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妖气降临黎阳刘海月俾儿》 第1章 熊出没 天地初寒,岁首,雪落人间。 北镇那个叫胡桃夹的小酒馆,来了几位不速之客,骑着高头大马,背剑挎刀,衣冠胜雪,为两男一女,皆如山中神仙云中仙子,哪怕酒馆最没有学问的小二,也能看出这群人不简单。 北镇远离大夏都,好些年没见过马了。 小二姓黎,单名一个阳,年少家穷吃不起饭,被父母贱卖到这家酒馆,熬了几年,终于得到掌柜的允许,能出门见人了,就这点,小二便开心了好久,至少他不用整日昏天暗地的在后厨拉风箱。 视线中,那几位有来头的人,翻身下马,进来便问:“这里可有胡桃酒。” 兴许是怕表达得不清楚,其中一位看起来稍微年长的男人又解释道:“就是北原久负盛名的特产,应该是有的吧?” 郦靖侯最爱喝的酒,这天下又有几个人不晓得呢,黎阳心想,原来是爱慕郦靖侯的酒鬼,便冲这几位看起来不算讨厌的人道:“几位客官来错地儿了,现在早没有胡桃酒啦。” 北镇早年是大夏的边陲重镇,作为震慑蛮族领地的前沿,像把尖刀深深插在蛮族腹地,大夏立国时,有四大侯爷为其戍边,北原由天下境的郦靖侯镇守,可惜数年前却突然身亡,而后北原沦陷,北镇也就此没落,故胡桃酒的酿造之法,失传。 如今留守此地的人,大多是当年战死的士卒后裔,酒鬼不少,但要说酿造胡桃酒,哪怕时隔几十年,依然不会啊,只坚守着祖训,人在,北原在。 没人问,已是当时最强的天下境郦靖侯为什么会死,包括一夜消失的三十万郦靖铁骑军,似一夕之间,变了天。 年长的男人又问:“小哥知道哪里还有这种酒卖吗?” 黎阳略加思索,道:“界山里边好像有,先前我看到过一樵夫老爷爷腰间别的葫芦,喝的就是胡桃酒那个味,我当时还厚着脸皮喝了一口呢,啧啧,真烈。” 黎阳意犹未尽的表情,引得几人好感大增。 世间之事,唯天下与美酒不可辜负。 不然,他们又岂会在这节骨眼轻易下山?还不是为了讨那老顽童开心,然后趁机向他请教平天下的学问。 黎阳道:“客官如果要去的话,得趁早,界山晚上会有蛮兽,就不好过去了,而且樵夫老爷爷晚间不易找到。”他顿了顿,神秘兮兮道:“有熊哦。” 几人微愣,只是蛮兽的话,不足为虑,年长男子还是感谢道:“多谢。”便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不算俊俏,亮晶晶的眼眸到颇有点灵气,虽然干的是粗活,可一张笑脸如同温玉,晃眼一看,竟有几分书卷儒雅气。 而后拍了拍腰间的长剑,笑道:“剑在。” 这一刻的自信和豪情,多少让这位少年生出了些许羡慕。 黎阳不再言语,道了声祝好运,便转身收拾屋子,今日还没开张,掌柜回来估计要骂他消极怠工。 见得不到更多的消息,几人便绝了停留之心,问清界山方位后,扬长而去。 午时,掌柜回来了,领着两条大青鱼,就这么往地上一扔,黎阳屁颠颠的过来做舔狗状:“先生,刚才来了几个要胡桃酒的人,还骑着大马呢。” 掌柜是个中年落魄书生,早年也进京赶考,始终不得志,便回到此地开了一家胡桃夹酒馆,因他早年走南闯北,见识非凡,时常在酒馆免费说书,把人间说得荡气回肠,导致北镇好些少年因听了他的书,而背剑闯荡天下。 掌柜大名姓刘,名知夏,他喝了口酒,问道:“那些人呢?” “我让他们去界山找樵夫了。” “你是不知道界山可能有妖怪?”掌柜斜眼看他。 界山作为大夏立国时与蛮族决战的古战场,蛮兽横行,戾气冲天,据说深处可能有妖,众所周知的禁地,怎可能有樵夫?那些人来历非凡,又如何看不出这点。 掌柜将从城里带回来的书扔给黎阳:“黎阳,这本书,记得读透了。” 黎阳如获至宝,将书捧在手里,给了中年落魄男人一个够义气的眼神,他没有远大的志向,不向往天下,不向往人间,唯独对书中的道理情有独钟,特别是有关于至圣先贤的,有书,便走了天下。 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的道理,黎阳还是懂的。 黎阳收拾好青鱼,寻思着晚上应该吃红烧青鱼,一时美滋滋的,他在这里打工,没有工钱,掌柜从来不克扣他,至少饭能吃饱,过年过节还买新衣服,偶尔还单独给他说故事听,说天下境的侯爷,怎么独战蛮族两大镇国级祭祀,说大夏立国一千年,国泰民安之下又将国之不宁,他从来不问掌柜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每当夜深人静时,黎阳能看到掌柜在店里喝酒,这个落魄不得志的穷酸书生,一杯接着一杯,还拉着他一块儿喝,如果不喝,就拍他脑袋嚷着小孩子就要多喝酒,不喝酒怎么去看天下。 强权之下,不得不喝,可我就想在酒馆待着,陪着先生左右呢。 夜暮初上,在黎阳打算关门之时,门外,径直冲来一匹白马,黎阳吓了一跳,瞪眼一看,呵,竟是白天那伙神仙一样之人的坐骑,令他惊异的是,马上无人,且马的鼻孔冒血,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不等黎阳上前,掌柜凭空落于门外,右手还保持着看书的动作,但左手却往前一按,原本惊魂未定的白马顿时安静下来。 “先生,这是白天那几人的马。”黎阳赶忙上前,疑惑道:“难道他们真遇到了熊出没?” 掌柜安抚着白马,没多说什么,只是眼神变得幽深,道:“今日之事,莫往外传,包括,那几人的身份。”不等黎阳开口,便翻身上了马,奔于夜下,转眼没了踪影。 黎阳啧啧称奇,先生的能力,他从不怀疑,只是好奇,要遇到怎样的事,才会让慵懒到不问世事的先生,露出如此认真的神色,他从怀里掏出下午先生给的书,忙活一天,还没来得及看。 开卷有益。 书名有妖气,作者莫溟,只是第一句,便深深引起了黎阳的喜欢:小可爱,请你看书,愿你开心快乐每一天,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可爱鬼。 第2章 有妖气 天微亮,鸡刚鸣,狗还没叫,黎阳起床了,掌柜一夜未归,他一点都不担心,反正又死不了。 他还记得最长一次有半大年没回来,正庆幸有了自由身时,却见到掌柜骑着马带着一灰头土脸的六七岁小女孩回来,盯着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小兔崽子,你老板还活蹦乱跳呢,休要以为卖身契无效了。 还不忘送他一句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黎阳反复咀嚼,终是没听懂什么意思。只觉得乞丐模样的小女孩是掌柜的私生女,估计是对方浪荡青楼造出来的,不然什么春衫薄还满楼红的。 他没见过青楼长什么模样,可平日里,却没少在先生的故事中听,所以格外小心翼翼,如鼠见猫,生怕惹怒这大有来头的小女孩,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发现,小女孩不仅不是私生女,而且地位比他还要低,连名字都很随便,就叫俾儿。 黎阳伸了个懒腰,瞥了眼枕头旁的书,想了想,还是揣到怀里,想着先生回来,可能会考他问题,在门槛上坐了一阵子,确信早上先生回不来,便绝了等待的念头,冲后院叫道:“俾儿,我出去一趟,先生要是回来问,就说我去镇上给他打酒了。” 啪,后院传来水桶急速落地的声音,不等那道廋小身影出来说不服,黎阳便破门而出,对一脚跨出院门大半的小女孩视而不见,这半年,早已熟悉对方的脾性,关上门,往镇上的书院跑去。 听课,干活,成了他的日常,酒馆有个好习惯,早上不营业,且说书的掌柜不在,别人也不会来。北镇人口不多,大部分年轻人,都在掌柜的蛊惑下,背着自己削的木剑走了,留下的皆是如他这般大的孩子,和上有年迈双亲的普通百姓。 百草屋,是镇上唯一的私塾,教书先生是个古稀老头,姓雷,没什么亲人,好像从界山外来的,就住在私塾里,经常写打油诗,为此起了个字,叫什么来着,醉翁先生,黎阳感觉,对方不如他家掌柜有学问,不过,雷老头能一板一眼教书本中的知识,不像掌柜老口嗨,正事提得少,总痴于痴男怨女的情情爱爱,说个不停,似故意不想告诉黎阳,这一座天下,和这一朝的历史。 雷老头对这些交不起学费又渴望知识的白瞟者,从不加以阻拦,反倒在发现以后会大声念书中的内容,生怕偷听者听不见似的。 往常黎阳赶来之时,私塾已经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了,此刻却万籁无声,黎阳琢磨是不是雷老头挺不过这个冬天,死在初寒的早晨了,下一刻,面如千刀万剐过的雷老头,出现在黎阳身后,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抬起来便是一爆栗,道:“迟到了。” 黎阳捂着脑袋,有些吃不住痛,也不晓得这老头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连忙陪笑道:“先生说的哪里话,我又不是私塾学生,迟到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 雷老头叹了口气,高大挺拔的身影居高临下,神色失望。 黎阳笑道:“如果说我迟到了,那先生岂不是也迟到了?” 雷老头瞪着他,道:“只有迟到的学问,没有迟到的人。” 黎阳觉得这句话很有深意,却没有深思,懵懂的表情让雷老头恨铁不成钢,眼看又要一记爆栗砸下时,黎阳便立马神色恭敬的冲对方作揖,道:“给先生拜个早年。” 说完,将早上做好的爆炒青鱼递了出来:“我家掌柜出门临行前,交代一定要把这条鱼给你,先生重承诺,你得记好了,是我一大早送来的,如果到时候问起来,可别说什么迟到不迟到的事。” 雷老头阴转晴,笑眯眯的从他手里接过餐盒,打开后却愣了一下,又将盒子放在一旁,问道:“你家先生呢?又出去浪了?” 黎阳想起晚上先生交代的话,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去打酒了吧。” 雷老头又变了脸色,道:“休要骗我,这青鱼应该是一对,还有一条呢。” 这一刻,黎阳忽然有种惊悚的感觉,这教书先生难道还会未卜先知,他没去过胡桃夹酒馆,怎知青鱼有两条……的确,先生交代他黎阳一条清蒸,一条爆炒,黎阳想着他都多久没吃过鱼了,便偷偷留了一条,就放在俾儿打水的水缸里。 黎阳不敢隐瞒,汗颜道:“留了一条,养在家呢。” 雷老头冲酒馆的方向看去,看着额头暴汗的黎阳,道:“就会闯祸,等你掌柜回来再教训你,现在,立刻,马上跟我过去。” 黎阳对这番话深信不疑,掌柜和雷老头的交情,就如这杯中酒,他们平日里可没少花前月下,对此,私塾的学生还背地里给他取了个老背山的绰号,想起昨晚先生离去的神色,再看如今雷老头的忌惮,黎阳突然有些紧张,难道,真的闯祸了?可那,就是一条青鱼呀。 “发什么愣,快点。”雷老头关上私塾大门,先一步走了出去,明明都古稀的人了,走路还那么快,黎阳得小跑才能勉强跟上,结果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等他赶到酒馆时,雷老头已经在后院大骂了。 “妖孽,老夫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这一声中气十足,吓得黎阳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仰头看去,后院上空风起云涌,白云一朵朵的,像要从天上落下来,黎阳哪见过这种阵仗,小小的心顿时被阴影填满,心想完蛋了,彻底完蛋了,掌柜的回来非得打死他不可。 战战兢兢的苟进后院,却被眼下一幕给弄得哭笑不得。 雷老头拿着书,念念有词,像条神棍,黑炭一样的俾儿,在那面无表情的在刮着鱼鳞,那鱼,正是他暗地里留下来的另一条青鱼,见黎阳回来,俾儿只是抬头斜暼了他一眼,便又垂头继续刮鱼鳞,或许觉得不解气,还用棒槌狠狠的敲打青鱼脑袋,一面敲一面嘀咕:“让你不带我,让你不带我。” 黎阳苦着脸,这破孩子,脾气越来越大了,真是欠收拾,雷老头回头问道:“她,是谁?” “俾儿。”黎阳答。 “她是妖。” 第3章 这封信 邪门,黎阳觉得雷老头吃错了药,青天白日,哪来什么妖怪,要说俾儿是妖怪,打死他都是不信的,就这丫头尖酸刻薄的怂样,是妖? 黎阳还是拦在二者之间,道:“先生该是搞错了,她叫俾儿,是我家掌柜带回来的私生女,在这半年了,只是往常不去店外干活,只在后院做些杂役” 雷老头抬头望天,白云翻滚,但下一刻,便狂风大作,两道雷电交织的大手撕开天幕,如月盘的眼眸透过云层,冷冷的注视着下方。 “还说不是妖。”雷老头看了眼定在原地,早已大汗淋漓的黎阳,随即朝天上抛出手里的古书。大如斗的墨色文字脱离书皮,在空中转个不停,愣是将滚滚雷云拦在外边,黎阳认出了那几个字。 浩然。 于是,这个人间被正气填满。 雷老头抬头,道:“诛邪。” 言出,文字闪耀金光,堂皇正大的气息随字扩散,嗡的一下,雷云便消失得毫无踪迹,只是正当黎阳以为一切已然结束时,却又见到雷云消失的地方,凭空多了一座大无边际的祭台,隐隐约约,似有一尊如山岳大小的身影若影若现。 于普通人而言,这,或许便是传说中的神明了。 黎阳瞪大了眼睛,他,只是北镇的普通少年,哪怕从掌柜口中听闻过天下事,也仅仅只是听过,或许在他的心里,所谓的天下事,只是一个故事,而今,于此时,他亲眼所见,就在这平凡的日子,走进了令他魂牵梦绕的故事里。 黎阳佝着身子,直不起腰,在那身影的压迫下,膝盖发软,头皮发麻,灵魂都在颤栗,眼看就要趴下时,耳边传来雷老头如雷贯耳的冷哼,字字如刀:“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此话过后,又是一阵爆呵:“浩然天地,妖魔退散。” 文字飞速旋转,有那么一瞬间,黎阳看到雷老头挺拔的身躯好似变大了,变得顶天立地,一只手,就能托起星辰日月,古字飞回他宽大的袖袍,却在下一刻甩出之时,金色光芒遮盖天地。 祭台不复,黎阳眨了眨眼睛,意识回归时,雷老头还是那个年至古稀的教书先生,俾儿依旧在刮着鱼鳞,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没有半点真实感,白云如糖,不断在天上扭曲成不同的形状,让吃货神往。 黎阳疑惑的看着雷老头,似在询问,惋惜的是,对方并不看他,忽然蹲在俾儿身旁,从鱼肚子里掏出一封用油纸包好的信,雷老头抖了抖,打开,只是淡淡的看了眼,便将信放回怀中。 “先生,那是我家掌柜留的信吗?”黎阳问,掌柜爱喝酒,也爱玩,像这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小把戏,通常都出自对方之手。 雷老头沉默半晌,目光始终留在俾儿身上,他没有回答黎阳的话,而是问了一声:“俾儿想回家吗?” 小女孩终于抬起了头,哪怕,刚才对方说她是妖,都不曾抬一下眼皮,回家,黎阳分明看到,俾儿的眼神有片刻犹豫,而后又瞬间化作坚定,于是,低头继续杀鱼。 黎阳道:“先生有所不知,她其实是掌柜捡回来的一个丫鬟。” 雷老头还是不搭理他。 “俾儿不想家吗?一点都不想你父母吗?”雷老头耐着性子,和颜悦色。 黎阳还是头一回发现,这个一向严厉的教书先生,脸上多了慈祥,看向俾儿的眼睛,就像在看自家孙女。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黎阳以为这番话引起了对方伤心的回忆,正欲上前安慰,却见对方麻利的一唆,嘿,原来是冷的,黎阳扯了扯雷老头衣角,道:“雷先生还是回去上课吧,青鱼你也看到了,就这一条,掌柜不回来,我和俾儿还得靠这个填肚子呢。” 雷老头叹了口气,皱巴巴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随后一抖衣袖,刚才放进怀里的信跟变戏法一样出现在他手中。 黎阳默不作声的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同时缓慢靠近小女孩俾儿,他觉得,这两天不正常,先是一群疑似大夏都的人来北镇打酒,然后进了界山,随后掌柜骑对方白马彻夜未归,更令他不解的是先前发生的那一幕,天塌地陷,宛若世界末日的景象,真是一个梦? 就连教书的老头子,都变得高大神秘起来,邪门,黎阳心头嘀咕,悄悄将俾儿放在旁边的菜刀撇在后腰,不论怎样,俾儿不能有事儿,不然谁来给他洗衣服做饭?这种听话的便宜丫鬟,可不是他这种人能随意买得起的。 “你家掌柜,不回来了。”雷老头开口。 黎阳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气呼呼道:“骗人,这胡桃夹酒馆是我家掌柜的命根子,他不回来会饿死在外边的。” 雷老头一脸懒得废话,将信递给他,又道:“这青鱼可不是普通的鱼,在那座城又叫辞鱼,原本便是饯别之物,他让你送我,你却偷偷留下一条,现在,这因果便平白无故落到了你身上,要怪,也只能怪你贪心,若不偷偷留下,酒馆还能由你继承,现在啊……” 说到这,雷老头阴阴的看着黎阳,转而笑道:“得由你去跑一趟了,若不去,那你掌柜或许就真如你所言,饿死在外边。” 黎阳看着信,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落,心湖翻起大浪,再次抬头时,红肿一片,泣不成声道:“请先生给我一个方向,我去。” 他收起信,跪在地上。 掌柜啊,为什么要丢下我和俾儿,黎阳磕着头,只是几下,便已有了血渍,然而这位教书先生,依旧无动于衷,像是在看戏,俾儿抽出黎阳后腰的菜刀,仰着脑袋,脸上还挂着鱼鳞,第一次,开口了:“老头子,如果我掌柜出了事,我第一个砍了你。” “给他,指路。”俾儿指向不断磕头的黎阳,万年寒冰总算融化了冰山一角,道:“别磕头了,他又不是你祖宗,丢人不。” 黎阳抬起头,而雷老头总算是正眼看了黎阳,也不知是对方的诚心,还是俾儿的威胁,反正这番话后,他的确给出了路和方向,还说了其中可能遇到的危险,黎阳觉得,是因为老头子怕俾儿真拿刀砍他。 即将除夕,酒馆打了烊。 黎阳背着包袱,牵着俾儿,锁好门,朝门口最大的那条路走去,有人说,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可到大夏都,还有人说,这条路的尽头,可看见天上的仙人。 黎阳抬眼,不论别人怎么说,在他看来,这路的尽头不就是横断北原和大夏的界山吗?他忽然想起掌柜酒后的那番话:界山十万里,余生追夕阳,日暮饮酒一壶一壶,除茶淡饭,叹尽天下事。 我不想去天下,只想,带你回家。 第4章 妖魔道 俾儿吸了吸鼻子,小脸通红,到底是冬季,虽有暖阳,也耐不住这天寒,黎阳嘿嘿一笑,道:“要不你来背着行李,这样走走就热了,不容易冷。” 小丫头白眼一翻,一副我看不出你什么算计的模样,都懒得理他,黎阳叹了口气,想牵对方的手,刚伸到一半,俾儿便脚下生风,窜出去老远,这才回头看向背着大包袱正满脸落寞的青衣少年郎,脸上有了些许开心,并勾了勾手指,大声说:“我就不,掌柜不在,你凭什么叫我做事。” 黎阳反讥道:“凭我养你。” 俾儿拍了拍鼓囊囊的腰间,道:“是我养你吧。” 此话一落,趾高气扬的少年顿时泄了气,他就想不明白,掌柜的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来历不明,黑头土脸的小姑娘管账。两人走了一阵,又同时回头,看向即将消失在视线内的胡桃夹酒馆,长这么大,好像,还从来没离它这么远过,会回来的吧,他这么想着,眼神蒸腾起一股雾气。 俾儿捡了块石头砸在愣神的黎阳身上,老气横秋道:“怎么,还想回去过伺候人的日子?掌柜的不见了,咱们,也趁早分家吧,你去找你的父母,我呢……” 黎阳一巴掌拍在俾儿的屁股上,在对方即将恶龙咆哮时,又拍了拍胸口,指着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不分家的。” 若只住在一个空壳里,身边没有日思夜想的那个人陪着,人生好像也无意义可言了呢。 俾儿听不下去了,摆出恶心的表情:“黎阳,你说这话的时候感觉恶心不。” 黎阳很想对着两眼冒星星的小女孩再来一巴掌,到最后,只是两手一摆,道:“滚吧。” 只是清澈的眼神,始终凝望着黑脸的小女孩。 俾儿高傲的扬起脑袋,哼了一声。 两人渐行渐远。 雷姓老头站在巷口望着,手里还拧着剩下的一条青鱼,不知什么时候,身旁多了一个白衣青年,与寻常佩剑的读书人不同的是,他身后背着一支硕大的毛笔,青色笔杆上刻着下笔有神四字。 在黎阳跨出北镇边界时,身后的毛笔自动悬浮在半空,白衣青年哈了口气,嘴里念念有词,刹那之间,毛笔飞上天幕,写了个开字。 第5章 这块玉 黎阳被俾儿这番不着调的话惊出一身冷汗,眼皮跳个不停,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什么也看得见,他打小就从掌柜嘴里听过很多故事,天上仙人,北原蛮子,西方佛国…… 黎阳牵起俾儿的手,打算登桥,即使这是一条妖魔道,他也得走过去。 背着毛笔的白衣青年远远望着。 黎阳垫了垫行囊,叫道:“俾儿。” “有屁放。”俾儿捂着胸口,强行憋笑让小脸变得通红,黎阳看见对方的眼睛,有些不一样了。 他伸出手,放弃了想说的话,只是很普通的道:“走啊,过了桥,咱们就要到界山了。” 俾儿没理他,甩开他的手先一步跨了上去,黎阳紧随其后。 脚步落下时,下意识的,黎阳回了一下头,顿时看到盘坐在不远处的陌生青年,他其实很胆小,此刻掌心已经有了汗,想回头,竟发现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了,走在前头的俾儿突然站在那,用一种很特别的语气说道:“黎阳,他们好可怜啊。” “身上全是铁链,咱们,还是给他们点钱吧。”俾儿动了恻隐之心,估计是眼前的画面勾起了她不为人知的过往,不等黎阳点头,她便自顾自解下钱袋子,掏出半数钱财放在栏杆上。 黎阳眼睁睁的看着大部分家当,从栏杆上消失,他浑身汗毛倒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拽着俾儿的手,也不管她什么反应,拔腿就往前狂奔,这一次,他用出了十五年来,最大的劲儿。 白衣青年叹了口气,想着毛笔本就不多的使用次数,心下一横,还是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下一刻,毛笔凌空而动,在他面前的虚空中勾勒出一道紫色符箓,然后往前一指,符箓稍微一闪,落在狂奔的黎阳头顶。 他自己看不见,这座桥在他与俾儿狂奔时,起了大浪,原本两侧静静流淌的溪水,居然如龙那般拱了起来,清澈的水内更有一道浑厚黝黑的身影在不断闪烁,探出的溪水的爪子,每每要落到黎阳身上时,便被他头顶的符箓弹开。 见着这一幕,白衣青年百感交集,估计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回忆,又操控着符箓远离了黎阳,而此时,距离到桥的尽头,也不过百十来步,黎阳不敢停下来,哪怕终点近在眼前,越是到最后,越是用劲。 于是,他突然摔倒了,俾儿挣开他的手,也不说话,扭头跑回桥中心,冲胆战心惊的黎阳扮了个鬼脸,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笑意,对着已经平静下来的溪水道:“不用谢我哦,这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也有份儿呢。”说着,目光落在黎阳身上。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黎阳却有种直觉,此时此刻,身边有无数张眼神在打量着自己。 “黎阳,他们说你长得好丑。”俾儿笑得很无辜,表示她也不想这么说。 黎阳突然就没那么害怕了。 俾儿在空中摸了摸,长得太矮,便爬上桥栏杆上,对着空气道:“我知道了,我会对黎阳说的,谢谢啦。” 见此一幕,白衣青年眼神复杂,悬浮半空的符箓灵气散尽,被他收了回来,想不到那位前国师说的是真的。 他站起身,朝桥上走去,但他刚越过刻有妖魔道三字的界碑,溪水便咆哮起来,晴空也遍布乌云,就更别提在河内翻滚动荡的黑色身影了,白衣青年不无感慨,哪怕隔着两座天下,也要过来看他们上桥么? 那位国师,到底对你们许诺了什么。 白衣青年很好奇,他自是不惧这些异象的,走在桥上,如同走在自家的后院,闲庭漫步,这份自信和从容,让桥上刚才流了一身冷汗的黎阳生出些许羡慕,自己以后也会这样吗?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后,可掌柜从来就不许他去天下,问题是,我也不想去啊,黎阳心里这么想着。 说到底,还是他不听话了。 可惜这羡慕只持续了不到几个呼吸,因为,在他眼里比上次见到的那五个人还要牛逼的对方,居然摔了个狗啃泥,白衣浸染污垢,起身后,满脸也尽是灰泥,一时间,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不该的,真是不该的,白衣青年面不改色,实在是难以启齿,只能狠狠的拍了下桥身,这鬼地方。 “路过,嘿嘿,路过,别介意,你们继续,我就是个路人。”白衣青年拍了拍灰尘,还真就从黎阳和俾儿的身边过去了,但这一次,他走得格外小心。 俾儿憋着笑,悄悄对黎阳道:“刚才老猪说他踩到了王八壳摔倒的。” 俾儿又指了指眼睛,低声道:“眼瞎呢。” 黎阳很无奈,就这声音,白衣青年想不听到都难,黎阳也很无奈啊,抓着俾儿的手道:“还是快些过桥吧,天黑了,不好进山。” “急什么呀,老猪说了,晚上进山才好嘞,有老狐和老牛他们,他让我们不着急,等晚上庙会结束后,就带我们去掌柜所在的地方。” 黎阳吃了一惊,连教书的雷老头都只勉强知晓方位,怎么的,还有人知道?不对,根本就不是人,哪怕直到现在,黎阳也什么都看不见啊,见他不说话,俾儿便埋怨道:“你听我的,我比你更想让老板回家,刚才老猪说了,老板过得可好了,只是欠下不少酒钱需要我们去赎身。” 刚过了桥的白衣青年看向那座看不到头的界山,从大夏都跨越无数仙府大山而来的人,除却当年的郦靖侯,也就那位前朝国师和酒圣了,自从北原沦陷给那边儿的蛮子后,怕是就再也没山上人过来了吧。 他又想起失踪的五位剑仙,蜀山从来不掺和天下之事,现在也要打算入世了么。 于是回头,对着黎阳道:“那个谁,我也知道你掌柜在哪,我正好顺路过去,想快点见着他的话,就跟我一起。” 白衣青年抬手,黎阳看到了掌柜从不离身的玉牌,上边有七字:“醉后乃知身是客。” 掌柜常说:“天下很大,而我,也只是一个客人啊,黎阳,你想知道这一方的主人,是谁吗?” 那时的黎阳还很年少,虽然读书少,也知道有大夏朝的,便回道:“当然是大夏国主了。”可惜掌柜只是笑而不语,却不告诉他这天下的主人到底是谁,黎阳也不会往深了想,谁会吃了闲心去管天下的主人到底是谁,说到底,管得多了,也不会让自己的粮食多丰收一点,工钱多一点不是? 但黎阳却很清楚,这块玉牌对掌柜来说有多重要,因为他说过:“玉在,我在。” 黎阳便答应了下来。 此时桥上有风,风上有人,除了雷老头,还有一朵白云,在缓慢下沉。 第6章 白鲸 黎阳在迟疑,想着白衣青年能否信得过,俾儿则直接拒绝,对着空气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再次回头看向白衣青年时,目有嫌弃。 白衣青年道:“我和你家掌柜是兄弟,有此玉牌为证,还不足以证明吗?我又不会害你。” 让他费心思算计两孩子,说出去估计得让人笑掉大牙,白衣青年也很纳闷,自己长得像个坏人吗?在山上的时候,那些个女炼气士,哪个不围着他转圈圈?哪个不是他的小迷妹?哪个不得叫一声哥哥长短求签名? 黎阳道:“俾儿,我们过去吧。” “我不。”俾儿扭头。 白衣青年无奈道:“她信不过我。” 黎阳眨了眨眼睛,同是胡桃夹酒馆的人,一婢女,一小二,尽管年长俾儿十来岁,但在某些情况下,比如现在,他还是会征求对方决定的,并非说他优柔寡断或是拿不定主意,因为,这都是做人的道理啊。 用掌柜的话来说,叫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用雷老头的话来说,敬人者,人皆敬之,黎阳不懂大道理,毕竟不是读书人,可他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有了点读书人的气息,白衣青年很是惊叹,这,只是一个偏僻地儿的店小二啊,刘知夏,你在这到底做了什么。 “我叫白鲸。”白衣青年道出名号,哪怕知晓会让一些人不开心,那他也做不到,将这两孩子丢在妖魔道这座桥上不管。 他刚说出名字,原本的风平浪静顿时烟尘滚滚,长达三十丈的木质大桥,如同有了生命,伴随着桥下晃动的溪水而不断摇曳。 风上的雷老头坐在云端,悠闲的喝着酒,对下方的风起云涌视而不见,如同看戏,别人看不见桥上有什么,他又怎能看不见?当年破开结界封印来到这地方,算起来,和这些人也当了好几年邻居了吧。 那只狐狸像座大山,九条尾巴撑起四方的结界壁垒,真身却被人套着链子,丢在桥上当小狗养着。 俾儿看见的那头猪其实下场更惨,妖魔道这座桥,本身便是他的身体所炼。 雷老头默默无言,那些年欠下的因,他们已经偿还了,但对镇压他们之人的手段,他还是有所忌讳,只得逢年过节来桥头捎点烤鸡烤鸭,狐狸爱吃萝卜,猪头爱吃鸭屁股,这,便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黎阳终于认可了白衣少年的身份,他不认识白鲸,却常常听到掌柜念叨这个名字,说是大夏都出了名的不要脸,和他有莫逆之交,听得这个名字,连俾儿都不在坚持刚才的决定了。 两人往桥头走去,白鲸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人,脸上没有半点轻松的意思,反而紧紧攥着手里的毛笔。 雷老头能平常心对待的人,与他而言,不仅辈分差了几座大山那么远,便是那个名字,都不是他能轻易叫得出口的。 似乎走过来的不是两少年,而是两尊吃人巨兽。 直至迈出最后一步,他才放下心来,刚要说话,猛地一激灵,似想起了什么,拜道:“龙虎山白鲸,感谢前辈。” 云上,雷老头听到这前辈二字,笑得不知味,当今天下又有几人敢以此二字称呼他们?除了龙虎山那群食古不化的牛鼻子,估计也就那座书山上的人了吧?他轻声叹息,抬手一挥,云上的美酒落在桥头。 若无美酒,今日便白来了。 俾儿也冲后头感谢道:“老猪,我就不等你们了,掌柜得等着酒钱赎身嘞,去晚了我会挨打的。” “小姐不必多礼。” 穿着黑白相间宫装长裙的美妇迈步而来,站在桥头与地面的相接处,另一端,也同时走来一位戴着猪头面具的中年男子,两人站的位置一样,都在桥头到地面不足一米的地方。 白鲸提着毛笔,满脸微笑。 美妇人将目光落在黎阳身上,道:“那刘知夏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算他有几分能耐。” 黎阳惭愧道:“我不是他学生,我只是他店里打工的。” 美妇人捂嘴而笑,旁边的汉子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菱角分明的脸,大概是硬汉类型的,只是脖子上带着一条粗如婴儿手臂的铁链,嗡声嗡气的道:“那也不错了,能让你去界山,不是学生,也是学生了,你说对吗,阿九。” 美妇人点点头。 黎阳很疑惑,自己为何能看见他们,也许,当踏上桥那一刻,便走进掌柜常说的故事里了吧,他这么安慰着自己,便懒得去猜想。 白鲸行了一礼。 美妇人摇头道:“刘知夏在界山没有危险,你也不用如此着急过去,时辰不到,即使到了也见不着人,还不如在这妖魔道上参加一年一次的庙会,告诉你哦,这庙会可热闹了,早些年,你们龙虎山祖师爷还不是天师的时候,没少来庙会上偷东西吃。” 白鲸听得眉毛乱跳,这个早些年,得是多少年了。 云上的雷老头听得哈哈大笑,忍不住又喝了两杯。 插在云中的剑条却晃了晃剑身,凌厉的剑气如瀑倾斜而下,随后被雷老头大袖扫开。 “看看呗,这北镇出去那么多人,除了郦靖侯那孩子,他两,可是重新踏上妖魔道的人啊。” …… 俾儿听到美妇人的话,心思再次活跃起来,摇着黎阳的手,撒娇道:“黎阳,留下来呗,反正掌柜的又死不了。” 北镇的庙会与外界不同,但每一次庙会开始,掌柜都不许他和俾儿参加,说到这事儿便是一个惨字。 十几年了,他和俾儿连庙会长什么样都不知晓。 现在好不容易碰着机会,且掌柜的又不在,千载难逢,俾儿已经在幻想晚上能吃什么好东西了,没准还能看见好玩的妖怪呢。 中年汉子对白衣青年道:“不必紧张,我等与龙虎山并无因果,相反,还有些善缘,若非那张符箓,我与阿九也不会这般自由,和桥上的那些人比起来,我们,已经够幸运了。” 两人说完,目光同时落在黎阳身上,煞气凌然。 第7章 我有剑 这位还不曾踏进天下半步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差别对待,只得在心里默念:“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黎阳扭头看向白鲸,假装看不见那中年汉子和美妇,可不论他将目光移向何处,那两人,始终在他视线内挥之不去。 黎阳干脆闭起眼睛。 美妇人收回视线,对旁边的中年汉子道:“算了吧,刘知夏的学生,咱们也不要做得太过分,不是店小二吗?晚上庙会正好差一个打杂的,让他当杂役岂不正好?” 黎阳忍不住感叹,到哪都逃不脱这小二的命。 他是不敢有半点抱怨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可不想还没走出北镇,便不明不白的死在这破桥上。 中年汉子将俾儿抱在怀里,不过瘾,直接顶在脑袋上,像举着人间公主,美妇人则笑着邀请白衣青年。 白鲸上了桥。 几人刚要走,这才想起被遗忘的黎阳,清瘦干净的少年,此时落魄得像个乞丐,中年汉子道:“有几分刘知夏刚到北镇的模样,你说会不会是……?” 不论是白鲸还是美妇人,都晓得这番话的言外之意,美妇人眉目流转,仰面而笑,道:“机缘只在此山中,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那北镇不知有多少人出来踏天下,真正离开这座桥的,又有几人?那些个背剑少年,福缘最深者无非是当代的剑晨,进了蜀山当了个内门弟子,算起来,算是北镇第一个跨入修真的少年郎,其余的呢?哪个不是死在这座桥上当了你这猪头的养分?” 中年汉子绕绕头,道:“我知道,只是想再赌一次,到底是刘知夏的学生,此前走出去的除了剑晨,其余的都不怎么样啊,万一这个人,能带来一线机会呢。” 美妇人一笑置之。 北镇的奇,并非位于界山脚下,也不是因曾是深入蛮神金帐之下的刺刀,而是在于坐镇与此的郦靖侯和那三十万铁骑军,世人只知郦靖侯为大夏异姓王之一,却鲜少有人知道对方在修真界,也是赫赫有名的踏天境大炼气士,便是他白鲸,也要礼让三分。 更奇的是,郦靖侯消失后,国师也来了,酒圣也来了,若非酒圣强闯北镇,也不会道破此地天机,让天下知道了妖魔道的存在。 从此, 世间便多了妖气降临之说。 美妇人皱了下眉头。 白鲸当即断绝脑中念头。 有些事,他不敢想,也不敢猜。 他不怕美妇人和中年汉子,这里是修真天下,是大夏天朝的国土,上有诸贤盯着,下有地方府君,谁敢乱来?他只是不想因一己之私而坏了规矩。 美妇人对着黎阳招手道:“还不快过来。” 黎阳如释重负,被人重视的感觉,原来如此之好,他快步跟了上去,中年汉子跺了跺脚。 桥下,溪水出现一道漩涡,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若隐若现,他抱着俾儿先一步跳了进去,美妇人又道:“还请各位先到府中一叙,虽是穷山与恶水,可府里的百年水晶酿还是值得一品的。” 黎阳眼前一亮,有酒。 白鲸回之以礼,随后跳下水中,黎阳看得头皮发麻,他不会水性,是北镇出名的旱鸭子,当下也顾不得太多,硬着头皮跳了下去。 想象中的呛水并未发生,等再次睁开眼时,景象已为之一变,美妇人站在门前,身后跟着一众侍女,更有好几个黎阳不曾在北镇见过的陌生面孔。 中年汉子打了个招呼,带着俾儿去了另外的地方。 白鲸还好,泰然处之,对迎来的目光视而不见,黎阳垂着脑袋,不敢直视,只觉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极为不善。 他还真猜对了。 “人类。” “好久没吃过新鲜的人肉了,有那位在地府的长老肉好吃吗?”四周窃窃私语,说着摸不着头脑的话,更有甚者,直接对黎阳流起了口水。 美妇人道:“他是老猪找来的杂役,此前在刘知夏店内当小二。” 一听是刘知夏的人,众人眼神总算好了几分,便是如此,也顶多收起了刚才那份炙热。 黎阳总算明白了掌柜说的世间恶,北镇之所以是北镇,因那地方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根,周围百姓,都是他赖以信任的亲朋好友,可这里,不是北镇,这里的人,是陌生人。 他挺起胸膛,不能给掌柜丢脸,更不能在俾儿面前落了面子,不然以后还怎么管教?便学着白鲸刚才的模样,抱拳行礼道:“晚辈黎阳。” 第8章 祈天舞 黎阳的任务很艰巨,负责搭戏台子,木剑挂在腰间,想了想,还是背在背上,这样操作方便,本一直被他用棉布包好的木匣子,可算是露了回脸,哪有轻易放回去的道理。彼时已晚,殿外仍然热闹非凡,好些人戴着面具,有狐狸的,有青牛的,也有猴子的,黎阳感觉不是在逛庙会,而是在参加祭祀。 黎阳将酒水搬到台下,主坐有九把椅子,都说开门接客,摆的是八仙桌,这九张古怪的木质交椅让他升起一丝好奇,正愣神,胸口一痛,拇指大的鹅卵石恰好不好的嵌合在他怀内,美妇人坐在门槛上,露出半截大腿,笑道:“真是个呆子,愣头愣脑。” 黎阳岿然不动,继续搬酒。 他想明白了,此妇人,对他有敌意,要不然俾儿也不会在另一端穿着华丽异常的服饰吃糖人看戏。 放在此前,他早拿木剑削她了。 黎阳目光稍稍上移,避开对方的胸。 美妇人面容好看了几分,跨步起身,罗群撇开,大腿明晃晃的,顺势从腰间抽出细长的烟斗,道:“良玉若没人打磨,终究只是顽石,黎小二,你就偷着乐吧,别人到这儿成了养料,不是命丧于此,便是魂飞魄散,你不仅能参加庙会,还能喝着百年水精酿,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黎阳拱手一拜,这时候应该修闭口禅,百般言语不及沉默。 “无趣。” 美妇人绝了逗他的心,朝殿内走去,俾儿小心翼翼的舔着糖人,还算给黎阳留了几分薄面,没有当着他吃。 后半夜戏台子总算搭建起来了,占地颇大,多亏了刚才的黑脸汉子,要不是他,单凭黎阳,不知得弄到什么时候。 来往的宾客逐渐多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几百号座位便坐满了人,唯独台前的九把交椅始终无人落座。 黎阳干起了本职工作,给台下诸公倒酒添菜,于是,他看见了美妇人换上一套青色宫装长裙,走向台上。 黑脸汉子,猪头汉子,坐上了交椅。 白鲸抱剑立在不远处,脸上有奇怪的表情,黎阳猜不透这位出身不凡的俊杰此刻在想什么。 白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礼貌的点了点头,黎阳报以微笑。 “诸位哥哥唉。”美妇人款款一礼。 台下众人纷纷起立,尽管看不见面具下的表情,但黎阳仍然感受到了那股子肃穆,明明是热火朝天的宴会,却成了无尽的凄凉。 于是, 美妇人开口了。 她唱: 此下九天落凡尘, 殷墟压了诸位的魂。 今桥安在, 魂无归处。 黎阳看见黑脸汉子默不作声的灌了一口酒,白鲸抱剑的手,隐约在颤抖,怀里的剑也不受控制的发出鸣叫。 美妇人又唱: 彼时魂归, 茫茫天地无依靠。 今日再会, 新朋旧友台下坐, 共聚此时杯中酒。 祈天,祈天,祈天, 换了这天。 …… 黑脸汉子抬头,目光晶莹,这滚滚的乌云再也遮不住他的目光,于是星光璀璨。 这是怎样的一支舞啊,黎阳目瞪口呆,稳定心神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内心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学着掌柜喝酒的豪爽模样,干了, 他不懂天下,却在这一支舞下,有那么明白天下的一点意思了。 白鲸收了剑,站在黑脸汉子旁边,明明有座位,他偏偏不入座,就是站,紫色符箓凌空旋转,道道浩渺之气如春风扩散,将浓郁的哀伤化解了几分,美妇人走下高台来,嘴角微微翘起,只是看了一眼黎阳,便快速掠过,冲着白鲸道:“龙虎山也算有几分本事,能顶住压力,不像那些山头,明明都是大神通者,偏偏当起了缩头乌龟。” 白鲸露出苦笑之色,道:“早变天了。” 美妇人抬手,道:“黎小二,还不快点倒酒,戏是给你白唱的?人家先生教授学问,都得收钱呢。” “得嘞。”黎阳赶紧倒满。 黑脸汉子哈哈大笑道:“阿九,别逗他了,还是个孩子。” 白鲸看着黎阳背上的木剑,若有所思。 美妇人问道:“刘知夏都教了你些什么?可别说就端茶倒水。” 黎阳无奈道:“还真是,掌柜除了让我看书,便是逼我喝酒,像是账目那些,都是婢儿再管,我哪里有资格去掺和。” 美妇人笑了,风情万种。 黎阳想了想,道:“掌柜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和这片天地失去希望。” 众人沉默不语。 希望吗? 白鲸道:“倒你的酒吧,别乱说话,还有那把木剑,快用棉布包起来,省得别人笑刘知夏不是个玩意儿,黎阳,我可没跟你开玩笑,赶紧的……” 嗡。 刚说完,他腰间长剑便咻的飞了起来,剑气不受控制的朝外逸散。 黎阳见鬼似的看着他,正想辩解,俾儿却气势汹汹的跑了过来,手里拿着把菜刀拦在二者中间:“别以为你长得帅就能欺负黎阳,这世上只有我能教育他,你要在多嘴,我砍死你。” 黎阳感激的望着俾儿。 俾儿扭头,凶恶的目光顿时化作嫌弃,道:“黎阳,丢人,到哪儿都是小二的命,你倒是出剑啊。” 木剑吗? 众人都好笑的看着这一幕,白鲸无语道:“我哪敢教育刘知夏的人……这不是……” 黎阳拔剑了。 木剑倒提在手,他从未练过剑,从未打过架,平日里杀鸡宰鹅都是婢儿在干,但他现在觉得,好像,应该拔剑了。 那就拔剑吧。 云端上,雷老头面目凝重,插在云海的剑条晃了晃。 “跳的是祈天舞,妖言之说果然不假,只是那把剑,不该这么早出现的才是。”他往下拨弄白云,下一刻,一股浩然之气凭空落下,直奔庙会中的黎阳而去。 这么往那一站,并不高大的青涩少年,宛若人间剑仙。 黑脸汉子道:“行了,他只是一介凡人,就让他背着吧。” 黎阳刚要感谢,但黑脸汉子又紧接着道:“反正要倒霉的,那么大的因果都压他身上了,所以,也就不要藏着掖着了,是吗?” 他大手一招,白鲸的剑顿时落回对方手中,而自天幕往下的浩然气息,也顷刻间化作飞灰。 “这牛脾气真倔。”雷老头嘀咕一声,收起心思又开始喝起酒来。 黑脸汉子勾着黎阳的肩膀,将他拉到跟前,那张大脸上写满了油腻的味道:“黎阳,刘知夏对你可不薄,这剑都能给你,嘿嘿,等过段时间你碰到他了,就对他说,俺老牛就服他,老猪也服他。” 黎阳点头应允。 君子剑啊, 白鲸头皮发麻,神色动容。 平日里自家老师没少跟他掰扯古代秘史,说那位君子吃着小炒,只一剑,天地便易了主。 那一幕的风采他无法想象,但料想肯定是绝世的,也不晓得迷倒了多少女孩子,他心里多少有点不知味,同样是天才,为何他即便想要凝结金丹,此生都难,用他老师的话来说便是:你要找到那位引道人。 白鲸问怎么找,老师便指了指北方,于是,这位天骄便下了山,一路向北,直至循着蜀山剑仙的踪迹,来到北镇,见到了这位疑似背着君子剑的少年。 可这,只是一个被蛮族夷为平地,被大夏遗忘的废墟啊, 怎能够……白鲸望着不是太过出彩的黎阳,有些人,只一眼便能看出他的不凡,可有的人,即使天天相见,也难以被人记住。 黎阳便是后者,走在人海,也掀不起风浪的路边野草,偏偏是他,也只有他,露出了那一道曾堪称开天的气息。 让他生出了心惊肉跳之感。 黑脸汉子嘿嘿怪笑道:“你不是读书人,就不要讲读书人那一套,既然想走天下,那就要学会自保之力,可别怪牛哥不提醒你,这外面没几个好人,要学会打架,你如今背了剑,不妨练练剑术,当一个剑客。” 白鲸直翻白眼,美妇人磕了磕烟,道:“就他?你别笑掉我的大牙,世人都知道剑仙厉害,但这天下又有几个真正的大剑仙?” 黑脸汉子认真道:“只有剑,才能铲除世间一切不平之事,明白吗?” 他学着剑客的模样,往天空一划,黎阳看见原本厚重的乌云,从中直接裂开一道口子,月光如瀑布条条落下。 黎阳心头震撼, 这, 才是真的剑啊。 第9章 可搬山 “剑是好剑,那要看他能否背得动。”美妇人知道面前这黑脸汉子从不说假话,如此一来,便是当真看好这少年郎了。 黑脸汉子笑道:“没有人生来会背剑,那几个坐镇山头的大剑仙,小时候不也玩泥巴吗,九妹啊,说了要有点耐心,这几百上千年都等了,多等一个人,又算得了些什么呢?” “随便你吧。”美妇人懒洋洋道,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叉起一块水果放在嘴里嚼着,又道:“对了,见着刘知夏,让他把欠我的酒钱还了,这好几年,老娘没收他半分钱,他倒习以为常了,白嫖不说,还打包带走,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这话,是对黎阳说的。 黎阳很无奈,那个落魄中年人,再怎么说也是拥有产业的人,怎么到处欠钱呢。 白鲸好像悟到了什么,道:“既然他想练剑,倒不如先去我龙虎山,我家二师祖的剑法妙极,传承久远,若大成,斩落一片银河不在话下。” 美妇人冷不丁道:“你在想屁吃。” 白鲸不说话了。 美妇人又道:“他只是运气好,不知道做了什么,引起了散落在天地间的君子剑气共鸣,还侥幸留了一丝在这木剑中,君子剑择主,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真容的,这事儿暂且不说,就说那把剑,现在还在不在,都难说。” 黑脸汉子这回脸是真的黑了。 美妇人见状,顿时就乐了,道:“牛哥,你是大圣,知晓剑仙修行的本质是什么,如若不然这天底下,为何都知剑仙的强,可真正登临那山顶的就这么几人?是当真没有修行天才了吗?他,不该练剑的。” 闻得此言,黎阳便抬起了头,估计是觉得美妇人羞辱得太厉害,想要挽回几分面子,便硬气道:“我就要练剑,不仅要练剑,还要当一个大剑仙。” 说着话,顿时便跪了下来。 他是店小二,他是北镇从未踏足天下的普通少年郎,可他,知道机缘来了。 眼前的黑脸汉子,便是他的机缘,更是掌柜常常提起的那一丝改变人生的契机,如此的话,那便抓住就是了。 婢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连嘴里的糖人掉出来都顾不上。 白鲸一脸诧异,这个不是太聪明的少年,开窍了? 美妇人默不作声,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着烟。 黑脸汉子坐不住了,赶紧让开方向,求助的望向美妇人,对方赌气似的白了一眼,打趣道:“你自己选的,认了呗。” 黎阳听罢,腰板挺得笔直,作势要拜。 黑脸汉子犹豫了几下, “师傅……” “可我,不会剑术啊。”黑脸汉子像是泄了气的气球,扣着脑袋,憨憨厚厚,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黎阳也很尴尬,整了半天是跪错人了吗。 黑脸汉子很是头疼,道:“虽然不会剑术,但其他的功夫,我还是很在行的,你要不挑挑?” 白鲸听得眉毛直跳,突然就有些羡慕黎阳了。 他是晓得妖魔道这座桥下压的都是什么人。 黎阳便大声道:“师傅在上,请收弟子一拜。” 好吧。 拜师,学艺。 黑脸汉子琢磨片刻,道:“我倒是有一门剑术,你要不要练?如果大成。” “能否搬山?”黎阳脱口问道。 “能。” “能否填海?” “能。” “能斩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能。” “我练。” “好嘞。”黑脸汉子也不废话,伸出手揉着黎阳的脑袋,猛然间发力,浑厚的气息如山岳压下,只是片刻,黎阳便口鼻出了血,头晕脑涨。 “牛哥,你疯了。”美妇人尖声叫道,很明显,是认出了什么。天下没有不死的肉身,也没有永恒的法身,只有可破万法的剑,此时黑脸汉子所传授的剑,便是那门剑术。 白鲸错愕不已,可眼前的人都是前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黑脸汉子沉声道:“黎阳,此术并非我所创,所以也算不得你师傅,但你既然受了我的恩惠,便要替我做一件事,假以时日若真剑术有成,你需回到这个地方,用你的剑,破了这道桥,还我兄弟姐妹几个自由身。且此门剑术实在是难修,但我相信修炼此道必能惊天地,泣鬼神,希望你能大成。” 嗡。 光晕流转,瞬息之间整个庙会上空便传来阵阵雷鸣。 这片被遮盖的天地,在怒吼,在咆哮,无端的,更有道道雷霆落下,想要轰碎下方的杂碎。 可惜,即使天地变了色,落下来时,也只是在庙会上空荡起了片片涟漪而已。 云海中,那把垂直的剑条来回晃荡,好似生出了灵性。边儿上喝酒的雷老头安抚道:“练呗,做人要有格局,做一把剑,更是。” 剑条嗡鸣了一声,安静下来。 雷老头松了口气,大袖一卷,将盘旋在庙会上空的雷云击散,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只怕这次过后,大夏是真容不下自己了吧,这一刻,老头子心很累。 黎阳总算醒了过来,只是大脑还嗡嗡的,眼前更有无数金色铭文在盘旋。 “徒儿记住了。” 黑脸汉子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被对方认真的神色给气笑了:“都说了这功法不是我的,所以别叫我师傅。” 黎阳试探:“叔叔?” 美妇人被烟呛了几口,差点喘不上气。 黎阳立即改口:“大哥。” “这就对了。”黑脸汉子抠着脑袋,这辈分该是乱套了。后又念道:“此法非神通,也不是术法,只是剑,想要练成,很难,恐怕此生你都无法真正的出剑。”xbiQiku 黎阳问道:“怎样才能出剑?” 黑脸汉子嘿嘿笑道:“随时都行,出剑只是表象。” 黎阳若有所思,浑然未见旁边的美妇人已然脸色骇然。 “我姓牛……” “我知道,你叫牛哥。” “也可以这么叫……” “牛哥。” “说。” “谢了。” “玩蛋去。” 黎阳取出木剑,这一次,他望向了远方。 听说,日月所照之处,便是大夏国土,听说,目之所及,便是本该踏足的天下。 少年总会走出去的, 不论在何处, 不论在何时。 第10章 天罚 美妇人眯眼望着他,唉声叹气不止,罢了,罢了,也许真是天意,顺着黎阳的视线看去。天无边,地无尽,人世间总有太多的事,是琢磨不透的,正如当年那位君子,谁又会想到,他能一剑,换了天地呢? 显而易见,这是认可黎阳了。 婢儿移步走了过来,和黎阳并肩而立,一高一矮,持剑的,吃糖人的,画面很平淡,可这一幕,很美。 “黎阳。”美妇人叫了他一声,那双一直充满鄙夷的眼神化作柔软,也许是对方看似轻松的答应黑脸汉子的要求让她心里生出了异样,但美妇人很明白,眼前少年,绝非愚笨之辈,她是谁?她是小九啊,一条尾巴,便如同山岳那么高,她,有九条。岂能看不出面前少年的心头想法? 黎阳疑惑的看着她,不懂这妖艳的货安的什么心,美妇人笑了,道:“行走天下只练剑可不行,还得练练这个。” 说着,伸出手摆动着拳头,干净修长的五指在黎阳眼中平平无奇,但下一刻,却见妇人握指为拳,猛地砸向地面。 气势骇人,更别提那股子眨眼即逝却吹乱了黎阳头发的拳风。 地面无限颤抖,像是砸到了什么有生命的物体,以至于黎阳直接看到大地拱了起来,如同恶龙上下翻滚,唯独此殿落和庙台子伫立如山。 九姐很得意,抓起核桃一把捏碎,扔进嘴里后又灌了一大口酒:“想练不?” “不练。”黎阳拒绝得很干脆。 白鲸呆若木鸡。 婢儿拿菜刀的手在颤抖。 九姐呵呵一笑,低头在黎阳耳边轻说了几个字,下一刻,便见这少年脸色通红,眼神炽热。 九姐满意的点了点头,也是一巴掌拍在黎阳的脑袋上,这次,可没黑脸汉子,也就是牛哥那么温柔了,狂暴的拳意,激荡的罡风,吹得呜呜作响,直接震碎了少年才穿不久的新衣裳。 原来,这少年并不瘦弱,虽然比不得牛哥高高隆起的肌肉,可他,很健壮。 这就够了。 云端上,雷老头愣愣无言,当真是天意啊。 天地能易主,却易不了那九个人的臭脾气,哪怕以规则将他们神魂剥离,身在外,魂压在内,仍然如此。 妖言惑众,妖漫天下。 皆是万般理由。 存在,便是理由,这是老头子一生践行的道,所以这一幕本该由他制止的事,就这么……在这朗朗乾坤,浩然天底下,完成了——传承! 九姐收手,悠悠的点着烟。 黎阳双目无神,而后双眼冒着精光。 远处的白鲸看不出什么,又像是看出了什么。 普通的资质,可以说很平凡的根骨,亦是不曾入道修行的凡人身躯,怎么的,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接受了两门传承而无半点波浪?是真的平凡吗?白鲸擦了擦眼睛,还是看不出来啊,他很绝望。 “修真者,借假修真也。学道修行,求得真我,去伪存真为修真。何谓修?动以化精、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还虚合道、位证真仙, 何谓真?真乃真人之业位,真乃真仙,是炼气士的最高境界,修持者均应胸怀大志,高瞻远瞩,终生勤奋,刻苦修持,德功并进,以求达到真人、真仙的上乘境界,此,便是修真。” 黎阳似懂非懂。 九姐用烟斗磕着他的脑袋,道:“这只是古时候的说法,如今变了天,修真便是修行,古时可没有什么剑仙,圣贤的说法,只有修真者,踏入修行便是我辈道友,不问出生,不问未来,此为有教无类,也叫大道无疆也无类,因道本无形,修行,便是有形,只因你在修,故而道有形。” 黎阳还是不太懂。 白鲸终于看不下去了,对黎阳解释道:“我辈修行,修的是金丹,只有结了金丹,才算是真正的踏入了修行一途。” 黎阳问道:“你是修真者吗?” 白鲸想了想,道:“若结了丹,便是。” “若没结呢?” “尘归尘土归土呗。”白鲸耸了耸肩,满脸不在意。 牛哥和九姐同时翻着白眼,他两是晓得面前这不太正经的小道士是何跟脚的,注定要成为龙虎山执牛耳者的扛把子,能结不了丹? 第11章 终离别 气氛变得沉默,黎阳也自知自己话多惹了祸,暗暗提劲儿准备挨揍,想象中的拳头并没有落下来,而九姐的手掌也仅仅是将他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后便收了回去。 牛哥陷入沉默,白鲸想安慰点什么,可想到那段古代秘史,也只能在心里叹气。 被唤作老猪的汉子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憨厚的脸来,很白净,留着长发,只是耳朵略大,似能招风,他抠着脑袋,咧嘴笑道:“反正都这样了,也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古天庭塌陷众人皆知,那一剑改换了天地,我们,应该学着接受,不必执着过往,而今虽真身不复,但神魂能与你们聚在一起喝酒,已是万幸,那几位哥哥不能说话,但想必,也是看着我等的,陪伴,便是了。” 他的故作轻松,让黎阳觉得很心酸,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听得泪流满面。 牛哥对黎阳笑了笑。 黎阳将木剑插在地上,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问道:“他们,是关在那吗?” 九姐吸了口烟,目光幽怨,她不喜欢黎阳,也不反感,要不然也不会传授他拳法:“就在那,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抬头,那颗最亮的星所在之地,便是我等哥哥所关押之地。” “我会将他们放出来的。” 对这番稚嫩的言语,众人并未当回事,实际上黎阳能获得这番造化,与刘知夏有很大的关系。 因刘知夏本身,就是变数。 九姐似笑非笑,起身往台上走去,道:“既如此,那就,再给你跳支舞吧。” 黎阳嗯了一声。 众人凝望高台。 九姐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只是一步,便有道道流光扩散,似有九条虚影在努力支撑着什么。 而她的舞步,也不像起初那般古老荒凉,凝练的杀意如结成了冰,冲向四面八方,空间震荡,刮起的风吹得台下猎猎作响,白鲸控制符箓升空,罩在黎阳和婢儿身上,没办法,这里就他们三是圣人。 浩然正大的气息如沐春风。 黎阳感受着温暖, 他知道,这光晕外,是能冻结一切的寒冷。 九姐面容逐渐变得冷漠,而后呢喃道:“数万年的交情了,牛哥说你们很冷,说那一道六字真言压疼了你们的身体,说那把悬在头顶的剑,每日都在挫伤你们的神魂,哥哥你的大铁棒,也顶不住那一个咹字,都没错,可都有错,九儿想你们了,真的很想,很想。” 牛哥痴痴的望着她,而后叹气道:“她常常念叨我们放下,实际上真正放不下的,是她自己。” “黎阳,君子之言,言出则必践,刘知夏也许不曾告诉你,这把木剑代表了什么,既然,你背上了它,也决意去界山寻找对方,那我便告诉你,此间因果,本没定数,若现在反悔,退回北镇,还来得及,一旦你跨出这道桥,往后一辈子,每一步,可都千难万险了。” 事到如今,黎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真的只是为了寻找刘知夏吗? 也许,是为了那份情,为了每一个月下,那个落魄的读书人,按着他脑袋喝酒。 “我知道了。” 黎阳道。 牛哥不再言语。 鸡鸣三更,天日见亮。 满座诸朋徐徐退却。 九姐跨身站在黎阳跟前,这个妖艳的女子高大得不像话,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黎阳,眼神冰冷。 一按。 再按。 黎阳始终一言不发。 只是天外传来重重的雷鸣声,插在地上的木剑,也在不断颤抖着,终于,木头到了极限,啪嗒,炸裂成满天的碎屑。 一如萤火虫的光点,嵌入黎阳的额头内,而后沉入丹田。 这位凡夫俗子, 这个不曾读过书的爱看书的少年,枯寂的丹田如同下了一场春雨,将无边无际的黑暗照亮,湿润。 九姐沉声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黎阳睁眼看去,眼前竟是尸山血海,十五六岁的他,哪怕心智再坚毅,此时也忍不住晃动起来。 白鲸只看见黎阳眼神呆滞,双手握拳,似在极力控制着自己。 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九姐收回手,散去刚才只针对黎阳的异象,叫人透心凉的画面顿时消散,“这远远只是冰山一角,你要走的路,还很长,这个天下,也比你在书本中看到的要大得多,一座山有多高,目之所及便是了吗?天下有多大?一座王朝便是极限了吗? 但你要记住,既然背了剑,受了这份因果和机缘,便要以绝对的勇气,去抵挡,去面对,不可逃避,让世间所有的磨难都成为你的磨刀石,直至,走到巅峰,以手中的剑,去号令一切,那么天下,便是你剑气所在的地方。” 第12章 拦路 白鲸哈哈大笑。 突然想起来,自己那位好友离开大夏都,卸任国师一职时,好像也是笑着走的,可不像流传的那般落魄。 胡桃夹酒馆的酒,他是无缘再喝了,但这个少年,可算是捡到宝了。 白鲸很嫉妒刘知夏的运气,这等好事为何不与他说?还非得来这么个地方,抬眼望去,坐落在桥另一端的小镇,若隐若现,与之这边的界山比起来,大小如米粒,怕是谁也不会看这里一眼吧。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家,那些坐镇一方的诸侯。 郦靖侯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白鲸走在前头。 黎阳和婢儿尾随在后边,只是小女孩手中多了一根行山杖,山路难啊,全靠步行进山,但只要两人一想到自家掌柜因欠债在里边儿受罪,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走路也欢畅了许多。 白鲸无语。 整体算上,北镇原本就是界山的一部分,只是隔着一座桥,小镇上的人,一抬头,便能看到那座没有尽头的山,却没有人踏足过,黎阳看着镇上的少年个个往外走,而今,估计也就他算是跨出了第一步吧。 这么一想,没来由的也就自豪了许多。 走出半日,在山下遇到一间破庙,黎阳本能的拜了拜,婢儿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神经,两棍子下去,将泥塑的雕像砸个稀巴烂,还碎碎念道:“死了那么多人也不管管,有什么用,干脆丢河里喂鱼。” 天色阴暗,似在回应。 白鲸与他们并行,边走边道:“晓得那两位前辈传授了什么功法吗?” 黎阳一怔。 白鲸这才想起来,似乎这家伙还是什么都不会,便以毛笔在空中画了个字,念道:“天君赦令。” 字落在黎阳头顶上,金光外放,缓慢收拢在对方体内,白鲸很满意自己的杰作,道:“这天地,是有灵气的,咱们炼气士,便是吞噬天地的灵气,来塑造自己的身体,那位九姐前辈,说得很笼统,但大致也分为这么几个阶段,万丈高楼平地起,是因为心里的高楼已经存在了,才能去修建, 所以塑造身体,便是筑基,今后能有多大的成就,全靠这个基础牢不牢靠,需以自身大毅力去坚持。” 黎阳默不作声,但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他尽管不懂,但每个字,都深深记在心里了。 第13章 猫腻 “死到临头了还撸猫。”说话的人很好认,挎刀背剑,眼神明媚,正是那日主动询问黎阳的人,但另外一人,就不好辨认了,相较于此前的衣冠胜雪,此时看去,身上像蒙了尘埃,眼神也大不如以前的透亮,反倒有一丝丝阴郁,让人看了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男子不说话,边上尖下巴的女子则笑道:“小哥,冤家路窄啊,我们又见面了。” 这话,就耐人寻味了。 白鲸认出了他们二人的身份,上前一步,拦在二者之间:“龙虎山,白鲸。” “蜀山,剑心,琴心。”二人拱手一礼,先礼后兵嘛,都是文化人,但背上的剑,却盘在头顶,剑尖向前,缕缕杀气扩散。 蜀山的剑,世人皆知。 婢儿惊呼道:“黎阳,他们还有个人肯定死了。” 黎阳额头冒汗,悄声道:“就你话多。” 婢儿吐了吐舌头,继续撸猫。 这么大声,能瞒得住人才怪了,温润如玉的男子笑道:“这不拜这位小哥所赐吗,我等下山只为一壶酒,却平白无故因一句假话,而让师弟折损于山中,尸骨无存呐,你说,这算结仇吗?” 黎阳想起那日,白马孤身返回酒馆,掌柜月下骑马彻夜不归,在过几日,得到欠钱被困界山的消息,这事儿可没那么多巧合的。 白鲸云淡风轻,毛笔浮在背后,上下沉浮,正气鼓荡,两袖各有秋风在打转,冬日的风,可比秋天的更冷。 他不晓得这各中恩怨,只是听这口气,似乎蜀山那几人的消失,与黎阳话的话有关。 黎阳道:“他们那日来打酒嘛,恰好酒馆又没了,我便说山上的樵夫老爷爷有,让他们去碰碰运气。” “就这?”白鲸哭笑不得,回头对蜀山的两位剑仙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仇怨,但如今我受人之托,护送这两位去界山寻找一位友人,所以,请让路。” “我要是不呢?”尖下巴女子笑道。 白鲸眯眼,想了想,毛笔回到手中,片刻后睁眼道:“龙虎山不想与蜀山为敌,两家师祖在万年前,是至交。” 尖下巴女子仰面而笑,道:“你能代表龙虎山?” 白鲸微微一愣,而后似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连带着握笔的手都在颤抖。 原来如此。 见他的模样,蜀山挎刀背剑的男子更开心了,道:“想明白了吧?” 尖下巴女子卷起耳鬓发丝,卷了卷,道:“你也不笨。” 婢儿还在云里雾里,但老说自己很牛逼的龙虎山小道长,鼻子都快气歪了。 “毛笔的次数还有多少?庙会你不是大方得很呐,将本就不多的气数都用在他身上了,你认为,只有龙虎山能推算出那个孩子在哪,我蜀山就无能了?你真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晓得你跟在身后尾随?不用这种方法,哪能将你们引出北镇。” 尖下巴女子笑得很从容,一切势在必得,四方各悬一剑,两黑两白交错,肉眼可见的光幕,将几人同时罩在其中。 大夏国师曾言,北方有妖气,将乱了大夏坐镇万古的根基,天子曰:当诛。 于是,整个北方都在蛮族铁蹄下颤抖,大夏精锐不出一人,唯踏天境的郦靖侯率三十万铁骑军与之交战。 白鲸终于恢复了平常,叹气道:“我就知道,山上有猫腻,原来还真有,嘿,这个赌约我赢了,这还得多亏了你们,等我回头,找老头子要好处去。” 原本黯淡无光的毛笔,忽然凌空写了个赦字。 尖下巴女子,和挎刀背剑的两位蜀山剑仙,同是脸色一变,但看到悬在四方的剑毫无动静后,又放下心来,此次下山是绝密,有山上仙人乱了天机,故此布下一局,以胡桃就引出千年王八刘知夏,将其困在界山中,然后,就能摸清楚到底有没有鬼了。 婢儿觉得无聊,蹲在地上打瞌睡,搂着的猫咪喵喵叫着,龇着牙。 黎阳很无奈,这家伙,真不会看形式。 白鲸明白了前因后果,也是啧啧称奇,看对方如同探囊取物的眼神,没来由的来了兴致,道:“那你们,又能代表蜀山吗?” 果然,一男一女,神色都有了变化。 “黎阳并不是郦靖侯的孩子,你们抓他也没用,修行应该靠自己,莫要借助外力,蜀山的剑道,不该如此的,若你们为了那两颗九转龙凤丹,我劝你们,还是打消这念头吧,揠苗助长而已。” 似被说到了痛处,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尖下巴女子更是变得怒不可遏,原本的气度也瞬间收敛,此生最恨这种人,譬如白鲸!一颗金丹,不晓得断了多少人的修真大道。 他们看似年轻,实际上年事已高,卡在结丹前快要百年了,以自身根骨突破无望,可若能够得到朝廷的九转龙凤丹,那金丹大道指日可待,又能增加数百甚至上千寿命,虽说前途有限,可能境界便就此止步,至少活得时间久了,总比过现在眼睁睁看着自己老死的好。 白鲸摇头不语,可怜的棋子罢了。 “废话少说,我只要他。”挎刀背剑男子上前一步,四方悬浮的剑霎时光彩肆意,剑气游走如龙。 白鲸问道:“你要跟他们走吗?” “不要。” 白鲸摇摇头,道:“他不愿意。” 其实这两蜀山剑仙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但事已至此,只能咬牙,索性把心一横,剑气如雨下,射向白鲸。 白鲸岿然不动,剑气临至跟前时,才抬了抬手,那个硕大的赦字,不断上下环绕,将剑气屏蔽在外。 挎刀背剑男子又惊又怒,道:“不是只有三次机会吗,你怎么还能用它。” “你们都能骗人,就不允许我骗骗你啊,谁说这支笔是赝品了,今儿个就正儿八经的告诉你们,这是,货真价实的天师之物。”白鲸持笔,豪情万丈。 冉冉升起的明月倒悬于头顶之上,白鲸的一境填海、二境搬山、三境逐月,可是前所未有的无垢琉璃啊,这等筑基炼气士,最是让人眼馋和妒恨。 第14章 白楼 相较而言,剑修就不一样了,天下皆知剑仙的强,却不知剑仙的修行有多难,比之寻常炼气士而言,他们专修一口本命剑气,吞噬的天地灵气,只淬养胸间的那一口剑,体魄而言,就要弱小许多了。 这也是剑仙稀少的原因,天下除却蜀山,虽然也有不少散修剑仙,但极少有能大成者,其中的难可想而知,难于上青天,眼前两位剑仙便是如此,能够通过蜀山的考核成为剑修,本是资质的一种证明。 可现在,却做出了如此行径,要说与修剑没有关系,可能还真有那么一丝关系。 白鲸叹气不语,将破镜之法执着于丹药上,已经是歪路,入了魔,龙虎山的存在,便是斩妖除魔。 赦字化守为攻,符箓惊神。 明月下,白鲸的虚影缓缓而立,左手丹青右手铁券,白鲸目光一凝,念道:“伏魔。” 铁券应声而落,那镇守四方的仙剑连颤抖的机会都没有,直接破裂,挎刀背剑的男子喷出一口鲜血,眼里全是不可置信之色。 这是他们偷出来的剑,品秩之高罕见,这也是他们敢私自下山闯荡北镇与界山的底气和倚仗。 有这四把剑,不仅能让他们催动金丹人仙的威力,还能拥有连绵不绝的剑气补充,结果不仅破不了对方的防,还一招被对方给破了剑阵。 白鲸收回笔,胜负已分。 “背后是谁?”他轻声问道。 跌坐在地的男子扭头,尖下巴女子脸色苍白,早已失去了先前的从容和华贵,生死面前,便是山上仙人,和山下凡夫俗子也是一样,死字横在脑袋上,谁又不怕?谁不想活着?哪怕多看一眼这人间的花花草草也是极好的。 黎阳问道:“他们当真是为了我吗?” 有些事,他也是很想知道的,诸如为什么记忆就在酒馆内,再往前,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真有无缘无故的好吗?如果不是,眼前这龙虎山的天之骄子,又再图自己什么? 婢儿拿着菜刀,横在尖下巴女子脖子上,这只杀鸡宰鸭的手,白白净净,可也有那么一点血腥之气的。 黎阳将他拉开,认真的看着白鲸。 白鲸摇头,道:“我不知道,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是。” 黎阳哦了一声,又问:“那开始,又是什么时候?” 白鲸实在不忍将心头的猜测告诉眼前较真的少年,总不能说与妖有关,北镇的人可以不知道妖是什么,可黎阳,终究是要走向天下的,若非如此的话,那位国师又怎么会在巅峰时卸任? 国师国师,一国之师,除却天子的人皇气运,这国师的存在,可是能单独调动一国之气运的存在啊。 尖下巴女子在刚才四把剑毁的时候,伤了本源,哪怕婢儿不一刀砍死她,她也无法活着走出这片大山,再想重新回到那片天下,亦是无望,眼神死灰弥漫,却碍不住其中的疯狂:“想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诉你呀。” 女子说完,绝气而亡。 挎刀背剑男子见状,悠然而笑,时也命也,本就活不了多久,才冒险行此一时,的确背后有人在推算,将他们当做棋子,可他,为了活着,也甘愿成为棋子啊,“我说了能活着走吗?” 白鲸摇头。 “是……”男子刚要说话,眉心陡然冒出一缕黑烟。 白鲸拉着黎阳和婢儿倒退出数丈,一身正气如瀑布落下,再看时,手中多了一本书,和一支银白色小笔。 “天地有正气,临!” 黑烟一滞,转瞬便破开层层正气,化作一张血盆大口咬了过来。 白鲸头皮发麻,请出那支毛笔再以赦字镇之,黑烟烟消云散,白鲸大口喘着气,背着身。 黎阳好奇的走到对方正面,脸色苍白。 白鲸抹掉嘴角的鲜血,回头微微一笑,很灿烂的笑容,可黎阳却看到了他眼神的黯淡,刚才发生的一切很快,快到来不及反应,白鲸便付出了无法想象的代价。 白鲸两指并拢,点在黎阳额头上,只是轻声道:“不必自责和内疚,哪怕保护的这个人,不是你,我也会心甘情愿的站在前方。” 多么温暖的一句话啊。 黎阳神色复杂,自言自语道:“我后悔了,想回去。” “来不及了,你回头看看。”白鲸安慰道。 黎阳回头,北镇,早已远在天边。 “妖魔道,隔绝的是两座世界啊。” 白鲸说完自己都笑了,也突然明白下山前那老头子所说的那番话,引他入道的人,不就在这里吗,嘿,这么说,刚才那点损失,还是很值得。 白鲸盘腿坐在地上,白衣飘荡,笑容洒脱,对着面容复杂的黎阳道:“这,便是你要问的开始,从此往后,也许,每天都是如此,除非有一天你能拿起那把剑,去笑傲这座天下,那么开始,便是结束了。” 黎阳懂了,也就不问了。 片刻后,白鲸重新起身。 婢儿关切问道:“你会不会死啊,像刚才那两人一样。” 白鲸眨了眨眼睛:“你猜。” 婢儿切了一声,走在前头。 黎阳冲他竖起大拇指,道:“谢了。” 白鲸嘿嘿一笑,云淡风轻。 三人再往前走,只是后方始终留有一团黑气,白鲸看不见,黎阳看不见,婢儿看得见,可她不说。 —— 云海上,有金身端坐其中,大日法相,圣人威严,伸手拨弄云海,下方的界山,便开始动荡。 凡人下棋,三思后行,圣人下棋,无需三思,只管下棋,所以棋子坏掉一两颗无所谓,因为他有的是棋。 正襟危坐在界山内部的落魄书生,脸上尽是欢笑,对着蹲在前边石碑上的金甲男子道:“我这一生,有他就够了,我能为他跨入北镇,他也能为我走入天下,够了,真的够了。” 金甲男子回头,道:“了不得,了不得,你刘知夏算得了天数,敢跟圣人斗,我还真是高攀了。” 话虽如此,可语气,还是有些嫉妒啊。 落魄书生哈哈大笑,仰头一杯酒灌下,道:“郦靖侯生了个好儿子。” 金甲男子附和道:“你刘知夏也收了个好弟子。” 落魄书生更得意了,尽显狂态:“这是我的命数。” 界山停止了颤抖,一座白楼直插云霄,捅穿了坐在云海上的那座大日法相。 妖言不仅可以惑众,妖相,更能吞天! 第15章 这条路很长 这一路,很平安,白鲸带着一大一小,穿梭在界山深处,直至,来到一座大湖边,这湖很大,至少一眼看不到边,湖中有座山,高不见顶,如同一座宝塔,层层叠叠的林木自上而下,更有天上的水,顺着繁盛的林木往下跌落。 远远看去,如空中楼阁,更像是人间仙境,黎阳看得有些愣了。 白鲸笑问道:“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吗?” 黎阳想了想,道:“山海。” 这次,轮到白鲸讶然了,婢儿用快要磨坏了的行山杖捅了捅湖面,水花荡漾,黎阳用石头打了个水漂,石头片飞出老远才沉入水底。 于是,一庞然大物从水中缓缓浮现,先是波浪冲天而起,像是滚烫的开水,随后不断蜿蜒的青色身体盘旋而上,许久后,才有一颗头颅自白云上垂下。 白鲸示意黎阳不必担心,抱拳道:“龙虎山白鲸,求见第一山海主,还请前辈行个方便,让我等过去。”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龙啊,黎阳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庞然大物道:“并没有得到山海主通知,你们回去吧。” 白鲸又道:“就说白鲸答应刘知夏的事已做到了,现在将黎阳和婢儿二人护送至此……” 不等他说完,湖中的大山上,垂下一道彩色拱桥,大物见状,道:“山海主有请。” 白鲸道了声谢,带着黎阳和婢儿上了桥。 桥的尽头,站着一位身穿蓝布长衫的老者,白面白须,慈眉善目,手持一扫帚,兀自扫着落叶,见桥上有人,便放下扫把,道:“来客人了。” 身后的草屋内走出两个扎着冲天鬏的童男童女,一个穿着红色大棉袄,一个穿着青色大棉袄,两家伙和婢儿一般岁数,睡眼朦胧的样子,一看就没睡醒,听到老者的话,青衣大棉袄的小家伙当即发起了牢骚,道:“又是个酒鬼。” 这会儿黎阳等人已经过了桥。 白鲸和身穿蓝布长衫的老者认识,两人不知道说着什么话,婢儿腰间别着从庙会拿来的菜刀,寒光闪烁,正死死的盯着前边那两个和她岁数差不多的人。 “黎阳,我们走吧,别找掌柜了。”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来的。 黎阳也是看出来了,那两件大棉袄,分明就是他和婢儿曾经所穿过的衣服,本以为丢掉了,原来被掌柜拿到了这,一时间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自己拼了老命,豁出一切和婢儿关上店门前来寻他,现在看来,掌柜的分明就过得很好嘛。 那边的大红棉袄丫头冲婢儿吐了吐舌头,婢儿不甘示弱,抽出腰间的菜刀就要上去拼命。 黎阳赶紧拉着她,低声道:“先弄清楚情况再说,没准是掌柜的欠人家钱,把底裤都当给人家了。” 婢儿笑出了声,白鲸也是忍俊不禁,此刻抿着嘴唇,想着刘知夏吃瘪的模样,心情刹那便好了起来。 青山老者咳嗽道:“刘先生就在山上的院子里,这些天和山海主喝着酒,你们要是来接他的,就赶紧吧,再不接走,这山海就乱套了。” 黎阳心中了然,知道自家掌柜喝起酒来是什么模样。 那日明明是月下骑马,怎么就成喝酒了?他那猴急的模样,想来并不是为了去找消失的蜀山剑仙,而是趁此机会溜到这儿喝酒吧。 要不然这一路所见所闻所遇又该怎么解释? 婢儿歪着脑袋,对老者的话视而不见,右手还是别在后腰上,随时准备拔出菜刀拼命的架势,那两童子战战兢兢的躲在老者身后,只露出个扎着冲天鬏的头,大眼睛里全是茫然的味道,怎么了?这厮咋这么凶。 白鲸道:“那就劳烦前辈带我等上山了。” 蓝布老者听后,脑袋摇得跟个泼浪鼓似的,连忙回绝道:“你们去吧,我这老骨头可禁不起折腾了。” 见他心有余悸的眼神,白鲸大概是明白了。 蓝布老者对身后的童子道:“带他们上山。” “尊先生法旨。” 两童子做了个揖,扭身一晃,顿时化作两条粗如磨盘的大蛇,一红一绿,头上有鼓包,正吐着杏子。 婢儿尖叫一声,原来是两个精怪。 白鲸已经见怪不怪了,但黎阳和婢儿是头一回所见,一时间不知所措,那头青色大蛇游至黎阳跟前,低下头,红色大蛇畏畏缩缩,始终不肯过来,蓝布老者瞪眼道:“若误了山海主大事,老头子就把你俩给扒皮炖了。” 黎阳哭笑不得,老者的仙风道骨模样,瞬间坍塌,成了个村野老吃货,得,有个性,他翻身坐在青色大蛇身上,婢儿心里畏惧,但面上还是不服气的,拿着菜刀骑在红色大蛇身上。白鲸在旁边笑看着一切,对老者抱拳一礼。 “你不上来吗?”黎阳问道。 白鲸摇了摇头,道:“你们可要坐稳了。” 话语一落,无地生风,两蛇顿时腾空而起,朝着山顶垂直飞了过去,黎阳这才发现,白鲸就跟在他们身边,人未动,自有看不见的风托着他上升,这一幕像极了书中的扶摇直上九万里,一时间,心里生起羡慕。 难怪人间难懂仙家事,就这御风而来,踏月而去的潇洒,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蛇身上有光晕罩着他们,所以黎阳和婢儿感受不到山上的罡风。 只能看到白鲸的头发在风中舞动,衣衫猎猎作响。 蹲着的金甲男子回头道:“来了哦。” 盘膝而坐的白袍男子站起身,山风一吹,潇洒至极,他抖了抖衣衫,看了眼桌上数十坛写着“桃花”的酒坛子,道:“来就来呗,这条路很长,他才走到哪跟哪啊。” 金甲男子唉声叹气,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货色,他站起身子,腰间挎着一把极长的大刀,若立起来,恐怕比他自身还要高出两个头。 日出东方,光照云海。 黎阳闭着眼睛,随着大蛇逐渐腾空。 他看到了站在山上的金甲男子,也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先生! 不论你过得好不好,不论你是不是真的没钱被困在这,我来了,就要带你回家。 婢儿眼神明亮,渐渐升起水雾,忍不住一巴掌拍在红色大蛇身上,怒道:“气死老娘了,跟黎阳一样,一点都不让我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