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六零]》 楔子-六零年代的草原知青 北京的夏天真够热的,一茬茬的汗冒出来,又被空调吹凉、吹干。空调呼啦呼啦费力地吹,像个随时要倒不过气的病重老汉,偏偏包间里还是闷闷的,不凉快。 林雪君走进包间,一呼一吸间便嗅到了属于不同人类汗液蒸发的味道。 “林医生来了!”坐在里面的班长第一个看到她,当即笑着招呼。 听到班长这话,来参加首都聚会的老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小高,你刚才不是说肚子不舒服,快让林医生给你瞧瞧!” “滚犊子!” 林雪君是一名农业大学畜牧兽医专业的在读研究生,虽然她的心愿是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但为了经营家中牧场,她还是听从父母的建议,选择了光荣的兽医学。 于是,“让林医生给你治一治”就成了每次朋友聚会上必不可少的玩笑。 一开始,她还会挣扎一下,说些“兽医也是医生!”“医学都是相通的!”之类的话。 而今已然放弃治疗,随便找了个空位一屁股坐下,她笑呵呵地说: “别着急,一个个来,我挨个给你们治。” 引得朋友们都哄笑起来,店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然而在酒足饭饱之后,林雪君还是会有些淡淡的忧伤:当初还是应该选人医吧? 曲终人散,大家稀稀落落晃出饭店,北漂的老同学们再次分道扬镳,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 林雪君站在马路边等自己打的滴滴,视野上行,北京灯光晚照下橘黄色的夜空尽收眼底。 天幕没有星星,林雪君紧了紧下巴,从鼻子里叹出长气:要是能去一个兽医更受尊重的地方就好了。 四周的风声忽然变得响亮,明亮的灯光仿佛在变得黯淡,四周热闹嘈杂的城市声音恍惚朦胧起来,好像有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冥冥之中,她仿佛听到一个病恹恹的女孩子的声音,在向上苍祈求,希望能去到一个温暖舒适、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好地方。 …… …… 20世纪60年代,国土极北的小兴安岭车站。 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知青裹着军大衣冲进扑打得眼睛都睁不开的鹅毛大雪中,冷风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却仍咬着牙冲刺。 直到看见站台边唯一一个破绿皮邮筒,她才偏过头避过风雪,大口喘气。 缓过神来,她缩起脖子,冻僵的手指颤巍巍捏出写给父亲的求救信,将之塞进邮箱吞信口的瞬间,女知青把耳朵凑近邮筒,风雪呼号和火车呜咽声中捕捉到信件坠落的细微响动,她才放心地直起腰。 转头眯缝着眼睛扫一圈被白毛雪染得朦朦胧胧的站台,她哆嗦着跺了跺脚,又笨拙地往回跑。 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军大衣里套了多少层衣裳,身形圆得似球,冲过雪雾的背影仿佛巨球滚过。 “呜——呜——”别国淘汰下来的旧火车发出低沉的老年呼吼,催促着赶火车的人速速上车。 球状女知青一手抱着自己,一手拽住火车扶手,笨拙地往上挤。 站在门边的列车员焦急地左右探看催促,转头瞧一眼‘女球’,伸手在她背上用力一托,女球借力之下终于钻进车厢。 穿过已经结了层冰溜子的车厢连接区域,‘女球’闪进车厢,被内里高些的温度一冲,不自觉驻在原地打了个寒战。 这辆列车上坐着的大多数人,都是响应国家号召,来到祖国边疆,准备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施展拳脚、大干一番的热血青年们。 他们中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三四岁,最年轻的甚至才十五六岁。 ‘女球’回到自己座位,相邻的几位知青紧了紧军大衣,没精打采地抬头瞥一眼‘女球’,便又闭上眼继续打瞌睡。 1分钟后,火车发出喷气的嗤嗤声,又一阵嘎吱嘎吱、叮叮咣咣后,喘着粗气出站了。迟缓的‘况且况且’声逐渐密集,雪雾弥漫的小兴安岭站台被甩在身后。 新上车的乘客找到位置后,车厢内的灯光便再次熄灭。暗色的火车驶进沉沉山林,天地一片黑蒙,连白雪也被染成夜色。 风从冰霜封住的窗缝间钻进车厢,黑暗里偶尔会响起咳嗽声。 ‘女球’裹紧自己的军大衣,仍感觉不到暖意。脚上哪怕穿着大棉鞋,还是冻得吱吱疼。她只得不停跺脚,又怕吵到别人,每每鞋底快跺到火车地面时都要减速。 父母给她带的面包早吃光了,兜里的钱也见底。更何况在火车到牙克石站补充物资前,大家就算有钱也没有食物可买,只能捱着。 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磨牙声、发抖时的磕牙声,和自己肚子咕噜噜响声中,‘女球’知青逐渐陷入半梦半醒的昏沉中。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天光变亮,四周变得暖和起来了,又好像仍黑沉沉不见天日。‘女球’时冷时热,口唇发干,想喝水,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难受得哼哼,耳边有时安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有时尽是嗡嗡的噪音,有时又好像有某种呼唤忽远忽近。 她竭力去听,努力去听,迷糊间终于识别出,那声音在喊的是‘林雪君……林雪君……’。 哦,对了,她的名字叫林雪君。 冷热交替间,伸手想去抹脸上的眼泪,却发现自己连掀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再次陷入黑沉前,她好想放声大哭啊。 希望邮去北京父亲单位的信能快快地、顺利地抵达,她后悔了,不想去插队了,她想回家。 呜呜……好想去一个温暖的、舒服的、吃喝不愁的地方啊…… 在海拉尔站,卫生员给裹成球的林雪君打了针,又将她裹在羊绒被子里送上前往呼色赫公社的大车。 载着几名知青的卡车连夜出发,轰隆隆驶出城市,一头冲进雪国深处——那里是生活着‘将牲畜看得比命更重要’的牧民,兽医比沙漠中的绿洲还少,牧业重要到会影响国家发展和未来,的—— 茫茫大草原。 林雪君同志 大概因为参加北漂同学会时喝了些酒,林雪君晚上回去有点发烧,于是吃了药倒头就睡,结果一睁眼,就到了六十年代的北方边疆呼色赫公社-第7生产队。 穿越的原身也叫林雪君,16岁。 其他知青们天刚亮就出去劳动,她则躺在炕上继续跟重感冒做斗争。 林雪君已经躺了三天了,给她看病的卫生员小姑娘王英原本是大队里的挤奶员,入冬后在公社受了两周《赤脚医生》培训就上岗做了卫生员。 搞不好真刀真枪给人打针的次数,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王英每次给林雪君扎针,都要将她的手背拍得红肿了,前倾了身体,贴近那几根暴起的血管深呼吸好几次,才猛一下沉针入血管…… 林雪君每次对着王英给自己扎针时英勇就义般的表情,都恨不得亲自上阵替对方。可惜她病得手软,只能乖乖挨扎。 这里物资极度匮乏,生病了也没有营养餐和水果给她补身体,甚至连新鲜的蔬菜都无。 她这几天生病难受、挨针扎、吃糠咽土豆、上厕所只能爬起来去隔壁小屋里坐泔水桶……真是有苦说不出。 大瓦房外,暴风的呼嚎和雪压柴堆的咔吱声是最好的催眠曲。林雪君今天感觉好了很多,昏睡得很香,睡醒后也觉得精气神回来了,但被窝外太冷,她还是不愿意下炕。 为了保暖,又捞过边上放着的军大衣盖在厚被子上,她感觉自己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 由于连天的暴风雪,即便是白日,天色也同样昏沉沉。 她睡了醒醒了睡,早已丧失时间观念。 直到一阵规律的咯吱咯吱声由远及近,林雪君才知道大概已傍晚五六点,知青们踏雪下工归来了。 年轻人们在门外又是跺脚,又是拍雪,噼噼啪啪地处理了半天,才伸手拧门。 老旧的厚木板门被拉开,大风用力一鼓,将门咣当一声摔在墙上。为首的知青忙冲进屋,又回头催促走在最后的人快关门。 最年长的男知青穆俊卿一进屋就奔去点桌上的蓖麻油灯,顾不得眼镜上蒙了一层雪霜,又折去炕边俯就了灶洞往里填柴。柴灰扑向他头发和面上也不管,双手在膝上一支,转身拎起水壶,出门在柴堆上挑拣了最干净的浮雪到壶中,再快步折返将水壶放在灶上烧了。 干完这一切,穆俊卿终于舒出一口气。他脱掉军大衣挂在门口衣架上,又拉了衣架堵门,挡住门缝钻进来的风。 “林雪君怎么样了?”穆俊卿搓搓手,转头看向被小知青衣秀玉扶坐在炕边的林雪君。 由于知青们刚来就赶上大风雪,呼色赫公社只来得及交代第七生产队给知青们整理出一间大瓦房。暴风雪结束前,他们只能先用板凳放在炕中间,再搭条布盖遮挡视线,分开男女两边凑合几天。 “好多了。”林雪君肌肉还有点酸,在衣秀玉的照顾下起床。 套上厚棉袄,披上军大衣,踩上圆咕隆咚的羊毛毡靴。 衣秀玉扶林雪君去隔壁仓房改造的茅厕,关上门后转头将嘴撅得老高: “本来是揣着建设祖国边疆的伟大志向来这里的,结果每天白天去喂牛扫牛圈铲牛屎,晚上还要回来伺候人,跟个旧社会的大丫鬟似的。” 本地东北汉人的方言怎么说的来着? 大冤种! 这次来的8个知青,除了林雪君外,大家都已经一块儿干好几天活了,互相之间也算有些了解,唯独不清楚每天躺在家里的病号‘林妹妹’是什么样人。 对林雪君唯一的了解,就只有她还没到公社就开始给家里人写信,天天嚷着要回北京。 那信写得可勤快了,墨水用了不少,邮票也费了好几张。就是现在,放林雪君东西的抽屉里都还有一封写了一半,因为发烧生病没能写完的求救信呢。 衣秀玉帮林雪君整理东西时,可看到了信上写的【救命】二字,特别特别大,几乎占了半张信纸呢。 大家都觉得林雪君呆不久,说不定病一好,身体扛得住舟车劳顿了,就会走的。 走了也好,省得病恹恹的娇气,建设不了祖国,还拖他们知青的后腿。 他们现在想快速融入大队,得在牧民们面前好好表现,可不想让人看见林雪君后,觉得他们知青都像林雪君那样退缩畏难。 大家便想附和衣秀玉两句,却听到最年长的穆俊卿率先道: “衣同志,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对同志呢?” “……”衣秀玉嘴巴一扁,虽然不情愿,还是答道:“像春天一样温暖。” 穆俊卿点点头,‘加油’的意思传递到了,便不再纠缠此事,拢了下自己有些乱的满头自然卷,又去搬其他凳子了。 其他人见穆俊卿表了态,即便对林雪君同志的作风有点意见,也不方便继续说什么了,只好朝衣秀玉或耸耸肩,或安抚笑笑。 衣秀玉叹口气,待林雪君上完厕所,还是凑上去挽住了对方手臂往餐桌扶。 “我要洗个手。”林雪君转向洗手台,对衣秀玉道谢:“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 “真的?你可别又摔个大跟头。”衣秀玉有些不放心地松开手,看着林雪君脚步虽虚浮但还算平稳地走向洗手台,这才拍拍手掌,坐到餐桌边去了。 时不时转头打量打量林雪君洗手的背影,衣秀玉又扁了扁嘴。 林雪君擦好手坐到桌边,今天的晚饭跟昨天的、前天的一模一样,都是一点油水没有的土豆炖冻过的扁豆角,配一碗稀粥,一个馒头。 这搭配就算是只凑合一顿,她都会觉得油放少了、应该再加点酱油、味精和红烧肉的,更何况是天天吃。 胃里咕噜噜叫得欢,大脑却有点抗拒。 余光扫向身边,从慈溪插队过来的衣秀玉正认真地将土豆和豆角夹进粥碗里,围着碗边摆一圈儿。又盛了一勺清汤寡水的菜汤到粥里,将粥和汤搅拌好后,开始非常非常认真地吃起来。 衣秀玉这个认真,不止是表情和动作,连她的节奏也是认真的。 两口粥,一口菜,两口馒头——节奏绝对不乱,吃得简直像做法事一样严肃虔诚。 听说衣秀玉才15岁,初中毕业。在南方城市里找不到工作,家里人吃饭都成问题,见知青支边有每个月二十块钱的工资,还顿顿有饭,就扛上行囊从温暖的南方来到了国家最寒冷的地方。 大概是以前就过惯了苦日子,白天劳动也饿狠了,衣秀玉表情很享受,仿佛吃的是什么美味。 林雪君品了品嘴巴里的苦味,终于也端起了碗。 穆俊卿见大概是因为生病而没胃口的林雪君终于动了筷子,微笑道:“吃吧,吃吧,吃饱了不想家。” 听到他这一句话,林雪君的眼泪差点崩出来。 她可太想家了,想乳胶床、乳胶枕、鹅绒被子、地暖和空调,想北京的爆肚、烤鸭、铜炉火锅里一卷一卷的羊羔肉、肥牛卷和脆毛肚…… 抹了抹眼睛,可惜一点泪也流不出。流泪都是要消耗盐份的,她现在嘴里没味,合成泪液都缺元素呢。 饭后,林雪君想帮忙刷刷碗。 之前看,好多都写这个时代不仅环境恶劣、又苦又累,还有许多极品恶人。在高义务、互相监督的公有制年代,她还是勤快点的好。 衣秀玉却抢过碗筷,“这水冷的像冰一样,你一沾手,肯定又病得更重。我可不想又多照顾你几天。” 她是被生产队大队长叮嘱过要好好照顾林雪君的。 “啊。”林雪君有些尴尬地缩回手。 衣秀玉转头见她好像有点被自己的话打击到,又有些扭捏,落下句“我也不是嫌弃你,就是…反正你还是快点好吧。”便捧着碗去刷了。 林雪君摸了摸脸,转面想看看其他人有没有什么轻快点的工作可以由她代劳。穆俊卿手上因为干重体力活起了大泡,正用烛火烧了针头对着灯光挑泡。 这时代好像还比较保守吧?她上去握住人家青年的手揉来捏去的好像也不太合适。 正踟蹰间,四位女知青中年纪最长的孟天霞拉过小凳子坐到穆俊卿面前,丝毫没有扭捏地、格外爽快地捞过穆俊卿的手,一把捏过对方手里的针,凑头道:“穆同志,我帮你。” “……”林雪君眨了眨眼,看样子自己对这个时代男女同志相处的模式,还是认识得不够清。 衣秀玉手脚麻利地刷好碗,见林雪君呆站着,便捞了一杯温水,拿出卫生员留下的药,一手举药一手举杯,齐送到林雪君面前: “吃药。” “好。”林雪君回神去接水杯和药,手碰到衣秀玉的手。这双刚洗好碗的手还湿潮着,冰凉冰凉的。看样子刷碗的水果然如衣秀玉所说,像冰一样凉。 她坐到炕边,在衣秀玉的监督下爽利地吞下药。 “这还差不多。”衣秀玉对她痛快吃药的行为表达了认可,这才接过她手里的茶杯,转身又去擦窗户上被屋内热气蒸出来的霜。 林雪君想喊衣秀玉过来炕上捂捂手,瞧着小姑娘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一直没能找到开口的时机。 一位男知青站在灶边搓手,掏了掏灶里的灰,洒在屋门口防寒防潮。他折返回来往灶里填柴时,又看了看灶边堆着的一小捧柴—— “柴太少了,炕都热不起来,屋里越来越凉了。”他叹口气,掐腰发愿:“今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明年入冬前,我一定在院子里挨墙码满了柴,冬天把屋子烧得热腾腾的。” “我看牧民都捡羊粪牛粪晾干了烧,省得砍树劈柴或者漫山遍野地捡柴了,回头我们也研究研究。嘶……”穆俊卿习惯了讲话的时候摆手,忘记了自己手正在孟天霞掌控中,一要晃悠就被孟天霞狠狠捏住制裁了下,疼得他直抽凉气。 大家正闲叙着他们饥寒交迫的现状,外面忽然有许多嘈杂声响。 “出什么事了?”衣秀玉用生产队长给的小铲子用力铲了两下窗上的冰片,凑近了玻璃往外看。 只一会儿工夫,嘈杂的声音变得更大,连风声都压住了。男人女人着急的喊叫交织,好像有许多人在着急的奔逃。 知青们登时人心惶惶,全披了军大衣凑到窗口往外看。 窗外的油灯被奔跑之人摇得像在黑夜中跳舞。 跳舞的油灯一盏又一盏地飘过,穆俊卿坐不住了,他走到门口捞过羊皮袄子,裹上便推门,“我去看看。” “我也去。”其他人也陆续去找自己的羊皮袄子。 林雪君因为还没参加劳动,未收到大队长送的羊皮袄子。便从炕上捡了件小被子往身上一裹,坠在最后也跟了过去。 踏出小屋门的瞬间,寒风夹杂着雪花铺面而来,混沌的大脑一下变得异常清明。 雪片子虽铺天盖地,但空气很干净,极目远眺仍能望到东边如巨蟒蜿蜒爬行般黑沉沉的群山,那是内蒙古高原与松辽平原的分水岭,是东北重要的生态屏障和国家森林保育区,大兴安岭山脉。 西边则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蓝色雪原——这是世界著名的三大草原之一,是我国最美的六大草原之首,呼伦贝尔大草原! 这是一片尚未被开发,充满‘黄金’的宝藏之地啊。 深吸一口,熟悉的寒冷味道,这是除了家乡呼伦贝尔,哪里都没有的、难以描述的味道。 林雪君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口,把小被子交叠了裹得更紧。 眼前的景象十分亲切,出生在几十年后呼伦贝尔土地上的她,儿时经常看到。 这一刻,林雪君仿佛不是穿越,而是回到了故乡。 “老乡,出什么事了?”前方传来穆俊卿顶着风喊出的问话。 “半个小时了,母牛生牛犊子呢,生不下来啊。这可咋办——”老乡的话逐渐被风吹得变了调。 林雪君微微怔愣,随即加快脚步,循着前方的人声和油灯指引的方向,踏着厚雪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向着牧民用羊毛毡临时围搭的牛棚走去。 母牛难产 呼色赫公社第7生产大队的上万牲畜拆分成几个畜群,分别派给几户牧民放牧和照看。一家好几口人的大户分的畜群大,能有几千牛马羊骆驼驴子。小户的牧民分到的畜群小,一般也有大几百的牲畜。 眼前这个牧民的畜棚占地面积极大,用活动栅栏和粗毡子围成挡风墙,最里面是挤在一起取暖的几百只羊,除此之外还有10头母牛12匹母马2峰骆驼和5只小毛驴。 其中一头母牛被栓在另一边结实的木棚里,外面围着十几个人凑头看热闹。 外面寒风裹着雪片子,这里却被人喷出的热气蒸得尽是一团一团的白雾。 林雪君从人群侧面挤进去,便见熬过一冬的母牛瘦得骨头将皮支成小帐篷,四条瘦腿颤巍巍地不安踢跺,仿佛随时会支撑不住那沉甸甸的大肚子。 “哞——哞——”母牛躁动不安地痛叫,时不时甩头,牛角撞在绑缚它的木柱上,撞得木柱支撑着的棚顶扑簌簌往下落雪。 “这可怎么办?风雪封路,这大晚上的去场部请兽医,别说根本请不来,去的人都要冻死在路上。”一位牧民急得跟着母牛一起跺脚,时而看看牛时而看看牛棚外的雪,仿佛企盼雪能忽然就停了。 场部是呼色赫公社所在地,大草原上地广人稀,场部距离这里要近百公里呢。 “就算现在雪停了,路上都是积雪,骑最快的马也赶不及的!”一个穿着棕色蒙古袍的蒙古女人用蒙语不断地念叨: “来不及的,来不及的。” “巴拉老头没了以后,咱们这啥牲畜生病了,都得去场部请,哪来得及啊!什么好牲口都白瞎了。”一位戴着顶三角形的羊皮尤登帽的本地汉族牧民,东北话混着带点口音的蒙语,一边抱怨一边抹脑门上的汗。 牲畜就算拆分到各个牧民手里照顾,但都是属于大队的,是属于大家的财产,谁养着的死了,都是集体一起受损。 今年冬天连饿带冻,再加上被狼掏走的,死伤近四分之一。这种8月初早早配上的母牛,不等春天到来,返寒正严重的3月末就要生犊子,小的本来就难保全,要是母牛也难产死了……牧民们养了母牛一年以上的,辛辛苦苦就等着它下犊子产奶呢。 更何况大牛养久了都有感情,死了真是心疼啊。 “可惜巴拉阿爸也没培养个后辈接他土兽医的手艺。”戴着狗屁帽子的牧民忍不住叹气。巴拉老汉虽然不是公社里戴眼镜的那种兽医,却是经验丰富的老牧民,对于牲畜们常得的病都有一定应对手段,是这片草场上牧民们常打交道的土兽医,可惜没熬过今年冬天。 “现在这关头,还说这个干啥?” 站在母牛头侧的黑瘦牧民苦着脸,任边上众人东一嘴西一句的着急,并不答话,只是在母牛喘粗气时,一下一下抚摸母牛头脸中央微卷的白毛。 长手长脚的生产队大队长也急得直跳脚,他一边抚摸母牛的肚子,一边向外探头探脑,催促问:“卫生员呢?还没来吗?就算背也背来了!怎么还不到?!” “来了!来了——”站在最外围的牧民看到一路颠簸过来的手电筒光照,忙欢喜地大喊,仿佛看到了救星。 林雪君在呼伦贝尔长大,虽不会书写蒙族文字,也看不懂蒙字,但听和说却没问题,她围在边上将大队长和其他牧民们的话都听了个明白,比探头探脑满眼迷茫的知青们更了解来龙去脉。 也顺着众人目光往牛棚外看,林雪君发现来的是熊一样壮的蒙古族妇女主任,知青们抵达大队时,抱着自己去见卫生员的就是这位强壮的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簇拥着的是卫生员王英——就是给林雪君看病打针的人医小姑娘。 大队长病急乱投医,竟然将人医给请来了。 虽然人和牛都是哺乳类动物,但人和牛的构造、疾病及治疗办法等等大多都有天壤之别,大队长这是真的急得没办法了啊。 林雪君看着卫生员王英穿过牧民们让出来的路,走到母牛跟前,皱着眉跟大队长讲自己的难处: “大队长,人和牛那能一样吗?你让我治,我……我也不会治啊。” 她挎着自己的药箱,摘了手套,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给人接产的那一页,为难地抖给大队长看。 林雪君不自觉点了点头,无声地认同了王英的话。 她又看一眼母牛的状况,羊水已经破了,混着地上母牛拉的牛粪,泥泞一片。母牛撅着尾巴,时而用力,肌肉抖颤,但就是不见小牛犊子露头。 这一会儿已经有血滴悄无生息地落在泥泞上了。 林雪君脚往前挪了一点,又踟蹰。 在牧民们眼中她只怕就是个愣头青黄毛丫头,大家能相信她,让她出手吗? 何必自找没趣。 “大队长,我都摸不到小牛的动静。”卫生员王英无奈地摸了摸牛肚子,又拿听诊器胡乱听了听。 不等大队长讲话,人群里已经有牧民好大一声叹气,然后嚷嚷道: “以前咱们不就出过这样的事儿嘛,牛犊子早就死在母牛肚子里了。牛犊子硬了,卡主了,母牛再怎么用劲儿也生不出来,最后一尸两命啊。” “是这样吗?”大队长青着脸,转头问卫生员。 “我……我也不道哇。”王英一着急,在场部学的好听的普通话都忘了,出口变回大碴子味儿的乡音。 林雪君的脚又朝前迈了一步。 绷着面孔,她目光忽然瞧见了边上的其他知青们。 当下环境里什么都缺,缺药材,缺医疗设备……她初来乍到最应该遵循的法则就是低调,少说多看。 就算牧民们真的让她试,失败了怎么办? 现在知青下乡政-策才开始推行,他们8个人是第7生产大队迎来的第一批知青,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想打个好样儿,给老乡们留下个好印象。 但这几天她躺在炕上养病,听知青们的话音可不是这么回事—— 大队长和牧民们都将城里来的孩子知青们当奇珍异兽一样审视,觉得他们肩不能担水不能提的,草原上的生活方式一概不懂:湿热的手敢往铁锹上摸,一摸掉一层皮,血淋淋的,疼得龇牙咧嘴的再就啥重活都干不成了……牧民们瞧见他们这娇气样,就都不爱在他们身上浪费口舌了,干活都不教的,十分敷衍。 知青们老觉得他们被孤立了,心里特不是滋味。 大队长虽然老安慰他们做工作不要急,要有耐心。但大队长交代给他们的喂牛铲草、清理牛棚之类的工作,他们累死累活干一天,也还是常只换来牧民们的摇头叹气。 想要融入这里被牧民们接受,千难万难。 揣着热血的知青们都被牧民们失望和不认同的眼神压得不甘又气恼,还有委屈地悄悄抹眼泪的。 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要是强出头又没成功,给知青团体丢了人,她就要考虑考虑自己病愈开始劳动后,不仅牧民们排斥,连知青们都要跟她划清界限的悲惨境地了吧。 本来到这里后她就一直生病,拖了团队的后腿。 林雪君仿佛已经看到衣秀玉被她气得一边跺脚一边抹眼泪的模样了——衣小同志那么想要求上进,渴望以小小身躯打出大大天下,要是被连累着责备…… 想到这里,林雪君迈出去的脚,又默默缩了回来。 这时站在牧民外围的屠宰员见时机成熟,挤出人群,中气十足道: “大队长,牛犊子要是硬在肚子里了,母牛硬使劲儿,肚肠子都要被戳烂的,灌得哪里都是血,可不好处理了。要不咱们也别让母牛多遭这个罪了,我把它牵到屠宰场,给它个痛快得了。” 拽着母牛一边安抚一边鼓劲儿的畜主老汉忽然抬起头,攥着麻绳的手用力,朝大队长着急地嚷嚷: “再生生,让它再努努劲儿吧,再试一试啊。” 说罢,又走到母牛身侧,直拍母牛的屁股。 母牛似乎察觉到危险在即,转过脑袋,大眼睛一直追着畜主老汉,一边喷气,一边哞哞低叫。 它不安地跺跺脚,双腿有些站不直了,似乎随时会瘫倒。但母牛跟畜主眼神一对上,便仿佛看懂了老汉的关切焦急,又用力喷一团气,哞一声吼,把腿给绷直了。 下一瞬,它尾巴下的水门里流出更多血水。 畜主老汉心疼又着急,零下十几度的牛棚里,他额头上一茬一茬地冒汗,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净。 牛棚里七嘴八舌的牧民们都噤了声,只剩叹气,气氛格外沉凝。 一直围着看热闹的穆俊卿拉了既会说蒙语也会说汉语的妇女主任,悄声问了来龙去脉: “……这样下去,唉,早晚的事儿了。” 站在边上认真倾听的其他知青都跟着露出悲伤表情,多愁善感的衣秀玉果然抹起眼泪了,口中说的却是: “母牛太可怜了,老乡也太可怜了。我要是知道怎么医那个牛就好了。” 竟跟其他牧民一样,生出了关切之情和无力感。 林雪君将下唇咬得发白,耳边听着衣秀玉的声音,目光盯着急得团团转的畜主老汉… 终于长叹一声,迈步挤出人群。 她裹着毯子,两步跨到卫生员王英和母牛中间,朗声朝大队长道: “大队长,从母牛的出血情况和整体反应来看,牛犊活着的可能性挺大的。” 掏牛屁股的少女 忽然走出来的陌生人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队长先是愣了下,随即皱起眉。 “你怎么也跑出来了?”他瞪起眼睛,转头看向围在边上瞧热闹的其他知青,找到衣秀玉后责备道:“交代你好好照顾病号,你怎么把她放出来了?” 说得好像林雪君是什么不受控制的奇诡生物。 衣秀玉此刻才发现林雪君也在,大惊失色,眨眼露出犯错误的愧疚表情,一步上前,啊了一声没啊出什么来,忽然背转身往下一蹲,竟摆出要背林雪君回家的架势。 林雪君垂眸看一眼衣秀玉即便被层层叠叠的厚衣服包裹,仍显得有些窄小的肩背,嘴巴喏动了下,便伸手拉起衣秀玉,对大队长解释道: “不怪衣秀玉同志,是我自己偷偷跟着跑出来的。” “你这不胡闹呢嘛,再发烧要死人的。”大队长转头在人群中寻找起来,嘴里嘀咕着:“我找个身强体壮的背你回去。” “不用。”林雪君见大队长抬手要点人,急得一把抓住大队长手腕,见对方诧异回望,她叹口气,手指向摇摇晃晃快要站不住的母牛道: “先别管我了,救牛要紧。我之前在北京看过一些兽医相关的书,让我试试吧。” “你——”大队长开口似有话说。 林雪君却利落打断,转头语速快语气急地问王英:“有胶皮手套和油吗?” “啊?有胶皮手套,干啥——”王英不明所以。 “借用一下。”林雪君朝着王英点了点头,随即伸手。 王英鬼使神差地打开医药包掏出手套,忽然觉得不对劲,忙转头以目光询问大队长。 林雪君却已掀了身上的小棉被给衣秀玉,手一探便从王英掌中接过了胶皮手套。 “你真会给牛接生?”大队长有些不确定地问。 其他牧民们也都面目紧张地打望,有些担心。 林雪君走到母牛头侧边,先伸手摸了摸母牛的头,让它看清自己,放下防备。接着又拽了拽畜主老汉握着的麻绳,确定母牛被绑得很牢,不会在自己医治时忽然发狂伤人,这才转身前后左右地打量母牛做视诊: “牛羊水破了一般半个小时就产犊了,这头牛已经三个多小时了吧? “母牛时起时卧、焦躁不安的状况应该也有小半天了,半个小时前见血,还出现站不住的情况,对吗? “母牛生产前还有什么其他不同寻常的反应吗?” 大队长虽然不是兽医,但之前观摩过场部的兽医看诊。场部的中年兽医就是这样先确定牛被绑好了不会乱撞,然后在牛身上又是摸又是叩的,他当时还问过兽医这是在干啥,兽医说叫‘叩诊’,是做检查的办法。 他一瞧林雪君的手法,就觉得说不定有戏。再打量对方站到牛身边之后,蹙眉凝神的模样,就又多信了几分。便先喊了一个牧民去把大队储备的兽药和器具都搬过来,又喊另一人去取过世的土兽医巴拉的兽用遗物。 之后才转身将林雪君的疑问,用蒙语翻译给畜主老汉乌力吉。 林雪君虽然听懂了乌力吉的蒙话,但考虑到原身是个从北京来的高中生,根本没到过内蒙,也不会蒙语,便也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边走到母牛屁股后面,一边听大队长翻译。 “这闺女在牛身边舞舞玄玄的,别让牛给蹬了,那一下子可够呛啊。”戴尤登帽的牧民看着林雪君站在牛身边前前后后地叩两下、听一听,又是摸又是拍,心里直害怕。这好好的知青过来,病本来就没好呢,别再让牛给踹了。 他就被牛踹过,幸好是避开肚子踹在大腿上,但也瘸了小半个月呢。 以眼前这闺女的体格子,被牛踹一脚,只怕要直接躺倒。这大雪封山的,想送她出去看病都费劲,别母牛难产死一大一小不说,还捎带个大闺女,那不完犊子嘛。 “这也是新来的知青?”牧民们开始交头接耳。 “有点面生。” “好像是那个躺着过来的,一到大队就被抱来抱去的病秧子。” “你看她那胳膊细的,跟竹竿子似的……” “穆同志,你帮我拽着牛尾巴,别让母牛拿尾巴抽我。”林雪君假装听不懂牧民们的窃语,忽然转头。 正专注看着林雪君行事、仔细打量林雪君表情的穆俊卿忽然被点名,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听令行事地上前两步,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牛尾巴。 “注意一直站在母牛身侧,别让它踹到。”林雪君叮嘱。 “……噢。”穆俊卿看了看自己手里忽然多出来的牛尾巴,又看看几乎跟自己等高的牛屁股,有些紧张地挪蹭了下,一时无言。 大队长才要拿出一队之长的威严,喊牧民们清静点,别一直叨叨叨个没完,就听林雪君又朗声一句: “大队长,你让牧民弄点干草垫在牛屁股下面。” 大队长还没出口的喊话生生咽回去,眨巴眨巴眼睛,见林雪君已又转头去看牛了,只得听她的叮嘱抬臂喊牛棚女主人去准备干草。 站在女主人身边的小孩听到大队长的话,不等阿妈动作,已脱兔般跑向一边,一人抱了一捧干草回来。 林雪君见扎辫子的蒙古小朋友抱着干草眼巴巴看着自己,退后一步,指了指牛屁股底下。 肢体语言是全世界通用语言,小孩当即领会,依次将干草平整地铺在了牛屁股下方。 林雪君点了点头,这样一来,牛拉屎拉尿流羊水不会喷溅得到处都是,小牛生下来也不会摔在泥地上了。 蹲身从大队长让人送过来的兽药中挑出碘酒,又脱掉外层的军大衣和棉袄递给衣秀玉,才将袖子撸到上臂,戴好胶皮手套后在小臂和手套外抹了碘酒。 王英有些紧张地看着林雪君一系列看起来笃定又利落的动作,目光殷切地追随着对方戴着的胶皮手套。 那可是她上卫生课的时候,因为学得最快,才得的奖,全班就她一个人有。 自己平时老稀罕了,怕风吹着怕水潮着的,一直用布包着放药箱里,特别宝贝…… 王英正在心里嘀咕着,一直追随手套的目光倏地一紧。下一瞬,她瞳孔收缩、震颤,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啊啊啊啊啊! 林雪君将手插进去了!戴着她的手套!插-进-去-了! 与王英同样瞠目结舌的,还有围在边上的其他牧民们。 这场面非常少见,许多人更是一次都没见过! 像林雪君这样看起来干干净净、秀秀气气的小姑娘,如此利落地做出这等事,那更是想都没想过了! ——只见林雪君左手搭在母牛臀侧,右手往牛屁股后面一探,面不改色、突如其来、毫不犹豫地!连右手带小臂,全插进了牛屁股! 母牛难产,原因竟是—— 手臂插入牛直肠下方的产-道,林雪君感到巨大的压力紧紧箍住手臂。她微缓了下动作,深吸一口气,侧着身体,一点点往牛子-宫里探。 母牛产-道湿润温暖,竟也帮她驱离了些寒意,右手臂上因冷而立起来的鸡皮疙瘩也消了。 一件衣服被披在她身上,为防止衣服掉落,有人将大衣袖子绕过她脖颈系了个扣。 林雪君顾不上去看是谁在照看自己,她已摸到了小牛,暖的,软的,有弹性。 “还活着!”她惊喜地抬头。 “牛犊子吗?”大队长一下殷切地凑到跟前,一脚踩在牛粪上都没发现。 “嗯。”林雪君点点头,又继续去触探小牛在子宫内的姿势。 “还活着!她说牛犊子活着的。”大队长忙转头用蒙语向畜主乌力吉转达,又折身对其他牧民道:“她说牛犊子活的。” 大家都惊奇地把眼神捋直了,紧盯着林雪君。 畜主乌力吉更是攥紧了麻绳,连抚摸牛头都忘记了,张着嘴巴,前倾了身体,绷着一身力气,紧张得仿佛是他老婆在生产。 林雪君凝神垂目,手指挪动很慢,摸得很仔细。 细长的是牛腿,在上面,小牛是仰着的,怪不得难生。人家正常小牛都是头朝外俯趴姿势,这只仰着……还蜷着头! “胎位不正,小牛仰躺着,还这样蜷着头。”林雪君又对大队长补充了句。 “哎呦——”大队长一下攥紧了双手,不自觉耸起双肩,皱起眉头。 围在四周听不懂汉化的牧民们立即不乐意了,纷纷催问: “怎么了?” “大队长,她又说了啥?” “咋地?出啥情况了?牛犊子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啊?” 听得懂汉化的牧民忙帮着翻译,有的半懂不懂,翻译的乱七八糟。 大队长转头朝着四周一压手,用蒙语喊道: “别嚷嚷了,脑壳子疼。牛犊子活的,就是仰着,这样。” 说着他炸起胳膊,摆出个仰躺着的姿势,又道: “头还蜷着。” 又把头往左肩膀里一藏,摆出个蜷脑袋仰躺着的姿势。 大队长这么连说带比划的,牧民们总算听明白了,于是也都跟着皱起眉,大小声再次嘈杂起来: “哎呦!” “这可咋办?” “难搞了。” “那还活得成吗?” “母牛可遭老罪了啊……” “都别吵!”大队长一声令下,紧张的牧民们再次闭上嘴,只绷着面孔时而看看母牛,时而看看林雪君的表情。 畜主老婆这会儿已经有点站不住了,心里慌得厉害。 刚才她做好了母牛和小牛犊子都活不成的准备,虽然难过,但也死心了。这会儿又生出希望,再听到小牛胎位不正,便觉坐立难安。 她嘴里嘀嘀咕咕地祈福,手不自觉攥成拳头,压在心口处。 人群注视下的林雪君肃着一张面孔,手臂时而费力地拧转,时而向内伸,时而往外拽一点点…… 穆俊卿抓着牛尾巴的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得气也不敢用力喘。眼镜起雾后,他抖长袖子单手擦眼镜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林雪君折腾了好一会儿,确认小牛被她一通连拽带推得侧卧过来,也伸展开了头部,再检查脐带等其他都没啥问题,才转头对大队长道: “让所有人后退十步,让开空间。” “好。”大队长点点头,转身落实。 牧民们呼啦啦后退,一边退,一边数数。 接下来,林雪君又沉着地请大队长弄来3根麻绳,又选几人按住母牛防止它乱动,最后最关键是还需要六七个壮汉。 大家见识过林雪君毫不犹豫地手插牛屁股,虽然不知道她喊这么多人干嘛,但想到说不定真能救母牛,也不用大队长开口,更无需畜主乌力吉请求,各个自告奋勇表示自己有劲儿,自己能行。 由于牧民们太过热情踊跃,在接下来做准备的阶段,场面居然逐渐燃了起来。 每个人的每个工作都在有序地进行,仿佛众志成城做一件大事。 绳子到位,人员到位,大家准备用绳子绑母牛的时候,却见林雪君竟然捏着麻绳塞进了扭屁股?! 塞好了第一根,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这是干啥呢?” “你问我,我能知道吗?” “嘘——”大队长也正等得焦心,回头一记眼刀。 系好了——3根绳子分别栓住了小牛犊的两条前腿和脑袋。 林雪君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在看自己。 之前只在养牛大厂和宠物医院实习过的林雪君,第一次在如此多探照灯般的焦灼目光注视下工作。 一股热流忽然上涌,那种被众人关注、被指望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左手压了下心脏,她对上拽着牛角的畜主老汉乌力吉的目光。 风吹日晒造就的皱纹,遍布他整张脸。眉目间都是苦涩,眸光却熠熠,充满希冀。 咽了口口水,悄悄深吸气,她将三根绳子递给面前的三拨人: “我让谁拉,谁就使劲儿拉,好吗?” “成啊。” “没问题。” “成成。” 得到大家的反馈后,林雪君点点头,又转头叮嘱拽住牛的人一定控制住母牛。 所有人就绪。 林雪君双手扶在水门边,确保自己可以保护好母牛的器官了,这才开始指挥: “这两根绳,先3分力气拽一下。” 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略有迟疑,却还是在林雪君拔高声音第二次催促时,拔河一般齐力拽了起来。 “8分力拽,用劲儿!” “你不要用力,你这绳是拴在头上的,不急呢。” “你们两根绳,再拽!再用力。” 林雪君有序地指挥。 母牛感受到拉力,开始挣扎,一边低吼,一边左摇右摆地想逃走。 拽住母牛的人忙掰牛角、拽母牛,不让其乱跑。 林雪君也用力推住牛屁股,帮助母牛向前用力。 母牛被拽得摇摇晃晃,林雪君也被牛屁股拱得摇来晃去。 穆俊卿担心林雪君被母牛撞倒,忙用身体顶住牛屁股,帮林雪君向前推牛。 “好了好了,都先别拽了。”林雪君忽然大叫,大家吓得忙住手,大眼瞪小眼地探看。 林雪君伸手在母牛水门内一掏,又扭着转了几下,左手向后一摆,再拽。 拽小牛腿的壮汉们忙又用力。 下一瞬,一边帮忙一边维持秩序的大队长忽地大叫:“啊啊!啊啊啊!” 他激动又紧张得几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其他人也看到了—— 小牛蹄子出来了! “啊啊啊!出来了出来了!”不知是人群里谁忽然尖叫一声。 一个粉色的鼻头最先出现在众人眼前,接着是白嘴巴子,再一眨眼,小牛犊的大脑袋已经完全掉了出来。 尤登帽瞧见这一幕,上前单膝跪地,戴着棉手套的左手托住牛犊,右手拽住小牛前蹄,用力一拽,牛犊便噗通一声落在了干草堆上。 四周乍然响起一阵欢呼,所有人都本能想要上前,大队长忙往后推,示意大家不要拥挤。 牧民们便摩拳擦掌地看着,各个喜笑颜开,挤出满脸笑纹。 畜主老汉乌力吉口中只哎呦哎呦地唤,想要扑过去看看小牛犊,又忽然想起什么,忙转身去解母牛头面上的绳索。 母牛一获自由,便转身去看自己的孩子,虽然是第一次产犊,却天生懂得仔细帮小牛犊舔干皮毛。 小牛犊时不时甩头蹬腿,大有立即便想站起来跑两圈的架势,虎头虎脑,真是可爱。 生出来了…… 生出来了! 好多人到这时候才恍惚回神,忍不住依次发出几乎一模一样的感慨: “还能这样生牛犊子?” “这不是扯犊子嘛……”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牛犊子可以这样生的!” 牧民们的笑容 林雪君举着双手,靠着身后的木棚柱,一直绷着的肌肉忽然松弛下来,才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酸痛。 尤其是手臂,简直快要抬不起来了。 她转眸,正对上同样举着双手,正站在她斜前一步的穆俊卿。 二十出头的男知青已然卸下了不得不给其他知青当哥哥的故作老成,一头自然卷在拽牛犊、推母牛屁股的过程中折腾得更潦草,像顶着个蓬松的鸟窝。略显笨拙的眼镜上沾了赃污、蒙了雾气,将眼镜后标致的双眼皮大眼睛遮得更具神秘感。本来小麦色的干净面颊,不知什么时候被牛尾巴抽了一道浅痕…… 对于自己‘糟糕’的形象,穆俊卿好像全无所觉,他累呆了的眼神才跟林雪君接触上,便荡开笑意,仿佛春暖花开,漫山遍野都绽放了大朵大朵的花瓣。 林雪君也跟着傻笑起来,像个喝醉了的二愣子。 她想找个地方洗洗手,忽然发现自己左臂动弹不得,一转头便撞上一颗扎了麻花辫的小脑袋,是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衣秀玉。 “衣同志。” 衣秀玉听到林雪君的呼唤,疑惑抬头,与对方视线对上,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太过激动,居然将林雪君的左手臂紧紧抱在怀里了。 忙松开手,想道歉,裂开嘴巴却忍不住笑起来,什么要说的话都给忘记了。 牛棚里只有牛水槽中有水,林雪君走到一边先用白雪搓了下手臂和手套,才又去水槽中冲洗了下。 转身摘几乎粘在手上的胶皮手套时,忽然察觉出些异样,一抬头,便对上无数目光。 她怔在原地,扫过众人,发现大家每双眼睛都是弯着的,每一道眼神里都充满着善意——都在看她。 斜刺里一个大巴掌猛地拍在自己肩膀,之前看起来脾气特别爆的大队长这会儿满脸爽朗笑意,扬掌将林雪君肩膀拍得一沉,便大嗓门地道: “小同志很有两下子嘛,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年轻人不容小觑啊!长官怎么说的来着?妇女能顶半边天!” 大队长哈哈笑着,伸手招呼衣秀玉将小被子递过来,一把塞进林雪君怀里,“裹上点,别冻着。” 这时畜主乌力吉从棚内挤出来,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起过来给林雪君道谢。 之前乌云密布的愁容果然散去了,换成了淳朴又灿烂的笑。 林雪君方才雷厉风行的气势消了,脸上露出赧色,她一边在军大衣上将手擦干净,一边学着这里人讲话的模式道:“大伯别客气,我们都是公社的社员,牛也是大家的,我应该做的。” “哈哈,叫什么大伯,乌力吉才34岁,叫大哥就行。”大队长笑着打趣了,才将她的话翻译过去。 草原上的风吹日晒也太凶了,乌力吉的肤色和皱纹,说他六十都有人信。 林雪君叫错了辈分,还把人给说老了,忍不住脸红。好在大家都沉浸在母牛顺利产犊的喜悦中,并无人在意这些小事。 来帮忙的牧民们依次拎着自家油灯道别离开,每个人往外走时,不止跟大队长和乌力吉打招呼,还会纷纷含蓄地向林雪君点头致意,或笑着夸两句才走。 林雪君站在牛棚里,与每个人道别,逐渐也有些恍惚起来。 原来这就是被人尊重、被人看见、被人感谢和喜欢的感觉吗? 胸口温热的涓涓细流微微沸腾,她裹进小棉被,举高被缘,遮住烧红的下巴和面颊。 没有霓虹和灯光的昏暗牛棚里,林雪君的眼睛却熠熠生辉。 … 不断喷热气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牛棚的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 林雪君微微打了个寒颤,转头对乌力吉叮嘱道: “我在母牛子宫里放了土霉素,能避免牛子宫感染。另外,就让母牛好好舔牛犊吧,粘在干草上的那些羊水粘液也都让母牛吃了吧,能帮助母牛下胎衣。胎衣脱落后不要直接给母牛吃,可以剁碎了再给母牛吃,这样能避免母牛胃肠道紊乱引发的腹泻腹胀等问题,还能帮助母牛补充氨基酸、蛋白质等营养。关注一下小牛的状况,如果被母牛舔干了还站不起来,就手动挤母乳给它喝,补上营养、抵抗力增强,它就能站起来自己喝奶了。还有,要注意给小牛保暖,可以放些干草之类,小心牛犊不要被母牛踩踏到……”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大队长听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翻译给乌力吉的时候,直接把原因和补充全省略了,只交代了要对方注意的事项。 林雪君忍笑,继续假装听不懂。 “好了,这都几个小时过去了,你们也累坏了,我送你们回去休息。”大队长一展臂,跟乌力吉一家人道了别,便护着8个知青转向他们住的大瓦房。 卫生员王英将手套放进药箱,裹好围巾追了上来,与林雪君并肩后,眉眼飞扬地道:“林同志,你可真厉害,我今天可算开了眼界了,你比我们的老师还厉害呢。” “还要多谢你借手套给我用呢。”林雪君想起那副手套,忙道谢。这个年代布氏杆菌病好像还是比较流行的,羊布病因为比较严重,很容易被发现,牛布病没那么严重,常常被忽视。这种病是人畜共患的,人要是感染上,会发烧,会痛,还会影响生-殖系统造成不孕,而且难以根除,许多人越老越疼,极其受罪。 没有王英的手套,要她徒手掏若患病的话含菌量会最高的牛水门,她还真未必敢。 “你能戴着它救牛,用得太好了,这是它的使命!它的光荣!”王英哈哈笑两声,被灌了一口冷风,忙捂住嘴朝林雪君等人摆摆手,蹬蹬蹬跑进黑夜。 艺术家林雪君同志 回到大瓦房,知青们被室内的热空气冲击得接连打寒颤。 大队长进屋后,穆俊卿几人忙热情招待。 “你看你这折腾的,去洗洗脸吧,不用招待我。”大队长拍拍穆俊卿的肩膀,目光快速在瓦房内扫视了一圈。 林雪君也跟着跑去洗脸,连着把手臂和手重新仔仔细细再洗了一遍。 “哎呦,就剩这点柴了,我让人送点来。”大队长在屋内溜达了一圈儿,既没坐也没有接衣秀玉递过来的水杯。看见他们灶台下可怜巴巴的那点柴,皱着眉就要往外走。 他才一推门,便撞上一人,居然是乌力吉。目光下移,牧民怀里抱着的可不就是一大捧柴嘛。 “你跟我想到一块了。”大队长哈哈一笑,便让开门请乌力吉进门。 乌力吉有些拘谨地前踏一步,低头瞧见知青们的瓦房里虽然是水泥地,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再看自己鞋子上沾满了牛粪、泥土和雪块,他迈出的脚又退了回去。弯腰将大捧劈好的木柴往地上一放,他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又跟大队长对视一息,什么都没讲便匆匆走了。 像害怕被感谢一般遁逃。 “哎——”大队长见喊不住人,便把门关了。 “乌力吉给你们送柴来了,这些柴你们先烧呢,回头我看看谁家攒的柴和牛粪多,再给你们匀点。天不早了,都睡吧,我也走了。”大队长握着门把,讲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洗好脸正用手巾抹擦的林雪君。 “多谢大队长。”林雪君忙将手巾往洗脸盆架子上一丢,快步想赶到门口送送客。 大队长却一摆手,丢下句“别送了”便急匆匆走了。 丢下一屋子知青面对忽然发生的一切,大眼瞪小眼地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氛围。 想夸夸林雪君,但碍于没有那么熟,害怕自己会显得太狗腿、太蠢笨,于是只拘谨着扭捏着。 想聊聊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又觉得所有事都发生得太快,他们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呢,味儿都尚未品清楚,千头万绪更加迷茫。 一室来自天南海北,明明陌生,却要开始每天一起吃一起住的年轻人们,刚一块儿体会了物种繁衍的惊心动魄,兴奋得血液沸腾,却竟发不出一句话。 …… 穿过夜色回到住处的卫生员王英,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心疼地将胶皮手套擦了又擦,还扣了一指甲盖雪花膏抹上。 因为手套怕火,不敢用油灯照,便拿到月光下仔细打量有没有碰坏,晚上快睡着了都又爬起来再摸摸手套。 惊叹林雪君掏牛屁股救牛犊的行为不假,但心疼手套也是真,王英摸索着手套,心里庆幸:还好,给人治病不需要戴着她心爱的小手套,去掏人屁股。 …… 另一边小院大瓦房里的知青们,直到躺在塞满乌力吉送的干柴、烧得暖烘烘的炕上,仍各个红着脸,耳根发烧,眼睛圆睁。 瞪着天花板,他们只觉得兴奋,哪里睡得着。 男知青那边烙大饼一样翻腾了好半天,孟天霞终于忍不住了:“你们睡不睡啦?是不是炕烧热了,反而燥得睡不着啊?” “炕可真暖和,从家里出来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感到这么暖和。冻成冰渣子的骨头芯儿都暖透了。”一位男知青立即接茬,语气里都透着幸福。 “要是之前就这么暖和,林雪君同志的感冒肯定早就好了。”另一位男知青道。 “林雪君同志病没好,谁给老乡治牛啊?没有人给老乡治牛,谁给咱们送柴禾啊。家家户户都囤得有限的东西,哪有舍得往外送的。”孟天霞嘴快地接话。 “那送温暖的到底是老乡,还是林同志?”衣秀玉也插话。 “都是。不过当然是先有林同志给老乡送温暖,才有老乡给林同志送温暖。” “咱们没给老乡送温暖,也跟着一块儿暖和了。” “哈哈,得多谢林同志,啊……真热乎啊!” “我还害怕万一没救活,给你们拖后腿呢。”林雪君还在后怕,这样难产救治失败的事儿哪怕是在几十年后也很多的。 “那怕啥,又不是咱们让母牛难产的,帮忙了,就算没成功,也是好心嘛。” “就是。” “再说你这么厉害,大胆放手去做嘛。” “还好成功了。”林雪君将被子裹得紧紧地,不好意思多接话。幸亏油灯已经熄了,大家看不到她被夸得像偷了油的小耗子一样,笑得嘴巴都合不上的傻样子。 将被子往上拉拉,鼻子以下都遮住,不然屋子里的凉空气容易冻门牙。 “诶?穆同志怎么不讲话啊?不会真的睡得着吧?”一位男知青忽然问。 “我老在想一句话。”穆俊卿终于开了口。 “什么话?”孟天霞也好奇起来。 “林雪君同志像是艺术家,掌握着把愁容满面,变成喜笑颜开的艺术。”穆俊卿说罢又嘀咕:“‘掌握着把愁容’这句里的‘把’字,改成‘将’会不会更好?‘将愁容满面,变成喜笑颜开’和‘把愁容满面,变成喜笑颜开’,哪个字更好一点呢?” 没有人在意到底是用‘把’还是用‘将’,大家都被穆俊卿突如其来的诗意征服了,开朗的知青兴奋得叽叽叫: “牛人!” “我艹!” “好文采啊!说得太好了!” “咱们要不一起办个呼色赫公社报,把咱们八个知青的先进事迹都写进去?” “《林雪君知青,奋不顾身,神手救治牧民孕牛》,就用这个做头版。” “你说得不好,我觉得应该叫《林雪君为难产母牛接生的精神闪闪亮》。” 连内向的知青也不住口地应:“真厉害。”“说得真不赖。” 而知青们讨论的全程,林雪君一句话没应。 她已经将遮鼻子嘴巴的被子高举过头,太害臊了!得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才能忍住不笑出声,才能忍住不在被子里像虫子一样扭动。 天呐,这是什么羞耻py?! 也太……也太…… 也太开心了吧! 慷慨的奶牛 第二天清晨,被窝里还存着余温,室内的空气却已寒了下来。 胳膊往外伸一下就起一层鸡皮疙瘩,林雪君于是又哆哆嗦嗦将胳膊缩回被窝。 真冷啊…… 因为现在男女同室,一听到男生那一头传来窸窣起床声,女生们立即从被窝里弹跳坐起,冻得嘶嘶哈哈,也只能咬着牙快速穿衣穿裤。 孟天霞第一个跳下炕,呜呼一声喊了句“第一”,就冲出屋子去拢干净雪进来给大家烧水。 她自己洗了个战斗脸,脸还潮红着,留下句“今天的早饭我去打!”便跑出门,仿佛有人跟她抢一样。 … 半个小时后孟天霞打饭回来,穆俊卿将粗粮馒头切成片,放在擦干净的灶台上烤出黄酥皮,掏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一袋白糖,仔细地往粥里捻了一点。 早饭是穆俊卿二次烹饪过的,但馒头还是硬得能把上牙膛刮破,粥寡淡没几粒白米,更多的是完全没有煮软煮糯的玉米碴子,卜留克咸菜齁咸齁咸,一小条能就下大半碗粥。 所有食物都难以下咽,但知青们只是木着脸埋头进食,没有抱怨的。 林雪君正想着等雪后通车,大队就可以派人去呼色赫公社场部采买物资,到时候伙食说不定能变好……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坐在门口的衣秀玉起身去开门,便瞧见门口摆着一个铝制的小桶,抬头只捕捉到一路小跑离开的背影——穿着‘大德勒’蒙古袍的男人捂着羊皮做的三角形尤登帽,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走,头都没回。 “谁啊?”屋里人大声问。 “不知道……”衣秀玉将小铝桶拎进屋,关好门后有些迟疑道:“好像是昨天晚上母牛难产那家的大叔。” “牧民乌力吉大哥?”林雪君捏着几乎可以当石头的硬馒头,转头问衣秀玉。 “可能是,一溜烟儿就跑了,留下了这个。”衣秀玉举起手里的小铝桶,感觉到液体摇晃,“好像是水。” 林雪君放下馒头,凑到又爬满冰霜的窗户往外探看,一片晃眼的白雪,人影都瞧不着。 “是啥呀?”孟天霞旋个身,好奇问。 林雪君接过铝桶,拧开盖子,看到里面乳白色的液体,眼睛忽然直了,随即惊喜道:“牛奶!” 哗啦啦一阵响动,所有知青都跟着站了起来,垂头往铝桶里看的眼睛简直冒起绿光。几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才忽然回神,扭捏地依次坐回去。 “这肯定是牧民乌力吉送给林同志的。”穆俊卿点头道,“正好给你补补身体。” “是呢,这一桶,够林同志喝好几天了。”另一名知青咽了下口水,发出好大一声咕咚,他忙转开头,做出自己一点也不觊觎牛奶的样子。 “有没有可能是大队长送来给——”一位男知青馋得厉害,忍不住开口。 穆俊卿扭头瞪了对方一眼,男知青忙闭了嘴。他们啥也没干,大队长凭什么给他们送牛奶?更何况,要真是大队长送的牛奶,干啥不跟他们讲话,转身就跑了? 昨天乌力吉来送柴的时候也是这样,放下柴就走,这显然是乌力吉的风格。就算他们都很馋牛奶,但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抢林同志的劳动成果啊。 林雪君看着大概15cm高的小铝桶,抬起头对大家道:“这牛奶咱们一起喝了,今天有劲儿干活。” “那怎么行?”孟天霞第一个反对,站起身就要摆手。她才不馋!虽然她的目光几乎无法从牛奶上移开,但她可不能馋! 林雪君却豪爽地将牛奶桶递给孟天霞,“孟同志,麻烦你往牛奶里加半碗水,再把它煮开呗。” 孟天霞眼巴巴地看看林雪君,又看看穆俊卿。 “以后你们有好吃的,也分我一点嘛。”林雪君一拍巴掌,“快点吧,我们一会儿就要出发,再不喝来不及了。” 穆俊卿微微一笑,终于朝孟天霞点了头。 噫呼一声,孟天霞接过牛奶桶走向灶台。一向风风火火的人,此刻走得谨小慎微,生怕洒出一点的样子。 往牛奶桶里添了水后,她一直站在灶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铝桶,发誓绝不让牛奶溢锅,一滴奶都不许溅出去! 衣秀玉早就准备好了6个杯碗,一边搓手一边围在奶锅边。 “真的可以喝吗?”她想到之前还给林雪君起外号叫‘林妹妹’,还曾抱怨过不想照顾病号……现在却要喝林雪君的牛奶,这也太难为情了。 “当然。”林雪君正色保证,换来衣秀玉羞赧的笑意。 几分钟后,铝桶里开始冒小泡泡,逐渐有香气袅袅蒸出。其他知青们也依次凑在四周,或远或近地用力吸气。 牛奶的热气儿,真香啊~~~ … 有早起的乡亲路过知青住处,看到院子里空荡荡,既没有勒勒车,也没有贴墙堆起来的柴禾或牛粪,没鸡窝羊圈,连条看门狗都无。 老乡正摇头觉得刚来的知青们绝对是大队里除了力气啥也没有的、最贫苦的破落户,忽然嗅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嘴巴里瞬间分泌出大量唾液,忙凑近知青小院的门口,仰起头用力嗅闻。 “啧啧,咋这香?” 闻着闻着,隔壁长得旧旧的小埋汰孩儿跑过来,打招呼后好奇问:“阿伯,你干啥呢?” “啊?啊!路过~路过~”尴尬地解释两句,老乡忙抹着嘴角快步离开了。 小脏孩儿疑惑地转头目送,才想绕过知青小院去另一边帮额吉(母亲)传话,忽然停下脚步。 他鼻子快速抽动,不由自主走到了方才阿伯站着的地方。 好香……好香啊…… 不一会儿工夫,小脏孩儿已寻着味潜进院子,将额吉交代他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顾着贪婪地嗅啊嗅。 … 瓦房内,牛奶烧烤后,孟天霞迫不及待地将奶桶端到一边,用勺子仔仔细细给每个人盛了一碗。 全程没有一滴牛奶溢出或滴落。 衣秀玉拉长袖口,用袖子隔热,捧着牛奶坐回餐桌,埋头往碗里吹冷气,做出一副又怕烫又想喝的馋猫样。 奶桶里最后一大碗,当然全是林雪君的。 给林雪君盛好奶,孟天霞又往奶桶里放了水,把内壁上沾的奶液涮到水中,再次放回灶上小火烧起来。 牛奶盛好了,从灶台端到餐桌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凝了一层奶黄色的奶皮。 衣秀玉小心翼翼地用小指甲盖将奶皮挑起来,仰头张嘴接住奶皮,一边歪着脑袋闭着眼,细细地咀嚼品味,一边摇头喟叹。 林雪君小时候常喝这样的鲜牛奶,眼看着妈妈挤牛奶,然后端着奶桶去煮,热气蒸腾。 水雾总是模糊了妈妈的面孔,她接过碗,在妈妈的鼓励下,吹温后认真地喝。奶碗见底后抬起头,才看到妈妈正心满意足地笑望着自己。 到北京念大学和研究生的几年,她为了多积累经验,又想着将来可能要回草原上继承父母的草场和牛羊,也许很难有机会去更广阔的世界,所以她常常暑假寒假也不回家,不是到处旅游,就是去兽医院或奶厂之类实习打工。 回想起来,竟已经好多年没有尝过这么醇厚热烫的牛奶了。 那些独自在外生活时,随便应付喝的冰牛奶,还有小时候母亲烧得热腾腾的牛奶,味道都模糊了,逐渐被面前这一碗的香气覆盖。 醇厚的奶汁入口,先香浓,再清甜,好滋味把面颊也烘得通红。 最后奶液顺食道入腹,全身都热腾腾起来。 方才难以下咽的干馒头清粥味道都消失了,只剩下琼浆玉露也不过如此的奶香味,弥漫在嘴巴里,也弥漫在大瓦房内。 皮肤上的毛孔好像都张开了,在轻轻喟叹——这是真的,林雪君真的看到一起喝牛奶的知青们身上在散热雾。肯定是毛孔在跟胃共鸣,正向外界表达自己的快活。 “真好喝真好喝真好喝……”毛孔一定都在这样讲,叽叽喳喳冒热气。 “我爱牛奶,奶牛是最慷慨的动物。”林雪君忍不住赞叹。 “我也爱牛奶,你也很慷慨。”衣秀玉还在回味那一口奶皮,即便嘴巴在回答林雪君,眼睛仍看着碗里的牛奶。 “哈哈,产奶的可不是我。”林雪君捧着碗笑得牛奶荡起波。 “你救母牛,母牛产奶。”穆俊卿逻辑清晰地道。 “因果循环,好人有好报。”林雪君点点头。 “你爱人民,人民就会爱你。”穆俊卿一本正经说罢,发现自己的牛奶已经喝完了。 “锅里还有。”孟天霞回手指了指小铝桶,里面烧的是冲了牛奶锅底的热水。 穆俊卿于是跑过去将那清亮亮只飘着几星奶液的热水倒在碗里,冲了冲碗内残留的奶液,然后便仰头大口咕咚起来。 其他人也如此效仿,在喝掉牛奶后,都跑去又用烧开的涮锅水再来冲涮自己的碗,直喝到奶桶和碗里一星半点奶液都没有了,肚子里灌得全是奶和水,这才罢休。 …… 大队长王小磊揣着手赶来知青小院时,远远便看到一个看起来旧旧的小孩儿趴在知青们的窗下,正仰着脑袋不知道干啥呢。 那不是左边牧民家8岁的小孩□□吗?! “小□□,你干啥呢?”大队长踏进院门喝问。 正仰头贪婪嗅奶香的□□猛一把抹去嘴角口水,绕开大队长捞过来的手,猫一样逃走了。 大队长转头盯着□□背影疑惑地看了半天,才大踏步走去敲知青们的门。 当他被衣秀玉请进屋,险些被满室奶香扑个跟头,已经一个冬天没喝到鲜牛奶的大队长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他总算知道□□在窗下鬼鬼祟祟是在干啥了。 不得了的财富 大队长坐在凳子上,遗憾了一会儿自己一口鲜奶没蹭到,才在众人问询的目光中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 他喊林雪君坐在自己对面,努力忽略到空气中残存的牛奶香气,一脸严肃道: “母牛和牛犊是大队的财产,你前几天没有参加劳动,不给你工分,如今你救了牛,昨天给你记半天的公分。 “同时,给牛接产加救命治病,还要另发5角钱工资。” 这个冬天寒潮来的早去的晚,第11生产大队从秋牧场转移冬牧场只晚了一周,就被大风雪堵在了路上,一场早到的白灾让第11生产队损失了一半牲畜。用死牛死羊垒高墙挡风,才保住剩下的牲畜。 其他大队就算没有这么惨,牲畜损失仍很严重,就像他们第七生产队退到山根儿边最好的冬牧场,但大雪压坏棚圈,还是有近十分之一牲畜冻死病死。 所以,别小看2头牛的保全,这对大队牧民的士气情绪都是有相当影响的,甚至可能会影响他们大队评优。 好在8月早配的母牛并不多,暂时还没发现其他要在最近产犊的母牛。 叹口气,大队长收起思绪,用一根手指将钱压在桌上推到林雪君面前,“你收好了。” 大瓦房里的知青们听得又是惊异又是艳羡,5角钱诶,可以买1斤桃酥饼、2碗红烧肉了! 林雪君垂眸盯着面前的5角钱看了几秒,才将她接过来。 她这就……怒赚5角钱?! 这一版钞票的最高面额才10元钱而已,5角面值可不低了。 在前身的记忆里,5角钱相当于参加一次婚宴的礼金钱,能吃3碗馄饨。兑换一下,大概是几十年后的30块到100块之间,一些未来的乡村兽医给难产母牛接一次产,差不多也是这么多钱。 将旧钞票在指尖抚平,她喜欢地翻来覆去看。 5角钱上印的是正劳作的生产女工,这一版的钞票上印的人都是劳动者,像女工、女农民、女拖拉机手等,最大面额的钞票上印的是各民族人大团结,所以10块钱也被称为大团结。 给20头难产母牛接犊,她就能赚到一张大团结了。 知青们在大队上干一个月,大概赚二十多块。那岂不是她接犊40次左右,就能赚够知青一个月的工资了? 如果又能赚工分保底月薪,还能赚单次的接诊费,她岂不是比其他知青们都更赚钱?搞不好比那些留在城里的工人赚的都多呢。 而且在草原上虽然菜品粮食不多,但买肉应该没有那么难吧?说不定等有钱了就能去场部买肉吃…… 林雪君干咽一口忙一边仔细将钱折好收进口袋,一边跟大队长道谢。 大队长点点头,起身对室内所有知青交代道: “雪停了,女同志跟着女牧民们去铲雪,男同志跟我去清路。” 大家应声后一齐去穿袄子,大队长又忽然想起什么般,回头问林雪君: “你之前做过几次昨晚那样的接产啊?” “……”林雪君犹豫了下,还是决定稳妥地根据原身经历去回答:“昨晚是第一次。” “完全是靠书本?”大队长吃惊不已。 在他看来,只读书不实践的都是假把式,是纸上谈兵,最为坑人。怎么在林雪君这里,0经验就能成功救活都准备送去屠宰的牛了呢? 是他四十年人生终于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天才,还是昨晚纯属长生天保佑,牧民和林雪君一起遇到好运气了啊? 回头铲雪通路了,去场部顺便问一下林雪君同志的具体情况,看看是不是家学渊源。 在大队长转身率先出门后,林雪君抹了把汗,幸亏昨天晚上不是一场外科手术。 助产毕竟没动刀,都是手测手摸的技术,说是看书上学的,尚且说得过去。 要是直接动刀,那就难讲了。 林雪君摸了摸下巴,得给自己的学识技术,打打掩护,做做铺垫才能肆无忌惮地大显身手啊。 站在边上的衣秀玉这会儿终于逮到空讲话,忙凑到林雪君身边,咬着下唇仰头看她,“林同志,我能看看你的五角钱吗?” “可以啊。”林雪君掏出钱,递到衣秀玉手里时,快速道:“看一次2分钱。” “啊?”衣秀玉吓得接钱的手都抖了下。 “开玩笑,哈哈。”林雪君看着才15岁的小姑娘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衣秀玉的惊吓退去,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还没拿到过工资呢,之前我妈给我钱和粮票之类让我去买东西,一般拿的都是1角2角。什么时候我也能赚到5角钱啊…咱们月底就发工资了吧?” 林雪君听着知青们聊天,看着衣秀玉一边笑一边稀罕地打量那5角钱,心里开始盘算起自己未来在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的职业规划。 现在处在六十年代,未来知青们还要在乡下呆大概一二十年。现在这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住得冷、用得差,要如此过二十年,可太苦了。 她得想办法改善一下伙食和住宿环境。 但呼伦贝尔草原美归美,冬天长达半年,夏天只热一个月。冬天最低可以达到零下四十多度,无遮拦的草原风和穿树的山风,能将人吹得满地打滚,在这片土地上,冻死人都是常有的事……人尚且要在酷烈环境下艰难生存,娇气的蔬菜和产业更是难以扎根。 林雪君记得自己小时候物流不发达,经济才起步,家里常常一冬天吃不到一片绿菜叶,全靠肉、土豆等根茎类,还有秋天晒的各类干货生活,更不要提倒退近六十年的这里了。 边疆牧区不愧是最艰苦的地方,真是难倒驴。 深吸一口气,在床上躺了几天,已越来越少思考如何回到自己所属时空的林雪君,忽然发了笔5角钱的大财,决定振奋精神,奋勇向前—— 赚钱!经营!改善生活! 吃肉!吃肉!她要吃肉! 揣着决心,林雪君穿好军大衣,又裹上大队长给她送过来的羊皮袄子,戴上毛茸茸的狗皮帽子,昂起头,一把推开黑铁包着的厚木门。 左脚踏上门口的白雪,发出一声响亮的‘嘎吱’。 阳光灿烂,双眼被裹住天地的白雪晃得睁不开。 林雪君眯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出院子,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腔子里一阵冰爽,身体仿佛被瞬间洗礼得清透干净。 天湛蓝湛蓝,漂亮得不似真实,那么高,那么美。 万里天空无一片白云,四野却尽是‘白云’。 门口的樟子松上挂满冰霜雪雾,被妆点得像是童话中才会有的植被。 冰雪被阳光照得晶莹闪烁,仿佛满地铺就宝石毯——也只有大自然才有如此大手笔。 山脚、草原边的避风地上,错落有致地‘摆’着一些瓦房和蒙古包,大片大片的棚圈穿插其间。 抬头,便见被雪覆盖的白色房顶上,一条条炊烟攀升又散开。 低头,一串大狗留下的梅花脚印延伸向前方。 大家第一次见到暴风雪之后晴朗的草原,都被这美景熏陶得呆立原地,只贪婪得看啊看,忘记了走路,也忘记了寒冷。 最美,不过呼伦贝尔晴朗的冬日草原。 劳动最光荣 知青们来大队的时候,暴风雪正严重,住在大队里的牧民、农户和林户们都自顾不暇。如今天晴了,听说知青们出来跟大家一起劳动,便好多爱看热闹的跑出来围观知青。 大草原上地广人稀,即便是凑堆猫冬,也少见陌生人,更何况是城里来的知识份子。 社员们有的站在远处指手画脚地点评知青干活行不行,有的讲这些知青女子们瘦得像猴。 刚开始四个小姑娘还被看得有点拘谨,后来干起活来也就顾不得了。 这一场白灾雪厚,不止路被雪封死了,连大队的房顶、院子也都盖满了雪。 林雪君等四个女知青在牧民大妈苏伦的带领下,同其他几位能干的妇女一起负责清理大队所有住户的房顶,避免雪被风吹瓷实后冻住了,会压塌房顶,或者突然受震动了掉下来砸伤人。 清理没有被污染的干净雪时,会安排几个人在下面扯开布兜接着雪,另外1个人踩着梯子往下拨雪。 苏伦大妈的活干得又快又好,林雪君用长杆斩雪拨雪,总是把房顶的雪掏得乱七八糟。苏伦大妈却能用巧劲儿,把雪像豆腐块一样切割开,轻轻往下一拨,雪块总是一整团滑进下面接雪的人兜开的布面上。 完整的雪被收进筐里,还可以带回家烧水喝。 “哇!好厉害!” “天呐,我怎么就弄不好?” “苏伦阿妈,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知青们一个个将眼睛睁得溜圆,崇拜地看着苏伦大妈,使得原本因为害怕知青们不配合、不服气而一直板着面孔的苏伦大妈,再也绷不住表情,勾起嘴角、弯起眼睛,现了和善热情的原型。 “震动,叽里咕噜,雪崩那个……”苏伦大妈听得懂喊话,但讲得却不太好,只能蒙语夹着汉语词汇,配合笔划。 林雪君假装领会,实则完全听懂地接话:“是不是先把雪块切割,然后利用房顶的震动,像雪崩一样的原理,让整块雪落下来?” “对,对。”苏伦大妈竖起大拇指,点头表示这个林知青领会得很好。 大家就这样连笔划带乱说一气地沟通,倒也将活一家一户地干下来了。渐渐的,林雪君和孟天霞都能把雪块很完整的拨下房顶,被苏伦大妈认可为一日出师的好学员。 晚上回大瓦房时,四个姑娘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男知青更惨,他们跟大队长和一队蒙古壮汉去铲路,干了整整一天,大队里的雪才勉强铲好,各个累得跟三孙子一样。 四人中最活泼的王建国哀嚎着给女士们分享他们一整天的悲惨经历,比如挥锹铲雪把胳膊和踩锹的脚都累麻了,比如手掌上磨得都是水泡,比如脚一粘地就疼得呲牙,比如推独轮车运雪更糟糕、整片腰背都酸痛难忍,再比如明天还要早起去铲大队外面的雪路,不然等雪冻瓷实,牛马踩在上面打滑,出入和运输就都困难了…… 女孩子们听得哈哈直笑,也穿插讲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好像干活累得惨兮兮是件多值得开心的事一样。 晚饭后,林雪君不让大家瘫倒,反而喊着能动的人烧水烫毛巾,互相热敷肌肉、处理伤口。 照这些没有医疗知识,又缺少劳动经验的家伙们随便折腾,明早一起床,8个人都得废。 在热敷、互相按摩、互相包扎之后,知青们觉得大家的革-命感情都加深了。 本来想着早睡让身体得到充分休息,哪知倒在热炕上身体虽然累得像要报废,连聊天的力气都无,但精神却还是亢奋。 “我给你们唱一首,小时候外婆唱给我听的催眠曲吧。”衣秀玉的声音忽然在黑漆漆的屋内响起。 大家一致同意,衣秀玉便清了清嗓子: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不一会儿,果然有睡着的。 衣秀玉成就感满满,继续轻声吟唱,哄比自己年长的兄姐们睡觉: “……外婆喊嗯好宝宝, “果一包,糖一包。 “吃过蜜枣还有糕……” “咕噜噜!”还没睡着的林雪君肚子忽然一阵高歌,声音高到压过衣秀玉的歌声。 “……”衣秀玉。 “……”林雪君。 “睡吧。”衣秀玉决定还是不唱了。 “……好。”林雪君小声应。 “咕噜噜……” “……” 瓦房内再次陷入黑沉宁静,只灶洞里偶尔传出柴被烧塌的响动,和火焰的噼啪声。 … 第二天,女知青们因为已经清好了大队的瓦房顶、蒙古包顶积雪,不需要像男知青们要继续去铲雪,以为工作能轻松一点。 谁知天还没亮,大队长就来敲门。 初春大队接羊冬羔,一部分人要留在大队照顾产羔母羊和这两个月新生的小羊羔,占用了一部分劳动力。 这些在大队羊圈里的羊缺草吃,就要派一部分人出去山上割草,又是一部分劳动力。 再加上铲雪清路、清理棚圈等等各项工作,人不够用了。 大队长一算计,还需要有人趁天晴出去放羊、放牛、牧马、牧骆驼,这可是大事—— “队里为了安全起见,都是2人或多人一块放牧的,现在急缺人手,只好安排你们几个各自配合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牧民,也是没办法。”大队长坐在知青们的大瓦房炕沿上,一边将手插进火炕褥子下面取暖,一边对女知青们道: “我挑了四匹特别温顺的马,一会儿你们选一选,不管骑没骑过都试试,放羊放牛走得虽然远,但速度慢,你们要是怕骑马,就跟着走,要是走累了,就在牧民的帮助下骑骑矮脚的蒙古马。不敢骑马的话,骑温顺的骆驼或者非孕期的牛也行。一边牧,一边学,好吧?” 在大队长看来,骑马有什么难的,牧区里桌子高的小孩儿都敢骑马。十岁出头别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能帮家里放牧了,知青们都这么大了,还能学不会骑马吗? 他这么一说,热血又不服输的女知青们没一个抗议的,全部跃跃欲试。 林雪君跟着一副要上战场般热血的孟天霞步出瓦房,转头看了一眼同样满怀期待的衣秀玉几人,想到自己第一次骑马后大腿内侧和屁股全被磨破的惨状,默默挠脸。 … 要是在21世纪,年轻人们随便上网搜一下就能知道骑马不是那么容易的。第一次骑马就要跟着去放牧,更是地狱难度。 虽然不像男人们铲雪是纯粹的力气活,可是羊群一天能走20到60公里路诶! 人平时走2公里(2km)平路都觉得累,更何况是10倍以上的雪原,代步的马又是第一次骑…… 站到4匹马前时,孟天霞三人仍未意识到自己这一天将面临什么,还在兴致勃勃地摸马鬃毛,赞马漂亮。 蒙古马是挺不错的。 1241年冬季,速不台的主力骑兵从鲁斯卡山口越过喀尔巴阡山脉,突然出现在多瑙河流域的格兰城下时,仅仅用了三天的时间,而布满积雪的两地之间距离有三百多公里,当时几乎征服全球的铁骑勇士们,骑的就是被认为‘最接近骆驼’的、适应性超棒、耐粗饲、易增膘、持久力极强、寿命也长的蒙古马。 在大队长和其他牧民以审视的目光扫视四个知青时,林雪君正仔细打量四匹马的肩高、臀高、情绪稳定性、肌肉特征、健康情况、马蹄状况等。 对于相马,民间是有顺口溜的: 远看一张皮,近看四只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当腰掐一把,鼻子捋和挤。眼前晃三晃,开口看仔细。赶起走一走,最好骑一骑。 林雪君依次走过四匹马,每次都让马儿先看清楚自己,再将手递到马鼻子前给对方嗅闻,之后才轻轻抚摸马脸马头。 之后又上下打量,拍拍看看,像个挑剔的买家。 出生在草原上的她最知道,马就是腿,没有马在草原上寸步难行。 草原上的好马认路、通人性、懂天气和草原,是牧民的亲人和伙伴,甚至在特殊时刻是牧民的命。 骑骏马宝驹的人会被牧民们羡慕,甚至,得到千里马认同的骑士会被认定是勇士,得到这片草原的尊重。 草原人和自己的马儿羁绊极深,林雪君挑马一丝不苟。面对着眼前四匹生灵时,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可不能儿戏乱选。 骏马 苏木 大队长瞧见林雪君这一系列小动作,便挑高了眉。 站在他身边的四位牧民都发现了林雪君的动作,长得最高的一位短发汉子扭脸问大队长: “这个知青懂马的吗?她在看什么?” 难道要选一匹最漂亮的吗? 这里都是矮脚的蒙古马,可没有英俊的高头白马给她选。 “一会儿看看她怎么说。”大队长继续观察林雪君的动作。 “这就是帮乌力吉家难产母牛顺利产犊的女知青吗?”另一位没能看到林雪君接产英姿的女牧民好奇询问。 “就是她。”大队长点点头。 “她不仅会接产,还会相马吗?”女牧民追问。 “不知道。她说给牛接产也是第一次,搞不好是运气呢。只靠读过类似的书就能成功帮难产牛犊降生,这样的事我听也没听过。”大队长摇摇头,怎么想都觉得林雪君这女娃子胆子太大了。 他们这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那边林雪君已经选好了马。 她拍拍打头的一匹青色小马,做出满意表情。 短发汉子立即用蒙语小声对大队长道:“她选了最温顺的小马,像是懂一点的。” 大队长点点头。 站在大队长另一边身高只到大队长胸口的13岁小少年嗤了一声,用蒙语低声道:“胆小鬼才选‘千里溜达’。” 小青马很温顺不假,跑不快也是真的,牧场里人都戏称它是‘千里溜达’,谁要是想骑着它赶点什么急事,能活活急死。 大队长摸了摸小少年的头,轻声道:“她们都是第一次骑马,不像你会走路就会骑,选小青马也很好。” 哪知林雪君才拉住小青马的缰绳,就转头对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的衣秀玉道:“这匹马你来骑。” “诶?”大队长诧异地挑了挑眉。 衣秀玉本来和孟天霞她们正一块儿围观林雪君选马,想着大家喝了林同志的牛奶,由对方先选好马也是应该。却怎么也没想到,林雪君竟是在帮她选。 “你来试试,先站在它头侧,让它闻闻你的手。缓缓摸摸它,再骑一骑看。”林雪君拉过衣秀玉的手,教她跟马儿初步建立关系。 在小青马熟悉衣秀玉的靠近后,才扶着衣秀玉骑上马背。 “拽好缰绳。”林雪君一步步教衣秀玉上马、驱马缓行和掉头,完全接手了教大家骑马的工作。 待衣秀玉熟悉过上马和下马等简单动作及指令后,林雪君留她跟小青马建立感情,自己又走向另一匹小棕马。 这四匹马中,其他的都没有马鞍,仅用旧布搭在马背上,再拴一根布套当马镫。仅这匹小棕马有个像样一点的皮质马鞍,可以保骑马的人坐得稳一点。 大队长几人又开始猜测林雪君是不是要选这匹装备最好的,她却又招手喊孟天霞过来骑这一匹。 原来她是先帮大家选马呢。 大队长点了点头,对林雪君同志的让梨行为表示认可。 “这匹也很稳的,去年我骑着它去场部,半路它受了惊,结果跑走后又折返回来找我,很聪明很仁义的。”四个牧民中唯一的汉人老哥啧了一声。 在他们这些北方人的语系中,‘仁义’二字就是夸赞动物的最高标准了。 “要是城市过来的知青都懂马,那来插队倒也行的。”短发大汉对于城市青年来牧马放羊的事,本来挺排斥的。就怕不是来干活,而是多几张嘴来吃饭。现在瞧见林雪君选马快又准,倒对知青有点刮目相看了。 大队长点点头,接下来就等林雪君为她和另一名知青选好马后送她们出发了,哪知林雪君将小黑马交给最后一名知青后,忽然拍了拍剩下的杂色马道: “大队长,这匹马着凉拉肚子,你带回去给它喝点温水,白天晒晒太阳,让它溜达溜达。如果严重了,就往它一只鼻孔里塞捣烂的野棉花。” “病了?”大队长一听这话,立即踏步上前,其他四名牧民和靠着马棚看热闹的马倌也赶忙凑前来看。 林雪君伸手让五人后退一步,才指着杂色马道: “首先,看马屁股后面,这里沾了点马粪,仔细辨认,是很稀的黄色粪便。” “它也没拉稀啊。”马倌听了这话,立即反驳。他半夜喂马的时候就检查过了,早上天还没亮又起床清理马圈,同样没发现圈里有稀粪啊。 “你确定检查清理的彻底吗?肯定有的。”林雪君站直了身体,表情严肃,看起来格外笃定。 马倌被大队长和其他四名牧民的目光盯得跺脚,转身便跑回马圈去做深入检查。 林雪君不等他回来,继续道: “虽然不严重,但已经有了症状。你看它一直在甩尾巴,显示马儿其实是有些焦躁不安。” 大队长半信半疑地转头去看其他三匹马,果然都没有像这匹马一样甩尾巴。 “再看它的行为,时不时转头去看自己的肚子和屁股,这也是腹部不舒服的表现。”林雪君说罢,马儿就配合地转头去看自己腹部,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一样。 大队长皱起眉,“是不太对劲。” “你凑过来听。”林雪君又拍了拍马腹部,示意大队长把耳朵凑过来。 “哎呦,咕隆隆的响。”大队长一叫出声,连听不懂汉话的壮汉也凑过耳朵来听,立即叽里咕噜表示自己听到雷鸣一样的响声。 就在这时,刚跑回去查圈的马倌蹬蹬蹬跑了回来,脸上尽是惊异和愧色,“真的有稀粪,拉在墙角的,混了雪,我没瞅见!太神了,太神了!幸亏你发现了,不然要是骑出去了,不仅马儿要废在雪原里,万一摔到人、踏到人,那麻烦就大了!” 大队长怔了一下,才在其他人的纷纷议论声中,转头对马倌道:“你再挑一匹马过来,然后把这匹牵回去,按照林雪君同志刚才说的照看好。” “好嘞!”马倌心疼地摸了摸杂色马,便转身又往马圈跑。 林雪君看着马倌背影,追了一步,喊道:“小哥,我能自己选一匹吗?” 马倌停下来,转头看大队长眼色。 “……”大队长本来是想派这些知青凑人数帮帮忙,再者还想考验考验孩子们,看看她们中有没有能放牧的好手。哪知他们这些老羊倌老马倌没来得及给孩子们出出难题,倒先让年轻小姑娘给上了一课。 他抿抿嘴巴,终于还是朝着马倌点了头。 于是,拿出四匹‘溜达马’给知青们用,瞬间变成了一整圈的骏马任林雪君挑。 站在外面的大队长一边等着,一边忍不住道: “小姑娘的眼力不同凡响啊!” 用汉语讲完了,又翻译成蒙语再说一遍。 夸奖翻倍。 方才听说要派知青陪着去放羊,最不高兴的短发汉子率先用蒙语叽里咕噜地道: “让这个丫头跟我去放牧吧,我肯定好好教她怎么骑马赶羊,我还教她开枪。” 大队长白他一眼,“你之前不是说,要带着个累赘去放羊,宁可自己一个人吗?” “哈哈哈,那个丫头不是累赘嘛,还挺厉害的。”汉子被调侃了也并不在意,只是一门心思想要选这个最厉害的知青去放羊。 大队长却摇了摇头,伸手搭在一直默不吭声的矮个子小少年帽子上,开口道: “让她跟着阿木古楞去吧。” ‘阿木古楞’是矮个子小少年的名字,蒙语里是太太平平、祝福的含义。 阿木古楞整了整挂在脖子上的抛石绳‘吾尔多’,又抖了抖挎在背上的弓,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箭筒。 虽然大队长不让他这个小朋友配枪,但他也有打狼的武器。 拉住被大队长揉歪的帽子,他又将帽子往前拽两下,使帽檐阴影遮住眼睛。这才继续目光炯炯地盯住马圈。 几分钟后,他看到那个叫林雪君的女知青牵出一匹纯黑色的骏马,忍不住低呼: “苏木!” 林雪君知青居然选了苏木! 那是大队中,他觊觎了好久的、最优秀的一匹千里马! 冬牧场 三河马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最出名的马种,是我国三大名马之一。在我国可查的赛马记录中,三河马是唯一能与外国马争雄的国产马。 还被周-总-理誉为‘中国马的优良品质’。 前世,林雪君从小就想拥有一匹纯黑色的优质三河马。但那时候草原上都是鼠洞,马要是踩进去会摔断腿,很可能导致死亡,是以草原人都骑摩托牧马,妈妈也不怎么让她骑快马。加上家里的小公马都卖了,母马要留着生小马驹,妈妈也不舍得让他们随便骑,还常常念叨她总是要去城市里读书的,真的跟自己的马产生了感情,离开后又带不走,卖掉也不舍得,那可难办。 她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在大队工作马中,找到一匹毛色黑亮、肌骨匀称的纯黑三河马。 林雪君牵着被称作‘苏木’的黑马走到人群中,大队长拍了拍马背,摇头道: “这匹马拉车的时候就不太听话,还咬过人。前阵子我骑着它去场部办事,它半路上一不开心就尥蹶子,我都考虑等天暖和它发情了,就做生崽的母马用,不拉车了。 “你换一匹吧。”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马脸,苏木果然甩开头,不逊地拿眼睛横她。 再看一眼它漂亮的长脖子,平直宽阔的背腰,还有圆硕有力的屁股及修长的腿……真不舍得。 “大队长,让我骑着试试吧,小时候我常骑马,骑得挺好的。要是路上苏木不听话,我就牵一段骑一段,行吗?”林雪君手又在苏木柔顺的鬃毛上摸了摸,抬头恳求。 “它这么高,你能骑吗?”大队长打量了下林雪君,16岁的小姑娘,身量虽然不矮,但站在高头大马前还是显得娇小。 她能驾驭苏木吗? 别被甩脱了,或被踩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能体谅年轻人来到边疆想要大展身手的心,但可不能纵着他们好高骛远地胡来。 “我试试。”林雪君说着在马背上一拍,感受了下马儿的呼吸和自己与它之间的高度差。 大队长站到马头侧,才想说他帮着她扶一下,她骑上去试试。哪知他话还没出口,面前一道黄影那么一闪,下一刻站在一步外的小姑娘已然消失不见。 他抬起头,便见林雪君已伏坐在马背上,挪了挪屁股找到舒服的姿势,伸手在踢踏着前蹄有些不安的苏木脖子上轻抚了起来。 马背上连马鞍也没放,只搭了一片羊皮,她踩着绳套做的马镫,轻轻用后脚跟碰了下马肚子,苏木便绕开大队长,昂首挺胸地走到了三匹蒙古马前,桀骜地扫视一眼三匹‘小矮子’,“唏律律”地呲牙叫了一声。 林雪君拽住马缰,双腿松弛地随着马儿走动轻晃,身体后倾成流线型,显示着她的从容。 “大队长,你看行吗?”她双手都松开缰绳,给大队长表演了一个‘整理帽子’,笑容明媚灿烂。 大队长看着她那个样子都有点紧张,想要上前去帮她拽缰绳,却见她哈哈笑过后又把缰绳拽了回来。 那姿态不像骑在高高的大马上,更像是坐在平稳的马车上。 大队长再没话说,之后喊了马倌过来跟四个知青讲了一下骑马时保护马背的要领,强调了要保护马匹,尽量不要让马出汗,能自己走的时候就自己走,让马儿歇一歇…… 女孩子们应声后,便各自跟着被分派给的牧民,走向不同的棚圈。 孟天霞走出去几步,又忽然想起什么般折返,将一个东西塞到林雪君手里才跑回去。 林雪君摊开手掌,上面静静躺着四分之一个干饼子。 挨过饿的人,饼啊馍啊吃剩下了都会包好留起来,哪怕放得硬如石头了也不会丢掉。万一哪顿实在没饭吃,它能将你从那种肚子里发着烧滚着刀的饥饿中解救出来。 林雪君扯开蒙古袍,拿出自己存放硬馍的布包,把孟天霞的硬饼子放进去,才又仔细地塞回袍子里。 … 接下来,开棚,点数、放牲畜出圈、做简单的健康检查……在天亮起来时,大家终于依次出发了。 “记得不要让羊吃露冻草。”看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的队伍最后离开,大队长忍不住呼喊着交代。 “知道了!”阿木古楞回头摆手,大喊着回应。 大队长看着临出发时要了一个筐背在背上,骑着高头大马,随在阿木古楞身边的林雪君,有些不放心地抿了抿嘴。 “大队长,这就把苏木送给林同志了吗?”负责照顾工作马的马倌挠着头,他还心疼着呢。 “先看看她这一天能不能骑顺手吧,说不定晚上回来,她自己就要求换一匹温顺的小马了。”大队长转过头,拍拍马倌肩膀:“去把工作马都牵出来晒晒太阳,喝温水。” 人都说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真是什么知识都有啊。读书真的有用,啥都能学会。看样子,他的书还是读少了。 “好嘞。”马倌应一声,便转回去落实大队长的交代。 托生病的杂色马的福,今天马圈里所有工作马出工前,都喝上了饱饱的温水。 …… 雪霁天晴,干风在草原上吹,碎雪闪着钻石般的光像小精灵一样四处飘飞。 阿木古楞的牲畜群被管理得很好,走在最前面吃草的是腿长又会刨雪找草吃的骏马。 后面跟着群体最为庞大,由头羊领着埋头吃草的一团团白羊。 山羊喜欢东西南北地乱跑,自己找独一无二的好草吃,容易被冻死。但搭配着喜欢粘人凑堆的绵羊一起放,山羊就休想当独行侠。 这边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山羊会最先挪脚,胆子小的绵羊跟过去,就会一直有新草吃。 数量最多的绵羊们,那厚实蓬松的卷毛团子们挤挨在一起,山羊就不会挨冻。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憨厚又强壮的三河牛。吃草的动物里,只有牛不太会刨雪吃草。可前面的马先锋和羊士兵已经在雪原上刨出了一片黄绿,它们只要慢悠悠坠着,时不时停下来大饱口福即可。 “咔嚓咔嚓……”是牛羊吃草的声音。 “嘎吱嘎吱……”是踩踏雪地的声音。 “扑簌簌……”风吹得满地雪舞。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大队的8号草区阴坡处,跟埋头吃草的牛羊们一起散步。 林雪君跳下马,牵着苏木跟在畜群左后方,觉得时光好像和步速一样慢下来了。 畜群另一边的阿木古楞比她更负责,每当有牲畜脱离大队走远,他就会驱马过去,将落单的牲畜赶回大队。 这样可以有效防备潜伏在山坡后或雪窝子里的草原狼觊觎。 暴风雪之后,草原上会有被冻死的野黄羊或其他草原动物被冻在雪下。 为躲避大风雪而无法狩猎的饥饿狼群,会趁雪停出来搜寻死掉的动物。它们将动物尸体刨出雪地后,秃鹫们也能分一杯羹,将动物尸体吃得干干净净。 正因为草原狼的这种行为,可以防止雪开化后太多埋在雪下的动物腐烂带来瘟疫,草原人常称草原狼是草原的守护者。 草原狼的存在的确起到平衡生态、保护草场的作用—— 它们吃掉过载的野黄羊、土拨鼠和鼠兔等,草原就能得到喘息,恢复生态。同时,鼠兔和土拨鼠等喜欢在草原上挖洞,害马摔断腿。狼吃这些挖洞高手,还能避免草原上全是小洞。 后来草原狼几乎看不到了,牧民们就全都骑摩托放牧,不敢骑快马了。 草原狼 马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生物,没有之一。 无论是草原骑兵还是平原牛仔,无论是英雄、大侠还是佐罗,都要骑乘在一匹骏马上才显出威风之态。 林雪君骑着苏木随着畜群缓慢前行,每每抬头远眺,都能看到更高更远的前方。 好像很远的路,苏木可以很快便抵达。 当它轻快地颠起来时,林雪君便觉得自己像在乘风飞行,仿佛只要展开双臂,就能驾驭着这股风飞起来一般。 林雪君虽然裹得像个球一样,脸上也只露出眼睛,却仍在享受驰骋时御风的快-感。 马真的太好了,比任何豪车都更酷。哪怕是会让屁股发酸发痛的颠簸感,也让人更明确地感受到好马肌肉发力时的力量感,和奔跑中的爆发力。 苏木可真迷人。 林雪君并不舍得一直骑马,畜群吃草溜达,她便也放长绳子、牵着苏木让它边溜达边吃草。 她还会在它出汗短毛打卷时,用皮袍袖子帮它擦干毛。当它走过来用她的背使劲儿蹭毛,拱来拱去时,她也站直了任它拱蹭,乖乖给它当行走中的人行毛巾。 踢开积雪发现好草的时候,林雪君总是第一时间喊苏木的名字,朝它招手。起初苏木对她的呼喊爱答不理,后来发现她总在有好吃的时喊它,这才渐渐对她的呼唤有了反应。 林雪君忍住一直爱抚苏木的冲动,努力把心思拽回放牧工作上。 于是除了找好草外,她开始尽职尽责地一边赶路一边捡路上的小石子,大小合适的都丢在身后的背篓。 远处的阿木古楞每每发现她投去打量的目光,都会撇开眼睛,或者拉低帽檐。 其实林雪君早就发现了,这小子眼睛是异瞳,一只蓝色,一只浅琥珀色。他还以为自己遮掩得挺好,不想让人看见呢。 因为这里挨着俄罗斯边境,好多东北汉人或蒙人跟俄罗斯人的混血,俄罗斯那边其实也一样,边境本就是这样的。 北疆人长着一张俄罗斯脸孔,却讲一嘴地道东北话的事在未来更是屡见不鲜。 不知道小少年是青春期敏感,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觉得别扭,还是小时候受到过什么排挤,才如此介意自己的眼睛。 其实挺好看的。 收回视线,弯腰捡起一块儿石头,她仔细看了看,有点大,便丢在一边,又去寻小一些的。 人在冬日草原上行走,总是呼哧带喘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大帽子和厚围脖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喘口气都难,当然会喘了。 喷出去的热气从围巾上面冒出去,跟冷空气在睫毛处、帽檐边交战,结成一点一点的小冰霜镶嵌在睫毛和帽檐的毛绒上,像是生了冰霜白发的白毛精灵。 林雪君小时候就最喜欢睁大眼睛看被冰霜镶嵌并拉长的睫毛,白闪闪得很有趣。 现在又重温,仍能体会儿时的童趣。 还有用力踩雪,听嘎吱声,一直听不厌。 苏木被她牵在手里,走走停停,也时不时低头啃几口草,或抬头看看白云和苍鹰。 远处有秃鹫盘旋。 那片天空下方一定有尸体,说不定正有狼群在收割美味黄羊,将秃鹫都吸引过来,又慑于狼群凶猛不敢争抢,才一直盘旋着等待时机。 阿木古楞变得更加警惕,望着那方向的目光都严峻了起来。 那表情出现在一个十三岁小孩脸上,在未来人看来十足可爱。但对于处在同一片草场,面临同样危机的人来说,就成了不那么可爱的危险信号了。 林雪君拍了拍马背,手掌轻轻向下一压,脚下一蹬便上了马,动作轻盈熟练,甚至没有去踩马镫。 前世在草原上,她从小跟马儿一起长大,早将上马的技术练得娴熟了。之前在大队长面前不过是藏拙,才没有露这一手。 阿木古楞一手攥着马缰,一手扣在背后的弓上。 小男孩儿知道自己年纪小、勇猛程度不如成年人,但不愿被人当小孩看待、不愿真的弱于成年人,更不愿让畜群受损,便格外的用心和谨慎。 他更勤地驱回走远的牛羊,有意地驱着马群将牛羊往远离那片秃鹫盘旋区域的方向走。 转头看见林雪君仍慢悠悠地骑着马坠在后面,并不加速收束畜群,心里有些急。他绷紧了表情,眼睛时不时逡巡四野,时不时转头去盯林雪君。 一个人放牧果然还是太吃力了,知青根本不起作用。 还不如申领一条好蒙獒。 阿木古楞正苦恼又着急地考量自己骑马绕全场,忽见林雪君那边几只笨羊跟着一头大山羊摇摇晃晃往畜群外叉了出去。 它们只顾埋头吃草,越走越散。 他牙齿一咬,又急又气地看一眼似乎并未瞅到离群羊的林雪君,便要夹马肚子绕行去赶羊。 他脚才抬高,还来不及往马肚子上夹,忽见林雪君拉直上半身,抬臂在背着的筐里拿出一个她捡的什么东西。 接着,林雪君摘下挂在脖子上的‘抛石绳’,把筐里拿的东西塞进抛石绳前端的布兜里,手捏了绳的另一端,随即手臂技巧性地甩出一个弧,尖端的布兜坠了重物,在头顶被甩成圈。 圈转了两个来回,她手腕又一转,被兜在布兜里的东西便飞了出去。 阿木古楞这时才看清,原来林雪君一直在捡的、被兜在布兜里甩出去的是小石子。 那石子精准地飞向离群山羊,啪嗒一声,砸在山羊头前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雪雾。 石子不太大,不至于吓到山羊或惊到远处敏感的马匹,警惕驱赶的效果恰到好处。 离群山羊吓得仰头顿足,连退了几步后便警惕四望。之后它拥有方形瞳孔的眼睛看看远处白茫茫的雪原,又看看畜群,咩一声叫,便转头朝畜群折返了回去。 跟着它跑出来的绵羊们便也咩咩咩地跟了回去。 阿木古楞瞳孔微缩,视线从离群羊身上挪向林雪君,抬起的双脚缓缓贴回马肚子。他抿紧了唇,一直紧皱着的眉却舒展了。 就在这时,一直面朝羊群的女知青忽然回头,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垂拉着投石绳,将亮闪闪的目光朝他射了过来。 阿木古楞一瞬间仿佛被看透了所有心思,脸一热,忙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四野不时有白茫茫的雪雾浮起,仿佛广袤的草原正蛰伏在雪下呼吸。 林雪君伸手拉了拉围脖,望着阿木古楞的马屁股灿然一笑。 畜群像覆在雪原上的大团云,缓慢地随风而动,渐渐越来越靠近秃鹫盘旋的地方。 林雪君仰头看了看那些被东北人称为‘座山雕’的大鸟,又朝不远处的雪坡眯起眼。 两团青灰色正站在白色的坡顶,林雪君立即意识到那是两头探路狼。 这时的草原狼没有被大规模捕杀过,也没有跟它们最喜欢的狼狗杂交,各个都又大又野性。精通战术的草原狼如果正处在饥饿的状态,即便带枪的牧民都未必能保证畜群在遭遇狼群后无损。 根据盘旋秃鹫的情况来判断,雪坡另一边狼群应该正在进食。 只要不是处在饥饿状态,聪明的狼群往往不会攻击人类和人类的畜群。 林雪君又捏了一颗小石子放在投石绳里,高举右臂将投石绳摇得越来越快。 投石绳在头顶快速盘旋,逐渐发出嗡嗡的破空声。 阿木古楞才扫视过一圈儿畜群,听到声音转头望向眉目冷肃的林雪君,又顺着她目光望向雪坡。 两只青狼中的一只在盯了林雪君一会儿后,折返消失,只留下一只继续盯守。 阿木古楞瞳孔微缩,一把拽下了背上的大弓。 新生命 “你别怕!狼不会来——”阿木古楞害怕林雪君冒然做什么会惊了马,忙朝着她伸手下压,示意她不要乱来。 但想到她听不懂蒙语,便急得拉马缰,想驾马折到她跟前同她好好用肢体语言比划比划。可他现在正拦在狼群所在方向的草坪和畜群之间,一旦绕到另一边去跟林雪君讲话,就会让畜群完全暴露在狼群哨探面前。 万一狼群本来不太饥饿,加之忌惮于有牧人举弓威胁,才不来攻击畜群。现在看到牧人走了,又觉得可以随便掏一只羊,忽然过来冲击畜群怎么办? 马儿胆子小,一看见狼群冲刺就会跑散。 羊群受惊也会乱逃,甚至可能会出现吓死、踩踏死之类的状况——届时场面将不可控制。 阿木古楞再次懊恼于大队长不该派不懂蒙语、不懂草原的城里人跟来,忽听一声蒙语高喝,喊的竟是很标准的蒙话: “美德乃(明白)!”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一声除了林雪君不可能是任何其他生物发出的。 她会讲蒙话? 畜群缓慢绕过雪坡,之前那只回报的哨狼再次回到坡上,与另一只哨狼隔着几步远,一齐昂头俯视人类和畜群离开,虽偶尔会左右踱步,却一直未越坡一步。 畜群终于安全行远,林雪君一收投石绳,啪嗒一声将坠下来的小石子攥在掌心。 苏木昂着头直视前方,淡定从容仿佛比骑在其上的人类更甚。 林雪君拉马转头,仍与两只哨狼对望,直到阿木古楞驱赶着畜群行向更远更开阔的草场,这才轻拽马头,‘得得得’地追向畜群。 哨狼在她骑着苏木跑起来时,忽然仰起头朝天狼嚎: “嗷呜~~~” 仿佛在为牧人送行。 …… 远离狼群后,气氛逐渐恢复和煦。 偶尔远远看到一具被啃食得只剩骨架和几片皮毛的黄羊尸体,才使你又忆起方才的紧张,便时刻保持住警惕,时时关注着畜群的状况。 阿木古楞会在看到特别完整漂亮的牛羊头骨时停下,用细雪和泥土揉搓动物头骨,仔细端详后决定是挎在腰间带回家,还是随手丢在草雪中充做大草原的骨白色点缀。 驱畜群时,他骑马靠近了林雪君,虽然眼睛一直不看她,却拉了缰绳放缓了速度。 “你会蒙话?”他还是不看她,仿佛有意躲避心灵窗口带来的任何交流,只是慢悠悠绕在她身边。 “会一点点。”林雪君仍牵着马,一边采摘一些她认识的好草喂给苏木,一边回答。 “你在北京学的吗?”他又问。 “来之前看了些书,到这里之后,跟苏伦阿妈他们都学了一点。”林雪君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本子,举高了递给阿木古楞看,“我将一些日用蒙语的发音,标记在这里了。” “我看不懂汉字。”阿木古楞目光在她本子上扫了扫,诚实地摇头。 林雪君不需要他看得懂,只要接受她的说辞就够了。 阿木古楞目光随着她的本子转,直到她将本子塞回蒙古袍里看不到。 “汉语难学吗?”他眼睛盯着自己套在马镫里的旧靴子,有些拘谨地拿手指头缠紧缰绳又松开,松开了又缠紧。 “不难学,我可以教你,你愿意让我一直跟你放羊吗?”林雪君问。 “得听大队长的。”阿木古楞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显出排斥。 林雪君微微一笑,“你不拒绝就行。” “你马骑得挺好的。”阿木古楞摇了摇头,刚夸完,就单方面决定结束交流,在马肚子上轻轻一碰,‘得得得’地绕开去了。 林雪君目送了他一会儿,随即转头四望,这真是一片旷野。 忽然从人潮攒动的21世纪首都来到这里,即便已经过了好多天,仍有恍惚之感。 这里空气是沁凉的,世界是开阔毫无遮拦的,在这里跑上半天,胸襟都会变得开阔。 六十年代,她爸爸妈妈都还没出生……以后有机会的话,真应该去海拉尔场部看一看,说不定会遇到还是大小伙子的爷爷。 畜群绕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半结冰无名小河时,林雪君是最先发现母羊逐渐离群走向背风洼地的。 她在苏木背上一拍,苏木便明白她意图一般停下四蹄,待她稳稳上马后,又第一时间在她轻拽马缰时转头小跑。 母羊在草场上产羔,这样的事常有发生。 自然□□的羊预产期不确定,不方便提前圈窝。加上冬储草料已经见底,大队没有条件把大批量的母羊都留圈喂养,只能连母羊也照放,以便让它在产羔前多吃草多储存营养。加上即便放牧前都做了检查,当时没有任何信号的母羊也还是可能在放牧过程中忽然发作。 母羊发作得很急,林雪君一跳下马就去帮羊刨雪。 阿木古楞赶过来帮忙,也被林雪君安排了一起刨雪。 草原上取暖,都是把雪刨开堆在上风口。只要露出草地,就不那么冷了,人和动物都可以躺在上面睡觉。 一大片草地露出来后,母羊就开始生了,大概是走动间宫口开到足够好,林雪君未帮忙,第一只小羊羔已经降生。 阿木古楞站在边上,一边远眺畜群,一边看小羊羔,心里焦急得很。 母羊产羔后,小羊站起来喝到初乳,母羊给小羊舔干毛,下好胎衣,要耗时4到6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一直缓慢移动的畜群会走很远,他们根本不可能留在这里看着母羊和小羊。 “我们得走了,让母羊在这里带小羊,等我们晚上放牧回大队后,再派人来接吧。”阿木古楞站在林雪君身后,一边拿靴子尖踢地上的残雪,一边道。 如果晚上起风或者下雪,他们就只能隔日放牧的时候过来接羊,那时候母羊和羊羔已经冻死也是有可能的。 但没办法,大队一贯都是这样的。 “这里距离狼群还是不够远,等我们走开,狼群就会闻着味儿过来,到时候母羊和两只羊羔都保不住。”林雪君微微皱起眉。 “两只羔?”阿木古楞看了看那只正努力想要站起来的小羔,又看看母羊。 “还有一只。”林雪君笑着摸了摸母羊的肚子,仰头朝着阿木古楞笑弯了眼。 阿木古楞也明白林雪君的担忧,两只小羔,就算立即带回去杀了都有肉汤喝,羊皮也可以做软乎的背心,更何况母羊会产奶,虽然过冬饿瘦了,也还是有不少肉和一身羊毛。全给狼叼走,太可惜了。 但利益权衡之下,他们也只能做这样的选择,畜群上千头牲口可还要吃草呢。 林雪君看懂了少年的意思,站起身也看了看畜群。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它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冬季放牧都是先放阴坡,后放阳坡,先放低草,后放高草,以便充分利用草地。 上午他们一直在走阴坡,接下来就会绕到阳坡去,然后在太阳西斜时折返大队。 “中午的时候,是不是要去8号牧场那片背风区域休息半个小时左右?下午走阳坡继续放?”林雪君指了指远方。 阿木古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点头。 “你先走,我等母羊给小羊舔干毛后,抄近路去背风区或者阳坡那边跟你汇合。”林雪君出主意。 “不行。”阿木古楞立即拒绝,迟疑了下,才解释道:“你太危险。” 不知道狼群会不会过来,不知道她会不会迷路。 “你放心,我在草原上很有方向感。更何况我还有苏木,老马识途,它是认识路的,即便找不到你,也能找到回大队的路,你只要继续你的路线就好,我一定会跟你汇合。”林雪君非常笃定地道。 “不行。”阿木古楞还是固执地拒绝,每个迷失在草原上的人,最初都觉得自己不会迷路。 他把林雪君带出来的,也要把她带回去。 羊可以损失,但人必须安全。 林雪君收拢了表情,不忍地垂眸。 母羊已经瘦得即便包着厚厚羊毛、仍臀骨脊骨清晰可见,它正在努责生第二只羔,同时还低头舔舐第一只羊宝宝湿漉漉的脑袋。 小羊被舔时本能仰头找奶,又颤巍巍四蹄用力,企图摇晃着站起来。 小小的生命才降世,还没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跑一跑,尝一尝美味的春草尖尖,晒一晒温暖的春日太阳…… 林雪君挪动了下蹲得有些发麻的腿,仰头看向阿木古楞倔强的脸庞,伸手拽住了他长垂下来遮过手套的蒙古袍长袖口。 成吉思汗的行军粮 被抓住袖口的阿木古楞大惊失色,忙拔河一样往回拽。 林雪君却用了劲儿,在他窘迫地瞪过来时,格外郑重地道: “阿木古楞,大队长他们都觉得我骑不了苏木,可这一路上我不仅骑了,还骑得挺好。” 说着,她摸了摸苏木的马腿,苏木只低头看她一眼,并没有跺腿抗议。 “之后约束羊群,我都挑的不会惊到羊,又能驱离羊的小小石子,投石绳也甩得很准,对吗?” 阿木古楞被林雪君那双眼睛盯着,表情竟不自觉软了下来。 他紧紧咬住牙,因为自己快要被说服,表情更加严峻了。 “又后来我们与狼群擦肩,我一直摇投石绳警示狼群,没有冒失行动。”她一直仰着头直视他的眼睛,向他传递自己的真诚和可靠: “我们一路上都配合得很好,我在左后边,你在右后部,不是吗?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能安全带着母羊和两只小羊羔抄近路跟你汇合。” 她又指了指远处草场,“你们绕大圈,大概要走两三个小时,我走这条直线过去,苏木开路,母羊带着小羊羔跟在后面,能比你们快一个多小时。” 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道:“现在还不到正午,等太阳偏到那个位置,如果小羊羔还是走不了,我就自己骑着苏木去找你,好不好?” 阿木古楞绷着面孔,垂眸瞪着她。 “好吗?”林雪君再次恳切地道。 这时第二头小羊羔也降生,第一头小羊羔仰头“咩~”了一声。 阿木古楞转头看向小羊羔,几秒钟后,他忽然毫无预警地转身骑上他的马,一夹马肚子,朝畜群追去。 马儿跑了近十步时,他又拉缰回头,朝林雪君大喊:“你骗我一次,我就永远不信你。” 林雪君站起身,朝他摆手,笑得弯了眼睛。 不知道他那么远的距离,看不看得出她被雪霜点缀的眼睛正在笑。 …… 阿木古楞带着畜群远走,原本觉得自己生在草原,内心笃定无比的林雪君,渐渐也感到一种因孤独而生的恐惧。 忽然之间,除了长生天,好像再也没有谁在看着她了。 没有手机,如果迷失在草原上,就只能大队派人一片一片地寻找。有时人被风雪遮盖,即便搜寻队只离了几十米,都可能擦肩而过。 这个时代最出名的被改编成电影、编写进教材的真实故事《草原英雄小姐妹》就是因为12岁的龙梅带着9岁的妹妹,放牧时遭遇暴风雪,为了不让集体的羊群受损失,一夜追拢羊群,徒步几十公里……最后群众虽然找到了她们,但两个女孩子一个失去了左脚拇指,另一个失去了右小腿和左脚。 林雪君仰起头看看天,忍不住悄悄祈祷。 保佑我和绵羊三口都平安吧。 母羊大概也感觉到林雪君的忧虑,一直不停地舔舐小羊毛发,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两只小羊舔干。 小羊身上的卷毛蓬松起来后,虽仍有些发抖,却比之前精神了许多。 它们依次站起来后,都顺利吃到了妈妈的初乳。母羊舔尽小羊身上的羊水后,也得到些许补充,之后便一边喂奶,一边拱雪找草吃。 林雪君见小羊可以随着母羊行动时追着吃奶了,便牵起苏木,赶着母羊往8号草场的目的地休息区慢行。 母羊寻草吃时,小羊亦步亦趋地跟着。母羊停下吃草时,小羊也仰头喝奶。 林雪君就在边上用羊毛毡靴踢开雪盖,寻找能辨认出的干草药和优质牧草,采集了放进背后的小箩筐。 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个植物大宝库,拥有在录的植物就有上千,后面陆续录入和未知的植被数量更大。 林雪君只寻了一会儿,便发现了可以治湿热泻痢、皮肤瘙痒的苦参,这种豆科的草对牛羊来说也是很不错的补充草料。 她才采了几支,又发现了干苎麻,它的根部捣烂后有安胎、解毒的作用,还能外敷治蛇毒。 颤巍巍的小羊一直没掉队,母羊东拱西刨得也没少吃。 在边采药边赶羊的过程中,林雪君发现母羊似乎一直在找一种被雪压得贴着地皮的枯黄小叶片草种。每每发现这一种,母羊就要一直啃到吃光为止。明明是不吃草根的绵羊,偶尔竟还会刨地将这种草的草根刨出来啃。 蹲在母羊身边,她在羊嘴下抢到一截枯草和一小条根茎,仔细辨认后,林雪君惊异地发现,这种根茎格外发达的植物,居然是耐寒的野生黄芪! 给动物做产后补气生血的补血汤药里,黄芪是最重的一味药草。 “哇,原来是‘羊医生’!”林雪君高兴地摸了摸母羊的头,原来它在自己给自己补血呢。 “咩~~”母羊温顺地拿脑袋蹭了蹭林雪君的手掌,随即一呲牙,将她捏着的那截黄芪根给叼走了。 “哈哈哈!”林雪君收回空荡荡的手,笑着更来劲地踢刨起沿途的雪壳子。一边前行一边刨黄芪,仿佛跟母羊展开了一场无声的采草药竞赛。 有时母羊不高兴有人抢它的补血草,便转头咩咩叫着啃林雪君的羊毛毡子。 有时黑马苏木也会好奇地将脑袋探进林雪君的小筐,趁她不注意偷她的草药吃。林雪君一旦发现,总要义正言辞地教育苏木不许偷懒,自己刨草丰衣足食! 等身后的小筐逐渐沉甸甸,林雪君再抬头回望,发现他们一人一马三只羊的小队伍居然已经行出很远很远了。 他们踏刨出来的蜿蜒土路在洁白雪原上画出个‘一’字,如果有无人机在头顶俯拍,一定也很壮观吧。 … 太阳开始从中天向西偏移,在休息的草窝处多滞留了近半个小时的阿木古楞,终于等到了林雪君。 她没有食言。 翘首以盼的少年从坡顶一路小跑,绕过畜群骑上他的大青马,快跑着迎上夹抱着一只小羊羔的林雪君。 他跳下马,有些激动地仰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上前抱起另一只小羊羔,与她并行向避风的草窝子。 此起彼伏的咩咩声和哞哞声让林雪君也有些兴奋,好像只要跨越草原回到畜群,就是回家了一样。 又累又饿的她随便找了处被牲畜刨出来的裸露干草地,掏出水壶先灌了一大口水,才就着温水啃起硬馍——这就是她的午饭了。 阿木古楞蹲在边上稀罕地一会儿摸摸这只小羊羔,一会儿摸摸那只,惹得两只小羊羔没办法专心喝奶,时不时咩咩叫着抗议。 每当小羊中气十足地咩叫,阿木古楞就会高兴地摸一下自己的尤登帽。 他脸上虽然包裹得只露出眼睛,但林雪君还是看出他在笑。 口里啃着一点甜味没有的杂粮馍,每次吞咽时都要就着水,也还是觉得拉嗓子。但看着阿木古楞露出孩子般的模样,她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自己带的硬馍啃了好半天总算塞进去了,还是饿,她只好掏出早上孟天霞给她的小饼子。 轻轻叹口气,刚要闭着眼睛往嘴里送,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 硬饼子消失不见,掌心多了块黑乎乎的东西。 她捏着手套将那东西凑到面前,深嗅,一股浓重的牛肉香气直窜天灵盖。 啊,是肉! 成吉思汗的行军粮——风干牛肉啊!!! 她眼睛瞬间睁大,里面爆射出饿狼看见羊般的绿光,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木古楞。 小朋友短暂地与她对视一眼,好像是准备笑的,但面皮抽了抽,没能很好将这个笑容组织起来。他有些尬住,捏着从她手里拿走的硬饼子埋头走了,一边踢雪,一边离开十几步,才蜷腿坐到一只正埋头吃草的母牛身边。 母牛似乎正准备吃他屁股底下的草,见他坐上去,不满意地抬头叼住他的帽子边缘。 “叱!”他甩手在牛脸上拍了一巴掌,母牛偏头躲闪,目光转而锁定在了他拿着的硬饼。 于是,新一轮抢饼子的战争,又在一人一牛之间展开了。 牛肉干全世界最好吃 风干牛肉是无论在任何时代,人们都爱吃的好东西。 林雪君近乎虔诚地凑近它,叼住这一块牛肉干的一角,轻轻撕咬。 ……没撕下来。 只好放弃表情管理,用力甩头撕咬,几条牛肉丝被扯下后,林雪君迫不及待地用舌头将之卷入口中。 那种奇妙的、能瞬间刺激多巴胺分泌的、令人愉快的美食被含在口中,林雪君已然幸福得要流眼泪。 肉诶! 最近大雪封住的大队食堂里啥荤腥都没有,林雪君都快忘记肉的滋味是怎样的了。 轻轻咀嚼时,又硬又韧的牛肉丝被口水浸润,无数咸的味道、香料的味道和牛肉本身的风味一起随着口水弥漫向口腔每一处。 所有味蕾都被这些滋味治愈,好像有人在她的大脑内点燃了烟花一般,林雪君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更清晰了,一切声音和景象好像都明快活泼了起来。 虽然牛肉丝硬硬的,嚼得腮帮子发酸,但林雪君仍觉得它是全世界最最美味的食物。 真是越嚼越香,越吃越有味,令人不舍得咽下,想让它在口腔里呆一辈子。 “可以走了吗?”阿木古楞远远地问。 “我去上个厕所。”林雪君跳起来后,叼着牛肉干跑向远处的凹地。 蒙古袍对于草原人来说,不仅可以当衣服防风,还能当被子,晚上直接整理下就可以在蒙古袍裹成的筒里睡觉。同时,蒙古袍也可以当厕所,只要脱掉裤子一蹲下,垂落的蒙古袍就能挡住所有视线,除了需要克服下心理障碍外,非常好用。 林雪君到底还是有点心理障碍,所以选了个阿木古楞看不到的地方才蹲下。 屁屁凉得她一个激灵一个激灵地打,结束后叼着牛肉干小跑着折返。 远远看见阿木古楞正趁她不在,偷摸她的大黑马呢,一边摸一边拿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木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的。 苏木似乎并不喜欢被阿木古楞摸,一直踢蹬前腿,甩着脸不让阿木古楞得逞。 见林雪君回来,阿木古楞才缩手揣在袖管里,转身赶向畜群。 队伍再次出发,朝阳坡勇进。母羊和小羊羔跟在后面,虽慢却也一直没掉队。 林雪君背着箩筐,但一时顾不上采草药了。她捏着牛肉干,一边走一边啃,心思都在这口肉上。 她啃得很慢很慢,每次只撕下几条肉丝。两指宽一指长的小小牛肉干,她立誓要用一百口才把它吃光。 风干牛肉胆固醇和热量很高,特别适合大冬天放牧的草原人。它很不易消化,也就十分扛饿。 真是好东西。 一边吃,她一边在心里称赞它。 下午夹着雪絮的风吹在脸上,冷得人缩脖子。 林雪君眯着眼睛拖着早就酸痛的腿拔步前行,哪怕穿得厚实笨重,手脚仍冻得发麻。可嘴巴里嚼着牛肉干,手里牛肉干还有剩,她就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 天黑下来的时候,阿木古楞和林雪君一左一右驱赶着畜群回到它们各自的棚圈。 “怎么样?顺利吗?”大队长赶过来后,一边询问阿木古楞,一边看向站在圈门口点牲畜数量的饲养员。 “一个没少,还——”饲养员指了指阿木古楞刚放在一边的小羊羔,和正夹着羊羔,骑着苏木在畜群另一边的林雪君:“还多了2只羊羔。” “你们怎么带回来的?骑马抱回来的?”大队长不敢置信地看向夹抱着一只小羊羔,仍骑着大黑马自若往来的林雪君。 “母羊产羔后,林雪君同志守着直到羊羔毛被舔干,能跟着母羊走了,才赶着三只羊来跟我汇合。”阿木古楞对大队长道。 “胡闹!她万一迷路了怎么办?”大队长立即皱起眉,一个刚来这边的知青,对草原上的风雪和狼群一概不了解,东南西北都未必分得清,迷路了怎么办? “她没有迷路,她还会用投石绳,投得特别准。”阿木古楞仰起头直视着大队长的眼睛,补充道:“比你还准。” “?”大队长眉毛皱得更紧了。 “我们还遇到了狼群,她一直摇投石绳,发出嗡嗡声向狼群示警。她还把母羊的胎衣带回来了,说要让饲养员剁碎了给母羊吃。”阿木古楞说罢又道:“她还知道用泥土和雪搓洗手套,知道怎么绕群赶羊,怎么带走头马后让所有马都跟着头马、跟着她走。” “她……她都知道?你教她的?”大队长一时有些语塞。 阿木古楞摇了摇头,轻夹马屁股绕向林雪君,回头答道:“她说她在北京看了好多书,她还会一点蒙话,说是苏伦阿妈他们教她的。她有个本子,记了好多跟草原相关的东西。” 林雪君看到阿木古楞过来接替她赶畜群,这才将小羊羔递给饲养员,自己也跟着跳下苏木。 大黑马苏木站在大队长面前,威风地踢踏了下前蹄,又甩了个响鼻才老实走向林雪君另一边,留下个屁股朝着大队长。 “大队长,孟天霞他们回来了吗?”林雪君揉了揉屁股腰,剁剁脚,开口问道。 “衣秀玉和二喜叔回来了,不过这会儿二喜叔又去接羊了,他们放牧的时候,也有一头母羊产了只肥羔。”大队长摸着下巴上的青茬仰头看天,黑透了都,也不知道那母羊和羊羔还在原地等着没有啊。 林雪君便跟着阿木古楞去大队食堂了,衣秀玉正领了粥在食堂里喝,看见林雪君忙招呼一块儿吃。 饭后,林雪君跟衣秀玉搭伴回大瓦房。 进院子后,她先去仓房里找出1个旧门板、1个旧面板,分别摊开在院子左右两边。一边摊开摆放草药,拿石头和木头之类压住了,继续风干。另一边则摊摆她回程路上从雪下刨出来的干牛粪,再晒一晒晾一晾也能当燃料用。 大瓦房门一推开,热腾腾的空气铺面。 林雪君和衣秀玉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正坐在炕上看书的穆俊卿将书本往炕上一盖,便跳下来给她们倒热水。 两个姑娘才费力地脱下袍子袄子和羊毡靴子,便有热水递过来。两人都是捧高了咕咚咕咚地喝,像武松喝酒一样豪爽。 水杯递还穆俊卿,两个姑娘都第一时间扑向大炕,坐定了一旋屁股,脚就被压在了褥子底下。 一瞬间冰屁股和冷脚丫子就都暖和了过来,两人皆是长声地轻叹。 家里真暖和啊。 “怎么这么热?你们今天去捡柴了吗?”林雪君探头看向灶台。 “大队长找还有柴的人匀了些给我们。”穆俊卿又倒了两杯热水递给她们,这才绕回大炕另一边继续看书。 衣秀玉见大家不再看她们了,才小声跟林雪君咬耳朵: “你大腿磨破了吗?” “好像破了一点点,太冷了,也不方便查看啊。”林雪君小小声回复。 “我好像也是……”衣秀玉皱起鼻子,小声哀叹。 … 又过了1个小时,四个队伍才全部放牧结束赶回大队。 除了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这一队之外,其他队伍都要回大队送畜群后,再派人去草场接母羊和羔子。 又过了3个小时,回去找母羊和羔羊的牧民折返大队。衣秀玉和二喜叔队伍里的母羊和肥羔被找回来了,剩下两队的3只母羊和5只羔都没找到,草原上的食肉动物不少,狼、狐狸、鹰等都可能是叼羊的凶手。 大队长跟放牧回来的四个本地牧民趁夜开小会,阿木古楞这个13岁的娃娃盘腿坐在大队长家的炕头,像个老前辈一样给其他人分享他们今天放牧的经过和经验。 二喜叔听了直摇头:“阿木古楞这个方法不行,得城里来的知青马骑得很熟练,草原上的方向感根强,胆子很大,会用投石绳有一定自保能力才行,不然非得丢了不可。” 其他牧民也表示认同,这个办法不能通用,还是只能用老办法。 “大队长,不然明年我们也像第一大队一样,搞人工配种嘛,每只母羊都标记配种日期,咱们就能更好地预估产期,就不用所有母羊都带着放牧了。”短发蒙族牧民道。 “这个可以申请,但要想所有母羊都留圈待产,还得有一个充分条件啊,咱们大队的冬储草得够。现在别说把所有待产的羊都留圈喂养了,就是现在留圈的产羔母羊,都喂不起了。等路上的风雪清干净,我们队就得立即开拖拉机去场部买草料,不然母羊断草,羔子们断奶,啥也养不活,这一年咱们都白干。”大队长捋了一下下巴,叹气道: “也不知道去年咱们种的那个什么优质牧草,今天能不能成功返青,要是都活不回来……” … 牧民们在开座谈会,知青们熄灯后也在床上开座谈会。 男知青们每天都累得跟死狗一样,瘫在被窝里嚎着讲述今天他们又干了什么惨无人道的力气活: “去河边凿冰,一镐头下去,脑浆子都震成浆糊了,胳膊麻得跟不是自己的了一样。” “拽着放了冰坨子的爬犁从河边回大队,我觉得我就像头牛,我头我都不想抬一下,累得我啊……肩膀上全是血印子,你们知道《海边的纤夫》吗?我就是。” “还得把冰坨子搬到桌子上,不然大队里的狗都得给你呲上尿。我弯着腰抱住冰坨子,一用力,腰上就滋~~~一声地疼啊。” “我现在腰也疼,我昨天铲雪的时候脚上磨的大泡还没好呢。” 轮到女知青们分享,可就丰富又多彩了: “我的那匹马老想去吃牛粪,有时候我拽都拽不动。” “我们路上看到鹰追大老鼠了。” “我手冻僵了,吃饼的时候不小心没抓紧掉在地上,边上的大母牛低头便要抢,我几乎是扑过去压住饼子才保住它。就这么一块口粮,可不能让牛吃了。” “二喜叔有两条大蒙獒,两腿站立了比我还高。刚开始我看见它们就躲,它们也不搭理我,后来二喜叔拽着它们脖子上的防狼项圈,让我摸。我一摸,那个蒙獒就轻轻用大尾巴扫地,扫得它屁股后面的雪左右翻飞。” “我们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堆了个小雪人,用羊粪球做的雪人眼睛,哈哈哈…” 男知青们羡慕得嗷嗷直叫,捶着枕头直嚷嚷也想要一匹小马。捶两下又低呼说胳膊疼手疼,惹得女知青们齐声笑。 其实女知青们也有苦的地方,不过是骑马骑得走路都不敢并腿,不仅大腿内侧和屁股上都磨出了水泡,腿上和屁股上的肌肉也疼,胯骨轴子也疼——但谁也没好意思开口在男知青们面前提出‘屁股’和‘大腿’之类的字眼。 林雪君也给大家讲了他们看到狼和秃鹫的故事,大家听得聚精会神,仿佛在听一个历险故事。 座谈会终于渐入尾声,大家昏昏沉沉依次入睡,慢慢都没了声音。 林雪君裹紧被子,美滋滋地回味牛肉干的味道,半梦半醒间脑袋里还在回想: 今天我还吃到了肉…… … 半夜,林雪君被隔壁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发现衣秀玉悄悄爬出了被窝。 晚上的牧区特别冷,白天太阳再大,夜里也能冻掉耳朵。衣秀玉下地后穿上军大衣,硬拽了半天也套不上羊皮大德勒(蒙古袍)了。脱掉军大衣,先穿羊皮德勒后,发现军大衣也套不上。最终只得二选一了更防风的羊皮大德勒,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你去哪里啊?”林雪君翻身趴在炕上,小声问。 衣秀玉见她醒了,凑到炕边,小声答:“带我放牧的二喜叔说马吃夜草才肥,每天晚上马倌都会起夜喂马的。我要是每天晚上给小马喂吃的,它就会跟我关系好,听我的话,不会把我摔在地上了。我晚上吃饭的时候留了小半块馍,带去给它吃。” 林雪君揉了揉眼睛,借着稀疏的月光看到小姑娘系紧了帽子伸手去推门。 厚木门嘎吱一声敞开,衣秀玉快速闪身钻出屋,怕热气溜走,又快速关好门。 林雪君趴在被窝里,好半晌仍迷迷糊糊地对着玄关。 在木门打开的短暂瞬间,她好像透过那道缝隙,看到了一条镶嵌在湛蓝幕布上的闪耀星河。 先救牛,我没事! 接下来的几天,林雪君每天跟着阿木古楞去放牧,每天都能拿到8个工分。 雪停的第3天,男知青们的蒙古包搭好了。 中间一个支架,摆好灶台和烟囱,像拉帐篷一样立稳了。再拽开格子围栏,钉钉锤锤。羊毛毡子、隔水层等等围了一圈又一圈。 知青们今天都休息,帮着男同志们搬家。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刚来时候发的每人十张的一等羊皮、六块羊皮大毡、换下来的皮鞋和衣物,还有大队长帮他们筹集到的两车牛粪。 木轱辘的勒勒车,推上两三次就搬完了。 男知青们从‘插队’变成‘插包’,‘知青小院’也摇身一变成了‘女知青小院’。 女同志们在牧民阿妈的指挥下,帮男知青们整理蒙古包、烧水铺床、拉桌子摆物件。 一位蒙古族大叔还给知青们送了个成吉思汗相,让挂包里面,好看。 还有两个不认识的蒙古族阿妈,过来放下四个银碗给他们用,又端了一大壶茶给他们喝,说着是搬迁茶。 大队长扯了张哈达挂垂在包顶木圈上,并拎了一小桶煮熟的羊奶过来。 他用无名指从桶里沾上一点奶,向包顶木圈、毡包壁、椽子弹泼,又念叨几句祝词。 男知青们的毡包乔迁就算落成了。 大队长和其他过来送礼物的乡亲们离开后,男同志们又折回知青小院,帮四个姑娘把大瓦房好好规整出四个人的区域——柜子、床铺等全部分成四人区域,宽敞整洁了好多。 大家一直顾不上的小院,也终于抽出时间来打理一番了。 仓房和院子里所有东西都被翻出院子,哪些还能用的,都用雪擦洗了重新摆上它们的工作岗位,什么锅碗瓢盆、盖帘簸箕、腌菜缸擀面杖等虽然旧了,却都是好东西。 一些不能用的,木质就全劈成柴禾码在窗户下面,整整齐齐还防风。铁质的就全送去大队的老铁匠那里,帮忙打成日常器具。 林雪君捏着一个瓢了的铁锹头,请铁匠帮她打四把小铁刀。另外一个铁制的带孔的小物件,可以拴在投石绳上做兜石头的托兜,重量大,能将石头投得更远,威力更强。同时如果近距离遇到野兽,甩起来还能当小型流星锤用。狼等野兽最害怕铁制品,虽然它的威力未必很强,但震慑作用一定比布置的‘托兜’厉害。 院子里8个人干得热火朝天,喷出的一团团水蒸气把松树上挂的雪融化了,风又将融化的雪水冻成冰,等大家忙活完,松树枝条上也挂满了冰凌冰晶,像被点缀过的钻石挂灯。 小院整洁了,大家又收获了一堆老器具,各个都像发财了一样开心。 男知青王建国为了庆祝乔迁之喜和挖到‘宝藏’的意外之喜,决定把自己从家里背来的、如今已经硬得像石头、但仍被大家眼馋的4个面包,拿出来跟兄弟姐妹们分食了。 林雪君立即表示自己会拿出之前赚的5毛钱去大队的小卖部买一小桶羊奶,加上大队长送来的那一小桶,大家可以拿硬面包蘸热羊奶吃到爽! 1到3月产冬羔的母羊陆续产奶,大队食堂偶尔会从羊羔口里夺些羊奶,兑水给社员们做不收钱的早餐饮品。若还有多的,就在小卖部供社员们购买。 知青们像要过年一样开心,直嚷嚷说除了肉之外,这绝对会是最美味的晚餐。 王建国回他们的男生毡包取面包,林雪君则牵着衣秀玉去小卖部买奶。 偶有山风吹过来,把两个小姑娘冻得不得不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抱怨大队的冬牧场驻地也太大了,知青小院距离小卖部远到像从一个村子去另一个村子一样。 对于东北的地广人稀,来自慈溪的衣秀玉再再一次发出感叹。 两人才远远看到小卖部了,正低吼胜利在望,身后忽然传来呼声,仔细倾听,似乎是‘林雪君’的名字。 两个姑娘抓紧了被风吹得几乎要去流浪的毛帽子,躲到背风处笨拙地转回身去看是谁。 追来的是苏伦阿妈,她五官皱着,跑到近前立即连蒙语带汉语地急切道: “林同志,可下追到你们了。你快去看看吧,赵得胜学着你的样子掏牛屁股给牛接生,结果被牛蹬了。现在人在地上躺着,牛也在地上躺着,一个嗷嗷叫着肚子疼,一个哞哞叫着生不出来啊。” …… 林雪君拽着衣秀玉的手跑进棚圈时,里面已经围了四五个人。 有的要去扶地上蜷缩着的赵得胜,赵得胜却直摆手,不让任何人碰他。 林雪君学兽医的时候,常听老师讲各种各样被动物踢死、踩踏死、咬死之类的可怖故事,瞧见那赵得胜蜷缩着疼得哼哼,吓得俯过去便要拨开对方的手查看伤情。 赵得胜疼得脾气暴躁,见有人上手弄他,开口就要骂,可看清是那个掏牛屁股的林同志后,当即忍住了疼,指着边上倒卧着的母牛道: “我没事,先救它!” “哞哞哞,哞哞哞!”边上的母牛听到他的声音,也跟着哞叫。 “那怎么行?要是被牛踢到内脏,现在就得送你去场部,耽误了会要命的!”林雪君急得大叫,口气也不太好。 “我真没事,救它!救它啊!”赵得胜脸色煞白,只捂着肚子,就是不让林雪君看。 “哞哞哞哞,哞哞!哞哞哞!”母牛在边上继续嚎。 林雪君又气又急,目光凝在赵得胜的手上,忽然一滞。 那捂的好像不是肚子,而是男人特别羞耻特别脆弱的地方…… 她嘴角一抽,终于站起来,可想要检查母牛,得有手套才行啊。 正想着,转头就见王英在大队长的陪同下挎着她的小药箱赶过来了,这不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嘛。 “王同志,需要再借一下手套啦。”林雪君上前一步,眼睛直勾勾看着王英的小箱子。 “得胜大叔呢?”王英一把抓紧自己的小药箱。 “等他缓过劲儿来,自己先给自己检查一下吧。”林雪君说罢,又抬头殷切道:“王同志,借一下手套。” 王英见躲不过,只得忍着心痛,打开小药箱先给林雪君拿手套。 林雪君戴好胶皮手套,跟大队长打过招呼,便利索地走向已倒地不起的母牛。 母牛横倒在地,四蹄支着,活像个气球。 这只母牛比上只状况还糟糕,久生不下,又被赵得胜胡乱掏水门,折腾得已经没劲儿站立了。 “快救救母牛吧,小牛犊没有腿,咱们把母牛保住就行啊。”赵得胜照例的不给王英同志查看病情,只蜷着身体跟林雪君嚷嚷。 “没有腿?”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挑眉,喊得胜媳妇帮忙弄了点干草在牛屁股底下,对牛做过视诊叩诊等初步检查后,单膝跪在牛屁股后面。 她五指才并在一起,手要往母牛水门里插,棚圈外就就传来小男孩的大叫声:“快点快点,女知青要插牛屁股了,再不来就看不到了!” 接着,五六个孩子跑得雪花四溅冲进棚圈,瞪大眼睛,盯着林雪君的手和母牛的屁股。这群孩子里有蒙族也有汉族,各个脸冻得起皴,看起来脏兮兮的,眼睛却很亮。 林雪君面皮微抽,边疆娱乐太少,连给母牛做检查都能被孩子们当杂耍看。 衣秀玉驱离孩子们,蹲跪到林雪君身边,学之前穆俊卿的样子,抓住牛尾巴,确保母牛不会拿尾巴抽打兽医。 林雪君左手扶住牛屁股,右手往牛屁股里一插,仍探头探脑的孩子群立即齐声尖叫。母牛挣扎着扑腾了下,孩子们又是一阵尖叫。 俨然气氛组。 大队长被吵得不行,虎着脸把孩子轰出了棚圈。 … “得胜大叔,你摸得不对。”林雪君手在牛水门里摸索,朝倒在地上的赵得胜摇了摇头。 “咋地?牛犊子不是没有腿吗?”赵得胜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跟林雪君探讨牛犊子状况。 “有腿,牛犊后脖子对着水门,腿都在后面,你没摸到而已。”林雪君手臂往里伸了伸,尝试去把小牛犊的腿从后面顺出来。嘴上还不停地分散赵得胜的疼痛: “得胜大叔,掏牛屁股这种工作是很专业的,不是看一遍就能干的。 “首先最要注意的就是确定牛踢不到自己,我上一次站位的时候很注意的。” “我可注意了,本来站的位置,那母牛肯定蹬不着我。就是手往里掏的时候,心思都在牛犊子上了,没注意嘛。”赵得胜都被蹬倒了,嘴上还犟呢。 林雪君哭笑不得,“还有,不是把牛犊子的腿绑上,脖子绑上,就可以拽的。得给牛犊子重新摆位置,要确保脐带不能绕脖子,要确保拽牛犊的时候不能扯坏母牛水门,还要确保牛犊姿势不会卡住牛犊的头……凶险很多的。” “那…是吗?”赵得胜终于犟不住了。 他当时看林同志掏扭屁股,挺简单的,就觉得自己上自己也行。哪知道连牛犊子的腿都没摸着,还说牛犊子没有腿。 尤其被蹬得倒在地上嗷嗷叫,真是没脸见人…… 林雪君抽出手臂,开始在母牛肚子上推揉,她一个人不够,又喊了得胜媳妇和其他几个过来帮忙的大叔大妈一起揉推。 “不会把牛犊子怼坏了吧?”赵得胜倒在地上,操的心还挺多。 “不会,我都看着呢。”林雪君抬头安抚笑笑。 “那这母牛站不起来怎么办啊?躺着可咋生啊?”赵得胜自认现在一切糟糕的状况都是他胡来造成的,是以格外地担心。 “让母牛休息一会儿,现在牛犊子在母牛肚子里状况还行,不急呢,大叔。”林雪君说着还笑着拍了拍母牛肚子。 惹得母牛回头哞哞叫,看是谁打它呢。 喊林雪君过来的苏伦大妈站在大队长身边,想着林雪君来之前,这棚圈里呜嗷喊叫得跟要死人死牛一样凄惨,乱的呦,吓得人心慌。 可现在呢,林雪君同志才来没一会儿,就轻描淡写地把赵得胜安抚住了,其他着急忙慌的人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瞧吧,现在棚圈里都没人大声讲话了,连着牲口带人,全安心了似的。 她转头看看大队长,拿胳膊拐了对方一下,小声嘀咕:“人家城里来的知青同志,有能耐,还挺会控制场面的呢。” “那可不,上次我看着就觉得这闺女有点说叨。”大队长点点头,一边看着林雪君忙活,一边琢磨起事情:要是这次林雪君接生也成功了,那…… 林雪君喊着大叔大妈们推一会儿牛肚子,又伸手进牛水门微操一下牛犊的姿势。 几番操作后,终于站起身喊大队长摇人了: “大队长,咱们再找几个有劲儿的帮手吧,一会儿照旧得把犊子拽出来啊。” “哎!”大队长忙应声,转头对苏伦大妈自嘲道:“我的活儿来了。” 他就知道,林雪君同志干起活来,是要把看得见的所有人都使唤起来的,他必不能幸免。 瞧,果然如此吧… 扯犊子专员 赵得胜又在地上疼了好一会儿,终于赶在大队帮忙的人马赶到前,颤巍巍爬起来了。让一群人看见自己躺在地上哀嚎,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偷偷跑到棚圈最边缘,用大牛宽阔的身体当墙挡住人群视线,他自己悄悄检查了下自己,几分钟后叉着腿走回来,他跟卫生员王英指天发誓说自己没事儿。之后便走到母牛头脸边,艰难地坐在地上,一边摸牛头,一边念念叨叨跟牛说悄悄话。 林雪君趁帮牛揉肚子的机会偷听了两句,无非是“都怪我乱搞,你可得没事儿啊。”“以后我指定不乱来了,都请专业的给牛接产,你还有没有劲儿啊?要是缓过来了,你就站起来呗。”“哎呦你这一脚踹得可不轻,老子喂你吃喂你喝,你这太不地道了……”“不过我也不怪你,你好好生犊子,活蹦乱跳的就行。”…… 林雪君忍俊不禁,忙低头掩住了自己的笑。 不一会儿工夫,大队长便东奔西走凑了六七个人来。 林雪君抬头一看,上一次帮忙拽牛犊的尤登帽大叔几人都来了,还是老配方啊。 “我们经验丰富,扯犊子还得是我们几个。”尤登帽大叔一走进来,就笑着跟林雪君打招呼。 看见赵得胜后,又蹲到跟前去拍赵得胜的肩膀,笑嘻嘻道: “听说你被牛给蹬了?哈哈哈,上次林同志帮牛接生的时候我就老担心林同志被扭蹬,结果人家外面来的知青没被蹬,倒让你这个老小子给蹬了。蹬哪儿了?给我看看严重不严重?我上次被蹬得身上一大块儿,紫青。” 赵得胜乜了尤登帽一眼,脸上青一会儿黑一会儿,羞得讲不出话。 尤登帽哈哈笑起来,“你没事就好。”说罢站起身,撸袖子问林雪君:“林同志,你说吧,什么时候拽。” “先把母牛推起来。”林雪君拍拍母牛,随即站起身。 大汉们立即上前,拽牛鼻子的,推牛脊梁的,拿小棍子抽牛屁股的,不一会儿工夫,缓了近半小时的母牛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 林雪君这才伸手进牛水门去绑牛犊蹄子,她以前上学的时候虽然课上课下没少练这一手,但真正操作的经验其实并不十分丰富,是以做的时候垂眸凝神,格外专注。 看她表情严肃起来,其他嘻嘻哈哈的人也都闭了嘴,棚圈里众人的情绪原来是跟着林雪君的表情走的。 直到林雪君系好了牛腿,把胳膊拔出来,轻轻吐出一口气,四周众人才也跟着吐出一口气。 尤登帽大叔摸了摸鼻子,心道干活的是人家林同志,我跟着闭气干嘛啊?差点没把我憋死。 林雪君捏着三根绳子,找到上次拽腿的大叔,将绑腿的绳子照旧递过去,一切比照从前,大家配合得特别默契。 林雪君喊3分力,大家绝不出4分力,林雪君喊停,大家绝不多动一下。 一时间棚圈里只听到众人使劲儿的声音、林雪君指挥的声音,以及牛圈里其他牛看热闹时的仰天哞叫声。 照例是小牛蹄子先出来,林雪君伸手拨拉住牛蹄子,护住母牛水门,继续道: “拽腿的别用那么大劲儿了,头还没出来呢。” “拽住腿,手上没有伤口的人过来直接抓小牛腿往外拽!” “小心——” 终于,牛犊子的白嘴巴子也出来了,只是上面糊满了粘液。 林雪君皱起眉,牛犊子头被拽出来后,她忙摆手呼喝: “好了,好了,都先不要拽!” 扯犊子的人立即停下手,发现这次跟上次不太一样,这牛犊子生了一半,后半截还在母牛肚子里呢,怎么就挂在母牛屁股上,不继续生了呢? “怎么不拽了?” “牛犊子咋不动呢?” “是不是死了啊?” “脑袋直晃悠啊,不叫也不动啊?” “谁知道呢——” 站在牛头处早忘了疼的赵得胜一下紧张起来,攥住牛角,探头去看林雪君。 便见林同志张开手掌,在牛犊鼻子嘴巴上一通抹擦,一拽一把黏糊糊的粘液,甩在地上铺着的干草上,一会儿就甩了好几坨。 “咋这么多粘液啊?”大队长双手撑膝,声音紧绷地探头问,“牛犊还活着吗?” “活着呢,牛犊子呛羊水了,得全空出来,不然堵住了,不能呼吸,会死的。而且呛羊水不控干净,也容易肺炎。”林雪君眼睛始终盯着小牛犊,一边抹拽糊住牛犊口鼻的羊水,一边拍牛犊。 赵得胜听说还活着,便松了口气,拿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牛犊。 大队长等人也跟赵得胜一个姿势。 几息后,牛犊鼻子嘴里流出来的羊水淌了一地,脚边的干草都被黏糊住了。 大队长正想着牛犊怎么呛了这么多羊水,忽然咦了一声,“牛犊动了,动了!” 小牛犊一个弹腾,眼睛眨巴着,头也扭动着想躲开林雪君的手,在母牛屁股下扭动不休。 “还挺有精神。”林雪君终于再次露出笑容,撑膝站起身,她朝壮汉们一挥臂,扬唇朗声道:“拽出来吧。” 尤登帽大叔和另一个大叔一人拽牛犊一只蹄子,齐声用劲,牛犊终于噗通一声落了地。 赵得胜扶着母牛的头,一脸虚脱表情,仿佛这大半天不是母牛在生崽,是他在生似的。 围在棚外围看热闹的孩子们齐声欢呼,口中蒙汉语交错地大叫: “生了!” “成功了!” “生了!” “生了!” 仿佛一群复读机。 林雪君玩心忽起,扭头看向那群孩子,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举高双手,高呼:“生了!” 孩子们先是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她在跟他们玩,这才哈哈笑着又更大声地附和。 大队长又被吵得脑仁疼了,但见是林雪君带头胡闹,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转头瞪一眼外面的孩子,抿唇忍了。 林雪君将手套擦洗好还给王英,又跟满口谢意的赵得胜交代了几句,便与其他来帮忙的人一起道别准备离开。 大队长忙喊住她,走到跟前掏出5角钱塞给林雪君:“这次助产加救牛的钱。” “多谢大队长。”林雪君惊喜地接过钱,拉直了,掏出兜里另一张,将它们并在了一起。感受到两张票子毛茸茸的手感和厚度,她扬起脸,挑了个笑容。 到底是16岁的身体,这喜悦的笑容透出几分稚气,让人难以置信她是刚刚掌控全场的那个‘林同志’。 “该谢谢你呢。”大队长拍拍林雪君肩膀,眼神里多了无限慈爱。 林雪君跟大队长道了别,又喊送行的赵得胜一家人‘别送啦,快回去吧’,之后拉着衣秀玉便匆匆往外跑。 她们临时赶过来给牛接产,耽误了好些时间,其他知青们肯定都等急了。知道的是去买羊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羊圈里偷奶呢,竟用了这么长时间。 两个姑娘冲进傍晚忽然下起来的雪絮中,被风吹得齐缩脖子。 林雪君回头朝衣秀玉抖了抖手里的钱,喜笑颜开:“虽然让他们等得久了点,但我们有更多钱了,可以买更多羊奶。今天晚上要是喝不完,明天早上还能喝一顿!” 身后传来嘈杂的踩雪声,林雪君拉着衣秀玉回头,就见之前那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子也追着跑出来了,一边跑还一边看着她们傻笑。 林雪君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童心,顺手就在身边木垛子上抓了个松雪团,甩向身后追得最近的戴虎头帽子的小男孩。 虎头帽被打在胸口,发出嘎嘎笑声,立即带着小伙伴们反击。 雪团往来,有的还没打到人,就被风吹散了。有的打在身上,炸开银白色的小烟花。 女孩子和小朋友们的笑声、尖叫声吵了一路,在这片无垠旷野中的松散驻地里,荡起难得的喧闹乐章。 只是,她们买羊奶的速度,变得更慢了——现挤羊奶都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小母牛生大牛犊 第二天早上,知青们各自喝了煮熟的羊奶,肚子里热腾腾地出门去放牧。 因为买的多,林雪君还装了一壶羊奶挂在腰间,左边壶里是热水,右面壶里是羊奶,脖子上挂着铁制的投石索,放羊女知青已全副武装。 出发的路上,她遇到大队长拎着两桶还冒着热气的鲜奶去仓库,忽然想起昨晚睡前自己想的事儿,她大步走过去将对方拦在了路上: “大队长,咱们大队这一批母牛都不是自然配种吧?我看接生的两次都是母牛小,牛犊大。” 昨晚难产的母牛大概只有700斤重,搭配90斤左右的牛犊,这个比例,绝对是妈小崽大了,怪不得会难产。 “你咋知道?这都能看出来?”大队长挑眉,他记得自己没跟林雪君讲过啊,难道是其他牧民跟林雪君说的? “母牛和牛犊体型都不太一样嘛,想想牛犊子脸上那卷毛,再看那体型。”林雪君上学的时候学过牲畜育种。 呼伦贝尔三河牛的混种历史悠久,早在1898年沙俄修铁路时就带来了西门塔尔牛和西伯利亚牛,后来还有后贝加尔土种牛、塔吉尔牛、雅罗斯拉夫牛和瑞典牛,1930年代还有少量北海道荷兰牛输入,这些牛种逐渐与本地蒙古牛杂交,优胜劣汰,加上后来国人辛勤育种,才渐渐有了名满天下的呼伦贝尔三河牛。 现阶段应该是国内刚开始人工育种没多久的‘初期形态三河牛’。 林雪君又回忆了下昨晚被母牛舔得呆头呆脑的大牛犊,淡红白花,加上头、胸、肚子和腿都是白色的…… 她直视大队长的眼睛,果断道: “是采的西门塔尔种牛的精,做的人工授精吧?” 大队长将手里的鲜奶放在地上,目瞪口呆地回望林雪君同志。 这一次,他不怀疑是其他牧民跟林雪君讲的了。因为这些人工授精的事儿,都是公社的兽医和育种员过来搞的,连他这个大队长对于这些事儿都一知半解,其他牧民们可能连‘西门塔尔’这个词都念不顺,就知道是好品种。 所以,都是林雪君自己拿眼睛看出来的? 这丫头说她是看书看会的,那她肯定看了好多好多书吧。一眼就能看出牛犊的爹是谁,这真的有点了不起了。 大队长啧啧两声,连续点了三四次头才开口:“还真是。” 林雪君站着不动有些冻脚,便一边跺脚一边问:“第一次人工育种西门塔尔牛犊吗?” “是啊。”大队长再次点头,对林雪君这种书看得多的人,忽然多了种敬畏心。 他们对林雪君几乎一无所知,可是人家林同志对他们养牛的事儿,看一眼就掌握全局了似的。 “那大队长,今年所有这一批母牛产犊,你都得派人盯住了。 “如果这两只都有点难产的话,其他母牛可能也有点危险。 “你得多给母牛补点好草料,做好保暖。母牛快生的时候,得有人守在边上,如果生了三四个小时还生不出,就得助产了。” 林雪君认真建议,后世就是这样,因为许多养殖户都想要大牛犊好卖,几乎家家户户人工授精大牛种,母牛生的时候,难产的很多,都要兽医东奔西走帮忙助产的。 “这……”大队长被林雪君一说,当即皱起眉,陷入沉思。 林雪君蹭到一棵树后躲风,想走,又想起什么,转头问: “大队长,我想买点牛肉干,可是小卖部那边没有了,我还能从谁那里买到啊?” “去年秋天杀牛风干做的那一批,应该都吃完了。冬天和春天牲畜瘦,要么是待产仔的母畜,咱们这都不杀的,你等夏天和秋天再买吧。”大队长想了想,似乎好久没见谁家还有牛肉干吃了。 一冬天过去,现在牧民们家里连奶茶都没得喝了,只能拿雪水泡茶砖喝,肉只怕是好久没见了吧。 “没有了吗?可是阿木古楞就有一块牛肉干。”林雪君疑惑地挑起眉,前两天阿木古楞就给了她一块。 “阿木古楞去年帮大队放牧,除了有工分有钱拿,还送了他二十几块牛肉干过冬。不过按理说过年的时候也应该吃没了,估计是最后剩的一块吧。”大队长摇摇头,“上次我去场部想买点牛肉干回大队给大家发一发,结果场部也没有多的了。” “……哦。”林雪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块啊。 忽然一阵山风,松树上一只小松鼠吱的一声跳向山坡树林中,起跳那一下蹬得树上簌簌往下落雪沫子。 林雪君怕雪星钻进衣领,忙跳开,匆匆跟大队长道个别,便大步赶去棚圈那边跟阿木古楞汇合。 大队长看着林雪君的背影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直想着林雪君说的关于母牛产犊的事儿,直到风吹得他哆嗦,才想起来自己正站在风口,还有送奶入库的工作要做呢。 忙去拎那两桶奶,低头一看,奶上冻了一层冰碴子,已经不鲜了。 他忙将奶送去仓库,给保管员入库,然后又赶去赵得胜家。 在赵得胜家边上的棚圈里找到老赵,大队长确认对方被牛踢后身体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才放下心。 两个人查看昨晚刚生过牛犊的母牛,它已经吃过草料了,正一边给小牛喂奶一边倒嚼反刍。 大牛犊比昨天更精神,四蹄站得稳稳的,仰头咕叽咕叽地大口喝奶,特别喜人。 大队长又跟赵得胜去检查他棚圈里其他怀孕的母牛: “不会都赶在这几天生吧?” “不会的吧,我记得当时育种员就拉了几头母牛提前在7月做授精试验,才怀得早了。后来发现这几头牛都成功受孕了,育种员就等到8月才继续给其他母牛做人工授精嘛。”赵得胜摸了摸溜达到身边的大母牛的背,心疼地道:“都瘦了,唉,咱们什么时候专场春牧场啊?再不走,真的没草吃了。” “我想尽快呢,但现在有许多问题。”大队长转头将早上遇到林雪君时,对方讲给他的话说了。 “哎呦,我就说怎么今年这两头母牛都难产呢。”赵得胜一听这话,愁得直拍大腿,“那怎么办?咱们现在离场部就够远的了,等半个多月以后母牛们都要产犊了,咱们到了春牧场,距离场部更远了。那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嘛。” “也不会就全都难产,只是难产的几率高了一点而已。”大队长皱着眉,“等到了春牧场,母牛们有草吃了,说不定就——” “这不都是不一定的事儿嘛,咱们就养这些牲畜了,一年全围着它们转,万一都难产死了……”赵得胜脸都皱到了一起,“今年冬天光冻死病死的就有近四分之一,全等春天牲口们产仔呢……这哪行啊?这哪行啊!大队长你得想想办法啊!” “想办法?”大队长抬起头,目光定在赵得胜脸上,转而又望向昨晚顺利产犊的大母牛身上。 他上下牙来回摩擦,嘴巴里反复嘀咕着:“办法……办法……办法……” 如果有兽医… 今天的太阳也很大,但像超级超级超级低温大冰箱里的灯泡,一点提升温度的作用都没起到。 林雪君骑着马跟在畜群后面,仍冻得手滋滋发痛。 中间休息,她跳下马的时候,浑然不知道自己眼睛下挂着泪泡。 冷是真的冷,遭罪,但她身体里毕竟住着个二十四岁的灵魂,阿木古楞天天这样放牧都没有哭,她跟着才放了几天就哭,也太丢人了。 可不想哭是一回事,生理上却控制不住。 阿木古楞巡逻控制畜群停下来吃草,路过林雪君时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泪水。 他霍地停下来,跨大步踩着几乎及膝的雪,走到她面前,瓮声瓮气地仰头问比自己还高的林雪君:“你怎么了?” “啊?”林雪君愣了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眼睛,抹一下才发现满手套的泪。她大窘,忙苦笑道:“太冷了,冻手冻脚嘛。” 阿木古楞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像个无奈的老人家一样拉住她手腕。然后拽着她走到几头牛身后的挡风处,踢开地上的雪,拉着她坐在地上。 他蹲到她面前,扯下她厚厚的手套,发现她手指比十岁的小图雅还细还白,这样的手怪不得不扛冻。 他抓了一把雪,将林雪君本就冻得通红的手搓得更红了,然后拉开自己袖口,把她冰凉的手插进自己袖筒,按在了自己热乎乎的小臂上。 她太凉了,手指冻得像死人一样。他就不一样了,虽然比她矮,但他比她热得多。跟她一比,他简直就是小火炉。 阿木古楞有点骄傲,抬头得意地问她:“暖不暖?” “暖。”林雪君忙点头,手又往他袖子里伸了伸。哇,真的很暖! 这小孩年纪虽轻,火气倒很旺。 她记得之前苏伦大妈讲过,阿木古楞是个孤儿,自己一个人住在他们知青小院隔壁的毡包里。他常常吃不饱饭,就去其他人的蒙古包里蹭饭。 各个毡包里的阿妈们见到他来,都会给他填碗,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也从不白白吃饭,人刚比灶台高的时候,就会捡柴捡牛粪报答给他饭吃的人了。 这样一个孤儿,也能在这片土地上长得瘦却结实啊。 “你不冷吗?”她问盘腿坐在对面的阿木古楞。 因为要让她伸手到他袖子里,他手腕都暴露在冷空气里了。 “不冷。”他一副这有什么的表情。 林雪君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他用这几天刚跟她学的汉语问她。 “你都起鸡皮疙瘩了,还说不冷,哈哈,就嘴硬。”林雪君要将手抽回来。 阿木古楞被她笑得发窘,哼一声表示不满,可见她要抽手,还是反扣住她手腕,阻止了她。 林雪君便往前蹭了蹭,靠近他一些,这样他就不用朝着她前伸手臂,他的手腕也能藏进袖口里保暖了。 过了一会儿,林雪君的手暖了,她也大方地将自己的袖口向他敞开,请他也用自己的小臂暖暖手。 阿木古楞却学大人模样,爽快地一扬手,坐在那里啃起自己带来的炸果子。 那是用羊油炸的面食,凉的时候很膻,林雪君吃不惯,她掏出自己带的饼子,跟他对着啃。 “你爸爸妈妈都在北京吗?”阿木古楞问。 “嗯,所有亲戚都在北京,只有我跑出来了。”林雪君道。 “那你会回去北京吗?” “我也不知道。”林雪君摇了摇头,北京有筒子楼,很暖和。有下水道,不用大晚上跑出屋子去上旱厕。有只有城市才有的商品粮吃,有俄罗斯传过来的连衣裙布拉吉穿。有高大上……可是没有工作岗位。 随着年纪增长,她渐渐意识到人的命运是跟着时代而变化的,哪怕不随波逐流的人,也抵抗不了时代的风潮。几十年后不得不躺平是这样,现在这个时代上山下乡找口饭吃,也是这样。 “你觉得苦吗?”林雪君看向阿木古楞被风吹得斑驳的脸,才13岁的孩子,眼里还有童稚的清澈光芒,却已学会皱眉,时而露出大人般忧郁的表情。 “放牧吗?不都是这样。”阿木古楞摇了摇头。 “会孤独吗?”她又问。 阿木古楞明显被问得愣住了,他好像从来没考虑过孤独这个词。 林雪君看着他的眼睛想,也许他有许多体验,但‘孤独’这个词汇还没进入过他的生活,他从未想过用这个词去概括自己某个感受吧。 这是个没有那么多新鲜词汇的时代,没有‘内耗’,没有‘内卷’,也没有‘躺平’之类的思潮。 “你是说没有阿爸阿妈,所以孤独吗?”阿木古楞支起腿,把果子夹在膝盖间,一低头就能啃到。双手则抱在肚子处,这样更暖和。 林雪君有些犹豫,被小少年一问,她自己也不知道问的孤独到底指什么了。 阿木古楞当她是默认,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说: “我都不记得阿爸阿妈了。 “大队长说那时候我们在另一处冬牧场,那片草地就我们家一个毡包。 “2月份的时候,冬羔一起得痢疾,一批一批的死,阿爸就骑马去场部找兽医。 “路上马受了惊,把爸爸的肚子踏瘪了,他拽住马,伏在马背上回毡包。阿妈把他和我放在床上,自己骑马去场部找救援,之后阿妈就消失了……大队长说可能被狼群带走了。 “大队长和补给队发现我家的毡包时,毡包里的火早就熄了,阿爸已经死了。他一直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取暖,我才活下来。” 林雪君不期然听到这样的故事,无措地望着阿木古楞,不知道该去抱抱他,还是尽量坦然聊天不要表现出同情。 她睁大着眼睛,透过睫毛上垂坠的霜晶,看到阿木古楞朝着她弯了弯眼睛,然后洒脱道: “都已经快十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有大队长每年都要跟我讲一讲救我的故事。 “他说他们本来不会在那个时候去牧民们的毡包送物资的,可是正赶上突然有了个大晴天,他一拍脑袋就决定提前出发了,才救到我。说我是长生天眷顾的孩子,是这片草原要救活我。” 说着,阿木古楞得意地扬了下头: “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病。” “真厉害。”林雪君由衷道:“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厉害,像草原上的大野狼一样厉害。” 许多草原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没有觉得不幸,反而觉得自己好厉害。 林雪君好像体会到了像草原一样开阔豁达的性情。 “会更厉害的。”阿木古楞认真道。 他的饼啃完了,便要起身去看看畜群,顺便上个厕所。 林雪君坐在他站起身后投下来的阴影中,仰脸看他,再次朝他伸出手:“能把你的水借我喝吗?我的都喝完了。” “你要规划着喝才行。”阿木古楞嘴上批评她,手还是利索地摘下了套在脖子上的铝水壶给她。 林雪君看了看他的小水壶,跟她的一样。 整个大队牧民们用的都是这样的。 待阿木古楞走远了,她将他的水壶抱在怀里,摘下自己装满牛奶的铝壶。 等阿木古楞走回来,她将奶壶塞到他手里,以此答谢他送她牛肉干吃。 阿木古楞挎着奶壶骑上大青马,“得得得”地跑远了去聚拢畜群。 林雪君便站起身,靠着母牛的肚子,目光一直追着他,等着看他拿起水壶喝到羊奶的那一刻。 她等啊等,一直等到休息时间过去了,他们再次启程。一直等到两拨秃鹫飞过畜群,一直等到弯弯曲曲河流边喝水的野马被畜群惊走,阿木古楞才拽过腰间挎着的铝壶。 他先掂了掂铝壶,露出个疑惑表情后,才拧开盖子,仰头去喝。 奶液还没入口,他已嗅到奶香,瞳孔微缩。下一瞬奶液入口,他惊得转头,目光穿过畜群,逡巡林雪君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畜群另一边,林雪君同志好像早在等他看过去一般,早早举起右手朝他猛摇,眼睛弯弯的,全身每个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笑意。 他不受控制地、贪婪地又喝了一口,才放下铝壶。 低头怔怔望着壶内冒出微弱热气,纯白色液体随着骑乘的动作摇晃。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唇上还沾着奶液,笑得露出两颗洁白门牙。 林雪君如愿看到了他的笑容,确切地知道,喝到羊奶的阿木古楞像吃到牛肉干的她一样开心。 洁白的冰原会反射阳光,照得羊、牛这些动物格外漂亮。 那些反射的光也会将人的脸照得更洁净,眼睛照得更明亮。在此刻林雪君的眼中,少年阿木古楞就比以往更好看。那双因为混了俄罗斯血统、奇迹般造就的异色瞳亮闪闪的,一颗是黄棕色的琥珀,一颗是海蓝色的宝石,让她想到了初秋的大兴安岭,和盛夏的呼伦湖。 畜群散开又聚拢,如云卷云舒。 不知不觉到了返程的时间,他们一骑在北,一骑在南,左右逡巡驰骋,驱赶着畜群转向。 背着夕阳归家,林雪君想,如果大队有经验丰富的兽医,在阿木古楞家的母羊产冬羔前,就为他们家送去足量的土霉素糖粉,让他们在羊羔出生后喂上三次,把羔羊痢疾预防住。小羊羔们不生病,阿木古楞的阿爸就不需要冒风险骑马去场部请兽医,阿木古楞阿爸不受伤,他阿妈就不用跨越草原去求援,也就不会失踪…… 兽医啊……草原上的兽医对于牧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雪君越想面颊就越热,一个念头始终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如果她成为兽医,能改变牧民的生活吗?能为这片草原带来什么呢? 晚霞逐渐爬上天际,浓郁的色彩交织在天边,美轮美奂胜过任何名家笔下的画作。 大自然的手笔大开大合,放肆又狂野,不吝颜料,惊艳了牧民回眸时的一瞥。 白色绵羊的皮毛,也染上了浪漫的金色、橙色、红色、粉色和紫色,变成一团又一团彩色的棉花糖,流淌在无垠的冷蓝色雪原上。 牧人的归途,牧人彩色童话般的归途! …… 同时间的首都北京,正蒙在灰黄的暮色里。 林雪君的父亲离开单位时,收到了来自女儿的第4封信。信封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还带着来自北方草原极寒的空气。 在身边同事‘林书记再见!’‘林书记下班了?’的招呼声中,他骑上自行车,回到漂亮的筒子楼。 晚饭时,他向妻子道出女儿信中哭求着要回北京的内容,餐桌上的气氛沉重起来。 “当时是她吵着要去建设祖国,早说了那里很苦,她呢?不让去就哭。现在——” “什么都别说了,事已至此……是很难办,不过……回头我走动看看吧……” 21.兽医卫生员(1更) 3月最后一天, 大队的社员们终于将大队附近的路都清了出来。更远些地方的积雪已被草原上的大风吹向东边坡地,堆积成小雪山,不会妨碍大队的拖拉机出发去场部了。 恰逢月底,大队长一早就带着会计给社员们发工资。 知青们虽然都没干满一个月, 在大队食堂吃饭又要消耗工分, 但加加减减,还是拿到了令大家喜笑颜开的不足月薪水。 林雪君拿到了光荣的4块钱, 加上之前帮牛生产的5角钱, 她来第七生产队,已经赚到4块5毛钱了—— 是足以买30斤面粉, 70斤玉米, 菜油7斤,酱油33斤,或食盐62斤的巨资了诶。 接下来就等大队的人去场部购物,到时候她也可以请去场部的人帮忙代买粮油和肉食。 到时候就可以自己做轩软的大白馒头!还有用油炒的土豆丝和白米粥! ‘等吃完了油滋滋的炒菜, 能用白馒头抹盘底上的油汤吃’,这已经成为她每天夜里的美梦。 晚上去大食堂的时候,看着照例没油水的水煮各种干菜丝,林雪君伏在打饭窗口,问厨房里的司务员: “王大哥, 我们啥时候能见到点油星啊呀?” “嗨,食堂的酱油膏、菜油早都没了, 能吃饱饭就高兴着吧。”王司务嘿嘿一笑, 走到打菜窗口跟知青们闲聊: “本来说是明天去场部采买, 但是咱们大队唯一的拖拉机手生病了,发烧呢,卫生员给开了药也没好, 昏昏沉沉的,说是一会儿打冷战,一会儿浑身冒汗的,虽然一直嚷嚷着自己还能开车,但哪敢让他去啊?烧得腿都打摆子呢,死路上咋办。” 真是全世界讲话最吉利的司务员…… 他叹口气,又继续道: “冬天就是这样了,再忍忍吧。还好我这还存着好多干货和粗米粮,土豆也还有一些呢,咱们大队肯定饿不着。” 他还挺骄傲,来负责打饭的林雪君和孟天霞却哭丧起脸。 司务员笑呵呵帮两名知青排解失望情绪,又跟她们八卦起大队拖拉机手的事。 第七大队是去年领到拖拉机的,当时赶上给羊剃毛和冬储等工作,就抽出一个刘金柱去学开拖拉机。本来想着回头让刘金柱再教别人,可一冬天忙忙活活,一直没倒出人手来做新的拖拉机手。 现在可麻烦了,科学繁育员教过的,小羊羔出生7~10天要用炒熟粉碎的豆粉诱食,15~20天要补补精料补草,训练采食能力,锻炼瘤胃等消化能力。 1月到3月产冬羔,之前去场部买的草料都吃光了。如今3月出生的大批小羊羔降生后也到日子了,大队却还没来得及去场部补货。 连母羊要吃的草料也没了,驾牛车去场部的话,耗时太长,一定会耽误大队牧民转场春牧场的事。 更何况,一辆牛车才能拉多少东西啊? 马拉车、驴拉车的话,能拉的重量更少…… 拎着饭盒回程的路上,林雪君时不时叹息一声,一向开朗多话的孟天霞却异常沉默,似乎有什么心事。 … 由于瓦房比蒙古包暖和,男知青们吃饭的时候还是来瓦房跟女同志们一起。 饭菜上桌,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起拖拉机手的事。 这个时代,拖拉机手是最光荣的了! 1元钱上印的就是女拖拉机手的英姿,就像未来的女律师、女明星、女医生一样,都是女孩子们最想做的工作! “现在全大队都没有开过拖拉机的,羊全在等着饲料,说是再吃不上都可能饿死。还有咱们大队食堂,早就缺粮少盐了,我们天天吃的水煮菜也越来越淡。没有盐,人就没力气干活。”穆俊卿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也分享给大家。 “拖拉机手的工资特别高,运输忙的月份,可能会达到五十块左右。要是干得好,还能凭先进,挂大红花。”王建国一副恨不得自己会开拖拉机的扼腕模样。 “你将来想当拖拉机手吗?”衣秀玉问。 “想啊。” 大家于是又聊起未来想做什么,问到林雪君时,她毫不犹豫答道:“兽医。” “给牛生一次产就能赚5毛钱,兽医和拖拉机手哪个拿的工资更高?”衣秀玉又问。 “不知道我将来能做什么……”穆俊卿说罢沉默下来,他其实想回北京,但他们揣着建设祖国边疆的目标来到这里,再苦再累也不该打退堂鼓。 “将来我要是能当上拖拉机手,我就请大家吃好吃的。”王建设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那必须的。”衣秀玉已经跟二喜叔学了一口的东北话。 “有钱能买肉吃。到时候先来两斤五花三层的猪肉,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放油煎得滋滋冒泡,然后下大葱,炒的肉香葱香扑鼻。拿蒸得烫烫的大白馒头就着吃,沾满油的肉片放在馒头上,一口咬下去,馒头浸满了油香,肉卷在馒头里,混着面食的甜——”林雪君抱着馒头,一边啃一边回想前世的美食。 “啊啊啊!” “不要再说了!”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馋死了。” 知青们口水疯狂分泌,咬着嘴巴里的干馒头,眼圈都红了,瞪着林雪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其他人抹一把口水,也加入傻笑行列。 只有孟天霞咬着馒头一直没讲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 到了晚上,四个女知青中比较内向的刘红忽然开始发烧,烧得又凶又猛,卫生员王英过来看过,打了一针,温度只降了一点。 大队长带着妇女主任过来看,听说刘红之前都好好的。 又聊着聊着,才从衣秀玉那里得知刘红之前跟蒙古族牧民去放牧,遇到母羊产羔,帮手的时候有血溅到眼睛里,她拿手去擦,好像还沾了母羊的羊水…… 卫生员当即判定刘红可能是染了布病,这个病很不好,一直发烧退不下去的话,人会烧傻的,大队没有医疗条件,得去场部才行。 本来可以坐采买的拖拉机去场部,但现在拖拉机手也烧着,那只能坐驴车了。到场部得三四天,路上晚上冷起来,刘红的病情还可能严重。 大队长于是又说不如派快马去场部求援,让场部那边开车来接。 大队长一行人走后,孟天霞坐在炕沿边,忽然就站起身,对林雪君和衣秀玉说:“我要开拖拉机带刘红去场部。” 所有人都被她的发言惊到了,原来她之前一直沉默,就是因为来这边前,她在家乡曾经开过几分钟拖拉机,还背过口诀,只是开得不熟才没敢说而已。 不等大家回应,孟天霞已冲向门口,戴上帽子就要出门。 “你去干嘛?”林雪君问。 “我去摸一下拖拉机,熟悉一下操作。”孟天霞推开门便冲入夜色。 林雪君忙也戴上帽子,叮嘱衣秀玉照顾好刘红,便追了上去。 路上,孟天霞一直在背诵开拖拉机的口诀: “1、倒车要用低挡、小油门控制车速。到凸起地段时,适当加大油门,一旦越过凸起地段,马上降低油门,缓慢倒车。2、倒车起步时,要特别注意松开离合器踏板,倒车必须前后照顾,密切注意有无行人或障碍物。拖拉机牵引农机具作业,不允许倒车,以防损坏农机具。4、手扶拖拉机挂倒挡之前,必须先摘下旋耕挡。5、拖拉机倒车时的转向操作与其前进行驶时的操作相同。” 两人悄悄绕到大队后面停拖拉机的地方,孟天霞坐上去便开始熟悉拖拉机上的所有部件。 林雪君虽然没开过拖拉机,但考驾照的时候学过手动挡,干脆跟孟天霞一起熟悉操作流程,后面又跟着一起演练动作和各种路况等。 沉沉夜色下,孟天霞不断虚空换挡、踩刹车、踩油门。 “车忽然压石子,摇晃了一下,怎么办?”林雪君时不时问上一句。 孟天霞也不吭声,立即低头看向换挡杆。 “不要低头,看着前方换挡。”林雪君提醒。 孟天霞忙抬起头,手握住换挡杆,又做出用力推拉的动作。 如此这般不断模拟各种场景,孟天霞反复演练,反复熟悉。渐渐的,这些踩离合、踩刹车,降档、提档之类的动作印入脑海。 “换挡时候的手感,你还记得吗?”休息时,林雪君问。 “很沉。”孟天霞努力回忆道,说着吸了吸鼻涕。坐在车上练习的初期,因为紧张,她一直在出汗。这会儿练熟了,不紧张不害怕了,体温降下来,她才觉察到冷。 “可以。每辆拖拉机的手感都是不一样的,明天你开这辆的时候,手感说不定会更沉或者更轻,你就如实跟大队长讲,每辆车不一样,你虽然在老家开过拖拉机,但要开这辆就像换马一样,也是要熟悉一下的。知道了吗?”林雪君说罢拍拍孟天霞的肩膀,“咱们自己不慌就行,当然,你也要自己拿感觉,实在觉得开不了,咱们也不逞强,好不好?” “好。”孟天霞点了点头,表情严肃。 “回去睡觉吧?”林雪君打了个哈欠。 “我想再练一会儿,你回去睡吧。”孟天霞道。 林雪君看了看远处茫茫的雪山,跳着跺了跺脚,“那我陪你。”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热情,林雪君就这样站在寒风里,缩着脖子跺着脚,陪孟天霞站了小半宿。 直到他们都冷得受不了,才一溜小跑回女知青小院。 这一天夜里,孟天霞即便做梦都在开拖拉机。 … 隔日一早,虽然前一天熬了夜,年轻人们却依然神采奕奕。 孟天霞经过一晚上的练习,之前的紧张换成了期待。有了目标,人就有了精气神,再累都提得起劲。 林雪君和衣秀玉仿佛要去试开拖拉机的是自己一样,也都瞪着大眼睛,亢奋异常。 三个年轻姑娘一起冲到大队长家,嚷嚷着她们要开拖拉机。 大队长推门出来详细问过,才知道要开的是孟天霞。 在大队停车场里,大队长给拖拉机给满油,不怕困难也不怕死的孟天霞坐在拖拉机上,肃着面孔,仿佛正要上战场的女兵一样,眼神都透着坚毅。 林雪君站在人群中,紧张得掌心冒汗。 那个只开过几分钟拖拉机的小姑娘下定决心要开着拖拉机带着生病的同志,跨越上百公里的草原,去场部看医生。再带着大队急需的物资跨越冰原赶回来…… 孟天霞第一次启动拖拉机开出去一点点后就熄了火,四周一众摇头泄气声,孟天霞却咬着牙再次启动,这一回,拖拉机没有熄火。 这个金属大家伙虽然缓慢却平稳地开出车库,缓慢绕上土路,之后缓慢过坡,缓慢倒车,又缓慢开向知青小院。 大队长和其他牧民们一路吵吵嚷嚷地追着拖拉机,也都走向知青小院。 林雪君牵着衣秀玉坠在最后,她望着拖拉机上孟天霞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心潮澎湃。此刻从西边刮来的风,还有空气中沁凉的气息,都让她忆起几天前自己救难产母牛时的场景。 这些日子,穿越后太多新鲜的状况出现,推动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好像已经接受了穿越这件事,实际上脑子始终是木的。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救母牛、接牛犊、抱着羊羔去找阿木古楞和畜群、去食堂打饭后啃硬馒头、捡牛粪……一件又一件事,一个又一个画面忽然全部清晰浮现,重重地击在心头。 在这个时刻,她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穿越时空和时光,来到了过去。她正站在这片落后的土地上,变成一个16岁的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与新中国一样,处在自己人生的春天,正将迎着朝阳,蓬勃生长。 旧的人生可能回不去了。 新的人生才刚开始。 “林同志。”身边的衣秀玉小声唤她。 “嗯?”林雪君转头。 “刘红因为帮羊接生,就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你还想当兽医吗?”衣秀玉想了想又道:“我听说大队里的土兽医,去年帮马看病,被一脚踢在肋骨上,断了2根骨头。他就是因为生了这场大病,今年冬天才没扛过去……你,你还要当兽医吗?” “……”林雪君抿住唇。 衣秀玉直愣愣望着林雪君,她本来以为自己可能得不到答案,却发现林雪君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要射出光,。 衣秀玉看不懂林雪君的眼神,但她胸腔里的心跳好像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什么,砰砰砰地鼓动,跳得很响。 “当。”林雪君的声音很轻,可听在衣秀玉耳中却比前方拖拉机引擎的声音更响亮。 … 半个小时后,孟天霞载上了大队的采购员和被羊皮袄子包裹起来的刘红,拖拉机后面跟着骑马随行的妇女主任额仁花。 一车一骑穿过清铲过的小路,载着大队的期望扬长而去。 林雪君随送行队伍折返,回到小院后,她将自己放牧过程中采集得几筐药草装袋装筐,连背带拎地全带上,摇摇晃晃朝大队长住处而去。 在敲开大队长房门后,她将药材摆在门口,身体站得笔直,表情认真道: “大队长,这一捆草是给羊保胎的苎麻,这一捆是治湿止泻防痢的苦参,这两捆都是可以给产羔母羊补血的黄芪。 “接下来几个月都是大队里牲畜产羔产犊的高峰,这些药草对牲畜都很好。我想请所有牧民都认一认这些药草,跟我一样看见了就采回来。 “牲畜吃这些药草,能提高它们顺利产羔的几率,也能起到产后养护,减少疾病的作用。” 大队长有些吃惊地看看面前这些干草,蹲身自己先辨认起来。 林雪君低头看着大队长作为,不等他应对,又朗声道: “大队长!” 大队长王小磊仰起头,正对上年轻知青俯视时坚毅的表情。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像一个面容稚嫩的女王: “我要当咱们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22.生产队,开大会(2更) 第七生产大队晚间全户大会。 每家每户出一个户主来开会, 讨论即将到来的‘迁春牧场’和第七生产大队兽医卫生员任命的事。 户主们拎了自家板凳马扎,从冬牧场驻地分散四处的蒙古包及瓦房小屋里赶到最大的3号牛棚来开会。 知青代表穆俊卿也在列,他坐在角落, 多看多听少讲话。那戴着眼镜、正襟危坐的样子, 在一众歪七扭八的叔伯阿姨间, 显得格格不入。 大队长先跟大家讲转场春牧场的安排, 事无巨细地商量。 讲到天都黑透了,牛棚里仅有的两盏蓖麻油灯散发着它特殊的味道, 将所有被照得影影绰绰的朦胧身影笼罩在它的气息中, 转场的事终于说完了。 大队长伸了个懒腰, 在会场中心的空地上溜达几步, 于油灯边停了下来。 那一豆并不明亮的光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手长脚的古怪影子,处在后面黑暗中的母牛们时不时发出或长或短的哞哞怪叫,将这个本就鬼森森的会场衬得更诡异了。 林雪君坐在大队长身边,第一次与第七生产大队的所有户主共处一室。 前世她在学校和电视上看到的开会,都是一群人或坐成方块,或坐成半圆, 各个板板正正地等待着有人发言。 但眼前生产队的户主大会完全不是那样子, 它更像是武侠中的武林大会。 来参加的这些户主,有暴风雪中救牛羊的大功臣,有对草原了若指掌的老人,有在大兴安岭能独自生存的山大王,也有从虎口中脱险的老传奇…… 他们几乎没有一个像穆俊卿那样挺直背脊、并腿而坐的,他们有的斜靠着, 有的劈开腿霸占一整个条凳,有的坐得像画像中的成吉思汗,仿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 气势都很不一般。 他们见过风雨,经历过霜雪,吃过大苦头,也用自己的双手和肩膀扛起了新的生活。在大兴安岭北麓的这片草原上,他们辛劳建设,只等着迎来一年比一年更近的幸福。 对他们来说,牛羊的安全,就是他们的未来,也是他们的人生和希望。 所以选兽医的事儿,比什么都重要,不能儿戏。 “接下来我们要转场去春牧场,路途遥远,万一牛羊有什么状况,想去场部寻兽医几乎不可能来得及。我们急需一个兽医卫生员,在转场的路上陪同看护牲畜。 “这个月来插队的知青林雪君同志,来到这里的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已经为两头难产母牛顺利接产。我觉得她能胜任,所以准备这次派人去场部,就打报告申请任命林雪君同志为我们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大队长叼着老烟枪,说罢走到牛棚边缘,背着风点燃,皱起五官,用力嘬了两口。 户主们大多数都没见过林雪君,虽听说过关于林雪君救母牛和牛犊的事儿,但也多有疑虑: “她除了会帮母牛接产,还能治牲畜们别的病不?” “是真学过吗?还是偶然救成的啊?” “咱们牧民每天也就赚七八个工分或者一个工,兽医一天都能赚一个整工。我们一个大队的人养牲畜养草原,辛辛苦苦也就能供一个兽医卫生员,光能接生可不够用。”一个工,就是10个工分呢。 “丫头是不是才16岁?手熟不熟啊?能行吗?” “咱们是缺个兽医卫生员,不能让俺家丫头去场部跟兽医学习吗?”一位老汉抱胸提议。 “你闺女连字也不认得,去学习了有要领要记,她咋记啊?兽医老大夫讲的东西,她能全记住咋地?”立即有人抗议。 “咱们之前的土兽医老巴拉,一天也才赚7个工分,他想做大队正式的兽医卫生员都没成,怎么这闺女就能行啊?” 土兽医巴拉其实就是草原上的老牧民,跟上一辈的兽医们学到一点皮毛,加上这么多年放牧养牲畜积累到的经验,能用一些草药和土法治一些常见的兽病。 虽然不如场部的兽医,但也挺受牧民们尊重。 现在各个大队都缺兽医,呼色赫公社场部那两个兽医和不到十个的兽医卫生员,都还是这两年才齐备的呢。 缺归缺,但也不能随便找个差不多的糊弄。 要是林雪君把位置占了,场部以为他们第七大队有兽医卫生员了,就不着急给他们大队培训人才了,到时候林雪君要是不得用,那不把他们第七大队耽误了嘛。 之前第3大队来了个纸上谈兵的兽医卫生员,牲畜生啥病都给吃土霉素糖粉。给马打针找不着马的静脉血管,扎了一百多针,马脖子都扎漏了,针头都扎成鱼钩了,都没把药水打进去。坑得第3大队好多牲畜耽误病,后来再找场部的兽医都来不及。就因为缺钙,病死了好几头牛犊,更不要提产前瘫痪的牛和肠扭转的马了,损失的牲畜都可惜了,恨得大队长拍着大腿流眼泪。 他们可不能赴了第3大队的后尘。 所以有的人就觉得,宁可再多等两天,也还是等大队给他们安排个靠谱的兽医卫生员吧。 他们倒不是针对林雪君,他们就是不放心。 林雪君坐在大队长身边,听着牧民们的担忧,只是安静地坐着。 她戴着大大的皮帽子,毛帽檐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使人看不清她表情。 穆俊卿一直在看林雪君,想着她会不会被大家的质疑气得流眼泪,又猜她会不会站起身与牧民们辩论。可他想来猜去,她却一直不动如山,没有给任何人任何反应。 他倒比她更坐不住了,不等大队长表态,抢先道:“人民群众有劳动和上进的积极性,总要给机会嘛。” 忧虑的户主们听到这话,互相打望,一时都没应声。 一向沉默少言的乌力吉忽然憋不住了,扑棱一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朝他看去,有些惊异于从来没在大会上表态过的汉子竟然要发言了。 “担心来担心去的,都是扯淡。我的巴雅尔难产,是林同志救的,不是别人。她救得了,就是她行。之前的土兽医巴拉阿爸不会伸手把犊子拿出来,林同志做成了,那就是她厉害。我不管她是16岁还是26岁还是36岁,也不管你们认不认识她,了不了解她,事摆在那里,谁也不能不认。” 棚圈里忽然安静,交头接耳讨论的人都停下来,惊讶地看乌力吉。 他们认识乌力吉以来,从没听他这样掷地有声地讲过话。 乌力吉一向都是憨厚的,别人讲什么,他都只是笑一笑,挤出满脸的皱纹。大家决定什么,他都支持,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意见。 这是第一次。 原来乌力吉也会表现出这样执拗的样子,就为了那个林雪君同志。 沉默的众人又都将目光转向了林雪君,她仍并腿坐在阴影中,好像睡着了似的。 户主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拿不准该有什么反应。 十几秒钟后,有人开口想说点什么,乌力吉目光转过去,抢先道: “林同志是长生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人,我相信她可以。” 说着,他将右掌压在胸口,目光炯炯。 原来乌力吉不仅有倔强的一面,也有强势的一面呢。 大队长靠在棚圈门口的木柱上,将烟袋反转了在木柱上磕了磕,补充道: “林同志给我带了三捆药草,都是对母羊好的,我请卫生员帮我看过,对着书本比照,说林同志采得都没错,全是书上标的草药。” 正在这时,刚忙活完新生牛犊和母牛换棚圈事宜的赵得胜急匆匆赶到了,他坐好后凑耳朵听他闺女给他复述现在大家正谈的事儿。 才听到一半,他就猛一拍大腿,霍一下站起身,双手往头上举高,走到空地上朝所有人道: “让小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我是举双手同意啊。她那扯牛犊子的方法,我亲自试过。”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一个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老牧民啊,愣是整不明白。” 接着又指向林雪君: “人家就是专业,到了现场,这牛犊子是什么姿势,母牛是什么状况,什么时候生,怎么生,一清二楚。 “大牛犊子生下来,什么时候喝初乳,怎么给母牛吃胎衣,如何保暖,怎么防止母牛踩踏,条条框框地给我讲,明明白白的啊。 “那要是没学过,能说得头头是道吗? “今天谁要是拦着不让小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那就是跟咱们大队的母牛过不去,跟咱们大队的所有牲口们作对,也是跟咱们牧民作对! “那就是人民群众中的敌人。” 说着,赵得胜走到户主们面前,一脚抬起来踩在条凳上。 这动作看似豪迈,却有点扯到他前天刚被牛踢到的位置,疼得他差点呲牙。想到自己现在正说的话和做的事,他硬生生忍住疼,摆出个最为严厉的表情,继续道: “让我看看,谁是咱们群众中的敌人!” “你支持,不就是因为她救了你的牛嘛。”一位穿着厚厚蒙古袍、胸口处被撑得鼓鼓囊囊、仿佛怀胎十月般的蒙族汉子站起身道。 “咋地?你的牛不是牛?她能救了我的牛,就能救你的牛。”赵得胜立即嚷嚷道,他跟乌力吉不一样。乌力吉是一贯得不善言辞,他老赵可是一贯得能讲敢骂,论吵架,没怎么输过。 ‘怀胎十月’的汉子叫孟恩,对上赵得胜的表情,他挑衅般的表情忽然一收,竟换上了个有点憨的笑容。 赵得胜正疑惑对方笑什么,便见孟恩往林雪君方向望去,顺势一扯他的蒙古袍衣襟,朗声道: “那要不,她救救我的小羔子呗。” 户主们往大汉胸口望去,那被扯开的衣襟里,赫然探出个小羊羔的脑袋。 嚯! 孟恩原来是有备而来,直接带着自家生病的小羊羔,求医来了。 这下子,林雪君可不能再那样旁观者般地只坐着了。 大队长溜达回林雪君身边,低头朝她投以征询目光。 林雪君用力抽了下鼻子。 一个21世纪的普通研究生,成长于躺平氛围中,恹恹地前行,从未想过自己能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甚至从不知道成为他人话题中心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一直很普通。走在人群中的她,就是匆匆埋头走在草原上的羊群中难以辨认的一小只。 坐在这些户主面前,被他们审视、等待他们决定她的命运,她感到紧张,是以藏起自己,不与任何人做视线交流,害怕看到恶意,害怕冲突。 可紧接着,穆俊卿开口帮她争取机会。 乌力吉大哥为她据理力争,坚定地站她这一边。 然后是赵得胜大叔百分百的信任和为她出头时不畏任何质疑的样子…… 她就静静坐在那里,藏在阴影中,捕捉穆俊卿替她着急的表情,望着乌力吉大哥殷切的眼睛,听着赵得胜大叔的大嗓门,看着他高举双手讲话时被油灯照得特别雄壮的背影…… 她只是用自己曾经有点嫌弃的学识,帮两名牧民接生了两头牛犊,就得到了这样质朴的情谊。 林雪君好像忽然理解了,小时候看到的焦-裕-禄的故事,还有铁人王-进-喜的故事……他们不是傻憨憨只知道干活做事,不知道享乐。 而是他们废寝忘食做事时,体会到了另一种从吃喝拉撒中体会不到的、更奇妙的‘享乐’。 被许多人信赖、被许多人仰仗、被许多人关注、被许多人尊敬的……价值被承认的……仿佛有人在烧自己的灵魂般,让人感到通体火热,大脑亢奋,恨不得立即站到凳子上,大喊“我一定不负期望,死而后已”般的快-感啊! 自从初中毕业后,林雪君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世界是围着我转的’‘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我是比奥特曼更伟大的超人’这种快乐了。 可是在这个脏兮兮、超级冷、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旧的时代,她又体会到这种感受了。 童年最不切实际的中二梦想,好像……续上了! 再次抽了抽鼻子,林雪君硬生生将被热血熏出来的泪意憋回去。腾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她踩着自己被油灯拉得又胖又长的影子,大步流星走向牧人大汉孟恩。 那气势不像是要给他怀里的小羊羔看病,更像是要去跟孟恩决斗。 大队的户主们看着她走向一米八几的孟恩,竟产生了这个一米六几的小姑娘,气势比孟恩还高的错觉。 在这片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产生了种感觉: 林雪君同志能行,她能治病。 23.小神医(3更) 抱着小羊羔的孟恩, 看起来一点也不雄壮了,甚至还有点慈祥。仿佛只要自己有奶,小羊羔想喝, 他可以立马拉开衣服给小羊羔哺乳。 他朝林雪君嘿嘿笑笑,小心翼翼地将羊羔从怀里拎出来。 “刚出生4天,之前还好好的, 今天早上忽然就不吃奶了。每次走过去要叼奶喝,可拱两口就走了,尝试几次后干脆不喝了,跑到一边去卧着。这么饿了一天,都没精神头了,我怕它再不吃奶, 活不到明天早上了。”孟恩将小羊羔放在地上,自己盘腿坐在羊羔身边,大大黑黑的手在白白的羊羔身上一下一下的撸摸,满脸写着心疼。 他好像已经认命这羊羔要死了,给林雪君看看,不过是死羊当活羊医。 户主们纷纷站起身, 有的蹲身凑过来看,有的踮脚仰头看。 打量到羊羔蔫蔫的, 听说它一天没吃也没拉, 都纷纷摇头。 大家在草原上久了就知道,小羔子小犊子们刚下生的时候最虚弱, 往往拉一天肚子、一天不吃东西, 第二天可能就硬了。 谁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反正就是夭折——几乎每年牧民们都要反反复复经历这样的事儿,早成为习惯。 好像已经不觉得羊羔不吃和拉稀, 是能治的病了。 林雪君蹲在羊羔面前,先叩击它身体的需检部位,仔细倾听。 身体状况是好的,外部看起来没有任何病症。 她又在大队长转交给她的兽医器具中,找出听诊器,听了听羊羔的心音、呼吸音等,都没什么不对劲。 接着,它又将温度计插进小羊羔的直肠,过了会儿看看,发现体温也是正常的。 “拉稀吗?”林雪君仰头问孟恩。 “不拉稀的,它今天没喝奶,也没拉。”孟恩仍在抚摸羊羔。 林雪君点点头,又检查了小羊羔的□□、口腔等,渐渐蹙起眉头。 这就有点不对了,哪哪都好的,为什么不喝奶也不拉呢? 她伸手按压了下小羊羔的肚子,里面空荡荡的,确实没有胀气和积食啊…… 林雪君这边做着检查,围观的户主们等着等着就聊开了。 他们大多在摇头,嘀嘀咕咕地说这羊羔没得救了。 “我家年年都有这样的羔子,有时候一天内能死俩,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倒下了,不吃也不拉。就跟这个一样的。” “是,羊羔子、牛犊子、马驹子嘛,都常有的事,它们也不会讲话,连哭都不会。不吃不拉的时候,可能都已经病好久了,说不准是哪里的毛病。” “这有什么好救的,孟恩带个要死的羔子过来,这不是为难人嘛。” 乌力吉也探头看了羊羔,同样地皱眉,“咱们可说好了,这羊羔就是给林同志看看,不能说治不好这个羔子,就不让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 “我看也是,小羊羔胎里带的虚,神仙也未必救得回来,咱们可不能为难人啊。”赵得胜也帮腔。 孟恩立即仰头反驳:“没有胎里带的虚,它刚出生的时候可精神了,咩咩咩的,大口喝奶,走路也可稳当了。” “是,就是给看看。行不行的,跟我暂时任命林同志做卫生员不相关啊。”大队长也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羊羔的确不好治。 林雪君并没受聊天众人的影响,她仍沉浸在思绪中,努力搜寻所学和过往经验,企图从中找到羊羔状况可能对应的疾病名称。 这时吃完晚饭、为明天准备好早饭和午饭的阿木古楞,悄悄拐进棚圈。 他一进来就瞧见人群都围在林雪君身边,只一名男知青坐在木凳上,兀自对着本子写字。 阿木古楞想挤进人群,没能成功,只好坐到男知青穆俊卿身边。他低头看了看穆俊卿正书写的方块汉字,用林雪君教他的汉话问:“你写的什么?” 穆俊卿转头看了看瘦瘦的少年,指着两个词,一字一顿地念:“倔强,不服输。” “什么意思?”阿木古楞仔细辨认这两个笔画超多的词。 “是说林雪君的词。”穆俊卿笑了笑,抬头看向蹲在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中,专注于为小绵羊做检查的年轻人。 “……”阿木古楞抿住唇,眼睛也盯住林雪君,用袖子抹去下颌上沾的草屑。 倔强,不服输…是用来形容林雪君的词,那应该是很好的两个词。 他缓慢地咀嚼两个词五个音,悄悄把它们背了下来。 “你觉得那羊羔还有得治吗?”穆俊卿踩到板凳上,探头往人群中心的林雪君和羊羔身上打望。 阿木古楞也学着他的样子站在板凳上,摇了摇头,“小羔子死亡率很高。” 他会说的汉话不说,讲到这里便止住,只是注视着那个在人群中、埋头对着小羊羔的一团身影。 人们围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有户主揣着手退出来,一边走回自己的凳子,一边摇头:“没辙,就算场部的兽医来了,也够呛。” “这有什么好治的。”跟出来的人应声。 又好几个人也散开来,绕回自己座位。 全程,林雪君都没有被打扰,她不知什么时候从针灸包里掏出了两个最粗的长针,像筷子一样捏在掌中。 然后,她左手搭在小羊羔头顶,轻轻抚摸了下。 接着,慢慢收紧五指,掐住它的头,使它不得动弹。 “咩~”小羊羔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之后蔫蔫地趴伏下去,连眼睛都闭上了。 林雪君便跪趴在地上,用两根针去戳小羊羔的口鼻。 其他人见她既不嫌脏,也不嫌冷的样子,有点唏嘘。 瞅她脸上那皮肤好的,白白净净的,也就是个从城里来的、没受过冻也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孩儿,学过些知识,愿意这样努力、这样豁出去地争取做好兽医卫生员的工作,也挺不容易。 如此一想,户主们便将那些讨论她不行的话,默默咽回去了。 算了,就是个小孩儿而已。 这些受过生活之苦的长辈们,会粗线条地在小姑娘面前直言她恐怕不行,与此同时,他们身上还有一种‘怎样都好’的洒脱。 他们商量事情时虽然什么话都讲,好像很严格,但他们不固执。 几位户主退出去时,已叹气着接纳了大队长这个任命。 试一试就试一试,世上事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得。 试一试吧,要是行,那最好了,他们大队就有兽医卫生员了。要是不行嘛,耽误些事儿就耽误些吧,咬咬牙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到时候再把她换掉,去场部请一个新的回来得了。 反正……现在兽医卫生员这个位置是空缺的嘛。 就在户主们怀揣着各式各样的想法,逐渐散开,或坐回板凳,或挤到棚圈门口抽旱烟时,伏在那里的林雪君忽然收起手里的长针,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她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草屑,把两根银针放回兽医小箱中,在众人投来好奇目光时,她拍了拍还蹲在那里摸羊羔的孟恩肩膀,朗声道: “孟恩大哥,你的羊羔治好了,你现在把它带回去它妈妈身边,让它喝点奶吧。不然饿太狠,可真的要活不成了。” “?”孟恩搭在羊羔背上的手顿住,仰脸瞠目,满眼茫然。 啥? “嚯?” “就治好了?” “怎么回事?” “她说啥?治好了?” 散开的户主们呼啦啦又聚回来,不敢置信地看看地上仍蜷在那里有气无力咩咩叫的小羊羔,又看看直溜溜站在面前的林雪君。 她干啥了? 怎么蹲那儿围着羊羔摸摸拍拍,就给治好了? 不用吃药吗?不用针灸吗?不用开刀啥的吗? 别是小孩子在这儿拿他们当消遣,骗人玩呢吧? 连一直支持林雪君的乌力吉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他一边伸手挠自己后脖子,一边满眼疑惑地看林雪君。 “治好了?是吗?”大队长凑到近前,弯腰歪头盯住了林雪君的眼睛。 林雪君非常笃定地点头,“治好了。” 她又拍了下还仰头傻愣愣看自己的大汉孟恩,“孟恩大哥,你是要饿死小羊羔吗?” 孟恩啊的一声,捞住小羊羔站起身,转头看看大队长,又看看林雪君,“嗨”的一声将羊羔塞回自己蒙古袍襟里,裹着羔子就出了棚圈。 另外一个年轻户主嘿了一声,也追着孟恩跑了出去,这是要跟去看看热闹。 “你不跟去看看吗?”大队长转头问林雪君。 “不用看,准没事儿。”林雪君拍拍手,在口边哈气暖了暖掌心,立即戴好手套。 散开在四周或坐或站的户主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样的事儿他们没遇到过,总觉得特别不靠谱,想当笑话一样调侃两句。但瞧着林雪君那个笃定的样子,又忍不住产生“说不定真治好了”这样的想法。 可……还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于是,大家都跺着脚挤到棚圈门口,开始等大汉孟恩的消息。 有的耐心不足,便立起衣领,冲进冷风中,大步跑向孟恩家的棚圈。 穆俊卿也坐不住了,他夹着自己的本子,缩着脖子揣着手,一边跺脚一边蹭到林雪君身边,小声问她:“你真治好了?” “真的。”林雪君小声回答。 “真的?”穆俊卿直视她的眼睛。 “真的。”林雪君回望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以示自己没有撒谎。 “……”穆俊卿直起腰,眼睛却还看着她,仍一脸不置信。 林雪君微微一笑,也跺着脚跳到棚圈门口,跟其他不时打量她的好奇户主们,一起等消息。 “真是奇了怪了,哈哈哈。”等待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笑声。 户主们看着林雪君那揣着手,跟一群糙人混在一起,蛮不在意的样子,纷纷爆发出笑声: “你这小姑娘,还挺沉得住气。” “你最好是真的能治,不是骗我们!” “哈哈哈,还怪好玩的。你咋治的呢?就在那摸了小羊两下?吹仙气儿了?哈哈哈……” “回头去我家坐客,你这性格,你婶子肯定稀罕你。” “别一会儿孟恩回来说羊羔还是不吃不喝,你现在再怎么嘴硬,一会儿可就要戳破牛皮了啊。你咋一点不担心呢?” “就是,你比我这老汉还硬气啊。” “哈哈哈,像个小英雄!” 夜里冷飕飕的寒风中,一群当爹当爷爷当妈当奶奶的户主们,或叼着烟或揣着手,排一横排堵在棚圈门口,也不嫌冷,各个嘻嘻哈哈,迎着风说笑。 他们时不时看看林雪君到底会不会露出心虚的表情,又时不时探头往孟恩家的方向看。 只觉得今天这次,是整个冬天里遇到的最有趣的事儿。 就在他们吵吵嚷嚷间门,黑暗中忽然跑过来一个人。 不是孟恩,是急性子的赵得胜。 他一看见堵在门口的人群,就忽然停下来,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其他户主们看着他这个发癫的样子,抬臂招呼他:“你笑啥呢?咋地了?快点跟我们说说!” 人群中冲出去两个三四十岁的汉子,顽童一样一左一右架住赵得胜,带着他往回跑。 好奇的户主们再次你一句我一句地吵闹起来,赵得胜被架回棚圈门口,也不理其他人,目光找了一圈儿,便探脑袋朝林雪君高喊: “治好了!治好了!小羊羔饿坏了,叼住了滋滋地喝奶,一会儿工夫就把肚子喝得溜圆。哈哈哈……孟恩高兴得直拍巴掌,说林同志是神医呢,哈哈哈,神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4.一个秘密,半袋白糖(4更) “你别撒谎啊!” “真的假的?” “立马见效?摸几下真就摸好了, 不吃奶的羊羔子就吃奶了?” 户主们各个兴高采烈,一边高声问,一边哈哈呵呵地笑。 赵得胜推开还扯着他的人, 手指头指天:“指天为誓!这还能撒谎?你们不信的自己去看啊!” 户主们有的抓耳朵有的挠腮, 有的真大步离开, 结伴往孟恩家的棚圈走去。 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有人回来, 口中啧啧称奇: “真的治好了, 那小羔子吃饱了奶, 在棚圈里溜达呢,把孟恩稀罕得什么似的。” 大家讨论半天,纷纷转脸去问林雪君: “怎么治的?按在地上摸两把就好了?还是你给它针灸了?” 林雪君扯唇笑, 反问:“大叔, 那我能不能当咱们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有这两下子, 那肯定能当啊。我家照看的那几头牛羊, 也有那干吃不胖的,就是比别的牛瘦, 但也不拉稀也不咋地的,就是不长肉, 回头你也给我看看呗。”一个倒戴顶雷-锋帽的大叔笑着走过来。 其他蒙族户主也纷纷跟大队长表态,自己家也有生了小病的牲畜,能不能都请林雪君去看看呢。 大队长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他们几个刚才还替林雪君担心呢,怕她万一没治成, 再想压住这帮户主们,可不太容易。 哪成想呢,居然治好了。 他一直盯着林雪君和羊羔来着, 她明明既没有给它吃药,也没有给它扎针,就把羊羔子转来转去的检查了一圈…… 真不可思议。 这也能治……怎么就治好了呢? 想不明白,大队长啧了两声,依次应和下蒙族户主们的请求,一一记下来了准备一会儿翻译给林雪君。 众人议论纷纷间,林雪君做第七大队兽医卫生员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再没有人有意见,大家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林雪君到底是怎么把羊羔治好的。 偏偏林雪君就是不讲,大队长交代完明天各个牧民去林雪君那里领给初生羊羔吃的土霉素等事,林雪君还是没说出治疗羊羔的方法。 户主们心心念念,探头探脑地互相问: “你看着她是怎么治的了吗?” “我没看到啊,我以为治不了,就溜达去门口抽烟了。” “你呢?” “我一直盯着她来着,眼睛都没眨,我也没看到。她就没治,她就摸了摸羊吧?” 摸不着头脑,摸不着,真的摸不着! 大队长宣布散会,户主们不依不饶,追着林雪君边走边问: “咋回事?你咋治的?” “秘密。”林雪君歪过头来,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这孩子一看就聪明,眼睛那么亮。不过心里揣着坏主意呢,就是不告诉大家答案,太坏了! “你告诉叔,叔支持你做兽医卫生员。” “除非你挺我做兽医,我才告诉你。”林雪君转过脸来,笑弯着眼睛,直直盯住对方。 兽医比兽医卫生员更高一级,工资也更高。整个呼色赫公社,这么大一个场部,也才2个兽医。 她这才当上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就想着当兽医了,心真野嘿。 大叔户主摸了摸鼻子,挑眉道: “你这丫头,这我能说了算吗?” “那等我做了兽医,我再告诉你。”林雪君治好了羊羔,现在也不怕这些长辈们了,挑起下巴,爽朗地笑着应答。 “你这不是要急死我嘛,你啥时候能当上兽医啊?这么长时间,那能不好奇吗?我不得天天琢磨啊?多难受啊……” “哈哈哈。” “哈哈。”其他人听着忍不住哈哈大笑。 林雪君也跟着笑,只是嘴巴紧得很,怎么笑闹都行,就是不说怎么治的。 可把这些老家伙们好奇坏了,实在打听不到,只好交头接耳地瞎猜,吵闹着各自归家去了。 大队长交代一句明天早上让林雪君去仓库那边取土霉素等兽药,林雪君应一声,便在黑暗中转向知青小院。 穆俊卿大步跟上来,“我送你,林同志。” “谢谢穆同志。”林雪君埋着头,专门去踩路边上没有清扫过的雪地,将雪踩得嘎吱嘎吱响。 转回头看了看没有其他人跟上来,穆俊卿悄悄凑近林雪君,小小声地问:“所以,到底是怎么治的啊?” 林雪君被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随即便再也忍不住,仰起头朝着天笑。 今晚月色很亮,月光照在雪地上、冰上,反射出的光将四周照得更亮。 林雪君的笑脸也照得亮了,她大笑时半遮半掩的眸子也闪着亮光,睫毛上的霜晶扑闪扑闪地,像小鸟抖颤的翅膀。 穆俊卿有些不解地看她,看了一会儿也跟着她笑,笑了一会儿又追问:“你告诉我吧,我还有一袋糖,分你半袋。” “我告诉你了,你会后悔分我半袋糖的。”林雪君最近爱上了馒头蘸白糖,越吃越甜,越吃越香。 她早就觊觎他的白糖了,但这么容易就换来了,怕他要后悔得扼腕。 那可是他千里迢迢从家里背过来,在这荒僻边疆,特别特别贵重的白糖啊! “没事,我就当献给人民的兽医了。”穆俊卿戳了戳眼镜框,认真道。 他仍看着她,等她的答案。在她歪着脑袋拿眼睛瞄他,想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时,再次认真道: “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治的,我明天早上就把半袋白糖给你送到知青小院。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回去给你取也许。” “哈哈,不用。”林雪君说罢,又怕他误会她是不想要他的白糖,忙追加道:“不用现在去取,你明天给我就行。” 明天早上她就可以和衣秀玉喝着放了白糖的米粥,吃着馒头蘸白糖,配着咸菜卜留克丝儿了。 光想一想都觉得美得很! “那你说吧。”穆俊卿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就快到的知青小院,搓了搓手,探头将自己耳朵凑了过去。 林雪君清了清喉咙,这才凑近他,喷着热气小声道:“小羊羔身体其实没什么毛病,它之所以不吃奶,不是它不想吃,而是它每次去吃奶,鼻子就痛得厉害。” “它鼻子为什么痛?”穆俊卿将自己从帽子下钻出来的卷卷毛塞回帽子,挠了挠被那撮卷毛搔得痒痒的眉毛,睁大眼睛追问。 “因为它在棚圈里玩的时候,不知道是从羊妈妈的饲料里,还是哪里,拱出一颗麦芒。麦芒脱水晒干后,变得更硬了。被剪断剪短后,断口处的小刺比鱼刺还硬还尖。它被小羊羔拱进鼻子里,麦芒卡在它鼻腔的软肉里。小羊喷鼻的时候,把它卡得更深了。它虽然还没有把小羊鼻腔戳破,但是每次它仰头去喝奶的时候,鼻子一挤压,麦芒都会刺得它很痛很痛。次数多了,它就不敢去喝奶了……”林雪君双手揣在袖口里,站在雪地中不时跺脚,笑呵呵望着穆俊卿,慢慢讲出小羊不吃奶的道理。 她用针灸用的最长最粗的针,将麦芒从羊羔鼻子中夹了出来,现在正攥在手心里呢。 “……”穆俊卿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雪君,听到答案后的他,好像更震惊了。 “你答应了要给我半袋白糖的,可不能耍赖。”林雪君说罢,朝着他摆摆手,便大步跑向知青小院。 她跑到门口时,回头看,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忍不住又笑起来。 那串笑声渐远,之后被关进门内,听不到了。 穆俊卿转过头,望着知青小院,忽然也低低地笑起来。 林雪君敢确定羊羔没别的毛病,能查到羊羔鼻子里有问题,也是她的能耐。 别人不懂兽医知识,就不敢确认羊羔其实很健康,那搞不好就要开始瞎治了。 这不就是知识的另一个作用吗? 排除法排除掉了其他病,才能专心去找病症之外的问题,这也是兽医才能做的嘛。 穆俊卿点点头,并不觉得自己用半袋白糖换来的答案很不值,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 进而,他又想到如果不是林雪君发现羊羔鼻子里的麦芒,哪怕是这样明明没生病的羊羔,最终也还是会活活饿死。 牧民们到最后都不会知道,羊羔的死其实只不过是因为那一截小小麦芒。 林雪君仍然很厉害。 他想起林雪君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向小羊羔时的表情…… 她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他自己呢? 穆俊卿缩起脖子,低头顶着风,走向男知青们住的蒙古包,开始思索自己未来的方向。 耳边风声呼啸时,他隐约好像还能听到林雪君的笑声,便忍不住回头去看。 知青小院逐渐变得远了,玻璃窗内亮的灯也幽幽得,越来越黯淡。 走到蒙古包前时,穆俊卿忽然有了些想法。 顶着寒风,他埋头绕包走了好几圈,那些想法越来越明晰,逐渐从一个念头,变成了执行方案。 他开始隐约知道要怎么办,要朝着哪个方向走。 在林雪君未参与的时刻,她的选择,触动了身边人,给了他启示,成了他人生中重要的推力。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25.排队打肌肉针(5更) 孟天霞和刘红都不在, 知青大瓦房里就只有林雪君和衣秀玉两个人。 窗外是黑洞洞的草原和隔很远的蒙古包邻居,房子后面是连绵的大山,山上全是森森高树, 晚上出门上厕所的时候,往森林里望一眼都觉得胆寒, 影影绰绰的仿佛全是鬼魅。 两个姑娘胆子都不大,夜里上厕所都要手拉手一起, 于是就养成了一起喝水,等两个人都特别想尿尿了才搭伴出门的习惯。 要想上大号, 都要等真的有不少存量了, 才肯一起跑出去上旱厕。 起初一起上厕所时, 姑娘们还有点不好意思。渐渐习惯了, 甚至能一起边上大号边聊天了, 衣秀玉还拥有能一边蹲坑一边唱歌的绝技,她说她不怕臭,她怕冷怕黑怕鬼。 林雪君就说:“世上没有鬼,我们要做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那我也害怕, 我唱歌它们就都不存在了。”衣秀玉总是倔强地坚持,该唱歌还是要唱歌。 林雪君心想这是因为现在是冬天,旱厕里根本称不上臭。你等夏天再看, 要是到那时候你还能一边蹲坑一边唱歌, 我才服你是个勇士。 在草原上的生活, 苦能忍, 最难熬的是无聊。 林雪君和衣秀玉能聊的八卦很有限,她们这两天挖掘了新的娱乐形式,那就是一起在油灯下写东西。 衣秀玉写日记,林雪君写文章。 以前整日要学习, 哪有时间让你实现什么当文豪的梦想。但现在可不一样了,晚上不做工的时候,大把时间都是自己的。只怕时间太多没什么事做,根本不缺自由时光。 她们跟大队的乡亲们还没有那么熟悉,没办法融入进去跟大叔们打牌,那只好写东西。 林雪君写好今天关于草原劳作的体悟、记录了今日看到的美景,又组织组织将这些段落整合成一篇读起来还不错的散文。 她将自己这些日子写的东西都整理好,觉得等自己老了,说不定可以将这些文章整理成册,留作纪念。 将几篇文章折好收进抽屉,合上之前,忽然瞄到前身写了一半的信,和一个笔记本。 踟蹰几息,她将之全部抽了出来。 把本子和信件摆在桌上,她左右看看,率先翻开了笔记本。 上面只有半篇未写完的日记—— 【我出发后的每一天,完全是糟糕的每一天,连自己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来到这么冷的地方。我一得知将去的地方比这里更冷,就觉得生活无望。今天雪大得很,写给爸爸的信要许久才收到,我何时才能回到温暖的家里去。我想念唠叨的母亲,想念严厉的但是总能替我解决问题的父亲。我很少生病,但现在我感觉到我即将要生病了。我很难受,手脚冻得十分痛,睡得不好,吃得不好,就算是没有生病,这样的感受也像是生病一样……】 她的字越往后越潦草凌乱,显然是书写的过程中,手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造成的。 林雪君手指抚摸了下前身控诉苦难的文字,犹豫几许后,啪一声将本子翻转。 跟衣秀玉借来墨水,为钢笔吸饱墨汁,之后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写下: 【兽医日志】 墨蓝色的墨水浮在有些毛糙的纸张上,几秒钟就变得干燥了。 她于是继续写下第一个案例: 【母牛人工授西门塔尔种精,小母牛生大牛犊,导致难产……】 接着是第二个案例: 【与上例同,母牛出现脱离倒卧情况……】 她详细记录了病症,诊断方法过程,治疗过程和最终结果。 又补充了如何预防等知识点,这才接着写第例: 【羊羔鼻腔异物取出】。 将秘密记录在笔记本上,想起牧民们好奇治法时干着急的样子,林雪君仍忍不住莞尔。 油灯摇晃出微弱的噼啪声,炉灶李的火焰则发出很大的噼啪爆裂声。 衣秀玉书写时笔尖扫过纸张唰唰嚓嚓个不停,木块被烧断,掉落时发出噗的一声。 窗外风声嚎叫,房檐、树木也被风摇得哗啦啦个不停。 在这里没有城市的声音,只有自然的鸣奏,高高低低交映不断。 个实操病理记载完毕,林雪君抬起头轻轻拂过摸起来有些毛茸茸的纸张,露出微笑。 她歪着头,微眯着眼,困倦倦地听这一首交响乐。 新生活展开翅膀的交响乐。 临睡前,林雪君将前身未写完的求救信揉成团,扔进炉灶。 火焰一瞬亮燃,舒展的信纸摇身裹上赤红色新衫,再一翻转,便化成黑灰散落无踪了。 …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整理书桌时,重新折起的信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求救字眼。 她向父母述说了自己在这里的生活,讲了草原的广博和牧民的热情。她仍要留在这里建设祖国的边疆,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不再需要父母帮她回北京,她只希望父母能邮寄几本关于兽医、畜牧业的书籍…… 将信封进信封收进抽屉,林雪君穿戴整齐,穆俊卿的敲门声便响了——他如约送来半袋白糖。 林雪君将沉甸甸、晶晶亮的白糖捧在手心,喜欢得恨不得抱一下穆俊卿。 “谢谢穆同志的支援,人民不会忘记你的奉献。”林雪君故意双手捧了白糖,在面前举高,朝着穆俊卿笑得眼睛弯弯。 “省着点吃。”穆俊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最后望了一眼那半袋白糖,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林雪君转身以勾开房门,捧着白糖冲进屋,高兴地大喊:“衣同志,快看穆同志给我们送什么来了!” “啊!啊啊!白糖!”衣秀玉当即放下插在馒头里的筷子,转身就过来迎。 两个人将白糖当钻石一样捧着,小心翼翼地分成两半,一半放起来留给孟天霞和刘红,剩下一半才倒入小碗里端上桌。 衣秀玉欢天喜地地把两掺面馒头端上桌,又盛了两碗碴子粥。 “多放点,别省着,咱俩的目标就是今天早上把这小半碗白糖,一次性吃光!”林雪君大声宣布。 在衣秀玉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林雪君毫不犹豫地捏着自己的馒头,让它在白糖碗里来了个大头朝下的深扎。 之后捏起沾满糖霜糖晶的热腾腾馒头,把嘴巴张到最大,恶狠狠来了一口。 糖霜最先接触到舌尖和口腔黏膜,只是感受到那种分明的颗粒感,哪怕还未尝到甜,林雪君已经感到了幸福。 白糖明刀明枪的甜,真像匕首一样在她的大脑神经上狠狠插刺,大量的多巴胺被刺得喷涌,让她发出幸福的喟叹,闭上眼睛歪着头,缩起肩膀,露出仿佛即将高歌一曲、正酝酿情绪的歌唱家的表情。 衣秀玉只是看着林雪君的样子,就已经馋得口水泛滥了。 她便也学着林雪君的样子,捏起馒头在白糖碗里遨游…… 林雪君仍闭着眼,糖的甜味之后还有馒头的面香。 麦芽被加热后也会释放甜味,但那跟白糖的锋利的甜不一样,面食的甜是温柔的、细腻的,慢慢通过味蕾传递给大脑,那种感觉……像被拥有浅淡甜味的棉花糖包裹住,甜味是一丝一丝渗进来的。虽然不强烈,却格外绵长。 深吸一口气,林雪君想,以前还常常跟同学家人去吃大餐呢,怎么那时候没觉得吃好吃的东西时,是这样的幸福呢? 不敢置信,只是馒头蘸白糖而已…… 饥饿、寒冷和劳动大概真的是最好的调味料吧。 睁开眼,她舀了一勺白糖在粥里,用勺子慢慢搅拌,等白糖化开了,才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 温热的粥好香,还有馒头所没办法带来的强烈的饱足感灌入口腔,传递给大脑。 在这个时代,物资的确匮乏得过分。 但情绪上的享受,却好像被放大了好多倍。 怪不得那些牧民们总是笑,站在大风中冷得哆嗦,也能一边聊天一边仰天哈哈哈。那些微小的趣事,被这个时代加以化学催化剂,再投射到大家大脑中时,一定变得无比强烈地有趣了。 就像这小小食物的美味,也被无形催化一样吧。 两个小姑娘就着小半碗白糖,居然吃掉了个大馒头,小半锅碴子粥。 她们自己都惊呆了,真不知道这样小小的身体,怎么装得下那么多食物。 … 饭后,衣秀玉牵着她的蒙古小马做放牧前的准备,林雪君则赶去仓库领药和兽医会用到的各种东西。 之后又找到刘红跟随放牧那天接产的母羊和羊羔,做了检疫后确认是染布病的病畜。由于布病是牧区较严重的牛羊共患、人畜共患疫病,林雪君立即喊了大队长召集不参与放牧的大队社员。 她针对长时间与母羊同圈的母畜做检疫,没问题的放行出圈,有问题的另凑一堆。 歇息一阵,林雪君又开始对大队所有棚圈做检查,发现大概由于棚圈卫生做得好且及时,母羊又没有流产、没有在生产时导致大量其他健康牲畜接触,传染的病畜只有另外3只母羊和4只小羊。 林雪君将这些母羊圈在一处后,又请大队长将棚圈做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杀菌消毒。 之后为接触过病畜的人做过简单消毒处理后,大家开始对其他牛马圈里的牲畜做抽检,发现都没什么问题。 一大早上忙活下来,林雪君只觉得两眼发黑。 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大队长,她直呼忙不过来,需要帮手。 大队长一阵为难,最后还是将阿木古楞留下来,让他给林雪君打下手。然后又拉了男知青随同老牧民代替阿木古楞去放牧。 由于要做检疫,今天放牧时间拖后了很久。等终于可以放行时,牧民依次到林雪君面前领了种草药。接下来放牧的过程中,要一边看牲畜,一边比对着找草药,发现了这种,要采回来交给林雪君。 牧民走了,大队长对林雪君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大队之前都不是疫区,怎么会有母羊患病。 林雪君咨询了几个问题,了解过大队情况后,基本推断是放牧过程中,母羊可能接触过患病野黄羊的粪便之类。 因为布病病菌在土壤中可以存活100天,冻结对它几无影响。 大队长听了很是紧张,害怕大队的牲畜都得布病。毕竟这病菌在奶酪中可存货25~67天,在毛皮上可以存活4个月,会严重影响牲畜的商用价值,更不要提传染给人的可怕后果了。 林雪君忙安抚大队长,病菌不耐热,60度30分钟就能晚上杀死了,阳光直射下1个小时就死了。 所以接下来做好棚圈消毒,给所有牛羊晒好太阳就行。 这几只病畜数量少,所以宰杀时注意防疫,之后高温烹煮,还是有可以食用的。宰杀处理后,仍可以提交场部作为牧业成果计数。 … 检疫工作安排完毕,林雪君才松口气。 这时候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兽医卫生员的工资比牧民高了,劳动密度真的太大了。 昨天晚上一位户主说的干吃不长肉的牛,林雪君初步判定是肚子里有虫,因为母牛正揣着牛犊,只得先吃些温和的驱虫中药,场部的驱虫药粉得等母牛产犊后才能吃。 另一头打喷嚏的小牛,也被判定为肚子里有虫,肺吸虫。阿木古楞骑在木棚架上压按住小牛,另一个大汉摆开小牛的嘴,林雪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它灌了驱虫药汤。 如此这般,将那些留下来的状况不佳的牲畜们一个一个地深入检查和处理,跟打仗一样。 等他们从牛棚里出来时,各个裤腿上都沾了牛粪,身上脸上也全是草屑和泥土,狼狈不堪。 阿木古楞还有心思认真表态:“你比我更狼狈。” “半斤八两!”林雪君伸手沾了牛食槽里的糠,在阿木古楞颧骨上一抹,随即哈哈笑道:“现在你比我更狼狈了。” “……”阿木古楞撅起嘴,簇起眉,不想搭理她了。 林雪君却在他身后笑得更大声,真是可恶。 拐到一处雪又厚又白的地方,阿木古楞忽然转身抓住了林雪君的手腕,小小的个子,力气却极大。 林雪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只觉腿上被划拉了下,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人已倒在雪堆里了。 “喂!你的拳脚怎么可以对着自己同志?”林雪君挣扎着想从雪堆里站起来,可是雪又松又厚,她扑腾两下,像在雪堆里仰泳一样。 阿木古楞终于不噘嘴了,他噗一声,接着自己直挺挺趴在她身边,在雪堆里压出个人形。 见他也‘有难同当’了,林雪君才没继续叫嚷。她坐在雪中,扬起散雪往阿木古楞身上埋,以报自己被绊倒之仇。 阿木古楞混不在意她扬过来的那点雪,爬起来后,他跪在雪堆里捧起雪搓洗脸和衣服。很快,他脸上身上的草屑赃污就被洗干净了。转过头,男孩子朝林雪君一呲牙: “还是你更狼狈。” 林雪君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随即一翻身,也学着他的样子跪在雪地里洗脸。 路过的铲雪大叔瞧见他们两个在这里玩,举起铁锹扬了两铲子雪洒向他们头顶。 于是,林雪君洗完脸一抬头,就见飞舞的晶莹雪沫只在他们头顶翩飞。她觉得自己像是住在水晶球里的童话人物,不知是谁拿起水晶球摇一摇,她的头顶便开始下雪了。 雪花落在帽子上、围脖上、肩膀上,还有睫毛上。 她转头看向同样被披洒了一身雪花的阿木古楞,呲起牙:“一点也不狼狈。” ……… 忙忙又碌碌,林雪君觉得自己已经干了一万件事,可一看时间,才十一点。 居然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早起也太充实了吧。 简直充实过了头。 她只得又带阿木古楞去整理从仓库里领出来的药品,在大量药材等杂物中,她发现了一大批疫苗和针管等器具。 问过仓库保管员才知道,这是场部前阵子运过来,给新生羊羔准备的。说是药先送到,之后所有冬羔都下生后,场部会从第一大队开始安排兽医卫生员过来给羊羔们打疫苗。 林雪君便再次跑去找大队长,商定了晚上牲畜们回棚后,她给半个月龄的羊羔接种疫苗,趁转场前把疫苗打完,这样大队转场时就不用带着这匹又重又珍贵的疫苗一起去春牧场了。 确定好这事,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把所有疫苗都搬到了大队长家。 棚圈里冷,疫苗会被冻裂冻坏,所以都先放在大队长家。到时候小羊羔放牧回来,直接赶到大队长家院外,挨个排队到大队长家仓房里打针。 大队长喊了几个汉子过来帮他收拾仓房,摆出人可以坐的位置、可以绑住小羊羔的大桌子、能放针管药剂的桌案等等。 接着又把院子清理出来,劈好柴堆好,等到了晚上直接在院子里点个篝火取暖,这样牛羊和人都不会冻着,药剂也不会冻坏。 如此忙忙活活,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再看表,已是13点多。 大队长瞧了瞧累傻的阿木古楞和林雪君,这俩孩子,一个13岁一个16,一个是孤儿,一个是孤身从北京跑过来支队的。 到吃饭时间,他俩都没地方去。 蒙古族牧民们都在家里吃砖茶泡饼配所剩不多的奶豆腐一类奶制品,汉族的回家了则有母亲或媳妇做好的酸菜炖粉条一类吃食。 难道让两个孩子去大食堂吗? 放牧的白天,大食堂都不开灶的,只有硬饼子窝窝头卖…… 这么一想,两个忙活一上午的孩子越发显得可怜巴巴。 “都来我家吃饭。”大队长大掌一挥,干脆将两个孩子全请进自己屋里了。 林雪君这是第一次看见大队长的蒙古族爱人萨仁,对方早在屋里做好了饭菜摆在灶台上保温,此刻正坐在炕上织毛衣。 瞧见大队长带人进屋,她立即笑着跳下大炕,走过去接大队长脱下来的羊皮帽子。 大队长给萨仁介绍林雪君,之后转头对林雪君道: “这是我爱人,她不会说话。” 说着,大队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林雪君惊愕一瞬,忙也转头朝萨仁笑。 萨仁面相很老,看起来比大队长还年长一些,眼尾等处的皱纹看起来很深。但她眼睛很明亮,笑起来的样子明媚亲切,有种从内而外的充满韧劲儿的特殊美感。 她一手拉了林雪君,一手拉了阿木古楞,都带到炕桌边,之后便去端饭菜。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几乎同时又从炕上跳下来,跟在萨仁身后帮忙拿碗拿筷子。 大队长从柜子里拿出今年剩下的最后一小罐杨乃子果酱,放在炕桌上。 杨乃子是一种红色的小果子,又名胡颓子、月枣,做成果酱后酸酸甜甜的,是山里人特别喜欢的吃食。 林雪君小时候,母亲常常在海拉尔市集里买杨乃子鲜果,洗净后拌白糖吃。 果子咬开了爆出酸酸的汁,五官都皱到一起。之后要立即用口水把果子上沾的白糖粒化开,用舌头抿啊抿的,很快酸味和甜味融到一起,五官便舒展了,露出幸福的笑容。 后来她吃到许多诸如火龙果、榴莲等家乡没有的新鲜水果,但这一味童年记忆却好久没再尝过。 从大队长拿出那一小罐果酱起,林雪君就没挪开过视线。 大队长瞧见她那个没出息的馋样,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在北京肯定没尝过这东西,一会儿让你开开眼,尝一尝咱们北方山里的野果子。” “我知道杨乃子,又叫胡颓子,果实可入药,可以降血糖血脂、抗炎镇痛,对肺虚咳喘、久泻久利也有奇效……效果可多了,反正根、叶、果子都是中药,各有对症。”林雪君帮忙将筷子摆好,反过来给大队长科普。 “哎呦,这些我倒不知道,我就知道它果子好吃了。”大队长哈哈大笑,将果酱摆在桌上,摸了摸下巴道: “我们老吃这个的,怪不得身体倍棒呢。” 四个人全盘腿上炕,围炕桌而坐。 四个馒头,6个蒸得软糯的小土豆,一个干菜汤,一盘酸菜炖粉条,一颗醋蒜,一小碟奶豆腐。 这是林雪君到第七大队以来,见过的最丰盛的午餐。 早就听说各家各户自己做饭的,都比在大食堂吃得好,到今天林雪君才知道到底可以好多少。心里愈加暗暗打定主意,明年秋天一定做全大队排行第一的仓鼠,把各种食物都囤得多多的,入冬后每天在家里吃得丰盛又饱足,把自己养得圆圆的。 决不能像今年冬天一样,初来乍到,啥也没有,只能去大食堂满足基本的温饱。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坐在桌边,既馋又拘谨,他们礼貌地坐着等主人家先动筷。 萨仁看着他们的样子忍不住地笑,执筷便给他们各自夹了一块奶豆腐——母羊产冬羔的时候正直深冬,掉膘少草的,奶水不足,牛马骆驼这会儿又都还没产崽,所以现阶段称得上是草原上最缺奶的时节。 这时候还能吃上奶制品是非常难得的,因为珍贵,才专门要在待客的时候拿出来,率先给客人品尝。 林雪君忙道谢,随即在萨仁期待的眼神中,将奶豆腐送入口中。 羊奶熬过奶皮、滤去酥油后剩下的奶渣,经过发酵、过滤、熬煮、压制、定型才做成的奶豆腐,可以在冬天存放很久。 它做零食也可以,做干粮也行,泡在奶茶里吃同样是美味。 林雪君小时候就很喜欢它酸酸甜甜香香的味道,每次连吃一碟又一碟,正餐都省了,吃得精神奕奕,总要上蹿下跳地把家里折腾得乌烟瘴气才知道累。 她还记得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揣了一兜奶豆腐去流浪,玩累了钻到牧人晾晒的草垛里睡着,直睡到天黑透了才从暖烘烘的草垛子里钻出来。 当天家里人还以为她去河里玩被冲走了呢,为了找她,几乎惊动附近所有牧民。 妈妈看到她满身草屑,一边嚼奶豆腐一边溜达回家,气得捞起她就是一顿打,把她屁股打肿了才罢休。 从那之后,妈妈总是把家里的牛肉干、奶豆腐等零食全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这样她就算出去野,只要肚子饿了总会知道回家…… 萨仁阿妈做的奶豆腐跟妈妈做的,味道上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同样的酸香美味,林雪君口含着它,等它慢慢化开,伴着这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时岁月。 之后咬一大口馒头,再咽一大口粥,慢慢消化掉奶豆腐的味道后,才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羊乃子果酱,用小刀把馒头切成片,刀尖挖些掺杂果粒的果酱,均匀涂抹在馒头上。 窗外天阴沉沉的,风将山坡上的雪吹到驻地上,卷起一场小雪纷纷扬扬。 熟悉的酸甜味果酱浓郁的味道散开,林雪君双肘支在桌面上,屁股底下是又厚又软的炕褥,上午劳作时被风吹透的棉裤早已被火炕烘得暖融融,冰屁股也热乎了。 大队长对林雪君这个新客人讲起自己和爱人的故事,在北方草原边呆久了的人,喝着粥都能喝出一种微醺般的开朗气质: “……刚认识的时候,是会讲话的。 “……隔了几年再见到,就不会讲了。 “……发烧,那时候哪有药啊,活着都艰难。 “我也挺知足的,还能见到,就比见不到强。” 萨仁阿妈不会讲话,但当大队长讲话时,她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好像他说的所有内容都很吸引人一样。 她这表情总是促使大队长越说越多,逐渐像个演说家。 林雪君捧着馒头就着粥,听着大队长和萨仁的故事,不知不觉间杨乃子果酱就见了底儿。 等大队长发现果酱被吃光时,已经来不及。 他捏起玻璃罐子,透着窗外并不明亮的光,看一眼见底的罐子,又转头看向嘴角还粘着紫红色果酱的林雪君,做出可惜地模样,边拍桌边道: “才干了半天工作,就骗走我半瓶果酱。”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搓着耳根,脸上发烫,只得对萨仁和大队长傻笑: “那……那我多干点活……” “哈哈哈,可得多干点!多救些牲畜,让今年产的新生儿们全活下来吧。”大队长笑容渐收,讲到这里时几乎透了几丝沧桑。 每年牲畜们产仔,是最开心的丰收季节,但也是让牧民们心疼的季节。 各方面因素影响,能活下来的新生儿总是有限的。 这片草场很好,它能把牛羊都养得肥肥壮壮的,可他们这群牧民却不够好,没办法让牛羊免受寒冷、病痛的折磨。 大自然太强大也太不可测了,渺小的人类总是在品尝无奈。 “我会努力的。”林雪君点点头。 萨仁便笑着伸手摸林雪君的头。 饭后,四个人一起整理饭桌刷碗,收拾妥当后,林雪君被萨仁拉到炕上,以手指丈量起她肩宽、腰围还有臂长。 量好后,萨仁将这些尺寸记录在本子上。 阿木古楞歪坐在炕沿处,一边帮萨仁缠毛线,一边道:“萨仁阿妈要帮你织毛衣了。” 他又扯开自己的羊皮大德勒,露出内里的土黄色毛衣,“这就是萨仁阿妈给我织的,羊绒线的,很暖和。” 萨仁笑着点头,又将阿木古楞拉到身前,双手拍拍他肩膀,歪着脑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随即扯开他的大德勒,发现他的毛衣果然已经小了,袖子甚至缩短到了小臂中央。 十几岁的男孩子,涨势很快。 萨仁于是又用她温暖有力的大手帮阿木古楞做丈量,小少年炸开手臂,被阿妈安排着原地转圈圈。 林雪君看到他虽然手黑黑的,藏在袖子里的手臂却特别白。 草原上的蒙族人皮肤底色其实比汉人更白,是泛着些粉色的白。经过草原的洗礼,才逐年越来越黑。 如果他们注重防晒,就会成为草原上的美丽民族,而不止是悍勇民族。 大队长为炉灶填好柴,走到萨仁身边,看了看爱人在本子上做的记录,念叨:“阿木古楞虽然比林同志矮,肩膀倒是跟林同志一样宽了。再长几年,一定是非常威武高壮的小伙子。” 阿木古楞被夸赞,一边重新穿好羊皮大德勒,一边红了脸。 他低着头,安静地坐回炕沿,捡起乱七八糟的毛线,继续帮萨仁阿妈缠线团。 林雪君靠着炕桌,一边学着阿木古楞的样子整理毛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大队长聊转场路上如何照顾动物的事项。 房间内只有他们和缓的絮语声,窗外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稍有露头,将远处的屋舍照成浅黄色。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妈妈揍屁股的下午,她钻到草堆里睡觉,肚子里的奶豆腐不断释放能量,让她睡得又香又沉。 这一觉,她一直睡到自然醒。 卷着被子翻个身,她捋开滚得乱糟糟的长发,趴在被窝里,她迷迷糊糊看到阿木古楞正坐在灶边咔嚓咔嚓将细长的干豆角丝剪成一截一截的。 转头,便瞧见自己正依靠着的萨仁阿妈。对方朝她笑笑,手里的织针不停,小指灵巧地拨弄几下毛线,它们就被编织成了平整的一片。 林雪君撑臂坐起身,懵懵懂懂地哼哼两声,好半晌才意识到,窗外那绚烂的色彩是晚霞。 霍地仰头去看大队长家的钟表,16点23…… 怎么一闭眼一睁眼,就又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说好了吃掉大队长家最后的果酱要好好努力干活呢,结果就一睡一下午?! …… 像是为了答谢大队长家两顿饭一顿饱觉的招待般,入夜畜群们回巢时,林雪君给羊羔们打疫苗格外地卖力。 一针一个准,各个羊羔都被扎得嗷嗷叫。 大队长家院子里的篝火烧得轰轰响,火舌翻卷着舔向天空,黑沉沉的夜都被照亮了。 林雪君在卫生员王英的帮助下,依次给牧民们送过来的15日以上龄羊羔接种疫苗,打好针的羊羔会由阿木古楞和另一位年轻女社员做好接种标记,送出院子。 大队长一边维持秩序,一边不断地向牧民们强调: “千万做好接种和未接种羊羔的区分,如果重复接种会有生命危险。” “接种疫苗的羊羔,一定要做好跟进观察,如果3日内有不良反应,一定带到林雪君同志面前做进一步检查。” “小羊羔送进来接种疫苗前,一定要确定羊羔没有什么特殊状况。如果有拉稀、精神不振等异常反应的,就先不要接种疫苗,留下来给林同志做过检查再做下一步定夺。” 院子里人来人往、羊来羊往,人声和咩咩声不断,但因为白天时对于哪里排队、哪里打针、哪里分棚等流程安排得很详尽了,所以整片区域虽乱却秩序井然。 大队长站在院子门口,维持一会儿秩序,抽一口烟,时不时还捏起腰间挂着的铝壶喝一口掺了几滴酒的温水。 他脸始终红彤彤的,却不纯然因为那几滴聊胜于无的酒液,更是因为此刻这热热闹闹的场面。 1月到3月出生的冬羔,大多数都已经满了15日,可要等到兽医依次接种结束,来到第七大队给羊羔打疫苗,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羊快疫等疫病都是来得很快,几乎出现症状四个小时就能要羊命的可怕传染病。这么多新生的羔子在棚圈里,有一只得了病,大半羊羔都得完。 这种病菌广泛的活跃在大自然,天冷等状况都可能造成疫病的爆发,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会不会突然发生,什么时候会发生。 一天不打疫苗,牧民们心里就始终是悬着的。 他们不敢为冬羔降生而庆祝,只怕高兴得太早,万一真有疫-情来,所有喜悦都会变成创痛,翻倍折磨你的精神。 他们只能一边做好棚圈的消毒和卫生,努力让羊羔吃饱、不冻着,并日日期盼今年场部的兽医能尽快来第七大队。 如今带着自己分到的冬羔来打针,许多牧民甚至产生不真实的恍惚感。 往年都要等到羊羔长到一两个月才打得上针,常常是到了春牧场,等许久才能盼到兽医坐着驴车带着装备来给羊扎针。 那时候经过艰难的转场迁徙,往往已有许多冬羔熬不住长途跋涉、寒冷、劳累,甚至雪崩,死在了路上。 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解-放-后有羊放、有兽医给打疫苗,已比过去好很多很多了。 这些以前过得太苦,容易知足的草原人,怎么也没想到,竟能在转场前打上疫苗、做好防护保障…… 几位昨天还在纠结新来的知青林雪君行不行的户主,如今站在大队长家门口,排队等自家负责的羊羔打针,终于产生了‘第七大队有兽医卫生员了’的真实感。 现如今,他们心底那点担忧和怀疑,几乎完全消失了。 这个16岁小姑娘的能耐完全超出她的年纪,她会给羊羔打疫苗! 瞧那一针一针,打得多稳多准啊。 那些给针头消毒、吸药液、找肌肉位置、扎针、推液、按揉羊羔被扎位置等动作,多么潇洒流畅。 简直比说书人故事里那些使剑的女侠还帅气呢。 “怎么样?做得还不错吧?”大队长抽着旱烟,转头向一位户主挑了挑眉。 “是,有兽医卫生员和没有就是不一样,就跟有妈没妈不一样似的。”户主砸吧着嘴,望着篝火后给羊打针后直起身猛锤腰的林雪君同志,啧啧点头。 “那不废话嘛。”大队长哈一声,脸上露出得意神色。 “嘿嘿。” “真像样。”其他户主也凑过来不住口地表扬。 “是首都派来的,我们牧民的保护者啊。” “这些打好疫苗的羊啊,都不怕得传染病了。” “我今天晚上睡觉都能睡得更安稳了,哈哈。” “可不咋的!” “是,安心,真好。” 大队长听着户主们的讨论,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一整晚都未褪去过。 如果说林雪君是打针打得手腕疼腰疼,那大队长王小磊就是笑得脸酸了。 26.疼痛的羊妈妈(6更) 一针又一针, 打到最后,腰都直不起来了。 大队长家里的篝火堆慢慢缩小,夜里忽然飘起雪花, 温度也越来越冷。 公社的针筒等器具数量有限,大队这边就2个针管,2个吊瓶, 林雪君也不舍得挨个用,只省着专用一个。 每打一针之前都先用篝火烧着的开水为针尖消毒, 确保安全卫生后循环利用。 打到天黑得透透的, 篝火也快不中用时, 这一根针管的针头都卷边了, 变成个鱼钩。 每次羊挨针, 都疼得嗷嗷叫。再好的医生用这样的针, 也得不到患者的夸奖,羊们咩咩叫骂得很难听。 实在打不动了, 只得跟大队长约好,剩下的羊羔明天早上放牧前接着打,再打不完, 就明天晚上下牧后继续打。 王英帮她收拾东西的时候, 林雪君走到大队长身边跟他打听队里的铁匠能不能把这么精细的针尖捋直,还不损害它功效的铁匠? 大队长便拿着针管,连夜跑去住在大队的鄂温克族猎户家, 对方不狩猎的时候,会兼职大队的铁匠。大队里锄头、镐子等等用具上的铁东西, 都是这位鄂温克猎户打的。 这任务交给大队长,整理大队长家院子里那一摊的工作交给王英和阿木古楞等人,林雪君先一瘸一拐地扶着腰收工回家。 到了家里, 她立即脱掉大衣往被窝里钻,暖和透了,才拉着衣秀玉帮她按摩腰腿。 等她这边享受够了服务,再反过来帮衣秀玉挑掉脚上的水泡,上药包扎,顺便给衣秀玉因为骑马而磨得红肿的大腿内侧和屁股蛋上涂抹碘酒。 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最后在临睡前奢侈地用热水洗了洗脚,才暖烘烘的钻被窝。 临睡前,她们依偎在一起,忍不住嘀咕: “也不知道刘红的烧退了没有。” “孟天霞什么时候才开着拖拉机,带刘红和大队的物资回驻地啊……” …… 因为第二天要赶在放牧前再给一批满龄羊羔打针,所以林雪君起得很早。 可等她出门倒脏水桶的时候,阿木古楞已经坐在大瓦房门口的台阶上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眼前的世界沉浸在朦胧的雪雾和清晨的冷蓝色调中。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阿木古楞扫干净了,少年坐在台阶上仰起头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起身拎过脏桶,沉默地跑去帮她倒脏水。 林雪君站在台阶上跺了跺脚,才回屋戴上羊皮帽子,抓紧时间去大食堂吃饭。 走到院门口时,她与阿木古楞堆成的丑雪人打了个照面,蹲身在雪地里挖出两个松树塔,顶在雪人头顶。 丑雪人变成丑怪物。 … 早饭后赶到大队长家时,配合打针的王英等人都已经到了,排队打针的小羊羔们也咩咩咩地候在了院外。 大队长正蹲在新码起来的篝火边,用白桦树皮点火。 “针头弄好了吗?”林雪君走到大队长身边,蹲下来一边看他点火,一边关心昨晚那只分叉的针头。 “盖旺说早上给我送过来,估计一会儿就到了。”大队长点好火,转头问:“吃饭了没?” “吃了。”林雪君笑着起身,站在刚烧起来的火堆边跺脚。 鄂温克族铁匠的名字‘盖旺’是日出的意思,这位铁匠可别真等到太阳变大了才来呀,那他们可就白起得这么早了。 转头看去,院里院外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团白气。 每次白气要消散,便会有一团新的喷出来,很好玩。 大家刚睡醒,不像白天时那么喜欢聊天,全半眯着眼睛摇晃着跺脚。 等待盖旺来送针头的时间里,林雪君一直在东张西望。 最后得出个结论:东北人是猫系的。 因为他们都喜欢揣手手。 无论大叔还是大妈,年轻姑娘还是小伙子,各个都将手揣在袖子里,穿得毛茸茸,像一只只直立的肥猫。 陆续有大队的社员起床,穿得球一样出门扫雪。枝条做的大扫帚划拉划拉地重复着,圆滚滚的麻雀一群一群地在树上唱歌,因为它们站在枝头,原本舒展的干枝都被坠得沉甸甸,像挂满了果子一样。 每当有麻雀飞走,枝条回弹时都抖落许多雪花,刚扫过的地面便再次盖上一层薄雪,惹得扫雪人咕哝着骂人。 最后干脆在树干上狠踹几脚,惊得麻雀们只好唧唧喳喳飞去冒着炊烟的房顶开会,也惊得树上所有积雪散落,扑得踹树人一身白,只得先扑打掉身上的雪,再去扫地上的雪。 望着整个大队依次从夜晚中苏醒,铁匠盖旺终于踩着雪嘎吱嘎吱姗姗来迟。 盖旺递针过来的手很粗很脏,指甲和手指的褶皱里都是黑色的,那是已经洗不去的劳作痕迹。他掌心布满老茧,指甲又粗又厚,上面还布满了沟沟壑壑的深色竖纹。 但盖旺重新修整过的针头却又细又直又尖,将针头送到眼前仔细地看,都看不出一丁点的分叉和弯曲。 林雪君又吸了满针管的水,再推出去,无比顺畅。 “太好了!”林雪君惊喜地挑高眉头,朝盖旺直点头,“手艺真棒!” 时常孤身深入草原打野黄羊的猎人习惯了蹙眉和用力抿唇的表情,总给人一种严肃而凶狠的印象。但被年轻姑娘毫无保留地认同和夸赞时,他也会羞赧地脸红,露出不擅长笑的不自然表情。 针头来了,小羊羔们挨扎的时间也到了。 盖旺从没见过人给动物打针,就也留下来,围在篝火边看林雪君在王英和牧民按住小羊羔后,拨开羊羔大腿上柔软的卷毛,在抹两下消毒的液体后,一针扎进羊羔的皮肉里。 在小羊羔挣扎无果、只能梗着脖子咩咩嚎叫时,毫不留情地将药剂推进羊羔体内…… 盖旺总算知道那坚硬的针尖是怎么变弯的了。 所有带小羊羔来打过疫苗的牧民都知道了,林雪君同志虽然只有16岁,看起来像是一只小蚂蚁都不敢踩似的,但给小羊扎针,无论小羊羔怎么挣扎,她都不会手软。 那一下子,咵一下扎进去,看的人都忍不住皱起五官,人家小同志脸上一丝表情都不带有的。 … 待整个大队都苏醒,放牧的人也准备出门了,林雪君这才收手。 小羊羔被带走,她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上午没什么事,她回大瓦房睡了个回笼觉,起床后又跑去刚产羔的母羊棚圈溜达,挨个检查小羊羔和母羊的健康状况。 大队里的棚圈被打理得很干净,她做检查的时候,两名妇女还在扫棚圈,半个小时下来,羊粪等杂物就都被扫净了,寒风一吹,什么糟糕气味都没有。 林雪君一边检查一边与打扫的大姐聊天,等大家工作都干完,两个大姐都喊她去家里吃饭。 林雪君扭捏着不好意思去蹭饭,摆着手跑去大食堂。 结果吃完饭后回到大瓦房就发现门口被人放了两个用棉布包着的大袋子,一个里面装着一碗酸菜、半盒小苏打粉、一把干豆角丝,另一个袋子里一个小铁盒子里装着三个硬币大小的猪油块、一沓折得很好的粗手纸。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两袋子宝藏,抬头四望,只看见在几米外的小蒙古包外劈柴的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你看到这是谁放我家门口的吗?”她走到小院木围栏前,扶栏仰头扯开嗓子喊问。 阿木古楞的回答果然是那两位打扫母羊产房棚圈的大姐,林雪君之前只是随意聊到自己手指上起了许多肉刺之类的窘况,不过是闲聊而已,没想到两位大姐就为她送来了可以治疗肉刺的小苏打、珍贵的猪油、知青们快用光的手纸等好东西。 她这个手里只有工资,却什么都没囤、也什么都买不到的穷光蛋,要怎么回礼呀…… 蹲回屋门口,她感动得咬着嘴唇,几乎要流眼泪。 要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两位大姐叫什么,住哪里。 仔细拎着两袋物资回屋,她挂好帽子围巾,便开始整理这两袋获赠的财富。 猪油放在灶台边的橱柜里,酸菜倒入旧饭盒,同豆角丝一起保存到凉爽又不至于结冰的侧屋…… 手纸和小苏打也收好后,她站在灶台旁一边取暖一边思索起回礼的事。 林雪君从小就受父母教诲,宁可别人欠自己,也决不能亏欠他人。这样的家教使她从小到大,一旦受了他人的好处、善意,未回馈前都会持续地坐立难安。 思索半晌后,她将目光落在了穆俊卿送给她、本来留给刘红和孟天霞的半袋白糖。 灵机一动,她有了主意。 拿过铁盆,她戴上帽子跑出门,踩着木梯,采集了整一盆房顶干净的积雪。 转头准备下梯时,看到远处自家蒙古包前还在劈柴的阿木古楞。 林雪君想起早上阿木古楞来找她一起去大队长家给羊打针,等她起床的空档里帮她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还替她倒了脏水。 便举臂喊道:“阿木古楞,来我家玩啊!” 正劈柴的阿木古楞将斧子砍嵌进木桩,转身仰头便看见站在梯子上、扶着房檐‘高高在上’的林雪君。 他踟蹰了下,才问:“玩什么啊?” “你来嘛,我做神奇的东西给你看。”林雪君说罢便神秘兮兮地不再解释。 阿木古楞丢下劈了一半的柴,直线走到院外,双手在栅栏上一撑,轻盈地跳进来。 林雪君看得目瞪口呆,真难得他穿那么厚,身手还这么好。 估计是骑马练出来的。 阿木古楞在门口仔仔细细将靴子上的雪拍掉,才跟着她进屋。 站在门口,他有些拘束地望了望知青大瓦房,随即亦步亦趋地跟着林雪君,也不找凳子坐,像个跟着家长来到陌生人家的小孩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话他太客气,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把凳子坐到灶边取暖。 “你要做什么?”他双手撑着凳子,探头看她在灶边忙活。 “魔法食物。”林雪君将半袋白糖全部倒入铁锅,又倒了小半盆雪到锅里。 “煮糖水吗?这样弄太可惜了。”阿木古楞心疼地盯着沉在锅底的一层白糖,这么多糖,可以吃好久好久呢。 “不是。”林雪君摇了摇头,随即也拉了把凳子坐到灶边。 中小火煮糖水煮得很慢很慢很慢,两个人谁都不讲话,只安静望着锅里的雪化成水,渐渐冒出细小的泡泡。 房顶时而传来啪嗒嗒的一串响动,大概有一只小松鼠路过,说不定正在寻找秋天时藏起、后来忘掉在哪里的食物。 因为围着灶台,林雪君的小腿、胸口和面孔被烘得又暖又干燥,皮肤都变紧绷了。 她开始昏昏欲睡,每每想干脆去炕上睡午觉时,又舍不下这一锅糖水,只好忍耐。 在凳子上前后晃悠,林雪君转头看阿木古楞,他已经拱起背,撑着头闭上眼开始点头如捣蒜地打起瞌睡了。 窗外一群麻雀飞走,留下一串忽然嘹亮又逐渐淡出的鸣叫。 铁锅里的糖水开始咕嘟咕嘟冒大泡。 阿木古楞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转头问她:“水煮开了,你不喝吗?” 他嗅到甜味,开始有点点馋。 “再等等。”林雪君伸个懒腰,低叫一声,振奋了下精神。 阿木古楞抱住自己,他想回家睡觉了。 开水里的大泡泡逐渐变黄,阿木古楞打了第十八个哈欠。 开水里的大泡泡逐渐转棕,阿木古楞越发坐不住了,他转头瞪林雪君:“糖会糊掉的。” 林雪君哈哈一笑,忽然跳下凳子,一把将锅端下炉灶。喊阿木古楞用铁圈盖住炉灶后,她才将锅放到上面,转手挖了一勺小苏打进锅内,她捏了双筷子,在锅内快速搅拌。 下一瞬,锅内焦黄色的糖水忽然变成大团大团的焦黄色气泡。粘稠的泡泡迅速膨胀,大有冒出铁锅的架势。 “嚯!”阿木古楞一下站得笔直,他一瞬不瞬地瞪着锅里发生的奇妙变化,紧张地快速看一眼林雪君,见她满脸还挂着笑,这才放心——不是要爆-炸。 粘稠的泡泡膨胀成个大圆团才停止,在林雪君收回筷子的瞬间,它们就凝固成了奇怪的大圆硬饼。 真的像魔法! 太神奇了! … 展现了一个小小化学反应的林雪君转过头,看到阿木古楞嘴巴张成O型的惊异表情,她终于快活了。 总算这么长时间的耐心等待没有白费。 “有意思吗?”她得意地挑眉。 “有意思,这是什么?”他指了指锅里的东西。 林雪君笑着找出四个之前从仓房里翻出来的旧铁罐子,擦洗干净后走回灶边。 她将铁勺交给阿木古楞,指了指锅里的东西,“敲碎它。” 阿木古楞接过铁勺,有些不敢下手,又跃跃欲试。 林雪君哈哈一笑,干脆握住他手腕,操纵着他朝锅内的硬壳饼敲了下去。 “咔嚓!”,焦糖被敲碎。 林雪君从碎口处捏出一块,“伸手。” 阿木古楞用膝盖夹住手套,手抽出后掌心朝上伸向林雪君。 尚有余温的焦糖落在他掌心,在林雪君的授意下,他将之放入口中。 带着奇特焦香的甜味炸开,牙齿轻轻咬下去,酥脆的焦糖发出咔嚓声,碎成一颗颗小粒,滚向口腔各处,也甜了口腔各处。 “甜吧?”林雪君得意地问。其实看到他眉眼舒展的样子,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阿木古楞用力点头,又像玩游戏般继续敲击焦糖。 林雪君将他敲碎的糖块捡进铁盒子,膨胀后呈蜂窝状的焦糖块头很大,它们形状不规则,只八九块就能占满一整个铁盒。 小小半袋白糖,在如此烹饪之下,变成了超大的许多许多块焦糖。装满四个铁盒后都还绰绰有余,实在是当做礼物的好东西,既新奇好吃,又显得量很足。 锅里还剩许多,林雪君只得又找了几个大小形状不一的罐子,最后足足装了7个罐子。 锅底还剩最后一小层焦糖凝固在铁锅表面,林雪君用温水将糖搅化成焦糖水,倒进两个小碗里,蜷坐在凳子上,跟阿木古楞一人捧着一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过瘾。 糖真的让人幸福,两个人坐在火炉边,都产生了温暖又满足的感受。 方才那种倦倦的困意也消散了,阿木古楞于是抱着大罐小罐地跟着林雪君去回礼。她不认识那两位送猪油和小苏打等物的大姐,只得请阿木古楞带路。 本来想着去两个大姐家里送完东西,再回家睡个午觉。哪知道在第一个大姐家里,他们就被扣下了。 宝姐家的院子和瓦房都比知青住的小许多,但走进院子柴火堆墙、单轮车等杂物整齐摆放,屋子里桌子板凳洗手盆衣架等家用也放得满满当当,小屋虽小却烧得热烘烘,扑面都是丰富而热闹的生活气息。 家里的男人们都在外面干活,屋子里坐了三位大姐,中午给林雪君送东西的另一位霞姐也在,她们正坐在炕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唠嗑。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进屋,就被请上了炕。 两罐焦糖放在炕桌上,两个大姐笑着直道林雪君太客气了: “你们知青千里迢迢过来,身上啥也没有,院子和屋子里都空的。大食堂里哪有什么油水儿啊,现在取消大锅饭了,咱们要想吃好,还是得自己在家里做。” “现在你们知青没吃用,就先拿着,干嘛这么急着回礼?等回头你们攒下东西了,我们再去你们那儿串门吃饭不就得了。” 两个大姐笑着说过两句,还是开开心心将焦糖捧在手里把弄看是什么东西。 “我听我家爷们说,你们知青从老家带的硬面包都被你们当宝一样啃了,也没剩啥了,还往外送呢。”宝姐笑着开了盖子,想着林同志恐怕将家底都送出来了吧,也没觉得能是什么好东西。 只想着这大闺女又会治羊,又这么讲礼貌,真是好孩子。就是这礼物再寒碜,她也一定开开心心做出很喜欢的样子,决不能让林同志觉得没面子。 可是罐子一打开,一股扑鼻的焦甜香气铺面,还没尝上一口呢,已经觉得喜欢了。 “这是什么?”宝姐捧着罐子深嗅一口,转头好奇地问。 东北吃过灶糖,也吃过冰糖葫芦上的糖稀,还从没见过这样成蜂窝状、干燥又酥脆的棕色糖块。 霞姐瞧见是稀奇东西,忙也将林雪君送给她的那一罐打开了,她手快,捏起一颗便送入口中。 咔嚓一声后,她眉毛挑起老高,眼睛瞪圆了,口中发出一阵“嗯!嗯~!”的惊赞声。 宝姐瞧见了忙也吃一颗,同样被那奇特的焦香甜味征服,捧着罐子快速又捏了一颗。 坐在炕桌最里面,第一次见林雪君的翠姐眼巴巴看着这边宝姐吃一颗,那边霞姐吃一颗,也不知道那香喷喷的酥糖是什么滋味,馋得眼睛从左边罐子转到右边罐子,终于忍不得了,开口道: “倒是也给我尝一颗啊。” 只恨自己早上没跟着一起去扫产房棚圈、没给林雪君送上点吃的用的。 宝姐和霞姐都有点舍不得这一罐子奇特的酥糖,全指望对方能拿一块给翠姐,不要从自己罐子里拿。 两个人对上眼,立马察觉出对方跟自己是一个意思,最后没辙,只得各分了一颗糖给翠姐。 林雪君见她们喜欢,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看样子自己这个回礼选对了,没有被嫌弃。 “这个叫焦糖。”林雪君解答了它的名字。 “咋做的?”翠姐连吃两颗也觉得好吃,忙开口询问。 现在这个时代,有手艺的人都将手艺当家传密宝一样藏着。 许多人想跟大师傅学厨、学打铁之类的手艺,都要磕头拜师父,以后说不定还要养师父老——因为没有网络、没有广大图书科普的时代,不通过这样口口相传的方式,的确学不到可能要当做维生手段的手艺。 焦糖的做法虽然未必能称得上‘维生手艺’‘非遗传承’,但她要是把着这个方子不放,靠焦糖说不定也能换取不少好处。 因为稀奇,也许还能换来诸如肉菜粮油布匹等更贵重的东西。 林雪君也懂这个道理,但这个念头只在脑袋里转了一圈儿,她就满不在意地开口道出了配方。 之前两位大姐给她送吃用时没想从她这里换取到什么好处,她也没必要为了这么点事斤斤计较。 三个女人听了方子,高兴地全从炕上跳下来。 宝姐拿了糖和苏打,当即带着另外两个大姐尝试起来。 林雪君坐在边上指导,三个大姐便围着她聊天。 聊着聊着,大姐们就忍不住夸起她来了。什么发烧刚好就掏牛屁股救牛,真是杨家女将一样大义英勇,什么不怕脏臭救牛犊比花木兰还了不起…… 说得林雪君逐渐尴尬,东北人猫冬时无聊起来,什么嗑都能唠、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再羞人的内容,相视着哈哈一笑也混不在乎地往外倾倒。 林雪君前世不过是个正读研的学生,就算是跟妈妈出去串门,婶婶奶奶们看她这个孩子在,都不会胡柴。 但到了大队里,林雪君虽然只有16岁,可她能放牧、能当兽医卫生员,大姐们便将她当成大人看待,连“我看你们那四个知青小伙子,都长得不错诶,尤其那个戴眼镜、卷卷毛的,长得真精神,还特有礼貌。”“哎,额仁花的儿子也19了吧?长得真高真壮实,回头大姐带你去瞅瞅……”“长得真俊!在咱们草原,这个年纪也可以嫁人了,你来没来月事啊?来了啊?那就可以了嘛。”之类也笑闹着讲了出来。 林雪君自认不是社恐,面对这三位过于开朗的大姐也觉如坐针毡,屁股在板凳上挪来蹭去,都快要摩擦起火了。 3个大姐瞧她这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捏她的手,又亲热地摸她的膝盖,坐在她对面的大姐不落人后,直接捋了一把她的麻花辫。 林雪君脸红得充血,转头看到阿木古楞坐在小马扎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她,就更加羞窘难当了。 第一锅焦糖一做好,她就跳起来告辞。步出小砖房时,她还听到屋内传出三位大姐爽朗的笑声。 林雪君有理由相信,草原上再严酷的苦难,也拦不住大姐们自娱自乐的无畏精神。再大的风嚎,也压不住大姐们的笑声。 回家又取了一罐焦糖给阿木古楞,林雪君在家里睡了一觉,便去大队长家报道,整理东西为晚上打针做准备。 结果才落脚就被宝姐找上门。 “林同志,产房里有一只母羊不给小羊羔喂奶呢,小羊羔一凑过去要喝奶,它就拿后蹄踢小羊羔。那小羊羔才出生3天,这要是饿上两顿,不白生了嘛。”宝姐站在大队长家院门口,目光只盯着林雪君,对站在院子中的大队长视若无睹。 大队长站在院子中央,五味杂陈。 以前牲畜要是生病了,土兽医又治不了,牧民就来找他。他又不会给牲畜看病,总是赶过去了又束手无策。要是赶不及去场部喊兽医,牲畜病死了,就总有一种都怪自己无能的愧疚感。 没想到林雪君才做上兽医卫生员,牲畜有事,社员就都不来找他这个大队长,改找林雪君了。 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大队长手往外一指,果断道: “走!一起去看看!” 这一回,总算不是垂头丧气地走向病畜。 有林雪君在身边,他底气足,走路都带风了。 …… 产房棚圈里,通身白卷毛的小羊羔却有一个黑鼻子两只黑耳朵,它已经好长时间没吃到奶了,正急得围着妈妈直转,小尾巴一撅一撅地使劲儿,却无论怎么尝试,都总是被妈妈踢开。 来挤奶的几位妇女时不时过来看看小羊羔,想要将它带到其他母羊那里吃点,偏偏别的母羊不熟悉小羊羔的味道,也不愿意给它喂奶。 小羊又不会就着碗喝奶,大队里更没有奶嘴这种东西,妇女们只好看着小羊羔干着急。 一位妇女用手指沾了其他母羊的奶水送到小羊羔面前,小羊羔立即蹬直腿,昂着头急切地舔舐沾了奶水的手指,惹得人一阵阵地惋惜: “真可怜啊……” 林雪君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几位妇女围着小羊羔又是痛惜又是怜爱。 霞姐看到宝姐把林雪君同志请来了,忙惊喜地嚷嚷:“林同志来了,快让林同志帮忙看看。” 其他几位妇女便让开空间给林雪君,见对方弯腰去检查母羊,各个担心地问: “母羊这是咋地了?咋不认自己的羔子了呢?” 林雪君蹲身后先让宝姐将母羊一只前腿一只后腿控制住,随即便直接朝母羊沉甸甸的乳-房摸去。 母羊昂起头疼得咩咩叫,蹬腿想要躲闪,宝姐忙将母羊腿攥得更紧了。 众人见母羊躁动不安,望着林雪君的眼神透出更多的忧虑。 林雪君手指按压了几下,便撑膝站起身,蹙着眉道: “母羊的乳-房都硬了,它疼得厉害,当然不肯让小羊喝奶了。” 27.母羊为何不让小羊喝奶了?(7更) 北方冬季天黑得特别早, 眼看着夕阳偏斜,晚霞映上天际,放牧的人就快回返了。 林雪君不想耽误给放牧归来的羊羔打疫苗,当即喊着宝姐几人帮忙打下手。 “宝姐帮忙打一盆热水, 霞姐帮忙找几根麻绳, 翠姐帮忙找个可以盛污水的桶……阿木古楞, 你去把我的药箱和打针的器具带过来。” 很快产房棚圈里便摆开了架势。 因为大队里没有专门给动物做‘保定’的柱子,林雪君只得将母羊前腿绑在产房棚圈的边柱上。 要让羊站立着治疗, 后腿就不能跟前腿绑在一根柱子上。可是附近又没有其他柱子了, 这怎么办? “不绑不行吗?之前给小羊羔打针不也没绑吗?”阿木古楞站在边上,一边帮林雪君为针头消毒,一边问。 “那不一样, 小羊羔不如母羊力气大,只要有人帮我按住小羊羔,它不挣扎不跑就行。而且打针很快, 有时候小羊羔还来不及踢蹬就已经打完了, 当然没事。” 林雪君摸了摸母羊的头, 母羊便仰起脸舔她的手: “可是母羊乳-房-炎的治疗耗时久,也比较疼,母羊一定会挣扎。它有力气,疼起来很可能踢伤我。之前我就见过兽医给羊打针,羊一挣扎, 针头不知怎么就被扎到医生胳膊上了。” 阿木古楞想象了下那画面,忍俊不禁。 林雪君看到他笑,才想调侃他一句,忽然瞧见他站在母羊身后,小腿又长又直……很像柱子! 几分钟后, 母羊后腿被绑在了阿木古楞两条小腿上。 他虎着脸撅着嘴,林雪君让羊劈开些后腿,阿木古楞就把腿往开岔一小步。被绑着的母羊便像木偶一样,也被绑拽着岔开了后腿。 围着的大姐们本来还在担心母羊,瞧见阿木古楞这样子,都忍不住地笑,气氛倒平和了许多。 ……只有阿木古楞还撅着嘴。 … 搬了个小马扎,林雪君坐到母羊身边。 先测体温,有一点点发烧,考虑了下决定先不灌解热剂,等治疗过再跟进观察。 她戴上已经彻底被征用的卫生员手套,开始用热水清洗和按摩母羊肿硬的乳-房,一边按揉,一边把里面稀薄的奶水挤出。 整个过程中,母羊不断咩叫挣扎,几个大姐看得呲牙咧嘴,好像疼的是她们一样。 “看!奶水都稀了,真可怜。” “哎呀我看不得这个,当初我生老大的时候就这样,老疼了。羊就是不会说话,不然非得连哭带骂人呢。” “你当初是不是就又哭又骂人?” “那肯定要骂的,骂得孩儿他爹狗血喷头。” “噗!” “他挨完骂,还得帮我揉、帮我——” “好了好了,都继续挤奶去吧。”大队长见几位妇女越说越不像话,忙将她们分派回各自的工作岗位。 林雪君四周没了大姐们或担心或唠叨的声音,可是清静没维持两分钟,又被打破了: “咩~” “咩咩~” “咩咩咩~” 绵羊本就有聚堆的本能,加上被治疗的母羊一直叫,那些被挤过奶的母羊们一获得自由,就都溜溜达达围了过来。 它们身下挂着一只或两只吃奶的小羊,一层一层地站成圈。一边喂奶,一边慢条斯理地反刍倒嚼,一边还要看热闹,偶尔发出两声咩咩叫,参与感十足。 看热闹的母羊顽皮地翻着嘴唇啃阿木古楞的皮靴,他抬腿踢躲,带得生病母羊也抬起后腿。 林雪君啪一下拍在阿木古楞小腿上,头也不抬地斥责:“别乱动。” “……”阿木古楞不仅噘嘴,还把眉毛压得很低很低。一脸怒容,偏偏那个欺负人还打人的家伙一直看也不看他一眼。 转头四望一圈儿,果然没有可以分别绑住大羊四条腿、相距一米多的木柱。 磨了磨牙,他暗暗决定:回头一定找木匠大叔劈四根粗木桩,弄一个无论大羊怎么挣扎都拽不倒的稳固木架结构,专门给林雪君同志绑羊。、 下次他可无论如何不当人行柱子了,好没面子。 … 渐渐的,母羊硬邦邦的乳-房在林雪君手下变得柔软。 温水不断抚慰它的寒冷,温柔不断软化它的僵硬。 待稀薄的奶水变成清水,直至再也挤不出什么,林雪君才用针筒抽了一筒微温的3%硼酸水,将之注入到母羊乳-房中,使其涨大如气球。 大队长看着看着五官逐渐皱到一起,他跺了跺脚,道一声“你们先忙着,有事再喊我,我去院里把晚上打疫苗的工作准备准备。”便揉着脸离开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医疗的场面都是令人难受的。 … 在这样寒冷的环境里,林雪君守着水盆和母羊,竟忙活出一头汗。 汗水慢慢遇了冷气,便结成冰,将头顶的帽子和头发冻成一团,拽也拽不开。 怕被风吹到着凉,林雪君用袖子蹭了蹭面上的汗水,顾不得冻结的头发,便又继续俯身轻轻地给母羊做按摩。 有消炎作用的硼酸水渐渐在按摩中把发炎导致的凝块奶浆融化,林雪君再耐心地将之挤出……如此这般,不断地用硼酸水稀释、揉软揉化、挤出,要重复到触摸下再没有坏掉的结块为止。 远处挤奶的大姐还能干一会儿站起来歇一会儿腰,林雪君却为了快点结束母羊的痛苦而一直不停地劳作,冷风时不时窜过棚圈,吹得累出一额汗水的女知青一阵寒颤。 宝姐紧了紧自己的围巾,犹豫几瞬便起身走到林雪君身边,从兜里掏出手帕来给林雪君将面颊、鼻尖和围脖内存的汗都细细擦干了。 林雪君仰起头,眉宇间尽是疲倦,可对上宝姐的眼神,还是漾起亲切的笑容。 宝姐原本想说笑两句,看到对方这样的表情,莫名从胸腔里涌出一股酸意。她温柔地帮林雪君整理了下围巾和帽子,粗糙寒冷的指尖触在林雪君潮热的脖颈,激得对方缩了下脖子。 宝姐心都软了,太不容易了,林同志太不容易了。 才多大年纪啊,在这冰天雪地的大草原,蹲在四处漏风的棚圈里一动不动地给母羊治疗。累得手臂以上部分全是汗。 但宝姐知道,这样一动不动,下半身不活血,脚肯定是冰凉冰凉的。 转身走到霞姐、翠姐等几个女人身边,大家凑到一块儿商量了几句,翠姐便转身出了棚圈。 几分钟后,她带着自家爷们儿,各抱了一捧柴火过来。 到林雪君身边,在对方疑惑眼神的注视下,翠姐夫妻俩利落地摆柴点火。 “谢谢翠姐、姐夫。”林雪君明白过来对方将自家用的柴抱过来给她取暖,忙要站起来道谢。 翠姐却从怀里抖出一个小毯子,压着林雪君坐回去后,将毯子往她腿上一盖,柔声道: “家里孩子盖的小毯子,上面有点奶味,不脏,你别嫌弃。” 林雪君一手压着小毯子,身侧新烧起来的火堆逐渐散发出热意,盖在腿上的毯子瞬间拢住了温度,冰冷的脚趾很快便有了暖暖麻麻的感觉。 “我——”抬起头又想道谢。 翠姐忙摆摆手,拍拍丈夫肩膀将之轰走,不肯多承林雪君的谢意,自己也匆匆作别,折回去继续挤奶了。 林雪君心里也暖和起来,揉着母羊乳-房的手臂都没那么酸了。 她抬起头看向阿木古楞,想跟对方说两句什么,释放一下胸腔里盈得过满的情绪。哪知刚跟阿木古楞对上视线,她都还没开口,母羊却先发作了—— 它垂在阿木古楞胯-下的尾巴忽然撅高,在阿木古楞哎呦一声低叫时,啪啦啦排了好几个羊粪蛋。 阿木古楞惊得攥起双拳举到面前,奈何羊后腿绑在他腿上,使羊不得挣扎时,他也失去了自由,只能低头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靴子间的羊粪球,一动也不能动。 林雪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目瞪口呆,垂头看看阿木古楞靴间还冒着热气儿的粪球,抬头看看低头怒瞪羊屁股的少年郎。 几秒钟的凝滞后,两人视线再次碰到一起。 莫名其妙的氛围像搔人痒肉的手,使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 先是忍不住的“噗嗤”,接着扩大为喉间低沉的音节,然后又化成接连不断的哈哈哈哈。 “你要擦擦靴子吗?”林雪君笑了会儿,问他。 “跟羊打交道,哪有不沾点粪的,算了,你继续忙吧。”他用蒙语说罢,又用汉语道:“不算事儿~” 这三个字说出来,腔调跟大队里的东北人一模一样,还有点不流畅的古怪语气。 林雪君于是又笑起来。 西北少数民族学汉话总带着一股西北味儿,东北少数民族学汉话则会带上东北味儿,有趣的地域特色。 阿木古楞被笑得恼羞成怒,撇开头不看她,又不高兴地撅起嘴。 林雪君抿着唇揉了揉鼻子,抽了抽鼻水,弯腰埋头继续为母羊服务。 … 卫生员王英陪大队长将晚上打疫苗需要准备的东西都弄好后,又蹬蹬蹬跑到产房棚圈来找林雪君。 她刚赶进来,就闻到一股暖烘烘的……焦糊味? 王英忙赶开围观看热闹的母羊们,果然发现围在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咩咩咩看热闹的那头羊,白羊已经熏成黄色,后屁股上的羊毛都烤糊了! 她忙捧了一把雪把羊屁股上的火星拍灭,随即呼喝着把看热闹的母羊全轰离,自己大马金刀地站在火堆边,再不许任何绵羊靠近。 林雪君回头瞧见捍卫火堆的王英,立即挑高眉头。 王英胸口立即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之前每次林雪君要跟她借她宝贝的胶皮手套时,都是这个表情。 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胶皮手套被林雪君使用,然后又发现,每次林雪君有事请她做时,也会这样挑眉毛——那是看到可用之人的惊喜表情,就像妈妈正想喊人去劈柴买酱油,恰巧看到傻儿子蹲在边上无所事事时的表情。 果然,下一刻就听林同志道: “卫生员同志,请你帮我熬一碗缓泻剂吧,这大队上下,也就你能认得中药,只能请你帮忙了。” “!”王英听到林雪君说‘只有你认得中药’,立即昂起胸膛,没错!整个大队只有她一个卫生员。 可是转念一寻思,她又露出了个尴尬的表情,“可是……我也不知道缓泻剂的配方啊。” “哈哈,用润下剂‘当归苁蓉汤’吧。”林雪君给王英念了下组成所需的中药和剂量,又补充道:“初春母羊体瘦气虚,剂量减半吧。另外,母羊刚生产,把通草和瞿麦换成白芍吧。这个药剂润燥滑肠,理气通便,可以在母羊乳-房炎的时候做内服辅药。” “好的,我这就去熬。”王英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刷刷记录,然后如获至宝般揣好本子,转身跑去干活。 找仓库保管员取了中药,王英又蹬蹬蹬跑回家熬煮起来。 看锅的时候,她忽然挠着脸思索起一个问题: 自己作为大队唯一的人医卫生员,居然跟着林雪君这个兽医卫生员学起打针、找静脉、找肌肉的手法了。 兽医卫生员诶! 她甚至把林雪君说的每一句与医疗、药草相关的话都当宝贵知识记录下来…… 不仅开始高高兴兴不断不断地借出胶皮手套,还成了林雪君身边数一数一的打杂小妹…… 说起来,自己还比林雪君年纪大呢。 不过,好像连大队长他们在干活的时候,也会被林雪君使唤得团团转。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林雪君给羊羔打疫苗的时候吗?还是从她第一次给母牛接生,就开始了呢? 打开本子,上面新填的笔记上记录着从什么角度入针、用什么速度推针、肌肉针和静脉注射的优缺点、疫苗的简单原理、消毒的重要性、土霉素可以治疗的所有病症(包括人类拉肚子)等等等等。 都是在陪林雪君给羊羔打疫苗的过程中,慢慢听林雪君讲解时记下的。 许多都比场部医生讲得更细、更系统、更通俗易懂。 砸吧了下嘴,她觉得下次再去场部听课,自己对医学的掌握和了解,一定比其他大队的卫生员学员更多更深入。 知识可是无价的,在实践中观察和掌握的内容可就更宝贵了。 啧,给林同志打下手就打下手吧,再怎么被使唤,也还是自己更占便宜呀。 …… 等林雪君终于帮母羊处理掉乳-房内的肿胀结块,消毒等工作也做好了,王英终于熬好中药赶回来。 宝姐劲大,过来一把掰开母羊嘴巴,林雪君捏碗毫不犹豫地往里灌。 等一碗药下去,宝姐松开手,母羊惊恐地瞪大眼睛,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只砸吧嘴的时候咩咩直叫,估计是苦得骂人呢。 这下阿木古楞和母羊终于可以松绑,母羊一获自由,嗖一下就跑进羊群中,身形依旧矫健。 阿木古楞就没那么幸运了,林雪君忙碌过程中,他全程一动不动地当木桩子,这会儿腿麻得厉害,动一下就全腿针扎一样地疼。 林雪君伸手要帮他捏一下,他吓得啊啊叫着不让,逗得林雪君和边上几位大姐一叠声地笑。 等腿缓过来了,阿木古楞拔腿便跑。 这个糟心的地方,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 晚上打疫苗的时候,大队长一直捏着下巴念叨去场部的4人的安危。 “就算孟天霞是第一次开拖拉机跨越草原,四天了,也该回来了啊。”大队长心里惦记得不得了,孟天霞以前从没开拖拉机走过这么远的路,更何况是暴风雪后的大草原。 车上又拉着生病的刘红,这一路也不知道平安不平安。 “妇女主任额仁花不是骑马跟着护航呢嘛,就算拖拉机出事了,额仁花也该回来通个信啊。”大队长站在院子门口,一边给来打针的羊羔们维持秩序,一边跟赶羊的户主嘀咕。 “说不定有别的事儿呢,比如照顾知青刘红之类的。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准没事儿。”户主将一只啃大队长裤腿的羊羔拽回队伍,那羊羔又扭头来啃他的裤腿子,被他用脚尖踹了下屁股、咩咩咩地走了。 这一天林雪君又打针打到快半夜,赶在篝火燃尽之前,总算将早冬出生的满龄羊羔全打好了疫苗。 所有要转场的牧民也都准备好了去春牧场要用的毡房木架、羊毡等材料,连路上要吃的、接下来春天要用的也都整理装箱完毕,只等着孟天霞开着拖拉机载着从场部带回来的物资回来,就好出发了。 眼看着冬牧场的草越来越少,羊再吃下去就要啃根了,对整个牧场春天返青都会有影响。 而且一旦雪开化,路上没有雪吃,人和牲畜都受不了。 林雪君晚上回家,虽然连腰都快直不起来,胳膊酸痛得像坠了两个大铁坨,但被衣秀玉按过肩背腰和手臂后,她像死鱼一样躺在炕上时,惦记的还是孟天霞。 拖拉机小队已经离开好几天了,按理说怎么也该回来了。 第一天早上,大队长来敲门的时候,林雪君还以为是有孟天霞他们的消息了。 哪知大队长居然牵着一只母羊和一只小羊羔过来,他将绳子递到林雪君手里,解释道:“宝姐她们几个说这羊你救得很辛苦,加上后续的治疗还需要你继续照看着,就一群人一起商量了让我给你送来。一直到小羊断奶,它们娘俩就托付给你了。去大队领草料也好,托请放牧的帮你放一放也行,或者你自己要采专门的牧草给它也可以,反正把它们照顾好吧。” 说着,他拍了拍模样的脑壳,也直至了它继续啃他的靴子。 林雪君还以为母羊没有被治好,刚想蹲身检查下母羊,却见小羊羔拱过去滋滋地喝奶,母羊并没有排斥,目光扫过去便见小羊拱顶时,母羊乳-房会有正常健康的抖颤。 她抬起头想开口说母羊已经好了,后续只要注意保暖和观察,不需要她再做什么了。 可对上大队长的笑容,她忽然反应过来—— 宝姐她们商量的根本不是让她帮忙照顾母羊和小羊羔,而是将母羊接下来产的所有奶都交由她来支配了! 在保证小羊羔有奶喝的情况下,母羊多出来的奶,她都可以自己挤来喝,不需要上交。 “大队长——”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有些不安地问:“这样可以吗?” “有啥不可以的,你瞅瞅你瘦不拉叽的,我们接下来还要跨越冰雪连天的草原转场去春牧场,你一路要跟着我们为即将产犊的母牛和其他牲畜们保驾护航。这一路上没遮没挡的,冷得眼睛都能冻住,你不多喝点奶好好强健下身体,怎么扛得住啊。”大队长拍拍她肩膀,“你救巴虎家不吃奶的小羊羔、给大队羊羔群打疫苗、回头陪同转场春牧场这些,我都请会计员帮你做记录了,一次一交费太麻烦,还是记录下来,回头月底发工资的时候,连30块工资加上这些单笔费用,一起结给你。到时候,你说不定就成咱们大队最富裕的劳动者了。 “这么大的贡献,这么优秀的帮手,咱们大队也没有条件给你补别的,有羊奶,你就可劲儿喝吧。你要是倒下了,那就是我们大队的牛羊要倒下,所以现在,保重自己的身体,就是为大队做贡献了。” 等开春怀孕母畜们下好崽了,还要林雪君给小崽子和母畜们打好几批疫苗呢,什么布病疫苗,什么炭疽疫苗,什么口蹄疫疫苗,都要指望这位新晋的兽医卫生员啦! 各大队都传说城里来的知青动不动就哭鼻子,还多的是好吃懒做、骄傲瞧不起劳动者的坏份子,但看看他们大队这几个知青,会开拖拉机、肯冒风险开拖拉机去场部的,更不要提救得了牲畜的林雪君同志了! 人家是真的能干,真的肯吃苦啊。 是以,这口羊奶就算自己喝不上,也得让人家喝上嘛。 林雪君听得眼睛亮晶晶,穿越前她实习打工的时候,也经常通宵达旦地干活,尤其是在大厂赶上骟牲畜,那真是一头接一头、一匹接一匹,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手指头肿得跟大颗的枣子似的,但那时候她也没有拿到过比团队大领导还高的工资。 听说他们大队官最大的大队长,工资也才三十块左右。她这么一通干下来,搞不好要赚大队长的两倍。 这个工资应该比公社场部许多人也高的。 这什么好时代啊! 连续几天晚上躺在床上,都累得肌肉酸痛,胳膊疼得吭吭唧唧的林雪君,竟忍不住发出夸赞的感慨。 没办法,人有时候不是怕吃苦,而是怕被欺负、被压榨。 干到猝死,拿的至少四千来块的月薪。资本家每天坐办公室却能喝口水的工夫就赚几个亿,用的垃圾桶都是几万块的大牌货,睡的床垫要500万……这样的情况下,能不嫌苦怕累、哭着喊着要躺平吗? 如果累死累活赚得比老板还高,你看看哪个员工不全心全意做事啊。 她高兴地仰头,觉得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劳动热情没有被消耗,舒眉展目朗声道:“我一定大口地喝奶,把自己养得壮壮的。” “好的,林同志加油。”大队长点点头,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这才转身要离开。 羊羔的疫苗已经打完,接下来的工作要林雪君自己安排,大队长也没啥要交代的了。 林雪君却忽然想起来问:“大队长,还没有孟天霞他们的消息吗?” “没有,咱们大队住得太远了,电话线和电线都拉不过来,大电池啥的用起来也不方便,真是落后哇。”大队长站在门口,长叹一声后道:“没事儿,他们准没事。” 口上虽然这样安慰林雪君,实际上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目送大队长离开后,林雪君立即牵着母羊和小羊羔进了屋。 暖气一烘,她和两只绵羊都发出一声喟叹: “呼~” “咩~咩耶耶~” “衣同志,快看我们有什么了!”林雪君朝着正整理炉灶的衣秀玉喊了一声。 衣秀玉转头看到绵羊,惊喜地大叫:“啊!我们有羊肉吃了!” “……”林雪君。 10分钟后,衣秀玉坐在炕沿一边晃悠着两条腿,一边捧着碗喝羊奶,一边还用靴子蹭母羊的屁股,同时幸福地喟叹,嘴巴倒出空时还要跟羊娘俩道歉: “大白,小白,对不起呀,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们,只喝羊奶…咕咚咕咚…绝对不吃你们!” “咩嘿~”母羊。 … 上午林雪君将牧民们采回来的草药整理了一通,将鱼目混珠的全部丢掉,重新分类分堆后,一部分送到仓库给保管员登记保存,另一部分送到孕牛棚圈交给饲养员,叮嘱对方将这些对孕牛好的草药分批分顿投喂。 下午逛母羊产房时发现一只着凉的母羊,给喂了一剂汤药。 之后便跑去仓库跟保管员聊了聊库存的驱虫药的采购和储存问题,准备等5月份左右再去落地执行。 干完活想到一直忘记给大队长的老婆萨仁阿妈送焦糖,忙跑回家拿了一罐给萨仁阿妈送过去,结果又被塞了一包老砖茶。 到家后她带着被衣秀玉取名为‘大白’‘小白’的母子羊去后山上刨了会儿草吃,它们吃饱后再带回家挤了一桶奶,恰够她和衣秀玉晚上喝。 整理妥当上炕桌写兽医日记时,外面忽然热闹起来,一阵突突突的噪音由远及近,林雪君眼睛猛然一亮,将本子往炕上一丢,戴上帽子围巾便跑了出去。 果然一辆拖拉机满载着一大车斗的草料等物资开进大队,拖拉机边上骑马随行的正是妇女主任额仁花。 大队长像听说自家媳妇生娃的丈夫一样又喜又急,一路从自家院子疾跑着迎出来,边跑边戴帽子。瞧见骑马的额仁花、开车的孟天霞和采购员都在,他的心落了四分之三。 大队长才奔到额仁花近前,那慢跑着的大马似乎认识他,立即缓下来朝着大队长打了个响鼻。 “刘红呢?”他急脾气在这时候尽显,一连追问: “怎么这么多天才回来? “咋买了这么多草料? “咱们大队哪有那么多钱啊? “肉菜粮油啥的都买了吗? “小卖部都空了,钱全买草料了,人吃啥?” 额仁花跟大队长处久了,深知对方这个脾气,面对这一股脑的脾气也不恼,她拽一把缰绳跳下马,慢条斯理地答: “刘红发烧两天也不退,场部治不了,被人连夜送回北京了。 “这些草料没把咱们的钱花光,11生产大队今冬不是损失了一半牲畜嘛,他们存的草料用不掉白白浪费,就低价都卖给我们了。 “那些草料还有好些呢,我准备过两天再跟孟天霞去一趟,把11大队剩下的也买回来。还能帮11大队减轻点损失。 “咱们的驴子和工作马都不去春牧场,羊肯定也会留一部分嘛,到时候都给它们补膘。母羊和羊羔要去的是最近的春牧场,方便运输的话,咱们也可以送些草料过去,在春牧场彻底返青前,就能把它们喂胖,到时候奶足,咱们产的奶量大,再搬去场部供销社,可以卖更多钱。 “肉菜粮油我们都买了好多的,都在草料里面装着,保暖又防撞,你就放心吧。 “我还专门多买了些给牲畜用的土霉素,小羊羔受冷容易拉稀嘛,场部的兽医正从第一大队开始打疫苗。今年冬天冷,好多牲畜生病,距离场部近的大队天天去场部找兽医,这也要治那也要治,等来咱们大队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呢,不如先给牲畜们吃点土霉素、再多吃点好草料,把抵抗力往上提一提。” “行,行,挺好,挺好。”大队长一边听一边点头,转而又忽然笑着道:“咱们大队的牲畜不用有事没事吃土霉素,不需要预防啥。” “你看你这话说的,那冬羔子有的都下生快一个多月了。半个月就应该打的疫苗,现在也打不上,冬羔虽然体壮,但是缺奶,天冷又容易降低牲畜抵抗力,万一得了急症,那不得一片一片的死?!这能不防着点?羊羔子就是咱们一年的收成,你这大队长怎么这么不——”额仁花听了大队长的话,当即就急了,开口噼里啪啦便是一通辩。 大队长忙笑着摆手,抢话道:“咱们羊羔子的疫苗都打完了!” “我早就说你做事情急,脾气又——啥?”额仁花一下拽住马停了步,马儿被缰绳勒得唏律律一通叫,额仁花没听到一样,只转头瞪圆了眼睛,质问大队长: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额仁花本就身高体壮,是大队里数一数一好体魄的蒙族妇女,如此这样冷肃地瞪人,气势十足。 往常脾气火爆的大队长要是被额仁花这样瞪上一瞪,准要把眉毛竖起来,针尖对麦芒地跟额仁花吵上一架,今天却难得地好心情,不仅没生气,反而还笑得更愉快了: “咱们满龄的羊羔子,都打好疫苗了。” “说啥呢?几百只冬羔呢,都打了?你打的呀?”额仁花掐住腰,不仅没有笑,怒容反而更甚,一副你敢继续骗老娘,老娘就一拳头锤爆你脑壳的架势。 大队长怕她真的动手,不自觉后退两步,随即也板起面孔,一本正经、一字一顿地道: “大队几百只满龄的冬羔,全打好疫苗了!” 接着不等额仁花继续追问,机关枪一样率先大声道: “咱们新来的知青,林雪君同志,读了好多兽医的书,懂些兽医知识,之前给母牛接生你也看到了嘛。 “你们去场部之后,她又给一只小羊羔治好了不吃饭的病症,还给咱们的所有牲畜做了简单的检查,得乳-房炎的母羊也治好了。 “去年咱们也有好几只母羊不产奶你记不记得,拖到小羊羔不得不用别的方法喂。 “等场部的兽医来的时候,小羊羔因为人喂得不及时,又瘦又小又没精神。母羊更惨,下面都肿得像脑袋一样大了,硬得石头似的,切了口子,里面全是脓,组织都坏死了,再也产不出奶,后来只好杀了。 “咱们今年有林雪君同志在,那羊刚有点不好就被发现,她出手揉了几下子,嗨,你猜怎么着,哈哈哈,让她给揉好了。 “就是林同志啊,每天放牧前和放牧后,在我院子里挨个给羔子打针。针头都打成鱼钩了,被铁匠盖旺捋直了,再继续打,连打了几天。 “哈哈,这下你们回来了,咱们后天就能开始往春牧场分队挪窝。产羔的母羊和羔子们最后出发,不用担心得传染病了。” “……”额仁花不敢置信地听着大队长讲完,嘴巴好半晌合不上,“都打完了?咱们……咱们……都打完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努力消化大队长的话,惊愕地跟着大队长慢腾腾往前走,连拖拉机和去场部发生的事儿都给忘记了。 “就是那个瘦不拉几,把胳膊塞进牛屁股的闺女啊?”额仁花摸了摸脑袋上的尤登帽,将刘海上结的冰晶水雾撸掉,口中啧啧,时不时转头拿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大队长一番,一副犹不敢相信的样子。 大队长瞧着她难得露出这副傻样,忍不住仰起头捧腹大笑。 额仁花还从来没见过大队长这个样子,终于受他影响,也跟着渐渐笑起来。 走到驻地岔路口时,她朝着拖拉机车库的方向挑起下巴,“你跟过去看看吧,有啥事不明白就问采购员,问孟天霞也行。我去产房看看羊。” 说罢,翻身上马,“驾”一声,得得得地跑了。 大队长看着额仁花的背影,呵呵呵傻笑了会儿,才转身大步走向拖拉机车库。 …… 拖拉机停车场上,孟天霞才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林雪君便迎了上去,她想拉住孟天霞的手,又觉几天不见有些生疏。 她这正进退之间有些踟蹰,孟天霞已兴奋地抓住了林雪君的手。 “林同志,你们这几天还好吗?”孟天霞问候了这么一句,却不等林雪君回答,自己已忍耐不住地分享起自己的见闻: “场部真大,人可多了,特热闹。 “咱们公社的社长真年轻,才三十出头,也没结婚。 “你没看到,那边好多苏-联建的房子,可不一样了。有的房子下面是空的,打的架子,说是房子下面有空气,保暖。不连接土地,没有寒气潮气。还有人往那个空隙里存东西呢,那里面能钻进去好几个人,要是打仗了,附近的人都可以往里面藏呢。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房子…… “那边的供销社卖的东西真多呀,狼皮马鞍、狼尾围脖…我都是第一次见,额仁花大姐说咱们在草原上不能用狼皮东西,狼看见了生气会报复人的。我还看到了杀的羊,挂在棚子下面,肉都红鲜鲜的,真馋人。 “对了,刘红一直发烧,被人带着坐火车回北京了。有卫生员一路照顾她,咱们不用惦记担心。额仁花大姐说刘红治好了可能也不会回来了,布病好像要终生携带呢,真可怕。社长听说咱们同志有染布病的,专门交代额仁花大姐回来后要找大队长一起检疫防疫呢,他们说这个的时候表情可吓人了…… “衣秀玉同志呢?放牧还没回来吗?诶?你咋没去放牧呢? “我买了好多东西,还有你的。” 孟天霞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她展示给林雪君看了一眼,忙又塞回胸口继续保暖: “你的钢笔水不是放在窗口被冻炸了嘛,我又给你买了一瓶新的。当时多亏你陪我一起练习开拖拉机的口诀和应对方法,不然那么晚那么黑,我自己一个人肯定害怕,说不定练不好,就不能开拖拉机了呢。” 林雪君听着孟天霞一股脑说了一堆,只觉精彩纷呈,认真地想象那些场面和那些人,慢慢消化。 她尚来不及为那瓶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钢笔水感到开心,孟天霞又回身弯腰去她车座边捞了团东西,兜在怀里,转身后凑到林雪君面前,拉开被子团一角展示给林雪君: “你看,场部那边有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条外国狗,叫什么科利牛奶狗,还是边境放羊狗的,我也没记住。不过人家说这狗病的快不行了,兽医只治大牲口,不知道这狗咋治。别人也都说它要死了,想丢雪地里埋了,还让我烧掉,省得带病菌影响牲畜。我没忍心,把它包起来不让它接触其他牲畜,就这么带来了。 “他们说这狗病不传染人的,我想着你不是懂一点兽医嘛,也许能治。 “你给看看呗,要是实在不行,那再埋再烧也不迟。 “你看,它鼻头都干巴巴的,呼哧呼哧地也没精神,多可怜啊。” 孟天霞伸手在幼犬头上摸了下,小狗明明闭着眼睛一副要死了的样子,却还是努力抬起头,竭力用鼻头蹭了下孟天霞的手指,一边发抖,一边在喉间挣扎着发出一声吭叽。 孟天霞立即露出不忍心的表情,抬头巴巴地望向林雪君。 林雪君凑头往被团里一看,忍不住“啊”了一声。 是号称‘狗是狗,边牧是边牧’的狗界智力天花板的黑白花边牧! 28.4个方剂(8更) 孟天霞和林雪君凑在一起说话的工夫, 采购员包小丽也跳下车,她一边揉自己的腰一边束紧帽子围巾。 绕到林雪君和孟天霞身边时,恰听到她们说救小狗的事, 便忍不住摇了摇头道: “我们家狗以前也这样, 狗身体不行的, 都会翻肠子。没有药医, 折腾几天就死了,老可怜了。浪费那时间救它干啥啊, 白白折腾得它更痛苦。” “那要是能救, 就试试呗。”孟天霞仍不甘心, 回头竖起眉据理力争。 “你们在城里的知青不明白, 到了草原,最要习惯的就是动物们的生死了。那牛羊一群一帮的死, 昨天还在你身边拱来拱去的小羊,转头说硬就硬了。狗子可能不小心在刚下了驹子的母马身后站一站,就忽然惊了母马, 几脚给踩死。还有眼睁睁看着野狼叼走你的羊你的狗……”包小丽双手揣进袖子里, 一边叹气一边瞟了林雪君一眼,摇头道:“太执着于啥都要救活, 俺们这片土地上的人还不得苦死。” “不能这样想,要是有能力,还是要救。”孟天霞牛脾气上来了, 死活不松口。 “嗨。”包小丽跟孟天霞出门好几天了,颇受这女知青的脾气所苦,想跟孟天霞说点事太费劲了,不讲出扛硬的道理就完全说不动对方。她干脆一摆手,耸肩道:“反正最后要是死了, 真不忍心,就离远点把它烧了,别让驻地里一些人闻着味,也别让野兽循着味馋过来。” 孟天霞转头看着采购员包小丽走去大队长身边做汇报,不服气地鼓起脸,转头看向林雪君: “就知道说丧气话……算了,咱们不管她。林同志,你看看,咱们能救了它吗?” “你给它起名字了吗?”林雪君却忽然说了句路唇不对马嘴的话。 “没有啊,我…我怕万一起了名字,感情更深了,它又死了,也太伤人了。”孟天霞说到这里,又忽然灰心起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悲伤又温柔地抚摸起小边牧黑白两色对称的小脑袋。 因为生病,小狗的毛发粗糙干巴,一点也不好摸,孟天霞却一下一下不舍得停下来。 “你想一想,给它取个名字吧,我去给它找点药。”说着,林雪君接过小狗将之抱在怀里,最后朝孟天霞笑笑,转身便走了。 “……”孟天霞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林雪君的背影,好半晌,忽然胸口涌动起来。 林同志那意思,是不是能治啊? 要是不能治,那干嘛要起名字? … 天色愈发的晚了,风也逐渐呼啸,天上的阴云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呼呼往东跑,今晚或许会下一场雪。 林雪君怀抱着小边牧一路跑向男知青毡包—— 如果小边牧的确得的犬瘟,不会传染给羊,那么就不需要将它跟大白小白娘俩隔离。 但因为并不确定小边牧身上到底有哪些病,所以保险起见,林雪君还是先带着小边牧跑到了男知青住处——这里暖和,他们又没有养羊之类,不怕传染病。 毡包里只有穆俊卿在,其他三名男知青放牧后都还在棚圈数牛羊,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毡包。 “你怎么没去放牧?”林雪君抱着小边牧进包后才开口询问。 “我现在不去放牧了。”穆俊卿一如既往的细心,他先帮林雪君拉了个小马扎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温水,“我现在跟大队里的老木匠学手艺,师父挺厉害的,不仅会做凳子桌子,连木屋也会造,以前还去海拉尔市参与过房屋建设。” “哇,学木匠活,能做秋千吗?”林雪君好奇地问,木匠是个好手艺啊,造乡间别墅、搞靠山园林,都得有木匠手艺呢。 “学会了就能做。”穆俊卿微笑着坐到林雪君对面,好奇地往她怀里看去。 “那等你学会了,请你帮我做一个秋千吧。”林雪君说罢,将怀里的小包打开,露出里面小狗的脑袋,“我想给这狗看看病,但是家里不太方便,就想着跑这来借你们的地方了。” 穆俊卿一看到小狗眼睛就亮了,在城里许多人都吃不上粮和肉,别说养宠物狗了,连流浪狗都看不见。 “好可爱,它得了什么病?” 他们来大队后,见到许多牧民都养有看家护院的强壮蒙獒或聪明土狗,羡慕得不行。尤其是跟着放牧后,看着一条狗东奔西走赶羊群的英姿,各个都想拥有一条自己的。 穆俊卿还跟之前一起放牧的牧民大叔商量好,等对方的狗下崽了,一定送一条给他。 现如今瞧见林雪君怀抱着的边牧外型如此漂亮,又小小一团,可怜且乖顺,更喜欢得不得了。 “还不知道,我得给它检查检查。”林雪君说着捞过自己腰间挎着的药箱。 穆俊卿忙将他们吃饭的木桌板搬过来,铺上一层格子布给林雪君用。 “谢谢穆同志。”林雪君说罢将小边牧展开在桌上,又展开自己的药箱,拿出体温计和听诊器等物。 即便房间里很温暖,小边牧仍旧一直哆嗦。它精神越来越不好,鼻子干燥,枪毛□□,这会儿软趴趴地瘫着,好像连抬头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穆俊卿看得担忧不已,觉得小狗仿佛随时会死似的。 他拉了另一个小马扎坐过来,伏于桌上,在林雪君给小狗叩诊、听诊、视诊时一下一下地抚摸小狗的脑袋。 林雪君从小狗直肠里抽出体温计,随即皱起眉:“40度高温,很危险了……” “那怎么办?”穆俊卿伸手摸了摸小狗的爪子,对方抽搐了下,他惊得忙又缩手。 “水样分泌物。”林雪君用纸擦了擦小狗的鼻子眼睛,又检查了它的眼睛分泌物,“脓性眼屎、鼻涕。” 又捏开狗子检查它的口腔和嘴边毛发,接着是臀部状况,又叹息: “有呕吐和拉稀,精神不济……的确是犬瘟,还好没有神经反应……是中期了。” “救不活了吗?”穆俊卿双手捂住小狗的耳朵,才开口问。 “就算是晚期也有救活的案例,不过这种病致死率80%,一切都不太好说,尽力治吧。”见穆俊卿如此关切的样子,林雪君蹙着眉未敢说得太肯定,怕有那个‘万一’,“我去仓库取点药,你能帮我看一会儿小狗吗?” “当然可以。”穆俊卿立即点头,在小动物面前,稳重的‘老大哥’难得恢复了许多孩子气。 林雪君又交代几句,便拿上自己列了药材的单子,穿过大队走向仓库去找保管员。 她已经取了一些牛羊等常患病会用到的中药放在知青小院,但大部分中药还是在大队的仓库里锁着。 敲开保管员的小屋房门,厚厚的木门打开,拽起厚棉被做的门帘,再推开内层的木门,才能走进保管员暖呼呼的小屋。 乌达木大叔虽然只有46岁,但因为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又黑又瘦。裹着厚实的羊皮袄子坐在小炕上,他总是眼神无神,一边喝老砖茶,一边无意识地重复吹茶汤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厚羊皮袄子成精后吞了一个干瘪的老头。 他当然不真的是羊皮袄子的傀儡,实际上他是非常精明的老头,大队的蒙族男女中,数他算盘打得最好,账记得最清,汉字认得最多,人也最严格稳妥,所以才领了仓库保管员这活,不用去更冷的野外放牧。 林雪君拿着单子递给乌达木大叔,他瞧了一眼单子上的木材名,发现自己明明认得许多汉字,这上面的字居然还是大多不认得。 “全是草药吗?”乌达木问,他敢打赌,恐怕连大队长也认不全这上面的字。 “是的。”林雪君点了点头。 “你念出来吧,我找一找。”乌达木也掏出自己的小本子,好多中药的字他不认得,记录的时候,都是用拼音标注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门忽然被打开,走进来的是居然是刚从场部、跟孟天霞他们一起回来的采购员包小丽。 她将扛在肩上的一大麻袋盐堆在一边,走到乌达木桌边累得讨水喝,“乌达木大叔,这是从场部带回来的盐,一会儿还有其他物资,你准备一下做登记入库。” 乌达木拿了个小碗给包小丽倒水,包小丽接过来喝过一口后,便瞧见了林雪君放在桌上的药方。 “这是啥方子?”包小丽方才已经从大队来帮忙卸货的人口中得知林雪君成为兽医卫生员的事儿了。 “是药材单,里面包含4套方子。”林雪君看了包小丽一眼,微笑着答。 “都是治啥病的啊?”包小丽又问。 “固肠、祛热、安神、解毒。”林雪君见包小丽似乎揣着些好奇和审视,便干脆借了乌达木大叔一支笔,在自己的单子下面,挥挥洒洒写出了四个方剂,并在后面标注了方剂名称和具体疗效,随即递给乌达木道:“大叔,这个单子也可以入库存档,如果今后我不在大队,有牲畜生病,也可以根据单子来抓药、熬煮。” “啊,好。”乌达木目光在林雪君和包小丽之间梭巡了一圈儿,接过单子,在上面做了个标记,心里忍不住嘀咕:到时候抓药的人和他,恐怕都未必认得这些字和药。 包小丽探头瞧了眼那方剂,只见上面写着‘仙方活命饮’‘泰山磐石散’之类的名称,威风凛凛的,仿佛不止能治病,还能帮助牲畜升仙似的。 她又喝一口水,眼珠一转,忽然问:“这不会都是为那个小花狗抓的吧?” 林雪君已经跟着乌达木走去药柜处挑拣称起药材,动作滞了下,才转头道:“是的。” “哎呦,这不是浪费药材嘛。多好的方剂多贵重的药材啊,用在正经牲畜身上多好。哪怕是给那些牧民的狗吃,都比给那条要死的小狗用强。人家的狗是放牧的伙伴,是重要的帮手,孟同志带回来那小狗,人家场部的人都说治不了了,你咋还要浪费咱们大队的东西给个死狗治病呢?这不胡闹嘛……”包小丽当即就有些急了,转头又去问乌达木: “大叔,你看仓库呢,这些仓库里的东西都是重要物资,你得守着嘛,怎么能问也不问一声,林同志说要领啥,你就给啥呢?” 乌达木直起腰,想了想道:“林同志是咱们大队的兽医卫生员,怎么给牲畜治病,给啥牲畜治病,都是她说了算。大队长也交代过,林同志要领草药,登记了就行。” 林同志之前救牛都救得可好可及时了,他拦着林同志干啥。 “哎呀!”包小丽听了气得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转头看一眼林雪君,想着对方肯定跟孟天霞一样是牛脾气,不听劝又固执己见的人了,便干脆放下水杯,转身摔门跑了出去。 她得跟大队长讲一讲这事儿,拿有限的药材救必死的狗怎么能行呢? 就算林雪君做了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可16岁的孩子到底天真,不懂珍惜好东西,还不懂放弃止损,这能不管管吗? 29.做我的狗(9更) 包小丽一路跑向还在拖拉机停车场里盯着社员卸货的大队长, 她心里想着大队生活不易,药材、草料等资源都是有限的。 大队里所有社员的工资都是大家一起劳动创造的,林雪君这个兽医卫生员的时间和精力, 也该是属于大队的。 林同志是用这个时间看一看牛马呢, 还是将这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条救不回来的狗身上呢,这应该是由大队决策的, 不应该由着林同志任性。 如此一想, 包小丽愈发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这个状无论如何都该告一告。 于是她一跑到大队长身边,就拦住了对方, 朗声开口汇报情况。 大队长王小磊正忙活着卸货、再将货品分派各处的工作,忽然被包小丽拦住, 脑子都还停留在哪些东西送去小卖部卖,哪些东西送去大食堂呢。 听到后面才反应过来包小丽在急什么, 当即皱眉道:“大部分药材还在仓库里?” “是啊, 不就在里面那边的老药柜子里放着嘛。”包小丽有些不明白大队长怎么问这个,只如实回答:“跟牛奶、羊肠、羊毛之类的东西都放在大库里嘛。” 大队长皱了皱眉, “也是,那些药材放在那儿,保管员也不懂的,哪些怕潮应该常晾晒, 哪些怕风吹,哪些怕冻,也都不知道。这么乱放着是不行。” 想罢, 他转头对帮忙卸货的阿木古楞道:“你去老木匠那说一声,找几个人到知青小院里量一下仓房的尺寸,在里面打一个整面墙的通天药柜, 回头把药材都放林同志院子里,怎么保存怎么用,都叫她操心去。” 包小丽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大队长,我是说咱们大队应该把那些药材和林同志的工作都管理起来,不能让她乱来。你怎么还把药材都放她那儿去了呢?” “不放她那儿,放你那儿啊?你懂啊还是你爹你娘懂啊?咱们大队连卫生员王英都看不懂的中药材,林同志都认得,你不把东西交给她,别人谁能知道怎么保存?”大队长拍了拍肩膀上的雪,“到时候放上个半年一年的,药效全没有了,药材都长毛了,吃起来不仅不治病还要人命,那怎么行?早该把药材都交给懂的人,你一说倒提醒我了。” 说罢,他朝着阿木古楞一伸手指头,“还不去呢。” “嗷。”阿木古楞领了命令,蹬蹬蹬一股烟儿跑走。 “……”包小丽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自己不仅没起到管束林雪君的作用,反而‘督促’着大队长给林同志放了更大的权。 “你愣着干啥?”大队长当即指着刚从拖拉机大车斗里卸下来的一袋白面,“推着那个独轮车,把面粉都送去大食堂蒸馒头,晚上全村发馒头吃。” “那林同志——”包小丽还有点不甘心。 “你闲的吧?老管她干啥?整个大队的羊羔疫苗都是她打的,3天就打完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不?怎么安排人排队,怎么按住羊羔,怎么标记,分别需要调动几个人…规划得头头是道,比场部下派的兽医效率还高。我盯着看着的好手,还用你拦着管着?” 大队长眉头一皱,急脾气上来了,大声道: “不就是救条狗嘛,她要是能救,就多救几条,回头说不定咱们大队还能养个狐狸、香獐子啥的。你别看人家面孔生,就想着管管人家。咱们第七大队可不欺生,谁有能耐、谁能给大队创造财富,谁就说了算。以后她要是出了错,不用你说,我第一个找她。她要是没闯祸,那就谁也别想打击她的劳动积极性。” “……”包小丽扁了嘴巴,被大队长口水溅得满头满脸。她抹一把面孔,磕巴道:“那……那……” “那啥呀‘那那那’的,把面粉送大食堂去,晚上等着吃馒头呢。”大队长在她肩膀上一拍,转身又去清点货品了。 包小丽挠挠头,只得跑去推独轮车。 远处忽然传来哒哒哒的响声,额仁花骑着她的枣红马,踢蹬得雪花成烟成雾地弥散开。 一人一马眨眼便到近前,冲至大队长身边,一拉缰绳的工夫,额仁花已风风火火地跳下来。 大队长差点被马头撞上,吓得连连后退。 额仁花又一把将他拉回来,笑容大大地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用几乎全大队都听得到的嗓门高声道: “哎呀,那小羊羔的疫苗还真打了!一个个精神得很啊,还有前两天林同志接生的那小牛犊子,真壮实,我一过去,还哞哞叫着要拿脑袋顶我呢。乌力吉说,林同志每天都去看望母牛和小牛,还把自己吃剩的硬馍偷摸给母牛吃,现状那小牛见谁顶谁,就见着林同志亲呢。可真行,哈哈。” 大队长整了整衣服帽子,见那吓到自己的枣红马还想啃自己的头发,一把将马脸推到一边,才想开口炫耀两句自己伯乐识人,又被额仁花抢白: “我回去瞅瞅我家还有没有暖壶,听说知青们想喝个热水,得把水碗一直放灶台上热乎着,这事儿我给她们解决。” 话音一落,人往马镫上一踩,呼啦一下腾上去,拽转了马头,又如来时一样风风火火跑了。 愣是没让大队长插上一句话。 “……”大队长。 “……”包小丽。 林同志跟妇女主任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就把妇女主任额仁花转变成亲亲好长辈了?! … 另一边,林雪君目送着采购员包小丽离开后,并没有什么应对动作。 她自觉虽向大队一些人展示过身手,但到底年轻,又是外来人,想建立绝对的信任需要时间,这很正常。她并不着急,只期着日久见人心,慢慢在劳动中与大家了解起来。 林雪君照旧跟保管员取了所需中药,扎好纸包后裹进衣领,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大队赶回男知青毡包。 “我能借你们的小铁锅熬中药汤吗?”林雪君指了指灶边放着的、木把被虫嗑出无数个洞眼的旧铁锅。 穆俊卿点点头,又继续一下一下抚摸小狗的被毛,俨然宠物情绪安抚师。 见穆俊卿无事做,林雪君眉毛一挑,开口安排道:“穆同志,你能去一趟知青小院吗?我在灶台上温着两碗羊奶,你拿过来一碗好吗?” “……成。”穆俊卿虽然有点舍不得这小狗,却还是点了头。他起身走到毡包门口,仍依依不舍回头望,仿佛担心这一离开,再回来时瞧见的就不是活着的小狗了一样。 林雪君用粗手纸打湿了小狗的嘴巴和屁股,依次给它擦干净,之后将纸张丢进炉灶里烧掉。 接着又取了些温水,掰开小狗的嘴巴喂给它喝。 小边牧已经不太有饮水欲望了,只在她将水滴在它舌头上时,才会勉力吧唧一下嘴。 不一会儿工夫,穆俊卿便捧着一碗羊奶赶了回来,他将碗放在炉灶上,转头问林雪君:“这羊奶是要干嘛的?” 味道可真香啊。 “咱俩一人喝三分之一,剩三分之一给小边牧。”林雪君说罢示意穆俊卿拿个小碗自己倒出些来喝。 穆俊卿惊喜地挑高眉,又矜持地戳了下眼镜,“我就不喝了,你喝三分之二吧。” “我喝三分之一就好,我也不白请你喝奶嘛,还想跟你要一点东西。”林雪君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要什么啊?” “你的白糖和盐,各给我一小点呗。” “……”穆俊卿疑惑地睁大眼睛,“要白糖和盐干嘛啊?做奶茶吗?” “不是,弄点盐糖水,也是给小边牧喝。” “行。”穆俊卿看了看可怜巴巴的小狗,立即转头去拿自己珍藏的糖和盐。 在林雪君的指点下,他各捏了一点到温水中。 林雪君便取了吸管,一滴一滴地将糖盐水喂给小边牧。 在温暖的环境下,被人一下一下地爱抚,又被另一人一口一口地耐心哺喂糖盐水,原本恹恹的小边牧居然渐渐有了精神,颤抖的频率好像也降低了。 当它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向表现得沉稳老成的穆俊卿忍不住惊喜地低呼了一声,吓得林雪君刚挤出吸管的一滴糖盐水差点甩飞。 穆俊卿微窘地挠了挠渐长的自然卷短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雪君忍不住想起宝姐她们对穆俊卿的形容“那个小卷毛”“那个小眼镜”,东北人好喜欢给人起外号啊,但……起得还真挺有标志性的,一听就知道说的是穆俊卿。 抿唇笑笑,她又继续给小狗喂水。伏在桌上的小边牧尝试着站起来,摇晃两下失败后,便又爬爬蹭蹭地挪动,竟是一下一下朝林雪君靠了过来。 当它靠在林雪君搭在桌上的左臂时,她的心都化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奶呼呼可怜巴巴又亲人的小奶狗更惹人怜爱啊? 喂掉小半碗水后,林雪君非常有经验地喊穆俊卿去找了块儿当尿布的破布块,果然才垫在小狗屁股下,它就尿了。 林雪君于是又喊了穆俊卿烧热水烫洗尿布消毒,转头见小狗吸收了糖盐,有些精神了,才将人吃的消炎药磺胺片按照人和狗的体重比例切割成小粒,摆开小狗嘴巴,快狠准地往它嗓子眼里一怼。 小狗干呕了下,还是傻愣愣地将药粒咽了下去。 这个时代没有专治细小的药水吊瓶,大队里也没有治狗病的药。土霉素虽然也消毒,但药性很弱很缓,根本治不了犬瘟这种烈性病,林雪君只好搬出小时候父亲曾用来给家里蒙獒治犬瘟的土药方了。 “心疼糖和盐不?”给小狗喂好药,林雪君才有空端碗喝自己那三分之一的羊奶。 “心疼。”穆俊卿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抬眸直视她说:“所以更希望把它救活,让它长大了好好放牧,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别白瞎了我的糖和盐。” “噗。”林雪君放下碗,轻拍了拍小边牧的脑袋,对它道:“你还没长大,穆同志已经安排好如何压榨你的劳动力了。” “我,我可不是压榨它,我回头也会给它喂东西吃的。”穆俊卿忙坐直身体,瞪目解释。 “哈哈哈。”林雪君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开玩笑,便撇开眼睛,自己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时毡包外忽然传来吵闹声,下一瞬,毡包门被一把拉开,三个男知青先后走进来,都是一边走一边大嗓门地嚷嚷“饿饿饿饿饿死老子了!”“太tm冷了!”“骑马磨得我屁股疼!”“我也屁股疼!”“你屁股哪儿疼?”“哈哈哈……”,可是当他们看清毡包内的情景,那几声原本尚算豪爽的“哈哈”就全都卡了壳,变得破碎又无助。 门被关上时,三个男知青拘谨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明明是在自己的毡包,却比去做客还扭捏,各个通红着脸努力回忆自己方才到底有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羞耻、特别不合时宜的虎狼之词。 王建国去挂帽子时,甚至同手同脚都没发觉。 可他们下一瞬看到桌上摆着的一只漂亮黑白花小狗,又全忘了方才的窘态,呼啦啦围到桌边,东一嘴西一嘴问起这小狗的来处和状况。 吓得小狗竭力抱靠住林雪君的胳膊,缩紧身体,瞪大了有些灰蒙的圆眼睛,戒备又好奇地环视这些带着一身寒气、望着自己时满眼冒光的可怕两脚兽。 林雪君忍俊不禁,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小狗,猜它大概觉得自己要被这些人类吃掉了吧。 十几分钟后,毡包们再次被敲响,来客是听说小狗在这里做隔离治疗后、一路跑过来的孟天霞。 进门后,她也蹲到圆桌边,看着小狗虽然仍颤巍巍地虚弱,可刚到了林雪君手边不到1小时,就已比在自己身边时精神了许多,甚至还能缓慢地摇尾巴了! 她不敢置信地抚摸小狗没什么肉的屁股,一直不敢有的希望,忽然猛烈地、一大团一大团地涌上胸腔。 她有些激动地挽住林雪君手腕,从兜里抓出一把糖粒放在桌上,将其中一半拨给男知青们,另一半则全拨给林雪君,随即望着林雪君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林同志,小边牧想活下来,必然仰仗你的救治。将来我开着拖拉机四处跑,又没有空照顾它。它跟着我也起不到边境牧羊犬的优势,能不能……能不能请你收留它呢?” “给我吗?”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挑眉,孟天霞千里迢迢从场部把它带过来,居然舍得送人? “对啊,在我手里,它就是一条死狗,在你手里,它才能活啊。”孟天霞挠挠脸,也蹲到桌边。 “兽医本就是要救治动物的,这是我的职业赋予我的责任,我不能要。”林雪君忙摆手,她要是救个啥动物都归她,那很快大队里的所有牛羊都是她林雪君的了。 简直比大地主还霸道啊。 “不是,我,我真的没办法养它嘛,带它回来,也是想着请你救一下的。如果你不能养,那只好——”孟天霞有些为难地左右看。 王建国几人立即跳起来把手举高戳向毡包顶,一个个都跃跃欲试表示自己能养。 林雪君见孟天霞真的不养,这才笑着道:“那可轮不到你们了,孟同志不养,它就是我的了。” “唉……”王建国几人遗憾地叹息,“没事儿,反正你住得近,我们没事儿就去撸它,给它当干主人。” “林同志,那你给它起个名字吧。”孟天霞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小边牧恹恹的脑袋,捏了捏它的大耳朵。 “……”林雪君歪起脑袋嗅着逐渐浓起来的中药味,陷入沉思。 别人给狗起名字,多是毛毛豆豆大黑之类,但东北人给狗起名往往都叫‘黑子’‘刚子’‘大壮子’之类,她要不要给它起个类似的比较能融入大队驻地东北人氛围的名字呢? 比如‘大聪明’之类…… 或者像驻地蒙族人一样给狗起名叫‘巴哥德尔’‘呼伦’等等? 那也太难记了,知青们不明其意,肯定老叫错。 林雪君正想着,忽然看到了桌上的糖果,这足以让知青们尖叫的甜食、令人幸福的小东西,是跟小边牧一起来到知青们面前的。 她干脆笑着道:“不如就叫糖豆吧,甜甜的,人见人爱。” 说罢,她将孟天霞送给她的一小把全塞进了兜里。 “好哇!糖豆~”孟天霞喊着小边牧的名字,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糖豆儿~” “糖豆豆啊,你可要挺过来哦~” 大家你一下我一下地摸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都是它的名字。 如果起个名字,是否就标记了它,可以从死神手里抢下它了呢? 揣着这样的期望,每个人都不断不断重复呢喃,仿佛北方人老习俗里的‘叫魂’一样,喊着喊着就把它从死神那里喊回来,它就不会死了。 退烧的中药煎好了,林雪君将之放在边上放凉,又去煎煮安神养心的中药。 “怎么要喝这么多?”孟天霞好奇问。 “不仅要治里,还要治表。根子的病菌杀掉了,小狗表现出来的高烧、上吐下泻、精神不济等表症也要治好,表里协调才行。”林雪君说罢,又指了指锅里的药,继续解释道:“小狗生病到中期,身体已经有些消耗,现在如果一味地给它吃药,它的心脏脾胃肾都受不了。所以要给它糖盐水和养心的药剂帮它强壮□□魄,让它承受得住药力,才能辅助着中药一起跟病魔作斗争。” “好讲究啊。”穆俊卿听着频频点头,竟觉从医药的逻辑中听到了些哲学道理。 “专业,科学!”王建国也跟着附和,愈发地认同了林雪君果然有两把刷子这件事。 “真棒。”孟天霞仰起头直视林雪君,心里忍不住有些向往。她开拖拉机如果也能开得科学,开得头头是道就好了。 大家感慨医学的博大精深,门外忽然传来嘈杂声,听起来似乎有大队长的声音,还有衣秀玉同志的声音。 林雪君这才想起,之前自己领中药的时候,采购员包小丽愤然离去,好像是跑去找大队长告状的。 难道采购员真的将大队长喊过来,要找她麻烦了? 目光盯住毡包木门,林雪君如临大敌。 她手掌搭在紧靠自己臂弯不断打颤的小狗糖豆头上,咬唇琢磨起要如何说服大队长,如何在对方要求她扔掉‘浪费’中药和人力的糖豆时,与大队长等人拉锯、沟通。 她甚至想到了要做更多的工作去换取自己在大队上更多的自由,或者……跟大队长解释清楚所有糖豆使用过的中药她都会补上之类。 … “嘎啦”一声,木门被打开,大队长几人被知青们请进门。 来的不止大队长和‘带路党’衣秀玉同志,还有一位黑瘦的大爷一脸冷肃地走在最后。 穆俊卿瞧见最后那黑瘦老者,嚯一下站起身,表情恭敬道:“老师!” 居然是大队的老木匠陈锁义。 林雪君目光炯炯,蹲坐在小马扎上,盯着大队长的眼神可称为‘虎视眈眈’,仿佛只要大队长开口发难,她就立即化成离弦的箭,朝大队长胸□□去。 大队长环伺一周,竟并未对小边牧糖豆发脾气,而是就着王建国递过来的马扎,一屁股坐到灶边,朝着林雪君笑着一挑头: “我让社员把老库房里的旧药柜子给你搬到仓房里了,回头陈师傅帮你打了新药柜后,你再将药材慢慢搬到新柜子里吧。 “以后,什么原因、用了哪些药材,还有缺哪些药材,去哪里采买、去哪里摘、安排哪些人帮你晾晒整理,就都是你的工作了。 “我会代表大队隔一段时间抽调你的登记本,检查你对药材之类的使用是否规范……当然,整体来说,还是得你自己有个章程,把这事儿干得漂漂亮亮的。 “林同志,能不能做到?” “……”林雪君眼神忽地从犀利转为迷茫,“啊?” 啥? 大队长不是应该问责吗? 不是应该开始跟她唇枪舌战了吗? 怎么……怎么不仅没有阻止她、训诫她,还把仓库里的中药柜子都搬到知青小院了呢? 到底发生了啥? 难道采购员包小丽气吼吼地起来,不仅没有跟大队长告状,还帮她跟大队长要来了更多权利? 嚯! 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看看人家包小丽同志的格局,啧啧,活雷锋啊! 30.4元5角钱的购买力!(10更) 一群人围着小边牧糖豆聊了好一会儿中药材的管理和使用, 林雪君也提出了会制作一个制式表格,以后无论是给人开药,还是给动物开药, 都按照这个表格填写的想法。 大队长连连点头, 直夸奖林雪君有想法,脑子清醒,是做事情的人。 林雪君被夸得满脸羞红,妈呀, 后世动不动就做表格、写论文的研究生,随便列了个制居然就被夸了诶。 太不好意思了。 后世她把论文写出花来,都没人觉得稀奇! 只恨现在没有ppt可做, 不然非要在大队长面前大展身手一番, 像动画一样的表格见过吗?还带配乐的那种!大队长看见了不得夸得她天花乱坠啊! 想想就激动…… 脸蛋红扑扑地说到中药使用上, 林雪君逐渐恢复了平静。 她一个人处理这么大一摊子事肯定忙不过来,得有认字、懂一点草药知识的人帮她抓药、煎药和登记才行。 虽然被夸得找不到北,但也不能把她一个人当一个连的人使唤。 大队长立即表现出为难, 大队里没有闲人, 忽然要增加一个岗位, 从哪里抽调呢? 衣秀玉当即举手:“我我我!我虽然不会认中药, 但我认字, 我可以来给林同志打下手。” 马上牧民们就要转场春牧场, 条件太艰苦了, 而且住宿也成问题,是以女知青们都会留在驻地负责春耕、护林、砍树之类的工作。 衣秀玉不能放牧了,一直琢磨着给自己再找个什么稳定的能学到东西的工作。 大队长考虑了下,当即表示赞同。 衣秀玉愿望实现,高兴得直拍巴掌。 她又想起之前大队长带着木匠来她们小院量尺寸, 便笑着调侃: “大队长带着陈师傅赶过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我才放牧回来,家里也没人,正要给母羊挤奶呢,忽然好几个陌生男人冲进来,又是量东西又是清杂物的,我还以为是强盗呢。” “哈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能有马贼咋的?”大队长猛灌一口热水,道:“咱们大队住着好几个老猎户,手里都有枪,附近山里就算有流氓流窜,也不敢往咱们这儿来。” “那有没有熊啊?”衣秀玉来之前可听说东北山里都有熊的,一巴掌能扇掉人半张脸。 “熊瞎子现在正冬眠,除非山火,不然才不往外跑呢。就算春天出洞了,它们也不乐意往人多的地方走。你们在大队里干活,不用担心。”大队长说着站起身,“更何况大队里还有好多护院犬,狼啊熊啊的一来,它们肯定最先冲上去,接着猎手出来了,不管是啥大家伙,都得给干趴下。” 说罢,大队长将帽子戴好,转头对几位知青交代: “我们就是过来找林同志说一下中药的事儿,行了,你们忙吧。” “多谢大队长。”林雪君感受到对方的信任,感激地起身相送。 “不用送。”大队长拍拍林雪君肩膀,“晚上大食堂发馒头,小卖部那边也补了货,你们要是缺啥东西,可以去看着买。” 待大队长和陈木匠离开后,一屋子知青们当即叽叽喳喳起来。 最后商定了,穆俊卿留下照顾小糖豆,等它将糖盐水消化得差不多了,再喂安神汤剂和羊奶,顺便把其他两副中药也煎了,等林雪君安排什么时候继续给它喂药。 另外一个男知青去山上捡柴火,再一个去大食堂领白馒头。 “跟打饭的大姐讲话嘴甜点,看看能不能跟大姐要点卜留克咸菜,那个配粥可好吃了。” “知道了,绝对嘴巴抹了蜜一样甜,等着吃我讨的咸菜吧。” 王建国会做饭,他负责去女知青们的大瓦房炒菜,衣秀玉和孟天霞打下手。 “我柜子上有大队大哥大姐送的酸菜,咱们整点五花肉炖酸菜当硬菜。”林雪君开始掰着手指头点菜。 “行,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王建国说着便做出撸胳膊网袖子的大厨架势。 今天孟天霞从场部安全回‘家’,给大家带了小狗,还带了糖果和一小块猪梅花肉,7个人聚一聚,趁机大吃一顿。 大家一拍即合,分头行动。 林雪君则带上钱直奔小卖部,去晚了怕好东西都被大队其他人买走。 第七大队每天晚上几乎都飘雪絮,有的时候是下小雪,有的时候是风将背后山上的积雪吹下来。 深山里时不时有鬼哭狼嚎一样的鸣叫,悠扬缥缈,也不知道是猫头鹰还是啥动物。听着那声音,往黑林子里瞟一眼,都会精神紧张,害怕那些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忽然跳出个什么鬼东西把自己叼走。 林雪君一边小跑一边掸身上的积雪,眼睛只盯着目标方向,再不敢乱瞅。 赶到小卖部的时候,正有两位蒙古族牧民在购物。 草原游牧民族大多数没有积蓄的概念,在购物方面,他们从来都是商户们最喜欢的豪横派——兜里有一个就花一个,绝不给自己留钱。 两名牧民似乎是夫妻,他们在转场之前,掏出这个月发的工资,买了两副新手套,6副羊绒鞋垫,两袋盐,一盒酱油膏…… 销售员一边往牧民手里塞东西,一边打算盘,之后又全都记录在账本上。 不一会儿工夫,牧民装钱的兜干净了,装物资的兜却满满当当。 牧民退到一边整理东西,销售员挑眸看了眼林雪君,面生得很,便知道是新来的知青。 据说知青们才来大队,估计手里最多也就一两块钱,应该不会买太多东西,他便一边继续做记录,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你买啥?” 林雪君早在路上拟好名单,当即倒豆子般道: “3块奶油蛋糕,3毛。2两白砂糖,2毛。酱油膏1斤一毛五分,醋1斤一毛三。咸盐4斤6毛4,豆油2斤1元六角。” 林雪君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买,这么多东西,居然才花了3元零2分钱。 这……她存款的4块5,购买力也太强了吧。 她在这里望着柜台上摆着的东西,纠结剩下的一块多怎么花。 那边记好账的销售员和兜好东西的牧民都惊呆了,好一大串东西啊,啧啧,咋买这么多? 过年呐? “那我也来两双羊绒鞋垫,再一副羊羔皮的手套……”林雪君正念着,忽然看到角落里一个小东西,当即挑眉问:“那是口琴吗?” “是啊,你要吗?”销售员手忙脚乱地帮林雪君装东西,不一会儿工夫就塞了满满一布兜,这也买得太多了。 知青不是刚来大队,还没拿到整月工资吗?咋还这么有钱呢? 知青们的工资这么高吗? 望着兜里这些油盐酱醋,销售员都羡慕了,如此不把钱当钱花,也太快乐了吧。 “多少钱啊?”林雪君眼睛直勾勾看着小口琴盒,在这个地方,啥都匮乏,娱乐更匮乏,她都好久没听过歌了,更不要提什么乐器独奏。 在众多乐器里,她也就会吹吹口琴,光是想想那个小东西在手里把玩的场景,她就已经高兴起来了。 想买。 销售员看了看林雪君兜里买的这一堆,又将她要的鞋垫和手套塞进去,转头走到口琴边,拍掉上面的土灰,看到标记的价格: “2元。” “啊,那我买不起了。”林雪君咬住唇,皱着鼻子叹气。 退掉一些东西,省出钱来买口琴吗? 犹豫地看看兜子里的调料,唉,她还是决定先放弃口琴。这个时代能吃饱饭、吃好饭才是首要的,娱乐啥的都得往后排。 销售员捏起口琴,看看林雪君,又看看这个已经放在柜台上一年多都没卖出去的乐器,“你兜里还有多少钱啊?” “我一共就4块5毛。” 销售员算了算账,买完这些东西,林雪君就只剩9毛钱了。 将口琴盒子上的泥灰仔细擦净,他合计了合计——这东西全大队都没人会吹的,只进了一个货都没卖掉。现在遇到眼前这女知青,那绝对属于是王八遇到了它独属的绿豆。 只此一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也不能一直积货嘛,钱得流动起来啊。 “那就9毛钱给你吧。”销售员转手就将口琴塞进了布兜里。 “真的吗?”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这还能骗你啊?快给钱。”销售员说着便朝林雪君伸出右手,有点脏的手套掌心部分朝上。 “谢谢你,同志!”林雪君声音都拔高了,她掏出钱,爽快地往对方掌心一拍。 “行。”销售员数了下钱便将之收入抽屉,一边将布兜递给她,一边艳羡道:“你们可真是开了荤了,这个月都有油水吃,真好。是不是知青们一起凑的钱啊?真敢花。” “就我一个人赚的。”林雪君将袋子接过来,哇,沉甸甸一大袋子。 率先掏出小巧精致的口琴摆弄了下,又凑到嘴边吹了下,动听的乐律流溢而出,让深寂的冷夜都变得轻盈可爱了起来。 丰收般的喜悦迎上心头,她笑得见眉不见眼。 “你们上个月不是就拿了几天的工资吗?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吧,咋这么多钱?”销售员不可思议地问。 所以这些东西不会是要跟知青们一起吃的吧? 他都想跟林雪君做朋友了! “我是咱们大队新上任的兽医卫生员,治好了好几头牛和羊呢。”林雪君忍不住自我介绍起来,想到有点吹牛嫌疑,脸刷一下热起来,眼神也不好意思地躲开了。 “啊,你是林雪君同志!”销售员忽地一拍桌子。 林雪君吓了一跳。 销售员已绕过柜台朝她凑近,仿佛想将她看得更仔细、记得更清楚一般。 “你听说过我啊?”林雪君被新购的商品坠得肩膀都歪了,睁大眼睛好奇地看销售员。 “那能不认识吗?我就住乌力吉大叔隔壁,他的大牛下犊子那晚我睡得早,没赶上。后来乌力吉大叔逢人就说你厉害,救了他的牛。”销售员瞧着林雪君拎东西费劲,转头看了看时间,当即把油灯吹灭,爽快道: “走,我送你回知青小院。” 说罢又将小卖部的铁门挂上锁,转身捞过林雪君的东西,当先走在了前面。 深夜,许多瓦房小窗前都点起了油灯,摇晃的幽幽光亮透出,将门外的雪堆和松树映得影影绰绰。 炊烟渐渐连成白练,摇摆着飘向天空,被风一吹,鬼影般隐入山林。 销售员一路都在问林雪君关于给牛羊治病的问题,又不停向她讲述往年大队里生病牛羊的故事,仿佛他对兽医这项工作、对给牛羊看病这件事,充满无穷的兴趣。 好像兽医是多么神圣、多么神秘、多么不得了的职业一般。 林雪君抱着胸,认真分享,时不时说一两个有趣的动物小故事,又时不时被销售员的话逗笑。 穿进夜风,走过黝黑无光、一点也不平坦的曲折小路,她的步伐却越来越轻盈。 31.支边知青好苦肚子都撑痛了。…… 回到知青小院将东西放下, 林雪君转头便想请销售员留下来一块吃饭。 销售员躲开林雪君的手,笑着一边摆手一边跑了。 林雪君一头扎进大瓦房,瞬间被炒菜的香气笼住了。食物的特殊味道一涌进鼻腔, 眼睛便亮起来,她衣服都没脱就扑到炉灶边。 王建国正挥舞着炒勺, 在锅台边大开大合地施展身手。 切成薄片的五花肉不断发出噼啪爆响,锅底不一会儿便冒出许多鲜亮的猪油。大勺颠起来, 五花肉飞高再落下,已翻了个面。朝上的那一侧被煎得焦黄,油香肉香铺面。 林雪君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铁勺将菜推到一边, 一小勺酱油膏丢进油汤中,一阵噼啪响声, 咸酱油的香味腾一下窜老高。王建国握着锅把, 将酱油膏在锅底摇匀摇化, 接着将酸菜倒入锅内。 唰啦一阵爆响后,酸菜和焦香的五花肉搅拌到一块, 食物在翻炒下充分接触热力, 滋滋啦啦冒出热腾腾的香气。 “去把穆俊卿喊过来吧, 快开饭了。”王建国回头对其他人道。 林雪君衣服帽子都没脱,当即自告奋勇又跑出屋。 由于小狗糖豆确诊只有犬瘟, 不会传染给羊羔,林雪君便将糖豆裹紧了, 跟拎着中药汤的穆俊卿一起往大瓦房跑。 穆俊卿一边跑,一边给林雪君做汇报: “羊奶我都一点点喂给它了, 它也拉尿过了。” “安神的药汤它都乖乖喝了,剩下两副中药都煎好了,你没让喂, 我也没敢喂。” 回到大瓦房,林雪君先将糖豆放炕脚才折回去脱帽子大衣。 领馒头的知青拎着两大兜子所有知青分到的馒头进屋,一边脱衣服一边讲路上的见闻,也提及了独自住在隔壁的小牧民阿木古楞。 “自己一个人生活,瘦叽叽的,也不知道每天都能不能吃饱饭。才13岁就要独自放牧,没爹没娘的,也没个人心疼……我13岁的时候还上房揭瓦呢。” “阿木古楞是我的好朋友!”正给小糖豆做物理降温的林雪君霍地抬起头,“我能请他过来跟咱们一起吃饭吗?” “当然可以了!”孟天霞立即拍板,这顿饭大多数食材都是林雪君提供的,五花肉是她买的,她们俩绝对有发言权。 “那我去把他喊过来。”林雪君高兴地起身,又披上大衣戴上帽子,跑出了大瓦房。 门哐啷关上,刚赶过来的穆俊卿走到路灶边帮王建国的忙,转头便瞧见之前空荡荡的食材柜子上,此刻居然摆得满满当当了: 干豆角丝、干木耳、老砖茶、奶豆腐、小苏打、酱油膏、酸菜、醋蒜…… “这都是谁的啊?”穆俊卿不敢置信地一一细数,发现许多东西是小卖部和大食堂都买不到的。 “是林雪君同志的东西。有的是萨仁阿妈送的,有的是宝姐霞姐翠姐送的,还有的……那些送东西给林同志的社员,好些我也记不住。”衣秀玉一边回想一边摸脑袋,“林同志真厉害,已经交到这么多新朋友了。” “跟我一起放牧的大叔也知道林雪君,刚开始带着我放牧都不咋搭理我,后来忽然就开始主动跟我聊天了,一个劲儿地打听林同志的事儿。还想让我请林同志教教他怎么把牛羊养肥,怎么不让牛羊死。”王建国将刚炒好的豆角丝盛进二大碗,转手递给孟天霞。 “我去场部的时候,遇到其他大队过来的知青,据说他们跟大队的社员都爆发两次冲突了。他们觉得大队的牧民们排外,不信任城里来的同志,明明很愚昧,却不听信他们从书本上学来的科学。牧民们则觉得他们纸上谈兵、好吃懒做,认为他们要把好好的大队搞乱。炒得特别厉害,他们年轻气盛的男知青还跟大队里一个牧民打起来了……”孟天霞回想了下那名女知青跟她八卦时候的描述,如实道: “知青们没打过长年搏克摔跤的牧民,被揍得满地找牙,全闹着要回城呢。” “闹得这么凶?”衣秀玉听得咋舌,想起大队长和其他社员们对林同志的态度,便不觉由衷生出许多感慨。 他们这些知青,不仅没跟大队里的人打架,还喝到了牧民送来的牛奶……说起来,也多亏林雪君救了乌力吉大哥的母牛和牛犊子,好像就是打那之后,牧民们对他们其他几个知青的态度都好一些了呢。 穆俊卿还沉浸在面前这些食物上,忍不住念叨: “这才几天啊?” 林雪君居然从大队社员那里,获赠了这么多好东西? 还有猪油块! 就这一柜子东西,比城市里好多人家的库存都更有含金量吧? 这可是据说最艰苦的边疆…… “当兽医真好。”一名男知青忍不住发出羡慕的赞叹。 “以后我跟着林同志管理那些中药,肯定也能学到治牲畜的方法。”衣秀玉忍不住向往。 “那你得把林同志当老师父一样敬重起来,得给林同志洗袜子!”王建国笑着调侃道。 “那有什么的,林同志要是肯,她的内裤我也可以给她洗。”衣秀玉一本正经道。 她年纪小,这么讲也没觉得怎样。其他几位年长的知青被她说的各个脸通红,面面相觑一会儿,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 另一边,林雪君裹着大袄子顶着风去阿木古楞的毡包。 小院子黑洞洞的,但毡包边码着几小堆劈得粗细几乎完全一致的柴禾,还有他放牧时捡回来的干牛粪。 站到毡包门口,她朝内喊他的名字。 小蒙古包的厚羊毡帘子被从内拉开,探出个衣服帽子穿得整整齐齐的脑袋。 “你咋不点油灯?”毡包里面黑洞洞的。因为没有窗,没有月光透进来,不点灯时,黑不溜秋的。 “有炉灶里的火光。”他指了指毡包内的小炉子。 可是他火烧得也不旺,就那么一点点柴一点点光,屋里还是又冷又暗。 “你在干嘛呢?”林雪君凑头往里张望。 “吃饭嘛。”阿木古楞让开门,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毡包内的摆设,好像不算很乱。又抽了抽鼻子,也不臭。 林雪君这才看到他手里还捏着一个馒头,炉灶边没有摆咸菜或奶茶,显然在她来之前,他正坐在炉灶边一边烤火一边干啃馒头。 她便拉住他手腕,“走,去我家吃饭。” “我——”阿木古楞被拽出毡包,瞠目问她:“干啥?” “我们今晚聚餐,有可多好吃的了,我请你吃。”林雪君拽着他往小院外走。 “我有馒头。”他举了举手里还捏着的馒头,白面馒头可香可甜了。 “走啦~”林雪君回头朝他笑。 “那……我先把火熄了。”说罢又挣脱她手跑回去把炉灶里那点可怜巴巴的柴火熄灭,再跑出来时,手里拎了两个白馒头,外加一小碗奶皮。 他虽从小自己一个人生活,也知道去别人家做客不能空手。这些奶皮是他上个月发工资买的,只有它们最拿得出手。 穿过知青小院,林雪君一把拉开房门。 一大团白色的热雾铺面冲出,瞬间将两人包裹期间,在外人看来,两个少年人仿佛是被那白色烟雾中的妖怪吞进房间般。 阿木古楞面前的白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暖黄色的油灯光芒,和香到令他吃惊的食物气息。 那浓郁醇厚的味道仿佛有实质般,一下抓住了他的鼻子,连肚子里的胃好像都跟着跳动了下。 林雪君脱掉帽子大衣后转头朝他伸出手,他这才把自己的羊皮大德勒和尤登帽都摘下来递给她。 羊皮大德勒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边缘被磨得起皮不说,还有几个刮坏的窟窿。林雪君伸手指穿过那窟窿,手指转了个圈儿。 没有爹娘的孩子,衣服破了也没人帮缝补,只能长年累月地穿洞洞服。 再一摸那顶尤登帽,耳朵的地方都被磨薄了,内里的皮毛也掉得所剩无几,戴着恐怕已经不怎么暖和了。 叹口气,林雪君反手将之全挂在门后的衣架子上,转身便推着阿木古楞的肩膀将他按在桌边小凳上。 此刻饭菜都已上桌,五花肉炖酸菜、猪油炒豆角丝、炒土豆片、一碗奶豆腐、一颗醋酸、一盆圆滚滚的大白馒头。充满锅气的炒菜冒着热气,颜色各异的食物将餐桌摆得满满登登。 一群人围坐在四周,捏着筷子摩拳擦掌,大家没开口讲话,气氛却莫名地热烈。 对美食的渴望,在空气中沸腾,是无声的喧嚣。 林雪君第一个拍巴掌宣布开餐,穆俊卿这才接话道:“恭喜孟同志平安从场部回来。” “哈哈哈,那也恭喜林同志成为大队兽医卫生员!祝你早日成为正式兽医!”孟天霞笑着接话。 “别漏下穆俊卿同志,恭喜你成功拜师陈锁义老先生,成为一名木匠学徒。愿你将来变成顶级木匠,能为祖国建高楼造桥!”林雪君高举筷子,说罢快狠准地在酸菜盆里夹了一块儿五花肉。 肉啊!肉啊!她都多久没吃过五花肉了! 记忆中最近的一次肉食,居然是阿木古楞送的一小块牛肉干。 念头转间,筷子也转了向,直接将那一片五花肉送到了阿木古楞盘子里。 “我也要祝贺我自己,成为林同志的助手,以后我一定好好认中药材,学习中药知识!”衣秀玉也凑着热闹笑应,并学着林雪君的样子夹了一筷子五花肉。 大家早就馋得忍不住了,衣秀玉话音一落,就都动了筷子。 阿木古楞望着面前这丰富的晚宴,他从来没接受过这样的盛情款待,以往吃百家饭时,大队里户户都困难,能填饱肚子就行,哪有大口吃肉,且有这么多丰富配菜的时候。 最近两年牧区日子过得虽然好了,可他独自支出门户,赚半个成年人的工分,要买许多许多重要日用品,并没有奢侈地给自己做这么一桌子菜的能力。 何况,他也不会炒菜。 捏着筷子,他盯着盘里林雪君给他夹的五花肉,有些拘谨地、缓慢地将之夹起。 才想着自己作为客人,不能吃太多,这块肉要慢慢吃、细细品,盘子里忽然又被夹进来三块五花肉、两筷子豆角丝、一大块子土豆丝和2粒醋蒜。 抬起头,发现圆桌边的所有知青们都笑吟吟在望他,有的嘴里塞满食物,只能通过眉眼弧度才判断得出是在笑着。 “你多吃点,太瘦了。”孟天霞讲的汉语,也不知阿木古楞听不听得懂。 “再长点个子,可不能跟我一样高。”衣秀玉比了比自己的头,也忘记了阿木古楞是蒙族小孩,不会讲汉语的状况,只学着孟天霞的样子向客人表达善意。 “吃吧,别客气。”穆俊卿摆出自己最为可靠的沉稳笑容,朝阿木古楞颔首,难得地讲了句新学的蒙语。 “把五花肉放在馒头上,再放一点点吸饱了肉香的酸菜,一大口将酸菜、五花肉和馒头都咬进嘴里。你就吃吧,老香了。馒头是甜的、软的,五花肉带点焦香,好吃到灵魂出窍。和着酸菜一起嚼,酸酸香香地开胃、解腻,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林雪君一大串蒙语叽里咕噜地说出来,听得阿木古楞瞪圆了眼睛。 “快吃!”林雪君期待地看着他。 阿木古楞便按照她讲的把五花肉、酸菜都铺在手里的馒头上,然后嘴巴长到最大,一口就把馒头顶盖给啃掉了。口中东西太多,噎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林雪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咀嚼,慢慢的,阿木古楞那两条秀气的长剑眉挑高,又舒展开。闭眼时那条上下睫毛交叉绘制出的线条都忽闪忽闪地向两边飞去了,鼻孔不自觉张大,咀嚼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咽下一部分口中食物后,他眉头又压下,那是用力品味美味、用心享受食物滑过食道进入胃里的饱足快-感的表情。 看别人露出幸福的样子,自己也会觉得浑身暖呼呼地快乐呢。 林雪君见他睁开眼,自己也夹了一块五花肉,如自己所说那般啃掉一大口。用力咀嚼的样子跟淑女二字毫不相干,可她好爽啊,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在无声尖叫: “好吃好吃好好吃啊……活着好幸福啊啊啊!五花肉炖酸菜全世界第一美味!” 桌边每个人都与她一般模样,各个鼓着一边腮帮子,艰难地咀嚼。 不知谁第一个笑起来,大家怕呛到,又忍不住幸福地想笑,便极力克制笑意,脸都憋红了。 炉灶上传出咕噜噜的响声,穆俊卿忙跳起来跑去把煮锅拎起来,又用炉钩子勾起铁圈盖子将炉灶盖住,之后倒了8碗刚煮好的热羊奶端上桌。 林雪君把阿木古楞带来的奶皮子分成八片丢进大家的奶碗里,又从罐子中倒出8块焦糖分给大家,之后用筷子把焦糖搅拌融化。 染上焦糖色的羊奶上盖着奶皮子,散发出奇特的甜香。 她举起自己的奶碗,朗声道: “干杯!祝我们以后天天有肉吃,有奶喝,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在咱们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干出一番事业!” “托林同志的福,我们有奶喝!”孟天霞也双手捧了碗高举。 “托林同志的福!”大家依次重复,随即‘砰’一声碰碗,之后一边吹凉,一边美滋滋地吸溜醇香、现挤现煮的羊奶汁。 明明是喝奶,衣秀玉却觉得自己好像醉了。 他们来祖国边疆,都做好吃苦的准备了。为了边疆建设,变黑、变瘦、变粗糙、饿肚子算什么啊…… 可是,怎么居然能有五花肉炖酸菜、猪油炒豆角丝、焦糖羊奶等这么多奢侈美味呢? 热腾腾的羊奶入腹,所有人额头上都渗出汗。 他们簇拥在桌边,望着热腾腾香喷喷油汪汪的晚饭,幸福到茫然。 都说来支边是受苦的,累归累,可是……苦呢? 有志青年们聚在一起尽情挥洒汗水、大口喝奶、大口吃肉,倒头就能呼呼酣睡,被大队的社员们认可……外面冷风呼呼,他们却坐在温暖的瓦房饭桌边一层一层冒热汗…… 半个小时后,奶足饭饱。 穆俊卿用手背抹了把油滋滋的嘴角,又心疼手背上擦下来这点油星,捏下一小块馒头,擦掉油星后嚼着吃掉——肚子更撑了。 孟天霞挺着圆滚滚的肚子,靠着椅背,头后仰垂着,目光里是高高的瓦房横梁…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快忘记建设祖国的伟大愿望了。 梦想是啥? 志向是啥? 别问,问就是……好吃! 猪油炒的菜,可真香啊~~~ 32.【请看】牛粪包围,不知所措 饭后, 林雪君坐在炕上,头脑混沌地靠着墙,尽情享受饭困时微醺般的感受。 没有电视, 没有网络,大家只能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于是渐渐将大队里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的八卦,都稀里糊涂地聊了出来。 快乐地浪费时间和生命是多么奢侈又放松的事情啊。 穿越前世界纷纷扰扰,吃饱饭是件很容易的事, 想喝可乐就喝,想吃肉就吃, 她竟好像从来不知道,吃饱饭居然是这么的令人满足和幸福。 身在和平盛世,人们对周身的一切都习惯了。 只能感受到变化的人类, 已然察觉不到吃饱、喝足、温暖、平安是件多难得的事。大家只会为不知明天能否发财而忧愁,为房子车子焦虑不堪, 为社会和他人无穷无尽的期待感到窒息。 而在这个国家处在充满希望、朝气蓬勃的‘早晨’的时代,人们感受到的变化不是固步不前,而是今天比昨天过得好, 明天会比今天过得好。 昨天衣不附体,今天有件破布褂子, 人就会幸福。 昨天只能吃土啃树皮,还被奴隶主压榨和殴打,今天能喝粥吃窝窝头, 没有人打自己,就会幸福。 林雪君明明是从物资丰沛的和平年代而来,可近一个月置身生产队驻地, 与知青和牧民朝夕相处,渐渐沉静地融入,也体会到每个人热血澎湃劳作时,对未来怀揣着希望的那种精气神。 在这些人心中,领袖描绘的美好不是乌托邦,那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终将在大家的劳作中来到。 那是必然降临的未来。 林雪君伸手一下一下抚摸在病痛中疲倦入睡的小边牧糖豆,她迷迷糊糊地想,现在是六十年代末,她16岁。 10年后,是70年代末,她26岁,走到人生的青年时代,也正是知青下乡大潮最热的时代,同样是这大潮步入尾声,将迎来高考恢复的时代。第一年恢复时,考官们都不知道到底该给学生们出怎样的题才算难易适中,在那个国家都在摸索的阶段,考入一所好学校并不难。 而如果她已经在第七大队成为了正式的兽医,她或许还能考入首都最好的医学院。国家百废待兴的冲刺阶段,大把好位置都空缺着,毕业就能做精英。 10年后的70年代末啊,如果她能在这10年中,成为整个呼色赫公社最优秀、最有名的草原牧医,那她是否能免招入高校呢? 或者,如果成为整个呼伦贝尔盟,甚至全国有名的牧医,她是不是……可以直接做高校教授,也许她将扮演的就是给考生们出题的角色呢? 26岁的行业顶尖力量拥有者! “你笑什么?”坐在身边的孟天霞忽然开口问。 林雪君这才发现自己正在笑,从美好的白日梦中回神,她忍不住感慨: “人活着到底是精神世界更重要,还是物质生活决定精神生活呢? “在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的环境下,有梦想可以追求,有奔头,有上坡路可以走,被社会和身边人需要,被认可被尊重,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是不是比极端的物质享受更宝贵呢?物质享受的阈值好像有点低……” 在所有高位都被人占住,所有财富都被他人赚取的环境下,没有位置给到自己,没有未来可以拼搏,才是……一代未来人的苦闷之处吧。 年轻人们可能并不真的如老一代人所说的是‘懒汉’‘咸鱼’‘啃老族’。说不定年轻人们并不是怕苦,不是好高骛远,不是穿着长衫的孔乙己,也不是不努力……而是被困在一个盒子里,无处施展。 老板的儿子继承公司,中层们年轻力壮,也一时留不出位置给年轻人。 领导的儿子直升大学,一步上岸做新领导,年轻人还有什么机会呢? 只有蜂拥进有空缺的新兴行业,往死里卷。没得卷的,不躺平又能做什么呢? 林雪君伸出才劳作半个月,就冻皴变粗糙的手指,转头看向靠着自己的孟天霞和衣秀玉: “有希望,人才能忍受劳累辛苦。” 孟天霞琢磨了一会儿林雪君的话,才有些不确定地道:“啥追求啊?我就想吃饱穿暖,天天在被窝里躺着,要多少肉有多少肉吃,最好每天都喝牛奶。还有毛茸茸的衣服穿,那种大开摆的裙子你们见过吗?真漂亮……” “那些算什么啊,都会有的。”林雪君歪起脑袋,“会开拖拉机就能成为整个大队工资最高的人之一,被所有人羡慕,这才宝贵呢。” “那不也是为了赚工资,好买很多吃的穿的吗?”孟天霞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林雪君挠了挠头,她也说不明白,就是忽然吃太饱了,撑得眩晕才胡思乱想吧。她嘿嘿傻笑两声,摇头道: “好像是哦,我也不太明白。” “过几天,你要跟着转场的队伍一起去春牧场吗?”衣秀玉忽然探头问。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 “带着我放牧的二喜叔说,转场可苦了。穿过草原的时候,会长时间处在疲惫和零下四十度的极寒中。晚上没有炕睡,只能围着炉子裹着羊皮大德勒睡觉,冷空气往骨头缝里钻,非得把你冻成关节炎。”衣秀玉有些担心道:“我放牧的时候骑骑走走都觉得屁股疼,转场的时候要赶路,得一直骑马骑骆驼,身体不好的人能把骨头晃散架。二喜叔说之前常有在转场路上被累死冻死的老人,好多牛羊都会因为走不动掉队而死在草场上,像咱们这样的年轻人据说也很难熬的。你不能不去吗?” 林雪君想了想也觉得害怕,转场的路上大家能带的物资有限,动辄十天半个月的在积雪草原上跋涉搬家,能把人吹掉冻掉几层皮。 可是…… 林雪君想到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去一个兽医被尊重的地方’,又想到了自己将要在大队打拼的十年甚至更久的未来,和二十年后将迎来的90年代…… 等到了那个时候,她要积攒够资本,才能成为风起云涌时代中最靓的弄潮儿,抢到足够大的蛋糕。 那是她的希望,她希望在时代的转折口不要被丢下。 “牧民们世世代代游牧才磨砺成强大的民族,我又不是真要住到春牧场,只是跟着转场,为待产母牛们保驾护航,帮助牧民在春牧场接春羔,这就害怕了吗?” 林雪君忍不住抬起下巴: “领袖说过,我们要承认困难,分析困难,向困难作斗争。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是要经过艰难曲折的。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要去,这才是好同志。转场的辛苦就是摆在我面前的大山,我要跟牧民大众们一齐挖这座山!” 林雪君说罢话,忽然发现身边没动静了。 “?” 转头一望,只见孟天霞和衣秀玉两位女同志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她们眼中饱含滚烫的光,炙烤得眼眶发红,眸光闪闪。她们或细长或柔和的眉都被那热忱的表情压出折锋,显出勃勃英气。 “林同志,你的话真让我感动!”孟天霞一把攥住了林雪君的手,掌心滚烫,五指有力。 “林同志,你是我遇到过思想最先进,最有精神力量的同志!你让我理解了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真正意义,我也要与寒冷和劳累做斗争,到了秋天迎接丰收的胜利!”衣秀玉一骨碌从炕上翻起,跪坐到林雪君面前,拿双手紧紧握住了林雪君另一只手。 “……”林雪君。 傻眼。 一股羞热潮涌而上,她脸烫红得滴血。 不是……那个……她没有…… … 这一天晚上热燥得睡不着觉的,除了知青瓦房里热血沸腾的三个女孩子外,还有吃肉吃到一身火力无处宣泄的少年阿木古楞。 这辈子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和炒菜,他吃得眼泪汪汪,丹田里热腾腾的,浑身充满力量。 大队黑沉的夜晚,他戴好帽子,穿好羊毡靴子,骑上自己的大青马,挎上两个大筐,跑上一片黑蒙蒙的草场。 一脚踢飞一块硬雪,拨一下便翻出个干牛粪,一块一块往筐里塞,装满了便折回大队,在偶尔响起的护院狗疑惑的吠叫声中,他将捡好的牛粪,一块一块码在知青小院瓦房墙根下。 披星戴月,他码得整整齐齐,码得越来越高。 之后,他又跑去山里踢踢踏踏地捡了好多枯树枝,捏着小刀割了几片桦树皮。 天快亮时,他又往山上走得更远了些,每次都背上满满一麻袋的纯净积雪,堆在大瓦房另一边墙根下。 破晓的光挥散黑暗和浓郁晨雾,阿木古楞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毡包倒头大睡。 当林雪君起床出门准备去大食堂打饭时,一转头便看到了一边墙根下堆得满满当当的白雪,以及另一边人高的柴堆和干牛粪。 “???”林雪君呆住,这哪儿来的? 牛粪包围,不知所措。 33.刺猬小狗 清晨步出大瓦房时, 孟天霞还揣着昨天晚上被林雪君鼓舞出的热血。 她伸了个懒腰,决心去找妇女主任额仁花大姐,商量再去第11生产队把那边剩下的牧草都买下拖回来。 她觉得她已经休息够了, 可以再开着承载梦想的拖拉机, 突突突地上路了。 瞧见林雪君站在门口发怔, 孟天霞才注意到左右两边墙根处的积雪和牛粪堆:“这是谁把雪都扫到咱们家门口了?还把牛粪和干柴也给咱了?” “这雪特别干净。”阳光照在白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林雪君面颊也被晃得更白皙清透了, 她抹一把冻得泛红的鼻尖, 捏一小撮雪给孟天霞看。 “好白啊,好像是树尖上的那种雪, 一点土尘都没沾, 用来洗脸最好了。”孟天霞发现这一点,立即稀罕地凑到雪堆前,仔细看来,果然整个雪堆都一样的干净。 “这么多雪,不光洗脸,咱们几个洗澡都够用了。”林雪君睁大眼,与孟天霞对视时,眸光渐渐闪烁起兴奋情绪。 孟天霞也高兴地瞪圆了眼睛,她们来支边后,都一个月了, 还没洗过澡呢! 头发脏了痒了勉强可以洗洗,也不怎么舍得用水,往往肥皂泡还没冲干净,就不舍得浪费水了。 如果可以洗澡……哇,热水流淌在身上,把黏腻干皴的感觉通通洗去, 头发清爽蓬松,通身都闻起来香喷喷的…… 两个女孩子忍不住干咽了下,向往! “你去打饭,我去男知青的毡包问问是不是他们背回来的雪。”孟天霞说罢便风风火火朝院外跑去,一大早就发现这么多东西,难不成是穆同志他们通宵未睡帮弄的? 这……这也太够意思了吧! 二十分钟后,孟天霞赶回来,一进门就朝林雪君摇头:“不是知青们做的。” 三个姑娘沉默了一会儿,便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林雪君从炕上跳起来,披上羊皮大衣,出门便奔着阿木古楞的小毡包去了。 她站在毡包门口轻声喊人,里面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动。 退后仰头望,毡包顶的烟囱也不冒烟。 伸手去推作为毡包门的羊毡帘子,借着投射进去的晨光往里探看,便瞧见床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 蒙古族人放牧时常需要在外睡觉,便会脱掉靴子做枕头,把蒙古袍里的羊皮裤子向下拽,包裹住脚后弯折掖在脚下。尤登帽的耳朵拽下来系好,扎好蒙古袍后褪去袖子,相当于仰躺着钻在羊皮裤和羊皮大德勒里便是一宿。 如今阿木古楞就是这样睡的,他的炉子早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人仰躺在床上,裹着羊皮蒙古袍就像睡在睡袋里一样,只靠着自己的体温和‘睡袋’保温。 林雪君阖上羊毡门帘,转身折返小院,捡了一捧干牛粪回来,钻进小毡包后将干牛粪塞进炉灶,小心翼翼地点燃。 炉灶里逐渐亮起火光,她才直起腰。 转头去望,少年仍睡得很沉,狼来了把他叼走可能都扰不醒这酣梦。 扯了下唇角,她又悄悄步出毡包,将毡帘子关得严丝合缝才离开。 走到知青小院后,林雪君回头望望,小毡包顶的烟囱口缓缓冒出缕缕烟雾。她迎着晨曦笑了笑,推开大瓦房的门,一猫腰钻了进去。 …… 昨夜林雪君睡得并不算很安稳,她心里惦记着小边牧糖豆,时不时醒来便去炕尾看一看。 小狗有时会冷得抽动四肢,还是有些发烧,她便继续给它灌温糖水和一直温在灶上的汤药——几乎是隔3个小时便喂一次汤药,强势维持着小狗的体温等状况,一丝不苟地与病魔斗争。 早起时小狗状态又好了一些,吭叽时的声音比昨天响亮,尾巴也会擦着炕布缓慢摇晃了,只是又有了神经抽抖的毛病。 它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抽动后腿,停下来时,又望着她竭力摇尾,好像是知道她在努力救它,于是抓住所有机会,向她表达感激和亲切。 它也在努力地求救,渴望活下去。 林雪君坐在炕边又给它测了次体温,比昨天降了些,但还是轻微烧。 取了酒精擦拭它耳朵、脚心做物理降温后,她给糖豆灌了退烧和健胃护肠的汤药。 糖豆体温往下压得算比较及时,开始救治起便没烧得太狠过,不应该会有神经症状。估计还是之前病拖得久了,现在虽然汤药灌下去,但一些深藏的问题还是延迟地冒了出来。 “它是在抽搐吗?”衣秀玉担忧地蹲在炕边。 “嗯。”林雪君只得取了药箱,将几根银针做了消毒处理后,在糖豆身上摸索起来。 因为它病得足够虚弱,基本上没什么挣扎的力气,她便没有做过多的保定措施,找准穴位后,直接给它上针。 因为糖豆主要是后肢抽搐,便取选百会、环跳、后三里、阳辅、解溪、后跟、六缝趾间等穴。 林雪君扎的快、狠、准,扎针时表情专注,眉头不自觉皱紧,透出几分威严之色。 衣秀玉蹲在炕边,仰头看着林雪君这表情,不由得生出些许敬畏之情,又渐渐露出艳羡之色。 林同志这个样子好有魅力,她也想变成这样。 孟天霞刷好碗也围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林雪君给狗扎针——她还从没见过针灸呢,更不要提给狗针灸了,听都没听说过! “狗也有穴位吗?”孟天霞不可思议地问。 “当然了,猫也有的,牛马羊也有的。”林雪君扎好最后一针,舒口气,收手甩了甩手腕,转头对衣秀玉道:“你看着点糖豆,不要让它乱动。” 走到桌边,林雪君提笔抽纸,写了篇中药口诀: 【识得千里光,全家能治疮。家有地榆皮,不怕烧脱皮……若要皮肤好,煮粥加红枣。血虚夜不眠,米粥煨桂圆。】 走回炕上,她将口诀递给看守糖豆的衣秀玉,叮嘱道: “这是20句中药口诀,你先背下来,以后慢慢还有很多要背。” 见衣秀玉小心珍重地接过口诀,林雪君才又道: “回头我再带你认这些药材。” “知道了,我一定尽快背好。”衣秀玉粗略扫过一遍,随即仰望了林雪君用力点头,表情格外坚毅。 一个十五岁的懵懂少女露出这样的表情,有点可爱,林雪君忍不住揉了揉衣秀玉有些乱的刘海。 “你今天就在家里看着糖豆、背口诀,我一会儿去大队畜棚做一遍基础检查,见大队长商量一下转场的事。”林雪君又指了指灶上温着的羊奶和药汤: “你隔半个小时就给糖豆喂几口温糖水或羊奶,别让它渴到。隔3个小时,给它喂一次降温汤药。 “半个小时后,我会回来给糖豆拔针,这期间你都别让它乱动。万一哪根针掉了,也没关系,其他的针继续扎着就行。” “我知道了,林同志。”衣秀玉一一记下,又乖乖给林雪君重复了一遍,几乎一字不落。 一想到林雪君同志就要跟着转场的队伍去草原上吃苦了,衣秀玉就有些不忍心,“为什么就不能在附近放牧,非要转场呢?” “牛羊如果一年四季都在这附近吃草,草一直被吃,恢复不过来,草原就会沙化。 “没有了草原,也就没有牛羊,那就完了。” 林雪君笑着解释道: “所以草原人民才选择游牧的方式啊,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喜欢东奔西走、一直搬家吃苦。 “现在大家的规律就是,春天去更远的草场给牛羊增膘,春牧场附近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又要搬去夏牧场,好让春牧场恢复恢复。 “夏牧场得选择靠近水的地方,让牛羊在炎热的夏天多补充汗液流失的水分。还要选择北边凉快的草场,不然牛羊中暑也会死的。 “咱们冬驻地这边的草最好最肥沃,所以冬天最艰难的时候就来这边放牧。让牛羊有个避风的地方呆,还有草吃。 “又因为背靠大山可以进行伐木、春夏秋季去山上放牧等,所以咱们生产队才选这块冬牧场做了驻地,让不放牧的社员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 “场部每年都给咱们生产队下达伐木之类跟山林相关的任务,留在驻地不需要游牧的人,也不见得就更轻松。” “林同志知道的好多啊。”衣秀玉听着听着不自禁露出羡慕和敬佩神情,“我的任务就是搞明白这些草药,同时配合生产队的各项临时工作。” “我来之前读了些书,这段时间也老听牧民讲嘛。”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她上一世可是出生在草原的,耳濡目染都当这些知识是常识了,“加油加油!” 笑着鼓励地拍了拍衣秀玉肩膀,她才起身去穿羊皮袄子。 孟天霞跟她一道出门,两人一个去畜棚,一个去找妇女主任,拐出小院行了4分钟才分道扬镳。 待她们离开后,一个古怪的人影从小院斜前方的樟子松后探出头,垫着脚尖潜进了知青小院。 这人穿着身看不出颜色的厚棉袄棉裤,戴着顶雷-锋帽,围巾将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晨雾中眉眼模糊,看不清模样。 她悄悄跑到瓦房窗下,因为被过多的牛粪堆隔开了,没办法贴窗往里看,只能踮脚探头,企图瞅清楚屋内状况。 可她挪了好几个地方,都因为距离远或窗上封的厚厚霜花而一无所获。 远处有踩雪声响起,似乎有人正往这边来,她只好抱着膀、缩着脖子快步跑出小院。 一团阳光忽然穿透晨雾照在这人身上,她恰巧抬手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推开厚围巾,露出大半张脸。 竟是采购员包小丽。 她绕离知青小院后,仍时时不甘心地回望,嘴里念念叨叨: “也没见到小狗,不知道是死了在屋里还没带出去埋,还是已经藏在蒙古袍里带走了……” 回头还得想办法打听打听,那小狗到底救没救活啊? …… 本该给林雪君打下手,一起去畜棚的阿木古楞,直到日上三竿才睡醒。 睁开眼,他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圆顶毡棚,恍惚了好半晌才意识到今天的小毡包里不是黑漆漆的。 他的毡包太小了,并没有天窗。 怎么会有光? 刷一下转头,炉灶里虽微弱却红亮亮闪烁的火光在轻轻摇晃,仿佛有一个燃烧着的小精灵在灶洞里翩翩起舞。 毡包里不像以往只有寒得人打哆嗦的清冷空气,而是弥漫着缕缕暖流,使他手脚和面颊都难得的温热。 空气中流淌着牛粪燃烧时特有的焦苦味,阿木古楞忍不住深嗅。 忽地,他身体往下一沉,人出溜进蒙古袍卷成的粽包里,使羊皮袍领盖住头面,藏起了他颤动的表情。 34.我方兽医需要爱护【2合1】 大队靠山的一个瓦房门打开时, 内里隐隐有鸡叫声传出。 妇女主任额仁花的丈夫是汉人,从3年前就开始养鸡,冬天冷, 6只母鸡1只公鸡都养在屋里。虽然味道不怎么好闻,但有鸡蛋吃的时候可就香了。 今天的大会在额仁花家开, 屋子里炕上炕下坐着8个人,除了大队长和妇女主任外, 还有将留在驻地的农业专员、林业专员,会去春牧场的牧民老代表,以及对草原天气、草场等了若指掌的努图克沁(管理家乡的人)庄珠扎布老人。 在蒙古族的概念里, 任何水草丰美的地方都可以称为‘努图克’,也就是家乡。 而努图克沁就是每个部族里负责寻找下一个牧场的人, 他往往要对整个草原有非常高的了解。 站在风里嗅一嗅,他就知道哪里的草好水好。 相传蒙住努图克沁的眼睛, 把他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摘下蒙布, 他只感受下风、温度、脚下的几根小草和泥土, 就能知道这是哪一片草原,适合什么牲畜、可以承载多少牲畜。 在第七大队, 他们的努图克沁就是庄珠扎布老人。 这半个月里, 他带着大队里几位精干的牧民, 已经去过好几片草场做视察了。 草场返青情况、狼群分布、草场各种草类情况、草场温度恢复状况、积雪和地下水状况、河流状况等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调查。 最后拟定了4个区域作为第七大队的春牧场,接下来十几户人家中的几十位牧民, 会分别领走未出栏的年轻公马群、儿马群、揣驹子的母马群、未出栏的年轻公牛群、揣犊子的母牛群、揣着春羔的母羊群,以及刚生冬羔的产奶母羊和羔子群等,分批地出发搬去他们划定的不同草场区域,并暂时驻扎开始游牧。 留在冬驻地的汉人也会各领一些牲畜, 返春后,在被围起来的山上放养。 这些牲畜可能是工作马、工作牛、驴子骡子和不适合转场的弱畜、少量的猪鸡鸭等。 “兽医卫生员林雪君同志,就跟第二批转场队伍吧。 “乌力吉领上揣犊子的母牛,等分道扎包的时候,再让林同志跟着乌力吉家扎包住一段时间。 “不到一个月吧,牛犊子也就生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林同志再回大队驻地。” 大队长一边讲一边跟大家分析: “林同志回驻地的路上,还能顺路去巴虎家扎包的区域,可以再看看产春羔的羊群。 “牛羊和马应该都在这段时间产仔,苏伦大姐那边产驹子的马如果有什么问题,骑着马赶路到乌力吉的草场或者巴虎的草场找林同志也近,这样一来,转场之后接春仔的牲畜应该都顾及得上,这样安排行不行?大家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我想把前两天难产的母牛巴雅尔和犊子都留给林同志,这样等林同志在春牧场帮我们接生完牛犊子回来,就能帮忙照看我的巴雅尔了。它们跟着转场,怕是走不下来,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乌力吉用蒙语道。 “行,那过后你把牛牵到林同志院子里去。”大队长点了头。 “那我之前棚圈里难产的母牛和犊子也给林同志牵去呗。”前两天因为学林雪君扯犊子、被母牛踹到命根子的赵得胜也提议。 “行。”大队长再次点头。 “转场多辛苦啊,林同志刚来驻地就生病,我看她瘦叽叽的,路上扛得住吗?别病倒在路上。”牧民老代表有些担心。 “我也有点担心。” 妇女主任额仁花也表态: “前几天我跟着拖拉机回场部,听说好几个大队都因为疫苗打得不及时,死了好多冬羔。 “各个大队的人都反应今年开春太冷了,冬羔死了一茬又一茬,全被拉去场部做羊羔皮呢,损失可大了。 “咱们大队冬天虽然死了不少,冬羔也有死的,但跟其他大对比,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有人都盯着额仁花,听她分享在场部带回的八卦。 “场部的兽医根本忙不过来,远的大队赶过来场部找兽医,连影都见不着。 “往往是兽医今天在第三大队给羊羔子治病,还没回场部呢,又被第五大队给拉走了救急。 “我想打听兽医们在第几大队,都得不到确切的消息。” 额仁花喝一口水,继续道: “十一大队今冬损失最惨重,他们现在就寄希望于冬羔和春羔能接好了,不然整个大队要喝一年的西北风。 “他们特别害怕冬羔生下来得羔羊痢疾啥的,这病多厉害啊,两天就能把小羊羔死绝了。 “就算没得羔羊痢疾,打不上疫苗,等春羔生下来的时候,一群羊羔放一起,都是抵抗力差的牲畜,得防着多少病啊? “他们好几拨人跑去场部堵人,我碰见他们大队长的时候,他都在场部呆7天了,一个兽医也没见着。 “赶去第二生产大队找人都没找到。” “咱们这有林同志,就没那么揪心。”乌力吉听得有些激动,站起来大声道。 “可不是嘛! “而且林同志不用往其他大队跑,她就在咱们的牧场上,需要的时候她一直在。 “就算在春牧场上,也比场部近得多。 “更何况她愿意跟着转场,能亲自守着牛羊,母畜难产她会治,羊羔痢疾她能防治,知道啥时候喂什么药。 “她还有好几种驱虫汤药,说能给不同状态的牲畜用,还能治不同的虫病。 “母畜仔畜有啥头疼脑热的,有兽医卫生员在,咱就不怕。” 额仁花说着也有点上了情绪,举着茶杯站起身,转头环伺一圈儿与会众人,又继续道: “别的大队最近有跟知青处不来,闹得知青写联名状要离开的。还有知青跟本地人打起来的。” “知青们毕竟是外来的,不适应也正常,反正咱们大队没排挤知青。”大队长立即道。 “这我知道,可是咱们光不排挤还不够。 “你们看,孟天霞同志能开拖拉机,咱们回头就能再去场部买一辆回来。咱们这边地广人稀,好东西不少,场部供销社仓库里好多物资可以给大家买,可是运不回来。 “现在有两个司机,牛奶羊奶能及时运出去卖到供销社,供销社的东西也能多多地运回来,咱们效率提高,生活也能更好。 “林雪君同志也是一样,都是咱们大队重要的技术骨干。 “我这两天就害怕林同志跟着转场会生病,也怕林同志嫌太苦了,呆不住也要回北京。 “你们说,咱们是不是得想点办法,把人好好地照顾起来,稳稳地留在咱们第七大队。” 额仁花不由自主地在炕边来回踱步,仿佛担心那些不好的事真的会发生一样。 “这次转场,你和我都没办法跟队照应。”大队长与额仁花对视,有些为难。 草原环境就是这样,总有风雪的嘛,他们又不能不让刮大风下大雪,那能怎么办? “我亲自跟着第二批转场队伍呢,我会的汉语多,我来照顾林同志。” 庄珠扎布老人放下茶碗: “给林同志配一把□□,再给她安排一个毛驴车,让她累了就躺在车上休息。 “到时候多带点吃的,一定让她吃饱吃好了,多多睡觉,多多休息。” “我也照顾林同志。”乌力吉听罢,表情严肃地跟着表态。 “我也照顾林同志。”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少年闯进来,关紧门后靠着门板,开口朗声道。 一群人往门口看去,见是阿木古楞,大队长皱眉问: “你咋来了?” “我还以为林同志在这里,过来找她的。”阿木古楞最近都在给林雪君打下手,今天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四处没找到林雪君。 “转场的时候,咱们大队的学校就开课了,你得留在驻地,上午学文化课。”大队长摆摆手。 大队里只有一个蒙汉语言都会的女老师,她自己住一个大瓦房,白天的时候当课堂用,给大队里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上课,语文数学之类的课都她一个人讲。 扫盲运动开始后,不光孩子们要上学,不忙的时候,大人都得去认字。 边上的牧民老代表听过大队长的话,以为阿木古楞的事儿这就算敲定了,便又将话题转回来: “我建议给林同志涨工资,咱们今年冬羔如果都能保住,春羔也接得好,就会比去年的仔畜存量高近三倍。 “这个成绩就太惊人了,比去年最厉害大队的效益都高一倍呢。 “要是这样,我们大队出一个月四五十块钱养一个兽医卫生员,值的!”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笔账,震惊地抬起头。 今年他们的冬羔都打上疫苗了,几种对羔子威胁最严重的病都不会得,活畜率一定比去年高的。 想着想着,牧民老代表竟觉得身体开始发热,有点激动。 “要是真能达到比去年留畜量高三倍,我们明年的出栏数量(售出数量)……得是多少?”赵得胜一下从炕里站起来,头顶着房梁,看着大队长的眼睛都瞪成铜铃了。 有一句老话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就是说牧业养牲畜风险太大,动物卖掉之前都不能算钱,因为搞不好就忽然全死了,一夕之间,全成梦幻泡影,多可怕呀。 要是有人能让带毛的牲畜安安全全长大,健健康康出栏,那……那也太……太好了吧! “50元也值。” 萨仁阿妈双手捧着茶碗,想起去年自己照看的马匹因为肠套叠死了十几匹。那都是准备送去中原地区给农业做支援的,各个都是健壮的好马,可以骑,可以拉梨拉车……结果一个星期内都没了。 她前天问过林雪君同志,对方说这种病也叫腹膜炎,可以通过一些方法预防,病了之后也能用中药解表、针灸止痛,打针救治。实在严重,开刀手术也有一定几率治好。 萨仁不懂那些词汇,就记住了林雪君说能治。 她回家后自己坐在床上想起这事儿,还不自觉抹了好半天眼泪,悔恨去年林雪君不在大队,没有人救她辛辛苦苦喂养的好马驹。 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马驹死之前疼得踢蹬磨牙,眼睛里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她只能干看着,啥也做不了…… 阿木古楞见大家又聊起来不理他,一步上前更大声地据理力争起来: “我要一起去转场。” 林雪君敲门走进来时,阿木古楞正虎着脸大声跟大队长争执。 她站在门口看看阿木古楞,又看看屋里围着的大人们,一时也没急着往里走。 阿木古楞原本正梗着脖子与脾气同样火爆的大队长吵架,忽见林雪君走进来,一下便哑了火。 他涨红的脸刷地转白,咬着牙气得像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继续骂人。 大队长可不管他的小心思,见他不吭声了正好,噼里啪啦又将阿木古楞批评了一通。 学文化课是正事也是大事,这一代牧民想过好生活,需要科学放牧科学养殖,都得好好学习。 林雪君听完大队长的话,才明白过来他们一老一小在吵什么。 垂眸沉思几许,她微微一笑道:“大队长,我觉得阿木古楞跟着我一起转场也不是不行,路上我可以继续跟庄珠扎布老阿爸学蒙语,用学来的蒙语教阿木古楞语文和算术,我还能教他些基础的兽医知识。之前我给羊打针,阿木古楞看了两天就学会了,连怎么找血管都知道。我说过一次的中药药效,隔好几天问他,他还能记住……说不定再教一年,咱们大队能有我和他,两个兽医卫生员呢。” “。”大队长反驳的话原本都到嗓子眼了,忽然听到‘两个兽医卫生员’,这可能性震得他眼睛发绿。 别的大队一个兽医卫生员就难找,他们大队能有俩? 那也太美好了吧! 这……这谁能拒绝得了啊。 “那行吧。”他终于泄了气,松了口。 阿木古楞转白的脸色又变得通红,他低呼一声,举起右手朝林雪君拍去。 林雪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匆忙举起右手去迎他的拍击。两个巴掌相撞,她被拍得倒退了一步。 这少年个子不高,劲儿倒不小。 “我路上一定把林雪君同志照顾好。”阿木古楞挺起还不甚宽阔的胸膛,昂头保证。 林雪君听得有些疑惑,怎么就成了肩负照顾她的任务了?她有啥需要被照顾的啊? “林同志,等你从春牧场回来,大队给你涨工资。”大队长将烟袋倒扣了往木桌上敲击两下,目光扫过屋里众人后,点头向林雪君承诺道。 “真……真的吗?”林雪君有些蒙,她来这里找大队长就是想跟他谈转场的事儿,路上还脑补了一肚子的腹稿,准备好好给大队长提提建议的,比如—— ‘出发前准备好酒精、破布等,如果牲畜出现倒卧不跟队的状况,她有奇招。’‘路上要带的中药有哪些,各带多少,以备不时之需。’‘转场路上哪些事一定要对牲畜做,哪些事一定不能让牲畜做,可以提醒每一个转场的牧民记住要诀。’等等, 怎么……还啥都没说呢,对方就已经要给她涨工资了? 挠挠脸,她不解地环伺其他人。 发生什么事情了? …… 转场大会的后半程,林雪君加入进来,以保护牲畜的兽医卫生员身份,与其他会参与转场的人沟通了许多安排。 大队长也将他们商量好的事跟她讲了几件,大家一一领会后,便散会各自去做准备。 林雪君跟阿木古楞并肩折返,谢过他帮她们准备的柴和白雪。 阿木古楞不好意思被谢,低头听了几句,居然就拔足跑了。 林雪君眼睁睁看着他翻过不知道谁家的院子,穿近道眨眼消失不见。 真是哭笑不得。 回到大瓦房,林雪君立即去检查小狗糖豆的状况,见它病症没有恶化,总算舒了一口气。 药不能停,还得继续巩固和治疗,不然病根未除,一停药病状又会出现,还可能加剧病症。 “神经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不需要再针灸。我调改一下药量,你来煎药。”林雪君走去桌边开好单子后交给衣秀玉。 “没问题。”衣秀玉乖乖牌地站在林老师身边,像等首长指示的兵蛋子。 房间内只有钢笔书写的声音,原本很宁静,窗口处却忽然响起好大一声牛叫: “哞!” “???” “?” 林雪君和衣秀玉齐齐抬头,不解地看向窗口。 便见一个牛头正隔着窗玻璃与她们大眼瞪小眼,见她们一脸傻样,还不满地甩了甩脑袋,仰起头又很大声地哞哞叫。 大队的牛都在棚圈里,怎么会出现在她们院子? 快速书写好药方交给衣秀玉,林雪君戴上帽子推开瓦房门。 一头大牛被拴在窗下,它身后还跟着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牛犊子。 这不是她接生的第一对母子嘛。 林雪君朝它们走过去,母牛转头看她一眼,便又好奇地往窗户里望。 小牛犊认得林雪君,绕过母亲后蹭到林雪君脚边,仰起头追着林雪君的手舔。 “可能有点缺稀有元素。”林雪君摸摸小牛毛茸茸的脑袋,准备回去抓一小把盐给母牛吃。 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这牛怎么来她这儿的? 走到院门口张望,忽见乌力吉大哥背后背着一大捆、怀里抱着一大捆、拽着的爬犁上叠着两大捆,超多草料,大步流星地竟是朝着她这来了。 走到近前,乌力吉绕过她,二话不说将草料堆在院子篱笆下方,整整齐齐还能挡风。 “转场不方便带着,给你养。”乌力吉说罢,不等林雪君回应,转身折回去继续搬草料。 林雪君追出去想具体问问,另一边赵得胜又牵来两头牛,也是她接生的。 小牛犊子远远看见她,就尥着蹶子朝她跑了过来,像条个头过大的狗。虎头虎脑的,哞哞乱叫,跑到林雪君身边绕着她转圈圈,也像另一头小牛一样舔她的手。 “给你送牛来了。”赵得胜说着便把牛往她院子里牵。 “哎?”林雪君惊大眼睛。 “你等着,我回去把草料也给你搬点过来。”赵得胜拴好牛也像乌力吉般折向自己家。 林雪君再忍不住,拉住赵得胜忙问了个一清二楚。 “居然没给你讲啊,哈哈哈,我们都给忘了。”赵得胜拍着脑门,哈哈大笑,“你养着吧,牛奶先可着你自己喝,喝不动的再往仓库里送,大队长说了,得让兽医卫生员吃好吃饱。” 望着赵得胜佝偻着腰、揣着手渐渐走远的侧影,林雪君回头看向院子里与她对望的四头牛。 “哞哞哞……” “哞~” “哞哞……” 瓦房里的两头羊听到了牛叫声也跟着凑热闹,隔着墙将咩叫传出: “咩咩咩……” “咩~~~” 仔细去听,好像还有小奶狗的吭叽声。 林雪君挠头,忽然之间,她们的女知青小院变得好热闹哇。 而且赵得胜大叔和乌力吉大哥来送牛后,也让她尽情喝牛奶,现在她又有羊奶又有牛奶…… 怎么觉得,她像院子里的四头牛和两头羊一样,成了需要被喂养的动物呢? 耳边忽然热乎乎的,转头便对上乌力吉大哥家的母牛巴雅尔的大牛眼。 它把鼻子凑到林雪君耳侧,噗噗地喷热气儿,蹭了蹭她面颊后,居然将下巴搭在了她肩膀上。 好重一颗牛头。 林雪君肩膀被压得下沉,手伸到牛头侧,终于没有推开它,而是在它脸侧的卷毛上用力搓抓了两把。 母牛低低地哞了两声,仿佛撒娇一般。 林雪君喉咙里忽然逸出一串笑,没有人在讲笑话,却还是笑个不停。 她歪了脑袋也去蹭牛头,一牛一人站在瓦房檐下,莫名其妙地腻呼起来。 “哞哞哞~”两只小牛也过来凑热闹,拱左拱右,竟将林雪君环困在了墙根牛粪堆前。 两步外还有一只母牛,一边啃草一边围观,时不时幸灾乐祸地甩甩尾巴,仰头哞两声。 寂寞的寒冬,热闹的女知青小院。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林雪君被三只牛壁咚了。 35.语言的天才【2合1】 月上樟子松枝头。 女知青瓦房的烟囱中先有含了中药味的炊烟, 接着又开始一大团一大团地炊烟不断。 那些烟气,将后山枝头上的落雪都熏化了,有小松鼠循着暖气奔来,或站在靠近瓦房的枝头, 或坐在房檐顶, 大眼睛贼兮兮地四望, 防备着黑暗中的危险。 屋内,林雪君喝掉属于自己的一小碗牛奶,之后便在灶边布置出了个衣挂、水盆架子等作为支撑, 旧布搭围出的私-密空间。 大木盆放在地上,边上摆个小马扎,手巾、肥皂等准备齐全,林雪君便跑到灶边去端热水壶和暖瓶。 水壶里的水倒入雪盆中, 里面堆着的白雪被热水融化,很快便兑出满满一盆热水。 热水中沸卷起几根松针, 再看,又会发现小松鼠的口粮:饱果的松塔、带皮的榛子, 全被煮在沸腾的雪水中了。 别人有玫瑰浴、牛奶浴, 她们有‘大山浴’‘兴安岭浴’‘小松鼠的口粮浴’。 水中没有氯的味道, 满满都是大自然的特殊香气。 “我开洗了。”林雪君大叫一声, 阖上帘子便开始脱-衣服。 孟天霞和衣秀玉灌好暖瓶,又去门口取了白雪继续烧水, 剩下的燃料和白雪足够她们每个人都洗个痛快。 潮热的水蒸气汩汩向上, 盘旋在棚顶, 整个房间都暖和起来。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伴随着林雪君的喟叹声。 热水浸湿长发,温热暖意熏蒸皮肤。手指捞起热水按摩过头皮, 打出泡沫,尽情地搓洗。洗去痒意等所有不适。 冲洗过头发的水,再用来给身体做第一遍搓洗。换过新一盆清水,彻底将头发冲干净后,再第二遍擦洗身体。 手巾吸饱了温水,擦拭在久渴的皮肤上。湿暖渗入毛孔,每一寸肌肤都得到了最温柔的呵护。 幸福像肥皂泡泡,不断膨胀,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闪烁彩虹色泽。 林雪君洗完澡,长舒一口气,一边擦头发一边撩帘步出私密小空间,抬屁股便上了火炕。 刚洗好澡,身上暖呼呼的,屁股底下再被火炕一烫,啥妇科病都不可能来找她了,可真舒服。 “轮到我啦~”衣秀玉兴奋地钻进‘临时小浴室’,很快便在里面伴着水声唱起慈溪山歌: “栀子花儿短,代代花儿长,腊梅花每天晚上乘个风凉。喇叭花爱她岁小兄弟,白兰花相送一位美啦娇娘……” 孟天霞坐在炕沿帮林雪君擦头发,叽叽咕咕地聊今天发生的大小事。 温暖湿润的瓦房外,有人正站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 采购员包小丽站在早上偷窥时的那棵树后,仍旧朝着大瓦房探头探脑。 昨天到今天一直没瞧见那只病狗,也没见女知青们带东西出门……到底治没治好呢?难道真的还在治? 那得用多少草药啊…… 仰起头,便见知青瓦房的烟囱里汩汩地往外滚大团大团的白雾,全大队就她们的瓦房炊烟最粗,且连绵不绝,这是烧了多少柴啊!屋子不得烧得老热了? 想象一下女知青坐在炕上直冒汗的暖壶劲儿,包小丽又缩了缩脖子。 晚上的风,可太贼了。 哎呦,她们屋里这么一直不停地烧火,不会是把病狗给炖了吧? 包小丽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只觉得林雪君实在太狡诈了。给个要死的狗子白浪费了中药硬治,治不好了又隐瞒真相,自己把狗炖了吃,怎么能这么坏啊? 这些城里来的孩子心眼儿太多了,太坏了! 树上忽然发出一阵吱吱声,不知是老鼠还是松鼠跑过,几大团积雪掉下来,正砸中包小丽的脑袋。 她哎呦一声,忙一边拍雪一边往自家跑。 知青小院里两头看院牛见她跑走了,才溜溜达达转回墙根,依靠着卧下。 小牛犊便也凑过来,挨着各自的妈妈睡觉。 遥远的地方隐有狼嚎,大队中时不时传出几声低沉的犬吠。 瓦房内孟天霞终于也洗好了澡,林雪君用她的洗澡水给糖豆擦了擦屁股和爪子,将生病的小狗照顾得比好狗还干净体面。 “今天不怎么拉肚子了,也没有再吐过,肠胃治回来,这病基本上就好一大半了。”林雪君将布巾丢进滚烫的水中消毒,望着争气的小边牧,欣慰地叹气。 “真好啊,我们糖豆就快变回健康小狗,再也不用被银针扎得像个刺猬一样了。”衣秀玉笑着应声。 洗澡水因为还冒着热气,她们不舍得倒掉,有的灌了暖水袋放在被窝里,有的用来刷鞋洗衣服,有的倒在大桶里放门口冒着热气挡风。 “糖豆真聪明,知道在你铺了脏布的地方拉尿,不在穆俊卿用木架子给它做的窝里尿。”孟天霞在林雪君抱着糖豆擦拭的时候,检查了下放在炕尾的狗窝,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赃污。 自从糖豆能颤颤巍巍地挪动,它就没在自己窝里撒过尿。 “比小孩子还聪明。”衣秀玉一边给自己编麻花辫,一边坐到孟天霞身边。 “你出发去春牧场前,它能痊愈吗?转场路远艰辛,你总不能带着个病狗。留下来的话,我和衣秀玉又不会治,可咋整。”孟天霞也探手摸了摸糖豆的脑袋,有些犯愁。 “会好的。”林雪君又给糖豆喂了一剂温和的降温药汤,加一小碗养身汤,和小半碗羊奶。 待糖豆全喝完,林雪君将小狗举高凑到面前。 糖豆夹着自己干巴巴的小尾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与她对视。 “以后你好了,也要照顾大白小白。”林雪君朝着门口拴着的母羊和小羊努了努嘴,“你是喝大白的奶长大的。现在喝了大白的救命奶,将来就要做最好的牧羊犬,照顾好大白和所有像大白一样的羊,知道吗?” 林雪君像教孩子一样柔声说话,糖豆大概听不懂,可夹着的尾巴却左右摆了起来。 真可爱! 林雪君一把将糖豆拢怀里,手在它因病而变得不太光滑也不太厚实的毛发上抓了两把。 糖豆喝了一肚子液体,被放在地上没一会儿便尿了好大一泡,之后不等林雪君抱,已自行摇摇晃晃蹭到炕边,扒着土炕仰头等林雪君将它抱回炕尾的狗窝。 衣秀玉和孟天霞看着它的样子都忍不住地笑,奶狗真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东西。 收拾好房间,姑娘们的头发也都干得差不多了。 油灯吹熄,林雪君钻进被窝,脚钻出被子,找到狗窝里的小糖豆,搓了搓它的屁股,小声咕哝: “快好起来吧,糖豆。” “哼唧。”小狗转过头,舔了舔林雪君的脚丫子。 渐渐的,瓦房内所有呼吸都变得平稳,六个匀称的呼吸声交错,与炉灶中的火焰声混合成最催眠的曲调。 草原、月亮、石头和树,也都睡着了。 …… 第二天中午孟天霞就要出发去场部采购新一批物资,穆俊卿提议大家写好家书给孟天霞,托她帮忙在场部把信邮出。知青们来一个月了,生活和工作上都有许多事想跟家人分享,对穆同志的提议积极响应。 早饭后,趁还没开工,7个知青都来到大瓦房,围在桌边写信。 一时间屋内只有笔尖划擦纸张的好听白噪音,大家仿佛回到了读书时光。 孟天霞的信提前写好了,便领了照顾糖豆的工作,坐在炕沿上给糖豆喂奶、喂中药。 糖豆虽然还偶有喷嚏,但精神状态已经恢复许多。而且食欲转好,喂奶给它的时候,它还会吭吭叽叽地摇尾巴,主动讨要更多的奶喝。把奶碗放在地上,它也会自主舔食了。 尤其今早量体温时已经不再发烧,之前干干的鼻头也变得湿润,身体状况大为好转。 孟天霞喂好狗,将它的窝放在地上,方便它自己跑去门口上厕所,或者有精神的时候能在屋里溜达溜达。 她自己则在柜子里翻腾了会儿,找出一个用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并几份报纸,一起放到林雪君手边。 信才写了一半的林雪君抬头,“什么东西啊?” “给你的。”孟天霞掀开纸包,对里面放着的羊绒围巾道:“是我妈亲手织的,特别暖和,你转场的时候围着它。” “你开拖拉机的时候也很冷的,这么贵重,我不——”林雪君忙要推脱。 孟天霞却按住围巾道:“你从春牧场回来再还给我。草原上风贼大,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拿着戴。” “谢谢孟同志。”林雪君伸手摸了摸羊绒毛巾,触感细腻,软乎乎毛茸茸的,特别舒服。 “咱们就别说这些了,聚餐时用的猪油、酱油和菜啥的都是你的,你声都没吱一下,我心里记着呢。”孟天霞又指了指桌上放的另外几份报纸,介绍道:“这是我在场部买的报纸,你到了春牧场要是寂寞,就读读报,也能有点滋味。” “好。”林雪君没再说谢,只珍惜地将几份报纸展开扫视过,又重新折好。 这个时代家家户户几乎都没电视机,收音机也是稀罕东西,人们想了解新闻实事,多半靠报纸。因为纸张珍贵,好多大报业都发生过印刷量提不上去的情况。也因为纸少,有时城市里买报纸还需要配额。 在草原上能看到这么多报纸,也算很享受的事了。 她将报纸折好放在围巾上,摆到左手边,准备继续写信。目光收回时,不经意地掠过上面刊登的投稿地址。 林雪君微怔了下,忽然想起自己抽屉里写的几篇文章: 《草原的早晨》《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草原的馈赠——牧区人民公社见闻》 她救治母牛、接生小牛犊,能赚5角钱。 给一些小报纸投稿成功的话,好像也能赚几毛钱的。 这个时代,连领袖都在领稿费,她是不是也可以试着投下稿呢?如果能被刊登…如果能跟领袖的文章一起刊登…… 她忽然变得兴奋起来。 说干就干,她在桌面上一撑,转头便去自己的小抽屉里,取出了陆陆续续无聊时积累的文章。 重新坐下后,林雪君又将自己的文章看了一遍,修改了些句子、词组后,便准备重新用信纸将它们誊抄一遍。 可是低头看看自己的字,她又皱起眉。 86年国家才颁发了最终版的《简化字总表》,并废止了之前的二简字。现在许多字跟林雪君后世使用的简体字写法并不一样。她写写信、写写工作日志时,出现简体字跟当代字型不同的情况,还能说是写了大白字。 但要正式投稿,就不合适出现这种状况了,可是,现在到底哪些字跟后世不同,她还无法完全分得清。 而且,她是从电脑时代过来的,写论文、写文章都敲键盘,既没练过字又很少用笔,书法实在没得看。 这样的字出现在投稿里,就算文章内容ok,编辑也会因为她的文章伤眼睛而退她的稿吧。 挠挠头,她转头朝身边的穆俊卿望去。 卷毛青年坐姿如松般笔挺,手握着钢笔,一笔一划,写出的字方正有型、勾画有锋,特别好看。 馋。 穆俊卿发现林雪君在偷看自己写信,便用左手盖住信纸,在她望过来时谴责地瞪她。 “我不是偷看你的信……”林雪君忙摆手解释,并提出自己想投稿,希望他能帮她誊抄文章的请求,“我不白请你帮忙,半罐焦糖,怎么样?” “……成交。”穆俊卿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头。他快速写好自己的信,才接过林雪君递过来的篇文章。 扫视过她的字迹,他肃容点头: “你自己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好好练习一下书法的。” 林雪君窘得挠头,写好自己的信后便转身离开了圆桌,免得又被他嘲笑字迹难看。 她又给糖豆量了□□温,之后整理起自己去春牧场路上要用的东西—— 焦糖得带着,牧民们煮茶的时候,如果她嫌苦,可以自己放两颗焦糖,为转场的路途增增甜。 新买的羊绒鞋垫得带着,几件最厚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就算裹成球,也得做好保暖准备,兽医卫生员决不能生病倒下…… 她正一边整理,一边思考还有什么能带的,桌边正帮她抄文章的穆俊卿忽然举着她的文章,如获至宝般朗声道: “【黑夜中的群山,如伺机狩猎的玄色巨蟒,蜿蜒爬过地平面。】这句写得真好,这个比喻生动又新鲜,我以前从没读到过。” 林雪君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穆俊卿。 桌上写信的人也纷纷抬头,王建国最先反应过来,跟着感慨道:“文笔真好,形容词用得活灵活现。” “你们听,这句我也很喜欢:【母牛极瘦,骨头将皮支成个空荡荡的小帐篷。】‘帐篷’这个形容词真不错,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穆俊卿将手中稿纸递到王建国面前,继续分享他看到的好词好句: “你再看这句:【我们这些知青,就像一群纸上谈兵的将军,被一箩筐地丢上战场,明明满腹知识学识,却不能驾驭一匹野马。我们看不懂草原上的风,读不懂草坡的起伏,甚至在拨开白雪看到绿芽在雪未化时就萌发,大叹这是奇迹。13岁的小牧民却说,这稀松平常,草原上尽是这样开在冰雪下的花、长在冰雪下的草,春天和温暖还没来,它们已经开始发芽、准备开花——稀松平常啊,草原上稀松平常的奇迹!】” 穆俊卿一边读,一边用手指将桌面敲击得笃笃响,啧啧道: “写得多好,读起来轻快又美好。我也来到草原了,怎么写不出这样可爱的文字呢。” 二十一世纪也就是及格作文水平的文章,在穆俊卿和其他几位知青看来,竟像是优秀作家的优秀散文一样。 好像每一句都是独创的新鲜描绘,都是灵气逼人的好文笔,都需要细细品味和摘抄。 林雪君惊愕地僵直了肩膀,因为被人念出自己写的字句而尴尬得脚趾抠地。 在穆俊卿抖开稿纸,准备继续念句什么时,她一个冲锋撞到穆俊卿面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她通红着脸,羞窘到头发都被热意烘得卷曲蓬松起来。 不! 不要再读了! “你再读,就不用你帮我抄了!”林雪君声音磕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要读就读,明明没有那么厉害的句子,却夸得天花乱坠,我真的会羞耻欲死诶! 她会觉得好像在被讽刺一样啊,名不副实嘛。 “真的写得很好啊,许多句势,遣词造句的节奏、韵律,和用词的方式,比喻的方式,都别开生面,我在之前读到的文章里没有见过。你的文风好新奇,很不一样,很……耳目一新!”穆俊卿拉下她手掌,据理力争。 他不太说得上来,但仍仰起头,表情正经且严肃地向她解释,企图让她明白他绝不是在夸张。 其他知青们也七嘴八舌地应和。 林雪君有些恍惚,难道在大家看来,她写的真有那么好? 垂眸怔了会儿,她渐渐有了些想法。 不记得是谁说过:语言是在演化,在生长的。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文学】【文字】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变化着,这种变化在未来人看来是习以为常的,就像每天照镜子看自己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变老一样。可在过去人眼中,却能明晰地察觉出这种‘演化’。 就像你现在讲话的方式,小时候听到,会觉得有趣有意思一样。 第一个夸女人像鲜花一样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夸女人像鲜花的人是庸才,第个夸女人像鲜花的人是蠢材——这句话里不就蕴含着这种【语言的演化】嘛。 所以,在六十年代的人看来,她这个未来人写的最多算还可以的字句,其实非常有趣非常新颖有文采? “真的吗?”林雪君还有点迟疑,竟还有这种状况存在?她之前一直没想到这一点。 她……好像穿越到一些天才之前,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为‘第一个提及女人像鲜花’的人了。 “当然!”穆俊卿用力点头,接着又要念句什么来证明他的观点。 林雪君见他还要念,忙及时捂住他嘴巴。 穆俊卿被她按着肩膀捂住嘴,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只能睁大眼睛,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情绪。 真的好的东西,必须要分享啊,怎么能害羞不讲呢! 写得这么好,肯定会登报的,到时候也一定能看到嘛。 桌边的其他知青们见穆同志被剥夺了发言权,便依次替穆俊卿辩论起来。 在林雪君阻止穆俊卿念诵后,场面不仅没得到控制,反而愈发热烈吵闹。 本来觉得羞耻的林雪君,渐渐在这些声音中迷失,竟开始接受大家的说法。 羞意褪去,她面颊染上幸福的艳色,开始被此起彼伏的夸赞声虏获。眸光里的耻意也变成充满期待的水光,潋滟生辉。 穆俊卿悄悄抬头,目光描摹过站在身侧的林雪君的面孔,忍不住露出艳照表情。深吸一口气,他低头盯住自己压着稿件的手,指尖一下一下抚平信纸,林同志真的太有才华了,那些文字怎么就那么美呢…… 糖豆恢复精神后,偷偷跑到炉灶口掏炉灰,粘得满脸满爪子炉灰。 被林雪君一行人类吵闹的声音吓一跳,它还以为是自己被抓包。 夹住尾巴,贼兮兮地转头,从炉灶后探出了一颗脏兮兮、灰突突的奶狗脑袋—— 汪? 36.惊天大秘密 因为糖豆还没好利索就开始捣蛋, 孟天霞给它擦干净脸和爪子后,再次剥夺了它的自由,将它塞回狗窝放回炕尾—— “好好躺着养病去!” 糖豆只好前伸了两只小爪子, 可怜巴巴地将下巴搭在爪子上,吭吭唧唧地不动了。 上午九点, 孟天霞便整装准备出发。 林雪君在她出门时,塞了5块钱在孟天霞掌心里, 这是她提前跟会计预领的。 “我马上要去春牧场了, 也没啥花钱的地方, 你到了场部, 看着有啥需要的就买点。回头我去春牧场, 大白、小白、两头母牛、两只小犊子, 还有一个糖豆, 都需要你们帮忙照应。希望我回来的时候, 它们和你们都能胖一些。”林雪君攥紧了孟天霞的手, 不让她拒绝。 “等我空的时候,去春牧场看你。”孟天霞推拒了半天, 倔不过林雪君,只得将钱折得整整齐齐,小心塞进兜里。 这时代日常人家一个月的开销才8块钱,林雪君给这5块可不是小数目。 一个月时间的朝夕相处, 互相依靠的朋友已渐渐处成亲人了。 “队里不让拖拉机上草场,你得骑着马来找我。”林雪君笑着拍了下孟天霞的屁股,两人哈哈笑着走到门口。 大家一起穿上羊皮蒙古袍,戴上毛帽子去送孟天霞。 出门前,林雪君转头看到了站在炕沿上,着急地想跟她们一起出门, 却不敢往炕下跳的小狗糖豆。它急得又是摇屁股甩尾巴,又是伏低头吭吭乱叫。 见到林雪君望过来,它更激动了,张大嘴巴嗷嗷地表达自己想跟随的意愿。 太粘人啦。 林雪君只得折返炕边,一手托住它前胸将它捧到胸前,像个地道的蒙古族人一样,将小狗塞进了领口。将蒙古袍整理整理,把糖豆包裹得严严实实。腰带束紧了,小糖豆就不会从蒙古袍里掉下去——蒙古袍胸口处就是个超大的兜,揣个羊崽子狗崽子完全不在话下。 戴好帽子,单手托住伏在她胸口的小狗,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鼓鼓囊囊的,林雪君忍不住笑。 自己还从来没这么‘丰满’过呢,哈哈。 一推开门,冷风扑面,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时候胸口揣狗的优势就显了出来。互相取暖,可真热乎。 衣秀玉正在院门口等她,她快跑两步跟上,一起朝拖拉机停车场方向赶。 每次拖拉机离开场部都会有人去围观,这次也不例外。 林雪君几人走到时,停车场上已经站了好多社员。孟天霞被围在人群中,有的人问她拖拉机上的杆子是干什么用的,脚下踩的三个铁垫子又都有什么用。有的人问这拖拉机能拉多重的东西,可以装多大的车斗。还有的就只是围在边上凑热闹,揣着手跺着脚,东张西望。 林雪君想到今天跟孟天霞作别,再见面可能要等一个来月,便凑去跟孟天霞聊天。 几个知青凑堆聊送信、买邮票之类的事,其他社员们便不再插嘴,只围着听乐呵了。 大队长和妇女主任等几位大队里管事的人正围着采购员包小丽对单子,确认要买的货品和数量等细节。 搞定之后,包小丽将纸张折好塞进兜里,见有其他社员凑过来,立即望着林雪君几人,小声八卦: “上次孟天霞同志从场部带回来的病狗,人家场部那边的人都说没救了的。这都几天了,也没听说治好的。估计已经被知青们吃掉了。还趁机把中药柜子也弄自己院子里了,哼。” “病狗?你说的是那条狗吗?”看热闹的一位穿红棉袄的妇女揣着手,将下巴往林雪君的方向一指,挑眸瞥向包小丽。 “?”包小丽被问得一愣,转头只看到林雪君背影,并没瞧见什么狗,只得挪了两步走到妇女身边。 这一探头,她脸色瞬间僵住。 只见林雪君的蒙古袍衣襟处,探出一颗黑白相间的毛茸茸小狗头,如果林雪君不是多长了一颗狗脑袋的话,小狗头想必就是那只所谓的‘被吃掉’的‘病’狗了。 喜欢唠东家长西家短的人从来不怕自己传的话被证实是谣言,反正传得环节多了,传得时间久远了,最后必定难以分辨到底是谁最先传瞎话。 冬日漫长,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寂寞,大家能坐在炕头或围在毡包里唠唠嗑,是个成本最低的娱乐活动了。 这样的环境下,难免会生发出一些不那么友好的谣言。毕竟越是耸人听闻越能吸引听众,有的喜欢获取关注的人,或者心思不正的人,甚至会知谣造谣。 包小丽心里对林雪君等人不咋服气,随口说两句也不觉得怎样,更何况她真心觉得自己说的是真事儿——推理出来的也有可能是真相嘛。 可是……被当面这么快地打脸……也未免太尴尬了吧!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哑口无言。 “嘿嘿嘿。” “哈哈。” 站在边上听到包小丽所言的几个社员忍不住笑起来,他们盯着包小丽,一脸看热闹的愉悦劲儿,丝毫没觉得当面嘲笑包小丽搞错事情、瞎说胡掰被当场戳穿,是件不厚道的事。 甚至,他们的笑声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臊得包小丽赤红了一张脸。 “你不是说人家知青们把狗吃了吗?哈哈哈,大变活狗,人家还说那狗是放牧的好手,等长大了,它一条狗就能放上千头羊。哈哈,吃是吃了,又给吐出来了,哈哈哈哈。”笑得最欢的年轻小伙子拍一下包小丽的肩膀,大声地调侃。 “诶?听说那狗没救了?必死的吗?”穿红棉袄的妇女站在包小丽另一侧,转头与那小伙子一唱一和:“应该是救不活,可能使了点什么仙术之类的,比如吹一口仙气儿给渡活了,是吧?” “有道理,这么说的话,包小丽同志没讲错嘛。的确是救不活的病狗,吃中药是挺浪费的。毕竟吹口气就能救活,干嘛还费那事儿煮什么中药啊?”年轻小伙子嘴快地应声,随即哈哈哈哈笑个不停。 “……”包小丽脸色难看地快步跑开,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红棉袄妇女和年轻小伙子甩得远远的。 坐上拖拉机副驾时脸色都还黑着。 “咋了?刚才你们在那儿聊啥呢?笑得好大声。”孟天霞坐上车后,转头看了包小丽一眼。 “哪是我们笑得好大声,是他们笑话我。”包小丽撇嘴。 “他们笑你啥?”孟天霞好奇地打探。 “你之前不是带回条病狗嘛,我还跑去跟大队长告状呢,都要死的狗了,还费力气救它,这不是没事找事嘛。结果被大队长训了一顿。”包小丽越说越气,“这几天我见你们又没动静,想着肯定是把狗给治死了,就跟他们说叨了两句。我说完了才看到林同志蒙古袍里揣着那狗,结果被他们好一通嘲笑。早知道林同志真能救,我就不管闲事了。” “?”孟天霞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嘲笑包小丽吃饱了撑的枉做小人,还是该惊叹包小丽对自己的行为如此坦率。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噗一声笑出来,进而又变成哈哈大笑,摇头对包小丽道:“你啥也不知道,林同志医术可好了,牛啊羊啊的什么都能治。她以前看可多医书了。连卫生员王英不懂的,林同志都懂。你还不知道吧?王英有事没事都要悄悄来请教林同志的,怎么给人开药,怎么给人打针之类的,林同志都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后啊,林同志的事儿你少管,人家的水深着呢,你乱趟什么啊,别把自己淹死了。哈哈哈…” 包小丽恼羞成怒,青着脸抓住拖拉机车座边的护栏,“你,你再说,我可下车了。” “咋地?不坐车去场部,要跟额仁花大姐一样骑马啊?看不把你屁股磨开花。”孟天霞在包小丽胳膊上抓了一把,将对方稳稳按在车座上,又拍了拍对方肩膀,“要多信任同志。而且,遇到不同意见,要辩论,不要背后搞小动作。” “……”包小丽鼻子里喷出好大一股气儿,到底没有反驳孟天霞。 这时林雪君跟大队长他们讲完话,又凑到车边来叮嘱孟天霞开车小心,不能因为学会了、能开了就疏忽。 孟天霞笑应着,又探手摸了摸从林雪君怀里探出脑袋的小边牧糖豆。 包小丽趁机悄悄打量林雪君和她怀里的小狗,狗的配色还是之前那一条的样子,但看起来却像完全换了一条狗似的。 那种破布娃娃般随时会升天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小狗脖子支棱着,脑袋灵活地蹭孟天霞的掌心,圆圆大大的狗眼睛水汪汪的。之前干巴巴灰突突的鼻子也变得润黑润黑的,鼻头噗噗地喷气,湿润的水滴在冷空气中化成小冰粒挂在鼻子边上的毛毛上,像长了一层白胡子似的,很可爱。 还……真给治好了? 瞧小狗那精神头,跟没病过似的,皮毛都有光泽了,还蓬松了许多。 还……真给治好了啊! 啧啧! 包小丽长叹一口气,抬起头忽然发现林雪君在看自己。 想到之前自己做的那些糟心事,包小丽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 “包同志,我还没向你道谢呢。”林雪君忽然开口。 “啊?”包小丽脸刷一下转白,尴尬地攥住衣摆。她死死盯住林雪君的眼睛,羞愤之情慢慢逸出。那浑身绷紧的样子,仿佛只要对方开口讽刺自己,立马便要羞愤跳车。 “多亏你帮我跟大队长提起中药的事儿,现在药柜子放我们仓房了,想抓药、想规划一下中药储备,都可方便了。”林雪君微微仰着头,笑得特真诚。 “……”包小丽嘴巴一扁,犹豫了下,才破罐子破摔般道:“林同志,我现在信服你厉害了!之前都怪我,错看了你,是我不对。以后,以后我肯定配合你的工作,要是有异议,也直接给你提出,绝不在你背后嚼舌根!” 说罢,她像担心林雪君不相信一样,举起右手便发起毒誓: “我要是再给你拖后腿,我就天打雷劈,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 “行了,别在那儿唠家常了,时间不早,出发了。”大队长见她们三个姑娘在这叽叽咕咕个没完,走过来拍拍林雪君,示意孟天霞该动身了。 林雪君却还怔愣着回不过神来,她被大队长拨拉到一边,仍满脸疑惑地望着包小丽,不懂自己道个谢而已,对方怎么还发毒誓呢? 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狠辣的毒誓! … 随行的额仁花大姐骑马先行,孟天霞也启动了拖拉机,转弯拐出停车场。 突突突声中,忽然传出几声哽咽。 孟天霞一转头,发现包小丽居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直拿脏袖子抹眼泪。 “你哭啥?”孟天霞愕然。 “我,我是犯了错,我也要道歉的,呜呜,可是林同志她恨上我了,还讽刺我、羞辱我。呜呜呜,我,等我从场部回来,我给她负荆请罪还不行嘛。她,她讽刺我,呜呜呜……”包小丽一诉起苦来,哭得更凶了。 “?”孟天霞把着方向盘,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忽然遏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爽朗豪放,几乎将拖拉机的车头掀飞。草原风鼓鼓吹过来,将她的笑声扬起,甚至压过发动机的突突声。 “你还笑!”包小丽一下梗住,转头愤愤。更委屈了。 “你是傻子吗?林雪君同志不是在讽刺你,我们真的以为大队长之所以把药柜搬到知青小院的仓房,是因为你跟大队长提议了。林同志还说你高风亮节、以大局为重呢,哈哈哈哈……你自己心虚啥,谁讽刺你了?哈哈……”孟天霞抬起巴掌,啪啪地拍包小丽肩膀。 “你,你手握好换挡杆!别撒手啊!”包小丽大惊失色。 孟天霞忙收回手继续握紧换挡杆,可想起包小丽过于丰富的内心戏,还是忍不住笑。 包小丽扭捏地坐在边上,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一时尴尬得坐立难安。 … 林雪君同其他人慢步走出停车场,望着拖拉机颠颠的屁股,仍觉方才包小丽的反应古怪。 她正琢磨着,前方拖拉机副驾上的包小丽忽然抓着车扶手杆站起身,迎着草原风,回头朝她猛力挥手,捂着快被风吹跑的帽子,高声喊: “林同志,等你从春牧场回来,我给你——我,我请你吃饭,给你买礼物!” 那样子仿佛是正要去参军的小伙子,在向自己的留守爱人表白,大声呼喊等他当兵回来就娶她…… 拖拉机突突突地响,就仿佛电影里况且况且的火车行进声,烘托得这个场面更戏剧化了。 “……”林雪君目瞪口呆地望着被拖拉机载着渐行渐远的包小丽,疑惑成倍上升。 傻子挠头,什么情况? 走在林雪君身边的衣秀玉和大队长都迷糊了: “你俩啥时候关系这么好的?” “她为啥要请你吃饭,还给你买礼物啊?” “?”林雪君摊手,如果她说她也不知道,他们会信吗? 她也想知道为啥啊,她简直好奇得抓心挠肝。 包小丽怎么还当谜语人呢? 话讲一半就跑,她接下来不得好奇得抓心挠肝嘛! 拖拉机的突突声渐渐模糊,那辆一颠一颠的拖拉机载着真相,逐渐驶出了所有人的视线范围。 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从人群头顶飞过,仿佛在说: “林雪君,想知道答案吗?就不告诉你,嘎嘎嘎……” 37.病狗登门 放牧的王建国在草场上遇到了一个第十大队的牧民, 地广人稀的草原上,但凡遇到个活人都会觉得稀奇。 他们明明第一次见面,却像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一样边走边聊尽了各自的人生。他们还未记住对方的名字, 却已经知晓了对方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喜悲,包括各自大队的所有八卦。 夜晚回返时,他带来了这些来自陌生人的人生故事和八卦传闻。 其中包括南边巴尔虎旗的一队知青和兵团炸旷采石时发生了意外,闷雷忽爆, 一位戴破帽子的女知青伤了头, 事后包扎的时候才发现伤口深至脑浆,人没送到公社就没了。 另一个八卦是鄂温克自治旗南的一个生产队向西北方向春牧场转场时,骆驼摔倒在湖面, 坐在上面的人不幸跌进冰湖,高烧转至肺炎, 送回公社医疗站抢救失败, 正值壮年就没了。 这些消息让第七大队忽然沉在忧虑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首批转场的队伍便在全队壮丁的帮助下拆卸住了一冬的蒙古包,拆下来的部分东西要带去春牧场, 另一部分则整理成一堆, 挂上户主名牌,在仓库里存放一个春夏秋,等冬天他们游牧回来扎包时领走继续使用。 大队长一边安排人干活,一边不断检查首批队伍要带的东西、绑行李的绳子是否结实。 林雪君也起了个大早,她赶在队伍出发前, 最后一次对所有马匹、骆驼等牲畜做检查。 粪便状况是否良好,精神如何,有没有出现预示病症的焦躁踢蹬等行为, 眼睛、鼻子、牙齿、耳朵和四蹄是否健康…… 晨风呼呼,一头牲畜一头牲畜地触诊、叩诊和视诊,手冻僵了,就暂时揣回袖口,用温暖的小臂暖手。冰手往小臂上一搭,便是一层鸡皮疙瘩,汗毛也都冷得立起来。 林雪君嘶嘶哈哈地跺脚,缩了脖子躲在马匹身侧挡风。 “怎么样?牲畜们状况还行吗?”大队长刘海、眉毛、睫毛上挂满了白霜,像个白发大叔般走过来,在寒冷中苦着脸问。 “现在状况还行,接下来转场路上,就要跟队的牧民们随时照看了。”林雪君拍拍一匹马的屁股,将它赶走后大声回答。远望背负山一样多行李的骆驼队,她有些担忧地问大队长: “骆驼们扛得住吗?” “……”大队长目光也望着那些负重的骆驼,嘴巴却像蚌一样闭紧了,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天渐亮时,首批队伍终于从大队出发。 坐在马上的牧民都穿戴整齐,做好了迎接路上每一个极寒时刻的准备。 大队长叼着老烟袋,目送队伍离开好久才折返。 吃过早饭,林雪君照例去棚圈做检查时,发现阿木古楞正围着骆驼忙忙碌碌。 凑过去看,才发现他正抱着骆驼的一只脚比比划划。 1个小时后,阿木古楞给骆驼做好了特殊的鞋子——扁扁的宽宽的,像鸭蹼一样,看起来骆驼穿上后能学会游泳。 “它们穿上这样的鞋,就不会在冰面上滑倒了。”阿木古楞认真地向林雪君解释:“骆驼的蹄子太小了,走在冰面上像棍子一样着力点小,又打滑。一旦摔倒了就会四腿劈叉地伏在冰上,想再站起来很难。有了这个鞋,它们蹄子跟冰面的接触面变大,就不会摔倒了。” “!”林雪君听得瞪圆了眼睛,这短短一段话里可包含了许多物理等学科知识,尤其能想能做,动手能力还强,小阿木古楞可真厉害,她忍不住点着头由衷地赞叹。 阿木古楞得意洋洋地搓了下自己冻得通红的脸,之后强行给骆驼穿上了他做的四只蹼鞋。 林雪君跟阿木古楞并肩立着,一起期待地盯着骆驼,等它跑起来,见证奇迹。 可是,2分钟后,骆驼终于不情不愿地穿着蹼鞋动起来了,可是它趔趔趄趄、怪模怪样地走了两步,就开始烦躁地踢蹭。 鞋子是好鞋子,踩上冰面肯定很难摔,只是……骆驼穿上它就不会走路了。 别说上冰面,连走出大队都难。 “哈哈。”林雪君忍不住搂住少年脖子,望着骆驼的样子纵情大笑。 “……”阿木古楞被夹着脖子,盯住骆驼黑起脸来。 “这次失败了,下次一定会成功的。”林雪君拍拍他头顶的尤登帽,安慰过后转头走向棚圈,步出两步后,又回头道: “阿木古楞,我不会因为坐骑摔倒而掉进冰湖的,也不会生病死掉。” 被她发现他做这项研究的原因了。 阿木古楞表情一僵,黑脸又转红。 “我们转场的路途会平安的,你别担心。”林雪君又安慰地朝他弯起眼,随即抬臂招手,“来帮忙给牲畜们做检查了,走,一起去插牛屁股,给牛做直肠检查和预产期检查啦。” 因为听说其他大队转场路途中的意外故事而倍感焦虑的阿木古楞抿了抿唇,不甘心地望望被骆驼踢掉的蹼鞋,终于还是叹口气,小跑跟上了林雪君的步伐。 希望啊,希望一定要安安全全抵达春牧场。 …… 第二天一大早,林雪君要跟随的转场队伍终于要出发了。 她住的不是蒙古包,不需要拆包带着‘家’随队,便依照昨天的流程,挨个给跟对的怀孕母牛做检查。 在棚圈里检查粪便的时候,她一边埋头观察,一边给阿木古楞讲解: “你站在牛屁股后面,左边是瘤胃,右手这边,前面是瓣胃,中间门是真胃,后面是肠子。牛如果不吃东西,只要粪便成型,一般都是瘤胃出问题。如果粪便变少,拉稀,就考虑牛右边的问题。比如牛拉的像羊粪蛋,是瓣胃出问题。粪便变少,有点糊糊稀,就是真胃的问题。直接拉稀拉水,拉黏膜,就是肠道的问题。” 阿木古楞没有经受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教育,他学东西都是靠理解、硬记和观察,听着林雪君讲,他一直垂眸不讲话,看起来是在背诵。 林雪君便不再多说,开始工作。 近1个小时,今天随队出发的所有牲畜都检查好了。基本上都没什么问题,只是有的比较瘦弱,林雪君便又跑去检查随队带的中药和她可能用得上的器具是否有带齐。 搞定之后,才嘶嘶哈哈地跑回知青瓦房。趁其他人还在拆蒙古包、打包装车,她可以回屋再取取暖,并最后检查一下自己要带的日常用品。 结果一进门,就发现大队长的妻子萨仁阿妈正坐在炕上等她。 萨仁阿妈不能讲话,便只是朝她招手。 林雪君脱掉羊皮蒙古袍子和羊皮帽子,扑到炕边,把屁股紧紧贴上热乎乎的大炕。 萨仁阿妈笑着将搭在自己膝上的一件又软又厚实的毛衣抖开,举到林雪君面前比量。 林雪君惊喜地瞠目,伸手往毛衣上一摸,便觉温暖软乎到令人吃惊。居然是件驼绒毛衣!还是那种特别舍得用狠料,特别轻柔厚实的。 “阿妈给我织的?”林雪君双手抓住驼绒毛衣。 萨仁阿妈一点头,她便迫不及待地脱掉正穿着的又厚又重的旧毛衣,将轻便的毛茸茸的驼绒毛衣三两下穿上身。 整了整袖子领子,她低头看到襟领处手缝的白色羊羔,喜欢得在炕上站起身,转着圈圈问萨仁阿妈自己穿着好不好看。 萨仁阿妈被她高兴的样子逗得直笑,按着她的脚丫用力点头。 林雪君又转头问衣秀玉:“好看吗?” “真好看!”衣秀玉一脸艳羡。驼绒可是好东西,又轻又软,还超级暖和,是大草原上最贵重的材质了。 林雪君又噗通坐回去,身体往前一软便抱住萨仁阿妈的肩膀,嗅到阿妈身上的奶香味,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妈妈了。 她将脸埋在萨仁阿妈颈窝处,忍住满眼眶的湿意。 冬末最后的一段寒冷岁月,妈妈,我就要远航。 …… 太阳驱散晨雾时,大队的男人们终于拆好了乌力吉和胡其图家的毡包,开始重整打包后往骆驼和马车上搬。 林雪君整理好了东西,送走萨仁阿妈后,便也准备出发了。 衣秀玉听了林雪君不知第几次叮嘱,承诺一定照顾好牛羊和糖豆后,忽然哭了起来。 孟天霞开拖拉机去场部,林雪君去春牧场,大瓦房里就剩她一个人,晚上都不敢出门上厕所了,怕被野狼叼走。 到底是只有15岁的小姑娘,尽管一直表现得坚强又倔强,在未来也不过是个初中生。 林雪君抱住衣秀玉,一边拍对方肩膀,一边转移分别的悲伤情绪: “糖豆再喂两天退烧药就可以停一下药了,只要不再继续发烧,就不用再吃了。只给它喝羊奶和狗食,不要喂牛奶,它会拉肚子……仓房里的中药,要有卫生员王英亲笔签名的药单子,才给发。每一份中药被领走,都要认真做记录,知道吗?” “知道了。”衣秀玉抽了下鼻子。 “我给你留的20份中药顺口溜都要背下来,等我回来的时候要考的。如果你没背下来,开春我上山采中药就只带阿木古楞,不带你。”林雪君拽了拽衣秀玉的两条麻花辫。 “我一定全背下来。”小姑娘的斗性被林雪君激发出来,泪意瞬间门就没了。 林雪君挑唇一笑,抱起扒在她腿上吭吭唧唧的糖豆,蹭了蹭它逐渐柔软蓬松起来的毛发,拍拍它没几两肉的屁股: “好好吃饭,健康长大,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知道吗?等开春我从春牧场回来,带你去山上野,还带你去草原上御风追羊。” “汪!”糖豆舔了两口林雪君的脸,吭叽中混了一声‘汪’,仿佛听懂了一样。 两人一狗正依依惜别,门外忽然响起很重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两声锤门的咚声。 糖豆病才好,居然就开始发挥看家护院的公用,对着门口发出奶声奶气的吠叫:“汪汪汪~” 不算很凶悍嘹亮,但也显示出它的健康。 林雪君抱着狗拉开门,站在门外又宽又壮的男人一猫腰便走了进来。 对方站在门口先不看主人,反而朝小边牧糖豆望去,随即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蒙语:“真的把狗治好了!” 生产队的兽医都只治牛羊牲畜,所以大队的狗一直自生自灭… 瞧,林同志居然真的会治狗啊。看样子他来对了! 随即抬起头,高兴地对着林雪君笑道:“林同志连狗也能治,是真的!你也看看我的狗吧!请你也看看我的狗吧。” 说罢不由分说便推开房门,往外探出半个身子,探臂一抓,揪住等在门口的獒犬的后脖子便将其拎进屋里。 趴在林雪君怀里的糖豆一对上地上那条站起来比衣秀玉还高的粗壮獒犬,就吓得炸了毛,瞬间门哆嗦着往林雪君衣襟里拱。 林雪君忙将糖豆塞给衣秀玉,在对方抱着糖豆一起躲进屋里时,低头看了看被主人揪住被毛,又凶又憨地站在门口仰头望她的黑色蒙獒。 “它怎么了?”林雪君走到獒犬身边,伸出手给对方闻。 蒙古汉子本来担心林雪君会害怕蒙獒,还一直死拽着蒙獒的后颈肉,见她表情淡然地走过来,给狗闻了闻手后便缓慢地做出抚摸的动作。 “我叫奥都,它叫塞根。”汉子先指了指自己,接着又指了指狗,因为怕林雪君听不懂,蒙语讲得很慢: “它的耳朵老是流脓,臭,臭得受不了。而且耳朵一生病,就听不清楚,有时候听不见。” 蒙獒塞根(美丽的意思)虽然被主人拽得紧紧的,屁股怼着大门坐姿标准,一副乖巧模样,眼睛却一直盯着炕边被衣秀玉抱在怀里的糖豆,不知是好奇,还是被小动物激发出了狩猎欲望。 糖豆钻在衣秀玉怀里,吓得直吭叽,塞根一听到它的声音便有点坐不住了,一直企图站起身,被汉子奥都在屁股上踹了两脚,才勉强坐回去。 林雪君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窗外,“奥都同志,转场去春牧场的队伍要出发了,我今天也要跟随。你不如——” 奥都怕林雪君不给治,急得打断道: “我知道,我就是趁你出发前来找你的。” 奥都忙拍了拍蒙獒塞根的脑袋,像要将自己的孩子交付给别人一般,将塞根朝林雪君的方向推了一下。 塞根不明白主人的意思,一边被推着往前挪蹭,一边臊眉耷眼地频频回头,明明是条巨型犬,却硬做出了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 “林同志救了狗,会给狗治病,死狗能救活。”壮汉奥都指了指炕边被衣秀玉抱在怀里的小边牧,恳切地蹲身。 他心疼地抱住大狗脖子,仰起一张胡子拉碴的壮汉脸,摆出‘可怜壮汉’模样,焦急道:“你治治塞根吧,它是护卫犬,听不见就不能看家护院。治不好,家里人不让养。丢到大草原上,会被狼咬死。活不成了。” 38.狗大夫 林雪君本来想请奥都带着蒙獒塞根同她一起出发去春牧场, 她可以坐在马车上给塞根治病。等检查好之后,奥都再骑着马带塞根回驻地。这样既不影响转场队伍赶路,也不耽误给塞根治病。 但见奥都这么急, 她往窗外看了看, 暂时还没见队伍从门外路上穿过, 便先将奥都请进屋。 林雪君去取药箱, 奥都在餐桌边坐下,又弯腰将蒙獒塞根拴在了桌子腿上。 因为主人就坐在边上,塞根表现得很配合, 只是不住四望打量陌生环境, 且时不时地对边牧糖豆表现出超高兴趣。 林雪君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塞根面前, 用镊子拨开它的耳朵,果然臭不可闻。仔细检查发现它耳朵里全是黄浓,令人作恶。 找了口罩戴好,她先用酒精和干净的旧布条子帮塞根清理耳朵里的积脓,时不时被臭得要站起身猛吸两口清新空气才能继续工作。 壮汉奥都见林雪君能对着那么臭的耳朵工作, 又佩服又不好意思, 时不时拘谨地问她“乌末黑?乌末黑?(臭吧?臭吧?)”。 林雪君本来想客气一下, 最终却没忍住抬起头朝奥都用力点了点头,做出个被熏得够呛的撇嘴表情。 奥都瞧她那样子, 又忍不住憨憨地笑。 蒙獒塞根见主人笑, 垂在屁股后面的尾巴便轻轻地摆了摆。因为知青瓦房地面上有许多积灰, 塞根尾巴一摇, 立即尘土飞扬。 臭味里于是又多了灰土味, 林雪君被熏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给塞根剪耳朵里面毛的时候,它痛得挣了下,拽得餐桌都跟着摇晃起来, 可见蒙獒的力气有多大。 林雪君也不怕狗,唬着脸压住它的背,加上主人奥都一记轻踹,它再次老实下来。 十几分钟的漫长擦洗,塞根两个耳朵终于都清洗干净了。 拿油灯照了照,又为塞根做了几项基础检查,不发烧,也不是寄生虫,没什么别的毛病。 “缺钙,耳朵软,风一吹就四处乱倒,起不到遮挡的作用,耳朵里经常进水,就容易发炎。炎症严重了,耳朵里面就流出许多烂脓。”林雪君用蒙语仔细地给奥都解释,说罢又拿出纸和干布,做出擦拭狗狗耳朵的样子,继续道: “如果发现它耳朵里有水,就用干净的干布给它擦一擦,勤擦,不要用水,就不会发炎。 “多吃骨头、蛋壳、羊奶、坚果、黑芝麻、瘦肉、豆制品、动物内脏,补钙,渐渐就会好了。” 说罢,林雪君往塞根耳朵里抹了点碘酒,又指了指衣秀玉道:“回头你跟大队长说一声,从衣同志那里买一些土霉素,每天给它耳朵里撒一点,一周左右就好了。以后补钙,保持耳朵里干爽。” “啊?”奥都还在发愣,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雪君,“已经治好了?” “好了啊。”林雪君点点头,皱眉问:“我刚才说的你记住没啊?” “我……”奥都挠挠头。 林雪君无奈地又将话说了一遍,并转头拿纸写下来交给奥都,“我不会写蒙字,你要是忘了,就拿这个单子去找大队长,让大队长给你翻译。好不好?” “好。”奥都像个孩子般乖乖点头,想到自己从小养大的狗子不用丢掉了,他就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林雪君讲话的语气那么温柔,心情更是熨帖。 “林同志真快!厉害!速度快!”奥都竖起大拇指,兴奋地调动起自己脑中的称赞之词,奈何词汇量匮乏,只能不断重复‘好好好’,以强调他对林雪君的钦佩。 “这回我真的要出发了。”林雪君指了指窗外。 “一路平安!”奥都说罢站起身,从兜里掏出2角钱塞到林雪君手里,又从蒙古袍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毯子递给林雪君: “羊绒毯子,我奶奶织的,她是大队的牧民老代表。你要去春牧场保护母牛和牛犊子,路上冷,裹着它,暖和。” 林雪君忙摆手表示不用羊绒毯子。 奥都却坚持将毯子塞给林雪君:“裹上它,婴儿都不怕寒冬的,特别暖和。奶奶要给你的,不能带回去。” 林雪君跟他拉锯般推来推去半天,奥都见她不好意思收,干脆将手里的羊绒毯子一抖,甩手便盖在了她头上。 在她抓着毯子找不到方向时,奥都趁机将巨犬塞根往腋下一夹,咚咚咚地跑了。 毯子拽下来,重获光明的林雪君迷糊了2秒才找到门的方向,追出去往外探看,除了一串深深的大脚印外,哪还看得到壮汉奥都的身影。 她挠挠头,只得退回屋。 关门的瞬间,她听到远处洪钟般的男声用蒙语大喊:“林同志,连狗都会治!塞根的耳朵,治好的,能听到了,不臭,一点都不臭了。那个翻肠子的小狗,要死的,也救回来了!” “真的吗?”一个女声惊喜地问。 “真的!林同志,不止是羊大夫、牛大夫,还是狗大夫!”奥都兴奋地嚷嚷。 “……”林雪君砰一声关上门,将寒风和奥都的声音都关在了门外。 狗大夫是什么鬼…… …… 林雪君穿上萨仁阿妈给织的驼绒毛衣,穿上4个男知青合钱在小卖部为林雪君买的羊皮坎肩,套上羊皮大德勒,围上孟天霞送的兔绒围巾,戴上衣秀玉帮缝填了一层棉絮的厚手套。踩着厚蚕茧般能裹住膝盖,却因为太硬,不得不在膝盖后方剪开,膝盖才能回弯的超挡风防寒的羊毡靴子。 武装得像个行动迟缓的机器人,才在衣秀玉的陪同下出门。 大队长过来找她时,先接过她拎着的两大包东西,喊上隔壁背着大行李包的阿木古楞,转头便来了一句: “你刚才给奥都的大狗把耳朵治了?” “嗯,那狗有点缺钙,耳朵软得不起挡风防水的作用。”林雪君比了比自己的耳朵。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从畜棚回来到现场,这才多长时间啊?就治好了?”大队长有些惊奇地问。 “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病,就是臭。”林雪君说着笑了笑,呼哧带喘地跟着他们走向大队驻地外的聚集点。走上一会儿,居然热了,脖子胸口直冒汗。 “这会儿热,等坐上车,人不动,风一吹就冷了。”大队长‘好心’地‘安慰’。 “坐车?”林雪君挑眉。 “给你安排了个小驴车,你坐车去。” “苏木呢?”林雪君一下站住不走了,她不是骑着她的黑骏马吗? “骑马太累了。”大队长也停下来,转头皱眉解释道,“怕你坚持不下来。” “小驴车拉东西吧,我骑苏木。”说罢,林雪君转头便朝马棚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队伍可以先出发,我骑马追他们。” “……”大队长拎着林雪君的大包,皱起眉头盯住林雪君的背影,无奈地叹气。 这丫头真能一路骑下来? 那可是百来公里路啊…… …… 林雪君赶到工作马的马棚时,饲养员正抓着一把好草料喂苏木。 英俊的大黑马低头吃草,饲养员立即趁机去摸它的鬃毛,苏木回头便咬,吓得饲养员忙缩手。 苏木戒备地盯了饲养员几秒,见对方不再动手动脚,这才又去吃他递过来的草料。 饲养员自然不会死心,他想跟苏木处好关系,以后也能骑骑大队里数一数一的骏马,喂草料是第一步,通过爱抚构建情感连接是第一步。见它又吃起来,他便再次伸手。 苏木自然又是回头一口,一马一员两个就这样你来我往个没完,人倔,马更倔,不给摸就是不给摸,咬你没商量。 林雪君忍俊不禁,忙笑着走进去跟饲养员打招呼。 自己被苏木咬的一幕被人看到,饲养员有些不好意思,回应了林雪君后,忙转身假装去喂其他马。 林雪君笑着走到苏木跟前,见它愤愤地盯着饲养员拿着喂它的草料喂别人,便将来时路上准备好的糖放在手心,递到苏木面前。 马儿都喜甜,苏木自然也不例外。 在如今艰苦环境下,人想吃糖都吃不到,更不要提马了。 林雪君将自己的糖省下来,就是准备拿来贿赂她的小神驹的。 苏木瞧见糖粒本来还有点看不上,鼻子凑过去嗅了嗅,忽然有些怔,接着毫不犹豫地张开柔软嘴唇,呲牙将糖粒叨进口中,舌头卷着便品尝起来。 下一瞬,苏木的瞳孔猛缩,整匹马都被糖粒的甜味定住了。 它鼻孔张大,咽下糖粒后前蹄焦急地刨地,居然低头拿自己好大好长一个马脸去蹭林雪君。 它还想要。 饲养员听到动静,转头去看,便瞧见了他人生中最不可置信的一幕。 那匹全世界最骄傲、最不逊的臭马驹苏木!那匹谁摸咬谁,动不动就尥蹶子不配合的臭马驹苏木!它居然在拱蹭林雪君同志! 主动地、亲近?! 而且,林雪君伸手摸苏木脖子上的鬃毛时,刚才还呲牙咬人的苏木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还唏律律伸舌头去舔林雪君的掌心? 摸上了! 林雪君摸上苏木的鬃毛了! 摸了一把又一把,苏木一次都没有呲过牙。 饲养员的眼睛都红了,嫉妒。 凭什么林雪君就能摸?他天天伺候它,给它刷皮毛、喂草料、铲屎铲尿,碰都不让碰! 它……它还拱林雪君。 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没想到苏木你居然是这样的马! “饲养员同志,我把苏木牵走了?”林雪君转头笑着去摘苏木的缰绳。 “牵走!立即牵走!”饲养员别过头,用力地甩手。看不下去了,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林雪君一吐舌,拽着苏木出了马厩,拍拍马背上搭着的布垫上的草屑,踩着绳套做的马镫,一个翻身便上了马。 拽着缰绳出门时,林雪君伏在苏木脖子上,伸长手又递了个糖粒子到苏木嘴里。 苏木头一扭头便将糖粒卷进口中,尝尽了甜味,当即高兴地抬起前蹄唏律律一阵嘶鸣,随即格外轻盈格外快活地跑了起来。 饲养员回首恋恋不舍地望,却只瞧见苏木飘逸的马鬃和马尾迎风飘扬,肌肉矫健的背影转瞬拐出马棚区。 “……”许久后,饲养员伸出右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忍不住哀怨:我手心又没长倒刺,怎么林同志能摸能抱,我就连碰都不让碰呢? 难道林雪君同志对马儿的魅力就那么大?在马儿们眼中,她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呢?!!! 哼! 39.畜群向春天流淌 木匠陈锁义老先生的木质大屋里, 劈木头的声音已经停了好半晌。 陈锁义转回头去看,便见自己新收的卷毛小徒弟正握着斧子,盯着窗外怔怔出神。 今天是大队第二批转场队伍出发的日子, 听说那位晋升为大队兽医卫生员的女知青也会随队一起走。 穆俊卿早就神魂不守了。 陈木匠啪啦一声将刨子丢在木案上, 转过一张皱纹满布的老脸,沙声道:“去吧。” 穆俊卿怔了下, 随即面孔涨红,可抬头看一眼时间,终于还是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身夺门奔出。 屋檐上的雪被惊得簌簌下落, 洒了他满头,凉意袭来,他才发现自己没戴帽子,可也顾不上了。 拐出木匠房, 大步疾走很快变成了奔跑。 寒风拂过他长长了许多的卷毛, 空中漂飞的浮雪时不时扑在眼镜片上。 拐上主路时, 他踩在扫过雪后仍坑洼不平、有许多雪坑子的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疾奔。 前方工作马棚圈中忽然拐出一骑,一位骑手坐姿放松地骑在马上, 围巾随风在身后飘荡, 像旧书中描述的古代剑客。 “林雪君!”穆俊卿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 他已直呼出她的名字。 林雪君一抓缰绳,苏木便停了下来,与她一起朝穆俊卿望来。 穆俊卿快步走到她跟前,被一人一马盯住了,才意识到自己没准备什么礼物,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仰头迟疑地看她,卷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一顶胡乱戴在头上的鸟窝帽子。脸被风吹得白白的,嘴唇却愈发红。 一副毛厚且蓬松,唇红齿白的青年模样。 “路上照顾好自己。”穆俊卿手在兜里一个劲儿地翻腾,终于找出一粒自己吃剩下的糖果。 他只得捏出来,扬手往林雪君兜里塞。 苏木一瞧见糖粒,立即伸脑袋去叼。林雪君忙抱住它脖子,率先接过糖粒。拆开糖纸,当即便吃了,真甜。 苏木一甩脑袋,气气地侧头拿一只大眼睛瞪她。 “多谢你们一起买的羊皮坎肩,可暖和了。”林雪君拍拍胸口,又指了指嘴巴,“谢谢你的糖粒。” “……”穆俊卿有些不好意思,糖还是孟天霞从场部回来时给他们带的。 林雪君看着一向是知青中大哥哥般存在的穆俊卿居然换了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子,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便懂事地道: “放心吧,我已经学会了很多蒙话。穿得厚厚的,马骑得很好。路上吃的喝的都由乌力吉大哥负责,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看顾一下牲畜们就好,又不是去游牧。 “你们在驻地里也不轻松,虽然不必经受转场之苦,不必到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受一整个春夏秋的风吹日晒,但要守林场,要砍树、搬木头,还要干所有人公认最累的脱坯、垒砖、建房的工作。再加上春天开荒种地种草……秋收、准备冬储等大量工作,也难说到底是去牧场更累,还是留在驻地更辛苦。 “我不过是跟着走一圈儿,最苦最累的活都不用我干,而且很快就回来了。” 说罢,不等穆俊卿回应,她一手拽了缰绳,忽然身体向他倾斜过去,仿佛要从马上掉下来一样。 穆俊卿吓得哎呦一声,上前一步,张开手臂似要接住她。 林雪君却哈哈笑着探臂往他怀里一塞,把奥都给她的2角钱塞进了他蒙古袍襟领里。 穆俊卿这才发现林雪君身体倾斜到一个度后便稳住身形了,她并不是要滑下马背,而是以一个看似危险的姿势,在马背上保持住了平衡,就像那些骑射比赛上最优秀骑手们展示的马背高难度动作。 身手入怀,他摸出那2角钱,有些迷惑。 “帮我花了吧。”林雪君收回手的瞬间,身体也坐直回马背。双手一松马缰,脚内侧在苏木肚子上轻轻一碰。它便理解了她的意思,一甩尾巴,得得得加速跑向大队驻地外的聚集地。 草原上什么都有用,就是钞票最没用。花也没处花,不小心搞丢了,牛羊啃到都要嫌弃没营养。 只有留在驻地社群中的人类,才将它当宝。 “一个月后见!”马儿载着林雪君逐渐奔远,她扬起右手马鞭,在空中抽出爆响声,随即骄傲又健朗地回头,笑着与他作别。 穆俊卿全程几乎什么有营养的话都没说出来,只听着她说话,看着她笑,眼望着她驾马驰骋着离开…… 像一阵草原风。 … 走去大队驻地外看热闹的牧民们边走边聊天: “林同志现在是兽医卫生员嘛,她得跟着去,怕母牛们难产呢。” “能坚持下来吗?去年大柱子第一次跟着游牧,出发3天就开始发烧。转场过程必须保证牛羊有水喝,得有雪,不能等开春回暖。可是有雪,就冷,冷就容易生病,好多汉人第一次跟着游牧可受不了。” 几个人聊着聊着,其中一位忽然提起知青们跟着去放牧时骑马的样子: “汉人不会骑马呢,管不住马。畜群往前走呢,他骑着的马忽然就转弯了,他使劲儿拽马缰,又是喊又是叫的,马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边上跑呢,哈哈哈。” 其他人想象到那画面也忍不住笑,马儿最倔,不听话的时候常有,不会跟马相处的人只能被载着在草原上乱走,可怜又好笑。 他们正聊着笑着,忽然一匹黑骏马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侧闪过。 等他们回过神时,只看到一个马屁股,和马上随着骏马奔跑时的颠簸节律、潇洒地上下起伏的背影。 什么东西过去了? 那一道黑影是什么东西? “谁啊?”一位牧民眯眼远眺,还是看不清。 “……”另一位牧民却屏住了呼吸,随即大喊道:“那个背影怪小的,不像咱们大队的骑术健儿啊。” “那个羊皮袍子挺新的,好像……好像是这一批知青穿的那种。”一个人忽然弱弱出声。 “知青?” “那匹马好像是神驹苏木,大队长都特别想骑的那匹。” “骑苏木的知青?那……那不是林雪君同志吗?” “可是刚才那个人骑得很快,前倾的那个姿势,可不像生手。” 众人忽然都没了声音,几秒钟后,一位牧民终于忍不住了,拔足便朝驻地外的集结点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去看看是谁!” 一旦有一个人开始跑,其他人便也跟着跑了起来。 路上漫步着去驻地外送别的人瞧见这队快跑的男人,纷纷侧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有特别爱看热闹的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没头没脑地跟着跑了起来。 一时间积雪被踩踏的翻飞起了白雾,站在远处望这一片,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赶往大队驻地外的集结点一般。 谁也想不到,这些疯跑的人其实只是想去看看,那抹急骋而过的潇洒身影,到底是不是从城市里来的汉人女知青。 …… 转场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驼群负重坠在后面,牧人们穿插在畜群之间。 离开生活了几个月的冬牧场,顺着河流走向春天。 阿木古楞骑着他的大青马,一边慢行,一边不时回头。 天空忽然传来鸟鸣声,是一群北归的鸿雁。 迁徙的鸟儿划过天空,迁徙的牛羊流淌过草原。 阿木古楞一直等的人忽然出现在大队驻地口,骏马苏木一越过正目送众人的大队长王小磊,便抬蹄驰骋。 骑在马上的人拽紧了缰绳,脚踩紧了马镫,屁股虚坐着。 她身体前倾,几乎与马颈完全平行贴合,随着骏马有节奏地颠簸。 一个人走在路上只是人,可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却像变成了征杀的战士,变成了草原上的骑兵,变成了跃起便会长出翅膀的雄鹰,变成了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靓丽风景。 林雪君很快便驾着苏木追上了阿木古楞,少年人“驾”一声叫,在大青马跑起来时,身体也倾伏向马头。 两个年轻人并驾齐驱,很快便赶到了行在队伍左前侧的乌力吉身边。 方才担心‘林雪君驾驭不了这片草原’的那些社员们,被甩在苏木身后,只能仰起头追望苏木的屁股。 乌力吉侧拉马头,回首望见林雪君追上来,驾轻就熟地驰骋在草原上,双眼明亮,双眉飞扬。 他一扬手,扯下面上的布巾,笑着放开嗓子朗声唱: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来……” … 大队驻地外,大队长王小磊一直望着转场队伍赶过一片坡地,又转向一片凹地,渐渐不太看得全整个队伍。 他身后稀稀落落站着几位同来送别的社员,他们有的偶尔讲两句话,有的只望着远处无际的草原和天怔怔出神。 大队里忽然传来奔跑声,一人顶着个绿色的雷-锋帽,大步赶到近前,在大队长等人都望过来时着急地嚷嚷: “林同志呢?已经走了吗?” “早就走了,你怎么才来送别?”大队长还以为雷-锋帽是来给林雪君送行的,脑子里还在想,林雪君给对方治过啥牲畜。 “不是,我是来求医的啊!” 雷-锋帽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跑过来的一条蒙獒: “我的狗嘛,扎那,一直瘦叽叽的,怎么吃都不长肉,有时候还站在那里干喘,也不咳嗽,不知道是什么病。身体虚,每天都要跟我睡屋里,这样下去活不成的。 “林同志不是救狗嘛,起死回生的,奥都家的臭耳朵狗都给治好了,不仅不臭了,还说是缺钙。我的狗也不知道怎么了,林同志肯定一看就知道。 “哎呦,我怎么来晚了?这可咋整,也不知道我的扎那能不能熬到林同志从春牧场返回来——” 雷-锋帽急得直拍大腿,朝着远处草原探头探脑,越想越懊恼。 ‘扎那’是蒙语大象的意思,大队长低头看了看那条叫‘扎那’的蒙獒,骨头架子看起来倒是不小,但瘦得跟大耗子似的,哪有一点像大象的。 “林同志他们走了没多久,你不如把狗绑背上,骑马去追试试,说不定还追得上。”站在边上充满离愁的衣秀玉忽然开口。 雷-锋帽看了眼衣秀玉,一下便瞅见了被衣秀玉塞在蒙古袍里带出来的小边牧糖豆。 “这就是林同志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的狗子?”雷-锋帽一步走到衣秀玉身前,眼睛瞪圆了仔细打量糖豆。 小糖豆被雷-锋帽的忽然靠近吓得直往后缩,爱看热闹的本能又让它没将脑袋全缩回衣秀玉的袍子,眼睛还露在外面,水汪汪地打望雷锋帽。 “鼻子湿的,眼睛亮的,活了!”雷-锋帽瞧着糖豆的精气神就知道传言不假,他又拍一下自己大腿,转身便跑回去牵自己的马。 不一会儿工夫,雷-锋帽果然将自己的狗子扎那五花大绑在背上,驾着马儿得得得地追向转场队伍。 3个小时后赶回来,雷-锋帽在忽然下起来的小雪中破风归来,路上逢人便骄傲地将手中的一张纸举高,使之迎风招展。 不等别人问他拿的是什么,已主动嚷嚷着炫耀: “是林同志给开的药方子!叫‘化虫汤’!” “干什么用的啊?哈哈哈,这你都不知道?驱虫的呗!” 这一天,雷-锋帽将药方举高在风中飘扬的那个得意样子,被大队愈发稀疏的社员们调侃了好长一段时间。 也是这一天,在林雪君出发春牧场几个小时后,‘兽医卫生员林同志连狗都能治,比场部的兽医还全能’的消息,被端上了大队驻地家家户户的炕头。 成为大队驻地仅剩的社员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40.傻狍子 草原雪怪抓小狍子喽~ 风停了, 雪却凑团成鹅毛一般,悄无生息地往下落。 四野白茫茫一片,天被雪妆点, 地也罩着雪袍,连成一片。 雪在垂直的落,畜群和转场的牧人在埋头行路,可抬眼四望, 人却会产生‘世界是静止’的感受。 好像被翻转过的水晶球, 动态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庄珠扎布老人摘下手套, 将手指送入口中沾上唾沫, 再举高在空中, 让沾湿的手指感受风。 之后再低头拨开雪, 检查地上的草的品种和生长的密度。 再站直的时候, 他已经在这毫无坐标的白色冰原上找到了方向,引领着大队伍笃定地走向目的地。 庄珠扎布重回他骑着的老马背上, 转头看向远处一丛雾松。 那里有几只狍鹿在吃草,它们时而伏低头颅,刨开覆雪啃食贴地的枯草。时而抬起头,歪着脑袋,好奇地观察静默行走的畜群和人类。 在这群狍鹿中, 有一只特别扎眼。它不像其他狍鹿那般机灵得时不时转动耳朵,也没办法吃草, 它甚至连抬头都困难。 它个子小小的, 头却是同伴们的两个大——那颗小脑袋几乎完全被冻住了, 大块的、小块的硬雪块冻住它的耳朵、面部毛发,甚至整张嘴巴都被冰雪镶冻,仿佛戴了个沉重的冰雪头套, 沉甸甸得抬不起头,张不开嘴,连视线和听觉也受阻了。 可以想见,很快它便被饿到失温。因为头沉,还会被狍鹿群落下,离群后一定被狼群捉捕,最后成为狼群的盘中餐。 此刻的它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仍时不时扭动一下白色的心形屁股,撞一下同伴的腰。然后用前爪灵活地刨雪,再拿嘴巴上冻住的雪块撞一下露出的草茎,然后歪着沉重的脑袋傻愣愣地盯着被撞过后仍留在原地的草茎,仿佛在思考: 为什么我一直吃不到草?好奇怪。 在它们吃草的区域前方,有三团缓慢移动的雪坨,不断不断地朝它们靠近。 狍鹿偶尔竖起耳朵朝向那三团雪坨,可无论它们怎么观察,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 鹅毛的大雪仍在静静地下,寒意不断从地面冒出,冻得狍鹿们也不时跺跺脚,抖落身上的积雪。 雪坨因为落雪而变得越来越大,终于,它们如愿靠近被冻住脑袋的狍鹿。 一根被折成心形的草从雪中冒出,随风摇摆。 好奇的狍鹿即便脑袋被冻住,雪块后的眼睛一捕捉到奇怪的草,便还是好奇地走过去仔细打量摇摆的草茎。 宁静的白色世界里忽然腾起三团怪物,他们身上积的厚雪翻飞,扬得漫天雪雾。 胆小的狍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四处乱窜,跑远了才疑惑地回望。 那只被冻住的狍鹿就没那么幸运了,它已被为首的‘怪物’扑中,任凭再怎么挣扎呦叫,还是被怪物骑在背上动弹不得。 “阿木古楞好样的!”三团怪物中动作最慢的人一边拍落身上积雪,原地蹦跳着活动手脚,一边朝着骑在狍鹿身上的少年夸赞。 骑在狍鹿身上的‘雪怪’正是少年阿木古楞。说话的胖团子则是随场部为畜群护航的林雪君,站在她身边比她高出一个半脑袋的青少年塔米尔。 这次一起转场的两户人家,乌力吉家随行的有他的妻子,一个7岁的女儿和一个3岁的儿子。 另一户是胡其图家,随行的有他的妻子、老母亲、一个19岁的儿子,一个8岁的儿子。 胡其图家19岁的儿子就是塔米尔,183的大个子,瘦长瘦长的青少年。因为冬天少日照,夏天晒黑的面孔已经白回来了,冷白的长脸上两条黑长的潦草眉毛,单眼皮的狭长眼睛,鼻梁挺挺的,抿紧的嘴唇被冻得通红。 蒙古族少年只要不胖,其实生得五官立体而冷峻,十分帅气耐看。 再配上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往那里一站还是很俊的。 塔米尔见阿木古楞骑住了狍鹿,便单膝跪在狍鹿面前,双手抓住它的长嘴巴子,彻底将它控制住了。 林雪君这才跪蹲在狍鹿头脸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抠起它面上冻住的雪块。 “能抠掉吗?”阿木古楞用自己的体重压着狍鹿,有些担心地打量它面上的雪块和冰坨坨。 “先把眼睛四周和耳朵清理出来。”林雪君小心地抠挖出狍鹿大耳朵里的积雪,尽量不拽掉它的毛发。 大块的雪块和松雪很好清理,不一会儿工夫它眼周和耳朵上的冻雪就被清干净了。 难的是它鼻周和嘴周的冻雪及冰坨,因为口鼻呼气又热又湿,许多雪都被融化成冰又冻住了。 被惊走的狍鹿站在不远处,仍在好奇地观望,在三人专心忙碌的时候,一只胆子大、好奇心也特别重的狍鹿居然走到了三人身边。 林雪君一抬头,差点撞到那只傻狍子的下巴颏。 小狍子正低头看他们干啥呢,忽然被林雪君抬头的东西吓到,四条蹄子一蹬,又给惊出几步远。 但一跑开了,它又转头歪着脑袋看,好奇心将它黏在这儿,草都没心思吃了。 “怎么搞的。”塔米尔瞟一眼那只傻狍子,低头按着手下这只的头脸,好奇它是怎么把自己冻成冰坨脑袋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这只小的可能睡在鹿群刨的临时坑窝的边缘,边缘的雪没有被刨干净,风雪大,比较冷,睡觉的时候体温和口鼻呼出的热气把边上的雪融化,就冻在脸上了。”林雪君指了指塔米尔的帽子,“我们的帽子也常常冻在头发上。” 林雪君抠了一会儿,发现那些小冰坨子实在抠不动,只得摘掉手套,手指挖到冰坨子与狍鹿毛发连接的地方,用自己的体温融化那部分后,再将之拽下来丢到一边。 拽下一个冰块,她就得快速搓手,把冰凉的手指塞进袖口里取暖。 等手指暖回来了,才能继续拽下一个冰块。 如此往复,她冻得嘶嘶哈哈。 最后一块个镶在狍鹿嘴边的冰块被拽掉后,她猛甩了两下手指。 “看看它嘴巴能张开吗?”林雪君又伸手去掰它的嘴。 塔米尔松开些手,狍鹿一甩脑袋,张嘴便是一阵抗议的“呦呦”鸣叫,尖锐而悠扬。 嘴巴能张开,还张得挺大呢。 “行了。”林雪君一拍巴掌,示意阿木古楞可以放开它了。 小少年直起腿抬起屁股,狍鹿嗖一下便斜窜了出去。 林雪君看着它活力满满的样子,高兴得嘴角都裂到耳根了。 小狍鹿跑开后,用力地甩了好几次脑袋,将头上沾的雪水和浮雪都抖落,又仰头鸣叫了两声。之后它迫不及待地刨地找草,嘴巴快速蠕动,像小铲子一样啃掉好几簇黄草,之后又高兴地蹬了蹬蹄子,仿佛在庆祝终于能将草吃到嘴里了。 “哈哈。”成就感满满,林雪君忍不住扬声笑。 她正高兴着,手忽然被抓住。 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一人揪住她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抓起雪便是一顿猛搓。 搓完了又齐刷刷抖开袖口,准备将她的手塞进去取暖。 林雪君任阿木古楞将自己右手压在他暖呼呼的左手臂上,左手却从塔米尔掌心里抽出。 “咋?”塔米尔抬起头,不高兴地瞪她。 “我不用你给我取暖。”林雪君说罢,便去找挂在脖子上的手套,准备把左手塞回手套里满满回暖。 阿木古楞却顺势一捞,抓住他左手,袖筒子一抖,将她左手裹进了自己右边袖筒子里。 林雪君不客气地握住他没多少肉的左小臂,冷冰冰的指腹按在他皮肤上,冻得小少年本能战栗了下。 “怎么阿木古楞就行?”塔米尔恼得站起身,眉毛竖起来怒瞪林雪君。 “阿木古楞才13岁,你都19了。”林雪君仰头反驳罢,还不忘小声对阿木古楞嘀咕:“你怎么这么热乎?” 阿木古楞面无表情,但下巴还是小幅度地往上翘了翘。 挑眼皮悄悄瞥塔米尔那一眼里,有说不尽的得色。 雪片子很厚,雪雾蒙得人看什么都模糊,但塔米尔看到阿木古楞那一眼了。 他将手套戴好,叉腰站在蹲着的两个人身边,低头看了几秒,忽然脚尖往前一铲,往起用力一扬。 “啊!” “喂!” 雪片子扬了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脸一头,两人大声尖叫。 林雪君被暖回来的双手一缩,快速戴回手套,就势便抓起两个雪团子。 阿木古楞比她还快,在她缩手的瞬间,他已经弹跳起越,像个小豹子般扑向塔米尔。 高个子的塔米尔被扑倒在厚雪中,嗷一声叫,抓着阿木古楞便翻身反压。 林雪君这时已抱着雪扑过来了,照着塔米尔的后背和帽子兜头便是一捧倾盆大雪。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很快便扑腾到一堆儿,从远处只看得到一大片雪雾噗噗腾腾漫天,人影都瞅不轻。 纵马赶到近前了,才听到助兴的尖叫和骂声。 “林同志!”骑在马上的乌力吉瞪大了眼睛,企图从打成一团的人影中找到林雪君。 “哎!” 一声不知是兴奋的尖叫还是惨叫的呼应后,三人总算停了下来。 扬在空中的雪花渐渐飘落,雪雾散去,人影显现,便见—— 林雪君骑在塔米尔右胳膊上,手里还抓着一团雪似乎正欲往塔米尔脸上招呼。 阿木古楞被仰躺的塔米尔半压在身下,仍倔强地用双腿卷缠住塔米尔一条腿,双臂上拉,正与塔米尔左臂角力。 三个人要么帽子不见的,要么帽子歪了的,要么帽子被拽下来遮住半张脸的,各个狼狈不堪,却全红着脸蛋子,玩闹得浑身发热,双眼明亮如星。 “乌力吉同志——”林雪君松开塔米尔的胳膊,挣扎着想从雪堆里站起身,奈何雪太松软,一时借不到力,踉踉跄跄居然站不起来。 塔米尔被她笨拙的样子逗得哈哈笑,居然将方才被她制服的右手垫到她脚底,用力撑着给她借力。 林雪君终于站起来,塔米尔也阿木古楞也从雪中坐起。 三个雪人终于停战了。 “有只牛长了满嘴满脸的疙瘩,林同志,你帮忙看看碍不碍事呗。”乌力吉转头看了看走远的畜群。 林雪君清了清嗓子,摆回一本正经的表情: “好嘞。” 随即拍掉身上的雪,转身见阿木古楞和塔米尔拍不到后背,又伸长手臂帮他们拍雪。两人便也起手□□地帮她拍掉背后的雪,一阵雪屑乱飞。 走回几步外,三人各自背好放在雪坡下的草药筐,又行绕到几棵挺拔的樟子松边,解了各自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后与乌力吉一齐折返。 “有几头牛长疙瘩?”林雪君深吸一口气,扭了扭胳膊。 “就一头,今年准备生头胎的小母牛,不知道影不影响别的,我看它吃草也费劲似的。”乌力吉仔细介绍道。 现在大队在赶路,畜群一直在动,林雪君想要每天挨个给母牛做检查是不可能的,只能靠赶队的牧民们通过观察来发现问题。 “是嘴巴里面,黏膜部分长泡了,还是嘴巴外面长痘呢?”刚才玩得尽兴,这会儿她的心跳还蹦蹦的呢,长舒一口气,才继续缓神仔细询问症状。 “……”乌力吉歪头想了想,作为外行,他有点不太分得清林雪君说的这两种差别。 林雪君眉头微微皱起,如果是黏膜和部分皮肤长水泡、烂斑,有一定可能性是口蹄疫,这是热性、高度接触性的急性传染病,那就麻烦了! 这样一群待产的母牛如果传染上,爆发起来对整个大队牧民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手攥紧缰绳,双腿一夹,便迫不及待地追向前方畜群。 马蹄踏地,扬起雪雾烟尘。 乌力吉望着背了药篓、骑在马背上的林雪君渐远,忽一夹马屁股,“驾!”一声,与阿木古楞和塔米尔并骑追去。 年轻女兽医工作时肃容挺背、雷厉风行,在这种时候,乌力吉常常怀疑,她与方才那个孩童般玩耍的少女,是否真是同一人。 鹅毛般的雪花仍在静悄悄地落,被救治的狍鹿仍在欢快地啃草。 好奇的天性使它时不时东张西望,在人类骑马离开时,它甚至跟同伴们一起坠在后面追了一小段路,仿佛想看看这些时而冒傻气、时而显得危险的人类们,怎么忽然跑走了。 41.饿狼群 回到畜群, 林雪君将装满中药草的箩筐摘下来丢给守在畜群一侧的胡其图阿爸,便随着乌力吉大哥去看牛。 那只生病了的牛被乌力吉7岁的女儿带到了畜群外围。 小小的女孩儿戴着顶过大的尤登帽,骑在一匹较小的棕马上, 牵着病牛一脸严肃地晃悠着前行。 林雪君行到近前便翻身下马, 跑两步到小女孩跟前, 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拴牛绳。 将小母牛往面前一拽, 打眼看过,林雪君一路上挂着的心便放下了。 乌力吉骑着马追上来, 她立即仰头笑道:“没事,不是口蹄疫。就是长疣瘤了。” 说罢, 她又对阿木古楞道:“去取一下温度计, 我给它做做体检。” “包了那。”阿木古楞用蒙语回了个‘可以’,拽了马头便去找林雪君的小驴车,她的东西都放在那上面。 “这个疣瘤没事吗?”乌力吉驾马随行在侧,关切地问。 “肯定是不舒服的,而且这个也有可能越长越多。不过不管的话, 这些疙瘩会自行脱落。”林雪君也骑上马,一手拽着马缰,一手牵着牛往前走。 “不影响生犊子和走路。”乌力吉明白了。 “是的,不过也还是把它放在外围走吧,这个也有很小的传染性,虽然没什么事, 还是注意点好了。” “成。” 阿木古楞将林雪君的小药箱拿过来后,她给小母牛测了□□温, 又做了些其他方面的常规检查,都正常。 “这些疣瘤等我们到了春牧场再割掉就行,现在在赶路, 毕竟是小型外科手术,万一因为疲劳和寒冷康复得不好,反而可能造成危险。” 说罢,她将小母牛交还给乌力吉7岁的小女儿。 戴大帽子的小姑娘虽然小小的,马却已经骑得很熟练了。她肃着眼神,在冷风中行在畜群左翼,帮着阿爸赶畜群。但凡见到有停下吃草的牛,必然驱马冲进队伍叱喝着驱赶,是个很认真的小牧童了。 在这片大草原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踩得到马镫,摸得到马背了,就开始学骑马。能骑马了,就开始帮父母放牧,之后便是年复一年马背上的一生。 “前面有狼群。”胡其图阿爸忽然在前方大喝。 “!” 听到这样的呼喝,所有人的神经都瞬间绷紧。 连牛群和马匹都紧绷起来,紧张的气氛几乎是一瞬间便笼住了整个队伍。 林雪君几人默契地在畜群边散开,这种白天遇到的狼群往往不会与畜群正面冲突。但如果是狩猎心很诚的饿狼群,懂得做特殊的战略部署的它们很可能会采用其他方式去达成目的。 畜群中的马匹等一旦受到惊吓就可能会四散奔逃,狼群了解畜群的习性,很可能会想办法把畜群冲散了,那样就会很麻烦。 狼群会追逐散逃的牲畜捕猎,其他跑掉的牲畜想追回来也很难。 耽误转场赶路不说,牲畜损失也将不可估量,人要是在追畜的过程中走丢了,冻死在路上都有可能。 尤其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找援助都困难。 林雪君匆匆赶回自己的小驴车,放下药箱后背起庄珠扎布老人送给她的□□,夹一下马屁股,便也往狼群正面迎去。 同样拿了□□的胡其图阿爸和庄珠扎布老人挡在畜群和狼群之间,骑着马左右徘徊,枪口始终对着狼群。 林雪君赶来后,骑着苏木缓步坠在两位阿爸身后,同样拔枪对准了狼群。 “咱们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狼群都跟我们混熟了,知道我们有枪记仇,轻易不会与我们对上。”庄珠扎布老阿爸回头对林雪君道:“这些可能是从边境逃过来的狼群。” “应该是3个小型狼群聚集成的大狼群。那2头大狼应该是小狼群的狼王,现在跟着大黑头狼一起捕猎。”胡其图也开口介绍:“一般只有小型狼群饿坏了,想去捕猎大量猎物或者捕猎难搞的猎物时,才会与其他狼群合并。” 林雪君没有应声,她握紧了□□,努力深呼吸。当对上不远处几匹巨大如毛驴般的草原狼王时,她生理上地战栗。 虽然庄珠扎布老阿爸教了她如何开枪,赶路时也尝试着开了一枪,但到底不是神射手,对上专业狩猎击杀、团队作战的草原狼群,万一失手,就可能被狼找准机会攻击。 即便胡其图阿爸他们会保护她,但如果苏木被咬一口,或被扑一下受了惊,自己摔下马了,还是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转场的队伍只有3把□□,这十几头草原狼要是真饿极了冲上来,他们根本不可能快速消灭全部,再怎么应对,还是必然有损耗。 身后是几百头待产的母牛和牧民们的家当,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和一个3岁的小娃娃…… 畜群另一边忽然传来呼啸声,林雪君转头,才发现是乌力吉大哥正高举了铁制的投石器,将之摇出嗡鸣破空声。 那边也出现了两头狼。 “狼王将狼群分散开了,想从多个方位冲散我们……”胡其图阿爸声音变得愈发沉凝,“庄珠扎布阿爸,咱们怎么办?” 与这片草原上的恶劣自然环境和狼群们搏斗了一辈子的庄珠扎布老人仍稳稳举着□□,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与狼王对峙着,丝毫未显露出焦惶不安。 他身下的老马似乎也身经百战,并未显出害怕,它没有踢蹬前腿,也没有后退,只是悠哉地左右徘徊,始终处在畜群和狼群之间。 畜群后方的塔米尔也将投石器摇出嗡鸣,阿木古楞则拉开了自己的木弓。 畜群尾部也出现了3匹狼。 牛马骆驼们被牧民驱赶聚拢后守护在中心区域,尽量不给狼群冲杀的空隙。 林雪君紧张得手指发僵,身下的苏木也焦躁地快速甩动尾巴,仿佛随时会受惊脱逃。 鹅毛大雪仍在簌簌飘落,狼群静默地隔着白雾渐渐散开,大有包围畜群之意。 危机正静悄悄地笼罩住这只转场队伍。 忽然,一直稳健不动的庄珠扎布老人抬枪朝向天空,毫不犹豫地拉栓扣下扳机。 “砰”声巨响的瞬间,所有草原狼都炸起了被毛。 转场队伍中一直安静未吠的蒙獒们像是得了号令,忽然齐声大叫。那些狗吠声低沉且凶悍,显示着它们是骨骼宽大的巨犬,勇猛非凡。 一只蒙獒冲出畜群,伴行在林雪君马侧。犬吠枪鸣声点燃了所有牧民胸中的热血,林雪君头皮发麻的同时,肾上腺素也在飞速飙升。 她盯紧了狼群最右侧与她相对的那只灰毛狼王,在对方忽然绕向畜群右后方时,她毫不犹豫地拽了马缰,拉着苏木护向畜群右后侧,手中握着的□□一直稳稳指着狼王。 在颠簸奔跑的过程中,她对苏木绝对的信任,因此右手始终未放下枪柄。 苏木也表现出了它的勇敢和聪明,仿佛知道林雪君不会抛下它、会用□□保护它般,虽然害怕,但苏木一直没有惊逃,而是在她的授意下慢跑向她指明的方向。 狼群中的黑色头狼一直未动,鸣枪示警的庄珠扎布老人便也未动。 白狼王在枪响后跑向畜群前方,胡其图阿爸忙驱马赶到畜群前方,仍隔开畜群和狼群。 胡其图阿爸挡住白狼王,使之一时不敢前冲后,忙转头望向另一边的灰狼王——三头狼王中,他和庄珠扎布老阿爸各牵制住一匹,如果那头落空的灰狼王带小股狼群从畜群右后侧冲撞…… 他脸上的担忧在看到持枪与灰狼王对峙的林雪君后便是一松。 只见林雪君双腿夹紧黑骏马苏木,双手稳稳握住□□,背脊挺直前倾,仿佛随时会前冲敌阵、放枪拼杀的勇士。 之前庄珠扎布老阿爸将本就稀缺的一把□□交给林雪君时,胡其图还有些异议。 枪在好猎手手里,不仅是保护自己的防身武器,还是可以保护整个畜群的重要存在——一把枪用好了,比一群壮汉都管用。 林雪君随时拿着枪,固然能保护她自己不受狼群威胁。但如果转场队伍遇到狼群围猎怎么办? 就他们两个猎手两把枪能防住多大的狼群? 她一个16岁的汉人小姑娘,又能勇敢的举枪与凶恶的狼群对峙吗? 现在,林雪君同志用自己的行动给了他答案—— 她敢! 灰狼王炸着被毛,变得比之前看起来更大。 它呲着尖利的狼牙,一双棕黄色的眼睛始终盯着林雪君的枪口。左右徘徊间,它身后的野狼也做出扑击的姿态,并时不时呲牙呜咽。 连小狗做出攻击姿态,都会让人本能惊惧,更何况是一群毛驴子般大的凶猛野兽。 每一头草原狼的尖牙都是由小动物的皮毛血肉磨亮,如果被它们找到时机,它们会毫不犹豫飞扑,咬断人类脆弱的脖子、咬开马匹的颈动脉。 林雪君看过野兽捕猎的样子,她脑海中已经浮现灰狼王抱住苏木脖子,锋利的爪子抓破苏木皮毛,尖锐的长牙咬入苏木血管的画面。 或者自己被扑倒,脖颈被咬碎……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生产队大部分人一天赚一个工(10工分),有些牧民却能赚两个工。 林雪君怕极了,肾上腺素的分泌让她变得兴奋,皮肤也异常敏感,只一片雪落在皮肤上,便觉针扎般的刺痛。她却动也不动,任雪花落在睫毛、面颊、鼻尖上,被冷汗融化,结成冰晶。 越是害怕,她越是咬紧了牙关,将枪托举高持平,直视灰狼王的眼睛,并学着它们的样子,呲起牙,露出凶恶表情。 在恐惧中生出仇恨,人类也成了野兽。 42.狼妈妈 队尾胡其图阿爸的妻子和乌力吉大哥的妻子纷纷点燃了火炬, 她们骑着马举高火炬,摇摆着让火焰在空中呼呼咆哮。 在庄珠扎布老人再次拉枪栓时,大黑狼忽然伏低了身体, 谨慎地连退三四步。 头狼一动, 其他饿狼立即便收了扑击蓄势的姿势,倒退着躲得更远。 白狼王和灰狼王也快速接收到信号, 带着自己的小狼群向黑色头狼聚拢。 只眨眼睛,散开的狼群便收缩退进了白色的雪雾中。 与阿木古楞等人在其他方向对峙的几只狼同样快速退逃, 并在隐入雪雾后, 纷纷仰天狼嚎。 林雪君松了一口气, 瞬间感到脱力,几乎握不住□□。 她将□□背回背后, 双手扶撑住苏木宽厚的背脊, 亢奋的血勇褪去, 热汗转冷,寒意汩汩往身体里钻,她不住地打颤。 庄珠扎布老人并未因狼群褪去而放松警惕, 身经百战的老人知道草原狼有多狡猾——佯退,趁人类放松的瞬间突袭的战术, 它们也曾使过。 他仍背着枪护在畜群侧, 并安排了胡其图等人同样不得放松。 一众人于是背好枪、握好投石器、举好火把,时刻警惕四望, 护着畜群,更快速地沉默赶路。 经历了与饿狼群的对峙,所有人都变得冷肃,每个人都拥有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沧桑面孔,眉头紧皱, 双目炯炯,闪烁着坚毅的光。 忽然起了风,积雪被风吹得顺着草皮逃窜,露出贴地皮生长的一团一簇的黄草。 除了枯草,路途中还有许多城市里想象不到的自然景象。 离开饿狼包围圈后不一会儿的工夫,林雪君便看到一只兔子残破的尸体——半截脊骨、半扇胸骨,和一个被鹰喙啄得坑坑洞洞的头骨,勉强拼凑出它生前的样子。 穿越冰河时,乌力吉几个汉子不得不跳入河中,拽着牛角与牛们拔河角力,才能将这些累了、不想再走了的牛脾气孕妇们拉过冰河,继续赶路。 而在他们所渡河流的一小段冻面里,嵌着一匹小马驹的半个身子。 它是来河边喝水时不慎跌入河流,夜晚来临忽然降温,将一直未能脱落的小马驹冻在冰里,它保持着临死时挣扎的姿态,要等到开春河流解冻,才能自由。它扒在河岸边的上半截已经被野狼野狐山鹰秃鹫啃食得只剩白骨,一只前蹄和头骨不翼而飞,不知被野兽带去了哪里。 穿过河流的畜群和牧民们更冷了,但尚未远离饿狼群,队伍还不敢停下取暖,他们要趁着短暂的白天,尽量赶更多的路。 冷风冻住牛马沾水的皮毛,行走时,那些冰块被折碎成冰片散落在雪地里。沾湿毛发的河水没有干燥蒸发,却也变成冰晶碎落了。 贴近躯干的河水被体温蒸发成团团白雾,这也消耗了畜群大量的体力,使它们更渴望休息和牧草。 队伍路过一片坡脊,脊上被风吹得秃秃的,没有积雪。坡脊阴面的雪被踢开,几架黄羊尸骨重见天日。 它们的骨骼堆在一处,显示着这里曾经是一个避风的“食堂”。狼群在这里将几头黄羊啃食殆尽,致使它们的骸骨胡乱堆叠。 阿木古楞在骸骨堆里找到了一个完整漂亮的黄羊头骨,用白雪将之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挂在了大青马屁股上。 每当阿木古楞纵马驰骋,黄羊头骨都会在颠簸中上下翻飞,使这一骑一人显得威风凛凛,仿佛是草原上箭无虚发的冷血猎手。 后来林雪君也捡到一个漂亮的黄羊头骨,将之绑在头顶,觉得自己野性极了,酷极了。 可是它太重了,总往下掉,砸到鼻子酸痛难忍。只好也仅做装饰,挂在马身上,将草原狼吃剩不要的部分权做战利品,得意地假扮北方狼族,时不时仰天嚎一声,引得苏木不满地前蹄刨地,侧头用一只大马眼不屑地横她。 一路上,这样的白骨太多了,草原是美的,但也是凛冽的。 大自然不仅是温柔慷慨的家园,它也是残酷的战场。 原本骑马行在前面的塔米尔忽然减速,慢慢落后到林雪君身侧。 在与她并骑时,他伸长手臂,指着一个方向给林雪君看。 “草原上的水泡子,那里是一小片湿地,有时冬天也不会完全结冻。你看到了吗?”塔米尔收回手,转头看林雪君。 “有什么掉进去了。”林雪君看到有动物在那一块挣扎。 “是一头母狼和它的崽子们,陷进去了。”塔米尔摇头道:“狼群会吃掉过剩的鼠类,减少草原上的鼠洞。秃鹫会吃掉草原上腐烂的尸体,避免瘟疫。草原有时也会‘吃’掉这些狼和秃鹫……它的狼群放弃它们了,在这种天气,陷进冰水洼里,失去体力的它们很快也会失去体温。” “这么远都看得清?”林雪君吃惊地远眺,这具身体视力很好,可也看不清那么远的情景。 “这片草场上会有的动物就那些,我一看颜色和大小,就能知道是什么。”塔米尔拽着马缰,保持与林雪君并行的速度,转头与她对视,随即一挑眉,“敢不敢去看看?” “这有什么?”林雪君扯唇,之前连饿狼群都见过了,握着□□发着抖也与狼群对峙到了最后,几只小狼有什么可怕的? “带崽的母狼很凶的,有时杀伤力不逊色饿狼。”塔米尔像是那种最熊的熊孩子,又正处在青春期末端,总跃跃欲试与什么人较较劲儿。 林雪君摇头笑笑,不理他的挑衅,拽了马缰朝水洼方向跑去。 马的好奇心也很重,当苏木觉得没什么危险时,它也很乐意于脱队四处瞎转悠。 塔米尔坠在林雪君身后,眼睛始终锁着林雪君的背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待能看清母狼时,他才加快速度与她并行。 他时不时转头看她,一脸兴味地仔细打量她的表情,仿佛想看透她对这片草原上正发生的事到底保持着怎样的态度,是好奇,还是热爱,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在塔米尔的眼中,林雪君就是比沿途任何见闻都更令人好奇的风景,对他来说,她周身充满了吸引力,即便她只是抬了下手臂,他都想知道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抬一下手臂?她为什么仰着下巴打量母狼?她直望着母狼时在想什么? 他不自觉驱使着马匹靠近她,在苏木不满地踢跺前蹄,转头要咬塔米尔的马时,塔米尔才拽着缰绳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你要去救它们吗?”塔米尔眼睛始终盯着林雪君,在风吹过来时,他不仅没有将尤登帽系得更紧,反而将帽子往后一推,使自己两条被雪霜染白的眉毛和饱满的额头全露出来,任劲风狠狠地吹,连汗毛也挂了霜。 他眉眼炯炯,好像因为冷风够烈而觉得格外过瘾。 “这是自然的选择,就像狮子吃羊,狼吃兔子,你会去阻止吗?”林雪君眼睛始终望着前方水洼泥沼里的小狼和母狼。 水泡子有一半被冻住,母狼大概是带着小狼在另一边喝水的,不知怎么母狼和3只小狼陷进水洼。大概因为脚踩的都是老泥,越是挣扎越被泥吸住拔不出来,小狼怎么挣扎都无法脱困。 母狼叼住一只小狼,想要仰头将之从泥水中举起来,可它自己也深陷泥潭,就算抬起头也无法将小狼丢出去。 另外还有2只小狼崽围在水洼边嘤嘤唧唧地叫,每当它们想靠近妈妈,母狼便会朝它们呲牙呜呜,小狼于是又被吓得退后,这才没有跟母狼一起陷进水洼中。 林雪君二骑的靠近使母狼更加警觉,她转头又仰起脑袋朝不速之客呲牙,并企图用低沉充满威慑力的喉音吓住来者。 小狼围着它叫得更凄惨,不知是害怕还是着急。 陷进水洼中的3只小狼已经脱力,不怎么挣扎了,只偶尔虚弱地嘤叫,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母狼更努力地挣扎,可拔出左腿,右腿深陷,拔出右腿,左腿又陷回去。它原本炸着被毛转头与林雪君二人对峙,挣扎几下无果后,它脸上竟露出些许微妙表情,仿佛是种哀求。 “走吧。”塔米尔望了望远处逐渐灰尘的天色,又转头看了看转场的队伍。 “嗯。”林雪君便拽了马缰。 两骑并行离开,扬起才落地的浮雪。 母狼目送着不速之客离开,这才转头又去叼渐渐虚弱的小狼崽。 明明是徒劳无功,平白浪费自己已不多的体力,它却仍执拗地一次次叼起小狼,甩头。小狼跌回泥洼,母狼几乎一分不停歇地再次叼起小狼后颈,待竭力将小狼崽举高后,用力甩头……如此往复。 慢慢的,母狼喉间也发出呜咽,它已逐渐绝望,身体也在打冷战,可它还在跟命运做着抗争。 于是,短暂的停顿和嚎叫后,它再次叼住狼崽的后劲。 忽然,土地再次传来颠簸响动。 远处雪屑飞扬,骏马踏地时哒哒震起层层浮雪,一骑黑色身影忽从远处掠来。母狼所陷的水洼慢慢也有了反应,地面的震动使平静的水面荡起微波。 雪片落在水面上,迅速融化。 母狼叼着小狼崽的后颈,望着逼近后跳下马背,大步走来的人类。 这一次,它没有竖起被毛,也没有呜咽嚎叫。 43.小狼崽 塔米尔和林雪君先去救小狼崽, 他们小心躲避母狼的头,怕它忽然给他们来上一口。 野狼的咬合力很强,它可以隔着手套将人类的手腕扭断。 塔米尔说, 林雪君这样细细的手腕,母狼都不需要用全力,此刻它如此虚弱,也能轻易将之咬断。 林雪君当然不服气,自己在生产队里劳作了一个来月, 早已不是刚来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时的那个样子了。现在的她筋骨强健, 跟塔米尔摔跤的时候, 也不至于像个小孩子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可她自然不会为了证明自己骨头硬就将手腕送给母狼咬,她始终盯着母狼, 不敢稍有疏忽。 3只小狼很快便被救到硬雪堆上, 怕湿漉漉的小狼被雪冻住,林雪君还用自己厚实的衣摆快速搓掉小狼崽身上的湿泥, 又在岸边踢出一块儿土地, 才将小狼放在上面。 小东西们很弱小,但凶性很大,明明很怕林雪君,还是呜呜嗷嗷地做出要咬人的架势, 时刻炸毛恐吓将它们摆弄来摆弄去的两脚兽。 林雪君瞧着它们虚张声势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在它们坐在土地上, 仰脑袋呲牙咧嘴时, 伸出大厚手套, 在个小东西脑袋上挨个拍过。 另外两只没有落水的小狼崽躲在几步外的雪堆后,害怕得想逃,却又不敢离开妈妈, 只得时不时探头探脑,还以为人类没有发现它们呢。 对上母狼,塔米尔抽出一根马毛编的粗绳,他追着林雪君的马赶过来时,便带了这东西。 “你抓住它肩胛把它提起来,相信我,我会在它回头咬你之前,用这个缠住它的嘴。”塔米尔扥了扥绳子,确保它很结实。 “你发誓!”林雪君在塔米尔吸引了母狼注意力后,劈开腿站到母狼身后,伺机而动。 “相信我。”塔米尔弯腰走向母狼,厚厚的像超大号蚕茧一般的‘羊咕噜(用羊毡做的靴子)’踩在泥洼里,因为受力面积大,丝毫未下陷。羊毡子也够密够厚,这样的泥浆水竟无法渗透它。 被拴在远处的苏木和塔米尔的马不安地唏律律低鸣,仿佛很担心它们主人的安危。 林雪君忽然发动,戴着厚手套的魔爪扣住母狼肩胛,一把将之拎起。 塔米尔在她动的瞬间也猛向前一跨,在母狼本能回首准备咬林雪君时,塔米尔将绳子压在母狼嘴巴子上方,接着快手一绕,不顾母狼挣扎,下五除二捆住了母狼的长嘴。 两人不多停留,一齐往边上一跳,不约而同地跺脚,甩去粘在羊毡靴上的泥水。 母狼在林雪君手中竭力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林雪君瞪圆了眼睛,在母狼脱手之前将之塞给了塔米尔。 幸亏母狼陷进泥浆水洼里太久,已经挣扎得脱了力,爪子即便锋利也没能伤到两个人类。 塔米尔接过母狼,将之转向放在地上,一手用力压住它背骨,使它没办法起身,一手拽住捆它长嘴的粗绳。 “跑。”塔米尔回头朝林雪君喝罢,手上一扯,母狼嘴上的绳子便开了。 在母狼回头咬人前,塔米尔跳起来旋身狂奔。 母狼嗷呜着追在塔米尔身后,呲着的牙泛着冷光,誓要给这两个冒犯它的人类来上一口似的。 林雪君穿得实在太厚了,本来速度就不快,现在更是慢得像爬。 塔米尔冲到她身边,毫不犹豫展臂在她腰上一拦。下一瞬,林雪君便腾空被他半扛抱在怀里了,仿佛抱了一个小孩。 林雪君双手撑着他肩膀,正对着他背后。 母狼呲牙急追了一会儿,终于在听到水洼边狼崽的呼唤后停了步。 塔米尔扛抱着林雪君到苏木身边,将她往地上一丢,率先解开自己的马,一腾身便翻了上去。 林雪君速度也不慢,上马后头都没回,一夹马肚子便跑。 直到靠近畜群了,她才敢回头,那只母狼已经带着5只崽子逃到另一边的雪坡上了。 相比两个人类,它恐怕才是更害怕的那个。 林雪君在回头看母狼,塔米尔却在看她。 那双狭长的眼睛眨巴眨巴,上下睫毛都挂了霜,每次闭眼时睫毛尖尖上的冰霜都会粘黏一下。在眼睛半张不张时,透过冰霜看林雪君,朦朦胧胧的,好像她正被罩在光晕里。 仿佛一切只是个模糊的梦。 塔米尔忽然想起什么,扭动了下方才拦腰拢起林雪君的肘部,他忽然仰头发笑。 雪花落在嘴里,冰冰凉凉。落在牙上,冻冻的。他全顾不上,只是无声地笑。 然后忽地一夹马肚子,纵马驰骋而去,留下一个神经兮兮的疯癫背影,好似很快活。 林雪君最后看一眼已变成一团小黑点的狼妈妈,便也驾马朝畜群追去。 … 入夜时,男人们拉了临时的棚圈将畜群圈围。 蒙獒们在棚圈外分散趴卧,机警地看守畜群。 畜群中心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小帐篷,只能挡住西边吹来的风,另一边还是开阔的。人们则围在小帐篷里,点着火取暖。 林雪君缩成一团,捧了烧热的老砖茶一边吹一边喝,饥渴地汲取砖茶带来的暖意。 硬馍早冻得冰一样硬了,要在砖茶里泡软才能吃。 乌力吉的妻子取了奶壶,拧开盖子,往林雪君的砖茶里倒了好些奶。 白色液体在砖红色的茶水中化开,香醇的气息逐渐笼在鼻尖,林雪君咕咚咕咚连喝了两大口。 还是奶茶好喝啊。 晚饭后男人们轮流看守畜群,以防狼群夜里偷袭。 女人们则铺开羊皮褥子,跟孩子们挤在一起睡觉。 即便在地上铺盖了两层厚羊皮,合衣躺下时仍感觉有阵阵寒意企图寻找空隙入侵身体。 林雪君冷得可以无视任何丑八怪,只要对方怀抱温暖,都愿意钻去拥抱取暖。 可是阿木古楞却很坚强,他明明才十二岁,却摆出绝不需要任何人拥抱的忍耐模样,像个最决绝的义士。 林雪君靠着乌力吉大哥家7岁的小女儿,另一边睡着乌力吉的蒙古族妻子。 裹紧羊皮袄子,她闭上眼,听着帐篷口火焰噼啪的响动,男人围坐喝茶时吸溜吸溜的声音,还有他们压低声音的蒙语对话。 脑海里不时浮现后世的暖器、空调、电暖炉、暖宝宝等所有跟‘温暖’相关的词汇,入睡前,林雪君还在心里慨叹: 要是能泡个热水澡就好了…… … 不知睡了多久,林雪君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勉强睁开眼后,她听到了乌力吉压低声音说话,提及了“狼”这个词。 猛吸一口沁凉的空气,林雪君坐起身,在不吵醒左右的情况下,小心翼翼钻出帐篷。 捞过自己的□□背在背上,林雪君追上乌力吉,低声问:“怎么了?” “有一只孤狼一直在附近逡巡。”乌力吉看她一眼,“庄珠扎布老阿爸怀疑是狼群的前哨。” “我们圈了临时棚圈,不怕狼群把畜群冲散,就算有狼来,损失可控,也还好吧?” “是的,我们毕竟是牛群,狼掏羊容易,想从我们面前把牛掏走可就难了。” 两个人说话间已走到棚圈外,胡其图阿爸正举着枪防备着远处的孤狼。 月光洒在白雪上,晃得远处雾气茫茫,一匹脏兮兮的孤狼站在远处,静默地与人类对峙。 林雪君眯眼看了会儿,越看越眼熟,“是我们白天救的那匹母狼。” 远处的母狼似乎也看到了林雪君,忽然仰头长嚎,随即转身奔跑进黄色的高草平窝。等它再转出来时,口中叼了一只软趴趴的小狼。 母狼无视了胡其图阿爸的枪口,一直叼着小狼崽跑到距离胡其图阿爸10米的距离才慢下来。接着它伏低头,做出臣服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前挪。 胡其图阿爸的枪口始终追着它的脑袋,它似乎知道那东西能轻易要它的命,像匍匐一样前行,绝不做任何有威慑意味的动作。 距离胡其图阿爸5米远时,它终于停了下来。 林雪君觉得母狼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下一瞬,它放下口中的小狼,然后倒退着缓慢离开了。 乌力吉和林雪君对望一眼,走到胡其图阿爸身边,一齐目送母狼退到草窝处。 胡其图阿爸收了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对林雪君和乌力吉道:“它的崽子病了,或许长生天告诉了它,我们的队伍里,有能给动物治病的大夫。” … 小狼崽被林雪君捞起来的时候,身体软趴趴的,状态很糟糕。 转头看一眼远处草窝中的母狼,它也站在那里与林雪君隔着朦胧的夜对望。 将小狼崽拢在怀里,林雪君大踏步折返畜群中心的小帐篷。 为小狼崽裹上被篝火烘得热乎乎的旧布片,林雪君才开始给它做检查。 体温微高,身上脏兮兮的沾满泥块雪团,显然它是陷进泥洼中的一个。 心音正常,肺音正常,应该不是呛脏水导致肺炎。 在触诊到小狼崽左前肢时,一直蔫蔫的小狼崽霍地抬头,呲牙嗷呜了一声。 乌力吉伸手帮她扣住狼口,林雪君仔细检查了下,才低声道:“骨折了。” 应该是在水洼中挣扎的时候折断的。 给小狼喂了点自己的糖盐水,林雪君又用自己的小木梳子和一截木棍做架,对上断折的骨头后,将之打板绑好。 因为没有条件熬煮药汤,林雪君只用布巾把小狼崽的皮毛仔细擦了一遍,被泥水粘结的毛发被揉开,绒绒的狼毛又蓬松起来,保暖效果恢复如初。 抱着它在篝火边取了会儿暖,时不时喂它两口糖盐水,缓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小狼崽逐渐恢复了精神。 之前软趴趴的身体硬实起来,在林雪君怀里越来越不老实。 被吵醒的阿木古楞蹲过来伸手要摸它的头,小狼转脑袋便是一下子,但因为嘴巴被绳子缠着,没能咬住阿木古楞的手,只是用鼻头狠狠撞了下阿木古楞的虎口。 倒是把阿木古楞吓了一大跳。 林雪君见阿木古楞猛地缩手时大惊失色的表情,忍俊不禁。 小少年愣了几秒,也忍不住微微赧然地抿唇。 “就算绑得很结实,在野外跟着母亲东奔西走,恐怕也还是会掉。”林雪君摸了摸给小狼绑住前腿的木梳子,有些忧虑。 如果小狼很快就将绑腿刮掉,病腿一直长不好,说不定会被母狼遗弃,最终会被冻死。 如果绑腿晚一点被刮掉,骨头应该能长好,但有可能会长歪,说不定会变成个瘸腿狼。 想当狼王肯定是不行了,有可能会成为可怜的末狼,捕猎后狼王吃肉,小瘸腿只能嗦骨头。 伸手摸了摸小狼崽,任它愤怒地拿鼻子狠撞掌心,林雪君轻轻叹了口气。 … 在林雪君给小狼治疗的过程中,母狼一直未走远。 它在队伍的外围徘徊,每每靠近,总被棚圈外的护卫犬驱离。 庄珠扎布老人带着两个守夜的牧民看守在畜群外,手握着□□,眼神如狼般戒备四望。 当林雪君治好小狼,将之抱出毡包,在持枪牧民的护卫下靠近母狼,准备将小狼归还时。 母狼借着月光看清了小狼炯炯的眼神,听到小狼昂头嗷呜的呼唤声,也看到了小狼腿上的包扎。 林雪君距离它十几步远,蹲身欲将小狼放在地上,母狼忽然转身奔离。 每跑出十几步远,母狼便会回头张望,可看清小狼后,它又会转身奔离更远。如此往复四五次,它便隐进被雪覆盖的干枯高草丛中,再也看不到了。 小狼害怕又心急地在林雪君怀里挣扎,时不时仰头嚎叫。 每每这时,远处都会传来母狼的回应,“嗷呜——嗷呜——”。 可它再未回头折返,也再没出现于救了它们的人类面前。 它将自己的孩子,留给了林雪君。 44.掉队的老牛 清晨是冬日草原最寒冷的时刻, 一切生物的热量都在夜晚耗尽,整个世界好像都陷在冰冻死寂之中。 太阳初升,热量还蒙在晨雾里未能释放。 四野白茫茫, 畜群被夜雪覆盖, 每一头牛、每一匹马都盖了层冷蓝色的雪霜。男人们终于从篝火边站起身, 开始准备早餐。女人和孩子们也坐起身,慢慢适应被窝外的寒冷。 林雪君转头便对上一双蓝汪汪的圆眼睛, 半梦半醒中还以为是阿木古楞的眼睛——他也有一只眼是蓝色的——玩笑惯了的本能伸手要去戳对方眼睛, 立即换来愤怒的呜咽。 小狼崽正在舔自己的毛, 林雪君的手指忽然靠近,它立即仰头大声吠。 结果舌头忘记缩回去, 呲牙大叫时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疼得呜咽吭叽, 余光又注意到林雪君正望着自己,只得忍住了吭叽, 委屈又气恼地扭身拿屁股对着林雪君,埋头在小被子里自闭。 林雪君这才反应过来,那双蓝汪汪的眼睛是属于小狼崽。 坐起身, 她揉了揉眼睛,盯着小狼崽圆滚滚的屁股,和那条夹得太紧,几乎消失不见的小尾巴。 她有狼了…… 一只手伸到面前,林雪君挑眸看一眼,对上那只她熟悉的蓝色眼瞳,还有另一只浅咖色的。 抓住阿木古楞再长大但还没开始变宽厚的手掌,借力站起身。 帮忙将羊皮褥子卷成筒,奥都送的羊绒毯子则直接抖起来裹在身上, 晨起的寒意瞬间被羊绒毯驱离。 早上大家照旧吃硬馍泡奶茶,因为早饭是牧民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是以庄珠扎布老阿爸还拿出了自己带来的一大碗奶豆腐,大家一块块地分食,也吃得美滋滋。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今天早上吃的比昨天早上吃得好,人就会感到满足了。 随队的蒙獒犬吃得跟人类一样,温水泡馍也吃得呱唧呱唧。 小狼也得到了较好的待遇,大概因为母乳一直不足,小狼崽并不挑食,喝温水吃吸饱了糖水的软馍时,开心得一直发出幸福的喉音。它脑袋扎在食物中,吃得后腿起飞,要不是林雪君及时捏着它后颈将它拽起来,小狼崽险些把自己淹死在木碗里。 在救过母狼、领养了母狼亲自送来的小狼崽后,转场的队伍再未遭遇过狼群。 往西北方向走得越深,队伍就越靠近中俄和中蒙边境,转场队伍开始三三两两地遇到从边境线外跑过来的黄羊群。 黄羊是草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连草原狼想要狩猎它们都不容易,但它们却害怕牧人的□□和草原千里马背上的优秀套马手。 大家珍惜子-弹,不愿开枪射猎黄羊,便在与黄羊遭遇时,在不影响队伍行进的情况下,追出几位好骑手,举着套马追黄羊。 林雪君骑马坠在畜群尾,看着他们呼吼着飞骋在雪原上,像随时会长出翅膀飞起来般。当他们行走在地上时,看起来总是有些木讷,可一旦骑马奔驰,却忽然变得那样耀眼。 林雪君目光时而追随几乎是站在马镫上、屁股完全悬空的塔米尔;时而锁住夹着马肚子完全侧过身体、上半身与地面平行了去套黄羊的乌力吉大哥;时而又凝住在马背上最为灵巧,时而身体向左倒去,时而站在马镫上,时而身体后仰像是要躺在马背上一样的阿木古楞…… 看着他们潇洒的样子,林雪君直恨自己的骑术还达不到这种水平,套马杆也没有使得那样好,只得在某人靠近自己时,举臂为其呼喝。 阿木古楞举着自己的大木弓追得太远了,庄珠扎布老人便仰头以奇特的喉音呼唤——那是一种像金属摩擦般的时而高频时而低频的声音,那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更像是某种乐器,或者某种特别擅长歌唱的特殊动物。 林雪君只一听那声音,后背汗毛便齐刷刷列阵般竖起。眼眶鼻尖生理性地发酸,她竟不受控制地泪湿了眼睛,就好像身体里某种血脉被呼唤觉醒,一种奇妙的情感和冲动虏住了她。 那是蒙古族人的呼麦。 以前她听到过表演中的呼麦,这种特殊的声音被编在曲子里,成为一首歌中的一部分。 如今她第一次,在辽阔的草原上,在纯粹的自然环境中听到它。 阿木古楞也听到了庄珠扎布老人的呼唤,在雪坡边,他拉弓射箭—— 一只跑在野羊群最末的小黄羊被射中了腿,阿木古楞纵马奔过去,身体歪倒下马背,展臂一捞便将小黄羊夹在了腋下。 “呜哦哦哦~”阿木古楞拽紧缰绳,转向朝队伍奔回,一路都在呼号,炫耀自己的狩猎成果。 在阿木古楞靠近过来时,林雪君悄悄揉了揉眼睛,掩饰掉自己忽如其来的浓郁情绪,只举高手臂欢快地“喔喔”叫。 怀里的小狼崽探出头,想要跳出去寻找自由,被林雪君一巴掌按住。 它咬住她的手套撕了两口毫无效果,便仰起头奶声奶气地狼嚎: “嗷~呜——” 阿木古楞靠近林雪君的时候,本来想举起小黄羊向她展示,忽然听到狼嚎声,打断了他想好的动作,抬头对上林雪君湿润润的弯眼睛,便只剩下傻笑了。 两个半大孩子于是又并骑绕过畜群去找庄珠扎布老阿爸。 小黄羊被绑在马车上,缠住伤腿止住血。 胡其图阿爸用力拍打阿木古楞的背,转头大声呼喊:“今晚我们稍作休整,吃羊肉!” “哇~~”林雪君配合地用力鼓掌,高声呼喊。 塔米尔骑马赶到近前,酸溜溜地撇了撇嘴:“弓箭还是比套马杆好用。” “我的套马杆也比你用得好。”阿木古楞回嘴特别快,还挑衅地提了提眉。 塔米尔看着他的样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一串笑。 远处又扬起了一片漫天雪雾,庄珠扎布老人说是又一群黄羊从那边跑向呼伦湖了,野黄羊和鸿雁最喜欢那边了,水好,草也好。 “等春暖花开了,我们骑马去呼伦湖,大队长说,那里像海一样大。”阿木古楞回收了射中小黄羊的箭,将之擦干净后,复插回背后。 “你没去过那里吗?”林雪君问,小时候,妈妈爸爸常带她去满洲里玩,每次去都会到呼伦湖边。 “嗯。大队长说我阿爸一直想去新巴尔虎右旗放牧,因为所有人都说那边的水草最好。可是他一直没能去上,骑马从我们大队到呼伦湖,要小半个月。”阿木古楞扶正自己的大弓,转头认真对林雪君道:“阿爸没去成呼伦湖,我去替他看看。” “我们一起去看看。”林雪君笑着点头。 在她来的那个时代,孩子们的愿望是游历全球,最不济也是全国。 住在草原上的人,坐飞机就可以去国家最南的海边度假,甚至是过冬、养老。 而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草原上的孩子,人生愿望或许只是去同属呼伦贝尔盟的湖边看看水和草。 如此小的愿望,也有人直到因为马踏的意外死在草原上,都未能实现。 生在当下的人,无法想象未来人可以享受的富裕与便利。 就像未来的自己也无法想象,孑然一身游牧在苦寒的冰原上,吹着夹杂冰片的冷风,忽闻苍凉呼麦,所感受到草原的豪迈时,那种翻江倒海的情绪。 寒冬草原的天,多么的辽阔。 林雪君的胸怀好像也忽然敞开了,像无边天地般豁达。 那些遮住天的钢铁森林仿佛从未存在,过往困住她的‘他人眼光’‘社群期待’‘物质评价’‘成功压力’在这片洁白的空间里一一被击碎。 当渺小的人类回到大自然,竟会觉得如此自由…… ……………………… 队伍行到傍晚时,忽然有三头母牛掉队。 其中两头在乌力吉大哥的鞭打下又慢腾腾走回畜群,最后一头老母牛却干脆坐卧在地上,无论乌力吉大哥如何抽打、如何拉拽,它都未再站起来。 动物都是善于忍耐的,它们不会一有不舒服就嚷嚷哭叫,有的动物在死前忍受剧痛时,仍照常地吃,照常地行走。 所以牧民常常觉得,动物的死亡总是突然来临的。 草原上生活的人总是处在这样的危机感中,即便牛马畜群看起来毫无问题,他们脸上仍常有忧色。 也因此,但凡有一点风吹草低,牧民们都严阵以待。 在彻底解除危机前,所有的不同寻常,都要被当成生死局来重视。 乌力吉大哥再一次举起鞭子时,终究没能狠狠落下。 他将鞭子插在腰后,走到母牛头脸边,蹲跪下来,轻轻抚摸它断了的角。 这是一头老母牛,已经在乌力吉一家的照顾下,跟着他们走过7次转场的冰路。 它为大队生了6只好牛犊,这次转场队伍中便有1头小母牛是她的孩子。今年,她的孩子也怀了小牛犊,与他们一起转场去春牧场,它却在路上倒下了。 在天寒地冻的转场路上停下的动物,就算没有病,就算有一身皮毛,也会被冻死。 离群的牛羊一定会死在雪原上,从未发生过奇迹。 从来没有转场队伍能做到牲畜零损失,乌力吉小时候跟着爸妈转场,曾遇到过白灾,大半羊被冻死,爸妈用死羊和冻硬的羊粪堆成防风墙,他们一家和少量的牛羊才能躲在避风侧活下来。 那是他经历过的最惨烈的转场路,如今情况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 乌力吉掌心迎向老母牛蹭过来的柔软鼻头,在母牛低声哞叫时,想要开口与它道别,可是声音卡在喉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抬起头,向长生天祈祷。 老母牛仍未能站起来。 他喊来队尾的塔米尔,两个人一起用力推牛屁股,一起拽牛角。 乌力吉用力喊号:“一!二!一!二!” 塔米尔配合着他使力,脸憋紫了,青筋爆起来了,两千多斤的孕晚期母牛,仍然卧在地上,纹丝未动。 乌力吉的喊号声忽然停下了,他头顶着母牛的脑袋,吭哧吭哧地喘气,咬着牙,撑着背,努力去接受。 塔米尔一向神采飞扬的表情也沉寂下来,他眉心耸起时,竟也有了条壑纹。 身后忽来马蹄声,逼近时,马蹄顿地,有人从马上跃下。 一连串轻盈的嗒嗒嗒声将林雪君送到母牛跟前,她一把攥住母牛另一只完整的角,蹲跪在母牛头侧,仰脸与俯面的乌力吉对上: “乌力吉大哥!” “……它走不动了。”乌力吉忽然被人看到自己这般沮丧模样,忙撇开脸。 “毕竟累了好几天了,又冷。”林雪君眉头向下一压,瞬间换了副冷肃表情。她一拍大牛脖子,复站起身便朝着畜群尾部赶过来查看情况的阿木古楞喊道:“把我的红色包袱背过来!” 阿木古楞当即掉马头回畜群找林雪君的小驴车。 乌力吉疑惑地起身:“它没有生病,它只是累了。” 虽然在冰原上因为疲惫脱队会导致死亡,可这毕竟不是疾病啊。 不是疾病,不就没有兽医的用武之地吗? 林雪君视线从阿木古楞身上转回,与乌力吉大哥苦涩的目光相对,当即扯下面巾,扬起个振奋人心的自信笑容,朗声道: “没事,我有准备!” 风吹来,为她面颊染上霞色。 她星目上的两条长眉,也被风吹得扬起了。 乌力吉一双沧桑的眼睛直望着她,裸露在外的如老树皮般的冰冷皮肤,重有了暖意。 45.火烧战船 救命,牛屁股着火啦! 转场的队伍停下来, 牲畜们乐见其成,开始四散刨雪找草吃,开开心心地休息。 正仰头观云、查风向风力的庄珠扎布老人见乌力吉7岁的女儿琪琪格骑着小马赶过来, 便望着远处模糊的队尾,问她: “你阿爸他们在干嘛呢?” “他们在烧牛呢。”琪琪格深皱着眉头, 做出成年人愁苦时的表情。 “烧牛?”庄珠扎布老人愕然地瞪大眼睛,仿佛想要隔着暮霭和整个长队伍看清队尾发生的怪事。 “嗯, 要点火,从牛屁股开始烧呢,母牛吓得哞哞直叫。”琪琪格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们急着赶路, 哪有时间停下来杀牛烤牛呢?就算嘴馋,也不能牛活着就烤吧?那么厚的牛皮, 要烤熟得耗费多少燃料, 咱们哪有那么多燃料啊?更何况……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咱们的牛……咱们的牛……”胡其图阿爸的妻子乐玛听着也大皱眉头,一拉马头便要去队尾看看怎么回事。 “你在队头看着畜群, 我去看看。”庄珠扎布老人拽了下乐玛的缰绳, 示意她留下, 自己却驾马朝队尾奔去。 望着庄珠扎布老人的背影,乐玛仍皱着五官, 嘴里嘟囔着:“怎么能火烧母牛呢,那都是咱们大队的功臣啊, 就算母牛走不动了,丢在冰原上最终会被狼群吃掉,咱们牧民也没有耽误整个赶场队伍的进度,停下来杀牛吃牛的惯例啊……这也太……太……” 乐玛一时组织不起词汇,见到琪琪格骑马随在身侧, 忍不住再次不敢置信地询问: “真在烧牛?你阿爸和赶去队尾的塔米尔都没有拦着吗?” “真的要烧呢,我听到林同志亲口用蒙语跟阿爸讲的,要烧呢。我阿爸和塔米尔哥哥不仅没有拦着,还帮忙要一起烧的。”琪琪格眉头几乎压在眼睛上,小小年纪,却有种历尽沧桑般的忧郁气质。 “……”乐玛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探头向队尾,干脆将守着队首牧牛的任务交给琪琪格,自己也驾马朝队尾赶去。 怎么乌力吉和自己已经19岁的儿子塔米尔,居然也能跟着一起烧牛呢? 她非要自己看看是怎么回事! … 乐玛的马骑得很快,一眨眼就要追上先行的庄珠扎布老人了。 可她再快也没有远处林雪君的手快。 乐玛距离卧倒的老母牛还有十几头牛的距离时,林雪君的火柴就已经丢在牛屁股上了。 “哎呀!”乐玛急得瞪眼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噗一下燃起,瞬间烧住了牛屁股。 不过于乐玛想的不太一样的是,林雪君不是直接烧牛屁股,而是在牛屁股上罩了个破床单,现在熊熊燃烧的是那四方块的花床单。 火焰呼呼地烧,老母牛哞哞狂叫,烦躁地摇头甩尾。 乐玛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他们牧民从没有这样对待自己养的牲畜的! 用力夹马屁股,乐玛身体前倾,几乎要驾马飞纵。 …… 远处悄悄坠随畜群的狐狸夫妻翘首看着可怕的人类连自己的牛都烧,火焰呼呼往天上卷,将所有飘飘忽忽的雪花都舔化了。 母牛屁股上方甚至出现了一片梦幻般扭曲视觉的空气层区,老牛被烧得哞哞叫个不停。 吓死狐狸了! 本来想等人类离开后,咬死老母牛,掏食牛肉的狐狸夫妇默默挤靠在一起,默契地对望一眼后,嗖一下转身跑走了。 快跑,别被人类抓住,不然要被烤屁股的! …… 就在乐玛即将冲到老母牛近前时,她忽然听到林雪君大声命令: “塔米尔,拽!” “乌力吉大哥,阿木古楞,我们一起推。” 下一瞬,庄珠扎布老人赶到了老母牛跟前,可他看着林雪君带着三个汉子使劲儿,一时竟插不上嘴去询问或组织什么。 “一,二,三!一,二,三!”林雪君高声大喊,声音洪亮,莫名给人一种不容拒绝之感。 乐玛纵马赶至,跳下马想要靠近阻止,却只能看着男人们用劲儿拉或推,她根本靠近不得。 眼看着牛屁股上的火势小了,林雪君拿起地上一个小碗,抓了一把里面的液体,便往牛屁股上泼洒起来。 火势噗噗噗又旺了起来。 “林同志!乌力吉——”乐玛想要上前拉人。 “用力!”林雪君背对着乐玛,大声催促乌力吉几人,根本没注意到乐玛的存在。 火势呼呼又有些过大了,林雪君放下手中的小碗,又端起另一只碗,把里面棕色的液体泼洒向牛屁股。 滋滋一阵液体蒸发响声,乐玛用力一嗅,一股香喷喷的酸味。 “?”疑惑地望住林雪君端着的小碗,乐玛一时也忘记了要阻止他们烧牛。 下一瞬,男人们忽然齐声高呼,老母牛也仰起头梗着脖子大声哞叫,伴随着一阵蹬蹄声,眼前景象一晃,林雪君和男人们一起嗷嗷叫起来。 乐玛愣在原地,傻傻看着面前高声欢呼的几人,还有——站起来的老母牛。 竟!竟然站起来了! “啊,啊啊,啊……”乐玛惊得张嘴啊啊直叫,完全忘记了自己还会讲话。 她已经被吓得失语了。 老母牛踢踏着往前走了两步,并没有再倒下,它真的站起来了。 林雪君二话不说,转手就去拎另一个厚实些的破褥子,喊上阿木古楞,两人抖开褥子,跑到牛屁股后面,呼一下便将褥子盖在了还燃着火的牛屁股上。 噗噗几声,火焰被褥子压灭。 乌力吉和塔米尔似乎也早受过林雪君指示,在火势被灭后,他们一个人拽住牛屁股和牛角,使之不得乱动,另一个用绳子将褥子紧紧绑在了牛身上。 褥子下冒出汩汩热气,可以想象,此刻被盖住的牛背和牛屁股该多热乎。 大家一起松口气,终于搞定了。 每个人都垮下肩,累的。可接着,他们目光又望向踢蹬着腿,速速逃离林雪君几人,朝畜群躲去的老母牛,于是又都弯了眼睛、呲起牙。 视线回收,几人对望,挂着傻笑,呆呆地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忽地齐声大笑。 乌力吉大悲后大喜,笑得眼眶里溢出热热的液体。他觉得那不是泪水,人在这么开心的时候,怎么会流泪呢。 塔米尔激动得展开两臂,左胳膊搂住阿木古楞,右胳膊搂住林雪君,笑得胸腔直颤,男低音版的“哈哈哈”从喉咙中溢出,带得阿木古楞和林雪君靠着他的肩膀都跟着抖颤起来。 林雪君弯着眼睛,一直目送老母牛归队,挤进畜群还在往里钻,那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昭然若揭。 成就感灌满胸腔,靠着一座山般的塔米尔,她又冷又幸福。 沾了液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冻得哆哆嗦嗦地往袖子里缩,低头找到挂在脖子上的手套,忙套上手。嫌不够暖,又把两只手套揣进宽长的蒙古袍袖筒里,嘶嘶哈哈地等待冻僵的手指慢慢回暖。 大家笑够了,才注意到赶过来的庄珠扎布老人和乐玛。 乌力吉疑惑地问:“你们怎么赶过来了?” “那个……琪琪格说你们烧牛呢……”乐玛目光还追着屁股上裹了褥子的老母牛,尚未完全回神。 原来……林雪君烧牛,不是怕牛死了被狼吃太浪费、想自己烤来吃,而是要把牛烧得站起来吗? 她……林同志烧牛是为了救牛? 这办法也太……太吓人了。 “是啊,林同志说她能让牛重新站起来。你看着没有,老母牛逃走的样子,走得多利索,多好!”乌力吉一扬眉,骄傲地炫耀。 “看到了,走得可快了,生怕我们再烧它似的。”乐玛忽然笑起来,悬着心落下了,心酸心痛啥的都变成了愉悦。 真是惊喜! 太惊,也太喜了! 阿木古楞帮林雪君收起两个小碗里的液体,整理好器具回红包袱,大家骑上马,赶着畜群再次启航。 往前赶时,乐玛阿妈一直跟在林雪君身边,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东问西: “那以后咱们要是有牛站不起来了,瘫痪了,是不是都可以往牛屁股上点一把火?” “那可不行,这个叫火疗,我们中兽医又管它叫‘醋酒灸’‘火烧战船’,可不能随便点火烧牛屁股,真的会把牛烧伤烧死的。”林雪君吓得忙摆手。 之前赵得胜大哥看见她把牛犊子拽出来,就也学着‘扯犊子’,不仅害他自己被母牛踹到要害,还差点把母牛产道拽坏,搞砸的话,牛犊子和母牛都会被扯死。 现在乐玛阿妈他们看到她火烧牛屁股万一也乱学一气,把牛烧死了,甚至烧到自己,那可就糟糕了。 “那怎么整的?你咋就没烧伤老母牛呢?”乐玛阿妈想起来就忍不住笑,一边笑又一边好奇地问。 “因为我还用了醋啊,得先用醋抹在牛背上,然后再把用水打湿的破被单盖上,然后才洒酒精点火烧呢。要是火太大,就洒点醋。如果火太小,就加点酒精。可得把握着点呢,等牛出汗了、热了,就得停火,盖上棉被啥的裹上五六个小时。”林雪君并没有被乐玛阿妈问得不耐烦,反而认认真真地给乐玛阿妈讲解起来: “像牛寒伤腰胯型麻痹症、风湿、产后瘫痪之类导致的牛瘫痪,站不起来,都可以试试这个办法。严格按照我说的做,你们自己也能用这办法。” “真的吗?哎呀,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乐玛阿妈一边拍着巴掌夸赞,一边转头问塔米尔:“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塔米尔嘿嘿笑着回答自己的额吉(母亲)。 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和乌力吉也正支棱着耳朵听呢,他们全都学会了。 “林同志,有你可太好了,我们不怕老牛受寒了、累了,卧下不走了!”乐玛阿妈笑起来时眼睛完全被褶皱盖住,颧骨却圆圆的鼓起来,格外喜庆可爱。 “其实老母牛之所以卧倒不走,不仅是因为受寒受害,还可能是因为缺钙。”林雪君被夸得心里美滋滋,受到鼓励,忍不住更加仔细地讲解起来: “母牛这一冬吃不到好草,瘦了,缺营养。小牛犊子成长过程需要大量营养,尤其长骨骼时需要钙质。母牛补不上钙,只好把自己的钙给小牛,就很容易缺钙无力导致瘫痪。天冷和劳累也会加重这种症状。 “火疗可以疏通血管,使血管温度上升、扩张,牛就有劲儿了。原本被自己过大的体重压麻的腿,一活血也就好了。” “啊啊,我知道了,还有就是,母牛被烧得疼了,一受刺激,想跑,就站起来了。”乐玛阿妈忽然亮起眼睛,兴致勃勃地抢答。 “太对了,就是这样。”林雪君眼睛一弯,笑得格外温柔。 骑马随在边上的塔米尔听着自己额吉缠着林雪君问东问西,听着林雪君耐心解答,还在额吉猜想的时候,夸赞额吉,哄得额吉喜笑颜开。 他心里像有一团火,被一把无形的铲子翻来覆去地倒弄,烫一下,又烫一下。刺刺的,热热的,酸酸的,说不清楚,但就是……令他内心熨帖又焦躁。 他忽然一夹马屁股,箭一样冲出去,一路朝前,顶着风,被吹得眼睛脸都刺痛,超快的速度帮他宣泄了身体里憋着的激情和冲动,寒风浇熄了他灼烫的躁动。 马儿跑累了,他才终于好了。 于是放慢速度,等着队伍慢慢赶上来。 在靠近额吉时,他听到额吉正扭捏地跟林雪君解释之前她的误会。 “琪琪格这孩子说的,我还以为要现场烤牛吃呢,能不着急嘛。”乐玛阿妈解释了几句,忽然笑着将锅丢给了7岁的琪琪格。 “我都是照实说的,的确是要烧牛嘛……”琪琪格委屈,她也没有说错呀。 “……”乐玛尴尬,只得干笑两声。 塔米尔见额吉吃瘪,忍不住哈哈大笑。 乐玛瞧见儿子笑自己,恼了下,可转念回想一下自己居然真以为林雪君要带着大家活烧牛臀,的确可笑,便也忍不住跟着儿子一起哈哈笑起来。 乐玛阿妈的笑声可真豪爽,比小伙子塔米尔的笑声还嘹亮。 林雪君本来已经不笑了,可她听着看着乐玛阿妈笑,不由得也受了感染,竟再次跟着憨笑起来。 在这片土地上,大家实在太会大笑了。 嘴巴张大,一点也不担心被人说‘不淑女’‘不绅士’‘太傻气’。长生天从不斥责他们大笑,他们便要笑得大声,笑得尽兴。 把什么烦恼都宣泄了,真是越笑心里越敞亮,越笑,也就越开心了呢。 林雪君也学会了这样的笑,的确很开心,就是有点撑。 嘴一张,西北风自己往肚子里灌,她都快饱了。 46.冰原上的小舞台【3合1】 一转眼, 辛苦的转场路途已过大半。 连人带牲畜们各个睡不好吃不好,受冻挨累, 都已经疲惫不堪。 这天晚上,庄珠扎布老人终于带着胡其图阿爸撤了毡包支架和大毡毯,在一处避风的沙窝子里临时扎包休息。 转场的队伍常常会到沿途遇到的蒙古包里接受招待,喝主人为他们准备的‘搬迁茶’,可他们这一路过来并没有路过任何人的蒙古包,大家只好自己扎包为自己准备茶水和好伙食。 一些人立好毡包的支撑梁柱, 再搭架子挂毡,起灶搭火。另一些人将牲畜赶在一堆,合力卸下骆驼背上、马车上、大牛背上的家当行李,再用硬毡和木柱在风口搭建挡风墙, 驱使蒙獒们看好畜群,不让牛马溜达得离营地太远。 林雪君帮着乐玛阿妈几人忙活完, 回到扎营处时,毡包已经扎好, 超大的篝火也被点燃。 塔米尔将他背来的几筐牛粪码在边上,捏着铁钳子一块一块地往木架篝火里添干牛粪。 火烧得牛粪屑翻飞,四处弥漫着一股苦苦的味道,林雪君早已不觉得它臭了, 每每闻到这味道,大脑都会产生对温暖和美食的依恋——烧牛粪换来的总是火焰和烹饪,使她对牛粪也产生了无所谓味道的感情。 走到篝火边取暖,腰才弯了一点, 被林雪君塞在蒙古袍里的小狼便猛地往外窜,要不是林雪君及时抓住企图越狱的小东西,它就一跃跳进篝火里了。 真是为了自由不惜飞蛾扑火的小蛮子, 它连带着夹板的腿被碰疼都不怕,真是难驯。 “你说它有没有可能是之前我们遇到的饿狼群里那头黑狼王的孩子呢?”林雪君将小狼崽脑袋塞回袍子,任它嗷嗷呜呜地啃自己的厚手套。 “小狼小狗小时候都黑不溜丢的,长大后有的还能变白呢,再养一段时间看看吧。瞧它那臭脾气,极有可能。”塔米尔将牛粪塔盖好,便转身去帮他阿爸杀羊。 胡其图阿爸手法很快,几下就让黄羊无痛闭眼。 血流出来洒上盐,和上一点林雪君提供的酱油膏,灌进乐玛阿妈洗干净的羊肠里。 羊胃被切成丝,羊心羊肺全切好丢入放满白雪的大铁锅,铁锅架上篝火架子,雪水融化,食材沉底,等好久才从锅底冒出细小的泡泡,将食物推举得左摇右摆。 乌力吉扒羊皮、切割羊肉的手法特别熟练,刷刷刷几下一整张羊皮就被扯下来,下刀如有神,这一块的羊腿,这一片是羊肋骨扇,这些是羊脊骨条,羊脖子、仰头、羊尾…… 一一切割后,牧民们默契地将这些不同部分的食材用不同的方式处理,每个人手脚都特别利落,潇洒得像是侠士。 任何工作被人做得熟练又专业,都会显得魅力无穷。 林雪君站在边上打下手,一会儿觉得乐玛阿妈好帅,一会儿觉得乌力吉大哥好潇洒,一会儿又觉得庄珠扎布老人好酷。 劳动中专注的每个人都有独属于他自己的魅力。 林雪君向往这种专业,喜欢这种专注,她围着这些可爱的人们转不停,渐渐嗅到了大锅里羊汤的香气,渐渐被另一把架在篝火上大铁锅里煎炼油出的羊油吸引,拯救人类饥饿和幸福的美食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只黄羊的皮子不大,做个袄子肯定是不够,做成马甲也有些勉强,庄珠扎布老人将皮子处理好后交给乌力吉大哥家的嫂子,让她给阿木古楞做顶新帽子——老阿爸也注意到,阿木古楞旧帽子上的毛快被磨光了。 阿嫂的手艺很好,她在身后一个小袋子里摸了两下,就掏出一顶粗粗长长的针,和一个大顶针。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她便执起粗旧的剪刀开工,肘部兜着昏昏欲睡的小儿子,利落地穿针引线,只几下便将尤登帽的三角形状缝出来了。 “这帽子后面还可以做个搭,脖子也能护住,不往里面钻风。”阿嫂见林雪君好奇地看她做活,便举起针线和黄羊皮子,从容地介绍自己最擅长的手艺。 之前一直被挂在骆驼身侧的几张大饼也被拿出来,因为总被骆驼蹭掉在地上,还曾被一头母牛踩了一脚,大饼表面有些脏,沾了好多草屑。 乐玛阿妈用手随便拍拍,又在干净的白雪上抹两把,便都摆到锅盖上。 林雪君趁大家忙活烹饪,带着阿木古楞背着箩筐去喂牛——箩筐里装的是他们一路上东奔西走采集到的草药,还有她挖到的一些根茎好料,都是对待产母牛好的草料。 一头牛一大把,两人分头,从畜群前头喂向畜群尾巴。 越远离篝火越冷,草原上的夜晚像无情的野兽,不断吸食生物的温度,企图冻死他们,再将他们吞没、吸收。 母牛们挤挤挨挨凑在一块儿取暖,于夜色中休息、反刍,看到林雪君递过来的草料,像知道是好东西一样,全抬起头大口嚼食。有的吃开心了,还会追着啃林雪君的箩筐,像讨食吃的孩子。 它们都在努力进食,乖乖休息,用自己的方式抵御‘寒夜’这头怪兽。 远处篝火边,胡其图阿爸将羊腿、半扇羊皮还有羊腰子穿在削细的木棍上,用小刀切开十字花,架上篝火。 抹上刚熬炼出的羊油,不时旋转木棍,嗅闻着烧烤羊肉时特殊的熟肉焦香,嘴馋地干咽。 他切下羊腿外层烤熟的一片肉,想给林雪君同志尝尝,却没见到人,转头问塔米尔: “林同志呢?” “去喂牛了。”塔米尔正在剁羊骨头,拽出长条状完整的骨髓,丢进羊汤锅里。 “这一路走来,林同志每天给老母牛采草药吃。看到有牛步速慢了,就拿出她那个铜壶,给牛灌她在大队时提前煮好的药汤。”胡其图阿爸便将那片肉递给了自己的妻子乐玛,然后随口道: “林同志每天跟在畜群边观察牛群的状态,这个蹄子不对劲,要用刀削掉插进蹄子里的石子。那个牛拉的屎不对劲了,灌两碗温水、赶到队伍中间挡风保暖……这关照得太细心了,真有能耐。” “可不是嘛,关键是这些小问题小毛病,给咱们也看不出来啊,她总能瞧见点苗头,就给处理掉了,不让牛病倒,这个太重要了。要是真等老母牛拉稀瘫痪了,或者蹄子里的硬石头扎到肉痛瘸了走不动,冻发烧病下了,那就不好治了。”乐玛嚼着丈夫送进嘴里的烤肉,虽然没有盐味,却也幸福地眯起狭长的眼睛。 “转场最怕耽误进度,多在路上耽误一会儿,就多一些畜群被冻坏、被白毛风困住、被狼群追上的风险,咱们能一路这么顺畅地走过来,太不容易。”阿嫂也忍不住一边缝帽子一边搭话。 “咱们已经赶了一多半路了,一头牲畜没损失。”庄珠扎布老人忽然抬头,“今天烧屁股那头老牛,一路跟下来,不仅没再倒地不起,甚至还赶到了队伍中间,再没掉过队。下午那会儿,还有一头老牛腿肿起来,坐卧下来不想走,林雪君也用火疗法给治好了。这次烧的不是屁股,是牛腿。说是两条腿对称地肿起来,是风湿了。果然腿一烧一裹起来,老牛不疼了,就又跟着队伍走下来了。 “去年咱们这个时候,已经掉队3头牛了吧?” “是啊。”胡其图阿爸叹口气,回想起去年转场春牧场时走不动的母牛,还觉得心疼呢,“去年转场走下来,一共损失了6头母牛。赶羊的队伍更惨,路上被狼抢走5只,后来狼夜里追上,又咬死了7只,都是揣了羔子的母羊。路上被冻死的更多……” “去年羊还要渡河,今年咱们大队的羊队不走那条路了,而且比咱们晚出发,应该会好一点吧。” 几个牧民忆苦思甜,越聊越是感慨。 林雪君回来的时候,乐玛阿妈上前拉了她胳膊将她拽到篝火边让她烤火,还盛了碗羊汤给她暖身子。 胡其图阿爸将自己揣在怀里带来的一小罐蜂蜜掏出来,抹在羊腿外,火一烤,羊腿外的蜂蜜显出油亮的焦糖色,特别漂亮。 他用小刀切下来一大块,洒了点盐,便转手递到林雪君面前。 满口热烫的蜂蜜香和羊腿肉香,咬破外层烤焦脆的酥皮,封在肉里的汁水冒出来,灌了满口甜蜜蜜。 口水快速分泌,林雪君香得眼睛眯起,睫毛乱颤,鼻孔都不由自主张大了。 她嘶嘶哈哈地慢慢咀嚼,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幸福的喟叹。 当你连吃了几天的硬饼苦茶,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夜晚,忽然吃上烤得喷香的羊腿肉,那种感觉……让人迷糊。 林雪君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久馋而未得满足更是对美味最强烈的渲染。 “好吃不?”胡其图阿爸还盯着她等夸奖呢。 “好吃!太好吃了!”为表达肯定,林雪君赞得好大声。 “哈哈哈……”庄珠扎布老人看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一把掀起大铝锅的锅盖,里面冒着迷人香气的热雾腾腾往天上窜。 林雪君顾不上那雾烫不烫,凑到近前用力深嗅——香死个人! 就算有人跟她说这锅汤里放了毒药,她都要喝上两大碗!死也吓不退她对美食的渴望! 塔米尔端了几个木碗,装上羊骨头、倒上羊汤,洒上掰碎的硬馍和一些碎皮肉,走到畜群外围去喂狗。 庄珠扎布老人将羊头肉和好吃的部位剔下来后,把这颗热腾腾还挂着些许肉和脆骨的羊头奖励给了跟群最老的功臣獒犬。 壮如小熊的黑獒犬叼着羊头舔了两口,便将之放在了自己的伴侣母獒面前。它与这头母獒已经养育了2窝小獒犬,每次遇到好肉、逮到土拨鼠和野兔,它总会将之送到母獒面前。 这是一条放牧好帮手,也是它自己构建的小群落里可靠的狗王、丈夫。 在林雪君被分到装了最多肉的一小盆羊汤后,她怀里的小狼崽也被分到了一块连皮羊肉和两根剔得不很干净的羊脊骨。 林雪君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睛呼呼地吹走热雾,吸溜吸溜地喝汤。小狼崽窝在她马扎下方,拿屁股顶着她的马扎,埋头大口撕肉,吃得嗷呜嗷呜直哼哼。 羊汤里洒上足量的盐巴,咸香都压不住羊汤的鲜。 汩汩喝汤,然后执筷夹起大片的羊肉和羊肚,塞满整张嘴,闭上眼睛,全身心地大口咀嚼,爽得汗毛都立起来。 羊肉又嫩又甜,越嚼越香。 混在肉里的羊肚又筋又弹,牙齿用力咬断,大力嚼烂,有肆虐般的野蛮快感。 所有食物一口气咽下去时,那种噎住喉咙的感觉都会令人眷恋。 饿过的人,太享受这种噎住的瞬间了,这是饱足的代表,幸福的‘噎’啊。 再大口撕掉一块儿饼子,吃碳水可以迅速升糖,多巴胺会使人生理愉悦。 林雪君稀里秃噜大快朵颐,等一小盆汤肉和半张饼子入腹,她瞪着眼睛呆望前方,恍惚得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身处何处。 只觉得通身热乎乎,肚子里撑撑的,满头热汗,唇齿留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乐玛阿妈又切了几块羊血肠,浇上用羊汤化开的酱油膏,送到林雪君面前。 吃不下了,可是刚出锅的最新鲜的羊肠,不吃不行! 林雪君硬是又吃了两块,太鲜了,她肯定是缺少某种血液中的元素,明明这么饱了,怎么还会觉得血肠这么好吃呢? 肠衣软弹,血块在她尝来简直比海鲜、比大闸蟹、比任何美食都美味。 要不是食物都快顶到嗓子眼了,她真想再多吃几块。 “太好吃了~~~”她要哭了。 乐玛阿妈瞧着她这模样,笑得前仰后合,搂住林雪君的脑袋,粗糙的大巴掌在她头顶用力揉了好多下才尽兴。 林雪君仰起头,眷恋地抱住乐玛阿妈过份富态的腰围,拿脸蹭了蹭阿妈身上的旧袄子。 她感觉到乐玛阿妈喜欢她,被爱的感觉真幸福,搭配汤足饭饱后微醺般的懵,那飘飘忽忽的感受,真像做梦。 在这一会儿,林雪君像个被呵护的小羊羔,抱着乐玛阿妈递过来的热水袋,烤着篝火,看大家忙活。 庄珠扎布老阿爸将剩下的肉捞到几个铁饭盒里,放在雪地里晾凉。 胡其图阿爸将剩下的羊汤倒进暖壶,去雪地里刷洗铝锅。 乌力吉将烤好吃剩的羊腿肉剔下来切成条放在一边等风吹干,回头可以泡在热奶茶里当早饭吃,炭香焦香的羊腿肉丝是最美味的奶茶伴侣。 乐玛阿妈用铁钩子把篝火收了收,在上面架起茶锅,放进去大团大团的干净雪块,切一块砖茶丢进去,把茶搅散盖上锅盖… 林雪君渐渐听到锅里咕噜咕噜的响动,像是她身体里冒幸福泡泡的声音。 乐玛阿妈又去一个干净袋子里捞出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奶坨子,豪气地放入水锅中,奶白色瞬间入侵了红咖色的茶汤,奶香嗖一下窜起来,带点清苦味。 煮好盛出的第一碗奶茶被乐玛阿妈递到庄珠扎布老人手里,第二碗就塞到了林雪君的掌心。 她喝了两口,才意识到胡其图阿爸等长辈还没拿到奶茶,倒叫自己先喝起来了。抬起头去看胡其图阿爸他们眼底只有慈爱宽厚,没有介意。 吃过肉喝过汤,再坐在篝火边慢条斯理的喝奶茶,任风雪再如何严酷,也干扰不到这祥和。 沉默的乌力吉在喝掉半碗奶茶后,竟从他挂在驼背上的长条匣子里掏出了一个马头琴。 大大的马头琴虽然已经很旧了,但可以看出被乌力吉保存得很好。他粗糙如硬树皮般的手指拂过琴弦,执起琴弓在琴弦上一碰,他那沉默木讷的气质竟就变了。 苍凉豪迈的韵律从琴弦上一水的倾泻出,他随着拉琴的动作和节奏摆头,表情也飞扬起来。 阿如温查斯嫂子手中一直未停的针线被放在膝头,目光终于从针线上抬起来,直望住自家男人。 阿如温查斯在蒙语里是瑞雪的意思,她是个富态的女人,但五官眉眼都很好看。区别于乌力吉满脸满手的沟壑皱褶,和过于显老的容颜,阿如温查斯是个面相年轻的女人,她还有一双区别于乌力吉的大圆眼睛,跟她的圆脸一样可爱。 在第一次见到他们夫妻的时候,林雪君还以为他们是父女,后来也曾有过疑惑,怎么阿如嫂子会嫁给乌力吉大哥这么老态的人呢?夫妻关系还很和睦,阿如嫂子好像从没嫌弃过乌力吉大哥长得太着急。 如今她终于有了答案。 阿如嫂子沉静的凝望,她没有热切表达爱的语言,却从骨子里透着对男人的欣赏和信赖。 马头琴音时而深沉,时而激越,时而又沧桑且悠长。 在这音调中,林雪君的灵魂已经开始低头吃草了。 她捧着奶茶,微眯起眼睛,望着拉马头琴时的乌力吉大哥,体会到阿如嫂子的快乐。 塔米尔在林雪君身边席地坐下,膝盖曲起,双肘随意地搭在膝上,也抬头专注倾听乌力吉大哥拉马头琴。 庄珠扎布老人第一个开口,应着马头琴的韵律唱起歌: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耶,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等到千里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 老人沙哑低沉的嗓音配上马头琴的长调,演绎出说不出的韵味。 塔米尔清朗的声音加入调子,篝火另一边响起胡其图阿爸浑厚的嗓音,还未变声的阿木古楞跟着轻轻地和。 拉马扎坐下的乐玛阿妈和女儿也加入其中,不同音色的声音合唱,伴着马头琴,伴着夜风,伴着很远很远地方的狼嚎,伴着很近很近地方的牛叫……最严酷的环境下,生发出最动人的艺术。 林雪君享受着这无与伦比的演绎,脸都被熏红了,眼睛水汪汪的,草原上的人真幸福,随时随地欣赏这样的歌声。 胡其图阿爸拿出他珍藏的马奶酒,先给庄珠扎布老阿爸喝一口,然后自己一口,转手又将酒壶递给乌力吉。 人们击鼓传花般地一人一口醇酒,塔米尔饮一口后,转手递给林雪君。 她还没喝过高度数酒呢,前世今生都没喝过。将酒壶凑到鼻息间,光闻着就觉得醉了。搭着酒壶沾了一点酒液在唇边,舌尖一舔,辛辣滋味直窜天灵盖儿,刺激得眼泪鼻涕都要冒出来了。 她忙一转手将酒壶塞到阿木古楞手里,并发誓这种可怕的东西,以后也绝不碰它。 塔米尔被她的样子逗笑,亮晶晶的眼瞳被弯成月牙的眼睑半遮。 收回目光时,塔米尔问她:“你多大了?” “16。”林雪君猛灌了一口奶茶,冲去酒辣辣的味道。 塔米尔含糊地咕哝一声,支起一只手托住腮,轻轻叹气。 “蒙古族人都好多才多艺啊。”林雪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转头朝他感叹。 “你的身体被大风雪困在房间里几个月,艺术、音乐,这些东西就来到你的生命里了。”塔米尔望着篝火一边出神,一边答道。 “哇!你说得好好啊。”林雪君品了品他的话,总觉得语句组织得很美,似乎很有哲理。 塔米尔转头,对上她兴致勃勃的眼睛,看着她赞叹地朝着自己挑高眉头点脑袋,脸红扑扑的。 他挠挠鬓角,又把脑袋转向篝火,鬓边不知不觉被他抠红了。这红还会传染,染得大片大片的,蔓延至他整张面孔,又蔓延向脖颈。 他伸出大巴掌抹了把发烫的脖子,前倾身体,把脸藏在双膝间,垂眸看鞋子中间夹着的石子。 篝火边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阿如嫂子还站起身跳了一小段蒙古抖肩,大家哈哈笑一阵,又继续唱歌。 寂寞的草原里,牧民们苦中作乐,消遣着难熬的时间,抵御着漫长夜晚无尽的寒冷。 小狼崽已经睡了一小觉,醒来又抱着阿木古楞新给它的羊腿骨磨牙,咔嚓咔嚓地啃。 塔米尔还在为自己没套到黄羊而不甘心,他说自己体重比阿木古楞重,压得马跑不快,才没套到野黄羊。 去年大队里养了好几匹胆子大的快马,骑着去猎狼也不在话下。可是好马在去年冬末死掉了好多匹,剩下的都送去做军马、工作马了,塔米尔没能得到一匹好马。 去年新出生的好马驹如果能熬过今冬,到春夏就能看出谁是千里马了,如果活下来的多,他也能得一匹,到时候就可以去草原深处猎狼猎黄羊了。 猎黄羊这活可好了,一家人都能吃上羊肉不说,打几头卖给供销社,能换一年的油和布料,运气好碰到大羊、打得多,还能囤上大米白面,冬天能吃上米面,是整个大队人都眼馋的好生活。 塔米尔就想过上那样的好日子,他不怕打猎的苦累和危险,腿里磨出茧子来、风把脸吹裂也没事。能把家顾好了,让全家人吃上肉、穿上新衣裳,暖暖呼呼饱足地过冬,那他就能挺直腰板做人。 林雪君顺势和他聊起愿望,他说希望身边人都能健康,不生疾病。 这愿望很小,但塔米尔说要实现也很难。 “我其实不是家里的老大,前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心脏上有病,小时候胎里带的不足,总是发烧,不能生气不能哭,不然就会卧床。本来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都好了,长到快17了,忽然发起心绞痛来,大雪天阿爸骑马去求医,带回医生的时候两天都过去了,阿姐的尸体都僵了。” 塔米尔掰着手指头给她说: “第一个哥哥生出来没多久就死了,那一年牲畜闹疫病,死了好些,全草场的牧民都难捱。阿妈怀孕的时候常挨饿,缺营养,也不得休息,总生病,孩子生出来很快就不行了,那是我阿爸的长子,被长生天收走了。 “第二个哥哥本来好好的,阿爸常说二哥很聪明很机灵,还总调皮,七岁的时候生病发烧,没有医生,自己扛,等不烧时,脑子和嗓子已经烧坏了,变成个不能说话的傻子。 “我小时候跟牧场里的男孩子打闹,打输了,傻子哥哥就举着套马杆帮我打回去。孩子们都害怕他,就也不敢欺负我。 “后来有一个夏天,傻子哥哥放牧回来太热了,去河里冲凉……两天后在下游的水泡子里找到,人都泡肿了。 “那几年,我阿妈经常在劳作中发呆,呆一会儿就独自抹眼泪。她有时回过神来会把我拘在身边,不让我骑马,怕我摔死,不让我去放牧,怕我被狼叼走。有时候她又什么都顾不上,整天就是恍恍惚惚的,阿爸出去放牧,回来才发现我已经跟着阿妈饿了一整天……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个机会去当飞行员,阿妈哭得眼睛要瞎了,我就没去……” 说到这里,塔米尔怔忪地看向乐玛阿妈,眼里有心疼,才19岁的年轻人,也能露出如此历经沧桑的表情。 在大雪里打滚的糙人,忽然显得有些破碎。 他又叹口气,收起眼底对未来和自由的渴望,只剩下无法远走高飞的遗憾和无奈。 林雪君伸出手想要拍拍他肩膀,他却忽然低呼一声: “哎,狼崽子!” 原来他叹气时伸手去摸林雪君马扎下的小狼崽,结果被咬了一口。 于是愤愤然道: “不一定能养熟,之前有人养狼,狼长大了野性十足,咬自家圈里的羊饮血。后来远远丢到边境线边,成了条孤狼。它在那边整天吃旱獭野兔,倒是让草原少了许多鼠洞窟窿。” “没事,它本来连这个冬天都活不过的,最差不过将来当孤狼,至少也是活的。”林雪君不知不觉间,也沾染了草原人的豁达。 未来的事,让未来的自己去犯愁吧。 塔米尔伸手压住小狼崽的脑袋,使它动弹不得,气得嗷呜乱叫,他才觉得方才被咬的仇报了,满意地收回手。 方才的忧愁和破碎感已经没了,只剩下满脸坏笑。 双手在膝盖上揉了揉,他又望着篝火给林雪君讲起草原上的事。 如今乐玛阿妈已经从曾经失去孩子的伤痛中走出来,牧民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现在他们大队有了卫生员,还有了兽医卫生员…… 去年春天的时候,大兴安岭北边烧了场大火,来了好多兵去山里灭火,熊瞎子、野猪、狐狸、黄皮子啥的全吓得四窜。往常碰面非斗个你死我活的野兽,如今见了面不仅不打架,还搭伴一起逃。灭火的人遇到熊瞎子,吓得要死,结果熊根本没工夫吃人,人立着撒丫子就跑。那一年好多野兽跑到大队后山里,大队里的牧民家里三天两头丢吃的,不是今天丢个鸡,就是明天丢俩馒头…… 林雪君听着他絮絮讲述,掏出自己揣在兜里的小口琴,指腹擦抹过琴身,将之递到口边试了试音,随即便轻轻吹奏起来。 她最熟悉的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因为吹得慢,原本轻快的调子都变得悠长了。 她的琴音很小,远不如篝火另一边乌力吉大哥的马头琴音。 轻缓的快乐曲调被牧民们的歌唱淹没,只有塔米尔歪着头,凑过去一只耳朵,静静地倾听。 林雪君低头偷看在自己身边席地抱膝而坐的青少年,他挺直的鼻子被前面的篝火烤得泛红,歪着脑袋凑耳朵过来静听琴音时,睫毛会随着曲调轻扇。 篝火烘得他半长头发轻轻飘起,时不时擦拂过她羊皮袖子的肘部褶皱。 之前跟阿木古楞一起把塔米尔摔在雪地里,往他脖领子里塞雪时,她丝毫不手软。 如今看着这个在受尽磨难的家庭里长大,被亲情困住翅膀,却依然豁达开朗的家伙,她眼神变得柔和了。 口琴的快乐曲调于是柔缓起来,配不上凛冽的寒冬,与远望无边的静默黑暗也不契合,但塔米尔全神贯注地倾听,好像很喜欢这小调子。 庄珠扎布老人说今晚后半夜会下大雪,男人们今晚要围着篝火喝茶聊天,不能睡。得不时去帮牲畜扫积雪、挖盘子,防备狼群,不时把分散开的牛赶回圈里跟牛群凑堆保暖,还要检查防风毡围…… 但在大雪下起来之前,大家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大风雪感到恐惧,他们仍围着篝火在唱歌,坦然地等待将来临的一切。 47.小牛犊被憋紫了 一夜的大风雪, 胡其图阿爸几个男人通了一整宵,连小男子汉阿木古楞也没睡。 夜里风吹得老母牛哞哞叫,有的甚至傻乎乎地跟着风走, 仿佛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男人们不得不一直跑出去寻找走散的牛, 用绳子使着蛮力将倔牛拉回临时棚圈。 雪一会儿便盖一层, 在牛背上铺上银白的毯子,冻得牛站在原地打摆子。男人们又要不断把雪扫出棚圈,再用老母牛们新拉的牛粪做砖垒在上风口。带热乎气的软乎乎的牛粪黏合力很好,刚垒好的墙很快便冻住了,坚固无比。 为了让牛粪墙不被风吹倒, 庄珠扎布老人将木桩子擂进硬沙土中做挡, 再去搜罗更多的牛粪,垒多层墙——这些牛粪墙也像蒙古包一样,是圆弧状的, 风吹过来,不受阻力, 贴着墙就划过去了。 林雪君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 便对上一颗星星,本能地伸手去戳, 被一只手给攥住了。 眨巴眨巴眼睛, 才发现那不是星星, 是阿木古楞蓝色的眼瞳。他只是过来看看她醒没醒,差点被她戳瞎。 就着他的手, 她从被窝里坐起来,撒手揉眼睛,又缓了会儿才站起身。 不等她帮乐玛阿妈他们干活,就被阿木古楞拎出毡包。 “干啥?”她被冷风兜头掼醒, 猛打哆嗦。 阿木古楞没讲话,伸手指向东方。 林雪君顺着他手去望,便见天际线被点燃,清晨未退的暮色被那条火线烧隔裂开,裂成天和地。 她呆呆地望,火线逐渐变粗变宽,晨雾被泛白的晨光驱散,太阳终于从火线上露了头。 在草原上看日出不需要爬山,你可以站在任何地方朝东望,日出就在那里。 林雪君心中升起种浪漫的情愫,身边只有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少年,她转头笑眯眯盯他。他呆头呆脑回望,不明所以。 林雪君哈哈一笑,展臂将他掼进怀里,拿脸蹭了蹭阿如嫂子新给他做的黄羊皮尤登帽,撒手后说: “必须要跟一起看日出的人拥抱。” 阿木古楞直挺挺地站着,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 她转头回毡包的时候,阿木古楞还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你干嘛呢?”她回头问。 “……”阿木古楞刚才被抱着不敢动,脚麻了…… …… 因着男人们一夜的劳作,大风雪夜里,没有一头母牛被冻死。 出发前,林雪君烧了一大锅开水,里面混了她背了一路的安胎汤药,兑成温水给每头母牛喝。喝过的才出圈,跟着领路的庄珠扎布老人继续往前走。 胡其图阿爸带着乌力吉留下拆包,按照离开大队拆包时的礼仪走,从木门的西边解开马尾绳,由东向西拆羊毡子、木椽子、包壁。毡包顶的木圈要朝着迁徙的方向卸,最后移包顶木圈,卷好绑在骆驼背上,离开前还要用雪将火堆反复盖熄。 林雪君随着胡其图阿爸和骆驼走在队尾,行了很远的路,回头仍能看到那一条半圆的牛粪墙。 “留给过路的动物们吧,它们可以在那里短暂停留,于风雪中取取暖,恢复下体力。”胡其图阿爸会一直坠在驼队后方,守着他们的家当。 他们伴着鸿雁一起北归,与严寒中冲杀出来的祖国一样,从冬天走进了春天。 大队又跋涉两个日夜,第三天终于临近目的地。 第一头产犊的母牛在距离胡其图阿爸准备扎包地点8公里处开始发作,四周没有避风处,寒风吹得围巾横飞。 母牛站在原地,光是与凛冽的西北风对抗,就已耗费掉大量体力。 “塔米尔,你去多准备些干草,牛犊生下来需要草料和布料包裹着取暖。” 站在冷风中,林雪君一边颤着瞬间被冻红的双手,一边快速戴好胶皮手套: “琪琪格,你赶几头牛圈在附近,挡住风。” “胡其图阿爸,你们照旧往前赶吧,等你们扎包好、棚圈搭好、生上火,这边母牛也生好犊子了,我们赶回去母牛和犊子可以直接进圈。” “乌力吉阿爸、阿如嫂子,你们都得留下来陪我,万一母牛难产,拽犊子需要帮手。” 林雪君一一安排罢,褪去蒙古袍右臂袖,撸高毛衣袖子。 她站远些防备母牛后踢和侧踢,弯腰倾身慢慢将手往母牛水门里插。 草原上光裸裸的没有能绑牛的地方,只得乌力吉拽着牛鼻子站在前面控制了母牛不让其乱跑动。 阿如嫂子到驼队边翻找了半天,才扯出一张破布团,可以用来包牛犊。又翻出几根绳子,折返后绑住了一条牛后腿,林雪君这才敢往牛屁股后面站。 阿木古楞将路上捡的干牛粪堆成堆,每次点燃了火柴,火焰都会被大风吹灭。 琪琪格不得不把几头母牛全赶到上风口给阿木古楞挡风,又努力了几回,才终于点燃了干牛粪。他拢着火不敢起身,怕火苗太小,又被风吞了。 琪琪格被冻得手发僵,想到牛粪堆边暖暖手,可一走开,牛就四处乱溜达。她只得揣着手不停呼喝着赶牛,始终保持着十几头被留下来的大牛游荡在上风口不得离开。 发作的母牛羊水才流出来就冻成了冰溜子,林雪君的手从母牛水门里拔出来,冒几秒热烟,便被冻红。 阿木古楞忙将火烤热的绒布抱过来,抖开后擦干擦暖林雪君的胳膊,将她包好,再用另一块暖布去擦母牛的水门和后腿,擦好后还要趁绒布尚有热乎气,再擦擦母牛的肚子和后背,以帮它保持体温及体力。 牛粪堆慢慢烧起来,他们处在火堆下风口,脸上扑过来的风终于不那么凛冽了。 牛群们也不再四处乱溜达,它们也知道哪里热乎,全挤到火堆边取暖,密实地站了两圈,将风挡了大半。 林雪君终于松一口气,“牛犊子是正位生,不过犊子很大,先让母牛自己生一下,不行咱们再拽。” “好。”乌力吉后背顶住凑过来取暖的牛,后退将其顶开些,免得中间区域太小,正生产的母牛活动不开。 大家又在雪地里站了近1个小时,母牛的努责才越来越密集。 林雪君裹着羊绒毯子,在这个时候,才无限感激来治狗的奥都送了她这条绒毯。羊绒被奥都的奶奶缝得又厚又密,特别挡风保暖,让站在开阔平原大风中陪牛生产的林雪君好受许多。 母牛很快便将小牛犊的头和一只前蹄推出水门,可要生出西门塔尔公牛配出的大牛犊子的肩膀,非常艰难。 母牛似乎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一胎这么难生,它不时回头去看自己的屁股,昂着脖子哞叫着努责,却还是无法将牛犊子的宽肩膀挤出来。 小牛犊子粉嫩的鼻头肉眼可见地逐渐变紫,牛犊睁开的眼睛也渐渐无神、凸起。 母牛的水门口夹住牛犊脖子,腔道则不断收缩、挤压牛犊的胸腔——小牛犊快要窒息了。 林雪君脸色沉下来: “不能等了。” 48.风中降生·圆脑袋·大犊子 果断将身上的毯子丢给披在拴在边上的黑马苏木背上, 林雪君咬着牙到篝火边撸袖子重新戴好胶皮手套,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绳子, 喊乌力吉拽紧绑住母牛后腿的绳子,不让母牛踢到她。 每个人都在她的指挥下有序地忙碌,虽然眼看着小牛犊子生不出来,乌力吉却没有过分着急。 他动作稳健,不慌也不乱,因为有林雪君在,她肃着脸目光炯炯的样子让人安心。 林雪君用绳子拴住小牛犊已经伸出来的前肢, 又伸进母牛水门寻找另一只前肢。原来是小牛的另一只蹄子横卡在了水门口, 幸亏她伸手帮忙将小牛蹄子捋直了,不然母牛再努责下去,小牛蹄子恐怕会将母牛水门划破。 这只蹄子也系好, 捋着绳子拽出蜷在里面的小蹄子, 林雪君快速将胳膊递给阿木古楞, 在对方手脚利落地帮她擦干手臂,暖过手臂后,迅速穿好袖子,裹好蒙古袍。 这才回头喊大家抓紧绳子, 准备拽犊子了。 “那头馋嘴牛呢?”林雪君昂起头便朝着琪琪格喊起来。 “在这呢,在这呢!”琪琪格从挡风的牛群中昂起头, 小小的女孩子,拽着一头大母牛就跑了过来。 林雪君忙用绳子将馋嘴牛和生犊子母牛的胸肩绑在一起, 然后对着琪琪格一打手势, 琪琪格当即取出之前林雪君交给她的东西。 乌力吉几人不明就里,探头探脑地看林雪君在干啥。 下一瞬,正生犊子的母牛忽然被跟它绑在一起的馋嘴牛带得直往前走。 因为草原上没有地方能将产犊母牛绑紧, 他原本还担心他们扯犊子时母牛会被他们拽着后退,那他们再用力扯拽,犊子也拽不下来——他们一用劲儿往后拽,母牛就后退,他们的力气不全被卸掉了嘛。 这个问题居然被林雪君轻松解决了,馋嘴牛几千斤的体重,它往前拽产犊牛,就能跟拽犊子的力量形成拉扯,这就没问题。 再抬眸朝馋嘴牛和琪琪格手里拿着的东西一扫望,乌力吉险些笑出来。 林同志太聪明了,这样的主意都能想到。 琪琪格手里拿的是玉米棒子,馋嘴牛吃了一冬干草了,看见还挂着几粒玉米粒的玉米棒子,立即馋得口水大量分泌,使了牛劲儿往前走,去够琪琪格举着的玉米棒子。 琪琪格一往前走,馋嘴牛就跟着往前走,产犊牛就被拽着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 林同志也太周到了,在出发前就想到了草原上没有能绑住产犊牛的牛棚,也没有那么多能帮忙拽住牛的人手,这才提前准备了玉米棒子,找到了最嘴馋的母牛,来负责这个工作。 乌力吉揉了下鼻子,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幸福。 真好啊,林同志真好啊,有她在真好啊。 “来了来了,快,都拽起来。”林雪君见琪琪格引着馋嘴牛拽住产犊牛的方法奏效,当即伸手护住母牛水门,一边观察母牛努责的节奏和牛犊的姿势状态,一边给拽牛犊子的人喊起号子来。 辽阔的草原上,于是响起拔河般有节奏的呼喊,人类的声音被风传得很远,下风口的所有动物们都竖起耳朵,警惕地瞪大眼睛四望,不明就地、呆头呆脑。 十几分钟后,上风口传来的人类尖叫欢呼声被风扭曲成鬼哭狼嚎,吓得从洞口伸出脑袋听热闹的旱獭蹭一下钻回洞口,震得洞口雪屑簌簌往洞里灌。 一只正准备伏击这只旱獭的白狐懊恼地直起脖子,坐定雪中前竖耳朵仔细去听那惊走旱獭的可恨人声,蓬松的大尾巴不高兴地在身后摇来摆去。 愉悦的人类并不能与捕猎失败的狐狸共情,他们成功拽下一只圆头圆脑的牛犊子。 塔米尔抱着大筐跑回来,将自己辛辛苦苦采回来的干草铺在土盘子地上,用布巾擦过牛犊子后,又将干草裹满小牛全身。 母牛被解绑,转身用屁股拱开碍事的乌力吉大哥和阿如嫂子,用肩膀挤走塔米尔,这才低头舔舐起小牛犊子。 因为小牛身上沾满干草,母牛一边舔食了犊子身上对它来说很有营养的羊水,一边还吃上了美味的草料,湿漉漉的犊子皮毛也被舔干净了,可谓一举得。 林雪君蹲在火堆边缩肩搓手取暖,转回头朝阿木古楞道:“你朝着牛犊耳朵用力吹,刺激它把呛的羊水排出来。” 在牛犊没呛羊水或呛羊水较轻微的时候,用这个方法可以预防仍有少量羊水残存在牛犊气管里。 阿木古楞应声伏到牛犊头前,像也要如母牛般舔舐小牛一般。 他揪起小牛两只耳朵挨个吹起时,背在他身后小包袱里的狼崽用力挤出小脑袋,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热乎乎粘着羊水的小牛脑袋,完全惊呆了。 等它用力嗅过几下,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昂起头,兴奋地朝天呼号: “嗷呜——嗷呜——” 小奶音嚎高了还会破音,却仍旧嚎得一板一眼。 乌力吉抚摸着只吃到两颗玉米粒的馋嘴牛,笑着对林雪君道: “小狼崽这个小卧底,是在给狼群报数呢吧?哈哈。” “哈哈哈,原来它嚎的是‘又生一头’啊。”林雪君被逗笑。 阿木古楞站起身,林雪君恰走到他身后,伸手霸道地在小狼呲牙咧嘴状态下仍撸了两下它的头毛。 “你想好给小狼崽起什么名字了吗?”阿木古楞回头问。 林雪君歪头想了想,转移话题道:“咱们等一会儿,母牛把牛犊子舔得差不多干了,就往胡其图阿爸扎包的新家方向赶吧,到了地方,就暖和又安全了。” “好啊。”乌力吉应声,转手摸了摸女儿琪琪格的脑袋,便去给牛粪堆添火。 原地留下的血怕引来狼或其他野兽,塔米尔在雪下挖了层土,将雪和其他液体压在土下,又埋了层雪,一会儿牛粪堆灭了火,再将草灰也盖上就行了。 大家围着火堆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牛犊成功站起来,在妈妈肚子下喝饱了初乳,队伍便再次启程。 塔米尔将小牛犊子裹严实后背在背上,牵着马坠在队伍最后。刚产犊的老母牛也走在他身边,时刻守着自己的小牛犊,时不时探头想要在塔米尔背后偷偷舔一口小牛头。 乌力吉大哥几人在牛群左右驱赶看护,林雪君则骑着苏木,和阿木古楞并骑行在最前。 远远的终于能看到胡其图阿爸搭建起来的毡包,和挂在毡包上迎风飘扬的哈达。 林雪君忽然回头说: “沃勒。” “什么?”阿木古楞问。 “小狼崽的名字。” “礼物?”阿木古楞挑眉,沃勒这个发音在蒙语里是礼物的意思。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小狼崽是狼妈妈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在转场途中,得到的大自然的馈赠。” 她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伸进蒙古袍的交领大开襟里。被塞在里面的小狼崽立即伸嘴来咬,嗷呜嗷呜地拿林雪君的厚手套磨牙。 小狼的胎毛还没退,软乎乎毛茸茸的,揣在怀里特别暖,揉起来特别舒服。 她将小狼拎出来,一手托住它的屁股,一手不顾抗议地一直揉它的头。 “你吃屎吗?”她将小狼凑到自己面前,与它对视,一本正经地问。 “呜呜……”小狼崽张开嘴巴,露出红色的舌头和可爱的小乳牙。 “哦,你不吃屎,只吃肉啊?”林雪君对着小狼崽,笑嘻嘻地跟它聊了起来。 “嗷呜呜……”小狼崽扎着被绑板的左前腿,不满意地扭了扭肥嘟嘟的屁股。 “哈哈,那来亲亲。”她另一手束住小狼的嘴巴,用自己鼻子拱了下小狼湿润的黑鼻子。 小狼崽的屁股扭得更厉害了,大概是害怕她忽然张嘴把它吃掉吧。 哈哈笑笑,她又将小狼塞回怀里。 伸手拢顺了黑马苏木的马鬃,一边骑着它朝着胡其图阿爸的新家晃悠,一边用苏木的马鬃编起小辫子。 在队伍赶到胡其图阿爸新扎起的大蒙古包时,苏木耳后的马鬃都被编成了细细的小编,昂着头唏律律嘶鸣时,威风凛凛。 苏木,整个春牧场最靓的崽。 骄傲,四腿跺地,转圈圈。 看见乐玛阿妈后,林雪君欢喜地跳下马,快跑两步赶过去接过阿妈递来的茶碗,仰头咕咚咕咚喝尽,身体瞬间暖起来,连快没知觉的脚趾都酥酥麻麻地热乎了。 “乐玛阿妈,我们又添了一头小公牛!头这么大,脑袋这么圆!”她将茶碗递还给乐玛阿妈,被乐玛阿妈挽着钻进新毡包。 刚燃起来没多久的炉灶还没将大毡包完全烘热,可一进来还是被暖得打激灵。 林雪君被乐玛阿妈安顿在炉子边,又被塞了一碗热茶。 “母牛呢?我去挤点牛奶,给你煮奶茶!”乐玛阿妈见她苍白的脸色恢复红润了,扭着腰便朝毡包外走去。 “母牛在畜群最后呢,阿妈你也歇会儿吧,坐一坐,坐一坐啊……”林雪君捧着热茶,抬头喊阿妈。 乐玛阿妈却只回头朝她憨憨笑笑,推开木门,拉开毡帘,又出去忙活了。 一时间,这大毡包里只剩下林雪君一人。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热茶,仰起头看看近10米高的尖顶,忽然长舒一口气。 漫长的赶畜转场路终于走完了,在临莫尔格勒河的春牧场上,随季节迁徙的牧民们再次安顿下来,开启了新一季的繁衍生息。 …… 在草原上呼色赫公社第七大队第二批转场队伍落定春牧场,扎包拉棚,安顿好所有牲畜和所有人时,遥远首都机关单位办公室里的林父收到了林雪君的又一封信。 不似之前那般字里行间充斥求救的哭诉,一心只求父母快将她调回北京。 这封信里女儿的语气平和许多,她描绘了自己在大队里的生活。一改之前的风格,女儿好像忽然长大了,变得报喜不报忧。语句里只有大队社员们多么多么热情善良,一起来的知青同志们多么互助友爱,工作虽累却都能驾驭,爸妈不用担心,如果可以,请多寄些兽医方面的书籍和草原相关的书籍吧…… 林父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办法,可是现在只有从城里往外送的知青,哪有从外面往回调的。 而且全国都在响应领袖的号召,林老爷子听说孙女林雪君居然哭着喊着嫌苦,还没到大队就想回来,恨铁不成钢,在家里气得把拐杖敲得邦邦响。 林父走动无果,家里老爷子又不同意,正为难间,怎么也没想到会忽然收到女儿表示在大队呆得挺好,不用他救她回北京的信。 带着信回家后,他将这封信交到老爷子手里。老头子读过信,终于点了头,“小梅这个样子这才像我的孙女。” 林雪君小时候一直叫林梅,家人都习惯叫她小名‘小梅’。 林父随着老爷子笑了笑,可心里其实不仅没放心,反而更担心了。 最新这封信的字迹,比前面几封的都迟滞,虽然能看出书写者在尽力将字写好,但还是能看出生疏和扭曲。 林父拇指搓着信纸,想象着女儿在边疆冻得手上起疮,裂得一条条血口子,忍着疼痛握着笔,一笔一划竭力将横写平、竖写直。 眼眶都红了。 太不容易了,太苦了,孩子太苦了,也……也太坚强了! 他一拍大腿,当即对老爷子道:“等小梅她哥从队伍回来,让他带着钱和吃的穿的,亲自去一趟呼伦贝尔吧!” 49.苏-联手电筒 新下生的小牛犊被抱进毡包里, 放在炉灶边取暖。 林雪君将小狼崽沃勒也放在路灶边,之后赶出去为刚生崽的母牛检查身体状况,好在生产后虽然又奔波了一段路才抵达这里, 但母牛精神状况等都还不错。 母牛掉落的胎衣被胡其图阿爸在林雪君的授意下剁碎了喂给母牛,林雪君怕母牛产后体虚受凉, 会出现肠胃等问题, 又拿烘过的布料帮母牛擦身, 之后伸手进牛水门做子宫检查,并投洒了些土霉素, 这才放心。 动物的身体素质是强,母牛如此折腾一通,该吃吃该喝喝,甩着尾巴好像没事儿一样。 整个母牛群就它一头卸了货,身子轻,摇头晃脑地穿梭在肚子沉甸甸的笨重母牛间, 时不时仰头哞两声,莫名有种炫耀般的得意劲儿。 林雪君跟着忙活完回毡包, 发现小狼崽沃勒正啃小牛犊的蹄子磨牙呢, 咬下来的蹄子屑全当补钙了, 通通吃掉。 林雪君拎着沃勒后颈将之丢在一边, 小牛犊见她过来,挣扎着站起身, 像认识她一般拿脑袋顶蹭她的裤子, 奶呼呼地哞叫。 晚上大家都住在了胡其图阿爸家的毡包里, 乐玛阿妈挤了一筒牛奶,煮了浓浓的奶茶,搭配之前吃剩下的黄羊肉, 又从箱底掏出些白面馒头和奶豆腐,一群人坐在毡包里,围着炉灶饱餐一顿。 塔米尔在毡包外几米一个木桩子,缠绳围栏,做了个简易的棚圈,把牲畜们圈围进来,几条蒙獒夜里睡在外面看家,一群早就疲透了的人终于睡了个安心觉。 第二天一早,胡其图阿爸架起水槽,给所有母牛温水喝,之后便解开了棚圈一侧的拉绳。 母牛们自己溜达着出圈,散开去寻草吃。牛很聪明,也认家,它们知道家里安全、有水喝,白天自己出去吃草遛弯,天黑前会自己找路回家。 现在边疆四处都设军营,马贼流氓难以生存,牧民们也愈发安心。就算谁家牛走丢了,过几天也能从其他大队棚圈里找到,或者被其他大队的人送回来。 除非要往远处放牛,或担心有狼,不然大家都不跟牧,只让母牛们在家附近自己放自己。 庄珠扎布老人为胡其图和乌力吉两户选的扎包地点在莫尔格勒河北边,牛从棚圈出去往南,会被莫尔格勒河拦截,往北会跑到苏伦大妈扎包的马场,不小心跑到西边去了,会被那里设的一处军营士兵赶回来,往东一直走就到他们第七大队或者隔壁的第八大队驻地,总之丢不了。 胡其图阿爸一头一头的数母牛,待数出半数,便又封上棚圈,圈里剩下的牛是要被乌力吉领走的。 早饭过后,乌力吉便清点了自己的家当,重新放上驼背,带着妻子阿如温查斯、女儿琪琪格、3岁的小儿子托雷、林雪君及阿木古楞,赶着他们负责的畜群,往西北七八公里的地方去扎包。 塔米尔骑着马送了一段,林雪君不断回头朝他摆手,反复地喊“回去吧。”“回去吧~”。 在这片草原上,人和人的物理距离是无比遥远的,大家追着牛羊奔走,有时回头,会发现原本就在身边的朋友已不知丢在哪里了。 塔米尔背着光,孤零零的影子连着身下的红鬃马。 马儿的影子不时踢踏,他的影子却是静默的。 他目送林雪君随队离开,就像半藏在洞穴中的旱獭,在仰望自由飞翔的雄鹰。 …… 近1个小时后,一分为半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扎包的挡风凹地。 女主人阿如嫂子卸下马鞍,将之放在一个平坦处,那里便被定为摆放床铺的地方。 男主人乌力吉插下标桩,这里变成了放炉灶垫脚石的地方。 草原人信仰火焰,炉灶下的三块垫脚石是他们的平安物,每次搬迁都会携带一块。落定时,翻出来仍做新家的垫脚石。 这是火焰的传承,也是安居乐业美好生活的延续。 林雪君的小毡包就搭建在乌力吉家大毡包边上,里面放两张小床,一张属于林雪君,一张属于阿木古楞。 毡包搭好后,乌力吉爬上凹地后的沙坡,那里高,望得远,捏起单筒望远镜,四周悠荡的所有牲畜画面都可尽收眼底。 远处河流边有一片小树林,显示着这边多年来都是地下河经流地,只有这样,才能将风和鸟带来的树种滋养成林。 是个宝地。 原本乌力吉还有些遗憾,人家胡其图阿爸家还没扎包,就有小牛犊降生,多祥和的征兆,还有牛奶喝。 结果没羡慕过24小时,隔日晨才解开棚圈的绳,就看到一头母牛带着个小牛犊子慢悠悠往外溜达。 比胡其图阿爸家的头胎牛还省心,都没惊动人,自己生出来了。 就是牛犊的脑袋有点肿,眼睛鼓着,鼻子嘴和舌头都是紫的。 乌力吉忙牵着小牛犊子去喊林雪君,毡包帘子打开,林雪君从被窝里爬出来,蓬头垢面地给小牛犊做检查。 “没事,就是母牛生的时候有点费劲,给犊子憋着了,它自己缓缓就好了。一会儿你给它灌一点点土霉素糖粉,就咱们之前喂羊羔吃的那么多就够。” “好。”乌力吉笑着转身,又回头傻傻地问:“是给母牛吃土霉素糖粉,还是给小牛吃啊?” “小牛。”林雪君裹着被子,送别了乌力吉大哥,又钻回被窝,难得地睡了个回笼觉。 这天早上,他们都喝上了香淳的热牛奶。 裹着毯子坐在木椅上晒太阳,望着远处被阳光照晒的白雪闪烁层层晶莹光纱,林雪君忍不住感慨: 不用赶路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这可能就是‘旅游’的意义吧,让人知道,哪儿都没有‘家’好。 有了冰原上迎着风雪、赶着畜群迁徙的经历,什么日子都显得安稳舒适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雪君骑着苏木在胡其图阿爸家和乌力吉大哥家两头跑,哪里有需要,她就去哪里,像个最称职的螺丝钉。 空闲时的所有活,大家都不让她干,她就拉着琪琪格、托雷和胡其图阿爸家8岁的儿子纳森陪阿木古楞一起学习汉语和数学。 这天帮胡其图阿爸放的母牛接生后已经是晚上了,草原的夜里阴天时,四野茫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动物本能的恐惧发作,走在路上人都是发抖的。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赶出去一小段路,就觉得害怕的不行,又折回去想跟胡其图阿爸借个油灯。 胡其图阿爸在毡包里翻箱倒柜好半天,终于找出个纸盒子,外包装上的图画满满苏-联风格。开盒后掏出个又粗又大的手电筒,里面沉甸甸的大电池插好了,却怎么也开不亮,对着封皮纸盒上的字看半天,字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字。 “俄语,看不懂啊。”胡其图阿爸将纸壳子和手电筒一起递到林雪君手里,“这种手电筒你会用不?咋点亮呢?” 林雪君捞过纸盒子,这可撞上她专业了。 因为紧邻俄罗斯,小时候他们这一届东北孩子学的外语都是俄语,纸盒子就在油灯下一看,全认识。 她嘀嘀咕咕读过说明书,拧开手电筒,将一张绝缘纸片抽掉后,再放好电池,拧上后座,咔一声推下开关,之前胡其图阿爸怎么摆弄都不亮的手电筒刷地冒出白炽炽的冷光。 “亮了亮了!”胡其图阿爸惊呼,拿过手电筒把玩了下,转头亮着眼睛问林雪君:“你连苏-联字也认识?” “以前学过。”林雪君对上阿爸满满惊艳的眼神,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后世她身边不是英语专八就是各种小语种考级大拿,自己这点外语水平根本拿不出手。 她过去二十来年活下来都没想过自己能看懂简单俄语说明书这事,还能被人如此艳羡赞叹。 塔米尔他们几个围在她身边,时不时拿起那个写满俄文的外包装看看,时不时开关一下手电筒,照一照四周,之后便是不住口地夸林雪君厉害,才16岁,会这么多东西。 把林雪君夸得面红耳赤,羞着羞着,也渐渐生出点骄傲来。 真好啊,原来掌握这种曾经身边每个同学都会的技能,也是有用的,也能发挥光和热,被人认可。 “说明书上教你怎么开的吗?”塔米尔捏着说明书,好奇地问。 “嗯,这里写的。”林雪君用俄语念出说明书,带着点被夸奖后的使命感,认认真真地给塔米尔讲每一行俄文说的都是啥:“这里是告诉我们不能让电池受潮,这里是说如何保养灯泡的,还有不可以直接触摸这个玻璃罩……” 塔米尔学着她的发音跟着念,表现出了浓浓的兴趣。 林雪君忽然抬头看了眼塔米尔,脑海里想起转场路上,大家吃黄羊的那个晚上,塔米尔坐在她身边,曾表述过自己对突破人生困境的渴望。 林雪君小时一直流行的一句话是知识改变命运。 “你想学吗?”脑子里转着一些念头,她已先一步问出口。 “俄语吗?我能学会吗?”塔米尔抬起头,望着林雪君的眼睛里有渴望,也有胆怯。 50.牧场救星 “能的。”林雪君转头问阿木古楞:“咱们多一个课程吧, 汉语,数学,俄文。” 三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凑头在一块儿, 每双眼睛都亮晶晶的, 闪烁着想要征服世界的锋芒。 在他们的视野里, 好像什么都无法扑灭希望, 什么都能克服,多遥远的地方都能抵达。 在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借着手电筒的光, 赶回凹地毡包的临时小家后, 林雪君从自己的病理本上撕下两张纸,写上33个俄文字母及发音等基础内容, 一张给阿木古楞,一张给塔米尔。 晚上躺在被窝里, 她又思考起如何从音标、词汇和语法等方面, 帮助他们快速掌握简单的读和写…… 之后在这一块春牧场上, 林雪君的工作又变得更丰富起来。 曾经她那些习以为常的技能, 到了这里忽然都成了最宝贵的知识, 塔米尔他们尊重这些知识,也尊重她。 在塔米尔跟着她东奔西跑学俄文的日子里, 乐玛阿妈总会让塔米尔给她带些奶豆腐、酸奶、奶皮子等她亲手制作的美食,间或还有胡其图阿爸打到的野兔做成的烤兔腿。 在琪琪格跟着混上几天课就学会用俄语说“哈拉少(你好),多布拉沃特拉(早上好)”后,压力来到了琪琪格的阿爸乌力吉身上。 他已经将自家能给林同志的都给她了, 实在找不到别的,只好每天抽时间跑去湿地树林偷鸟蛋、捕鱼。 林雪君忽然就过上了有鱼汤喝、有煎蛋吃、有烤兔腿和各种奶制品吃的好日子。 ……………… 第七大队冬牧场驻地,大队长王小磊亲自赶车去给春牧场送物资,顺便将庄珠扎布老人接回大队。 当他绑好马车, 把自己妻子萨仁给林雪君准备的一些用具在马车板上码好时,几位在大队里的知青也挎着大包小包赶了过来。 衣秀玉将自己用工资买的所有小糕点等都一分为二,还揪了几根糖豆的黑白狗毛塞包裹里,也算寄相思了。 孟天霞开拖拉机去拉种子前也留了东西让大队长帮忙带去给林雪君,一个包装很粗糙的雪花膏,还有一把小刀,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实际上都是很难得的好东西。她听说每个牧民都有一把自己的小刀,每天磨得亮亮的,切肉、防身都用得到。 霞姐她们也赶过来,拿的东西不多,一人拿点酸菜或干货之类,但也是从自己口粮里挤出来的。 大队长坐上车,喊大家都回去吧,着急出发。 结果从东边又跑出来一个人,戴着眼镜,是穆俊卿。 他呼哧带喘地赶过来,将手里一个东西塞到衣秀玉装东西的包裹里,笑笑只说是给林雪君捎的东西。 衣秀玉没看清是啥,探头探脑地打量,穆俊卿却又将那东西往包裹里塞了塞,这下彻底看不到了。 神神秘秘的。 大队长只扫了一眼,便扬起马鞭。 结果从北边又赶来一人,骑着马过来的,到大队长面前,便将马往衣秀玉手里一塞,也不管衣秀玉平常都是干啥的,就嘱托道:“同志,帮我照顾几天马。” “你咋过来了?”大队长看着毫不客气坐上车板的男人。 “我们春牧场选的地方不太好,你不是要去春牧场接庄珠扎布老阿爸回来吗?我跟你一起去,回来的时候,你送我和庄珠扎布老阿爸去我们第八生产大队,我们请老阿爸帮我们视察下草场,看看能不能换个春牧场扎包地。”来的是第八生产队的副队长嘎老三,长了张细长的马脸,颧骨高高的,眼睛虽然小却很亮,讲话嗓门很大,爽朗得有点过了头。 “……”大队长被对方一通话说愣住了,“你倒想得挺好,也没跟我商量,也没问问庄珠扎布老阿爸乐意不乐意,什么都让你安排明白了。” “不白帮忙,回头给你拉几只老母鸡。” 第七大队的确准备开春去场部买几只鸡养养,听到这话,大队长终于不再多言。他扬起马鞭,赶着马车慢悠悠出了大队。 衣秀玉几人又随车跟了几步,口中不停歇地唠叨: “大队长,牧场上日子苦,你看见林雪君,多关心关心,她那边缺啥,你问问清楚,我们多给准备准备,下次再有人去送物资,好给她准备上。” “知道了。”大队长点头。 “大队长,牧场上吃的喝的穿的都缺,你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给林雪君捎带的啊?”衣秀玉还有点不放心,他们可以把所有东西先往林雪君那边送,毕竟他们想备齐东西容易,林雪君在草原上却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太难了。 “能准备的也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我去看看,要是再缺啥,下次送也行。这趟物资里米面油盐都有,放心吧。”大队长摆摆手,不耐烦地轰他们抓紧回大队,别送了。 大家这才依依不舍地停步。 “林雪君是谁啊?怎么都来给她送东西?我咋没听过这个名字?”嘎老三盘腿坐上马车板,好奇地问。 “我们大队新来的知青,第一次跟着去春牧场,大家都不放心。” “你们大队来的这帮知青们处得还怪好的,我们大队那几个知青互相之间都不咋讲话,也不知道因为啥,闹矛盾呢,吵得嘎嘎厉害。”嘎老三叼了根不知道从哪拽的草棍,干脆躺在了车板上,也不嫌冷。 大队长嘿嘿一笑,他们大队这些知青孩子啊,还真都不错。 但中国人讲究财不外露,锦衣夜行,咱不炫耀,免得嘎老三要嫉妒地发狂。 …… 大队长赶着马车来到母牛群所在的春牧场,将嘎老三留在胡其图家跟庄珠扎布老阿爸聊去第八大队看草场的事儿,自己则骑着马又赶往几公里外的乌力吉家。 当他看到林雪君的时候,愣了一下才认人。 一路上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林雪君被累瘦或饿病的样子,万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不仅没黄叽叽弱恹恹,反而还长高了,变得白胖了。 大家都想着她是吃苦呢,瞧这满面红光的样子,也不太像啊! “这是你4月份的工资,工分底薪给你涨到了40元,加上几次诊费,转场的辛苦工分,还有这几百头牛的接犊费用,共计68.53元。” 大队长先掏出兜里一小碟钱,塞到林雪君手里后,又叮嘱: “你有啥想买的直接跟我说,我让下次来送物资的人给你捎过来,花销可以从你下个月的工资里扣,这些钱你先揣着。” 接着又举起给她带来的大包小包: “这是大队里霞子他们几个担心你吃不好饭,托我给你捎的酸菜、干蘑菇、白馒头、小蛋糕。 “这是知青们给你带的一条猪五花、一把糖果、两个发糕。” 将东西放上小毡包里唯一的木桌,大队长抬头看看林雪君红扑扑的圆乎脸,忽然觉得,该补一补这些好吃的、不要太苦太累的人应该是自己,反正不该是面前这个养回婴儿肥的林同志。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捏着大队长塞给她的钱,这么多…… 10块钱可以买80斤大米,手里这块70块钱,够买近600斤大米,我的天啊! 70块钱啊,光买鸡蛋就能买3500个。 林雪君搓着手里的毛票子,眼睛都要开始冒金光了,再抬头,发现大队长已经将吃的喝的掏出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驻地里的大家都好好啊,呜呜,想他们! 她惊喜得抿紧嘴巴,深呼吸压下情绪,忽然跨前一步冲到门边,一把撩开毡帘,探头朝大毡包里喊道:“琪琪格,小托雷,过来吃糖!” 琪琪格立即牵着弟弟托雷跑出大毡包,林雪君又更大声地喊: “阿如嫂子,晚上吃五花肉炒蘑菇,还有发糕!” 阿如嫂子哎一声从大毡包里探头,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便将蘑菇和五花肉拿回大毡包去处理了。 琪琪格和小托雷一进林雪君的小毡包,林雪君便将托雷抱到怀里,先塞了一颗糖到托雷嘴里,又抓一小把糖揣进琪琪格的袍襟。 大队长来之前还有点担心林雪君不适应这边的扎包生活,担心她跟乌力吉家人或胡其图家人不和,怕乌力吉家的婆娘阿如温查斯照顾不好林雪君,如今看来……林同志哪用得着他操心,她这都快跟乌力吉家人处成一家子了! 啧啧两声,大队长准备去隔壁跟乌力吉商量事儿,才要抬脚,忽觉后脚跟一股拖拽力。 低头一看,竟见个黑乎乎的毛团子正死咬住他后脚跟,使出吃奶的劲儿低吼着撕拽。 他抬高脚,小东西直接被拎得四脚悬空,仍没松口,真倔。 “你哪儿又捡了条狗崽子?”大队长捏住小东西后颈肉将之提到眼前,“这长得好啊,爪子大、嘴宽、后腿长,以后得是条好狗啊。” “你再看看,是狗吗?”林雪君将被糖甜得眯眼睛的托雷放到自己床上,掐着腰站到大队长面前,昂起头,挑高眉,笑得得意兮兮。 “?”大队长看了眼林雪君,又扫一眼手里嗷呜着被拎高了不仅不害怕,还想回头咬自己一口的狗崽子,又打量了下狗崽子脸上未褪的胎毛和夹着的尾巴,忽然瞪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狼崽子?” “嗯。”林雪君骄傲地点头。 “草原狼最记仇,你偷人家狼崽子,就是跑出去百公里,狼群也要追着你把狼崽子抢回去,还要报仇,咬你的牛羊。这你也敢养?”大队长瞪住手里的小狼崽子,再也不觉得它好了,只觉得是块烫手山芋。 “不是我偷的!母狼千里迢迢送到我面前,非要给我的。”林雪君迈出毡包,手挑毡帘回头,朝大队长笑笑便潇洒离开,独留下一个昂扬的背影。 “……”大队长拎着狼崽子,眉心因为惊异而卷在一起成个麻花团。他不置信地回头,以眼神询问琪琪格。 正含着糖幸福嗦吮的琪琪格对上大队长的眼神,那张孩子脸上仍挂着大人般的严肃表情。 她认真点头,表示林雪君同志没撒谎,狼崽子就是母狼亲自送来的,而且—— 她吸了吸鼻子,将糖粒从左腮卷到舌底,压低童音,一副老成模样道: “林同志还用火烧牛屁股呢。” 说罢,也撩帘出了毡包。 “???”啊? 大队长张大嘴巴,转头发现小毡包里已经没人能解答他的问题了。 跟捧着脸吃糖的托雷大眼瞪小眼几息,他豁然转身大踏步追出毡包—— 都给我等等!话不能说一半! 一大一小两个臭丫头片子,给我解释清楚哇! 什么叫母狼亲自送崽子给人类? 什么又叫火烧牛屁股? 可惜,大队长注定要被好奇心折磨一整天了。 他才追上林雪君,草坡子另一边便赶来快马加鞭的塔米尔。 “林雪君同志!有一头母牛自己把犊子生下来了,犊,犊子活的,但母牛还生下来一团血瘤子,挂在屁股后面,你,你快去看看吧。” 塔米尔距离他们还有七八米时便从马上跃下,几个冲奔逼到林雪君跟前,伸手拉住她,急得满头满脸的汗: “你的黑马呢?咱们得快点。” 林雪君当即喊了阿木古楞,背上小药箱,纵马随塔米尔绝尘而去。 目送他们离开的大队长吃了满嘴灰,好奇心是无法得到满足了,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乌力吉和胡其图两家人会把林雪君喂得这么好了。 瞧塔米尔赶来时的样子,望着林雪君仿佛看着救星一般,眼里除了她没别人。 林雪君虽然还年轻,却已成了牧民们的主心骨啊。 牵过自己的马,大队长转头跟阿如道:“我也去看看。” 说罢,一夹马屁股,也得得得追了过去。 51.护犊子 带着林雪君往回赶的路上, 塔米尔急得一直想要加快速度。 草原上的马增膘不易,每天半夜起来顶着寒风喂野草都是最苦的活,一旦快跑起来, 马出一层汗, 就是掉一层膘,之前半个多月的夜草都白喂了。 草原人心疼马, 不舍得让马出汗,林雪君爱惜苏木,非是超级急事, 也不想耗掉苏木身上这一层自己一颗颗糖、一把把野草好不容易给养起来的油膘。 “塔米尔, 你别急。”林雪君骑着苏木凑到塔米尔身边,拉着他手臂喊他慢下来, “我问你,母牛垂坠在屁股后面的东西是不是全红的,看起来像血淋淋的内脏一样?” “可——”塔米尔才想告诉林雪君不急不行, 忽听到林雪君的描述,回想了下,便应道:“是的。” “上面是不是一个又一个血色的凸起,看起来像瘤子一样?而且这些血瘤子大小不一,遍布在脱坠下来的‘血布袋’各个地方?”林雪君又问。 “……是的,是这样的。”塔米尔眼睛睁大,终于随着林雪君的速度慢下来,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林雪君的话上。 “母牛是不是卧倒的时候,那‘血袋子’会全掉出来, 当母牛站起来的时候,那‘血袋子’又会缩回去一些?”林雪君收回拉着塔米尔手臂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淡定从容, 以此安抚塔米尔的心。 “你怎么知道?”塔米尔不可思议地惊呼,怎么林雪君描述的仿佛她亲眼看到了一样? “这头母牛是生第三四胎了吧?或者更多胎?是不是这样?”林雪君又问。 “是第三胎了!”塔米尔砸吧了下嘴,“你早知道它要生这病?你是不是知道是哪头牛?” 林雪君莞尔,“我又不是算命的,哪知道母牛早就要得这病呢。转场那么多母牛,我也不能完全分清谁是谁。我是根据你说的信息,猜测出母牛得啥病了而已。” “是吗?你还没看到,就知道得啥病了。”塔米尔啧一生,“那能治吗?严重不严重?是怎么回事啊?” “具体的还是等我看到牛再说吧,总之你别急。” 经林雪君这么一通安抚,塔米尔额头上的汗总算消了,人也平静许多。 大队长追上来后,一行四人很快便看得到胡其图家的毡包和畜群。 …… 病牛身边空地被清理干净,其他牛只得在远处探头探脑看热闹。 林雪君和大队长几人赶过来时,胡其图正蹲在母牛身边,跟第八大队副队长嘎老三说话。 “这种病我见过,这个血袋子不是畸形胎,是母牛的子宫,孕育小牛犊子的东西。这些瘤子都是营养。”嘎老三指着母牛体外的血袋子,五官都皱到一起,血淋淋地,真不忍看。 他唉声叹气摇头道: “母牛不得嘎嘎难受啊。 “当时场部的兽医遇到这病,是拿酒瓶子将子宫怼回去的,还把酒瓶子也塞进去了。当时倒是不往外掉了,结果过几天母牛不吃不喝还拉稀,发烧发得站那儿都打晃。兽医给打了两天针,没治好,牛烧死过去了。 “后来那兽医来我们大队给马看病,招待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事儿,兽医当时脸拉这么老长,人都颓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咋回事?后悔呗,那母牛死后好几天,他都睡不着觉。 “要是当时就动手术把子-宫切除就好了,虽然母牛以后不能产犊,但喂肥了还能当肉牛。 “他当时就是决策错误,贪心了,想既把母牛治好,也把牛子宫保住,当季把小牛奶肥了,以后也还能继续生犊子。结果母牛死了,小牛犊没奶喝也死了,当时母牛治病的过程中疯狂掉膘,死了想当肉牛卖都卖不掉,损失大了。 “听我的,骑马去场部把兽医找来,一刀两断,切了干净——” 嘎老三正说着,胡其图忽然瞧见林雪君,当即撑膝起身,蹬蹬蹬迎了过去。 话还没讲完的嘎老三仰起脑袋张望,瞧见过来四个人,除了大队长外,还有去找人的塔米尔。剩下俩,一个是半大的女娃娃,另一个是更小的男娃娃。 再探头往后看,也没别人了啊。 哪个是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呀?他听着胡其图夸了半天了,咋没瞅出来谁是兽医呢——咦? 忽瞧见胡其图拉住了为首那个裹着厚袄子,像小胖球似的黄毛丫头。 他们说的兽医卫生员不会是这孩子吧? 下一刻,胡其图殷切地连喊两声‘林同志’,接着那小姑娘就蹲到了卧地的母牛屁股后边。 还真是?! 嘎老三打量蹲在自己边上的林雪君,开口问:“林雪君同志?” 林雪君转头对上嘎老三,点头道:“您好,您是第八大队的副队长吧?” “啊,是,是我。”嘎老三被林雪君格外严肃认真的表情和不卑不亢的态度镇了下,不自觉收起了将她当成孩子的态度。 林雪君笑着点头,客气过了便起身朝毡包里走出来的乐玛阿妈喊道: “阿妈,多烧点热水,找块破布,可能要烧一下牛屁股。” 说罢,她转头对塔米尔道:“需要很多温水,你去弄点干净雪或者冰,一会儿跟开水兑一下。还要干草……” 塔米尔穿出畜群后,林雪君又低头在阿木古楞背过来的草药中找出白术、党参、黄芪等提前准备好的对症草药,取适量后捧给阿木古楞:“你去煎药。” 阿木古楞捧着药跑去毡包,林雪君掏出胶皮手套戴上,转头对围在边上的胡其图阿爸家8岁小儿子纳森道:“去把阿妈那个宝贝似的暖水袋拿过来。” 嘎老三双手不自觉掐上腰,看着这位林同志左右一点就把人都派出去了,他惊异地上下直打量:这小小年纪,指点江山的样子比他们大队长还唬人。 横跨一步,他凑到大队长王小磊身边,想低声八卦两句,嘴刚张开,斜前方的林雪君就忽然转头,把两道冷肃的目光朝这边射来。 嘎老三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大队长,帮我抓住牛尾巴。”林雪君拍了拍母牛屁股。 大队长忙上前接过林雪君递来的牛尾巴,不让它乱甩。这个他懂的,她可能又要插牛屁股了,得避免母牛拿尾巴抽她。 “这位副队长,你帮我拽一下这个绳,一会儿牛站起来的时候,你只要拽紧了,母牛就踢不到我。”林雪君用一根绳绑住母牛右后腿。又绕绳缠过母牛左后腿,递向嘎老三。 嘎老三兴致勃勃地看着大队长王小磊被个小姑娘使唤,刚想开口贱兮兮地逗一下王小磊,忽被点名,贼笑瞬间被撤回。他“哎哎”应声,忙上前接住了麻绳。 等林雪君又蹲回牛屁股后面伸手去检查母牛脱出的子宫,嘎老三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被使唤上了。 他将手里的麻绳在指头上绕了绕,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那个林同志啊——” 林雪君正皱着眉头查看子宫上是否有伤口,听到嘎老三喊,转头瞪过去,脸上严肃的表情未来得及回收。 嘎老三张着嘴顿了下,干咽一口,声音瞬间低了两度:“那个,我姓刘啊,姓刘。” “哦,刘副队长。”林雪君疑惑地应一声,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嘎老三尴尬地摸摸鼻子,抬眼正对上大队长王小磊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这事儿闹的,本来想嘲笑下王小磊四十来岁的人,被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使唤,可真有意思……哪想自己也被使唤得没半点反抗力呢。 这丫头片子干起工作来,气势还挺厉害的。 接下来半个多小时,林雪君一通流畅操作,给嘎老三狠狠开了眼界—— 举着盆反复冲洗母牛脱出的子宫,看见血不害怕也不大惊小怪,稳如泰山; 抹了药粉仔仔细细涂抹脱出的子宫,活干得细致又认真; 招呼大家协力将母牛拽得站起来。母牛勉强起身后左突右冲地挣扎,她稳稳托住母牛子宫,一点没乱,也没让母牛受到二次伤害; 母牛才抬起后腿要踢人,她立即大喊‘刘副队长’。嘎老三用力一拽绳,把母牛腿绑拽住,预敌于前,避免了一起母牛踢人事件…… 嘎老三家儿子15岁,就比林同志小1岁,也就强在不尿炕了,让那孩子像这样掌控局面,如此胸有成竹地干活,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心里的滋味可就复杂了,瞧瞧人家姓林的这闺女生得,多能干。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大家终于稳住母牛后,林雪君又喊乐玛阿妈给母牛喂放了糖和盐的温水。 “把那几块木板子拿过来!”林雪君招手喊来塔米尔,自己让开些位置后,让塔米尔将板子放在母牛身后,大家又拽着母牛往后倒,直到两条后腿踩上木板。 母牛后体被垫高,腹腔内肠胃的压迫力向前方,脱出的子宫果然又往回缩了一点。 接着,林雪君交代嘎老三等人控制好母牛,右手握成拳,小心翼翼地在不伤害母牛子宫的情况下,一点点将子宫顶回腹腔。 “哎?拿拳头顶回去?不用酒瓶子吗?”嘎老三疑惑。 “没有酒瓶子。”林雪君眼神都没转一下,仍盯着母牛,手上动作缓而稳。 “不对啊,咱们不切除子宫吗?之前有这样的牛,子宫塞回去,也还是死了。那兽医老后悔了,反反复复说应该切除子宫的。这样搞,母牛活不成啊。”嘎老三说着不由自主要往前凑。 他手上的绳子稍微松了点,母牛后腿便挪动了下。 “拽紧!”林雪君正处于需要专注力,不敢分神的状况下,嘎老三不断打扰医生,还要松懈对母牛的保定工作。心里一急便疏忽了情绪控制,转头喝令时表情也凶,语气也凶。 嘎老三乍然被凶,也有了点火气,手上虽拽紧了绳子,嘴上却还想讨句说法。 他才要开口,站在边上给牛喂温水的乐玛阿妈就受不了了。她放下水盆,抬手便捂住了嘎老三的嘴。 嘎老三挑眉回头,对上乐玛阿妈气吼吼的眼睛。 余光一扫,发现塔米尔几人看过来的目光也都不怎么和善,仿佛只要他再敢质疑一句林同志、打扰一下林同志,他们就要动手揍他了一般。 嘎老三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无奈地抬了抬左手,摆出‘好了好了我闭嘴’的姿态。 乐玛阿妈这才松手,但她即便退回去,眼睛也还戒备地盯着他。 这帮人……还挺护犊子的。 52.林同志嘎嘎好 漫长的十几分钟, 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打扰林雪君。 只有母牛自己好像在状况外,时不时哞叫两声, 或扭动着想要挣扎逃跑。 终于将母牛的子宫推回腹腔, 林雪君冒了一层白毛汗。她要是一匹马,肯定要掉一层膘了。 甩手臂的工夫, 耳边响起好几道吁气声,转头扫去,才意识到塔米尔几人也都跟着她屏息凝神呢。 他们虽没有亲自送牛子宫回腹腔, 却也觉得浑身肌肉发酸发僵, 刚才全不由自主跟着林雪君一块使劲儿了。 “暖水袋呢?”林雪君转头问纳森。 小男孩立即颠颠跑到林雪君面前, 将他阿妈的暖水袋送到她手里。 暖水袋里还有水,林雪君将水倒掉,又仔仔细细清洗了下暖水袋, 在它外围抹上土霉素药粉,这才将之卷成筒小心翼翼插进母牛子宫。之后又接过提前让塔米尔准备的小水管,把水管插进母牛水门,插进暖水袋里, 把温水倒入暖水袋后,再伸手进去把暖水袋拧死。 “这是干啥?”大队长疑惑地问。 难道是怕母牛宫寒, 所以塞个暖水袋在子宫里, 从内部解决这个问题? 林雪君一边擦手臂, 一边看了眼站在边上再不开口的嘎老三,长吐一口气, 穿好袖子,戴回手套,这才解释道: “刘副队长之前不是提到说场部的兽医用酒瓶子将子宫推回母牛腹腔, 还把酒瓶子塞在母牛子宫里了吗?暖水袋其实跟酒瓶子起一个作用,都是为了撑住子宫,防止子宫再脱落的。” “那头场部兽医塞酒瓶子的牛——”嘎老三终于可以继续说他刚才想说的话了,哪知讲一半,又被林雪君打断: “那头牛的酒瓶子里放温水了吗?拧紧盖子了吗?瓶子做好消毒了吗?子宫在送回腹腔前,仔细做过检查了吗?子宫是否因为长时间脱出而发生摩擦破损?有没有泥土、牛粪、草屑等粘在子宫壁上?送回去前,是否真的处理了所有创口? “酒瓶子是否真的能固定住?需不需要再缝针固定子宫?” “之后又有没有好好做术后护理? “有没有喂补中益气汤?或者胶艾四物汤?” 林雪君忽然问了这么多问题,嘎老三怔在当地,想了好半天才说:“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兽医。” “不是所有子宫脱出再送回去的母牛都会死,这中间有任何一个环节没有处理好,都可能导致母牛死亡。但如果护理好了,母牛有非常大的机会康复,甚至丝毫不影响它今后妊娠产犊。 “另一方面,如果那位兽医选择了切除子宫,母牛死亡的可能性说不定反而更大。切除手术是大型手术了,术后的护理等只会更难更危险。 “所有事都要因地制宜,得考虑全面的,不能简单得出结论,也不能随便总结规律,更不能胡乱看过后不懂原理就贸然指导工作。” 嘎老三忽然被一通说教批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此行算是把脸都丢尽了。 他一个生产队的副队长,被个十几岁的兽医卫生员说得一句话反驳不出来,憋屈够呛。偏偏林雪君用词虽严厉,语气却很温和,他要是发怒,倒显得自己受群众监督、听取群众意见的态度不端正…… 林雪君说过了,也觉得自己可能说重了。转头交代阿木古楞去把放凉的汤药喂给母牛,再走过来时,脸上便带了笑容。 她走到嘎老三面前,从他手里拽过绳子,一边给母牛解绑,一边对嘎老三道: “多亏刘副队长绳子拽得紧,不然万一真被母牛踢一脚,我可受不了。” “这……这活孩子都能干,我也就是充个数。”嘎老三就着台阶下来,还是有点不尴不尬。 林雪君收好药箱,又笑着道:“我身边好多人都不知道母牛掉出来的是子宫,刘副队长能认出来,也挺厉害。” “那我恰巧遇到了,的确好多牧场里的牛都没得过这病。”嘎老三顺着林雪君的话聊下来,注意力渐渐转移,又听她每句话都夸自己,态度也柔和了,情绪终于慢慢好转。 “是的,一般咱们草原牛都是放养的,活动量达标,不容易得这病。”林雪君拍了拍牛屁股,见乐玛阿妈将母牛的大犊子牵过来喝奶,这才继续道: “这牛之所以子宫掉下来,一个是因为它已生过多胎了,不像头胎牛肌肉活性那么好。再一个,也是最主要的是咱们现在给母牛配的都是西门塔尔大公牛的种,生的小牛犊体格太大了,不仅容易造成子宫脱垂,还容易引发其他相关疾病。 “改良牛种是好事,就是后续对母牛和牛犊的护理必须跟上,不然牛种虽改良了,可母牛和牛犊的存活率反而降低,对牧场效益来说可能适得其反。” “这我倒不知道,今年牛种改良,我们大队的牛才去春牧场,犊子生得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呢。”嘎老三听着听着忽然忧心起自己大队的母牛。 “今年是改良种人工授精第一年,每个大队都有大量母牛参与进来,恐怕不太容易。”大队长王小磊看着阿木古楞给母牛喂好药汤,也跟上来同林雪君和嘎老三并行。 “咱们国-家欠了s国不少钱,好牛肉羊肉都得做成罐头送过去还贷,好羊皮子牛皮子啥的也是。全国上下一起还钱,一起肩负起发展和生产的任务,东边炼钢厂、西边的好矿脉,都挤血一样拼产能呢,大家压力都不小。咱们要是一年产的都是肉奶两优的好牛种,养到明年出栏时,会有惊人的效益,能帮国家大大减轻负担。 “唉,做什么都难,有了改良品种的方法,却又有母牛难产之类的重重困难……” 嘎老三抹一把脸,叹气道: “什么时候咱们国家才能家家户户吃上牛羊肉,喝上奶啊?” 听着嘎老三讲这些,林雪君胸腔里忽然涌动起使命感,同时想到方才自己凶嘎老三,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刘副队长,刚才我有点急,您——”大家都是为牛好,也都是对牧区好,因为不是兽医而说两句不够专业的话挺正常的,她…… 嘎老三听到林雪君忽然这样讲,他倒比她更窘迫了,脸涨得通红,举起双手跟汽车雨刷器一样快速摆手: “别别别,也是我本来就不懂,瞎指挥瞎掺和了。你看你毕竟是兽医卫生员嘛,我……唉,反正没事,咱俩没啥事儿的啊。” 林雪君被他的样子逗笑,两个人不尴不尬地‘你你’‘我我’了一会儿,忽然全低头笑起来。 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你这个治法,能不能给我说说?万一我们大队的牛也出这样的毛病,我也好想办法给治治。虽然不够专业吧,赤脚兽医也好过啥都不懂嘛。”回到胡其图家的毡包里,嘎老三想着借人肯定是借不走的,毕竟现在第七大队的母牛们也需要林雪君照看,那不如临阵磨枪地学两招。 “那我写几个产前产后常见病的基础处理方法吧。”林雪君又扯下两张病理本上的纸,坐在餐桌边,借着油灯的光,刷刷刷书写起来。 牛犊子不能随便扯,把母牛内脏扯坏了,反而办坏事。一些助产的简单手法能教,真要到需要拽犊子了,就还是得请有经验的、懂原理的专业人士来。 嘎老三站在边上,时不时凑过去看两眼,转头瞧见大队长王小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太嫉妒了。 怎么就让他们第七大队碰上这么好的孩子呢。 “你可太幸运了,祖坟都冒青烟儿。”嘎老三凑到大队长身边,小声念叨:“这孩子真是嘎嘎好,咋没来我们大队呢,太缺这样的技术人员了。你看这孩子还嘎嘎懂事,多真诚啊……唉。” 说上两句,又忍不住叹气。 太可惜了,越想越可惜,怎么就没来他们大队呢! 唉! 嘎老三收好林雪君写给他的基本操作说明,之后又在胡其图家多呆了2天,每天跟在林雪君屁股后面。她做什么他都问,认真学习,不时还在林雪君给他的纸张背面记一些要点。 3天相处下来,林雪君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喊他‘嘎老三’了。 刘副队长家里排行第三,口头禅是“嘎嘎”—— “记住了吗?”林雪君教完知识,转头问嘎老三。 “这招真是嘎嘎好。”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好吃吗?”乐玛阿妈做了炖肉。 “嘎嘎好吃。”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又要降温了。”庄珠扎布老人看着天上的云感叹。 “今年这天儿呀,哎呦,嘎嘎冷。”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在他的字典里,最极致的强调词,就是‘嘎嘎’。 跟着他呆了几天,林雪君、阿木古楞和塔米尔都被传染了,时不时不留神便也会说句“嘎嘎累”“嘎嘎厉害”之类。 送走嘎老三后很长一段时间,‘嘎嘎’这个口癖都还不时出现。成为林雪君几人之间的一个梗,每每不小心说出来了,大家都会相视而笑。 嘎老三离开了,但‘嘎嘎’没有。 53.电台里的好文章 在草原冬天发挥最后的威力, 把即将离开这片土地的寒冷凝聚成又一场大雪时,海拉尔公社的广播站,收到了来自呼色赫公社的信件。 审稿的书记在一叠信件中, 率先挑出信封字迹最工整好看,邮票贴得最端正的一封,目光扫了眼落款。 林雪君,雪中君子。 文章的标题是《草原的早晨》,无论是标点符号,还是文章格式, 亦或是字距,都非常标致,更不要提潇洒有锋的字迹。 书记只扫过一眼, 便觉得赏心悦目,好感值提升了。 端起大茶缸,他嘶溜嘶溜喝了一口,眼神始终不离信件, 沉心读起来。 这一读,便再未离眼, 直到小臂发酸, 才意识到举着的茶缸竟一直忘记放回桌面。 好文章! 真是一篇好文章。 之前因为一些作者赚着大钱,写的却是吹捧口口、贬低劳动者、瞧不起劳动者的坏文章, 挑动社会矛盾、不利于团结, 致使全天下作家都跟着遭了殃——稿费制度被取消, 许多有才华有思想的创作者投入劳动后, 再也不动笔杆子了。 真是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粥。 海拉尔广播站的审稿编辑这些日子一直没能看到什么别开生面的好文章,总是千篇一律的调子, 没有灵魂。 旧社会的文化和艺术是属于‘主子们’的,领袖倡导无论是医生还是教师亦或者文艺工作者,都要做人民的医生、人民的教师、人民的文艺工作者。 是以文化这个区块,也要做革-命,文艺内容也要站在劳动者们的角度去创作,去演绎。要立足无产阶级创作内容,去满足劳动者们的渴望,这就需要创作者也深入人民群众,深入劳动,要落地,要看见大家的生活和喜怒哀乐,再去书写,去颂扬。 领袖也鼓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要促进文化繁荣,要扭转旧时代一些‘只颂扬主子善良,奴才刁钻狡猾’的偏见,去描绘真实的无产阶级生活。 鼓励更多人像鲁-迅先生一样为报社投稿,创造优秀作品…… 可是这个想法落地后却变得极端了,偏离了初衷。 创作者害怕自己的内容写出来被打上不好的标签,出现的结果就是极端的困束和鹦鹉学舌,好稿子越来越少。 但今天这份稿子没有那种束缚,字里行间尽是灵动和自由。 它描绘了祖国的美好河山,勾勒了草原早晨,生产大队中的浓浓烟火气,还有在劳动过程中,公社社员们最朴实却也最踏实安宁的生活。 文章从草原清晨美景开始,镜头一点点展示生产队的劳作细节,最后又落足在瑰丽迤逦的草原夜景,使者置身夜晚的神秘与危险中,期待起明天又一个美好的清晨…… 文章中没有一个字在赞颂吹捧什么,却通篇都在描绘‘热爱’与‘赞美’。 这片土地上的劳动者们就是这样的朴实无华,沉默而又隐忍。文章中展现出来的宁静生活、美好景色,和那种含而不露的幸福感,正是这些默默无闻的劳动者通过那些不足一提的工作,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 审稿书记啧啧两声,想要举起茶缸喝一口解渴,却发现茶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凉了。 他抬起头去看挂在墙上的钟表,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将茶缸往桌上一顿,他蹬蹬蹬跑向站长办公室。半小时后,又举着稿子蹬蹬蹬跑去广播站,将十点钟后准备播的稿子临时换成了这一份新稿。 广播站的喇叭被轻碰,发出嗡嗡的低鸣。 短暂的沉默后,便是广播员小张抑扬顿挫的诵读。 女性清润又充满生机的声音,为这一篇文章添了一抹特殊的柔韧英气,使场部所有乘着晨光劳作的社员,都切实地感受到了文字的美感,和文章中蕴含的温柔而蓬勃的力量。 人们体会到了那种平等的爱和热情,借着文章的视角,看到了自己生活中值得被关注的美好细节,和值得被赞颂的平实的伟大。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从半迷蒙的昏沉中觉醒,有了朝气,有了士气。 潜移默化间,一股蒸蒸日上的气氛笼罩了广播音量可传达到的所有区域。 来海拉尔公社采风的‘劳动画家’秦佩生正拿着自己的速写本游荡于劳作的社员之间,想要选择一个最具有代表性的画面写生。 忽然听到广播站的文章,便再未挪动一步。 当文章念诵完,他才发现因为久站不动,自己的脚趾都冻麻了。 他忙跺跺脚,收起纸笔,快速朝公社广播站赶去。 他就职于《内蒙日报》,为报纸中的文章绘制插图,或独立创作一些他采集到的劳动者的生活瞬间和感人画面。 同时,他也是《内蒙日报》的副主编之一,他特别热爱自己的工作,也将《内蒙日报》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些日子,他常和其他副主编及主编凑在一起讨论,觉得他们的报纸缺少了些什么。可到底缺什么,又很难聊通透。 如今听到广播中的文章,他的大脑像被灵感击中般,一瞬间开了悟。 这就是《内蒙日报》缺的东西——不用太惨烈,只是勤勤恳恳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仍然动人的……日常的美感和平凡的动人! 半个多小时后,秦佩生拿到了那份文章。 他将之握在手里,快速通读一遍后,目光凝在了落款处——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知青林雪君】 审稿书记从办公室外走进来,拿着一张登记纸,对秦佩生道: “是从首都过去的,主动要求到祖国最边缘的草场支援建设的16岁知青,林雪君。是位年轻的女同志!” …… 几天后,秦佩生回到《内蒙日报》报社,第一件事就是赶去主编办公室。 他才敲响门走进去,主编便站起身迎他入座。 不等他坐稳,主编已拿出一封信递给秦佩生,急切地道:“这篇稿子你看看。” 秦佩生接过信封,有些疑惑地看向信封上的地址文字。他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珠子。 这字迹太眼熟了,尤其——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林雪君】的寄信方地址让秦佩生产生了一种恍惚之感。 挑眸扫了主编一眼,他抽出信的同时,从怀里掏出另一封字迹一样的信,递到主编手里: “这封文章,你也看看。” 主编狐疑地接过秦佩生的信,接着便露出了与秦佩生一样的恍惚表情。 两人捏着各自的信件,抬头对视,大眼瞪小眼。 两个人想给对方分享的稿件,竟巧合的都是林雪君创作的。 待他们各自了对方递过来的文章,再抬起头时,都有些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在对方的眼中,他们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情绪。 “都是林雪君同志。”主编呢喃。 “是的,这篇《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写得也很好,我们先刊登哪一篇?”秦佩生有些踟蹰。 “……”主编沉默下来,也开始思索秦佩生的问题。可几秒后,他忽然将信件往桌上一拍,哈哈大笑起来。 “?”秦佩生抬头疑惑打望。 “江山辈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初生牛犊不怕虎,敢看敢想敢写,又是在红旗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思想端正,写得好啊,写得好。”主编接过秦佩生手里那份文章,爽朗道: “不用想先登哪一篇了,哪篇都行。 “现在咱们国家着力建设边疆,要缩小城乡差距,把农村建设起来,让农民、牧民们也过上好日子。将来要人人平等,人人享受好资源,好生活……这多好,直观地让城市人、先过上好日子的人、全国人民都看看,看看咱们国家的基石在哪里,看看这广阔土地上其他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咱们就是这样从苦里熬出来,在劳动中建设起来的啊。” 他站起身,背着手绕桌一圈儿,目光始终盯着桌上放着的两篇文章,啧啧道: “文笔好,有才华,有观察到美的眼睛,有赞美劳动的真心,书写的又是边疆生活,太好了,太契合我们当下的主题了。 “先登你带来的这篇,再登《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 “秦副主编,你去安排,你画没画出好作品?给这两篇文章配个图,好好宣传一下咱们边疆的真实生活,咱们牧民同志们的真实形象。” “行嘞。”秦佩生点点头,将两封文章折好放回信封,转身便要去落实。 “稿费,咱们现在政-策不让给钱,你给林同志挑4本咱们大办公室书架上的好书,再去小王那里领30张3分的邮票,以后她邮信用得上,用不了这么多邮票,还能匀给其他知青换钱,去邮局也能换成现金。”主编捏着下巴思考起如何给与林同志足够的回馈。 “成。” “再领一个信纸本给她,你看她写文章这信纸,都发黄卷边了,边疆艰苦,想买本子和信纸应该也难,咱们都给她备上。” “好。” “嗯,邮寄前记得去会计那边打个条子。”主编最后叮嘱。 秦佩生应声后,终于踏出了主编办公室,接着便被急于将文章上报的心情鞭策着直奔排版室。 他这人看见钱都不一定着急激动,看到好文章却是要兴奋的。 踏进排版室,嗅到油墨的味道,秦佩生长舒一口气,通身透出种回到家园般的松弛感。 “老赵,来活了!”他举高手里的稿件,振臂一呼。 整个排版室瞬间被点燃,所有人都围过来,凑头一起讨论,之后又炸开,各自热火朝天地忙活去也。 54粗粗的小手会画画 春牧场上的风从早刮到晚, 从林雪君来到春牧场一直刮到五月。 在南方,5月都开始穿半袖了,呼伦贝尔却还在穿棉袄。 只中午放牧时, 塔米尔被太阳晒得躁得慌, 会褪掉蒙古袍上半部分, 只着一件跨栏背心, 露出闷了一冬的健壮白膀子和胳膊, 每每用力拽缰绳时,总把肌肉绷得圆鼓鼓。在运动中锻炼出的肌肉是长条状的,长在并不很粗壮的修长臂膀上,很漂亮。 因为蒙古袍的腰带仍紧紧扎着, 他的上衣部分便翻开着挂在腰上, 像是个袍摆一样随着纵马颠簸的动作上下翻飞。 阿木古楞嘲他是个花蝴蝶,爱炫耀。 塔米尔每每被这样说, 总显得格外高兴, 好像阿木古楞不是在糗他,而是在夸他一样。 林雪君带着胡其图阿爸家所有大力士们,将一头圆脑袋小犊子扯下来。 乐玛阿妈往犊子身上洒了些草料,促进母牛舔犊,接着站起身撑着腰一晃一晃地走到林雪君身边。 她抬起手臂,指着散在毡包外的大牛和小牛,喜气洋洋道: “数得清有多少头吗?” 胡其图阿爸在毡包外用木棍和麻绳圈了很大的牛棚,白天时牛棚不绑, 母牛们便带着犊子四处溜达着找草吃。 只要草原上不变天,胡其图阿爸总是允许母牛们自由自在地随便散步。 到了晚上,母牛们自己会带着犊子回圈里,它们觉得毡包边的棚圈最安全, 能阻挡寒冷和狼群。 春天的天空湛蓝湛蓝的,雪化的越来越少,露出由高低不等的干草组成的一片片黄色。 在这片金色和白色交错渲染的草原上,星星点点的绿色正在悄然冒头,一丛一簇地藏在枯草和雪下,只等一场更暖更劲的风吹去白和黄,绿色便会在一夜之间染遍整个草场。 林雪君一头一头地数牛,这边刚数好,牛们抬步左右跑上两步,阵型变了,又忘记了哪些牛数过,哪些牛没数过。 她只得挠头苦笑:“它们总是动,太难数了。” “哈哈,现在有146头牛犊,172头母牛。”乐玛阿妈高兴地报数,棚圈里的牛,她每天都要数一次,不是担心少牛丢牛,只是因为快乐而已。 就像喜欢数钱的财迷,她就是享受这份丰收的喜悦。 林雪君特别佩服乐玛阿妈,她不认字,汉话也说得奇奇怪怪,没见过高楼大厦,不懂四大名著,没吃过山珍海味。但她棚圈里哪头牛犊子是哪头母牛生的,却了若指掌。 明明在林雪君看来,小牛犊子和母牛长得都差不多,乐玛阿妈却总能分辨得出,像会魔法一样。 “这么多都活下来了,真好啊……比去年活得多几乎一倍呢。你听那头小牛,叫得多洪亮,哈哈。”乐玛阿妈一直在笑,好像她天生就是这么喜欢笑的人一样。 跟林雪君数过牛后,她又赶去给母牛挤奶。哪头挤过了她也一定记得,明明没给母牛做记号,却也绝不会在同一天重复给同一头母牛挤两次奶,真是厉害。 林雪君整理好药箱,走到阿木古楞身边,才想喊他一起回乌力吉大哥家,却见阿木古楞面前土地上被画了一幅画。 天上有一团团的云,草原上有一团团的牛,两个模糊却生动的背影是这幅画的近景。一个背影胖胖的,是乐玛阿妈,另一个身影瘦一些高一些,是她。 “你画的吗?”林雪君惊异地看向阿木古楞手里握着的木棍,他就是用这根木棍画的吗? “嗯。”阿木古楞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丢开木棍便想将面前土壤上的画踢掉。 林雪君一把揪住他,“画得这么好,踢掉可惜了。” 她低头看着这幅画,怎么看怎么有趣。 关键是阿木古楞还懂得取景,人和牛群都在画的右边,左边留了恰当的空白空间,使这幅画不至于死气沉沉,像是会喘气一样,空间感十足,甚至还有一些动感。 这应该是画画中的‘留白’。 “你是天才吗?”林雪君当然知道他肯定没学过,“是放牧的时候无聊,常常自己用木棍在地上画吗?” “嗯。”阿木古楞被夸了也不笑,但扭捏地转开眼珠不去看她,加上不自在地拿手指头挠脸,还是暴露了他心里的高兴。 只是青春期的少年最不诚实,无论高兴还是生气,都要显得不为所动。 林雪君攥着他手腕,盯着他画在土上的画看了又看,口中直念叨“可惜。”“太可惜了!”。 要是有笔和纸就好了,画就可以留存下来。 林雪君再次抬起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他,笑得像捡到宝一样。 阿木古楞脸上直发烫,实在被她的情绪熏得呆不住了,磕磕巴巴说了句“我去整理药箱”,便要去忙。 他离开两步又忍不住回头,见林雪君蹲在他的画前还在看,眼睛亮亮的,像真的很喜欢似的。 他抿着唇,坐到石头上将药材分类放置,又把刀具等摆整齐,眼睛却一直在看她。虽然害羞地不想被人看出情绪,但还是忍不住得意,憋笑憋得嘴巴都扭曲了。 林雪君忽然撑膝起身,阿木古楞吓得忙低头,笑容总算给吓没了。 悄悄挑眸偷看她,见她虽然站起来,眼睛还是盯着他的画呢,并没看他。阿木古楞这才舒口气,为自己的得意偷笑和偷看没被抓到而长舒一口气。 隔日大队长送新一批物资来到春牧场,林雪君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托他帮忙买东西: “场部能买到的所有跟画画相关的东西都要,画笔、画纸、画画的书和画板,通通都要。” 在这个时代,只有城里的有钱人家才能让孩子学画画,可林雪君还是想给阿木古楞备齐草原上能买到的所有画画相关用具。 现在的穷苦是暂时的,将来他们一定会富裕起来。 孩子长大了才有条件画画就太晚了,所以现在哪怕扎紧裤腰带,也要给梦想插上翅膀。只有这样,等风来时,想飞的人才不会遗憾。 “那得老多钱了。”大队长难掩吃惊。 “从我5月份的工资里扣。”林雪君仍坚持。 “你买这些干啥?”大队长应下了,却还是忍不住刨根问底。 坐在炉灶边马扎上的阿木古楞低着头,盯着火焰的眼睛直了,捏着铁钳子夹牛粪的手不自觉用劲儿,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他知道林同志买这些画画的东西干啥。 是给他买的。, 55姜兽医的疑惑【改】 答应下林雪君的购物需求, 大队长便拍拍巴掌,开口道: “走吧,一起去胡其图阿爸那边看看, 这次穆俊卿同志跟我一起来的, 他带了几根大粗木桩, 帮你打两个能绑住牛的架子, 省得每次看牛的时候它乱跑。” 说罢, 他带着阿木古楞出了小毡包。 林雪君顺便将自己的小药箱也背上,去了那边还能给牛群做一下检查。 准备出门时,她又想起穆俊卿同志上次托人送来的礼物:一个小木匣子。 木盒子是他亲手做的, 榫卯结构连接匣子盖子和匣子锁,做得十分精巧。里面装着4个皮筋, 其中两个还缠了红线, 特别鲜亮好看。 虽然在她看来土土的,但这个时代女孩子们最喜欢这个颜色。 有时候穆同志比孟天霞还要细腻些, 这些东西在城里遍地可见,在草原上可就不容易寻找了。她在这边要是没皮筋儿用, 就得用草用毛用布,总归不如皮绳方便。 之前她都只能梳一根麻花辫,可是冬天戴围脖的时候辫子在后脖子处特别难受,自从穆同志送了些小东西过来, 她又能梳两条辫子,戴帽子围脖的时候两个麻花辫被拽到脸侧,特别舒服。 真是从知青们一起来到这里后,穆同志一如既往地在努力做那个最成熟的人,照顾所有离家的知青,哪怕他其实也只有23岁, 后世不过是大学快毕业的年纪而已。 从自己的小箱子里摸出一个小挂件儿,林雪君便大步随大队长出发。 到胡其图阿爸家时,果然瞧见穆俊卿正带着塔米尔打木桩。 她走到近前,穆俊卿意识到什么,转头看过来。习惯性地戴着手套推了下眼镜,看见林雪君的一瞬便露出个格外温暖的笑容。 林雪君本来走得挺慢的,瞧见穆俊卿这个笑,心里对刚穿来时一起生活、一起克服困难的知青们的眷恋和思念全被唤醒,她步速一下就快了,赶到他近前便高兴地伸出右手,用力地与他相握。 “穆同志,好久不见。”她语气克制,眼睛却亮亮的。 穆俊卿伸手与她相握,眼睛望着她,打量她这近一个月的变化,一时没能说上话。 她居然又长高了,五官也更舒展,眉宇间多了许多英气和飒爽的自信——只有看到她的变化,才会想起她其实才16岁。跟她相处的时候,她总给人一种脑子清醒又可靠的印象,会让人觉得她应该是个纯粹的大人了才对。 “穆同志,还打不打了?”塔米尔拎着锤子走到跟前,看了看穆俊卿,又看了看林雪君,大声嚷嚷着打破了他们久别重逢的好气氛。 “来了。”穆俊卿回过神,“我过来看看你,顺便帮你搭一下绑牛的架子,再帮着看看牛棚啥的,还送一些我们做的木质工具。” 穆俊卿伸手指了指边上,两架勒勒车和几个崭新的工具被堆在他们来时坐的马车边。 “你现在都会做勒勒车了?”林雪君走到工具车跟前,勒勒车身上的木头被用砂纸擦得很光滑,徒手摸上去也不会刺手。 做得真细致,像是穆俊卿干得出来的活,他看着就是个仔细人。 “穆同志,感谢你之前给我的物资,草原上真是什么都缺。这个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回馈你的好意。”林雪君将自己揣来的小东西塞给他,得意道: “这是黄羊的一截尾巴毛,黄羊是阿木古楞打的。塔米尔说草原上的汉子们都会将这些东西当成战利品挂在身上,做马鞭的坠子,或者系钥匙之类,大家都很喜欢的。 “你在驻地给大家做东西,难得有上草原上打猎的机会,但是咱们也得有这东西戴,是不是?” “我知道,乌力吉大哥的帽子后面有一截兔子尾巴,昭那木日的腰带上也挂了一条什么东西。”穆俊卿笑着接过来往身上比了比,一副很喜欢的样子,随即又抬起头不好意思道: “其实就算是我能到草原上来,也打不到野黄羊。听说那东西吃草根,破坏草场,好多牧民都想打一些,或者驱赶它们,但它们跑得快,好多厉害的蒙古族骑手都追不上。” “哈哈,你给阿木古楞做勒勒车,他把他打到的黄羊尾巴送你,我就……”林雪君嘿嘿一笑,“借花献佛。” “谢谢你,也谢谢阿木古楞。”穆俊卿转头看向不远处走过来的异瞳少年。 “那还是我告诉林同志这东西是好东西呢。”塔米尔也探头过来。 “那也谢谢塔米尔同志。”穆俊卿转过头,又一本正经地感谢塔米尔。 塔米尔没想到穆俊卿这么老实,再不好意思逗他,摸摸鼻子转回去继续锤木桩了。 “我先去看看大牛小牛们,一会儿一起吃饭,咱们好好聊聊天,我还想知道你们这一个月都怎么样呢。”林雪君兴致勃勃地跟着穆俊卿他们走回木桩边,左右张望了下,才转头往牛棚方向走。 现在还在牛棚里的也就刚产犊和马上要产犊的大牛,要想检查其他牛,就得骑着苏木去草场上找,那才麻烦呢。 穆俊卿目送林雪君离开,回头笑着对塔米尔道:“你们把她照顾得真好,没瘦。” “那当然了。”塔米尔骄傲地高举锤子,又狠狠砸下,一被夸奖,干活都更有力气了。 春风吹过,他们干活时冒的一身汗被吹干,“咚咚”砸击声再次有节奏地响起,汗又冒出来,桩子却砸得越来越深入地下了。 再深点,越深越好,牛劲儿大,不砸得深一些,绑不住牛,兽医给牛诊病医治时就危险。 于是咚咚声更深,两个小伙子几乎将锤子抡成风火轮。 木桩子可真是砸得太太太深了! …… 跟着穆俊卿和大队长吃过饭,聊了很多很多话题,林雪君在茫茫大草原上逐渐变强烈的那种,如在孤岛中与世界隔绝般的孤独感和茫然感,才渐渐消散。 饭后,林雪君跟大队长围在餐桌边借着一盏小油灯聊大队上的牲畜安全问题。 林雪君再次强调,不能单依赖等牲畜病了,再找兽医来治。畜群铺得这么大,再多兽医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怎样努力都会有顾不上导致牲畜死亡的情况。 她在乌力吉大哥家扎包的这一个月,被北边放马的苏伦大妈喊去治过3次马,帮着给所有新生的马驹做了次体检。被牧民奥都喊去东南边放羊的牧场跑了6趟,有一次快马加鞭赶过去也没来得及,一只难产的母羊揣着两只羊羔都死了…… 他们还是得把精力放在预防这一块上,不仅要预防疫病,也要预防其他各种常见病。 无论是把调节牲畜肠胃、均衡营养等工作做到位,还是给所有牧民做《赤脚兽医》的基础知识扫盲,都是迫在眉睫的任务。 原本对草原更了解的大队长听着林雪君条条框框地给他捋思路,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和知青的关系,在林雪君面前,竟完全掉转了。 他这个大队长成了听安排的人,林雪君才是真专家。 “……大队长,这是我写的三份表格,你找人多抄几份,给所有牧民都发一份。”林雪君将表格递给大队长,之后仔细解释道: “这是从母羊出生起,要注意的事情和对应的母羊怀孕月份的对照表。 “你看,这是怀孕初期要做的事,这是中期要做的事……上面标注的是时间:羊羔出生3日。下面我写的就是我们要做的事:得给小羊羔按时按量喂土霉素,预防羔羊痢疾。 “喂得太早了,羔羊肠胃还没长好。喂太晚就迟了,起不到预防作用…… “下面这个是养马的,第三份是养牛。 “我不可能一直跟着所有牧民去做所有事,有了这个表格,牧民们就可以根据这个时间,通过一些大家力所能及的工作,预防大量牲畜毛病。 “提前有针对性地去掌控牲畜生存环境的温度、饮食结构等,还能更好地给牲畜增膘、健体。 “咱们牲畜要是都能不生病,出栏率能不高吗?” 大队长王小磊收好三张表格,越听越宝贝这些表格。 有了这个东西,他做生产队队长指导工作和检查工作都更有明确的目标。牧民们心里也有了底,人最怕做事没方向,现在有了方向,那就从容了。 “再有,放羊的时候只要跟头羊商量好就行,羊群跟随性很强,加上牧羊犬的帮助,牧民能较省力地把羊管好。 “可是牛不行,牛聪明,有自己的主见,还爱溜达。为了赶好牛群,大雪天不让牛在外面过夜,牧民就得勤跑,都得累得脸发青。 “咱们今年小牛犊成活率现在是很高的,母牛因为难产等孕期病死亡的也少,乌力吉大哥和胡其图阿爸两户人要在春牧场照顾好这么大量的母牛和小牛犊,几乎不可能。咱们急需劳动力,得找人来春牧场上帮忙!” 乐玛阿妈每天都要把牛棚里的牛粪摊开在阳坡上晾晒,晒干了又要码在毡包边上,累得腰都要直不起来了。 挤奶,监控每头牛的身体状况、增重状况等,捡牛粪,放牧,搭圈,清扫牛圈……还要顾着一户人的日常生活,就这么几号人,哪忙得过来啊。 要是有哪头牛生病了,派个人回大队喊她来治,春牧场上只缺这么一个人,立马就要有大块劳动没人做,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行,我回去就到场部帮咱们大队要人,尽快把这块的劳动力空缺都补上。”大队长说罢便站起身,一副现在就想回去把林雪君的需求都落实到位的急迫模样。 这哪是他给林雪君当大队长啊,分明是林雪君给他当大队长嘛! “不留下来吃晚饭了吗?”林雪君仰起头。 “去哪儿不能吃晚饭?”大队长爽快地朝着穆俊卿一招手:“走了,咱们直接去场部!” …… 4月中,呼色赫公社的所有生产队牧民都依次转场向春牧场,准备接春羔、春犊、春驹子。 之前牧场优种改良的研究员用西门塔尔牛种改良本地牛,效果很好,产的小牛犊各个都是肉奶两用的好品种,体格大,耐寒耐粗料,身体强壮上膘上得特别漂亮。 于是在去年秋这种改良被推行向全公社,每个大队都有半数左右母牛揣的是西门塔尔种牛的崽。 今年春4月底,经过280天左右的妊娠,各大队的母牛终于开始发作起来了。 场部的兽医和兽医卫生员们的灾难也来了,因为之前对今年迎犊子会遭遇的困难估量不足,准备不够充分,当各大队都出现难产母牛时,场部的兽医站被打得措手不及。 兽医和兽医卫生员数量严重不足,呼色赫公社十几个大队,每个生产队之间的距离都在几十到上百公里之间,从给第一头难产母牛接产起便开始了连续近一个月的奔波。 3名兽医带着十几名还不太能独立操作难度如此大工作的兽医卫生员,几乎只能在从这个大队赶往另一个大队的车上睡觉。吃饭要找工作间隙,根本做不到规律饮食。常常这边正等母牛努责呢,那边兽医已经靠着牛棚睡着了。 这个兽医急缺的时候,一些大队里的民间兽医也再次操起老本行,那些不被认同的偏方法门重出江湖,虽然时灵时不灵,总也好过没有兽医。 整个接牛犊子的时间段,最受益的还是距离场部近的几个大队,距离远的大队常常是即便派人来找兽医,也找不到人或者没办法带走兽医——人家这边大队的牛也正生死关头呢,难道为了你们大队的牛,就眼睁睁看着这里的牛死在这儿不管? 常常是找兽医的人来场部了,最后又红着眼睛灰着脸离开,几天后再来…… 等到5月中旬,第2、第3、第5大队的母牛全生完犊子,兽医姜鹏飞终于倒出空回场部家里睡了个囫囵觉,醒来去兽医站整理看诊日记和近1个月的所有工作时,看着一堆堆各大队留在兽医站的【请求兽医来救治】的紧急条子,心里一阵阵地痛。 接下来他要顺着这些条子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跑,看看这些生病需要救治的牲畜最后怎么样了。希望还赶得及救吧…… “小刘同志,你把我的药箱,还有孕牛常见病需要的中药都装箱,咱们往远的大队走走看看。”姜兽医一边说,一边把条子按照大队拆分汇总,考虑着就从近到远地走吧,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看。 再拎起桌上另一个本子上的打疫苗的行程安排,他脸色直接黑了下来。唉,第六大队后面所有生产队的冬羔疫苗都还没来得及打,这边母牛难产潮真是把所有工作都耽误下了。 放下几个停滞下来的待办工作表,姜兽医抹了把脸,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又继续整理接线员记录的、装了电话的几个大队打来电话时留的言。 【两头母牛难产,一头母牛产后子宫脱垂,一头牛犊产后持续发烧……】 【两头母牛产后胎衣不下,一头母牛乳-房硬邦邦的不产奶了……】 【小牛犊拉血……】 姜兽医只觉一阵阵头疼,脸上又添了几道让他看起来苦哈哈的皱纹。 将这些留言条也与之前的条子汇总到一起,准备把第七大队的条子压在第八大队条子上方时,姜兽医左找右找居然都没发现有第七大队的条子。 以为是掉在凳子下面了,他起身绕着桌子椅子找了一圈儿,没有找到,一张掉在地上的条子都没有。 于是又在桌上翻找起来,工作日志下面、电话留言簿下面、疫苗时间表下面……都没有。 “诶?”姜兽医转头问接线员:“来兽医站找兽医的所有条子都在这里吗?” “都在的,姜兽医,每个人写的条子,我都收在这个铁盒里,一张都没丢。”接线员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空铁盒,答得格外认真。 “那怎么没有第七大队的条子?是我刚才整理的时候丢了吗?”姜兽医站在桌前,又伸手摸了摸衣兜,空的啊,也没有被他随手揣兜里。 “啊……”接线员想了想,第七大队没有电话,电话留言肯定是没有的。那之前第七大队是派谁来找的兽医? 疑惑地嘶声,接线员忽然道: “每个大队来找兽医的基本就那几个人,都是会骑马的好骑手,第七大队往年都是派塔米尔或者额仁花大姐之类的过来……今年开春没见到他们啊。” 接线员又掏出自己的工作日记,上面有记录今天接待了谁,接了哪些电话。翻找过这一个月的工作日志后,她不可思议地抬头,惊异道: “姜兽医,这个月第七大队没有派人来找兽医。” “没有?”姜兽医不敢置信地看看手里的条子,每个大队的留言条都特别多,独独第七大队没有,“一个都没有?为啥?” “啊……我也不知道啊。”接线员茫然。 姜兽医捏着一把条子张大嘴巴,歪起头思考,许久后抬了脑袋,“总不可能第七大队的所有人和牲畜都忽然从公社消失了吧,不来找兽医……除非……除非他们没有牲畜生病?或者,整个大队完全被雪困住了,人出不来?” 第七大队去年接种的也是西门塔尔牛,怎么其他生产队的母牛都有好多难产的,就第七生产队没有呢? 不科学。 “不会啊,我今天早上还看到第七生产队的妇女主任额仁花大姐了呢,她喊了供销社的一群人来拎奶桶,一桶一桶地往供销社卖牛奶,卖了好多哦。她又带着采购员去供销社买东西,一袋子一袋子地往回扛物资啊!”接线员当即帮姜医生排除了‘被雪困住’这个猜想。 “额仁花还在场部吗?我去找她问问——”姜医生当即叠起纸条揣进兜里,还说着话便跑出兽医站,大跨步直奔供销社。 怎么一张第七大队的求医条子都没有呢? 这不合理! 就算另外两个兽医曾经去过第七大队,也不可能留在他们大队不走嘛。总不能真一只牲畜都没生病吧? 他们怎么养的?这也太神奇了…… 难道第七大队有办法让母牛不难产? 那可是兽医界的大事了! 姜兽医逢认识的人便问有没有看到第七大队的妇女主任额仁花,一路寻向了供销社。, 56牧民们的故事登报了 因为纸张的供给紧张, 当下报纸的发行量完全跟着纸张的生产量走。 落实到市场上,就是人民对报纸的需要根本无法被满足。 呼色赫公社地处偏远,想买内蒙首府城市呼和浩特的报纸都难, 更不要提首都等大城市大型报社所发行的报纸了。 不仅能买到的数量非常少,常常是一个公社能订到的数量, 只能满足一个大队分发到一份。甚至每次收到报纸的时间门, 都比小报发行日晚一周乃至半个月。 第七生产大队也有了解全国乃至全球大小事的精品需求,每次孟天霞和妇女主任额仁花大姐一起带采购员来场部, 采购员都会去把能买到的所有他们大队还没读过的报纸都买一份。 孟天霞拿着身边人托付的清单, 东奔西走地帮忙一样一样买齐。背着大包小包路过供销社时,恰巧遇到从社长办公室赶回来的妇女主任额仁花。 两人便碰头一道去邮局找包小丽, 结果就看见包小丽站在邮局门口低着头读报,身边人来人往仿佛皆与她无关, 连有人擦撞,包小丽都浑然不觉, 俨然入了迷。 以前包小丽买了报纸都是扫两眼就收进布兜的,今天怎么站在邮局门口迫不及待地读起来了? 也不嫌冷,那地方正是风口,吹得包小丽衣服裤腿鼓鼓地兜风, 围巾都给吹飞了,也不知道挪个避风的地方。 孟天霞赶过去, “哎!”了一声,包小丽浑然不觉。 她只好走过去拉着包小丽, 一边往避风处走, 一边回头问她:“看啥呢?你也不怕冻感冒?” 包小丽抬头见是孟天霞,便任对方拉着自己挪步,再次低头读起来。 三人走到避风树下, 孟天霞也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看包小丽捏着的报纸——是一个星期前的内蒙日报。 目光下行,找到包小丽正读的文章:《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 哎,写他们牧民的事诶,怪不得包小丽读得这么上头。 不过,这个标题怎么读起来这么熟悉呢? 孟天霞嘶一声抽凉气,凑近了往落款那里一看,当即叫出声: “哎呦!是林雪君的文章!” 妇女主任额仁花站在边上等得有些不耐烦,想催促两个小姑娘别看什么报纸了,先找个地方暖和下、吃点东西再说。 忽然听到孟天霞喊林雪君的名字,当即睁大眼睛往四边打量,找一圈儿没看到人,才反应过来孟天霞不是在喊人,只是提起林同志而已。 “啥林雪君的文章?”额仁花凑近了开口问,两个姑娘却都钻进报纸里认真,谁也没答她。 额仁花嘿一声,一伸手便将包小丽捏着的报纸抽到了自己手里。 这下两个姑娘都抬头朝自己看来了,她才再问:“啥林雪君的文章?” “林同志的文章登报了!”包小丽终于回魂,讲话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两条眉毛都兴奋地舞起来,东倒西歪地仿佛要离开眉弓似的: “写得可好了,咱们每天挤奶、扫雪、放牧、给牛羊扫圈喂夜草啥的都写进去了,还写了咱们打雪仗、坐热炕头啥的,可有意思了……” 包小丽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又从兴奋的高分贝转低,说到后面时居然哽咽起来。 额仁花虽然听得懂汉话,也说得出来,但汉字认得却不多,这一张汉字报纸在她看来全是鬼画符。瞧着包小丽情绪起伏,她低头想要看看到底林雪君写了啥,偏偏读不懂,只能干着急。 “咋了?咋还哭了呢?”额仁花抖着报纸递还给孟天霞,急道:“你给我读读。” 孟天霞吸溜了下鼻涕,指了指边上的国营小食堂,“咱们进去吃点东西,我暖暖呼呼地给你读呗。” 三人于是在小食堂里找了个离门远、离火墙近的暖和位置坐。 额仁花点包子时,包小丽还在抹眼泪。 “孟同志,你是外面来的知青,你对俺们牧民的生活还没那么了解。”包小丽抽抽搭搭地解释: “以前俺们这边还有奴隶呢,草原上千百头牛羊,没有一头属于冒着风雪放牧的人……过去鼠疫从边境线杀过来,咱们这边的人一茬一茬地病倒……布病可厉害了,母羊一个个流产,牧民一个个发烧倒下……大家都是苦过来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来了,也就过来了……可是我一读林雪君同志这个文章,她看到了咱们的辛苦。 “你看这一句,呜呜,她还夸俺们牧民豁达开朗,在苦难中开花,说俺们用乐观开垦了这片苦寒之地,呜呜呜呜……” 包小丽不读这两句还好,一读出来,哭得更厉害了,话都说不出,抽抽搭搭伏在桌上,仿佛要哭死在小食堂。 四周其他来吃饭的人纷纷投注来目光,有的好奇,有的关切同情。 过于外向的汉人大哥拉着凳子就坐过来了,看看额仁花和孟天霞,之后像认识包小丽似的,大嗓门地问:“这个大妹子咋地啦?咋哭了呢?有啥难处哇?说出来看看俺们能不能帮上忙?” 有这位大哥先出头,饭馆里的其他人便也依次围过来,一个带着孩子的大娘站到包小丽身后,用满是褶皱的橘皮大手抚摸包小丽的背,转头问没在读报的额仁花: “这是出啥事儿了?严重不严重啊?” 额仁花虽然听了包小丽的解释,却还有点云里雾里,只得对四周过于热情的人笑道:“没事没事,是感动的呢,没有困难,她……她就是爱哭。” 包小丽本来哭得挺认真的,忽然听到额仁花大姐来这么一句,当即就不乐意了,糊着一脸的泪水,冒着鼻涕泡抬起头,抽噎着道:“我,我才不爱哭呢,呢……” 最先来关心包小丽的大哥瞧见她这模样,一下没忍住,嘎嘎地笑了起来。 其他人莫名也被带跑偏,不明所以地跟着乐。 包小丽胸腔里满满的酸楚和感动忽然就被这些人的不严肃给冲淡了,她抹抹鼻涕眼泪,一改方才哭唧唧的悲伤模样,哑着嗓子兴奋地指着孟天霞手里的报纸,向围过来的所有人炫耀: “我们大队同志写的文章登报了,就写的咱们呼色赫公社社员们的生活。 “你们看了吗?《内蒙日报》,就这篇文章:《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 “说咱们呼色赫公社的社员都是草原上的骑士,说咱们虽然没有壮烈的伟大,却也有平凡的伟大、坚韧的伟大、朴实无华却勤劳的伟大。”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脑袋又都挤到了孟天霞跟前,全往孟天霞手里的报纸上看。 那个最初过来关心的大哥挤得最积极,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只得手指戳了戳报纸,对孟天霞道: “这位识字的同志给我们读读呗。” “对啊,给我们读一读呗。”其他人立即响应。 连后厨里干活的大厨都拎着他的炒勺跑出来了,跑堂和收银员也凑过来要听。 于是,屋外北风呼号,屋内暖呼呼地围着一群人,静静地听孟天霞读报。 在那些【牧民们用自己的乐观和勤劳,开垦了这片苦寒之地,牧出满眼生机……】【……漫长的寒冬,他们驻守在畜群边,忍受孤独、寒冷和各种灾难可能到来的不安……】句子中,小食堂里的众食客们逐渐迷失了自我。 那种自己的平凡生活被描绘得美好,自己的平实劳作被认同,自己的辛苦被看见的情绪,跟炉灶里的火一样燃烧。 烧得一部分人湿润了眼眶,另一部分人热血沸腾。 孟天霞抑扬顿挫的诵读还在继续,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小雪花。 围坐的人几乎忘记了他们因何而来,直到大家的肚子奏成了一曲饥饿交响曲,才想起,哦,这里是小食堂,他们是来吃饭的啊。, 57惊动公社社长了 场部的停车场上, 一群人老的老小的小,都忙忙活活帮着往车上放东西。 大家都是国营小食堂里吃饭的人,听了孟天霞读的文章后就热络起来。又一个屋里吃了饭, 听说额仁花他们买了好多东西还放在供销社,没有人手搬不过去,准备借一辆小驴车之类的帮忙运一下东西, 东北大哥当即把自己的独轮车借了出来。大家一商量, 干脆各自推着自己的勒勒车、独轮车、小驴车, 吃完饭后一齐帮了第七大队这个忙。 “回头有机会我也去你们第七大队看看,瞅瞅写那个文章的林同志。你们要是有空来第四大队,记得找我, 杀鸡请你们吃饭。”爽朗的东北大哥扶着自己的独轮车, 热情地跟额仁花几人摆手。 “再见啊, 下次来场部, 还去小食堂吃饭,要是遇到了,再一起唠嗑啊。” 一群陌生人以奇怪的方式相聚、认识,又要匆匆别离了。 额仁花挨个跟帮忙的人握手, 感谢大家热心出力,不然他们这么多东西,真不知道要搬到猴年马月去呢。 大家笑着,对这点忙混不在意。 爽朗的东北大哥第一个转身离开停车场, 这么一直告别下去怎么行,风这么冷, 冻死了。他们还是快点走吧,免得额仁花她们一直不舍得走。 一群人先后离开,额仁花也终于骑上自己的马, 转头对孟天霞道:“开车吧,咱们走。” 孟天霞应声,才要启动拖拉机,远处忽然跑过来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那人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雷锋帽,灌着风竭力大喊,似乎在叫他们停一下。 额仁花盯着那人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来,对方喊的好像是她的名字。 “等一下。”她又转头喊停了孟天霞,这才骑着马慢悠悠朝那人迎过去。 姜兽医呼哧带喘地追到跟前,一把将帽子戴上脑袋,感受到头顶有了点热乎气儿,才仰起脑袋对骑在马上的额仁花道: “第七大队的妇女主任额仁花同志?我是兽医站的姜医生。” “我认识你,姜医生,你给我们的羊打过疫苗。”额仁花啊一声叫,忙从马上跳下来。 “你们这个月咋没有人来场部找兽医呢?母牛怎么样啊?有没有难产状况?”姜兽医跑得太累了,伸手想扶一下额仁花的马,哪知大马见到他伸手,就扭着脖子转到边上,接着顶个屁股对着他,一副不太爱让人扶的架势。 姜兽医只得讪讪收手,马都嫌累又胆小,不爱让人骑也不喜欢别人碰,可以理解。 “有啊,今年咋整的嘛,真是,那么多母牛难产呢,生犊子的时候哞哞叫,真心疼。牛犊子太大了,刚下生就一百斤左右,母牛遭罪死了。”额仁花立即皱起眉,冷得揣起手,一边讲话一边跺脚。 这都开春了,草场上绿草都冒尖了,还返春寒呢。 “难产呢?”姜兽医皱起眉,有些担忧地问:“那怎么不来找兽医呢?死伤情况还好吗?” “有兽医啊,我们大队有个兽医卫生员嘛,上个月大队长才来场部要的编制。难产的牛犊子都被扯下来了,没怎么死呢,我听大队长从春牧场回来说,活的可多了,草场上一群一群的大牛,身边各个带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牛犊子。 “可喜欢人了。” 额仁花照实说罢,又来问其他大队的八卦: “别的大队呢?今年冬天损失都还好吗?春犊子接得怎么样啊?” “……”姜兽医愣愣看着额仁花,完全无视了她的问题,半晌后问:“都顺利到春牧场了,犊子都被扯下来了?” 他专门加重了‘扯’这个字的语气。 “嗯呐呗。”额仁花再次点头。 “你,你等等,等我一会儿,我去把东西带上,跟你一起去你们大队看看。你们那个兽医卫生员在哪儿呢?春牧场还是驻地啊?我,我去看看她。”姜兽医说罢,转身就往场部兽医站跑,跑了两步不放心,又转头喊: “等我啊,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额仁花愣愣看着姜兽医像跑来时一样着急忙慌地跑走,转头与孟天霞和包小丽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才讷讷不解: “去我们大队干啥?我们这会儿不需要兽医啊……” …… …… 在妇女主任额仁花带着姜兽医赶往第七生产大队时,大队长王小磊也带着林雪君交代的‘招工’任务,直接从胡其图家毡包,赶往呼色赫公社场部。 路上他一直在盘算扩招的人数,越算越意识到这是个大事。 不仅牧场上要增加游牧的牧民,一旦大队的畜群和人数扩张,留驻地的劳动力也得增加。 人多了就要多盖房子,牲畜多了就得扩建棚圈。 更不要提还得考虑这些增加的人和牲畜的衣食住行等等问题,得有人种地、盖房、砍树种树……不然到了冬天大家没房子住、吃不上秋储菜,还得受冻受饿,那怎么活? 得多要人! 到了呼色赫公社场部,大队长带上穆俊卿直奔社长办公室。 在社长办公室坐了半小时后,他们终于等来工作忙碌的陈社长。 “什么急事啊?”陈社长跟他们打过招呼,让两人坐着不必起身。绕过办公桌,他捏起王小磊临时拟的需求单子,看着看着就把眼镜戴上了,眉头也耸起: “你们要领这么多人,养得起吗?” “得养啊,陈社长,太缺人了,必须得养得起啊。” 王小磊双肘支在桌上,身体前倾,恳切地道: “你看我们大队本来人就不多,现在这么多牲畜,不添人咋照顾得过来嘛。” “到现在为止冬羔916只,活了853头羔。春羔1322只,活了1008只。牛产犊311头,活了298头。马产驹207匹,活了195匹……” 陈社长捏着眼镜,念到后面觉得自己都看不懂数字了: “你们这开春以来几乎就没怎么死崽子啊!咋养的?” “啊,就是,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别磕巴,好好说啊。”把陈社长急坏了。 “就是严格规划各种时间,比如产前护理、特殊草料供给,产中跟进母畜各项身体指标,生产时兽医随时待命——” “啥?” “?” “兽医随时待命?谁啊?还能天天跟着你们大队,等着有母畜难产?”陈社长手压着桌上的单子,人一着急,表情都凶起来了。 “不是,我们不是有个自己的兽医卫生员嘛,她带着几个天天跟她帮手的人,一边治一边教。” “……”陈社长听得直砸吧嘴,这兽医卫生员能撑得起整个生产队的兽医工作?场部那几个兽医卫生员就是小学徒,常常连些基本常识都搞错呢。 “然后就是产后对新生羔子和产后母畜的护理,比如预防羔羊痢疾,羊羔出生后第一天必须喂上土霉素,绝对不能漏下,最晚也得3天内。我们都有表的,那个表做得可好了,就算不认字的人也能看懂、也会记录——” “你等等。”社长忽然摆手,随即从桌后站起来往外走。因为太着急,还在桌角上把脚趾头踢了,一瘸一拐坚持跑到门口,朝着院子里喊道: “去把正在场部的第2、第11生产队的大队长,还有咱们公社的妇女主任都喊来,哎哎,去把小黄毛和大茄子也喊来,还有,那个新来的女知青,文化水平最高的那个劳动积极分子,叫啥来着?” “社长,叫陈援朝。” “这名字起的,多好记啊,我咋能老也记不住呢。你把他们都叫来,一会儿你也过来。”趁社长喊完人,歪着脑袋怔了一会儿,又朝着院子里喊人: “哎,小王,你让马棚那边准备几辆马车,我们大概十个人左右,下午出发去第七大队。” 他们内蒙牧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围着牲畜们转,能提高牲畜存活率,直接影响牲畜出栏数量的,那就是最厉害的技术。 他非得亲自带人过去了解一下不可。 “?”坐在办公桌边上,事不关己地翘着一郎腿看热闹的大队长王小磊忽地瞪大眼。 咦?去他们第七大队? 刚才喊的那些个人,不会都要去吧? 几个小时后,大队长王小磊骑在马上,领着几辆马车里坐着的一群男女老少,仍有点回不过神来。 社长说了,都是去他们第七大队做实地考察的,要去跟他们大队学习养畜接羔的先进技术。 突然! 太突然了!, 58暂别春牧场 化冰的时候, 冰片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林雪君喜欢蹲在草皮上,耳朵贴近地面, 听那些小冰片发出的声音。 那是大自然最微小的音乐,只给那些最闲的、最无聊的人听。 林雪君为今春大队的最后一头小牛犊接生完毕,在准备离开这片春牧场回驻地时,忽然就清闲了下来。 虽然母牛和小牛的身体健康仍需看护,但胡其图阿爸他们自己就有非常强的养殖手段,除了按照她提出的新流程多做关照外,只要大牛小牛不生病, 基本上不需要林雪君插手了。 于是,她可以放下压力和包袱, 放松地抬起头看看天, 俯下头看看地。在没什么其他娱乐手段, 也没有别人的空旷草场上, 尽情地发发呆, 浪费下时间。 坐在阳坡草地上, 林雪君分享后世总结出来的口诀给阿木古楞: “要想羊儿长得好,让它吃遍坡中草。不放露水草,不喂变质料。先把草喂饱, 再把水饮好。夜前加精料……” 阿木古楞一条一条地听, 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我们也有口诀,比如勤四稳四看。” “都是什么?”林雪君翻过身, 改躺为趴,扯了扯身下垫着的羊皮褥子,又拍了拍屁股上的褶皱,让太阳好好晒晒她的背和屁股。 “就是放牧要腿勤、眼勤、嘴勤。你得一直赶牛羊吃好草, 多看着点牛羊,还要勤呼喝喊叫,也是为了把牧放好。”阿木古楞说罢,又道: “出牧稳、放牧稳、收牧稳、饮水稳是四稳。” “很好理解。”林雪君点了点头,“四看是不是看地形、水源和天气……还有啥需要看啊?” “看草场啊。羊要吃碱草才长膘嘛。”阿木古楞解释道。 “可是头羊好聪明的,它自己会找碱草吃。” “偷懒的想法,就算头羊聪明,牧人也要随时把握这些要素的动向。” 林雪君耸肩笑笑,转头问阿木古楞:“你教我唱蒙语歌吧,你们唱歌的时候都好有魅力啊,像会发光一样。我也想那样。” 这一个月来,他们各自都将压箱底的童年故事、技能全倾倒出来,才填补了那些难熬的空闲时间。 她跟他学拉弓射箭,他跟她学俄语汉语数学等知识,她跟他学骑马的时候如何保持身体跟马侧身垂直还不掉下去,他跟她学唱俄语歌…… 他们几乎将自己生命中的所有一切都做了交换,这大概就是草原上作伴的人的常态吧。 大家实在太寂寞了。 阿木古楞想教她一首简单的草原童谣,林雪君却不满意,非要唱一首带呼麦的、特别酷、特别有味道的。 可是真正的蒙古歌好难学,有一些地方的发音方式、发音位置都不一样。 她学了半天,还是一直跑调,阿木古楞笑得都熟了,整个人红彤彤的像要背过气去一样。 林雪君本来是要恼羞成怒的,不知道怎么就跟着笑了起来。 渐渐的,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初到底因为什么而笑也变得不重要。 四面连天的旷原,笑声如浪拂过草尖,流向天边。 阿木古楞还未经历变声期洗礼的雌雄难辨的童音再次响起,呼麦悠扬,唱出的不是愤怒,而是一股苍凉的忧伤,和一种怡然的豁达洒脱。 只有在严酷的环境下生存过的民族,才能唱出这调调。 不太欢乐,也不太悲伤。 林雪君前世虽然也出生在草原,可她没有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受与世隔绝的孤寂洗礼,在现代化科技的陪伴下,她也难以把握阿木古楞拿捏的那种腔调。 算了,那便不学了。 她托腮看着他,听着他专注地歌唱,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刚冒头的草尖,想象自己是一头羊,埋脸去嗅,只闻到泥土的气息,或杂着一点点牛粪味。 在他们收好药箱和行李时,北边游荡来一大群黄羊。 它们会啃草根,吃掉反青的草芽,害草场绿不回来。 胡其图阿爸于是带着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去赶黄羊,回来时每人马背上都挂了大黄羊。 这一回塔米尔的马被喂肥了,驮着他也跑得很快。他终于风光了,套到两头黄羊。 他骑着大马慢条斯理踱到毡包前时,得意地绕着林雪君跑了一圈。林雪君用力拍他的马屁股,笑着斥他:“别嘚瑟了,马都累瘦了!” 塔米尔这才哈哈大笑着跳下马。 扯下两头黄羊,他脑袋往林雪君面前一歪,大声说:“晚上吃黄羊,吃我猎的这一头!” 宰羊剥皮的时候是要吹的,后世有吹气筒,现在都是人工的。塔米尔蹲跪在洁白的毡包前,吹得脸通红。 但吹鼓了羊皮,他站起身时又得意地对林雪君说:“这得有很大很大的肺活量,只有我吹得最好。” 接着又烧包地叹气:“没有我,这片草场可怎么办。” 林雪君被他逗笑,忽然想到他渴望飞出去时的表情。忍不住想,草原越是需要你,你就越走不出去了吧。 乐玛阿妈给羊放血的时候,乌力吉大哥拎着3条大鱼赶回来,两条鲫鱼,一条鲤鱼。 阿如嫂子赶过来杀鱼切剁,用乐玛阿妈刚炼出来的羊油煎鱼,煎得鱼皮焦黄起酥,倒入大盆大盆的河水,再把胡其图阿爸剁好的羊肉块丢进去。 水烧开时香味便滋滋地往外冒,草原上奔跑着吃草喝雪水的羊都不膻,只有甜鲜。 沸起的热水卷滚冒泡,一团一团的香气往天上飘。 胡其图阿爸的蒙獒们从很远的草场上奔回,在几里外它们就能闻到煮羊肉的味道,是一路流着口水跑回来的。 阿爸将剃了肉的4条大腿骨都丢给了蒙獒,小腿骨则丢进另一个小锅里熬胶质。 草原大獒犬们各自叼了一根大棒骨跑远,选好舒服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才卧下,开始歪着脑袋专注享受它们最快乐的磨牙时光。 小狼崽沃勒也有些坐不住了,狼的骄傲让它没有像狗子们一样摇尾讨要。只是四爪不断焦躁地在身下挪动,狼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胡其图阿爸,显然本能正跟骄傲天人交战。 林雪君看它那又想吃又戒备的模样,忍俊不禁地跟阿爸要了两根剃掉肉的羊肋骨,将之丢给小沃勒。 沃勒瞳孔瞬间收缩,嗷呜一声便去叼羊肋骨。叼住这根,那根就掉下去,叼住那根,这根又掉下去。 它偏执地想要两根一起叼走,却总不能成功,一直失败一直坚持,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气得呜呜直叫,还对着羊肋骨做出扑咬攻击的样子。 逗得林雪君几人哈哈大笑。 那边乌力吉大哥又杀了一头黄羊,阿如嫂子要将羊肉煮熟烘干后给林雪君路上带着吃。 林雪君干脆请乌力吉大哥帮她把所有羊肋排都剁了,之后找到大队长捎来的铁桶,撸袖子把之前在河边捡到的圆石头全洗干净放在火堆上烤。 铁桶底洒上盐巴,铺一层烤热的石头。剁好洗好的羊排段儿红艳艳的特别漂亮,一块块丢入铁锅里。 生肉掉在烤红的石头上,发出滋啦啦响声,冒出股股烤肉的焦香。 “哇!”塔米尔大惊小怪地探头来嗅,眼睛瞪圆了朝林雪君夸赞:“好香哦,这是做什么?” “石头烤肉,很好吃的。”林雪君说罢,又在肉上铺了一层热石头,再把大队长带来的土豆削皮切块丢进去,盖子一盖。 “为什么要放石头啊?”塔米尔蹲下帮她添了点牛粪,仰脸问她。 “可以均匀受热啊,很好吃的!”林雪君其实自己也没吃过石头烤肉,这种做法是她离开草原后才在网络上兴起的,每个草原吃播都称特别特别好吃,她那时候在北京读书,每天看着视频只能眼馋,现在终于可以吃到了。 “城里人花样还真多。”塔米尔啧啧称奇。 林雪君忍不住想笑,后世那些吃播里都说这种吃法是草原人惯常的吃法,可实际上大多数草原人在漫长的草原生活中都没这样吃过。 就像《女驸马》曲目不是古代传下来的,它在59年才出现。21世纪才有烤冷面和麻辣烫,新疆大盘鸡也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有,许多大家觉得好早好早就有的东西,其实是很晚才出现。 乌力吉拉马去饮水,发现它的马鬃被编上了无数小辫子。转头去看妻子阿如的马也是如此,再去看塔米尔等几人的马竟都是一个发型。 回忆到林雪君帮忙喂马时,总是会一下下爱抚马匹,与它们聊天,给它们梳马鬃,想来这些小辫子都是出自林雪君之手了。 念头转间,又想到明天林雪君就要离开春牧场了,拍拍马头,拍出一声叹息。 松了马绳,让它自由溜达吃草,乌力吉回到火堆边,一抬头发现自家小儿子脑袋上原本乱蓬蓬的头毛,也被编上了十几根小细辫。 这次来春牧场的每个人都抱过他岁的小儿子托雷了,每次大家一起干活时,托雷都在边上看热闹。 扯牛犊子的时候,托雷也学会了帮忙铺干草、拎水壶。 他还跟着林雪君学会了用俄语、汉语和英语说‘你好’,开始在看见林雪君的时候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眨眼间又是一春,临近6月了,林雪君同志护好了这一春的犊子,要走了。 太阳落山,月亮高悬,四野漆黑漆黑的,只毡包前的篝火烧得亮堂堂。 林雪君兴高采烈地开铁锅盖子,乐玛阿妈则掀开水煮大锅的盖子,同样的鲜香,同样的诱人。 像盆一样的大碗盛上满满当当的肉,一碗一盘的食物被端上桌。 林雪君的石头烤肉中土豆完全烧面了,沙沙的冒着油光。 乐玛阿妈的河鱼炖羊肉更诱人,汤都炖白了,鱼肉烂在汤里,喝一口汤,能把人香迷糊。 大家劳作间累得淌汗,吃起肉来同样要淌汗。 林雪君这次学会了,没有一碗汤就把自己撑饱,还留了肚子吃烤肉里的土豆,吃胡其图阿爸递过来的烤羊腿,吃乐玛阿妈煮的盐血肠…… 青春期的年轻人胃口好像格外好,林雪君、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个大丫头小伙子吃得比其他所有人吃的还多。尽管林雪君一直甩锅说都是塔米尔吃的,但拍拍自己鼓溜溜的肚子,也实在抵赖不得。 大家吃得很热烈,但这种热烈气氛里却始终弥漫着种离愁。 饭后一群人围着篝火喝奶茶时,乐玛阿妈念念叨叨说: “回去吧,回去有热炕睡。” 她说时明明还笑着,感慨大队驻地比这里舒服。 但话题转到其他人那里时,乐玛阿妈低头还是悄悄抹了眼泪。 塔米尔笑着安慰额吉,抱住乐玛阿妈宽厚的身体,爽朗道:“有什么好难过的,回头林同志还要过来给牛犊打疫苗的,到时候她也来看望你。而且入冬后我们也会回冬牧场,只分别很短时间的。” 他嘴上这样讲,第二天却早早出现在了林雪君毡包外。 说好了她和阿木古楞从乌力吉大哥这边出发,直接回驻地,就不再往胡其图阿爸家折返告别了。 塔米尔昨天晚上也跟林雪君反复道了别,一路走着送出1公里地,摆着手大声喊“再见!”“再见!”“再见啊!” 今天居然又挂着两抹黑眼圈出现,站在还没来得及梳头的林雪君面前,揣着手不好意思地干笑: “阿妈让我来送你。” 是阿妈让的哦,才不是他非要来。 于是,他看着林雪君梳头,帮着林雪君将东西放上她的小驴车,陪着她吃早饭,又骑上马一路送一路跟,一直跑过连绵的坡地,又绕过冬天积雪融化形成的水泡子。 林雪君回头说:“回去吧,送太远了,马要瘦的。” “没事,它吃得多,够肥。”塔米尔笑笑,只是这一程送别路走下来,他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不像笑容了。 可他也没有哭泣,不像乐玛阿妈和阿如嫂子那样情绪外露,他忍不住要来送,却忍住了胸腔里的翻腾。 渐渐他的速度越来越慢,看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并骑走远,看着林雪君回头朝他摆臂,叮嘱:“留给你的俄语词句本要一直背啊,那些语法知识也要常常复习,下次见面,我要考你的。” 塔米尔点头,不知怎么,又忽然夹腿,马儿于是得得得又追上去。 再次与林雪君并行,在她沉默的注目下,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看远处阳坡上早开的马兰花,就是不敢看她。 又行了好长一段路,大家都沉默在离愁中。 忽然,塔米尔低喝一声“驾!”,手臂用力一扯缰绳,他骑下的马儿猛然调转马头,得得得踏尘疾驰向来路。 林雪君拉缰停步,跟在后面的小驴车也停下来。 小毛驴和她一起回头,目送着塔米尔纵马渐远的背影。 “走吧。”阿木古楞低声叹气。 远处阳坡马兰花中开起的一支杜鹃迎风摇摆。 娇艳的杜鹃总是成山成片的开,这一枝却独自混在马兰丛中,孤零零地高昂了摇曳生姿的朵朵花苞。, 59小野马 春天的冰河开始融化, 碎冰渣被河水推着前行,水下冰层还冻着,被河水冲刮成条条河下冰沟。 大雁、天鹅、鸿雁等各种候鸟回到草原, 在河流和水泡子边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 泥地和湿地都长鸟了,吵闹的不得了。 河里的鱼、蛙也活跃了, 与水鸟们斗智斗勇。 春天活了。 可这个季节的冰面又是最容易发生事故的。 许多动物跑去喝水, 以为冰面像冬天一样结实, 结果尖蹄子一踩,冰就碎了。动物掉进仍然冰冷的河水中,力气耗尽,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从苏伦大妈几户人家养马的春牧场离开, 又绕路往奥都等几户人家养羊的春牧场赶。 要在草原上把游牧的牲畜看个遍,她才能放心回驻地。 本来以为春天会暖, 哪知道风还是带着刀子。 林雪君觉得自己在马上挂铃铛就像个游医了,流浪在草原上,寻找需要救治的病畜。 她牵着傲娇的大黑马苏木,每每看到有灰紫色大朵大朵的耗子花,都会采下来丢进背后的箩筐。 耗子花学名叫兴安白头翁, 消炎、驱虫不在话下,是可以治百病的好中药,采回去给牲畜吃,各种小病都能预防住。 背篓逐渐沉甸甸,成就感满满。 “去那边尿尿, 跑远点!”看见被放在地上的小狼沃勒要蹲下嘘嘘,林雪君立即大叫着驱赶。 可别把草药花给尿了。 沃勒一条前腿仍然被绑着板儿,听到林雪君的话, 一直不让摸、爱呲牙的小沃勒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那灰扑扑的团子背影一扭一扭的,莫名还有点委屈似的,令林雪君忍俊不禁。 苏木看见沃勒走远,假装过去溜达,抬后腿就要踢。它像是骨血里记得狼吃马的仇恨,总是暗搓搓想给沃勒一脚。 林雪君瞧见它的架势,忙拽马缰把苏木拉回来。 苏木不满意地刨了刨地面,转脸盯一眼沃勒,便愤愤然地转头往另一边去了——又不让欺负狼,那只好眼不见为净。啃两朵耗子花泄愤,嚼嚼。 一直情绪很稳定的沃勒忽然抬头抽了抽鼻子,随即仰头朝一个方向嚎叫两声,颠着三条腿很兴奋地奔跑起来。 林雪君以为到手的狼要跑了,忙背着背篓去追,一边喊沃勒的名字。 阿木古楞正在不远处采耗子花,忽见林雪君追着小狼跑向他视线范围外的草坪后面,脑内瞬间浮现一个狼群在那里伏击林雪君的画面,吓得箩筐都丢了,一边蒙汉双拼地喊林雪君,一边拔腿追过去。 草坡后,沃勒三条腿没跑明白,几个翻滚便像灰球一样掉到凹地底。 林雪君听到阿木古楞的声音,停在坡顶向下看,随即转头大喊道: “阿木古楞!这里有匹小野马,还活着!” 小狼沃勒已翻身站起来,明明牙都没长齐,却还是凶巴巴地扑到小野马跟前,呜呜嗷嗷地咬住小野马后腿,用力撕扯。 林雪君朝着追过来的阿木古楞一摆手,便跑下坡地。 阿木古楞跟过来,探头一望,便瞧见小小的枣红色野马,如跌落的红宝石般镶嵌在刚反青的湿地草场。 它竭力想要站起身一直未能成功,只能绝望而虚弱地嘶鸣。 即便这会儿它因为病痛折磨而满身泥泞、无心清理,但通身无一根杂色的枣红毛发仍迷得阿木古楞眼睛发亮。 他连跑带跳赶到近前,往小野马跟前一蹲,伸手摸了两把,转脸睁圆了一双异瞳眼睛,殷切地问林雪君: “能救吗?” 它一定是因为生病站不起来,才被马群遗弃了。 “我看看。” 林雪君蹲身从马的外观开始检查,小马眼眶下陷,鼻子干燥,捏起小马的皮后回弹速度很慢,显然已经出现了脱水症状。 身上许多处摩擦伤,显然是在打滚时造成的。加上它即便倒在地上,仍不时虚弱地踢蹬四蹄,隔一会儿便想抬头往肚腹屁股方向看看,都是腹痛难忍的表现。 阿木古楞跑回去找到林雪君的小毛驴,从驴车上拎了药箱便拉着小毛驴一起往草坡另一边的凹地赶。 阿木古楞折返时,林雪君已经根据小马驹翻滚造成的伤情判断出许多信息了: “它这样疼了不短时间了,不知道在这里痛得打了多少个滚,很可能已经因此造成肠套叠了。” “很严重吗?”阿木古楞看着林雪君按住小马驹后将体温计插入其直肠,关切地问。 “首先要看看到底是痉挛疝、寄生虫、风气疝、腹膜炎等哪种疾病引发的肠套叠……唉,都要开腹手术的,咱们现在哪有这个环境啊,什么药都没有,各种器具也缺失,而且还在路上,术后维护怎么做呢?手术风险太大了。”林雪君抽出体温计,皱眉道:“发烧呢。” 又拿起听诊器从前往后地听起小马驹的胃肠声音,许久后,她面色凝重地摇头道: “是最糟糕的病症了……” 是马致死率最高的病症。 阿木古楞皱紧眉,伸手摸了摸倒在地上翻腾挣扎的小马驹,它布满大小擦伤的四条腿很长很直,肌肉和关节都长得很好,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啊。 “救救它吧,我好久没见过这样的马了,姐姐,救救它吧。” …… 小驴车载着生病的小马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骑马赶往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牧民奥都的羊群牧场。 春牧场上隔几公里就有一个毡包一户人家,两个年轻人俩一路走到这里总能遇到牧民招待,认识的很少,大多数都不认识。他们当了一路的客人,有奶茶喝,有最好的食物,简直一直在享受贵客待遇。 林雪君也更切实地体会了一把蒙古族人的热情好客和慷慨。 如今两个人急需一个有条件给小马驹动手术的环境,奥都的羊群春牧场还没看到,倒是先抵达了第六大队一个春牧场牧户家。 两骑一驴车赶到毡包前,阿木古楞便直扑进去找水喝,像在自己家一样。 草原民族生活在地广人稀的旷野上,常常遇到困难需要个帮手都找不到。因此所有主人遇到客人都会盛情款待,如果主人不在家,客人也可以自行在毡包里找吃的、休息。今天我受到了这样的款待,明天我也会这样款待别人。 林雪君就着阿木古楞的手喝了大半碗温热的奶茶,忍不住感慨还是春天好,有奶。 毡包主人和第六大队住在附近的其他两户牧民正聚在一起办丰收会,数点今年春天新生的崽子,和熬过冬天的老牲畜。 驱虫、阉羊…… 林雪君在毡包外找了个空地,清理过后铺上厚厚的干草。在毡包里借用大锅煮了一大盆水,放上些许自己带的糖盐,留了一把盐用纸包了放在灶台边送给毡包主人,作为谢礼。 煮好盐糖水后晾凉,阿木古楞已经将她药包里的刀具等都做了清洗、烧热消毒等准备工序。 林雪君又戴上胶皮手套,伸进小马驹直肠里为它清理粪便。 第六生产大队参加丰收会的三户人家中的孩子们远远瞧见来客,依次好奇地奔跑回来。 他们大多数都在10岁以下,叽叽喳喳才赶到近前,就看到一位大姐姐正在掏马屁股,吓得啊啊大叫。 “就算需要马粪,也不能插进马屁股里抢啊!” “为什么需要马粪?咱们毡包那边不是有许多牛粪马粪吗?他们为什么不用那里的?” 孩子们用蒙语叽里咕噜地讨论,见小马驹痛苦地挣扎嘶鸣,又忽然觉得害怕。年幼的几个率先折回去找大人,年长些的跑去找了小木棍就要来驱赶林雪君和阿木古楞: “你们为什么欺负小马驹?” “放开它!放开它!” 阿木古楞立即站起身冲过去挡住孩子们: “别胡闹!我们是在救小马驹。” 两个大孩子拎着木棍,狐疑地打量两人—— 见林雪君用湿布巾为小马驹擦身,动作很温柔,两个孩子握着木棍的手垂下,有点相信阿木古楞的话了。 可是下一瞬,林雪君忽然亮起冷光闪烁的手术刀,开始剃马驹身侧的毛发,备皮以准备一会儿的手术。 孩子们垂下的木棍瞬间再次举起。 都动刀要活剥马驹了,还骗人说要救马。 看一眼面前挡着的阿木古楞,两个大点的孩子也豁然转身,小野人一样地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喊: “救命啊,救命啊!” “有人要活剥小马驹!” 大孩子中的一个跑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太不勇敢,又停下脚步。 他反复转头打量比自己高许多的阿木古楞,咬着牙逐渐红了眼睛,脸都憋紫了,才终于大喝一声,像个小猛士般冲扑向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不得不黑着脸架起双臂,做出蒙古搏克的姿势,在小家伙一把抱住自己的腰,驶出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将自己摔倒时,一拔力,一提腿,便将小男孩摔倒按在了地上: “我们是在救马!!!” 远处继续奔跑着去叫大人的小孩们瞬间更惊了,吓得最先逃走的一个小朋友还摔了个大跟头,跑在他后面的一个女孩子忙拽住他胳膊,硬拖着他继续逃命。 另一个拿木棍的大孩子也决定不跑了,举着棍子啊啊叫着回来救自己的安达。 前面的孩子们叫得更大声了: “啊啊啊啊,救命——” “阿爸,阿爸,咱家的枪呢?” “肯定是偷马贼!救命啊——” “巴虎被杀了,被偷马贼杀了!呜呜呜……” 阿木古楞一手压住身下的小男孩,夺过木棍提防前方跑回来的另一个小男孩,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远处,想呼喊着继续解释,可那些孩子们已经跑远了…他脸色变得更黑: 小孩子最麻烦了!, 60难道是她? 第六大队在春牧场上主持丰收会的贫牧老代表毕力格, 带着另一位身材高壮的蒙古族汉子海日古狂奔向他们的毡包,身后跟着一群呜嗷喊叫的孩子。 他们像过境的狼一样狂奔,连大人带孩子脸上都挂着愤怒和凶悍的表情。 海日古一边跑一边将背在身后的□□持稳, 毕力格老人压住海日古的枪口, 一边跑一边道: “小心走火,别伤到自家人。” 海日古嗯一声,将枪口下垂, 可奔速却越来越快。他浑身肌肉绷紧,额角青筋暴突, 拳头都握紧了。 他的弟弟小巴虎被杀了! 消失了这么多年的偷马贼怎么又回来了? 可恶的偷马贼! 海日古一马当先,头一个跑到毡包前,绕过毡包, 以架在外面的炉灶为遮挡,捞枪便要往手上架。 他一脸怒容和浑身蓄满的戾气忽然全僵住—— ??? 他看到了什么? 巴虎没有死,好好地蹲在毡包前。他面前便是一头倒地的红色小马驹, 此刻正帮着‘马贼’绑住小马驹的三条腿。 而另一个留下来英勇抗敌的男孩木仁,则端了一盆温水放在马驹边的空地上。随即, 他抬起双手,仅捂住一只眼睛,另一只仍时不时地睁开偷看, 一副又怕又好奇的样子。 海日古五官在瞬间发生地震过境般的变化, 愤怒全消失了, 换成愕然。他收起□□,绕过外架炉灶走向正围着小马驹的林雪君几人。 张嘴才要问怎么回事, 就见林雪君握着刀忽地割开了马驹的肚子,他到嘴边的话乍然变成一声惊呼。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紧张地仍盯着马驹刀口,两个需要被拯救的小朋友则扮演起护卫的角色, 纷纷转头,怒目瞪向险些惊扰医生的闯入者: 怎么大惊小怪的?叫什么啦? 来救人的海日古莫名红了脸,仿佛真因为自己居然这么容易被吓到,而感到了羞愧。 …… 几分钟后,担心海日古闯祸或一人难敌二手的毕力格老人也赶到近前,他示意孩子们都躲在毡包后面不要过来。 他自己绕向毡包正面,一边走一边听到海日古的低呼:“啊!哎呀……” 声音里透露着痛苦和忍耐。 毕力格心沉得更厉害,糟糕,海日古是他们第六生产队出了名的勇士,居然都被瞬间撂倒,那他来当帮手,只怕也没有用吧。 恐怕在这里的马贼不止两个,孩子们一定没看到其他人,导致错报了数量。 毕力格临时停步,转头嘘声后对孩子中比较大的人低声叮嘱:“如果我和海日古都被抓住,你们什么都别管,跑回去把所有人都喊来!” 小孩用力点头,大眼睛里盈满恐慌。 再次深吸一口气,毕力格老人才握紧□□,猛一步跨出毡包。 下一瞬,他如方才的海日古一般惊愣在原地,对眼前的一幕充满了不解。 他以为正在受刑的海日古并没有鲜血淋漓地被绑在毡包前,而是行动自然地蹲在毡包前一边投洗布巾,一边呲牙咧嘴地将布巾递到一位年轻妇女手里。 两个小孩也都蹲在边上,一个给年轻妇女擦汗,一个拽着小马驹的尾巴,还不时帮忙递个东西。 毕力格的胡子抖动了下,眉毛也抽了抽。 他将枪背回身后,才要迈步,忽听海日古再次发出一声难忍的低鸣:“啊呀呀,唉……” 恰巧小巴虎吓得捂住双眼,低头不敢看。毕力格从巴虎低头后露出的空档,看到小马驹身上被割开了一个口子,年轻妇女竟噗一下,毫不犹豫地将手插进了那个血口子中。 “哎呦!”毕力格也被吓了一跳。 拽着马尾巴的小木仁转头见是毕力格爷爷,忙伸出另一手,压唇嘘声。 毕力格深吸一口气,转手朝着身后的孩子们摆了摆,随即一边走向林雪君几人,一边低声问: “这是干嘛呢?” “给马做手术。”阿木古楞怕惨了误会,忙抬起头轻声解释。 “啊?”毕力格从来没见过给马做手术,实际上他没见过给任何牲畜做开腹手术,人的开腹手术也没见过。 他好奇地看看林雪君,脸上还有婴儿肥呢,五官都没长开的孩子,明明应该是看起来特别稚嫩、特别不可靠的样子,偏偏因为她皱眉专注的表情,而显得有些不一样。 啥手术啊? 治啥病的? 咋还能这样搞呢? 揣着一系列的疑惑,毕力格站在边上,撑膝低头准备观摩观摩。 他才站好,林雪君忽然停顿了下。 毕力格忙去看林雪君的表情,就见对方眉心簇得更紧,因为紧张和专注,牙关紧咬着,腮帮子鼓鼓的。 他才好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咋地了,忽见林雪君手臂往外一抽,手里便攥着把红红黑黑的东西从马左腹开口处抽了出来。 再仔细一打望,自认什么场面都见过的毕力格老汉肚子里忽然一阵恶心,双膝一晃,好悬没摔倒。 天呐! 马驹还活着呢,这闺女就把马肠子给薅出来了! …… 在一群孩子的惊声尖叫和阿木古楞的呵斥声中,林雪君用土霉素水冲洗了下戴着手套的双手和挂在伤口外的马肠子,随即仔细检查起来。 一截肠子被套叠进另一截里了,轻轻拽出黏连的套叠肠段,果然已经发黑坏死了。 “得截掉这些了。”林雪君皱起眉,扇了扇风,将臭味扇走。 那臭味掐扇到海日古面前,他又是一阵哀鸣,忙转过头大力呼吸新鲜空气。争当真男人,绝对不能吐,那就太丢人了! “截掉?”此刻已搬了个小马扎,坐着观摩的毕力格老汉忍不住前倾了身体,“截断肠子,马驹还能活吗?那不是白折腾这么半天?” 这小马驹身上也没几两肉,杀了吃掉就太可惜了,毕竟是一匹很不错的好苗子啊。 “能活,缝上就好。”林雪君说的像缝衣服一样。 听得老毕力格再次耸高了颧骨,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线。 远处参加丰收会的人久久等不到毕力格、海日古和孩子们回去,呼啦啦赶过来一群,听说林雪君竟在给马驹做肠套叠的手术,皆奇异地留了下来,站在不影响手术的外围旁观。 “哎哎哎!黑色的肠子被切断了!她直接用手指头清理肠子呢,在马活着的时候诶!你看看嘛,你别闭眼睛啊!可好看了!” “肠子有什么好看的?吓死了?”说是这么说,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看,血淋淋的,真吓人,但……但太稀奇了,扛不住好奇心啊,还是想看。 “哎呦,马驹不疼吗?” “灌了麻醉汤。” “它还是疼的啊,你看它小声嘶鸣呢。” “也可能是野马没见过这么多人,它害怕呢。” “哎呦,这小闺女,下手够狠的,她咋不害怕呢?啧啧……” 一群人就这样围在边上,七嘴八舌地看林雪君清理肠道、缝合肠道。 “针线活真好,我媳妇给我缝的袄子,针脚都没这么齐,你看看。” “谁要看你的破袄子。” “哎呀,希望这小马驹能活啊,不过这样开过刀,流了这么多血……” “肠子破了缝上,就真的能活过来了吗?” “前年木仁的叔叔也是腹痛难忍,要是也能这样划一刀给治治,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马肚子痛的大半都死了,咱们大队每年都有好多这样死掉的马,真能治吗?” “真能治好吗?” 牧民们脸上,逐渐浮现了期盼。 远处跑来还拎着沾血小刀的骟匠,他是第六大队的社员,叫王平安,是最早来到这里融入牧民的汉族青年。 刚来的时候蒙语也不会讲,跟个老骟匠师父学手艺,什么都听不懂,只能靠观察。仔细看师父的每个动作,每个流程,甚至每一个手势和停顿,才渐渐学会了如何用这把小刀,现在也成了第六大队不可或缺的技术员了。 刚才听跑回去报信的孩子说,不是来了马贼,是有个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在附近救了一匹小野马,正在给野马做开膛破肚的手术。 王平安虽然已经有了个很受尊重的手艺,但还一直有上进心,想在这一门里好好学学。但第六大队没有兽医,他想学也无从下手。前年自己瞎学神农尝百草,差点没把自己吃死过去。 前些日遇到第七生产队的老社员赵得胜,听对方说他们大队新来的知青是个兽医,德高望重,不仅能治牛马,连狗病都会看,羡慕得满嘴淌哈喇子。 是以一听说第七大队的兽医居然来了,立马丰收会都不参加了,羊也不骟了,拔腿就往回跑。 可是他拎着小刀挤开围观的人群,左右扫了一圈儿围在马驹最内层的几人,一个赛一个的年轻,长得最成熟的倒是帮忙递东西的海日古。 德高望重的老兽医在哪里呢? 又仰头左右看看,难道老兽医站在边上指点别人下刀? 可四周围着的都是他们第六生产大队的人,他都认识,没看见陌生的老先生啊。 再低头去看,只见此刻握针正缝肠子的小姑娘最多也就十八九岁,脸上嫩得一条褶子都没有,即便皱着眉头……诶?怎么觉得她皱眉头的样子还有点肃穆庄严样儿呢? 他蹲身凑到跟前,接过巴虎手里的马尾巴,帮忙攥住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雪君干活。 开膛手术是最危险的,尤其在这样的野外环境,缺少手术需要的各种措施和工具,任何一个步骤疏忽了,都可能导致手术功败垂成。 林雪君脸上始终在冒汗,紧张和专注让她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捏针的手虽然稳,但腿却在轻颤。 她是害怕的,做研究生以来虽然上过临床试验课,也在实习的时候做过许多大小手术,但到底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兽医,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环境下,给一只小马驹开膛,她也担心做不成。 几滴汗水流下来之前,被扣下来帮忙的小朋友木仁忙用帕子帮她擦拭。 林雪君动作停顿了下,才继续缝针。 手术时间越长,风险越大,她必须加快速度。 可是肠子如果不缝好,一旦有食物漏渗出导致内脏黏连,肚子烂掉,小马驹就真的活不成了。 林雪君又要加快速度,又要保证每一针都扎在最恰当的地方。穿针的速度,使的力道,都要全神贯注地拿捏。 她咬着牙关,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发硬发酸。 四周围观的牧民们也察觉到了这份凝重气氛,各个大气不敢喘,声也不敢吭。 老毕力格到底上了年纪,不自觉跟着屏息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大脑缺氧,眼前冒雪花,吓得深呼吸好几口才缓过来。 蹲在边上的骟匠王平安在盯了几分钟后,忽然恍然地睁大眼,直勾勾望住林雪君专注的眉眼—— 赵得胜提及他们第七大队兽医时,只说了德高望重,好像……好像并没说‘老’? 难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个兽医?!, 61缝马术 林雪君对马驹断肠缝合好, 最后一阵收线系扎剪断的瞬间,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吁气声。 到这时,大家才发现自己竟然跟着一起屏住了呼吸。身体一松动, 还有人因为肌肉绷太久而抽筋、腿麻的。 于是吁气声中又夹杂了呼痛声。 大家都以为搞定了, 可林雪君的表情并没有舒展。 她又喊阿木古楞取来早准备好的药汤为缝合的肠子做消毒等处理, 之后还要小心翼翼地将缝好的肠子送回马腹腔。 为了让马驹康复几率增加, 她不敢开太大的口子, 往外拽病肠的时候不难, 缝好的要塞回去,不能弄伤肠子、不能崩坏缝线, 那就难了。 林雪君根本顾不上四周怎么忽然出现这么多人, 也没注意到帮自己拽着马驹尾巴的人从巴虎变成了个青年。 她稍微喘上一口气, 便开始匀劲儿推肠回腹腔。 大家光看着她缝肠子就觉得比放一天牧还累了,见她还要绷着精神塞肠子,更忍不住皱紧面孔, 替她觉得辛苦了。 又过了近十分钟,林雪君终于谨慎地将肠子完好送归。 有人忍不住问:“总算送回去了。” “还没完呢!”老毕力格抬头看了看天,日头都偏斜了,天色也暗了, 白日被晒得温暖的空气也添了些寒意。他于是转头交代几位围观的牧民: “去架个篝火点上, 把屋里的油灯灌满油, 拿出来备用。 “海日古,你去把家里多的木架子和毡子拿出来,在上风口架个挡风帐子。 “图雅,你去煮一壶奶茶,把咱们挂在屋里的狼肉取出来,那个对恢复体力最好了……” 于是, 一众围观的牧民一一被分派出去,全赶在日暮之前热烈地忙碌起来。 不远处拴着的苏木的上下嘴唇一直翻着,始终保持着呲牙的表情,显然对于林雪君给小马驹开膛破肚的行为不甚认同。 也可能是被吓到了。 林雪君塞好肠子,还要再将马驹被切开的口子一层一层地缝上。 为了防止复发,她还要做多层的间断缝合,每一针都是对技术专业性、谨慎和耐心的挑战。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油灯被点亮,递到林雪君面前。 缝好一层停歇时,有奶茶递到口边,她就着喝。有肉送到口中,她叼住就吃。脑子里不断回放自己在手术中做过的工序,确保没有出错,再规划接下来要做的每一步清洗、缝合,短暂的歇息一会儿,再继续缝。 小马驹喝的汤药早就过了药劲儿,一则它足够虚弱,二则有好几个人围着按着它不让它动,倒没有因此影响林雪君做术后工作。 只是小马躺在干草堆上,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外流,看得围观的女人和老人们都忍不住心酸。 有那想起自己做牧民以来经历的艰辛和灾难,更是忍不住站在远处跟着小马驹一起流眼泪。 木仁蹲在马驹头部,忍不住拿自己的袖口给它擦眼泪,小声安抚:“你别哭,我们不是在杀你。你别看我们按着你,还在你肚子上开刀,我刚才也误会了,以为你要被杀了呢,但其实不是的。这是在救你呢,忍一忍吧,做匹坚强的小马。等你病好了,就又能吃草,又能奔跑了。” 他是个慢性子,一字一句都说得缓慢,滴里嘟噜的絮叨。 边上的篝火燃起汩汩热烟,有牧民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其他人便也跟着和。 远处有丰收会归来的人赶着海日古家的牛羊回来,此起彼伏的咩咩哞哞声渐行渐近。 林雪君缝好外层皮肤最后一针时,感觉手臂都开始发抖了。 系好针,剪掉针头后,她还想去取消毒汤药。阿木古楞伸手按住她手臂,接过她手里的针线,冲洗消毒后收进药箱,随即默不作声替她干起清洗消毒等术后工作。 林雪君怔怔看着阿木古楞忙活,脑子里还在复盘,还在规划。 四周的人看着她静静的,虽然意识到手术终于结束,逐渐兴奋起来,却还是压着情绪不敢喧哗,仿佛害怕惊吵到林雪君一样。 因为她全神投入的专注,因为她连续几个小时的辛劳,因为她仔细缝合生命的肃然模样,牧民们渐渐忘记了她的年纪等信息,只不知不觉间被感动,也油然生出尊重。 小马驹被松绑后想要站起来,又被按住,防止它因为挣扎而崩裂伤口。 小朋友们全部自告奋勇,排队负责看着小马驹。 林雪君缓过神来抬起头,只见墨蓝天幕无边无际,深吸一口气,才恍然已经是傍晚了。 她站起身,不由得摇晃。阿木古楞皱着眉扶住她,有些担心地低头看她的腿,小声问她哪里不舒服。 林雪君摇了摇头,开口道:“没事,就是坐久了,腿有点麻。” 阿木古楞便伸手指戳了下她腿,林雪君立即惊叫:“喂。”抬手作势便要打。 阿木古楞见她生龙活虎的还有力气打人,终于笑了。 两个人这样一讲话一互动,四周忽然炸起一阵欢呼和喧闹。 “总算缝好了,我站在边上光看着都觉得累,太辛苦了。” “哇,终于好了,小马驹也还活着呢!” “太厉害了!你看看,像缝衣服一样缝马肚子。” “哈哈哈……” 还有人在林雪君望过来时忽然鼓起掌来,大家早瞧见报纸上庆祝什么事都是这样,便也学着如此。有了第一个人鼓掌,便接连不断响起掌声。 林雪君一直没注意到身边到底有多少人,乍一回头瞧见这么一群笑脸,听到一浪高过一浪的喧闹和掌声,一瞬恍惚,还以为自己又穿越了呢。 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从人烟罕至的大草原,到了人群环绕的地方? 斜刺里伸出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递到她手里。 林雪君接过来道过谢便仰头咕咚咕咚喝起来,奶很鲜醇,咸咸的,显示着赠奶茶的主人家慷慨地放了许多盐在里面。 “奶茶一直温着,就等你做好手术,喝个够。”老阿妈笑着道,说罢了又喊媳妇将奶茶壶都端出来。 林雪君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安排坐在篝火前的圆桌边,手被一位大姐擦拭过后,给塞了一把小刀和一根热腾腾的排骨肉,面前桌上摆满各式奶制品,中间竟还有一盘蒸土豆。 肚子适时地咕咕叫,她不知道该谢谁,也不认识这些人是谁,只道了一圈儿谢便开始大吃大喝。 每一位牧民对她都很热情,好像她是他们多么珍贵的客人一般。 明明她救治的是一匹野马,并不是第六大队的牲畜,怎么这些牧民还这样招待她呢? 饭桌上,海日古还在述说自己被吓到的经历: “我们毡包里吃的喝的,所有路人都可与尽情享用。牧场太广阔了,也像沙漠一样,我们生活在这里,必须互帮互助才能繁衍生息。 “只要你不是马贼,怎么都好,我又不是胆小的人,怎么会害怕呢?更不会因为你用了我的锅就要开-枪打你嘛。 “但是你说你……你们一上来就推倒小马驹,咵咵开膛破肚的,谁看见也顶不住啊……” 可真不是他胆小啊! 大家听着他絮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群人吃吃喝喝,有时聊聊今天的丰收会,有时提及骟羊后的护理工作,大多数都在聊林雪君做的手术。 这个时代,距离首都和大城市天遥地远的大草原上,兽医都难见,这样的手术更是稀奇得厉害。 牧民们对手术环节中的一切都好奇,对于可以通过手术医治的病、手术不能医治的病更想了解,于是各个化身十万个为什么,缠着林雪君问个不休。 聊到手术结束后的工作,林雪君放下又被喝空的奶茶碗,道: “小马驹动手术后受不住舟车劳顿,就算放在小驴车上也不行,得休息72个小时。我得停留着时刻观察它术后的变化,做好术后护理。” 因为肠套叠的复发率很高,小马驹的身体恐怕扛不住两次开腹手术。 “林医生要在这里留3天吗?”嘴里还含着食物的小巴虎瞪圆了眼睛,满含期待地含糊发问。 “是的。” “啊啊啊,住在我家吧,我家的毡包又大又暖!”巴虎一把握住林雪君的手,立即热情地道。 “住我家吧,我家干净,还有羊奶喝,我阿妈做的饭可好吃了。”木仁不甘人后,抓住林雪君另一只手也热情地嚷嚷。 其他孩子们一见可以邀请林雪君住自己家,忙围到边上,像一群闹人的麻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 林雪君没想到自己这么受欢迎,仰起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孩子们,不知该怎么回答。 “就住这里吧,小马驹刚动了手术,也不方便乱跑。”老毕力格指了指身后的毡包,这是海日古和巴虎的家。 “耶!”巴虎取得胜利,瞬间跳起来欢呼。 其他孩子们都遗憾地撅了嘴,只得再争取之后每天过来看林雪君给小马驹治病。 饭后,林雪君想帮忙打下手,没有一个人同意。 “你这几个小时的手术坐下来,太辛苦了,歇着吧。” 林雪君也实在歇不住,甩甩酸痛的手臂,她又指挥着阿木古楞调起电解质水。 术后小红马不能吃东西,但如果不补充营养,别说抵抗力微弱可能导致感染等术后症状,就是饿也要把它饿死的。 电解质水调好后,林雪君给小马驹做静脉注射。 孩子们和好奇心重的大人又赶过来围观林雪君给马打针,只见她在马脖子上摸了摸就找到血管,针起针落,比她开刀的样子还潇洒。 又惹得一群孩子们鼓掌欢呼。 这个时代的孩子和人民实在太好了,从不让人扫兴,各个都是捧场王。 因为草原上娱乐和各种新奇东西少,他们看什么都新奇,对什么事什么东西都充满兴致。 可爱至极。 林雪君享受到孩子们的欢呼,往马扎上一坐,便喊了一个小胖小子过来给自己捏肩捏手臂。 那小胖小子接到任务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好活一样,简直是昂着脑袋骄傲地跑过来的,捏得可认真了。 其他小孩子瞧见了也争前恐后跑过来服务林雪君,捶腿的、揉手的、捏肩的,每个人都领到了活。 林雪君被服务得很舒服,也被孩子们的荣誉感哄得开心无比。得到服务后,不仅大声道谢,还掏出了压箱底的糖豆给他们吃。 当然,其他孩子们也都依次分到了糖粒子,终于把她私藏的甜东西清干净了。 托着腮,林雪君望着天真可爱的孩子们。 他们的笑容和对她的喜欢,真是太让她感到幸福了。 目光又扫过往篝火里添牛粪的大叔、照顾小沃勒的阿木古楞、跟其他人吹牛炫耀自己从头到尾一点不落下地参与了整场手术的海日古…… 林雪君正想长声吁叹,身边忽然凑过来一个人。 正是没能抢到给林雪君捏肩工作的骟匠王平安。 他蹲身凑到坐在马扎上的林雪君跟前,立即朗声自我介绍: “林兽医你好,我是第六大队的骟匠王平安。 “我今年32岁了,14岁就来的草原,已经呆了18年了。 “会说蒙语,小学毕业,认好多汉字。 “我一来草原就跟老师父学骟羊骟牛骟马,独立干这个活也有十来年了。 “那个……那个…… “你能教我做兽医吗?我……我可以跟你去你们第七大队的春牧场上,帮你骟羊!” 林雪君听到最后才恍然,哦哦哦,原来是想学艺,不是找她相亲啊……, 62一封长信 踏着刚冒尖的青草, 呼色赫公社兽医站的姜兽医,随着妇女主任额仁花一起赶至第七大队的春牧场找林雪君。 可他们只看到了林雪君和牧民们一起劳作换来的丰收地——在草地上铺散开的牛妈妈带着小牛,哞哞叫着散步吃草。 胡其图阿爸告知他们, 林雪君同志和阿木古楞已经离开这里好多天了。 姜兽医只得又跟着额仁花奔向第七大队的冬牧场驻地。 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 他们没能追寻到林雪君的足迹, 只得一路朝东。 … 另一边, 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王小磊,带着呼色赫公社陈社长等一众人直奔冬驻地,却发现林雪君还没回来呢。 大队长又派人去春牧场接林雪君。 3日后,去找林雪君的人往返回到驻地,得到的消息是:林雪君已经从春牧场出发了。 可是他一路去了苏伦大妈的马场、奥都的羊场,都与林雪君错过, 一直未能找到归返途中的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二人。 在茫茫的大草原上, 林雪君好像带着她的小助手阿木古楞人间蒸发了。 “有阿木古楞跟着,林同志不会有事的。” “阿木古楞虽然年纪轻,但在草原上生活了这么多年, 无论是应对恶劣天气、狼群还是突发事件都很有经验, 他会照顾好林雪君的。” “说不定他们走了岔路,或者去什么地方采草药了,等一等吧, 他们总会回来的。” 有人这样劝大队长。 可王小磊仍来回踱步不休,总难放心。 长生天才给他们送来了一位救牲畜于病痛的好兽医苗子, 怎么能这样无踪无际地消失呢? 大草原是生他们养他们的丰饶家园,但也是最可怕的险境,在那广袤神秘的土地上,谁也不知道正发生着什么。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加起来也才29岁,还是两个孩子呢…… “不行, 得派人再去找找!”大队长连招待公社的陈社长也顾不上了,转头便安排了几位最了解这片草原的骑手,分道去找。 望着快马离开的牧民,大队长忍不住向天、火、大自然祈祷,请一定保佑林雪君同志带着阿木古楞平安归来吧。 …… 小马驹经过3天3夜的护理后,终于在第4天站起来了。 其间,林雪君还帮第六生产队春牧场上1头产后瘫痪的母牛、2头患乳-房炎的母羊等治好了病。 也到了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和新“徒弟”与第六大队的牧民们告别的时候。 可爱的孩子们奔跑着送了她好长好长一段路,林雪君走出很远还听得到中气十足的小巴虎的哭声。 毕力格老人等几位牧民也一直目送着林雪君离开,直到双方都成为对方视线里一颗若有似无的小点,才收回视线,不再向对方张望。 送别林雪君后,毕力格老人坐在毡包前望着草天相接的远方,忽然喊小孩子取来他的纸张和铅笔,借着亮堂堂的日光,用蒙文书写起准备寄往内蒙日报的信。 毕力格的出身在第六大队一直是个迷,他一定是出生在这片草原的,之后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几年前才又回到草原,拿着一封很了不得的介绍信,成为第六大队的一名社员。 他有一个小铁盒子,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有人说他曾经当过兵,因为他身上有子弹留下的疤痕,那个铁盒子里装的一定是勋章。 也有人说他只是离开去逃难,有了一些不一样的际遇,才学会了写字、学会了说汉话…… 人们总难问出老毕力格的故事,但是他们知道他认识好多这片草原外的人,且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蒙文。 【……草原上的红太阳升起来了,可我也老了,看不到未来祖国的崛起了。在日夜重复的生活中消磨掉热情,肚子里多了越来越多的苦闷。我好像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振奋是怎样一种感觉,变得麻木…… ……真想让您也看看那一幕,她就那样割开了病马的肚子,又那样将它缝上了。 在这片草原上,几十个春夏秋冬里,我不知见过多少牲畜倒在草场上,静悄悄地被大自然吞噬。 草原上的马摔断了腿,是没救的,一定会死。她说不一定的,也许能救,她有方法可以一试。草原上因为腹痛难忍而满地打滚的马匹,是没有很好的救治方法的,即便灌了汤药,死亡率仍高过百分之五十。可她说不一定,可以通过手术等办法救治的,她读到过这样的书和办法,在草原支边的日子里她也试过,是可行的……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该多好。草原上畜群的生死总那么难测,灾难仿佛如影随形,所有牧民兢兢业业地劳作,却拦不住疾病带走他们辛劳养育的牛羊。每一条牲畜的生命,都化成牧民脸上的皱纹,所以在这片大草原上,牧民们总是显得尤为苍老。哪怕仅有30岁,却生了满面六十岁老人般的纵横褶皱,就是这个道理。 可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 林雪君同志给小马驹缝上刀口后的第二天,小马驹神迹般地站了起来。 它本应死在草原角落,现在却鲜活地站在我面前。 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生命已经逐渐枯萎,竟在这个岁数还能遇到这样让我内心火热的奇迹。 让我心中重燃希望,好像又变得像年轻人一样热情了。 仿佛重新经历了国家浴火重生,年轻的激情又回到身体里。国家已经迎来自己的未来,牧民们也需要自己的‘希望’。 好兽医就是牧民们的‘希望’,草原上需要更多这样的人。 您能想象我看到小马驹站起来时的那种感受,是否能与我一样体会那种震撼呢? 真难以描述,当时我们许多人都湿润了眼眶,谁也说不清楚到底了为什么流泪。 我自己体会了好些时候,觉得那或许是对生的感动。 牧民的生活就是见证着一次次的生老病死,不仅是亲人和自己的,更是我们养的牲畜们的,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如果我们总能体验这样‘生的感动’,我们的生活该多么有奔头,多么明朗啊……】 毕力格老人絮絮讲述,写到这些展望时,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天草相交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好多好多能人志士来到草原,热热闹闹地涌进。 牧民们不必因为好马驹的死亡而哭泣,不必在晨起去喂牲畜时忽然看见半圈好羊羔因疾病倒毙不起,而崩溃嚎哭,一日白头…… 于是又再次埋头落笔: 【如果这样的故事可以登载,能邀请更多像林同志那样好学又踏实的青年来到草原,那该有多好。】, 63丰收会 小红马虽然伤口渐渐在长好, 但还不能长途跋涉,是以,除了每日必须的散步时间外, 它都被绑在小驴车上。 苏木驮着林雪君, 大青马驮着阿木古楞、大花马驮着第六大队的骟匠王平安,潇洒地跑在前面。 小毛驴一脸不开心地拉着绑有超重小臭马的小板车, 嘎啦嘎啦地坠在后面。还常常走一段路就嘎嘎驴叫,要犯驴脾气,怎么拍屁股都不走道了, 生起气来还要尥蹶子。 林雪君只得一路采小毛驴喜欢吃的嫩草,轻声细语地送到小毛驴嘴边,耐心等它吃开心了、气顺了, 才能继续赶路。 这哪是拉车的驴嘛,这是小驴爷啊。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载着小马驹赶到奥都一家和宝音一家扎包的牧场。 行过阳坡,便看到漫山遍野棉花团般散开的绵羊山羊群,和少数五六头育肥牛、三四匹工作马。 正放牧的是奥都的弟弟航新,他远远看到林雪君一行人还没认出是谁, 牧羊犬塞根却已经率先狂奔而来。 在迎上林雪君后,它上蹿下跳地想要够到林雪君,烦得大黑马苏木抬前蹄要踢狗。 林雪君忙跳下马, 这才满足了塞根要扑抱的愿望。 立起来人高的大狗撒起娇来真要人命,林雪君被扑倒在草地上,叫塞根的舌头帮忙洗了个脸。幸好蒙獒塞根不仅耳朵不臭了,嘴巴也不臭,不然这个热情可真让人受不了。 “好了好了。”林雪君坐在草地上,笑着制止塞根的舔狗行径, 伸手抚摸塞根的大狗头,不自觉又去检查它的耳朵。 狗有时候比人还灵性,她只是在离开大队驻地前,受奥都之托治好了塞根耳朵发臭、听不到的毛病。短短相处不足1小时,它就记住了自己,每次她来这里,它都这样热情地欢迎自己。 真是条好狗狗。 养在林雪君怀里的小狼沃勒也早就跟蒙獒塞根熟悉了,每次见面都会被塞根狠狠舔毛,还常常被塞根的狗鼻子拱得满地打滚。 这一次沃勒干脆藏在林雪君的蒙古袍里头都不露了,显然不想再被舔到被毛湿漉漉。 跟放牧的小少年航新打过招呼,林雪君一行便又往奥都家的毡包赶。 蒙獒塞根很想跟着林雪君,但追了几米,回头瞧瞧放牧的小主人和铺散在草场上的羊群,终于舍弃玩心,又折返岗位尽职牧羊去了。 …… 跟奥都一碰面,对方预测了下明天是个大晴天,林雪君当即拍板明天咱们也办丰收节。 第七大队没有骟匠,每次都要去场部请骟匠来帮忙,今年还没来得及跟大队长商量这个事儿呢,咋就能办丰收会了? 林雪君哈哈一笑,转手指了指跟在她身后的陌生面孔,又指了指自己:“两个骟匠,足够了。” 奥都好奇地看看站在林雪君身后的男人,王平安忙用蒙语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王平安,是第六生产队的骟匠,我今年三十二岁——” 听到王平安又要做自己那一套过分全面的介绍,忙打断道:“第六生产队的王同志发扬无偿互助精神,免费帮我们骟羊。咱们明天就搞丰收会吧,弄好了,我也能放心回驻地好好呆上几天。” 不然在驻地休息不了几天,又要往春牧场上跑,太折腾了。她这段时间可真是累够呛,皮都被草原上的风吹皴了。 奥都一听居然有这种好事,当即答应下来,喊了自家妹妹去几百米外宝音家的毡包做通知,明天太阳出来,天见暖了,就把需要骟的绵羊山羊都赶来排队给林雪君骟。 林雪君跟奥都和宝音大妈开小会,将隔日丰收会的安排流程全敲定后,依次向所有人传达了明天的工作任务。 每个人应下后,便利落地赶去做准备,奥都家毡包外也架起篝火,堆上牛粪,支上大锅,开始煮驱虫药汤和安神养气汤——明天不仅被骟的羊都要喂上安神养气汤,所有牲畜也都要喝上初春第一顿驱虫药汤,连狗子也不例外。 当然也包括林雪君的小毛驴、黑骏马和小狼崽。 药汤被烧煮冒泡,开始逸散出汩汩苦味时,篝火边聚拢了一圈儿小毛团子——奥都家另一条蒙獒产的狗崽子们昏昏欲睡地取暖。 其间还混入了个灰色的小团子,一条前腿被梳子绑住了支棱在一边,另外三条腿全盘在圆肚皮下,被篝火熏得一下一下点脑袋,憨态可掬的样子让人无法想象它长大后会变成凶悍的草原狼。 晚上不仅林雪君三人受到了很好的招待,连小野马和沃勒也蹭到了羊奶喝。 航新放牧回来又去饮马,林雪君的大黑马苏木和阿木古楞、王平安的马也被带走了。连小毛驴都被松了板车,一蹦一跳地跟着去饮水。 第二天红日东升,果然如奥都预测那般是个大晴天,朗朗蓝天上一朵云都没有,开阔到让人起鸡皮疙瘩。 林雪君跑去草坡另一边上厕所,赶回来时站在草坡上转圈圈,抬头是蓝汪汪,低头是绿莹莹,没有遮挡,令人想要大声唱歌。 “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她只会唱这一句,于是反复哼哼,赶回毡包前,忙住口,免得在一群唱将前献丑。 奥都的阿妈早煮好了奶茶,准备好了豆馅的炸油糕和白白胖胖一层金黄焦皮的酸奶饼。 先来一口酸奶,开了胃口。再一片蒸熟的羊肝,蘸饱用煮熟雪水和开的酱油膏,补充微量营养和盐分。左咬一口酸奶饼,嚼嚼嚼,右咬一口炸油糕,蹭了满嘴角的油渍,幸福的油渍,好生活才会出现的油渍。 大碗喝奶,大口吃这吃那。 每个人的肚皮都被喂饱,依次站起身,脱掉碍事的大袍子,扎起长发,撸胳膊网袖子,走向布置好的丰收会场。 掀开被风吹得啪啪打脸的飘扬的哈达,奥都呼喝着号令弟弟妹妹们赶羊过来。 王平安和林雪君负责骟羊,宝音的两个妹妹负责给骟好的羊喂药汤,再给羊耳朵上做记号。 宝音大妈则带着丈夫和老母亲老父亲给牲畜们喂驱虫药…… 太阳缓慢的爬升,越来越火热。绿草上挂的晨露蒸发,悄悄在日照下长高。 王平安的小刀挥得很熟练,林雪君的小刀却别在腰间,一直没派上用场。 她提前准备了许多柔韧性很强、弹性很好的草茎,消毒后放在边上。小羊一被送过来,阿木古楞便将小羊控制住,林雪君在小羊肚子下用手挤啊挤,将蛋蛋撸出来,再将被消炎水泡涨的草茎拉伸下,用力绑在阴-囊颈部,系扎死。 如此一来,2天后睾-丸变软,皮肤变干燥,被毛脱落。4天后睾-丸变粥状,阴-囊萎缩变小。7-8天时,捆扎上下皮肤水肿,2周后会自然消失。睾-丸开始变硬,捆扎处皮肤干枯。 到30天左右,阴-囊就自然脱落了,创面平整干燥,不留一滴血。 这样的好处是草原上羊群庞大,如果用刀切的办法,伤口若护理不及,难免会出现伤口感染的。万一发现的晚,小羊羔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捆束法不见血,完全不存在伤口感染的问题。 坏处是草茎如果有脱落的,可能导致个别小羊羔成为落网之羊,悄悄保留住了自己的小鸡-鸡。 利弊权衡之下,还是捆扎法最好,如果有胶皮筋代替草茎,那就更好了。 草原上阉掉的羊好管理,可以跟母羊一起放牧。还能提高毛、肉质量和数量,体脂率增加,减少膻味,好处多多。 唯一的麻烦就是骟羊需要请骟匠,废钱。后来有些养殖户把羊养到8个月就出栏卖掉,就不阉割了,这样还能省一笔请骟匠的钱。 但在六十年代的生产队可不存在为了省钱而放弃那么多好处的状况,咱们生产队是大集体,都是生产队出钱,也相当于骟匠骟的都是自己的羊。 那还留什么情面,手起刀(草茎)落,一头头太监小羊就这样咩咩咩地诞生了。 奥都的阿妈在他们阉割掉第一批小羊羔时,便拎着奶桶走在四周,一边以手指点奶弹向天空和四周,一边闭目肃穆地轻声呢喃着祈祷: 抚慰受难的生灵,庆贺六畜的丰收,祝福草原的繁荣。 林雪君在捆扎小羊羔时,手法不自觉更利落起来。每每做好一头羊,都伸手抚摸下小羊羔,随着老阿妈的祈祷一起轻声呢喃。 王平安骟了几十头羊,中间休息的时候忙翻出小本来到林雪君面前学习捆扎法的要门。 奥都忍不住也探头来听,耳朵里于是不断涌入什么东西变硬,什么东西出现水肿,什么东西自然脱落的词句,听得牙齿都快打战了。 这是什么男人噩梦话题啊!! “林同志手狠啊,小小年纪,阉羊时眼都不眨一下,啧啧,有大将之风啊!” “刺……刺激。”再怎么哆嗦,也不能露怯。 “无情血手。” “铁手。” 林雪君阉割的小羊倒没怎么叫唤,但在王平安手下挨刀的小羊叫得老惨了。 最初还有男人在边上围观,后来男人们都呲牙咧嘴地走了。不看了不看了,还是去干活吧。 每一个王平安割下来的小羊蛋-蛋都被丢入羊奶桶里,被蒙古族人称为‘珍珠’,烹饪后当作‘壮阳’‘补精’的美食在这一天享用。 奥都的阿妈拎走王平安身边的第一桶小羊蛋蛋,再拎着空桶回来的时候,忍不住望着林雪君利落的动作感叹: “林同志几秒钟就能扎一只小羊,速度可真快,就是遗憾呐,没有羊蛋蛋吃。” 骟羊就是要在晴天上午,这样受阉的小羊不会因为受冻等影响恢复,接下来半个白天还能更好地观察小羊们的阉后身体状况。 林雪君在羊牧场上连干3个上午才带着王平安将所有小羊阉割好,所有牲畜们也都喝上了驱虫汤药。 拍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杀够了,该回家了。 “回头咱们大队组织一次来草原上免费给牧民剃头的活动吧,头发我也会剪的,我来操刀。” 林雪君转头问奥都,说话时悄悄藏起连续三天系绳而磨起泡被挑掉,又反复擦破流血的手指: “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奥都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知道为啥,脖子怎么凉飕飕的呢,“没事,我们蒙古族人习惯留长发,编成辫子也挺好看的。” 林雪君有些可惜地点点头,遗憾自己跟小-红-书学会的理发手艺不能施展了。 擦擦手,骟羊无数的林同志终于要离开可怜的小羊羔们了。 因为这三天里王平安每天下午和晚上不骟羊的时候,都在认真抄录阿木古楞跟林雪君学医术时记的笔记,又得了林雪君一些提点,两份药方,收获颇丰,便也作别了林雪君,折返第六生产队,准备再带上家伙,去为其他没有骟匠的生产队服务。 林雪君于是带上阿木古楞和越发康健的小狼沃勒、小野马继续上路。 伴着一天比一天和煦的春风,踩着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茂盛的春草,两个人一边采草药,一边前行。 偶尔伴着小毛驴难听的嘎嘎叫声唱上两嗓子,虽然又累又苦,倒也找出些远游般的乐趣来。 只可怜了那些寻找林雪君的人,纵马在草原上跑来跑去,再次赶到奥都的羊牧场时,又只得到个林雪君已经离开的消息。 再一次地,错过了。 …… 几天后,骑手们没有找到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却带来了关于林雪君的消息: 【在第六大队的丰收会上,林雪君用开腹手术救治了一匹腹痛倒地的小野马。】 【在第六大队停留的日子里,她拯救了一头产后瘫痪的母牛和许多其他牲畜。】 【在苏伦大妈的马场上,林雪君留下了一个预防马腹痛、简单治疗马肠结等病症的方药……】 【在奥都的羊场上,林雪君辣手摧羊,带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捡的老徒弟,3天之内,骟了咱们春牧场上所有的绵羊羔、山羊羔。】 【林雪君做开膛手术的小野马是一匹通体火红的好马,林雪君将它绑在小驴车上,一路带着。在她离开奥都的羊牧场时,小马驹的伤势愈发好转,每天都能被牵着走许多路。它能吃草了,也拉出了喜人的圆粪团,林同志说它生命力很顽强,正在一点点变长好呢。】 【在第七大队的育肥羊牧场上,老汉那日苏看到林同志救了一头只有一只耳朵的小狍子……】 从这些描述里,大队长仿佛看到了林雪君正带着个病残大队伍,浩浩荡荡地赶路。 她已距离大队冬驻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说不定下一刻,他们便会看到她拖家带口出现在驻地外的紫花苜蓿草场上。, 64岁月静好 5月底的呼伦贝尔大草原绿意盎然, 畜群像珍珠一样洒在草场。 林雪君一路走来,只在背阴坡才能看到积雪,其他地方的大雪都被融化, 渗进土地中滋润了新生的草芽。 白色的蒙古包零星散布, 偶尔能看到骑着小马在草场上驰骋追逐的孩子,生机涌现,春天愈发喧闹起来。 当看到连绵的大山,看到漫山遍野生芽的绿树和盛放的杜鹃时,林雪君几乎不敢认那就是第七大队冬牧场驻地后面依靠的那座雪山。 冬驻地外进入的路口处竖起了木柱, 上面挂着红旗和标识木牌, 他们生产队终于有‘门’了。 因为化雪,路面泥泞, 深一脚浅一脚不说, 那看起来硬实的路面一脚踩下去还常常把人的鞋底、马的蹄子陷住, 拔出来粘一脚泥。 山上的雪化成溪流, 顺着驻地边的水渠流向草场, 变成弯弯曲曲的小河。 门外一头放养的小牛正啃树上刚冒尖的嫩叶,瞧见林雪君一队走近, 嘴里慢条斯理嚼着叶子,目光死盯着不住打量。 林雪君穿过木‘门’, 它似乎终于看清了是谁, 忽然拔头朝着他们走去。 林雪君停步仔细打量, 忽然面生笑靥,她回头对阿木古楞道:“是乌力吉大哥那头巴雅尔生的牛犊子,也是我在这里接生的第一头小牛。” 小牛如今已经长得很壮实了,它走到林雪君身边,先用那看似冷静从容的大眼睛打量了下苏木、小毛驴、一只耳小狍子和驴车上的小野马, 然后便混不在意地舔向林雪君伸过来的手。 林雪君摸它的圆牛头,它就舔林雪君的袖口。 驻地里社员们都在后山平坡上开荒、种地、种树、砍树,或者在山上规划出的大片放养牛羊的区域钉桩子拉线巩固圈围,避免牛羊走远走丢,也防范有黄喉貂、狐狸之类的野兽过来叼牲畜,是以驻地里没什么人,只有教师的家里传出朗朗读书声——10岁以上18岁以下的孩子们都在上课呢。 阿木古楞牵着他们的马赶去马厩,林雪君则带着自己捡的小动物们和半路遇到的小牛犊风尘仆仆地回到知青大院,惊异地发现连这里也变了样。 雪化了,院子地上的泥土露出来,因为山上的水一直流下来,所以有人不得不在院子里开了条小渠把水引出去,哪怕看得出地面被人刻意踩平整,但瞧着还是比冬天时更脏乱了许多。 将小狼放在院子篱笆外嘘嘘做记号,她便带着自己的小动物们进了院子。 先给小马驹解绑拴在篱笆上,关好院门,她便抱着小狼崽大踏步走向瓦屋。 大铁门被拉开,林雪君嗅到一丝丝隐约的食物和香皂的气息,她激动地踏进屋,可惜衣秀玉她们也都没在屋里。 不知道是去后山劳作,还是开拖拉机去了场部…… 没有近乡情怯,只有莫名的兴奋。 在门外蹭去鞋底粘的泥块子,关好门,她迫不及待地走进来。 房间里整整齐齐的,还保存着热乎气儿。外面化雪,土地那么泥泞,屋里水泥地上却没有半个泥脚印。 驱赶外来者的奶声奶气的狗吠声藏在被垛后面,被单抖得筛糠一样,显然是蹲在后面的小动物在颤。 “糖豆!”林雪君忍住笑,弯着眼睛朝着被垛喝了一声。 狗吠忽然就停了,林雪君怀里揣着小狼沃勒,缓缓走向大炕。 被垛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那双惊惧的大眼睛里逐渐有了疑惑,就在林雪君走到炕沿边,糖豆忽然极其吓人地发出了一个不似狗能发出的声音: “嗷……嘤嘤嘤……” 它一改方才胆怯模样,火箭一样射出来,热情似火地在炕沿上窜跳,直往林雪君身上扑。伴随着惨叫般的吭叽,毛绒绒的小身体一阵扭动,尾巴摇成螺旋桨,眼看就要原地起飞。 林雪君被它还认识自己,且如此热情,搞得一阵兴奋,笑得合不拢嘴。 怀里的沃勒也兴奋,它像是要从她怀里扑出去捕猎。 她忙将沃勒放在地上,坐在炕沿,将小边牧糖豆抱进怀里。 它钻进她怀里仍平静不下来,左窜右拱,一边嘤嘤嘤一边舔她的脸。 林雪君摸了摸它身上的毛发,虽不至于油光,但也是健康的柔顺蓬松,身上没太多肉,长得不如沃勒结实,但也被照顾得不错。 抬起头继续打量这个屋,三面炕墙上平平整整地糊满了旧报纸。一个木质的挂架被钉在墙上,几件干净衣服从大到小依次排挂。 衣秀玉和孟天霞把家打理得真好,院子整齐,牛棚卫生,大屋利亮,让她一走进来,就开始觉得幸福了。 脚边的沃勒急得仰头狼嚎,一双狼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小狗糖豆。 每次衣秀玉给林雪君捎东西,都会拔几根糖豆的毛,沃勒早闻过这个味儿了,现在终于看到了这个一身狗味的家伙,非要闻闻它的屁股不可。 糖豆像这时候才发现沃勒,一夹尾巴,头使劲儿往林雪君腋下钻。 林雪君安抚地摸摸它的头,这才拎起仍只能三条腿走路的沃勒,用本就脏兮兮的衣摆擦了擦它三只小爪,这才将它放到炕上,然后兴致勃勃地盯着两只小东西第一次会晤。 沃勒虽然只有三条腿,照样能扑住小糖豆,瘸着腿也将四肢健全的糖豆按在了身下。 糖豆吓得夹起尾巴,忙抖抖颤颤地蜷在炕上,眼睛斜着林雪君,一副‘你咋还不救我’的哀怨模样。 林雪君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沃勒,“以后你们就是好兄弟了,糖豆做牧羊犬,你做护院犬,要相亲相爱。尤其是你,沃勒,不许欺负人。” 沃勒身后垂着的小尾巴甩了甩,在糖豆屁股处嗅了一会儿,确定了自己的老大身份,便压着糖豆的脑袋开始舔狗头。 大炕上还有余温,林雪君像小狗一样在上面打了个滚儿,踢蹬两下腿。 随即脱掉沾了不知道多少草屑、牛粪和泥土的羊皮裤,羊皮大德勒,现在天气暖了,回头将这一套冬装擦一擦好放起来留着明年穿了。 一会儿还得翻箱倒柜找一找从家里带来的小棉袄和薄棉裤…… 脑子里转着接下来的安排,耳朵中听着屋外冰溜子和挂雪融化流淌和滴答的声音,以及小狼小狗的吭哧哽叽声,竟渐渐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她从叠罗成大方块的被剁里拽了一张被子,也不管是谁的,裹住自己后,便呼呼大睡起来。 离家月余,终于又睡上大炕了。 小狼小狗扑咬熟悉够了,便也一个拱到林雪君颈窝,一个窝在林雪君脚边,吩儿吩儿陪-睡。 …… 阿木古楞将两匹马交给饲养员,说了声他和林雪君回来了,便折返向自家毡包,在毡包里转了一圈儿后迫不及待掀帘跑出去,直奔毡包后面自己用石头搭的一个雪窝子。 幸好这里被木板盖着,才没被春雨淋湿。也幸亏这里始终被毡包遮光,里面的雪才没被晒化。 伸手一掏,他脸上登时露出笑。 手掌再收回来时,掌心已经多了一个丑兮兮黑乎乎的大梨。外地人或许会觉得这是冻烂了的鸭梨,本地人却知道这是冬天最美味的水果‘冻梨’。 他将冻梨在衣服上擦擦,便揣进怀里往林雪君的大院赶。 哪知竟赶上大队的小学堂放学,大小不一的孩子们从里面涌出来,一抬头便都瞧见了阿木古楞。 他们冬天窝在家里猫冬上课,好不容易等到开春,每天上午也还要上课,正是心里长草,见什么都感兴趣的状态。一瞧见阿木古楞居然从春牧场回来了,立即全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他在春牧场上过得怎么样,那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阿木古楞被问的瞬间,脑袋里浮现的全是林雪君烧牛屁股、骟羊、给小马驹开腹做手术、养小狼之类的事,可一下子想到的太多,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因为小时候被不懂事的孩子们嘲笑过眼睛颜色,他一站在人群中,又不自觉拉了拉头上还戴着的尤登帽,想要遮一下眉眼。 哪知他这个动作一下吸引得孩子们都注意到他脑袋,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男孩子第一个惊异出声: “哇!阿木古楞你长高了好多!” 那个男孩是家里的小儿子,顿顿吃得饱,之前一直是孩子中长得最壮实的。过年的时候他还比阿木古楞高呢,怎么一眨眼,他就要抬头去看阿木古楞了? 被他一嚷嚷,其他孩子们也发现了这一点,那些跟阿木古楞年纪相仿的纷纷依次上前跟阿木古楞比个,各个惊奇不已。 “你比我长得还快!我阿妈去春牧场之前还说我是长得最快的呢。” “你都比我高一头了,你去春牧场吃的什么?怎么飞一样长个?” “你还胖了,肩膀也宽了!” “现在你是咱们中最高的了,天呐!” 阿木古楞听着同学们叽叽喳喳的话,垂眼左右看看,发现果然所有人都比自己矮了许多。 在草原上竟没怎么注意到这一点,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的确短了好多。 抿抿唇,他想起在草原上,每天早上吃饭时,她都会给他盛大大一碗热牛奶,看着他喝。她说‘少年强则国家强’,她还说‘一杯牛奶强壮一个民族’‘喝吧,长个儿~’。 自从遇到她,跟着她,他不止学到很多很多知识,还顿顿吃得饱,喝的暖。连羊肉也能大口地吃了,以前常馋的牛奶更是早晚各一顿的喝…… 心里这样想着,他揣着怀里的冻梨,更着急想往知青小院跑了。 尽管胸口被冻梨冰得凉凉的,胸腔里却火热。 偏偏不知谁跑进屋里喊了他们共同的也是唯一的女老师,吴老师推门走出来,瞧见阿木古楞便笑着招手。 阿木古楞只得又迈步走到老师跟前,恭敬招呼后,站得笔直着聆听老师教诲。 吴老师早听说他去了春牧场,还担心他受苦受累会又瘦了,哪知道竟长了好多肉。上下打量一番,终于也发现这个之前吃百家饭、常常被忽略的孤儿,竟成了长得最高最快的一个。 裤子裹不住脚腕了,袖子也像捉鸡一样短了一截。 她拍拍少年支棱起来的平肩,拍到仍瘦得硌人却结实起来的肩骨,忍不住笑着赞叹: “长得真好啊,肯定没饿着。” 阿木古楞抬头朝着吴老师弯了弯眼睛,嘴巴想要翘起,却还是羞赧地压平了。 那当然了,当然没饿到。 吃得才好着呢。 65击鼓传冻梨 知青小院传来噼里啪啦声响时, 阿木古楞正坐在窗边守着自己那颗冻梨,等林雪君睡醒来吃它。 衣秀玉冲进院子的时候,就瞧见窗口的人影了, 还以为是林雪君呢,朝着直摆手。 推门进来才发现是阿木古楞, 在小狗惊吠声和一头小狼崽忽然跳起身炸着毛的犀利瞪视中,衣秀玉跑到炕边,一双圆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了被吵醒的林雪君。 她是想扑过去狠狠抱住林雪君的, 之前思念伙伴的时候,她也脑内演练过无数次重逢时要多么热情地拥抱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可真面对了半梦半醒着从炕上爬起来的林同志, 她又忽生了怯意, 扭捏地将屁股蹭上炕沿, 嘿嘿傻笑着不敢去抱对方了。 林雪君揉了揉眼睛,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知青大瓦房了。 对上衣秀玉的圆眼睛, 林雪君瞬间绽放笑容。 衣秀玉一下就被林雪君的笑点燃,心里的怯意被驱散, 终于嗷一声扑过去,两个姑娘用力拥抱在一起,一边拍对方的背、拉对方的手,一边一起傻笑。 在草原上相依为命的女孩子又相聚了。 阿木古楞于是又捧着自己的冻梨, 看林雪君和衣秀玉像两个疯丫头一样疯言疯语, 偶尔还会不好意思地扭开视线, 努力让自己隐身。 “你坐着, 我去烧炕。”衣秀玉终于松开手,脱掉干活时的罩衫,跑去往炕里填柴点火。 阿木古楞这才走过来将冻梨递给林雪君,“给你吃。” “!”林雪君腿一盘, 被子往身上一裹,惊喜地看着小碗里黑乎乎的冻梨,仰头大声道:“你还有这好东西!” 天那,汁多冰甜的冻梨诶,这可是东北人冬天最鲜美的奢侈水果了。 “就一个吗?”她往窗台那边看了看。 “嗯。”阿木古楞点点头,这东西怎么可能有很多呢。 “那咱们三个分着吃。”林雪君招呼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坐下,好东西见者有份嘛。 “哪有分梨吃的,分梨,分离,不吉利。”衣秀玉摇头,坚决不吃。 “你吃。”阿木古楞也拒绝。 “我吃你们看着吗?”林雪君怎么可能同意,站在炕上居高临下地跟对面两个人拉锯半天,终于取得全面胜利。 衣秀玉要拉阿木古楞上炕一起吃梨,小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羊皮大德勒和靴筒子,又望了望干净整齐地大炕,便准备摇头拒绝。 两个女孩子瞧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在乡下谁被窝里不搂两根草屑啊,要在乎这些,那根本没法吃喝住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干脆一人架他一条胳膊把他架上炕,阿木古楞忙红着脸踢掉靴子,坐上炕后又忙脱掉大德勒,这才屈膝坐在两人中间。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好意思往后靠他们的被剁。 林雪君靠码成剁的软被子,支膝撑肘,捧着梨,第一个下口。 牙齿撕开冻梨黑色薄皮,立即便有凉滋滋的汁水要流出来。她忙嗦住了吸吮,汩汩梨汁入口,鲜甜得林雪君眯着眼睛左右摆头。 鸭梨被冻之后再化冻,皮下的脆果就都变成了汁水,实在太美了。 屁股底下的大炕越来越热乎,烘得她通身暖呼呼。 如此一来,口中冰凉的梨汁更甜了。 她于是击鼓传花地将梨传给阿木古楞,他捧过来,在另一边咬开个口子,也眯眼嗦吸。 察觉到左右两边的衣秀玉和林雪君都在看自己,他脸红得更透了。 冰冰爽甜滋滋的梨汁在口腔中流淌,他忙擦了擦冻梨上自己开的那个小口子,转手将之递给衣秀玉。 衣秀玉期待地面颊红润,眼睛发光,这东西她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吃过。 双手托着仿佛托着个无上珍宝,先嗅了嗅香味,才舍得在林雪君咬开的口子边上下嘴。 生产队的生活太苦了,就算开春比冬天时好很多,可种子才洒在土地中,万物方回春,想要吃到粮食水果还要等到入秋。 这从未品尝过的滋味,这久违的果香,让衣秀玉眼泪都含了眶。 呜呜呜,美食真的是会让人感动到流泪的好东西。 她幸福得好想嚎啕大哭啊。 林雪君瞧着衣秀玉这个小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可冻梨再传到自己手心里,她再次嗦吸时,也体会到了衣秀玉的感动。 天啊!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感谢阿木古楞这个小仓鼠在初春时节竟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 “谢谢阿木古楞同志!”衣秀玉捧着脸,揉揉眼睛,大声感谢。 “感谢阿木古楞同志!”林雪君也学着衣秀玉的语气和表情。 阿木古楞被这俩人谢得满脸通红,他品着嘴里的清甜,偷瞄一眼笑眯眯看着自己的林雪君,忽然身体往前一撑,身手矫捷地从炕上跳下去了。 三下五除二踩上靴子,披上袄子,留下句“我走了”,便蹬蹬蹬冲出了瓦屋。 在大铁门关上的瞬间,里面传出两个女知青的爽朗笑声。 “你的小跟班好像长高了。”衣秀玉也一转屁股,双脚找到棉鞋穿好。 “是吗?”梨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透过玻璃窗看到阿木古楞兔子一样跳木围栏离开,“每天跟他在一块儿,都没注意到他的变化。” “这边的骨骼都长出来了。”衣秀玉比了比自己的下颌。男生们慢慢长大,就是会长个子,宽肩膀,下颌的线条也会变得很锋利了。 “你要去干啥啊?回来坐嘛。”林雪君嗦最后一口梨汁,招呼衣秀玉过来一起歇着,“孟天霞呢?” “孟天霞开拖拉机去带咱们呼色赫公社的社长和兽医去第六生产大队视察了,他们都是来咱们生产队找你的,可惜你一直没回来。他们还去春牧场找你了呢,也没找到。”衣秀玉惊奇地问:“草原到底有多大啊?怎么他们遍地找都找不到?” 她是从慈溪来的,在他们那边的山区里要找个人是很难的,可她一直以为在草原上找人很容易呢。常常想象站在一个高处,就能将四野草原上的所有一切尽收眼底了。 看样子呼伦贝尔大草原比她想象中更大,比她放牧过的冬牧场大得多得多啊。 “他们找我干什么啊?”林雪君将梨核放进小碗里探手送到灶边,把小狼沃勒和糖豆从炕上丢下地。 衣秀玉忽然将一个大兜子拎到炕上,放在林雪君面前,“我也不知道他们找你干啥,等他们回来就知道了。你看看,这是这一个来月,所有邮寄给你的包裹和信件。” “啊?”林雪君还没消化掉公社社长找她的消息,就见小山一样的包裹和信件在面前散开,惊得瞠目结舌: “这都是啥?谁寄的啊?” “我哪知道嘛,你拆开看看喽。”衣秀玉摩拳擦掌,想要坐下来看林雪君拆包,忽然想起什么,屁股刚沾到炕沿又弹起,蹬蹬蹬跑到小柜子边取了一小沓报纸,边往回跑边道:“看,都是刊登了你文章的报纸!我和孟天霞都给你存起来了。” “!”林雪君。 回家的惊喜,也太多了吧。 于是,才捏起来要拆的信又放下,手一伸接过报纸。 《内蒙日报》《海拉尔晨报》《内蒙古青年报》《内蒙古红晚报》…… “这么多?”林雪君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天啊,她之前只是试一试投稿,以为自己是在做白日梦,怎么……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刊登?! “而且,好多报纸我根本没有投稿,怎么也登了?” “他们转载的嘛,你看,你这篇文章转载了五六次呢。还不止呢,你投递广播站的也都过稿了,孟天霞在场部还听到广播站念你的稿子呢,一直听到广播员字正腔圆念完咱们大队的全称和你的名字,她才挪步子的。我们都老骄傲了,真羡慕啊,我也想去场部听广播员念你的稿子。” 衣秀玉叽叽喳喳地递剪刀给你,低头瞧见林雪君带回来的‘小狗’在咬自己鞋根,轻轻踢了脚它的屁股,百忙之中念叨: “你又捡了条小狗诶。” “是狼。”林雪君随口应罢,将报纸珍重地放在屁股边,转手拎起一个放在最上面的包裹。 这个时代没有透明胶,封包用的竟然是浆糊。林雪君撕掉贴浆糊的旧报纸,里面掉出一个小纸包和3本书。 怪不得这么重。 “狼?”衣秀玉正沉浸在脚边这小东西竟是大名鼎鼎的草原狼,蹲在炕边惊奇地拿手拨弄,听到林雪君拆包的声音,又抬头去看,参与感十足地大呼小叫: “哇,书!” 草原上没啥娱乐,他们这些知青们也将各自的故事讲得差不多了,实在觉得乏味了想买书,发现只有场部邮局有书卖,可是量少还贵,手里这点钱买吃的穿的都不够呢,哪舍得买书。 衣秀玉也顾不上狼了,立即凑过来探问: “谁给你寄的,都是什么书呀?” 林雪君翻了翻,两本散文,一本红色书籍。又拆开小纸包,里面装着8张邮票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手写的字和一个蓝色印章: 【林雪君同志收,您投《海拉尔晨报》的稿件《草原的早晨》已刊在196x年x月x日3版,现送上书籍三本,邮票8张……】 “是稿件刊登通知和回馈。”林雪君双手捏着纸条,嘴角都要笑麻了。 六十年代末的稿费被取消,出版社、报社等都是用实物来充当稿费的。现在大家写信、邮东西之类都要用邮票,是以邮票成了很常用的代替纸钞的东西。 “邮票可以去邮局换成钱的。”衣秀玉坐回炕上,接过邮票和书籍反复端详。手指珍重地抚摸过略微粗糙的书籍封面,又捧到面前嗅了嗅纸墨香味。 太好了!林雪君有书,他们也能借来看了! 林雪君笑着抚摸了下邮票,忽然凑近去看。 她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这8枚邮票不像后世的邮票般有齿孔,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崭新崭新的,特别漂亮精美。 8枚邮票的第一枚是个4分钱的人像,然后有两枚8分钱的京剧舞台画像,接着是10分、20分、22分、30分、50分的京剧舞台画像——画的是梅兰芳老先生。 随便谁看了都知道这是讲一个主体的系列联票,而且非常精致。 林雪君虽然对邮票全无了解,也仅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才见过真的邮票,可她前世看过一些新闻和,里面都提到过一个特别出名的叫‘猴票’的邮票。好像是错版的还是有什么名堂,能卖几百万呢! 其他不如猴票出名的她就全不认识了,但也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旧时代有名堂的、有纪念意义的、特殊时代主体的邮票都能增值的,很值钱的。 手里这一套也不知道到底在将来能值多少钱,反正好好看哦。 林雪君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也搜刮不到更多关于邮票增值的信息了,反正……反正只要我不懂,这些就都是几百万! 想到这里,林雪君笑着对衣秀玉道: “这个不能拿去邮局换钱,以后我还要经常投稿呢,得留着用。” 林雪君决心培养一下集邮的小爱好。 “有道理,换钱有啥用啊,现在物资多紧缺啊,多的是有钱都买不到用的东西,万一啥时候邮票也因为纸张紧缺而限量购买了咋整。都存着。”衣秀玉听了林雪君的话,登时觉得好有道理,举着大拇指表示支持。 “对,都留着。”林雪君嘿嘿笑着将邮票夹进红色书籍里,先当书签用。 喜滋滋地收好‘几百万’,林雪君一抬头,目光触及面前一大堆还没拆封的信件和包裹,她心里一跳,眼睛一亮。 这么多‘盲盒’,里面装的该不会……该不会……全是……吧…… 也不知道鼎鼎大名的猴票是哪年出的,反正要是看见印有猴子猩猩狒狒的邮票,全当传家宝存起来! 如此一想,她当即动手去拆下一个包裹。 嘴里念念叨叨,眼睛都瞪圆了——来吧,所有灵长类邮票! 66专家林雪君 知青大瓦屋的炕上摆满了各种文具书籍, 还有拆撕得乱七八糟的纸包装。 在不能直接用钱支付的情况下,渴求好内容的单位仍努力寻找了足以鼓励创作者的有用物资。 小狼沃勒和糖豆捡到一个掉在地上的纸团扑来捉去,时不时发出一声玩耍呜音。 糖豆虽然胆小,却十分聪明。它玩了一会儿就学会了逗沃勒, 一扑将纸团扑滚出去, 沃勒立即看似凶狠实则憨态可掬地追着纸团又扑又跑。 糖豆看着沃勒追到纸团了, 就又跑过去把纸团推远,沃勒再追,糖豆再看。 渐渐的,沃勒也反应过来,气气地弃纸团于不顾, 瘸着腿朝糖豆一压, 抱住糖豆的尾巴便咬。 糖豆引火上身,当即认怂,夹着尾巴跑到墙根, 把自己缩成一团。 沃勒这才大摇大摆瘸过来,靠着糖豆脑袋坐下,摆出老大做派,一下一下地舔起糖豆的小狗脑袋。 炕上林雪君和衣秀玉拆包拆得额角冒汗, 红色书籍里夹的邮票一叠又一叠, 很快便把书籍撑成了个胖子。 只可惜不仅印猴子的邮票没找到,连印狒狒的也没有。不过林雪君仍决定要把所有‘可能性’都保存起来。 院外忽然传来嘈杂人声时,两个女孩子正沉浸在自己的事儿里。直到大队长敲了两下门后急性子地推门进来, 她们才茫茫然抬头。 下一瞬,屋子里挤进一群人,沃勒也嗷呜个不休,糖豆嗖一下躲到沃勒身后, 狐假虎威地仰头狂吠。 大队长哈哈笑着向走在最前头的男人介绍:“这位就是林雪君同志,那位衣秀玉同志您已经见过了。” 衣秀玉听到这话终于回神,忙拉直了身体朝走到炕沿的男人伸出右手:“陈社长您好。” 她本来是跪坐在炕上的,这样一拉直,倒成了跪着跟陈社长握手了。 “哈哈哈,你们坐着,不必太拘谨。”陈社长伸手在衣秀玉肩膀上一压,将跪起来的小姑娘又压得坐了回去。 林雪君眼睛在众人面前快速一逡,忽然明白过来。 起身跳下炕,她趿拉上脚边一双小棉鞋,在裤缝处擦了擦手,利索地朝众人围绕的男人伸右手,并挺胸抬头朗声道: “社长好。” “哈哈哈。”陈社长被林雪君郑重的样子逗笑,用力握了下她的手,才深吸一口气,摇头慨叹: “林同志,终于见到你了啊,可是不容易。” 他们这么一大队人,等来等去等不到,边上第六生产队和第八生产队都视察了一大圈儿,才总算见到了啊。 林雪君有些局促地笑笑,她一个后世研究生哪接待过领导视察啊。 更何况对方可是呼色赫公社的一社之长,掌管着呼色赫公社十几个大队的大领导啊。 别说他们这些知青的最上级部门知青办是归社长管的,就连他们生产队的大队长也要由陈社长任免诶。 那么多物资的分派、人员的调遣,利与弊都在人家手掌心里,她又不懂这种特殊的人际关系,哪知道要怎么讲话怎么表态嘛,只得拿眼睛去瞄大队长,以眼神求救。 大队长王小磊正站在边上笑吟吟看着林雪君和陈社长握手,脑袋里琢磨着回头怎么好好描述一下眼前这场面,在自家生产队社员和其他生产队队长们面前吹吹牛b。 忽然接收到林雪君传递的信号,忙清了清喉咙,收敛起自己不合时宜的小心思,转手指了指窗边的圆桌: “哈哈哈,陈社长,不要站着讲话了,来这边坐呗。” 陈社长却没有立即坐过去,而是被炕上堆成小山的各式东西吸引了目光: “这都是谁收的邮包信件啊?” 当下邮票可不便宜,买信件邮票的3分钱能买一斤桃酥饼,醋都能买三四斤。面额大一点的邮票要8分、1角以上,那就连大米、红糖、肉食之类都买得起了。 谁花这么多钱买了这么多邮票,给知青们邮东西啊? “都是林雪君同志收的。”衣秀玉站在炕边,忍不住率先炫耀道。 “全是林同志一个人的?”陈社长愕然,他这个一社之长经手那么多事,也难得一次收这么多信件的。 林雪君难道有个日理万机的隐藏身份,才需要这么多人邮信件包裹给她? “谁花这么多钱邮这么多东西啊?”大队长原本还站在那里摆着礼貌的架子,忽然听到衣秀玉这话,注意到炕上的东西,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矜持啥的全忘了,又变回脾气急、嗓门大的样子。 “都是出版社、报社、广播站之类录用了林同志的稿件后回寄的通知和酬劳。”衣秀玉又补充。 “这么多?”陈社长啧一声,不由得走近炕沿低头去打量。 站在陈社长身后的其他场部社员也纷纷涌过来看,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 林雪君站在炕边,眼睛瞄来瞄去,也被其他人打量来打量去。 很快,她脸就红透了。 谁被参观谁也受不了,除非她是大熊猫,习惯了人群的那种。 陈社长此刻已经看到了罗在炕上的厚厚书籍,足有十几本,“这都够创建一个读书角了。” 他背着手,抬起头,也睁大眼睛望向林雪君。 这位第七大队的年轻兽医卫生员,还是个好笔头子啊。 “喔~”大队长的笑容绽放,化身最佳气氛组。 “我就是这么准备的,把这些书都送去吴老师的课堂上,谁想看,都去那里借阅。” 林雪君听到陈社长提到她感兴趣的话题,终于不用尴尬地呆立着了,当即兴致勃勃讲起自己的规划: “这些书籍有的是散文,有的是,有的是讲咱们国家道路的,孩子们读了,既能提升文笔,又能培养情操,也为劳动工作增加娱乐和趣味。 “我的兽医知识和草原知识啥的都是从书里读到的,知识是能够改变人生的。” 她又悄悄给自己的事打了个补丁,才继续道: “回头我再投稿的时候,还可以给出版社写小纸条,如果能刊载录用,希望可以给我邮寄一些工具书,最好是关于耕种、养殖、医疗等专业的,这些知识我们都特别需要。” 简直是稀缺。 “好想法。” 陈社长点点头,转而回首问站在瓦屋空地上的一位青年: “小王,下次第七生产队大队再有人去场部,你带着去一趟咱们的图书站,借几本书到这边。” 说罢又对第七生产队大队长王小磊交代: “你可以组织社员在劳动闲暇开读书会,做笔记学习,等书读完了再还回场部,换一批继续学。 “场部图书站里有许多不错的专业书籍,咱们现在正抓大力度搞扫盲活动,要是大家都能认字,能把这些技术全传递下去,就太好了。” “知道了,陈社长,我一定积极落实这项任务。” 大队长忙立正领命,转而又笑得开花一样,朝着林雪君点点头: “我们大队出名人了呀,回头咱们也整个广播站,也朗诵一下林同志的文章。” 陈社长瞥一眼王小磊高兴的样子,忍俊不禁,转而又去打量炕上的东西。 除了一堆书外,还有好多好多抬头不同的稿纸本,有的本子上方印着红字【内蒙日报】,有的印着【海拉尔广播站】,显然都是来自不同单位的‘稿费’。 除此之外则是一些铅笔、橡皮、钢笔、毛笔、墨块等,甚至还有一包手纸和一块儿大概能做件半袖的墨蓝纯色棉布。 “这么多单位都刊载和录用了林同志的文章?”陈社长转头看向林雪君,手不由自主地捏起一个未拆封的包裹掂了掂重量。 他第一次知道,内蒙竟有如此多这类单位。 这样想来,之前他们公社广播站里读的文章,应该也有林雪君同志写的,说不定他还听过。 他们这批知青才来了多长时间啊,林雪君已经做了这么多事。 这孩子…… 陈社长凝住林雪君,再次上下打量。 长得挺水灵的姑娘,在被草原风吹得头发乱糟糟,可搭配上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竟也糙出了勃勃生机。 身材比蒙古族人细瘦一些,但笔直站在那里,也显得很结实有活力。 看起来像是个充满干劲儿的精神小马,在草场上跑一天都还能活蹦乱跳的那种。 “干得好啊。” 陈社长不由得点头,被面前年轻人散发的气息鼓舞了下,竟有一点心潮澎湃之感: “感谢你们到咱们边疆来,也感谢你们踏实有力的贡献啊。” 林雪君脑子里想着要不要也提一下自己对其他本子等物的安排: 只留一两个稿纸本和笔,其他的都送去吴老师那里支援边疆教育。想开口又觉得人家社长没问,自己就说个没完,活像在朋友圈里向领导展示自己在加班的职场现眼包,也太尴尬了。而且想讨夸奖的心过于明显,好丢人哦! 忙抿紧嘴巴,决心就算陈社长问了也不说。 非要当一回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不可。 忽然听到陈社长夸奖,她怔了下,第一反应是瞳孔收缩:我明明没说出口,怎么陈社长也夸自己了?难道我刚才走了个神,其实已经说出了自己对这些纸本笔的安排?不对吧?应该没说出口吧?那……那社长在夸啥? 她红着脸,疑惑的眼神再次转向大队长。 大队长忙再次接话: “啊哈哈,是,是,咱们这些知青都特别能干。不说林知青的能耐,孟天霞知青也已经是我们大队优秀的拖拉机手了,这位衣秀玉同志也认全了咱们大队储存的所有中药、放牧养羊都可利索了。” 衣秀玉听到点自己的名,把手臂拉直垂在身侧,手掌板板正正地压着裤缝。昂起头一副听指示的严肃表情。 “还有穆俊卿同志都给大队做了十几把凳子、七八张桌子了,咱们马上要开始扩建盖房子,穆同志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地伐木干活,别人老也学不明白的那些结构关系、榫卯相契啥的,他一学就会,手艺可好了。” 大队长快活地炫耀罢,又朝林雪君道: “陈社长这次来,是想跟你谈一谈养殖的日程规划表和更详细深入的流程。 “咱们牧场一直有一套粗一点的流程,但像你搭配着中草药等,按照时令,把各种疾病都预防住的这个节奏,就没有特别清晰的规划了。 “你脑子里有没有章程?要不咱们坐下开个会?” 林雪君啊一声恍然,这个时代整个国家各行各业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后世很多人认为是常识的东西,建-国初其实都还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科学理论支持呢。 像后世那种在庞大的医疗科学、养殖科学、草原自然科学等等较成熟的知识基础上,构建起来的科学养殖的流程,在此时的极北草原上,都只有部分落实。 林雪君前世家里是开牧场的,学牧医也是为了这个,上学那会儿就常常思考自己所学如何运用在牧场上。 来到第七生产大队后,她一边了解这个时代的特殊性,一边思考能把什么好手段带到这个时代,倒的确有了一些想法。 她不敢将所有内容全盘托出,但把跟养牛羊相关的关键节点整理成工作表格,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当陈社长、大队长和林雪君三人坐在圆桌边后,她立即铺开纸笔在面前。 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之前自己整理的一些【打疫苗的流程】【最简单的打针培训的方式方法】【一年中每个月中,几月份做哪些疫苗防治,几月份驱虫,几月份给牛羊吃哪些中草药加强巩固,几月份什么病多发要如何预防……】【小羊出生几天内要吃什么,哪些兽医手段是所有牧民们都可以轻松掌握的……】流程表格摊开,然后一条一条地介绍起原理。 大学生就算经验不足,但理论基础绝对足。 她侃侃而谈起所有行为的道理,浅的能聊,深的也能聊。 很快,不止陈社长带来的一众人都掏出本子开始记笔记,连衣秀玉、大队长和陈社长本人也都掏出了笔记本,奋笔疾书地将她的话认真记录。 有时林雪君讲得太快了,陈社长还要哎呦呦地叫停,等笔记写好了,再请她继续。 遇到听不懂的地方,大家也积极举手提问。 在这个知青们生活起居的瓦房里,一场草原上的科学研讨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67密恐小屋 给水泥脱坯做砖一直是知青公认最累的活, 如今第七生产大队的男知青们干的就是这个活。 天色渐晚的时候,三名男知青扶着腰、捶着肩膀和手臂呼啦啦去找做木匠活的穆俊卿,回头建房子、造大棚的房梁房架子都需要穆俊卿和老木匠陈锁义来造, 大家谁都不轻松。 穆俊卿才将上周砍的所有树种分类, 把做家具最合适的蒙古栎树干、做车轴最好的枫树、做房屋大梁的……全都分类整理好。扶着腰直起身,听到骨节咔吧咔吧作响,他皱眉叹了口气,希望将来不要落下腰痛的毛病。 作别了老师父,出院子与其他三名知青汇合后,他们聊着天往大食堂走。许多社员都有家庭, 可以回家吃亲人做好的热饭。只有他们这些外来的知青累着了没精神做饭,就只能去吃大食堂。 那些窝窝头、黄馒头配土豆丝土豆片啥的,他们早吃腻了。偶尔开个荤也不舍得吃啥大肉菜,当吃饭只是为了生存时,也就不那么美了。 路上遇到工作马的饲养员,王建国颠颠跑过去问有没有马奶喝,对方摆摆手, 却笑吟吟转开话题: “哎,你们知青小队里的兽医卫生员回大队了, 你们看见没?” 穆俊卿正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拔掉手指皮肤里扎的木屑,霍然抬头。 “林雪君同志回来了?”王建国忙追问。 “对啊, 就是林同志,回来了。那不是她的大黑马苏木嘛, 阿木古楞给牵过来的。”饲养员道。 穆俊卿的步速瞬间提高, 不等其他知青们开口,已朝着女知青小院的方向拐去。 男知青们倒也默契,不用商量就敲定了, 去拉上林知青一起吃晚饭,好好庆祝一下她归队——这么艰苦的地方,他们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值得庆祝的由头。 于是一帮小伙子吵吵嚷嚷地朝女知青小院大步急赶。 “……听说牧场上虽然累,但是有羊吃。” “那羊都是集体的,能是你想吃就吃的吗?咱们大队驻地还有牛呢,你能牵来宰了吃吗?” “那每天看着羊也吃不到,太可怜了。” “哎,我前几天在咱们后山看到野猪脚印了,你们敢不敢打野猪?要不咱们开开荤,等休息日去打——” 男知青们吵吵闹闹地涌进小院,王建国一边畅想打野猪后如何烹饪美食,一边在敲一声门后推开了知青瓦屋的门。 他们在东北呆久了,都养成了但凡院子、屋不锁,敲两声就能进的习惯。 哪知这一次推开门见到的不是坐在炕上或灶边的林雪君,而是一屋子人。 “嚯!”王建国倒抽一口凉气,怔怔地打量了下四周,没错啊,是女知青们的大瓦房啊。 那这些人是咋回事? 知青们来草原支边以后,就没见过人口密集度如此之高的地方。 简直不习惯,密恐。 “谁要上山去打野猪啊?”坐在桌边的陈社长忽然转过头,透过站在桌边自己带来的社员们,扫向门口新挤进来的四个知青。 “?” “!” “艹!” “我——” 四个人这才看见呼色赫公社的陈社长,吓得全站成军姿,有的连脏话都给惊出来了。 几分钟后,四个商量去打野的男知青乖宝宝一样站在圆桌边,都耷拉着脑袋,歇了去山上冒险的心,左手托本,右手执笔,老老实实听课。 穆俊卿悄悄抬头,目光落向许久未见的林雪君。 林雪君也恰在这时抬眸,与他对视后,扯唇微笑,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穆俊卿的右手便不受控制地书写起来,停笔后才发现,写的是林雪君的名字。 她可真了不起啊,出去草原一趟,回来后已经能跟社长在一张桌边谈工作了。 忽然之间,她好像已经不是跟他们一起来吃苦支边、需要照顾的小妹妹,而是逐渐遥远的,需要仰止的小山。 …… 开春以来,冰雪消融,后山上的大河、草原上的河流都开化了,掌握捕鱼技能的人不免蠢蠢欲动。 赵得胜本来要去春牧场的,结果因为今年春驻地准备提升下耕种技术,需要人手,又把他这个汉语蒙语都说得上的老人给留了下来。 他从小在这片地界长大,半大小子时候就是上山捉野味、下河捞鱼的好手。虽然当初扯牛犊子的时候被母牛蹬了要害,看似很不靠谱,但捕起鱼来可就靠谱得很了。 今天他趁大队开荒的休息空档跑去河里下网,收工后去收网,因为位置下得刁钻,竟收获了两条大鲤子和一小兜柳根儿鱼。 那大鲤子肥得像小鱼-雷似的,回家一路拎着都活蹦乱跳的,好几次险些拽着网兜从赵得胜手里跳脱。 他回程路上见人就炫耀自己兜到的大肥鱼,还时不时总结两句: “你看,咱们大家都下网,就我能兜到大鱼,这都是有技术含量的。是什么技术含量啊?是科学呗!哈哈哈……” 炫到过了家门都不往里进,非要在驻地里转一圈儿不可,结果就在马厩外看到了林雪君那匹骄傲的大黑马。 “哎?这不是苏木吗?怎么?它自己跑回来了?”赵得胜拎着两个鱼兜子撑在木栅栏外,笑呵呵地问。 “哪能呢,林同志回来了!”饲养员给苏木递了一把草料,苏木嗅了两下就转开大脑袋。饲养员啧啧道:“草原上跑了一圈儿,嘴都刁了,普通草料吃都不吃一口。” “回来了?哎呦!看这巧的!林同志可有个好福气的胃。”赵得胜一抖手里的鱼兜,转身就往林雪君家里跑,路上遇到自家放学后四处疯玩的儿子,喊住了便交代: “小犊子玩意,放学了就知道玩。赶紧回家跟你娘说一声,晚上咱们招待林同志来家里吃鱼,把前两天烙的大饼子都拿出来,大碴子粥煮上,那条五花肉也炖了。” 小赵一听说晚上吃肉,当即不玩了,应了爹一声便撒丫子往家里跑,报信去也。 赵得胜望着儿子背影嘿嘿一笑,“这小子,飞毛腿似的。”嘀咕罢,便大跨步往知青小院方向拐。 才进院子,瞧见窗后隐约人影,他便迫不及待地嚷嚷: “林同志,你赵大叔捞到两条超级大肥鱼,你看这肥的,比老李家新生的大胖小子还沉呢。走啊,走去大叔家吃炖大鱼了——” 他喊着笑着一把推开门,便见屋子里乌压压站着一群人,各个听到了‘炖大鱼’,皆眼神火热地回头看他。 “……”赵得胜一下愣在门口,直到屋门自己咣当关上,他才回神。 ‘东北人必须大方、豪爽、好客’的人情早已印刻在血脉里,但凡是东北人,在这种状况下,就绝不能不说一句“都来啊,在场的都来家里吃啊”这种话。 于是,赵得胜干咽一口,心一横,目光捕捉到人群围绕中的林雪君后,抱着视死如归、倾家荡产在所不惜般的决心,哑着嗓子,抖着手朗声道: “哎咋这么多人啊,咱家里晚上炖鱼,那个…都,都来啊,都来我家吃。都别客气,谁要是不来,就是瞧不起我赵得胜啊,都,都来!”, 68各人心思【2合1】 朴旧的瓦屋桌上点着一盏油灯, 照亮了书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也照亮了围在桌边一张张专注面孔。 这些面孔有男有女,有中年有青年, 还有15岁衣秀玉这样的少年。 他们第一次深入倾听林雪君的讲解, 望着她指点江山般的严肃模样,几乎忘记了她是那个跟他们一起吃喝聊天的伙伴。 原来那些青涩、爽快、贪吃、爱聊天面貌的另一边, 是这样聪明有干劲的样子。 连陈社长也常常在听课时走几秒的神儿,端详面前这个年轻人。 优秀的劳动者们,都是复杂立体而可爱的人啊。 分享会的最后, 陈社长将今天聊的内容分了三个大类:第一个大类为【防疫和常见疫病的紧急应对】, 第二个大类为【防病和常见畜病的应急治疗】,第三个大类则为【科学喂养放牧】。 将笔记也按此拆分后,分别交给了站在屋内的三位中青年,当场便交代了要这三个人回去把这些内容做好二次整理。然后就要开始走访公社下辖的所有生产队,将这些知识传播开去, 目标是给每个牧民都讲至少一遍这些东西。 再将这些知识与走访得来的牧民土法结合,做一次知识汇总讨论, 到时候再来找林同志等有相关专业的年轻人一起商讨更科学更进步也更利于牧民掌握的各种方法。 到这里, 陈社长临时拉着林雪君开的这个养殖会议总算到尾声了。 屋子里众人的肚子都开始唱交响曲了,每句歌词都是“饿饿饿饿饿”。 陈社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去吃饭了。” 王小磊也跟着站起身,有些迟疑是不是真去赵得胜家吃饭。 作为大队长, 他深知大队里每个牧民和社员们的不容易。 赵得胜虽然很勤快,冬天放牧, 春天开荒全能上手,赚的工分多不说,动不动狩个猎打个鱼之类卖给供销社还能多赚点, 也给家里多弄些吃食。但那都是辛辛苦苦操劳换来的,多也多不出去多少啊。要一下子请这么一屋子人吃饭,老赵家里面缸米缸都要见底,接下来就得扎紧腰带过日子了。 他望着陈社长迟疑于是说点什么拦住这帮子人,还是干脆下半个月自己掏腰包给赵得胜补贴些。 陈社长却先开了口: “走吧,去大食堂吃个饭,咱们再住上一宿,明天也该回公社了。” “那,那不去赵得胜那吃鱼了?”大队长如释重负,又有些赧然。 “这么多人,别说2条鱼,20条鱼都未必够。你帮我谢谢赵同志的慷慨,鱼就不吃了。”陈社长说着便带人往外走。 “我陪着您一起去吃大食堂。”大队长忙追着出门。 陈社长在小院门口作别了林雪君,仰头看看天,听了一下午课,这会儿脑子都锈了。 可拐上小路后,他还是忍不住转头与大队长交代: “王小磊同志,到了夏天,就来场部开单子,给林同志正式登记下加一下日工分,工资也提一提。” “真的吗?会不会太急了?”大队长将双手插进袖筒,因为个子高,与陈社长讲话时便不自觉佝了背,“她才来几个月,工资就涨这么多,这样合适吗?” “做事要看的不是合适不合适,而是能耐高低。 “国家正处在百废待兴的时节,为了进步和建设,不得不借助邻国的力量,现在欠邻国的钱也越来越多。 “炼钢还钱,炼钢强国。挖矿还钱,挖矿强国。务农还钱,兴农强国……你看,各行各业都背负着不小的担子。 “咱们这里既是牧业区,也是林业区,许多好树要长几十年才能成材,把压力都压在林业上肯定是不行的,山再大也会被砍尽。” 陈社长讲话时步速不自觉放慢,仰头看向第七大队靠着的郁郁葱葱的大山,忍不住叹气: “牛羊生长只需要一两年,羊毛更是每年都能剪,咱们得把最大的压力压在牧业上。那这担子都扛在牧民们的肩膀上了啊,你想一想——” “嗯。”大队长声音也沉了下去。 “咱们现在紧紧巴巴的才能完成任务,心里还总害怕来一场病把希望都屠杀了。 “你们大队今年留存率比一些运气不好、工作不够谨慎认真的大队,能高出一倍不止,王同志,如果林雪君能一直留下来,未来10年你们生产队能有多少出栏量? “如果林同志读书读出来的知识传播开去呢,如果咱们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所有生产队都像你们生产队一样……” 想到这一点,陈社长咬了咬上唇,仰头看向黑沉沉的天,驻足陷入自己的畅想。 许久后才转头对大队长王小磊道: “是我们需要林雪君同志,牧民们需要,咱们国家也需要,需要更多这样的人。 “可她很需要咱们草原吗?那就不一定了。 “咱们这又冷又干燥,偏远落后,你们大队更是连电线都没拉过去呢。 “城里来的年轻人们吃得了这个苦吗?能吃多久这个苦呢?你看看其他生产队那些闹着想回城的年轻人,要是能离开,要是回城了也能有工作,他们会留下来吗? “城里有商品粮吃,在城里当工人,穿得好、吃得饱、睡得暖,医疗、学习啥的资源都有。更不要提首都了,什么都是最好的、最先进的。哪有人不渴望那些? “刚才看炕上那些邮包的时候,我瞅着了一个还没拆开的,是林雪君父亲邮寄来的,落款的单位是国家核心单位啊。你懂不懂?林同志家里人恐怕是有能力将她调回城的,我记得你来时路上也说过,林同志是发着烧送到大队的,刚开始一直写信说要回北京吧? “这些有条件的知识青年们之所以会来这里……是为了建设边疆的伟大理想,为了一份工作。 “可要是太苦了,或者林同志觉得自己的志向没能很好的达成呢? “那就不好说了。” 更何况,千金买马骨啊。 陈社长捋了捋自己尚乌黑茂盛的短发,两条过分浓密的粗眉毛下压时显得尤为威严。 他点到为止,没有再说更多,相信这些话也足以给王小磊巨大压力了——公社需要林雪君,必须将她好好地留在草原。 公社需要不止一个林雪君,第七生产大队要站在第一线上肩负起培养林雪君任务的同时,还要帮助林雪君把她的知识和经验传播开去、落实出去。 “多支持她的工作,多给她积累经验的机会,帮助她成长。同时,也要保护她成长、鼓励她成长。” 陈社长见王小磊一脸压力山大的表情,又和缓了自己的表情和语气: “不过不管怎么样,你干得很好,林雪君来你们生产队这么短时间内,能做这么多事,也一定有你的支持,你是个好队长。” 王小磊猛汉脸红,转而又急性子上头,在踏进大食堂时问: “那要不现在就再把工资提一提吧,直接一步到位。” “……”陈社长才挂起来的慈和笑容抽了抽,“那倒也不能这么快,你也得让其他人服气吧。再让林雪君做几件事,多积累一下。” “好吧……”王小磊叹口气,强行压下情绪,长叹一口气。 刚开始吃饭时,他脸上都挂着担心林雪君跑掉,恨不得现在就去盯梢林雪君的急躁模样。 陈社长一直知道他们公社这个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性子急,但也没想到能急成这样。 可是晚饭吃着吃着,陈社长忽然发现王小磊竟渐渐平静下来了。 “你怎么不着急了?”陈社长忍不住问。 “就…这也急不来嘛。”王小磊讪讪笑笑,躲闪开了视线。 渐渐的,原本急躁的大队长不仅不急了,反而还有些忧伤。 原本他只是想着草原,想着他们这些牧民,想着他们生产队的出栏率……可忽然之间他的念头闪到林雪君身上,想到了她不是个工具,她也是个人。 就像当年他明明可以留在外面,去城里工作,那时他的团长也希望他留下,表示需要他。但他心里惦记内蒙的姑娘萨仁,这才毅然拒绝了团长的挽留,千里迢迢来到草原,找到萨仁,与她成为夫妻、同志,一直走到现在。 那林雪君呢? 她将来想留下吗? 如果她也有自己更想去的地方,想找的人呢? 在王小磊这个急躁的糙老爷们心里,悄悄生长着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当他意识到林雪君也会有自己的想法,自然就急不起来了。 想到她自己有脚,他就算再怎么看着她,再怎么好好关照,她仍有可能会想走,他当然也就忧伤起来了。 房檐上雪化成的水流在晚上又结成薄冰,有的挂在房檐变成冰锥子。 王小磊望着冰锥子,想:回头要好好跟林雪君同志聊聊她对未来的规划。 能不能把公社聊进她的未来呢?如果,如果她想找的人,就在公社就好了。 可是一个男人,能留住她吗? 王小磊陷入深思,咀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 …… 另一边,陈社长等人离开后,一直绷着神经的知青们终于松懈下来。 大家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站了好一会儿才忽然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分别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这些同甘共苦过的知青们终于又见面了。 王建国总算又活泼回来,他像欢迎解-放-军的老乡一样双手握住林雪君的手,憨态可掬道:“林同志,可把你盼回来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衣秀玉猛拍了下王建国的背,他这才松开林雪君的手,不再耍宝。 六个人折返瓦屋,林雪君在毛衣外套了件前身从首都家里带来的小棉袄,围上围巾,又拎了一张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准备送给赵得胜的黄羊皮,这才跟其他人一起出门去赵得胜大叔家吃饭。 “你的袖子都短了诶。”衣秀玉牵着林雪君的手,注意到对方棉袄袖口根本遮不住她手腕。 “是长高了,林同志,在草原上吃得好吗?” “每天早中晚三顿都吃啥啊?” “草原上的毡包好住吗?保暖吗?” 大家叽叽喳喳问东问西,林雪君开心地跟大家分享自己去春牧场的趣事,也听大家聊他们在驻地的事儿。 快走到赵得胜家时,她忽然想起阿木古楞来,便要折返去把自己在草原上最好的朋友也喊上。 穆俊卿原本一直含着笑跟随他们,眼睛安静地、悄悄地注视林雪君,忽听到她这样讲,便抬手一拦: “你刚回来,大家有好多话要跟你聊。你们继续聊吧,我去喊阿木古楞。” 王建国目送穆俊卿折返的背影,忽然回头别有深意地扫了眼穆俊卿,随即若无其事地嘀咕: “怎么穆同志今天话这么少呢。” …… …… 穆俊卿到阿木古楞毡包时,小少年正蹲在炉灶前煮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牛奶。 他说明来意后,阿木古楞点点头,指着牛奶锅道: “等我煮好奶,把奶带过去一起喝吧。” “好。” 两个人于是都蹲在了炉灶边。 他们不很熟,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便只望着炉洞里的火焰摇摆。 许久后,阿木古楞才率先打破安静,用日益熟练的汉话问: “林同志说,穆同志在跟陈木匠学木匠工作,你将来也要做木匠吗?” “嗯。”穆俊卿点点头,两个人于是再次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穆俊卿转头看看阿木古楞,他们尴尬地对望几息,穆俊卿想,这回该轮到他来打破安静了,于是认真想了想话题,开口道: “咱们国家现在和平了,将来肯定是要发展的。百废待兴,就是说各行各业都需要发展呢。 “我之前只学了各种文化知识,没学到什么能用于发展国家的技术。来这里后,我认真思考过,也衡量过咱们生产队的情况,觉得学习木匠工作是门不错的技术。 “木工工作不止是跟木头打交道,这里面其实蕴含着许多科学,比如怎么让几根木头拼接后支撑得住一个200斤男人的体重;怎样的结构可以使木头变成坚不可摧的房子、堡垒…… “这些如果学会了,就不止能做桌子椅子和独轮车,连高楼和大桥也能造,那将来就大有作为了。” 还可以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城市里去。 而且,有作为,有成就,那么就无需只沉默地远远仰望高山。 或许也能同高山比肩了。 穆俊卿很少提及自己对未来的规划,知青们中只有他一个学了木匠,聊起这个话题,总难引发其他人的兴趣。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会跟个小朋友聊这么多。 他又望一望阿木古楞,或许是因为对方表情过于沉静,显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敏感吧。 “你能理解我说的吗?” 阿木古楞点点头,眼神特别安静,那双异色的眸子叫人望久了会产生正飘荡在镜面湖泊上的错觉。 穆俊卿歪着脑袋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也点点头。 两个人于是又没话了,好半晌后,穆俊卿转头问他: “你喜欢做什么?将来想做什么?” “我喜欢跟着林兽医学汉话,学兽医学知识,采草药,放牧,画画……”阿木古楞几乎将自己日常做的每件事都点了出来。 穆俊卿眼睛望着他,这一回,直到阿木古楞的话说完,穆俊卿都没有收回视线。 在他们这些知青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笔就是‘迷茫’。 他们好像是这个社会的迷茫,也好像是这个时代的迷茫。 领袖说要让他们来到农村,来到边疆,来到无-产-阶-级人群中,体会大家在城市里吃穿用的每一粒粮食、每一匹布都是这里的人民辛辛苦苦一日一夜劳作生产出来的。 如果城市知识青年们能体会到无-产-阶-级的生活,明白青年人的真正使命,那么他们就不会迷茫,而是会珍惜这个学习和成长的机会。 可是他们并非从老一辈们口中那个吃人的旧社会中走出,他们看不到过去,也不明白世界运转中更深层次的哲理,他们只努力想看清未来,想要出人头地、想赚钱、想吃饱喝足、过上土豆炖牛肉的生活。 来到这里之后,甚至来到这里之前,穆俊卿都常常深陷迷茫之苦,未来总在迷雾中。 他看到林雪君的斗志,她从未提及过对首都的思念,即便抱怨寒冷和辛苦,也并未说过想回首都的话。 就好像她对首都的生活早已不再眷恋,难道筒子楼不使她怀念吗?难道满街的自行车和夏天女孩子们穿的布拉吉不使她渴望吗?她为什么总是对生产队里那些大家原本恐惧、嫌弃的东西甘之如饴。 最初,穆俊卿虽然努力融入这里,想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但他心底里其实更害怕自己真的适应这里。 他恐惧‘留在这里’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想一想就害怕。 为什么林雪君不害怕吗? 为什么阿木古楞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少年对这些辛苦的生活似乎充满了眷恋和发自内心的喜爱。 在知青们心里只有干活,脑子里只想着将来回到城市的时候,阿木古楞此刻说出的‘热爱’和‘喜欢’的内容,竟条条都是在这里的细碎生活。 是什么让阿木古楞他们这些本地人从不厌恨这里的辛劳和落后? 是什么让林雪君心中充满希望和热情,能如此敞开胸怀接纳和热爱这里的劳动和生活? 穆俊卿盯着阿木古楞,直到对方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回看他,这才收回视线,有些局促地道: “你提到画画,你会画画吗?” “林同志说我很有天赋。”阿木古楞垂眸踢了踢脚边的木柴,有些局促地抠了抠手指。 这几个月开始,他的手指像他的身高一样疯长。细长的骨骼撑起有些粗糙的皮肤,他觉得很不好看。 “画画很好,报纸上有许多漂亮的画,邮票上也有,还有贴在驻地门口的海报上,年画上,买的东西的包装上也有。地图需要画,人像需要画,设计图需要画,这是很重要的技能。各行各业都需要会画画的,是个未来会有大好前程的技术,你要好好画。” 穆俊卿真诚地为阿木古楞谋划,转而又道: “而且画画很雅。” “什么是雅?”阿木古楞伴着奶锅里冒小奶泡的咕嘟声问,问罢了又好像根本不关心什么‘雅’不‘雅’的评价,而是道:“画画也像你一样,要离开这里,去到别的地方吗?” “画画吗?那很自由,这是一个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工作。你想去四季都春暖花开的地方也行,想去有极光的地方也行,想留在这里也行。”穆俊卿温和地摇了摇头,说着说着,简直对阿木古楞成为会画画的人后的生活产生了向往。 阿木古楞点了点头。 “你想当兽医,同时当画家?”穆俊卿问。 阿木古楞抬头再次望向穆俊卿,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草原需要兽医。”他说。 做兽医能跟林雪君同志一样,帮助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 “画画很自由,不需要远离草原,也可以远离草原。”他又说。 画画可以让他跟林雪君同志一样,想去草原上治牛羊就去,想回驻地就回。 一个只有13岁的男孩子,因为很早就开始独自生活,于是也很早就开始独立地规划自己的衣食住行。 他早学会像大人一样思考,也像大人一样去规划自己。 如今,他也学会了规划未来。 可是,他还是太小了,要是快些长大就好了,再快一些。 转头望向穆俊卿,他想,要是能一下子长得像对方一样大该多好啊。 “听起来都不错。”穆俊卿点了点头。 “……”阿木古楞仍在搓自己的手,拇指擦过掌心和指腹上的粗茧。 沉默几息后,从身后的一沓东西中掏出自己画的画给穆俊卿看。 “是很好看,你很有天赋,这很难得。”穆俊卿先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才接过画,仔细端详后,格外真诚地夸赞。 牛奶沸腾了,阿木古楞也腼腆地笑了笑,他拽长袖子包住手掌后拎起奶壶,在穆俊卿跟他一起站起来时,忽然回头说: “如果你的志向在外面,就不能长久地跟我们做朋友了。” “因为分别吗?”穆俊卿怔住。 “嗯。而且……林同志会留在草原。”阿木古楞格外认真道。 “她告诉你的吗?” 阿木古楞转头深深地看了眼穆俊卿,摇了摇头。 走出毡包,他帮穆俊卿拉起门帘时说: “林同志爱这里,她不会离开这里。” 话音落,穆俊卿穿过木门,阿木古楞松开手,大踏步往前走。 穆俊卿的步伐却踟蹰起来。 …… …… 穆俊卿和阿木古楞赶到赵得胜家时还没有开餐,除了烹饪技术很不错的王建国在帮赵嫂子干活外,其他人都围着圆桌聊天。 穆俊卿目光一扫便注意到林雪君身边给他们留了两个位置。 因为腿长,穆俊卿率先一步坐到了更靠近林雪君的凳子。坐下后他先直视前方,与其他所有人打过招呼,才转头微笑着去看林雪君。 “得胜叔说他们家这个新桌子,是你帮他打的,好结实啊。你可真厉害。”林雪君一对上他的视线,立即拍着桌面夸赞。 “这个是我刚学会做桌子时打的,做得不算很好,后面做得更结实一些。回头我帮你们在院子里打个桌子,可以放许多东西。”穆俊卿低头凑近她回答时,愈发长长的自然卷短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半张脸。 “好啊。我想扩一下院子,穆同志能帮我重新打一下篱笆吗?我院子里还需要一个能绑得住大母牛的架子,这样以后就可以在我的院子里给牲畜做手术了。” 因为穆俊卿刘海遮住他上半张脸,她讲话时只好一直望着他嘴巴。渐渐发现了他剃掉胡须后的青茬和人中边一颗特别浅特别浅的小痣: “我还想在瓦屋后面造一个小池塘,可以用木头造吗?还是要用水泥造? “山上的溪水流下来全淌走了,好可惜。如果能存起来就能养鱼了,就算不养鱼,作为日常给牛羊喝水的水槽,或者做我自己的储水槽也很好。” “篱笆我帮你打,结实的捆绑架也没问题。水槽的话还是用水泥吧,我找大队长帮你弄。”穆俊卿嘴巴张合间便将她的想法安排起落地方案。 “太好了,太感谢了,到时候我按工分给你钱。”林雪君听到他爽快答应,立即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要是能用栅栏等东西将知青小院布置得像北欧别墅小院一样漂亮该多好啊。 等工作闲暇时种几层特别好活、特别漂亮的格桑花在院子外,再好好装点一下瓦屋…… 穆俊卿抬起头,手指拨开刘海,拿眼睛盯了她几秒才转开。 这一回,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到时候再说,我先帮你把木头准备起来。” “那行。”林雪君爽快应下。 穆俊卿讲义气帮她,她肯定是不会亏待他的,就算不用钱,也会用其他的东西回馈他。 饭菜还没好,大家聊八卦聊得热火朝天。 “听说咱们陈社长都快三十了,还没对象呢。” “为啥呀?没人给介绍啊?” “他一心扎在工作上,常常夜不归宿啥的。人家一给他介绍,他就说自己没有条件照顾好妻小,还是别耽误人家大闺女的好。” “啊?把整个生命完全奉献给工作啊?” “那可不咋地,陈社长高风亮节嘛,觉悟高得很呢,一心只有公,一点私都没有。” 穆俊卿沉默着听了一会儿,忽然又凑近林雪君,小声说: “你的秋千我做好了,但没放在你们院子里。” “啊。”林雪君将目光从聊八卦的知青们脸上收回,吃惊地看向穆俊卿。 她都忘记自己跟他提过想要秋千的事了,他居然还记得。 “我放在吴老师家后面的空地上了。” 穆俊卿躲闪开了她的视线,只认真解释: “那里很大很平整,你不玩的时候,孩子们也可以去坐。 “知青小院需要放别的东西,你们秋天要囤菜晒菜,要码柴和牛粪供过冬烧用。万一有人来取药,院子还要供人通行。” 林雪君没想到穆俊卿想得这么深这么远,她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对,我还要挖个地窖!” 她以掌击拳,用力点头。 冬天需要吃的东西,得早早准备起来,地窖必须尽早挖,才能挖得又大又好。 穆俊卿偷偷抬眼打量她表情,见她将注意力全放在了院子和囤菜之类的事情上,他忍不住沉默,几息后又轻轻勾唇带笑。 “到时候我们帮你们挖地窖。”他挺直身体,讲这话时不再小声耳语。 “挖地窖吗?那得我这种肌肉才扬得动土了,挖坑可是力气活。”王建国听到穆俊卿的声音,当即接话。 “对,到时候一起帮忙,就没那么累了。”其他的知青也应声。 林雪君甚至还没来得及道谢,大家已经开始商量起帮她挖地窖的细节了。 待她要开口道谢,穆俊卿却率先洒然道:“到时候你请我们吃饱饭就行了。” 林雪君爽快应声,那有什么难! 他们这些人吃馒头就白糖都能吃饱。 她嘿嘿笑着点头,玩笑道:“绝对比馒头沾白糖丰盛,行不行?” “哈哈哈哈…” “你可真阔气,哈哈。” 大家忍不住纷纷调侃她抠门,林雪君跟着逗上几句,也不禁哈哈笑起来。 但心里却暗想:到时候一定好好筹备一餐,希望能是丰盛的一餐。, 69狼尿 讲了一下午的话, 仿佛做了一下午的答辩,头困脑乏,嗓子还有点痛。 大家聊天时林雪君便没怎么参与, 只笑呵呵地看着知青们嘻嘻哈哈,时不时大口喝牛奶润喉, 冒汗时便有种劳动时尽兴、休息享受时也尽兴的惬意感。 因为这热热闹闹的气氛,大家得以忘记身上的疲惫和酸痛。 大鱼炖好时, 赵得胜干脆将所有人都喊到灶边就着大铁锅和炉火开吃。于是所有人都从椅子换到小马扎上, 灶边围上一圈, 仿佛蹲着吃饭一般, 莫名还挺有气氛。 蒸熟的玉米、地瓜、花生等放在灶台上, 都是最近从场部运来的冬储食材,不如刚秋收时的新鲜, 但到底是北方最好的黑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食物, 香味更浓、甜味也更甚, 大家一嗅便开始流口水了。 这一冬没尝过蔬菜等花样食材, 玉米和花生这两样,闻起来简直比肉还香。 但是,大家第一筷子还是夹向锅里的炖大鱼。 铁锅炖大鱼不愧是东北名菜, 清凌凌的好河水养出的大鱼没有一点土腥味, 嫩白的鱼肉裹上焦酱色的熬出一点点粘稠胶质感的鱼汤,入口一抿,那滋味, 所有知青都哎呦呦地叫了起来。 “是烫得叫啊, 还是好吃的叫啊?”得胜嫂子看着他们捂着嘴嗷嗷叫的样子,忍不住笑着问。 “好吃,嫂子!” “手艺太好了, 嫂子,我哪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啊。” 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叫赵德胜是叔,赵德胜媳妇却叫嫂子,偏偏没一个人觉得不对劲。 土灶的大火炸出的鱼皮又酥又香又弹,口感十足。林雪君夹鱼的时候不小心撕下来一大片鱼皮,一筷子都送入口中,鱼皮特别入味,还有嚼头,她吃得眯起眼,连夸赞都顾不上了。 好吃,真好吃! 赵得胜媳妇被他们这些浮夸的表情逗得哈哈笑,另一个灶口起锅烧油,将已经炸过一次的柳根儿鱼再次下锅。 一指长的小鱼在大火热锅里复炸几秒后,瞬间出锅,酥酥的盛盘放在灶台上。 知青们不等得胜嫂子捞起全部小鱼,便动了筷子。 一指长的小柳根儿在河水里一捞一兜,因为小,处理起来特别麻烦。可它是东北大河里最鲜嫩的鱼,人们为了这一口鲜,都忍耐了它制作和烹饪的复杂。 知青们守着锅吃到了最最最新鲜的小炸鱼,那被炸的起了一层油泡的鱼皮酥得不像话,连鱼头鱼尾都变得好吃了。 像吃零食一样,咔嚓咔嚓一口一条,林雪君吃得毛孔都张大了。 只有生活在这里,才吃得到这第一手的鲜货,这就是靠山而居的最大幸福。 柴禾烧出的大火烹饪,导热快的铁锅煎出的美拉德反应,还有没有任何污染的野生鱼,加上大家又饿又累又馋,都成为这顿饭的顶级“佐料”,成就了丰衣足食环境下所体会不到的极致满足。 锅里的土豆已经炖面了,鱼汤汁水完全浸润进土豆里,于是土豆的甜味里有了鱼汤的咸香,滋味十分丰富。 年轻人们吃得满头热汗,各个眼神迷蒙,透着股迷迷糊糊的陶醉劲儿。 赵得胜见他们吃成这个样子,觉得倍儿有面子,便掏出自己珍贵的小酒,给每个知青倒了一小杯底儿,大家就着美食抿着香辣的粮食酒,在这苦日子里感受到了当神仙般的快乐。 林雪君啃了两个锅贴的玉米面饼后,饱足地撑腮看着大胃王般的小伙子们大口大口吃饭,忍不住想: 到底什么是苦呢? 现在是苦吗? 可这些人脸上怎么露出如此尽兴、如此酣畅淋漓、如此爽朗欢快的表情呢? 饭后,年轻人们吃喝得上了头,愣是给赵得胜家做了次大扫除,连老赵家院子里蹲着的大黑狗都被王建国按着擦了遍毛,狗窝都给擦得锃亮。 赵得胜夫妇哈哈大笑着又是拦又是赶,好半天才让年轻人们停了手。 “干了一天活了,都回去睡觉吧。”得胜嫂子拿着鸡毛掸子轰人,站在院子门口哈哈笑着叮嘱。 “年轻,有的是劲儿。”王建国还要撸袖子给得胜嫂子看自己的肌肉。 “行了行了。”得胜嫂子笑着摇头,转而又对赵得胜道:“咱们招待一顿野味而已,鱼又没花钱,让林同志把那黄羊皮带回去,挺好的东西,来年冬天做件坎肩穿。” “嫂子,你留着给弟弟做坎肩吧,我自己有呢。”林雪君怕他们真的把黄羊皮推给她,说罢话便匆忙牵着衣秀玉的手跑了。 “哎,刚吃完饭别跑呢,小心胃疼——”得胜嫂子高声喊。 林雪君一边朝她摆手,一边跑得更远了。 夜色将年轻人们的身影笼罩,渐渐将他们的影子也吞没。 漫天星空闪烁,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 第一天早上太阳刚升起来,穆俊卿就趁上工前的时间赶到知青小院量尺寸,问过她想要的大小后,他以脚丈量过,将所有数据都仔细记在了本子里。 “靠山的这一面也要建木围栏吗?”林雪君看了看屋后的山坡,这边还是挺陡的,以后就算养鸡了,想从这边上山,也需要小飞一下,应该不容易吧。 毕竟木栅栏做起来不容易,能省一面还是省一下吧。 “得建,山上的黄喉貂啥的都很凶猛,听本地社员说,有时候冬天还会有饥饿的动物慌不择路闯进大队偷羊吃。既然做了,就围好吧,这边靠山的,不仅要围,还要比其他面围得更高些。”穆俊卿拉展手臂比量了下,又开始做记录。 如今小野马腹部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林雪君又不再绑它,它便开始满院子地转悠。每每它靠近小毛驴时都会被无情驱赶,毕竟从草原上回来的一路都是小毛驴拉着它,又重又累的,小毛驴可烦死它了。 不过小羊、小牛和一只耳的小狍子倒很喜欢它,它们会互相用嘴巴轻咬对方的耳朵和尾巴。小狍子还会一蹦一蹦地跟在小野马身后,像个小傻子。 “这狍子也生病了吗?”做好丈量记录后,穆俊卿摸了摸小野马和小狍子的脑袋,两只小野兽大概是跟林雪君呆久了,居然都不怎么怕人。 “狍子一般双胎,妈妈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抛弃比较弱的孩子,我猜狍子妈妈大概是遇到了狼群之类。 “我们发现这只小狍子的时候,它孤零零地窝在阳坡草地上,没精打采地啃草,都快饿死了。 “它太小了,独自在草原上根本活不下来,我就把它救回来了。等长大一点,可以放生到后山。” 林雪君拍了拍小狍子的头,小东西立即仰头来舔林雪君的手指,它还以为有吃的。 大家都上工后,林雪君陪大队长送走了呼色赫公社的陈社长及其带来的大队人马,之后请大队长想办法去弄一些可以驱跳蚤、蜱虫等的石灰粉。 回到知青小院又带着衣秀玉在仓库里挑拣了几种中药,按比例配好后便开始熬。 分别是驱蛔虫、姜片虫、绦虫等的万应散,驱肝片虫的肝蛭散,驱胃肠诸虫的化虫汤,还有剃毛后外用驱虫的浴汤。 所有熬好的药都用大桶封装,放在暗室里用还没化的冰镇着,回头大队长好安排人送去草场上给大队的牲畜做更万全的春夏季驱虫。 林雪君制定全年度内外驱虫规章,补充【喂药后针对牲畜对药物反应的观察法和应对法】、【体外驱虫配合春夏剃毛的流程和‘3必须’‘6禁止’】等细则时,赵得胜忽然颠颠跑到知青小院。 他一进院子便开始探头探脑,敲门进屋后一边往林雪君脚边看,一边大嗓门地问: “听说你有条狼?” 小沃勒正蜷在炉灶边睡觉呢,脸都被宽宽绒绒的爪子压着。大概因为林雪君从小就开始养沃勒,常常揣在怀里带着走来走去,养得都有些乖巧了。它唯一的玩伴不过是牧场里的大狗,但凡它敢对大蒙獒呲牙,必然被大狗爪子拍倒。 慢慢的,沃勒或许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是狗而不是狼,还是条一直凶不起来的末狗、幼犬,偶尔还会忽然不知跟哪条狗学得尝试着蹩脚地汪一声,又被自己吓一跳。 慢慢成长在人类营盘的小狼,大概正在认知自我的成长过程中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到现在,连赵得胜乍一眼瞥它时,都有点分不清是狼是狗。 “是有,一条狼崽子,咋地了?”林雪君放下笔走向炉灶,之前一直窝在她脚边的小边牧糖豆立即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 “就这条啊?哎呦,有点小。”赵得胜站到沃勒身边,在小狼被林雪君摸醒、抬起头张望时,啧啧挑剔起来。 “?” “咱们不是把后山好大一片都圈起来放养牲畜嘛,咱们留在驻地的牲畜春夏秋都在后山自己溜达找草吃。虽然用绳子、铁丝啥的圈了,但也怕一些小野兽跳进来咬小羊,或者被野猪撞破口子偷咱们的牲畜吃。我就想着整点狼尿洒在外围,野兽都很谨慎,嗅到狼尿了知道这里是野狼的地盘,一般就不敢往里闯了。不过……”赵得胜伸手也想像林雪君那样摸小狼的脑袋,结果被沃勒回头便是一口。 他嘶一声,等把手指头抽回来,上面印着两排坑,好险没被咬破。 “够凶的。” “哈哈哈,一般人都不让摸的,我也是喂了一个来月,才不挨咬。”林雪君呲牙一笑,“才大概3个月吧,脸都还圆着呢。现在刚开始要退胎毛,我每天都给它梳毛,收集它的胎毛准备做个毛笔,回头入秋了再缝进薄棉袄里,萨仁阿妈说狼绒可暖可好了。” 林雪君坐在炕沿上跟赵得胜分享自己最近在做的事,忽然想起小狼身上绒毛的味道,又忍不住想笑。 沃勒和糖豆的胎毛绒做成的小棉袄肯定特别好,独一无一地暖和,但也会是件有小狗味的棉袄。 到时候她穿着那棉袄去给牧民看牛羊,牧民们肯定都会说: 【林兽医身上有一股小狗味。】 “那它的尿是不是不行呀?”林雪君有些遗憾地道,可惜让得胜大叔白跑一趟。 “聊胜于无吧。”赵得胜难得整了句成语,转头笑吟吟对林雪君道:“那还得麻烦林同志多给沃勒喂点水,用小罐啥的帮我接点狼尿,回头我去圈围外泼一泼,给咱们的后山再加一层防护。” “那行,我试试。”林雪君挠头,她还没干过这种事儿呢。 接下来半天时间,林雪君时不时把小沃勒拎到水盆边请它喝水。偏偏沃勒一点也不解人意,自己想喝就只来一口,不想喝就是你把它嘴巴子塞水盆里,它都不会舔一下。 林雪君实在没办法,只好弄了些羊奶掺水后给它喝,沃勒这才终于张了嘴。 之后林雪君一闲下来就带沃勒去院外逛,小沃勒自己有圈地盘的意识,每次出门撒尿都会先在院子外的篱笆墙下洒尿,走几步来几滴,等院子用尿圈好了才会找草稞子里畅快排便。 林雪君跟在沃勒身后,看见它下蹲便立即把小罐子放它下面去接。 每次听到呲啦啦的声音源源不绝,她都会产生丰收般的喜悦。并欣慰于之前的羊奶没白喂,看那,满满一罐子狼尿。 还是含金量特高的童子尿呢。 积攒一桶后,德胜大叔拎上狼尿开开心心去圈林的外围隔几步洒一点。虽然尿不少,但顶不住他们圈的山林区域太大,那么一桶尿也就够洒一点的。 于是接下来几天,林雪君每天跟在沃勒屁股后面喂奶接尿,惯得沃勒把奶当水喝,之后不给喂奶了,它都不去喝水了。 70春山和病狗 林雪君用掉了第七大队所有中草药, 仍未做够春季驱虫要用的中药汤。 大队长王小磊站在药材柜前面开始算账,苦着脸嘀嘀咕咕地越算越难受。 “这要去场部买的话,咱们买粮买面的钱就要被征用了, 大家又得吃一个月的窝窝头……” 王小磊长叹一口气,捏着眉心道: “正是开荒季,饭吃不好, 哪有力气干活。要不春夏季的驱虫先延缓一下, 咱们攒攒钱再去场部买药材?” 林雪君抽出已经空掉的抽屉, 翻过来倒掉里面的渣渣, 摆在室外通风处晒日光。 随即摇头回答王小磊: “大队长,中药材的事你不用管了, 我来搞定。” “你哪有那么多钱买这个啊?更何况不能让你掏腰包。”王小磊当即摇头。 “哪用得着买,后山遍地都是中草药, 不采也是浪费。”林雪君说罢捞过背篓,“我带着衣秀玉同志还有下午不上课的阿木古楞, 我们仨去采几天就把药材采齐了。” “做驱虫药的草药, 山上都有?”王小磊挑高眉头。 “都有, 做什么的草药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不长的。”林雪君说罢便准备往外走了。 王小磊被她的雷厉风行搞得瞠目,想了几秒才追上来,叮嘱道:“不要往深山走,就绕着山路走咱们圈围起来的这片区域,最多在圈围外圈走。深山里危险,知道不?” “知道了,大队长。”朝身后摆摆手,喊上衣秀玉, 便拐向阿木古楞的小毡包。 出发时,阿木古楞不仅背着箩筐,还揣着个白纸本和铅笔橡皮。 采草药休息的时候,他会把草药的叶子、茎、根等仔仔细细画下来,不仅画正面,还要画其他角度的。 “等拿到彩色的笔,我再给它们上色,到时候多画几份,给所有开荒的人都揣一份,让大家看到这样的草,拿着画一比对就知道是草药。集合全大队的力量帮咱们采草药。”阿木古楞一边画一边给林雪君分享自己的想法。 “我们阿木古楞真聪明,有才华,有头脑!”林雪君总是竖起大拇哥真诚夸奖,将少年的干劲儿鼓励得足足的。 采药路上遇到给圈围加固的赵得胜大叔和另一个驻地青年,听说林雪君在采药,赵得胜用钳子拧紧一截铁丝后,便将钳子交给青年,转头对林雪君道: “要往山里走,我陪着你们吧。开春猫冬的熊刚出洞,正是饥饿需要补膘的时候,很凶。我护着点你们,带你们走一些安全的路。” “麻烦得胜叔。”林雪君捡起被钳子夹断后掉在地上的铁丝头揣进兜里,转头见那青年看着自己,便解释道:“牛吃草的时候可能会把这种掉在草地里的碎铁也吃尽胃里,会导致牛食欲下降、掉膘、拉稀等许多疾病,严重的还需要做开腹手术。如果铁刮烂肚肠,那就做手术也救不了了。” “啊,那以后发现有铁丝段儿啥的掉草里,我们都捡走。”青年说罢忽然沉默了一会儿,转而便丢下大家往来路返,一边走一边埋头检查草里有没有掉落的铁丝头。 “咱们也走吧,我带你们转一转,给你们说一说这片山的情况。”赵得胜说罢率先往深山方向拐去,一边走一边用镰刀开路。 “好嘞。”林雪君跟在赵得胜身后,一边走一边不时抬头低头寻找,但凡看到疑似的植物,都会蹲身检查半天。 一路下来,虽然气温不高,但人人都走得汗流浃背。 赵得胜此时便显示出常在林中走的老赶山人的素质了,不仅不喘不累,还能大嗓门地给他们分享山林故事: “林子里的动物都怕人,往往它们遇到你,不等你发现,它们就先跑了。除非遇到的是带崽子的,那你可就得小心了,最好抓紧跑。 “唯独两种动物带不带崽都危险,一个是野猪,一个就是熊。” “那老虎呢?老虎不吓人吗?”衣秀玉是南方人,在这北方的大山里每走一步都觉得稀奇,听故事更是听得聚精会神。 “咱们这靠近草原,反正这一代人没在这片山里见过老虎。” 赵得胜摇摇头解答了衣秀玉的问题后,继续讲自己的: “野猪的领地意识非常强,凶性重,智商还高。 “它蓄力冲撞,成年壮汉都受不住。一下就能把你腿骨撞断,要是野猪体格大点,能把你脊柱都撞裂,人当时就得瘫。 “而且它皮糙肉厚,你就算攻击它,它也不疼,反而会更猛烈地攻击你。 “就得有枪。” “或者得学会爬树啊,在咱们这不会爬树可不行。还得爬那种特别粗的树。 “你就算不为了躲命而学爬树,为了秋天上树采果子吃,你也得学。” “可是我手臂这么短也能爬树吗?”衣秀玉比了比自己的胳膊和腿,都不咋长。 “能啊,孩子都能爬,你咋不行。”赵得胜信誓旦旦道:“等回了大队,闲的时候我让你得胜嫂子教你,她爬树爬得可好了,跟猴似的。” “哈哈哈,好。”衣秀玉点点头,转头问林雪君:“你会爬树吗?” “会啊。”林雪君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小时候可淘气了。 北方民风彪悍还表现在这片土地多少有点把上房揭瓦当厉害本事,反正小时候她每次爬树上房之类的闯了祸后都可得意了,就算被爹妈打屁股,照样觉得自己很厉害。 大家小聊了几句爬树,又继续听得胜大叔的分享: “熊会敲门,懂怎么灭火,还会假装成人类拍你后背,你就算爬树啥的躲起来,扛不住它耐性强,等到你抱不住树了掉下来,它还要吃你。 “而且熊吃生食,你这一身肉够它吃好几天的,它不杀你,今天啃条腿,明天吃个胳膊——” “啊啊啊!”吓得衣秀玉哇哇大叫,之后咬牙发誓:“我一定学会爬树!” 爬得快快的,不被熊吃。 林雪君颠了颠背篓,里面已经被采了许多草药。 连绵兴安岭的每一座山都是宝山,不愧被称为遍地黄金。 常见的、不常见的草药一路走来都遇到了许多,脚踩在化雪后轩软的泥土地上不时发出腐殖质被挤压的古怪声音,常常有鸟儿被他们惊飞,扑扇着翅膀钻进树林深处。 鼻息间尽是泥土和草木的味道,有时有点土的腥,有时又有隐隐清香,越走越是神清气爽。 路过一片白桦树丛,林雪君忍不住感叹: “真奇妙,没有人工种植,竟也有这么多棵白桦树长在一处。” 大多树木都是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很少见到这样齐刷刷同种的小区域。尤其白桦树足够特殊,洁白的树皮很显眼,几棵长在一起直直白白的好漂亮。 “小松鼠、鼠兔之类都有囤积种子的习惯,它们常常会把一个时间段找到的种子等食物藏在同一块儿区域里,有时忘记了这处储藏,或没顾上吃这些储存,它们也就一直留在了这里。遇到合适的条件,就可能一齐生长出来。 “像许多榛子丛之类都可能是这样生长出来的。” 赵得胜笑着抚摸了下桦树光滑的树身,感叹这浑身是宝的好树,转头继续向孩子们道: “许多小鸟小动物都是大自然的园丁,它们兢兢业业地努力活着,并不知道自己也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白桦树皮能做划皮艇,可以做轻便的小家具,又是做火引子的好东西,能提取栲胶,可以做人造纤维,好像也能入药吧?” “能的。”林雪君已经蹲身去捡掉在地上的一些残破桦树皮了,“可以清热利湿,祛毒消肿。桦树汁还被北欧人称为是天然啤酒,的确通身都是宝贝。” “我小的时候用桦树皮烧成碳,冲水喝,我娘给我治腹泻呢。”赵得胜笑着看他们捡树枝树皮,回忆起自己的儿时。 白桦树还是俄罗斯的国树。 林雪君捡了一些后直起腰,拍了拍白桦树干。在后世,呼伦贝尔白桦树林可是重要的旅游旅游景区,她现在走过这几棵白桦树,也算郊游了吧。 “怪不得德胜叔敢自己掏牛屁股。”林雪君忍不住慨叹,听了一下午的故事,他总算明白过来,得胜叔实在是个全才啊。 “对啊,我干啥啥行,学啥啥快,瞅着掏牛屁股也不难嘛。哪知道手忙脚乱的,还啥啥摸不着。”赵得胜提起这事儿,仍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其他人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下午走过,他们并没遇到冬眠醒来的熊瞎子,也没有遇到会野蛮冲撞的大野猪,只见到两只眨眼就消失的兔子,在树上跳来窜去的松鼠和在树林间自由飞翔的小鸟。 最多的就是不断当当当敲树的啄木鸟,叫声大、敲击声也大,很吵。 满载草药回程的路上,林雪君看到了忙碌的开荒队伍。 无论男女,都推着装满石头的独轮车,磕磕绊绊地将石头运下山。山坡路很崎岖,时不时有草根树根支出来拌脚,手里的独轮车又沉又晃,如果走不稳抓不紧,就会摔倒。 掉出来的石头得重新装车不说,人还可能会受伤,最让社员们害怕的是摔坏独轮车——这是现下大家很珍惜的运输工具,必须好好保护着使用才行。 社员们如此往返,一点点清掉黑土地里的石头、草根等杂物,将不适合耕种的肥沃土地,人为变成适合耕种的平整松土田。 采草药的时候在灌木和山林中穿来穿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泥土地不受力,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更何况爬坡艰难,林雪君觉得很累,常常走一小段路就要坐在树根上休息一会儿。 可瞧见这些开荒的人,她长叹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工作已经算很清闲了。 将草药放回院子里让衣秀玉做整理,之后她便带着阿木古楞跑去了大队丢石子的垃圾堆。 两个人推着小独轮车捡了许多大小差不多的小石子,回到院子后林雪君先踩平了泥泞的地面,之后便将石子均匀地洒了上去。 “这石子和泥搅和在一起,不更不平整了嘛。之后泥水一蒸发,高低起伏的不拌脚吗?”衣秀玉一边整理药材做归类,一边发问。 林雪君捶着后腰,累得话都不想说,但还是耐心地连喘带歇地答: “院子里的动物要是把地踩得不平整了,我就再把它们踩平。” 说罢她又指了指石头路面边上的挖出来的小渠,继续道: “我踩地的时候,把泥往中间踢了许多,这样咱们的院子中间高,两边低,就算下雨,水也只往边上的水渠里流,不会积在院子里。回头我再多推几车石子,再铺两层。 “只要我们这次石子地干燥前把地踩实了,地面就会被踩得越来越硬。石子镶进泥土里,也就渐渐成为结实的石子地面了。 “这比水泥地好,水泥地返潮,寒气重,牛马常在水泥地上趴卧睡觉会生病的。 “这也比泥地好,泥地上牛粪啥的不好清理,下雨后也容易泥泞不堪,卫生条件差的话,不仅院子里的牲畜容易生病,人也一样的。” 讲话的这会儿工夫,阿木古楞已经埋着头,吭哧吭哧地把小推车上的所有石头都铺好,再次推着独轮车出发了。 林雪君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想擦擦脸上的汗,发现手掌心全是灰土。可还要去推石头,现在洗了手也白洗。 她张着脏手正踟蹰,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手里捏着个皂香的小帕子,格外温柔地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汗。 林雪君转头甜滋滋地看向衣秀玉,发现小姑娘为了给自己擦汗,脚都是踮着的。 她灿然一笑,心里像棉花一样软,转头就抱住了衣秀玉,叹息着抱怨: “好累啊。” 可是又好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石头路小院子啊。 衣秀玉用力回拥住她,一下又一下地拍抚林雪君的腰背,帮她解乏。 林雪君正想叹息,忽然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像很急的样子。 她心有所感地转头,便见一个瘸腿的老汉一摇一摆却尽量快地跑过来。他满脸愁容,还不到知青小院,只远远瞧见她,便抬臂呼喊: “林同志,林同志,你是不是能治狗?我,我的狗要死了,你帮我看看吧,我的狗要死了……” 是驻地的光棍汉守山人王铁山,这些年只有一条狗陪着他住在山腰上的小屋里。 林雪君离开衣秀玉软软的怀抱,撑着腰走向院门口,蹙眉相迎—— 王老汉那条相依为命的四眼狗竟要死了吗? 71老光棍的精神寄托 呼伦贝尔的春天实际上很短, 6月初了,首都已经可以海魂衫外套中山装满世界乱转,在第七生产大队这个靠山面草原的小驻地里,社员们却还得穿轻便的棉袄棉裤。 日夜温差仍很大, 虽然白天变长了, 但到傍晚这个时候, 能感觉到明显的寒意往脖子里钻。 从山上下来的融雪水都流淌得缓慢了,屋檐上滴答的水滴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汇集成了小冰锥。 林雪君穿着自己从首都带来的纯白色棉花里小袄, 配灰蓝色棉裤。左右领子上各别一个红彤彤的小章, 挎上药箱, 表情专注的样子,英气勃发, 特别靓。 她迈开大步坠在王老汉身后,一边走一边询问那条四眼狗的状况。 “已经两三天不吃东西了, 我之前想着, 狗会撑死, 但饿不死的, 就没当回事。 “可是今天它趴那儿跟个死狗似的, 我喊它, 它耷拉着眼睛,翻着白眼看我,它以前没这样过。 “还喘,跟个老风箱似的,呼啦啦,呼啦啦。” 王铁山的声音很沉,显示着他是个平时很少讲话,严肃而沉默的老人。 斑白的短发和满面的褶皱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 不过在刚从磨难中挣脱出来的这片土地上,六十来岁的老汉也已算得上长寿长者了。 “还有其他特殊的反应吗?”林雪君又问。 “鼻头很干,对,还吐血了。”王铁山始终看着林雪君的表情,每当她皱眉,他的心都会跟着紧一下。 林雪君点点头,脑子里开始思考这些王老汉描述的症状,可能代表的疾病。 如果只是普通的口腔炎症,像四眼狗这种忍耐力极强的动物,不会表现得这么没精神。 鼻头干往往代表着发烧,这个就很不好。 喘的话很可能是一些肺部炎症、呼吸道炎症等引发的,加上食欲丧失…… 所有症状听起来都不像是小病。 从知青小院到王老汉的家要穿过整个生产队,还要再爬一段山路,才能看到那个主体木质结构的小屋。 快走到时,王老汉转过头,那双因为苍老而显得黯淡的眼睛望了望林雪君。他扶住树歇了口气,开口郑重道: “感谢你过来,真的谢谢你……” 他想要找一些其他更能描绘自己真诚谢意的词句,却没能成功,只得口拙地重复着说谢谢。 他知道兽医原本只治牛羊马驴和骆驼,其他动物只能自生自灭,或者家主自己琢磨着治。可是他听奥都说过,大队新来的知青兽医愿意给狗治病。 他的心里太急了才想着求医试试,没想到林雪君立即就拎上药箱跟着他过来了。这一路他都在观察她,她真的在关心狗的病情,不是在敷衍。 … 王老汉的小院子用木帐子缠围着,小屋只有一栋,连仓房都无。此刻门敞着,能一眼看清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灶和一张椅子外就没什么了,连桌子都没一张。 可在屋外靠灶的那面较暖的墙根下,却有一个不小的木质狗窝。外围木板拼得整整齐齐,内里还缝着一层绵里子,狗钻进去就像钻进被窝一样,肯定很暖和。 王老汉见林雪君打量狗窝,便带着她往屋里走,“有时候它不睡狗窝,跟我睡屋里。” 他点了桌上的油灯,又提着灯走到床边上。此刻那只大狗正窝在床内侧,有陌生人跟进来,它仅抬了下眼睛,便又不动了。 林雪君接过他手里的油灯,坐上老汉的硬板床后跪行到内侧去检查狗。 “有点冷哈。”王老汉站在床下搓了搓手,转头蹲到灶边去填柴点火。 “狗咬人吗?”林雪君转头问。 “不咬人,很通人性的,它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王老汉从灶后探头回答。 林雪君便伸手先摸了摸大狗,尝试先与它建立信任,“它几岁了?” “六岁了。” “是条青壮狗了。” “以前常挨饿,人都没啥吃的,狗更不行了,也就这几年才好了一点。照之前的状况,这个岁数就算老狗了。”王老汉填好柴站起身,走到门口想关门笼住热乎气,想了想,还是只掩了一下,并没将门关上,“大多数狗都活不过10岁的。” 林雪君点了点头,在抚摸了四眼狗一会儿后,它渐渐对她有了反应,尾巴轻轻挪动,似乎是想要摇一摇向她示好。 林雪君这才拿出体温计,捏起狗尾巴,喊老汉控制住它不让它乱动,并温柔地将温度计插进狗直肠。 大狗先是抗拒了下,但抬眼看了看自己主人,还是选择信任,没再挣扎。 “乖狗。”林雪君轻轻摸了摸狗头。 “它真的可乖了。”王老汉双手压在狗背上,听到林雪君夸奖它,立即伸手拨开大狗肩膀处的毛发,露出下面一条很长的伤疤给林雪君看: “你看,之前我去山里打猎,遇到了头人熊,它很英勇地扑咬拖住人熊,我才能逃跑。是它救了我一命啊。 “当天它没回来,我还以为它肯定被熊吃了,幸好第二天回来了。 “不过带了一身的伤,最严重的就是这条,两指长,流得满身血。大队里的人都说它活不成,不如杀了吃肉。” 王老汉说到这里仍会露出愤愤表情,手轻轻抚摸大狗那条长疤,高兴地说: “我每天给它采草药捣成汁涂抹,打旱獭和兔子给它吃,别人都说我是狗的奴隶,哈哈,但它也争气,真的长好了。 “这山腰上就我俩相依为命,人家娶个媳妇还要吵架呢,我俩可不吵架。” 林雪君被他的描述逗笑,手指开始一寸一寸地按压大狗身体,没有蜱虫也没有异常的肿块。再拎起狗头检查颈下,淋巴有些肿,但并不严重,很多炎症也会引起淋巴的轻微肿大,这可能也是造成大狗鼻头发干的原因。 抽出温度计,用老汉递过来的破布擦了擦,就着油灯一看,“发烧了。” “严重吗?”王老汉听到这话,心里浮上希望,“那是不是喝点退烧药就好了?” “还不知道。”林雪君转头对王老汉道:“得看到底是什么引发的烧热。” 说罢又戴上听诊器,听起大狗的肺部。 只有哮鸣音,声音略粗,如果是肺炎的话应该也只是初期,肺内渗出物比较少。 如果这是造成狗子气喘的原因,那狗子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没精神。 王老汉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林雪君检查,心情跟着起起落落地不安。 林雪君又听了几遍,便伸手去检查狗子的嘴巴。 王老汉说它不止粗喘,还吐血。 如果是肺部病灶引起的吐血,刚才听到的就不应该只是哮鸣音…… 林雪君像一个谨慎的侦探,一点点搜集线索,寻找真相。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到近前后一敲门便把门给敲开了。 林雪君转头去看,竟是穆俊卿带着王建国过来了。 “王大爷,我们听说林同志来这里帮你看狗,咋样啦?大狗还好吧?严重不?”王建国一进门就盯住了王铁山,嘴上虽然说着关心狗的话,眼睛却在乱转。 “进来吧。”王铁山原本正跪坐在那里帮忙压着狗,见到知青们过来找林雪君,便从床上挪下来,左右望望,只能拉来唯一的椅子,请穆俊卿和王建国一个坐椅子上一个坐床沿上。 “天黑了,我们怕你自己走回去害怕,带了手电筒过来接你。”穆俊卿坐在炕沿上,从怀里掏出手电筒。接着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小蛋糕,“衣秀玉同志说你还没吃晚饭,我们不知道你看狗需要多长时间门,就让衣秀玉找了块蛋糕给你带过来。” “没事,还不怎么饿呢。”林雪君看看王建国,又看看穆俊卿,自己出诊咋还需要他们来接呢?要真害怕,王铁山大爷肯定会送她回去的…… 对上穆俊卿的眼睛,林雪君望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 他们哪是来接她的啊,是听说她一个女孩子跟着王铁山这个老光棍到山腰上的小屋,怕她受欺负吧。 转头看看一心只想着大狗的王老汉,林雪君悄悄朝着穆俊卿撇了撇嘴,她和人家老头子压根儿都没往那边想。 不过心里还是很感动,她在这个大队到底也是有亲人有朋友的啊。 “你们吃饭了吗?”她问。 “都没呢,大家去你们院里喊人想一块到大食堂吃饭,衣秀玉说你在这儿,我们就过来了。”穆俊卿轻声回答,见王老汉心急地直看他们,便凑上前问:“大狗怎么样?” 这一回是真的关心狗的身体了。 “正好,你拿手电筒帮我照照。”林雪君说着便掰开了大狗的嘴巴。 手电筒的光束聚集性强,照进狗嘴里时比王老汉那盏油灯亮得多。 林雪君就着手电筒的光往狗嘴里看,凑近时一股臭味冒出,林雪君和其他几人都皱起眉。 用手指擦压着狗下颌时,果然有掺了血的唾液流下来。 “近一点。”林雪君转头对穆俊卿说了句话后,又忍着大狗口腔里的破溃味道更凑近去检查。 穆俊卿干脆也爬上床,像他们一样跪在那里,将手电筒往狗嘴巴方向无限凑近。 大狗有些紧张和不舒服地想要挣扎,王老汉忙轻抚着大狗的背,低声安抚: “乖,没事,他们给你看病呢,你好好配合。林同志医术很好的,回头她给你开了药,你就不难受了。听话啊——” 王建国坐在椅子上看着,原本觉得他们三个人围跪在大狗边上,像三个要结拜的忘年兄弟姐妹。 听到王老汉耐心的声音,忍不住微微侧目。 这老人家好像真把大狗当亲人了。 他转头打量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墙上挂着的猎枪和兔皮显示着老汉维生的主要技能。听大队的人说,王老汉以前是大队里出名的神枪手,打猎收获特别多,往往进几趟山,那山货在供销社一卖,换的钱就够自己大半年吃喝了。 只是上年纪后渐渐因为眼睛不如以前好使,才打得少了。 大队长怕他没饭吃,给了个守山的活。只要老头每天背着猎枪、带着猎犬在山上巡巡逻,确保没有野生动物粪便忽然出现在他们这片后山,没有火情、没有野猪等来啃他们的田啥的,就能赚一点足以维生的工分。 说起来,这条大猎犬对老汉来说还真的就跟亲人一样。陪伴着老汉工作和生活,是寂寞晚年唯一的慰藉吧。 王建国终于也撅着屁股上了床,探头问:“需要我帮忙不?” 林雪君盯着大狗的口腔,目光越来越沉,表情也越来越冷肃。她没有回头,听到王建国的问话也只摇了摇头。 王老汉不时看看林雪君脸色,到这会儿,好半晌听不到林雪君分析大狗病情的话,又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糟,他的心也开始下沉了。 空气几乎被几人之间门的安静冻结时,林雪君才抬起头。 今天在山里跑了大半天,还要不时弯腰采药,身上没一处不酸的,现在更加胀痛难受。 她扭了扭手臂,才转头看向王铁山。 对上老头那张瘦削的苍老面孔,和充满紧张与希冀的眼睛,林雪君左拳紧攥,咬着牙关,努力去面对自己从第一天决定将来要干这一行开始,便最害怕面对的一幕。 “大爷,大狗这个病,吃个药恐怕治不了。”林雪君不断用拇指摩挲自己的拳,在看到王老汉眼中开始流露恐惧后,她稳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道: “得开刀。” 是纤维肉瘤,恶性的,长在大狗下颌。虽然这种恶性肿瘤大多数不会跳跃转移到肺部,但后世也有过转移的例子。 现在这颗瘤子还不算很大,只有2cm多一点点,但已经发生了破溃化脓,引起了轻微的肺炎等炎症,也不能再拖了。 没有能瞬间门冷冻肿瘤的设备,只能开刀。 但这颗瘤子已经出现了侵蚀大狗牙根的状况,很可能在动手术时需要截骨。 而且口腔内血管密布…… “那得多少钱啊?”王建国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林雪君,又看看王老汉。 这狗是王老汉自己的,可不是生产队的,医资、药费啥的都要王老汉自己付。这老头日子过得这么紧巴,难道还要花几块钱给个老狗开刀做手术? 这是许多人都得不到的待遇啊。 “不开刀呢?它还能活吗?”穆俊卿问。 “纤维肉瘤是恶性肿瘤,如果不治,大狗会在持续不断的痛苦中生命倒计时。”林雪君目光始终盯着王老汉,有些犹豫要如何作为医生给对方提建议。 “而且就算动手术,也有风险吧?”穆俊卿又问。 “嗯。”林雪君沉重地点了点头。 王老汉自打听到林雪君说要开刀起就一直没吭气,他手搭在大狗背上,一动不动,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大狗察觉到主人的异常,费力地仰起头回望,对上主人目光后,它明明十分不舒服,却还是竭力扭蹭着翻出肚皮给主人摸。 站起来能有一米四五那么高的大狗,在主人手掌下仍像个没心没肺爱撒娇的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现在病了,病得很严重。 王老汉轻轻抓住大狗蜷在胸口的大爪子,捏了两下厚实的狗爪肉垫,忽然抬起头,眼神坚毅又决绝地望定了林雪君,一字一顿道: “治!多少钱也治。有风险也治。” 72远方来客 北方的山是卧着的, 不如南方的岭那么陡峭,但连绵无际,一走进去, 若不回头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冬天的雪山弥漫寒气, 如今一开春, 便有了春天草木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洗肺,多吸几口甚至会有醉痒般的陶陶然之感。 在未来的60年里, 这片连绵不绝的山岭将为国家奉献2亿多立方米的木材。全国上下, 无论是香江港口的大船, 还是首都建房的大梁,孩子们伏案的桌台, 还是老人晒太阳时坐的摇椅, 都可能来自这里。 林雪君和穆俊卿、王建国作别了老汉王铁山, 扶着高耸入云的落叶松, 一步一停地缓慢下山。 如此靠近驻地的小山坡,在入夜后也显得鬼气森森。 白天被踩得泥泞的土地被冻住,走时不是硌脚就是拌脚。三个人穆俊卿开路, 王建国打狼, 把林雪君护在中间。 身后偶尔传来猫头鹰如鬼魅般的鸣叫, 每次都吓得王建国倒抽气。 三个人紧张兮兮地, 再回想王铁山那建在半山腰的小屋, 都忍不住佩服起老头来,胆子真大啊,一个人伴着一条狗在可怕的森林里住了这么多年。 “真的能治吗?”王建国实在害怕身后肩膀上忽然搭上一只毛爪子,无论是狼是熊都得把他吃了。只得找些话题分散注意力,再次问起王铁山的大狗。 “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林雪君抿唇,其实她一个人很难做这样的手术,尤其是在边疆生产队这种环境下。 手术用的各种形状的刀具配不全,没有手术台手术灯和各种脱菌环境。对林雪君来说,独自完成这台手术也几乎等于不可能。 但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大狗立即就得安乐死,不然在病痛中缓慢离开对它来说太折磨了。 只能尽量布置手术台,让阿木古楞这个都算不上入门的小徒弟搭手配合了。 “希望明天是个大晴天。”林雪君仰起头看向头顶天幕。 藏蓝色的天看起来特别浓郁深邃,漂亮得林雪君好半晌收不回视线。漫天星斗闪烁不休,多到数都数不清,像点缀在天幕袍子上的钻石。 她小时候就在这片土地长大,却也没学会看天判断未来天气的能力。 动手术需要很明亮的地方,大队没有电,油灯和手电筒都达不到动手术的需求。要是能有一个清透明朗的大晴天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路,林雪君脑子里都在想手术流程和方案,反反复复地推敲、脑内演绎。当她终于踏上大队驻地平坦的土地时,已在脑海中做了无数场失败的手术。 跟着大家一起去吃饭时,她一句话也没有讲,饭后回到瓦屋里伏案书写方案、注意事项和流程细节,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连晚上吃的什么都不知道。 鼻息间隐隐嗅到清香,原来是桌上瓷缸里插着的一枝杜鹃正在夜里悄悄舒展花瓣和叶片。 也不知道衣秀玉什么时候去采的花,转头去看,那小姑娘正坐在炕边捧着一本出版社寄过来的在读。 隐约想起晚饭时衣秀玉曾默不作声地帮自己夹菜,回程也是对方挽着自己往回走,桌上的热水也是衣秀玉给倒的…… “衣同志,谢谢你。”林雪君喝了一口已转温的水,轻声打破一室的静。 衣秀玉抬起头,笑眯眯问:“这本书可真好看,诶?你谢我干什么?” 林雪君呵呵笑笑,没作答。 脚边的糖豆和沃勒正一前一后在咬她的靴子,轻轻踢掉两小只,她才又问:“王铁山来取过配退烧汤药的草药了吗?” “取过了。”衣秀玉点了点头,钱她也收了,账也记了,工作做得很认真的。 林雪君笑着将几份药剂单子交给衣秀玉,“明天早上帮我煮了吧,回头带去王铁山老汉家里,给那只大狗用。” “好。”衣秀玉接过单子后放下手里的书,走到桌边将单子抄在了自己的药方本里。又询问了这几份药方的使用细节和治病效果等,全一笔一划地记下了。 林雪君检查了衣秀玉记录的没有差错,便出门去仓房的大箱子里翻找东西。将里面土兽医留下的各种旧物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更趁手的工具。拔牙恐怕要用钳子了……一十分钟后,林雪君连仓房里的镰刀都握在手里打量了半天。 明天还是去铁匠盖旺大哥那里转转吧,她可不想给大狗动手术的时候,用镰刀锯狗下巴。 找了许多东西摊开在饭桌上,一一擦干净后,林雪君终于深吸一口气,忍着压力洗漱上床。 今天她必须睡个好觉,明天才能以更好的状态面对挑战。 于是一钻被窝便开始数水饺。 忽然,被窝里钻进一只小手,林雪君的手指被握住。她转头往边上望去,黑暗中看不清衣秀玉的脸,但对方的眼睛折射了月光,显出两个小亮点。 她能想象到衣秀玉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 “怎么了?”林雪君轻声问。 “林同志,别害怕,你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还有……就算没成功,也没关系,王大爷一定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衣秀玉的普通话虽然被东北话荼毒,但讲话时的声调总还带着点吴侬软语的味儿。 在这样的夜里,轻轻传进林雪君耳朵中,瞬间便化成最温柔的暖流,往人心窝里涌。 脚边的糖豆听到林雪君和衣秀玉讲话,抬头好奇地望了望,便又拱来拱去找到林雪君的脚,把下巴往上一搭,继续呼呼睡觉了。 沃勒不喜欢睡脚边,它喜欢睡在林雪君脑袋边上。每天睡前它还会跟林雪君保持一点距离,可睡着后却总不知不觉朝她靠近,有时甚至会将小嘴巴子钻进林雪君颈窝里,吩儿吩儿地往人家脖子上喷湿润润的热乎气儿。 这会儿它在炕上溜达了一圈儿,确定领地没有什么危险,便绕回林雪君枕头边,拱着枕头团成个团儿,叹一口气,也准备睡了。 在这一刻,林雪君好像忽然明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温馨。 她回握住衣秀玉的手指,在黑暗中回应:“嗯,晚安。” “晚安。” …… …… 第一天早上,太阳才升起来,林雪君就跑出门来观察天气和太阳。 郎朗晴空只有几片薄云,太阳慢慢升起的过程中一点点驱散晨雾,真的是大晴天! 林雪君长舒一口气,轻轻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个好兆头。 吃过早饭后,她立即跑去铁匠盖旺的家,在对方的刀具小仓库里转了一圈儿后,她跟对方借了两把小巧的锋利剪刀,一把细长的薄刀和一把特别锋利的小锯子,又请对方帮忙紧急改装了几样小东西。 拎着借来的工具回知青小院的路上,正碰到大步走向驻地门口的大队长王小磊。 “姜兽医回来了。”大队长立即招呼林雪君,喊她一起去驻地门口接人。 “孟天霞同志一起吗?”林雪君记得孟天霞是开拖拉机送姜兽医去其他大队给牲畜看病的。 “我让妇女主任和采购员包小丽带着钱,跟孟天霞从那边直接出发去场部了,开春要多买些鸡鸭鹅苗子和猪仔回来。咱们今年出栏率高,大队的钱,就多种点地,也多养点其他牲畜。”大队长笑呵呵道:“个人也可以买的,你那院子不小,可以再整几只小鸡啥的。” “那太好了。”林雪君笑着点头,她要买很多鸡和鸭,鸡能下蛋,鸭能吃蝗虫。大鹅的话看家护院都不在话下,不过不知道会不会跟小狼沃勒打架。 她正琢磨着大队长的话,忽然一个念头闪进脑海,瞳孔猛地一缩,她豁然转头,不由自主地大声问: “姜兽医?!” “嚯?干啥玩意啊?一惊一乍,吓人叨怪的。”大队长被吓了一跳,转头直瞪她。 “咱们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林雪君惊喜地张大嘴巴,“经验一定很丰富吧?” 她正愁一个人做不来大狗的肿瘤切除手术呢,这不就来帮手了! “那经验肯定是丰富的,不过你那些在书上看到的兽医技术,他肯定也有好些不知道的。他这趟来咱们生产队,就是来找你的嘛。”大队长一边解释一边投以询问眼神。 “太好了。”林雪君却根本顾不上解答,撇下大队长便朝着驻地门口大步跑了过去。 “哎?”大队长望着林雪君的背影,皱眉踟蹰了几秒,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 驻地门口岔路处,赶马的青年撤了马嚼子和马鞍,牵着马往马圈方向走。 另外一位中年人则带着个青年,一边讲话一边往岔路的另一边走。 林雪君认出中年人和青年走的方向正是去她们知青小院的路,便一边快步跑,一边举高手臂喊道: “姜兽医!姜兽医!” 正讲话的中年人愣了下,转头左右张望了下便瞧见林雪君。可他虽然是来找林雪君的,却并不认识她,便只是停步与身边的兽医卫生员小刘一起疑惑地看她。 林雪君大步跑到近前,撑膝喘了会儿才直起腰朝姜兽医伸出右手,热情道:“姜兽医您好,我是林雪君。” “啊,是你!”姜兽医听她报上大名才恍然瞠目,上下打量过后,他忍不住哎呦一声,笑道:“真年轻啊,就是你伸手进母牛水门拽犊子助产?还给第七生产大队全队的羊羔打完了疫苗?” 笑容这么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啊,竟然是位饱读兽医知识的专家,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只是,明明是他千里迢迢来找她求教,怎么她见到自己,倒比他显得更热情呢? 73强拉来的帮手 被林雪君热情欢迎的姜兽医还没来得及问林雪君那些超前的兽医知识, 就被林雪君带着往山坡上走了。 “姜兽医,我这里有一台手术,需要你的帮助。”林雪君一边讲一边走到自家院门口, 隔着栅栏朝里面喊道:“衣秀玉,走了。” “哎!”衣秀玉在屋内脆生生应了, 不一会儿工夫便斜挎着个大包跑出来。 她的包里装的都是中药, 手里拎着的小铝壶装的则是早上煮好的中药。 院门一打开, 院子里的大母牛巴雅尔便率先往外走。 太阳升起来前是不放牲畜出圈的,怕它们吃到挂寒露的草会生病, 所以等太阳升高, 露水被晒得蒸发了,才开门放牛羊上山去吃草。 林雪君负责的这些动物们大多数都是不认路的, 但大母牛巴雅尔扛起了大姐头的责任,作为认路的元老,它每天带着一院子的大牛小牛大羊小羊上山去吃草, 晚上再一头不落下地将这些小弟们带回院子睡觉。 林雪君去春牧场的日子里, 巴雅尔从来没有失过职,把小院里的牲畜管理得很好。 如今林雪君又带回了小狍鹿、小毛驴、小野马,巴雅尔的担子加重了,可新工作并没能难倒它,这两天它出门时多带了几个新小弟, 回来时也没将它们丢了。 林雪君唯独不敢放小狼沃勒和边牧糖豆跟着巴雅尔出门,怕小狼跟着跑野了, 又找回新狼群, 成为二五仔给野狼带路来吃他们的牲畜。 便还是将小狼崽和糖豆关在院子里,让它们白天看家,等把它们养熟了养结实了, 再亲自带着它们出门放牧,手把手教它们做牧羊犬,不当二五仔大野狼。 牛羊鹿驴马都出了院子,衣秀玉这才锁上小院跟上林雪君。 “姜兽医,我的一部分医疗手法,是在首都的图书馆里读到的。有的是咱们国内优秀的兽医前辈写的,有的是国外的兽医写的。你要是想了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跟我一同做一台手术,一边参与、一边观摩、一边探讨了。” 林雪君说罢朝姜兽医点点头,转而又跑到阿木古楞毡包前喊道:“阿木古楞,你跟吴老师请过假没有,咱们要出发了。” “请过了。”小毡包的门帘子一掀,阿木古楞便从里面跑了出来。 他今天换了件春秋穿的薄袍子,一边走一边往下扯裤子和袖子。他今年开年实在长得太快,去年的袍子和裤子都短了。 他手里拎着盆和几块旧布,这些在手术中说不定都用得上。 林雪君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呼朋引伴,姜兽医跟在后面,看着她跟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对东西、分派任务,听得云里雾里。 能跟她一起做手术当然是好的,姜兽医看着她这热火朝天的样子,莫名也挺兴奋。 可当姜兽医看到卧在小屋木板床上的大狗,由林雪君掰开狗嘴展示过那颗瘤子后,姜兽医脸色就变了。 “胡闹!这根本不可能救得了,开什么刀?你麻醉药灌下去,刀在狗嘴上一划拉,狗立马就得死,这瘤子长进下颌里了都,边缘到底在哪儿都看不出来,你怎么切?” 姜兽医跪在床上,转头瞪着林雪君,讲话的声调都不受控制地拔高了。 他原本还以为林雪君是个年轻的天才,学富五车,是了不得的后浪呢,哪想到竟这么不知轻重,简直任性妄为、胡作非为! “就算你切开了,它没死。然后呢?这种环境你怎么保证它的术后恢复? “过两天,狗挨一大通折腾,我们也白忙一场,狗主人也遭罪。 “你怎么——你怎么——” 他无奈地瞪着她,想训她,又怕说得太重,终于还是哼一声将话咽了回去。 林雪君跪坐在床边,眉头紧皱。 他们来的时候屋里只有狗,那个说好了一定要救狗的王铁山不知所踪。 如今又被姜兽医一通斥责,她的内心也摇摆了起来。别是一夜之间王老汉改了主意,决定不救狗了。她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岂不是瞎忙活不说,还白白被姜兽医骂…… 眼看着姜兽医已经从床上挪到床沿,脚一着地就要往外走。林雪君跟着跳下床,一转头便瞧见站在院子里、拎着两桶什么东西的王铁山老汉。 他显然是听到了姜兽医的话,此刻正苦涩地望着她,那表情显示着他的害怕和慌张,眼神仿佛在问:姜兽医说的是真的吗? “你去哪儿了?”林雪君赶到屋门口,一把抓住姜兽医的袖子,探头问王铁山老汉。 “昨天晚上我给狗喂了糖盐水和退烧药,它今天早上已经好多了。我记得你说它嘴巴里长东西,不能吃硬物了,只能喝些东西补营养和力气,我天没亮就上山了。”王铁山有些木地解释着自己的行为,掂了掂手里拎着的桶,声音发苦地道: “我接了两桶桦树汁,这个东西好,甜的,喝了有劲儿,能治百病,是最好的东西。” 他说到这里,又望向被林雪君抓住的姜兽医,干巴巴地道: “桦树汁比盐糖水还好,我想等手术后,给它喝这个。” 说罢,他像忽然回过神般,将两个铁桶往边上一放,匆匆跑去取了几个木碗,拿水瓢舀了几碗桦树汁,依次递给林雪君和姜兽医几人: “你们也喝喝吧,这个真的是好东西,我们小时候天天喝,真的不生病。” 姜兽医捧着木碗,低头望着碗里轻晃的澄澈液体,嘴巴抿成一条线,转头用一种又怨又气的目光盯住了林雪君。 “谁说这手术不能做?谁说就算手术做好了,它也一样要死?”林雪君捧着木碗,抬头间忽然瞧见一小群牲畜晃晃悠悠顺着人踩出的路,从山下走上山腰,并在站满了人的小院子外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正是大母牛巴雅尔带着小纵队溜达过来了。 看热闹的队伍中,一匹火红色的小马驹忽然闪出来,在看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后,抬蹄便哒哒走进了院子,虽然是小野马,却已然不怎么怕人了。 林雪君朝着小马驹一招手,对方便甩着马尾巴颠过来了,它第一反应是探头往她手上够,想喝她碗里的东西。 林雪君忙将碗举高,随即推了下小野马的脖子。 小野马被推得身体一侧,便将左腹上缝针的蜈蚣疤露了出来。 姜兽医原本还要给林雪君解释解释这手术做不得的更深层次的道理,忽然被闯进来的小马打断还有点不高兴,可一低头瞧见小马驹肚子上的缝口,他登时将自己要说什么都给忘掉了。 下一瞬,刚才还一脸气忿的姜兽医竟蹲跪在了小马驹身侧,将手里的木碗塞给徒弟,一手扶着小马的背,一手攥着小马的后腿,仔细打量起其左腹。 长疤四周的毛明显比身上其他地方的毛短,这是动手术时“备皮”造成的。 而那蜈蚣形状的疤,当医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缝合伤口。 这个位置……是马肠子…… 他霍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火热地望住林雪君,仿佛变了个人般,态度殷切地问:“是肠套叠手术?”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 “才做的?它……它活了……”姜兽医忍不住啊一声低叫,随即扶着小马的背脊,绕着它转了一个圈。 他仔细检查小马的眼睛、嘴巴、肛-门,又贴耳去听小马驹的肠鸣声,烦得小红马又是踢踏前腿,又是甩头呲牙,最后更是朝着林雪君的方向唏律律地低鸣,仿佛在向她告状一般:你瞧啊你瞧啊,这个人一直在骚扰你的小野马诶。 林雪君安抚地摸了摸小马的脖子,这才回答姜兽医: “手术做了一周多时间,快半个月了吧。我们在雪地里捡到的它,肠套叠,部分肠子坏死后被截掉了。” “你……你怎么缝的?它内脏居然没有粘连?手术中的血管呢?没有意外吗?它在手术中的各项机能怎么保证?术后你怎么养护的?它……”姜兽医完全沉浸在了震惊之中,手指轻抚着小野马腹侧的伤疤,犹如在抚触爱人的脸庞。 他啧啧摇头,不等林雪君回答,又忍不住地叹:“长好了,走得好好的呢,也有胃口有精神……” “姜兽医!”林雪君上前一步,拉开小马驹,在它屁股上一拍,它立即小跑着逃走了。 院子外巴雅尔正一边慢行一边回头望,等到小红马追上来,才又昂头迈开大步。方才显然是在等掉队的小马驹。 姜兽医哎呦一声,遗憾地看着跑走的小马,他还没看够呢。 “姜兽医!”林雪君再次唤他。 “诶?”他终于回了神。 “开腹手术都能做,肿瘤切除手术也不一定不能做吧。”林雪君双眉下压,表情慢慢变得严峻,“你配合我做这场手术,回去后,我把肠套叠手术的针法、术前术中术后的所有注意事项,都一一讲给你。” “哎——”姜兽医有些为难地皱起五官。 林雪君从兽医卫生员小刘手里接过姜兽医那碗桦树汁,塞还给姜兽医,“喝了吧,我们也需要补充体力。” 姜兽医捧着白桦汁,眼睛仍盯着林雪君。 见她收起目光,只捧碗大口喝树汁,踟蹰几息后,终于也喝了一口。 清凌凌的,甘甜爽口。 心情复杂地再次抬眼,他忍不住一边喝,一边拿眼睛瞄林雪君。 白桦汁是真好喝,喝了一口又忍不住喝第二口,清甜还带着回香,令他不舍得立即咽下,要让树汁在口腔里短暂停留后才慢慢吞咽。 可是……这样好喝的白桦汁都喝了,要是最后手术没能成功…… 一想到这种可能,不,应该是这种必然结果,他真是……喝得不安心啊。 树汁的确是甜的,可心里苦哇。 林雪君这孩子,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嘛。 怎么就被她给拽来了呢? 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拒绝不得了呢? 都怪自己意志不坚定! 现在桦树汁也喝了,走又舍不得走,真是…… 唉! 他都不敢回头去看老汉王铁山,怕看到对方眼里的希冀,这…… 唉! 再挑眼皮去看林雪君,却见这孩子竟咕咚咕咚一口就将碗里的桦树汁饮尽了。 那表情仿佛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武松,眼神坚定,不再犹疑—— 饮罢这碗酒,便要提着拳头进山了!, 74我主刀 在人类讲话期间, 小屋内的大狗一直探头在看,仿佛听得懂一般,正全神贯注地关心自己的命运。 昨晚喝了退烧的药汤和糖盐水后, 它的精神状态似乎好多了。 林雪君又检查了下大狗的状态,便转头对阿木古楞道:“喂它喝麻醉散吧。” 室外的太阳已经越来越大, 显示着最佳的动手术时间已经快到了。 林雪君又喊姜兽医的徒弟小刘和王老汉帮忙把室内唯一一张饭桌搬到院子里,擦洗消毒后, 以此作为手术台。 老汉找来一根林雪君要求粗细的木棍和绳子,全部清洗干净后备用。 林雪君洗过手,转头看向局促等待的王铁山老汉, 深吸口气, 郑重道: “大爷,马上就要做手术了,我还需要再问你一次。动手术的风险很高,大狗是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的。另外,就算动了手术, 因为手术条件有限,也未必能彻底清除肿瘤细胞, 有一定几率出现术后复发的情况。以及,术后恢复不佳,也会加速大狗的死亡。你确、定、要给它做这个手术吗?” “……”王老汉抿着唇,虽然没讲话,却坚定地点头。 “还有,就算手术成功了,因为开刀部分是在口腔里,术后康复过程的护理尤为困难和重要。你必须想清楚,也要向我保证, 你能做到我提出的后续对狗的照顾工作。 “如果你后期护理不好,这个手术做了也是白做。 “你不向我保证,我就不开这个刀,省得狗白遭这一刀的罪。” 林雪君的表情严肃起来,直盯着王老汉,一瞬不瞬。 王铁山仰起头,一夜之间,他仿佛变得更加干瘪了,但眼神却硬朗。他还有条狗要救,他必须更加坚韧,也更加强大才行。 用力点了点头,他开口回答:“我会的。” 他的允诺并不华丽,只有三个字,但林雪君知道他会这样答,也知道他简短的应诺是有重量的。 “好。”林雪君长舒一口气,便要开口请王铁山老汉将大狗抱到‘手术台’上。 姜兽医站在边上看着林雪君作为,思考了这一会儿工夫,也缓会神来了。 他上前一步,拦住林雪君道: “既然一定要做,这台手术我来主刀吧。” 姜兽医一边戴胶皮手套,一边走向‘手术桌’。 他们这些医生,还是喜欢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里。林雪君毕竟是个孩子,就算有些先进的知识,读了许多他们这些人没读过的书,但经验一定不如前辈们丰富,在这种需要精细操作、考验心理素质和应对各种状况的经验的手术中,还是他更稳妥。 林雪君却不这么认为,她也戴上自己有些不那么油亮的旧胶皮手套,从棉裤裤兜里掏出一卷纸递给姜兽医,果断道: “还是我来做。” 说罢便喊王老汉将狗抱出,并站到‘手术桌’前的主刀位上,伸手去接衣秀玉递过来的来苏水。 姜兽医再次皱起眉,有些不悦地展开她递来的纸张,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不伤她自尊心的情况下将她换下来,可很快他又被纸张上的字迹吸引了注意力。 林雪君将自己对手术的所有安排,一些手术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应对方法,每个人在手术中承担的责任和互相配合的办法等等内容,全书写了下来。 事无巨细。 尤其,其中关于开刀切口的角度、深度和缝合的办法格外吸引人,显示着她在对动物肌肉、血管等各种身体构造和原理的理解与把握都非同寻常。 这可就不是随便看几本书就能掌握的了,林雪君同志只怕从小就对这些格外地感兴趣,还非常系统地做过吧。 那经验这一块儿是怎么掌握的呢?就靠来生产队后拿队里的牲畜练手吗? “姜兽医。”林雪君转头见他还盯着纸张在思索,看了看天,示意他时候不早,要开始了。 “……好。”姜兽医将纸张卷起,没有还给她,而是直接插在自己腰后裤袋内。 这孩子在工作中,可够强势的。 不过,有这么全方面的考虑、这么认真严谨的态度和专业性,也无怪她强势了。 像他们这种对自己足够信任的人,的确不太容易信任其他人。自己做得准备足够充分,也就更加不愿意去把自己掌控的一切假手他人了。 深吸一口气,姜兽医抿唇收敛了自己争抢主动权的本能,在呼色赫公社兽医站工作以来,第一次给其他人打下手,听从她命令地从斜挎的工作药包里掏出所有器具,摊开在‘手术桌’边的小屋外窗台上。 林雪君探头一看,如获至宝,不愧是在这里干了很多年的‘老’兽医,各种工具真多。 她自己淘弄来的那几把小刀在姜兽医的装备面前都显得很拙劣了。 “我能借用你的手术刀吗?”林雪君指了指里面一把被磨得特别锋利的长柄手术刀。 “……”姜兽医抿了抿唇,这把刀也是他的至爱,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磨一磨、擦一擦,就像大侠爱自己的宝剑一样。不过……对上林雪君热烈的、渴望的眼神,他终于还是板着脸点了头。 林雪君立即兴奋捏起那把小刀,她这个欣喜愉快的劲头大大取悦了姜兽医。这年轻人虽然强势、胡来了一点,但胜在识货。 大狗被绑在充做手术台的王老汉的餐桌上,由王老汉亲自掰开嘴巴。 林雪君取来圆木棍横着塞卡住大狗的后槽牙,使它即便感到疼痛也无法合上嘴巴。 “衣秀玉,如果有血流或口水出来,你要立即用这个把液体吸出来,吸不干净的就用这块吸水的布巾轻轻擦干净。要时刻保证布巾的干净,用来苏水冲洗过了对吧?” “阿木古楞,我需要什么你要第一时间递到我手上,所有这些器具都要保证消过毒,干净卫生,明白吗?” “大爷,开荒的队伍会在门外泥土路上来回走动,你关注一下,让大家尽量不要扬起灰土,以保证手术不被打扰和污染。” “姜兽医,你拿好这个小镊子,可能会需要你夹住血管。还有这把小锯子,你比我力气大,拔牙和截骨的时候可能都需要你的帮忙。” “刘同志,麻烦你帮我捏住大狗的下巴。并且在手术中要时刻注意控制大狗,不让它挣扎乱动,可以吗?” 林雪君再次一一下达指令,确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后,才深吸一口气,用饱蘸消毒药水的棉球,弯腰擦拭起肿瘤和附近口腔。 第一刀切下去时,大狗抖了下。虽然喝了麻醉散,但它好像仍知道有人在割它的肉。 林雪君也想抖,可她咬着牙忍住了。 后世自己并没有做过口腔肿瘤切除手术,只切过狗嘴巴里的菜花瘤,难度相差简直是天壤之别。但纤维肉瘤的手术视频,她看了无数次,也曾以猪肉等肉食练手过许多次,大脑觉得已经很熟悉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下刀时她心里有多慌。 但这台手术要想好好地做下去,就不能让任何人失去信心。于是她像所有医生前辈一样,在手术中咬紧了牙关,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绪表达,只留一张严肃而坚韧的面孔给大家,让所有人都觉得她自信而从容。 春天真的来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手指捏着刀缓慢循着边缘切割时,一点不觉得寒冷。 汗从额头鼻尖渗出,胶皮手套也很快便黏在了手指上。 没有人讲话,大家连呼吸都是小心的。 衣秀玉不时用胶头滴管吸走大狗的唾液和血水,她的手轻轻发抖,只得用另一只手死死攥住捏吸管那只手的手腕。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渐渐听不到山林里小兽在泥土上奔跑的窸窣声、小鸟在林间跳跃时的叽喳声。时间好像忽然被屏蔽,只剩下‘手术台’四周这方圆几米,只剩下与自己配合的队友和‘手术台’上的患者…… …… 开荒的社员推着满载石头草根的独轮车下山。他们手上戴着粗麻布手套,因为要在锄头刨出黑土地中会影响粮食生长的石头、草根等物时用手去拾捡,手套早看不出本来颜色,粘得全是泥土草屑。 他们黏着这一身土泥,满头大汗地路过守林人小屋时,都忍不住驻足张望。 今天的守林人小屋不似以往那般冷清,院子里除了老汉王铁山外,还有一些陌生人。 “那不是小孤儿阿木古楞吗?” “一个冬天没怎么看着,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 “我听说他在给兽医卫生员做学徒,那位埋头割狗舌头的是不是林雪君同志啊?” “就是的!”后面推着好大一车石头的王建国凑上来,将独轮车往边上一放,泥袖子随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点头道:“不过她可不是在割狗舌头,是割舌头下面的肿瘤。” “下巴颏上长了个瘤子?哎呦。”围观的社员立即把眼睛睁得更大了,恨不能进院子里去看。 “让开点,手术不能见土。”王老汉守在门口,坚决不允许他们靠近。 “咋样?能治好不?是啥瘤子啊?”一个矮瘦但看起来莫名很结实的中年男人一边搓烟卷一边问。 “会吃掉骨头和好肉的恶性瘤子,不割就要死了。”王老汉回头看看手术台,心里紧张得坐立难安,但仍坚守在院门口,努力不让自己太慌乱。 “以前老张家的老汉就是下巴下面长了个瘤子,后来喘不上气嘛,憋死了。咋兽医还会割瘤子呢?不是说这种瘤子距离气管啥的太近,割了会死吗?呛血啥的呢。” “我也不知道,林医生说可以一试。”王老汉摆摆手,“走吧走吧,别堵在这儿了。” “没见过嘛,再看看。”大家开荒也累,平时又没什么娱乐,难得遇到个新鲜事儿,一站住脚了都不舍得走。 那边手术台上忽然呲出血来,围在台边的人都呆了下,衣秀玉手里的吸管差点掉在地上,咬紧牙关才忍住惊吓,捏住了手里的东西。 围在院外看热闹的人倒吓得呼喝声不断,以为狗被割到血管要死了。 王老汉一把攥住门栓,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一直连杀年猪都不敢看的一个年轻人忙撇开头,他再不敢看了,忙推上自己的独轮车,撇着嘴苦着脸匆匆往山下赶。 吓死他了,他虽然爱吃血肠,但天生就不太看得了活的动物流血。 手术台边林雪君的手停住,快速让自己沉静下来,接过衣秀玉手里的胶皮吸管吸了些来苏水后朝着出血点快速冲洗。她眼睛死死盯着那处,忽然朝姜兽医道: “镊子,夹住这里。” 姜兽医立即将镊子伸向林雪君冲洗的地方,切开的血管里流出的血水迅速被冲开,姜兽医趁机夹住了那处出血点。 两个人屏息盯死了,几秒后,鲜血果然不再冒出,他们才舒出一口气。 姜兽医抬起头,与林雪君对视的瞬间,他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个时刻,他感受到了仅有十几岁的林雪君身上那种无关年龄的冷静。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不要关注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恐惧情绪。这孩子做手术前看起来稚嫩轻快,眼神里仿佛还透着点孩子气,嘴角时不时翘一下,显示着她有爱笑无邪的一面。 可到了手术台边,却将自己属于‘人’的那一面完全藏起,可……对自己可真够狠的啊。 衣秀玉接过林雪君递还的胶头吸管,快速吸走大狗口腔里的血水和唾液。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弯腰继续缓慢而小心地切割。 围在院外的人跟着她一起喘了口气,随即沉默地互望,几息后他们看热闹的心情完全转变了。 手术台边医生掌控生死的严肃和狠毅,让他们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 于是再说不出一句俏皮话,只剩行注目礼时的沉默。 在这一刻,他们好像忽然都被代入了这一场手术中,成为了参与者。 每一双看热闹眼睛的主人,都开始渴望:千万别出差错,请一定手术成功啊。 75缝缝补补又是新狗 阿木古楞今天上午请假, 全班同学的心情都跟着浮动了,因为他们听说他是为了一台手术请的假。 给守林人那头看起来超凶的大狗做手术,光想象就受不了了。 孩子们都是充满好奇心, 又热爱想象的,他们都在吴老师转身时窃窃私语,一个传染两个,渐渐到整个班级都没心情学习了。 实在没办法, 吴老师只得提前了些时间下课。 教室门一打开的瞬间, 年龄不同、性别不一的孩子们都依次往外冲——他们看热闹的诚心是一致的。 无惧地上的泥泞, 他们啪叽啪叽地狂奔, 很快便与下山丢石头的人擦肩, 直冲向守林人的小屋。 在那里, 他们看到了菜板上的鱼一般被绑住的大狗——以前每每把他们吓得嗷嗷叫着跑走的大狗如今死气沉沉地瘫在桌子上, 任人宰割。 争先恐后地伏在院子外, 叽叽喳喳看热闹的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了令自己幼小心灵倍受冲击的一幕—— 男医生拿着钳子,在女医生喊号时, 一下拔掉了大狗的一颗牙。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孩子们吓得啊啊大叫,趴在树上的男孩害怕得捂眼睛, 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路过的开荒社员气得上去一把将男孩拽下来,照着屁股就是两巴掌,原来是男孩看热闹恰巧遇到爹,被两脚踹回家了。 于是这位在父亲的瞪视下恋恋不舍下山回家的孩子,错过了另一幕让孩子们做噩梦的画面—— 两个医生拉着小锯子, 在锯大狗的下巴。 那声音,听得在场所有人都牙酸了。 孩子们的尖叫实在太大声,连远处开荒的社员们都有被吵到。 王老汉生怕孩子们的吵闹声惊扰医生们, 想轰又轰不走这些顽童,只得肃着脸守在门口,气急败坏地瞪人。 只他自己没注意到,跟孩子们生气时,他的注意力被转移,倒忘记了恐惧和焦躁。 “你们看,阿木古楞。” “他真的长高好多啊。” “他严肃的样子好像个大人啊。” 孩子们忽然都将注意力移向站在手术台边的阿木古楞,他专注地望着林兽医和大狗,常常在林兽医伸手时,不需要开口就知道林兽医需要什么工具,准确地递到林兽医手里。 那个懂行又敏锐的样子,看起来好聪明好厉害似的。 孩子们望着望着忽然沉默起来,几分钟后,才有第一个孩子开口说: “我也好想像阿木古楞一样啊,好厉害的样子。” “挺棒的。” “是啊,回家我要跟我妈说,我也想当兽医。” “那不行,我妈说阿木古楞是因为没爹没妈才能学当兽医的,你有爹有妈,学不了。” “那我爹妈去草原上,我是不是也算没爹没妈?” “你是不是傻?我回头一定告诉你爹,让你爹揍你。” “你¥%……%” 两个孩子忽然莫名其妙地骂了起来,甚至有大打出手的迹象。 “呼——” 院内忽然传来一声长吁,引得所有人抬头相望。 便见林雪君忽然放下手里的刀具,退后一步仰起头,伸展手臂和腰背,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空气。 “好,好了吗?”王老汉瞬间顾不上拦着孩子们了,转头探过来问。 “还没有,不过瘤子切好了。”林雪君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因为用力捏刀太久而抽筋僵住了,她伸展手指和肢体,努力让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喘口气。 瘤子要保证切得干净,这场手术的价值才能发挥到最大,大狗才不至于复发。可现在他们没有各种高科技检测设备,只能一边切一边观察,全靠专注认真和过往学识的扎实。 即便如此,林雪君现在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出错。毕竟那颗肿瘤并非玻璃珠一样边界分明,在这一刻,她切实地体会到了当医生的压力。 “还要再缝合呢。”姜兽医仍站在手术台边低头观察大狗的伤口,他的徒弟小刘用姜兽医的手帕帮其擦汗。 山风吹过,将树枝吹得交错拍打,哗啦啦响个不休。 姜兽医轻轻打了个寒战,再抬起头四望,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一个开阔的场景里,胸中一口郁气轻轻吐出,身体好像都轻了2斤。 王老汉一离开门口,孩子们就无组织无纪律地往院子里凑,胆子大不怕血的更想站到桌边去看。 林雪君一伸手揪住个小少年的后脖领子,在对方仰头拿大眼睛看她时,她笑着问:“你能不能帮我们个忙啊?人手不够,实在需要帮助。” “干啥呀?”孩子揣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一步。 林雪君便给他比划,“我需要一个这么长、这么宽的白桦树皮,你能帮我找一个吗?” 她得给大狗做个伊丽莎白圈,以防它挠裂伤口。 孩子站在原地还在踟蹰,这么大一块完整的话说可不好找。 “拜托啦。”林雪君微微弯腰,十分认真地请托。 孩子们最受不住大人将他们当大人了,在寻求认可和社群位置的青春期,他们太需要被正视、被听到了。 林雪君这样认真地对待,立时叫孩子们热血上头。好几个少女少年都举高手臂,义气地表示交给他们,然后便转头出了院子,头也不回地跑进树林。 “别跑太深,一起找,别落单。”林雪君忙又伸头大喊着叮嘱。 “知道了。”孩子们或高或低地呼应,接着便是一阵踩断灌木枝、惊飞小鸟的嘈杂响动。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也要继续做完这台手术了。 在阿木古楞递过来的工具包里,她挑出早上铁匠盖旺交给自己的缝针,穿好线后,再次伏向手术台。 “这针怎么是圆弧状的?”姜兽医盯住她手里的针,惊异道。 “我专门找铁匠帮我打的,这种圆弧状的针很适合缝合柔软口腔黏膜,做结缔组织瓣。”林雪君先凑近切除肿瘤后的伤口,仔细观察,脑内思考过口腔重建的区块和步骤后,才谨慎下针。 姜兽医盯着林雪君下针,发现果然圆弧状的针头穿口腔黏膜时特别顺滑,不像直针穿过特别贴合的肉时需要把肉拉起来才能过针。这样不用揪起肉、可以贴着皮肉入针出针的圆弧针,大大地减少了又薄又柔软的口腔黏膜可能会出现的缝合破损现象。 “这个好啊。”姜兽医一边辅助林雪君缝合,一边思考着等回去自己也打几个这样的针头。 “姜兽医,你注意看我的缝合法,口腔缝合不能用简单的对接缝合法,要用多种复杂的缝合方法。”林雪君一边缝合一边回忆课上老师的讲解,絮絮地念出,不仅是为了给姜兽医和阿木古楞听,更是为了明确自己的行为,给自己打气: “这样的外褥式缝合,可以增强牙龈瓣和骨面的贴合性。 “这样的O字间断缝合比较简单,在这边不太复杂的伤口出可以使用,缝一针打一个结,创缘对位良好,也有助于伤口的愈合。 “这部分就得用8字间断缝合了,大狗吃饭和叫的时候都会扯动这里,这样缝才能固定住伤口。 “这里要用交叉褥式缝合……” 林雪君一边缝,一边流汗。衣秀玉又是给她擦汗,又是吸走大狗口腔里的液体,忙得不可开交。 姜兽医要时刻帮林雪君拉伸伤口等使她看得清创口情况,可听着她讲的内容,哪里能一下就记住呢,忙转头对兽医卫生员小刘道: “快,拿本子都记下来,针法、用法都记住。” “哦,好。”小刘忙掏出本子,全神贯注地倾听和记笔记。 大家都太投入了,林雪君埋头一针一线,缝好这里,又换一种手法缝那里。在某个时间段,身边人都屏息看着,大家连小麻雀什么时候落在林雪君肩头的都不知道。 她穿针引线的动作太和缓了,小麻雀便站在她左肩上梳理羽毛,将翅膀展开后用嘴巴去啄,啄好左翅又去啄右翅,直到姜兽医用镊子和手术钳夹着的一片狗嘴唇被缝好,他站直腰身时,小麻雀才被吓得扑腾起翅膀锐叫一声飞进屋后树林。 大队长从山上大家开荒的平坡处走下来,也忍不住伏在栅栏外探头,低声问王老汉: “怎么这个手术做了这么长时间?我看大狗都开始疼了,也快结束了吧?” “快了,快了,林同志在缝合伤口了。”王老汉靠着木栅栏,这几个小时下来,他只站在这里看着,都觉得足底麻痛了。 “都该吃午饭了。”大队长撸起袖子,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苏-联旧手表。 手术台边的林雪君已经开始觉得眼花,她屏住呼吸,在最后一针穿出来,系好结,又用剪刀咔嚓一下剪断线。 看着衣秀玉熟练地用胶头吸管吸了消毒液冲洗过缝线部位,再吸走所有液体,供林雪君检查缝合处。 这一回,林雪君目光不止逡巡过最后缝的一道口,还将所有缝线处都扫视了一圈。 下一瞬,她将针丢进阿木古楞递过来的小托盘里,双手撑住手术台,在被绑住的大狗再次用力挣动时,转头朝其他人望去。 因为死盯一处太久,她眼睛发酸,看东西都有了双影和雪花。 直到视线扫过王老汉小屋的青瓦房顶,和屋前屋后抽青芽的树枝。那些绿色的缤纷小点一片一簇地延伸向远处,她目光猛然向上,忽地被清冽的蓝色洗涤。 视线越发开阔,春天已带着绿色的长衫笼罩住这片大山,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下面的绿就会散发出不逊色天的光彩。 “好了!”她轻声说,像是一阵风拂过房檐。 正望着她的衣秀玉像忽得大赦,竟一屁股坐在了小屋门口的台阶上。 姜兽医沉默地收起手中的器具,走到院子边缘,手撑在院内一棵大树上,怔怔看看其他人,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肩膀上的担子松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看林雪君,又看看正在给大狗松绑的王老汉。 竟……竟然做成了? 手术竟然做成了!大狗没有死在手术台上。 麻绳一松,大狗便从‘手术台’站起身,一跃便要窜逃。王老汉怕它剧烈动作挣裂伤口,忙展臂接住它,然后将它放到院子里的狗窝门口。 大狗显然是被刀怕了,头都没回便钻进狗窝,躲到最里面,头都不敢往外探。 “它在用舌头舔伤口,没关系吗?”王老汉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口腔粘液的恢复力很强,大狗的唾液也是好的。”姜兽医转头气声回答,说罢话竟累得咳了两声。 “接下来先给它喝些盐糖水和桦树汁,把衣秀玉同志带来的中药也熬了,慢慢喂给大狗。明天早上如果没事,就继续喝中药汤,可以吃些流质的食物,每次喂饭后用混了少许土霉素的干净水给它冲洗嘴巴。到第三天就可以正常吃饭了,狗反正是狼吞虎咽的,也不怎么嚼,你把食物切成块让它吞食就行。只要能吃能喝能拉,嘴巴伤口刚开始肿也不怕。过两天我会来复诊查看。” 林雪君走到窗台边,舀了一碗桦树汁大口大口地灌尽,这才靠着屋墙抹了把额头。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孩子们的欢呼声,林雪君抬头眺望,便见山坡上跑下来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 为首的高个子少女高举着一张很大很完整的桦树皮,后面的孩子们举着手帮她托住桦树皮的后半部分。 所有孩子们都在欢呼,仿佛是一条舞狮队伍从山坡上游下来。 林雪君脸上的疲态一扫,笑容占了上风。 她也像其他孩子们一样举高手臂摇摆,忍着酸痛与他们应和。 阿木古楞走到她身边与他并肩,她腿酸得不行,腰也阵阵发痛,想要揽住他肩膀将自己的重量压向他,却发现这臭小子悄悄长得比自己还高了一点。 只得伸手把住他肩膀,暂拿他当个拐杖用。 掌心感觉到少年立即绷起双肩,站得更直更稳。在她因为站了几个小时腰酸背痛时,同样一脸疲态却绷着面孔不肯示弱的阿木古楞成为她的人形支撑。 孩子们将桦树皮送过来后,王老汉在林雪君的指挥下将之剪成梯弧形状,又打了孔穿了绳。最后套在狗脖子上时,形状正好,防水又牢固。 “真是块好桦树皮,做得真好。”林雪君竖起大拇指夸奖。 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声笑语,仿佛过节一般。 远处山坡上,被社员们捡石、犁地、挖草根树根折腾了近一个月的土地,终于变得蓬松平坦了。 太阳照在土地上,常有晶莹亮点闪烁,那是折射了阳光的、社员们的汗水。 更远处隐约有牛叫声:“哞~哞~” 好像也在欢呼,庆祝荒地成沃土,庆祝一只忠诚的大狗被救活了。 76狗中赤兔 大队长蹲在狗窝前探头往里看, 见大狗精神尚可,右侧嘴巴没了4颗牙,缺了个口子,缝缝补补像个破娃娃, 但呼哧呼哧地张着嘴巴一边喘一边流口水, 至少是活了。 连这种病都能治,几个小时的手术也能做…… 他忍不住蹲在狗窝前回头, 看林雪君的目光又更郑重了几分。 “好样的啊, 以后咱们的牛羊是不是只要没咽气, 就都能救啊?”每当王小磊意识到林雪君的价值不止如此, 都会像多得了宝贝一样开心。 学习能力强的年轻人真是未来无限啊, 从死神手里抢狗, 感觉一定很痛快吧。 虽然没有礼炮和红花,她是否也觉得自己是英雄呢? “其实……这样的手术我一次也没亲手做过, 只看过书上写的步骤而已。”当然还有视频教程和老师、实习医院的前辈们的亲手演绎教导。 做的过程这一身汗出的, 林雪君觉得自己上称量一下, 说不定瘦了呢。 “……” “……” “……” 大队长、姜兽医和狗主人王老汉听到林雪君的话都沉默了, 连屋后的风好像都静了一息。 这年轻人……胆子可真够大的。 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她这就是吧。 “哈哈,不过结果是好的就行,谁没有个第一次呢。”大队长忙收拢表情, 笑着热场。 姜兽医摇摇头, 又叹口气,伸手接过学徒小刘的笔记,想要趁现在记忆最鲜明的状态,再复习一下林雪君做手术的过程。 便见笔记本上画了好多个圈儿,小刘没接触过这样的大手术, 以前的笔记也从不曾涉猎今天手术上接触到的专业词汇,‘肿瘤’的‘瘤’不会写,写成了‘肿O’。 ‘黏膜’的‘黏’也不会写,‘黏膜瓣’的‘瓣’也不会写,‘叉褥式缝合’的‘褥’也不会写…… “……”姜兽医再次长长叹气。 他今天真的叹了好多气,职业生涯忽然好多感慨呢。 休息了一会儿,林雪君也凑到狗窝边,跟着大队长和王老汉一起探头往里望。 大狗本来还想伸头给王老汉摸摸,求一下安慰,一瞅见林雪君的脸,瞬间吓得往里缩。 “哈哈哈,你拿刀割人家狗子,还想摸人家?”大队长忍不住哈哈嘲笑。 “……”林雪君委屈撇嘴。 王老汉尴尬地脑门上直冒汗,忙伸手去抓大狗的爪子,“林兽医是在救你呢,快出来给摸摸。” 大狗直缩手,刚被切被锯,哪还肯被抓嘛。 林雪君噗嗤一声也被逗笑了,忙拍拍王老汉的手,“没关系,回头我给它带点好吃的,它就知道我的好了。” 王老汉抹了把老树皮般的黑面孔,忽然想起什么,哎呦一声叫,跳起来便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个木匣子走出来,举着便往林雪君手里塞,随即殷切道: “林同志,我兜里没有钱了,这个,你要是不嫌弃,就把这个揣上吧。” “?”林雪君接过木匣子,轻飘飘的也没啥重量。 她手指在盒盖上一拨,盖子被推开,里面的东西便露了出来—— 我艹!人参! 这谁能嫌弃啊,钞票好赚,好人参可不好采。 在这片大山林,人参是比钞票更了不得的硬通货,这就是软黄金! “不不,我不能收。”林雪君忙摆手,太贵重了,她做这个手术哪赚得来这么贵重的好东西啊,她又不是后世那种特会特能赚钱的宠物医院。 而且,咱这个时代也没有那样赚钱的人啊。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你不要,那,那就丢了吧!”王老汉脸色一肃,转手就要将人参丢进屋后大山。 “哎呦!”林雪君忙伸手拦住。 王老汉是真的想给,人参是贵重,但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秤,有些东西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一老一少两个人对峙了一会儿,林雪君终于笑着道:“那我就收下了,给大狗治病用掉的生产队的药材钱我来付。” 她珍重地接过人参,感动地望着王老汉,欢喜无限。 天呐,她有人参了! 再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定自己都快可以修仙了。 “收下吧,生命是无价的。”王老汉终于再次喜笑颜开,他又坐回狗窝边。 往狗窝里一伸手,被刀切得害怕的大狗便伸出头来给他摸。即便它被绑在桌子上仿佛要被宰杀吃肉一般,但下了桌只要还活着,它依然选择相信自己的主人。 林雪君想,这也算是一种双向奔赴吧。 “大爷,人参好采吗?”要是能过上手握一堆人参的富贵人生,她都不敢想象,那得多养生啊。 “人参嘛,倒是不难采。不过……”大爷一边轻轻抚摸狗头,一边仰头陷入沉思。 林雪君瞬间屏息凝神,她就知道‘不难采’后面肯定还有‘但是’,是以在大爷开口的时候就没急着高兴。 “不过人参都在深山里才踩得到,得是那种藏得很深的才行。咱们想进山可不容易,冒着那么大风险进深山,不值当的啊。”大爷摇了摇头。 “不是深山,就没有人参吗?难道人参都是通灵的,知道躲着采参人?”林雪君眼神熠熠生辉,小财迷本性暴露。 “前山倒是也有的,但那些人参在被咱们发现之前,就先被鸟和牛啃了,哪轮得到咱们人去发现嘛。”动物可是每天就盯着地面上那些草,跟诸事繁忙、不够专心的人类可不一样。 “……”林雪君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大牛们居然是有人参吃的大牛! … “该去吃饭了。”大队长看了看天色,开荒的社员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下山去大食堂买饭吃了。 林雪君便带着姜兽医等人整理东西准备离开,瞧见院外还有孩子在围观,其中就有帮忙找桦树皮的孩子。 她笑着一振臂,对孩子们道:“走!去小卖部给你们买糖吃去!” “喔~” “哇~~” 孩子们立即捧场地尖叫欢呼,仿佛吃糖是件全世界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事一样。 林雪君站在欢呼中心,笑得也像孩子一样。跟热情似火又直白表达的小朋友们在一起,真的好开心啊。 单纯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 带着大队小朋友往外走时,林雪君又悄悄转头对姜兽医道: “回去我给你结出诊费和做手术的钱。”她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要给别人开工资。 “不用了。”姜兽医摇头,“我今天就给你做个帮手,学到这么多东西,都没给师父送礼物求学,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 “毕竟一场辛苦。”林雪君拎着小药箱准备挎在身上,阿木古楞却伸手将药箱接过去,大包小包都挂在了他自己身上。 “下午还想拜托你跟我分享一下手伸水门扯犊子的技巧,我们兽医站的另一位兽医也会这招,但是很难保证母牛的水门和子宫不受伤,还曾经把小牛拽窒息、拽断腿。我听大队长说你这边用这种方法给牛接生,基本上没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没问题,下午去我们屋里聊。”林雪君笑着应下,便要带队作别了王老汉。 走出院门,她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伏在栅栏上,笑着问王老汉: “对了,这狗有名字吗?” “……”王老汉搓着手送客,面对这个问题,一下就被问住了。 他扭捏了好半天,才迟疑着回答: “赤兔……” “!”林雪君怔住,几秒钟后才忍俊不禁。 赤兔狗。 嗯,不错,真是个好名字。 77畜丁兴旺 午饭后回到大瓦屋, 林雪君累了一上午,吃得又很饱,氧气都用来消化食物了, 大脑完全是缺氧混沌状态。 姜兽医没办法, 只得先放掉林雪君, 让她回去钻被窝睡个好觉。 下午2点多,姜兽医才再次登门, 他在大队长家里也睡了一觉, 此刻神采奕奕,完全有了学习的精神头。 结果刚坐下, 林雪君不先讲课, 反而伏在桌上笑呵呵地问: “姜兽医, 在场部是不是买什么东西特别方便啊?比如有胶皮手套、胶头吸管什么的到了供销社,你们兽医站的同志是不是都能第一时间买到啊?” “这倒是比较方便, 咱们这边物资其实还行,就是运输太难了,好多东西运不来运不出,才造成物资不足的现状。”姜兽医点了点头。 “上午我看你医药包里还有备份的胶皮手套和一些器具呢, 比如绷带啦,缝线啦这些消耗品, 咱们生产队都特别稀缺。你们兽医站能不能把东西转卖给我一些啊?这样我们生产队物资紧缺的现状就能解决许多了。”林雪君笑得两颗门牙露出来, 眼睛弯弯的,尚有婴儿肥的面颊也嘟起来。 人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这样像孩子一样笑着的人呢。 而且姜兽医一会儿还要跟人家学东西,他自己在场部想买东西的确更方便…… 姜兽医无奈地笑笑,“你是早就惦记我那点东西了吧?” “要是能都卖给我就好了,我真的太缺了, 有多少就想要多少。”林雪君像个招财猫一样,就差给姜兽医拜拜了。 “那你没有的都有啥?都卖给你吧,我回场部再准备。”姜兽医转头喊小刘将自己的药包拿出来,几卷纱布和缝线往桌上一放,果断道: “都是给咱们公社劳动,这些都不要你钱了,你直接拿去用吧。回头我在场部买的时候,要看到多的,也帮你买了。你让你们生产队去场部采购东西的人常去兽医站逛逛,要是有东西给你,我直接让兽医站的接线员帮忙收着,你们采购的人去接线员那取就行。” 姜兽医心里其实很佩服林雪君这个大胆的小姑娘,肯学肯干,不怕脏不怕累的,就算要买这些东西,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工作,这有啥能拒绝的嘛。 “这个胶头滴管,还有这两副手套也都给你吧,我回去了再买。” “谢谢姜大叔!”林雪君一高兴起来,称谓都变了。 姜兽医哈哈一笑,恨不得将自己的医药包都送她。 “我的这副手套我也不丢,虽然都有点硬了,但这个手指头上扎个洞,还能给小羊小牛做奶嘴,万一有母畜生病不喂奶,奶嘴奶瓶就派上用场了。”林雪君掏出王英送给自己那副旧手套,珍惜地摸了摸,又改了口:“我这副也还能用,还是先用着吧,这个东西在咱们这太稀缺了,能省就省着点。” 两个人聊了会儿兽医学上会用到的各种奇怪器具,便开始讨论给牛羊助产的方法,阿木古楞和小刘则在边上做笔记听课。 小刘很快便发现,阿木古楞常常只是专注倾听,并不记录。休息的时候便问他: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咋不记笔记呢?” “我都记在这里了。”阿木古楞敲了敲自己脑袋,表情格外正经,淳朴真诚得没有任何炫耀之态。 “……”小刘看看自己好多大白字的笔记,默默抿了抿唇。 在专注工作的过程中,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日照偏西,天色又昏沉了。 姜兽医收获满满,拍了拍笔记本,笑着道:“明天早上我就走了,这次收获颇丰啊。” “姜兽医回场部吗?”林雪君问。 “不啊,还要去后面的牧场走一走,春天要开始准备大批量地给羊剃毛了,得去看一看牲畜。” 林雪君送姜兽医到门口,目送对方走向寄住的大队长家,一转头忽然发现不对劲。 “咦?” 昨天门口明明只堆了一座小山的碎石子,都是阿木古楞推过来的。怎么忽然小山变大山,还不止一座? 正疑惑着,前面忽然有个人推着个小独轮车走过来,看见林雪君后便笑着打招呼: “林同志,你们开完会了?” 是位中年社员,开荒之后还要去耕种,耕种完了还要去脱坯建大瓦房,是生产队里重要的劳动力。 “这些砂石是给我的吗?”林雪君看着他走过来,作势便要往门口的砂石山上倾倒,惊讶地问。 “是啊,大队长说你需要这些废石头,我们开荒完了,就帮你挑了些送过来。” “啊!太感谢了,辛苦了辛苦了。”林雪君不好意思得直点头道谢,恨不得作揖。 她这客气礼貌的态度把中年社员搞得面红耳赤,哈哈豪爽道:“客气啥,回头咱们养点啥都得要你帮忙。你有啥需要的,直接跟俺们讲就行了,千万别不好意思。你看看这些砂石够不够?” “够了够了!”林雪君忙点头,太多了。 隔日送走姜兽医,恰逢生产队的休息日。 因为林雪君在院子里铺石子,闲不住的社员们干脆都过来帮忙。 穆俊卿趁牲畜们上山溜达去了,把原本的院子围栏拆掉,一些还不错的木头重新刨劈后,与他给林雪君准备的新木条一起,重新扩院建栅栏。 几个知青,两个负责立栅栏的,两个负责往土地里锤的,等固定好栅栏,又用柔韧的木条横着间穿捆扎,天还没黑就把栅栏建好了。 院子里的泥土地也都被铺上了石子,社员们单膝跪在地上,用锤子往泥土里夯碎石子,接着又准备了几张大木板搭在地上,等几千斤的大牛们回院后,在木板上踩一踩也能有压路机般的作用。等碎石路完全被夯实,平整干净的小院也就不怕雨不怕牛粪了——好清理又漂亮。 晚上大队长赶过来看成果,瞧着林雪君忙里忙外地布置,显然已将这间大瓦房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就是归属感吧,专心地布置住处,规划着将来在这里很多年的生活。 伏在知青小院外新架起来的木栅栏上,大队长王小磊忽然明悟过来。 想要留住林雪君,靠的肯定不是一个男人、一个婚姻,而是一个社群的接纳、尊重和欢迎啊。 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与其倾诉道: “你这用石子压路的主意挺好,回头把咱们大队的泥土路也这样弄弄,就是路面区域大,找那么多这种小石头不容易。” “河边的鹅卵石也挺好,山上开荒后的石头不够的话,要不去河边找找呢。”林雪君出主意道,驻地的泥路的确需要修一修了。 要想富,先修路,这很重要。 “行。路面修好了,咱们工作效率都能提升,大家不用踩泥,住得也舒服。”大队长捏捏下巴,转头便赶去找其他老社员们商量修路的事去了。 … 林雪君一连累了这么多天,终于忙活完大多数工作,便拉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一边喝奶茶一边等巴雅尔带着她的小动物们回巢。 星辰拉上天幕,肆无忌惮地闪烁时,巴雅尔才晃晃悠悠回程。 林雪君清点小动物时,忽然歪着脑袋疑惑地问: “咦?我的一只耳小狍鹿怎么长出耳朵了?” 只见一头小鹿狍抖着两只耳朵,跟在巴雅尔身边,一边戒备地打量四周,一边不客气地往院子里走。 她才要起身去看看怎么回事,便见另一只长得像小毛驴般灰扑扑的土色小鹿从大牛身后绕出来,头上那仅有的一只耳朵轻轻抖了抖,然后便傻瓜一样一蹦一蹦地跑去找小糖豆玩了。 “那这头两只耳朵的狍子是谁?”林雪君抬头问向大姐头巴雅尔。 “哞~~~”巴雅尔有问必答,就是可惜林雪君听不懂。 衣秀玉推开窗,把脑袋探出来,笑嘻嘻道: “可能是巴雅尔把咱们家又舒服又安全,伙食好还有位好兽医的消息传出去了,这只小狍子听说后,就跟着回来蹭吃蹭住了吧。” “畜丁兴旺啊。”林雪君哈哈笑着拍了拍巴雅尔厚实的背脊,抚摸着它输出了好半晌彩虹屁。 巴雅尔就那样一边倒嚼一边泰然听夸,时不时摇头晃脑地哞一声,显得十分得意。 …… 因为在山上吃人参、灵芝的大牛巴雅尔,每天带畜队上山,总能一个不落下地带队回家。 它的好口碑很快便在生产队传开了。 大队里还有一些老弱绵羊和一队山羊,以及几头转场时不适合长途跋涉的牛。照顾这些牲畜的社员一商量,干脆在每天巴雅尔上山的时间点,把自家照顾的牲畜也赶出去,让它们追随巴雅尔。 于是,巴雅尔的队伍越来越大。 尝试了几天,大家发现巴雅尔并没有排斥这些新来的小弟,仍旧尽职尽责地带队上山找草吃,天快黑时带队折返。 便完全放心地将大队留在驻地的牲畜都交给巴雅尔带。 它仿佛会数数,还会看时间,总让生产队的社员们啧啧称奇。巴雅尔简直比一些人类还靠谱,它真是牛中最好的大姐头。 这个世界好有趣,连牛靠谱起来,都能升职。 在这个畜群队伍里,最特别的、独一匹的就数红色的小野马了。 马是超级合群的动物,往往只要带走头马,就能把整个马群拐跑。 小野马因为肠套叠而掉队,失去了它的社群,如今它又找到了新的“头马”,新的社群。 来到生产队后,小野马飞速跟大牛巴雅尔建立了亲密关系。它总是跟在巴雅尔身后,亦步亦趋,比巴雅尔自己的牛犊还要粘牛。 终于,在跟着巴雅尔粘糊了一周后,巴雅尔开始在闲时舔舐小野马,像舔舐自己的犊一样。 得到巴雅尔的接纳,小野马变得愈发活跃起来,随着它吃好喝好心情也好,伤口快速愈合,身体康健,油膘也长了些,身上那一层红色的毛发便愈发柔亮。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它站在阳光下,真像一颗红宝石。闪闪发光,会夺走所有人的视线。 工作马的饲养员好几次来林雪君的院子拜访,询问需不需要把小野马送去他的马厩一起照看。 大队长也常来摸摸小野马,企图在它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跟它培养起情感。 但林雪君可不舍得将小野马送去给别人照看,更何况小野马也离不开巴雅尔。 每天傍晚,阿木古楞都会在畜群下山后,单独牵着小野马去喝水,然后用一掌长的排梳仔仔细细地给小野马梳毛。 那些密密匝匝漂亮的红毛被梳得蓬松柔顺,小野马总是舒服得希律律地叫,围着阿木古楞跑跑跳跳。 阿木古楞将梳下来的马毛仔细收进一个麻布袋子里,随着这个袋子越来越饱满,他才对林雪君说: “我要用马毛做一个绒坎肩,就像把小红马穿在身上。” 林雪君收集的是小狼沃勒和小狗糖豆的毛,那到了秋天,她就成了小狗味的林雪君,他则变成小马味的阿木古楞。 “两个逐渐丧失人味的家伙。”她忍不住调侃。 “哈哈哈。”阿木古楞被逗笑,转头又甜蜜地继续给小马梳毛去了。 … 第一天,又是一个晴天,林雪君趁巴雅尔带队出门前,给它们挨个做了体外驱虫。 生产队里其他牲畜们也过来排队,牛和马驱虫后做了标记便恢复了自由,可以随着巴雅尔慢悠悠上山。 山羊和绵羊却要被按在院子里挨个剃毛。 生产队仓库里的手动推子再次见光,林雪君作为跟这些羊比较熟悉的人类,跟翠姐、霞姐一起操刀。 羊被保定绑好后,面对熟悉的人虽然也会挣扎,但程度却轻微许多。 去年剃过毛的老羊比新生的小羊接受度更高,炸着蹄子被拨弄来拨弄去,只要不弄疼它,它甚至都不怎么挣扎。 林雪君不太熟练,慢腾腾地要许久才能剃掉一只羊,隔壁坐着霞姐、翠姐速度就快多了,林雪君剃一头羊的时间,两位大姐两头羊都剃好了。 最后她干脆放弃给羊剃毛,将手里的推子交给了宝姐。 三位大姐坐在林雪君的院子里大操大干,热火朝天,看得林雪君强迫症都治好了。 剃好毛的羊又排队去驱虫、做标记,从汤药浴里打几个滚出去,在太阳底下抖几下就干爽舒服了,颠颠颠跑向山坡去追上山的队伍。 今天的巴雅尔走得格外慢,仿佛故意在等待剃毛的羊。 它慢慢悠悠走上山坡,时不时啃两口路边的树叶和灿烂的杜鹃花,再漂亮的植物对它来说也没什么欣赏价值。 辣牛摧花,通通吃掉。 前天下了场山林大雨,一夜之间,许多树根树干上都长了层潮软的青苔。小红马总是忍不住侧头去啃青苔吃,一只耳的小狍鹿也偏爱这口,总是跟小野马挤来挤去地抢着吃。 路过守林人小屋时,巴雅尔停步哞了一声,转头用自己那双漂亮沉静的眼睛打量院子。 手术后正养病的大狗趴伏在院子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缺了口子的嘴巴搭在交叠的前爪上,对上大牛巴雅尔的眼睛,懒洋洋地抬头与之对峙。 一溜口水从大狗嘴巴缺口处流下来,在阳光下闪烁晶莹的光。手术后它还很不习惯,没办法很好地阖上豁口子的嘴巴。 巴雅尔嫌弃地低低哞了一声,回头见又一只小秃羊蹦蹦着追上来,甩甩耳朵和尾巴,再次慢悠悠启程。 爬上山坡,绕过平整漂亮的田垄,与埋头播种的社员擦肩,走向充满山珍好草的丰饶山林。 “哞~哞~” 真是慵懒、惬意又自由的牛生啊。,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78雨夜英雄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这是开春以来,下得最透的一场雨。 夜半时分, 林雪君被敲门声吵醒,披上小棉袄点上油灯跑出去看, 发现敲门的居然是小野马。 它被雨淋得有些恼了, 不能跳院出去奔驰雨中,只好撞门喊人。 成精了简直。 林雪君探头一望, 院子里的大小动物们都被淋得够呛,忙喊醒衣秀玉, 两个姑娘跑去仓房把里面的旧木板旧门板取出来往屋顶和院子围栏上搭, 想给动物们搭个棚。 小狗糖豆看见雨兴奋得跟疯子似的, 也不怕被淋湿,挤出屋门便在院子里瞎蹦跶瞎跑起来, 还跳高了仰头咬雨。 哪怕是高智商的边牧,幼犬阶段也有冒傻气的时候啊。 小狼沃勒是出生在野外的, 它面对这种自然的变化时,比糖豆平静许多。哪怕同样好奇, 也只谨慎地站在屋檐下观察, 见糖豆没有被淋死,才跑进雨中。 林雪君一边竭力架雨棚, 一边还要呼喝糖豆和沃勒进屋, 两小只无论是被淋感冒还是淋湿毛都很麻烦。 偏偏两头犬类这会儿都装聋作哑, 把林雪君的话当耳旁风, 在雨中追打得不亦乐乎。糖豆即便屡次被沃勒按在地上咬嘴筒子,也还是快乐得摇尾巴,它早知道沃勒不会吃它了, 现在就算沃勒呜它,它都不害怕了。 可怜两个姑娘没办法像两条傻狗一样没心没肺地赏玩夜雨,他们淋得头发和衣服肩膀处湿透也没把雨棚架起来。 牛羊淋这一晚上寒雨,不得都冻拉稀啊。 衣秀玉快要急哭,一边拿袖子蹭脸上的雨水,一边看着挤在屋檐下避雨的小羊,觉得实在可怜,“羊能往屋里赶,牛怎么办啊?” 林雪君抹一把脸,“带着牛羊去冬天的牛棚里躲一宿吧。” 衣秀玉忙蹬蹬蹬跑回去取伞,她出来时,忽然瞧见远处好像有光晕在闪。行到院门前仔细眺望了会儿,便回头朝林雪君喊道: “林同志,林同志,有人来了!” 林雪君正将木板靠院墙放好,走过去一望,果见远处赶来四束手电光,摇晃着越来越亮。 “穆同志!”她终于看清为首的人是谁,立即举臂摇晃。 来的竟是四个男知青。 这大半夜的,总不会是夜游春雨吧? “刚才被雨声吵醒了,忽然想起你院子里没有棚。”穆俊卿走近了,撑着伞见两个姑娘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忙喊道: “你们进屋暖和去吧,我们把木材啥的都带来了,半个小时就能搭个简易的棚。” “!”林雪君。 这四个家伙……现在看起来已经是四位英雄了! 林雪君踹着糖豆和沃勒的屁股将它们赶进屋子,小野马也挤进去,笃笃笃跑到炉灶边甩着尾巴去烤火。 站到门口檐下,林雪君又嘱咐衣秀玉快去煮点姜茶,随即迎着风吹过来的雨雾看四个男知青干活。 他们在仓房里将木头敲敲凿凿,超利落地搭起了一个支架。 见他们没有手打伞,林雪君又跑过去帮忙撑伞。 四个人将木架钉进院子栅栏内侧,之后在棚架上搭起本来准备多做几套蓑衣的草蓑,忙活了半个来小时,总算弄成了个简易的雨棚。 动物们立即都躲到棚下,抖落身上的雨水后,挤在一块儿取暖睡觉。 站在雨棚下仰起头,林雪君伸手摸了摸蓑草,下层是干燥的,没有一点雨水渗进来。 太好了,有用。 转头朝四位英雄竖起大拇指,王建国伸出手,跟她啪一声相击。 四个人嘻嘻哈哈跑进瓦屋,吵吵嚷嚷地一起围坐到火炉边捧着姜茶一边喝一边烤火。 衣秀玉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过衣服了,她一摸林雪君肩膀还湿着,忙把她拽起来推去侧卧,让她收拾下自己。 林雪君到这时候才察觉到冷,忙打着哆嗦先去换了套干燥的衣裳。 凌晨三点多,外面的雨仍淅沥沥地下着,仔细听,除了房顶瓦片被雨水打得啪啦啦响个不停,远处还有万千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噼啪奏鸣,和风吹得松针相击的抖簌声。 森林比城市更不规则,也比城市更纷繁有趣,连下雨时大自然发出的声音都更具奇趣。 6个人围着炉灶,都在倾耳听,越听心越静。 膝盖被炉火烤着,手捧着姜茶,大家肩并肩不讲话,幸福感慢慢弥漫。 “要不你们也别跑回去了,毡包里冷飕飕的,今晚就在这边歇一宿吧,再睡一次大炕。”衣秀玉看了看外面的雨,想着反正之前又不是没一个炕上睡过,再放个板凳和遮帘在中间不就得了。 四个男知青皆转头瞪衣秀玉,这孩子真憨。 王建国被她那傻样逗笑,衣同志是真淳朴啊,还天真。 “就这么几步路,下个雨而已,干啥在你们这儿睡。”王建国笑笑,放下手里的姜茶碗,第一个站起身。 其他人便也跟着去门口取伞。 “太感谢你们了,回头孟天霞回来了,我买点肉咱们一起吃。”林雪君和衣秀玉将四个男知青送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细密的雨线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缩着脖子道谢。 “不用客气,我们也常受你们关照。”穆俊卿回头摆摆手,“别送出来了,院子我们帮你锁。” 说着便一撑伞,猫腰走进雨幕中。 英雄谢幕。 锁好屋门,林雪君和衣秀玉终于重新熄了油灯脱衣上炕。 炉灶里王建国帮清过炉灰,穆俊卿帮忙添了柴,这会儿烧得更旺了。春寒料峭的雨夜,瓦屋里大炕烧得暖暖的,林雪君甚至可以将胳膊伸在被子外面。 “我们真像亲兄弟姐妹一样。”衣秀玉忽然在黑暗中开口。 “是呢,离开家,到这么远的地方劳动,能遇上这么一群会关心你、惦记你的人,真幸运。”林雪君也应道,声音都变得柔软了。 炉灶那边忽然传来哗啦声,林雪君不用探头都知道肯定是糖豆在掏炉灰了,忙呼喝:“糖豆!” 屋里立即传出小狗爪子肉垫拍地的声音,啪嗒啪嗒地靠近炕沿,然后林雪君头顶便传来小狗的呼吸声。 “现在你都不是小狗了,不能上炕睡觉了。”林雪君仰头对糖豆道。 小边牧将嘴筒子插进林雪君垂在枕上的长发里,不高兴地吭叽。 林雪君只得伸手摸它,摸到越来越困了,糖豆才不再扒炕头,蜷卧在炕沿下,挨着沃勒悄悄睡了。 炕上是林雪君和衣秀玉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炕下是小糖豆依偎着沃勒慢慢响起的小呼噜,灶边躺着红色宝石般的小野马。 只有沃勒睡得安静,每当打雷或院子内外有响动时便警觉地抬头竖耳,直到奇怪的声响消失才再次低头将下巴搭在糖豆头顶继续浅眠。 雨没有转小,反而逐渐下得大了起来,山上的雨水汇集成溪流,又壮大成小河,流进山下的驻地,顺着水渠蜿蜒向无边的草原。 远处大队长家里,王小磊合衣站在窗前,抽着旱烟心焦似火。 雨水这么大,山上刚种下的种子会不会被冲走?今年不会涝灾吧? 一直打雷,草场上的马群会不会受惊跑散? 胆小的羊群里会不会又有被雷声吓死的小羊? 春牧场上的近十户牧民们都还好吗? 春雨滂沱,真是一个难眠的、令人不安的夜。 …… 清晨时,林雪君推开门,掀开温柔细密如蛛网的雨丝,便见穆俊卿正披着雨衣站在梯子上为昨晚他们铺盖上的蓑草棚顶做二次固定。 揉了揉眼睛,林雪君抱着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醒神。 挠挠脸,她仰头看一眼迷迷蒙蒙的雨雾,到底没走出屋檐遮蔽的区域,只摆着手呆呆地与他打招呼。 “起来了?”穆俊卿用力系紧绑绳,探头在雨棚下看了看,确保这片区域都遮得严严实实,没有漏雨,这才一边擦汗一边回头跟她打招呼。 “你昨天熬了夜,还能起这么早啊?”林雪君忍不住发出感慨。 她之前晚上要是熬夜复习,第二天早起简直像要她命一样困难,怎么穆俊卿这么早就爬起来帮她们整理雨棚,还一脸神采奕奕的样子? 她昨天晚上起了个夜,现在都还困着呢。 “我觉(jia)少。”穆俊卿似乎心情很好,一边讲话一边笑,绑好了棚盖,他又指着院子另一边道: “我刚才量了那边尺寸,你不是说想买点鸡养吗?咱们这边鹰多,晚上猫头鹰就站在毡包顶上叫,露天养鸡肯定是不行的,到最后都是给鹰养的。我准备给你打个鸡窝,大一点的,宽敞,鸡白天可以在院子里溜达,晚上就藏在鸡窝里。” “我都没想到,穆同志太周到了。”林雪君将头发扎成个马尾,透过雨雾望着穆俊卿被雨水打上一层水雾后显得毛茸茸水嫩嫩的脸,“要不我把糖豆宰了给你吃,报答你吧。” 挤在林雪君脚边,跃跃欲试想冲进雨雾的糖豆耳朵忽地往后脑勺一背,仰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林雪君。 穆俊卿和林雪君一齐捕捉到了糖豆的反应,也不知它是偶然还是真听懂了,明明是条小狗,却人里人气的。 两人又抬头,相视一笑。 “不用谢,咱们一起来这里支边,就是要互帮互助。”穆俊卿一边往梯子下走,一边指了指林雪君屋后被院子一起包围起来的空地,“早上我去仓库取了个闲置的大缸,先放在那里接山泉水,等雨停了,再找人过来帮你砌储水池。” 林雪君撑着伞往屋侧一看,那里果然多了一个水缸,如今已经接到好多水了。 穆俊卿还在水缸上方搭了两根小木板,形成一个简易的引水渠,将山上流淌下来的干净溪水引流进缸里。 细雨洒在水面上,绵密的涟漪不断荡开、交错。低头往里看,自己的影子都被涟漪切割成了无数个小碎片,像个奇诡的梦。 伸手进去掬一捧水,清清凉凉的,低头泼在脸上,再困也清醒了。 转过头,她脸上挂着水珠,朝穆俊卿呲牙,“拔凉拔凉的!” “哈哈哈。”穆俊卿被逗笑,掏兜想找纸或手帕给她擦脸,她却一伸袖子就把脸抹干净了。 “要不是害怕有寄生虫,真想直接喝一口。”林雪君蹬蹬蹬跑回屋端壶舀满山泉水,又蹬蹬蹬跑回去烧水。 几分钟后,大家都喝到了煮熟的山泉水。在穆俊卿几人都没尝出什么特别味道时,林雪君硬说这水是甘甜的。 还颠颠跑到阿木古楞的毡包里,把小朋友摇醒喂他喝,连声问他甜不甜。 “……”从睡梦中被灌了满肚子白开水的阿木古楞,呆呆地看了林雪君好一会儿,才说:“甜。” 林雪君终于满意大笑,掀帘出了毡包。 “?”撑臂靠坐在床上,阿木古楞望着又阖上的门,满眼迷惑。 接着,他听到毡包外传来林雪君不服气的喊声: “阿木古楞说甜。” “他还没睡醒呢,你就算喂他喝药,他也会说甜。”衣秀玉撇撇嘴,拉上林雪君的手便往大食堂跑去。 “……”毡包内的阿木古楞。 79老猎-枪 早上知青们一起去大食堂吃早饭, 林雪君无论如何要请客,还给每个人都多点了个包子。 虽然包子里肉星少,酸菜多, 但大家仍吃得嘛嘛香。 早饭后,大队长喊了所有在驻地的空闲人手去扩水渠。 听说大队里好几户人家的院子和毡包都被水淹了, 连山上田地都被雨水冲成了泥泡子。 人手一个铁锹,一锹一锹地往独轮车上挖泥巴, 将水渠挖得更深、更宽。 林雪君也想去铲泥巴,大队长等人全不同意—— “你就时刻准备着吧。如果有牲畜出问题,你得保证随时有体力和精力。” “哪用林同志来挖渠啊,你歇着吧,听话啊,歇着。” 大家都在劳动,她就算在家里躺着也躺不安稳, 干脆带着阿木古楞和衣秀玉继续上山采草药。 背上枪和背篓出门时,小雨也停了。 大队长看见她穿着及膝的雨靴出门,叮嘱她一定要走慢点、注意安全, 小心山体滑坡、小心泥沼…… 叮嘱到最后,他又后悔同意她上山了,劝她要不还是在大队呆着吧。去他家取点瓜子, 回自己屋里炕上坐着,一边喝奶茶一边嗑瓜子,看看书、唠唠嗑, 不舒服吗? 小路另一边, 王老汉从山上下来给林雪君送东西,在院子口看见她整装待发的样子,干脆道: “我陪林同志上山吧, 我每天在山里巡逻,而且每周都会去一趟咱们圈围外的一圈深山,路熟,山里的各种状况也都知道。 “反正白天我也没什么事,以后林同志要上山,都由我带着吧。” “这个主意好,老王枪法好,安全。那你慢点走,别把孩子们累着。”大队长点点头,总算放心了。 “我哪用走慢啊,现在我的步速可不像当年了。”王老汉拍了拍瘸掉的腿,嘿嘿笑笑,转手将自己带来的一小兜东西递给林雪君: “我听说你想种点花在院子外,这里是扫帚眉的种子,随便洒地里就长,很漂亮的。” 林雪君接过来打开兜子一看,细细长长、两头尖尖的小小种子,足有满满一兜。 “太好了,我这就洒上。” 说着立马贴院墙绕起圈儿,走一步,洒一把种子。 人类身体中大概有某种‘播种就会开心’的血脉,每次抓了一小把种子,细细地泼洒在湿润的泥土上,她都会忍不住开心地笑。 她简直不敢想象,等这些被东北人叫做‘扫帚眉’的格桑花围绕着院子整齐的木栅栏盛开的时候,他们这栋靠山的小‘别墅’会有多么漂亮。 “孩子心性。” 大队长拄着撬,笑着摇头,又忍不住道: “都洒在木杖子和水渠中间那一条泥地上,牛羊越不过水渠,也跨不过木栅栏。不然等花长出来了,非得全被牛羊吃了。” “知道了。”林雪君应声,倒退着走,一踩一个泥脚印,然后把花种子洒进脚印中。 “挺聪明的,会干活。”大队长瞧着林雪君无师自通的播种,忍不住点头称赞:“聪明人干什么都像样子。” 沃勒和糖豆趁人不注意也跑出了院子,一眨眼便追上林雪君,踩了满脚满腿的泥巴。 林雪君播种完,抬头看到两只泥猴般的毛团,惊得尖叫——这下子沃勒和糖豆是更不能上炕了,她现在简直连屋都不想让它们进了。 但两小只似乎并不担心这些,它们玩泥巴玩得好开心。 一个不防备,糖豆已经在泥巴中打起滚儿来了。 林雪君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衣秀玉刚开始也吓得大叫,后面却不知怎么变成了大笑: “它们也不小了,不如就带着上山吧,反正都已经脏成这样,也不怕沾更多泥巴草屑了。”衣秀玉干脆建议,她早就想带着两小只一起上山了。 林雪君听了当即心动,跟带队的王老汉商量了下没问题,上山的队伍便原地扩编。 有两小只毛孩子跑闹着坠在左右,倒像是去野游一样了。 看着跟在林雪君身后的两条在泥地里自由打滚、蹦蹦跳跳跑向森林的小狗,挖渠的社员们忍不住偷偷感慨: 羡慕林同志的狗… …… 在半山腰,王老汉又去照看了下他的赤兔狗。 对方一瞧见跟在后面的林雪君,就夹着尾巴往屋里跑,搞得大家哭笑不得。 赤兔狗嘴巴已经好了很多,胃口也恢复了。王老汉准备好足够的水和食物后,拍拍赤兔狗的脑袋,便背上他挂在炕墙上的老猎-枪,锁上院门带队直奔后山。 泥泞的山路很不好走,幸亏有足够厚的落叶松的松针和落叶踩在脚下,才使大家不至于在泥中行走。 王老汉一边走一边不时用镰刀开路,阿木古楞背着弓箭坠在最后。 如今沃勒绑着前爪的夹板已经拆了,活蹦乱跳不逊色糖豆,两小只便开心地在队伍里外窜来窜去,时而互相玩耍,时而被树上的松鼠、灌木丛中的小鸟吸引。 幸亏两只都很聪明,不会跑远,也不会掉队,带在身边无需栓绳也不怕丢。 影影绰绰的树木之间有任何响动,都会使大家警惕。 林雪君一直在关注四周的植物,很安心地把安全交给了身边的同伴。 一场夜雨过后,森林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绿也更茂盛幽深了。 这一趟进山的收获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多,有时连脚边随便踩到的‘野草’经过仔细辨认,都是中药。 生产队药箱里的草药大多数都是之前在场部买的,很多都已经放陈了,失去药效了。接下来要考虑夏季燥热牲畜易生病,后面寒冬天冷更是牲畜多病季,都是需要大量中草药的时候。 生产队库存紧缺的药材特别多,得多采、多炮制、多储存才行。 万物生发,林雪君很快便采到了大量平喘、安胎、解毒、脚气都治的紫苏;能治惊风、癫痫、破伤风的天南星;能治感冒、头痛、支气管炎的杜鹃花杜鹃叶;还有艾叶、野蒜、野芫荽、鹿蹄草、驴蹄草、兴安白头翁等等。 简直采摘不过来,林雪君恨不得住在山里、趴在地上一直采一直采。 就在他们一齐享受原始人采摘的乐趣,于丰收般的满足感中不能自拔时,阿木古楞发现了一大片早熟的树莓。 一丛一簇的树莓生长在落叶松下,一串串红色的小果子点缀在灌木上格外喜人。 “树莓,树莓!”这东西在《本经》《名医别录》等典籍中都有记载,说是有养肝明目、抗氧化、抗衰老等作用,甚至还能抗癌。 野生的树莓诶,最好的土、最好的阳光、最好的空气养出来的纯天然无污染的顶级水果诶。 后世花钱都买不到的。 林雪君小时候虽然吃过,却从来没有亲自采摘过树莓,此刻像个第一次来采摘体验馆的孩子般兴奋地钻进灌木之间。 然后便一串一串地摘了起来,一边摘一边吃。 野生的树莓被大兴安岭肥沃的黑土地养得很肥,各个果子都圆溜溜的。雨水刚冲刷过,果子晶莹剔透,闪烁着水光。 指甲在被坠得弯曲的细茎上一掐,一串果子便掉进掌心,捏一颗最红最饱满的进入口中,轻轻一抿,汁水便爆开在口腔。 舌上尽是酸甜果香,令人哼哼着吃得停不下来。 不仅好吃,而且还有每吃一颗就觉得‘自己变得更健康了一点’的快乐。 雨后初晴,阳光终于穿透针叶林,斑驳泼洒在众人身上面上。 阿木古楞也像林雪君一样,吃一串,往背篓里丢一串。 目光飘过去时,恰见到金灿灿的阳光正落在她脸上。而她正因为不小心尝到一颗特别酸的果子而撇着嘴,满脸怪表情—— 因为闭眼用力,挤压得睫毛翘得老高,因为酸,连睫毛都在颤抖。 阿木古楞忍不住笑,伸出双手从她背后的筐里捞出好多东西进自己筐里。 林雪君背篓忽然轻了,一睁眼便见阿木古楞刚收回手转身去摘其他灌木上的果子。 她抿唇,抬脚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下,见他回头,才道:“又偷我的战利品。”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阿木古楞道了句才学会没多久的歇后语,一副不忿样子地撇了撇嘴,转头背对她时却悄悄得意。 “累吗?”王老汉已有些汗流浃背,忍不住回头问基本上没怎么爬过山的城里孩子。 “不累。”林雪君笑着摇头。 山风吹过树木,又拂过脖颈面颊。这个季节的风不寒冷了,甚至觉得清神醒脑,因而故意伸长脖子请风随便吹。 展开手臂拥抱山风,倍儿爽。 她没有觉得累,反而享受这种感受。 王老汉嗯一声,低头却看到她裤腿上粘满了小刺球、泥巴、烂树叶,抬头又见她早上出门时还清爽的刘海已经粘在额头。 医术高超的林同志亲自来采草药,这么苦这么累,真的很不容易。 “辛苦了,林同志。”他们这些人认识不到那么多草药,完全不能代劳。王老汉忍不住有些愧疚,总觉得这孩子来了他们生产队,帮到他们那么多…… 可她自己呢?却是实实在在受苦了啊。 “?”林雪君被王老汉心疼又不忍的目光看得一愣,恍惚了几秒才忽然忍耐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老汉莫名其妙地瞥她,这么苦还笑得出来?总不能是累傻了吧。 林雪君只是摇头,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天呐。 太累太不容易了? 这……远离充满汽车尾气、拥挤又压抑的城市和考研复习时窒闷的图书馆,远离来自未来的压力;当天干当天的活,一点点建设新的人生……这可真是踏实而松弛的苦日子啊。 太苦了,苦到林雪君笑得好大声。 谁在乎鞋上的泥啊,能像糖豆和沃勒一样肆无忌惮的踩泥巴,多么难得啊。 那可是小狗的快乐诶! 这种苦日子,她还能再过很多很多年。 又捏下一串树莓,指甲里都是草绿色的树汁,她转头对王老汉道: “大爷,我喜欢森林,不觉得累。” 采摘真的上瘾,完全停不下来。 别人赶海,他们赶山。 草药的确收获不少,但篓子里装得最多的其实是沉甸甸的一串串红艳艳的树莓。 这还是一边吃一边采呢,如果只采不吃,几个人的背篓根本装不下。 慷慨的大山!丰饶的大山!广博无边的大山! … 果子越摘越多,人也越走越散开了。 可疑的窸窣声响起时,林雪君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 反而是一向不怎么爱理人的小狼沃勒忽然从几步外跑回来,机警地站在发出声音的树丛和林雪君之间,弓起被毛,一双狼眼死死盯住了被树丛遮蔽的阴暗处。 林雪君将一串树莓丢入背篓,转头看到炸毛的小狼后,忽然意识到那些属于大自然的窸窣声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后背莫名发凉,汗毛倏地竖起。 即便是在房子里生活了成千上万年,已渐渐不那么机警的人类,也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林雪君反应很快,在她开口喊其他人之前,已刷一下将背上的猎枪转握在掌心,身体和枪口都指向了小狼沃勒盯视的方向。 她相信狼的视力和嗅觉,既然它在看那里,那么令它炸起浑身绒毛的危险也一定在那里。 下一瞬,窸窣声忽然变大,一团黑影猛地从灌木中射出。 林雪君甚至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便在意识到沃勒准备也朝那东西扑去时,本能地拉枪栓。 她的眼睛已经看到了那东西,可它射出的动作太快了,她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分析视网膜呈现的生物到底是什么,它已扑至面前。 林雪君感觉到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肾上腺素猛然飙升,没有恐惧和哭泣,只有嗨爆的兴奋,和忽然变得灵活又敏捷的自己—— 身体后倒的瞬间,她枪口不动,手指猛拉。 扳机被扣动。 “砰!”一声巨响,听在此刻林雪君的耳中,像炸雷劈天般震耳欲聋。 隐约间,好像还有阿木古楞拔高的疾呼,和糖豆的吠叫。 80大野猪 所有动物都害怕枪和子弹, 巨响炸鸣的瞬间,整一片树林中的鸟都受惊飞上天。 惊叫着盘旋在头顶,像一片鸟的乌云。 驻地里正挖渠的所有人都抬起头, 惊得往鸟群盘旋的区域下打望。 “是枪声吧?”大队长问。 “是枪声,是不是林兽医出事了?”赵得胜锹一丢,蹬蹬蹬跑过来,紧张得脸都皱到了一起。 “王老汉和阿木古楞带着两个小姑娘上山, 这大春天的, 别是碰上冬眠出来的熊吧?”大队长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 一脚踩进泥堆里都没注意。 “我教过她们看见熊怎么办……不行, 我回去取枪, 然后循着她们的脚印过去看看。”赵得胜说着就往家里跑。 穆俊卿等四个知青也全丢了铁锹, 跟着一起跑了过去。 “都去拿上镰刀, 能砍路边的野草,遇到野兽也能用。”大队长忙朝着知青们的背影大喊。 几分钟后, 四个男知青和赵得胜一起往山里跑去。 大队长再也没法专心干活了,铲两锹就要抬头往山路上望一望。 “都tm怪我,林同志和衣同志到底都是小姑娘, 遇到啥野兽也扛不住啊。就算有王老汉在,也不应该让她们轻易往山里走。这……别是出事了吧。” 大队长坐立难安,最后干脆也取了猎枪, 带上两个小伙子,往山里赶去。 …… 野猪! 在林雪君后仰开-枪,又被枪的后坐力冲得跌倒的瞬间, 大脑终于将信息分析出来了。 是一头大野猪。 子弹射进它脑袋里,巨大的冲击力与它冲射过来的力相撞,卸掉了它大半力道, 是以它前跌撞在林雪君小腿上的力量并不算十分大,只不过它本身重量不小,林雪君仍觉得小腿上一阵痛麻。 阿木古楞的箭几乎与她的子弹同时射出,长箭射进野猪肩颈的瞬间,人也朝她疾奔了过来。 他丝毫没犹豫地跪在她身侧,一把拢起她肩膀,将她环抱起来,拽着往后拖拽,直到将她的脚从野猪身下拽出,才急喘着伸手去检查她的腿。 “痛吗?”他一边轻轻拍摸,一边问。 “肩膀痛,腿还好。”林雪君手仍握着枪,可手腕和肩膀实际上都被震得生疼。 阿木古楞拉开她领口,便见她肩膀处都撞得红肿。 “不过没事,应该没有骨折。”林雪君试着动了动,又自己捏了捏,这才放心。 肩膀、手臂和小腿都没有骨折,最多就是拉伤。 王老汉一瘸一拐地冲过来,转头见林雪君没有大碍,才慌神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转头喘匀了气,他走过去用枪头挑了下野猪。 它还有气,但哼哼着已经有些站不起来。 林雪君的子弹从它眼睛边射进脑袋,现在还没死,但肯定是活不成了。 小狼沃勒仍站在林雪君和野猪之间,炸着毛朝着野猪呲牙,似乎担心对面这个黑乎乎的大家伙会再次跳起来。 “是只受伤的迷途野猪,还没成年,它的一条后腿断了。”经验丰富的老守山人蹲在野猪边,仔细地检查它的情况,也为大家解释了它的出现: “它身上也有许多伤痕,野猪最引以为傲的糙皮都被抓到透骨了…可能是遇到了刚出山的熊瞎子,侥幸逃脱。但也跑出了它自己的领地,误闯到咱们后山的牧区外围了。 “应该是受伤后太过紧张惊惧,才会见人不逃,反而拖着伤反击。” “幸亏遇到的不是熊,不然就完了。”林雪君被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合力扶起来,便见小沃勒呲着两排刚长出来、还没有多长多锋利的狼牙,一直站在她身前。 小东西从来不亲人,身上的毛又越长颜色越深,实在不如小边牧糖豆招人疼。 可在这个关键时刻,它明明如此幼小,就算炸起全身的毛发,身体也不如野猪一半大。 但它没有退缩,勇敢地为她示警,勇敢地在野猪冲出来时也扑了过去。 它不擅长摇尾讨喜,却是最最勇敢的好护卫。 林雪君又单膝跪到沃勒身后,用没有受伤的左臂轻轻拥抱它。 沃勒还呲着牙,在她碰触时本能躲闪,回头戒备地瞪视。看清楚人,才尴尬地舔了舔鼻头。 “没事了,它不会再攻击我们了。”林雪君轻声安抚。 沃勒看看她,又看看野猪,缓和了一会儿,才慢慢收起炸成刺猬般的毛发。 林雪君抚摸过它的背,轻轻亲吻它的颅顶。 沃勒背着耳朵,一动不动地任她靠近,僵硬了几秒后,才转头伸舌头轻轻舔她的下巴。 “吓死我了。”王老汉将野猪踢到一边,背好猎枪后,额头上仍不时有冷汗渗出,“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熊除非找不到食物,不然不会往人堆里凑的。人有枪,对它来说也是天敌。” 林雪君摸了摸鼻子,再抬头环望,方才还觉得是美好宝山的树林忽然变得鬼气森森起来,仿佛正有无数野兽正潜藏在暗处,对采果子到忘乎所以的人类虎视眈眈。 “幸亏你打中了它。”衣秀玉也在后怕。 阿木古楞没有讲话,只是白着脸站在她身侧,亦步亦趋,再不肯放她远离一点。 林雪君被从沃勒面前扶起来,右腿被撞的地方还是有点疼,她一瘸一拐地动了动。转头与其他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心中惊惧渐退,忽然噗嗤一声笑。 其他人也在回神后彻底松弛,本能地跟着笑起来。大难不死,大家都庆幸不已。 “接下来我们都得在一块儿,不能分散开了。”林雪君长吁一口气,她其实也有点害怕,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实在没有时间去细细品味那恐惧滋味。 只是肾上腺素退下去后,人好累。 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们也不可能继续采摘了,便准备寻来路折返。 王老汉找了一根粗木棒和几根藤条,将野猪前爪和后蹄分别交叉绑在木棒上,然后跟衣秀玉一前一后地扛着。 林雪君腿被撞得疼,现在还不太敢使劲儿,只得由阿木古楞背着。 回程时太阳仍然很大,只是森林好像跟来时不一样了。 树木、鸟兽和风似乎都被方才那一场冲突吓到,树静了,鸟兽不唱了,风也悄悄消失不见。 森林正在屏息看着,悄悄观望他们的离开。 林雪君伏在阿木古楞背上,轻轻拢着他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累不累?我重不重?不然还是我下来走吧,只是慢一点而已。” “不。”阿木古楞低声说了句,便不再讲话。 他低头看着地面,总选择最平整的地方落脚,双手托着她的腿,将她背得很稳。 林雪君能感受到他越长越宽的肩膀和背部的嶙峋骨骼,哪怕被他背着时能感觉到他其实很有劲儿,但仍不免有些心里不忍,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瘦叽叽的小朋友。 “你应该多吃点,长身体的时候不多吃饭,就会只长个子不长肉了,瘦得吓人。”她仰起头专注看风景,发现被他背着跟骑小马有点像。 视野会低一点,也只是低一点。 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很轻快,好像无忧无虑似的。 阿木古楞垂着眼睛,好像只是在专心看路,但他一声不吭,连她的话都不回应了。 其实从野猪冲射出来那一瞬间,他就开始自责了。 悔恨是最令人难熬的情绪魔障,他正静静体会这情绪带来的愤怒和恐惧。 林雪君悄悄侧头打量他的侧脸,早就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了,可青春期的孩子最擅长的就是闹情绪且不沟通,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只是看着他垂着眼睛,颤着睫毛,像老黄牛一样埋头走路,还怪可怜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更欺负他一点。 于是魔爪出动,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他正背着她,双手抱着她的腿,无力挣扎。摆了几次头,她的手仍在作乱。 阿木古楞终于妥协,开了口,说:“喂!” 林雪君这才笑出声,转头用脑袋蹭了蹭他脑袋,“你在生什么气?” “没有。” “你明明在噘嘴,还说没有。”林雪君说着就要伸手去捏他撅起来的鸭子嘴。 阿木古楞忙抿起嘴唇,这才没让她得逞。 “都怪我没在边上,几个月前跟着去春牧场的时候,我就向大队长承诺能照顾好林同志的,可是刚才……要是你真的被野猪拱到,我——”阿木古楞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 “……”林雪君脸上玩闹般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伏在他背上,看着他的后脑勺。 收紧双臂,她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身体随着他的步态而颠簸。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好半晌,林雪君才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一个主动将别人的事当成自己责任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 …… 就在衣秀玉和王老汉一起扛野猪扛得肩膀都要被压碎时,前方忽然传来嘈杂声。 隐约能看到人影,对面的人便举高手中的东西,大声喊: “林雪君同志?王铁山?是你们吗?” “是,得胜叔!”林雪君伏在阿木古楞背上,率先回应。她的视野高,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带头的是赵得胜。 对面人听到林雪君的回应,立即朝这边飞奔过来。 一看见林雪君被背着,赵得胜就急了,关切道:“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穆俊卿几人也冲到近前,转着圈打量林雪君。 “没事,就是开枪的时候被后坐力冲了下,腿被野猪掉下来的重量压了下,有点疼而已,过两天就能完全好。”林雪君忙笑着解释。 “后坐力?”赵得胜正走到林雪君侧面,想打量打量她的腿,忽然听到这话又一步跨到她面前,不敢置信地问:“枪是你开的?” “对呀。”林雪君笑着点点头,“野猪朝我冲过来嘛,当时其他人都不在我身边,当然是我自己开枪了。” 之前去春牧场前,她就跟着学会了开猎-枪,只是在春牧场没有用枪的机会而已。 “!”赵得胜转头看看后面王老汉和衣秀玉绑在木棍上扛着的野猪,虽然还不是最大块头的那种成年雄猪,但个头也不小,居然是被林雪君一枪打倒的? 上下打量过林雪君,赵得胜忍不住大笑:“林同志可以的啊,好枪法。” “还好还好,凑巧凑巧。”林雪君故意装模作样地谦虚。 “哈哈哈。”赵得胜被她逗笑,又走到后面去看那大野猪,巴掌拍在猪屁股上,肉厚得弹手,“挺肥的啊!这一头猪,够你吃小半年的。” “回去了,咱们全驻地的社员一起吃,到时候搞个流水席。”林雪君回头笑道,打到这头猪她还是挺高兴的,虽然暂时是伤员,但有猪肉吃了诶! 这一冬天过来,她哪见过这么多肉啊?不敢想一大头野猪吃下来得有多长时间的满足。 这不比钓鱼佬20斤的鱼还威风?! “咋的?杀猪菜请所有人吃啊?”赵得胜挑高眉头,“这么大方?” “那必须的。”林雪君点点头,转而对王建国道:“王建国同志,你厨艺最好,你来当主厨怎么样?咱们吃猪血肠、猪肚汤、干煸猪肥肠、凉拌猪耳朵、卤猪蹄、东坡肘子、排骨炖粉条、锅包肉、烤猪颈肉、猪皮冻……” “哎呀妈呀,你别念了,我这口水一会儿要是流出来,今天咱们大队的渠算白挖了,非得被我的口水给冲了不可。”王建国夸张地吸溜口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行不行啊?你下厨,好不好,王建国同志。”林雪君追问。 “诶?叫什么呢你?别叫王建国,叫我小王!”王建国摆出旧社会太监的模样,笑得眼睛都没了。 林同志请吃肉,还有什么不行的。 “哈哈哈,我看不如叫你小王八吧。”另一位男知青拍着他肩膀调侃。 “滚!哈哈…”王建国回头叱一声,自己倒先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一众人嘻嘻哈哈几句,王建国指着野猪道:“要请全驻地人吃大席,一半猪就够了。再剩一半,我帮你拆了,用冷水镇在你们侧卧,别让太阳晒到,别让炉灶烤到,北方干燥,不容易生细菌,能放小半个月。到时候我给你卤了,炸成咸肉干,还能放更久。” “那行啊。”林雪君果断点头,“等过几天咱们去草原上给羊剃毛驱虫的时候,我把吃剩下的猪肉给乌力吉大哥他们拿去些,让他们也尝尝鲜。” 王建国和另一位知青接过衣秀玉和王老汉扛着的野猪,穆俊卿则走到阿木古楞身边,低声道: “我来背林同志吧。” 阿木古楞摇摇头,背着她抬步就走。 穆俊卿跟在身侧,又问林雪君:“我背你吧,我力气更大点。” “别了,就这样吧,谢谢穆同志。”林雪君笑着摇了摇头。 穆俊卿他们这些男知青都20岁左右,不太合适。还是让阿木古楞背着她吧,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穆俊卿抿了抿唇,垂眸瞥向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察觉到他的视线,快速撇开头,避开了他的打量,使他没能看清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 行了一段路,林雪君悄悄在阿木古楞耳边说:“等王同志做好了肘子,专门留一个给你。” 不能白白让他辛苦当老黄牛,欺负小朋友是不对的,得把孩子照顾好。 “……好。”阿木古楞将她往上颠了颠,点头应声。 “乖。”林雪君嘿嘿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 阿木古楞本能想偏头躲开,到底还是忍住,任她摸了两把。 81全村吃肉【2合1】 一行人走了一段路, 又遇到迎上来的大队长王小磊。 冲进人群后,大队长完全无视了其他人,直接跑到林雪君面前,又是拉胳膊又是拽腿地打量, 见她四肢组件儿健全, 身上没半点血, 才松口气道: “都好着呢,没受伤啊?” “大队长, 您怎么一副很遗憾的口气?”林雪君嘿嘿笑问。 “扯淡!都tm把我吓死了!”大队长愤愤地瞪她一眼, 转而又长叹一口气,“没事儿就好,咋还让阿木古楞背着呢?脚扭了?” “被野猪压撞了下, 有点疼。胳膊也疼, 开枪的时候后坐力——”林雪君细细地解释,话才说一半就被急性子的大队长打断: “啥?后坐力?那一枪你开的?” 站在边上的赵得胜噗嗤一声笑, 这话说的跟他刚才一模一样。 林雪君只得又解释了一遍杀猪现场的状况, 大队长听得啧啧称奇,到后面直接拍着大腿笑起来。 他大巴掌再次啪啪拍在她肩膀上,感慨道: “你瞅瞅, 那野猪比你还重呢。这玩意可猛了,要不是你一枪打在它头上,你就完了。你看看它这一身糙皮,天天在泥地里打滚, 这皮上好几层防护,子弹就算真打进去了,都未必伤得到它内脏。我见过那种身上挨了好几枪,还把人撞个半死不活的野猪呢。你可真行, 命真硬啊,真好,真好。” “运气好。”林雪君也庆幸道。要不是这野猪被熊打伤也不会跑到这边来,要不是野猪被熊打伤也就不会速度减弱被她近距离打中了。 “行,走吧,回驻地,让王英给你腿上肩膀上抹点药。”大队长一振臂,队伍又继续。 回到大队后,林雪君回炕上躺着等卫生员王英来给她敷点撞伤、扭筋的药。 王建国则带着其他知青们去渠边杀猪放血灌血肠,等猪也洗干净了,猪内脏、大肠啥的也冲刷得晶晶亮了,又用木板扛着大猪回知青小院来宰块分割。 他之前学厨看过人杀猪,可惜手里的刀不特别利,没割出挥刀如剑的潇洒感来,但也把里脊、梅花肉之类的都分明白了。 大腿骨上的肉卸下来后,王建国把最大块的骨头给了小功臣沃勒,小一点的则给了糖豆,剩下一些小骨节还能装一小盆给大队里其他人养的狗吃一吃。 端着装骨头的盆转身的时候,王建国吓一跳,只见院门口已经围了两层了——高一点扒着院墙的那一层,是流着口水看他切肉的小孩儿。矮一点四肢着地那一层是全大队的狗,这会儿都围在这儿了。 他们这鼻子可都够灵的。 扬盆往外一洒,大狗小狗们立即扑冲过去抢食,跟过年一样。 “王同志,今天晚上我们也能吃到肉吗?” “王叔叔,大队长伯伯说晚上林同志也请我们吃肉,真的吗?” “真的能吃到猪肉吗?” “听说野猪肉可香了,筋头巴脑的,都是红肉好肉,我还从来没吃过呢。” “何止啊,我所有肉都好久没吃……” 王建国哈哈笑笑,“林同志今晚请吃肉,千真万确,你们家里有没有盆啊碗啊的?都回去端过来,帮我盛点水,行不行?” “行!” “好!” “我家有!” 孩子们喔呼一声,全跑回家偷自己家的锅碗瓢盆去了——为了肉,王建国同志要用他们亲爹的头皮磨刀,都同意。 …… 到了傍晚,生产队好多人都听说晚上要去知青小院外吃席。 大队长专门挨家挨户喊大家带着自家桌子、椅子、碗筷啥的过来吃饭,还让大食堂蒸了几大锅馒头和大碴子粥,说是有肉吃呢。 有的人知道是林雪君打了头野猪,不知道的则扛着凳子抱着碗,一边走一边问: “干啥吃饭啊?谁死了?” 边上知道的社员瞥他一眼,随口答:“猪死了呗。” “那不tm废话嘛,猪不死我们吃啥。我是问给谁送葬啊,办这么大的席?” “非得死人啊?” “那谁结婚呐?不得有个红白喜事吗?” “给野猪办个喜丧行不行啊?它不长眼冲撞林兽医,兽医是干啥的?就是管动物的嘛。野猪是不是动物,是嘛。它一头野猪敢冲撞专管动物的兽医,你看它是不是判死刑了就?你就吃吧,林兽医打了头野猪,看咱们一冬天没吃到油水,可怜咱们,给咱们补油水呢,哈哈哈。” 更何况,现在就算办红白喜事,也未必吃得上几口肉吧。 “哇,那一声枪响是林同志开的?不是王老汉?” “林同志开的,哈哈哈,你看到那个小姑娘没有,瘦得跟排骨精似的,打了一头小山似的野猪,哈哈哈。” “哎呦,咱们可真是有口福啊。第六生产队上次这样吃肉,还是偷了第五生产队养的狍子呢。咱们居然能吃上野猪肉了,啧啧,现在山里的动物都可贼了,见到背猎-枪的都知道逃得远远的。” “你可得了吧,就算山里的动物见到人不跑,你又没枪,更没枪法。搞不好不是你请大家吃猪肉,是人家大野猪请孩子们吃你啊。” “哈哈哈……吃你!” “吃你吃你!吃你个老登!” “哈哈哈,呸!” “哈哈……” 大家来吃席,总是喜笑颜开、热热闹闹的。 傍晚油灯在一张张或大或小、或新或破的桌子上点亮时,全大队的社员都赶过来了。 一锅一锅的菜在大瓦屋炉灶,和院子里现架起来的火灶上烧好,被分装成数盘,端上一张张被社员圈围的菜桌。 阿木古楞倔强的在把菜放上每张桌时,都说一句“这是林同志打的野猪肉”,像个没有感情的宣传机器。 林雪君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最后干脆把阿木古楞扣在屋里,不让他帮忙上菜了。 大队里的大娘大婶们手勤脚勤,她们赶到后,王建国就只要掌勺就行,其他活全被她们接手了。 村里几个会盖房子的社员听说林雪君屋后想砌个水槽,哥四五个一商量,当下跑去仓库领了些水泥过来,将之堆到墙根边,说定了明天过来帮林雪君砌水槽。 穆俊卿的师父陈锁义听说他在帮林雪君筹谋做个鸡舍,当即拍板反正明天休息,过来帮他一起,一天就把鸡舍做好。 在伤员林雪君窝在屋里躺平等饭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院子这点事儿,已经被承包了。 …… 野猪肉有点像后来的黑猪肉,猪长得慢,但是肉特别扎实、特别红、特别鲜。 不腥不臭,也没有许多猪肉的膻骚味,就是有点耐嚼、 王建国烹饪的时候都没用冷水泡太久血水,出锅的猪肉就香喷喷得仿佛加过什么专门除腥的调料一样。 最好的食材,胜过千万作料。 汆白肉被切成薄薄的片,一叠一叠冒着热气儿端上桌。 一筷子白肉卷蘸上蒜泥酱油汁,咸香辛辣将肉香榨得更亮,吃得大家筷子打架。 排骨炖酸菜粉条,大碗的飘着油花的靓汤,吸饱肉汤的剔透粉条,切成丝的爽口酸菜,还有被剁成小块的排骨肉。 大家一冬天都没怎么吃上肉,更何况是排骨! 谁要是筷子特别好使,一夹就夹出一块排骨肉,还是中间一根排骨棒,外面一圈儿肥瘦相间的排骨肉的那种小排段,那更是笑得嘴角能咧到耳根。 捏着骨棒,轻轻一撸,整块肉就脱骨入口了。一嚼一嘴香,酸菜汤汁和肉汁盈满口腔,闭着嘴嚼,一点肉汁都不许流出嘴角,必须全都咽下去才能满足。 再夹一筷子混着酸菜丝的粉条,你就嗦吧,蹲在地上看着的狗都馋哭了。 蒸好的血肠被切成小段,蘸蒜酱吃也行,只蘸盐吃也行。 反正它不腥,甚至是有甜味的。 住在呼伦贝尔的这些社员们大多一冬天没吃过啥水果蔬菜了,正缺各种微量元素呢,铁啥的也缺得厉害。人越缺什么,越觉得什么好吃。 血肠入口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觉得它有怪味,都觉得香,甚至比肉还香。 现灌的血肠,要多鲜有多鲜。 血熟了以后会结成块,初入口面面的,像是提拉米苏蛋糕。可再一咬又尝到汤汁,咸香,再嚼一嚼包血的肠衣,软弹。 血肠真是不仅好吃,还口感丰富——它竟成了晚宴上最快空盘的菜。 猪肉烧土豆被王建国炖得特别漂亮,棕红色的猪肉块、焦黄色的土豆块全都红亮诱人。 土豆被炖得烂烂的,给肉挂了糊,肉里入了土豆的甜味,土豆里也入了肉的鲜味。虽然土豆的量远大于肉量,但社员们丝毫没有不满,甚至很多人的筷子专奔着浸满肉汁的土豆去,这才是懂行的老饕。 鲜香的土豆面面的,甜甜的,还能嗦出肉香味,真让人吃得停不下来。 大队长吃着吃着忽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朗声朝所有社员道:“我提一杯啊。” 大多数社员都没有酒喝,便举起奶茶呼应大队长的号召。 “咱们今年牛羊损失率全生产队最低,连社长都赶来咱们生产队考察和学习经验。咱们今年不需要为生病的牛羊奔忙,有时间将后山好好开开荒,多种蔬菜和粮食,冬天说不定一顿都饿不着!”大队长脸红扑扑的,转头又指着脚下的泥土路道: “过几天咱们播种完,把驻地的路也修一修。再多建几栋大瓦房,争取所有人冬天回到这里,都能住上大屋,睡火炕。 “咱们生产队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好!” “哦哦哦!” “杠杠好啊!” “嘎嘎好。” “哈哈哈,干杯。” 每个人都吃得面红耳赤,一起在朦胧的月色下吵闹。 “有这样的生活,我们要感谢党,感谢带领我们走到今天的国家,感谢我们的‘红太阳’。 “感谢每一位辛勤劳动的社员,感谢大家一直在努力耕耘……” 大队长说着说着,情绪逐渐热烈。 在生产队社员们的注视下,他又转头看向另一桌上的林雪君,笑着道: “还要感谢响应号召,来到我们这里支援边疆建设的知青同志们。 “来到这里的知青们没有一个拈轻怕重的,我们现在用的多少独轮车和桌子椅子是穆同志做的。衣同志把中药管得多好,还帮着王英同志采了预防温感冒的板蓝根,煮了给我们喝。我们生病了能有药吃都不容易,喝上预防的汤剂可真是不敢想。再有孟天霞同志不断开着拖拉机往返场部和咱们驻地,天天在外面吹风日晒……连这顿饭也是王建国同志当主厨做出来的。 “当然,咱们驻地也不搞排外那一套,大家对知青同志们也都像对待亲人一样。 “我很欣慰,咱们第七生产队的所有社员,都是好同志。 “最后,大家应该也知道我还要感谢谁。” 大队长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林雪君,所有老乡们也都默契地望过去。 “感谢拥有兽医技术,救治我们的牛羊,为我们的大母牛们保胎、顺利产犊的林雪君同志。我们这里实在啊,实在是太太太需要兽医了,太需要了……” 说到这里,大队长想到了往年经历的所有损失。 那些无力阻止的死亡,那些束手无策的灾难……记忆里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呢,如今竟能坐在这里吃着猪肉,热汗淋漓地感慨牛羊满圈的丰收。 这……这真是…… 大队长深呼吸一口气,其他社员们也忍不住纷纷应和: “感谢啊……感谢啊……” “感谢林兽医!” “感谢!” “感谢……” 那些曾经亲身经历过大批自己照顾出来的牲畜死亡的牧民,这时候忍不住抹起眼泪。 还有那情绪丰富的妇女哭得抽抽噎噎,在劳动中被风吹粗的手指抹过眼泪,在脸上留下一条条红痕。 赵得胜几个跟林雪君熟悉的,干脆站起身举着手里的奶茶碗,跑去要跟林雪君碰杯。 可赶到近前,却发现小姑娘居然正伏在桌案上。 “干啥呢?来喝酒了!” “来啊,林同志,碰杯喝奶茶!” 赵得胜哈哈笑着伸手捞着林雪君的肩膀,将她从桌上扶起来。 大家这才发现,林同志正撇着嘴巴流眼泪呢。 “你哭啥?”赵得胜瞪圆了眼睛,“咋地,肉都被我们吃了,心疼的?” “噗!”林雪君被逗笑,眼睛一弯,又挤出几粒泪珠,“得胜叔……” “哎,在这呢,是不是想家了啊?”赵得胜被她哭得都笑不出来了,咋这么可怜呢。 “没有,我,你们不要谢我。那么多肉我又吃不完,我,我挺高兴的……”林雪君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哭。 起初看着大家吃得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她也受这气氛感染,很开心,还很有成就感。 她打的野猪诶,全村都吃上肉了,真厉害。 而且她自己吃得也很爽很满足,浑身都在冒汗,头发都被烘得蓬松起来了。 情绪真的特别高涨,嗨得不行,一边吃一边跟大家聊天,一直笑,觉得好快乐。 可是当大队长忽然看过来,忽然点她名字,莫名就一股酸意涌上来。 那种被喜欢、被尊重、被感激、被包围的感受……是她上一世想都不敢想的。她只是请大家吃一顿肉而已,若在后世,任何人来吃这样的宴席,都不会如此开心,更不可能对请客的人如此真诚致谢。半只猪而已,在后世其实不值太多钱的。 她曾经是多么平庸的一个大学生啊,万千年轻人中最最普通的一个。 身边的朋友甚至会调侃她以后要每天掏牛屁股,把手都掏臭。做人医、律师等高大上职业的同学更是觉得她选的专业不好,她也因此常觉得自己不如人…… 可来到这里,她不过是按照所学去做了一些事而已,却能让这么多人这样幸福、这样喜笑颜开、这样念念不忘地感谢着。 念头越是翻涌,她的眼泪就越停不下来。 坐在隔壁桌的萨仁阿妈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抱住她的头,任她埋在自己胸口轻轻抽噎。 赵得胜几人和其他桌上站起身打望的社员们,不知是谁最先笑,接着一群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许多人都走过来轻轻拍林雪君的背,安抚她的感动。 也有的大娘、阿妈不知因而想到了什么,或许也为这小半年生活中好的转变感到感动,跟着一起抹眼泪。 坐在林雪君身边的衣秀玉更是哭得直打嗝,在这个生产队,她也感到了许多许多的温暖。在劳动之后,能跟整个生产队的人一起在泥土路上、在参差的破旧老屋包围中,开开心心地吃肉,真的很幸福。 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这向上的朝气和希望。 “好了好了,专心吃饭,都别哭了。”大队长没想到自己提一句会提出这么大的反响,忙出面安抚众人。 林雪君便也抹了抹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 举高奶茶杯,她努力挽回自己爽朗的形象,高声道:“干杯!” “干杯!” … 出去一整天,吃饱了草的巴雅尔带队回驻地,溜达过一栋栋空屋,走到家门口才发现,原来人都跑这里来了。 于众人类干杯喝奶茶之际,巴雅尔带着家里的小野马、小毛驴、小狍子们,绕过人类的饭桌走向它们睡觉的小院。 它的屁股一扭,撞得破方桌乱晃,肉汤洒了赵得胜一胸襟; 又一转头,牛角把一位大叔的帽子给勾走了; 再一甩尾巴,擦了一位大娘满后背的牛粪屑…… 惹得一桌桌男女老少又是呼喝又是低叫,巴雅尔才心满意足地带队归笼。 人们看着从容的动物们的背影,终于只能无奈笑笑。 小马驹最是胆大活泼,路过人群时,它留恋这热闹,干脆在桌子间颠颠地跑起来。 一会儿叼走一位大娘的围巾后跑去空地打滚,蹭得围巾上全是泥;一会儿又仗着自己脖子长,比狗子高,在某馋狗嫉妒的眼神注视下,偷吃某位大爷盘子里的炖土豆…… 最后林雪君没办法,把它关回院子,大家才终于得了个清静。 小野马偏偏还不甘心,站在院子内,仍伸着头探出木栅栏,唏律律朝着人群叫个不停。 好像在说:“不甘寂寞啊,不甘寂寞!我也想玩啊,带我一起玩啊,玩啊玩~” …… 夜晚,天色已黑了,瓦屋里却仍不时传出“咔嚓”“咔嚓”“咔嚓”“吧唧”“吧唧”“吧唧”的声音。 许久后,林雪君终于受不了,下炕,开门,将闭着眼睛困得快升天、却仍抱着骨头嗦啃不休的沃勒和糖豆,都赶出了屋。 瓦屋门关上的瞬间,世界终于清静。 可以回味着晚上那顿举世无双的杀猪宴美美地入梦了。 82 疯牛病 在这个时代的人, 你问他最幸福的是什么,他都会回答说是饱餐一顿美食。 林雪君在这样的幸福中醒来,早晨家里还有昨天吃剩的饭菜, 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振奋呢! 衣秀玉煮了昨天剩下的大碴子粥, 蒸了昨天剩下的大馒头, 热一小盆猪肉炖酸菜和肉炒土豆丝, 再配一小碟卜留克咸菜。 啼哩吐噜地喝粥,就着菜大口地咬馒头, 香。 外面忽有人敲门,林雪君跑出去拉开门,迎头便有一捆绿色的草团塞到怀里。 “给你吃,早上我们上山采的酸么姜, 新鲜的。”翠姐说罢便转身往外走。 “翠姐,留下来一起吃早饭啊。”林雪君知道这是翠姐昨天晚上来吃席的回礼,抱紧了酸么姜想要喊住对方,却又被推回屋里: “你快回去吧, 别让牛啃了你的酸么姜, 牛羊最爱吃这东西了。”翠姐说罢,怕她又要送, 忙蹬蹬蹬跑出院子。 林雪君回转头,果见刚准备出门的巴雅尔瞪着牛眼睛朝她走过来了。 她忙抱着酸么姜进屋关门,巴雅尔还在门外用牛角敲门,见她一直不开门,这才喷着气儿带队上山——反正山上有的是,它想吃,在树林里一低头就能吃到。 “这是啥?”衣秀玉正捏着馒头蘸盘子底的油星,转头看林雪君抱着绿草进来, 跟过来问道。 林雪君抖了抖酸么姜上的水,看样子翠姐提前已经清洗过了,便将酸么姜直接放在小铁盆里端上桌。 “学名叫叉分蓼,7、8月开花,9月左右结果。不过北方人更爱六月份吃它的嫩茎,撕开这些叶子,中间这根茎特别嫩,还很多汁,这样就可以吃了。”林雪君撕掉草叶后,直接往嘴里送。 草茎脆嫩,轻轻一咬就断了,细嚼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吃,混着清香味,更像是一种特殊的水果。 衣秀玉也学着她的样子吃了一根,惊喜地直挑眉头。 她几个月没吃到蔬菜了,吃到这个绿绿的东西,简直亲切得不行。 “我们以前——”林雪君快速吃完早饭,撤掉碗碟后便坐在桌边一根接一根地吃起酸么姜,兴奋起来,差点把自己后世童年的小故事说出来,幸亏才开头,就反应过来,忍住了没说漏嘴。 后世她小时候在海拉尔念书,每年春夏开运动会的时候,就有很多小商贩摆摊卖酸么姜。这东西便宜又好吃,总是最受孩子们欢迎。 她每次都会买一大把,坐在看台上一边吃一边给广播站写小作文,顺便为同学们的夺命冲刺欢呼。 酸么姜不止是青春的美好记忆,其实还是种中药,可以治大小肠积热、热泄腹痛,根茎还能治痢疾啥的。 牛羊每天在山上吃这些东西,当然不容易生病。兴安岭大山里的好草们可是好吃适口又养身治病。 衣秀玉听到林雪君科普,忙伏案在自己的笔记上做记录。 林雪君抓了一小把准备送去给阿木古楞尝尝,也顺便给他增加一个中药知识储量。 可才出门,就见一堆人背着工具涌进她院子。 怔愣地跟大家打过招呼,她忙问这是干啥,大叔大哥们这才答说是给她砌水槽的、做鸡鸭棚圈的。 大家工具往院子里一放,便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 阿木古楞习惯性地翻墙跳进来,林雪君将酸么姜往他手里一塞,就回屋给大叔大哥们准备温水和小食去了。 衣秀玉跑去小卖部又买了几袋白糖、盐等物,林雪君多做了好几罐焦糖,搭配着小蛋糕给大叔大哥们做补充能量的小点心。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虽然客气地推说不用给他们准备吃的喝的,但还是把焦糖嚼得咔嚓作响,吃得很开心。 翠姐过来围观,听说酸么姜是中药,转身就跑回去跟自家男人讲了。 夫妻俩于是背上大背篓和镰刀,上外山去大量采摘了,说要等大家去牧场上给牲畜们剃毛驱虫时,让那些在草原上吃不到山货的牲畜也尝一尝。 林雪君则和衣秀玉在院子里用各种工具晾晒和炮制中药。 “许多中药必须经过炮制才能发挥药效和久放而不变质、不失去药性,中药炮制技术,是传统医药制备或提取的必要法门。你想学中药材科学,就不能避过炮制技术不学。” 林雪君一边干活,一边给衣秀玉讲解: “有一些中药是有毒性的,炮制的手段能减弱毒性,使之只发挥药性。 “像这种叫净制,还有酒制、醋制、水处理……” 在院子里帮忙的人歇闲时,便见林雪君同志带着另一位衣同志,把许多诸如灶灰等看起来无用的东西折腾得热火朝天,对着一些中草药又是炒又是泡,瞅着简直比他们还忙还累。 虽然看不明白,但很专业很厉害的样子。 中午,林雪君留这些帮忙的大叔大哥们在院子里吃饭,王建国把昨天剩下的大菜热了热,又新炒了盘赵得胜大叔上山采回来的6月熟的野蕨菜。 大家丝毫不嫌弃昨天的剩菜,这个年代的人可没有那么多讲究,有肉有饭就很开心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连吃三顿杀猪菜,中午专盯着蕨菜吃。 都说这东西跟恐龙同岁,各种营养元素的含量特别丰富,也是中药。抗氧化、抗衰老,还能治肾病、糖尿病、高血脂、冠心病、肝炎等,许多国家都会高价进口我国的蕨菜,当珍贵的保健品吃。 林雪君大口吃蕨菜,觉得自己也像山里的动物们一样健壮起来了。 但阿木古楞夹蕨菜的时候,林雪君却不认同地给他夹了两大筷子排骨肉,“你正长身体呢,得多吃肉。” 又夹了大块的肘子肉到衣秀玉碗里,“你也是,多吃肉,多跑跑跳跳,还能再长个的。” 衣秀玉正开开心心地吃菜呢,看到碗里的肉挑眼睛道:“我12岁开始就没怎么长过了。” “吃吧你就,还能再窜一窜呢。” 阿木古楞乖乖啃林雪君夹给他的排骨,吃的时候还悄悄挑眸看了眼穆俊卿。 哪知恰巧穆同志也在看他,两个人视线相对,意味不明地静了几秒。 半只大猪,大家连吃了两三天才吃光,真是把猪肉吃了个够。 满足,短时间内都不馋肉了,想吃蔬菜。 还没到夏天,林雪君已开始期待秋收。 …… 清晨,靠山的大瓦屋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盘旋向山林和蓝天。 一只喜鹊站在院子木栅栏上,引颈高唱。 黑骏马苏木溜溜达达走过去听小鸟的演唱会,听了一会儿,那小鸟居然飞落在它背上。 苏木转头回看,以为它是准备换个更好的地方继续唱歌,哪知它居然不客气地薅起它背上的毛—— 小鸟最喜欢用马毛做窝了。 扩张后的院子里,刚建好的大水槽积蓄满了山泉水。 大牛巴雅尔一转头就能喝到,小马驹和苏木也不用每天晚上专门跑去河边饮马,它们在家院子里就能喝到最清甜的泉水了。 水槽边还有一个大水缸,它放的位置比较刁钻,大牛小马都喝不到,这是给女知青们喝用的山泉水。 瓦屋门咣啷啷开合,衣秀玉过来从水缸中舀了一壶水回去烧了泡奶茶——她刚跟林雪君学会了做甜奶茶,熬好的奶茶里不放盐,放几颗焦糖,喝起来又甜又醇香。牛奶足够的话,衣秀玉一天能喝三四杯。 院子另一边纯木的、一人高、三四米见方的大笼屋已建好了。 贴墙放着,特别漂亮。 鸡鸭笼屋边上还有个两孔的木房子,房子内放着两个软垫,这是小狼沃勒和小边牧糖豆的窝,它们就睡在这里看家护院。 虽然小红马、小狍子和小羊羔时常好奇地过来探头探脑,甚至小羊羔还会悄悄挤进去跟小狼一起睡,搞得沃勒和糖豆常常觉得睡得有点挤,但这里透气,能看到星星,它们很喜欢。 两个女孩子吃过早饭,衣秀玉到院子水渠边用从水槽中流出的水刷碗时,忽然听到又尖又密的鸟叫声,叽叽喳喳,听起来好近。 捏着碗仰头找了一会儿,目光逡至屋檐下时,她啊一声短促低叫,启唇便喊林雪君。 几分钟后,两个小姑娘喜气洋洋地仰着头,盯住屋檐下一个全新的燕子窝,傻乐。 小燕子们刚孵出来,正伸着秃脑袋,张大嘴巴啊啊叫着等母亲往嘴里塞虫子。 “我们老家都说,只有最和睦、最幸福的人家屋檐下才会有燕子搭窝。”衣秀玉高兴得恨不能跑出去找个人炫耀一下。 “我们家也有这样的传说,燕子是益鸟,吃虫子的。”林雪君转头笑道:“我们都会交好运。” 两个人于是一边炮制草药,一边等着她们的好运。 结果好运没等来,倒等来了第八生产大队的副队长刘锦山。 … ‘嘎老三’刘锦山站在知青小院外,绕来绕去地围观,啧啧称奇道: “林同志这住得嘎嘎好啊,院子干净,木栅栏整齐漂亮,院子里还有大水槽和鸡窝,在你们大队里过得不赖嘛。” 他们生产队的牛生病了,去场部找兽医路途遥远,嘎老三在春牧场上见识过林雪君的圣手医术,便骑着马赶来第七生产队请林雪君出诊。 “那当然,这里是她的家。”大队长靠在另一边的木栅栏上,得意地道。 “我准备下东西,稍等。”林雪君在小毛衣外披了件挡风的外套,草原上冷,风大,得做好保暖准备,“刘副队长,你们那儿中药啥的都有吗?” “有,放心吧。”嘎老三点点头,看见林雪君就觉得心里安了一点,她连牛子宫脱垂都能给塞回去缝好,让母牛重振雌风,他们第八大队几头牛身体不舒服,肯定也能治。 “再等我一下。”林雪君准备了些出门要用的东西,又给苏木喂了点好草料,哄着它喝了些水,接着蹬蹬蹬出门直奔大队唯一的‘学校’而去。 恰巧快到放学时间,林雪君直接去敲门。 当她探头探脑往教室里看时,里面坐着的所有学生也都抬头看她。 “是林同志!” “林兽医!” 孩子们齐刷刷转头看阿木古楞,都知道林雪君肯定是来找他的。 林雪君跟吴老师讲了要带着阿木古楞去第八生产大队出诊的事,并为明天可能的缺席请了假。 吴老师点点头,转身对因为猛窜个子而坐到最后一排的少年道: “阿木古楞,林兽医来接你放学了。” 阳光穿透教室的玻璃窗,照在阿木古楞蓝色的眼瞳上,他一把将书本拢进书包,风风火火穿过教室,朝林雪君而去。 从没有人,在放学时来接他……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不,不是真好,是最好,全世界最好,全宇宙最好! 他迈着大步跟在她身边,一不留神就会越过她,又忙减速,好与她并行。可情绪莫名亢奋,他随便一走,又走到她前头,只得走两步,停一下等她。 像个傻子。 “第八生产大队有好几头牛生病,你陪我去看看。”林雪君拍拍他的背,“你回家换一套保暖的衣服,去马厩把你的大青马领出来,喂饱了马,咱们就出发。” 出发前,林雪君往兜里揣了一把肉干、一把酸么姜、一袋子树莓。 给苏木梳梳毛,检查过四蹄,喂它吃了两串树莓,吃得它嘴唇像涂了口红一样红艳艳。又交代衣秀玉几句,林雪君终于翻身上马,在大黑马苏木唏律律、威风凛凛的叫声里,带上阿木古楞,穿过驻地大门,踩上逐渐茂盛、柔软、绿油油的草场,随嘎老三奔第八生产大队的牧场驻地而去。 冬雪融化,滋润了这片大地。春夏交替之际的草场生机勃勃,平整如油画般的绿色漫过视野范围内的每一片区域,令每一位牧人的双眼都得到治愈。 太美了,草原太美了。 当你骑着骏马驶过一片最美的风景,这片风景已经属于你了。 “刘副队长,能跟我说说生病的牛的症状吗?” 林雪君骑了一段,心胸开阔、情绪舒朗,觉得是时候关心一下病患的状况了。 嘎老三骑马到林雪君身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的答道: “就是,牛都乱蹦跶,哞哞叫,也不咋尿尿,还蹬人,踹墙啥的,就……疯了一样。” “……”林雪君皱起眉,她本来以为会听到诸如‘牛不吃饭’‘牛不拉屎’‘牛没精神’‘牛拉稀’之类比较清晰明确的症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堆乱七八糟的异常状况。 嘎老三见她皱眉,虽然几经纠结,终于还是在朝林雪君凑近,悄声道: “牛发疯,都是在一件事之后。” “什么事?”林雪君察觉到嘎老三将要说的话必然不同寻常,忙正襟危坐马上,侧耳倾听。 “在牧民家一个叫马哈的小孩撞翻敬山神的神坛之后。”嘎老三眼睛瞪得溜圆,讲话时的语气都谨慎而不敢轻慢。 “???” 林雪君原本郑重的表情一转,不敢置信地斜睨向嘎老三。 什么意思? 撞翻神坛后牛都疯了? 83直肠检查 春夏交替的季节, 阴坡的草才刚发芽,阳坡竟已开花。 好几团组成一簇的缬草已经开了浅紫色小花,龙牙草一长串的花苞也都盛开成朵朵黄色小花, 还有开白花的唐松草、开紫花串的茴霍香、开黄花的黄芪、开蓝花的蓝刺头、开蓝紫色铃铛花的沙参、开粉花的草原白头翁…… 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小花都在争相盛开,整片草场被点缀得缤纷多彩。 草原上的小花多是对牛羊身体有好处的中草药, 如果巴雅尔它们也能来尝尝, 一定很开心。 “要是能把糖豆和沃勒带出来就好了,可惜它们还有点小, 受不住长途跋涉。”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林雪君真想停下来让苏木好好饱餐一顿,顺便再采上一箩筐回家。 “要是小野马能跟着出来就好了, 可惜它还跑不了长途。”阿木古楞也跟着感叹。 不知不觉间,他们都有了越来越多的牵挂。 第八生产队的驻地建在一片樟子松林前, 远远便嗅到浓浓的松香。 锯木厂上人头攒动,青壮年男女们将斧头和锯子用得飞起, 木屑满天, 像飘着木色的雾。 树木被砍后的土地被整理成耕田, 主要被用来种植小麦。随着第八生产队小锯木厂的扩张, 这片耕田也在无限变大。 “今年准备出栏的几头公牛和上个月过于虚弱的牛, 我们都留在了驻地。健康的牛白天自己上山吃草,疯牛现在都被关在那边的棚圈里。” 嘎老三在能看见驻地时,伸手指给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看, 随即又解释: “转场的时候草还没怎么返青, 那会儿我们选的春牧场草也不好。 “去年我们种小麦剩下的麦麸还有不少,想着把要出栏的牛和虚弱的牛都留下来吃麦麸补一补膘、养得精壮一点,就都留下了。 “谁也没想到牛还会疯。” 林雪君没有接话,她还没看过牛呢, 可不接受‘牛疯了’这个推想。 担心那些牛有传染病,林雪君在距离第八生产队驻地有段距离时,就把马拴在路边挺拔的樟子松上,与阿木古楞步行跟嘎老三进驻地。 正在驻地边上锯木厂上干活的人听说兽医来了,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转头朝他们行注目礼。 其中好多年轻人,还有戴眼镜的、穿中山装的。 听说好多年轻力壮的知青都被派到第八生产队来了,这里承接了大量的木材生产任务,全国人民造房子、打书桌餐桌、造船建桥都等着这里的木头呢。 这些年轻人曾经也许是学校里的优等生,如今被森林磨砺成了粗糙的伐木工人,骨节逐渐变得粗大,肌肉变得有力。 林雪君与他们目光相交,心存敬意地朝他们点头致意,他们中许多人便也或点头或微笑回应。 在一个短暂的照面间,善意的交互令他们疲惫的眼睛里恢复了许多光彩。 走进生产队,穿过一栋栋或新或旧的小屋和毡包,林雪君直奔牛棚。 在她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胶皮手套,一边戴一边走时,嘎老三有些迟疑地问:“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虽然他的确很希望林雪君能尽快救治病牛,但毕竟行路几个小时,他都觉得累了,更何况这两个孩子。 林雪君转头朝嘎老三笑笑,摇头道:“先看一看吧,看过了再休息,歇着的时候还能聊一聊病情。现在直接去休息的话,我心里没谱,干着急。” “行。”嘎老三点点头,率先走近牛棚时,朝看牛棚的年轻人喊道:“阿巴,喊几个人过来,烧点热水,搬两个小板凳过来。再拿两个干净水杯,给客人准备点热奶茶喝……” “知道了。”阿巴从牛棚门口的椅子上站起身,朝着林雪君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转身跑走。 除了落实副队长嘎老三的命令外,他还额外地将副队长带来个小姑娘给牛治病的消息传向全大队。 林雪君才跟着嘎老三走进牛棚,与那6头病牛对上面,生产队里许多人就从各自岗位上‘擅离’,蹬蹬蹬跑向牛棚看热闹了。 尤其是驻地里热爱八卦和信山神的人,跑得最快。 …… 第八生产队的牛棚建得比第七生产队有排面,他们这边青壮多,又有个小型锯木厂,碎木和细木头多,牛棚被围得很好很漂亮。 平整的水泥地面和大木头挖空后做成的食槽、水槽都非常有美感,而且打理得很干净,只有几坨病牛新拉的牛粪和尿液。 几头病牛状态都不太好,的确如嘎老三所说那般,疯疯癫癫,几乎一刻不得安宁。 它们不仅在牛棚内不时走动,还有的时不时朝身后踢蹬飞踹,哪怕身后身侧明明什么都没有。 还有一头牛不断哞哞叫,像狗一样回头看自己的屁股,追着尾巴绕圈。 如果不懂得科学,看着它们这个不正常又疯癫的样子,的确很像鬼上身。 “这不是疯,是疼痛的表现。”林雪君戴上口罩,转头对嘎老三解释道:“牛马不断回头看向自己的肚子,是很标准的肚子疼的表现。” “这个我知道,可它们不止看肚子啊。”嘎老三皱起眉,这症状跟‘频繁回头看自己的肚子’之类的疼痛描绘可有相当差距啊。 他也不是没见过牲畜肚子疼,哪有这么疯的。 “跺脚、踢蹬这些都是剧痛才会出现的症状,在牛马身上的确不常见。”林雪君眉头皱紧,牛是非常隐忍的动物,除非疼到无法忍受,不然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想靠近病牛,但它们实在痛得厉害,状态很躁,看见有陌生人靠近,都表现出了相当的敌视。 林雪君只得先让嘎老三喊人给牛做保定,绑住三只脚使之不能侧踢,拽紧牛头使之不能顶人。 等待时,有年轻的女孩子给他们准备了奶茶。 林雪君早就口渴了,捧着奶茶咕咚咕咚喝得很急。 女孩子好奇地眼睛一直在林雪君身上,等林雪君喝光了奶茶,才小声问: “你是大仙儿吗?” 林雪君正细品奶茶中的咸味,忽然听到这话只觉得哭笑不得。 她真没想过自己居然有被人当成大仙的一天,她明明长得一脸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不是的,我是兽医。牛们没有疯,也不是鬼神作怪,只是生病而已。”林雪君认真解释,表情尽量平和而稳重,努力展现出一些智慧的光辉。 女孩子似乎有点不相信,她又盯着林雪君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叫苏日娜。” “林雪君。” 两个人互道了姓名,各自看着对方的眼睛点头后,便是相信了对方。 第一头牛被保定好,林雪君走过去时,听到苏日娜站在牛棚外,认真对来看热闹的人说: “她不是大仙,不是来驱邪捉鬼的。她是医生,动物医生,她说牛生病了。” “我可没见过这样的病。” “瞎说,那么年轻的孩子懂什么,这个世界可没有那么简单。我小时候亲眼见过鬼的,这次准有问题,上个月还有个年轻人砍树的时候被树砸断了腿,瞧着吧,肯定要出事的。” “嘎老三要是不信鬼神,信那种黄毛丫头的话,这些牛都得被带走。” “带去哪儿啊?” “地府呗,十八层地狱。” “……” 嘈杂的聊天声音也一并传进耳朵里,如果林雪君不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在科学发展迅猛的社会环境中深受唯物主义教育,恐怕还真会被外面那些老人吓到。 靠近肥壮的、肩膀几乎比她个子还高的大公牛,林雪君伸手抚摸了下牛宽阔到几乎能给人当床睡觉的背部,掌心下是极其有力的肌肉。 真是一头强壮到令人忍不住赞叹的漂亮大牛。 大牛的眼睛有些赤红,但没有塌陷缺水状况。 口唇颜色正常,外观看起来没有贫血症状。 口腔内部和舌头颜色正常、性状正常。 身体肌肉很平整,没有长疙瘩,也没有异常的囊肿等。 四蹄及关节都没有明显的磨损和肿胀。 大牛没有拉稀,这几天都有正常排泄,但进食欲望在减弱。听诊时仔细倾听大牛的四个胃,声音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林雪君仔细做了视诊、听诊等外部常规检查,并没有发现特别突出的症状。 这没有让她放松,反而愈发紧张起来——医生不仅害怕发现严重难治的病症,更害怕明明病畜有异常,却找不到病结。 “需要肥皂水。”林雪君才检查完,开口要肥皂水,一回头却见阿木古楞已经将一盆肥皂水准备好了。 肥皂水温度适中,她朝阿木古楞点了点头,将肥皂水涂抹在手臂上,随即便走向大公牛屁股后面。 阿木古楞提前捏住牛尾巴,便候在边上随时等待她的调遣。 林雪君从边上找到两块砖头踢到牛屁股后面,踩在上面后,先用肥皂水清洗直肠口。 围观的人原本都在喧哗,有的吵闹说大家不信鬼神就是对鬼神的冒犯,还有训斥说不许宣扬封建迷信思想的,也有相信林雪君是兽医、因而格外关心大牛们到底都得了什么病的。 就在林雪君伸手尝试着似乎要往牛屁股里插时,这些意见相左、吵闹不休的人,忽然默契地全噤了声。 他们瞪圆眼睛,生怕漏掉什么惊人场面,死死瞪住林雪君,屏住呼吸猜测着——她该不会……她不是真的要……吧? 可下一刻,大家以为不可能的事,还是发生了——林雪君果真在给手臂做过润滑后,将手缓慢地插进了牛屁股。 “唔……” “哎呦……” “呀……” 一阵不忍直视的声音响起,都伴随着撇嘴和五官扭曲。 更令大家呲牙咧嘴的是,这位看起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外援’,不仅手插牛直肠,还一脸认真地在往外掏牛粪。 一块块湿润的、冒着热气的牛粪,还来不及被大牛挤压排除,就被一只霸道的手给掏出温暖的直肠,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一声声牛粪被摔在地上的‘啪啪’声,仿佛是一种震慑。 接下来林雪君清理过直肠,开始仔细做触检时,牛棚外的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没有人再开口喧哗,仿佛生怕打扰到她的诊断。 实际上林雪君当然不会把掏出来的牛粪甩在捣乱的人的脸上,但她这种连牛粪都敢掏的‘彪乎乎’的性情,还是狠狠地震慑住了第八生产大队的陌生社员们。 谁知道这位年轻的林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们又不认识她,反正…看起来像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令她害怕的人和事了’的那种人。,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84大牛,你哪里痛? 今年会出栏的大公牛长得很壮实, 直肠也非常有力,它排斥忽然插进来的异物,收缩时挤压得林雪君手臂发麻。 她不得不左手撑着牛屁股, 不时停下来等大牛适应和放松,才能继续往内推进。 努力摸索判断, 牛肠没有肿胀、套叠等状况。 膀胱有一点积尿,但并不很多。 林雪君停下来轻轻抚摸大牛皮毛, 等它这一轮紧张的收缩后的放松时刻,转头问看牛棚的小伙子: “你叫阿巴对吗?” “嗯。”阿巴在蒙语里的意思是‘父亲的荣耀’,他刚帮嘎老三几人把所有牛都做好保定,转回来后朝着林雪君点了点头。 “这些牛有正常排尿吗?”林雪君问。 阿巴似乎被问住, 他转头看了看嘎老三,回想了会儿才道:“有的。” 他有看到大牛排尿, 也在地上看到过牛的尿液。不过北方天气干燥, 春天尤甚, 牛粪拉出来很快便会干燥,牛尿也一样,所以他们不常看到大泡的牛尿,一般看到有尿过的潮湿痕迹就能判断牛有过正常排尿了。 林雪君又继续触摸,瘤胃正常, 内部没有不对劲的内容物和触感。 她又往腰椎横突下方去摸肾脏,轻轻碰触时, 她探头努力观察大牛的反应。它似乎有持续的疼痛,但在她碰触它的内脏时,并没有忽然疼痛加剧的剧烈反应—— 这就是说,她的碰触不会使它更疼。 使大牛痛的,不是这些她碰触得到的内脏。 那是哪里? 林雪君抽出手后, 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大牛的外部肢干和四肢,没有外伤,可也没有发现内伤。 那它是哪里疼? 在本子上仔细做了第一头牛的视诊、听诊、触诊和直肠检查的反应与结果后,林雪君为手臂做过清洗和润滑后,又去检查第二只、第三只…… 都没有明显的内脏异常。 六头病牛都做过内外部的检查后,林雪君的眉头已皱成麻花。她清洗干净了手臂,撸下袖子后认真在病理本子上做笔记整理。 后退几步,她请阿巴几个小伙子把大牛放开。 牛被绑后似乎平静了些许,茫然地在牛棚里溜达几圈儿后,那股疯劲儿就又回来了,仍是在牛棚里躁痛地走动蹦跶不休,时时回头看自己后肢。 林雪君没办法判断牛看的到底是肚子、屁股还是哪里,牛不会讲话也无法诉说自己到底哪里疼。 能明确的是后部肢体疼痛,可到底是哪个部位疼呢? 这时牛棚最里面的一头大公牛忽然痛得发狂,不断踢蹬后腿,左右冲撞。 嘎老三忙拉着林雪君往牛棚外走,围观的人每次看到牛这个样子,都忍不住害怕又担心,唏嘘声此起彼伏。 忽然“砰”一声巨响,大家往里看去,原来是正燃着三根香的香炉被牛撞倒了。香坛碎成无数片,香灰也洒了一地。 这边是林场,很怕明火,嘎老三忙跑过去用林雪君洗胳膊的肥皂水把掉在地上的香线浇灭了。 人群外骤然炸开吵闹声,一个五六十岁的白发女人冲出人群,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骂: “xx的!是谁砸了黄大仙的香坛?我xxx要供米饭和肉你们不同意,大仙降灾,林场里小周的腿被砸断还xxx不够吗?非要xxx死人才知道敬畏神明? “这些牛都是祭品,还想不明白?是大仙点了名册的牲口,根本救不来!咱们的土兽医都说了牛没病,就是丢了魂儿,xxx疯了。 “我叫你们杀牛,没一个听我的,请什么兽医啊?非要跟大仙作对,不怕大仙收人命吗? “是谁砸我的香坛?Xxx……” 接着便是一大串的尖声脏话,四周围观的人似乎是怕了她,纷纷让开路,也没人搭茬。 林雪君正站在牛棚里皱眉回想学过的知识,和实习时遇到过的各种病症,努力搜寻与这些病牛症状统一的情况。忽然听到这爆豆般的叫骂声也吓了一跳,那些一声高过一声的脏话传达着骂人者巨大的愤怒和怨恨,令所有听者心惊肉跳。 尤其对方叫骂声中还不断掺杂着对新来的兽医的喊话。 林雪君攥起拳,转头朝那一头白发的老人瞪去。只见对方穿着古怪的缝满补丁和布袋的破衣服,戴一顶用一小块一小块鼠皮拼凑缝成的帽子,满嘴因抽烟而熏得焦黄的参差牙齿。她眼睛赤红,一边冲进来一边疯癫般地嘶喊。 愤怒的眼睛在人群中逡巡,似乎在寻找那个砸碎她香坛的兽医。 站在另一边的阿木古楞一步跨到林雪君和鼠皮帽之间门,挺直了胸膛遮挡住鼠皮帽阴翳的目光。 他攥起拳,眼睛里的怒意被点燃。刚踏入青春期的孩子常常像火炮,一点就着。而且真打起人来,很可能没轻重地下狠手。 本来还愤怒的林雪君见到比她还怒的阿木古楞,忽然就熄了火。轻轻抓住阿木古楞的手腕,控制住了这头小野兽,不让他冲动。 他们是被请来给牛治病的,别上来就把人家的社员给揍了。 鼠皮帽看见嘎老三正拎着水盆站在里面,香坛碎片被淋得全是肥皂水。立即转移了目标,冲向嘎老三便是一通叫嚣。 嘎老三被气得发抖,伸手要去抓人。 鼠皮帽以为他要打人,噗通一声,先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 她一边大喊嘎老三打人了,一边大声说‘兽医违逆黄大仙的意愿。说牛是生病,不让大家杀牛献祭,是要害得整个大队的人都遭殃。’‘马上就要有人倒霉了,会死人,会死人’。 嘎老三立即喊力气大的小伙子用布堵住鼠皮帽的嘴巴,拎着胳膊腿把她抬走了。 可鼠皮帽阴狠的诅咒,还是使社员们头顶笼罩了恐惧情绪的阴云。 虽然全国都在反封建反迷信,但扫盲活动才刚刚开始,许多人受教育程度还很低。更有一些中老年人,错过了‘将教育落实到农村,普及到整个国家’的政-策。 大家恐惧灾难,害怕诅咒和‘预言’,担心真有什么牛鬼蛇神夺走他们刚刚得来不易的安稳和希望。 于是看向外来兽医的眼神,逐渐变得戒备。 林雪君站在人群中,她虽然受过十几年教育的林雪君,也忍不住觉得心里发毛,更何况其他人。 可理解众人是一回事,对上大家的目光,她还是心里发凉。 嘎老三送走了鼠皮帽,终于舒口气,瞧见牛棚内外的气氛也不免皱眉。 “都在这儿围着干什么?全回去干活。”他走到牛棚门口,展臂轰人,随即烦躁地捏出根旱烟点燃,吧唧吧唧地连抽了三大口。 浑浊的烟雾笼罩住他愁苦的面容,转头看向林雪君时,叹气道: “这种疯女人,只有你们大队长那种火爆脾气才能管得了。” “我们大队长脾气一点也不火爆啊,特别和善。”林雪君勉强挑了挑唇,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嘎老三横她一眼,王小磊那家伙和善?真是见鬼了。 拍拍林雪君肩膀,嘎老三安抚道:“我答应你们大队长会照顾好你,刚才让你受惊了,你别介意啊。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俺们生产队的人其实都挺好的,就是有这种脑子还在旧时代的,思想跟不上,疯疯癫癫的。” 林雪君没讲话,又蹲到牛棚里,用木棍仔细拨弄检查牛粪。 里面没有虫卵等物,暂时先排除了几种传染病和寄生虫病。 做好了第一轮检查,收起小药箱,林雪君先跟着嘎老三和阿木古楞出驻地去把苏木和大青马牵回来。 转头又去大食堂吃了饭,心情才稍微平复些许。 饭后她跟本地的土兽医聊了半个多小时,毫无收获,只得又拎着油灯去牛棚。 流言在生产队里越传越盛,第八生产队的大队长带着嘎老三给全生产队的社员开大会。严正批评传播封建迷信思想的错误行为,又带着妇女主任等基层干部挨个给社员做思想活动。 可即便批评、劝谈过,恐惧和一些不稳定的情绪仍难以被立即消除。 说到底,事情的症结不解决,问题就始终存在。 林雪君一晚上都坐在牛棚里,她面前点燃着一簇篝火,年轻女孩苏日娜端来大盆奶茶。几个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静静地守着牛棚。 林雪君将自己观察到的所有细节都记录在本子里—— 阿巴说大多数牛都比昨天吃得少; 白脸的最强壮的大公牛正常排便3坨; 20:21,有黑眼圈的大白牛排尿; 长有对称双角的威风大牛一直在跺后腿,痛得不停哞叫…… 懂牛的人都知道这些牛现在所受的煎熬有多深重,林雪君看着它们痛,看着它们折腾,心情非常差。 最爱讲话、最开朗的人,在这个晚上几乎没有讲一句话。 晚上睡在嘎老三家侧卧的大炕上,林雪君听到嘎老三和媳妇悄悄讲话: “是不是一直没找到病因啊?能治好吗?” “还没找到,再看看吧。” “这个林同志还是兽医卫生员吧?我看也太年轻了。” “社长和姜兽医都说她挺厉害的,我亲眼看过她治牛,场部的兽医都不敢那样做手术……耐心一点,行了,别说了,睡觉吧。” “哦……” 过了一会儿,妇人再次小声说话: “白婆子年轻的时候就在村里当神婆,好多人都说她以前很灵——” “放屁!以后谁再讲这种话,都扣工分。” “大家都挺害怕的。” “谁不害怕?6头要出栏的大牛病了,我不害怕吗?害怕就能胡编乱扯什么黄大仙?咱们自己至少不能乱了阵脚,不能讲这种话。” “这倒是的,群众工作不好做啊。” “明天再开次大会吧。” “行。” 瓦屋内静下来,只剩被褥抖簌的声响。 隔壁卧室小屋内,睡在木桌相隔的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忽然翻了个身。 他似乎有些担心,支起身借着月光悄悄看林雪君的脸。 林雪君始终闭着眼睛装睡,1分钟后,阿木古楞终于躺了回去。可林雪君这边稍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盖在被子里的脚挪了个地方,他都要转头关切地盯她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林雪君终于长长叹口气,睁开了眼睛,一转头果然对上阿木古楞的眸子。 月光绒绒,将他也照得像个毛茸茸的大玩具。 “没事,有吃有喝,也没人打咱们。状况虽然棘手,但做工作就是这样的。压力大归大……”林雪君想了想,终于朝着他笑了笑,轻声道: “你别盯着我了,我不会哭的。” “睡吧。”林雪君闭上眼,却很难入眠。 她脑内不断回想今天观察的每一头病牛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反应,不断与所学做着比对。 越想越清醒,几个小时过去,仍毫无睡意。 夜色渐沉,牛棚里的病牛们仍坐立难安。 生产队许多社员的心,也如病牛般总是慌慌的,即便入眠,也睡得不安稳。 真是难熬的夜。 85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 太阳刚冒头,林雪君就悄悄起床去牛棚了。 北方昼夜温差大,清晨还有些寒意。 这会儿守牛棚的人换成了另一个小伙子, 他一看见林雪君来,就拉开牛棚的门请她进来。 “这会儿牛都累了,消停了不少。昨天晚上也折腾好长时间呢。”小伙子叫比尔格,是个二十出头的优秀饲养员。 他一边伸手抚摸身边站着的一头4个月龄的小公牛, 一边有些忧愁地看向林雪君: “它们吃不好睡不好,太可怜了。” 林雪君点点头,在比尔格的帮助下,再次为每头牛做起各项检查。 因为昨天跟大牛们相处了十几个小时,现在它们对林雪君已经不那么恐惧和排斥了, 甚至在她伸手做直肠检查时, 也只是挣扎,而没有踹她。 它们也实在太累了,没精神的时候,连攻击人的冲动都消减了。 在检查白脸大牛的时候,林雪君忽然将眉头压到了最低。 很快比尔格也发现了异常,每当林雪君手臂轻动的时候,大牛都会尝试蹬腿。 “你在干什么?”比尔格好奇地问,是她的什么动作刺激了大牛吗? “每次我触碰它膀胱下方的输尿管, 它都有反应。”林雪君抬起头, 眼神逐渐亮起来, “正常情况下, 输尿管很细,想摸到很难,昨天我就没摸到。可是现在能摸到了, 说明它比昨天粗肿了些,是有炎症的表现。” “这就是它们疼的原因吗?”比尔格也有些振奋,他一扫熬了一夜的疲态,兴致勃勃地走到林雪君身侧。 如果能找到原因,是不是就能治了? “你用绳子兜一下它的腿,不要让它踢到我。”林雪君将牛尾巴递给他,“抓一下牛尾巴。” 比尔格用绳子兜拽住大牛的后腿,并接过牛尾,随即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林雪君手臂与牛屁股相交的位置,仿佛想看清她的动作一般。 林雪君小心翼翼地、艰难地在牛直肠内挪动手指,轻轻碰触查检输尿管,在使牛反应最大的部位,她好像摸到了一些不平滑的凸起。 不敢用力摸捏,怕把脆弱的输尿管碰破,在确定了的确有东西在里面后,她便抽出了手臂。 沉思少顷,林雪君盯住比尔格,认真道:“如果我蹲到大牛屁股下面去做更细致的检查,你能保证大牛不会踩踏到我吗?” 比尔格看了看林雪君,又看了看大牛的眼睛,想了几息才道:“能。” 随即,他站到牛屁股后面,蹲起马步,双手死死攥住了大牛的两条后腿。面孔黝黑的年轻人表情坚毅,转头看向林雪君时,格外慎重地点了点头。 林雪君这才深吸口气,蹲蹭着挪到牛后腹部下方,仰起头来借着逐渐亮起来的日光,仔仔细细地做了触诊和观察。 公牛尿尿的那个部分有轻微的肿胀,这也是炎症的表现。 但尿道炎并不传染,一般不会出现多头牛共同患病的状况。 牛棚很干净,应该也不存在环境污染的可能性。 安全地检查完这头牛后,林雪君向帮忙的比尔格道了谢,又喊着他陪同检查了其他牛。 有的牛并没出现尿道管肿胀的情况,但仔细触摸时,发现有膀胱肿大的现象。 检查最后一头牛时,站在边上的四个月小公牛忽然开始弓背、踢蹬后腿,并再次出现了跑跳不安的状况。 “又来了。”比尔格皱起眉,每天都是这样的,很快其他牛就也会跟小公牛一样疯了。 林雪君盯着小公牛看得眼都不眨,很快便在本子上做起了记录。 再回看自己这两天写下的文字,目光逐渐在密密麻麻的行文间,捕捉到了几个非同寻常的词汇: 【尿频】【尿细】【尿不净】【弓背】…… 她忽然嘶一声抽气,恍然大悟: 原来弓背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努力想要尿尿却没尿出来的姿势! 所以,这些牛其实是—— 这时生产队的社员们陆陆续续都起了床,嘎老三带着阿木古楞赶过来找林雪君,路上恰巧看到一个男社员。 那人驻足与嘎老三打招呼,随即嚷嚷道: “昨天半夜我媳妇无缘无故肚子疼,过了凌晨1点,又莫名其妙好了。不会是冲了邪吧?昨天去牛棚看热闹,说是牛把香坛撞倒的时候,她就站在香坛斜前方——” “别瞎扯啊。”嘎老三摆摆手,瞪着眼睛训人。 “不是,刘副队长。真不能不信邪啊,你想啊,之前王神婆拜神上香,牛就好了,隔日你把她摆在供台上的东西都撤了,牛就又严重了。你说说,这样下去怎么——”那社员仍纠缠不休,他心里也挺害怕的。 林雪君一步迈出牛棚,在嘎老三和那男社员望过来时,齐声道:“我知道牛是怎么回事了。” 嘎老三和那名男社员,以及早起出门准备去大食堂买饭或正扫院子的人,纷纷朝这边望来。 晨雾尚未完全褪去,林雪君穿着一身蓝灰色的春装,扶着牛棚的木门,站得笔直。 恰巧这时饲养员阿巴也起了床,正推着一车的麦麸子过来准备喂牛。 林雪君目光定定地望住了这一车麦麸子,忽然挑起笑容,目光炯炯地望定嘎老三,自信道: “不是什么黄大仙作祟,也根本没有什么黄大仙。 “这位大哥,你媳妇肚子疼肯定是生病了,最好请卫生员帮忙看看。我敢保证,肯定跟冲邪没关系。” 扫院子的人抱着扫帚走过来,去大食堂打饭的人抱着饭盒围过来……大家探头探脑地过来问: “那牛是咋地了?” “啥病啊?” “真不是撞邪?” “能治吗?” 嘎老三一步走到近前,探头往牛棚里望望,又满眼期盼地看向林雪君,急切地问: “啥病啊?” “症结就在这些麦麸上。”林雪君走到阿巴跟前,抓了一把麦麸,大量后世关于科学饲养与牲畜健康的知识点涌上大脑。 “麦麸?”嘎老三和饲养员阿巴异口同声地反问。 “麦麸不是能量高、营养成分高、易消化的最好的饲料吗?别的生产队想给牛吃麦麸,还吃不上呢。”比尔格也凑到林雪君身边,疑惑地问。 围观的人也忍不住盯住了那些麦麸,旧时候吃不上麦子,人都吃过麦麸饼。这是好东西,又不是毒药,怎么能把牛吃疯呢? 林雪君笑了笑,她深吸一口气,没急着回答众人。 在迷雾中思索了几乎一整夜后,终于想明白原由,冲破迷雾见到了曙光,心情实在难以平复。 她转头看了看已站在身侧的阿木古楞,小声地向他说:“我想到原由了。” 阿木古楞点点头,仿佛并不因此感到吃惊。 林雪君一抿唇,这才带着几分从容笑意朗声道: “麦麸是很好的精饲料,但这东西含磷量丰富,而磷是最容易在牲畜体内堆积成结石的元素。 “如果麦麸只是做为辅助饲料穿插在其他饲料中喂一喂,当然没问题。可是为了用精饲料给牲畜补膘,大量地、单一地饲喂,那就容易出问题了。” “堆积成结石……你是说牛得结石了?”嘎老三挠了挠头,以前他们没条件种麦子,更没条件给牛吃麦麸,没出问题。如今生活好了,牛吃得上麦麸了,反而还生上病了。 这不是富贵病嘛。 “哎呦,结石我可知道,我得过啊,那真是全世界最疼的病啊。我这样雄鹰般的男儿,疼得满地打滚,嗷嗷叫啊,那时候我娘也以为我疯了呢。”一个男人一边用力锤自己结实的胸口,一边皱着脸回忆曾经的痛苦。 “啊,怪不得牛都疯了呢,你看看,这得结石的人都疼得满地打滚,牛没打滚算很坚强了。” “牛多能忍啊,肯定也老疼了。” “这麦麸可不能喂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聊了一会儿,很快便接受了林雪君的道理。 之前媳妇半夜肚子疼的男人却嘶声疑惑道:“那怎么前两天神婆一烧香上供,牛就不疯了,供台一被撤,牛就又疼了呢?” “哎,对呀,结石可不会受这个影响。”立即有人被带偏。 林雪君想了想,随即看向提问的大哥,问道:“牛不疼的那天,是不是天气很好?” 这可把那大哥问住了,他哪记得这个啊。 “是的是的,我记得,之前天气都很冷的,就那天晚上我看牛棚没受冻。”比尔格忽然插言道,他记得很清楚。 “那就很明白了。”林雪君胸有成竹地一挑下巴,脸上带了笑。 众人却还一脸迷茫,啥就明白了? 他们咋没明白呢? “咋回事啊?”嘎老三又挠了挠脸,他不明白啊。 “这段时间化雪,每天白天雪和冰都会开化。可到了晚上,这些化在地上的水又都会结冰。”林雪君走到牛棚内,指了指牛棚中的木质水槽,“是不是每天傍晚趁天还亮着,把水倒进去给牛喝?” “是啊。” 饲养员阿巴和比尔格异口同声。 “天气冷的时候,晚上牛水槽上层的水会结冰,牛就喝不到水。结石最怕的就是不喝水,如果膀胱里的水排净了,膀胱里就只剩石头了。没有尿液包着石头,石头就会在膀胱里刮擦皮肉,那真能疼得牛恨不得一头撞死。”林雪君说罢,又继续道: “天气好的时候,晚上温度高,水槽上层就不会完全结冰,牛喝得到水,结石带来的疼痛就会缓解,所以看起来就不那么疯了。 “其实跟烧香拜佛一点关系没有,完全是受了天气的影响而已。” “哎呀!”比尔格猛一拍大腿,吓得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他这才懊恼道: “我之前早上还看到过水槽上面的冰碴子,当时咋就没想到隔着冰,牛喝不到水呢。” 越说越是懊恼,又是跺脚又是拍自己额头。 他真的心疼牛,也真的生了自己的气。 “这几天下来,喝水能排掉的石子已经排掉了,再喝水也没用了。肚子里还有磷酸盐结石,一直疼,自然就是持续的‘发疯’了。” 林雪君说罢,又拍了拍牛棚门: “而且牛生病后,大家就把病牛跟其他牛分隔开来,关在这里。 “结石要想掉,一个是得喝水,再一个是得跑跳。 “它们每天关在这里,虽然痛得躁动,但到底空间有限,所以——” 林雪君皱着眉摊了下手。 “那接下来怎么办?”嘎老三虽然好多词理解不深,但好像也有点听懂了。他清了清喉咙,瞪圆了眼睛看着林雪君。 他现在已经是完全依仗林同志的状态了。 “麦麸吃多了不仅会造成结石,还会钙磷失调造成缺钙,你得给所有吃麦麸的牛都补补钙。”林雪君看向牛棚里又开始折腾的大牛,快速道: “我开两个方子,一个是止痛的化身散,一个化石的尿石通。金钱草、茯苓、车前草这些中药咱们生产队都有吗?” “有,我们有中药库存的,你开个单子,我喊人去取药煎药!”嘎老三当即期待地搓起手。 林雪君便就着牛棚的木板墙写起单方,嘎老三一边搓手等待,一边笑吟吟地驱散了围观的众人。 社员们啧啧称奇地离开,同路的人则兴致勃勃地继续聊着方才林雪君精彩的诊断和清晰的推理。 太阳爬升得很快,阳光愈发明媚,终于彻底驱散了晨雾。 社员们心中恐惧的迷雾也被科学和真理之光驱灭,大家再次振奋了精神,回归到平凡、辛苦却宁静的生活中去。 十几味中药写完,林雪君终于收了笔。下一瞬,她手里的单方便被饲养员比尔格接了过去,为了弥补自己的疏忽,他格外认真道: “我去取药熬药。” 嘎老三一点头,他便飞毛腿般奔向仓库。 半个小时后,病牛们终于都喝上了止痛和化石的中药,还被按着头灌了不少温水。 “光吃药喝水也不行,都得跳起来、跑起来。”林雪君拉开牛棚的门,立即招呼起饲养牛的小伙子们。 人结石的都要每天跳绳,努力把石头跳下去、尿出去,牛也不能幸免。 于是,10分钟后,锯木厂里挥斧头、拉锯子累得汗流浃背的青壮工人们,便瞧见几个大小伙子挥舞着棍子,一边鬼吼鬼叫,一边猛追几头大牛。 小伙子们跑得可真快,吼得可真大声,简直……状若癫狂。 锯木工小队长擦一把汗,赶到锯木厂外围惊异地探头张望。 咋地? 牛不疯了,结果人疯了? 86隔山打牛【2合1】 病牛们被饲养员们赶得围着驻地跑了一圈又一圈, 快到中午的时候,嘎老抽着旱烟,心疼他们这几个月辛辛苦苦给大牛们喂起来的肉膘。 这又是跑又是出汗的, 不得掉膘啊。 但转而想到如果不这样跑,可能牛命都要没了,情绪又明朗起来。 中午便喊大食堂做了些好吃的:煎得两面焦黄酥脆的羊肉馅烤包子,一碟炒榛蘑, 一盘拔丝地瓜,一盘奶豆腐,炒米奶茶管够,饭后还有浓稠的酸奶。 得好好犒劳一下林同志! “你们生产队都有榛蘑吃了?”林雪君惊喜地看着被油炒得亮汪汪的榛蘑,这可是好东西。 口感肉软的榛蘑在后世东北可是比肉还宝贝的山珍, 榛蘑富含氨基酸和维生素, 吃了能提高免疫力,可以治腰腿疼痛、羊癫疯,还能延年益寿。 是豪爽好客的东北人招待客人的硬菜。 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入口,怪不得那么珍贵,真是鲜美得没话说。 她吃得口水疯狂分泌,胃口大开,一不留神就吃得小肚溜圆,好涨啊。 饭后, 嘎老又装了满满一大兜子五香松树塔, 笑吟吟地炫耀道: “这是去年秋冬我们摘了卤的, 五香味的, 老好吃了。其他生产大队就算有松树塔,也没有我们这五香烧卤的滋味,你就吃去吧, 嘎嘎美味。” “谢谢刘副队长。”阿木古楞接过大兜子后,林雪君忙笑着道谢。 松树子和榛子是大兴安岭上最出名的两种坚果,捧着松树塔一粒一粒往下掰坚果,可比直接嗑松子有氛围多了。 这是好东西啊,又香又补脑。 一行人从食堂直接转向牛棚,林雪君手才扶上木门,就见里面一头大牛尾巴一翘,哗啦啦瀑布一样撒起尿来,那可真是够通畅的。 “哎呀,哎呀,尿了。”嘎老高兴得拍巴掌,跟看到母牛生产一样高兴。 比尔格用沙土清理了地上的牛尿,才请林雪君进来检查。 经过这一上午的灌药、灌水、大范围跑跳,4头牛的膀胱都瘪了,再仔细摸导尿管也再找不到鼓胀的堵塞物。 她于是在直肠检查的时候,在内部涂抹了些消炎的药粉,并开了个内服的消炎方子给牛喝。 “下午这4头牛继续喝水继续跑,确定把结石都排干净。以后喂食必须营养均衡,不能单一饲养了。” 交代罢,林雪君又伏到牛肚子下去检查,果然在两头公牛尿尿的尖端发现了白色的小晶体,这就是尿出来的结石了。 用镊子提取结石后,稍微用点力碾弄,它便被压碎成沫了,显示着堵住大牛的结石质地比较松散。 另外两头牛的膀胱仍涨大着,显示跑跳并没能解决它们结石堵塞的问题。 林雪君又开始犯愁,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超声波碎石之类的技术,体外冲击波碎石的设备也无,难道要动手术? 那牛可就要遭罪了,开刀取石再缝合,那要掉的膘可就多了,而且还面临着术中术后感染的风险。 在这种什么条件都缺失的环境里,什么手术都可能导致牲畜的死亡。 可是不手术的话,肚子涨成这样,再继续跑跳就会有膀胱破裂的风险。 在林雪君皱眉沉思的时间里,牛棚内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担心打扰到她的思索,影响她对牛的治疗。 苏日娜吃完饭过来看牛,见大家都静静看着林雪君,便走去问比尔格: “在干啥呢?” 比尔格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示意苏日娜不要讲话。 小姑娘只得噤了声,跟大家一样好奇地站在一边,默默等待。 涨了一肚子尿的大牛烦躁地甩着尾巴,难受地不时回头看看自己的屁股,甩甩脑袋,哀求般地低声哞叫。 林雪君手摸了摸大牛宽阔的背脊,忽然转头问嘎老:“刘副队长,咱们生产队的拖拉机在队里吗?” “在呢,我们因为锯木厂的木材需要频繁往场部搬运,生产队里有4辆拖拉机呢。现在只有一辆在队里,够用吗?”嘎老看了看大牛,难道是在这里救不了,要用拖拉机运到场部去? “牵着牛,我们过去看看。”林雪君抬臂招呼阿巴和比尔格牵上两头涨尿的大牛,缓慢地走向停拖拉机的空地。 拖拉机就停在锯木厂边上,一群又累又热到脱了外套上衣,只穿红色、白色跨栏背心或光膀子的锯木工们瞧见从第七生产队过来的林同志带着饲养员和大牛赶到近前,都停下工作,侧目张望。 有的年轻小伙子脸皮薄,瞧见林雪君偶尔会把眼神扫过来,忙脸红彤彤地把背心穿上了。 跟着干活的女同志们便爽朗地嘲笑他们,平时什么形象都不顾,这会儿倒扭捏起来了,哈哈。 “他们过来干嘛呢?咋不追着牛疯跑了?” “不知道啊,我上午看到大牛一边被追着跑,一边喷泉似的撒尿,哈哈,比尔格被溅了一身牛尿,不仅没生气,还开心地哈哈大笑呢。” “换我,我也会大笑啊。牛尿出来了,就说明结石被冲出来了,病就好了。咱们把牛养这么壮,春夏秋冬地照顾一年多,多不容易啊。” “是啊,现在就杀也太可惜了,等到了秋天,还能再壮上百斤不止呢。” 大家抱着斧子、锯子,一边看热闹一边讨论。 鸿雁成双结队从头顶飞过,松林中传来啄木鸟的叫声,还有啄木鸟笃笃笃啄树的声音——鸟儿们不看热闹,劳作起来比人更专注。 拖拉机被启动,蹦蹦蹦地吵人,车也跟着颠颠颠。 这东西被东北人称作‘蹦蹦’是有道理的,它真的太颠了。 林雪君将手按在车头铁皮上,一小会儿便觉得手麻了。 转头看着牛,她沉思一会儿,又道:“最好还是直接接触发动机。” “啥意思啊?”嘎老还云里雾里呢,林同志要用拖拉机干啥啊?不是用来运动系、拉东西吗? 该不会是要用拖拉机拽着牛跑吧?那牛累死也追不上啊,最后不得变成拖行嘛,牛还不得给拖死啊。 林雪君被问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沉浸在思索中,忘记了给大家解释。 “外国兽医书籍上记载着一种高科技治疗手段,叫体外冲击波碎石治疗。”林雪君只能将后世的治疗手段解释为外国书籍上看到的,反正这里的人也不可能刨根问底地去找到底是哪本书。 “体外冲击波?那是啥?”嘎老微微皱起眉,这听起来好像挺厉害啊。 林雪君忍不住莞尔,医学有时候其实也只是一种赚钱的技术而已。一些医疗器械看似神秘,原理可能特别简单,只是为了抬价,才故意描述得特别厉害、特别玄而又玄。 这个体外冲击波碎石说穿了就是通过物理震动,将牛身体里结石震碎。 就像通过高频激烈的摇晃,把瓶子里的酥糖震碎一样。 这种治疗方法一般都用于质地比较稀疏的结石,刚才林雪君尝试了下,牛排出的碳酸盐结石被碾一下就会碎成粉末,正适合这种疗法,而不至于在震荡过程中导致结石刮伤牛膀胱或输尿管。 但要想奇效,最好是将震动提到最高,隔着一层铁皮,发动机的震动还是被消减了许多。 如果能直接用发动机去震牛,肯定效果最好。 林雪君仔仔细细给嘎老几人解释了体外冲击波碎石的原理,嘎老哎呦哎呦地直赞叹,“还能这样?我真是开了眼界了!医术真是博大精深!” 他朝着林雪君大竖拇指,啧啧赞叹,恨不能把自己几十年积攒的所有夸人的话都一股脑倒给她。 “拆车盖子!”嘎老当机立断拍板,把了解机械的拖拉机手喊过来,便是嘁哩喀喳一通忙活。 很快便把拖拉机车头盖掀了。 不远处锯木厂的人看得越发惊奇,这治牛的场面可是越来越古怪了。 之前饲养员们发疯一样地追牛,遛的那一上午啊,牛病好没好不知道,人肯定是胯骨轴子都跑松了。 下午怎么又抛开拆发动机了? 怎么发动机好好在那停着,还碍着牛了? 总不能说牛生病与黄大仙没关,却是拖拉机害的吧? 非要把拖拉机拆了,牛才能好? 诶? 等等! 怎么把大牛按到拆掉盖的拖拉机头部了? 还给绑上了? 哇!这发动机蹦蹦蹦地发动起来,还不把大牛脑浆子摇匀了? 许多看热闹的锯木工终于忍不了,丢下斧子就往停车的空地跑,围到近前探头探脑地问: “这是干啥呢?” “为啥要绑牛啊?” “哎拖拉机老颠了,我坐在上面都晕得想吐,这把牛绑在发动机上,还不震得头晕眼花?” “你看这牛多不舒服啊,直惨叫啊。” 像是应和这个人一样,大牛果然哞哞地嘶鸣起来。 锯木工们呲牙咧嘴地看着,牛牛犯了什么错,何至于遭受这样的酷刑啊? 看着牛被绑在发动机上,近吨重的身体都被带得颠颠震动,爱牛的社员们实在不忍,有的捂眼睛,有的一直问个不休。 近十分钟后,一位伐木小队长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伸手悬停在牛背上方,开口恳切道: “刘副队长,这干啥呀,你看看这……要不算了吧,咱还是把牛放了吧。” 他话音刚落,大牛忽然仰起头好大声好用力地哞了一个长调。 这牛鸣声高亢地震耳朵,伴随着这一声引颈长嚎,它尾巴啪一下抬高绷直,接着便是一阵哗啦啦水声。 “哎呦呦!哎呀,我艹!”伐木小队长被大牛的嚎叫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就见自己鞋子、裤腿上被泼溅的全是牛尿。 他尖叫着跳开,呲牙咧嘴地跺脚,可奈何腿上热乎乎湿乎乎一片,过大的一泡牛尿只一瞬就将他裤子鞋子都给浇透了。 “艹!”他再次咒骂,抬起头却见所有人都在笑。 刚要恼,忽然反应过来,刚才大牛竟是尿了! “通了!”他再顾不上自己腿上脚上的牛尿,眉毛挑高,也跟着惊喜地呼叫起来。 “通了通了,哈哈!”嘎老高兴地啧啧叫,忙喊阿巴将牛松绑,换另一头憋尿的牛‘受刑’。 大家于是手忙脚乱地松绑、换牛、按住、绑紧,继续等待。 这一回,围观的社员们学乖了,再不肯往牛屁股边上凑,都离得远远地盯着、热切地期盼着。 伐木小队长又想看这头大牛什么时候撒尿,又被尿淋得腿上脚上难受,加上一股尿骚味不断往上涌,终于在四周人嘲笑和嫌弃的声音中,舍下热闹不看,跑回家去换裤子换鞋了。 他狂奔的背影又惹起一阵笑声。 可以想见,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伐木小队长都将因此被熟人调侃——可怜的尿味小队长。 拖拉机发动机的蹦蹦声在锯木厂边持续不休,伐木工年轻人们都丢下工作围过来,甚至开始伴随着蹦蹦的声音喊号子: “一!二!……十六!十七……” 大牛被绑在拖拉机发动机上,瞪着牛眼睛,震得脑瓜子发晕也就罢了,还得听人类吵闹的呼喊,简直烦死了。 它是被绑着,又不是在拔河! 人类兴奋个什么劲儿嘛。 但,人类真的好容易兴奋。 在枯燥乏味的劳动中,看着病牛用拖拉机治病,简直比电影还有意思,没有人不贪恋这片刻的兴奋和期待。 于是,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呼朋引伴齐齐往停车场跑——正擀面的司务员丢下手里的擀面杖,刚上山采蘑菇回来的人丢下箩筐,脱坯的丢下刚和好的水泥——大家拔足疾奔,生怕错过大牛喷泉般、瀑布般的、激动人心的撒尿时刻。 伐木小队长换好裤子,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边系腰带一边奔跑着问边上的同路人:“怎么样?尿了吗?尿了吗?” “还没呢,快点,不然赶不上了。” 住在驻地最里面的泼辣媳妇推开门,一边急得不断向外张望,一边回头叱骂自家磨叽爷们: “快点的啊,磨蹭啥呢?再不快点看不着了。” “马上马上,再等我两秒钟,马上就好。”男人一边快速系鞋带,一边大声喊。 泼辣媳妇实在气急了,忍不住骂道:“就你一天天的干点啥都磨磨唧唧,喝尿都赶不上热乎的!” 遥远的驻地外忽然传来震天响的欢呼声,泼辣媳妇哎呦一声,再等不得了,门一甩,丢下丈夫狂奔而去。 停车场处,受了十几分钟震动的大牛终于来了感觉,它似乎被那忽然通畅的尿意吓到,脑袋一歪,眼睛瞪圆了,张嘴便哞。 接着,它尾巴如上一头牛那般,绷直得像根棍子般往天上翘,随即便哗啦啦地泄了洪。 万众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围观的社员们全激动地欢呼鼓掌,仿佛在看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而大牛在这一刻荣耀地得了冠军。 嘎老的笑声直破云霄,他开心地忘了形,什么副队长的形象都没有了,拍着大腿笑得嘎嘎的,活像头小毛驴。 有的孩子高兴得直蹦高高,像踩了弹簧般不断往天上窜。 受宠的小女娃娃被爸爸举高骑在脖颈上,视野绝佳,看牛撒尿看得最为清楚。这样有趣又快乐的时光,恐怕在未来她长大成人后也不会忘记。 林雪君也被大家凑热闹时生出的莫名热情和兴奋感染,激动得满面通红,笑得露出8颗牙齿,嘴巴都合不上了。 用力鼓掌仍无法尽情宣泄此刻的情绪,便学锯木厂小伙子们的动作,反手要去勒阿木古楞的脖子,通过蹂躏小孩来传达一下自己的兴奋。 哪知胳膊都展开了却发现臭小子长高后,她得把胳膊抬高才够得到他肩膀。 刚想抬臂去勒他脖子,阿木古楞一转头捕捉到她的小动作,识破她的想法,反手展臂格挡开她胳膊,凭借自己比她多长的四厘米高度,反搂住了她的脖子,得意地用力一收。 林雪君被勒得身体歪斜,脑门撞在他下巴上,大笑着猛锤他手臂,终于迫得阿木古楞撒手。 “哈哈!” “哈哈哈……” 两个人都笑得双眼水润,呲牙眯眼得没有形象。 不过开心的时候,没人在意自己笑得好不好看,只顾得上尽情享受这昂扬的情绪。 呼! 总算! 病牛们都好了,不再痛苦,也不再发疯了。 待牛宣泄完,拖拉机手坐上拖拉机,熄了火。阿巴和比尔格上前解开大牛身上的粗麻绳,一拍牛屁股,大牛便甩着尾巴,朝着驻地后方的树林走去。 几天里间歇的巨痛和尿不出的憋胀折磨终于消失,大牛离开时的步态都轻松潇洒起来,时不时的低低哞声也像是在为这一刻终得的轻松舒适而喟叹。 树林里被欢呼人声惊到噤声的鸟儿们瞪着眼睛等了好一会儿,发现人类渐渐恢复理智、不再一惊一乍地吵闹,这才继续笃笃笃啄木头,或再次呼朋引伴靠立梢头,把身体缩成毛茸茸的一团,仰起圆脑袋,张嘴叽叽喳喳地继续唱小曲儿。 87走过草原的春天 病牛被治好后, 林雪君又观察了一个晚上,才宣布此次出诊告终。 新一日又是个晴天,林雪君要带着阿木古楞回第七生产队驻地了。春夏交替的骆驼和羊的剃毛节即将到来, 她得回去配合大队长主持除毛和体外驱虫活动。 嘎老三依依不舍地送别,一边往阿木古楞怀里塞大袋的五香松树塔、叮嘱他们可以路上吃,一边把昨天社员才上山采摘的早生的榛蘑拢了小半兜给他们。 “真羡慕第七生产大队啊,有你这样的常驻兽医, 真好啊。”嘎老三叹息了又叹息,转头忽然问阿木古楞:“你要不要来我们生产队啊?等你跟林同志学成出师就搬过来,怎么样?” 阿木古楞被阳光照射成浅棕色的眉毛往两边一撇,摇头道:“不来。” 说罢将他们来时带的树莓留了一小兜给嘎老三。 “这是你们第七生产队后山上采的?”嘎老三挑眉,捏了一颗红彤彤的树莓入口, 酸甜可口, 无需任何加工,已足够美味。 “嗯。”阿木古楞骄傲地点头,虽然他们没有那么多松树塔,但他们有树莓,有酸么姜,马上还会有更多山果子,可不比第八生产队逊色。 “长得嘎嘎好啊,你们那儿光照比我们这强, 果子日光照得够多, 更甜。”嘎老三点点头, 叹气道:“回头我得去场部找社长聊聊, 非得也寻摸个兽医不可。” “会有的,等我有余力的时候,你们送一个社员来我们第七生产队嘛。一些基础知识还是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掌握的。”林雪君笑着跟嘎老三道别, 一翻身便骑上了苏木。 她从背篓里捏了一颗榛蘑送入苏木口中,它大嚼特嚼,吃美了,又转头拿长嘴巴子拱她的膝盖,还想要更多。 林雪君便摸了摸它的头,又捏了一颗小蘑菇给它。 “哎呀,这可是贵重东西,留着自己吃,不许喂马。”嘎老三心疼地伸手拍林雪君的手背。 “哈哈哈,知道了,刘副队长,多谢你的慷慨。”林雪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摸摸苏木,悄悄道:“苏木,咱们回程不那么着急了,路上带你去吃姹紫嫣红的各种小花,都是好中药,可好吃了。” “唏律律。”苏木剁了剁左脚,甩甩脑袋,不再耐烦停在原地让人类们上演依依惜别的戏码,转身留个马屁股给嘎老三,踢踢踏踏便往回程的路上走去。 “哦,对了。”嘎老三忽然想起什么,又跑两步追上来,往林雪君手里塞了几张毛票子,“辛苦了,多谢你啊,林同志!” “多谢刘副队长,祝你们生产队的所有牲畜都健康!”林雪君举臂扬了扬钞票,笑着轻夹马屁股。 苏木便得得得地提了速,小跑奔进草场。 苏日娜、阿巴和比尔格几人等在驻地门口跟林雪君送别,她一一与他们击掌,纵马擦肩而过。 路过锯木厂时,虽然没跟她说过话,却围观过她治牛的所有伐木工们都或举起手里的斧子,或举起手里的锯子,摆臂与她呼喝道别。 “再见~”林雪君热情地用力摇手,笑得明朗灿烂。 恢复健康的大牛们赶着晨光踏上进山的坡路,听到人类挥别的呼喊,转头沉静地远眺,忽然也甩了甩耳朵,附和地鸣叫: “哞~哞~” 清越的鸣叫惊起树上的小鸟,又惹出一片叽叽喳喳。 春光一日比一日暖,青草更密更绿,夏天要踏着盛放的百花来到这片极北草原了。 …… 在林雪君一边带阿木古楞认识草原上各种小花小草的中医药属性,一边悠哉地放苏木大吃特吃时,场部兽医站姜兽医难得跟另一位周兽医碰了个头。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聊的全是工作。 姜兽医难免提及了第七生产队新来的知青,也是新提拔起来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同志。 “她真的做了一台手术,肿瘤切除手术!”姜兽医隔了这么多天再次提起那场手术,语气中仍充满惊叹。 对他们这些来到边疆的兽医来说,任何手术的难度都比在城市里、课堂上难许多许多倍。 他们最清楚这件事的惊人之处,也最明白手术成功的难能可贵。 “狗还活着吗?”周兽医这样问并不是瞧不起一位兽医卫生员,也不是看低林雪君这样书本知识丰富、经验远不如他们的年轻人。实在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动物太多了。 “活着。至少手术结束时活着,隔日我离开的时候也活着。至于现在嘛……”姜兽医放下筷子,想了一会儿道:“或许有时间,我们可以去看看。林同志在书本中看到的那些知识真的很特殊,很先进,我很想介绍你们认识,也让你见一见她。” “让你这么念念不忘、啧啧称赞的年轻人,一定很不错。”周兽医笑着点了点头,“回头忙过春天的疫苗、驱虫等,有时间一起去第七生产队看看。” “好。” 开始有了燥意的风吹过场部兽医站,吹过漫无边际的、被厚雪和羊粪球滋润的丰饶草原,吹过第七生产大队慢慢被铺上碎石、又用圆碾子压实的曲折主路,吹上山坡,吹至守林人的小院。 鬓发斑白的王老汉靠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呼呼大睡。 下颌缺了一块的大狗懒洋洋地伏在主人脚边,舒服地蜷成个团。太阳将它蓬松的毛发照得暖烘烘,一有风吹草动,这位人类忠实的朋友便会支起耳朵,抬头四望—— 它正尽职尽责地守护着熟睡中的老人。 …… 南方过夏的月份,呼伦贝尔的春天才忽然降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片靠近冻土层的大草原上却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无霜期。 毛茸茸的绿色草毯好像是一夜之间降临的,难得的缤纷花季,所有生活在这里的动物都低着头,仿佛赶时间一般地急迫进食。 因为这些世代传承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物,最清楚这片烂漫绿意的流溢,和斑斓碎小繁花的盛放,是何等的昙花一现。 拔草助长的风和催发野花的河流都在催促:快吃吧,快长吧,春天已经过去了。 苏木贪婪地大快朵颐,阿木古楞在本子上奋笔疾书野花野草的中药属性、画下它们的形态,如饥似渴地学习这片草原悄悄蕴藏着的知识。 他们渴了便吸吮树莓果汁,饿了就吃五香松子、肉干和酸奶饼。 在太阳悄悄扑向地平线,燃烧着的彩色辉芒遍洒西方天际时,林雪君骑上吃饱喝足的大黑马苏木,阿木古楞骑上肚腹溜圆的大青马,驰骋归家。 天色渐沉,乌云像黑山老妖的爪牙,铺天盖地追着林雪君,笼罩向第七生产队的冬驻地。 在雨泼洒下来前,他们终于赶了回来。 苏木的前蹄刚跨过冬驻地的门,踩上刚被铺上压实的碎石路,便听到驻地内乒乒乓乓敲敲打打的声响。 碎石路右拐的院子里也有敲盆打锅的咚咚锵锵声,衣秀玉正在院子里举着铁勺子和铝壶敲打,忽然瞧见骑着高头大马的林雪君进驻地,敲着铝壶便叮叮当当地跑了出来。 “林同志!林同志!你们回来了!”衣秀玉欢快相迎,身后坠着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的小边牧糖豆和难得蹦跳着显得活泼的小狼沃勒。 糖豆实在太激动了,它摇的何止是尾巴,简直是整个屁股都跟着在狂摇。 它有点害怕苏木踩到自己,偏偏又想要往林雪君身上冲,于是急得嘤嘤嘤尖叫吭叽,仿佛失了智。 林雪君翻身从马上跳下来,第一时间抱住抢先拥过来衣秀玉,在糖豆嗷嗷叫着拿前爪扑抓她时又忙弯腰抱住糖豆。 小狗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控制不住,任林雪君再怎么躲闪,还是被舔得下巴脖子上全是小狗口水。 沃勒用肩膀顶靠林雪君,虽然没有疯狂撒娇,却也在努力吸引她的注意力,等待她的爱抚。 林雪君旋身与沃勒对视,小狼立即站起来拱蹭着她手肘绕到她正面。 她轻轻抱住它,双手抓着它前爪一颠便将之拢进怀里,现在长了好多肉,都有点快抱不动了。 拢着情绪稳定的沃勒站起身,林雪君喜悦地用面颊蹭它的耳朵。小狼这才将嘴巴子搭在她颈窝处,轻轻舔舐。 她将自己的脖子暴露在它嘴边,它也将自己的脖子暴露给了林雪君,这是狼群中极致信任的体现。 他们已经是互相信任的伙伴了。 林雪君轻抚沃勒毛茸茸的背脊,听着满驻地的乒乒乓乓响声,笑着看向举起铁勺铝壶、一边笑一边继续敲打的衣秀玉。 这欢迎仪式也太隆重了,敲锣打鼓地,多不好意思啊。 放下沃勒,林雪君开口想问衣秀玉他们怎么知道她这会儿回来,就听衣秀玉率先道: “林同志,你知道吗,在草原上打雷闪电是会把羊吓死的。马儿也胆小,春天第一场雷暴天气,常常惊走马群。严重的时候,马儿能在雷天雨天疯跑上百公里,再想找回来可难了。” 她一边说一边敲铝盆,笑着道: “大队长说,为了让羊和马不受打雷闪电惊吓,就得提前在打雷前敲锣打鼓制造响声,让牲畜适应巨响,它们才不会被惊雷吓到。” “……”林雪君。 呃—— 原来不是为了欢迎她,是为了‘欢迎’随她而来的雨云和雷电啊。 … 大雨下了两天,林雪君接山泉水的水槽里不止早早盛满了水,里面甚至还出现了几条不知名小鱼。 队里几户人家屋子、毡包漏雨,大队长每天带着年轻人东奔西跑地给社员房顶补瓦。 闪电击倒了后山农田边的一棵参天松树,幸亏大雨一直在下,并没有起火。 大队长冒雨带青年人把大松树搬到陈木匠院子里后,又带人跑去半山腰守林人王老汉家后面,把一棵半死的大松树给砍了——大队长怕闪电把这棵窜天树劈了,树倒下去如果压到王老汉的小屋就糟糕了。 对于林雪君和衣秀玉来说,大雨天却是难得的清闲日子。 他们不能出门干活,就整日在屋里烧着火灶,把脚插进椅子边趴着的小狗的肚子下面,听着雨声看书。 林雪君也趁机将这几个月的心情和见闻书写成文章,请衣秀玉一笔一划用娟秀的钢笔字帮忙各誊抄了好几份。 稿件折好后放进信封里,等孟天霞从场部回来后交给她,其下次去场部时再帮忙邮寄给报社和广播站。 … 雨停的这一天,公社派来的10名知青抵达第七生产队。 这在整个呼色赫生产队都是非同寻常的一件事。 来送知青的大卡车驾驶员跟着下车,在边上探头探脑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也没闹明白为啥给第七生产队送这么多年轻人。 当天晚上大队长就拍了板,选5个去春牧场,5个留大队开荒脱坯。 于是,第二天早上就有5名知青背上在公社知青办领的羊毡子羊皮袄等东西,坐着马车去了春牧场。 剩下5个则被安置在穆俊卿他们毡包另一边,由大队长带着穆俊卿几人帮忙新支了一个毡包。 留下的4个男知青住在新毡包里,另一个女知青则被送去跟吴老师一起住,先一边帮吴老师教学生,一边熟悉大队的生产劳动。 与10名新知青一起来的,还有陈社长的一封信。 信上说为了方便在公社其他生产队急需兽医时能尽快联系上林同志,公社会优先落实第七生产队的供电和电话通讯。 “林同志啊……”大队长王小磊捏着这封信久久不能平静,不知第几次感叹知识和技术的重要性。 88找不到家了 孟天霞跟刘金柱两名拖拉机手, 开着两辆满载的拖拉机从场部回到冬驻地时,远远便看到好多第七生产队的社员散布在草场上,趁着雨后在播种。 去年种下的优质牧草紫花苜蓿返青的效果一般, 今年试种任务仍很重。 所有的草原都害怕沙化,全国相关专业的专家教授都在研究科学放牧的方法,也希望能通过牧草种植等手段帮助牧民改游牧为定牧,那样就不用年年冒着大危险去迁徙了。 牧草种植第一要考虑的就是优化草场植被品种, 紫花苜蓿的耕种是重中之重。 呼伦贝尔大草原是全国最好的草场,如果这里都种不好,那其他地方就更艰难了。所以驻扎在场部的专家们使了大劲儿,坚持一定要研究出最好的种植方式,要竭尽所能做到对草场最大力度的保护和优化工作。 配合专家们做实地种植的任务, 一 一压向各生产队。 去年呼色赫公社各生产队种下的紫花苜蓿返青状况参差不齐, 总体来说都不太令人满意。 大队长王小磊骨子里好强,今年也牟足了劲,想要力争上游,把优质牧草种好。 草原上蒙古族人耕种的历史其实很久远,不过种地的方式很狂野。雨后把种子洒在土地里,然后放牛羊在播种的地上一通乱踩,将种子都踩进潮湿的土壤之中,再在上面拉粪施肥, 这就算种好了。 新来的女知青拿着本子在边上做记录, 多少亩草场播种了多少斤种子, 几月几号耕种, 采用的耕种方法都要一一记载,好留给专家们以后做总结资料。 孟天霞踩着油门,只跟大队长等人打了个招呼, 便呼啸着向驻地驶去。 车上满载的鸡仔鸭崽子们被颠簸了一路,得抓紧把它们卸货到平地上,让它们歇一歇、喝点水。 拖拉机穿过驻地大门,压上碎石铺就的大路时,两个姑娘奇得大呼小叫。 孟天霞惊喜地对坐在边上的包小丽道: “哇,咱们真是出去好长时间了,这一回来,路都铺好了。开起来可真平滑,真好啊。” “还干净漂亮呢。”包小丽也歪着脑袋不断打量路面。 大雨刚过,石子铺在泥土上面,虽也有一些不那么平整的地方汪出小水洼,却没有了恼人的泥泞和泥潭子。 好干净,好漂亮的路啊。 拖拉机停到山坡下的空地车库,大队长派了人过来卸东西,包小丽和妇女主任额仁花留下来陪着仓库保管员一样一样地比对入库。 孟天霞则熄了火,背着自己的大包袱往家里赶。 踩上主路的碎石地面时,她心情一下就飞扬了。 春天下雨化雪,遍处都是泥巴地,场部也有好多路都没有铺水泥,一脚踩下去不仅鞋和裤腿子会脏,有时候鞋还会陷进泥里拔不出来。公社里的社员们不得不在泥路里摆上砖头,让人踩着砖过路,不过特别容易堵塞。 公社场部的一些小路尚且糟糕,他们第七生产队却能铺上碎石路,真厉害。 孟天霞难得起了童心,在碎石路上的小水洼里跳来跳去。只要没有泥巴,踩水都不怕了。 还有的水洼边围着小孩子,蹲在那里玩水,干干净净的特别可爱。 路面变干净,孩子们的童年记忆都会更美好吧。 将背上的大包袱往上扛了扛,孟天霞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家了。 难道修路修得把主干道都改了? 不应该啊,就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几栋屋子,再怎么修路改造,屋子总不可能挪地方。 站在碎石路口,孟天霞迷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直到瞧见阿木古楞那个小小的毡包,她才不敢置信地望向它隔壁漂亮的院子—— 不,不可能吧? 那个用新切的、整齐的漂亮木板缠绑出来的院子,是她们的知青小院? 原来那些参差不齐的栅栏呢? 那个被牛羊踩得烂唧唧的泥院子呢? 孟天霞瞠目结舌地跑向小院,站在水渠另一边,低头看着跨过水渠的平整木桥,还有水渠和木栅栏之间条状泥土带上发出来的一枝枝绿植… 踩上木板小桥,推开崭新的木门,走进碎石铺就的漂亮院子。 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在被压得实实的碎石上踩来踩去,兴奋得不行。 院子真是大变样了呀。 一边放着又新又大的鸡笼和狗屋,另一边则是结实的雨棚牛圈。 顺着挖得工整的小水渠向院子后面看,一个巨大到可以养鱼的大水槽,和一个干净的水缸…… 山溪哗啦啦地流淌下来,在水槽上冲出涟漪。漫溢出的溪水流入小水渠,汇入屋外的大水渠,生生不息地流淌向草原,最终与莫尔格勒河相会。 头顶屋檐下不知何时建成的鸟窝里,小鸟叽叽喳喳地吼叫,提醒燕子妈妈又该喂食了。 孟天霞将包袱放在院子干净的地上,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脸上惊喜的笑容越来越大。 她这才离开多长时间呀,她们的家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是谁搞的啊? 也太能耐了! 怎么这么厉害啊! 真好,好喜欢! 不远处吴老师家院子里忽然传出吵闹声,显示着孩子们放学了。 孟天霞正爱抚鸡棚崭新的木纹,转头发现孩子们竟成群结队地朝着知青小院跑了过来。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跑近,都围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漂亮的院子所有人都喜欢,他们好想住进来的,可惜每次林同志都说她们的炕住不下这么多小孩。 “孟同志,林同志没在家吗?”孩子群中最大的女孩子礼貌地询问。 “她们好像都在牧场上种草呢,屋门锁着的。”孟天霞掏出家门钥匙,疑惑地问:“你们找她有事吗?” “我们每天放学都来这里的,有时候下午也来。林同志跟我们比赛玩嘎拉哈,如果我们赢了,她就分焦糖给我们吃。如果她赢了,我们就帮她开荒捡石头、拔草根、除杂草、松土。我昨天还去别的地方挖了几条蚯蚓到你们的菜地里呢。”大女孩儿指了指院子外一片被整理出来的耕地道。 孟天霞立即走到院子边,探头看向外面。 开春后遍布杂草的烂泥地,此刻居然被清理成了特别平整的田垄。 这是林雪君带着孩子们开辟出来的? “昨天林同志说,她今天会准备一些小糕点。如果我们赢了,就分糕点给我们吃。如果她赢了,我们要去山上捡一米长的树枝,回头她想把这片田地围起来的。”另一个大男孩探头争着回答。 “不过每次我们就算输了,帮忙做事后,林同志也会分肉干、糖果给我们吃。” “前天我们还一人分到了一条野猪肉条呢。” 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大女孩才又总结: “可是比赛玩嘎拉哈,我们从来没赢过。林同志是嘎拉哈劳模,打遍全生产队无敌手的,连阿木古楞也赢不了她,大队长也输给她的。” 嘎拉哈是本地人对羊拐骨的叫法,它是连接羊腿关节部位的小骨节。 每个羊拐骨都有四个形状不一样的面,这四个面被称为“坑儿,肚儿,砧儿,驴儿”,四个羊拐骨为一副,很多手巧的人可以同时玩三四副。 玩的时候把口袋扔高,手快速抓起散落在桌子上的所有同面的羊拐骨,抓好后还要同时接住掉下来的口袋。 具体抓哪一面可以由玩家自己选择,比如4个羊拐骨往桌子上一甩,两个坑儿面朝上的羊拐骨靠在一起最方便被同时抓起。那么选择扔高口袋后,趁口袋掉下来前抓起两个坑面的羊拐骨,再接住掉下来口袋,就是最简单的选择了。 “林同志技术高超到,她扔高口袋后,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能快速捏起散布在桌子四角的四五个坑面羊拐骨,还不碰到中间挨着的其他羊拐骨,之后还能稳稳接住掉下来的口袋。”一位孩子满脸崇拜地道,仿佛林雪君玩嘎拉哈的这个技术,比她做兽医的技术更值得追捧一般。 “哈哈哈。”孟天霞被孩子们逗得咯咯笑。 林雪君这是用嘎拉哈这种游戏的模式,给孩子们找了个赚吃赚喝的工作啊。孩子们把肉条带回家的时候,家长一定都很高兴吧。 “我们吃完饭再来。” 孩子们等了一会儿还是见不到人,便道别回家继续勤练嘎拉哈去了。 孟天霞将从场部帮林雪君买回来的画画用具、泡菜坛子等,帮衣秀玉买的蛤蜊油、算盘等,还有自己买的肉鸡、搪瓷杯、搓衣板、顶针、篦子等全部整理归位,屋里屋外忙个不停。 临近中午,上山砍树、耕田、采榛蘑,去牧场播种牧草的社员陆陆续续回大队。 孟天霞发现,几乎每个路过知青小院的人都会站在外面探头欣赏讨论一会儿,仿佛知青小院成了驻地一处散心观赏的风景。 许多人一边参观,一边兴致勃勃地规划起如何将自己家也修整成这样。 没有人不想住在好看又舒适的地方, 靠山村落的生活从来都是能凑合就凑合的,大家生产劳动都累,往往没时间去把屋院搞漂亮。 有时遇到那种能多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的懒汉,连整洁都难。 可是知青小院给大家打了个样儿,林雪君的水渠修好了,水槽砌上了,院子铺好了,围栏重修了,还种上了鲜花…… 的确漂亮,的确干净舒服,大家都看在眼里,哪能不馋呢。 有了明确的美好目标,大家也就不凑合了,勤快上进的社员都督促着家里人一起忙活起来。 这小半个月时间,大家白天忙大队的,晚上和休息日都还在忙自己的,可累坏了。 但每天下工时过来看看知青小院,他们就又会恢复动力。 这个崭新的、干净美好的小聚落,为第七生产队带来了新的热情。 林雪君和衣秀玉带着欢蹦乱跳的糖豆和童颜老干部心的沃勒从草场上回来,见到孟天霞后又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前后院地炫耀了一通。 “多亏林同志,我也是跟着享福的。”衣秀玉立即表明,她可啥也没干,更不懂怎么处理院子里的泥地和屋后山坡上流下来的溪水。 “咱们这是集资基建。”林雪君高兴地将买给阿木古楞的画材书籍用旧报纸包好,笑呵呵道: “我也没干啥活,都是生产队大家帮忙造的。屋后的水缸、院子墙根下的花种子、做鸡棚的木板啥的,都是东家送一点、西家凑一些,这么拼出来的。” 在这个集体责任很重,每个人都需要为集体贡献力量的年代,人们不止背着义务,原来还拥有来自整个社群的帮助。 它带来了温暖团结和紧密相连的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情感。 三个女人吃过午饭后一起去小卖部领畜仔,整个生产队,每一户都可以免费领鸡崽、鸭崽、鹅崽和猪仔。具体数额根据大家月赚工分数占整个生产队月工分数的比例来分配。 还想要多的,就得自己掏钱从小卖部购买了。 如果最后大家买完了还有剩,就交给大食堂司务员来养。 3个女知青算一户,她们领了免费额度的畜仔后,又平摊钱多买了5只小母鸡,2对鸭崽和1只小母猪跟送的小公猪配对。 大家领完畜仔后,又被领到阳光下上课。 额仁花拿着在场部买畜仔时,从饲养员那里学到的饲养鸡鸭鹅猪的知识,要求每个人都把要领学明白,做到问答无误才能‘毕业’离开。 学会后,孟天霞跟拖拉机手刘金柱一起去停车场给拖拉机做保养。 衣秀玉跟王老汉去后山采草药,林雪君则回知青小院仓房统计了现有中药品类,算清楚有多少中药无处存放后,赶去陈木匠院子里跟陈木匠商订新药柜的制作。 忙完这一切,回屋休息了一会儿,她才拿出送给阿木古楞的画材和一盒从小卖部买的小蛋糕,出院子去找阿木古楞。 他正跟玩嘎拉哈又输给林雪君的孩子们一起帮林雪君的小菜园播种。林雪君在小卖部里把各种蔬菜种子都买了一点,菜园子不大,她们三个知青勉强能维护得过来,如果都能长好,到秋冬时就能吃得好一些。 这个时代不像后世随时想吃随时可以买到各种东西,大家要想到冬天有菜吃,就必须提前规划起来。 连冬天要烧的牛粪都得从现在开始囤,林雪君专门在屋后架了个小棚屋,太阳出来的时候能晒到,下雨又淋不着,正是个专门用来囤干柴和干牛粪的好地方。 好日子都是这样一点点过出来的,他们这些外来的知青,对日常方面的规划和落实可一点都不含糊。 走到小园子边,林雪君一举手中的盒子,孩子便尖叫着围了过来。他们手沾了土,林雪君干脆一个一个地将小蛋糕塞进孩子们的嘴里。 在大家心满意足地围坐在园子边吃又甜又软的小蛋糕时,林雪君朝阿木古楞招了招手,直接带着他走向他的小毡包。 阿木古楞没有分到小蛋糕,他刚才都准备走过去张嘴了,才发现她的盒子空了,刚想偷偷噘嘴就被她单独点了名。 眼睛盯着林雪君手里的盒子,他内心蠢蠢欲动起来。 是什么呢? 89蓬勃生长的万物 几分钟后, 阿木古楞坐在小毡包的木板床上,将绘画书、毛笔、上海生产的6色水彩画颜料、一盒粉笔、一根墨棒和两包比普通纸厚的水彩纸全摊开在被子上,一个一个地拿起来, 翻来覆去地仔细打量。 爱不释手。 他激动得简直有些不知所措,时不时抬起头看看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林雪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面红耳赤, 甚至抓耳挠腮。 他想笑,可是鼻子酸酸的。 这一定很贵,他咬住下唇,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过重的礼物,又看看她。 他该做什么来报答她? 阿木古楞一手紧紧攥着两根毛笔, 另一只手不停搓笔杆, 他睫毛轻颤着,像是就快要哭出来了。 林雪君本来坐在边上看着他爱不释手的样子挺高兴的,送人礼物后看到别人喜欢,当然会高兴。 可是看着孩子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她忽然就坐不住了。 于是站起身,拍拍阿木古楞的肩膀,叮嘱一句‘好好画,别不舍得用’, 就大步离开了。 小少年没有跟她道别, 也没能说出‘谢谢’。 林雪君走出去好远, 回头透过敞开的木门往毡包里望时, 阿木古楞仍如方才那般坐在木床上,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起床后饭都没吃, 就出门用压碎的玉米芯拌野菜喂畜仔群。 “噢啰啰”“咯咯哒”“咕咕咕”地乱叫一通,小崽子们就都围过来抢食了。 大牛巴雅尔本来都带着林雪君院子里的小动物们出院门往山上走了,忽然瞧见林雪君拿着个大盆往地上洒东西,又晃晃悠悠地转了回来。 它可真聪明,看一眼就知道家里有小灶吃。 林雪君忙关上院门,好声好气地跟巴雅尔讲道理: “小鸡小鸭们要是上山去找吃的,肯定被黄皮子啥的叼走。而且它们笨得很,出去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不会跟群,只能在家吃些人类准备好的食物。 “哪像你啊,可以带着小牛小羊上山吃野果子、野菜和山珍。” 她又抖了抖盆里的东西,摇头道: “这些都是些不好吃的东西,你不喜欢吃的。 “巴雅尔听话,去山上自己找人参、榛蘑和树莓吃,好不好?” 巴雅尔把脑袋探进木栅栏,隔着一段距离嗅了嗅林雪君手里的盆,又抬头看了看她,被她抚摸过大脑袋上白白的小卷毛,终于甩着脑袋转身走了。 红宝石小马驹立即活泼地跟上去,慢悠悠地走了一会儿,瞧见小狍子一弹一弹地蹦着走,它立住观察了几息,竟也学着傻狍子的样子,一弹一弹地跳着走了。 林雪君伏在木栅栏上看得直乐,一转头发现背后围着一圈儿小崽子,全都昂着脑袋,瞪着纯澈的黑眼珠,巴巴地看她。 哈哈一笑,她转回鸡棚前,一抖一抖地把食物全洒了出去。 看着它们欢快地抢食,莫名地特别有成就感。 喂好仔畜群,林雪君站起身转去仓房,趁太阳好,将最近新采的草药都取出来晾在鸡棚顶上。 走来走去间,屁股后面跟了一整个连,小鸡小鸭小鹅和小猪崽全亦步亦趋地粘着,也不怕被她踩到。叽叽喳喳哼哼嘎嘎的,别提多热闹了。 要是带着这群小东西出去走一圈儿,还不得像个山大王一样,怪威风的。 林雪君正快活地一边干活,一边欣赏小崽子们跟着自己跌跌撞撞蹦蹦跳跳乱转的可爱样子,院门忽然被敲响。 一转头,便见到眼睛通红的阿木古楞。 走过去拉开院门,阿木古楞站在门口的木桥上,眼神呆滞地双手一伸,将一沓东西送到了她面前。 “?”林雪君疑惑地接过来,发现一张张的都是之前他画的画。 那些用铅笔描摹出的草药都被涂上了颜色,黑白只有线条的花朵和植物变得绚烂、活灵活现。 其中居然还有她给狗做手术、围观大牛排结石等场景的彩色写生画,充满了令人会心一笑的细节。 阿木古楞没有学过速写素描之类,也不懂水彩的干画法湿画法,仅仅靠自己的观察和理解去描摹,虽然画得不很成熟,却有种朴拙的灵气。 许多大画家到老后开始尝试像孩子一样去画画,寻找的大概就是这种灵气吧。 一张又一张看下去,林雪君渐渐如昨天阿木古楞看到那些画材般爱不释手。 将所有他画的中药材植物整理到一块儿,草原和生产队风光整理到一块,她工作时的写生画整理到一块儿,她欣喜地规划: “这些中草药写生可以集结成册,如果能再多画些,可以凑成一本《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大全》。要是能印刷发放到咱们公社各个生产队,大家对照着这些鲜活的彩色画,就都能自主采到草药了。” 之前跟公社的陈社长沟通工作时,对方曾提及整个公社认识大量中草药的人很少。 就算是认识草药的,许多也都只认识被摘下晾干后、炮制后,放在小匣子里的那个模样。草药一旦生长在大山和草原上,他们就只知道是花花草草,认不出是中药了。 更何况许多中草药用的是植物的根茎,大家看到生长在土地上的草和花,根本不知道它下面的根是重要药材。 林雪君捏着这一沓画卷,越想越激动。 有用,这太有用了。 她啧啧两声,又指着其他两沓: “我觉得你画得好生动啊,只有在这片草原上,在这个热火朝天的生产队里生活过,日日与这里的一切朝夕相处的人,才画得出来。 “这些画可以跟我的稿件一起邮寄给报社吗?或许能作为我的稿件的插图一起刊登呢。 “哎呀,可是我们没有影印设备,你这个画万一在邮寄的时候被丢包怎么办?” 这个时代的邮寄系统是很落后的,邮寄十次东西丢上两三次的情况常有发生。 画得这么好,就这么一份原稿,又不像她的稿件是有草稿原件的,万一丢掉就太可惜了。 她捏着稿件嘀嘀咕咕,又希望阿木古楞这么好的画能登报给更多人看到,让更多人知道有一个叫阿木古楞的孩子从没学过画,却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观察美的拥有艺术感的大脑,和灵巧的手。 但又怕画作会丢失…… 左右为难间,忽然发现自己开始看画以来,十几分钟了,阿木古楞一声未吭。 她恍然抬头,看看手里的画,又看看双眼赤红的阿木古楞,惊讶低呼: “你不会一夜没睡,一直在画画吧?” 阿木古楞脸上尽是熬通宵后才有的木怔,眼下挂着一点点青色,双眼里全是血丝。 可他望着林雪君时,眼神是火热的。 他面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唇角挂着笑。 在林雪君看画时,他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太好了,他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惊喜表情,也记住了她每一个欣赏赞叹的神色。 他嗓子因为熬夜而有些干涩,声音滞滞地问:“我画得好吗?” “当然!我太喜欢了。”林雪君如获至宝地抚摸画上的线条,“还特别有意义。” 现在国内识字通文的人都不多,能画画的人更少。 那些报业要是能碰到一个好画师是很珍惜的,像人民日报上那些先进劳动者的感人事迹都是有配图的,多是画师亲自去炼钢厂等劳动场所采风后画出来的作品。 可是画师数量有限,毕竟做不到每一个地方都去采风,更不可能做到每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场面都恰巧在现场看过,许多就只能靠想象和二次创作了。 而像阿木古楞这样每天都在‘实地采风’,每一幅画都是现场观摩过后创作出来的真实的、有情感的画作,这多不容易啊。 直观的画面有时候比文字更动人,每天都泡在人民群众之中、艰苦的边疆生产环境里的画师的画作,这可是绝无仅有的。 “都给你。”阿木古楞手攥着木门边柱,眨眼简单湿润下干涩的眼睛后,仍望着她。 “什么?”林雪君再次将目光从手里的画作挪到他面上。 “都给你。”他干咽一口,到这时才忽然觉得又饿又渴,“邮给报社也行,做什么用都行,都给你。” 说罢,他松开门柱,见林雪君只惊讶地看着自己,他想要说什么,又有些局促紧张。 张了张嘴,他再次重复了一句“都给你”,便忽地转身跑了—— 他原本跑向自己的小毡包,跑了一段路,又乍然转向,改奔向大食堂。 林雪君望着阿木古楞正长个子、像门框一样变宽变长却愈发嶙峋的背影快速地飘远。 几息后,她收回追送的目光,低头望了会儿手里的画作,转身用脚踢上院门,匆匆冲回瓦屋。 坐到桌边,将画作铺平整,从抽屉里掏出信纸和钢笔,她踟蹰几息,终于伏案奋笔疾书起来。 初夏的暖风吹过,万树忽一夜盛绿。 90剪羊毛节【2合1】 回到瓦屋, 林雪君翻出了录用她稿件的各种单位的信件。 这次孟天霞去场部时也去邮局取回了所有第七生产队的邮件邮包,其中林雪君的邮件有3个,一个来自北京青年报, 一个来自阿尔山公社广播站,一个来自呼和浩特日报,都是转载录用通知和充做稿费的书籍、邮票、信纸、本子等物。 林雪君将这三家跟之前的单位放在一起筛选,其中广播站不具备出版资质, 排除掉。 报业和出版社则一一被翻出,特别小的报业可能不具备出版等能力,排除掉。 主要整理出大城市有能力的报业,又挑出回执和‘稿费’特别丰厚、展现了其单位对自己文章高度重视的报业。 林雪君模仿着前身的字迹,比对着孟天霞帮她从场部买回来的字典, 一笔一划地给这些报社写信。 她描述了自己希望能将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彩色画及其中草药属性、用途编纂成册的想法, 并认真阐述了生活在草原、兴安岭山区的社员们一旦拥有这样一本图册,将给生活和生产带来多大益处。 上午的阳光斜斜射进来,旧玻璃上擦不净的赃污在她肩膀、发顶投下几点斑驳阴影。 同样的信件,她写了四份,并各取出一张阿木古楞画的植物图册,配上自己对这味草药的描述文字,同衣秀玉帮她誊抄的文章稿件一起放进信封。 四张植物画、四张草药描述卡,四份文稿, 四封图书策划方案信件, 一一放入四个邮寄给大报社的信封。 整理好这部分后, 她又挑出阿木古楞画的一些人物、事件和风景写生, 与恰巧同其匹配的文章稿件放在一起收入投稿信封中,并附上一封小信:希望报社如果能刊载自己的文稿,一并也登印阿木古楞充满灵气的配图。如果不能录用配图的话, 希望报社能将随信附上的画邮回给她。 并在稿件里放入一张3分邮票,这是她自己支付的回寄邮票。 一份一份地认真整理好,她准备托孟天霞帮忙邮寄的信件变多了,也变厚了。 剩下的画作,林雪君找了个铁盒子,仔仔细细地封好后放在存放各种东西的抽屉里。 都留着,回头她再写几篇文章配阿木古楞多出来的写生稿件。 以后阿木古楞画的草药图,全慢慢积攒起来,等有报社出版社愿意出中草药图鉴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林雪君做完这一切,觉得像是在为自己谋划一样,兴奋又充满期待。 阿木古楞的画她肯定是不能要的,但帮这孩子收好并替他投稿还是可以的。 这让她想起自己初中时候,语文老师帮她邮寄稿件给青年杂志,那是她热爱创作这件事,在社会层面上的起点。 她的老师曾经帮她的爱好插翅膀,如今她也将这份善意的玫瑰转交他人。 嗅了嗅自己的手,仿佛已有余香。 … 再次走出瓦屋时,衣秀玉和孟天霞已经吃过早饭回来,因为没见到她去大食堂,她们替她打好了早饭。 林雪君就坐在碎石铺就的干净小院里,晒着清晨和煦的阳光,喝下稠呼呼的碴子粥和肉很少野菜很多的大包子。 小崽子们全叽叽嘎嘎地围在她四周,狂欢一样地跑来跑去停不下来,偶尔还会有只小鸡踩着她脚面扑腾着跑走。小动物们玩耍时快活地满地打滚,尽情享受它们小小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沃勒就伏在林雪君脚边,抱着一根野猪大腿骨棒啃着磨牙,对在它四周奔来跑去的小东西不屑一顾。 它之前追咬小母猪曾被林雪君教训过,只要它朝小动物呲牙,就会被揍,要想在牧场长久地待下去,它必须学会对牧民们养的动物视而不见。 渐渐的,在林雪君持续的反馈训练中,沃勒学会了不理小鸡小鸭们。 狼天生就有社群意识,它大概觉得这些小东西是它的‘狼王’林雪君圈养的食物,只有她吃的时候,它才能跟着蹭点。现在她不吃,它自然也不能先动嘴。 沃勒少数时候通过玩耍、与糖豆或驻地的其他大狗追逐咬闹来训练捕猎,更多时候都窝在林雪君附近磨牙或睡觉,以此保存体力和精力。 糖豆就不太一样了,它从来没想过要咬这些小动物,它更爱吃熟食,基本上也只吃林雪君放在它的小食盆里的食物。 但它牧羊的血脉随着成长在渐渐觉醒,喜欢奔跑、热爱玩耍。如今院子里多了些比它更小的小动物,它终于能追着这些东西训练自己聚拢牲畜、驱赶牲畜的技能了。 小鸡小鸭小猪总是很听糖豆的话,每每被牧,都会乖顺地成群回窝。 可两只小鹅就不那么听话了,它们瞳孔看到的物体是缩小的,在它们眼中,世界万物都是缩小版。 小边牧哪怕还没长大,也比它们大许多,可在它们看来,这小狗完全不足为惧。 所以它们总是很叛逆,每次糖豆追它们,汪汪叫着驱赶它们,它们都会转回头去扑扇着小翅膀与糖豆打架,搞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羽毛乱飘。 林雪君吃过早饭,立即拎着小布兜,弯腰将院子里掉落的狗毛、鸭毛、鹅毛、鸡毛都收起来。在这个棉花不那么容易买到,商店又没有羽绒服卖的时代,这些动物羽毛、绒毛都成了珍贵的好东西。 如果人类不及时将这些宝贵资源捡起来收藏,就会被小鸟们叼走做窝了。 早上林雪君把阴干的药材收进小抽屉里装好,准备带着衣秀玉上山去采草药的时候,大队长过来通知她后天出发去他们生产队的6号草场给羊和骆驼退毛。 这次拖拉机车队还带回了新买的4把手动剃毛推子,全是给数量扩张的羊剃毛用的。 整个第七生产队的草场为了区分具体地点,每一块都用数字做了划分,6号草场是距离驻地最近的春牧场。奥都他们转场春牧场时带着刚生产没多久的母羊和新生的小羊羔们,就是选的6号草场作为春牧场的第一站。 这个地点算是个居中据点,距离冬驻地和其他牧民游牧扎包的地点都不算太远。 “这次咱们办个剃毛节,顺便把所有牲畜的夏季驱虫都做了。我已经提前一周跟所有人打过招呼了,大家会把牲畜都赶到6号草场,羊和骆驼剃毛,牛就做驱虫。”大队长向林雪君详细地做着剃毛节的安排: “到时候你顺便给所有牲畜都做一□□检,你看行吗?” 这工作的劳动量毕竟不小,大队长开口的时候语气特别温和。 “可以啊,那我带上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吧。是不是驱虫的药啥的也得多准备一点?”林雪君歪着脑袋思索起到时候的安排。 “行啊,多准备点,万一之前准备得不够,也好补上。” 林雪君这回上山采药就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专挑配置驱虫药剂所需的草药,只顺路捡一些木枝条和野菜。 下午回到驻地时,见王建国几个知青都在帮大队长搬东西。 既然办剃毛节,那就不能少了篝火晚会。 杀羊吃肉需要的大锅等厨具,还有燃料之类都要准备。 妇女主任额仁花提议给这次剃毛工作干得最快最好的劳动模范准备礼物,大队长于是又跑去仓库呆了二十来分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上了两条羊皮毯子、两匹深蓝色的新布,还有一个手电筒和一个牛皮做的新马鞍。 “都是好东西,到时候大家为了得到这些礼品,得卖力气好好干了。”额仁花摸了摸那块新马鞍,连她都心动了。 林雪君几人背着背篓、抱着木枝子路过,与额仁花和大队长等人打过招呼,就连忙回去摘剪中药并做炮制处理。 忙活到傍晚才搞完,加上帮大队长干完活的孟天霞,三个姑娘又赶到小菜园边围栅栏。 最近雨多,小菜苗子肉眼可见地钻出泥土,再不围上,菜苗都得被牛羊啃了。 天黑之前,简单的木围栏总算围好绑紧。林雪君开关了两下小木门,确定它很好用,这才擦了擦汗,长舒一口浊气。 三个姑娘围着菜园子溜达了好几圈,纷纷露出满含成就感的幸福笑容。 小菜园栅栏外的位置,阳光总是特别好,这里没遮挡,一直到下午都还有阳光。 林雪君掐腰琢磨了一会儿,又到陈木匠那里买了3把小木椅,整齐摆在栅栏外,供路人歇脚晒太阳。 第二天早上,她买来的小椅子上果然都长了人。 几名天气暖和后走出家门的老头老太太坐在菜园子前,因为林雪君准备的椅子只有3把,其他没椅子坐的老人还自己带了马扎过来坐。 他们一边晒太阳,一边手上也不闲着。摘菜、编草鞋、编席子、做簸箕等都干得有模有样,全是心灵手巧的老人。 老人们坐在这里晒太阳,顺便还能帮林雪君看看院子里的小鸡小鸭不被天上的鹰鸟捉走。林雪君可以放心出门去采药,还不用把渴望自由的小鸡小鸭们都关回鸡棚。 为了感谢老人帮忙,她把去第八生产队给牛治病回来时,嘎老三送她的五香松树塔抓了好几把,分给老人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嗑着吃。 “林同志,我们坐了你的椅子,挡了菜园子的光,你还给我们吃松子啊。”善谈的老人忍不住捧着松树塔哈哈地笑。 “你们挡不了多少阳光,但是你们能吓走想来啄菜苗子的小野兽,还有觊觎我院子里小动物的山鹰。”林雪君又将昨天采的树莓给他们分了一点。 老人们渐渐没力气上山,今年还一直没尝到树莓,接过去后皆珍惜地捧着,真诚感谢林雪君的慷慨。 “没关系没关系。”林雪君被夸得不好意思,忙背着背篓跑走了。 今天仍要上山采药,剪羊毛节上的需求量大,非得多采些才行。 呼伦贝尔的夏天好像是一夜之间降临的,赶场一样急匆匆把所有人的棉袄、秋衣都晒掉了。 上山的人怕被草爬子(蜱虫)咬,都戴着大草帽,穿着透气的长袖长裤。 鞋子趟过长草时,会有蚂蚱被惊得四散蹦开。 休息日不上课的孩子们今天全跟着一起上山,好几个孩子手里拿着网兜和袋子。网兜只要在草丛中一搂,再提起来时便会有小半兜子蝗虫被网住。 将网兜里的蝗虫全倒进袋子里装好,可以带回去喂鸡鸭鹅,都是最有营养的食材。 东北没有蝉,蝈蝈蛐蛐的叫声代替了蝉鸣,成为夏天此起彼伏的主旋律。 孩子们会将蝈蝈和蛐蛐挑出来放在草编的笼子里当宠物养,让夏天好听的虫鸣每天在院子里奏响。 休息时,两个小男孩找到前爪尖长得像两个拳击套一样的‘拳击蚂蚱’,捏着翅膀将两个拳击蚂蚱凑到一起,看它们互相挥拳打架。 树林间不时有沙啦啦的长调,那是只有飞起来时才会唱歌的叫做大沙飞的蚂蚱。孩子们的虫兜子里还会出现不会鸣叫的被称为‘油罐子’的棘颈螽,它虽然不唱歌,但长得很漂亮,有种金属般的结实雄壮。 东北山林草场长大的野孩子们,似乎少有天真烂漫地用网捉蝴蝶的。大家无暇折腾那些漂亮的可爱昆虫,全都泥孩子一样追着些害虫捉个不休。 这也是林雪君的童年,她小时候什么蚂蚱都捉过,常常一捉一矿泉水瓶。那时候根本不懂得虫子有什么可怕的,只觉得好玩。 下午时,他们好运地遇到了一个潮阴的背阳地,榛蘑成片地生长,林雪君眼睛都亮了。 大兴安岭真的是,榛蘑这种好东西也一捡一筐。 妈呀,什么风水宝地,也太爽了吧。 “这个大!” “哇!又一大团!” “这一簇好漂亮啊,真香!” 水分充足的厚实蘑菇,轻轻一拍伞面,沉甸甸地摇晃。 捏住伞柄用力一拔,整株蘑菇便被从松软潮湿的泥土中拔出,现在它是大自然馈赠给我的礼物了,转手丢入背篓,沉甸甸的一声啪嗒。 真好听,这真是足以令人类身心都得到治愈的声音啊。 采啊采,腰都痛了,但人类就是没办法看到美味的蘑菇不弯腰拾取。 阿木古楞本来趁大家采蘑菇的时候画画,坐了一会儿就有点坐不住了,放下打好的草稿也跟着采起蘑菇。 捏起一个又大又完美的,立即嚷嚷说自己采到了蘑菇王。 林雪君凑过来看,笑着摇头,在自己的筐里找到更大的一朵,得意道:“照我这个可还差一点,我这个是蘑菇女皇。” “每年大家都来采,每次都说晒干了冬天也能吃,但每次都是不到12月就全吃光了。”阿木古楞捏着手里的蘑菇王在她面前晃了晃,忽然往嘴里一送,接着便大口咀嚼起来,然后含糊地道:“嗯嗯,好饱满的蘑菇。” “喂!这个不能生着吃,可能有细菌的。”虽然榛蘑生吃也没毒,但万一有细菌、寄生虫之类的怎么办? 林雪君吓得扑上去就伸手要抠他的嘴巴,迫使他吐出来。 阿木古楞被她掰住下巴,忽地一张嘴,哈哈大笑起来。 林雪君往他嘴巴里一望,哪有蘑菇的影子。下一瞬他举起右边袖口给她看,原来蘑菇被他抬臂松手的时候丢进袖筒里了。 “!”林雪君瞪圆了眼睛,怒斥一声‘臭小子’,便是一通王八拳。 阿木古楞被打了不仅没恼,反而一边打滚着躲闪,一边哈哈大笑。 他压得枯枝被折断,噼啪作响,草叶松针也被碾得发出窸窣窣莎啦啦的声音。 其他孩子们喜欢起哄,瞧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打闹,都冲过来帮助林雪君,有的挠阿木古楞痒痒肉,有的帮忙抓住他不让他跑掉。 大家笑疯了难免发出嘎嘎怪笑,吵得许多小鸟都搬了家。 王老汉背着猎枪坐在老树根上,看着他们疯,也跟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扭打在一堆儿,显得更老了。 衣秀玉跟在他们后面帮忙收走背篓和布兜,生怕他们玩闹间把蘑菇压坏了、把蚂蚱放跑了,像个爱操心的管家婆一样嚷嚷着企图找回秩序。 最后却不知被哪个孩子抓住脚腕,稀里糊涂间也加入了乱战。 待大家都玩累了,倒在松软的松针落叶上,衣秀玉抬头间,忽见四周松树参天,晴空湛蓝如洗。 因为玩闹而兴奋狂乱的心跳,瞬间平复,耳中山幽鸟鸣远,整个身心都被洗净一般地松弛清爽了。 …… 回程路上,收获满满草药、蘑菇和野菜的雀跃让大家都忘记了疲惫。 在驻地跟其他人分道扬镳时,林雪君得到了孩子们一起匀给她的一兜子蚂蚱。 进了院子,衣秀玉去晾晒草药和蘑菇,林雪君则敞开大口袋,将小鸡小鸭小鹅小猪赶进袋子里。 只听里面一阵兴奋的嘎嘎叽叽叫声,扑腾腾的捕猎动作不时将大口袋冲得东倒西歪。 几分钟后林雪君抓出小崽子们,它们各个吃得小肚溜圆,快活地在院子里扑腾玩耍。 大口袋里还剩了些蚂蚱,可以留着明天再喂一顿。 林雪君捏了6只小蚂蚱,剪掉长有倒刺的后腿,踩着梯子够到房檐,在小燕子们听到响动喳喳叫时,将蚂蚱依次塞进了它们大张的嘴巴。 又秃又憨的小燕子不断开合嘴巴吞咽,满足得眨巴眼睛,十分可爱。 林雪君撑着梯子转头间,恰巧越过驻地一栋栋冒着炊烟的小房顶,眺到遥远天际绚烂夺目的晚霞。 呼伦贝尔的晚霞从不限于单调的金色,大自然总是将金红粉紫蓝等多层次的色彩一股脑泼洒在天边,颜色饱和得像最大胆画家笔下的疯狂油画。 怔怔望着眼前这副幻梦般的美景,她觉得自己如果能将之拍下来发到未来的网络上,一定会被网友认为这张照片曾被调色、补色、狠狠p过。 可事实上,它是真实存在的。 人类的肉眼竟能识别如此强烈、丰富、明亮的眼色,真像是奇迹。 林雪君贪婪地欣赏,直到这些颜色渐渐黯淡,直到这条五彩斑斓的晚霞被拖入地平线下,浓郁的墨蓝色霸占天幕。 揣着感动的长长叹气,她忽然理解了契诃夫曾写下的句子: 【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着自由的生活。】 没有人不爱大自然。 没有生命不爱大自然。 这天晚上,肉乎乎的新鲜榛蘑上了餐桌,王建国的手艺一如既往地优秀。 大家在瓦屋里开开心心地大吃了一顿,第二天便一起踏上了去6号草场的路。 草原上游牧的、一春未见的许多同志,终于要再次碰头了。 林雪君的大包裹里揣着托孟天霞买来送给塔米尔的俄语词典,还有给乐玛阿妈准备的用来泡脚的红柳枝,给阿如嫂子买的红色花布,以及给草原上吃不到猪肉的牧民们带的小半只野猪肉…… 穿上最新最好看的浅蓝色灯笼袖小衬衫,将两条麻花辫扎得又紧又工整,骑上愈发雄俊的大黑马苏木,呦呵呵,去赴一场仲夏日的草原之约。 91好一条牧羊犬! 夏天的草原, 不光马驹们一踏上厚实的草甸会忍不住欢腾地奔玩,人类也会产生在上面肆意奔跑和打滚的冲动。 哪怕你是个成年人,在冲进草场的瞬间也会忘记稳重为何物。 风吹草低, 不止牛羊现,连采了一大捧食物搬回土洞口的旱獭也忽而暴露了行踪。 一队装着建蒙古包用具和各种驱虫药汤等物的勒勒车忽然晃悠悠出现在草原上,惊得许多隐藏在高草丛中寻找食物,或伏在河岸边饮水的动物们探头张望。 第一次踏上草原的小边牧糖豆撒丫子狂奔, 不知疲惫般地时而驰骋在队伍左侧,时而驰骋在队伍右侧。 即便只是放肆地御风玩耍,仍本能地跑在放牧时收拢畜群的线路上。 小狼沃勒也是跟她到冬驻地后第一次回到自己出生的草场上,林雪君总担心它会忽然野性大发跑向草原深处,再也找不回来。 但盯了它一阵后, 她安心地发现, 沃勒好像将有她存在的人类队伍当成了自己的‘狼群’。 臭小狼明明是这个特殊‘狼群’里的末狼,却小小年纪就展现出想当狼王的野心。它总不由自主地如狼王般坠向队伍末尾,一边不紧不慢地慢跑随行,一边机警地左后观望。 它尽责地盯住队伍,确保没有‘狼’掉队。又时刻用那双凉飕飕的狼眼睛扫视隐藏在高草中的野兽,仿佛一旦有谁不开眼地进攻,便会如箭般冲上去狠狠撕咬。 阿木古楞坠在林雪君左右,看着糖豆和沃勒来到草原上后如回家般肆意快活, 忍不住对林雪君道: “你已经是个最富有的牧民了。” “是吗?”林雪君奇异地挑眉, “怎么说?” “你现在有了一条最好的牧羊犬, 也有了一条最好的护卫‘犬’。”阿木古楞指着不知疲倦地狂奔到耳朵和毛发全被风吹成流线型的小边牧糖豆, 以及虽然身形尚小却已初见凛凛威风的小狼沃勒。 它们被林雪君养得很好,还未成年已毛发油亮、筋骨结实。 就像她的苏木,肉眼可见地越长越雄壮。黑色的马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芒, 肚子圆鼓鼓、肩膀和屁股都又宽又高,膘肥体壮到愈发人见人爱了。 不仅他眼馋,连大队长等人在行进的过程中也时不时想要过来摸摸苏木呢。 草原上生活的人谁不爱马和好狗啊,更何况是苏木这样的马,糖豆和沃勒这样的‘狗’! “哈哈哈。”林雪君听得心花怒放,看着四处乱跑的糖豆都不嫌它疯了。 因为带的东西多,行进的队伍速度并不很快。 阿木古楞几人都是一边赶路一边时不时牵马步行,瞧见被太阳晒干的牛粪羊粪都捡进背篓,走到哪里大家都不空手,没有蘑菇野果采,也要捡些燃料用。 林雪君学着他们的样子,不过她不止捡牛粪,还采了许多草药和鲜花。 牛粪丢进自己背篓,草药丢进衣秀玉的背篓,鲜花则插进衣秀玉鬓角,将其打扮得天真又傻气,笑起来愈发显出15岁少女的青春可爱。 从驻地赶过来的队伍最先抵达目的地,大队长立即带着赵得胜等力大的人建毡包、清草场、垒灶烧水煮茶,准备迎接从各个方向赶过来的牧民和畜群。 他们驻扎在曲折流淌的河边,蚂蚱等虫子虽多,缺少繁衍之所和密集食物的蚊子却并不泛滥。 白色的毡包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在草地上,炊烟汩汩冒出,被风吹斜,奶茶上锅,渐渐散逸香气。 第一批喝上奶茶的是奥都和昭那木日等人,他们赶着距离这里最近的羊群咩咩咩地最先围拢过来。 昭那木日是岁岁丰登的意思,20岁的青年身高一米八八,穿着件薄袍子,半边蒙古袍被褪掉,露出结实强健的肩膀手臂,将马鞭甩得啪啪作响,呼喝着驱赶羊群走进大队长提前带人搭起来的简陋棚圈。 林雪君骑上苏木,朝着糖豆呼哨一声,便向昭那木日和奥都迎了过去。 曾经耳朵生脓的蒙獒塞根也随奥都来了,它原本坠在最后,懒洋洋地跟群。 忽然瞧见林雪君,当即见到亲人般敦敦地跑过来。 相遇的瞬间,林雪君从苏木背上跳下来,一把接住塞根扑过来的前爪。 站起来人高的大狗扑人时其实很吓人,幸而林雪君跟它很熟,并不害怕,只推开它口水过多的大嘴,用手轻拍它的背以示亲热。 苏木显然对这条大狗颇有忌惮,转身溜溜达达地绕到了一边。 安抚过大狗塞根的重聚热情后,林雪君朝糖豆连比划带喊地下指令。在草原上跑野了、满腔牧羊渴望一直未能完全得到纾解的糖豆当即兴奋起来。 它看着群羊的眼睛明亮如朗星,耳朵立起,奔跑起来的瞬间憨态不见,显得神采飞扬且威风凛凛。 “这不是你救的那条黑白花狗嘛。”奥都也从马上跳下来,笑呵呵地过来跟林雪君打招呼。 “它是边境牧羊犬,最聪明的狗,顶好的牧羊好手。”林雪君抬手与奥都相击,转头用看儿子般的骄傲眼神望向奔跑起来如风般轻盈,如箭般迅捷的糖豆,“有它在,你和昭那木日都可以休息了。” “?”奥都不太相信地挑起眉,他摸了摸自己的蒙獒塞根,不服气地重新骑上大马,居高临下地观摩糖豆牧羊。 他的塞根已经是很好的帮手的,尚且只懂得随在羊群左右,时刻警惕四周是否有野兽的动向,很少帮助人类驱赶羊群到人类希望羊群去的地方。 怎么林同志那条还没长成的少年狗能比人类会牧羊? 昭那木日不断拽着马缰控制坐骑的方向,鞭子不时抽响以震慑驱赶羊群,使那些渴望自由、散漫地四散溜达着吃草的羊们乖乖走进棚圈。 但马儿的速度和方向控制精确程度都有限,昭那木日抽鞭的频率也低,这一块儿的羊被驱赶回去了,另一边的羊又脱队了。 昭那木日早就习惯了没组织没纪律的羊群,丝毫没有丧失耐心,仍来回调转马头,反复驱赶。 忽然一条黑白相间的小狗一阵风般疾风般奔来,他正担心小狗惊到马匹羊群,导致他刚拢起来的畜群又被冲散。 呵斥声还没出口,他忽然发现那小狗的左突右冲并非毫无章法。 它每次总在脱队的羊群外围冲扑吠叫,甚至会忽然跳上羊背,快速从挨挤成一团的羊群背上飞驰跳至另一边。 在人类还未意识到那边的羊正被队伍挤得偏离航道,小狗就已经将之驱赶回队了。 狗的速度太快,调整方向的精确度太高,它疾奔跑跳,忽左忽右,快到人类的目光几乎追不上它。 昭那木日被它吸引住目光,不由自主拉马缰驻足观望。 等回过神时竟发现,那么一只小狗,竟在短短几分钟内,将两千来头羊拢束成一条挤挤挨挨的纵队,一点点赶进了羊圈。 意识到这一切,昭那木日看着黑白相间小狗的眼睛逐渐火热起来。 他拽了缰绳驱马向前,赶至慢慢跟过来的奥都和林雪君后,大声问道: “那是谁的狗?” “林同志的狗,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条从场部带回来的,被兽医站的兽医们说是活不成了的小狗吗?”奥都目光也一直追着糖豆,见它明明跑向左边,忽然就连停顿都没有地转向右方。快如闪电,且转向时还不踉跄、不减速,真是充满爆发力的灵巧得过分的神犬啊。 “记得,被林同志救回来的小死狗。你就是因为听说林同志救了那条狗,才急匆匆带着塞根去找林同志,请林同志治好了塞根的耳朵。”昭那木日点点头,不可置信地指着不断左右闪现的小边牧,“不会吧?这就是那条小狗?” “就是它!哈哈哈,林同志给它起名叫糖豆。”奥都啧啧摇头,嫌弃这名字起得太不威武。 这小狗有如此鬼魅般的好身手,还未成年就已展现出这般牧羊天赋——不需要一直被呼喊就知道把羊往哪里赶——理应起一个更厉害的名字才对。 “林同志,怎样才能得到你的狗?我有一条揣崽的狗,它和它的狗丈夫都是忠诚的好狗,它下的崽子肯定也是好狗,到时候给你两条最好的小狗跟你换怎么样?三条也行!”昭那木日可太馋了,多好的狗啊,想要。 “哈哈哈,糖豆现在常常跟着大牛巴雅尔一起上山牧羊牧马的,冬天的时候它就长大了,到时候你们回了冬驻地,让它跟着你们去放牧。以后它跟大队里的母狗处对象,等有了小狗,你也可以预定一条。”林雪君爽快言罢,重新骑上苏木便往回跑。 “我预定一条,我第一个预定,到时候一定好好照顾小狗。”昭那木日急切地喊话,轻夹马屁股朝林雪君直追而去。 待糖豆将羊都赶进棚圈,几人恰巧赶到近前,林雪君跳下苏木关上圈门,转头大力夸赞: “糖豆好棒!” 小边牧听懂了一般将大尾巴摇得飞起,吭吭汪汪地往林雪君怀里扑。 它好兴奋,好快活,咧着嘴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笑。 在这片大草原上,它终于跑爽了,也终于牧到了羊!好得意,好尽兴,好爽。 林雪君怕它过于兴奋了会中暑,忙带着它去喝水。看着它喝饱了,躲到蒙古包阴影处吐着舌头散热,这才放心。 大家忙活完毡包,剩下的工作一边喝茶一边慢慢去做就好。 既然羊群已经到了,额仁花干脆喊人将驱虫药和剃毛推子都准备出来。 凳子桌子和各种工具一一摆好,另一个粗糙的大棚圈架起来,去河边打来一桶桶清水,接着便招呼社员们和林雪君几人过来干活了。 羊从这边的圈里走出来,被剃掉毛后被拎到超大号的装满体外驱虫汤药的木盆边。 大力的人类抓着羊四条腿,按着它在木盆里打个滚。 羊皮肤上浸过驱虫药水后,又被拎出来灌一碗体内驱虫的汤药,这才重获自由,于是呆头呆脑地走进另一边的棚圈,咩咩咩地低头找草吃去了。 大家热火朝天地剃了十几头羊时,西边忽然涌来好大一群牛。 应该坠在牛群后的牧牛人心急地纵马冲在最前头,在看到毡包后,眨眼便赶至近前。 塔米尔骑马冲至临时驻地,大队长冲上来便是一通训斥: “怎么能这么不爱惜马呢?瞧这一层汗出的,要掉膘的!以后不许跑这么快!” “知道了,大队长!”塔米尔哈哈笑着,对所有教导都接受。他手爱抚过马儿的鬃毛,眼睛却快速地在毡包前后的人群间逡巡。 当他目光接触到林雪君的一刹,眼睛里的火便被点燃。 他再顾不上大队长的训诫,拔足朝她驾马奔去,靠近时一跃从马上跳下,扑向她便是一个展臂熊抱。 林雪君看到他也立即挂上笑脸,当即迎上去便准备带他去取自己带给他的俄语词典。 可瞧见他雄鹰展翅般的动作,吓得忙驻足,灵巧地一猫腰,从他胳膊下逃到他背后,回手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肩胛。 “喂!”她后退一步,与转过脸来不满瞪着自己的塔米尔打招呼。 “你怎么一点也没变稳重?”林雪君见他靠过来,又抬手给了他一拳。 塔米尔这才从重聚的兴奋情绪中找回点理智,他抹一把脸,眼睛只看着她,哈哈大笑道:“你怎么不来看我们?前两天我们的驻地又搬了一次家,夏天来了,太热,我们往北挪了几公里。新牧场更凉快,还有一条大河。你看,去年冬天雪大,今年的草好,咱们的牛长得多壮。” 他像是揣了一肚子话要给她分享,才见面便爆豆般往外倾泻。 林雪君见他热情,心情也很好,拍了下他肩膀便带着他去取礼物。 “我给乐玛阿妈准备了红柳枝,拿回去用它煮热水泡脚,脚就不疼了。用煮它的热水投湿手巾敷腰,也治腰疼。” 说着,她比了比自己头顶,“我长没长个子?” “长了长了。”他随便打量下她身高,胡乱应一声,又看回她的眼睛。 “我留给你的俄语词组啥的,你都背下来了吗?”林雪君弯腰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给他额吉(母亲)准备的红柳枝,和给他准备的词典、笔及本子,一股脑塞他怀里。 “背了,你可以考我。”塔米尔终于收回一直追随她的目光,打量起怀里的东西。 红柳枝各个粗壮,词典和本子透着墨香和纸张的香气,铅笔是全新的,有两支之多。他高兴得全揣蒙古袍上襟里,塞着胸口鼓鼓囊囊。 “去喝点奶茶吧?”林雪君笑着问。 塔米尔听了便要应‘好’,可逐渐冷静下来的他终于记起后面还有一群牛等着入棚呢。 他转头朝着慢慢走过来的牛群望望,又看看林雪君,一副‘不舍得离开,又不得不去赶牛’的左右为难模样。 “我阿爸和乌力吉大哥都来了,我先去帮他们把牛赶过来。”工作终于还是占了上风,他朝着林雪君交代一句,又如来时般蹬蹬蹬跃上大马,得得得飞驰而去了。 大队长正低头拢牛粪,听到马蹄声转头便大声呼喝道:“慢点骑!爱惜马——” 得得得远去的马蹄声瞬间变缓,塔米尔不好意思地回头笑。 大队长叹气撇嘴,无奈地瞪一眼塔米尔背影,才重归自己那一摊工作。 跟师父陈木匠一起钉牛棚四角柱的穆俊卿目送塔米尔身形渐远,这才趁取木材的工夫走到林雪君身边,问: “那是胡其图阿爸家的大儿子塔米尔吗?” “就是他。塔米尔马骑得可好了,之前在春牧场用套马杆套到好几头黄羊呢。黄羊可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动物,能套到黄羊的,一定都是头一号的套马好手。”林雪君赞叹道,语气里满满羡慕。 她自己也想当套马的好手,恨不能现在就骑上苏木、举着套马杆,威武雄壮一把。 “……哦。”穆俊卿转头瞄她一眼,又看看远处驾马驱赶牛群的塔米尔,淡着脸抱起一大把木板转身折返建牛棚的空地。 王建国忽然斜刺里冒出来,拎着一桶脏水,看看远处的塔米尔,又贼兮兮看看穆俊卿,怪声怪气道: “我们穆同志打木桩也打得可好了,木头可是最难锯的植物了,能锯木头做凳子桌子的,都是头一号的木匠好手!” 穆俊卿脸孔一红,转头推一下王建国,戳一下眼镜,恼羞成怒地瞪人。 “哈哈哈——”王建国被瞪得身心满足,一边朗声大笑,一边拐向另一边去倒脏水。 那背影耸着肩膀,笑得水桶里脏水四溅。 “他笑啥呢?”得胜大叔拎着一桶药汤过来,瞧见王建国大笑,好奇地询问穆俊卿。 “他一干活就高兴。”穆俊卿撇开脸,丢下一句便匆匆走了。 独留下得胜大叔望着王建国的背影啧啧点头: “喜欢劳动啊,真是个好同志,思想觉悟就是高!” 92隐患【2合1】 在塔米尔等人赶着大牛小牛进棚圈时, 糖豆兴奋地再次冲出阴凉地。 但是大牛实在是太雄壮了,它们拥有用力一挑足以让狗狗开膛破肚的牛角,和强壮有力足以踏碎狗狗肋骨的蹄子。 聪明的小狗是懂得恐惧的, 它围着大牛观摩了一会儿,便慢条斯理摇着尾巴折返毡包后的阴影,哈哧哈哧地休息去了。 在边上帮忙剃羊毛的昭那木日捕捉到了小糖豆的行为,只觉得它无论是勇敢地尝试, 还是沉着地观摩分析,都透着一股少有的睿智。 他赞叹不已,觉得这是一条懂得分析和思考的绝顶聪明的好牧羊犬,啧啧几声后……又想偷狗了。 “这些羊身上好多跳蚤啊。”奥都帮翠姐按住羊羔,看着小羊身上厚实的卷毛被剃掉, 露出毛下皮肤上的小虫子, 皱眉将之拎起来递给帮忙驱虫的衣秀玉。 身上虫子不多的羊都直接被按在药水里了,遇到这种虫子多的,则有另一番处理办法—— 衣秀玉压住小羊的脖子不让它乱跑,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有劲儿的、体格大的男人。 瞧见身高体壮像大熊一样的昭那木日,眼睛一亮,这个好,这个小伙子壮,便抬臂喊: “喂!那位同志, 过来帮下忙呀。” 昭那木日正觊觎边牧犬呢, 忽然听到个软柔可爱的腔调在很用力地拉大嗓门喊人, 他耳朵一痒, 转脸便去寻找。 只见一个长得肉乎乎的可爱小姑娘正骑压在剃了毛的小秃羊身上,瞪着圆眼睛喊他。 大步走过去,他接过小羊, 听着她用半生不熟的蒙语指挥,将小羊绑上四蹄不得动弹,又帮忙拎过装石灰的袋子,看她将石灰抓出来洒在羊皮肤上。 “这是干什么?”昭那木日好奇地问。 “林同志教的好办法,羊身上如果虫不多,用汤药驱虫效果会非常好,再辅以喝汤内驱虫,基本上就能保证牛羊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受大量寄生虫困扰了。 “可是这种身上好多跳蚤蜱虫的,用药汤内外驱虫效果就会很慢,所以可以用石灰粉涂抹。” 衣秀玉虽然脸上还有1少女的婴儿肥,讲起工作却十分严肃认真: “林同志说了,石灰粉可以破坏跳蚤卵和幼虫的外壳,吸收跳蚤等虫子体内的水份。能在一个小时内把这些吸血的虫子弄死。” “用火柴烧蜱虫的屁股,它会松口,一捏就捏下来了。”昭那木日指了指吸饱了血后圆滚滚的蜱虫,这东西最可怕了,不长屁-眼,干吃不拉,一旦趴在牲畜身上咬住了就不松口,往往搞得牲畜贫血瘦弱。 人要是粗暴地把它捏下来,它嘴巴还留在肉里,牲畜就会皮肤发炎,有的还会发烧生病。 他们这些在草原森林里放牧的人最怕遇到这东西。 “那不是要一个一个地烧嘛,这么多羊,得有多少蜱虫啊,哪烧得过来。” 衣秀玉不认同地摇摇头,接着又道: “石灰会烧死大量虫子,剩下生命力强的虫子再用药汤内外巩固一下就好了。” 涂好石灰,衣秀玉站起身,掐腰转头看向几步外给羊剃毛的人。 昭那木日忍不住走近一步,低头看看衣秀玉圆溜溜的头顶,伸手比量了一下,勉强到自己胸口,好小一只。 衣秀玉回头间恰瞧见昭那木日的小动作,立即睁圆了眼睛,不高兴地仰头瞪他。 这个人怎么这样,好没礼貌! 昭那木日被瞪得心里一阵乱七八糟,嘿嘿直笑,连那条让他心心念念的边牧小狗都给抛在了脑后。 这个小同志是谁啊,好招人喜欢! …… 草原哪怕是夏天,日夜也有一定温差。 临近傍晚,虽然不至于让剃了毛的羊觉得冷,但在晚上剃毛还是容易让动物适应不及。 所以大队长又带着社员们将剃好毛做好驱虫的羊和其他牛羊分圈看护,汤药等东西也都暂时收了起来。 做好防火带后,人们将带来的牛粪慢慢点燃成堆,凑了个小山一样的篝火。 草原人信仰火神,大家看着能烧煮奶茶、烤熟食物、驱赶野兽的火焰便觉得安全而幸福。 在夜幕拉下来的最后时刻,苏伦大妈几户人家驱赶着马群也抵达了驻地。 筹备晚饭时,妇女主任额仁花带着位结实的大姐,和大队长带着的昭那木日,比赛杀羊、吹羊皮筒子,牧民们则围在边上喊加油。 性情开朗的蒙古族姑娘托娅还没吃上肉喝上马奶酒,就已经快活地在夏夜晚风中围着篝火跳起舞了。 她舒展拉平双臂,后仰头看着洒满星子的天,一边有节奏地前后翻转手腕,一边前后拱肩,只几个简单的动作,却跳出了大草原特有的豪情潇洒和野性靓丽。 林雪君看得不错眼,围在边上也笨拙地学习这些舞蹈动作。 等到捏着羊排吃得满脸热汗,小半杯被誉为‘草原八珍’的‘元玉浆’马奶酒下肚,林雪君也忍不住围到篝火边,现学现卖地将今天才看会的舞蹈动作跳了出来。 快乐会传染,一旦染上,便忘却烦恼和疲惫,觉得好像又能继续剪个几十上百头羊了。 林雪君哈哈笑着,浑不在意自己还不太熟练,只循着记忆展臂,舞动。 跟她熟悉或不熟悉的社员都热烈地为她鼓掌,发现她跳舞时左手还捏着一根羊排骨,更是哈哈大笑个不停。 林雪君时而看着火焰,时而看向一望无际的夜幕,旋转着舞蹈,只觉心胸开阔到仿佛能包揽天地万物。 那些从一个箱子奔波到另一个箱子的生活仿佛已成了遥远的梦,纵野万里无遮无拦的自由疆域带来万丈豪情和无拘无束的豁达情操,将所有细碎的烦恼、压力、焦虑和汲汲营营的谨小慎微都冲淡了。 置身在一片广博的绿色海洋,以天为盖地为庐,左手持肉,右手接酒。 大快朵颐,大声欢笑,何等畅快。 “这是猪肉吗?”胡其图吃到一块儿五花三层的肉片,忽然转脸问大队长。 整天奔波在草原上放牧的人体力消耗非常大,骑着马跟着畜群一整天不停歇地走,夏天忍酷热、冬天忍苦寒,如果补充不上能量,人是坚持不下来的,甚至活不下来。 所以他们对油脂和蛋白质等的需求非常高,可以早上一睁眼就吃羊油炸果子、牛羊肥肉等高热量食物,以抵御接下来一整天的高强度劳动。 所以这种脂含量高的猪五花对他们来说真是不错的美食和补充,甚至觉得比羊腿上的瘦肉吃起来都香。 “是猪肉。”大队长也夹了一筷子,这盆汆猪肉是知青王建国做的,放了些酸菜,又香又开胃爽口,称得上是王建国的拿手菜,“猪肉是林雪君同志带来的,他们上山采草药,遇到了被熊瞎子追懵了的野猪,幸亏人没事,把野猪打死了。一半给大队驻地的人办宴席吃了,留下来的大多数都带过来。她说要让你们尝尝,换换口味。” “……”胡其图阿爸才夹起一筷子五花肉,听到大队长的话,动作停顿,眼神捕捉起林雪君的身影。 沉默几息,他伸手在袍子襟兜里摸索起来,似乎想找到些什么宝贝东西,送给好孩子林雪君。 可惜一无所获,现在天气热了,他们穿的都是薄袍子。襟兜里既没有羊羔狗崽子,也没有牛肉干硬饼子了。 可是当林雪君坐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从自己背来的羊皮兜子里掏出了个小银杯,用热水冲刷干净后,倒上了一杯马奶酒。 林雪君熏淘淘地转头看过去时,胡其图将她手里的小铜杯放在一边,把亮闪闪的银杯塞到了她掌中。 在她顺势坐到胡其图身边,笑着唤了声“胡其图阿爸”后,胡其图用力从自己小指上撸下来一个粗犷的银戒指,不由分说便套在了她拇指上,成了个扳指。 银戒指上镶嵌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绿松石,透着古朴的美感。银圈没有什么精细的雕工,粗粗大大的,只简单用刀尖在环侧刻出了有些抽象的马头纹路。 林雪君怔愣愣地捏着银樽,低头看另一只手的拇指上,好大一个戒指戴在上面…她不由得将中指弯曲了,不断细细摩挲戒身。 好漂亮啊! 刚从家徒四壁走出来的牧民们手里没啥特别值钱的金银首饰,银樽银戒指银耳环之类的东西绝对是非常非常珍贵的。 她霍地仰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胡其图阿爸:“给我的吗?” 胡其图点头,满脸沧桑的大叔笑起来时竟显得有些憨厚。 “可是……”林雪君有些迷惑,她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胡其图不会讲话,大队长坐在边上笑吟吟看着,实在是性子急,终于低声道: “林同志,你的劳动是有价值的,牧民们都记在心里。我代表整个生产队,敬你一杯。” 说着将自己的铜杯凑到林雪君的银樽边。 胡其图笑着点头,也举杯凑过来。 林雪君受宠若惊,忙双手谦逊地接过银杯,才把嘴唇沾上杯沿,边上其他人便也纷纷倾身,围过来与他们碰杯。 大家都没讲什么漂亮话,但全挂着和暖的浅浅笑意。情感在这种氛围中,是不需要用言语表达的。 爽朗爱讲话的赵得胜站起身,把杯子举得高高的,人来疯地大喊:“林同志给我们送来了温暖、送来了高超医术、送来了可靠的各种药汤、送来了好吃的野猪肉。喝一杯!都干了!” 大家嘻嘻哈哈一阵,接着便举杯应声: “干杯!” “喝了喝了!” “干了干了,林同志就喝吧,马奶酒老好了!” “霍次策(蒙语干杯)!” “多斯特(俄语干杯)!”这是在林雪君身边席地而坐的塔米尔的声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坐在斜对面的穆俊卿的祝酒词。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再次将银樽举高,与生产队的兄弟姐妹阿爸阿妈们碰杯,随即豪爽地准备仰颈干杯。 幸亏坐在边上的塔米尔眼疾手快,一把将银樽屁股压住了,没让她真的干掉。 林雪君转头含着酒液,眼睛里流淌着幸福的迷离,朝着塔米尔笑笑,便将口腔里的酒液都咽了下去。 酸甜浓郁又透着丝丝清苦味的马奶酒流进咽喉,辛辣发烫,瞬间烘出一身热汗。 她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红透了。 大家笑哈哈地还想继续敬酒,被大队长感谢其他知青和社员辛勤劳作的话给岔开了。 林雪君捏着空酒杯坐下,也在身上兜里摸索,最后只掏出了随身携带,用来辟邪的狼牙——都是小沃勒3个月大换牙换下来的小乳牙。 她挑了一个最大的穿孔后挂在脖子上,其他的狼乳牙和糖豆的小乳牙各放在一个小纸包里,随身揣兜携带,都用来保平安。 她低头表情格外专注地拆包,选出剩下的乳牙里最大的,转头凑到胡其图阿爸跟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胡其图阿爸,我现在身上啥也没有,这个你不要嫌弃吧。别看它比大蒙獒的牙齿还小,但是货真价实的狼牙。” 真的,她专门跟在沃勒屁股后面捡的,有时候还要去沃勒的食盆里挑呢,不挑出来说不定就被沃勒混着食物一起吞了。 狼肠胃里的消化液特别厉害,能把所有骨头之类全消化掉,最终只把没营养的毛啊土啊之类的拉出去。这小牙要是被吞,肯定会被当钙质之类给吸收掉的。 她一颗颗地收集,真的不容易的。 所以…… 她捧着小狼牙,眼巴巴地望着胡其图阿爸,有些醉醺醺地非要回这个礼。 胡其图阿爸哈哈笑过,伸手接过狼牙,将之呈在掌心端详了下,忽然忍俊不禁。 在林雪君担心他是不是在嘲笑这小牙的时候,胡其图将之塞进了自己装钱和小东西的布袋里。 林雪君瞬间展颜,凑着银杯又准备喝一大口马奶酒。 人在醉了的时候,味觉迟顿,连酒的辛辣都尝不出了,只觉得香,只想往那种腾云驾雾般的熏然感觉里走更远更深。 塔米尔可记得上次在春牧场时,她是一口的量都没有的,歪头盯她几眼,确认这家伙实在有点不自量力了,才伸出手笑着道:“这什么好东西,给我也尝尝。” 就这么把林雪君的酒给骗走了。 林雪君正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飘飘欲仙呢,耳朵虽然听到了塔米尔的话,大脑却没听懂,便只是目光直愣愣地望塔米尔喝光了她的酒,大着舌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火焰熊熊,照得所有人脸上都光堂堂的。 阿木古楞坐在人群中,捧着自己捡木板做的画板,铅笔快速游曳于纸张,勾勒了一幅又一幅喜庆愉悦的画卷。 入夜时,不需要熬夜轮流看守驻地的人昏昏沉沉地收拾东西,准备睡觉。 林雪君裹着不知道谁递过来的蒙古袍,暖呼呼地躺在毡包里,听着虫鸣羊咩,吹着凉爽和煦的夏夜风,即便醒着也像是在做美梦。 风一股一股地拂过草尖,也吹得想停留在人类皮肤上叮咬吸血的蚊虫摇摇晃晃,还没下嘴就被人类发现并拍死。 衣秀玉微醺地指着昭那木日船一样的薄皮靴,非要试一试。 昭那木日便踢掉一双鞋,穿着袜子踩在柔软厚实的青草上,避开硬硬的扎脚的几只蒲草,看着衣秀玉穿着小布鞋就往他的靴子里插,却一点也没不高兴。 “太大了,太大了!”衣秀玉踩着昭那木日的靴子艰难地走路,笑称这不是一双鞋,这是一双船。 昭那木日哈哈笑着伸手扶她,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这世界上最有趣最好玩的人一样。 等衣秀玉醺醺然地玩够了,踢掉靴子转回毡包拱进林雪君搭盖的袍子里,依靠着林雪君闭眼犯困时,昭那木日坐在草地上,一边捏着靴子往外倾倒被衣秀玉踩进去的草屑泥土,一边穿过毡包敞着的门,仍望着衣秀玉笑。 牲畜们渐渐沉入睡眠,咩咩哞哞的低喃消失不见,虫声却仍旧高亢。 远处隐有狼嚎兽鸣,身负守夜任务的牧民们捏着茶杯灌奶茶提神,背着猎枪或套马杆,时而在临时棚圈外溜达,时而围坐篝火沉默地等待天明。 护卫犬们盘卧在高草丛中的身影只在风拂过、草倾倒时才若隐若现。 夜枭飞过草场,会发现稍现异常响声,便会有一双耳朵忽从草尖处立起,转着方向机警地听辨。 若没有敌情,大耳朵才软回草尖下,再次入眠。 …… 清晨,林雪君带着点宿醉的头痛踏出毡包。 用袍摆兜着一大捧干牛粪路过的乌力吉笑着跟她打招呼: “林同志,早上好。” “乌力吉大哥。”林雪君挠挠头,今天第一个笑容浮上面孔。 高壮的青年昭那木日将昨天炖汤的猪大腿骨棒敲断,将里面的骨髓抠出来喂给糖豆,一边看小边牧吃得摇尾巴,一边不断爱抚小狗被毛,企图跟它拉近关系。 看见林雪君走出来,他扬臂笑道:“林同志起床了。” “昭那木日早上好。”林雪君勾起今天第二个微笑。 糖豆听到她的声音,连骨髓都顾不上吃了,转身便往她腿上扑,摇着尾巴要抱抱。 林雪君蹲身抱了抱它,被它沾到油星的嘴巴拱蹭了两下才起身。 小糖豆立即又扑回昭那木日身边,继续舔骨髓、啃骨头。 “林同志早啊,怎么样?昨天喝醉了,没有脑袋疼吧?”大队长已经开始安排人布置好今天剃毛的阵列了,回来查看早饭准备的怎么样,瞧见林雪君,立即笑着过来拍她肩膀。 “大队长早上好。有一点点头疼,一会儿喝点奶茶就好了。”林雪君被大队长的大巴掌拍得打晃,无奈地露出今天第三个笑容。 转身走向毡包后,人才站定,阿木古楞已经帮她兑好温水,将盆放在地上,把手巾塞到了她手里。 “你起得好早啊,阿木古楞。” 蹲身试了试水温,她仰起头朝他投以感谢的笑——今天的第四抹笑容。 “早饭好了,都来吃饭了~”被拉来帮忙准备三餐的王建国提着铁铲子走离呼呼作响的炉灶,朝着四面大喊。 太阳忽而冲出晨雾,洒出一片暖融融光芒,仔细地照亮了每个社员脸上不自觉洋溢的浅笑。 早饭吃毕,所有人领了各自的工作,忙碌碌投身劳动。 塔米尔几人带走了牛,苏伦大妈等人带走了骆驼和马。 奥都和昭那木日则拢了一部分没剪毛的羊和已经剪好毛的羊去另一边放牧,还把边牧糖豆也带走了。 牲畜们四散去吃草喝水,开始了新一天的溜达、吃、溜达、吃的无忧生活。 穆俊卿带着四名新来大队的男知青铲牛粪羊粪,避免社员们劳动时踩到牛粪滑倒。 几千头牲畜拉了一晚上,他们光是把粪便铲出棚圈,推至百米外下风处分摊铺开晾晒,就累得翻白眼。 大队长安排1组人负责抓羊,2组负责剃毛,3组负责给羊做药浴,4组负责给带虫较多的羊绑好了敷石灰粉,5组人整理剪下来的羊毛…… 林雪君检查了这次带来的中药,估量了下现在对几种药汤的消耗,又带着衣秀玉去熬更多药汤。 为了给她们让出大锅,大家连奶茶都没得喝了。 新煮出的药汤装进被消耗掉的空药桶,林雪君累得岔开腿,挺着腰背一阵伸展扭摆。 穆俊卿穿着薄靴子路过,手里的锹上、脚下的靴子上,甚至是裤腿子上都沾了牛粪屑。 “大多数时候牛羊都散开在草原上,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被聚拢到一处。”阿木古楞给她搬了个小马扎放在她脚边,随口道。 “是啊,聚得可真够近的。临时搭的棚圈不够大,牲畜晚上只能挤在一起睡觉。”林雪君笑着应声,挪步到马扎前才准备坐,人忽然定住。 她眉头皱起,一些前世学到的知识被捕捉到,令她转头再次看向穆俊卿等人。 几乎每个铲牛粪羊粪的人靴子上都沾了牲畜粪便,他们就这样踩着它们走来走去,将牛粪带向整片驻地。 远处正剃毛的翠姐忽然哎呦一声,羊不听话,挣扎得太厉害,手推子不小心偏了下,在羊肩膀处刮了个很小的口子。这伤几乎立即就能止血,几天便痊愈到完全看不见,可还是有血留在了手推子的刀刃上。 留在棚圈里等待剃毛的羊都在就地找草吃,有的口水流到刚啃过的草叶上,后面挤过来的羊低头恰吃到那片半截的草叶…… 草原上自由放牧的牛羊其实是最不容易生病的了,它们整天四处溜达,吃得好、运动量够、生活环境佳,不像那些圈养的牛羊。 可是现在全公社的羊都在剃羊毛,今天晚些时候公社负责收羊毛的人也会赶到他们这处营盘。 收购员从场部出发,一路走过第一生产队、第二生产队…… 在他们第七生产队呆几天后,又会去第八生产队、第九生产队…… 就这样踩着第一生产队的牛粪羊粪,可能还沾着不知哪头牛哪头羊不小心受伤流的血,去到其他生产队,接触其他毫无防备的牛羊。 忽然想到的这些事,令林雪君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当下国家疫苗、药剂等资源短缺,牧区给牛羊打的疫苗根本不够。 到现在为止,一些重要疫苗都只能做到接种率很低的间插接种方法,通过畜群中部分牲畜接种过疫苗来降低传播率——这个方法在19年后的人类疫-情期间也使用过。 但现在他们给牲畜做间插打针的密度,可远比不上后世。 更何况,当下许多研发出的疫苗的防治率、免疫期有限。 甚至,一些传染病疫苗现在根本就没有。 如果没有疫情也就罢了,万一有的话,收购员这么一走一过,不就在整个公社各个生产队之间传开了吗? 像口-蹄-疫等疫-病的传染率极高。 春天化雪后许多病菌也都活了。 夏天变得活跃的昆虫、旱獭、老鼠等小动物都可能是疫病的传染源…… 林雪君抹一把额头上的热汗,马扎也不坐了,腰也不疼了,拔足便去找王小磊: “大队长,大队长,场部来的收购员什么时候到啊?” 93不洗澡不让进营盘 当太阳转烈, 照得所有人都因为晃眼睛而皱眉呲牙时,远处赶来了一辆大马车。 大队长立即走至林雪君跟前,拍着她肩膀道:“场部收羊毛的收购员来了!” 林雪君正蹲坐在马扎上帮一头小牛犊处理它被蜱虫咬得发炎红肿的耳根。点点头转脸眺望了下远方, 抬臂朝塔米尔、昭那木日和阿木古楞喊道: “肥皂、水盆和消毒药粉都带上。 “阿木古楞,你把跟穆俊卿同志要来的木桩子也带上,回头插地上,拴收购员的马车。” “噢~”阿木古楞将消毒药粉装在自己的小布兜里, 挎上布兜,把木桩子夹在腋下跟林雪君几人一起往收购员来的方向迎去。 大队长喊上妇女主任额仁花,交代赵得胜和胡其图带着大家继续干活,便也随林雪君一道驾马往南,去拦截收购员的马车。 两名收购员正坐在马车上慢悠悠过草场, 瞧见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王小磊他们过来, 还以为是客气相迎呢,便只是坐在马车板上,矜持地摇马鞭算作招呼。 王小磊却并没有迎过来打寒暄,反而挡在并驾拉车的两匹工作马正前方,摆鞭逼停了马车。 “诶?王队长,这是干什么?”收购员中年长些的刘树林疑惑抬头,左右看了看对方围过来的几个人。 这架势似乎不妙啊。 “收购员同志你好,怎么称呼?”王小磊从马上跃下, 上前跟刘树林点头, 站在两步外, 一副故意跟对方拉开距离的样子。 “刘树林。” “刘同志你好。”王小磊笑着朝身后三人招了招手。 阿木古楞立即将木桩子放在马车前的草地上, 昭那木日掏出揣在怀里的锤子,猛挥两下,木桩子就被砸进了地面。 接着塔米尔上前朝刘树林笑笑, 顺势从对方手里捞过缰绳系在木桩上,把两匹拉车的马给拴住了。 “?”刘树林抬头眺了眼,第七生产队剪羊毛搭的临时营盘还远着呢,怎么在这里就把他们截住了? “是这样的,刘同志。 “咱们这里为了防止疫病传播,对于从其他牧区过来的同志,得做一下防疫处理。 “那边有条河,两位请过去洗一洗,然后换一身衣裳。” 大队长向后看一眼,昭那木日又将大家东拼西凑出来的两套不伦不类的衣服裤子和现编的两双草鞋展示给两位收购员: “到时候你们洗完了,先穿这个。你们换下来的衣服我们生产队的人帮你洗,反正咱们这干燥,夏天衣裳洗好了,天黑之前就能晾干。” “等等。”不对啊,这不是衣服晾不晾干的问题啊! 刘树林跳下马车,不乐意道: “啥疫病啊?我们是从牧区过来的,又不是从疫区过来的,怎么就要去洗澡呢?” 王小磊皱眉琢磨了下,林雪君说的那些他实在没办法完全复述出来,便挠头道: “这是咱们第七生产队兽医卫生员定的规矩,咱们也没办法,只能跟着执行。” 洗澡这么麻烦的事儿,刘树林肯定是不愿意的。 简单几句话就让他乖乖就范可不行,于是不高兴道: “那我们就洗洗手得了,澡就不洗了,这些衣服你们还是收起来吧。” “这可不行,必须得洗的,你们这衣服裤子鞋子都得换,我们得给你洗得干干净净,消过毒了,才能让你们再穿回去。”大队长摇头,又指了指他们这架马车,“车也只能停在这,不能靠营盘更近了,一会儿我们得把这马车也擦一擦消消毒啥的。” 目光下移,马车的车轮上果然沾了不少牛粪马粪羊粪之类,动物粪便上有沾了不少草屑草籽,都不知道到底是从第几生产队沾过来的了。 真像林雪君说的,这些收购员从场部出发,顺着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地遛,可不就把前面生产队的东西都带到其他生产队了嘛,要是真有疾病,那也一个一个往下传播开了。 得防,必须防。 想到这里,王小磊的表情又更加严肃了几分: “好多疾病都是牛粪呐什么的传播,这不预防一下,很危险的。” 刘树林和徒弟王鹏看着对方这肃穆劲儿,互望一眼,都也有点上脾气。 他们从来没接触过这些防疫啥的,无法理解王小磊所说的话,只觉得这不是欺负人嘛。 人家别的生产队的看见他们,都亲亲热热地招待,他们过来收羊毛,还带着几把手推子,亲自上阵帮着剪羊毛也不待偷懒的,怎么第七生产队就这么恶劣呢?! “王队长,虽然大家都说你脾气不好,可也都说你工作态度啥的都很好,是位好同志。现在这样拦着俺们不让进营盘,还非逼着俺们洗澡换衣服,这可没道理。”刘树林表情也沉下来,耸着眉一副你要跟我来这一套,我也不怕跟你吵架、甚至打一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架势。 大队长挠了挠脸,之前林同志说的那个要防的病是啥来着? 他回头看向林雪君,清了清喉咙,有些性急地道: “林同志,来,你给他们讲讲道理。” 收购员刘树林和王鹏这才注意到后面几乎完全被遮挡住的女同志。 林雪君站在后面其实也一直在想要如何解释这些事儿,被王小磊点名,忙一步上前,她清了清喉咙,捉摸了一下才开口问: “两位同志知道布病、口蹄疫一类牲畜传染病吗?” “听过,身边有许多同志得过布病。”刘树林点点头,还有过牧民因为这个病死掉的,场部许多人聊天时曾经提过,不少老人上了年纪就这疼那疼,疼着疼着就在冬天悄悄没了,虽然没有医院的诊断,但可能都是被布病熬死的。 “不过口蹄疫就听说过,没经历过,四几年咱们内蒙爆发过。其他时候就不知道牲畜死亡原因是不是也有跟口蹄疫有关的了。” 毕竟不是每一次出事,大家都能搞清楚因为啥。 “是的,很多事情我们能防,下大雪了、天太热了、没有草了,这些都是我们看得见的对牲畜有害的情况。但病菌和传染病是我们看不见的,我们无法在它爆发前捕捉到它们的痕迹,只能预防。” 林雪君表情严肃而真诚,想尽办法争取对方的信任和理解: “我是第七生产大队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我在来草原上前,曾经过大量关于牲畜疾病等知识的书,其中就曾经提到过,布病等传染病多通过粪便、唾液、血液等传播。 “咱们收购员同志这一路从第一生产队过来,不知道接触过多少牛羊牲畜。 “我们也不是说一定有这些传染病菌存在,但剪毛时偶尔会割破牲畜皮肤,捏掉虫子时也可能接触到牲畜血液,许多疾病的传播防不胜防。 “为防万一,我们只好请两位去做一下清洗,将看不到的可能存在的病菌都洗干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牲畜的命就是我们牧民们的命,也是我们驻扎在草原上的生产队的命,相信收购员同志一定能理解我们的谨慎并不是毫无理由,更加不是在为难您们。” 林雪君讲到最后,眉毛耸起,表情中甚至多了些恳请。 刘树林和王鹏望着面前诚恳的小同志,听着对方有理有据的分析,联想到草原上大家主要生产工作都是围绕着畜群,每每牲畜生病、出问题时大家所经历的重重苦难。 但是……他们真的不是故意刁难他们,拿着一些冠冕堂皇的鸡毛当令箭吗? “林同志,不是我们不配合你们工作,可如果我们收个羊毛,走到哪里都被要求洗澡换衣服,这工作多难推进啊。” 那也太麻烦了吧。 刘树林也尝试用道理去说服对方: “而且咱们也不是故意不配合你们生产队的工作,场部收羊毛这几年,兽医站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对吧? “兽医们都没有这样的要求,对不对?” 大队长王小磊听到刘树林不愿意洗澡、竟还搬出公社的兽医站来企图蒙混过关,有些不高兴地张嘴想要好好吵两句。 林雪君忙拉住王小磊的袖子,仍尽量保持理性和诚恳,微笑着道: “可是陈社长跟我讨论防疫和预防兽病问题时,也曾提到过,咱们边疆这边各方面资源有限,国家对许多知识的掌握和研究都处在起步阶段。 “现在还没有创建的东西,并不一定是不需要创建,很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创建。 “陈社长也提到,我们需要多读书,多钻研,多进步。 “刘同志你再想想我刚才说的话,仔细思考下我讲的是否有道理呢。” “你跟陈社长面对面聊过这些事儿?”刘树林不可思议地问,谁都知道公社社长日理万机,想见一次难上加难,林雪君居然能见到陈社长,还能深入地探讨牧区兽病防范之类的工作? 一个如此受重视的、如此面嫩的兽医卫生员…… 刘树林嘶一声倒抽口凉气,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自主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你不会是那个被陈社长在大会上夸赞过的林雪君同志吧?第七生产大队……啊!啊!那个广播站播放的文章是你写的?那一句‘草原上缺资源,但从不缺温暖。更不缺乏不畏艰苦险阻的抗争精神,不缺淳朴向上的进步思想,不缺美好而熠熠生辉的灵魂——’” 刘树林才背到上句,他的徒弟王鹏已迫不及待地去接下一句: “‘在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牧民们的热忱也在生长,社员们的热血也在开花。’” “对!对!这句是你写的?”刘树林等王鹏背完下句,立即双眼亮闪闪地盯住林雪君。 “……”林雪君还在捉摸怎么更好地组织一下语言,好好劝一劝呢,完全没想到局面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对上大家投来的目光,耳朵和脸颊刷一下红起来。 天呐,她的投稿写得这么煽情的吗? 她好羞耻啊…… 早知道会被大家这么看待,她……她就写得收敛一点啊。 这也太不朴拙了,跟个幼稚的花孔雀一有机会登报就使劲儿开屏…… 太不好意思了! 很想说不是她写的,但对上对方炯炯的目光,她终于还是干巴巴道: “是,是我写的。” “被陈社长夸赞的林同志,写出这样理解我们的文章的林同志,一定是个好人。” 绝不会是个拿鸡毛当令箭、欺负外来工作人员的人。 刘树林长叹一口气,一拍马车车板,点头道:“行吧,河在哪儿?那边是吧?” 说罢,脸虽然是苦着的,但迈向小河方向的步子却很坚定。 王鹏转头欲言又止地对着林雪君看了又看,直到站在边上的塔米尔开始有点不高兴,假装咳嗽提醒王鹏,他才不吭气地抿唇跟上了师父。 大队长啧一声,好半晌回不过神。 方才那是林同志写的文章?他们没在场部,都听不到广播站念诵林雪君写的稿子。 不知道会不会有报社登载这一篇,下次孟天霞他们去场部,得叮嘱他们去邮局把所有登载林雪君文章的报纸都买来,一份不许漏。 缓了几秒神,大队长才转头朝林雪君竖了个大拇指,小同志真的每天都在给他惊喜啊。 忍住跟她好好聊一聊的冲动,大队长冲昭那木日几人一勾手,便抱着衣服啥的跟去河边。 林雪君这个女孩子则被留在原地,跟阿木古楞给马车车轮等做清洗和消毒。男人们洗澡,她可不方便往前凑。 十几分钟后,远处河边忽然传来昭那木日的大声呼喊:“林同志,头发也要洗吗?” “洗!”林雪君站直身体,大声回应。 阿木古楞觉得她声音太小了,于是仰起头,双手拢成喇叭状,更大声更长声地嚎:“洗————” 这一声呼喝被风吹向河边,逐渐变调,显得诡异。 却又莫名有些好笑,林雪君再次回去清理车轮时,忍不住扯唇望阿木古楞。 真好,两位收购员都没有奋死抵抗,他们洗洗干净,她就放心多了。 河边昭那木日和塔米尔看着两个收购员洗澡,大队长溜达回来,对林雪君道: “等我们的羊毛剪好了,我给社长写封信,让孟天霞他们去场部的时候捎过去。把你的想法转述一下,提醒下前面的公社注意观察观察牛羊在剪羊毛之后,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今天晚上你也跟两个收购员再好好介绍下你的知识,让他们去后面几个生产队的时候,都主动自觉地进行清理,不把上一个生产队的牲畜粪便带到下一个生产队,好吧?” “没问题,大队长!”林雪君用力点头,又扬高眉毛补充道:“谢谢大队长支持我。” “那能不支持吗?你不都是为了大家好嘛。这话说的。”王小磊哈哈笑笑,拍拍林雪君肩膀。掐腰又往河边看看,心里默默感慨: 有林同志在可真省心啊,这些事儿他是想也想不到的,人家小同志可都帮你想好了,怎么处理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啥也不用他闹心啊。 啧!这领导干部当得多舒服。 94热火朝天的夏日草场 两名收购员穿着第七生产队男人们给他们凑出来的一身衣裳, 踩着草屑,头发湿漉漉地走进驻地,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礼。 如果不是大队长等人神情实在很严肃, 刘树林真的会再次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嘲笑自己二人。 当然,刘树林和徒弟也瞧见了那些只穿了跨栏背心或只穿了短裤,显得有些局促不自在的牧民们——是谁把汗衫和长裤让给了公社来的收购员,显而易见。 走到剪羊毛的队伍前, 刘树林取出他们从场部带来的几把推子,喊大队长安排人使用它们,他和小徒弟王鹏也准备要两个小马扎帮忙剪羊毛。 他们虽然只是收羊毛的,但光荣的劳动也要参加。 大队长接过几把推子交给乌力吉去用火烤,确定消好毒了才发放到空着手的社员和刘树林二人手里。 刘树林接过有些发烫的手推子, 叹气道:“规矩是真多。” 在马扎上坐下后, 刘树林先伸展了下手臂,又朝四野眺望一周。 每个方向的草坡上都有畜群密密麻麻地漫步,驱虫和剪毛还没轮到它们,它们也对即将出现的‘变秃’‘用药水洗澡’‘喝药汤’等危机毫无察觉,只顾开心地吃吃、咩咩。 刘树林微微皱眉,疑惑地想:队伍是不是变得庞大了啊。 怎么觉得第七生产队的畜群,比之前去的生产队的畜群都大呢?他记得往年这一队普普通通的,今年哪来这么多牛羊马匹啊? 瞅瞅, 白羊像珍珠似的在绿色托盘上滚来滚去, 另一个方向的马匹吃草吃开心了还会奔驰着跟同伴玩耍…… 转头见林雪君已经回归队伍, 开始一边跟其他牧民们沟通工作要领, 一边自己也下手帮忙给羊灌药。 刘树林砸吧了下嘴,总觉得这里的气氛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是不是今年第七生产队活下来的牲畜特别多, 收成好,所以人人都心情愉悦、有干劲呢? 待刘树林剪好了两只羊,林雪君给一批羊灌完了药,转头从萨仁阿妈那里端了两碗奶茶过来递到了刘树林和王鹏手里。 “你看看咱们剪羊毛的场面,是不是也能写篇文章?”王鹏忍不住拉着马扎往林雪君方向凑了凑,兴致勃勃地问。 “那肯定能写啊。”林雪君转头扫过所有热火朝天劳作的人。 大家动作都熟练又利落,各个是把好手——这场面看起来真能治愈所有强迫症,有一种向着某种成功奋进的爽感。 所以说认真工作的人有魅力呢,劳动者其实真挺迷人的,关键是得遇到认可劳动的人群和时代啊。 林雪君品味着劳动者在太阳下冒着热汗,干得酣畅淋漓的场面——其实劳动给人体带来的多巴胺,同健身、滑雪等带来的都一样,并不会因为这个多巴胺是健身带来的,就比劳动带来的更高级一点。一样的会让人快乐,无非是社群认知不同而已。 在当下时代,劳动最光荣。所以大家不需要花钱去健身,只要在劳动中一边赚钱一边获取多巴胺,就能得到精神、情绪和腰包一致的饱足了。 林雪君啧啧想着,觉得一篇唱诵劳动的文章已经无声无息地诞生了。 王鹏见林雪君一边走神一边神秘微笑,觉得对方一定是在寻找灵感和脑内创作了,于是他起身抓了一头还没剃毛的羊,动作格外浮夸地、表情特别坚定地,挥舞起手推子。 转头偷偷关注林同志有没有看到自己,王鹏心里美美地想:要是他能在林雪君同志的稿件中被提及,该是件多有面子的事儿啊。 得好好表现表现! 十几分钟后,阿木古楞一边帮林雪君给不听话的小牛犊灌驱虫药,一边望着场部来的收购员,疑惑地嘀咕: “那位王同志干活的时候,肢体动作那么大,不累吗?” 看起来怪怪的,总觉得好像有点疯呢…… …… 日头西斜的时候,所有劳作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头的工作,忍不住朝西眺望。 只要不下雨,这边几乎没有什么阴天,只要有晴日,晚上必有霞光漫天,哪怕天天看年年看,仍总是被这美景震撼。 只有牛羊对此不甚关心,它们照吃草,偶尔还会不小心卷个蚂蚱到嘴里,补一补稀有元素。 林雪君掐腰歇气赏景的工夫,发现沃勒不见了。 找了一小圈,在一个毡包的阴影处,发现它正叼着只旱獭在吃。 瞧见林雪君过来,它立即惊得站起身。因为每次它对牛羊小鸡等人养的动物呲牙表现出攻击性,都会被‘狼王’林雪君教训。 它以为她就是不让它捕猎动物,是以夹紧尾巴,做错事一样后退了两步。 林雪君却没有做出要揍它屁股的样子,她盘膝靠着毡包席地而坐,朝着沃勒点了点头。 日夜相伴地相处了几个月,小狼换掉了乳牙,胎毛也渐渐被更油亮扎手的毛发代替。在这个过程中,沃勒也早已将她和驻地里的人当成了自己的群落,对于双方一些小动作小表情所代表的‘喜怒’等情绪,也有了相应的把握。 它似乎意识到林雪君没有生气,时而左歪脑袋,时而右歪脑袋,不断打量林雪君,像在思考‘狼王’的意图。 十几秒钟后,它试探地走回旱獭边,低头舔了舔生血。 林雪君果然没有打它,它似乎有些快活,竟叼起旱獭丢到了林雪君脚边。 它懂得牛羊这些牲畜是有人罩的不能吃,现在大概也知道旱獭这种大老鼠是没有人保护的可以吃的了。 草原人对草原狼的情感其实很复杂,它叼了牲畜那一定是恨的,要砍要杀。 可草原上那些啮齿类挖洞的生物,人类也一样的恨,甚至有时是更恨的。旱獭、老鼠、兔子等一旦泛滥,草原上会多许多洞,草也会被大肆啃食。有闹灾的年,鼠洞遍地,牧场上许多膘肥体壮的好马,明明正处在壮年,没有一点疾病,忽然因为踩到鼠洞别断了腿,因此就要死了。那也恨的,更恨。 干旱年里,草不仅被蝗虫洗劫,更被老鼠兔子掘根。 后来闹鼠灾,还引起过传染病爆发。 草原是大命,草场坏了,就算没有狼,人和牲畜们也没办法在这里生存。 狼能控制兔子等啮齿类小动物的数量,还大量捕猎会啃草根的野生黄羊群,一定程度上起到预防草原沙化的作用。因此在遥远的记忆里,狼即便会偷牲畜,仍有过被尊重的过往。 后世草原狼更是成为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沃勒的头,它并不护食,至少对林雪君不会。 在她的安抚下,它终于完全放松下来,伏在旱獭前享受起捕猎的收获。 它骨血里有捕猎欲望,有奔跑、啃咬等捕猎需求,但不挨饿的情况下并不会真的想吃牲畜。所以这只旱獭不仅是它的野味加餐,更是满足它某种本能需求的产物。 “沃勒,大自然里的野黄羊、野兔、老鼠都可以咬,但是咱们草场上的牲畜、驻地的家畜都不能咬,知道吗?” 林雪君轻轻摸了摸它的头,低声自言自语。 暂时身形比小边牧还小一些的小狼当然不会回应什么,林雪君站起身,又看了它一会儿便转身回到人群之中。 狼知道看人眼色,幼崽期就开始与人类一起生活的过程中,慢慢学会了人类的规则。 狼是狡猾的,正向的看,也可以说狼是机智的。 希望它像其他狼懂得遵守狼群的法则一样,生活在牧民身边,也遵守草原生产队的法则吧。 太阳渐渐藏起半边脸,社员们将早上铲出去晒干的牛粪用蒙古袍下摆兜回来,堆在一处,点了火,耐心地等待火焰烧红所有牛粪。 蒙族壮小伙昭那木日见到大队长和衣秀玉站在一块儿聊这次带来的中药草数量,忍不住凑到跟前,趁他们聊完的第一时间开口问: “大队长,咱们这次剪羊毛节,要不要搞个搏克比赛呢?” 衣秀玉转头,发现又是这个人。 上午就看到他好威武地扛着牛犊跑出棚圈,简直像个大力士。下午给大牛做体外驱虫的时候,有一头大牛挣扎得厉害,乌力吉大哥还被撞倒了,这个昭那木日过去一把揪住牛角,生生配合着其他人把牛给按住了。 这会儿怎么又要搞搏克比赛? 搏克是蒙古族的摔跤比赛,是草原上很重要的娱乐比赛项目,他在这方面很厉害吗? “这次咱们不搞,等那达慕大会的时候搞,到时候你再去拿个冠军回来吧。”大队长拍拍昭那木日的肩膀,笑着走了。 昭那木日遗憾地摸了摸鼻子,转头偷瞄衣秀玉,见对方也在看自己,忙挺起胸膛露出个笑容。 傻乎乎的。 林雪君路过昭那木日走到牛粪堆边,从挂在上面的奶茶壶里舀了一杯奶茶喝,转头小声问兜着牛粪过来的塔米尔: “昭那木日很喜欢搏克吗?” “他在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中未必是力气最大的,但力大且技巧好的,的确是第一。”塔米尔比了比自己光着的手臂上的肌肉,笑着道:“力量最大的是塔米尔。” “哪个塔米尔?”林雪君一本正经地问。 塔米尔脸一沉,“哪还有别的塔米尔。” “那你直接说‘力量最大的是我’不就得了,干嘛念‘塔米尔’这个名字?”林雪君噗嗤一声笑。 “……”塔米尔说不过她,气得嘴巴左扭右撇,好半晌才憋处一句:“反正力气最大的是我。搏克我虽然不如昭那木日,但他骑马也比不了我。” “那是因为力气大、搏克技巧好,还会骑马的人,还没长大。”路过的阿木古楞将王建国请他帮忙捧过来的卤猪蹄和肘子放在一边的小马扎上,丢下一句便又折回去继续干活。 “……”塔米尔。 “……”林雪君。 两个人面面相觑,阿木古楞又忽然回头喊塔米尔:“快去多捧点牛粪回来啊,不然不够用了,不要偷懒,塔米尔!” “臭小子!”塔米尔撇撇嘴,拔步便准备捡牛粪前,先抓着阿木古楞将之摔倒,解一下心头之气。 哪知阿木古楞机灵得很,塔米尔才起步,他已经跑回毡包里了。 林雪君正看着他们笑,耳边忽然听到刘树林和衣秀玉的对话: “你们采了这么多草药?所有牛羊牲畜都能做驱虫?体外和体内都能做?” “都能啊,不过林同志说现在大家能力和精力有限,只能采到最基础、最常见的汤药,还有许多其他驱虫汤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配置。以后等我们把山上、草原跑遍了,让更多人把各种草药认全了,集大家力量一起采,就能慢慢把各种驱虫药汤都做齐全。” 衣秀玉像个跟场部领导做汇报的孩子一样,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回答。 “其他生产队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许多生产队没有认识大量草药、会配药方的人,大多数都得去场部买。也有的没有多余钱买草药的,就只能用场部分发的中草药和药方,但是这些东西咱们公社储备的也有限,完全是供不应求的状态啊。” 刘树林一路走过来,听到许多社员无奈地为这些事儿发愁,第七生产队居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他再抬头左右打量几个临时棚圈里的牛羊马和骆驼,似乎明白为什么数量这么多了。 “回头能让其他生产队派人过来跟你们学习中草药知识吗?”刘树林在春夏交替的时候帮场部收羊毛,平时也干各种乱七八糟的工作,跟各大生产队交往都多。他很想帮其他生产队熟识的朋友和有困难的同志们,寻找一下解决困难的办法。 衣秀玉眨巴了下眼睛,转头看向几步外站着的林雪君。 在刘树林的目光也找过来时,林雪君点头爽朗道: “当然可以。” 她早就想干一下这件事了,正差一个牵头的人呢。 95延年益寿好牛粪【2更】 夏季的极北草原温度越来越适宜, 首都却越来越燥热难耐了。 《首都早报》编辑部办公室内,主编周眉英摇着蒲扇、喝着凉水,一边给自己降温, 一边编辑小王递给她的一沓《内蒙日报》。 首都早报虽然是城市报,但报社的编辑们会搜罗全国各地的省报、市报和参考。 三人行必有我师,要想一直进步,就得不断学习其他同行的优秀之处, 不断成长才行。 看过几份报纸后,周眉英忽然沉浸在一篇文字优美、充满真诚热爱的文章中,渐渐忘记了燥热。 文章描述了初春还未完全化雪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公社社员生活,春芽冒土,沉寂的森林一夜热闹起来。初春的早果挂树, 野菜生得漫山遍野, 在采草药的路上,他们甚至还打了一头饥不择路的大野猪,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劳动后齐聚一堂吃肉喝汤。 尽情挥洒汗水后,尽兴吃肉的边疆人民画卷跃然纸上,令周主编远隔千里仍体会到了些许北疆的凉爽和乡亲们的热血。 多么勤劳的人民啊,多么淳朴的人民啊。 多么无惧无畏、生机勃勃的生活啊。 手指轻轻点了两下报纸,引得小编们抬头注目,周眉英才抬起头道: “这篇文章不错, 小王, 你给《内蒙日报》打个电话, 要一下投稿作者的地址, 咱们看看能不能转载一下。” 小王接过报纸看了看,惊异道: “林雪君同志的文章,我在好几份北方不同城市的报纸上看到过, 转载刊登的次数可多了。她的产量倍儿高,写草原的、兴安岭的都有,倍儿有意思。” “是吗?你都找出来给我看看。”周眉英立即来了兴趣。 “我这就去找。”小王站起身,当即投身到一堆买来的各大小报中。 … 隔日早晨,周眉英主编早早来到编辑部,发现编辑小王居然比她来得还早。 “这么早啊,怎么样?林雪君同志所有刊登的文章都找出来了吗?”周眉英找到自己的大茶缸,一边往里面捏茶叶,一边询问工作。 小王摩拳擦掌,似乎早就在等周眉英问这个问题了,他一脸激动地抖着一沓来自北方各城市各省的报纸,跑到周眉英面前道: “周主编,转载林同志文章的报纸有这么多,你看。” 说罢,一份一份地摊开在周眉英面前,接着又指着一份登载了林雪君情况的报纸道: “林雪君是咱首都的知青,才16岁就响应领袖号召去支边了。为了付出最大的贡献,以学生之身体验最艰苦的劳动生活,她自己主动选择去偏远的呼色赫公社。” 他又一把抓过一张地图,手指到地图最北边雄鸡鸡冠子处,感慨道: “周主编你看,这里紧邻苏-联和蒙古边境,这边是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这边是广袤大草原,我专门打电话问了,可艰苦了,冬天零下四十度都是常有的事儿,那边就算是城市也都没啥楼房的。 “我还给那边知青办打了电话,说那边许多山里人、草原人才开始识字,科学耕种和科学放牧、改良牲畜品质、牧草品种啥的特别难。 “大家生存压力大,许多孩子只能千里迢迢去场部的学校念书,无论是10岁的孩子还是18岁的孩子都上一年级的课,特别缺老师。 “还有的生产忙碌,孩子也要跟着一起劳作,只能上半天课,春季接犊接羔的时候全生产队都得停课去干活。 “那边别说兽医了,连给人治病的医生也才小猫两三只。咱们赤脚医生下乡推行后,许多卫生员培训一周就要上工给病人打针了,根本没条件深入学习……” 小王越说语速越快,这些都是他所不知道的,怪不得领袖一直要医术、教师、知识下乡,那边是真缺呀。 周眉英手握着空茶缸子,望着小王充满热情地分享自己挖掘、调查到的信息,微笑着做最好的听众。 “主编!”小王忽然站直了身体,抿直嘴唇,望了周眉英几息才开口:“主编,我想亲自去呼色赫公社看一看,给去那里支边的知识青年们送一些棉花和大米,到时候……我想知道边疆人民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我,我也想写一篇深入群众的好文章。” “乡下、山林夏天蚊虫多,你准备些蚊香。”周眉英深吸一口气,“让小丁陪你一起去,我给你们写介绍信,批经费。你们先去包头,再去赤峰,最后一站到海拉尔,到时候把想去的公社和生产队都走一走。” “太感谢你了,主编!”小王激动地挑高了眉毛。 “一定要多写几篇好文章,知道吗?”周眉英微笑着点了点头。 “嗯,主编您就放心吧。” 几天后,林雪君写夏牧场的文章登上了《首都早报》。 小王专门去首都最大的书店为林雪君挑选牧医和草原相关的书籍,又买了几本农作物种植、家畜养殖的书,在给《内蒙日报》打电话时,他知道了边疆缺少这类专业书籍。 他又从报社仓库里挑了365份《首都早报》,这些报纸登载了一整年的首都和全国各大小事件及好文章,可供在边疆缺少娱乐活动的人们。 最后他又准备了邮票、信纸、铅笔、墨水等许多东西,都充做稿费。 无需邮寄,他亲自背在身上,带去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 他要亲手将这些东西交给林雪君。 …… 《首都早报》的编辑小王坐上北上的老列车时,草原上的牧民们正围着篝火吃晚饭。 他们干了一整天工作,虽然不是种地,却也称得上面朝黄土背朝天。 捧着奶茶碗,累傻的社员们埋头苦吃,连话都懒得说。 才来到这里的收购员刘树林和徒弟王鹏却很兴奋,他们居然在草原上吃到了猪肉,这事儿给谁遇到都会觉得神奇。于是一边吃一边打听,塔米尔便用他跟林雪君和其他社员学来的汉语,较顺畅地将那个他听来的故事重复了一遍。 刘树林听得啧啧称奇,拉着林雪君表明这个故事也可以写写嘛,写在文章里。 林雪君笑着答说她的确是写了,不过场部广播站可能没录用,也可能录用了,但播报的时候刘树林没听到。 刘树林像没听到某个特别有意思的评书段子一样,遗憾地拍大腿。 待大家吃到半饱,疲惫和白天积累的燥热在‘进食’‘休息’和‘夜风’的抚慰下稍稍褪去,总算都有了精神,慢慢来了兴致,越来越多人加入闲聊。 赵得胜首先开场,讲了一个他上山捕猎时遇到的趣事: 那是一个秋天,因为一直没有收获,他决定晚上留在山上过夜,隔日继续碰运气。 找了个大树前的平地,他铲开厚实的落叶,准备刨掉雨后潮湿的泥土和硌人的草根,结果刨了一阵,居然碰到一个硬物。那东西与小铲子发出金属碰撞声,扒拉扒拉居然出来个黑家伙。 用潮湿的枯叶擦了几分钟,脏泥浮锈下露出一把很不错的刀——是把步枪刺刀!很可能是日-本-兵的三八-枪-刺-刀。 后来赵得胜用这把还很锋利的刺刀,跟从山里过来参加集市的鄂温克老猎人,换了3只野兔、一把匕首。 “那位老猎人特别会模仿森林里野兽的叫声,他一模仿猫头鹰的叫声,我后背就起鸡皮疙瘩。”赵得胜啧啧摇头,显然对那位老猎人的口技十分向往。 “这座山……真是什么都能挖到啊。”林雪君感慨道。 后世海拉尔市内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纪念园里就有原侵-华日-军要塞遗址,在地下,学校组织团员去参观的时候,她也跟着下去过。 赵得胜这个故事引发了热烈的讨论,于是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分享起自己在山上或者在草原上捡到的东西。 塔米尔甚至在放牧的时候,捡到过2分钱。 牛羊和狼都不吃钞票,它被丢在那里,就会一直在那里,直到人类路过才会将它捡走。 塔米尔就是那个幸运的人,不过他将钱给了大队长王小磊,被王小磊充公给社员发工资了。 “我也有个故事。”刘树林见大家对赵得胜的故事喜欢,忍不住也想讲讲自己的故事。 前几年他收完羊毛回场部,没事干的时候会被派去‘看青’,这个活是个所有人都喜欢的工作,其实就是看田地。防着野生动物和公社的牲畜糟蹋庄稼,也预防有人挖社会主义墙角来偷菜。 前年公社新来的首都知青把北京黑猪也带进了公社,这个新品种因为耐粗饲、耐寒、产仔多等原因被公社选中,想尝试在极北养殖试试,同时进一步做做优化。如果成功,就会在公社推广养殖。 可是刘树林因为没涉及这部分工作,根本不知道这种猪的存在。 有一阵子他看的田总是出现被野兽啃咬的痕迹,那个高度一看就不是牛羊,也不是鸡鸭等小动物,他纳闷了一阵子,终于在起早看青的时候发现了一头大黑猪。 那家伙可真壮,在田里东奔西突很有点吓人。 刘树林虽然觉得这头‘野猪’没长獠牙,毛的长度和体态也有点不像野猪,但它毕竟是黑色的啊,看着可也够野的。 便挥舞着他‘看青’时随身携带的锄头连追带截,但凡遭遇,必然一锄头狠狠往脑袋上砸。 这黑‘野’猪虽然看着凶,但跟往常在山林里遇到的野猪居然完全没法比,皮不够厚、脑袋也不太扛揍。 他追了几圈下来,居然就给打倒在地了。 当时虽然呼哧带喘,累得恨不能倒在地上,但他洋洋得意地觉得自己可真英勇。这种单打独斗干野猪的事迹,还不得讲上一辈子? 武松打虎也不过如此嘛。 结果他还没得意两天呢,就被公社的副社长找来了,劈头盖脸一通骂。说他打死知青悉心养的大母猪,性质恶劣。还四处炫耀,思想简直出问题。还破坏本地社员跟支边知青之间的关系,说小知青每天跟大母猪吃在一块儿住在一块儿,吃苦忍臭,好不容易将大母猪养大到快能配种,就被他给打死了。 刘树林当时就给吓懵了,灰溜溜回去写检讨和道歉信,还专门跑去北京黑猪养殖试验站找那名据说被气得哭了好几场的饲养员。 见到面才发现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试验站边上有个土坯房,她和另外两名年长的社员真的是每天吃在这里、住在这里。 他去的时候那小姑娘刚扫完猪圈,正准备带着大黑猪们出去散步呢。 “之后我除了‘看青’,还给试验站扫了半年的猪棚。饲养员们倒没有为难我,实在是我自己不好意思。没文化害了我啊;见到黑猪明明不像野猪,偏偏一点没怀疑。唉,缺乏刨根问底地的精神也害了我;不了解公社的先进发展也害了我啊。”刘树林讲到这里时仍不免扼腕。 那头黑母猪如果还活着,现在说不定已经生了一窝十几头崽子了呢。 心疼,悔恨啊。 大家听完故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中回神,纷纷安慰起刘树林: “你也不知道嘛,不能怪你。” “毕竟不是故意的,不用太伤心了。”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王鹏忽然转头跟林雪君道: “牛粪屑飘到你奶茶碗里了。” 他原本以为林雪君会倒掉这碗奶茶再换一碗,在他想来,林雪君毕竟是从北京城过来的知青,应该特别爱干净,对这种肯定是忍不了的。 哪知道林雪君把牛粪屑捏出去,就继续喝奶茶了。 王鹏诧异地望她,林雪君对上他的表情,才笑着道: “这有什么,牛是食草动物,在草原上吃的是成百上千品类的中药,这些中药在它的胃里发酵过后排出,又被太阳晒干,剩下的也无非是被吸收掉一些营养后的干草和中草药。” 林雪君指了指王鹏脚边一簇不起眼的小白花,介绍道: “这是唐松草,根和茎都能入药,清热泻火、燥湿解毒。还能治肺热咳嗽、湿热泻痢。 “看不出来吧?那边好几簇都被咱们人来人往地给踩扁了。” 林雪君伸手将之摘下来,准备一会儿喂给苏木吃。 “吃这些中草药拉出来的牛粪,烧火煮饭说不定都有预防各种疾病、养生延寿的作用呢。它比啥都好,不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是宝贝不宝贝的问题啊。 “而且牛粪燃烧系数高,烧起来还能驱蚊,真是好东西。 “你仔细闻,烧牛粪的时候空气里是不是飘着一股中药味?有点酸,有点苦。” “……”王鹏仔细嗅了嗅这个他明明早就闻习惯了的味道,果然有点像熬煮中药的味道。 见他点头,林雪君哈哈笑道: “对吧?就是可惜咱们国家运力不好,不然真想把这东西运往全国各地,还愁什么冬天没柴烧啊,都是包治百病的好燃料!” 林雪君嘿嘿笑着,忽然发现四周挺静的,转头一看,原来所有人都在听她讲。 “我第一次知道咱们草原上的牛粪是这种好东西。”大队长忍不住伸手捏了一块儿牛粪,干透的草屑团在一起,被捏之后像老烟叶一样簌簌往下落。 坐在边上的乌力吉等人望着林雪君的眼神,都变得温柔且饱含情感。他们草原上的东西被说成是宝贝,都与有荣焉,小小的被感动到了。 塔米尔斜坐在林雪君对面,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嗅着微苦的、延年益寿的中草药味道,望着林雪君的眼神里透出骄傲。 她身上的光仿佛不是火焰照射的光,像是她自己本身就在散发的一样。 只是这样看着她,便觉得自己也被她照耀得温暖了,也沾到了她的光芒。 她真好,林同志怎么这么好…… 坐在林雪君另一边的女孩托娅,轻轻将手搭在了林雪君膝上,在林雪君笑着握住她手时,抿着唇,鼓起勇气也反握住了林雪君的手掌。 96草原的风吹进首都【3更】 草原仲夏夜的风拂过整片绿意盎然的草场, 那些成为点缀的总是小小一朵的各种野花摇摇摆摆,仿佛细茎已快支撑不住沉甸甸的小花苞。 花粉在摇摆间无声息地飘向远处,寻找大自然为它安排的落点, 完成它繁衍生息的小小使命。 中年人和老人们围在篝火边不断不断地煮茶,赵得胜将小狼沃勒的粪便丢在棚圈外围,驱赶那些夜晚悄悄靠近、觊觎牛羊的野兽。 托娅跳累了骑马舞,寻到没有牛粪和人类踩踏痕迹的区域, 躺下后伸展开手臂。力沉丹田,平摊着长声歌唱: “高举金杯把赞歌唱,美酒飘香,鲜花怒放…… “歌声飞出我的胸膛, “英雄的祖国屹立在东方……” 林雪君捏着一杯奶茶坐到托娅身边, 听她唱歌。 原本坐在篝火边的年轻人, 好几个都注意到托娅和林雪君的离开。 穆俊卿捏着奶茶碗,心不在焉地时时偷看林雪君,却有点不好意思直白地走过去。 另一边席地而坐的塔米尔忽然撑膝起立,拍拍屁股便大步走向林雪君,几乎是挨着她坐下。 林雪君正听托娅唱歌,并没注意到塔米尔的靠近。 阿木古楞目光扫见年轻人们凑到光照不见的地方纳凉,也丢下正话当年的大队长,行到林雪君身边, 坐在了她另一侧。 衣秀玉见到了, 便也去凑热闹, 奈何林雪君身边的位置已被占, 只好坐到塔米尔另一边。 接着,壮小伙昭那木日等几位年轻牧民依次转移过去。 小糖豆颠颠凑到林雪君脚边时,王建国几人也抬了屁股。到这时, 随过去的穆俊卿已经找不到令他心动的好位置了。 “……像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昭那木日也会唱这首歌。 “……赞美中华的崛起和希望……”塔米尔也会唱。 “啊嗬咿啊嗬咿啊嗬咿……”阿木古楞也会唱。 托娅随性唱起的歌,忽然就成了大合唱。 蒙古族年轻人们唱得悠长,仿佛是历经沧桑的感慨。有时轻轻地和,又像是对如今生活的叹诵。 几位知青们加入后,歌曲却变得高亢起来,有时甚至像呐喊,似喝问。 又变成一种强力的、深沉的激励和回答。 一些不足言说的茫然迷雾被唱散,朗朗夜空,群星闪烁。没有云遮蔽,也没有月争辉。 它们可真亮啊,每一颗都在发光。 衣秀玉忽然有些想哭,大概是想家。 渐渐的,知青们的声调也低缓下来,也便悠长。 大家都躺下来,望着浓郁墨蓝的夜幕,盯住某一颗或大或小的闪烁星星,一边唱,一边陷入自己的思索。 林雪君从怀里掏出口琴,轻轻吹奏,慢慢跟上了大家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合唱。 年轻人们不由自主降低了音量,侧耳听她口琴发出的独特奏响。在草原上,想听到这样的声音并不容易,这也成了他们孤独的日常中难得的趣味变调。 远处的牛羊好像也在听,随着音乐偶尔低鸣。 青草和野花好像也在听,随风舞蹈。 远处篝火边,收购员刘树林身边的徒弟王鹏终于也坐不住了,起身猫腰走向年轻人的群落。 刘树林看着徒弟坐在夜空下的模糊背影,转头低声对大队长王小磊道: “你们这边真好。” 王小磊目光也转向远离了篝火光芒,置身在莽莽夜色下,被黑暗勾勒得朦胧的年轻人们。 倾听晚风送来的《赞歌》,朝着刘树林点了点头。 王小磊知道的,孩子们都很好。 在这远离家乡的艰苦边疆草野,不知未来在何方的年轻人们都尽力了。 他们真的很好。 …… 草原上两名收购员看着第七生产队的年轻人们白天撸着袖子干活,晚上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跟着吃羊肉、吃猪肉、喝奶茶、吃奶豆腐,渐渐甚至不想走了。 人都愿意跟有趣的人群一起生活,收购员们也不例外。 可一头头的羊和骆驼被剪掉毛,凉爽地奔向草场,收购员们来时的马车堆上更多羊毛驼毛布袋,他们离开的时间也无法再拖后。 下面还有好多生产队要去,眼看着夏天越来越热,必须立即启程了。 送别时,林雪君反复叮咛,每到一个牧场,都一定要洗衣服洗澡,至少要洗手洗靴子…… 刘树林和王鹏不断应允,大声表态绝对配合做好防疫,这才被放行。 马车咕噜噜离开好几米,刘树林还在回头跟林雪君喊话:“你就放心吧,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啰嗦。” “牛命关天嘛!”林雪君也笑着大声喊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受你监督好吧,绝对配合防疫。”刘树林哈哈大笑着摆手,终于驾着马车去往第八生产队。 塔米尔站在林雪君身边,一起望着那驾马车渐行渐远,他们还没有回夏牧场,却在此刻也提前体会到了离愁。 临时驻地上剩下的不过是些给牛和马做驱虫的工作,明天说不定就做完了,到时便也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刻。 转头望一眼林雪君,见她笑吟吟远眺,似乎并未染上离愁。 塔米尔唉声叹气,真是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哇。 …… 在剪羊毛节接近尾声,翠姐、昭那木日几人拿到大队长准备的‘突出劳动奖品’时,太阳越来越火热的北京城内,一篇‘描绘大山春天、边疆小驻地被建设得一天比一天好’的充满成就感和希望的、奋进又温馨的文章,刊登在了《首都早报》第3版。 图文结合,整整占了半个版面。 大标题选用的是手写书法大字,挥洒间仿佛只看那些撇捺勾划,就能感受到文章所传达出的热情: 《大队建得欢乐生产搞得红火》——内蒙古呼伦贝尔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牧区见闻社员林雪君。 笨拙的公交车晃晃悠悠驶过马路,几辆自行车超过公交,在转过弯时险些与几个一边走路一边看报的年轻人碰上。 “干嘛呢?” “劳驾,看路哇,真让人搓火儿。” 受了训斥,年轻人才恍然停步,她们一抖报纸,正看的版面上刊登的正是林雪君的文章。 一位青年骑着大自行车一转弯从她们身边擦过,骑向边上的机关单位,他单手握着车把,另一边腋下夹的除了方方正正的旧布公文包,还有份报纸,折页露在外头的也正是登载林雪君文章的第3版面。 自行车拐进单位大楼前,随便找了个地方将自行车一停,便往里面跑。 门口遇到的人跟他打招呼,他只草草回应便擦肩奔过,直朝着楼梯上去右拐的办公室去了。 “遇着啥事儿了?跑这么急呢。” “好悬撞着我。” 同事们抬头望,只瞧见他闪进办公室旧木门的背影。 文书办公室里,大家倒了热水都整理起自己今天要读的文件、做的文书工作。 瞧见人冲进来,坐在靠窗位置、被一堆文件遮住下半张脸的李明芬抬起头,笑问:“小唐什么事儿啊?这跑得喘的。” “李姐,这儿啊就找你呢。你快给看看,这是不是你家小梅。”小唐赶到李明芬桌前讲报纸拍在对方面前,便双手撑了桌子歇气儿。 “什么啊?”办公室里其他同事纷纷端着茶杯或自己正看着的文件挤过来,探头探脑地往李明芬捏着的报纸上看。 文书里最年轻的小钱站到李明芬左后方,抻长了脖子、歪着脑袋就着李姐的手读报。 “这画得真好啊,好像在林间小屋里给狗动手术呢。 “这幅好像是在草原上采什么呢? “真漂亮,跟联欢会似的,好像画的都是一个人嘛,扎着俩麻花辫,像是位女牧民。” 小钱本来以为正读报的李明芬或者已经知道报纸内容的小唐会回答她猜得对不对,哪知道两个人竟都盯住了报纸,谁也没搭腔。 小钱戳了戳鼻梁上的眼镜,摸了把自己的麻花辫,凑头读起文字来。 看过标题和名字,便忽然瞪圆眼睛,方才小唐说什么来着? 她转头看向办公室里围过来的其他同事,不敢置信地低声问:“李姐闺女不就是去的牧区当知青支边吗? “就是叫林雪君的对不对? “她去的是不是这个呼色赫公社啊?” 其他人都摇头,谁也没记住那个公社的名字。 李明芬却霍地抬起头,双眼红润润,激动地道:“就是呼色赫公社!就是小梅!” 说罢,她一手将报纸压按在桌上,右手捞过办公桌上的老电话,话筒往脖子下一夹,拨开电话线,手指头便一圈一圈地拨起号来。 身边同事们逐渐热烈起来的讨论声她完全听不到了,待电话被接通的瞬间,她当即急道: “找林书记!” 1分钟后,电话对面传来丈夫的声音,李明芬立即声音哽咽,却带着笑意地道: “老林,小梅的文章登报了,就登在咱们《首都早报》上,第3版,写得……写得真好……” 她真想不到,自己生出来的那个小姑娘,如今长大了,出息了,竟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了。 “老林,你快看看。” 几分钟后,老林书记拿到《首都早报》,找到了落款为‘林雪君’的文章。 他一直想让儿子从部队回来后去看看女儿,偏偏儿子被部队派去帮农民种地,可能要等秋收后才回京,想让儿子亲自去看看小梅的事情只能一拖再拖,倒是小梅的信和好消息一件又一件地传递了过来。 他捧着报纸,手指轻轻拂过‘林雪君’这个名字,当年老爷子专门找人给起的。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家里人总是叫她‘小梅’,仅仅用毛笔在新学期包好的书皮上帮她写上名字时,才会随着笔划不由自主默念‘林雪君’三个字。 生活中却少有用这三个字喊小梅的时候,如今…… 如今这三个字用标准的印刷体印在首都的大报纸上,占了第3版大半版面。 回想过去大半年,这孩子刚提议要去边疆支援时热血沸腾的样子,后来她初抵呼色赫写信求救想回北京。又一阵子后她尝试融入生产队,写信请家里人不必担心,说生产队的人对她都很好,一起去的知青们也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同志。 现在,她写的文章竟悄悄登上家乡的早报,默默给了家人一个好大的惊喜。 这孩子……哈哈,这孩子! … 当林父激动地站在办公桌前俯首认真起女儿的文章时,首都街头巷尾许多买到报纸的年轻人也在,或与身边同龄人讨论着这篇文章。 也有的捧着报纸,读了一遍又一遍,渐渐沉入林雪君所描绘的场景和劳作中去,隐隐约约间,他们仿佛找到了在城市中一直未能寻找到的答案。 在这篇文章里,她描绘了边疆的夏天,草原上遍开的野花,兴安岭森林里美味的野果子、榛蘑和采不完的草药。 社员们开荒耕种出来的新田地,肥沃的黑土地包裹住种子,将绿苗送出地面,滋养它朝着太阳蓬勃生长。 知青们锯木头做房梁,脱大坯、垒大墙,热火朝天地干着东北民间‘四大累活’之首的两项。每天都觉得干不下去了,第二天却又准时站在太阳下挥汗如雨。 这里的土坯房要自己建,院子要自己围,想吃鸡蛋要从小母鸡崽开始养。挤牛奶、放牧、耕种、上山采野菜野果子……一睁眼尽是看不完的活。 可大队一天天变好着,路铺平了,土坯房变多了,种的韭菜马上就可以吃了,小鸡小鸭每天都嘎嘎喳喳叫,追着你讨饭吃……等到了秋天,牛羊会肥,养壮的马儿会送进军-队做军马、送到农区做工作马、送去全国各地做骑乘马。山坡上的庄稼会丰收,长大的小母鸡会下第一颗蛋…… 【……我们在发展,我们的确是祖国的希望,是祖国的大树,是祖国的未来。 ……我们不曾辜负春光,不曾辜负这一趟远行,不曾辜负青春热血,和那时许下的诺言。 ……草原需要兽医,需要卫生员,需要会种地的人,需要知识,需要各行各业的有志青年,需要不怕辛苦、有梦想的建设者……】 捏着报纸、喝着豆汁儿的年轻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誓要背上书本和自己的理想,坐北上的列车,去极美丽但尚有些荒凉,漫山遍野是黄金,需要勤劳双手来挖掘的富饶边疆。 97山雨欲来【2合1】 剪羊毛节总有结束的时候, 游牧的队伍要回到他们的夏牧场,其他社员们也要折返大队驻地了。 年长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分别,简叙几句便牵马启程。年轻人们却还满腔情感地聚在一团,品味着永远也讲不完的天马行空和友谊。 教会林雪君跳一曲简单的蒙古族舞蹈, 又跟林雪君学会用口琴吹《赞歌》的托娅好不舍得啊, 她拉着林雪君的手, 低头问: “你的鞋子怎么每一只前头都有一个黑点点?” “我的大母脚趾头长得翘,指甲硬, 会把袜子顶破。这双布鞋还是萨仁阿妈临时给我缝的呢, 也快被顶出两个洞了。” 林雪君扭了扭脚,到时候补两个花补丁,一定很有趣。 “你没有透气的薄皮靴子吗?”托娅跺了跺自己脚上穿的新靴子。 今年她的所有旧靴子都穿不进去了, 额吉(母亲)只好给她做了一双新的。来参加剪羊毛节,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她便也穿上了这双新靴子。 “暂时还没有, 以后如果能碰上, 就买一双。要自己缝的话, 得慢慢攒材料。”林雪君笑着更用力地翘起两个大拇脚趾,将布鞋前头那两个被磨薄后显出的深色圈圈高高顶起。 “再顶就要破了。”托娅吓得忙让她将大母脚趾头收回去。 林雪君哈哈一笑,把脚趾往下抠抠,不再让指甲磨鞋面,改磨鞋底去了。 塔米尔将昭那木日和托娅的马一齐牵来, 托娅牵过自己的红花马,转头看看林雪君。她抿了抿唇,忽然低头拽掉了自己一双靴子,转手丢在林雪君脚边。不等其他人反应,只穿了袜子的左脚在马镫上一撑, 翻身上马,呼喝一声,便纵马奔远了。 “哎——”林雪君惊得瞪圆了眼睛,抬步便追。跑了两步意识到自己根本跑不过马,回头想找苏木,却见膘肥体壮的大黑马正在十几步外悠哉地吃草呢。 追不上了。 跑去牵过苏木,林雪君才想骑上去,远处传来托娅大声的呼喝声: “我们的脚一样大,靴子送你。冬天你再送我一双暖和的新靴子。” 林雪君拽着缰绳,看着托娅的背影,好长时间没动一下。 托娅只有这一双鞋,是她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好多年才得到的。 林雪君快要看不清托娅的背影了,那洒然的背影越来越远了。 尽管林雪君他们所在的地方天晴着,远处却在下雨。远眺可以瞧见大片雨云笼罩着那边的草场,阴着天,灰蒙蒙地起了雨雾,电闪雷鸣。 而在雨云刚走过的草场上,雾气半明半暗,阳光穿过渐消的雨雾,挂起一道完整的半弧形彩虹。 塔米尔站在林雪君面前,想讲的话很多,又觉道别的时间有限,不知该选哪句来说。 林雪君忽然指着远处天际,笑着对他说:“看!彩虹!” 彩虹在下着大雨的灰色区域后悬挂,是‘风雨过后见彩虹’的全景展示—— 开阔的、茫茫的大草原上,游过的雨云正朝另一片区域泼洒,同一片天地之间,彩虹也在那里。 塔米尔盯着彩虹看了好一会儿,觉得美,一些心情好像也被美景治愈,被美景平复。 好像说哪句话都可以了,不需要多纠结。 转过头,他想开口了,却见林雪君已经骑着苏木,追队离开一公里多远,背影都快看不清了。 他愤愤地瞪视,视野中变得小小的她回首朝这边摆臂挥别。 大骗子! …… …… 草原上的雨像个老妖婆,卷着黑色的斗篷,在北边穷追不舍。 大队长带着个小同志骑着快马往场部赶,眼看着后面的雨下得冒烟,被风吹得往他们这边来,怕马受惊,怕被雨拦住不好赶路,他们不得不快马加鞭。 好在抵达场部的时候,骏马的速度一直快过雨云,直到将马送入场部一个马棚里,雨才瓢泼下到头顶。 大队长心里揣着事儿,随便借了把旧伞,便往社长办公室赶。 偏偏陈社长赶去公社新辟出来的农场指导工作,秘书员认识王小磊,曾经还跟着陈社长一起去第七生产队跟林雪君同志学习牧区针对兽病的预防工作表格,是以主动过来招呼王小磊,问要不要下次再来还是怎样。 王小磊担心自己下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便留了张长信给陈社长,细细阐述了林雪君针对剪羊毛活动可能导致羊类传染病传播的忧心,以及林雪君关于牧区防疫的一些想法和疑问。 与秘书员道别,王小磊带着同样饥肠辘辘的随行社员准备找个小食堂吃饭,忽然听到哗啦啦雨声中,广播站仍在念诵的文章: “……领袖说我们的干部要有工作能力,富于牺牲精神,忠心耿耿地为民族、为阶级、为党而工作。我们的王大队长就是这样的领导干部,他…… “……他住的土坯房比给我们知青分配的瓦房还小,穿的衣服比最艰难的社员穿的还旧。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便将大队里的孩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在冬天失去父母的小男孩,已经在他家里过了13个新年,每年都是不会讲话的萨仁阿妈给他纳鞋底、做棉鞋。 “所有人都说大队长脾气爆,我猜可能是因为他的心太火热了,在他熊熊燃烧自己,没有私心,只有公心地奉献自己的能量时,不小心烧得太滚烫了吧……” 雨下得好大,无数大雨点拍打世界,各种响声在耳边爆炸。 王小磊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不由自主向房檐下传播声音的大喇叭靠近。 随行的年轻社员忙抓住大队长的袖子将他扽回来。 “写的好像是你诶,大队长。”听到萨仁阿妈后,年轻社员忽然反应过来,转头惊喜地道。 他兴奋地又叽叽喳喳了好几句,身边的王小磊却一直没给他任何回应。 当一字一句听到最后,广播员念出投稿者是第七生产队的社员林雪君时,年轻人再也抑不住自己了,他啊啊叫着去抓大队长的手臂,口中直嚷嚷: “是林同志,说的就是你,就是你——” 大雨还在下,哗啦啦。 响雷闪电不停震慑人的耳朵和眼睛,有社员从某个土坯房里跑出来赶向另一个土坯房,雷声响一下,他不由自主打个哆嗦,只跑过不足100米的路,身上的汗衫就完全被淋透。 站在王小磊身边的年轻社员疑惑地转头,发现王小磊仍沉默地面朝着大雨,一动不动。最爱唠嗑的人,怎么不搭他的话呢? 他们可是听到了林同志写的文章诶,还是描写王小磊这个公社好干部的诶! 今天的大队长怎么就这么沉默呢? …… 呼伦贝尔的夏季很短,寒冬却很长,长到12个月几乎9个月的冬天。 不止生活在这里的人类在为漫长的冬天做准备,各种小动物们也如此。 熊瞎子睡了一冬,醒来后的每一天几乎都在吃吃吃,它们的熊生只有两件事:冬眠,准备冬眠(储冬膘)。 松鼠们每天除了寻找当天吃的东西外,还要找一些留给冬天吃的适合存放的坚果,埋藏在它认为其他动物偷不走的绝对隐秘的地方,以备冬天时挖出来时——尽管它自己也常常忘记这个隐秘的地方到底在哪儿来着。 人类比较麻烦的是,他们除了要给自己种植冬储食物,还要给牛羊牲畜准备。 第七生产大队的社员们从剪羊毛节回来后,又将镰刀往后腰一插,集结了去草场上割高草。 为了在短暂夏季里快速播撒种子的植物们,也在快速地长高。社员们现在割一茬,从现在到冬天之间的时间里,足够植物们再长回来,还能再割一茬,到时候晒干堆成草卷,再配合上冬日不下雪的好天放放牧,就够牲畜们吃一冬了。 打完草再拉回驻地晾晒,晒干了这面晒那面,干透透的,脆脆的,就可以打卷了,得用毛线绳去捆,再一圈圈地卷起来,然后滚到一块儿。 秋天做的草卷放着就行,雨少,就算浇一点也干得很快。要是雨大,就盖上点东西挡一挡。夏天打的草却不行,这季节雨多,得做好防雨措施。 连续好几天时间,社员们忙得气都喘不匀,夫妻天天睡一个屋,仍然愣是三四天没见着面——每天干完活去大食堂吃饭,吃完饭回家倒头就睡,根本没精力去看一眼身边人,就是不小心睡错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只有做过草原里的活的人才知道。 等忙活完这一茬,知青们凑到一起吃饭时,王建国撑着酸痛的腰,忍不住也要倒一声“累是累,但也有点酣畅淋漓呢……”。 虽然的确是再也不想打草了,但看着一大团一大团的草卷被滚到一块儿,那画面像是一种天外奇观。想到这景象的构建不知道掺杂了多少自己的汗水,更觉得它雄壮宏伟了。 真漂亮,还贼有成就感呢。 骄傲归骄傲,所有打草的社员一歇气儿,都请了假回家躺着。 一时半会儿都不想回归劳动了呢。 … 上山采榛蘑的人一筐一筐地往回背蘑菇和顺便采的野菜野果。 女人们将蘑菇用线缝成一串一串,挂在朝阳的地方晒。有的鲜蘑菇里带着虫,被太阳一晒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孩子们总受不了这场面,各个皱眉,嚷嚷着这蘑菇他们绝不吃一口。 大人们则将小时候父母劝他们的话又说一遍:“有虫子说明这不是毒蘑菇,好吃才生虫呢。太阳一晒,虫子全没了,等咱们吃的时候,就干干净净的了。老香了。” 这场面吸引来后山许多鸟邻居,费半天力气当当啄树才能吃到一点虫的啄木鸟、四处飞来飞去捕猎的小麻雀等,全都跑到晾蘑菇的空地上来了。 它们有的落在挂蘑菇串的绳子上,在虫子掉落的瞬间飞扑过去。有的干脆一群一群的聚在地上,幸福地等天上掉下来的虫子雨。 这是小鸟们的节日。 林雪君这几天忙着给留在生产队的小牛们戒奶,找穆俊卿订做了好几个小牛用的鼻夹刺。 那东西夹在小牛鼻子上,不影响小牛吃草。但小牛要是去母牛肚子下面喝奶,一抬头,鼻夹就会顶到母牛的乳-房。虽不会刺伤母牛,但母牛感到不舒服,也会躲开不让小牛喝奶,慢慢的小牛也就戒奶成功了。 给小牛们都戴上鼻夹刺,跟着观察了确定大母牛和小牛都没什么不良反应,加上社员们挤奶及时,也没有出现母牛被奶撑得胀痛的情况。 大队长院子里萨仁阿妈养的小猪仔肚子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没有自己长好,反而肿脓发炎。 林雪君赶过去忍着臭味给小猪肚子上的大肿包开了个小口子,挤了十几分钟才完全挤干净,又盯着小徒弟阿木古楞亲手为小猪清洗了伤口内部,自己才上手给小猪缝合。 手术后林雪君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的笔记,上面除了文字记下的缝合方法要领外,还有手画的缝合线示意图。 “这个太好了,都可以直接用你这个本子印刷出书了,图文并茂。”林雪君啧啧点头,又指出他记录的不祥尽之处,再次强调了几个注意事项,才拍拍他愈发舒展的肩膀,大大地称赞了他学得好。 清洗过手套,拒绝了萨仁阿妈留饭的邀请,林雪君拍拍小猪屁股,看着它哼哼着走回猪圈,这才跟萨仁阿妈道别,转回知青小院。 格桑花早已长到齐腰高,东倒西歪的一大丛,长得密密麻麻十分茂盛,许多长得高的,已经绽开朵朵花瓣,迎着太阳炫耀起自己的色彩。 孟天霞今天从场部回来,又带了好几份邮包信件。 都是林雪君给各家报社投稿的回函和‘稿费’,其中许多都不是她投稿的,而是报社直接转载其他报刊上的文章。 这个时代没有那么深的‘你’‘我’之分,作家是大家的作家,报社也是大家的报社。你有个好文章,给我转载一下?你有个好作家,给我一下联系方式,我寄个登报回函和稿费? 这些要求的答案都是“好!”,全国拧成一股劲儿,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 在这些邮包中,有一个厚厚的邮包是来自‘老朋友’《内蒙日报》的。 她在上一封投稿中,提出了一些书籍需求信息。内蒙因为就在牧区,应该有许多牧区专业对口的书籍,林雪君许愿申请对方能给寄一两本。 迫不及待地拆包,除了惯有的崭新邮票外,果然还有4本书。 其中两本是牧区科学养殖的,其中一本还是翻译的苏-联的,现在国家许多产业都依赖苏-联‘老大哥’的帮扶,以后塔米尔学好了,说不定也能去翻译一些苏-联产品的说明书、苏-联合作的合同和书籍等。 剩下的两本一个是讲北方特色气候和特色山区、牧区环境下种植业的,另一个是讲建筑工程的专业书,也是翻译的苏-联书籍。 林雪君简单翻了翻另外三本,将之插入书架准备加入最近每天晚上的数目。最后一本工程书则捧在怀里,连同自己这几个月收到的‘稿费’中的稿纸、钢笔中一些自己用不完的文具,放在一个纸包里,夹在腋下便出了门。 陈木匠的院子很大很大,因为要放许多许多木材——树木砍下来,有的需要经过两年的风吹日晒,确定不会再变形了,才会被制作成各种东西。是以陈木匠院子里好多标注了砍伐日期的木材。 穆俊卿此刻正帮干活的师父把着一根大木材,顺便听师父给他详细讲解‘砖木结构’的工序和优劣。 林雪君一走进来,陈师父便住了口,朝穆俊卿摆摆手示意他去接待客人,自己背转身去继续用粗砂纸打磨木材。 穆俊卿一拢落满木屑、木卷的短发,抹一把脸,脱掉帆布手套,才走过来与林雪君点头打招呼。 两个人走到屋檐下,穆俊卿帮她拉过椅子,又去烧茶。 林雪君将纸包的东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捏起挂在门口的蒲扇一边摇一边靠墙坐着,抬头眺望院子正对着的大山。 穆俊卿将茶杯递过来时,头发上一条打着卷的薄木片掉下来落在林雪君膝上,他忙道歉。 林雪君笑着道没事,抬头便见他何止头发上仍有许多木屑,连脸上也还有没擦干净的木头沫子。他方才擦抹过的地方留下几道干净指痕,像个花猫。 “家里缺啥?”穆俊卿将放在自己椅子上的纸包抱起来放在膝上,坐下后转头问。 “不缺啥。”林雪君今天可不是来要东西的,笑着指了指他抱着的纸包,“今天来给你送东西的。” 受了那么多关照,总要还礼的。 穆俊卿挑高眉,他还以为这是她的东西,原来是送给自己的吗? 还没看是啥,笑容已经上脸了。 他挑起唇角,转头朝着她嘿了一声才拆包,里面全是书本文具,“都是给我的?” “当然。”林雪君一一给他介绍,“这个稿纸是我觉得最厚实的,上面还印着‘内蒙日报’的红字呢。这个……” 介绍完,她才笑着说: “得感谢你之前帮我誊抄文稿,你的字太好看了。还要谢谢这些日子你对我们的关照,院子里外好多东西都多亏了你帮忙。更不要提日常里用到的木梳、椅子、凳子这些了。 “我们也没啥好东西,这些你能用到。” “还有书。”穆俊卿抽出压在最下面的讲解工程原理、工程相关物理知识、几何知识等的专业书籍。 他简单翻了几页,便高兴地站起身,这个书太好了,他托家人都没买到! 读书人最知道林雪君这份礼物的含金量,穆俊卿激动地反复摩挲书皮,喜欢得都快没人样了。 他捧着书来回踱步好一会儿才转头感激地看向林雪君,将其他东西先放在椅子上,穆俊卿拉着她进屋。 “看,我也托爸妈和朋友帮我买了些书,也都是讲建桥、盖房子啥的,不过没有你这本更系统。你比我会选书!谢谢你,林同志!”穆俊卿拍拍她给的书,又将自己放在师父家里的展示给她看,笑得像个孩子。 许多人在谈及自己的梦想和事业时,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因为足够纯粹,因为积极向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所以像个孩子。 “我也托父母给我捎了些兽医和草原的书籍,大家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后世考试锻炼出的能力,在网络上、图书馆里根据最精炼的关键词找到最合适的书,这都是基础技能了。 林雪君喝一口夏日败火的略苦青茶,才要跟他再说两句话,院子外忽然有人着急忙慌地找她。 林雪君眼皮莫名一跳,站起身朝门口望去—— 像是出事了。 98巨大的危机 呼色赫公社里, 陈社长看到王小磊留下的信件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没有电话、手机的年代,信息的传递总是滞后的。 因为知道林雪君的情况,了解她的专业性和能力, 陈社长捏着信思索几分钟后, 便召开了针对这件事的会议。 此时整个国家百废待兴, 这片大草原上更是如此,许多科学流程和防疫检测等规矩还没被研究确定下来, 即便已经研究出来的, 可能也还未能严格落实执行。 林雪君提出的关于剪羊毛节带来的危险,和这部分的防疫漏洞,对于公社来说是新鲜的, 需要大量的专业人士一起探讨沟通之后,才可能真正落定为一种必须执行的规则。 太缺人力了,任何派人去干的事儿都必须是‘有必要’‘有收益’的才行。 必须深思熟虑和讨论。 不能听风就是雨地白白折腾牧民。 更何况, 林雪君提出的只是个忧虑, 并非百分百有传染病。 就算有, 也不是一定能传染开。 很多疫病大家并不知道是怎么传染的,对于每种疫病的传染方式、传染规律等研究总结都是比较匮乏的。 即便现在要为林雪君提出的‘示警’给出反应,大家也要商讨一个‘如何反应’的对策。 毕竟,即便是在后世,也存在基层动物防疫队伍不稳定、基层动物防疫基础设施薄弱、兽医管理体制不顺、疫情监测难度大等等诸多问题, 更何况是现在呢。 是以,在陈社长临时召开的会议上,大家的讨论像被雷惊到的野马群一样,各个都带着自己的‘独到见解’,脱缰一般奔向未知方向。 几乎失控。 陈社长不得不强势控场, 才将讨论进行到底。 会议的最后,兽医提出一些这个季节会有的疫病的症状,6名小将出发去第一生产队到第六生产队,各自走访畜群,详细观察和记录后归队汇报。 … 在6名小将离开的第4天,去往第四生产队的小刘就打回了电话: “社长,这边开始有多个剃毛的羊不吃不喝了,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出现林同志说的那个……” 他后背冒冷汗,‘疫病’两个字几乎不敢说出口。 挂断后,陈社长立即给其他生产队打电话,依次找公社派过去的调查员。 好在第一到第三生产队的反馈都是暂时没发现异常,电话打到第五生产队时,对方答复说小张骑马去夏牧场了,晚上才回来。 陈社长便在办公室里一直坐到天黑,月亮逐渐高悬,整个公社都沉睡时,他仍坐在电话机前。 当叮铃铃的声音划破办公室的寂静时,陈社长应激般抓起话题,第一时间用已有些沙哑的声音道: “小张?” “是我,社长,我就知道您不管多晚都会等我的电话。”小张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强打精神地深吸几口气,才尽量平静地开口: “社长,不太好了。 “第五生产队这边好多羊出现不吃不喝的症状了,一些牛也开始食欲减退。有的摇摇晃晃的,拉稀拉得都快站不住了,再这样下去,这些牲畜是不是都得死啊?如果还在传染……” 说到后面,小张终于有些控制不住了,他声音颤抖,像是要哭了。 “别害怕,现在牧民们一定很慌张,你是从场部过去的,一定要稳住局面。镇定一点,配合生产队的干部们,做好工作。先把病畜都隔离起来,避免更多感染,我这就请兽医过去。” 当夜,陈社长披着件打着补丁的旧中山装,亲自登门,敲开了正在场部的两名兽医的家门,他们得临危受命,立即出发去可能已经爆发疫病的地区了。 离开兽医的家,陈社长又连夜找到场部最好的骑手,将对方从被窝里捞起来,帮对方备马,送他出场部: “去第七生产队,请林雪君同志!” “好嘞!”骑手装备齐全,骑上场部的白色骏马,连夜出发,纵越草场和河流,去求援。 陈社长站在场部外围通往草原的土路,疲惫卷涌而上,对着渐白的东方,他默默地祈祷。 这一年,草原上的牧民们已经历了太多苦难,冬天好不容易过去,马上就要到丰收的出栏季了,眼看着胜利在望……请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 …… 张义松是场部最好的快马手,有需要出远门的急事,陈社长总是派他去。 他骑马快且稳,对呼色赫公社整一片草场都熟,他能根据太阳、花、草和树,甚至是风,乃至风里的味道,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 所以当他看到第七生产大队外立起来的门柱,和从门柱内蜿蜒出来的、还未铺远的石子路时,多少迟疑了一会儿。 万事万物蓬勃生长的年代,所以一切都日新月异,可变化总归是有规律可循的。 比如电线杆是从场部开始一个又一个地树立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向远处延伸的。比如各大队的土坯房是一栋有一栋地增加的。 不应该是水泥路从场部开始慢慢向远处普及吗?还没有哪个生产队忽然冒出一条在其他地方没见过的石子路呢。 第七生产队这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啊。 一夹马屁股,他啪嗒啪嗒直奔大队长王小磊家。 十几分钟后,王小磊从山上的耕田里跑下来,一见到张义松,他便知道是场部有大事了。 “怎么了?”顾不上寒暄,他上前便问。 “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牛羊不好了,陈社长让我来接林雪君老同志去救场呢。”张义松看了看天,“今天就出发吧,不然搞不好又要下大雨了。” 听到张义松称林雪君为‘老’同志,王小磊古怪地横了他一眼,随即招呼起人来四处寻林雪君。 张义松原本还想质疑一句怎么你生产队里的人在哪儿,你这个大队长还不知道呢。后来一想是陈社长连夜要请的救援,那即便是在第七生产队,也必然是高人隐居了。既然是高人,想干啥想去哪儿,王小磊自然是管不了的。 不过也不知道这位高人是啥时候来的第七生产大队,而且…… 张义松挠挠脸,总觉得‘林雪君’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就是在最近一段时间听过似的。 是不是身边有人提起过这位高人呢? 接过大队长妻子萨仁递过来的馒头和奶茶,张义松这才感到饥肠辘辘。靠在大队长家院外围栏,他畅饮奶茶,并五口吃掉了一个大馒头。 远处终于有几个人快步往这边赶时,张义松的目光快速逡巡,一个是特别爽朗能干的翠姐,他见过的,认识,肯定不姓林。走在中间的是位清秀的少女,眉眼飞扬,有种英气勃勃的精神劲儿。最后一位是个戴眼镜的青年人,表情沉稳,眼神温和。 难道是最后这位卷毛小眼镜? 怪不得刚才他说‘林雪君老同志’的时候王小磊拿眼睛斜他呢,原来人家根本不老嘛,是位小同志啊。 擦擦手指上的馒头屑,他站直身体便要好好跟这位‘被陈社长认为值得日夜兼程求助’的林同志握一下手。 就在他手准备朝着卷毛小眼镜面前伸出去时,他忽然听到对面走在最中间的英气少女朗声问王小磊: “大队长,找我什么事啊?” 张义松的手顿住。 “林同志,这位场部来的张同志是专门来接你的,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牛羊真的出了问题,你担心的疫病可能真的爆发了。”大队长心里着急,语速极快地介绍道。 “两个生产队吗?是第四生产队那边最先出现病畜……通过收羊毛的收购员将病菌传递到了第五生产队?”林雪君表情瞬间一肃,这是牧民们最最害怕出现的情况! 她始终记得后世养猪户哭着说自己连续几年遇到非洲猪瘟,之前赚的钱全没了,后来借来买猪的钱也没了时的样子——养殖户就站在干干净净的猪圈前,对着倒在猪圈里被照顾得很干净的小猪,哭得抽噎,年轻黝黑的面孔染满了他无法承受的悲苦。 “张同志,去第四生产队要多久?”林雪君当机立断。 张义松的手于是往她面前一送,表情逐渐从怔忡变为郑重,迷茫、不敢置信等情绪一闪而逝,对着林雪君严肃焦急的脸,他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用力摇了下才道: “现在出发,骑马的话明天晚上就能到。” “行。”林雪君点点头,转脸对穆俊卿道:“阿木古楞和衣秀玉上山采草药去了,等他回来,你帮我跟他说一声,让他骑马来第四生产队找我。” 说罢,她又转头问大队长:“你去吗?” “去。”王小磊也想去看看情况,也许能帮上忙,如果帮不上忙也去学习一下经验教训,“我先要将大队里的工作交代一下。” “那您跟阿木古楞一块来找我吧,我现在就回去取药箱,骑着苏木跟张同志先出发。”林雪君转身便要往知青小院走。 “给你们带点吃的。”王小磊说罢便要折回屋里给她取东西。 “不用,我家里还有王建国给熏的肉干和馒头。”林雪君摆摆手,人已经雷厉风行地走出去几米了。 张义松跟着林雪君回她的住处,走到拐弯处才发现,原来刚进驻地看到的特别漂亮的院子,就是林同志的家。 他有些好奇地看向一脸坚毅、似乎正垂眸沉思什么的女娃娃,忍不住好奇起来:她是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啊?怎么就忽然出现在了这片草原上,成了陈社长都要找的好帮手呢? 直到与骑着大黑骏马的林雪君驰骋在夏季恼人的热风中,张义松仍在疑惑。 太阳偏斜,晚霞霸占天际时,空气中总算流动起凉意。 张义松的大白马似乎在跟林雪君的大黑马较劲儿,一路驰骋竟一点要偷懒的意思都没有。路过一条蜿蜒小河时,他拽缰喊停,让两匹马饮水吃草休息一下。 接过林雪君递过来的肉干,听对方提及这是野猪肉时,张义松猛一拍大腿,急喝道: “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林雪君,广播站念完稿件的时候老念你名字!” 99疫病大筛查【2合1】 夏日的草原上没有树荫, 没有房屋凉棚,如果天上没有厚云遮挡阳光,人和动物完全暴露在大太阳底下,一会儿就是一层燥汗。 即便是盛夏, 呼伦贝尔也难得有高于三十度的热天, 偏偏被他们遇上了。 如此赶路, 对人和马都是一种挑战。 中午最热的时间,林雪君伸手摸一下苏木, 一层水淋淋的汗, 只得再次寻找阴坡和河流给马儿降温。 再这样跑下去,他们还没到目的地,马就得中暑倒地。 张义松带马去喝水的工夫, 林雪君一边随口嚼几块肉干,一边寻找祛暑的草采摘了好给马吃。 远处山坡上有人正在放牧,马群几匹一组地散步在河边, 时而去喝水, 时而去吃草, 有的太热了干脆倒在河水中打滚。 草原上的许多小河都不深,没有陡峭山坡时,它们忽左忽右地流淌,完全是弯曲的,几乎找不到一截直河段。 远处山坡上放牧的小孩看起来只是个小黑点, 他似乎正朝林雪君这边望,一动不动地像山坡上一块黑色的小石头。 忽然他一声呼啸,一匹小马驹听到声音抬头朝他奔去。小孩轻盈跃起,翻身上马,接着竟朝林雪君的方向赶来了。 距离林雪君还很远时, 骑在马上的男孩子便高声呼喝起她的名字: “林同志!林雪君同志!林同志——” 兴奋得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林雪君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看了好久才认出对方居然是第六生产队的9岁少年巴虎。 之前她和阿木古楞救小红马的时候,恰巧遇到第六生产队春牧场上的丰收节,那时候巴虎还以为他们在欺负小红马,得知真相后立即就成了他们治疗过程中得力的小帮手。 在第六生产队春牧场上呆到小红马度过危险期,他们告别离开时,巴虎哭得超大声。 现在他喊得也够大声的,连远处饮马的张义松都惊动了,吓得牵着马直往回跑。 张义松还没跑到近前,巴虎已经率先从马上纵下,朝林雪君直直扑过来了:“林同志林同志——”他像个复读机一样叫个不停。 林雪君一把接住他,草原上的小墩子可够重的,冲过来的力量险些将她扑倒。 掏出一根肉干给他吃,他便拽着林雪君非要带她去他们的夏牧场。 “让额吉给你煮茶,我们还有从场部采购的西瓜,阿爸镇在水里,吃起来可凉快了。” 烈日炎炎,尽管他们赶路很急,但现在的确不适合继续跑了,便随着巴虎拐向巴虎一家的夏牧场毡包。 天气热起来前,他们就从春牧场搬到了这里,临河的阴坡比较凉爽,更适合牲畜们度夏。 林雪君和张义松刚走进毡包视野,巴虎便大声呼喊起来,他的哥哥海日古迎面追上来,在林雪君还在马上时便迫不及待地伸手与她相握,几乎是架着她的胳膊直接将她从马上举了下来。 张义松跟在后面,看着海日古一家人全奔过来跟林雪君热情招呼,惊异地说不出话来,连自己被忽略成了隐形人也顾不上。 海日古当即取出奶茶和肉食,架锅便准备好好招待林雪君,当初她为救小野马而借住在他们毡包时,顺便还帮他们的牲畜做了体检,草原上的兽医卫生员啊,那可是真正有救命手艺的人。 巴虎抱着冰西瓜走过来的时候,林雪君正跟海日古讲话: “你们的牛羊在哪里呢?场部来的调查员你们见到没?” “啥调查员啊?”海日古摇摇头,他指了指另一边坡头,“往那边走4公里,我们的羊群都在那块草场呢。咋地了?” “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羊生病了,现在应该也有调查员在你们的羊牧场上,既然遇到了,我想先顺路过去看看。”林雪君并没有坐海日古递过来的马扎,她看向海日古手指的方向,准备喝口水就过去看看。 “啥病啊?”海日古本来要坐下的,一听林雪君的话当即便站直了,脸色都严肃起来。 “还不知道,你们生产队有电话吗?”林雪君又问。 “没有。”海日古摇头。 张义松带信来只说第四第五生产队的牛羊生病,并没提及第六生产队。 很可能并不是因为这里没有疾病,而是因为这里没有电话,场部还没有得到调查员送回去的消息呢。 “我现在就过去看看。”接过海日古阿妈递过来的奶茶喝上两口,林雪君道谢后便要启程。 “骑我们的马吧,让苏木和这匹大白马在这里吃吃草,多休息一下。”海日古当即喊巴虎去牵马,接着又道:“我送你们去。” “好的。”林雪君话毕,海日古的阿爸已经切开了西瓜,将最大的一丫递到林雪君手里,用蒙语道:“这是第一批熟的西瓜,很甜的,你尝尝。” 林雪君一叠声道谢,双手接过西瓜,迫不及待啃了一大口。 西瓜大概是在冰水里或者地下挖的凉土坑一直镇着,入口冰冰凉凉,奔波一路的燥热和焦急瞬间被浇熄,整个人都觉得清爽了。 没有什么比盛夏奔波的路人忽然吃到冰西瓜更幸福的了。 头也不抬地大口咬脆西瓜,快速咀嚼,一些西瓜汁水顺着指缝流下去,滴在脚边的野草上,立即有喜甜的小蚂蚁跑过来,尝到甜味后又快速折返去调兵遣将一起来喝西瓜汁。 啃干净西瓜后,她将西瓜皮丢给苏木。大黑马快活地呲起马牙将之叼进嘴巴,嘁哩喀喳便之嚼碎,接着又抬头望过来,还想讨几块吃。 张义松借了林雪君的光也喝到了奶茶,吃到了冰西瓜。被照顾的过程中,他不停地道谢,对方将他当做林雪君的朋友,也像对待林雪君一样地亲切热情地招呼他。 海日古帮他选了匹健壮的大青马,爽快地请他放心,承诺在他们回来之前,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大白马。 林雪君快速地吃掉两块西瓜,便骑上海日古牵过来的大红马奔向第六生产队的羊牧场。 越过几公里外的高坡,便瞧见了散步在草场上的棉花团般的绵羊。区别于夏日放牧只有一人或两人跟着的状况,放眼望去,草场上居然有好几个人不时穿插在羊群中,好像还有个人在聚拢驱赶几头羊往另一个方向去。 林雪君预感道不对劲,转头喊海日古和张义松停下来,将三匹马都拴在庇荫的地方吃草,他们步行跑过去——万一是所有偶蹄类牲畜共患的疫病,马也有传染危险,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赶到近前时,海日古跟羊牧场上的同队社员打过招呼,立即便向对方介绍了从场部来的张义松和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 原本精神有些萎靡的巴根忽然瞪圆了眼睛,惊呼道:“兽医卫生员!” “巴根同志,你们那几头羊是不是出问题了?”林雪君一边伸手指向被赶向另一边的羊,一边问。 “是啊,林同志,那边那位穿白色汗衫的也是从场部过来的,说是调查员。咱们的羊是不是得疫病了?拉稀呢,也不咋爱吃草了,精神好些也不太好了,经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不跟群了。”老牧民巴根当即愁苦地向林雪君叙述,仿佛是蒙了冤屈在找青天大老爷喊冤。 “把所有拉稀羊的粪便都找到,集中处理。找个远一点的地方,设一个堆粪场,将羊粪堆积起来,上面覆盖10厘米厚的沙土,放30天就好了,不要让其他健康牲畜接触到这些粪便。”林雪君伸手给巴根比了比手指,“10厘米,就这么厚。” 发酵30天后,微生物进行生物化学反应,羊粪中的有机物随着堆肥温度升高,里面的病原菌、虫卵和蛆蛹都会被杀死。 经过这种无害化处理后的羊粪还能做优质肥料。 “好。”巴根点点头,当即喊自己的儿子们过来干活。 林雪君大踏步往被驱赶的羊群方向走时,路过了病羊的稀粪,喊巴根的儿子过来清理,并蹲下用草茎拨了拨,仔细查看起粪便颜色、消化程度等信息。 张义松和海日古跟着林雪君,瞧见她不嫌臭地蹲在羊粪前做检查,脸上都露出了关切又敬佩的神情。 掏出本子,林雪君开始认真记录: 1、未见粪便中有血; 2、未见粪便中有虫…… 暂时没有便血,也并不代表病畜不会便血,可能只是现在没便血。 暂时未见粪便中有虫,也并不代表病畜肚子里没虫,可能只是还没便出。 许多记录和观察,在真正复杂的病例面前,并不一定有绝对的意义,得经过多项诊断,甚至多例诊断才能确诊。 林雪君做过记录后便站起身继续前行,张义松则留在原地看守稀便,阻止其他绵羊走过来发生交叉感染。 又路过一只绵羊时,林雪君停顿下来多看了两眼。 只见绵羊站在原地怔怔发呆,进食欲望很弱,反应似乎也有点迟缓。林雪君朝着它走过去,它也没有出现明显的躲避等应有反应。 叹口气,林雪君抽出自己的马鞭,驱赶着这只绵羊朝病羊群走——显然它也不太好了。 像羊痢疾、羊瘟、羊巴氏杆菌、软肾病、羊腹结核病等全都有腹泻症状,大多数都致死。 但应该不是羊肠毒血症这种发病快的疫病,毕竟牛羊出现症状后应该并没出现2-4小时内抽搐死亡的情况。 在驱赶病羊的过程中,林雪君也戴上手套简单检查了小羊的嘴巴等部分,并没有出现黏膜病变,也没有口鼻出血、流脓等症状,应该不是口蹄疫,那么也该不是羊瘟才对。 林雪君大脑不断筛选着各种疫病,到这时候才意识到牲畜们会得的病实在太多太多了,而那些疾病所展现出的症状更加浩如烟海,一时难以筛选判定。 她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罗列起有腹泻症状的所有传染病,跟在她身后的海日古便主动走到她身侧帮她驱赶起小羊。 待走到往外围赶的病羊群跟前,林雪君当即朝着穿白色汗衫的人喊道:“是场部过来的同志吗?” “是,你是哪位?” “我是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 “你们第七生产队的牛羊也生病了吗?”调查员刘向阳听了林雪君的介绍,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我们生产队没有,不过第四和第五生产队的牛羊也病了。陈社长请场部的快马手张义松同志到我们生产队喊我过去一起照看病畜。你这边怎么样?” “你好,我姓刘,叫刘向阳。”调查员想伸手跟林雪君握一下,见自己掌心脏兮兮的,又不好意思地将手收了回去。 他跟一起赶羊的牧民打了声招呼,便走到林雪君身边,认真介绍起自己调查发现的成果:“四百多头羊,现在发现生病的已经有一十多只了,其他那些还不知道是健康的还是生病的呢,我得先帮牧民们把这些羊隔离起来,才能去第六生产队的牛牧场和马牧场上也去看看。” “我们的马没啥事。”跟在后头的海日古忙接话。 “那就看看牛。”调查员刘向阳,指了指羊:“拉稀,不爱吃草,行动迟缓,走着走着就落后了。” “拉稀多为肠胃方面症状,大多数疾病都伴有肠胃并发症。可能引发不爱吃草的原因就多了。行动迟缓可能是因为腹泻造成的体虚,也可能……”林雪君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刘向阳道: “一会儿你帮我抓下羊,我挨个给他们做下基础检查,再测测体温。” 一行人将病羊赶到近百米外后,林雪君便在刘向阳等人的帮助下,开始做初步的检查。 大部分的羊都有腹泻症状,也有少部分羊屁股后面的毛上并没有沾染稀便。 大部分的羊都没有发热,但也有两只发热的,不知道是这病本就不发热,还是其他羊还没来得及到发热这阶段,亦或者已经过了发热的阶段。 大部分羊都出现体虚症状,个别出现鼻子等裸露的皮肤发白,似乎有贫血症状。 未出现眼球下陷,暂时还没有出现脱水…… 在仔细的检查和快速的记录中,太阳逐渐偏斜,晌午无遮无挡的热意稍散。 云层变厚,太阳时不时被遮挡在云后,漫步在草原上的所有生灵都在这片刻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林雪君本子上的记录越来越多,待所有羊都检查过一遍后,她又在病羊群之间穿梭了好几圈,开始一项一项地筛选排查。 “羊瘟确定被排除了,这个病虽然潜伏期有4-6天,但会有明显的口腔症状。这些病羊几乎都没有。” 林雪君将本子上列的病症划掉一个,并松了一口气。 “绵羊痘,绵羊天花也否了。没有长痘,没有流鼻涕。”又划掉一个,很好。 “不是羊肠毒血症,这个发作几个小时就死了,现在病羊们的情况看起来还是比较稳定的。张义松同志过来的时候,也没说最早发病的第四生产队有死亡发生……不是急病。”林雪君又看了看本子,那么羊快疫和羊猝疽这种病程短、死亡快的疫病应该都可以排除了。 她又在本子上哗哗划掉两条。 海日古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像阎王爷给疾病判生死一样,一会儿写上点内容,一会儿大手笔地涂抹。 他一声也不敢吭,生怕打扰了她的思考。 又过了一会儿,林雪君又划掉了好几种疫病。 最后剩下的基本上就只有羊巴氏杆菌、羊结核肠炎等几种疫病了。 但因为这群病羊是三个公社中发病最晚的,症状表现都还在初期,可能许多病症还未出现,判定起来比第四生产队这个最先发病区的病羊要难得多。 她还需要去最初爆发疫病的地区,观察更多的病情发展的阶段性状况、症状,并寻找病症来缘。 这会儿也过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林雪君便准备离开。 “林同志,这边没有电话,你到了第四生产队,能不能跟陈社长汇报一下这边的情况?我还想留下来再帮帮忙,明天还要去牛牧场看看。”刘向阳听林雪君说要走,立即朝她奔过来。 “可以。”林雪君点点头,接着道:“你多做观察和记录,最好所有羊的症状和变化都记下来。这些羊必须单独吃喝,最好圈起来不要让它们乱走动。现在还不能随便给它们吃药,但你们要尽量让它们吃饱,不要渴到,所有羊粪及时清理,并做好我教你们的无害化处理。 “得尽量减少损失,把病畜的生命体征保持好,活着等到我们确定疾病、决定救治方案后回来救羊。” “我都记下来了,林同志,你放心吧。只要我在这儿,我一定帮着大家把疫病控制好。”刘向阳听着林雪君认真地一条一条罗列,表情也更加严肃起来。 “那些没有发病的绵羊也要照看仔细,只要发现哪头羊出现不对劲,必须立即拎出去观察,确定同样染病后,立即做隔离处理。”林雪君转头看了看羊群,皱眉道:“羊的数量太大了,要在放牧的时候一直仔细地观察它们的状况,还要照顾病畜,这里人手太少了。” “等我回去跟我额吉和阿爸说一声,我带巴虎过来帮忙。”海日古立即走过来,表示自己会帮忙。 羊牧场的一户户主巴根这会儿也走了过来,对于林雪君要离开的事,他明显十分忧虑。 想要留下她,请她帮忙救救这些病羊,可听她说了要去第四生产队跟陈社长他们汇合,与其他兽医一块针对最初犯病的牛羊做检查,才能更快确定到底是什么病,也只得忍着挽留的冲动,苦着脸送别。 跟海日古等人如来时一般折回马牧场,快马手张义松时不时回头,每次都能看到老牧民巴根站在羊群间,像根棍子一样直挺挺地立着,一直在目送他们。 仿佛正眼睁睁看着能救他们的人离开。 张义松就算心肠再硬,这会儿也觉得心里发酸了。 “咱们得快点去第四生产队,然后再快点回来帮巴根他们救羊。”收回目光,张义松看向林雪君,声音涩涩地道。 “好。”林雪君应下后,便带着他和海日古先去河边认真洗靴子和手,然后才折返海日古家毡包。 这时苏木和大白马已吃饱喝足、修整完毕,林雪君擦了擦苏木嘴角沾着的西瓜皮屑,翻身上马后,与海日古一家人道了别,便在巴虎依依不舍的眼神注视下,快马直奔疫病源头:第四生产队。 …… 因为林雪君在第六生产队耽误了些时间,大队长带着阿木古楞没能在草原上与林雪君和张义松汇合,反而更早抵达了第四生产队的夏牧场。 这时天色已经黑沉了,两人一进夏牧场便被人领到在这边放羊的户主赛罕家。 赛罕是蒙语‘美好’的意思,老太太今年62岁了,带着自己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的家庭在第四生产队做牧民。 进门时,仍很健朗的赛罕阿妈正摇摇晃晃地给两个兽医倒奶茶,只可惜兽医们并没有喝奶茶的心思。 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哪怕陈社长坐在里面皱着眉头瞪他们,也没能阻止他们脸红脖子粗的辩论—— “怎么就不是羊巴氏杆菌了?发病的3号羊、4号羊、6号羊、12号羊等等,是不是有颈部和胸下部水肿?”曾经去第七生产大队找林雪君取经,还陪林雪君给大狗赤兔做过手术的姜兽医一边喊一边拍桌子,把赛罕阿妈的旧桌子拍得碎屑翻飞,眼看着就要散架了。 “可是咱们的病羊和病牛没有出现流黏脓性鼻液的症状!也没有呼吸困难!而且发烧的也只是少数羊!在没有完全确定的情况下,绝对不能妄断是什么病,万一治错了,不是死上加死吗?”周兽医一说出‘死’字来,大毡包里的牧民们便露出苦涩难忍的表情,赛罕的小儿子更是暴躁难忍,直接出了毡包去吸烟。 大队长王小磊和阿木古楞都没在毡包里看到林雪君和张义松的身影,忍不住小声问身边人林雪君的下落,听到对方说并没有见到过林雪君同志,王小磊霍地一下便站了起来。 正吵得凶的两位兽医一下被脸色比他们还难看的王小磊给吓了一跳,尤其王小磊长得长手长脚,他呼啦啦往起一站,头几乎顶到毡包边缘挂着的挂件上的流苏。 姜兽医一看到王小磊,脑子一转便想到了林雪君,当即丢下周兽医,大声问道:“林雪君同志呢?让她过来也看看,她懂不懂疫病?之前看的书里有没有这一类的?让她来看看是不是羊巴氏杆菌!” “林雪君?陈社长请的那个?”周兽医气还在呢,不等王小磊回答,就率先接了话,“是不是跟你一起给狗做手术那个?” “就是她!”姜兽医气吼吼地答。 周兽医当即转头问王小磊:“那条狗怎么样?下了手术台还活着吗?” “活着呢,现在也还活着呢,每天跟守林人一起上山,能吃能喝。”阿木古楞最受不了别人质疑林雪君,抢过话头大声答道。 “等等,等等!”王小磊哪还听得下去这些人胡搅蛮缠,越过两名兽医便朝着陈社长道:“林雪君同志和张义松同志明明是比我们先出发的,可现在还没到这里,这可怎么办啊?别是路上出了事吧?”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脑袋上就已经冒起冷汗来了。 陈社长听到这话脸色也白了白,他站起身便要喊人去草场上寻,决不能让好不容易冒芽的有能力的同志倒在草原上。 就在这时,毡包外忽然跑过来一个年轻牧民,他身后跟着的竟然就是大家才提到的快马手张义松。 “社长,张义松同志过来了。” “林雪君呢?”陈社长当头便问。 “林同志直接去病畜棚了,在那边——”张义松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唇。 “在那边怎么了?干什么呢?”姜兽医也挑高了眉头,林同志一来就去看病畜了,这小同志……啧,还是那个连生肿瘤的狗都要救的倔孩子。 “在……”张义松又犹豫了下,才无奈答道:“她一进畜棚就开始找羊粪,一坨一坨地看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几息后,陈社长率先出门而去。 接着,姜兽医、周兽医也争先恐后地跟了上去—— 100给出方向【2合1】 在赶往病畜棚圈的路上, 姜兽医和周兽医仍在争执不休,吵得所有跟过来的人脑仁疼。 但现在最依仗的畜类疾病专家就是他们了,没有一个人敢打扰,再吵也一丝不苟地听着。 “所以我说实在争执不下来, 就杀一只病得最严重的羊, 解剖尸体, 确切地检查一下病灶在哪里,也就能明确到底是什么病了。”周兽医被姜兽医气得不行, 终于再次提及杀羊解剖。 “我们现在有这么多病羊, 这么多繁杂的症状,想要排查出具体哪些是这个疫病的症状,哪些是病羊自己的特殊症状都很难, 你解剖一只羊难道就能确定病因了?”姜兽医仍死咬着不同意。 现在的问题是并非所有病羊的症状都一致,有几只腹泻,几只不腹泻;有少数出现口腔溃烂, 其他都没有;有几只精神不振, 其他似乎还好;有几只发生水肿, 几只没有…… 现阶段最大的问题就是任何动物生病都会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症状,有一些也许是病羊自己早就有的小病,但你无法区分它到底是属于病羊自己,还是属于这个疫病的症状。 这怎么判断? 就像一群染疫病的人到医院来看病,其中一个人说自己肚子疼、拉肚子, 脚瘸,同时感冒发烧,还呼吸困难;同时来医院看病的人里一部分人感冒发烧,另一部分呼吸困难,还有的也肚子痛、腿瘸。 医生要怎么确认这些人共同生的到底是哪个病吗? 是他们集体在一个饭店吃坏肚子了, 还是他们一起中了毒,亦或者他们得了传染性的肺炎? 公社现在没有条件做血液化验去摸清疫病,只能靠专业兽医们的学识、经验。 姜兽医和周兽医之所以不断争执,除了的确意见相左外,其实也是在通过吵架的方式在宣泄他们心底的压力。 太焦虑了,公社没有专门脱产的防疫工作专员,一切防疫工作等都要牧民和兽医们通过日常对牲畜的照顾来预防。现在出了事,压力就都在兽医站的兽医头上了。 整个公社都在指望他们来解决问题,拯救那些随时可能病死的牛羊,拯救日夜难寐的牧民们,拯救公社的劳动产出—— 可是他们现在还没办法确诊,还不能轻易针对那些外显的病症去下药。 一分一秒都在担惊受怕,周兽医嘴角的大火疱都冒出来了,可是针对之前从未爆发过的疫病,他们现阶段仍觉得一筹莫展。 “今天就开始分批治疗吧。挑几只症状最符合的羊,针对羊巴氏杆菌来治,用抗生素。”姜兽医一边大跨步追赶陈社长,一边想要将自己的方案定下来。 “之前说是痢疾,结果用了土霉素不也没治好吗?还浪费了那么多药,搞到病畜精神更加萎靡。 “羊巴氏杆菌我们只在首都读书时看过,从来也没在咱们这片草原上发现过。现在怎么会忽然出现这种病?哪传来的?剪羊毛时收购员四处走,是将第四生产队的疾病传染到第五生产队的原因,那这个病的源头呢?”周兽医被气得一下停住,拽住姜兽医便斥道: “抗生素多珍贵啊?这么多羊生病,你要怎么弄这么多抗生素?” “你不能因为心疼抗生素,就一直不接受病畜的真实病症。”姜兽医回过头来,也不甘示弱地喊了回去。 几步外陈社长终于走到了病畜棚外,他拉开木门,便瞧见蹲在地上用手电筒照着羊粪和牛粪仔细打量,不时做着记录的林雪君。 “林同志。”陈社长整个人的氛围也很压抑,但他肃着脸,努力让自己不露出苦涩的表情。 他不想将希望压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身上,可这些日子他们东奔西走想要确定疫病的情况,想要立即找到解决办法的急切心情,实在迫得他需要一个希望、一个突破口。 于是仅开口吐出三个字,语气里却也带了浓浓的期盼。 林雪君抬起头,当即放下戳羊粪的草茎,站起身恭敬道:“陈社长。” 她绕过羊粪想将自己的发现跟陈社长好好说一下,却又被陈社长身后吵得越来越大声的两个人吸引了注意力。 她反复听到‘杀掉一只羊做解剖’‘不行就多杀几头羊做解剖和研究’‘羊巴氏杆菌’等等词句,抿了抿唇,她朝陈社长点头笑笑,探脑袋对两名兽医道: “不用杀羊解剖。” 两个正吵得凶的兽医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们转回头齐齐朝着被油灯照亮面孔的年轻女性望去。 “林同志。”姜兽医吁一口气,打招呼的同时也忙深吸了几口气。 周兽医也趁机喘一口气,转头打量向面前的女同志。 这么年轻,却能主刀给大狗做肿瘤手术。被陈社长信任,而且一来这里就到病畜棚来查看。 抿了抿唇,他压下对年轻人本能的审视,尽量礼貌地点头打招呼: “林同志,我姓周,也在场部兽医站工作。 “你说不用解剖羊是什么意思?” “姜兽医,周兽医,两位前辈好。”林雪君转头看了眼陈社长,见对方朝她鼓励地点头,便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所想全盘托出: “这次爆发的状况不是疫病,我的意思是这些牛羊生病不是因为羊巴氏杆菌,也不是任何病菌、病毒造成的。” “什么意思?”姜兽医也忍不住问了同样的问题。 “因为忽然爆发出了高传染性,连第五生产队、第六生产队也有了病症,所以我们本能都认为是瘟疫。” 林雪君抿了抿唇,思考着如何清晰地讲出自己想法,语速不免有些慢: “我在来这里之前,路过了第六生产队,再看这边源头的情况,发现了一些现象。 “这个疫病的潜伏期很短,似乎过了几天,牲畜就会出现一些厌食症状。第六生产队的牛羊症状很轻,现阶段基本上就是厌食、不爱动、落单、拉稀。 “不仅症状轻,而且数量也比这里少很多很多。 “所以我有一个疑问—— “剪羊毛的时候,第六生产队的羊晚上都是挤在一起关棚的,如果是飞沫传染,那么第六生产队应该有大批量的牛羊出现症状了,不应该只有少量。 “所以最大可能是粪便传播。 “这个我们没有异议吧?” “……嗯。”姜兽医点头,这个他跟周兽医基本上达成了一致。 只是即便有此判定,在没有确诊病情前,他们没有人敢这样在陈社长面前肯定地下结论。 压力会让人胆怯和谨慎。 林雪君点点头,后世她在学校上课时,常常听教授叹息基层防疫工作的落实难问题。即便是在现代化大发展的时代,仍有无数关于‘防疫难’‘防疫措施不完善’‘防疫意识等各方面环节落后’等文章出现。 在任何时代,这都是大难题。 病毒毕竟是看不见的,兽医这一块儿现在是有重大缺失的,对各种病症、疫情的了解更是才开始有意识地、有体系地做科学研究。 也因此,她特别能理解处在信息知识和各项技术匮乏的时代里,摸着石头过河的老兽医们工作的艰难。 对也好,错也好,压力和锅她都愿意撑一撑、背一背。 一些冒进的话,就让她来说好了。 “粪便传播就不能只想疫病,还要想到一个东西。”林雪君转头指了指棚圈内的牛粪。 “你是说……可是……”姜兽医立即想到了,但还是皱起眉。 “寄生虫?”周兽医挑高眉头,见林雪君点头,当即摇头道:“不会,我们都检查过粪便了,好多粪便里是没有寄生虫的,这不是所有病畜的共同症状。” 陈社长和其他跟过来的人不禁皱起眉,怎么林同志这个外援来了以后提出的第一个想法就被反驳了? 有的不认识林雪君的人,直接嘶声露出质疑和失望表情。 林雪君却没有被周兽医的质疑轻易驳倒,她语速仍然很慢,尽量向所有人传达一种‘不用着急’的安抚情绪: “如果是绦虫一类肠内虫,当然应该大多数粪便里都有虫卵,甚至成虫。可如果是别的虫呢?” 不等周兽医继续发问,林雪君接着又道: “还有一种情况,畜群里有的牲畜腹泻,有的却没有,对吗?” “是。”周兽医于是改质疑为应声。 只这一个来回,林雪君好像就将局面拉回到了周兽医认同她的良好局面。 四周气氛又悄悄好了许多。 大家都绷得太紧了,每个人都在散发着一种歇斯底里般的压力磁场。 “之所以姜兽医坚持认为羊巴氏杆菌,也是因为有的病畜腹泻,有的病畜便秘,这符合羊巴氏杆菌中初期便秘、后期会腹泻的急性症状对吗? “这种病畜会在2天到5天之间死亡,慢性的话,能撑个一周多到3周之间。这也符合现在病畜还没出现死亡,对吗?” 林雪君转头问向姜兽医。 “没错。”姜兽医点头。 陈社长听着他们有来有往地认真探讨病情,至今没出现着急吵架的情况,忍不住在看林雪君时,多了些不一样的欣赏。 “可是还有一种寄生虫病也会腹泻和便秘交叉,不过是恰好跟羊巴氏杆菌反过来,它是先腹泻,后便秘,或者腹泻和便秘交替。” 林雪君不想自己一来就直接说出猜测,她怕两名兽医不知原由会立即反驳她,进而发展成像他们俩一样的争执吵架。 所以一直耐心地细细叙述自己的逻辑,也是希望他们能更好地接受她的想法,支持她的推测。 “是什么?吸虫和绦虫之类都不是这样啊。”周兽医说着便走进棚圈,也举着手电筒打量起粪便。 里面的确有一些虫卵,但他们草药和储备药有限,没办法做全畜群驱虫,只能通过一些高处放牧、不让牲畜吃露草、喝污水和勤打扫棚圈的方法,性价比更高地减少牲畜犯虫病。 所以一些牛羊有轻微的排虫卵粪的情况,并不算大事。 姜兽医对于寄生虫病这一块儿的研究并不十分深入,除了本地常出现的虫病比较熟悉外,其他虫病都要辅佐书籍一起治疗。 听到林雪君说这些,便忍不住掏出自己随身带的《赤脚兽医》书,举着手电筒在寄生虫病的几页间来回看了好半天,才忽然瞠目问: “你是说捻转胃虫病?” 林雪君点头,“我来的时候发现第四生产队的夏牧场地势偏低,虽然有足量河流穿过,能保障畜群炎热夏季的饮水问题,但当雨多的时候,河流边上的小坑洼区域难免存死水。如果不注意一直带牲畜去阳光好的高处吃草,就可能吃到捻转胃虫的卵。” 捻转胃虫后世又称为‘捻转血矛线虫’,现阶段国内对许多寄生虫病的研究都比较初级,但后续在30年归国的留学博士熊大仕教授等前辈们的带领下,我国对各项寄生虫相关的研究越来越深入,直到林雪君穿越时,针对各种牲畜的寄生虫病的学科研究都比较成熟了。 姜兽医捧着书,看了几秒,忍不住念起来: “患畜精神萎靡,渐渐消瘦,失去站立能力,贫血,起初拉稀,后变成大便干燥,毛粗糙易断,到最后颈肉垂浮肿。” “……”周兽医盯了会儿牛粪,仍心存疑惑,转头看向林雪君,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 还是姜兽医最先问:“现在许多牛羊都还能行走,毛发也没有出现格外粗糙易断的情况,颈肉也没有浮肿,而且……” 盯着书上的描写,他又问: “这东西存在于牲畜的第四胃里,虫子是红色卷曲的。 “羊粪里就算有虫卵,也看不出红色卷曲这些特征。 “之前我们听诊的时候,并没有特殊的异常情况,直肠检查触诊时也没有摸到什么啊。” “因为这种虫子是生在黏膜上,吸血为生。不像绦虫一类成虫较大,在胃里肠内都可能出现,比较好诊断。 “这种花肚子虫最主要的诊断方法其实就是贫血,一些初期症状的可能还没有特别明显,后期的就很明显了。 “而且我刚才问过饲养员,说最近病畜的排泄量大大减少,大家都以为是因为病畜吃得少,所以肚子里的粪便少。 “其实很可能是因为出现了便秘症状。” 林雪君说罢便带着周兽医和姜兽医走进病畜棚,挨个检查小牛小羊的鼻子,果然即便不苍白的,也比健康牛羊颜色浅一些。 “之所以还没出现死亡症状,也是因为虫子引发的消化不良、贫血、水肿和消瘦都是较慢性的。” 林雪君蹲在一头倒卧的小羊身边。 从骨骼看得出来,它在生病前应该是头很健壮的小羊羔子。感染寄生虫后,再淋上几场雨。 稍有受凉和吃到一点虫卵,单独存在的话或许都没什么关系,胃酸可以消灭大多数虫卵,根本不可能给寄生虫大量繁殖到影响寄主的情况。 可是受凉和虫卵如果碰到一起,又恰巧遇到剪羊毛,忽然脱掉一身绒对气温还没完全适应,加上雨淋受凉,加上虫卵,那么就要出事了——真胃受影响,没把虫卵全杀掉,虫子大量繁殖,更影响寄主的身体状况,恶性循环之下,好好的牛羊都要倒下了。 在寄生虫的折磨下,小羊剪毛后身上贴皮的那一层毛茸茸亮闪闪的洁白短毛变得干枯黯淡,摸起来不仅不软乎,还很粗糙扎手。 以往但凡有人摸它,它必然抬头吸吮人类手指上的盐分,现在它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只卧在那里,用一双没精神的眼睛呆望人类。 抬起头,她看向姜兽医和周兽医:“配蓝矾水,开治吧?” “……”周兽医转头接着大家手里手电筒射出的交叉光线,粗略打量过病畜群,迟疑地道:“蓝矾水,硫酸铜,这东西有毒啊,你真的确定是捻转胃虫病吗?” 姜兽医和跟过来的陈社长等人也都朝着林雪君望去,蓝矾水这种驱虫的药弄不好就会让羊中毒。病羊们身体已经很虚弱,再中毒可能就真的要死了。 如果不确定,是不敢随便用药的原因就在这里。 月色朦胧,手电筒的光线都指着病畜,落在人脸上的都是泛射光,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太多细节。 林雪君站在人群和病畜中,当所有人视线望过来,所有人的质疑、担忧、恐惧情绪都投射过来的时候,她也好想逃,好想软弱地说‘也许’‘只是我的猜测’等能给自己留些后路的话。 可是在生命面前,必须有人承受所有一切重量。 没有现代设备的化验,只凭借这些症状推测,真的能百分百确诊吗? 大自然的疾病千万种,即便到了后世,还有诸如新-冠等许多新病症出现,也还有极其大量的病痛根本无从诊断。 人类无论是对生物还是对自然,亦或者是对科学的探索可能都只是九牛一毫。 她没办法说出‘我确定’,但迎上陈社长询问的目光,她果断地道: “蓝矾水2份,澄清的开水100份,化开蓝帆,搅匀。 “挑8头病羊,2头病牛,先灌药观察。 “大羊灌100毫升,一岁半到两岁的羊灌75毫升,一岁到一岁半的羔羊灌50毫升……酌量增加或减少。 “备好生蛋清、羊奶牛奶、硫磺粉和氧化镁,如果有牛羊出现中毒反应,立即灌上解毒。” 说罢,她又将胸背挺得更直了一些,用更果断的语气向陈社长申请: “开始吧,陈社长。” 陈宁远没听到林雪君许诺,但从这位小同志坚定的眼神,和说话后咬紧牙关发出的细微声响,仍看出了她的慎重和决心。 他知道身边每一个人都对做这样的决定感到害怕,怕错误的路走得越远,结局时,希望坍塌得就越厉害。 也知道许多人心里仍有诸多迟疑,林雪君的想法落地时未必顺畅。 是以他既没有过多的发问,也没有直接开口下命令安排大家听她的话,而是轻声问: “在首都时,看过非常非常多病理描述,读过大量专业书籍吧? “看过第六生产队的病畜后,来第四生产队之前的路上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吧? “各种可能性都排演过了是不是?” 林雪君听到陈社长的话,虽然还没明白他是想通过她肯定地回答他这些问题,来消解大家的疑虑。 但她实打实是看过大量的书,也深思熟虑过的。 “来草原前,所有我能搜罗到的书都看了,能学的知识都尽力去学了。”她上一世就生在牧场,看过父母养的牛羊生各种病。 大学和研究生多年,她认真苦学,更在互联网和图书库庞大的资料间日复一日地艰难遨游。 “来时的路上,我的确做过大量的设想和排演了。” 说着,她掏出兜里揣着的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给陈社长看。 上面罗列了所有跟此次病畜相关的、她能想到的疾病,在这些疾病四周,有许许多多她思考时填上去的或大字或小字的补充。 大量的病症都被她又用笔一项项划掉,最后留下来的,最有可能性的那个,就是混杂在这些纸张间的【捻转胃虫病】。 因为是在路上捧着本子做的记录,这五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围绕着它们的那些分析式的标注更潦草到别人根本看不懂。 但陈设长和其他探头望过来的人都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间,看到了林雪君同志的谨慎、认真和大量学识的积累。 他们也看到了‘值得信任’四个字,并立即感受到一口气从胸腔中松活出去——当你开始信任一个人,而那个人提出切实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时,之前挤压下来的所有恐惧,都会稍解。 这也是为什么信仰能缓解人的压力,让人变得平和,甚至幸福。 “好。”陈宁远社长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 “咱们这次带的针对性的药不够,周兽医,你带着快马手张义松回场部取药。估量好药量,能多带就多带,后面我们还要去第五和第六生产队。 “姜兽医,你配合林兽医,带着第四生产队和咱们从场部过来的所有人,开始配药、灌药和观察病畜。” “是!” “我们这就出发!” “好!” 一声声洪亮的应喝在人群中响起,许多人手中未开启的手电筒被点亮,交错的光束晃动起来,在原本令人窒息的夜色中照亮了一条条小路。 101东方升起了红太阳【2合1】 夏季出去打草的牧民也都跑回来帮忙, 每个都按照林雪君的要求,把靴子洗干净,绝不踩着不知道有没有虫卵的牛粪到处乱跑。 只一会儿的工夫,全第四生产队的人都已经知道这场‘疫病’不是细菌病菌造成, 是寄生虫捣的鬼, 传播靠的是牛粪羊粪。 力气大的人去挖发酵池, 可以容纳大量牛粪羊粪做无害化处理,在牛羊寄生虫问题彻底解决前, 所有牲畜粪便都往这里来。 因为没有量杯和能测量毫升的桶, 生产队找出最有经验的挤奶工和在小卖部负责给大家称奶卖的小同志,用小卖部的碗和有经验的眼睛来量蓝矾水的比例。 力气没有那么大、也没有拿手好活的社员就拎着油灯或手电筒,跟着大家跑来跑去帮忙照明。 跟着陈社长过来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同志叼着小号的手电筒, 捧着本子跟着林雪君,将她说的所有话都一一记录。 “清出一块干净地方,围起来给病畜喂药, 做病畜观察区域。”林雪君话音才落, 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就点将去落实。 叼着手电筒的女同志便刷刷记下来。 “最近放牧的同志是哪几位啊?我想了解一下咱们最近有没有下雨天, 牲畜吃到不流动的水洼里的水的情况。也想交代一下,之后放牧都得在高坡干燥无水洼的地方放,喝水都得去河流里喝干净水。放牧的时候得将牲畜看得更紧一些。”林雪君说罢,第四生产队大队长又转头去问,之后派人喊来了1位中年人和3名年轻小伙子, 分别是赛罕的儿子和孙子。 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开口就要训人,觉得是不是因为他们放牧不认真所以导致了寄生虫病爆发。 林雪君提前看出这局面,忙先开口道: “雨季这种状况出现也是没办法的,以后注意一下就好了。” 之后又将接下来放牧的要领提了几点,并强调了花肚子虫可能会出现的死水洼、有露水的草等等。 几名负责放牧的牧民纷纷点头, 脸上全是懊恼表情,有个小伙子低着头几乎要流下眼泪。 林雪君只得再次安慰:“千万别自责,虫子在大自然界的数量比人和牛羊都多,要预防起来是非常难的,其实也怪咱们现在药草等资源匮乏,没能把春季驱虫、秋季驱虫等做全。会好的,以后预防工作会越做越好的,这些病牛病羊也会治好的。” 那名小伙子这才抬起头,感激又羞愧地点头。 送走牧民,林雪君又转头去看药剂配置的情况,目光划过跟在身边的眼镜女同志时,忍不住哎呦大呼: “同志,你的口水滴在本子上了。” 叼着手电筒、一直专心记录和学习的小同志这才注意到本子上被口水晕开了几个字,啊一声惊呼。 可怜她大叫时又忘记了自己嘴巴里叼着东西,啪嗒一声,手电筒掉在地上,她又啊啊叫着去捡,手忙脚乱得厉害。 百忙中,林雪君被这位小同志逗得发笑,“没关系,回头等病畜们都被治好,我会写报告总结这次的事件,到时候把工作要领都写进去。” 安慰罢小同志,林雪君便去检查蓝矾水了。 小同志戳了戳眼镜,将本子揣回怀里,一边跟上林雪君帮忙举手电筒打光,一边在心里想:林雪君同志好像比我小吧?可是她跟我说话的样子,好像个温柔的大姐姐啊。 …… 病畜棚里,牛羊们怏怏地几乎一动不动,人类却东奔西走地忙碌。 “林同志说灌药的最好是饿了一天一夜的,找一下长时间未进食的羊和牛。”陈社长带来的一位嗓门大、闯劲足的同志手握着喇叭,站在棚圈边皱着眉头大声组织工作。 负责照看病畜的一对老夫妻立即在看起来没什么分别的牛羊中挑拣出8头病羊,2头病牛送到棚圈门口。 “是饿得最久的吗?”大嗓门同志收起喇叭,按住打头的一头羊,再次确认。 “是。”老妇人用力点头,“这些天我们觉都没咋睡,天天跟着它们呆在一块儿,看着、盯着地照看,谁吃了几顿、拉了几顿,心里都记着呢,肯定不会错。” “那行,赶到那边去吧,跟林同志说一声,给喂药。”大嗓门同志点头放行,待牛羊都被老汉赶出去,又拉住老妇人低声问:“身体撑不撑得住?别羊好了,人倒下。” “撑得住,撑得住。只要羊没事,我们就没事。”老妇人勉强笑笑,顾不上跟女同志多说话,已握着一根粗绳,快步追上丈夫和牛羊。 他们是赛罕老阿妈的儿子和儿媳妇,虽然看起来非常苍老,实际上也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夫妻而已。 大嗓门的同志望着他们背影,叹口气,才又转头对棚圈里的其他人倒:“检查所有病畜的鼻子,最苍白的关在左边,好一些的关在右边,随时清理棚圈内的粪便做无害化处理。” 随即,他又赶向健康牲畜的棚圈,在棚圈外冲洗过靴子后,他举起大喇叭,又喊朝内道: “所有饲养员听好了,拿着手电筒或者油灯,检查牛羊的鼻子、耳朵这些露出皮肤的地方,如果有出现比健康牛羊颜色浅的,鼻子苍白的,都牵出来拢在棚圈门口,等一会儿林同志过来做检查。 “所有牛粪羊粪都必须立即清出棚圈,送去无害化处理。” 几分钟后,大嗓门又跑回林雪君身边,报告新情况: “林同志,有的牧民觉得牛的鼻子好像有点白,又好像不太白,这种怎么办呢?是你过去给看看,还是怎么办啊?” “拿一碗水,采集一点牛粪或者羊粪到水杯里,如果有特别细细小小的虫子浮在水面上,就是有虫。”林雪君正按着一头小牛犊子要带着几名壮汉给牛犊子喂药,听到大嗓门的问题,头也没抬地回答道。 花肚子虫特别特别小,它的虫卵和成虫在粪便中很难被识别,甚至解剖过程中如果不够仔细,也容易被忽略掉。 大嗓门听得直点头,嘴里嘀嘀咕咕地念:“还有这种方法,好的,好的。” 随即转身就跑,他的大喇叭被挂在腰间,随着跑动叮当乱响。 一个腿长的男人骑在牛犊子背上,林雪君又喊阿木古楞固定住牛头,随即接过第四生产队大队长递过来的硬胶皮管。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对两个小同志道:“将手电筒打在牛头这里,近一点。” 蓝矾水绝称不上好喝,混水里牲畜也不会喝,硬灌也灌不进去,就得插管子。 但是牲畜的口腔、食道等都非常脆弱,不能弄伤牲畜,就得插得很小心。可是牲畜会乱动,不会配合医生,不莽插就很可能搞十几分钟、累得虚脱也插不进去。 而且如果插不好的话还可能插错位置,插进气管里,那药水一灌,牛犊当场就得死。 现阶段的兽医灌药并不采用深插管的方式,姜兽医对于这种方法也不太会。 大家往常一般就插嘴里,但对于100毫升的量,简单的灌服很难完成——如果只是一点药水,猛灌一下,牛羊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已经都喝进去了,药水量大的话灌药的难度就大大地增加了。 尤其牲畜稍微一动,药水可能就浪费了。 本来药就不多,这么多病畜,更何况还有第五生产队和第六生产队的病畜也需要药呢。 必须得硬上。 抓住橡皮管,林雪君再次叮嘱壮汉一定按好牛犊,接着便一边感受手中胶皮管下插时的碰触反馈,一边手快地往里怼。 小牛非常不舒服,竭尽全力想要挣脱,奈何一身大汉,加上病弱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最终只扭出了一小点幅度,便再动弹不得。 在众人屏息惊望之下,林雪君手中的管子生生插进去一大截。 第四生产队大队长的眼睛都瞪圆了,怪不得林同志要那么长一根胶皮管,原来是要往深里插啊! 握着管子,林雪君将面部凑到管口,凝神感受管子里冒出的气体,接着又轻轻嗅闻——那股熟悉的、令人不适的反刍动物肠胃里的酸味在这个适合并不令人讨厌,反而令人安心。 插对了,没有插错到气管里! “漏斗!”林雪君转头大喝,伸手接过一名小同志快速递过来的漏斗,接着又抬头朝搅拌溶液的大姐道: “灌药!” 大姐立即举着桶过来,咕咚咕咚地往漏斗里倒药。 因为胶皮管是插在牛犊胃里的,药液直接灌进牛肚子,小牛根本没有呕吐出来或者甩出来的可能性,珍贵的药液一滴没浪费地全进了牛肚子里。 小牛喘息照旧,再次确认胶皮管没有插错气管,林雪君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快下来,长吐出一口气,她拔出胶皮管,摆手示意下一只病畜。 骑在小牛犊身上的壮汉跳下来,阿木古楞也松了手。 赛罕老阿妈松开站在后面等着灌药的大牛,大牛立即走上前,跟在小牛后面低头拱了拱小牛的背,又温和地轻舔小牛刚刚长出来的犄角。 “这只大牛是小牛的妈妈。”赛罕老阿妈摸了摸大牛屁股后面支起来的骨头,“之前可肥了,生崽的时候瘦得更吓人,好不容易给喂肥了,又掉了这么多膘。” 牲畜们掉膘太快了,真让人心疼。 “大牛不太容易压住,绑一下吧。”林雪君也伸手摸了摸大母牛宽阔的背,一边推着它到边上的木柱边束绑,一边转头对赛罕老阿妈道: “回头得把这些病畜们好好清洗一下,它们生病期间没精神,不像平时能一直用尾巴甩打驱离蚊虫,很容易被其他体外吸血的寄生虫咬住皮肉寄生。 “最好是能用体外驱虫的汤药给它们做清洗。” 赛罕老阿妈转头看了看他们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摇头道:“没有那么多药材,只能用清水洗。” “那……那先弄一些石灰粉吧,也能起到一些体外驱虫的作用,对虱子跳蚤蜱虫都有一定效用。”林雪君叹口气,只能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了。 “我这就去安排。”赛罕听了点点头,转身摇晃着她矮小又瘦削的身体,走向灌药棚外。 绕出棚圈门时,老太太又忽然转身,扒住临时围起来的麻绳,朝林雪君喊道:“林同志,谢谢你啊,谢谢你。” …… 一只一只病畜地插管灌药,尽管在他人看来林雪君动作果断娴熟,利落得不得了。但其实她每一次都如履薄冰,害怕失误,因此始终咬着牙关,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当初学校里每一位老师都反复对学生重复: “做兽医的,必须时刻保持着充足的精力和好体力。因为给动物治病时,动物往往不会配合。要与动物周旋,是件极其耗体力的工作。更何况医生需要随时待命,精力和体力也就需要随时待命。” 哪怕因为连日奔波已经很累了,哪怕这一路赶过来到现在已近两天两夜,她几乎只睡了小几个小时。 但咬着手头、抠着掌心也要令自己时刻保持精力集中。 医生一个小小的走神,就可能对动物造成不可逆的后果。 最后一只绵羊的药灌好后,林雪君拔出胶皮管的瞬间,双手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气。 她双臂下垂,掌中握着的胶皮管掉落在地上。 阿木古楞走到她身边,默默捡起皮管递给一位帮忙打下手的小哥。 林雪君站在原地,忍住忽然涌上来的一波眩晕,转头对陪她一起干活的大队长王小磊道:“阿爸,需要糖。” 王小磊被林雪君一声‘阿爸’喊得怔了下,才转头朝第四生产队的人要糖霜或者糖果。 几分钟后,一名蒙古族小伙子从赛罕的大毡包里跑过来,手里抓着3颗糖,塞进林雪君掌心。 拨开糖纸,将一颗糖塞进口中,林雪君细细品着糖味,等身体快速吸收了糖份,那种低血糖的眩晕和耳鸣感觉终于渐渐消失。 她深吸一口气,见灌好药的病畜都被牵到了一边,又叮嘱道:“不要让大牛卧下,它体重大,卧下后如果压得腿不过血之类,再想站起来就要费一番麻烦,还可能引发瘫痪等症状。” 负责照顾病畜的3个小伙子都走过来听林雪君吩咐,一边点头,一边用充满信任的眼神望着她。 被这样看着,林雪君身体里的倦怠感再次被抚慰。 “喂药后也先不要喂草和水,如果它们拉粪了,记得做好观察和记录。看看粪便里是否有大量细细小小卷曲的红色虫子。” 林雪君等其中一个小伙子用纸笔记下她的叮嘱后,才继续道: “蓝矾水不仅能杀死造成这次病症的花肚子虫,还能杀死绦虫等其他寄生虫。 “这些病畜如果春季没有进行过体内驱虫的话,它们拉的粪便里可能还有白色的长虫子、大些的虫子,观察的时候记得做区分,如果实在看不懂,就来找我。” 蓝矾水既硫酸铜,能抑制虫体内琉基酶的活性,破坏虫体内的氧化还原过程,从而使虫体死亡。 “好的,林同志。”小伙子们错着声音依次应下。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对林雪君这位年轻小同志的能力心存怀疑,那么看过她踩在板凳上,按着大牛的脑袋,大着嗓门喊个子高的人给牛灌药时的气势;见识过她将胶皮管插进牛肚子里那么深,牛还活着,药剂完全灌进去一点不溅出来;发现她条条件件事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仿佛对已经发生的病症等和即将发生的麻烦了若指掌…… 不知不觉间对她也就升出了敬畏。 一个人肚子里有没有料,其实是看得出来的。 …… 交代完灌药后的观察工作,林雪君转头看了看四周,随即拔步走向后面的毡包。 背靠着毡包的帆布架子,慢慢坐在松软的杂草上。 跟过来的阿木古楞等人也挨着她坐下,大家都累了,偏偏忙活这么大半宿,神经又很亢奋。 远处带着牧民检查了一圈儿大畜群,又挑出一部分病羊带到病畜棚圈的姜兽医转回灌药棚区,瞧见林雪君几人后,也挨着坐了过来。 又几分钟后,陈社长带着赛罕的一位女儿,拎着一大桶奶茶、一大盘子肉干和奶豆腐走过来。 给每人分发过碗和食物,陈社长也挨着姜兽医坐了下去。 大家沉默着喝奶茶吃肉,食物进入肚肠,身体忽然热乎起来时才意识到原来饥饿已久。 “为什么要先给空腹一天左右的病畜喂药呢?”吃了一会儿后,陈社长转头问林雪君。 “牛羊是反刍动物,它们的胃里可能储存大量未消化的食物,药水灌进去混在这些食物里,相当于稀释掉了药水,还会导致一部分虫子有食物挡着,浸泡不到药水。这样下药的作用会打折扣。”林雪君伸直双腿,靠着毡包仰起头,怔怔地远眺视野尽头的夜空。因为疲惫,回答时语速很慢,倒显得格外耐心和温柔。 “先去睡觉吧?”王小磊转头低声询问。 “刚干完活,还有点兴奋,缓一会儿。”林雪君心里惦记着灌药后牛羊们的反应,担心会有中毒状况发生,她还不想睡。 再一次的沉默,四周只有灌药病畜棚圈里偶尔传来的牛羊鸣叫声,远处几大棚圈里铲屎、清扫的声音,和无忧无虑的虫鸣。 一群人累得要死,仍静坐着等待灌药病畜的反应,牛羊没有中毒口吐白沫,也没有肚子胀痛,不知不觉间,东方天际泛起白雾。 却先等来了黎明。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歪着脑袋睡了过去,她头枕着阿木古楞硌人的肩膀,累得顾不得‘枕头’和‘床’是否舒服。 陈社长等人站起身,招呼来赛罕阿妈强壮的儿媳妇。 高大健美的蒙古族妇女走过来,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林雪君同志,轻手轻脚地走进已提前整理好的毡包,将林同志放上柔软的毯褥,盖好轻薄的被子。 在阳光穿破晨雾,太阳整个跳出地平线、悬挂天际时,灌了药的最小一只绵羊顺利排粪。 三名小伙子像端详宝贝一样围在羊粪边拨弄观察,随即兴奋地大叫: “有虫,好多虫,红色的白色的都有,好多。” 过了一会儿,小绵羊再次排粪,这次排出了更多,再次引来一众欢呼。 仿佛牛羊的粪便和寄生虫都不再是恶心人的东西,而成了振奋人心的稀罕物。 陪着小伙子们熬到日出东方,一夜未合眼的赛罕老阿妈激动地攥紧手中用马尾和红线编的彩色绳圈。 迎着阳光,她干瘪的嘴唇轻颤,凹陷的眼眶里流出了泪水。 奏效了…… 奏效了! 102长城 林雪君这一觉睡得很沉, 大概是太累了。 醒转时整个人都是迷糊的,昏暗的毡包里很凉爽,盖在身上的被子被她卷骑着抱在怀里。四周弥漫着青草、泥土、牛粪和奶制品的味道,几缕阳光从毡包门缝中穿进来, 照得屋内灰尘飘飘浮浮。毡门外好像有许多许多吵吵嚷嚷和牛羊叫声, 仿佛仍置身幻梦。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一颗脑袋探进来,借着外面射进来的阳光往床上看, 见到林雪君醒了, 立即拉开木门走进来,低头看着她问: “你还要睡吗?” 林雪君盯着阿木古楞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回神。 她霍地从床上坐起来, 挠着睡得有些乱的麻花辫,探头往外看:“牛羊怎么样?灌药后有中毒的吗?效果如何?拉粪没有?拉出虫了吗?” “拉出虫了!没有中毒!效果很好。”屋内光线一暗,又一个人闪进毡包, 抢先答道。 “太好了!”林雪君从床上跪起来, 欢呼的瞬间门, 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 后进来的人走到床边时,林雪君才看出竟然是陈社长。 “陈社长!”她哎呦一声,想到自己刚睡醒,蓬头垢面乱七八糟,忙伏在床沿找鞋子, 想站起来跟陈社长打招呼。 陈宁远却按住她肩膀,笑着道:“我恰巧路过,看到你醒了,过来跟你打个招呼。你忙吧,我先走了。” 于是又像来时一样匆匆, 消失在毡包门口。 外面立即传来青年人奔过来找陈社长汇报工作的声音,那声音又渐渐远了,混杂在毡包外的全部嘈杂之中。 “几点了?”林雪君晕头晕脑地问仍站在床边的阿木古楞。 “9点多,你没睡太久。”他从怀里掏出杯温水给她。 林雪君正觉得口干舌燥呢,接过来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半杯,这才抬头问:“你睡了吗?” “睡了一小会,比你早醒一些。”阿木古楞找到她的鞋子踢到床边,“我们去吃饭吧,赛罕老阿妈已经为我们准备好早饭了。” 踏出毡包的瞬间门,阳光明媚到刺目。 林雪君手搭凉棚适应了一会儿室外的光线,才慢慢睁大眼睛。 只见未染病的牛羊已经散开在远处高坡上,第四生产队社员们往来奔波,将整个夏牧场打理得干干净净。 许多人一夜未睡地忙碌,但脸上没有倦怠,只有充满希望的活力。 所有牛粪都被清走了,牛羊挨个擦洗干净,大家的靴子也都擦得锃亮、不沾一点粪屑…… 整个世界都好像被阳光洗净了,焕然一新。 林雪君在赛罕老阿妈的安排下饱餐了一顿早饭,便戴上胶皮手套,喊上昨天配合得不错的几个劲儿大的牧民,带着阿木古楞走向病畜棚圈。 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将配好的药水等东西都搬到了这里,林雪君灌好药,这只病畜就被送入【观察棚圈】——右边的病畜棚圈出,左边的观察棚圈进,流程简单而顺畅。 连夜骑马回场部取药的周兽医和张义松也赶在他们蓝矾用完前返回,将药补了上来。 两个赶路的人去吃过饭,简单休息片刻,周兽医便将拉过两次粪便,把虫子排得差不多的“药后病畜”带出观察棚圈,跟另一个牧民带着它们去阳坡高地放牧。 被虫子折磨了一周左右的牛羊排出‘病因’,都又饿又渴,在牧民的严格监控下,快活地吃了好多柔软鲜嫩的好草——这些草中不乏对肠胃恢复和回血有帮助的药草。 … 快马手张义松简单睡过一觉后,又背负使命奔向第五、第六生产队,通知那边的社员们:陈社长和兽医们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已经识破病症原因,是花肚子寄生虫,不是病菌病毒。请大队长带着社员们找出所有鼻子白、贫血的病畜,将他们的粪便做好无害化处理,等待兽医来医治。 接着赶往后面的生产队,请对方检查牲畜是否有异常,如果没有最好,如果有的话,比照第五、第六生产队一般处理。 还要追上收羊毛的收购员,反复叮嘱一定在过程中注意及时清洗皮靴等,避免传播疾病。 日夜兼程,张义松如过往每一年那般,奔波在草原上,传递着重要的信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家园。 …… 第四生产大队所有病畜,连同后来姜兽医带着牧民们在大畜群中筛查出的初级症状牛羊,都被依体型和症状灌好了药。 在这个过程中,周兽医和姜兽医都跟着林雪君学会了深入插管喂药的方法,并逐渐熟练掌握。 从下午开始,被灌药的病畜们陆续排便。 有的第一泡粪里虫少,牧民们就很不满意,摇着头啧啧地嫌弃这嫌弃那。等这羊‘迫于压力’在排第二泡粪时拉出好多好多虫,才终于得到了牧民们的一致夸奖,这才是好羊,这才令人满意嘛。 于是‘荣誉’羊被送到另一边继续观察,等兽医给检查过确定驱虫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咩咩咩去吃草喝水——像刑满释放一样,自由欢脱,又能低头吃草抬头看天,整日无忧无虑地发呆长膘了。 第二日,林雪君赶早起床时,又熬一宿的牧民冲到刚走出毡包的林雪君面前,高兴地说: “林同志,都拉了,每一头牛羊都把虫子排出去了,都好了。” “太好了。”林雪君忙收起伸到一半的懒腰,目光扫过对方面容,有些吃惊地问:“你又熬了一宿吗?” 这是赛罕老阿妈的长孙,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昨天晚上他就一宿没睡。 “哈哈,我睡不着。怕有虫粪被拉出来不及时清理会又出问题。”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最是热血,精力也旺盛,他转手指向与自己一样熬了两宿的年轻人道: “他们负责大畜群,也是一晚上都在铲屎。不仅要铲了送去做无害化处理,还要把粪便放水里观察是否有虫。得确保健康棚圈里的牛羊百分百都是没虫的,不然再拉虫粪,又把虫病传染开了怎么办。” “没事的,只要后续一直注意,不要在低湿的草地、有露水的草地放牧,不要在阴天和小雨后放牧,就没事的。” 林雪君笑着说罢,有些担心道: “你吃过早饭,也去休息吧。” “我没事,我一会儿就去睡觉。”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憨笑两声,又道:“以后我们一定不在小雨后放牧了,阴天也注意。露水草和低湿地的草,都不让牛羊吃。林同志放心!那个,那个,您去吃早饭吧。” “叫我林雪君就行了。”林雪君被对方过于尊敬的态度搞得不好意思,忙更客气地朝他一边点头一边道别。 可是这边送走一个人,又有另一个牧民来报喜。都是她不认识的人,都恭敬地让她心虚又羞赧。 于是不敢再在一个地方站着不动,匆忙跑去赛罕老阿妈的毡包外吃早饭去了。 吃过早饭,在做为临时办公室的小毡包里跟几位兽医和生产队干部开过小会后,这个治病、下访小队便要离开了。 陈社长带着自己的团队和周兽医装着一部分药去第五生产队,林雪君和姜兽医则带另一批人和药去第六生产队。 在送别时,赛罕老阿妈拉着陈社长和林雪君的手一直不舍得放,她虽然没有说出太多感谢的话,可那份热乎乎又酸涩的情感还是通过她干硬而有力的手掌传递了过来。 林雪君一次又一次地与赛罕老阿妈拥抱,反反复复地告诉她‘不要哭,应该笑’。 于是大家笑着拥抱,感恩生病的牛羊全都恢复了健康。 牧民们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地眼眶发酸,终究还是要抹两下眼泪,感恩来到第四生产队帮忙的所有客人。 在草场上奔波大半日抵达第六生产队夏牧场,远远便有好多牧民骑马相迎。 在两队人马相遇的瞬间门,带队的毕力格老人跳下马背冲至林雪君面前,一双因为照顾病畜而熬红了的眼睛仰望着骑在大黑马苏木上的林雪君: “林同志,终于把你盼来了。” 林雪君忙下马反握住毕力格老人的双手,“老阿爸,又见面了。” 上次分别时,春风才卷过,草还未全绿,刚被救的红宝石小野马也还不能在草原林间门快活奔跑蹦跳…… “走吧,我们这就去看看牛羊。”牵着毕力格老阿爸的手送他回到马前,看着他上马,林雪君才重新骑上苏木。 一队人急切地赶向夏牧场,开始熟练地分派任务,雷厉风行地展开驱虫之战。 一路战战兢兢,总算不是坏结果。 迷雾重重的疾病终于被识破,有相当传染性的寄生虫病被牧民们使用雷霆手段狠狠扼杀。 大家把牛羊洗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地为牲畜们劳作着。 在这片草原上生活着的人不怕辛苦,怕的是无知和无助。当有人为他们指明了方向,他们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只要牛羊好,只要生活能越来越好。 … 在第六生产队所有牛羊都被灌好药时,后面生产队的消息也依次传回。 陈宁远社长正在第五生产队陪周兽医为这里的牛羊驱虫。 第八、第九、第十等生产队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张义松写的字条: 【陈社长,第八生产队的牛羊没有患寄生虫病。牲畜们的鼻子有血色,没有贫血,没有拉寄生虫,都能吃能喝在长膘。这里的牧民说收羊毛的人过来前清洗过靴子,还去附近的河流洗了澡。我已将林同志关于如何预防线虫的要点告知了这里的人,让他们将这些知识传递开来,现在出发去第九生产队看看。——张义松】 【陈社长,第九生产队的牲畜也很健康,我在这里遇到了收羊毛的刘树林同志和他的徒弟。他们非常后怕,不断重复说感谢林同志的提醒,不然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可能会将寄生虫病传给更多生产队。幸亏林同志将病畜都治好了,不然他们就成了罪人。其实收购员也不是有意的,只是缺乏林同志所说的重要知识,险些酿成大错……】 放下后面几张报喜的纸条,陈社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周兽医掀帘从外面进来时,便见毡包内静悄悄的,陈社长望着面前微微摇晃的一穗灯花,不知在想什么。 “陈社长,所有病畜都灌好药了。”周兽医站在旧木桌前,目光扫向摊开在桌上的小纸条。 “坐吧。”陈社长点点头。 “我们这里信息的传达、基层工作的落实,效率实在太低了。”陈社长深重地叹气。 “已经在渐渐变好了。”周兽医瞄着陈社长,谨慎地安慰。 “咱们北边疆地广人稀,许多东西的推广落地都难。南边的许多公社和生产队几乎都有电和电话用了……” 他们的生产劳动还是得再加把劲啊: “像防疫站、防疫专员、防疫知识的推广,都得搬上日程才行。要想设置专门的防疫专员,就得有人脱产去学习、去满草场跑地做检疫工作、做宣传工作,还得把驱虫、疫苗这些百分百落实到位……咱们公社缺人,太缺人了。也缺药……” 陈社长吐出一口气,见周兽医听到这些话也陷入沉郁情绪里,连安慰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了,便轻轻笑笑,手指点了点桌面上的几张小纸条,将好消息传递给周兽医: “第七生产队后面的所、有、生产队都没有寄生虫病。” “以第七生产队为分水岭?”周兽医挑起眉头,疑惑地看向陈社长。 “林同志是第七生产队的兽医卫生员,收羊毛的人赶过去时,被林同志带队拦截住了。两名收购员洗了澡、换了衣裳才让进牧场。” 陈社长想象了下那场面,忍俊不禁。 几息后,又抬起头,深长地吁气,轻声说: “林雪君是一道长城,将寄生虫阻挡住了。” 103干杯,林兽医 因为跟毕力格老人等第六生产队的人熟悉, 在这里工作时,林雪君感到更加游刃有余。 尤其使唤人的时候见谁都叫得上名字,将海日古、巴虎这些年轻人、小孩子使唤得轮转。 加上在第四生产队有了成功经验,心态上也轻松许多, 不再那么如履薄冰, 总算找到一点统御全局般的感受。 啊, 这就是权力吗? 所有人都听你的,所有人都信任你。你一个指令, 别人就一个动作, 仿佛自己的语言忽然被附魔,说出口的话总会立即由他人落实成现实。 言出法随。 如此滋味体会了两天,林雪君的心情才渐渐沉淀下来。 这不是魔法, 是口碑的力量。 真诚和实打实的付出,渐渐被传播,使‘林雪君’三个字, 和她这张慢慢褪去婴儿肥的脸孔成为一个招牌。 使她想起东北人最爱吹的牛:“你在这地方, 提我名字好使!” 虽然只是小小生产队的夏牧场上这几号人, 但也让一步一步踏实做事,从不忽悠人、从不糊弄人,努力想要做好事、做成事的年轻人体会到了非同寻常的成就感。 她想,领袖大概也是这样,最初只是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 因为一件事一件事作对了,一句话一句话说对了,所以才慢慢有了口碑。又因为战胜了时代中巨大灾难的挑战,十年如一日地经受住了岁月的考验,才渐渐从一种‘好口碑’, 变成了近乎信仰般的存在。 英雄在这个世界,这片土地上是真实存在的。 林雪君享受到权利后的某种精神愉悦渐渐被平复,化成了一种更有韧劲儿的东西,悄悄沉淀在心间,被她藏起来。 陈社长带着周兽医等人从第五生产队带着捷讯赶到第六生产队的时候,林雪君正跟海日古和巴虎、木仁等人一起给牛羊擦洗,他们也要像第四生产队的牧民们一样,使草场上的一切焕然一新,不给寄生虫一点机会。 周兽医远远瞧见林雪君便疾步赶了过来,像亲人一样沉默地与林雪君握了握手,才去打量四周散布着的牛羊。 “怎么样?都好了吗?” “都好了,第六生产队的牛羊不如第四生产队的严重,药灌下去后很快见效,恢复也更好。你看那边的绵羊,已经跟没得过病的羊差不多了,只掉了一点点膘,很快就能补回来。”林雪君高兴地指给周兽医看。 姜兽医等人听了消息也纷纷赶来欢迎,大家依次与陈社长握手,寒暄着互相道谢,交叉道谢,客气得不像话。 每个人好像心里都有无数‘感恩的情绪’需要宣泄,于是胡乱地将自己的情感传达,营造出一派好气氛。 晚上一群人在第六生产队夏牧场上吃饭时,每个人都给陈社长敬酒,之后便是挨个给林雪君敬酒。 林同志举着奶茶跟各位长辈和同龄人们碰杯,喜滋滋地喝着奶,一点没觉得自己是个酒桌混子。 姜医生放下酒杯后,仍怀了满腔思绪。 之前林雪君给牛羊治病的时候,有些话谁也不敢多说,怕给她压力。 这会儿牛羊都治好了,姜兽医终于感慨着开了口: “三个生产队成千上万的牛羊啊,第七生产队后面的状况如何还不知道,也不晓得是不是一样染了病、只是还没爆发。 “多少牧户的劳动成果啊,好多牛犊子羊羔子都是大家亲眼看着出生的,一日日瞧着长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放牧的过程中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难啊。 “更何况,如果这些牛羊都没了,病传开了,公社得缺多大一个口子…… “谁也不敢确定是什么病,谁敢顶着这个压力断言啊。 “万一没治好的话,我哭都要跪着哭……” 姜兽医回想起林同志还没来时,他和周兽医日夜煎熬承担的压力,和不敢细想的恐惧。 深吸气,缓缓平复了那些明明已经逝去的可怕情绪,他转头再次朝林雪君举杯,同时竖起左手大拇指: “林同志,好样的。” “我……”林雪君愣住,听到姜兽医说的这些,林雪君才知道后怕。 姜兽医看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非常惭愧,我们成立兽医站这么长时间,对于防疫、治疫等工作的宣传及落实还是太少了。这次出事,我们两个人多少有点乱了阵脚,也还是对于知识的掌握不够扎实,故步自封绝不可取,回头我们也得想办法多买一些专业书,得继续看,继续学啊。 “敬你一杯,林同志,以后我们得拜你为师,多向你取经啊。” 周兽医同姜兽医一样心里也有许多难掩滋味,讲出来尽是苦涩。 在这次治疗过程中,他和姜兽医一样,表现得都不够好,对于疾病的排查也不够彻底,而且暴露了他们对寄生虫知识掌握严重不足的问题。 还不如一个从首都来的孩子,往常他们总是嘲笑一些死读书缺少经验的书本派,如今也算尝到傲慢自负的苦头了。 陈社长听着两位兽医的检讨,也露出惭愧表情。 兽医站的工作不到位,他这个社长也有责任,领导不力的错处总归是要担的。 林雪君听着却不敢应,她脸唰一下涨得通红,忙站起身郑重道:“不是这样的。” 两名兽医和一位社长正一齐低头自省,忽见林雪君这么急切地解释,都有些怔愣。 明明是他们在自我检讨,又没有批评她,她干嘛这么着急?好像是她挨批评了一样。 “其实……其实……”林雪君攥着奶茶杯,话涌到嘴边,又全咽了下去。 后世的所有兽类医疗知识、防疫知识和治疫知识等,其实都是在前辈们经历的各种惨烈案例中吸取经验,慢慢确定下来的。 建国前后,许多在国外留学的兽医专业前辈纷纷回国:兽医学家、我国现代畜牧兽医教育事业的奠基人之一的陈之长教授;兽医学家、农业教育家、我国现代兽医教育和家畜传染病学奠基人之一的罗清生教授;兽医寄生虫学家、兽医教育家熊大仕教授等等值得尊重的前人辛勤栽树,壮大了国家这一区块的力量。 而她林雪君只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学生,是个最微不足道的后辈。 她掌握的一切,都是前代的兽医们去治、去做、去研究,艰难积累下来的。她只因来自未来,才能看起来如此熟练有更全面、更系统的知识。 而这些辛勤耕耘奉献的前辈中,一定有姜兽医他们的身影存在。 他们才是老师,是在真正的实践和工作中慢慢将规则和流程制定、构建起来的、最值得尊重的人。 她这个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怎么敢接周兽医这样的话。 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林雪君脑内组织好语言,缓慢地诚恳道: “因为我们呼伦贝尔草原一直很干燥,往往一场大雨之后,囤积在草场上的水洼很快便被太阳晒干,捻转胃虫大量传播的条件并不十分具备。往常就算有少量捻转胃虫被牛羊恰巧吃到,一般也会被胃酸杀死,牛羊是可以自愈的。 “这一次是太巧合了,第四生产队的牛羊吃到寄生虫后恰逢阴雨天,受凉肠胃不适,造成寄生虫大量繁衍。 “之后又因为雌虫一天可以产卵5000-10000个,病羊排便期间仍遇上小雨天气,导致了寄生虫的大量存活和传播。 “这已经是很偶然的情况了,又遇上剪羊毛,导致羊群剪毛后不适应温度变化的情况下感染寄生虫,病就这样传开了。 “更巧的是收羊毛的人踩着有大量寄生虫的牛粪在草场上流动,把疾病又传给其他生产队。 “真的是万中难遇一例的偶然事件。 “姜兽医和周兽医长年在呼色赫公社行医,我们这里遇不到这样的寄生虫病灾,自然也就不需要掌握这样的知识。即便之前学过,多半也会慢慢遗忘了。 “我只不过是恰巧因为在首都读书的时候没有受到咱们这一块儿的地域局限,什么书都读。又恰巧才来这里几个月,还没忘记而已。 “姜兽医和周兽医都是扎根人民群众中,每天在诊治各种畜病,经验丰富、功劳无数的前辈。 “你们的付出和奉献才是我要学习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举起手里的奶茶,举向两位兽医,恭敬道: “还是我敬两位吧。” 林雪君不是科学家,只是提前的把这些知识回馈给这个时代而已。 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言辞切切,态度也恭敬诚恳。 姜兽医怔怔地望着林雪君,被她的话完全给说傻了。 周兽医没想到林雪君竟是这样谦逊的一位同志,他的自省绝对是真心的,也做好被陈社长责备的准备了。想着就算林雪君这个小年轻在自己面前嚣张一点也没什么,毕竟这个后浪的确拍了他们这些老前浪。万没想到林雪君同志不仅不居功,还帮他们把‘脱罪’的理由都想好了。 这个年轻人啊,真是……真是…… 周兽医捏着酒杯,心里猛然涌起豪情。 举着酒杯,他也站了起来,砰一声与林雪君碰杯,随即一仰头将杯中的马奶酒全干了。 姜兽医也终于反应过来,忙跟着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朝着林雪君用力点头,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 多好的年轻人啊,要素质有素质,要文化有文化,要修养有修养啊。 “一切尽在酒里。”说罢,待林雪君快速给她自己杯里续上奶茶,姜兽医也砰一声与她碰杯,仿照周兽医的样子,一饮而尽。 陈社长看着林雪君不仅凭自己的医术,更凭自己的德行征服了公社兽医站两名德高望重的老兽医,忍不住露出笑容。 转过头,却见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王小磊看着林雪君时,笑得比自己更美,像看着亲生孩子一样骄傲又幸福。 他拍拍王小磊的肩膀,在对方仍含慈祥笑意的眼神注视下,轻声道: “你们生产队的小同志,立下这么大功劳,对这些没做成事的老兽医还这么尊重,真的很难得。” “那当然!我们林雪君同志是最最谦虚、最最好的孩子。”王小磊的声音饱含情感,他捏着手里的酒杯,像一名不善言辞的老父亲般。 陈宁远觉得再让王小磊多喝两杯,王小磊说不定能激动得哭起来。 “你少喝两杯。”陈宁远拍拍王小磊的肩膀,笑着劝道,“喝酒伤身。” “嘿嘿,高兴,我高兴。”王小磊又笑着举了举手里的杯,“这马奶酒比我们生产队做的还好喝,趁机多喝两杯,不亏。” “哈哈哈。”陈社长被王小磊逗得发笑,摇摇头,才又低声道:“明天你们都别回第七生产队了。” “啊?那去哪里啊?”王小磊瞠目,咋还不让回家呢? “跟我回场部,办一下林雪君升兽医的手续。顺便去场部的仓库里领一下物资,针管、胶皮手套、各种医疗器械之类的都领一些回去。”陈社长徐徐道。 王小磊惊喜地瞠目望着陈社长,酒杯送到嘴边,却完全忘记了喝。 “在你们第七生产队,给林同志立一个兽医站。” 陈社长的话音才落,王小磊就霍地站了起来。 那边林雪君和两名兽医才坐下,王小磊就接力一样起立,引得所有人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王小磊激动地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只热切地望着陈社长,颤声道: “社长,您说真的?” 兽医跟兽医卫生员可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了,卫生员只是学徒,兽医却是更受尊重的正式‘大员’。 支撑公社大厦的‘四梁八柱’(八大员),既生产队队长、会计、出纳、保管员(四梁)、贫协组长、民-兵排长、妇女主任和工作组长,再有就是有一技之长的饲养员、记工员、羊户长、驾驶员等‘大员’。 兽医在他们牧区生产队,绝对比‘四梁’更重要啊。 林雪君一旦成为兽医,那她就是支撑公社的四梁八柱之一了,是生产队里绝对的栋梁之材了! “一言既出。”陈社长被王小磊的情绪感染,抿唇掷地有声地吐出四个字。 “驷马难追!”王小磊接了话,忽然哈哈哈充满豪情地笑起来。 在四周所有人投来的疑惑目光中,王小磊高举了手里的酒杯,像在宣布自己的喜事一样,朗声道: “我们的林雪君同志,要升做兽医,设立属于自己的兽医站了!” 104你就是林雪君?! 夏季是呼伦贝尔最浪漫的季节, 白天时的草原是蓝色的海和绿色的海的相望。 到了夜晚,所有色彩都被黑暗笼罩。没有了蓝色和绿色的差别,两片暗色的幕布便在天际相交,仿佛是一张折叠的黑色纸张。 躺在星空幕布下的草场时, 像置身最恰到好处的梦, 没有日晒, 清爽爽地贴近地面和青草,偶尔有蚂蚁翻过你的手臂去更远方寻找食物, 你好像变成了一只羊。 转头看到白色的小小蒙古包, 包前小小的篝火绒绒地燃烧。再转头是风吹草浪,将你无边际的喜悦传递向远方。 每一丛被风拂过的草,都轻轻地向另一丛草凑头, 草尖相碰之际,送出一句低语。 那绝不是忘记浪漫的成年人所听到的千篇一律的‘哗啦啦’和‘窸窣窸窣’,实际上, 小草正在说: “林雪君同志升任兽医, 将要拥有自己的兽医站……” 好消息在大自然间传递, 传向黑幕折叠的地平线,打一个折,传上穹顶的天幕。那些絮语随风吹过一片云朵时,云又告知另一片云。 林雪君躺在草地上,觉得整个世界, 就这样知道了她当兽医的大喜事。 天也知道,地也知道。草也知道,云也知道。 翻转身,她戳戳躺在自己左边的阿木古楞,他已经开始呼呼大睡了, 但他醒着的时候已经知道她当了兽医。 向另一边翻转身,毡包前围着篝火而坐的大队长王小磊和毕力格老人正在聊天。当她得到认可和新的身份时,他们显得比她还高兴,用亲人般的立场,分享着她的快乐,使她的快乐加倍后又加倍。 伸展开双臂,在轩软的草坪上翻滚,林雪君高兴地低笑。 这片草原用广阔的胸怀拥抱了她,接纳了她,真诚地爱她。 被爱的人得到更大的舒展,获得了更大的力量。 享受够升职的喜悦,林雪君踢醒阿木古楞,拽起变得很重的少年,逃进毡包躲避蚊虫。 一夜好眠后,便作别了第六生产队的所有牧民亲人们,跟着陈社长折返场部。 这条漫长又曲折的路,是林雪君第一次踏上。 一天一夜的旅途劳顿后,他们终于踏进屋舍林立的呼色赫公社最大聚落。 明明只是个小村镇,在草原上呆久了的人却会忍不住感慨:“好多人啊,好多房屋。” 虽然这时候的房屋都是大平房小平房,许多还是土坯房,但看着街道间人来人往,林雪君还是忍不住像个土包子一样,觉得这里好繁华。 在陈社长的办公室里,林雪君再一次得到了表彰,并得到陈社长递过来的一个沉甸甸的厚信封。 “小刘会带你去仓库领东西,然后再让小刘带你去图书室看一看,如果有需要的书,可以借去看。需要的话,再让小刘带你们四处转转,看看需要买点什么东西不。” “多谢陈社长,那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林雪君捧着信封,抬头看了眼陈社长墙上挂着的大幅领袖照片和桌子上摆的语录等书籍,便随着小刘退出了社长办公室。 大队长王小磊去帮林雪君办兽医和兽医站的盖章、登记等手续,林雪君便带着阿木古楞跟小刘去仓库领了一大堆手术刀、肌肉注射器、听诊器等医疗器械,用时下最流行的绿色帆布斜挎包装好,一行三人又拐去图书室。 林雪君没有急着借书,而是借来纸和笔,就这次寄生虫病爆发事件写了份报告。 认真介绍了该寄生虫的特性,疾病爆发的原理,预防办法,治疗所需药剂和配比,放牧应注意事项等等。 并在复盘的段落提及了牧区防疫站、基层防疫人员和牧民防疫意识等问题,虽然自己势单力薄,但也希望能小小地推动一些制度的形成吧。 写过之后,林雪君检查了下错别字,渐渐看的书多了,写的字多了,她也能把握这个时代的简体字,一笔一划间也越来越流畅了。 虽然书法还称不上特别好看,但至少与原身当初写的相距八九不离十,已经很能蒙混过关了。 将报告交给小刘后,林雪君在图书室借了两本牧区养殖家畜的书籍后,拒绝了小刘陪同的好意,便告辞了。 同阿木古楞拐到巷子角落,靠墙根蹲着一起拆开了陈社长给的大信封袋。 最先抽出来的是一个折叠得很公正的A4奖状,手写的是表彰她在寄生虫病爆发时做出的贡献,【林雪君】三个字写得特别大,龙飞凤舞得特别好看。 “回去糊在墙上。”林雪君捧着奖状看了好一会儿,嘿嘿笑着将之塞进阿木古楞手里,又去信封袋里掏。 大信封袋里掏出个小信封袋,一捏还挺厚实的。 打开小信封,一下从里面抽出几张钞票,林雪君吃惊地张大嘴巴,转头与阿木古楞瞪眼相望。 3张大团圆——当下最大面额的10元纸钞! 另外还有几张小票,总计50元人民币。 天啊! 发财了! 这在后世相当于一口气拿到的奖金红包里揣着两个月的工资啊! 呲着牙将钱塞回信封,林雪君转头问阿木古楞:“来过场部吗?” 他摇摇头,“第一次来。” “走,姐带你消费去!”小信封塞进大信封夹在腋下,她拽住阿木古楞瘦叽叽的长手掌,将他拎起来便往巷子外走。 先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物,再在供销社附近的小店转转。她记得这个年代海拉尔就有银店啥的了,供销社肯定也有许多小店的。 两个还算半大孩子的年轻人穿过大多数着军绿色青年服或泛黄白色汗衫的来往社员,跟几个人打听了下方向,便直奔供销社而去。 这个时代的供销社也不过是个方方正正的大屋子,里面分区块地摆着各种东西,另设一个柜台,里面坐着个老社员专门负责收东西的。 负责售货的年轻女销售员员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手里攥着一把瓜子,一边叭叭嗑,一边跟隔壁杂货铺里的小伙子唠嗑。 一对年轻姐弟走进来的时候,销售员看他们一眼便继续去唠嗑了。 “想要什么就说,姐请你。”站在货柜前,林雪君望着尚算琳琅满目的商品,拍拍自己的胸口,朝着阿木古楞挑起下巴。 阿木古楞打量四周,只觉得目不暇给,这里比他们大队的小卖部大多了。 售货员听到林雪君的话,叼着一粒瓜子转头看了两眼,忍俊不禁。她朝着正跟自己唠嗑的小伙子努努嘴,小声道:“孩子话。” 在她看来,会讲那种夸张的大话的人,可不就是孩子嘛。 现在大家在公社里虽然多有工资赚,但谁敢说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啊。 杂货铺的小伙子倚着两间屋之间的隔墙,歪着脑袋打量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低声道:“女同志斜挎的包是公社发的,我只见少数人背过,好像姜兽医也有一个。” “哎,真的诶,我一直想要一个,可是优秀标兵才给发呢。”销售员也发现了林雪君的包,立即仔细打量起来。 接着,他们便瞧见林雪君念叨着“这个好,这个一直用得着。”将四袋盐扒进怀里,接着又“这个好,这个有用”地拿了两大包酱油膏,然后嘀咕着“这个多备一点”揣了4块香胰子(香皂),又两盒电池、电筒灯珠、2个大手电筒、5袋白糖、一大把水果糖、8个鸡蛋、2罐灯油、一大包火柴、两包铅笔、一瓶红色钢笔水、一瓶蓝色钢笔水、两包鞋垫、10团毛线、缝衣针1盒、一袋洗衣粉、2个搪瓷盆、4个热水袋、6盒蛤蜊油、一双白布鞋、10个顶针、1个小鸟形状的新式小刀、1袋米…… 看着柜台上放的越来越多的东西,销售员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一趟一趟地往柜台上搬东西。 渐渐的,销售员忘记了嗑瓜子,也没工夫唠嗑了。 她目光追随着林雪君来来往往,逐渐开始疑惑:这个年轻人是来进货的吗?现在可不允许倒买倒卖!犯法的。 但总不能真都是自己买的吧? 这么多东西,得多少钱啊? 想到这里,销售员一猫腰从柜台边的隔板钻进去,站到柜台前捞过价目单开始一个一个地对价格,按着算盘拨得噼里啪啦作响。 随着数字不断上升,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向林雪君报价: “这位同志,这些东西已经要29.1块钱了!” “这位同志,这些东西已经要36.33块钱了!” “这位同志,已经到42.5块钱了!” 还继续买啊? 眼看着林雪君还没有罢手的准备,虽然他们边疆公社这边买米买面啥的不用票子,但销售员也担心起林雪君是否真有购买能力了。 “这位同志,你确定你带够钱了吗?”销售员探出脑袋,挑高眉头看向比自己还年轻的林雪君。 这人什么来头啊? 别是耍他们玩呢吧,要是这位同志拿不出钱来,她可要发火的。 “带了的。”林雪君笑着从大信封里捏出小信封,随即向销售员展示了下钞票。 “!”销售员惊得张大嘴,好半晌才问:“你是哪个生产队的啊?我之前咋没见过你?” 就算是每个生产队的大队长来买东西,也没出手这么阔绰的啊。 咋地,日子不过了? 家底全花光啊? 提前过年了? “我是第七生产队啊。”林雪君笑着拿过最后3包手纸放上柜台,终于收手了,“就买这些,麻烦算一下账。” “啧啧,你们第七生产队最近好风光啊。”销售员啧一声继续拨弄起算盘。 “怎么?”林雪君先捞出小白帆布鞋,按着阿木古楞坐在方才销售员坐的小板凳上,“快穿上看看。” 阿木古楞脸上罩着一层幸福的粉红色,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穿上白布鞋,小声嘀咕:“两天就会穿成黑泥鞋了。” 那他得多么心疼啊! “穿脏了再刷呗。”林雪君伸手捏了下鞋头,鞋比脚大一截,挺好的,阿木古楞正长身体就应该穿大一点的鞋。现在鞋大,塞点棉花就行,这样这双鞋就能穿好长时间了。 满意地看着阿木古楞穿着透白的帆布鞋在供销社里溜达,林雪君笑着再次回到柜台前。 “广播站里天天念你们生产队一个叫林雪君的同志的文章。我还听去过你们生产队的人说,去你们队的知青们住的小院被弄得可漂亮了,跟神话故事里仙人住的房子似的。而且你们生产队还铺了碎石路,特别干净,是不是?”销售员算好了账,“一共43.9元。” “是呢。”林雪君乍听到自己名字还有点不好意思,幸亏刚才对方问自己哪个生产队的时候,她没说出自己的名字。 掏出小信封,抽出3张大团结,又数了13.9块钱递给销售员,林雪君开始一样一样整理柜台上的东西。 隔壁杂货铺的小伙子拎了两个草编的旧兜子过来,边看热闹边帮林雪君收东西,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太多了,买了太多了!” 将小东西塞进大盆里又装进大兜子,销售员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你咋这么有钱?” “慢慢攒的,嘿嘿。”林雪君有些腼腆地随口应,这个时代的人可太淳朴了,居然这么直白地问人‘怎么这么有钱’的问题,这可咋回答,多不好意思啊。 “真能攒钱,我妈看见你肯定要夸你会过日子,能攒下这么多,你这得攒几年啊?!”销售员啧啧称奇,随即哀怨道:“我就不咋攒得住钱。我妈现在都不让我自己拿着工资了,她嫌我大手大脚,每个月把我工资拿走,帮我攒着,只给我两块钱当零花。” 几个人正一边闲聊一边收拾,外面挂在屋檐上的大喇叭里忽然传出广播站的播报: “亲爱的听众大家好,呼色赫公社广播站为您播报一则特殊新闻。 “在第四生产队、第五生产队、第六生产队畜群中爆发的寄生虫病已被控制,经过兽医和社员们的联合治疗,生病的牛羊已治愈。 “这里提醒所有牧民在夏季放牧时应注意…… “最后播报一则重要表彰:此次抗击寄生虫病过程中,特别表扬第七生产队兽医卫生员林雪君同志的特大贡献! “并宣布林雪君同志晋升公社兽医员,在第七生产队设立兽医站。” 广播中的男声铿锵有力,随着若干喇叭的传播,场部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则播报。 供销社柜台里的销售员凝神听罢,立即兴奋地对林雪君道:“你看!我说你们第七生产队最近很火吧,老是听到广播站里提呢。瞧瞧,现在你们生产队居然还立了个兽医站,啧啧,提拔个兽医直接在你们生产队诶。好厉害啊!” “……”林雪君侧身朝着供销社门外,嘴唇微张,眼睛随意地扫过街道上或驻足或慢行听广播的社员们。 “哎哎!等等!”销售员忽然又歪着脑袋瞠大眼睛,“刚才播报的兽医卫生员是不是也叫林雪君?” “啊?”林雪君吓一跳,还以为销售员知道她叫林雪君了,却听销售员又嚷嚷起来: “那个广播站总是念稿子的作者也叫林雪君!我就羡慕那种又有文化,又有技术的,这人两点都占了。嘁~咋她就啥都会呢。” 林雪君脸上悄悄泛起红晕,后世所有孩子都受九年义务教育,上中专大专大本都会选个技术学,她其实一点也不特殊。 抿着唇,她不好意思地朝销售员笑笑。 多谢夸奖…… 阿木古楞扛上大包小包,只给林雪君两个比较轻的袋子。 两人并肩转离柜台,在销售员和杂货铺小伙子跟他们道别时,阿木古楞悄悄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他们都夸你呢。” 林雪君转头朝着他做了个鬼脸,随即嘘声叫他不要声张。两个人于是无声笑着跨过供销社的门槛。 就在林雪君窃笑着庆幸四周没人认识她时,忽然从巷子不远处传来大队长王小磊的大嗓门: “林雪君、阿木古楞,果然在这儿呢,找你们半天了!” “!”跟出来送别的销售员先是好奇地看向喊人的王小磊,反应了几秒,猛地张大嘴巴,唰一下转回脑袋,不敢置信地看向林雪君,接着爆发出意味不明的呼喝:“啊!啊!” 杂货铺小伙子也霍地反应过来,手指向林雪君:“你!你!” “……”林雪君做贼被抓般地窘迫一笑,在大队长走过来时,将手里的两个袋子塞进对方手里,然后朝销售员和杂货铺小伙子笑着摆手:“嗨,嗨。” 好尴尬! 一直假装路人地听了他们这么多关于‘林雪君’的夸奖,忽然被识破,实在是…… 尴尬到脚趾抠地,尴尬得要冒烟了! 105不断重复的名字 场部广播播报林雪君的事迹时, 陈社长的电话接线员将他不在场部期间接到的各种电话记录提交给他看。 在这些来电中,陈宁远发现了一条特殊的留言和电话,它们居然来自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内蒙日报》的社长严志祥。 拨通对方留下的号码,陈宁远坐在办公室里猜想着对方打来这个电话的意图。 对方接通后, 陈宁远立即报上身份, 对方停顿了一下, 才开口道:“陈社长你好,我就是《内蒙日报》的社长严志祥, 很高兴终于与您取得了联系。” “请问严社长有什么事吗?”陈宁远能想到的跟《内蒙日报》关联性最大的就是林雪君了, 她之前似乎就有好几篇文章是发表在呼市《内蒙日报》上的,难道对方是想找林雪君? “是这样的,春天的时候, 我忽然收到了之前一位老朋友的信,对方恰巧正在呼色赫公社第六生产队。 “他向我讲述了林雪君同志通过手术救治,奇迹般地让生重病的小马驹站起来的事迹。 “我很受感动, 因此专门寻找优秀的作家和画家, 用近2个月的时间将这个故事丰满成老少皆宜的绘本故事, 马上就能出版上市。 “最近我们又收到了来自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林雪君同志投稿的信件,里面放了一张牧民阿木古楞画的中草药,另附一张介绍图画上药草效用、生长环境、炮制方式等的纸条。 “林同志想策划一本《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出版后可以供所有生活在大草原上、兴安岭山区的人使用。即便是不认字的人,光看图也能照着采药, 到时候能大大解决边疆明明遍地药草却仍然有严重草药缺失的问题。” 陈宁远握着话筒,不出所料地听到了林雪君的名字。 他之前并没听说过林雪君救小马驹的故事,更不知道她在投稿文章的时候,居然还做了这样有益群众的策划。 这孩子真是深藏不露,跟她一起呆了好几天, 她愣是一点没露口风。 那么年轻的小同志,心里想的事儿真是一点也不少。 陈宁远静静听着严社长的叙述,心里颇受触动。 林雪君这个想法也很好啊,第四生产队这次爆发寄生虫病最大的源头其实还是因为驱虫这一块的缺失。 虽然之前去第七生产队见林雪君的时候,拿到的她提供的表格中就提及了按时驱虫,但因为中药材的储量不足,她表格上提及的许多需要做的事情都没能真正落实。 如果一个中草药识别图鉴书籍真的能人手一份,公社里每个人看着图就能采药,出行的路上可以采药、上山砍树顺便可以采药、放牧途中可以采药……是不是就能补足公社草药库存的缺口了呢! “这个想法很好。”陈宁远适时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电话对面严社长停顿了几秒,继续道: “陈社长,出版这一块儿,我愿意联系内蒙出版社,担保将这件事促成。” “那就太感谢严社长了,您需要我做什么?”陈宁远立即应声。 “您那边能不能请林同志和那位阿木古楞同志,尽量多地提供这样的草药图画和详解文字邮寄给我?” 严社长想了想又改口: “不,这些图稿文稿太重要了,如果林同志和阿木古楞同志能将画和详解准备好,我会派人去呼色赫公社取。” “好,我会跟她沟通这件事,到时候电话回复您。谢谢您对这件事的支持。”陈宁远立即觉得这件事是对许多许多人都有益的好事,当即以主人翁的角度道谢。 严社长却也有同样的主人翁意识,他个人觉得如果能促成这件事,并不应该由别人向他道谢。他个人实在很认同这件事,希望别人能帮助他一起把这件事做成,于是又在电话对面反过来说: “谢谢陈社长帮忙,我等您的电话。” 两个拥有一样愿望的人互相道谢,又礼貌寒暄两句,挂断电话后,都体会到了一种有人帮助的舒适感。 站起身走到窗口,陈宁远探头在院子里捕捉到小王的身影,立即喊道:“你去场部找一找,看看第七生产队的大队长王小磊和林雪君同志他们还在不在场部,如果在的话,请到我办公室来,有事找他们。” “知道了,社长。”小王当即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出去找人。 他机灵地很,没有漫无目的地满场部乱转,而是直奔广播站。 不出意外的话,几分钟后,才播报过林雪君同志表彰信息的大喇叭,又要开始播报林雪君同志的寻人通知了。 …… …… 播报表彰林雪君的广播在场部循环了3遍才停,林雪君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大喇叭真是村里最嘹亮的传播工具,名不虚传,震耳欲聋。 大队长王小磊倒是听得乐呵呵的,甚至听了3遍还没听够,还想再听几遍。 走在去马棚取马的路上,林雪君用胳膊肘拐了拐长手长脚的王小磊。 在供销社里,她还买了一条大生产香烟,从斜挎的帆布包里抽出来,她将之递给王小磊。 王小磊低头看一眼,推回去,示意了下自己帮她拎着大包小包的双手,说:“自己拿着,我这哪有手帮你拿啊。” 林雪君就笑,说:“送你的,大队长。” “?”王小磊愣住,这才定睛去看,嚯,大生产香烟!这烟多贵啊,之前看到供销社有卖的,他还想谁买这种烟啊,太奢侈了,那就用得着抽这种精细烟嘛。 怎么…怎么林雪君就买了一条送给他呢? 林雪君笑呵呵看着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漂亮话,即便她在送烟前已经组织好了语言,比如“来生产队后,您就像父亲一样关照我,让我在这片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乱,反而是井井有条地稳步向前。”之类,都是真心话。可看着大队长那种幸福的怔愣表情,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很多情绪足够深了,任何美好的语言在其面前都显得苍白。 “真给我的?我,我不能要。”大队长忙用胳膊肘往回推。 林雪君就摇了摇手里的香烟,叹息说:“那我反正也不抽,就扔了吧。” 随即作势要扔。 吓得大队长哎哎叫着把烟抢在手里,看到她笑,才反应过来这臭丫头是逗他的。 “你这孩子!”他埋怨,可心里又咕噜咕噜烧起热水。 林雪君哈哈笑着帮他拆了包装,大队长看着心疼:“多好看的包装啊,你别扯坏了。” 他还想回家后收起来放着等过年再抽呢。 林雪君只好仔细按照包装纸的接缝折叠着拆开,不撕坏包装纸。 抽出一包,撕开远不如后世精致奢华、在大队长眼中却顶级精致奢华的烟包盖子,捏出一只递给大队长,又去兜里找火柴。 “干嘛啊?现在就抽啊?狗窝里藏不住过夜的包子!咱们等过节的时候再抽啊。”大队长嘴上不舍得,手上却兴致勃勃地将烟送到嘴里,拿牙咬住,舌尖顶住,像孩子一样等林雪君划着了火柴,憨笑着凑头去接火。 烟被点燃,他轻轻一嘬,烟头红焰一亮,大队长闭着眼睛细细地品这口烟,表情幸福得很。 林雪君看到他这个样子,就觉得开心了,站在他面前笑,等他睁开眼,又说: “您还是得少抽两口,对身体好。” “哎!哎!知道了。”火爆脾气的瘦长大叔,这会儿像个小孩儿了。不仅没脾气,还露出幼稚又和气的傻笑。 把他高兴的呀,啧! 阿木古楞完全没参与身边两个人围绕一条香烟展开的幸福对话,他一边扛着草编的大包,一边埋头走路。 摇摇晃晃地不让脚踩到泥,土堆也要绕开,可不能让新白鞋轻易沾了污渍。 专挑干净地方走路,可把阿木古楞累坏了。 又拐过一条小路,眼看就要走到公共马厩,拐角一个土胚房檐上安装的大喇叭忽然又传出开启的电流声。 林雪君仰头看了看大喇叭,心想是不是到了广播站读文章的时间了?她还没听过场部广播站的节目呢,满心好奇正想听一听。 于是放慢了脚步,侧耳期待起来。 然后就听大喇叭里再次传出之前播报表彰的男声: “这里播报一条寻人启事,注意,第七生产队的林雪君同志、大队长王小磊同志、社员阿木古楞同志,如果听到本条广播,请立即到社长办公室。第七生产队的林雪君同志、大队长……” “……”林雪君。 一对青年从巷子中拐出来,跟林雪君擦肩时,其中头发短的人开口道:“今天是‘林雪君日’啊?咋净播报‘林雪君’了?刚才播报表彰林雪君同志,现在又是社长找林雪君同志,啧啧。” “可不咋的,大红人啊,这位林同志够忙的。”另一位矮个子的青年笑呵呵地应声。 “……”林雪君。 大队长王小磊倒是又乐呵起来了,他就喜欢在广播里听到自家生产队小孩的名字,现在连他的名字也有了,嘿。 虽然这是寻人通知,并不是什么表彰,但不管,就是高兴,嘿!(嘬烟,嘬嘬嘬~) 106礼物 《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这个想法有机会实现真的太好了! 在陈社长的办公室里, 林雪君和陈社长商定了关于这本图鉴的创作规划——阿木古楞已经画了非常多的草原药草,现在缺口最大的点在于那些生长在森林中的草药。 再过一个月入秋后,上山采榛子等各类坚果、地莓树莓等浆果、捡干柴等的人会非常多,到时候如果能顺便采回大量草药那该多好。 为了提前给每个生产队都教出几个认识大量生活在野外的中草药的人才, 陈社长提议每个生产队送出两个认字的人来跟林雪君学习。 林雪君则敲定不如等人到齐后, 直接进山。 一则往深里走, 见更多草药、顺便也采一部分。 二则路上阿木古楞可以一边走一边写生。 路上林雪君就将所有人一起教了,这比坐在课堂上硬教肯定要生动得多。 “你准备进山多久?”陈社长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后, 一边思索一边问。 “我也不太清楚安全采药可以走多深, 不然初定一周,先不走太深这样?”林雪君一边讲一边回头看向王小磊,想参考一下大家的意见。 她从来没有进过山, 对于当下山林里的危险程度并不十分清楚,但肯定是进山越深、呆得越久,能采集到的品类和量都越多。 “人能背的草药也有限, 第一次进山不要想着采太多, 就一周吧。如果顺畅, 可以多呆一两天,但最好初次进山不要呆太久。山里蚊虫要比草原上多很多,地形复杂程度、野兽分布情况都更难预估。”陈社长抬头看向王小磊,沉思道: “必须优先考虑人员的安全,到时候我会让每个生产队带的人都尽量强壮, 最好是背枪的猎手。 “王队长,你那边能不能派一两个了解森林的神-枪-手专门负责保护林雪君同志的安全?” “可以,我们生产队有个叫赵得胜的枪-法不错,山林生存能力也很强。王老汉虽然上了年纪,但也对我们生产队后面那片林海很了解。” 王小磊说罢又拍了拍乖乖坐在边上的阿木古楞的肩膀, “这小家伙弓箭用得也很好的,回头我给他弄一把大弓。” 阿木古楞立即挺起胸膛。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回去修整一下,我先把各生产队的中草药学徒安排好。到时候去你们生产队集结,从你们生产队后山出发进森林可以吧?” 陈社长想了想虽然兴安岭是原始森林,但靠近人类生活区的林海就算走深了,应该也不至于太未知和危险。 几个人又商量了些进山需要注意的事项,这事儿便先这样定了。 离开陈社长办公室时,林雪君转头朝着阿木古楞呲了呲牙,心内隐隐兴奋。 阿木古楞的画能出书了,到时候如果能像《赤脚兽医》《赤脚医生》这类书一样在所有农村、边疆区域传播开,那可就是大功劳了! 这臭小子可实在太有用了。 人才哇! 大队长王小磊跟在两个人身后走出来,心里也明白这是件造福大众的大事,他伸出手揉了揉面前两个孩子的头,心潮澎湃地想: 真是好孩子,都是有想法的好孩子啊! 未来果然要靠年轻人们去创造。 奋斗吧,你们的未来大有可为啊! …… …… 离开场部的时候,陈社长办公室的小王听说林雪君正在养小鸡,暂时还吃不上鸡蛋,竟自掏腰包去给她买了一只大公鸡和一只圆滚滚的母鸡。 “看这母鸡长得多好,回去就能下蛋。”小王将母鸡绑好挂在林雪君马背上,喜庆地在母鸡身上摸了好几把。 “太不好意思了,我——”林雪君还想推辞,毕竟到现在她都连这位小王同志叫什么还不知道呢,怎么能要他的礼物呢。 这个时代大家兜里存点钱都不容易,更何况又不是谁都像她一样父母有工作不需要牵挂,公社好多人家里都有父母孩子之类要照顾,辛苦一个月赚十几二十块钱,要花钱的地方却非常多。 小王却爽快地一摆手,“收着吧,咱们可是一起把寄生虫病那么大的事儿给扛过去了。而且这事儿叫你处理掉了,后续不用再满牧场跑地焦心牛羊生病,这是多大的好处啊。我们所有人都要感谢你。” 说着,他后退一步,笑着道:“路上注意安全,我就不远送了。” 随即朝着王小磊嘿嘿一笑,转身便大步折返场部干事办公室了。 “小王同志人真好。”林雪君摸了摸大黑马苏木被修理得帅气又工整的马鬃,这些日子在草场上奔波来奔波去,苏木却一点没掉膘,反而还壮实了许多。 走到哪里,哪里人都将苏木当座上宾一样。 牧民们想要回馈林雪君,便将她身边的一切都照顾起来了。 苏木的蹄子被修过了,马鬃被剪齐梳顺了,马脸每天都给擦洗得干干净净,连尾巴都梳通洗得蓬松又干净了。 凑近大黑马去嗅,甚至还有点花香味,这家伙在场部马厩里不会每天有花吃吧?! 转头看看已翻身上马的阿木古楞,林雪君回想了下自己来这里后养的各种小动物,觉得阿木古楞居然算不得被养得最好的一‘只’,大黑马苏木才是呢! 它挑剔又大脾气,不给好吃的就撇头绝食,让干重活就唏律律尥蹶子,慢慢成了要哄着、要顺毛伺候着的小祖宗。 果然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 林雪君伸手撸了把苏木的大长脸,撇嘴道:“臭马,还挺会调-教主人的!” 拍拍大黑马的屁股,在苏木甩着尾巴昂起头时,林雪君翻身上马,坐稳后抱了抱它的马脖子,脸在它干净又整齐的马鬃上蹭了蹭。 嘴上虽然忍不住嘲它,看着它越长越壮、皮毛油亮、昂头阔步地倨傲又威风的样子,心里还是喜欢。 苏木似乎察觉到了林雪君的喜欢,前蹄在地上踏了踏,接着仰起脑袋,甩着尾巴,嗒嗒嗒地专门跑到阿木古楞和他的大青马前面炫了小半圈,才心满意足地奔向柔软的草毯。 三人并骑,满载物资和荣耀,心境轻快地回家喽。 … 林雪君一行人还没进生产队时,远远就有一条灰色的身影箭一样冲了过来。 待对方跑近,才认出是小狼沃勒。 传说狼的嗅觉有几十公里,它大概早就闻到林雪君和苏木的味道了,是以早早跑出来相迎。 跳下苏木,林雪君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少年狼——如今它胎毛尽褪,狼牙也渐渐锋利,已不再是刚带回来时的瘸腿幼狼,成了条力气不小的半大狼了。 被扑倒后,林雪君抱着它打了两个滚儿,一双手快速在它背部上下猛搓,将好好的柔顺狼毛搓得乱七八糟。 沃勒不断回头假做要咬,可每每叼住她手,又只轻轻放开,再去找她另一只作乱的手。 才跟沃勒玩了一身草屑,远处驻地里又跑出一条黑白相间的小狗。 糖豆终于反应过来沃勒为什么窜出家,追到几米远的地方,它就开始吭吭唧唧地嘤嘤怪叫,冲到林雪君身边更是激动得又是扑又是舔,甩着的尾巴不时抽到沃勒,也不知是不小心,还是争宠时故意的。 沃勒被糖豆尾巴抽得烦了,转头去咬糖豆的尾巴。 很快一人两犬玩成一团,狗毛乱了,人脸也被舔得湿漉漉。最后也不知是沃勒的功劳还是糖豆的热情,闹得林雪君一条麻花辫都松散了,像个疯婆子。 苏木在一边溜达着吃草,每每回头瞧见滚在草地里的人类和犬类,它都会不屑地撇开头,继续找好草吃。 阿木古楞将物资等东西放回林雪君的知青小院后,骑着大青马回来接她,就瞧见林雪君左右腋下各搂着一条,正躺在草坪上享‘齐人之福’呢。 他跳下马走到他们身边盘膝坐下后,林雪君转头笑呵呵地看他,左手揉了揉小狼沃勒的肚皮,向他介绍:“这是沃勒贵妃。” 接着右手又握了握糖豆的嘴筒子,“这是糖豆贵妃。” 几米外吃开心的苏木忽然抬头唏律律地嘶鸣了两声。 林雪君朝着苏木优雅、矫健的身影投以仰慕目光,又朝着阿木古楞点头道:“那是苏木贵妃。” 优雅的苏木忽然一掘尾巴,噼里啪啦地给草地洒了点肥料。 林雪君撇撇嘴,“看样子它不满意当贵妃,这是想当皇后啊。” …… 回到知青小院时,被阿木古楞解开放在院子里的大公鸡已经扑腾着翅膀站到了鸡棚上方,仰头鸣叫着宣誓起主权。 老母鸡则很快便收拢了院子里的小鸡小鸭小猪一众崽子,张着翅膀做了不同物种小宝宝们共同的‘老抱子’。 巴雅尔带着大动物们上山了还没回来,院子门敞开着,老母鸡正带着小崽子们在院外溜达。 林雪君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门插,总算知道沃勒和糖豆是怎么跑出来的了——门插子已经管不住狡猾的小狼和机智的边牧了。 重新将小动物们赶回院子,她将自己买的各种东西都带回屋,全部摊开在炕上。 新买的搪瓷盆放在洗手台边,她们仨总算有专门洗脚用的盆,不用跟洗脸盆混用了。 新买的盐全囤起来,这样初冬就能腌酸菜…… “这是给萨仁阿妈的。”捞过一块香胰子、一个顶针、所有毛线团等东西放进一个纸兜。 其他东西也一样样地分过,依次用纸兜、布袋等装好。 “这是给得胜嫂子的,得胜嫂子总喊知青们去她家吃饭,一有好东西都想着我们。” “这是给翠姐的,隔一段时间翠姐就往我们院子里送酸菜、卜留克之类她自己做的吃食。” “这一袋给穆俊卿他们男知青分一半,他们早就没洗衣粉了。每次用清水洗衣服,洗完了还是硬的。” 林雪君忽然抓起一把铅笔、一个小鸟刀、1个热水袋……一大堆东西凑到一起,然后抬头看向坐在炕沿帮她整理东西的阿木古楞: “这些是给阿木古楞的。” “都给我?”阿木古楞不敢置信地看向炕上摆着的小山一样的一堆东西。 “嗯。”林雪君挑出一匹布: “你的裤子短了,这个布拿着请萨仁阿妈帮你做条新裤子。 “这个小鸟刀可以折叠起来揣兜里,你随时写生需要削铅笔,掏出来就能用。 “这个大手电筒很亮的,你要是晚上也想画,不要在昏暗的光线里画,费眼睛,点这个手电筒。当然最好晚上不画。” “这些……” 阿木古楞蹲在炕沿边,双手伏按在炕面上,转过头,他抽了抽鼻子,忽然抱住了林雪君正拨东西的左边手臂。 他像喜欢扑抱她的糖豆一样用胳膊缠抱住她小臂,将脸抵在她肘部。 林雪君才要笑着说他好像小狗,忽然察觉手臂上点点湿意。 意识到那是泪水后,皮肤上的凉意悄悄刺进心里,林雪君忽然也品到点酸酸的味道。 她想起了小少年那个小小的毡包,里面的东西都是驻地的长辈们家里的旧东西。他穿的衣裳鞋子也多是驻地里某位哥哥穿小的,还有那些旧盆子旧被子等用具。 阿木古楞就是这样‘旧旧的’长大的,他从不会觉得那些旧东西不好,但原来藏在最心底里也有一个特别小的声音,在悄悄渴望着什么。 炕上这些东西都是崭新的,是一个人在买的时候就想好了,要专门挑给阿木古楞用的。 崭新的、专门的、用心挑选给他的。 给孤零零的小孩阿木古楞的。 107草原鼠害【2合1】 林雪君跪伏在炕沿边, 阿木古楞挨着她蹲着。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少年忽然在她胳膊上抹了抹,然后胡乱蹭了蹭脸,抬起头时咧开嘴角, 笑呵呵地跟她道谢。 之后她无论怎么问, 他都死活不承认自己哭了, 还嘀嘀咕咕说她污蔑。 林雪君笑哈哈地看着他明明还有点红的眼眶,好心地没有再戳穿他。 将礼物一股脑推给他, 便抱着其他东西站起身, “陪我去送礼吧。” 两个人于是拿着一堆东西放在独轮车里,一家一户地发礼物。 阿木古楞负责推着小车站在人家门外等着,林雪君则抱着礼物进门, 东西一放下,哈哈寒暄两句转身就跑。 她不是在送礼物,是在挨家挨户地道谢—— 林雪君一次都没上山采过蘑菇, 小院里却时常有蘑菇吃, 都是霞姐她们上山采的, 每次都会给她带一些。 小院铺地面后,翠姐她们还趁休息日过来帮她大清扫,这种大姐们干活可比她们三个知青利索多了,连房梁上的灰都帮她们扫净了。 生产队大多数房子都是土坯房,到了夏天雨多的时候, 常常有漏雨的毛病。所以没到雨季前,大家都会提前抹房子。这个活根本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做得了的,非得几家会抹房子的男人一起干才行。她们三个女知青住的虽然是大瓦房,但一些缺瓦的地方也是用秫秸捆加土糊的。男知青们帮生产队其他人家的土坯房抹顶的时候,不等女知青们开口, 便主动带着工具过来,三下五除二就帮她们弄好了。 林雪君每送出一包小礼物,便会回想起几桩对方待自己好的事。 一路送到最后,坐上大队长家的炕头时,林雪君心里已经幸福得开始冒泡泡了。 她拉着萨仁阿妈的手,一样一样地展示给对方看,一些萨仁阿妈不会用的东西,她就认认真真地教和演示。 萨仁阿妈抚摸着林雪君送的柔软的毛线团、香香的胰子(皂),又笑又摆手。 门外忽然又闯进来一个人,翠姐跑得呼哧带喘,嗔怪道:“跑这么快呢?追了你半天才找着你。” 她走进屋里,跟萨仁阿妈打过招呼,便将一网兜蚕蛹放在了炕沿上。油亮亮的小虫子都还活着呢,每一只都在用力摇扭屁股,看起来密密麻麻得怪瘆人。 “你姐夫上山捉的蚕蛹,炒着吃,老香了。这东西补哇,比肉都好。” “啊,太多了。”林雪君看着这么一兜子蛋白质,虽然看起来可怕,但想到蚕蛹炒干后越嚼越香的味道,忍不住咽起口水来。 “你要是不会做,就让你们那个叫王建国的知青给你炒,他会整。”翠姐说罢朝着萨仁阿妈点点头,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萨仁阿妈始终拉着林雪君的手,在翠姐走后,她指了指桌上的一堆东西,摆了摆手。 林雪君知道萨仁阿妈是不舍得自己花钱,便笑着道:“是这次去场部做工作奖励的,阿妈就收着吧。” 又跟萨仁阿妈坐了一会儿,林雪君才带着阿木古楞回小院。 结果一走到院墙跟前,便瞧见一堆东西被挂在院门上。有的是用草编兜子装的野菜,有的是布兜装的黄花菜…… 林雪君一个袋子一个兜子地拎到手上,居然还发现了三条被杀好去鳞的鲫鱼,这是把准备上锅的晚饭也送给她了啊! 推开门,林雪君转头朝着不远处小毡包门口的阿木古楞喊道:“晚上来这里吃饭。” “哦。”阿木古楞刚掀开毡包帘子准备进屋,听到林雪君的话后沉吟半晌,进屋便把自己的弓箭背上,又出门去后山猎兔子了。 于是,这天晚饭上蛋白质超标。 不仅有鱼,有蚕蛹,还有一只山椒炒兔子,就着大馒头,衣秀玉忍不住幸福地感慨: “咱们生产队的冬天啥吃的也没有,天天啃硬饼。可是这里的夏天好好哦,山上有野菜,河里有鱼,还能打到野兔子,捉到蚕蛹,采到野山椒、蘑菇……太丰富了,不仅饿不着,还能把人吃胖。” “我就胖了。”孟天霞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林雪君便也拍拍自己的肚子,发现之前刚养起来的肉,为寄生虫病的事奔波几天竟就瘦没了。年轻新陈代谢真的好快啊,说瘦就瘦。 “恭喜林同志这次又做成了一件大事。”王建国想起这顿丰盛晚饭全靠林雪君张罗,虽然没好意思直接道谢,却还是借机点了出来。 “谢谢。”林雪君指了指饭桌,“王大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我们能养这么胖,也全靠你掌勺。” “哈哈哈。”王建国反过来被夸,瞬间笑得眼睛弯成线。 大家嘻嘻哈哈互夸互吹了一会儿,又各自分享这些日子的工作心得。 “有些斜坡,非得是几年经验的老司机才开得上去。我前几天去场部外帮忙拉奶制品,遇到个难开的路,好几个老司机都开不过去,不是熄火就是给不上油。 “结果一个长得瘦叽叽的老汉吃完饭被请过来,轻易就把车开上去了。 “后面我们所有人都把车停在坡下,他一个一个地把车开上去的。 “太厉害了,下次去场部的时候,我非得去拜访拜访这位老司机,太羡慕了。” 孟天霞讲述自己开拖拉机遇到的传奇老司机。 “幸亏我们小院的鸡窝是有门的,野兽进不来,加上院子里有沃勒和糖豆看守。你们知道不,翠姐家买的小鸡,不知道是被黄鼠狼还是狐狸啥的给掏了,丢了2只,还有一只被吃得只剩下毛和脚,可吓人了。” 衣秀玉则分享了自己听到的八卦。 林雪君也讲了些自己在场部的见闻,大家聊了一会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又撤桌坐到院子里喝茶。 老砖茶被煮得浓香,一人捧着一碗小口小口地抿,不仅白日里的辛劳被治愈,简直还有点飘飘欲仙。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靠在自己做的木椅子上,穆俊卿仰头望天,一字一顿地吟道。 “啥意思啊?”王建国转头问。 远处巴雅尔带着‘小弟’‘小妹’们吃饱喝足,从山坡上往回晃。 夕阳追在它们身后,为每只动物都镶嵌了金边。 “上面的命令刚下达,国家的铁骑已经包围了敌城。”穆俊卿转头看向林雪君。 “?”林雪君疑惑地挑高眉,还没明白穆俊卿吟诗的意思。 王建国品味几息,隐约明白了。 穆俊卿这才解释道:“社长才来求援,林同志已经把畜病包围了。牙璋辞凤阙,雪君绕龙城。” 王建国忍俊不禁,又觉得有点骄傲。被称为‘救星’的林雪君,是他们第七生产队的同志,他们的朋友诶! 林雪君却噗一声笑喷,随即“哈哈哈”了好半天。 等笑够了,才摇头朝穆俊卿摆手,“穆同志,你还是别夸人了,尤其不要用诗句,真的承受不起,哈哈哈,我可不敢当。” 有文化的人太了不得了,夸人的方式也这么与众不同。 她都不敢接话。 穆俊卿看她笑得脸通红,也勾起唇角。想了一会儿是觉得这样夸人略显浮夸,有些不好意思。可一转念又觉得好笑,便也莫名其妙跟着‘哈哈哈’起来。 大家笑够了,衣秀玉又看着林雪君嘀咕: “不知道年底能不能当劳动标兵。” “不敢想。”林雪君双手捧着茶,一边吹一边小口小口地喝。 晚风吹进院子,拂过她的脖颈,巴雅尔带着队伍一个一个踩过门口的木板桥,进院子后朝着并排而坐的人类们扫过一眼,便去院后的水槽里喝水去了。 被夕阳照得红彤彤如背着火焰的小野马颠颠跑进来,瞧见林雪君便凑过来用长脸拱她的头。 她伸手抱着它还不算很强健的脖子撸了两把,看着阿木古楞将小红马捞过去又是蹭脸又是摸背地使劲儿稀罕,忍不住呵呵笑。 幸福就是干成了一桩大事,得到嘉奖和认可。回家后有亲人朋友们热热闹闹地大餐一顿,然后慢悠悠地喝着茶,坐在院子里欣赏着晚霞,听朋友絮语,看牛羊归圈。 狼和狗都伏在脚边,小鸡小鸭小猪小鹅们叽叽喳喳嘎嘎地围着老母鸡和大公鸡四处蹦跶。 夕阳晚照,岁月静好。 …… …… 接下来的几天,林雪君将知青小院屋里屋外都整理了一遍。 穆俊卿在院外立了个木牌,上面用毛笔书法写下了三个大字【兽医站】,下面又一排小字【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 牌子一立,从场部带来的各种兽医器具和物资归入仓库,林雪君的兽医站就算搭建完成了。 兽医站搞定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给一位驻地社员照看的小牛膝盖处理积液,然后又给两头顶架的小牛治外伤。 打架的一头小牛是巴雅尔的孩子,牛角都撞出血了,当时淌一脸,把好多人吓得够呛。幸亏看起来虽然可怕,伤势却并不严重。 在林雪君处理小牛打架的工夫,大队长王小磊将赵得胜和王老汉喊到一起开过了小会,之后在驻地社员中选了一位读过书的21岁能干又好学的妇女和每年都上山采榛蘑等物的翠姐丈夫,作为即将启程进山的第七生产队‘采药学生’。 大队长专门给他们开了大会,耳提面命要求他们在路上一定要好好学习,态度必须认真,要给其他生产队的‘采药学生’做表率,不能给第七生产队拖后腿。 并且还要配合赵得胜和王老汉做好林雪君同志的保护工作,也要将‘师姐’衣秀玉和‘师兄’阿木古楞照顾好。 动员会开好了,赵得胜一众人便开始准备驱虫用的蒿草等物,仓库里的清凉油也都找出来装包。 可以架或煮东西吃的铁饭盒、筷子之类也要带,人手一个大草帽更不能少,还要带够能挎背的水壶、可以多放几天的干粮等等。 赵得胜和王老汉则开始临时训练枪法,确保手不生、反应够快,子弹也得带够量,进深山遇到什么野兽的可能性都有。就算这时候浆果挂树了,熊瞎子开始狂吃浆果增膘,对人类多半不感兴趣,但也不能疏忽大意。 无论是进山写生也好、采药也好、就地教学也好,大家的人身安全都是第一重要的。 林雪君准备了两身可以换着穿的长袖长裤、粗麻手套、靴子等东西就够了,其他进山要备的都有赵得胜他们安排妥当。 其他生产队参与‘进山采药教学活动’的青壮年们陆续来到第七生产队时,大队长正带着一小帮人在冬牧场上破鼠害。 紫花苜蓿补种一些后,因为今年雪厚水好,牧草们都长得特别好。 靠近人类驻地的区域狐狸、狼等野兽少,旱獭等啮齿类缺少天敌,开春疯狂繁殖,到了夏天开始四处打洞、做家族大扩张。 驻地里所有的大小型犬都出动了,跟着主人来挖洞掏耗子。 找一个洞口点半干的牛粪,将烟扇进这个洞口里,很快草地上好几个地方都开始冒烟——那都是大耗子巢穴的其他洞口。 跟着干过这活的狗立即便会跑去其他洞口守着,等旱獭被烟熏得冒头,狗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一只,咬死了先不吃,丢在一堆后继续去其他冒烟的洞口等。 糖豆很快便学会了跟着烟跑,守洞口比其他狗守得还好,反应速度极快,还知道驱赶其他的狗到别的洞口守着,眼看着牧羊犬就要学会连獒犬一起牧了。 沃勒虽然不像糖豆有那么强的‘牧点什么’的意识,但作为狼,它先天懂得‘配合’和捕猎。每次它选的洞口都必有旱獭冒头,一次都没失误过。 有时旱獭害怕得忍着烟熏藏在洞口里,沃勒便会展露自己挖洞的能力,挖到一定深度后,头往里一伸,不一会儿便会叼着一只肥耗子退出洞口。 大队长将每只狗叼的耗子都放在一起,等捕猎结束时,捉到最多猎物的会得到最多奖励——旱獭皮高温烟熏后可以做皮帽子皮衣服,肉则煮熟剁碎喂狗。 捉鼠时,还偶然熏了个兔子洞。狡兔三窟说得一点不错,林雪君这边扇烟,等了很久才在很远的地方看到烟冒出来。 沃勒和糖豆当即跑过去,哪知它们还没赶到,兔子就窜出来往远处飞速蹦去。 两条狗本来是直奔过去的,沃勒忽然朝着另一个方向横着跑了出去。 糖豆并不受影响,箭一样窜追而上,虽然一时追不上左跳右蹦格外灵活的兔子,但很快它便绕大圈开始习惯性地围赶‘牧兔’。 林雪君原本看着沃勒朝别的方向跑还没明白,待糖豆将兔子赶向一个地方,而早就潜伏在高草丛中的沃勒忽然跳起,猛地扑压住兔子,一下咬断猎物脖子——林雪君终于明白过来,艹!这俩一起长大的狼和犬方才组成了最小的‘群’,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战术合作! 糖豆见沃勒咬死了兔子,终于不再伏低疾奔,变成保存体力的漫步。 沃勒才将兔子送回来,另外一个冒烟的洞口里再次探出动物耳朵。糖豆和沃勒于是将‘牧兔入狼口’的策略又用了一次、两次,百试不爽。 成功四次后,沃勒愉悦地仰头狼嚎,糖豆居然也学着它的样子嚎了一声,引得其他獒犬纷纷侧目。 在实战中,糖豆和沃勒的配合越来越好,渐渐的不仅会用‘牧兔入狼口’,还学会了用障眼法。 当林雪君扇的烟从好几个洞口冒出来,两条‘狗’堵不过来时,沃勒就会在几个洞口处撒尿,让旱獭闻到味道以为这边的洞口有狼,只能从其他的洞口逃走。而其他没有狼尿味道的洞口,才是真正的‘狼口’,一冒头就会被早已守在那里的大狗咬住了。 林雪君看着身边越来越高的猎物堆,忍不住拍起巴掌,每每沃勒和糖豆跑回来讨夸奖,林雪君就会非常兴奋地摸狗头狼头。 摸得两条‘火-箭犬’摇头摆尾,捕猎的冲劲儿更足了。 傍晚捕猎结束手,大家会认真将所有找到的鼠洞、兔子洞用泥土堵好并踩平整,这样马儿奔跑在上面就不会有绊断腿的危险了。 堵洞的土最好是选择长有草的整块泥土,埋上之前再洒一点草籽,浇点水。这样重填的洞口处能继续长草,就不会沙化成草原斑秃。 第一天猎鼠时沃勒和糖豆才开始合作,猎得的数量还要平分为二,所以没能得到冠军,但当天吃旱獭肉也吃了个饱。 人类们则聚在一起吃炒兔子,王建国和大食堂的司务员一起烹饪,连其他生产队过来准备跟着林雪君进山采草药的‘学徒’们也一起招待了。 到第二天猎鼠时,王老汉的豁嘴狗赤兔也加入了沃勒的‘狼分队’,在沃勒和糖豆的几番调教下,迅速成为称职的‘守门员’。 它的速度不如沃勒和糖豆,但豁嘴的咬合力和机警程度却并不逊色。三条‘狗’团结一致,发挥了比一群狗还强的战斗力和效率,猎到后面林雪君点火扇烟的速度都快跟不上狗子们布阵捕鼠的速度了。 糖豆甚至会跑回来用爪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扒拉林雪君拿扇子的手,示意她快点扇。 “……”被狗嫌弃的林雪君。 无奈地轰走糖豆,她只得更卖力地扇起风。 这一天,在林雪君扇风扇到胳膊发酸后,三条‘狗’终于获得了捕猎队伍的‘犬’冠军。沃勒更是因为一口咬歪一只鼠脖,动作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而被评为‘杀鼠标兵’——它是唯一一个叼回的旱獭个个死透,未出现‘死’鼠复活逃窜状况的天生的杀手。 “腿治好后一点没瘸,还比其他狗都更强健了,被你养得又壮又漂亮。”大队长给沃勒颁奖时,仔细打量过沃勒越来越展现野性的身形和长相,看着它雄立狗群中,垂着蓬松的大尾巴,微微张口露出颗颗冷色獠牙,威风中透着些令人胆寒的原始凶态,既觉得它有点吓人,又忍不住觉得它真漂亮,“沃勒好像已经渐渐融入到人类构建的新社群了。” “我总担心它会咬社员的家畜。”那是林雪君最害怕出现的场面。 “你将它教得很好,放心吧,狼也只是动物而已,任何动物都懂得适应特定的森林法则和环境。它从小被你教养到大,又不是脑子只有芝麻大的蠢货,狼很聪明的,它会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大队长拍了拍林雪君的肩膀,转身带队去给旱獭做除菌处理。 接下来几天,整片冬牧场的除鼠都做得差不多后,从十几个生产队赶过来的‘学徒’也陆续到齐。 王小磊和赵得胜给所有人开了一次大会,明确此次上山所有人必须听林雪君和赵得胜的命令行事,不许脱队、不许任意胡来。又检查了所有人的装备和健康状况都达标后,进山的日子终于敲定。 在一个不下雨的清晨,林雪君随队,带上沃勒和赤兔两条护卫犬,背上猎枪、背篓,牵上负重能力不错、还能在森林中行走的小毛驴,终于踏出了家门。 绕过后山第七生产队的圈围,大队伍直朝深山插去。 小毛驴走在队伍中间,上路起便不开心地直“嗯啊~嗯啊~”地驴叫不停,显然对背在身上东西的重量很不满意。 它每每转头看林雪君的眼神,仿佛都在说:就非得啥事都带着我吗?可以不用这么惦记我,真的!不乐意去! 林雪君只好不断拿菜叶子喂驴,这才渐渐堵住了它的嘴。 大家行出不到100米山路时,身后忽然传来踩草的啪啪声。 林雪君一回头便见黑白相间的半大狗子踏草奔来,因为跑得急,它身上挂了许多草屑泥土。一些草被拽断,在它身上的白毛上抹下条条绿色草汁。 糖豆一瞧见林雪君,便扑过来委屈地又扭又吭叽。 蹲身抱住糖豆,摸头摸背地安抚了好一会儿,像宝宝一样的狗子才不嚎了。 但它趴在那里耳朵往后一缩,臊眉耷眼地摇尾巴,看起来仍十分委屈可怜。 穆俊卿呼哧带喘地追上来,瞧见林雪君怀里的糖豆后,断断续续地解释道: “它见你们走了就开始嚎,又是扑门又是转圈,急得不行。呼……追得我……累死了……它自己跳院墙跑出来的,我真是……快跑吐血了也没追上它。” 林雪君忍俊不禁,本来想将糖豆留在家里,跟院里的鸡鸭等家畜一样请托给穆俊卿几人,既然这样—— “那就让它一起跟着吧。” 108鬼鸮【3合1】 晨曦从树枝树叶间透出来, 鸟儿们早已经唱了无数首交响曲。 森林是一个奏着不断变调的各种交响乐的绿色殿堂,虫鸣鸟叫,小兽的咕哝…连风走进森林,都变成了活跃的乐手, 将树木花草弹奏得时急时缓, 蓝调倏忽变摇滚, 全看风的心情。 人声穿插在自然万物的热闹中,显得低沉。 林雪君穿过一片灌木, 忽然走进几棵参差的樟子松, 抬头高眺,便觉得自己渺小。 好像忽然穿进小人国,自己成了个蚂蚁一样的人, 四周万物都变得庞大了。 草原是简单的,是辽阔的,是置身草野后一切尽在视野中的。 可森林不同, 它参差错落, 层层叠叠地将你包裹在斑斓色彩里。有时你抬头甚至看不到天, 向前也看不到尽头。 你可能会忽然觉得安全,仿佛隐身在静谧繁复的万物之中,好好地将自己藏了起来。 可转瞬又忽地兴奋,因想到四周不知有多少双或大或小的眼睛正悄悄窥视你…探索向前时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看到什么的可能性,一切都刺激着你的情绪, 隐隐使你恐惧,又有一点点期待。 采药队伍人手一根赶蛇棍,可以探路,可以赶蛇,可以当拐杖。 不仅人觉得好用, 连狗都认同。 瞧着人人都有,糖豆也在路边捡了一根叼在嘴里,可惜人用着好用,狗用着就有点难受了——横着叼刮草绊树,竖着叼戳嘴。 呸! 糖豆把木棍吐在路边后,终于跟得上队伍了。 林雪君考研在图书馆最觉得憋闷时,梦想就是能去森林里造个小木屋,每天生活在丛林河水环抱中,远离人类社群,远离考试。 这儿离考试是够远的,随着越来越深入森林,他们离人类社区都越来越远了。 脚下人踩出来的丛林小路已完全消失,走在前面的赵得胜不得不带着男人们挥舞镰刀,一边斩荆棘、劈高草灌木,一边往前走。 伸手抹开粘在脸上的汗湿刘海,艰难地跟在后面,想到了‘开山辟路’四个字。 耕地除草除石子树根算开荒,他们在原始的森林中开出可以进山采药的路,也算得上开荒吧。 前面一天里因为仍在前山范围,采到的许多草药阿木古楞都画过,所以大家走得相对比较快。 那时遇到的草药衣秀玉也都熟识,她还能帮林雪君分担教学工作。 逐渐走进深山,影影绰绰的晨雾散去后,他们开始看到越来越多潮湿的苔藓,和一些生长在阴暗潮湿环境的草药。 阿木古楞要停下来绘画,林雪君得带着大家一边采药,一边介绍,速度便慢了下来。 有时远处某个灌木后忽然发出奇怪的声响,林雪君忙抬头警惕,却只能见到晃动的树木,和被山风吹得张牙舞爪的雾气。一打眼的工夫还以为见到了鬼,总是吓得心里一激灵。 回过神来安慰自己只是某只好奇的小兽,心脏却已经擂鼓一样咚咚咚地紧张狂跳起来了,只好长呼长吸慢慢抚平情绪。 一惊一乍的大森林。 在阿木古楞安静画画时,所有人都在挥舞镰刀不断扩张活动范围,于是越来越深入那些高低错落的不同植物,惊得小松鼠满树乱窜,一些看不清长相的小动物嗖一下钻进高草,窸窣窣几声,不等你看清它面目,便已消失不见。 刚进山时,衣秀玉瞧见一只四脚蛇都会兴奋地喊所有人来看。 经历了昨天晚上合衣睡在纯粹的黑暗中,每次睁开眼都看到影影绰绰被风吹得鬼一样摇摆的树影,闭目便听到各种可怕声响……之后,衣秀玉对森林最初的纯然兴趣,已然变成了复杂的敬畏。 有人说夏天的森林是植物的天下,它们蓬勃发展,汲取阳光与温暖。另一些人则说这里是动物的天下,它们迁徙回归后,极有效率地捕猎、进食,长大到足够成熟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繁衍扩张种群数量。 林雪君却觉得夏天的森林是昆虫的天下,它们中的大多数终其一生都见不到冬天,便在兴安岭短暂到大概只有3个月的春夏秋季里,完成自己虫生的所有成长、蜕变。灿烂一刹,又赶在冬天前无声无息地死去。 大概因为它们的生命太短,它们活得特别热火朝天。 无处不见的忙碌蚂蚁,不断围在你耳边吵闹的苍蝇小咬(蠓),花丛间的蝴蝶,溪流上空的蜻蜓,还有不期然吓你一跳的毛毛虫。 真是多不胜数。 昨天晚上睡觉时,林雪君不知道被多少飞蛾吓得要把头遮住才睡着,更不要提一些想往你身上爬的不知名昆虫。 幸亏大家都穿的长袖长裤,戴有大沿草帽,不然真要被虫子烦死。 森林中的蚊子也非常多,走路时还能驱驱蚊,一旦停下来,便会有无数蚊子朝你扑来。 大家必须在被蚊子叮咬前做好防火措施并点燃篝火,不断用烟熏走蚊虫,才能苟活。 这时候就显出小毛驴和狗子们的幸福了,它们身上有长毛,防蚊挡虫。还有尾巴可以不断轰走讨人厌的飞虫,真令人羡慕。 “……像大黄、茯苓这些都是做驱虫药剂的好药材,多多益善。”林雪君站起身走到另一边,拨开一丛灌木,惊走几只蝗虫和蝴蝶后,看到了几簇紫粉色一团团攀升的小花,又转头向衣秀玉和其他学徒惊喜介绍: “看,这种顶生总状花序的粉紫色花就是北乌头,又叫草乌的。块根有剧毒,但炮制后可以治风湿性关节炎、牙痛等。草乌叶有小毒,可以清热止痛,也是好东西。” 小时候家里老人带着她上山,每次见到这样的药草,都会尽数挖回家备用。 从腰后抽出镰刀,她利落地劈开几枝挡路的灌木枝和高草,戴着粗麻手套拔掉一根蜇人特别痛的蛰麻子(荨麻),接着给围过来的学徒们展示起采摘要领。 其他人学会后,便也在四周寻找起其他的草乌自行采摘。 林雪君随着刚开辟出新路的赵得胜往下坡走了一段,又惊喜地发现了一株好东西。 “这是野山椒,可以吃的。”林雪君招呼身后一名学徒,喊对方来一起采。 “这有什么用?”采了一会儿,学徒忽然惯性地问起这株‘草药’的用途。 “……”林雪君愣了几秒,才迟疑道:“增香提味,强健食欲?” 学徒立即掏出本子,拔笔便要记下来。 林雪君噗嗤一声笑,伸手制止道:“这是菜啦!野菜!它还充饥呢!” 学徒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怎么学着学着就书呆子起来了?! 这边正拨弄着各种植物,一样一样地辨认,另一边带着赤兔狗朝山坡方向探索的王老汉忽然回头喊道: “林同志,林同志,这里有只猫——哎不是,是只鸟诶,还活着呢。” 林雪君一听有只像猫的鸟,立即判断是只猫头鹰。 放下背篓,踩着或草或落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过去。才走几米,又听王老汉补充:“拨弄它都不动不反抗,看样子也快死了。” “你别戳它呀,让我看看。”林雪君见王老汉拿着根树杈子一直朝着树丛里捅咕,忙呼喊着制止,干脆急跑过来。 他们一路进山,已不知道见过了许多虫尸和小动物尸体。它们依靠森林提供的食物生长,也最终以食物或养分的身份回馈森林。 今天早上,在他们用镰刀开辟出的路边,还看到了挂在树上、被秃鹫和乌鸦等吃得只剩骨架和头颅的小鹿,赵得胜说可能是豹子、山猫一类把食物叼上树吃,以防对手抢夺。 王老汉则称或许是住在森林中的鄂温克、鄂伦春或赫哲族做的——他们会将死去的小动物挂在树上,亲友尸体则放在棺木席板上置于树桩顶,使之慢慢腐烂、回归自然,称之为树葬。 在森林中死去的动物会被其他动物吃掉,之后又有蚂蚁等昆虫清扫战场,最后则依靠菌类将其彻底分解。 林雪君拨开遮挡视线的高草和灌木,果然看到一只长得像猫的鸟——尽管它还活着,昆虫们却已蜂拥而至,急不可耐地开餐了。 “是只夜猫子。”王老汉忽扇开飞在四周的蝇虫,皱眉道:“活不成了,都招苍蝇了。” 林雪君凑头去看,只见一只大概仅有衣秀玉小臂长的小型猫头鹰歪倒在灌木上,朝着人类眨巴眼睛,身体却一动不动。 “没有长耳,也没有短耳,个头又比较小……好像是只鬼鸮。” 许多不同的飞虫在它四周绕飞,还有小虫子在它羽毛间钻来钻去,令人皱眉。 虽然小猫头鹰并没有扑腾或怪叫,更没有做出攻击人的架势,但到底是食肉的猛禽,不能疏忽大意。 看样子想要检查它的状况,只能先用棍子了。 刚才还制止王老汉戳鸟的林雪君转头看了看王老汉手里的树杈子——这根就不错。 1分钟后,王老汉的树杈子换到了林雪君手中,她虽然不让别人戳鸟,自己却戳了起来。 看着林雪君小心翼翼地拨开小鸟翅膀等位置,王老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恍然瞠目,“林同志,你不会是想治一治吧?这都招虫子了。” “我看看。”林雪君不断用左手挥散四周飞来飞去的虫子,刚想靠近,无数只小虫子忽地从小猫头鹰身上跳起,朝着她的手臂和面孔直扑,吓得林雪君忙向后退才躲开了虫子: “艹!”吓得她脏话都不小心吐出来了。 “是不是跳蚤?”王老汉看得呲牙咧嘴,直往后退。 看到狼他都不会退,看到这些吸血的小虫子,他真的怕。 “羽虱。”林雪君皱眉,这就难办了,有这么多虱子虫子,这鸟就算没有别的病,至少也是贫血。她回头看一眼与自己并立的王老汉,叮嘱道: “王大爷你往后退退,这虫子咬了人会造成皮肤局部丘疹的,还会引发全身奇痒。小心一点,千万别让它沾边。” “这么老多,这怎么防?要不别管它了,我们绕着点走。”王老汉转头看一眼林雪君,想将她也劝走。 林雪君却仍倾身盯着小鬼鸮仔细地观察,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 她身体躲远,只伸长手臂,用树杈子拨开小猫头鹰背后的羽毛,看到几道血淋淋的抓痕。 伤口很新,大概只伤了一两天。蝇虫乱飞,如果不及时处理,蝇肯定会在伤口里产卵,到时候伤口感染,就没救了。 “可能是被更大的猛禽捕猎抓伤的。” “那大型的‘夜猫子’有成人胳膊那么长,这林子里还有鹰啊、座山雕啊啥的,山猫一类也不少。它这么大点,谁都吃它。”王老汉探头看了一眼,这只被林雪君称为‘鬼鸮’的小夜猫子体格属实不太大,还长了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一副可爱相,这森林里的猛禽猛兽们谁看见了不想吃啊。 林雪君回头看了看站在篝火边靠烟熏驱虫的小毛驴和阿木古楞,想将鬼鸮带过去。又怕烟一熏,鬼鸮身上的羽虱、蜱虫、跳蚤等都被熏跑,会跳到小毛驴或其他人身上。 而且鬼鸮受伤也不适合搬来搬去。 左右看看四周,她干脆对王老汉道:“王大爷,帮我在这边开辟出一小块空地吧,我点个篝火先帮它熏熏身上的虫子。” 王老汉将插在背后的镰刀拔出来,虽然对她的提议认真执行,转头时却还是忍不住发问: “真要救啊?” “试一试。”林雪君转身找到自己的背篓,从里面翻出几样草药,又去取煮东西的小锅和可以用来盛水的小盆。 鬼鸮虽然名字叫得很凶,听起来好像是种鬼森森的大猫头鹰,实际上成鸟也就二十几厘米,比大雕鸮能小十几二十倍。 它不仅长得小,还天生二头身的圆脸萌鸟。 鬼鸮的眼睛几乎占脸的一半大,光线弱时黑色瞳孔放大,完全是个比毛绒玩偶还可爱百倍的毛团子小鸟。 由于数量稀少,后世鬼鸮还是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 林雪君捡了些干草半干树枝等堆在王老汉割出来的空地,用泥土分隔出防火圈后,用火柴点燃干燥的白桦树皮,再将桦树皮放在树枝干草堆下方,轻轻扇动点燃后,果然有大量浓烟冒出。 王老汉将捡来的树桩放在浓烟的下风口,在林雪君想戴着手套将鬼鸮挪到树桩上时,王老汉将她拱开,自己采了几团树叶,隔着树叶身手敏捷地将鬼鸮挪到了树桩上。 就这一下子,好多羽虱都蹦到了王老汉的袖子和胸襟处,他忙跑到远处一边蹦跳一边用树叶将那些弹跳能力极强的小虫子拍飞。 虽然是超怕虫的老人家,但在危险面前也绝不能退缩。 不过勇敢的王老汉拍虫时瘆人的叫声还是吸引来许多散开去采草药的学徒,衣秀玉靠过来时瞧见树墩上老老实实呆着,被人包围仍一动不动的大眼睛秀气猫头鹰,忍不住攥拳低呼: “好漂亮啊,它怎么了?这么乖地蹲着。” “后背受伤了,之后一动不动掉在灌木丛里,估计还挨了好几顿饿,身上爬得都是虫子。”林雪君在篝火上方架起小锅,把昨天采到的大茴香的根切了些丢进锅中,又放了几簇其他有驱虫效果的轻毒量草药。 每当有虫子被烟熏得跳到地上,她都会捞一勺刚煮开的药汤浇过去。 渐渐的,飞蝇被烟熏得受不了最先逃离,一些羽虱也在跳到地上后被热水浇死。 “它好有灵性啊,一动不动,乖乖地任你拨弄,好像知道你在救它似的。”衣秀玉心嘴软,蹲在边上接过林雪君手里的汤勺,承担起烫死小虫的责任。 “它应该是没有力气和精力动了,加上这么多人涌过来,它说不定正害怕呢。”林雪君撑膝盯着小猫头鹰看了会儿,“等一会儿给它做一下药浴,彻底驱一下藏在羽毛里、叮在皮肤上的虫。然后我再给它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翅膀损伤等。” 其他生产队的一些学徒瞅准了这个‘实战演示’‘现场教学’,依次询问起林雪君老师煮这锅药汤具体用了哪些药材。 年长且面相威严的大叔也捧着个本子,一边记录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林雪君:“小林老师,这个大茴香的根是不是就是昨天你教的那个‘白鲜’?开粉色花的那个?” 林雪君一边捡更多木枝,一边点头道:“马大叔记得好认真,就是白鲜,别称‘千斤拔’‘大茴香’。根可以做杀虫农药,叶子、花和茎都闻起来特别香的那个植物。” “嘿嘿。”马大叔认认真真地记笔记,跟着林雪君问问题,等的就是这句夸奖。他挺直了腰板,笑着回头看,眼里满满都是得意:听见了吧?小林老师夸我了诶! 跟在后面的三名女学员纷纷撇嘴,挤开他便去帮林雪君捡木枝和干草去了。 马大叔忙也收起笔记本,特别好强地快速捡树杈,一会儿就捡了一大捧,又洋洋得意地一边拿眼睛斜其他捡得不如他多的人,一边问林雪君: “林同志,捡这么多木枝干什么啊?” “一会儿要给鬼鸮做药浴驱虫,但是它受伤加饥饿加被寄生虫吸血等,身体一定很虚,羽毛都被打湿后很可能会失温导致死亡。所以得多烧几堆篝火,把温度和干燥度保持住。”林雪君回到鬼鸮边后,发现地上已经多了好几摊被烫死的羽虱跳蚤。她将柴火围在放鬼鸮的木桩四周,将它包围了起来。 驱虫药汤熬煮好后放在边上放凉,林雪君又趁机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谁会射箭捕猎啊?” “我会,昨天晚上我们吃的野兔就是我打的。”一名跟阿木古楞一样背着弓的蒙古族年轻人走到林雪君面前,一脸面对老师时的正经表情,完全没有对林雪君过于年轻就轻慢。 他是第五生产队派来的学徒宁金,出发时大队长反复耳提面命,说林同志是之前牛羊寄生虫病的大救星,他们生产队接连倒下的羊都是靠着林同志的诊断和治疗方案才好起来的。 他决不能对恩人不敬,更不能有负大队长的嘱托:就算草药学不全,也绝不能让救星同志觉得他们第五生产队的人是忘恩负义的混蛋。 尊重、真诚必须做到,还得百分百积极地配合好林同志的工作。 “你能再帮忙打几只猎物吗?除了我们自己吃之外,这只鬼鸮也需要补充一下体力。”林雪君不好意思地请托,因为阿木古楞在画画,没办法去捕猎,她只能拜托这些其实还有点陌生的学徒们了。 “那有什么难,看我的。”宁金将背上的大弓往下一拽便攥在掌中,左手拍拍绑在大腿上的箭筒里的箭,朝着林雪君一仰头,便大跨步往森林里去了。 “小心安全。”林雪君望着宁金的背影大声叮嘱。 “林兽医别这么客气,我们跟你学知识,由你带着采草药,干点啥也都是应该的。你就直接使唤我们就行。”宁金左手把着一棵红松粗壮的树干,转头笑着道。 “那可不行,像马大叔是去年的劳动标兵,花姐是今年上半年的优秀劳动者,大家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可厉害了。你不也是第五生产队的神射手嘛,这要是在古代,你说不定是可汗身边的骁勇猛将、大将军之类呢。”林雪君手里拎着戳鸟的树杈子,掐腰朝着宁金笑着认真道:“我现在对大家礼貌点,以后我要是在你们的领域需要帮忙,你们也不会不理我,对吧?” “哈哈哈,你教我们认草药,喊我们干啥我还能不答应啊?那成什么人了。”马大叔听到林雪君提及自己,存在感极强地凑了过来。 “哈哈,成。”林雪君笑着道:“那马大叔带几个人,去咱们来时的路上采点树莓、蔓越莓和野菜啥的呗。” “行啊,这不就使唤上了嘛,哈哈哈。”马大叔爽快地点头,转身便召集人去了。 他们二十几号人一起出发,大多数人身上只带了盐、饼子和肉干等东西,要想一群人每天吃得饱,就还是得狩猎和采集。 一进山里,大家又不得不因地制宜地做回了原始人。 等马大叔带队采集归来,处理好野果和野菜,锅灶齐备,等出去狩猎的宁金和赵得胜回来,把肉食处理了就能一起烹饪开饭了。 林雪君蹲在另一边给小鬼鸮准备的篝火边,用木棍推着小东西转圈熏烟。 它没精神又不舒服,完全没有了猛禽的样子,任人宰割得真像个玩偶。 “这个小东西能捕猎比它还大的鸟类和鼠类。”林雪君转头对跟她并肩蹲着的衣秀玉道。 “这么凶?它看起来明明像是会被所有动物欺负的那种。”衣秀玉早已将被小鬼鸮的长相征服了,母爱泛滥得恨不能将鬼鸮抱在怀里爱抚。 “它是现在没劲儿,要是最好状态的时候,一口一个手指头。”林雪君转头朝衣秀玉瞪大眼睛做诚恳状,“而且昨天晚上把你吓得睡不安稳的各种鬼叫里,一多半可能都是这东西发出的。” “因为老是鬼叫,所以叫鬼鸮吗?”衣秀玉看向看起来明明那么呆萌的小病鸟,不敢置信地瞪视。 “哈哈,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它是我见过的看起来最乖最可爱的鸟,它能活吗?”衣秀玉帮鬼鸮浇死了几十只羽虱,心里便觉有了羁绊。 人对动物的感情似乎比对人的感情来得更容易。 “……”因为鬼鸮身上都是虫,至今未能近身,林雪君还没给它做过检查,并不能确定它的症状。对于鸟类的治疗经验和熟悉度有限,林雪君不想给衣秀玉不切实际的期望,又不想让其失望,只好选择沉默。 捞过已经放温的中药汤盆放在鬼鸮所呆的树桩边,尝试伸手碰了碰鬼鸮的头,它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的手,连炸起翅膀吓退敌人等应激行为都没有了。 之前蜂拥跳起来的小虫子锐减,林雪君盘膝坐在边上,轻轻抓起鬼鸮翅膀,随即将它放进药汤盆里做药浴。 远处另一个篝火边,阿木古楞正对着一株药草画【正面像】【侧面像】和【植株细节】。 一名年龄大概不到20岁的男学徒‘扁脑袋’李洪军蹲到阿木古楞身边,望着林雪君的方向嘀咕: “你看见那鸟了吗?身上爬满了虫子。” “看到了。”阿木古楞刚才想过去帮忙,被林雪君给赶回来画画了,扁嘴。 “那也能治吗?”‘扁脑袋’膀子一抱,做出要跟阿木古楞好好唠一唠的架势。 “已经投胎的救不了。”阿木古楞笔尖停顿,转头直愣愣地看‘扁脑袋’。 “其他的都能救?”‘扁脑袋’眉毛挑老高,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小孩子口气好大啊。” “……”收回目光,阿木古楞撇撇嘴,一副胸有成竹、绝不是吹牛的稳健从容架势。 “?”‘扁脑袋’疑惑地盯了他一会儿,“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阿木古楞没回答,朝‘扁脑袋’摆摆手: “你挡我的光了,让一让。” …… …… 森林之外,第七生产队驻地外,高低不平的颠簸草场上,孟天霞表情坚毅且专注,一手把紧方向盘,精确地驾驶着满载货物的拖拉机攀越高坡,缓下洼地。 拖拉机突突突驶进驻地车库卸货时,没有一个瓶子倾倒,没有一个鸡蛋碰碎。 与大队长做过交接,晒黑许多的孟天霞擦去脸上的汗,穿过大队平坦的碎石路回到知青小院。 上午男知青们刚喂过的小动物们悠闲地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爱干架的大公鸡昂首阔步四处巡逻,老母鸡则卧在鸡窝里安静地孵蛋。 将院子里小动物们的粪便铲去菜地做肥料,喝一口水,背着日照摘去菜园里新长出的杂草。 忙过一轮后,孟天霞拉了张小椅子放在房檐下,长吁一口气,将身体彻底放松在木椅中,头脸隐在房檐的阴影下,舒展的四肢则被太阳晒得暖烘烘。 …… 木匠小院内,柞木屑被刨子喷得漫天遍地,脚踩在木屑上松松软软的,像踩着厚地毯。 “咕隆隆”的木板碰撞声时不时响起,一条又一条同等长度的木板堆罗在院子里。 远处正建土坯房的青年们推着板车过来搬木板,一车又一车将穆俊卿和老木匠劈砍锯断又切割过的标准木板木柱带离,使原本满满当当的院落变得空旷。 又一条木板刨平,穆俊卿站直身体,捶腰远眺,便见驻地原本空旷的地方,又一栋土胚房的框架渐渐成型。 阳光晃得他眯起眼,用布巾擦去眼镜片上覆的一层细木屑,手搭凉棚欣喜地看着那些新房子。 今年冬天他们这些男知青说不定也能住上有炕有火墙的土坯房。 阳光普照大地,穆俊卿按照书中所画结构,用废木料制作的一个小拱桥静静立在他脚边。 他远眺新土坯房时脚不小心往边上挪了下,踩在小拱桥上,身体重量压上去,拱桥居然完好承重,并没有裂成一块块。 …… 西北边的夏日牛牧场上,绿色海洋般的夏日草原,数不清的黑白花大牛小牛们随碧波荡漾。 塔米尔一边放牧,一边坐在阴坡上,埋头大声背俄语词组。 …… 夏日的风扫过北半球,许多大事正在无数称为‘国家’的人类社群中发生着。 许多改革正如风潮般席卷着人类生存的广阔土地,风少有静时,总是忽而大忽而大地吹啊吹。 终于,风吹过墙,吹过桥,吹过房舍,吹到草原。 也吹过专心于自己日子辛勤劳作,默默为许多人共同的未来奠下基础的人们,吹过他们握刨子的手,吹过他们握拖拉机方向盘的手,吹过他们捧着书本或挥舞着马鞭的手…… 草原风又吹回森林,拂过棵棵巨木,卷进采药人的裤管。 神射手宁金打到了一只大野兔,拎起来几乎有半人高,足用掉了他两支箭。 另外还有一只大灰鼠和一只□□,是专门给鬼鸮猎的。 得胜大叔猎了3只鹌鹑,还有一小把鹌鹑蛋。 大家很快便分摊开工作,处理野味的、切剁的、架锅煮水的,依次忙活起来。 得胜叔还好心的将小狼沃勒和大狗赤兔抓到的一只鸟和大灰鼠处理好,用小铜锅架在大铁锅边帮它们煮上了。 糖豆在草丛里找了些草啃,又跟几位学徒蹭到了几颗野果,之后便也跑到沃勒身边,趴好了等着小锅里的鸟+灰鼠汤。 在等待食材烹饪的过程中,大多数学员都围到了另一边架起的三堆篝火外。 大家抱着胸席地而坐,一边聊天一边看林雪君清洗掉鬼鸮羽毛下的羽虱。 林雪君用火烧过鬼鸮皮肤上咬得死死的蜱虫屁股,之后用专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拔虫。 过程中她不断捏起鬼鸮翅膀和爪子,清洗的同时也在仔细检查——它的翅膀没有受伤,伤口都在颈后处和背部。 轻轻掂了掂鬼鸮的重量,太轻了,大概饿了好几顿,完全没有力气了。同时应该还伴有脱水、贫血等症状。 水盆里的药汤不时被林雪君拨得哗啦啦响,入夜后叫得欢的鬼鸮此刻安安静静地蹲在药汤盆里,大大的眼睛一直追着林雪君的脸和手,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乖得像个吓坏了的小孩子。 风吹得树木簌簌作响,时有松针转着圈落下。 林雪君将三堆篝火烧得旺旺的,从药汤盆里拎出鬼鸮,将它放回篝火堆包围的大木桩。 它垂下翅膀,被火烘得热乎乎的,药液不时顺着翅膀滴下,它偶尔挣扎着抖一下羽毛上的水,接着又是长久的睁着大眼睛默默发呆。 它好像是一只哲学鸟,悄悄地观察人类,思考人生。 烤的肉和野菜汤都熟了,大家围去另一边大篝火堆边分食。 蒙古族学徒们进食前先感谢火神,感谢大自然,之后才热火朝天地大快朵颐。 糖豆也跟着沃勒和大狗赤兔蹭上了一顿饱饱的肉汤。 在人类吃得身上冒汗时,被篝火包围的鬼鸮身上,汤药不断蒸发成看不见的热气,卷进风里,为风染上了大茴香等药材的苦味。 109狗 死 鸮悲 东北兴安岭不愧是棒打狍子瓢舀鱼的丰饶地。 饭后林雪君挨个整理学徒们采的草药, 将采错的野草摘除,再把所有药草放在一起按照品类分拨。 她依次对学徒们采的药草进行点评,哪些采错了, 哪些摘的时候弄坏了, 哪些采得非常完整非常好。 正被学徒们圈围着耐心地讲解, 一只沙半鸡忽然窸窸窣窣地从两棵矮灌木下方钻过,叽叽咕咕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捡被林雪君丢在地上的野草吃。 阿木古楞坐在林雪君身边帮她清理根茎类草药上泥土, 抬头后目光瞬间锁定沙半鸡, 那双异瞳的眼睛好像一下就变得犀利了。 他动作缓慢地取下一直挎在背上的大弓, 在其他人也默契地保持安静时, 抽出弓箭, 搭在弦上。 沙半鸡肉质鲜美,还具有补中益气、暖胃健脾的功效, 能治疗脾虚泄泻和脱-肛等疾病,是上等佳肴。 伏在林雪君身侧的沃勒和糖豆也悄悄弓身而起, 压低头肩,拱起后肢, 只要林雪君下达命令, 便会爆冲向沙半鸡。 箭在弦上便要射出, 灌木后忽然传来更多叽喳声和啪嚓啪嚓踩草叶的声响,下一瞬,六七只小鸡穿过灌木, 朝着前头吃野菜的大沙半鸡围了过去, 并叽叽喳喳地抢食起地上的野草叶。 林雪君抿起唇,右手轻轻压住阿木古楞因拉弓而绷起的右臂,直到他放松了肌肉、悄无生息地收回大弓,箭也送回箭筒。 林雪君低头看了看蓄势待发的沃勒, 又伸手压住草原狼的大脑袋,轻轻揉了揉。 沃勒和林雪君朝夕相处小半年,早已对她的情绪变化和指令了若指掌,仰头扫她一眼,它吐出一口气,压平后肢,放松地趴了回去。 糖豆一向服从脾气大、武力高的沃勒,见它放弃了狩猎,便也松弛下来。只仍摇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盯视沙半鸡,表现出了它对野外大鸡小鸡们的兴趣。 “带崽的。”赵得胜叹口气,走过去抓起野草丢向灌木后方,随即将傻乎乎缺乏危机意识的沙半鸡都轰走了。 … 林雪君给所有人采的草药都做过点评后,学徒们便又背着空背篓、揣着被林同志巩固过的知识,继续采集去了。 辐射向四面八方的学徒间不时传来嘀咕和探讨: “哎,刚才林老师是不是说这种锯齿叶的不是紫苏?” “你记错了,锯齿状的这个就是紫苏。” “是这样吗?” “你闻闻不就知道了,它有特殊味道的。你看这个中心的小叶子最明显,紫色的嘛,锯齿状的,长得嘎嘎肥。” 阿木古楞辣手摧蛙,帮没力气撕扯的鬼鸮处理好了蛙和灰鼠后,蹲在林雪君身边看她喂鸟。 用比较直的木枝做筷,林雪君夹起生肉条送到鬼鸮嘴边。小东西蔫蔫地闭嘴呆了好几十秒,才特别特别缓慢地张嘴。 林雪君立即撬开它的喙,将生肉条怼进它喉咙深处。 “这么深?”阿木古楞看着深入鬼鸮嘴巴的筷子,这不得戳进喉咙啊? “它的嘴巴里面很大很深的。”林雪君盯着鬼鸮看了一会儿,点头满意道:“它吞了。” “啊?”阿木古楞瞪圆眼睛、凑近去看。鬼鸮明明一直就那么呆呆的,好像动都没动一下,她是怎么看出小鸟把肉吃了的? “哈哈,小鸟吞东西又不像人类一样口腮和脖子都有起伏的。”林雪君笑着又夹了一条肉,照旧往鬼鸮嘴巴深处怼,一连将整只蛙都喂下去,才松气道: “能吃东西就是好的,体力恢复,身体状况转好,就有精气神让伤口愈合,对抗发炎等症状了。” 鸟类最外层的正羽不像动物毛发、绒毛一样吸水,一抖就甩飞了药汤水。 三堆篝火不断散发热量,鬼鸮最贴近皮肤的绒毛和分隔正羽与绒毛的半绒□□区域也慢慢被烘干。 它虽然没有力气梳理羽毛,却也悄悄展开翅膀,让干燥的热空气更方便烘到绒羽。 小东西虽然一脸呆相,看样子脑子还是在动的。 显然它正一边蹭吃蹭喝蹭药,一边不动声色地努力康复呢。 喂过肉后,林雪君将小鬼鸮背转过去,把捣碎的消炎生肌的马齿苋厚厚地糊在伤口上。这个过程肯定是痛的,但它也并不挣扎,仿佛受过什么‘被人抓住要装木偶’的祖训一样老实。 林雪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壳,没有虫子的、被清洗过的小猫头鹰可真好摸,又绒又软。 不敢想象这只小东西居然能狩猎比它体型大许多的小型动物,是一年能吃掉1000多只老鼠的猛禽。 手指轻点鬼鸮后脑勺,它蓬松的羽毛便凹陷进去个小坑。 “下次要离大型鸟类远一点知道吗?你就算能吃比自己体型大的鸟,但也不能太狂妄。像雕鸮啊、鹰啊之类的,还是别挑战了吧。”唠叨罢,药也抹好了。 小鬼鸮很小幅度地动了动头,后脑勺被林雪君戳得凹陷的小坑悄无生息地复原回蓬松的圆脑壳。 真是可爱到令人捧腮星星眼啊。 希望没有内脏受伤,请一定要挺过去吧,可爱的小益鸟。 鬼鸮吃剩下的灰鼠肉,林雪君煮好后喂给了三条狗子。 赤兔狗嘴巴虽然豁口,总是不停流口水,偶尔吃东西还会漏,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好胃口。它分到的一块灰鼠肉被随便嚼两下便直接吞进肚子,分到的肉汤也舔得干干净净。 怪不得有‘狼吞虎咽’这个成语,犬科动物吃东西真的是直接吞的。 伸手摸摸赤兔狗的大脑袋,它便舔着嘴巴子转脸拿面颊上厚实的绒毛蹭林雪君的手。蹭了一会儿又缓慢地躺下,尝试着翻出肚皮来。 盛情难却,林雪君笑着在他大肚皮上来回撸了好半晌,赤兔狗开心得直摇尾巴,将地上的落叶草屑甩得左右翻飞。 看样子是吃肉吃得实在太爽,连林雪君曾经用刀锯它下巴、用钳子拔它牙齿都忘记了。 赤兔狗肚皮上的毛被摸得蓬松柔软,小醋包糖豆终于按耐不住。它用力挤进林雪君和赤兔狗之间,不断用嘴巴子拱林雪君的手,大大的水汪汪眼睛仿佛会说话:摸我,摸我。 哈哈笑两声,林雪君干脆坐在被落叶铺得轩软的地上,抱住糖豆的脖子,一通粗暴撸摸。 阿木古楞蹲坐在大树拱出地面的一段树根上,手捏铅笔,静默地面对着撸糖豆的林雪君,像鬼鸮一样呆望。 沃勒伏在他脚边,狼脸不屑,眼睛又挪不开。望着被撸得摇头摆尾吭吭唧唧的糖豆,和哈哈笑着不断赠送拥抱与爱抚的林雪君,实在忍不住时,后腿蹬起似乎便要奔过去加入他们。又呲着牙忍住,大概忽然想起了自己是条威严的草原狼。 可几息后,它又忍不住摆一下身后蓬松的长尾巴,再次支起一条后腿。 但前爪刨两下地,还是将支起的后腿蜷了回去。 阳光照耀快乐玩耍的林雪君和糖豆,却照不到坐在树荫下的、满腹嫉妒和纠结的、另外两条狗狗。 …… 洗去身上的所有寄生虫,轰走蚊蝇,背上伤口敷上药草糊,羽毛渐渐烘烤干燥,又被塞了一整只蛙加半只灰鼠肉后,二头身小鬼鸮肉眼可见地恢复起来。 天色渐暗时,采药的学徒们已将四周都探索了个遍。除了一些被灌木和高树格挡到镰刀也劈不开的区域无法涉足外,其他地方的草药都被采摘了。 连一些看起来似是而非的野草也被揪了个干净。 学徒们回来时,下午又跑出去打猎的赵得胜、宁金和另一位猎手也都满载而归。 在给林雪君检查采集的草药时,马大叔掏出了一把野葱:“这个晚上可以当作料,直接洗干净了啃着吃也好吃。” 另一位大姐立即笑吟吟地掏出用自己衣摆兜回来的大半兜野果:“都柿,酸酸甜甜的,老好了。” 林雪君惊喜的接过一颗,这是只有她小时候才吃过的野生蓝莓! 后来国家做蓝莓养植,加上进口蓝莓大铺市场,这小小的山野都柿几乎没人提起。但林雪君始终记得小时候拌糖吃的野都柿,冻土层才能长出来的野果子,这可是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年初的时候,她还在大队长家吃掉他半罐杨乃子果酱呢。杨乃子也跟都柿差不多,都是紫色的酸甜果。 手指在大姐衣摆兜里拨了几下,她捏起几颗不如都柿那么圆,椭圆形的蓝色果子,笑着道:“这不是都柿,这是杨乃子。” “对对,你也认识啊,小林老师。”大姐喜庆地将野果子都倒入小盆,“这些菜啥的都给我,我拿去那边小溪洗一洗。” “我这还有两兜榛子。”一个大哥跨步上前,从自己两个又深又大的裤袋里往外掏榛子。 新鲜的榛果皮是浅木色的,散发着植物的清香。有的榛果壳外面还包着绿色的厚萼叶。 衣秀玉将这些新鲜采摘的榛子捧在掌心,不时瞪着眼睛发出感慨:“啊,我只在大队长家吃过几颗榛子仁,原来它外面还包着硬壳,硬壳外面还包着萼叶。我就算在大自然见到榛子,也认不出。好神奇。” 接着又有人掏出自己摘的野山楂、蕨菜、野韭菜,加上灌木里捡(偷)到的不知名的蛋等各种食物。 林雪君看得大为惊异,果然民以食为天,大家说是四散开去采草药,结果一掏兜才知道,摘的各种食物比草药还多。 等林雪君给大家点评过下午的采摘成果后,好几个学徒一道捧着、端着各种食物跑去河边摘洗。 阿木古楞画累了,也跟宁金到河边处理晚上要吃的野味。 另外留在他们临时开辟出来的营盘的学徒们,则陪林雪君一起做草药的分组和简单炮制。 ‘扁脑袋’李洪军将大家处理好的草药用布兜住、交叉系成包裹后放在一边,准备再去拿布继续打包时,忽然瞧见一直呆立在树桩上的鬼鸮,竟在他路过时,朝他炸开了翅膀,并随着他的移动转向。 “哎!这小鸟会向我示威了!”‘扁脑袋’惊得低呼,兴致勃勃地蹲到鬼鸮面前,发现对方果然尽量把身上所有羽毛都炸开,翅膀拱在背后,眼睛瞪大,伪装成个庞然大物,想要吓退‘扁脑袋’这个敌人。 “哎,林同志,你真把它治好了。哈哈……喔,有劲儿了。” 说着,‘扁脑袋’就要伸手去摸它。 “你别碰它哦。”林雪君忙大声示警,“小心她吃掉你的手指头,人家是猛禽,嘴巴和爪子都很锋利的。” ‘扁脑袋’忙又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可盯着向自己示威的小猫头鹰看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要笑: “林同志,你真的太厉害了啊,这小猫头鹰之前都招苍蝇了,愣是能救活。 “哈哈,之前阿木古楞说你,就是已经投胎的救不了,其他的都能救,还真是诶。 “这小东西长的,啧,多带劲啊,比猫还好看,瞅着也不像猛禽啊。” 他捡起地上一根长草,隔着老远用草尖撩拨鬼鸮的尖喙。 鬼鸮立即张大嘴,朝他发出‘哈…哈…’的威胁气音,又惹得‘扁脑袋’大惊小怪一通嚷嚷: “它还会哈人啊,真跟猫一样,要不说叫猫头鹰呢,这名字真没起错。” “你别老招惹它,小心它记仇,以后你走在森林里,它老在你头上飞,往你头上拉鸟屎。”林雪君将一捧草药抱起来,朝‘扁脑袋’催促道:“快把布拿过来,把这些草药打包装好。” “来了来了。”‘扁脑袋’依依不舍地跑回来干活,一边念叨着林雪君真厉害,一边动作利落地打包。 林雪君摇头笑笑,走去森林里准备捡几根直一点长一点的树杈做扁担。 衣秀玉抖落一株草药根上沾的泥土,昂起下巴道:“这算什么啊,你看见那条大狗没有。” “赤兔嘛。”‘扁脑袋’朝着大狗唤了一声,本来懒洋洋趴在阴影处的四眼狗便抬起头,以为在叫它,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衣秀玉笑着摸了摸赤兔狗的大脑袋,“你看见它嘴巴这里缺一块没有?缺口附近的牙齿都被拔掉了,就是林同志动手术的时候弄的。它嘴巴里面长了肿瘤哦,会越长越多,把狗吃掉的那种肿瘤,很凶的,别的兽医都说不要治不要治,林同志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愣是把肿瘤切除掉了。你看赤兔现在多好,还能捉兔子逮青蛙呢。” “真的吗?动手术啊?”‘扁脑袋’一把拉过赤兔狗,掰开它的嘴巴,将脑袋凑过去一通打量,“真的诶,真的诶!这边都是伤疤,这都是刀切的?哇……” ‘扁脑袋’大手在赤兔狗脑袋上一通摸,口中啧啧称奇。 “公社里的老兽医都惊呆了呢。”衣秀玉摸着赤兔狗的屁股,吹牛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了。 尤其‘扁脑袋’捧哏当得特好,一直大惊小怪地又是呼又是叫,衣秀玉越说越兴起,连林雪君伸手插母牛水门拽牛犊、火烧牛屁股等事都一一讲了出来。 林雪君回来时,便见衣秀玉四周围了一圈儿人听她讲故事。 马大叔将榛子壳擦一擦丢入嘴里,用大牙磕开硬壳,吐掉碎壳后一边嚼清甜的生榛子仁,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村头快乐听八卦的姿态都摆出来了。 赤兔狗被围在人群中,学徒们纷纷好奇地一边摸一边捧起它脑袋,观察它下巴上的缺口。 狗头被摸来摸去,脾气那么好的赤兔,都烦得低头呜呜了。它不时站起身想要从人群缝隙间逃离,奈何人类的好奇心大过天,它的逃跑计划总是失败。每每被拉回来,劈头盖脸又是一通狠撸。 林雪君拎着可以挑扁担的长棍,站在鬼鸮身边,朝着几步外的人群探头侧耳,便听到“呜呜”“呜呜”狗鸣中伴随着众多人类吵闹声: “真的有缺口!” “这里好像是缝针的蜈蚣疤。” “我第一次见到动过手术的狗。” “一点不影响它咬人诶,你看它咬我咬的,可真有劲儿。哎哎——轻点轻点——” 整个过程中,鬼鸮始终炸开着翅膀,瞪着大眼睛面朝人群,时刻备战。 狗‘死’鸮悲,狗‘死’鸮悲啊!,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110展翅高飞【2合1】 太阳西斜的时候, 鬼鸮又被喂了一只灰鼠。吃饱喝足的小东西不仅比之前更有精神了,还开始发出一些咕哝似的声音。 似乎是渐渐习惯了营盘里人来人往的情境,也明白这些走来走去采药忙碌的人并不会骚扰它, 所以渐渐收拢起翅膀, 小小一只立在树桩上。有时从后面看它,灰褐色的毛发像一团灌木一样, 怪不得后世鸟类爱好者常常穿梭于兴安岭树林,却总是捕捉不到鬼鸮的身影。 把所有草药都分类整理好后, 林雪君终于能坐下休息一会儿。 之前为了更快更深入到后山,大家急行军般, 走得特别累。今天虽然慢下来了, 但也一直在营盘四周不断往返, 采药、整理药材等工作也让人忙不停。 如今天色渐晚, 一天的工作收尾,心态和身体忽然都放松下来, 才觉得疲惫压身。 衣秀玉一瘸一拐地走到林雪君身边, 挨着她坐下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帮着林雪君做草药教学, 嗓子都有点哑了。转头看看林雪君,觉得好像很多话想说, 可一张开嘴就觉得喉咙冒烟,话又咽回去了。 她踢掉布鞋,绑包住裤腿的高袜筒处粘了许多草球,一颗一颗揪掉后居然发现了一只羽虱也趴在袜子外, 大概正等着她褪掉袜子露出皮肤便要扑上去吸血呢。 将之捏下后放在泥土上,压个小石子在虫背上,然后用鞋底狠狠地碾。 又仔细检查过确定没有其他虫子,她才小心翼翼脱掉袜子。 当下便露出大脚趾侧和脚掌处的水泡。 林雪君瞧见后哎呦一声, 她踢掉靴子,褪去袜子后,把自己脚丫子展示给衣秀玉看,忍俊不禁道: “咱俩水泡的位置几乎一样。” “走这么长的路,又是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还不时踩进轩软的腐殖质里之类,这样赶路,肯定会起水泡的嘛。”衣秀玉踢掉另一只脚上的鞋袜,“这只脚只有一个水泡,你呢?” “我这只脚有2个。”林雪君又穿上鞋,跑去找了两根她用来针灸的银针,烤热消毒后又抓了把知青给鬼鸮敷背剩下的马齿苋糊糊。 坐回大树桩后,她将一根针递给衣秀玉:“你帮我挑泡,我帮你挑。” “嘶……”两个姑娘于是各自翘着脚请对方帮忙。 先将脚擦洗干净后,再拿针戳对方的脚脚。戳破水泡后将里面的组织液挤出,把被水泡撑鼓起来的皮肤压平,再糊上消炎生肌的药草糊糊。 全程衣秀玉都呲着牙,给别人挑水泡也可怕,自己水泡被挑也可怕,还疼。 尤其挑好所有水泡,穿上袜子踩回鞋子时,更是痛得嗷嗷叫。 两个人相对着嘶嘶哈哈地抽凉气,林雪君干脆向后一仰,直接躺在了松树下松针铺盖的厚软地面。 脸边是一颗完全炸开的干燥松塔,林雪君将之捏在手里咔吧咔吧地捏着把玩。 衣秀玉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去,视线穿过树枝圈勾的空隙,看渐渐从湛蓝变成墨蓝色的天空。 她心里念叨着“不疼不疼,我是钢是铁,不怕疼”,嘴巴一张,忍不住便唱了起来: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林雪君一听这调子如此熟悉,不知不觉便跟着应和: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抱着一捧干木枝和炸开的干燥松树塔回来烧的赵得胜路过两个女孩子,不由自主地也唱了起来: “向着新中国……” 于是,歌声渐渐传染了整片营盘,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团结就是力量……” “发出光芒万丈……” 唱歌好像真的有鼓舞士气、提振精神的作用,劳累的学员们唱着唱着好像都不那么累了。 脚上、背上的酸痛等似乎也得到了纾解。 音乐安抚了人类的灵魂,也救治了小小抗议的肉身。 阿木古楞和神射手宁金在歌声中冲回营盘,两个人都啊啊大叫,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歌声被打断,大叫回头便见一大一小两个少年都成了落汤鸡,从头到脚全湿漉漉的。 坐在树桩上的林雪君刚想问他们是不是跑去游水了,忽然看清了阿木古楞手里拎着的东西。 “蜂蜜!”她惊呼出声。 阿木古楞循声终于找到林雪君,当即啪叽啪叽踩着被水浸湿的白布鞋朝她跑过来,献宝一样将蜂蜜送到她面前,高兴地道: “你尝尝,野蜂蜜可甜了!” 林雪君望着他手里捧着的闪烁着蜂蜜特殊金色稠亮光泽的完整蜂巢,忍不住咽口水。 这可是真正采食各种鲜花花粉酿成的新鲜蜂蜜!不是后世那些骗人的假蜂蜜。 光是闻着就够香甜的了,她抬起头,忍不住道:“我们烤兔腿的时候可以把蜂蜜涂在外面,焦香甜蜜,那样吃老好吃了。” 目光落在献宝的阿木古楞脸上,林雪君的笑容微微怔住,小少年那只蓝瞳眼睛完全睁不开了。 好好的帅少年,因为眼皮被蜜蜂盯肿,变得有些惨又有些滑稽。 可他还笑着,高兴地用浅褐色的那只眼瞳望着她。看见她惊喜的样子,于是笑得眼睛更弯了,白白的牙齿也露出来,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个独眼海盗。 太阳悄悄隐藏了半张脸在山坡下,树影被无限拉长,条条栋栋地将森林分割成无数明暗相间的片段。 鬼鸮的眼睛被阴影笼罩时,黑色的瞳仁忽地放大,被挤成细圈的亮黄色虹膜仿佛是黑色眼瞳的金色镶边。它眨了下大大圆圆的眼睛,在属于它的夜晚将来临前,发出笛子般的声声低鸣。 林雪君轻轻压按了下阿木古楞举着蜂巢的手臂,笑着道:“走,我们去把蜂巢处理下,找个杯子装蜂蜜。” 宁金将处理好的所有野味都交给赵得胜大叔,得胜叔把野兔肉用盐简单腌制一下,便用削好的木棍穿过兔身,架在篝火上转着烤。 另外一些小型动物的肉则切剁后放在大锅里炖汤,再搭配几样适合炖煮的野菜,香味很快便飘开了。 野外环境受限,食材也并不很多,大家没办法做出很多花样,却也认真烹饪,尽量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出最美味的食物。 野葱、婆婆丁等可以直接吃的菜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甩去溪水后整齐摆放在盆里。 阿木古楞和宁金处理好蜂巢后,留出了一些蜂蜜今天晚上吃。 手巧的得胜叔用厚实的无毒草叶切丝后系在一根小木棍上,做成了个纯天然无污染的小刷子,在野兔烤熟后蘸上蜂蜜均匀涂抹外皮。 抹了蜂蜜的野兔被炭火熏烤得散发出混着甜的肉香,糖豆站在边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流下来的口水都拉丝了。 森林里各种夜晚出没的鸟类都开始齐唱阴森乐曲,黑暗笼罩之后,被篝火照亮的营盘像被黑夜包裹的孤岛。人们忙忙碌碌间,总会因为远处黑暗中的某些声音或一晃而过的影子,而忽然驻足静望,直到确认没有危险潜伏,才继续方才的忙碌。 大锅里的肉汤咕嘟咕嘟冒泡,白色的热烟驱散了夏季森林夜晚渐渐侵袭过来的寒意。 尝试着将宁金打的整只鼠丢给鬼鸮,小鸟用一只锋利爪子压住老鼠后,居然真的在林雪君等人远离开它时,低头缓慢撕吃起来——之前会被虫子欺负的濒死小鸟,状况恢复得居然如此之快。 能自主进食后,只要飞行能力恢复,它就可以放归了。 林雪君又将另一只宁金打的小鸟拴在树桩上,让鬼鸮吃完了灰鼠后自己抓鸟吃。 王老汉把煮给三只狗子的食物放凉分成三份摆在一边,霸道的沃勒先选,然后赤兔和糖豆才轻摇尾巴去吃自己那一份。 人类也一圈圈地围在篝火边,开始等待自己的晚餐。 一碗一碗的肉汤分发,被烤得外焦里嫩的兔肉等野味被切割成二十几份,依次送到每个人手上。 就在大家准备就着生蔬菜喝汤吃肉时,马大叔忽然掏出一盒大酱。 篝火边瞬间响起无数低呼,这也太惊喜了。 “马大叔,好厉害啊。” “还有这种好东西!” “哇,这黄豆酱吧?也太香了!” 马大叔瞬间被包围,所有人都捏了一把野葱或苦菊,排队来蘸酱。 清脆多汁的蔬菜,香辣的野葱,蘸上咸香的大酱,在辛劳一天的夏夜大力咀嚼,满口酱汁和蔬菜汁,不要太幸福啊! 在森林里能掏出大酱的人,简直是英雄。 林雪君坐在阿木古楞从树丛间捡出来的小木桩上,双腿蹬直靠近篝火,脚底板被烤得热乎乎。 捏着一条兔腿,连皮带肉撕下一条,皮焦香酥脆,肉软而多汁,蜂蜜浓稠的甜贴在舌尖,肉汁被牙齿压榨入口腔,咸味浸润,越嚼越香,越吃越快乐。 篝火噼啪燃烧,脚不疼了,腰不酸了,连被蚊虫咬出的包都不痒了。 闭上眼睛,轻轻喟叹,专注品味嘴巴里兔肉的味道,鼻孔间全是焦香,耳中尽是热闹。 风吹拂过鬓角,脚底板烤火的热窜上脊椎,配合入腹食物散发的热量,汗直往外涌。仲夏夜,说不出的尽兴畅快。 饭后,大家在营盘上分散开,各自找了个区域坐卧,三三两两一堆地聊天。 聊累了倒头便睡,没有人问时间,只剩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 林雪君和衣秀玉照旧将布片拼铺在一棵落叶松前,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干燥松针是最天然舒适的褥子,只要铺上厚布隔开,躺在上面就不会被松针扎得浑身痒。 阿木古楞带小毛驴饮水回来后,林雪君将他按在松树前给他铺的‘床位’上躺好,用冷溪水将干净的手巾打湿,也被冷溪浸凉的手掌在他眼睛上一抹,迫得他闭上眼,下一瞬便将叠好的湿手巾盖在他眉眼上。 “好凉。”他咕哝。 “冷敷一下,很快就能消肿了。” 乖乖躺平,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 “……唔。” …… 夜半,森林中此起彼伏的动物叫声时而悠远,时而靠近,虫鸣起伏,鸮叫不休。 风吹得树木啪嚓作响,走兽穿过丛林小径不时踩碎木枝。又一些捕猎撕斗在黑暗中隐蔽地进行,一些失败者的惨叫短促而高亢,一瞬既逝。 凌晨时分四野最为黑暗,没有霓虹带来的光污染,世界黑洞洞。 树影、林间奔窜的獐鹿、忽然掠过夜空的凶禽、将一切笼罩得更加鬼影绰绰的灰雾,属于夜晚的所有恐怖影响都在摇摆、飘荡。 衣秀玉原本睡得很香,一股冷风窜过脖颈时,她翻了个身,耳边鬼魅般的幽幽鸣叫一下又一下敲击她半梦半醒的神经。 她低低哼了两声,似有惊醒的迹象。 睡在林雪君颈侧的灰狼沃勒忽然抬起头,转眸望向树桩上瞪着大眼睛鬼叫不休的小猫头鹰。月夜中朦胧的光偶尔晃过沃勒的眼睛,两簇绿莹莹的光亮起一瞬,又快速被夜雾笼入阴影。 小鬼鸮倏忽转头,对上沃勒时,有规律的一下下叫声不自觉变缓、变低。 沃勒弓起腰悄悄伸展了下四肢,转头悄无生息地靠近鬼鸮。 察觉到危险,鬼鸮忙炸起翅膀,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恐吓并不会吓退可怕的草原狼,它扑腾着翅膀便想飞。 奈何它伤势刚开始恢复,虽然连吃了两顿饱饭,但好久没用的翅膀仍有些沉。 沃勒行到它跟前,完全无视了它虚张声势的炸毛和半张的尖喙,大爪子抬起来往鬼鸮脑袋一搭,小东西立即闭喙,不叫了。 毛茸茸宽厚的大狼爪在鬼鸮脑袋上压着,将小东西的脑袋按抵在树桩上。肚子并不饿的沃勒将长嘴巴子凑近鬼鸮,轻轻嗅了嗅又抬起头警惕四望。就这样压着鬼鸮静持了好一会儿,它才懒洋洋地收回狼爪。 小鬼鸮原本圆滚滚蓬松的羽毛被压趴,它惊悚地瞪着圆眼睛望着草原狼,一动不敢动,完全哑火。 沃勒又盯了它一会儿,确定这小东西确实不再扰狼,这才吧嗒了下嘴巴,转身慢悠悠折返林雪君身边,将下巴搭在她肩膀上,闭目蜷缩了下身体,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缓缓睡去。 原本有些不安宁的衣秀玉的呼吸也渐沉,美梦绵长。 这一夜,小鬼鸮再没发出过一声鬼叫。 … 第二天清晨,林雪君睁开眼睛,目光便扫见三条毛茸茸的大狗散趴在自己身周。 伸手摸了摸赤兔狗,它抽了抽鼻子,从睡梦中醒转,抬头看了看林雪君,低调地摇了摇尾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才转回它的主人王老汉身侧复又倒下。 狗好温柔,从不记仇。 … 清晨,原本安静的营盘逐渐苏醒,各种声音渐次响起。 ‘扁脑袋’陪林雪君烧水时,信誓旦旦称昨天晚上轮到他守夜时,他亲眼看到沃勒爬起来去摸鬼鸮的脑袋。 “就是抬起左前爪,像人抬起左手一样,就这样,轻轻摸鬼鸮的脑袋,林同志,真的,我亲眼看到的,就这样。” 一边讲,‘扁脑袋’一边抬起左手做抚摸状,并发誓自己没撒谎,昨天他就是看到草原狼沃勒这样摸鸟的。 “可能就是玩呢呗,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林雪君一边等水烧开,一边整理起东西,今天吃完饭后,大家要拔营出发,继续往深山里走了。 “不一样,它是去摸鸟的,就像人喜欢小动物时候一样的那种。它一边摸还一边害怕被别人发现,转头警惕地四处张望。幸亏我当时蹲在篝火另一边,它没看见我,不然我可能会被它灭口吧?这狼成精了,真的。”‘扁脑袋’讲得好大声。 “李洪军同志,它就在这儿听着呢,要是它真成精了,今天晚上它就会趁大家不注意去灭你的口了。”林雪君哭笑不得,指了指就伏在两步外虽然闭着眼睛、耳朵却随着各种声音不时转向的沃勒,它显然并没在睡觉,大家讲的话可都被它听到了。 “呃……”‘扁脑袋’表情一僵,竟像是真的有点害怕似的。 “开玩笑啦,你干嘛这副表情。哈哈哈……”林雪君忙拍拍他的背,“沃勒就是喜欢半夜醒来巡逻一圈在睡觉,你看到它‘摸’鬼鸮,很可能只是向他觉得有一点威胁性的动物示威一下而已。你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 “真的吗?”‘扁脑袋’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绿眼睛大狼耷拉着脑袋和尾巴,缓慢在黑夜中行走的样子,还觉得有点瘆得慌呢。 “当然了,它是在人类社群,被人类、大狗和其他大动物们带大的小狼。虽然自己会捕猎,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吃熟食的。放心吧,它很懂事的。”林雪君走过去轻轻摸了摸沃勒的头,已经越来越接近成年的草原狼虽然仍放松地闭着眼睛,身后的尾巴却轻轻摇摆了两下,仿佛在惬意地向林雪君打招呼。 “……”‘扁脑袋’见林雪君和沃勒相处时无论是人还是狼都表现得很放松,慢慢也开始觉得可能是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了。 挠挠头,他不好意思地跑去继续给中药材打包。 大家吃过早饭后,反复确定所有火源都被扑灭后,才扛上扁担,带着这几天采到的药草和携带的各种用具重新启程。 小鬼鸮被阿木古楞背在背篓里,有时候路上采两株沿途药草,忘记了鬼鸮在背篓里,就会将带着泥土的草药劈头盖脸丢在背篓里坐着的鬼鸮脑袋上。 等忽然想起来,摘下背篓去查看时,总觉得仰头与人对望的脏兮兮小猫头鹰眼神里似乎有几分怨念似的。 路上林雪君瞧见新的药草时,会停下来拨开杂草,召集所有人围过来给大家讲解后才采摘。之后找一下附近如果也有这种药草,就短暂停留了让大家采一会儿。 其他时候便是赶路赶路赶路,接近中午时,连森林都会变得燥热起来。人们走得各个脸通红,汗流浃背、呼哧带喘。 每每遇到小溪或河流,总会停下来洗洗脸,把头发和脖子都打湿,让自己凉快凉快。 狗子们甚至会跳进溪流中肆意冲凉,反正也不怕会感冒,跳出河流后走上一会儿毛发就会被体温和森林风烘(吹)干。 林雪君将大狗赤兔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小猫头鹰都长虫子了还能治好这些事迹给阿木古楞随口说的那句‘投胎的救不了’提供了有力的佐证,跟着采了一路草原的学徒们渐渐开始相信,林雪君什么都能救。 于是一路走来,大家看见什么都想请林雪君救一救。 什么嘴巴戳进树干里拔不出来的啄木鸟、惊飞后不小心让过密的荆棘枝挂住后被得胜叔一把揪在手里的小鸟、不小心从树上鸟窝里掉下来的雏鸟、树丛里被某只禽类吃到只剩半截尚且还没死透的蛇……全被学徒们兴致勃勃地送到林雪君面前。 当一位大哥将翅膀刮破后收不回甲壳的大天牛递到林雪君面前,请她救一救时,她终于受不了了: “虫子就别管了,真的不会救!真的不会!!!” 大哥学徒遗憾地挠挠头,随手将大天牛丢进草丛里,大踏步走向前面,又寻找起其他受伤的、可以被救一下的动物去了。 眼神雷达一样地四处探索,比找药草的时候还精神呢。 二十多人的长队缓慢穿过镰刀开辟出来的森林小径。 草丛中,翅膀收不回甲壳的大天牛艰难地在高草间爬行。草根处忽然窜出一只四脚蛇,嘎嘣一下咬住大天牛,嘛嗒两口吞进肚中,眼睛快速转动,探查过四周确定安全后,又倏一下钻回高草丛,隐蔽回了大自然。 …… 在阿木古楞背着小鬼鸮行了两日,小鬼鸮蹭了3次马齿苋糊糊草药、8顿饭后的晚上,大家再次找到一个平坦区域砍去杂草扎好营盘、点燃篝火后,鬼鸮忽然展开翅膀,轻轻忽扇一下,从阿木古楞给它找的新树桩上,扑腾到了边上一棵矮灌木上。 “哎,快来看,小鬼鸮飞了。”衣秀玉一下丢开背篓,抬臂便招呼起其他人。 四周忙碌着的学徒们应声而来,怕吓到鬼鸮,全站在三四步外盯着它看。 王老汉用湿润的泥土垒起防火圈,拎起路上打的野味准备去几十米外的溪流处理。 瞧着围在鬼鸮附近看热闹的人,忍不住挑起唇角。 那小鸟恢复得倒是很快,不过这就能飞了吗? 林雪君去远处上厕所归来,看到围在鬼鸮身边的人群后,自己找了个高坡站稳后昂头越过人群寻找到立在灌木上轻轻忽扇翅膀的小鬼鸮。 就在大家盯了一会儿仍没等到它起飞,以为它只是虚晃大家一枪,准备四散开继续忙活晚饭时,鬼鸮忽然鸣叫一声,翅膀展开后向下一扇,紧紧抓着灌木的爪子张开,原本在陆地上显得有些笨拙的小鸟,嗖一下轻盈地腾了起来。 鬼鸮虽然身高只有二十几厘米,臂展却可达到60多厘米,飞行能力极强。 它只简单适应了下飞行的感觉,便忽扇着翅膀,快速朝远处攀飞而去。 营盘上的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仰起头行注目礼。 王老汉握着的野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高昂着头,目送那小小却轻盈的身影在天空中飞远。 飞翔真是一件最特别、最浪漫的事,人类注视飞翔时,心头好像总会涌起诸如‘希望’‘腾飞’等美好感受。 小鬼鸮翅膀平展开时小鸟忽变大鸟,如魔法一般。它灵巧地穿过交叉错落的树枝,在张牙舞爪的丛林中敏捷翻飞,直奔蓝天。 自由,健康,它活过来了。 挥舞着翅膀,重归腾格里。 马大叔看得嘴巴张得老大,完全一副呆相,自己却浑然不觉。 ‘扁脑袋’眼神一直追着小鬼鸮,双脚也不自禁朝着它的方向挪动,仿佛灵魂已随它远走高飞。 心软爱动感情的衣秀玉抹起眼泪,大概像目送儿子离家去当兵的感受吧,既期望它出人头地、叱咤丛林,又怕它遇到危险、没有肉吃。 林雪君也捂住胸口,因感受到所有与飞翔相关的美好词汇而振奋,更为小鬼鸮的生命力动容。 她深深吸气,不敢眨眼地望着鬼鸮越来越小的身影,生怕一眨眼便再也寻不到它了。 真好,真好啊…… 小鬼鸮伤好了,还飞得贼快,飞得贼高! 111《草原上的小红马》 盛夏的北方兴安岭森林里仍很凉爽, 晚上甚至有些冷意。可在更南边的北京城里却完全不是这样。 城市的砖土房盖都被晒得滚烫,人们行走在路上想找棵树庇荫,都嫌弃城里的大树叶片过稀, 根本不顶事。 从内蒙古出版社运到首都的画册被罗成方方正正的大包,一摞叠一摞装满了火车厢。工人们要两人扛一个扁担, 才吊得起一摞包——书本纸张都实在太重了。 一摞一摞的包裹丢上货车,呼啦啦运向首都几个街道上的新华书店, 工人们又顶着大太阳一摞摞卸货。 哪怕在相对便捷的城市与城市之间运输物品已如此麻烦, 许多东西想要运往边疆,或从边疆运出来, 那该是多么不容易啊。 书店的管理员做好登记入库后,带着销售员们开始一起拆包入库和上架。 外包封箱散开的瞬间,书墨纸张的味道铺面而来。 销售员坐在地上将书往小拖车上的纸箱里摆时,随手翻了翻书的内容, 很快便发现这本连环画的图片绘制十分精美细致, 简单的文字描述辞藻也很优美。 这几年这样的歌颂劳动、革-命、英雄事迹的连环画特别多,上到读过书的知识份子,下到不认识字的人民;年长到大叔大姨, 年幼到只会看图的孩子, 翻开这些连环画都能或单看图或配文字一起品鉴地将故事看懂, 所以十分畅销。 但手头这本内蒙古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故事明显制作更为用心,比大部分的故事书都更有趣,更引人入胜。 “你怎么坐那看起来了?不要偷懒啊。”边上其他整书搬书入仓库的人不满地招呼。 “刘姐, 这个连环画很有趣啊, 我觉得肯定会卖得好,而且故事讲的内容也特别有意义,咱们要不要跟店长商量商量, 把这套书摆在第一排书柜上啊?”销售员坐在地上,将手递到刘姐手里。 “是吗?”刘姐接过连环画,读了几页便点头道:“真的画得很漂亮,远景、近景、特写什么都画得好,而且草原真美啊……有几幅画怪有艺术性的。” “是吧,你看后面嘛,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销售员捧着一本站起身,“我自己要买一本。” 刘姐点点头并未应声,她不知不觉看得入了迷,一直看到‘小红马手术后,经过林同志和牧民们悉心的照料终于站起来,重新扬起四蹄奔跑在广阔的草原上’,她才长吁一口气,抬眼看向四周。 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的几箱新书已经被其他人合力收进仓库,只留展示用的十几册摆在一边,等着她来安排摆柜位置。 轻轻摸了摸湿润的眼眶,她缓了好半晌才将自己从辽阔的充满奇迹的草原上拉回,激动的、快活的情绪慢慢平复。 朝着一直在看自己的销售员小红点点头,她捏着书册直奔店长办公室。 半个小时后,店长也看完了这本连环画。刘姐走出店长办公室时,微笑着朝小红点了点头。 小姑娘耶呼一声,自己喜欢的书能摆在最亮眼的地方,她比书籍的创作者还高兴呢。 几个书店里工作的女同志一起重整书柜,将一本本新到的连环画摆在了进门最亮眼的展示书柜上。 新书的纸张香气悄悄弥漫书店,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店内,照亮了那一本本新书上特别大特别漂亮的印刷体书名: 《草原上的小红马》 及下面一行小字: 《——由真实事迹改编,讲述了草原上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同志与草原上病危离群的火红色小野马的故事》 来自呼伦贝尔大兴安岭林场的树木制作的纸张,绘印了来自呼伦贝尔草原的故事,将草原和森林的气息,传递向了广阔祖国的各个地区。 …… 周末休息,北京城变得悠闲起来,人们不需往来奔波去上工,但在家的日子也总有许多家务要做。 洗洗衣服,扫扫地,布置布置生活环境。 休息日也要劳动,生命在于劳动。 林父林母整理了些东西在公文包里,买上些肉菜水果,夫妻双双骑着自行车去老胡同里看望父亲。 已退休的老人每天会很早起床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自己一个人能在家煮面条吃就不会去食堂。 林父林母到的时候,院门大敞着,干净整洁显得有些空荡的院中阴影地儿坐着三个老人,正摇着蒲扇聊天。 老人们呲溜呲溜喝茶,树上的小麻雀们在树枝间蹦跳叽喳,一条老狗窝在树下呼呼大睡。 养老的生活总是很慢,清闲的像静林中缓慢流淌的溪水。 林父林母跟院子里的几位老大爷打过招呼后,林母拎着刚买的苹果和蔬菜拿去厨房清洗,林父则拿着公文包拉了个马扎坐到老人之间。 老人们虽上了年纪,腰杆却挺直,各个脸上带着笑,眉宇间却仍留存着岁月也淘洗不掉的威严英武之气。 林父恭敬地回答每位长辈的问话,与林老爷子闲话几句,才终于迫不及待地拉开公文包拉链,掏出里面叠得整齐的报纸和一册连环画。 “报纸是我想各种办法慢慢收集起来的,连环画是在咱们新华书店买的,爸,你看看。”林父将东西递给老爷子,脸上不自觉露出骄傲的喜气。已经做了父亲的林书记,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也有压不住情绪,如孩子般献宝的一面。 “什么啊?”林老爷子伸手接过报纸,左手掏出兜里的放大镜,用右手断了的两根手指比着行和列,眯着眼扫读。 林父笑着伸手在报纸的某篇文章的落款位置点了点,林老爷子头抬得高了点,仔细一看,才哎呦一声:“林雪君!小梅写的文章登报了?” “这些都是,爸,你看。”林父捏着厚厚一沓报纸,讲话的声音都带着笑。 坐在林老爷子边上的几个老头立即惊奇地也凑头: “小梅写的?哎呦,我印象里还是个扎俩小辫子的娃儿呢,都能写文章了?” “还登出来了,出息了,这孩子。” “这么多?每份报纸上都有小梅的文章?登了这么多?” “都写的啥啊?” 老头们七嘴八舌地又是叹又是问,忽然都像小孩一样了。 林父忙笑答:“有的是写知青下乡在边疆的所见所闻和成长进步,有的描绘边疆牧民的劳动生活,有的是歌唱边疆公社社员们勤劳的,还有写牧场上社员们齐心协力对抗恶劣环境的……” 说着,林父又将手里一直拿着的连环画册递到林老爷子手里: “爸,你看,这是内蒙古出版社出版的《草原上的小红马》,是《内蒙日报》社长亲自牵头主编、联系内蒙优秀的画家和作家根据小梅的故事创作的连环画故事。是专门描绘草原上的知青林雪君同志拯救小野马的……” 林父扯着嘴角笑了几秒,才继续道: “像其他那些歌唱劳动英雄的连环画一样,故事里描述的林同志勇敢、进步、热心又善良。她还拥有从书本上学习到的兽医技术,在牧区不断积累经验,帮助生产队医治牛羊,正在渐渐成长为优秀的、对边疆生产大有帮助的年轻人。” “小梅还会兽医技术?” “小梅不是年初才离家去当知青的吗?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又是写文章,又是作为优秀原型成为连环画故事的主角?!太出息了!” “好孩子啊!” “去的居然是边疆?真是好孩子啊,太有胆了!不愧是老林的孙女!” “老林你这嘴够严的,这么多年了,还这么低调呢?!” 林老爷子一声不吭,正拿着放大镜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地扫阅呢。 听着大家又是夸又是叹的,他转手接过儿子递过来的连环画,翻开方方正正的手掌大的小册子,里面救小红马的女青年梳着两个麻花辫,用布条包着头,穿件领子袖口皆有翻毛的羊皮蒙古袍。 这画的是小梅啊…… 大大的眼睛很像,眉眼飞扬、朝气蓬勃,这是小梅啊! 林老爷子终于渐渐从惊喜中回神,他嘴角慢慢咧开,眼角因为笑容而挤出更多皱纹。 他用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捋了捋胡子,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小梅和大小子年纪差的多,总玩不到一块儿。她小时候正是我和明芬工作最忙的时候,每次明芬上班前都会将小梅送去图书馆交给当时的管理员赵姐照顾,那会儿小梅就天天在图书馆里看书,什么书都看,应该就是那会儿悄悄学的。”林父捏起父亲掉在板凳边的蒲扇,一边笑着答话,一边轻摇蒲扇给父亲扇风。 “真没想到啊,当年那个头上扎俩小犄角,被咱们抱在怀里的娃娃,如今都长大了,能只身赶去边疆建设祖国了啊。”林老爷子的老朋友们还在惊叹,岁月悄悄催老了他们,也悄悄催壮了下一代。 “老林你儿子教得好,孙女也这么出息,让人羡慕。我家那几个淘小子现在还动不动要上个房揭个瓦呢。”黑胖的老头夸着夸着忽然想到自家不成才的孙子,竟一发不可收拾地抱怨起来,越说越气,再看老林捧着报纸那个开心劲儿,酸得眼睛都红了。 林父炫耀够了,将报纸和连环画等都塞在老父亲手里,自己进屋洗了手便转进厨房。见妻子已经将大部分菜都洗好了,便从对方身上解下围裙系在自己身上,笑呵呵道: “你去陪老头们唠唠嗑,今天我下厨。” 林母笑着在林父的围裙上擦擦手,便端了洗好的水果去院子里给老头们吃。 她一踏出屋,便听公公爽朗地举着手臂招呼: “中午留下吃饭,咱们老哥几个喝几盅。” 林老爷子实在是很高兴,他笑着轻拍放在膝上的报纸,脸色少有的红润。 于是,接下来一整顿饭的时间,大家都在聊孩子们。每每提到林雪君的文章和她被印成连环画的事迹,林老爷子的情绪总不免激昂几分。 饭后,送走了老兄弟,林老爷子躺在院中摇椅上,一边酝酿睡意,一边仍捧着那几份报纸。 “大小子什么时候从部队回来啊?”林老爷子转头问儿子。 “今年他跟着部队去帮老乡们种地,下个月应该就回来了,最晚的话,就是帮忙秋收之后吧。”林父也惦记着呢,“等他回来想立即让他去一趟呼伦贝尔呢,我整日都盼着这事儿。要不是我实在没有假,真想亲自去看看小梅。” “不知道小梅瘦了没有……”林老爷子轻轻拂过连环画中画家创作的林雪君形象。刚过年那会儿小孙女还没离家时,脸还圆圆的,皮肤白白的,现在是不是真如画上这般长开了,脸变得瘦长,眉眼也更英气了呢? 她的文章里总写这些欣欣向荣的面貌,实际上一定吃了许多许多苦吧。像每一个对父母家长报喜不报忧的孩子一样…… “再给部队打个电话,问问大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家里人去一趟呼伦贝尔,真的见到了小梅,我才放得下心。”林老爷子午睡前,心心念念的仍是要送些吃的花的用的去边疆给小梅。 盛夏昼长,足够林老爷子午觉醒来后慢慢制作剪报。 他将所有小梅刊登了的文章都剪下来,认认真真贴在自己的本子上。贴好后反复翻看,又忽然抬头望向柜子上摆着的许多徽章、奖状和立着的一些照片。 他走过去,看了看自己与老战友合影的照片,还有那些已经有了许多岁月痕迹的老物件。手指轻移,终于将自己穿着军装、荣耀加身的独照拿在手里,一边步回桌边,一边打开相框,取出照片放在一边。 伏案又忙活了好半天,终于把小梅写的他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标题和落款剪下,又拼剪下他最喜欢的句子,与连环画上剪下的一幅‘画家创作的林雪君’与站起来的小红马同框的画作拼贴成照片大小,仔细放进相框。 老爷子这才满意地将相框重新摆回柜子——他的荣耀照片,换成了孙女的荣耀照片。 真好看。 他反复抚摸相框,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孩子是未来,家庭的未来,国家的未来。 他们那一代人的使命完成,如今渐渐成功交棒给年轻人啦。 “好孩子,好孩子!” 盛夏首都的夜晚仍燥热,林老爷子却觉得神清气爽。 躺在床上,他很快便沉入美梦,梦里红旗飘飘。 粮食满仓,牛羊满圈,所有人民的脸上都只有笑容。 112空袭 进山队伍出发时, 大队长给拟的时间是进山采药一周内折返。 可学徒们采草药和学习都上瘾,加上一路顺利没遇到过什么危险,不知不觉间门便越走越深。过了一周时, 他们用扁担背着越来越多的草药,跨过横倒的枯木,仍在朝东深入,丝毫没有归意。 也可能大家只是单纯的喜欢森林,喜欢置身绿意盎然之中, 喜欢短暂脱离现实的一切, 投身在旷野里做没心没肺的野人。 前几天作别小鬼鸮后, 林雪君以为在这莽莽大山中再也不会见到它了。 毕竟即便这个时代山里有许多许多鬼鸮,但它们都藏在树木间门, 完全隐蔽于自然背景中,想看到它们可不容易, 更何况是特定的一只呢。 却没想到,在与鬼鸮分别的第二天,它就来恩将仇报了! 行进的采药队伍不期然遭到空-袭,死掉的灰耗子从天而降, 直朝着林雪君的后脑勺砸。 要不是阿木古楞眼疾手快, 耗子肯定会落在林雪君的草帽上, 必然砸得头皮疼。要是恰巧她低头, 耗子说不定会掉进她后脖领子里,那就不止是疼的问题了。 光想想就觉得浑身发凉, 脚底发麻。 当时大家手忙脚乱, 抬头寻找了半天,完全没发现罪魁祸首。学徒们分析来分析去,觉得肯定是哪只鹰捕猎后没抓紧自己的猎物, 不小心让食物掉下来了。 可当天傍晚又有一只树蛙从天而降,仍是朝着林雪君砸,那这事儿可就不简单了——偶然发生两次,那就是阴谋。 赵得胜仰头扫视了半天,举着枪时刻防备,终于捕捉到了收翅落在一棵红松上的小鬼鸮。 “是它吧?就是它吧?你救的那只!”枪收回背后,赵得胜揉了揉眼睛。 大家一起仰头看,好奇地围着树转,360度无死角地打量树梢上的小东西。 林雪君仔细观察了半天,连她这个亲手救治喂养的人也无法确定头顶上那只鬼鸮与自己救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只。 鬼鸮呼伦贝尔亚种好像都长得一个样,金色的虹膜外是烟熏妆般的一圈黑毛,外围有白色的眼周和眉纹,头顶像落雪一般有许多白色斑点。背部从朱古力褐色到灰褐色过度,还有个白肚皮。 “这是报恩啊,它不是用老鼠袭击你,是在将自己捕猎到的食物送给你吃啊。”王老汉捡起树蛙,高兴得哈哈笑。 “真灵性。” “这么小的玩意还懂得报恩呢,真是好鸟啊。” “真仁义啊……” 学员们遇到这样的奇事,兴致勃勃的念了好几天。 直到小鬼鸮跟了四五天,终于在一个大雾天里低飞落在林雪君肩头,大家才终于确定,就是那一只,被林同志救了的那一只。 一样的呆头呆脑,背上的伤虽然好了,但羽毛还没完全长好呢。 阿木古楞将小鬼鸮送给林雪君的树蛙切剁后一条条喂给鬼鸮,林雪君一边看着它吃,一边苦心相劝: “你好不容易捕猎到的食物,还是自己吃吧,不用给我的。我们自己会捕猎和采集,饿不到肚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下次就…真的不用投喂我了。” 奈何小鬼鸮屡劝不听,有一次甚至还投递了条小青蛇。 当时赵得胜一回头便见个曲曲折折长条状的东西从天上卷蜷着掉下来,跟个从天上套下来的圈绳想把林雪君套走似的。 可把他吓坏了。 虽然当天晚上大家喝到了大补的蛇羹,但从此便要一边赶路一边防着小鬼鸮的空中袭击。 免得哪一天它捕猎个毒蛇之类的没死透,投喂下来再把人咬了。 幸福的烦恼。 进山十天左右的一个晴夜,林雪君靠坐在白桦树前,一边喝王老汉帮她接的桦树汁,一边跟衣秀玉聊天。 小鬼鸮忽然扑簌簌落在她头顶,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还咕哨着低叫起来。 抓得人头皮疼! 林雪君忙将它从头顶推到肩膀上,它蓬松柔软的羽毛蹭过面颊和脖颈处的皮肤时,柔柔的热乎乎的,很舒服。 林雪君忍不住在它后脑勺上摸了两把,小鬼鸮不知不觉间门已经跟她建立了十足信任,对她的抚摸竟毫无反应,仍只瞪着大眼睛东张西望、寻找入夜后的第一只猎物。 林雪君抿着唇朝衣秀玉无声的呲牙笑,她这也算有猫了吧。 入夜后雾气更大,临时营盘上的众人都睡得不很踏实。 湿潮寒意贴着地面悄悄逼近,滋润了森林中的苔藓,却也惹得睡梦中的人类缩起肩,蜷起身体。 林雪君睡着睡着似乎被什么声音惊醒,她迷迷糊糊间门睁开眼睛,透过灰白色的夜雾望向影影绰绰交叠着的树木。 她仿佛在树木间门看到了腾云驾雾的神女——头生鹿角,骑在七彩神鹿上,正面无表情地朝营盘注目。 后背一凛,林雪君霍地惊醒。 可无论再怎么揉眼睛,都再看不到林木阴影中的神女了。 是个梦吗? 还是有鹿路过营盘,被她错看了? …… 在林雪君看到骑在七彩神鹿的神女的第二天早晨,王老汉在他们的营盘外发现了马蹄印。 “是一种小体格马,腿不长,可能是蒙古马。”赵得胜等几个对牲畜很熟悉的人顺着脚印检查,他们还看到了马粪和人用匕首割开挡路木质的刀痕。 “可能是住在山里的鄂温克人,或者鄂伦春、赫哲族。”马大叔掐腰站在树木间门,放眼往四周看,“兴安岭森林里住着游猎为生的民族,还有在森林里养驯鹿的民族。” “还有渔猎为生的。”其他人补充道。 “驯鹿喜欢吃苔藓,就得生活在森林里。国家在鄂温克民族区给他们建了木刻楞(俄式木屋),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是喜欢生活在森林里。” 林雪君也努力往森林里看,却瞧不见任何有人生活的痕迹。不知道昨天晚上她看到的是谁,那个头顶鹿角的人来到他们的营盘,溜达了一圈儿就走了,没有打扰他们。 “得把你的狼和天上飞的那个小鬼鸮看好了,猎人看到狼和夜猫子不知道有主人,要是给打了,可心疼死了。”赵得胜转头寻找起林雪君的沃勒。 这一路走来,小狼自己捕猎的兔子之类不仅它自己吃,吃不完的还能给人分一半,糖豆和赤兔也跟着借光。 除了月亮大的时候它会忍不住对月嚎叫外,其他时候都是很沉默的乖狗。 赵得胜虽然至今没能得幸摸上沃勒的狼背,但对这条生灵也有了不浅的情感。说不定大家路上没遇到其他狼之类的小猛兽,也有沃勒的功劳呢。 “好。”林雪君应下来,在小鬼鸮飞来她肩膀时,用白色的毛线编了个小圈系在它脚腕上。白色的绳圈不至于让鬼鸮在森林中暴露于天敌眼中,但人类猎手如果看到,应该会知道这是只有人养的小鸟。 沃勒不喜欢身上绑东西,林雪君只好一直将它看好了,连它要钻进丛林独自去狩猎,都会立即将它唤回。 像盯住喜欢招猫逗狗的孩子一样,完全将它带在了自己视线范围内。 小狼起初很不适应,烦躁得总是呜呜叫,鸡头酸脸的。 但渐渐似乎也体会到了林雪君的担忧,终于还是耷头垂尾地不乱跑了。 … 在林雪君半夜看到‘鹿头神女’的第二天,赵得胜在大家扎营盘后背枪去打猎。 在穿过几棵落叶松后,他听到松鸡“嘚儿嘚儿”的叫声,立即取下猎-枪握在手中,并躲在树干后屈身盯死了发出松鸡叫声的地方。 当草丛微微摇动时,他将枪口对准那处,轻轻拉了枪栓,准备在松鸡稍露出肢体时立即开枪。 又耐心地等待了几息,高草丛中再次发出嘚儿嘚儿的叫声,一团灰黑色忽然出现在密草和低灌木之间门。 赵得胜几乎就要拉动扳机了,灌木后人类的头发露出时,赵得胜吓出一身冷汗,他慌得忙松开手指,枪口也被甩开了。 他猛飙了句脏话,接着便朝着那边大声喊:“嗨,谁在那儿蹲着呢?” 另一边灌木丛里真正的松鸡听到赵得胜的问话,惊得扑棱棱逃走。 躲在高草中模仿松鸡叫声想要诱捕松鸡的人终于气愤地站起身,她浑然不知自己因为模仿松鸡叫声模仿得太像而险些死在外来猎人的枪下,只记挂着自己的猎物被惊走,瞪圆了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赵得胜。 年轻的女猎手比赵得胜显得更生气,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赵得胜虽然听不懂,但还是能感觉到,骂得肯定很难听。 他也很委屈,于是也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哪知道他听不懂人家讲话,人家却能听懂他的,在他气吼吼发泄了半天后,女猎手竖着眉毛,怒目圆睁道: “你险些射杀我,怎么还骂人呢?你讲不讲道理的哇?” “……”赵得胜傻眼呆立,羞窘得满脸通红。 对方说得在理,的确是他差点杀人,回想一下真是浑身冒冷汗,太吓人了。 十几分钟后,他带着差点被自己射杀的、住在森林中的鄂伦春女猎手琪娜哈,来到了采药人的营盘。 因为赵得胜吓跑了琪娜哈的猎物松鸡,老赵只得又跑去打了一只松鸡赔给她,还顺带猎了只野鸭子,联合全营盘的所有人一起招待这位森林中巧遇的客人。 琪娜哈却不接受自己被称为‘客人’,她认真表示他们这些采药人才是森林的客人,他们鄂伦春人才是住在森林中的主人。 跟着他们吃了一顿晚饭后,琪娜哈坚持要带他们到她的乌力楞(由5个仙人柱组成的小部落),用驼奶和鹿肉招待他们。 “你真厉害,拥有自己的小鸟。”琪娜哈很喜欢捕猎进食后站在林雪君肩头的小鬼鸮,每次她想伸手去摸摸,小鬼鸮都会扑扇着翅膀飞到高树枝上站着,等好一会儿才再落回林雪君肩头。 “是我救回来的小鸟,它的背部被其他猛禽抓伤了。”林雪君在琪娜哈羡慕的目光下轻轻用手指帮小鬼鸮梳理羽毛。 “我的名字在你们汉人的语言里,就是小鸟的意思。”琪娜哈望着小鬼鸮,馋得搓手。 “你汉语说得很好,是在哪里学的啊?”林雪君好奇地问。 “我有位长辈嫁给汉人守林员,我跟那位姨夫学的。”琪娜哈忽然站起身,问林雪君:“我现在去猎一只老鼠给鬼鸮吃,它会让我摸吗?” “多喂几次说不定就行了。”林雪君话音刚落,琪娜哈便背着自己的猎-枪走了。 真是位雷厉风行的姑娘。 半个多小时后,林雪君正在营盘空地上摊开今天采的草药进行阴干。 琪娜哈从另一边的树丛归来,手里拎着一只野兔。 她笑着蹲在边上,利落地用匕首剖野兔,丝毫没有因为兔兔可爱而手软。长年生活在森林中的民族,狩猎对他们来说不是娱乐,是生存。对待动物也没有‘宠物’意识,要么就像马和狗一样是伙伴,要么就是食物。 琪娜哈处理好兔子后,将肉切成一条条,跃跃欲试地看向落在松树枝上沉默地审视森林的鬼鸮。 “你能让它下来吃兔子吗?”琪娜哈伸长脖子,长长的一根麻花辫一直垂到腰线下方。她身高腿长,动作时衣服贴在小臂和腿上都会勾勒出漂亮的肌肉线条,十分健美,总惹得衣秀玉悄悄欣赏。 衣同志既馋人家的肌肉,也馋人家的身高。 林雪君走到琪娜哈身边,朝鬼鸮伸出右手。鬼鸮低头观察林雪君的动作,脑袋转过90度,傻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才扑扇翅膀飞落在她手臂上。 接着三个年轻姑娘便围在小鬼鸮身边,先由林雪君喂食,待小鬼鸮习惯了琪娜哈的存在后,筷子才被递向琪娜哈。 琪娜哈将手在薄皮袍上擦了擦,兴奋地接过筷子,慢动作地喂小鬼鸮。 当小猫头鹰张开嘴巴接受了她送进去的兔肉时,琪娜哈快活得几乎叫出声。怕吓到鬼鸮,她张大嘴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苹果肌被推高,挤得眼睛弯成了两条细缝。 ——仿佛在表演夸张的默戏,十分可爱。 在琪娜哈的热心投喂下,小鬼鸮吃到了比自己大两倍的野兔肉,食谱大大扩展。 野兔剩下的部分又被琪娜哈串了木棍丢上篝火,烤给大家当夜宵吃。 夜色掩映下,陌生人之间门的心忽然就近了。 琪娜哈笑呵呵地坐在林雪君和衣秀玉中间门,完全不像是才与她们认识的人。 整日穿梭在森林中的年轻女孩子饱受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独处和寂寞,忽然遇到两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立即亲亲热热地畅谈起来。 她非常直白地表现出久未社交的人的渴切,喋喋不休地将自家乌力楞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和盘托出。 从她母亲讲给她的‘小琪娜哈刚出生便被母亲背着跟大队迁徙’,到‘她如今已可婚嫁却没有喜欢的小伙子’,什么都说了个通透。 衣秀玉也讲起自己如何报名要下乡,如何来到呼伦贝尔呼色赫公社,又为什么进山。 林雪君也分享了自己跟小狼沃勒的故事,以及如何从疾病中救回边牧糖豆。 人生故事的分享,让三人很快便成了朋友。 “好厉害,我们鄂伦春人只养狗,不养狼的。”琪娜哈听着林雪君的故事,瞬间门对汉民族的血性生了敬畏心。了不起,养狼做护卫,真是好想法。 “噗。”林雪君忍不住笑喷。 虽然几乎所有鄂伦春人都养狗和马,但并不是所有人汉民族的人都养狼的。 误会啊,就像‘四川人出生登记后可以领熊猫’一样,误会啊。 113鄂伦春人的神马 林雪君用火柴点燃桦树皮, 在个女孩子睡觉地方的脚边燃起篝火。 琪娜哈在林雪君将火柴丢进篝火堆里前,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好一会儿才道:“火柴的味道好香,我们也跟汉人换过火柴,不过已经用光了, 我们还没有去换更多。” 林雪君也很喜欢火柴的味道, 总觉得很香。 她掏出放在小药箱里带来的一包备用火柴, 塞进琪娜哈手中: “这个送你。” 直爽的琪娜哈捧着火柴如获至宝,开心地摸了摸身上的东西, 匕首、马鞭、猎-枪这些都是生活必备品,不能当礼物送人。 正为难,她忽然摸到腰后别在腰带上皮帽子,一扯便塞进林雪君手里,“这个帽子给你。” 软软的皮帽子落在林雪君手里, 上面还有两根短角。 “狍皮帽?!” 鄂伦春族的‘灭塔哈’,这礼物就贵重了,放后世是可以做少数民族非遗展示的。 林雪君借着火光仔细欣赏, 摸了又摸。 帽子上用黑皮子镶了眼睛,保留下的狍鹿角两侧还有用皮子缝的惟妙惟肖的帽耳。 大雾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生有鹿角的神女, 该不会就是琪娜哈吧?! “太贵重了。”林雪君是很喜欢这顶帽子,但也不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礼物,便又将帽子塞还给琪娜哈。 用一盒火柴换狍皮帽,给谁听说了都得说她是奸商。 “这有什么, 我们一年四季捕猎狍子吃, 这种帽子我还有的。你们跟我去我们的乌力楞,到时候我再挑一个给衣同志。”琪娜哈转手又将狍皮帽塞给林雪君,十分豪爽。 个小姑娘挨着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队伍便在琪娜哈的邀约下,转向鄂伦春族在这片区域搭建的乌力楞(氏族部落)。 越过取水的丛林小溪,绕过一片桦树林,行了一上午,大家便率先瞧见了一个孤零零立在桦树之间的小仙人柱。 仙人柱又叫斜仁柱,还叫撮罗子。几根木杆做骨,桦树皮做墙,组成了这个不算很大的尖顶屋。 琪娜哈转头朝林雪君道:“这是母亲们生产用的产房。” 林雪君立即了然,因为生产时会见到许多血,卫生条件不好的情况下,可能造成疾病和死亡,如果不及时清洗还会有血腥等味道,所以在许多旧的传统文化中会觉得生孩子是件与死亡接近的事。 越过产房继续往里走,琪娜哈在森林里的家就到了。 7个用木头和桦树皮搭建的犹如角形帐篷般的仙人柱(撮罗子),成半弧状分布在平坦的区域,这些仙人柱就是鄂伦春人在森林里的房子。 而7个仙人柱组成的聚落,便是琪娜哈口中的‘乌力楞’。 十几匹矮脚、善驮的鄂伦春马被拴在乌力楞外围的桦树上,几条猎犬警觉地绷直身体,盯视着忽然闯进来的陌生人。 散布在仙人柱外的鄂伦春人大多穿着薄薄的右衽皮袍,只有少数人穿着跟汉人换来的汗衫,他们放下手中活计,好奇地朝琪娜哈带来的客人张望。 几分钟后,氏族长岔班莫带着几位族中老人迎接向琪娜哈带来的客人,在安排所有人坐在仙人柱前的空地后,他们为客人们端上了新鲜的桦树汁和温热的驼奶。 氏族长和族内的年轻人们大多数都跟琪娜哈的姨父学过汉话,还有的去过汉人居住的生产队,与汉人做过交易。 外来的社员们喝着主人家馈赠的饮品,围坐着聊天。 闲谈中,大家知道了氏族长岔班莫的名字原来是白桦树的意思,衣秀玉便笑着称呼他为‘桦树族长’。 桦树族长年轻时曾参加过抗-联,与其他民族的国人并肩抗击过敌人。是位走出去,又回到家乡的好猎手。 他与王老汉亲切的问询,关心了呼色赫公社现在的状况,也了解了这几个月外界发生的大小事。 他们是眷恋森林的民族,但对外界的发展也充满了兴趣。 客人们得到了热情的招待,但在言谈间,也渐渐注意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桦树族长和其他族人们脸上似有郁色。 在采药人来作客之前,这个小小的乌力楞里可能正发生着什么令人烦恼的事。 天南海北一通后,王老汉最先关切相问。 桦树族长这才苦笑着摇头,“夏天了,我们才从热的地方搬到这个凉爽的地方。撮罗子(仙人柱)建好,经历了一周多的辛苦迁徙,大家刚安顿下来,神马却忽然生病了。” 他长叹一口气,闭目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似是祈福, “每个人都很担心,这是否是不详之兆。或许这是神明在向我们传达信息:这个安家的地方并不被祝福。” 如果继续住在这里,会不会有灾难降临…… 一个族群里,只有最膘肥体壮的好马,才会在尾巴上系了红黄布条,成为神马。 在森林中迁徙的路上,神马不驮任何人和物,它是供神骑乘的。 鄂伦春人信的神有几十种,如萨满面具代表的萨满神,如保护人畜不生病的命运神极养其,如管马的神朝露等。 信仰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是以神马忽然生病对他们精神的打击很大。 林雪君听到‘马生病’,立即抬头朝正说话的王老汉和桦树族长打望。 王老汉也有所觉,与林雪君对望一眼后,他试探地开口:“我们能看一看神马吗?” “生病的马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在这里聊天吧。”桦树族长目光扫视过这些外来的陌生客人们,委婉地拒绝了王老汉,转而道: “昨天你们慷慨地招待了琪娜哈,便是我们的朋友。今天换我们来招待朋友。” 说罢,他叮嘱族人拿出昨天猎到的鹿肉、采集野树莓做成的果酱、新挤的冒着热气儿的驼奶还有野鸭蛋等各种好食材,并要求一定要认真烹饪,以便好好招待远方来的客人朋友。 王老汉和赵得胜几人忙道不好意思,鄂伦春人游猎为生,即便温暖季节的森林里物资丰饶,要想吃到食物仍需成组成队地狩猎。一旦运气不好狩猎不成,就可能导致全族人饿肚子。夏天狩猎到的食材不好存放,他们又刚刚从其他地方搬家到这处新营盘,食物的储备恐怕不会太多。全拿出来招待客人的话,刚迁徙过的这个小小乌力楞,接下来的日子就辛苦了。 于是任凭桦树族长如何表明没关系,王老汉仍起身背上猎-枪,带着赵得胜和好猎手宁金钻进丛林去捕猎——他们要自己猎到些东西回来,才好意思带这么大一队人暂留在这处乌力楞。 桦树族长拦不住,只好任他们去了。 接下来,几位采药人找到了些自己能帮上的忙,上手跟语言不通的异族同胞共同劳动。 其他实在找不到活的,就拆开采好的中药,寻空旷区域铺开阴干。 森林中开辟出的小小营盘里,很快便又有序地忙碌起来。 将沃勒和糖豆安顿好,林雪君看了看乌力楞里散布在四处的鄂伦春人,趁琪娜哈带着衣秀玉炫耀自己的各种好帽子、好靴子时,状似随意地悄悄走向拴马的树林。 因为夏季天热,马儿们吃饱草后都被拴在树荫笼罩的桦树林里。 需要在森林中骑乘捕猎的鄂伦春人养的马,都是善于穿越深山密林,能陡坡驮运,横过倒木,跋涉沼泽的小型鄂伦春马。 这种马耐冻耐渴,可以在零下四五十度的冬季露天过夜产驹,品种非常优良。是鄂伦春人丛林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依仗,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在鄂伦春的文化中才出现了马神等元素。 可惜后世鄂伦春纯种马存栏数不过几百,基础母马数量更少,族群锐减,面临着灭绝的危险。 穿越前林雪君连一匹鄂伦春猎马都没亲眼见过,如今站在桦树林外竟能欣赏好几匹长得敦实、矫健的小鄂伦春马在树荫下溜达。 真想过去跟它们互动一下。 转头悄悄看了看四周,林雪君发现虽然许多鄂伦春人在忙碌,但仍在关注它们这些外来人的动向。当她站在树林边时,甚至有鄂伦春人停下手中的工作,一瞬不瞬地盯她。 马对于鄂伦春人来说太重要了,陌生人要靠近他们的马,警惕观望是很自然的事。 林雪君只得放弃靠近马群的想法,转而寻找起尾巴系了红黄布条的神马。 在距离马群十几米远的另一片杂树林中,有一匹马被单独拴在树荫下。当它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时,有红黄色随尾摇摆。 林雪君拔步朝着独马走去,她尽量走在撮罗子前的空地上,慢慢地走,显出善意的好奇姿态,尽量不让主人们觉得她在乱逛乱闯。 待走到杂树林边时,她靠住一棵落叶松,低头尝试与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的孩子聊天。 因为氏族长很重视与汉族人的往来,所以鼓励部族里所有人学习汉话。是以孩子们无论大小,都会讲一些。 很快,林雪君便跟孩子玩了起来,她在第七生产队时是出了名的‘嘎拉哈大王’,队里的孩子没有一个人能玩得过她。 几把过后,面前的鄂伦春小朋友便败下阵来,彻底对林雪君的嘎拉哈技术臣服。 两个人哈哈咯咯地一玩开,四周关注林雪君动向的成年人们便也放松下来,不再一直盯着她看。 林雪君便趁这个机会,站起身向几步外的神马仔细打量。 那是一匹枣骝色的鄂伦春马,骨骼匀称,鬃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油润的短毛在斑驳的光线下闪烁着光泽。 是一匹漂亮的好马。 真想摸一摸,它的手感一定很好。 林雪君手扶着松树斑驳的树干,轻轻地搓。 蹲在地上玩嘎拉哈的孩子拽她的裤子,催促她再来玩。 林雪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请他等一会儿。接着便又挑着头,观察起枣骝神马的状况。 精神不是很好; 没有一直朝屁股和肚子方向看,应该没有腹痛等症状; 这个角度看不清屁股,但瞧它脚下四周似乎并没有稀便,可能并没有拉肚子; 眼睛有点红,或许有结膜炎; 它时不时地喷鼻子,显然鼻子不舒服,或许有鼻卡他(鼻腔发炎、异物)等状况,也说不定是麦芒或者虫子寄生; 它还有点咳嗽,不不,这会儿咳嗽得密了些,刚才咳得不厉害,可能是偶发的,要再观察…… 它不怎么动,不知道是因为生病没力气所以不动,还是肌肉酸痛导致不爱动,或者至少因为被拴被困所以乖乖不动,还是…… 林雪君的手指不自觉地抠挠,粗糙的松树皮被她抠得簌簌往下掉渣。 坐在树下玩嘎拉哈的小朋友不小心吸到她抠下来的松树皮碎屑,不由自主也打了两声喷嚏。 林雪君有所觉,忙松开手,笑着盘腿坐在小孩对面,继续跟对方玩起游戏。 她一边玩,一边琢磨着要是能靠近神马就好了,最好是能给神马测个体温,不过把体温计插进神马的直肠这种“冒犯”神马的行为肯定是不会被允许的吧,嘶……那把手臂插进‘马屁股’的直肠检查岂不是更不可能被接受? 桦树族长不让外来人靠近神马,其他族人也对陌生人充满戒备……唉,不知道他们会对神马施以怎样的救治方法。 神马咳嗽、委顿、打喷嚏、结膜发红这些如果是核心症状,那……许多符合这些症状的疾病都是传染病,甚至是烈性传染病。 要是这样的话,那不止神马遭殃,其他马如果在神马刚生病症状不明显的时候曾跟神马密切交互,那这个乌力楞的所有马都会爆发疾病…… 因为心里一直在想事儿,林雪君眉头越皱越紧,下手越来越狠,完全忘记了跟自己玩的不过是个不到10岁的孩子,一把不让地来了个二十连胜。 鄂伦春小男孩在连输十把的时候还很坚强,血性十足地要跟林雪君玩到底,誓死要翻盘。 连输十五把的时候,小男孩咬着牙,想着至少要翻一盘! 可玩到第二十把的时候,完了,全完了,他一直努力压制的情绪再也压不住了,情绪完全崩溃,什么坚强、勇敢、不服输通通被悲痛糊住。 在林雪君捞过嘎拉哈、表情严肃地还想继续赢他时,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接着,林雪君便见刚才还兴致勃勃跟自己玩游戏的小男孩丢下嘎拉哈都不要了,一边哭,一边朝远处妈妈的怀抱猛扑过去。 “?”林雪君愕然呆望,还有点没明白过来发生了啥。 下一瞬,孩子母亲抱住小男孩,一边拍抚安慰,一边抬头朝林雪君投以不认同的眼神。 “……”林雪君,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 擦! 她到底干了什么? 114在森林中游猎的民族 林雪君想跟琪娜哈说一下自己想给神马看一下诊, 但乌力楞里大家忙忙碌碌的,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跟琪娜哈讲话。 作为客人,她也不方便一直在人家的营盘里乱转。想到前世曾经发生过的因为文化不相容而起的各种冲突, 她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的职业冲动, 先随几位鄂伦春妇女坐在空地上摘野菜, 再找机会。 午饭准备的野菜汤开始汩汩冒热气时,一位老人在空地中心点燃了篝火。 “虽然是夏天, 但森林里有的地方很潮很闷, 烧烧火就会使空气干燥,不仅不会因为篝火而觉得热,反而会觉得凉爽。”一位青年女性用自己并不很熟练的汉语向林雪君介绍, 接着便收走所有野菜拿去清洗。 几十个人围坐在空地篝火四周,这是生活在森林中的小部族难见的场面。小朋友们最喜欢凑热闹,虽然害羞地躲在一边,眼睛却一直在观察人群。 晌午一过,天气有些阴,森林中的篝火便成了最亮眼的光源。 主人们准备得很认真, 加上赵得胜几人打到的猎物, 被搬上餐桌的食物非常丰盛。桦树族长摆出笑脸,在自己遭遇困难时仍尽量快乐、热情地招待来自生产队的其他民族朋友们。 在木质的小桌子和长长的桦树皮临时搭成的超级长桌上,林雪君居然看到了煮得红彤彤的一盘小河虾。 她的眼睛都亮了,小河虾最好吃了! 这真是今天最大的惊喜,后世她无论是在首都上学,还是假期时去呼和浩特大牛场里实习,都很难吃到这样新鲜的河虾。即便有一年在上海一家宠物医院实习时,能在上海的馆子里吃到炒河虾,但那边的河虾都是头很大的品种, 用糖炒得风味虽然也不错,但记忆中故乡盐水煮的冷水河小河虾终究是不可替代的眷恋。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颗小虾,囫囵只送入口中。呼伦贝尔原始森林里的河流不含任何重金属污染,山溪河流中生长的小虾最为干净,可以放心享受虾头中富含的虾青素、卵磷脂等物质带来的抗氧化、延缓衰老作用,而丝毫不用担心水污染带来的虾头重金属超标问题,吃得放心实在是太爽了。 小河虾的虾皮很薄,被剪掉刺的虾头尝起来特别鲜。虾肉则有种清新的甜味,越吃越好吃。 这东西还补铁、碘等矿物质,吃的时候还能享受到‘延年益寿、健康补钙’的强烈精神饱足感。 不知不觉间,装河虾的桦木盘上朝林雪君的一边缺了个小口,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贪嘴爱吃虾了。 反应过来后,林雪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趁人不注意时,她悄悄用筷子将桦木盘推得转了一点方向,这才松一口气。 衣秀玉捕捉到她的小动作,笑呵呵着往她碗里连夹了好几筷子小河虾。 到这时连琪娜哈都发现了林雪君的喜好,干脆豪爽地拨了小半盘子河虾到林雪君碗里,“我们放在河里的绳网经常兜到好多这种小虾,好多地方想吃都吃不到的,你爱吃就太好了,快多吃一些。” 潮湿的风吹过篝火而变得干燥,再吹在人身上时,烘干了皮肤上的潮气,果然觉得凉爽了许多。 林雪君脸红扑扑地埋头吃虾,既觉得有些发窘,又有点幸福。 琪娜哈的阿妈往煮好的驼奶里倒入三分之一老砖茶,又切了几颗野枣子洒在奶茶中,扔几块林雪君带来的轻飘飘却焦甜扑鼻的焦糖,小铁锅在篝火上咕嘟一会儿,锅里冒出奶茶的醇香和红枣的甜味后便起锅。 枣香味的煮奶茶冒着热气汩汩倒入碗中,每个人都捧着碗迫不及待地吹着喝。 喝过一口甜滋滋、浓稠的驼奶茶,不期然一片枣子入口,臼齿一合,枣汁和枣片里吸入的甜奶茶一起冒出来——嘶! 真香! 越喝越想喝,根本停不下来。 琪娜哈见林雪君喝得过瘾,忍不住扒拉她的碗:“你别喝太多,奶茶占肚子,一会儿饭都吃不进去了,就灌一肚子水饱。” 林雪君放下碗,一口气喝掉半碗热奶茶的幸福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发笑,哪怕她根本没有主动去控制自己的笑肌。 大家都吃喝得满脸汗,各个面色红润——要是有中医在现场,一定会赞一声:“嚯,每个人都气血很足的样子喔!” 阴天后忽然起风,树叶被吹得簌簌响。风引发的自然噪音不仅没让人心情烦闷,反而觉得这山愈发深了,心也跟着愈发的静了。 不止酒醉人,奶茶也一样。 过于活泼开朗的琪娜哈一碗奶茶下肚,人来疯地拉着同族的一个姐妹围着篝火跳起鄂伦春的野猪舞。 漂亮的小姑娘们弯腰弓背,围着篝火一边用自己语言喊号子,一边憨态可掬地舞动了起来。 对于鄂伦春人来说,捕猎成功就是丰收。在丰收的时节,他们会用模仿野猪动作、模仿骑马和捕猎的动作等组成舞蹈,围圈跳舞以作庆祝。 林雪君挑高眉头看得兴致勃勃,每当识别出某个动作是在模仿什么,便忍不住低呼: “这是骑马的动作!” “啊,这是捕猎的动作!” “哈哈哈,这是在模仿动物~” 由于她表现出了对舞蹈过高的兴趣,很快便也被琪娜哈拉到了空地上。 “我教你,你跟着我的动作做。”琪娜哈将想逃走的林雪君拽在身边,乐呵呵地一边演示一边指导。 “你想象自己在跟野猪搏斗嘛,上身前倾,两膝前屈,手放在膝盖上,跳跃的时候头和肩膀左右摇摆,哈哈哈,对对,就是这样,跟着我,跳的时候一边叫。”琪娜哈一边指导,还一边唆使林雪君大叫: “你喊出来嘛,吼!吼!” 刚开始林雪君还有点抹不开脸,看着其他姑娘们都很坦然,慢慢便也豁出去了。一边口中吼吼地叫,一边笨拙地跟着跳。 大家没有嘲笑她动作生疏的,反而都开心她愿意学着一起跳一起玩。 很快林雪君便彻底放开,动作越来越憨,吼声也越大。 才跟着跑了两圈,便觉得浑身发热,大笑着连胸腔都打开了似的。 跳累了,姑娘们撑膝休息时都还笑得停不下来。这大概就是属于孩子的乐趣吧,想做什么动作就做,想发出什么声音就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跑跳中多巴胺不断分泌,身体就健康。大喊大叫间心胸放开,情绪释放,自然不会生病。 怪不得好多疗养的地方都要挨着森林,实在是很科学。 女孩子们回到桌边,经过唱跳消化,肚里又空出位置,能再吃下一只鸡翅膀、小半盘河虾了。 大家吃吃喝喝玩闹间,语言不通和陌生带来的戒备渐渐消融,气氛越来越好。 坐在林雪君身边的老太太在小孩子帮忙翻译之下,亲热地跟她话起当年。 于是林雪君得知,老太太一生都住在森林中,从没离开过。 即便是国家为他们建了更好的木刻楞(俄式木屋),想他们迁出森林,去村落里过更安稳的生活时,她也没想过离开。 她早已习惯了森林,从日升到日落,从暖春到寒冬,森林里的一切都与她融为一体了。 她是森林的女儿,在这里出生,也将在这里死去。 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虽然才六十岁,看起来却像八十岁一般。岁月对她的摧折尤为严酷。 后来在小孩子的转述下,林雪君才得知,并不是森林使老太太身体变得这么差。 许多年前东北被占,森林里的丰饶物资被觊觎。那时候鄂伦春人被圈困在森林中,不被允许种地和交易,他们必须保持原始生活,不断狩猎,被侵-略-者剥削山货、鲜货。 虽然他们不屈不挠地斗争,但老太太还是不幸地在那些年里染上了坏人鼓励他们吸的y□□。解放后虽然戒了,身体却已被熬空。 林雪君静静倾听老太太用她沙哑的声音絮述平生,想到这个民族在当下时代仅剩2400多人的情境,心里一阵阵酸痛。 在这片文明沃土上,所有民族共同与苦难长久地斗争,终于慢慢走向阳光灿烂的新时代。一些人却抵抗不住岁月的摧折,不知不觉已老去了。 她反手握住老太太的手,倾听时的表情愈发柔和起来。 火焰燃尽木柴的生命,碳灰剥落时发出暗哑的闷声。 林雪君耐心倾听时,篝火对面一位中年大叔从靠力宝(树上仓库)里取东西。透过短暂敞开的木门,林雪君看到仓库里储肉的铁盆已经空了,所有装驼奶的铝桶也都被搬到了篝火边。 朴实的鄂伦春猎人们悄悄拿出了储存的所有珍贵食物招待他们这些路过的陌生人,只因为他们昨晚顺便招待了他们氏族的女儿琪娜哈。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理解这种‘习以为常的热情和慷慨’,林雪君骨子里已渐渐习惯了城市将人类分隔在一个又一个小格子里,哪怕比邻而居十年,可能仍只是在电梯偶遇会礼貌点头的陌生人。 她就是出生在这样的时代,也习惯了人与人之间这样的距离。 如果对门放在门口的垃圾,你突然热心地帮扔掉了,在对方看来未必是热心,可能是一种冒犯——因此每个人都小心地维持自己的‘本分’,一起吃过两次饭的朋友的‘本分’和一起吃过三次饭的朋友的‘本分’是不同的,下属的‘本分’与学生的‘本分’是不同的。人们在高度秩序化的城市里,慢慢演化成‘被规定’、‘被固定’的形状。 面临不同关系的人,处在不同的社群环境中,不断变换自己当下‘理应’有的形状,已耗尽全部力气,没有人还能富裕出更多的热情去无私地爱别人。 更何况是‘热情’和‘慷慨’呢。 林雪君忽然有点感动,陌生人不期而来的善意总是显得尤为美好和珍贵。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猎马,当做亲人一样照顾。为了帮助猎马上膘,我们还会给马喂瘦肉和鱼呢。” 林雪君的另一边,琪娜哈正跟衣秀玉聊天,絮絮讲的都是她在森林中的生活。 挨着林雪君的老太太又讲了一句话,帮林雪君当翻译的小孩听过之后露出了个有些悲伤的表情,才朝林雪君翻译道: “奶奶说,我们的神马病了,这个夏营盘不好,我们又要搬家了。 “她说她可能熬不过几次迁徙了,她的身体快垮下去了。” “你们不是才搬到这里吗?神马病了就要再次搬家了?”林雪君微微皱起眉。 “嗯,族长已经开始考虑搬家的新址了。神马是搬到这里才病的,神可能在向我们传递信息,这一定是个不详的地点,我们在这里生活或许会遇到困难和危险的。” 森林里有吃人的熊,有忽然降临的疾病,有毒蛇,有饥饿,有许多许多不可测的危险。 小姑娘吃饭热得脸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纯澈而天真: “神马如果死了,那,那……” 小孩子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眼神里已透出浓浓不安。 林雪君听着听着,渐渐沉默下来。 “尔格艳阿姐就要生孩子了,我阿妈很担心如果继续搬家,尔格艳阿姐的孩子就没办法健康地出生了。”小女孩一边讲话一边低头抠起手指。 与自然环境搏斗着活下来的民族,孩子们哪怕仍是天真无邪的,却都总是小小年纪便在眉宇间浸透了苦难留下的痕迹。 望着面前的孩子,林雪君想到了初接触时的阿木古楞——眼睛里天真地映着草原的广博与瑰丽,气质里透着凛冽大自然带来的韧劲和旷达。但大自然也在他脸上留下了苦难的疮疤,那是他不自觉警惕地观察一切时,眼里透出的不安;还有对不可预知、无法掌握的未来的迷茫,以及对可能发生的灾难的恐惧。 阴天,远离小广场和篝火的杂树林更显得荫潮,原本健壮漂亮的枣骝神马就被拴在那里。 林雪君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即便距离枣骝神马很远,仍能看到它不适的咳嗽的动作。 长长吐出一口气,林雪君拍拍小姑娘和老太太的手,离开坐着的小木桩后,悄悄走向正站在同龄人间描述自己喂到鬼鸮趣事的琪娜哈。 她拽了拽琪娜哈的手,耳语几句后,她们一起作别同龄人们,绕开篝火,朝另一边正与几位老人说话的桦树族长岔班莫走去。 几分钟后,岔班莫被两个年轻姑娘带到距离篝火最远的仙人柱里,坐下后不明所以地抬头。 在氏族长的注视下,琪娜哈摇摇头,随即抬手指了指坐在身边的林雪君。 岔班莫便又将目光转向琪娜哈这位肃着面孔的客人朋友。 仙人柱外风吹得愈发大了,树叶树枝互相拍击,发出噼啪哗啦的阵阵响声。变得糟糕的天气和这些爆发自大森林的怪响,令原本就处在烦恼之中的鄂伦春人愈发不安起来。 林雪君迎上岔班莫询问的视线,挺直背脊,压低眉毛,格外郑重地道: “可以让我医治一下神马吗?” 仙人柱外什么东西被风刮倒,发出一阵更高的碰撞响声。 “什么?” 外面的声音压住了仙人柱内的声音,岔班莫没听清林雪君的话,前倾了身体,望着她的目光更专注。 林雪君眉峰不自觉挑得更加锋利,语气也愈发坚定: “请让我治一下神马吧。” 115萨满【2合1】 小小的撮罗子(仙人柱)里, 三个人各坐一处,静静地僵持。 桦树族长抿着唇,眉心越皱越紧。他们会很热情地招待客人, 但马匹是他们赖以生存在森林中、远途狩猎中最重要的伙伴, 神马更是全员的精神寄托,干系重大, 任何部族的人都不可能让陌生人轻易靠近自己的马群, 更何况是所谓的救治呢。 “叔,林同志是公社的兽医,在生产队里有自己的兽医站,她救治过好多牛羊动物的,连森林里受伤的猫头鹰都能治。”琪娜哈跪坐而起, 有些急切地帮林雪君说话。 她亲眼见过那只亲近林雪君的小鬼鸮,也听过林雪君救治小狼和小狗的故事,她觉得林同志或许是行的。 “我们的萨满已经调配好了药,等一等吧,如果不行再请你帮忙看看。”桦树族长并没有立即拒绝林雪君,而是谨慎地先选择了保守的办法。 他们的萨满会在人和动物生病时帮忙调配一些汤药, 除了请神赐福外,萨满其实也是他们族群中的土医生。 林雪君点点头, 想了想又问: “我可以问一下萨满调配汤药用的哪些药材吗?” 担心桦树族长多想, 林雪君又放缓了声调, 格外柔和地道: “非常感谢桦树族长的招待,我们进山这么长时间, 难得吃得这样好,真的非常感谢。这次我们上山采了许多中药,如果萨满需要, 我们可以帮忙提供一些。” 桦树族长岔班莫抬头直视林雪君,听到她轻缓真诚的话语,看着她关切的表情,岔班莫渐渐放下对外来人本能的戒备,也从忧虑中短暂地拔出情绪,给了林雪君一个微笑: “当然可以,谢谢你,孩子。” “我希望能帮上忙。”林雪君随着岔班莫起身,三人依次步出撮罗子。 跟着氏族长岔班莫与白发苍苍的老萨满碰头,林雪君虚心听过老萨满对中药的介绍,点头将之记录在本子上,并没有傲慢地对萨满的用药做点评。 老萨满用的都是些诸如黄芪、益母草之类消炎镇痛的药草,针对大多数疾病其实都有缓解作用,不是什么坏东西。 在不了解病症的情况下使用消炎镇痛的汤药未必特别对症,但缓解了病人和病畜的疼痛,解一些炎症后,说不定病人和病畜就能靠自身抵抗力将疾病扛过去了。 说起来大多数疾病都需要靠个人免疫力的,药起的可能是缓解压制作用,使病人和病畜达到一个自身能吃能喝能睡的状态。 有时达到这个状态了,一些疾病其实就能被自体战胜,慢慢痊愈了。 虽然严重和大多数特定的疾病无法靠自身抗争过去,但林雪君理解每个民族有自己的文化和习俗,她从小受的就是‘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大家要相互尊重彼此文化和习俗’的教育。不带外食进清-真-馆子、不穿艳色衣服参加葬礼等行为,早已在成长过程中完全融入行为模式,对待他人文化习俗的敬畏也成了讲礼貌的一环。 就算后来鄂伦春族治病已不依靠萨满,但在这个时代,林雪君是没有力量靠自己一张嘴就改变他人的。 萨满熬好药放凉后便端去给神马喝,接着便是等待了。 饭后采药人们在空地处各寻了地方铺上隔潮的布或皮子,席地午睡。睡醒后则找地方采药或帮衣秀玉阴干炮制已采到的各种草药。 林雪君则一边详细给衣秀玉和其他留在营盘的学徒讲解炮制方法中的关键点,一边时时关注神马的状况。 萨满每次走向神马,林雪君都会站直身体翘首以望。 到了傍晚,赵得胜和王老汉几个外出打猎的人满载归来,在外面采药的社员也带回许多浆果和野菜。 加上鄂伦春猎手们骑马去远处打到的一只半大公野猪和在河里插回来的两条大马哈鱼,今晚上桌的又将是一顿丰盛的晚宴。 王老汉将他们带回来的猎物送到靠力宝(树上仓库)边,真诚地表示大家不需要吃那么多肉,今晚就一起简单吃点野猪肉好了,这些客人们打来的猎物请腌制一下放进靠力宝储藏起来吧。 主人家总想要倾囊招待,客人们总希望主人家能多储存一些食物,不要被客人们吃穷了。 两方客气地推拒,寻找一个善意的平衡点。 最后岔班莫族长接受了客人们的野菜、野果子和猎物,虽会腌制储存一些,但大部分还是要端上桌与客人朋友们一道品尝,并表示一些适合携带的食物想在客人离开时作为礼物请客人带走。 盛情难却,王老汉也终于笑着应下,两位老人拥抱后轻轻拍打对方背部,仿佛是认识了一辈子的老朋友。 在乌云压顶的傍晚,人们点起篝火和火把,将小小的营盘点亮。 阿木古楞坐在插了火把的树下,举着手电筒画画时,跟林雪君玩嘎拉哈输到哭的小朋友安巴蹲到阿木古楞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阿木古楞手里的手电筒和画笔。 小朋友从兜里掏出他爸爸从汉人那里买到的粉笔,学着阿木古楞的样子在较光滑的树干上画小虫子。 琪娜哈超大力地捧着大锅架上篝火,手臂上鼓起的肌肉惹得衣秀玉阵阵艳羡低呼。 怕晚上要下雨,采药的社员们收起药草重新打包装好放在避雨的山坡下,借了鄂伦春族人们的桦树皮盖在药草包裹上。 就在大家找到各种树桩、木板等东西重新拼凑长桌和板凳,拿出所有的木碗和可盛装食物的器具放上桌面,热热闹闹地准备吃晚饭时,一直照看着马匹的青年工达罕急躁地推开走来走去的人群,一脸担忧地冲至桦树族长身边,害怕地用鄂伦春语快速道出一句什么。 一直在关注神马、萨满和桦树族长的林雪君立即便注意到这状况,她放下手里的木碗,才想要不要去问问发生了什么,就见桦树族长一把丢下手头的工作,旋身便随工达罕跑向桦树林里拴着的马群。 林雪君不由自主攥起拳头,目光始终追着桦树族长和工达罕——他们冲进桦树林后,快速在马群间穿梭检查。 不到5分钟时间,桦树族长便又带着工达罕转向杂树林里单独圈着的枣骝神马。 杂树林与营盘相隔十几米还远,林雪君却瞧见桦树族长抬起头面色凝重地朝她这边望过来。 林雪君心有所感,下一刻果见桦树族长带着工达罕快步出杂树林,急迫地穿过人群朝她走来。 转头拉住还在跟琪娜哈闲聊的衣秀玉,林雪君低声道:“去取我的药箱。” 衣秀玉收回戳捏琪娜哈手臂的手指头,表情瞬间郑重起来,她看一眼林雪君,没有问为什么,便快步小跑向他们放包裹的地方。 桦树族长和工达罕走到林雪君跟前时,林雪君已擦净了手,摸一摸一直揣在兜里的小本子,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桦树族长便已率先开口: “林同志,神马没有恢复,它咳嗽的症状愈发严重。 “而且——” 桦树族长的表情愈发沉重,他咬了咬后槽牙,腮帮子鼓起又凹陷,仿佛一瞬间便苍老了许多: “其他好几匹马也咳嗽了。” 林雪君瞳孔一缩,想到老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脑内思绪一转,她便开口道: “收集柴灰、炉灰洒在拴马的桦树林和杂树林。立即把所有还不咳嗽的马牵到其他地方,并且都隔几米分开拴。” “我这就去办。”照顾马的工达罕是桦树族长的儿子,他常跟着父亲出入公社和下辖的生产队,知道汉人的兽医很厉害,有非常多的给动物治病的手段。之前他听琪娜哈讲过林雪君兽医的故事,也在赶过来的小段路上听父亲介绍过林雪君兽医,是以对方一开口,没有任何迟疑地便要去执行。 桦树族长点点头,又叮嘱:“带上其他兄弟一起干,快一些。” “知道了。”工达罕头也没回地跑去忙,事关马匹们,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 这时衣秀玉已找到林雪君的药箱,小跑回来。 林雪君接过药箱,抬头目光灼灼地问: “现在我能给马治病吗?” 桦树族长皱着眉,将林雪君带到营盘外围,与她单独谈话: “林同志,我是走出过森林的人,我明白兽医在专业上的权威,可我的族人与我不同,他们没有出去过,他们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认知。 “如果你贸然走过去检查马匹和治疗,会引发他们的紧张和恐惧。 “尤其神马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们是不能让外人轻易碰触神马的。 “但现在萨满的治疗不奏效,如果……如果神马和所有马都先后死亡,我们……” 桦树族长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族长,我能理解,您慢慢说。”林雪君朝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这件事干系重大,如果你没能治好,或者治疗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不可控的冲突……”这个责任没有人扛得起。 林雪君脸色也郑重起来,民族团结面前没有小事。 “那怎么办呢?”她忙点头应声,桦树族长的考虑很周全,这是很重要的事,可是…… 搬家可以让大家精神上觉得远离了厄运,但却治不好病马。迁徙劳顿奔波之下,马匹们的疾病只会越来越严重,甚至能救的都可能因此死掉。 前世林雪君实习时就遇到过因为宠物主人个人问题或牧主怕花钱之类的原因,导致能救治的动物不治死亡——这是最令兽医痛心的事。 林雪君自认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悲剧慢慢发生而什么都不做,如果她医术有限治不了,可以通过学习和努力慢慢成长,有心结也能渐渐解开。但如果是遇到了却没救,尤其—— 目光微转,小男孩安巴又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在玩嘎拉哈,琪娜哈正为了彰显自己的大力跟她的哥哥争着搬运一个水缸,身体亏空厉害的老太太佝偻着背脊却仍笑呵呵地参与着力所能及的劳动…… 桦树族长望着面前好像比他还着急的林雪君,心里有些发酸。 这是他部族面临的困难,本应该是他来请求她的帮助。 这些年,鄂伦春族经历了太多。一个像他们这样的群体要想在森林中好好地生活下去,并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并非处在世外桃源,在震荡中,他们最经受不住摧折。 如今,他们曾受的苦难被看见,他们的特殊之处被理解,活下来的每个乌力楞都得到了关照。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脆弱的小小群落也在国家迎接朝阳、日日变好时,被温柔地拥抱。 林雪君同志拥有连公社都认同的兽医技术,来到他们的乌力楞,没有居高临下的批评,没有简单粗暴的不认同,而是设身处地的关怀。 一切真感情,都能被感受到。 站在岔班莫眼前的年轻女孩因为她的情感,而显得如此宽厚可靠。 “可以治。”岔班莫深吸一口气,恳切道:“但请成为萨满吧。” …… …… 散发着药材味道的撮罗子里,瘦小的老萨满捋着胡子,拿出自己的桦木箱子,把里面的行头一样一样地取出。 鄂伦春组并没有脱产的萨满,他们的萨满平时也要参与劳动,只有需要的时候才穿上萨满袍子为族人祈福。 他们的萨满并非代代相传,也不由上一代萨满指任。 新的萨满往往由生病的人,或病人家属许愿而担任,常常也使用药材,作为土兽医为族人开方治疗简单的疾病。 林雪君答应了岔班莫的请求,认真做了祈祷,然后来到白胡子老萨满的撮罗子里,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一应物品。 长发被盘起,用兽皮帽子包裹住。 穿上铜镜子和贝壳装饰的长袍,捋顺上面垂坠的每一根彩带布条,和拴着铜铃的每一根线绳。 拉正仿佛承载了一整个大森林的华丽披肩,又将指甲修整干净,净手后接过老萨满递过来的面具。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轻轻将之戴在面上。 微苦的木材味和皮子味涌进鼻腔,林雪君朝老萨满倾身,由对方为自己戴上遮头遮面的流苏顶。 她伸出左手,手鼓‘文图文’被放在她掌心。那是一个用狍皮蒙面、背装有铜环的单面鼓。 她伸出右手,接住狍皮包裹、狍筋制成的鼓槌。 老萨满低声缓慢地介绍起舞步,每说一段,便询问她:“记住了吗?可以跳吗?” 林雪君从不草率应承,总会细细询问要领,最后也总是轻轻点头,慎重地表示可以。 夜幕已完全降临,乌云遮蔽月华,四野黑洞洞伸手不见五指。 堆有半人高的篝火已熊熊燃起,撮罗子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事,静静看着篝火。乌力楞里的族人们已得知了群马生病的事,各个愁眉不展。有的时不时向天祈祷,有的则对着火焰恭敬低语。 祭品已摆上祭台,所有客人们的手电筒都熄了灯,四周只有来自火焰的光芒,和大自然的声音。 萨满的撮罗子里忽然传出铜铃清脆的响声,所有人目光望去,便见萨满执手鼓和鼓槌穿出桦树木柱间敞开的门,接着以狩猎般的舞姿小跑至篝火四周的空地。 今天的萨满没有唱请神的调子,可鼓声阵阵,仍传达过神灵的旨意。 铜铃随着舞动清越叮铃,应和着鼓声、火焰熊熊声和夜晚大自然中不时响起的空灵兽吼,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唤。 围着篝火,萨满一脚独立,一脚正面高抬一尺多高,自内向外画圈,双手在头顶不时击鼓。 四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火光闪烁,萨满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萨满面具时而被火光照得亮晃晃看不分明,时而背在阴影中仿佛挂有怒容,令人生畏。 萨满双腿大幅度向旁跳跃,落地时双脚合拢下蹲,双手上下击鼓。 在其围着篝火移动跳跃时,彩带、布条翻飞,不同的眼色闪烁交替,令人眼花缭乱。 围在人群外的阿木古楞目不转睛地看着跳舞的萨满,待目光捕捉到对方跳起时彩带、布条袍摆下露出的短靴,他目光忽然滞住,随即便盯住那双短靴移不开视线了。 这双靴子怎么…… 萨满的舞步越来越快,鼓声也越发紧凑,族人们内心激荡,渐渐的,没有人再关注今天萨满的与众不同,大家齐声祈祷,请求神明的护佑和帮助。 舞蹈持续了很久,直到萨满的舞步开始蹒跚,才缓下鼓声,结束了舞蹈。 族人们虔诚地追随萨满走向生病的神马。 外来采药人们旁观了这一场动人心魄的请神仪式,久久无法平静。衣秀玉咬着拳头,怔怔随人群走向杂树林,待停下脚步才恍然自己竟已来到病马所在的树林外。 因为身高问题,她根本看不清人群包围中正发生着什么,便跑到一棵老树边,踩上老树冒出地面的粗根,再伸长脖子张望,终于看到了杂树林中的场面。 围观的族人们止步在枣骝神马三四步外,萨满大步行至神马身侧,伸手凑近神马口鼻,神马轻轻嗅了嗅萨满的手。 衣秀玉歪头皱眉,这不是林同志教给她的给病畜治病前,先让病畜熟悉自己气味、放松警惕的方法吗? 揣着疑惑,衣秀玉再次抬头,便见萨满请神马嗅闻过自己的味道后,伸手轻轻抚摸过枣骝神马的脖颈。 不算很大的手掌轻柔地擦摸过神马枣红色的漂亮短毛,那动作仿佛充满了喜爱,像在缓慢地感受到神马皮毛下律动的生命。 衣秀玉微微怔愣,莫名在这个细微的动作里,体会到了温柔和感动。 下一刻,萨满仔细地检查了神马的口鼻和耳朵,又背对着众人,在神马肚腹上摸听了许久。 最后,萨满行至神马身后,动作熟练地将马尾递给站在她左侧的看马青年工达罕,又接过站在她右侧的桦树族长递过来的麻绳,圈住马左后腿后,使绳绕兜过马右后腿,并将麻绳塞回桦树族长手中,示意对方拉紧麻绳。 衣秀玉眼睛微眯,慢慢吸入一口凉气,口中嘶嘶啧啧,双眉压低,表情越来越疑惑。 接着,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下,萨满右手戴上胶皮手套,接过桦树族长递过来的胰子抹了抹手臂,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缓缓插进了马屁股。 四周抽冷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看得双目圆睁,屏息静声。 只有人群外大树根上站着的衣秀玉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猛拍了一下大腿。 她无声地大喊,双拳紧张而激动地紧攥,高举在胸前,不时因情绪而小幅度摇摆—— 是她!林同志!是林同志!!! 116心灵震撼 一把把掏出马粪, 直肠清干净了,终于可以清楚地摸到马的内脏,林雪君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指手掌上, 细细地感受马内部脏器的状况—— 肿没肿? 有没有奇怪的手感或不应该存在的肿瘤之类? 围观的所有人, 不管是鄂伦春族人还是从公社来的采药人都静静望着,不敢发出声音。 之前还对萨满行为感到疑惑的个别人已看明白了:萨满手动净化了病马的肚肠, 这对病马的康复一定大有帮助! 大家忧虑紧张的面容上, 都渐渐浮现希望。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吧…… 衣秀玉靠着树干,踮脚探头,目不转向、兴致勃勃。 她双手捧在胸口,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眼睛亮晶晶的。 林同志成为萨满后在给神马治病诶。 天似乎要下雨了,闷热无风,穿透气的麻布衣裳都会觉得热,穿萨满袍的林雪君简直像在夏天穿着棉袄蒸桑拿了。 她手臂插在马直肠内,箍得一直冒汗,整条手臂都汗津津的。 马的正常体温应该在37.5度到38.5度之间, 高于40度都是发烧。 神马的体温是41度,属于低烧范畴。 马的流行性感冒、马鼻肺炎、马传染性支气管炎与马病毒性动脉炎等疾病都会导致发烧, 如果考虑到咳嗽症状的话, 可能性也极多。 这几样病如果拖到肺炎, 病程过长不愈,都可能导致死亡。 在这样多雨季节的荫闷森林里, 任何呼吸道病症都代表着‘不太好’。 神马的直肠肌肉收缩,腔压令林雪君感到疼痛。 她触诊一会儿便不得不停下不动,放松几秒手臂, 让压力带来的箍攥痛缓解后才能继续。 桦树族长站在马屁股后方,手攥着麻绳帮林雪君做神马的‘保定’工作。 眼睛却始终盯着林雪君,可惜她戴着面具,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干咽一口,他心焦地等着她一项一项慢条斯理地检查,恨不能在她每做一点检查后便追问一句“怎么样”。 林雪君检查完抽出手臂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桦树族长便也跟着松一口气,并趁机凑近,小声问:“怎么样?”——终于问出来了,他忍不住抹一把额头的汗。 “肠胃没什么问题,算是个好消息。”林雪君小声回答。 桦树族长提气地点点头,第一次,他们部族里的动物生病,能有人明确地回答动物身体里某个具体的部位没问题。 望着林雪君,他心底里的‘也许会治好’的想法变得更强烈了。 …… 手臂抽出来,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哪怕四周闷热不已,林雪君仍觉得凉爽。 蹲在桦树族长早准备好的水盆前,认真洗去手臂上的泥泞,她趁机休息了几分钟才站起身走回神马身边。 鄂伦春马为了适应森林生活,长得并不高大,但因为长年爬坡过河,它的肌肉特别结实漂亮。 枣骝神马闷站着一层一层地冒汗,皮毛被汗水打湿,亮晶晶湿漉漉的。 林雪君轻轻抚过马肚子,虽触感仍水滑,却也摸到皮毛下逐渐鼓凸的骨骼,迁徙奔波加生病正使它日渐消瘦。 “咳咳。”神马时不时地咳嗽,没精神地垂着头,像还不会讲话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 林雪君戴上听诊器,认真听过枣骝神马的肺部等器官声音——肠胃蠕动的声音是对的,但肺部似乎有肺泡呼吸音的增强。 神马又咳嗽起来,萎靡地喘粗气。 林雪君安抚地轻拍两下它肩胛,在马静下来后继续屏息凝神听诊。 似乎还有一点水沸腾般的湿口啰音,发烧加上这个声音,多半就是肺炎了。应该在初期,还未拖延太久。 但肺炎到底是以‘症状’存在,还是以‘病因’存在,暂时仍无法确定。 悄悄收起听诊器,林雪君站在原地思索起神马的病症。 桦树族长又紧张起来了,咋不出声了呢?他凑头想再问一声‘怎么样’,但隐约察觉到她似乎在专注思索,终于还是没开腔。 林雪君手指搭在神马背上,一边轻轻抚摸,一边回想自己学到的知识。 六十年代关于马病的研究和记录非常少,在大部分当下书籍和载册上登记的马传染病只有三种,马寄生虫病只有一种,其他疾病也只有马便秘疝、肠套叠等,兽医遇到大部分马病多会尝试跟牛羊同类病做比对着尝试治疗。 像马肠套叠这种疾病的手术几乎没有过多登记的,虽然姜兽医也说过这个病或许可以通过手术治疗,成功案例或许也有,但至少未入资料,他在遇到她之前也没亲眼见过。是以姜兽医看到她救治的肠套叠小野马后,才会表现得那么惊讶。 牧民们对于马病更多的认知其实是——马腿断了,完了,马要死了;马肚子痛,倒地打滚,完了,马要死了;马发烧、咳嗽,马要死了;马拉肚子,要死了;马便秘,要死了…… 大家看到马生病,总是束手无策。 许多兽医也只能总结症状,根据经验做一些疾病假设,整个国家、乃至全世界在这个时间段上对于马的疾病的研究,都太少了。 但其实即便是科技较发达的后世,对于马匹疾病的研究也相当有限。 人类其实是很务实的,会影响牲畜出栏的疾病深入研究,但一些不致死、不掉膘的疾病研究得就没有那么深入了。 加上很多现实的问题,比如经费不足,投入研究的人力物力不足等,都导致许多方面的科学成果十分有限。 像呼吸道方面的疾病,有时候连人类得的都未必能搞清楚具体是啥。 反正就是出现啥症状就治啥症状,症状治好了说不定病就好了。 林雪君琢磨一番便决定采用常规有效的方法去安排自己的治疗,先排除掉一些必须对症治疗的病毒性疾病。 比如症状符合神马【发烧】【食欲不振,不吃草】【精神不济,委顿】【眼睛发红,疑似结膜炎】【咳嗽,时增时减】【流鼻涕】的【病毒性动脉炎】。 她踏前一步,低头检查起马的会□□等位置,没有皮疹。 点点头,掏出本子,记录并划掉这个病。 接着又走到另一边,检查自己掏出来的神马粪便——没有寄生虫卵等。 又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并划掉寄生虫病。 拍拍马屁股,显然神马已经成年了,那么多发于幼龄马的疾病【马鼻肺炎】也pass掉。 在桦树族长看来,林雪君这样古怪地围着神马时而蹲身看粪,时而伏低仰头看马腹部,又何尝不像是一种舞蹈呢。 就像萨满舞也有许多模仿动物、自然现象、捕猎姿势和祈祷姿势等的动作一样。 萨满袍上贝壳、铜镜和铃铛的响声如音乐般不时碰奏,林雪君在本子上又做了些记录,转身面向桦树族长时,又是一阵叮叮当当。 “我们去看看其他病马。” 挪步向拴其他病马的桦树林时,桦树族长与其他同意林雪君做萨满的族老们望了望,便朝还想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族人及客人们道: “接下来就是给病马治病,祈神仪式早就结束了,大家散了吧。” 大人们听劝,活泼的孩子们却受好奇心驱使,在众人散开后,又绕圈围回桦树林,继续隔着几米观望萨满医马。 无月无星的森林里鬼气森森,黑暗总让人产生无数怪物正潜伏欲出的恐惧联想。 影影绰绰的桦树林里,只有工达罕和两位族老手里拎着油灯帮萨满照明。 围观的孩子们或爬上树,或靠在一块儿翘首以望,他们瞧见萨满穿着彩色的袍子像一团暗夜里的彩云般移动于马匹之间,愈发看得入迷。 油灯光晕笼罩边缘的一根树枝上,一直立着一只小猫头鹰。孩子们老早就看到它了,如果不是萨满在治马,调皮的孩子们恐怕早就去打扰这只夜间出没的小鸟了。 曾经跟林雪君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输得很惨的安巴小朋友也在围观孩童之列,他站了一会儿腿脚发麻,换姿势的时候偶然抬头,目光扫到了树梢上的小猫头鹰。 他脑子里正想着这夜猫子个头好小,小猫头鹰的脑袋竟忽然180度转向,诡异地从背面变正面,直勾勾地盯向他。 “!” 安巴只觉得后背汗毛瞬间爆炸,吓得低呼一声,伸手指给身边的兄弟姐妹们看。 “夜猫子!”他缩着肩,盯紧小猫头鹰,生怕对方忽然变成大怪物朝着自己扑过来。 其他孩子们也都很害怕长相古怪、叫声诡异的猫头鹰,尤其是在夜晚看到它们,更是毛骨悚然。 孩子们被小猫头鹰直勾勾盯人的样子吓得不敢吱声,各个仰头紧张回望。 罪魁祸首忽然歪了下脑袋,朝着他们发出一串短笛般的幽幽鸣叫,接着,它噗一声炸开翅膀,在孩子们的齐声惊呼中,从树枝上扑飞而下。 胆子最小的孩子被吓得身体后仰,一屁股坐在地上便要哭。可他才张大嘴巴,哭声还没发出,那小猫头鹰已一个盘旋后稳稳落在了萨满的肩头。 怕人的夜猫子竟然会落在人类肩头! 孩子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全都不约而同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 萨满并未被小猫头鹰吓到,仿佛对可怕的小猫头鹰早已熟悉般,照旧帮其他病马‘净化’身体,照旧伸手抚摸病马的肚腹,照旧步履稳健地在马匹间移动。 方才被吓到的孩子们忽然都静了下来,他们望着肩头蹲着小猫头鹰的萨满,只觉神异无比。 “看,狼。”一个小女孩忽然抓住身边兄弟的手,低声指向萨满的脚边—— 因为工达罕等人都是高举着油灯,人们脚边几乎照不到光亮。 当萨满移步时,他们隐约瞧见一团黑乎乎的大东西缀行在萨满脚边。那东西头大肩高,下肢压低,长尾微垂,大大的三角耳朵机警地时不时转动。 光线不足,孩子们看不清那缀行怪物的全貌,可当它忽然转头时,黑暗中有两点幽绿色的光亮起。 生活在森林中的孩子都知道,那是怪物的眼睛。 孩子们骇得张大嘴巴,傻呆呆凝视穿行在桦树林间为病马治病的萨满。 他们从来没像此刻这般深切地感受大自然的神诡,小小的心灵皆受到了大大的震撼。 在这处小小的乌力楞里,总是喜欢吵闹的调皮孩子们,前所未有地乖巧。 117最大雾化装置 健康马也检查过后, 林雪君退后靠着一棵笔挺的洁白桦树,借着一位族老举着的油灯,刷刷刷做起记录。 很快便通过笔记和涂写的方式捋顺了思路, 她啪一声合上本子, 将之塞回萨满皮袍内。 朝族老点点头,表示对他举灯行为的感谢后, 她转身朝工达罕一招手, 对方便大步走到近前。 “你是这些日子跟所有病马接触最多的人吗?跟神马接触最多的人呢?也是你吗?”林雪君开门见山地问。 “迁徙路上,还有到这里后,都是我在照顾神马。跟其他马匹的接触也挺多的。”工达罕摸了摸头,仔细回想了下才作答。 “你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林雪君又问。 神马已经出现症状三四天了,【马流感】会传染给人, 如果是这种病的话,潜伏期有三四天左右,也就是说一周前神马已经染病。 那么工达罕非常大的几率应该已经出现症状了。 “没有不舒服。”工达罕摸了摸自己胸口,清了清喉咙,哪哪都挺舒服的啊。 林雪君点点头,又转向桦树族长: “咱们部族里有没有人出现发烧、咳嗽和喉咙痛的症状?” 桦树族长不由自主站直身体, 认真思索后谨慎答道: “部族只有一个叫诺诺列的孩子最近有咳嗽、发热的症状,不过他是阴天跑去河里玩, 回来没有烘干衣服, 也没有换衣服就直接睡觉才得的病。 “难道他生病还跟病马有关系?” 桦树族长问最后一个问题时语气格外小心翼翼, 紧张得呼吸都变得缓慢了。 林雪君微笑着摆手道: “如果是【马流行性感冒】,应该会有人也被传染。 “既然没有人出现跟马一样的症状, 那就不用太担心了,不是这个病。” 她说的很果断,无论是语气还是肢体语言都透着胸有成竹。 原本紧张的桦树族长不由自主地受她感染, 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那是啥啊?能治好吗?”一位族老听到工达罕的翻译后,又用族语发问。 工达罕又转头将问题传达给林雪君。 “排除几种症状相似的病之后,剩下的就是【马传染性支气管炎】了,能治。”林雪君伸展了下手臂,如释重负。 只要有方向就好了。 “啥管炎?”桦树族长瞪大眼睛,完全没听懂。 林雪君脑内不合时宜地浮现‘妻管炎’三个字,忍俊不禁。 “就是吸气进肺里的这条管道上的一种病,没事,我有办法。”林雪君说罢,歪头想了想,随即朝拴马的森林外打望。 一眼便瞧见了守在几米外,靠着一棵松树默默等待的阿木古愣。 她抬起手朝着他摆了摆,小少年便拔步小跑了过来,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一般。 他赶到近前,林雪君想开口解释自己已经成为萨满的事,阿木古楞却根本没问问题,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饼子便往林雪君手里塞。 面具下唇角一挑,她笑着道:“我不饿,先不急着吃饭。” 似乎已不需要解释什么。 将饼子揣进兜里,林雪君开口安排: “咱们这次采的草药很齐全,你和衣秀玉一起抓全‘退烧、消炎、止咳、止痰’的药剂,按照马的体重调好剂量,熬好后先给神马喝。” “好。”阿木古楞点头应声。 “再配置些消炎安神的夏日补汤给这些没有症状的马。”【马传染性支气管炎】是有潜伏期的,即便是没有咳嗽的马也不能确定一定未染病,所以仍要隔着距离单独拴,并且得把药剂喂上,以做预防。 “好的。”阿木古楞再次应声,表示自己记住了。 “那去吧。” 目送阿木古楞离开,林雪君转头朝向桦树族长: “岔班莫族长,咱们得建一个给马治病的撮罗子,密封效果要好一点,我要在撮罗子里放一种气体给马治病。 “新建的撮罗子得能煮东西,所以需要一个炉灶,还得带烟囱,得让烟气顺烟囱排出去,不然撮罗子里的马会一氧化碳中毒。 “还有,撮罗子太小了,马根本进不去……嗯,咱们夏季住的撮罗子不是用桦树皮包裹了做墙嘛,那就在桦树皮上开几个口子。每个口子的大小能保证病马的脑袋可以插进去,高度正好是病马站着的时候脖子的高度。 “嗯,还要保证马匹身上干燥清爽,不能存着汗被夜风吹。” 林雪君怔站着想了会儿,拍掌道: “这样吧,撮罗子外面烧几个篝火堆,把四周的空气烘得干燥一点。” “工达罕。”桦树族长朝后一招手,将工达罕喊过来后,下达指令道: “你带几个小伙子去建林同志要用的撮罗子。” “这是干什么啊?”工达罕瞪圆了眼睛,听得还有些不太明白。 “其实就是要做一个蒸汽屋,让马把头插进撮罗子,身体还在外面。” 林雪君一边思考一边细细都解释: “【马传染性支气管炎】需要在一个干燥温暖的环境里休养,但如果空气太干燥会导致病马气管黏膜受刺激,咳嗽会加重。 “所以身体在撮罗子外被篝火烘,头在撮罗子里用蒸汽蒸。 “让蒸气缓解呼吸道症状的这个治疗方法,有一个学名叫‘雾化’。” “喔……”工达罕表情严肃地点头,格外虚心学习的模样。 实际上他只搞清楚了怎么造撮罗子的道理,至于‘雾化’到底是啥,那是完全没听懂,不过能感觉到这个治法似乎厉害。 蹲身拾起一根枯树枝,他简单在地上画了个三角房子,这就代表撮罗子。然后在房子的每个三角墙面上画一个圈。 他抬起头,用树枝指着那些圆圈道: “把这些桦树皮割开,把马头塞进去,对不对?” “对。”林雪君竖起拇指,就这么干。 “那得把撮罗子做得结实一点,不然马头插进撮罗子里,不舒服挣扎的话,容易把整片桦树皮都掀走。”他仰起头,一副求认可的表情望着林雪君。 “没错!这个你有经验,全靠你了,工达罕同志。”林雪君以拳击掌,是得做得结实点,不然马劲儿大,脖子上挂着撮罗子的墙皮满营盘跑,那就糟糕了。 工达罕被她这样一讲,只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表情瞬间郑重起来,整个人都透出了一种背负重担、不能让人失望的坚毅气质来。 他站起身,丢下树枝,说了句“我这就去建”,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桦树族长站在边上看着林雪君指点江山,又瞧着工达罕干劲十足地离开,只觉得‘孩子们长大了,天下终将属于他们’,心中颇多感慨。 他正想长叹一声,林雪君的目光忽然投在他脸上。后背莫名一紧,桦树族长挺直腰背,下意识地道: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 她还真有事要桦树族长去办: “桦树族长,我进山带的盐还有许多,我去取来,一会儿需要慢煮盐水出蒸汽给病马做雾化治疗。原理大概就是盐有消毒杀菌作用,盐水烧煮冒的蒸汽给病马吸进呼吸道里,对马的疾病有好处。” “马匹们得的这个病主要就是在呼吸道里,把咳嗽止住了,病就能好一半。 “你要准备一口大锅,装满水。” “锅是吧?”桦树族长问。 “对,大锅,大的。”林雪君张开双臂,身上的铜镜和贝壳又随着动作哗啦啦一阵响动。50多斤的袍子,存在感就是强。 “好!”桦树族长点点头,转身便赶去找锅。 他自己专注于‘哪口锅最大’的思索,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离开时的表情,与儿子工达罕一模一样。 夜色愈沉,族老们拎着油灯带她去萨满老人住的撮罗子休息和吃饭。 待坐在绒毯上,靠住支撑撮罗子的立柱,林雪君浑身肌肉彻底松弛下来,才觉这一晚上扛着身50斤的袍子跳舞加就诊,是件多么累的事儿。 她手臂和腿上的肌肉都哆嗦起来了,她摘下面具,叼着饼子,一边啃一边想: 大学时候教授说得太对了,没有强健的体魄,干个p的兽医! 回头还是得多锻炼,最好炼成神力女超人。要是能徒手拽公牛,那简直连‘动物的保定’都不用做了,想怎么给牛做检查,就怎么给牛做检查! 那该多爽啊。 …… …… 鄂伦春的每个好猎手都有属于自己的马,就像每位战士都拥有自己的战马。载着他们捕猎的鄂伦春马不是牲畜,更像战友。 在萨满神灵中有一位叫做‘朝露博如坎’,也就是马神。这个民族对生活中的‘火’‘天’‘马’等的重视,就体现在他们这些特殊的文化和习俗之中。 琪娜哈的马今天也出现了咳嗽的症状,精神越来越萎靡。 在大家不断用烘干的布巾、皮毛擦去病马身上的汗湿,帮助病马保持身体的干燥舒适时,她干得最勤快。 一块布巾烘在篝火上方,另拿一块布巾不断擦拭自己的小青马。手头的布巾被擦湿了,就拿去洗干净后烘在篝火上,再换另一块已烘干的布巾,折返回小青马身边继续给它擦毛,如此反复不断。 她听到工达罕传达说要这样帮助病马康复后,便没有停歇过。 小青马的皮毛始终保持在干爽状态中,琪娜哈的手却在反复擦拭和搓洗的过程中渐渐红肿了。 但她顾不上自己的手,小青马尅尅地又咳了两声,随即不安地轻跺前蹄,偏头没精打采地转头朝琪娜哈望过来,仿佛在向她表达自己的害怕。 琪娜哈心疼地抱住它脖子,被水持续浸得有些发白褶皱的指腹一下下摸过小青马的颈侧,她用脸蹭了蹭马脸。头发搔到了小青马的耳朵,它抖了抖耳朵,转开脑袋又咳起来。 琪娜哈忧虑又急躁地转望向萨满的撮罗子,想要追问怎么办。马还在咳嗽,要吃什么药,要怎么治一下呀? 她正犹豫要不要过去问一下,忽见萨满从另一边走过,与抱着大锅的桦树族长汇合后,齐朝着空地边缘新盖起来的特别结实特别大的撮罗子行去。 琪娜哈抻着脖子望了一会儿,刚想追过去就见带着青壮年盖好新屋的工达罕举着火把朝这边走了过来。 “琪娜哈,你牵5匹马过来。”工达罕左右看看,又道:“选病得比较严重的。” “干嘛呀?”琪娜哈牵上自己的小青马,又去选其他的病马。 工达罕定在原地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随即傲然道:“雾化治疗!” “雾化治疗是啥?”琪娜哈疑惑地问。 “哈,不知道了吧?”工达罕在琪娜哈面前一挑下巴,现学现卖道:“是给马治咳嗽的,雾化过就不咳嗽了。” “……”琪娜哈似懂非懂地点头。 工达罕炫耀罢,得意地大步跑向杂树林,干劲满满地去牵枣骝神马。 琪娜哈望了会儿工达罕的背影,转身大步跑去选马。 她也要抓紧去看看,这个听起来特别古怪的‘雾化治疗’到底是啥。 118康复之夜 “怎么会这么快?” 琪娜哈牵着5匹病马来到新建好的撮罗子前, 惊异地发现这些撮罗子外,用来包裹挡风的桦树皮上居然割开了多个大小差不多的圆孔。 “那些孔是干啥的啊?”琪娜哈摸着小青马的背,自言自语地发问。 撮罗子内部没有布置什么, 桦树族长却将乌力楞里最好的炉灶搬来了。 灶里的火已经烧旺, 炉子关好后,火烟顺着烟囱汩汩冒出。灶上架的大锅里装满了清水, 琪娜哈走过去时, 水已经滚热地冒起小泡泡。 站在撮罗子外的萨满走到锅边,抓了两把盐均匀地洒进大锅。 动作时,挂在身上的饰物和彩带微微飘荡碰撞水,看起来像在跳舞般令人转不开视线。 琪娜哈张大嘴巴,盐对他们来说可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每次用光了都要带很多猎物千里迢迢地去跟汉人交换购买。萨满好舍得啊,抓那么多盐洒在水盆里,这难道是给马喝来治病的吗? 她心里的疑惑还没有得到解答,就见工达罕在撮罗子里钉了好几个拴马的木桩,然后绕出撮罗子,牵过病马, 接着竟推着马后脑勺,将马头推进了桦树皮上的孔洞。 “?”琪娜哈看得眼都不眨, 太奇怪了, 这是干啥? 以前萨满祈福跳神可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 没建过圈住马头的撮罗子,也没用大锅烧过盐水! 工达罕将马绳紧紧系在撮罗子内的拴马桩上, 转身又去牵第二匹马。连同神马在内的6匹马头都被推进桦树皮的孔洞内后,工达罕终于拍拍双手,一猫腰钻出来。 站到空地上后, 他转头看看桦树族长,又看看穿着萨满袍子的林雪君,掐腰问: “这样可以了吗?还需要做什么?” 林雪君望着被拴住后很不舒服,但因为正生病虚弱着,挣了几下挣不开只能认命站着不动的6匹病马,点头竖起大拇指。 工达罕立即满意地呲了呲牙。 撮罗子里被小火烧开的热水已经开始冒雾气,工达罕也按照她的要求在水烧开后将灶里的柴火撤了一多半,撮罗子里的温度稍微降了一些。 水雾温度不高,不会灼伤病马的呼吸道。潮湿的环境温度降低后恒定下来,不至于令病马缺氧或中暑。 她抬起手,朝右一摆,工达罕灵性地接收到林雪君的意思,走到撮罗子跟前便关上了门。 林雪君会心一笑,再次朝工达罕竖大拇指。 总是被夸奖,即便工达罕很想得到认可,也不禁羞赧地摸起自己的后脑勺。 “接下来还要一直派人给马擦身体,尽量不要让它们皮毛里存汗。”林雪君在工达罕走到近前时,低声叮嘱。 “好嘞,我来安排。”工达罕拍拍自己胸脯子,转头便去找人通宵照顾病马。 桦树族长与萨满打扮的林雪君并肩立在‘雾化撮罗子’外,焦躁的心渐渐落回肚子,情绪又有些复杂起来—— 要给病马喝的药汤是林同志带来的人在熬煮,用的是人家一路采的草药。 给病马做雾化用的盐是林同志自己带的…… “林同志,去休息一下吧。你晚上就吃了个饼子,我让人再给你准备些食物。”桦树族长说罢转身面向老萨满的撮罗子,向林雪君点点头后,他微微侧着脑袋,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是他跟汉人学到的动作,代表着尊重。 现在,林雪君同志是他们乌力楞最尊贵的客人了。 …… 在林雪君回到萨满的撮罗子里后,营盘里几乎所有人都围向了造型古怪的‘雾化撮罗子’外。 大家指指点点,语气里尽是纳罕。 这样治病的方法真是神奇无比,从没离开过森林的族人忍不住询问外来的采药人: “你们汉人常常这样给马治咳嗽吗?” 外面的世界可真是丰富多彩啊。 站在边上的采药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古怪撮罗子外的‘无头’马身,傻眼地摇头: “没有!哪有常常这样治病的啊。我一次也没见过啊!别说我们生产队了,连在公社也没见过。” “何止是没见过,我连听都没听过!”另一个采药人也忍不住接话,语气里满满惊叹。 外面的世界是丰富多彩,但也没有这么丰富呀! 这场面可太有新奇了,他恨不得能让自家婆娘也来看一看。太可惜了,早知道这趟上山采药收获这么多,就应该让婆娘无论如何都申请到名额的啊! 就算进深山很苦,也值得的嘛。 “哎哎,看,马头伸进去的孔里往外冒白雾呢。”不知是谁忽然在人群中低呼。 “仙气飘飘的,太厉害了。” “你们的萨满可真厉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时间不知不觉渐晚,偶尔钻出乌云的毛月亮已快爬上中天。 鄂伦春人居住的乌力楞里,主人家和客人们都不想睡,全一层层围在‘雾化撮罗子’外交头接耳地讨论。 连早该睡觉的孩子们都强忍了困意,兴致勃勃地看马治病。他们叽叽喳喳地闹腾,要不是被家长们拽住了,恐怕早就偷偷钻进‘雾化撮罗子’里去玩耍了。 “诺诺列!你生病了还在这里看?!快回去睡觉!”人群中传出家长驱赶孩子回去睡觉的声音。 诺诺列百般抗拒,为了躲避父母‘魔爪’,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逃窜。 森林里可难得见到这样的场面,对充满好奇心年纪的小孩子来说,那是绝不能错过的。 就在年轻的鄂伦春母亲在人群中捕捉不想睡觉的儿子时,桦树族长忽然从萨满的撮罗子里步出。行到人群中后,他左右望了望,一眼瞧见边咳嗽边躲避妈妈的小男孩诺诺列。 拨开人群,桦树族长长臂一捞便将滑不溜丢的诺诺列抱在了怀里。 “啊啊啊,我不要睡觉,我不要睡觉!”小男孩用尽全力扭摆挣扎,他是真的不想睡啊。 正登着腿儿,诺诺列忽然发现老族长走的方向并不是他家,而是穿过人群朝向给马治病的大撮罗子。 他终于不再挣扎,傻愣愣地看着老族长拉开大撮罗子的门,接着将他往里面一塞。 忽然就站在白雾弥漫的大撮罗子里,小诺诺列疑惑地仰起头,瞪大眼睛看向大好人老族长。 不敢置信,他不仅不用回家睡觉,还心愿得偿地来到古怪的大撮罗子里了。 “你在里面跟马一起呆着吧,治咳嗽。”桦树族长摸了一把诺诺列的头毛,在对方天降馅饼般的惊喜眼神中,啪嗒一声关了门。 撮罗子里,诺诺列借着炉灶散发的微弱光芒,透过嗅起来有点咸的白雾,扫视一圈—— 插进撮罗子里的六颗马头都朝着他,六双马眼睛眨巴着与他相望。 嗷嗷嗷! 他兴奋地转身张开双臂,抬腿便要绕炉灶跑一圈儿,结果才迈出去两步就被拴马的绳给绊倒了——五体投地。 但小诺诺列没有哭,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咳咳,今天他最威风! 外面的兄弟姐妹们肯定羡慕死他了! 今天只有他进了这个古怪的大撮罗子,哈哈哈,咳咳,跟神马和其他病马一起吸咸雾。 好厉害! 伸手向空中一下下抓雾,小小的诺诺列盘腿坐在枣骝神马脑袋下,高兴了一会儿,干脆躺倒打起滚。 某只马咳一声,他便躺平身体也跟着咳一声,咳完了又忍不住嘎嘎笑。 笑着玩着,不知不觉间,他咳嗽的频率越来越低。 孩子的兴奋劲儿过去后,躺在暖烘烘的炉灶边,蒙在潮湿的咸雾里,耳边听着小火烧水的咕噜声和病马偶尔一声咳,竟渐渐沉入了梦乡。 梦里的小男孩骑着一匹水雾化成的白马,腾云驾雾,穿梭整片森林,好快活。 …… 后半夜乌云没能凝聚成雨,反而渐渐散开,还了夜幕一片清朗。 营盘中大部分人都睡了,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等煮好的几副汤剂晾凉,也依次喂给每匹马匹。 雾化治疗的撮罗子里隔一段时间便换一批马,工达罕等年轻人留在撮罗子外,需要通宵达旦地守着马匹。 琪娜哈家的男性长辈挪出撮罗子,在空地上铺了皮毛为席,空出的床位让给了衣秀玉和换下萨满袍子的林雪君。 夏天鄂伦春的撮罗子常常不遮顶,只围一圈儿桦树皮挡风和小野兽,头顶是空的,通风,很凉爽。 躺在这样建在森林中的木搭小三角屋里,睁开眼就能看到星空。 这可真是以天为盖地为庐。 林雪君平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呼吸着森林夜晚有些凉意的特殊味道。疲惫到极点的四肢渐渐放松下来,耳边衣秀玉和琪娜哈似乎在絮语,她却已渐渐听不清楚。 双眼越来越睁不开,困倦席卷,侵蚀意识。 阖上眼沉入梦境前,她看到漫天闪烁的星星镶嵌在柔软的墨蓝绒被上,朝自己铺裹而来。 …… 第二天,太阳伴着朵朵大团的白云爬上天际。 林雪君被摇醒,睁目便见衣秀玉趴伏在枕边。 “林同志,昨天雾化的所有病马,咳嗽症状都减弱了。神马虽然还有点咳嗽,但烧已经退了,早上还吃了不少工达罕喂的草叶呢。”衣秀玉托着腮,喜气洋洋地望着林雪君。 “啊!”林雪君撸一把滚得乱七八糟的长发,一骨碌翻坐起身。因为过度劳累而酸痛的肌肉让她不由自主地倒抽凉气,嘶声之后又忍不住诧异: “怎么会这么快?” 雾化要见效,按理说至少要两天啊。 “工达罕带着部族里的年轻人给病马们擦了一晚上的皮毛,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批病马雾化。好多病马一晚上排到两三轮治疗,它们皮毛干爽,呼吸道舒服了,站着也不耽误睡觉。 “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每匹马都显得比昨天精神。” 衣秀玉兴奋地叽叽喳喳,将自己才得到的所有消息都分享了出来: “我去看过了,大多数病马的眼圈都不红了。” “给马擦了一晚上的汗……”林雪君手脚并用爬到撮罗子门口,一把扒拉开门帘。 熹微阳光穿过树叶间隙,斑驳投洒。 林雪君抬手遮光,适应了下四周的光线,再朝‘雾化撮罗子’方向望,便见桦树族长已带着族人在晨光中忙碌起来。 族中妇女往盐锅里续上水,牵走刚雾化过的病马,转去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晒太阳。 工达罕几人牵了排队的病马补上‘雾化撮罗子’上空出的孔洞。 每匹被牵来送去的病马都已昂起了马头,健步前行,不时甩甩尾巴驱赶走讨厌的蝇虫,再不复昨天垂头委顿、步履拖沓的模样。 “哇……”林雪君轻声低呼,连她这个兽医都忍不住赞一声:真没想到!收效居然这样快! 她将撮罗子的门帘挂在一边,盘腿坐在门口,一匹马一匹马地观望。 沐浴在晨光中,尽情地享受这时刻。 林间晨起的鸟儿婉转鸣啼,衣秀玉蹭到林雪君身后,掬起林雪君的长发,手指为梳,利落地编起麻花辫子。 森林间的雾气渐渐被阳光驱散,深嗅时鼻腔因渐淡的晨雾而变得湿润。 林雪君盘腿坐直,乖乖任衣秀玉摆弄头发,忽然被幸福笼罩,仿佛回到了温开水一样的童年。 119瞒天过海,妙手回春 这个世界上许多问题的因和果并不那么清晰地被等号连接, 人们看到动物生病了,未必能正确地追溯到病因。 比如在马生病前曾经都吃过一种草,比如马生病前他们搬到了这个新营盘——那是否就证明这些因素导致了马生病呢? 因为‘因’和‘果’的联系的探寻道阻且长, 才在这个过程中出现许多似是而非的‘真相’。 到底动物生病跟鬼神说、福祸说有没有关系? 到底动物病好了跟祈福足够诚心有没有关系? 所有这些思考都决定人类是否能正确总结经验, 并科学地规避掉风险和下一次的疾病、灾难。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林雪君扯下自己随身笔记本的整个后半部分, 将这次马儿们生病的原因、原理和治疗方法一一详细记录。 【要在雨季尽量多地寻找晴天, 让马匹晒太阳。】 【阴雨天有着凉风险的情况下,要尤为注意避免马匹过于疲劳奔波。】 【要避免淋雨、受风、疲劳、饮食改变、饮食睡眠变差等负面因素同时发生……】 包括给病马使用的药材名称和配比,记录好后,林雪君又请阿木古楞帮忙在本子上画了所用每种药材的样子,之后才拿着东西去找桦树族长。 桦树族长岔班莫正准备来找她, 没想到她倒先过来给他塞了许多贴心的笔记。林同志对他们这么好,未求先应,实在令他心中不安。 “你们是来作客的,我们没能很好地招待,还让你吃不好睡不好地帮我们做事,这让我们——怎么回报啊?” 林雪君脑子里还在想着一会儿再给马匹们仔细做一遍检查, 该巩固的就继续喂药和雾化,忽然听到桦树族长的话, 抬头与他对上视线, 原本要讲的话先咽回, 她不以为意道: “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见桦树族长还要说话, 林雪君笑着开口继续打消桦树族长的心理负担: “族长,领袖号召我们要学习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团结一致, 克服困难。 “雷锋同志也说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我能学到这些治疗马病的知识,靠的是前辈们勇于奉献才创造出的好条件,不然能不能好好出生,健康长大都不好说。 “现在轮到用我的知识去传递老一辈们的精神旗帜了,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嘛。” 她哈哈笑笑,手指戳了戳桦树族长捏着的笔记,继续道: “回头可以到公社场部买个字典,全乌力楞的人就能比对着看了。大家要是能把汉语学会了,就能读懂很多书,对生活真的有好处。我用的这些方法,好多都是书本中学来的。” 说罢,她不容桦树族长继续翻涌情绪,雷厉风行地引着对方直奔萨满老人的撮罗子。 重新换上萨满的服饰,戴上萨满的面具,她先奔健康马匹而去。 昨天的预防药剂起了作用,健康马儿们一匹出现咳嗽的都没有。能吃能喝,精神状态正常。 太好了。 拍拍一匹花马的屁股,在大马挪开屁股转头拿大马眼睛瞅是谁拍它腚时,林雪君笑着对桦树族长道: “可以带出去吃草喝水了,多往无树荫的地方走,勤晒太阳。” 接着又去检查病马,果然昨天咳嗽不严重的病马在喝过中药,并经受过一夜的悉心关照和雾化后,咳嗽症状已完全消失。 “不流鼻涕了,眼睛不红了,这样就好,再养一养就能彻底康复了。” 剩下还有点咳嗽的,林雪君给它们测了体温,都没有发烧。 于是不等桦树族长和工达罕露出担忧神色,她已洒然道: “没事,咳一咳也没关系。 “都没发烧,没有引发咳嗽以外的其他症状就是小事情。先带着去吃草喝水,注意保持它们皮毛干燥,不要累到,不要饿到,不要渴到。 “等带它们吃饱喝足回来了,咱们继续雾化啊。” 林雪君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语气里都有老大夫语重心长的味儿了。 利落地交代完,她又转去给枣骝神马做检查。 上午和煦的光照下,枣红色的骏马虽然还有些咳嗽,却已恢复许多神马的风采。不愧是从所有马匹中选出的最矫健漂亮的一匹,被拴着的神马绕着木柱慢慢溜达时,皮毛的光泽随着肌肉的动态而流动闪烁。 林雪君将温度计插入它直肠,一边捏着听诊器听它的肺音,一边用不捏听诊器的手不断抚摸它柔顺密实的马毛。 真好摸。 这是属于兽医的特殊福利,可以趁诊治的机会,尽情地撸毛。 神马很乖,虽然是倔强不逊的动物,但跟人类一起生活久了,好像也习惯了人类总是喜欢摸这摸那的‘恶习’。 它不咳嗽的时候便回头戒备地看林雪君,它大概还记得这个穿着萨满袍子但气味很陌生的人类,昨天对它的直肠做了可怕的事情。 但今天林雪君没有再给它做直肠检查,在她轻轻抚摸它时,它也没有像昨天那样挣扎。 每每神马转头用马眼睛瞄自己,林雪君都会停下动作,以向神马表示自己绝无恶意。 虽然戴着面具,它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林雪君仍坚持抬起头与它对视,并朝它微笑。 哪怕它看不到她的笑容,但林雪君跟动物接触久了,总觉得动物其实很有灵性,它们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大多数时候似乎能感受到人类的情绪。 人类的愤怒、敌意,以及善意,大概可以通过一些语言之外的东西传达给动物。 所以在遵循诸如‘不要跟猛兽对视’‘就诊前先在动物侧前方让对方嗅闻一下自己的味道’等与动物接触的规则之外,林雪君还会尽量调节自己的情绪。 收回听诊器,林雪君回头朝桦树族长笑道:“神马发烧就是因为肺部生病,现在肺部已经好了。” 昨天听到的口啰音已完全消失,恢复得真的特别好。 到萨满的撮罗子里,与族老和桦树族长等人一起吃过早饭,林雪君又拿上昨天剩下的半袋盐,带上刚睡了2个小时就爬起来的工达罕,牵上还咳嗽的5匹马,来到世界上最大的‘雾化装置’前。 架好大锅,水烧开,洒上盐,继续给马雾化。 因为现在还咳嗽的马只有5匹了,‘雾化撮罗子’上却有6个孔,为了不让雾气全部流失,林雪君和工达取了一片小桦树皮,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起将用不上的孔堵了个严实。 撮罗子里的热蒸汽闷得人光站着都能出一身汗,更何况林雪君举着桦树皮干了半天活,又穿着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萨满袍子,更是热得发晕。 一脚踏出撮罗子,她反手关上门,卡在头冠上的用红铜和桦树皮制作的面具实在太重了,挂在耳朵上的卡扣顺着汗渍往下打滑,面具的重量坠得头冠直往下歪。 眼看着头冠要被面具坠掉了,林雪君忙伸手去托制作繁复的鹿角铜铁冠。神帽被托住了,面具却被拽得歪歪斜斜。 林雪君手往面具上一搭,神帽和面具的卡扣松开,帽子终于戴正了,面具却离开林雪君过小的面孔,掉在她掌心里。 十几束暖金色的光穿过树叶间隙,斜斜洒在站在‘雾化撮罗子’门口的萨满身上。 裙袍上每一面小铜镜都反射了阳光,似从萨满身上散射了万丈光芒。 头冠上的铜铁神树、小鸟和红铜面具都泛着金属的光泽,内蕴幽光。 神帽流苏垂坠之下,被蒸得汗湿的面孔泛着水润红光,一双眼睛坚毅而明亮。 林雪君亭亭玉立于森林环抱、日光束洒之中,摘下面具后沁凉的空气铺面,视野也更开阔,不禁挺胸扩肩,放眼四望。 神帽上的鹿角朝天,更衬得英气勃发的少女神异非凡。 撮罗子前为婴儿擦身体的母亲瞧见林雪君,便再挪不开视线,她看得仿佛入了迷,不由自主缓慢站起身。 正劳作着的族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或愕然启唇呆望,或眼含向往地仰颈相凝。 连准备出发去林中采药的客人们也都怔住了,他们拎着箩筐或握着镰刀,眼中尽是惊诧。 几秒间,整个营盘静得仿佛被时间被停止。 琪娜哈牵着自己已经康复的小青马喝水归来,站在营盘边,不敢置信地盯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扯唇。 她昨天看萨满跳舞时就觉得有些不一样,原来是林同志! 给他们跳舞祈愿、帮他们治疗病马的萨满原来是林同志。 “是林同志!”第一个出声的是贡献过大酱的采药人马大叔。 他的声音划破了整片营盘的安静,所有人都忽然动了起来。 大家站起身,全朝林雪君望去。 “林同志!治好马的是林同志!”采药人‘扁脑袋’李洪军心潮忽然澎湃,他甚至激动得拍起巴掌,“林同志不仅能把要死的鸟救活,还能治马!神了!神了!” “原来是林同志,怪不得,怪不得——” 一时间整个乌力楞里尽是惊异之声,安静之后迎来的是一阵喧闹。 林雪君忽然被所有人行注目礼,惊得直想再将面具戴回脸上。可念头一转,现在大家都看到是她了,再戴回去已经没有意义——之前本来就是为了不让部族的人因为有陌生人靠近、诊治神马而过分忧虑、害怕,才祈愿成为萨满,以萨满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治疗病马。 现在大多数病马的症状已消失,连还有些咳嗽的5匹马症状也大大减轻。 她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穿着萨满袍服、戴着萨满面具了。 工达罕拍去手上的灰,走到林雪君身边,笑着道:“辛苦了。” 一直呆在撮罗子里的白胡子老萨满也撩帘步出,笑吟吟站在了族人之中。 几位族老穿过人群,靠近林雪君后,一齐抬手点头做出感谢的动作,接着又做出与萨满舞蹈相似的祈愿动作。 其他族人们便也上前,学着族老和族长的样子,一一向林雪君致意,并一齐祈愿,感谢神灵的恩赐。 原本吵闹的采药人们也都噤了声,默默看着乌力楞里这小小的感谢仪式,情绪皆受到撼动。 头插在撮罗子里接受雾化治疗的枣骝神马轻轻甩了甩尾巴,驱赶走扰马的蝇虫。 工达罕和桦树族长齐带着林雪君返回萨满老人的撮罗子,她换下袍服,接受了桦树族长递过来的奶茶。 轻点奶茶,先向空中弹三次,与其他人一般敬过山神,才默默端碗畅饮。 再步出萨满老人的撮罗子,林雪君一身轻便,凉爽异常。 穿过营盘中的空地时,每位族人都会笑着朝她点头,重视礼仪的鄂伦春人以最大的敬意回馈帮助了他们的客人。 病马已治得差不多,只要再雾化两天应该就能完全康复。林雪君午饭后便想带队跨河折弯,顺另一边河岸踏上返程之旅。 桦树族长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他派出几位经验丰富的老猎手,中午便出发去山谷另一边打猎。还有一队鄂伦春妇女背上桦皮篓去往山谷等潮湿地,她们要为救了马匹的恩人采集珍贵的蘑菇。 今晚,他们将拿出最大的诚意,盛宴答谢林雪君的帮助。 120雨季已过,天晴了 盛情难却, 林雪君只得多留一天。 坐在倾倒的树桩上,林雪君捏着自己写给桦树族长的笔记,一行一行地念给工达罕等几位识过一些字的年轻人。 “细菌是什么?”工达罕极富好奇心地问。 “潜伏期好可怕啊, 生病了却不知道, 还在悄无生息间传染给别人,这真是最糟糕的状况了。”琪娜哈听到林雪君讲解‘潜伏期’的概念时, 心中升起无限惊惧。 “支气管就是这个位置吗?肺长在这里吗?”更年少些的鄂伦春少女盘膝坐在林雪君斜对面, 挺直了胸膛一边在自己身上拍拍摸摸,一边跟着林雪君学习大家看不见的身体内部构造。 “马的品种也可以人为的改良优化到身高、毛发颜色、耐冷程度都发生变化吗?‘进化’好神奇啊……” 年轻人们围着林雪君,不断地问问题,也专心倾听林雪君的解答。 渐渐的,林雪君的话在原本认为周身一切都自然而然的森林人的世界观中, 激发出了无穷涟漪。 ‘外面的世界’成了前所未有鲜活的存在,遥远而有趣。 “但外面的人也可能从没见过小鸟如何筑巢,从不知道黑琴鸡和松鸡怎么叫。”林雪君话音才落,坐在她对面的鄂伦春小少年就站起身模仿起黑琴鸡的声音。 “每次只要我模仿这个叫声,准能捉到一只公黑琴鸡。”小少年学得果真很像。 大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林雪君便也跟着他们学习起森林的知识—— 棕熊会在冬眠中醒来生孩子, 然后继续睡觉。它的宝宝会在洞穴中自己喝母乳慢慢长大,直到母亲醒来才跟着一起离开洞穴。 灰鼠冬天不冬眠, 但是特别冷的时候也会呆在自己的鼠洞里减少活动。它们在秋天时会大量储存坚果准备过冬, 可是大部分坚果的储藏地都会被它们忘记…… “可怜的小松鼠。”林雪君听大家讲述森林的故事, 也觉津津有味。 “狼会打洞,而且在母狼怀孕的时候, 狼夫妇会轮流打洞。我曾经见过母狼打了半天洞后,公狼会走过去用前爪扒拉母狼的屁股,示意母狼休息下, 换它来挖。”工达罕蹲坐在林雪君身边,眼睛却始终盯着趴在她脚边的灰狼沃勒。 “狼真聪明。”林雪君听着工达罕关于狼的描述,低头对比沃勒和糖豆的长相,发现沃勒的狼头果然比糖豆的狗头更大。 狼的耳朵也更厚更蓬松,不像两个耳朵片儿,倒像两个三角形的立方体。 “沃勒只吃我们几个喂的食物。”林雪君摸了摸沃勒的背,它身体一歪便靠着林雪君的腿变成侧躺,露出半个肚皮来,特别给面子。林雪君欢喜地用手指头搓了下沃勒的嘴筒子,“它越长脸越黑了,身上颜色倒是越来越浅,像是一条银灰色的大狼戴了个纯黑的面具。” 黑脸上还有一双三角眼,虽然跟她处得越来越亲近,还愿意在她抚摸它时给她亮肚皮了,但长相上真是越来越凶。 “真带劲!带劲!”工达罕目光落在黑脸狼沃勒的身上挪不开,如果他骑马打猎的时候,能有一匹这样的恶狼随在身边,该是多威风的事! 现在沃勒还没长成就已经这么大块头了,等它彻底成年,得多壮多凶啊。 冬天换上一身过冬的厚毛,里层外层的毛都蓬松起来,它看起来不得跟个黑熊一样! 工达罕想象得快要流口水了。 “我可以让你摸摸它。”林雪君轻轻按住沃勒的头,“不过你得轻一点。” “真的吗?”工达罕身体前倾,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林雪君。 “快点。”林雪君左手按住沃勒的肩膀不让它乱动,右手扣住它的嘴筒子不让它咬人。 工达罕兴奋得忙伸手,在沃勒不高兴的低吼声中,他摸到了沃勒的背——狼毛竖起,硬硬的简直扎手。 他收回手,沃勒立即一骨碌坐起身,压低头摆出个威胁姿势。虽然它很不情愿地被陌生人摸了,但凶凶的样子仍不容侵犯。 工达罕干咽一口,攥着那只摸过黑脸狼的手,一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出去两步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人的快乐可真简单。 他摸到狼了!活生生的、威风凛凛的大狼,这感觉太刺激了。 其他人坐在原地都忍不住看着他笑起来。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沃勒的头,安抚它的情绪,加上低声絮语,凑近脸用腮颈部位蹭了蹭它的脸侧,沃勒终于收回炸起来的毛发再次倒回她脚边。 林雪君笑着来回撸了它好几把,尤其流连它肚子上柔软的毛发,撸得沃勒直蹬后腿。 工达罕转过头来,瞧见林雪君居然在摸黑脸凶狼的肚皮,少年人的快乐又轻易的被剥夺了。 呜呜,林同志居然可以摸狼的肚皮。 是嫉妒,嫉妒剥夺了他的快乐。 …… 傍晚时分,包括神马在内的所有病马的咳嗽症状都几乎完全消失了。 它们胃口大开,在几位青年牧它们的路上,大吃特吃,导致回到桦树林时,拉的马粪也格外多。 这一晚,所有采药人都得到了鄂伦春族人们超高规格的招待。 桦树族长骑马赶回他们春天时的营盘,在那里的奥伦(仓库)中取回了储存的一桶马奶酒。 老猎手们骑着马拖回了一头体格可观的黑熊,妇女们采了满篓各种难得一见的珍贵菌菇。 早期的鄂伦春人认为熊是祖先,后来才会出于安全考虑捕猎熊。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会在吃掉熊肉后,给熊的骨头送葬,并假哭请熊不要怪罪。 为了招待贵客,晚宴开始时,他们将熊肉做成佳肴端上了长桌。 桦树族长举杯后,请他们部族里汉语说得最好的曾经的汉人守林员提词讲话。 每个人杯中都有马奶酒,盘中都有山珍。 马大叔浅啜微酸的醇酒时,轻声嘀咕:“我们是借了林同志的光,让鄂伦春族的朋友如此破费。” “明天我们离开的时候,把之前采的好草药留下一些吧。” “好主意。我还有半罐大酱,也给鄂伦春朋友们留下来。” 琪娜哈凑到林雪君座位边,悄悄敬了她一杯酒。 “请你们来我们的乌力楞,是我做的最好的事。”琪娜哈轻轻拥抱林雪君。 吃过大补的熊宴,乌力楞里的妇女最先走到篝火边的空地上,跳舞以欢庆马匹们恢复健康。 随着女人们的号子,越来越多人加入。渐渐的,几乎所有族人都围着篝火跳起舞。 他们在跳自己的生活,打野猪、与熊搏斗……最多的就是原始而简单的采集和捕猎。 一些客人也不禁走进他们,与他们一同舞蹈。 林雪君笑着饮一口马奶酒,大步跨到正跳得兴起的琪娜哈身边,弓腰曲腿摆臂,完美地融入野猪舞中。 火焰熊熊,夜晚也有虫鸣鸟叫不停演奏,阴森恐怖的夜,被热情的人类点缀得红火喜庆。 林雪君跺足蹦跳,闭目像野猪一样憨态可掬地摇摆身体。抬头睁眼时,面前的火焰中似有赤练龙蛇在奔腾翻卷,轻甩发辫,她再次静默地为乌力楞里的鄂伦春人们许愿—— 希望健康和快乐,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曾经森林中的马和驯鹿生传染病,人们只能靠放弃生病的牲畜让它们自生自灭,带走健康的那部分,才能保全一些火种。 断尾有多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现如今,不需要迁徙,他们的马群都被治好了,不用放弃任何一匹。 新生活里没有是否断尾的痛苦抉择,只有饱腹微醺的舞蹈。 直到舞累了,人们才会停下来。 躺在星空下的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年轻人和孩子们围坐在一堆,继续他们下午时天马行空的闲聊。 曾经的护林员青年已在森林里与鄂伦春族妻子的家人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现在已成了位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他的孩子们却正青春,每年都会跟着父亲一起种树。 当林雪君问起当客人离开后他们做什么时,老护林员12岁的女儿乌娜立即回答是种树。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在种草,生活在森林中的人在种树。 林雪君摸摸乌娜的手,笑着请她也帮自己种一棵。 “没问题,以后我每年都帮你种一棵。今年帮你种桦树,明年帮你种松树。”乌娜笑着承诺。 “我们种了这些树,你们就不会砍老树了。”坐在另一边的孩子忽然开口。 乌娜脸上浮现出难过的表情,忍不住转头问林雪君:“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砍树呢?” 林雪君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转头与同样来自公社的年轻人对视过,沉吟几许才道: “因为我们的国家很大,人很多,有的地方没有这样的树,可是他们也要住房子。国家要养育这么多人,只好来有树的地方砍树。 “就像种粮食的人会把他们的粮食分给我们吃,养蚕的人会把他们做的衣裳分给我们穿。”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乌娜最先开口。她虽然年纪小,身上那股爽快劲儿却并不逊色年长的琪娜哈,她一拍大腿,笑着道: “那你们砍吧,我多种几棵就好了。” 生活在森林中的人就是这样的淳朴可爱,第二天清晨从琪娜哈家的撮罗子里睁开眼时,林雪君悄悄藏了一袋盐在毯子下面,又塞了自己的手电筒和好用的珍贵工具镰刀。 …… 分别时,这几天一直跟着阿木古楞画画的、曾跟林雪君玩嘎啦哈(羊拐骨玩具)玩到痛哭的小男孩安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在常跟阿木哥哥一起坐着的树根上,哭到打嗝。 送别归来的琪娜哈红着眼睛坐在安巴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起抹眼泪。 哭够了,她低头瞄见安巴手里的小木板。早上出发前,她瞧见阿木古楞一直坐在这里捧着这个小木板埋头画画。 伸手从安巴手里捏过那块被磨得很平整的木板,翻转过来,另一面的木纹上,用红色、黄色和蓝色的颜料,画了一道彩虹。 … 下午琪娜哈的母亲收拾他们的撮罗子时,找到了林雪君留下的物资。 在这个由7个仙人柱组成的乌力楞,有了他们第一个手电筒。 在黢黑黢黑的夜里,仍可以照到很远距离的先进电器! …… 3天后,林雪君在返程路上扎临时营盘时,从自己的包裹中,摸到了一包漂亮的猴头菇,和一根用皮子仔细包裹的粗人参。 王老汉说,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参。 林雪君不知道这是被谁塞进包裹里的,或许是琪娜哈,或许是桦树族长…… 立在林木环绕的夏末森林中,她轻轻将人参抱在怀里,仿佛感受到从最珍贵的植物中传递过来的温情脉脉。 121归途 呼伦贝尔的夏天实在太短了, 大家采药一路往北,距离本市最北的恩和虽然还有段距离,但已是夏季最短冬季最长的区域了。 回程路上, 夜里林雪君即便跟衣秀玉挤在一起睡觉, 都感觉到了寒意。 一些冬天会南迁的鸟类似乎已经开始整理家当,仿佛随时便要南下避冬。 小鬼鸮倒是越来越精神, 它们喜凉不喜热, 不南迁不冬眠,但在秋天也会增加食量,给自己储冬膘。 森林里的浆果、野菜等大丰收,狗熊等冬眠动物开始饕餮般大量卷走兴安岭森林馈赠的果实。 红松上的松树塔逐渐饱满,松鼠采摘过程中会不小心脱手。 夹着画板踩着松针路过的阿木古楞不小心被砸到头, 捡起松塔后,他抬头朝树梢上傻愣愣的松鼠望一望,便笑着将松塔放在了自己够得到的最高一条树枝上。 他是个宽厚的人类,沃勒却不是条豁达的狼。自从小鬼鸮朝它头上拉过一泡鸟粪,沃勒便恨上了所有鸟类,每每瞧见必弓腰伏击。虽然小鬼鸮灵得很, 一次都没被沃勒捉到过,但其他小鸟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沃勒最近吃鸟吃得整条黑脸狼都膨胀了起来。 曾经比它个头大的糖豆如今已经比它小了一圈儿, 在它面前愈发恭顺。 虽然林雪君仍是沃勒的‘狼王’, 但在糖豆面前, 它却摇身一变当起绝对的老大——可怜的‘末狼’糖豆,它好想念它的羊群。 进山时大家一边探索一边学习, 走得很慢,回程却快起来。 虽然仍然一路走一路采药,但归心似箭, 脚上的水泡也已磨成老茧,再没有什么能阻拦采药人健步如飞。 在森林中放肆捕猎,吃着浆果啃着肉,越长越筋壮骨强的狗子们左右伴行,连喜欢流口水的大狗赤兔都变得更油亮神俊了。 喜欢追着林雪君飞的小鬼鸮伤口早已恢复如初,小瘦鸟愈长愈肥,有时连飞都懒得,便落在林雪君肩头由人类‘坐骑’托着翻坡越沟。 出发时满腹不乐意的小毛驴也增了膘,虽然走得勤,但吃得够多够好,想瘦实在很难。 林雪君背着沉甸甸的背篓,盯着前面健步如飞的肥壮毛驴看了一会儿,心想:看样子还是负重不够。 于是走到毛驴身边,将背篓摞在了它背着的草药包裹上。 “啊呃——啊——啊呃——”毛驴大爷立马不乐意,转头便是一通嚎,无论如何不往前走了。 林雪君尴尬地摸摸鼻子,只好又将背篓背回背上。 在毛驴又愤愤地嚎两声才继续前进后,林雪君气气地朝毛驴撇了撇嘴,无奈叹息。 日夜兼程,赶着要回去忙活秋收的一队采药人,终于赶在秋天刚在林间门冒头时回到了第七生产队驻地圈围以外的野山。 糖豆才看见圈围栅栏便兴奋地一路朝驻地狂奔,眨眼便瞧不见人影了。 下巴缺一块儿的口水大王赤兔狗瞧见糖豆飞奔先行,也颠颠跑着追了上去。只有稳重的黑脸狼沃勒还坠在队伍后面,稳稳守护住‘狼群’薄弱的背部。 进山采药半个月,衣服刮烂了、靴子穿破了、脸也晒黑了,社员们一个个落魄不已。仿佛野人进村,关键是还有狗当先导部队去报信。 待大家绕过山上圈围的木栅栏,走得腰酸腿痛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热闹人声。 握着镰刀开路的赵得胜小跑了两步,随即欢喜地回头喊道:“大队长带人来接我们了!” 接着便是一阵吵闹的人声,大嗓门东北人的热情在此刻尽显,大家呜嗷喊叫地拥抱,热烈地欢迎‘野人们’回家。 霞姐等几位妇女用力地抱住林雪君和衣秀玉,激动地将两个小姑娘抱得脚离地。 眨眼的工夫,采药人们背着的草药包就从‘野人们’身上换到了大队长王小磊他们肩膀上,连小毛驴的背上都松快了——没捞到草药背的王建国,干脆把毛驴背上的草药扛了起来。 穆俊卿是从木匠房里直接奔过来的,身上头上都还挂着木屑,他自打瞧见大家就没停过呵呵笑。走在林雪君和衣秀玉身边,他跟其他知青们一样,充满好奇地问个不休。 “怎么去了这么久?”“都累坏了吧?”“采了多少药啊?”“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各种问题一个接一个,林雪君和衣秀玉根本回答不过来。 待大队人马终于在第七生产队的空地上将所有草药放下,王小磊才拍拍手上的草药屑,拨开穆俊卿等知青,朝着林雪君道: “你可终于回来了!哎呀妈呀,等得我整天吃不好睡不好的。” “哈哈,阿爸这么想我们?”林雪君走到王小磊近前,笑着想要拥抱对方,却又有些不好意思,终于只伸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臂,仰起头憨憨地打量,以慰藉这半个月的思念。 “想肯定是想,不过我这夜不能寐的还真不是想你们想的。”王小磊抹了一把脸,苦哈哈道:“第八生产大队那嘎老三,前几天来咱们生产队的时候,送了你两只动物幼崽,说是母畜被野兽吃掉了,他把幼崽捡回来也养不活,就给送到这儿来了,想让你救一救呢。 “你又没在生产队,这东西让我养,我哪养的好啊。有的说是马鹿,有的说是骡子,还有说是四不像的,你可算回来了。” “在哪儿呢?我去看看。”林雪君拢了把头发,在山里梳不利索也不在乎,一走回人群中才觉得自己有点不修边幅。 “在我院子里呢。哎,就是这俩幼崽不提,那还有一条狗呢。苏伦前天把她的狗送回来了,吃骨头的时候把下巴卡在骨头里退不出来了。我们拿锯子锯一下,那狗疼得直嚎,哎呀我的天爷,我们也不敢整了啊,怕把它下巴整下来按不回去,那不是帮倒忙嘛。它那样也吃不了饭,我天天喂它喝盐水啊,烦死了都,狗是一天比一天瘦了,也快死了。 “你再不回来啊,我得背好几条命!我能不上火吗?” 王小磊一边苦着脸大声抱怨,一边上下打量林雪君,忽然苦脸上漾起个笑: “长个儿了,闺女,壮实了。” “我去看看。”林雪君说着就要往大队长家里赶。 王小磊按住她肩膀,摆手道: “急啥呀,这么多天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会的。你先回去换身衣裳,洗一洗,喝点热水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我一会儿把那俩小玩儿意和那被骨头套了嘴筒子的狗都给你送院里去。 “回头你还得管管你那红色的小野马,现在一跳就从你们家院子里跳出来,关都关不住,不是偷吃翠姐家的花生,就是跑去村头欺负人家老实巴交的护院犬。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准备把它领我院子里好好训一训了。 “那个,那个什么,还有塔米尔他们养的牛,有几头不怎么长膘,人家牛都吃得膘肥体壮的,就那几头瘦了吧唧的,回头你歇过来了,也得去牧场上看一看。 “哎呀,我这一说起来就没完了,我闭嘴了,不说了。你先回家去吧。” 听着大队长一桩一件的絮叨,林雪君不仅没有感到压力或烦躁,反而生出种‘生产队没了她不行’般的扭曲快乐。 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在大队长转身准备去招待其他生产队来的采药人时,林雪君展开手臂,短暂地抱了一下王小磊。 手长脚长的大队长被抱了个愣,转头盯了眼林雪君,随即哈哈笑着拍了拍她脑袋。 “快去吧。” 说着又推了推她的背。 林雪君抿着唇笑,又想叫‘阿爸’了。 初秋的天气已经凉爽舒适起来,风轻轻吹斜炊烟,也吹得树叶飒飒作响。 林雪君踩着大队压实的碎石地,牵着衣秀玉的手,大步走向她们的知青小院。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地步速越来越快,渐渐奔跑起来。 院外的格桑花早已盛放,在秋风中摇曳生姿,不时两片花瓣飞落。像被风拆了裙摆,只剩长枝和绿叶还在摇曳。 院子内小鸡小鸭们茁壮成长,大公鸡依旧喜欢登高地站在鸡棚顶上晒太阳。 大牛巴雅尔带着牛羊马驹们上山吃草还没回来,只剩牛棚上方的燕子窝里,羽翼已丰的小燕子们伸着脑袋鸣唱不休,仿佛在用歌声惋叹过早离开的夏,和过早来临的秋。 咯吱一声推开院门,糖豆快乐地扑向房门,沃勒则绕屋一周不断轻嗅,仿佛在探查它离开的日子里有没有其他野兽闯入它的领地。 鸡鸭等小动物隔了半个月仍记得饲主衣秀玉和林雪君,欢叫着亦步亦趋地环绕。 开锁进屋,林雪君舀水啼哩吐噜洗一把脸,又擦拭了下全身,舒服得低呼不停。 接着迫不及待地脱掉汗衫和长裤,五体投地地扑向大炕,欢畅地打了个滚。 抱过柔软的夏被,林雪君闭目长长的喟叹。 久违的炕!好惬意啊,人类果然还是需要房子的,平整的大炕和柔软的被子,真是人类的幸福源泉。 衣秀玉添火烧灶,水烧开后立即倒了两杯,其一送到林雪君手里后,便坐在炕沿上,捧着热水杯嘶溜嘶溜地喝了起来。 太好了,回来了。 幸福的小家,她们回来喽~~~ 122大斧子砍狗头温……… 林雪君和衣秀玉在小火烘得干燥的大炕上睡上一觉, 便觉得身上的酸乏减轻许多。 小睡不到半个小时,两人便爬了起来。 接下来衣秀玉还要收齐他们第七生产队采到的所有草药,做好分类后要依次炮制后认真登记, 再收入药箱柜子。 林雪君也要去跟其他生产队来学习的采药人做个总结, 再好好给这些一起相处了半个来月的同志们送别。 结果两个姑娘才出门,就被大队长和三只动物拦在了院子里。 “这是那俩幼崽?”衣秀玉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得比大狗还高还大的动物, 瞪圆了眼睛, “毛驴!” 长得灰突突的,身上的褐色毛发跟毛驴好像。 长长的嘴巴子和宽宽的鼻子真的好像驴啊,可是它的肩膀很高,又有点像骆驼。 林雪君蹲身看了看两只小幼崽,如果衣秀玉见过袋鼠的话, 肯定还会觉得这小东西长得跟袋鼠也有点像。 伸手给没精打采的小东西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林雪君才试探性地抚摸其中一只粗糙无光的背毛。 不愧是陆上体型最大的鹿科,幼崽都长得这么高,腿是真的长。 “这是小驼鹿,只是还没开始长角而已。”林雪君在大队长的帮助下拨开小驼鹿的嘴巴查看牙齿,又做了下-体表检查, “大概两个月了。大队长,给整点奶, 再去河套里捞点水草, 这东西最爱吃的就是水草。” “行, 我找人去弄点。”王小磊点点头,听林雪君如此笃定了这东西的品种、年龄和喜好, 心都落定了。 过来送草药的王老汉一瞧见就笑了:“这不是犴达罕嘛,长大以后有两三米那么高啊,在你院子里转个身, 你的牛棚啥的都得被刮倒。我有一年在森林里遇到个发情的,追着我跑,路上的树被它撞得东倒西歪,破坏力太大了。” 鄂伦春人常称驼鹿为犴达罕,身材巨大的驼鹿也曾被认为是神鹿。 林雪君站起身在王老汉送来的药草中拨了两下,抓了两小把含水量极高的好草,往两只小东西嘴巴一凑,它们便耸动着鼻子吃了起来。 “不发-情的时候,它们性情特别温顺。驼奶营养价值非常高,它们长大后长的角会在每年秋末自动脱落,那东西也能当装饰品卖。先养着吧,养不起了就放归后山。” 驼鹿在后世是国家一级珍稀保护动物,虽然在国外多到需要定期猎捕一些,但在国内却很稀有。大兴安岭曾发现过一头白色驼鹿,那真像神话中走出来的动物一样神俊,重达1吨左右! 它们长大后比犀牛都高,老帅了。 如果能养活,以后说不定还能骑驼鹿——骑在两米三高的憨厚驼鹿上,那得多威风啊。 驼鹿还因为擅长游泳,能潜水而被国人称为‘避水金晶兽’,牛魔王的坐骑诶。 “我给它们做□□检。”折回房间门取出自己的小药箱,林雪君开始挨个给小驼鹿做检查。 “一只公的,一只母的。”两只不发烧也没什么不良症状,就是缺营养,生长有些迟缓,应该是母鹿死后一直没被好好喂养过,“驼鹿出生1个月就能吃草和嫩树叶了,3个半月的哺乳期应该还没结束,奶加草的喂下去应该能养活,就是食量有点大……” 1岁驼鹿才能独立生活,3-4岁成年可以交-配,现在两个多月大,正是最难照顾的年纪呢。 “先放我院里吧,回头看看能不能让巴雅尔‘收养’一下它们。只要这两只小驼鹿愿意跟群,能跟着巴雅尔白天上山吃草、晚上回家睡觉,那就能养活。”伸手摸了下两小只的宽长脖子,惹得两只哼哼唧唧地喷鼻。 林雪君拍拍它们的屁股,将它们赶到院子里的大动物活动区,接着才转身看向伏在地上被沃勒吓得一动不动的大狗。 伸手推开一边嗅闻一边低吠的沃勒,林雪君伸手摸了摸大狗。手掌下尽是嶙峋的骨骼,上次林雪君见到苏伦大妈的这条大黄狗时,它还很壮实欢脱呢。 先将温度计擦干净后插入大黄的直肠,接着捏起大黄的头,林雪君仔细检查了大狗被大筒骨卡住的下巴——细长的下颌嘴筒子完美嵌入圆形筒骨的空心里。 因为大狗一直抠挠推筒骨,筒骨卡住下颌上端的皮肉都被它自己挠烂了。 在筒骨的施压下,下颌前方的一颗犬齿红肿发炎,眼看着快要保不住。 上颌的牙齿用力咬骨头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磨损,嘴巴里还有多处溃疡,连咬合部分都肿起来了。 拖得有点久,再不处理真的会要命。 “咋不把这骨头锯开?”边上的人忍不住好奇地问。 “一锯它就惨叫,我们也拿不准能不能锯啊,万一锯的过程中把它下巴整掉了,把它锯伤了之类,不是帮倒忙嘛。就想着等专业的回来给看看再说。”大队长挠头道,不是医生的人很难判断这狗的状况,不敢乱来啊。 林雪君捏了捏筒骨,是牛骨头,又厚又硬。 一些病症在医生看来很清晰,在普通人看来却不一样。就像路上有人晕倒,路人也不敢在没有医嘱的情况下随便挪动病人一样。 “去陈木匠那里借个最锋利的锯子,再借一把好斧子。”林雪君拍拍手,转头对衣秀玉道:“抓一副消炎汤剂煮了。” 接着便拿着扫帚去院子外的空地上做起清扫,接着放了个自己四处搜罗到的旧门板放空地上,又取出消过毒的旧被单铺在门板上。 “把狗抬过来,绑住。” 王老汉和从自己小毡包赶过来的阿木古楞立即上手,把大黄狗往门板上一放,拽绳,五花大绑。 沃勒和糖豆全程都围在四周看热闹,大黄被绑得吭叽时,糖豆还发扬狗道主义精神,过去舔了两下套在大黄下巴上的筒骨。 林雪君严重怀疑糖豆只是觊觎筒骨而已。 绑住了大黄之后,林雪君蹲在边上一直轻轻抚摸,小声安慰。 一会儿要想把这块骨头弄下来,非得使用雷霆手段不可。这时代没有电锯没有各种手术器材,只能斧凿锯斩。现在大黄身体虚弱,灌麻醉散的话会给它的肾脏等带来不小压力。反正不会太痛,最多有些震动,加上有点吓人而已。 所以得好好安抚好它,降低它的恐惧情绪。 “再找个黑布吧。”林雪君抬头又朝过来帮忙的社员道,给大黄蒙上眼睛,看不见斧头锯子,它的情绪应该会好很多。 待蒙上大黄的眼睛后,林雪君又找了个垫子垫在大黄脑袋和上颌下方,避免斧凿的时候造成头部震动。 在筒骨下方则垫了块得胜大叔帮忙找到的扁石头,衣秀玉那边的汤药已煎上,穆俊卿借的斧子和锯子也到位了。 林雪君又最后一次检查过针对大黄的防护工作,并在筒骨内圈里塞了些棉花布条。 接着与阿木古楞拉着锯子两边,在筒骨上锯出一条断裂线,擦一把汗,吐出一口气,这才抬起头,看过四周一圈儿壮汉,问道: “谁的力气最大?” 大家互望了一圈儿,男知青们正值壮年,但可惜虽在支边的过程中强健了身体,但也称不上多强壮。阿木古楞骨架子倒是长起来了,但到底还是个孩子,肌肉未有多强健。大队长王小磊、王老汉等人的年纪大了,力气和肌肉爆发力都不太行……只可惜大力士昭那木日在牧场上没在驻地。 赵得胜与阿木古楞对望了一眼,开口道:“我来吧,年轻的时候我还得过打瑟日(徒手敲骨头比赛)冠军呢。” 穆俊卿将斧子向前递去,赵得胜呸呸在掌心啐了两口,搓一搓掌心,深吸口气,郑重地接过斧子。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把住瑟瑟发抖的大黄狗的头,抬起头对赵得胜道: “砍的时候一定要果断,照着这条缝儿砍。 “每多砍一下都会增加震伤大黄狗的风险,如果一砍即断的话,就能将伤害降到最低,甚至无害断骨。 “要准,要大力,不要怕。” 赵得胜再次深吸口气,双腿岔开站马步,看看狗头上套着的筒骨,又看看手中的斧子。 长呼长吸间门,手指不断调整,将斧柄攥紧,努力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并将斧子握得稳稳的。 最后一次吐出口长气,他看向林雪君,等待她的指令。 … 决定今天就离开第七生产队驻地回家的其他生产队采药人们,在额仁花的陪同下,来知青小院给林雪君道别。 他们一路走,一路夸林雪君这一路的关照和教导,絮絮不停地诉说: “别看林同志小小年纪,为人是真的成熟稳重,宽厚细心啊。” “林同志不仅博学多才,还乐于助人呐。” “林同志真是位温柔的小同志——”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到之前小院外的岔路口,刚一拐弯就瞧见了正帮大黄狗解套的几人。 夸赞林雪君‘温柔’的大姐话还没说完,便见‘温柔的’林同志蹲在大黄狗脑袋前,对着得胜大叔喊道: “砍!别犹豫,用力照着这儿砍!” 得胜大叔手起斧落,大黄狗惨叫穿破天际,围观的黑脸狼沃勒和糖豆都悄悄垂着尾巴躲到了一边的高草丛中。 来道别的采药人们,齐刷刷驻足在几步外,不敢往前走了。 夸林雪君温柔的大姐惊得嘴巴张成字型,脑袋里嗡嗡的。 这,这林同志吧……温…温柔且剽悍啊! 123电灯电话 在赵得胜的斧子砍下来时, 所有人都悄悄捏着一把汗。 担心大黄狗不老实,林雪君死死压着狗头,使它决不能动弹分毫。怕自己在赵得胜落斧时自己因为害怕而缩手, 会导致大狗挪动后被斧子砍中, 林雪君下达指令后,连头不敢抬。 她闭着眼, 咬着牙, 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边上站着的阿木古楞几人都不由自主地冒冷汗,当大队长觉得承受不住这个压力,准备抢过林雪君的工作,替她按住大黄脑袋时,‘咔砰’一声巨响在所有人耳边爆开。 王小磊觉得那斧子仿佛是砍在自己心上一样, 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 赵得胜一把丢开斧子,只觉得手指和手臂肌肉都酸软轻颤,他这辈子斧子用过无数次,从没像现在这么累过。 所有人噤声盯住了落斧的地方,只见林雪君一双手就在斧砍处的两侧,还好, 都好好的,没有被砍伤。 再看骨头上那条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锯出的缝儿, 如今已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断裂口。 “哈!”林雪君忽然大声喘了下, 接着便快速顺着裂口用力往两边掰。 四周的人终于反应过来, 屏息的忙大口喘气,回神的忍不住低呼赞叹。 “呼——总算没劈歪!” “吓死我了。” “刚才我都不敢睁眼睛看!” “这林兽医可太勇敢了, 是不是当兽医的,胆子不能小啊。” “简直豁出去手不要了也要把着狗头啊。” “我用斧子,有准头的!”赵得胜忍不住插嘴, 虽然话说得狠,手却还哆嗦呢。 阿木古楞没顾上松口气,蹲到她身边,用胳膊肘拐开她的手,替她去掰骨头。 筒骨一被劈断,便一块块碎开,阿木古楞用了点劲儿就将大块的骨头掰成几片丢到了一边。 骨头的断面很锋利,林雪君配合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碎骨全部挑掉,避免碎骨头再对大黄狗造成二次伤害。 用剪刀剪去狗嘴巴子上沾满血水和口腔粘液的毛发,检查过大黄的口腔,用消毒后的小刀刮掉上颌内被骨头卡伤处的脓包脓血,不顾大黄的呜咽,在伤口上洒了些消毒药粉。 停顿着休息几秒,林雪君朝衣秀玉摆摆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汤药后,掰开大狗的嘴巴,压着它的舌头便将药汤全灌了进去。 “呼——”终于松了一口气。林雪君先解开大黄狗身上绑着的绳子,将它送到院子后面,才摘下它眼睛上的布罩。 大狗被吓得不轻,一重获自由便钻到林雪君后院的大水槽后面。 衣秀玉想着要不要去喂它点东西,或者安抚一下,林雪君拦住了她:“让它自己缓一会儿吧,等过一个多小时,它放松下来了,再喂水和吃的。” 再折回院前,便见两只小驼鹿正瑟瑟发抖地躲在牛棚最内侧,一脸惊惧戒备地望着所有人类。 林雪君挠挠头,忍不住想:下次动手术之类的,是不是应该避着点‘孩子’们。 小鸡小鸭倒是没心没肺,一看见林雪君和衣秀玉,照旧叽叽喳喳地追随。 折回院前喊大家帮忙收拾手术用的门板动事物,回头想找碎成数片的筒骨时,却发现最大的两半已经不见了。 林雪君掐腰四望,果然瞧见狗窝狼窝里,沃勒和糖豆各抱着一半筒骨在那儿磨牙呢。 “……”可真行。 …… 其他生产队来学习的采药人们,临走还参观到一场声势不小的手术奇观。 大家吓得不轻,对林雪君的认识也愈发深入了——太不容易了。 年纪轻轻想要拥有自己的兽医站,成为公社兽医,果然不是件简单事儿。不豁出去看样子是不行啊。 马大叔、‘扁脑袋’等人离开时,依次过来跟林雪君握手,认认真真地感谢她带着他们上山,教会他们认草药。 林雪君一个一个地握手,一个一个地道再见,终于在驻地口将所有同处山林半个月的同志们送走了。 驻地一下冷清下来,林雪君怔怔望着远处绿意盎然的草野,恍惚间终于有了回到家的实感。 …… 傍晚,林雪君在院子里跟衣秀玉迎接了上山归来的大牛巴雅尔和它的团队。 小牛犊子还认识林雪君,一看见它就蹦蹦跶跶地跑回来了,还拿牛角在她身上磨蹭扎顶。 小野马更欢脱,‘狗蹦子’一样围着林雪君上蹿下跳。它长得好快,已经比主人高许多了,林雪君一时不察就被它啃乱了扎得工工整整的麻花辫。 两只小狍子中那只没有缺耳朵的果然没跟巴雅尔回家,大队长说那只偶然一天跟着巴雅尔回来蹭吃蹭喝的狍子失踪了,林雪君猜测可能是到了□□季,那只小狍子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了。 听说巴雅尔回来了,阿木古楞立即跑过来找他思念已久的小红马,一瞧见调皮的‘狗蹦子’野马,他就激动地抱着马脖子,又是摸又是亲地稀罕了好一会儿。 巴雅尔带队去后院水槽里喝水时,被吓得躲了几个小时的大黄狗终于从水槽后走了出来。 虽然它仍夹着尾巴绕人走路,但显然已缓过来许多了。 林雪君将早就准备好的食盆放在它面前,怕它紧张,她仍转身去忙自己的。悄悄回头看,大黄果然在人类不关注它的时候大着胆子凑到食盆前,在被筒骨套住嘴筒子后第一次自主进食。 吃到后面,简直像抢一样——太久没好好吃饭了,这一顿终于把大黄吃爽了。 等把动物们打理好,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和衣秀玉趁天黑前将所有晾晒的药草都收进仓房。 光线越来越暗,衣秀玉回屋取油灯时,忽然瞧见远处其他土坯房里亮起的光线似乎与以往昏暗的油灯不同。 林雪君收好一簸箕益母草,直起腰时目光也扫见了驻地里亮起的不寻常灯光。 有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甚至也亮起了挂浮在半空中的光,难道是灯笼?或者是挂在房檐下的气死风灯? “……”林雪君心里忽然嗅到一丝不寻常,她放眼四望,竟捕捉到了许多白天时没注意到的东西。 驻地碎石路边立起了高高直直的水泥圆柱,每根圆柱顶端都有复杂奇怪的金属设置,从这些设置中穿出许多线。这些线连接着这些一根又一根,直接蔓延向草原的水泥柱。 电线杆子! 激动的心情压抑不住,她猛吸一口气,踩上木墩子放远眺向草原深处。 电线杆子一根一根,如平地而起的春笋,蜿蜒穿过草场,直奔场部方向。 “!”跳下木墩子,林雪君便要冲进屋看看自家房顶有没有挂起电灯,在走到门口时,她捕捉到顺房檐捋过来的电线。 电线一直延伸到瓦屋门口,在一个钉子处旋个弯,自由垂坠的末端挂着个电灯泡。 在衣秀玉和阿木古楞迷惑的目光注视下,林雪君在灯泡下方找到了电灯的拉线。 她捏住拉线下方坠着的小圆球,深吸一口气,向下一拽。‘啪嗒’一声响,头顶悬挂着的灯泡被点亮。 黄色的光芒四射开,驱散黑暗,将她和前院几米范围内都照得分明。 “啊!”衣秀玉忍不住惊呼出声。 连阿木古楞都倒抽了口冷气,惊得瞪圆了眼睛。 惊喜得五官全舒展开,林雪君挑高眉头,转头对上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目瞪口呆的傻表情,激动道: “通电了!我们生产队通电了!!!” 在他们进山采药的半个月里,第七生产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竟然通电了! 冲进瓦屋,林雪君一把拽下屋内门口的灯线,他们吃饭、读书的圆桌上方立即亮起灯光。孟天霞真棒,将灯泡选在这个位置可太好了。 衣秀玉和阿木古楞追进屋里,仰头盯着圆桌上方的灯光喜欢得一直赞叹不停时,林雪君又发现了窗台上的另一个东西—— 一台老式电话机。 “啊!”低呼一声,林雪君扑过去便拿起话筒,爱不释手地摆弄。 天呐,他们连电话都通了。 电话机边上放着个本子,翻开后里面是孟天霞记录的场部、其他通电话的生产队的电话号码。 下面还记录了些留言—— 有场部催他们去收高粱杆的; 还有场部让他们去取西门塔尔种牛精,准备交给林雪君同志帮牛做人工授精的; 还有请大队长汇报今年大概出栏牛羊数量的…… 林雪君翻看着一条一条的记录,里面好多是找大队长的。 她忍不住猜,该不会他们生产队就这一台电话机,还给放在她们家了吧? 尝试着播了下首都区号,发现没什么反应。 这个年代虽然上海等地通过接线能连上苏-联国际热线,但在80年代之前长途电话都很成问题,跨国电话基本上不可想象。 像这种省区内的‘摇把子’电话机打不通外省很正常,林雪君甚至怀疑这个电话机能不能给呼色赫公社外的地区打电话。 但握着话筒尝试拨号,对着话筒表演了下与人通话,过了下打电话的瘾,林雪君已觉得心满意足。 “我们通电了!还通了电话。”将话筒放回座机,林雪君回头笑着大声宣布: “以后场部和其他有电话的生产队如果有急事,都联系得上咱们。咱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也能立即联系上场部了!” 之前大队长曾经说过的冬天有人难产却来不及去场部请医生,发生山火却因为消息传递不及时而导致事态变严重——这些事都不会再发生了。 有电话在,至少可以省下派人去求助的时间,往往就能抢下时间窗口,救下一条人命。 指腹轻抚过电话机,伏在窗口,透过玻璃看向院子里沐浴在灯光下的大动物和小动物们,林雪君幸福地嘿嘿笑个不停。 真好哇,生产队的日子越来越好啦! 124林鹰志的信【2合1】 在夜晚有了灯光的日子里, 生产队社员们的劳动热情更高了。 对于许多没见过奢华富裕生活的人来说,他们的愿望不是豪车别墅,而是更接地气的‘明天比昨天更好’。 对于吃不饱的人来说, 能吃饱就是幸福的, 哪怕吃的是窝窝头。 对于从没用过电灯的人来说,不需要霓虹闪烁, 只要有灯泡就是全世界最美好的日子了。 第七生产队的社员们感受到了生活给‘勤劳’‘努力’送来的馈赠, 无需大队长做什么劳动动员,就已经自动自发地更勤快、更奋进了。 后来第七生产队的两批共15名知青们来时本来还很担惊受怕,都说边疆苦,都说距离场部越远日子就越不便捷。 他们长途跋涉来到第七生产队,本以为要开始过食不果腹、每天哭天抢地的生活, 却不想竟都住上了土坯房,分到了小鸡小鸭,赚到自己劳动换取的工资,过上了有奔头的生活。 现在连电灯都用上了! 留在驻地的知青们,每天上工下工总能看到林雪君他们住的知青小院,鲜花环绕, 干净漂亮,那里俨然已成了大家奋斗的目标——等再干上一两年, 他们也能将自己新分到的土坯房装点成‘知青小院’那样。 人一旦有了希望, 也就有了动力, 变得勤劳且不畏艰难了。 在采药队伍刚回驻地的这天晚上,赵得胜家里传出得胜大叔傻乎乎的尖叫:“啊啊啊啊!这就是电灯啊!我只在场部看到过!哇哇哇——哎呦我艹, 这灯泡咋这么烫手呢!” 连王老汉的山腰小屋里都点了灯,王老汉围着灯泡欣赏了好一会儿,眼睛都晃花了, 一边揉着泛酸的眼睛,一边忍不住感叹:“唉,这灯泡有点招虫子啊。” 第二天早晨,赵得胜听说了林同志家里还有一台全生产队唯一的电话机,更是带着自家娃娃跑过来参观。 围着电话机又是摸又是把玩的,爱不释手的样子更甚后世人收到苹果最新款手机。 林雪君坐在圆桌边看着得胜叔和他家娃在那儿表演接电话,开心得嘎嘎直笑,忍不住祈愿: 希望第七生产队家家户户住土坯房、通电话的日子提前到来! …… 因为知青瓦屋里孟天霞几乎一直开着拖拉机在路上,衣秀玉和林雪君也常常要出门采药或劳作,家里不可能一直有人守着接电话,于是在跟大队长、妇女主任等商量过后,林雪君又自掏腰包请包小丽去场部采购的时候买了架新电话机。 分线被拉到吴老师的教室里,成为第七生产队的主机——因为整个生产队没有人脱产坐办公室办公,生产队驻地里也没有‘办公室’的存在,只有吴老师家作为教室基本上常年有人,便由她和新增的知青女老师兼任了接线员的工作。 从森林回到大队的几天里,林雪君跟知青们聚餐聊出行遇到的趣事;到大队长家跟萨仁阿妈团聚,吃萨仁阿妈新做的醇香奶豆腐;同霞姐等人欢聚了一起摘榛子坚果外的茎皮,一起剥松子…… 几天下来享受了好几拨的热情欢迎,闲下来时才回神,自己在这个小小的草原驻地里,已经结交了这么多亲朋好友。 回驻地的第四天,孟天霞和刘金柱的车队终于从场部回来了。 第一生产队种的玉米和高粱收割了,第七生产队也分到了两大车高粱杆、玉米杆。穿过驻地碎石路的拖拉机上,绑得结结实实的草垛几乎有十米高,亏了孟天霞和刘金柱的开车技术够好,没让这摇摇晃晃的草垛倒在路上。 卸货后,孟天霞跺了跺开车踩油门离合器刹车踩得发麻的双脚,对大队长道: “我们歇一天明天还要继续去场部,第一生产队还有许多高粱杆啥的呢。 “他们那边日照足,东西熟的比咱们生产队早,上个星期就把种的粮食菜都收了。现在地里都是豆角秧子、土豆秧子啥的,高粱杆也还有不少呢。 “他们第一生产队种的多,自己要规整了喂牛羊也忙不过来,牛羊更不可能一冬天就吃这些秧子杆子,肯定还要往其他生产队送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多数生产队运力不够,如果不赶快拉回来晾晒好了,那些秧子啥的来不及收拢,都得烂在地里。 “我们和刘金柱明天回去场部继续去第一生产队地里割秧子,能拉回来多少就拉多少。” “够奔波的,辛苦你们两位拖拉机手了,明年咱们争取再买两辆拖拉机。”大队长算计过今年的收成。 等再过半个月一个月的时候,他们的牛羊就要出栏了,今年牲畜损耗少,能赚不少钱。 到10月份前把山上的地收了,能填补大食堂大半的需求,今年去场部买的蔬菜少,可以省许多钱。 明年说不定不仅能买两辆拖拉机,还能买更多其他工具。回头再多买点青瓦之类的,给大家把驻地里的土坯房啥的都修整修整,别一到夏天就挨屋的漏水。 秸秆、高粱杆、玉米杆等被生产队的壮汉们搬到储草的半露天仓库,抹一把汗,抬头看过夏天打草后晾晒在这里的干草和这些新拉来的谷物杆子,小山一样的工整堆着,真令人赏心悦目。 这么多草……多好啊。 过几天再打一次秋草,今年冬天牲畜们肯定饿不着。 停车场上草杆被卸货完毕,孟天霞和刘金柱又将堆在最里面的包小丽采购来的物资搬下车。 都是些盐、味精、酱油膏、荤油啥的,每次包小丽进场部都会买一批这些东西。 场部这些日用物资的储备有限,每次一有新货,很快就会被各生产队采购一空。配额之外可随意购买的量不多,能买到就要尽量买,不然冬天前根本买不够过冬的量。 一旦开始下雪,他们开着拖拉机进场部的次数就要大大减少,到时候就算想进场部买东西,也未必能自由出发。要是遇到雪大的年份,被困在生产队一两个月都有可能。 “现在仓库里已经囤了许多盐之类的重要作料了,等今年的米面上市,咱们得往场部勤跑。”包小丽和仓库管理员对单子时,埋头严肃道: “今年生产队添了好几口人,去年咱们冬天就没囤够量,今年得囤得比去年多差不多一倍才行。” 压力很大啊,难处一个是场部供销社未必能供应足量粮食,再一个是他们的钱不知道够不够,最后就是他们只有两辆拖拉机,入秋后要做冬储,需买的东西很多很多,不知道能拉多少趟、拉多少量。 “没事,到时候我和刘同志不歇了,一趟一趟地跑,准能都买下来。”孟天霞拍拍包小丽的肩膀,转头笑着跟大队长道。 四圈几人看着孟天霞爽朗的笑容,觉得好像什么艰苦、什么困难都不过是小事一桩。 “到时候咱们牛羊出栏,我们骑着马往场部赶,顺便也带几辆马车。等从场部回来的时候,马车也能装不少东西。”一名壮汉推着驴车运完了玉米杆子,一边擦汗一边笑着呼应孟天霞的话。 “成,有困难就克服困难,反正咱们今年得天天吃饱饭。”大队长以拳击掌,高兴地拍拍身边几位年轻人的肩膀。 孟天霞将场部带回来的信件包裹和她自己买的东西整理到一个大包袱里,转头问大队长:“林同志他们回来了没啊?” “回来了,你快回家休息一下吧。林同志和衣同志这几天都在驻地里没出门,如果不是在院子里处理药材,就是在晒场上帮其他妇女们处理榛子松子呢。” “好嘞。”将超大的包袱往肩膀上一扛,孟天霞转身便大步折返知青小院。 当年刚来驻地时瘦弱的年轻人们,如今都已磨砺成肩能扛‘鼎’的勇士了。 …… 孟天霞一进门就被院子里的两只毛驴子给吓了一跳,穿过小院时她忍不住一直回头看,越看越觉得那俩毛驴子长得奇怪—— 明明眼神澄澈,一脸幼崽般的憨态。可长得却很不修边幅,像俩童颜老头驴。 一进屋,她便被听到动静的林雪君和衣秀玉给抱住了。 放下东西后,她们嘴巴不停地聊起各自奇遇,有时聊到兴起甚至还会抢话。 提及院子里的两只小东西,林雪君澄清了它们不是毛驴,孟天霞才搞清楚那居然是驼鹿。 外来的人从来没见过这种神奇的大型鹿,折回院子后,她拽着两只‘人高马大’的小宝宝撸了好半天,越相处越觉得呆萌的小驼鹿实在很乖很可爱。 于是才回驻地的孟天霞顾不上休息,主动承担起带两小只出驻地去河边吃水草的责任,拽着牵绳、拍着小驼鹿屁股,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林雪君将之前在森林中想到的文章写完后,一笔一划地摘抄了多份,分别放入不同的信封,准备等孟天霞明天去场部的时候,请她帮忙邮寄出去。 如今她循着原身记忆,按照原身的字体勤练书法,已经能将信件写得工工整整,不再需要穆俊卿和衣秀玉帮忙誊抄了。 整理好投稿信件,她才一件一件地拆孟天霞从邮局帮她带回来的信件和包裹。 除了来自各个不同报社、广播站的各式各样‘稿费’外,林雪君还发现了两份特殊的包裹——一个来自父亲,一个来自《内蒙日报》。 《内蒙日报》包裹中除了充当稿费的书籍、稿纸和邮票外,还有一瓶珍贵红色墨水。 另外一个让林雪君惊喜不已的就是《内蒙日报》社长自掏腰包约画约稿,托内蒙古出版社出版的《草原上的小红马》。 捧着方方正正的掌中连环画册,林雪君迫不及待地翻看,看着看着直接激动到推开椅子站起身。 当看见连环画最后一页标注的故事原型‘林雪君’字样时,她咬住下唇,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手指拂过【讲述者:呼色赫公社第六生产队社员毕力格老人】字样,她又红了眼眶。 前段时间为救治生寄生虫病的牛羊而到第六生产队时,毕力格老阿爸根本没提及他专门写信给别人讲述自己救小红马的故事。 那些连环画里对她行为的描述和颂扬令她胸膛无法自抑地起伏,她抹去眼泪,不知自己到底是因为自己的好被人看到而感动,还是为自己的故事以连环画的形式被传唱感到骄傲,总之眼泪止也止不住。 哭着哭着,她又忽然笑起来。 分享给衣秀玉看过后,她又跑去阿木古楞的毡包。 小少年正坐在毡包外穆俊卿给他打的桌椅前画药草,接过她递来的连环画后便挪不开眼睛了。 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的画如果被印刷成彩色的图册会多么漂亮,心中汩汩地冒出希望泡泡,直恨不得立即将所有药草示意图都画好。 林雪君目不转睛地欣赏阿木古楞看画册的表情,想炫耀的情绪得到大大满足的同时,忍不住等待起他的夸奖。 偏偏阿木古楞在反复观摩欣赏后,不仅没有开口夸她好厉害,反而还皱起了眉头。 林雪君傻傻的笑容收敛,疑惑地戳他:“你干嘛皱眉啊?我给小红马治病的故事被画成了画册诶。” 这可是好厉害的荣耀,他怎么还不快夸她。 “画家把你的脸画得太圆了,而且小红马也画得不够漂亮。你的眼睛也比画里的大,小红马的鬃毛更长更威风呢。”阿木古楞认认真真地摆出遗憾表情,仿佛恨不得立即上手帮人家改一改。 “呦,会画画就是不一样诶,都会给大画家挑毛病了!不如下次你来画啊。”林雪君忍不住拽他的小辫子,这孩子才画画多久呀,都学会对着画家的作品指手画脚了呢。 真是爱骄傲的臭小孩。 “……”阿木古楞撇撇嘴,就是应该他画啊。他都画了好多幅她劳动时候的画了,之前给大狗动手术的画,更早前她帮大牛扯犊子、烧屁股的也都画好了,最近她穿萨满袍子跳萨满舞的也画好草稿,就等着修一修好上色了。 他还想找穆俊卿同志帮他给图画配文字,然后把自己这些图画整理成故事,交给她投稿给出版社呢。 嘁,好可惜,被抢先了。 林雪君听阿木古楞描述过他的想法,忙摆手道:“可不行啊,咱们要写稿就写生产队的变化,写身边人的事迹。不能自吹自擂知道吗? “谦虚,低调,懂不懂。” 说着又拽了拽他的小辫子。 虽然教他不能给她出独角戏画册,但看到他画的各种各样的自己,林雪君还是觉得很欢喜。 在阿木古楞稚拙的笔触里,每一幅自己都是潇洒靓丽的视角重心。 拽着他的小辫子将他拉过来,在他抗议的嚷嚷声中,林雪君轻轻抱了抱他。 傍晚天色转暗,远处山道上,巴雅尔带着队伍呼啦啦下山。 林雪君松开阿木古楞,不再打扰他画画,举着画册又跑去迎接连环画故事里的另一位主角。 抱住小红马的脖子撸摸了半天,她才一边带着它回家,一边打开书页展示给它看。 “瞧!这个倒在简易手术台上的小病马就是你。 “你当时都快死了,多亏我救你哦,你看你现在长得多壮,这屁股上,全是肉!” 她将小红马的屁股拍得啪啪作响,又笑着翻页继续给它读连环画: “那时候我和阿木古楞好细心地照顾你,每天都给你换药,带你散步,采了最好的草料喂你吃。” 她罗里吧嗦地叭叭个不停,一路往家里走一路讲,走进知青小院时,故事终于讲完,她笑呵呵地指着最后一页上画的小红马,嘲笑道: “画家把你画得好威风啊,明明那时候又瘦又丑,毛发也没有现在柔顺油亮。 “都是艺术创作,一点也没画出你当时的落魄嘛。” 小红马也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她的嘲笑,还是忽然对木头做的书册的味道感兴趣,居然张开嘴把两排大牙凑近了书册。 “啪”一声,林雪君的大巴掌拍在小红马的脸上,“调皮!我一回家大队长就跟我告你的状,你个臭马,冥顽不灵。” 小红马歪着脑袋躲开她的攻击,越被她撸脸越兴奋,顶着脑袋喷着鼻子便跟她玩闹起来。直到拱得林雪君背顶在墙面上躲无可躲,它终于得意地唏律律大叫起来。又用鼻子把林雪君的头发拱乱,才开心地跑去找新朋友小驼鹿玩了。 捏着逃过一劫的连环画册,林雪君一边把乱成一团的头发捋顺,一边斥责:“给你讲故事真是对牛弹琴!” “哞~~~”无辜被波及的大牛转过头,仰头哞叫。 羊们听到巴雅尔叫,忍不住跟着咩咩咩。小狍子和小驼鹿便也跟着呦呦叫,连大公鸡都仰头打起鸣来。 一时间知青小院鸣叫不休,简直乱了套。 …… 晚饭前,《草原上的小红马》被大队长无情征用。他直接将连环画送去吴老师家,并跟对方商量起明天的课堂内容:要把连环画给所有同学都传阅一遍,号召这些祖国的未来们好好学习林同志‘为人民服务’的精神。 幸好林雪君不知道这个后续情况,不然真会羞耻得晚上睡不好觉,搞不好还会连夜到吴老师家偷书。 晚饭后,是知青小院里的时光。 围坐在圆桌边,衣秀玉和孟天霞各捧了一本书读,林雪君则翻出父亲的包裹,剪开一个小口子后,用力撕开厚纸包,抽出了里面父亲邮寄给她的草原相关书籍、两包白糖,和一封家书。 借着电灯泡的黄色暖光,林雪君打开父亲的信件。 【小梅: 很高兴又收到你的信,让我们知道你这段时间的变化与收获。与此同时,我们在京读到了更多你的文章,有上进心,有大毅力,是很好的。 你长进了,很喜欢的。夸奖你的声音一定很多,给你鼓励是很好,但切记稳住公正之心,勿生自满之气。我相信你已能自己考虑决定,总之我们都望你更好。 你母亲遍寻了能买到的书籍,挑选了我们都觉得最有益的几本,连同这封信一起给你。 临给你回信前,又看到了一本以你的故事为原型的连环画册。虽你爷爷口称“连环画描述的都是英雄事迹,小梅还年轻,她的作为远不够格与这些英雄等同”,但他当晚为你骄傲,一宿没睡好,连夜把自己的老照片换成报纸上你的稿件和连环画上你的画像拼粘的剪报。 准备给你邮书,我才开始对自己这几年十分不满意,读书少了,生出懈怠之心,不够上进。你虽是小辈,也有做父亲的该学习之处。 听闻草原上夏天很短,我和你母亲拟派雪松从部队回京后,带些物资去探望你。 你总说在草原受磨砺这锻炼了你,改变了你,我是相信的。艰苦的边疆是很锻炼人的环境,我也曾有经一事而长大的经历,能理解你的心情,也替你欢喜。 很想亲眼去看望你,奈何公务繁忙,只得请雪松代劳。如果条件允许,请拍一张照片与回信一同,以慰藉我与你母亲的思念之情。 ——林鹰志】 每次林父给她写信,落款简单的名字。 就好像他认为与自己的女儿是父女关系的同事,也是同志关系。 一种微妙的平等感,这大概就是国人的思想经过革-命,有了真正平等的认知后会有的态度吧。 不是口头上的的‘人人平等’,而是实质性的,连民族文化传承几千年的父子尊卑观都打破的真平等。 反复读了好几遍这封回信,林雪君才珍惜地将信件收进专门放父母信件的木盒子里。 回到桌边,她起笔沉思,之后挥挥洒洒给父母回信,细细讲述了自己在森林中的奇遇。 写好信等字迹晾干的工夫,她从自己放贵重物品的抽屉里取出鄂伦春朋友送给她的顶级人参,加上一小包翠姐炒过并晒干水份的榛子仁,与折好回信一起装进厚包裹。 轻抚包裹几息,她又取出阿木古楞为她画的众多作品中最贴近她日常状态的一幅,仔细用旧报纸封装后插进信封塞进包裹。 第二天,才歇了一宿的孟天霞再次启程,带着大家的信件和托她卖到场部供销社的东西,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驶上一点点转黄的草原。 林雪君也随大队长等人骑马赶车,带上给母牛做人工授精需要的所有工具和物资,浩浩荡荡穿过夏末初秋的草原,朝乌力吉大哥和胡其图大叔所在的夏牧场驰骋而去。 125播种大使林雪君 北方的山不似南方山那般险峻, 草原的河也不像南方的河那般直来直去地磅礴奔流。莫尔格勒河静悄悄地蜿蜒在草原上,像一条蓝色的画笔,在绿色画纸上耐心地将曲折不休的半圆一一连接。 行走在风声从不休止的草原上, 你仿佛能听到自然生长的声音, 草叶舒展时的窸窣和花瓣飘落的扑簌簌。 自然的声音是最细微又绵长的,河流的叮咚和风的呼呼已是这片草场上最大的喧嚣。 苏木自从林雪君回来就在跟她闹别扭,据饲养员说林雪君进山后它就不怎么听话, 也不太爱吃饭,缓了好几天才恢复正常,但以往桀骜的黑骏马一直消沉到林雪君回大队去马棚看它。 林雪君在驻地的时候,苏木跟着巴雅尔上山吃喝玩乐, 还能按时回家。林雪君不在驻地后, 苏木跟着巴雅尔上山后就会乱跑, 有人说它离开林同志后就像马离群后的一样惊惧紧张,所以行为失调。也有人说它在山上四处乱跑是在找林同志。 大队长害怕它真的越过山上的包围栅栏去找林雪君,万一丢了或者被熊瞎子之类的掏了, 那就完犊子了。最后没办法, 只好送去马棚给饲养员照看。 马是超级合群的生物,也是最粘同伴的动物。 它们看起来威风强壮又高大,其实是非常胆小又敏感的动物。 林雪君听了苏木在她离开后的反应,心疼不已。骑着它穿过夏末草原, 顺河道向更北的夏牧场走的路上, 林雪君骑得很慢,总是坠在队伍最后。 她一直在安抚苏木, 走走停停,随它心意—— 它要走进高草丛方向去看旱獭打架的热闹,那就随它去。它要停下来朝着太阳唏律律唱歌, 那就让它唱。它要追着一只蝗虫漫无目的地疯跑,唉,就让它跑吧。 顺毛捋了两天,苏木总算平了怨气,在林雪君喂它吃过糖后,它会轻舔她的掌心了。在她拥抱它粗壮的脖子时,它也不再气吼吼地跺脚、用肩膀撞她,而是转过长脸蹭她的背,轻咬她的裤腰给予顽皮又亲切的回应。 顺了气的大黑马不再见糖豆和沃勒就想飞踢,糖豆和沃勒也总算能在林雪君骑马过草原的时候,随在她左右,不用再躲得远远的了。 行程越往北,草就越黄,他们不像是走过草原,更像是走过了岁月。 临出发前林雪君专门给场部打了电话,叮嘱兽医站通知牧民们:今年初所有难产的母牛今年最好自然交-配,不要再给揣西门塔尔大牛犊了,不然对难产过需要恢复元气的母牛来说压力太大,可能给母牛带来巨大的不可逆的损耗。 春天时第七生产队的大牛多数都还生得比较顺利,就算有需要林雪君带人扯犊子的,也都护理得挺好。子-宫受伤或产后恢复不好的母牛很少,但像产犊后出现过子-宫脱垂的大牛,林雪君也都记得。 一到胡其图阿爸家的毡包,她就撸袖子喊上塔米尔,去牛群中将那几头伤过元气的大母牛挑出来。 “这几头就不揣西门塔尔牛犊子了,回头请第八生产队的种公牛过来给配个种,生几头三河牛也挺好。”林雪君说罢,忽然转手将一个东西朝塔米尔面门丢去。 塔米尔一把抓住,没让东西砸在脸上。 “反应还挺快。”林雪君哈哈笑笑,转身绕过蒙古包去看大队长和阿木古楞他们将东西准备的怎么样。 塔米尔摊开掌心笑道:“拿我当苏木喂呢?” “认真把那几头老母牛做好记号,别回头人工授-精的时候把它们也混进来。吃块糖,乖乖干活。”林雪君笑着说罢,人已拐到毡包另一边。 大队长正带着胡其图一家人布置林雪君要用的工作区,乐玛老阿妈则举着大杵认真捣草汁——回头授-精成功的母牛要用绿色的草汁做记号,捣多了可以给大牛喝,捣少了可不行。 初秋的风实在太大了,天上的云都被吹走,湛蓝蓝的天鲜艳欲滴。人和人想对话,隔出去几步远,就要大喊着才听得清楚。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聚拢牛群进棚着实不易,非得合作的人之间有极强的默契,一打手势就知道需要怎么配合才行。 如今糖豆胆子愈发大了,在大家聚牛的时候,糖豆伏低身体低吼着与牛对峙丝毫不落下风。经过几番磨合,它很快便成为了人类的好帮手。 林雪君骑着苏木,挥舞着套马杆,配合胡其图阿爸和塔米尔的弟弟纳森一起驱赶牛群。 纳森虽然只有8岁,舒眉怒目大声呼喝时却也颇有威容。 林雪君就不敢开口呼喝,风太大了,一张嘴就灌得肚子溜圆,实在撑不下了。她如乐玛阿妈和阿如嫂子一样,头上围着布巾,头发稳稳地被包裹,怎么吹也吹不散了。 驰骋赶牛时半蹲在马背上,前倾身体将套马杆挥舞得虎虎生风,远看已完全是位剽勇的蒙古族姑娘了。 今年草原上大母牛小犊子成群成片,大朵大朵的花一样盛放在绿茵之上。 所有大母牛们如果都能揣上西门塔尔犊子,到明年春天,第七生产队的牧场上该有多大的一群牛啊! 今年出生的小母牛到了明年也能揣犊子…… 大队长站在边上看着母牛入棚,对未来的想象令他心潮澎湃,豪气满腔。 愿风调雨顺,愿林雪君这个第一年给生产队母牛做人工授-精的新‘播种员’,能‘播种’顺利吧。 …… 大家将所有母牛赶进棚圈,大队长和阿木古楞等人也整理好了工作区。 林雪君转进毡包洗手洗胳膊,稍作休息。 牧民们的主要生产播种就在秋天这一波了,母牛能揣上好犊子,母羊能揣上好羔子,母马能揣上好驹子,到了明年春天,牧民们才能欢欢喜喜地接羔。 林雪君今年刚到第七生产队,也是当兽医给这里的牲畜人工授-精的第一年。出发前她仔细检查了冻精的状况、冰块和保温箱的保温效果,又一路亲自看护着‘播种’用的工具,小心谨慎地暗暗下决心:必须把这个活干好,得让所有大母牛都揣上崽子,不能让牧民们辛苦在风吹日晒的草原上颠沛流离地游牧一年,却没有好收成。 林雪君坐在毡包里反复脑内回顾给大牛做人工授-精的所有环节,以及前世自己下牛厂干这个活时经历的所有状况。 陪着她一起牧牛的糖豆兴奋地奔回,站在毡包门口呼哧带喘地看了林雪君一会儿,便转头跑去找沃勒玩,仿佛刚干了一件大好事,非要找个谁炫耀一下似的。 在它赶牛的这半个多小时里,黑脸狼沃勒已经捉到了两只‘草原大米饭’——也就是草原上无论狐狸、狼、鼬,还是鹰、鸠、鸮都爱吃的食物链底层——草原鼠兔。 沃勒好心地分了小一点的那只鼠兔给糖豆吃,糖豆却叼着鼠兔跑到阿如嫂子跟前,将鼠兔放在阿如嫂子脚边后,拿爪子扒拉一下鼠兔,又扒拉一下篝火。 阿如嫂子被逗得哈哈大笑,转头直呼这狗成精了,它居然使唤人类帮它把鼠兔烤熟。 纳森好奇地蹲到糖豆跟前,糖豆又拿爪子扒拉他。 帮大人们赶完了牛,纳森左右无事,便承接了边牧犬糖豆给人类发放的任务。纳森掏出自己的小刀,学着哥哥和父母们的手法为鼠兔剥皮,串在木枝上架火转着圈儿烤。 林雪君休息好步出毡包,看见糖豆乖乖趴在纳森身边等自己的烤鼠兔,忍俊不禁,她摸了摸纳森的头,叮嘱一句:“记得好好洗洗手,把鼠兔的皮也架在烟火上好好熏一下,杀杀菌。” 走到工作区,林雪君这次改为给左手戴胶皮手套,并用肥皂水将手臂洗得滑溜。 “这次要用左手吗?”阿木古楞已找乐玛阿妈烧好了比室温高一点的温水,将投洗过的温热毛巾递给林雪君。 “嗯,右手有其他作用。”林雪君先用打湿的手纸将母牛的屁股擦干净,然后又用阿木古楞递过来的温手巾擦抚母牛的屁股四周,一则为它做进一步的清洁,再则使它感到舒服。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做人工授-精都不会舒服。在能让母牛更舒服的环节,林雪君绝不惜力。 擦完了又用干燥的手纸将牛屁股上的水渍全吸走,每个行为和动作都像是经过千百次训练一般从容且笃定。 阿木古楞绑住母牛一只后腿,并用绳子兜住它另一只后腿,将它彻底保定住后,又抓住母牛的尾巴。 林雪君这才伸出左手,手心朝上插入母牛直肠。 帮她做‘播种’前准备工作的大队长等人都噤声屏息地围在边上,大家早看惯了她插牛屁股,但对于‘人工授-精’这件关乎明年收成的大事,他们仍觉紧张不已。 去年来这里给牛做授-精的是姜兽医,因为‘人工授西门塔尔牛种精’的工作还处在前期阶段,所有人都是半生半熟手,哪怕姜兽医这样的老兽医,‘授-精’失败率也不低。后面不得不在21天后再次给多头母牛重新做人工授-精。 不仅母牛多遭一次罪,还浪费了更多的珍贵种精物资。 希望这次林雪君的成功率高一些吧。 大队长心中祈祷的同时,又想到之前姜兽医在操作的时候,曾出现过弄痛母牛引发母牛激烈反抗,造成器具伤到母牛子宫的状况。 于是拽住母牛的角和绑绳,既担心母牛挣扎会伤到林雪君,又担心起林雪君操作的过程中会伤到母牛。 焦心地盯视围观,额角直往外渗汗。 林雪君工作之中已察觉不到自己和母牛之外的其他人的状况,她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将要触碰母牛腔内器官的左手上。无论是指腹还是手背,接下来左手上每一寸皮肤所感受到的起伏,都将非常重要。 子-宫颈太细,手不能插入其中稳固输精用的管棒。因为大肠和子-宫紧挨,所以要用左手插入大肠内隔着肠壁去寻找和握稳子-宫来辅助输-精工作。 在腔压之下缓慢推进到位后,林雪君旋转手心朝下,隔着大肠壁寻找到子-宫颈,然后右手朝大队长示意。 王小磊深吸一口气,忙将消过毒的用于输精的长吸管棒递过去。 林雪君右手接住长吸管棒,将之从母牛水门(私-处)插入。然后就是精细活儿了,每年都有给牛做输精的人用长吸管棒戳破母牛子-宫-颈的案例,这个环节要使长吸管棒缓慢穿过狭小而多褶皱的子-宫颈,必须非常小心翼翼才行。 林雪君屏住呼吸,一边往前推长吸管棒,一边用手指通过长吸管棒碰触到的阻力,一点点地调整角度和速度。 站在边上围观的孩子都懂事地闭了嘴,大人们更是气都不敢喘一下。 连几步外吃鼠兔的沃勒都停下了动作,抬头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专心工作的林雪君,仿佛在为它的‘狼王’操心。 直到长吸管棒插入子-宫,林雪君才悄悄吸一口气。 接着左手手指隔着大肠压迫子-宫壁,帮忙稳住长吸管棒,确定它位置对、角度对,这才用右手握住长吸管棒末端的注射推钮,将精-液推送进子-宫。 大风吹起细细的沙、草屑和牛毛,将它们通通扬向草原上的生灵。 林雪君微微眯眼,在细沙刺得眼睛发疼时快速眨眼,用泪水冲出异物。 深吸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抽出长吸管棒,并将之交给大队长做消毒和补精处理。 右手扶住牛屁股,她安抚式地轻轻拍了拍。 到这一步可就不仅需要专业的知识、精细的操作了,还需要敏捷如武林高手的好功夫—— 脚尖悬向别处,做好蓄势待发的准备,低呼一声‘嘿’,林雪君快速抽出左臂。 在左手指尖离开大母牛直肠口的瞬间,她如猴一样跳走。 因为括约肌的放松,在肠道里堵塞着的那条手臂消失的时刻,大母牛不受控制地啪啦啦喷出牛粪。 幸亏林雪君穿越前经验足够丰富,身手也够矫捷,完美地躲开了牛粪攻击。 可怜乌力吉大哥家的3岁小童托雷正站在另一侧看热闹,一脸呆萌的小埋汰孩儿毫无防备之下,被坠地后弹起的牛粪溅了一身。 他啊一声叫,嘴巴下撇似乎便要哭了。 可‘啊’声才嚎出来,瞧见围在边上的大人们看他时的惊讶表情,又忍不住转嚎为笑。 托雷抹一把溅在衣服上的牛粪,嘎嘎地笑得前仰后合。 阿如嫂子刚给糖豆烤好鼠兔,转头瞧见儿子的狼狈样,忍俊不禁地笑了两声,忙走过来一把将托雷抱在怀里,退后几步远离了林雪君的工作区—— 那里可不兴靠近的哦,那是喷射战士的主攻击范围! 林雪君看着托雷的样子,先是跟着一起笑,过了一会儿才摸摸托雷的头毛,发窘道: “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你在后面。” “粪又不是你拉的,你道什么歉。”塔米尔刚才光是看着林雪君干活,就已经累到浑身肌肉发酸了——太紧张了,围观的人会不自觉跟着她的动作绷紧肌肉。 这会儿第一头母牛的授-精工作完成了,他一放松下来,又忍不住开起她的玩笑。 “闭嘴吧你~”林雪君捶他一拳,随即迎着风,以手遮口,大声道: “大队长,我挺顺手的。照着这样干,等过10个小时,再补输一次精。咱们把冻精缓好,做好消毒工作,一周内能将牧场上的母牛都搞定,21天之后就知道成功率如何了。” 擦擦汗,在乐玛阿妈给配过的母牛做好记号、送去牧场上让它自由吃草散步后,林雪君拍拍手掌,大声招呼道: “继续!下一头!” 126沃勒,沃勒! 百来头牛配下来, 林雪君双手都麻痛得快不会回弯了。因为干活的时候要非常非常专注,人浑身肌肉都跟着绷紧,忙完的瞬间, 真会觉得浑身酸痛,骨头都快散架了。 再加上给牛做人工授精必须得选在温暖晴朗的天气, 保证母牛的身心健康。人站在大太阳下干活, 真是快被晒蜕皮了。 草原上的太阳特别烈, 林雪君夏天躲在森林里养回来的白皙,眨眼就给晒成泛着健康光泽的小麦色。 一笑起来真是健美得不得了, 再抹上一层油,都能去参加健美小姐比赛了。 晚上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两家人齐准备好丰盛的晚餐,林雪君下午干完活就跑去睡觉。跟着林雪君学习人工授-精后,帮着她干活的阿木古楞也随她一样倒头不起。 天彻底黑下来, 饭菜备好,塔米尔掀开毡包帘子喊两个人出来吃饭。 把两个睡得香甜的‘播种员’吵醒, 塔米尔先步出毡包, 去帮他阿妈阿爸端汤、布筷。 过了一会儿,毡包帘终于再次被掀开—— 阿木古楞探头出来,一张青涩的小黑脸。 林雪君随后步出, 两张青涩的小黑脸。 人一旦累惨了,不光睡得香, 吃饭也格外香。 林雪君前世还挑食,这一世每每劳动过后, 那真是吃嘛嘛香, 看着大牛咔嚓咔嚓地啃草都馋得流口水。 一顿饱食,林雪君一边散步消食,一边检查今天被配过的母牛。每一头的精神状况都稳定, 抽检体温等都正常。 又跟大队长确定了剩下的冻精保存得很好,而且绝对够用,这才放下心来。 坐在篝火边捧着奶茶跟大家一边喝一边聊了会儿,她又开始小鸡啄米般点头。 塔米尔瞧不下去,走到她身后,拽着她后领子将她拎起来,笑着道:“别挺着了,快去睡吧。” 将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推进毡包的同时,塔米尔又塞了两个暖水袋给他俩,“放在胳膊上,热敷一下,能缓解肌肉酸痛。” “快替我们抱抱塔米尔以示感谢。”林雪君笑着推了下阿木古楞,示意让他给塔米尔一个大大的拥抱。 塔米尔和阿木古楞视线相对,两个人都撇嘴。 阿木古楞:才不要抱他。 塔米尔:才不要他抱。 “行了,快去睡吧。”塔米尔哈哈一笑,在阿木古楞肩膀上揉了下,转身便走回篝火边。 林雪君、阿木古楞和乌力吉大哥他们一家人都要住在一个毡包里,她和阿如嫂子睡一边,乌力吉大哥他们睡另一边。 倒在大床这一边,很快睡意便来了。 陷入美梦前,林雪君觉得就算劈天大雷都不可能把她吵醒,却不想半夜还是被毡包外的狼嚎狗吠和大牛们惊惧的哞叫给惊醒了。 从各种叫声中听到狼嚎的时候,林雪君心中一凛,噗通一声便从床上跳了起来。 乌力吉大哥几人已冲出毡包,她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便跟了出去。 昏暗的夜幕中,只见一头牛撞开牛棚,嚎叫着朝黑沉沉的草原深处狂奔而去。 它后面一条因浑身毛发炸开而显得像熊一样大只的草原狼狂奔疾追——是沃勒! 被大风吹得草浪起伏之处,除了奔逃的大牛和追在后面的沃勒再无其他动物身影。 林雪君心里咯噔一下,眼眶发热的瞬间,浑身都凉了。 难道是沃勒终究野性难驯,在攻击牧民的大牛了? 想到所有攻击过牲畜的狼和狗的下场,林雪君腿都软了。 边上忽然响起呼喝声,林雪君转头见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已各自骑上骏马。两声呼喝罢,两匹大马便载着他们朝牛和狼的方向驰骋追击。 塔米尔背后是枪,阿木古楞背后是弓…… 不及多想,林雪君拔步奔向苏木,翻身上马,接过大队长递来的猎枪挎在背后,一夹马屁股,也飞驰而去。 骑在马背上,耳边只闻风声咆哮。 林雪君心焦难耐,恨不能迎着风大喊大叫。 马的速度总是比牛更快,虽然起步晚,月夜追找又很难,但苏木即便在夜里仍奔飞迅捷。它的果断和矫健,令已经失去沃勒踪迹的林雪君再次看到了飞纵在高草上的灰狼,和被它追逐的大牛。 大声呼喊沃勒的名字,声音被风的呼啸淹没。 林雪君没有呼麦的能力,只得将手指送到嘴边,用力吹哨。 前方疾追的沃勒却像杀急了眼,对后方传来的哨声毫无反应。 渐渐靠近沃勒,月夜下模糊的大狼炸蓬起浑身毛发,御风疾奔时身上每一根毛都被吹向身后,与地面平行。它像个炮弹一样,浑身肌肉的爆发力都被释放,早不是白天时那头懒洋洋伏在阴影中啃鼠兔的内敛深沉动物,而变成了充满凶性的危险野兽。 林雪君却生不出一丝恐惧,她早已被满腔的愤怒填充。 早被她超过的塔米尔和阿木古楞驾马疾追,奈何他们座下的马匹速度远及不上大黑马苏木。 阿木古楞和塔米尔担心沃勒伤害林雪君,不停朝着她呼哨大喊。此刻的林雪君却如沃勒一般,眼中只有前方自己正追逐的东西,身后的一切劝解都顾不得了。 就在林雪君骑着苏木无限靠近沃勒时,她拽着苏木朝侧面逼近沃勒,准备截停大狼。 她还未来得及痛苦于‘如果沃勒扑咬大牛,她是否要使用背上的枪’这种抉择,沃勒便已猛然飞扑向大牛。昏暗的光线下,草原狼的利爪和牙齿泛着幽然冷光。 林雪君的心脏仿佛停摆,她夹紧苏木的双腿都一瞬松弛,一直前倾蹲身时悬空的屁股落回马鞍,整个人的力气好像都被卸掉了。 下一瞬,遮月的厚云忽然被风吹走,月华一霎尽洒草野。 林雪君瞳孔猛然一缩,浑身力气再次归位。 有一只小野兽挂在牛屁股上,因为颜色和大牛的颜色及阴影的颜色很相近,体型又比牛小很多,居然一直没被发现。 林雪君一声低呼,转身朝后方的塔米尔和阿木古楞道:“是艾虎!不是沃勒!” 艾虎又名艾鼬,也叫耐虎子,是鼬属动物,性情凶猛,跟平头哥是亲戚。草原上最怕牲畜被艾虎盯上,它们一旦咬住大牲畜的屁股就不会松口,它体型小,大牛大马蹬不到咬不着,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塔米尔原本已做好准备,就算他们的牛群要损失一头,也绝不开枪杀林雪君的狼。沃勒的命运全由林雪君自己决定。 忽然听到说是艾虎,竟也不由的松一口气。 阿木古楞夹紧马腹,松开将手拔弓搭箭,眯起一只眼,盯紧了沃勒死咬住的那只黑背棕黄身的艾虎,准备在更靠近些时开弓射艾鼬的脑袋。 林雪君绕向大牛前方,尝试逼停大牛。 下一瞬,沃勒猛然收紧双颌,强大的咬合力咔吧一声咬断了什么。艾虎终于松口,与黑脸狼一起落向地面。 沃勒担心大牛后蹄踢到自己,落地时一个旋身,翻滚朝向另一边。哪怕到这一刻,仍未松口。 屁股上没有了持续不断的啃噬疼痛,发足狂奔的大牛终于慢下来,在林雪君和塔米尔的左右拦截下渐停。 大牛停步的瞬间,林雪君一踩脚蹬从马上跃下,双足落地后未停一息,她疾跑向高草丛中的沃勒。 在与黑脸大狼汇合的瞬间,林雪君扑坐在草地上,顾不得沃勒嘴里还叼着脑袋已软趴趴歪倒的艾虎,一把抱住了沃勒,狠狠地、紧紧地。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和颤抖,不断用脸摩擦沃勒的颈背,口中不停念它的名字:“沃勒,沃勒……沃勒!” 沃勒终于放松了咬合肌肉,歪脑袋把艾虎推向一边,仰起头在她怀里轻轻舔舐她面颊,尝到咸味后舔得更起劲了。 失而复得的感动让林雪君的情绪久久不得平复,她不断抚摸沃勒蓬松的毛发,心里悄悄念‘对不起啊,误会你啦’,然后又对着它的狼脑壳亲了两口。 沃勒大概根本搞不清楚林雪君为什么情绪起伏如此大,它被抱得难受也不挣扎,反而在它反复抚摸亲热后翻起肚皮。 林雪君轻轻摸了几把它软乎乎的肚子,渐渐缓回神来,才皱起眉,下巴上蹭得湿乎乎的,拿手一抹全是血——是沃勒咬断艾虎脖子时嘴巴上沾的血。 最可怕的还不是血,而是一股让人恨不得昏厥的臭味。 她哇一声叫,丢开沃勒和艾虎站起身便往后躲,奈何自己刚才抱着沃勒的时候连艾虎一起拢在怀里,已粘了一身的臭气——艾虎和黄皮子一样都有臭腺,在危险的时候会放臭屁。 刚才情绪激动,她根本闻不到任何味道。 这会儿简直被臭得要吐了,那是一种腐烂的肉和臭袜子等最恶心的东西被点燃后的、往脑门子里钻的那种臭味,比旱厕还臭一千倍。 塔米尔牵回大牛的时候,稍一靠近就臭得受不了。 林雪君想靠近大牛给它看看屁股上的伤势,大牛都不让她近身,直躲。 大家想要折返毡包,苏木都不让林雪君骑了。 一人一狼,臭不可闻。 无奈之下,她只得带着沃勒步行去河边。 阿木古楞骑着苏木快马加鞭回去取林雪君的换洗衣物和香皂,再折返了交给林雪君,请她就近在河边把沃勒和她自己洗干净。 月亮再次被厚云遮住,四野一片黑蒙蒙。 苏木和其他两匹马,及受伤的大牛被拴在不远处一边休息一边低头吃草。 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则并肩坐在河岸另一边的低坡处,背靠着河流。 身后不时传来哗啦啦水声、林雪君的笑声和沃勒的呜咽,显然黑脸大狼不太喜欢洗澡。 塔米尔稍有动静,阿木古楞便立即转头怒目相瞪,仿佛塔米尔就要站起身回头偷看林雪君洗澡一样。 “你瞪我干嘛?转回去,朝前看,你也不要偷偷拿余光往那边扫。”塔米尔也义正言辞地斥责。 “我才没用余光看。”阿木古楞说罢,忙端正坐好,面朝前方,一动不动。 塔米尔也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两个人互相监督,谁都不许动,眼睛也不许转。 “你干嘛斜眼睛看我?” “你不斜眼睛看我,怎么会知道我在斜眼睛看你?” “不要乱动。” “我后背痒痒。” 直到林雪君湿漉漉的双手拍在他们肩膀上,笑着说“洗好了”。直到沃勒啪嗒啪嗒跑过来,猛然抖甩身体,甩溅了他们一身水,两人这才‘刑满释放’地站起来。 月光下林雪君长发已被编成两条麻花辫,只是湿漉漉的甩在身后,流淌下来的水把她后背的新衫子都浸湿出两条水痕。 她脸上仍蒙着水雾,眉毛高挑,大声道:“走吧,得抓紧回去了,要借着油灯的光好好检查一下大牛的伤势。” 艾虎的尸体也被她顺手洗了个干净,将之甩在马背上,林雪君骑上苏木踏上归途。 来时她的心都要痛死了,回程便觉得神清气爽。哪怕夏末秋初夜晚的风有些凉,她仍觉得浑身火热。 沃勒奔驰在侧,林雪君低头看看它,便觉心满意足。 林雪君呼喝一声,苏木奔驰更快,秋天的马不怕狠跑,越跑越吃,秋膘越肥。 沃勒便也加快速度,始终与苏木并驾齐驱。它昂着头,一边跑一边任风吹干它跟林雪君一个味道的、香喷喷的毛发。 林雪君也如狼般仰起头,长吁一口气。 沃勒,感谢你是一头‘好’狼。 127艾虎齿下的伤牛 夜晚的草原开阔地蒙在黑暗中, 没有月亮星星的时候,看哪个方向都一样。 如果没有非常熟悉草原,行进时哪怕只偏斜一点点, 最终都可能走得与目标天差地远。 幸亏林雪君他们发现得早,没让大牛被艾虎咬着跑太远, 不然在阴沉沉的夜里想找到茫茫草原上的一个小小聚落就太难了。 在外面的时候因为乌漆墨黑什么都看不清,林雪君一直没能详细掌握大牛的伤情, 待回到毡包边,拿着油灯照过了,才发现就他们追上去这一路的工夫,艾虎扒在牛身上, 居然就啃掉了小半个牛屁股。 艾鼬不愧是平头哥的亲戚, 太凶了。 乌力吉大哥一手搭在牛脊背上, 心疼地直抽冷气: “今年初才出生的小牛,刚5个月大,长得多水灵啊。每天出去吃最好的草,照顾得这么壮实, 唉!” 他一拍大腿, 仿佛恨不得被咬了屁股的是自己而不是他的小牛。 黑夜中这牛显得大, 如今在灯光下与其他大母牛一对比才衬托出来果然是头还没长成的小牛。一双牛眼里还都是对世界的懵懂,长长的白色睫毛浓密而卷起, 使它显得秀气又招人喜欢。 春天出生的小牛,还没见过雪呢。 “带回去杀, 还是在这儿杀?伤口这么大, 就算一路牵回驻地,也得招一屁股苍蝇,到时候这伤口里肯定被苍蝇下得全是蛆。要不也别让小牛遭那个罪了, 直接在这儿宰了,你们两家人吃了得了。”大队长王小磊看了看小牛另一边只有几道深深抓伤的屁股,又道: “你们吃了吧,也养得挺壮实了。要是跟着回驻地,不仅要遭罪,还得掉膘。” “还没养大呢。”阿如嫂子也心疼,牧场上的牛一半给胡其图阿爸家照看,一半就是他们家照看着。这头是她和乌力吉一起放的,她熟悉的,小时候跟其他牛犊子顶架,还把自己的牛角给别出血了呢。 那会儿她一边给它擦伤口,它一边拱着她哼哼叫,流眼泪流得可招人疼了。 她曾像训诫孩子一样训斥它“谁叫你要跟别的牛犊顶架!”,现在却要商量宰杀它的事。那时候它受一点伤就要流眼泪,要是…… 阿如嫂子站在边上看着它屁股上被啃得乱七八糟的地方,默默抹眼泪。 “你养的,你不舍得,我来杀吧。”胡其图阿爸叹口气,拍拍乌力吉的肩膀,上前便准备牵着小牛往远处小河边走。 “?”刚拎着药箱走出来的林雪君瞪圆了眼睛,干嘛呢?咋就商量起要宰牛了? 她不在这儿呢嘛。 “胡其图阿爸!”林雪君仰起头,唤人时语气里都带了疑惑。 一众人回过头来,忽瞧见她手里拎着的药箱,忍不住诧异挑眉或瞠目。 “这也能救吗?” “半个屁股都没了。” 这种被吃掉一部分的牛就没有救回来的,就算正好赶上兽医在附近,来得及救,又恰巧救活了,冬天也会被冻死。 他们都遇到过这样的牛,被狼掏过的、被艾虎叼住啃过的……都一个下场。活下来的往往比当时就败血症死掉的还惨,伤好了也伤了根本,虚着根本养不回来,到冬天必死。 这样的还要救吗? “能的。”搭高凳子坐上去,让阿木古楞去准备消炎止痛的药汤,喊来塔米尔给她照明,林雪君先给所有伤口冲洗消毒,接着给抓伤做好深度清创,便开始缝合。 缝好了伤口,为了防止蝇虫钻伤产卵或食腐导致化脓炎症,林雪君又在伤口外涂了药箱里不舍得用的具有刺激性味道的消毒药水,最后仔仔细细贴上纱布,又在纱布上喷了些驱蚊消炎的汤药。 清理好简单的伤口,林雪君才用镊子开始细细给小牛被啃过的伤口清碎肉。清好后,擦擦汗,林雪君又用盐水反复冲洗小牛。 它疼得厉害,因为被绑了腿不能脱逃和踢人,只能仰着脑袋一直哞哞叫。 塔米尔一边给林雪君照明,一边伸手一下一下抚摸小牛的背脊,希望能给它少许安慰。 反复清创过后,林雪君又在它伤口上洒了止血药粉,这才捻线穿针,开始给窄口处做缝合。创面实在无法贴合的,就尽量做两端缝合。完全缝合不了的,才做开放治疗。 “怎么样?能行吗?”在林雪君缝合完毕休息时,阿如嫂子递了一杯奶茶给林雪君。 “这个是皮外伤,得看愈后做得好不好。接下来每隔两三天得换一次药。我倒是带够了红药水,明天我和阿木古楞给剩下的牛做人工授-精时,请塔米尔去采些草药,预防小牛因为受伤发烧。” 林雪君就着塔米尔递过来的水盆洗了洗手,才接过奶茶: “给牛做人工授精后,如果21天后母牛没有再发情,就说明配种成功了。 “反正要在草原上等21天,正好能照顾到它伤口好得差不多。” 最后从药箱下方取出绷带,给伤口又上了一层红药水后,林雪君才在伤口外贴了块方方正正的纱布片。 秋季草原上风沙大,草屑、毛发等各种东西被风带得四处乱飞,加上蝇虫仍有不少,必须用纱布隔绝开污染源,尽量降低伤口感染风险。 她这边的工作做完了,剩下的喂药等收尾工作就全交给了好帮手阿木古楞。 洗了洗手,晚上不仅骑马追牛,还洗了个澡、给牛做了次外伤清创手术的林雪君已经累瘫了。 她白天的辛苦都还没缓回来,只恨草原上兽医还是太少了,想找个人替替自己都找不到。 晃晃悠悠走回毡包,她几乎是倒头便睡。入梦前都还在想:还是太忙了,等冬天不需要东奔西走,没有了打疫苗、阉牛骟羊、人工授精等这些大活之后,得把农闲猫冬的聚拢起来,普及一下基础兽医知识,最好能多教出来几个小徒弟…… ……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露水被晒干了,林雪君才从毡包中爬起来。 吃过早饭的时候,乌力吉大哥赶过来向她传递喜讯: “小牛没发烧,鼻子湿漉漉的,挺好。你昨天晚上的手术和阿木古楞的汤药起作用了。” 小牛因为受了伤,乌力吉大哥没让它跟着不需要做人工授-精的小牛群去远处吃草,而是将它留在身边方便照看。 林雪君给它量过体温,果然没有发烧。这才过几个小时,接下来还要再观察几天才知道恢复趋势如何呢。 “它走动少,怕消化慢。乌力吉大哥可以找根长木棍,在它吃饭后与阿如嫂子一起抬木棍在它肚子上压滚,促进它反刍和消化。 “为了防止虫蝇叮扰,还可以在它屁股后面烧点蒿草艾草之类的帮它驱虫。 “艾草燃烧后的灰烬还有止血作用,能促进伤口愈合。回头驱虫之后还能收集点艾草灰用。” “行。”艾草蒿草都是日常草药,阿如嫂子也认识这两种,她当即点头应下,便准备去采一些回来用。 “会不会导致虚弱啊?冬天要是抗不过去咋办?”乌力吉仍有些担心。 林雪君转头灿然一笑,“没事,到时候有我照看着。咱们有病治病,弱了喂草,病了喂药。” …… 连续6天,每头母牛12小时内两次人工授-精,终于做完。 受伤的小牛换了一次药,在林雪君和乌力吉大哥夫妻俩的悉心照顾下,恢复得不错。 下午配完最后一头母牛,林雪君将所有消毒打理的工作都交给了大队长他们,甩手跑到柔软的长草甸子处,往地上一躺就不起来了。 长草歪歪地往她脸上撩,搔得她直痒痒,但人累的时候,真的连痒都能忍。 沃勒凑过来躺在她脸边,这下长草不撩她脸,换成沃勒的毛了。 拿脸往它身上撞蹭,本想蹭个痒痒的,哪知沃勒定力这么不稳,她才凑过去,它就开始翻肚皮了。 以前它可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它虽然长得毛团子一样可爱,却倔倔的不肯让人摸,也从不给她翻肚皮。 现在虽然越长越凶,面对她的时候性情居然越来越狗了。 人会没有力气挠痒痒,却一定有力气抱小狗。 碍于沃勒太热情,林雪君只得勉强抬臂,把手掌贴在它肚皮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抚摸。 边牧糖豆早追着小牛群不知道牧到哪里去了,林雪君转头想往远处草原上看一看,却发现视线完全被高草遮挡。 干脆将脸靠在沃勒肚皮上,又累又幸福地哼哼起来。 …… 这边林雪君才忙完,第八生产队的嘎老三居然就骑着马赶了过来。 他骑着大马奔到毡包前,一见到王小磊便朗声道: “终于找到你了。” 长吁一口气,嘎老三直奔坐在毡包前晒太阳的王小磊,仿佛找人找得历经了老多辛苦似的。 大队长本来想站起身跟嘎老三握握手的,一见对方这么渴望自己,当即身体后仰,砸吧着手里的烟卷儿,摆谱问: “找我啥事啊?” 嘎老三嘿嘿一笑,走到王小磊跟前,眼睛却开始四处寻觅,并转了话风: “倒也不是找你,主要是找林同志。 “咱们林同志现在不也是兽医了嘛,能不能请她过来帮我们的母牛配个种啊? “要等场部的兽医过来,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嘿嘿……” “……”王小磊刚翘起的二郎腿又踏回草皮子,歪着脑袋皱起眉。 敢情不是来找他的啊。 128打架 林雪君骑着大马带着阿木古楞奔赴第八生产队帮忙‘播种’时, 南方天暖早丰收,地里的活干完,来支援种植业的兵哥哥们终于可以稍作休息了。 老家离河南近的, 坐着部队安排的大卡车风风火火地先走一步,远的就要买车票、安排时间门,还得再在田间门地头多住两天。 像一些秋收后的收尾工作, 晚走的人便自动揽了过来。 地里能喂牲口的麦秆、秧子, 就近拉到畜棚里储存冬用。喂不得牲畜的, 就拉回家烧火。 烧老根硬杆不仅能清掉虫卵,烧剩下的灰混在土里还能起到吸走土壤下埋藏的虫卵、虫蛹体内水分的作用, 给杀虫工作查缺补漏。另外植物灰还可以肥沃土壤,总之对耕地有多方面好处。 即便家家户户用麦秆烧火, 浓烟滚滚遮盖蓝天和阳光,又被大平原上干涩的秋风吹得人满脸满身烟灰, 但农民们都忍耐了下来。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原人, 最擅长忍耐。 脸上蒙着白手巾仍被尘土打得灰头土脸的林雪松, 一边清理土地,一边思索着前几天一位长官召见他时说过的话。 他已经当了几年兵, 表现很好,现在到了一个关键的选择节点。 如果回首都, 以他的综合状况,绝对能进一所非常好的单位,未来想必不会差。但长官给了他另一个选择, 希望他考虑。 国家虽然在过去几十年里打败了内外强敌,逐渐站了起来,但国际局势复杂,这片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土地还不够强大。 必须尽快强健体魄, 才能免除一切内忧外患,真正地强大起来。 他们需要武器,更需要能创造武器的人才。但国内这方面的科技和储备都太落后、太虚弱了。 长官看重林雪松高于其他人的知识基础和天赋,经过多方考察,希望能调他进入这个领域。 如果做了这个选择,他就要开始沉浸式学习新的、复杂的专业知识,未来许多工作都将要秘密进行。他无法每年按假回家,甚至可能出现长时间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也无法像普通人一样拥有普世的荣誉,和平稳的日常生活。 ——这是一条与退伍回首都参加工作,截然不同的道路。会苦,会难,前路茫茫,谁也不知道能否成功,又存在多少风险和困难。 他的人生走到现在,从未出现过什么真正的难题,似乎没有必要偏向虎山行。 正沉浸在思绪中,一位小童穿过田垄喊他去接电话,站起身回了下神,他才大步狂奔向公社电话亭屋。 赶至后,呼哧带喘地接起话筒,他急吼吼地应声: “喂?” “小松,怎么喘得这么厉害?”电话另一边传来林母的声音。 “刚从地里跑回来,我爹给我寄的钱已经收到了,我准备买明天的车票回京。”林雪松扯下缠在口鼻上的布巾,在脸上用力一抹,黑突突的脸上便出现了四道手指印子。 虽然脏兮兮的,但身姿笔挺、站立如松,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干练劲儿仍使他显得英俊。 “那钱不是给你寄的。”林母忍俊不禁,笑罢了将电话交给丈夫,“让你爹给你讲。” “?”林雪松眉头耸起,临回京了给他寄钱,不是为了怕他没钱买车票吗?那干啥的啊? “那钱是给你妹的。”林父接过电话,直接入主题。 “那邮我这里?小梅又不在这儿。”林雪松哈哈一笑,想调侃父亲一句是不是‘老糊涂啦’,到底忍住了。 “你就先别回京了,我和你爷爷商量过了,让你先去一趟呼伦贝尔,看望一下小梅,然后再回家。” “……” 林雪松原定回京的路程,就这样变成了一路北上去紧邻极北国境线的呼伦贝尔。 …… 茫茫草原上,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抵达第八生产队的北方夏牧场便开始干活。 嘎老三早跟大队长王小磊请教过了各种准备工作怎么搞,不用林雪君多交代,他已带着牧户们落实起人工授-精工作区的布置。 帮嘎老三运送冻精到牧场的居然是之前跟着林雪君进山采药的‘扁脑袋’李洪军,和之前在第八生产队驻地帮林雪君照顾过尿结石‘疯牛’的好学少女苏日娜。 于是,学会了些草药知识的‘扁脑袋’在林雪君的指导下担当起采药、配药、熬药的工作。苏日娜则帮林雪君扶牛尾巴、绑牛腿……牛牧场上的牧民们也都被安排了工作,各司其职,依次忙碌起来。 第八生产队这边的母牛比林雪君自己生产队的少一半,他们这边养的肉牛多、母牛少。 放大母牛的这边草场有一个牧户大家庭,家主是男主人老爷子才希亚勒,四世同堂、共11口人,在这个时代真是难得的福气之家。 两公里外的另一个草坡处还有一户家庭,家主是女主人老太太斯琴高娃,三世同堂8口人,阉割过的肉牛都在他们那边,今年初下生的小牛犊子也都归他们养着增膘。 为了保护好大牛群,他们养了2条蒙獒、1条狼狗,虽然游牧中人类的食物都不丰沛,但大狗们都会自己捕鼠兔、耗子、野兔子等,各个长得膀大腰圆。 林雪君他们工作时,沃勒总喜欢伏在林雪君附近的阴影处睡觉,糖豆在陌生地方没人陪,又揣着满腔好奇心,一时贪玩,竟独自奔向2公里外的草坡处。 … 当糖豆一瘸一拐吭吭唧唧跑回来的时候,林雪君刚忙完一批母牛,正坐在马扎上一边洗手一边休息。 糖豆一过来,她就瞪圆了眼睛——出去时还发蓬松柔顺的大狗子竟被扑得浑身草屑泥土,身上还有被咬掉的黑白毛如一团团棉花般被风吹跑。 林雪君大惊失色,忙将糖豆抱在怀里,检查它身上的伤。 “你干啥去了?”指腹抚摸过背脊筋骨,她一边安抚不断嘤嘤嘤往她怀里蹭的大狗,一边忍不住念叨: “怎么搞成这样?” 往后检查到瘸掉的原因,才发现它左后腿被抓破了3道血痕,再加上其他地方有许多被咬掉毛的地方,显然是被什么野兽攻击了。 牧场上其他人也过来围观讨论时,阿木古楞抬头远眺间门,捕捉到远处草场上折返的三条巨犬。 他嘶一声将手里的布巾丢回盆里,起身跑到近前跟林雪君一起给糖豆做体表检查。 林雪君心疼得不得了,绷着面孔探摸糖豆的肚子,怕有内伤。 阿木古楞转身去她药箱里取出听诊器递给林雪君,抬头又往另一边的草坡望一眼,忽然便拔足奔去。 沃勒早就在糖豆逃回来的第一瞬间门凑到近前嗅它的黑白小狗,闻到血腥味后,它本就凶恶的三角眼似乎变得更阴恻恻了。 在阿木古楞跑向斯琴高娃家时,它也跟了过去。 嘎老三怕出事,忙喊‘扁脑袋’去追阿木古楞。自己则蹲到林雪君身边,关切地问: “没啥事儿吧?” “暂时看就是三道外伤,好好消毒处理一下,接下来几天观察一下就好。”林雪君用刀将糖豆伤口附近的毛剃掉,反复清创后确定不需要缝合,这才放心了。 她一边抚摸哭唧唧的小狗,一边在它因疼痛想逃跑时抱住它的脖子低声安抚,忍着心疼完成了伤口消毒工作。 糖豆的体检全部做完,伤口完全处理好,请苏日娜帮糖豆弄了点盐糖水喝、给它压惊……林雪君再站起身往四周看时,才发现阿木古楞和沃勒不见了。 远眺糖豆逃回来的那个方向,她捕捉到几点人影。 几分钟后人影靠近,终于能看清人脸了,林雪君不由得瞠圆眼睛。 阿木古楞一只眼圈被揍得紫红,下巴上也有块红痕,显然是刚跟人打过架。 偏偏方才他奔出前的愤怒等情绪一扫而空,跟她确定糖豆没事后,竟欢天喜地地举起右拳,得意地表示自己打赢了。 “你干啥去了?”林雪君嘴巴张成O型,似乎无法接受短时间门内自家两员大将受伤挂彩。 “糖豆是被那边一个叫苏赫的人,放狗咬的。”阿木古楞说到这里时仍愤愤不平,“不过现在好了,我帮糖豆找回场子了。你别看我挨了一拳,我可是打了那个人两拳!” 他倒还挺高兴的: “沃勒一个打三个也没落下风!看见它嘴上的毛没有,战利品!” 说着他抱住糖豆,轻轻揉糖豆的脑袋,指着沃勒嘴里的狗毛,道: “回头我把这些狗毛给你粘身上,就算那3条恶犬赔你的。” 跟着阿木古楞一起回来的‘扁脑袋’苦笑着摇头,小声对嘎老三道:“我想拉架来着,但他们打得太快了。” 再看向阿木古楞时忍不住啧声,这小子看着瘦,带着怒气过去找苏赫算账,竟咬着牙将大块头苏赫摔倒在地。 他们蒙古族人擅长搏克(摔跤),一方倒地就算输,不能继续缠斗。 所以阿木古楞骑在倒地的苏赫身上哈哈大笑几声,便带沃勒回来了。 林雪君瞧着阿木古楞的样子终于忍俊不禁,到这时才深切地意识到,懂事的阿木古楞原来也是个青春期热血上头的男孩子。 草原民族喜好勇力,不怎么把打架当回事。 他们不会真的下狠手,但也绝不在拳头上吃亏。 不过豪爽的人都有点健忘,昨天刚互捶过的人,隔天一起干个活、喝个酒,甚至碰一杯奶茶就能把仇怨忘掉,又搂在一起称兄道弟。 糖豆没什么大问题,见阿木古楞也没啥事儿,林雪君长舒一口气,转头对担忧的嘎老三道: “没事,糖豆养上几天就好了,一点皮外伤。 “不知道苏赫的狗为啥咬糖豆,还有,他不会被阿木古楞打伤吧?副队长要去探望一下吗? “这边我再休息一会儿,十分钟后咱们继续干活。” 嘎老三爽朗应声,表示他会将事情搞清楚。 林雪君笑着点点头,抱着糖豆连揉带哄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拍拍蹲在身边的阿木古楞后背,轻声叮嘱: “以后不许打架了,遇到事情要讲道理,好不好?” “知道了,下次我揍完人,一定好好跟他讲清楚我为什么揍他。”阿木古愣盘腿坐在糖豆身边,见糖豆仍夹着尾巴显然还在害怕,又心疼起来了,恨不能再回去给放狗咬糖豆的恶人苏赫两大拳。 “……”林雪君被阿木古楞的回答内容弄得一愣,无言了好半天才纠正:“不是让你揍完人再讲道理,是让你不要揍人,只讲道理。” 武德高尚可不是什么好事,就算再懂得克制也可能出意外,出了事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阿木古楞仰头看看她,抿唇沉默。 “听到没有啊。”她拍拍他肩胛骨,硬硬的都是骨头,拍得手疼。 “好吧。”叹口气,乌眼青的少年终于还是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现在他们队伍有了糖豆这个受伤的败将,还多了个顶着只熊猫眼的据说打赢了的‘猛将’。 只有完全没参与打斗的林雪君,和看起来特别凶悍的、嘴边还挂着狗毛战利品的黑脸狼完美无伤。 林雪君又忍不住担心起斗殴另一方:“人家的狗没事吧?没被沃勒咬得太厉害吧?” “放心吧,沃勒可聪明了,知道那狗有主人的,下口只拔毛、不见血。”阿木古楞啧啧称奇,简直要给沃勒颁奖了。 “噗!”林雪君忍俊不禁,怎么也没想到这场斗殴会发展向这样的局面。 … 傍晚时分,林雪君今天的工作结束,糖豆也缓得差不多了,带着早就不出血的伤,摇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林雪君身后。 吃了个亏似乎让它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再不肯离开林雪君、阿木古楞或沃勒身边。不管黏谁都行,反正不自己呆着了——自己呆着不安全。 苏赫过来负荆请罪的时候,林雪君吃得半饱,站起身正跟着苏日娜边摇摆边往篝火边走。 ‘林同志’还没喊出口,林雪君已围着篝火舞蹈了起来。苏赫跟在她身后,一直找不到她回头看他的机会跟她道歉,外人瞧着倒像是他在追她在逃…… 等围着篝火追了半圈,林雪君回头再看他的时候,还以为是来一起跳舞的呢,摆高双臂朝着他笑,一边哼唱还一边点头示意他双臂不要垂着。 舞起来啊~ “……”苏赫尴尬得满脸通红,求助地回头望副队长。 嘎老三虎着脸朝他摆手,示意他今天无论如何得把林同志哄好了,决不能让林同志心里留下疙瘩。 苏赫无奈,终于在追着林雪君绕篝火一圈儿时,鼓起勇气凑到她跟前,傻愣愣地大喊: “林同志,你的狗就是我家狗抓伤的,我是苏赫,过来给你道歉的。” 火光摇曳,林雪君被他的大嗓门吓一跳,停下来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人眼窝处的两圈黑不是她错看的深眼眶的阴影。苏赫眼眶一点也不深,他脸圆圆的,眼圈儿那乌黑完全是被揍后留下的青紫瘀痕。 目光不由得转向不远处坐着的‘独眼青’阿木古楞,看样子少年没有撒谎,他还真打赢了。 瞧瞧苏赫,这不比他多一个乌眼青嘛。 再瞧嘎老三帮苏赫牵着的三条大狗,各个斑秃,身上的毛发乱蓬蓬的东少一团西缺一块儿……这是黑脸狼沃勒的手笔喽? 挠挠脸,林雪君带着苏赫走回餐桌,笑着请苏赫坐下。 苏赫却无论如何不坐,嘴里一直念叨着道歉的话。 看看负荆请罪的苏赫的两眼乌青,又看看阿木古楞的一眼乌青,她忽然产生一种孩子打架后被人上门找家长的奇妙感受。 了解了糖豆是因为跑去牧苏赫家今年新出生的小莽子牛(公牛),才被苏赫放狗追咬,林雪君哎呦一声,懊恼地反跟苏赫道歉。 糖豆出生以来从没因为牧羊牧牛挨过打,甚至屡屡因此被夸奖鼓励,是以它还不知道陌生人家的牛羊不能随便放,容易被当成野狼野狗。 都怪她没有提前教育好,想到这一点,她忙伸手去拉苏赫,对方却窘得直摆手。 苏赫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狗咬了林同志的狗,对方居然还向自己赔礼。 林兽医的通情达理令他越发心里发堵,紫红着一张猪肝般的脸,摇头道: “当时朵兰来我阿妈毡包里借奶豆腐,就说那黑白怪狗可能是第七生产队过来的客人带的狗,我还不当回事呢,觉得谁的狗也不行,非得让我的狗把怪狗吓跑不可。 “要是当时我不莽撞,林同志的狗也就不会受惊了。 “后来我回想了下,那狗也不是来冲散我的牛群的,反而是过来聚拢牛群的,副队长也说,那是条好牧羊犬,不是坏狗。 “都是我的错,林同志过来给我们的母牛配种,还让你的狗在我们这儿受了欺负,我这脸都没地方放了。” 苏赫是见到嘎老三来才知道具体咋回事的,一听说那黑白怪狗居然是兽医的狗,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他在家里又挨了奶奶和阿爸各两脚,才跟着副队长过来跟林同志道歉。 负荆请罪的时候他还想光膀子来着,被嘎老三瞪了一眼、斥了一声“穿好你的衣服吧”,才作罢。 反正他是真心来认错的。 见林雪君人这么好,想到之前自己洋洋得意放狗咬人家的牧羊犬,真是恩将仇报,简直王八蛋。 他举着木棍,左右扫视寻找到黑白狗后,又道:“不然让林同志的狗咬我几口吧。” “林同志的狗从来不咬人!一次也没咬过!”阿木古楞坐在边上嘀咕。 林雪君摆手继续请苏赫入座,并忍不住纠正他的措辞: “不是我来给母牛配种,是我来给母牛做人工授-精。” 四周其他牧民们听了林雪君的话忍不住哈哈一阵笑,苏赫愣了下,也跟着笑起来。被嘎老三瞪一眼,才忙收起笑容,举着木棍,准备单膝跪下去。 吓得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合力才将苏赫拽住。 虽然她反复强调糖豆的伤没啥大事,就是有点吓到了,不必过于在意,苏赫却仍愧疚不已。 他站起身后,局促了好一会儿,才捶胸口表示接下来几天糖豆的伙食归他管了。他一定给糖豆好好补一补,把受惊吓伤的神和皮毛上的损伤都给补回来。 当天晚上无事发生,第二天一大早苏赫跑出去打猎,快晌午时拎着只野兔回来,切剁煮好后端过来给糖豆补身体。 胆子虽小却不擅长记仇的小狗喝过兔肉汤、啃上兔肉,尾巴又螺旋桨一般摇了起来。 它吃了几口便叼起半只兔子跑开,大家都以为糖豆是要把吃不完的肉埋起来,却不想它直接叼着兔子跑向黑脸狼沃勒。 凑近后,它匍匐着将兔子放在阴影处,接着翻身露出肚皮,一边缓慢地摇尾巴,一边拿眼睛瞄沃勒。 直到沃勒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到糖豆跟前叼起兔子,它才翻身跳起,欢快地摇着尾巴折返汤盆边继续吃自己的。 围观了它‘送礼’全程的人类都忍不住哈哈笑。 这狗真的太聪明了。 之后苏赫每次给糖豆开小灶,还都要拴着自己家的三条大狗,让它们在边上看着。 三条狗馋得口水几乎汇聚成草原上的小溪。 林雪君看着好笑又可怜,劝着苏赫给大狗也弄了点好吃的,看着三条大狗可怜巴巴地抢着吃了,才摸摸糖豆的背毛,转身继续去忙活。 事情平息后的第二天晚上,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草原上趁着夜色采了许多草药,回到嘎老三带人临时给它们俩以及苏日娜、‘扁脑袋’搭的毡包时,苏日娜与‘扁脑袋’已各自睡了。 黑暗中,阿木古楞躺在地上铺的皮子上,忽然伸长手指,戳了戳床上的林雪君。 “咋滴?”林雪君翻身伏在床沿,小声问。 “要是别人打我了,我也不能揍人吗?”回想起林雪君的叮嘱,阿木古楞仍试图跟她讨价还价。 “别人为啥打你?” “谁知道,说不定别人就是坏呢。” “那你就给他讲不能当坏人。他要是不听,你就报告大队长,或者找警察。” “我不打伤他也不行吗?只往他肉多的地方揍。” “……只可以正当防卫啊,但是要保护好自己。最好不要打架,知道不。”怎么这么想揍人呢。 三十六计,不是走为上计嘛! “……”许久后,少年小小声小小声地叹了口气。 草原上骁勇善战的好苗子,就这样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129你听说过林雪君吗?【2合1】 林雪君在第八生产大队给大母牛做人工授-精时, 她的大哥林雪松乘坐着北上的火车,直奔草原而来。 老旧的绿皮车吐着团团浓烟稠雾,一边大声咳嗽一边摇摇晃晃往北跑。 在火车上, 林雪松透过车窗,瞅着了秋收后一望无边的田垄,见到了铁轨边湿地水洼里打架的青蛙, 远眺过栋栋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烟,致敬过大地上一架架磕头机(采油机)日夜不休地采油……忽然一天,林雪松再看不到黑龙江那些繁忙运作的工业景象,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田野, 参差生长、蓬勃有力的树木林立成无边无际的广阔丛林。 进大兴安岭, 他们到呼伦贝尔了。 火车况且况且地顺着铁路工人们破山开江修建出来的铁路, 如陆上蛟龙般驶进兴安岭山脉, 缓慢停靠向博客图。 1901年中俄共同修筑的东清铁路上, 博客图站一直是个重要的补水站点。 进站停靠时, 车站上早已等好的妇女立即举着热水壶走近火车,开始挨个窗口地往乘客递出来的大水缸里倒热水。 林雪松也在送水的妇女笑着走来时,顺着敞开的列车窗口将自己的空茶杯递出去,一边道谢, 一边等着对方为他灌上冒着热乎气儿的白开水。 茶杯里早已干涸的茶叶得到热水的滋润, 瞬间翻滚舒展。茶叶下滚出小气泡, 茶香便也散逸开来。 在前面的扎兰屯市等大站,火车停留时间很短,在博客图这个小镇上却停了许久。 乘检一截车厢一截车厢地做检查,拿着小锤子对着火车敲敲打打。车厢间的拉门坏了,就打开小工作箱拧螺丝、补钉子;车窗推不上去了,就抹点润滑剂左右推拉一番, 啪一下推到顶……于是,所有出问题的地方都被修整,之前一直只能半开的窗彻底敞开,窗外北方小镇博客图的风景终于无遮无拦地尽收眼底。 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似乎越有绮丽无边的美景。 ‘博客图’意为‘有鹿的地方’,风景秀丽,四面环山。它就处在【兴安岭站】前一站,可见其深入大兴安岭的程度。 四面环围的山、山岭上层层叠叠的植被、穿山汇江的溪流……还有被大山和大河环围的冒着炊烟、泛着活力的人类聚落。 林雪松伏在窗口探出头,视线从站台上抽烟散步的乘客身上拔高向远山,只觉视野一瞬开阔,神清气爽。 不知道妹妹去的地方有没有这么美的风景。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擦碰响动,林雪松转过头便见两个被晒得黑黪黪的青年背着、拎着、拖着大包小包穿过车厢,一边走一边往车厢座位号上扫,明显在寻找位子。 军人出身的林雪松始终以‘助人为乐’作为做人准则,立即放下茶杯走过去帮忙拎东西。 “感谢同志。”走在前面的黑青年不客气地将手里的一袋东西递给林雪松,笑着指了指林雪松对面一排木质座椅: “巧了嘛同志,我们就坐你对面儿。” 说罢便将手里的东西往头顶的置物架上塞,塞不下的又往座位底下放。 林雪松将一袋子特别沉的东西举上置物架后,转身帮后面的黑青年递行李,回头时忍不住问: “你们这是带了多少东西啊,出门去探亲吗?” 他再看看自己给妹妹带的东西,忍不住开始反思:人家探亲都带这么多东西,自己是不是带少了? “不是探亲,哈哈,我们去找人,顺便给带点物资。”打头的黑青年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臂,坐下后掏出自己的大茶缸,从窗口探出脑袋笑着喊过路的送水员:“大姐,大姐,还有热水吗?” 另一个黑青年坐下后笑着问林雪松: “这位同志是当兵的吧?” “你咋知道?”林雪松惊奇问。 “一看你坐如钟站如松的,讲话也中气十足,这么有气质,很明显了。同志贵姓啊?” 林雪松报上姓氏后,黑青年又自报家门: “我姓丁,我同事姓王,你叫我们小王、小丁就行。” “听恁(nen)口音,首都人?”林雪松不服输的个性冒头,别人能猜出他是当兵的,他可也能猜出对方是哪里人。 为了不让小王小丁听出自己是哪里人,他讲话时还专门用上了在河南学会的河南话,用‘恁’代替了‘你们’。 “是首都的,哈哈,一听就听出来了?您是河南过来的吧?”小丁反问。 “哈哈哈哈……”林雪松见小丁果然被自己误导,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也是北京人,不过在河南呆了大半年。” “……”小丁。 “……”小王。 “我是过来探亲的,你们咋上这边来了?”这个时代坐火车跨越千里可不是容易事,非有什么特别正经的大事,人可没能力跑这么远。 林雪松看看对面晒得黢黑的两个青年,好奇发问。 在火车上咣当了好几天,啥也干不了,只能看看风景、跟火车上的人打打牌,他已经无聊得快长毛了。 “我们是《首都早报》的编辑,其实几个月前就从首都出发了。那会儿我俩还白着呢,往呼和浩特、包头几个地方跑上一圈儿,就黑成这样儿了。” 小王打上了热水,稳坐回去后一边嘶溜嘶溜地喝水,一边继续道: “我们拍了不少照片,采集了许多好内容,一路走访进呼伦贝尔盟。 “人家都说博客图漂亮,而且还是个有故事的小镇子,就过来看看,收获颇丰。” “真厉害,我们国家报业要展示全国各地最真实的生活和群众风貌,全靠你们这样不辞辛劳地实地考察了,令我敬佩。”林雪松不由得收起随意姿态,半举茶杯,朝小王和小丁同志纷纷点头致意。 “哎,别这样讲。我们也是一路走一路学习,真的走进林区、农区和牧区,才知道农民、牧民们的伟大啊。以前看什么‘锄禾日当午’和领袖的文章,都白读了,不走进人民群众,真的体会不到如此深刻。” 小王举着水杯与林雪松碰杯,忍不住感慨万千。 他和小丁这一路走来,真的见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 最初时只是为了追寻一下林雪君同志的足迹,真的走下来才发现,原来在群众中有不止一位‘林雪君同志’。太多淳朴又感人的故事在无声无息地发生了,他们只来了两位编辑,仅两只笔,远远不够呢。 “是的,我也是自己跟着部队干了大半年的农活,才知道什么叫种地。”林雪松认同地点点头:“你们接下来还要再走多久啊?北方九月底十月初就要下雪了,再继续走访下去可就越发的艰苦了。” “不,我们这就直奔最后一站,见完我们此行要拜访的人,就折返首都了。”小丁道。 火车发出一声喷气音“呲——”,接着便缓慢地‘况且况且’前进。 窗外立即涌进一股山风,清爽地吹拂过所有人脖颈,引发了一阵舒泰的喟叹。 “海拉尔?还是满洲里?” “到海拉尔下车,之后去呼色赫公社,再转道下面的生产队。” 林雪松听到对方居然提及自己的目的地呼色赫公社,忍不住一挑眉,“我们都要去呼色赫公社,下了火车可以一起去坐车。” “好巧。” 小王不可思议地亮起眼睛,这份缘分使他对坐在对面的兵哥哥生出更多亲切感,一时没忍住,便掏出了份前天的《内蒙日报》——这是在博客图镇能买到的时间最近的一张报纸了——将报纸推到林雪松面前,他指了指报纸第二版上刊载的一篇书写大兴安岭森林采药见闻的文章,笑着道: “这篇文章的作者林雪君同志,就是我们此行最大的目的,也是促使我们走出报社、走进人民群众的动力。” “……”林雪松挑眸瞪眼看了看小王,又看了看小丁,接着捧起报纸,凝住了文章落款上的名字: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兽医林雪君】 居然是小梅?! 手指轻轻拂过妹妹的名字,林雪松砸吧了下嘴。 他天天在河南跟着部队开垄、播种、除草、收割,加上垒大墙、脱大坯,白天干活,晚上倒头就睡,大半年几乎没怎么关心过除国家大事外的事,更没读过什么文章、了解过什么新崛起的人民作家。 爹妈给他打电话光叮嘱他给妹妹买东西送钱了,怎么没跟他讲一下,妹妹已经是个在报纸上刊登文章的作家了呢?还是兽医!!! 之前他每次在电话里、信里问爹妈妹妹的情况,他们就回个几句‘挺好’‘适应得还行’‘比之前成长了’,妹妹的成就真就一点不说啊! 这合理吗??? 搞半天,全世界都知道妹妹又写文章又当兽医,就他这个当哥的不知道啊。 扁嘴。 速读两句文章,他又忍不住喜笑颜开,啧啧,写得还怪好嘞。 一想到当初那个穿着开裆裤跟在自己身后‘哥长’‘哥短’的小胖丫头,居然都会遣词造句了,就觉得有些想笑呢。 摸摸下巴,他越看越笑,除了‘骄傲’之感越涨越多之外,还觉得好玩。 在他的印象里,妹妹还始终是个孩子呢。 现在都这么有文采,这么有思想了啊。 啧啧,哈哈…… “是不是写得很好?”小王见林雪松一读起来就停不下来,瞬间觉得与有荣焉。 果然他推荐的好文章,谁读谁喜欢啊! “这位林同志很厉害的!几个月前开始第一次投稿给公社的广播站,还有一些市镇小报之类,现在才多长时间啊,几乎内蒙所有报纸都刊过她的文章了。 “产稿质量高,内容好,思想端正,太难得了。 “她现在刊载过的稿件数得有几十篇了吧…… “到现在林同志写的第一篇文章都还在传播呢,我前几天给我们主编打电话,主编还说河南那边的报纸也开始转载林同志的文章,慢慢说不定就要传播遍全国了。” “……”林雪松抬眼跟小王对视一瞬,忍不住讶异赞叹:“这么厉害?” “那当然。”小王笑着点头,“您是当兵的,毕竟行业不同,可能还不太能理解。站在我们报业人的角度,能把内容传播到这种程度,真的非常非常厉害。 “林同志的故事还由《内蒙日报》联合内蒙古出版社,共同策划出版了连环画读物呢,《草原上的小红马》看没看过?” “没有。”林雪松如实摇头,自己不过是跟部队下乡大半年,怎么感觉就跟世界脱节了呢? “啧。”小王不认同地皱眉,那眼神仿佛在说:连这都没看过?真可怜。 转头就问小丁:“咱们在包头买的那2本呢?找出来给军人同志看看。” 过了一会儿,林雪松放下报纸,改看方正册子的连环画了。 “哈哈,挺好看的……哎呀,好厉害啊,这画的事儿是真的假的啊?……还能在草原上开刀?” 妹妹在草原上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吗?居然会被连环画当做原型,这也太神奇了吧! 林雪松这里一赞叹,坐在他后边与他背靠背的人忍不住跪在椅子上,伏着椅背凑头跟他一起看。 渐渐的,隔壁座位上的人也凑了过来。坐车无聊的人越来越多,慢慢整节车厢的人都围着要看报纸和连环画了—— 直到查票的列车员大声喊着维持秩序,聚堆儿读报、读连环画的人才不情不愿地回到自己座位,并期待着等列车员离开后,他们再继续读。 林雪松久久不能从妹妹带给他的新身份上回神,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下乡了大半年,而是十几年。 “这画的当然是真的了。”小王对于新朋友竟对林雪君同志一无所知感到十分地不认同,再次啧啧地道: “林同志可是呼色赫公社新晋的最受欢迎的知识青年了,她不仅有一身的兽医技艺,还特别有责任心,特别关心牧民,关心草原,关心公社的生产。 “她热爱读书,从书本上摄取了大量的有用知识,并在劳动生产的过程中,不断通过实践巩固知识、验证知识,是个非常努力上进的青年。 “她在春天牧场上的接羔生产环节,为大量难产母牛接产,大大地提升了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新生牛犊存活量——这可是在内蒙古的牧民报纸上刊登表扬过的事迹,年底肯定要评优秀,得小奖章的。” 这个王同学口中描述的仙女是谁啊? 是林小梅吗?! “好棒啊…”林雪松听得几乎入了神。 这是他所不熟悉的那个进入社会后的妹妹,他离家的时候,她还在读书呢。 说起来,他比小梅长了5岁,隔3岁一个代沟,他俩之间有俩代沟呢。 小时候他天天在外面野,跟小梅这个小丫头也玩不到一块儿。后来她开始读书,他去当兵…他们兄妹似乎从来没有坐在一起谈过心。 虽是同一个大院长大的亲兄妹,却有不同的朋友和不同的娱乐生活,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对妹妹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他竟不知道她常常去图书馆,看的不是散文,而是些兽医和草原相关的专业书籍。 他更没注意到,小梅早已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娃娃,而是个渐渐也能顶天立地的有能耐的大人了。 小王和小丁在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路程里,不断向林雪松介绍他所不知道的那个林雪君。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原本嫌慢的火车竟一下就将他们送到了站。 帮小王小丁分担了好几个大包袱,林雪松一边往车下走,一边感慨: “你们说的这些我完全不知道,对她的了解真是不足啊。” “何止不足啊,简直太少了!”小丁回头哈哈一笑。 “……”林雪松。 他对妹妹的了解,好像还不如这俩编辑呢。 “你们跟她很熟吗?”林雪松一脚踏上海拉尔站台,大步流星地走在小王小丁身边,好奇地问。 难道他们之前在首都的时候就认识妹妹了? “啊……”小王露出尴尬表情。 “那倒也不太熟,我们其实跟林同志一面都没见过,全靠读她所有文章来了解她,哈哈。”小丁实在地回答。 “……”林雪松。 …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坐上了去呼色赫公社的卡车。 将小王小丁带来的大包小包往车上放时,小王忍不住招呼林雪松:“哎,军人同志轻一点,这里面还有墨水和笔啥的,怕摔怕碰。” “好嘞。”林雪松于是轻拿轻放,待所有东西都放上卡车车斗,自己也翻身坐上去后,他忽然眉头一皱,灵机一动,转头尝试性地问: “那个,这些东西…该不会全是给林同志带的吧?” “那当然了!我们从首都一路采访,一路都背着这些东西,哎可太多太沉了,幸亏这一路都有车坐。”小王也翻身上车,坐到林雪松身边。 “还有一些是路上在其他地方买的,也有《内蒙早报》的编辑同志等其他喜欢林同志的故事、心疼他们这些知青在边疆生活艰苦的同志,托我们捎带的东西。”小丁也坐了上来。 卡车‘轰突突’地启动,驶上颠簸的泥土路,朝呼色赫公社驶去。 林雪松坐在卡车车斗里,短发被初秋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他手摸着兜里揣着的钱和给小梅带的一兜子盐、糖、酱油膏等生活物资,再看看小王小丁给小梅带的如山般的物资,一生好强的林大哥脸上逐渐浮现为难表情—— 自己准备的这些东西,太少了啊! 林雪松揣着‘被比下去’的低落情绪坐了大半天的车,他们终于颠簸到了呼色赫公社。 小王下车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要被颠成八瓣了。 因为一般机动车要上草原都得开证明,不然怕破坏草场,所以小王三人将东西搬下车后都暂时存放在了停车场,然后找人询问场部办公室位置,准备拿着介绍信过去找人盖章,再雇一辆马车去第七生产队。 往场部走的时候,小王才想起来问林雪松: “这位军人同志,还没问你下一站往哪儿去呢?亲人是就在场部啊?还是在下面的生产队呀?” “下面的生产队。”林雪松一路上光顾着惊叹妹妹的成长,居然一直没想起来跟小王小丁澄清一下自己的身份,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小声道:“去第七生产队。” “诶?这么巧的嘛?”小王啪一下以拳击掌,惊喜地再次瞪大眼睛,那望着林雪松的热切眼神仿佛下一瞬便准备跟面前的有缘人拜把子了。 “嗯。”林雪松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刚想开口解释下自己林家大哥的身份,偏一拐弯就到了场部办公室大院外,小王和小丁的注意力一下就给转移走了。 三人先后踏进大院,问过来往行人后,去找相关同志给介绍信盖章,并请盖章的同志帮忙拨一辆马车,寻个会赶车的把式。 小王和小丁的介绍信先递到女同志桌案上,咔咔两声盖好章,女同志又伸手去接林雪松的介绍信。 看到是部队里的信,女同志忍不住抬头往林雪松面上望了望。见果然是位高大威武、一脸正气的军哥哥,她亲切地笑了下,随即将印章在印泥上蘸蘸,高高抬起准备盖章时,忽地瞠大了眼睛。 等等! 到第七生产队探望妹妹的,名字叫林雪松? 林雪松,林雪君,只差一个字! 女同志忽地站起身,因为注意力都到了别的地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右手还高举着印章。 她就这样像要做什么宣言一般‘器宇轩昂’地站着,瞪圆了眼睛将林雪松的五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边上的小王小丁和过往的同事们都忍不住侧目,连林雪松也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 咋地啦? 就在林雪松承受不住对方过于火热的打量,准备开口询问怎么回事时,女同志忽地大声道:“你是林雪君同志的哥哥!” 她根本不是疑问句,而是掷地有声的判断句。 林雪松怔了下,随即嘴唇扯起笑容,开口便要应是。 女同志却根本等不得他的回答,只瞧见他这表情,她已知道自己说对了。 急性子的草原女儿哈一声笑,转头便朝着正从院子里穿过去的年轻人喊道: “小刘!林雪君同志的哥哥来探望林同志了!” 林雪松忙转头去看,还没找见到底哪个是被喊住的‘小刘’呢,又听女同志朝另一个人大喊: “张同志,林兽医的哥哥来探望她了,就在这儿呢!” “哪个呀?”张同志立即赶过来。 “就这位!快来看呀!林兽医的哥哥诶~”女同志的声音愈发嘹亮。 当好几位同志呼啦啦围过来跟一脸惊奇的林雪松握手时,《首都早报》的小王和小丁终于反应了过来—— 什么??? 这位啥也不知道的军人同志,居然是林兽医的亲哥哥??? 呃—— 一路上他们都摆出一副跟林雪君同志超熟的样子,疯狂向人家亲哥哥…介绍林雪君…… 130第一醉 林雪松笔挺地站在场部办公大院儿里, 路过的曾陪同陈社长去第七生产大队跟林雪君学习过知识的同志纷纷走过来与林大哥握手。 坐在办公室里的人纷纷探头笑吟吟看热闹,与林雪君认识的便哈哈笑着绕出自己办公室过来跟林大哥打招呼。 即便完全没见过林雪君的,也对着林大哥探头探脑——林兽医文采好又有技术,许多人都八卦地想看看她哥哥是不是也是个有能耐的文化人。 林雪松就这样被陌生人挨个握手、围观, 等大家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去第七生产大队, 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时候, 里面忽然跑出来个青年。 小刘穿过人群, 一手撑在盖章办事员的桌案上,一手忽扇跑过来冒的汗,笑着对林雪松道: “林雪松同志,我们陈社长想见见你。你看你们这边能不能稍等一会儿?” 说着又朝被挤到一边的《首都早报》的小王小丁两位同志, 点头道: “我现在就去帮你们安排马车, 这两位同志也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说罢转头对办事员同志道: “帮《首都早报》的两位同志安排两杯茶水, 他们一路过来估计也没怎么吃饭, 再整点吃的。” 小王小丁就这样借了林雪松的光也成了客人, 转身坐进办公员办公室里, 被几位大姐大妈围着关心起来—— “……这么年轻啊?有没有对象呢?” “《首都早报》的编辑可厉害了,咱们这边最爱看的报纸就是这个了。” “家里一老都健康吧?” “啥时候回首都啊?” 没一会儿工夫, 小王小丁的家庭背景、身高年龄等方方面面的信息就都被‘关心’出来了。 捧着杯子拘谨坐在办公桌边的两位编辑不约而同地想: 应该让这些大姐大妈们去当记者,啥都能采访出来! 要不当警察也行,什么罪都能审出来! … 林雪松被带到公社陈社长办公室门前, 心里一阵忐忑。 他就是过来省亲,为啥公社的社长要亲自见他?感觉妹妹做得挺好, 应该不是闯啥祸了吧? 陈社长的门刚被敲响, 里面就传来陈社长的声音:“进来。” 林雪松同小刘进门后小刘立即向陈社长介绍了林雪松的身份,陈社长竟抬起头,笑着从座椅上站起来, 绕桌而出,大步相迎。 林雪松忙迈步过去率先握住陈社长的手,接着顺从地被请到办公桌前就座。 当陈社长亲自给林雪松倒了杯茶,连问三个问题,林雪松总算明白对方为啥要亲自见自己了—— “林雪松同志这趟来是看望林兽医的吧?” “怎么样?双亲对林兽医在呼色赫公社的支边工作还是支持的吧?” “你的行程如何?林兽医毕竟是知青嘛,一年就15天的年假,现在也没办法跟你回去,你这边探望一下,就要自己回去了吧?那准备呆多少天?” 敢情陈社长怕他这趟来,会把呼色赫公社的林兽医接回北京啊。 林雪松忙讲明自己是代表家人来探望林雪君的,呆几天就回北京了,自己回,林兽医还继续在公社支边。 不抢人,纯探亲。 陈社长哈哈大笑,终于放心了。 他探头往窗外看看天,又瞧一眼时间,这才道:“太晚了,你们现在出发,到第七生产队都后半夜了。 “在草原上走夜路太危险了,不容易判断方向,还可能遇到狼。 “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我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一会儿一起去大食堂吃饭。 “还有两个《首都早报》的同志是吧?一起安排了。” 说罢,陈社长探头喊住院子里准备去安排马车的小刘,吧啦吧啦几句就把事情定下了。 林雪松不了解草原情况,从善如流地答谢后先告辞跟小刘一起去安排行李和住处。 等到了大食堂就座,林雪松很快便被草原人的热情给震慑住了。 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又是好同志林雪君兽医的亲人,那必须招待透! 先来个草原三杯! 恰巧在场部兽医站的姜兽医第一个带头,唱着祝酒歌就过来了,笑着直道自己是林兽医的同事,在跟林兽医共事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他一直想回报林兽医,偏偏林兽医太能干了,一直也没什么事儿需要他这个老兽医帮忙。如今总算遇到林兽医的亲人上门,那他必须得好好招待——来!喝! 林雪松看着面前年龄都可以给妹妹当爹的妹妹同事,站起身礼貌举杯。 在跟姜兽医仰颈干杯时,林大哥脸上还挂着爽朗的笑容——1个小时后,小王随时随处做的见闻记录上留下了这样的句子:【记住这个笑容,十几分钟后林雪松同志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姜兽医敬完酒,恰巧来场部购买秋储粮油的第六生产队社员海日古抢先一步跑到林雪松面前,大声嚷嚷着林同志跟他交情实铁,必须第一个来碰杯。 “那个连环画上讲的林兽医在草原上动手术救小红马,就是在我们第六生产队的春牧场上救的。当时我和我弟弟们都在边上给林兽医打下手,哇,那血呼啦的可吓人了。 “后来林同志还帮我们生产队的牛羊看病,寄生虫病爆发的时候,幸亏林同志来了,不然我们可咋整。” 海日古的汉话说的不太标准,里面还掺杂着东北方言,但他热情的腔调和表情比语言更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 在林雪松与他碰杯后,他豪横地又敬两杯,仰颈豪饮面不改色,林雪松被他的热情打动,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3杯马奶酒已经下肚了。 接着陈社长又带着公社里的几大员亲自过来给林雪松敬酒,并笑着叙述了自己曾经带着团队登门询问林雪君同志如何安排牲畜打疫苗、疾病防治等等,又提起了林同志在几项工作中的优异表现。 字句中全是对林兽医工作的肯定、对林兽医这个人的器重。 作为哥哥的人哪受得了这话,一听一个热血沸腾,举着杯子一直点头一直笑。 陈社长一说‘干杯’,他就仰脖子咕咚咕咚往下咽酸辣醇香的马奶酒——都是珍贵的粮食酒啊,豪爽的主人们不吝成本地请他这个客人品尝,这就是把他当做最重视的贵客了。 太好了,公社头子号的领导这么认同妹妹,真想立即给爹妈打电话,让他们知道这令人高兴的情况。 “干杯!” “干杯!” “多谢,干杯!” 笑声、祝酒歌声、碰杯声中,林雪松面颊罩上红色的纱,双眼也蒙了雾气,渐渐的,他迷失在了关于妹妹的一句又一句夸赞声之中,迷失在了妹妹的好同事、好领导、好同志们之间。 等他开始站不稳,看东西重影时,海日古还嘿嘿笑着想再敬一轮酒呢。 陈社长好不容易将敬酒的人轰回大食堂一个个长条凳上,林雪松刚吃上两筷子肉,扒上小半碗饭,大食堂外忽然跑进来一个面颊红扑扑、神采奕奕的女青年。 “林同志的哥哥来场部了?在哪儿呢?”是跟林雪君睡一个炕、来场部拉东西的拖拉机手孟天霞。 待被让到林雪松同桌而坐,孟天霞喘匀了气,当即笑着喊酒杯。 今天留住场部,不开车—— 从到了场部,她就和林同志、衣秀玉两位女同志同吃同睡、相依为命,林同志对她的帮助极多,她们仨关系最铁。如今林同志大哥居然来场部了,她必须替林同志照顾好哥哥—— “林大哥,一路奔波,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敬你一杯!” “……”林雪松。 他摸了摸跟脸一样红起来的脖子,朝敬酒的声音望去,便见6个长得一样的女同志坐在对面,称是妹妹的室友,还齐声说要敬她的酒。 他颤巍巍举起酒杯,一边笑着应声,一边心里忍不住想: 哎呦,妹妹这住宿环境挺拥挤啊,跟6个姑娘睡一张炕上…… 干……干杯…… 草原三杯【2合1】 到呼色赫公社的第一晚, 林雪松睡得——老、香、了! 第一天早上醒来,他盘腿坐在炕上,愣是想不起来自己咋离开的大食堂, 又是怎么到的炕上, 谁给他脱的衣服裤子…… 低头看看整齐放在皮鞋上的袜子, 还有放在炕尾叠得方正的衣裳, 他眯着眼睛, 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炕里小王小丁还睡得呼呼的呢, 这俩人酒量比他还差。 将他们摇醒, 人一出门就有早饭吃,饭后一出门,一位蒙古族的小伙子笑呵呵地坐在马车上。 “接下来我送位同志去第七生产队。” 出场部的时候,孟天霞开着拖拉机与林雪松人碰头。 一辆马车、一辆拖拉机一前一后驶进秋日渐黄的草原, 顺着栋栋电线杆延伸而去的那个方向开, 一定能到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秋风夜夜凉, 草原上日夜温差越来越大, 绿油油的草场几乎在眨眼间就黄了一大片。 秋黄像无限浸染的颜料,不断扩张向整片视野。 林雪松坐在板车上, 放眼四望后, 便再没能收回视线。 草原的辽阔瑰丽如此令人惊艳,只有真正置身其中, 才知策马奔驰过一片草原, 前方是草原,回首仍是草原的那种冲击性。 天地之间,放眼无边。 呼啸而来的风是直的,吹过马车和拖拉机这些小小石子般的障碍, 翻滚向另一边,仍旧直着吹。 辽阔不是一个词,而是一种震撼。 在大平原上,为了一个村子的田地供水,周围五六个村子的人一起来帮忙挖水渠。 在大草原上,为了几个小生产队能通电,要在无人的草原上多树不知多少个电线杆子才能用电线将距离遥远的驻地和驻地相连。 在集体利益大过天的环境里,整个国家不计私利,不管成本,团结一致地向前,只为让整整的国土上,无论多偏的村田都能用上水、不涝不旱,无论多远多小的边疆驻地都能用上电。 林雪松一个一个地数电线杆子,一直数到太阳升上中天又西斜,他们驶上用碎石铺就的坡路,穿过驻地门柱,抵达第七生产队。 过十几米,坐在拖拉机副驾上的包小丽站起身,双手拢在口边,朝着后面马车上的林雪松大喊: “林大哥,你往那边看,那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最齐整的院子,看见那个站在院墙上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了没? “那里就是林同志的家!” 一头大母牛摇摇晃晃从前方拐过来,它身后跟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大狍鹿,后面还坠着另外一头大母牛和两只时不时停下来顶角的少年牛。 面对这些不会躲车的牲畜,拖拉机和马车都得停下来,等着它们的队伍慢悠悠地过。 接下来走过去的是两只羊妈妈和3只小羊羔,它们憨态可掬,肥壮喜人。 林雪松兴致勃勃地打量这些动物,发现它们竟全走向妹妹住的知青小院。 包小丽忙跳下拖拉机,在打头的大母牛前边赶到院门前拉开门,笑吟吟地看着大母牛巴雅尔晃晃悠悠地过小桥,进院子,扫视一圈儿长大许多的小鸡小鸭等小动物后,绕过一只耀武扬威的大鹅,晃向半敞着的牛棚。 “都是你们养的?”林雪松转头问坐在拖拉机上的孟天霞,从车板上跳下来,好奇地往知青小院张望。 “都是林同志养的,她不在家时,留在驻地的人帮她照看。”孟天霞笑着道:“院儿里还有鸡鸭鹅呢,我们嫌小猪太臭,给放养在屋后的山坡上了。” 两人正说着话,后面忽然唏律律一阵嘶叫,一匹夕阳照耀下如红宝石般油亮的小骏马叉着腿便跑了过来。 在拖拉机和马车前乍然停住,傻乎乎地转头用大马眼扫视众人,最后盯住孟天霞,唏律律叫几声,哒哒哒跑到她跟前,一话不说便张马嘴去咬孟天霞的袖子。 孟天霞哈哈一笑,从兜里掏出一粒糖。 小红马将糖含在口里,仰天呲牙咧唇哼哼两声,才欢脱地追向队伍。 林雪松目光始终追随着还称不上膘肥体壮,却已现出些矫健样子的小红马,赞叹道:“这就是小梅动手术治好的那匹小红马!” “是的,漂亮吧?现在全驻地人人都惦记着它呢,谁都想做那个驯服它、第一个骑上它的人。”孟天霞望着小红马圆溜溜亮通通的屁股和逐渐宽阔的平背,也生出些向往。 开拖拉机的人也会梦想骑上那么漂亮的小红马呀。 林雪松转步想去知青小院看看,前方路上忽然赶过来1位中年男人和妇女。 为首的瞧见孟天霞和林雪松便高举右臂,还没走到近前,已热情地高喊:“是不是林雪松同志到了?” 赵得胜早上便已经接到孟天霞在场部打的电话,知道她今天要同林雪君的哥哥一同回驻地,驻地里的人已经等了大半天喽。 “是得胜叔和我们妇女主任额仁花同志,他们和雪君关系都可铁了。”孟天霞介绍罢,跟林雪松暂做告别,先开着拖拉机去停车场了。 林雪松忙迎向赵得胜和额仁花,伸出去的右手还没握到得胜叔的手,整个人已被大力抱住了。 “像啊,大林同志和小林同志长得真像啊!”赵得胜热情地拥抱过客人,才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林雪松。 额仁花这才哈哈笑着走过来与林雪松握手,并爽朗道:“等你大半天了,来,给你们安排着住在陈木匠家,行李啥的都放那儿,走,过去歇会儿。” 说着便招呼林雪松和小王小丁往木匠房走。 “看见这地上铺的路没有,林兽医的灵感。 “看见那山上的小木屋没有,里面住的王老汉,他的狗都长肿瘤了,林兽医开刀给救回来了。 “后山往里走,林兽医带着几十号人进山采药,教会不少人认中药材。一起采药那些人,别管多大岁数,个个都管她叫老师。” 一路上赵得胜边走边给林雪松介绍,这片驻地上处处都留下了小梅的足迹,哪里都有她创造过的小故事。 小王和小丁也随着赵得胜的手指东张西望,听着对方的描述,想象着林雪君同志在这片驻地里生活的样子,不时掏出本子记上几笔。 “小梅去牧场给母牛配-种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跟着走进放满木材的院子,林雪松关切地问。 “可能还得半个来月吧,前几天从牧场上回来的同志说,林兽医又去第八生产队了,那边的母牛配种也找林兽医帮忙。 “现在林兽医可紧俏了,想请她帮忙都得排队。” 赵得胜回头答罢便朝着院子里停下工作抬头观望的陈木匠和穆俊卿道: “快看谁来了! “这位就是林兽医的哥哥,林雪松同志。” 陈木匠笑着点点头,一向内向的大叔憨憨地以一手压着木头,另一手抬高了跟林雪松和小王小丁打招呼。 他旁边帮忙的穆俊卿啊一声站直身体,目光快速上下打量了下林雪松,双手在裤子上擦去汗湿便大步走来,抬臂礼貌道: “林同志你好,我是跟林兽医同时来到第七生产队的,我叫穆俊卿。” “你好。”林雪松刚与穆俊卿握过手,对方就接过了他拎着的行李,率先走在前面为他们领路。 接下来赵得胜都插不上话了,穆俊卿先帮小王小丁安排好,又指了指陈木匠家侧卧里另一张单人床: “这原本是给阿木古楞打的新单人床,他现在不在驻地,就先给林同志睡吧。 “那孩子正长身体,床我做得很宽很长。” 说罢,穆俊卿将行李放在床尾,接着又道: “被褥都是驻地里的叔伯婶子们听说你要过来,从家里拿来的,都是干净的。” 见小王小丁也把随身的行李放在床尾了,又请人到院子里坐。 他分别给人拎过来个马扎,并快速煮好碗奶茶送到人手上,接着笑道: “位可以先在这里坐坐,这里面朝着后山,秋天的兴安岭山林最漂亮,树叶黄的绿的红的…什么颜色都有。一边歇着喝茶,一边看看风景。” “我去看看晚饭准备的怎么样,位贵客就先交给你了,小穆。”赵得胜跟林雪松人打过招呼,交代一声便快步走了。 额仁花跟林雪松唠了两句家常,也跑去停车场跟仓库管理员一起跟采购员包小丽做交接。 穆俊卿搓着手看了看独自在台案边割木头的师父,犹豫几秒便也拎了个马扎坐到林雪松身边,笑着询问对方一路过来累不累。 “还行,有点乏,总算到这儿了。”见穆俊卿态度特别热情,林雪松忍不住猜测小梅是不是也救过穆俊卿养的牛羊啥的: “小梅也帮你治过牲畜?” “那倒没有……”穆俊卿被这样一问,脸刷一下便红了。 他掩饰性地戳了下眼镜,拢了下中午临时理了下的自然卷短发,清了清喉咙后格外正式道: “我们几个年轻人一块到这里支边,人生地不熟的,刚开始都有点害怕不被接纳,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边安顿下来,干不干得出点事业。 “幸亏小林同志快速打破了我们这些外来知青和牧民们之间的陌生感、隔阂感,帮助我们所有人快速融入生产队的生活。 “小林同志虽然年纪轻,其实对我们所有知青都颇多照顾。” “是吗?”林雪松一下来了精神,挑高眉问道:“小梅咋打破僵局的啊?” 他们部队刚到河南帮老乡们干活的时候,还跟当地老乡发生过不少矛盾呢,幸亏连长和生产队长双方领导不断管束及协调,大家才处得越来越好。 妹妹是咋快速带着知青们融入生产队的?她总不可能像他们连长似的,给每个排下达‘走进老乡家,帮老乡们担水、扫地干活’的任务吧,这些年轻的知识青年们刚来生产队时挑得动担子吗? 穆俊卿先是被问得愣了下,接着便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那一天,他站在牛屁股边,捏着林雪君递给他的牛尾巴,近距离地旁观了她伸手往牛屁股里插的震撼画面。 砸吧了下嘴,他对上林大哥好奇的眼睛,郑重道: “在牛棚里,病刚好的林同志——” 穆俊卿声音暂顿,伸出右手往前伸,转头问林大哥: “你见过她手插牛屁股吗?” “啥?”林雪松傻眼。 “林兽医手插牛屁股,插进去这么长一截胳膊。”穆俊卿不顾林雪松的吃惊表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给对方比划当时林雪君深插的程度,然后又道: “就这样,她用自己惊人的技艺,镇住了当时牛棚里所有人,包括妇女主任和大队长。然后,林同志撸胳膊网袖子,带着生产队好几个老少爷们儿嘿嘿吼吼地费老大劲儿扯犊子,终于顺利地帮老母牛产下个一百斤左右的大牛犊子……” “……”小王。 “……”小丁。 “……”林雪松。 穆俊卿一个故事讲完,左右一片寂静—— 首都来的客人们,也被镇住了。 … 天色渐沉,秋夜的寒意愈深。 穆俊卿在木匠院儿里给林大哥和小王小丁讲完了林雪君给大母牛接产、给小羊治不吃奶毛病、给大母羊治炎症等故事时,衣秀玉推门进来便问: “林大哥人呢?” 她今天跟采野菜野果子的社员一块上山,采了许多草药。听说林雪君的大哥正在木匠房,丢下草药连跑带颠儿的就过来了。 瞧见坐在窗户下面看风景的林雪松,衣秀玉伸着右手就走了过来。 “林大哥你好,我是林雪君的好朋友、好同志衣秀玉,我和她还有孟天霞住知青小院,我们仨最铁了。 “她看到伯父写的信就说你要来,终于等到了。” 刚跟林雪松握过手,衣秀玉便招呼道: “走!我带你去我们院里走走,看看她生活的地方。” 于是,一行人呼啦啦离开木匠房,踩过碎石路,路过冒着炊烟的一栋栋小屋——它们中许多都是今年新建起来的。 路过阿木古楞毡包边大队正为他建的小木屋时,干活的王建国几人也加入了带林雪松参观的队伍。 又路过林雪君她们仨开辟出来的小菜园,与园子里帮忙除草的孩子打过招呼,跟坐在菜园外晒好太阳准备回家的老人们握过手,林雪松被请进知青小院。 这里是妹妹和两位朋友一起搭建起来的新家,其中还有穆俊卿等几位男知青和大队里其他社员们的功劳。 “这就是林同志写文章和写信的桌子,这是林同志用的洗脸盆,这是林同志的书架,林大哥你看,这些专业书都被林同志翻烂了。 “这是我的笔记本,我学的这些中药知识都是林同志教我的。 “这是萨仁阿妈亲手给林同志做的小外套,这是林同志的旧鞋,她出发去草原穿的是我们的好朋友托娅送给她的牛皮靴子。 “这些书都是各报社、广播站邮给林同志的,还有这些信纸、笔、墨水——” 衣秀玉才介绍完林雪君的战利品,院子里就传来小王小丁和王建国几人的声音: “放屋里吧,不然容易被院子里的动物啃了。” “好嘞。” 接着便见几个小伙子一起帮小王小丁将他们从首都及其他城市给林雪君带的东西搬进了瓦屋,一摞又一摞,一兜子又一兜子,全整齐堆放到侧卧。 衣秀玉于是笑着道:“林大哥,你看,林同志的东西又增加了那么多。” 林雪松站在桌边,四望这个干干净净的瓦屋。窗明几净,书架上有书,厨架上有油盐酱醋,灶边码着柴和干牛粪,椅子是新打的,洗脸盆是新买的…… 来这里不过大半年,妹妹已经将日子过得如此红火了啊。 揣着这样的感慨,林雪松还没来得及在妹妹家里坐坐,就被一众人请去了大食堂。 晚饭已备好,秋收后最丰盛的一顿盛宴,招待第七生产队的贵客,林雪松同志。 在驻地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大食堂,王老汉拿出了自己刚酿好的‘都柿酒’,赵得胜掏出了自己珍藏的高粱酒,额仁花家里的马奶酒也都搬了过来。 林兽医为生产队做了那么多事,她的哥哥,他们一定给招待好。 美酒,必须喝透了啊! 于是,当第一天林雪松和小王小丁一起坐上马车,去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找妹妹时,酒还没醒呢。 他躺在马车上,头枕着衣秀玉给他塞的棉花垫子,身上披着孟天霞给他找的薄被子,抱着穆俊卿送给他的装满了牛奶的水壶,望着头顶色彩浓郁的蓝天,魂儿随着马车的摇晃不停舞蹈。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醉过,过年回家见兄弟们没喝这么透过,跟亲戚们团聚没喝这么透过,居然在来看妹妹时,被妹妹的领导上级、同志、朋友们灌了个晕头转向! 酒都是好酒,人都是好人,借妹妹的光被众星捧月、热情款待时,那股骄傲幸福劲儿也真是美滴很,但……晕也是真晕呐! 穿过最美的大草原,见过雄鹰翱翔高空,见过成群牛羊过草场,也见过草原旱獭打架、鼠兔搬家,林雪松终于到了第八生产队,他的酒也终于醒了。 第八生产队的副队长嘎老仍住在夏牧场牧户斯琴高娃家的毡包里,帮忙清点牲畜数量,规划迁徙冬牧场时间,听说林同志的哥哥和来采访林同志的报社编辑来了,当即骑上大马从这边的毡包直奔向2公里外另一位牧户才希亚勒家。 一瞧见林雪松,嘎老就认了出来,长得跟林兽医嘎嘎像。 他跳下大马,一把便握住了林雪松的手,“林同志,您的妹妹刚为我们生产队的所有大母牛配好种,她配得真的嘎嘎好,没有一头母牛不乐意,我们牧场的母牛都嘎嘎喜欢林兽医! “她过来一趟啊,连我们牧场上的耗子都不生病了。 “哎呦,多好的小伙子啊,林兽医的哥哥啊,哈哈,快坐。” 他热情地拉着林雪松坐在马扎上,转头又喊人: “苏日娜,快去煮奶茶,林兽医来的时候杀的羊还剩一半呢,晚上都给烤了! “喊你阿爸架锅烧火啦。” “哎!”苏日娜探头盯着林雪松看了好几眼,才跑去煮奶茶。 “小梅不在这儿吗?”林雪松和小王小丁坐下后,左右张望都没见到妹妹。 “哎呀,我们这儿的活都干完了,昨天她刚回第七生产队的夏牧场。”嘎老也拉了个木凳子坐下,3只大狗跑到他身后,好奇地打量林雪松人。 嘎老一把揪住带头的蒙獒,笑哈哈地展示给林雪松看: “你瞅瞅这仨狗,身上斑秃似的,好多地方没毛,知道咋整的不? “哈哈哈,你妹妹有条黑脸狼,老霸道了。这仨狗身上的毛都是被那头狼薅掉的。” “小梅还养了狼? “哎不是,她已经回第七生产队夏牧场了?” 竟然又错过了,想找到妹妹可真够波折的。 真如那首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妹妹也是位隐者啊。 天色渐晚,林雪松有些踟蹰,刚开口准备跟小王小丁商量一下要不要立即改道去第七生产队,嘎老就嚷嚷起来: “那怎么行! “你们既然来了,怎么能饿着肚子赶夜路呢?让人家知道林兽医的哥哥来了我们第八生产队,没好好招待一下就给送走了,我嘎老还要不要做人。 “来来来,你们看这天色都晚了,草原上走夜路很危险的。 “听我的,在这吃个晚饭,今天晚上就歇在这儿了,明天早上我给你们带路,亲自送你们去第七生产队,怎么样?” 于是,大锅架起,羊排炖上,羊腿烤上。 因为自家大狗抓伤林雪君的边牧犬而被阿木古楞找上门的苏赫,眼圈儿的乌青还没消,就那样顶着俩黑眼圈,赶过来陪林兽医的哥哥喝酒。 饭桌边,羊汤鲜得小王小丁一个劲儿地啧啧称赞不停。 煮的羊排喷香,烤的羊腿焦香,大口撕扯着啃肉,胃满足,舌满足,精神上也畅爽得要命。 户主才希亚勒老人唱着蒙古族歌曲,苏赫高举着酒杯同林雪松讲述自己跟林兽医因狗打架而生出的纠葛故事,指着自己的乌眼青大声地笑,大声地喊“干杯”。 秋日凉爽的夜风吹去酒后的燥意,草原的夜空辽阔,在黑暗中与地连成一片。 晚秋虫子仍在鸣叫,夜风吹得它们瑟瑟发抖,高亢的鸣叫变了调。远处时有狼嚎,夜枭鬼叫着飞过,忽地俯冲,在一阵老鼠惨叫声后,夜枭叼着老鼠再次飞起,直掠向远处一片稀稀落落的灌木丛。 推杯换盏间,所有人都不停嘴地夸林兽医。什么牛疯了,林兽医一来一治,牛立马不疯了,喝水撒尿结石都好了。什么牛内脏掉出身体,林兽医下五除一就给塞回去治好了…… 借着酒意,牧民们什么夸赞的词都敢讲,这一通乱吹,简直要把林雪君吹成菩萨下凡。 林雪松歪着脑袋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说的谁啊?真是他妹妹吗? 酒意熏然,苏日娜和苏赫举着酒杯一边饮一边唱,他们拉起林雪松,一道围向篝火,欢笑着敬酒,叽叽喳喳地教他跳蒙古族舞蹈。 唱啊跳啊,直到醉倒。 天好高啊,星子密布,一闪一闪地照亮夜空。 林雪松躺在未封顶的蒙古包里,醉眼朦胧,仍舍不得闭上赏景的双眼。 舒展四肢,让身体陷进直接铺在草地上的皮褥子里,鼻息间嗅着草味,他仿佛感受到了草原温柔的拥抱。 嘎老走过毡包,探头往内看了看,见林雪松已睡沉,自觉未慢待了贵客,这才心满意足地骑马折返牧户斯琴高娃家毡包边上自己的毡包。 草原的秋夜越发地凉,酒意却暖了林雪松一整夜。 就这样,在见到妹妹之前,他已经喝了次大酒了。 属于妹妹的温柔草原 人处在专注的工作中,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忙活完自家生产队的母牛,又去忙第八生产队的母牛, 再回到第七生产队做一下全畜检查, 眨眼间, 林雪君已在夏牧场上呆了快20天。 秋高气爽, 天仿佛变得更高, 云好似也变得更白更厚了。深浓的蓝天被白云遮住时,竟也透不出一丁点蓝色。 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湖泊边出生、长大的鸿雁已熟练地翱翔高空, 随着长辈们一道唱着歌飞向更温暖的南方。 夏虫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 却仍不吝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地鸣叫,并将后代深埋保温的泥土中,祈求来年春天时它们能破土而生,开启新一轮从生而死的轮回。 躺在泛黄后逐渐单薄的秋草上, 当牛羊忽然散开, 为视野开辟出一片空境。稀稀落落的灌木叶子褪去了艳丽的绿, 与远处河边朝阳处仍鲜绿着的草丛拉出层次的条带。 林雪君乍然在牛羊让出的视野中看到这样具有冲击性的风景, 灵魂仿佛又受冲击。 可在这样赏景的时刻,若只一人独赏, 难免觉得孤独寂寞。 那种生活在繁杂城市里的人看到如此风景时的震撼感受, 可惜阿木古楞和塔米尔他们都无法体会。 当没见过世面的林大哥和小王小丁来到夏牧场时,林雪君胸中渴望分享美景和震撼心情的寂寞, 终于完全纾解了。 在前身的记忆里, 林雪松这个大哥更多的是在大院里上房揭瓦、天天挨林父罚的皮小子,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兄妹互动,是林大哥带着前身爬邻居家的房顶捉鸟,俩人合力将人家的铁皮房顶给踩塌了, 前身也非常荣幸地第一次享受了跟大哥一样的待遇——罚站!面壁不许出去玩! 之后林大哥念小学,她去父母单位给员工家属们提供的托儿所;林大哥念初中,她念小学;林大哥念高中,她还念小学……等她终于开始稍微长大一点,不再是个纯粹的小孩时,林大哥已经去了部队,他们兄妹俩都完美错过了各自认识世界、认识身边亲朋最关键的青春期。 林雪松坐的马车能看到毡包时,他就等不及了。 为了保护马匹,马车跑得并不快,林雪松从马车上跳下来,大踏步走向毡包,速度比马车还快。 正蹲在一头小牛身边帮它检查蹄子上段一处伤口的林雪君被拉起来时,便瞧见一脸抑制不住笑容的挺拔青年。 她瞳孔猛然收缩,血脉相连的情感一瞬便催得她红了眼眶。前身的记忆翻涌,全具化成面前这个亲切而熟悉的人。 大哥! 张口喊出来的却是:“林雪松同志!” 自从青春期起,她就别扭地不再管他叫哥了。大家都是一起建设祖国的同志,不能因为他比她早出生几年,就得让她喊哥。 脱口而出‘同志’之后,两个人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前身的记忆在不知不觉间也改变了她许多,一些行为和情绪仍流淌在这具身体里。 她上前一步,仰着头朝他笑。 林雪松双手握住她肩膀,欣喜地上下打量,随即用左手胡乱在她脑袋上摸了两把。小丫头长大了,但青春期的叛逆还没完全褪去呢。 他将她拉近,在她头顶比划了下,高兴道: “要么是你长高了,要么是我缩水了。” “哈哈哈哈,长高了半个头呢。”林雪君骄傲地踮起脚,仰脑袋道:“还能再长的。” 远处草场上赶回来的大队长王小磊和从毡包里走出来的胡其图几人并肩张望,载人的马车和带路的嘎老三也赶到近前。 嘎老三落地后走到王小磊身边,笑着道:“林兽医的哥哥,林雪松同志,从部队请假后没回首都,直接来这儿看林兽医的。” “我说怎么长得这么精神,看着这么招人喜欢呢。”王小磊刚才还歪着脑袋琢磨这人谁啊,这会儿一听是她哥哥,立马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了,多俊一小伙子啊! “爸爸妈妈还好吗?”林雪君拉着林雪松往大队长等人面前走。 “我没回北京,直接从河南过来看你的。之前打电话,爸妈他们身体都好,大家就是惦记你。”林雪松胳膊一展,将妹妹肩膀搂住往怀里带了下,她趔趄一下脑袋撞了下他肩膀,他才哈哈笑着松手,拍拍她脑袋。 曾经这个小屁孩长大了,比小时候呆呆傻傻的样子更招人喜欢。 林雪君将大哥介绍给大队长和胡其图阿爸等所有人,接着林雪松又拉过林雪君面向小王小丁,笑着道: “小梅,这是从北京来的,《首都早报》的王编辑、丁编辑。” 林雪君惊喜地哎呦一声,又上前与小王小丁握手问好。 秋风瑟瑟,凉爽的黄草场上,他们终于见面了。 乐玛阿妈与林雪松拥抱过,立即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般照顾起来,奶茶、野果子、奶酪都摆在盘子上端到他面前。 又喊了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去猎黄羊、插鱼。 “注意安全。”林雪君送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上马,笑着跟他们摆手。 “知道了,小梅。”塔米尔笑弯了眼睛,新学会的称呼立即就喊上了。 “!”林雪君被叫小名有些不好意思,发窘地想要纠正,却听另一边阿木古楞也道: “小梅,我们一定猎到最肥的黄羊、最肥的银鲫。” 银鲫是北方特产鲫鱼,肉味鲜美细腻更甚其他鲫鱼,还有一定药用作用,非得让远道而来的林大哥也尝一尝。 “喂!”林雪君终于瞪圆了眼睛,怎么阿木古楞这个弟弟也敢叫她小名。 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不约而同对着她哈哈大笑,齐勒马绳,纵马往北去找养了一夏、肥丢丢的黄羊群。 “小梅,我去采野葱,你快过来陪你哥和两位编辑同志聊聊天。”阿如嫂子也改了称呼,她从另一边她和乌力吉大哥住的毡包赶来,挎着篮子带着3岁的儿子托雷和7岁的女儿琪琪格,到远处旱地采野葱。 野葱味儿重,如果搭配羊肉做成饺子,能美死个人。 林雪君应一声,走到哥哥身边席地而坐,轻声与他分享自己来到草原后的见闻与生活。 林雪松低头看一眼妹妹,在边疆磨砺了大半年,城市里养出来的许多习惯都被新的习惯覆盖了。 以前被妈妈盯着管着要爱干净的小女孩儿,如今已习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庐的随性洒脱。 出发前白皙的皮肤也晒成小麦色,连细瘦的骨骼都舒展且壮实了,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还长成了健康明媚的草原女儿。 不一样的环境和工作,真的会将人类异化。 温室里的读书人会变得内敛而多思,草原上逐水草牛羊而生活着的牧民医生,则变得爽朗而昂扬。 进门莫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可知。 瞧着妹妹那阳光下茁壮生长的小树一样的精气神儿,笑起来露出的洁白牙齿,弯弯双眼里亮闪闪的光,他已得到了答案。 他自从进了呼伦贝尔,就一直听到关于妹妹的故事。 无论是来自小王小丁的关于妹妹写文章的故事,还是到了公社后被社长带着群众亲自招待时听到的妹妹抗击寄生虫传染病的故事,亦或者到了第七生产队冬驻地与得胜大叔、王大叔、额仁花主任、衣秀玉小同志、穆俊卿同志等推杯换盏时听到的关于妹妹如何对牲畜疾病手到擒来的故事,还有在第八生产队听到的嘎老三副队长、牧民苏赫等人讲述的妹妹如何治疗得了尿结石的病牛…… 那些赶着‘疯牛’满驻地奔跑、帮助病牛排出结石、烧牛屁股帮助牛活血暖身、手掏牛水门帮牛接产、阉割牛羊手下不留情、治疗寄生虫病时与社长等人一起等待病羊排便等等等等趣味横生的事迹,竟都是他的妹妹…… 甚至是他们第七生产队比第六生产队更早通电、通电话,都是因为陈社长希望在需要林兽医时能更快捷地找到她。 每每在呼色赫公社走过一片草场,好像都能听到那里流传着的关于妹妹的小故事。 晚上篝火燃起,王小磊与林雪松并肩而坐,看着夜幕拉下时慢慢回棚的大牛小牛,大队长忍不住拉住了林雪松的手,感慨地道: “不止小梅在草原上经受磨砺,成长了,变化了。 “连这片草原,也在悄悄变化着。 “你看这些牛群,往年我们是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存活率的。难产、疾病、天气、狼灾等都可能导致小牛的夭折,有时大牛都扛不过去。 “今年从春天开始,林兽医就在守护我们的牲畜。 “小羊刚出生,就喂药防止羊羔痢疾,长到1个多月就开始安排其他疫苗接种…… “大母牛春季生犊,其他生产队夭折率最严重的达到了50%,我们的小牛犊几乎全活下来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奇迹,也不过如此吧。 “之后春夏季驱虫,大牛小羊生病,包括生产队的马匹们,甚至我们养的护卫犬、牧羊犬,有病的全都能得到救治,没病的呢,林兽医也会根据季节、牲畜的年龄,去做针对性的各种疾病的预防。 “你看啊,这么多大牛小牛,这就是我们牧民们的收成啊,大丰收! “再过一个月我们的牛羊和马出栏,第七生产队可能就要成为全公社今年收成最好的生产队了。 “每个人都很努力,但有一个人起到很大很大的作用,是我们整个生产队的功臣,你知道是谁吗?” 王小磊笑吟吟地看着林雪松,眼睛里充满慈爱和骄傲。 “林雪君兽医。”在回答大队长这个问题时,做大哥的难得没好意思叫妹妹的小名,而是延续了大队长语气中无时无刻不流露的敬重,称呼了妹妹的全名和职位。 在这个时刻,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跟妹妹同吃同住的朋友在称呼她为‘小梅’时也会不自在,而这些跟妹妹朝夕相处的长辈也一直称她为‘林同志’‘林兽医’‘林雪君同志’,既没有亲昵地唤‘雪君’,也没有叫‘小梅’。 大概在每个深切地明白妹妹为牧民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的人心中,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单纯的只是位亲切的‘朋友’‘晚辈’。 妹妹不止生活在社员同志们的亲切友谊之中,她还生活在大家的认同和敬爱里。 篝火被点燃,暖风吹散夜晚的秋意凉。 林雪松的脸被火光照映得线条柔和,白日阳光里军人般坚毅的线条被夜晚的光影涂抹得温柔了,变成最最慈爱且满怀欣慰的兄长。 在大队长点头肯定了他的回答后,两个人齐声笑起来。 林雪君带着苏木饮马归来,又坐回林雪松身边。 她手指压在口唇上,用力一吹,呼哨声响,远处高草丛中立即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抬起头,停顿两秒,便撒丫子奔了过来。 另一边毡包背阴处,与黑暗和土色融为一体的大狼也站起身,抖擞下毛发,伸个懒腰,入秋开始变厚变长的狼毛一瞬蓬松,使黑脸狼体型看起来大了一倍。狼眼往四处扫视一圈儿后,它也迈开闲适的步伐,走进篝火照耀的明亮处,悄无生息地向林雪君走来。 “看,这是我的牧羊犬,糖豆。”林雪君搂过边牧的脖子,在它摇着尾巴舔她下颌时将它推到林雪松面前。 拍拍它厚实的背,肉乎乎的屁股,强健的后腿,她骄傲地道: “草原上最肥的牧羊犬。” 在大哥伸手去摸糖豆时,林雪君又拽着黑脸狼的前爪强行将酷酷的大狼抱在了怀里。 不理大狼呲牙低吼的不满反应,她将脸在它嘴巴边蹭了蹭,逼它舔一口自己的下颌,才搂住沃勒,抬头对大哥道: “看!这是我养的护卫狼,叫沃勒。瞧瞧这狼牙,看着这大耳朵,还有这熊一样的体型。 “你看它的头,比狗的头大吧?” 林雪松抬起头,对上黑脸狼绿油油的眼睛后,背脊上便生理性地立起一层汗毛。 然后,他便瞧见自家妹妹抬高手掌,一下又一下地将大狼屁股拍得啪啪响,嘴上还混不在意地炫耀: “老结实了,草原上最英武的狼。 “你摸摸。” 林雪松抬起头,低头对上大狼呲起的白森森狼牙,和不高兴时阴森森的狼眼睛,扯唇苦笑: “就不摸了吧。” “那可不行。你摸了糖豆却不摸沃勒,狼可小心眼了,它会生气的。”林雪君立即不认同地摇头,怎么可以‘顾狗失狼’呢。 “……”林雪松。他觉得他摸了它,它才会生气吧。 最后耐不过妹妹热情相劝,林雪松只得壮着胆子摸了上去。 掌心下是出乎意料厚实又扎手的狼毛,隔着毛发,他隐约触碰到蓄势待发的强健肌肉和充满生命力的体温。 一股莫名的情绪悄悄涌上,直到收回手后仍久久无法淡忘。 这就是抚摸充满野性的动物的感受吗? 还想摸。 他望着林雪君拥抱呲牙的沃勒时幸福的表情,隐约体会到了妹妹的快乐。 在抚摸狼、拥抱狼的时刻,大概会产生近似‘征服自然’般的快乐吧。 给与人类拥抱的草原狼沃勒,大概就是凛冽的大自然最温柔的一面。 属于草原的林小梅 晚宴上桌时, 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又准备了好几罐好酒。 林雪松一看到酒脸都绿了,还喝啊?他这身子骨就算再硬朗,也有点架不住草原人的热情了啊。 林雪君听说哥哥这一路几乎都是醉着过来的, 立即笑着道: “不喝了, 酒太珍贵了, 留着冬天放牧的时候暖身子用吧。” 她一句话便说定了, 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只得收起大部分酒, 只拿出一小桶马奶酒,大家分着一人品一点。 林雪松坐在马扎上看塔米尔挥舞着小刀, 一条一条将黄羊肉片得每一片都差不多大小, 看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也学会了,忍不住站到塔米尔身边,问这个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19岁青年: “能让我也试试吗?” “你洗手了吗?小梅说饭前每个人都必须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塔米尔斜眼睛偷瞄林雪松一眼,清了清喉咙, 又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手, “要洗得像我这样干净才行。” 林雪松伸出自己双手看了看, 又看了看塔米尔的手, 没看出啥区别,便点头道:“洗了, 洗得可干净了。” “嗯, 那就好。”塔米尔点点头,从腰兜掏出一把小刀, 调转刀柄朝向林雪松递过去, “这是我新磨的小刀,我都还没舍得用呢。” “啊,我用旧的就行。”林雪松一听是人家的新刀,有点不好意思接了。 “拿着吧, 给你用不心疼。”塔米尔站直身体,拿出自己最诚恳的声音道。 “啊,那谢谢啦。”林雪松转头看看身边的小伙子,笑着点点头。多好的人啊,慷慨,还会照顾人,手洗得干净呢。 接过对方的新刀,他左手捏住另一只羊腿,学着塔米尔的样子切肉。 果然刀特别快,切肉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感。肉被切得薄薄的,一片又一片搭摆在盘子上,特别漂亮。 “刀柄上还有我雕的鹰呢。”塔米尔又忽然凑过来,清清喉咙引发林大哥的注意力后,又示意对方欣赏新刀柄上的图案。 “啊,挺漂亮的图标。”林雪松只得停下片肉的动作,端详过刀柄后给与夸奖。 “我还会说俄语。”塔米尔说罢,朝林雪松笑一笑,然后便展示道:“哈啦硕~乌拉~” “啊,挺,挺厉害的。”林雪松逐渐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这位蒙古族少年是不是有点缺认同呢?怎么一直在寻求自己的夸奖? “嘿。”塔米尔得意地笑笑,低头片了会儿肉,又抬头凑过来。 “?”林雪松抬眼睛,这回又要展示啥? “我今年19岁了,马骑得可好了,全公社都排得上号,要是能骑小梅的大黑马,我就能在那达慕大会上得骑马冠军。 “我枪打得也准,弓箭射得也好。这头黄羊就是我猎的。” 塔米尔说罢呲牙嘿嘿一笑,想了想又道: “我汉话说得也不错吧?我身体也可好了,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 “……啊,挺棒的。”林雪松微微歪头,他开始有点听不懂了。 这个塔米尔好怪哦。 “大哥,你片肉太慢了,让塔米尔片吧,他片得快。你过来坐呀,羊骨髓都烤好啦!”林雪君在马扎边喊人,她大哥站在那儿严重影响了塔米尔片肉的速度。也不知那俩人瞎聊啥呢,这可是一桌子人嗷嗷待哺啊。 “林大哥你去吃吧,听到林同志夸我了吧,我片得快。”塔米尔一本正经地朝林雪松用力点头,接着便低头认真干起活来,小刀舞出重影,肉片眨眼的工夫便堆了半盘子。 林雪松坐回妹妹身边,歪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塔米尔这人为啥怪怪的,只得笑着道:“塔米尔人还怪好地。” “那当然,草原上的人都可好了。”林雪君笑着给大哥夹了两根羊骨髓:“你尝尝,羊骨髓,一整条的,只撒了盐和一点葱花。” 纵劈成两半的粗粗的羊棒骨放在盘子上,半圆骨槽里是被烤得滋滋冒油的羊骨髓,切成小段的野葱洒在上面,香味中隐约杂着丝丝辛辣味道。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整根骨髓送入口中,烫得他嘶嘶哈哈却仍忍不住要嚼一嚼。 油香瞬间爆了满口,在中原田野间辛苦劳作了大半年,虽然常有野菜和粗粮,却几乎吃不到什么肉,更何况是这么香腻腻的骨髓! 野葱特殊的辛味扫去油腻感,让人只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烤过的羊骨髓更香的东西了。 香到后脑勺,香得人鼻孔张大,香得寒毛直竖。 林雪松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吞咽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灵魂都升华了。 美食真的太治愈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全身都热乎起来。 用老北京话说,就仨字:倍儿爽。 “哥,尝尝煮的黄羊腿肉,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反复用水冲涮过黄羊肉里的血水,煮的时候汤里都没什么沫子,一点都不膻。” 见大哥吃得眼睛都睁不开,林雪君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她看着大哥又夹起羊腿肉,目光期待地凝着他,待他嚼着羊腿肉,歪着脑袋不停摇头,幸福得将五官簇到一块儿,一边咀嚼一边嗯嗯赞叹不断,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有亲朋分享生活中的美好,人怎么还会觉得寂寞呢! 塔米尔的肉片切好了,阿木古楞洗好了野菜,先往林雪君手里塞了一片,转头看一眼林雪松,也塞了一片。 “大哥,这样卷。”林雪君手将可以生吃的菜叶子捧在手心,“将肥瘦相间的羊肉片放在蔬菜,再放一片,再放一片,然后洒上盐,再洒上野葱碎,然后卷成卷,哎呀——” 这一片菜叶子不够完美,卷的时候居然散开了,她窘得抬起头。 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一个卷得特别完美的羊肉片菜卷塞进林雪君指间。 “啊,对,就是卷成这样。” 林雪君脸上的笑容恢复,捏起完美的肉菜卷全部塞进口中,然后含糊道: “就要这样一口吃掉,细细地嚼,那才叫好吃呢!你快试试,唔……” 林雪松目光偏转,扫一眼往妹妹手里递完美肉菜卷的小少年。递完了肉菜卷,少年又低头捏起另一个蔬菜,默默甩掉上面遗留的水份,仔仔细细地卷第二个——好像叫阿木古楞的。 学着妹妹的样子卷好一个塞入口中,滚烫的肉片和凉爽的蔬菜以不同的温度、冷热交替着刺激口腔和味蕾,肉汁混着菜汁被盐和葱刺激出别样的鲜味。 他一边嚼一边看向妹妹,用力点头,竖起大拇指。 林雪君这会儿已经在吃第二个肉菜卷儿了,阿木古楞也在嚼,三个人忽然对上视线,嚼着嚼着,不约而同地都露出幸福笑容。 一边笑还要一边嚼,三人的表情都逐渐扭曲起来了。 幸福的、扭曲的笑容。 没有酒,整个口腔和肠胃都属于美味。 林雪松吃得昏昏沉沉,肚子溜圆。 饭后直接坐在草地上,双手在身后撑地,仰头望夜空,他忍不住想起出发前父母给他打的那一通电话。 父亲说小梅正在边疆受苦,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定要多买点油盐酱醋什么的给小梅。 母亲说小梅从小吃得好,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草原的饮食,万一瘦了可怎么办…… 抹一把嘴上的油,转头看看躺在边上的‘瘦了’‘受苦’的妹妹,林雪松撇嘴摇头。 受苦的人分明是他这个在大平原种大地的林家大儿吧!父母根本是心疼错孩子了! 会发明‘菜肉卷’吃法的林小梅,不停有人往她手里塞吃喝美味的林小梅,不仅长高了,脸还圆了呢! 他掏出给妹妹包的钱塞到她手里,一字一顿道:“爸妈和你哥我,知道你在草原上艰苦,全家一起给你攒了点钱,收着吧,苦丫头。” 林雪君一骨碌改躺为趴,接过钱捏了捏,抬头道:“大哥,我不缺钱。” “我知道。”林雪松显然已经看出来了。 “你拿回去给爸妈买点好吃的吧,再给爷爷和姥姥姥爷买些礼物,或者给爸妈留着家用。”林雪君又将钱塞回林雪松手里。 “你拿着吧,你自己在这里我们都惦记,兜里揣点钱,我们还能放心。钱不嫌少。”他又将钱塞了回去。 “我现在工资有这个数。”林雪君伸出五指,又道:“给母牛做人工授精啥的,还都有治疗费。平时生产队有富裕的东西了,吃的喝的穿的,都按照工分比例分配,钱都不咋花得出去。” 这个时代人们的物欲不高,没啥高消费的地方。就连随份子、办宴席啥的也都有定量,不允许人超额花钱,大家也就攀比不动了。 钱就是钱,除了买衣食住行的东西外也没啥别的炫耀之类的附加价值,她这边一直存着还不如拿回去给爸妈现用。 “爸妈在家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你都21了得攒钱娶媳妇,你们都比我更需要钱。” 她将装钱的纸包塞回大哥兜里,格外真诚地笑着道: “或者大哥留着买车票,回头多来看看我也行。” “……”林雪松沉默着没接她的话,只抬手以指背敲了敲她额头。 “你闻到香味了吗?”林雪君忽然抬高头,专注嗅闻。 “嗯,清香。”林雪松点头。 “植物的味道。草原上经常有各种各样好闻的味道。”林雪君说罢又躺回去,糖豆爱娇地拱到她怀里,伸着爪子扒拉她的手,以行动讨摸摸。 林雪君抱住大狗,双手齐下,摸得大狗翻起肚皮吭吭唧唧地叫。 “我坐在草原上抬头望~ “我再站在草原上抬头望啊~~ “一样的草原一样的牛羊~~~” 林雪君忽然伴着风声,轻轻地吟唱。 “什么歌?”林雪松轻声问。 “没听过吧?” “还真没。” “哈哈哈哈,瞎唱的。” “……”林雪松忍俊不禁,转头乜妹妹一眼。 小时候总是他唬弄她,现在她长大了,也学会唬弄哥哥了。 “看这里!”小王忽然掏出他们报社采风用的老式照相机,对准兄妹俩笑着喊话。 他们一路走来一路采风,有限的胶卷已经不多了。 林大哥和林雪君立即靠在一起,朝着镜头哈哈一笑。 咔嚓一声,兄妹俩的笑容便定格在了篝火照耀的草原上。 … 接下来,兄妹俩躺在草地上絮絮地聊了许多,他聊自己在河南的见闻,林雪君则分享自己在森林里的见闻,直到牛羊睡了,牧民们也熄了油灯。 在临时架起的露天毡包里,林雪松躺在羊毡子上,盖好薄羊皮被子。才闭上眼,毡包门外又传来妹妹的声音: “哥,你听,狼嚎,听到了吗?” “听到了,好远。”他忍住笑意,歪着头凝神静听。 “是啊,在城里听不到吧。”林雪君笑呵呵地问。 “那倒是真的听不到。” “嘿。” 小牛流泪怎么办? 草原上的活比林雪松想象得要多, 太阳刚上工,牧民们已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煮奶茶、炸面点,放牧的男人们饱食一肚子肉后便骑着马出发放牧。在夏牧场已呆了1个多月, 毡包附近的草早已被牛羊吃得只剩地上一截, 牧民们不得不日日走远, 带着牛羊去吃更远些的草场上的草尖草茎。 牛群出圈后, 留在毡包不跟牧的人也不闲着, 牛棚里的牛粪要铲出去,运到阳光照射的草坪上摊开晾晒。 北方太阳大、风大, 空气干燥, 上午晒干了牛粪的这一面,午饭后要去给所有牛粪翻面,傍晚还要将晒得最干的牛粪运回来整齐码放——晚饭要烧牛粪,守夜喝茶时也要烧牛粪, 驱蚊时同样要烧牛粪。 胡其图阿爸铲牛粪的时候, 林雪君会抽检一部分牛粪, 以确认这些牛肠胃上没什么毛病。 林雪松吃过早饭陪着胡其图阿爸一块儿干活, 很快便发现在无遮无拦的大太阳下干活够累的,不比他在田垄上种地轻松。 怪不得草原上的人爱喝奶茶, 暴晒之下不勤喝茶, 人都要晒干了。为了能在广阔的草原上跑得动,他们必须吃许多肉食和油脂才能有力气, 但吃了太多肉又容易不消化或者感觉油腻, 喝茶能帮助肠胃消化,解腻。 一切衣食住行的文化都是建立在特殊环境之上的,为了生存而已。 人工授-精的母牛过了第21天,林雪君带着大哥陪塔米尔和小弟纳森一起放牛。 路上她仔细观察过每一头牛的食量、性情, 挨个筛查母牛是否有再发情的情况——食量增大,性情变温顺,毛色渐亮,再辅以查看牛舌下两侧的肉阜颜色,尾巴根部隆起、牛尾未盖住水门,未有返情情况,这就是配种成功的,用油漆做个标记。 傍晚回棚时,所有没被标记的再观察一晚,如果依然无法确定已成功,第二天早上就给它重做人工授精。 好在配种的成功率很高,今年准备的冻精居然没有全部用完。 大队长王小磊当即安排塔米尔去其他生产队问询,看看别的生产队有没有缺冻精的,他们可以直接将剩余的冻精送过去。 这边的配种工作完成,林雪君又启程转去第八生产队,给嘎老三那边未成功授-精的母牛补授后,便直接从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转道回驻地。 一路上,小王小丁跟着体验了许多以前从未尝试过的劳动,还摸了5个月大毛茸茸、睫毛长长的大牛犊子,在草原上打过滚,围观了林兽医给牛做直肠检查、人工授-精,迎着夕阳骑了大马,欣赏过边牧糖豆牧牛英姿,还远观了一群秃鹫分食被狼吃剩的野马…… 珍惜相机胶卷,小丁邀请阿木古楞帮他们画出这些画面,看着小少年递交的充满灵气的画作,两人啧啧感叹,只觉本趟收获完全超出预想。 几天内晒黑几个度后,两位编辑也随林兽医一道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北方夏天来得晚,秋天却来得很早,8月底南方正是盛夏,到九月还要再迎一次热烘烘的秋老虎呢,呼伦贝尔的晚上却已飕飕刮凉风,每个人都得穿长袖长裤和外套了。 一队人马抵达冬驻地时,天已经晚了,衣秀玉远远瞧见折返的队伍,便跑回家取了个小外套迎出去。 裹上外套,林雪君打了个激灵,被风吹出寒意的身体终于渐渐暖回来。 小王小丁和林雪松被穆俊卿接回木匠房稍作休息,晚上一起到大食堂吃饭。 林雪君才回到知青小院,衣秀玉就带着她赶去看巴雅尔的孩子。 “怎么了?”撸起外套袖子,林雪君推开巴雅尔往牛棚里寻她已经5个月大的女儿。 “精神萎靡,没什么胃口,还一直流眼泪。我有关注它的排便情况,似乎不拉肚子。”衣秀玉将巴雅尔牵到一边,又折返门口去开院子里的灯。 “倒嚼吗?”反刍是很重要的判断牛羊肠胃健康状况的因素。 林雪君拽着小牛不算很长的牛角将它牵出来,它虽然身体不舒服,但对熟悉的人类仍表现得温顺。 “倒嚼的。”衣秀玉又取了个手电筒过来。 小牛鼻子是湿润的,嘴巴舌头都正常,双眼中只左眼红肿流泪、眼中布满血丝。 听诊确认肠胃正常,她又拿出体温计插进小牛直肠。 林雪松回木匠房洗了把脸,喝了口水,又带着小王小丁过来找妹妹。 瞧见她对着小牛摸摸拍拍,接过衣秀玉举着的手电筒帮妹妹照明,好奇问道:“小牛生病了吗?” “抓一下牛尾巴。”林雪君将牛尾巴塞给哥哥,戴上胶皮手套后又用肥皂水洗了洗胳膊。 林雪松早见识过了妹妹掏牛屁股的壮举,如今一看妹妹洗胳膊戴手套,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小王和小丁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水杯各喝一口后,也探头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来,用麻绳帮我绑住小牛的后腿。”林雪君从药箱里揪出麻绳丢给小王,对方接过绳子后,很顺手地蹲到牛屁股后方开始绑牛腿——这活他在第七生产队和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上,都已经干熟了。 草原上缺人手,他们这些过来探望林兽医的人很自然地都被调用了。 小王绑好麻绳绕后兜住小牛使之无法踢人,小丁走到牛头处用布巾蒙住小牛双眼,拽着牛角稳住它不乱动,保定工作便万无一失了。 林雪君拔出体温计,“不发烧。”转手交给衣秀玉去清洗消毒,自己则扶住牛屁股,缓慢地将右手往牛直肠内插。 小牛第一次经历直肠检查,怕得哞哞直叫,被蒙了眼睛看不见,只能左右乱动,想要逃走。 三个男人按住它,它完全动弹不得,只能任直肠中的异物越来越深入。 巴雅尔听着小牛的哀叫急得围在边上哞哞地应和,衣秀玉洗好体温计便过去牵走了担心自家犊子的巴雅尔,顺便把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小红马也给轰走了。 林雪松虽然已看过妹妹插不止一次牛屁股,再看仍忍不住呲牙。抬眸瞧见妹妹表情肃然,眼神专注,便默默抿直了唇,屏息静等。 “正常……”林雪君忍过一阵直肠内的收缩压后,缓慢抽出手臂,走到衣秀玉已准备好的温水盆里仔细用肥皂洗净手臂,并用布巾擦干。 再站起身时,小王已解开绑在小牛后腿上的麻绳,小丁也掀开了遮着小牛眼睛的布巾。 林雪松则一边抚摸小牛背脊毛发,一边以目光向她询问。 “心跳、肺音等都正常,肠胃内脏应该都没什么毛病。我再看看它的眼睛。”走回小牛正面,她先摸了摸小牛头顶毛茸茸的白色卷毛,才托着它的下巴抬起它的头,接着大哥手电筒里的光,仔细检查起小牛的眼睛。 “现在它最明显的症状就是眼睛红肿流泪了,胃口不佳之类可能都是眼睛引起的。”伸手去拉小牛的眼皮,小牛立即本能躲闪。 “王同志帮我固定住它的头。”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小王。 “好嘞。”小王立即上前一步左手夹击固定住小牛头。 林雪君凑近小牛的眼睛,拉起它眼皮,检查过它的泪腺、虹膜等,“不是虹膜炎,也没有异物肿物,不过——” “怎么了?”林雪松好奇发问,三个男人一起将头凑近了,好奇地往牛眼里看。 大牛眼里立即映出三个男人的脸。 林雪君忍俊不禁,拉着小牛的眼皮,转头喊衣秀玉:“拿把剪刀给我。” 衣秀玉应一声,进屋取了剪刀便习惯性地要去火上烧一烧消毒。 “不用烧。”林雪君打断衣秀玉的动作。 “哎,你倒是说呀,‘不过’什么?不是虹膜炎,眼睛里也没有异物,那是啥?”小王和小丁虽然好奇,但不敢乱问,林雪松这个做哥哥的只得开口替大家问出疑惑。 “睫毛倒长,一眨眼睛就戳眼球。” “哎呀妈呀。”小丁光听这描述就疼得呲牙了。 林雪君接过剪刀,肃起脸,对小王强调一定按住它的头,小王紧张地忙屏住呼吸,马步站稳了,双臂肌肉绷起。 林雪君再次拉起小牛眼皮,剪刀挑起小牛长长的白色睫毛,咔嚓两下便将之剪断了。 她收起剪刀,小王才喘上气儿。 “这样剪掉就行了吗?”林雪松问。 “回头再长的话,还会继续戳眼睛,得动个手术才能根治。” 这个病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如果不根治的话,就得一直给它剪睫毛。 一旦有顾不上的时候,就可能导致小牛失明。接下来影响的就是小牛跟牧情况和生长速度了,牲畜不像人,人瞎了一只眼虽会有许多不方便,但还能正常生存,牲畜不可能得到人类同等的照顾,它跟牧状况变差,就会掉膘、生长缓慢,最后多半会被淘汰。 林雪君摸了摸小牛的头毛,继续道: “不过现在天晚了,夜里又凉,我们都睡觉了,还不方便观察它的术后恢复。等明天吧,太阳出来,温度暖起来了,再开刀。” 将剪刀递还给衣秀玉,示意小王可以松手了,她这才退后一步观察小牛被剪掉睫毛后的眼睛。 睫毛剪掉后,小牛果然不一直流眼泪了。 林雪君满意地‘嗯’一声,用手纸擦净小牛眼睛下方的泪痕,这才转身整理起药箱。 小王小丁站在边上,还没从这干净利落的诊断和剪睫毛过程中完全回神,他们眼睛仍盯着剪掉睫毛后的小牛,见它睫毛不再扎眼球后,都不频繁甩脑袋了。 没心没肺的小动物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手术要做,不再被人类按着,眼睛也不疼了,便溜达到母亲身边,无忧无虑地反刍倒嚼起来。 院外大队长王小磊带着其他劳动完的社员路过,站在主道上朝知青小院大声喊: “小梅,你大哥和小王小丁同志都在你那儿吧?走去大食堂吃饭了。” “来了。”林雪君抬头大声应,接着将药箱往外窗台上一放,转身便对其他人道:“走吧,去吃饭了。” 林雪松抿了抿唇,目光一直随着妹妹。 给小牛治病、安排明天的手术,所有工作妹妹都做得游刃有余,给人一种……只要有她,只要听她安排,什么事儿都不过是小事而已的安心感。 随着妹妹往院外走,林雪松发现不知不觉间,小王小丁,包括他这个哥哥,都开始不自觉地唯妹妹马首是瞻。 深吸一口气,迈出小院,他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过的一句话:“小梅年纪轻,不知道在生产队里会不会被欺负。她刚到边疆,人生地不熟的就开始写文章大放光彩,这么出挑,万一惹人嫉妒,被人排挤之类的可怎么办,好多事她能招架得住吗?” 她可太能了! 亲爹啊,你不知道你闺女在草原上干起活来有多威风! 被排挤被欺负?你看看这些人谁不听她的啊? 林小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啊! 你眼中年纪轻的小孩儿,在牧民们、牛羊们面前,也是‘林司令’呢。 小牛双眼皮手术 林雪君带着大哥几人一起走进食堂, 几乎所有坐在桌边吃饭或打饭路过的人都跟她打招呼,唯独一位中年男人不搭理她。 林雪松忍不住小声问:“怎么这人不跟你说话呢?”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怎么能奢望所有人都喜欢你呢。”林雪君耸肩。 走在他们身后的小王好奇地挑眉, 兽医在牧区可是大能人, 群众的确会有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 但怎么会不喜欢兽医呢。 “为啥呀?”林大哥不负众望地问出了小王小丁都想问的问题。 “他家不养狗, 养猫。”林雪君有些局促地挠了挠脸。 “没听说过!养猫咋地了?养猫就不喜欢你啊?”林大哥皱眉, 怎么还有这种道理? “那个……”林雪君叹口气,“他家隔壁养的看家护院的狗, 老喜欢追他的猫。” “那关你啥事儿?” “有一天他实在太生气, 就把那狗给踹了。狗被踹之后腿瘸了,还疼,就不追猫了。” “?”林大哥还是没明白,小王小丁也好奇相望。 “后来狗主人来找我, 我帮狗把脱臼的腿治好了……它又开始追猫了。”林雪君摊手, 猫主人好气, 就迁怒了她。 “噗!”林大哥嗤一声, 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王和小丁同样忍俊不禁,他们仿佛在天桥上听了场相声, 回想林家兄妹的对话, 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还挺搭的。 衣秀玉已经帮他们选好了位置, 四个人打好饭过来, 大队长也带着阿木古楞和穆俊卿几人坐过来。 围桌几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秋储的事儿。 林雪君建议大队长多挖地窖,多储存大白菜和土豆。今年出栏量高,钱不会少, 山坡上开辟出的田地收成也不错,吃不掉的都应该晒成干储存起来。 豆角、茄子等所有蔬菜切丝,挂在太阳下晒干了储存。 请陈木匠和穆俊卿同志多用废木料做一些大小一样的有大空隙的木箱子,到时候将土豆等蔬菜装箱后分隔着堆放,不容易压坏、腐烂。 他们今年自己种的蔬菜要养一整个生产队的人恐怕还不够,得去其他生产队和场部供销社买,毕竟今年生产队人数增加,知青们不是正长身体的大丫头就是年轻能造的小伙子,要想把这些人都喂饱,非得比照去年成倍储存才行。 “储存草料的仓库也得扩张,今年新出生还不能出栏的牛羊都增加了,草料也得多储存。 “牛棚羊圈也得扩建,不然不够住。” 林雪君掐着手指头一算,转头对王小磊道: “大队长,咱们冬天来之前要做得工作不少啊。 “趁土地被冻上之前,今年造的房子也都得尽快收尾了。” 林雪松静静地听他们讨论,每每妹妹开口时,他总会停箸抬头倾听,为回家后向父母转述的内容增加储备。 “嗯呐,哪哪都是活啊。” 大队长采纳了林雪君的建议,第一天太阳刚露头,林雪君吃过早饭才在院子里摆开阵仗准备带着阿木古楞给小牛做手术,大队长就带着驻地里的年轻人去山坡上砍树铲地——扩建驻地、挖地窖。 林雪松听说妹妹侧卧底下也有个地窖,吃过早饭就过来看,举着手电筒在里面检查了半天,接着戴上粗麻手套就开始干,老地窖里残留的土豆芽子等垃圾都臭了,他面上围着布巾,闷声干活,丝毫没有怨言。 林雪君进屋取手术要用的东西时,跪蹲在地窖口看哥哥干活,心里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林雪松在下面清理,小丁在上面接他递上来的装满了的垃圾桶,倒完垃圾再回来交给林雪松。 如此往复,等林雪君给所有手术用具消好毒,衣秀玉熬上小牛手术后要喝的安神健体的中药汤,阿木古楞给小牛做好保定工作,林雪松已经将地窖清理打扫得能看清楚墙壁上垒的砖和支的地基木柱了。 “这地窖挺大的,足够储存你们仨女知青冬天要吃的量。”林雪松踩着梯子走上来,双手能够到地窖口时,往上一撑,人就上来了。 洗过手,又用手巾抹了两下头发上的灰,步出瓦屋正好看到林雪君在给小牛眼皮上抹东西。 走过去接过衣秀玉打下手的工作,示意对方可以专注地去忙熬药的事儿,他现在已经能熟练掌握妹妹身边的杂活了。 “王同志,丁同志,一会儿动手术的时候,能不能请你们帮忙捏手术钳?”驻地里的人都去山上挖地窖了,衣秀玉要看锅,阿木古楞要给她打下手,林雪君只好将目光投向了两位编辑同志。 “啊,我们能做好吗?”小王有些紧张地问。 能帮忙当然最好了,他们来就是为了体验生活。可以第一线配合林兽医的工作,体验感肯定杠杠的,回去写文章都能增加许多细节和更深入的感受。 “小牛之所以睫毛戳眼睛,就是因为眼皮有些向下翻卷。 “手术很小,原理很简单。 “我只要在眼皮上切割掉一条皮肉,再缝合,让眼皮外部比内部短,这样眼皮就会向外翻卷。 “这样与内翻卷的病症一中和,小牛的睫毛会向外翘起来,也就不会再朝内戳眼睛了。” 跟人类治疗睫毛戳眼睛的原理其实是一样的。 林雪君讲解完,又指着小牛的眼皮道: “我刚给小牛皮肤上抹了麻醉药做局部麻醉,为了手术时万无一失,绝对不伤及小牛眼球,还需要把眼皮夹起来抻平。 “我需要两位同志帮忙做的,就是这个夹起眼皮并抻平的工作。” “没问题。”小王转头与小丁对视一眼,接着便用力点头接下了这个任务。 林雪君又看向大哥,“小牛的四肢、躯体、牛角、脖子虽然都被绑在固定柱上了,小牛的眼皮也做了局麻。但为了避免它因为害怕而转动脑袋影响手术,大哥你得帮我按着牛头,保证它连微弱的扭动都做不到,可以吗?” “没问题。”林雪松背脊瞬间挺得钢板一样直,在部队他压住战友,对方就别想再动弹。如今要压住一头牛,也一定能做好。 渐渐的,小牛眼皮耷拉着似乎睁不开,林雪君又用针灸的针扎了下,小牛没有什么疼痛的反应,她这才捏着小手术夹夹起小牛眼皮。 将之夹得平整后,向小王小丁点点头,把四个小小的手术夹递了过去。 两位编辑同志写稿子的手于是捏住四个手术夹,规规矩矩地举着,小心翼翼地呼吸,化身完美工具人,不敢再有大动作。 林雪松也把住牛头,将之死死按压在垫高的板桌上一动不能动。 林雪君目光在所有人郑重表情上扫过一圈儿,振奋地低呼一声,轻拍巴掌,所有人就位。 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手术刀,她倾身凑近小牛,以目光为尺,比量过下刀的位置和长度后,才拿捏好力度,稳稳地、轻轻地在牛眼皮上一划。 刀口切开的瞬间只有一条细线,下一瞬血珠冒出,汇聚成小小的红色湖泊,并快速溢流向小牛颊部。 阿木古楞立即用早就准备好的棉花从上而下擦拭,手指动作快而熟练,眨眼便将血擦干净。 林雪松双手指节轻微泛白,本能咬紧牙关。他从没真的上过战场,更没手刃过任何一片血肉皮肤,近距离看人割肉,感受着手掌下小牛的战栗,他也不由得心惊。 再看妹妹林雪君,却是另一幅表情。 年轻的兽医面不改色,仿佛早已用惯了刀,见惯了血! 刀口被阿木古楞清洗好后,稍作休息的林雪君再次凑回。刀刃比量一下位置,快速着力,在长条刀口边划出另一道缓弧刀口——切割看似简单,实际上对深度、弧度和力度的拿捏都必须非常准确才行。 林雪君一直屏住呼吸,以便在细微的工作中不出错——眼皮上动刀,一丁点的误差都可能造成诸如‘小牛再也闭不上眼睛’‘眼皮切穿导致露眼球’等可怕后果,不小心可不行。 收刀后,她长吐出一口气,看似游刃有余的人其实也一直在紧张地屏息。 用小刀辅助镊子仔细揭掉一条外层眼皮,露出内部薄薄的脂肪层。清除掉一些过多的脂肪,她才放下手术刀,拿出最细最小的缝针穿针走线。 阿木古楞吸干净血,做好消毒工作后,她请小王小丁两位同志再稳住多一会儿时间,接着左手执镊子右手执针,利落地缝合—— 要想让眼皮永久性固定、愈合的时候不错位,必须做好内固定缝合。 要想避免皮肤和睑板下的皮层不因凹陷松弛而引发小牛眼皮其他问题,还得做间断贯穿缝合,保证眼皮下的内层(3层)也是稳定的。 最后还要做好外层表皮的连续缝合,保证在小牛高频的眨眼动作中,伤口绝对对齐,这样能将疤痕控制在最小。减小张力,伤口才不容易崩裂。 小王小丁手臂都酸了,看着林雪君专注缝针,只想着绝对不能拖林兽医后腿,便咬着牙才忍住不发抖。 小丁还有点晕血,林雪君动手术时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时而睁开一下眼睛,瞧见一点可怕的颜色,又忙闭上,纠结得不得了。 林雪君低头缝针时,鼻孔正对着大哥的手背。 林雪松察觉到自己手背上没有暖风,知道妹妹缝针时尽量屏住了呼吸,便也知道她并不如看起来那么无畏——她只是努力尽量从容。 来到草原后,他对妹妹的情感一直在发生着变化。 长大后的妹妹比之前对他更亲近,也比之前更令他尊敬了。 她很努力,努力做好,咬牙做到,尽量变得值得信赖。 在林雪君终于收针剪断线头深呼吸时,他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尊重,又有点心疼。 来到这片需要年轻人们不断应战的艰苦环境里,妹妹的文章在报刊上刊登、得到牧民们的夸赞和认同、成为兽医员,一切都来得不容易。 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刻,她可能也会害怕做不好,害怕失败吧。 “好了。”林雪君放下手术器具,朝着小王小丁点点头,笑着道:“谢谢王同志丁同志,辛苦你们了。” “哎呀妈呀,我都快举不动了。”小王忙垂下手臂,看着林雪君作为动刀者居然还能将双臂挥舞得那么自如,忍不住啧了一声。 专业的,就是有劲儿啊。 小丁也终于敢睁开眼睛了,他有些脱力地靠上一边的实墙,有些发窘。 不过是一场小手术,他都不敢看。帮捏一会儿手术钳就累得手发抖,这也太逊了。 给手术打下手,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 但被林同志赞许的目光洗礼过,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些赧然,但更多的是被认同的幸福感。 夸完小王小丁,林雪君又转头看向阿木古楞,见对方已默默做好了最后的消毒工作。 她蹲身给小牛松绑,在小牛哞哞叫着转头看她时,轻轻摸摸它的背: “以后你就是拥有一个双眼皮的小牛了,可不能记恨我用刀割你。” 跟小牛打过商量,她站直身体,一边甩手一边对阿木古楞道: “真棒,现在消毒之类的工作,越来越不需要我操心了。” “那当然,学了这么长时间,还能这点事也学不会嘛。”阿木古楞一脸严肃地回答,跟了林雪君这么长时间,他早练就了‘被夸奖得再开心也能面不改色地忍住不摇尾巴’的绝技。 林雪松渐渐从妹妹动手术的震撼中回神,耳边听着小牛的哞哞叫声,他抬手擦了擦汗。 见过林小梅下刀割肉不眨眼,见血都不呲牙的狠劲儿,他都后悔自己小时候趁她不懂事骗过她的糖葫芦——拿手术刀的人,谁敢惹啊! 深吸一口气,他目光转向累却笑着的两位编辑同志,又看看越发有干劲地埋头做术后整理工作的阿木古楞。 嘴唇抿直,在妹妹终于搞定一切掐着腰长吁气时,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又扳过她的背,帮她捏起肩膀手臂。 在她回头朝他感激地笑时,林雪松认真道: “林雪君也做得很好,也很棒…最棒,辛苦林兽医了。” 大丰收 因为小牛留在家里做手术, 巴雅尔带队上山都有些心不在焉,今天尤为早地归家,晃晃悠悠进了院门便去牛棚里找孩子。 瞧见小牛后它立即慢腾腾走过去, 对着小牛的头毛脖子就是一通舔, 幸亏林雪君给小牛眼睛上贴了纱布, 不然就要被巴雅尔舔到了。 林雪君和大哥一道带着两只大体型的驼鹿宝宝去驻地外河边吃水草, 回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再次用手巾先擦巴雅尔的小牛身体, 再用沾染了小牛气息的手巾擦小驼鹿,再一次把小驼鹿推进牛棚后, 巴雅尔终于对两只在牛棚里住了近一个月的小东西感兴趣起来, 凑近拱闻后,温柔地舔舐起小驼鹿又长又憨的鹿脸。 “明天可以试着让小驼鹿跟巴雅尔上山了,如果晚上能带回来,就说明小驼鹿学会了跟牧, 以后不用着意喂养也基本能活了。”林雪君松一口气, 这俩大块头幼崽实在太能吃了, 他们实在没有余力每天专门喂它俩。 “你养得倒挺全乎, 我小时候读《西游记》,最有想象力的时候都没想过能养两头避水金晶兽。”林雪松抱胸转头看妹妹, “是不是养大了还能骑?” “那当然可以, 这大家伙可有劲儿了,驮力不逊色骆驼。”林雪君啧啧点头, 驼鹿诶, 陆上绝对的大力士! 等养过三五年它们超大超威风的角长出来,别说驮力了,战力都没的说。 两个人正说话,头顶忽然响起好大声的怪叫, 连续不停得嚎,特别吵。 天都黑了,鸟都该睡觉了,怎么还呜哇咕地吵?而且听着怎么像阴森森的小孩笑声? 林雪君和哥哥一齐抬头望,啪嗒一坨鸟粪掉下来险些砸在林大哥肩膀,幸亏他身手敏捷后退一步才躲开。 “喂!”林雪君大叫一声,随即哈哈笑着朝天上一边盘旋一边骂人的小鸟伸出右手。 愤愤然的小鸟又骂了好一会儿,才咕咕咕地落在林雪君手臂上,接着啪嗒嗒一路顺着她手臂走到她肩头,站稳后还不高兴地转头啄她头发,仿佛仍在发泄满肚子委屈不忿。 原来是小鬼鸮寻亲来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林雪君笑着任它将自己右边发辫啄成鸟窝,伸手摸了两下它圆滚滚的脑袋,这才低声跟它讲话。 它喉咙里咯咯小声鸮叫了几下,仿佛在怨念地回应。 “!”林雪松全程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妹妹跟鬼鸮互动,“这猫头鹰也认识你?” “救过,喂过。”林雪君与小鬼鸮团聚心情很好,伸手爱抚不停,“猫头鹰很聪明的,它们很记仇,鹰之类大鸟如果白天欺负过它,到了晚上鹰之类在黑暗中失去视力后,猫头鹰会去报仇。 “小小的猫头鹰趁夜灭大鹰满门的事情也常有,聪明的另一面就是,对于喂养过它们的人类,它也懂得信任和依赖。” 其实就像是一种应激反应,跟‘巴普洛夫的犬’的道理近似,它靠近你后会变得很安全,其他猛禽不敢靠近,还常能得到食物,它就会倾向于靠近你,甚至习惯你。 “我可以摸吗?”林雪松一抬手,小鬼鸮就飞走落上房檐。 “你要喂它几次,它才会对你放下戒备。”林雪君笑着抬头打量鬼鸮,幸亏房檐下的燕子一家已经飞走了,不然肯定都会变成鬼鸮的口粮。 转身将已经长得羽翼丰满但仍然在列猫头鹰食谱的小鸡小鸭们都赶回大大的木鸡屋,锁好门,林雪君才放心。 曾经被鬼鸮用鸟屎攻击过的黑脸狼沃勒伏在黑暗中,一双绿莹莹地狼脸凝住鬼鸮,似乎只要对方敢飞低一点,它立即便要飞扑报仇。 鬼鸮却亮着一双在黑暗中瞳孔黑油油的圆眼睛,在附近的树上、房顶飞来飞去,就是不往沃勒能够得到的地方凑。 最后它居然选了燕子飞走后留下的窝,在里面安安全全地一藏,只瞪着双偶尔反光的眼睛,扫视四周寻找起食物。 这一夜,林雪君听到屋后树林中不时传出老鼠的尖叫,第二天早上,院子里果然多了许多鼠毛鼠尾,显然都是鬼鸮昨晚的战果。 去食堂吃饭时,大队长直呼真棒,昨天晚上晾在空地上的玉米粒几乎完全没被偷,附近也没发现新的老鼠屎,倒是多了好多泡鸟粪。 守夜的男知青说有只很小但是很凶猛的夜猫子一直站在松树枝上陪他,每次它但凡起飞必有收获,大耗子一只又一只地捉,老猛了。 听说是林雪君之前在森林里救的鬼鸮,大队长哈哈大笑,得意地道: “加上大队为了捉老鼠养的两只大花猫,咱们现在‘防鼠陆军’和‘空军’都齐全了啊。” 小鬼鸮捉了一夜的老鼠,白天便钻进屋檐下燕子窝里躲藏着睡觉。 林雪君放出小鸡小鸭后,鬼鸮饱着肚子正睡得沉呢,一点不影响小动物们白天出窝活动。 林雪松和小王小丁每天都来林雪君面前报道,林大哥刚在中原忙完秋收,到了北方又赶上一次秋收。 小王小丁作为两个壮劳动力也没能躲过被征调的命运,三个人全都陪林雪君到山坡上的田垄里,跟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一起收割。 高高壮壮的高粱杆抱住一把,镰刀一搂,往后面一丢,自有孩子和妇女跟着收捡堆整。 沉甸甸的玉米杆子直接被运到仓库外,翠姐几人等在那里,合作着掰下玉米晒在一边,杆子则晒在另一边——玉米晒干了给人吃,杆子晒干了给牛吃。 肥美的大白菜一个一个拔地而起,抖落根上的土,被修掉根后,码放上小推车全运到大食堂边的公共地窖里,储存一部分,剩下的先留在地里不动,全等着上冻前再拔了腌酸菜。 锄头挥得高高的,深刨泥土,一串串挂在根茎上的土豆被刨出土地,坠在后面的人立即弯腰抖落泥土后丢进挎搂里…… 大半天忙碌下来,大片的粮食蔬菜都已被收割。 霞姐将装满豆角的筐往地上一放,累得又是甩手臂又是锤肩,豆角摘完了,剩下的秧子收拢了都能喂牛喂羊。 来送饭的王建国推着装满铁饭盒的推车朝着田垄大声招呼,干活的人立即丢开锄头镰刀,纷纷过来领食物。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干了一上午活,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林雪松和小王小丁过来领盒饭时,王建国从后腰处捞出几条肉干给他们开小灶: “林兽医给你们带的,说实在太辛苦林大哥和首都来的编辑同志了,过来探望还得干活,不容易。” “多谢。”林雪松爽快地将肉干塞嘴里,抱着装菜的铁饭盒和3个白面馒头找了个树荫地儿直接坐了上去。 小王小丁也累够呛,挨着林大哥坐下后便埋头吃起来。 这一会儿的田垄地头,除了筷子碰撞饭盒的声音外,只有虫鸣鸟叫。 王建国自从被大队长安排进大食堂做司务员,最爱的就是欣赏社员吃他烹饪的美食的时刻,瞧着大家吃得香,他靠着大松树、双臂伏撑在正合适搭手的粗枝上,看得津津有味。 这几天林雪君也没闲着,趁还没下雪,她带着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几人天天上山采草药。 要尽量多采一些储存了冬天用,不然冬天需要草药的话,想买可就难了。 为度过漫长难熬的冬天,生活在国土极北的人们必须在方方面面多做储备。 驻地全员齐心搞收割,3天后便将田垄上的所有蔬菜粮食都收到了平坦的晾晒场上。 第四天早上,林雪君给动手术的小牛眼皮换药拆线后,便不再盖纱布了。小伤口愈合很快,现在牛眼皮上已只剩一条粉色的疤。再过几天绒毛长出来,疤痕都会渐渐看不出来。 拍着小牛屁股送它跟着大牛巴雅尔的队伍上山,她往头上缠了头巾,便又带着大哥和小王小丁两位同志上草原去采韭菜花。 野韭菜开花只有一个星期,大家必须尽快赶往每一个步力所及的潮湿平缓向阳坡,快手采摘才能不浪费这大草原馈赠的特殊野味。 “林同志,喝茶。” “林同志,饿不饿?” “林同志,我刚去河边投洗过的手巾,你拿着擦把脸,凉快。” 林雪松采了一小筐韭菜花,却被不下6位社员关照过。在热情的草原上,他借着妹妹的光,每天都在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照顾。 人走到哪里都是要劳动的,在这里,劳动起来似乎尤为起劲儿。而且,腰酸了、背痛了,抬起头稍作休息时,放眼望去都是能一瞬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好风光。 用穆俊卿刚投洗过的湿凉手巾擦过脸和脖子,风一吹所有燥意都消退了。 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铝壶,仰颈大口灌透了苦涩回甘的老砖茶,又恢复一身力气。 “等回去了,炖一扇羊排,再煮点五花肉。把韭菜花剁碎了和点盐,蘸着肉吃,老香了。”大队长走过来拍拍林雪松肩膀,笑得爽朗: “你秋天来,是好时候啊,有口福。 “剩下的韭菜花都和肉馅做饺子,咱们全驻地都过年一样了,哈哈。” “全包饺子吗?不做酱吗?”林雪君皱眉,后世她妈妈都是将采的韭菜花腌制成酱,能吃一冬天呢。 “做酱啊,蘸肉的不就是酱嘛。”大队长道。 “不放着冬天吃吗?” “那哪放得住啊,不烂了嘛。” “……”林雪君诧异地询问了半天才知道,他们做的韭花酱都是剁碎了和盐吃个时令,并不像酸菜一样腌制好后吃一冬。 不知道是这个时代全草原人都这样,还是他们这一片这样。 林雪君当即提议要留一大半韭菜花给她,按照她的方式腌制了储存起来留着冬天慢慢吃。 林雪松听了妹妹的要求,下意识地便要笑着打圆场——他想着人家草原上年年包饺子吃的东西,大家辛辛苦苦采了一整天,顶着太阳走几十公里的收成,怎么可能给她尝试什么新腌制法。 怕她被大队长拒绝了大家面子上不好看,他张嘴便要说两句‘算了小梅,咱们还是包饺子吃吧’‘怎么腌啊?书上说的方法靠谱吗?’之类的话。 却不想他刚挂起笑容,还没出声,大队长王小磊已率先爽快道: “行啊,能吃一冬天那敢情好!” 不止大队长拍板同意,连其他被太阳晒得脸红彤彤的社员也惊喜地表示他们愿意帮着林同志一起腌。 竟没有一个人怀疑林雪君搞不成,大家全都信赖她,愿意将自己的劳动成果交给她…… 林雪松张开的嘴巴又默默闭合,十几秒钟后低头哂笑。 提出新方法的是妹妹林雪君诶,听建议的是跟她朝夕相处大半年的第七生产队社员啊……在这里这么多天了,他怎么还没适应呢,哈。 秋风簌簌,将白白嫩嫩的韭菜花吹得花枝乱颤,一股特殊的清香弥漫在采花人四周。 首都来的军人哥哥挎着装满花瓣的篮子,站在花中笑。 …… 傍晚,大队人马采了满满两马车的韭菜花回到驻地,路过三个女知青种的小菜园时,走在马车后面的林雪君发现吴老师居然带着留在驻地的孩子们,帮她把菜园里的蔬菜都收割整理在了院子里。 跟赶车的大队长叮嘱一声等花都清洗干净后,多给她留一些,便转道跑去小园子外。 “吴老师,我还想着明天押着我哥一起收菜呢,这——”林雪君看着脸上身上沾满泥土的孩子们,又望望带头的吴老师,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林同志给学校送了那么多书本文具,给你干点活是应该的。我早就想好了要带着学生们来帮你,要是让你先把地收了,我们心里还不舒服呢。”吴老师笑着招呼齐孩子,一道跟着林雪君去知青小院里用山上流下来的山溪水洗手洗脸。 “看样子用不上我了。”林雪松抱胸站在牛棚边,笑望着排队洗手洗脸后又排队跑走的孩子们。 左边肩膀上忽然一重,头刚想转,心中一凛,他忙制止了自己所有动作。 眼珠转过去以余光一扫,果然是小鬼鸮落在了自己肩头——不枉他每天整点肉喂它! 惊喜于小猫头鹰终于愿意站在他肩头,林雪松根本不敢动。 小鬼鸮爪子挪了挪,又往他头脸边靠近,转头好奇地打量院子里的人来人往时,头侧的毛发不停摩擦林雪松的耳朵和腮帮子。 他幸福得憋笑,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大森林带来的快乐,原来竟这么浓郁嘛! 一串牛哞哞声混着羊咩咩声穿过驻地,渐行渐近。 翠姐几位妇女响应林雪君的号召,将自家有的大小不一的能密封的陶瓷罐子、铁罐子等全洗干净了搬过来,交给林雪君腌韭花酱。 把盆盆罐罐放进瓦屋后,翠姐霞姐站在院子里跟林雪君闲聊,眼睛动手术的小牛忽然哞叫着溜达到翠姐身边,抬头舔翠姐的手指头。 翠姐伸手摸牛时惊异地发现了这头小牛眨巴眨巴眼睛时居然特别俏,特别俊。 借着院里的灯光,她仔细一看才发现,小牛对着她的这只眼睛睫毛格外卷翘,而且睁眼时的双眼皮特别明显。 越看越觉得这牛眉清目秀、大眼睛双眼皮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哎,这牛之前不是单眼皮吗?哇,它一眨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我这心都跟着忽扇起来了。”翠姐稀罕地摸撸小牛头顶的长卷毛,歪着脑袋看看它,又去看其他牛。 人家别的牛可不这样。 “它之前睫毛倒长,扎眼睛,我给它动了个手术。割完了就成大平行双眼皮了。”林雪君笑着凑近看看,点点头,拍拍它后背,“长得挺好。” 眼皮能严丝合缝地闭上,之前红肿的眼睛也都恢复了。 “是吗?”霞姐也低头过来看,再对比其他小牛大牛,果然是大平行双眼皮小牛独一份儿的俏丽。 几个妇女越看越稀奇,最后连哄走孩子的吴老师都挤过来围观了。 “哎?!”翠姐忽然一拍巴掌抬起头。 她这一下子吸引了院里所有人目光,包括因为小猫头鹰站在肩膀而一动不动化身松树的林雪松。 “你看我这单眼皮,贼了吧唧的,我一直不喜欢。老想要你这样的大眼睛双眼皮了,我说林兽医,能给小牛割,你也给我割一个呗。”翠姐越说眼睛越亮,想象到自己眼睛像小牛一样布灵布灵地忽扇,她就笑得合不拢嘴。 “……”林雪君。 “动刀你也不怕啊。”霞姐哈哈笑着问,眼神却也盯住了林雪君,显然她也动心了。 “我敢!你给我割一个。”翠姐一拍巴掌,转头朝林雪君用力点头。 “不是你敢不敢的问题,翠姐,是我不敢啊!”林雪君被翠姐霞姐看得直摇头摆手,给牛割大平行双眼皮只要治好睫毛倒长的毛病就行,哪怕隔得不匀称了、丑一点都没事儿。 给人割可就不一样了,那要两边对称,还要线条流畅绝对不留疤啥的,她哪有那手艺啊。 “你行的,林同志,你得相信你自己啊。你看你给小牛割得多好看,你给姐割一个呗。”翠姐却对林雪君的技艺很是信任,啧啧有声地劝起来。 林雪君被说得哭笑不得,忙说不行。 “哈哈——”林雪松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小鬼鸮扑扇一下被惊飞,在半空中回头看时眼里还有诧异,仿佛才发现自己方才站着的地方不是松树,竟是一个人! 小驼鹿啃苹果 东北最肥沃的黑土地里生长的、东北干燥环境生长的、东北超强太阳照射着生长的玉米, 用山泉水,在大铁锅里经过20分钟的柴火烧煮。 最原始的烹饪方式,完整呈现在日月之下吸收精华整5个月的玉米的最佳味道。 木筷子插过玉米棒子中心柔软的地方, 张大嘴巴, 不顾形象地转着玉米棒子啃。浓香的玉米味充盈满口, 牙齿咀嚼间粒粒爆汁, 清甜味在口齿间留存迸放十几分钟, 久久不散。 东北种出来的蔬菜和其他地方种出来的蔬菜真的不一样,这里虽然只有几个月的短暂种植期, 却聚合了最佳的植物生长的条件。 不能一年种两季甚至四季, 可少量的产出却株株是精华。 无需过多的烹饪,用井水洗干净了,蘸着饱油足咸的黄豆酱,最能品尝出蔬菜纯粹的原味。 怪不得东北人有‘大丰收’这道蘸酱菜, 专爱吃草——这里的草真的甜, 真的爽口, 香。 甩干净白菜上沾的水, 大口啃白菜帮子,咔嚓咔嚓像兔子一样, 尽享白菜的清甜, 林雪君觉得做兔子也不错,伙食挺好。 林雪松得幸尝到刚从地里摘出来的各种蔬菜瓜果, 一顿饭吃下来, 不仅幸福饱足,还觉得全身器官、血液都好像被洗涤干净了。 自觉又健康许多。 晚上,林雪君几人将自己啃过的玉米棒子全捧回知青小院,挨个喂给巴雅尔等大牛大马, 两只小驼鹿也各领到好几根。 深夜,屋内人类只得伴着院子里咔嚓咔嚓啃交错的玉米棒子的声音、夜枭吟唱的声音、老鼠惨叫的声音沉入香梦。 … 一夜饱睡,第二天早饭过后又要继续劳作。 林雪松跟着穆俊卿等人跑去晾晒玉米的空地,一群人围坐着扒玉米粒,渐渐将中心空地堆出黄澄澄的玉米粒山,阳光下,丰收的粮食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晃得所有劳作者脸上皆漾着丰收的喜悦。 林雪君则在院子里带着小王小丁和两位大姐忙活起昨天采摘的大部分野韭菜花。 所有瓶瓶罐罐摆出来擦干净晒太阳,韭花全用淡盐水泡起来——虽然盐是重要物资,幸而林雪君从来生产队起就像小仓鼠一样持续攒盐,现在囤的货足够用。 所有韭花都被泡了半个多小时盐后,剩下的盐水都留着给牛羊马狍子和小驼鹿,供它们补充身体必须的盐分。 接着将韭花洗净沥干水分,水分越少,韭花可存放的时间越长。 将按比例选好的姜切成碎末放好待用,然后同小王小丁等人带着韭花去生产队唯一一个石碾子处,将所有韭花碾烂。 再带回知青小院,将韭花泥、姜末、大量的盐放一起搅拌均匀——这个环节,大力的小王小丁同志功不可没,俩人挨个用长擀面杖搅酱,累得手臂都快抬不起来了。 “今天小驼鹿跟着上山了,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顺利跟回来。”林雪君擦汗看天,心里还惦记着第一次跟巴雅尔上山吃草的小驼鹿。 待小王小丁搅拌好了,女人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收酱入瓶瓶罐罐,最后一一盖紧密闭,放在阴凉的室内发酵。 最后再将防水的罐子放进山上流下来的冰凉山溪水里冰镇上一周左右,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 韭花含大量硫化合物,使它尝起来辛辣有味,腌酿好后,在深秋天气庇荫避光存放,或入冬后冰冻冷藏,都能长久存放,且保持相当辛鲜味道。 等深冬腊月,外面飘着大雪,屋里烤着炉火,坐在炕上就着炕桌吃手把肉,饱蘸又咸又香又辛辣刺激的韭花酱,那得多惬意啊。 前世母亲年年会腌的韭花酱,如今终于也轮到她来腌了。 走出瓦屋,林雪君看看累够呛的小王小丁,笑着问:“干完活吃饭是不是特别香?累的时候坐在房檐下板凳上看小鸡小鸭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是不是特别解乏?这时候如果有一阵小凉风吹过去,是不是特别惬意?” 坐在她房檐下的两位编辑同志感受了几秒,回想了几秒,不约而同道:“还真是。” “知道我为啥能把文章写得声情并茂了吧?”林雪君笑着递了两碗焦糖奶茶给他们,“再喝上一杯奶茶,哇,得劲不得劲?” “哈哈哈。”小王接过奶茶,特别豪爽地仰起头咕咚咕咚猛灌,喝罢了笑着点头,“得劲!” 小丁伸直双腿,身体后靠着外墙,一边慢悠悠地细品奶茶里的苦茶味、焦甜味、醇香奶味,接着闭上眼睛,歪着头细细体会过堂风吹拂过汗毛时微妙的舒爽滋味。 许久后,他忽地睁开眼,放下茶碗掏出本子和笔,唰啦唰啦书写起此刻的感受——原来,劳动才是生活幸福最重要的调味剂。 饥饿才是最顶级的作料啊。 他沉心书写间,连放在凳子边的奶茶全被边牧糖豆偷喝了都没注意。 林雪君洗好手准备跟翠姐几人去晒玉米的储物场去看看,忽然瞧见赵得胜带着个陌生人在生产队大街上溜达。 那人是第八生产队的,他们山上种的苹果树大丰收,自己吃不完,都快烂在仓库里了。 多的苹果送去公社卖,怕路上颠簸加日晒就得催烂一半,再者往远里卖的话运力也不足,便拉了来附近生产队卖。 可苹果不是生活必备食品,又不太容易存放,大多数人并不愿意用珍贵的钞票换个水果吃,是以在生产队连喊带宣传地走了一圈儿,仍没卖出去几个。 林雪君迎出去问:“大食堂也不买吗?” 做些苹果罐头倒是挺好吃,就是需要大量的糖——糖也是珍贵作料,没人会为了腌制苹果而消耗白糖。 “大食堂想买蔬菜,不想买苹果,这玩意不充饥啊。”赵得胜摇头,有钱还想去其他生产队多买点土豆和大白菜回来呢,初冬的时候还得买肉牛肉羊做冬储肉,哪有闲钱买苹果。 “调几辆拖拉机运去场部啊,不然都可惜了。”林雪君也替人心疼起来。 “拖拉机耗的油不见得比苹果便宜,而且每个生产队就那几辆拖拉机,入秋了,还得往返地买卖粮食啥的呢。”赵得胜摇摇头,草原上想往外或者从外面往回运点啥,都一样地不容易。 叹息着看第八生产队的销售员赶着板车往生产队外走,林雪君忽然嘶一声,她想起来第八生产队副队长嘎老三送给她的两头驼鹿幼崽了! 那俩小东西嘴刁,最爱吃多汁清甜的水果了。入冬后没有水草吃,要是能隔几天吃点水果,小驼鹿这个冬天就不会太难熬。 苏木和小红马不像大牛和羊一样耐粗饲料,马对细糠的需求量很高,冬天对它们比对牛羊更不容易,喜甜的马儿们如果冬天有苹果吃,那该多好! 虽然苹果不容易存放,但切成片用细绳拴起来晒成苹果干,就能跟菜干一样久放。 别说能给动物们改善伙食了,他们人类如果口寡了,也能捏几片苹果干泡水喝。 想到这里,林雪君立即将赵得胜二人喊了回来。 询问过价格,这一板车连麻袋装的和中间堆的,差不多有600多个苹果(二百多斤),只卖2块钱。 这在后世,连一个苹果都未必能买得了。要是圣诞节的苹果,10块钱一个都算便宜的。 林雪君当即表示,她全包了。 “全买?”赵得胜吃惊得瞠目结舌。 “真……真的吗?”第八生产队的销售员都呆住了,甚至担心自己听错地掏了掏耳朵。 “真的,家里嘴多。”林雪君说着便招呼销售员赶车到知青小院外,取了钱给对方。 销售员兴奋得二话不说,撸胳膊网袖子,一趟一趟帮她往院子里运苹果,小王小丁两位同志想要帮忙,都插不上手。 麻袋都被销售员规规整整地依靠院墙放好,散苹果也都用布兜帮她放进了瓦屋墙根处,活都干得漂漂亮亮、规规整整。 运的过程中,销售员发现有一些苹果颠烂了,当即表示过几天他再给她送小板车过来,补这些烂苹果的量,不能让她吃亏。 林雪君当即笑着请对方来的时候也多带点土豆、大白菜、胡萝卜和大葱,她都买。 销售员兴奋得拿手直抹脸,笑呵呵赶着马车就走了,一边往驻地外赶,一边还坐在板车上回头朝财神爷喊: “我一回去装上货就回来,很快就回来!” “好嘞!”林雪君笑着应声,转头看看还在吃惊的赵得胜,哈哈两声道:“得胜叔,苹果晒成干,冬天的时候泡水喝,可好喝了。等晒好了,我给你装一点,你和婶子也尝尝。” “会生活啊,林同志!”赵得胜啧啧着朝她竖起大拇指,还得有钱呢。 天天四处奔波地干活,又是给牛做人工授精,就是进深山采药的,林同志这不白干啊。财富这不就在劳动中换取了嘛! 送走得胜叔,林雪君回头朝着堆在院墙内和瓦屋墙根处的苹果,啧一声。 才搞完韭花酱,新活就又来了。 摸着腮帮子站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嘎老三副队长哪是送了一对驼鹿给她啊,根本是送了一对爱苹果的吃货啊! 这跟宠物店免费送猫,再哄你买他店里的猫粮猫窝有什么区别?! 奸商! 嘎老三副队长,没想到你是这样人! 啧! 午饭后林雪君便带着小王小丁同志和衣秀玉开始洗苹果、切苹果、用细绳穿苹果串儿,干到天黑,巴雅尔果真将两只小驼鹿带回来了。 林雪君走过去摸了摸两只驼鹿的肚子,全都圆鼓鼓的,这她就放心了。 林雪君掏出苹果给大动物们一头发一个,为奖励小驼鹿乖巧聪明、知道跟牧,也奖励带队操心的大母牛巴雅尔,它们仨则各自多得一个苹果。 看着牛羊马们都开心地大口咀嚼甘甜多汁的大苹果,累了一下午的林雪君心情逐渐轻快,抱胸笑吟吟看起吃播。 两只第八生产队派来的二五仔小驼鹿吃得尤为快乐,它们出生后大概就没吃过这种跟水草一样好吃的东西,眯着眼睛仰着头,大张着嘴巴啃得特别沉浸:“咔嚓,咔嚓,咔嚓……” 林雪松和穆俊卿几人从晒场回来,瞧见院里的苹果,便忍不住道:“你这花钱的地方还不少呢。” “那没办法,拖家带口的。”林雪君笑着摊手,家大业大,压力好大的呢。 “快给我整点冷水。”林雪松说着就将自己剥了一天玉米,磨得红肿的双手送到妹妹面前。 林雪君忙带着哥哥去后院用凉凉的泉水给他洗手,接着又拿着手电筒去后山采了好几根厚实的芦荟回来。 借着院里的灯泡,兄妹俩靠墙根坐在板凳上。林雪君将芦荟剥开敷在大哥手掌的红肿处,再用冰水浸过的湿手巾将芦荟绑紧在手上。 “敷一个小时就好了。”林雪君有些心疼地拍拍大哥的手臂,笑着道:“我去给你洗个苹果。” 林雪松用双手手腕夹着苹果啃时,林雪君拿上多采的芦荟出了门:“我去给穆同志他们也送点芦荟和苹果。” “嗯。”林雪松伸长双腿,舒展地靠着外墙,深吸一口气,院里挂晾着的苹果香气扑鼻,甜甜的清香。 阿木古楞跳过院墙落在牛棚外,绕过牛棚看到林雪松,愣一秒才开口道:“林大哥。” “嗯,过来坐。”林雪松点头示意对方坐在自己边上,“小梅去穆同志他们那边送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 “嗯。”阿木古楞直直坐在林雪松身边,双膝劈开,下摆里装着什么东西,沉甸甸地被他托兜着。 见林雪松好奇地望,他老实道:“今天我跟着去红松林采松子,在松树林里采了好多高粱果。” “拿过来给小梅吃的?”林雪松问。 “嗯。”阿木古楞点点头,高粱果是他觉得最好吃的野果子。林雪君还教过他,这东西全草浸汁治腹泻、眼病,叶祛痰,通身都是宝。 他采了好多好多,而且真的好香啊,高粱果真是全世界最香的果子,比苹果还清香许多许多倍。 “全兜来了?没自己留点?”林雪松探头一看,嚯,好多。 “啊……”阿木古楞被问得一愣。 林雪松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了,这小子压根儿就没想到还能给自己留点。 “哈哈哈。”他爽朗笑起,没再讲话。 两个人便靠着墙壁并肩坐着,眼望了前方院外的驻地夜景,还有远处的草原和星空。 头顶忽然传来扑簌簌忽扇翅膀的声音,下一刻,一只小鸟飞落,稳稳站在林雪松又宽又直的肩膀上。 显然,小鬼鸮很喜欢军人肩膀的爪感。 林雪松得意地扯起唇角,咔嚓咔嚓将苹果嚼得比驼鹿还大声。 晚风习习,星辉万里,啃着格外甜脆的苹果,嗅着高粱果沁人心扉的甜香,肩膀上站着威风凛凛的猛禽,林雪松忽然产生了种志得意满的感觉。 好像,他越来越明白妹妹为什么每天忙活得那么有劲儿,脸上一直挂着的表情又为什么那么昂扬畅意了。 “小朋友,现在国家如果送你去闭关学习全世界最厉害的武器制作方法,以后当大科学家,造保家卫国的大炮,但是很艰难,还要与世隔绝,你去不去?”林雪松忽然转头看向阿木古楞。 小少年转头对上林大哥的眼睛,昏黄灯光下,对方背光望来,双眸幽幽似两点寒星。 “林雪君同志也去吗?”他问。 “?”林雪松怔住,旋即莞尔。 他没回答阿木古楞,也没再追问对方那个关于‘去不去’的问题。 他的苹果吃完了,便只靠着墙静默地遥望星空,兀自思索起自己的人生。 生产队红人【3合1】 清晨第一束阳光照在木匠房靠近草原的大仓库, 小鼠兔迎着阳光开启了新一天的搜寻和囤积。 在山坡上,它摘下几朵秋天仍盛放的小花。在树根背阴处,它捧了一大团沉甸甸的青苔。 满抱食物后, 它机警四望, 接着滴溜溜跑向它为自己选的过冬地——人类仓库里几根大木头架起的一个空隙。 阳光像一束舞台追光, 悄悄送它将食物堆回小窝。又在它从仓库探头奔出时, 接它去草场上有花有种子的地方。 如果拥有热爱生活的眼睛, 再细微之处也有生机和故事。 小王小丁不仅在亲历林雪君的日常,还想通过她的眼睛去看、去体验支边生活。住在木匠房里的日子, 他们描摹了草原鼠兔为冬天囤积食物的画面, 摄取到这片土地上在同样的季节做着同样工作的人类和动物的一个又一个瞬间。 也不断地向林雪君提问,讨论她眼中的劳动与这片边疆生产队。 坐在知青瓦屋的圆桌边,三个人讨论了许多当今文学市场现状,以及报业刊登文章审稿的标准。 任何人想要从泥潭爬向光明都不可能不经历坎坷, 但前进的路上必不可能只有伤痛。 每一段历史、每一段人生都有苦有困境有糟糕的一面, 单看用怎样的眼睛去看, 又着墨描摹哪一个片段。 “牧民们许多连字都不认识, 农民们大多也不懂得如何写文章。所以在过往的书面上,我们只能到其他职业者眼中的世界, 在这些人眼中农民和牧民是怎样一个形象, 被描述者是没有能力反驳的——因为他们手里没有握一支笔。 “我不觉得我创作的文章有什么难度,不过是用牧民的手握住我的笔, 完全从他们的角度去描摹他们的劳动和生活。 “读者们觉得缺衣少食的边疆, 对他们来说是养育他们的家。 “城里人觉得艰苦贫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呼吸一样的日常。 “抛开‘他人角度的见解’,这就是最纯粹的边疆劳动者们的生活。” “……”小丁抿着唇,听得格外专注。 再回想这些日子看到的一切风光, 经历的一切大小事,忽然有了不一样的体悟。 能写出那么多畅销文章的年轻人,果然见解是更深入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林雪松听着妹妹的话,心情很激动。 小王小丁关注的也许是她说的内容,他关注的却是从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成长为言之有物林兽医的这个变化——振奋人心的变化。 与她生活在同样的家庭里,他不过是少读了一些书,便缺少了她看世界的角度。 觉得自己缺失了许多许多。 小时候他野在外面,还总嘲讽她喜欢泡图书馆,觉得妹妹是个没有趣味的小书呆子。如今看来,或许自己才是呆子吧。 “通过,我们能看到其他人眼中的世界,感受到与众不同的观点与智慧。创作也是一样,要寻找自己的角度,要用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用心细细地体会。那么在哪里都能写出好文章了。”林雪君望向小王小丁: “南方的知识青年们来到北方,北方的知识青年们也会去南方。每个人一定都会抱怨离家的苦,但生活中一定也有甜。 “两位编辑多走一些地方,一定能挖掘到更多双眼睛,更多只笔。 “有您两位这样的同志,报社一定不愁好文章。” 扫盲活动之后,会写字能的人会逐渐普及到底层人民,到时候报纸上就不止能看到精英阶层的文字,也能看到普罗大众们充满烟火气的故事。 林雪君知道那一天会到来,她比小王小丁两位新闻行业从业者更具有信心。 她能展示的已差不多,最后只剩道别和感谢。 榛蘑、坚果、鞣制过的黄羊皮,满满当当两袋子,是她和大家的心意,托递过去后塞进小王小丁怀里,她笑着道: “我向两位编辑同志分享的所有日常观察和小故事,你们都可以请其他作者进行创作。” “好啊。”小王将乡亲们沉甸甸的爱全都递交给小丁,忽然觉得她这句话有些怪怪的,转头好奇问道:“你不写吗?” “是这样的,接下来我可能都没办法给《首都早报》投稿了。”林雪君答道,之前写文章投稿其实只是一种尝试。成功后又写了几个月的文章,就完全是为了与更多报社和文化传播渠道产生联系,以便她后续顺畅地落实自己更重要的计划。 “诶?”小王惊诧地忍不住拔高声音:“怎么呢?怎么就不给我们投稿了?” 她可是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年轻作家,每次刊登她的文章,报纸都会更热卖。大家喜欢她描绘的劳动和生活,与她眼中的奋斗日常共鸣,怎么能不写了呢? “是我们提供的‘稿费’太少了吗?我可以跟我们总编商量,下次多给你寄些邮票和书籍,你看看还缺啥,我们能给的话,一定帮你搜罗。” “不不,不是的。”林雪君忙笑着摆手:“近段时间我不会给任何一家之前投稿的报纸写文章了,不止是《首都早报》,连各广播站和《内蒙日报》应该都不会投了。” “那你准备发文章去哪里?”小王急得咬住下唇,一双才染上离愁的眼睛又染上悲伤。 “内蒙的《牧区劳动报》和首都的《科学探索报》。”林雪君回答得很快,显然她早已为自己规划好了。 “?”小王诧异地挑眉。一位文学新星,忽然不唱诵生活,转型了? “写啥你想好了吗?”沉默了好一会儿,小王才艰难地关心询问。 这让他回去怎么跟总编讲嘛,来一趟回去,他们最看重的牧民作家就不写稿了。他来见她,明明是为了鼓励她写更多、写更快的。 “想好了,《关于养牛你可能不知道的三件事!》。”林雪君一听小王问这个,瞬间来了精神。这个标题她想了好久才敲定,多好啊,震惊体、标题党的精髓绝对都抓住了。还不浮夸,特接地气。 “……”小王。 仿佛正见证文艺女偶像改行教你养猪。 … 小王小丁悲伤地坐上板车,他们与林雪君摆手道别时,还在高声表示,等回去后,一定跟总编商量,看看能不能在《首都早报》上开辟出一些针对种植、养殖等行业的专业文章发表的区块。 反正就是请林雪君作家不要完全放弃给《首都早报》投稿的想法,说不定他们还能继续合作。 “真不写文章了?”回驻地的路上,林雪松转头询问。刚出名就收手,未免可惜。 他原本是要跟小王小丁一起回首都的,但第八生产队最近秋收工作多,便想留下来再帮着干几天活,也多陪陪妹妹。 “想把自己读书看到的知识用最简单易懂的文字写出来,然后投稿给专业的报刊。时间毕竟有限,又要干活劳动照看牲畜们,又要写文章投稿,还要写论文投稿,根本做不到的。 “所以还是先不写文章了。” 脚偶尔踩到片干枯落叶,压出一阵好听的窸窣脆响,“之前刚来生产队就投稿,报社都不知道你是谁,肯定不会很重视你的稿件。 “就算你写的内容真是对牧民有帮助的专业内容,也未必被采用。 “现在我已经是兽医员了,而且也通过写散文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再写一些专业性的内容,得到刊登和传播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专业刊物选文章是很严格的,牧民们看到了你的文章,真的会按照你的文章去操作,这需要担负责任。” “还挺有规划性的。”林雪松点了点头,这事儿回去跟爹妈讲,爹妈一定也会为她感到骄傲的,多聪明一孩子啊。 “你小时候为了假期能跑出去玩,还会先在家老实呆几天,让爹妈对你的看管放松呢。”林雪君从前身记忆中寻到些片段,笑着道。 “……你倒是挺出淤泥而不染的,还能从我上房揭瓦的事迹中学到些有益的东西。”林雪松撇嘴。 “哈哈哈。” 经过社员们连日劳作,收成的所有玉米都脱了粒,准备冬储的菜都切丝晒干,超大地窖挖好了,土豆等放得住的食材都整齐码放进去。孟天霞和刘金柱也带着第一笔买冬储土豆的钱出发去其他生产队采购,秋储的工作小小地告一段落。 大队长又带人上山采榛子、松子等坚果和野果子野菜——下第一场雪之前,北方人绝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因为林大哥隔天也要回首都了,大队长给林雪君放了假,让她清清静静地陪陪哥哥。 知青小院边已收割的小菜园前,林雪君带着哥哥坐在了往日大爷大妈们晒太阳的长凳。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眼睛被晃得睁不开,只能半阖着,渐渐骨头好似都被晒软了,从被晒得发烫的皮肤上漫出懒散的倦意。 他们兄妹俩从小到大就没有过谈心这种娱乐项目,中国式的家庭很少会围桌做正式交谈,哲学、人生观等似乎凑不成家庭话题。 林雪松低头望着脏兮兮的皮鞋和裤腿上落下的斑驳光影,默默琢磨自己这个当哥哥的是不是应该长篇大论两句。比如替父亲给她讲点大道理,或者说些人生金句之类? 从没干过这种事,又羞于做细腻表达的青年渐渐汗流浃背。 憋半天也没整出一篇演讲,只转头问她: “爸说你还没到第七生产队的时候给他写过求救信,那会儿不是嫌这边人烟稀少、又冷又干,想回家吗? “后来咋又不想回了? “你发烧刚好,没有罐头吃,天天还是要忍受天寒地冻…… “虽然爷爷不同意你初遇困难就退缩,但坚持要回的话,爸妈应该也能把你调回去。” “……”林雪君搓了搓袖口,当初一腔血勇想来支边的,和因地冻天寒生出退意的,都是前身。要想知道答案,大概只能等过四五十年后去寻找那个与她交换了灵魂的、已投身繁华时代的另一位林雪君。 但刚穿来时,她的确也可以继续写信请求回调。 不过那时候她还未深入去思考这问题,便遇到了难产的大母牛巴雅尔。 回城的话,父母不可能让她做游手好闲的盲流,也总是要做工人的。在边疆也没什么差别,写文工人、兽医工人、养牛工人,也都是工人。 无非是环境更艰苦一点而已,但对于从繁华便捷到几乎极致的未来人看来,回城的环境不也是落后且艰苦的嘛。 对上林雪松的眼神,她可以给他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给牛接犊后,乌力吉大哥给我们送了好些柴和牛奶。 “大队长给我送来工资,生产队里许多人还记住了我的名字。 “那种靠自己支撑起生活的感觉,太迷人了。” “……”林雪松垂下眼睑,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还想试一试,可以走到什么程度。”人生大概就是这样,朝着未知,选一条路,不知道可以走到什么程度。 身后木围栏根儿处,不知什么时候开出了一簇簇小黄花,林雪君摘了几朵,朝着哥哥晃了晃。 林雪松也弯腰摘了几朵,与她的合成一捧。 “小雏菊。”林雪君说。 林雪松扯了几根草叶将花束紧,迎着阳光将之举高,透过花瓣看到天空、云,还有云下的大山。 接回哥哥帮她系上的花捧,林雪君轻轻嗅了嗅。 转头看看瓦屋后的一棵树,她跑回院子,找了个杯子将花插进去,出来后拽上大哥的手直往屋后走。 攀上高坡,穿过几棵落叶松便来到一棵又粗又高的大树前。 已变得足够粗糙的掌心压住粗糙的树干,左右拍摸了几下,找到合适着力的地方后用力一抓,双脚要敢于离地,双臂要有劲,然后就是往上爬。 转头朝着哥哥一挑下巴,她便专心地蹭蹭上行。选定一根粗枝后小心坐上去,屁股底下稳了,才低头招呼哥哥: “上来呀。” 林雪松拍了拍树干,上房揭瓦爬树登高这些事他最在行。毫不费力离地后,他自觉太重,选了个比她更低也更粗的树枝。 人才坐稳,一串紫黑色的小果子便递到了手心。 仰头,妹妹收回手,笑着道: “臭李子,学名稠李,这东西老好了。甜,还对血管好。第一次吃会觉得有点涩有点苦,还酸,但越吃越甜。” 富含蛋白质、矿物质等,是山里人秋天不可错过的野味。 林雪松尝了几颗,果然又涩又酸,奈何妹妹一直劝,他只好坚持吃。 几分钟后,习惯了它的酸涩苦味,竟真的渐渐爱上其特殊的果味。 也品出了它酸涩之后的甜。 兄妹俩于是骑在树上,一边摘一边吃,时不时抬头眺望远方,讨论几句鸟儿筑的巢或者草原上斑驳的黑点到底是马还是牛。 无聊地闲谈,放肆地浪费山中岁月,猴子的快乐,他们体会到了。 “叽叽——”林雪君笑着朝哥哥学猴子叫。 “叽叽叽叽——”林雪松吃得舌头都变成了紫色,仰头一看,发现妹妹的嘴巴也染上了紫黑色,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的妹妹哪需要听他说什么大道理啊,她把自己的生活归拢得很好。 … 大队长带赵得胜几人先将上午采摘的收获送回驻地,想找个人帮归拢下这些野味,便拉了马棚饲养员问: “林同志呢?” “跟他哥哥在树上呢。” “?”这是什么回答。 大队长疑惑地找到知青小院后山,往上面一看,那兄妹俩还真像猴一样骑在树上吃果子呢。 笑着将两人从树上喊下来,大队长毫不客气地给他们分派了规整榛子、向日葵瓜子、松子和地莓的工作: “这些活不累人,你们一边聊天一边就给干了。” “……”林雪君。 什么活能比啥也不干轻松,大队长净唬人。 再怎么做鬼脸,兄妹俩的‘快乐猴子时光’还是结束了。 一人捞一个小马扎,围着装满各种果子的大麻袋再次忙碌起来。 林雪君用剪刀剪去榛壳外的萼叶,余光扫见带队再次折返后山的大队长等人,忍不住抬头注目。 秋储的工作会给人一种生活幸福的冲击感,红红火火的,仿佛整个冬天的艰苦生活都有了希望。是以哪怕忙得脚不沾地,累得每天晚上一沾枕头立即入睡,也还是起劲儿。 林雪松将松子从松树塔中剥出,看着妹妹远眺时的笑容,也看到了‘生活在希望中的人’会有的样子。 …… 傍晚牛羊归队的时候,林家兄妹终于将大队长中午交给他们的坚果和地莓都摘去茎叶、枯枝等杂物,干干净净地规整成了几堆。 林雪松才站起身舒展下手臂,‘终于干完了’的感慨还没开口,王小磊再次找上门来。 “大队长,你看看我们整的果子——”林雪君捶了捶腰,笑着指向他们一下午的劳动成果。 “先别管啥果子了,你跟我去老秦那儿看看,帮我劝劝他。”大队长上前一把将马扎上的林雪君拉起来,一脸的急闷。 “咋啦?”林雪君起身后跺跺脚,跟了两步才想起来问。 “咱们棚圈不是要扩建嘛,扩到老秦的毡包前,给他选了个朝阳的好地方让他搬一下,他就是不搬!”大队长脾气那么爆,愣是没爆过老秦头儿,“油盐不进简直是!” “秦大爷不是挺好说话的嘛。”林雪君挠头,之前老秦头儿的狗被养猫的大山叔踹脱臼,就是她帮那条大黑狗治好的。 当时沟通起来没觉得老秦头儿是个难说话的人啊。 “他好说话?你可拉倒吧。”大队长正在气头上,很不能认同她的话。 林雪松丢开整理好的榛子地莓,双手撑住发酸的后腰,大步跟上,心里直嘀咕:真是闲不了一会儿。 “这个老秦头儿就是那个喜欢追猫的狗的主人?”林雪松好奇地问。 “对,就是他。那黑狗也就是他的,但凡是别人的狗,早知道管教管教了。整天放任着不管,把人家养来捉耗子的猫追得天天往房上跑。”大队长心里有气,想起老秦头的黑狗总追张大山的猫,更觉愤愤。 一行三人到了老秦头家毡包前,林雪松打量了下,这毡包可比阿木古楞那个小帐篷一样的毡包大多了。 看到这大大的蒙古包,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老秦头不愿意搬。 “我这地每天扫得可好了,茶桌板凳都布置着,凭什么移啊?”老秦头坐在毡包前的板凳上,一边摘他自己采的蘑菇一边扯开嗓子喊话: “换地方,说得容易,那不还得整理东西搬家嘛。搬完了还得重新布置,地不得重新铲平嘛,土不得重新踩实了嘛。谁爱搬谁搬,反正我不搬。” 林雪君转头看了看边上的棚圈,陈木匠和穆俊卿配合着大队里的社员已经将原来的旧棚圈重改过了,木桩子木梁都是新木头打的,结实又挡风。 这地界后面就是山坡,另一边又有一片松树林,前面是生产队的瓦屋房舍,四面挡风,是个不让牲畜冬天挨冻的风水宝地。 如果老秦头搬走,棚圈就能一直建到松树林边,绝对足够所有牛住进去——怀孕母牛晚上在这里住,就算下大雪也不怕受冻了。 三人走到近前,一直防备地站在老秦头身边的大黑狗忽然收起呲着的牙齿,摇着尾巴便凑了过来。 林雪君蹲身摸了摸大黑狗的头,抬头与老秦头视线对上,笑着道: “秦大爷,大黑最近身体怎么样?没有再脱臼了吧?” 老秦酝酿的满腔怒气,一对上帮他治过狗的林兽医便全泄了。 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撤掉凶巴巴的表情,站起来道: “林兽医咋也过来了?过来坐。” 他回毡包拎了个马扎,出来后瞧见林雪君身后的高大青年,想起这应该是林兽医的大哥,于是回屋又找了个马扎。 “你们兄妹俩过来,我这也没啥准备的,坐。”他招呼林家兄妹,对站在边上掐腰瞪自己的王小磊却视而不见。 王小磊见他不给自己拿马扎,便叉着长腿站着,虎住脸也不吭气。 老秦又要去拿茶来煮,林雪君拉住他坐回来,笑着道:“秦大爷别忙了,我坐会儿就走。” “……”老秦叉着腿坐下,低头摸狗,方才的凶横气消减,倒显得有些可怜,“咋地,你也是过来让我搬家的?” “秦大爷,棚圈可以建在别的地方,唯一的难处就是每次放牧和收牧等工作会增加一些麻烦。小的麻烦放大到一个冬天一百多天里,就会变成大麻烦。 “咱们生产队是牧区,牲畜的生死最重要,大队长希望您搬,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住,都是为了牲畜。 “牲畜养得好,咱们生产队就有钱,有钱了就能买更多吃的穿的用的,按照工分比例给大家分的东西就越多。 “我们每个人聚集在这里劳动、生产,都是为了这个。我当兽医给牲畜治病是为了这个,大队长留在牧区当大队长也是为了这个。 “现在需要您搬家也不是针对您,恰巧您就住在旧棚圈边上。之前生产队选位置扎包的时候,大队长也优先请您选址,这才选了这儿,其实大队长对您一直挺好的。” 林雪君也伸手摸了摸大黑的背,见老秦头并不讲话,便继续好声好气道: “秦大爷,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忽然要我搬家换地方,我肯定也不高兴。 “所以搬家的事儿咱们生产队帮你干,你毡包里外的所有东西在哪儿,都让人记住了,等搬到新的地方,大家还把所有东西都归回原位。 “您为了牲畜好而让出自己原本毡包的好位置,也是为生产队做贡献,今年冬储分食物的时候,大队长那边多给你今年的工作记100个工分,算作嘉奖和补偿,怎么样?” 全劳动力一天是10工分(1个工),老秦头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活,就算跟着大家一起干活也是记不了1个工的。赠送他100工分的话,相当于顶壮劳力10天工作呢。 “而且新地址也还是你来选,明年咱们会建更多土坯房,到时候说不定人人住大屋,那到时候也还是要搬家嘛。” 林雪君说罢,见老秦头表情已经松动,又笑着道:“大黑好像怀孕了,十月下旬估计就要生了,到时候正是冷时候。不然搬到储冬草的仓库边上怎么样? “就在这里正前方嘛,北边也挨着松树林,南边和东边都是土坯房,西边是四处通风的仓库,冬天也很暖和。” 冬储草的仓库只有挡雨棚,四周没有遮挡,但草卷堆满的时候可以挡住从草原上来的风。 “大黑可以把崽生在草堆里,干草最暖和。 “等仓库里的草全部被吃光的时候春天也来了,空出来的仓库正好通风看景。” 老秦砸吧砸吧嘴,挑眼睛睨向林雪君: “真的帮我搬家,什么东西都放回原处,还算100个工分?” 林雪君一听他这样问便笑了,转头朝大队长一挑下巴,“阿爸,当不当真?” “当真!”王小磊掐着腰,皱着眉爽快道。分冬储的食物是按照年工分的比例算的,给老秦头加100工分不算过分,很合适。 “这可是你说的。”老秦头叹口气,终于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大队长哼声撇嘴。 “我可是看在林兽医的面子上才同意,不然我就是死在这里都不会搬的。”老秦头毫不示弱地对着大队长撇起嘴。 “当年是我要你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先选地方,这事儿你不记得我好。就记着林兽医对你的狗好了是吧?你的狗比你自己都重要!”大队长嘴上仍不罢休。 “那怎么了,看家护院全靠大黑呢,它老聪明了,啥都懂。要不是林同志给它治好了,它瘸着腿说不定早没了。”老秦头拍拍大黑的屁股,转头嘶一声,关切地问林雪君: “真揣崽子了?” “嗯,可能揣了4只。”林雪君又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肚子,又拉起它观察了下它肚皮上乳-头的涨大情况。 “这都能摸出来?”老秦头忙也伸手去摸,“我咋摸不出来呢。” “哈哈,对动物内脏位置熟悉的人才摸得出来。”林雪君说罢站起身,转头与大队长对视一眼,轻声道:“咱们今年出栏的钱要多存一些,明年多建土坯房。” “成。”王小磊点点头,对着还蹲那儿摸大黑肚子的老秦头道:“老秦,你晚上准备准备,明天早上我就带人来帮你搬家。” “行。”老秦头点点头,又对林雪君道:“林兽医,大黑这是第一胎,万一要是生的时候有啥难处,你能帮狗接生不?” “能,到时候你喊我。”林雪君爽快应声,“为了牲畜棚圈扩建的事,秦大叔这么爽快。等大黑生产,你需要我,我也得讲义气嘛。” “嘿。”老秦头一直木着的脸上终于漾起笑意,他站起身,赧然地搓了搓手,对上王小磊臭脸时都不好意思继续横眉冷对了。 林雪君带上哥哥跟大队长往回返,老秦头笑呵呵地送了好一会儿。 “还得是你来当说客,我跟他梗着脖子吵得嗓子都哑了也没好使。”大队长看着老秦头的背影,仍然愤愤不平。 “秦大叔吃软不吃硬而已,人其实还是挺通情达理的。”林雪君笑着道,伸手拍了拍王小磊的背,“别气了,生气伤心。” “不生气了,值不当。”王小磊被拍了两下,也呵呵笑着将这事儿抹了过去。 三人快走出棚圈范围时,林雪松凑近妹妹,肩并肩后歪头对她耳语道:“林小梅真了不起。” 有辩才。 “恰巧我给秦大叔家的狗治过病,好说话一点而已。”林雪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笑,转头见大哥仍一脸骄傲地望着自己,没忍住心中的雀跃,嘴角一扯,趁大队长走在前面听不到他们讲话的工夫,快速跟大哥吹牛道: “在第七生产队,提我名字,好使。” “哈哈哈……”林雪松被她逗得大笑。 在开阔的环境下,笑声好像都尤为爽朗洪亮了。 因为隔日便是别离,相处几日越发融洽的兄妹俩依依不舍。晚饭后仍坐在小菜园子外的长凳上就着秋风赏月,聊小时候的事,聊这些日子的精力,总难找到一个句点为这一晚道别。 林雪松好不容易从凳子上站起身,准备放妹妹去睡觉时,远处忽然传来疾奔声。 待对方走进知青小院朦胧灯光能笼到的地方,兄妹俩定睛一瞧,跑来的居然是在大食堂唯一不搭理林雪君的养猫人张大山。 对方看清长凳前的人是林雪君后,一撇嘴,表情仿佛见到救星一般殷切,哪还有之前面对陌生人般的尴尬疏离: “林兽医,林兽医,你帮我看看我家猫吧,它快死了。” 林雪君让开一步,借着知青小院里朦胧的灯光和月光打量张大山怀里的猫。 只见往日机警有活力的西伯利亚长毛大猫如今软趴趴地瘫在张大山臂弯,眼睛虽然睁着,目光却木愣愣的,甚至对林雪君在它面前摆动的手没了任何反应。 “抱到我屋里看看吧。”林雪君当即朝自己瓦屋指了指。 在张大山应声抱着猫跑向知青小院时,林雪君转头对上林雪松的目光,“大哥,你去阿木古楞的毡包帮我喊他一声,大山叔的猫生命垂危。” “好。”林雪松抬步走向隔壁的小毡包,转头望一眼妹妹追张大山而去的背影,忍不住默叹:亲爹啊,生产队离了你闺女是真不行。 不确定的抉择 专门给小动物做检查时铺用的旧布被摊开在知青瓦屋的圆桌上, 灯光将桌子照亮,几乎比衣秀玉手臂还长的大体型、长毛西伯利亚猫被放在灯光下的旧布上。 往日张牙舞爪无人敢靠近的大猫如今收起了爪牙,最难诊治的迅捷又凶猛的小动物软趴趴瘫在桌上, 如一团无生气的旧衣服。 前世林雪君在宠物医院实习的时候, 最怕的就是治猫, 稍不留神就会被抓得满身血道子。面前这只大猫却完全失去了威胁, 甚至在给它做检查时都不需要做保定。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它快死了。 张大山站在边上抱着膀,肩膀不由自主缩起, 眉头皱着, 眼睛始终盯着桌上的大猫。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苍白着像他的猫一样没有生气。 这只猫是在他母亲出殡那天,自己从山上下来到他家的。自打它来,米缸里再也没少米, 屋里也看不到老鼠屎了——家里再没闹过耗子。 天冷的时候, 猫不是窝在灶台上就是窝在炕上, 它要是盘在脚丫子上睡觉, 比盖被子还暖和呢。 这样已经过了3个冬天,眼看要到第四个冬…… “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林雪君抽出体温计看了看, 转头询问。 “昨天好像就没看到它, 以为又是自己进林子去了,刚才忽然在柴垛后面看见它, 团着一动不动, 喊也没反应。”张大山听林雪君问问题,忙上前一步,语气沉沉地回答。 “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没有吧,都挺正常的。不过好像有点懒洋洋的, 我以为是因为要入冬了才犯困啥的。我喂它的食物它也没吃,它自己经常捉一些老鼠小鸟吃,不吃可能就是不饿……” “嗯。吐没吐过毛?” “吐过的,它自己啃草吃,然后会吐毛,我见到过一次。” “最近吐过毛吗?” “最近好像没有,也可能吐了我没看见。” 这时候大家养猫都是放养,很难追踪到猫的全部吃喝拉撒状况。 “有没有弓背行为,有没有看见它排便之类?” “……”张大山睁大着眼睛,显然对于林雪君问题的答案并不很清楚。 林雪君听着猫的心跳和肺部声音,静了一会儿才转头道:“猫体温低,这个比高温还可怕。说明它的生命体征在渐渐下降,不干预的话,可能明后天就没了。” “……”张大山抱在胸前的双臂松散地垂下,不敢置信地抬头,嘴里嘀咕:“之前还好好的。” “其他各方面都正常,我推算可能是肠梗阻引起的。”林雪君伸手去触碰大猫的腹下,猫虽然几乎没力气了,却还是出现本能缩躲的动作,“腹部疼痛,符合肠梗阻带来的疼痛。 “它虚弱到这种程度,是已经很长时间门没有进食造成的。 “你每天都给它喂食,它明明饥饿却不进食,也符合肠梗阻带来的食欲不振等症状描述。” 没办法通过B超等手段探查大猫腹内情况,就只能根据症状和主人描述的一些细节来做推断。 “能治吗?”张大山又将手臂抱在胸前,仿佛感到寒冷。 “如果的确是肠梗阻,就要通过喂食用油润滑肠道来促进它排泄。但拖到这个程度,保守治疗已经不太可能奏效了。”大猫也未必拖得到食用油等保守治疗手段奏效,“只能动手术,还要寻找梗阻位置,风险非常大。” 如果有B超等手段找到梗阻位置再动手术,开刀位置等都可以非常精确。 现在什么都不确定,小动物开刀本来就很危险,但凡不小心碰错一条血管,都可能导致可怕的后果,更何况开腹后还要手摸寻找梗阻位置。肠道那么长…… “还有可能不是肠梗阻。”林雪君摘下听诊器,转头望向张大山,“现有医疗手段没办法做肯定的诊断,如果是其他病症的话,就还需要观察。” 但是大猫病到这个程度,恐怕已经没有观察的时间门和余地了。 “或者等死。”张大山干巴巴地答。 林雪君没应声,待室内沉寂了十几秒,她才抬头道:“按照猫日常会生的病来推断,肠梗阻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是她能做的诊断的极限了。 隔日又要出发去场部的孟天霞已刷好牙洗好脸,整理好明天要穿的衣裳后,她坐在炕沿沉默地望向围在桌边的几人。 靠着书架站在阴影中的林雪松也皱起眉,围在桌边的人都不讲话,连他也感觉到了面对生死疾病时人类的无助和弱小。 之前无论是给牛做人工授-精还是给小牛动双眼皮手术,虽然很累,或者也难,但至少时时能感觉到妹妹对自己工作所涵盖内容的掌控力,如今在窒闷的氛围里,林雪松第一次察觉,即便是受生产队社员们尊重的妹妹,也有迷茫和无力的时刻。 他目光凝住妹妹的脸,细细地观察她的表情,品味她的情绪。 “那现在怎么办?”张大山深吸一口气,看着桌上奄奄一息的大猫,他忽然连摸都不敢摸它了。 “现在能做的唯一诊断方向,就是肠梗阻。要么喂一些食用油,等它自己将梗住的东西拉出来……”顿了几瞬,林雪君还是狠着心肠将话说了个明明白白:“也可能等不到它拉出梗住肠道的东西,只等到它咽气。” 张大山嘴唇抿得更用力了些。 林雪君攥了攥拳,尽量板住面孔,让自己显得更理性和冷静。 “或者动手术开腹,寻找肠梗阻的位置,做最后的努力。如果没找到,我能做的也到极限了,只能给它缝合腹部后再看它自己能不能缓过来。 “如果找到了堵住肠子的东西,取出来后再进行缝合。症结解决后,给它喂一些盐糖水使它恢复体力,再喂一些预防感染和健身健体的汤药,如果能护理好,它就能慢慢康复。 “如果没有护理好,或者年纪太大、身体虚弱等因素,仍可能——” “之前那只老是追它的大黑狗,你就给治好了。”张大山抬起头,皱着眉看向林雪君。 “大黑狗只是被你踹脱臼而已,它只是瘸了。”林雪君左手悄悄掐住衣服,表情却没有变化,专注努力扮演好一位医生:不能太沮丧,不能流露出紧张或恐惧情绪,不能被病畜主人的情绪影响,要就事论事,要绝对的理性。 “动手术的话要花很多钱吗?”张大山又收回目光,看向仍睁着眼睛,用力起伏着身体,努力呼吸,努力活着的大猫。 “药材都要钱,按照用量算。”衣秀玉率先回答,她管的药材都是生产队的,猫是张大山个人的,用了的话要补回给生产队,“动手术人力耗工要5角钱。” “动不动手术都很大风险。”张大山低着头,脸色比刚来时更难看了。 “……” 林雪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他人便也沉默着。 室内再次静下来,张大山转头望向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眼神有些无助,仿佛想要在其他人眼神里寻求到什么答案。 可他什么都没得到,室内还是一样的静。 忽然,他低头一把抱起大猫,如来时一般大步走出瓦屋。 林雪君跟着迈了半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敞着的窗吹进凉丝丝的风,吊着的灯泡被吹得摇晃,屋内的影子便也获得了生命,如鬼魅般舞动起来。 衣秀玉轻轻靠住林雪君,嘴角和眼角都耷拉着,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靠着书架的林雪松眼眸微垂,在不知是谁的叹息声中,回想起离开河南前部队领导与他的对话。 在领导口中,那份需要去深山里闭关,秘密研发武器的工作,对国家关系重大,同时也充满了未知和困难。连项目是否能成功,这份需要长时间门离群索居沉心研发的工作到底是否真的有意义,也要等探索过后,付出相当成本之后,才能知道。 更不要提前进路上会遇到的重重苦难、困境了。 可是…… 望着妹妹站在晃动光影下的背影,他悄悄叹息:谁的工作不是关系重大,充满未知和困境呢? 又有谁的选择在最初就完全知道成本如何,收成如何。 他面前这个小许多岁,还被父母惦念的孩子,也是顶着可能失败、可能徒劳无功、可能不被理解认同的另一层可能,在努力地争取到认同、尊重和现有的一切成绩啊。 心受触动,他连续长吸了几口气才将自己拉回这间门沉闷的屋子,抹一把脸,他走上前,想要伸手搭住妹妹的肩膀。 屋外忽然再次传来大踏步声,糖豆吠了两声又停下。 所有人目光转向门口,下一瞬,张大山抱着大猫的身影再次出现,他赤红着脸,仿佛做了天大的决定一般,在门口稍作停顿,便大踏步走回来。 又小心翼翼将猫放回桌面,对上林雪君重燃的目光,他长声叹气,沮丧地道:“开刀试试吧,治吧,总好过等死,算我对得起它。” 说罢,从裤兜里掏出5角钱,捋直了,放在大猫身边,再次重重道: “我对得起它了。” 小猫的开腹手术【2合1】 林雪君扶正小猫, 托起它的头部帮助它顺畅呼吸。 灯光下,她手指轻轻擦过小猫长长的毛发,转头对衣秀玉道:“先冲一碗盐糖水, 再稀释一盆来苏水消毒。所有人都去洗手, 用消毒水喷一下衣服袖子, 戴上我准备的防尘帽子。” 说罢, 她看到孟天霞和大哥, 直起腰又道: “大哥,你明天要赶路, 先回木匠房睡觉吧。 “天霞姐, 要不你去阿木古楞的毡包里睡?这边动手术,你肯定睡不好。” “我陪你们做手术,给你打个下手,洗个布巾、端个水盆、递个东西之类。明天孟天霞同志开车, 我可以躺在车斗里睡一路。”林雪松拒绝了妹妹, 转头对孟天霞道: “孟同志, 你也可以去木匠房睡。你要开车, 得保持专注和精力,你先去睡吧。” “行, 你们忙完了就在这炕上, 隔开个桌子凳子凑合一晚吧。”孟天霞踟蹰了会儿见自己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便点点头, 收拾了东西出门往木匠房去了。 “阿木古楞, 你去男知青毡包里再借两个手电筒,家里的灯太暗了,小手电筒的光线也不行。得大手电筒,我这有两把, 再借两把。”对于光线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等明天在太阳底下手术,但大猫未必等得了了。 林雪君接过衣秀玉冲好的盐糖水,摆开大猫的嘴,用吸管小心地往它嘴里灌。 要想提升手术成功率,首先得把大猫的生命指标提升上来。 “好。”阿木古楞将林雪君的手术刀等器具摆开在桌上,“等我回来再给它们消毒。” 说罢便跑出门。 20分钟后,穆俊卿等四个男知青和阿木古楞一道赶了过来,他们听说来给猫治病的是跟林雪君不对付的张大山,猫病又很棘手,怕万一治不好的话张大山会找林雪君麻烦。 四个青年各举着一个手电筒走进屋子,光束四射。男知青们都戴着绿色的布军帽,表情严肃,全是来给林同志撑腰。 “林大哥。” “林大哥~” 四个人对熟悉的林雪君、衣秀玉都只是点点头,瞧见帮忙稀释来苏水的林雪松反而全恭敬地打招呼。 “哎,都来了?”林雪松才端起装满来苏水的盆,就被穆俊卿接了过去。 “放哪儿?”穆俊卿端着盆,左右张望。 “放这儿吧。”林雪君指了指桌边的椅子。 穆俊卿将盆放下,林雪君伸手入盆,手上沾了稀释后的来苏水后,朝着穆俊卿等四人便是一通弹:“都消一下毒。” 手电筒到位了,衣秀玉抓了药去灶台边熬煮。 林雪君取出珍贵的麻醉剂,又喊阿木古楞去找小卖部的销售员借秤。得给大猫称一下重,仔细计算一下麻醉药的使用量。 十几分钟后阿木古楞赶回来时,明天要为了棚圈扩建而搬家的秦大爷居然带着自己喜欢追猫的大黑狗也跟了过来。 “我路上遇到了秦大爷,他家有大秤。”阿木古楞重新洗了手回到桌边继续给手术器械消毒。 “我的秤比小卖部的秤还准呢。”秦老汉将秤递给穆俊卿去消毒,接着蹲身也用来苏水洗了洗手,之后又往自己和大黑狗身上弹了许多来苏水。 探头看看一直被自家黑狗追的大猫,秦老汉啧啧两声,皱眉问张大山:“这是咋地了?这回跟我家大黑没关系吧。” 之前大猫身上出现少毛多伤的情况,张大山总说是被大黑狗追的。 张大山转头瞪一眼秦老汉,不乐意搭理他。 “秦大爷,明天要搬家,你不用回去收拾东西吗?”衣秀玉用专门称药材的小秤配好了正确比例的中药,冲洗过后入锅煎煮,转头看向似乎准备坐下不走了的秦老汉。 “明天大队长带人来帮我搬家,我啥也不用管。”秦老汉目光还黏在大猫身上,觉得自己身上脏不愿往知青们的大炕上坐,他拒绝了穆俊卿搬椅子给他的提议,直接靠着炕沿坐在了地上。 抱住自己的大黑狗,他一边摸一边嘀咕:“你看,你的老伙计生病了。” 张大山听到这话忍不住又转头瞪了秦老汉一眼。 整天被追得上蹿下跳的猫可不承认大黑狗是什么‘老伙计’,宿敌还差不多。 ‘手术桌’边,林雪君将大猫身侧垂落时会碰到肚腹的长毛剪短,用沾了来苏水的布巾帮大猫擦拭过全身。 阿木古楞用干净的布巾反复擦洗了大猫腹部,又用手纸吸干水份。 大猫喝了盐糖水后,慢慢的体温有所恢复,精神也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 用大秤给它称重过,林雪君拿着珍贵的麻醉剂正计算着药量,考虑着手术时长等内容,屋外忽然又传来脚步声。 下一刻,卫生员王英穿过敞开着的大门走进来,探头道:“听说林兽医要给猫做手术,我想过来学习一下。” 她挎着自己的药箱,手里捏着笔记本和钢笔,扫视一圈儿屋里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林雪君身上。 “可以,王英同志,你消一下毒,过来捏棉花团,手术中出血的话,你来把血吸走。”林雪君正犯愁动手术的话人手不够,王英一来,阿木古楞就能从‘小护士’的位置上解放,那么就可以帮她做别的工作了: “阿木古楞,你来拿止血钳等东西,在手术中配合我。” “好。”阿木古楞将棉花等东西交给喷过来苏水也仔细洗过手、戴上帽子的王英,并向王英介绍了所有器具的名称,叮嘱在手术中林雪君需要的话,王英要及时将器具递到林雪君手中。 待阿木古楞站到林雪君另一边准备好,穆俊卿等四位男知青也举着四把大手电筒分站在了圆桌四边,从东南西北四个角度打开手电筒,齐齐照向圆桌中央。 大猫喝过盐糖水后连续几天滴水未进的虚弱终于渐渐褪去,它挣扎着想翻身逃离,林雪君趁它彻底缓过来前给它注射了麻醉剂,并将它仰面绑紧在桌面上。 几秒钟内,大猫便出现麻醉状态,捏出大猫的舌头,固定好它的头,确保它身体各项器官没出现问题,林雪君这才放下听诊器,沉默着接过王英递过来的手术刀。 窗外大母牛巴雅尔只往室内看了一眼,便撇开了脑袋,屋里手电筒光聚在一堆儿,从各个角度将大猫照得没有阴影,实在太刺目了。 院子里的糖豆见屋里人多,摇着大尾巴便往里闯。喜欢看热闹的小红马也探着脑袋哒哒哒地登堂入室。 林雪松忙将一狗一马赶出屋,并咔吧一声关上了屋门。 阿木古楞在林雪君选定的位置做消毒处理时,靠着炕沿坐在地上的秦老汉摸着大黑狗,低声道:“就当送你的老伙计一程吧。” 大狗像听懂了人话一般,趴地的身体霍地支起。它啪嗒啪嗒走前几步,火热前爪一抬人立而起。它前爪团贴在胸前,后腿微微踉跄地左右摇摆,仰着头往圆桌上看,瞧见‘任人宰割’的大猫后,忽然仰头‘汪汪’了两声。 手术台上的大猫明明已经被麻醉了,听到狗叫却还是抽动了下被紧绷着的左前爪——挠狗鼻子最狠的,肯定是这只爪。 林雪君手捏着手术刀,转头看向人立着仿佛很关心大猫的大黑狗。 林雪松忙过去抓住大狗颈圈后部将它拉回秦老汉身边,“手术最忌讳打扰,秦大爷,要不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秦老汉挠挠脸,抬头见张大山正愤怒地瞪自己,只得无奈起身,拽着不情愿离开的大黑出了屋门。 秦老汉出了院门,帮忙将院门关紧,转头看一眼窗口透出的灯光,叹口气背着手穿过黑暗往家里走。 他的大黑狗跟了几步,忽然转身跑走。 虽然院门进不去,它却攀立在木杖子外,左蹦右跳地往里看,呼哧呼哧地守着,任秦老汉怎么喊都不肯走了。 …… 张大山如雕塑般站在瓦屋圆桌‘手术台’边,在林雪君的刀划开大猫肚腹,鲜血汇聚成血珠,血珠汇聚成溜儿向下流淌时,他身体轻轻摇晃了下。 攥紧拳头,他忍耐着没有挪开视线。 王英快速吸走遮挡伤口的鲜血,林雪君将刀口扩充到三指宽,足够伸指进入后将手术刀放在一边。 王英擦过鲜血后立即又去清洗手术刀。 林雪君的手指小心翼翼探入大猫腹腔,给小动物动手术需比大动物更小心,小动物的血管和内脏都更细更薄,更容易破损出意外。 找到猫肠后,它轻轻将之拉出伤口,手指轻捏确定拉出的一段肠子里没有异物和溃疡等病状后,将肠段从前端推回腹腔,手指用巧劲儿再将后段肠子拉出继续检查这一段是否有异物,如果没有,照旧从前端推回,如此往复。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炉灶上煎煮的中药在咕噜噜响,再就是林雪君检查肠段时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指与肠段碰触的黏腻接触音。 王建国几人虽然高举着手电筒,却都不约而同地撇开头不敢看鲜血淋漓的猫腹,光听着那声音都觉得浑身寒毛直竖,恨不能找块棉花堵住耳朵。 手触检查肠子过半时,林雪君的后槽牙已经咬得开始发酸发疼,后背也出了一层汗。 转头深呼吸,她停顿了几秒便继续检查,大猫身体虚弱,手术时间越短对它身体的压力越小,她得快,再快一点。 张大山仍抱胸站在原地,林雪松请他到一边坐坐,他只摇摇头,目光始终盯着手术台。 林雪松望望张大山微微佝偻的背,转头再看向手术台的目光不由得肃然。 灶台上的中药煎好了,衣秀玉拎起煎锅,用炉钩子勾过炉圈盖子将炉子盖好,又将煎锅放在炉圈子上保温。 她发出的这些清脆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被无限放大,所有人的耳朵仿佛都被这声音震得痛了。 夜里起风,林雪松关上窗户,抬腕看表,不知不觉间已过了0点。 林雪君额角汗水汇聚成滴,王英忙捏着手纸轻轻吸走汗滴。 四周紧张的气氛令王英感到胸口发紧,想到将来自己也许也有机会上手术台,为病人做开腹手术,她手指竟不由得轻轻发颤。 她应该多来帮林兽医做手术,多见见这样的世面,不然心理素质太差了。 “啊!”林雪君忽然发出一声低呼,吓得王英浑身一颤,捏着的手纸簌簌落在了斜面上。 “找到了!”林雪君再次惊喜低呼,抬起头,对上王英惊惧的眼神,她又转头去找张大山:“找到了,找到了!是肠梗阻,是肠梗阻!” 她急促地呼吸,手指捏着小肠上鼓起发硬的部分,干咽一口,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身上瞬间冒出一层热汗。 “水。”转头看向大哥。 林雪松忙找到她的水杯,打开盖子递到她口边,抬起喂她畅饮。 再次深吸一口气,见张大山一直绷成一条线的嘴唇无意识地开启,她点点头,收回视线,仔细检查过鼓起的肠段后,再次确认这里的确是梗阻部位,这才执小刀选位开口。 手指轻挤,一团软胶一样未能被消化的东西冒头。 林雪君捏住后轻轻提拽,梗阻物被捏出的同时,后部被堵住的内容物也流淌出来。 一股酸臭味道渐渐弥漫,林雪松忙又推开窗。 穆俊卿几人眉头锁死,仰头转开脑袋努力呼吸清新的空气,举电筒的手发酸,便换一个手继续举。 做一台手术太不容易了。 又黏又硬的软皮子一样的梗阻物后面还连着一根粗麻线,小心缓慢地拽了好半天才将东西完全拽出肠道。 麻线足有一米长。 “这是吃了啥。”张大山皱起五官,低声咕哝。 症结解决,林雪君整个人都轻快许多。 她快手快脚地在肠段切口内外均洒上土霉素粉,这才穿针引线开始细细缝合。 肠子缝好了塞回肚腹,确保猫腹内恢复原状,又开始层层合腹。 最后一针缝上,林雪君收回手站在‘手术台’边,久久未动。 穆俊卿几人收起手电筒,阿木古楞带着王英做起术后消毒和清理等工作。 林雪君的肚子忽然咕噜了一声,站在边上手酸得一个劲儿轻甩的王建国转头望一眼林雪君,摸摸自己肚子,是饿了。 “家里还有啥吃的?”他看向衣秀玉。 “东西都在厨房和侧卧。”衣秀玉递了杯热茶到林雪君唇边,对方终于动了,偏头就着衣秀玉的手,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热茶。 王建国在厨房和侧卧溜达一圈儿,抱着大白菜就去后院水缸里舀水洗菜去了。 等他开始在菜板上咚咚切菜,林雪君终于缓过劲儿来。 “等猫从麻醉状态恢复了,观察一下状态,我再给它喂点盐糖水,状况好一些后把汤药给它喂了。之后如果没什么别的状况,你就可以把猫带回去了。 “接下来愈后才是大难题,你得找一个布兜给它做个衣服,套上后一个是保暖,再一个是防止它动的时候蹭开伤口,也防止它舔伤口。 “之后每天都要给伤口上药,还要喝药,只要不感染,慢慢伤口能恢复,它就好了。” “成。”张大山双手攥在一起,在某个瞬间,似有灵光窜过他的大脑,使他产生了些对生命不一样的感悟。 可惜那灵光窜得太快,他没能真正抓住它。 那种感动和兴奋的情绪却被体悟到,他走到手术台边,看着自己的猫。在决定救它的命,在林兽医真的找到梗阻位置做完这台手术后,他对大猫的感情好像也发生了变化。 伸手轻轻抚摸它的爪垫,在它酒醉般摆动四肢想要站起来、发现不能很好地控制身体后愤怒地低吼时,他心口忽然变得热腾腾的。 …… 大猫被擦干净,用布巾裹好后放在炕上暖呼呼地慢慢恢复。 桌子擦洗干净变回饭桌,衣秀玉煮好的奶茶锅放在中间,9个小碗围摆了一圈儿,碗碗盛满奶茶后,各自捧了咕咕地喝。 王建国和好面、擀好面,一个番茄切丁用热油炒出汁后再下土豆丁,香味炒出来了,早准备好的大盆泉水入锅。 柴火呼呼地烧,汤水汩汩冒大泡后,切好面片一片片撇进沸腾的大锅。 林雪君从场部带回来的一只老母鸡下的四个珍贵鸡蛋,敲碎壳卧进锅里,沸水将部分蛋清搅散,面汤里便有了蛋清絮絮。 最后将白菜丝一股脑倒进汤里,才开始洒盐放酱油膏。 出锅第一碗,盛给林雪君。 先端碗喝一口饱含番茄酸甜汁水、土豆淀粉甜味、白菜清香味和面香味的微稠汤汁,林雪君用力吸一口气,咽下汤水时幸福得直哼哼。 没有什么比做过一台成功的手术后,再喝上一碗酸甜可口的面片汤更爽的事了。 新摘的熟透了的西红柿被洗得红堂堂,人手一个。 咬上一口,番茄爆浆,这时候的正确吃法就是要快速用力吸尽番茄汁,然后再啃第二口——仿照吃冻梨的办法。 这时代的番茄不像后世速成番茄又青又涩又硬,长满一个春夏秋,饱经润雨日晒的番茄个保个的鲜甜多汁,好吃得不得了。 林雪君一吃起来就抬不起头了,宵夜就是要这样一群人围坐着吃啊。 喝汤喝出一头一脸的汗,抬起头时窗外吹进来的晚风送至一室凉爽,这时一定要长声喟叹。 圆桌边于是此起彼伏喝汤和幸福的叹息声。 因为蛋只有4个,三位女同志各一个,多出来的则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林雪松。 四个有蛋吃的人却都不同意这样分,王建国只得取了菜刀过来切蛋,4个人切成8份,仍有一个人吃不到。 张大山当即抱起自己的碗,“我是来求医的,你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帮我的猫治病才熬这个大夜,蛋你们吃,我不吃。” 说着他干脆站起身要去炕边捧着碗吃,顺便陪着自己的猫。 林雪君笑着拉住他,王建国又从8瓣蛋里各切了一小点匀到张大山,大家这才笑着领回自己半个蛋。 张大山捧着自己的鸡蛋面片汤,用力抿着唇,又是感动又是羞窘。 他来求医的,还蹭人家一顿饭,这怎么说得过去啊。 林雪君似乎察觉了他的情绪,幸福地嚼过鸡蛋,吞咽后问张大山:“那大山叔你还怪不怪我治好老是追大猫的黑狗了?” 说罢,她指了指还在院外杖子外攀着的大狗——大黑老是将大猫追得上蹿下跳呜呜叫,但大猫动手术的时候,它还真的全程守在外面。虽然什么忙都没帮上吧,看起来倒也挺忙挺累的。 “不怪了。”一向冷漠少言的大叔忽然扭捏起来。 “那以后见面,咱得打招呼。不然我哥看见了还以为我在生产队不招人待见呢。”林雪君含着笑看他,将大叔说得一张脸瞬间涨得发紫。 后悔,他后悔啊。 “招人待见呢!下次见面你就瞅着吧,热情得你受不住。”张大山羞愧地保证,倒也将另一层吃人家鸡蛋汤的窘迫给忘了。 “哈哈哈。” 王建国夹起一颗糖蒜送入口中,一边咔嚓咔嚓咬,一边笑问:“咋地,大山叔还想磕一个啊?” “闭上你的嘴,吃就得了。”张大山不好意思凶林雪君了,但对别人还是不客气的。 “哈哈哈哈。” “哈哈……” 桌上响起一阵笑声。 饭后,大猫也从麻醉状态恢复,躺在那儿疼得直哼哼。 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给它喂过药,就让张大山抱回家了。 一群人累得全上了炕,男生一边女生一边,各靠着墙相对着无言。 屁股底下大火炕温温的,烘得几人昏昏欲睡。 穆俊卿第一个跳下炕,跺脚跳了跳,“走吧,天都快亮了,各自回去睡上一觉吧。” 阿木古楞和王建国几人这才依次下炕,王英迷迷糊糊地道:“我要在这儿睡了。” “林大哥去我们屋睡吧,咱们几个老爷们挤一挤。”穆俊卿将林雪松的鞋踢到炕边,笑着安排。 “好。”林雪松应声下炕。 林雪君转身也要下炕送他们出门,林雪松却按住她肩膀,“你别下炕了,做完手术累够呛,直接睡吧。” “不送了?”林雪君盘膝转过来面向大哥而坐。 “不送了。”林雪松拍拍她头顶。 “明天大哥要坐车回北京了,今晚居然还拉着你陪我做手术。”林雪君拉住大哥的衣服,还有点不舍得让他走,“就以一场血淋淋的手术,送别亲爱的大哥吧。” “哈哈,这什么兄妹情深。”王建国噗一声笑出来。 “可真是好妹妹。”林雪松笑着不由得捏了捏她脸。 “明天你出发前一定叫醒我,我骑马送你一段。”林雪君转头又喊阿木古楞帮她拧好闹铃。 “行。”林雪松点头,伸手指在她额头上戳了下,再次温柔地摸摸她头顶,“睡吧,走了。” “嗯,明天见。”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早上见吧。” “早上见。”林雪君目送着大哥跟着其他人出门,这才闭上眼睛往后一倒。 衣秀玉托抱住她,扶着她脑袋将她推正了,枕上枕头,又帮她扯上被子拍拍她肩膀哄她睡。 窗口忽然又现出林雪松的身影,他朝着衣秀玉做出个‘嘘’的手势,接着探臂偷走了林雪君的闹钟。 月色沉沉,凌晨是一天中最黑暗也最静的时刻。 知青们同林雪松并肩走向他们新搬的土坯房,披星戴月,耳边忽然响起不知那只夜猫子发出的怪笑般叫声。 “全驻地最小心眼的人,现在也是林兽医的好叔叔了。”穆俊卿抬头朝附近的树枝打量,并未瞧见有夜猫子的身影。 因为自己踹瘸的狗被林雪君治好,就生林雪君的气,不跟林雪君讲话,可不就是全驻地最小心眼的人嘛。 “林小梅的力量笼罩这片天地,全驻地无一幸免。”隔着两人的王建国探头朝林雪松望过去,笑着总结。 “哈哈哈。” 林雪松的笑声与后山鬼叫的夜猫子相和,使得那诡异的咯咯声都显得亲切温柔了。 哥哥的假期 其他纬度是初秋的九月, 对于纬度极高的呼伦贝尔来说,已似深秋了。 呼色赫公社社长办公室里,陈宁远埋头翻看着近期各生产队的一些工作进度和各项支出及收成数据。 看到第七生产队的一张报表时, 他挑眸看向坐在对面的小刘:“冻精省下五分之一这么多?” “嗯, 今年的母牛的人工配种成功率很高。”小刘指着报表下方林雪君书写的工作汇报, 念道:“第一, 今年储存方式改进, 冻精质量提升了。第二,执行输精工作的兽医员, 也就是林同志今年只做了第七生产队和第八生产队两队母牛的人工授-精工作, 因为没有积劳,工作效率高,专注度高,所以成功率提升。第三, 二胎母牛上一胎产犊没有难产等损伤身体的状况出现, 加上今年雨多草好, 春夏放牧养膘情况好, 母牛身体强健,中标率高。” 小刘又抽出这一页报表下一页的一份手写文稿, 对陈宁远道: “社长, 你看这个是林兽医附录的可能影响母牛受孕的几项病症、因素,以及简单预防和治疗方法。 “还有这一页, 是林兽医请阿木古楞画的母牛子-宫、产-道、水门、直-肠等后部解剖示意图, 下面还标注了做人工授-精的时候左手需要伸到多深的位置,要用哪几个手指隔着肠道捏子宫的哪部分,力道如何、手法如何…… “我看了这个示意图和解说,好像都学会怎么搞了。” 小刘笑了笑, 才继续道: “这份文件我已经给兽医站的几位兽医看过了,姜兽医专门誊抄走了林同志的报告单,还让徒弟临摹了阿木古楞画的这个示意图。” “……”陈社长点点头,嘉奖一定是要给的,这些细节之处的用心对牧区工作太重要了。但短期内不可能给涨工资…… 抿唇沉思了一会儿,他才问小刘: “林兽医的哥哥是不是要回首都了?” “嗯,明天的车票,从海拉尔站坐火车回首都。”小刘点头。 “你去供销社买些吃的喝的。”陈宁远从兜里掏出2块钱,推到小刘面前,“咱们这入秋降温快,晚上坐火车过山区肯定很冷,把我那件秋天新作的薄羊皮德勒(蒙古袍)也给林兽医的大哥送去。” “那件大德勒您才做了还没穿呢。”小刘看了眼陈社长现在穿着的中山装秋外套,袖口、肘部都缝了两层补丁了,好不容易弄一件新秋装,“林兽医的哥哥是军队的,秋装肯定不会少,最多就是夏天过来的,没把衣裳带在身上而已。要是怕林大哥冷着,我给他带一件旧毯子呗,洗得干干净净的,也挺好挺暖和。” 林大哥未必缺秋装,陈社长可缺得很啊。 “先给林兽医的哥哥拿去吧,我这件还能穿,也穿舒服、穿习惯了。”陈社长没有抬头,仍捏着阿木古楞画的解剖图专注观察牛的内脏位置和特性信息,“好衣裳让林兽医哥哥拿回去,不是为了给他这件衣服,而是让他穿回首都,让他父母家长看到,咱们生产队不缺穿的吃的。公社对林兽医很重视,会好好照顾林兽医。林兽医父母放心,林兽医在这边呆得也安心。” “知道了,社长。”小刘这才将2块钱揣好,抬头笑着道:“我娘最近新做了不少奶干,我也给林大哥装点。” 陈社长抬头笑着望了小刘一眼,继续看第七生产队的工作汇报表单,没再多说什么。 … 在第七生产队被所有早起的社员送别,林雪松没有吵醒妹妹,躺在孟天霞的拖拉机里,半梦半醒地破开晨雾,作别了妹妹和她的生产队。 林雪松在海拉尔站上车时,虽然妹妹住得太远不能来送,呼色赫公社的社长秘书却带着几名社员来亲自送站。 他们一直将他送上火车,小刘拎着两大兜子吃的喝的东西放在车座上面的货架上,叮嘱林大哥记得吃。 最后又专门抖出陈社长那件全新的薄羊皮德勒,请林大哥路上注意保暖。 “谢谢同志。”林雪松抱住小刘递过来的羊皮德勒,感受到四周人的目光,面上有些赧然。 小刘见林雪松一直盯着自己,也不多看几眼手里的羊皮德勒,砸吧了下嘴,挠挠头道:“好皮子,你在火车上披着,回头到了首都也多穿穿。透气,天热了穿也不闷。包暖,春秋和初冬都能穿。连毛的皮子都可好了,多穿穿啊。” “这——”林雪松拎起羊皮德勒,隐约觉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拒绝这件。 小刘却将羊皮德勒接过来,抖开了便给林雪松披上,然后笑着点头:“好看,好看,多穿穿啊,多穿穿。” 火车启动前,小刘跟火车售货员买了一小袋瓜子,给林大哥的水壶蓄满了热水,又从后腰处抽出两沓今天的报纸放在瓜子边上,“无聊就看看风景,看看报纸。” 确定林雪松坐在火车上有吃有喝、不会冻到、不会无聊,这才再次与林雪松握手道别,并欢迎他随时再来作客。 林雪松被照顾得像第一次坐火车的孩子般,朝坐在对面一直好奇望自己的陌生人点头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 车窗外再次传来小刘和一起来送别的几位牧民社员的呼喊声,他探头望过去,见对方全朝自己伸出右手,忙探身也将右手伸出车窗,与站台上的牧民们相握。 “林同志,请转告长辈,我们一定好好照顾林兽医,让他们放心。”牧民粗糙的手握住林雪松的手,仰起头挤出满脸褶皱,笑容很大。 “好的。”林雪松用力回握,笑着点头,“我会的。” “也转告长辈们,林兽医把我们照顾得也挺好。”小刘跟在后面,笑着接话。 “好的。”林雪松又去握其他伸过来的手,语气里充盈着感动。 他真没想到陈社长会亲自派人打听了他坐的火车,专门让乡亲们赶来送别,还带了那么多东西。 “呜——呜呜——”火车头朝天嚎叫,吐出烟雾腾腾。 火车要开了,牧民们终于收回手,却仍摇摆着手臂反复说“再见”“再见啊”“下次再来~”。 林雪松伏在窗框上,直到火车况且况且地驶离,渐渐看不清送别之人的脸,才坐正回座椅。 火车绕过连绵大山,驶向东南。 林雪松将小刘带给自己的瓜子分享给相邻的乘客,起初相邻的乘客一直很拘束,不像坐在其他格间里的人那么热闹地打牌和侃大山。 林雪松迷惑了一段路才反应过来,一定是因为小刘和其他社员们送别的阵仗,使围观乘客们将他当成了什么微服私访的领导。 没人一起热闹,倒使他能安静地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想起自己坐火车来呼伦贝尔时,路上一直在想象妹妹受苦的样子。比如瘦了,比如黑了,比如整个人恹恹的,甚至个性因为际遇的变化而变得内向沉闷…… 他还想过妹妹见到自己会不会哭着说想家,甚至请他跟爸妈沟通一下还是要回程。 在草原上终于找到她时,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在记忆中仍鲜明。 他托腮望着窗外因入秋而变得更多彩的森林,枫叶的红色穿插在黄叶桦树和绿叶松树之间,真漂亮。 脑中又浮现自己刚进呼色赫公社就被灌大酒的场面,草原人民真的热情,但那个喝酒的豪迈劲儿是真吓人。 兀自笑了一会儿,他又想到自己抵达目的地后与父母相聚可能会有的场面。 到时候,他可以告诉担心妹妹的父母: 经过他这些日子的观察,非常肯定的一点是,支边生活虽然辛苦劳累,但妹妹生活在认可、尊重、信任和希望中。 她在做一件她真心热爱的工作,某些信念感使她与‘辛劳’‘困难’和平共处,她活得很有热情,很火热。 也许因为自己是在丰收季节探望妹妹,他在妹妹身上也看到了丰收般的志得意满。 她踌躇满志地拼搏在某条他也未能看明白的路上,妹妹过得很好。 一路上,林雪松脑中不断浮现妹妹劳作时的表情,一个认同自己的事业,朝着朝阳不断追求上进的年轻人的精神面貌,原来是那样的。 当初领袖号召在城市里找不到工作的知识青年们上山下乡去寻找的‘大有可为’,原来是这样的。 不止有吃苦。 他又想起临离开河南时,长官给他的选择…… 这个时代的偶像,是豁达开朗,自信而强大的。 老一辈人崇拜的,学习的,模仿的,都是有特殊的时代精神的人,在这样的精神氛围里,大家努力在糟糕的状况里,开辟出希望。 当偶像们以平常心对待欲望和物质,他们追求的更超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列车出了呼伦贝尔,穿过黑龙江,一路向南。 北国渐远,首都渐近,望着车窗外越往南越多绿意的风景,林雪松仿佛穿越时光,又从深秋回到了夏末,当远远看到长城时,他已做好决定。 …… …… 林雪松回城南下,兜里揣着2封妹妹的论文文章:《关于养牛你可能不知道的三件事!》《优质牧场紫花苜蓿的种植:关键点竟在此处!》,是要托他亲自投递给首都《科学探索报》的。 与此同时,林雪君誊抄的另外一份论文文章,也通过货运火车被送至了呼和浩特,邮局接包后依次分拆分区投递。 一位梳着条及腰麻花辫的年轻邮差,将林雪君的厚信封与其他邮件,按照自己的路线顺序整齐码放。 高抬腿跨上笨重的大二八自行车,她迎着裹挟些许沙尘的秋风,将脚蹬子踩出虚影,以最快的速度,将远方的思念和重要信息,送至家家户户邮箱。 秋不萧瑟 哥哥回家了, 他出发时没有吵醒她。 缺席了哥哥的送别,但睡了个好觉。 补足了觉,起床整理被褥时, 林雪君在自己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叠钱, 是哥哥临走前塞给她的——她说自己不缺钱, 哥哥却还是将他带来的所有钞票都留给了她。 大猫手术后的第三天, 它已彻底恢复了吃喝, 虽然被关在家中只能吃着流质食物,但也算恢复得非常好了。 张大山虽不是个开朗的人, 但脸上的表情也肉眼可见地松快许多。 他的钱没有白花, 他的大猫活回来了。 搬家后的秦老汉虽然不能坐在家门口看大黑狗上蹿下跳追猫的日常节目,但带着大黑晨间门散步时,还能隔着张大山家窗户,欣赏穿着奇怪病号服的大猫悠闲地舔TG脚。 可以预想再过一个月, 大猫被剪掉的毛长长, 伤口恢复, 说不定又能出门乱窜。 十月的雪天, 或许又能看到大黑在雪地里跟大猫玩耍了——“你追我逃”“我挠你鼻子”的游戏,也很增进友谊的。 大猫养病期间门, 阿木古楞的木屋终于建好。 屋子虽然只是木造的, 但双层木墙和码得紧实的房顶木板都很防风保暖。 取出攒了许久的新毛毡子和厚皮子,他自己举着锤子、捏着钉子, 像造蒙古包一样在木屋外裹上一层羊毛毡子, 三角形的房顶则用厚皮子铺就,这样一来只要屋里炉灶火炕烧热乎,木屋就能暖到他睡觉都能睡出汗来。 50平的小木屋仅一间门房,厨房、卧室、餐厅、书房都凝练在这一个屋里了。 无论是从屋内看还是从屋外看, 这间门小木屋都成了驻地最独特的居所,阿木古楞很喜欢它,在建成入住的这天,他专门去山上猎了些野味回来请帮他建木屋的青年们吃肉。 亲自动笔帮他设计木屋、帮他打大梁的穆俊卿同志,则得到了他一整张黄羊皮的答谢。 穆俊卿收着礼物吃着肉时,忍不住赞叹阿木古楞年纪虽小,倒挺会过日子的。之前窝在小毡包里苦哈哈的,竟也慢慢攒了这么些羊毡子、羊皮子 。 同一天,第八生产队的销售员赶了个更大的马车过来,他不仅拉了半车苹果送给林雪君,还载了2麻袋土豆、2麻袋洋葱和许多大白菜等秋收蔬菜。 林雪君依照自己之前所承诺的将这些蔬菜全买了下来,检查好规整好后全部放进地窖,半车苹果则趁天冷都装麻袋放在了屋后水槽后面,留着每天吃一些,也给动物们切了喂一喂。 依照林雪君的建议,大队长派包小丽四处收购的大量土豆和白菜也依次被孟天霞和刘金柱运回驻地。 一车一车的土豆全码放在新挖的地窖里,比去年多买了一倍还多。 赵得胜站在地窖边,看着好几个地窖里满满当当的各种储备,幸福得像个仓鼠,一边嘿嘿笑,一边感叹今年冬天他们生产队的人肯定饿不着。 “等乌力吉他们从夏秋牧场回到冬驻地,看到咱们储备的这些吃的,肯定高兴。”额仁花也满意地掐腰站在地窖边,没有什么比看着满满当当的冬储食物更令雪原人安心的了。 … 林雪君来参加阿木古楞乔迁晚饭聚餐时,带了一盆洗好的大苹果,在开饭前,围坐着的年轻人们像林雪君的驼鹿一样,将苹果啃得咔嚓作响。 如果运输更好一些、如果有大棚,如果有冰箱和各种储存食物的先进方法就好了,那样他们这些生活在冰寒边疆的人,就能一年四季都吃到水果、蔬菜和各种食物了。 要是这个国家更发达,更富裕就好了。 林雪君简直恨不得当下的一切能插上翅膀,直接发展到40年后的程度。 … 送走来探亲的林雪松同志后,大队长就带着生产队里的会计员和几位贫农老代表上牧场去点牛点羊点马了。 可以出栏的牲畜全部出列,由贫农老代表和一位熟悉牲畜的牧民合作将牲畜赶往场部。 大队长跑遍第七生产队的牛场、羊场和马场,清点了所有出栏牲畜,依次全赶到场部后交由场部的专员清点登记。 大队长拿到钱,来年社员们的工资和生产物资等就都有着落了。 接下来,第七生产队出栏的小母牛会被分卖到过去母牛损失惨重的生产队做补栏。公牛和羊直接运往海拉尔的工厂等地,马匹则会运往全国——这时候的一匹耐力好的马,顶得上一台车、一辆机器,是非常重要的各行各业劳力好帮手。 “王大队长,你们生产队这牛羊长得真好啊,兽医站那边给你们送过来的牛羊马匹做检查,个顶个健康,一头不合格的都没有。”场部负责入库登记的干事从棚圈跑出来,一脸喜气洋洋地通知。 “那当然了,我们将牲畜赶出来前,都请林兽医检查过,要是还有出问题的,那肯定是赶过来的路上出了问题,或者在你们场部的棚圈里出了问题,肯定不是出栏前有问题。”王小磊哈哈笑着接过对方签字盖章的出栏登记表,拿着这个就可以去领工资了。 “今年就属你们生产队出栏量最高了,今年整挺好啊。”干事拍拍王小磊的肩膀。 “哈哈哈,我们生产队被分了个能干的知青,懂草原,懂兽医,牛羊生产都能活,疫苗打得及时,疫病寄生虫病防得好,日常有个不吃不拉的毛病啥的,立即就能给治了,牲畜没毛病,都活下来了,出栏量肯定高嘛,哈哈哈。”王小磊自打进了场部,笑容就没离开过他的脸。 一起做出栏登记的其他生产队队长,哪个不羡慕他,瞧见他带人赶过来的膘肥体壮的畜群不看得眼睛放红光啊。 过年一样,他面色红润,喜笑颜开,整个人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简直像年轻了10岁。 以前这季节,要是遇到灾年,出栏数量惨淡,他看见人都低头,不好意思跟人讲话。 这一次倒好,别管认识不认识的,通通热情招呼。 连场部棚圈门口拴着的干事们骑的马,都得到了王小磊的热情问候——他每次出入都笑着拍拍脖子摸摸马脸,马儿们的脖子都被他盘得油亮了。 “你们生产队是现在为止,今年出栏量最高的生产队。”干事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表格,又道:“现在就剩第4、第9、第11、第18生产队还没把牛羊赶过来了。11生产队去年冬天牲畜了死了过半,第4、第9、第18生产队春天难产母牛数量很高,剩下这4个生产队应该也不会比你们高。” 嘶一声,干事抬头道: “你们生产队今年可能会是出栏量第一的生产队啊,年前肯定能评优拿奖状,到时候奖励的草卷、奖金啥的都得送去你那儿啊。 “王大队长,今年可是亮了相了。” “哈哈哈,真的吗?哈哈哈哈,我猜也得是我们第七生产队,哈哈,抽烟,抽烟。”王小磊笑得合不拢嘴,从兜里掏出之前林雪君买给他的大生产香烟,抖出一支送到干事手里。 他往日可不舍得抽这烟,这次来场部才专门带来的。 “大生产香烟,就是我们生产队的林兽医给我买的。 “哎,那孩子可好了,仁义,孝顺,把我当亲阿爸一样,赚了钱老给我买烟啊啥的。你说我哪用抽这种好烟嘛,平时对付对付抽老旱烟就挺好。 “非给我买,让她省着点钱,老不听话。 “嘿嘿…… “对了,她还以我为主体写过文章呢,就在场部广播站播,你听没听过?” “林雪君同志嘛,听过啊,一心只为公,一点不为私,把知青们当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照顾的王大队长嘛。”干事叼着王小磊递过来的烟,用力吸一口,细细品味了下烟味才舍得喷出。 “哈哈哈,哪有那么好,哈哈哈……”王小磊一边说一边摆手,谦虚那是假的,骄傲得恨不得原地起飞才是真的。 作别了清点出栏的干事,王小磊与自己生产队的贫农老代表和会计员汇合后一道往场部办公室走,路上逢人都要打招呼聊两句。 搞得全场部的人都知道‘第七大队今年是出栏量第一,第七生产队有个了不起的女知青现在是公社的兽医员,王大队长跟兽医员林雪君同志关系老铁了’。 连路过场部南飞的候鸟都听够了王大队长的牛皮,一改再休息一会儿的主意,急匆匆展翅飞逃。 王小磊带队在场部领完钱,偶遇陈社长时,连陈社长都忍不住笑言: “听说你们生产队是今年出栏量第一的优秀生产队大队?” 面对社长,王小磊终于不好意思起来。 人家社长都没给他颁这个荣誉呢,他自己却已经吹得全世界都知道,这也太让人脸红了。 “拿了钱准备去买点啥啊?”陈社长笑着转开话题。 “去买两架打草机。”王小磊当即又笑起来,“我们今年就算出栏了这么多牛羊,剩下的母牛母羊和不到出栏月数的牲畜也还是非常多,得整两架打草机多打点草,不然不够吃。” 吹牛会成为一种习惯,他刚才还不好意思呢,话头一起,不由得又进入到炫耀自家生产队牲畜多的语境里了。 话说完了王小磊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在炫耀了,眼神往边上一撇,不自在地摸起后脑勺。 “哈哈,行了,去买物资吧。”陈社长无奈地大笑,拍拍王小磊肩膀,转身往另一边的办公区走去。 秋风簌簌,王小磊的心情却一点都不萧条。 他抱着满满一大袋子的钱,快活得像个孩子。 …… 林父林母家中,林雪松讲述了他在草原上遇到的关于妹妹的一切,听得林父林母一愣一愣: “小梅这么受尊重?连你都借光成了座上宾?” 林爷爷家,林雪松将妹妹的事又讲一遍,听得林爷爷一愣一愣: “小梅这么厉害?猫那么小一只都能做开腹手术?肠子里的病都能治?缝上肠子猫还能活……神乎其技!” 外公外婆家,林雪松将妹妹的故事讲到第三遍,听得外公外婆也一愣一愣: “这么好?!全生产队的人都喜欢小梅?男知青和她的小徒弟每天帮她们倒脏水、铲牛粪?连生产队大队长都听她的话?生产队里最刻薄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哎呦,真跟司令一样,当兽医这么受重视啊……” 林雪松回京一周后,收到了《首都早报》小王送来的礼物——照片洗好了。 林父捏着儿子女儿在草原上凑在一起拍的合照,他上一封写给小梅的信才提及想要一张她的照片,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幸亏她还是新晋的作家,报社的编辑北上去采访她,才能拍到这么生动的,她在那边日常生活工作的照片啊。 小梅真的长大了,高挑了,晒黑了些,英气勃勃的,更俊了。 林母捏起另外两张照片:林雪君骑马和做手术时的照片,手指轻抚照片上女儿的面庞。如今的小梅一改在城里时倦懒模样,变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了。 ……真好啊。 高山一样的好口碑【改】 大队长等人从场部回来时, 人类冬储最密集劳作的阶段已过去了,接下来就要开始着重考虑牲畜们的冬储食物。 夏储的草早已晒干囤放在仓库,北方的牧草一年两割, 第二割就在下霜前一个月——10月的呼伦贝尔一般就会下第一场雪了, 所以9月必须把牧草割完, 才能保证割伤后的牧草末端在下霜前长好, 不被零下的雪天冻伤。 牲畜们冬天也要在冬牧场放牧吃草, 但遇到雪天、风天不适合放牧,就要消耗夏天和秋天储存的草捆。 整个冬牧从10月1日开始, 要喂到来年3月转场春牧场。如果遇到有许多牲畜身体状况不适合转场的, 储存的草捆还要继续喂养留在冬驻地的牲畜,直到冬驻地后山春草树木复苏。 纯靠打草捆喂养的话,一头牛一个冬天要吃15捆草捆(瑞士卷),第七生产队有上千头牛, 羊更多, 还有马和骆驼, 冬储喂养的压力很大。 如果遇到雪灾年, 草捆不够吃,牛羊就得一茬茬饿死, 春夏就算养膘养得再肥都白费了。 所以牧民们到了深秋都会仔仔细细清点仓库里的草捆, 在下霜前最后一次割草储存时,一定把草备足。 第七生产队割草这天连吴老师都带着学生们出了门, 工作马负责拉打草机, 打草机不够,青壮男女们举着镰刀要顶上,孩子和老人则在后面收拢割好的草,谁也别闲着。 恰巧这天场部研究所里的两位牧草研究员也坐着马车赶到, 于是在打草前,先请研究员做起第七生产队这片冬牧场的土地温度、湿度、牧草种植密度、紫花苜蓿生长情况等等一一做详细记录。 由于针对牧草种植、草场保养等技术,整个国家都还处在研究阶段,为了让‘牧草之王’紫花苜蓿及其他好牧草在不同湿度、温度、泥土成分的草场都蓬勃生长,研究员们针对各不同因素引发的牧草生长状况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记录和研究。 但到现在为止,紫花苜蓿每年返青状况仍不太乐观。 过冬后紫花苜蓿被冻死、干死等导致不返青,公社就要再花资金购买更多草种,也还要继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重新种植,而且优质牧草种不好,整个国家对畜牧业的规划方向都会发生变化。 草不好,一切都艰难,所以才说牲畜是小,草原是大。 因为是摸索阶段,所以许多试验都必不可少。 第七生产队种植的是耐寒苜蓿和耐冻苜蓿间门插播种,一则对比查看种植产量和返青情况,再则也是想试验培育出耐寒、耐旱、返青情况又好的新苜蓿品种。 前面其他生产队的水量情况不同,割草时留草高度也不同——到第七生产队这里,定的收割后地上留草高度为4cm。 前面牧草研究员做什么,生产队这边都完全配合,可到了牧草收割后的地上留存高度问题,却出现了分歧。 以往牧民们基本上没什么牧草种植概念,草原这么大,它长什么牛羊就吃什么。就算国家有2000年的苜蓿栽培历史,这块工作也没推广到北部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以生产队里其他牧民包括大队长等人都没意见。 但林雪君不同意4cm的留存高度。 她在后世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成长到18岁考大学才离开,家里有牧场,父母一直在配合国家制度参与牧草种植、栽培工作,她耳濡目染也了解了许多诸如苜蓿、豆草、沙打旺等优质牧草的种植。 来到草原后,虽然她一直的工作都围绕畜病治疗和防疫,但也请父母和报社邮寄了许多草原科学相关书籍,父亲前阵子还给她邮寄了全俄文的草原、畜牧业专业书,她都认真读过了。 单体牲畜治疗很重要,但防疫、防病能保护更多牲畜,那就更重要。 保护草原、改良草原是牧区最最核心、最最基础的首要环节,那就更更重要。 但大多数人都只看眼前,自己养的这一头没生病,那就万事大吉,是以全畜牧业的防疫、防病、科学养殖,关心的人会少许多。 更大课题的‘草原科学’那就更少涉猎和深钻了。 也因此这个时代我国的草原特别脆弱,一场虫害、鼠害、干旱,甚至是某片草场载畜量超标,都可能导致一片肥沃草原沙化成荒原。 我国的草原植保一直存在起步晚、投入少、专门人才缺乏、测报防治水平低等多重问题,这些问题一直延续到后世,遗害很深。 是以林雪君在渐渐适应了生产队环境后,便开始主动搜集相关书籍和文献,想要将自己‘来自未来’所携带的知识,再往深里压榨一番。 “钱同志,我在苏-联牧业相关文献中曾读到过,北方严寒地带苜蓿类牧草在霜冻前收割时,必须留高5cm以上,才不影响来年返青。”见大队长与牧草研究员钱同志沟通时不太说得明白,林雪君干脆上前重新描述了一遍自己的立据。 “这位是?”钱同志手捧着做记录的表格本,皱眉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 “这是我们公社的兽医员林雪君同志,她在我们生产队设了一个兽医站,就常驻在这儿。”大队长插话介绍道。 “你好。”钱同志笑着点头,伸手与林雪君相握,“早听说过林同志在兽医和写文章这两方面有才能,终于见到人了。” 他嘴上虽然客气,讲话时却着重在‘兽医’‘写文章’这两项,显然话外音是‘你虽然懂兽医和写文章,对种草可未必懂了’。 林雪君思绪快速运转,与钱同志和郑同志都握过手后,继续道: “去年我们割草时地上留存是3cm,今年初的返青情况就不好,大队长又重新采购草种,重新带人耕种了好久才把牧草补上。 “因为这件事,我专门读了许多关于苜蓿类牧草种植的书籍,它不像一些耐旱的碱草可以割得狠一点,不留足5cm是不行的。” “林同志,我尊重你在其他方面的专业性,但牧草这一块儿我们研究所是有整理规划的,第六生产队的土地和环境情况,去年试验贴地收割,效果不好,今年就尝试3cm。你们生产队去年3cm,返青不好,今年就试验4cm,这是流程。只有一步步做到位了,才知道哪种留存高度效果最好。”钱同志笑容很淡,显示出对正执行的工作深信不疑。 林雪君微微皱起眉,工作范围不断扩大的过程,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自己主见,且坚持主见的人也总会遇到。 与钱同志对着视线,她快速运转大脑,尽量放慢语气,把态度压得更柔和,将道理撕碎讲解: “我明白咱们研究所的做法是很严谨很科学的,但这样推行的方式毕竟需要大量的试验。既然是试验,就存在着失败的可能性。 “在草原上做牧草种植的试验,失败了将是大量人力物力的损耗,如果补种不及时,甚至可能导致当年这块草场载畜量大大降低,结果严重的会导致牲畜因饥饿批量死亡。” 每头牛一季的食量都非常大,一丁点草场的损耗对生产的影响都极大。 “如果我们已经拿到了其他国家试验后得到的正确结论,又何必继续按照研究所规划的试验去操作呢。 “这样不是可以直接省却许多损失嘛。” “你在苏-联的书籍上看到的?”钱同志很是怀疑。 他其实也只是个基层研究学员,对于草原相关书籍的量有限。 如果是他们研究所的所长在这里或许能果断反驳,但在当下这个状况下,对方搬出强大邻国的科学研究成果来,他这个学识不深的学员就有些语塞了。 林雪君点点头,骑马折返驻地家里,态度认真地取了一本讲草原的俄文书籍又快速折返。 她把书籍翻开在钱同志和郑同志面前,对方只读懂了她用汉语标注在边上的【苜蓿留5cm以上土上草高】字样,俄文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他们对望一眼,咬着牙皱着眉,却还是不愿意松口。 他们来草原上这一趟就是为了完成任务,所长给他们指派的任务是记录这个季节各生产队草原的各项指标状况,以及将各生产队承担的试验指标下达—— 这个任务如果完成不了,回去难交差。 林同志忽然提及的‘按照外国研究成果落实割草任务’,这不关他们管啊。 两位研究员凑在一起嘀咕几句,很快达成共识,决定还是坚持要求第七生产队按照他们拿到的表格指标去割草。 研究员有他们的立场,林雪君为保第七生产队的利益,据理力争、耐心又礼貌,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两方皆分毫不让。 场面僵持下来,钱同志终于有些急了,语速加快道: “你说的按照苏-联文献留存5cm以上土上草高,万一他们说错了呢,万一只要留4cm就可以保证来年牧草返青呢? “一根草少割1cm高,是小事。 “你们第七生产队多少亩草场呢,少割这1cm高,冬储的牧草要少多少? “如果没必要多留这1cm高的牧草,不就是在损害第七生产队的冬储任务嘛。” 大队长摆了摆手,低声道:“钱同志,不然就打电话回所里问问。” “王大队长,我们一路走下来,各生产队都很配合工作,怎么你们生产队这么刺头?”钱同志一时气血上头,忍不住钻牛角尖道。 “大钱,咱们不要着急啊。”郑同志忙伸手拉了钱同志一把。 “我们可不是刺头。”站在后面的赵得胜忙仰头辩驳。 林雪君朝大家摇摇头,示意没关系,做工作遇到不同意见的同志很正常。有分歧,继续讨论商量就好了。实在不行,就打电话给场部沟通,她相信总能谈下来的。 研究所一年一做数据,每次收效不佳,其实都是一次打击。对于人力物力也是一次消耗。以前国家没条件,只能用这样的笨方法去苦学、钻研,如果能说服研究员同志接受她的提议,研究所就能更高效地完成研究,不必多受挫折,并且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门集中在进一步的优化之中。 望一眼表情坚毅的钱同志,她挠挠下巴,开始思索起如何拿下这块硬石头。 却不想钱同志见说服不了林雪君,又把视线转向大队长,率先打破了僵局: “咱们现在是很民主的,要不这样,如果你们全生产队投票超过80%的社员都愿意接受少割1cm的损失,愿意听这位小同志的话,而不是我们专门研究牧草的话,那我们俩也不阻止你们割草了,行不行?” 牧草冬储直接影响牲畜冬天掉膘、存活率等,‘牲畜们好不好’直接与‘牧民们好不好’挂钩,每年都有生产队冬储牧草不够用,四处求着买牧草、借牧草的。 还有的实在搞不到牧草,眼看着牲畜要饿死,只能去各地存放过牧草的土地里筛草毛毛来做牧草——所有牧民拿着家里的筛子去筛土,一点点细草毛毛地筛出来。白天风大,晚上风停,牧民们晚上不睡觉地趁没有风去筛草毛,一群人凑一晚上,才能凑够一板车草毛毛,喂给最瘦弱的牲畜保命。 那种牧民们通宵没日没夜抠毛、筛草地能保一头算一头的日子,谁能忘啊? 他不信这些牧民们光听林兽医捧着本俄文书说的轻飘飘几句话,就愿意少割这么多冬储草。 想着用这样的方法,直截了当地拿群众的力量压住少数反抗声音,也省得再向社里汇报沟通或继续拉锯等诸多麻烦。 林雪君表情古怪地望了眼钱同志,在对方目光也投过来前,转开视线扫向第七生产队社员们站立的方向。 “那行。”大队长转头看一眼林雪君,请她面向另一边,接着对站在草场上准备来割草的留在冬驻地的几乎所有社员道:“同意听林同志的,地上草高留5cm的,举手。” 风的巨手摇落枯叶,驻地门口的大树簌簌响个不停,黄叶飘飞,铺盖得碎石路上仿佛多了层金灿灿的黄毯。 林雪君背对着所有人,望着前方蔓延向天际的被风吹斜的苜蓿草。 如果不是有切实的根据,她绝不会信口开河。 来到这里后,她对于自己掌握的知识一直使用得很谨慎,生怕自己纸上谈兵,给生产队造成损失。 她深知这片草原不是她试验自己知识的检验场,牧民们的生活更不是她求上进、拨未来的垫脚石,但能发挥正向作用的、确定正确的知识,她也不吝推广和落实。 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能畏难,更不能为图安稳而畏手畏脚。 直视前方,林雪君在风中站得很稳,背挺得笔直,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着她的笃信。 生产队的社员们东张西望几秒,渐渐有人抬起手臂。 起初,举高的手稀稀落落,钱同志抱胸望着人群中这几个少数派,不由得露出胜利者才会有的宽厚微笑。 可渐渐的,他笑容收拢,唇角再勾不起弧线。 举高的手越来越多,阿木古楞、翠姐、衣秀玉、赵得胜、王老汉、吴老师、孩子们、穆俊卿、秦老汉、张大山……第七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一个算一个,哪个人没见识过林雪君同志的厉害? 她给母牛生产、给马开腹切除套叠肠断、给初生羊喂土霉素防治羔羊痢疾、给染疫病的畜群驱虫治病、将疫病隔离在第七生产队之外。 她带着各生产队的中药材学徒进山采药,使第七生产队成为全公社中药材储备最多最全的生产队,连人类生病时也受益。 她从春天接羔开始保犊、救畜,让第七生产队没落下一次疫苗,几乎每头牛都接受了体内外双重驱虫,使他们一年劳作照料的牲畜折损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成为公社今年出栏量第一的生产队…… 就算与牲畜无关,林雪君同志做的韭花酱真的很好吃、很耐放,林同志建议阿木古楞画画做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这件事真的被出版社认同,她带大家用碎石铺路真的很平整好用,她带动着第七生产队更快更早通电、通电话……她来到第七生产队,勤勤恳恳做事,没干过一件损害大家利益的事,没说过一句大话。 一个人要想做事顺畅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需要很好的口碑——好口碑的建立可不容易。 但林雪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将自己的好口碑巩固得风雨难摧。 钱同志眼看着高举着的稀稀落落的手,渐渐变得阵容可观。 他瞳孔不由得收缩,目光缓慢地从左移向右——每个人都举起手,连不懂事的孩子们都举高手嚷嚷着什么。 他侧耳仔细听,才听清小孩说的好像是:“林同志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天下第一,她很厉害的!” “……”钱同志疑惑地眨了眨眼,捧着本子的手不知不觉间门垂在了身侧。 难道真的应该留5cm? 怎么所有人都支持这个年轻人吗? 大队长王小磊望着钱同志笑了笑,他们第七生产队的事,其他人是很难看懂的。 就像其他生产队的知青们常发生冲突,还有跟本地牧民打过架的,但他们生产队的知青们各个好相处又上进,这话在场部说出去,也常让人不相信的。 踏步走到背对着大家的林雪君身边,他伸手搭了下她的肩膀,小声道:“小梅。” 林雪君应声转头,目光所及,是几步外朝夕相处的所有社员们举高的手。 秋风吹过来,她眼眶微热,唇角翘起,终于化成大大的笑容。 这是一场双向的奔赴。 … 大队长喊大家开始打草后,林雪君走过去与钱同志和郑同志握了握手,在对方疑惑眼神打量下,温和地点了点头: “我之前不知道咱们研究所会下达留草4cm的任务,没有准备。等从草场回驻地,我会打电话回场部汇报这件事。” “……”钱同志总觉得无论是第七生产队的反应,还是林兽医的状况,都有点跟他设想的不一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沉默着点了点头,便同郑同志一起,在妇女主任额仁花的带领下回到驻地。 吴老师教室里,钱同志将电话拨回场部,跟研究所的领导汇报了这件事,请示一下场部的意见。 汇报罢,钱同志和郑同志就坐在教室里等电话。 额仁花给他们准备了一大壶奶茶,请他们在教室里随便坐一坐、看看教室读书角的书,自己休息休息,他们便一边喝奶茶一边闲聊。 在读书角,他们翻到许多印有《首都早报》图书室印章、《内蒙日报》办公室印章的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单位的书籍,坐在小椅子上看了1个多小时书后,场部终于回电了。 打过来的是公社社长秘书小刘同志,与钱同志寒暄几句后,他便开门见山道: “留高5cm的建议是林同志提的?” “是的,林雪君同志,咱们公社在第七生产队设兽医站的林兽医。”钱同志如实回答。 “你们辛苦辛苦,问问林同志,第七生产队前面几个生产队草场湿度、温度等情况下,是不是也是留5cm最好。”小刘道。 “啊?” “如果林同志说是,你们就再折回去,跟前面的生产队说一下,统一都留高5cm。如果已经按照之前的试验标准割完了,那就算了。还没割的生产队,全照林同志说的做。”小刘补充道。 “全按照林同志说的?”钱同志不敢置信地问:“这是我们所长和社长下达的命令吗?” “是的,如果是第七生产队兽医站的兽医员林雪君的话,就按照她说的做。回头请她写一份分析报告,给到研究所和社长这里就可以了。”小刘非常肯定地道。 直到挂断了电话,钱同志都还握着话筒久久地发怔。 还真是5cm啊…… 有味道的女知青 在后世看来是常识的知识, 旧时代却要摸黑探索慢慢研究才能获得,就像古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 后来草场割草必然遵守的5cm以上留高数,在这个时候也还未得到科学验证。 牧草研究员钱同志挂断场部打来的电话, 社长对林雪君同志的信赖, 使他久久地震撼和沉默——陈社长那样一位受人尊重的领导, 居然如此认同年轻兽医林雪君同志的能力。 他对所长和社长下达指令的执行力很高, 当即赶到草场, 找到林雪君。 大队长担心两位研究所的同志为难林雪君,凑过来看看钱同志又要说什么。 见对方一改之前古板严肃、公事公办模样, 在与林雪君讲话时语气变得谦逊有礼, 甚至一脸真诚地求教。 大队长这才放心,又回去继续割草。 为不影响草场上的打草工作,林雪君将两位研究员同志带出草场,停在一棵簌簌飘落叶的桦树下。 在两位同志拿出笔和纸后, 林雪君开口详细解释道: “两位同志, 是这样的, 咱们现在种的紫花苜蓿虽然也是耐寒耐旱品种, 但对超低温的忍耐度还是有限的。 “咱们公社的所有草场都在国家东北部,夏季、冬季降水量不低, 所以几个生产队草场的耐旱情况基本上不存在太大差异。 “整个呼伦贝尔草原土壤的盐碱程度跨度不会太大, 如果是跟西北草原相比,需要考虑一下这个因素, 在咱们公社暂时也不需要太在意这个差异。” 育种初期他们还达不到太过精细判断数据的程度。 “所以现阶段让我来判断的话, 只要考虑温度差就好。 “越往北,温度越低,苜蓿的返青难度越高。为了提升返青率,留高应该更高一些。两位同志去更北边的牧场可以考虑酌情在5cm到7cm之间。 “前面生产队的话, 也要留存在5cm以上,‘5’这个数字的确是个底线。 “如果间插种植得太密集的话,还要考虑苜蓿植株间争水的问题……” 两名研究员根据林雪君提到的几个知识点,快速做着记录。 “这些都是苏-联书里提到的吗?”钱同志挥挥洒洒记录了一大堆,知道社长认同林雪君的能力后,再听她讲的内容,便怎么听怎么觉得条理清晰、道理可信了。 “不全是,也有今年一整年对咱们公社种植的苜蓿的观察,还有国内外各种书籍知识的比对推理。 “我以前在首都图书馆也看过许多跟草原相关的书,这才会来草原支边。 “种植这一块儿,性质相同植物的需求也是相通的。” 她今年春夏秋针对苜蓿长势都做了详尽记录分析,也能用来服人的。 钱同志两人记下林雪君所说知识点,又将公社社长和研究所所长的需求传达给她:希望她能在打草结束后写一份报告,详细论证一下她的观点。 林雪君表示没问题,不用等到打草结束,晚上回去她就会给陈社长打电话,详细汇报理论依据。 钱同志点点头,收起本子,起身便要告辞。 “不留下吃过晚饭再走吗?”林雪君抬头看天,时候不早,他们现在往其他生产队赶的话,也太奔波了。 “不吃了,要抓紧赶回第六生产队,趁他们还没按照留高3cm的要求把所有苜蓿割完,回去阻止他们。” 钱同志说罢便带着郑同志匆匆赶往他们来时坐的马车,来不及跟大队长王小磊道别,一扬马鞭,哒哒哒折返向第六生产队。 …… 接下来的打草工作,社员们一干就是一周。 每个人都像机器一样干活,累得见饭张嘴就扒、见床闭眼就睡。到后面几天,大家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了。 累到极限,人真的会不想讲话,哪怕是最话痨、嘴最碎的人也变得安静内向。 在割完草这天,孟天霞和刘金柱又一次带着采购员包小丽从场部大采购归来。 按照林雪君通过司务员王建国向司务长提的建议,包小丽这次还另外采购了许多调味用的各种辣椒。 满车大葱、圆葱、地瓜等耐放的食物卸车后,由一队从草场上调回来的青年搬进地窖。 辣椒则全铺开在空地处原地晾晒,等晒干后再收入地窖存放。 草场割完,冬储采购的食物也入库,生产队的社员们累得快要没气了。 当晚随便吃一顿面汤,全员都在晚8点前沉入梦乡。 体力劳动之后,人的睡眠质量真是没的说。 一夜无梦,隔日晨起,林雪君坐在床上穿衣裳时,觉得昨天晚上还酸痛的手臂和大腿,竟已好多了。 年轻加上睡得好,恢复可真快啊。 今天全员休息,大厨房却忙起来。 大队长在驻地后山放养的羊中选了头肥的,送去大厨房杀了犒劳社员。 大厨房炊烟滚滚,羊汤才开始煮,就把整个驻地都熏香了。 午饭前,林雪君专门去屋后庇荫处取了一罐自己腌的韭花酱。 经过一段时间的腌制发酵,韭花酱颜色变深变浓郁,味道也更冲了。 绕回前屋时,林雪君习惯地抬头看,发现今天小鬼鸮并没在屋檐下的燕子窝里睡觉。 放牧草的大仓库逐渐被堆满,里面温暖又有草籽吃,许多耗子去那里做窝,连草原上的鼠兔都来了不少。 小鬼鸮看中了那里食物丰沛的好处,干脆在大仓库的房梁上也做了个窝,晚上在那儿吃饱后常常就原地睡了。 在人类生活的生产队驻地有大棚遮挡,天上的鹰鸟猛禽都不靠近,小鬼鸮几乎完全不受天敌威胁。加上人类生活区域里,偷蹭暖炉、偷吃人类食物的耗子多,小鬼鸮吃得饱、又安全,最近都胖了。 入秋后,沃勒也常常钻进山找野果子和灰鼠,给自己开小灶。 晚上林雪君常能看到它嘴巴上沾着果子汁液,大狼入秋后毛发越长越厚,体型好像也大了不止两圈。吃饱喝足、活动量适当,它骨骼愈发粗壮。 有时林雪君晚上在院子的阴影中看到沃勒,都会本能地耸起一身汗毛——黑脸狼的凶相真是越来越重了。 入秋后晚上天冷,林雪君请穆俊卿跟她一起在屋后山坡上搭了个能遮风挡雨雪的猪棚,又在棚里垫上旧被子,这样放养在后山的小猪就不怕冷了。 如今小猪已长成大猪,肥嘟嘟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地憨笨,后山的丰饶喂养没有白费,全转化成了肥膘。 早上小红马随在巴雅尔后面上山时,步态不再活泼,反而多了些稳健优雅。 林雪君才发现,当初瘦叽叽像要饿死的小野马,如今也已长得膘肥体壮。体型虽不及大黑马苏木,但长到明年,恐怕也不会逊色了。 秋天里的所有动物好像都在一晃眼间长大,丰收的景象不止在田里,还在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关院门准备往大食堂走时,路过她带着衣秀玉和孟天霞一起搭出的小菜园。 前阵子收割时院子里的蔬菜已采摘殆尽,连秧子根茎都被收拢起来留待冬天喂牛。 可如今菜园子里竟不是空荡荡的! 她惊愕地走近,码得整齐的干牛粪堆叠成紧挨着的一面又一面粪墙,人高的粪墙堆叠成个实心的、方方正正的粪房,把整个菜园子都占满了。 一阵啪嗒嗒的声响从‘牛粪房’背面发出,林雪君绕后一望,便见阿木古楞不趁着休息日好好在床上躺一躺,居然正劈腿站在菜园子后面,将两个箩筐里的干牛粪搬出来码上粪房。 “阿木古楞!”她大声喊。 少年正像做艺术品般仔细将牛粪码整齐,听到喊声转头望过来,一见是林雪君便扯唇而笑,露出整齐门牙和边上两颗虎牙,灿烂如秋日斑斓多彩的山野。 “不是已经捡了许多牛粪,码在院墙根儿了嘛。我们还上山捡了好多干柴堆在仓房呢。”林雪君伸手指了指菜园子和知青小院木栅栏之间空地上码放的一大堆干牛粪。 “不够的。多存一点,就不用紧巴巴地用了。”阿木古楞快速将筐里的码上墙,拍拍手掌,在翻飞的干草屑中拎起空箩筐,转身跑向自己的小木屋。 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喊: “我洗个手,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大食堂。” “好的,小屎壳郎。”林雪君笑着慢步坠在他身后。 阿木古楞手推开木屋门,听到她的称呼后回头不满地朝她呲了呲牙,才进屋去洗手。 小屎壳郎,阿木屎壳郎…… 林雪君站在木屋外品了品‘屎壳郎’这个外号,兀自发笑。 阿木古楞出门后见她还在笑,就知道她肯定在心里嘲笑他呢。走近接过她手里捧着的韭花酱,乜她一眼,便大步先跑了。 “哎!”林雪君见他小跑走,哈哈笑着追上去。 一把揪住他衣领子,他慢下来,她才说:“等下我。” “腿短,走得慢。”阿木古楞转头看一眼她的腿,现在他已经比她高了。 “小屎壳郎。” “小短腿。” “阿木屎壳郎。” “……”阿木古楞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撇嘴斜眼瞪人。 “哈哈哈哈。”林雪君笑着拍拍他背,又轻轻用自己肩膀拱了下他肩膀,“谢谢阿木。” 去年冬天穿来时,他们一屋子知青啥都没有,当时王建国就发誓,来年一定储存一院子牛粪,把屋子烧得暖暖的。 今年她一直忙忙活活各种事,还没来得及专门去捡牛粪和干柴呢,却已经有了满园子加一墙根的干牛粪。 阿木弟弟可真好,仁义。 … 两人走进大食堂时,里面已坐满了人。 衣秀玉早上到翠姐家帮忙挑中药,直接从翠姐家到大食堂。孟天霞上午去陪采购员包小丽做入库,并商讨下次出发去场部的事。她们此刻并肩而坐,也已帮林雪君空好了位置。 趁食物还没出锅,林雪君拧开韭花酱的密封盖子。一股韭花特有的辛辣味道瞬间弥散入空气中。 隔壁坐着的赵得胜闻到味道东张西望,瞧见林雪君手里的罐子后,立即凑过来问: “这就是你腌制的韭花酱?哇,味道比盐拌的还重。” “发酵过的嘛,来,大家都来舀一点。”林雪君站起身朝四周张罗。 社员们便端着自己面前的小碟纷纷过来擓(kuai): “林同志新腌的?” “不是直接用盐浸一下就行?还得密封了发酵一下?哎呦,跟腌酸菜一样,还挺复杂的。” “我尝尝……唔……够咸的,林同志你可真舍得用盐。” “兑一点温水稀释一下,酱就不会太咸。水分足,也更容易蘸。”林雪君又教大家如何搅拌韭花酱。 一群人忙忙活活调好韭花酱,后厨门咚一声打开,王建国端着几盘冒着热气白烟的煮羊肉跑出来: “快趁热吃。” 羊肉的香气瞬间弥漫整间食堂,热腾腾地钻进每个人的鼻息。 “嚯~” “哇!” 一阵惊叹声后,所有社员都执起手中切肉的小刀。 叮叮当当匕首割碰盘子的声响此起彼伏,接着便是含糊不清的赞叹。 赵得胜在自己夹到的一整条肋排上抹好韭花酱,低头直接用牙撕下肋骨上的一整条蘸着韭花酱的肉。 热腾腾的瘦肉连着少量肥肉,还有贴骨的筋膜,加上韭花酱一同入口。 闭上眼,他嘶嘶哈哈地咀嚼。 瘦肉甜香,肥肉鲜香爆汁,加上有嚼头的特殊口感的筋膜,肉汁、油汤汁满口,幸福直窜天灵盖。 舌尖一转,韭花酱在口腔中匀散开。不如鲜韭花鲜亮、却比鲜韭花的辛辣味更重、口味也更醇厚的腌制酱味,瞬间点亮了赵得胜的表情。 他惊喜地瞪大眼睛,一边咀嚼一边嘶嘶赞叹。 待咽下后,赵得胜转头朝林雪君竖起大拇指: “好吃,韭花酱太棒了,提鲜啊!” “腌一下真不错,小梅。这真能放到冬天也不坏?”翠姐吃了也赞不绝口,转头激动地问起来。 一想到腌制过后可以像酸菜一样吃一冬,她就也动心起来。 “当然,腌制后不怕冻也不怕放。等气温降到零度以后,直接冷冻保存更好。”林雪君笑着又道:“韭花都是咱们一起采的,回头大家都有份。” 有了韭花酱加持,煮羊肉愈发接近后世顶级草原美食手把肉的吃法,整个大食堂全是社员们大快朵颐的声音。 一群人一起吃,饭比往日更香。 王建国一盆又一盆地往外端汤和肉,待端出几盆羊杂汤摆上桌后,他也坐下开吃。 从林雪君带来的韭花酱罐子里擓一勺走,他一边蘸着酱吃羊腿肉,一边又嫌腿肉太瘦,专门夹了一筷子肥肉混着一起嚼,这才美得仰头嗷嗷叫。 司务长又炒了一道羊油炒圆葱,加一道凉拌圆葱。 西北称圆葱为皮牙子,皮牙子也是羊肉绝配。 生圆葱辣脆多汁,搭配羊肉吃时像韭花酱一样提鲜。圆葱营养价值极高,含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早期还传说有防癌效果。熟圆葱虽然失去了辛辣味,却多了甜味加持,也颇受大家欢迎。 社员们吃一口肉蘸韭花酱,再配一口圆葱,生活美滋滋。 林雪君就着羊肉,光自己就吃掉了小半碗韭花酱。面前炒菜盘子里的洋葱拌着一米饭,就下去两小碗碳水,吃得小肚溜圆。 她觉得自己也像个准备冬眠的熊——饱足得要命,连一整个冬天的脂肪好像都储藏够了。 饱食一顿,社员们步出大食堂,回家时路过存草的大仓库,皆忍不住驻足仰头打量:好多干草啊! 可真多啊! 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成为所有人的饭后甜点。‘吃’过这道‘甜点’,今天的盛宴才算完满。 林雪君和孟天霞、衣秀玉回家后,一块儿将腌制好的韭花酱分装,自留了一部分,剩下的都送去大队长家,请大队长按工分比例分发给社员。 有的社员晚上带着刚分到的韭花酱来大食堂,把酱抹在杂面馒头上就着吃,可见有多喜欢。 因为孟天霞他们这趟买了超多圆葱,大食堂晚上也以圆葱为主菜:猪油炒圆葱、胡萝卜炒圆葱、圆葱粒羊大骨汤、凉拌洋葱,几乎道道菜都有它。 圆葱这东西的确有营养,也挺好吃,但它含有硫化氢和一氧化碳,易产气。 中午吃的韭花酱也富含硫化物,吃起来味道辛辣有劲儿,但跟洋葱搭上伴儿,那真是可劲儿地在你肠胃里造气儿。 吃的时候,林雪君、衣秀玉和孟天霞你争我抢的,老香了。 到了晚上睡觉时候就大大不妙了,仨人挨在大炕上,排队放屁。 起初衣秀玉还不好意思,憋着动静悄悄作案。后面孟天霞没忍住发出点动静,仨姑娘就干脆放飞了自我。 到后面实在臭得受不了,仨人干脆裹上小袄子跑出门,站房檐下,在寒意渐重的秋风中放肆排气。 刚开始糖豆瞧见她们来到院子里,还摇着尾巴上前撒娇。刚凑近,嗅觉灵敏的狗子猛打两个喷嚏,吓得转身就跑。也跟沃勒一样躲回窝里,再不肯出来了。 仨姑娘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靠着院墙站得摇摇晃晃,屁还是照常放。 圆葱屁那臭的……熏眼睛。 “人家知青都是一起劳作帮扶的情谊,我们倒好,是一起放屁的情谊。”林雪君忽然开口。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笑声爽朗,终于压过其他声音。 秋风萧瑟,月圆而亮,个女知青站在房檐下,权当夜半赏月了。 假装还是雅的。 145晚来的初雪 打草之后, 牧民们最怕的就是天气骤变,忽然上冻,把刚割过还没长好的牧草都冻伤。 幸而场部传来的天气预报没有报错, 第七生产队的‘努图克沁老人(了解草原的人)’庄珠扎布老阿爸的预测也很准, 打草后, 天气虽然日日见凉,却没有断崖式的降温。 10月如期而至, 气温终于降到只有五六度, 驻地里所有青壮们都赶时间门,在土地冻得像冰一样硬之前,给今年建的土坯房做收尾——检查有没有不结实的地方、有没有土坯剥落的地方、大炕烧起来屋内漏不漏烟、火墙热不热乎…… 另一批人则赶在白菜被冻之前,收割掉最后一批留在地里的白菜。家家户户赶在同一天腌酸菜, 隔着院子墙, 妇女们一边处理酸菜一边声音洪亮地唠嗑。白菜清洗时发出的水声中, 不时掺杂妇女们爽朗的笑声。 大食堂后院里, 司务员王建国也跟司务长一起忙活起来, 洗白菜、往容器里码白菜、灌井水、洒少数盐,再将千挑万选的最平整沉重的石头压在白菜上, 使白菜绝不会露出水面——接着就等白菜自行发酵了。 凉水中, 其他菌类无法繁殖, 厌氧的乳酸杆菌却能繁殖发酵, 产生乳酸。时间门一到,白菜腌制成功, 就会变成充满酸咸风味的酸菜。 林雪君从来没腌过酸菜, 衣秀玉从慈溪来更不知道怎么搞,两个人只好一边跟驻地里的大姐们学着做,一边像模像样地腌了一大缸放在屋后庇荫处—— 翠姐教她们的时候, 专门强调千万不要放在屋里,侧卧也不行。据说盐酸菜的过程中会慢慢产生奇怪的味道,据说有的可臭可臭了。 挪放好酸菜缸,衣秀玉又去后山探望她们养的两头大猪。 林雪君站在缸边,强迫症地将它和韭花酱罐子等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大动物们刚跟巴雅尔从山上回来,双胞胎驼鹿中的一只好奇心重地跑到后面,探头探脑地来看人类在干嘛。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它的大长脸,推它去水槽边喝水,这才拍手从屋后绕向前院。 刚走到牛棚边,见阿木古楞踏过门口的小木桥往里走,林雪君脑中灵光一现,忽地跑到呆在前院的小驼鹿边,一把握住它的大嘴筒子,笑着问阿木古楞: “哎,小子,牛只有下门牙没有上门牙,马有上下两排门牙,你猜长得又像牛又像马的驼鹿,有没有上门牙? “猜对了给你礼物。” “……”阿木古楞扶着院门站在门口,表情呆呆地看看林雪君,又看看驼鹿。 就在他开口前,跑到后院水槽边喝水的另一只小驼鹿忽然啪嗒啪嗒跑出来,看见阿木古楞后呲牙便叫:“呦呦~~~” “啊啊啊啊!暴露了!”林雪君见另一只小驼鹿已经呲着牙露出了不长门牙的上排槽(磨牙),急得哇哇叫。 阿木古楞脸上的呆相一收,眼睛弯弯地笑起来。 走到跟前,他一本正经答道:“驼鹿跟牛一样,没有上排门牙。” “你都看到了。”林雪君松开小驼鹿的嘴筒子,又伸长胳膊在另一只不合时宜地跑出来的驼鹿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引得小驼鹿转头呦呦哦哦地抱怨。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阿木古楞转身靠在牛棚称重木柱上,与她并肩。在她开口问他怎么会知道前掏出自己的速写本,翻到较后面的一页展示给她看。 林雪君探头一望便惊奇地接过他本子,展开的这一页上画着驼鹿的正面、侧面、背面、远景、特写等许多速写画,纸张右下角就是驼鹿仰头呲牙时牙齿的结构图。 他甚至还在画中标注了结构线,比如透视线、切面示意线等等。 “跟穆俊卿同志借了建筑设计图的书,自学了透视和结构?”她转头看向已比自己高出小半头的少年。 “嗯。”他又翻到更后面,将自己写生的驻地土坯房、瓦屋、蒙古包、牛棚的画展示给她看。 在有限的环境中,他主动磨练着技艺,将自己能看到的一切花花草草、破屋旧房反反复复地描摹。 心中生出钦佩,她转头看着正渐渐长大的孩子,伸长手在他头上揉了好几下。 阿木古楞原本也笑吟吟歪头看着她手里捧着的画册,静静地等她夸奖,忽然被摸头,便似被点了静止键,整个人被定住。直到她收回手才恢复自如,默默伸手将她揉乱的头发捋回原状。 斜阳晚照,将两人的脸都照得红彤彤。 “走,一起吃炒洋葱去。”林雪君拍拍他的背。 “哦。” 洋葱要一起吃,屁也要一起放,边疆生产建设的生活,就是要这么的同甘共苦,‘气味相投’。 …… 在10月份的第二天,林雪君扫牛棚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小母鸡的开窝蛋。 两颗小小的蛋安安稳稳地窝在大动物棚顶的蓑草里,厚厚的蓑草看起来的确很像个超大鸡窝,翘起的蓑草恰巧卡住鸡蛋使之不至于从倾斜的棚顶掉落—— 在鸡窝里明明有软软的窝,小母鸡却还是叛逆地将蛋下在了自己寻的‘好地方’。 林雪君高兴地大叫,将孟天霞和衣秀玉都喊了出来,兴奋地给她们展示两颗小鸡蛋。 三个姑娘高兴得跳脚,叽叽喳喳罢,又忧心起这个不太安稳的“鸡窝”。 “总不能让小母鸡们一直在牛棚顶上下蛋呀。” “而且天气越来越冷了。” 三个人围着蛋一合计,当机立断改良鸡窝。 鸡是怕冷的,尤其小鸡崽。 而且在温暖的环境下,母鸡才能安心抱窝。 孟天霞找到之前穆俊卿做坏了的一个小木箱,摞在大鸡窝顶上,使小木箱恰巧对着瓦屋侧卧的玻璃窗。 将小木箱和下层鸡窝挨着的地方割出孔洞,使鸡鸭可以扑腾着翅膀连跳带飞地落在木箱里。 动手能力极强的孟天霞小心翼翼地用借来的玻璃刀,分别在外层、内层玻璃上割开足够鸡鸭进入的孔,这样小母鸡和其他小动物就都能通过这个孔进入瓦屋侧卧。 做事情细心的衣秀玉再将侧卧靠近火墙的地方清理干净,摆放上不同高度的箱子、盒子,用蓑草在这些箱子盒子上堆出几个鸡窝,可以任由小母鸡们挑选。 如此一来,小母鸡怕冷的话,就可以先从大鸡窝跳到小木箱上,再穿过小木箱和玻璃连同的孔洞跳进侧卧,到靠近火墙的地方取暖、下蛋和孵蛋。鸭子和鹅如果怕冷,也可以进屋来避风挡雪。 侧卧远离火墙,尤其靠近窗口和外墙的地方温度仍较低,她们还是可以在那边存放一些怕热又怕冻的食物。 大功告成时,林雪君将两颗小鸡蛋放在靠火墙的小鸡窝里。 三个干活干得灰头土脸的姑娘蹲在鸡窝边,美滋滋地欣赏着她们养鸡五个多月的劳动成果。 这就是丰收的喜悦吧,真开心。 …… 庄珠扎布老人说,往年10月第一周就会下雪了,来得早的甚至会在9月底迎来一次降温,下一场可能会化掉的早雪。 但今年到10月十几号了,雪居然还没有来。 在秋牧场上的牧民和畜群们都在等雪——只有雪在草场上留住了,牲畜迁徙路上才能不口渴。 雪是迁来冬牧场和迁离冬牧场路上不可或缺的条件,冬天雪下得越晚,牧民们越忧心。 雪一直不下,牧民和畜群们都被困在秋牧场上挪腾不得。牲畜在秋牧场上能吃的草越来越少,牧民们也要整天忍冻,如果生产队送的物资慢了,他们还要挨饿。河流上冻后,连取水都变得艰难,他们不得不在秋牧场上就开始凿冰取水。 天气越来越冷,迁徙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如果等到零下十度左右才下雪,牲畜们就要在过低的温度中赶路,忍风忍冻,患病和出意外的几率都大大地提高了。 不知道乌力吉大哥、塔米尔、苏伦大妈、奥都他们都还好嘛…… 10月一过,庄珠扎布老人便每天出门看天,日日叹息着祈祷。 待过了10月10日,容易上火的大队长嘴上又起了燎泡。天不下雪,大家秋季丰收的喜悦都渐渐被夺走了。 10月13日轮到林雪君夜半去屋后凿水槽里结的薄冰层,才放起来没几个月的棉袄棉裤又上了身,她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冻得嘶嘶哈哈冲进寒意避人的院子。 绕到屋后水槽前,她提起放在地上的小锤子,细细将后半夜慢慢结出的冰层敲碎,露出冰层下的水。又用小锤子在水中反复搅和,敲碎水中碎冰,这才将锤子放回远处。 转身准备捞几把秋天存起来的豆角秧喂给馋嘴的大黑马苏木和小红马时,面上忽然一凉。 接着耳朵上、鼻尖处都传来凉滋滋的湿意,抓着豆角秧仰起头,黑暗中无数被院内昏黄灯光照亮的白色雪花扑簌簌扑面。 下雪了…… 下雪了! 将豆角秧子喂给苏木和小红马,林雪君站在院中激动地仰着头不舍转开视线。 她从来没觉得雪如此漂亮过,在需要它的时候,纯洁晶莹的雪花显得更加可爱,也更加激动人心了。 糖豆和沃勒从窝中跑出来,围着她的腿蹭来蹭去。 林雪君蹲身搂过两颗‘狗’头,摸了摸它们凉滋滋湿润的鼻子,又用力抚摸过它们厚实的被毛。 “回窝里吧,下雪了,冷。”小声哄着将它们送回铺着旧被子的温暖木窝,林雪君又转头望了好久静悄悄飘落人间门的白色精灵,直到冷意入侵、鼻子发酸,她才依依不舍地关了院灯,钻回温暖的瓦屋。 回到被窝时,衣秀玉迷迷糊糊探出手来,找到林雪君冷冰冰的手,用自己热乎乎的双手帮她取暖。 “你好冷。”衣秀玉小声咕哝。 “下雪了。”林雪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兴奋。 “下雪了?”衣秀玉给林雪君搓手的动作停下,在黑暗中竭力与困意做对抗,拉起沉重的眼皮,不敢置信地问。 “嗯,下雪了……”林雪君收回自己渐渐暖回来的手,帮衣秀玉掖好被子,轻轻拍抚,低声哄:“睡吧。” 室内渐渐安静,只炉灶里燃烧着的干牛粪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 衣秀玉呼吸变得匀称,林雪君也闭上眼,凝神静听。 雪没有声响,屋外只有时远时近的夜枭怪叫。 偶听到树枝发出脆响时,渐渐被困意卷住的林雪君仍迷迷糊糊地祈祷:但愿树枝之所以发出响声,是因为落雪太重,把它压断了吧。 雪下得多,积累在草原上,游牧的亲人们就能回家啦…… 146请糖豆大将出山 去年因为迁徙春牧场后要接犊, 所以林雪君作为兽医员随迁徙队伍一起保驾护航,待接犊结束后才折返驻地。 现在大队伍没有难产接犊需求,便不需要林雪君赶过去陪他们一起走艰难的迁徙路。 今年准备冬储肉时, 老司务长为了锻炼新晋的司务员王建国, 专门将定冬储数量等工作交给王建国。 当天中午饭后他便召集了在驻地的知青朋友一起计算, 一头肉牛1000斤。 驻地二十几户人家共计139个人,抛去食量小的老人小孩, 能吃的青壮也有几十人。 冬天从10月开始算, 到来年5月冰雪开化,肉储需要供应7个月共计210天。 林雪君伏案拿纸快速做计算,如果买10头牛,那么一人一天的量大概就是1000*10÷210÷139=0.34斤, 即170g。 后世网上鲜蔬店卖的肉丝都是一份200g的, 一般就够炒一盘青椒肉丝之类的了。 但是1000斤的牛还有骨头和不能吃的牛角、牛皮之类的重量, 算上人们不可能顿顿吃牛肉, 基本上差不多够数。 算清楚后, 林雪君将自己的算法展示给王建国,他惊得闭不上嘴。 “怎么了?”林雪君问。 “去年第七生产队大食堂只储了2头牛, 20头羊。”王建国手指点了点桌面, “今年储存5倍多?” “可是去年我们年后来到生产队, 一个多月吃不上肉, 后来包小丽去场部买肉也就买些猪肉回来,根本买不到牛羊肉了。全公社的牛羊到开春没肉吃的时候, 也都饿了一冬, 瘦得皮包骨头,不可能宰杀了。 “咱们要想整冬有牛羊肉吃,就得趁现在牛羊膘肥体壮, 储够肉。” 更何况,10头牛其实也只是勉强够吃。北方牛羊多,鸡鸭猪少,不像后世大家能整天换着花样吃肉。 就算买10头牛,他们冬天也可能有1个月左右吃不上肉的。即便是能吃上肉的日子,均摊一下,一人一整天三顿饭里也就一顿能吃上点肉。 这真不算多了,甚至还少得很。 “今年咱们出栏数多,生产队赚到许多钱了,生活必须得改善。 “不能赚多赚少,大家都一样要吃苦,那以后谁还辛苦干活?反正都是吃不上肉。” “……”王建国抿着唇,转头看看穆俊卿几人,见大家都不吭声,显然全被林雪君给说服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司务长花这个钱啊。”王建国还有些不确定。 “你先去找司务长说,如果不行,我们再去找大队长。”林雪君瞪圆眼睛,鼓励地朝王建国点头。 “那羊肉呢?”王建国在本子上记下林雪君的算法,又挑眉问。 林雪君又在纸上算了起来,穆俊卿坐在她身边还没来得及拨算盘,她已经在纸上算好了。 “50头羊。” 大家又凑头算了几遍,觉得够吃了,相比今年出栏收入,也足能支撑这个吃法,王建国便拿着本子跑回去找司务长。 果然被司务长拒绝了,苦惯了的人从来没这样花过钱,看见10头牛50头羊这个数目,吓得笑出声。 司务长觉得离谱,咋能买这么多嘛。 听说是林雪君帮着算出来的,司务长挠了挠头。多买多囤多吃,他当然也高兴。但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吗? “今年土豆就比去年多买了近3倍,更不要提多买的那些辣椒、白菜、圆葱、红薯之类。 “光吃这些蔬菜,也比去年日子过得好了,咋还能买这么多肉呢? “今年出栏率好一点,咱们也得考虑以后可能遇到气候不好、草不好的年份,兜里不存点钱怎么行? “咱们吃过苦的人,也不敢这么整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司务长坐在后厨拾掇晚上要用的蔬菜时,还是忍不住又拿起林雪君算的那张纸。 琢磨了一会儿,他喊上王建国便出了门。到知青小院喊上林雪君,便一道走向大队长家,去商量冬储肉的事。 要是别人提出的10头牛50头羊,司务长肯定不当回事,但既然是林兽医提的,他就不能无视之了。他琢磨着,万一冬天没肉吃,林兽医不愿意在第七生产队呆了,那他们损失可就大了,他这个司务长还不得千夫所指啊。 恰巧大队长和生产队里的一些人正在家里大炕上聊迎接迁徙归来的牧民们,需要准备做的工作。 王小磊捏过纸张,看了看上面的数目,捧着算盘算了一下支出,也有些为难: “咱们明年还要多建土坯房,争取让秦老汉他们这些住毡包的人都睡上火炕,有个安稳的屋子住。 “生产队牲畜多了,人数也有扩张,光新增的知青就十几个,明年说不定还要再扩人。大家吃穿用的都得花钱,咱们今年出栏数量是大,但这些钱也得考虑明年给大家发工资,养活这些扩充的人口,不能乱花。” 穆俊卿几人听了大队长的话,瞬间墙头草,又觉得大队长有道理了。 不过,买10头牛50头羊都不能保证他们每天有一顿饭能吃上肉,如果砍半冬储,那他们这个冬天得有一半时间啃白菜帮子吃土豆。 一想到这里,他们脸色都要青了。 林雪君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再对上王小磊时,笑着摆手提出自己的想法: “大队长这个算法没有考虑到明年我们还会继续赚钱这一项。 “2月份冬羔就会出生,到时候我们每天都有大量羊奶可卖。除了场部开车来买奶外,我们还可以拉马车去场部卖,这样效率高,收入也高。 “等四五月份春羔出生,还有更多羊奶可卖。 “更不要提后续的牛奶、马奶…… “大队长,全生产队一年四季都在劳动,一直在生产,赚钱,也应该一直有肉吃,有好日子过。 “我们的路要铺,我们的房子要盖,我们的衣服要穿暖,肉也得吃。 “北方人一年忙碌,就指望着秋收后冬天不至于饿肚子。如果能吃上肉,能在烧得暖呼呼的屋子里吃上一点点好吃的,那才叫幸福呢。 “我不是要奢侈浪费,但也不想大家吃无谓的苦。”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也许还会有荒年,但整体向好的生活,不能太苦了大家。 “我们冬天也能做木匠活,到时候可以多打一些桌子椅子去场部卖给供销社。”穆俊卿听着林雪君的话,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望着大队长点头似承诺般道。 “等冬储肉到了,我们一定每天算计着整个冬天的消耗,好好安排大食堂的伙食。”司务长和王建国也发言表态。 虽然社员们到大食堂吃饭也要花钱或记扣公分,但如果大食堂不安排好伙食、不储备够菜肉,大家就是有钱也要饿肚子。 在这边生产队里,小卖部能卖的东西有限,社员们自己做冬储能备的东西也不会太多,要吃好吃饱,还是得指望大食堂。 “趁雪不大,我可以带咱们队的社员上山再挖一点根茎类和干茎类的中药。咱们的药用不完的也可以拿去场部卖给兽医站、卫生站或者供销社,不然放久了也不好,反正明年我们还会再上山去采呢。”衣秀玉也站起身。 “今年冬羔出生要用的土霉素粉之类都已经备好了,咱们不需要再多支出。”林雪君说罢又道:“年前咱们生产队出栏数最多的评优奖金,公社肯定也会给发的,到时候又有一笔收入。” “冬天是砍伐的最好时间,咱们春天种的一片树苗存活率很高,冬天可以砍树的指标不少。到时候请孟天霞和刘金柱同志开着拖拉机拉去场部,或者第八生产队的伐木场,也能赚很多。”几位青壮知青也站起来表态。 “咱们冬储的牛羊的皮子鞣制好了,也能拿去场部供销社换钱。”翠姐几位手巧的妇女也加入进来。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财就这样生了出来。 大队长捏着纸张,扫视一圈儿室内众人,转头看向自己媳妇萨仁。 见不能讲话的妻子也从炕上跪坐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大家,显然受到众人积极态势的感召,也正热血沸腾呢。 他低笑一声,缩唇用力点头,长吐出一口气,敲定道:“那就储10头牛,50头羊。” “谢谢大队长!”王建国率先激动地尖叫。 “谢我干什么,是大家一起劳动的成果。”王小磊偏头笑着看向林雪君,伸手无声地拍拍她肩膀。 王建国当即带着包小丽去第六生产队买牛和羊,4天之后,王建国和包小丽赶着10头牛和50头羊回到生产队。 司务长和王建国又犯愁起处理方法,往年牛羊少,风干了,或者怎么弄都行。 但10头牛和50头羊要处理起来就不能太随意了,得仔细计划下才行——牛肉硬,想炖熟非得两个小时左右不行,要是煮一生产队的量,恐怕要煮三四个小时。冬天边疆人缺的可不止是吃食,还有燃料呢。 炖一次牛肉要废3个小时的牛粪干柴,那这个冬天社员们什么别的活都不要干了,整天出去捡牛粪吧。 生产队的牛羊每天都拉新的,但就算北方干燥,牛粪羊粪风干也需要时间,燃料可不能这么浪费。 大家于是又凑到一起商量。 一说到吃,林雪君脑中灵光真是不断闪现。 “司务长,咱们把牛身上的肥肉全炼成牛油,冻起来,用一次切一点。用它炖白菜啥的,就算没肉也香,下饭。要是怕牛膻味,就放点辣椒,今年冬储晒的那么多辣椒,绝对够用。” 还可以用牛油做纯素的麻辣烫,他们今年储备的东西里,芝麻酱也好几罐子呢。 热辣滚烫的一大碗,冬天就着寒风和雪吃,能香迷糊。 “牛排肉可以切片一部分,两面煎一下就能吃,也很省燃料。 “再风干一部分,咱们游牧的时候可以揣在怀里,就着馒头啃也很香。” 她还想起上一世自己吃过的川菜‘渣渣牛肉’,这个也贼合适: “剩下的筋头巴脑的部分,就打碎做牛肉丸,炖汤时,一人一颗或两颗,好吃、容易熟,还方便分配。 “剩下的最多的难啃部分,冻硬了,然后请穆俊卿同志和陈木匠把刨木头的刨子洗干净,咱们把硬牛肉当木头一样刨成碎片。” 这时代没有刨肉卷的机器,咱们就直接用木匠刨子,反正原理是一样的。 刨子没办法把肉卷全刨成漂漂亮亮的大小一致的肉片也没关系,刨成木屑一样大小不一的碎渣渣,不就跟‘渣渣牛肉’一模一样嘛。 “这些冻硬的牛肉碎片用麻袋装上冻在仓库里也行,放地窖也行,每次炖汤做菜时候抓一把,热水或者热油一拨楞就熟。 “混在菜或者汤里,就饭吃、就馒头吃,肯定都老香了。 “或者做面条、面片汤,加些辣椒碎、葱碎,捧着碗,热腾腾的咕咚咕咚喝汤,每次不期然吃到肉渣渣都是惊喜。” “最好再放点白萝卜丝。”王建国以拳击掌,兴奋地脸都红了。 “你们不要再说了,我口水要流下来了。”衣秀玉笑着捂住嘴,眼睛弯弯的,幸福地耸起肩膀,看样子是真的馋了。 “林同志会吃啊,不是几年的老馋猫,想不出这吃法吧。”司务长忍不住笑,这样听来林雪君同志在北京时肯定日子过得不错。 放着有各种美味的日子不过,带着兽医等技术来到边疆劳动、造福生产队…… 太不容易了! 老司务长叹口气,看林雪君的眼神都温柔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把事情一分配,转身便各自忙活起来。 解牛,放血灌血肠,切割拆分,送到承包了不同环节的人手里切剁处理。渐渐的,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牛肉丸被搓出,摆满一个又一个盖帘(草编的圆形平板容器);肉排切了一片又一片,每一片之间都用紫苏叶子分隔,方便冻上后每次想吃时能一片片揭下来;陈木匠和穆俊卿的刨子用的飞起,一片又一片形状不一、薄厚不同的小肉片逐渐堆成山…… 任何一件工作被当成心愿,就成了艺术。 待冬储的牛羊肉都处理好了,老人们开始鞣制皮子时,庄珠扎布老人推测秋牧场上的牧民们,应该也快踏上迁徙归来的转场路了。 第二场雪下起来时,羊牧场上的奥都忽然骑马独自赶回冬驻地。 他抵达驻地后,直奔大队长家,之后便随着大队长一起来到知青小院。 奥都瞧见院里打扫地面的林雪君,当即喊道:“林同志,能不能请你随我跑一趟,陪我们一起转场啊?” “有羊生病了吗?”林雪君担心地放下铁锹,迎出院门。 奥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亦步亦趋跟在林雪君身后的糖豆: “那倒没有,就是咱们今年小羊存活率高,羊群扩大了,回程路途艰难,想借你会牧羊的糖豆呢。” “……”林雪君。 原来不是来请她这个兽医,而是来请她的狗啊。 147回迁冬驻地 奥都戴着一顶圆圆的针织帽子。 林雪君也戴着帽子, 尖顶的尤登帽,用去年打的黄羊皮做的,萨仁阿妈亲手为她剪裁缝制的。 萨仁阿妈比划着想给她缝一个更复杂更隆重的栖鹰帽, 但林雪君很喜欢尤登帽的尖顶, 喜欢它简单质朴, 帽耳朵折上去时变成三角形的帽子很可爱,帽耳朵垂下来时害羞耳朵也很可爱。 因为要上草原, 林雪君找出去年冬天的羊皮大德勒。羊皮的蒙古袍不能水洗, 从箱底掏出来后她在院子后面用雪搓了几遍,它就干净了——这是草原人自己的‘干洗’。 内着背心、秋衣,再穿上羊绒毛衣,最后是保暖又挡风的羊皮大德勒。 套上羊毡靴走出驻地, 骑上苏木时, 它不满地唏律律几声, 显然对忽然穿很多层、变很重的林雪君不甚满意。 俯低上半身, 林雪君抱着苏木的脖子, 一边用自己的脸挨苏木的鬃毛,一边轻轻抚摸它的颈侧。苏木终于昂起头, 变得高兴起来, 它好像也变得比以前好哄了。 动物们也知道谁待它好, 没有哪个血肉之躯真的是捂不热的石头。 大黑马当头飞驰而远, 器宇轩昂。 沃勒和糖豆时左时右地飞奔,在雪原上飞纵过坑洼和小坡, 偶尔交错碰头。并驾齐驱时总像在竞技般不断加速, 谁都想当第一名,哪怕是小狗。 奥都呼哨着急骋直追,明明它才是带路的, 偏偏座下马匹跑不过苏木,只能在需要转向时在后方大喊着请林雪君把控方向。 冷冬的天空没有了成队嬉戏求偶的水鸟,只有苍鹰盘旋着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寻找被狩猎的鼠,或狩猎鼠的狐狸和鼬。 因为被借来干活的是糖豆,林雪君这个陪跑的兽医心境上轻松许多。 不需要时刻担忧母牛会不会在半路上生产,不必害怕老母牛产前瘫痪等等,她只要顾好自己,不要冷到、不要饿到,顺便看住糖豆,在牧民们需要的时候,向糖豆下达一些特殊的指令。 与奥都抵达羊牧场时,牧场上的牧民们已准备得差不多。 休息一宿后,隔日太阳刚升起来,奥都的阿爸便带队拆毡包。太阳升高时,本就不多的家当已在骆驼背上、大马车的车板上。 完成了一整个春夏秋的游牧,满载的队伍终于踏上归途。 如春天时胡其图阿爸他们的队伍一样,牧羊群的牧民们也分派了各自的岗位,有的护左翼,有的护右翼。 如果有羊偏离了方向,牧民会立即给与反应:投石驱赶羊群回队。 入冬后长出多层毛,变得更大更蓬松的牧羊犬糖豆,比任何一名牧民都更得力。 它不时巡游在羊群左右,一旦发现羊群散开,必然立即冲扑驱赶走错方向的笨羊,把队伍重新聚拢回正轨。 有时它累了,还会在羊群中找一头高大壮实的,爬上羊背——仗着羊群挨挤着,大羊被推搡前进、无处躲藏、无法抖落大狗,而快乐地骑羊赶路。 又有时,它会跳上马车,站得直直的,头高昂了远眺四周,像是在看路、选路的牧人一样。 偶尔,奥都会觉得林同志这只牧羊犬比人还聪明,它好像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会讲话,说不定它还会指出人类选的路不够平坦,它能选出更好的路径回家。 在行进的过程中,奥都还发现,林雪君年初捡的黑脸大狼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最后。 他曾在草原上多次见到狼群,是以知道狼王总是走在狼群最后,保护狼群最薄弱的后背,警惕威胁从背后突击——林同志那只叫沃勒的大狼如今已经长得像条狼王般雄壮了,有时听到草原深处的狼嚎,它会突然停下来仰头倾听。它厚长蓬松的灰色毛发迎着风,如波浪般游动,显得威武而机敏。 奥都相信,它随群赶路以来,虽然总是沉稳地慢跑,几乎不像糖豆那样飞奔纵跃,但如果遇到敌人,必定会炸起浑身狼毛,爆发出不可估量的力量。 多这样一头‘狼王’守护队尾,奥都随队穿过危机四伏的草野时,心好像都更稳了。 返程路途第一天傍晚忽然降温,奥都阿爸临时决定天黑前的1个多小时不顶风前进了,提前扎营搭棚子挡风,给羊们取暖休息,恢复下体力。 林雪君穿过羊群时抽检大羊小羊们的身体状况,发现一头三足着地的大山羊后,她喊了奥都进羊群帮忙抱羊。 因为羊群都是一头挨着一头,进圈后更是几乎完全挨挤成一团,人进来检查都要不断拨推才能进行,想把羊群中的个体赶出去根本不可能。 只能奥都这个大高个挤进来把羊提抱在怀里,再抱着羊挤出去。 林雪君在羊群中挤着来回穿行了几次,找到一头屁股后面有稀便粘在毛上的母羊后,又发现一头脚上有外伤的小母羊。 三只羊依次被奥都抱出来放在刚搭建好的毡包边,林雪君坐在马扎上,先喝了一口奥都阿妈递过来的热奶茶,这才开始一一给羊做体检。 拉稀便的羊不发烧,没有咳嗽等其他症状,排除掉比较危险的病和传染病后,给喂了一碗温水,又将它推到篝火边,等它身上不知道怎么弄湿了冻在一块儿的毛化开后,用梳子梳开,烘干——毛发再次蓬松起来,这样就不怕冷了。 最后拎起来检查过它肚子上的毛也蓬松保暖,这才将之推回羊群,让它跟伙伴们挨挤着取暖。 给三条腿着地的羊检查过,发现是关节处有脓液,应该是之前就受过伤,没完全康复,天冷体虚后发炎化脓了。 用刀切小口耐心地挤出所有脓液,清创洒了些土霉素消毒,又给母羊喝了些放过盐和糖的温奶补充能量,也丢回棚圈。 在给第三头路上不知怎么把脚撞伤的小母羊清创时,西北边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牛叫声。 奥都骑马赶过去查看,很快便兴高采烈地奔回,人还没从马上跳下来,已迫不及待地大喊: “是胡其图阿爸的队伍,他和乌力吉大哥两家人赶着牛群过来了。阿妈,阿爸,要多准备些吃的喝的。” 林雪君给小羊处理好伤口,起身向西北方迎去时,糖豆赶过去帮忙牧牛,解放了护在牛群右翼的塔米尔。 他一扬马鞭,在看到营盘前站着的一人一狼后,便纵马疾奔而来。 “林雪君——林雪君——”他高声呼喝,又快活地吹响口哨,呼喝得整片冬日草场都嫌吵闹了。 马奔至跟前,他迫不及待地从还疾驰着的马背上翻起,右脚虽还踩着马镫、手虽还抱着马脖子,身体却已完全伏在马右侧,左脚悬空了试探着贴地。 林雪君吓得低呼,他却在马匹速度刚降下来一点点时,右脚也松脱马镫,抱着马脖子的手一松力,只伏在马右侧的人便落下马。 脚粘地后,他蹦跳两下稍作缓冲,不顾脚底板和脚后跟仍阵阵的痛,扬着笑便跑向林雪君。 两人右掌相击,林雪君仰起头笑着想要打招呼,不防备他击掌后还有后招,未躲得及,被他展臂用力地抱住了。 林雪君脸被他肩膀硌得痛,只能仰起头,以下巴压砸他肩膀。他勒得紧,林雪君身体后仰着腰都要断了,只得啊啊大叫。 塔米尔这才哈哈笑着松开她,又兴奋地用大巴掌拍她肩膀,上下打量着赞叹:“你也长结实了,长高了。” “穿这么多这么厚,能不结实嘛。上次见时还是夏天呢,穿得少,看着当然就单薄。”林雪君伸手狠锤了下他肩膀,咚咚直响。 他被锤得向后趔趄却也不躲,只开心地哈哈大笑。 奥都走过来与塔米尔拥抱,两个人也爽朗地互捶对方肩胛骨,锤得对方直躲,躲开了又伸手去揉——看样子俩人都没客气,全下了狠手,把对方锤疼了才罢休。 塔米尔被奥都搂到毡包前长辈们打招呼,喝奶茶,林雪君则转身又迎向后面的队伍。 终于等来领头的胡其图阿爸,她飞奔过去打招呼,又冲进牛群拥抱从马上跳下来的乐玛阿妈。 “乐玛阿妈!”她抱紧阿妈宽阔的腰身,“剪羊毛节的时候你都没来。” “哈哈,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乐玛阿妈抱一下她又将她推开,见她长高了也长壮了,这才高兴地又将她拉回怀里。 后面的乌力吉大哥和阿如嫂子也赶过来与她打招呼,7岁的琪琪格头发更长了,3岁的托雷头发也乱糟糟得更像鸡窝了,阿如嫂子总是只给琪琪格编辫子,从不管托雷乱长的长毛。 “雪君姐!”塔米尔8岁的弟弟在草原上跑了半年,人好像变得爽朗许多,骑着小马驹赶过来竟主动地乖乖叫姐姐。 林雪君笑着揉了揉他扎了好几根辫子的脑袋,便去帮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搭临时棚圈。 “大牛们都还好吗?”她一边拽着绳子缠紧木柱,一边问。 “没啥大毛病,等回了驻地,再让你给它们检查检查。”钉好木柱,乌力吉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绳子,三下五除一将之系住,又笑着去绑另一根。 干活时忍不住回头看她,瞅两眼也不讲什么话,只哈哈地笑。 林雪君便也跟着笑,心情昂扬,耳边的寒风似乎成了乐章,忽然就悦耳起来。 …… 晚上,团聚在旅途中的牧民们都不急着睡觉,围在篝火边,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久不社交的人忽然回到人群中,总会忍不住过度倾诉——无数个日日夜夜积存的情绪被细细织成网,化成风筝被放飞在寒夜冷风中。 塔米尔急吼吼地掏出林雪君之前买给他的本子,向她展示自己的成果。 林雪君一页页翻开,发现笔记本上不止画了格子的正面被写满了字,连格子外也都密密麻麻全是字,甚至没有打格子的背面也写的尽是俄语单词和句子——在草原上塔米尔买不到新本子,便拿着她给的这一个,将所有能写字的地方都填满了。 手指抚过被他翻得褶皱不堪的纸张,林雪君抬头打量向这个看起来特别粗线条的青年。 整天在草原上野跑的牧牛人,学习起来的认真程度连她也不禁敬佩起来。 “真棒。”检查过他写得越来越好的字迹,她真诚地夸赞。 “哈哈哈……”塔米尔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仰天大笑到几步外坐着的胡其图阿爸几人都忍不住侧目。笑过了,他又转头继续向她讨夸:“后面这些都是我默写的。” “这么厉害呀?”林雪君被他幼稚的行为逗笑,故意夸张地问。 “那当然。”塔米尔开心地抖着手里她送给他的词典,“每天都在背呢。” “我又给你淘了一个全俄文的书,等回驻地后给你,你拿着词典比对着把那本书翻译出来。”林雪君想了想又补充:“用汉语翻译。” “!”塔米尔的笑容僵住,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世上哪有人学习好,得到的奖励竟是一本习题集啊? 有哇,塔米尔就得到了。 …… 在最得力的牧羊犬糖豆的帮助下,羊群没有被草原上呼啸着能将人刮飞的寒风中吹得偏斜,比往年更顺利地走着直线回迁归家。 在驻地口与大队长等人汇合后,牛羊由驻地里的社员们负责归圈,牧羊的两户人家和牧牛的两户人家分别在妇女主任额仁花等人的带领下入住新家。 奥都心里惦记着大功臣糖豆,顾不及去欣赏新房子,转头翻找出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野兔肉,先颠颠跑去喂给糖豆。 大边牧快活地啃肉时,奥都仍爱不释手地抱着它摸来摸去。 幸亏糖豆聪明,知道人类不会抢它的兔子吃,不然护起食来非得给这个不断骚扰它进食的人类来上一口。 … 在外游牧三季的牧民,优先住上了土坯房。 胡其图阿爸好奇地捏着灯绳观察了半天与绳相连的灯泡和电线,拽下灯绳。 灯泡啪一声被点亮,他站在下面仰头盯着,不舍得移开视线。 不一会儿功夫,眼眶渐红,竟流出泪来。 塔米尔抱着毡子毯子柜子兴冲冲走进来,瞧见阿爸的样子,哎呀一声叫: “阿爸哭了呢?用上电了,感动的?” 胡其图阿爸低头揉了揉眼睛,抹去眼泪,答道: “一直盯着看,眼睛疼呢。” 148谁?林小梅? 农大教授杜川生家的书房中, 实木家具暗沉沉的,但衬得房间庄严味儿十足。 杜川生坐在茶桌一边的木椅上,一边握着大茶缸吸溜吸溜喝茶, 一边读报社总编王书筛选出的一批文章。 因为是科学报刊, 稿件数量不多, 所以《科学探索报》是半月刊报纸。就算是半月出刊,有时也会面临投稿文章不足的情况, 导致一些优秀的老文章反复被刊登。 在每一次出刊前, 王书都会带着文章请多位首都各大院校的教授先审读,教授们觉得可以了,才敢定稿——专业科学报刊,可不敢什么都往外登。 杜川生教授便是这些审稿教授中的一员, 虽然只有不到40岁, 却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专业研究最资深的一位畜牧业教授。 因为现在国家还处在吃喝管饱都困难的阶段, 农业和牧业是绝对的支柱产业。哪怕是工业建设发展, 也要站在农业牧业站稳了的基础上才搞得动。 是以这个时代的农业和牧业格外受重视, 也因此,这几十年成为农牧业大发展的时代。 在这个过程中, 农牧业的专家教授也格外受器重。他们是支撑国家发展, 默默无闻, 却也最重要的一批技术支持者。 因此, 每次稿件筛出来,德高望重的杜教授都会成为第一位读者, 他的选择也将成为后续几位教授对稿件评价的风向标。 王书坐在茶桌对面的木椅上, 一边小声喝茶,一边偷偷观察杜教授的表情。因为专业文稿筛选不易,他特别害怕在杜教授脸上看到皱眉之类表情。 阳光洒进来, 杜教授忽然放下茶杯,将手中的文稿又翻回第一页,重新起来。 没有了杜教授吸溜茶水的声音,室内便只闻稿纸摸索的沙沙声,王书瞧着杜教授表情有异,不由得好奇起他是在看哪一篇文章。 看了一会儿,杜教授放下文稿,歪头陷入沉思。 王书立即探头歪着脑袋去看文稿的标题,这才发现杜教授看的是《关于养牛你可能不知道的三件事!》。 对这份文稿他有印象,投稿者的格式非常特别,与以往文稿的格式很不同,但对于重点内容的提取做得非常醒目,使者一眼扫过去,还没仔细看内容,就能对整篇文稿在讲什么有个大致了解。 作者还是年初开始在各报刊发文的新星作家,文笔很好,文章蕴含的精神内核也非常积极向上,十分符合当下时代旋律。 当初看到林雪君的文章时,王书一下就认出了她。时原本还担心她会用华丽的辞藻描述一些泛泛的牧场知识,却没想到她完全收起了自己的好文笔,尽使用一些最简单易懂、没有门槛的词句,认真书写了养牛过程中最专业的注意大项——编辑完全不需要修订改正,这稿子就能直接刊登了给识字的牧民看。 没有过于专业的生僻词句就是这点好,能直接当操作指南发表,他们这些编辑最喜欢的就是这类文章。既能留下来做专业资料提交,又能省却编辑修订麻烦直接录用刊载。 当时王书心里就对林雪君这个人产生了浓浓的好感—— 一个人能收起自己之前一直被赞颂的优势文笔,设身处地为牧民思考,全心全意去创作一篇普世文章——任何识字的牧民都能看懂,看过后可以在工作生活中直接使用文稿中的专业技术,并受益——这样的人必定十分聪明,又足够真诚。 王书正回忆着,杜教授忽然回神,望着王书问道: “这年轻人是第一次投稿?” “是第一次投稿,不过她同时投了两篇。”王书指了指杜教授手中文稿,“下面还有一篇讲苜蓿种植的。” “……”杜教授翻到下一篇,果然瞧见了林雪君的第二篇文章。 读罢超长的标题,杜教授忍俊不禁。 一个陌生人在另一个人的文章时,虽然从未相识,却也可能通过文字达成精神上的默契对话——读者或许从未与作者讲过一句话,不知道对方的年纪、性别、胖或瘦,却在文章字句编织的世界里,能感受到创作者的灵魂是否与自己共鸣。 是以,有时‘你读过我的文字,便已成为我的知己了’。 杜教授仔细了两遍林雪君的《关于养牛你可能不知道的三件事!》,对于这个思维活跃、目的性强的创作者,隐约已经非常熟悉。 《优质牧场紫花苜蓿的种植:关键点竟在此处!》这种标题,一看就是林雪君会写出来的。 笑容在他面上一闪而逝,放下前面的稿件,他先快速通读一遍新文章,接着又仔仔细细重读第二遍。 看得投入,忍不住念出声: “固土能力、改良土壤、抗旱、耐寒、产量…… “营养价值……蛋白质…… “一年两割为好,每次…… “不耐湿……不能过量饲喂……” 在过程中,他照旧发现许多句子后面有数字小角标。翻到最后一页后,笔者仔细附上了角标处应有的补充解释,还有内容出处。 有的数据来源于草原上实际种植过程的记录,有的翻译于来自苏-联的草原植物简述书籍,还有的来源于她托朋友及报社工作者从书店、首都图书馆、呼和浩特图书馆买来或借来的专业书籍。 她不是随便写写而已,是真的要在这个行业深挖,在非常投入地钻研啊。 “这位投稿者是哪个院校的老师?”杜教授抬头问道,行业里的教授们他都认识,那写出这个文章的人只可能是他记不全的专业老师了。 王书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老师。” “居然是学生?”杜教授吃惊地瞠目,嘶声吸一口凉气,回想文章中收录了许多边疆草原上的真实数据,立即了然。 现在大学的学生多是从各公社、各生产队、兵团等推举出的优秀上进工人、农民(牧民)、士兵学生,这位林雪君既然是从牧场上因为劳动和学习都表现优秀,才被公社推举进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那自然对草原上的真实数据很了解了。 合理,明白了。 却不想抬起头看到的仍是王书的摇头,杜教授歪头皱眉,不解地问: “不是工农兵大学生?” “是去草原上支援边疆的知识青年,还是咱们首都过去的。”王书笑着点了点杜教授放在桌案上的另一篇林雪君的文章,“他的父亲,您还认识。” “林……林鹰志的儿子?不是去当兵了吗?”杜教授回想了下,自己认识的姓林的,只有那个家伙了啊。 “林先生还有位年纪很轻的女儿,小名叫——” “小梅?”杜教授不敢置信地瞠目,再回看文章落款处的名字‘林雪君’,当即低声啊啊叫了两声。 再沉稳的人,也难免要惊叹。 当年小梅出生,林老爷子要给小梅起名字时,找了许多人来出主意。林鹰志提起王冕的《白眉》:‘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自己还出过馊主意,要给孩子起名叫‘林芳春’。 那个胖嘟嘟的襁褓中的小女孩? 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与点头表示肯定的王书对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只觉人生妙不可言,事事总有奇迹。 老林那倔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家女儿最后要投身到他杜川生的事业中来吧! “这两篇都刊,你给这小丫头写信,好好夸一下她,多给邮点‘稿费’,别吝啬。”杜教授站起身,一改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厉模样,站起身拍拍裤腿上的褶皱,便要送客。 “杜教授?”王书站起身,捧起剩下的几篇文章,投以求教目光。 “剩下几篇你让其他几位教授看看,我现在要去老林办公室坐坐,哈哈。”说罢,他已走至门口,从衣架上取了自己粗犷的军大衣披在身上,又抖开一条文质彬彬的格子围巾,就这样‘脖子以上文质彬彬英伦海龟教授、脖子以下邋遢旧老头’地出了门。 王书只得带着文稿,捞过自己的皮大衣和帽子,帮杜教授锁好门,快步跟上。 …… 牧民从秋牧场回迁冬驻地,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星期,直到马群等也全部顺利回到驻地,安全入圈,大队长王小磊才终于松口气。 等自己家里布置好了,来到林雪君的院子,塔米尔看啥都新鲜: “哎,这碎石路真不错,平整干净!” “这鸡窝是穆同志打的?这牛棚整得也挺好。” “养这么些鸡鸭鹅啊,哎,这鹅怎么还咬人呢?哎哎哎——” 被大鹅赶出侧卧,塔米尔整理了下被叼得凸起来的袍子,又跑出去看驼鹿。 生产队里的孩子们都没见过驼鹿,塔米尔也没见过,他便跟其他孩子们一样,每天打卡一样来林雪君的院子摸驼鹿。 不过他比孩子们会干活,驼鹿不白摸,还会上山去帮驼鹿找草和冻住了但能吃的果子。 风停后,大队长清点了所有牲畜,重新安排了放牧小组和小组长。因为阿木古楞要画画,今年被放牧小组除名,冬天不怎么跑运输的孟天霞则加入了放牧的队伍。 衣秀玉和林雪君想着牲畜也不是天天生病,空下来的时间也跟着放牧,大队里却接到公社的电话,说冬天各生产队不用种地、游牧的也都回各自的冬驻地了,空出来许多人,孩子们既然趁猫冬天天上课,成年人们不如也组织一次学习课程——各队抽调5位上进牧民,全送去第七生产队跟林雪君学习。 防疫知识、兽医基础知识都学学,还有林雪君同志新提交的那个‘牧草种植’的报告上的内容,也学一学。 这下不止林雪君不能去放牧了,衣秀玉都得留下来学习。连生产队里如塔米尔、托娅这些上进、优秀的青年,还有一心渴望融入边疆的知青们,也被大队长安排进学员队伍。 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尽快将所有回驻地的牛、羊、马、骆驼都做一遍检查,蹄子有问题的送去老饲养员处修蹄子; 身上有不严重外伤的都交给阿木古楞做清创处理; 轻微肠胃问题的则交给衣秀玉配药灌药养胃补膘; 那些被牧民嫌弃光吃不长的,则交由林雪君寻找原因,该补充微量元素的细化食谱拎出去单喂,在春秋驱虫后仍吃了满肚子虫子的天选牛牛则获赠一道新药汤、被送去一边拉粑粑…… 等所有工作都忙完,各生产队的学员们也依次到了第七生产队冬驻地——幸而他们都是揣着钱,背着土豆、白菜和大米白面过来的,不然大队长王小磊真要哭了。 这么多张嘴,在第七生产队学习一个星期,也要吃掉他们好多储备粮呢。 学员们刚在新搭建的几个大毡包里住下来,还没来得及上一堂课,光是在第七生产队大食堂吃上第一顿饭,就已觉得归属感十足,不想离开第七生产队了—— 这里的大食堂不仅有好吃的白萝卜炖牛肉丸! 还有新奇但非常香的渣渣牛肉炒圆葱盖饭! 为了节省有限肉食,使生产队的社员们不至于到开春两三月就没肉吃,其他生产队的大食堂司务长们恨不得把100g肉都要掰开在一周里吃,一入冬大家都进入五脏庙的艰苦时期了。 可是! 第七生产队在吃肉诶! 而且——每!天!都有一顿肉! 149冰上捕鱼【2合1】 呼色赫公社各生产队3个名额可以来第七生产队跟林雪君同志学习, 这已经成为今年冬天公社最光荣的事了。 哪个上进青年能来学习,高兴得蹦高高。谁要是报名了没选上,那真是窝在家里天天哭。 学员们从自己家里出发时, 不仅翻出了最厚实保暖的衣服, 摆出去草原上最冷地方干活的架势。还围上了最漂亮的围巾,披上最好看的袄子外套, 力求规规整整、精精神神地亮相, 绝不给自己生产队丢人。 可他们来到第七生产队的冬驻地后, 还是给自家生产队丢人了——因为看到第七生产队蜿蜒向牧场的碎石子路、吃到大食堂里的肉食、看到棚圈里挤挤挨挨数量惊人的畜群而大惊小怪,显得格外没见过世面,好丢人。 在林同志的院子里,他们中的一些人第一次看到驼鹿幼崽,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围观一头成年草原狼, 第一次站在院子里仰头任房檐下的猫头鹰检阅…… “林老师这是要在自己院子里开个动物园吗?”年纪轻的学徒看见满院子的鸡鸭鹅牛羊马,只觉得趣味横生,不舍得离开。 “以后林兽医的院子得收费参观了。”塔米尔伏在院边的木杖子上, 笑吟吟地打量这些来自各生产队的愣头青们。 因为大队里的孩子们上午要在吴老师的教室里学习, 所以林雪君的课程安排在每天下午, 这样一来生产队里的孩子们上午上完文化课,下午还可以来跟林雪君学一些兽医、牧草知识。 远道来的学徒们除了自带粮食和钱,在大食堂要花钱交粮吃饭外, 还要自己捡牛粪烧来给毡包取暖,上午不上课时也得跟着第七生产队的人一起干活, 用自己的劳动交学费。 每个生产队来3个人, 全公社那么多生产队,近百号人,第七生产队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课堂装得下这么多人, 只得趁白天时牛群被带去冬牧场放牧吃草时,搬了板凳椅子在牛棚里学习。 就算牛棚有遮挡,到底四处透风,上课时许多学生不得不站起来一边跺脚蹦跳着取暖,一边听课。 林雪君要带着羊皮手套捏着粉笔,才能在黑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板书,好在讲课是个体力活,身体会在劳作中发热,她倒不会太冷,就是有点冻脚。 后面上了几天课,学生们学聪明了,每天上午帮第七生产队铲完牛棚羊圈马棚的粪便后,都丢到驻地外的草场上晾晒,就算没有太阳,冰冷干燥的空气也能尽快将这些粪便抽干。学徒们再将干燥的牛羊马粪便铲回牛棚,下午时在牛棚里烧着火上课,这就暖和多了。 第七生产队的孩子们几乎每天下午都会被家长送过来听课,托娅他们报名后脱产听课的人以外的社员们忙完工作也会来,常常将牛棚围得水泄不通。 本来在牛群去冬牧场上游牧后应该冷清清的牛棚,现在每天都热腾腾的,牛们在冷风中吃了一天的草,回到牛棚时里面还存着热乎气儿,也怪暖和的。 为了让学员们上课时不至于觉得太枯燥,林雪君还在课程中安排了实验课,比如将最近有些食欲不振的大母牛留下来,点名两位近期表现最积极、最优秀的学徒,奖励他们戴上手套、亲自插牛屁股,做直肠检查、掏牛粪的实战机会。 一听有这样的大好事,学员们那叫一个争先恐后,生怕最后同学们都掏过了,就自己没掏过。 大家更希望自己能成为最先掏牛屁股的一批学生,这样在晚上吃饭的时候、睡前时光、隔日上午干活的时候,就能被没掏过的同学众星捧月,高谈阔论地分享体验了。 好威风的。 至此,大母牛们简直不敢生病,哪怕稍有不适的表症,隔日就会被留在驻地,给双眼冒绿光的、魔鬼一般的学徒们掏屁股——太可怕了!牛界恐怖故事! …… 学徒们来到生产队的第5天上午,王小磊正在家里绑爬犁(在冰雪上可以顺滑拖拽的无轮小车),准备拖着出门。 远远就听到吴老师教室那边传来喊声:“来电话了——来电话了——来电话了——”这声音不时变调,逐渐逼近。 今天来传递消息的是只有塔米尔8岁的弟弟纳森,一路来喊他接电话,一路嚎,全驻地都知道有电话打来了。 按住纳森的脑袋,将爬犁交给他,让他帮忙拉到教室,王小磊率先迈着大步赶过去。 电话对面是公社陈社长,他安排各生产队社员来跟林雪君学习,来电关心下情况。 “陈社长放心吧,林同志教案做得嘎嘎好,课程讲得我都爱听,小孩子们都一堂课不落下地跟下来了。”王小磊与有荣焉地道。 “挺好,现在他们正上课呢?”陈社长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起来比面对面讲话时似乎更粗一些。 打电话就是这样,声音传输时会让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太一样。王小磊每次接电话,都会忍不住细细分辨对面的声音,次次都觉得好有趣,至今未能对打电话这件神奇的事习以为常。 “没有,大家下午上课。这会儿林同志正带着学徒们在冰上捕鱼呢。”王小磊透过窗口看到纳森拖着爬犁走到吴老师家院子,“我也正要赶过去呢。湿地那边的小湖都结冰了,最近我们这边一直没下雪,大家喝水都要去河上凿冰,一群人就商量着既然要凿冰,不如顺便捕鱼。把棚里的马也带上了,绞盘也带上了,弄老大一个网,也不知道能网上多少鱼。这天气,风吹得嚎嚎的,干冷干冷,人出门都要顶着风,倾斜着走,年轻人们倒是挺有劲头——” 他一说起来,不自觉便絮叨起来。 陈社长站在自己办公室里,听着王小磊的话,脑中不由得勾勒出一群人穿得厚厚的,在寒冷的冰面上热火朝天打鱼的景象。 心情随着王小磊的讲述变得轻快起来,是以他一直没打断对方,直到王小磊自己唠叨够了,才叮嘱一声“注意安全”,挂断电话。 在这片土地上,哪怕是最天寒地冻的日子,人们也咬着牙保住了自己的热情。 第七生产队冬驻地外3公里处,河流汇集处有一片高草湿地,河水渐成一个水滴状的小湖,本地人便很随意地称之为水滴湖。 今天上午连嘴硬的孩子都穿上三层棉袄跟着来了,忙活不到1个小时,别说三层棉袄,五层六层也给冻透。 终于不再嘴硬的小孩儿被送回驻地,推上大火炕钻被窝取暖。能忍的孩子就继续留在冰面上,喝着挂在腰上的保温圆壶里的奶茶取暖,举着镐子跟成年人们一起凿冰。 大块的好冰放上爬犁拖回去喝,小块的就铲到一边。 一群人轮流刨冰干得争先恐后,实在没办法,湖面上风大得能把人吹跑,不干活就冷。 “得胜叔,你选的地方行不行?咱们干得累死累活,要是选错窝子,可就白忙活了。”塔米尔累得一脸冰碴子,头发帽子全白了,连睫毛上也结的全是冰晶。干得累了,将镐子递给后面的青年,他快步跑到高草丛里蹲到挡着风生火煮奶茶的林雪君几人身边,嘶嘶哈哈的讨奶茶喝。 林雪君蹲在火边给篝火挡风,面前烤得暖呼呼、干巴巴,背后被冷风吹得皮都麻了——仙侠里的罡风也不过如此吧,这风绝对能把人皮肉都刮没,只剩骨头渣。 她拎起奶茶壶,倒了一杯递给塔米尔,将他拎到自己蹲的位置代替她挡风,这才松一口气。 托娅见到林雪君的小动作,从后面走过来抱住她,用自己的胸膛给林雪君的背取暖。 “哇,托娅你好暖和啊。”林雪君被抱住了,才渐渐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存在,回暖的过程中皮肤麻麻的,她靠在托娅的怀里都不想动了。 “喔,快看,一只雕叼了个比它体型还大的黄羊!”几乎将镐挥舞出虚影的大力士昭那木日忽然指着远处天空大喊大叫。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远眺,便见一只大型猛禽果真叼着只黄羊飞掠向远处湿地边稀疏的桦树林。因为黄羊过重,猛禽飞得很低,但草丛中仰头观望着馋黄羊的小型猛兽仍不敢跃起抢食,只怕黄羊没抢到,自己也成了猛禽爪下亡魂。 “好像是大鵟!”林雪君盯着猛禽飞掠,目不转睛。那上体暗褐、下-体白色至金棕色和褐色相间的羽毛,棕褐色的纵纹,还有尾巴上偏白的横斑,以及黄色的爪子……跟通体深棕色,头上有冠毛,脚淡褐色,看起来特别粗壮的草原雕,以及深棕色身体、浅色头冠,看起来比较轻盈的鹰都是有点区别的。 未来的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啊! 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冬天零下三十度仍轻盈飞翔的精灵,后世多少拍鸟爱好者顶着寒风低温来到草原上寻找它的身影,总难找到。 今天居然就这样被他们看到了。 林雪君一直目送大鵟叼着过大的食物飞落在一棵冬天未挂一片叶子的裸树上,一边机警四望,一边低头啄食。 胸腔里忽然翻滚起对自由和天空的渴望,她抬起双手,在口边圈起‘手套喇叭’,朝着远处的大鵟狂野地嚎叫: “嗷——嗷——” 塔米尔看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蹲在那儿边尽责职守地为篝火挡着风,也学着她的样子仰头嚎叫。 凿冰的年轻人们便也像复读机一样,依次嚎叫不休。 远处吃黄羊的大鵟本来啄得很投入,听到直立猿的狂喊,不由得心生警惕,一边吃一边张望,生怕这些听起来兽性十足的大动物会来抢它的黄羊。 王小磊骑着马拖拽着爬犁,远远便听到年轻人们的怪叫声,忍不住哈哈大笑,哪知一张嘴就呛了满口冷风。一边大声咳咳咳,一边忍不住想:老了,不能跟着年轻人们胡闹了,会咳嗽。 …… 天上有看不清楚的大型鸟类盘旋,它们仿佛也想看看人类在做什么,或许在人类离开后,它们能捡到些食物吃,就像能从狼群口下抢到些边角肉一样。 呼啸的大风托举着猛禽的翅膀,使它们飞得更稳更高。 天高气清,冷冽的空气中有种只有极北地区生活过的人才懂得的味道。 冰洞凿好,三匹大马拉着绞盘转着将大网拽到合适的地方。在等待鱼儿落网的时间里,穆俊卿带着知青们在湖边土地上钉木柱、兜毡子,搭建了个临时的避风所。 初春时的文弱书生,渐渐变得强壮了,讲话时多了些斩钉截铁的味道。 如今已会敞开嗓子高声呼喝着指挥大队的社员们干活,眉宇间多了些许粗犷豪气。 所有来冰上捕鱼的人蜂拥涌进临时避风所,林雪君又带着托娅几人在中心烧起篝火,架上小锅。 热水煮开后,才想往里面倒茶,阿木古楞忽然站在湖中凿开的冰孔边大声喊道:“钓到鱼了。” 林雪君往锅里洒茶叶的手停顿,又将茶揣回袋子,站在避风所口子处道:“拿过来处理一下,咱们煮鱼汤。” 阿木古楞‘哦’一声,干脆跪在冰孔边就着河水给5条小鱼开膛破肚,内脏等全都丢在了一边的冰面上。 小鱼入锅后,林雪君又洒了些为煮咸奶茶而准备的盐,接着便期待起来。 一群人围着小锅一边暖手暖脚,一边看着锅内新添的冰块融化,慢慢开始冒泡。 避风所外狂风呼啸,林雪君蹲在篝火边看着锅中一串串上浮的小泡泡,心忽地无比宁静,仰起头看,恰对上阿木古楞一双圆溜溜的鸳鸯眼瞳。 她因为心境而笑,他因为她笑而笑。 鱼汤煮开,又翻滚了几息,衣秀玉从河岸边找到了几根已经冻干的野葱,揪了用冰雪搓净,捏碎了洒进鱼汤,一股辛辣混着鱼鲜的味道瞬间随热蒸气涌出。 大家立即掏出自己揣在蒙古袍襟里的茶杯,猛灌两口将茶水喝干便举到汤锅边,等林雪君给他们舀鱼汤喝。 一人两勺,因为人多,小小一锅汤很快见底。塔米尔又兜来一些碎冰入锅,照旧那5条小鱼,继续熬第二锅汤。 围着篝火的第一圈儿人都蹲在篝火边喝汤,外圈人则站着喝。 “吸溜”“吸溜”声不绝,混在风中,与篝火和小锅里煮水的声音交相辉映——最寒冷的环境下,最温馨的音乐。 没有过多佐料,只有盐和干巴巴的野葱,但搭配的是最新鲜的冻湖鱼,尝起来竟鲜香得惊人。 “哈——”两口鲜甜的热鱼汤下肚,林雪君长长吐息。 呼出的气预冷变成一团白雾,抬起头看,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团团白雾。白雾向上飘,遇到头发便在上面挂了一层白霜,遇到毛茸茸帽子又挂一层白霜,便渐渐消失不见。 忽听到鸟鸣,转头望去才发现之前天上盘旋的大鸟已落在冰孔边,正在啄食之前阿木古楞杀鱼后随手丢在边上的小鱼内脏、鱼鳞和鱼头。 “两只秃鹫。”林雪君笑着对衣秀玉道。 衣秀玉便也探头去看,便见两只秃头还有点秃脖子的大鹫正笨拙地一边摇摆着走路,一边低头啄食,还时不时机警地朝避风所里的人类看两眼,做好了只要人类有异动便立即飞走的准备。 “我们都管这玩意叫狗头鹫。”一位学徒将汤喝干了,才开口接话。 “座山雕也是它,还有人叫狗头雕。”林雪君小声补充。秃鹫也是生态清道夫,能吃掉各种腐肉,避免疾病。 “等它们吃完飞走,我去看看我们的网。”赵得胜喝干了自己的汤,抓一把干净雪在杯子里外搓两把就算洗过了,又将之揣回蒙古袍襟。 半个小时后,围着冰孔不舍得离开的秃鹫终于飞走,鱼汤锅里的鱼汤也早炖得没魂儿了。 大家喝干最后一滴鱼汤,分食了炖成糜的嫩嫩鱼肉,这才用雪和冰沫子洗了锅,拆掉避风所,去冰孔边收网。 马儿们已经散步到几百米外吃草,王小磊带着几个女青年去牵马的工夫,赵得胜已带着穆俊卿几人开始手动收网。 青壮们拽着绳子喊着号子用劲儿,像在拔河,又像一群劳作在冷风中的冰河纤夫。 塔米尔脚滑跌倒,摔了个大大的屁股墩儿,兀自哈哈大笑两声,又忙爬起来继续一二一二地喊,倾斜了身体发狠地拽。 马儿还没回来,渔网已被一群鬼哭狼嚎的青年拽出水面。 “啊啊啊啊——”衣秀玉蹲在孔洞边收拢网出来的鱼,从头条大鲤子出水就没停过尖叫。 近一米长的大鲤子啊,怎么把自己吃这么长这么肥的! 冬天的鱼真的好肥啊! 又一条半米长的大头鱼,还有许多许多一掌长的小鱼,又一条大鲫鱼,两条,啊!还有—— 衣秀玉的嗓子都喊哑了,大鱼还在一条一条地冒头。 从没见识过冰上捕鱼的衣同志压根儿没想到他们会捕到这么多,只惊奇得惊叹不断,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傻子,引得大家哈哈直笑。 林雪君和托娅几人忙上前一起将鱼从网上取下来,大鱼用茅草拴住后放在一边,小鱼则用茅草兜装好。 阿木古楞不断用水浇泼渔网,避免网被冻住。 鱼在水里时还挣扎,一上岸瞬间被冻住,只剩下微弱的扭动。它们嘴巴张合几次,便被冷风吹成了冻鱼。如果不及时将茅草穿过鱼嘴将之拴住,稍晚一会儿,鱼冻得硬邦邦像石头,再想掰开鱼嘴几乎已不可能了。 林雪君抱着眨眼间冻得杠杠硬,如鱼-雷般的大鲤子,高兴得像年画上抱着锦鲤的胖娃娃,同样笑得见牙不见眼,同样脸蛋通红——虽然她是冻的。 将围巾上拉遮住脸,女同志们手脚麻利地将所有鱼收捡好。 渔网完全拉上来时,大多数鱼已经被放上爬犁板儿。 “大丰收!”衣秀玉看着被装满的茅草兜和爬犁,高举双手喜庆地大叫。 “大丰收!”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在拉网劳动中出了大力的昭那木日也学着衣秀玉的样子举手大叫。 偏偏人家衣秀玉这样做看起来憨态可掬,有朝气又可爱。他就不一样了,虽然一样的孩子气,一米八八的身高加上冬天穿得笨拙,不仅不可爱,还像个从冬眠中跑出来的大熊。 塔米尔笑着走到昭那木日身边,照着他屁股来了一脚,两个体力无限的年轻人瞬间嘻嘻哈哈抱摔在一起。 “好了好了,别闹了,留点力气拉爬犁回家了。”林雪君走到他们跟前,在塔米尔小腿上轻踢一脚,笑着道。 塔米尔本能去迎她的脚,后背在冰上一转,手伸过去竟一把抓住了她的靴子。握紧了才反应过来不是真在打架,又平躺了仰起头,看着她笑道:“我用一点劲儿,你就倒了。” “你敢!”林雪君笑着朝他伸出右手,塔米尔在她手上一搭,便借力从冰上跳了起来。 冷风愈劲,青年们拖拽着被冻鱼堆成小山的爬犁,顶着风穿过荒凉的冰原。 王小磊转头四望,草原上的积雪稀稀拉拉,“今年雪少,只剩风了。” “别说话了,小心灌风。”林雪君背着身走路才勉强睁得开眼睛,每次回头看路只几秒钟,便觉得露在外面的眼皮鼻梁要被冻掉似的。 这条3公里的路,显得愈发长了。 高空中只有猛禽的鸣叫能划破呼啸的风,在人类离开后,秃鹫又落回冰湖。 在那里,赵得胜用随身携带的刀割掉了几条鱼头没什么肉的大鱼的头,剖开它们的肚子,将头和人类不吃的内脏留在了原地。 茫茫无际的冰天雪地,人类向熬冬的大鸟分享了他们小小的丰收。 … 一回到驻地,王建国挑出3条大鲤子带去后厨处理,剩下的冻鱼都被挂到大食堂屋后冻着保存,慢慢吃。 林雪君顾不上关照自己的学徒朋友们,直奔知青小院,进屋便跳上大火炕,嗖一下钻进被窝。 暖意倏一下钻进冻得冷冰冰的皮肤,她连打了六七个激灵才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转头看见蹲在灶边歪着脑袋好奇看自己的糖豆,和跟着林雪君窝到炕沿下的沃勒,“还是你俩聪明,知道大冷天不跟我去受冻。” 衣秀玉跑得慢,这会儿才进屋,也立即上炕钻被窝。 俩人裹成粽子,脸和鼻头全红彤彤的,互望一眼,忽然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有红烧大鲤子吃了!” “说不定是铁锅炖大鱼!” “鱼汤红烧汁,再放上满是蜂窝眼儿的冻豆腐,还有干豆角、干茄子、大白菜……所有蔬菜都吸饱了汤汁,一咬一口红烧鱼汤……” “大鲤鱼还得先用荤油煎到两面焦黄,再下冰块炖煮!” “哇!” “哇——” 窗外鬼叫的风好像都变得不可怕了,风吹过大食堂,带上大食堂烟囱里冒出的腾腾热气,也会变成鱼汤味的风。 再凛冽,如果闻起来是香的,好像也不那么恼人了呢。 150世有知己 捕鱼的同志们各自回家烤火暖回来后, 大食堂也传来好消息:铁锅炖大鱼好了,快来吃! 于是家家户户出门,揣着钱去大食堂吃好吃的。孩子们蹦蹦跳跳, 即便摔倒了, 因为穿得多,原地打个滚儿又站起来, 一点没觉得疼。 社员们一进食堂就闻到了鲜香味, 忙端着盘子去排队。一人一块肉, 再盛些同煮的蔬菜土豆,最后浇上红烧汤汁。鱼肉和蔬菜就算吃光了,剩下的汤也能再就下去一个馒头。 嘎老三带一位小同志驾马车去场部采购物资,顺便帮第七生产队把邮局里存积未取的邮件邮包都给捎了过来。 一进第七生产队, 嘎老三嘎嘎好使的鼻子就嗅到了香味, 马车往大食堂门口一停,闻着味儿就拐进来吃饭了。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 冬天要抗寒,能量消耗快, 嘎老三早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一闻到喷香的炖大鱼, 当即顾不上别的——连跟大队长王小磊擦肩而过,对方同他打招呼,都压根儿没看见。 他眼中心里只剩‘吃饭’二字, 那些四周晃动的人类,全成隐形的了。 交完钱盛上一大块鱼肉, 又几块炖得烂糊、上了红烧色的土豆, 还有干豆角和大白菜,一大勺热汁哗啦啦浇盖在菜上。他咽一口口水,大手一挥买了仨馒头。 直到坐在条凳上, 一口鱼肉,一大口馒头入腹,美滋滋地眯起眼睛,他才想起来自己还带了个年轻社员一块儿来的。转头张望,见对方就坐在自己身边才放下心。 第七生产队这伙食也太好了,数九寒冬的,过得什么世外桃源的好日子啊。 大快朵颐吃掉一个馒头,他才注意到自己面前一直在夹的糖蒜,是来自桌对面王小磊的: “哎,王大队长。” “……”王小磊挑眼皮瞥嘎老三一眼,这家伙终于看到自己了,“你咋过来了?专门跑来吃俺们生产队鱼的?你这狗鼻子够灵的。” “哈哈,帮你们把邮件啥的都捎过来了,绕那么老大远,吃你们点鱼怎么了。再说我还掏钱了呢。”嘎老三哈哈笑着又夹了一颗晶莹的糖蒜。 虽然冬天各大生产队的状况都是有钱也未必吃得到好东西,但他也不是白吃嘛。 “吃吧,白天孩子们去湖里打的鱼,要是不够,就再去捞点汤,鱼不能管够,土豆白菜还是可以尽情吃的。”王小磊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炫耀。 嘎老三嘴巴里一溜儿的“哎呦哎呦”吐出来,笑着调侃王小磊:“这季节土豆白菜管够也嘎嘎不容易了,咱第七生产队今年冬天储备挺足嘛。” “那当然,小梅带着大家据理力争,多囤肉多买菜,非要让生产队里的同志们今年冬天都吃饱吃好。”王小磊故意亲切地称呼林雪君为‘小梅’,就等着嘎老三问他‘小梅是谁’,再装作诧异地反问一句‘你连这都不知道’。 哪知嘎老三也是在草原上见过林雪君大哥林雪松的。 跟大林子喝过大酒的人,谁还不知道林雪君小名叫小梅呢。 “小梅好孩子啊。”嘎老三夹起一块土豆,入口一抿,土豆便在口腔中压成糜,鱼汤汁混着土豆淀粉甜滋滋的味儿,令嘎老三无比快活地眯起眼。 晚饭后,林雪君在嘎老三带来的车板上找到自己9份邮包。 他们中的5份都是之前文章的转载‘稿费’,另外4份中有一封信是来自《内蒙日报》的社长严志祥,询问阿木古楞和她编绘的《草药野外图鉴》进度如何,并期待后续与她和阿木古楞更多地合作——无论是她的文章,还是他绘制的草原劳动生产画作,都欢迎。 林雪君仔细回信后,剩余三封信中优先拆开了来自父亲的信。 父亲详细描述了家里人听林雪松讲述她在草原上情况后的反应,并告知她林雪松在退役后决定去南方进行深造学习,之后可能会加入重要的科研项目,前途不可限量。 林雪君捏着信纸,想到之前大哥来草原上探望时只言片语间门透露的信息,好像是会去四川那边深山里,还可能许多年不回家。 因为这份工作是保密的,大哥没讲太多。 但作为未来人,光‘保密’‘深造’‘四川’等信息就足以让她产生一个大胆的想象:H潜艇的研究制造。 哇塞! 心里一阵激荡,林雪君盯着信件的眼睛都亮了。 这个时代的人也许不知道这项研究会如何,或许会担心这方向是个出力不讨好的选择。但林雪君知道一定会有大收获。国家在整个世界间门的强大绝对脱不开武力震慑,这太重要了。 四川鸟语花香、自然资源非常优渥,曾有诗云‘花重锦官城’,那真是一年四季皆有花开的气候温润、环境怡人的好地方。而且火锅好吃,各种蔬菜好吃——肥肠豆花软弹绵密,熊猫笋清甜可口,豌豆尖鲜嫩,凤尾甜脆,风干兔越嚼越香…… 在这个时代去四川,干得又是国家最重视的工作,吃穿不愁,工资还高,能专注在自己投入的事业中不被各种喧嚣风暴打扰波及。平时欣赏的都是高山珍稀兰花,透蓝透绿的九寨沟一样的湖泊流水,绚烂的海棠、茶花、绣球……说不定还能看到野生大熊猫。 而且在专注工作中走过国家最艰难的岁月后,大哥也会平稳地收获事业等各方面的大丰收。 托腮畅想了一会儿,林雪君又继续读下去。 林父简单讲了些家里的事,接着便是对她的叮嘱。之前的信里多是告诉她好好照顾自己,或让她如有需要一定与父母讲之类的内容,这封信却多了些诸如‘戒骄戒躁’‘脚踏实地’类的词句。 林雪君忍俊不禁,肯定是哥哥跟爸妈说了一大堆她在生产队如何‘作威作福’、吃喝不愁、受人尊敬甚至吹捧的内容,才让爸爸担心她骄傲,哈哈。 林雪君又托着腮一笔一划给家人回信,糖豆躺在她脚边,睡得四仰八叉,偶尔还打两声鼾。 沃勒在屋里睡了一会儿嫌热,已经去院里狼窝中与冷风对峙了——cl狼一身狼毛反骨,不惧严寒。 最后两个邮包,一个来自不认识的首都地址,另一个竟是来自北京农大的。 怎么会有母校农业大学的人给她写信?老师?还是现在的工农兵大学生? 揣着疑惑,她先拆开了来自北京农大沉甸甸的邮包。 令她惊异的是,放在包裹中最上面的是两本书:一本是很难找的《草原植被解析》,另一本是更难找的《中国畜牧业导论》。两本书一个是出版印刷册数非常稀有的外国翻译本,另一个是上个时代出版、如今留存很少的珍惜书类。 这两本书好珍贵的! 尤其是后一本,林雪君后世也只在首都农大图书馆里见过。 仔细检查过可以看出这是两本旧书,翻开书页,第一本的白纸页上写着【55年春购于桃树开花时节杜凤池】,第二本则写着【49年秋 购于红枫时节杜凤池】。 轻轻翻动,第一本书中好几页中都夹着植物书签,有干枯但保留下色彩的桃花瓣,有稍变暗的金棕色银杏叶,还有不知名的锯齿状叶子和蒲草的叶子……其间门另有一张白色纸笺,上面用折角锋利的大字写着【赠小友,望细读、珍藏】。 灯光昏暗,因望着纸张书册过于专注,窗外的风声已听不见。林雪君仿佛随着书页间门夹着的干花叶片,同另一个人走过了读学这本书的四季。 爱不释手地翻看过《草原植被解析》上分门别类的各种植物志和附图,林雪君因喜欢而兴奋,肤色愈发红润,双眼愈发晶亮。 收起这本书,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另一本《畜牧业导论》,这本更旧也更沧桑,许多书页上甚至有大量的虫蛀孔洞。原本订书的铁钉已不复见,只留下铁钉孔洞和孔洞边的斑斑锈迹,它的某位主人取掉了烂掉的锈钉,重新用粗绳缝好了整本书。 这样爱惜它的人,将它送给了自己。 林雪君翻抚书页的手指愈发轻柔,生怕碰坏了脆弱珍贵的旧书。 在这本书里,她找到了另一个纸笺,同样的字迹写着:【书中自有黄金屋——杜凤池】。另外还夹着一张笔记,上面用钢笔草草画着几棵植株,林雪君一眼就认出了是苜蓿草和黑麦草。 黑麦草是56年从瑞典引进的优质草料,覆盖性极好,还被称之为‘园林绿地之先锋’,不耐热,但喜凉,产量极高,一年能收割好几次。还可以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下休眠不死,能很好的解决草原上冬牧难的问题。 林雪君唇角不自觉勾起,这个叫杜凤池的人也在研究适合极寒地带种植的优质牧草! 获赠珍贵书籍,令林雪君心情激动。被这世上有志一同的人找到,更使她快乐。 收起两本书,她迫不及待翻看包裹中的其他东西—— 一个巴掌大的小书《农业词典》,里面收录了许多农业相关内容,包含一些农作物的种植,和农业常识。 另还有一份并不算很厚的报纸和一封信件。 林雪君先翻开报纸,顶头的印刷体大字【科学探索报】跃然其上。 “啊!”她心有所感,翻开报纸果然在第一版下方看到了自己关于养牛的文章。 被录用了! 她抬起头,激动地对坐在对面的衣秀玉道:“小玉,天霞姐,我的论文登报了!” 哈哈笑两声,她站起身将报纸递给衣秀玉和孟天霞,在对方哇哇两声低头时,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了杜凤池的信: 【林雪君小友】——这是他对她的称呼,哈哈,文绉绉地,十分老派。 【……有幸作为一名读者,学习了你的文章,论证有力,逻辑清晰,我甚钦佩……】——果然是看到了她的文章,才给她写信的。 【……诸事艰难,想有所获颇为不易,总觉岁月时间门不足够我研究,阻碍困难使我无法成就大展望。你的文章令我开眼界,不止文章的内容,更因文章的题目选取。觉万事不可好高骛远,从一草一木的种植皆可有作为,甚至能成大梦想。遂放下手头事反复,字里行间门,你我大概有同样襟怀性情。你有理想和力量,不能不上进,不能不奋勇向前冲,这是你我这样人的使命,不可因累或困难而躲避。实则这使命不仅不是负担,还是幸运。挑战可使你我这类人兴奋,激发出生命的活力……我相信你与我同调,是为同道中人,赠书三册,望不嫌弃。】——这三本书这么好,怎么会嫌弃呢,简直不胜感激,正是她需要的资料书呢。 林雪君被夸得脸蛋红扑扑,读过对方的文字,也体会到一种茫茫人海中寻得知己的喜悦。 【……我在京屡读到草原上来的报告,称苜蓿等引进牧草种植效果总是不好。或不能杂交培育出耐寒耐旱度达标之品种,或种植后返青效果极差。因身体原因一直未能亲历草原跟进种植各个环节,从报告中数据和信息,总难想通具体问题出自何处。不知林雪君同志是否有来源于第一线种植环节的见解,可解我疑惑…… ……盼望你的回信,一切保重。 ——杜凤池】 林雪君捏着信沉思了许久,连衣秀玉喊她都没听到。 忽然一个念头想通,立即提笔回信,并将自己的想法做了简单描述: 草原上人缺乏耕种经验,许多牧民种地就是往土上洒些种子,赶牛羊在上面踩踏一番,拉些屎尿浇灌施肥,之后便专心游牧养牲畜,种下的田地就全靠天照看了。即便学着多一些正规种植方法,懂些浇水、拔杂草的道理,相比农耕经验丰富的农民来说还是差许多许多——这边既没有集体挖就的水渠,也没有针对各种专门植株的经验知识。 如果要将牧草种得像大平原上的麦子一样好,就需要专门专业的人才,脱产带队负责这份工作。 现在草原上还没办法落地到这一步呢。 缺人才,缺人力,困难重重。 信写完了,林雪君才想起去看对方留给她的地址和自我介绍,地址是农大学校,自我介绍是老师。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百度之类的,不能一键查询对方的各项情况。但从对方邮寄来的几本书的珍重程度来看,绝不是骗子。 林雪君细细将信放入信封,写上收件人寄件人地址,想了想又在给父亲的信里附了一句话,请父亲帮忙简单了解一下自己新笔友杜凤池的农大教师身份是否属实。 捧着两本珍贵书籍,林雪君喜欢得摸来摸去不舍放下,总觉得自己书架上没有任何一个位置能与它们的珍贵相匹配,恨不得做一个金柜子放它们。 后世图书馆里不允许借出,只能在馆内的宝书,她现在居然获赠了两本诶。 不管杜凤池是不是骗子,这个书真的太贵重了。 如此想着,林雪君又在屋内踱步来踱步去。她实在没什么能回礼的,最后只得装了一包苹果干,和一小包珍贵的风干牛肉——这些都是不怕邮寄路长,不会坏掉,重量轻便于邮寄的礼物。 认真装包,用胶水粘好后又用绳带系紧,思索着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人的林雪君,还不知道‘凤池’来源于柳永的一句诗‘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是杜川生的字。更不知道这位杜凤池老师,是她后世大学教学楼里高挂着的大照片里,那位畜牧行业真正的领军前辈:杜川生院士。 封好包,林雪君终于打开了最后一个包裹。 这个来自首都陌生地址的邮件原来是《科学探索报》的文章录用回函和‘稿费’,其间门还有一封约稿信件,希望她后续能创作更多同等质量的专业文章。 靠着书架将《科学探索报》邮来的书籍放上书架,林雪君幸福地欣赏今天收获的‘礼物’,正觉得今天捕鱼消耗了大量体力,晚上又因信件邮包而心情愉悦,一定能睡个好觉,院外忽然传来人声。 糖豆才机警地竖着耳朵站直身体跑向门口,院门既被敲开。 孟天霞才走过去开门,一位中年大叔的大喊便传了进来: “林兽医呢?林兽医,快来给看看吧,大牛不吃不喝,也不拉屎都一天了,肚子涨得跟大球似的,现在难受地嗷嗷叫啊——” 151小母牛命在旦夕【2合1】 穿过夜晚走风的小路, 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林雪君背着小药箱,带上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大步赶往牛棚。 之前春天大部队带牛去春牧场时, 霞姐家里留下了两头牛。都是前年新出生的小母牛, 当时因为过冬后身体太虚弱而留在驻地,跟着大母牛巴雅尔在山上吃了一个春夏秋的树叶、山珍, 都养得膘肥体壮了, 今年初秋还成功揣上了犊子。 冬天游牧的牲畜都回驻地后, 这些分散在各家照顾着的牛羊也都回了群,山上树叶落光了,便也都跟着去冬牧场上吃草。 但是霞姐家照顾了小半年的两头母牛还常常去霞姐家串门,有时晚上人放牧回来, 其他牛都回大牛棚, 这两头牛还会认家地往霞姐家院子里走,就像大母牛巴雅尔也习惯带着‘小弟们’回知青小院一样。 这次生病的就是霞姐之前带的两头牛中的一头,霞姐还给起了名字, 叫‘大俊’。 带着东北口音, 每次都会念成‘大zun(四声)’, 于是大家也必须跟着读‘大zun’才行——如果你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喊‘大jun’,它是不理的,它就觉得自己叫‘大zun’。 夏天不忙的那会儿, 林雪君常常跟其他人蹲在霞姐家门口逗大俊玩:先用普通话喊一声,再用东北话喊一声。 每次无论它理不理人, 都能换来无聊人类的一阵笑声。 如今牛棚昏黄的灯泡下, 可爱的大俊被拴在牛棚靠山一侧的棚柱上,痛苦地仰着脑袋,一阵接一阵地哞叫。 林雪君远远便看到, 它鼓成大球一样的肚子仿佛快爆炸了,不由得加快了步速。 行到近前,利落取出体温计,拽起大俊的尾巴将之插进直肠,随即就着阿木古楞的手电筒给大俊做其他检查。 查看面部时,林雪君的手轻轻抚摸大俊的牛脸。它额头处的白色长毛打着一个旋儿,像一朵花一样特别漂亮,这也是它‘大俊’名字的由来——对称的小角,漂亮的白脸,大眼睛长睫毛,匀称的身体,绝对称得上牛中美人。 轻轻捏开大俊嘴巴检查口腔,一股浓重的酸臭味透出,林雪君皱起眉,头不自觉向后躲了下。 再阖上它的嘴巴,明明口中没有反刍的草料,大俊却还是一直空嚼。 又摸一把它的头,林雪君戴着听诊器认真听起它的心跳、肠胃蠕动和肠鸣音等。 半晌,她转头对刚才来喊自己过来的大叔道: “大叔,帮我把所有学员都叫醒,让他们做好通宵奋战的准备,都穿多点过来牛棚。” 大叔跑走后,抱着手臂等在边上的霞姐一脸焦急地问:“怎么样?严重吗?” “酸中毒了,肚子里的东西硬邦邦地无法反刍也无法排出,堵住了。而且这些食物还在瘤胃中不断发酵,气体越来越多,它快要胀死了。” 林雪君转头让阿木古楞去取穆俊卿给她做的大牛开口器还有给牛用的插胃软管,又请站在霞姐身边的霞姐夫和牛棚看守员去准备篝火和大锅,他们可能要烧很多很多温水,彻夜作战。 安排间隙,她摸了摸霞姐的手臂,转头对跟过来的孟天霞道: “把我储备的盐和糖各拿来一袋,之前一直不舍得用的输液吊瓶器具也带来吧。” 这个年代已经有吊瓶输液了,林雪君托供销社的同志买到的是沉重的茶色玻璃瓶子和橡胶管连接针头。没有调节输液速度的装置就将橡胶管系个结,想让药液输得快一点,就把结打得松一些,要慢的话就打紧些。 东西虽然简陋又不容易买到,但瓶子有刻度,经得住反复清洗使用,胶皮和针管也能清洗消毒重复使用,她已经很满意了。 安排过一系列工作,她才继续回答霞姐: “这是个急病,严重了可能一天之内就要命的。 “你看大俊已经出现腹胀、腹痛、呼吸加快、四肢乏力等症状了。 “接下来不紧急救治,还会出现脉搏减弱和神经症状,肠胃撑破或压迫其他内脏都可能会导致急症死亡。” “这么严重……那,那怎么办啊?”霞姐慌得六神无主,面色惨白着,眼神也恍惚起来。 林雪君握住霞姐的手,发现对方没戴手套,穿得也不够厚,便道:“霞姐,你也得回去多整些衣服穿。” “等会儿,我等会儿就回去穿。”霞姐说着就是不舍得走。 “牛羊都跟着去冬牧场放牧,吃的全是一样的留在草原上的干草,为啥它会酸中毒?”林雪君记得大俊是跟着乌力吉大哥的畜群队伍的,便要喊人去叫乌力吉大哥,问一下大俊有没有单独吃到什么东西,好更深入地判断一下大俊的情况。 “不是乌力吉的错,是我的错。”霞姐喊住了要去叫乌力吉的青年,哽咽着道: “外面越来越冷了,我今天挪酸菜缸和养的鸡进仓房,整理仓房里的柴火和东西,就顺便把仓房里入瓮的玉米面拿出来晾一下。 “现在大俊、二俊每天都跟着大群回牛棚住,我就没想到它还常常回来串门这事儿。 “结果晚上没及时把玉米面放回仓房,被回来串门的大俊给吃了大半。 “当时我还没当回事,后来躺在炕上准备睡了,忽然想起这事儿来跟你姐夫提了一嘴。他当时就吓不行了,把我拽来看,大俊果然不行了。” 说着说着,霞姐急得伸手便要给自己巴掌,林雪君吓得忙拽住她。 “咱们往年也没有这么多玉米面存着,大牛一年四季在草原和山上自己吃草,都是硬草嫩草混着吃,我从来也不知道牛吃细糠会出事啊。要不是你姐夫说他小时候家里的牛秋天去地主家玉米地里吃多了玉米给胀死了,我真不知道还会这样——”霞姐一边说一边靠住身后的木栅栏,一想到自己照看了小半年的大俊可能会死,就吓得快要站不住了。 林雪君听得倒抽一口凉气,牛误食大量玉米面的确是后世常发生的致命酸中毒原因。 后世大家生活好了,细粮、细糠多,有时候是养殖户缺少经验和知识,想快速给牛羊增膘,就一股脑地喂细粮。也有牛误入秋收玉米地等自己吃多了玉米等细粮庄稼,引发腹胀或酸中毒的。 牛是反刍动物,草啃下来直接咽进瘤胃,在瘤胃内浸泡软化,然后逆呕回嘴里,再咀嚼并混入唾液后吞入瘤胃,反复几次后,细碎的食糜再经过网瓣孔进入瓣胃和皱胃继续消化——食草类动物这样的构造可以让它在不安全的草原上大量进食,等到了安全地方再慢慢消化。也因此牛羊等反刍动物能消化硬巴巴干巴巴的粗草。 可是如果吃的食物太细腻,或喂太多精料导致牛瘤胃PH值下降,牛肠胃分泌大量胃酸,同时食物黏在胃里逆呕不上来,又无法经过发酵消化进入其他胃,最后就会胀气越来越严重,不吃不拉,甚至酸中毒致死。 这个时代的草原上牛羊都是成群游牧,少有误入庄稼地的情况。加上也不是圈养私喂,更没有富裕到有大量细糠和玉米面之类的喂给牛或被牛误食。 连五几年出版的《赤脚兽医手册》里都没有‘酸中毒’和牛吃多了细糠导致腹胀的病症和治法记录,可见这种‘富贵病’在当下的确少有。 怪不得霞姐起初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林雪君了解了情况,又安抚了霞姐几句。 转头见到牛棚外呼啦啦涌进一群人,穆俊卿也混在人群中,他正一边系围脖和帽子系扣,一边往棚内张望。 林雪君忙伏在牛棚围栏上,朝他喊道: “穆大哥,陈木匠院子里有两米来长、十厘米多宽的结实木板吗?” “有,怎么?”穆俊卿站在棚外,顶着风回问。 “一会儿用得上,你帮借一块呗,用完了再还回去。” “行。”穆俊卿应一声,举着手电筒转向另一边去借木板。 “塔米尔,塔米尔!”林雪君瞧见人群中高出别人小半个头的戴着栖鹰帽的年轻俊朗蒙古族汉子,再次高声喊。 “哎,干啥?”塔米尔三两步跑到牛棚外林雪君面前,隔着牛棚栅栏一边应声一边往棚内拴着的大俊身上看,“它咋地啦?” “一会儿可能需要大量的水,你带四五个人去大食堂那边取些冰过来呗。”林雪君拍拍他肩膀,“我屋后水槽里也还有许多水呢,冰不够的话取我院里凿开水槽上层的冰,取几桶水过来也行。” 今年入冬以来天气冷,风大,雪却几乎没怎么下,山上和草原上都没多的雪可取用。地下水虽然不会结冰,但井面和附近都结出了冰层冰溜子,大家就还是一趟趟地去河里凿冰,水用得比往年还珍稀些。 “好嘞。”塔米尔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忍不住高声问:“你今天才跟着去捕鱼,吹了一天的冷风,累够呛,顶不顶得住啊?” “顶得住。”林雪君紧了紧围巾,笑着催他快去忙。 塔米尔点点头,喊上5个其他生产队来的学员,跟他一起去取冰。 路上恰遇到托娅和其他几位女学员赶过来,又停下来道:“托娅,你们去整点姜水和热奶茶给大家取取暖吧,不然白天吹一整天冰湖上的冷风,晚上又要熬夜干活,都得病趴下。” “好嘞。牛咋地了?你们干啥去?”托娅当即跟另外两名女学员转身往回走。 “不知道,说是牛要死了,牛棚里聚了一堆人,我们去取冰,小梅说需要大量水。” 忽然间,入夜后已渐渐沉寂的生产队,再次吵闹起来。 跟着人类作息准备入睡的狗子们被吵醒,时不时因人们的走动而吠叫两声。 知青小院里好奇心重的驼鹿宝宝、糖豆和小野马也都瞪着圆眼睛在院子里跟着找东西的孟天霞、衣秀玉走来走去,夜间视力极好的小鬼鸮扑扇着翅膀从后山上钻出,落在一只小驼鹿憨憨的脑门上,坐着这只慢悠悠走路的‘坐骑’,一同去人类密集的牛棚看热闹。 西北风依旧呼啸不休,却也压不住人们碰头时交流工作的东北腔和蒙语调子。 牛棚里,孟天霞一边用干柴架篝火,一边大声呼喝着驱赶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其他母牛。 阿木古楞掰开大俊的嘴巴,将牛开口器塞进去。 过来帮忙的乌力吉大哥用几根绳子绑住大俊的蹄子做好保定工作,衣秀玉则在林雪君的指导下认真调配输液要用的盐糖药剂。 很快,大锅架上,熊熊火焰噼啪响着融化锅内一块块冰,冷飕飕的牛棚也渐渐有了暖和气儿。 林雪君蹲在大俊腹侧,伸手反复触诊。 瘤胃里的玉米面都硬成块了,小母牛既无法反刍,也拉不出去。连白天吃的草也都堵着,没来得及反刍嚼烂,就跟硬浆糊一样的玉米面一起被粘成大坨坨了。 阿木古楞一将胶管递过来,林雪君便踩着拴住小母牛大俊的牛棚栅栏横木,骑坐在最上面的横木上,双脚踩稳下面两阶木栏,居高临下地抱着大俊的头,将胶管从开口器中插入大俊嘴巴。 塔米尔怕大俊因痛晃动头部时牛角戳伤林雪君,走到牛头另一侧,双手用力握住了两只牛角。 穆俊卿从陈木匠院子里取回木板后将之放在一边,自己则绕出牛棚,站在林雪君背后盯紧了她,随时做好护住她的准备,以防牛棚栅栏不稳她会摔倒。 林雪君专注插胃管,双眉紧皱在一起,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严厉气息。 学员们自打来到第七生产队,见识的都是亲切、耐心、爽朗干练的林师父,还从没见过她表情这么严肃过,不由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不敢妄动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了林老师。 连牛棚里的大母牛们好像也察觉到了氛围的不对劲,只被宠惯了的小鬼鸮骑着驼鹿从牛棚外围靠近林雪君,瞪着大眼睛,浑然不惧地在驼鹿宝宝头顶一蹬腿,展翅便要落到自己最爱的落脚点上。 穆俊卿见鬼鸮要往林雪君肩头落,吓得忙举起小臂格挡,这才截住了小鬼鸮,使之落在他小臂上。 小鬼鸮在他臂上左右挪挪,找了个似乎还算满意的位置,脑袋转了一大圈儿环伺过众人,终于不再扑腾翅膀,稳稳地立住了。 只可怜穆俊卿,为了不让小鬼鸮乱动扰人,得一直举着小臂给它站,手臂都酸痛了也不敢乱动。 林雪君将胶皮管往小母牛食管里插了插,嫌戴着手套影响工作,用牙齿咬掉手套将之吐到一边。忍着寒风,裸手捏住胶皮管,用指腹皮肤细细地感受胶皮管反馈过来的下插阻碍,以确定自己没有插错位置,没有戳伤小母牛的腔道。 待慢慢地将胶皮管插进足够深度后,她手指早冻得麻木了。顾不上这些,她凑近管口,无需细细嗅,一股浓重的食物发酵和胃酸味道直冲而上——导致小母牛肠胃鼓胀的大量气体随着管道快速排出。 林雪君舒一口气,松开抱缚牛头的手臂,转头对学员们道: “都过来闻一下这个味道,之前咱们学过插胃管,所有学员都来感受一下插对了胃管后,应该在管口闻到的味道是怎样的。” 围在牛棚内外的学员们立即涌过来,排着队来闻酸臭味。 林雪君额头冒出的汗一瞬被风吹成霜,边上一人拢过她右手,将之插入自己袖筒里取暖。 触到热乎乎的皮肤,林雪君才察觉自己右手已冻得僵麻发痛了。 转头见揣着自己右手的是靠在身侧如桦树般挺立着的阿木古楞,才举起左手要拍拍他肩膀,左手就被衣秀玉拉住揣进了袖筒——这下两只手都暖回来了。 后背被拱了两下,转头见是过来看热闹的小驼鹿。林雪君手暖回来后抽出好友的袖筒,快速戴上被王建国捡回来的手套,这才摸了摸拱自己屁股的驼鹿脑袋。 “水煮化了。”塔米尔站在篝火边仰头高声问林雪君:“要烧到多少度?” “温一点就行。”林雪君跳下木栅栏,穿过围观学员们让出的小道走向篝火,从自己的小药箱中取出少量硫酸镁溶液、酒精,以及自己夏天通过蒸馏法从松树树脂中提取的松节油,各混入少量在大锅中,搅拌均匀。 “这些都是啥啊?”闻过牛胃酸臭味,从小母牛大俊身边绕出来的第一生产队来的17岁少女学徒海日走到林雪君身边,好学地问道。 “这是松节油,可以减轻神经痛和肌肉痛。这是硫酸镁,阻止酸中毒神经毒素的传导。这是酒精,杀菌消毒,缓解心肌收缩,强心的。”林雪君一边搅和一边解释道。 “我来吧。”海日点点头,伸手接过林雪君手中的木勺,“师父休息一会儿。” 林雪君点点头,转身又喊人准备漏斗。 走回小牛身边,闻了闻小牛口中胶管里排出的味道,感受了下管口排出气体的速度在减慢,便捞起穆俊卿放在地上的木板,将木板穿过牛腹下,喊另一位学徒一起抬起木板,向上抬撞小牛的肚子,并转头对学员们解释道: “这样是为了挤压肠胃,帮助小母牛排出胃内鼓胀的气体,缓解胃胀气给牛带来的痛苦和伤害。” “师父,你歇着,让我来。”这次也跟着来学习的第五生产队神射手宁金挤开林雪君,接过她手里的木板,一边吆喝一边跟站在对面的学员有节奏地抬撞小母牛肚腹。 “撞这个位置,不要往母牛后腹撞。”林雪君叮嘱道,避免撞到怀孕小母牛子宫引发不良后果。 “好嘞~” 转身接过漏斗插在插进胃里的胶皮管头上,举高了便要再骑上栅栏,来自第十生产队的学员蒙克却拦住她,“师父,接下来要干啥,我能不能帮你整?” “接下来要骑上去,从高处往牛胃里灌温水。”林雪君伸手招呼塔米尔将装大锅里的水装桶拎过来。 “那你歇着,我来。”蒙克说着三两步爬上栅栏,稳稳骑坐后便伸手去接塔米尔递过来的大桶。 水桶满载,格外沉重,蒙克呦呵一声将之举起。 第八生产队的女学员特日格矫健地在另一侧骑上栅栏,接过林雪君高举的水管和漏斗,从高处用双手握稳了。 蒙克举着水桶缓慢倾倒,温水汩汩地倒入漏斗。他和特日格皆表情严肃,专注配合,一点混了少量药物的温水也没洒出去。 有学员帮忙,林雪君得以蹲在小母牛大俊身侧,时刻监控它的腹部灌水情况和承受力等。 塔米尔那边不断往大锅里续冰,一桶接一桶地送水。蒙克和特日格手酸了,后面的其他学员立即争先恐后替上去。 一群人围着干活,累得一层一层冒汗,热火朝天地蒸出一团又一团白色热雾,连牛棚边积和棚顶边沿上积的雪,都熏得融化了。 小水桶里的水灌到第6桶时,刚因为胀气被排出而松快些的牛肚子再次鼓胀起来,小母牛大俊难受地嗯嗯低吼,摇头晃动着想要挣脱。 林雪君暂时喊停了大家灌水的动作,替掉骑在栅栏上的少女,摆正牛头使之口鼻朝向牛棚外围。 转头喊站在外面的人让开,接着摘掉漏斗递给阿木古楞,拽着胶皮管铆足了劲儿在不伤害牛脏器的前提下快速反复抽chu插刺激牛胃。 就在大家探着脑袋好奇林雪君在干嘛时,小母牛脖子脑袋忽然一阵抽动,接着一股冒着强烈酸臭刺激味道的黄绿色液体顺着小母牛的口鼻和口中插着的导管一起喷向牛棚外。 靠得近的学员们被熏得嗷嗷大叫着后退,被溅到酸臭胃汁和未消化的草料的学员本能大骂着躲闪,人群瞬间挤踩,乱成一团。 林雪君也被溅了一靴子一腿,却没有惊叫。 她早知道会有这一遭,小牛终于吐出一些导致胃胀酸中毒的草料、胃液,她一直绷着的心情松脱许多。转头看向学徒们的狼狈形态,忍不住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表情。 “哎呀呀,林老师——” 学生们一边跺脚一边抬头看林雪君,他们不知道小牛喷吐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以为是要糟了,见林雪君居然在笑,这才想定了应该是没事,竟也傻乎乎跟着一起笑起来。 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牛棚看热闹的嘎老三本来一直挤不进人群,忽见围在牛棚外的学员们都往开退,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站在原地还庆幸大家散开了、自己终于能看清咋回事了,忽然哗啦啦一阵酸臭液体泼过来,溅了他一靴子,甚至有液体溅在脸上。 闻到臭味,意识到咋回事后,气得嗷嗷直叫,转身便跑——洗靴子去了。 继续抽chu插胶管,继续给小母牛催吐的林雪君,一边拉动手臂,一边忍耐不住地望着嘎老三背影哈哈大笑。 学员们让远了距离,借着牛棚里昏暗的光,仰头望向那个骑在牛棚栅栏上,在寒冬中被溅了一腿一靴子臭东西,却还笑得出来的年轻老师。 忽然生出种别样的敬佩之情。 152深夜洗胃团 反复刺激小母牛‘大俊’的肠胃多次, 直到温水带着大量干草被吐尽了,林雪君才停下来。 低头打量大俊的呕吐物,只有干草、温水和少量细腻的玉米面。不行, 大量玉米面都还在它肚子里呢。 “继续灌水。”林雪君跳下栅栏, 立即有两名学员补位上去接过漏斗继续给小母牛灌温水。 林雪君伸手抚摸小母牛的肚腹,被水冲洗过一轮了, 胃里的玉米面沉甸甸的仍很硬。假如瘤胃是个超大容器的话, 大量玉米面吸饱了胃液和温水, 像一件湿透的大棉袄一样变得格外沉重,而且还紧紧黏在一起,水冲进去都未必能将之打散,想在催吐时让小母牛吐出来自然就难。 抿唇抚摸着小母牛的肚子, 林雪君皱眉陷入思索。 后世学到的知识, 在洗胃时如果病牛无法顺利吐出胃内容物,做法都是静脉注射针对酸中毒的药剂,然后赶着让牛多运动行走, 以此促进肠胃蠕动, 帮助它消化和反刍。可是玉米面团在瘤胃里, 只要吐不出来拉不出去,就一直发酵创造毒素和胀气,打再多针, 病牛都会反复发作,久而久之还是一样致命。 必须把玉米面吐出去。 小母牛散步运动的话, 恐怕也无法让它把那么大量的已经成坨子的玉米面消化掉。奔跑或许还能稍微有点作用, 但小母牛现在的状况根本跑不动。 月色下,所有人都时刻关注着林雪君的面色,通过她的表情推断现在的状况。 见她皱眉, 大家又担心起来。 “吐一次还不行?状况没有好转吗?”来自第一生产队的好学少女海日走到林雪君身边,有些担忧地问。 她在第一生产队曾经见过一只这样死掉的牛,他们生产队有一大片农田,专门种高粱和玉米。专家说玉米和高粱是拔碱作物,能让土地含碱量减少,变得更适宜农作物耕种。那年秋收时,队里的牛误入玉米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倒在地上的时候肚子涨得像皮球一样,硬邦邦的。尸体四肢和脑袋都炸开着,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保持着那个姿势无法动弹。 兽医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尸检,一刀切下去,里面又臭又酸的东西爆开来,那场面很可怕,所以她至今都记得。 林雪君老师在小牛死之前就发现了这个症状,是不是真的能治呢? “得把坏事儿的玉米面全吐出去才行。”林雪君盯了一眼放在地上、刚才用来帮助小母牛排气的木板,当即转头喊上两名有劲儿的学员,一人一边抓住木板两端,继续从牛肚子下方,自下而上地抬撞小母牛的肚子。 通过这样的方式,一边抬起牛肚子使胃内硬邦邦的玉米面松动,一边灌水冲入牛腹,将松动的食物稀释进液体中。 如此这般,下面的人一直抬木板撞牛肚子,上面的人一直灌水,待牛肚子再次鼓胀,林雪君又骑上栅栏抽chu插胶管刺激牛胃,引小母牛呕吐出胃内液体和胃酸,并带出被稀释掉的草和玉米面等食物。 一桶又一桶,一下又一下。 大家渐渐分成小组,一半轮流上栅栏给小母牛灌水或扶漏斗,另一半则排队抬木板‘按摩’小母牛的肚子。 到这一刻,所有学员都理解了林雪君在课上说的那句话:兽医是个体力活。 灌水,催吐,再灌水,再催吐,让小牛休息一会儿,再灌水…… 小母牛吐了一次又一次,呕吐物仍浑浊着,这就表示还没吐干净。林雪君其间做了几次直肠检查,触碰瘤胃时仍有鼓胀以及硬邦邦的异常状况,只得继续干。 塔米尔已不知带队取了多少次冰,这才明白林雪君说的‘需要很多水’,到底有多多! 举着水桶灌水的学员们,哪怕是排队分拨地干活,因为次数够多,也都排了不止2次,全累得手臂酸痛。难以想象如果这是在春牧场上,就林雪君一个兽医加乌力吉大哥和胡其图阿爸两户人家,要干这么多活,得累成什么样。 更何况,还有那些托着木板两端,不断抬起木板托撞母牛肚子的学员们呢——在春牧场上如果牛生了这样的病需要洗胃,林雪君带着两户牧民,哪干得动啊。 大牲口生个病,顺便还想要兽医的命啊。 寒冬天亮得晚,大家忙得脚打后脑勺,累得喘气都觉费劲儿,并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只念着:怎么还没好? 直到穆俊卿忙里偷闲看一眼手表,才发现竟过去4个多小时了。 之前兴致勃勃想挤过来看热闹的其他母牛们都卧倒睡觉了,有的牛还哼哼地打鼾。 小鬼鸮已经出去捕了几次猎,其中一次捕回来的甚至是比自己体型还大些的鹰隼。它站在牛棚顶的横梁上,一边将食物的羽毛拔得漫天飞舞,一边吃得起劲,饭后满足地梳理羽毛时,还拉了泡鸟粪在一位学员的后背上。 王建国几人用的手电筒越来越暗,里面的电池快要耗尽,在林雪君又一次催吐小牛之后,它呕吐出的液体终于不再浑浊。 忙活一宿,早没有了之前跳上跳下的灵敏,扶着栅栏慢慢踩着横栏落地,林雪君朝着阿木古楞伸出自己右手——她已经没力气讲话了。 幸亏少年理解了她的意思,默契地为她准备清水、肥皂和胶皮手套。 扶着小母牛的屁股,林雪君勉力支撑,咬着牙逼出力气将手臂插入直肠。好在小母牛也面临脱力,连直肠腔压都减轻了,才并未让林雪君的这次直肠检查太吃力。 手触瘤胃,她长出一口气,顾不得什么脏不脏的,伏在小牛屁股上,缓慢拔出手臂的过程,林雪君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 阿木古楞看出她的虚脱,从后托抱住她,帮她拔出右臂。又扶着她颤巍巍蹲下,使她依靠着自己不至于跌倒,这才又伸手帮她清洗手臂,摘下胶皮手套。 寒风依旧,上半夜猛干一气的热力早散尽了,林雪君的手臂和手指都是冷的。 阿木古楞动作加快,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烘得温热的手巾为林雪君擦干手臂,一把撸下她的袖子,又为她戴好手套。 林雪君全程一声不吭,待在他的支撑下站起身,才吐出一口气,低声道: “成了。” “嚯——” 整个牛棚里,所有人都如她一般,大吁长气。 漫长的、艰难的洗胃,终于完成了! 穆俊卿将水桶往边上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脏不脏的,再洁癖的人这种时刻也顾不得更多了。 塔米尔用力伸了个懒腰,随即垂下双肩手臂,像个行尸走肉般站着。 转头看一眼穆俊卿,又忙挺起胸膛,使自己显得依旧雄健有力似的,这才问对方: “你哆嗦什么?” “我没有!”穆俊卿抬头往塔米尔身上一看,忍俊不禁:“你也哆嗦!” “你为什么用了“也”字?”塔米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的确在颤,神经反应,他也控制不了。 穆俊卿被塔米尔点破,才意识到自己在累得昏昏沉沉的情况下,居然下意识说漏嘴承认了自己在哆嗦,一时莞尔。 抬头见塔米尔撑了一会儿再忍不住,肩膀又垮下来,两人对望几息,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 一直在帮忙的霞姐到这一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 “霞姐,没事的,小牛挺过洗胃这一环,把玉米面都吐出去了,没有倒下。接下来打一针巩固巩固,能救下来的。”林雪君虽然累得不想讲话,却还是开口安慰。 “她哪是心疼牛啊,她那是心疼这些玉米面呢,本来是给我蒸玉米面馒头的嘛。现在牛吃了也不长膘,还差点把自己吃死了,真是白瞎了。白瞎了。”霞姐丈夫心头压着的石头终于松动,忍不住笑着调侃。 “净瞎说,能不心疼牛吗?”霞姐本来哭得正伤心,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破涕为笑。笑罢了又流出更多泪,一边擦抹一边恨恨地反驳自家老爷们:“都心疼,那玉米面也可好了,磨得细细的,呜呜呜……大俊更好,养得多肥啊,入冬一个月了,还这么壮呢,这下可要掉膘了,呜呜呜……” 围在四周累得够呛的学员们听着霞姐夫妻的对话,看着霞姐忽而哭忽而笑,都忍不住噗嗤噗嗤地笑起来。 林雪君被转过脸来的霞姐紧紧抱住,不禁也露出笑容。 … 刚才给牛灌水的蒙克又依照林雪君的话,往小母牛肚子里灌了点掺了药的温水,这才轻轻拔出胶管,撤掉开口器。 小母牛得以解脱,软趴趴地垂下头。它虽然不如给它治病的人累,但却遭了一晚上洗胃的罪,这会儿垂头立在那儿,连哞叫的力气也无,双眼无神,整只牛像失了魂一样。 塔米尔靠着栏柱也累得双眼发怔,左手却还顾着轻抚小母牛的头脸,企图安抚它的痛苦。 吊瓶里的药剂已配好,衣秀玉帮忙挂好吊瓶,可捏着针头,大家谁也不会给牛打针,只得再次看向林雪君。 深吸几口气,林雪君缓了一会儿,又接过听诊器听了下小母牛的心音,转头道:“让大俊缓半个小时吧,现在给它输液,它也承受不住。” 接下来就只要打针输液继续观察就好,穆俊卿安排学员中的一部分人回去休息,大家却都不愿意走。 忙活了一宿,他们想坚持到最后,看看小母牛到底能不能康复。于是全围到篝火边,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奶茶,一边等待小母牛恢复体力。 林雪君却有点撑不住了,请学员半个小时后来喊自己,晃晃悠悠往知青小院走,她得睡一小会儿。 阿木古楞走过来想背她,林雪君摆了摆手。大家谁都累,阿木古楞也没少干活,他不叫辛苦,不代表他就不累。 月色朦胧,寒风依旧,牛棚外侧忽然晃悠悠走出几个大家伙,林雪君仔细一看,居然是高大的两只小驼鹿和已长得很壮实高大的小红马。 待它们凑到近前,林雪君摸了摸小驼鹿的头,在小红马凑过来用嘴巴子拱她的下巴时,抱着它的脖子,将上半身趴在了它身上。 小红马没抗拒也没走开,反而转头用马脖子‘拥抱’她的背,呲着马牙轻咬她皮袍上的黄羊毛。 林雪君转头拱了拱它的鬃毛,踩着边上的石头站高后,干脆将身体全压向它。小红马转头看了看她,仍然没有表现出不满和抗拒。 四周昏暗一片,只有靠近小红马的林雪君才看得清它的眼睛。食草动物的大眼睛总是沉静的,此刻望起来仿佛还含着慈悲。 太过疲惫的林雪君来不及思考小红马是否会挣扎着将她甩脱,在几次试探都未被拒绝后,她终于向它背上一跨,整个人都趴骑在了它背上。 待双脚悬空,她才回过神来,心里咯噔一下,正想着如果它挣扎踢甩,她就快速从马背上出溜下来,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马,应该也不会狠狠摔踢她。 哪知小红马并没有挣扎,只是傻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要从自己身上下来的意思,竟吧嗒吧嗒缓慢朝知青小院折返。 林雪君抱着小红马的脖子,转头看了一眼随在身侧的阿木古楞和衣秀玉,虽然乏力,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所有人都摩拳擦掌想要来做第一个驯服小红马的人,期待着给它放上马鞍,骑上它的一天。 却没想到,热血沸腾的驯马场面并未出现,看似桀骜调皮的小野马,就这样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拥有了它的第一个骑士。 趴在马背上的林雪君在小红马慢腾腾走动时的轻微颠簸和晃动中,昏昏欲睡,她抱紧它已变得粗壮的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它的皮毛,脸贴着它的皮肤,心靠着它的心。 153猴子吃麻辣烫 当林雪君睡醒一觉, 觉得精神和体力都恢复许多,再回到牛棚时,发现倔强的学徒们宁可在牛棚里席地而睡, 也不肯在救治彻底结束前回毡包里。 草原上的牧民们好像也并不觉得倒地就睡有什么, 一年四季在草原上以天为盖地为庐就是如此,在牛棚里总好过在冬季草原上, 至少还是有个挡风雪的棚顶和栅栏的, 不远处还有不断散发着热乎气儿的畜群呢。 林雪君站在牛棚门口, 看着脱掉靴子当枕头,把自己缩在裤筒和蒙古袍卷成的被子筒里,累到昏睡过去的学员们,不觉得他们邋遢粗野, 只觉得可爱。 塔米尔又往篝火里添了点柴火, 免得这一牛棚的学员冻感冒。 林雪君走到小母牛大俊跟前,它还没拴在棚圈边,但脚上的捆绑已经松了。 这半个小时的休息, 不止她精神许多, 连大俊也恢复了不少精力, 见她过来已经会回头看了。 伸手摸摸大俊漂亮的牛脸,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听诊器,林雪君听了一会儿小母牛的心跳、肺音、肠胃蠕动音等, 又观察了大俊一会儿。 “这半个小时我一直在给它喂盐糖水,刚才尿了, 也拉了一点。虽然洗胃遭罪, 但它现在应该舒服多了。”托娅拍拍大俊的屁股,想起之前自己吃肉吃到胃不消化,那个难受劲儿, 又更加怜爱大俊几分。 “行,给它再打上一针。”林雪君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吊瓶,跟对方确定了一下药剂中安乃近、盐水、糖水等的比例,确定k后,才捏着针头,在小母牛脖子处抚摸寻找静脉血管。 这个时代打针条件不好,小母牛的大牛眼睛瞄两下,见不是给它灌水的桶,一点没觉得害怕,在林雪君快速将针扎下去时,它连躲的意识都没有。 等它察觉到疼的时候,针头已经进了它脖子。 托娅在另一边安抚住小母牛,它察觉疼痛只一下子,便只挣扎几秒就不动了。 林雪君掐住胶管的手指这才松劲儿,血液立即灌回输液管,松口气,还好扎进血管里了,不然还要拔出来重新扎。 转身请高个子的昭那木日帮忙在房梁上系了个绳圈,又把吊瓶挂稳在高处,这才将胶皮管上控制滴液速度的绳结松了些——牛的血管比人粗,输液速度可以比人快些。 霞姐心疼小母牛,走到近前将输液胶管缠在手腕上,用袍袖包住了给药液提温,省得冰冷药液进入小母牛的血管后它被刺激得会不舒服。 林雪君靠着木栅栏把着小母牛的头,避免它乱动弄掉针头,同时也时刻观察着它输液时的反应——如果它出现不对劲的情况,立即拔针头急救。 塔米尔几人守着篝火喝奶茶,随时等候调遣。 草原人最多喝茶,冬天漫长,放牧、守夜时寒冷难耐,就要一杯一杯地把茶喝透。如果喝不透,就要一趟一趟跑厕所,每次光屁-股都会让寒风夺走一部分体温,那就会越喝越冷。可如果把茶喝透了,热茶烘得身体热腾腾,摄入的液体以汗液的形式排出体外,就不会频繁嘘嘘,那真是又暖又舒坦。 塔米尔的茶就比穆俊卿喝得透,他围着篝火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送奶茶,却只跑了一趟厕所。穆俊卿他们几个知青不习惯这样喝茶,即便学着塔米尔那样不住口地喝,也总是找不准节奏,一趟一趟上厕所。 仿佛尿频患者,总是被蒙古族安达们嘲笑。 林雪君靠在木栅栏边看着小母牛,塔米尔怕她冷,把自己袍子脱了挂在她身后的木栅栏上给她挡风。 “你别装热血青年,万一冻感冒了耽误劳动。”林雪君想将袍子还给他。 “我围着篝火喝茶,热得直出汗。”他一撸袖子给她看,一股热气儿瞬间化成白雾蒸腾起来。 有的学员睡一觉醒了怕站着不动会冷,干脆跑出牛棚去清理小母牛吐出去的东西。 一些呕吐物已经结成冰,学员们不得不用铁锹用力铲才能将之清掉。 另一些学员则扛着锹去牛棚里面铲牛屎,把明天上午第七生产队社员们的活儿也给干了。 从小劳动到大的年轻人们即便长得瘦叽叽的,也是精瘦,一身腱子肉,体力出乎意料地强。 还有年轻调皮的将铁锹挥舞得嚯嚯作响,以彰显自己的强力。 半个小时后一大瓶子药液输完,大家也将棚圈清理得差不多了。林雪君亲自轰人才把熬夜上瘾的学员们赶回去睡觉。 林雪君留下又盯着小母牛观察了一会儿,这才背上小药箱,宣布今夜的救治彻底结束了。 霞姐自告奋勇留下来继续陪着小母牛,避免它有异状的话身边没人。 牛棚的饲养员却表示自己赶牛入圈的时候没有盯住大俊,也有责任,跟霞姐撕吧半天,终于获得了留守的工作。 林雪君同霞姐、衣秀玉、阿木古楞、塔米尔、托娅等人一同穿过碎石路,各自回家。 路过一棵枯树时,她惊异地发现记忆中明明已落成秃树的大树上,每一根树枝居然都结满了果子。 穆俊卿驻足站在她身边,抬起手电筒照树。 光束扫过去的瞬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声——原来那根本不是一树果子,而是一树落在树枝上睡觉的麻雀。 它们全都将头埋进翅膀下,把自己团成毛团,远看真的很像灰褐色、圆溜溜的果子。 一只小麻雀被光束惊得动了动,似乎下一瞬头就要从翅膀下伸出来,穆俊卿忙转开手电筒光。 林雪君几人又站在下面看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面上都不自觉地浮起连他们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笑容。 大自然真神奇,常有奇趣无穷的景象给人类带来小小的惊喜。 接下来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因为一夜劳作,参与小母牛救援的社员都没被打扰,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林雪君爬起来就赶去大牛棚,才踏进去,霞姐便挂着大大的笑脸迎出来:“小梅!大俊好了,按照你的叮嘱没给它吃太多,上午喂了点碱草和水,这会儿正站那儿倒嚼呢,精神都回来了。” 起得更早些的学员们原来也早就到牛棚里看望过小母牛了,瞧见林雪君过来,立即纷纷迎上来: “林师父,大俊好了,我刚才喂它一把草,它都吃了。” “小梅老师,太神了,它现在一点事儿没有了,就跟昨天晚上没被折腾着吐了一宿似的。” “小梅师父——” 大家热情地招呼,似乎比刚来第七生产队跟她学习时,更多了几分尊重和敬佩。 林雪君笑着一一回应学员们,走到小母牛跟前照旧检查了体温,做了视诊、触诊、听诊等,收起医用器具时,她抚摸着大俊头顶长卷的白毛,转头对霞姐道: “放心吧,没事儿了,休息两天就能去冬牧场上跟牧了。” 随林雪君离开牛棚走向大食堂时,每个学员脸上都洋溢着得意。 这一场仗是他们跟林兽医一起打下来的,四舍五入就是小母牛大俊也是他们救的。 此次来学习可不是白来的,不仅学知识,还上手给牛洗过胃哦——回到自己生产队,这么刺激的经历,怎么也够他们吹牛半年了! 看着大家兴高采烈,林雪君也不由得兴奋起来。 快乐与更多人分享,原来真的会翻倍翻倍再翻倍。 走近大食堂,学员蒙克率先跑到门前,替林雪君掀开大食堂门外挡风的大棉被,宁金走过去推开大食堂的厚木门,林雪君道着谢走进去,一群人才依次跟进。 大食堂里铺面的热气中混着一股学员们陌生的香味,林雪君却瞬间瞠大眼睛。 快步走进排队窗口,里面厨房里热腾腾的大锅中果然翻卷着辣椒,土金色的牛油被热水中的鼓泡冲成金色的浪,不停在锅内翻滚。早已下锅的牛肉丸和冻豆腐块不断被鼓泡推出水面,沾了油星后转瞬又沉入热汤中。 王建国按照林雪君之前跟他讲的流程往锅里洒干辣椒,又放入一小块冻成冰坨子的牛奶,接着才开始依次将不耐煮的白菜和其他蔬菜干儿丢入大锅。 在林雪君热切的目光注视下,王建国往大碗里蒯上一大勺芝麻酱,又倒入少量醋和酱油等作料,之后混入温水搅匀。 等蔬菜煮好了,大锅被搬到另一边小火的锅台上,王建国才将芝麻酱等调料倒入锅中搅拌。 “这是啥啊?” “哇,也太香了。” “有牛肉丸,还有牛肉渣渣,哇,还下了手擀面!” “嘶……咋还没好呢?我口水都要流尽了了。” 大食堂窗口前的队伍已排成长龙,大家闻着味道,越发觉得饥饿难耐,探头探脑地着急。 林雪君回头笑着道:“这叫‘牛油牛奶辣味芝麻酱麻辣烫’,只有我们第七生产队大食堂有供应!” “哇,那我要多买点吃!”其他生产队过来的学员们立即嚷嚷起来。 王建国一边盛饭菜入碗,一边探头大声喊:“每人定量,不能多买啊。” 立时引发一阵哀嚎: “啊——” “唉——” 虽然限量,但一大碗汤汤水水,怎么也够吃饱了——大不了多就几个馒头几碗饭嘛。 林雪君取了碗递给王建国,他转头看一眼林雪君,笑着道:“昨天晚上辛苦了。” 谈话间,勺子用力下挖,满满一碗麻辣烫。香喷喷的食物在碗里冒出个尖儿,破开了想要汇聚着封合住的泛着美味光泽的一层牛油。 碗才端到面前,腾腾食物的香雾就把整个面部笼罩了,只闻着这个味道口水便疯狂分泌起来。 林雪君端着碗走向最近的一张桌,碗盘刚放下便迫不及待地先喝了一口汤。 牛油和芝麻酱的香腻瞬间充盈口腔,再喝一口才尝出汤汁中微稠的牛奶醇香和微微的辛辣——就是这个味儿! 东北黑土地长出来的大米和小米蒸成两掺米饭,大大的一碗端都端不动。捞了蔬菜接着米饭碗吸溜吸溜入口,歪着脑袋陶醉地咀嚼。 被汤汁浸润的米饭更加香甜软糯,林雪君幸福地大口吃菜大口扒饭——昨夜辛苦一晚的疲惫瞬间被治愈,后背热出一层汗,幸福得上头,像喝了酒一样畅爽微醺。 林雪君埋头沉浸在进食的纯粹快-感之中,脑中响的都是《食神》中夸张但可表述她当下情绪的那声嚎叫:太——好——吃——啦—— 风中凌乱的那种好吃!仲夏夜吹着暖风、听着海浪声在海滩绵软沙子上奔跑的那种好吃! 等她吃掉大半碗饭,饥饿感褪去,进食速度减慢,才注意到整个大食堂里热烈的气氛。 这群没吃过麻辣烫,甚至在冬天想吃到这样满满一碗有各种肉和蔬菜的食物都不可能的社员们,吃得呜嗷喊叫! 搞得大食堂活像动物园猴子观赏区,虽然大家都在埋头大快朵颐,却因为吃得激情澎湃、怪声不断,还是营造出了一种‘众猴上蹿下跳’般的氛围。 “这群人在各自生产队的时候都挺沉稳的,怎么来了第七生产队都变了个人似的?咋地,不是来学习的,是来过节游玩来了吧。这大吃大喝的,干点活都干得蹦高高,吃个饭更像饿死鬼托生一样。”嘎老三走进食堂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群猴子,他还没吃到麻辣烫,不知道麻辣烫的威力,瞧着大家的吃相只觉得不可思议。 等他排上队,端上那一碗诱人的热烫美食,脸上刚摆出的‘我跟这群猴子不一样’的稳重面具微微裂开。 等他坐到王小磊身边,吃到第一口麻辣烫的瞬间,便再忍不住,恶狠狠地爆了句粗口。 王小磊从美食中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嘎老三。 “你们伙食怎么能这么好!这让我回我们生产队后的日子怎么过?!”嘎老三啊啊叫着道。 王小磊被逗笑,还来不及接话,斜刺里几个跟嘎老三一样来自第八生产队的学员忽然大声地赞叹: “第七生产队的大食堂,是全公社最好吃的食堂!” “对!场部的食堂也比不了!” “你们生活在第七生产队也太幸福了!呜呜呜……” 嘎老三嘴上吃得爽,内心却在流泪。 瞧瞧啊,他们生产队的青壮们才来第七生产队学了个习,就不想回家了呢! … 当人类在大食堂吃得热火朝天时,山坡下的大牛棚里,在社员们为了给小母牛取暖而架起的篝火边,大俊吃吃喝喝过倒嚼了一上午,终于来了感觉,啪啦啦排了几块形状标准、色泽漂亮的牛粪—— 在这一刻,长得俊俏的白脸小母牛终于证明了自己在洗胃之后,肠胃机能彻底恢复了正常。 当一群人吃饱喝足各自回家,霞姐则大步拐向牛棚。 看到小母牛拉过牛粪后正无忧无虑地站在篝火旁,一边烤火一边继续悠哉地倒嚼。 霞姐吃饱喝足的幸福感上又叠加了迎接新生般的更强烈的幸福感,她抱住大俊的脖子,闭着眼用脸轻轻磨蹭大俊牛脸上白色打卷儿的长毛。 林雪君饭后散步顺便过来探望大俊,在看到霞姐之后,她没有继续往牛棚里走。 倚在牛棚门口的立柱上,她借着牛棚外泼洒进来的日光,静静望着拥靠在一起的霞姐和小母牛。 大俊或许无法共情多愁善感的人类,但它咀嚼口腔中反刍上来的碱草时,不断轻轻摇摆的尾巴和偶尔被霞姐头发弄得痒痒而抖动的耳朵,仍像是对霞姐情感的回应。 呼伦贝尔的冬天很冷,但因为一些细说不尽的东西,这冷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捱了。 154“铲屎大军” 隔日给小母牛大俊复检后, 林雪君临时起意带上些苹果干和韭花酱上山去探望住在半山腰的赤兔狗主人王老汉。 结果在牛棚拐向山坡的路上,狠狠地摔了个大马趴。 愤愤之下,从山上下来后, 林雪君找穆俊卿要了一块废木板, 自己用笔墨写上【冰滑,小心摔倒】。又请阿木古楞帮忙画了个摔倒的小人, 警示队里不认字的社员。 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在这里摔跟头, 心想自己做了件好事, 晚上的觉都睡得更香了。 哪知大家听说林同志在这条路上竖了个牌牌,无聊的猫冬人纷纷来看,又纷纷在木牌前摔倒。 外来的学徒们听闻这里有个林师父立了牌子,说但凡走过路过的人必会摔倒, 也好奇又不服气, 非要来试试看,是否真那么滑。 结果当然又是倒地一片。 原来一块小小木牌,以及在同一个地方摔跟头, 也能成为个趣事, 给困在风雪中的边疆人带来乐趣。 苦中作乐, 是人类最擅长的事。 社员们很快又找到新的乐趣,爬上小山坡,将无用的硬木板、破旧不能穿的衣裳、囤放仓房的草席子坐在屁股底下, 从坡上往下滑。 成年人们变回孩童,哈哈大笑起来好似比孩子们更放肆快活。 一个走路需规避的‘摔倒圣地’忽然就成了牧区社员们的游乐场, 人类原来还很擅长变废为宝。 … 社员们滑了几天滑梯, 草原上忽然大降温。 一夕之间孩子和老人们都被困在房间里出不来了,抗冻些的成年人们也为保存体力而不再轻易将自己暴露在冷空气里。 生产队里的八大员组织起来走街串巷地挨家挨户走访,看看社员们缺不缺吃的喝的, 牛粪柴禾够不够烧。 林雪君也被分派了几户走访任务,便带着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穿过窜风的小路,一个院子一个毡包地关心慰问。 秋天的时候秦老汉为了给牛棚扩建让空间而搬家,如今虽然住在储草的仓库、樟子松林和乌力吉大哥几户人家的土坯房之间避着风,但之前没想到今年冬天没怎么下雪、光刮风,一个夏天囤积在这片土地上的热乎气儿都被刮走,冷得透心凉。 靠毡包堆积的牛粪如果现在使劲儿烧,后续将难以为继,是以整日忍着冷意,在屋里也套着厚德勒、毡靴子,连羊皮帽都摘不掉。 走访结束,晚上都到大队长家开会。 林雪君坐在炕上,盘腿靠着萨仁阿妈,认真听每个人汇报自己的走访详情。 会议开下来,结果几乎是家家户户都缺牛粪。 本来是囤得不少,但要分给乌力吉、胡其图这些从秋牧场回来的牧户,如果正常零下二十多度的话还行,但一下子降到零下三十度,燃料压力瞬间翻倍,如果不增加牛粪和干柴量,好多抵抗力低的老人和小孩都要生病的,届时才麻烦呢。 “如果下雪的话,还不至于这么冷。不下雪光刮风,谁也受不了。”妇女主任额仁花站在火墙边,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跺脚,表情很凝重。 “山上干柴倒是不少,草原上牛粪羊粪也多,可是要去山上捡干柴,去草原上捡牛粪的话都需要人手。咱们地广人稀,最缺的就是人手。没有人干活,有再多资源也都只能烂在草场和山林里,一点办法都没有。”仓库保管员皱眉道出他们的现状。 比如住在山坡上和赤兔狗相依为命的王老汉,天冷了需要柴,一个人带条狗顶着风去森林里捡柴,冻得要死,能捡到的数量有限。支出和收入一算,还不如少烧点柴,裹在被窝里搂着狗躺着,少耗点能。 进山下草原还有摔倒、冻感冒等危险呢,在极寒天气里遇到这些状况,搞不好是会死人的。 “畜群量大,必须拆分朝着冬牧场的不同方向放牧,一个队伍两个人绝对不能少,不然很危险。我们不能存侥幸心理,放牧的队伍肯定不能减员。” 采购员包小丽从兜里掏出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计算生产队里的人员: “有力气的知青和青壮还要上山砍树,这是个辛苦又危险的活,树倒下来必须有足够的人拉着、看着,人少了搬不动、拉不住倒下去的树,这绝对不行。 “其他生产队砍树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出过事故,砸断腿的,还有出人命的,咱们生产队绝对不能出这种事,人命最大。 “没有雪,咱们每天都得有人去河套拉冰,这个是体力活,人少了也干不了。 “还有牛棚羊圈啥的每日清理,这个人手少了干不干净,牛羊就可能生病。 “大食堂干活的人数也到极限了,绝对抽不出人手——” 包小丽报一项,大家的脸色便难堪几分。 说到后面时每个人都沉着脸低下头陷入沉思,林雪君却歪着脑袋嘶了一声。 待包小丽将第七生产队所有社员的工作汇报一遍,财务员做了些补充后,林雪君从炕上跪坐起来,望着大队长道: “我可以带着我的学员们上午去草原和森林里捡牛粪及干柴。” “学员们?大家下午还要上课,这合适吗?”大队长有些踟蹰。 “有什么不合适的,上午体育课,下午文化课。”林雪君觉得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总不能吹纸成人来干活吧。 包小丽听了嘶一声抽气,接着兴奋地坐直身体,一边讲一边深思这个提议,一边掰着手指头道: “第一,大家来上课,社长反复交代了要让学员们上午在咱们生产队多干活,把学费赚出来,不能来这里白上课。 “第二,学员们虽然带了些食物和钱来咱们生产队吃饭,但其实也大大消耗了咱们的冬储食品。我记得林同志说过,好几个学员都表示吃得太好了,想多干点活,不然心里亏得慌。 “第三,学员们脱产学习,在各自生产队其实还是每天算半日工分的。前面队里有电话机的生产队队长都给林同志来电叮嘱过,一定要让学员们在咱们生产队多干活。不然咱们生产队提供大量食物、珍惜水源、毡包和燃料,还要消耗掉林同志这个生产力给他们教课,其他生产队都担心咱们生产队吃亏了的话,以后会不愿意办课。” “是有这些事儿。”林雪君点头佐证了包小丽的话。 “这行,多干点活,咱们下次还欢迎他们来。”大队长点了点头。 “大不了等他们学一个阶段回去时,让他们多带些牛粪回去。”额仁花也觉得这个办法行。 “咱们今年不是旱嘛,森林里好多干柴木枝。咱们冬天多上山采一些,开春的时候山里少一点堆积的易燃物,还能减轻些山火风险。 “得胜大叔和好猎手宁金带队上山,捡木柴的路上如果遇到野兽还能打些回来。” 林雪君一边讲一边梳理思路: “我、阿木古楞和托娅几个了解咱们冬牧场的人带队去草原上捡牛粪,如果遇到黄羊群,阿木古楞和托娅他们说不定都能打到黄羊。最不济也能驱赶一下黄羊群,不让它们吃我们冬牧场的草根,还能保护一下牧场。 “上草原的学员们都骑蒙古马,耐力高、耗能少、耐力强,还善驮……我们一边走一边捡牛粪,顺便把马也牧了。” 林雪君歪着脑袋又陷入沉思。 屋里众人便沉默着等她思考,没有人发声打断。 “我再带上沃勒和糖豆,可以把苏伦大妈的大黄也带上,遇到旱獭鼠兔还能猎个鼠,趁冬季除一下草原鼠害,也能起到放哨作用,防范一下草原上的狼群、狐狸之类野兽,保护一下人群。”林雪君又嘀咕一句‘把我的猎-枪带上’,接着便抬头对大队长道: “怎么样?” 大队长又跟其他人对话几句,做了些保暖、食物供应等事宜的补充,便一锤定音: “就这么定了!” …… 第二天一早,裹得严严实实的捡柴大军在大食堂吃了好丰盛的一顿早饭——以抵御接下来将面临的透骨寒风——便要出发了。 临行前,准备去放牧的乌力吉大哥赶来请林雪君去牛棚帮忙看看小母牛‘大俊’的恢复情况。 如果k的话,想今天也带着它一起出门吃草,这样留在驻地里的人就不用专门照顾它了。 林雪君于是将整理背篓等工作拜托给衣秀玉,自己背着小药箱奔向大牛棚。 许多牛习惯了每天这个时段出门,已提前溜达到牛棚门口等着开门放行。 跟着林雪君从知青小院过来的大母牛巴雅尔带着自己的小队伍与其他牛伙伴们隔栏相望,仿佛从自己家跑出来接朋友一起去‘上学’的孩子。 牛棚门一开,母牛们便要往外涌,乌力吉忙呼喝着将牛轰回去,怕它们出棚后会乱跑。 林雪君绕过急于出去‘玩’的大牛,走向拴在牛棚最内侧的小母牛大俊。 晨曦朦胧,远远看到大俊,她围巾下的唇角便翘起来—— 阳光透过晨雾从牛棚外照进牛棚,将绑在围栏上的大俊照得仿佛蒙在轻纱中。 一只黄色大猫正蜷在大俊平坦的背部,晒着晨曦睡大觉。 是之前被林雪君救治过的肠道堵塞差点没命的、张大山大叔养的西伯利亚森林猫。 它伏在大俊背部似乎很有安全感,即便林雪君走近,只要大俊不动弹,它就照睡不误。 直到林雪君伸手抚摸大猫又长又厚的毛发,它才懒洋洋地抬起头,迷迷糊糊睁开眼打量扰它清梦的家伙。 在看清林雪君的瞬间,它嗷一声从大俊背上弹起。可惜它逃跑的速度到底没有林雪君的手快——人类的双手一把箍住它,将刚弹跳起来的猫又按回了大俊背部。 “喵嗷——”大猫又惊又惧地大叫,回口便咬住林雪君的手。 奈何冬天人类穿得实在太厚了,它也没有下狠口,牙齿甚至没能穿透厚厚的羊皮手套,尖锐的爪子也完全失效。 可怜猫猫,再次输给狡猾的人类。 它惊惧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用刀割它、粗鲁地给它喂药的女人,炸起了浑身的毛发。 林雪君看着它又扭又叫又哈却毫无作用的气愤模样,得意地桀桀低笑。 请乌力吉大哥帮忙压住大猫,她抚摸猫咪软乎乎的肚皮检查她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这里曾挨过刀。 检查过旧疤,她才轻轻抚摸过大猫又长又厚的毛发——居然没有一处打结,连脖子、屁股后面等猫自己难以梳理舔舐的地方都蓬松又干净,显然有人日常帮它仔细疏通打理。 冷漠不爱跟人打交道,少言寡欲又面无表情的张大山大叔,似乎将自己的温柔全藏在屋室内,悄悄留给了他的猫。 最后触摸了下大猫的肚腹,检查了下它的牙齿,确定它健康无比,林雪君终于放过了它。 乌力吉大哥一松手,大猫当即化成金色掠影,腾一下从大俊背部跳上栅栏,又一蹬之下纵跃奔冲进牛棚边的樟子松林。 站在高耸俊挺的松树下,它不悦地回头,朝着林雪君和乌力吉大声喵呜叫骂了一阵,才腾腾几个纵跳,踩着松针奔离人类的视线范围。 “可惜猫听不懂人类语言,不能告诉它,你其实是在给它检查身体,帮助它。”乌力吉遗憾地看向大猫离开的方向,如果它知道林雪君是在帮它做体检,或许会靠着她的腿一边咕噜噜一边蹭她吧。 “没事,反正我也听不懂它的语言,就当它在感激我。”林雪君不在意地笑笑,接着怪模怪调地道:“比如刚才它可能在大叫:林医生,太谢谢你啦,你是我的大恩人,感激不尽啊喵喵喵~” “哈哈哈!” 林雪君给大俊做了下检查,又问了牛棚看管员几个问题,便拍拍大俊的屁股,解开了绑住大俊的绳子,转头对乌力吉道: “可以了,前面几天控制饮食,肠胃恢复得不错。再不跟着你去牧场上吃吃草,就要饿瘦了。” 送走牧民和畜群,上山去草原的两个学员队伍便也出发了。 草原风大,会将雪吹到下风口的坡谷里。 今年没什么雪,不仅干草裸露在冬牧场上,连坡谷内也没什么积雪。 往年冬季上草场,总能看到许多小兽的足迹,甚至能通过雪上留下的足迹和印子,想象出狐狸在雪中追踪猎物和捕猎的画面。 在草籽多的地段,还会有许多许多上三下一的细小脚印,那是不怕寒冷的麻雀等鸟类成群结队在草场上开茶话会。 可今年这些童话世界般的奇趣细节都找不到了,没有雪,就没有了动物任意泼洒的画卷,只剩茫茫无边的枯黄色延伸向天际。 在靠近驻地的冬牧场上,人们没有遇到狼。 没有白灾,狼群追着黄羊群游荡在更开阔的远离人类社群的草场上。 虽然看不到狼的影子,却还听得到狼嚎声,那凄厉苍凉的调子总忽远忽近地追随着牧民们的生活。 “到了母狼发FQ情的季节了,现在它们忙着自己的事儿,顾不上找人类麻烦。”托娅捡了半筐牛粪,远望天际线时,提起了牧民们的老对头。 “等狼崽生下来,狼群对食物的需求量变大,就不好说了。”第十生产队的学员蒙克道。 林雪君也驻足远眺,想象着在自己看不到的草原某处,狼群内部及狼群之间或许正发生着人类所不知道的爱恨故事。 在互不进犯的日子里,狼和人仿佛两条平行的线,于开阔的草野上各自忙碌着繁衍生息,遥遥相望。 学员们上午捡木枝、牛粪,下午上课,晚上脑袋和身体都累,每日大吃大喝、呼呼大睡。 在南方人看来是北方人休息季的冬天里,劳作在草原上的社员们不仅没能猫上冬,还各个被锤炼得大脑活跃、肌肉发达。 为了在草原上让自己的声音压住风声,得以正常传递信息,人们甚至还提升了肺活量,比天天去KTV练歌都好使。 收获也是喜人的,严重亏空的牛粪堆、干柴堆肉眼可见地变宽变高。 林雪君望着超出预期的堆满生产队各个空地的燃料堆,忍不住又写了一篇文章,感慨人类才是大自然耐力最强的动物。 一周后,学员中每一位都学会了给牛做直肠检查,学会了针对大牲口的望闻问切……大家的本子上也记载了一堆常见病的诊断和救治手法。 甚至,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年后接春羔,林雪君还带着学员们学习了单手系绳结的方法,并表示在这一期学习结束的时候,会挨个考试,如果无法完成单手系绳结,将被认定为挂科,无法得到林兽医的认可——学员们于是在草原上捡牛粪的时候趁空搓手指头,上课的时候搓手指头,连躺在床上睡着前都在搓手指头,生怕自己落于人后。 学过了单手系绳结,又要学习小牛犊在子宫里时的几种常见姿势,以及未出生牛犊各部分的手感区别,还要实地学习手插水门寻找小牛犊的技术…… 最后还要上难度,用浆糊模拟羊水,在模拟小牛的东西外涂抹上浆糊,让每个人练习单手将绳子绑在滑腻的牛腿上的技艺。 在紧锣密鼓的课业之外,第七生产队的牛粪和柴禾储备多到了惊人的程度。最后没有空地存放,甚至要往储藏食物的干草库里堆。 在仓库里码牛粪时,惊走了好多只鼠兔和大耗子,害鬼鸮的粮食储备大大减少,它不得不在那几天搬离仓库,回到知青瓦屋房檐下——知青小院里最近夜半出现的细小脚步声和吱吱声瞬间消失不见,连常来散步的松鼠都不来了。 期间先后有四五个电话打过来,询问课程情况和第七生产队接待这么多学员的压力情况如何。 其他生产队的大队长来电,本以为学员们会觉得离家在外不舒服,给第七生产队干活很累,却不想得到的学员反馈多是—— “第七生产队的伙食太好吃了,大队长,咱们生产队明年也整点渣渣牛肉吧,好吃又容易烹饪!” “大队长,我已经学会给难产母牛接生了,等着我回去的,明年咱们生产队小母牛生西门塔尔大犊子,不害怕了!” “大队长,咱们生产队那头瘦牛肯定是肚子里有虫,等我回去就给它好好治一治……” “我都胖了,这儿的伙食太好了,钱一点没省下,这边还有牛肉丸呢。” “我在家的时候不是经常肚子疼嘛,来第七生产队后,每天上课的时候,林兽医都弄个小盆儿在我凳子底下,烧艾草给我熏。我现在肚子都不疼了,第十生产队一个小伙子的痔疮都给治好了……” 另一边陈社长来电则是担心第七生产队冬储食物和燃料等不够用,跟大队长王小磊商量着要不要其他生产队送一些过去。 他想象中王小磊在电话另一头哭穷或讲难处的情况并未出现,反而是—— “社长,咱们其他生产队有没有缺燃料的情况?林家军捡的牛粪和柴禾太多了,其他生产队要是缺的话,来我们生产队买一点呗,我们这儿多,多得用不完啊。” “林家军?”陈社长疑惑发问。 “林兽医的学员队伍啊,哈哈,‘林家军’这个称呼挺好听的,还有一个外号就不太好听了。”王小磊心情颇好地道。 “啥?” “小梅每天带着学员们去草原上捡牛粪嘛,被塔米尔戏称为‘牛粪大军’,哈哈哈……” “噗——”陈社长也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人在电话两边笑了一会儿,陈社长又道:“吃的呢?缺啥?” “暂时啥也不缺,冬天的时候我们大队出栏量不是多嘛。小梅带着大家一起劝我,钱嘛,后面还一直在赚呢,冬天可不能让社员们亏着。您知道我的,哈哈哈,听劝。”王小磊忍不住自吹自擂了句,才继续道:“就买了好些肉和菜啥的,学员们在我们这儿吃得好,都不想走了,哈哈。” “行,听到你这几声笑我也就放心了。”陈社长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今年各生产队都反馈雪少,明年可能要大旱。到时候虫害、鼠害、缺草等问题都是致命的,现在咱们公社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这个了。你们生产队也开开会,带上从城市里来的知青们,他们读的书多,一起聊聊这事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防范手段。” “好嘞。”王小磊琢磨了下,又追加一句:“让小梅他们都回忆下以前读过的书里有没有好办法。” 挂断电话后,王小磊便跟所有知青和生产队里的八大员都知会了今年冬季少雪、明年可能大旱的事。 请大家都琢磨一下,隔日开大会讨论讨论。 林雪君带着学员捡牛粪时也注意到了草场上的积雪情况,担心明年春天可能会有旱情。 当夜便伏案回忆起后世针对抗旱、防虫害、治虫害的各种手段,也是在这个夜里,沃勒在院中对月久久地长嚎,跳出院子独奔向黑暗中的草原。 155我的狼丢了 沃勒从院子里跳离, 奔向草原的第二天,草原上飘起了小雪。 早饭后它仍未回返,林雪君只得先带队出发去捡牛粪, 没有黑脸大狼随侧, 心里始终空落落。 又过一天,沃勒仍未回来, 林雪君心里愈发焦急, 再上草原上捡牛粪时, 便沿途纵马呼号沃勒的名字,企图引迷路的孩子找到方向。 但她并没有得到回应,沃勒仿佛消失在了茫茫草原。 接下来的几日,每天上午林雪君都坚持去草原上捡牛粪, 即便驻地的燃料已足够多。 大队长知道, 她不是去捡牛粪,是去寻找沃勒的。 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出发,便叮嘱阿木古楞、托娅和塔米尔几人陪伴, 其他学员们则留在生产队做其他工作。 可是, 天地辽阔, 该去哪里找? 狼消失在草原,就像鱼消失在大海。 林雪君上午上草场捡牛粪找沃勒,下午教课, 课后还要思考旱情之后草原上各种状况的应对方法。 到了该入睡的时候,她总想沃勒。 有时梦到它终于回来了, 拱在她颈部磨蹭她的面颊, 舔她的下巴。梦里那种跟大狼挨挨蹭蹭玩闹的触感都清晰,醒来却只有空寂的黑房间。 耳边有衣秀玉和孟天霞平稳的呼吸,没有大狼扎人的毛发和湿漉漉的鼻子。 庄珠扎布老人说, 冬天母狼发FQ情,沃勒一定是被母狼的气味和声音吸引走的,等发FQ情季结束,沃勒就会回来。 林雪君偷偷在夜里别人看不到的黑暗中哭了几鼻子,之后努力振作,将精力集中在工作和生活上,以减淡自己对沃勒的担忧与思念。 偶尔夜半听到遥远的狼嚎,她还是会披上羊皮德勒奔出小院,可惜那都不是沃勒的叫声。 没有了大狼陪伴,边牧糖豆都显得低落了,常常远眺草野,不知在想什么。 朋友们为了帮助林雪君转移注意力,晚饭后常来知青瓦屋作客。 今天来的是穆俊卿,询问她关于写作和投稿的事宜。 他最近几个月也写过稿子,但是投稿都没过。明明写的也是知青生活,也有草原劳动,怎么就不行呢? 林雪君在他写的稿件时,的确会忘却烦恼。 专注工作,已成了她的忘忧良药。 “其实写得很好,但是文绉绉了些,不够简单明快朗朗上口。”林雪君认真读过之后,将稿子放在桌上,抽出几份报纸找到一些文章指给穆俊卿看: “现在国家在搞扫盲活动,同时也在推行赤脚医生、赤脚兽医下乡,其实就是想将文化知识、精神文明、重要技术,都向边疆和农村普及,以拉低城市和农村断层般的差距。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要写的文章,也绝不是只给少数有资源从小上学读书的人看的。而且现在我国才从混乱中走出来没多少年,真正有文采、看得懂文言文词句的,太少了。 “所以要保持文字的优美,但要注意遣词造句的口语化,不能给报纸的受众设置门槛。 “记得,站在劳动者的立场,写劳动者看得懂、爱看,跟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文章。” “嘶——”穆俊卿听过她的话,再看自己的文章,对比过报纸上的文章,立时便读出了巨大的差异。 之前他还觉得报纸上许多文章文笔和知识储备远不及自己,纳闷怎么人家能登,自己却不行呢。 当事者迷,这会儿一下便被林雪君点醒了。 之前堵塞的文思忽而泉涌,恨不得站起来跑回家重写这些内容。 林雪君见他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察觉自己的话得到了他的理解和认同,感觉帮到朋友,心里也很愉悦。 于是笑着再次提议道: “穆大哥不是在研究建筑书籍嘛,其实乡下、边疆有许多城里人都看不到的‘建筑’,是非常好的创作题材。” “什么题材?”穆俊卿受到林雪君点拨后情绪高昂,一听她还有建议,当即坐直身体,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林雪君被他的样子逗笑,喝了口水才道: “大自然不止人类会建屋造桥,其实动物们、昆虫也可能是建筑大师。人类甚至常常需要向动物学习建筑之法。 “比如鸟,每种鸟筑的巢都不太一样,有的鸟会给自己的窝做外墙、防寒层、内墙,还会选用柔软的棉絮等植物铺床。 “再比如蚂蚁,会在地下挖掘不同功用的穴洞。 “燕子有时会筑圆形的只有一个小小孔洞的巢,有时会筑碗状的巢,它懂得在不同的环境下改变自己的巢穴形状。 “狐狸也会挖掘自己可以正常出入,狼却追不进来的洞穴。兔子会给自己的洞穴挖不止一个出口…… “说远了,只讲你的创作的话,其实可以走进森林和草原,认真观察和研究不同环境下不同鸟类的筑巢方法,以此分析出在潮湿、干旱、大风、森林等各种不同环境下,要如何建房才能使房屋发挥最强功效。 “比如我们这的土坯房年年都要补房顶糊墙,不然就会漏雨。比如中原很多可以晾晒粮食的平房顶,能存放东西,甚至做视野好的天台。可北方和南方一些地方,却都是尖房顶,因为雪大、雨大,如果房顶是平的,会积水,或积雪过重会压塌房顶。 “这是你的专业所能观察到的特殊角度,一则观察的过程中会在大自然中遇到许多趣味性的事和现象,这个一定很好玩,读者会因为有趣而喜欢。 “再则你可以通过写文章将自己的名气跟‘建筑师’挂钩,方便你以后在建筑方面的发展。说不定会有伯乐看到你,如果你未来要离开边疆去做大建筑师,这时的名气和经历也能成为很好的助力和跳板。” 穆俊卿一边听一边记录,时不时因她的话而兴奋得面红耳赤。 真是很好的想法,不仅能帮助他写文章,还能帮助他在建筑这个层面上进步。之前读建筑专业书籍的时候,外国的书写着的确会常常提及动物筑的巢或屋,给他启发很大。 在林雪君讲述的过程,他已经灵感爆棚,又恨不得立即冲进森林、爬上树梢,寻找鸟窝做观察和研究了。 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奇趣无穷,如果写出来,一定会有很多人爱看的。 “《为什么喜鹊要这样做窝?》《从燕子窝中人类可以学到什么?》《河边鸟巢对农业生产的影响》《鸟类如何做到将巢筑在树梢,大风撼树仍屹立不倒》……我随便举几个例子,当然我没有认真研究过鸟巢,穆同志一定能找到更多有意思的点,和一些能在建筑等层面上帮到人类的知识。” 人类的建筑真的多种多样,热带、寒带气候不同建筑不同,各个国家文化不同建筑不同,当年读书的时候,林雪君每次出门旅游,都会被各个地区特殊的建筑所吸引。 徽派的马头墙、小青瓦,江南的亭台楼阁、九曲环廊,乃至黄土高原上的窑洞、新疆的地窝子…… 所有人都渴望自己所处环境的文化、习俗被认同,被看见。 穆俊卿如果能将这个内容钻研深入,同样能令的人感觉到被尊重,也会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出现。 她这个给他出主意的人,都不由得兴奋起来。 穆俊卿书写记录罢,盯着面前的本子陷入天马行空的畅想,许久后,他忽然抬头望向她: “你觉得将来我会离开吗?” 她刚才提到……如果他要离开边疆做大建筑师,现在的一些相关文章的发表,会有帮助。所以,她其实也觉得他会走…… 林雪君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沉默了几秒才莞尔道:“穆大哥是很理性很聪明的人,我们刚到生产队的时候,你就有意识地带着大家配合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工作,不歘尖儿不露头,安抚着每个人的不安和不满,努力带着我们融入新社群。 “虽然我帮大母牛产犊打开了牧民们充满防备和审视的门,但其实你比我的规划性更强。 “包括后面你跟陈木匠学习,写信请家里人给你邮寄建筑学书籍。 “我是在首都时就喜欢动物医学相关和草原相关的知识,提前带着技术来到这里,所以自然而然地融入。 “穆大哥其实更不容易,来这里后快速接受了自己的不习惯,调适过心态后又立即在现有的环境中寻找对自己有力的方向。一旦找到,就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朝着自己的方向努力。 “这样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做桌子椅子。” 有的人看似风风火火,心里其实很平和,没有悄悄下狠心,咬着牙要出人头地的野心。 穆俊卿是另一种人,他看似温和沉稳,脾气也好,但心里其实一直有一团火,充满了不甘,和渴望腾飞的欲-望。 “……”穆俊卿静静地听林雪君讲话,在寒风呼啸的夜晚,忽然觉得心里某些浮躁的东西平静了。 那种无论热火朝天的盛夏,还是枯燥孤寂的长冬,都干柴烈火煎熬灵魂的孤独感,在她的慢声细语中,渐渐平复。 … 在穆俊卿得到林雪君的建议后,他开始了抽空就爬树看鸟窝、取冰时在河边芦苇荡里找鸟窝的忙碌日常。 他的画不如阿木古楞好,便在阿木古楞紧锣密鼓赶工《中草药图鉴》的间隙,请阿木古楞帮他画一些不同角度的鸟窝图,作为自己投稿文章时分析例证的参考。 当然,阿木古楞这些画的原稿,穆俊卿是不舍得邮寄出去的,怕邮丢。他都会找薄一点的纸张放在阿木古楞的原画上面,在纸张下打光后描画,再把自己描的那幅画一并投稿。 在林雪君等待狼群发FQ情期结束的这段时间里,额仁花带人赶马车去场部采补物资,回来时又捎来许多信件邮包,其中以林雪君的最多。 大部分竟都是她写养牛和种苜蓿的文章的转载‘稿费’,大量的信纸、邮票、本子、墨水和书籍等‘稿费’再次摆满了整张桌。 这些转载的报社大多数都是内蒙和东北三省农牧区的报社,这还在林雪君的推理范围内。 惊异的是居然还有家新疆报社也转载了她的文章,回函的‘稿费’中,居然还有一些《新疆牧区报》的历往旧刊,上面登载着许多关于西北土壤种植、养殖经验的文章。 林雪君欣喜地将所有笔墨纸砚分类收敛,又仔细整理了所有《新疆牧区报》,准备有空时仔细读过。 所有信件中最薄的一封,是来自偏南方沿海城市的陌生人信件。 对方写的收件人地址也是笼统的【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呼色赫公社林雪君同志】,应该是公社邮局的人认识她,才将这封未写清生产队的信件送到她手中。 信封里除了一封信外,居然还夹着5分钱。 抖开信件,林雪君这两日来难得露出欣然笑容。 写信的人是来自一个吃到羊肉、读到过她文章的,住在海边的陌生同胞,他读到过林雪君写草原生活的文稿,也读到过她讲养牛和种草的文章,他知道林雪君来自养育牛羊的大草原。 是以,他将这封感谢信邮寄给了她。 【……来自呼伦贝尔草原牧民喂养的牛羊肉,在寒冷的冬天,坐着货运列车,来到了距离你们天遥地远的海边。我也得以买到一块羊肉,像您文章中所说那般炖煮,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尝到了只在你文章中读到过的美味。 来自一个我们从没去过、甚至想象不出的土地上的美味。 我所生活的地区从没养过牛羊,仅小时候在远海的山区见过稀稀落落的羊群,并不知道在祖国的北方,还有像海一样辽阔的只生长花草的平原,更难以想象成千上万牛羊无忧无虑漫步在草原的景象……】 【……您和牧民们养殖的牛羊,正运往全国千家万户,如我家一样的乡亲们的餐桌上……】 【……也希望有一天,在草原上的牧民们,也能尝到来自海边的鱼虾螃蟹。】 林雪君轻轻抚摸纸张上并不很工整的字迹,因沃勒离家而冷飕飕的心,又温暖起来。 仔细收好这封来自陌生人的问候信件,林雪君又展开下一封来自首都农大的邮包。 这一次,杜凤池老师制作了关于草原、牧草种植等相关的诸多文献的剪报,剪报边还有不少他写下的补充标注,比如国家当下一些地区的各项数据,或他针对一些理论的见解。 都是很重要的资料和数据,对分析牧草种植等都有很大帮助。 林雪君再次体会到如获至宝,只觉得这位杜凤池老师仿佛手眼通天般,总是能拿出她最想要的东西,而且显然都是很难搞到的东西。 当年她考研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能帮她做出这样的知识点剪报,还附有详解,那还不无往而不利。 收起剪报,邮包里除了信外还有一个包得很仔细很结实的小包。用剪刀拆了好几层,才翻出里面的盒子,是一只钢笔。 令林雪君震惊的是,它是一只英雄牌的钢笔,59年的上海华孚英雄金笔!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捏起这只深红色笔身、银盖的金笔,八十年代这样一只笔要100块钱,相当于小康家庭半个月的工资。在六十年代,物资更匮乏,人民更穷,它的价值也就更贵重了。 而且还是只金尖钢笔,这太珍贵了。 林雪君手指抚摸过笔身,摸到下方凹凸不平的触感。转过笔身,借着灯光她看到上面手刻的字—— 【雪君小友存,凤池】 字迹折角锋利,显然是笔友杜凤池老师的字。 旧时代的东西用料足,制作精致认真,比后世的东西看起来更有质感。尤其在这样粗糙的环境中握着这样一只精致的笔,更令人心潮澎涌,珍爱不已。 手指抚摸过笔盖夹上雕刻的箭羽,这在当下绝对称得上奢侈品中的奢侈品了,这位杜凤池老师就这样将它送给了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在边疆放羊的‘小友’——仅用一个邮包。 小包裹里还有一瓶蓝色钢笔水,一瓶红色钢笔水。 林雪君当即将自己的旧钢笔洗干净后吸饱红墨水,用来给文章做批注。英雄金笔则吸饱了蓝色钢笔水,用来日常书写。 差生文具多,林雪君两世为人都爱这些文具,有不同印字的来自不同报社的稿纸、不同版的邮票、旧式笔记本、宝贵的老书等等都很爱,钢笔就不用说了。 为了尽快用新钢笔给他回信,林雪君迫不及待地展开了他的信。 在信中,杜凤池大力夸赞了林雪君上封信中针对苜蓿种植效果一直不好的三大点看法,以及对这三点看法的详解分析,表示对他很有帮助。 这一次,他又列出了许多针对草原沙化的困扰问题,其中也包括之前许多年连呼伦贝尔在内的内蒙草原、新疆草原等的沙化问题、牲畜过载问题的解决思路。 林雪君读过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提笔抽信纸,用上新钢笔刷刷书写起来。 人沉浸在书写的内容中,很快便忘掉了使用的到底是金笔还是银笔,只剩要表达的内容。 书写了近一个小时,停停写写,时而沉思,时而翻看书架上的书或笔记,时而埋头奋笔疾书。 衣秀玉没有打扰她,孟天霞也只在林雪君面前水杯中没水时悄悄帮她续上。 在信的末尾,林雪君撑腮简单分享了几句自己在生产队中的生活。 忽起惆怅,便留下了一句倾诉: 【最近总是提不起劲,我的狼丢了。】 许久后,手腕都开始发酸发痛了,信件才终于写完。 林雪君啪一声盖上笔盖,又通读一遍自己的回信,用红笔改掉错别字后,才将之折好放进信封。 又坐了一会儿,她拿起来自父母的家书。 父亲的字迹苍劲,母亲的字娟秀。父亲说他工作的单位最近总是有些冷,不得不在脚边点小炉子,又常担心二氧化碳和通风问题。 母亲提起爷爷入冬后有些咳嗽,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在医院开了些中药在喝,有所好转。并叮嘱她在北方,呼吸道受干冷空气考验,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林雪君咀嚼过每一个充满关切的温馨字句,耳边忽听到炉灶里的火焰声音,人像泡在温水中般幸福起来。 读到文章最后时,她看到了父亲关于她上封信中提及的杜凤池其人的回复: 【凤池源自柳永的《望海潮》,被誉为柳永的代表作之一,有称‘一首《望海潮》,看尽江南景’,是广泛传诵的名篇。凤池,凤凰池,有收拢济济人才的朝廷之意。 杜川生取了诗句‘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中‘凤池’做字,同他的名字成配。 生于山川,归于凤池。颇有源远流长之意。 他是我的好友,你出生百日时他还来看望过你,后来我们二人工作皆忙,才少有家庭方面的走动。他从英国留学归来后便任职大学老师,如今早已是农大教授,你怎么提起杜叔叔呢?可是有畜牧方面的知识需要他帮忙? 望复……】 林雪君盯着这几行字,反复后,忽然啊一声低呼。 她捏着信纸,不敢置信地瞠大眼睛,兀自啊啊直叫。 孟天霞和衣秀玉皆从自己的书本上抬起头,担心地问她怎么了。 林雪君抬头与两人对望,张开嘴巴却完全说不出话。 天呐! 杜凤池!杜川生!这个名字她前世经常见啊,国家畜牧业的奠基人,领军人物之一,泰斗人物啊啊啊! 她选修课学的多少知识都是他留下的啊!那些开创性的理论和知识,那些他提出的帮助国家畜牧业发展的举措…… 她学的都是他留下的精华! 她在信中写下来的许多论点,都是杜院士的研究成果。 天呐—— 她的笔友,那个说受她启发的、称她为小友的人,是她们一代一代学子膜拜的院士爷爷! 林雪君捂住脸,震惊地在屋中反复踱步。 再看书架上她珍重地摆放着的他送的书和剪报,一切都明了了。 杜川生啊!他拥有这样的书当然不稀奇了! 林雪君脑内不断出现一个又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无数尖啸声在脑内嚎鸣不休。 放下父亲的信,她面红耳赤,久久无法平静。 直到孟天霞和衣秀玉确定她没什么事,又看回她们的书。 直到窗外黑暗中忽起一阵狼嚎声—— 抽纸准备给父母回信的林雪君忽然定住,一动不动地倾听。 下一瞬,她跳起来拽上挂在门口的羊皮袄子,直奔出屋,快速跑向上风口。 狂风呼啸着将狼嚎扭曲得变了调,但这声音她听了千万次,绝不会认错。 抬头睁大眼睛,极目四望。忽见阿木古楞从驻地口疾跑而来,口中大喊:“沃勒,是沃勒——” 林雪君心急如焚,爆发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向狼嚎发出的方向,几乎要飞掠起来。 驻地外高草地里,面对跑出来查看情况的庄珠扎布老人呲牙低吼,站得笔直,炸起浑身毛发威吓对方。 待它远远看到从驻地门口奔出的林雪君,身上的力气忽然卸掉,狼身摇晃几下,便倒进高草丛。 林雪君跪伏在它身边的瞬间,刚才还呲牙低吼的大狼忽然变成委屈的孩子。 它竭力想再抬起头都做不到了,躺在那里,一双狼眼望着林雪君,口中不断发出哼哼呜咽。 仿佛远归的孩子在向母亲哭诉它曾受过的委屈。 月华如芒,射在沃勒身上,照亮它一身血迹。 156狼子回家 沃勒趴伏着的高草丛几米外还倒着一只体型不小的大狼, 庄珠扎布老人检查过大狼确认已死,伸手拎起来掂了掂,转头对林雪君道: “体型非常大, 很可能是狼王。” 大狼牙齿上有战斗造成的断口,身上伤处比沃勒更多, 脖颈被咬得几乎烂掉了, 鲜血模糊一片。 再看沃勒嘴边牙齿上的血迹, 庄珠扎布老人又补充道: “沃勒很可能跟某个狼群发生冲突,杀死狼王后一直将它拖拽回驻地。” 沃勒可真是一头倔狼, 脾气如此古怪。都已经伤成那样了, 还非要千里迢迢将自己咬死的敌人拽回家。 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林雪君看看吗? 但现在她哪有工夫看别的狼呢,她盯着沃勒, 心疼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庄珠扎布老人站起身, 远眺一周后果然发现了草被压倒的痕迹, 和一路沾染的血迹。 “风会将血的气息送远, 明天血迹干涸,味道基本上就被吹尽了。”庄珠扎布老人转头对赶过来的塔米尔和正披外套的胡其图道: “以防有狼群或其他野兽循着血迹找过来, 今晚留人守夜巡逻。” “哦。”胡其图于是又折返回去取猎枪,并叮嘱妻子煮奶茶,今晚以他们家为饮茶休息点, 安排壮丁轮流巡逻。 “明天请大家吃涮羊肉,辛苦大家了。”林雪君抬起头望向胡其图阿爸走远的背影,又看向庄珠扎布老人。 “不要太在意这些,孩子。”庄珠扎布老人拎上死狼王, 叮嘱林雪君一声,便拎着它折返自己家。 死狼皮被咬得千疮百孔,但洗一洗做成狼皮筒子也还能当战利品挂起来。或者给沃勒铺在窝里, 它千里迢迢叼回来的,睡在上面一定暖和又有成就感。 冬天的狼皮毛最厚了。 死狼王的犬齿很大很漂亮,擦洗打磨过可以做挂饰。 狼筋、狼肉也都是宝,可以卖去公社供销社,多少是些钱,能给林雪君换来盐。 北风呼号,吹得人面皮紧。几乎在几秒钟就能将人穿的所有衣衫打透,带走身体积蓄的温度。 即便战栗着,林雪君仍绕到上风口,帮助沃勒挡住狂风,保住它因流血过多而渐渐流失的体温。 自从林雪君的手摸上它的身体,沃勒便静下来,既不再挣扎着想站起来,也不再哼唧。 船终于归港,任海上再如何惊涛骇浪,它已自觉安全了。 阿木古楞抱着大面板呼哧带喘地疾奔过来后,林雪君几人小心翼翼地将沃勒挪到面板上,又大步带着它回知青瓦屋。 将面板放上圆桌,林雪君随手将羊皮大德勒和手套等丢到一边。 在水盆中仔细洗过手和手腕,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药箱,抽出体温计立即开始给沃勒量体温。 接着便检查起内脏、口腔等确认它是否有内伤,又检查骨骼等确定它是否有骨折等状况,最后才一边检查它的外伤,一边将检查过的伤口交给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熟练地为沃勒做清创,接着拿手推子和刮刀给沃勒除毛备皮,为林雪君的伤口缝合做好准备工作。 沃勒被碰哪里都痛,发怒地低吼以威胁戳它弄它的人类。但奈何戳它碰它的是它的狼王林雪君和熟悉的阿木古楞,再不高兴也只能呲牙呜呜,一口不能咬。 抽出体温计,没有发烧。 没有内伤,牙齿完好,嘴巴里的血应该都是另一只狼的。 没有骨折,只有趾甲损伤。 但外伤极多,失血量高,已经出现贫血、脱水和失温等症状了。 林雪君一边轻抚沃勒的头安抚它的痛苦,一边转头对衣秀玉和孟天霞拜托道:“灶里添柴,室温再烧高一些。煮盐糖水,准备一盆温水和大量消过毒的布巾,一盆土霉素药水,所有人衣服手都消下毒……” 衣秀玉和孟天霞立即执行落实,屋内瞬间响起各种乒乒乓乓的声音。 糖豆在门外急得又是挠门又是汪汪呜呜地叫,它虽然没看到林雪君他们抬着的面板上的沃勒,但闻到沃勒的味道了。 “放它进来吧,给它用来苏水擦擦毛和爪子。”林雪君说罢,掰开沃勒的嘴巴,给它喂了少量麻醉剂。 阿木古楞看着林雪君的动作,忍不住想:也就她敢这样对沃勒吧。 跑出去几天不见,它也还是林雪君说打屁股就打屁股的小狼。 虽然喂了麻醉汤剂后沃勒出现了喝醉般的状态,但它失血过多,当下没有输血的条件,林雪君不敢给它下太狠药。 怕在缝合的时候它乱动,还是将它简单绑了下。 “找根木棍给沃勒咬着,怕它伤到舌头。”林雪君说罢,刚进门的塔米尔便转出去找木棍。 路过糖豆和沃勒的狗窝时,塔米尔忽然瞧见门口掉出来的半截粗木枝。 捏起来一看,上面有许多坑坑洼洼的牙印儿,显然是糖豆的磨牙棒。大狼沃勒都已经被母狼引诱过了,糖豆还跟个小傻子似的在窝里啃木棍磨牙呢。 穆俊卿等几位知青早补充了新电池,再次受召唤举着手电筒赶过来给林雪君当手扶手术灯。 手电筒齐照,沃勒身上纤毫毕现。 塔米尔捡起糖豆的磨牙棒回屋用土霉素水冲洗过塞进沃勒口中,林雪君这才穿针引线从颈后侧最严重的伤口开始缝合。 手捏合皮开肉绽的血肉时,林雪君仍觉得心惊肉跳。如果对手狼王这一口咬得再准一些,说不定就咬到沃勒的气管或颈动脉,再就回天乏术了。如果咬得再深一点,就可能咬断沃勒的颈骨…… 咬紧牙关,强压下情绪,林雪君开始从内侧肉开始一层一层肌理地进行缝合。 阿木古楞在她缝合时不断配合着给伤口做消毒处理,并洒上止血和帮助愈合的药粉。 听说林老师在给大狼做伤口缝合,纷纷从毡包或床上爬起来,因为人太多,怕消毒不及造成不良影响,学生们干脆都挤在窗口,透过桌边的小窗围观林雪君给伤口做缝合。 渐渐的,学生们来的越来越多,难免吵吵嚷嚷。 孟天霞一推屋门,伸手指了指正大声讲话的青年,爽朗道:“都低点声啊,别打扰林老师做外科手术。排队看,一个人看几分钟,再重新排队。” 学员们于是在孟天霞的盯视下组成两列,两扇窗前两队学员。 大牛巴雅尔和羊狍子小马等大动物都被挤进牛棚,抬头看只觉得黑压压全是人。小红马多少有点人来疯,挤出小牛棚便开始围着排队的学员们来回跑。一会儿咬咬这个,一会儿拿头顶蹭另一个。 被顶蹭的人还以为小马是喜欢他,哪知道人家是把他当墙,用来蹭痒痒呢。 最后小红马还叼着一个人的衣服将那人拽到屋后水槽边,幸而那人毕竟灵性,立即看出水槽上又结了一层冰,忙用石头砸碎了上面的冰层。小红马唏律律地夸了几句,便低头一边开心地甩尾巴,一边慢慢饮起水。 大风吹落后山枝头积的薄雪和几片落叶,将它们吹向知青小院,有的落在小马背上,惹得它不时甩头摆尾。 排队的学员抬头看向被风托吹而来的雪花,只觉它们仿佛在风组成的透明河流中流淌而来。 伸手捞过几片雪花,低头待要细看,雪花已在掌心化成水。 屋内手电筒光束的焦点处,林雪君手指快速穿针引线,缝好一个伤口,休息几息又去缝合另一处。 近一年时间悉心照顾下,沃勒被养得膘肥体壮,很能打,很聪明。在这样的重伤时刻,它那一身硬筋骨和壮硕肥膘也起了作用。皮肉贴合缝好的过程中,配合上止血药粉,伤口外渗出一粒粒透明液体,活跃的血小板汗流浃背地劳作,封住缺口,引发凝血过程。待透明液体变成白色,流血也就止住了。 加油呀沃勒,我在努力,你也要努力。 剪断又一根打好结的缝合线,林雪君再次转向另一处伤口。 耳朵处的豁口缝好了,颈部最严重的伤口缝合了,左前腿的伤口缝合了,大腿内侧与肚腹相连地方的伤口缝合了,现在只剩尾巴根处的伤口还需要再缝合一下。 学员们透过并不算很清透的玻璃窗仔细观摩着林老师的‘现场教学’,有嫌弃玻璃挡着看不清的学员甚至发愿明天要来给林雪君擦玻璃。 眼看着那只浑身血污,仿佛已被鲜血浸透的大狼,在治疗的过程中不断被用土霉素粉冲剂擦抹得毛发恢复亮泽,牙齿爪子也变干净。 被死掉狼王咬开抓烂的血肉一点点由针线缝合,破烂烂倒在大面板背面的血染‘破’狼,一点点被林雪君的双手修好了。 纱布叠成方块铺盖在已缝合的伤口上,干净的绷带缠绕沃勒的躯干,固定好伤口,也避免它醒来后舔舐。又十几分钟后,大块头的威武大狼被缠成了木乃伊,之前带一身伤的野性凶戾尽失。 因为麻醉剂给得少,最后一个伤口缝合进入尾声时,沃勒就已经醒了。 半梦半醒间,它疼得呜咽,仿佛在哭泣。 给它缠好绷带,一直绷着精神的林雪君终于松口气。松脱它身上的绳结捆绑,为沃勒做好止血缝合的林雪君,终于有时间关照下自己的情绪。 俯低身体,她在不碰触它伤口的情况下,轻轻拥抱它的身体。终于真切地接触到大狼粗粝的毛发,抚摸到它凉丝丝的湿润鼻子。 耳朵贴在它胸侧,心跳声强劲有力。 窗前的学员们不由得露出笑容,忽然低喃: “林老师的狼回来了!” 157少雪危机 手术结束, 学员们跟林雪君打过招呼,开开心心被送走。 只一个十二生产队的学员不太开心,她围脖后面被小红马咬了个好大的口子。 送别了学员们和来帮忙的众人, 林雪君转头与孟天霞和衣秀玉对视一眼,仨人都忍不住吐出一口气。 将沃勒抱到炕上放好, 又找了个小毯子盖上。 衣秀玉煮好盐糖水和药汤后, 林雪君一点点喂给它。孟天霞坐在炕沿, 轻轻抚摸大狼沃勒的脸,又捏了点土霉素粉抹在它鼻子上, 跟人打架, 把鼻子都打破了。 糖豆前爪扒在炕沿上,拿嘴巴子拱沃勒, 一边摇尾巴一边嘤嘤嘤, 仿佛不懂它为什么不陪它玩。 夜里, 林雪君入睡时的心情终于不再悲伤。但想到沃勒这一身伤, 可真够心疼的。 浅眠时做了个梦,梦里被缝好的沃勒忽然又消失不见。被惊醒后伸手摸了摸恢复体力后照旧拱在她颈窝睡觉的大狼, 感受到它呼吸平稳,鼻头湿润,身上毛发和绷带都干燥没有再流血, 这才放心,再次入睡。 半夜,她又被吵醒,恍惚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沃勒在舔她的脸。 臭狼, 跑出去玩到好几天不回家,害人担心。好不容易回来了,跟别狼干架干得半死不活, 养个儿子也没有这么操心的。 伸手握住狼嘴筒子,制止了它乱舔。 沃勒还一副舔得很累的样子,喷一声叹口气,超重的大脑袋往她肩颈上方一搭,舒展了下四肢,团出个更舒服的姿势,老老实实不动了。 林雪君戳它嘴巴子想骂它,到底还是只能伸手轻轻拍抚它背上没有受伤的地方,哄它睡觉。 这一夜林雪君睡得稀碎,醒来时看到身边更早醒来的沃勒抬头瞪着一双狼眼睛望她,心情却明朗。 她的狼回来了,虽然一身伤,有点发烧,但心跳强健,会慢慢康复。 早上喂过药,林雪君终于不再带着塔米尔、阿木古楞和托娅往刮大风的草原上跑了。 狼回来了,再不用打着捡牛粪的大旗找狼了。 大家都在屋里暖呼呼的炕上休息,翠姐和霞姐带着自己织了一半的毛衣来知青瓦屋串门。 林雪君便一边整理阿木古楞画好的画,一边陪两位大姐。 几个女人坐在炕上围着被绑得动弹不得的黑脸大狼唠嗑,吃过退烧药和其他药剂的大狼却一点没受影响,睡得直打呼噜——也可能是发烧后鼻子里不舒服。 霞姐带来的瓜子嗑光后,林雪君便到屋后装冻货的小仓房里拎出半只冻羊。用布包上带去大厨房,再次跟陈木匠借了刨木头的刨子,清洗干净后,由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帮忙刨羊肉片。 “刨得慢一点,仔细一点,每一片肉都薄一点但不要碎掉。咱们吃涮羊肉,可不是吃渣渣羊肉。”林雪君站在边上,一边检查塔米尔刨好的羊肉卷,一边笑着指点。 “也就是我吧,换别人根本刨不好这个。”塔米尔试了几次就将羊肉卷刨得很好了,忍不住洋洋得意。 “哈哈,那还能比穆俊卿和陈师父刨得更好?”林雪君拍拍他肩膀,又交代几句便离开大食堂折返知青瓦屋。 趁吃饭前的空档,林雪君摊开一张空白信纸,开始将最近自己思考的后世预防旱灾带来草原虫害、鼠害等状况的预防和应对工作,一一罗列。 蝗虫是世界性的重大经济害虫—— 清朝1730年蝗灾导致百万人饿死,许多地区沦为荒芜之地; 1927-31年、33-36年、42-46年皆发生了蝗灾,其中33年最为严重,被称之为‘中国蝗之年’,危害极其巨大。 这个年代具体发生过怎样的虫害林雪君其实记得不太清楚了,但后世2001年-03年草原害虫大暴发她是记得的,后来学到这些的时候也专门记忆过。好像有超过两千万公顷土地受害,虫害使草原每公顷损失39kg线槽,经济损失19.3亿,真的非常可怕! 后世林雪君知道的国家在草原除虫害的投入就超过了几千万支出不止,这绝对是关系重大的事项。 如果明年草原上真的发生了旱情和虫害,那虫害就绝对不会仅止于草原,一定会向南蔓延,如果全国都有旱情,那…… 林雪君肃着面孔,拉拉杂杂写了半个多小时,6张纸都被写满,接下来有用红色墨水的钢笔批注,将一些当下无法实现的措施全部划掉。 待最后筛出几项后,她沉默着盯着自己的笔记看了几分钟,忽然再次扯下一张信纸,又给杜凤池老师写信: 【我的狼回来了,缝缝补补,又是一条好狼。】 接着又写: 【有件事想麻烦杜老师,草原今年少雪,这会造成明年春旱。 最懂草原的老人庄珠扎布老阿爸说草原上有旱情的时候,草会差,牛羊可能会因为一冬天的掉膘及出头补膘不好而生病,甚至饿死。 还会有草原虫害、鼠害等危险,蝗虫会席卷整片草原,吃掉地表所有草芽,导致返青无能。牛羊没有草吃,成批饿死已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这甚至会引发一片地区的永久沙化。这些蝗虫在草原上生长繁殖,还会朝南席卷向农耕区,造成更可怕的影响。 我想起在书籍中看到的一些预防和治理虫害的方法,但一些具体内容实在记不清楚了,不知道能否请杜老师帮忙查看书籍,找到这些知识: 我国呼伦贝尔草原上,哪些留鸟、候鸟吃蝗虫,哪些吃得最厉害? 这些鸟都将巢筑在什么地方,它们的巢穴特征如何? 如果要人工仿造鸟类巢穴,吸引鸟类住进人工搭建的鸟巢,留在草原上吃蝗虫,该注意哪些?】 草原上人工造鸟窝,以此吸引益鸟驻留产卵孵化幼鸟,吃掉大量害虫的事,在后世非常普遍。 林雪君还记得后世新疆有过一则新闻,一只一天可吃掉一两百蝗虫的粉红椋鸟北迁后,在新疆一处石碓筑巢下蛋。该地区正在搞基建,为了不惊扰益鸟孵卵养育雏鸟,这片区域停工,直到雏鸟长大,随大鸟南迁才复工。 后来新疆为了吸引粉红椋鸟年年来繁衍后代,人工制造了许多适合椋鸟筑巢的石碓和鸟巢。 呼伦贝尔呼伦湖保护区为了迎接候鸟,也在乌兰诺尔管护站和乌尔逊管护站工作人员协助下安装了大量给猎隼、阿莫尔隼、红隼等猛禽和水鸟栖息的人工鸟巢,帮助恢复生态,保护草原。 这种做法收效很好,被林业局、草原局在各地推广,连大兴安岭,还有就在第七生产队不远处的额尔古纳湿地等区域都有大量人工鸟巢落实搭建。 治理虫害古往今来一直是个大难题,农药喷洒杀虫会导致吃虫的益鸟小兽大量死亡,蝗虫也会产生抗药性,在摸索治理虫害的过程中,很快便不在草原上使用这种方法了。 而招揽吃虫鸟类组建‘吃虫长城’,是绝对切实可行的办法。 写完信件后,林雪君将之折好塞进之前写给杜教授的信封,加上家书一起揣在身上。因事情重要,准备请大队长临时派人将信送去场部邮寄。 走进大厨房的时候,一桌一个碳锅已经架好了——没有老北京的大铜锅,王建国和司务长也转动聪明的脑袋瓜,用砖头架铜盘铝盘装碳,上面架铁锅做火锅。 大食堂没有那么多铁锅,翠姐、霞姐、大队长等人都将自家炒菜的铁锅贡献了出来,新锅、旧锅、大锅、小锅形状不一,乱七八糟地摆在桌上,一点都不统一漂亮,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热闹非凡。 还有的实在找不到盛碳隔热的工具,王建国也有办法,照旧用做麻辣烫的办法,将食材在大锅里煮好,带着汤一人一大碗直接上桌,吃起来虽然不如火锅现吃现涮那么有气氛,倒也省事快捷。 学员们前两天吃得素了些,酸菜炖粉条、土豆炖油豆角、土豆丸子汤之类的,但因为炒这些菜,王建国都用了猪油,大家一点没觉得寡淡,还处在觉得素菜也挺好吃,挺幸福的状态。 没想到这才隔多久啊,又吃大肉! 这跟他们以前冬天的生活可太不一样了,以前吃一个多星期的炖白菜,喝白花花的素汤就窝头,都未必能等到一顿肉。 外来的学员们心中满是感恩,对好生活忽然有了具象的认识。 大队长收起林雪君递过来的信,当即安排两个熟悉草原的快马手去场部寄信,顺便再买些东西之类。 两个人抬屁股就要走,大队长按住他们肩膀,笑着展望四周几张已倒上热汤的大锅,低声道: “吃完了再出发,这顿肉不能错过。” 如今日子真的是好了啊,社员们各个面色红润,春夏秋季养出来的肉一点没瘦下去,这是个特殊的冬天,大家顿顿吃饱,还常有好肉好菜。 胡其图他们这些老人们见到大队长,常感叹现在生活真好啊,没有兵荒马乱,没有饥荒。去年游牧吃的苦没有白费,都换成了如今的好日子。 大队长心里宽慰,瘦长的大叔也长出了小肚腩。 人民辛苦劳作,换来的丰收是如此的甜美。 走到窗口,大队长喊来司务长,低声叮嘱:“羊是小梅秋天自掏腰包买的,虽然说是感谢昨天几个人帮她治狼,但能买到肉吃已经很好了,不能什么都吃她的。所有社员来吃饭,钱照收。人工费、大食堂用的调料配菜啥的算咱们生产队的,今天这顿饭,就一半入公账,一半给小梅。” “知道了,大队长。”司务长忙点头应声。 “好,辛苦了。”大队长点点头,转脸见王建国也在看自己,便也点头微笑着示意。 王建国忙回以微笑,虽然大队长现在的细心是给林雪君的,但看到领导这样为社员们考虑,想到自己在大食堂也一直收到关照,心里仍旧暖暖的,备受振奋。 塔米尔走进大食堂,瞧一眼这前所未有的桌上放锅的架势,哎呦呦直叫。 他撑在林雪君身边位置的桌上,转头看向四周陆续落座的人,笑着道:“人家都说你把自己未来的嫁妆钱都花了,带着大家大吃大喝。还有的说不能白吃你的,要做你娘家,帮你攒三大件的呢。” “我才不需要攒嫁妆。”林雪君撑腮给自己倒了一碗奶茶,先咕咚咕咚暖热肠胃,为一会儿的大吃大喝做好准备。 “咋地?”塔米尔拉椅子坐下,疑惑地问。 “将来我的丈夫肯定是跟我志同道合,三观一致的人,我们的结合是灵魂的契合,不止是经济上的合作。到时候我们一起创造财富,相互扶持,哪需要这些身外之物来滋养我们的爱情。”林雪君哼一声,继续道:“他肯定是个智慧和追求都更高的人,一定不会在意我有多少嫁妆积蓄。他看重的一定是我的品格,我的个性,我的灵魂,我的能力,我也只会看重他相匹配的这些特质。” 塔米尔听着听着,嘴角忽然就憋不住了,最后更是仰起头哈哈大笑。 “?”林雪君瞥他一眼,她在畅想自己的未来,他在这里高兴什么?又没人夸他,“你笑什么。” 塔米尔忙摆手,在哈哈笑声中,抽空回答她:“没有,要吃羊肉了,高兴。” 阳光透过混有许多杂质的玻璃窗照进大食堂,因为有大风吹拂,连落在人室内的阳光也如波涛般抖动。 金灿灿的阳光波浪拂过坐在林雪君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少年托腮歪坐着,脸上也浮现幸福笑容。他虽然没有哈哈大笑,却好像也刚被人夸过一样快乐。 饭点涌进来的学员们吵吵嚷嚷,好奇要吃什么。 等羊肉卷被一盘盘端上桌,再配上地窖里保鲜的大白菜、土豆片、萝卜片,还有酸菜丝等食物,大家眼睛都瞪直了。 草原上的羊肉不膻,热腾腾的羊骨汤上飘着绿色的葱花,一人一碟韭花酱和芝麻酱冲调的特质蘸料。 一片红鲜鲜的羊肉,在热汤里一烫,翻个身就变了颜色。熟肉中夹杂着白色的脆骨和筋丝,在微稠的蘸料里轻轻一粘,入口有肉的香,芝麻酱的香,再佐以韭花酱的辛辣冲鼻,又鲜爽又刺激。 咀嚼时先嚼烂薄薄的羊肉,才尝到连着的脆骨薄片和筋丝的口感…… 在第七生产队,学员们不仅跟着林雪君学习,还跟着她吃到了涮羊肉。真是吃老师的喝老师的,哪有上学上得这么开心的啊! 羊肉卷太好吃了!在热锅里涮一会儿就熟了,卷上辛辣的韭花酱和咸芝麻酱,香到连舌头都要嚼了。 往锅里下肉后,要看准了那片肉,可千万不能离了筷子,不然眨眼就被其他人抢走。 桌边常听到有人愤愤叫嚷:“你们都吃得那么急干什么,等一下啊,多涮一会儿啊!” “等什么啊?再等都没了!快吃吧……” 林雪君不得不反复大声叮嘱:“等熟了再吃,有血丝的不可以吃哦,会拉肚子的。” 虽然她买的羊都很健康,但也不能吃刺身啊! 吃到八分饱时,几名年轻开朗的学员忽然凑堆儿过来要给林雪君敬茶。 吵吵嚷嚷着说以前学徒给师父敬茶,那都是要跪下磕头的。新时代不兴这一套了,但该有的尊敬之意决不能少,这个茶必须敬。 林雪君哈哈笑着喝了这一杯,又喝下一杯,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了,忍不住笑问: “你们就是想给我灌个水饱,没肚子跟你们抢肉吃。” “哈哈哈……”大家一阵笑,却还是要来敬。不过林老师不用干杯,品一口就行。 塔米尔坐在边上腻歪得厉害,初冬刚回驻地那会儿,看见穆俊卿老找林雪君讨论投稿的事,他就很烦了。 奈何自己想也写一写,却只能哀叹自己学问不够。林雪君交代他翻译的一本厚厚的俄文书,是个苏-联工具说明书,她让他用汉语将说明书全翻译过来,到现在都还进展缓慢呢…… 他专门跑去吴老师教室里的图书角找书看,想要提升提升自己的汉语水平,立誓也要跟林同志学习怎么投稿给报社,奈何时间不够,距离能写文稿的程度还差得太远。 结果现在他都快顾不上烦穆俊卿了,瞧瞧这些学员青壮们,动不动就骚包地要展示展示自己‘文武双全’的优秀特质,天天围着林雪君转,林老师长林老师短的,真是让人看不顺眼。 奈何他再怎么挺胸展肩想要将身后挤过来给林雪君敬茶的学员,总是做不到。 那些人风雨无阻,真嫌他碍事了,居然还不客气地请他让一让…… 塔米尔这顿饭吃的……真是又开心又不开心的。 … 下午饭后,林雪君午休半个小时便准备去牛棚给学员们上课。 结果才要出门,沃勒就开始呜呜。 她试了几次都是如此,显然沃勒不想她出门。 林雪君踟蹰片刻,分别这些天,她也的确有些不舍得将它独自留在家里,更何况它现在还伤着。 最后干脆裹个小被子将沃勒像襁褓一样抱到牛棚,放在火炉边最温暖的一个长凳上。 于是,大家听林雪君上课,沃勒趴在长凳上,一边烤火一边睡觉,一边还陪着林雪君上班。 课间休息或大家讨论问题时,林雪君便走到沃勒跟前,给它喂水,或喂些吃的,再摸摸它的狼头。 带‘狗’上课,其乐无穷。 到第二天下午,连糖豆也躁动起来,它也想跟林雪君一起去上课。 但林雪君严词拒绝了它,沃勒现在病着,更何况就算不病,它也比较稳重。 糖豆可就不是这样了,它社牛得很,还人来疯。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摇头摆尾四处讨摸摸、讨夸奖,有它在,都逗狗吧,谁也别想学习。 … 寒风无法阻挡渴望幸福的人民,为将林雪君询问益鸟问题的信件尽快邮出,第七生产队的青壮快马加鞭,顶着风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信件送至邮局。 听说给农大的这封信中有关系到来年旱情解决方法的内容,邮局的同志又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信件装箱,赶着快车一路将之送上海拉尔通往首都的货运火车。 “呜呜呜……” 货运火车载着冬天从兴安岭各区砍伐下来的优质木材,和生活在北方冻土区人民的信件邮包等,“况且况且”地运往需要它们的地方。 158爸爸的骄傲 在沃勒回到驻地后的第四天, 林雪君将自己想到的所有办法整理成体系,甚至给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安排好了值班表格。 在跟生产队八大员和几位贫牧老代表闭门开了8个小时的会后,工作终于定了下来。 走出房间的时候, 林雪君累得大脑缺氧,再一次感慨幸亏自己来到生产队后逐渐建立了口碑, 不然在灾难还没有来临前, 要大动干戈安排人干这么多重体力活, 哪可能达成呢。 她记得有个扁鹊的上医治未病的故事,家里三个医生, 他赚最多钱, 大家都说他是神医。他却摇头说自己的二哥更厉害,因为他在疾病还没发展到严重时就将病人治好了, 只是因为治的不是大病症, 所以名气才不如他。而家里最厉害的还数大哥, 因为大哥能在病症还看不出来的时候就帮人把病治好, 让人一点罪不遭。可是因为病人一点病痛没感觉到,自然无法体会到病痛去除的幸运幸福, 是以病人们也不觉得大哥厉害。 林雪君知道在一个疾病还没发出症状的时候,要想请这个病人掏钱治根本不知道是啥的病,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甚至还会被人当成骗子。 预防灾难的行为更是如此,许多人都怕累,心存侥幸,这是人类本性, 要抵抗本能去耗尽气力抵御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可怕未来,实在不容易。 大队长给大家发放任务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反对, 大家虽然畏寒畏风,但想到明年可能会有的灾难,加上信任林雪君和庄珠扎布老人对草原的了解与预判,终于还是都应允了下来—— 1、风小的日子,上草原上搭建小长城; 用牛粪、羊粪沾水冰冻在一块,建成长五六米、高30厘米左右的小挡风带,隔一段距离就建一个,一直从冬牧场建向远处,能建多少建多少。 今年风大、雪少,如果不搭小防风带,有限的雪很少会留在平坦的草场,大多都被吹走了,这将加剧冬季少雪造成的旱情。 所以小防风带既能巩固土壤,减小风速,更重要的是将有限的雪留在一个又一个防风带前,来年雪化了,防风带附近的土壤都会受益。 最好的防风带当然是种抗寒抗旱的树,但现在显然不可能做到,退而求其次只能使用又有肥料效用,又无成本的牛羊粪啦。 在零下三十度的草原上建小防风带,绝对的苦力活。后世大家都有自己的草地和自己的牛羊要顾,这种大范围超出自己土地范围的工作很难落实。但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能轻易被调动起来,大家不为某个人干,都是为集体。 2、雪天后,运雪上草原; 雪留在驻地里一点用没有,驻地没有庄稼草地要润土壤,春天化雪还会搞得处处泥泞。 所以每次下雪后,都将珍贵的雪搅拌进黑土里推到草原上,平均地铺洒,优先洒在苜蓿草场,助优质牧草返青。 就算这些雪会被风吹向四周,但有大家铸造起来的小防风带,终究还是会被留在第七生产队的草场上。 3、大家烧火后掏出来的牛粪灰、碳灰全都集中起来,跟冷水搅和在一起,再打碎成冰沙,推到草场上均匀泼洒。 碳灰对土壤好,被冰晶冻住成碎碎后重量加大,不容易被风吹走,不会造成扬尘。同时因为被打成冰沙了,也不会冰冻住牧草、造成冬季休眠的牧草死亡。等开春暖和后,冰碎化水浸润土壤,也能代替下雪。 同时,草木灰有贮藏保鲜的作用,可以在大风低温天气帮助土层保暖。 干燥后的灶灰分散后形成的细密颗粒还能阻塞害虫气孔,吸走虫卵水分等,起到杀虫效果,后世好多农民都使用草木灰施肥杀虫,行之有效。 4、今年鸡鸭都不要吃了,鸭蛋鸡蛋也不吃了,都让母鸡母鸭孵化小鸡小鸭,留着明年做吃虫部队。 全生产队统计鸡鸭数量,防止有人偷吃鸡鸭,同时也预估到明年春天时这个队伍的大小。 塔米尔忍不住好奇地问:“怎么就鹅可以吃?不能留着鹅一起吗?” 林雪君站在会计员跟前看她算术,听到塔米尔的问题忍不住笑,“你就了解牛羊了,完全不知道鸡鸭鹅嘛。” “咋地?”塔米尔更好奇了。 “鹅是素食的,不吃虫。”会计员忍不住抬头替林雪君回答。 “可怜的鹅,因为不吃虫,要被吃掉了。”塔米尔啧啧摇头,引得大家发笑。 林雪君的学员们本来要结束这一期的学习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但在林雪君给社长电话汇报了自己的提议后,陈社长直接越过各生产队的大队长,安排所有学员们跟林雪君学习这些预防虫害、旱情的策略,还交代下任务,一要学方法,二要学执行落地的经验,三要学原理,四要学在工作安排中人员调度的比例和侧重等等。 于是,学员们的学习被拉长。 只是大家不仅没有因此感到不悦,反而各个兴奋不已。 因为在林老师这里学习,他们有机会直接接受公社社长下达的工作,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各自生产队中针对‘预防草原旱情和虫害工作’的专家和负责人——这是多大的荣誉啊! 太难得了! 于是,所有学员都积极加入到林雪君安排的工作中,每个生产队来的都有三个学员,分别被派向前三点工作中。 本该猫冬的草原人,每天风里来雪里去,一点没休息到,反而全累出了一身腱子肉。 要不是林雪君在秋天时大力说服大队长多囤肉多购菜,根本不够吃——重体力活太耗能量了,没有肉哪有劲儿啊。 …… 草原上社员们干得热火朝天时,杜凤池终于在期盼中收到了林雪君的回信。 迫不及待撕开信封抽出信件,厚厚的一沓,令他十分满足。 率先展开第一叠信件,在这封信里,林雪君针对他上封信提及的草原沙化,牲畜过载等状况提出了几点自己的建议。 读到第三条时,杜凤池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他歪着脑袋将林雪君写下的字句反复读了好几遍。 几分钟后才提笔在纸张上奋笔疾书,一边计算,一边在纸张上做林雪君建议的落地模拟。很快,他猛一拍桌案,激动地哈哈大笑两声。 杜川生教授的独立办公室门明明紧关着,路过的学生还是听到了杜教授的笑声。 年轻人们不敢置信地看向杜教授的门,听了一会儿,确定的确是杜教授,大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杜教授是学院里出了名不苟言笑的教授,谁都知道他傲慢不通人情,不仅会因为觉得学生笨而生学生气,还常常跟校长大声辩论。 因为他在学术上真的很强,校长也只能忍下来,对他的怪脾气以安抚为主。 杜教授居然在笑?还笑得这么开心? 几分钟后,杜教授不仅在办公室里大笑,还挂着笑容、捏着一叠信,大步走向图书馆,在里面一泡就是一整天。 到了晚上图书馆关门都不肯走,图书管理员只得留下来陪他加班,一直加到月悬中天,加到管理员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让杜凤池心醉神迷的是林雪君对草原基层状况的了解,和针对基层状况提出的最接地气,也最切实可行的方法—— 林雪君信中提及的牧民一直都是卖3岁以上的大羊,提议卖1岁羊。 杜凤池远在首都,之前收到草原上的数据报告,从没觉得卖3岁羊有什么问题。也很难将减少养殖年份同‘草原沙化’联系起来。 如今社会从自给自足到社会大分工——科学进步、国家重视,又有疫苗、人工授精等技术推行,牛羊死亡率已降低许多——最核心的就是铁路的发展,火车等运输能抵达到边疆了。 牧民们不需要贪恋大羊每年产出的羊毛,可以用卖羊的钱买到其他地区卖过来的棉麻制品。 牧民们不需要过多依赖奶制品,可以用卖羊的钱买到米面粮油等食品。 这样一来,就可以考虑一下边际递减原理——第二年第三年羊能长得膘很有限了,作为肉羊,一年龄就可以卖了。 当下的草原环境和过去其实发生了许多变化,这些变化已积累到一个临界点,一些政策却还没跟上变化,仍保持着过去的节奏。 是时候了! 是可以推翻所有惯性思维,做一些打破过往节奏的改变了! 杜川生越想越觉兴奋,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这就是学术派的一个盲区,如果没有切实地养羊和深入牧区,他就不会想到为了改善草原沙化,居然要偏门地从‘羊长到几岁可卖’的角度去解决问题。 虽然1年羊比3年羊小一些,但少养两年能省去2年的劳动付出,省下2年的草料,既释放了劳动力,又提高了出栏率,牧民的收入和生活水平都能大大提升。 并且降低草原载畜量,通过这样的方式还能保护草场。 ——根据这一项描述,杜凤池从图书馆和自己拿到的资料、报表中搜集了许多可以佐证的数据,的确如林雪君所言! 这项提议太好了,方方面面,对谁都好! 第二天早上,伏在桌上睡着的杜凤池来不及回家好好休息,又带着自己查到的资料折返办公室。 又看到桌上第二封信,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信件没读完。 待看到林雪君想要了解吃蝗虫的益鸟情况后,杜凤池忍俊不禁:她这就问对人了。 要是她求助她爹,老林肯定搞不懂。但她求助的是他,虽然所学专业并不一样,但研究草原的过程中,他曾自修过生态治理的科目,现在要捡起来,至少知道该去哪里找哪些资料。 从她身上得到颇多收益,如今终于能为她出力,杜凤池隐隐有些兴奋,仿佛是两个人通过信件手谈围棋,终于轮到他出子! 于是暂时先放下手头的工作,他又捏着另一封信奔赴图书馆。 早上才来上课的学生,于是再次见到杜教授回春了般神采飞扬地去看书,穿过校园中清澈的曦光,他不像刚熬过一整夜,倒像是精神饱满去求学的大学生。 那样地振奋,那样地意气风发。 风吹过他短发时,一些学生们甚至觉得此刻死板怪脾气的杜教授,简直比篮球场上跳跃扣篮时短发飞扬的健将更有活力。 这就怪了,杜教授捏着的到底是什么信啊,能有这么强力的效果?! … 在杜凤池收到林雪君信件的第二天,林父趁工作空隙,直奔农大寻老友杜川生。 他在女儿回信中得知杜川生教授会同她通过信件讨论草原畜牧业等工作,便想见见杜川生,与对方喝喝茶,吃吃饭,聊聊女儿林雪君。 哪知他来到学校根本找不到人,杜川生办公室里没人,家中电话也没人接。说是杜教授在图书馆,寻过去又听说杜教授好像去其他图书馆或书店找资料了。 林父于是又给杜川生家里打电话,结果连晚上都一样的无人接听。 难道这家伙沉迷泡各个图书馆和书店,连家都不回了? 之后连续找了几日,林父一直没能见到人,连电话也没能通上一个。 直到2周后,他才接到杜川生的来电。 “我接到小梅的信后第4天就给她回信了,着急着呢,没日没夜地帮她办事儿。”杜川生在电话里哈哈笑着,难得地爽朗: “你问这个干嘛?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都是草原上的事儿。小梅找我就找对了,这我能不知道吗?哈哈……” 林父在电话对面听着杜川生一口一个‘小梅’地叫,怎么搞的好像他杜川生跟小梅比他这个亲爹还亲呢? “对了,我最近几年不是都在研究草原沙化的治理吗?咱们国家从好多年前就一直在研究了,其实古往今来这个课题的研究从没停止过,现在更系统化、科学化了。 “我一直有些瓶颈,本来想今年春天去草原看看,但又怕呆的时间短,没效果。又有些舍不下学校里的学生。 “小梅真是解决了我的大难题,就算我在草原,也未必能将许多事想得那么透。” 杜川生话题一转,又跟林父分享起自己最近在做的事: “我给小梅回信后,就开始沉心写论文。 “昨天终于写好了,提交了报刊。 “另外还抄了一份直接递到了农业部,等着吧,我一定将小梅的建议推动落实到草原上!” 林父握着话筒听杜川生慷慨激昂地说了近半个小时的话,几乎插不上言。 挂断电话后,他仍久久无法回神。 前阵子已从儿子口中了解了小梅在草原上做的许多了不起的事,心里感慨又动容。小梅长大了,变得这么厉害,连做父亲的都有了压力,想要更努力更上进地奉献更多力量。 可如今听那个已经成为教授,在畜牧业极其受人尊重的杜川生口口声声称赞小梅,甚至直言小梅对他的帮助,心情更加……激动了! 彷如坠梦,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又那么地……令他感慨感动。 真好啊,小梅。 爸爸真为你骄傲! …… 一周后,署名农大杜川生教授的文章,在首都最顶级的专业报纸《科学探索报》头版刊登。 报纸一上市便被大领导点名,将登载了这篇文章的该期报纸发放向所有草原牧区——农业部门出钱购买,将知识送至统管草原的各单位,并请各单位草拟与文章契合的落实政策。尽快将文章提及的学术内容,变成可以执行的方法,逐步在各基层环境落实下来。 当呼色赫公社陈社长看到这篇文章时,他捏着报纸,目光凝住标题下方的落款,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在杜川生教授署名下方,清晰可见的印刷体小字,写的是: 【林雪君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呼色赫公社】! 159 牛粪堆 怪象【2合1】 在首都的杜教授泡图书馆写论文之际, 林雪君正带着大队人马在生产队里布防御线。 随着时间流逝,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居然真的建起了一个又一个牛粪小长城。每次下的雪被搬运到草原上, 风一吹,都被拦在隔几步便有一个的小牛粪墙前, 慢慢将小粪墙染成了白色。 又过一段时间, 人们甚至看不出来小粪墙, 只瞧见草原上隔几步一片白色的雪堆——大家真的将雪留在了自己的草场上,待春天开化, 它们都会成为滋润土壤和草料的功臣。 沃勒也逐渐康复起来, 伤口还没好全,自己能下地溜达起, 就不乐意被包得像个襁褓一样老实呆在炕上了。 林雪君只得在炉灶边放一个小垫子给它当窝。 早上林雪君出发跟队伍去劳动时, 沃勒一瘸一拐地也想跟着, 林雪君摸着它的背毛, 亲亲抱抱了好一会儿才哄得它趴回炉灶边的小垫子上。 外科手术把毛都剃了,还想出去玩呢, 冻死屁的了。 往草场上走时,远远看到托娅,林雪君立即赶过去, 才要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托娅已率先将一副手套塞给了林雪君: “我额吉让给你的,这个手套小一些,可以穿在大手套里面, 保暖。羊绒织的,你摸。” 林雪君惊喜地接过来,摘下大手套轻抚之下便觉细腻柔软, 往手上一戴,像一层羊绒皮肤一样贴合,好舒服。 往大手套里塞一点不显拥挤,果然合适。 “帮我谢谢阿妈。”林雪君高兴地抬头道谢,托娅见她喜欢,得意地嘿嘿笑着昂起下巴。 林雪君伸手搓了下托娅下巴,逗得对方哈哈大笑,这才掏出自己兜里的东西塞给托娅。 “啥?”托娅接过来一看,超蓬松厚实的毛尾巴,往脸上一贴,绒绒暖暖的,要多滑溜有多滑溜,还舒服柔软。 这显然不是狐狸尾巴,狐狸的尾巴没有这么大,而且近段时间大家都在忙预防虫害的事,根本没人去猎狐。 “沃勒杀死的狼王的尾巴,我请庄珠扎布老阿爸给你做了个围脖。”林雪君转过围脖两端的扣绳,示意托娅可以将之扣在脖子上取暖。 “!”托娅惊喜得张大嘴巴,狼尾围脖!还是狼王尾巴!她手指触摸着,十分喜欢,但还是推拒道:“太珍贵了,我不能要!” “你给我一双新靴子,我还你一个围脖。如果你推辞的话,我会不高兴。”林雪君又将围脖塞回去,“沃勒带回来的狼王,庄珠扎布老阿爸糅好了皮子,就尾巴完整,能做围脖。身上的皮子都被沃勒咬烂了,只能给它做个褥子放狗窝里,让它每天回去睡觉的时候回想一下自己战胜狼王的威风旧事。” 托娅听着忍不住发笑,“沃勒现在好多了吧?” “好着呢,自己跑出去野化失败,现在可知道哪都不如家好了。”林雪君笑着道:“它现在一听到狼嚎就愤怒,在屋子里都要呜嗷叫着跟人家老远地方的野狼吵架,我虽然听不懂,但看它表情就知道骂得肯定很难听。” “哈哈哈,说不定以后沃勒就是咱们生产队的第一防狼先锋了,听到狼叫必回骂,看见狼就呲牙,比狗都凶。”托娅迫不及待地围上围脖,摸来蹭去的,爱不释手。 两人说笑着往驻地门口集合,大队长远远看见她忽然招手呼喊。 原来是场部的两位同志专门骑着马过来给林雪君送信了——他们知道林雪君在为了抗旱防虫害的事给首都农大的老师写信,所以一看是首都农大寄过来的信,不等第七生产队的人来取,自己就顶着大风给她送过来了。 “多谢两位同志。”林雪君接过信件,叼下手套便要撕信查看。 大队长正要招呼两位同志留下来一起用午饭,瞧见她的样子,伸手便推了把她肩膀,“这孩子,外面怪冷的,在这儿看什么信啊。今天上午的劳动你就别参加了,回去看信。” 林雪君跑回瓦屋,看见她折返,最高兴的就是沃勒了—— 现在它是全生产队最粘林雪君的家伙,亦步亦趋的,恨不得长在她身上。 …… 林雪君在窗口坐下,借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读信。 沃勒叼着自己的小垫子,将之放到林雪君脚边,盘成团卧倒,头枕在林雪君鞋面上,喷喷地吹热气,将面前地板上的尘土都吹跑了。 杜凤池教授在信中一一介绍了本来就生活在呼伦贝尔的各种食虫鸟类,最后又补充了会路过呼伦贝尔,从南方向北迁徙的鸟类。 其中几种鸟被他做了特殊标注,显然是食蝗最厉害的干将。 接着,他又将这些鸟的鸟窝一一用铅笔描摹,还借用一些建筑学知识针对这些鸟巢做了构建详解—— 这些详解部分有许多与杜凤池字迹不同的更娟秀的字迹,看样子杜教授在给她回这封信的时候不仅查阅了各种专业书籍,还找了建筑学的教授朋友帮着以更专业的视角做分析。 林雪君感动的同时,血液也沸腾起来。 这种调集各方力量一起抗击一个可能来临的灾难的感觉,太热血了。 ‘团结’‘人多力量大’这些词句忽然都变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老生常谈,而成了会触动人心的、更形象的画面。 后面杜教授还罗列了他这边能拿到的历年蝗灾的数据,以及造成这些灾难的蝗虫种类,其中以‘草地螟’‘春尺蛾等三种蛾类’‘象甲等蚧壳虫、蚜虫’‘地老虎、苜蓿盲蝽等人工草地害虫’为主,最严重的就是‘草地螟’‘草原蝗虫’和‘草原毛虫’。 并附上了针对这些虫类,行之有效又简单易使用的方法——生物药剂治理。 杜凤池表明自己是不同意使用化学药剂的,他比较推行对整个生态来说比较温和的生物防范方法,暂时他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显示烟叶泡水、辣椒泡水浇剂能除蚜虫、醇香等食叶害虫,酸枝泡水能除蚧壳虫等。 并附上了配置比例,还特别标注如果冲剂放水少了,会伤害牧草。 林雪君看着看着不自觉露出笑容,不愧是未来他们农大最受敬重的院士之一,如此认真,又有前瞻性。 后世的确渐渐用生物药剂取代了化学农药喷洒,虽然这个过程其实很漫长,还付出了许多试错成本。 现在如果能立即使用生物药剂防虫治虫,使用化学药剂那些年吃的亏、受的损失就都能越过了。 抬头透窗远眺,冬日的草原是浅黄色和白色相间的,风很大,白雪絮被卷得漫天飞浮。草原蒙在白色雪雾中,阳光一照,晶莹梦幻不似人间景象。 希望它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 半个小时后,林雪君将杜教授在信件中提及的知识点全部抄录下来,又用1个小时,将这项工作拆分成几个步骤,每个步骤安排了人手。 这才拿起执行笔记,起身往外走。 结果学习太沉浸,忘记了沃勒还在脚上趴着,差点被它拌个大马趴。 林雪君踉跄着吓一跳,低头“嘿”一声叱喝。 沃勒被踢了一脚,又被扰了清梦,也抬起头不满意地呜呜。 一人一狼不高兴地对视几秒,林雪君噗一声笑,沃勒便也扭扭捏捏地往后一仰,炸起一只前爪,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朝她翻了翻肚皮。 林雪君哈哈笑着蹲身摸了它一会儿,才穿上羊皮大德勒,戴好帽子出门往木匠房拐。 冬天生产队里的青壮有砍树任务,木匠房里陈木匠带着穆俊卿和另外两名男知青砍木、锯杈地整理木材。 瞧见林雪君过来,陈木匠点点头,其他几位知青开口招呼,穆俊卿却是直接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相迎。 林雪君笑着道:“穆大哥,你的鸟巢研究得如何了?” “正好给你看看。”穆俊卿拍了拍手套上的木屑,转身带林雪君进屋。 “你来烤烤火,暖和暖和。”进屋后摘下帽子,穆俊卿拽了把椅子到炉灶边示意林雪君过来坐。 又从暖壶里倒出一杯热水,不讲究地洒了几片茶叶子,冲了半杯奶,当做奶茶递给她。 “你别忙了,我们说说话。”林雪君转头道。 “诶。”穆俊卿从陈木匠家属于他的小书架上捏出一沓信纸,上面满是他绘制的鸟巢草图和笔记,有点乱七八糟,但他觉得自己写得挺好的,想向林同志展示一下。 拉椅子坐到她身边,他将笔记摊开给她看,有点忐忑地道: “现在冬天能看到的鸟巢大多都被风雨雪破坏了部分,但我根据现有构造做了还原,也请人帮忙弄了些书看。 “你看,这是燕子在不同环境下搭的几种巢穴; “这是我在芦苇丛中看到的鸟巢,但不知道是哪种鸟的; “还有这个,我之前以为是鸟巢,不过后来塔米尔告诉我,说是鼠兔的巢。” 当然,塔米尔给他纠错的时候语气可不这么平和,那家伙得意地炫耀,笑着说“穆同志,你到底还是不够了解草原呐,哈哈…” 想到这里,穆俊卿悄悄撇了撇嘴。 塔米尔一副他出生就知道鼠兔等的巢穴长什么样的架势,实际上穆俊卿见到过塔米尔偷偷去吴老师的教室里读书,学着他和阿木古楞的样子画草图做笔记。 真是不服输的家伙! 林雪君教塔米尔学俄语,其他人光馋着不也没偷偷学习嘛,就塔米尔点灯熬油地要把所有人学的东西都补上。 林雪君抬头瞧见穆俊卿愤愤不平的表情,疑惑地望他。 穆俊卿忙收起怪表情,笑着道:“我再收集一些资料,就写一篇更好的文章递稿给《内蒙日报》。之前写的一篇短文已经被咱们公社广播站录用了。” “哇,这么厉害?穆大哥好低调啊,都没有分享给我们。”林雪君惊喜地睁大眼睛看他,替他高兴。 穆俊卿嘿嘿笑,“跟你还是差得太远了,有啥好炫耀的。” “你是不是怕我们让你请客啊。”林雪君开玩笑道。 “其实我给你买了礼物,多亏你给我出主意,帮我改正一些问题,稿件才能被录用。不过礼物很薄,我还没好意思拿给你呢。”穆俊卿抹了把脸,望着面前炉盖中间的孔洞,拿手指头拨弄自己的卷毛。 “啥呀?”林雪君立即朝他伸手,“我最喜欢收礼物了。” “哈哈。”穆俊卿被她开朗的应对逗笑,之前的纠结一扫而空,起身取了个铁盒子过来,坐回来后递给她。 “可以开盖看看吗?”林雪君问。 穆俊卿点点头。 打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8块大白兔奶糖。 她哈一声,伸手抚摸过几颗糖果。手指一合,捏起一颗。扭开两边的旋折,展开糖纸,里面果然裹着一层糯米纸。 转头朝他笑笑,林雪君先尝透明的糯米纸,熟悉的清淡味道入口即化。 抿了抿将糯米纸咽下,她才捏起糖。记忆中的奶味,粘牙的奶糖被咬成不同形状,还嚼口香糖的乐趣。 烘着热乎乎的炉子,林雪君细细品味前世从小吃到大、现在却很难买到的奶糖。耳边听着炉火、窗外冷风呼啸和锯木声,身边的穆俊卿静静坐着不发出一点声音,闭上眼,这世界好像就只剩下自己和口中的糖。 睁开眼,林雪君转头又望穆俊卿一眼。 她没有讲话,沉默几秒后掏出自己揣在怀里的笔记,递给了穆俊卿: “咱们防虫防旱后面还有一招,也算是最重要的一招,需要你带队来搞。” “我?”穆俊卿疑惑接过她递来的纸,一看便挪不开眼睛了。 纸张上记录的关于鸟巢、鸟类的信息,都是他上山下草原研究、打电话请场部的人帮忙找书,都没能搜集起来的珍贵知识。 “我之前已经跟大队长他们开会商量过了,等这些知识集齐,就请你带着大家一起砍柴、捡柴、摘草,造鸟巢。 “造好鸟巢后,也要你带着大家将不一样的鸟巢,放在与之对应的鸟儿们喜欢的筑巢地。 “以此来招揽鸟儿们在我们的草场上筑巢,也招引和拦截北迁的鸟类留下来产蛋繁衍。 “这样蝗虫就有了大量天敌。” 林雪君将糖纸拉平放回铁盒,盖好盖子,揣进蒙古袍襟口里。 “我?”穆俊卿惊愕地抬头,“我行吗?” “跟着你干活的人员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只要你带着他们,教好他们,看好他们就行。” 林雪君笑着道: “穆大哥这些针对鸟巢的研究很好,陈木匠造凳子桌子之类也许比你厉害,但造鸟巢或许也不如你。说不定读过这些笔记以后,你就是咱们公社最厉害的鸟巢专家了。” “……”穆俊卿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呼吸渐渐急促,既觉紧张,又感激动。 捏着笔记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察觉到纸张被压得褶皱了,他忙又珍惜地松手,小心翼翼将之抚平。 垂眸望着这些林雪君重新整理过的笔记,沉默了几分钟后,他才低着头似自言自语般地道: “其实……我们都渴望得到你的夸奖。” “啊?”林雪君以为他在思考执行细节,已经开始东张西望,忽听他开口,不解地看过去。 “……”穆俊卿转头对上她充满疑惑的眼睛,羞赧地笑笑,又将目光转回自己放在膝上、捏着笔记的拇指上,“这近一年里,你做了太多事。 “在我们的心目中,你是文武双全的。又有文化,又能做事情。连开枪、跟牧,甚至进森林采药、上山爬树都很厉害……” 他想起之前在草场上,顶着大风,自己对塔米尔说的话。 那时候四野没有其他人,他捂着大皮帽子低头艰难前进。塔米尔快步赶过来,走在他前面替他挡风,还像头老黄牛一样转手拉着他一起往前走。 那时候他有感而发,为了压住风声,大着嗓门喊: “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男子气概。” 塔米尔听到他的话并没立即回答,拽着他走到一处避风坡,带着他蹲靠在坡后背风处。跟他一起喝水休息时,才开口讲: “没有文化才不行呢。我没文化,就跟别人说不上话。马骑得再好,枪打得再准,又有什么用呢。” 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他和塔米尔自我审视时,不约而同的小小自卑情绪。 也隐约明白过来,他们各自在倾诉时未尽的话语,其实是一样的。 塔米尔心中有一种对‘有文化、理性又聪明’形象的崇拜之情; 他心中的崇拜,则是‘敢想敢干、能跟大家打成一片、不怕苦不怕脏地做成一件又一件事情’; 这两种自认不足,且最向往的特质,一旦重叠,就具象成了一个人。 穆俊卿望着自己右手拇指压住左手拇指,无意识地轻搓,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林雪君被夸得不好意思,哈哈两声,拍拍他肩膀: “你认真研究学习了,恰逢遇到生产队有这样的需求。 “机会遇上有准备的你,这也就跟你的老师陈木匠有关,其他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说着她站起身,将胸口揣着的铁盒子拍得啪啪作响,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穆大哥,谢谢你的糖,我就收下啦。 “人工鸟巢的制作和放置工作,从现在开始吧。 “每天做多少,什么天气去放置,你自己安排好,回头跟大队长汇报一下就行。 “我先走了。” “我送送你。”穆俊卿忙从回忆中抽离,换上个爽朗的表情,跨着大步随她出门。 穆俊卿送林雪君出门,院子里的几人都抬头与林雪君作别,目送他们出院子。 大家心里都羡慕穆俊卿跟林雪君一起到生产队、一起成长起来的知青情谊,最近也很羡慕其他那些肩负了看起来比伐木更重要的防旱防虫工作的同志们。 待穆俊卿走回院子,捏着单子点了几个伐木社员的名字,宣布大家一起被分派了‘防虫工作’中很难、很具技术性、很重要的一环工作后,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刨子或斧头,高兴地欢呼笑叫。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劳力能托付给更被认可、更有意义的工作,每个人都想当英雄,想做功臣。 林雪君走远后听到身后传来的喧闹声,忍不住回头眺望院子,嘴角也跟着高高挑起。 绕过陈木匠家门外的小路折返知青小院,路过阿木古楞的小木屋,林雪君敲门听到他应声后推门迈进去。 小木屋被烧得暖呼呼,炉子上还有一锅奶茶正咕噜咕噜地冒泡。 阿木古楞照旧伏案赶工画画,面前颜料、画笔摆阵一样铺了满桌。 “头抬起来,眼睛不要一直看画,隔几分钟就转头透过窗户远眺6米以外的景物,这样做能帮助眼睛休息,比闭目养神还有效呢。”林雪君走到他身后,低头打量他画出的一张又一张草药写实水彩画,“怎么样?快画完了吧?” “差8张,画完后就能跟着大家一起去劳动了。”阿木古楞抬头道。 多少人羡慕他不用去草原上喝西北风挨冻,他倒一直急着想快些干完手里的活好去草原上吹冷风。 “别着急,质量要保持好。”林雪君从怀里掏出铁盒,捏了一颗大白兔放在他手边,“穆大哥给的,一人一颗。” 说罢拍拍他肩膀,转身出了木屋。 在阿木古楞院外的小路上,她遇到牛棚清理员,对方一见她就迎过来,说牛棚里出了件怪事,非得请林兽医去看看是不是牛生病的症状。 林雪君将铁盒往狗窝上一放,屋都没进就被牛棚清理员拽走了。 到了牛棚,对方立即将一堆牛粪山指给她看。 原来最近清理员发现了个奇异的事:平时都随处拉尿的牛,竟出现往一个地方拉屎的现象。 连着几天早上清洁员过来打扫的时候,都会发现一个牛屎组成的小山堆儿——这可太奇怪了,难道大母牛们还学会定点拉屎了? 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咋地?他们第七生产队的牛不仅长得好,还有智力层面的提升? 林雪君也皱眉疑惑,她可没学过牛生什么病会做这样古怪的事。 “不是你清理过来的吗?”她问。 “不是!我每天晚上睡前检查母牛们状况时,都还没有牛粪堆,第二天早上就出现了!”清洁员信誓旦旦道。 当晚吃饭时林雪君跟大队长提起了这处古怪,大队长也不知道咋回事。 问了放牧的人也表示不清楚,大队长干脆晚上安排了人每隔半小时过来查看一下。 在半夜轮到林雪君去牛棚查看时,如麦田圈一样神奇又古怪的‘牛粪堆’现象始作俑者终于现身—— 刮超级大风的冬夜,一个黑壮的身影在牛棚里忙忙碌碌。 林雪君背着猎-枪站在牛棚门口看得哭笑不得,大声喊道: “蒙克!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掏牛屎? “你不能让大母牛自己拉屎吗?” 大母牛用得着你帮忙掏屎吗?这事儿也有人上瘾?大半夜偷摸来干? 蒙克忽听这一声喝,吓了一跳,忙倏一下抽回手臂。刚被做了直肠检查的大母牛肠道括约肌舒展又收缩,啪啦啦几团牛粪喷出。 “哎呀呀!”蒙克被牛粪砸到,惊叫地忙往后跳,撞在另一头刚被‘服务’过的母牛屁股上,惹得母牛哞哞直叫。 林雪君走过来,看一眼地上被他掏堆而成的牛粪堆,挠头问:“你咋回事嘛?” 抬头一看,蒙克满头冰碴子,流的汗都被冻结了——这是有多爱掏牛粪啊,都冻成啥样了还天天来呢。 蒙克不好意思地想要挠头,手凑到脸边忽闻到臭味,这才想起手上沾得都是牛粪,忙又垂在身边。 林雪君示意他先把手洗洗再说,他这才转身去洗手擦。 待蒙克再站起身,终于组织好语言解释道: “我们生产队队长没听林兽医的话,今年秋天仍给去年难产的母牛人工授-精了西门塔尔大牛犊子。我得多多练习,好好学习,不然要糟糕了。” 他心里挂牵着大家辛辛苦苦养的牛,因为跟林雪君学到了给牛做检查、接难产大牛犊的方法,才更要勤练,想确保自己回生产队后能干得了这工作。 人一旦有了能力,有了救牛、帮人的可能,也同时背负了责任,有了压力。 “……”林雪君望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你学得很好。如果回生产队以后遇到问题,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别给自己施压太狠,晚上还是要好好睡觉的。” 上午干活,下午学习,晚上还要上实践课,他不要命啦。 “明白了。”蒙克戴好手套,小学生挨训一样在林雪君面前低着头,站得笔挺。 瞧着他的样子,林雪君心中情绪复杂,拍拍他肩膀,劝他回去睡觉,并向他承诺接下来几天的课上会带着大家再巩固一下这些技巧。 “谢谢林老师。”蒙克高兴地忙不迭道谢。 林雪君拍拍母牛宽厚的背,真好,今年大母牛们冬天虽然也有掉膘,但没有一头像去年那般瘦成骨头支着皮的‘牛帐篷’。 转头间脸上带了笑容,她故作叹气状道: “你也别天天晚上来掏牛屁股,让它们也歇歇吧。” “啊……好。”蒙克尴尬地红了脸,一边抚摸牛屁股,一边挠头。 “哈哈。” 160狗粮好吃 在穆俊卿开始带着队伍大造特造鸟巢时, 几匹虚弱牛羊先后被卡车、拖拉机和大马车运到了第七生产队。 一同被送过来的,还有一车一车的草料。 之前各生产队把人送到第七生产队来跟林雪君学习知识,现在连牛羊也送来了——这群老弱病残也需要林兽医。 林雪君看着生产队为照顾好这群病弱, 紧急在知青小院不远处,顶着风盖新棚圈, 心疼大家的辛苦。 在给场部打电话的时候, 便忍不住道: “陈社长, 我倒没什么,可是这样一来, 我们生产队社员们的工作量都增加了, 快忙不过来啦。” 电话里,陈社长笑问了句“是不是要奖励啊?”, 接着不等林雪君回答, 便承诺道: “明年给你们扩张牧场, 添劳动力。” 挂断电话后, 陈社长将林雪君汇报给他的所有关于防旱防虫害的措施工作在脑内转了一遍,又对照着她之前请送信的同志带回来的防范策略及详解报告, 深入思考了十几分钟。 接着,他便拿上这份报告,召集了场部所有经验丰富的老牧民、有知识的专员和领导班子一起开会。 4个小时后, 会议终于结束。 按照大家商定的结果,陈宁远立即安排人去各生产队通知,根据林雪君同志拟写的报告和场部商定的决策,要求每个生产队都规划出针对自己生产队特性, 合适的防范执行方案,并尽快向场部汇报,以期在第七生产队求学的各生产队学员们回家后, 能立即展开针对明年可能到来的危机的防御工作。 在各生产队针对自身情况制定的因地制宜‘策略方案’依次汇报回场部时,陈宁远拿到了来自首都的《科学探索报》,看到了杜教授关于‘草原沙化预防与治理’的最新论文文章,和杜教授署名下方林雪君的名字。 论文中所有林雪君提及的方法和汇报的基层情况,都被杜教授标注了出来,陈社长仔细过,都是第七生产队的现状,和呼色赫公社中她了解的情况。 想起前阵子上级领导打电话询问一些呼色赫公社的数据信息和牛羊出栏情况,陈宁远终于明白了缘由——想必是《科学探索报》要登载这篇重量级论文在第一版,事关重大,专门向各级专业部门寻求了数据支持。 手指轻轻拂过报纸,陈宁远幽幽叹息,知识的力量远比他想象更强大。 放下报纸,他喊小刘再次召集团队开会,这一次要商讨的,是关于‘预防和治理草原沙化’的工作预案。 …… 各大队送过来的牛羊马生什么病的都有,但大多数都不是急症,不是天冷后不爱吃草,就是跟牧不好瘦得太狠,还有缺营养、缺微量元素喜欢玩舌头的,或者之前受过伤冬天后一直养不回来的。 只两只是寄生虫病,灌两次药就能好,其他的都要慢慢调理。 林雪君这里哪是医院啊,整一个疗养院。 肯定是场部兽医站的兽医们将急症和能尽快起效的病号都处理了,这些需要一直守着照顾着的,都送到有条件的第七生产队。 弱畜们到生产队的第二个小时,才进圈的羊就死了一头。 林雪君趁羊还没冻硬,忙带到牛棚学校里给学员们上解剖课——没有什么比剖开动物,将内脏展示给学员们看,更能直白讲解动物内脏运转极致的了。 学生们排队挨个过来触检,并被林雪君考问各个脏器的几种常见疾病治疗方法。 在检查中,确定这只羊是体虚瘦弱又经长途奔波,冻饿而死的。 瘦羊被解剖后,晚上就送去食堂炖汤。 羊肺、两只羊蹄和一些剃过肉的骨头,都被王建国送到林雪君院子里,以奖励最近每天陪着孟天霞牧羊的糖豆——它现在已经是第七生产队的传奇狗了,单靠自己一头牧羊犬的超强牧羊能力,将两个羊群队伍合并成一个队伍,只靠孟天霞和另一位牧民就全放了,为生产队节省两员壮体力社员。 林雪君将羊肺等炖熟后切成丁,分成3份,一份立即喂给糖豆,另外两份冻起来留着下次吃——北方极寒也有好处,什么东西往室外一放,就算是进冰箱了,容量超大。 肉和汤放在灶边地上,糖豆凑过去馋得流口水,却还是忍住了跑去挠沃勒。把正睡觉的黑脸大狼连拱带拽到灶边,乖乖趴在边上看沃勒先吃。 林雪君搞不清楚糖豆是心疼沃勒受伤,给沃勒先喝汤吃肉补身体呢,还是身为家里的小末狼在坚守自己的谦逊礼让好品格。 蹲在灶边,她伸手抚摸糖豆的背,在它抬头舔她脸时,拱了拱黑白大狗蓬松的颈部长毛。 糖豆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尾巴左右狂摇,把地上的土尘扫得呛人——仿佛是在提醒林雪君该扫地了。 待两大只吃饱喝足,林雪君将沃勒留在家里烤火睡觉,又带着糖豆出门。 过几天学员们就要离开了,她准备晚饭后再带着大家补个课。 大队长带人将小灯泡拉到新棚圈里,林雪君点过名后,朝着蒙克一招手,笑着指了指各生产队送过来的弱牛们,道: “到了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蒙克脸一红,感受到四周学员们的注视,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可想到一定要学成了回去把自家生产队的牛照顾好,于是又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越众而出,率先开始给弱牛清理肠道,并做初步的直肠检查。 半个小时下来,基本上每个学员都轮到一次直肠检查。 林雪君会先问他们的检查结果,然后自己检查的时候,再针对学员的检查结果做点评。 每当她一项项解释分析的时候,学员们的目光都会专注地投在她身上。新棚圈的灯光并不亮,乌云遮着夜幕,几乎没什么月光,大家视线的追随却好像将人群中的老师照得比其他人更亮了一些。 寒风呼啸,高个子的学员会本能地站在上风口,为其他同窗挡风,也避免林雪君讲课时呛风。 每次林雪君说到口干舌燥时,总会立即有人递上来一杯刚从暖瓶里倒出来的热腾腾的苹果茶。 清甜中透着一点酸味的苹果水入腹,林雪君只觉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转头环视一圈儿,与无数道目光对视,她胸中忽然生出些许热意。 原来做老师遇到极度渴望知识的学生时是这样的感觉,所有人都注视着你,倾听着你。 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期许,大家想要变得强大,想要依靠知识和技术改变自己的人生,他们指望着你。 甚至连你随口说的一句转场笑话,认真的学员都会用戴着手套的手,捏紧快要被冻住、必须时时朝它哈气的钢笔,艰难地记录。 渴望被认可的人,想要实现自我的人,得到了这么多殷切的倾听者。 他们视她的每句教诲为神谕一般,使劲儿地背,用力地学。 冻得手上起了疮,抹一些药膏,忍着痛做笔记。上午在快要零下四十度的大风草原上劳动的时候冻到流眼泪,咬牙忍下来,只为换取留在第七生产队的资格,以劳动支付学费。 他们想要将濒死的牛羊救活,希望再不用看着养了可能不止一年的功臣母牛死在自己面前,无奈地只能自恨无能。 他们用汗水代替送走牛羊时的泪水,不觉得苦,满眼是希望。仿佛在四处漏风、满是牛粪味儿的棚圈里,冻得缩着脖子跺着脚,是件多值得骄傲的事。 这个时代什么都太难了,只是临时在大家不游牧的季节开设一个临时的小课堂,大家来求学却像西天取经一样,要过九九八十一难,每天都被‘妖怪’打得浑身疼。 今天的补习告一段落,林雪君看着大家将本子和笔收进蒙古袍襟,笑着将知识揣进怀里,忍不住朗声说: “明年冬天,我一定将教案做得更丰富更好,把课讲得更生动更深入简出。” “已经很好了。”蒙克用温水洗好手,快速擦干后插进手套,转头真诚表达。 “林师父,明年不要更好了嘛,明年来学习的不一定还是我。”说不定明天生产队就要换人送来学习了呢。 “就是的。” “哈哈哈——” 大家一下课又打回原形,变得爱开玩笑又嘻嘻哈哈。 最累人的环境,却总是爆发最多的笑声。 明明同学说的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话,大家却总能被逗笑,哈哈哈个没完。 作别学员们,跟一起来听课的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孟天霞等人同路回家。 进屋后孟天霞和衣秀玉迫不及待冲到炉火边烤手烤脚,等三人都暖和过来了,又一起转去副卧查看小鸡小鸭下蛋孵蛋的情况。 有的鸡就喜欢下蛋,不喜欢孵蛋。有的鸡不怎么下蛋,却很喜欢孵蛋,整天坐在窝里不吃不喝地释放母爱。 穆俊卿给野鸭子做窝时,也给林雪君编了3个草窝,如今都被大鸭子占了,显然他们很喜欢。 整理收拾了一通后,孟天霞又爬上后山小坡,检查山上3头猪的情况。 猪圈被重新加固后更暖和也更结实了,圈里铺着干草,它们睡得很暖和。两只大猪虽然喜欢滚泥,但其实很爱干净,因为能自由出入,它们每次都会在野外上厕所,回圈后只为取暖睡觉。 包括阿木古楞送过来一起养的母猪,如今两只母猪都揣崽了,肚子坠坠的,走路一扭一扭。 林雪君将带去棚圈的大水壶里被水泡胖的苹果干都掏出来,走出瓦屋,在院子里喂给嘴最刁的小红马、苏木,和两只小驼鹿。 在小驼鹿开心地仰着丑巴巴的大脑袋吧嗒吧嗒啃虽然已经不脆,但水分足,且还有酸甜味的苹果片时,苏木仗着自己长得高、脖子长,总挤过来居高临下地要从驼鹿嘴巴里抢食。 林雪君推它的马脸它还不高兴,要唏律律地跺着脚跟她吵架。 为了不让它记仇,她只好偷偷塞了颗糖粒在它嘴里。 这些在场部买的小糖粒,她自己没吃几颗,几乎全进了苏木和小红马的肚子。 寒风忽一阵窜进来,林雪君忙缩了下脖子。 讲了一晚上课,肚子有些饿。跑回屋前,她转眼珠犹豫了几秒,便丧失人性地从帮糖豆冻起来的两份狗饭中捞了一份进屋。 冻住的羊肺粒、羊肚条和仍挂着少量肉丝筋膜的羊排骨等一股脑丢入铁锅,再去副卧下地窖取了一颗洋葱一个土豆,洗了切条入锅。 蒯一勺牛油,切两根干辣椒,最后丢1片苹果干,盖盖子开炖。 半个小时后土豆炖烂,洋葱将羊肺等羊杂中的腥味完全驱散,金黄色的牛油鼓着泡翻滚出金浪。 三个姑娘露出偷吃般的贼笑,一人盛一大碗微辣的牛油羊杂土豆汤,三四天前的硬饼子掰碎了丢进碗里。 然后围坐在炉灶边,捧着碗先大喝一口羊杂汤。 哇~土豆的甜,面饼的甜,羊排上挂着的羊肉的甜,洋葱被炖煮后散去辣味、留下来的甜,还有苹果干的清甜,混在羊汤里一股脑入口,哈哧哈哧吹凉了又入喉。 甜爽到不知今夕是何年,热汤流淌进身体,瞬间暖出一身汗,连骨头缝里都舒服了。 林雪君一歪脑袋,靠住孟天霞,幸福得直呜呜——人类会因为美食丧失语言能力,亲测是真的! 软弹的羊肺、一抿就化的土豆、捏着骨棒细细啃嗦的羊排、筋弹好吃的羊肚…… 三个姑娘吃得嗷嗷呜呜地叫,幸福成三条小狗,如果有尾巴,现在肯定能摇成螺旋桨。 幸福的瓦屋里,已经听不到屋外的寒风呼啸,只有炉火的轰轰声,和身边朋友的幸福喟叹。 如果硬要说还有什么的话,那就只能说说扒在窗外,人立着怒视窗内人类偷吃它狗粮的糖豆了。 161大黑难产 4天后拿到《科学探索报》时, 林雪君幸福地抱着报纸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回想起后世自己写毕业论文的艰难,和考研时掉头发、泡图书馆、查资料、密密麻麻写笔记的时光,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呜呜呜, 她要给杜教授做牛做马,他怎么这样慷慨, 这样全心全意地扶持晚辈啊! 她写信给他的那些知识, 都是几十年后从农大学到的啊, 好多都是杜教授不知克服了多少困难、从零开始研究出来的成果啊。 她何德何能! 揣着激动和愧疚,林雪君在桌上铺开整本空白信纸, 恨不能将自己前世多年所学全写给他。 可平静下来后, 又不知该从何写起,更觉遗憾, 因际遇神奇, 不能袒开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 在林雪君考虑给杜教授回寄什么礼物, 如何写回信时, 学员们的课程结束,终到了分别的时刻。 大家的短途学习, 因为防旱防虫工作而被拉长,一直延长到12月底,他们得回家帮助自己的生产队安排防旱防虫的几项工作, 也要准备即将在1月底迎来的农历新年了。 每个离开的学员都表现出了强烈的依依不舍,有的甚至抱着林雪君哇哇大哭,坐上板车渐行渐远时,都还低着头在抹眼泪, 只怕风一吹,眼周的皮肤都得皴。 大队长王小磊望着离群的学员们朝着草原各个方向分散而去,许久后才低喃: “也不知道是真舍不得林老师啊, 还是舍不得咱们的大食堂。” “噗。”林雪君本来还沉浸在离愁里,被大队长这样一说,当即笑出声。 …… 1月初,穆俊卿带队已制作了几车鸟巢,在一个风小的干冷天里,他带队拉车去伊敏河、莫尔格勒河边,向额尔古纳市地、黑山头方向一路走一路放置鸟巢。 需要离地高一些鹰隼等鸟类的巢需要将巢做在木柱上,再把木柱钉进冻土。可是上冻后的土太硬了,木头根本钉不下去。 青年们只得忍着寒冷将自己带的温水往土上浇,硬挖出坑再把木柱钉进去。 “下次我们还是春天再放置这些要往土地钉的巢吧。”穆俊卿累得眼睛发怔,一边喘一边道。 今天拉到草原上的这些就算了,剩下的高造的巢,都等到开春土地软了再放置。 燕鸥、麻鸭等都喜欢在灌木、草丛中筑巢,穆俊卿便带着人顺着河道走,将造的大量北极燕鸥巢穴等放置在高草丛和小灌木之间。 河道两边风最大,大家将帽子的绳结系紧在下巴脖子处,风一吹,兜起帽子时,就像有个大力士在后面拽着帽子勒人的脖子。每到这时候就又冷又喘不上气,非得停下来拽一下帽子,大口补氧。 但有时喘得太急了,冷空气刺激得呼吸道痉缩,于是又一阵急咳,更喘不上气了。 马的耐力虽强,却比牛羊对精料的需求量大。冬天各种草料都是有数的,用完了就要等明年5月才补得上来。小伙子们心疼珍贵的草料,都自己拉着大爬犁装鸟巢进草原。 极寒天气对人体力的消耗极大,身后的爬犁越拉越沉。 鸟巢刚放置一半的时候,就有跟着一起来的知青倒在地上眼睛无神地望着天大口喘气,像要累死了一样。 等两百多个鸟巢鸭窝被放置好,大家垂头塌肩拖拽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驻地,一个个都累得傻小子一样,回来就倒下了。虽然饿极了,但实在没力气吃饭,只能睡觉。 林雪君听了后当即把存放在地窖和屋后的苹果干拿了一半出来,又将自己囤的所有白菜外层帮子叶摘了装满两麻袋送到穆俊卿他们男知青的院子里。 “草料不够,就把人吃的东西喂给马,干活重要,我们嘴里省着点就得了。”林雪君伸手拍了拍穆俊卿的手臂,对方立即一阵呲牙咧嘴。 “马只有草吃,我们不是还有肉吃嘛。反正无论是马干还是我们干,都是一样干。”穆俊卿嘶嘶哈哈地扭了扭酸痛的肩膀。 他身后瓦屋里,另外4名跟着去干活的男知青都抱着脚抹冻伤膏呢。 “你们别自己干,会落下病的。都带上马,它们干得辛苦,就把这些苹果干和白菜帮子掺在碱草里喂给它们吃。”林雪君瞧着他们的样子,忍不住叹息。 “下次肯定不自己拉了,等我们再造几百个,就再出发去草原上。”穆俊卿笑着道,昨天在冷风中的时候,真的心里发狠再也不想去草原上了,但想到每天带牛羊去冬牧场放牧的孟天霞都从未抱怨过,又咬牙忍下来。 今天回来,看着放在木匠院里的鸟巢一扫而空,想到昨天折返时看到的路上隔一段就有一个的鸟巢,心里充满了成就感。晚上躺在温暖的大炕上,就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两个人正在院子里聊这些鸟巢鸭窝能吸引多少鸟,大鸟产蛋后又有多少小鸟对蝗虫有需求。 院外忽然跑过来一位妇女,瞧见林雪君便喊道: “林兽医,老秦头家的大黑生崽,好长时间了,第一个都还生不下来呢。 “他都要急哭了,嗷嗷喊着让我来找你呢。 “哎呀妈呀,我跑得着急,还摔了个大跟头。 “你看我这膝盖卡(ka三声)的,布都卡破了。” …… 林雪君跑回家路上遇到衣秀玉,立即喊她回去帮忙拿药箱等东西,自己则先跑向秦老头的新毡包。 大黑果然如林雪君替秦老汉规划的那般在毡包边上的牧草仓库里生崽,穆俊卿帮秦老头用几根木头支了个架子,四周的牧草垛子被架出来个挡风又能自由出入的空洞,大黑就窝在里面,躺在厚厚的牧草上生崽。 林雪君赶到时,秦老汉正撅着屁股钻在空洞口那儿手足无措地瞎忙活。 林雪君伸手揪着秦老汉后腰上的裤带子就将他给拽了出来,顾不上跟秦老汉讲话,她已代替他跪伏在洞口。 大黑使劲儿努责的频率很低,显然体力消耗过大。 转头看向弯腰凑过来的秦老汉,她开口道:“大爷,盛一碗盐糖水。” “哦,好。”秦老汉搓了搓手,转身便大步走回毡包,喊家里人冲盐糖水,想了想又补充道:“昨天缓的奶坨子,不是还剩下一些奶嘛,也给冲进去。” 羊水已经流出来许多了,第一只小狗长得太大了,堵在口子上生不下来,里面的其他小狗都只能等着。 秦老汉折返的时候,林雪君回头问:“大黑发作多久了?” “有2个小时了……”秦老汉摘下帽子抹一把脑袋上的汗,又将帽子戴上,“刚开始没想着它难产,以为它能自己生呢。” “一只大崽子堵在宫口了,只一只脚在产CD道里。现在几个选择你认真听一下,尽快做选择。”林雪君转头将道。 “嗯。”秦老汉一脸紧张地望着林雪君。 外面小路上陆陆续续走来许多社员,大家还没见过狗难产怎么办呢。在屋里炕头上热乎着的穿上袍子赶过来,在外面干活的抹一把脸也颠过来。 衣秀玉背着林雪君的药箱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糖豆。 “它一看往这边来的人多,窜过栅栏非要跟着。”衣秀玉将药箱递给林雪君,拍拍糖豆的脸,不让糖豆往正忙着的林雪君面前凑。 林雪君点点头,顾不上围拢过来的其他人,继续对秦老汉道: “第一,大黑是大型犬,产-道粗一些,我手比较小,手臂也细,尽量伸进去帮忙助产。但是小狗的四肢太细了,没办法用绳子拽,我只能手拉。这个非常费时间,未必能成功,还可能耽误时间,导致所有小狗都被憋死; “第二,不顾第一只小狗的死活,将之硬拽出来,这样宫口堵塞被解决,后面的小狗有机会顺产生下来; “第三,剖腹产,这个快,极大可能保住所有小狗。但对于大黑来说就比较危险了,冬天冷,咱们资源有限,如果养不回来,命可能都保不住。就算养回来了,也可能因为身体亏空而变得病恹恹。而且还可能会影响大黑产奶,说不定需要人工喂养活下来的小狗,咱们现在冬羔都还没生,大家都靠着之前冻的奶坨子才能喝上奶茶…… “你考虑一下吧。” 秦老汉攥着拳头,像个被罚站的孩子一样。往常喜欢胡来,有些蛮横又话多的老头子忽然静下来,嘴巴瘪着,眼睛瞪大了盯着大黑,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四周社员们小声窃窃私语猜测秦老汉会怎么选择,也有给秦老汉出主意的: “狗都生好几只呢,第一只死了就死了,先拽出来把通道让出来呗。” “还是别剖腹了吧,吓死了,狗太遭罪了……” 又过几十秒钟,林雪君整理过药箱,抬头看向秦老汉。 “试一试第一种办法吧,万一能成呢。要是不行,再第二种……”秦老汉干巴巴地道。 “行,你先给它喂点盐糖水,我准备一下。”林雪君用肥皂水洗过胳膊,又戴上胶皮手套。 牧草仓库边不能点篝火,怕把干牧草点了,那就完了。 大家只能在外面围起人墙,挡住风,狂喷热乎气儿,才能帮光着胳膊的林雪君取取暖。 因为大黑趴在窝里,林雪君不能像给牛接产一样站着完成工作,只得倒在狗窝口,靠着牧草垛子,艰难地扶着大黑往它产道里插手。 大黑痛得呜呜要咬,但已没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只得回头呲牙低吼。秦老汉伏在狗窝另一边,伸手压住大黑的胯骨,不让它乱动。 一边还要跟大黑吵架: “不让你四处乱跑,咱们驻地里那些蒙獒体格子都多大啊,比你大一两圈屁的了,生崽子能不大嘛! “你偏不,整天就喜欢跟着那些大狗玩,现在遭罪的是谁? “你瞅瞅你这肚子鼓的,要是揣的都是大崽子,看你怎么办! “一天天的,没一天听话。要不就是追张大山那只猫,鼻子嘴巴子被挠得一道子一道子的不知道吗? “跟傻似的,有没有一天能让我消停?” 林雪君垂头专注于手指和手腕的触感,耳边秦老汉的训诫实在吵死了。 转头用左胳膊拐一下秦老汉的手臂,哭笑不得道:“大爷,别说了,狗没训着,把我训得够呛。” “哦哦,好。”秦老汉忙闭了嘴,总算还了林雪君一个安静的办公环境。 162特殊血脉 赶过来围在边上的阿木古楞见林雪君躺在那里用劲儿的时候, 身体不敢用力往后靠,怕把木架子靠倒了,上面的草垛会掉下来——这样一来身体无处受力, 只能靠手肘撑着,特别累。 他干脆将手里的东西往边上一递, 背对着林雪君躺在她身后, 双手撑住地面, 用自己的背顶住她的体重。 这样一来,林雪君手肘上立即轻松许多, 在大黑产道内挪动也更自如些许。 她没有回头, 左手扶着大黑的肚子,右手手指不断戳挪堵在宫口的第一只小狗。先将它卡住宫口的部分用手指挡格过去, 再尝试在紧紧箍住手指手腕的产道内活动手指, 尽量用食指和中指受力, 把小狗抓住。 反复尝试了几次, 食指和中指一直难以在滑腻又紧缩的环境里夹紧小狗。拇指又伸不过去,只能继续尝试。 渐渐的, 她额头鼻尖和脖子里都冒起汗,手臂也麻了。 又尝试几分钟后,她不得不收回手, 坐起来甩动麻木后针刺般疼痛的手臂,和因为过于用力而发酸僵硬的手指。 秦老汉嘴巴紧闭着,一双望着她的眼睛却比嘴还吵闹。 林雪君无奈,开口安抚道:“没事, 我再试试。” “好,好。”秦老汉忙点头,接着又闭上嘴示意自己绝不吵闹。 往手腕上又抹一些温肥皂水, 林雪君再次倒回去,艰难地将手臂往大黑产-道中一寸寸送进。 围在四周的人群中看热闹的轻快渐渐转换成紧绷的气氛,大家探头探脑地不断打量林雪君严肃着时而皱紧的表情,心里跟着七上八下的。 连一向最烦大黑的张大山都赶过来围观,瞧着大黑鼓着大肚子摊平在狗窝里,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起来——虽然他之前因为大黑老喜欢追他的猫而将它踹瘸过,但也从没想过这条过于活泼的大狗会变成死狗。 “遭罪啊,遭罪啊……”几名妇女围在边上,看得呲牙咧嘴,尤其听着大黑呜呜痛叫,都快看不下去了。 其中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站了一会儿就捂着肚子抹着眼泪回家了,再看下去她都要肚子痛了。 林雪君用左手配合着给大黑做腹部按摩,从上腹向后压抚,右手则一直专心矫正胎儿的位置。 精细工作令她全身的劲儿都往手指头一处使,仿佛除了手指和撑地的手肘外,其他肢体部分都消失了般。 大黑喝了盐糖水后体力稍微恢复,在林雪君的按摩下,终于开始大力努责。 终于,小狗的位置被她手指推挪正,就在大黑努责使劲儿的瞬间,堵在宫口的小狗身体忽地往林雪君手指上送了几厘米。 就这几厘米的距离,对于帮助难产狗做牵引的兽医来说却像是千里之遥。一下被推进,分秒之间的机会,林雪君中指食指立即找准个角度用力一夹。 下一瞬,大黑的努责结束,小狗又要随着‘缩力’往回缩——可无效努责后回缩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林雪君夹住了小狗的盆骨腿部,使它的身体保持在了宫口。 深呼吸,林雪君绷起浑身的肌肉,等待大黑下一次努责。 “加油,加油……”她呼哧带喘地给大黑鼓劲儿,左手随着它的呼吸节奏为它按抚。 几秒钟后,大黑再次努责。 林雪君忙借力将小狗往外拽—— 四周所有探头的人都察觉到了林雪君正绷住全身肌肉,在奋力一搏,都不自觉憋住气,攥紧拳头默默给大黑鼓劲儿。 一位已生产过两个娃的母亲却咬牙抿唇,不自觉做了个提肛动作,这场面令她回忆起一些过往,额角也跟着林雪君开始冒汗了。 下一瞬,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雪君的手腕外移了几厘米。 秦老汉本以为林雪君要等大黑下次努责,苦着一张脸,嘴掘高老——心里急,全身的劲儿都使在嘴上了。 人紧张,又不让讲话,只得像个鸭子一样硬着一张嘴,嘴唇受力得直哆嗦。 却不想林雪君忽然左掌撑地,抬起右肘往外一拽,下一瞬,一只湿漉漉的小狗被拽出产-道——浑身黑色,宽宽圆圆的黑嘴巴黑脸,却生了个粉粉的小鼻子,跟大黑一模一样。 林雪君刚要处理小狗,耳边忽然一声“啊——”,吓得林雪君一哆嗦,差点没握稳小狗。 转头就见秦老汉一张憋得通红的脸正逐渐恢复常色,此刻正激动地控制不住声音,见她望过来,忙一把捂住嘴,露出的一双眼睛依旧很吵,还红红的,像是要哭了。 人上了年纪大概都容易心软,以前也许是硬汉,现在也都慈悲心肠,看不得自家的狗狗遭罪了。 林雪君朝秦老汉点点头,低头先检查刚产出的比它手掌还大一些的狗崽子。 它已经不动了,抠嘴控过羊水,仍没有发声或动弹。 “死了,唉——”边上立即有人叹息。 “长这么大,在母狗肚子里营养最好了,老大,没了太可惜了……” 林雪君忙合并双手,拇指相压,抵在小狗胸腔上方,一下一下给小狗做心肺复苏,并佐以朝小狗嘴巴吹气的动作。 连续几分钟,小狗仍没有反应,这时大黑已再次开始努责。 林雪君没办法,只得将小狗崽递给秦老汉:“大爷,你带回屋里去,把狗放在温水里,几根手指扶住它的后脑,像我这样节奏给它做按压,再给它嘴里吹气——这样一个是帮助它心脏恢复跳动,肺部呼吸,一直做,小狗有时候会假死,可能能救活。” 秦老汉按照林雪君说的模拟了一次,确定无误后便艰难地爬起来,冲出人群跑回自家毡包。 林雪君忙又去检查大黑肚子里的情况,第二只小狗已经被推出宫口,无需林雪君帮忙,大黑已自己用力将之推出。 林雪君忙收回手,快速擦洗两下手臂、撸下袖子后,改趴为跪坐,准备迎接大黑自然产下的狗宝宝。 阿木古楞终于也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转身探头跟着一起望过去。 “噗”一声,这一胎的老二终于被生了下来。 林雪君忙将之接过来,帮它吐出口腔里的羊水。小狗圆滚滚的脑袋转过来,林雪君忍不住“咦”了一声。 围在后面的群众们也伸长了脑袋、瞪圆了眼睛,对盲盒里的小狗崽都长什么样充满好奇。待看清这只小狗的样子,也如林雪君一般‘咦’声一片。 只见这只小狗并非纯黑色,身上也没一点黄色或黄棕色,反而是黑白相间。 而且,它的面部没有许多藏獒那种被称为‘四眼’的白圆点眉毛——一条不太对称的白色将小狗的脸分成三块,两个黑眼圈黑脸蛋,一个中分白线连着白嘴巴子。 还有一个黑色的小鼻子!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坐在人群之间,被衣秀玉按住了仍躁动不安,又摇尾巴又想前冲的黑白配色边境牧羊犬糖豆。 见林雪君望过来,糖豆立即站直身体,像看懂了她的意思般,朝着它大叫一声: “汪!汪汪!” 仿佛在说:对!是我! 全生产队,甚至全公社就这么一条‘黑白怪狗’,大黑生出个混血边牧,除了你还能是谁?! 之前沃勒受伤回来的时候,大叫还嘲笑过糖豆,说人家沃勒都会被母狼引诱了,糖豆还跟个傻小子似的每天啃木棍磨牙、摇着尾巴跟人撒娇。 可全看错了! 糖豆才是闷声‘发大财’啊,人家悄么声的早处过对象,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手里的小狗崽扭动吭叽,林雪君忙将之处理好送到大黑肚子处。 小狗超有精神地拱找,很快便叼住一个奶-头大力吸吮起来。大黑立即低头舔舐喝奶喝得四爪飞起的小狗崽,同时隔一段便努责一下。 后面的小狗生得很顺利,并没有出现憋住窒息的状况——除开被秦老汉带走的‘老大’外,大黑又生了5只。 有3只是边牧串串! 确定大黑肚子里再没有小崽之后,林雪君终于站起身。膝盖都跪麻了,打个晃才站稳。 擦好手掐腰站在窝外看大黑喂崽,吐出一口气,忍不住转头看向已经当爸爸的糖豆,内心复杂。 她空着手过来给大黑助产,谁能想到生完之后,医生变‘奶奶’啊。 在糖豆拱过来想去看狗宝宝时,林雪君伸手在糖豆肥硕的打屁股上拍了一下。挺用劲儿的,但毛太厚了,跟打在棉花上一样,完全没打结实。 糖豆回头哈哧哈哧地笑,仿佛在得意炫耀。 “大娘,糖豆最近牧羊有功,大食堂那边给它发了不少好吃的,还有大骨头啥的。回头我拎点过来,你给大黑炖炖汤喝,补一补吧。”林雪君喊人挪了些牧草过来,将狗窝遮住,只留一条转弯的通道能让大狗爬进爬出,人也只能爬进去才能看狗,这样挡风保暖。 “不用,老秦心疼大黑,伙食不差。菜汤窝窝头它也吃得喷儿香。”秦老汉的老伴儿忙摆手。 之前林兽医来劝老秦搬毡包,承诺了帮大黑助产。这么费劲帮大黑生孩子还不要钱,已经够好了,哪还能要她家狗的吃的呢。 “这不有仨崽儿是糖豆的嘛。”林雪君扭捏地挠了挠下巴,莫名有种帮儿子上门求亲的窘迫感。 大娘哈哈笑着说那有啥,俩人正你来我往聊着,赵得胜和乌力吉忽然你推我搡地挤进人群,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拉住大娘,直往她手里塞钱。 “哎,哎,这是干啥?”大娘吓得忙要推拒,就听赵得胜道: “不是仨黑白花的嘛,给我一条。” “我也要一条。”乌力吉也将钱塞回大娘手里,争着道。平时少言内向的乌力吉大哥,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 到这会儿,围观的众人才反应过来:艹!这黑白花狗放羊放牛老好了,一条狗顶两个人两匹马!能跑还聪明,天生干这个的好料子啊! “就剩一条了,给我吧!我买!” “我兜里没揣钱,我先占住了秦大娘,最后那条是我的啊!” “唉,我买、我买,我带钱了!” 反应过来的围观群众立即争先恐后起来。 “……”林雪君这个当奶奶的还没想着求一条呢,社员们就已经要抢破头了。 挤出围着大娘争抢的人群,林雪君忙不迭吸一口新鲜空气,摸摸仍双目炯炯望着狗窝、仿佛想钻进去看看的糖豆的狗头,她笑道:“你不知道你的血脉有多抢手。” 拎上小药箱,林雪君大步走向秦老汉的毡包,推门后朝里问道:“大爷,‘老大’怎么样了?能救吗?再让我看看——” 163年关归期 秦老汉的毡包很大, 老两口住得很宽敞。但因为不舍得丢东西,里面堆得密密的,仍显拥挤。 林雪君走进毡包时, 秦老汉只抬头看她一眼,朝她匆忙地点点头, 便又继续给身体泡在温水中的小狗做心肺复苏。 从‘老大’被拽出来,到现在其他小狗全部出生,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这还是因为大黑已经是第二次产崽,经验丰富, 不然可能会更慢。 到这个时候‘老大’还没救回来,按理说机会已经很微弱了。 林雪君拉把椅子坐在炉灶边,朝秦老汉点点头, 伸手接过了最大的一只狗崽。 松手后, 秦老汉因为一直持续不断地给小狗做心肺复苏长达1个小时, 手指抖抖颤颤得几乎伸不直。 “小狗嘴里偶尔会有粘液吐出来, 我都给抠干净了。”他擦了把汗, 见林雪君一边继续做心肺复苏的动作,一边检查小狗腿内侧等处的脉搏, 表情紧张得不得了。 林雪君本来在接手的时候考虑的是如何平和地告知秦老汉小狗已死的事实,以及如何安抚秦老汉的情绪。可当手指察觉到微弱的脉搏, 检查采集到小狗的呼吸后,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秦老汉。 “怎,怎么了?”他担心地前倾身体,眼睛因为紧张而干涩,不得不频繁眨动,显得有些神经质。 “它有生命迹象了。”林雪君忙倒提了小狗, 帮它再次控了控羊水,捏着继续做了10组心肺复苏后,将小狗放在干布巾上,悬在炉灶上方一边用热气烘,一边快速揉搓毛发。 待毛发干燥后,又沾湿了毛巾按摩小狗下腹后部,看着它竟真的缓慢排出胎便,林雪君虽然表情努力维持稳重平和,那一口深吸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转头望住秦老汉,她伸手用力握了下他手臂,“你的坚持不放弃,救活了它,简直是奇迹!” 说罢,林雪君裹着小狗又跑出毡包,得立即让它喝到初乳。 秦老汉揉了揉手臂上被她攥过的地方,他干咽一口,站起身一边往外走去追她,一边嘀咕:“你也没说多长时间停,也没人进来告诉我可以停了……我只好一直按……” 他跟着踏出毡包,还听林雪君在跟四周围着的人大声说:“秦大爷给它做了1个小时的心肺复苏,把它从鬼门关里救回来了!简直是奇迹!” 于是,所有人都回头看他,用感叹、赞扬、惊异的眼神看他,有的摘下手套朝他伸出大拇指,有的走过来笑着拍他的肩膀赞他好厉害啊,连往常对他横眉冷对、老骂他纵容大黑追猫的张大山看他时都带了笑意…… 刚从热情的人群中‘挣扎’出来的老伴儿瞧见他,更是激动地一把抱住他,一边拍着他的背高兴得说不出话,一边拽着他喊他钻进去看看大黑其他的狗崽。 秦老汉已经许久没见过老伴儿用这样的眼神望自己了,那个快活劲儿,那个欣赏他、觉得他厉害的样子…… 他怔愣的表情逐渐被笑容渗透,又因动容而大有要撇嘴的趋势,怕这么大岁数真的像个得到糖吃的孩子一样一边吮甜味一边掉眼泪,他忙从善如流地钻进草垛子里,将头脸身体都藏在暖呼呼地牧草里。 爬到最里面,他举着手电筒照在牧草壁上,通过反射光打量大黑和伏在它肚子上被它舔舐着拱奶喝的小狗崽们。 ‘老大’虽然经历了抢救身体有些虚,但它体格最大,底子好,这会儿缓回来了,也像只小乌龟般用力扒拉,叼住一个奶NT头便大力进食起来,咕叽咕叽的,颇有活力。 又往内爬了几厘米,在大黑摇着尾巴趴着耳朵扭动着想要朝他靠近时,他伸手半拥住大黑,低声哄孩子一样哄它不用动。 在大自然为生灵唱赞歌时,人类偶尔也会闪现在歌词画卷之中,随行受一场热烈绚烂的洗礼。 一旦曾经历这感动,接下来的人生里便永远有这样一个角落,无论低落、抑郁还是绝望时刻,都能在此地汲取到幸福和力量。 秦老汉一直爬到情绪平定,有人伸手扒拉他留在外面的后脚跟,这才倒退着爬出来。 再见天日,他脸上少了复杂的似要哭似要笑,多了种在张大山看来十分欠揍的得意。他哈哈笑着假装谦虚说“那么小的生命,刚出生就死了太可惜”,因为词汇量有限,这句话总是被重复,大家都听烦了。 直到林雪君笑着接话说“小狗都还没见过阳光呢”,他立即又学会了,又变成了‘谦虚’且‘有文化’的老人家,背着手重复起这句。 又过一会儿,穆俊卿说了句‘现在小狗喝到母亲甘甜的奶水了,肯定能健康长大’,秦老汉于是又有了新词儿:“给它做那个心肺复苏的时候,手指头这个酸呐,但是小狗还没喝过母亲甘甜的奶水呢,死了太可怜了……” 真是个为了炫耀,连学习能力都能变强的老人家。 虽然林雪君承诺秦老汉搬家给扩大的牛棚腾地方,免费给大黑接生,但秦老汉晚上还是颠颠赶来知青小院,隔着栅栏喊她一声后,在栅栏上挂了一袋子瓜子、松子和榛子混在一块儿的炒货‘拼盘’。 林雪君跑出来笑着说不用,秦老汉一边摆手一边道:“收着吧,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接着便背着手转身闪进黑暗之中,快速穿过街巷回家了。 林雪君只得又带上糖豆的丰富冻食,跑出院子追上秦老汉,在一番推拒中将之塞给对方,才收紧羊皮袍子,快速穿过冷风跑回家。 结果林雪君和孟天霞三人晚上坐在桌边嗑瓜子的时候,几乎顾不上自己吃——沃勒和糖豆都蹲在桌边眼巴巴看着,它们也爱吃坚果。 后来糖豆学会自己嗑瓜子,咔吧一声,瓜子皮吐出来,完整的瓜子仁儿吧嗒吧嗒嚼两下美滋滋咽下。 沃勒却嗑不了糖豆那么好,便时而气得扑过去抱住糖豆咬它耳朵,时而急得拿熊掌一样的大爪子扒拉林雪君的膝盖,拍得林雪君膝盖直疼,一边躲闪,一边哭笑不得地嚷嚷:“知道了知道了,在给你剥瓜子啦。” 因为秦老汉炒干货的时候放了盐,小驼鹿很喜欢,林雪君就将坚果壳都兜给了两只小驼鹿,看着它们舔着嗦过,再将果壳吐出来,才把剩下的果壳扫起来丢入灶动当柴烧—— 一点没浪费。 过了两天,林雪君发现自己喂小驼鹿舔果壳的这几天里,两只小驼鹿居然完全学会了‘唾(tui)’这个动作,再这样下去它们不仅丑兮兮,还像羊驼一样学会吐人口水那可就糟糕了。 于是不敢再让它们自己舔,而是用水煮果壳,将果壳里的滋味都煮进水里,再把水喂给它们喝。 孟天霞比林雪君更省,干脆用碾子将煮软的果壳都压成半糜状,然后抓成团,贴在锅台上做成烙饼,放凉后喂给了她们的马。 林雪君担心大母牛巴雅尔它们吃这种做熟了的泥状食物会不容易消化,任巴雅尔馋得哞哞直叫,也没敢喂。 接下来驻地里的大狗们陆陆续续生崽,黑白花黑眼圈白鼻子的崽崽居然有9只之多——糖豆何止是闷声‘播大种’,它简直是四方播种大使! 嘎老三都闻讯顶着大风赶了过来,缠着胡其图阿爸死活磨下来一只蒙獒和边牧串串的小母狗,留下些骨头和一个剔得不太干净的羊头给母狗妈妈补身体,这才心满意足地折返。 胡其图阿爸送嘎老三副队长出驻地,忍不住感慨: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这求才之心可太诚了,不让一只给他都不好意思。 … 等穆俊卿带队做的第一批近200个鸟巢完工,已是1月中旬。 年轻人们赶着工作马上草原,走向更远些几乎接近春牧场的方向,将鸟巢放置固定后折返,接下来驻地便开始筹备新年。 因为知青们都要散向天南海北回家过年,大队长决定提前杀年猪,等知青们跟着大家一起吃了杀猪菜再走。 知青们都很感动,筹备回家要带的东西的同时,都积极地帮着驻地里的社员们扫尘、清灶。 穆俊卿和衣秀玉的毛笔书法写得都很好,两个人同大队里一位会写毛笔字的大爷和另外两名知青一起家家户户写春联,还会根据大家对新一年的期许,书写专门的内容。 阿木古楞终于赶在年关前将所有中草药图鉴都写好了,便也参与进大家的春联活动中来,为好些人画了威风凛凛的门神。 连沃勒和糖豆的木屋子都配了俩狗头门神——人类有的,咱们狗狗也不能少! 年前孟天霞又开着拖拉机带包小丽进场部采购了一次年货,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些鞭炮。 完成了中草药图鉴绘制的阿木古楞一身轻松,显得比之前活泼许多。他专门挑了一串鞭炮跑到林雪君的院子外,伏在栅栏上兴高采烈地道:“等除夕我们一起放。” 林雪君笑着转头,一时没接话。几秒钟后,阿木古楞才反应过来林雪君是知青,要回首都过年,他脸上笑容一僵,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低沉下去。 林雪君忙走到他跟前,安抚道:“等正月十五我们一起放。” “……嗯。”阿木古楞仰头看她,迟疑了许久,才小心地问:“你还会回来吗?” 好多知青离开后,就会想尽办法留在家里不再来了,之前第七生产队、第三生产队都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不知道的肯定更多。 大队长之前就说过,首都《科学探索报》头版一位教授的文章署名上写了林雪君的名字,肯定有很多人想要留下她做研究,万一…… “一定回来。”林雪君接过鞭炮,为安他的心伸手与他拉钩,“鞭炮先放我的仓库里,等我回来后咱们一起找个雪堆放,炸个天女散花。” “嗯。”阿木古楞再次用力点头,摘下手套伸手指与她拉钩,待他收回手指再抬起头时,目光灼灼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你不能骗我。” “林雪君不骗阿木古楞。”她说,像第一次与他去放牧时那般,郑重向他承诺。 164离愁就酒 这一年的冬羔照旧从12月开始就陆陆续续出生, 每一头新羊羔的出生都会被记录,然后按时吃土霉素糖粉预防羔羊痢疾,再规划着等半个月以后逐渐加入羊奶以外的辅食。 期间林雪君还坐着挡风的勒勒车赶去第九生产队出了一次诊, 一头小羊呛奶后出现低烧等症状,不爱喝奶, 喜欢卧倒。 林雪君赶过去给小羊灌了一大碗药,带到第九生产队大队长家里烤了1个多小时的火, 又监督着第九生产队的羊圈管理员给小羊做了件小衣服穿上,这才将之送回羊妈妈身边。 等到晚上小羊自主采奶喝了,她才又坐着勒勒车, 被西北风推着车屁股,直接从西北边的第九生产队给送回了第七生产队冬驻地,这一路顺风, 回程的速度那叫一个快。 为了准备年货、年夜饭等, 社员们往草原上送雪等工作暂时停了下来, 公社陈社长打电话关心他们生产队的知青什么时候回城过年时, 顺便问林雪君, 如果明年没有干旱,她做主了这么多累人的主意, 压力大不大。 其实就是担心林雪君有心理负担,毕竟预灾难于前, 把社员们使唤得哭爹喊娘, 万一明年没有灾难,搞不好可能会落埋怨。 虽然说预测明年干旱可能有虫害等,是草原上有经验的老人们做的。希望林雪君能出出主意,也是陈宁远亲自打电话给王小磊提出的,而且年轻人要想干出点事来, 必须承受得住群众压力。 但她到底年轻,万一在思想层面受苦,导致工作积极性和勇气降低,是他绝不想看到的局面。 哪知林雪君被问及此事后不仅没有犹疑和踟蹰,反而笑着道: “如果没有干旱和虫害那当然是最好的了,又不是我们辛辛苦苦做了预防,就能去除所有干旱和虫害造成的影响的。更何况到底收效如何,现在还不敢确定呢。 “最最好就是没有虫害了!” 陈宁远听了忍俊不禁,这孩子心事倒是不重。 “就算明年没有虫害,但冬天这么少雪,旱是肯定有的。 “而且,每年就算不闹虫灾,蝗虫也还是害虫,如果平常年份中的蝗虫量能减半,我们的牧草收成一定能大大增加。 “总之咱们干的这些活,累归累,但无论有没有灾,都是好事。” 只是太累人了,没有巨大的可能的灾难压迫着,社员们肯定是不愿意干的,这就是投入与收成比的问题了。 林雪君想了想又补充: “如果爱吃蝗虫的燕鸥等候鸟真的能来咱们这片草场,并且知道这边虫子多水好鱼管够,每年都来就好了。” 后世鸿雁北归回到呼伦贝尔,年年都出新闻,是可着劲儿宣传的大好事。 呼伦贝尔呼伦湖自然保护区制作人工鸟巢的事,更是动不动就要出个文章。要是蝗虫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被更好地控制住,喜欢迁飞的蝗虫就能少一些去兴安盟、锡林郭勒盟等地,甚至连内陆的农耕地都能少受虫害,绝对是大好事。 有没有灾,他们今年冬天吃苦受冻做出来的事儿,都有好意义。如果能坚持,甚至可能造福后世几十年。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陈宁远听着电话里林雪君活力十足的声音,觉得自己日常爱操心、爱忧虑的情绪都被调适得开朗了,整个精神好些都松弛了许多。 这孩子不仅能干,还有安抚人心的精神力量啊。 陈社长正想跟林雪君再寒暄几句,电话对面忽然吵嚷起来,接着便听林雪君在电话里问: “陈社长,您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没什么事,怎么了?” “我们生产队要杀年猪吃红烧肉了,明天大家就要赶火车回家。” “去吧。”陈宁远笑着与她作别,听到她道一声再见,便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 对着‘嘟嘟嘟’的忙音笑了几秒,他也将话筒放回座机,转头透过敞开的门打量大办公室,这才发现社员们忙忙碌碌往来时,脸上似乎多了几分轻快。 一年终了,将迎来穿新衣、吃年夜饭、一家人团聚的休息日,大家都在期盼吧。 … 知青们要回家,全驻地的社员们都在帮大家准备年节礼,舍大本地非要展现下草原人的慷慨与热情—— 什么冻住的呼伦贝尔羊肉卷、渣渣牛肉碎,还有冻得一块块的今年母羊新产的奶坨子。 各家的阿妈嫂子们聚到一起大生产,一口气做了好多奶豆腐、酸奶饼、奶酪等奶制品,要让知青们都拿回家给家里人尝尝。 林雪君装了一兜子吃的,一包包都当宝贝一样,既觉得喜欢又有些不好意思。 她跟衣秀玉等人刚用包裹将奶制品等装好放在屋外冷冻着,翠姐等人又来了,他们带来了家里剩的干货榛蘑、炒榛子,还有泡开后又大又肥、口感像肉一样的兴安岭干木耳,还有几袋子酸菜和粘豆包。 “翠姐,我们自己也有酸菜——”林雪君不好意思都收下。 翠姐几人却无论如何要她们带回家,“你们自己的是你们的,我们送你这能一样吗?都收着啊!” 大姐们嗓门超大,送礼物送得像要打架一样,逗得林雪君几人哈哈大笑。 赵得胜还想让她们带点冻豆腐回去,说这边做豆腐都是用山泉水,还是零下二三十度的环境下急冻做成的,不仅豆腐成大蜂窝状,还自带清甜味,好香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几人可不敢收这个,“得胜叔,要不你给我吧,我冻在屋后,假期回来再吃。” “咋地?拿不出手啊?咋不带回家给爸妈吃呢?”赵得胜立马不乐意了。 “得胜叔!”林雪君哈哈笑着嗓门也大起来,“你自己掂量掂量,这豆腐冻起来跟砖头一样,我背一兜子石头都没这么沉,哪拿得动啊!” “抡起来能砸死人。”衣秀玉也帮腔。 “你抡不动。”孟天霞接过赵得胜送的冻豆腐,拎了下,哈哈笑着递给衣秀玉。 衣秀玉往手上一接,险些被坠个趔趄,抬起头苦着脸道:“得胜叔,真拎不动。” “哈哈哈。”赵得胜被逗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那你们收着放后院吧,回来了再吃。” 三个姑娘送走了赵得胜,才想专心收拾东西,塔米尔又登门了。 他给她们仨带了他额吉做的牛肉干,又将一个用布包着的袋子递给林雪君。 “这是啥?”林雪君一边问一边拆开包裹,接着忍不住“嚯!”了一声,居然是个完整的牛头骨。 白骨被刷得干干净净,牛角完整对称,特别酷,但这东西…… “我阿爸让我给你的,他说老头都喜欢这东西,让你带回去送给你爷爷。” “我这连背带抱的,得带多少东西回去啊。”林雪君挠挠头,感觉他们不像回家,像搬家。 “没事,到时候我们去火车站送你。”塔米尔转头看看屋里摆得桌上炕上地上哪哪都是各种礼物,问她:“有没有什么活需要帮忙的?” “没啥需要帮忙的,都是收拾整理的活,我们慢慢干就行。”林雪君仔细将胡其图阿爸送的牛头重新包好,心里想着这个得随身拎着,放行李架之类都担心被压坏呢。 整理好后回头发现塔米尔还在身后站着,便道:“帮我谢谢你阿爸。” “不用客气。”塔米尔混不在意地摆摆手,接着蹲身去帮林雪君把放在地上的东西抱起来,问她:“放哪儿?” “不用不用,就先放那儿就好,我们还要再整理整理才知道怎么装这些坚果。”林雪君忙摆手,转头四望,没有其他地方能放它们的,还是放回原地吧。 塔米尔只得将刚抱起来的东西又放回去,挠挠脸,转头瞧见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又过去要帮忙收起来。 林雪君忙摆手,“不是的,那个是我们仨要平分的,你咋又给合并到一块儿了?” 塔米尔尴尬地收手,抬头看看她,终于不再胡乱掺和,却开始在她干活时亦步亦趋地跟着。 有时林雪君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还会撞到他。 屋里就这么点地方,他那么大一号人在屋里晃来晃去,要多碍事有多碍事。 转了几个圈儿后,林雪君忽然回头,猛一声喝:“哈!” 塔米尔吓得一哆嗦。 “哈哈哈……”林雪君被他的壮汉哆嗦逗得撑了桌子哈哈直笑。 “……你干嘛呢?”塔米尔被笑得有些发恼,心情似乎也有点不好。 “你干嘛呢?”林雪君手指了一圈儿,“转来转去的,这么小一屋子装我们四个人,你不嫌挤呀?” “……”塔米尔竖眉瞪了她一会儿,咕哝一句什么,忽然转身走了。 “他说什么?”林雪君没听清,转头看向衣秀玉。 “好像说你啥都不懂。”衣秀玉歪着脑袋回忆,她现在也学会许多蒙语了,刚才塔米尔说的好像就是这句话。 “就是这个,他说你啥都不懂。”孟天霞肯定地点点头,她站在门口,听清楚了。 “……”林雪君。 她怎么就什么都不懂了?她懂的多着呢。 … 要想做红烧肉,猪五花当然是必备的,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拿出那么多的糖和酱油膏只为这一道菜,也是十分奢侈的。 为了让知青们在回家前跟第七生产队的同志们一起吃顿好的,大食堂真是下血本了。 林雪君找到个位置坐下后,塔米尔一屁股坐在她边上。 “你不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吗?”林雪君回头斜他,不高兴地撇撇嘴。 塔米尔脸一红,砸吧了下嘴才叹气道:“你什么都懂,林大明白。” “噗。”林雪君拐他一下,“那你无端发什么脾气?” “你们要回家了,俺们重情重义,都知道舍不得分别,不像有的人开开心心的,没心没肺。”塔米尔说罢了,坐在那儿鼻孔出气。 怎么阴阳怪气的呢。 “谁没心没肺了,也舍不得呢,但要见到另一些亲人,也有点期待。”林雪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转头逗他开心:“等回来了给你带礼物。” “过两天我们一起坐马车去送你们,帮着拎东西。你什么时候回来确定吗?到时候我再去接你,帮你拎东西。”塔米尔手指头戳着筷子,还是有点不高兴。 这一顿杀猪菜,大家都是离愁拌饭,吃得开心又忧郁。 穆俊卿那样理性自持的人,也喝多了两杯,抱着王建国一副悲伤而依依不舍的样子——都是明天相伴着坐马车转火车的人,显然抱错了。 应该抱大队长,抱阿木古楞,抱塔米尔,抱胡其图阿爸,抱木匠师父,抱得胜叔…… 不过他们也的确抱了,喝醉酒的人就喜欢胡来,抱来抱去的,像一群失控的磁铁。 林雪君也喝了点酒,但没有男人们醉得厉害,便只看着大家闹,看着大家喝酒道别。 原来他们已经来第七生产队一年了,揣着害怕与迷茫的孩子们在这一年里被磨砺得硬朗了,也锋利了。 穆俊卿脸上多了些果敢坚毅,王建国也在大食堂的工作中,渐渐生出‘拥有受人尊重技术之人’特有的自信和从容。 衣秀玉长高了,孟天霞晒黑了,她们都将这一年收获的成绩和故事揣在兜里,做好了回家展示给亲人看的准备。 酒真的会让人奇怪,塔米尔伏在桌上偷偷抹了两把眼泪,阿木古楞木呆呆坐在林雪君身边,整晚像糖豆一样粘人,她中途去上厕所都默默起身跟着。可以想见,接下来到离别的日子,他估计都会这样。 大队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被林雪君夺了烟后只是傻笑,过一会儿手指间门又一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以此解忧。 离别前最后一次盛宴后的这一夜,有人睡得好,在醉梦中辗转。 有人睡不着,彻夜清醒地听风。 第二天早上,所有知青都放下了之前的工作,开始将全部精力用在整理东西,准备出发上,只等日子到了就出发。 生产队也安排了送孩子们去公社的马,提前喂好了,随时准备上嚼子上鞍好出发。出发时车上要放的羊毡子也提前拿出来晾晒,绝不能让大家路上冻着。 全生产队上下好像只剩下了一个主体,就是送别的惆怅和归家的期待。 早上林雪君也再次清点了东西,去食堂吃饭的路上都还在规划接下来沃勒、糖豆等动物们的托付,抵达大食堂时,远远便瞧见大队长和一位蒙古族青年正低头讲话,两人脸色都不好看,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看到林雪君后,大队长几不可查地朝青年做了个‘不要说了’的手势。 林雪君跟大队长打招呼时,对方故意挂起轻快无事的笑容,催她快去买包子吃。 走出两步,林雪君忽地驻足回头,那个又苦着脸跟大队长讲话的青年忙闭了嘴。 林雪君终于还是折返,郑重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165思想生病了【改】 首都这几天都是大太阳, 一环一个筒子楼里,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挣扎呢,林母就已经做好早饭了。 家里窗台上的被子褥子已经晒两天了, 她准备翻个面,再晒一天。 楼下的邻居仰头看见了笑着道:“小梅要回来了吧?” “是啊,这被子褥子都是小梅的,提前给她晒蓬松了, 回来睡的时候肯定舒服。”林母抱着被子笑着低头跟邻居喊话。 “好啊, 小梅在北边肯定受了不少苦,回来好好歇歇吧,多准备点好吃的。”邻居把着栏杆仰头问:“你粮票肉票够不够用?要是不够,我这还有一点, 先给你拿去用。” “够用了, 王大姐,谢谢您了。”林母将被子拉平整,低头笑着道谢。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王大姐看着林母高兴得合不上的嘴,点点头又与之寒暄几句, 才回了屋。 太阳终于爬上来,没什么云, 大概又是个晴天。 林母看看被晨雾包裹着的太阳, 又歪着脑袋看看被照亮的被子褥子,满意的笑容再次爬上面庞。 …… …… 冬天的呼伦贝尔天亮得晚,快8点才出太阳。 大家起床吃饭的时候, 四周还是昏黑的。 大队长和苦着脸的青年额日敦站在大食堂昏黄的灯光下, 望着林雪君时满是为难。 “?”林雪君仰着头,用疑惑的眼神看过额日敦,又看大队长。 额日敦倒是很想说的样子, 但他抿着嘴直看大队长,显然对方不让他说。 林雪君叹一声气,伸手指头直戳大队长胳膊,“到底什么事啊?” “你那么好奇干什么?跟你没关系。”大队长摆手,推开她的手指,催促她去吃饭:“去吃早饭吧,吃完了再看看有啥要带的不,好不容易回这一趟家,多准备准备。到时候回家过个好年,再顺顺当当地回来。” “是这么回事儿吗?我看你们眼神不像跟我没关系。” 林雪君瞧着大队长和额日敦脸上掩不住的忧色,她又不是第一天跟他们相处的陌生人,他们表情对不对,她还能看不出来吗? “阿爸,你不让说,这不是让我难受嘛。 “我接下来收拾东西,准备出发,都得惦记着,回头坐上马车的时候惦记,坐上火车的时候惦记,回家也得惦记,这能过好年吗?” “你这都要回家了…”大队长眼神中浮现几分犹豫。 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去排队买包子的衣秀玉等人,回首催促:“阿爸——” 大队长被一声一声唤得无奈,只得朝额日敦点了点头。 “林兽医,昨天咱们不是挑了最肥的一头猪杀了吃嘛。 “今天早上大食堂后面的猪圈就空出来一块儿,我清洗的时候活动空间更大,猪走来走去的活动空间也更大…… “我就瞧见咱们夏末新买的一批猪里,准备养大了生崽的小母猪,最小的、刚7个月的那只,肚子下面有个瘤子,那瘤子皮可薄了,好像要爆开似的。” 额日敦早憋狠了,一开口嘀哩咕噜便说了一堆。 生产队大食堂养的猪都是有数的,过年杀一只,牧民们转场春牧场之前杀一只。 剩下一对夏天买的两只小母猪则要仔细养大,将来配种生小猪,这样年后大食堂就有许多小猪可以自循环,不用再去场部花重金买猪,大家也能吃上猪肉了—— 相当于第七生产队有一个组建小养猪场的计划,这两只小母猪就是未来养猪场的原始股。 养猪如果顺利,经验慢慢积累起来,越养越好,再加上社员们自己房前屋后养的一头,渐渐说不定就能保证大食堂月月自给自足有猪肉吃…… 今年冬天大家买的牛羊多,剩下的钱都得掰着一分一分地算计着花。如果能存一些,也得留着抵御突发风险和紧急支出。 如果现在的一头小猪出问题没了,那明年就得再补母猪仔,这可不便宜。 一头肉猪六十块,相当于一个社员做个月的工资。小猪虽然便宜,但母猪可以做育种,一头也要十块。一个社员要在生产队辛辛苦苦干上一个半月,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是大资产了。 “我去看看。”林雪君说着就要往大食堂后面走。 别是什么传染的病吧。 衣秀玉跑过来打听两声,忙将盘子上的一个酸菜馅包子塞给林雪君,“先吃两口。” 衣秀玉还要跟,大队长摆摆手示意她去吃饭,自己带着额日敦几人跟上林雪君,转去大食堂。 路上林雪君囫囵吞掉一个大包子,噎得用力伸脖子往下咽。 猪圈是挨着大食堂的火墙建的,能拢住暖和气儿。 转进后面的猪圈,林雪君打开手电筒往里一探,便见剩下的3只半大小猪全挤靠在火墙边取暖,别说看到小猪肚子下的瘤子了,连那只小猪的身体都被外面的两只猪挡住了。 甚至还有一只母鸡窝蛋一样趴在小猪背上,睡得可舒服了。 走过去拨开其他牲畜,便见里面的小猪肚子下果然垂坠着好大一个肉瘤子。 那东西还随着它走动来回摇晃,看起来十分骇人。 “之前没瞧见吗?”林雪君过去将这只小猪轰到猪圈口,在额日敦几人的帮助下按住小猪,这才蹲身低头观察。 “之前清扫猪圈、喂猪的时候都没看见,它可能挡在后面了,或者我站得高,没看见它肚子下面的情况。这猪能吃能喝的,一点病症都没有,我就没往细里去观察。”额日敦有些羞愧地道。 之前他早上晚上清扫大食堂的猪圈鸡棚等,上午跟着去草原上造牛粪墙,下午去蹭林雪君的课,忙得歇不住,也没想着检查检查小猪们的肚子啊。 而且早上清理猪圈的时候,天都没亮呢,大食堂后面就一盏小黄灯,也看不清啥。 这小母猪是要像小母牛小母羊一样留着一直养的,大家都指望它们长得壮壮的,将来生好多好多小猪仔。 额日敦想到它在自己照看下出事,身上一层一层地冒冷汗。 地上太脏,林雪君让额日敦找了个木板垫着,自己跪下去从下向上检查。 小猪不比狗子对人类的信任,也不像牛那样性情温和,它一被抓住便死命挣扎,还伴随着刺耳的尖叫。 额日敦几人使出浑身力气才能勉强控制住一直死命挣扎的小猪,林雪君打量着那个有两个拳头大的肿瘤,每次小猪用劲儿挣扎尖叫,肿瘤都会被撑大,的确像要爆炸一样,令人心惊肉跳。 “瞧它这么有劲儿,真不像生病的。”大队长抱死了小猪的头,累得满头大汗。 “脐疝,这不是肿瘤,里面是肠子。应该已经病很久了… “有可能没事,也有可能很严重了。” 如果没事,既然小母猪已经这样很久了,就也不差15天,她从北京回来再动手说也来得及,可是…… “如果严重的话,一点小小的意外都可能造成外部破损,会造成肠子拖地。” 没有高科技的内部窥探手段,不开刀看一看,谁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如何。 林雪君伸手托住脐疝部位往回塞推,内里还是柔软的,内容物可以还纳回腹腔一部分,“如果现在内部肠子已经出现黏连坏死情况的话,也会很难办。” 额日敦扭头听得专心,他之前看到的时候都吓死了,也不知道是啥玩意,也不知道该咋办。是继续让小母猪这么呆着,还是得咋整啊,慌得不得了。 林兽医却淡定得很,来了看一眼就知道是咋回事,一点不慌张,真让人安心。 “还能活吗?”大队长带上愁容,声音因为使劲儿困束小猪而变调。 “要开刀看看里面的情况才知道。”林雪君站起身,低头琢磨起来。 前面大食堂人生吵闹,因为离家远,衣秀玉作为全生产队第一个出发的人,今天就要先走了。她要坐5天的火车才能到家,生产队特批了她18天的假,看似很长,实际上在路上就要耗掉十一天,这还是中间转马车、卡车、火车等奔波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透过刚冒出地平线的一丝晨曦,和大食堂里照出去的黄光,林雪君隐约能看到衣秀玉脸上的笑容。 踏上漫长的征程,只为一年一次的归途。远征的孩子终于如雏鸟般要回巢了,母亲的怀抱,父亲慈爱宽厚的微笑,一个可以永远做孩子的地方—— “你也回去继续忙回家的事儿吧,不差这几天。”大队长不清楚这病到底什么情况,生怕耽误林雪君的假期。 林雪君只是被外面的吵闹吸引了下注意力,听到大队长的话,立时接收到他替她考虑的心境。 在不知不觉间,这些生产队里对知青们审视、不信任的人们,已经成为他们这些外来孩子的亲朋和依靠。他们会为知青孩子们考虑,为孩子们的喜而喜,忧而忧。 林雪君终于收回视线,为了不让大队长过度担心,她笑着道:“我又不是今天就走,这个不是传染病,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行李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咱们先来搞定它吧。” “不能等你回来吗?”大队长看了看小猪,还活蹦乱跳的,不像有事儿的样子。 “反正等15天,这个手术也还是要做的,不如趁现在。”林雪君搓搓手,“就用一场手术来为这一年的工作划上句点也挺好。” “这猪也是不懂事儿。”大队长叹口气,又瞪了一眼额日敦。 “它也不舍得我走吧。”林雪君笑着又道:“接下来我要离开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小猪拉屎用劲儿都可能出事儿。而且咱们不知道肚子里面的情况,万一肠黏连或套叠坏死,毒血循环进全身,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买它花了那么多钱,又专门喂了五个来月,投入这么多……” 她裹了下皮袍领子,看了看猪圈: “衣秀玉、孟天霞他们是今天的火车,阿木古楞也能配中药,塔米尔和托娅也能给我做手术打下手。 “嗯……猪很聪明,在这里动手术可能会引发其他两头猪的焦虑,会影响它们长膘。明天咱们去后厨动手术吧,那里宽敞暖和。” 现在天气太冷了,她的院子不适合做手术。 猪太大,瓦屋的桌面也绑不住。牛羊可以在棚圈里动手术,猪圈却有点不合适。 可以等明天司务长做完饭了,不再需要剁菜桌子,把四周做好消毒,可以在那里动手术—— 农村少有专门给大牲畜动手术的地方,都是铺些塑料布之类就地取材。现在没有那么方便便宜的塑料布,用她存着的纯棉布别在架子上搭个屏风也能凑合。 她一边踏步往知青瓦屋走,一边回头叮嘱额日敦:“今天一整天都不能喂小母猪吃东西了,饿一天,明天动手术。” “今天不能做吗?”大队长吃惊地看向林雪君。 “现在它肚子大,腔压也大,操作难,有风险。”林雪君叹口气,转头又朝大队长笑笑,安慰地拍拍他手臂。 小猪在这时候被发现生了这样的病,谁也不想的,她不想让大队长他们有愧疚情绪。 “……”王小磊眉毛往起一耸,要回家了还要动手术的是林雪君,被安慰的倒成了他。 … 作别了大队长和额日敦,林雪君回到院子里时,看到塔米尔抱起她的大箱子,又往大箱子上面放了好几个大包,堆得颤巍巍的塔一样高。 他像个大力士一样捧紧了,歪着脑袋避开东西艰难看路,小心翼翼往外走。 “先不急往外搬,我有些东西明天还能用上。”林雪君拍拍塔米尔的肩膀,闪身进屋去取药箱。 阿木古楞恰巧这时候走进来,林雪君忙道: “你去仓房抓药,麻醉散的草药,消炎汤剂的草药,还要土霉素粉,消毒用的来苏水……都准备齐全了,明天之前全熬煮好了,给小母猪动手术的时候用,知道怎么算药剂比例吗?” “知道——嗯?干啥啊?”阿木古楞应声后,怔怔看她,“啥手术啊?” “小母猪脐疝,今天饿一天,明天天亮了出太阳了,你配合我动手术。”林雪君翻出已经整理入柜的小药箱,低头检查起里面的器具,见阿木古楞还愣在门口,忙催促:“去吧,要熬的药不少呢。” 塔米尔放下行李,看着阿木古楞与自己擦肩走向仓房。 听说林雪君要给小母猪动手术,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会不会就不走了啊? 他进了屋,关门将寒风隔在外面,看着晨曦透窗笼住林雪君,笑容忽然又僵住,眉头死死皱起。 察觉到自己居然期待林雪君不能回家,塔米尔用力抹了一把脸。 他怎么能这么坏? 这思想和情绪完全背离了人民群众的利益,自私自利,极端的以自我为中心…… 笑容被满满的羞愧取代,他站在门口,束了手,低头看着地板,像个做错事等老师打板子的傻大个。 林雪君拎上药箱往外走,瞧见他这低落沮丧的模样,问道: “干啥呢?之前教你们的母猪护理技术不能白学,回头你也得陪我一起动手术。走,先去送送其他知青们。” 说着她看了看院子里,又问他: “衣秀玉他们今天要走的人的东西都搬上马车了?” “嗯。”塔米尔垂着肩忙跟上她,见她要打开院里牛棚的门,低眉顺眼地走过去帮忙:“我来。” 见她被热情的糖豆拦住要抱抱,又上前一步,抱住糖豆代她摸了两把,“我帮你。” 林雪君踮脚伸手去取挂在房檐下晾晒的麻绳,准备带回去用来苏水擦一擦以备明天用来给小母猪做保定,塔米尔又走过去代劳,“我来吧。” 走出小院,林雪君有些疑惑地望向塔米尔,这家伙以往横冲直撞、有活力得像个大毛驴子一样,怎么忽然转了性,变得跟偷鸡失败还被打了一顿的大狗似的? 166小母猪肠子掉了 站在驻地门口, 林雪君与大队长等人一起送别了知青们。 当她回到知青小院里,抱着糖豆和沃勒看书时,忽觉四周冷清——孟天霞和衣秀玉不在家,她一时有点不适应。 太阳渐渐升高, 驻地里吵吵嚷嚷的送别声仿佛从没存在过——今天离开的马车早已带着归家的游子们驶向场部, 整个第七生产大队一下子少了几号人,不止知青小院变冷清, 所有小巷好像都入睡了。 林雪君想要在家里好好看看书, 却一直难以静心, 刚想着不如去睡觉, 院门就被敲响了。 塔米尔登门说他阿妈喊她一起去包包子: “我阿妈煮了一大锅奶茶,放了炒米和奶皮子。还有瓜子和你上次送的焦糖, 走。” 林雪君裹上羊皮袄子带着一狗一狼出门,塔米尔又拐去隔壁小木屋喊阿木古楞,门一敲开, 在门口的衣架上抓过阿木古楞的羊皮袄子往少年身上一披, 搂着小伙子的肩膀就往外走,嘴里兀自嚷嚷: “自己在家闷着干啥, 走去我家喝奶茶、包包子。现在纳森也会打扑克了, 你我加上小梅和纳森, 咱们四个打升级, 我和小梅一伙,你和纳森一伙——” “我和小梅一伙。”阿木古楞一边系袍子一边推开他胳膊。 “纳森打得好,你跟纳森一伙。”塔米尔想要伸手揉阿木古楞的脑袋,被啪一声拍开手,忍不住看着小伙子哈哈笑。随着个子渐长,这臭小子的力气也变大了呢。 “你和小梅最大, 纳森才8岁,你让我和纳森一伙,就是欺负人。”阿木古楞据理力争。 塔米尔撇撇嘴,哼一声道:“你和小梅一伙,你俩也打不过我和纳森。” 阿木古楞不置可否,林雪君走过来跟他们汇合一道往前走,“你一会儿输了可不要哭。” 她前世不止嘎拉哈(羊拐骨玩具)玩得好,打扑克也是一绝。大学那会儿她教会宿舍室友打他们内蒙的‘升级’,没谁玩得过她。 人走了一会儿,塔米尔见她脸上没有郁色,在家坐立难安的焦心总算平复了。 又走几步,他忽然转头瞪向阿木古楞:“你咋一口一个‘小梅’?你怎么不叫姐?” 冷风呼一下兜过来,人不设防地连连后退,阿木古楞嗷一声叫,拔步便往塔米尔家跑。 跑了几步又回头朝林雪君和塔米尔喊话: “这么大风天,还不跑起来?馋西北风了,还是就喜欢灌着大风散步呢?” 塔米尔‘哈’一声抓住林雪君,拔步疾奔,几乎把林雪君拽得飞起来。 糖豆和因为手术剃毛而穿着花花绿绿棉马甲御寒的沃勒,便也跟着跑起来。 好朋友们在一起,烦恼总会减少的。 …… 这天晚上,怕林雪君自己一个人会睡不着或者害怕,托娅抱着自己的枕头被子就赶过来了。 结果一进屋就瞧见林雪君左搂着沃勒、右抱着糖豆,之前就在知青小院里跟着巴雅尔在山上吃山珍的两只母羊新生的3只小羊羔也在屋里炉灶边卧着睡觉,院子里还有巴雅尔、小红马、苏木、一只耳狍子和俩毛驴子似的驼鹿宝宝呢。 更不要提侧卧里孵蛋的母鸡母鸭、守卫的公鸡公鸭和新下生的小鸡小鸭,以及两只好斗的大白鹅和它们的小白鹅宝宝们…… “让我数你屋里院里的动物,我都数不明白。”托娅躺在林雪君身边,她都不敢把手伸出被窝,只要伸出去,糖豆就会颠颠过来舔——迎宾犬的自我修养太强大了,热情得人受不住。 “你肯定数不明白。” “为啥?”她数学那么差吗? “我还有个隐藏动物,你肯定找不着。” “谁啊?” “哈哈,我房檐下面还有只小鬼鸮呢,它神出鬼没的,一般人看不着它。” 有托娅陪着,林雪君的确睡得安稳多了。 糖豆和沃勒虽然也很可靠,但总比不了一伸手钻进另一个被窝,就能摸到一个热乎乎软乎乎的小手那么令人安心。 有时候搂着沃勒睡觉,半夜迷迷糊糊醒了,看到俩冒绿光的眼睛,觉都能给吓没了。得搓着它的脖子蹂躏它好半天,才能把睡意揉回来。 一夜好眠,第二天吃过早饭,所有要参与手术的人都坐在窗口等太阳。 眼看着晨雾散去,眼看着晨曦转暖,太阳升到树梢,林雪君终于呼朋引伴出门直奔大厨房。 额日敦早已清理过大食堂,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的青年带着种赎罪般的心态,干活干得特别利落,再也不敢粗心了。 阿木古楞将麻醉汤剂灌进小母猪肚子,待它开始晃晃悠悠犯迷糊,塔米尔和额日敦合力将之抱上大食堂备菜的长桌。 桌子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又用来苏水仔细擦过,四周围了一圈儿破布旧布拼的屏风,把桌子封闭成了个合适手术的小环境。 司务长探头往屏风里看,啧啧道:“这桌子净杀生了,还是第一次要救猪。” 小母猪被翻过来绑在桌上,还在微弱地挣扎。 随着手术台布置好,手术患者上台,要配合林雪君做手术的人也都围在了边上,各就各位。 小母猪看起来光溜,实际上长了一身毛。 阿木古楞给小母猪备皮的时候,拿着小刀一刮一撮黑白毛,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东西居然长得毛茸茸。 消毒好,林雪君执刀站在小猪侧方,转头叮嘱了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几句话,两人一个做好了随时给她递东西的准备,另一个则拿着干净的布巾蓄势待发地等小猪一出血立即上手将之擦干净。 林雪君点点头,伸手按了按小猪的脐疝部位,又用手指感受了下,这才准备下刀。 余光忽然扫到塔米尔伸手摸猪尾巴,转脸便是一记眼刀。 塔米尔忙收回手,专注地捏好布巾。 “这咋整的,肠子还往下掉呢?”在边上为林雪君准备消毒水等消耗品的托娅探头看了眼仰躺着被吊起四肢、使肚子向下坠的小母猪,微微皱起五官。 “有的可能是断脐的时候处理的不好,脐带里面化脓导致脐孔破损,肠子就漏出来了。”林雪君在阳光下观察了下脐疝部位,一边准备下刀,一边介绍道: “还有可能是小猪互相吸吮脐带、争斗,或者小母猪便秘、吃太多、挤压、过度嘶叫等都有可能导致脐疝。 “你就想象小母猪的脐带是个扣,太用力把它崩开了,或者被什么东西一撞,外皮没事,但里面破了,于是肠子掉出来,又被外皮兜住。但是时间久了,重力等原因导致掉出来的肠子越来越多,这个鼓包就也被撑得越来越大。 “如果外皮不小心被磨破了,那肠子掉出来就要完蛋了。” 托娅听得呲牙咧嘴,五根手指都不自觉炸开了——医生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心理素质得多高啊。 她从没见过林雪君动手术,之前学习也只跟着做直肠检查或解剖死羊。 本来刚学完的时候,她信心十足,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能给牛接生,能给牲畜做好多简单的医治了。 可看着林雪君下刀,她还是本能地吓得转开视线,当即觉得自己白学了,居然光看手术都害怕。 “这种手术要切梭形的口子,这样愈合的时候伤口会平整。”林雪君下刀快速切开小母猪的外层皮肤,收刀时才介绍自己的行为给阿木古楞几人,方便他们学习。 因为切第一层皮时血出得不多,林雪君没让塔米尔擦血。 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止血钳,在脐疝基部夹住。 检查过疝囊内部的脏器没有发生性状改变,仍比较健康,林雪君舒口气,这样一来手术简单一倍不止。 内脏好好的,就不需要割开疝囊做坏死肠段切除等,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剥离疝囊和外皮,这个环节林雪君做得格外小心,因为疝囊里面就是内脏,如果不小心把疝囊弄破了,伤到里面的内脏就糟糕了。 因为脐疝出现已经很久了,疝囊和皮肤非常难剥开,必须得使劲儿才行。 可是劲儿用大了扯破什么也不行,只能一直拿捏着力气,非常累人。 小母猪虽然灌了汤药,但还是有痛感。在脐疝钝性分离的过程中,它仍会痛得扭动。每次它忽然挣扎,都会吓得林雪君一头汗。 再恨现在没有特别好的麻醉剂,也只能等小猪停止挣扎才继续。 如此几番停顿,等脐疝剥离完,半个小时都过去了。 林雪君累得喝了好几口水,走到屏风边深呼吸几口气便折返。 手术正做着,并不允许她多休息。 将剥离了外层皮肤的脐疝塞回腹腔,林雪君先切除脐囊,洒土霉素粉抗菌消炎,接着沿止血钳做内封缝合。 托娅被血腥气熏得已经出去吹了好几次冷空气了,这会儿瞧着林雪君缝皮肉,一边缝一边一溜儿一溜儿地往外淌血,吓得又想出去了。 第一次,她如此深切地体会到兽医的可怕——这技术学的时候也没说这么吓人啊。 托娅觉得自己实在太欠锻炼了,于是咬着牙,想着‘克服困难,愚公移山’的精神,硬将自己身体拉得笔直,眼睛睁得老大——给我看,给我学,给我适应! 林雪君专注于手术,已处在忘我的状态里,别说托娅在边上眼睛瞪得像铜铃了,就是她忽然跳起舞来,林雪君都未必注意得到。 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针线,林雪君又洒一次土霉素粉,才开始沿着止血钳做袋口式缝合——缝合的时候得用手指反复确认肠子已经被推进去了,决不能把肠管缝在腹腔外,更不能让针扎到肠子,不然会造成肠坏死,导致小母猪死亡。 塔米尔等人围在四周,屏息看着林雪君入针出针,不敢稍动——除了手术台上以外,没有任何针线活能让人这般地心惊肉跳。 林雪君缝好内层后,不止小猪的肠子被封回去了,四周所有人的缺氧现象也有所改善。 接下来,她还要切除一部分被脐疝撑大的外层皮肤,以便缝合的时候肚腹鼓包处边平整。 刀割过还冒血的鲜活皮肉,利落切掉一片,丢进阿木古楞递过来的铁盘子里。又接过阿木古楞另一只手递过来的已穿好线的缝针,再洒土霉素粉,然后给外层皮肤做结节缝合。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缝得很认真。 缝合的时候针脚太输了不行,怕小母猪一使劲儿,肠管再次漏出。太密了也不行,怕缝合线割破皮肤组织导致滑脱,伤口容易出现缺口,还会影响愈合效果。 司务长杀猪杀多了,看到手术场面倒没有像托娅那样不适应。 他背着手,探头看着屏风内的场面,目光落在小铁盘上被切除的猪腹皮肉上,嘀咕道:“再往回退两年,就这一块儿肉能做一锅汤,够咱们生产队所有人喝个饱。” “你可别说了。”大队长转头瞥一眼司务长,直皱眉。 “咋不能说,当时你喝汤也喝得直夸鲜呢。”司务长嘿一声,不服气地反驳。那时候冬天想闻到肉腥味都难,再小只要是肉都没人嫌弃。 “你就别惦记了,这一块儿绝不许给我们做汤喝!”大队长低声道。 “咱现在不缺这一口肉了。”司务长嘿嘿笑笑,转而又道:“不过给狗吃,狗肯定也还是开心的。” “……”大队长。 苦日子走过来的人,就是看不得一丝肉被浪费! 林雪君终于完全缝好,接下来就是阿木古楞做术后消毒、包扎等工作了。 她将器具往下一放,便转身去洗手。 沉默了好一会儿,转头见托娅和塔米尔等人都眼巴巴看着自己,这才一边擦手,一边笑着道: “手术成功了。” 167分别 手术成功之后, 还有一段时间的愈后护理要做好。 林雪君一一给额日敦讲解了接下来要照顾小母猪的事项,在对方记全后,抬头笑道: “过年期间还要操心小母猪的事,辛苦你了。” 虽然手术做好了, 但额日敦心里的歉疚还没退呢, 如果他早点发现小母猪肚子下面有问题,哪需要拖到脐疝变那么大才动手术。 大队长和林兽医没有责备他就不错了, 林兽医居然还用一种不好意思的口气拜托他照顾小母猪! 他窘得满脸通红, 看林雪君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行了, 之后少食多餐, 你跟进一下就行。”大队长指了指厨房火墙后方,对额日敦道:“去隔一个单间给小母猪, 免得猪群拥挤打架,把伤口搞坏了更严重。” “我这就去办。”额日敦才不怕累呢,他就怕自己闯了祸弥补不了。跑出去搭单间的时候又是拿尺子量, 又是滚地上擦地, 简直恨不得再多干点活,把小母猪照顾成小公主才好呢。 “等我回来拆线就行。”林雪君对大队长说了句, 转头又叮嘱阿木古楞用学到的兽医知识配合额日敦照顾小母猪, 便整理了东西准备回知青小院了。 这个时代的火车并不是一天好几班, 连一天一班也做不到。 由于手术拖到了下午, 林雪君到底没能赶上穆俊卿他们同一班,便请场部同志帮留了两天后的下一班火车票。 这一下,偌大的驻地里,真就只剩她一个知青了。 不需要教课、不需要给牲畜做体检、不需要整理中药或上草原上为防旱防虫做工作,放轻松地整理最后的行囊,慢悠悠等到日子, 慢悠悠地跟驻地分别,从现在开始享受假期就好了。 她干脆拉着爬犁去山坡上滑雪,赤兔狗听到人声跑出来,看到是她,便蹲在避风处同沃勒和糖豆一起陪她玩。 高大挺拔的针叶林挡住了西北风,虽然林间阴冷,总好过浑身里三层外三层衣服瞬间被大风吹透的刺骨。 林雪君拨开积雪,挖到一些苔藓,可以给小驼鹿吃。 在后山没有人踩的积雪上,她看到了一排小脚印。顺着足迹寻找,她发现了一个满储坚果的树洞,从里面偷了小松鼠一颗山核桃,还了它几颗瓜子。 托娅对一些鸟类留在雪上的足迹有点研究,每每看到她认识的,必定要喊林雪君过来,向对方展现一下自己的‘博学多识’: “这个小十字是喜鹊留下的,两边是它翅膀边缘的羽毛划的印子。” 走得远一些,他们还发现了狐狸的足迹——比狗的足迹小一些,而且爪子不像小狗的爪子那样张开,而是抱成紧密的一团。 它似乎想来人类驻地偷点鸡之类的吃吃,但走近后又改变了主意,转身逃走。 在驻地后山被用各种东西圈围的可随意放牧的森林区域边缘,林雪君和托娅看到了一只带崽的狍子。 她不确定狍子妈妈是不是之前被巴雅尔带回来蹭吃蹭喝蹭住,后来又跑掉的那一只,但对方看到自己和托娅后,并没有像其他食草动物那般警惕逃走,而是依旧慢悠悠散步,偶尔低头啃两根从雪中冒头的枯草,或树木上垂挂的枯叶。 冬天虽冷,自然中却仍有生气和趣味。 畏冷的人类和忙碌的人类,很难采集到这些林中景象,如今年关将至,整个世界都休息下来,林雪君偶然间得以走进宁静的深冬森林,用一种跟以往不同的心境,放肆悠闲地观察和沉浸。 糖豆和沃勒一直跟前跟后,有时糖豆跑在前面忽然瞧见个它觉得有趣的东西,就会等在那里等她过去的时候,拿爪子扒拉她看。 这小东西越长大越聪明,现在已经熟练掌握‘伸爪子扒拉她’、‘坐在原地朝她招手喊她过去’、‘想吃东西就坐在她面前扒拉自己嘴巴子’等训练人类的指令,马上就能牧人的样子。 如今沃勒的伤也好了,只是剃掉的毛发还没完全长齐,所以穿着个蹩脚的花马甲,穿梭在丛林中,像个花里胡哨的怪物。 自由自在地在风吹树枝枯叶和松针,一直簌簌响个不停的森林里流浪够了,林雪君才和托娅带着三条大狗回家。 送赤兔狗回守林人小屋后,托娅和林雪君一起坐在小屋的路灶边,陪赤兔狗的主人王老汉聊天闲谈。 林雪君将从小松鼠的树屋中换来的山核桃送给王老汉,换来一把松子,一边嗑一边喝奶茶。 屋外寒风呼啸,建在树木中的小屋不时被后面的树枝拍打,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但奇怪的是,置身在大自然的噪音中,人不仅不会觉得吵闹,反而觉得整个世界格外地静。 王老汉蹲坐在路灶边的小马扎上,一边摸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两个充满生气的年轻人聊天。 以往冷清清的屋子,难得地热闹起来,他脸上一直挂着憨厚的笑容,直到送走她们才收敛。 从山坡上下山时,天已经黑了,托娅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跟着后面的林雪君忽然拉住托娅肩膀,示意她关掉手电筒。 “啪”“啪”声响后,两把手电筒光倏地消失,两个人瞬间站在黑暗中,四周一下变得模糊。 林雪君拍拍托娅的肩膀,抬手前指。 托娅有些不解她的意思,目光从身周影影绰绰的树影上转向林雪君手指的方向,忽地,她瞳孔收缩,后背耸起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都被这瞬间看到的景象刺激得兴奋起来。 下方黑暗中,房舍参差的驻地里,亮起一盏又一盏小灯。那些方方正正的窗口被昏黄的灯光点亮,偶有人走过窗口,留下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剪影。 四周的风声好像忽然停了,两个姑娘站在黑暗的山坡上,俯瞰炊烟与灯火。 …… 在两天的安静等待中,林雪君闲逛过了驻地四周所有因为忙碌,她一直未能走至的地方。 吃掉了阿木古楞两个冻柿子,嗑光了塔米尔囤的瓜子,用掉了托娅最后一点蛤蜊油,擓净了大队长小半罐都柿果酱……终于还是到了要走的时候。 上车饺子下车面,萨仁阿妈等人聚在大食堂里,提前一天包好了饺子,第二天林雪君出发前,蘸着醋,连吃了二十几个。 塔米尔、阿木古楞和托娅几人非要跟去火车站送林雪君,大队长只得派赵得胜赶着马车带着孩子们出发。 乌力吉大哥、胡其图阿爸和翠姐等人丢下手里的活,亲自送她上马车,站在驻地口一直呼喊着让她过完年快些回来,快些回来。 大队长肃着面孔,一直目送林雪君坐在马车上消失于漫漫草原,才折返。 从驻地门口到他家小院,短短的一段路走过,仿佛消耗掉了他的活力和生气,踏进院子时,王小磊前所未有地沉默。 …… 在场部取到车票,社长亲自送她坐上去往海拉尔的马车,并再次将送别专员小刘推上了林雪君的马车。 秘书小刘这次也买了许多东西,不比上次送林雪松离开时的礼品少。 “这么多,我可怎么拿啊。”林雪君看着一马车的东西,直犯愁。 她自己就带得够多了,小刘又给准备这老些,她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拿不了啊。 “我们送你上火车,下车的时候让列车员帮你拿一下。总之请随行的同志帮把手,咱们走到哪儿还能缺了热心帮忙的好同志吗?”小刘笑着裹紧了围巾,路上一个劲儿地问林雪君什么时候回来,又问几号的回程车票。 林雪君粗估了下日子,小刘当即表示会带人到海拉尔车站接她。 “我可能提前一天,也可能拖后一天,得买到车票才知道。你们千万别来接。”林雪君忙推辞。 “没事,大不了那几天我天天来,不把你接到了,社长睡不好觉。” 草原上大风呼啸,每个人讲话的声音都要拔得很高。 小刘的话被风卷得声波仿佛转了圈儿,听起来似带着回音。 林雪君裹着羊绒毯子,靠着托娅和阿木古楞,听小刘的夸张描述忍不住地笑。 一股又一股的白毛风吹过草原地皮,卷向无际远方。林雪君来时裹着羊毛坐着板车,走时也是一般无二。 差别是近一年的磨砺,她已变得身强体壮,不会吹吹冷风,随随便便就感冒发烧了。 …… 坐上火车时,塔米尔一众人没让她搬一个行李。 大家七手八脚送她上车,为她找到座位,帮她清点行李叮嘱她下车时不要漏掉。 小刘找到列车员,反复托请对方多多照顾林雪君同志,又跑前跑回为林雪君拎来一个装满热水的暖壶。 直到列车员催促,来送站的朋友们才依依不舍地下车。 大家在站台上仰着头数窗口,找到林雪君后,站在窗下一直朝她摆手。 冬天的火车车窗被冻了一圈儿冰,林雪君在窗上哈气,不断用布巾擦抹,才勉强从上了霜的窗户上看清站台上大家的面孔。 在这个时代,任何一次出行都极不容易。 因为交通不便,城市与城市被拉远。 每一次分别都将人拉出天涯海角般的距离,太多亲朋从此走散,永生不见。 火车鸣笛声响起时,所有人脸上都忽现悲色。 火车终于启动,再理性自持的人,也终于绷不住。 塔米尔到底是个青年人了,追跑两步便停下,苦着一张脸,只目送着她随车离开。 阿木古楞却忽然拔步狂追,火车起步速不高,他一边跑一边抹眼泪。 一定回来啊,一定要回来啊…她答应过他的。 林雪君伏在窗上,用力朝他摆手。 少年抹一把脸,眼泪止不住。 他面上挂着的两串小珍珠被风吹得倾斜,一颗一颗坠在身后的冷空气中,结成冰晶。 他一边哭一边追着火车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出火车站台铺就的青砖,踩在石头路上,仍不停步。 直到被火车远远甩在身后,淹没在火车头处喷涌出的团团烟雾中,再也看不见。 … 这一年春节假期的分别,阿木古楞哭得好大声。 平时看起来那么成熟的男孩子,也只是个孩子。 林雪君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追火车的人,看着阿木古楞追火车时哭得稀里哗啦,她胸腔里滚涌着诸般情绪。 待火车驶出海拉尔车站很远很远,她坐在车座上,仍久久地望着窗外,收不回视线。 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也被眼泪糊了一脸。 坐在她对面的同样晚归的知青望了她一会儿,终于试探性小声开口:“你也是只有15天探亲假吧?” 林雪君点点头。 那知青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那弟弟送你的样子,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林雪君听了也笑,笑了一会儿却又止不住都伤感。 是啊,只是放假回家,15天的分别而已…… 168除夕 临近新年, 首都日日晴朗天。 街道上晃悠悠驶过产自匈牙利的红身公交车,数辆大二八(自行车)从其左右穿出,速度更快地走街过巷。 公交车内一位乘客左手抱着新买的炮竹,右手搭着车窗, 无聊地四处张望。 坐在自行车横杠上戴着雷锋帽的孩子与公车上的成年人对上视线, 调皮地抬手摇摆。成年人才想摆手回应,骑自行车的老父亲嫌孩子摆手遮挡视线, 一把将孩子的手压了回去。 喇叭声响, 公交车驶进另一条巷, 大二八自行车也载着父女俩拐向另一侧的筒子楼区。 林父林母骑着自行车, 速度极快地穿过街巷。终于抵达火车站时,草草锁上车便往出站口奔。 之前在火车站落空了1次, 本以为女儿或许赶不及回来跟他们过除夕,不想忽然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她已经到北京站了, 需要来接一下。 听到女儿声音时, 林母眼泪差点涌出来。 年三十,火车站上已经没太多人了。 远远便瞧见出站口一堆杂物前站着个笔挺的女孩子, 穿着厚实的羊皮蒙古袍, 脑袋上戴着个怪里怪气的三角形毛帽子, 正好奇地东张西望。 待孩子与林母对上视线, 还来不及开口,林母已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小梅!” “妈。”林雪君被抱得紧紧的,迟疑几秒后,也伸手拥住母亲。 清新的香皂味道丝丝缕缕涌进鼻腔,身体记忆中的温暖和幸福笼罩周身,她双臂不由得收紧。 妈妈…… 仰头越过母亲肩膀, 她看见一位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母亲身后,朝她点头的动作很克制,眼神却暴露出其内心实际上并不平静。 林雪君回抱母亲的手伸长,林父终于上前一步,隔着手套握了握女儿的手。 收回手,林父再抑制不住喜悦,朝着女儿又是点头又是笑。 果然如小松所说,小梅长高了,也结实了,连看人的眼神都更加明媚无惧。在草原的磨砺下,她已长成一棵小松柏,通身都透着股不畏严寒与大风的爽朗和果敢。 终于,林父又迈前一步,展臂拢住妻子女儿,一起拥进怀抱。 几秒钟后,他拍拍妻女,最先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理性,脸上挂着少见的轻快笑容,低声道:“走吧,先回家,有话回去再叙。” 说着就要兜着妻子女儿往回返。 林雪君却拉住林父,为难道:“爸,你俩都是骑自行车过来的啊?” “对,你坐爸车后座。”单位倒是给他配了汽车,但他不爱开,又把车退回去了。 林雪君挠了挠眉毛,她倒是好说,往车上哪里一坐都能被带回去,可是—— “这些东西咋搬回去啊?”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身后一大堆箱子袋子兜子。 “?”林父林母目光转向林雪君身后那堆小山一样的东西,诧异地问:“这不是火车站的杂物吗?” “都是生产队的社员们还有公社社长让我带回来给你们的。”林雪君手上还拎着胡其图阿爸给她爷爷的牛头呢,一路都没敢乱放——毕竟,万一别人坐下不小心坐坏牛头骨,或者被牛角扎到屁股就不太好了。 “都是你带的?”林母不敢置信地扫视那一大堆东西,再次确认。 生产队的社员们,给带了这么老些东西?好多人就算搬家也没有这么多家当吧。 “哎,小闺女,你爹妈过来接你了?”一位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戴着雷锋帽路过,见林雪君面前站了俩人,笑着问道。 “是的,大叔。”林雪君点头向父母介绍道:“这位大叔和其他几位大哥大爷一起帮我搬了好几趟,才搬出来的。” “啊,谢谢。”林父忙过去与之握手。 “别客气别客气,你这闺女不得了啊。说是支边的乡亲们送的年礼,哎呦,这是救过全村人的命吧?哈哈哈——”大叔开朗地指了指林雪君身后那堆东西,看得哈哈直笑。 他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备年货,也备不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啊。想着又笑道: “你们家但凡小一点,都装不下这些。” 林父想说两句谦虚的话,结果没压住自己的得意劲儿,哈哈一笑,就把谦虚的话给忘了。 他做领导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得意忘形。 最后没办法,林父只得托请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帮忙雇了个小卡车,好几个准备下班回家过年的大叔大哥过来一起帮忙,才将东西全运上车斗。 夫妻俩一商量,这也别回家了,直接去老头子家吧,他那四合院空地多,能装。 于是,卡车载着年礼和小梅,夫妻俩照旧骑着自行车,一路直奔老林头的四合院。 … 四合院前的窄巷,只通一车,林氏夫妻只得坠在卡车后面。 老林头一大早就在等儿子媳妇过来一起过年了,自己和了浆糊,正踩着小板凳贴春联呢。 街坊邻居一边在院子里顶着太阳杀鱼剁馅,一边隔着院墙闲磕牙。 小卡车一进巷子,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吸引了。往常可少见有这样的车往巷子里拐,外面有那宽敞大道不走,搁这儿挤啥呢? “谁啊?开车往这里拐?哎,老林头你家门口那俩板凳,我给你搬回去吧,别把车给挡住了,叫撞坏了也心疼嘿。”住在对面的白老先生正在院子里逗鸟呢,瞧见小卡车进巷,忙出门帮老林头把凳子捞起来,推门送到院子里了。 “这车,哪儿不好过打哪儿过。”老林头用力将春联拍实,抱着浆糊碗下了小板凳,走到院墙边探头张望。 卡车挡住了后面的林父林母,他也一时没能认出卡车副驾反光的玻璃窗后,坐着的是自家孙女儿。 直到在大家的念念叨叨中,卡车停在老林头院外,邻居们都还在纳闷儿呢。 林雪君跳下车时,终于有人看到了卡车后面的中年夫妻,“哎呦喂”“这不是老林家儿子媳妇嘛~” 老林头往后探脑袋,看到自家儿子将自行车往边上一靠,伸手就去拆卡车斗。 “这是干啥——”他才开口,耳边忽然传来另一道脆生生地招呼:“爷爷——” … … “年货?!这老些东西?” “哎呦,小梅出息了,带回这么多年礼?几辈子也吃不完呐,哈哈哈……” “这是把人家生产队冬储食物啥的都给搬回你爷爷院子里来了吧?” 林老爷子站在院门口,听着街坊们吵吵嚷嚷地逗闷子,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转头瞧见林雪君指挥着“这个不能压”“那个怕冻”,笑容更大了。 林父踩着桌子,在客厅墙上钉好钉子,仔细挂上牛头。 这样一来,所有到林老爷子家做客的人都能一抬头就看到它。到时候大家就都知道林小梅千里迢迢给爷爷背回来一头死在草原上,被狼和秃鹫吃掉后,被人类捡回来的牛头了。 现在,这间大屋里不止有文化,有勋章,还有了大自然的凛冽与残酷,林老爷子很满意。 霞姐给包的沙果干得到邻里们一致好评,林老爷子很小气,一片一片地送,大家才尝出味来,还想再吃吃,林老爷子就会嘶嘶哈哈地念:“就这么一小袋子,大兴安岭沙果,晒的草原大太阳,又被小梅这么大老远背回来,尝尝就得了呗,还想吃饱啊?” 林雪君被逗得直笑,打开酸菜袋子,拎着往屋里走,又被隔壁老太爷家的儿媳妇给看见了:“哎,这东西好啊,我妯娌北方人,冬天会腌,用荤油炒,可好吃了。” 一边说一边满脸向往。 林老爷子探头先看了看有多少,见带不少呢,便抬头问林母:“回头得给你爸妈也带点,剩下的你们两口子也得拿回去些,那就不多了哈?” “哈哈。”林母听出林老爷子的意思,那意思是‘这也不多,实在没有余力送人’,笑了一会儿才回屋取了个大瓷缸子,装了一些送到隔壁,高兴得隔壁儿媳妇当即决定晚上包酸菜馅饺子。 林母出门时,那儿媳妇还大声喊呢:“等我们包好了,给你们送点。” “好嘞。”林母只裹着大衣,帽子都没戴,脸上居然还在冒汗,一点没觉得冷。人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严寒啊、干燥啊,都不是事儿。 林老爷子带着儿子媳妇和孙女忙活了好长时间,才将院子里堆的东西整理好,光是装东西的箱子、包和布兜叠好了都堆得老高。 “生产队和公社费心了。”林父掐腰站在院子里,抹一把汗,转头看向终于站到跟前的女儿,满眼的欢喜和欣赏。 “大家都很好。”林雪君细细地说道: “这是乌力吉大哥省下来的羊排扇,这是我做的韭花酱…… “冻柿子虽然只有5个,但是阿木古楞一共就只剩8个了。 “酸菜虽然只有一盆儿,但这些其实够霞姐自己家吃一个多星期。 “牛头是胡其图阿爸从自己家墙上起下来的,这个黄羊皮子也是阿爸自己鞣制的,他说不知道我家人的体格,不然就让乐玛阿妈直接把皮子缝成蒙古袍了。乐玛阿妈是胡其图阿爸的妻子,去年我跟他们一起转场去春牧场,与他们在春天的草原上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生了我们生产队所有母牛。 “这一瓶马奶酒和都柿酒都是得胜叔给带的,他说如果酒量大,就喝马奶酒,酒量小,就尝都柿酒。不过这俩酒后劲儿都大,要悠着喝。 “这些松子、烟叶、奶片儿等等,都是社长让小刘在供销社帮买的,小刘悄悄告诉我,社长自掏腰包。这相当于另一种形式发给我的奖励,认可我去年的工作。 “啊,妈,那坨冻奶煮的时候得多开一会儿,还得放点水稀释一下,不然不习惯的人容易乳糖不耐。煮好的时候上面一层奶皮子最好吃了……” 这么一大堆东西,每一样是哪位乡亲揣给她的,她都记得。 林父看着徐徐道来的女儿,心里说不出来的温暖。 他曾经担心她在边疆坐不住、呆不下,或许会哭会闹会发小姐脾气,但她用一件又一件踏实的努力与付出,证明了她的成长。 后来他又担心小梅被夸被认同后,会骄傲会浮躁…… 可现如今看来,她脑袋里似乎一直绷着一根弦,让她记得每一位乡亲的好。且并没有因为大家一直待她好、需要她,就翘尾巴或对此习以为常。 懂得一直关注生活中值得被感激、被庆幸的小事,人就不会迷失,也不会张狂。 林父很欣慰,伸手摸了摸林雪君的头。 父亲因为刚忙碌过,掌心热热的,透过头发传递给林雪君。 她仰头笑笑,目光仔细描摹这位父亲,心里最后一些壳被剥落,她终于沉下一直藏在角落的不安,也努力抹掉了一些伤感。 忙活完,爷孙俩一起贴好了春联。 回屋后,大家一块在厨房忙活晚饭,林老爷子亲自上阵杀鱼刮鳞,林父和面,林母剁馅儿,林雪君跑前跑后地帮忙洗菜递东西。没人舍得让她干重活,但又想用小活将她留在厨房里,陪着他们唠嗑。 “我养的狼可好了,晚上出门它总跟在我身后,一回头俩绿油油的眼睛,要多安心有多安心……我的狗生的狗崽,一崽难求!大家掏钱都未必买得到,其他生产队的人都来买呢……我还养了两头驼鹿,还是幼崽呢,就有这么高,一顿吃这么大一坨,一吃一盆一拉一缸,哈哈哈哈……” 林雪君忙前忙后,一边还活灵活现地分享自己在草原上的生活。 一些林雪松讲过的故事,长辈们听她又讲一遍,仍觉得奇趣无穷。 可惜今年林雪松便闭关不能回来过年了,不然一大家子人在一块儿,一定更热闹。 晚饭后,林雪君坐在椅子上,听爷爷讲他的革-命故事,热血沸腾得恨不能立即背起包北上继续报效祖国—— 她现在浑身是劲儿,能一口气掏十个八个屁股! 林父和林母也分享了他们近段时间的工作,甚至还会复盘、做自我检讨,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需要提升等等。 林雪君认真倾听,只觉得这样的家庭氛围实在很妙,大家是亲人,但好像也因为一些尊重、认同和某种共同的意志与追求,将他们的辈分、年纪等因素都拉平。于是,大家好像都成了朋友,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讲,没有壁垒,没有偏见。 在这间屋里,没有想要宣誓主权乱发脾气、乱否定人的长辈,也没有缺乏耐心只想着自己事的蛮横长辈,这是一个老革-命的家庭,在林老爷子这一代,就连父权也一并被当做大山给推倒了。 真好。 窝在母亲怀抱,林雪君就着饭困的劲儿,难得地变回孩童,懒洋洋地听长辈们讲话。 林老爷子和林父就工作上的事展开激烈讨论,林母则像一只称职的母猴子,抱着林雪君这只小猴子,一下一下地抚摸她头发。 林雪君就握住母亲的另一只手,不时摸摸母亲指节处的褶皱,或抠一抠母亲的指甲,摆弄着,像在玩玩具。 夜漫漫,一家人一边吃沙果干,一边喝红枣和红糖煮的羊奶,一边守岁。 当屋内的钟表终于快要指向0点,林雪君跳起来,悄悄跟着秒针倒计时。 钟声响起,站在院子里的林父当即点燃炮竹。 远近不一、此起彼伏的噼里啪啦声响里,林母将饺子推进大锅沸水。 林雪君捂着耳朵走进院子,看着炮竹噼啪炸开,无数纸屑被崩得四射飞舞,炮竹味道的白雾弥散向四周…… 鞭炮吓跑了怪物,大家守过岁,迎接新的一年。 林雪君目光穿过砖瓦搭建的房屋和屋间的土路,视线忽然拔高,望向有些灰蒙的天。 驻地的大家一定也在放炮竹,沃勒胆子大,大概会警惕地观望。糖豆胆小,不知道会不会瑟瑟发抖地钻在狗屋里,躲在沃勒身后。 今晚沃勒和糖豆应该也能吃上饺子,塔米尔、托娅还有翠姐他们都可能会带饺子去知青小院照顾她的大狼和大狗,各种口味的饺子,羊肉馅的、牛肉馅的、猪肉馅的…… 放炮前,大队长一定会带大家先敲锣打鼓给牲畜们做好心理准备,家里的鸡鸭等家畜听惯了吵闹声,应该也不会出现惊吓过度的情况。 小驼鹿们也是第一次迎接新年,对熬夜守岁,跑出屋子放炮竹的人类不知道会不会心生疑惑。 爱看热闹的小红马肯定会站在栅栏里一直唏律律地叫唤,它被困着不能跑出去玩,准不高兴。 不知道阿木古楞那个哭包,今夜会不会去跟王小磊阿爸和萨仁阿妈一起守岁,有没有饺子吃…… 新的一年,请一切都平安,所有人都开心吧。 169见《内蒙早报》社长 没有雪花组成的棉被的保护, 土地和牧草裸-露在凛冽的寒风中。 西北风经过半个冬天的不懈努力,终于吹走了固住草根的土壤,将越来越多的草连根拔起。它像顽劣的孩子一般,把草和土壤抛卷上天, 又摔向更远的地方, 使玩耍行经之处,变成裸露的荒沙坡。 猫冬的蒙古旧贵族正与来自苏-联的新思想拔河, 游牧的蒙古国人被重新规划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小区——牧民们从茫茫草原向城市集中, 一个又一个方形屋被聚集在同一个大区。 若说模仿美国加拿大, 蒙古国人多、技术落后、资金缺乏, 不适合土地资源丰富而劳动力缺乏的可以使用大量机械投入工作的‘大农场模式’。 若说模仿日韩等国,蒙古国土地开阔、牛羊牲畜量大、作为第一大产业的牧业又不适合畜牧资源少、资源密集、科技水平高的‘集约化经营模式’。 与此同时, 因为蒙古国纬度和地理环境的制约,整个国土范围内牧业发展占比过大,农业极其落后, 这种不均衡又导致‘退牧为耕’政策的推行…… 在政-策磨合的过程中, 国土和国内牧民极度不适应。 在这个冬天,一生游牧的老牧民住在集约社区中, 远眺勒兹河, 看着风卷走的珍贵浮雪一部分落进河流, 堆积在河道对岸, 另一部分则卷着尘土一路向东南而去。 一直不停歇的风,卷走更多的雪,更多的土,日行千里越过国境,向更遥远的地方而去。 于是,没有了挡住雪的植被和土坡, 更多的枯草和浮雪被卷走,土壤也变得更平坦,风便也更肆虐。 老人们望天日复一日地长叹,既无力改变不下雪的天,也拦不住草的离开。 … 绵长的额尔古纳河从呼伦贝尔最早一批牧民们最最初始的记忆中,流经时光,贯穿历史,一直流淌进六十年代新生孩子们好奇看世界的眼睛里。 它蜿蜒勾勒了国境,肥沃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成为牧民们的母亲河。 这条长河一直向南流淌,至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明亮的眼睛——呼伦湖。 在零下四十度的草原上,连呼伦湖也会结上1米厚的冰面。 夏天时,在满洲里的情人岛上,能看到苏-联后贝加尔的小村落里青年男女在河水中嬉戏。送物资的卡车穿过草原来到小村落,为住在这里的人送来食物和必备品。 冬天,人们年后到呼伦湖上打渔时,便也看到风将后贝加尔的土壤、干草和雪吹进国境。沙土打在脸上,即便戴着厚帽子口罩,晚上回家吃饭时也会觉得牙碜。 漱口吐掉牙齿间的沙土,坐在火炕上围着炕桌吃晚饭时,社员会分享他们今天遇到的大小事—— 今天打到了哪些鱼,遇到了什么鸟,看到了什么人。 谁工作特别卖力,谁偷懒不是好汉。 “还有,今天我遇到从别的地方过来的社员,说陈旗那边在草原上建起的牛粪墙,把从苏-联和蒙古吹过来的雪都拦住了,还拦下了好些干草,冬牧场上的牲畜走过路过都会低头捡了吃掉。” “哈哈哈,咱们的牛羊马还吃上进口草了?” “那可不,哈哈。大队长说,那些牛粪墙不仅留下了从西北边吹过来的雪,还影响了风速。风贴地滚过的时候一有阻挡,速度就降了,这样咱们冬天本来要被吹走的草和土石就能留下来。土石一多,草地不平坦,风就处处受阻,我说不明白,反正哪哪都好。好上加好。” “过了年就要迎春天了,春风跟刀子一样,更大。” “希望到时候能多下两场雨。” “希望吧……” 河流只管自淌,风只管自吹。 但有些人力能改变河道,另外一些人力能挡住风,留住风强盗想要卷走的宝贝。 …… 林雪君宝贵的首都假期有3天,买好回程的车票,接下来在家呆的每分每秒都变得格外宝贵。 在爷爷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又跟着老人一起过初一,给街坊长辈拜年。 开开心心地收了好多红包,单纯地只做个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孩子。 她搜刮了爷爷书架上好几本老书,连同58年第一版的由M爷爷题写书名、500多位开-国-元-勋撰写的故事书《星火燎原》全套都给装了起来,非要带回草原上,说是要用伟大的革-命故事激励社员们劳动生产,同时丰富社员们的精神生活。 反正只要爷爷肯送,她就都要带回草原上好好保存起来,都是时代的精神宝藏诶。 林老爷子表面上斥她是个偷家精,心里却在得意:总算遇到识货的了。 小丫头一分钱不想带,还说城市里买肉买菜比农牧业生产队里买这些还难,只带些缺少工业环境的牧区买不到的用具和书本,这才是聪明孩子呢。 书多沉呐,不远万里都要搬过去,这是真的爱啊。 去隔壁拜年时,林老爷子一直忍不住口是心非地埋怨林雪君:“那些书跟砖头似的,大老远背过去,咋地,牛羊饿了,还能喂给牛羊充饥啊?” 林雪君却没完全get到老爷子在跟朋友炫耀孙女爱读书、有学问,反而歪着脑袋啧了一声,认同道:“要是真到了牛羊饿肚子的时候,书本真比钱有用。” 书多厚啊。 “……”林老爷子。 “哈哈哈……”白老头笑得直拍大腿。 有年轻人在的养老院子,多了好多笑声,可真热闹啊。 接下来,林雪君又跟着妈妈爸爸去姥姥姥爷家拜年,转了一圈儿,兜都被压岁钱装满了,再一觉睡醒时,忽然就到了要走的时候。 离开驻地时才尝了分别苦,眨眼又经历第二次。 同样的大包小包再次被装满,这一回要带着家里人的爱去草原了。 爸爸悄悄将眼泪藏回眼窝,妈妈抹着泪一次又一次地不舍拥抱。 火车站上挤满了送别的亲朋,林雪君挤簇着上车,如每一位离家的孩子般不停不停地回头,悄悄地擦泪。 林父站在火车站上,不断朝林雪君摆手。他搂着妻子,在拥来挤去的人群推搡中,如山般屹立原地,目光始终凝着车窗内的小梅。 太短了,相聚的时间太短了。 他们和孩子之间一年的距离还未完全被拉近,就又要再分别一年。 到这个时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孩子长大了,她已为自己插上翅膀,离巢翱翔向更广阔的天空了。 火车轮缓慢转动,汽笛喷响,蒸汽被推送向高空,载着整站台的不舍,驶向远方。 呜呜的鸣笛声与呜呜送别的哭泣同调,一起为游子送别。 …… 火车北上路过呼和浩特时,林雪君揣在怀里从生产队带出来的一大包东西,终于被送到了《内蒙日报》社长严志祥手中。 在火车进站前20分钟,严志祥便带着副主编秦佩生等在了站台。 秦佩生是第一个为《内蒙日报》引进林雪君文章的人,他在草原上采风画画时听到了林雪君的文章,自此便想着或许有机会见一见这位年轻人。 如今,他们终于见面了。 呼和浩特的风沙很大,秦佩生的大衣领子被吹得立起来,遮挡了他半边脸。 与林雪君握手时,他仍坚持摘下手套,格外认真地朝面前过分年轻的小同志点头。 “多谢严社长!多谢秦主编!”林雪君与两位握手后快速将手缩回手套,接着手指了严社长抱在怀里的大布兜道: “阿木古楞从秋天起画的所有中草药图鉴都在这里了,每一张画的下一页我都附上了针对中草药的文字讲解,以及可以用来配置的兽药配方。 “我只会配置兽药方子,如果严社长有需求的话,可以联系一些优秀的中医补充一些供人使用的药方。” “好的,多谢你,多谢阿木古楞同志,辛苦了。 “年后我会立即着手推进《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的出版工作,一旦有了推进,会尽快安排人写信通知你。” 严社长将布袋抱紧,格外郑重道。 “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太感谢,太感谢了……”林雪君望着长相严肃的严志祥和看起来好说话的秦佩生,快速朝着两人连鞠了两次躬,听着催人上车的列车员呼喊声,一边后退一边道: “我得上车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做的,请尽管联系我。 “再见了,再见了——” 严社长跟上两步,一直送她上车。 直到车门被关上,他仍听到林雪君站在车门内大喊“多谢了多谢”。他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文章写得好,关于养牛种草的专业文章也非常认真考究,中草药野外图鉴出版的想法也棒,这样厉害的人,身上居然还透着几分孩子气。 他和秦培峰并肩朝着被火车载离的林雪君摆手,望着她的脸渐渐模糊,忍不住感慨地吁气。 也有英雄出少年啊。 …… 在林雪君的火车晃悠晃悠着北上时,下了入冬以来最大一场雪的第七生产队里,阿木古楞带着吃的跑进知青小院。 将瓦屋烧热乎后,他带沃勒和糖豆进屋喝水吃饭。 蹲在炉灶边,神情恹恹的阿木古楞,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同样恹恹的糖豆。 沃勒在屋里嗅闻着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林雪君,便守到门口,静静等着阿木古楞开门放它出去。 林雪君已离开了一个周,沃勒几乎没怎么吃饭,它每天都会出门上山下草原找好几圈,实在找不到它的狼王,才肯回家。 门外大风呼号,沃勒不断地回头看阿木古楞,不断地示意对方给它开门。 它的狼王丢了,它现在就要出门,再去草原上找一找。 170狗狗哭泣 在首都终于忙完拜年的杜川生第一件事就是给林鹰志打电话, 他要见一见回家过年的林雪君。 却不想对面给到的消息居然是林小梅已经结束休假,回内蒙草原了。 在杜川生教授拿到林雪君带给他的一整根羊腿礼物,仍因没能见到林雪君而感到扼腕时, 陈社长的秘书小刘在海拉尔火车站接到了大包小包的林雪君。 “怎么又带了这么多东西?”小刘不敢置信地挑眉, “咱们草原上啥都不缺, 让叔叔阿姨不要破费嘛。” “好些是我带的书。”林雪君笑着从一个兜子里掏出一包红糖递给小刘, “这是我妈买给你的。” 在小刘傻笑着接过去时,林雪君学着妈妈的语气道: “这个给那位热情招待了你大哥, 买了一堆东西送小松上车, 这次又送你的那位刘同志。多好的同志啊,细心, 待人又好。” 小刘这下不止傻笑, 整个人都烧熟了。他感动地站在原地, 抱着一包红糖像抱着座金山一样幸福又羞赧。 “哈哈, 这个是给社长的,我爸给挑的茶叶。败火,不过喝多了伤胃,你盯着社长少喝些, 有好处。”林雪君又塞了一包东西给小刘, 接着还有一大包首都的糕点,“这是我爷爷不舍得吃, 专门让我带过来的。你给咱们公社的同志们分一分, 让大家尝一尝。” “谢谢林同志。”小刘幸福得像个要过门的媳妇一样,抱着礼物直扭捏。 “哈哈哈, 你送我哥和我上火车的时候,我说谢谢你都不让,现在你也不要这么客气行不行?”林雪君爽朗地拍拍小刘肩膀。 “哈哈, 那行。”小刘点点头,转而招呼跟自己一起来的兄弟们帮林雪君搬东西。 “今天中午后就有一辆马车去草原,好几个知青要坐车回生产队,有第生产队的,也有第六生产队的,你跟他们一起回去,还是等着专门给你安排一辆马车?”小刘一边跟林雪君往车站外走,一边问。 “我跟着一起吧。” 马车终于驶上草原,熟悉的草原。 视野再次开阔,人也再次卷进寒风之中。林雪君裹紧羊绒毡子,跟其他几个女知青挤靠着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无声地欣赏苍茫的冰原。 在酷寒的冰原上,不止有大自然摧杀的动物尸体,也有人类努力战胜大自然的痕迹—— 隔几步就有一个的牛粪或羊粪小墙,迎风的一面被浮雪和沙土干草堆成了个小山包; 一些或高或低的鸟巢被定在木柱顶端,或根植在河道边的高草丛中; 平坦冰原上一些裸露的土地被挖出小土沟,人们将雪和冰碴子填充回去,又用铁锹等物将之拍平、不易被风吹走; 许多草场看起来灰突突的,那是因为洒上了‘炉灰冰沙’…… 没有高科技,大家在零下四十度无遮无拦的冰原风中,纯靠双手,一点点地堆砌着抵抗灾难的‘长城’。 每个生产队的社员们,都竭尽了全力。 看着那些被留在草原上的雪和干草,林雪君顶着风,不舍得将头缩回毡子里,一直一直地观察,仿佛正以目光向那些在草原上劳作过的牧民致以敬意。 … 马车送林雪君抵达第七生产队时,伏在马车上的要去第十生产队的女知青燕子也抬起头往驻地里张望。 她裹紧了羊毛毡子,望着第七生产队铺的漂漂亮亮的碎石路,还有靠树林那一大片储存干草的仓库,惊叹道:“你们生产队搞得好漂亮啊,好多干草储备,大风天不出门放牧都饿不着牛羊。” “你看,那边那个靠山的瓦屋就是我们几个女知青住的地方,有机会过来坐啊。你不是会吹口琴嘛,到时候教我吹点别的曲子吧,我就会吹欢乐颂,我的狗都听腻了。”林雪君跳下马车,将自己盖的羊毛毡子裹在燕子身上。 “有时间的话,我就来。” 林雪君问赶车的同志要不要进第七生产队喝点热乎水,暖和暖和,对方以‘要赶在落日前把燕子送到第十生产队’为由,拒绝了林雪君,又赶着马车咯呦呦地走了。 裹进羊皮袄子,林雪君大步狂奔,第一时间冲进知青小院,开锁进瓦屋添柴点火,把屋子烧热乎。 结果就没来得及第一时间抱小狗,刚拍拍沾了牛粪屑的手回头,就见小狗一边狂甩尾巴屁股,一边嗷嗷叫。 林雪君忙转过身体,原地抱住糖豆,一边拍毛一边躲开它不断舔人的嘴巴子,用力地亲它的脑门。 结果抱了一会儿,糖豆忽然拱着它的脖子抽噎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流着眼泪一抽一抽地吭吭。 林雪君本来也特别想它们,见到糖豆居然会哭,更心疼难受了,忙抱紧了小声地哄: “好了,我是回去过年了,不是不回来了。这不是回来了嘛。火车上不让带狗狗,不然我肯定带着你们,让首都人民也见识见识最会牧羊的糖豆豆,对不对?好了,乖…” 她乖乖宝宝地胡叫了一通,要不是对着的是狗,她肯定是说不出这些话的,但对着小狗却一股脑地啥都说得出口了。 这边才抱着哄得差不多了,另一只拱她的黑脸狼终于忍无可忍了。 沃勒猛地退后一步,仰起头便不高兴地嚎了起来。仿佛在说:忍了半天了,你到底抱不抱我? 林雪君哈一声笑,忙张开左臂伸手将沃勒拢进怀里,在它扑腾着舔它时,回头用下巴使劲儿去咯它的脖子。 沃勒不知是不是无意的,大爪子一扒拉,将糖豆的脑袋压住,自己拱着往前一扑,彻底将林雪君扑倒在了炉灶边。超大一只黑脸狼,几十斤的体重全压在她身上,舔完左脸舔右脸,还张大嘴巴咬林雪君的下巴。它虽然不下狠口,但也咬得林雪君围脖上都是它的口水,下巴上都是它牙齿留下的一条条白道子。 伸手摸抱沃勒的背,内外几层毛虽然一样地蓬松厚实,但她居然摸到了脊椎骨——她的大狼瘦了。 抱紧了一翻身,她用自己的体重压住它,沃勒气得转头嗷嗷叫,林雪君终于压制住它的亢奋,按着它的大狼头,亲了亲它的脑壳。 “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抓住它的两只大爪子,她一边揉它粗糙厚实的肉垫,一边问。 沃勒激动时也会像狗一样呜呜哼哼地叫,还老想回头舔她。 一人两狗正倒在地上叙旧,门忽然被推开。 林雪君仰躺在地上,倒转着看到一个超高的衣服架子跑进来。 “阿木古楞!快过来让我看看,是谁在火车站送站的时候哭得眼睛像桃子啊?” 林雪君一骨碌翻过身,才想抬头好好看看阿木古楞恼羞成怒的样子,就被一把抱住了。 虽然长了一岁也才14,但已经长到170那么高了,总觉得好像不能再称之为孩子。 沃勒从两个人之间挤出去,林雪君终于释放了双手,也展开拥住小少年,拍了拍对方的背。 下巴压着他肩膀,用力硌他,像硌沃勒那样,“你不会又要哭了吧?” 后背被用力拍了下,显示着阿木古楞果然被她说得恼羞成怒了。 “哈哈哈哈。”林雪君被逗笑,想要推开他看看小孩掉眼泪的样子。 阿木古楞却不撒手,看样子是不想看。 林雪君双手下移去戳他的痒痒肉,她非要近距离看看他掉金豆子,之前在火车上,隔着结了霜的玻璃,根本看不清。 阿木古楞被咯叽得左扭右闪,偏开头就是不给看。 俩人很快便撕吧起来,糖豆和沃勒还在边上掠阵,一会儿趁机舔人一口,一会儿转身拿摇成螺旋桨的大尾巴甩人一下,好不热闹。 听说林雪君回来后,立即跑过来的塔米尔,一推门看见的就是倒在地上打成一团的两人两狗:“!” 见有人进来,正用一个膝盖顶住阿木古楞,两只手掰对方手臂的林雪君,和正用手臂抵挡对方膝盖、拧着肩膀就不让她看到自己红眼睛的阿木古楞,一齐仰头看向门口。 俩狗也齐转头—— 二目对八目,大眼瞪小眼。 “你们俩——你们四个干啥呢?”塔米尔眉毛一皱,满脸不解。 这会儿咋不嫌地上脏了?满地打滚啊…… 林雪君还不待回答,门再次被打开,托娅从门外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喊:“林雪君,你回来了咋不说一声,我阿妈让你去我家吃饭。哎——” 她目光直视前方没捕捉到人,往下一移才看见地上跟狗和阿木古楞滚在一起的姑娘,哈哈笑两声上前左手捞住林雪君,右手捞住阿木古楞,一使劲儿就将两人扥起来了。 阿木古楞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下眼睛,泪珠子一下就被他给毁尸灭迹了。 林雪君转头瞧见他脸上留下的一条泥道子,又好笑又有点心疼,伸手揉了把他后脑勺,才转脸对塔米尔和托娅道:“我才进屋把灶烧上,我带了好多东西给大家,你们帮我一起拆包整理下,陪我去送年礼。” “有没有我的礼物?”塔米尔笑着转头去翻箱子,被林雪君在背上拍了一把,“肯定有你的,别乱翻,都搬到桌子边上来。” 阿木古楞先拐去给沃勒和糖豆把饭端上来,这么多天下来,沃勒终于低头沉心吃起东西。瞧着它囫囵吞掉所有食物,阿木古楞悄悄摸了摸它瘦得能摸到脊骨的背,转回到桌边有条不紊地帮忙。 抬起头看一眼跑前跑后忙活的林雪君,他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171今冬第一杯奶茶 林雪君回到驻地时, 驻地已经有好几个知青都回来了。大家屋子上的春联已经有牧民帮忙贴好,扫扫屋、修整一下就恢复了日常生活。 大队长体谅大家旅途奔波,让所有人都休息几天再开始干活。 林雪君却闲不住, 检查过自己院子里的牛羊驼鹿, 又跑去大食堂查看刚动过手术一个来星期的小母猪。 “恢复挺好。”林雪君拍拍小猪的背, 转头给额日敦竖起一个大拇哥,夸赞道:“照顾得不错。” “将功补过吧。”额日敦笑着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大队长拍了下他手臂,“‘将功补过’那是林同志说的, 是你自己说的吗?” “啊, 自己不能说吗?”额日敦继续挠头, 汉话好难学啊。 “哈哈, 没事,一样的。”林雪君站起身, 又检查过其他几只猪没啥问题, 便拐出大食堂直奔棚圈去看下冬羔的母羊、小冬羔和揣着春羔的母羊及大母牛、母马们。 这个季节一生产队不是孕妇就是产妇,它们好,明年的牲畜数才能好看, 非得小心翼翼地照看才行。 连着3天检查过一大圈儿后, 一些营养匮乏的、轻微乳-房炎的、产后虚弱的,全被林雪君标上记号。 衣秀玉家住得远还没回来, 她便带着阿木古楞和塔米尔几个跟着当过学徒的年轻人捡药材熬药,挨个给孕产妇们和小羊羔们补营养、照顾身体。 许多冬羔已经出生一个月了, 林雪君进仓库点过疫苗便跟大队长商量起今年的疫苗注射——出生第二天喂土霉素防羔羊痢疾, 15日龄以上的要打羊传胸肺炎疫苗, 15~20日龄羊可以注射羊猝狙、快疫混合菌苗,超过30天的就可以打口蹄疫疫苗…… 要打得不少,先把冬羔疫苗打完, 等转场后还要跟着去给春羔和春天生下来的牛犊子、马驹子啥的打疫苗,接下来会是非常忙碌的春天。 打着表格一点点定了日子后,林雪君刚准备一项一项点清疫苗数、羔羊数等数据,把人员和用具等全安排好,结果又接到场部的电话。 今年第六生产队、第八生产队、第九生产队的疫苗也归她打,这仨生产队会尽快给她粗估个新生各牲畜的数量,让她自行安排时间,然后通知这仨生产队配合工作。 林雪君挂了电话,望着自己之前列的还算松快儿的日程安排,无奈地抹了抹脸,要全部推翻重排了。 当即赶往大队长家,见面便道:“大队长,这两天就开始给咱们的冬羔打疫苗吧,别歇了。接下来我还要去其他生产队给他们的羔子打针——” “……”王小磊正蹲在地上给媳妇洗衣服呢,听到林雪君的话,丢开搓洗板,站起身伸手往后腰上擦了擦,才道: “唉,怎么样,阿木古楞和托娅他们现在能独立打针吗?” “我带着他们试一试吧,现在能不能独立打,都得练起来了。等到了其他生产队,我还得把他们生产队派来学过习的学员也都调动起来,今年春天打疫苗的过程中,争取把他们都锻炼出来。”林雪君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要想提效,让整个公社的各项工作都按时按点完成,不拖延、不错漏,就得在各个生产队都教出能独当一面的技术员。” 去年教学的时候还没觉得这么紧迫,大山一样的工作忽然压下来,林雪君才感到格外地迫切。 当初教学的时候,课程应该更密集的,对学员们的操磨还是不够啊…… “明年一定要狠起来了!学不会打针、接生难产犊子的,都不许回家。”林雪君伸出拳头,格外严师地道。 “可拉倒吧,不让回家,他们开心死了。咱们生产队伙食多好啊。”大队长噗一声笑,拍拍林雪君的肩膀,捞上军大衣和雷锋帽,带着她往外走: “我去帮你点将,咱们明天开始就给满日子羊羔子打针。” 可怜的小羊们,正月十五还没出,就要挨扎了。 …… 衣秀玉是生产队最后一个回来的人,大队长跟林雪君去接她下马车的时候还在感慨,怎么会有慈溪那么远的小姑娘跑到大北疆来当知青啊。 衣秀玉被冻得嘴唇都麻了,还要大声地回答:“我想见草原啊,电影里演的在草原上摸着羊唱歌,好浪漫啊。” “哈哈哈。”林雪君抱住衣秀玉拐着她往回跑,一进屋给她脱了外面凉冰冰的衣裳,拉起被子就把衣秀玉塞了进去。 “冻死我了,还是炕好。”衣秀玉五体投地趴在炕上,瞬间就觉得手臂肚子和腿通通都热乎起来,好舒服,“我在家也天天穿棉袄,跟我妈喂鸡的时候冻得我手都起疮了。” 说着伸出手把自己手指头递给林雪君看。 林雪君刚给炉灶添好柴,握着衣秀玉的手看了一眼便把一杯热乎奶茶塞了进去,“喝!肚子一热乎,浑身都热乎回来了。” “我给你们带了好多好多红茶,还有杨梅酒,你快看看我的酒没有漏吧。”衣秀玉说着就要往被窝外钻。 这会儿塔米尔他们才把衣秀玉的东西送进来,林雪君将所有东西摆在地上或桌上,发现居然还有冻米糖和可以用来刷碗的干丝瓜瓤。 “哈哈,这东西好啊。”林雪君举着丝瓜瓤,纯天然的刷碗布。 “还是你识货。”衣秀玉裹着被子从炕上坐起来,屁股贴在炕上,不由自主地哎呦呦喟叹,烫屁股可太舒服了。 “啊!这是红茶?!”林雪君打开一个超大的兜子,里面装的都是一小袋一小袋提前分好装的红茶。 “是啊。”衣秀玉有些不理解林雪君咋这么惊喜,有些不确定地道:“我都分好份数了,给咱们生产队的长辈和朋友们都送一点。跟咱们这的老砖茶不太一样,是我们那儿的雨前红茶,不过可惜没有新鲜的,都是之前的陈茶了。” “太好了!”林雪君当即找到衣秀玉留给她们自己喝的一大包,珍惜地倒出一小把便去灶边煮茶,又跑出去抓了一把红枣和一小坨冻住的牛奶。 干枣洗过后切成小丁跟牛奶一起丢进红茶锅里,再从玻璃瓶里捏两大块满是蜂窝孔的焦糖。 “这是干啥?”衣秀玉从火墙后面探出脑袋,好奇地看林雪君在灶前忙活。 “塔米尔,你也别走了,留下来喝奶茶。”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帮忙整理东西的塔米尔,又道:“去把托娅和阿木古楞他们也都喊过来吧,哎,算了,一会儿我端一点去吴老师教室里,给孩子们都尝尝。” 说罢才转向衣秀玉:“煮养生奶茶啊,红茶比咱们的老砖茶口感细腻柔和,更适合煮甜奶茶,一会儿你就尝吧,根本抵抗不了这个诱惑,恨不得一天一杯的美味啊。” 什么秋天第一杯、冬天第一杯的各种奶茶,跟草原上的鲜奶和最好的雨前红茶煮的奶茶,那都没法比啊! “对了,萨仁阿妈也给你缝了顶新帽子。”林雪君从柜子上抽下来一个帽子递给衣秀玉。 往脑袋上一戴,发现衣秀玉头太小了,帽子一戴上就往下掉,眼睛都给遮住了。 俩姑娘相对着哈哈傻笑,林雪君坐在炕沿上拉着衣秀玉把她头发都给拆了,重新抓了两个哪吒揪揪在头顶。 “好傻啊。”衣秀玉摸了摸脑袋上的揪揪,“我们那儿小孩才这么梳头呢。” “但这样一来你的帽子就能戴上了。”林雪君把羊皮帽子往她头上一戴,有了脑袋顶上的小揪揪,果然把帽子撑起来了。 俩人于是又一阵哈哈笑,塔米尔坐在桌边等奶茶,看着俩姑娘在那儿玩头发,也抓了抓自己年前才被妈妈按着剪成毛寸的脑袋,还挺想念长头发的。 正无聊地走神儿,忽然一股特殊的甜香味冲入鼻息,他眼睛一下亮起,抬头朝炉灶上咕嘟咕嘟冒泡的小锅望去。 “这是红茶奶茶的味道?”塔米尔有点坐不住了。 “当然。”林雪君跳下炕,朝塔米尔一招手,“过来帮忙。” 先倒出三碗晾在边上,又添了些水继续煮。 林雪君刚检查了炉灶里的牛粪量,一转头就见塔米尔已经不管不顾地低头要喝了。 “不许喝。”林雪君坐过去戳着他额头将他脑袋推起来,蒙古族患病率最高的癌症就是食道癌,据说都是喝热奶茶、热汤喝的,“等一会儿,吹温了再喝。” 三个人于是目不转睛地守着奶茶碗,闻着味儿馋着、等着。 白色的鲜奶被红茶和焦糖和红枣染成了均匀泛白的棕红色,红枣漂浮在茶面上,很快便被凝固的奶皮粘连在一起。 衣秀玉用筷子戳开奶皮子,防止它封住液体,温度老也降不下去。 在等待美味的过程中,时间过得实在太慢太慢了,衣秀玉急得双脚在炕上啪嗒嗒地拍,塔米尔一直拿自己的大巴掌给奶茶扇风。 等它终于温了,林雪君最先尝了尝自己的奶茶,确定不会烫伤食道了,这才朝另外两个猴急的家伙点头。 塔米尔迫不及待地朝着茶面吹一口气,红枣粒被奶茶波推到碗沿,接着便嘶溜溜喝了一口。 哇,奶香醇厚,茶香细腻绵柔,焦糖的甜透着股焦香的后味,闻嗅到的枣香在口舌上是最后才品出的味道,一层一层的鲜、香、甜不断挑-逗味蕾,温热的液体不过是在口腔里流转了一下,便让人体会到非同一般的幸福体验。 什么抑郁、焦虑、忧伤、不开心在这一瞬间都从人生中彻底被剔除了,塔米尔在这瞬间连之前一直想的都给忘了。什么林雪君?林雪君是?他眼里只有好喝的煮奶茶! 太~香~了! “你们浙江的红茶可太好了。”林雪君啧啧地品,幸福地长声喟叹,“现在不是都说美帝国主义最会享受嘛,欧洲各国,像苏联、法、英啦、德啦、意大利啦,尤其是北欧的,饮食其实跟我们呼伦贝尔很像,纬度差不多的、经营牧场养牛养羊的,主食都是牛排羊排还有奶酪、超硬超耐放的饼子啥的。 “其实咱们幸福多了,不用喝碎茶做的茶包泡的红茶、奶茶,不止有牛排羊排吃,还有如风干啦、火锅啦、渣渣牛肉啦、手把肉啦、烤羊腿啦各种不同的吃法。 “现在咱们日子越来越好了,上哪儿也找不到比咱们更会享受的国家了。 “都说苏-联东西好,那是咱们发展晚。他们还整天馋咱们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羊和奶呢,还有咱们的莓果啥的。” 林雪君喝一大口热乎乎的甜奶茶,幸福地跺脚: “现在咱们连红茶都有了,我宣布,第七生产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 “享乐主义要不得。”塔米尔一边幸福地享受奶茶,一边含糊地纠正道。 “我在劳动后享受一下就不怕了。”林雪君嘿嘿笑笑,她今天还给小羊打了几个小时的疫苗呢,完全可以享乐一小下了! “我都不知道红茶可以这样喝。”衣秀玉也香得眯起眼睛,他们那儿毕竟没有这么丰富的奶资源,和这么会喝的林雪君同志! “感谢国家送给我们来自大浙江的衣秀玉同志!”林雪君捧着奶茶,一口接一口地停不下来。 健康又美味的好奶茶,劳动后喝上饱饱地一大杯,既不担心不健康,又不怕长胖,真是毫无后顾之忧的享受啊! 西北风啊,你尽情的吹吧,我有最完美的甜奶茶喝,已经什么都不怕啦! 衣秀玉喝着热乎乎甜滋滋的奶茶,听着林雪君对她带回来的红茶的极度认可,好开心呐。 自己带的礼物被如此对待,真让人幸福。 好想像糖豆一样,用脑袋拱林雪君的胳膊啊。 172勇往直前 三个人本来只想一人喝一碗的, 结果没忍住,一人连喝了三碗才停下来。 锅里的奶茶添了三次水,林雪君终于忍住继续喝的冲动, 拎起奶茶壶让塔米尔把炉灶盖上、衣秀玉多带几个碗, 三人便出门直奔吴老师的教室。 敲开门, 风立即将奶茶的甜香吹进教室,所有孩子们被冷风一吹又被甜香味一扑,学习带来的疲惫和倦意一扫而空。 得到吴老师的同意后, 林雪君朝着坐在最后一排的阿木古楞招手道:“过来帮大家发一下奶茶!先给吴老师倒一杯。” 阿木古楞有些不好意思地过来帮忙, 另有两个外向的孩子主动举手出来为其他人服务。 孩子是最不会扫兴的了, 他们光闻着奶茶的香味, 看着飘着枣粒的奶茶的品相,就已经呜嗷喊叫地兴奋起来了。 当偏爱甜味的孩子们尝到无人能抗拒的奶茶, 屋里立即扬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屋顶险些被他们的热情呼喊掀翻。 吴老师制止了好几次才让孩子们停止大喊大叫,嘶溜溜的喝奶茶声和喟叹声此起彼伏,孩子们不怕被人说‘没见过世面’, 他们是最诚实最率真的人, 觉得好喝就会大声称赞,甚至夸张地点评说“这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这是全世界最好喝的东西!”。 林雪君笑盈盈地撑桌站在吴老师身边, 看着孩子们一边喝一边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笑容不自觉地放大。 现在这间教室是全世界幸福指数最高的地方了。 … 中午孩子们放学, 在大食堂吃饭时, 林雪君将奶茶的方子教给了王建国, 于是整间大食堂里都弥漫起奶茶的清甜香醇味道。 林雪君明明已经喝得走路时肚子里都咣当响了,却还是忍不住又来了一杯。 吃饭时,她低声问阿木古楞:“吴老师说你最近上课总是很少发言, 老师问你问题,也总是沉默不语,怎么回事啊?” 阿木古楞转头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咀嚼食物,就是不开口。 “你是不是骄傲了,觉得自己都能画那么好看的画了,就不积极努力学习,不爱搭理老师了?”林雪君立即皱起眉,不愧是青春期的孩子,好难搞的样子,还不爱沟通! “当然不是!”阿木古楞一听林雪君居然这样说,当即开口解释。 “啊!”林雪君听到他的声音当即瞠目,这是什么东西在讲话啊?是阿木古楞吗?好像个鸭子在叫啊。 阿木古楞脸一红,当即闭紧嘴巴,再不肯多说一句了。 怪不得最近好像都听不到他讲话,林雪君一改吃惊模样,欣慰地拍拍他手臂,夸奖道: “我们会画画的小伙子开始变声了!要变成大人喽~” 阿木古楞转头,闭着嘴巴仍不愿意开口。 “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变好听了。”林雪君怕他青春期敏感,因为变声期鸭子一样的声音而变得自卑内向,忙开口安慰。 “真的吗?”小鸭子开口询问,他最近几乎下决心这辈子都假装当哑巴。 “当然,哈哈哈……” 林雪君想要绝对真诚地安慰,可听着他的声音,她就会想起她导师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变声期,因为被冤枉而崩溃大哭,虽然好惨好委屈的样子,但导师将孩子哭的声音录下来分享给同事和她们这些学生听,就……真的很难忍住不笑。 又可怜,又很像家里养了一头爱叫唤的毛驴子。 现在阿木古楞的声音,也好粗嘎,好像不愿意驮重物的小毛驴啊! 终于,对青春期敏感少年的安慰落败,接下来阿木古楞仍坚持装哑巴,无论她怎么引诱都不肯轻易开口讲话了。 …… …… 2月5日立春,林雪君骑着苏木带队去其他生产队给新生羊羔打疫苗。 路上,春风卷着沙土拍打在眼皮上时,眼珠子仿佛都要被风里卷着的砂石砸爆了。大家不得不用围巾将鼻子围得严严实实,快马加鞭地赶路。 从第九生产队一路打过来,风没停过,雨一场都没下。 19日雨水节气,天空中只飘了几星雪花,风便将云吹走了。各生产队一边配合林雪君打疫苗,一边继续执行之前林雪君和场部推行下来的防旱防虫工作。 2月底,被风吹得脸都皴了的林雪君,终于抵达第六生产队。 毕力格老人因为冬天时摔了一跤,身体一直不好的,却还是忍着不适出来迎接。 林雪君扶着他回屋,一起聊过羊羔打疫苗的事后,老人忍不住表达了他对今春草原的强烈担忧—— “这么大的风,把湿气都吹没了,干燥得所有人嘴巴都起皮。 “没有雪,土地都要裂开了,所有裸露的土地都会长出大群大群的蝗虫。 “它们会吃掉所有草和树叶,连饿死在草原上的野兔、羊和旱獭都会啃,狼也会遭殃……” 到时候饿狼群逼近人类驻地,草原变秃沙化,更多的蝗虫爬出土地,风更大,天更不下雨,牛羊大量饿死,也也要遭殃…… “林同志,那些措施真的会有效吗?我们顶着大风放置在草原上的鸟巢,真的会有鸟来吗?” … 冬天时林雪君被陈社长问及‘防虫防旱的事做了这么一大堆,如果春天没有旱,她提出这么多方法,折腾大家大冬天辛苦劳作,怕不怕被被人说’,那会儿她很放松地说不怕,就算没有旱情和虫灾,那些防风留水的工作也只是有益而无害。 可如今旱情愈发显现出来,今年春天已不太可能没有旱情,她的压力反而越来越大了。 这个时代针对旱情的主流应对方法是挖渠饮水,可是草原冻土想挖渠太难了,只能用火-药炸土挖渠,效率很低。现在开始挖,根本解不了今年春天的旱情。 针对虫害的主流方法是喷化学药剂,这在后世是基本禁止的。连后世林雪君上学时正当位的首席牧医官后来都写文讲过自己年轻时带队给草原喷农药的事,并表明因为那个行为对生态造成了危害,导致许多益鸟死亡、虫子产生抗药性,一些牧草和牛羊也会被药死。 他很明确地给这些行为定性为‘犯了错误’。 林雪君坐在毡包里,面对着毕力格老人,沉默着推演接下来可能发生的许多事。 如果她的策略不好使,上面很可能会下达喷虫药的方法—— 在当下的情况,她的影响力最大也只能达到呼色赫公社。 可真要到了上面下达命令喷药的那一天,恐怕连陈社长也要听令执行的。 即便她说那样做只会引发更糟糕的后果,可是化学药剂已经被创造出来了,难道就因她这个小人物的一句话就放着‘好东西’不使用吗? 在没有得到‘有害无益’的确切信息前,谁会听她的话呢? 化学药剂在短期看来,杀第一批虫的效果的确很好。 等后面的长期负面效果出现,伤害已经造成…… 真到了那个时候,过问旱情和虫灾的领导层级会非常高,林雪君是绝不可能使用‘在外国书上看到’之类的话来取信于人的。 除非她身居高位,握有了不容置疑的实权…… “会的,会起效的。”压下翻滚的情绪,林雪君微笑着安慰毕力格老人。 他今年冬天伤了身体,需要好好养病,不能再焦心这些事了。 但出了毡包后,林雪君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如果这个时代有身居更高位的来自未来的人就好了,那就能无任何阻碍地推行后世验证过正确的方法了。 她想变强,变得更强大,展开更大的羽翼去保护自己,也保护这片美好的大草原。 “海日古,你们生产队冬驻地新按的电话呢?”林雪君转头问。 “我带你去。” 林雪君跟着海日古来到第六生产队的小卖部,跟销售员打过招呼、登过记后,她将电话打到了场部。 陈社长接电话后,她开门见山道: “陈社长,现在立春已经快一个月了,干旱无雪的情况一点没有改善。 “即便我们做了很多防雨措施,但被风在草原上吹出许多裸土,等天气一转暖,这些地方都会成为蝗虫等害虫的温床。 “现在咱们是不是可以做更进一步的准备了?” “林同志,我这边刚开过会,讨论的正是这个问题。”陈社长的声音同样沉重,“我们拿到的各生产队的数据都不好,现在咱们公社已经决定分出一笔钱,专门应对可能到来的旱情和虫害了,这笔钱我们会用来去海拉尔采购一匹虫药。” “……”林雪君握着话筒声音梗住,怔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和地道:“陈社长,我在学习兽医知识的时候就知道,一些药其实是有毒的。 “比如咱们上次牛寄生虫传染病那次,用的那个蓝药水,如果配置比例不对,牛羊就会中毒。你还记得吧?我当时还提前做好了给牛羊解毒的准备。” “是有这事儿,我记得。”陈社长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就好,不用害怕。” 陈宁远听出林雪君讲话时似有顾虑,便收拢起自己声音中浓浓的忧虑,尽量轻快地跟她对话。 “您还记得之前在《科学探索报》头版登载论文的杜川生教授吗?”林雪君问。 “记得,他还在那篇文章里署了你的名,明确记录你为他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数据和思路。”陈宁远当然记得。 “杜教授给我写信的时候提到过一些比较温和的杀虫剂,我也在各种书中看到过,化学的杀虫剂虽然见效快,但会有毒害残留在草原上,这可能会导致牛羊吃草时也摄入到这些毒药。 “而且一些益鸟吃到被毒到的虫子,也会被杀死。这可能会破坏咱们草原上的整体生态,后面很多年都可能会有影响。 “而且虫子繁衍得快,它们一茬一茬地大量繁殖,第一批虫害被杀死,后面因为干旱,草还是不长,暴露的土壤里仍会继续爬出新的虫子,这些虫子逐渐就会有抗药性。 “就像人如果一直一直吃一种药,渐渐这种药就对这个人没效果了是一样的道理。” 林雪君有些不确定地问陈社长: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不建议我们使用杀虫剂?”陈宁远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我们可以买一些,但先不使用。”林雪君考虑了一下,觉得上来直接否定掉陈社长他们一群人一起商量出来的方法也不太好,便迂回地道:“我们可以先使用杜川生教授建议的生物药剂,就是更温和,对牛羊和草原都没太大影响的药剂,比如烟叶水、辣椒水、蒜水、青蒿水、花椒水这些。” “可以。”陈宁远忽然轻笑一声,“你是不是担心我不接纳你的建议?” “有点担心,毕竟我人微言轻。”林雪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你在生产队也呆了一年了,跟牧民们一起干了这么多事情,我都看在眼里的。”就像刚才林雪君安慰毕力格老人一样,陈宁远也轻声安慰她:“放心吧,我会认真对待你的建议。更何况有农大杜川生教授背书,其他场部的大员们,我也能很轻松地一并说服。” “谢谢陈社长。”林雪君方才感受到的压力,瞬间便消减了许多。 有个开明又信任她的好领导,真的太重要了。 “你的建议是想办法买大量烟叶、蒜、辣椒、青蒿、花椒这些是吧?”陈社长问。 “是的,不过这些东西是不是不太容易大量购买?”林雪君有些为难地问。 “……”陈社长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现在就写一篇关于这些植物药水的配置方法和效果,以及原理的文章,能写吗?” “能。”林雪君果断道,虽然这些方法是杜教授在信里写的,但前世林雪君其实也有了解过一些,只是没有落实在书面上,有点不求甚解。在收到杜教授的信后,她已经认真找资料和书研究过了。 “你写好了让海日古快马加鞭送来场部,我派人亲自给你送去首都《科学探索报》和呼和浩特的《牧区劳动报》,只要它们能把文章刊出来,我就能申请下来购买资格,接下来就好办了。”陈宁远因为专注思索而快速眨眼。 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小刘一边记录他和林雪君的对话内容,一边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陈社长思考。 “去年你们生产队出栏率高,咱们今年初产奶量也不错。我能调动出足够的钱去买东西。”陈宁远深吸一口气,急切地问:“你觉得你的文章能不能刊登?” “应该可以,我之前投稿的文章,《科学探索报》和《牧区劳动报》都登了,连新疆那边的《新-疆牧区报》都给我邮寄了转载回函,还给我装了一包葡萄干呢。”林雪君想了想又道:“我再给杜川生教授写封信,也请他帮帮忙,如果我写的文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能刊载的话,他或许可以帮我修订一下,并推动这件事。杜教授也是很关心草原,很愿意帮助我们的人。” “那就好。你就在第六生产队先把文章写了,再给羊打疫苗吧。”陈宁远果断拍板,“一会儿你让第六生产队的大队长给我回电,我会叮嘱他全力配合你工作,为你提供最良好的创作环境。” “好。”林雪君当即便要挂电话,又想起什么忙拉回话题,最后,格外郑重地,一字一顿地道: “谢谢你,陈社长。” “我还想谢谢你呢,好了,我们就不要互相道谢了。”陈宁远哈哈一笑,爽快地率先挂断了电话。 ——你的支持和信任,对我很重要。 林雪君将话筒放回座机,深吸一口气,只觉热血沸腾,斗志满满。 173责任【2合1】 接下来的日子里, 林雪君和衣秀玉被安排在毕力格老人的毡包里。 衣秀玉几人跟着林雪君打了三个生产队的疫苗,对扎针的技术已经掌握得很熟练了。在林雪君留在毕力格老人毡包里写文章的日子里,衣秀玉直接带着海日古、吉雅等之前在第七生产队学习过的年轻人, 拿着疫苗一头一头地给羊打针。 第六生产队冬驻地里牧民们跟第七生产队的一样, 除了白天需要放牧的人以外, 都被安排在各种工作中,根据穆俊卿给各生产队抄写的说明做鸟巢的、收集炉灰和水做冰渣子的、养小鸡小鸭的……没有一个人闲着。 林雪君在毕力格老人毡包里写文章时,老人除了一直不停地给她添水外, 几乎不发出声音——怕打扰她。 自从听说烟叶煮水能杀虫后, 各生产队抽烟叶子的男人女人们都咬着牙暂时性地戒烟了, 烟叶珍贵, 哪还舍得抽啊,都交到大队长那儿, 留着等开春后一起按照方法煮水用呢。 毕力格老人的烟叶子也上交了, 但他习惯了叼着烟袋,是以即便没有点烟叶,也偶尔捏起来嘬两口。 只可惜啥味儿没有, 让人心情难免有些低落。 林雪君在论文中写完烟叶水等生物药剂杀虫的效果及对生态的益处, 停笔后又忽然有些纠结。 抬头望着桌上越来越瘦的灯花,心绪不定。 毕力格老人坐在炉灶边的小马扎上, 一边烤火喝茶,一边用鞣制好的皮子做靴子、手套等器具。 见林雪君面前的杯子空了, 便又撑着膝盖站起身, 拎起奶茶壶慢悠悠走到桌边。 林雪君回头捕捉到毕力格老人的动作, 忙迎过去接了壶。 去年见面时还举着枪准备跟‘马贼’搏斗、在抗击寄生虫传染病时带队干活的老人,只一冬忽而就老了。 她扶着老人坐到桌边,从炉灶边取过他的茶杯倒满, 与他碰杯后喝了一大口。 喉咙和口腔都得到滋润后,林雪君长叹一声,撑腮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道: “毕力格老阿爸,烟叶泡水这些,是杜川生教授的研究方向,有各种知识、数据等佐证。 “我用最简单易懂的文字,解释了它们的原理、制作方法、效果和益处等,这样写完其实就可以了。 “如果能顺利刊载,所有看到文章的人都能拿着烟叶,自己在家做出‘烟叶杀虫剂’等生物药剂。 “但是,我现在还有另一个想法,不知道是不是多余的。” “有想法出现,那就不是多余。”毕力格老人敲了敲自己空荡荡的烟袋,意识到里面根本没有烟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看起来就是个最普通的、在草原上经受了许多年风吹日晒的鸡皮老人,可他讲话总是慢条斯理,有种比他人更多见识的从容: “大自然中出现的一切都是合理的,这是天道。” 林雪君被毕力格老人的说法逗笑,虽然困难仍在,情绪却好了许多。 “其实是除了杜川生教授提到过的烟叶泡水做药剂这个提议之外,我还想多写一些东西。” 林雪君挠挠头,一边想一边倾诉: “要合时宜的话,写到这一步完全够了,再多写都可能是不合时宜。 “因为我还想写‘化学药剂的害处’,比如用重药,虽然立竿见影,但其实是短视的错误行为。 “农药在草原上有残留,会伤害牲畜的健康,甚至毒素可能通过牛羊被人类吃进身体。 “而且等虫子有了抗药性,变得更强,能吃虫子的益鸟又因为吃上一批含毒虫子而死得差不多了。那人类就会失去几乎所有办法,草原和国家遭受的损失将不可估量。” 毕力格老人认真听她讲,脸上也露出忧虑表情。 “但这些只在我的推测中,我有知识储备和生活在草原上的一些经验,但也不能靠一己之言预测未来。 “而且农药用在种植业其实是有好处的,因为人类在吃蔬菜的时候,会洗掉农药。或者人类吃的是果实,而农药是在植株生长时喷洒在长叶阶段的,对果实没有害处。那么能杀虫、增收的农药,简直是农民的救星。”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会觉得‘既然对种植业好,为什么不能大面积使用在畜牧业呢’。 “可是,牛羊吃草的时候不会洗一洗再吃……” 叹口气,林雪君搓着手里的钢笔,抬头对上毕力格老人关切的目光,有些迷茫地、似嘀咕般道: “一定会有建议使用农药的领导,我这样说,不就是与领导的决定相背离吗?如果我又没有特别有力的依据……” 遇到好人,小人物说错了就说错了,也没什么。 可如果环境不好,又遇到坏人,‘说错了’这件事可能被无限放大。 “有时候,由自己的笔写出自己的想法,是有风险的。或许要赌上自己的名誉和未来……” 关乎到这么大的事,她不知道自己上一世看到的新闻、学到的内容,到底是不是全面的。 甚至有时她也会怀疑自己‘不用化学药剂’的结论,是否其实是建立在后世国家已经研发出生物药剂绿僵菌的前提条件下? 她虽然学到了畜牧业历史和一些结论,但毕竟只是研究生在读。 万一她错了呢? 万一她的想法有偏颇的呢? 在去年寄生虫传染病时,她敢咬着牙推动陈社长下命令,按照寄生虫病去医治。 可面临或许会来的旱灾及虫灾,她敢拍板说用化学药剂不对,不能用吗? 她的记忆和学到的东西一定就是全面的,是正确的吗? 哪怕是穿越前,她也只是个从未承受过如此大压力的年轻人而已。 … 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几人不知何时也走进毡包,围着坐在四周,静静地听林雪君讲话。 望着林雪君迟疑的面孔,衣秀玉忽然觉得,不需要自己做决定,不用自己想如何解决问题,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告诉她怎样做是对的,只要去做就好,也是一种幸福。 骑坐在木凳上的海日古望着林雪君,疑惑道:“那就不写了呗。” 林雪君怔了下,十几秒后无力地扯了扯唇角。 可能有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学不会适可而止吧。 “因为你想到了如果使用化学药剂可能会有的可怕后果……” 一直沉默的毕力格老人终于开了口,他徐徐道: “现在不讲,当然既不会被人批评胡说八道,也不会被人否定。 “很安全。 “而且,也未必一定有人下达使用化学药剂的命令嘛,那么你不提,其实也没有任何影响。 “可如果有心急、又不觉得化学药剂有危害的人,想要尝试一下这种看起来很好的方式…… “毕竟在第一个人因吃油豆角而中毒前,没有人知道油豆角一定要煮透,不然会要人命。在这个人被毒死前,油豆角当然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很好吃的蔬菜。 “如果化学药剂使用后,真的出现了林同志所推测的最糟糕的结果。林同志的推测完全是正确的,草原被破坏,益虫被毒杀,牛羊饿死,人类也因吃了身体内含有毒素的牛羊而中毒…… “草原上出现饥荒,蝗虫南迁吃掉草原南方田地里的蔬菜和粮食……” 林雪君望着毕力格老人因苍老而变得浑浊,却仍让人望之觉得安心的眼睛。 她手指用力压着信纸,内心被狠狠触动。 “有时候,你拥有了一些能力,因为某些或者是‘自保’或者是‘自我怀疑’之类的原因而犹豫着没有去做。最终发现因为自己的选择,导致了可怕的结果……” 毕力格老人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他的话仿佛触动到了一些回忆。 毡包里静了许久,他才继续道: “这或许会成为一整个人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林雪君眼眶微微发热,她望着毕力格老人,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多说哪怕一个字。 毡包内再次陷入沉默,这个话题对许多人来说都太难了。 责任,这两个字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的。有时甚至是危险的,是想要逃避的。 但即便逃避了,它也一直在哪里。你虽然不说,却终生都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做了逃兵。 “我年轻的时候,逃荒到南边,曾经听一个小伙子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毕力格老人忽然又笑了笑,以轻快地语气做出要给孩子们讲个故事的样子。 林雪君便也暂时放一放自己的情绪,抬头撑腮听毕力格老人讲故事。 “那个小伙子几年在四川为坏人做事,还当上了小班长。他的父亲当年为了躲壮丁被坏人杀了,他其实很不愿意为坏人干活,但世道不好,他也没办法。 “后来有一次,坏人弄坏了游yu击ji队的电话线,埋伏了来修电话线的2位女同志和3位男同志。这五位队员被抓住后,经过了连续4天的严刑拷打,什么都不说。 “小伙子负责每天给这5个人送饭,他心里很同情5位宁死不屈的同志,在偶然的机会跟其中一位女同志搭上话后,对方开始给他做思想工作,想让他放了他们,离开坏人,跟他们干。 “小伙子对我说,他当时很害怕。留在坏人这里,他生死无忧,有饭吃有觉睡。虽然不高兴,但很安全。 “……被打得最惨的女同志说坏人没什么可怕的,就那么几招折磨人,大不了不活了,她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决定第二天就赴死,便对小伙子说:‘你的衣服破了,我帮你缝好吧,之后你就不要跟我讲话了。’ “她坐在牢房里帮小伙子缝好了衣服,果然就转开头不再跟他讲话。她明天就要在审讯时激怒坏人,求一个痛快。她也不想让小伙子为难,所以大家不要再多说什么嘘寒问暖的话,免得徒增烦恼。 “小伙子说,那一晚是他人生最煎熬的一晚。 “人生最怕是没有选择,有选择却也很难。 “第二天凌晨,小伙子带着自己小班里的4个人一起趁坏人换班,带着几把枪,把5位同志放了。那5位身受重伤的同志居然还不愿意逃,拿着枪把坏人的据点端了,带着小伙子班里的4个人,绑了坏人,带上所有物资,重新连上了电话线。 “一直到回到营盘,给小伙子缝衣裳的女同志才晕倒。 “他告诉我,选择是艰难的,我们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并不具备看清所有未来的智慧。但听任自己的内心,做自己觉得对的选择就好了。结果好坏我们无法掌控,只要几十年后不后悔就行。” 可惜那位小伙子没能更早地向那位可敬的女同志表达自己的情感,他错失了另一个机会……也并非一生无憾。 毕力格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目光转向林雪君。 “我知道了,毕力格老阿爸是支持林同志写的。” 海日古虽然没有看很多很多书,人却不傻,还很机灵呢: “虽然林同志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对不对,也不知道有决策权的某个领导会不会觉得林同志说的对,但既然你有这样的顾虑,那就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行了,这样就不会后悔。”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衣秀玉忽然开口,“陈社长也会一直支持你。” “就算可能有人不认同你的说法,那也没什么。哪怕大家不知道谁对谁错,但大家知道你是出于好心。”阿木古楞也补充道。 同志们一起在草原上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并不会因为她说错了一件事就否定掉她的一切。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她会说错。 毕力格老人朝着海日古摇了摇头,转而对林雪君道: “你做怎样的决定,阿爸都支持你。 “你已经做了许多事,长生天从不要求我们一定要做完美的人。 “生活在天地间的所有生灵,生命都是自由的。” 林雪君闭上眼想要藏起泪水,却不想反将泪水挤出了眼眶。 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毕力格老人身前,俯身拥抱他。 “谢谢你,阿爸。” “勇敢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孩子。 “你被送到这片草原上来,不是要被困束住翅膀,而是要在广阔无边的天地间尽情地展开翅膀飞翔。”毕力格老人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拍抚林雪君的肩膀,用苍老而低哑的声音说: “尽力而为吧。 “不要害怕。” 坐在边上的衣秀玉抽了抽鼻子,忽然站起身道:“我要再去打十几头羊羔!” “我跟你一起去。”海日古也如风一般追了出去。 阿木古楞站起身,转头看了看走回椅子边、似已做了决定的林雪君,点点头,也出了毡包。 … 执笔,铺开信纸,林雪君没有将自己对化学药剂的看法写进《如何用每个人家里都有的东西,制造有用的杀虫剂!》,而是另开了一篇文章《化学农药是否有深远毒害?》,将自己的理论认认真真写了进去。 并在文章后面标注了哪部分内容有当下书籍中提及的理论佐证,哪些是自己根据已有知识做的推论,哪些是她的忧虑…… 在这篇文章后,她又给杜川生教授补充了一封 针对自己两篇文章和草原当下状况的介绍信件: 【……杜教授,我知您现在正针对生物除虫药剂做研究,对化学药剂在草原上做大区域使用持保守或不认同态度。我与您抱有同样的想法,对化学药剂的使用感到十分忧心,因此有了抵制情绪。 书到用时方恨少,学生深感缺少知识和经验,期望您能为我解惑。 我关于‘化学药剂’的看法是否过于偏面浅薄?或者是否有缺失的知识点,因而得出了不当的结论……】 虽然杜教授一直坚持以‘小友’称呼她,林雪君在知道他的身份后,仍坚持自称‘学生’。 长舒一口气,真的决定做了,也写出来了,反而轻松。 休息时,她坐在炉灶边跟毕力格老人聊天,他捏着烟袋笑着念叨“抽烟对身体没好处”,只是习惯了,不抽就空落落地难受。 林雪君笑着与他聊抽烟的故事,讨论了半天烟叶的成分和毒性。 毡包外又响起海日古的声音,下一瞬门被推开,果然探进了海日古兴冲冲的脸。 今天早上有只母羊生了个四胞胎,当时海日古高兴得站在羊圈里唱歌。 小羊太多了,后生的几只等不及母羊给舔毛。 林雪君怕小羊瑟瑟发抖地在羊圈里等妈妈舔毛会冻感冒,让海日古把后生的两只小羊带回屋里靠着炉灶,用干布巾手动给小羊擦毛。 又让管羊圈的大姐挤了初乳,送到毡包里喂给小羊喝。 刚才海日古去看,四只小羊皮毛已全干燥蓬松起来,也都喝到了初乳,他便高兴地将四只小羊全揣在蒙古袍上衣襟口里藏着。 如今站在毕力格老人和林雪君面前,他环抱双臂,笑着问: “你们猜我衣服里有多少只羊羔?” 林雪君看着他上衣四圈都鼓鼓囊囊的,小羊在他衣服里并不安稳,不仅四处拱,还咩咩叫。 “4只。”她笑答,这有什么难猜的。 “你咋知道?”他汉话讲得硬邦邦的,听起来傻乎乎。 “看你这高兴劲儿就知道是早上的四胞胎。”林雪君说罢,便见他变戏法一样从襟袍里掏出一只又一只洁白的、毛茸茸的小羊羔。 她走过去伸手抱起来一只,抚摸小羊羔毛茸茸的圆脑壳和大耳朵时,之前写文章的疲惫都被治愈了。 真柔软、真热乎、真好摸啊。 如果小羊羔不要老是想咬她的扣子就更好了。 …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改好错别字,将论文誊抄多份,分别装进邮寄到内蒙呼和浩特《牧区劳动报》、首都《科学探索报》和农大杜川生教授的个信封里。 昨天晚上就接到电话的快马手也已经到了第六生产队,他不仅来取信,还带了两瓶陈社长给他们‘疫苗注射小队’准备的黄桃罐头。 抱过黄桃罐头,林雪君将封信递给快马手张义松同志。 “休息一下再出发吧?” 她之前跟着陈社长给生产队治寄生虫病时,就见识过张义松同志的速度。知道他辛苦,她拉着他的袖子想要留他先喝点东西吃点东西。 才八九点钟他就到第六生产队了,肯定是天还没亮就出发的,现在一定又渴又累。 张义松却不肯留下休息,只接过毕力格老人递过来的水袋喝饱奶茶后,又请第六生产队的同志帮他把水壶灌满水,便拍拍林雪君的肩膀,急匆匆上马折返场部了。 “放心吧,你的信一定安全、快速地送到。”张义松急骋离开,只留下自己爽朗的声音。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办法像后世一样凭借飞机几小时就将重要物品传送千里,也不能手指一敲回车键便把重要信息送达全球,但他们有快马,有不辞辛苦的送信人。 中国速度从来没慢过。 174举荐 陈社长原本想派专人去呼和浩特和首都送信, 但跟邮政工作人员沟通过后,对方表示会将他提及的信件作为重点信件,优先处理。 这样一来, 信件可以尽快送达, 呼色赫公社也能省下许多往返车票等花销,用来购买更多的烟叶。 飞机或许会受天气的影响, 最笨拙的火车却拥有最硬朗的体格, 顶着春天的风沙,依旧如期抵达它的每一个目的地。 杜川生收到林雪君的信,不用《科学探索报》的总编来找他, 便打电话告知对方, 《如何用每个人家里都有的东西,制造有用的杀虫剂!》这篇文章可以一字不改地刊登。 但第二篇文章《化学农药是否有深远毒害?》却被他压下了。 与此同时, 他又给内蒙古呼和浩特《牧区劳动报》打了一个跨省电话, 与该报总编沟通了近一个小时,确定下来《如何用…杀虫剂!》的刊登与《科学探索报》一样一字不改。同样的, 他也请《牧区劳动报》的总编将《化学…毒害?》这篇文章压下,并表明他会亲自跟投稿者林雪君同志解释这个情况由他推动。 回到农大自己的办公室后, 杜川生便开始伏案认真给林雪君回信: 【……雪君小友,我明白你的顾虑, 也明白你想要发表关于化学药剂的文章的用意。 在我们人生历程中,有时哪怕你告诉身边人一本书特别好看, 身边人都可能会怀疑你是否别有用心。或你为他人研究提出真诚看法,他人可能误解你故意误导。不要因此仇恨他人的误解, 更不要碍了自己的事。他人多疑,或因其曾有过受骗、受诬陷等经历,因而惯于用质疑的眼光看待万事万物。你只管做你想做之事, 世界很大,总有支持者。 另则,《如何用…杀虫剂!》文章我已与报社沟通会尽快刊载。 关于《化学…毒害?》文章的刊登,我十分认同你的论点,你虽称自己年幼少智,但我却读出你对牧民、对草原、对大局的关怀和挚诚感情。 反复思量,觉你既有顾虑,文章也的确存在数据和知识支撑不足等问题。出于保护你,以及更好地讨论和推动此观点之目的,不如由我来写这篇文章。 此处绝无偷取你文章的想法。 特告知于你,接下来我会查尽所有我能查到的书籍和资料,将你文章中提及的所有观点、推测进行更严谨的讨论与阐述,赶在5月草原春天全面到来前完成该论文。 这是我的想法,从今天起,我就会按此去做。如小友有异议,可立即回信与我沟通,到时如果你我二人有分歧,一切可仍以你的想法为主。】 写罢信,杜川生马不停蹄地到邮局寄出回信。转道便直接去了各大书店,购买大量相关书籍回学校。 看着办公桌上大量需查阅的书籍,杜川生仍嫌不够,又给同样研究相关内容的教授、老师等分别打电话,搜罗所有人手中掌握的相关资料。 之后便彻底沉浸在图书馆和办公室中越来越多的资料内容中,一连多日不可自拔。 因为杜川生每天泡图书馆、写写画画的时间太长,状态太沉浸,导致好多正需要大量学习知识的学生们都被比了下去。 大家只好暂时停下所有娱乐和休息,也跟着泡起图书馆。 一时间,整个农大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被卷得累生累死。 跟着杜川生一起搞研究的学生丁大同都已经32岁了,刚结婚有了孩子,往常虽然跟着杜教授搞研究也很忙,但还能回家看娃。 最近却连续在学校办公室和图书馆睡了一个星期,别说孩子了,连床都没见到过,常常困到趴在桌上、倒在地上就能睡一觉。 丁大同注意到,每次杜老师忽然开始废寝忘食,必然是在收到来自草原的神秘信件后。 于是,当在收发室替杜老师拿到来自草原呼色赫公社的信件时,他手指头都是颤抖的。递给杜教授,看着杜教授读信时,丁大同心哆嗦着,祈祷不要再有新的课题了,他想回家看看媳妇还在不在家啊。 林雪君这一封信里并没有提出新的问题,而是对杜川生的决定表示了感谢。 她没有误解他的决定,还完全体会到了他惜才、爱才、保护人才的好心,这让杜川生很高兴,捏着信笑了好半天。 收起信后他立即回信,在信中,他描述了当下遇到的许多问题,其中最大的一个莫过于国内针对各方面的研究都在起步,想要更快速、更深入地对各种科学进行研究,都得大量吸取国外的先进研究成果。他本人是英国留学,英语很好,英文各国的相关书籍都没问题。 可问题在于,他读不来俄文。 而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翻译,也对草原一无所知。不了解草原的生态,不懂各种植物在草原上的分布情况,不明白草原上的气候、生态、动物植物等等,翻译连畜牧业的各种最基础的知识都不懂,翻译的过程常常搞得所有人云里雾里。 有时不仅对他毫无助益,反而浪费了时间。最可怕的是搞错概念的话,所有基于此得出的结论都会跟真理天差地远。 4天后,林雪君在第七生产队收到了杜川生这封信,这时正是春分。 阳历3月下旬,所有冬羔都出生了,很快生产队又要准备迎接晚几个月要在春天出生的春羔——畜群得准备迁徙去春牧场了。 牲畜们在冬牧场上吃了一冬,已将冬牧场上的草吃得差不多。 再留下去,冬牧场上畜群过载,草场会受到很大的损害。 另一方面,今冬虽然少雪,到底还是有一些被留在草原上。如果转场队伍再不出发,雪一化,路上迁徙的牛羊没有雪水喝,会渴死在转场的路上。 今年最懂草原的老人庄珠扎布老人给第七生产队选的春牧场,就在去年春牧场边上。为了在即将迎来的干旱春天里牛羊不缺水,春牧场朝河流靠近了几公里。 今年照旧是胡其图一家和乌力吉一家带着牛群,奥都等两户一样带羊迁徙…… 现在衣秀玉、阿木古楞、塔米尔、托娅等跟林雪君上过课的年轻人也都掌握了给难产牛犊接生的知识,接下来就是要在实践中将学到的技术落地,积累经验,渐渐成长为熟练的、能为难产牛犊接生的‘赤脚兽医员’。 林雪君决定同去年一样跟着牛群去春牧场,等确定塔米尔和托娅能独立完成给牛接生的工作后,她再去其他生产队检查别的生产队的学徒们的情况,以确保整个公社各个生产队都有能在春天顺利接犊。 今年的大旱已经被认定是必然的了,到时候可能引发的后果暂时还难以预计,但一定会影响畜群生长。 在这样的情况下,更要力保春天新生的所有羔子犊子驹子。林雪君已经下了决心,哪怕再累,也得把公社的所有生产队跑全。 去帮助杜教授翻译俄文书籍,还能根据书籍内容提供呼伦贝尔草原实地情况信息的最好人选,当然是她。 可如果她现在离开草原,呼色赫公社就只剩姜兽医他们3个了。他们还要负责整个公社各种牲畜的各种其他病症的诊治和走访,已经够忙的。 草原上接春羔的季节缺一个强壮的活跃兽医,面临的损失可能是很大的。 想到这里,林雪君走到书架边,抽出从去年到现在塔米尔翻译过的3本俄文说明书——他翻译得很好,速度已经越来越快,现在正翻译第4本。 虽然塔米尔还做不到俄文对答,毕竟他没有环境。可是从去年学习俄语开始,他在草原上除了放牛就只学这一门知识,加上冬天时在驻地,她能随时提点他,他纯和书写方面的进步其实非常惊人。 在书架前捧着塔米尔翻译好的文稿,林雪君站了好长时间。 再转回书桌,她先将塔米尔翻译的说明书折好放进新信封里,这才开始给杜川生教授回信: 【……老师,关于您提到的困扰,我可以向您举荐一位这方面的人才。 塔米尔从小生活在草原上,这里生长着怎样的植物,一年四季有怎样的变化,牧民们如何随着季节的变化不断随水草迁徙,什么季节针对牧草和牲畜做什么事等等等等,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了。 甚至许多草原上正发生着的事,我也要向他和其他像他一样土生土长的牧民们询问才能了解。 从去年起,塔米尔开始跟我一起学习俄文,现在已经能进行简单的俄语交流,对于拿着词典翻译俄文说明书和书籍等工作,应该能胜任。 如果翻译方面有不足之处,再请您身边的俄文翻译辅助一番,相信绝对能解决您的困扰。 并且,他的学习能力很强,普通话学得也很好,对于兽医和畜牧业方面的知识也在今年冬天掌握了一些,达到简单的基础入门水平。 另外,塔米尔是个淳朴、真诚、豪爽而热情的年轻人,他至今20年皆生活在草原,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只担心,如果您需要调动他到首都一段时间,帮助您进行翻译和研究工作,是否有人带他适应全然不同的城市环境、社群关系、饮食习俗和工作方式。 如果老师觉得可行,且愿意接受一位需要时间和帮助去适应新工作的年轻人,我愿意帮您说服塔米尔和他的家人。 您可向呼色赫公社提交相关手续,与公社陈社长沟通调度工作和开具介绍信等事宜。塔米尔从来不怕吃苦,我相信他会认真对待任何工作。】 将信送给开拖拉机去场部的孟天霞后,林雪君拐向胡其图阿爸家,坐在毡包里一边跟萨仁阿妈一起缝皮子,一边等塔米尔放牧回来。 傍晚,塔米尔裹着一身风霜推门而入,一进屋便大声喊:“阿妈,我要冻死了,奶茶,快,奶茶!” 咋呼完才发现炕上还坐着个林雪君,他尴尬地僵住,一口气没顺下去,猛烈地咳嗽起来。 林雪君笑着倒了杯奶茶递到他手里,看着他摘掉挂满冰粒子的栖鹰帽,一边咳嗽一边咕咚咕咚干掉一整杯奶茶。 这才在他脱掉外面的袍子上炕裹住被子取暖时开口道:“塔米尔,我向首都农大的杜教授推荐你去给他做俄文翻译,不知道能不能——” 不等她说完,塔米尔已经瞪圆了眼睛,啊一声大叫: “啥?我要去首都了?” 175放羊娃进首都 3月5日惊蛰, 阳气上升,气温回暖,春雷乍动, 万物复苏。 潜伏在土壤下、树干里的虫卵被春雨惊醒, 得到滋润后爬出原本的蛹壳,开始了它们快节奏的一生。 北方虽然土地还冻着, 南方却已见蚊虫, 中部也出现了早春昆虫的身影。 全国少雨,中部大平原的土壤上从2月起就见不到雪了。春风一吹,沙土满天。 杜川生在3月底收到的来自各地关于耕地环境的报告, 十分令人忧心。 以专家身份跟着领导们开了几次会, 汇报了‘这时候蝗虫卵正处在发育和孵化期,4月底陆续就会开始泛滥’后, 他申请向呼色赫公社调动一位社员到首都帮助他做翻译工作的调令终于下来了。 几个小时后, 相关部门的越省电话便打到了海拉尔,海拉尔相关部门又打电话到呼色赫公社。 1日后, 陈社长开具好介绍信交给小刘。 小刘替塔米尔买好车票,在场部安排好送塔米尔去海拉尔的马车, 算着日子等待塔米尔的到来——这已是他第3次负责送第七生产队的人坐火车,早已做得顺手了。 … 4月4日, 林雪君的文章《如何用每个人家里都有的东西,制造有用的杀虫剂!》登上首都《科学探索报》。 6日, 登上内蒙呼和浩特《牧区劳动报》。 呼色赫公社陈社长当即向上申请采购大量烟叶等物资的资格,并请求向各处调集烟叶等制作杀虫剂的物资。 全国牧区、农业区、林区各部门单位哪怕是反应慢一些的, 也开始商讨起针对今年春天旱情可能需要制作的各种对策。 在这些会议桌上,几乎都摆着新一期的《牧区劳动报》和《科学探索报》。每一场会议中,林雪君关于居家利用烟叶等随手可得之物制作杀虫剂的文章都被翻在最上面, 被反复提及和讨论。 在所有恐惧虫害的地区,相关部门决策层们都在今年春天熟悉了一个名字,林雪君。 … … 一到两个月的外调出差,对塔米尔一家来说都是很难以想象的事。 失去过孩子的乐玛阿妈虽然没有哭,却一直表现得很不安。 塔米尔知道额吉(母亲)的担忧,在临出发的前一天,他坐在炕上拉着额吉的手聊了很久的天。 孩子长大了,乐玛阿妈对过往的伤痛也渐渐不会太过敏感,她不想成为塔米尔自由奔跑的阻碍,她压下自己的情绪,尽量笑着回应孩子的每一句话。 如今已9岁的弟弟纳森坐在炕沿,一边吃奶酪一边向哥哥承诺,他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阿妈,让他在北京好好工作,不要分心。 “其实只是一到两个月而已,你们还没准备转去夏牧场,我就已经回来了。”塔米尔抱了抱额吉,笑着起身继续整理东西。 可面对空荡荡的小包裹和桌上满满当当的奶酪等食物,他又有些迷茫。 首都跟草原大不一样,他该带什么,不用带什么呢? 城里都是像林雪君、穆俊卿他们那样的有文化、有见识的人,自己从小就在草原上打着滚长大,会不会衣食住行都显得格格不入呢? 不知道首都有没有马骑…… 他正毫无头绪地胡思乱想,大队长王小磊在院子里招呼一嗓子便推门走了进来。 坐在炕沿上,王小磊跟乐玛讲了一会儿话,才对塔米尔道: “场部陈社长的秘书小刘已经帮你买好了火车票,接下来两个月,你的工资由农大给你发,在那边有食堂可以吃饭,首都接你的人会给你安排好住宿、粮票之类的事宜。 “到了那边跟着杜教授好好工作,不要偷懒,多学习。 “要谦虚一点知道吗?要讲礼貌,不要像在生产队似的咋咋呼呼的,稳重一点。 “小梅推荐了你,不能给小梅丢人。” “知道了,大队长。”塔米尔站在屋子中央,现在不仅迷茫,还慌张起来了。 啥叫稳重啊? 他平时的样子很不行吗? 这边大队长正像个操心的老爹一样一句又一句地叮嘱,院子里忽然又吵嚷起来。 屋子里的几人才往门口望一眼,木门便被推开,下一瞬,屋里多了近十号年轻人。 “塔米尔,听说你接下来要拿首都农大的工资了?好厉害啊!我们想去念书都拿不到名额,你居然能去领工资,那是不是相当于农大的教师啊?”一个之前跟塔米尔一起放牧过的男知青走进来跟大队长和乐玛阿妈几人打过招呼后,随便拉了个椅子坐下,开口便羡慕道。 “那可不,比教师还厉害呢。教授的助手诶,连教授都看不懂的书,要塔米尔去帮忙翻译呢。” “出息了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我们别说首都了,连海拉尔都没去过,塔米尔可以的啊,要去看天安门了!” “我们这辈子都未必看得到天安门,塔米尔要去看2个月呢。” “也不能天天看吧?” “不知道大学什么样,咱们生产队连学校都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话,一些人将自己给塔米尔带的礼物放在桌上,有的是一小包牛肉干,有的是几张饼子,有的是一小盒奶酪。 塔米尔站在人群中,被大家说得眼睛亮晶晶。一想到能去首都,他心里也很激动。 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没被如此多的人这样强烈地羡慕过,目光扫过屋内那些向往的眼睛,听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憧憬句子,塔米尔胸腔里的心跳砰砰有力,热血上涌,面颊逐渐绯红。 门忽然又吱呀一声被推开,穆俊卿走进门便瞧见被众人围在中间门的塔米尔高兴得面色红润、春风得意的样子。 “明天就要出发了?”穆俊卿抱着个包袱走进屋,与塔米尔视线对上后,仰起下巴跟他打招呼。 “嗯。”塔米尔转头看了眼屋里其他人,笑着走到穆俊卿身边,小声问:“我土不土?” “哈哈。”穆俊卿被他的小小声逗笑,歪头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一番,随即道:“劳动者最光荣,你虽然不如贫牧老代表那么光荣,但也算得上个贫农小代表。你怕啥。” 塔米尔撇撇嘴,光是光荣有啥用啊,他知道好些城里人嫌他们牧民邋遢、土气。其他生产队好多知青跟本地牧民们起冲突,那些话说得可气人了。 接下来他要去一个全是城里人的地方,他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穆俊卿走到桌边,将自己带的东西放在桌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我把我在首都时穿的衣服给你带来了,咱俩身材差不多,你可以穿。 “首都天暖和,跟咱们草原上气候不同。你穿羊皮袄子肯定热,可以把我这身衣服穿里面,羊皮袄子穿外面。火车开出山海关,就差不多可以脱掉袄子,只穿里面这身就行了。” 靠在桌边的王建国低头一看,穆俊卿居然把自己仅有的一件呢子外套给塔米尔带来了。 要知道现在首都最贵最时髦的外套就是呢子大衣,比军大衣还惹眼呢,更不要提棉猴了。 他们几个男知青都知道穆俊卿有多宝贝自己这件呢子大衣,他居然舍得给塔米尔穿?! “是吗?”塔米尔穿了一下,皱着眉头道:“这也太贴着了,干啥活也活动不开胳膊啊。” 呢子大衣穿着可没有羊皮德勒穿着舒服。 “穿着吧,到了北京你就知道好了。”王建国拍了拍塔米尔的肩膀。 “哇,这俊小伙是谁呀。”门嘎吱又响,林雪君和衣秀玉几人也走了进来,“怎么大家都在呢?” 塔米尔转过身看到林雪君,立即把肩背挺直了。 “之前杜教授在信里说我给他邮的苹果干比他自己买到的好吃,泡水也更香甜。咱们这儿太阳大,种啥都更甜更有味儿。我又带了一兜子给杜教授,塔米尔你帮我捎过去吧。”林雪君拎着一兜苹果干递给塔米尔,“还有这封信,不用送邮局了,拜托你帮我当一次信差,直接交到杜教授手上吧。” “一定送到。”塔米尔笑着接过来,把信往呢子大衣胸口的兜里一插,贴心揣着,一定不会丢不会褶皱。 “你仔细点穿,干活、书写的时候,都戴着套袖,别把衣服给我穿坏了。”穆俊卿指了指呢子大衣兜里揣着的一堆的套袖,叮嘱道。 “知道了,你还挺讲义气的。”塔米尔拍了拍衣服胸口,可惜家里没镜子,不然真想照一照自己是个啥模样。 “小梅,你看看咱们要不要给杜教授带点什么东西?”大队长拨开叽叽喳喳的年轻人们,问道。 “我给准备了些奶酪、牛肉干和一张好皮子,孩子,你看够吗?”乐玛阿妈也有些忐忑地问。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门都要将孩子交代给杜教授,乐玛阿妈很担心他们礼数不周,塔米尔会被杜教授认为不讲礼貌,因而受到冷待。 “没事的,阿妈不用担心。塔米尔是去工作,靠他自己的能耐赚工资。是杜教授需要塔米尔这样的人才,不是咱们求人家办事。”林雪君拍拍塔米尔肩膀,坐到乐玛阿妈身边,坦然道:“在生产队跟大队长怎么相处的,在首都就怎么跟杜教授相处就行。” “那行,那行。”乐玛阿妈笑着拉住林雪君的手,望着站在人群中的儿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群跟着塔米尔一起长大的年轻人,还有跟塔米尔一起放过牧或一起干过活的年轻人们,在不大的土坯房里帮着塔米尔收拾东西,跟塔米尔讲首都的事儿,聊对接下来一个多月的畅想,很快便消减了塔米尔要去陌生地方工作一段时间门的迷茫和慌张。 在塔米尔问进城有没有什么忌惮,首都人讲话他能不能听懂时,王建国笑着开玩笑: “你别像在草原上似的,找没人的地方一撩袍子就给土地施肥就行,哈哈哈。” “那肯定不会,谁还不知道上茅厕啊。”塔米尔哈哈笑着骂了两句,又跟着聊起别的。 林雪君坐在炕上看着塔米尔哈哈哈地跟大家瞎扯淡,瞧着他那性情豪爽到仿佛什么话都不会让他觉得冒犯的样子,放心许多。 看着抱胸站在桌边微笑望着大家的穆俊卿,林雪君知道穆大哥也是担心塔米尔去北京之行没有合适的衣服你,才会把自己的呢子大衣送给塔米尔穿的。 她忍不住想起后世大学时候寝室姐妹们准备参加答辩、面试或者出去约会前,会一起试衣服、商量穿什么。大家会摆出自己衣柜里所有拿得出手的衣服鞋子,一起挑、随便穿。 她又一次嗅到了青春和友谊的香气。 第二天清晨,塔米尔便坐着马车出发了。 林雪君、穆俊卿、阿木古楞、托娅等能请假的人都坐在马车上陪他一起去场部,大家非要送他上火车。 “哪用你们这么多人送的?我又不是小孩儿。”塔米尔坐在马车上,背着包袱一边跟阿妈阿爸摆手,一边转头对林雪君几人念叨。 “你连火车都没坐过,不送你,怕你不知道咋上车。”托娅不客气道。 “我送过好多人上火车,看也看会了。”塔米尔撇嘴。 远处驻地上乐玛阿妈和胡其图阿爸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很兴奋的塔米尔忽然沉默下来。 天高地远,春风呼啸,土尘卷成黄雾,终于彻底遮挡了视线。 … 在海拉尔车站,塔米尔一人坐车,送别的朋友却凑齐了7个。 穆俊卿捏着车票找到塔米尔的位置,安排大家帮忙把行李放上放下后,又不放心地反复跟塔米尔强调: “6包东西,下车的时候数着点,别落下。”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啰嗦?”塔米尔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地看,拍拍座椅,又用后背蹭一蹭靠背,往深处看看其他座位,又透过窗户望一望窗外的站台。 林雪君担心塔米尔第一次坐火车好多流程不熟悉,悄悄找到列车员,塞了一把糖给对方,请对方在卖东西的时候多提醒塔米尔。怕塔米尔不好意思问人,又请列车员同志在火车开动后告知塔米尔卫生间门的使用,以及开门关门的方法等。 列车员笑着又将糖塞还给林雪君,看着塔米尔四周跟他拍拍打打说说笑笑的年轻人们,羡慕道:“你们关系处得真好。” “跟他处得一般,他阿爸阿妈对我们好。”林雪君哈哈一笑,再次谢过列车员同志后,才走向塔米尔。 将兜里的糖给塔米尔邻座的乘客们分了一点,问过大家都去哪里后,林雪君又请四周的乘客们多多关照塔米尔,活像他的长辈。 在生产队做照顾牛羊牲畜的兽医做久了,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照顾人。 “不用担心。”塔米尔笑着站起身,扶着车座靠背问林雪君:“你爸妈的地址写给我,熟悉一下工作后,我去代你探望他们。” “我给家里的信中说了你要去首都跟杜教授做一个多月的翻译,等你到了杜教授那儿可能就会收到我爸或者我妈的电话。到时候你去我家吃饭,陪我妈我爸说说话就行。”林雪君笑着道:“要是有空,也可以去看望我爷爷,他周末闲着没事就喜欢去公园遛鸟,你可以跟着他去逛公园。不过不许说我坏话。” “放心吧,报喜不报忧,我知道咋做。”塔米尔哈哈笑着说罢,又高兴问道:“你跟你爸妈提到过我啊?他们都知道我是谁?” 问罢,目光又忍不住往穆俊卿的方向斜过去,一脸的得意。 “……”穆俊卿。 他后悔借呢子大衣给塔米尔穿了! “知道,我哥回家后,把我身边的朋友和长辈一个个点名了个遍。”林雪君笑着拍拍他肩膀,“工作中有啥不适应的,就跟杜教授讲。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就打电话给我爸妈,请他们帮忙也行。或者给我们写信。” “嗯。”塔米尔点点头。 火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都上了车,距离开车的时间门不远了。 兴奋褪去,离愁便涌上来。 余光扫见跟小刘一起帮他打了一壶热水的阿木古楞,塔米尔笑着道:“小子,一会儿你不要再追火车了。” 阿木古楞将水壶放在桌子下方,抬头瞥塔米尔一眼,撇嘴道:“没有人要追你的火车。” “哈哈哈……”大家被逗得笑声一片。 “我们要下车了。”林雪君又左右检查了一下塔米尔的行李,想着应该没有什么需要多叮嘱了,便退到过道上。 塔米尔抿着唇,笑容渐渐收拢。目光扫过朋友们,他想要再扯一下笑,却没能成功。 展开双臂,不舍得想要拥抱。 穆俊卿斜插一步上前,挤开林雪君,接住了塔米尔的拥抱。 拍拍塔米尔的背,又将塔米尔按到座位上,穆俊卿才道:“我们下车了,你坐着吧,工作顺利。” “……嗯。”仰起头,塔米尔目光仍锁着大家,依依不舍。 林雪君几人依次捏过他肩膀算作道别,接着便嘻嘻哈哈地下了车。 塔米尔从车内看着大家走,又伏到车窗看着大家顺站台走到窗下。隔着车窗,他摆手朝大家呲着牙傻笑。 火车终于启动,他看到阿木古楞不由自主跟车、又赧然驻足,看到林雪君举高手臂用力摇摆,看着穆俊卿几人大声说‘一路顺风’的口型…… “你朋友们对你真好。”坐在对面的大叔笑望着站台上送别塔米尔的年轻人们,不无羡慕地道。 “……” 半晌没听到回应,大叔转回视线望向对面—— 一直呲牙笑的爽朗青年早已没了笑容,塔米尔仍双手贴着窗,对着窗外已不见友人的冬景,两行泪静悄悄地流了满面。 … … 3天后,塔米尔被列车员和仅同程一路便因他爽朗性情而成为朋友的大叔一起送下火车。 他用羊皮大德勒包住两个大包扛在左肩,其他4个包裹则全拎在手上,跨着步走出火车站。 在接站口,塔米尔一出门就被杜教授认出来了——青年高大的身材和脸上区别于其他人的粗粝、野性气质很突出。 杜教授的助理丁大同推开车门快步走向东张西望的塔米尔,赶到近前才问道:“塔米尔吗?” “你好,是我。”塔米尔忙放下行李,谨遵穆俊卿的叮嘱,朝对方伸出右手。 丁大同笑着握住了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年轻牧民的手,“你好,我是杜教授的助理老师,我叫丁大同。你叫我丁老师就好。” “丁老师。”塔米尔点点头,显得有些拘谨 在丁大同艰难地拎起塔米尔放在地上、看起来很轻的行李时,塔米尔仰起头,左右四望。 视线被层叠参差分布的建筑阻碍,他没能看到天际,也没有看到任何草场。 一栋又一栋的楼和屋,左右交错的熙攘人群都让他眼花缭乱,在草原上,即便是开那达慕大会时,也难见这么多屋棚、这么多人。 目不暇给的感觉几乎令人晕眩。 跟着丁大同走到路边,塔米尔没有看到马,只看到一辆比拖拉机更精致的箱子一样的四轮小车。 隔着车窗,他跟杜川生教授握了手,帮丁大同将行李放进汽车后面打开的门里后,他有些笨拙地坐上车。 “小梅同我说你是第一次来首都。”小汽车启动,坐在前排的杜川生回头打量起塔米尔。 “嗯。”塔米尔点点头。他有些拘束地坐在车内,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透过前车窗看向前方的街道。 “不用拘束,你到的前一天小梅的父亲就给我打了电话。今天林书记招待我们,先去林老爷子家吃了午饭,我们再回学校送你去宿舍。”杜川生笑着道:“我也好久没见林书记和林老爷子了。” “啊……”塔米尔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林雪君的家人,手抓着膝盖,紧张地搓。 “不用太紧张,看看风景吧,休息一会儿就到了。”杜川生笑着点点头,便闭目休息不再讲话。 塔米尔转头看了眼丁大同,接着便靠在他这侧的车门处,以一个奇怪的高度,运动着张望起北京城。 复杂的建筑,奇怪的高楼,古扑的门洞,金色的飞檐,满街穿梭的自行车,穿着棉猴、军大衣的行人,和很少见的穿着呢子大衣的、行色匆匆的青年…… 塔米尔捏了捏自己穿着的大衣,抿住嘴唇,被首都的繁华景象和许多许多尚无法体会的情绪灌顶。 进入城市中心,被繁华迷乱的双眼捕捉到窗外一掠而过的天安门…… 当小轿车驶过笔直宽阔的长安街—— 塔米尔忽然深刻地意识到,林雪君教他俄语,已改变了他的人生。 176穿过风沙走向春天 送别了去首都的朋友, 林雪君带着穆俊卿等人跟着小刘一道回了场部。 在兽医站见到提前约好的几位兽医,大家坐定了开过3个小时的会,将整个公社的兽医流程和各方面情况一齐汇报、沟通了一遍。 最后商定了春天转场后各接犊的生产队由谁负责, 终于熬过了这个超长的会议。 接新生命是牧区最重要的工作, 牲畜们的出生,是一切的开始。 每个兽医都记好了注意事项, 郑重地明确了自己的职责。 离开兽医站时, 合作过的姜兽医和周兽医约林雪君一起吃饭,被婉拒。 “我们生产队跟我来的还有好几个人,我得去跟他们汇合。”谢过两位兽医前辈, 林雪君笑着跟对方约了接犊后来开会时再聚, 便匆匆赶去供销社跟穆俊卿等人团聚。 在林雪君开会的工夫,穆俊卿他们几人分头行动, 去买东西的、去邮局取第七生产队的邮件的、去场部办公室的图书室借书的……最后忙完都在供销社集合, 大家拎上新购的物资,一块儿去棚圈领马车回家。 路过场部的时候, 林雪君转进去直奔陈社长的办公室。 她来的时候给陈社长带了一包苹果干,这东西轻, 方便携带,最适合当礼物送人。 路过陈社长的窗口, 看到里面伏案翻卷宗的身影,她敲了敲窗。 陈宁远抬起头盯着窗怔了会儿才回神, 定睛瞧见居然是林雪君,吃惊地走到窗口推开窗, 他朝她身后望望,笑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 “大队长说您现在肯定正为今年的旱情操心,春天又容易上火, 就给您带了些苹果干。”林雪君将一兜苹果干顺窗口递给陈社长,笑着道: “我们从第八生产队购买,自己切片晾在院子里晒干的,您尝尝,泡水很好喝。” “在场部呆几天?”陈宁远接过苹果干,手指隔着布袋捏住一片,指腹仔细摸捏苹果干的形状。 “来兽医站开会的,这就走了。” … 4月底南方温暖的风还吹不及北纬40度的首都,更暖不至北纬50度的呼伦贝尔。 候鸟北飞仍在路上,虫卵孵化也仍在泥土中。 首都的人坐在四合院里,吹着干燥混着砂尘的风,捧着杯喝苹果干糖水,谈论北方的草原,和那上面他们思念的人。 场部办公室里,土坯房隔档了不如寒冬凛冽,却因含了沙石而将窗格、墙壁拍打得噼啪作响的春风。办公椅上坐着的人,喝着苹果干茶水开着会,讨论着他们的草原。 在劳动节当天,林雪君背上药箱和猎-枪,带着帮她一起去给母牛接生的学员托娅、昭那木日,还有一直跟着她的学员们的大师兄阿木古楞,随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的第二批转场队伍,朝西北方向的春牧场出发。 区别于前一年冰雪覆盖整片草原,四野白茫茫的风景。今年的草场泛着黄,稀薄的雪根本无法覆盖整片原野。 苏木因有林雪君地窖里的白菜帮、玉米棒和苹果片等好料隔差五的滋补,过一冬却没怎么瘦。 阳光下,它通身黑毛随着肌肉的起伏泛着漂亮的光泽。每当它忽来了情绪载着林雪君疾奔纵越,肌肉贲张,毛发被风吹向一个方向,远看简直像是有光带在它身上由前向后地滚动闪烁。 今春沃勒和糖豆与她同行向春牧场接犊,两狗飞纵左右,不甘落后。成年壮狗和黑脸大狼体力无穷,完全不用担心它们掉队。 春天它们疯狂掉毛,每每飞纵狂奔,春风都化成强力的梳子,把它们身上的浮毛尽数梳落。于是后面随行的牛群总穿梭在狗毛狼毛漫天的风中,不时地便吃到几口狗毛狼毛。 林雪君担心牛吃多了毛会肠胃梗阻,只得勒令两只要么左右随行,要么坠在后面保护队尾,总之不许在上风口狂奔了。 以前想要收集它们的毛发做小坎肩还得跟在它俩屁股后面捡,现在倒好了,休息时随手摸摸,都是一摸一大把毛团。 两大只本来冬天时毛发厚实蓬松,遇敌时炸起一身毛,跟熊一样威风。如今毛掉得东一块西一块,不仅不威风,还狼狈得像流浪狗,瞧着简直有点惨兮兮。 休息时,林雪君便一把一把地撸狗毛狼毛,不管是谁的毛,抓到手里都往兜里塞。 出行到第二天时,她两个兜便都装得鼓鼓囊囊了——浑身上下,就属揣了狗毛狼毛的兜囊处最暖和,倒衬得其他身体部分凉飕飕了。 林雪君恨不得原地请乐玛阿妈帮她用沃勒和糖豆掉的毛给她做个匀称的马甲,那样就能匀称地保暖,不用暖一块冷一块了。 春风不需要狼狗毛马甲,只狂吹乱舞,拔掉毛后张牙舞爪地乱抛一气。 每次林雪君掏出腰挎的水壶,开盖喝一口苹果干焦糖水,喝着喝着便觉得嘴里不对味,呸呸呸吐上好半天,手指一抹,准能从嘴里揪出好几撮毛。 啊,狗和狼什么时候掉完毛。 春风又什么时候停呢? …… 今年雪小,狼和狐狸等野兽很容易在草原上找到旱獭、鼠兔、野兔等食物。 因为蒙古干旱和水草流失严重,学名蒙古原羚的黄羊群大批过境,绕呼伦湖后又游荡向北方。 在林雪君随队迁徙的第6天,一大群黄羊越过弯弯曲曲的小河快速北迁。 胡其图阿爸骑在马上远眺羊群,叹息道:“数量可能近万了,比往年的迁徙队伍还大。” “很不好吗?”林雪君骑马赶到近前,有些担心地问。 “秋天时黄羊向南迁徙,一般会在到蒙古南部或兴安岭西南边的草原、森林处繁衍。如果气候好,它们最大的族群会直接从在蒙古境内向南走。大概是因为今年冬天雪少,最大的族群很可能迁徙到在我们呼伦贝尔草原南部。所以在春季北迁时,才会被我们遇到。”胡其图阿爸虽然对草原外的事不了解,对草原却很懂,“根据这个情况来反推,蒙古的干旱情况可能非常非常糟糕了。” “怪不得今年我们风沙这么大,是不是有许多是从蒙古那边吹来的?”林雪君这一路都围着头巾,有时骑乘前行,夹沙的风打得眼睛都睁不开。 “……”胡其图阿爸叹口气,将背上的弓箭抓到手中,转身招呼了阿木古楞便朝着黄羊群追去。 虽然在后世黄羊也被称为‘牢底坐穿兽’,是国家保护动物,但在这个时代,牧民们非常不欢迎吃草根且种群庞大的黄羊。 胡其图阿爸带着阿木古楞射猎了3只黄羊,将黄羊挂在马背上,又骑着马将黄羊群驱赶出很远的距离才折返。 今冬干旱,草场上每一根草都十分珍贵,谁也不知道冰雪消融后,草原上能有多少草熬过干旱凛冽的寒冬顺利返青,得尽量保护草根才行。 因为旱情比想象中还严重,转场路上大队不得不绕路找河,才能让牛群、马匹和骆驼不至于渴倒在路上。 4月底的草原上每天仍在零下10度左右,冰河附近风大,河水刺骨。 体弱的母牛跨越冰河时越走越慢,一边仰头哞叫,一边在河水的冲击中踉跄。 乌力吉大哥、昭那木日和阿木古楞几人,不得不一直站在刺骨的河水中拉拽、推拱着帮助畜群过河。 等过了河,林雪君立即用早拿火烘烤过的布巾等包裹体弱母牛的四肢和后肢,不等它们出现倒卧症状,便为它们做好活血预防工作。 畜群过河时,远处河流下游传来一阵又一阵狼嚎声。 林雪君虽然看不到狼群,却能从此起彼伏、中气十足的嚎叫声听出狼群规模不小。过河的畜群本就因冰冷河流而感到不安,听到狼嚎声后更加惊惧。胡其图阿爸带着纳森和托娅几人不断骑马在畜群外呼喝驱赶,才能将想要乱走的母牛赶回他们规划的路线。 沃勒游过冰河甩去打湿毛发的河水和快速结晶的冰粒子后,便站在畜群下游方向,机警地炸起已春季脱毛后变得趋于纯黑的浑身狼毛。 焦躁地左右踱步间,它不断回望畜群和林雪君,似乎很想奔去狼群干架,又不愿丢下自己的群落。 在下游狼群的嚎叫声似乎更接近时,沃勒忽然仰起头,底气十足、声音格外雄浑地高声呼嚎起来。 它肺活量极强,一声狼嚎长久不停。 下游方向的狼嚎声忽然变得单薄,似乎有几匹狼在沃勒嚎叫时停了下来。 林雪君忙完给母牛用热布绑腿的工作后,骑上苏木赶到沃勒身边。 它的第一声嚎叫渐熄,在牛群另一边帮助胡其图阿爸几人收拢牛群的糖豆忽然停下来,在沃勒的叫声渐小时,仰起头学着沃勒的样子朝天大声嚎叫。 糖豆跟沃勒呆得久了,既学会了炸毛呲牙垂尾示威,也学会了代表着不同意味的狼嚎。 此刻它嚎得像模像样,与沃勒再起的吼声重叠,威慑意味十足。 随在队伍四周的胡其图阿爸家和乌力吉大哥家的蒙獒们似乎明白沃勒和糖豆的用意,也都停下来跟着一起嚎吼、吠叫。 一时间畜群里的大牛顶着锋利的牛角,低沉哞叫的声音与守群大狼沃勒和獒犬狗子们吠吼声交叠,此起彼伏。 胡其图阿爸拢好了畜群,乌力吉大哥几人将最后一头母牛推上河岸。大家驻足远眺,凝神倾听下游的狼嚎声—— “只剩两头狼在嚎,其他的狼应该都在跑动。”乌力吉大哥快速擦干腿上的水,撸下棉裤腿,穿上阿如嫂子递过来的靴子,发着抖跺了跺脚。 “它们的声音远了。”昭那木日和阿木古楞几人也快速穿好靴子,接下蒙古袍下摆,蹦跳着取暖。 “在下游河水中尝到畜群味道的狼群离开了。”胡其图阿爸放眼远望了好一会儿,才将猎-枪背回背上,转头对大家道。 “呼——”林雪君吁了一口气,低头见沃勒仍站得笔直,炸着狼毛朝着下游凝望,忍不住蹲身摸了摸它炸起来时硬得像刺猬一样的毛发。 沃勒本能地退后一步,转眼见是林雪君,这才停步收拢起炸蓬的毛发,放松下来给她摸。 “好了,狼群走了,我们也走吧。”她用力抱了抱沃勒的脖子,嘉奖地塞了块牛肉干在沃勒嘴巴里,这才骑上大黑马,随队继续前行。 沃勒站在原地,南望了好一会儿,在河边撒了一泡尿,才垂着尾巴坠在畜群最后,慢腾腾地跟上。 接下来的几天,转场的队伍虽也听到远野的狼嚎,却再没遇到过逼近畜群威胁到迁徙安全的狼群。 胡其图阿爸说是沃勒带着糖豆和蒙獒们把狼群骂走了,在转场第八天大家中段扎包暂歇,杀黄羊吃肉时,给沃勒煮了两个蹄子、半个肝脏。 已满1岁的黑脸大狼,吃得饱、跑得多,越发雄壮强健,带着它的‘狼群’,保护着它群落里的牲畜们,穿越草原,愈发无畏了。 177灾情四起 乌力吉大哥过冰河时便感染了风寒, 一直咬牙挺到春牧场,营盘扎好后才倒下。 当时下冰河的阿木古楞也腿疼了好几天,只有大块头昭那木日一点事儿没有, 腿不疼脚不疼也没发烧。 林雪君这个兽医将带来的药挑拣着配了副能给人服的退热汤剂,放很多水、很少药材, 煮了一大锅热汤药。 乌力吉躺在床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药,既补了水又补了电解质,连出了两天一夜汗后, 人终于松快了。 林雪君坐在床边一边陪阿如嫂子给乌力吉擦额头, 一边念叨:“下次不能这样硬挺了, 生病就得休息。哪怕我们先出发, 你们留下来扎包休息几天呢,也不能这么生着病还跟着转场的队伍跑啊。更何况是顶着大风骑着马,一天只吃两顿饭,还要东奔西走地收拢畜群……” 每每想到这一点,林雪君都觉得后怕。 这个时代的人也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生病说挺就硬咬着牙几天不吭声。就是健康的身体要穿过寒冬草场随队迁徙都是件难事, 更何况是发着烧。 眼看着乌力吉大哥脸都瘦成一条了, 万一烧出其他病症, 那后悔就来不及了。 “没事,受凉而已。”乌力吉咳嗽着仍不当回事, 反而听着毡包外狂风卷沙拍打毡皮, 忧心不已:“冬天快过去了, 没下一场像样儿的大雪。眼看着要开春了,风还这么大,就怕草不好……就怕草不好啊……” 每一个靠草原吃饭的人,都期盼着雪和雨, 渴望着每一年草都茂又绿。 可天未必随人愿,总有时风调雨顺,有时不然。 全国春旱,各处都在商量方案。 一场又一场的会议,从尖塔一直开到田埂间。上面的决策和指令层层下达需要时间,基层只能就地取材先想些办法。 已挖过渠的,通渠引水。没挖过渠的只能使用些一桶桶搬水、运水的笨方法——天气已转暖的地区,要开始耕种的地区,最先迎向缺水的困难。 5月份,一些中原地区的种子才播撒了没多久,虫子已爬出土壤,啃食起植株们的嫩根和叶芽。 因水少而本就生长缓慢的植株们又面临虫害危机,在去年囤积的农药准备拿出来调配喷洒时,《科学探索报》和《牧区劳动报》被卖到全国各个生产队。 于是,本地的大队长立即下地研究起当下的虫害具体是什么。 是蚜虫的话,立即买烟叶1:10泡水喷洒;是椿象的话,立即搞辣椒水,1:20调配;红蜘蛛的话,搞点蒜水,1:10配起来…… 低成本又无伤害的生物药剂先喷上,再不行就搞些炉灰洒在田垄里,对好多虫子也有用。 “挺好的,喷这个没有熏人的味儿,菜叶子长出来不洗也敢吃。”走过田垄,喷了两天药的妇女检查过后发现了许多虫尸,“有用的,能顶事儿就行。” “去年我背着农药桶喷完那个刺鼻的药,难受了好几天。到冬天还老咳嗽气喘,今年不用喷那个药了,挺好。”站在地头刚除过杂草的老汉掐着腰远望大平原上一条又一条垄沟,只担心一件事:“旱年容易闹蝗虫,十几年就是这样,冬天不咋下雪,春天也没雨。到了5月底……唉,忽然就从北方飞来一群又一群的蝗虫,把庄稼都吃了,越飞越多。庄稼被祸害得差不多了,蝗虫才走。又往更南边飞去祸害别的地方……” “蝗虫是从哪里飞来的啊?”另一条垄里蹲着拔草的少女转头,迎着太阳皱着眉,小小年纪就在田垄里晒出了几条抬头纹。 “说是从更北边闹旱的草原上——” …… 因为雪少,今年天气转暖得早,蝗虫在4月便开始冒头,大有成批聚集、繁殖和迁徙趋势。 它们比蚜虫等更难治理,危害也更大。 上级命令开始逐级下达,农耕地生产队调集人手,人工捕捉蝗虫,挖坑填埋并焚烧。 在杜川生和其他几位教授共同起草整理防虫害文章后,各地农民开始根据文章提示,寻找所有裸露干燥土地,挖土翻耕,掘除卵虫,破坏对蝗虫繁殖生存有益的滋生地。 一些生产队临时接收命令,改种蝗虫不喜啃食的绿豆、豌豆、缸豆、薯芋等作物。 关于驱蝗的老方剂如硫磺、石灰、食盐方,苦参、苍耳等方,以及狼毒、雷公藤等方剂再次公示并广为宣传,除了初春使用烟叶等配置杀虫剂外,大家又开始寻找起所在环境下能找到的驱蝗方剂,做好随时迎击虫害的准备。 杜川生带着助手和塔米尔一起撰写关于‘化学药剂’利弊的分析论文同时,也配合农业部门的专家和领导,审读并联合撰写了‘蝗虫天敌总汇’‘蝗虫厌食作物总汇’‘蝗虫等害虫习性总览’等文章,帮助全国牧民、农民扫盲,寻找就地可用的应对之策。 4月底5月初,北纬50度左右的草原上,夜晚温度虽仍在零下,甚至可达零下十几度,但白天的温度终于达到0度以上。 蒙古草原上,曾经开化滋润土壤的白雪被风吹得几乎不见踪影,只在河沟处有融雪汇入开化的冰河。 往年灿烂盛放的杜鹃和早发的草芽稀稀落落,许多草场甚至成片成片地荒芜,没有一根羊草返青。 春风没有带起春花清香,只卷走飞沙走石,将艰难返青的草芽打得东倒西歪、残破不堪。 饥饿的鼠兔钻出窝洞,翻土掏沙,找到任何绿色都会毫不犹豫送入口中,尽情咀嚼。当牛羊赶至时,没有被采食的返青春草,愈发地少了。 干燥的土壤皴裂,活跃在土壤中的绿僵菌等菌类难以存活。没有菌类寄生的大量蝗虫卵得以存活,经过短时间的发育后,一茬又一茬的蝗虫爬出沙土,寻找喜食的干草。 那些耐旱耐寒的、好不容易熬过寒冬和干旱,未被鼠兔旱獭等选择,而侥幸舒展枝芽的植物们,再难逃脱劫难—— 无数蝗虫扑飞向它们看到的所有植株,八九只密密麻麻同时落在一枝茎叶上。 几秒钟后,原本充满生机的茎叶消失,蝗虫落地后再次起飞,向更远的新目标。 蒙古草原的初春奏鸣,是不绝于耳的蝗虫扇动翅膀的沙沙声。牧民们放眼看到的春景,是铺天盖地如低空乌云般迁徙觅食的虫群。 那是末日般的音乐,末日般的场景。 九级左右的西北风日夜不停,蝗虫展翅,乘风日行160公里。 一两日之内,蒙古草原上的蝗虫大军便飞跃国境,随风抵达内蒙草原。 内蒙牧民们站在草场上北望,目力所及之处,无数糙点游冲在云层下,渐渐逼近。 出生起就与草原共度春夏秋冬的老人们知道,今年草原最大的挑战来了。 … 呼盟草原局办公区,大办公室内外,几台电话铃声不断响起。 办公人员不断奔来走去,接过电话匆忙记录,挂断后立即走向最内侧的小办公室,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排队等着见盟区局长。 区局长冯英撸了一把才剪了没多久的短发,手臂撑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揉一直阵阵疼痛的额角。 坐在她对面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汇报着: “初春旱情严重,大量草场返青程度低,呼伦湖附近的牧民都在肩扛扁担、推车运水逐条浇灌草场。可是靠人工浇水想要改善草原的干旱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天气预报观测近段时间都没有雨……” “新巴尔虎右翼旗杭乌拉公社蝗灾……” “克尔伦公社蝗灾……” “蝗虫潮过贝尔湖淹死了一部分……” “左翼旗……” “……出现蝗灾,大片草场被啃食,牲畜被堵在转场的路上……” 一份又一份的干旱和蝗灾报告被呈上桌,冯英只觉焦头烂额。 当下全国人民都习惯了一年旱一年雨,对天气带来的变化的检测和预防等意识不强,也还未能形成全国性质的系统的对于气候和各项灾难的观测。 各农业区、牧区也仍倾向于遇到情况第一时间考虑自己解决,而不是集中定时向上汇报。 公社成立才几年,一些流程和政策都还在制定和完善的过程中,忽遇旱情,各地的汇报检测情况参差不齐、各行其事。 冯英上一周还在带团队分析评定各公社提交上来的去年种植的所有牧草的返青情况,根据报告单上的各项数据做分析,以便尽快制定今年春天的补种计划和观测计划。 同时,草原局还接到上级部门关于呼伦贝尔各草原情况及载畜量数据需求任务,冯英的计划表上安排的就是搞定了牧草补种事宜,就下达载畜量和草原情况采集任务,并尽快汇总整理,完成上报。 哪想到这周忽降蝗灾,所有的步调都被打乱了。 冯英一边听汇报,一边考虑着盟长现在肯定也收到了关于旱情和蝗灾的报道,今明天肯定就会召集各部门专家和相关领导开会商讨对策,她得尽快掌握所有情况,尽快召集草原局内的精英和专业团队,商讨出他们部门能给出的、专业的、行之有效的、收效最快的方法。 坐在对面的秘书老莱的汇报中居然没有了蝗灾内容,而变成: “……全公社17个生产队,顺利接冬羔,总计……全生产队已全部完成羔羊痢疾的预防喂药,并全生产队完成注射羊快疫和羊猝狙疫苗…… “截止5月9日,全17个生产队已完成冬牧场向春牧场的迁徙,接下来预计迎春羔、春犊等牲畜…… “面对载畜量将迎来新高这一状况,公社正在考虑《科学探索报》和盟区要求落实的改变羊出栏…… “全生产队牧草种植返青情况,其中紫花苜蓿——” 冯英嘶一声,打断秘书老莱的汇报,问道: “呼色赫公社没有汇报蝗灾,请求援助?” 老莱翻看了下呼色赫公社的报告文件,摇了摇头:“没有。” “鄂温克自治旗、陈巴尔虎旗东北方向的公社都未受蝗灾影响吗?”冯英急切地问道。 呼伦贝尔盟最左毗邻蒙古和俄罗斯的旗是新巴尔虎右翼旗和新巴尔虎左翼旗,再往东就是近与俄罗斯毗邻的陈旗和陈旗南边不跟任何外国接壤的鄂温克族自治旗了。 如果处在海拉尔市北边的呼色赫公社没有蝗灾,是不是表示陈旗和鄂温克族自治旗成为一道南北纵向的墙,隔档住东西两边,只有西边有蝗灾,而东边都没有蝗灾呢? 再考虑西边与外国接壤的情况来判断的话—— 难道蝗灾完全是由外国过境蝗虫引发,呼盟内并没有自发的蝗灾吗? 老莱抬头看一眼因自觉识破蝗灾情况而有些兴奋的冯局长,放下呼色赫公社的报告,低头又去翻看鄂温克自治旗、陈旗以及两旗东北方向其他公社的报告。 几分钟后,他看向冯英摇了摇头,慢条斯理道: “局长,除呼色赫公社外,其他东部的公社也有严重情况不一的旱情和蝗灾。更北边的公社暂时还未见蝗灾,但也都有旱情了,应该是北边天冷,蝗虫还没从地里爬出来,其他地区的虫群也没有往寒冷的北方转迁而已。” “?”冯英皱起眉,伸手跟老莱要来报告,亲自翻看起来。 10分钟后,她终于抬起头,手指敲击桌面,命令道:“别的报告先放一放,立即给呼色赫公社打电话,问清楚为什么他们没有做旱灾和蝗灾的汇报。” “是!”老莱当即站起身,匆匆推门出了冯英办公室。 178林同志的三个锦囊 4月下旬, 太阳似乎变得近了。 呼伦贝尔草原上的气温悄悄增高,当阳光垂直洒在草场上时,弯弯曲曲的冰河上, 薄薄的冰层无声无息地融化。 野马无需寻找河岸边未结冰的河道饮水,在晌午时只要行走在河岸边, 随时低头都能饮到清凌凌的河水。 西北风爱抚过野马漂亮的短毛,将毛发吹拂成海浪形状,与冰河水一齐滚起同方向的波涛。 吹啊吹, 风悄悄抱起融化冰河上一团又一团稀薄的湿气, 拂过贴地的草茎时, 怀里的团团水汽被草茎挽留: “给我吧, 我很渴。” “给我喝水吧,我要生长。” 太阳一分又一秒地晒啊晒啊,被均匀泼洒在草场上的‘炉灰冰沙’终于流淌出眼泪。 冰沙晶莹闪烁的身体越来越小,直至全化成泪流入土地。在土壤缝隙中碰触到草根时,这些流淌着的冰晶泪水被贪婪的根茎大口吸食。 冻土下沉眠的根茎得到滋润,慢慢复苏。 水分顺根须向上流淌, 变成信号传递向全身: “挺过寒冬的草茎, 春天来了……” “变黄干枯的叶子, 春天来了……” 冰晶融化时也带着裹在体内的炉灰一起穿梭于土壤缝隙间,液体一直下渗, 细细的炉灰渐渐变干燥, 开始在土壤的缝隙间流窜。 一部分炉灰恰巧遇到土壤下休眠的蝗虫卵, 它们细细包裹住虫卵,足够小的颗粒成群结队钻入虫卵上的气孔等孔洞。日升日落,月升月落,虫卵被憋死。有机物被分解, 变成春草返青时最爱的养分。 另一部分炉灰没有遇到虫卵,便悄悄融入土壤,为生长在这里的植株提供了丰富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在枯草努力乘着春风返青时,强壮了小草的生命力: “啊,我变得好强壮!” “我就要长大!” 六匹马组成的野马群漫步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路过一个又一个阻挡它们纵情驰骋的牛粪墙,忍不住好奇地低头看看,又用前蹄踩踩。 脾气最不好的那一匹,甚至转身用后脚蹬了蹬。 牛粪墙被冻得结结实实,即便被踢倒,也结块倒在一起。 只有阳光和西北风齐发力才能将它彻底推散——太阳施展热力,先将牛粪墙西北边堆积起来的雪融化。待雪水融合了牛粪羊粪变成最肥沃的液体流进地下,逐渐暴露出来的牛粪墙才开始承接太阳的威力。 一块又一块牛粪间粘结的冰水融化,牛粪羊粪终于松动,被风吹得滚落向草场四周。 充满‘诱人香气’的粪水流淌松动了土壤,住在冻土巢洞中的圣甲虫(屎壳郎)终于刨得动墙壁。以为春天已经来临,奋力向土壤上挖啊挖。 终于在一个温暖的中午,它从土壤中露头,仍有寒意的春风拂过它黑亮的甲壳,吹得它连滚了好几厘米才停下——一大坨美味拦住了它。 “重重叠叠一本经,噼里啪啦满天星。” 牛粪羊粪来到世界,跌落时摔在地上因重力而砸得扁扁如书册。 屎壳郎找到如‘经书’的牛粪,挖出一小团,滚啊滚,滚得越来越大,滚向草场各处,正是一颗又一颗会均匀滋养草原的黑色星星。 “好美味呀!” “好香甜呀!” 每一棵努力返青、想要茁壮成长的小草,都这样吵闹着赞扬。 呼色赫公社下的所有草场上,冰渣融解,炉灰下沉。牛粪小长城前的雪堆融化,被‘小长城’挡住的泥土和干草随融雪一同沉降。解冻的牛粪被风吹得四处乱滚,沾到的融冰化水随粪球滚向远处,滋润了沿途的土壤。 植物寻找营养,草芽钻出土壤,穿过盖在土壤上的牛粪,朝天空生长。 盟长冯英想要的答案,正由这些花草和土地一一解答。 … 雪水融化后蒸腾的水汽被西北风吹向大兴安岭边沿的一个又一个冬牧场驻地。 山林挡住了风和水汽,小小的水珠向空中蒸腾,终于化成了第一场春雨。 第七生产队冬驻地里,大队长带着所有留在驻地劳作的社员,拿出全部能盛装水的容器,都放到屋外接水。 山上终于流淌下山溪,灌满了知青小院屋后的大水槽和水缸,溢出后顺小渠汇集向整个驻地延伸出去的大渠,一直蜿蜒至莫尔格勒河。 弯弯曲曲的草原河在溪流和雨水的汇集下悄悄舒展,更多的水渗入地下,向周围更远的草原辐射开去。 鱼儿们随着拓宽的河流游向适合产卵的安全区域,开始繁衍它们的下一代。 雨后,人类像春笋一样出现在室外,开始了新一波的勤劳忙碌。 大家将一部分雨水放在太阳照不到的庇荫地储存起来,另一部分雨水则挑在扁担上,带向更远处的草场。 森林前的区域下了雨,目力所及的远处草场却还在太阳底下晒着呢。 人们要挑着水去那些没有下雨的地方,手动将雨水‘下’过去。 这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办法,太阳很快便会蒸干人们浇下去的雨水。可社员们只要看到一部分水洇进土壤,滋润了草原,就觉足够。 草原也太大了,这样的办法根本管不了多少区域。但哪怕只浇灌了一块草场,也是件益事。 中国人不怕笨方法,愚公能移山,我们就能移水。 一寸一寸浇灌草原,从不是人类能做的事。人们即便要浇灌开垦出的小小农田,也要依仗挖渠引水。 可在这一年,呼色赫公社本就不多的牧民们,像愚公一样,揣着领袖描绘的愚公移山的精神,移湖泊水、雨水,一日一日地、一寸一寸地,浇灌他们干渴的草原。 大家不怕干笨活,不怕累得像傻狗一样。在这片草原上,没有比草原沙化、草场被虫子吃光更可怕的事。 在守护草原这件事上,没有人能质疑牧民们的诚心和努力。 他们是这片草原上,最勇敢的守卫者,是青草、鸟儿,和需要草原的生灵们的英雄。 … 蝗虫还是卵的时候,深藏在土壤下,很难被发现和大规模灭杀。 只有刚孵化为幼虫时,被称作‘蝻’的、比成虫个头小、仅有翅芽的阶段,不能飞,远迁能力弱,才是最适合被扑杀的阶段。 蝗虫从泥土中爬出来后的第一时间,衣秀玉便拿着林雪君留给她的第一份‘锦囊’表格,带领全驻地的社员制作生物药剂。 家家户户煮烟叶、辣椒、大蒜等,去年准备来做辣汤牛肉的辣椒全被集中起来另做药剂用,一点没浪费。 翠姐煮好后拎着大桶过来问衣秀玉: “衣同志,你看煮成这样行不行?” 霞姐抱了一大捧烟叶过来,指着不同品种的烟叶问衣秀玉: “这些能不能一起煮啊,衣同志?” 衣秀玉才解决了两位姐姐的问题,带着学生们煮蒜水的吴老师又跑过来请衣秀玉再到学校教学生们一些煮药水的细节。 衣秀玉才跑过去跟学生们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赵得胜又带着几个扛撬的小伙子过来跟她确认挖沟渠的深度。 衣秀玉交代赵得胜后,又叮嘱对方一定记录好他们挖渠的人数和速度等所有数据信息: “林同志后续要写经验总结文章,咱们工作过程中的所有数据都要记下来,得胜叔你们干活的谁来负责记录啊?” “小秦心细,他来记。”赵得胜答罢,转身便带青年们跑出驻地,去草场下风口一个坡地下方的谷窝里挖壕沟。 衣秀玉站在知青小院前清点大家煮好的药剂时,正看到妇女主任带着几个妇女围着湿围巾赶着装了一车柴和牛粪的马车往外走,当即驻足喊道: “额仁花大姐,木柴和牛粪记得打湿一些,这样出烟大。” “知道了,都带着水呢。”额仁花说罢又道:“防草原火的工序我也记得,放心吧。” “好嘞,注意安全。”衣秀玉点头应罢,又继续低头轻点,一边算量,一边根据第七生产队所辖的草原块数考虑喷洒的工序和人员安排。 算了好半天,衣秀玉才停笔,远处再次跑来一队人,又是确定煮药的比例,又是问大火煮还是小火煮。 衣秀玉被围着,耐心地回答了所有问题。 等送走大家,她撑在院围栏上,长吁一口气,忽然感到一阵不明所以的喜悦。 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觉醒,哦,这好像就是被依靠、被尊重的感觉吧? 怪不得……林同志那么辛苦都能坚持下来。这感觉……好奇妙啊,能让疲惫的人重新充满干劲儿呢! … 下午三点多,天气稍微凉快些后,额仁花抖开头巾观察了下风向,终于带着上风口的妇女们点燃了潮湿的柴禾和牛粪。 汩汩浓烟起,被西北风一吹,贴着地便向东南方向翻滚而去。 蝻怕大火和浓烟,被驱赶着蹦蹦跳跳朝东南方向而去。 脸上蒙了湿布的妇女们又举着赶趟棍子追在浓烟后面,为驱赶工作做补充。 下风口的谷底处,赵得胜一众早挖好了沟渠,静静地等待。 接近傍晚时,妇女们接替浓烟将大量蝗蝻赶至沟渠。 一直等待着的赵得胜一队青年立即朝铺好干柴干牛粪、泼洒了易燃液体的沟渠里丢下燃烧着的白桦树皮,大火忽起,一瞬间蛋白质被烧熟的味道四溢。 一些蝗蝻扑跳着想要逃走,大家立即汇聚起来一通围堵扑杀,将所有蝗蝻全部赶进火海或原地踩踏。 穆俊卿手里的网差点被火点燃,抬高网兜抖落里面最后一只蝗蝻进火坑后,他后退一步,与王建国并排而立。 王建国抹一把汗,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小声道:“闻着还挺香的……” 待火烧尽所有驱赶过来的蝗蝻,赵得胜又带着青年们将沟渠中的虫尸连同大火一起掩埋。 大队人马这才浩浩荡荡地回生产队,共进一场酣畅淋漓的劳动后的美味晚餐。 吞掉大口渣渣牛肉,赵得胜转头问衣秀玉: “你看看林同志第三个锦囊里写了什么啊?” “得胜叔,额仁花大姐,你们准备好明天早起,去牧鸡了吗?”衣秀玉放下端着的饭碗,转头笑问。 “啥?”额仁花抬头瞠目。 “牧啥?”赵得胜用力吞咽下一块土豆,不敢置信地挖了挖耳朵。 第二天,虽然没有大家热爱的雨,却是个雨后尚算湿润的晴天。 穆俊卿选了匹稳健的矮脚蒙古马,跟上骑着大马赶着骆驼的额仁花大姐,和背着猎-枪的赵得胜大叔,赶着生产队所有能自主进食的鸡鸭,浩浩荡荡地出了驻地,朝草场进发。 骆驼背上背着用来造临时鸡鸭圈的用具和他们三人去到春牧场需消耗的食物及饮水,三条放牧经验丰富的大狗随行护在鸡鸭四周,亦步亦趋。 蒙獒们眼中不时迸放出疑惑目光,仿佛不理解为什么这次跟着主人们上草原,放的不是牛羊,而是一群叽叽嘎嘎吵闹不休的小东西。 前进的路上,牧惯了牛羊的大狗们还要经受诱惑,忍住不咬那些看起来很美味的嘎嘎和咯咯哒。 赵得胜背着猎-枪,额仁花大姐背着大弓,他们不仅要防狼,还要防空中的鹰隼——鸡鸭涌进草原,就像食物涌进铁锅,天上的猛禽瞧见了根本忍不了。 一旦有猛禽做出俯冲之势,两个人就要立即摇动抛石绳,发出嗡嗡声示警。如果猛禽仍要捕猎,他们必须快速抛石打鸟或拉弓射箭。 草原上的猛禽比狼还难防,它们飞在高空中,人类拿它们一点办法没有。好不容易飞到枪和弓箭的射程了,又可能因为速度太快,根本打不中。 离开驻地2公里,他们就损失了一只认真进食的‘捕蝻战斗鸡’。额仁花的弓箭没能射中俯冲的草原鹰,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公鸡打着鸣升天,直至看不到。 幸而大部队仍在,它们快活地穿梭在干草和刚发的草芽间,很容易找到蹦跳着找草吃的蝗蝻。 “咯咯哒”一声,小母鸡一个低头速啄,刚落在草叶上还没来得及下口的蝗蝻就进了小母鸡的嘴巴,变成了小母鸡变肥硕的美味食料。 大鸭子小鸭子们也不甘示弱,蝗蝻这么鲜嫩好吃,可不能全让咯咯哒们吃掉,嘎嘎也要努力! 大口吃!一口吃两只!嘎嘎! ‘战斗鸡鸭’大队赶赴草场,顺冬牧场越过莫尔格勒河,路过奥都等人的羊牧场,向北一路吃向林雪君接犊的牛牧场,更北方还有苏伦大妈所在的马牧场。 在他们出发后,衣秀玉留在驻地继续带队去其他草块区域对蝗蝻进行驱赶和挖渠围堵。 而在火烧掩埋后,第二个小队又背上喷药装置,开始一个区块一个区块地给鸡鸭吃过、浓烟驱赶扑杀过蝗蝻的区域,进行烟叶水等生物杀虫药剂的喷洒工作。 三个锦囊,一个代表着‘吃虫小队’,一个调度了‘围堵埋虫小队’,一个指挥了‘生物药剂杀虫小队’。 三条线有序推进,一周后,第七生产队冬驻地中,负责观测成效数据的女知青付小兰高兴地将数据单交到大队长面前: “大队长,咱们一立方草场上的含虫量降下来了,比去年这个时候的数据还好呢!” 屋外,巴雅尔哞哞叫着带着它今年的新团队慢悠悠上山,继续它们吃山珍事业的同时,偶尔也啃两口蝗蝻,补充补充蛋白质。 两只已经长到一米五六、跟巴雅尔等高的驼鹿仍像宝宝一样,颠颠地伴随在巴雅尔左右,顽皮地一会儿啃树叶,一会儿拿大脑袋顶蹭同伴。 大羊早就不爱跟驼鹿玩了,明明是玩闹地顶角,驼鹿却能轻易将羊顶好几个跟头,傻子羊才继续跟驼鹿当朋友呢。现在羊和一只耳狍子瞧见驼鹿走过来,转身就跑。 也只有巴雅尔不嫌弃它们,还愿意在它们靠近地时候转头舔它们的脑袋。 大队长带捧着表格的付小兰出门,拍了拍驼鹿的大屁股,穿过巴雅尔的小队朝驻地外大步走去。 步出驻地门,放眼望向虽仍很旱,但被累瘦的牧民们悉心照料得很好的紫花苜蓿草场—— 一簇簇的草芽成片成片地从枯茎间钻出,它们挺直了背,粗壮了叶茎,绿油油地向天生长。 一根又一根,一丛又一丛,目力所及之处,竟已连成了均匀的嫩绿色海洋。 在这样干旱的年头,他们的紫花苜蓿返青效果三年内最好! 大自然或许可以被征服,灾害可以被阻挡在生活之外。 美好的春天在牧民们挥汗如雨的热情招唤中,如约而至。 179春的回报 在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的牛牧场上, 林雪君带着托娅和昭那木日一起给母牛接生。 经过几次实操后,昭那木日虽然手指头笨笨的一直没能很好地在手插入牛水门的情况下,把绳子系在小牛的腿上, 但托娅却已经能熟练掌握这个工作了——也好,昭那木日胳膊粗粗的,他插牛水门的时候, 母牛也不太舒服,搞不定这个工作就搞不定吧。 托娅倒是做得越来越好, 因为昭那木日做不到, 这个工作的压力全落在她身上, 于是每天闲着的时候也都在不停不停地做单手练习, 搓着绳子的手指磨破了又长出茧子,越来越灵活, 也越来越有力了。 昭那木日虽然灵活性不行, 力量却一顶仨。他的大力士优势弥补了春牧场上人手不足的问题。扯犊子工作只要有他在,就不至于太局促。 林雪君带着他们接生了十几头母牛,确定他们俩已完全能独立完成给难产母牛正胎位和接产工作后,便背上行囊准备出发去第八生产队了。 “记得所有状况都要以预防为主, 预防母牛的产前产后瘫痪,预防母牛子宫脱出, 预防胎衣不下,预防牛犊呛羊水引发肺炎……这些一定要严谨地、一项一项做好, 只要没有这些特殊问题,你们俩完全没问题了。” 林雪君指着托娅手上托着的笔记, 笑道: “你看,一项一项都记得很清楚,按照手册慢慢熟练起来, 很快就能做独立的接犊员了。” “哪有接犊员这种工作。”托娅抬起头憨笑,最近接犊工作对她磨炼颇多,整个人都变得沉稳又可靠起来。 “兽医卫生员。”林雪君转头也拍拍昭那木日,“今年冬天带你们学习别的知识,慢慢就什么都能干了。” 辞别了乐玛阿妈和阿如嫂子,林雪君骑上苏木,带着大狼沃勒和大狗糖豆,后面坠着阿木古楞,一路北上去第八生产队的牛牧场。 中午时分草原上很热,干燥的风裹挟着热浪,无遮无拦的草场上,想找个庇荫的地方都没有。 林雪君像个地地道道的蒙古族女性一样头上缠着布巾,既预防了头皮被晒伤,也起到吸汗防热防风的作用。 只可惜布巾包头不遮阳,她只能骑着马抬左手搭凉棚。手掌的阴影遮不到下巴,再多跑几趟,她就要被晒成黑下巴了。 因为路上苏木和沃勒他们都要及时补水,避免晒脱水或发生中暑症状,所以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路都尽量选顺河走的路,沿途看到好多固定在高草丛中或放置在钉进土地的木柱上的各种鸟巢。 走近查看这些鸟巢时,林雪君在一个鸟巢的榫卯结构拼口处发现了暗红的血迹。 那时候任务刚刚下达,年轻人们要在年前尽量快地制作大量鸟巢放置在草场上。被分配到任务的社员起早贪黑地劳作,粗糙木材的拼接和硬草的编制常常将双手扎擦得伤痕累累,大家没时间照看双手上的伤口,就这样将鲜血抹擦在一个又一个鸟巢上…… 望着至今仍空荡荡的鸟巢,林雪君脸被晒得潮红,嘴唇却微微泛白。 下午一点多最热的时候,他们在路边休息,钻进高草丛中庇荫休息时,无数长相不同、品种不一的蝗虫从他们身周越过,留下遍布齿痕的枯草和新芽。 抓住手边够得到的蝗虫丢进袋子里,林雪君心疼地抚摸被咬得像镂空织物一样的叶子,转头对同样藏在高草中的阿木古楞道: “被咬成这样,又被大太阳晒,水还少,草是不是就缓不回来了?” “一会儿就枯了。”阿木古楞探头过来看,摇头道:“后面的蝗虫连枯掉的残叶子也不会放过的,它们会将这些过冬的枯叶、新枯的叶子也一并吃掉,直到草原上寸草不生,它们才会向南迁飞。” “要是我能像鸡一样吃蝗虫就好了,把它们吃灭绝。”林雪君伸手又扣住一只蝗蝻,将之塞入布袋,准备一会儿一起压在河水里淹死。 “有的能烤着吃,有的不能。”阿木古楞挠挠头,“小时候我吃过,但有的好难吃。而且闹蝗灾的时候,就算吃也吃不过来啊。” “不知道大队长和衣秀玉他们除害效果怎样了……”林雪君苦着面孔,抬头望向在炎炎日光下晒得蔫头蔫脑的返青春草,无数蝗蝻交错蹦跳穿梭其间,每每落在叶子上,总张开贪婪的颚口不断吞食,鲜嫩多汁的草叶眨眼变得残破不堪。 “你小睡一会儿吧,我去看着马。”阿木古楞捏着一根干草,同样忧心忡忡地望着草野间的蝗蝻。 他才要撑身站起来,林雪君忽然伸手拉住他。 “怎——”他转头。 “嘘——”林雪君按着他示意他不要动。 耳中忽闻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鸟鸣,阿木古楞顺着林雪君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见一群白脖子黑帽子像飞镖一样的瘦鸟展翅飞掠像河边。 河边正饮水的苏木喝爽后抬起头唏律律地甩头,鸟群中的几只自来熟地落在苏木背上。 苏木疑惑地转头拿大马眼睛观察,见小鸟只是落在它背上一边休息一边梳理羽毛,便不再搭理,继续开心地低头喝水。 林雪君屏息打量,随即小小声地道:“是燕鸥,吃蝗虫吃得好厉害的。” 她话音刚落,便有几只燕鸥看中了草丛中跳跃的肥美蝗蝻,飞落草丛成功捕猎后,叼着蝗蝻东张西望一番才将蝗蝻吞食。 “喳喳!”尝到美味的燕鸥大声鸣叫,仿佛在向同伴描述蝗蝻的美味。 落在河边饮过水的燕鸥便也扑腾向草丛捕猎。 只不一会儿的工夫,林雪君视线范围内的燕鸥便捕食了几十只蝗蝻。 阿木古楞忽觉右手腕一阵刺痛,转头望了才发现是林雪君紧张中不自觉攥住是了他的右腕。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燕鸥群,嘴巴不断喏动,似乎正朝着燕鸥无声念经。 如果阿木古楞正趴在林雪君面前,就会发现她正无声念叨的是:留下吧,留下吧…… 小心翼翼地呼吸,阿木古楞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忽然一只燕鸥落在河边的高草丛中,像小鸡一样蹦跳着寻找一番,竟合身窝在了一个碗状的人工鸟巢里。它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这么完美的无主巢穴,转着圈儿以不同姿势在窝里蹦跶了一会儿,它竟就站在窝沿仰着头唱起歌。 十几分钟后,其他燕鸥在河边的高草丛中发现了无数个漂亮的、完美的已经造好的巢穴,经过一番叽叽喳喳地抢夺和商讨后,它们似乎默契地选好了自己的巢。 其中几只燕鸥似乎还嫌巢穴不够柔软,居然落到苏木背上,不客气地掳走了好几撮马毛。将马毛垫在巢穴中后,它们似乎终于感到了满意,无需再东奔西走地寻找细枝和草茎,固有的鸟巢为它们省却不少麻烦。 四周有丰富的蝗蝻食物,守着河流,很快还会有刚孵出来的小鱼在河流中等待它们取食——一切似乎都是最好的安排。 无需再多做寻找,燕鸥们偶然路过,偶然发现这风水宝地,顺其自然地便住了下来。 每一个鸟巢边沿都站着一只燕鸥,它们欢唱着呼朋引伴。遇到合适的异性立即入爱河,一两周内便会在巢中产蛋。 河水清凌凌地流淌,燕鸥一边左右张望一边不住口地唱啊唱。 远处又有一群鸟掠近,落在距离这处河段几米外的河岸上,一边吵闹着一边饮水捕虫。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悄悄退出高草丛,行到不惊扰燕鸥的远处草坡后,才吹口哨呼唤他们的骏马。 扶着苏木又驻足观望了一会儿燕鸥选巢、饮水吃虫的热闹景象后,林雪君才在苏木背上巧劲儿一压,翻身跨坐在大黑马背上。 轻夹马肚子,两骑两犬纵马奔驰向远处,直到他们背影模糊,欢快的歌声才被风吹向四野: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 第一生产队距离河道几百米远的壕沟里,牧民巴特正举着望远镜,一边看一边傻笑。 远处忽来了几匹马,上面骑着的人才拉了缰绳,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奔至巴特跟前。 “给我看下。”来人朝着巴特伸手,索要望远镜。 “等会儿,我正看着呢。”巴特仍把着望远镜,望得聚精会神。 后至的中年汉子在巴特背上狠狠一拍,随即低喝道:“社长跟你要望远镜,你干啥呢,巴特!” 这时巴特才愕然推开望远镜,转头一看,居然真的是公社陈社长。 陈宁远并未多言,捞过巴特手里的望远镜便送到眼前,朝着巴特方才盯视的方向一转,被拉远的视野中,燕鸥在河岸边高草丛间飞来飞去,野鸭从河里摇摇晃晃的上岸,几只不知名的鸟类喙里掀着三四只蝗蝻,先后落在高草丛中的巢穴上,低头挨个给刚出壳的小鸟喂食。 一批蝗蝻喂完了,小鸟仍张着大嘴啊啊大叫,仿佛在向家长呼嚎: “还想要,还想要!” “饿饿饿饿饿——” 于是不辞辛苦的大鸟稍作休息,观察过四周状况,便再次起飞,又去捕捉更多的蝗蝻。 鸟儿们一次又一次地来回,一群又一群地出动,于是,一茬又一茬的蝗蝻被消灭。 陈宁远举着望远镜,看到一只野鸭扑飞到远一些的草丛中,边走边捉蝗蝻吃,一会儿工夫就吃掉了十几只。 转头向左,又见一群燕鸥飞向更远的地方捕猎蝗虫。它们与捕猎归来的同伴交回,叽叽喳喳地鸣叫示意。 伏在壕沟里看鸟儿们吃蝗虫,居然也会上瘾。 陈宁远看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总算明白巴特为什么不愿意把望远镜让给别人了。 看了好长时间,他才终于舍得将望远镜交给巴特。 在巴特接过望远镜又举到眼前观望是,陈宁远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别光顾着看,记得把观察到的数据记录一下,一只鸥鸟一天捕捉多少蝗虫,一只野鸭又吃多少。” “放心吧社长,都记着呢。”巴特不舍地转开眼睛,朝着陈宁远抖了抖面前铺着的笔记本,接着又迫不及待地将望远镜举到面前,再次观察起来。 待陈宁远走开几步,巴特小声嘀咕:“就社长要走望远镜的这一会儿,我漏看了,其他时候都记着呢。” “……”陈宁远。 … 回到场部办公室,陈宁远才在椅子上坐下,小刘就敲门走了进来。 陈宁远翻开本子,抬头朝小刘示意请坐。 小刘拉开椅子坐稳后,捧着手中接电话时快速记录的内容,迫不及待地向陈宁远汇报: “社长,各生产队都做了初步的防旱和防虫工作汇报。大家冬天时沿河放置的各种鸟巢都迎来了入住产蛋的鸟类或野鸭,近河的蝗蝻被这些候鸟和野鸭等捕捉得很厉害。 “远河草场上的蝗蝻,则分别被被驱赶着游荡在草原上的鸡鸭、挖渠围捕和喷洒生物药机的社员们消灭,大家虽然很难判断其具体数据,但各生产队长都表示初见灾情的蝗蝻已被控制在正常数量范围内了。 “大家现在已经开始通过挖渠、引河、挖井、推车运输等方式开始解决干旱问题,准备过十几天再进行下一轮的灭蝗行动。” 汇报罢,小刘又翻到下一页纸张上。 蝗虫是种很奇妙的昆虫,当它们单独行动时,是绿色的,看起来很弱。而且活动范围很小,飞行能力弱,基本没什么破坏性。 可一旦它们渐渐长出翅膀,数量增长到一定程度,种群密度增强,就忽然性情大变,绿色的个体也迅速变成黑棕色或黑背棕腹。 黑化的蝗虫食量变大、飞行能力变强,它们开始迁飞猛吃,变得无法无天。 “社长,咱们草场土壤中长出来的蝗虫都不太能飞,很容易控制。 “但最近第一生产队和第二生产队都发现了从北边迁飞过来的大蝗虫,它们不仅能飞,还很硬很强壮。 “据说放牧中的鸡都不吃这些大蝗虫,许多鸟类也并不捕捉会飞的大黑蝗虫。” 小刘读到这部分时,眉头紧皱,表情严肃。 陈社长也跟着簇起眉,身体微微前倾着等待他后面的话。 小刘盯着报告单望了一会儿,忽然展颜,抬头与疑惑的陈社长对望一眼后,他笑着道: “第一生产队的大队长发现这种状况后,给第七生产队打了电话。 “一位叫衣秀玉的同志给第一生产队的大队长念了林雪君同志写的文章,解释了这一点。” “怎么说的?”陈社长急切催问。 “说成年的蝗虫体内有一种叫,嗯,叫苯乙氰的物质,会抑制鸡对它们的食欲。”小刘说罢,用安抚的眼神望了陈社长一眼,喘口气继续道:“林同志给的建议是聚集鸭子来捕食这种蝗虫。第一第二生产队就出动了拖拉机车队,用自己的鸡去其他生产队换了好多鸭子。 “反馈是,鸭群果然不受影响,哪怕蝗虫黑乎乎地吓人,也照吃不误。 “再配合上社员们的其他举措,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围捕扑杀,已经将其他公社飞过来的大蝗虫消灭大半了。” 陈宁远呼出一口长气,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向后靠近椅背,整个人放松下来后,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沉默几分钟后,他拿起话筒,拨打了第七生产队的电话。 …… 牧民们挖掘的沟渠逐渐引来河水,渐渐变成纵横交错的溪流,横七竖八地贯穿干旱的草场,渗透附近的土壤,滋润了四野草植。 虽然这些河流渐渐干涸,从沟渠中生长出新嫩的草芽,但在它干涸之前的时间里,附近的草场都茁壮地抽苗,阻挡了春季水土的流失。 吃饱蝗蝻的鸟儿掠过草芽,抛下几泡饱含营养和水分的鸟便,让几株野草最先开花。 第六生产队冬驻地附近的河流虽比往年瘦,却仍汩汩流淌,并未因干旱而切断。留在河流附近繁衍生息的鸟儿们总成群结队地在附近翱翔,它们一起捕食,一起回返,叽叽喳喳不休。 这一年的第六生产队,比往年更热闹。 毕力格老人的身体在春天转暖后,似乎有所恢复。 站在毡包前的高坡上,他持续地远眺,看成群结队的大雁低飞而过,看鹰隼拔高后俯冲捕猎,看一种从未见过的红嘴的鸥鸟穿梭在草丛间将蝗虫追得狼狈不堪。 忧虑之后,想象中最可怕的境况并未发生,他整日沉浸在奇迹般的幸福之中,睁大浑浊的双眼,欣赏仍湛蓝无际的天,欣赏总算顺利返青的草,欣赏令他恐惧的蝗虫群落日渐稀疏。 有时他甚至开始担心,他们制作鸟巢挽留下那么多鸟和野鸭,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天鹅在河边嬉闹,万一蝗蝻不够它们吃怎么办? 因‘空军益鸟’们在捕猎蝗蝻的行动中表现过于优秀,毕力格老人深怕人类对这些远道归来的精灵招待不周。 于是,他总念叨着,今年就少吃些鱼吧,给燕鸥雏鸟们留一些。 林雪君已去过第八生产队等地,确认其他生产队的学员都能独立给难产母牛接生后,又马不停蹄地来到第六生产队。 冬天也跟着她学习过的青年海日古带着另外两名学员,在第六生产队做得很好。她总算放了心,在折返第七生产队的路上,拐到第六生产队冬驻地,探望冬天时生病的毕力格老人,安然地与他饮一杯茶,或并肩站在草坡上,乘着春风,放眼赏景,享受与自然灾害鏖战后的胜利战果。 陈社长的电话达打到第六生产队找她,林雪君站在坡顶应一声,转头问毕力格老人: “老阿爸,你站在坡顶冷不冷?要不要跟我下去,到毡包里暖和暖和?” “我不冷,你去吧,我想再看看。”毕力格朝着林雪君笑笑,随即又将视线放远,追着野鸭在河流间窜游,追着鸟儿飞向高空。 林雪君跑下草坡,跑几步回头看看毕力格老人,见对方始终含着笑,面容迎着光,仿佛沐浴在幸福之中,便也笑着跑走,在来喊她接电话的少年的引领下,走进土坯房,接起话筒。 “陈社长!” “林雪君同志。”等候已久的陈宁远郑重地唤她名字,随即语气激昂地向她分享了呼色赫公社各生产队的战蝗成绩。 林雪君认真倾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阳光穿透土坯房并不很清透、也不怎么均匀的玻璃窗,照在她低头听电话时专注的侧脸上。 年轻兽医的笑容纯粹,眉眼飞扬,眸底满满都是振奋和热血碰撞出的光芒。 终于,一冬的焦虑得到纾解,一冬的辛劳换来春的回报。 天气暖了,花儿也开了,细细的毛毛雨汇聚成甘霖琼露,回应了每一位热爱草原的牧民们的期待。 候鸟住进不知什么好心动物建的正合适它们居住的豪宅,唱着歌谈着恋爱,飞速在几周内生了蛋,开始了多娃家庭的幸福生活。 在好心给鸟儿们造豪宅的人类们欢庆欣慰之际,沃勒在一个漫天星子异常闪亮的夜晚,从远处草野狩猎归来,它不止带了一只野兔,还带回一条脸黑黑的小狼崽。 小动物毛发蓬松,二头身小小一团,有时跟不上沃勒,跑太快还会踉跄跌倒,原地变球打滚儿。 沃勒虽不耐烦,却还是会转身张大嘴巴,叼着野兔的同时,用嘴尖儿叼住小狼。 它似乎不太擅长叼小狼,总叼得人家吱哇痛叫,小狼都没抱怨它这个爹,沃勒倒先被烦得脸更黑了。 嗯,像夜一样黑。 阿木古楞蹲在小狼边上,看看小团子,又看看沃勒,忍不住小声问林雪君:“有没有可能,沃勒只是在草原上捡了个小狼,其实根本不是它生的呢?” “……”林雪君挠头,是个迷。 180好白菜被猪拱了 小狼崽是被沃勒带回来了, 带孩子这种事儿超顺畅地就甩给了林雪君。 于是又像去年一样,穿着轻薄的蒙古袍,走到哪儿都要把小狼崽揣在哪儿。 起初它还不习惯在人类的上衣襟怀里, 总是吭叽吭叽地叫。 揣了几天就变了,无时无刻都想在林雪君的襟怀里呆着,反倒是她不抱的时候,它开始围着她吭叽要抱抱——太爱撒娇了, 比沃勒难带! 于是,第六生产队冬驻地里的人就见林雪君每天揣着个狼崽在怀里,无论她干啥,小东西都好奇地探着脑袋东张西望。 远处瞅着她走过来,如果不是熟悉的人, 乍一看还以为这人胸口还长个狗头呢。 … 从外面飞过来的‘低空飞行兵’飞蝗, 被阻截在了呼色赫公社的草原上。 这片大草原上有鸡鸭战线,有燕鸥带头的空中战线,有背着喷壶洒药的人类狙击战线。 连老秦头的西伯利亚森林猫都会捉几只蝗虫吃,小猫头鹰也有捕猎许多, 牛羊驼鹿甚至后山的小母猪遇到撞在嘴边的蝗虫一样来者不拒。 害虫无处可逃,通通受死吧。 去年冬天大家辛苦做的预防工作,没有白费,在春天干旱和虫害来临时, 及时地对灾害做了扑杀。 去年冬天林雪君开班授课也同样颇有成效, 今年多了几十位学员帮忙给母牛接产,全公社的母牛产犊状况和牛犊存活率都很不错,有的学员在得到强烈的正向反馈后,甚至对顺产的母牛也跃跃欲试,老挥舞着右胳膊, 想给母牛帮点小忙。 林雪君这个劳动力得以被释放,无需再像去年守着牛牧场的所有待产母牛一样在她负责的各个牧场间门奔波。 一旦确认过她负责接犊的生产队中,学员们足以独立完成接犊任务后,便骑着苏木带着阿木古楞和两只大狗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进驻地时,恰巧遇到衣秀玉带着社员在草场上一排一排地喷洒烟叶水。知青中最年幼的衣同志,如今也已能独当一面,淡定自若地安排社员干活了。 跟衣秀玉打过招呼,林雪君翻身下马,牵着苏木走回驻地。阿木古楞接了苏木的缰绳,带着去饮马。林雪君行了一路被晒得浑身发软,拐回知青瓦屋倒头就睡。 快到傍晚时,外面传来吆喝声,她才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草原上日夜温差大,白天穿着单衣过草原,一身一身地出汗,到了晚上又冷得必须把棉袄穿上才暖和。 推门走进院子,只见大食堂等处灯光摇摇晃晃地闪,无数道手电筒摇来摆去的仿佛舞台转动不休的迪斯科灯。 牛棚里的巴雅尔瞧见林雪君,哞一声便朝她晃了过来。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牛大姐的头,笑着刚要跟巴雅尔叙两句旧,边上忽然斜插过来两个丑兮兮的巨头。已经冒头的鹿角顶蹭过林雪君的手臂,惹得她惊喜地凑近了撸着摸个不停——她也才离开没多久,小驼鹿的角都长得可以出去打架了! 外面路上又跑过去一队人,林雪君攥着小驼鹿的单枝角,仰头问道:“王建国同志,什么事啊,这么多人?” “哎,林同志你回来了?”王建国本来正一脸严肃地往大食堂小跑呢,听见林雪君的喊声,当即转了向,走到知青小院门口才答道:“第九生产队过来咱们这儿买土豆来了。” “来咱们这买土豆?”林雪君吃惊地扬起声音。 “场部那边也没有土豆了,现在全公社就咱们囤的土豆多,哈哈哈,前两天第十生产队刚来买了不少,九生产队就又来了。司务长天天夸你呢,说幸亏去年听你的话,囤了大量的土豆、白菜和肉。”王建国双手搭在院子栅栏上,伸长手臂够到小驼鹿脑袋上另一只角,也喜爱地摸个没完。 这要是在野外看见个这么大体格子的长角驼鹿,肯定掉头就跑。但林雪君院子里的就没事儿了,可以尽情撸,撸到压力全无、身心通泰为止都没问题。 糖豆之前没少从王建国手里讨肉吃,瞧见王建国在院外面站着,立即凑过去趴在栅栏这一边,摇着尾巴仰着头,直拿自己的湿鼻子去顶王建国的手臂。 “夸我呢?没埋怨我鼓动大食堂囤积太多,还得费事儿卖掉就行。”林雪君转手搂过一边的小红马,在对方啃自己头发的前一秒,快狠准地用双手箍住它嘴筒子。 “埋怨?你是不知道啊,土豆咱们去年秋天1毛钱一斤囤的,场部4月就卖到2毛了。咱们生产队厚道,都跟场部供销社的价格一样,2毛一斤,其他生产队都抢着买。今天早上第生产队还打来电话,请司务长一定给他们生产队多留点呢。 “你知不知道大食堂囤那些土豆,给咱们生产队赚取了多少收益啊?大队长这两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王建国拉开院门搂住糖豆,照着它的背部一通猛撸,嫌不过瘾,又蹲下来抱着它揉搓了好半天才松手。 “这么好。”林雪君拍拍小红马的背,推开它过于热情的嘴巴子,一边用背拱它,一边惊喜地反问。 “那当然了,因为大食堂赚的这些钱,咱们明年又能冬储更多肉了,现在冬驻地里的社员们都对明年的生活充满了希望。”王建国笑着拍拍林雪君的肩膀,“司务长天天夸你,说还是你有远见啊。现在他是全公社最喜欢你的人了,我听他夸你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了。 “晚上过来吃好吃的,让司务长好好犒劳犒劳你。” “哈哈哈,好哇。”林雪君被他的语气逗得咯咯直笑。 “说真的。”王建国忽然正起面孔,又伸长手臂拍了拍她肩膀,“今年冬天吃得好,多亏了你争取。也幸亏去年新生的牛羊存活率高,大家都记着你的好。 “因为大食堂赚钱了,咱们羊牧场上的羊奶,大队长没有全让供销社收走,留了一些带回冬驻地,专门给孩子们吃。” 王建国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每天早上,吴老师的课堂都发羊奶,一个学生一杯。说真的,我在城市里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他想说这是奇迹,是林雪君同志带着第七生产队的大家,一起创作的奇迹。 可又觉得这样的话宣之于口过于肉麻,咀嚼了几次,终于还是没好意思说。但他心中颇多感慨,于是像往常大队长一样,只一下又一下地轻拍林雪君的手臂,以此表达他的情绪。 边上的小红马却无法理解他忽如其来的丰沛情感,见着他一下一下拍打林雪君,拱着脑袋就过来,张嘴就要往他手上咬。 王建国吓得忙缩手,与林雪君对视一眼,两人皆不禁莞尔。 … 傍晚在大食堂吃过饭,回屋准备洗洗睡时,林雪君又接到了公社陈社长的电话。 “草原局局长和盟长都打电话问过我们公社防干旱和防虫害的方法了,要求我们出具落在纸面上的报告,总结一下初春阶段防旱防虫的优秀经验。 “我们开会商量了一下,还是由你亲自来写吧,林雪君同志。” 林雪君握着话筒,听出了陈社长的画外音。 功劳是要给她的,这是公社各领导、各大员们一起开会决定的。 她没有立即回应,只将呼吸声传递,默默体会这片刻的感动。 林雪君不知道是这时代大家真如此受领袖感召,在道德和秩序双管齐下的规范中,如此挺胸抬头地做事做人。还是她真的太过好运,遇到了公正的好领导? 爱出而爱返。 “谢谢陈社长,我会尽快写好。”深吸一口气,她语气听不出情绪,只认真地承诺。 “嗯,是要快一些。蝗灾还没有结束,第一阶段的优秀经验总结非常重要,对后续工作有不同寻常的指导意义。”陈社长似乎听出了她的情绪,但他并没有询问,只放缓了语气,话题仍围绕着工作:“各生产队的工作报告和数据,小刘已经整理好给你送过去了,明天你应该就能收到。加油。” “我会的。” 挂断电话,林雪君睡前躺在炕上,脑内想的都是这篇文章的结构和逻辑线,连入了梦,也还在遣词造句地找论点,捋脑图…… 第二天清晨,林雪君一边洗脸一边仍沉浸在报告论文的阐述中,去屋后山坡上喂猪的衣秀玉忽然跑回来,一脸激动地喊她: “小梅姐,小梅姐,小母猪下崽了,一大堆!” 林雪君呦呼一声,终于从论文创作中回神,穿着拖鞋就跟衣秀玉往后山跑,拖鞋在土地里跑掉了,踩得一脚泥都顾不上。 冲进猪圈就往挡雨的窝棚里钻,只见穆俊卿帮做的草席子上,已经长得很肥壮的小母猪侧身躺倒着,腹部拱着好多小猪仔,每小只都扭来扭曲地使着劲儿嘬奶。 乍一眼望过去,全是小猪,数都数不过来,衣秀玉用‘一大堆’来形容,还真生动。 “一只,两只,只……”数到九的时候都没数完。 “十二只!”衣秀玉探着脑袋率先数完,拔高了嗓子抢先道。 “哇……”林雪君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生这么多,还都是自己生的,这头小母猪也太厉害了吧! 因为这几只猪从小就由林雪君她们几个喂大,对她们全无惧意,哪怕有护崽的情绪,只也在她们忽然跑过来的时候做出要站起来的架势,瞧清了人便没再动弹。 林雪君弯腰探身看着小猪崽喝奶,恨不得钻进窝棚里看,“咱们中午给猪妈妈整点好的,补一补。” “那肯定!我少吃点也不能少了它们娘几个的。”衣秀玉用力点头。 “哈哈哈。”林雪君赞同应声,“是,它们娘几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是呢是呢。”衣秀玉郑重点头。 “哈哈哈……”林雪君捧腹哈哈笑个不停,深切地体会到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种怎样的感受。 正要退出去不打扰小猪崽们吃奶,让开身的瞬间门,清晨的阳光打进窝棚,将小猪崽们照得更加分明。 林雪君忽然一歪头,疑惑地“咦?”了一声。 衣秀玉也不由得瞪大眼睛,哎呦哎呦地直叫。 只见正奋力吃奶的小猪中,有几只并不是纯粹的粉白色,它们背上还分布着一条条的深色竖纹。 怎么生的小猪还有花纹呢? 两个姑娘对望一眼,林雪君率先低呼: “哪只野猪拱了我的小母猪!” 怎么回事! 围栏都把后山区域围住了,不是不会有野兽出入吗? 而且他们驻地有狗有狼的,怎么还让野猪偷了她们粉嫩粉嫩的‘大白菜’啊! 181小梅夸夸群 在女知青们养的小母猪生崽后的第三天, 阿木古楞放在她们猪窝里一起养的小母猪也生了,同样生出好几只带花纹的混血小野猪。 驻地其他人在院子里养的小母猪就没遭毒手,看样子大野猪只是悄悄潜伏在后山撩了两个粉嘟嘟的小母猪, 没敢进驻地跟大狼大狗环绕着的小母猪谈恋爱。 庄珠扎布老人哈哈笑着安慰林雪君: “有野猪血统好啊,抗冻抗病,身体好。在家里养,饮食简单, 肉也不腥。” 小野猪羔(四声)子们的确很强壮,抢奶一流,跟猪崽兄弟姐妹们推搡打架时,即便闭着眼睛照样很凶,叫声也洪亮, 还挺讨人喜欢的。 留在驻地上学的孩子们于是又有了课后新项目, 除了到林雪君的院子里摸大驼鹿角外,又开始往后山的猪圈里跑,争着抢着看小野猪羔子,搞得三头猪中唯一的公猪整天气吼吼地赶人, 累得都瘦了—— 它至今还不知道好多宝宝不是它的,还尽职尽责地看窝护崽呢。 在后山猪窝中上演猪界狗血故事时,林雪君也开始废寝忘食地书写第七生产队从冬天开始的防旱防虫工作。 从庄珠扎布老人和生产队里的老牧民们预测旱情和虫灾开始,到场部陈社长打来电话请他们讨论应对之策, 延伸到学员们一起干活, 从工作中不断积累经验教训,矫正工作落地中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 一件件一点点地回忆和记录,再用逻辑将之串联,描述下每一个行为的知识支撑、技术支撑、人力等可行性支撑,以及工作后每一阶段的现实反馈…… 一天后, 什么都不做,只伏案搞脑图、捋逻辑的林雪君终于写下了这片报告文章的标题: 《草原干旱引发虫害的应对策略——呼色赫公社防虫害第一阶段工作报告》 垂头快速扫视纸张上的脑图,捕捉到自己草书的六大策略项时,目光最终落在【生物药剂】和【人工鸟巢】两项上。 圆桌对面,孟天霞正帮林雪君整理报告——场部送来的数据等报告单来自各生产队,都是由亲自执行各工作的社员们记录的,大家文化水平和逻辑能力不等,记录内容的清晰程度参差不齐,必须重新整理才能作为有用资料使用。 衣秀玉则摊着纸张,对着算盘计算第一阶段工作中大家用掉的烟叶、辣椒等物资,和生产队剩下的余量。 林雪君抬头望向一边拨算盘一边嘀嘀咕咕的衣秀玉,开口道:“小玉,盟里需要的工作汇报文章中,关于生物药剂配置原理、配置方法、药效、使用方法、使用效果的整理说明和论述,由你来写。” “?”衣秀玉迷茫抬头,恍惚了一会儿才忽然啊一声低呼,“我来写?不是你写吗?” “整个药剂的配置、人员安排、带队喷药,都是你来亲自执行的,所有工作你最熟。”林雪君认真道:“虽然配方等是杜川生教授研究并提出的,中间由我传递给社长和咱们生产队,但基层执行工作是你全程在跟,真正的使用方法和效果等细节,都得由你来校准,杜教授也会认可你来写最合适这一点的。” “……”衣秀玉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转红,她兴奋地攥紧手中算盘,想到自己居然有资格像林同志那样书写这样正规的阐述和总结报告,想到整篇报告呈到呼盟盟长、草原局局长等人手上时,上面落款中有自己的名字,她就激动地浑身发抖,“我……我真的可以吗?” “写吧。”林雪君站起身拍拍衣秀玉的肩膀,转身批了件外套便出了门。 人刚走到院门,身后瓦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能把房顶掀飞的欢快尖叫: “嗷——” 林雪君吓得一哆嗦,握着院门的手都不由自主缩了回去。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是衣秀玉在发疯,哭笑不得,写报告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吗,后世年轻人听到了只怕要哭的。 转头回望,窗口内衣秀玉站在桌边高举双臂手舞足蹈,咿咿呀呀胡乱唱歌,高兴得都没人样儿了。 连糖豆和小红马都忍不住凑到窗口好奇地往里看,也不知道人类在发什么颠。 笑着推开院门,带上保镖沃勒,她穿过黑蒙蒙的驻地,踩着夜风直奔男知青的土坯房。 敲开门的瞬间,林雪君透过门缝看到王建国猴子一样嗖一下将桌上的扑克牌藏进炕褥子下面。 “打牌呢?”林雪君笑呵呵地探头问。 “娱乐一下。”站在门口的穆俊卿不好意思地挠头。 “小梅,玩不玩啊?”王建国探头笑道:“领导都说人民需要娱乐,不能让大家的神经一直绷着嘛。电影放映不到咱们这儿,咱们就自己找点娱乐,嘿嘿。” “你们继续。”林雪君朝着王建国他们一招手,随即拍拍门口的穆俊卿,“盟长需求的报告,人工鸟巢的作用,全公社招引的食蝗益鸟的种类、日食蝗虫数量、生活习性,以及人工制作鸟巢的工序,放置鸟巢的方法和注意事项等,都由你来写吧?” “?”穆俊卿正笑呵呵地好奇林雪君找他什么事儿,忽然听到她说这么长一大串,完全没反应过来,低头望着林雪君,眼中满是迷茫。 屋内才把扑克牌摆回炕桌的王建国却嚯一声叫出声,堵在门口的穆俊卿和林雪君转身回望时,便见王建国扑腾一声站在了炕上,头顶着房梁,双手抓头,惊叫道: “我艹!能以报告的形式直接向咱们呼伦贝尔盟盟长做汇报了? “穆俊卿,你tm要出名了!” “嗷嗷——”屋内瞬间群魔乱舞,所有人类都变成了猴子猩猩狒狒。 “……”林雪君噗一声笑,眸光不经意扫见穆俊卿,却见他傻笑呆立着,嘴角抽动着一会儿翘一会儿下撇,像要笑,又像要哭。 她伸手拍了拍穆俊卿的手臂,他低头凝视她,嗫喏半晌才低声道: “跟木头打了一年交道……” 终于要被看到了吗? 他伸出双手,翻转了掌心朝上,手掌上、指腹上都是厚茧子。 “小梅……” 曾经翻书的手被磨破,一层水泡被挑破,又一层水泡鼓起来,晚上睡前挑破了,泡超痛的药水,第二天仍要继续砍木头、打磨木头、制作木头,血肉模糊了照样继续干。 被人调侃说他这里做出去的桌子椅子都是用血肉造出来的,他只温和地笑笑…… 有一天,那些夜幕中借着油灯挑水泡,痛得在被窝里不停翻腾的不眠之夜……终于都要沐浴在阳光下了。 春天啊,春天来了。 …… 春风吹得北京好大沙尘,人们骑着自行车出门被风沙拍得脸疼,这时候戴眼镜的人反而有了一层防护。不过眼镜被风沙拍擦出划痕,也叫人怪心疼的。 在这种风沙天里,杜川生教授在塔米尔等人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化学药剂研究概论》的出版创作。 接下来就剩下反复校对审读和修订工作,虽然不需要塔米尔再深入参与,但杜川生还是希望塔米尔能留下来将手头两本俄语书翻译完再回草原,大概还要呆上1个月左右。 杜川生教授开始校稿的第一天,塔米尔就请假跑了。 北京风沙大,四周都是房子房子房子,看不到天和草的尽头,也受不到湛蓝湛蓝和哇绿哇绿的洗礼,但从学校到林雪君爷爷家的路上,能看到天安门。 他最喜欢这段路,穿过砖瓦森林,瞻仰巍峨的檐和庄严的墙,受岁月积淀的红的感染,看五星红旗在大风天里猎猎招展。 买上一条大鲫鱼,一些蔬菜和两个苹果,他蹬着杜川生教授助教老师的大二八自行车,七拐八拐地穿过近路,以最快时间抵达林老爷子的四合院前。 隔壁正在院子里赏鸟的白老头远远瞧见塔米尔,就朝隔壁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林老爷子道: “老林,你新孙子又来看你了。” 三天两头地过来,跑得可够勤快的。 “是吗?”林老爷子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子,扶着椅子站起身,刚走到门口推开门,就听到小伙子中气十足的嗓音: “林爷爷,今天吃鱼!” “搞得好像你是大厨,要给我做鱼似的。你连煎鱼都不会,就会端个盘子,语气还挺了不起。”林老爷子笑着接过塔米尔递过来的肉菜,转身就往屋外的土灶走。 白老头趴在墙上笑吟吟问:“菜买得多不多?够不够再添一双筷子的?” “你都这么说了,能不够吗?”林老爷子嘿一声应下,白老头当即绕出自家院子,拎上他中午准备吃的饭菜,就拐过来了。 “我去洗菜。”塔米尔将自行车往院子里一推,撸了袖子便熟练地拐进厨房开始大干特干。 他常来的这些日子里,林老爷子院子里老是嘎吱响的椅子、摇晃的桌子、生锈的门轴、脏兮兮的窗玻璃等等全被塔米尔给修好了,连老爷子那个讲话断断续续的收音机,都被塔米尔对着俄语说明书给调试得明明白白。 往常少有人气的老人院子多了塔米尔这个大嗓门,也瞬间多了朝气,变得热闹。 “怎么样?杜教授的文章写好了吧?”林老爷子抬头询问窗口内洗菜的塔米尔,手上也没闲着,鱼鳞刮得噼里啪啦,刀光剑影的。 “写完初版了,还要改呢。这东西写出来要查那个,嗯,海量资料,一点不能出错,老细致了,贼累人。”塔米尔干活不很精细,但胜在速度快。唰啦唰啦几下就把菜都洗好放在盘子上了,就是搞的水台上下都是水,他也不在意,开开心心递出去,又快速把苹果切成丫,端出去放在白老先生面前的圆桌上,爽朗一笑,“吃吧,脆的,好咬。” “做研究当然是这样,不然得出错误结论,以此为基础指导工作,得出多大乱子。”林老爷子杀好鱼,转身去蒸饭,忙活完才勾起炉盖,放上铁锅,先倒油热锅。 “你给翻译的那几本书,回头出汉语版的,你也有署名吧?”白老头牙口还行,咔嚓咔嚓啃苹果一点问题没有,就是苹果皮有点韧,全被他吐了。塔米尔这孩子有劲、勤快,唯一的缺点就是切苹果之前不削皮儿。 “有署名,说我是翻译出版过程中的特殊专业型校对人员,特殊编辑,特殊翻译人员。还给我钱呢。”塔米尔笑着在裤缝处擦了擦手,提着裤子就要坐到白老头身边跟他唠嗑,抬头见林爷爷还干活呢,又把腰直起来,端了盆在院子地上洒了水,开始扫地。 “挺厉害啊,也算出书了。”白老头笑着啧啧两声,“年少有为啊,咱国内现在像你这样又懂牧业,又懂俄语的人可不多。杜教授对你算很满意了,有出息啊。” “嘿,我本来啥也不会啊,可是小梅会,我们一块儿放牛的时候没别的事儿干,你站在草原上别说转一个圈儿,就是转一百个圈儿,看到的也只有草和牛。我就说你教我学俄语吧,她就教了我好长时间,还给我留作业呢。”一说到林雪君,塔米尔话可就没完了。他拄着扫帚站在院子里,地也不扫了,挑着两根粗眉毛,眼皮被眉毛拉高,把一双长眼睛拉得圆溜溜、亮晶晶的,“我才学了几个月啊,她就开始给我搜刮俄语说明书,俄语报告之类的让我对着字典翻译。刚开始我根本整不明白,就一个一个地对词。 “才能把句子组织明白了,她又让我用汉语做翻译,还都要写下来。” 塔米尔歪着脑袋想起那些岁月,忍不住得意道: “我每天坐在草坡子上,一边牧牛,一边写东西。 “生产队来送物资的,一个月最多来两趟,大多数时候也就一趟。我手里的本子正面写满了,又写背面。背面也满了就在字和字的缝儿之间找空隙书写,实在没地方写字的时候,铅笔也用秃了,就用树枝在土上写。 “反正也没事儿,有时候一天就只说三四句话,比如跟阿爸阿妈说几句‘我吃饱了’‘今天吃啥’之类,我就从早上写到晚上。 “即是学习,也是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说完了又忽然开始嘿嘿笑。 “你傻笑啥呢?”白老头撇嘴,刚吃到的这丫苹果好酸。 “小梅说我是学习的天才,哈哈哈哈…”塔米尔说完了便开始哈哈大笑,笑好半天才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傻笑两声,又开始扫地。 “你学东西是挺快的,这才来了多长时间啊,这里里外外的街道都被你走熟了。”白老头啧一声,现在他们这附近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看的,没有人比塔米尔更懂的。 “这有啥难的,草原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也能找着东南西北。那么大一个草原,往哪里看都差不多,你在这片儿牧马,我在那片儿放羊,要是不会认路,都得死在路上。”塔米尔讲话时语气里满是自豪,像个洋洋得意的孩子。 白老头和林老爷子却听出了其他:这些在草原上生存的人,实在不容易。 林老爷子的米饭蒸好了,红烧鱼也出了锅,塔米尔忙丢开扫帚抢着盛饭端菜,又熟门熟路地去取林老爷子的酒,给两位老人一人倒了小半杯酒。 又炒一盘青菜,加上一叠老酱菜,俩老一少就算开席了。 先夹一筷子酱香的红烧鱼,外皮咸香多汁,满口馥郁红烧汁,细一抿又尝到内里鲜香软嫩的鱼肉,吐出小细刺,口腔里的鲜香鱼肉已与红烧汁你侬我侬、缠绵一处,享受尽了才舍得吞咽。再捏起小酒杯,‘滋~’一声嘬一小小口酒,辛辣味一刺激,方才食用的所有味道都被放大。 进食的快-感嘶一声上脑,俩老头全仰起头眯着眼睛喟叹,那个享受劲儿啊,甭提了。 塔米尔一会儿还要回学校,不能喝酒,只埋头吃菜吃肉扒饭。怕自己菜吃太多了,俩老头抢不过他,筷子还是得尽量多往酱菜上叨,这东西够咸,有滋味儿,能下饭。 林老爷子看出他不舍得吃肉,虽少言语,却总默不作声地给他夹菜。这么大一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人哪有不馋肉的,无非是极力地克制罢了。 “老林你这手艺是真不错啊。”白老头说罢又转头问塔米尔,“你老往这儿跑,就是惦记林爷爷这厨艺呢吧?” “也惦记,不过不全是。”塔米尔端着碗笑笑,“小梅让我多来陪爷爷,我反正也没事儿,在这儿也不认识别人,也没别的去处。” “你还挺听小梅话的。”白老头啧一声。 “那肯定啊,不止我听,我们生产队都听。”塔米尔挺直了背脊,一本正经道:“大队长也可听了,场部陈社长也总听小梅的。小梅可顶事儿了,知道得多,靠谱。” “我之前听小梅她大哥也是这么说的,咋这么厉害呢?” 白老头说‘咋这么厉害呢’只是个感叹句,塔米尔却听成了疑问句,当即放下筷子摆出说来话长的样子,要好好给白老头讲解讲解: “小梅说话,谁听谁好使啊。当初她到了生产队,遇到大牛巴雅尔难产——” “哎哎哎,这个我听过四五遍了,耳朵都要长茧子了。”白老头忙拍打塔米尔的手臂,制止他的滔滔不绝。 塔米尔脸一红,回想一下好像是这么回事,光他自己就在这院子里说了两遍林雪君的事迹了,怪啰嗦的。 挠挠脸,他端起碗筷,夹了一筷子菜,就着扒了两口米饭,脑子里再次闪现生产队里发生的事,不由得还是开了口: “今年我们那儿的老人预测到干旱和虫害时,也想到了一些应对方法,但大家都是土方,到底咋生效的,又能生出多大的效果,七嘴八舌的都不太能说得明白。 “小梅就能把许多事用科学的道理讲清楚,把大家的办法和她的办法结合,整理成能用的招式。 “……之前我在草原上开设的学校学习,老师也说我聪明,记忆力好,但是好像也没什么用。小梅教我俄语后发现我学得快,就给我加大学习量,那会儿她就说,将来肯定有许多俄文的东西大家要学习使用,我会俄文肯定可有用了……之后我就到了北京,在这儿跟你们一起吃饭。 “像我这样的人还多着呢,小梅说托娅手臂细又长,手指灵巧,天生是做手术的料,不仅教托娅给牛做直肠检查,还教托娅开刀缝合,让托娅在大食堂的猪皮上练手。 “小梅发现我们那儿一个小孩会画画,给他买了好多画画的东西让他学,他的画还跟小梅的文章一起登过报,拿过画稿稿费呢。 “跟着小梅同一批的知青,有跟着小梅学会认中药,管起我们生产队药柜子的。 “有被鼓励着去大食堂当司务员的,还有个学习木匠活,也想写文章,小梅建议他去观察鸟巢,写一个人类房屋建筑能从鸟类房屋建筑中学到什么的文章,也登了……” 塔米尔絮絮地念,说着说着忽然抬起头,捕捉到一些词句,颇为郑重道: “小梅不仅来草原上给牛羊治病,还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视野和思路……” 他低头嘶声陷入思索,琢磨来琢磨去就是组织不好语言。 林老爷子忽然开口: “……她打开了好些年轻人的人生。” “对对对,就是这样!”塔米尔激动地忙点头,抓住林老爷子的手腕,彷如遇到知己。 林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放下了碗筷,只捏着小酒盅凝神听塔米尔讲小梅。 被塔米尔没大没小地抓住,他难得地没有唠叨对方。老人家正沉浸在塔米尔的话和自己情绪中,哪有空管臭小子是不是在瞎兴奋啊。 抬起头,他一直收着的表情里逸散出强烈的骄傲,幸福感随酒液一起在体内奔腾。波动的情绪也像他的酒一样,浓郁,辛辣,令人热血沸腾,仿佛重返了青春。 白老头说笑的表情也渐渐收拢,听到最后,不由得轻声慨叹。 油然而生的情感,能让塔米尔这样不以汉语为日常语的孩子表达能力大幅度提升,白老头也体会到了某种东西——塔米尔强烈的,想要好好在别人面前夸一下林雪君,渴望其他人像他一样认同、尊敬、喜爱林雪君的那么一种情感。 转头望向老林头,果然红光满面,一脸得意快活。 但难得的,白老头丝毫不会因为老林有这样一个孙女而感到嫉妒。有一些优秀,不令人酸,只让人感动和羡慕。 它不会踩踏他人,却会令人感到振奋。 “小梅是个好孩子,会有大出息的。”白老头叹息一声,朝老林头举杯,“祝孩子们都鹏程大展,做出点名堂来。” 林老爷子翘着嘴角没有讲话,却把酒杯举得高高的,啪一声跟白老头好好碰了个杯。 饮罢这一口酒,白老爷子转头见塔米尔美滋滋地看着他们俩老头,嘿一声笑,拿筷子尖儿隔空点了点塔米尔,撇嘴道: “你小子比小梅她亲哥吹得都好。” “怎么是吹呢,夸。”塔米尔当即纠正。 “陈述事实。”林老爷子再次纠正。 “哈哈哈,行行行,我说溜嘴了,我自罚一口酒。”白老头哈哈笑罢,独自举杯,独自浅酌。 放下酒杯与对面一老一少对上眼,仨人都不由自主哈哈笑起来。 春风呼呼地吹,为北京城带来了全世界最会夸林雪君的人,‘梅吹’一号,塔米尔—— 两位老英雄公认的! 182升天肉串【2合1】 在大队长带社员完成第三轮蝗虫围剿战, 烧蝗虫的烟裹挟着香味飘向森林时,林雪君终于写完自己负责的部分。 拿到衣秀玉和穆俊卿的文稿后,她认真做过整体的修订, 又送到吴老师的教室,请吴老师和另一位知青老师付小兰帮忙再审读一遍,以第三方的视角捋一下逻辑和错别字等。 干完活总算可以休息了,一大清早, 林雪君就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衣秀玉从食堂打过饭把她喂饱后,又赶去跟大队长清点药材,孟天霞也去场部帮忙运输烟叶等物资去各生产队分发,林雪君便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屋檐下,伸长了两条腿儿, 晒着太阳发呆。 沃勒叼回来的小狼崽在院子里跟放牧归来的小肥鸡肥鸭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活泼过度,常常咬得小鸡叽叽叫。 起初睡在阴影中的沃勒还会嫌烦地把小狼崽叼回来,或者走过去拿爪子教训。但很快沃勒的耐心就告罄了,直接丢给林雪君教育。除了每天会跑出去捕猎回野兔旱獭之类, 沃勒完全做回甩手掌柜。 林雪君刚开始还会管一管,后来发现小狼崽虽然咬鸡,但这更像是同伴之间门的玩耍,当然也是种对捕猎和扑咬能力的训练, 总之没有真的咬伤小鸡小鸭, 她也就不怎么管了。 从小跟鸡鸭羊一起玩到大,应该也就不会将鸡鸭羊当猎物了吧。尤其林雪君每次都会将沃勒带回来的食物做热消毒处理,炖熟了才喂回给沃勒和小狼崽,从小吃熟食更多,对野性应该也有驯化作用。 沃勒一大早就跟着巴雅尔的畜群队伍上了山, 它现在的巡逻范围已经扩大到整个冬驻地加驻地外的紫花苜蓿试种植牧场,以及被圈围起来的整个后山森林。所以常常是白天出门,下午或傍晚才叼着猎物回来,除非林雪君早上留住它不让乱跑,不然沃勒总是尽职尽责地东游西荡。 得胜叔常戏谑说,现在整个驻地的人都是沃勒狼群里被保护的‘狼众’了,沃勒每天得喝好多水,拥有一个很强壮的膀胱,才能在这么大的范围外用尿圈好自己的领地,真不容易。 糖豆除了跟着穆俊卿去草场上牧鸡牧鸭,剩下的日子都在驻地里跟其他狗乱窜。林雪君严重怀疑它是个情圣,假装天真无邪地跟狗狗们玩耍,实际上是在人类眼皮子底下偷偷谈恋爱。 去年采摘晾晒过的干菊花在茶水中再次舒展盛放,蒸腾的热气里满满散出馥郁花香。 林雪君举杯慢饮一口,超大声的喟叹,坐在小椅子上的身体下滑躺靠,双腿蹬直,整个人毫无淑女形象,却放松快活得不得了。 蓝天白云和飞掠过的鸟群进入视野,目光追随它们一段路,又转向另一边。 驻地的枯树发了新芽,嫩绿色点缀满枝条,像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绿色花朵,在阳光下闪烁鲜嫩光芒。 糖豆带着好几只獒犬遛街,从树下路过,转头朝院子里的林雪君摇了摇尾巴,又欢快地钻进另一条巷。 小狼崽被大鹅叔啄得嗷嗷叫,仍凶性不减,越是挨揍,越要跟大鹅一较高下。林雪君歪脑袋打量,便见小东西身上掉了好多撮毛,大鹅不仅啄它,还用翅膀抽它。看不过去小狼崽被揍得满地打滚,她进屋倒了小半碗羊奶出来,“嘬嘬嘬”地喊了半天,小狼才从酣战中脱身,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过来吭哧吭哧喝奶。 伸手抚摸小东西蓬松的、混着胎毛的圆屁股,她小声念叨:“你爹都轻易不跟大鹅打架,你多少有点不自量力。” 小小狼喝完奶,林雪君将提起来放在肚子上,拿手一下又一下地逗弄它。小毛团便打着滚儿翻出肚皮来给她摸,并时不时仰卧起坐去叼她的手指头。 当年沃勒来的时候瘸着腿,这大大限制了它的顽劣。加上它孤狼一个,对人类充满了戒备和恐惧,是过了好长时间门才跟林雪君亲近起来的。 在沃勒这么大的时候,要想让它翻肚皮,非得来硬的不行。每次她强行摸过它肚子,小沃勒都会好几天不理她。 现在小小狼腿不瘸,上蹿下跳丝毫不受影响。又有沃勒带着,很快便融入了知青小院的生活。现在它不仅已经把前院后院、大动物区小动物区都滚遍了,还开始跃跃欲试想出院子,真是被宠爱的大胆孩子。 小小狼又玩了一会儿累了,便蜷在人类柔软的肚子上呼呼大睡。 林雪君手指捏搓着小狼软乎乎的大爪子肉垫,转头望向草原。 有时候她也会猜想,不知道小小狼的母亲是一头怎样的狼,它一窝到底生了多少个崽呢?沃勒为什么会叼回小小狼? 是跟母狼商量过,因为母狼要带好几头狼崽有些困难,所以让他带走一头吗? 或者沃勒悄悄偷了一个崽回来? 它为什么要偷一个回来呢?是送给她的礼物吗? 狼的行为真难懂,也不知有没有狼行为心理学的书籍,好好奇哦。 拇指碰了碰小小狼湿漉漉的鼻头,揉了揉它毛发超厚的肉脸,她又忍不住想,也许,母狼在野外与其他狼群冲突中出了意外,小小狼是唯一活下来的……或者小小狼其实是个独生崽,断奶后就被狼妈妈丢给了应负起责任的沃勒?或者偶遇的有缘狼沃勒? 手托腮,林雪君远眺天际,在自己的想象力中信马由缰,尽情享受没有工作、难得的清闲时光。 王建国离开大食堂绕向后山地窖取食材时路过知青小院,沐浴着阳光,他悠哉走到院外,双手搭在杖子上,转头看一眼木栅栏外土壤上钻出的根根绿苗,感慨道: “格桑花又长出来了,这都是我们在这里的第二年了啊。” “是啊,时间门过得多快。”林雪君被太阳晒得暖洋洋,陷进椅子里的所有细胞都在尽情享受春困。 ‘懒’真是种好舒服的感觉。 “中午想吃什么?”王建国笑嘻嘻道:“大队长说咱们生产队紫花苜蓿返青效果最好,而且不止冬牧场,连春夏牧场也在旱情中被维护得不错,加上抗蝗灾有功,牛羊在春季长得还行,给我们开口子,这几天可以整一顿好的。” “!”林雪君当即从椅子上坐直,这不就来精神了嘛。 原本躺在她肚子上呼呼呆睡的小小狼,从她原本平坦的肚子上滚了三个圈儿才落在她并紧的大腿上,清梦被扰,它不乐意地一边吭叽嚎叫,一边傻乎乎地东张西望,似乎想看看自己睡得好好的,怎么就忽然开始打滚儿了。 林雪君笑着轻拍它背,哄它继续睡,抬头兴冲冲道: “冬天储存的羊肉还有吗?” 地窖里还有冰块没全化,肉是不是也还储存有一些呢? “就剩半只羊了,眼看要开化,大食堂把多的没吃完的卖给其他生产队好些。”王建国挑眉,“最会吃的林同志有想法了?” “之前我不是在木匠房里捡了好多好多细木枝嘛,穆大哥本来说要帮我编一个小鸡笼子,后来因为要做鸟巢就没弄上。我们把那些木枝磨掉木刺,用来串肉串怎么样?”林雪君眼睛睁大,兴奋道: “大食堂外面不是有个废弃的土灶嘛,我们把木炭放下面,上面架肉串烤着正好。 “啊啊,馒头,对,我们还可以把饼子、馒头也架上去烤。抹点酱也行,咱们剩的辣椒用一点呗,捣成酱,跟其他调料搅拌在一起。 “孜然粒!去年采的孜然粒是不是也还有?” “有不少呢。”王建国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忍不住笑,这家伙是真贪吃呀。 “那一定要洒孜然!”林雪君用力点头。 “行,一会儿你把木签子送过来,我去准备肉。”王建国摆摆手便往后山地窖去了。 林雪君兴奋地抓住小小狼腋下将它举过头顶,仰头看着小东西迷迷糊糊的憨样子,高兴道: “中午我们要吃烤串儿喽!” “吭吭嗷嗷——”小小狼被举得不舒服,左扭又摆地抗议。 “哈哈哈,你啥都不懂。”将小东西抱回怀里,喜欢地揉搓了半天,用埋脸在它奶呼呼的肚皮上蹭了蹭,在它开始发出被欺负般地哀嚎时,林雪君终于放过了它,“羊肉串子都没吃过,小废狼。” 说罢,她忙抬起头四望,确定没有沃勒的身影,这才放心: “你爹也没吃过,一直pua你爹说不吃羊才是好狼,可不让它听到‘没吃过羊肉串子是废物狼’这种话。” 将小狼丢在地上去跟小鸡小鸭们玩,她回仓房找出一筐木签子,跑去找穆俊卿,跟着木匠房里的人一起把木签子磨滑溜,这才将修整好的一筐串签送到大食堂。 王建国站在驻地主干道上大着嗓子嚎了一会儿,就将屋里干活的嫂子大姐都给喊了出来。翠姐一听中午有肉串吃,当即跟着霞姐他们一起丢下家里的活,跑去大食堂帮王建国串肉串。 切好的肉片用冰水冲洗掉两岔血水,去去膻腥,冲下来的血水可以放在边上给狗子们喝。杀之前做过传染病检查确定安全的羊肉,冻上一冬,基本上不会有病菌,狗子们喝了可以补充微量元素。 为了锁住肉里的水分,肉片腌制时是不放盐的。洒些料酒和少量胡椒粉去腥,再裹上一点点淀粉,最后洒上油,抓匀后放置一会儿就好。 薄薄长肉片均匀穿在签子上,摆放在一边,大家一边嘻嘻哈哈地聊天一边干活,不一会儿就堆出了肉串山。 阿木古楞摇着扇子扇得胳膊都酸了才将木炭彻底烧红,王建国调好了花生碎、熟芝麻、孜然粒、盐、辣椒面儿等佐料,大队长便举着喇叭喊在驻地里为数不多的社员们都来大食堂吃第一季度庆功饭了。 烧炭没有明火,烧红的炭悄悄燃烧自身,释放含炭香的源源热量。 一大把肉串沉甸甸地往长方形炉灶的边缘上一搭,肉片上的油滴滴答答落在热炭上,滋滋声此起彼伏,油香混着炭香瞬间门满溢。 签子上的薄羊肉片快速变色,被烤得油汪汪地卷曲,释放出过分诱人的香味。 王建国站在炉灶前,第一个被香味冲得口水疯狂分泌,控制不住,只能没出息地频繁吞咽。 太香了,没有人能控制自己面对这种香味时的生理反应,没有人! 下方接近炭火的一面熟了,王建国张开虎口将所有签子一拢,抓成一把后整个翻转。又一阵噼里啪啦滋滋的溅油声,和令人发狂的烤肉香和油香。 炭火的热烟汩汩向上,将肉烤熟,也将炭香熏烤附着在美味的羊肉片上。红色的薄肉片变色后收缩变薄,油汪汪地裹进散发木香的签子,便又多了一种自然独有的味道。 两面都熟得差不多了,再拢抓到一边的大木桌上方,接着下方的盘子,往肉串两面均匀地捏洒佐料。 然后再将肉串放回炉灶,快速翻面若干次,粘在肉上的佐料被熏烤后迸放出特殊辛香味—— 不提前将所有佐料跟肉一起腌制的坏处是会有一些佐料掉在炭火里,看似是浪费,实际上掉在碳火上的佐料烘出的香味,最终还是会附着在肉串上。 同时,因为佐料是后洒的,口感上肉跟佐料是分离的,肉是肉,佐料是佐料,吃起来更清新。 并且,肉没有过度腌制,能更好地保留它原本的鲜香。 这才是一顿完美的烤串,没有浪费草原羊肉最精华的部分。 薄片羊肉串的好处之一就是快,眨眼翻了几个面儿即出炉。 王建国大手一捞,抓住一大把热腾腾冒着白烟儿的肉串转身放在桌上,又捞一把新的继续烤。 新出炉的羊肉串眨眼就被瓜分,林雪君幸运地抢到了3串! 大口撸串,这个形式的快感也不容小觑。闭着眼睛将肉从签子上撸下来的过程,香味已完全涌入鼻腔,口唇和舌尖也尝到了佐料辛香、肉香和油香,偏偏在撸下来前的几秒肉还没入口,就不算真的尝到。 那种明明品到了却不能咀嚼的、撩拨的、心里七上八下、馋到极限的痒,真是让人兴奋得神魂颠倒。 终于,极香的、热烫的肉片被撸下来了,迫不及待就是一通嚼——闭着眼睛嚼。 哇,炭烤过的羊肉片的鲜香迸放在所有味蕾之间门,那是将回味终生的美味,是能治愈所有不开心的极致享受。 快速烘烤快速出炉的羊肉片,足够鲜,也足够嫩,它不像肉粒串那么厚实有嚼头,但比肉粒串更多汁,更嫩。 一片肉撸下来,快速嚼食过后,不等吞咽,人就会迫不及待叼下第二片肉,第三片……满口薄薄的裹着油和佐料、锁住汁水的羊肉片,仰起头,张开鼻孔猛吸四周的炭香和肉香,口腔里用力地咀嚼——三魂七窍原地升天。 这时候没有人讲话,大家都在享受,最多只能发出呜呜嗯嗯的哼哼,剩下都是咀嚼和喟叹。 春风拂过撤下围巾后光裸的脖子,微微地凉爽,皮肤上的汗毛享受地迎风热舞,毛孔都张开,渗出细细的汗。 在吃第一批肉串的时候,饥饿和最猛烈新鲜的刺激让你根本尝不出肉香里的炭香,虽然它在发挥作用,但只有吃到□□串了,味蕾开始有些适应这快-感了,人才终于品出一些其他滋味来。 哦,原来还有炭香,还有木香,还有孜然的香味啊。 三串不够,十串也不够! 驻地虽然只有十几号人,但食物照旧供不应求。大家于是全撸起袖子,一边穿肉一边烤一边吃,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汗,也不知是吃得还是干活热得。 虽然熏烟不好,但林雪君还是不由自主走到炉灶的下风处。 跟衣秀玉几人聊得开心、吃得开心,嗨起来,她不由得手舞足蹈,高举了双臂在浅雾中模仿飞天姿势,伴着仙气飘飘的香雾,边哼歌边跳舞。 阿木古楞站在边上一边串肉串一边被她逗得笑,林雪君便朝他招手:“不如一起舞蹈~” 阿木古楞便一手捏着肉,一手举着签子,走到热雾中赏脸地做了几个蒙古族舞蹈里的后仰抖肩和骑马动作。 林雪君哈哈笑着鼓掌,跟王建国几人一起夸赞: “跳得不错!” “英武!” “哈哈哈……” 林雪君忍不住伸手搓了下阿木古楞后颈下发际线处的发旋儿,真喜欢这小子虽然看起来内向,却也从不惧场、不扫兴的好性情。 阿木古楞被搓了也不生气,转头朝着林雪君嘿嘿直笑。 林雪君也笑两声,忍不住站在香雾中闭目深嗅,烤串的香味没有人能拒绝,是有道理的! 阿木古楞见林雪君闭眼,立即悄悄抬臂用手腕蹭了蹭自己后颈,确定搓不出皴来才松口气——幸好他现在每天洗脸的时候都连脖子一起洗,呼…… 吃过烤肉串之后,再啃一个酱香的烤饼,给这顿饭画一个完美的句点。 驻地里的每个社员都吃得神魂出窍,离开大食堂的时候脚步都是虚浮的,太尽兴了,跟喝醉了一样,真是不得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拍着鼓肚皮在院子周围转了好几个圈儿才回屋睡午觉,在国外旧时候,只有富人才睡午觉。 真好啊,有午觉睡,谁能说她跟富豪不一样? 呼色赫公社的旱灾暂时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程度上,蝗灾也扑杀过几轮了,林雪君午觉后趴在炕上懒洋洋地,甚至有一瞬产生了世界已和平,再没有任何困难需要解决的感受。 只有一件怪事,小红马居然自己一个从后山跑了回来,眼神里似乎闪烁着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