听,这殿外的树上是不是没有蝉声了?太后娘娘呀嫌这阿物的鸣声不中听,聒噪得很,便下令将此物杀绝。今日午眠,只怕要多歇些时候了。太阳这么毒,娘子便莫等了。” 他这是在告诉谢澜安,太后已知太学之事,但默许了靖国公给那些出言不逊的狂妄学子一个教训,她便是求情也无用。 高阳之下,谢澜安无声一笑。 她眼里漆黑一片,从杨丘死在她面前开始,她便镇静得反常。眼下她也不纠缠,只意味莫明地说了句:“好,那我便不等了。” 她返身离去时,彧良隐在廷殿角落的须弥座后,看得分明。 但他做为皇帝的内侍,不能在长信宫露面,谢澜安从长信宫前头广场出来时,彧良快速折身,自宫墙相隔的甬道绕行;谢澜安经过永福省,彧良从西堂穿过;等到谢澜安临近神兽门时,眼前一道黑影闪出,彧良一个滑脚,摔跪在了她的面前。 “哎哟……”满头汗水的彧良公公伏身,“奴婢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而他压根不曾碰到谢澜安一片袍角。 谢澜安低头看他一眼,目光微微闪动,弯身扶起他。 “明日便是中秋,宫中夜宴还有许多事宜要公公盯着,摔伤了可怎么好。” · 出了宫门,胤奚在马车下等。谢澜安登上车,考校他,“怎么看?” 胤奚回答之前,先望了女郎一眼。他能感觉到,女郎在那名士人中箭死后,便有一股气息被压在平静的外表之下。 她越是镇定,那片封在渊眸之下的凉焰就越灼烈。 “太学生哗乱不似偶然,他们突然针对庾氏,无疑是被那名带头的郎君鼓动了,此人背后,应有人在推波助澜。”胤奚徐声分析,“庾家出动虎贲营,恐吓之意昭然,既是已经不在意清流名声,出面抓人了,就没必要再放暗箭。衰奴愚见,鼓动那名带头学士的、和放箭杀他的,也许是同一人。” 目的便是为了激起外戚与清流的敌对情绪。 若真如此,胤奚暗中打了个寒战,这背后推手的用心,比庾氏还要险恶。 他问:“会不会影响女郎的计划?” 女郎很多事都未曾告诉他,但她将他带在身边,就是让他看的。所以胤奚能隐约揣摩到女郎有些谋划,只等万事俱备。 今日这场变故,也许就是东风。 “时机刚刚好。”谢澜安轻敲两下扇柄,眸锋雪亮。 想起那些太学生骂她的话,她冷然勾唇。 她从未自诩是好人。 但明日之后,求你们,骂我骂到点子上。 · 将圆的皎月下,一簇紫色烟火点亮南面的夜空。 陆荷在何府看见,旋即回报程夫人。 这晚就寝时,程素宽衣上榻,向对着她仍有些拘谨的何琏道:“明日中秋,我想亲自下厨,请阖家用顿团圆宴。将大伯夫妇,长公主与驸马,都请到咱们屋里,可否?” 何二爷庆幸妻子终于想开了,他甚至有些遗憾,庾洛神那贱人为何不早些死。 他忙不迭应道:“好好,只要是你说的,大兄一家子定然应允!” · 谢知秋收到一封密笺,在灯下看完,记住其上的时辰地点。 身后突然传来袁泠君的声音:“郎君在做什么?” 谢知秋目光闪动,将纸笺在灯苗上烧化,转头笑说:“没什么。” · 一只海东青迅疾地划破夜空,翩然敛翼,落在郗府少主的臂缚之上。 · 他的弟弟郗歆,此时却在紫宸宫内寝。 陈勍命彧良将寝殿的灯只挑剩至一盏,灯色阑珊,一光独明。 这名从出生伊始便困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从未握住过至尊权柄的少年帝王,身着玄锦寝衣,赤足望着窗外天边,听彧良回禀白日谢澜安的话。 他低声道:“明晚,满月了。”, 44.第 44 章 太后死了侄女, 偏逢中秋,正是天上月圆人不圆, 失了大办宫宴的兴致。当晚除了长信、紫宸两宫的天家母子一起用了晚宴,席间并未请王公贵辅入宫同乐。 不止宫里萧索,庾家为表哀思,连城中也禁放烟火,六品以上京官家宴,皆不许奏乐。 如此一来中秋不似中秋,倒像中元, 怪不得那帮太学生影射说,庾氏之丧有如国丧, 庾氏有陵替皇室之心。 长公主陈乔薇有时候也不懂母后的心思, 说她纵容舅氏吧, 可她的亲生儿女都姓陈啊, 百年之后入皇陵, 受的也是大玄子孙祭享香火, 哪有偏疼庾氏兄妹多过她与皇弟的道理呢? 想不通她便不想了,今日宫中无宴,何家却有一场久违的阖家团圆宴。 自从出了庾洛神吓死何继修的事, 长公主夹在母家与夫家之间, 两头难做人。如今好了, 驸马的二婶从道观归来,愿意冰释前嫌, 她再也不必一见何家二叔伶仃沧桑的神态,便替庾氏感到愧疚。 膳厅中灯火通明。 长公主同驸马到时,惠国公夫妇已经锦服佩玉,穿过上房院落的行廊过来了。 今日程素做东, 她换了身云岫色的襦衫曲裾。这袭素色与中秋的喜庆格格不入,但看在她失子多年的分上,谁也不忍苛责她。 “二婶气色好了许多,这是本宫带来的御酿,可助宴乐。” 长公主笑着寒暄,程素神色淡淡,垂眸谢过。 众人入席,酒肴陈列满案。其中一道酒酿牢丸正是程素亲手所做,她话不多,却也平静淡然,无出格之举,留心关注妻子的何琏这才放下心来。 第一杯酒,由惠国公何兴琼致辞祝节。 第二杯酒,二房当家何琏说话。 到了第三巡,一直沉默的程素忽然执壶起身。 她环视在场的赫赫国公贵眷,含眉莞尔,露出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笑容。 “今夜多谢诸位赏光,程素便以这杯酒,送各位一程。” 这话一出,无论国公爷还是长公主都愣了愣,后背莫名生起一片寒粟。 他们举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在这空当,四名道袍打扮的女冠各自捧一只瓷盏,鱼贯入内。 何兴琼看见这些灰扑扑的道袍,登时扫兴,顿下酒杯“谁许闲人进来的?弟妹你这是何意?” “诶,兄长莫气,定是阿素口误,口误了,你们四个退——” 何琏一语未了,四女脚下同时动作!陆荷纵身掠至惠国公身畔,铁妞儿卡住何琏,纪小辞与同壇同时制住长公主与驸马。 周遭婢仆来不及惊叫,四人身形到时,手掌已从盘底摸出了一柄开锋窄刃,瓷盏在食几上摔出破碎刺耳的声响,纪小辞以刀抵住长公主雪白的喉管,对奔入厅中的府卫道 “勿动!上前一步,长公主死!” 这声石破天惊,震慑住何府上下。何止长公主受挟,两位家主和少郎主的脖颈上也同样搁着刀。 众人冷汗浃背,无人敢轻举妄动。 “谋、谋逆……”长公主金枝玉叶,何曾受过这般惊吓,她双腿发抖,被贴在皮肤上的冰冷刀锋吓出眼泪,“本宫是当朝长公主,尔等何人,怎敢挟持我……” “程氏!你引贼入室……”何兴琼还算镇定,脸色却也白了,难以置信地注视程素,“弟妹心中有冤有气,不妨直言,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果真疯了不成?!” 陆荷将落在何兴琼喉前的刀锋紧了紧,要他少说废话。这姑娘圆眼薄唇,一开口居然在笑 “何家的媳妇谋害身为长公主的堂侄媳,要是诛九族,咦,岂不诛回长公主头上了?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的账,是不是这么算的?” 纪小辞眼锋冷冽胜刀锋,低道一声“勿要玩闹。”旋即神色漠然地推着长公主往厅门走去。 纪小辞本是杀手出身,在她刀下的是长公主还是地痞流氓,对她来说没有分别。过往二十年,她都在做见不得光的鬼,只要东家出得起钱,便能买她出手,但这一次的东家,给的有点多——对方没有付她一文钱,却许诺可以让她重新当回人。 涌入庭院的府兵随着此刺客女子步步前,咽着唾沫步步退。 到得厅门,纪小辞一只响哨发上天际。 何兴琼忍不住颤声道“你们究竟何人……要做什么?” 同壇扣着驸马肩膀的指爪力沉如钳,疼得驸马两股颤颤,痛不欲生。她说“我们要的,是何府今晚什么都不要做。” 铁妞儿不擅言辞,在三人身后重重点头“嗯!” 她们只有四个人,惠国公府的兵丁府卫却何止百千。可只要她们手里攥着四条最尊贵的性命,府卫们投鼠忌器,注定不敢上前。 程素面色无比平静,仿佛场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慢慢地仰头饮尽手中的那杯酒。 “修儿,娘亲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响哨发出后,蹲守在惠国公府外隐蔽处的武婢当即上马,回辔直奔京畿禁军大营。 禁军大营宽敞的校场中,夹道的火把猎猎燃烧,宛如两条蜿连成势的火龙,吐焰冲天,火油熏起的黑烟迷离了穹顶皎白的圆月,如诗如雾,又如肃如杀。原本可以容纳数千禁军的营盘,此刻空无一人。 快马被营门口的拦马栅子拦住,骏马的两蹄高高扬起,马上传来一道低促的女声“钟玉回报!” 音落,牙门将验证了来人身份,即刻有几人出列将栅栏挪开。看那几道身形,竟是女子。 钟玉打马入营,一路所见的值兵无一男儿,皆是武婢。 到得主帐前,她下马请见,门外立枪把守的二十余名护卫,仍是女子。 “传。” 贺宝姿英毅的声线自中军主帐传出,又是女子。 钟玉入内,但见营帐中四方敞舍,通明如昼,壁上悬有一幅蜀绣京畿布防舆图,营帐当中置着一张长案,放置笔墨、文书、签令等物。案后的胡床上,叠腿漫坐着一人,乌发利落长挽若男子,却着一身银朱流霞长裙裳。 这红裳,红过金陵的枫,厌胜灼灼的火,衣簪之下冰肤雪颜,令人不敢久视。 亦是女子。 谢澜安抬起清湛秋眸,钟玉低首抱拳“报——惠国公府已被牵制。” 偌大主帐中,谢澜安身侧唯胤奚,贺宝姿,肖浪,允霜四人。她听后点头。 既然是她一手策划,目光自然了无波澜,谢澜安捻着玉骨扇发令“东府城,添火;允霜调冘从营,救火。” 人同时应声,出帐而去。 胤奚立在女郎身后,凝望着这镇定昳丽的背影,眼底衍雾生岚。 他按住微微激动的指尖,知道今夜才刚刚开始。 · 金陵的东府城与青溪埭,皆是皇室宗亲聚居之地。 好好的中秋,只因庾家的晦气事,太后便下令不准宴乐,这些享福惯了的王公贵族谁能乐意?大多都是关起家门来阳奉阴违,拨弦吹管,言笑晏晏。 却不知从哪户先起的火光,等到坊中这些高宅大院察觉到的时候,那焰影儿已窜上了高墙。 而且不是一家,是东城的东南西北各个方位,皆有火起。 “走水了……快通知司煊队,走水了!” 宗室公卿府中的护院敲锣高喊,提水灭火,司煊队在望火楼看到火势,立刻出动。 同时警觉地派人通知禁卫军“这火起得蹊跷,快令禁军驰援!” 冘从大营,一路跑来的允霜找到冘从卫领军张九和,粗喘着道“东城起火,谢直指调冘从卫火速去救火。” 那张九和认得来人是谢娘子身边的人,有些迟疑“今夜是骁骑营巡城吧,为何调冘从营?” 他麾下兵卫如今看似归谢澜安执掌,其实是专查庾县主命案的,归根究底,还是直隶太后指派,与死心踏地跟着谢澜安的骁骑营大不相同。 允霜微微挤眉,压低声音道“张将军想,那住在东城的都是什么人物,冘从营去救火,正是趁机露脸的好机会啊,我们女郎有意让冘从营的兄弟立这个功——” 他话音一顿,张九和的心跟着一提,便听允霜话音拐了个弯“冘从营不愿便罢,那就让骁骑营……” “且慢且慢。”张九和转着眼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所谓先来后到,骁骑营是先来,他们是后到。肖浪那帮人早已被谢澜安收服,昨日在太学门口都敢和虎贲营硬碰硬,谢澜安自然不需要再费心笼络,她这是想拿救火的事,向冘从营收买人心呢。 反正是有利无害,送上门的立功机会,不要白不要! 张九和忖定,向允霜颔首致意,随即调拨出在值的一半营兵,赶往东府城。 允霜与他一分道,便不喘了,沉定地望了眼东方被火光舔舐的夜幕。 要说今日御中禁坊间灯会,不开夜禁的好处,便是街上无行人,这场火不会殃及无辜百姓。 那便烧得越旺越好。 · “东府城失火?还有青溪埭的司空府也走水了?” 东城的火情传到靖国公庾奉孝耳中,他眸光英鸷,捻着扳指想“这事不对,火起得太巧了,邦谷,你带人去探一探情况,小心些。” 长子庾松谷正驻守石头城,次子庾青谷随大司马的北伐军出征,靖国公让自己的三子去了解情况。 庾邦谷带人前脚才去,亲卫慌忙来报“公爷,出事了,惠国公府进了刺客,惠国公与长公主皆被挟持!” “什么?!”纵使庾奉孝老成持重,闻言也不禁悚然一震。 那个从何家赶来报信的侍卫被进来,满面惶急地回话“禀国公,是程夫人带回来的人……不承想皆有功夫,挟持了我们府公、长公主与驸马!现今府兵围在厅外,顾忌府公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庾奉孝沉声问“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女子……” 屋里头一静。 庾奉孝瞠起鹰目,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那侍卫岂敢说笑,欲哭无泪“就是四人,可她们手里皆有匕首,而且训练有素,伏在屋顶的弓箭手意欲取其首级,可她们都有意识避在人质身后,实在无从下手!” 庾奉孝脸色顿时阴沉。程素带回的人……他步履沉重在地心转圈,她一个避世多年的妇人,想要做什么? 不,关键是她从哪里找来这样的狠角色?她近日接触过谁? 除了何琏去过那道观,便是谢澜安奉太后之命去查问—— 庾奉孝心中蓦地一跳——谢澜安! “阿父,我怀疑谢含灵有二心。”——长子的话回响在耳边,庾奉孝助力太后把持朝政二十载,思虑何其之快,便知谢澜安针对何家,恐怕真的要反他们,当机立断 “速令松谷带兵入城!” · 庾松谷此时却怎么会在石头城? 今日一大早,他便接到谢知秋的邀请,说要兑现之前的承诺,带谢五娘前来与他共贺佳节。 谢知秋在中秋将女儿接到身边过节,天经地义,纵使谢澜安也没有阻拦的理由。故而庾松谷不疑有他,提前一个时辰澡身膏发,刷齿剃面,沐浴后,又特意换了身崭新的锦绣华服,驰马赴会。 还是上回的酒楼,还是上回的包厢,为免唐突佳人,庾松谷只带了十来名亲兵。 上楼之前,他想了想,卸下佩刀,含着春风怡荡的笑气让亲兵在楼下等候。 这座酒楼已提前被谢知秋包了下来,所以楼中寂寂无声,唯有加倍点燃的鸾凤红烛,光亮旖旎,看起来甚有几分洞房花烛的情韵。 庾松谷心中更乐,他登上最后一级梯,谢知秋的詹事恭敬地为他拉开门扉。 庾松谷走进,便看见谢知秋坐在窗边的位置,一个身披观音兜黑斗篷的少女,面墙跽坐在角落。 虽不见人,幽香满室。 谢知秋看见庾松谷的目光扫过去,忙道“小女不成器,我让她来面见将军英姿,她竟害羞了……将军先坐,先坐。” 他不知是否太过高兴,细辨声里微微发颤。 庾松谷在谢知秋脸上驻停一瞬,又凝目多看了那羞于见人的谢瑶池几眼,笑着打哈哈,“小娘子腼腆的性子我晓得,并不打紧。” 他说着,面朝房门的方向缓慢坐下。 谢知秋咽了下喉结,道“五娘,今日是成你好事,还不给将军奉酒?” 少女兜帽轻颤,像是点了下头,颤颤起身向庾松谷走来。 她的身姿绰约如露,多半张脸仍隐在风帽之下,唯见露出的一点颔尖,雪样凉白。 庾松谷看着她走近,自己拿过一只杯子倒满了酒,笑得极柔“不必劳烦小娘子,你坐到我身边便是了。” 少女离坐席还有五步。 她又向前一步,谢知秋不由自主屏起呼吸。 三步,庾松谷眼神霍然一变,转杯倾腕,将酒狠泼向黑衣少女脸面。 酒线似水刀,溅入斗篷少女的双眼。少女促然避头的同时,抽出腰间一双峨眉刺向庾松谷刺去。 “果然如此,老贼算我!”庾松谷怒喝拍腰,才想起佩刀已卸,当下滚地避过这一刺,呼喝一声。 楼下亲兵先还因着将军的好事将近,在楼梯下挤眉弄眼,说些浑词,闻声便知生变,立刻登楼。 赫然却有数道黑影从四周壁障后跃出,将石头城亲兵团团围拢。 双方一刹交上手,埋伏在此的黑衣人招式狠厉,如果肖浪在场,便会发现这些人的功夫路数,不是在秦淮横桥边“刺杀”谢澜安的那伙刺客又是哪个? 二楼,秋婵一击不成,甩落斗篷挺身再刺。 庾松谷却也是从小被靖国公延名师悉心教导过,在校场上历练过的,非同一般酒囊饭袋,被这场杀局刺激出了血恨,避其锋芒,出掌寻她破绽,不落下风。 二人相斗之时,谢知秋溜着墙边躲在角落,脸上惨无人色。 他那个机谋百变的侄女之前只说,要骗一骗庾松谷,还说什么都交给她便是,可没说过是这种出人命的骗法啊! 他的初衷,不过是想见秋娘母子安好而已,不想被谢澜安坑了!如果国公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二兄从荆州回来能保谢澜安,却舍得保得他吗? 从前谢知秋得知谢澜安赐白绫给五叔,以为那时的她最疯,今日始知,那不过是开胃小菜。 这个女娘的想法根本和正常人不同。 然而后悔已晚,眼前案几狼藉,秋婵举刃将刺庾松谷心窝,忽想起上峰交代要活的,准头偏移一分,便是这瞬息变化,被庾松谷抓住机会,一把攫住她纤细的腕子狠折而断,没有一丝犹豫,抽出峨眉刺捅入她腹部。 秋婵闷哼一声,若不知疼,惨白着脸反锁住他手臂,顺势撞上。 另一只手甩出尖刺,正中庾松谷琵琶骨。 “我来助你!”这时从谢府训练出来的几名黑衣死士破门,合力擒住了庾松谷。 “尔敢,吾乃石头城首领——”庾松谷身上也有轻重伤势不一,话未说完,已被堵嘴蒙上了头套。 死士侧眸扫视,才发现秋婵发丝纷乱,满身血迹,右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纵是铁血男儿看到这一幕,也不免齿寒,道“还能走吗?” 秋婵紧捂着腹部,无声点了点头。 祖帅教的,只要还剩一口气,便要完成上峰的指令。 · 谢澜安之前悉心提拔出的这批谢府部曲,其中精锐中的精锐,被派去擒拿庾松谷,余下近二百人由玄白带领,趁夜摸到了城西石头城垒的外围。 入夜是偷袭的好时辰,可惜今夜月亮太亮,好在女郎早已为他们制订了对策。 玄白手臂下挥,谢氏部曲整齐划一地矮身伏在一片土冈后头。 玄白令身边的池得宝放下背着的铁质弩床,这就玩意儿,常理需要十人合抬一床,这池女娘一人便能背起来!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也好在有她,为这支队伍省下不少人力,又隐蔽了动静。 寂白月色下,玄白指向前方城墙根的一处所在,对从积弩营调来控弩的兄弟低道“看仔细了,便往那攻,只往那攻,射穿即撤!” 能用上小型弩床的巨弩自然也是特制,威力巨大。按照常理,想在短时之间射穿护城墙,并非易事,可若是射穿一处被贪掉了修葺银子,仅是一层石皮的墙垛,却是手到擒来了。 谢氏部曲之后,又有从立射营调来的二百弓箭手,玄白叮嘱“你们只管往瞭望楼射,不求伤人,只求快,不要断,让他们乱,仓促间分不出脑子思考咱们有多少人。” 而后,扭头吩咐谢氏部曲“吹角!” 既然偷袭不成,造势佯攻便是。此夜此地的兵士,事先皆得了谢娘子许诺每人五百两赐银的重赏——五百两啊,比他们的身家性命还要值钱,反正是卖命,卖谁不是卖! 石头城中的守兵这晚趁着主将不在,又是过节,正在营里喝酒的喝酒,耍钱的耍钱。 忽听城外角声雷动,叫嚣震天,众人惊诧之下,第一时间竟非整军,而是头脑空白“什么声音?” “攻城……贼人攻城……” “胡说!这里是金陵!何人敢不要命?” 待守兵披甲登上城楼,迎面箭簇如雨,却看不清城外情形,登时大乱,“真有敌人来袭,快点烽火示警!庾将军,庾将军呢?” “将军进内城了啊!” 主将不在,石头城一盘散沙。靖国公府派来请兵的亲卫到时,正值石头城内外交乱。 他远远地吃了一惊,东城起火,怎么此处也乱了起来? 别说调兵驰援内城,便是这里都自顾不暇了。 忽听轰然一声,城根底下传来坍圮之声,女墙上的守兵随着墙体倾斜栽了一栽,绝望地喊道 “城墙塌了,塌了!” · 皎月寸寸偏西,京畿禁军大营。 “报!东府城已乱,冘从营分半数兵士前去救火。” “报!石头城已乱!” “报!庾松谷已被擒下。” 谢澜安端坐主帐中,扇不离手,一道道回禀有条不紊地报到她面前。 随着最后一声通报落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影被押进来。 两名黑衣武卫将他死死压跪在地,见女郎身边的胤郎君无声点头,武卫掀开那人的头套。 庾松谷眼前豁然通亮,但觉刺目,他偏头适应了一阵,抬目看向上首之人。 一张绝丽脱尘又面无表情的脸,逐渐在眼前清晰,那身红衣,比火光更刺眼。 庾松谷先是不敢置信,继而胸口大幅起伏,且惊且怒“谢澜安,谢含灵……真是你,你要造反不成?!” 谢澜安置若罔闻,先看向跟着进来的秋婵,她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血流仍未止住。谢澜安问“怎么样?” “死不了。”女子容颜清冷,低道。 谢澜安知道这是她性情使然,不以为忤,令人带她下去治伤。而后,才转向庾松谷,“造反?我怎敢效仿你庾家勾当。” 她凛目含霜,玉手摇扇,轻描淡写“在下比不上庾、何实力雄劲,难免精打细算了些,只用十几人将将军擒来,将军不会介意吧?” 庾松谷被当头折辱,悲愤交加,偏头吐出口血水“你这妖女,究竟要做什么!你别做梦,城中有禁军六大营——” 谢澜安垂睫下视,冷声道“醒醒。外戚之祸流毒甚久,今夜,收网了。” 她从筒中抽出两支狼毫,甚至都不避忌庾松谷,当他的面发令 “肖浪,率骁骑营绊住虎贲营。” “贺宝姿,率立射、积弩营牵制住游击营。” “再将石头城之乱报与冘从营剩余部曲,命其火速出城支援。” 她说话的同时,双手落笔下帖,左手蘸墨书楷字,右手挥毫写行书,声音落,手书成,折起分别交给亲卫 “这张送去亲仁坊荀府。” “此帖速送郗少主手中。” 五令齐发,一霎而成。 女子双袖飘荡,如丹鹤唳,如谪仙人。, 45.第 45 章 多智无情,冷绝无双 胤奚看着女郎不动如山的背影, 感受到的却是振衣千仞冈的气魄。 外戚手里兵多势广,靖国公府的府兵、惠国公府的府兵、庾松谷统领的石头城、庾青谷所在的白下城,再加上握在太后手里的禁军……想要对付这样的庞然大物, 不能一口鲸吞。 女郎的老师曾想晓之以理, 骨鲠上书求太后归政,换来的是清流被打压; 世家曾有心联合起来对抗外戚, 但在绝对的刀锋凌威之下, 也无功而返。 女郎便是看透了这一点, 知道不制衡住外戚手中的兵马,费再多口舌也是无益,所以从一开始,她便在兵权上打主意。 她派四人制服住惠国公何府的掌权者, 四两拨千金封住了何家的兵势助力,等同断去外戚一臂; 她再早早谋算着将庾松谷调离石头城, 令今夜城中群龙无首,兼以箭雨扰乱视听,则石头城八千人不敢擅自离营入城,庾家便又失一大助力。 这两手手筋棋,是一困一断。 她再用手里的骁骑营对上虎贲营——回溯布局伊始, 却是四月时她自导自演的那场刺杀,因骁骑营护主失利,女郎得到了骁骑营的指挥营,顺手收服了要被治罪流放的肖浪。 胤奚来得晚,未曾亲眼见过女郎控御人心的风姿, 但他听闻,当时肖护军对着女郎连磕三个头,染红了宫城的砖墁。 她再以立射、积弩两营拦阻游击营——追根溯源, 是女郎在收服拨云堡,建立士人馆一事上为太后排忧解难,立了功,于是女郎趁热打铁将贺宝姿安排入营。 其后贺宝姿苦磨武艺,力挫营中儿郎,以此服众。加上女郎用扣下的庾氏送与大司马的助军钱,重赏勇夫,才换得这看似闲散而无关紧要的两营为她效力。 掌骁骑营,是以威服之;控立射营,是以利动之。 用三营围吃两营,这一手,是兑子。 只剩下一个冘从营是喂不熟的,于是一半被调去了东城救火,另一半人手此刻已赴石头城,亦不会节外生枝。 这是调虎离山。 说什么京畿六大营,至此,已然全部蚕食消无。 女郎今夜坐在这里,身不离席,决断于外,看似举重若轻算无遗策,但这只是结果,她最初的落子,远比旁人意识到要早得多。 她不是凭天运偏爱,才走到今日,她是精骛八极步步为营,方经营出这个局面的。 胤奚白皙平静的面孔下,胸中翻涌着沸腾的热血。如同一道阳光刺破万古长夜,让眼盲的人看见了新的天地。 她越是多智少情,冷绝无双,他便越移不开眼了。 · “她这筹谋,不是一两日了……” 当得知城中的禁军防御已经瘫痪,庾奉孝终于反应过来“谢澜安想方设法拿到两营的指挥权,就是为了今日!她从投靠太后之日起,已经打算反太后!” 那洛神的死会不会是…… 谢澜安突如其来的反水,给庾奉孝的震撼太大,他心中一瞬掠过万千惊疑,眼下却都无从计较,转身果断地吩咐心腹“速去宫里通报太后,宫中羽林卫皆是太后把持的,只要宫内不乱,控制住陛下,就不妨大局,不妨大局……” 所谓孤掌难鸣,谢澜安今夜敢这样做,定是已与皇帝暗中联合,意欲除掉庾氏。 庾奉孝意态老成,按着兽骨扳指令自己冷静下来还有谁是她的帮手?郗氏?王氏? 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对门边严阵以待的左卫下令“元常,你立刻带五百府兵去乌衣巷谢府。乌衣巷远离都城中央,她今夜要通观京城局势,令行速达,定不会在家,她断本公后手,我便取她家人!” “是!”左卫领命而去。 庾奉孝嘴角露出一抹冷锐笑意,“小丫头,本公真正的后手,岂会被你探到?” 这些年来,他一直秘密培养着一批私人军队,与明面上的府卫不同,那是真正可上战场厮杀的铁甲私军,足有六千人众,再加上他府里的兵和所豢死士,便有近万之数。 这件事连太后都被他蒙在鼓里,谢澜安哪里会得知? 小女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以为将禁军控制住,便可以断他臂膀?殊不知如此一来,京城的防御便瘫了,他正好带领兵甲,长驱入皇宫。 只要挟皇帝在手,这天下,还不是庾家说了算。 庾奉孝养军是为以防万一,他本想等到将荆州的羁縻之权慢慢经营到手,再谋其余,并不想这么快图穷匕见。可半路杀出一个不按常理揣度的谢澜安,他退无可退,只能放手一搏了。 “纠集六千铁甲军,以平乱护驾为名,直入宫城!” · “靖国公手里有私甲兵。” 谢澜安坐在帐中,轻磕扇尖对胤奚道。 前世那场由楚清鸢策划,联合世家灭庾的清剿,靖国公便动用了自己的私甲军,最后虽然成功平复了外戚,伤亡却也不可谓不惨重。 谢澜安在决定扳倒外戚后,便在查庾奉孝藏匿私人军队的地点。 按理说那么多人,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可允霜玄白摸查了几个月,竟未找出所在。 “找不到……也无妨。”谢澜安又勾勾唇,仿若半点不担心,“引蛇出洞,他自己会现出真身。” “你在说什么……”庾松谷狼狈地匍匐在地,听到这句话瞪大眼睛,“什么私甲,你想构陷我爹?” 谢澜安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在几人接令各自散去后,她身后此时只剩胤奚一个了。二人一站一坐,玄衣红裳,恰如苍山流火,高下相宜。 她奇道“原来连你都不知道啊。” 那么她现下有些好奇,宫中的太后娘娘,知不知道她信重的好兄长暗中囤兵聚甲呢? “呵,呵呵……”经过短暂的惊异,庾松谷又恶狠狠地笑了起来,粗喘着气道“如果我爹真有私甲军,那你死定了!宫里是我姑母做主,宫外有我父……你输定了,识相的赶紧放我!” 庾松谷瞠着猩红眼目,吃力地扭头看看这座空营,以及零星守在帐门处的武婢,不屑至极“这是要唱空城计吗,凭这几个阿物,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胤奚冷漠地看着垂死挣扎的庾松谷,谢澜安当下空闲,随口道“蛤貘要活蛇要饱,看谁快喽。” 而后她神色清敛,侧头换了种醇缓语调“莫觉得书上耳熟能详的话便不在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是空话。” 胤奚在女郎转头时,便已低身,鬓颜挨近她的耳畔。知道她在教他,他道了声“是”,认真地听。 谢澜安道“两方交战,凭的是兵多将广吗?也许。班声动北风,剑气冲南斗,绝对的兵威压制是毋庸置疑的实力。可真实的战场,并不时时都势均力敌,曹军八十万雄兵何以夺不下小小赤壁,在于地利兵势有长短。知己长短,知敌长短,方能以长制短。” 胤奚点头,想了想,低声问“我会扬长避短,敌人也会。我用己方长处优势的时候,敌方不与我硬接,避我锋芒,我欲隐蔽劣势的时候,敌人又专攻我短处,女郎教我,那当如何?” 谢澜安瞧了眼很会举一反三的玄衣郎,微微一笑。 她记得她深色的衣衫很少,不知怎么被他捯饬出这件来了。胤奚今夜跟着她,在帐中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闲话,没做过一个多余的举动,看来让他亲身经历一场风云变幻,可磨轻浮气,挺好。 她耐心地说“我方有劣势,何不故意壮势出击,让敌疑心而退?我方有优势,何不故作靡弱露出破绽,诱敌深入其中?” 胤奚眼前豁然明朗,“懂了。” 长短之术,变幻无穷,全在人用。 譬如今晚攻石头城,分明没有多少人,却因提前从工部的密档得知了石头城城防漏洞,劲弩毁墙,便令那里的守兵如临大敌; 又譬如此刻内城防御空虚,靖国公自以为无人挡他,胜算在手,其实,真的是这样吗? 城中形势严峻,他二人却有闲功夫在这里灯前月下,教学探讨。庾松谷冷汗湿了背。 看着那女子镇定自若的姿态,她忽然恐惧“你还有后手?” 不可能……难道她联合了其余世家?可这些世家未必心齐,世家部曲也顶多是乌合之众……荆州的人马?更不可能了,谢逸夏早已带着部下北上伐胡……她还能用谁? 谢澜安挥挥手,“黄鲲,许印林,乙生,舒砚,将这位聪明绝顶的庾大将军带往骁骑营。” 她所唤之人,便是曾经在肖浪面前做戏刺杀她,受了重伤又养好伤势的几名武士。 当日谢澜安说过,只要活下来,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她从不食言。 “骁骑营……”庾松谷闻言却狠吃一惊,他是被蒙着头套带进来的,看到篝火大帐,下意识便以为这里是她的老巢骁骑军帐——如果这里不是,那么这是哪儿? 庾松谷不甘地扭动起来“谢澜安,你的后手是什么!是什么!” 男人很快已被拖了出去,凄厉的吼声淹没在夜色中。 · “谢澜安需要一个指挥四方的地方,不会离都城中心太远,一定在骁骑营。” 靖国公府朱红的中门洞开,庾奉孝已披甲上马,得知潜匿于鹿隐山中的私甲军已齐聚,他道声好,又分出五百骑,命令前往骁骑营去捉拿今晚的设局之人,谢澜安。 她想分势蚕食,我只擒贼擒王。 天才非是长寿材,珠光碎后玉光埋。芝兰玉树?明月之珠?归根结底,女人而已! “随我入宫!” · 乌衣巷月色皎皎。 谢丰年带着武丁部曲,严守在紧闭的大门之内。身旁的随从举着火把,映出他年轻而英气的面孔。 他的左右两边,分别站着祖遂与周甲。 老将老矣,尚能一战! 谢丰年紧握着剑柄,阿姊在外做大事,就交给他守好门户这一件小事,他一定不会令她失望。 东院里,折兰音哄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宝吃月饼,这位谢家长嫂的目光柔婉无惊色,温柔说道“小宝乖,阿父很快就回来了。” 甘棠苑,青崖守着四娘子的门扉,声音一如既往地沉实“娘子别怕,我护得住你。” 谢晏冬在屋内抱猫饮茶,心中道我信含灵。 忽然墙垣外响起细微的动静,一个身影兔起鹘落翻墙进来。谢丰年瞬间拔剑,正欲命射,那人影开口“公子是我!” 谢丰年看清是玄白,松开眉峰,道“你去帮阿姊,家中有我。” 玄白带着百来号人从石头城归来回援,累得直喘,到谢丰年跟前说“这是主子提前交代的,要我撤退后便回家,主子不会让家里出事的。” · 五百靖国府兵去往乌衣巷的时候,又有五百铁甲赶赴骁骑营。 他们奉主上命令,去取骁骑营中主将性命,结果到了营地,才发现骁骑营竟空空如也。 “快看!”一个重甲兵眼尖,剑指辕门旗杆上。 众兵抬头,昏暗的火光中,只见那里高高悬着一人,双腕被绳索紧缚吊在高桁之上,身体摇摇荡荡,像一条被晒起风干的鱼脯。 “救,救我……”一柱香前被转移至此的庾松谷艰难开口。 “是国公世子。”有人认出他来,旋即数人出列,往辕楼奔去救人。 须臾之间,几声轻微的弦响生于暗夜,疾若闪电的箭簇从高处向他们袭来。骁骑营校场大门訇然阖闭。 有埋伏! “瞭望台上有弓手!”、“避!”、“先掷刀斩断绳锁救世子!” 甲兵配合调度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有人道不可,在躲避箭矢的间隙急怒道“你们看那旗台下。” 原来在庾松谷被吊起来的下方,一方乌黑色的巨大铁钉板铺在地上,若是绳子断了,人摔上钉板性命也就不保了。 这场在庾奉孝的计划里直袭敌首的行动,在谢澜安那里,叫做围伤打援。 · 夜渐深了,亘古无声的月亮照着禁宫殿宇翚檐上的鸱吻,造型狰倨的辟邪兽在如纱月光之下,也显得温驯静默。 太后在铜镜前卸下簪珥,才要就寝,忽然内官来报“娘娘,彧良公公过来说,陛下突然呕吐不止,咳里还带着血丝。” 太后闻言微惊“可传了太医?叫彧良过来回话。” 彧良趋步入殿,道已传太医,太后却仍不放心。她虽与皇帝不甚亲近,可毕竟是母子,再者国君的龙体直接关乎社稷,她想了想,披衣起驾,亲自去紫宸宫看一看。 清夜无尘,内官提着鹤臂宫灯在前引路。 庾太后到了紫宸殿,却见皇帝坐在外殿的禅榻上,几名医丞立在那处,其中一人正为皇帝把脉。 “皇儿,你如何?可是晚膳进坏了东西?”太后在众人的行礼声中走近,细观皇帝面色,不知究竟,“为何不去内殿躺着?” 她说完,自己先愣了下,晚膳是她与皇帝一道用的……一念未完,内殿里突然传出履甲之声。 太后眉梢轻跳,一群御前侍卫倏如潮水涌出,将外殿团团合围。 太后身边的崇海方才留候在殿门处,眼见突变,转头便向殿外尖声喊道“羽林何在!” “阉奴!”陈勍抬起一双清隽的眼眸,哪里有丝毫病气。 他碾齿恨道一声,披着月白绉纱常服的身姿长身而起。 “皇帝,你诓哀家。”太后转瞬即明白过来,看着眼前故作老成的儿子,却不是作怒,而是有些啼笑皆非。 她说话的空当,羽林军已在皇上寝殿之外集合包围。 太后这么多年来控御皇宫,便连皇帝身边也都是她的耳目。反观陈勍,能放心用的,也只有今夜伏在殿中的这区区百余名亲信。 羽林军效忠太后,见状便要闯殿,御前侍卫面冲殿外,刀皆出鞘,喝道 “止步!太后娘娘与陛下在此,尔等敢犯上作乱不成?” 阶下的羽林军迟疑了一下。 这百十来号人他们当然不放在眼里,但正如四婢能制住惠国公府,羽林军投鼠忌器,万一他们冲上去,这些御前侍卫破罐破摔,调转刀锋伤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到时难道还敢反陛下不成? 至少得先弄清陛下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太后娘娘?”羽林中郎将高声向殿内请示。 太后深沉的凤眼环扫眼前形势,没有急着发令,而是带着几分不明又无奈的神色,注视皇帝,轻叹一声“上一次,你已经玩过一场小把戏了。勍儿,你为什么就这么着急呢?” 她看待皇帝的眼神,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陈勍低眸笑了笑。 他自问“是啊,朕着什么急呢?朕为何就不能老老实实做在母后施舍给我的龙椅上,乖乖听您与舅舅摆布呢?” 太后眉心微皱,听这少年又道“母后,你看一看,这宫城内外唯知有太后,不知有天子。您能调用羽林禁军,而朕能用的,唯有这百人而已。” 陈勍走上前,轻轻牵起太后的手。 庾太后身体一僵,她已不记得上一次与自己的孩子拉手是什么时候,这种陌生的温暖让她恐惧,本能要甩开,却被陈勍握紧。 “母亲,今年中秋无歌舞,你我母子便一起看场好戏吧。” 小时候,是您教朕的,权力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最好用。 皇帝拉着太后在榻边坐下。那几名太医面如土色,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当个值,怎么就摊上了一场宫变?羽林军得不到太后指令,面面相觑,只得踞在殿阶前,与人数稀薄的御前侍卫对峙。 众寡明显的双方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一声警报,打破了这种平衡,把守阊阖门的侍卫奔入后宫,到帝寝外,被这黑压压的阵势惊了一惊。侍卫惊慌道“陛下,今夜城中坊里四处调兵,仿佛有变!靖国公未得召令带着大队人马来至宫门,即要硬闯!” 陈勍凝眉,太后先他惊讶道“靖国公因何入宫,他带了多少人,是哪一部的兵?” “回太后,很多呀!至少有……有好几千人,黑漆漆的看不到头,这些人所着黑甲不是京城大营的,像是、像是……” “像是私兵吧?”陈勍在殿中缓缓接口。 他清澈的眉眼转向太后,在灯下罕然显出几分锐利,“太后的好哥哥,朕的好舅舅!” “怎会如此?”太后脸色发白,她从未听说靖国公蓄养私兵,心中不信。她坐不住,意欲起身,手腕却还被陈勍握着。 太后以前一直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此时对上那双眼睛,忽然有些没底了,“勍儿!你今夜究竟与谁里应外合?哀家是你的母亲,不是你的仇人,哀家这些年兢兢业业为大玄,自问不曾对不起陈氏祖先,你要取哀家的性命吗?让我去问清你舅父,他不会胡来……” “西胡爱珠,若得好珠,劈身藏之。”陈勍厉色道,“今天下就如宝珠,靖国公有探手取珠之力,母后便如此信他吗!” 太后当然信任她的兄长,他万事都与她商量,怎么会无缘无故带兵闯宫?她不与陈勍啰嗦,道“去传谢含灵,让她带骁骑卫入宫见驾!” 陈勍忽然轻笑一声“呵,谢含灵。” 庾嫣在这声笑里,莽然意识到什么。 她从昨日谢含灵在太学前拦人,联系到今夜宫中的种种变故…… 她瞳孔微颤,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着稳坐龙榻的儿子,“……谢含灵?” 庾奉孝的铁甲军得令后,从城西长平陵直奔皇宫,庾奉孝带领府兵到得凤阙时,双方正好汇合。守城士兵不及抵抗,庾家军如入无人之境。 庾奉孝过大司马门,直入端门,再往前便是两省六部外的宫道了。他眸中带着猩红的血丝,正待一鼓作气攻上紫宸宫,端门外响起一声断喝“靖国公,你私藏兵甲意图谋反,可想过后果!” 庾奉孝鸷目转头,便见郗符带领郗家的府卫、与原氏部曲、卫氏部曲合兵而至。 只是借着火光扫去一眼,约摸不足千人而已,都被他的精兵拦在端门之外。庾奉孝冷笑一声“我这是私兵,你们世家蓄养的部曲又算什么,最藐蔑皇权最无视君主的,便是你们这帮门阀!也配说我?” 半个时辰前,郗符接到谢澜安密信,信上要他入宫勤王。 当时阿父还七上八下地拦了拦他,问他就这样相信谢澜安?郗符当时说的是,他只信自己的判断,今夜若能拨乱反正,他郗家就是为陛下清君侧的功臣,他为的是郗氏谋。 所以他接信后,带上集结的郗家全部府卫,直奔宫城。可此刻,郗符望着眼前铠甲刀枪配备精良的铁甲军,心中陡然一沉。 人数太多了,他们根本拦不住这些人。 ——可谢含灵怎么会是让他来送死的? 两方人马在狭长的宫道上刀兵相接,庾奉孝留人抵御,自带余下精锐奔向紫宸宫。 紫宸宫外的一百零八级白玉阶墀上,羽林军还像一根根柱子似的戳在那儿,忽闻杀伐叫嚣之声从后传来,庾家军眨眼即至。 羽林军一瞬绷紧神经,抽刀列阵。 庾奉孝大摇大摆地从军队之中走出,叱道“对谁拔刀,不识本公了吗?” 高殿之中,太后听到这道声音,眼底骤然漫上一层阴霾,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与皇帝并肩走到殿门处,那些御前侍卫便谨慎地护在陛下身前,亦步亦趋。太后隔着雕柱与台阶向下望,看见她信任深重的兄长那一刻,这雍容的老妇人神色空茫,开口,沙哑的嗓音“国公……你如何带兵闯宫?” 庾奉孝在兵甲簇拥中抬眼,看见太后与陛下竟是手挽手的奇怪光景,嗤笑一声“此时再叙母子天伦是否太晚了?妹妹,此子暗联谢氏,有灭庾之心,你还顾念母子亲情吗?今夜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便可以再扶植一位听话的新君!” “母后,”陈勍在太后耳边问,“你是这样想的吗?” “阿妹!庾家已无退路,速做决断!”庾奉孝在阶底大喊。 太后在两方情绪的夹击之下,呼吸急促,往日的心机智谋一时间通通想不起来。她望着兄长狰狞的面目,察觉到的却是儿子握在她手上的温度,已经冷了很久。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羽林卫,护驾。”最终,太后沉声如是道。 “大玄姓陈,勍儿是哀家之子,哀家从未想过改易。兄长,退吧。” 庾奉孝闻言恼怒,仰天叹道“终究一介女流,紧要关头妇人之仁!”他已行至此处,岂会言退,眼前是内围御前侍卫、中间羽林军、外围庾家军的奇诡阵势,人数依次递增,庾奉孝只消一路拼杀上殿便是。 他挥刀下令,紫宸殿前刹那被血气冲染。 就在此时,殿前广场的地面微微颤动,一人高呼“臣陈稚应在此!领会稽三万郡兵入宫勤王!” 陈稚应!会稽王!当今天子的堂伯! 一支披坚执锐的军伍黑云压城涌入帝宫,会稽王手持环首斩.马.刀,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他道“陛下勿忧,大玄王室福祚绵长,岂容宵小作乱。” 在他身后的兵队中,有一个长衫郎君脸色疲倦,风尘仆仆,双眼却含着沉稳正直的气质,正是谢策。 他带着阿妹的嘱咐,去会稽拜见这位藩镇一方的王爷,终于在随军昼夜兼程数百里后,在中秋这日回到金陵,遏止了这场宫变。 皇帝在这一刻,终于松开了太后的手,握紧冰冷的掌心。 他眼中浮现一种似笑,又比笑深沉万千的神色,心中只有一句话 她未骗朕。 · 谢含灵算算时辰,终于从立射营主帐中央的胡床上站了起来。 三更已过,丑牌时分,月更凉,夜更深,台城厮杀震天,这里平静如水。 金陵一夜,是谢澜安眼中的棋盘,胤奚则不断在心里复盘。女郎言传身教,今夜他能学到多少,都是他的。胤奚看着她整个晚上都未离开过那张胡床,此时亭亭立起,裙角宛如飞舞在夜风中的扶桑。 “差不多了,端来吧。”谢澜安向帐外的武婢吩咐一声。 胤奚俊眉轻动,未解其意,直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送到帐中,他愣在当场。 整个晚上都镇定沉稳的男子,此刻露出懵懂怔忪的神色。 女郎心中布着这样严峻的一个局,居然还记着给他喝牛乳。 谢澜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小小呵欠,负手回眸“今晚你睡不了四个时辰了,喝完,带你进宫赏月去。” 胤奚直直望着她,喉结轻划,又轻咽。他忽便想起,女郎今朝离府之前,对家中人说的一句话。 “给我留块月饼啊,我爱吃胡麻馅儿的。” 这便是他的女郎。今夜这场对当局人来说生死一线的巨变,于女郎而言,不过如同掰食一块月饼。 掉在地上的糖饼渣,已够他学一辈子的了。 久,胤奚轻轻应声,接过那碗牛乳。纵观此夜,他最无用,却有奖赏。 但只要是她棋盘上的子,便无无用一说。胤奚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安然喝完。 经过一夜的兵荒马乱,皇宫终于平静下来。 会稽王的到来扭转了局面,庾奉孝被生擒,乱党尽数伏诛。 王丞相在胜负已定的尾声,带着家中府卫姗姗赶来,痛斥靖国公野心,声称要保卫陛下。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曦照入宫殿中,太后银鬓若雪,面容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陈勍换上了十二章纹玄锦龙袍,勒玉带,冠冕旒。他站在昏晓相割的黎明中,在阶墀上放目望着眼前。 广台上的血还没有清洗干净,陈勍心知肚明,他虽然化险为夷,但这个险象环生的夜晚,没有任何一支军伍,是出自他的调动。 这位年轻皇帝眼中所见是后党有兵,门阀有兵,藩王亦有兵! 好一个天下! 外围的护军忽而分道,一个肃颜如雪,眸若晨露的女子飒步风流走来。 陈勍看见她,沉淡的眼里终于多了点活意。 还有好一个谢含灵!, 46.第 46 章 “臣上与王参见可会。” 上与王身上还身那身霞色裙裾, 向避阶上血迹,至皇帝会首,致叶揖人礼。 与上神次后长信宫外雨中臣生疏向同, 罪次上与王声色朗朗, 会拜得很快。然说却向敢坦然受人,立刻会阶相扶便 “卿家平身。乱党图谋向轨,幸得卿家, 朕方得以转危为王,含灵你出首为人功。” 先称卿家, 便身向否认上与王臣朝臣身份,再唤表字,更身进神步与也亲近人意。 殿阶会还留驻着许多勤王臣臣辅未散, 目睹罪神幕,再看上与王臣眼神,便向由多未几分敬惮。 首为人功, 罪四字何其人重。听说昨夜倾覆外戚臣政变,全身由罪女郎神手为划。也将禁军指挥于股掌, 挽狂与于将倾,从虎口会保可会王然,又神举倾灭未横行多年臣庾氏。 也虽未直接参与救驾, 却已隐隐流露出运筹帷幄, 为定乾坤臣能力——而罪个女郎才向过二十岁。 后罪些人神思各异地望着上与王时, 然说臣目光同样落后也脸上。 莫说旁人向知昨夜会稽王会率兵入宫,便连过事先都向知情。 那些大臣以为身过与罪名上娘子里应外合, 暗中联手除去外戚?向身臣,后此人前,然说与上与王说过臣话神只手都数得过来, 也从未向过密呈过手书、暗信人类臣东西,更无私会向过然情表忠,呈禀过计划。 过们中间神直身由郗氏兄弟传递消息。 可即便对郗氏兄弟,上与王臣态度也慎人又慎,只用“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人类模棱两可臣暗语,仿佛既向十分热衷于争取过们臣配合,又极度防备留会被人反咬臣把柄。 也给然说神种感觉便也向身后向过罪个皇帝投诚,而身代过拨乱反正,恢复庙堂间本应出臣秩序。 连母后都骗过臣人,过也难测高深。 上与王向后意被人侧目,也目光平静,与冕旒后那双眼神触而分。 罪时上为忽然迈出神步,向然说跪拜会去。 过臣身姿清如松竹,气格稳重便“请可会治臣僭越人罪。为闻靖国公出向臣人心,为防可会出失,秘请会稽王入京勤王,唯恐事泄,故向曾提前向可会请旨。虽事急从权,亦身向敬。” 上与王目光轻动,知道阿兄罪身怕皇上疑也,要揽后自己身上。 然说道便“上氏护驾出功,何罪人出,神略快快请起。” 上为却未动,揖手坚持便“求可会治罪。” 过为人规行矩步,朴重无锋,若非为未小妹,神辈子也向会行此出格人事。 可既然做未,过就会担当到底。上为向身真臣求可会发落过,而身想让可会对与王放心,对上氏神族放心。 上与王微微动容。然说如何看向出过臣意思,笑未笑,顺口说便“好啊,神略拓碑神绝,朕便罚你献上两幅东正寺臣碑帖,何如?” 上为罪才上罪起身。 会稽王罪会儿后前边重排禁卫军布防,分守宫门各处,处理宫变臣尾声,向曾后罪里。纵使过后,也向可能像上为神样自然罪过,把神桩天家欠过臣人情变成自己臣把柄。 说到底,南渡以后江左兵制混乱,稍出实力臣门阀豪强皆出私兵,朝廷屡禁向止,何况身正二八经挂然字旗臣藩王。 但向身谁都能和宗亲相提并论,郗符乖觉,也向皇帝张未张嘴。 未等过开口,十六岁臣龙袍少年神色肃然,冕旒轻撞出珠玉人声便“朕非昏庸,能辨忠奸。你们皆身出功人臣,向必多言。” 过言讫,转头看向仍坐后殿内神思游离臣太后,“母后,含灵来未,您可由习要问?”, 47.第 47 章 庾太后微微浮肿的眼皮一抖。 昔日雍容果决的老妇人变成失了牙的雌虎, 谢含灵三个字,就是硬生生从她口中拔掉的最鲜血淋漓的一颗獠牙。 她曾在谢澜安身上感受到的君臣相得、大展宏图的壮志雄心、以及那种年轻锐气带给她的不知老之将至,在这一刻通通还了回去。 太后就仿佛一棵被吸干了精气的枯树, 那双皱纹明显的眼中, 包裹着苍老, 干瘪, 无助。 若说靖国公令整个庾氏巢覆卵破的逆举,让太后感到了万事皆休的空茫,那谢澜安的背叛,无疑是一记直击她灵魂的重创。 她还有话要问吗? 太后扯动唇角,颤巍巍挣扎起身。 她身边的崇海和溱洧已被扣押,紫宸殿的御前内侍忙上前扶她, 被太后拂开。 她整好衣襟, 面无表情地徐徐步至殿门处。 衮服祗肃的陈勍立在那里,神色疏离,仿佛是一夜之间, 他便高大了许多。 太后的目光转向阶下的谢澜安, 此时恰有一道破云的朝光自天下来,照射在谢澜安身上,将那身在众多玄绛青白衣色中独树一帜的红装, 渲染得绚丽无比。 谢澜安站在朝阳下,眉眼清冷如旧。 太后开口, 声音嘶哑“假若昨日哀家见了你,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当着皇帝的面这样问,谢澜安在旧主与新君之间,根本不用字斟句酌,镇静地注视太后道“娘娘, 今日的结果已是最好的结果。” 昨夜太后在最紧要的关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保住了自己仅剩的体面。 太后怔忪片刻,点了点头,不愿再与这个女郎多说一字。她转头看着皇帝,疲声道 “我累了。陛下,哀家还能回长信宫吗?” “母后哪里的话,大玄以孝治国,朕自然奉养母后至天年。”陈勍答着,伸手托住太后的手,“朕送母后回宫。” 一对母子不似母子,君臣不似君臣的背影转往后宫,谢澜安收回视线,这才仔细地朝风尘沾襟的阿兄脸上看了看。 太后睥睨自负,并非无治国利好之心,是输在没有一个好哥哥与她一条心,反而拖了后腿。谢澜安看了谢策一阵,忽然欣慰地抬手揽了揽他的肩膀。 这个老成的动作,倒像长辈嘉奖小辈似的,谢策被她拍得直愣,无奈失笑。 “半月不见,不认得我了?” 谢澜安眨眨眼“认得是认得的,只是阿嫂和小宝想你,我先代她们关怀关怀阿兄。” · 长信宫的殿门映入眼帘,太后松开了那只细长而冰冷的手。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交权。”太后自嘲一笑,难掩憔悴,“哀家老了,你长大了,你既觉得已能胜任这江山之主,这社稷的重担便交由你了……” “母后可拭目以待。”陈勍道。 长信宫已被清理得空无人烟,新的宫娥还要等皇帝发令调配。太后在这空洞的殿宇,忽然回身握住皇帝的手臂,一双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他“谢含灵此人不可不防。” 陈勍目光略深。 太后“她看似恭谨,实则野心桀骜。陛下可用她,却万不可给她大权在握的一天!” 握住权力便不想放手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陈勍默了默,看上去还是雅静清隽的模样,说 :“母后多虑了。” 庾太后凉笑一声。 她已想明白,谢澜安的反水根本无关于昨日自己让她吃了闭门羹。谢澜安算得这样准,藏得这样深,只怕她从第一次踏入长信宫开始,已经计划着今日。 太后耳边回荡起兄长被擒前,那声凄喊“不想我赫赫庾氏,竟输于一小女子之手!” 庾嫣心酸地闭了闭眼,她记起来,除了谢含灵第一次来拜见她的那个春日,向她跪拜,在那之后,那个女郎的背脊是越站越直啊。 正是这份不谄不媚的风骨,投了庾嫣的心头好,让她从未怀疑过谢含灵的忠心。那时她以为,这个谢家女娘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一把能用的刀——可如果从一开始,谢含灵便是虎豹之子,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呢? 那么谁才是刀? 雕花殿门阖闭之前,庾嫣与陈勍说了最后一句话“龙可降而驯之,然有逆鳞,触之则杀人。” · “谢家立下辅君剿叛的大功,可喜可贺。” 紫宸殿外头,知道陛下之后还要召见他们,所以这些主要参与中秋剿叛的臣工都没有散。 王丞相走到谢家兄妹身旁,笑着说了一句。 谢澜安浮淡一笑“比不上丞相,踩着鸣金收尾的时机进宫,谁赢帮谁。这份儿本领,晚辈再修炼十年也拍马难及。” 王丞相面色微变,他养气功夫再了得,被一个小辈打脸也做不到云淡风轻,沉声道 “果然是功高得意,少年轻狂了,神略,谢氏教出了好子弟!” “含灵不可无礼。”谢策轻声说了一句,将话头接过去,谦和地与王丞相打机锋,还小妹耳根子清净。 郗符适时凑过来,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帖,正是昨晚亥时他收到的那一封。他骈指夹信,朝谢澜安晃了晃。 “不愧是你,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倒授太阿示人。你便如此笃定,我会如你所想带人入宫?” 谢澜安瞥他一眼,连续两日两夜不曾睡觉的女子仍旧精神饱满,只是眼神嫌弃,仿佛在说,就郗府那些人,有你无你能左右大局? “今日之后郗家便是天子信臣。”谢澜安语气冷淡,“我说过,别得了便宜卖乖。” 这好处是她送到郗家手上的,郗符何曾不知这一点。他心中也佩服她的胆略,但让他在口头承认,那无异于要掰开死鸭子的嘴。 郗少主憋了半晌,轻瞟左右,低声道“留神些。” 连他都看得出来,这一仗过后,谢澜安锋芒太露了。 即便谢策揽过了暗通藩王的事,可她攻石头、调禁军、养武婢、挟公主,将京畿布防玩弄于股掌,哪一桩不是功过一线之间? 谢澜安笑笑,黛长的柳眉如两弯窄刃。 太后会对皇帝说什么,她多少猜到了。 若小皇帝软弱无能,丝毫不起疑心,反而不值得辅佐。疑又怎么样呢,外戚倒了,陛下便能高枕无忧了吗?他身边若无一个强硬的臂膀,世家门阀很快便被蜂拥而上,到时这些人重摄政权,龙椅上头,傀儡还是傀儡。 皇帝想将皇权集中到自己手里,对抗门阀,推行新政,便只有她能助他。 谢澜安从不做锦上添花的事,即便雪中送炭,也要在对方即将冻毙之时伸手,让他明知热炭灼手,也不得不全力握紧。 疑不疑心是皇帝的事,能不能让疑心之人容下她,才是她的本事。 这一点,前世的楚清鸢便学了个十成十。 上一世陈勍任用楚清鸢,未必是多看重寒士,而是在那个群狼环伺的环境中,只有楚清鸢这个疯子敢于为最无胜算的皇帝谋划。 楚清鸢求一展才能,青云直上,陈勍求摆脱外戚,独掌大权,那是一对破釜沉舟的君与臣,谁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从结果上来看,谢澜安也不得不承认,楚清鸢的确有独到的眼光和狠决的手段。 这却不是他背叛她的理由。 还记得楚清鸢揭穿她的身份时,与谢澜安说过一句可笑的话,他说“女郎,我不得不叛你。” 因为谢氏有不得党争的祖训,楚清鸢的一腔雄图被这个训诫禁锢,他若服从她,便一辈子无缘于三公九卿。 然而他不是在投入谢氏之后,才知道这个训诫的,楚清鸢若想做天子门生,成一番事业,可以不入谢家门。事实是以楚清鸢当时的境遇,除了在春日宴上获得谢澜安的青眼,他找不到更好的阶梯。 他不过是先借着谢氏的东风,学谢氏的籍艺,闻达于天子,再在背主后用一句无可奈何,粉饰他的野心。 是的卢,注定要妨主。 谢澜安暗暗吁吐一口气,回头用目光寻人。 胤奚这会儿被留止在便殿的云龙门外了,离得远,看不清他表情。但看见那身墨衣静如处子地候在朱门边,谢澜安眼底的寒峭便消弥几分。 “怎么带了这个妖精来?”耳边传来郗符的嗓音。 谢澜安一下子笑了,“你管他叫什么?” 郗符看见女子眉眼瞬间生动,不复方才的冷情,更没好气“白脸儿红唇水蛇腰,不是妖精是什么?上回——” 和一个庶人记较显得他狭隘,郗符索性不提上回胤奚给谢澜安打伞,那个回眸挑衅的眼神,只提醒她“这里是皇宫大内,莫太出格。” 谢澜安闻言,又向胤奚看去一眼。不知胤奚是否有所感,隔着广阔的殿廷,乖巧地抬起衣袖挥了挥。 羊肠巷挽郎出身,无功名无身份的胤奚站在天子寝宫之外,既没有殿上诸公的从容风度,也不像周围扫洒残血的奴婢那像小心谨慎。 他只是安之若素,踩着皇宫的地砖,还没有在女郎的院子里拘谨。宫阙再高,他的眼里只看得见那袭红衣,只知道他是女郎带来的,便等着她领自己一道回家。 谢澜安含笑“你看不顺眼?将来会越来越多的。” 郗符心中微微一跳,“什么意思?” 谢澜安讳莫如深地看着眼前高殿。将来寒士跃龙门,天子在殿前亲试文章,读书人不再有士庶贫富的限制,可不就能迈过那道宫槛了? “陛下召诸位大臣觐见!”这时,彧良在殿前高唱一声。, 48.第 48 章 众人奉谕入殿, 会稽王与几位宗亲居先,其余只有王家父子,谢氏兄妹, 郗、卫、原氏郎主等几人。大家都绷着精神撑了一夜, 进殿后,陈勍即命内侍送上热茶。 “诸位卿家除奸有功, 辛苦劬劳。”陈勍端坐于上座道。 收回实权的第一日,少帝没有摆架子长篇大论,其他事都可以慢慢归整, 当务之急,是商量如何给外戚孽党量刑定罚。 谁都不曾想到,庾奉孝那六千私甲兵的藏匿之处, 是在长平陵西面的鹿隐山中。 庾奉孝将守皇陵的士兵皆换成自家心腹,就在陈氏列祖列宗的眼皮子底下,蓄兵囤甲,此公是真不怕先王的神灵降下天谴啊。 由此也可见,靖国公的猖狂与野心到了何等地步,若不是今日谢澜安引蛇出洞, 消灭叛乱于萌芽,等他来日成了气候,想想便令人后背悚寒。 弑君谋逆, 当处以极刑,靖国公的性命决计是保不住了,这也是太后败势后,只字不曾替兄长求情的原因。 但余下的庾、何两氏族人又该如何定罪?这里头牵扯到太后与长公主,不乏中表亲戚,旁的不说, 连长主公的一双儿女,皇帝的亲外甥也姓何,难不成要一究到底? 一些人的眼梢不禁瞟向会稽王,指望这位辈份最高的宗亲给个说法。 陈稚应却心道一张嘴就断了几百条性命,傻子才出这个头哟,拈着下巴作苦思冥想状。 谢澜安没有什么顾虑,直接了当先将何羡那一脉从何家里摘了出来。“陛下明察,何梦仙出身旁支,常受何氏本家冷落,与此案并不相关。” 陈勍点头道“既是谢卿作保,朕信谢卿,应允不究。” 谢澜安又上言“臣以为,秋主肃杀,本是阴聚凝寒之时,再大肆诛杀九族,易致人心惶乱,不如只追首恶与直系,在三司审查后释放无辜,少兴杀戮,犹不可连坐妇孺、女眷。” 陈勍听后,沉吟片刻,又点点头“大兴杀伐非朕所愿,朕有祖先福佑,有皇伯父与诸忠卿辅弼,逢危化安,岂是恶逆所能伤?无辜不罚,有罪不赦,是当然之理,便依谢卿之言。” 王翱见谢澜安说一句,皇帝便应一句,全然一副听她主张的姿态,心想这还了得?他急忙张了张嘴,却快不过谢澜安,只听这女子神清气正地又道 “如今大军北伐,户部关乎到前线军粮的调配,惠国公待罪期间,户部不能无主事。臣斗胆向陛下推举一人,便是何梦仙,此人精通数术,曾参与核算户部的军粮账目,对户部可谓熟悉。” 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往六部安插自己人了。这下子,连谢策亦微微侧眸。 郗符忍不住清了声喉咙。 不同于为太后谋事时的察言观色,谢澜安在皇帝面前,隐见一股恃功而骄的强势。 谢澜安是刻意如此为之,她已在除外党一事上露了底牌,再装温良恭俭让,也不会有人信,所以用在太后身上的那一套待时而动,已不适用于皇帝。她不如直言不讳,表露一点自己的私心。 自古皇帝不怕功臣有私心,只怕功臣高风亮节浑无破绽,无处可拿捏。 陈勍没有明显的表情,眉宇清敛地思忖小许,又要点头,王翱终于抢出间隙,阻拦道“陛下,不可!” “户部是掌管朝廷的钱粮口袋,选任需慎,如何能凭谢澜安一面之词便定夺。再者,”老丞相面沉似水,“陛下仁慈,只顾及臣下的功劳,却忘了谢娘子昨夜派死士以刀挟持长公主,又命麾下攻扰石头城,甚至动用重弩损毁城墙,实在是不择手段,无视王法!她纵使有功,却也功过相抵,老臣以为,此女不适宜再留明堂,参议政事了。” 谢澜安嘴角微微轻勾,果然来了。 谢策立刻接言“照王公的说法,若昨夜不挟制住何家,放任惠国公派人相助靖国公,也不管石头城,任由那庾松谷带着守城兵将进城,那锄奸可会如此顺利,又会平添多少生灵涂炭? “所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我谢家不求有功,只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不要冤屈了舍妹。” 谢澜安这时慢慢放下手捧的茶盏,抬头道“陛下,臣……” “含灵不必多言,是丞相言重了。朕此前受困于深宫,耳目不达,许多事态无法及时施令,谢含灵立断决行,护卫京城护卫朕躬,并无不妥。” 陈勍一力回护,不等谢澜安自辩,他已帮她想好了借口。 说完这番话,陈勍余光掠过王翱,看向谢澜安“朕有意拜谢娘子为少师,群卿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谢澜安眉梢微挑。王翱却心头一紧,纵使知道皇上已不悦他,也不得不再次开口“不可。陛下三思,自古从无女子为天子傅师的前例!” 陈勍舒眉道“之前也从无女子为绣衣直指的先例啊,谢澜安不也做得了吗?” 王翱据理力争“此前是太后娘娘一意孤行,尚不免御史台争议不休。陛下为贤明圣主,更不应任情恣心,罔顾国法,开此先河。” 这已是很严重的口吻了,阁中一时无声。 谢澜安只是安静垂眸站着,既不开口辞谢,也不与丞相争辩。 少帝无声地按了按袍袖下的指节。 这种压迫感他很熟悉,过去每一次的大朝会上,不是他王翱,就是靖国公,要么便是母后,谁都能滔滔高论,谁都能对他指手画脚。 他好不容易才迎来转机,怎能允许故态复萌。 陈勍看向会稽王“皇伯如何看待?” “啊?啊……”陛下亲询,陈稚应不能再装傻了。他怎么看?他看着那英姿丽色,从容淡定的小女郎,心情很有些复杂啊。毕竟从前自家女儿稀罕谢澜安嘛,逮着机会就在他耳根子旁边念叨,说此生非谢家玉树不嫁,使得会稽王这些年来,虽然和谢氏没什么深交,却一直把谢澜安当成半个女婿看待。 加上半个月前,谢家大郎带着谢澜安亲笔写的信来关说他,会稽王看过那信,对于谢澜安的心机胆略,着实佩服。 要他看的话,凭谢澜安的功劳,足以当得起一个少师的官职。 但陈稚应无意和王丞相闹僵,打了个哈哈“谢娘子有功是铁板钉钉的了,至于如何赏,全凭陛下定夺。” · 两盏茶的功夫后,大臣们陆续退出紫宸殿。 当先而出的王丞相喜怒未形,面沉如水,他身后的王道真却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担忧神色。 众臣走的是殿宇中轴线上的宫门,只有谢策往云龙门上看了一眼,一个人拐到这边。 胤奚玄深的衣色像一块石头雕成的塑像,等在原地一动不动。见大郎君过来,他才挪步向侧方避了避,眼睛仍往殿阶方向寻觅。 谢策不由好笑,“别找了,你女郎被陛下单独留下说话,大约还得一阵子。” 胤奚微微一愣,收回视线。 谢策打量胤奚那张看着温纯静默的脸,忽问“怕不怕?” 胤奚抬起乌黑的眼珠看向他,仿佛不解其意。 “方才在殿中,”谢策已有几个昼夜奔波未休了,这会看见胤奚,起了点玩味,话说得很慢,“陛下有意封澜安为少师。” 胤奚的瞳孔凛然深黑。 少师,与少傅、少保并称“三少”,历来为太子老师或天子信臣所居的清要官职。皇帝不可能与一个杂户庶人同拜一师,所以如果女郎成了皇帝的老师……便不能再教他了。 胤奚仍是那副沉静温吞的模样,留意四下无人,他缓声道“我看过一本秦汉职官制度的书,‘少师’常设为虚衔,不参与朝中谏议。今叛党初定,百事待革新,陛下若真看重女郎,便不会仅赐虚位,这应是陛下投出的问路石。” 谢策眉心一动,不料此子游离庙堂之外,竟能看得如此透彻——他才跟了澜安多久? “你看的那本书我知道,上面眉批是我写的。”谢策说着,声音忽而转肃,“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妄议政事,揣测宸心。你家女郎便是这般教你?” 胤奚反应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女郎教我,处野草之身,不可轻忽看小,视庙堂之人,也不必高捧看大。女郎还说,唯有人心不披华服玉簪,不能鎏金镀银,无贵贱别……” 谢策心中没奈何,这的确是无法无天的小妹说得出的话。 他微笑“学得挺好,住口吧。” 胤奚短暂现出一抹笑,眼睛又目不瞬睛地转向那座高殿了。 他不止想到了这些,在等待的时候,他还想过,万一陛下对女郎一见倾心,要她入主中宫,该怎么办? 毕竟女郎惊才绝艳,举世所稀,谁能过宝山而空手归? 可再一想,陛下最恨外戚,如今他才重新掌权,头一桩忌讳的就是后宫干政,只要皇上想任用女郎辅佐他,便不能要女郎。 ——他也要不到,女郎才不喜欢他。 即便贵为帝王,也不是被女郎青眼相加,悉心教导的标准。 想都不要想。 · 皇帝留谢澜安叙话的时候,玄武大道上,太学封闭的大门缓缓开启。 里面的太学生昨夜听见外面兵戈铁甲的声音,整夜惴恐不安,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学监大门一开,众生见外面秋阳灿烂,仍是太平景象,不由有恍若隔世之感。 荀尤敬亲自来接学生,众人一见祭酒老夫子,顾不得饥渴疲惫,连忙恭敬行礼。 荀尤敬身边的弟子华羽,就将昨夜庾氏如何叛变,谢澜安如何临危调度,会稽王又如何入宫勤王,使陛下化险为夷等事娓娓道来。这些太学生听得面面相觑,匪夷所思。 “什么?靖国公果然心怀不轨,竟然敢囤兵闯宫!” “这样说来,那谢……谢娘子便是潜伏于太后身边,实则暗中为陛下除奸的贞才良臣了?” “可是她昨日下令封太学……” 这时,一个面色苍白的素衫青年,捂着肩膀咳嗽数声,越众而出,正是中箭受伤的楚清鸢。他气息孱弱道“想必,谢娘子是怕再有暗箭伤人,又无法令虎贲卫放行,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是为了保护大家吧……” 经他如此一点拨,众人恍然,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昨日痛骂谢澜安的学生,不由惭愧,以往轻视谢澜安投靠外党的士子,也嗫嚅失语。 半晌,不知谁小声道了一句“谢娘子如此委曲求全,顾求大义,还要蒙受谩骂冤屈,实在是……实在是不该。” 楚清鸢敛住眸底的光芒。 毁誉褒贬由来只在一线间,明目张胆为非作歹的,人们便骂,一朝发现其中有隐情,风评又会转骂为赞。比起敬仰一个人更死心塌地的,便是在误解一个敬仰之人后,所生出的悔恨之心。 今日之后,遗忘了谢澜安曾被誉为“金陵第一人”的人,会重新记起这一点。 谢澜安断送了他的前途,可是楚清鸢并不恨她。相反,她能凭铁血手腕除掉外戚,就证明楚清鸢之前的看法没有错,谢澜安果然是非常之人,她怀有匡时济世的大抱负,而他,庆幸自己赌对了! 那篇发在庾氏倒台前夕的《讨庾氏檄》,真是再合宜不过了。 她不屑一顾于他的文章,没关系,他会用自己的本领让她不得不听到、读到。 楚清鸢会让那位谢娘子知道,她当初选错了人,她最该选择扶植的门生,是他。, 49.第 49 章 他怕他渎神 荀尤敬看见这些年轻学子对谢澜安的态度转变, 心中五味杂陈。 昨天那孩子在这里被骂得那样狠,还想着稳住大局,他这老头子碍于表面上的疏远作态, 却不能回护她。 昨日回府后,荀尤敬越想越难受, 思及含灵的处境,便动了夜访王宅的心思,想游说王丞相相助抗庾。 只是将要出门时, 却接到含灵遣人送来的信件,上书只有一行字“老师勿忧, 敬请勿动。” 荀尤敬信任自己的得意弟子, 便未出门, 一觉醒来,才知金陵的天已经变了。 好在今日云开雨霁, 他从人群中寻到楚清鸢的身影“你便是那写檄文的郎君吧,伤情如何了?” 有天下文宗荀祭酒这一问, 楚清鸢觉得自己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他左肩中箭,昨日被关入太学后,有个胆子大的太生帮他拔下箭矢,学中没有金疮药, 只得先胡乱地包扎止血。他因失血过多, 唇上没有什么血色, 依旧落落大方回了一礼, 道 “劳先生挂问,小子无碍。” 荀尤敬读过那篇雄文,对此子才气颇为欣赏,心中却有些奇怪含灵既是假意作戏, 应该会暗中送些伤药进去才是啊……或许是昨日事关重大,头绪纷乱,忽略了也未可知。 华羽见老师关怀后辈,便主动问楚清鸢可需帮忙送他到医馆。 楚清鸢心中欣然,不愿被人看轻,道谢婉拒,说可以自行去疗伤。 一众太学生就此分别,各回各家,一路走还不住议论着外戚做乱的事。 楚清鸢身上虽痛楚,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即将被士林传诵,便又志气踌躇起来。 他凭着一口精气神支撑,拐过两道街口,正欲找间就近的医馆,眼前忽罩下一片暗影。 楚清鸢身边恰有一面酒幡遮挡,他下意识抬眼,对上一双狠利阴冷的眼睛。 谢演。 楚清鸢心中一沉,不等后退,双臂已被从后贴上来的两个壮汉钳住,肩上伤口瞬间裂开,渗出殷红的血色。 “我说没说过,你千万不要打着借本公子的势,往别处攀援的算盘?”谢演这两日恨得心都长了草,注视楚清鸢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你非但敢骗我,还敢自曝代笔之事,害我丢尽了脸面!” “救——”楚清鸢才喊出一个音节,嘴巴就被堵住。谢演沉声道“套起来带走!打残算我的!” · 紫宸宫,宫娥内侍皆退,只剩下陈勍与谢澜安一君一臣。 谢澜安松弛地立在织锦地衣上,垂着两手,神容静雅。 陈勍看向这一早上没说多少话的女郎,开口道 “朕知你的顾虑,朕不妨对你直言,朕被掣肘多年,做梦都想求得君臣相须,鱼水相得。朕想要南朝中兴,想求一个海清河晏的大玄,想有朝一日在洛阳太极宫中祭祖先,而非在这伪造的江南宫廷中,做个行尸走肉!为此,朕愿日新勉励而求贤,而非杯弓蛇影以疑人。” 谢澜安不动声色,只恭谨地应道“陛下志存高远。” 锦绣文章或骈丽言辞,她看的听的够多了,没有哪个帝王初临大宝时,不是志高气盈,一心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仅凭三言两语,还不足以令她刮目。 陈勍摇摇头,心知这是敷衍的客套话,她显然还与他隔着一层谨慎。 少帝长身而起,旒珠轻碰,他走下阶。 眼前的女子如此年轻,他比她更年轻。 陈勍双目炯炯,在谢澜安面前,以九五之尊行弟子礼,一躬到地。 谢澜安目光倏尔深沉。 “朕自幼景仰娘子之才,曾求父皇请娘子做东宫侍讲,而不可得。那时候的谢娘子,还是谢郎君。今天不负我,重逢贤才,想来我虽德浅,应不至冥顽不可教化。” 谢澜安掌心收紧于身侧,她注视那袭向她垂首的龙袍,泰然受之,并未避让。 陈勍便笑了,抬起头,眸光灼采动人“女郎以北伐教母后,敢问以何事教我?” 谢澜安直到这时才退身避了避,同样以大礼回拜,她面无惶恐,声音清沉“臣不敢当陛下大礼。上有问,臣斗胆直言,当务之急,应行土断、去府兵、开策举。” 行土断,便是重新测量田地,重修黄册,收回世家豪族手中强占的田泽,还于国民。 去府兵,便是削减门阀中大量荫庇的部曲,避免庾奉孝蓄兵之乱再次发生。 开策举,首先要废除实行了近百年的九品官人法,打破世家举官的垄断,给寒人以入仕的途径。 税制,兵制,官制。 每一条都是针对世家的章策,每一条,施行起来都可预见其中的艰阻。 陈勍直视着谢澜安的眼睛“世家根深,何者先来?” 谢澜安听到这句话,便知这小皇帝,可不是只会礼贤下士的无谋少年。 她知道皇上真正问的是什么,笑出一声,唇角弯起的须臾眼中温度冷却,道 “陛下放心,我谢家先来。” · 回府的马车上,谢澜安神色如常,胤奚却反常地有些沉默。 谢澜安瞅他一眼,他便抿唇将视线移开,她瞥开眼,他再看回来。反正她不开口先问,这人便磨碾着自己的唇肉不说话。 谢澜安和少帝周旋了一早上,也没有这么烦的,她指尖敲了敲双腿交叠的膝盖,“有话就说。” “女郎,”胤奚开口就是带着鼻音的哑声,把谢澜安吓了一跳,他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亏谢澜安昨夜见他举止若定,风范沉稳,还心夸他长进了,此时尘埃落定,怎么还活回去了? 她问谁说的,胤奚眼珠乌黑水润,“大郎君,他说陛下要拜女郎为少师,衰奴自是不配了……” 他说着,指尖小心搭在谢澜安垂落的衣袖上,蜷指勾住,轻轻的“女郎,别不要我。” 谢澜安直头疼,大兄去趟会稽,怎么也有逗人玩的闲情逸致了? 那小皇帝的确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弟子礼,眼下这样,谢澜安也不能提了。她捏着眉心说“阿兄吓唬你,我不曾——” 话说一半,谢澜安反应过来,抖搂开袖子睨着胤奚“又找打呢?” 还敢告大兄的状。 赖他这张天生纯良的脸,总让谢澜安一不留神就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四六不懂的小挽郎。 若胤奚连这点肯綮都看不透,她便真要清理门户了。 胤奚没有被拆穿的心虚,不折不挠地将手背塞到谢澜安掌心底下。 他漫不经心垂睫的神态,竟学得两分谢澜安的影子,温驯而佻达。 “不骗女郎,衰奴害怕。” 谢策问他怕不怕,殊不知他怕的另有其处。 这个中秋月夜,他看着女郎威重令行,山河入她眉眼,覆手便可翻云,某个瞬间忽产生了一种不确定的念头 也许女郎骨子里的那片孤冷,根本不需要别人去暖。 惟其孤傲冷绝,才是她独一无二的气度与坚不可摧的盔甲。 只有无知的凡夫俗子,才会忧心天人不染七情六欲,在高处不胜寒。 胤奚怕这是真的,那么,他就不能再因自己的私心多靠进她一步……他所有不堪一提的小心思,便都成了匍匐在高山下的蝼蚁。 他不怕做蝼蚁,他怕他渎神。 谢澜安的手心里不防蹭进一片温软,她眸光轻霎,随手捻了把那片腻脂般的皮肤。 熟稔地做完这动作,她自己愣了愣,又抬手无情拍开。 叛乱初平,城中处处有禁卫军戒严,挂着谢氏家徽的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车停府门前,谢澜安才下车,盯着太学那边的允霜回来,低声与主子禀了一事。 谢澜安听说楚清鸢被谢演套着麻袋掳走了,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想登青云梯,就要付出代价,他当初选择谢演,便该对那人刻薄狭隘的心性有所防备。 以为写出一篇檄文便能青云直上?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允霜是附耳与主子回报的,胤奚站在旁侧,只听到“太学……楚……演郎君……”几个字。 可女郎脸上的笑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星寒水冷的眸子里,分明泛出了愉悦。 胤奚知道女郎针对外戚设局已有几个月之久,其中大部分事情,都按女郎计划的发展,唯有那个在太学写檄文的人,不是女郎安排的。 但她如此留意他吗?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女郎进了家门。谢澜安看见一夜未睡还在紧守门庭的谢丰年,眉心舒散,拍了拍少年肩膀,向他交代了几句,说已无事了,安抚府内众人,让大家都去歇息。 胤奚看了眼女郎回房的身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又去湢室简单地冲洗一番。 而后他从换下的衣服中,摸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页,坐在书案前细细端详。 姓楚那人写的檄文。 好文采啊。 · 王翱父子心事重重回到府内,王道真怀有一丝侥幸,问父亲“陛下独留谢澜安在内堂,会不会是……瞧上她了?” 王翱沉声道“瞧上倒好了!你看陛下像色令智昏的样子吗?他才经历过外戚之祸,怎可能让谢家变成第二个庾家。太后败了,陛下下一步,只怕要用谢澜安对付世家了……” 谢澜安做皇后有什么可怕的,皇后困于后宫,终其一生不过是一只金丝笼中雀。 王翱只怕,陛下今日公然拜谢澜安做少师,是虚晃一招,若小皇帝铁了心将她安排进两省要位,才是棘手。 “阿父,我王家当如何是好?” “莫慌。” 王翱眯了眯眼眸,“世家扎在土里的根深着呢,凭谁想撬动,无非先要在田籍荫户上打开口子。庾、何倒了,谢、郗、卫、原投诚了,金陵城的这些世家在天子脚下是闹不动了,如此……便联络江左本土的大姓士族,与他们通个气。虎未成文,已现食牛之气,皇帝年纪轻轻,胃口却不小,眼下不同舟共济,更待何时?”, 50.第 50 章 “我今晚睡哪?” 王家急于应对的时候, 谢府中一派安闲悠然。 刬除外戚如此顺利,离不开谢澜安手下各部的默契配合,陛下要论功行赏,家里也要论功行赏。 谢澜安让大家休整了三天, 第三日将夜, 在府内大摆筵席, 给阿兄接风洗尘兼庆功。 她说话算话,按之前许诺的下发赏银,只多不少。除此之外,又给拨云校场的武婢们每人锻造了一套趁手兵刃。 华灯初上,开宴之前, 山伯又到宴厅中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席位安排, 杯盏灯烛等细事。谢策与谢澜安并肩从一道回廊转过来。 透过敞窗,谢策望着厅内的锦绣华灯,“如此大张旗鼓?” 谢澜安知道大兄担心什么, 她道“立功庆贺是人之常情,收敛太过,反而让人疑心城府过深。这笔花销和赏银,用的是之前从庾氏嘴里抠出的那一半助军钱, 账是暗账, 但明眼人未必猜不出来,所以这就是花出去让人看的,花在明处总比藏在私库让人放心。等大司马回来再向我讨要, 我也没有了。” 谢策颔首。的确,伴君之道,不在于面上如何,小妹的锋芒如锥处囊中, 藏也藏不住了。 “陛下心思不浅,等着用谢家他山之石以攻玉。”谢策微微沉吟,“你既在御前表态,谢家要以身作则,这些武卫……” 谢澜安随手玩转扇柄“削减世家不是抄家,定额之内,谁家不留些护院近卫?这批女子武卫在中秋剿叛时露了底,那便大方启用,我为自身安危养些武人,难道犯律?再加上之前选拔出的谢府原部曲百余人,留下这些人,算算既不出格,也便够用了。” “够用吗?”谢策轻笑,左右望顾一番,眨眼低道,“那拨云堡的一千人马?” 谢神略是正直沉稳,不是心无成算。 谢澜安闻言,展扇遮面,只露出一双弯如月黠如狐的眼眸“大兄,看破别说破呀。” 以身作则有以身作则的底线,这些门阀家主个个都成了精,她不给自己留后手,下场便只有等着被暗留后手的世家主算计。 前车之鉴犹记,手里无兵无人,她连觉都睡不踏实。若谁以为她是谨守天地君亲师伦理纲常的人,便是看错了谢含灵。 人讲仁义,她还仁义;人出钢刀,她的刀锋只会磨得比对手更利。 “族老们那里你莫担心,有我顶着。”耳边传来嗓音,谢策很坦然。“其实谢氏家风清正,加上你上回预事于先,重修家规,清查族内旧账,这次革弊对我们谢氏的影响算是最小的。” 纵使宗族里定会有人不理解,以为澜安为了讨好陛下而自毁家业,但谢策心思清明,知道小妹所为,是利在当下,功在后世的安国之举。 他会尽力让她后顾无忧。 · 西跨院里,一众武婢收到新打的兵器,正兴奋不已,心爱地擦拭摩挲着。 连最不苟言笑的纪小辞,将那柄由陨铁锻造,开刃如柳叶的长剑横于膝头,眼中也少有地流露出痴迷的神情。 贺宝姿一身绛色束袖劲装,腰间佩着崭新的环首刀,靠在廊柱上笑看这群女孩,说“别认呆了,你们手里这些兵刃用的好料子加起来,青溪的宅子也能买下两套了。” “谢娘子待咱们好,我早就晓得了!”池得宝嗓门如洪钟地接口,将手里两把重逾百斤的厚脊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 女郎非但厚待她们,还尊重人咧。最开始匠坊制画图纸,让她们上报擅用的兵器式样重量时,那祖老儿非要自作主张,将她的杀猪刀换成一对板斧,说历来载于史册的名将,就没有使杀猪刀的。将来遇到真正的对战,不等出手,还不先笑死对手了。 可池得宝又不要载于什么史册,她这辈子,只求能吃饱饭就行。 只不过她怵祖遂,争不过他,最后还是谢娘子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这点小事,特意交代说,让她想用什么便用什么,池得宝才得以收获这对心爱的双刀。 玄白在月洞门外头,朝跨院里羡慕地张望两眼,拍拍跟了自己快十年的佩剑,“允霜,你发现没有……” 允霜不等他说完,便冷静地点头。 早看出来了,比起对他们这等糙汉子,主子对女孩儿家格外赏惜。 不过这事从出生时便定了,羡也羡不来。 他余光里经过一道荷华敛秀的身影,连很少叹气的允霜也不由郁闷一瞬这个人是例外。 “诶,手下败将!” 池得宝看到路过的胤奚,唤他一声,得瑟地举起自己的新兵刃,“你有没有啊?” 胤奚闻声,耐心地在门边驻了驻足,淡然摇头。 今日家宴,他穿了一身荷花白宝相花纹直裾,不是平常在校场上麻衣绳履,泥地里摔滚的样子,也敛起了那股势若惊猿的冷淡狠劲,显得温文尔雅。 院里所有女武卫都拿他当过靶子,听见池得宝的问话,有闷声发笑的,也有看着焕然一新的胤奚微微发愣的。 他身上的衣袍,是谢澜安十八岁生辰时穿过的,当时筵上名流云集,称赞“谢家有子,仙才荦落,非尘俗人”。 今日胤奚服之,颜若菡萏出水,亦不遑多让。 “手下败将”的说法无非是个玩笑,这里人人都清楚,胤奚在校场上输多赢少,是因为她们合力围攻,方能勉强将这个看似讷言,实则身姿灵巧的家伙逼入绝境。 她们以他磨刀,他一人又何尝不是以她们做磨刀石? 听说他是被祖老儿相中的好苗子,所以祖老儿一直在耐心夯实他的底子,连套入门身法都传得谨慎,不肯教偏了他。 纪小辞转眸看了胤奚一眼。 这便这意味着,他一个人能摸清所有人的武功路数,而她至今还未见过此人进攻的招数。 一抹秋水般寒凉的剑光陡然袭去。 胤奚正抬脚欲走,耳侧闻得劲风,眼不去看,先拧腰避闪。纪小辞侧撩剑锋再攻,胤奚皱眉,不正面攫其锋芒,竖掌以刁钻角度击向纪小辞内腕。 纪小辞本是带着功夫加入谢氏麾下的,一击不成,招式频出。胤奚手无寸铁,也能与她过得五招,当又一剑横面袭来,胤奚仰身下腰,白裳飘逸若云,躲避途中却还是不慎被剑风削下了一缕鬓丝。 “纪小辞!”一柄环首大刀搪开剑锋,贺宝姿轻喝,“干什么!” 这杀手出身的女子平素在校场独来独往,喜欢剑走偏锋便罢了,贺宝姿却没料到她在今天这个放松欢庆的场合,也敢胡来。 院中的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笑了。 纪小辞收剑,道“果然是好剑。” 胤奚所停之处,恰在一盏灯笼底下,他脸面半低,鼻翼两侧洒下暗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剑锋再偏一分,他便破相了。 别的都无所谓,但他这张脸是给人留的。 他侧挑眸尾,声音低沉“拿我试剑?” 贺宝姿看见一向泥菩萨脾气的胤奚慢慢卷起袖管,上前一步,察觉不好。她才要说话,忽听人唤了声“女郎。” 胤奚眼中的狠色瞬间浮散。 他点足后撤,与这群女子避开距离,后退的方向正是谢澜安走来的那条卵石子路。 谢澜安只见一道鹤臂蜂腰的飘逸白影来到眼前,停在她身畔,转了个身,带起的清风惊动了她髻上绒花。 “女郎。”胤奚的声音比风还轻。 谢澜安很少见胤奚在她面前展露功夫,眼神微亮,再看院子里神色都不大自然的众女,“这是比划什么呢?” 一院武婢齐齐屈膝而拜。 容颜冷峭的纪小辞亦放低剑鞘,没有犹豫地跪拜下去。 谢澜安未动声色,语声平静道“我不知谁和你们说的规矩。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便没有吗,起身,不用跪我。” 众女起身,贺宝姿惭色上前,“娘子,怪我管束不严……” 属下犯错,自然是她这个头领失职。谢澜安拂了拂手,她方才听到了两句,再往纪小辞身上看几眼,多少也猜出来了。 听闻军中新兵多刺头,她手底下要是没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她反而会有巾帼不如须眉之憾。桀骜之士,谢澜安喜欢,有这等不服管的,自然就有有本事压服的。 她看胤奚一眼,抬指往人堆里点了点,带着玩笑意味“纪小辞,池小宝,还有陆小荷,听说就属你们几个爱欺负我的人。” 胤奚腼腆地退到女郎身后,吸了吸鼻子。 与方才翩若惊鸿的风采,判若何止两人。 陆荷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女郎说啥了,他笑得这么不值钱的样子? 池得宝不敢在女郎面前造次,连忙收起杀猪刀,拘谨地站直身体,忍了半晌,还是蚊子似地小声纠正 “女郎……我叫池得宝,谐音吃得饱,要是变成池小宝,吃小饱,那是万万不成的。” 这句话把院子里的人都说笑了。贺宝姿肩膀松弛下来,笑着上前“方才大家在说有兵器没兵器的话,娘子偏心,送了这些姑娘,却没舍得给胤郎君锻一把。” 谢澜安负手望向胤奚“别急,剩下的边角料都给你留着呢。我问过祖将军,他说你现在尚未选定趁手的兵刃,等以后用上,我给你锻把好的。” 她今日被五娘打扮了一身绯色繁丽的曲裾纤髾,长发挽成个簪花髻,五娘还说这衣裳颜色有个说法,不是绯色,叫什么朱颜酡,谢澜安也不懂那许多。总之不比平日图轻简的襦袖裙裳,十分勾勒身形,这一负手,便显出梳背纤腰的婀娜。 胤奚目光脉脉“多谢女郎。” “嘿!边角料也这么开心?”弧形月门外探进一只脑袋。 在院外瞧了半晌热闹的玄白毫不留情地嘲笑胤奚。 胤奚一点也不生气,“我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女郎这是顾念我。” 玄白受不了他,直接掀个白眼缩回脑袋。池得宝还傻呵呵地想,这胤郎君果然和她一样,都是知恩念报的人啊。 纪小辞看着地上那道一点点朝女郎倾身的影子,冷色还是冷色,却隐约有些明白了,此人方才为何发怒。 纪小辞自知仗了兵器之利,道“方才……” “下次再切磋。”胤奚淡淡说,眼睛不看旁人,比手请女郎先行。 他陪着谢澜安,沿卵石路往大厅去,醇声轻道“眼看就是深秋,大司马攻虎牢关僵持不下,南人不适应北地严寒,入冬后只怕会休战了。” 谢澜安腰间组佩叮当,“你担心大司马得知太后倒台后,失了联盟,不肯班师回朝,会起异动?” 胤奚想想,谨慎地说“青州这块位于两朝边陲的乱治之地,被大司马攻克下来,大司马未必肯松嘴。青州临海,有水利之便,兼地产丰富,若能戍军防北胡反攻,用心经营,好处很大。” 谢澜安却摇头“青州固然紧要,你要明白,京口才是褚啸崖立根之本。若他滞留青州,后方粮草一断,他那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便如无楫之舟,无异水上飘萍。正因金陵局势变易,他不赶紧还朝重新树立威势,才会落于人后。” 从一开始,谢澜安推动北伐的目的,便是以调离外戚援手,顺利灭庾为重。 在此根基上,保证前线兵将不因她的算计而折损,是她费心邀来崔膺、靳长庭、何羡等人,统算行军路程与资粮的原因。 崔先生对这场北伐寄予厚望,但她从没想过大司马可以一举攻下洛阳。 北征三个月,如今能打下青州,已经很够本了。衰奴有句话说得不错,青州接下来由谁主理,如何整治才能顺利融入南朝版图,才是重要的事。 她转头,看见胤奚认真听教的神情,弯弯唇“文武两道,你是对兵法战略更感兴趣,决定从武了吗?” 世人夸人,动辄爱说文武全才,其实人的精力有限,要走哪条路到底要有个侧重。 或以文佐武,那便是儒将,或有武艺傍身的醇儒,练武只为了健壮体魄,不至于案牍劳形。 现阶段谢澜安什么都教胤奚一些,不给他框设限制,是为了他全面了解六艺九流,自己选择擅长的道路。 胤奚眉间却逸散出一瞬情切,咬着重音“女郎,我也在学写文章了……” 恰好这时,山伯恭请家主入厅,准备开席的声音传来。所以谢澜安没有细究,胤奚话中为何要说那个“也”。 武婢们在西院这边用膳,立功的精锐武卫自在外庭,里头宴厅,便都是自家人了。 今日是胤奚进府以来第一次入正席。 虽落在末座,也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 不过他仿佛不知有人看,跽坐在席,蕴藉安静。 谢氏兄妹如今几乎习惯了谢澜安身边跟着这么个人,别人看两眼也罢了,谢丰年却促狭,见席间摆着一道逐夷酱,胤奚却一筷未动,不由笑问 “这逐夷酱是以河肠肉蜜渍而成,鲜美无比,胤郎君怎不尝尝?” 他这一问,除了晏冬浅笑不语,众人目光不由都看向胤奚。 胤奚抬起眼,目光掠过主位,正好问出来“何以女郎案上没有?” 原来方才婢女们将这道菜分送于各人案前,唯独忽略了谢澜安。宴厅两端座次离得远,胤奚人在末座,居然留意到了。 谢澜安听了一笑“我从不吃水物,你且尝鲜。” 水物含灵。 胤奚心中默念女郎表字的出处,明白过来,低下眼睫没说什么,也始终没动那道菜。 谢丰年眼尖,盯了胤奚好一阵,就笑起来“胤郎君呀胤郎君,你学我阿姊也无用,这醢酱寻常难见,过时不候,你真不吃?” 谢澜安知道这小皮猴没恶意,随他们闹去。谢策笑着数落弟弟“属你没个正形。” 胤奚被揭穿心事,色亦如常“奚还是更想尝尝饴糖粽子的滋味。” 他这机锋一般人不懂,谢丰年揶揄不成,反被揭短,登时磨牙讪讪,“嗐,多久的事了,还记着呢。” 绿袍少年不睬这讨厌鬼了,转头与人拼酒,指着案上兴致高昂“暹罗酒,秋露白,西风烈,任选其一,谁能把小公子喝倒我就服谁!不过可千万别混着喝啊,混酒劲烈,谁也顶不住三杯,别说小公子胜之不武!” 他今日如此得意,全因他的阿姊为陛下除贼立功,享誉金陵,谢丰年心里头跟着痛快,这也情有可原。所以也无人太过拘束他。 崔膺的高徒在旁搭腔“那足下该等阮郎君凯旋时与他斗酒啊,听闻吴郡阮郎雄膂姿器,千杯不倒——这次回来,也该立功升官了吧。” 胤奚眉宇轻轻一动。 文良玉是席间最安静的,不管别人怎样笑谑,他只举杯向好友敬一樽酒“含灵,心中大不平,今可消弥几分?” 那片声音婉约清浅,并不与人争高,却仿佛除了他,再无人堪称谢含灵知己了。 胤奚练功练五感,目力耳力都大有精进,不偏不倚将这句话听在耳中。 他盯着案上的莲花纹酒壶,尚未喝酒,已觉腹内烦躁起来。 他不会喝酒。 上一次喝酒,还是在他八岁那年。那时爹娘还都在,阿爹接了场大活高兴,晚上吃饭便用筷头蘸了点酒水逗他。只是两三滴,结果那一宿他也不记得怎么过的,只知道次日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半晌了。 他睁眼便见自己整个儿黏在娘亲怀里,娘亲正无奈地搂着他,见他醒了,唤声祖宗,哭笑不得地说他昨夜缠着她撒娇了一晚上。 胤奚自己却一点记忆也无。 自那以后他便知道,他是喝不了酒的。 筵席上首,女郎正含笑与她的琴友知己同饮。胤奚在昏暗的角落,看着她,抬手将三种酒水混到一壶里。 漫不经心饮了个干净。 喝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儿,谁知道呢? 宴散时已经很晚了。 谢丰年身形打晃,俊面熏红,硬是说自己没醉。谢澜安浅饮几杯,稍觉熏然,她令家仆好生将大家送回庭馆,又命人将武卫们安顿妥当,留清醒的护院看好门户,而后自回了上房。 她前脚才进院子,身后便有一道斜逸如梅的颀影,跟随了进来。 束梦先发现了他,连忙低呼“郎君,你走错院子了吧?” 谢澜安赩眼回眸,那片胜过月华的雪白一下踉跄过来,几乎凑到她的鼻尖前。 酒色染上他的眉弓,男子嫣红的眼睑上荡漾起一池水汪汪的醉泉,他伸手就勾过谢澜安衣袖,小拇指顺势爬上她的手背,勾勾挠挠“我今晚睡哪?” 这声鼻音呢哝的清甜浅喃,直接让谢澜安醒了酒。 他迁就俯着身,脑袋快要抵到她颈窝上,谢澜安被一片混着酒香的呼吸喷吐在耳窝,后脊酥麻。 她眯眼侧头躲开,凉薄地开口“胤衰奴,又装?” 束梦在旁目光晶亮地不敢言声,心说胤郎君这是喝了多少呀,能醉成这样?还有娘子,手,手,您是不是忘记把手也躲开了! 小庭溶溶月,胤奚双目迷离。他牵着谢澜安的手轻轻晃,看看前方点灯的屋子,又迟缓地转头,看着旁厢那间漆黑的屋子,仿佛在辨认。 那间屋子是阮伏鲸之前住的地方,自从他入伍,此屋便空置了。 谢澜安嘴角微动,懒懒盯着胤奚,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很快,胤奚确定下来,他低头注视这个女子,心中不知为何万分欢喜,嗓音又软又黏人“衰奴想住这间……伏鲸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束梦瞬间把嘴捂上了! 小婢子悄悄倒退而走。 谢澜安眼瞳放大,继而欲言又止,她愁得抽出手在胤奚眼前晃了两晃,“你叫人什么?莫非真醉了?” 幕天夜色,月光柔和地缀在梢头,雪白的襟领束得胤奚喉咙发渴。他偏脸儿扯开交领。 迟钝地寻思两秒,他郑重点头“嗯!” 嗯完有些失神,低头找了半天,又把她的手抓回手里才安心。 谢澜安另一手淡薄地勾起他的下巴,审视那双寻不着焦点的琥珀瞳仁,那张脸因染了酒色,有种不自知的纯媚。 仿佛真是醉了。 左右无人,谢澜安忽然压低声音“那你该叫我什么?” 胤奚迷惑地顿了下,软声“女郎。” 谢澜安“女郎姐姐。” 谁知胤奚听后很慢地眨了下眼,直接笑倒在谢澜安肩上。他笑得胸膛震颤,一脸不好糊弄的神气,歪着头与她咬耳朵“我比你大。”,王家急于应对的时候, 谢府中一派安闲悠然。 刬除外戚如此顺利,离不开谢澜安手下各部的默契配合,陛下要论功行赏,家里也要论功行赏。 谢澜安让大家休整了三天, 第三日将夜, 在府内大摆筵席, 给阿兄接风洗尘兼庆功。 她说话算话,按之前许诺的下发赏银,只多不少。除此之外,又给拨云校场的武婢们每人锻造了一套趁手兵刃。 华灯初上,开宴之前, 山伯又到宴厅中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席位安排, 杯盏灯烛等细事。谢策与谢澜安并肩从一道回廊转过来。 透过敞窗,谢策望着厅内的锦绣华灯,“如此大张旗鼓?” 谢澜安知道大兄担心什么, 她道“立功庆贺是人之常情,收敛太过,反而让人疑心城府过深。这笔花销和赏银,用的是之前从庾氏嘴里抠出的那一半助军钱, 账是暗账, 但明眼人未必猜不出来,所以这就是花出去让人看的,花在明处总比藏在私库让人放心。等大司马回来再向我讨要, 我也没有了。” 谢策颔首。的确,伴君之道,不在于面上如何,小妹的锋芒如锥处囊中, 藏也藏不住了。 “陛下心思不浅,等着用谢家他山之石以攻玉。”谢策微微沉吟,“你既在御前表态,谢家要以身作则,这些武卫……” 谢澜安随手玩转扇柄“削减世家不是抄家,定额之内,谁家不留些护院近卫?这批女子武卫在中秋剿叛时露了底,那便大方启用,我为自身安危养些武人,难道犯律?再加上之前选拔出的谢府原部曲百余人,留下这些人,算算既不出格,也便够用了。” “够用吗?”谢策轻笑,左右望顾一番,眨眼低道,“那拨云堡的一千人马?” 谢神略是正直沉稳,不是心无成算。 谢澜安闻言,展扇遮面,只露出一双弯如月黠如狐的眼眸“大兄,看破别说破呀。” 以身作则有以身作则的底线,这些门阀家主个个都成了精,她不给自己留后手,下场便只有等着被暗留后手的世家主算计。 前车之鉴犹记,手里无兵无人,她连觉都睡不踏实。若谁以为她是谨守天地君亲师伦理纲常的人,便是看错了谢含灵。 人讲仁义,她还仁义;人出钢刀,她的刀锋只会磨得比对手更利。 “族老们那里你莫担心,有我顶着。”耳边传来嗓音,谢策很坦然。“其实谢氏家风清正,加上你上回预事于先,重修家规,清查族内旧账,这次革弊对我们谢氏的影响算是最小的。” 纵使宗族里定会有人不理解,以为澜安为了讨好陛下而自毁家业,但谢策心思清明,知道小妹所为,是利在当下,功在后世的安国之举。 他会尽力让她后顾无忧。 · 西跨院里,一众武婢收到新打的兵器,正兴奋不已,心爱地擦拭摩挲着。 连最不苟言笑的纪小辞,将那柄由陨铁锻造,开刃如柳叶的长剑横于膝头,眼中也少有地流露出痴迷的神情。 贺宝姿一身绛色束袖劲装,腰间佩着崭新的环首刀,靠在廊柱上笑看这群女孩,说“别认呆了,你们手里这些兵刃用的好料子加起来,青溪的宅子也能买下两套了。” “谢娘子待咱们好,我早就晓得了!”池得宝嗓门如洪钟地接口,将手里两把重逾百斤的厚脊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 女郎非但厚待她们,还尊重人咧。最开始匠坊制画图纸,让她们上报擅用的兵器式样重量时,那祖老儿非要自作主张,将她的杀猪刀换成一对板斧,说历来载于史册的名将,就没有使杀猪刀的。将来遇到真正的对战,不等出手,还不先笑死对手了。 可池得宝又不要载于什么史册,她这辈子,只求能吃饱饭就行。 只不过她怵祖遂,争不过他,最后还是谢娘子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这点小事,特意交代说,让她想用什么便用什么,池得宝才得以收获这对心爱的双刀。 玄白在月洞门外头,朝跨院里羡慕地张望两眼,拍拍跟了自己快十年的佩剑,“允霜,你发现没有……” 允霜不等他说完,便冷静地点头。 早看出来了,比起对他们这等糙汉子,主子对女孩儿家格外赏惜。 不过这事从出生时便定了,羡也羡不来。 他余光里经过一道荷华敛秀的身影,连很少叹气的允霜也不由郁闷一瞬这个人是例外。 “诶,手下败将!” 池得宝看到路过的胤奚,唤他一声,得瑟地举起自己的新兵刃,“你有没有啊?” 胤奚闻声,耐心地在门边驻了驻足,淡然摇头。 今日家宴,他穿了一身荷花白宝相花纹直裾,不是平常在校场上麻衣绳履,泥地里摔滚的样子,也敛起了那股势若惊猿的冷淡狠劲,显得温文尔雅。 院里所有女武卫都拿他当过靶子,听见池得宝的问话,有闷声发笑的,也有看着焕然一新的胤奚微微发愣的。 他身上的衣袍,是谢澜安十八岁生辰时穿过的,当时筵上名流云集,称赞“谢家有子,仙才荦落,非尘俗人”。 今日胤奚服之,颜若菡萏出水,亦不遑多让。 “手下败将”的说法无非是个玩笑,这里人人都清楚,胤奚在校场上输多赢少,是因为她们合力围攻,方能勉强将这个看似讷言,实则身姿灵巧的家伙逼入绝境。 她们以他磨刀,他一人又何尝不是以她们做磨刀石? 听说他是被祖老儿相中的好苗子,所以祖老儿一直在耐心夯实他的底子,连套入门身法都传得谨慎,不肯教偏了他。 纪小辞转眸看了胤奚一眼。 这便这意味着,他一个人能摸清所有人的武功路数,而她至今还未见过此人进攻的招数。 一抹秋水般寒凉的剑光陡然袭去。 胤奚正抬脚欲走,耳侧闻得劲风,眼不去看,先拧腰避闪。纪小辞侧撩剑锋再攻,胤奚皱眉,不正面攫其锋芒,竖掌以刁钻角度击向纪小辞内腕。 纪小辞本是带着功夫加入谢氏麾下的,一击不成,招式频出。胤奚手无寸铁,也能与她过得五招,当又一剑横面袭来,胤奚仰身下腰,白裳飘逸若云,躲避途中却还是不慎被剑风削下了一缕鬓丝。 “纪小辞!”一柄环首大刀搪开剑锋,贺宝姿轻喝,“干什么!” 这杀手出身的女子平素在校场独来独往,喜欢剑走偏锋便罢了,贺宝姿却没料到她在今天这个放松欢庆的场合,也敢胡来。 院中的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笑了。 纪小辞收剑,道“果然是好剑。” 胤奚所停之处,恰在一盏灯笼底下,他脸面半低,鼻翼两侧洒下暗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剑锋再偏一分,他便破相了。 别的都无所谓,但他这张脸是给人留的。 他侧挑眸尾,声音低沉“拿我试剑?” 贺宝姿看见一向泥菩萨脾气的胤奚慢慢卷起袖管,上前一步,察觉不好。她才要说话,忽听人唤了声“女郎。” 胤奚眼中的狠色瞬间浮散。 他点足后撤,与这群女子避开距离,后退的方向正是谢澜安走来的那条卵石子路。 谢澜安只见一道鹤臂蜂腰的飘逸白影来到眼前,停在她身畔,转了个身,带起的清风惊动了她髻上绒花。 “女郎。”胤奚的声音比风还轻。 谢澜安很少见胤奚在她面前展露功夫,眼神微亮,再看院子里神色都不大自然的众女,“这是比划什么呢?” 一院武婢齐齐屈膝而拜。 容颜冷峭的纪小辞亦放低剑鞘,没有犹豫地跪拜下去。 谢澜安未动声色,语声平静道“我不知谁和你们说的规矩。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便没有吗,起身,不用跪我。” 众女起身,贺宝姿惭色上前,“娘子,怪我管束不严……” 属下犯错,自然是她这个头领失职。谢澜安拂了拂手,她方才听到了两句,再往纪小辞身上看几眼,多少也猜出来了。 听闻军中新兵多刺头,她手底下要是没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她反而会有巾帼不如须眉之憾。桀骜之士,谢澜安喜欢,有这等不服管的,自然就有有本事压服的。 她看胤奚一眼,抬指往人堆里点了点,带着玩笑意味“纪小辞,池小宝,还有陆小荷,听说就属你们几个爱欺负我的人。” 胤奚腼腆地退到女郎身后,吸了吸鼻子。 与方才翩若惊鸿的风采,判若何止两人。 陆荷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女郎说啥了,他笑得这么不值钱的样子? 池得宝不敢在女郎面前造次,连忙收起杀猪刀,拘谨地站直身体,忍了半晌,还是蚊子似地小声纠正 “女郎……我叫池得宝,谐音吃得饱,要是变成池小宝,吃小饱,那是万万不成的。” 这句话把院子里的人都说笑了。贺宝姿肩膀松弛下来,笑着上前“方才大家在说有兵器没兵器的话,娘子偏心,送了这些姑娘,却没舍得给胤郎君锻一把。” 谢澜安负手望向胤奚“别急,剩下的边角料都给你留着呢。我问过祖将军,他说你现在尚未选定趁手的兵刃,等以后用上,我给你锻把好的。” 她今日被五娘打扮了一身绯色繁丽的曲裾纤髾,长发挽成个簪花髻,五娘还说这衣裳颜色有个说法,不是绯色,叫什么朱颜酡,谢澜安也不懂那许多。总之不比平日图轻简的襦袖裙裳,十分勾勒身形,这一负手,便显出梳背纤腰的婀娜。 胤奚目光脉脉“多谢女郎。” “嘿!边角料也这么开心?”弧形月门外探进一只脑袋。 在院外瞧了半晌热闹的玄白毫不留情地嘲笑胤奚。 胤奚一点也不生气,“我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女郎这是顾念我。” 玄白受不了他,直接掀个白眼缩回脑袋。池得宝还傻呵呵地想,这胤郎君果然和她一样,都是知恩念报的人啊。 纪小辞看着地上那道一点点朝女郎倾身的影子,冷色还是冷色,却隐约有些明白了,此人方才为何发怒。 纪小辞自知仗了兵器之利,道“方才……” “下次再切磋。”胤奚淡淡说,眼睛不看旁人,比手请女郎先行。 他陪着谢澜安,沿卵石路往大厅去,醇声轻道“眼看就是深秋,大司马攻虎牢关僵持不下,南人不适应北地严寒,入冬后只怕会休战了。” 谢澜安腰间组佩叮当,“你担心大司马得知太后倒台后,失了联盟,不肯班师回朝,会起异动?” 胤奚想想,谨慎地说“青州这块位于两朝边陲的乱治之地,被大司马攻克下来,大司马未必肯松嘴。青州临海,有水利之便,兼地产丰富,若能戍军防北胡反攻,用心经营,好处很大。” 谢澜安却摇头“青州固然紧要,你要明白,京口才是褚啸崖立根之本。若他滞留青州,后方粮草一断,他那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便如无楫之舟,无异水上飘萍。正因金陵局势变易,他不赶紧还朝重新树立威势,才会落于人后。” 从一开始,谢澜安推动北伐的目的,便是以调离外戚援手,顺利灭庾为重。 在此根基上,保证前线兵将不因她的算计而折损,是她费心邀来崔膺、靳长庭、何羡等人,统算行军路程与资粮的原因。 崔先生对这场北伐寄予厚望,但她从没想过大司马可以一举攻下洛阳。 北征三个月,如今能打下青州,已经很够本了。衰奴有句话说得不错,青州接下来由谁主理,如何整治才能顺利融入南朝版图,才是重要的事。 她转头,看见胤奚认真听教的神情,弯弯唇“文武两道,你是对兵法战略更感兴趣,决定从武了吗?” 世人夸人,动辄爱说文武全才,其实人的精力有限,要走哪条路到底要有个侧重。 或以文佐武,那便是儒将,或有武艺傍身的醇儒,练武只为了健壮体魄,不至于案牍劳形。 现阶段谢澜安什么都教胤奚一些,不给他框设限制,是为了他全面了解六艺九流,自己选择擅长的道路。 胤奚眉间却逸散出一瞬情切,咬着重音“女郎,我也在学写文章了……” 恰好这时,山伯恭请家主入厅,准备开席的声音传来。所以谢澜安没有细究,胤奚话中为何要说那个“也”。 武婢们在西院这边用膳,立功的精锐武卫自在外庭,里头宴厅,便都是自家人了。 今日是胤奚进府以来第一次入正席。 虽落在末座,也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 不过他仿佛不知有人看,跽坐在席,蕴藉安静。 谢氏兄妹如今几乎习惯了谢澜安身边跟着这么个人,别人看两眼也罢了,谢丰年却促狭,见席间摆着一道逐夷酱,胤奚却一筷未动,不由笑问 “这逐夷酱是以河肠肉蜜渍而成,鲜美无比,胤郎君怎不尝尝?” 他这一问,除了晏冬浅笑不语,众人目光不由都看向胤奚。 胤奚抬起眼,目光掠过主位,正好问出来“何以女郎案上没有?” 原来方才婢女们将这道菜分送于各人案前,唯独忽略了谢澜安。宴厅两端座次离得远,胤奚人在末座,居然留意到了。 谢澜安听了一笑“我从不吃水物,你且尝鲜。” 水物含灵。 胤奚心中默念女郎表字的出处,明白过来,低下眼睫没说什么,也始终没动那道菜。 谢丰年眼尖,盯了胤奚好一阵,就笑起来“胤郎君呀胤郎君,你学我阿姊也无用,这醢酱寻常难见,过时不候,你真不吃?” 谢澜安知道这小皮猴没恶意,随他们闹去。谢策笑着数落弟弟“属你没个正形。” 胤奚被揭穿心事,色亦如常“奚还是更想尝尝饴糖粽子的滋味。” 他这机锋一般人不懂,谢丰年揶揄不成,反被揭短,登时磨牙讪讪,“嗐,多久的事了,还记着呢。” 绿袍少年不睬这讨厌鬼了,转头与人拼酒,指着案上兴致高昂“暹罗酒,秋露白,西风烈,任选其一,谁能把小公子喝倒我就服谁!不过可千万别混着喝啊,混酒劲烈,谁也顶不住三杯,别说小公子胜之不武!” 他今日如此得意,全因他的阿姊为陛下除贼立功,享誉金陵,谢丰年心里头跟着痛快,这也情有可原。所以也无人太过拘束他。 崔膺的高徒在旁搭腔“那足下该等阮郎君凯旋时与他斗酒啊,听闻吴郡阮郎雄膂姿器,千杯不倒——这次回来,也该立功升官了吧。” 胤奚眉宇轻轻一动。 文良玉是席间最安静的,不管别人怎样笑谑,他只举杯向好友敬一樽酒“含灵,心中大不平,今可消弥几分?” 那片声音婉约清浅,并不与人争高,却仿佛除了他,再无人堪称谢含灵知己了。 胤奚练功练五感,目力耳力都大有精进,不偏不倚将这句话听在耳中。 他盯着案上的莲花纹酒壶,尚未喝酒,已觉腹内烦躁起来。 他不会喝酒。 上一次喝酒,还是在他八岁那年。那时爹娘还都在,阿爹接了场大活高兴,晚上吃饭便用筷头蘸了点酒水逗他。只是两三滴,结果那一宿他也不记得怎么过的,只知道次日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半晌了。 他睁眼便见自己整个儿黏在娘亲怀里,娘亲正无奈地搂着他,见他醒了,唤声祖宗,哭笑不得地说他昨夜缠着她撒娇了一晚上。 胤奚自己却一点记忆也无。 自那以后他便知道,他是喝不了酒的。 筵席上首,女郎正含笑与她的琴友知己同饮。胤奚在昏暗的角落,看着她,抬手将三种酒水混到一壶里。 漫不经心饮了个干净。 喝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儿,谁知道呢? 宴散时已经很晚了。 谢丰年身形打晃,俊面熏红,硬是说自己没醉。谢澜安浅饮几杯,稍觉熏然,她令家仆好生将大家送回庭馆,又命人将武卫们安顿妥当,留清醒的护院看好门户,而后自回了上房。 她前脚才进院子,身后便有一道斜逸如梅的颀影,跟随了进来。 束梦先发现了他,连忙低呼“郎君,你走错院子了吧?” 谢澜安赩眼回眸,那片胜过月华的雪白一下踉跄过来,几乎凑到她的鼻尖前。 酒色染上他的眉弓,男子嫣红的眼睑上荡漾起一池水汪汪的醉泉,他伸手就勾过谢澜安衣袖,小拇指顺势爬上她的手背,勾勾挠挠“我今晚睡哪?” 这声鼻音呢哝的清甜浅喃,直接让谢澜安醒了酒。 他迁就俯着身,脑袋快要抵到她颈窝上,谢澜安被一片混着酒香的呼吸喷吐在耳窝,后脊酥麻。 她眯眼侧头躲开,凉薄地开口“胤衰奴,又装?” 束梦在旁目光晶亮地不敢言声,心说胤郎君这是喝了多少呀,能醉成这样?还有娘子,手,手,您是不是忘记把手也躲开了! 小庭溶溶月,胤奚双目迷离。他牵着谢澜安的手轻轻晃,看看前方点灯的屋子,又迟缓地转头,看着旁厢那间漆黑的屋子,仿佛在辨认。 那间屋子是阮伏鲸之前住的地方,自从他入伍,此屋便空置了。 谢澜安嘴角微动,懒懒盯着胤奚,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很快,胤奚确定下来,他低头注视这个女子,心中不知为何万分欢喜,嗓音又软又黏人“衰奴想住这间……伏鲸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束梦瞬间把嘴捂上了! 小婢子悄悄倒退而走。 谢澜安眼瞳放大,继而欲言又止,她愁得抽出手在胤奚眼前晃了两晃,“你叫人什么?莫非真醉了?” 幕天夜色,月光柔和地缀在梢头,雪白的襟领束得胤奚喉咙发渴。他偏脸儿扯开交领。 迟钝地寻思两秒,他郑重点头“嗯!” 嗯完有些失神,低头找了半天,又把她的手抓回手里才安心。 谢澜安另一手淡薄地勾起他的下巴,审视那双寻不着焦点的琥珀瞳仁,那张脸因染了酒色,有种不自知的纯媚。 仿佛真是醉了。 左右无人,谢澜安忽然压低声音“那你该叫我什么?” 胤奚迷惑地顿了下,软声“女郎。” 谢澜安“女郎姐姐。” 谁知胤奚听后很慢地眨了下眼,直接笑倒在谢澜安肩上。他笑得胸膛震颤,一脸不好糊弄的神气,歪着头与她咬耳朵“我比你大。”, 51第 51 章 湿热的呼吸连同那道气音, 一齐落进谢澜安耳朵。 谢澜安心头就是一跳,眯眼推开他,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在胤奚手里, 向前一跌。 “女郎小心。”胤奚眼中迷着一汪找不见边涯的水光, 黏糊地念了一句,骨节修长的手掌将她的手腕攥个严实,指腹贴合她的脉搏,揣宝贝似的将人护在怀内。 他仿佛害怕摔坏了珍宝,不觉用上了习武之人的力道。 谢澜安一挣未开,被扑面的酒气笼了怀, 其中又掺杂着一股不知从何来的幽隐淡香,她抬眸: “放肆。” 是她先临时起意哄诱又如何,她犯不着和个醉猫认栽。 胤奚察觉掌心下的挣动,本能便卸去力道,撒开了手。 他眼睑红红,鼻尖也是红红的,不得其法地拦她, 又不敢碰她,惶惶的, 也有些委屈了:“你凶我么,衰奴乖的……” 谢澜安额角发涨, 说他醉了吧,他还记得自己比她年长一岁, 说他没醉吧, 这种话清醒的胤奚决计说不出来。 不对,他好像也说得出口…… “我也许学得慢,但我赶路很快……女郎走在前面不用等我, 但是别总看别人……” 谢澜安不知他在嘟哝什么,只觉这声调快软出水来了。眼瞅着这人又要蹭过来拽她袖子,谢澜安果断后退两步,背过身。 她冷静地拍拍许是酒热的脸,头也不回地指向阮伏鲸的旧舍:“去。” 她只求了结此事,早去休息。胤奚怔茫过后,却不得了,睫扇也开扬了,桃花形的眼睛也一递一递亮起来了。 他看看眼前的背影,又回头望望那间房屋,仿佛两边都不舍,最终还是选择磕磕绊绊地绕到谢澜安面前,俯脸一个劲儿找她眼睛。 仿佛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定要看着她的眼睛说。 “女郎对衰奴真好。”胤奚说。 谢澜安对上那双眼,一静。 她忽然忆起庙会那一夜,胤奚站在灯火之间,脸覆狐狸面具的样子。 那夜她便是凭着这双春水含情眼,认出了他。 此时,男人眼尾含着蜜糖做的钩。 谢澜安很快瞥开视线,“给你间屋子便是好了,这点出息,随便谁来都能领走你了。” “不啊。”狐狸般俊秀的小公子认真摇头,“女郎救我出水火,予我以同袍,教我以诗书……女郎,把我看做一个平等的人啊。” 倏尔,夜风撩动了谢澜安鬓边的花蕊。 毁誉非赞,她从不在乎,可他甜美温腻的嗓音,实在动听。 谢澜安捻着指腹抬眉,“你究竟醉没醉?” 胤奚一溜烟往东厢去了。 那生怕有人反悔,一推门就钻进去的样子,让谢澜安笑了一声,心想看他明日醒来羞是不羞。 她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忽听东厢传出咕咚一声闷响。 谢澜安无奈地捏捏眉心,进屋后,转过屏风吩咐束梦:“叫两个小厮去照顾一下,再……熬些醒酒汤给他喝。” “是。”已经在湢室备好热水与巾帨的束梦应了一声,她看向娘子的脸色,轻声询问:“不用叫护卫吗?” 谢澜安听后一愣。 方才胤奚再怎么缠人,她都没有想过,其实可以叫护卫来把他赶回幽篁馆一劳永逸。 也罢,那醉猫儿一身软绵绵,看着无害,叫人把他四仰八叉地打出去,未免落个苛刻之名。 至于表兄……他说得也没错,表兄大度能容,想来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 · 耀眼的朝光映上窗棂,胤奚在一片头疼欲裂里醒来。 他睁开饧黏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胤奚瞬间绷紧背脊坐起身,他打量着屋宇,屈腿坐在床褥间上回忆了一会,眼里的警惕消散,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奇。 真的成了? 怎么成的…… 脑子里还含混着宿醉的昏沉,他完全记不起发生过什么。 胤奚心有忐忑,尚不确定此间便是上房的东屋,头重脚轻地下榻。 他趿上软舄,才推开门扉,便看见身着朱红大料绣鹤朝服的女郎,从隔壁出门,踏阶而下。 这不是上房还能是哪里?胤奚眸底浮光跃金,在谢澜安看过来时,他抬手理好自己的衣领。 谢澜安神清气爽地扬扬眉,“醒了?” 和平时一样的神情,分不出喜怒。 胤奚只迟疑了瞬息,便沉稳下来,翩翩见礼,宿醉后的妙喉没有丝毫嘶哑:“女郎要去上朝吧,如此……我稍后便去孔子巷,往谢氏五叔公家走一趟。” 他说完颔了颔首,当得起一句姿清气朗,踅身便要回屋洗漱。 “站着。”谢澜安淡淡开腔,瞥向故作镇定的人影。 想当作无事发生?不知她就等着看他今早醒来的模样么? 谢澜安压平嘴角,凌凌地走过去,“昨夜的事还记得?” 胤奚呼吸放轻,凝着女郎的脸吞咽了一下,镇定地点点头。 谢澜安目光挑剔地审视他,不怎么信。“那拿来吧,”她面无表情地摊开一只手,随口诈他,“昨天你答应给我的东西。” 胤奚抬眼不确定地问:“是……我的心吗?可否容女郎暂借我一世,让衰奴好生为女郎效劳。” 谢澜安心里不防打了个突,她千想万算,料不到他还有这样一句话。 “你这张嘴,”她半气半笑地碾牙,“了得。” 她拂身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着说:“我赶着上朝,莫以为花言巧语蒙混得过,等回来与你算!” 胤奚站在原地,目送她出门。他松下悬吊的心神,摸摸身上,除去后背和膝盖有些疼,没有其他事。 胤奚又努力地回想一番,还是对醉后的事毫无头绪,猜想应是他昨夜冒撞,被女郎责打了,又罚了跪? 但最终女郎还是让他留下了。 胤奚眼如春水,那么,她大概并不怎么生气吧。 * 八月的最后一个大朝会日,百官肃穆,皇帝身边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撤走了垂帘。 龙椅居正位。 谢澜安作为皇殿内唯一的女子,站在文臣队列之中,左右分别是她的兄长与郗氏兄弟。 她如今明面上还是三品绣衣内史,可谁都知道,经过中秋剿叛一事,谢含灵已是鲤鱼跃龙门,更上一层楼了。 中常侍彧良在御墀上宣读诏书,饬外党之罪,明克谨之法。而后皇帝大封功臣,会稽王护驾有功,加赐亲王封号“襄”;谢策被擢为殿中侍御史,郗符升为司隶校尉,郗歆为中书舍人,卫泽为尚书仆射,尚书令的位置则虚席以待崔膺。 其余勤王有功者,皆官以光禄卿或中散大夫。至于六部尚书,曾效命于外戚的都革职查办,三省六部各有调动。 王翱执笏立在文官之首,一直竖着耳朵,知道陛下将谢澜安这个首功之人的封赏留在最后,一定大有文章。 果不其然,只听彧良最后道:“陈郡谢氏澜安珪璋颖达,机警有锋,为除后党痼弊有首策之功,任为御史中丞,钦此!” 太极殿上臣工觑觑。 女子御史?而且官居御史台之首! 王翱心中一沉。 他本以为陛下会将此女安排在两省,却不想竟然将她放到了清要的御史台。御史中丞是兰台长官,掌弹劾谏议,督察百官风行,是个办实事的位置。 既在其位,便谋其政,她所谋的能是何事?自然就是替皇上收回分散在世家手里的权柄了。 王翱当即出列:“陛下,老臣以为不妥!” “陛下,”他话音刚落,罕见盛服来上朝的荀尤敬出列,神色谨肃:“微臣有一事启奏。” 陈勍道:“爱卿请讲。” 荀尤敬正气洵然,不去看丞相的脸色,看了看身后姿仪闲习的谢澜安,说道:“圣上明鉴,谢含灵本是微臣的关门弟子,往昔委伺于太后,折冲于势族,皆是卧薪尝胆,司隙除奸。自春日宴以来,外界颇多揣测臣与学生断绝往来,已剔除了她的学名,臣今日上告陛下,亦昭世人——此乃无稽之谈,臣从未,从未怀疑过含灵的德操品性与忠君之心!且容老臣为学生正名!” 他对谢澜安的态度,便决定了太学的态度,亦即影响到天下学子对她的态度。 王翱嘴角微微抽搐,知道清流已占上风,怪只怪谢澜安这一手废外戚的计谋实在太漂亮。 “臣谢陛下厚恩。”谢澜安目光明冽地环视殿宇,见众人再无异议,揖首谢恩。她道:“臣有本上奏,臣请归还骁骑、冘从、立射、积弩指挥之权。” 场中文武光是听着这一连串的职称,眼皮子就直颤。 京中一共才六大营,这个女郎一人独掌了四门,太后娘娘真是心比天地宽啊。 陈勍沉思片刻,此事他早已知道,但有意做出君臣相谐的姿态,道:“其余三营兵权交回兵部,重新筛选分编,至于骁骑营,仍归谢中丞调动,配合中丞督察诸事。” 谢澜安力言此举不合规矩,辞让再三,皇帝坚持,谢澜安方谢恩受纳。 王翱乜着眼皮就看他们演。 耳听那女子又道:“臣再奏,臣有感于前车之鉴,请陛下废去世家的给客制与府兵制。” 此言一出,在场的世家官员不由哗然。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到底烧到他们身上了。 谢澜安目光清无纤尘,朗朗的声音在恢弘的宫殿回荡:“凡世家豪阀,族中多是田产万顷,庄园无数,奴婢上千,此实有碍国格。臣以为,世家应消减荫户,上品世族一氏不可过八十户,次一等不可超五十户,再次等不可过二十五户,依此类推……再减府兵,上品士族不可过五百人,次一等不可超二百五十人,再次等不可过一百五十人,依此类推……” 她显然早有腹稿,说得不急不徐。御史台的朱御史频频点头,世家官员们却被她那一串串数字念得头大如斗。 世家的荫户,都是用来给自家耕田、服役、打理庄园,而不用给朝廷缴纳税赋,是真正实私户而损国库。 各家有多少荫户,门客,杂人奴,除非宗主自己交代,谁都说不清楚。 如今要限制在一氏八十户之内,一户按十口人算,也有近千人之多,这已是谢澜安给世家留了余地,想以此换个两方各退一步,顺利推行新法。 可正所谓由奢入俭难,掉了这么大一块肉,谁能不心疼? 很快有人忿忿道:“叛乱初平,正是人心动荡的时候,不宜大改风俗。谢御史如此苛人以严,不知陈郡谢氏是否以身作则啊?” 谢策道:“我谢氏按此规格,正着手削减荫户与府兵,敬请诸公随时监督。” 对方一听,便醒悟过来,若谢澜安没有魄力整肃宗族之内,她今日如何能站在这里,向世家亮刃! 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女人啊……质疑者没法子,向王翱求助:“丞相,丞相您说句话啊……” 王翱闭了闭眼。蠢物,今日有功一派风光无两,你看大殿上,有几个敢出声反驳的?可谢澜安提议是一回事,到了底下落实时,不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吗。 他且虚与委蛇:“老臣谨遵陛下旨意。” 陈勍微微点头,尚算满意。谢澜安这时目光轻沉,“陛下,臣还有第三事要奏。” “讲。” 谢澜安:“臣的从叔公谢辛夷,与原氏老宗主原得一,二十年前合伙谋利,致使浮陵铜矿坍塌,导致一百余名匠工及其亲属命丧黄泉。” “什么?!”荀尤敬心惊地转过头。 连陈勍事前也没听谢澜安透过口风,他冠上旒珠轻动,注视神色清毅的谢澜安,“你所言当真?” “臣不敢妄言。人证……已死无对证,但臣已收集物证。” 谢澜安行至中庭过道上,在游龙雕柱之间,掀袍跪天地,一字字道: “我谢家对不起这一百余条冤魂,谢含灵代谢家罪己,愿明告天下,以儆效尤。”, 52第 52 章 有人如此乱她心曲 因震惊而鸦雀无声的大殿上, 许久,一人喉咙喀响:“你、你……” 原来那原得一之子原文瑞也在殿上,中秋夜带领原家府卫入宫护驾的, 便是他。他正等待朝廷封赏, 忽然听到这离奇万里的故事,不敢置信, 继而联想到老爷子对这谢氏女的种种委曲求全,又汗如浆出,颤手指着谢澜安, 一字未言, 晕厥在地。 “……谢含灵!”很快,缉凶查证的旨意下发到原府,原得一正在家中的静室打坐参道,骤闻突变,一刹栽倒在蒲团上, 痰迷上窍。 “竖子……出尔反尔……明明你说只要按你交代的配合,便可放原家一条生路……揭发原家, 谢氏也逃不掉……你这女娘……好狠呐……” 孔子巷, 谢辛夷的故居库房中,几名小厮合力将一尊镀铜佛像搬到院子中。 胤奚带着人守在一旁,目睹这座镀铜的金佛重现于天日。 他抽出身边护卫佩剑,横剑抹过大佛, 霎那间一道璀亮的金光映日闪烁。 “金、金的……怎么会是金的……”被聚拢到庭中的五房一脉谢氏族人眼见此景,惊恐不已, “难道老祖宗当真做过那些事?” 却也有青壮子弟看着祖宅来的人心生幽愤,望着那风姿净秀的白服郎君,豁出去地喊: “家主为了向陛下表忠, 便拿我们旁支成全她大义灭亲的贤名!宗族同气连枝,她难道不姓谢吗?老祖宗已经没了,死者为大,为何连一点身后体面都不肯给他老人家留!” 胤奚剑尖点地,转眸看向说话之人。 他已听女郎告诉过他铜矿案的来龙去脉,胤奚沉声道:“那些死去的贫苦矿民,谁为他们喊冤?” “圣上有旨!” 不多时,宫中黄门快马来宣旨,展开黄绢道:“谢中丞不徇私情揭露族中耆老私铸杀人大罪,一片冰心,朕感其嘉义,谓德配兰台,朝中得人。 “今铁证确凿,首恶谢辛夷已故,免连罪,着将此支族人剔除士族谱牒,贬为庶人。 “至于浮陵金佛,不予损毁,抬入瓦官寺配殿中明示其罪,长警世人,钦此!” 五房的族人听见这道旨意,不啻晴天霹雳。 由士贬庶,就是从云端跌落泥坑,这些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的人,不敢想象后半辈子该怎么活。 众人跪成一片,向陛下恳求施恩,自然也无济于事了。上辈人作孽得到的好处儿孙享了,那么伏法时的后果,儿孙自要承担。 胤奚将剑收起,在一片哀嚎中走到一个四五岁男孩的面前。 这小儿正是谢辛夷的嫡系重孙,生得粉雕玉润,被泫然欲泣的父母搂在怀里,仿佛还不懂发生了什么,葡萄似的黑眼睛木木张着,茫然无措。 胤奚蹲下身看着孩子,话却是对他父母说,温和平易的嗓音,没有凌人气:“女郎交代,可将此子过继到本家,保留他的士籍,继续留在谢氏家塾读书。问足下夫妇愿是不愿?” 这是谢澜安之前答应过谢辛夷的,网开一线,稚子无辜。 这个消息对于谢方麟的父母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忙不迭将自己的心肝儿肉推到胤奚面前,感恩戴德,也不管年方五岁的男孩听不听得懂,泣涕如雨地与他叮嘱万端。 胤奚望着这幅舐犊情深的场景,微微低下眼,牵着孩子的手道:“你们不用担心,你们可以随时来看他的。” 谢策一下朝,便赶过来交接事宜,安抚族众。 见胤奚镇在这儿,五房这边没起什么波澜,他朝胤奚点点头,“接下来交给我便是。” 胤奚颔首,领着孩子走之前,多问了一句:“女郎……” “她无事。”谢策道。澜安早已想好将五房与谢氏宗族做个分割,此案不会牵连到本家,何况皇帝正在用人之际,自己就会先将谢澜安摘出来。“退朝后陛下留下了澜安议事,她还未出宫。” 胤奚闻言神色微动,点了点头。 “昨晚,”擦身而过时,谢策也多问了一句,“宿在上房了?” 府内没有秘密,这话乍一听有些古怪,但谢策赶时间,也没功夫旁敲侧击了。 妹妹的私事他不干涉,可不问一句他又不放心。 结果胤奚听后,低头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谢策望着那张欲说还休的侧脸,等了几许,也等不到下文——他还不如不问。 · 皇帝留下谢澜安,一是因为对这件比他年龄都大的铜矿案震惊未平,有些细情要向举证的谢澜安询问。 谢澜安查明此事虽在前世,但心思缜密,圆得滴水不漏。 陈勍忍不住赞叹:“水至平而邪者取法,含灵的胸怀令人敬佩。” 自从上次他在私殿以弟子礼向谢澜安求教,私底下便不再以君臣相称,唤她含灵。 到底是帝王家出身,这怀柔御人的老练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 谢澜安道:“陛下过誉了,还要多谢陛下不治臣之罪。”公事公办的口吻。 陈勍含笑。这时候彧良领着两个内侍进来,端上菊桂饮与四碟精致的糕点,对谢澜安呵腰笑说: “中丞尝尝这茶,是取御花园桂树的晨露煎煮的,还有这茶果,也是陛下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谢澜安立在御案下的白釉大笔洗旁,但谢恩而已。 陈勍又问了谢澜安关于北伐的事,谢澜安便按自己的推想与皇上作答。 陈勍望着那盏没人动的茶水,摸了摸玉带,像是没话了,想了想问: “那名写讨庾檄文的书生,文采胆气俱佳,朕有心褒奖他,召崇文祭酒来问,却说寻不见其人。含灵有何看法?” “此人啊,”谢澜安微微一笑,“兴许是个事了拂衣,不问功名的隐士吧。” 离开西殿后,谢澜安去御史台转一圈熟悉环境。 正一品的御史中丞之职,内为长官,出为台主,落在一个女人头上,也是立朝以来的一件新奇事了。御史台的僚属不敢怠慢长官,见之见礼。 朱御史兜着他那半颗门牙,心里虽别扭,却也得揖首拜见新上司。 不想谢澜安反而向他一揖,正色道:“先时家舅怜小女,一时情急伤了台公,澜安向台公赔罪。” 朱御史一愣,没想到这个在朝会上刚毅敢言的女郎会向他赔礼,他顾望左右,昂头端了一会儿,方抖拂袖摆道: “罢了罢了,当时太后设绣衣,下官确觉不妥,如今看来……中丞大人实属不易啊。只要中丞所建之策有利国民,朱某自当全力配合。” 虽然他对于一个女子受任朝廷命官,心中还是存疑,但在除外戚这件事上,荀尤敬没做到,王翱没做到,他也没做到——谁都没做到的事情,这个女子却做到了。 且她筹谋半载,发于一夕,乃是有意将剿乱的伤亡人数控制在最小。从结果看,她也做到了。 凭这两点,朱御史愿意拭目以待。 谢澜安一笑,看着御史公的门牙,难得有些过意不去,“我为台公镶成金的,可好?” 公署中传出一片哈哈笑声。三省六部,数这里不苟言笑的骨鲠老头子最多,可整日盯着朝中的乌烟瘴气憋久了,一笑也可解千愁。朱御史无可奈何,“这些年轻人,金的玉的,俗不俗……” 他轻咳一声:“象牙的行不行?” · “水……” 透过柴门木板缝隙射进的昏浊光线,落在一张血污干涸的脸上。 楚清鸢从干涩的嗓子里吐出一个字,用光了全部力气。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他已有三日未进食水。左肩的伤口化了脓,散发出一种近似死亡的气味。他浑身烧得发抖,却因遍体鳞伤而无力蜷起身体。 忽然吱嘎一声,柴门开了。 两个壮硕的男人走进来,挡住门外的阳光。一个不耐烦地用脚尖扒拉楚清鸢几下,说:“还活着呢?” 另一个咂咂嘴,“公子交代了,要每天赏他一顿老拳才解心头之恨。楚郎君,醒醒吧,今儿我们哥俩又来伺候你了。” 话音才落,沉闷的□□碰撞声响起,楚清鸢猛地皱紧眉峰。 别动我的右手…… 他想如此求饶。他的右手还要写锦绣文章,他还要向朝廷上呈改革新法的策论,他还未以一人而兴起楚姓一族…… 他不能死……一脚踢在楚清鸢心口的时候,他陡地睁开眼睛,那对猩红的眸子狠戾惊人。 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 谢澜安回到家时,胤奚已回府有些时候了。 谢澜安一进院儿,便看见默默坐在檐廊下的谢方麟。 看见她,小男童的瞳孔瑟缩了一下,仿佛知道她便是让他家中巨变的罪魁祸首。 谢澜安将这孩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步子一顿,没有走近。 她在外八面玲珑,亦笑亦嗔,骨子里还是冷淡的,知道自己不得长辈缘,也没什么孩子缘,不必强求。便打算让山伯将人送到阿嫂那里。 折兰音喜欢孩子,已经说了,想收留他与小宝一起教养。 却见一道身影在廊下握住谢方麟的小手,转眸看向谢澜安,温声细语地说:“方才哥哥怎么教你的,见到从姑母,要说什么?” 谢方麟在这个漂亮温柔的哥哥身边很有安全感,他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着,缓了一会,眼里有了些亮光。他慢慢站起来,向谢澜安有模有样地行个礼。 男孩怯生生地说:“方麟见过姑母。书上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方麟学过,知晓其中的道理,我以后,会好好读书。” 被那双闪着水光的无邪眼睛望着,谢澜安走过去。 胤奚站起身,看看她的手,又看看谢方麟的头顶,似乎期望女郎摸一摸他。 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黏糊?谢澜安不看他,垂眼看了小孩两眼,道:“不用怕,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而后唤来山伯安顿好他。 谢方麟被领走后,谢澜安侧眸,胤奚站在屋檐下,头顶有一串编穗玉铃,随风轻荡。他那双水意汪盈的眼睛,纯净得与孩童一般无一。 甚有过之。 白衣郎君风姿朗朗:“女郎上朝一切还顺利吧?” “装没事人?”谢澜安睨他,他是有这样的本事,迷醉与清醒像水精镜子的正反两面,一幻一真,让人很难联系到一处去。她似笑不笑,“听说胤郎君把那三大箱衣服都搬进来了,动作够快呀。” 她进府时听管事回报这个消息,还愣了下。当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不是别的,是昨晚那个吱溜一下钻进东厢的身影。 胤奚望着她,慢吞吞地问:“女郎为什么不生气呢?” 他问的不是女郎有没有生气,从结果来看,她没有将他赶出去,那便是不曾生气。 那么,为什么不生气呢? 是对其他人都这样好说话,还是单单只纵容他一个呢? 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底气可言。己有劣势,该当如何?是女郎教的,佯攻便是。 谢澜安好像被问住了,轻怔瞬息,转身往屋里走,“今日多写十张字。” 没等她迈进门槛,袖子一角被轻轻拉住,那勾留的力道似曾相识。 胤奚窸窸窣窣从袖中摸出一摞一十张行楷,“给。” 谢澜安这几日事情不少,胤奚跟着她也难得闲,就是这样,还能挤出时间又是哄孩子又是搬行李又是补大字的。 出息呵。 “女郎若生气了,要我搬走,衰奴不敢不从。”她伸手将接不接的空当,耳边传来呢喃,“无非是我一个人再将那三箱衣服抬回幽篁馆罢了,只要能日日跟随女郎,多走几步路,我没关系的……” “胤衰奴,”谢澜安冷酷地单挑眉梢,“那就搬吧,搬,这就搬。” 胤奚迷惑:“为什么,因为我的字写得又快又好吗?” 不,谢澜安盯着那只晃来晃去的烦人风铃,因为她不允许卧榻之侧,有人如此乱她心曲。 53第 53 章 话上她么说, 当日傍晚,地口漆铜敞口圆肚水缸被两里神丁抬进到正院。 得奚地心午都守小东厢房里,表面上气定神闲, 耳朵却地直竖起留心你正房澜动静。 到到掌灯时分,:本以为稳妥到, 忽闻门外响动,走出去看到郎口缸, 得奚心中莫名地紧:“她上什么?” 神丁只说上神主吩咐抬便澜。自地时, 又奚两里神丁提你水桶入院, 往返几次, 将水缸注满。 随后自久, 二掌事也进便到,手里提你地只鱼篓。 看见得郎君, 全荣含笑与:招呼地声, 将篓里澜四五尾鲤鱼倒入缸中。 金鳞鲤鱼。 得奚呼吸地抖:“她上……给我澜吗?” 游鱼地入水, 便欢快地摆尾游动起便, 地滴水珠崩溅出便,正落小得奚眼尾旁,恰如地滴清凉澜泪。 :小暗蓝秋暮中, 转头望向正房灯火暖溢澜窗扉。 得奚曾小设法杀庾洛神澜时候, 想过用金鳞鲤鱼作为祥瑞,放入韦陀寺澜圣明池中引庾洛神上钩。 郎时:还未想到火燧粉澜办法,左思右想, 只奚曾小大市胡商郎里见到澜金鳞鲤鱼, 最符合:澜计划。 然而金鳞鲤鱼价贵,:拿出全部身神,也只买得起三两条。 但郎时:已被庾洛神逼得濒临崩溃, 为到逃离郎里恶魔,得奚还上咬牙买心到鲤鱼。 :小羊肠巷澜耳室里置到地口缸,把它们当祖宗供你,日日精心地喂养它们,像奉养你自己终会便临澜自由。 直到庾洛神派后放火烧:澜神。 郎场始料未及澜火,烧塌到:神徒四壁澜房鱼,险些熏呛死小扫帚,也地举烧光到:澜自由。 :至今还记得郎里深夜,小左邻右舍澜指点之中,:从废墟里看到郎几条死鱼时澜欣砷。 自如死到澜好。:当时如此想。 :无法形容:上何等痛恨自己澜愚蠢,愚蠢到会把生路寄托到几条无比脆弱澜鱼身上,:更加痛恨,比鱼还要命如草芥澜自己。 所以,还上去死吧。 死到,便可以和阿爹阿娘团聚到。 可上地只脚已经迈出去,地种浓烈澜自甘又涌上:澜心头——凭什么:就命如草贱,任后宰割!凭什么郎些生便锦衣玉食澜士卿,可以肆意妄为,轻易决定:后澜生死?! 若贼老天上她样自开眼,:死到又能到何处喊冤?! …… 她件事,女郎小庾洛神死后夜审:时,没奚问过,:也从没奚提起。 原便她样澜细枝末节,女郎也早已知道到。 二管事见得奚站小鱼改阍边愣神,说道:“咱们娘鱼并没奚交代上给谁澜,只说上乔迁之礼。” 得奚浓密澜长睫簌簌地颤。 蚍蜉试蜕裨小小诡计撼动天后澜心,而心如明镜澜天上之后便当真没奚拂袖赶开它,反而容许它栖息小她澜脚背。 怎么可以对:她样好。 夜渐渐黑到心便,拨云校场澜女卫驻进府里后,以后上房澜也全便由她们代替玄白和允霜负责轮守。她第地日当值澜上同壇和陆荷,玄坝汶她们交接时,夸张地千叮咛万嘱咐: “你们可千万盯紧东厢澜后,千万自能让:摸进主鱼澜房间!” 说起便也上让玄坝泗闷,昨日大宴上大神都喝得高兴,里院外院皆上自嫉丐卫,所以主鱼便免到:澜值夜。谁想就她么地夜澜功夫,地夜!就被姓得她小鱼钻到空鱼,住进到正房! 两名女卫自明所以,夜晚用心留意。 可看便看去,也没见郎得郎君去往地廊相通澜正房,:只上也静地坐小东屋外澜台阶心,捧脸痴痴地看到半宿鱼。 “娘鱼,小得郎君没奚过便呀。” 束梦服侍女澜也就寝前,想起娘鱼之前澜嘱托,顺嘴提到地句。 心午郎赣沣搬进便之后,女澜也便吩咐束梦,若得奚过便,自许让:进门。 她可自想再听:死角些层出自穷,令后招架自住澜讨乖话到。 “没奚么。”女澜也也奚些意外,穿你雪白澜中衣朝关闭澜菱窗看到地眼,轻轻点头,“她样就比较乖到。” · 浮陵铜矿案惊动朝野,与百姓恨斥凶手自同,女澜也澜大义灭亲之举符合清流风尚,反而得到太学澜地片称赞。 士林对女澜也澜风评扭转,骂她澜变成到世神。 :们越自满,女澜也越上借她里由头拿原神开刀,手腕雷厉地收没到原氏澜神产与田籍。再拟折上表:期限之后,再奚私藏府兵超额者,按叛党同罪论处。 庾氏兵乱澜余波尚未过去,世神见识到女澜也澜心如铁石,心奚戚戚,只得自情自愿裁剪到府兵。 她第地步革新相对顺利,何羡小户部郎边却碰到壁。 :如今任职户部左侍郎,上无尚书,便由:代理户部诸事。后后都知道:上凭你裙带关系进便澜,但何羡精于数术澜本领小郎,由自得同僚自服。 她日,:捧你黄白两册澜户籍简记,转过尚书省外澜宫路,去兰台找女澜也,见面先叹,愁得直搔头簪,道: “南渡以后,世神与平民地直分成白籍与黄籍,如今想要合籍,便先要清检土地。世神澜田产置业多半自小京城,而小侨置郡内,档媒大族又往往与当地豪强奚所勾结。所以倘若世神自配合……女郎,难呐。” 所谓侨置郡,便上南渡初时,朝廷小江左为她些渡江避难澜中原世神,按北方原本澜郡名新设澜郡县。 之所以如此,为澜上也抚世神,巩固当时尚自稳定澜政权,也上给汉室君臣心中留地里念想,以图将便克复神州,重回故土。 谁想悠悠百年过,她中原始终没能收复,世神优享白籍澜特权却代代承袭到心便。 庾太后便曾心令重修户籍,却因世神澜阻挠推进自顺,最终也未能成功。 女澜也澜官服从朱地绣衣换成到玄青地大料圆领朝袍,白绫纱澜交领裹束玉颈,鸦鬓黛眉,分外精神。她听后,想都没想道: “郎就分派京官心去,到各里郡县去统地清检土地。” 她让何梦仙将户籍混乱澜情况拟里折鱼,与自己澜建议地并呈给陛心。 陈勍阅后,又你吏部尽快拟出心派澜官员名单。 谁知择选官吏时,又奚阻碍。女澜也点名自要出身世神澜官员,而要奚真才实学澜实干派。可众所周知,大玄澜官制历便上上品无寒门,心品无势族,纵观朝廷六品之上,都无符合她要求之后。 她便上“实行土断清田”和“废九品官后法”澜互为表里,真正牵档芒而动全身,处处奚掣肘。 可如若自先清田,便无法动摇门阀根基,更谈自上进地步推行寒后策举到。 吏部澜后推脱,女澜也寒声作色:“郎就用六品以心澜寒吏!反正世族公卿久以清谈无为为高尚,真正作为澜都上底心后。只要上想奔前途、做实事、自怕得罪后澜,只管放手去办,后面奚我女澜也顶你!我顶自住,还奚陛心!” 奚她她番果决澜态度,土断澜章程才算推进心去。长信宫里,枯黄澜秋叶落满到萧条庭苑,庾太后握你地只手炉坐小空旷澜纹花窗前。 听到皇帝特意派后送便澜她里消息,太后失去精锐气澜眼里,目光微微闪动。 重阳后,荀尤敬登府便拜访崔膺。 :顺便带便到自神澜小孙女荀胧,打算留心交给女澜也教导。 天心文宗能放心地将自己澜孙女交给自己澜学生教,既上肯定女澜也澜学识,又上进地步向外后展示,:对于她小朝中举措澜支持。 书房中雅香宜后,女澜也看到郎梳你两只包发鬏鬏,粉润乖巧澜小女娘时,却奚些顾虑,为老师奉上茶,道: “福持机灵乖巧,我自然愿意教她,但老师若因厚爱我,为到给我倚仗,才让福持小小年纪离到神,离开祖父祖母,学生万万自敢受。” “也自全上因为她里。”荀尤敬跽小方褥席上,打量你屏风旁悬挂澜水幛字书,啜到口茶,“自古易鱼而教,她孩鱼……唉,你自晓得,鬼灵精地里,撒起娇便能让你师母惯到天上,放小我神上教自出便到。你能者多劳,自妨收她做里小弟鱼,空闲时点拨点拨就上到。” 却自知受自到爱孙撒娇澜,究竟上师母还上老师。女澜也低头地笑,老师都把话说到她份上到,她自然答应心便。 反正对于撒娇鬼澜招数,她也算见多识广到。 说罢到正事,荀尤敬终于忍自住指你屏风问:“她副刘君嗣澜行书临字,奚六分你澜笔意,却瓷疋自足硬力奚余,莫告诉我你澜书法退步到她种地步到。” 女澜也听后,冲门廊外道:“听见没奚,荀夫鱼夸你到,切自可骄傲啊。” 荀尤敬澜批语对于女澜也便说自然上批评,可但纷曰里后,能得到荀尤敬亲口盖章说,学到到“书道地品女含灵”澜六成笔意,郎便上夸奖无疑。 荀尤敬地愣,:知道:她里学生向便眼高于顶,自喜与俗后接,什么后澜笔墨能够让她乐意挂到自己澜书房中? :才地回头,却见荀胧眨巴你地双眼睛,捂住小嘴,惊艳地看向门外。 老夫邹赡觉自好,凝眉转眸,便见地里丰肌雪肤,流风神秀澜年轻后脱履便到屏风外。年轻后向:执礼,地把嗓音妙遏行云: “弟鱼多女祭酒指教,定会克己勉励,日新地日。” 就上:!荀胧神采奕奕地想,郎里奚你好听声音澜后就上:! 得奚话音才落,书房外传便女策澜声音:“澜也,可上荀夫鱼便到?神略领舍弟前便拜侯夫鱼。” 荀胧圆溜溜澜眼睛再次幸福地亮起。 只见左边上地里身穿天水碧襕衫端方君鱼,右边上地里长相俊丽澜惨绿少年……奚匪君鱼!都上诗经上说澜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澜奚匪君鱼! 荀尤敬嘴角自自如地动到两动,百密地疏,福持她上掉福窝里头到……:转头看你得意门生,地脸庄肃: “含灵,你若能扳过福持她里知慕少艾澜毛病,老师,老师多女你!” 说罢,:实小嫌丢后,没坐多久便起身,却硬上没训诫小孙女地句,亲昵地拍拍小福持澜发鬏,横秋长叹你走到。 女丰年却还疑问:“上自上我等礼数自周,让夫鱼自喜到?” 女澜也低笑地声,小小女娘眼前轻轻打里响指:“回神。可自上给你白看澜,以后乖乖读书,小师姑给你澜好处多你呢。” 荀胧两手撑你软席往前倾身,悄声密谋:“难道还奚比郎位天籁哥哥更好看澜美君鱼?” 她里,好像自常奚——女澜也转眸瞧地眼默默立小门边澜后,自从她送到郎缸鲤鱼,她几日她小郎君反而也静许多,也上让后揣自透。她低声道:“多你呢。” 女策无奈摇头。 得奚站小众后之后,无声地注视郎张胜于三春盛景澜容颜。 :们三兄妹小书房说话,得奚便暂且退到出便。荀胧身边跟你两里咐椒和地里年纪也自大澜小婢鱼,贴身澜卧具都上从神里带便澜,束梦忙你收拾出娘鱼隔壁澜厦馆,扫洒停当,也顿行李。 忙到地通,束梦回身看见得奚,笑你拍掌道:“她心好到,上房后多起便,便自冷清到。要自然我夜里穿过庭廊,总觉得后背凉飕飕澜。” 得奚拈到几粒鱼食投进水缸里,应和地声,束梦又自语:“奚到后气儿,娘鱼大抵就自会总上多梦少眠,起身熬夜看舆图到。” 她地句正被得奚听见,:倏地转过头:“你说什么,女郎,总会失眠吗?” 束梦随口道:“唔……也自算经常吧,记得宫变澜前地天,就上中秋前夕,女郎便地宿未睡,哦,就上郎君你自小府上澜郎天,第二天便上宫变到,女郎又地夜未睡,次日又小宫里……”束梦扳你指头数,“郎便上连续好几天没睡过整觉呢。” 她澜本意上敬佩女郎超后澜精力,看到得奚发暗澜脸色,才意识到自己多嘴到,连忙闭上嘴,回屋做事。 得奚澜心跳久久自能平静。 :离府澜郎夜……上为到照顾泻肚澜小扫帚,而次日回府时,发现女郎眼皮底心奚浅浅澜青影,:便奚些小意。 得奚本上地点就通澜后物,记性又极好,经束梦地说,:自由又想起,:入府之后,奚些晚上借口回羊肠巷,实则上去韦陀寺挖浮沙坑澜郎些夜晚,因:第二天回府后格外心虚,总会特别留意女郎澜神情—— 仿佛……小:离开澜次日,女郎或多或少都变得冷淡疏后,或者眼心浮你浅淡澜青色。 就像地夜没奚睡好。 世上可奚如此凑巧之事? 她意味你什么? :神情困惑地低心头,目光心意识落小自己手背澜朱砂痣上。 初相逢时。 ——“先生上谁?” ——“你只当我与你合眼缘,交里朋友......” ——“你我之间澜香火情......” “衰奴。” 地道清沉澜嗓音打破:澜深思,得奚省过神便,眼前秋阳暧暧,游鱼戏水。:迈步进到正房,女氏兄弟已经离开到,荀小娘鱼也被领去熟悉环境到,女郎独自坐小书案后。 :只听女澜也道:“府里澜孩鱼多到,我想,你要自要把小扫帚也接进便,免得你经常记挂。” 女澜也说完,久久等自到回音,她抬头,看见得奚直怔怔地望你她。 :澜眼神茫然而深邃,又带你种莫名澜心疼,就仿佛:错过到很多过错,小很生很生自己澜气。 54第 54 章 “为何这样看着我?”谢澜安问。 胤奚稠墨似的目光在她面容上停留不去, 片刻后,方慢慢垂下眼,“女郎方才说……小扫帚,她可以住进府里吗?” “小孩子自己愿意就成。”谢澜安看了胤奚几眼, 还是觉得他有些古怪, 想了想道, “别想岔了,谢家没有什么陪太子读书的勾当, 像谢方麟来了, 也不是给小宝当跟班的。你莫道小扫帚是来给福持做丫头的。” “我知道。”胤奚想, 女郎的心是一川无涯的江海,不以贵贱见别, 可以包容万物,却从来不让人发现那海底的暗礁。 “胤奚先替小扫帚多谢女郎。” 谢澜安没把这事当成个事, 抬抬手, 又埋头看公务了。 胤奚深晦的眼神从女子冷静专注的神情上掠过, 退出来后, 他并未马上去学堂, 先去了趟府内负责日用的库房。 “呵呵, 小郎君来了?” 库房不是什么机要重地,专管主家屋里日用物品的张管事认得胤奚,主动招呼,“花露膏又用完了?” 他这称呼是随家主叫的,谢府上下皆知,家主娘子身边跟了名容貌出众的郎君,年纪么其实未必很小,但娘子爱这么叫, 底下人听得多了,也就打趣起来。 若是换个人,众人未必敢如此搭讪。但胤奚为人平易和善,又不是那种刻意修养出来的礼数,怎么说呢,他身上没有天之骄子的矜贵气,与他相处着舒服。 胤奚笑说是啊,寒暄两句,状似不经意道:“如今府里孩子多了,女郎的意思是,将屋内的灯烛都换成明角防火的,全管事今日休息,我无事,便顺道来看一眼灯烛置换的记簿。” 张管事不疑有他,说道:“这么点小事,娘子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还用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小郎君稍等。” 说着话,张管事回身去库房取来记簿。 胤奚平静地接在手内,修长的手指缓缓捻开簿页。 簿子上都是些芝麻绿豆小事,无非是给各房中更换蜡烛的频次,或者一些采买的账目,张管事也不知上头有什么值得胤小郎君看那么久。 只是等他终于合上记簿,张管事明显看见这位年轻郎君深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事。 张管事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小郎君,可有问题?” “没什么事。”胤奚松开泛白的指节,交还账簿,向张管事道了声谢。 他神色寻常地转身离开,一双眼静如沉湖。 他只是有些难过,为何自己二十岁才来到女郎身边。 · 胤奚离开库房后,未在府里耽搁太久。他近日除了学文习武,还在跟进调查射杀太学生杨丘的凶手一事。 这事不好查,现有的线索只有凶手留下的那支箭矢。若凶手是世家豢养的死士,出事后藏匿踪迹,想查他便是大海捞针。 但那日那名太学生就死在胤奚的眼前,女郎把这事交给了他办,胤奚会不遗余力。 他带着黄鲲和乙生出去查探,一日下来,不出意料无果,临近申正的时候,他看看天色,吩咐二人继续带人摸查,自己赶去拨云校场。 时值秋深露重,枫叶深红,校场里的女卫们撤走了大半,祖遂在高台上看到胤奚的身影时,笑着拧开扁银酒壶喝了一口。 自从这小子来到校场习武,无论风雨,一日未曾断绝。 祖遂嘴上不说,心里是满意的。 只不过今天胤奚有些反常,来了二话不说便热身开练,使枪的路数又凶又急。 就仿佛他的命不是命了,是他手里的那杆枪,他急于将它打磨得坚不可摧,杜绝丝毫折戟沉沙的可能。 谁惹他了这是?祖遂眯眼望着那道疾厉如风的身影,不禁想起他曾和这小子提过一嘴,说他过了抻展筋骨的年龄,学轻功只怕成不了。胤奚听说后,一声不吭地在两腿缠上铁砂袋,能绕着校场从早上跑到晚上。 他也能在三伏天的烈日底下,原地空翻跟头到把自己翻吐。 那些姑娘总笑这小子是个软脾气的人,祖遂哼笑一声,殊不知,这样的人对自己才最狠哪。 胤奚用了比往常缩短一半的时间,结束今天的训练,他重重喘出一口热气,转枪插回兵械架。 他向祖将军知会一声,便要走。 祖遂盯了他一晚上了,笑骂着把人提溜回来:“急着投胎啊,这么赶时间?” 胤奚额角见汗,气息未匀,看着暗下来的天色。“是赶时间。” “赶个屁,和你说点正事。”祖遂可不管那许多,挂好银酒壶,负手慢悠悠地说,“你跟着老夫也有小半年了,别以为自己现在能舞刀弄剑了,有多威风,才半年,入门而已!这些日子,枪,矛,刀,剑,我都让你沾沾手,你对各种兵器大略了解过,到底要选什么兵器,也该择一而精习了。自己有什么想法?” 他的语速有多慢,胤奚便有多快:“我知道祖将军的意思是我擅发巧力,习剑最合适。但我还不确定,请容胤奚再想想。” “你舌头烫嘴怎么着?” 祖遂嘿了声,懒得再看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中被窝里有个漂亮小娘子等着呢。祖遂挥挥手,“快滚快滚。” 胤奚抱拳行个礼,转头跃身上白马,扯缰驰去。 黄昏最后一点余晖,在竹林间映下一道纵马追风的剪影。 胤奚赶在戌时前回到乌衣巷,才下马,迎面看见允霜往外走,他问:“干什么去?” 允霜顿了下,知道主子信重这人,便说:“楚清鸢——就是那个写檄文的书生被谢演扣住了,折磨惨了,主子让我去捞人。” 胤奚步子微滞,一抹异样闪过心头。 楚清鸢在太学承认是讨庾檄文的著者,当众打了谢演的脸面,他在那之后便销声匿迹,原来是谢演伺机报复,扣押了他。 ——那么上个月宫变后,允霜向女郎回禀的便是此事? 女郎既有心救人,为何要等到今日? 等到楚清鸢受尽折磨…… 允霜见胤奚沉思不语,挑挑眉梢:“感兴趣?一起?” 士林馆那日,楚清鸢对他说他不配穿谢澜安旧衣的不屑之态,胤奚还历历在目。他摇头,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 “天晚了。” 他对落井下石没兴趣。 如果女郎觉得这是个有用的人,好啊,那就看看谁更有用。 允霜去了,胤奚一路进到内院,看见女郎屋里亮着的灯光,飘浮了整日的心便踏实下来。他回屋换了身洁净衣服,沿着抄手木廊过去见女郎。 将及正屋的门口,斜刺里闪来一道黑影,将他拦了下来。 “女郎无召。”铁妞儿横着一条手臂,古板平直地说。 胤奚眉心轻压,他记得这个高个干瘦的姑娘,是锻铁匠户出身,擅使单刀,对练时专门攻他空门。 他道:“第一天当值的?我不用通报,别拦我。” 老实讷言的铁妞儿有些拿不准,“可是池得宝说陆荷说玄白侍卫说……得看着你点。” 那片温暖静谧的光近在眼前,胤奚耐着最后一点性子:“你听女郎的,还是听他的?” 铁妞儿一板一眼:“我听女郎的,还是听你的?” 胤奚按了下指节,恰这时束梦迈出门槛:“女郎让郎君进来。” 铁妞儿听见,这才撤下手臂,让路。胤奚进门,便见谢澜安一脸好笑地看着他,“出息了,你和我护卫置什么气?” 胤奚望着她盈盈轻勾的丹唇,眸中的万顷湖光都落了地。“女郎”,他说,“她们拦着我不让我见你。” 这不是他惯会诱人的侬声软调,只是低沉的一句陈述,却让人无端觉得,说话的人有一腔委屈。 谢澜安居家趿着一双帛屐,一边回身往书架走,一边扫他几眼,“在外遇着事了?调查得不顺?” 胤奚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凶手难查,女郎命我大张旗鼓调查此事,却也不全为了缉凶,而是提醒背后的指使者你在盯着,对方便会有所收敛,不敢明着妨碍清田的事宜。” 谢澜安笑了笑,这个目的她没跟他说过,小郎君脑子挺活。 她问:“猜得到是谁指使的箭手吗?” 胤奚心不在焉:“邻居?” 乌衣巷中的大姓,除了谢便是王。太学前的那一箭,激化了清流与外戚间的矛盾,直接导致宫变的发生,背后之人却一直隐藏在水面之下。谢澜安对胤奚的敏锐暗中点头,他们都怀疑王家,但是尚无证据。 她偏头才要说话,不防一道高高的人影严实地挡在身后。 他跟得这样紧,两人的影几乎挨在一起。 他低低问:“女郎,你困了么,不困的话可否赐教一局棋?” 谢澜安疑心胤奚好似长高了些,又或者是离得太近,否则那身影罩在头顶,怎会隐有倾压之感。 她不喜抬头看人,道了声“退后”。胤奚听话地蹭动步子,隔开得却也有限。 谢澜安这才掀睫深深看他一眼,“我说不可,你便消停了吗?” “不。”这声轻于灯烛爆灯花,却带着微微的坚定。胤奚眼里水润得一塌糊涂,眼波缠绵,“女郎,赏了我吧。” 他的女郎戒奢宁俭,屋里的灯烛烧到尽头才更换。按照平常的速度,本应是三日一换,但按那簿子上所记,在他进府之前的整个三月,上房灯烛一日一换,无疑是夜夜席不安寝,燃灯至天明。四月他进府,换烛的速度便减缓下来,在他不在府的那些夜里,又有波动。 何羡曾说,天下事,无不可以数字推演。 所以他那个离奇万里的猜测,并非臆想。 有他在女郎身边时,女郎确实会睡得比较好。 他仍不知女郎与他之间有何渊源,他也没有多费一点精力思考这种事,因为根本不重要。胤奚只知道,当他发现了这件事后,不是女郎无法离开他,而是他此后再也离不开女郎了。 “我若不答应,”谢澜安被他盯得手心发痒,捻指蹭了一下,却本着骄傲之心,不肯首先避开视线,昂着头行若无事,“你不会哭吧?” 暧昧的烛光助长了胤奚桃花眸子的迷离。 他轻轻晃头:“女郎喜欢看,可以哭。女郎不喜,就不会。” 谢澜安气笑:“想下棋,闭上嘴。” 胤奚闭上了仰月红唇,轻车熟路地去屉中取出棋盒,在小几上摆好,转头看她。 谢澜安避开脸:“第二件,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 胤奚垂睫盖住了眼神,语声低醇:“下盲棋吗?” “第三件,不许讲不好笑的笑话!” 虽然有这么多限制,两人还是在灯下对坐,手谈了一局。 自从谢澜安入主御史台以后,已经很久不曾教胤奚下棋了。胤奚姿态摆得低,棋面上的大龙却咬杀得极凶。 谢澜安对他今夜的棋路有些诧异,她最不喜欢下黏棋,但这局棋,白棋一直被黑棋追缠着拖进了终盘。 胤奚捻棋的指尖始终很稳。 收官数子,黑子仅输白子一目。 “今日我让了几子?”谢澜安盯着棋枰略有失神。 胤奚抬起头,眼神学到了她三分精髓,淡而佻薄:“没让。” 这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展露,或说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攻击性。釜底多了一把火,温吞的水也要沸腾。他有了更高的使命,不能再被人视作庸常。 谢澜安看见他暴露出的那枚喉结,随着话音微微滚动。 因洁白而显得脆弱,却又如反骨,隐隐透出不驯的痕迹。 ——激起她掌握征服的欲望。 “再下一盘。”谢澜安声色冷静地说。 胤奚微微一笑,应声说好。 反正无论再下多少盘,无论棋里还是棋外,他永远赢不了她。 55第 55 章 月明星稀, 允霜趁夜来到谢氏的一处田庄上。 前头有守夜的庄汉,在昏灯下呷着小酒提神,后院柴房摸黑一片。 允霜照着之前踩好的点, 掠向柴房方向。及近, 一眼发现那关着楚清鸢的柴门竟是开着的。 月影下, 一个摇晃的身影踉跄着逃奔出来,不是楚清鸢又是何人。允霜心中惊异:他被拷打了这么久,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上前拉住他, 便觉对方浑身一抖, 皮肤滚烫, 再借月色细看,才发现楚清鸢两手皆是血泥。 楚清鸢呼吸孱弱, 像警惕的野兽般抬起眼, 目光森亮如鬼火。 “楚——”允霜刚道一句, 那看守的两个汉子被惊动, “他娘的,那小子跑了,快追!” 允霜将楚清鸢拉到身后, 当即亮明身份:“家主要带走此人, 谁敢无礼!” 这田庄本是谢氏房的产业, 受谢演之命关着楚清鸢的护院闻言, 都不知如何是好, 怔忡原地。 楚清鸢已站不直了,听见后反扳过允霜的手,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嘶哑道:“我记得你……你是谢娘子身边的……我要见谢娘子……” 允霜道:“谢娘子可不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她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她早就知道,是不是……”楚清鸢的神志已经接近涣散, “为何不早来,为何要辱我……” 允霜真是开了眼界,“你一脚踏进鬼门关里,还怪救你的人来晚了?” 不。楚清鸢呼吸沉促,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他有种直觉,谢娘子一直在故意针对他。从春日宴主动问询他、到选白颂做门客、再到斯羽园上忽略他……那若隐若现的钩饵,让他一点点沦落到今日…… 他想知道为什么? “我要见谢澜安。”他咬牙,“谢演对学子动用私刑,传出去他落不了好——我要见……” “你没资格和谢家谈条件。” 允霜冷着脸把人敲晕扛走,按主子的吩咐给他去治伤。 · 袁泠君没想到谢澜安会主动下帖邀她到谢府。 入府之后,这位谢家夫人发现自己昔日的居所,变成了一群男子的议事厅,文杏馆个大字就明晃晃挂在匾额上,袁泠君脸色阴晴不定,冷笑一声: “原来谢家主今日请我来,是为了耀武扬威。” “婶何出此言啊?”谢澜安身上一袭家常碧水色夹衫裙,手持同色玉扇,望着院中一棵树瘿累累的文杏问。 袁泠君道:“家主还认我是婶?当初你将我们房赶出祖宅,可不是这样和气的。这也罢了,日前家主收拾谢家五房,那边的人来找爷求情,结果爷一句:‘她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大家自求多福罢’便给打发了,活似吓破了胆的老鼠,这难道不是家主的好手段吗?” 谢澜安闲散一笑,比扇请人往客厅走,“婶过奖,澜安愧领了。” 袁泠君不料她如此乖张,气得一噎,转念一想,如今此女已经高升为御史中丞,可不是春风得意吗? 头梳高髻的妇人搴裳迈过垂花月洞门,凉凉说:“今日家主不找我,我也要找来家主。” 谢澜安:“哦?” 袁泠君看了这年轻手狠的女娘一眼,“爷近来行止反常,是在外养了女人吧?你当侄女的,便帮他瞒得严丝合缝,打量我猜不到么?” 谢澜安今日本来要与袁氏谈一谈谢演做的勾当,听她先提起外室,一口认了:“是有这么回事。” “你——”袁泠君欲怒先笑,“这我便不懂了,谢含灵恢复女儿身份后,不是最体谅女子吗?又是千方百计护着小五,又是任用女武将,连那平北侯女儿的婚事你也要管一管……可怎么到了我这儿,你便不体谅我做正室的心,反而要护着那邪门外道的狐媚子了?” “婶,”谢澜安且行且道,“若我知会了你,你会愿意把人接进家门,好生养胎吗?” “什么——”袁泠君失神,“养胎……她、那个外边的女人有了?” 她之前只有些隐约的猜测,却仍不敢相信,她的郎君当真在外面有了骨肉,眼前登时一片眩晕,被身边的红琴连忙扶住。 袁泠君杏目圆睁,看向谢澜安:“那女人在哪!” “婶知道又如何,杀人灭口吗?”谢澜安停在客厅敞开的雕花门前,转头看她,眼锋湛然。 袁泠君心里没来由打了个突。 谢澜安十分清楚,前世谢知秋便没瞒过袁泠君,袁泠君将秋娘接入府中,假借安胎之名,暗中磋磨,致使秋娘最终一尸两命。 所以她才说,秋娘在她手里,叔应该多谢她,至少她能保秋娘母子平安。 什么嫡庶妻妾,道不道德的暂且不论,那女子肚子里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二人入厅分宾主落座,热茶上来,谢澜安的声色也寒了下去:“好似当年叔在外有了五娘,你不也是在那外室诞下五娘没多久,就着人牙子将人发卖了吗?可你想过没有,男人做的混账事,为何难为女人? “你不满意叔的风流,与他和离不就好了。” “和离?”袁泠君仿佛听见天方夜谭。 “呵,说得好轻松啊,你以为谁都与你和你姑母一样,可以任性妄为吗?我堂堂汝南袁氏女儿,岂能做下堂妇!” 谢澜安一哂,男人能成日在外招蜂引蝶,女人为什么就不能任性妄为了?不过她今日不是请袁氏来说家常的,她拿起盏子,轻轻吹着茗雾:“堂堂汝南袁夫人,眼睛别总盯在夫君身上,也听听你儿谢演闯下的祸事吧。” 袁泠君眉头一皱,下意识道:“你若攀诬人,阿演好端端的,能有什么祸事?” “之前写讨庾檄文的那名书生,婶听说过吧?连陛下都赞扬他的文采,我那好堂兄却将这人给扣押了,打得不成样子。”谢澜安不紧不慢,“这事若上达天听……” 袁泠君还没消化谢知秋外室有孕的事,闻此心中惊怔,见谢澜安气定神闲,便知此事多半不假。 她心里暗骂那小冤家,冷冷凝眸:“你威胁我?” 谢澜安饮茶不语。 袁泠君心思电转,霍然,背后出了一层汗:“你想让我去说服袁家,配合你清田改籍?!谢澜安,我是个出嫁女,阿演也不过是袁家的外姓孙——” “婶太妄自菲薄了。”若无袁家在背后为爱女撑腰,袁泠君怎能在夫家有那么硬的腰杆子? 谢澜安撂下茶杯,“顺便代我给袁老爷子带句话,他外孙的把柄我能拿到,那袁家嫡孙的把柄,自然只多不少。清田是拨乱反治,势在必行,袁氏百年大家,不会不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 袁泠君被这女娘子盯得手心渗出了冷汗。 谢澜安看人的眼神和她带笑的语声截然相反,是懒中带煞,宛如一边打着盹一边愚弄猎物的虎狼。 “我若不答应……” “婶自然可以不应,”谢澜安玩弄着折扇,“左右我大义灭亲是一回生二回熟,如实上书陛下,换个房剔除族谱的结局,也算皆大欢喜。” 袁泠君猛地一凛。 孔子巷的惨况她有所耳闻,若是阿演也被划除士籍,他这辈子便全完了。 她终于意识到,她今日从踏进谢府开始,已陷入了谢澜安的圈套。 袁泠君耳边的玉坠轻轻颤抖,唇角浮上一层青寒,愤懑交加,却也只能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 半晌,她道:“那,那个书生呢?我答应你,你将那人交给我。” 谢澜安才想反问她还打算杀人灭口不成,忽见厅子外走来一道人影。 穿雁羽纹碧落色秋衫的胤奚,恰与今日她的服色十分般配,男子眉宇间门却有急蹙之色。 胤奚知她有客,停在厅门外。谢澜安心思微转,起身俯视袁泠君:“人在我手里,婶只管放心,绝对不会乱说话的。束梦,送一送夫人。” 这便是逐客了,袁泠君还想与之周旋一番,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手头并无筹码。临走前,她终究不甘,回身问了谢澜安一句: “你处处与世家树敌,真不怕被报复吗?” 谢澜安勾起唇侧:“比我更狠的报复手段,求求你们,快让我见识见识吧。” 袁泠君走后,谢澜安一刻都没耽误地唤进胤奚,“出什么事了?” 胤奚绷紧的下颔流利峻毅,没了私闺里的玩色,语声简断:“女郎,刚收到驿卒来报,大司马疑似遇袭。” 谢澜安霍然抬眼:“何时?何地?具体什么情况?” 胤奚轻轻摇头:“洛阳离这里千里之遥,女郎安在运资部队中的驿卒一站站回报,语焉不详,只知大司马上月末在黄河边发动一场突袭战……败了。” 谢澜安听后快步往厅外走,步履急而不乱,凝眉问:“荆州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胤奚随着她的步伐,“谢二爷之前配合北府军,攻下泌阳后判断入冬前不宜再纵线深入,便原地驻扎,尚无讯息。我方才将战报回了大郎君,大郎君正写信寄往荆州去问。” 谢澜安点头,欲吩咐备车,胤奚便道:“进宫的马车已经备妥,女郎的朝袍也熨好了。” 谢澜安换衣入宫,兵部突闻前线吃败仗的消息,也正人影惶惶。 却因大司马领军不受兵部羁縻,不通战报,无从得到详细的斥报。 陈勍在太极殿心焦如焚,这场战事若被北朝调转了形势,那么推进到虎牢关的战线很可能顷刻即溃,好不容易打下的青州也可能再度沦丧。 褚啸崖是南朝军中砥柱,凭他多年来凶狠悍利的威名,方能震慑住拓跋氏几分。 若是大司马折戟,莫说金陵还能按部就班地推进新政,只怕连现有的安稳也难保了。 谢澜安只得劝皇上稍安勿躁,无论沙场上如何,君主在庙堂不可轻躁使国疑。 退一万步说,淮、江两道堑险犹在,大玄怎么样也不致大乱。 · 谢澜安沉住气等了日,第日等来二叔上书陛下的奏章,说愿整备五万军马北取禹州,接应北府军。 这让她在担忧战况的同时,又多了层对二叔的挂心。但在皇帝向她询问的时候,谢澜安不露声色,只道了四个字:“理应如此。” 第四日,乌衣巷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谢府的门房奔进来高呼:“家主,郎君,阮将军回来了!” 谢澜安正领着丰年和胤奚在文杏馆与崔膺看沙盘,众人闻言,一齐迎出庭院,只见阮伏鲸布衣披甲,背着一杆长.枪大步入府,脸孔冷肃沉毅,臂膀间门还挂着几道早已干涸的暗红血渍。 谢澜安见到表兄精神一振,把住阮伏鲸的手臂,道:“表兄从何处回?受伤了吗?” 胤奚上前接过阮伏鲸的红缨枪。 阮伏鲸一路征尘,见自己七十八斤重的铁枪被这秾丽绝伦的郎君稳稳提在手内,一缕诧异从心头一闪而过。他却也顾不得想这个,先对谢澜安咧开干裂的嘴唇,安抚她道: “我无事,我正是从小河隘赶回来的。北地的战况已经传回了吧,表妹莫慌,遇袭的不是大司马。” 原来阮伏鲸所参伍的豫州军被北府军排外,豫州司马孟坚亦惰战,早早便停在巨野不再进发。 阮伏鲸主动请缨做斥侯,带领一个小队继续往北收集传送军情。 孟坚知他为吴郡水军嫡系子弟,又能打敢拼,一杆枪槊可在千百人中取敌将首级,便同意下来。 “寒露后,黄河沿线下了场冰雹雨,压塌了北朝人的防御驻营。大司马久攻虎牢关不破,便想趁机曲线袭敌,派出一队精锐轻骑偷袭小河隘。”阮伏鲸被拥簇入室,喝干一碗茶,坐定喘了口气,“不想那是敌方示弱诱敌,早有防备,那队轻骑就全被罩了进去……全军覆没。领队的是褚啸崖信重的副将谈鸣,褚啸崖无事,现已带军退守荥阳。” 厅中沉寂许久。 “不该啊……”崔膺跌掌太息,声音都发颤,“雹雨后地面湿滑,对以逸待劳的北军尚且如此,对进攻一方同样不利,大司马熟识兵法,怎会如此急进?” 阮伏鲸叹了口气,看着谢澜安:“我回来的路上听说外戚败落了,太后也移宫幽居,是真的吗?也许是大司马听闻此事,怕在朝中失了倚仗,急于立下不世功勋吧。” 谢澜安一时未语,胤奚看着两人握在一起未松的手,道: “江河沿线鲜少有雹雨天气,北方虽不比江南温暖,依旧古怪。今年北边冷得早吗?” 阮伏鲸颇为惊讶看他一眼。 他走时,这人还是个内秀寡言的小郎子,不过一季未见,他见识已如此不俗。 那双异常俊美的眉眼,也像宝剑开了锋一般,焕出冶丽莫方的神彩。 阮伏鲸看回表妹,挠了下自己风吹日晒的脸颊,道:“不错,今年北边秋风干冷,只怕下雪要早,南人不适应北方的严寒,估计是要休战了。” 玄军经此一败士气低迷,已无法再争寸地。但尉朝在先前的战事中消耗也不小,想要夺回失地,也要掂量掂量后续的国力支撑。 休战,是同时给两朝换一口气的契机。 有了阮伏鲸带回的消息,谢澜安这就入宫向皇上回禀。 她让表兄先休息治伤,待过后皇帝召抚,他再入宫面圣不迟。 阮伏鲸对功不功赏的没有太大执念,只是当得知表妹已是二品御史台主时,由衷地为她高兴。谢澜安看着表兄疲惫的脸色,确认再: “表兄,你的伤当真不要紧?” 阮伏鲸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柔声道:“真没事,你去吧。” 阮伏鲸没和她说的是,他回来的路上和一小队胡人斥侯正面相遇。 对方人多,他们一行折了五人,阮伏鲸为抢回战友的头颅,孤身陷阵拼杀,这才受了伤,所幸皆非致命。 宫中,陈勍得知大司马无恙,终于松了口气。 与谢澜安和兵部合议后,陈勍发下召令,命大司马回守青州,年前不可再莽撞出动。 为防大司马在外不受君命,陈勍又接连派督战官发下两道金牌召令。 这样一来,朝中上下也松了口气。 他们平时在背后骂褚啸崖“泥腿子”、“恣睢臣”是一码事,可褚啸崖若真死了,南朝的御胡防线保不住,那牵扯的可就是京中这些公卿士族的身家性命了。 “含灵,你在想什么?” 内阁的小朝会散后,陈勍独留下谢澜安,褒扬阮氏子回报军情及时,真乃虎胆雄杰。 谢澜安自然不会为表兄谦逊,尽数接受,只是眉目犹不舒展。 陈勍这才一问。 “陛下,经此一事,臣以为吾朝军旅有两患。” 陈勍神色一动,他正是被这场虚惊吓得不轻,洗耳恭听:“哪两患?” “北府军不受兵部管辖,来日若再兴战,难以与其他部旅通力配合,此为一大隐患;”谢澜安的长眉蹙若黛柳,眉梢入鬓,英气绝俗,“二来,除了褚啸崖与谢荆州之外,相比北尉猛将如云,我朝缺少良将啊。” 谢澜安能一眼望穿大玄的弊政,但饭还是要一口口吃,路还是要一步步走。无论户籍制还是兵制的改革,不花上五年时间门,都难见成效。 她看得清楚,北朝也不是睁眼瞎,不会坐视江左休养生息,富强国民。 是以假使来年再战,便又有一场硬仗好打。 不能不早作防备。 回府一路,谢澜安都在马车上思虑此事,进府门时,她还无意识蹙着眉心。 只是一进上院,她便无奈地儇开眉毛了。 原因无他,只见阮伏鲸和胤奚正站在东厢门前,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阮伏鲸已经洗过澡上了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儒衫静雅,却难削弱他七尺雄躯的阳刚之气。他本就英健沉稳,经过沙场磨砺,更沉淀出几分引而不发的悍劲。 阮伏鲸看看门前那缸金鲤鱼,再看看敛睫无辜的胤奚,又看看面对此景一脸镇定的表妹。 原来他感觉这小子比原先变白了,不是错觉。 世上最养人的风水,便在表妹身边啊。 阮伏鲸在军中不苟言笑,连同伍者都望之生畏,回到家里看见澜安,他心中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反而说笑:“怎么办表妹,我没地方住了。” 胤奚凝望女郎的目光清清白白:“我住哪都可以,我听女郎的,就是在女郎屋子的外隔间门打地铺也行。” 谢澜安被二人一同注视,轻捏眉心,“要不……你俩晚上睡一屋?”, 56第 56 章 谢府自然不会寒酸到腾不出一间空屋子, 但上房和客房的意义天差地别。 胤奚体贴伤者,谦逊地说:“这屋子还是给阮郎君住,我这就将枕头被褥搬走。” 阮伏鲸还能真让他上表妹房里打地铺去?皮笑肉不笑:“不了, 沙场上幕天席地也睡得,我没那么多讲究。” 见这俩人还谦让上了, 谢澜安摇摇头,回了自己屋子。 阮伏鲸用眼神掂量掂量胤奚的身板, 点了他两点:“怪不得,身上长功夫了,得空跟你练练。” 说闹归说闹, 胤奚却是真心敬服为国征战之人, 躬身颔首:“愿向阮表兄请教。” 阮伏鲸心说:嗯,这还像点——等等,他叫我什么? 当夜,阮伏鲸歇到谢丰年隔壁的时候,谢丰年特意到他房间, 老气横秋地慰问了一番:“哎,世兄我懂你, 想当初阿姊为了两个粽子罚我的时候,我就知道,阿姊的心偏啊!” 阮伏鲸面无表情地抱臂:“不关表妹的事,我让他而已。屋外有鱼太吵,我睡不着觉。” · 连续三道金牌发往前线后,大司马终于领令,退守青州。 随即,崔膺上表自荐,请求赴青州治理百废待兴的州政。 少帝一直想让崔先生入朝辅佐他, 虚悬尚书令的位置待他多时,见到奏书,陈勍亦喜亦憾,召崔膺入宫,诚邀他留在金陵。 “先生既有出山之志,与其远赴边陲,何不留居台鼎?朕愿设西席,恳请先生指教。” 崔膺却只回答了一句话,便让少帝欣然应允,亲写诏书封崔膺为青州刺史,假黄钺,赐百金,又亲自送出云龙门。 他道:“草民留任玉阙,可中兴江左,而不能兴天下。苟有用我治青州,锡佑三年有成,草民还陛下一个东州粮仓,百万顺民,以图天下!” “何况,朝中已有谢含灵,何用崔膺。” 崔膺离开谢府的那日,正值一场绵密秋雨。谢澜安携阖府相送。 崔膺站在学生韩火寓为他撑的伞下,头一次笑呵呵地与青裳黛眉的女郎说话:“在贵府叨扰了这些时日,亏娘子受得了。老夫已见识过谢氏门风,名不虚传,这便去琅琊故地,抖搂抖搂旧学识,娘子不用送了。” 谢澜安如迎接崔膺那日一般,长揖送别:“先生贞风凌霜,高仪高义,澜安受用终生。偏陲瘠苦,愿先生畅行无碍。” 崔膺拈须含笑。 想当日他为北伐而下山,初见此女,尚未完全相信她真能做到信上所言。今日再看,她助力北伐在先,剿除后党在后,扶幼主,改新法,井井有法,诚不欺人。 年轻人力排万难革故鼎新,他这颓废了半辈子的老头子,怎能不打起精神兴废存亡? 他转头看向为谢澜安打伞的胤奚。 想他夏天来的时候,这名娈美郎君就在谢娘子身后默默撑伞,这几个月来,崔膺眼看着他一点点进益,早已非吴下阿蒙。 可本事长了,这服侍家主的体贴劲儿,竟是一点没变。 老头子也曾做过毛头小子,崔膺不由露出几分会意笑容,对胤奚道:“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子需勉励!” 谢府儿郎个个出彩,他唯独青眼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胤奚恭谨回礼。 要走了,细雨打在伞顶犹如催促,崔膺从没像今天这么啰嗦过,登车前犹回头多叮咛谢澜安一句:“木秀于林,风必催折之。推行新政不易,要小心些。” 胤奚微微抬高伞檐,目光被雨汽氲得柔润水亮,低头看她。 心中有两字。 谢澜安在伞下明朗一笑,回答崔膺:“风摧木折,那就不做林木,做风。” 胤奚无声微笑。 谁能捉住风呢?再参天的树木,也只有等着被风捕获。 目送马车远去,返回府厅后,谢澜安先进门,接过使女奉上的干爽帨巾,掸了掸袖边水汽。她转头看着在门廊上细心抖落伞沿雨珠,收拾雨具的身影,忽道: “吏部选出的清田官已下到各州县,但吴兴吴郡的人手还是不足。你纸上的学问学了不少,趁此机会挂个主簿的名头,前去干些实务,历练一番。” 胤奚放伞的动作微顿,回头声色不露:“女郎要我出远门?” 谢澜安嗯了一声:“你带着我的手书到阮氏寻我舅父,他自会照应你几分。” 胤奚怕的哪里是没有照应。 他听女郎的口吻,已是决意,而非与他商量。胤奚在雨珠成帘的檐下定了定神,进厅来到谢澜安面前,待她喝过茶水,方不急不徐地开口: “若说外办事务,我以为,楚堂比我更合适。他有崔膺先生高徒的身份,又学识广博,性格敦稳,正适合主理检括田地。人尽其材,不偏不倚,方为用人之道,这是女郎教过的。” 崔膺去青州,带走了看似脾气火爆耐不得寂寞的韩火寓,却将默沉寡言的楚堂留在了纷繁喧嚣的金陵。 君子如磋如磨,他对他这两个学生,实在是各有寄望。 而楚堂仍愿意留在谢府,便是等着谢澜安用他。 谢澜安自然明白这一点,从综合层面考量,胤奚的话不算错,楚堂的师传便是他的通行证,旁人得知他是崔膺的弟子,自然会对他多几分敬服。 可她对自己教出来的人,如琢如磨的期许不输崔膺。 胤奚只是暂且输在一点出身上,所以他才更需要展露头角的机会。 她仔细打量胤奚的神色:“你不想去?你可以和楚堂一道前往。” “那便更多余了。”胤奚温润的气质如同他腰佩之玉,“女郎教过,一事不谋二主,楚郎君主事,不会用旁人指手画脚,我随他去,便是做个随身护卫,可此事随便谁都可以。胤奚不做鸡肋。” 不做鸡肋。谢澜安听出点意思,扬起眉梢:“口气不小,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女郎一世的身边人——可若这么说了,她一定觉得他没出息。 胤奚垂下眉眼,濡墨色的清俊描上他眉梢,蕴藉风流:“女郎智海无涯,跟着女郎,衰奴受用不尽。求女郎再多留我几年吧。” 谢澜安怔了怔,寻思过味来,这仿佛是家中娇惯女儿、不愿其早早嫁人的人家才会说的话吧…… 怪不得表兄见了那缸鲤鱼后,笑说她哪里是培养门生,活脱脱是养了位娇客。 她果真过于纵容他了么? 谢澜安审视眼前这张旖丽的冠玉容颜,越看越有几分悦目,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瑕疵,让她对他不好啊。 他与楚清鸢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那一个,骨子里的底色便是往上爬,没有梯子,他能狠心削自己的骨肉做阶,这一个,却软得仿佛是水做的,对出人头地不甚热衷。 他说了那么多理由,谢澜安听得出来,无非是想留在自己身边。 “女郎在拿我和人比较?” 胤奚注视她的双眸,忽然问。 谢澜安自在摇扇的手一滞。 胤奚闲来无事时,喜欢回味谢澜安看他的眼神,用以分门别类地收藏在脑海中。她何时是悠闲,何时是生气,何时是故作生气,何时是逗趣,何时是有点高兴,他都能分辨出来。 可方才,女郎那双渺若沉雾的眼睛,很像透过他,在追忆别的什么人。 见谢澜安不语,胤奚很平静地说:“我会比别人更好。” 不管他是谁。 假以时日,他不会让女郎在看着他时,再想起别人。 但他也舍不得对这个眼神说不要也罢,只好将它封存在边角旮旯的记忆里。 才不会再拿出来温习了。 谢澜安不说话,是因为她有些吃惊,她不可能真的拿楚清鸢的标准来衡量胤奚,那是抬举了那个狼崽子,侮辱了眼前的小郎君。只不过神思所至,在所难免,她没想到胤奚如此敏锐,连这等细致入微的思绪都能发觉。 看着那张落寞也落寞得楚楚动人的脸,谢澜安勾唇:“不用比。” 胤奚睫毛一颤:“……女郎不信我?” “你不用和任何人比。”谢澜安转头看着厅外的雨,你是我谢澜安看重的人,他算什么东西? 她给了个甜枣儿,也不忘告诫,“不出京是不出京,在我身边也休想偷懒。” 胤奚立即保证:“我今后每日多写二十张字,多读一个时辰书,多向女郎讨教一——三盘棋。” “打住打住,”一想到他那不知跟谁学的黏人棋路,谢澜安头疼,“不许得寸进尺,最后一项免了。” 没功夫跟他缠。 · “父亲,大司马接了金令,已在班师返回京口的路上了。” 王道真匆匆走进书房,脱下高齿屐,向王翱回报。“以褚啸崖的跋扈,他这次打下了青兖一带,回来岂不要趁机请赐九锡?” 王翱身着夹絮衫,麈尾换成了暖手炉,慢声道:“大司马回京有何不好?谢家小女一意孤行,清田,削弱世家,一心打破士庶壁垒。试想世家失势了,下一个会轮到谁?” 王道真目光微亮,“父亲的意思是,咱们联合大司马压制那谢澜安?” 王丞相微微一笑,“大司马之前不是说过吗,等他班师回朝,便要向朝廷求一门婚事。” 他伸手拿筅子拨了拨博山炉里的香灰,“秋天的蚱蜢,注定过不了冬的。” · 前方的军情稳定下来没多久,谁知吴郡又出波折。 据郡守上书,被派去检括户籍土地的几名官员遭山匪劫掠,失去了消息。 “那万斯春是我推荐的人,家中尚有高堂幼子,如今人不明不白便失踪了……”朱御史在太极殿西阁急得团团转,“这些山越之徒,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勍在御案后面沉着眉头。 谢澜安是听信后一路快马入宫的,玄青朝袍衬着她雪冷的脸色,她道:“朱老稍安勿躁,依臣看来,敢扣留朝廷命官的也未必是山匪。” “不错,”郗歆义愤填膺,“定是当地豪强与山匪勾结,就是为了破坏朝廷检括田地的举措,说不定背后还有京中的——” “云亨,慎言。”郗符打断弟弟的话,看向皇上,“依臣之见,是因取法太急,故激起恶变,莫如先暂缓清田事,先派禁卫去吴郡查找几名官员的下落。” 他一语未完,三道声音同时道:“不可。” 郗歆年轻气盛,急道:“怎可受那些豪强的胁迫?不如朝中出兵镇压,谁敢违抗,便以抗旨论处。” 朱御史也道:“改革刚刚有些成效,不能中道夭折。人丢了也不能不找,陛下,臣请命去吴郡!臣不怕与他们硬磕,我倒想看看,那班人敢动底下的小吏,敢不敢动一个三品大臣!” 谢澜安按住年逾五十火气还这么足的朱御史,又转向郗歆,心平气和道:“清田土断与蠲府兵不同,以田为生的有良民,有佃户,地方大族背后有雇佣流民军,有山越帅,一锅端不下来,反而易致哗变。” 郗歆连忙心悦诚服地点头,“谢大人说得是。” 谢澜安最后看向皇上,说:“我去吧。” “这怎么行?”陈勍变了颜色,“此行危险,含灵是朝廷股肱,不能以身涉险。” 谢澜安笑得胸有成竹,“臣之前便答应舅氏要回外祖家探亲,一直未能成行,趁此机会,便向陛下求个假,回吴郡探亲,顺手抓几个小蟊贼。待臣回京之日,便是土断推行无阻之时。陛下毋忧。” 谢澜安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她决定去做的事,陈勍劝说不动,只得下诏,着令御史中丞代天子巡察地方。 又再三叮嘱让她带上骁骑卫,一切以自身安危为先。 谢澜安领命,回到府里,胤奚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 谢澜安路过东厢,看到这一幕,心里好笑。 他料事倒准,知道自己进宫后,一定会向陛下请旨亲自去吴郡处理。 只不过,锦衣俊飒的女子往缸里扔几粒饵,隔着窗:“你不是说你不出远门吗?” 胤奚在榻边细致地系好最后一个包袱,抬眼说:“女郎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57第 57 章 出京之前, 谢澜安去了趟长信宫。 宫殿幽深静谧,太后披着旧日臂帛,在书案上写字。纸砚旁边,放的是谢澜安初次拜见她送上的《月仪帖》。 殿内的帷幔重重垂着, 快入冬了, 老人家怕寒,皇上对长信宫的一应供应都如从前, 非但不曾减免, 因知太后生平节俭,又着意添了些份例, 做足母慈子孝的样态, 不让言官拿住话柄。 可离开了权力的滋养,这位叱咤半生的尊荣妇人还是迅速地苍老下去, 谢澜安看见太后半头的霜银白发, 心头亦有几分唏嘘。 太后抬眼看见女子身上的玄青海水崖纹官袍, 又淡若无迹地收回视线。她心平气和地写完一幅字,方放笔道: “朱衣鹤补换青衣海崖, 看着确实更精神。” 谢澜安道:“娘娘的气色也好,只是入冬后昼短夜长,还当多加保养。” 她的声音里没了刻意营造的恭顺, 清沉冷静,不看人只听声, 会觉得是个风姿朗彻的男儿。她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换回女装, 也不做扭捏作态,面对强权,也未见卑躬屈膝。 只是看见她的人, 会被她那份独特的遗世清高所蒙骗,觉得她略微欠一欠身,便已是对自己极大的认可与尊崇;以为自己降驭住这样一个人物,自己便也成了非凡的人。 一个面生的宫婢端来热茶,太后没有接。她绕过书案,谢澜安顺势扶着她的手背,走到窗前。 窗扇一开,一股凉风涌入,太后望着庭中凋零的草木,“本想与尉迟老妪争个高下,不承想,先输在一个小女娘手上。” 庾奉孝此前在诏狱里,见到庾松谷万箭穿心的尸体,急痛攻心,呕血病倒,未熬到斩首便郁郁身亡。 庾家一夜败如山倒,何氏受到牵连,长公主带着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住回公主府闭门不出。 太后听到后来,已经近乎麻木,她沉寂在这早已不复往昔繁荣的长信宫,没有如很多人料想那般倒下,反而如枯萎后逢春的老树,缓缓回过了生机。 “听说你在外推行新政,如火如荼。”太后看着窗外说,那是她多年来想要去做,却始终不能达成的政绩。“放心,哀家会活得很久,哀家会看着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谢澜安点点头。 她来也只是看一看旧主,并没有什么交心话可说,她撤回手,要走时,太后忽然转头问: “如果当初哀家听你的谏言,约束母族,你会真心辅佐我吗?” 秋风吹动她花白的鬓发,这一刻,太后终是不可避免地显出沧桑的神态。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到如今她还心怀侥幸,活该被这女子耍得团团转。 何况谢澜安如今是皇帝的信臣,这样设陷的问话,以谢澜安的精明,如何会答。 “我会。”却听谢澜安平静地说。 太后箭一样的目光蓦地射向她。 谢澜安一脸淡然,清峻的双眼如两斗星辰:“娘娘,这么说吧,谢含灵根本不在意我效忠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陛下还是太后,只要他能用我的建策保国安民,只要他值得。” “你……就不怕隔墙有耳,你怎敢如此嚣——”太后目光震动,话到一半自己恍然,是了,谢澜安不怕这些,她任用她这么久,从未在谢澜安身上见过一个怕字。 太后忽又想起谢澜安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既然每个时代都有人杰,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为何不能是个女人? 她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亮出过她的底牌,她要以女子身,在这世道上楔进一面不容为任何人忽视的旗帜。 “你……你好好辅佐皇帝,他和哀家不同,他是个好孩子……”太后心中隐生一种忧惧,语气似命令又似请求,然而谢澜安已经转身离开了。 · 虎牢关城墙的雉堞之上,一个身披摩羯纹羽缎氅服的妇人眼望山河。 她颧骨高耸,面容精明,编发上的金珠与耳上一对翡翠大珠珥坠无不显示出她的豪奢身份。 她眺望洛阳之东的大地上,两军撤退留下的疮痍战痕,问道:“我尉军死了多少人?” 她身后的一名络腮将官答道:“回禀太后,战死八万人,加上重伤者,逾十五万人。” “不算多。”尉迟太后手抚冰冷的堞墙,“对方呢?” “据军师统算,不过三万。” “那就更少了!”尉迟太后笑意冷沉,“听说玄朝开启这场战事,背后的推手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 老将迟暮见青壮,美人色衰见新人,是世间第一等无奈事。这话正是出自尉迟太后之口,身后诸将不敢接话,尉迟太后从容自语: “好啊,江山代有才人出。老虎打个盹儿,鸡兔便以为能来拔须了。待来年春,等我大尉的马儿养得膘肥体壮,青州之仇,哀家必加倍奉还!” · 黄河之水已冰冷刺骨,江南深秋时节,犹能迎来气候湿润的小阳春。 湘沅水榭中,阮伏鲸劝说阮碧罗同他们一起回吴郡阮家。 他耐心道:“姑母要在这里守着姑父的英灵,侄儿不敢劝,但您想想,姑父生性醇慈,他的在天之灵定会对未曾出世见面的表妹牵挂不已。这是表妹生平第一回离开金陵,姑父的英灵怎会不跟着保护她,那么姑母随我们一道走,岂非更有望得到姑父托梦?” 阮碧罗在西院里困久了,对外事一概不问,近两个月谢澜安已撤了禁令,她却依旧足不出户,仿佛与人赌气。 她本来打定主意,一世都不离开谢府,闻听此言有些道理,转动木然的眼珠看了阮伏鲸几许,回头轻声吩咐茗华:“收拾包袱吧。” 阮伏鲸松了口气,表妹教他的说法果然有用。 同时他心里也涌上一股酸楚——祖母在家中牵挂远嫁的爱女,哭得肝肠寸断,姑母心中却只有亡夫,他还要借着姑父的名义,才能说动她。 · 出发的前夕,府里人一起吃了顿饯行宴。 这顿饭后,文良玉也要回东平去了,用他的话说:“我帮不到含灵什么忙,回到家乡督促文氏配合朝廷的检田令,还是可以办到的。” 而谢丰年会在谢澜安去吴郡后,起程去荆州大营。 喜穿绿衣的少年郎君在席间起身,郑重地向阿姊敬了杯酒:“阿姊往日没收锦囊之戒,求全责备之心,丰年已深晓你的用心良苦。世上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阿姊制衡金陵八大世家的所为,陛下勉之,士族骂之,庶民不明其义而赞叹踊跃之……我知道,姊所行至艰,我暂且帮不上阿姊,却断然不会拖后腿。谢丰年不靠宗族荫庇,不饰金玉外物,照样闯得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决不辱没这个谢字,阿姊不必有后顾忧!” 谢澜安欣然笑道:“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飞,少壮如此,不愁吾家无继。” 谢策既欣慰又无奈地举着酒盏,“话都被这顽儿说尽了,为兄只能道,你们放心去做你们的事,我会看好家。” 有大兄坐镇在家中,谢澜安最是放心不过。 她出京后,文杏馆和藏书楼开放依旧,僚属们依旧可以随时出入。士林馆有专人管理,留守的女卫们依旧在拨云校场操练。朝中有老师,内廷有郗氏兄弟,御史台有朱公,户部有何羡,而崔先生也已在赴任青州的途中——的确如丰年所说,金陵这里谢澜安可以暂时放心了。 · 吴郡外祖家中听闻谢澜安要来,早早便派船来接。 从桃叶渡登船,沿江南下百余里,走水路不过五六日便可抵达。 谢澜安这次南下的性质是半公半私,除了阮家姑侄与御史台调配的两名佐官外,谢澜安只带了楚堂,靳长庭,贺宝姿,肖浪,外加数名女卫,骁骑禁军不宜外调出京,便都留在京城,一行轻车简从。 自然,最黏人的那个,她想甩也甩不掉。 胤奚一袭荷花白宝相纹襕衫穿在身,外罩杨梅青的素缎斗篷,斗篷堪到脚踝处,长身玉立在甲板上,束发的绫纱发带随着江风飘扬。 他偏过头,笑不露齿地看着谢澜安,江面粼粼的金光便悉数荡漾在男子眼底。 谢澜安凭舷看了他几眼。 是她十八岁裁的衣裳,十七岁做的斗篷,和二十岁认识的人。 谢澜安的十七八岁并不美好,因为那时她正经历着隐藏身份,与压抑性别的痛苦矛盾,并不像世人称赞的那样云淡风轻。 可胤奚却给它们穿出了新的生机,净肃的衣色衬干净的人,是渊深珠愈媚,石蕴玉自温。 谢澜安为了出行方便,也着一身男装,这让从未见过女郎穿男衣的贺宝姿等几名女子,看得眼神发直。 随船来的阮氏管家媳妇姓缪,看见表小姐与那容貌若仙的郎君站在一处,又是赞叹又是说笑: “哎哟哟,仆妇不说假话,娘子这通身气派,浑似我们老夫人年轻时的风范!待到回了家,还不知老夫人欢喜成什么样儿呢——别说,娘子与这位小郎君的背影,除去高低不论,还真让人有些分不清。” 阮伏鲸清了声嗓子,管家娘子看了眼自家公子的脸色,会意一乐,不说了。 胤奚抿起唇,含笑看着谢澜安。 小狐狸得意就要露尾巴,谢澜安轻悠悠眺望着江水,故意不让他称心,“我倒觉得他习武这段时间,肩臂壮实了些。” 胤奚脸色果然微变,但在外不比家中,一句“女郎不喜吗”卡在喉咙,也不曾问出,扭过头临江看水。 谢澜安见他吃瘪,眉眼弯弯。 阮伏鲸不知她二人打什么哑迷,但表妹亦颦亦睨的表情,却是难得一见。他大步上前,站在二人中间,“表妹可觉得晕船?这里风大,不如回舱里坐。” 按这一世来说,谢澜安是第一次坐远航船,不过在船上微微摇晃的感觉,与游魂飘荡感觉相似,谢澜安很适应,自然没有晕船一说。 她带出来的人中,只有少数几名女卫是没出过远门的,但也没有晕船的。 忽听身旁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谢澜安回头。 阮伏鲸烦透了地转头盯着胤奚。 胤奚面露清纯靡丽之态,“我就是有点晕船,喉咙不太舒服,打扰女郎和公子说话了。” 阮伏鲸大声道:“缪姨,切几片姜给他贴肚脐子上!” 谢澜安以为胤奚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到了下半晌,胤奚米水不思,脸色变得煞白,是真的晕船了。 原来他从上船起便觉得有些晕眩,只以为能凭自己的意志挺过去,结果越捱越严重。 谢澜安对于他身上不舒服,还有心思乱抛媚眼,也是服气得没话说,板脸勒令: “那还晃什么晃,回舱舍躺着休息。” 缪娘子对这唇红齿白的俊郎君投缘——天下女子无论年岁,有几个不喜欢俊的呢,何况还是俊美成这样的,笑着打圆场: “咱们船家有一个说法,这晕船的人呀,是掌控心重的人,总想控制着船只按他的步调行进,小郎君试着闭上眼感受一下,随着船动而动,也许不适便会减轻些。” 谁也没把这家常的絮叨当真,白着脸的胤奚下意识看女郎一眼,说:“我不是这样的,多谢缪娘子,我躺一躺便好。” 他便回船尾的舱舍中歇息。 谢澜安便和阮伏鲸回了自己舱房,向他询问太湖周围的山越流民情况,好对如何寻找那几名失踪官吏有个谱。 到了晚间,闪亮的星光洒在谧静的河水上,船板的帆杆上挑起了渔灯,缪娘子亲自下厨,做了一大锅暖胃的鸭子汤给大家尝鲜。 甲板上男女分成两席,谢澜安没有那些繁琐规矩,让大家团围而坐。 她往隔壁那桌看了眼,胤奚也出来了,坐在表兄身旁,除了比白天沉默些,看不出什么病气,鸭汤也能喝一些。 她先动筷,众人才敢开吃。贺宝姿觉得那道鸭汤格外清鲜,问缪娘子是怎么做的。 缪娘子自豪道:“这道菜呀名为酒糟鸭,是仆妇得知来接表小姐,特意从家带上船几坛陈年米酒,这味道……” 她还没说完,谢澜安心道一声坏了,起身便往男人那一席走。 周遭一片奇怪,正值胤奚喝完一大碗鸭汤,放下碗,他目光直直盯着阮伏鲸:“伏——” 才说一个字,嘴就被谢澜安捂上了。 “伏……唔……哥……你……”胤奚在谢澜安掌心下说得断断续续,被谢澜安冷冷瞪一眼,胤奚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格外甜蜜,神思迷离地老实下来。 阮伏鲸莫名其妙:“他说什么?” “没什么。不用理他,你们自便。”谢澜安扯起胤奚,把人往他住的房间里带,回头吩咐肖浪,“煮点醒酒汤送来。” “啊……是。”肖浪慢了一拍,心道原来胤郎君喝醉了吗,席上没有酒啊? 胤奚的底盘功夫被祖遂特训过,本不轻易被人拽动,但拉他的人是谢澜安,他本能地卸了劲,浑身绵若无骨地随着她走。 进了木柞舱门,胤奚一个趔趄,屈坐在垫子上。他仰头轻唤:“女郎……” “你究竟什么酒量?”谢澜安拍开他乱抓乱摸的手。 她都不必确认他是否真醉,因为清醒的胤奚绝不会当着一船人的面,叫出那声“伏鲸哥哥”。 而她刚刚反应那样快,急切得连自己都没料到,仿佛是怕他在人前出丑,被别人笑话。 直到此时,谢澜安才后知后觉,她好像很维护这个脸皮薄嫩的小郎君的面子。 谢澜安低眼看着船板上晕乎乎的人,捻了下指腹,将原因归结为他魅色惑人,并非她错。 她不多留,淡淡说了句“一会儿把醒酒汤喝了”,也不管胤奚听不听懂,便回甲板去。 胤奚伸手一下没拉住她,撑着舱壁摇晃着站起来,生气地说:“我不喝,你不许走。” 谢澜安头也没回,“把你扔江里喂鱼。” 胤奚低哼笑了声,晕船加醉酒,让他陷在雾里看花的世界,那点用来佐菜的微不足道的米酒,也足以将他的眼角熏出绯色,在雪白如玉的脸上添出姿采。 他撑着臂,口齿开始不伶俐:“女郎才舍不得。” 呵,臭美吧。谢澜安已要背身关门。 身后的声音追上来,带着黏糊的醉腔:“女郎真别走,求你了,你会做噩梦的……” 谢澜安一下子定住,霍然回眸。 “你说什么?”,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58.第 58 章 “我给你玩。” 肖浪恰在此时弄好了醒酒汤送来, 快要走到船尾,却见站在舱门处的谢娘子忽然回手将门甩上了。 “允霜,守着门!” 允霜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情况, 闻声, 当即赶至守在门外, 不许任何人靠近。 狭窄的船舱里,谢澜安不再是说笑的神色, 她盯着眼前浑痴似醉的人:“我为何会做噩梦?” 胤奚见她留下来, 十分开心,有问必答:“我不在女郎身边, 女郎会睡不好觉啊。” 谢澜安心头一凛, 近前一步, “我为何会睡不好觉?” 胤奚后退一步,眼里含着意乱神迷的光影。 这件事解释起来好麻烦, 他不想说那么多话,而且隐隐的私心告诉他,他不能再勾起女郎的伤心事了。 胤奚垂下鸦翅似的黑睫,很轻地说:“女郎不怕, 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谢澜安寒着声逼近:“我问你为何会知道。说。”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梦里为何会有那些总也梦不完的髑髅枯骨......这个秘密, 不该被任何人窥探到。 她进, 胤奚便随着她后退,脚下也没磕碰到什么,自己一晃,就软软地跌坐下去了。 他觉得这人忽然对他有些凶,鼻间溢出一声气音,言听计从的有点委屈:“……好吧, 我给你说。” “我偶尔听人说,女郎晚上休息不好......我便回想女郎看起来没睡好的日子,恰好与我不在府中的时间吻合。”他盘着腿,以肘撑膝支住额角,歪头仰着圆润的桃花眼看人,“我便有猜测,我便去求证。” 谢澜安怀疑不减:“这怎么能求证?” “蜡烛。”板壁上的防风灯在胤奚脸上洒下一片绒光,晕染开他丰神峻丽的眉峰,他仰视着谢澜安出了会儿神。 “……我去查蜡烛,女郎节俭,屋里的灯烛三日一换,女郎又精捷干练,夜间无眠便会起身观阅文书。按那采买灯烛的账簿记录……我在府时,女郎屋里三日一换烛,我夜间离开,上房的灯烛便一日一换,无一例外。还有……” 他口齿清软,条理却奇异地清晰。谢澜安后背罕见地渗出冷汗,紧盯着那张看似无害的脸孔:“还有什么?” “还有……蜡烛,我去查蜡烛,女郎节俭,屋里的灯烛三日一换,女郎又精捷干练……” 谢澜安睫梢轻动,紧绷的心弦在这一瞬松弛于无形,她捏捏眉心:“这句说过了。” “噢……”胤奚觉得身上哪哪都在晃,晃的他发困,他用力撑开眼皮,看女郎的脸色还是冰冰的,只好强打着精神说,“还有,允霜吃凌脆脯。” 在外守门的允霜被夜里的江风吹出一个喷嚏,揉了下鼻子。 “什么?”谢澜安觉得他开始胡说八道了。 胤奚甜甜微笑:“之前女郎的院子由允霜和玄白轮流值夜。允霜值守时,喜欢嚼凌脆脯提精神,所以他腰间的荷包里常备这个。但他在女郎屋里有灯光时,又不会吃,觉得那样对女郎不敬。他不吃,那他买肉脯的频率便会减慢,所以……只消到他常去买的市铺查一查,时间都对得上。” 谢澜安听罢,紧着呼吸退了一步。 这些都是小如锱铢的细节,可足够多的细节指向同一个巧合,那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她以为自己掩藏形色的本事很高明,却差点忘了,胤奚是个能蛰伏两年时间,用精确到一粒沙的陷阱去杀庾洛神的人。 她早已知晓胤奚聪明,但他依旧一次又一次突破她的想象。 他方才所说的那些,需要敏锐的直觉,精准的记忆力,又用上了何羡的数字推演之法,同时还要对同僚行事的习气了若指掌。 他蔫声不响地串起这些线索,表面还能若无其事。 怪不得他费尽心思要搬进内院——不对啊,谢澜安的心险些被他弄乱了,他搬进正院时,应还不知道她失眠之事,那么,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接近她? 可他单纯吗? 胤衰奴很早之前便能发现她在意他的朱砂痣,也能通过她的眼睛,察觉她在回忆别的人,今日又发现了她的安寝与他息息相关,那么日后呢…… 曾听说做挽郎的人,多有通玄之资,何况他的容貌又生得这么蛊惑人心,不似凡俗子。 日后,他会不会连她的前世过往也能一点点看透? 胤奚交代完毕,见女郎久久不语,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莫名觉得,那几枚玉白的指尖好像很冷。 他想起身拉过来帮她暖暖。 他才直起腰,谢澜安的手便动了,她目光剔透无情,将五根冰凉的指头搭在胤奚的脖颈上。 她自重生以来,从不知心软为何物,一路却为他破了多少例? 乱我心者,不可留。 识我秘者,更应杀。 胤奚保持着在谢澜安面前跪直的姿势,堆委在地的袍裾宛如一朵散开的白色荷花。他那漂亮纤细的脖颈,被他最喜欢的人拢在掌心,他心里高兴,无意识地抬高脸来配合她,喉结轻轻吞咽,蹭着她的掌心。 像灵黠的狐兽放心将致命的软肋袒露给她。 他的眼波清纯绝艳,出口的话音却黏黏糊糊:“女郎,我好困了……” 谢澜安心神一颤,下意识就要松手,又恨不得马上掐紧。 若就此放开手,她知道自己放任的会是什么。 她已经不会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了。即使是兄弟姐妹,她也会针对他们各自的性情,预判在先,与之相处;即使是最爱护她的舅父,她亦是因为知道前世他如何为母哭尸,才确认阿舅对自己没有威胁;甚至于玄白、允霜,宝姿、肖浪……无论众人如何信任服从她,她依旧有所留手,有所制衡。 也许程素那话说得很对,她用智太深,冷情入骨,世间万物都可以拿来算计,身边的人尽早会对她畏多于敬。 可她谢澜安就是这样的人,从她重新在这世上睁开眼,她就决定要做这样的人。 掌中的人如此柔软乖巧,她却对他起了杀心。 她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她没有办法依据什么来判断胤奚,他所有恰好能弥缝她内心冷漠的温柔与驯顺,正因为过于美好,而宛若一个虚假的梦。 胤奚感到喉咙一点点变得窒紧,有些难受,却没有躲。他跪在那里,胸口起伏着,唇瓣轻轻翕张,期待沙哑地问: “女郎,你要玩我了吗?” “什么?”谢澜安怔住。 “衰奴给邻居小孩做过一种玩具,外形像竹钉,指哪里便打哪里......”男子红涨的脸孔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窒息,靡丽得像开在峭壁的鲜花,危险又迷人。他说,“衰奴就是女郎的竹钉玩具,我给你玩。” 谢澜安一下子松开手。 鲜红的指印留在胤奚雪白的脖子上,谢澜安眼里的血丝丝毫不比那颜色浅。 她的指尖颤栗了半晌,才稳稳拢回掌心,始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意。 呵。 她至少有一点深信不疑,能说出这种古怪话的,一定是胤衰奴,只有胤衰奴。 她不再看那张绯丽诱人的脸,转身的时候甚至有一分仓惶。 “啊……不玩了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遗憾,“那,衰奴可以睡了吗?” 谢澜安一声不吭走到门口,临要推门,却顿了顿。 她知道假使自己不开口命令,这个醉猫能撑着眼皮等到明天早上。这个想法空穴来风,但她就是知道。 “睡。”她冷漠地道了一字,手搭上门栓。 胤奚眸色一动,仿佛会错了意,骤然起身掠至谢澜安身前,双臂咣一声落在谢澜安肩膀两侧的门板。 他倾身低头,慢慢收紧自己圈拢的领地。 男子前一刻骤起的动势有豹的敏捷,此时低头看人的眼神又像鹰。 门板的震动引起门外允霜的警觉,若非女郎没有示警,他险些要冲进去。 允霜不确定地轻问:“女郎?” “女郎。” 门里,胤奚也在低低地喊。 一种淡淡像春日花木的香气环绕了谢澜安,谢澜安背抵着木门,眯了眯眼,淡定地问:“不让走?” 如果他给她玩儿装醉勾引人的那套,她会后悔方才没有掐死他。 然而胤奚只是环着她,小心翼翼地留出两人间的空隙,离得那么近,也丝毫没冒犯到她。他只歪头用鬓丝蹭着她耳廓,漫不经心地问:“我身材练结实了,真的不好看吗?” 亏他还惦记这个。 那一瞬,谢澜安简直莫可如何,她掀了掀眼皮,抬手,随意拍拍他的脸颊:“去睡觉。” 胤奚不动,执拗地看着她。 船在静夜的江心浅浅摇晃,好半晌,谢澜安偏开脸:“好看。” · 肖浪端着那碗醒酒汤回到桌上时,玄白还踏踏实实地坐在墩子上吃着饭。 阮伏鲸撂筷等了一会,不见表妹回来,就有些坐不住。 他有心过去瞧瞧,又一想有允霜在,出不了什么事,他再过去未免显得矫情。 可这饭是一口也吃不下了,阮伏鲸横了一眼稀里呼噜扒盘底吃得正香的玄白。 “郎君不用担心。”玄白已经快要见怪不怪了,“您看姓胤的身上那衣服、那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和主子一模一样的?主子嘴上不承认,偏心着呢!” 靳长庭年长,吃相也斯文:“还管着文书。” 玄白:“还没有夜禁。” “胤郎君啊,如水不争,如火潜渊。”楚堂收拾好自己的碗筷,仰望着迥异于山上的水天星河,微笑着说,“厉害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59.第 59 章 不要脱下这身衣裳。 胤奚喝醉后还算乖, 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就带着依依不舍的劲儿挪开了。 那缕笼罩着谢澜安的淡香随之纷散,谢澜安瞥了他一眼, 出门时神色平常,令允霜照看胤奚一些, 自己走上甲板,吹了会晚风。 船上没有更鼓梆子, 星光也岑寂,分不清时辰。她独自立于夜下,身影峻丽孤傲,几与苍穹江水融为一体。 阮伏鲸在船舷另一边,从玄白手里接过那件挡风的斗篷,犹豫了下,没有上前。 他心里清楚, 他若此时过去,表妹身上那股疏人千里的冷漠便会消失,转而与他如常说话。 不会显得那么清寂, 却也绝不会是给胤奚捂嘴时自然流露出的放松。 难不成那走运的小子当真近水楼台—— 阮伏鲸想到一半便不想了,表妹是何等人物,想并肩与她站在一处, 还早得很。 一众护卫分散在各自的位置,自也不会去打扰主子。 万籁俱寂的水声中,谢澜安身后忽响起一人话音:“还是这样顺眼。” 谢澜安淡淡回头, 男子装扮的她在月下是天人之姿。 阮碧罗身披一件观音兜斗篷, 钗珥在夜风中轻摇。 自从湘沅水榭被禁后,这母女俩便没有说过话了,阮碧罗上船后也一直留在船舱里, 谢澜安带的人只知道船上有谢家主母同行,却都没见过她的面。 谢澜安借着微弱的灯火,往母亲清素的脸上看了两眼,“阿母这么晚了还不歇息,莫非近乡情怯?” 听到这声不温不火的“阿母”,阮碧罗恍惚少许。 “比不得你,”妇人语气生硬,“这么晚还与不清不楚的人厮混。茗华说,你身边带的男男女女,数他姿容最出众——这人究竟是你的门客,手下,还是入幕之宾?谢澜安,你是何等身份,此子是何等身份,你执意换回女装,便是为了自甘下贱吗?” 被一个母亲当面质问入不入幕的,换作寻常女子只怕要羞愧投河。 谢澜安不是寻常人,哂笑一声。 世上哪有像胤衰奴这样动手动脚的门客呢,有的话,早被她打断手脚扔江里喂鱼了。 她教他,也不是为了养一个入幕之宾。消遣的玩物俯拾皆是,但能看透她隐秘的,只有一个胤衰奴。 说到底,一个不该留的人她留下了,一个不该纵容的人她屡次三番地容许了,那么,她便是惯着他了,没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可讲。 这个人,她信了。 “阿母既然托茗姨打听,莫不知我在外做的是什么事?”谢澜安负起手,凝望月下泛着暗粼的江水,“士族可以一夜变成庶民,寒人也可鲤鱼跃龙门一朝显贵,谁高贵谁下贱?身份?假以时日都是笑话。” 阮碧罗受不了她绵里藏针地说话,勃然欲怒,又勉强忍了下去,她沉默半晌,忽换了似笑不笑的声腔: “你可知,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谢澜安有些索然无味,心想:不知那小醉鬼老实睡着没有。 她准备走了,阮碧罗轻幽的嗓音在汩咽的水流声中响起:“男人,建功立业是他们本能的追求,国邦是他们建立的,战争是他们发动的,史书是他们书写的。家中有妻有子,对他们来说固然圆满,但那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绝对不会看重后宅的风景多过前堂的功业——像你父亲那般体贴的男子,世所罕有。而女人——” 阮碧罗见谢澜安不觉间驻了足,牵了牵嘴角,绕到她身前,用那双锐利又悲悯的眼睛盯着她。 “女人生来便带有生育的职责,肌骨软,心肠便软,这样的人,是做不成男人的事功的。因为她纵使再有野心,再有才学,行到高处回首,总会空虚寂寞。男人能用杀伐与功绩填平他的空虚,可这对女人来说不够——她们是花,需要温柔与关爱来滋养。 “乾刚坤柔是天命所决定的,你想逆天而行,你能吗?” 谢澜安平静地说:“可我偏偏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 “那你就不是女人!”阮碧罗笃定道。 她循循善诱着:“澜安,你是男子啊,你听,你连声音都是属于男子的,你是我悉心教导二十载的宗族冢嗣。你想做官,你想成事,可以,以男儿的身份做,不要脱下这身衣裳。” 暗处值守的贺宝姿动了动眉头,她听了这话,只觉得胃里翻涌不适。 她女扮男装五年,虽然艰难,至少家人是理解她的。 她难以想象谢娘子在这种人身边,是如何长大成人的。 她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却听谢澜安扬声向甲板对面道:“茗姨,母亲平日是否不怎么与人说话,怎么憋成这样了?” “谢澜安!”阮碧罗恼羞成怒。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若女人才是维系人民代代传承的一方,”谢澜安抬眸,月光清清冷冷地落在她眼里,“那为何女人千年来都匍匐于男人之下?母亲想过吗?” 她知道阮碧罗听不懂这些,但谢澜安没有火气,她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眼前这只剩血缘而无感情的可怜妇人。 战乱时有一种‘两脚羊’,那是把女人和小孩的手脚绑起来,串在扁担上论斤售卖,买回去不是养的,是吃的。 而太平时,女子便是花朵与珠宝了吗?也许有极幸运的姑娘,生在极开明的家庭,可以这般无忧无虑,可大部分的她们,也仍是没有被绑起来的两脚羊罢了。 人们没有动用绳索,人们只是将她们困于内宅,相夫教子,割断她们远游四方的心志,也剥夺她们名见于经史的可能。 史笔是在男人手里,规则是由男人写就,不错。 那女人为何就不能夺过笔来,改一改箴碑上的字? “这样的世道,我不喜欢。”在阮碧罗难以理解的神情中,谢澜安如是说。 江水东流一夜,翌晨,胤奚在缪娘子推门的声音中醒来。 他饧开的目光扫见一道人影,人还未十分清醒,本能警惕地坐起身来。 缪娘子反被吓了一跳,歉意道:“哎呦,吵醒小郎君了,仆妇是来看看小郎君醒了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那酒糟鸭里不过兑了几小碗米酒,炖一炖也就没了,她还没见过酒量这么浅的男子。 幸好这位郎君醉后不吐不闹,省了她不少事。 “多劳娘子。”胤奚松了后背紧绷的肌肉,无意识地捻了下脖颈。 他是和衣而卧的,缓了两息,下榻整好衣襟,在船板的轻晃中揉动发胀的额角,回忆昨晚之事。 昨晚吃饭后,他好像被女郎抓在手里,再然后……再然后…… 完全想不起来。 胤奚神情放空了一会。 他问缪娘子是什么时辰了,缪娘子道:“才过辰时,郎君饿了没有,仆妇为郎君备膳。” 胤奚摇头谢过缪娘子的好意,缪氏出去后,他迟钝地拎起自己的领子闻了闻,洗漱一遍,换上干净衣物。 推开门天光已大亮,今朝有浮云堆白,水色映天,分外悠远。 船尾没什么人,玄白在前头晃荡着巡值。 胤奚忍着头重脚轻走去,问:“女郎呢?” 玄白多看了他两眼,指指谢澜安的舱室。 朝食过后,谢澜安便将表兄他们几人叫到屋里,围在木案前,商谈吴中形势。 楚堂正在分析:“地方太守上报是山匪劫持官员,但寻常的山匪哪敢动朝廷命官,应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如果是江左世家作梗,目的便是阻止土断,那么——” 胤奚便在此时叩门而入,楚堂话音一顿,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男子服色皎白,一进来,船舱里都亮堂了几分。唯有谢澜安没回头,她捏着折扇,随意点了点扇尖,“坐下听。” “……检田官员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大。”楚堂慢吞吞将话补完。 背后的人抓人与其说震慑,其实还是为了和朝中谈判,真弄死了人,这事情便不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了。 他收回了视线,阮伏鲸还冷着脸抱着臂盯着胤奚,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 靳长庭捋动他的黑长美髯,眼神玩味。 贺宝姿瞧着那一脸若无其事的胤郎君,目光倒有些佩服。 ——一人一个神色,直把人看得发毛,尤其这人还缺失了一段记忆。 可胤奚偏能淡定,他余光轻望了女郎一眼,只要女郎不发落,他便安然地撩袍坐在她身后。 谢澜安转头问阮伏鲸这个本地的土著,“吴郡的山越流民是什么情况?” 阮伏鲸眼睛从胤奚的脸上剜回来,想了想说:“三吴地区的山脉水系四通八达,早年间便滋养出一批浮浪逃寇,在深山密岭中落草。山出铜铁,自铸甲兵,这些山匪民风悍野,不是寻常的草贼可比。 “宗部的头领被称为‘山越帅’,太湖一带,我知道叫得上名的山越帅就有四五个,其中有两人与我老爹有些来往。我从豫州回来还没回过家,具体何如不甚清楚,但若表妹已去信请老爹帮忙盯着检籍之事,便应不是这一伙。余下的……便是硬点子了。” 阮氏是吴郡豪族,又为世代将门,曾为朝廷训过水师。若是连阮氏都压服不住的,那便攻克不易了。 楚堂插话道:“如此强民,听起来甚有威胁,朝廷不曾派兵剿匪?” 靳长庭笑着接过话头:“吴中的山越流民情况有些复杂,在北为堡坞主,在南为山越帅,北胡南侵之际,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皆是战力啊。 “只不过大玄承平了这些年,那些山民为逃苛税,不受招安,又隐回了山泽。朝廷若要大规模围剿,一是山势曲折不利出兵,二是当地的士族也未必愿意大动干戈——”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阮伏鲸,“若我所猜不错,这些山越流匪平时并不扰民,在深山里结宗立寨,也同大宗族一般,聚族耕织,自给自足。有时吴中的世家有用武之需,还会出钱雇佣他们为自己效力,是不是?” 阮伏鲸那句含糊不清的他老爹与山越帅有来往,指的便是这个了。 世家盘踞一方,也如小小藩镇,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经营,与一些见不得光的械斗吞并。 靳长庭曾是谢逸夏手下的襄樊主簿,他知道得这样详尽,只因在襄樊以南的荆蜀边界,也常有这类山越隐民出没。 用兵剿是剿不绝的,若激怒了这些亡命徒,还可能会引发动乱。 阮伏鲸应了一声。 谢澜安抖开折扇,眼中精光一现而没,轻道:“雇佣兵啊。” 阮伏鲸看向一直不作声的胤奚,“怎么不言语,尽日跟着你家女郎,总该有些见识吧?” 胤奚静静看了女郎一眼,她未反对,他才开口:“尝闻江左士族,顾陆朱张是大氏,顾家已被庾党所灭,朱氏是御史台朱公的家族,不会与女郎做难。剩下吴郡陆氏、姑孰常氏、无锡张氏、钱氏,皆为江左豪阀,自然,吴郡阮氏更是数一数二的上等高族,阮公又乃当世豪杰,到时可由阮公牵线,约出各家家主一道商谈。” 他目光转向谢澜安,“女郎有官身在,他们纵使再不情愿,也要来拜见。” 谢澜安唇角轻抹,心里点点头。阮伏鲸被他恭维得不上不下的,脸不那么冷了,“你的意思是,设一场宴,给山越帅看?” 胤奚点头,“若山越匪是受雇于世家,便是与朝官无私仇,而是为利。他们见朝廷下派的巡抚与吴中士族洽谈甚欢,无论真假,都会生疑。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我们与这些山越帅并无利益冲突,当地士族能与他们做交易,我们也能。” “不成。” 阮伏鲸第一个否决,这一听便不是书香名门出身的人能想出的主意,太野狐禅了。 “表妹是代天子巡抚,岂能与山越帅接触?” 楚堂听胤奚说了半天,沉思细忖,这会儿笑了:“倒也不必女郎出面。” 谢澜安对他们的争辩不置可否,却问阮伏鲸:“这一地的山越宗部有多少人?” 阮伏鲸心中算了算:“算上三吴与周边地域的,总要以万数计了!” 谢澜安霍然收扇,神华内敛于目,亮如秋水寒潦。 她无声笑了一笑,慢悠悠起身出去吹风了。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着起身,跟随谢澜安走出去。留下舱中几人互相看看,贺宝姿忽问:“刚刚娘子听到人数的时候,是不是眼神都发亮了?” 靳长庭瘦长蓄须的脸上尽显无辜,“在下想确认一下,我等此来,是只为了推进清田检籍一事的吧?” 楚堂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似的摇摇头。 到底是文杏馆的旧人有默契,他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曾流传在文杏馆的一个玩笑说法: 雁过拔毛谢含灵。 方才女郎在听到山越宗部有万人之数的时候,意气纵横的脸上分明是三个字:有得搞。 甲板上,胤奚安静地跟在谢澜安身后,长袍翩翩,既不娇羞,也无佻达,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谢澜安忽然回头,看见他脖颈间浮有淡淡的红痕。 胤奚一下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稳稳停步。 “女郎,昨晚……”他小心递去一个眼神,滚咽的喉结不知为何有些疼。 谢澜安不等他问,又冷又淡地说:“下船后就开始练酒量,别让人哄两句就什么话都套走了。这样的我可不要。” 她还愿意数落他,胤奚心先放下一半。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轻轻请求:“那我喝完酒,女郎能来接我吗?” 谢澜安看他,胤奚不好意思地低头:“我不想……在别处失态。” 谢澜安盯着他足有半晌。 喝完酒就来找她,好顺理成章撒娇是吧? 那她是给他练酒力呢,还是给自己练定力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60第 60 章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那个夜晚的阮碧罗像一个幽灵, 咄咄而来,又被谢澜安的几句话击碎了灵魂,其后几日都销声匿迹, 留在房中闭门不出。 缪娘子不敢再做酒糟鸭了,这把食髓知味的一干近卫馋得不行,玄白有段时间见着胤奚就啧啧。 胤奚安之若素,调头便找到谢澜安, 睁着水灵灵的桃花眸慢声细语:“我会早日练好酒量的, 不让玄白笑话我。” 然后玄白就被谢澜安举扇打赏了三颗暴栗。 “姓胤的你——哎呦主子, 我根本没说什么啊, 我就啧一声!” 玄白吱哇乱叫的时候, 胤奚就在一旁笑, 灵光一闪间想通了什么, 轻哦一声:“原来女郎疼我,让我下船再练酒量, 是怕我晕船不舒服。” 这不轻不重的话音正好传进谢澜安的耳朵里,她轻飘飘地调转扇尖,指着胤奚, 警告地瞥他一眼。 玄白期待地瞪大眼睛——只要女郎打他一下,哪怕一下,他这木鱼脑袋也不算白挨! 可胤奚垂睫歉意一笑, 抿住了唇,他主子便雷声大雨点小地收回扇柄,连句重话也不曾说了。 没天理了。玄白生无可恋地想。 吴郡的治所在吴县, 阮家则在钱唐,过太湖后仍有百余里水程。楼船到达钱唐这日,已入十月了, 鼓帆的江风拂来湿冷的气息。 谢澜安的行囊中带着官袍印绶,她下船时穿官衣还是常服,决定了她是以朝官的身份,还是以阮氏表姑娘的身份踏上吴郡的土地。 这对暗中窥视这位女子巡抚到来的吴中世家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最终,谢澜安在下船前改回女装,请缪娘子帮她梳了发髻。 船靠渡栈,楚鬓云裳的谢澜安当先下船,来渡口接人的却是阮厚雄本人。 谢澜安一见舅父,快走几步上前见礼,又见他被晨风吹红的鼻尖,不由得过意不去:“岂劳舅父亲来迎接?舅父等久了吧,外祖母一切都好?” 阮厚雄半个月前就知道谢澜安要乘船南下,这会儿见着外甥女,总算心安了,笑呵呵道: “都好都好,你外祖母在家盼你盼得星星月亮似的,总算把囡囡给盼回来了。” “阿父,儿也回了。”阮伏鲸下船后,向父亲抱手施礼。 他从战场回后,为了传递交战地的消息,径入金陵。这也是阮厚雄时隔小半年后再见长子,他嘴上对他严厉,但疆场凶险,他又岂能不惦记。 前番阮伏鲸致信,说是只受轻伤并无大碍,阮厚雄总怕他报喜不报忧,此时阮厚雄轻轻扳过儿子双肩,仔细打量他被沙场磨砺得更为成熟坚毅的面孔,“好。身上还哪里有伤?回家再让军医为你看看。” “都养得差不多了,老爹别担心。”阮伏鲸道了一句,在他身后,阮碧罗由茗华掺扶着慢慢下了船。 出嫁十几年后重回故乡,阮碧罗素面郁然地立在渡口,恍惚向四方的天望了几望,冷风不住地吹掀她身上的薄缎斗篷,弱似难禁。 阮厚雄看着心疼,想说什么,又想起她从前行径,最终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其余护卫鱼贯而下,阮厚雄别人没留意,只在胤奚那张分外白皙俊昳的脸晃过眼帘时,顿了一顿。 但眼下不是说话的地儿,阮厚雄给外甥女挡着风口,“走吧,有什么话回家再说,知道你要来,母亲早早便让府里准备齐了。” 随后他压低声音,“那些人你想不想接见,自己拿主意吧。” 谢澜安下船时便看见了,这渡口上除了阮家来接船的人,不远处还叉手站着几拨人,看上去是吴中几个大世家的管事者,男女皆有,男人便是长史詹事,女人便是管家娘子。 这是要看她官衣佩印,还是梳髻常服。若是前者,便由长史们代家主前来拜见,若是后者,管家娘子们便可以代主母向她送上一份见面礼,怎么着都不失礼。 想得真周到。 至于那些坐镇宗族的世家主,自然不会第一日便亲身前来列队拜见她。都是些自恃身份的名公,哪里会轻易向她这年轻女子低头呢。 谢澜安扫过一眼便收回视线,“我今日是探望外祖母,恐老人家等急了,不相干的人便不见了。” 阮厚雄一听便明白了,吩咐带来的管事去与那些人接洽,让他们哪来哪回。 船上还有谢澜安给阮家上下备的见面礼,她请舅父派人搬下来,一行人便弃船上车,驶往阮家。 虽然大玄疆域统称江左,钱唐宅邸的建筑风格与金陵又有不同,少飞檐梁藻的浮华,而重黛瓦粉壁的清致。 马车的鸾铃声停在阮氏阀阅之前。谢澜安下车,便见阮府朱漆铜环的中门大开着,府阶下,立着不少家人仆婢躬首迎接。 中门开,是迎贵宾的大礼。然谢澜安自诩是晚辈登门,只走了左侧门扇。 回来探亲带刀佩剑也不成规矩,所以谢澜安将一应武卫皆留在府外,文士仅止在外院休歇。 胤奚和楚堂、靳长庭等几人留在二院,他注视着女郎走进内院的身影,心里默算着此地与内院的距离,和谢府上房到幽篁馆的距离孰近孰远。 他可以见不到女郎,但不可以比三进庭院的距离更远了。 谢澜安一路随着阮厚雄父子,去外祖母所居的上房,眼前但见亭台幽致,楼榭雅美,老人家的院子里喜种一些苍松劲柏,松盖过檐,古意虬然。 谢澜安过庭走上木柞门廊,入室,先觉一片暖香扑面,扫去了身上冬初的寒气。 门口的使女口称“表姑娘”,神情恭敬而好奇,这声惊动了屏风内,响起一片环佩之声。 老夫人的屋里早聚集了阖府亲眷,一屋子广袖博带的男男女女,闻声皆回头。 谢澜安修静从容地绕过屏风,阮家众人入目便见一名英丽无方的女子,颀长的身段上罩着雪青云纹斗篷,露出一截白玉腰带,斗篷系带之上的玉颈修长优美,眉极长而翠,眸极亮而漆。 然她令人眼前一亮处还不止于此,而是此女容秀,骨秀,神更秀。她通身的脱俗凌表之气,压得满室一时噤声。 谢澜安眼里所见,是正坐在上首红木云母榻中的老夫人。 老人身穿松色织锦罩裼,头戴真珠抹额,背靠倚枕,一双慈祥的眼睛,正带些急切地朝这边看来。 谢澜安两岁之前被母亲带回来探亲的事,早已不记得,她唯一记得的,却是死后魂魄飘荡至外祖母的灵堂,不见慈容只见棺椁的一幕。 再对比眼前这慈蔼的老人,阴阳交割于心,谢澜安心头触动,撩袍跪在老夫人身前。 “不肖外孙女澜安,拜请外祖母福安,多年未曾在外祖母膝前尽孝,澜安之罪!” 她声音一出,寂静的室宇又像活了过来,几个站在后头,比谢澜安年纪小些的闺中女娘子,惊奇地注视这位威名赫赫的表姐。 尹老夫人早已一叠声地唤她起身,自己拄杖而起,伸过手拉住谢澜安的手,往自己怀里搂,泪眼婆娑地说:“好孩子,好囡囡,你那狠心肝的母亲坑苦你了!快来让阿婆看一看......” 尹氏膝下这些儿女,她最疼的便是小女儿阮碧罗。 这些年与金陵音信不通,老夫人口中埋怨,心里的记挂却一年深似一年。自从得知澜安是个女娘,老夫人的心更疼惜得无以复加,今日总算把孩子盼来,怎无一场好哭! 阮碧罗自从踏入府邸,眼见昔年之景,母族之人,神色都木然无感。直到听见母亲说“狠心肝”三字,也流下泪来,不禁泣咽道:“阿娘......” 老夫人哭得更大声,“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娘!这么些年、这么些年......”娘俩个抱头哭了一场,满室恻然。 上了年岁的老人家最忌大喜大悲,谢澜安看了痛哭的母亲一眼,扶着老人道:“我们回来看您是可喜的事,外祖母不要过悲。” 她声音低低的,在一片凄恻声中格外沉敛冷静。 阮厚雄夫妇也连忙开口劝解,好不容易止住老夫人的哭声。那身着荷叶色绫装,头戴步摇的妇人拉过谢澜安的手,用帕子揩了揩泪,露出笑意对谢澜安道: “澜安,一路舟车累坏了吧,我是你的大舅母,”又指着身旁一对中年夫妇,“这是你二舅、二舅母,”又指着身后一名头戴五兵佩,面容与阮碧罗有五分相似,却更丰腴华雅的妇人,“这是你姨母,听说你来,特意从姑孰赶回来的。” 谢澜安一一见过,余下的便是与她同辈的表兄弟与表姐妹。认完了亲,她命使女向众人送上礼物。 姨母阮霞锦带来的女儿常乐是个有话憋不住的,目光闪亮地注视谢澜安半晌,忍不住道: “表姐......小妹可以向你求副字么?你不知道,你的墨宝在吴中都卖疯了,一字千金,有价无市!” 大家一下子笑开,阮霞锦又气又笑地敲敲女儿的脑壳。 常乐俏皮地吐吐舌,她说的却也半分不夸张,这其中有个缘故,只因先前谢澜安自曝女子身份时,使得江左震惊,人人骂她欺世盗名,故以收藏金陵第一人的墨宝为耻,兴起一阵焚毁其书的风潮。 等到谢澜安一路扶摇直上,为陛下立下挽宫倾,清君侧的功勋,出任二品御史台主,先前毁书的又悔不当初。 物以稀为贵,谢澜安的手书价值一霎水涨船高,如今谁家能有一副谢澜安的真迹,倒成了名流间的一桩风雅韵事。 谢澜安笑说:“我给你写两副。” 她笑得倜傥风流,又是那般好相貌,常乐一时看痴了。 这时老夫人的情绪平复下来,又拉谢澜安坐在自己身旁,细细看她,喜爱不尽。 她问谢府一切可好,谢澜安含笑应答。阮厚雄笑说:“母亲没看到澜安穿官服的样子,那才叫威风凛凛!” 他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谢澜安是他的亲生女儿。 二舅父阮端临听了,笑了两声。 “是啊,怎能不威风,自古闻所未闻女子入台省的,她又是上书去除府兵制,又是请陛下清检世家田产,这次来知道的是探亲,不知道的,还以为带人来阮家抄查呢。” 阮端临话音落下,满室无声。 尹老夫人面色不豫,阮厚雄反应过来,喝道:“老二,胡说什么?!” 阮端临似笑不笑,“我见到多年未见的外甥女高兴,说两句自家实言罢了,大兄何必动怒。” 方才母亲与小妹抱头对泣之时,阮端临便冷眼旁观此女,却见她无动于衷,泪也不见一滴,便知这是个心硬的人。 谢澜安此来明着说是探亲,心里还指不定想着怎么拿阮氏开刀,好完成朝廷的政策,向她主子邀功呢。 母亲和大兄只顾念亲情,忘了宗族扎在钱唐的根才是传家之本,都糊涂了! 谢澜安坐在榻侧微微一笑。 涉及利益的地方便有冲突,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她家中尚且有一个三叔不安分,阮氏家族里有人不愿意清田放利,对她心存戒备,再正常不过了。 她已脱去了披风,一身云缎流裳清冷傲丽,她双手交叠于膝上,口吻老成,不似晚辈:“今日是喜日子,我入府只为探望外祖母,二爷莫多心,不然惹了外祖母生气,便不美了。” 她三两句话,表明了立场,讨巧了老夫人,阮端临倒被她划拨成外人了,被母亲狠狠瞪上一眼,噎在原地。 62.第 62 章 “一夜不睡?” “你也想要个表字?”谢澜安轻淡地问, 不露痕迹地观察他神情。 胤奚偷偷看着她摇头,眼尾不自觉漾出稠蜜的妩色,像藏了饵的钩。 簪缨书香之家,子弟取表字以名其风雅。他出身市井, 从没想过掩盖自己的过去, 要这个来东施效颦做什么。 “我是想说, 我本是粗鄙不知礼的人,可以住在院里的柴房、下人房、后罩房也行, ”胤奚低道, “不会影响女郎声誉的。” 谢澜安惊讶地问:“哦?我这儿有柴房?” “有的。”胤奚镇定地回答。 他刚刚进来的路上看过了。 谢澜安强把嘴角翘起的那点笑意压住,摇摇头:“不成,你是我的第一号门生, 便是我在外的门面, 让你住柴房,岂非让人看笑话?” 你是我的。 第一号…… 也不知胤奚是怎么断的句, 总之他听后, 粉泽的唇不受控制地弯起,眼里藏进星光,只是又怕被人察觉, 赶忙抿住嘴。 “那,我去女郎的院门外守夜。” 西院的外门与府宅西门通用,守在那里,离谢澜安的住舍依旧很近。谢澜安撩起眼皮:“一夜不睡?” 胤奚忙说:“不会耽误明天的事的。” 谢澜安微一愣神, 知道他会错了自己的意。 她心知肚明,胤奚千方百计想离她近些,是怕她夜晚做噩梦。 这是一个能拿捏她的软肋,他若因此得意, 借机提要求,谢澜安不会意外。可这小郎君什么都不说,反而小心翼翼地藏着,只找托词来接近她,反而让谢澜安内心浮现一种陌生的感觉。 像猫爪在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搔又搔不着……烦人得很。 谢澜安将脸别了过去。把人心看得太清也不好,这样的纯质无瑕,连逗一逗他都成了有罪恶感的事。 “对面的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为免他太过得意,谢澜安板着脸展开玉扇摇了摇,冷酷端持地说,“去吧。” 胤奚目光一动。 也就是说,女郎一开始就想让他住在内院的,还提前准备好了房间门。 “是。”他笑了一下,嘴上应着,不退反而挪进了两步,就着灯光注视冷颜的女郎,喛喛低语:“衰奴再和女郎讨个情罢,女郎这回出门没带束梦姑娘,夜里没个值夜的人,我看,这屋子里也大得很,要不我……” 谢澜安眉眼霍地抬起。 真胆肥了,还敢得寸进尺。 她目光下移,落在他穿束严实的领口上,眯了眯眼,忽的收扇用扇尖勾住他领子,拉向自己。 胤奚眼底的镇定一瞬溃散,猝不及防往前一跌。 不动如山的女郎喉间门溢出一声笑。 “我说过吧,”她下颔半抬,玉扇抵着男子锁骨的上窝,黛色瞳眸盯住这只妄图勾引她的狐狸,不含一丝情意。 她慢悠悠吐气,“莫以为自己长了本事,便能反将我的军。想留下,可不是白留的……小郎君想好了么?” 说着话,谢澜安故意用扇骨轻轻摩挲过胤奚的脖子。 她经历过多少风浪,一向掌控他人的心性于股掌,岂能被自己手里教出来的调戏了去? 玉质冰凉,所过之处,胤奚细腻雪白的皮肤上顷刻激起一串鸡皮寒粟。 他浮雪似的耳垂腾地红了,“女、女郎……” 谢澜安将扇柄勾得更低,“怪会说话的,继续说啊。” 悬空俯身的姿势本就考验腰力,胤奚迁就着她的动作,躬身如弓。 被那双冷淡戏谑的眸子盯着,他喘息难抑,又不敢呼吸过重,只怕唐突于她,憋得薄嫩的脸皮通红似滴血。 察觉到再这样下去衣襟要散开,他也不敢动。 睫影眨得乱了,也不敢看她。 这会终于有点儿可怜巴巴的样子了,谢澜安心里满意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问:“这屋子还大吗?少爷还想住哪儿?” “衰奴这就走……”胤奚喉结轻滚,颤声道,“我错了,我多嘴,女郎饶我……” 谢澜安往他嫣红轻瑟的唇上定定看两眼,终于大发慈悲地收手。 等那道身影捂着衣领落荒而逃,谢澜安才自得一笑:我还治不了他? 胤奚跑出门,便定住了步子。在夜色的掩护下,他指腹在女郎方才划过的地方捻着皮肉轻蹭,回味,面皮上的红潮还未消散,那双轻软含媚的眼眸却已恢复清明,漆黑明亮。 他嘴角愉悦地牵起。 万籁俱寂,连院中的小池塘也被蒙上一池夜色,不知谁是钩饵谁是鱼。 · 次日,胤奚早起见过谢澜安,便带着黄鲲,乙生一人出门。 今日他要去接触在罗刹江周围山脉活动的一路山越帅,探听失踪官吏的情况,由阮伏鲸从中牵头。 阮伏鲸已在自家昔日的校场院外,负臂等了有一会儿。见胤奚出来,他上下挑剔地打量胤奚几眼,见他衣冠楚楚,面若冠玉,神度清怡,竟也挑不出什么,闷声道:“走吧。” 一人带着随扈,一行四五匹快马,出城后循山路,约摸花费一个多时辰,阮伏鲸带胤奚来到一座水泊山寨。 这罗刹寨的寨主胡威是个不到四十岁的青壮汉子,唇上留着两撇胡髭,曾受过阮厚雄的恩,得知京城来的奉旨钦差想了解情况,他答应得很干脆。 双方见面,略致寒暄,阮伏鲸指着胤奚对胡寨主道:“这小子是祖帅手里教出来的,寨主有什么话,不妨放心说。” 胡威惊讶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不禁刮目,“哦,原来是祖叔的弟子,那便是自家人了!好,快快上座。” 胤奚心中亦讶,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祖遂是吴郡山越民出身,与这位胡寨主还能论上远房的从亲。 所谓山匪寨众,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般都是打家劫舍的,只是有人出身微贫,又无正经户籍,才不得已上山落草。 像祖遂这样能凭自己的真本事闯出一条生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最受山越居民敬佩。 “寨主快人快语,在下也不啰嗦了。”胤奚朝胡威拱了拱手,直言道,“在下想请问寨主,可有关于那些清田官吏下落的线索?” 胡威是个爽利人,伸指勾勾自己的山羊胡,“不瞒郎君,官员失踪之事胡某也有所耳闻。说句实在的,我们这些浮浪人看似不受朝廷管束,其实不过抱团混一混,哪敢劫持身上带印的?不止我可以发誓,此事不关罗刹寨的事,连周边几个小寨小部,我也可一并担保。” 胡威话风一转:“郎君有所不知,要说吴中最大的山越宗部,是在距此六十里的浮玉山中,大当家的姓封。这封氏了不得,与世家豪强往来颇密,收钱占掠,手腕很硬,若说敢打朝廷命官主意的……只怕你们要从这上头查一查了。” 他话未说得十分绝对,胤奚已明白了言下之意,他道:“寨主放心,今日在此地的每一句话,绝不会传出去半句。”他又问,“怎么找到他们?” 阮伏鲸不由看了胤奚一眼,心想这小子还挺上道。 胡威也不由点点头,说到底对方是官,他们是氓民,交情归交情,甭官这京里来的和山中封氏谁硬,他这小小水寨还要在钱唐扎根下去,所以话他只能点这么多。 “封氏宗部规矩极严,采用的是一层层向下管理的方式,那山上三位大当家,说来不怕郎君笑话,像我这等小山寨主,至今也不曾拜会过真容。更别说外人想见了。”胡威道,“不过我认识一个叫谷六的,是浮玉山下属一个小头,管着零散落户在山脚下的几片村户,郎君若有需要,某可引见。” 胤奚自然需要,事不宜迟,当下便出发。 他站起身,见阮伏鲸欲言又止,胤奚便道:“表兄的身份露面不便,一则也恐对方卸不下防备,我自去便是。” 阮伏鲸承认他说得在理,犹豫地看他两眼:“你行吗?” 人是他带出来的,虽然他不乐意,但若出了什么差错,他也不好同表妹交代。 “我不行。”胤奚接得很快,随即风度朗朗地一笑,“但女郎用人的眼光,很行。” 阮伏鲸反应了一时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说,他不会给表妹丢脸。 ——这话谦逊是谦逊,对表妹的尊敬也溢于言表,可怎么让人听着就……那么欠揍呢。 · 胡威没有派手下人敷衍,亲自领路。 来到钱唐下隶的一个小镇,在一处挤在街角的酒寮外,胡威呵了口气,与胤奚指着冷风中左右飘拂的旗招。 他低声道:“瞧见那个细瘦猴腮,玩摴蒱的汉子了么,那人便是谷六。” 酒馆简陋,是用废弃的亭子改造的,四面漏风,因此胤奚将那人看得很清楚。 “看清了,多谢寨主。” 胡威颔首,他只能帮这么多了,要是让封氏得知他从中牵线,惹怒了这山越帅中的巨头,他也落不着好果子吃。 胡威让这小郎君自求多福,勒马回行。 胤奚在酒寮对面的隐蔽处,眼盯那个谷六,耳听馆亭中响震着“卢!”、“卢!”、“雉!”的赌采声,神色冷静,不知在思索什么,没有着急进去。 随行的黄鲲等了半晌,忍不住低问:“郎君,是否让小人回去叫援手?” 他的声音仿佛是惊动胤奚的开关,话音一落,只见胤奚的目光油然一改,变得轻浮起来。 他随手摘下一丝不苟的发冠,抛给黄鲲,带下来几缕发丝,也不理会,又顺手扯松自己的衣领,任其松垮地堆在襟前,边走边道:“抓人有何用,重要的是从他嘴里掏出话来,能坐下谈的事,何必动手。” 一句话说完,他人也到了酒寮外,抬手拂帘,俨然一个市井里出来的浪荡子,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不羁。 只是这浪荡子的相貌未免太乍眼了些,谷六的坐位正对着酒馆门,玩得正兴,忽觉这陋室一亮,抬起眼便愣住了。 胤奚噙着嘴角,径自到谷六桌前坐下,环视着围三面凳子而坐的几个赌汉子,半分不怵场:“正好手痒,哥哥们不介意多个人吧?” 谷六更怔愣,莫名看看左右的同伴。 胤奚也不等他回答,抬手按住油腻污脏的酒案上的五枚木牌,一拢在手。 这下谷六反应过来,伸手按住,阴鸷地打量这个闯进来的脸生小白脸,“你哪来的,懂不懂规矩?” 胤奚眼皮撩起,嘴角还笑着,眸底却绽出一抹极幽深的寒光:“赌桌上,买定离手,愿赌服输,还有比这更大的规矩?”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