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少女龙王终于收到男祭品》 第1章 第三十六位少女 黎川是汾渊河的龙王,千百江河湖海里唯一一个少女龙王。 在职三百零三年来,这是凡人们送来的第三十六个少女了。 要怪就怪凡人不知道这个职位还能有女仙当值。不过除了她,也没有其他女仙愿意干这种活儿了。 为什么不放她们回去?黎川曾经也不顾千年传统放过几个,没几天又送来俩,送回去的姑娘被冠以貌丑晦气,嫁不出去,活也憋屈。 更可气的是有一次居然有人说那姑娘触怒龙颜,要在河边烧死她!黎川只得一个大浪给她卷了回来。 那姑娘上蹿下跳哭了两天,第三天硬是吃了八条桂花鱼,对着鱼刺立誓,“我王涟再回去就是狗!” 第三十六位少女如今正在大殿上,被捆在轿椅里。把她扛回来的两位虾兵揉着肩膀,“这个新娘子可沉!” 黎川坐在宽大的龙椅里,抬手施法除去她手脚的束缚,笑眯眯地准备打招呼。她却立刻死死抱着盖头,如何也不掀。 “她……不会长得丑吧?”一虾兵活动着关节,小声琢磨道。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可都是汾城最漂亮的姑娘!丑的可没资格做祭品!”王涟将手中瓜子往盘里一扔,撸起袖子,“来来来,你们几个帮帮忙!” 黎川瞧着她那老鸨子逼良为娼般的架势,忙拦道,“那个……不掀也不要紧……过几天她就……哎~粗鲁了粗鲁了!”那几个老姐妹已经将那位少女手脚死死抱住。 “这姑娘手劲儿真大嘿!不是吴屠户家的孙女儿吧!” “这姑娘的脚有我胳膊肘那么长了!” “快快快!殿下快把盖头掀了!我抱不住了!” “这……这不好吧!”黎川双手举在脸前轻轻摆着,人却已然站了起来。 “让你掀就掀!废什么话!” 这不掀不知道,一掀哈喇子流了半里地。倒不是黎川的,是刚才抱着“她”的那几位老姑娘,一起流了半里地的哈喇子。 “呃……”黎川掸了掸似乎沾到口水的袖子,端起她不大有威仪的仪态,“各位都放手吧!”没人听他的,甚至比刚才抱的更紧。 “这回居然送了这么俊俏的小郎君来!”王涟抱着他的胳膊,舍不得撒手。 小郎君确实俊俏,是那种搁在汾渊河这种精怪丛生的地界儿也觉出挑的好看。或是怕显得太高了,他没戴凤冠,墨发只一支扣簪懒懒别在脑后,即使穿着女制的喜服,却丝毫不觉女气,却有种别样的鲜衣俊美。 送来姑娘倒还好,这是龙宫惯例,有一套标准的执行流程:来了,下雨,养到阳寿尽时,送走。当然是送到阎罗殿,前往下一世了。还不想走的,以规劝为主,不得强行为之。 既然送来了,养着便是了。黎川也大方给个福利,保她们青春永驻,养到她们想投胎为止。 被沉了河的姑娘也多是洒脱通透,到了生死簿的大限,便随着去了。有些想得开的立刻要求投胎,塞些宝贝打点打点,也能马上送走,还能给她求个好来世。 现在就剩下六七个,其中有四五个常驻,说难听些就是赖着不走的。王涟就是一个,在这里住了一百七十多年,既不回去,也不走。 这忽然送来个男的,黎川颇有些措手不及,甚至觉得面上很是过不去。天知道这事儿传开,在一风一语八万里的九重天又会嚼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奇闻来,她女身当值龙王的争论又要被挂出来撕扯一番。 黎川虽还是面上带笑,态度显然就不如对少女那般和蔼,她回到座椅里,抓了一把瓜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嗑起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对方被抱着手脚,面色铁青,一双浓郁的眉锁的紧紧的,嘴唇仿佛被浆糊粘上了似的。要不是体察他周身没什么符咒痕迹,黎川就以为他被施了禁言咒了。 黎川见他苦大仇深地模样,反思了自己,嗑瓜子确是有些不尊重对方,无怪人家生气。于是,将瓜子放回碟子里,清了清嗓子,“你们都回来,别箍着人家,快!” 即使她们百般不愿,可龙王殿下都开了两次口,她们自然不能继续放肆下去。各自放手,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挪着小步回到黎川身边。 “你既是男子,缘何被献祭于此啊?”黎川笑容可掬,又问。 仍是不答,黎川着急啊! 黎川没什么脾气,即使是急,也还是和颜悦色,自觉像极了冥界那位煮汤的老嬷嬷。这绝不是贬义,她是十分喜欢那位老嬷嬷的。曾经从她那处感到几分温暖,故而后来坐在汾渊河的龙椅上,对着那些惊惶的少女,也不由挂上这样的笑来。 既然不答,那就直奔主题,“你是不是想去投胎?” 此问一出,原本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大殿忽然静了。 那位“新娘”一双眸子燃起幽幽火光,恶狠狠地瞪着眼,仿佛要掀了这大殿。他看起来将将弱冠,多少有点血气方刚。颇有些与他那带着些柔懒气的貌美不相称的杀伐之意。 新来十几年的华燕悄悄凑到黎川近处,细语道,“殿下这么问,他还以为您在威胁他呢!当年我就吓傻了呀!后来才知道您是好心。” 黎川也觉失言,或许是刚才问的时候不小心掺了点不大正派的笑,让人家觉得冒犯。可她也没遇到过如此情形,往年的姑娘要么哭天抢地一诉苦痛,要么欢天喜地庆贺新生,即使是唯唯诺诺也能说个一二。这来一沉默的着实没有办法,只得单独为他安排了间院子,想着来日方长,总归是要开口的。 虽是单独安排,可那间院子从他住进去的那日起据说就没冷清过,日日被那些姑娘围着。 还有些成了精的水产也来凑热闹要一睹他的风采,有些雌雄莫辨的种类,竟因远远瞧了他一眼,便定了性,从此成了姑娘家。 她们日日送吃送喝的,根本不用黎川养,甚至还能结余些好东西送到她这来。 这不,王涟将一碟金丝燕窝酥往桌子上一端,“这是那个鲤鱼精送来的,全给您端来了。殿下,您一定要下一场大大的雨,最好连下七天,以显示对这个祭品的满意!要不是怕他们涝着,下他十天半个月都不为过啊!” 黎川缩在不怎么宽大的龙椅里,揣着袖管打支吾,“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雨也不是我说下就能下,这不是没指标了嘛!这也才干了一个月,他们就送人来!我姐说这都是我给惯的!搞得这一带的人都不知道造福积德,只会献祭……” “我不管!就这几天,把雨下下来!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裴郎不顶用呢!”王涟抱着手臂仿佛她才是黎川的上级领导。 “哦~他姓裴啊?他说话了?”黎川赶紧寻机会把话头岔开。 “应该是吧!我看他有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裴,问他也不说,我们就叫他裴郎咯。”王涟说着,嘴角就翘了起来。 “这酥还挺好吃,没想到那个鲤鱼精手艺可以啊!”黎川继续打岔道。 “你别想把话岔走!”王涟早已看破她的伎俩,要不说凡人猴精呢!“说定了啊!就这几天,下场大大的雨!您可不知道,当年那谁的雨就是比我下的多了那么一点,那些年把我压的!” 黎川也是很无奈,上面给多少指标,她便下多少,她一个小小的汾渊河龙王,哪能为所欲为? 于是,她写了个申请着人递到雨神殿,可等了三天,一个指标也没下来。 那群人又在河边哭天抢地了,“龙王大人,可是我们送来的少女,您不满意啊?” “哟!他们还以为送来的是姑娘呢!”黎川半卧着往水面上望,一边往自己嘴里抛着后院端过来的雪糖花生米,仿佛与己无关。 “殿下!您怎么还不下雨?”王涟叉着腰,一副要将黎川就地正法的架势。她那些老姐妹啊,就簇拥着她,跟河岸上那些祭河的人一样的嘴脸,仿佛要将黎川祭了天好换来属于“裴郎”的一场雨。 黎川虽躺在毛有一拃长的兽皮座椅里,却顿感三界无一处是逍遥窝!她耷拉着眼皮,坐起身子,抬手告辞,“行行行!各位姐姐!我这就上天要指标去!” 第2章 一雨难求 今年秋冬是旱季,处处都缺指标。雨神殿门庭若市,各州各县的龙王都在排队,一雨难求。 为了方便行事,黎川悄咪咪绕过那些坐在门厅里等的龙王们,脚尖刚踏上门廊,忽被人喊住了,“哎?你插队啊!”闹渣渣的雨神殿前庭忽然就静下来了,一张张脸都抬起来。 黎川连忙摆手,将手里准备已久的食盒掂了掂,“我不是来要指标的,我来看望家姐的!” “公然行贿那更不行了!你替哪条河的龙王来的?敢插队,我可上天监台举报你!”那人更起劲了。 “嘘---”叫喊的人被近旁的同僚按了下去,“别说了!” “不是,我们在这等半天了!”那人不甘,周围小团小团地出现一片片私语。 “你先坐下,听我说……”拉人的同僚对着黎川一脸想息事的干笑,嘴里压着声音跟同僚说道。 到底是黎川理亏。于是,她只能抱着食盒一边殷切笑道,“那我就排队等等,给诸位添麻烦了,见谅见谅……大家继续哈,不管我不管我……”一边往后挪步,走着走着,一眼瞧见中间的案几上有个比别人多冒大半截儿的熟脸。她趁大家各自转过头去私语,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一盘腿挤到了那熟人边上。 “不是吧!姐,弟弟的队你也插?”那张疲惫的熟脸写满了嫌弃,好在他还念着姐弟之情,没有喊出声来,通灵传音给了黎川。 黎川笑眯眯地打开了食盒,殷勤地将那些从后院余出来的糕点吃食依次陈列在他面前。“好弟弟!多吃些!长个子!” 弟弟拍了拍自己蜷曲得十分酸麻的大长腿,道,“再长我可就坐不下雨神殿前厅的案几了,你没瞧见除了你都没人跟我挤吗?”话虽如此说,他的手已经伸向了一碟果脯。 “无碍无碍,姐姐不嫌你。”于是黎川在一片窃窃私语中安安心心挤在他身侧,等候着这案几缓缓移动。 在姐弟俩一起打了好些个盹儿之后,他们的案几,终于挪到了靠近门廊的那一排。 黎川用袖子擦了擦弟弟肩膀上的那片水渍,弟弟用袖子擦了擦她有些黏湿的发髻。抬头一看,夜神把星河都铺好了。 此刻,从殿内走出来一位神官,面无表情,朗声而道,“今日放班,各位同僚明日赶早!”门外的晚鼓疲软地敲了起来。 龙王们都已经习惯了如此,也不纠缠,拖着已经站不直的身子,悻悻离去。 人潮散去,可黎川没走,她不敢回去。弟弟也没走,他说腿麻地站不起来。 原本黎川以为她插队没人叫唤是因为旁人没发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帮人早知道也排不上她,就由她去了。 “你们俩,进来吧!”雨神大人的声音通灵传音过来。 黎川麻溜的将桌案上剩下的糕点果脯规整规整,弟弟立刻就站了起来,二人欢快地进了里殿。黎川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看来你小子门儿清啊!” 雨神大人一件宽大黑袍罩在纤瘦的身体上,看起来有些过于沉重。她坐在桌案后面,莫名散发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双手撑着额头,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他们。“说吧!” 黎川又是一个箭步,将吃食摆好,“阿姐,你可累坏了吧!我来看看你的。” “这三个月,二十四时辰的大雨。”弟弟答道,干脆利落。 雨神大人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火险些把黎川给燎着了。“十个时辰的中雨。” “二十四时辰的大雨。”弟弟又道,黎川默默退了一步,以免被这烈火误伤了。 “十个时辰中雨。” 扑通一声,弟弟的双膝砸在地上,男儿膝下的黄金,在这里撒了一地。 要说黎川他们家有什么传统,那就是跪女子。他们的父亲,当年可是东海龙宫的第一把交椅,一抬眼皮就是风驰电掣雷雨交加的狠角色,神魔大战上一把叉戟拦下从东海深沟中涌现的百万妖魔。 可只要他们娘亲一变脸,那个肩如山岳,股如天擎的男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黎川犹记得当年北海送来一位绝世歌姬,据说万年难遇的歌喉,当众一曲,果然千回百转,媚上心头。 当晚,父亲在卧房前跪了一宿。几经安排,将歌姬许给了手下的一名小将。 后来,父亲学了一招,拉着孩子们一起跪,母亲自然心疼很快就能消气。 弟弟从小跪母亲,事事从阿姐。 后来,长大成人,在外是铮铮铁骨好男儿,在内却是一跪不起软膝盖儿。 “阿姐,我宫里住了四十四个女人了!他们又准备给我送了!我真受不了了!” 他宫里的那些女子黎川是知道的,宁可入不了轮回,也不肯走。显然,黎川是没有他那么着急。 雨神大人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十个时辰中雨,十四个时辰小雨。” 弟弟立刻站起身子,从怀中掏出一张半空的申请,提笔一填,推到雨神大人面前,“请阿姐落印!”一套动作轻车熟路。 正当雨神大人落印之时,黎川膝盖一软跪倒在她身侧,弯弯眼的笑容谄媚地溢了满脸,“哎呀!我腿有点软……我也想要二十四时辰的大雨。” 这次,雨神大人炽热的眼神真的燎到了她。 “实在不行,就十个时辰中雨,十四个时辰的小雨也行。”黎川声音越说越小。 “没有,上个月你就超标了,好容易才把账做平。” 说到底,黎川也是个心思玲珑的小机灵,立刻改口,“实在不行,就五个时辰大雨,五个时辰中雨,十个时辰小雨,我掺着下,中间准我阴十天呗!” “多了。”雨神大人神色稍有缓和,大印已经落在弟弟的申请上。 “雨神姐姐,姐姐大人,我的亲姐欸!您救救妹妹我吧!他们给我送男人了!”黎川是真的快哭出来了,要是指标下不来,她感觉王涟她们得剥了她的鳞,抽了她的筋! “阿姐,这可不能下,这一下他们会接着送男人的!” “臭小子,刚刚我可没插你的嘴!”黎川是真急了,这话是从牙缝里龇出来的。 “阿姐,他们说明天不下的话,就再给我送仨!”话音未落,雨神大人已经提笔泼墨,写下“二十四时辰大雨”,“啪”一声盖上大印。 “你尽量用四个月,也可以把大雨分成中雨小雨下个连阴什么的,总量别超了就行。”一边说一边从乾坤袋里摸出几颗拳头大的明珠,“拿着,给地府打点打点,这几天把人送走。泾川,天色已晚,你顺路送黎川回去吧!” “大姐,我属地在东海,二姐在北边!一点也不顺路,而且她现在……”雨神大人一个眼刀扎过去,应该是传音训了什么话,弟弟立刻就转了话头,“哦哦哦!对!我腿麻了,多走走,有助于经脉循行!” 于是乎,黎川便得此殊荣,让这一届长得最好看的龙王护送回家。 遥想当年雨神大人还不是雨神大人,只是一个憧憬爱情的花季少女,曾立誓要嫁给最好看的龙王。他们的娘就告诫过她,“你娘做到了,你便没机会了。” 他们曾经以为她是自夸,后来发现,自他们父王卸职以后,最好看的龙王是泾川。放弃爱情的阿姐一路拼事业,如今坐在了雨神殿的第一把交椅上。 “呀!小叔叔来了?”王涟日日都是一副招客的样子,泾川从前一见她就低头走,今日倒是不同。他抬了抬下巴,“听说来了个新鲜的,你带我去瞧瞧。” “哎臭小子!送到就回去吧!瞎转悠什么呀!”黎川下意识的一拦,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就是当日在殿上被那位要剥了她的眼神凶怕了,她倒是能无所谓,就怕泾川血气方刚忍不住跟他掐起来。 “一天天看他的人那么多,我怎么不能看?”泾川这孩子就不能跟他说不行,越不让就越犟。黎川无奈的手一挥,道,“行行行!你看去吧!”他还真就看了一眼,撂了句“不如我”,便走了。 于是,当晚,黎川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5章 龙王住进火神殿 裴郎见黎川神色不对,但黎川都不上前,他肉体凡胎自是不会铁头硬撞。 他走到黎川身侧,锁着眉目往殿里瞧,眼下天光晦暗,殿内陈旧很不透光,难以看清陈设。只见着里头神像被最后一缕日光带上的一角,堪堪瞧清那一柄神武。那是一柄长枪,锐利的枪尖从一朵盛放莲华之中冲刺而出,莲上焰纹早已褪色斑驳,可仍旧昭示着,这是一间火神观。 裴郎虽没翻几页那本九天录,但也知道水克火,反过来火盛便侮水,修习水灵的神仙,在火属的地盘上多有限制。若那位神君神力了得,观内火灵富盛,修为浅薄的水系仙官甚至可能会感到不适。 他其实很怀疑黎川的修为,除了那次听雨台召雨,就再没动用过一次仙法。即使是梦魇失控,竟也没流出丝毫灵力。除了那凡间难得几见的长相身段,整个人没有一丝仙气。 “殿下若觉得不适,我们再行一段,或找一处郊野,倚树也可歇息。”裴郎开口道。 天光更暗了,只听得见些飞鸟归林的扑翅声。黎川轻咬了一下嘴唇,“无碍,就歇在此处吧!”她将目光从神像上挪开,低着头一步跨进殿内,在神台上放了一颗明珠,殿内便亮堂了许多。寻了个背风处,大致收拣出一块地方,铺了席子和毯子。 裴郎在院内拾了些干草树枝,堆在黎川脚前不远,“殿下可有火石?” 黎川在乾坤囊中翻了许久,愣是没翻出来个中用的东西。只得摊了双手,摇了摇头。 裴郎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难得没有埋怨,扭头回到院子翻翻找找,回来时手上一根细细的藤蔓绞丝缠着一根小柴,彷如弓弦绷在一根二拃长的竹片上。 他见黎川盯着他手里粗陋的东西,其实有些赧然,但仍梗着脖子,为之后极有可能来临的失败做了个铺垫,“我也是书中读到,不知奏效否。” 他将干草铺好,左手掌心抵着细柴,右手迅速拉动弓身,弓弦带动着细柴极速旋转起来。拉了许久,毫无动静,裴郎左手更加用力地抵紧,这一拉,手心立刻传来锐利的刺痛。 “嘶~”一声,他下意识地松了细柴,抬手一看,左手手心刚磨出还未被发现的血泡,被生生绞破,血混着透明的泡液淌了一手。 原本心不在焉的黎川见状,没来得及思考,已经倾身上前握住那只手,“怎么了?”急切的眼对上裴郎的一瞬,她又突然放了手,低头去翻乾坤囊,“你的手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回去可不好与那些姐姐们交代。” 药膏微凉,用银片细细涂在伤口上,应是很疼的,可裴郎没有作声,也没有看黎川,只是看着那玉制的药瓶和雕花的银片,闲扯道,“子舟仙官如此细心,怎就忘了火折子。” 第15 章 云阳先生 当晚,镇北王府的听雨轩第一次入住了客人。 那是最靠近主院的小楼,等闲连洒扫都是进不去的院子。今日,却突然来了位风华绝代的小娘子。 据说那位娘子是在王爷回府的路上等着王爷的,不知在风雪里站了多久,连脚印都被新雪盖了。 “她怎知王爷今日必从此地过呢?我们都不知王爷今日回来。” “定是等了多日了,日日等,总是等到了这一日!” “那她究竟是什么人?可是从京都来的?” “我那时恰在前门做事,瞧见是同王爷一匹马回来的。” “骑得可是乘风?” “是!就是乘风!” “天爷!那匹乘风旁人碰都碰不得呢!咱们王府是要有王妃了!” 次日天亮,在所有人都对这位小娘子的身份众说纷纭的时候,从主院传出来了定论: 是王爷的故友,隐秘家族的世家女,才情卓绝,兵法了得,人称“云阳先生”。是王爷请过来的军师。 “军师?他 是怎么想的?他们会信?”黎川腹诽道,“不过别的身份也说不通,早知道化了男相来了。” “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你在府里营中自由来去,堵了那些要探你身份的嘴。”萧洵安坐在营帐里对黎川解释道,虽是做了王,却也是处处都得留意。 “无碍,只是我不能插手凡间事,怕是军师只能顶个头衔。”黎川笑道,指着桌案上的卷宗说,“你不用管我,我在这打坐便好,你且忙罢。”说罢阖了眸,她平生最讨厌打坐了,无聊又做作,心里只希望能有一把瓜子,再加一本凡间的话本子。 可是身在外,又扣着军师的名头,只能如此端着了。 萧洵安伏案看了一卷批了几个字,又抬头看向黎川。 她端端正正坐在那,整个人笼罩着一种莹润的光,仿佛世间所有温柔的光晕都朝她倾泻。 她太美好了。 他忍不住又说了一遍,“原本说今日带你去泡汤泉,谁想到风雪这样大。早知如此,我应当在池子上盖间屋子。” 黎川睁开眼无奈地笑了,“你都说了三遍了,我近日不走,何时有空便去了。你这样在意,那汤泉应是很好了。” “在意的是你啊,哪是那汤泉。”萧洵安心想,但没说出口,他说,“你能同我来营里,我其实很诧异。” 黎川是怕他稍稍一个不注意,那老树妖便出现对萧洵安不利。昨夜独居一院,竟是觉也睡不着,半夜偷偷起来在主院下了禁制,才算眯了一小会儿。萧洵安来营里这样远,她定是得跟来才放心的。 于是说,“我一人待着无趣,同你一道,尚觉心安。” “同我一道,尚觉心安……”萧洵安在心中默念了这句话,有什么东西像树根像藤蔓一样蔓延缠绕住他的心脏,酥酥麻麻地,甚至有些气短。 这时,帐外有人说话,“王爷,水来了。” “进来。” 一队人浩浩荡荡走进来,抬着浴桶,扛着屏风,拎着一壶又一壶热腾腾的水。 “我让他们烧了些热水,趁白日不很冷,你先泡一泡,哪日得空再去汤泉。”萧洵安说道。 黎川看着那些兵士忙着安桶、倒水、支屏风,心中冒出丝丝的暖意,“我竟不知王爷是这样一个心细的人。其实我并非一定要沐浴,这样伤神费力又不要紧的事,日后还是不要劳烦将士们,以免凉了军心。” “先生说的对,这样的事,日后我亲自来做。”萧洵安笑答。 “那更使不得。” 众兵士退出去,黎川便也没扭捏,既然安排好了,便绕过屏风沐浴去了。 那是一扇薄薄的素纱屏风,萧洵安在这头能隐约看到那边黎川的身影。 萧洵安正要收拾了预备起身出去,黎川却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样子。散了长发,去了外袍,连中衣也解了。清瘦却曼妙的身形映在素纱上,走向氤氲的水汽里。 萧洵安慌忙别过头去,他看不清肌肤,却看清了修长的四肢,听到了水动。清水淌过肩头的景象便浮上了脑海,想起几年前青云山的泉池,肌肤上莹莹的鳞光。 忽觉得手指发凉,低头一看,手上正收拾的朱笔落在折子上,朱墨洇了大块,手指触到,染了一手的红。他忙抬起手来,手忙脚乱地整理。 第16 章 愿你勇敢 愿你安康 次日,沉重了整个冬季的天,迎来了第一次晴朗。 帐里也前所未有地明亮,萧洵安睁开眼,他动了一下帘子。看见黎川还睡着,一些乌黑的发丝像涓涓溪流淌到了地面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二人共眠的缘故,他感觉到了异于往常的温暖,甚至还出了微微的汗。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准备去加些炭,好让黎川起身时觉得暖和些。 他用火钳拨弄着炭火,冥冥中感受到了一丝丝灵力。他将手掌靠近,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番。“果然,是某种咒术。”他心想,于是嘴唇便不自觉地勾出了一个微笑。 是黎川,黎川为了他使用的法术。 萧洵安兴奋地没穿外衣便走了出去,看到了大好的晴空:透蓝的青空之下,这个银素的世界无比的剔透耀眼。 恰逢帐前的守卫早班交岗,萧洵安似是随口一问,“昨夜可都睡得好?营帐可暖?” “回王爷,睡得好!暖的很!”两条洪亮的嗓音将床榻上的黎川震了一个激灵。 “嘘!”萧洵安示意他们小声些,想来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们就是冻掉了脚趾也同样回答“好的很”,于是决定亲自到各个营帐串个门,试试看,果真都是暖烘烘的。 众将士见到一身单衣的王爷大清早兴冲冲将各营帐蹿了个遍,疑心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丢了,或是遇了刺客。 “王爷,可是有何异常?”终于有人敢开口问。 “没什么,随便看看。今日大晴,角楼的哨兵缩短站岗时间,多轮几班,以免雪盲。”萧洵安若无其事地说道,而后负手悠悠哉哉准备返回营帐。 一件绒软的外衣披递到了他手里,是黎川来时穿的那件浅缈色的大氅,轻软的兽毛在衣裳里侧,格外地暖和。“瞧着你是不像从前怕冷了,九天里打单,胳膊痛腿瘫。” “民间俗语你说得倒是不错。”萧洵安笑着将外衣披上肩头拢了拢。 早膳送来,是白粥,胡饼,咸菜头。摆餐食的小兵李宣熟练的撂下这三样,准备离开,显然这是萧洵安日常所食,应是与众将士并无不同。 “问问有没有热酥乳和切牛肉。”萧洵安对李宣说道。 李宣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黎川才反应过来。 新来的军师,是王爷请来的贵客,矜贵的世家女,或许还会是以后的王妃,可不能怠慢。 立马将东西收了,快步离了主帐一路小跑到炊事营,“您受累,有没有热酥乳和切牛肉,还有什么好的,金贵的,快备些!” 掌勺的大厨一听,三下五除二,和面剁馅,烫了几个酥油肉饼,隔水热了酥乳,将酱牛肉切得如灯罩般透亮。“先上了去,金贵的都耗时候,且等着我晌午定弄个大的!” “行行行!劳烦了!”李宣边喊边颠着小步跑出去。 再上桌时,黎川很不自在了,“其实不必特地为我开小灶,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你来是我的客人,从前在汾渊河你待我甚好,哪有让你来了我这里就吃苦的道理。”萧洵安将切成小块的酥油肉饼往黎川面前推了推,又夹了两片牛肉放到她碗里莹白软糯的粥上。 这样一说,黎川觉出几分羞愧,“是汾渊河里的姐姐们招待你招待的好,我还能从你院里捞到好多好吃食。” “今日有位朋友生辰,你愿不愿同我一起去?”萧洵安边吃边问。 “我一个外来客,贸然前往,可有不便?” “塞北人性子爽朗好客,生辰多些人贺,他或许更开心。” 萧洵安找来两套男装,不像是缙月的款式,但黎川其实不挑这些,也没多问,就换上了。 当他们骑着乘风、破浪在皑皑雪原中朝北奔驰了数十里,踏过好几湾油黑的溪水,黎川终于问出疑惑,“你的朋友,是位禹蚩人?” “是啊!”一身胡服裘装的萧洵安,头上编着与萧滢滢类似的辫子,一条抹额护了额头,衬得眉眼格外深邃。阳光照射进他浅褐的瞳孔里,黎川隐隐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光华。 他讲道,“我幼时与父王在塞北守关,一次狩猎时贪玩跑丢了,被这位故友的父亲救下,我当时以为他们会将我送至禹蚩军手中,没想到他们竟送我回了营地。” “他们知道你的身份还将你送了回去?” “他们说国祸不及孩童。”他回答,“但我那时其实已经射杀过禹蚩军了。” 其实后半句话说起来应当很自喜的,毕竟八九岁的孩童能杀敌,是很值得骄傲的。可从他的话里黎川听出了些歉疚,于是她转了话头,“禹蚩人游牧生活,应当很难找吧!你们许多年不见,如何找到的?” “那日恰好是他生辰,我便许了承诺,说往后每年都会送两只肥羊做他的生辰礼,并约定他会到先前发现我的河沟等我。”他说着拍了拍马屁背上两个鼓囊囊的口袋。 黎川笑说,“往后许多年他岂不是扑了个空?” “是啊!只有第二年我送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的,我回来之后,也把这件事忘了。有一次我带人乔装来这一带勘察地形,居然又遇到他。”萧洵安答道。 “他认出你了?我猜他定然恨死了不守信的缙月人,要打你一顿泄气。” “你怎知如此?他当真是打了我,不过不是认出我,而是认出我们是缙月人,要用石头将我们打回去。我们那时可是有六人同行,他却以一根抛石绳要一夫当关。也不知是哪位天神给了他胆子。” “那你又是怎样认出他的?” “还是他救我时,我配了一把短刀,玛瑙嵌的刀鞘。我见他喜欢,为了保命讨好他们,便送了他。后来倒是救了他一命,不然当时为保他不透露我们的行踪,或许会将他杀了。” “倒是一命换一命的公平买卖。” “黎川。”萧洵安突然叫了她的名字,“同在一世尚可找到旧友,可若是转世投胎了,可有什么信物……” 一声唿哨打断了他俩的对话,朝声音来处看去,一个黑点出现在耀眼的白里,凡人不细看还看不到。但黎川已然看清了一个披着羊皮袄子的少年人,泛红的脸上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坐在马背上朝他们吹口哨。 “你今年很准时。”少年说着不大流利的缙月话,神色并没有很喜悦,扫了一眼二人,用马鞭戳了戳萧洵安马背上的袋子,似是在检查“货物”,“走吧!很近。”说着打马调头。 真如他所说,只是翻了一座小坡便看到了他们的毡房,拴马的时候,少年渐渐靠到黎川边上,“我叫吉驻,你叫什么?” 原本黎川还想着方才那不大适合打招呼情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自处,谁知对方主动过来打了招呼,于是报以和善的笑容,“我叫黎川,生辰吉祥。” 好在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女气,少年也未起疑,“以前不见过你,但看你与安哥很好,看不像手下。”少年问道,被阳光晒得深棕的脸上是很直白的疑惑。 少年的用词和语序很混乱,南北边界的许多人虽然会两种语言,但大多说不太好的,黎川想了一会儿才听明白。 “他是我的故友,来北边转一转。”萧洵安凑过来回答道。 吉驻哦了一声,转身带路,“进来坐。” 二人跟进毡房,在外看着还很宽敞的房子,钻进去就觉得有些拥挤。屋子中间燃着一盆火,火对着的屋顶挂了一排排的熏黑的肉,在外围还晾着许多皮毛,火边坐着的大概是吉驻的祖母和母亲,母亲正在温一壶奶酒。 她们见到三人进来,就和善的笑着招手。 “这是我家人,她们不会南语。”吉驻说,然后又用禹蚩语言说了些什么,应该是介绍黎川。 相较凡人,黎川虽然活了很大岁数,但她其实在社交这一块是很不在行的。而今遇到凡人的长辈,更觉难办,要说年岁,他能算上人家的曾曾曾曾曾太祖…… “但,礼多人不怪。”她想,伸手就从胸襟里掏出了三大串珍珠,“一份薄礼,望诸位喜欢。” 正此时,一个健壮的男人端着一整只热气腾腾的烤羊羔掀帘进来,她想也没想,又掏了一串。 “你是珍珠商人?”吉驻满眼的震惊,一是没见过这么大的珍珠,二是没见过有人这么送礼。 “你备了礼怎么不先同我说?”萧洵安在耳边悄声说道。 “他们不喜欢珍珠吗?水里的硬通货,我以为大家都会喜欢。”黎川硬着头皮举着那四串珍珠,小声道。 萧洵安却笑了,“没有,只是你的大手笔显得我特别小气。” 吉驻走过来,一把拿了珍珠。黎川以为他收下了,没成想吉驻伸手抓住黎川的衣襟就要往里塞。 此时,萧洵安下意识的伸手、抓腕、格挡、推开。珠串飞到天上,碰到熏肉,断开,叮叮咣咣地掉落下来,撒在地上,敲打在屋里的器皿上,还有这些莽汉的头上。 被珍珠敲清醒的萧洵安从黎川面前退开,看着吃痛的吉驻,“抱歉。” 而吉驻的第一反应却是跑到火边用钳子扒拉起掉进火里的珠子,嘴里一直念叨着听不懂的禹蚩话。 吉驻的家人也都开始捡珠子,萧洵安和黎川便也捡起来,不一会儿,把一个小银盆都装满了。吉驻一边可惜地用羊皮擦拭被火烧得掉灰的珍珠,一边说着北语。 黎川轻声问萧洵安,“听得懂吗?” “听得懂,他在埋怨我。”萧洵安说着,也说了几句北语,吉驻瞪了他一眼,继续擦。 “不用擦了,我还多的是。”黎川说。 “你很多,但烧了很可惜。”吉驻看着黎川的眼睛,很郑重地说,“谢谢你礼物,我们吃烤羊。” 吉驻的母亲用刀子将肉切成一片一片分给他们,祖母双手合十吟唱起了歌。 是禹蚩的语言,黎川听不懂,只是觉得旋律优美却哀愁。于是她问萧洵安,“唱的是什么?” 萧洵安缓缓念出来: “在这天寒地冻的世界,大雪剥夺了牛羊的草料。 在这战乱纷飞的地方,战争剥夺了我们的安宁。 孩子,愿你有足够的英勇。 英勇地面对这世间的苦难,英勇地奔走在辽阔的草原。 冬天好长,战争快结束,愿牛羊强壮,愿你安康。” 萧洵安说,“这是他们的习俗,生辰时由长辈为他们唱这首歌,以求安康。这一带一直处于战乱,气候又恶劣,百姓真的很难。但愿我们能安定国家,让边疆的百姓能够过上安宁的日子。” “祝你成功!”吉驻端着奶酒朝萧洵安敬酒。 萧洵安一笑,举碗一撞,仰天一饮而尽。 吉驻又敬黎川,萧洵安端起黎川的酒,“她身子不好,不能饮酒,我替她。”再次饮尽。 于是,黎川得到了一碗和祖母一样的奶茶,香醇,温暖。 吉驻的父母起初很含蓄,但喝起酒来便渐渐爽朗,他们弹琴,歌唱,黎川虽是语言不通,看到他们咧着雪一样白的牙齿,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暖融融的快乐。 天色暗下来,只有火光亮着,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温暖通红。他们还在唱歌,黎川看到脚边的马灯,她悄悄地拿过来,背过身去在里面放上一颗明珠,而后用皮毛盖了放在角落里。 回程,吉驻因为找不到马灯,没能送他们。在萧洵安和黎川再三保证能安全回家之后,他们才终于离开了吉驻的毡房。 “你用法术藏起了他的马灯?”萧洵安看穿了黎川。 黎川拢了拢裘帽,“放了颗明珠在里面,所以……等我走远,他们就能找到了。” “和这颗一样吗?”萧洵安不知从哪甩出来一个珠子,月白的络子挂在手指上,圆润的珠子发出莹莹的光。 “不是,那种又大又亮,就是之前在庙里照明的那种。”黎川介绍道。 “哦,比这个好。”萧洵安故意说道。 黎川见他一副斤斤计较的样子,很是好笑,“当真是不识货,那种明珠就是照明用的,你的是鲛珠,鲛人泪。你哪里见过油灯比佩玉珍贵的?” 听她这么说,萧洵安于是将它塞回了怀里,“听姐姐们说了,可以跟阎王换好来世的。你还没告诉我,若转世还想寻人,可有什么法子?” 可他是最后一世了。文烁君醒来,便无需再问他了…… 第17章 春神节至 冬日的第一百日很快就到来了,春神节到了。他们回到思源城,为百姓办祭祀。 黎川穿了一条竹绿的裙子,配了一件黄润外衣走出房门。冬末的风仍旧料峭,可吹过那件衣袍,就好像染了春的气息,变得柔软起来。 萧洵安很少看她穿着这样艳丽的服饰,使他联想起梦里的那套朱红朝服,眼光不由地停留许久。 那眼神把黎川盯得有些发毛,笑着掸了掸衣袖,“我想着今日春神节,多少应个景。” “很称你。”萧洵安也挂上笑说道。 暖阳晒干雾气,将金光撒向广场。他们站在城楼上,铜鼎早已装满,穿戴如同春柳般的萨哲们围着炉子跳舞。百姓围绕着,双手合十,许着或大或小的愿望。 他们看着炊烟袅袅,热气腾腾之中,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接牛乳。畅饮,颂歌,满地纯白的乳液,那是他们对春神的信仰。 萧滢滢双手环抱在胸前,说,“曾有一年,牛乳分不够一人一口,他们将所有的牛乳都泼在地上,即使自己不喝,也要献祭给神,我真觉得这样做很蠢。多亏你来了,哥,你来之后,一切都好起来了。” 萧洵安看着眼前的热闹,回道,“旁人阿谀奉承也罢了,你怎么也学着……” 忽然,一个灰白发黄的硬物被舀下去的勺子撞得冒出了头,巫哲的手霎时间放开,勺子咣当掉入鼎中。 萧洵安看到了,他一步踩上栏杆跃了下去,落脚在鼎边。 喧闹的民众静下来,剩下一些窃窃的低语声。 萧洵安伸出手抓住了勺柄,向鼎的底部探去。 “噔” 他碰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很确定这是自己想到那样东西。可他没有勇气将它捞起来,他不敢想象民众看到这东西会有怎样的骚乱与恐慌。 一只手不轻不重搭在他的手臂上,黎川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没事,舀出来。” “可……”可是,这是他好不容易稳住的太平。 “我知道,相信我。”黎川说,声音笃定。 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异样,不可能掩盖掉了。 “信我。”黎川又说了一次。 萧洵安不知道黎川会怎样处理此事,他想不了太多了,手腕一转,将那个东西舀了出来。 灰白发黄的,椭圆的……蚌壳?舀出的蚌壳缓缓展开,早没了蚌肉,一颗明珠展现其中,是黎川说的那种照明的明珠。 黎川当即跪下叩拜,匍匐在萧洵安脚下,“天降祥瑞,吾国万福。” 萧洵安将蚌壳捧在手中,举过头顶,明珠在日光里没有那么耀眼,但在民众眼中已经足够明亮。 纯白的牛乳顺着他的掌心指缝流经腕部滑进袖管里,湿润黏腻。 他听不太清万民跪拜,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深重,觉得心跳震到耳朵里,觉得耳鸣。 他捧着这枚蚌壳,在万民欢呼中回到王府,可他知道,这是假象。 书房里,只剩下萧洵安和黎川两人,萧洵安开口问,“东西呢?” 黎川锁着眉叹息一声,长袖一拂,桌案上多出了一样灰白发黄的圆形物件。“剩下的牛乳我以献祭神明之名命巫哲泼洒了,许多人没有分到。” 萧洵安闭上眼,深深叹出一口气,将手中黎川为他创造的假象放下,缓缓拿起真实出现的那样东西——一颗陈旧的颅骨。 “哥,我看见了,容我进来。”萧滢滢叩门说道。她长得一张圆润可爱的脸,却出乎意料地果敢沉稳。 “进。” 萧滢滢走进来,看到萧洵安手中的颅骨,“我知道是先生用戏法掩盖了此物,我会立刻彻查全城,定将做此事者抓出,凡看到此物者,禁于府中,待风波过后立保密字据,再行放出。” “只有城楼上能看到,当时只有我们三人,那名巫哲我已……他应是没看清,只是臆测吓到了。”黎川说,但同时通灵传给萧洵安,“我已更改他记忆。”bookAbc.Cc “嗯,但当务之急还是如何控制即将爆发的瘟疫,恐怕过了今夜,便会哀鸿遍野。”萧洵安说道,“滢滢,立刻传令以备战理由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入。调兵在一里外围住此城,不可与城中人接触,粮草用水从外调度,不可从城内出。其余按你的意思办。” 第18章 云桑夜莺 回到镇北王府时,见一队十二人正站在萧洵安书房内,细瞧认出了常见的李宣,还有常在营地跳五禽戏的军医。黎川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她沐浴当日得了赏,特准今日出营饮酒的那队人。 萧洵安正在说话,“这份是城内所有郎中药铺的登记册子,你们去一一确认现状。军医拟好所有除秽避瘟的药材,确认全城存量。再拟避瘟方每户发放,熏服双行。告百姓,禹蚩似有疫情,我城提前防治,以安民心。” “得令。”众人得令,预备离开。 “等等。”萧洵安叫住他们,“你们哪些人饮过今晨祭祀的牛乳?” 有四人出声应答,“好,去吧。” 众人退去,萧洵安提笔写下四个名字,王德志,赵武仁,孙胜,李宣。 他没打扰,而是回了听雨轩。 被分派出去的一队兵士,换了轻甲,兵分几路,一行三人,各处去了。 “呕~”少年蹲在道边的水渠上干呕。 一个巴掌拍在那少年的后脑勺上,孙胜嘲笑道,“小李宣,我早说了,你没有酒量就不要喝那么多,分给我们喝。你不听,瞧,喝醉了吧!” “待会儿到前头糖水铺买碗醒酒甜汤喝了,别误事了。”说话人叫金焕,这里头最沉稳的。 李宣红着脸点点头,糖水铺里,店家笑盈盈地给他们盛了几碗甜汤,“今日有喜,免费请各位哥儿喝。” “哟!掌柜这是遇了什么喜事?”孙胜笑问道。 店家放下甜汤,扯下肩上的素布擦手,眼角嘴角都止不住地弯,“我家娘子今日一直干呕,说是没有胃口,把铺里的酸梅罐子抱着吃,定然是有喜了!” “大喜事啊!贺喜王掌柜!”一个健壮的汉子放下肩上的包袱说道,“我在城门口见到送你家的货,顺手给带回来了。” “张二哥,多谢你!来来来,给你拿工钱!” 张二哥摆摆手,露出一口好牙,“给什么工钱,街里街坊的,一顺手的事儿。” “那我给你包点酸梅子,你拿回去给二嫂尝尝,我家娘子最喜欢!”掌柜说着,用油纸裹了一把梅干,递过去。 张二哥也没推辞,接过梅子揣进怀里,“多谢多谢!我先回了。” 孙胜接了话茬,“贺喜啊掌柜!酸儿辣女,来日生了小子,我们哥几个一定来吃满月酒。” “借各位吉言。”店家抱手作揖,笑道,“几位哥儿吃着,我去后头看看我娘子。”说着,端着一碗温热的酸梅汤往后头去。 “快些吃,吃了好去办事。”金焕拍拍李宣的肩膀。 几个人呼呼啦啦喝掉了甜汤,金焕摸了几枚铜钱搁在桌上,正起身预备离去。 “哗啦”陶碗破碎之声缓住了他们,店家抱着娘子冲将出来。 见状,孙胜问,“这是怎了?” 掌柜急道,“我娘子昏死过去,叫也叫不醒,哥儿几个可方便搭把手去看郎中?” 他们恰好也是去找郎中,几人小心抬着,往最近的地方去。 温老郎中见惯不怪,慢条斯理地搭脉,摸着摸着花白的眉毛就垂下去了,“嘶~” “可是有喜了?”糖水铺的掌柜问道。 郎中没说话,换了个腕子,继续摸。 站在一旁的李宣,直觉得有些站不住,冷汗滚滚地往外冒。“胜哥,我好像不行……” “你咋啦?李宣……李宣!”孙胜搂住倒下去的李宣。 “就是觉得眼睛发黑……晕。”李宣还有意识,孙胜将他扶坐到凳子上,“呕!” 温老郎中撑开了好几年没睁大的眼,一把抓了李宣的手腕,一边一个搭了片刻,嘴巴张了几下才说出来,“去……去去去报王府,怕是瘟疫。” 金焕闻之变色,喝道,“孙胜,闭门,出此门者,斩!我去报王爷。”说完碰上了房门,朝王府奔去。 有几个学徒闻言争相往门口挤去,孙胜一步跨到门前,腰间佩刀一闪而出,闪着寒光横在面前,“吾今带王命而来,防疫控疾,尔等若违王命,斩立决!” 老郎中颤巍巍站起来,镇定道,“来来来,避瘟除秽的药物你们都记得哪些,各自找来,统计余量,快而多者,记甲一次。” 众人畏缩,各自去找药。 老郎中知道,孙胜拦得住前门,可后院有门,墙也矮,他看着徒儿们往后面去,缓缓喊出一句,“在为师这里若有不适尚可随诊,药材齐全,若跑出去有什么闪失,为师鞭长莫及,反倒害了家人。” 有人停顿了脚步,而后埋头,匆匆去也。 那边,满头银发的定北侯看着手中从王府送来的密函:“恐将有疫,外祖万安。” “道长,这局棋暂且搁着罢,先去趟王府看看。”定北侯将密函递过去,张玄机放下白子,双手接过一看,立刻动身去往王府。 金焕赶到时,王德志已经在王府书房内吐了一地,他立刻解了护颈盖了那摊污秽。 他说,“禀王爷,郎中说,怕是瘟疫!” 萧洵安一次又一次地祈祷,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可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他忽觉得眼前有些黑,阖眸捏了捏眉心,“知道了,先去吧!” 一个自幼喝不得牛乳的孩童坐在门槛上,把小灯笼放在脚边。 微颤的光弱弱地染黄他幼小的轮廓,把他哭花的脸蛋映得越发斑驳。他红着眼睛,已经不想哭了,哭不动了,可小身体还是止不住的抽搭。 他不知道外出看病的家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只看到一波又一波的街坊跑出巷子,朝医馆去。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 春神节这一日,该是要夜游的,该是要欢歌的。 萧洵安着人点亮了广场上的百花灯,搭棚煎药,来者可饮。分各区派人手持香炉街巷游走,并记录每户状况,安抚民众。 医馆药房内人满为患,门外亦是挤到街外。 “人手不够了,调兵进城。”萧洵安终于发出了这个指令。 张玄机掐着手指,出言阻拦,“与送死无异。” “哪一场仗不是送死,百姓都死了,要军队何用?” “若王军出了岔子,整个缙月……” “啪”萧洵安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张玄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缄口不言了。却看见萧洵安的手恰拍在裁纸的竹刀上,食指立刻渗出血来。他忙拿了纱布递过去,“王爷……” “本王甚好,道长歇息吧!”张玄机到底还是得听他的,虽是不情愿,却还是退了出去。 军医送来汤药,“王爷,这是避瘟除秽的汤药,先前王德志在这留了秽物,属下担心王爷……属下多嘴。” 萧洵安拿起瓷碗一饮而尽,唇上染着褐黑,压着舌根喉头的苦涩道,“无碍。” 白日奔走各处视察,抚慰民心,夜晚伏案查看每日上报情况,追寻破局之法。 自最初的晕眩呕吐后,人们身上开始出现各不相同的病症,往日有咳疾的如今咳出鲜血,眼浑的忽然盲了,前日摔了个跟头擦破了膝盖,经此股胫溃烂,溃烂处最初像是苔藓,后来烂成树皮,没了知觉,一碰就掉屑,人像是变成了朽木。 这疫病被人们称为枯败病。 糖水铺的木板门闭着,光吃力地透过缝隙,尘埃肆意横行。 王掌柜小心翼翼伸手,将门面的一小块门板拆出一条缝来,立刻有刀剑铿铛之声,掌柜哭道,“求求了!官爷!我浑家快不行了!吃什么吐什么,那么大的肚子已经没有动静了!肚皮的纹路都生出苔藓了!” “封上!无王令,不得出!” 掌柜一下一下用力将头磕在门板上,央求道,“我家两口都关在屋里,如何去求王令啊!官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娘俩没了啊!” “等着!郎中此刻还没排过来!” 这条巷子是温老郎中的辖区,他太老了,老得挪不动脚。学徒们用木棍绑在一张太师椅的两边,做了一个简易的步辇,将老郎中抬来抬去,抬进抬出。 张家二郎是城里很出名的脚夫,健壮且勤恳,从来不偷摸,许多店铺都指名让他搬货。可如今,就是因为前些天崴了脚,如今整只右脚连着脚踝彷如枯炭,小脚指头没了踪影。 他娘子捧着一块布,布里头是黑灰的碎渣,显然正是张二郎缺失的脚趾。妇人泪眼婆娑,“温老爷子,我家二郎的脚,究竟还救不救得?” 温老郎中还没答话已经被抬了起来,花白的眉头就没解开过,他垂着头,摆摆手。 妇人扒着椅子不让他走,“温老爷子,您看着二郎长大的,一定有什么办法!” 郎中用袖子掩了脸,抬起来时,袖子上竟有两块湿痕,颤巍巍的声音有些听不清,“人还活着,就是最好了……” 妇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我家二郎今后……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后山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刚丢进去的,已经是今日的第十六具尸体了。萧洵安站在不远的山石上,眼睁睁看着深坑里十六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人焚烧成灰。 好多天了,他都没看见黎川。据说云阳先生一直待在听雨轩,每日餐饭用得甚好,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萧洵安知道,她是躲着他,生怕他求她。萧洵安自觉是个不会自讨没趣的人,绷着脸皮也没找过她一次。 不知是奔走了第几个日夜,萧洵安想拿茶杯时,却抓不住了,昏昏见到几个虚影,终于恍惚栽倒在桌案上。 沉沉的黑暗当中,一丝微光渐渐明亮。他看见黎川的脸,暖阳般的微笑。 她说,“洵安,别担心,我不听我爹的,我可是唯一一个进入南承宫的龙族,我不会走的,我永远做你的副手。” 他是在云层间醒来的,璀璨的晨曦泼染在云层间。他猛的坐起身来,发现置身金灿灿的鱼背上。急问道,“这是哪?疫情如何?” 黎川安抚他道,“思源城之疫,尚未找到对应的药方,只靠人力控不住了。现下城内有定北侯坐镇……” “不可!”他用手撑着坐起来,忽然觉得手指有些痛,举起来发现裹了纱布。想起之前不慎碰了竹刀,划了道口子。 他正要拆开,黎川的声音打断了他,“别拆!” “战场上滚打的人,一条血痕包得这样隆重,将士们会笑话的。”这样想着,纱布已经拆了下来,他愣了一下,把衣袖甩下来挡了手,右手背在了身后。衣袖下的食指溃破化脓,几乎露骨,翻卷出来的肉结痂干化,如发霉的朽木。 见他如此,黎川转了话题,“我们在西南云桑国上空。” “云桑国……”萧洵安想到了什么,“云桑夜莺?” 云桑是个不大起眼却历史极其悠久的小国,地处十万大山,交通闭塞,没什么外交贸易与交战,唯一出名的,反而是一则神话。 据说云桑宫殿御花园中曾有一只夜莺,歌声婉转动听。云桑国王便将它请入寝宫为他歌唱,它的歌声竟治好了国王多年的心痛病。 国王大喜,问夜莺要何赏赐,夜莺只希望日日能陪在国王身边为他歌唱。国王应允,渐渐与夜莺无话不谈,有拿不定的主意也会听取夜莺的意见。对此,满朝文武颇有微词。 一日,大臣送来一只黄金打造,宝石镶嵌的黄金夜莺,神奇的是,它竟能发出和夜莺一样的美好歌声。国王颇为喜欢,将其也放在床头与夜莺一起歌唱。 宫人开始议论,黄金鸟好,歌声比夜莺更动听,流光溢彩更好看,更衬得上皇宫的华贵。夜莺一身麻毛,掉的到处都是,还常掉在国王的床榻上,弄脏国王的衣物。 流言之中,皇帝便对夜莺渐渐生厌,将它驱逐出了寝宫。 某夜,国王翻身时不小心将黄金鸟碰到了床下,摔坏了,金鸟发出呕哑之声,极为难听,再也无法歌唱。 国王的心脏,又开始痛了。他命人找回夜莺,可再也没有谁见过它。 国王病重,民间也起了瘟疫。在国王弥留之际,他又看见了夜莺。夜莺回到宫殿为国王歌唱,阎王因此感动,没有结束国王的生命。 国王再次问夜莺想要什么,王以为它会再次要求留在他身边。 夜莺却说,“请王放我自由。” 国王答应了,夜莺飞出宫殿,飞往世间,用歌唱为民众赶走病痛。 从此,云桑国国泰民安。夜莺也成为云桑的国鸟图腾。 萧洵安幼时读此故事,觉得颇为荒诞。夜莺之声何能治病?夜莺又如何口吐人言?将此理解为一则有劝诫之意的寓言,且写了有感: 于君臣而言,如有能为君排忧解难的能臣,君主要善用他,保护他。不可听信谗言,不可亲佞远贤。 于夫妻而言,陪自己成家立业的正房妻子,为夫要陪伴她,爱护她。即便有不足,有色衰时,也不可宠妾灭妻。 于为人而言,要知恩图报。 萧洵安自打入了汾渊河,也没什么不可置信的,如今听说云桑夜莺,也不觉惊奇了。 黎川解释道,“她其实是身居云桑的一位司木地仙,善医术,曾为云桑平定过瘟疫。但也因此被木神司革职,成为散仙。我将你和那颗头颅带来,寻到她或许能帮我们找到解法。” 原来,黎川不愿帮他,是恐被革职,他如今没什么设身处地的好心态,多日来的疲惫与无从下手的无奈都积在当下,变成了压不住的埋怨,“为何平定瘟疫会被革职?” “因为不公平。” 他不知道镇压瘟疫能有什么不公,没好气地问道,“如何不公?” “云桑国王遇到了夜莺,可世间还有那么多的人,没有遇到谁。私自插手,太主观了,凭一瞬之念,便改了生死。凡间事好比狼食兔,若我救了兔子,狼却因我而死。虽知大道,却又不忍不救兔子,而害了狼。他们称此为‘短见’。” 萧洵安轻触了如枯木般的手指,疼痛使他瑟缩,“我却不如一只兔子。” 黎川心知萧洵安是在怨她,她也不多解释什么,问道,“可觉得舒服些?下去可能会遇到些麻烦,或许有顾不住你的时候。” 萧洵安摸到左腰间的佩剑,将剑勾转挂到右侧,以左手拔出来挽出一个灵巧的剑花,“甚好。” 黎川抓住他的手腕,金鱼陡然下落。这次的鱼变得很大,于是稳了许多。金鱼冲破云层,看见如晦如暗的山谷。 落足林中,茂密的枝叶进一步遮盖掉被雾霭遮得疲软的阳光,林内只能勉强看清周遭树木,近如暗夜,至多能见一射之地。脚踩在湿软的地面,给人强烈的不安与不适感。 “这里是一方大妖的地盘,据说早年族中常有登仙者,故而与天庭关系甚好。但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冲突,生了嫌隙,大妖将此处封禁,再不与天宫往来。”黎川先前试过穿行符,但无法到达,才打听到此事。“因其中关系不明,我们尽量小心行事。” 听到黎川这样解释,方才使过气的萧洵安察觉到了她的细致,才发现黎川其实做了许多。 黎川拿出一张地图,疑惑道,“图上分明说她住在此处,为何此地毫无痕迹?” “可是障眼法?”萧洵安手握剑柄,戒备四周,让黎川可以专注看图。 “或许搬走许多年没有上报吧!毕竟,此处天庭暂不管辖。”黎川无奈地收起地图,“只能找了。”她阖眸将神识放出去,瞬息间,方圆百里地形地貌,灵力流淌,了然于心。 她睁开眼,“我看到一个灵力丰沛处,先去那里看看。” 可是到了地方,仍是一片茂林,脚下是湿润的长满苔藓的泥土,除了几个湿漉漉的菌菇,其余什么也没有。 黎川把手放在地面上,阖眸感知,“在下面。” 话音刚落,她触摸到的土壤猛然炸裂。她飞身后退,冲击力让她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地时撑了地面才稳住。一旁的萧洵安已闪身隔在黎川和不明爆裂之间,亮剑而对。 地洞中烟尘中,一个修长身形的男子站了出来,凭地旋起一阵罡风,男子银白的发丝和暗紫的袍边鼓鼓而起。男子厉声喝道,“龙族还敢来?” 黎川抱拳道,“仙友勿怪,我等来拜访云桑夜莺秋芷妍,无意打扰,不知仙友可认识她?” “不认识,快滚!”男子站着不动,剑拔弩张地样子。 萧洵安立着剑,开口道,“我们只是路过,仙友何故这么大的敌意?” “四大仙族害我族痛失王女,我族与天界早已断绝来往,你龙族竟还敢踏入我玉光岫!” 所谓四大仙族是人们常称神兽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但龙族一脉昌盛日久,以青龙为首,其他龙族统归为四大仙族之一。 “若我有关于王女的消息,仙友可愿行个方便?”黎川说道。当她看清那男子一头银白的发,面貌却很年轻时,顾思的样貌就闪进她脑海里。 “满口胡言!”男子说着一伸手,皎白的蛛丝从他背后迸发而出,朝二人飞去。萧洵安以剑花割裂来物,但左手终究不是惯手,不慎被蛛丝划了脖颈。 黎川摸出一块镜子扔在地上,镜子顷刻变大,顾思之貌出现在镜子里,那个紫裳白发的少女。 霎时间,蛛丝失了力道,在气流中轻缓柔软地落下去。 “我不确定此人是否你族王女,但总归是个好消息。”黎川说。 男子愣在当场,许久才开了口,“你们且随我来。”说罢,跃进地洞里。 由地洞而下,他们站在岩石上,看到地下一个巨大的地宫。有屋舍,有灯火,有充沛的灵流。 走到旁侧一高大的石门前面,两侧守卫朝男子颔首行礼,“影墨护法。” 影墨点头,守卫让开道路,大门洞开。影墨伸手,让黎川与萧洵安先行,“请。” 门里只看见长廊石壁,萧洵安用剑柄碰了一下黎川的手,轻声道,“慎重。” “没事。”黎川说着,又抓起了萧洵安的手腕,“不能走散。” 他们走进去,影墨却在外头,没有前行的意思。 正如他们所料,石门轰然闭合,黑暗之中,金色蛛网倾盖而下,围成牢笼。 第20章 化龙 “叮咚,叮咚”水滴落在萧洵安梦境的水潭,“出来!我知道你还在!出来!” “小王爷何故如此愤怒啊?”老顾明知故问,缓缓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思源城瘟疫是你做的!”萧洵安并不是问,而是肯定地说出来,说着手掌聚起一团烈焰。 老顾笑道,“诶~老夫这是为了帮你试一试云阳君的真心,你该谢我!” “你以一城百姓的性命做赌注,还要我谢你,我迟早去那井里烧了你的烂根!” “他们早晚是要死,不如死得有些意思。”老顾说,“云阳君没告知你吗?等你死后,思源城破,塞北大疫,要死好多的人。” 萧洵安不是那种会被随意挑拨的傻子,当即以烈焰招呼。 老顾隐于暗处,声音荡在空中,“没用的,没想到你会来西南,这里的水土很滋养草木,歪打误着,恰适合老夫修养。”bookAbc.Cc 更多的焰团朝声音来处掷去,而声响一直在变换位置,毫无受击的迹象。“烧了我,你永远救不了你的百姓。那是我独门的病害,你以为一只夜莺就能解了它?” 这一句被萧洵安听进去,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老顾的声音还在继续,“你若想得到解药,醒来到湖边来,我给你。” “凭什么信你?”萧洵安平复情绪,问道。 “老夫不过是为了帮你试试云阳君,既然目的达到了,我也不想让你记恨我。毕竟你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徒弟。” “谁是你徒弟!” “叮铃”风铃声唤醒了萧洵安,屋内很暗,透过虚掩的窗子能看到外面繁星璀璨的夜。或许是白日消耗过多,黎川在床榻上睡得很沉。 萧洵安替黎川拾起落下的头发,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起身。他看见秋芷妍屋里的灯火还亮着,一定是还没找到解法。回身看向黎川的屋子,没有什么异动。 于是,足下轻点,飞身跃下百尺高台。快步往湖泊方向去了。 走出结界,茂林再次晦暗,便看不到湖水了。他试了试脚力,纵身一跃,踩上树梢。他原本轻功不错,而今追加灵力,已经到了可以御风的境界。但他鲜少尝试,还有些生疏。从树梢踩过,几步便到了湖边。 在湖边,萧洵安看见一棵粗壮的树,根茎伸进湖水里,像是一个在湖边泡脚的人。 他抬手一掷,一个焰团投向大树。 一根粗壮的树根从水中甩起,翻起一层浪涛,将那团焰火盖了下去。 老顾化了人形,长长的袍子在夜风中吹拂,一脸的慈祥和蔼,像是在哄逗稚童,“烧了老夫,于你何益啊?” “解药。”萧洵安淡淡说,手中又聚起火焰。 老顾忽然把手指竖在唇边,“嘘!云阳君来了。” 闻言,萧洵安立刻收起火焰,将手背在身后。 他转身看向竹舍的方向,现下已然出了结界,看不见屋舍,但他听见了动响。片刻,见到黎川飞跃而来的身影,月光之下,犹若惊鸿。接着,听到她的声音,“萧洵安,你过来!” 萧洵安正要动作,手脚不知何时已被树根缠绕控制。 正此刻,粗壮的藤从黑暗茂林中突袭而来,黎川身形一闪,落在一支树干上,藤尖扑了个空,迅速卷回去。再一次从黎川脚下刺出,仍旧没有得手。 黎川身若扶风,翩而近前。却有什么从前方直朝她面门喷淋,她躲过了,同时躲过了身后夹击的藤蔓。 可落脚时却触动了机关,被淋了一身的水。酒香扑面,黎川立刻甩开外袍,但已经来不及了。 没等萧洵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那月白身影忽被什么缠绕住,猛然扯到一边的树干上,重重撞了上去,黎川吃痛闷哼了一声。 那是凡人目力达不到的距离,但萧洵安能看到,连黎川额角撞出的血迹,他都看的十分清晰。 他看着藤蔓绕着黎川的脖子,死死往里收紧,黎川双手被治,竟使不出法术。 萧洵安怒喝,“老东西,你干什么?” “也是翻了许多书才找到双笙咒,书上说这咒术怕酒,我就试试。”那是容许的声音,她出现在捆住黎川的树枝上,“原来这样也是有效的啊!” “你叫我来,不是要给我解药,你要做什么?”萧洵安质问道。 “有些事情要请教云阳君。”老顾笑道。 萧洵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是看见黎川愈发青紫的脸。 “轰!”烈火从他掌心燃起,包裹他整个躯体,瞬间蹿至黎川所在的树木,藤蔓顷刻烧作炭粉。黎川从高处落下重重摔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老顾缩回烧黑的树根,将它们埋进水中,说道,“果然不得了,才几日不见,精进许多。” 萧洵安想要前去扶起黎川,可更多的树根将他缠住,猛的拖入水中。 他还不够强,他没办法在水汽这么旺盛的地方用火,他无数次在手心燃起烈火,一次次在水中化作泡影。 “咚!”黎川入水,向他游来。老顾的树根刺向他,容许的藤蔓绕向她,可她身如游龙,不,她本就是游龙。尽管老顾尽所能地躲避,黎川仍很快接近了萧洵安。 黎川虽是没有灵力,但身手灵巧矫健,不久便占了上风。 眼看着那两个木灵逐渐式微,忽然从湖底湖面压来巨大的光符,黑沉的水立刻奔涌暗涛。 黎川就在当中,她即刻感到了压制,整个躯体似乎被巨大的力量紧紧钳住,胸腔仿佛被压在千斤巨石下,连呼吸都觉万分沉重。 那是专门为她提前设好的束缚阵,她躲不掉的。 只要她不逃走,就躲不掉。 两方光符收紧,压得黎川几乎站不直身体,衣物也在这样的波涛下散乱开来,露出了胸口剥鳞的血洞。 藤蔓再次攀附黎川的躯体,而藤尖扎进了她胸前的伤口。 容许咧着嘴,笑得很开怀,仿佛见了多大的笑话,“天呐,我没想到云阳君竟然为了你剥了自己的逆鳞。” “逆鳞?”萧洵安心道,他自然知道龙之逆鳞,拔之痛如伐髓。 容许看着萧洵安,又道,“也是,不剥鳞煮血,如何救得了你呢?”藤尖刺入伤口,并且在当中搅绕,黎川痛得咬牙,“将龙之逆鳞生生剥下来,研磨成粉,混着龙血熬煮。喝下这一碗,就是阎王亲临,也带不走你。” 此时,萧洵安才得知那碗药比他想象得更加艰难与珍贵。他不知道黎川承受多大的痛苦,剥下了自己的逆鳞,又怎样捱着痛研磨自己的鳞片,最终混着血熬出了这一碗药。 第21章 塞北也能有夜莺 他以为自己会陷入黑沉的昏迷,可他还是太低估自己所要经历的痛苦了。 黎川的手臂被沾酒的藤蔓勒破了,酒气进了血液,久久不能使用双笙咒来疗愈萧洵安的伤口,可他的伤等不得。 银针,鱼肠线。 他清醒地看着黎川以针线缝合了他的伤口,银针刺破,肠线穿过皮肤,疼痛以及肠线在身体中牵拉时的恐怖感真实地折磨着他。三寸长的伤口,足足缝了十针。 “完整的十字刀口该有多痛啊!”他想,可他说不出话,能从他嗓子眼出来的只有极力克制的呻吟。 黎川扯断了余线,看向他。他发现黎川的双眼红着,看不清她是否哭了。 恍惚间见到白发的紫蛛族人,那人一伸手,蛛丝涌出,在他伤口上结了一张密密的网。 他终于昏死过去,可梦境也没打算放过他。 “啊——洵安!你做什么!”黎川喊叫着,双手被缚在石床上,惊恐且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萧洵安低头一看,手中镶满五彩宝石的黄金匕首深深扎进黎川的腹部,青灰色的鳞片从伤口翻卷起来。 他胸口猛烈地疼痛,就好像那刀扎在他心头。 “住手!”他在心中呐喊。 “啊——”黎川的惨叫不绝于耳,可他手下并没有停,他割裂了,割裂了心爱之人的腹部,掏出了属于黎川的双灵丹元。 “畜生!”他骂道,可他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无声的哭,眼泪从眼睛里淌出来,滴在黎川朱皂相间的丹元上。 “十世轮回洗濯,你便可与此丹真正归一。”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只有声音。 声音沉入黑暗,而他沉入疼痛,痛不欲生。 “黎川!”那是疼痛喘息中的恸哭,可是,没有应答。 他又回到了他的梦境水潭,四周都黑,唯头顶一轮月一样的光亮。 他低下头去,脚下荡出的圈圈涟漪在他站定之后渐渐平息。 他看见他的倒影,不!那不是他的倒影!那分明是荒山破庙里那尊塑得寒碜的神像,看不清五官样貌,只一柄长枪直抵他而来。 他猛的睁开眼,满额的冷汗。 环顾四周,竹床,风铃……是秋芷妍的竹舍。 恰时,门被推开,黎川长身兰质,缓步进来,端着药碗,轻声道,“来,喝药。” 阳光柔软的披在她身上,是浅金色的。那是萧洵安陷入长久黑暗之后见到的第一束暖光。 他想起身,但腹部的疼痛阻止了他。黎川倾身撑起了他的后背,使他坐立起来。 药很苦,他饮尽之后皱眉打了个颤。 “我可没准备哄孩子的甜蜜饯。”黎川说着,收过碗放在桌子上。书包阁 萧洵安翻开衣襟,见到腹部伤口已经长合干结,猛的意识到时间推移。“我睡了多久?” “三日。” 比萧洵安预想的要短,故而情绪缓和下来,“药可配出来了?” “配出来了。”秋芷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但有味药材用完了。”她走进来,将药方递给萧洵安。 “灵枢草……月脊……鲛芽……这些都是什么?”萧洵安虽不精通药理,但大部分药材还是识得,这一张方子九味药,他独独认识最后一味中和药性的甘草。 “这不是普通疫病,是那树精配的毒药,用到的药材自然不是凡间轻易能寻得到的。”秋芷妍揉揉发酸的眉心。 她如此说,萧洵安便放下心来,原本老顾说秋芷妍解不了他的毒,故而一直很忧心,如今秋芷妍居然真的有解! “不过你放心,多数药材我还是有的,只是……”秋芷妍看向黎川,黎川也看到了药方,她继续说,“最后一点龙筋用来试药了。” 萧洵安闻言立刻捏皱了药方,他知道如若有其他替代,秋芷妍不会拿一味这样珍贵的药材来试药。 “可有合适的剪刀?”黎川淡然地说。 她毫不犹豫地,平淡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难道天神就是这样,为苍生可以如此平静地舍身? 萧洵安一把抓住黎川的手腕,眼眶皆红,“不,一定有其他的办法。” 黎川拍拍他的手背,“无碍。” “我不要!”萧洵安不顾腹部的疼痛坐立起来,紧抓住黎川的手腕,大颗泪水从眼眶滴落。黎川已经为他剥了逆鳞,他不可能再看着黎川做更大的牺牲,况且那是抽龙筋。黎川却说的如此轻巧。 这时,秋芷妍一副看傻子的表情递来一把十分小巧玲珑的针线剪,“他在鬼叫什么啊?” 黎川摇摇头,摸出一张手帕递给萧洵安,“要不,你帮我接着?” 黎川用小剪刀精细地修剪着双手的指甲,“恰好许久没修剪了,这些要是不够,加上脚趾应该有余。” 秋芷妍抱臂坐在桌边等,“做药引罢了,这些足够了,不过你若愿意剪了送与我,就更好了。” 黎川尴尬笑笑,毕竟当众修脚多少有些不雅,“晚些时候,我理好了送去。” 萧洵安双手捧着手帕,最后一块指甲掉进来,面色比黎川还要尴尬。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少年老成,老谋深算的阴谋家,此刻却像个没脑子的愣头青。“这就是龙筋啊。” “爪为筋之余。你以为天上地下有几个抽的了真正的龙筋?又有几个同你一样服过鳞血饮的?还不都是找些替代。今后就是万毒窟蛊王也奈何不了你了。”秋芷妍说道,嫌弃又嫉妒。 说完,接过那一小包龙指甲盖,转身离开。 “原本还需再休养些时日,但我知你醒来必定躺不住,等秋芷妍制好了药,我们便动身。”黎川说着,将凭几端过来安置在萧洵安身侧让他倚靠着,然后帮他为伤口涂药。 第23章 新生 旧梦 黎川昏睡中,梦见了南承宫的岩洞,梦见了她想念又不敢念的那个人。 那人红袍墨发,眉心一枚朱色焰纹,近在咫尺。那人关切的扶着她的肩,“你可还好?”她知道,那是幻象。总之是幻象,幸之是幻象。 若在现实中终究得不到,那这幻象有多惑人啊!她拒绝不了,或者说,她不舍拒之。 黎川终于抬起颤抖的手,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襟,用力下拉。 视线一转,黎川躺在石床上,四肢动弹不得,她看见嵌着五彩灵石的匕首悬在她丹田之上。握着寒刃的,竟是那个人,他说,“小川儿。”利落缱绻的儿化音好听极了,亲切极了,像在说情话,又像在责备她,“你不该动了邪念。”话毕,尖锐的疼痛发生在她下腹。 她痛苦的叫出来,“为什么?”她不明白,她最信任的人,想要她的命。 她多希望这不是真的,直到看见自己朱皂相间丹元出现在那人的掌心。她绝望了,这是她最痛绝的记忆。书包阁 痛哭间,有人唤她,“神仙姐姐……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你动了凡心了。”萧洵安在她耳后说道,温热的气息吐在颈窝里。 太羞耻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不要!能不能通通不要,能不能从一开始就不认识那个人,能不能不碰见萧洵安,能不能不到人间走这一遭? 他浑身颤抖,将萧洵安扰醒了,眼泪从左边眼窝划过鼻梁流进另一只浓密的睫毛里。 萧洵安立刻抱紧了怀中人,触到后颈一个已经结痂的齿痕,他花了一刻来理清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他太醉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管不了这么多了,天色已经灰白,大战将至。 起身披衣,身赴战场。 最后一次确认了战略布防,他坚信这套战略是最佳的。他们多次推演过,不出意外,敌军主力必然溃在城下。 但如果萧洵安在开战时便死在乱箭之下…… 输得不是战略与兵力,输的是军心。 此时,萧滢滢正带着一路精骑北上险境百哀山。 “禹蚩前年送来的质子被秘密接走,途经百哀山。这是禹蚩大军压境的底气,将他带回来!”萧洵安是这样告知萧滢滢的。 “遵王令!”萧滢滢身骑骏马,在夜色中奔驰而去。 可她不知道,那是萧洵安为她安排的退路。 送质子的,是他的人,萧滢滢带的,是魏鋆的人。 “我知你最忠于滢滢,此次北上,你应知我用意。” 魏鋆单膝跪地,“若此战大胜,郡主擒获质子凯旋。若败,郡主与禹蚩阿多尔世子同回禹蚩,永结鸾俦。” 黑云滚滚,压城而来。 镇北王军在城门一里外列阵,墨底朱字的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萧洵安身披甲胄,赤红披风挂在身后,手握一把长枪,穿过队伍,马踏阵前。 “吾幼时从父坚守此城,而今外祖苍颜鹤发,依旧执戟以待。” “二十年来,思源安宁,是你我祖辈热血浇筑边疆,是王军威武之气镇杀外敌。” “城外是祖辈忠骨,城内是你们刚从鬼门关救回的百姓,是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手足。我们脚踩着他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靴子,吃的是他们一锄一锄种出来的粮食。” “而今外贼又来,夺我安宁。安能使他铁蹄踏来!” “众将听令!撒吾腔之热血,驱北贼于关外!纵使我今日阵前倒下,王军必定踏过我的躯体,冲锋阵前,挥刀刺戈,至死方休!” “纵他马肥刀利,我族儿郎可惧?” “不惧!” “如若主将落马,王军长戈可弃?” “不弃!” “王军威武!此战必胜!” “王军威武!此战必胜!” “王军威武!此战必胜!” “王军威武!此战定胜!” 禹蚩八个铁骑方阵浩浩荡荡从刚化雪的原野踏过来,将枯黄踩进污黑里。 萧洵安横槊立马,身当阵前。当他站在这里,那份不安反而消退了。 他更多的是不忿,如今他的感官远超常人,甚至能听到几里开外敌军的呼吸之声。又有什么样的箭能伤了他? 直到他在对方阵营中感知到一丝异样。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那一定不是寻常的气息。 一滴雨水砸在他的长枪上,被枪刃分作两半。接着,两滴,三滴,千万滴…… 塞北从来没有这样大的雨,他弄巧速成的灵力,被突如其来的旺盛水气压制了。 大雨滂沱,四下气息开始变得混沌,他开始感受不清。 这时他才明白,那根本就不是“不知哪来的乱箭”,那是安排恰好的天劫。 他没听清对面来将说了些什么,只听见震天的呼喝。 他积蓄所有的精力找寻对面的那股无名杀气,尽可能在它接近自己的时候应对躲避。 两军相向冲杀,萧洵安与敌首几次来回交锋,顺手斩杀数名敌军。枪头红缨已经被雨水冲刷出腥红,甩在他的兜鍪上,面颊上。 “镇北王,阵前分心可不是好将领。”那个敌首是一个叫哈苏的将军,身长九尺,健壮如牛,并且骁勇善战。 萧洵安转了个华而不实的枪花,言语里三分怠慢,“本王与你交手,用不着全神贯注。” 哈苏弯刀高举,大喝一声,“小儿狂妄!”全力扑杀来。 哈苏天生怪力,他的弯刀是旁人数倍之重。先前几次试试深浅,现下全力拼砍,却也震得萧洵安臂肘发麻。 马下四方皆是敌军,朝乘风劈砍而来。萧洵安长枪一扫,来者横飞。 恰此时,哈苏飞身而起,竟朝萧洵安跃来。萧洵安挑枪应战,却不知杀机已来。 哈苏一击不成,上马近战。几番斡旋,萧洵安已经背朝敌军阵营。 来了! 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他的枪卡在哈苏肘下,已没了回旋的余地。 “嗖——” 银白的光箭射穿哈苏厚重的甲胄,从萧洵安肩头蹿过。 视线追去,光箭前行,凌空劈破一支直朝他而来的白羽箭。 第24章 真人不识龙王殿 “你怎么来的?可识得路?”萧洵安拉着她的手指将她拽到近前,替她整理扯乱的衣物。 “请人带我来的。”黎川边理发髻边说道。 “让那人回去,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可好?”萧洵安系完她腰上的宫绦,转过来盛了一碗汤递给黎川。“你手凉快捂一捂。” 黎川端了汤,吹了吹,缓缓饮下一口,“若有趣的话,也不是不可。” 萧洵安心满意足地开始用膳,黎川开口,“从前王爷来营中,我都在做什么?” 萧洵安口中含了饭菜,“嗯?”了一声。 黎川解释说,“独自待在王府的时间实在难挨,也不知道之前是如何打发的。” 萧洵安见到黎川如今这样乖顺,不好再骗她说是王爷姬妾这类畸形的关系,却也没办法坦然告诉她实情。于是说: “黎川,你不是我的姬妾。你是我的挚友,是我的军师。好多次生死之间救了我,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爱人。” 黎川听后像是舒了一口气,她自己应该也是很难接受“姬妾”的身份,但她又对他们之间…… 萧洵安低眸思量了片刻,或许有些话,只能在此刻得到真正的答案。 “既然你忘了,我便再问一次:身在前线,我的命或许朝不保夕,或许时光很短。但我心悦于你,想与你长长久久在一处。你可愿把你的时光,赠与我?” 暖炉噼啪,风在吹鼓营帐。 黎川放下碗,看着萧洵安的眼睛。萧洵安看到了一双明亮舒朗的目光,黎川说,“我想我过去回答过你,今日亦不更改。往后也会像从前,长伴你身侧。” 萧洵安从前没有得到过答案,他不知道,原来黎川肯定的回答会如此美妙。他没想笑,可是嘴角眼角自己弯了,他没想哭,可是眼圈竟是烫了。 他不争气地吸了一下鼻子,他想,这大约是他偷来的,可偷来的也是他的! “快些吃吧!我方才听到沙盘推了一半,将士们还等着。”黎川说道,那样子真的很贤良。 萧洵安吃起东西来很快,特别是在营中。很快用完,帮着将碗盘收到食盒里。 黎川又说,“我失忆一事若让人知道,我担心他们会质疑我是否能继续担任军师,还是先瞒着吧!稍后他们来了,我在一旁听着,等熟悉一些再替王爷分忧。” “原来黎川是这样的黎川,他到底是得了个如何贤良端方好伴侣啊!”萧洵安心中狂喜,他终于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的苦难有了好报。 但与此同时也有些心忧,黎川的失忆之症,是否身体不适,是否有碍。“若有不适,定要立刻告知我。” “嗯。” 马蹄声急,一支精骑从风雪中穿来。当头一位轻甲女将,马前横着一个红色披风裹的长形物件,一路奔驰进了大营。 “我的好姐姐,你快些放我下来吧!我都快要颠吐了。”声音正是从那红色包裹中传出来的。 女将一把将包裹拖了下来,那人滚在地上,吃痛叫唤,“哎呦!姐姐轻些!” 这女将扯下护住脸颊口鼻的护巾,开了口,“你俩把他抬着,去主营同王爷禀报。” 一掀帘子,萧洵安早听到动静等着他们了。 “哥,我回来了!禹蚩质子抓到了。”女将道。 萧洵安站起身来迎接她,“很好。” 萧滢滢踢了一脚卷成长条被扔在地上的禹蚩质子,“交代吧!” “镇北王安好啊!”质子弓起身子坐在地上热情招呼,要不是他这幅狼狈样,旁人还以为他真是来宾。 “我跟你们讲,前天半夜忽然来了几个大汉将我掳走,天湿路滑的,马车翻进山坳里,我吓都吓死了!”他讲得眉飞色舞,“好在郡主姐姐及时赶到救了我!阿多尔愿以身相许,以报郡主姐姐救命之恩!” 萧滢滢又踢了一脚,“信你个鬼!” “滢滢。”萧洵安打断了萧滢滢,“女儿家,和善些。” 转而示意让人解了阿多尔的束缚,“世子受惊了。” 阿多尔站起来活动活动酸麻的筋骨,少年身形高却纤瘦,白肤深眸,浅棕的卷发即使盘了发髻,也还是有卷曲的碎发炸出来。一双碧色眼睛仿佛夏日晴空,流淌的是一股难得的单纯灿烂。 他活动几下,转身以右手掌心放在左肩上,以禹蚩最崇高的礼仪对着萧滢滢笑,“多谢郡主姐姐!” 萧滢滢明显愣了一下,转而对萧洵安道,“怎么处置?” 这时,萧洵安听到了营外的来客,手扶了一下黎川的手臂,“让先生随护,将世子送回平乐府。” “可是……”萧滢滢显然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 “对了,方才让炊事营煮了热姜茶,你们都去,喝了再走。”萧洵安说,又轻声告知黎川,“你也去,待会儿在炊事营的帐里等,风凉。” 萧滢滢不好当众顶撞哥哥,只得抱拳告退。倒是很听话地领着人来了炊事营,“姜茶可煮好了。” 炊事营刚做了晌食,厨子们正忙着收拾,大厨一听郡主要姜茶,忙喊了句,“郡主稍等,马上好了!” 赶紧拿了炊壶往里搁姜煮起来,心想又是哪个小崽子传话不力,他这里都没听说要煮姜茶。 虽姜茶没煮好,但这是王爷赏赐,众人也不得不等。 众人在帐外踱步徘徊,黎川听话的站在帐里,那小世子也跟在她身侧,更多的人为了盯着阿多尔也跟进来了。本就拥挤的炊事营,此时更加局促了。 “外面真冷!”阿多尔说着,和善地看了看黎川,“以前没见过先生,先生哪里人?” 黎川该是被问住了,但没等她回答,旁边的人开口了,“云阳先生是隐秘大族的世家女,是能随便问来处的吗?” “哦!原来就是云阳先生啊!”阿多尔恍然大悟,从前虽没听说过什么云阳先生,但自从镇北王带回一位小娘子,云阳先生的名号可是传得满城风雨,“先生勿怪,我常年居在府里,少有外出,大事小事都是从下人嘴里听个两句,不识先生,先生勿怪。” 黎川笑了笑,淡淡回了句,“世子客气。”便没再多说,倒不是他拒人千里,而是怕自己说错了话,露了馅。 萧滢滢站在帐外,看见营中大道上快步走来的,是张玄机张真人,微微皱了皱眉。 阿多尔住在思源城南郊的一处府宅,宅院是南朝世子规制,占地不小,摆设也算豪奢。但院外重兵把守,终究也只是一个囚笼。 将阿多尔移交此处,他们便要打道回营。萧滢滢正转身,阿多尔竟拽了一下她的发梢。 “嘶~”萧滢滢拔出佩剑,直指阿多尔心口,怒目而视,正巧看见阿多尔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流露的真挚,呵斥的话到嘴边又没出口。 “我真的没想逃。”他说。 萧滢滢瞥了他一眼,收剑转身走了。 回营时,特地在门口问了一嘴,“张真人可走了?” “回郡主,真人走了。” 萧滢滢这才入营,身后人问,“将军躲那道人作甚?” 萧滢滢头也没回,“不该问的别问。” 及至主营帐前,萧滢滢与黎川二人一前一后入了营帐。 萧滢滢开口便问,“哥哥为何让先生躲着张真人?” 萧洵安手上活没停,轻笑一声,“不该问的别问。” 萧滢滢知道哥哥是在学自己,翻了个白眼,“你如今功力了得,一里外说的话都被你听去,也没见你教教我!” “你从前乖顺可爱,如今大了,怎么言语越发犀利了?”萧洵安把桌上的糕点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多吃些甜的,甜甜嘴。” 萧滢滢显然懒得扯这些,“行了,你的宝贝先生我送回来了,练兵去了。”说着敷衍地抱拳离开了。 萧洵安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我这妹妹着实是女大十八变。” 黎川宽慰道,“郡主巾帼英雄,要在军中立威,确实少不了这份肃杀气。” 闻言,萧洵安有些愧疚,长叹一声,“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照顾好她。” 黎川原本打算再追问一下避着张真人的原因,看萧洵安神色不好,便没再问。 下午论战术,将士们都很激昂,想法相左的时候常常吵的不可开交,恨不能就地打一场。 直到天色暗了,看不清沙盘了,才算暂时作罢。 黎川站在沙盘边上,看见横七竖八的小旗子,动手把一些歪倒的扶正。 萧洵安从身后揽住她,“好啦,回去休息吧!” 萧洵安吃不准黎川如今的身体状况,担心在营中着凉,还好离城中不算远,索性回了王府休息。 在听雨轩的桌子上,他看到了那个乾坤囊。趁着黎川洗漱更衣,把乾坤囊塞进了博古架最上层的一个匣子里。 吹了灯,黎川背对着躺在萧洵安的臂弯里,萧洵安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腰际轻轻地拍打,仿佛在哄睡一个幼儿。 屋外风雪摇摇,在这一方锦被之中,只有温热和柔软。黎川发丝里特有的淡淡龙涎香的味道,让萧洵安忍不住深嗅,手就开始不老实地在她腰际游走。 就在她探进里衣的时候,黎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轻轻的,“洵安,我们慢慢来,可好?” 萧洵安是有愧的,故而他不可能再对黎川过分要求。于是轻轻搂了,说,“好。” 思源城盖着厚实的白,又是战时,路上行人很少。萧洵安遣了人挨家询问情况,避免有百姓饥寒。 因为以前王爷交代过先生体弱,侍者特地为黎川准备了汤婆子。 黎川揣着汤婆子,披着裘袍,跨上了破浪,跟着萧洵安一路去到营中。 虽路上盖了冰雪,乘风、破浪还是走得很稳,不多时便看到了大营。 萧洵安的脸色不好,因为白雪盖的路上,有一单骑蹄印,和一行未干的血点子。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刺杀阿克准的精骑只回了一人。 鲜血一直拖到主营门口,门口跪着一名将士,两个军医站在一旁干着急。 萧洵安丢下一句话,当先进入营帐,“先包扎。” 而那名将士大匐跪拜,“末将周羽,有愧王命。” 黎川走在后面,“先处理伤口,莫让军医为难,王爷等着你。” 片刻后,周羽拖着一条残腿,走进主营,满目通红,悲怆道,“鹰骑三列周羽,报王爷,三列十三人出,一人回,阿克准……击杀未成。” “详报。” “我三列在三十里外草原发现敌营,四面秘密勘察,发现营中残兵千八百,故计划夜潜刺杀阿克准。”书包阁 接着,周羽在地面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道,“末将以三列之名起誓,接下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遭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轮回。” 听闻此话,萧洵安知道,一定是有凡人不可为的景象,让周羽难以开口。 “我与其他三人潜入营帐,割喉之际,阿克准竟闪出金光,我等四人被金光击出营帐,当下暴露。” “我列其余十二人,送我一人杀出重围,向王爷禀报实情。” “天佑之人。”萧洵安心中出现这四个字,愧疚涌上心头,“这十二人是为他而死。” 却只道,“知道了,下去疗伤。” 周羽大拜,退出帐外。 萧洵安指节攒出玉色,咬牙道,“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他。” 不久,萧洵安下令,大军拔营,行军二十五里,将边疆推回之前的渡马河。 快马来信,五羊郡加强了城防守卫,却毫无出兵援北的意思。 原本这是个坏消息,萧洵安却没生气,早料到是如此。 白雪化开,将草原浇灌成翠绿,白的,黄的,粉的小花把阳光的色彩留在了大地上。 黎川在主帐旁的空地上支了坐床,在上头晒太阳看书。 吵嚷声打断了她,“王爷说了,他不在营中不许真人入内,只能在前头帐房里等,您怎就不听呢?” “这是什么规矩?老夫不信是王爷交代,老夫就是想到营里晃一圈,还把我当做贼人不成?” 黎川抬头去看,只见一道袍老人在三五将士间举着拂尘左右开弓,“你们敢拦老夫,小心老夫,诶~诶~咒你生不出儿子!诶~咒你娶不到媳妇!”很是滑稽好笑。 忽想起之前萧洵安刻意避开了他们二人,黎川收起书站起来,准备进主帐避开这是非。 只是她才刚进去,张真人竟冲了进来。 两人当下都是一愣,跟进来的将士赶紧拱手行礼,“惊扰先生了,我们实在拦不住。” 黎川摆了摆手,“无碍,你们先回去吧!” 接着朝张玄机拱了拱手,“见过真人,王爷现下不在营中,可能要等一等。” 真人刚使过气,抱着手,撅着胡子一屁股坐下。 黎川扶袖给真人煮茶,张真人抱着拂尘,偷偷用眼光上下打量黎川。 黎川先前也私下打听过,听闻张真人自到了塞北就在侯府帮着老侯爷修养身性,调理身体。与黎川也没打过照面,应是没结什么仇的。 张玄机先开口了,“敢问,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黎川将茶端到张玄机面前,说,“约摸也是时候回来了。”这话刚出,就听见帐外的马蹄声,能把马骑到这里的,也只有一个人。 萧洵安一把掀了帘子,看见黎川正站在张玄机桌案前,张玄机舒服坐着饮茶,见到他才站起来行礼。 当下有些诧异,他记得张玄机第一次见到晕倒的黎川,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真身。然而眼下,张玄机似乎毫无异常。 “真人有何贵干?”萧洵安语气不大好,几步走到主座上,引黎川坐在他身侧。 对于萧洵安,张玄机还是很恭敬的,他站着回答,“侯爷着我来与王爷商量小郡主的婚事。” 闻此,萧洵安更是不悦,自斟了一杯茶,也不说话。 张玄机便继续说,“禹蚩王递来投诚帖,以和亲为盟约,他们会成为王爷入主紫云宫的最大助力。” “不曾想真人也做起媒妁之事,是修行之路难行了?” “老夫算过,郡主与阿克准亲王八字相称,定能为……” “啪!”瓷碗在萧洵安掌中破碎,他拍了拍手,一片一片将瓷片挑进呈茶具的托盘里,缓缓道,“你让我的妹妹嫁给一个瘸腿蛮子,还说八字相称。今日别说你来,就是外祖亲自来,本王也就当个笑话听听。” 张玄机自然知道会是当下的局面,不紧不慢道,“侯爷知道王爷心疼郡主,舍不得郡主。故另想了个法子,把禹蚩三公主的名帖请了过来。外族女子确实做不得正妃,纳作侧妃也是不错的。”说话时,眼睛不由瞟了黎川一眼。 要说,这种私事不好当着军师的面的,但张玄机打一开始就没打算避着她。旁人不敢瞎说,但侯府的眼睛早盯着这位军师与王爷同榻共寝。消息传到老侯爷耳朵里,老侯爷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黎川听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萧洵安将她袖子里的手轻轻握住,“哦?不知道那三公主长相如何,不如你先将她唤来,给本王作个侍婢,若是用的习惯,本王考虑看看。” “王爷要侍婢,侯爷挑选好了送到王府,不,直接送到营中来。与禹蚩和亲的事,也请王爷放在心上。侯爷还让老夫给您带句话,望王爷万万不能忘了初心,王爷求贤是好事,但也得时时注意分寸。” “真人不必拐着弯说,黎川是本王命中的贵人,难道真人就没看出先生的非凡之处?” 张玄机拂尘一扫,“众生在我眼里也不过一堆走肉,再重的感情也抵不过骨血之亲,侯爷总是不会害王爷的。” 听张玄机如此说,萧洵安心中有些不安,“明明从前他能看出黎川的真龙之身……” “难道是此次黎川来时在身体上做了伪饰?” “不,先前云桑之行也被认出了龙族身份,黎川究竟怎么了?” 张玄机见萧洵安默默沉思之状,想来王爷还是听进了自己的谏言,心中许多欣慰,说:“王爷深明大义,老夫的话带到,便回去复命了。” 萧洵安没空搭理他,摆摆手,示意他速速离开。 张玄机走了,萧洵安却将嘴唇抵在拳头上,黎川站起来轻声说,“王爷莫要因我为难。” 萧洵安笑了,他揽住黎川的双腿,将脸放在她身上揉了揉,“怎么?难道你希望我娶个见都没见过的女子回来给你做小?” 黎川轻轻推了推,脸上通红,“瞎说什么呢?” 萧洵安突然退开来,皱着眉头扇了扇鼻子,“你今日可又是去洗马了?” 黎川被问的一愣,左右闻了闻,奇怪道,“没有啊?昨日刚洗的。” “嗯~怎的一股马粪味儿?”萧洵安夸张地后退了一些。 黎川很窘迫,“我没闻见啊!” “来人,烧水,本王要沐浴!” 水备好了,黎川委屈巴巴地在屏风后脱掉外衣。萧洵安迅速脱掉外甲,只剩单衣,蹿进屏风里,拽着黎川一起跨进浴桶里。 黎川脸红红的,别过脸去,“说什么马粪味儿,就是要做下流事。” “好啦,我错了还不行?”萧洵安一边说一边细细端详黎川浸泡在水中的皮肤,“我是看着今日天气好,晌午风不凉。你命中缺水,要多泡一泡,不然会干巴的。” “你再这么盯着看,我可要走了。”虽然还穿着里衣,黎川实在受不住萧洵安这么仔仔细细的盯她,拿擦身子的纱布巾盖住了他的眼睛。 “好了好了我不看了。”两人在桶中推搡起来,衣服浸湿,肉体的线条明显可见,黎川推搡间伏倒进萧洵安的怀里。 空气忽然静了,黎川热热的气息吐在萧洵安的鼻唇间,缓缓近了。四唇将碰时,萧洵安手指忽然点在她额头上,黎川忽然脱力朝他颈窝倒去。 萧洵安曾见过黎川的皮肤在水下的鳞纹,特别是她感到舒服的时候,鳞片会不自主地舒展开。可现在的黎川,连鳞纹都没了。他之所以要泡澡,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他把黎川从水中抱出来,换上干净的衣物。凌空画出穿行符,一步跨入汾渊河龙宫。 第26章 皎皎月明 忽有一日,从京城来了诏令:文帝即将大寿,特昭广玉郡主回京。 萧洵安听闻召令,就知没什么好事。禹蚩国仗打不赢,硬是把心思放到和亲上了。此次将萧滢滢召回京去,定又是禹蚩把和亲的买卖谈到文帝那去了。 他拿着黄澄澄的诏令在手上转着玩儿,忽然想到:既然亲妹回京,那镇北王必然是要亲自护送了。 于是,他凑到黎川跟前,“川儿,想不想去京都去看看?” 黎川自然读懂萧洵安的意图,微笑回应,“久闻京都繁华,一直很想亲眼瞧瞧。” 萧洵安即刻点了两千“随从”,三千“护卫”,准备南下。顺便把平乐府那位往南边送一送,也带他去瞧瞧缙月京都的风貌。既然禹蚩要他不痛快,他自然也得恶心恶心他们。 五千兵马,浩浩汤汤南下。 两天到了五羊郡,就是那个敌军压境见死不救的五羊郡。 郡守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南下的兵马,是拦也不敢,不拦也不得。 萧洵安知道郡守为难,贴心地着人送来拜帖,大约是说:得君昭,护送广玉郡主南下京都,路经五羊郡,欲投宿。 郡守拍着大腿,顿足叹道,“哎呀!怎么来了这样的祖宗!” 送帖的“随从”周羽在城楼下喊道,“大人莫急!王爷从五羊郡过去,大人以后或许会难堪。但若王爷今夜无处可去,大人今夜必定会难堪。” “这哪里是要投宿?这是要攻城啊我的祖上诶!”郡守花白的胡子染了热泪,“不想我为官三十余载,没等解甲归田,却要晚节不保!唉!什么命!” “随从”又道,“既然大人不答话,我王军,不是,我们王爷便当您是答应了,缓缓来了啊。大人打开城门等着就是!”话毕,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郡守抚了抚胸口,下令道,“开城门。” “大人,当真要开?” 郡守将拜帖使劲砸在说话人的脸上,“你以为你不开,等镇北王来了,这城门自己不会打开?没眼色的货,快去开门!” “是是是。” “等会儿,报府上,设宴款待镇北王,还有,让护城军挨着城根儿给王军扎营。” 当萧洵安的马蹄踏到城下时,城门洞开。郡守站在城外迎接:“王爷亲临五羊郡,实乃百姓之恩福。下官不知王爷远道而来,仓促备宴。王爷若不嫌弃,请暂居寒舍。” “五里路缓缓走了一个时辰,不算太仓促吧!郡守大人!”方才递帖的周羽说道。 “这要是急行军,这会儿连这破城都攻下来了。”萧滢滢翻着白眼嘟囔道。 萧洵安做出一副很亲仁的样子,说道:“叨扰吴大人,还请大人费心安置好我身后的随护。” “城内有些路窄,郡主车驾宽大不好行进,特为郡主准备了轿辇,还请郡主移驾。”郡守展袖示意后方的一顶八抬的暖轿往前走来。 此次南下,除了运物件的马车以外,的确安排了三辆车驾,却只有一辆坐了人,就是阿多尔。 萧滢滢高头大马就在萧洵安身侧,那郡守居然全然没有看见她,还拿轿辇来,仿佛是在羞辱她。 不过萧滢滢心知这个郡守吴成蹊谨小慎微,胆小如鼠,料他也没胆子羞辱她。于是大度地策马往前走了两步,跟在萧洵安半步后面,道,“本将军不需要轿子,还是请禹蚩娇滴滴的小世子坐你的轿子吧!” 闻此,阿多尔从马车上下来,一脚跨上马背,大声朝前面喊道,“我堂堂禹蚩男儿,自然是要坐在马背上的。”说完就肺气不足地咳嗽了两声。 萧滢滢很是看不上眼,眼睛快翻到天上去,轻嗤了一声催促着,“快走吧!这一路磨磨唧唧急死我了!” 大部队歇在城外,百人小队护送他们踏入城门,百姓夹道围观,欢迎谈不上,于他们而言,多是看热闹。 “这便是镇北王啊!” “真称得上‘俊朗神武’!” “好威风啊!” “这随从都好健壮!” “那边那个,那个俊俏的娘子,就是传说中的云阳先生。 “看着较弱啊,可不像是会打仗啊!” “那你可说错了,据说骑射了得,‘一箭稳军心’可听说过?” “哦哦哦!我听过!文武双全可不得了!” “哪个是郡主啊?” “呐呐呐!镇北王左手边那个!” “腰上挎刀的啊?” “我的个老天爷,这郡主也上阵杀敌?手上不得沾了血?” 这声音钻到萧滢滢耳朵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喝道,“我杀的敌人,比你杀的鸡都多!” 说她的几人吓得连忙跪地,“小的该死!小的妄议!” 萧滢滢驻足,垂眸看向他们,“不算该死,你们给我绕着街道,大喊‘广玉郡主,神勇威武’若城内有一人没听见,就算该死!” 几人面面相觑,郡主马鞭一甩,空中炸出一声脆生的鞭响。“还不快去?” 刚才嘴上狂妄不羁的几个男人,如今屁滚尿流地窜到前面去,一边小跑一边喊:书包阁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啪”鞭子又是一响,“大点声!拿出点男子气来!” 一个男人被吓了一跟头,却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看,爬起来继续呐喊。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广玉郡主,神勇威武!” 有些怕事的见此情景,默默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萧洵安笑道,“广玉郡主比镇北王的阵仗还大,怕是还没到京城,威名就远超于我了。”他自然知道萧滢滢是故意为之,虽然没人告诉她和亲的事,但萧家哪有傻孩子? “哥哥还怕我比你厉害不成?”萧滢滢傲娇地一甩头发,萧洵安看着那把甩得比马尾还欢的黑发,猜想大约没有一支步摇能在她的头上安安分分地待着。 狗腿子阿多尔紧跟在后面夸赞,“我要是有郡主姐姐一半的威勇,我父瀚便不会如此瞧不上我了。” 萧滢滢懒得理他,夹了一下马肚子,笃笃往前行了,“你还是先把马骑稳吧!” “我骑马很稳的!我只是不能吹冷风。”阿多尔在后面追。 五羊郡相对塞北而言,物产丰足,郡守府的这一餐相当的丰盛,就连在城根儿扎营的“随护”们,也吃上了一顿羊肉锅。 但有一事,郡守做错了,险些闹丢了性命。 自文帝登基,他喜欢的那套“歌舞升平”在整个缙月都推行得淋漓尽致。凡是勋贵宴客,必从教坊请来乐师舞姬,轻歌艳舞,以助酒兴。 唯独在塞北,没有这样的习气。原本塞北苦寒,又是战乱,即使是勋贵也少有这样的奢靡。 这几年虽是兴盛了些,但萧洵安是从教坊里爬出来的,他不提,谁也不敢置办这样的场所。 但这位吴郡守,虽是须发斑白了,但却有些涉世不深的懵懂气。先是用轿子得罪了广玉郡主,这又请来一班子官妓,在萧洵安的痛点上奏曲。 但不得不说,这吴成蹊眼光不错,鉴赏造诣甚高。 席间,有位乐师十分出挑。身着荼白的缎,外罩素色的绢,一把青丝着水玉扣簪扣着,一双素手极为好看。腿上的那把古琴,用料做工也相当考究。 她一出场,在座谁又看不出她是比着谁做的扮相。 一曲《琼妃谣》是奏得像四月又飘了雪,闻者仿佛身处风雪中,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云阳先生风雪拦王君”,是京都都传遍的典故。这位乐师如今一身黎川的款识,又奏风雪,在座几位将士脸上也有些难看了。 阿多尔席间喝得畅快,这位乐师一曲终了居然有些泪目,“这位乐师奏得极好,让我不由念起家乡。”原本以为他这一句是在解围,谁知下一句竟又显愚昧,“这位乐师才华惊座,身如兰芝,颇有些先生的风韵。吴大人费心了!” 萧洵安自然知道吴成蹊的用意,他以为找来一个人费劲模仿黎川的样子,就能讨了他心头好? 于是萧洵安不咸不淡道,“丝毫没觉得像。” 吴成蹊使了个眼色,乐师放下琴,缓缓走到萧洵安旁侧,忽而熏香灌了满腔。她跪坐下来,手扶袖子,露出纤长的手指和青筋浅浮的手腕,朝杯子里斟了一杯很是花俏的酒。 双手放在对方伸手可触的位置,恰好隔着倾身即贴的距离,颔首垂眸说:“妾身对王爷万分敬仰,而今得见难掩欢喜,能替王爷斟一杯酒,此生无憾了。” 萧洵安太知道这一套路数意味着什么了,吴成蹊如此揣度他的心思倒没什么,只是这让他想起了夜莺的故事。吴成蹊找一个这样的人来妄图扮演黎川,让萧洵安十分不悦。 但他曾经就是这样的人,深知对方的不可抉择之痛,只拂袖打翻了乐师斟满的酒。所有的不快皆指向吴成蹊,若眼神可做利刃,吴成蹊已经被扎死了。 管弦默了,众人都看向这处。 一边坐着的黎川走过来朝乐师微微偏了一下头,示意她退下去。 那乐师也是人精,赶紧磕了个头,抱着琴退的影儿都没了。 只剩下吴成蹊眼看局势不对,猜到自己定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住地擦汗。 黎川想在他身侧坐下,萧洵安却一脚踢飞了刚刚那乐师跪过的垫子,旁人赶紧识趣地把黎川先前的坐席搬了过来。 黎川终于坐下,把自己的酒杯放到了萧洵安的桌案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萧洵安可以不处置那没眼色的郡守,但这饭,是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吴成蹊吩咐管事分别安排了萧滢滢和阿多尔的住处,战战兢兢亲自把萧洵安与黎川送到了别苑,回到家里一屁股瘫坐在床榻上,摸摸自家娇妻的手,压了压惊,“我今日,真是险些丢了性命啊!” 吴成蹊给他们安排在紧挨着的两间小院子,旁人都知这是多余,但做到这步,也算是礼数周全。 萧洵安把主院房间安顿妥当之后,却对黎川说,“好好休息,明日还要继续上路。”说罢便走了。 黎川坐在榻边,独自默了一会儿,还是来到萧洵安的院子。 她叩叩门,无人应答,她又叩了叩,“洵安,是我。” “吱呀”门开了,萧洵安一身中衣,长发披散,有些颓然。站在那,却没有请黎川进去的意思。 虽然明处见不到人,但四处都是眼睛,黎川站在门口,轻声说,“四处都有人盯着,你确定不让我进去坐坐?” 闻言,萧洵安让出半个身子,垂着头不去看黎川,没有往日那般温情流露。 屋子里没点灯,暗暗的,纯靠院子里的几盏灯笼映进来的微光。黎川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萧洵安也跟着坐在了旁侧,黎川打先开口,“我知你今日是怕我难堪。” 萧洵安垂着眼没说话,黎川继续说,“他寻了一个人来讨好你,代表他敬重你。你打翻了酒,踢走了席子,我若是那位乐师,定然难以自处。” 萧洵安忽然看向她,言语里压着火,“你干嘛将自己比作乐妓来贬低自己?” “乐师是人,我亦是人,并不觉得这样比喻有何不妥。”黎川不知道,萧洵安的心结还在于与自己的过往不能和解。 萧洵安又垂下眼去,也不回话了。 黎川被他这一别扭,闹得心里也有了疙瘩,她很想帮萧洵安疏解,萧洵安却以这种态度阻隔她。 “你曾说,‘为君者,不该分等论人’,你不该瞧不起……” 萧洵安猛的坐直了,看向黎川,打断了她,“乐妓就是低人一等,他们就是腌臜,就是卑贱!” “我并没有瞧不起她,我曾经就是在那样的地方生存的,我最知道那里的规则,我也没资格瞧不起她。我只是不许任何人污了你……包括我自己……” “你知道吗?她好像一直在提醒我,我是脏的……我从前觉得这份屈辱让我更有反抗的力量,它毫不影响我成为君王,可是……它让我发觉……我其实不该沾染你……” 黎川愣了,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失去记忆,还是从前就不知道萧洵安有这样的过往。她知道,萧洵安此刻内心的难,温声缓言问道,“你的意思是,它会影响你我同行?还是说王爷忽然在意了世俗,畏惧了眼光?” 第27章 家有徐氏女,万代上高楼 被抓住五个黑衣人唯唯诺诺趴在地上,萧滢滢把茶碗往桌上一放,“张嘴说话!” “都是吴成蹊怕王爷渡过五羊郡南下,朝中怪罪,故而,故而……我等都是被迫的!我等都仰慕王爷,一心想要到边关阵前杀敌,谁想跟着这样一个腌臜货。” 萧洵安很是赞同,“好!那就办吴成蹊!” 那几个黑衣人当下皆是一愣,不知道镇北王究竟是玩的哪一出。像他们这样的死士,被抓住还说出个名姓来,但凡有点头脑都知道这其中有诈。可这是镇北王,赫赫威名的镇北王!而且王爷脸上的笑,显然不是很正派,很像是在愚弄几个孩子。bookAbc.Cc 萧洵安继续说,“先押下去吧,待会儿问问另外两边都怎么说,若都说想阵前杀敌,那就送到渡马河去。” 他们原本准备好了好些名字,好些理由,扛不住酷刑就再说一个,总之是要磨耗镇北王的耐心,扰乱众人的视线。谁知王爷却没安排什么严刑酷吏,反而一口定了下来。 萧洵安接着吩咐道,“把吴成蹊叫来吧!” 夜风有些凉,魏鋆拿了披风给萧滢滢披上。 萧滢滢问道,“哥哥真相信是吴成蹊做的?他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萧洵安冲她一笑,“他们都说是了,我总不能不听。” 萧滢滢却有些担忧,“若有人是想借刀杀人,哥哥可就成了那把刀了。” 这时候,阿多尔只着了件中衣,踉踉跄跄跑进院里来,“郡主姐姐可还好?”“随从”们也乌泱泱跟进来。 “哟,世子跑的挺快啊!”萧洵安道。 阿多尔见了这一院的狼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石桌前,匆匆行了一礼,“王爷先生也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萧洵安见他身上白白净净,素绸中衣纤尘不染,一头微卷的头发松散地束在脑后,说道,“世子院里的火好干净。” 阿多尔满脸震惊,天真单纯地回头看自己院子的方向,虽然隔着墙什么也看不见,“我院里也着火了?天爷!” 萧洵安并不在乎他是否说谎,随口问了一句,“世子不是院子走水才跑出来的?” “我在屋顶看月亮,远远看到郡主姐姐这边着了火,赶紧叫了人赶过来。”阿多尔一边喘息一边说着,说完就咳嗽了起来。 萧滢滢示意魏鋆给他递了一杯茶,他咕嘟咕嘟灌下去。 萧滢滢问,“世子来的正好,世子觉得,是谁要杀我?” “姐姐该不会觉得是我吧?”阿多尔脸上写着耿直,“天地良心!我放了火又来救火……”说着说着好像把自己给说服了,“哦,好像也说得通,这样就能英雄救美,掳获芳心……”似乎很满意这个说法,自己居然还笑了出来。 萧滢滢嘴角都拉到下巴上了,嫌弃道,“说着说着还美起来了,得得得,你歇着吧!先生觉得呢?” 虽然这火解决地还算顺利,但那架势,若不是萧洵安有秘术,常人几乎是逃不出来的。房子应该是提前做了手脚,才会燃得如此猛烈。 而吴成蹊从一开始就生怕他们要入住五羊郡,最后是逃也逃不脱,推也推不掉,才不得已安排了他们。 但反过来想,吴成蹊也不无可能。单单一个吴成蹊没有胆子也没有动机,唯有他要讨好京城,才会有此举。面上装傻充愣,背地里头一早就备好了,或是顺水推舟,为京城除了后患。 “要么是京城,要么是禹蚩。但不管是哪里,吴成蹊都有失职之责。”黎川答道。 “禹蚩倒说得通,我死了,和亲黄了,自该拉扯别的,还能搅得王兄与京城反目。若是京城,只会刺杀哥哥吧!京城让我去,不就是要让我嫁去禹蚩,帮他们平定边界。为何还要害我?” 萧洵安道,“京城不仅想定边,他还急着把你嫁出去,好让我手上又少一员大将。也免了将来你嫁了其他权重大族,为我们增添助力。若在路上能把我俩都干掉,他就不着急嫁你了。而禹蚩若是得手,也就不用和亲示弱,直接从渡马河攻进来了。到现在还没明白自己死了比活着值钱吗?我的好妹妹。” “什么和亲,我怎没听说要把郡主姐姐送来禹蚩和亲的?”阿多尔听完急了。 “世子还是不太清楚自己的处境。”萧洵安笑话道。他一个送来敌国的质子,一个被故国抛弃的人,谁还会给他投递这样的消息。 谈话间,郡守吴成蹊哭抢进来,跪地大拜,“罪臣护驾不力,罪该万死啊!” 见到郡守大人涕泪纵横的模样,萧洵安眉毛一挑,缓缓开口道,“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死?” 吴成蹊一听,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哭喊道,“王爷饶命,罪臣守五羊三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看在五羊郡百姓安泰的份儿上,留罪臣一条老命。” “这可就难办了。”萧洵安喝着茶,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那些乱贼可是指认了你为贼首。你若觉得冤屈,去拎出一个来与你当面对质?” 吴成蹊急了,膝盖蹭着地面往前上了几步,“王爷明查!罪臣万万不敢对王爷不敬!定是贼首指使他们胡乱攀咬,让忠臣蒙冤啊王爷!” “哟,你这么说,本王才发现,这贼人精明,他既不想本王南下,又没给大人留后路,当真是心肠歹毒。” 这么一说,吴成蹊不哭了,默着,像是在思索还是怨恨,倒好像真是被人蒙蔽暗算了的模样。 萧洵安不管他,继续说,“不过郡守说自己是忠臣,本王倒是存疑,上次禹蚩压境,思源城刚遭瘟疫摧残,向五羊郡求援,郡守可是丝毫没顾及塞北,可算是忠贞为国?” 吴成蹊又拉起哭脸,朝萧洵安一拜,“王爷勿怪,罪臣实在是不善打仗,不敢轻易出兵……” “是不善打仗,还是有人不让你出兵,难道大人就不怕本王会记恨你?” 不管这些人究竟是哪里派来的,经这几问,在吴成蹊心里早已有了计较。 不等吴成蹊说话,萧洵安又道,“不过本王绝非心胸狭隘之人,想来大人也是为了五羊郡百姓之安危。也罢,五羊郡发生的事,还是交由郡守大人自行处理吧!希望大人能尽早给本王一个结果,也好早些南行。” “啪”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吴成蹊的鼻子上,接着两滴三滴……洗刷烧的焦黑的屋舍。 黎川站在廊下,扶袖伸出手,雨水在她玉白的掌心碎成细屑又合为一捧,沿着她的指缝骨节顺流下来。 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檐里,用帕子轻轻沾干掌中手腕的湿。“一下起雨来,天还是凉,顾着些身子。” 黎川收回擦干的手,道,“被你说的似个泥人儿。院儿里的杂役都被抓了,据说牢中酷刑之下,已有逝者,吴成蹊这是要用人血平你的愤。” 萧洵安收了帕子,一副吃味的表情,“我险些被人害了性命,你不心疼心疼我,倒是更在意旁人。” 黎川看向廊外的雨,即便萧洵安没有秘术,这一场大雨泼下来,那火也干净了。她抬了一下下巴,“你是君王命,自有天佑你不死。” 萧洵安也看向雨,又看向天,笑着说道,“此言差矣,是你佑我不死。”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忘了过去的黎川以为他是在说笑。 黎川气萧洵安明知她意却故言其他,长叹息一声,侧过身子对着廊外负手而立。“嘴贫。” 眼看黎川生了闷气,萧洵安缓了语气,“放心吧!我已经让滢滢去监看了,但此事确也很难万全。” 的确,亲王遇刺,且是有预谋有布置的刺杀,据说在半月前,这几处院子都重新上了易燃的清漆,别苑的杂役伺候自然都少不了追究。 长长一声叹息,萧洵安牵了牵黎川的手,“此次南下,或许是让这一路百姓免遭战火的一个机会。” 如若萧洵安带着王军从塞北杀到京城,势必一路的血雨腥风,民不聊生。萧洵安想借此机会回到京城,将战争搬上朝堂,只论权谋,而兵不血刃。 这却很难。 “故而这一路,我不能只是纯粹的走马而过,但我向你保证,绝不伤及无辜百姓。” 雨滴捶打着兰草,门海里的飘萍挂在沿上,将掉不掉的颓废样子。 黎川回握了萧洵安的手指,“我信你的初心,只是忧心这繁杂世道很难如人意。” 狱中,潮湿发霉的稻草掺着久困怠惰的人味儿,是腐败和无望的味道。 “咳咳咳,这味道简直喘不过气。”阿多尔用袖子捂住口鼻,声音闷在衣料里。 “受不了还非得来。”萧滢滢一伸手,魏鋆从前襟摸出一块帕子,萧滢滢顺手递到身后,“喏,香草浸过的。” 阿多尔双手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多谢姐姐!此来,一是要在姐姐心里彻底排除我纵火的嫌疑,二是要看看是哪个犊子烧我。虽我不受父瀚宠爱,却也是堂堂禹蚩国世子。” 刚走过前廊,就听到尖嚎声。阿多尔的脚步仿佛被什么黏在了地面上。 “怎么?害怕了?”萧滢滢背着手驻足回望,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没有,怎么会?姐姐都不怕,我怎么可能怕?”说着往前跨了一大步,却被地上的杂物绊了脚,顷刻栽了过来。 淡淡药香忽近,将萧滢滢的鬓发扰得微微浮动了几下。 要不是魏鋆拦住,阿多尔几乎撞到她身上。 她清了一下嗓子,“世子慢着些。”说罢转身往里去了。 血淋淋的人挂在刑架上,破碎的布条被鞭子再次抽进绽开的烂肉里,几乎看不出人样儿。 吴成蹊一见到萧滢滢,立刻把椅子让出来,矮身指引萧滢滢和阿多尔坐下,说,“哎哟,郡主,世子,这污秽地可别脏了您二位的眼。” 萧滢滢没理他,掀袍往那一坐:“受刑何人?” 阿多尔脚上一双新制的粉底皂靴生怕沾了血,绕了几步才缓缓坐下。 吴成蹊在旁侧亲自上茶,恭谨道,“这是郡主所住芳临苑里的管事德来,一进来只喊无罪,郡主受惊,他岂敢自称无罪……” “德来,可还能说话?”萧滢滢开口打断了吴成蹊。 “老奴问心无愧,还请……请郡主……明察!”架上人艰难喊话,声音沙哑。 吴成蹊一拍桌子,喝道,“还敢叫嚣!” 萧滢滢不耐烦道,“吴大人劳苦,本将军既来了,您就歇着吧!” 抛开郡主身份,吴成蹊也不敢不服,毕竟王军在城门底下扎着营,镇北王在城里坐着,只得闭了嘴,在一条板凳上安静落了座。 萧滢滢又道,“半月前,临芳苑忽然翻新刷漆,你可知道?” “老奴知道……春来发潮,便进了清漆将院子里的门窗柱子刷了。” 萧滢滢示意狱卒给德来喂些水,好说话,“据我所知,临芳苑,广陵府,清和园都前后上了新漆,可是你的主意?” 德来饮完几口水,说话顺溜了许多,“非也。老奴是大人的家奴,临芳苑是大人别苑,老奴自临芳苑建成起分去别苑守了五年。在临芳苑,老奴还算说得上话。可广陵府清和园是别家的院子。老奴怎可能插手别家的事务?” 萧滢滢侧过头,余光扫到后面老实巴交坐着的吴成蹊,“说说,广陵府和清和园。” 吴成蹊赶紧应答,“哦!臣工向来勤俭,无甚家财。王爷郡主来了,臣工实在无处招待,便借来这两处宅院。世子住的广陵府是城中富贾万金的旧宅,年前万家迁了新居,院子就空着了。王爷所居清和园是内子娘家徐家的院子,内子好诗酒,常在此处设花会宴客。清和园园林风景最为雅致,春来百花……” “这两处院子都由什么人在打理?”萧滢滢再一次打断他。 “一个是万家的仆从王海,一个是徐家的管事婆子江氏。” “把人都叫来。” 此时吴成蹊却有些踌躇,“江氏可以叫来,但王海儿……” “王海怎么了?” “王海儿昨日……狱中自尽了……” “哦。”萧滢滢喝了一口茶,“是被大人严刑打死了吧。” 吴成蹊支支吾吾,萧滢滢却没打算追究,只把精神放在审问犯人上。 不一会儿,江氏被带了出来。 她发髻不算服帖,但看得出是用手整理了重新簪过的。身上的衣料很是不错,虽然在这牢狱里沾了脏污,但依旧看得出体面。 跟挂在架子上的德来很有反差,或许是还没审到她,又或许吴成蹊是很给泰山家面子,特地关照了徐家的家仆。 江氏走进来,有礼有节地向各位行了礼。 萧滢滢问了同样的问题:“清和园上新漆,可是你安排的?” 江氏低着眉,恭谨回答道,“回郡主,园子上漆是万家的小郎君安排的。前些日子,我家六娘在清和园办花宴,宴请了万家,万家小郎君在宴席上许诺给整个清和园重新上漆。” “徐六娘是?” 吴成蹊突然插话,指着自己道,“是内子,内子爱诗酒,常请些朋友在一起吟诗作乐。” “万家郎君怎么突然就想起来给园子上漆呢?” “回郡主,是万小郎君在宴席上玩投壶,下的赌注。戏耍间随意说起的,最后万小郎君输给了我家六娘。” “临芳苑上漆你可知道?” “知道,万家送了漆,安排了人手过来刷漆。郡守府的下人常在清和园往来,就说起了。德管事便也去进了漆,据说万家也是分文未取。” 萧滢滢勾勾手,阿多尔听话地凑过来。萧滢滢又摆手,“不是你。”身后的魏鋆弯下身子,萧滢滢侧到他耳边,“去一趟万家的清漆铺子,查一查订单。” 这一日审完管事,审杂役。等问完出来,天已经黑了,雨也歇了。 “我听闻这里有家万记馆子实在是好,热汤锅子很适合湿冷的天儿。刚好忙完了,我请姐姐去尝尝!”阿多尔跟在萧滢滢身后,亦步亦趋。 萧滢滢皱了皱眉,“万记?是做清漆的万记?” 阿多尔掰着指头说,“城里好像许多万记,万记茶社,万记酒楼,万记金玉……不知道是同一家的,还是姓万的多。” “世子清闲,还是自己享用吧!我可没那个闲工夫。”说完,马不停蹄地赶到清和园。 哪知刚到院子里,就闻着肉汤的鲜香,她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屋里,萧洵安与黎川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炭炉石锅,正打算动筷。 萧滢滢大步跨进来,一屁股坐下,侍者忙添了副碗筷。 萧洵安往萧滢滢碗里舀了一勺汤,安抚道,“忙完了?这汤锅可是这里最有名的馆子做的。” 萧滢滢瞄了一眼,石锅上凿刻着两个大字“万记”,吹了吹汤碗饮了一口,“这万家生意做得可够大的。” 萧滢滢边吃,边讲述今日的成果。 “这城内凡是挣钱的生意都是他们家领头个,是好多行当的行首。清漆生意就是他家的。” “据他们所说,春来刷漆是旧俗。旁的家户许多年才刷一次,平常年份就刷个桌子板凳、妆盒什么的热闹热闹节气。万家可是每年都会给自家府宅刷新漆。” “广陵府就是万家的院子,清和园是郡守夫人娘家徐氏的,只有临芳苑是吴成蹊的别苑。” “半月前,吴徐氏在清和园办花宴,万家的小郎君在花宴上输了游戏,许诺吴徐氏给清和园刷新漆。” “临芳苑管事德来,见清和园翻了新,于是起意进漆翻新,万家也免费送了漆去。” “城中除了这三处院子,共有三百二十一户人家购了清漆,故而要从刷漆来查的话,怕是方向不对。” 萧洵安听完,一边往黎川碗里夹肉,一边说道,“这么说来,这两处院子,其实是靠着吴徐氏的关系借来的?” 萧滢滢回答,“可以这么说。徐氏是五羊郡的大氏族,在整个五羊郡都很说得上话,吴成蹊这蠢材,八成是靠着老丈家才坐稳如今的位置。” 萧洵安道,“民间有传,‘家有徐氏女,万代上高楼’。这吴成蹊好运势,那你明日便去拜访拜访吴徐氏。” 萧滢滢却面露难色,使劲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你让我上阵杀敌审犯人,我一个顶十个,但你让我跟女眷聊私话,我可不行。” “谁说是去聊私话?”萧洵安又往她碗里放了一块肉,说,“让你去审她。” “审她?” 萧洵安又夹了一筷子鱼给她,“你不觉得这吴成蹊很由着夫人吗?哪家郡守夫人能时常在别苑办宴席,宴请些外男。” “你是说,或许这五羊郡,真是徐氏说了算?” “说不准呢,你去瞧瞧,总是好的。” 夜,黎川盘坐在案几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一本杂书,萧洵安将一枚手炉塞进她怀里。 黎川笑道,“这都几月天了,你还寻得来暖炉?” “不管是几月,你手脚冰凉着总是不好。刚刚的汤锅还剩些燃炭,恰好拿来给你暖暖。”萧洵安在黎川身边坐下,贴着她看棋盘。萧洵安从前最害怕的就是寒冷,后来修炼出火灵丹元,才摆脱了这苦楚。所以但凡有些寒气,立刻就将黎川护起来。 黎川揣着暖炉,用手肘拱了他一下,“我们整日在院里闲着,倒让郡主在外奔波劳碌。” 萧洵安捡了一颗棋子往棋盘上一放,“就是该她抛头露面的时候,闹翻了天,才是最好。” 萧滢滢回到临芳苑,门前却有辆马车侯着,萧滢滢一下马,阿多尔赶紧从马车上跳下来,怀里抱着一个食盒。 “姐姐,今日话说的多,我特意给你带了梨汤,据说何瑶瑶每日都要喝这个梨汤。” “何瑶瑶?” 阿多尔回答道,“就是昨日那个弹琴的乐师,据说她唱曲儿更好听,哪日得空我带你去听一听。” 萧滢滢扭头就进了府门,“不必了,世子自己去听吧。” “姐姐别走啊!把梨汤带着呀!”阿多尔伸长脖子喊道,“姐姐!你是不是吃醋啦?我不去听曲儿就是啦!” 第28章 镜花 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清晨浓雾罩着整个城。 天光晦暗,方轩之下,一面莲纹铜镜模模糊糊映出一个人影,三千青丝在檀木梳齿间流淌。 酥手挑出一支簪子,镜前女子懒懒道,“今日的头梳的端庄些,要会客的。” “这两日也没收到拜帖。”老嬷嬷一边绾发一边说道。 女子轻笑,“她见我,可不需的什么拜帖。昨日在狱中闹了一日,今日也该来了。” 刚用了朝食,萧滢滢便收拾收拾,来到了郡守府。 在堂前坐了一会儿,吴徐氏一身雅正的宫装,快步从后面转出来,一身老气横秋的样式都盖不住那一双水灵水灵的大眼睛。她上前矮身行礼,“不知郡主驾到,妾身实在失礼。” 萧滢滢在主座上坐着,一看这吴徐氏也是愣了一刻。心中惊道:“这吴老狗如何讨得这样年轻貌美的娘子,老夫少妻啊!”于是在心里对这位吴徐氏也少了些抵触,谁不喜欢貌美又有才情的小娘子呢。 她忙抬抬手,示意吴徐氏站起来,“夫人请坐,不需的那些虚礼。” 吴徐氏微微颔首,低着眉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然后吩咐身边的嬷嬷,“天凉,给郡主换一盏热汤茶,把云片糕,枣酥糖端来,叫厨房把去年秋天存的桂花拿出来,做了糕点给郡主尝尝。” 她说话时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灵动的表情与这一身暗色很不相称。她转过头来,笑吟吟地说,“郡主一来五羊郡,妾身就想拜见的,又担心我这样的身份,郡主巾帼英雄,是不喜欢的。” “听闻前夜又受了惊,妾身格外不敢在郡主面前现眼。郡主今日能来,妾身实在欣喜。郡主喜欢吃什么,即刻让厨房做了来。我新学了做芙蓉糕,郡主想吃的话,我亲自做给郡主吃。”说着说着,手就撑到了腮边,就像跟邻家密友间的闲聊。许是觉得在郡主面前不够端庄,又赶紧把手拿下来坐端正。 萧滢滢实在是应付不来这种寒暄场面,吴徐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她张了张嘴,也不知道答什么。“啊,那什么,不必客气,我来……我来问问……” 她寻思了半晌,也没凑出来一句客套话来,干脆放弃了周旋,直接问道:“三院纵火案,夫人可有想法。” 闻言,吴徐氏抬手遮口吸了一口凉气,她愣了一下,转着脑袋看了看四周,摆摆手让下人们退下,只留下老嬷嬷在身后跟着。而后把手拢在嘴边悄声说,“大人可不让我打听,郡主快给我讲讲。” 萧滢滢无奈,心想,“这小娘子知道些什么呀!”看了一眼她身后站着的嬷嬷,挤了一脸笑,“刚刚夫人说,会做什么糕?我忽然想尝尝,要不,等夫人做了来,边吃边讲?” “好啊!”吴徐氏说着就站起来。 萧滢滢又说,“夫人去了,我一个人好生无聊,不如让这位嬷嬷留下来陪我聊聊天,可好?” “好啊!郡主且等着,我很快就做好了!”吴徐氏说着行了礼,兴致勃勃地走出前堂。 萧滢滢上下打量了那位嬷嬷,心道,“想来这内务,怕都是这位嬷嬷在操持。” 于是开口:“嬷嬷是一直跟着夫人的?” 嬷嬷颔首行礼,“回郡主的话,奴是一直跟着夫人的,奴是夫人的乳母,夫人嫁到郡守府,奴便也跟来了。” 萧滢滢手里摩挲着茶杯的盖子,道,“夫人年幼,我们这一行这么多人来,可是劳累嬷嬷主持张罗的?” 嬷嬷却一弯膝头,跪在了堂前,“郡主言重,王爷郡主远道而来,我们这些奴才做的不周全,还请郡主降罪。” 嚯,这一上来就给萧滢滢将了一军,意思其实是说,“我一个老人都这样了,你再为难就是你不懂事了。” 可这终究是院墙里的招式,而萧滢滢是沙场上的将。此事也绝不是撒了碟子碎了盘子的小事,那是事关朝政的纵火谋害案。 萧滢滢并没被她欺压到,反而多了怀疑,翘起二郎腿,将盖碗把玩得夸夸响:“那你自己说说,都哪里不周全。”她自己不觉得,但其实那个样子和萧洵安简直如出一辙。 嬷嬷没想到萧滢滢能有此问,却也不慌,回答道:“老奴人老嘴笨,惹得郡主不快,便是一罪。郡主但罚,只要郡主宽心。” 这老嬷嬷的嘴可是厉害,让她不由想起在狱里审过的江氏,也是滴水不漏的说辞。 再一看这嬷嬷总觉得有几分相似,萧滢滢撑着下巴,故作好奇道,“嘶~昨日在狱中见了清和园的管家婆江氏……” 她明显见到嬷嬷的眉毛动了一下,舒展自若的眉头很快攒在了一起。 她故意不继续往下说,那嬷嬷的眼珠子就开始左右闪。 萧滢滢可不急,她就坐着,不停将碗盖拿起放下,拿起放下,拿起又放下……瓷器碰撞的清脆声,仿佛一道一道的刑鞭抽在嬷嬷心口。 终于嬷嬷忍不住了,抬起头来,一脸奉迎的笑:“郡主说的,是老奴的妹子,奴斗胆向郡主打听打听,不知她在狱里可受了苦?” “下大狱总是要吃些苦的,那里头一进去就一股子霉烂味儿,还得睡在湿乎乎的稻草堆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暖,她一看就是那种没吃过苦的体面人。” 嬷嬷垂着头,藏青的衣服上冒出一圈一圈的水印子。 萧滢滢又说,“万家那个管事,叫那个什么海的,下狱才两个时辰就没气了。这大狱,可比我们那儿的可怕多了。原本以为郡守大人对自家奴仆应当是要手下留情的,谁知道,我去的时候,临芳苑那个管事啊,就是那个德来,人挂在那儿,全是血,根本看不清面貌,连个人形都没了。” “我住进苑里的时候,他还生龙活虎的。一转眼成了血葫芦,话也说不清。你是不知道,我坐的那么远,他的血都流到我脚底下了。”说着,还把漆黑的脚底翘起来给嬷嬷看。 嬷嬷悄悄抬眼瞥了一眼,可就那一眼,足以让她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其实萧滢滢穿的压根儿不是昨日那双鞋,但最可怕的并不是事实,而是想象。 嬷嬷满面通红,涕泪横流,她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郡主明察!郡主明察!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婆子能谋什么大案啊!” “若她要纵火,必定在门海上做手脚,叫人无水灭火才是。我前儿还交待她看查门海,她做事细致,郡主您看得到的啊!贼人之过,万不能害了良善人!” 门海这东西,有没有水,裂没裂缝,打眼儿就瞧见了。虽然需要时常清理加水,但绝不是安排客人入住前需要特地查看的。她知道要来客人,不交代客人喜好,房内布置,偏偏交代门海。 要么她对门海情有独钟,要么提前知道要走水,为避责任,门海绝不能出错。 檐下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帘,啪啪啦啦敲着地面。 萧滢滢离开椅子,慢慢在嬷嬷面前蹲下来,“你特地交代她查看门海,可是知道,这园子要着火?” 嬷嬷忽的就止了哭声。萧滢滢死盯着那双红的眼睛…… “哐当”一声脆响,青釉瓷在地上碎作几瓣,嫩粉的芙蓉糕散了一地,咕噜咕噜滚到萧滢滢脚边来。 吴徐氏快步跑过来,扑通跪在嬷嬷身侧,眼泪跟珠子似的从水汪汪的眼睛里头滚出来,“郡主息怒,嬷嬷一直跟在我身边,平日是骄横了些。她若是惹郡主不快了,徐琳替她给您赔不是。她年纪大了,身子骨弱,经不起太重的责罚,求您从轻发落。” 吴徐氏跪在那,眼泪汪汪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下人们听到动响也都跑了过来。萧滢滢那受得了这样的架势,忙摆了摆手,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诶了几声也没说出话来。 想来嬷嬷婆子的也不可能是主谋,她一下站起身来,跺脚猛叹了一口气,“哎呀!”也没要下人递来的伞,冒着雨就冲出去了。 眼看萧滢滢没了人影,徐琳止了哭,站起来用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湿,看向萧滢滢离去的方向。嬷嬷还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抹眼泪,徐琳烦躁地啧了一声,“行了,别哭了,险些坏了事!” 嬷嬷强压着身体的抽动,也站起来,弯腰给徐琳拍打弄脏的衣裳。 徐琳抬眼看了看不停落雨的天,一道紫电惊雷落了下来。她摆摆手,下人都各自散去,只留下她和嬷嬷,她说,“去,把那半块同心佩送到何瑶瑶手里吧。然后去万记点一份梨汤,两颗梨子,不要当归。” 萧滢滢湿漉漉地回到芳临苑,魏鋆赶忙备了热腾腾的浴盆。 萧滢滢泡在热水里,似露马脚的嬷嬷,梨花带雨的吴徐氏在她脑子里不停打转。“哎呀!”她龇牙咧嘴地把布巾摔进水里,晃了晃脑袋。 “以后下雨,郡主要记得拿伞,最好是戴笠。”魏鋆在屏风外烫平萧滢滢要穿的外袍。“万事再急,身体为重。” “知道了。”萧滢滢捋了捋头发,就从桶里站了起来,几下擦了水汽套好了衣物,走出来。 “郡主今日受了寒,该多泡泡热水。”魏鋆说着把袍子举起来帮萧滢滢穿上。 “哎呀,你今日好啰嗦。备马。”萧滢滢迅速穿过袖管,前襟一笼就往外去了。 魏鋆紧跟在后面撑起一把伞,萧滢滢走到门口却没见到自己的马。 “俶尔呢?” “让俶尔歇着了,郡主将就将就。”魏鋆伸手展掌,那边一辆花俏的马车,绛纱金缕花,翡翠串珠帘,连车轱辘都漆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很纠缠的花纹。 萧滢滢翻了个白眼,手背击手掌,无奈道,“这像我坐的车吗?” 魏鋆认真看了两眼车,一本正经地答道,“这是阿多尔世子送来的,说是郡主定然喜欢。” 萧滢滢咬着后槽牙,“我喜不喜欢你还不知道吗?收这种破玩意儿干嘛?” 于是魏鋆一挥手,车夫牵着那辆朱帐翠帘的马车离开了萧滢滢的视线,一辆显然朴质清雅的马车缓缓驶来。 萧滢滢长舒一口气,“这还差不多。”两步走过去,上了马车。 身后魏鋆压了压嘴角,翻身上车,从车夫手里接过了缰绳。 清和园,萧洵安将一枚精巧的竹筒打开,二指宽的绢条,蝇头小楷写了三行字。 黎川站在他身侧端看这张穿风过雨而来的绢条,手持一卷书,轻轻在手掌心敲。 萧洵安把绢条捋了捋放在桌案上,叹道,“想当年,我父王请徐老爷子出仕,徐老爷子不应,还立下‘徐氏子孙不入庙堂’的家规,那时我便知这条家规是不顶用的。徐氏的儿子是没入仕,倒是把姑娘们,甚至是旁支的丫头都撒进这浪潮里。” 萧滢滢风风火火跑过来,把今日在郡守府的经过讲了一遍,“那老嬷嬷说那门海分明就是有猫腻。” 萧洵安吹了吹茶汤,“只能说人家细致,倒不能证明什么。” “怎么不能证明?”萧滢滢瞪着眼睛很不服气道,“她若不是知道要起火,查什么门海呀?” “好了,不揪着门海了,明儿要是晴了,我们去游船散散心,据说这澄明湖上的炙鱼脍是一种只有澄明湖才有的鱼,去尝尝如何?”萧洵安道。 “你让我查的案都没查清楚,怎么能半途罢了呢?纵火和谋害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我让你去主要是镇着点吴成蹊,别让他又打死人。”萧洵安边说边给萧滢滢添茶,“这案子若真是彻头彻尾的查,要么是禹蚩王,要么是文帝。哪一个,你如今杀得了头?” 萧滢滢想想也是,茶却也喝不进去了,“那你还让我去见徐琳?我才知道这徐琳是吴成蹊的续弦,年纪与我差不多,那懵懂样子什么也问不出来。” 萧洵安却笑了,“见吴徐氏,主要想让你看看学学徐氏女的教养,你这也要嫁人了……” “哎呀,烦死了!”萧滢滢一撑桌子站起来,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了。 黎川被萧滢滢逃跑的样子逗笑,“你也是,干嘛非要惹恼她。” “出出风头就行了,朝堂可比战场凶险多了。”萧洵安看着萧滢滢气急败坏的模样,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你瞧她这两日焦头烂额的样子,她还是适合在马背上。” 萧滢滢坐在回临芳苑的马车里,皱着眉头听马蹄笃笃,与车轮压过湿地淅淅沥沥的声响。 “郡主姐姐?你怎么把马车退回来了?你不喜欢吗?”这次阿多尔堵在临芳苑门口不让萧滢滢进去。 萧滢滢本就在气头上,烦道,“我堂堂一个将军,若是坐了那种花里胡哨的马车,如何能在军中立威?” “虽然是将军,可你也是个女孩子呀!咱们不谈立威,单从你心里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嘛!” 此言一出,萧滢滢竟是语塞,一直以来,她都想要自己更强一些,更勇敢一些,希望自己能不辱所有人的期待,不负哥哥为她所受的屈辱吃男子吃不了的苦,打男子打不了的仗。 自从到了塞北,再也没碰过花哨精致的珠翠钗环,色彩艳丽的绫罗绸缎,一直把自己打扮成男子的模样。周围人也都认为,她应该这样,从没有人问过,她喜不喜欢。 “我看到许多东西,猜想姐姐应当都是喜欢的,就都买了些送来。”阿多尔说着,打了个手势,就有人开始从车里往下搬东西。 阿多尔继续说,“姐姐长得那么好看,干嘛总是穿男装,坐素马车。姐姐若是像先生那样打扮,定然也美若天仙。” 萧滢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鼻子发酸,眼含热泪,但她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我不喜欢!通通不喜欢!”她怒喝道,一把推开拦在门上的阿多尔,头也不回的冲了进去。 阿多尔还要追,魏鋆伸手拦了他:“世子请回吧!连同这些东西,也搬回去吧!省的我还需派人给您送回去。” 阿多尔焦急地站在门口,却也看不见萧滢滢的影子了。只得深深叹了口气,“算了,东西搬回去,回吧。” 当晚,万家小郎君死了,投湖死的。还有一个熟脸儿,教坊乐妓-何瑶瑶,两人手腕用红绡绑着,一并从湖里打捞上来的,两人手里还有一对同心佩。 说是夜里私奔要出城门时被拦了回来,竟双双投湖自尽了。 原本以为只是万家阻挠他们的情谊,两人私奔不得殉情而亡,万金不依不饶的要衙门给个说法。谁知摸着一查,从各自房中搜出了许多书信往来,以及伪造的郡守手令。 这何瑶瑶早前也是官宦女子,后因朝堂争斗牵扯,落了乐籍。万家小郎君名叫万燃,痴迷何瑶瑶日久。日日往教坊送梨汤,只为博佳人展颜。 从信件看来,何瑶瑶的家门当年是文帝党,在政权争夺中成了弃子。被涵王势力打下马来,何瑶瑶因此落了贱籍,成了乐妓。她自小视涵王为仇敌,半月前得知广玉郡主南下的消息,便开始与万燃共同谋划刺杀。 在何瑶瑶的蛊惑下,万燃帮助何瑶瑶给萧滢滢有可能入住的所有院落都重刷了清漆。伪造郡守手令,哄骗府军行凶。 萧洵安来的当晚,何瑶瑶自荐前来奏乐助兴,早已在甲片里藏了毒,为萧洵安斟酒时投在酒里,就是为了要他的命。 毒杀未遂,继续哄骗府军分别在三院纵火。最终见事不成,便相约潜逃。 据说是两人的车马在门前被守军拦了,守军认出万燃与何瑶瑶。他们不敢开罪万家与教坊,故将他们拦了回去。两人奔走几个城门都没能得逞,最终应是担心事态败露,难忍酷刑,于是双双跳了湖。 吴成蹊终于给出了一个“漂亮”的答复: 乐籍何瑶瑶伙同商籍万燃,伪造手令,欺诈府军,纵火谋害皇室,后逃亡无果,畏罪自尽。 责令清查教坊,以正纲纪。罚没万家财产充公,以示警醒。 萧洵安听后打了个哈欠,好似只是单纯好奇地问,“万家财产罚没充公,充哪里?” 吴成蹊的眼睛转了几个轱辘,忙说,“塞北将士才战瘟病,又经苦战。自然是充了王军,稳固边境!” 萧洵安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却还不满足,“那教坊……” “教坊清查之后,规正乐人行准,再行开放。” “嗯?” “哦!哦哦哦!教坊藏污纳垢,混乱法纪,迷惑人心,清查之后,便……便遣散了。” “那他们这些人岂不是丢了饭碗,可还有活路?若没了活路,岂不是更要煽动造反?” “这……”吴成蹊拿不定萧洵安是怎么想的。 这时,黎川拿出一本折子递给吴成蹊,吴成蹊双手接过展开细看。 黎川开口,“万家产业庞大,罚没之后五羊郡商市将有大变动,于他们而言是新机遇。大人不如开设课业,帮扶这些人改业。弹得琵琶的灵巧手,定然也能缫丝织布,填词百首的笔,抄个书什么的应不在话下。” “可乐籍……”户籍之事,吴成蹊还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向萧洵安询问。 萧洵安开了口,“他们怎么活,活的好不好,全看大人您,怎么给他们指路了。” 吴成蹊看着折子上的字,抬眼看了萧洵安与黎川,又垂下眼去看字。昏黄的眼里竟然又有了些光彩,仿佛一只被提惯了的木偶,忽然有了自己舞蹈的机会。 这事情就这么了了,可他们都知道,这绝不是事情的真相。 若真是畏罪潜逃,谋逆书信,伪造手令,为何不做销毁,反而留在住处等着发现? 他们能谋划刺杀,欺骗府军,怎会没有秘密出城的手段? 若真是何瑶瑶蛊惑万燃,又怎会与他绑着手腕死在一起? 即便真是他们所为,一个乐妓如何比镇北王更早得到郡主要南下的消息?小小一个万燃又如何能造出府军难辨的手令? 都是可怜的棋子罢了。 第30章 克夫 从来不打坐的萧洵安盘腿坐在案几后方,平心静气坐了一个时辰。 玩了半晌棋子的黎川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这是在修行吗?” 萧洵安声音平缓,带着均匀的呼吸韵律,“是,也不是。” “往日没见过你修行,你的法术就是这样修出来的?” “不是,修行在行止间,在谈笑间,在呼吸间,只要掌握心法要领,并不需特地打坐修行。” 萧洵安声音很缓慢,黎川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又问,“那怎么今日要打坐?” 萧洵安说:“我其实不是在修行,我是想把我的神识放出去,探寻山中妖邪。” “那放出去没?” 萧洵安也终于继续不下去,睁开眼,换了正常的语速,“没有,试了很久,一次也没有成功。” 看着萧洵安失望落寞的神色,黎川却笑了,“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这种功法?” “有啊,以前在青云山……”以前在青云山黎川就这么做了两回,他亲眼看着黎川瞬息之间搜遍了全山,找回了他们埋在雪里的将士。 “在青云山怎么了?”黎川见萧洵安说话只说了一半,追问道。 “在青云山……见一个朋友这么做过。”萧洵安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如此敷衍道。 “那你问问那个朋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什么要领你不知道。” 萧洵安沉默了片刻,说,“以后可能很难再见到之前的那个朋友了,也没法请教她。”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黎川说,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掸掸坐皱的衣物,“还不如我们直接去山里搜,他们都去了,就我们在营里等,甚是无聊。” “若我们也进了山,如有某队有情况要报,或者遇到万一,谁来应对?”萧洵安也站起身来,捶捶盘坐得酸麻的两股。 这时,听到了渐渐靠近的人声。 “我是真没做过坏事,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少废话,有什么话,见了我们王爷再说!” “王爷?哪个王爷?我们这沟子里还来王爷啦?” “说话放恭敬些!我们王爷可是塞北十二城镇北王,要不是我们王爷,漠蛮子早把你们吃了!” “天爷!我还……” “闭嘴吧你先!” 那猎户进来的时候,是被脏布塞着嘴拖进来的。一进来竟闭着眼,什么也不敢看,就是一扑通跪在地上。 兵士扯了他嘴里的布,他却仍旧不睁眼睛,使劲挤着眼皮,恨不得自己是瞎了。哭天抢地地不停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的生平没做过坏事,就是打猎,也不打有孕的。” “他们驱赶杨二娘的时候,我也没帮手的,我还劝了!可他们不听我的!” “小的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可我天天被我浑家打,我都不敢还手的!” “王爷饶命啊!” 萧洵安和黎川坐在主座上,张了几次嘴都没插上话,萧洵安终于是拍了桌子,“这碎嘴子哪来的?” “回王爷,巡山时发现他鬼鬼祟祟,郡主觉得可疑,让我们带回来给您审审。” “我没有鬼鬼祟祟……小的真没有鬼鬼祟祟!着实是怕碍着各位军爷,才躲起来!我……” 不知是谁一弯脚踢在他屁股上,“别废话!王爷问什么答什么!” 萧洵安这才正经问道,“姓甚名谁?” “小的姓伍,家里排行老五,都叫我伍老五。” “伍老五。” “小的在。” “睁开眼来。” 伍老五很是为难,眼皮挤得更紧,“这……我……小的……” 又是一弯脚,“王爷让你睁开!别等我把你眼皮割下来!” 伍老五吓坏了,一下瞪大了那双黑漆漆的眼。一睁眼,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 第三个弯脚踹在他屁股上,“看什么呢?” “王爷呢?” 第四个弯脚,“睁大你的狗眼,王爷就坐在那儿!” 萧洵安清了清嗓,伍老五盯着看了一刻,又得了一弯脚,“谁给你的胆子盯着王爷看?”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是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小的不敢说!” 萧洵安开口,“你尽管说,本王不治你的罪。” “那个,小的听说……镇北王二丈来高,三头六臂,眼生重瞳。旁人只要看一眼,就会吓破胆,七窍流血而亡……都是都是民间瞎说的,王王爷千万不要怪罪!” “噗”黎川嘴里的茶不争气地漏了些出来,萧洵安尴尬地看她一眼,递过帕子给她擦嘴。 萧洵安整了整坐姿,不想继续听这种邪说,“伍老六,你……” “小的叫伍老五……” 居然口误了,萧洵安已经尴尬得扶额了,又清了清嗓子,“伍老五,家住何方,以何为生?” “小的家住响铃沟,就在黛山脚下,沟里有七十来户人家。原本沟里世代是猎户,也种些田,但后来山里不行了,许多人就都种田了,也有人搬到别的沟里去了。小的还是打些野物,送到城里去买。” “别人都不打猎了,为何你还在打?” “我胆子大!”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都笑了,仿佛刚刚屁滚尿流,不敢睁眼的人不是他。 “哦~”萧洵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问,“你方才说山里不行了,既然是世代打猎,为何突然山里就不行了?” 伍老五挠挠后脑勺,“这事儿,要说还挺玄乎。王爷就当个故事听听,可千万别与小的较真啊!” “但说无妨。” “也就是前年,我们沟里有个出了名的寡妇,叫杨二娘,长得特别好看,可连嫁了三个丈夫,丈夫都在夜里上山打猎的时候,被野兽咬死了。村里人都说她克夫,没人再敢娶她。” “这杨二娘自己也挺能干的,自己进山猎些兔子啊,野鸡什么的,也种了二亩地。她就住在我家挨根,我时常在山里遇到她下套,还帮上两把。她就这么一个人过,也安稳过了两年。” “但后来她肚子突然长起来了,越来越大。村里人又开始说三道四,但始终也没揪出来是哪个男的。她也不管别人说什么,就还是那么过。” “但她生的那天晚上,下好大的雨,打雷劈坏了村里好几棵大树,稳婆都不愿意去帮她接生。” “我浑家心里过不去,就去看了一眼,可是就那一看,可了不得!她竟然是生了一窝狸猫崽子!看着又像娃子,又像狸猫,满身的毛。把我浑家吓得害了场大病!” “沟里的人说她是天生的妖怪,便将她赶进山里。谁知道从那时起,山里就闹了山鬼,死了人,半夜还有娃娃哭声,他们都说是杨二娘的孤魂,带着娃儿索命呢!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夜里进山了。” “昨儿个要不是军爷们挡在山下,我也不至于在山里歇了一夜。整得我一夜没敢睡。” 所有人都听的津津有味,“山野”、“寡妇”、“妖精”、“怪胎”、“鬼魅”……这些任何一个词单拎出来都能编出个引人入胜的好故事,更何况是这些都加在一起呢? 听得入迷的黎川,手里的瓜子已经磕了一把又一把。 “你是说,只有夜里才会出现?”萧洵安问。 伍老五点点头,“是,就是在夜里。” 萧洵安继续问,“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 “被野兽咬死的。” “杨二娘的那三个前夫是怎么死的?” “被野兽咬死的呀!” “都是被野兽咬死的,那为何后者说是山鬼?” “这……”伍老五说不出个所以然,然后开始呜呜囔囔道,“我早说这就是个故事,王爷别较真……” “怎么跟王爷说话的?”又是一脚即将要踹到伍老五身上,萧洵安弹指一粒棋子打退了那条腿。 “行了,放他回去吧。” 萧洵安发了话,这些人也不敢说什么,更别说被棋子打了腿的那位,带着些气,把伍老五赶出营去了。 萧洵安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派个人,扮成收皮子的货商,去响铃沟打听打听这事儿。” 金焕和孙胜两人被安排了这个活,两人身着常服选了两匹拉货车的马往响铃沟去了。 响岭沟在岱山脚下,离营地约莫十来里,沿着山脚,绕过一个弯,再往谷里走一点点就看到了村子。 村子不大,沿着一条河沟歪歪扭扭坐落着一些屋子,家户较为零散,田地都挨着自家的小院。看得出,种田的其实并不多。 他们走到的时候,日头已经斜了,家家户户燃起了炊烟,远远就能听闻鸡鸣犬吠之声。 一老农牵着水牛从河里起来,恰巧碰见了他们。老农弓着腰,背着手,牵着牛,打量打量他们俩,问道:“客从哪儿来?” 金焕拱了拱手,“老丈安好!我们从北边来,收皮子做衣帽的,转到这边看到村落,就想来问问村里有没有猎户?” 老农摆摆手,笑道,“少啦!少啦!从前多得很,现在打猎的少啦!我家里以前好几百张皮子,都卖完啦!你们没早些来。村里还有些人打的,估计是不多,带你们去问问。” “谢过老丈。”两人拱手称谢,跟在老农后头慢慢走。 路过一小块田地,土地耕得歪歪斜斜,有几颗零星的菜苗从土里冒出芽来,可怜兮兮的趴在土上。 孙胜看了看,大声跟金焕说道,“东家,你看这田种的!还不如我耕得好!” “啊!是!”老农停下脚步,精瘦的胳膊指了指,“王老二以前从来没种过田,今年才开的地,还是找老子借的锄头。”然后朝他们摆摆手,闭着眼摇摇头,悄声说:“不行,这些后生不行,打猎也不成,田也种不成。” 孙胜接着话头继续问:“怎的了?现在都开始种田了?” 老农转身抬头环顾了四周的大山,抬起手来指了一圈,“这山里头不行了,山里头不干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你们来的晚,一会儿在我那歇一夜,白日再走,夜路不好走的,夜路走不得。” 两人互相对了眼色,孙胜又说,“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就是走南闯北的,收了货,走夜路也是时常的事,哪有老丈您说得这么邪乎?” “噫!话可不是这样讲啊后生!”老农站住了脚,“这种东西遇到一次就没有下次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金焕赶紧拦着说,“怎么说话的?老丈一片好意,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去老丈家歇一晚,明日收好了皮子再走,这马也是走不动了。” 孙胜忙道,“是是是,东家说的是,对不住啊老丈。” 老农笑着摇头,用手指着前路,示意他们跟着走。 又走了几步,一条黄狗跑出来站在路边朝他们吠鸣,“汪汪汪!汪汪汪!” 见没人理它,追着叫了几步,发现无用,竟跟在马后头随着他们跑起来。从后面跑到前面,跑远了就等两步,等他们走近,又往前跑几步。 远远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走到那户人家,见到偏房里红艳艳的炉子,飞溅的火星。一个精壮的汉子裸着膀子,一下一下挥着铁锤,汗液在他被火光照亮的皮肤上闪闪发亮。老农指了指,“蒋大郎家里应该有些,你们去问问。” 金焕看看孙胜,孙胜了然,快步走进院子,朝着没关门的偏房喊了一句:“可有人家?” “唉~”一声呼应,那汉子放下手里的活跨出门槛,看见孙胜,又看看老农与金焕,老农朝他抬了抬下巴。汉子问道,“贵干啊?” “收皮子的,你家有没有好皮子我看看。” “有是有,都晾在柴房里,要收拾,天要黑了也看不清成色。” 老农开了口,“大郎,这样,你跟他们都说一声,晚上整好了,明天一起都送到我那儿。这两位客在我那歇。” 蒋大郎爽利地回答道,“好嘞,爷!” 老农和蔼地笑笑,摆摆手,然后牵着牛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几步,看见一户人家没起炊烟,门窗紧闭,窗户纸破了几个洞,被蛛网又缝住,看起来许久没人住了。 老农见他们俩盯着看,说道,“这户人家走了,这沟里不好打猎,转到女的娘家那边去又盖了房子。” “哦,那一户也是搬走了?”孙胜指着不远处一户更加破烂的房子,与其他房子不同的是,那破败矮小的屋门用很粗的大铁链缠了又缠,一枚大铁锁挂在上头。让这屋门看起来不堪重负。 “嗯~”老农否定道,“离这户远些。” 这时他们看见旁边不远的院子里,伍老五抱了一抱柴往屋里跑,看见他们来,站在原地仔细盯着看了几眼。 不过,金焕和孙胜并不慌。他们虽然识得伍老五,但伍老五却没有跟他们正面打照面,故而是认不得他们的。 “五啊!明天把皮子收拾了,送到我屋里,这两位客收皮子。” “好嘞,蒋爷!”伍老五应答了一声,目送他们离开。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候,就到了一家不小的院户。大约有五六间房子,这在这样的村子里算得上很富足了。 老农牵着牛就往这户走,伸了伸胳膊,“就这儿。” “哟!老丈家里好啊!这村里就这间屋子最排场啊!”孙胜夸道。 老农笑而不语,指了指院子旁的一棵树,示意他们将马拴在那儿。 这时候,一个妇人从屋里走出来去接老农手里牵牛的绳子,看到客人,微微一福行了礼,牵着牛就往牛棚去了。那形容虽不甚貌美,但行止倒是有些教养的。 走进屋里,一个膀大腰圆,满面络腮胡,看起来又油又胖的中年男子躺在一张窄榻上打呼噜。 “咳咳!”老农咳嗽了一声。 男子呼噜声打了个旋,扭开脖子,继续睡。 老农走过去一脚踢在塌上,男子受了惊,迷迷糊糊睁眼,“啊?啊?爹!咋啦?” 老农唤醒他,也没说什么,就引着两人往西厢房走,“两位不嫌,在这将就一晚。” 两人放下行李,妇人已经备好了茶饭。 四个人围着八仙桌坐下,妇人躲在灶房里没出来。 中年男子是这老农的儿子,名叫蒋耀祖,虽然懒散,却很热情地招呼他们饮酒。 临走时王爷特地交代过,到了村里,若有需要,可以饮酒。不喝点酒,哪好套消息呢?两人也就敞开了陪着喝。 酒过三巡,老农已经睁不开眼,独自去房里睡了,剩下蒋耀祖还在举杯。 孙胜说,“蒋老哥,你这么有头脑,怎么没想着去城里做生意?” 蒋耀祖摆摆短粗的手,打了个酒嗝,“去城里作甚,我们蒋家向来是村里说了算的门户。家家户户都是我们蒋家照顾着的,家长里短的也是我家老头子主持公道。我走了,他们有个难处,找谁去?” 孙胜赶紧拍马,“那真是!这村子没有蒋老哥真是不行!但我看现在村儿里怎么打猎的少了,不知道这回收不收得够。” “不用担心,不打是不打,还不是有十好几户还在山里打的。放心吧!指定够!” “我怎么听说这山里闹鬼啊?” “欸~不说不说……”蒋耀祖把手指竖到嘴边,“不说这个,说什么呢……我跟你们说啊,那个老刘,老刘家媳妇,嘎嘎好看,那屁股,锄田的时候撅那么老圆。但老刘不行……嗝……哼哼哼……” “咣当”一碗花生米重重放在桌子上,妇人一脸怒气地瞪着蒋耀祖。 蒋耀祖觉得被下了面子,“看什么看,滚到后头去。” “咱接着说,吴……吴那个什么,他闺女也长起来了,她那个胸脯啊……”说着,还用手在胸前不停地比划。 妇人用胳膊撞了口无遮拦的蒋耀祖一下,蒋耀祖当场怒了,站起身来一脚将妇人踹到了墙角。 金焕和孙胜立刻站起来,喝道,“哎!” 孙胜去扶农妇,金焕拦着蒋耀祖,蒋耀祖却怒喝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管起老子来了!这么多年生不出个毛来,连杨寡妇都生出来了,你还不如个寡妇。” 妇人也不言,就坐在地上,怒目瞪着蒋耀祖哭。 “怎么了?我说错了?你用猪尿照照你那模样,杨寡妇的胸脯是你的四个大,小腰只有一把,还会哼唧,还一下子生了三个……你哪儿哪儿都不行,睡得不得劲儿就算了,连肚子也不行!” 蒋耀祖喝的烂醉,力气大的出奇,主要是他太胖,金焕几乎要拦不住,于是朝孙胜使了个眼色。 孙胜就哄着把妇人带到后头去了。 等他们走了,金焕一个手刀打晕了蒋耀祖。 孙胜看不得女人哭,于是哄了一句,“嫂嫂莫哭,不哭还是很好看的。” 妇人愣了一下,哭势没那么凶了。孙胜想了想,问,“不过……那个杨寡妇,究竟是什么人?她既然风韵犹存,怎么不嫁到别的地方去?” 妇人一听,又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他灵机一转,又说,“我们东家夫人去年得病死了,我是想着那寡妇要是真那么好看,让我们东家娶回去做续弦。” 妇人用袖子擦了一把鼻子,“娶不了了,她去了。她嫁了三个丈夫,丈夫都死了,他们就把她逼死了。” “啧啧,这是克夫啊!” “不是的!”妇人反驳道,“山里野兽干的,怎么能怪我们家二娘子?” 闻此,孙胜猜到这妇人与杨二娘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于是引导她往下继续说。 “我们本来是杨家湾的人,二娘子嫁给蒋光宗的时候,我是她的丫头,就随着来了。” “蒋耀祖是出了名的酒鬼,好吃懒做,根本娶不到媳妇。可他醉酒霸了我,二娘子逼着蒋家给了我个名分。” “后来姑爷被野兽咬死了,蒋耀祖便打起二娘子的主意。二娘子用嫁妆另买了院子出去避祸,蒋家却背地里将她卖给了别人。那人死了,那户人家如法炮制,二娘子又被过了一道手。” “终于,没人敢买她了。她一个人本来过得好好的。她本来好好的……呜呜呜……”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孙胜有些急。 可这妇人却怎么也不说了,只是呜呜的哭。 “好嫂嫂莫哭,你再给我讲讲,后来杨二娘怎么了?” “二娘子好苦啊!呜呜呜……” “砰!”一声,孙胜只觉得后脑勺钝痛,双耳鸣响,眼前一圈一圈的黑斑。他想站稳了,却没有力气,直直得朝前倒去。 第31章 歌女 王军搜了一整日的山,终于在浓浓夜色里歇了下来。因为预备久留,故而都扎起了帐篷。若站在山顶上看,就好似春日林中突然窜出来的一丛丛蘑菇。 这一整日耗在山里,除了顺手带回来的几只野物,也没什么到收获。 萧滢滢坐在围着火堆的将士中间等锅里的东西煮熟,手里拿了一根小柴重重敲打那双酸胀的小腿肚子和直不起的后腰。 “郡主,枣茶。”魏鋆用手护着一碗黑漆漆的甜汤递到萧滢滢身侧。 那是一碗红糖姜枣茶,红糖放得很重,枣子去了核,煮烂碾碎了活在汤里,姜渣全都挑了出来。 萧滢滢虽然现出了一脸的嫌恶,却还是端了碗,喝出了视死如归的壮烈。 喝完,魏鋆趁热打铁续上一碗温水,将碗底晃了晃,“还有些枣泥。” 萧滢滢瞪着他,举起柴来作势要打他。魏鋆却一本正经地说,“郡主喝完,再打不迟。” 她没有办法,只得再次接了碗,将碗底喝了个干净。 于是,魏鋆心满意足地端着空碗离开了。 阿多尔这时突然凑过来,“为何郡主姐姐总是这么听魏将军的话,我一张嘴就骂我?” 萧滢滢轻蔑的嘁了一声,没回答他。 “可是魏将军哪有一点哄女孩子的样子,总是板着一张脸,实在无趣,也只有郡主姐姐能听他的话了。”阿多尔又说。 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在座恐怕是都听出来了,一个将士没忍住发了声:“我们魏头儿干的都是为了将军好的实事儿,不像有些纨绔,只会整些花里胡哨的名堂,华而不实。咱们将军当然知道谁更好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全带着对阿多尔这个华而不实的质子的嘲讽。 见到萧滢滢嗤笑出声,也跟着嘲笑自己,阿多尔当场就不干了。 将藏在身后的一个纸包重重摔在草地上,“还说把这个拿给你尝尝,既然你瞧不上这华而不实的东西,那就算了!”说罢,像一匹使了气的马驹儿,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撒气,又引来一波嘲讽。 “哟!小世子生气了?” “有小气儿可不合适在我们王军里待啊!” 在讥笑中,萧滢滢好奇地捡起了那个纸包。打开来看,是一颗颗晶莹的糖丸。仔细一看,又不是糖丸,好像是冰糖裹的什么。 对着火堆,剔透的糖壳下,是小巧可爱的莓果,好像是覆盆子又好像是蓬蘽。 鬼使神差地,萧滢滢用手指捻着一颗放进嘴里。脆脆的糖壳在牙齿间乍破,酸甜的莓果就在那一瞬间碾碎,清甜香气迸裂于口腔。 她朝阿多尔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地将视线收回来。 李宣把冰糖莓子装在一只碟子里,端进主帐。 李宣年纪小,从前萧洵安特地把他安排在主营附近,巡逻,站岗,炊事营打杂什么的。他个头不太大,瘦瘦小小的,却一脸的喜庆样子,做事又细心很招人喜欢。 自打黎川来了,他几乎是成了黎川的贴身小跟班。 他先是看了一眼先生,而后又朝正在查阅书籍的萧洵安走去,把那碟子莓子放在了萧洵安手边。 萧洵安没抬头,而是自然地将碟子往黎川那边推了推。 同样希望在书卷中能翻到些有用信息的黎川,也没看那是什么,顺手拿起来就放进嘴巴里。迸裂的酸裹着清脆的甜,她的视线瞬间聚焦到碟子里,“这是什么?” 李宣有些腼腆地挠挠头,“下午见到一丛莓子,就摘了回来,怕先生觉得……怕王爷和先生觉得酸,就用小锅熬了些冰糖裹了。” “很好吃!”黎川由衷赞美,又拿了一颗塞进萧洵安嘴巴里。 被夸奖的李宣格外开心,“先生爱吃就好!本来还多一点,被世子抢了些走,下次还有的话,我再做给先生吃。” “好啊!多谢你!”黎川一颗接着一颗往嘴里放,她举起一颗,问李宣,“你自己有没有吃?” 李宣忙摆摆手,又点点头,“吃了,做的时候忍不住吃了很多。吃得我虫牙都疼了!” 急促的马蹄从西边响铃沟奔踏而来,“急报!” “金焕孙胜被村民绑起来了!怕是要杀死他们了!” 萧洵安拍案而起,“好大的胆子!叫周羽点兵一千,立刻奔袭响铃沟!” 响铃沟里,两条人被拴着双手挂在架子上,全村上下二百来个民众举着火把围着高台上的架子。 先前亲善和蔼的老农站在架前,声色俱厉道,“我老蒋好心收留他们,他们居然打倒我儿,意欲强占我儿媳,夺取我家财,穷凶极恶,罪大恶极!行商是假,强盗才是他们真面目!” “见我响铃沟都是老实人,欺压到我头上来了!各位乡亲可能容忍?” “不能忍!” “杀了他们!” “把他们丢进山里!” “好!”老农高声说道,人声立马就静了下来,“既然乡亲们都认为此贼该惩,我老蒋倒是有个法子。既能严惩贼人,又能安定山鬼,乡亲们可愿一听?” “蒋爷您说。” “您说吧!” “听您的!” “将此二人脱去衣裳,用刀子割开手筋脚筋,割上个百十来道血口子,而后送进山里,用木楔子钉在地上,祭献山鬼。如何?” 众人听了甚是满意,这时伍老五说话了,“蒋爷,湾子那边有个王爷带着不少兵,不如把贼人交给他们处置?” “什么王爷?” “他们白日在搜山,像是在寻什么东西。我听他们说什么妖兽什么的,还见到有道场,我估计是来清山鬼的。”伍老五说。 他倒不是刻意要出头救这两个人,只是这法子过于残忍,如果明日王军在山里发现了两人,一定会查到他们头上。到时候,他们估计得比这两个人还惨。 这时候,挂在架子上的金焕悠悠转醒,恍惚听见他们说“王爷”。 他缓缓睁眼,好多的火把晃得他眼睛睁不开。他看不清火把下密压压的人群,但看见了旁边的孙胜。 孙胜和他一样,两只手举着,挂在木架上,头还栽着,还没清醒。 他知道,事情不妙。 “我们沟里的事,自己处理,什么时候轮到不知道从哪来的外人管!”不知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如此说了一句。 金焕吃力地开了口,“你所说的外人,可是我们王爷,镇北王?” “镇北王?” “镇守蛮塞的那个?” “三头六臂那个?” 老农见村民都开始迟疑退缩,厉色道,“还敢瞎说!乡亲们,这贼人肯定是想假冒官兵,好逃走!一会儿说自己是收皮子的,一会儿又自称官兵,他们就是两个骗子!” 绳子捆得金焕双手没了知觉,只觉得吊得胳膊要从腋窝撕裂了,强忍着疼痛,吃力说道,“我二人奉命乔装来查实山鬼案,尔等休得无礼!” 人声静了一瞬,接着开始了杂乱的,低低的,窃窃私语。 老农听闻此言,有些意外,可依旧不依不饶,“你这骗子,定要你吃些苦头,才会承认恶行!来啊,把镰刀拿来!” “爷,算了,要不还是赶明儿天亮了……”蒋大郎说了几句,却被老农瞪得闭了嘴。 “强盗必须死!”老农言道,高高举起砍刀直往金焕腿上砍去。 “嗖!”一支羽箭穿过老农的袖子,竟将他右手袖子钉进刑架的柱子。 “啊!”老农吓坏了,镰刀从手中脱落,咣当掉在地上,“什么东西?什么人?” “王爷!”金焕大喜,这一声将孙胜也叫醒了。 他惺忪睁眼,只见到浩浩汤汤的光点沿着河沟游上来。 千百铁蹄踩烂河床上的卵石,踏水激浪。 黎川身穿一件圆领男袍,外套软甲,双腿夹着马腹,手握长弓,拉满的弓弦抵在挺翘的鼻侧。长而有力的手指一松,两箭飞出,刺破黑暗,穿过人群,直朝吊着的两人飞去。 绳断,人落地。人群惊慌四散。 一千王军,身穿铠甲,手拿火炬,马踏响铃沟。 不出一刻,高台上已经安置好了座椅。萧洵安坐在那,黎川站在他身侧,将士们举着火把,将整个村子照得灯火通明。 奔逃的民众被赶回了刑架旁,而方才有绝对领导力的老农,匍匐在了萧洵安的脚下。 “王爷饶命,小民愚蠢,错把军爷当做了强盗,否则绝不会犯官呐王爷!只怪小民没有审问清楚……” 金焕和孙胜站在角落,无地自容,这样的说辞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况且确实是事实,实在叫人抬不起头来。 萧洵安坐在椅子里,翘着腿说,“老丈莫怕,本王绝不偏帮偏信,若真是他们做错了,我照样军法处置。绝不错怪于你。” 老农瞬间以为自己得了救,赶忙拍马,“王爷英明!” 萧洵安把玩着那把镰刀,慢条斯理地问,“老丈可是亲眼见到他们行凶?” “小民……没有。” “老丈可有官职?” “小民没有。” “如此,既没有看到他们行凶过程,又没有官职,一没有审问之责,二没有刑罚之权。这……恐怕是有些不妥啊!” “小民知错,我们这穷僻沟子,没有官爷来管。小民为人忠厚,在这里还有些声望,向来自己管惯了。实在是不知王爷驾到!” 萧洵安又拿起他们准备钉人的木楔子,用一枚镖细细打磨起屑的地方,一边削,一边吹掉木屑,很是认真,“哦~老丈的意思是,因为没有官,你便做得了主。那你便是……这片地界儿的王咯!呀!那我们该是同僚。” “不敢不敢,小民知错,罪该万死!求王爷高抬贵手,手下留人!高抬贵手,手下留人!小民看见时,儿子已经晕倒了,儿媳哭泣落泪,小民也是关心则乱啊!” 在求饶声中,萧洵安削好楔子,用手指刮了刮尖头,试了试锋利程度,然后满意地放下。环顾了一圈百姓,在民众之中发现了一个熟脸,很和善地笑起来,“诶!伍老五,你回来了!来来来,你上来。” 伍老五一脸的受宠若惊,从乡亲们让出的道上走上了高台,一膝盖头砸下去,额头用力磕在地上,“伍老五见过王爷。” 萧洵安像是在街上碰到了熟人的街坊,亲切地说,“本王还说在这儿没个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见到你,本王就放心多了。来,跟本王说说,刚才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本王的两名下属?” 伍老五被萧洵安的亲切感染了,全然忘了对这千名士兵的惧怕,抬起头来说,“蒋爷说要将他们脱了衣服,挑了手筋脚筋,割上百十刀放着血,然后钉在山里喂山鬼。我可没同意!我还说呢!让他们把他俩送到王爷哪儿去。” 说着,朝着台下的人们颇有些炫耀地说,“瞧吧!我说我认识王爷,你们还不信!” “啧啧啧。”萧洵安抚着胸口,“这个处置法,本王听着都害怕。” “王爷,我没说呀!小民没说,小民就是说把他们赶到山里去罢了!绝没有如此残忍呐!”老农慌忙往前跪了两步。 “这就是你不对了,伍老五。你想吓唬本王,也不能错述老丈的原话嘛!” 伍老五自然不服输,“我可没说错,这台底下这么多乡亲可都是见证。以前杨二娘被赶的时候更惨!舌头割了,眼睛刺瞎了,用泥巴塞了耳朵。” 然后指了指萧洵安刚刚摆弄的木楔子,说,“就是这么长的楔子,从下面穿进去。她实在叫的太惨,又把嘴唇缝在了一起。” 原本没怎么注意听的黎川,此时居然有些身临其境,很不舒适地扶了一下椅子背。她实在很难想象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性能这样残忍的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刚刚产子的虚弱少妇。 萧洵安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伸手轻轻捉了一下她的手,揉了揉。 老农还想辩驳,作为英明的镇北王,自然要给他这个机会,“老丈,您老说说,这个杨二娘到底是如何穷凶极恶之人,值得这样的刑罚?” 老农一看有了机会,赶忙说,“这杨二娘是妖孽啊!” 萧洵安身体往前倾了一些,很是好奇的样子,“是吗?本王最爱听的就是山精野怪的传说,快讲来听听。” 老农知道,这是他唯一的脱罪机会,立刻声情并茂,说起书来: “柳二娘原是小的家老大的娘子,娶亲前我大儿子说她是杨家湾乡绅之女。虽然看八字并不是很对付,但我儿子实在是喜欢她,我这做老子的也不好过多阻拦。 第32章 夜访山鬼 “你怎么来的?可识得路?”萧洵安拉着她的手指将她拽到近前,替她整理扯乱的衣物。 “请人带我来的。”黎川边理发髻边说道。 “让那人回去,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可好?”萧洵安系完她腰上的宫绦,转过来盛了一碗汤递给黎川。“你手凉快捂一捂。” 黎川端了汤,吹了吹,缓缓饮下一口,“若有趣的话,也不是不可。” 萧洵安心满意足地开始用膳,黎川开口,“从前王爷来营中,我都在做什么?” 萧洵安口中含了饭菜,“嗯?”了一声。 黎川解释说,“独自待在王府的时间实在难挨,也不知道之前是如何打发的。” 萧洵安见到黎川如今这样乖顺,不好再骗她说是王爷姬妾这类畸形的关系,却也没办法坦然告诉她实情。于是说: “黎川,你不是我的姬妾。你是我的挚友,是我的军师。好多次生死之间救了我,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爱人。” 黎川听后像是舒了一口气,她自己应该也是很难接受“姬妾”的身份,但她又对他们之间…… 萧洵安低眸思量了片刻,或许有些话,只能在此刻得到真正的答案。 “既然你忘了,我便再问一次:身在前线,我的命或许朝不保夕,或许时光很短。但我心悦于你,想与你长长久久在一处。你可愿把你的时光,赠与我?” 暖炉噼啪,风在吹鼓营帐。 黎川放下碗,看着萧洵安的眼睛。萧洵安看到了一双明亮舒朗的目光,黎川说,“我想我过去回答过你,今日亦不更改。往后也会像从前,长伴你身侧。” 萧洵安从前没有得到过答案,他不知道,原来黎川肯定的回答会如此美妙。他没想笑,可是嘴角眼角自己弯了,他没想哭,可是眼圈竟是烫了。 他不争气地吸了一下鼻子,他想,这大约是他偷来的,可偷来的也是他的! “快些吃吧!我方才听到沙盘推了一半,将士们还等着。”黎川说道,那样子真的很贤良。 萧洵安吃起东西来很快,特别是在营中。很快用完,帮着将碗盘收到食盒里。 黎川又说,“我失忆一事若让人知道,我担心他们会质疑我是否能继续担任军师,还是先瞒着吧!稍后他们来了,我在一旁听着,等熟悉一些再替王爷分忧。” “原来黎川是这样的黎川,他到底是得了个如何贤良端方好伴侣啊!”萧洵安心中狂喜,他终于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的苦难有了好报。 但与此同时也有些心忧,黎川的失忆之症,是否身体不适,是否有碍。“若有不适,定要立刻告知我。” “嗯。” 马蹄声急,一支精骑从风雪中穿来。当头一位轻甲女将,马前横着一个红色披风裹的长形物件,一路奔驰进了大营。 “我的好姐姐,你快些放我下来吧!我都快要颠吐了。”声音正是从那红色包裹中传出来的。 女将一把将包裹拖了下来,那人滚在地上,吃痛叫唤,“哎呦!姐姐轻些!” 这女将扯下护住脸颊口鼻的护巾,开了口,“你俩把他抬着,去主营同王爷禀报。” 一掀帘子,萧洵安早听到动静等着他们了。 “哥,我回来了!禹蚩质子抓到了。”女将道。 萧洵安站起身来迎接她,“很好。” 萧滢滢踢了一脚卷成长条被扔在地上的禹蚩质子,“交代吧!” “镇北王安好啊!”质子弓起身子坐在地上热情招呼,要不是他这幅狼狈样,旁人还以为他真是来宾。 “我跟你们讲,前天半夜忽然来了几个大汉将我掳走,天湿路滑的,马车翻进山坳里,我吓都吓死了!”他讲得眉飞色舞,“好在郡主姐姐及时赶到救了我!阿多尔愿以身相许,以报郡主姐姐救命之恩!” 萧滢滢又踢了一脚,“信你个鬼!” “滢滢。”萧洵安打断了萧滢滢,“女儿家,和善些。” 转而示意让人解了阿多尔的束缚,“世子受惊了。” 阿多尔站起来活动活动酸麻的筋骨,少年身形高却纤瘦,白肤深眸,浅棕的卷发即使盘了发髻,也还是有卷曲的碎发炸出来。一双碧色眼睛仿佛夏日晴空,流淌的是一股难得的单纯灿烂。 他活动几下,转身以右手掌心放在左肩上,以禹蚩最崇高的礼仪对着萧滢滢笑,“多谢郡主姐姐!” 萧滢滢明显愣了一下,转而对萧洵安道,“怎么处置?” 这时,萧洵安听到了营外的来客,手扶了一下黎川的手臂,“让先生随护,将世子送回平乐府。” “可是……”萧滢滢显然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 “对了,方才让炊事营煮了热姜茶,你们都去,喝了再走。”萧洵安说,又轻声告知黎川,“你也去,待会儿在炊事营的帐里等,风凉。” 萧滢滢不好当众顶撞哥哥,只得抱拳告退。倒是很听话地领着人来了炊事营,“姜茶可煮好了。” 炊事营刚做了晌食,厨子们正忙着收拾,大厨一听郡主要姜茶,忙喊了句,“郡主稍等,马上好了!” 赶紧拿了炊壶往里搁姜煮起来,心想又是哪个小崽子传话不力,他这里都没听说要煮姜茶。 虽姜茶没煮好,但这是王爷赏赐,众人也不得不等。 众人在帐外踱步徘徊,黎川听话的站在帐里,那小世子也跟在她身侧,更多的人为了盯着阿多尔也跟进来了。本就拥挤的炊事营,此时更加局促了。 “外面真冷!”阿多尔说着,和善地看了看黎川,“以前没见过先生,先生哪里人?” 黎川该是被问住了,但没等她回答,旁边的人开口了,“云阳先生是隐秘大族的世家女,是能随便问来处的吗?” “哦!原来就是云阳先生啊!”阿多尔恍然大悟,从前虽没听说过什么云阳先生,但自从镇北王带回一位小娘子,云阳先生的名号可是传得满城风雨,“先生勿怪,我常年居在府里,少有外出,大事小事都是从下人嘴里听个两句,不识先生,先生勿怪。” 黎川笑了笑,淡淡回了句,“世子客气。”便没再多说,倒不是他拒人千里,而是怕自己说错了话,露了馅。 萧滢滢站在帐外,看见营中大道上快步走来的,是张玄机张真人,微微皱了皱眉。 阿多尔住在思源城南郊的一处府宅,宅院是南朝世子规制,占地不小,摆设也算豪奢。但院外重兵把守,终究也只是一个囚笼。 将阿多尔移交此处,他们便要打道回营。萧滢滢正转身,阿多尔竟拽了一下她的发梢。 “嘶~”萧滢滢拔出佩剑,直指阿多尔心口,怒目而视,正巧看见阿多尔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流露的真挚,呵斥的话到嘴边又没出口。 “我真的没想逃。”他说。 萧滢滢瞥了他一眼,收剑转身走了。 回营时,特地在门口问了一嘴,“张真人可走了?” “回郡主,真人走了。” 萧滢滢这才入营,身后人问,“将军躲那道人作甚?” 萧滢滢头也没回,“不该问的别问。” 及至主营帐前,萧滢滢与黎川二人一前一后入了营帐。 萧滢滢开口便问,“哥哥为何让先生躲着张真人?” 萧洵安手上活没停,轻笑一声,“不该问的别问。” 萧滢滢知道哥哥是在学自己,翻了个白眼,“你如今功力了得,一里外说的话都被你听去,也没见你教教我!” “你从前乖顺可爱,如今大了,怎么言语越发犀利了?”萧洵安把桌上的糕点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多吃些甜的,甜甜嘴。” 萧滢滢显然懒得扯这些,“行了,你的宝贝先生我送回来了,练兵去了。”说着敷衍地抱拳离开了。 萧洵安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我这妹妹着实是女大十八变。” 黎川宽慰道,“郡主巾帼英雄,要在军中立威,确实少不了这份肃杀气。” 闻言,萧洵安有些愧疚,长叹一声,“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照顾好她。” 黎川原本打算再追问一下避着张真人的原因,看萧洵安神色不好,便没再问。 下午论战术,将士们都很激昂,想法相左的时候常常吵的不可开交,恨不能就地打一场。 直到天色暗了,看不清沙盘了,才算暂时作罢。 黎川站在沙盘边上,看见横七竖八的小旗子,动手把一些歪倒的扶正。 萧洵安从身后揽住她,“好啦,回去休息吧!” 萧洵安吃不准黎川如今的身体状况,担心在营中着凉,还好离城中不算远,索性回了王府休息。 在听雨轩的桌子上,他看到了那个乾坤囊。趁着黎川洗漱更衣,把乾坤囊塞进了博古架最上层的一个匣子里。 吹了灯,黎川背对着躺在萧洵安的臂弯里,萧洵安的另一只手在她的腰际轻轻地拍打,仿佛在哄睡一个幼儿。 屋外风雪摇摇,在这一方锦被之中,只有温热和柔软。黎川发丝里特有的淡淡龙涎香的味道,让萧洵安忍不住深嗅,手就开始不老实地在她腰际游走。 就在她探进里衣的时候,黎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轻轻的,“洵安,我们慢慢来,可好?” 萧洵安是有愧的,故而他不可能再对黎川过分要求。于是轻轻搂了,说,“好。” 思源城盖着厚实的白,又是战时,路上行人很少。萧洵安遣了人挨家询问情况,避免有百姓饥寒。 因为以前王爷交代过先生体弱,侍者特地为黎川准备了汤婆子。 黎川揣着汤婆子,披着裘袍,跨上了破浪,跟着萧洵安一路去到营中。 虽路上盖了冰雪,乘风、破浪还是走得很稳,不多时便看到了大营。 萧洵安的脸色不好,因为白雪盖的路上,有一单骑蹄印,和一行未干的血点子。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刺杀阿克准的精骑只回了一人。 鲜血一直拖到主营门口,门口跪着一名将士,两个军医站在一旁干着急。 萧洵安丢下一句话,当先进入营帐,“先包扎。” 而那名将士大匐跪拜,“末将周羽,有愧王命。” 黎川走在后面,“先处理伤口,莫让军医为难,王爷等着你。” 片刻后,周羽拖着一条残腿,走进主营,满目通红,悲怆道,“鹰骑三列周羽,报王爷,三列十三人出,一人回,阿克准……击杀未成。” “详报。” “我三列在三十里外草原发现敌营,四面秘密勘察,发现营中残兵千八百,故计划夜潜刺杀阿克准。” 接着,周羽在地面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道,“末将以三列之名起誓,接下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遭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轮回。” 听闻此话,萧洵安知道,一定是有凡人不可为的景象,让周羽难以开口。 “我与其他三人潜入营帐,割喉之际,阿克准竟闪出金光,我等四人被金光击出营帐,当下暴露。” “我列其余十二人,送我一人杀出重围,向王爷禀报实情。” “天佑之人。”萧洵安心中出现这四个字,愧疚涌上心头,“这十二人是为他而死。” 却只道,“知道了,下去疗伤。” 周羽大拜,退出帐外。 萧洵安指节攒出玉色,咬牙道,“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他。” 不久,萧洵安下令,大军拔营,行军二十五里,将边疆推回之前的渡马河。 快马来信,五羊郡加强了城防守卫,却毫无出兵援北的意思。 原本这是个坏消息,萧洵安却没生气,早料到是如此。 白雪化开,将草原浇灌成翠绿,白的,黄的,粉的小花把阳光的色彩留在了大地上。 黎川在主帐旁的空地上支了坐床,在上头晒太阳看书。 吵嚷声打断了她,“王爷说了,他不在营中不许真人入内,只能在前头帐房里等,您怎就不听呢?” “这是什么规矩?老夫不信是王爷交代,老夫就是想到营里晃一圈,还把我当做贼人不成?” 黎川抬头去看,只见一道袍老人在三五将士间举着拂尘左右开弓,“你们敢拦老夫,小心老夫,诶~诶~咒你生不出儿子!诶~咒你娶不到媳妇!”很是滑稽好笑。 忽想起之前萧洵安刻意避开了他们二人,黎川收起书站起来,准备进主帐避开这是非。 只是她才刚进去,张真人竟冲了进来。 两人当下都是一愣,跟进来的将士赶紧拱手行礼,“惊扰先生了,我们实在拦不住。” 黎川摆了摆手,“无碍,你们先回去吧!” 接着朝张玄机拱了拱手,“见过真人,王爷现下不在营中,可能要等一等。” 真人刚使过气,抱着手,撅着胡子一屁股坐下。 黎川扶袖给真人煮茶,张真人抱着拂尘,偷偷用眼光上下打量黎川。 黎川先前也私下打听过,听闻张真人自到了塞北就在侯府帮着老侯爷修养身性,调理身体。与黎川也没打过照面,应是没结什么仇的。 张玄机先开口了,“敢问,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黎川将茶端到张玄机面前,说,“约摸也是时候回来了。”这话刚出,就听见帐外的马蹄声,能把马骑到这里的,也只有一个人。 萧洵安一把掀了帘子,看见黎川正站在张玄机桌案前,张玄机舒服坐着饮茶,见到他才站起来行礼。 当下有些诧异,他记得张玄机第一次见到晕倒的黎川,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真身。然而眼下,张玄机似乎毫无异常。 “真人有何贵干?”萧洵安语气不大好,几步走到主座上,引黎川坐在他身侧。 对于萧洵安,张玄机还是很恭敬的,他站着回答,“侯爷着我来与王爷商量小郡主的婚事。” 闻此,萧洵安更是不悦,自斟了一杯茶,也不说话。 张玄机便继续说,“禹蚩王递来投诚帖,以和亲为盟约,他们会成为王爷入主紫云宫的最大助力。” “不曾想真人也做起媒妁之事,是修行之路难行了?” “老夫算过,郡主与阿克准亲王八字相称,定能为……” “啪!”瓷碗在萧洵安掌中破碎,他拍了拍手,一片一片将瓷片挑进呈茶具的托盘里,缓缓道,“你让我的妹妹嫁给一个瘸腿蛮子,还说八字相称。今日别说你来,就是外祖亲自来,本王也就当个笑话听听。” 张玄机自然知道会是当下的局面,不紧不慢道,“侯爷知道王爷心疼郡主,舍不得郡主。故另想了个法子,把禹蚩三公主的名帖请了过来。外族女子确实做不得正妃,纳作侧妃也是不错的。”说话时,眼睛不由瞟了黎川一眼。 要说,这种私事不好当着军师的面的,但张玄机打一开始就没打算避着她。旁人不敢瞎说,但侯府的眼睛早盯着这位军师与王爷同榻共寝。消息传到老侯爷耳朵里,老侯爷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黎川听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萧洵安将她袖子里的手轻轻握住,“哦?不知道那三公主长相如何,不如你先将她唤来,给本王作个侍婢,若是用的习惯,本王考虑看看。” “王爷要侍婢,侯爷挑选好了送到王府,不,直接送到营中来。与禹蚩和亲的事,也请王爷放在心上。侯爷还让老夫给您带句话,望王爷万万不能忘了初心,王爷求贤是好事,但也得时时注意分寸。” “真人不必拐着弯说,黎川是本王命中的贵人,难道真人就没看出先生的非凡之处?” 张玄机拂尘一扫,“众生在我眼里也不过一堆走肉,再重的感情也抵不过骨血之亲,侯爷总是不会害王爷的。” 听张玄机如此说,萧洵安心中有些不安,“明明从前他能看出黎川的真龙之身……” “难道是此次黎川来时在身体上做了伪饰?” “不,先前云桑之行也被认出了龙族身份,黎川究竟怎么了?” 张玄机见萧洵安默默沉思之状,想来王爷还是听进了自己的谏言,心中许多欣慰,说:“王爷深明大义,老夫的话带到,便回去复命了。” 萧洵安没空搭理他,摆摆手,示意他速速离开。 张玄机走了,萧洵安却将嘴唇抵在拳头上,黎川站起来轻声说,“王爷莫要因我为难。” 萧洵安笑了,他揽住黎川的双腿,将脸放在她身上揉了揉,“怎么?难道你希望我娶个见都没见过的女子回来给你做小?” 黎川轻轻推了推,脸上通红,“瞎说什么呢?” 萧洵安突然退开来,皱着眉头扇了扇鼻子,“你今日可又是去洗马了?” 黎川被问的一愣,左右闻了闻,奇怪道,“没有啊?昨日刚洗的。” “嗯~怎的一股马粪味儿?”萧洵安夸张地后退了一些。 黎川很窘迫,“我没闻见啊!” “来人,烧水,本王要沐浴!” 水备好了,黎川委屈巴巴地在屏风后脱掉外衣。萧洵安迅速脱掉外甲,只剩单衣,蹿进屏风里,拽着黎川一起跨进浴桶里。 黎川脸红红的,别过脸去,“说什么马粪味儿,就是要做下流事。” “好啦,我错了还不行?”萧洵安一边说一边细细端详黎川浸泡在水中的皮肤,“我是看着今日天气好,晌午风不凉。你命中缺水,要多泡一泡,不然会干巴的。” “你再这么盯着看,我可要走了。”虽然还穿着里衣,黎川实在受不住萧洵安这么仔仔细细的盯她,拿擦身子的纱布巾盖住了他的眼睛。 “好了好了我不看了。”两人在桶中推搡起来,衣服浸湿,肉体的线条明显可见,黎川推搡间伏倒进萧洵安的怀里。 空气忽然静了,黎川热热的气息吐在萧洵安的鼻唇间,缓缓近了。四唇将碰时,萧洵安手指忽然点在她额头上,黎川忽然脱力朝他颈窝倒去。 萧洵安曾见过黎川的皮肤在水下的鳞纹,特别是她感到舒服的时候,鳞片会不自主地舒展开。可现在的黎川,连鳞纹都没了。他之所以要泡澡,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他把黎川从水中抱出来,换上干净的衣物。凌空画出穿行符,一步跨入汾渊河龙宫。 第33章 神庙还是鬼庙? “进山?”老农万分震惊于萧洵安想要夜间进山的想法,慌忙喊道:“万万使不得啊!王爷!” 萧洵安一脸疑惑,拍拍落在身上的木屑,问道:“怎么?老丈还没讲完?” 老农跪在地上,很是焦急,他并不是怕萧洵安他们进山出什么事,而是看出来萧洵安这是要把他也带进山去。“王爷,这山中险恶啊!不仅有恶兽,还有山鬼!王爷千万不能涉险啊!” “既然这么有趣,为何不去?”萧洵安仿佛很尊重他的意愿,于是说,“那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你赢了,我们就不去了。” 老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欣然答应。 “好!”萧洵安兴致勃勃地招来下属,“来呀,把老丈绑起来。” 老农手足无措地被绑在了刑架上,却看到萧洵安拉起了黎川的手,放到了自己的眼睛前,对她说,“待会儿,你就这样蒙住我的眼睛。” 黎川看他吓唬人的样子,觉得颇有意思,这纨绔劲儿怕是京都也找不出几个能与他媲美。 老农心里已经清楚这游戏凶多吉少,可为了不进山,他还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萧洵安一边数着几把飞镖,一边说,“老丈,这个游戏是这样,本王手持十镖,蒙眼投向你。老丈放心,本王准头好得很,鲜有脱靶的!若是能割裂吊着你的绳子,那便是我赢了……” 老农有些腿软,好在这腿悬空着并不会因此跌倒。他安慰自己说:“毕竟是镇北王,功夫应当是很好的。苍天保佑,我蒋善一定要从这飞镖下活下来!” 谁承想,萧洵安却说:“若能全部扎在老丈身上,那便算是老丈赢了!” 说着,一个飞镖扔出去,铛一声,深深扎入了木架。在木头上埋得大约有三寸厚,更别提在肉上了。 “啧啧啧,我就试试。”萧洵安像是被自己吓着了,“这要是扎在膝盖上,膝盖骨都要扎碎了,下半辈子怕是只能效仿孙子了。不过老丈您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人生苦短,莫怕!” “淅淅沥沥”一股腥臊的气味从那“德隆望尊”的蒋善裤裆里散发出来。台下窸窸窣窣开始了窃窃私语,像极了夏夜草丛里的虫鸣。蒋善还要说什么,一根脏布条勒住了他的嘴巴,使他发出像哑巴一样的呜咽。 此时,黎川的手已经盖在了萧洵安的眼睛上,萧洵安兴奋说道,“老丈别急,本王这就来了!” 一镖飞去,绑在一起的双手腕横纹多了两道血痕,鲜血顷刻冒了出来。 萧洵安不满意地摇摇头,“居然脱靶了。” 二镖飞去,划过耳廓,耳朵被割成了破蒲扇。 蒋善惊叫,满面通红,青筋暴起,目眦几裂。 三镖飞去,雪白的袜子浸透湿红。 四镖破肋缘,五镖股侧裂。 九镖出手,两耳破裂,手脚出血,肋骨大腿的衣裳都已经被鲜血染湿了。 场上除了蒋善的惊叫,再没了其他的声音。 最后一镖,萧洵安轻轻往前一掷,飞镖脱手,直朝捆他的麻绳而去。 “咚!”闻声,黎川的手收了回去,萧洵安惊喜地睁开眼,见到落地的蒋善,大喜道,“本王可是赢了?”话锋一转,“呀!怎么伤成这样?看来本王的镖法实在是不成。” 黎川忍不住补了一句,“这不就是他喜欢的割肉放血嘛!想必老爷子也是很开心的。” 这时候,一个浑圆的中年男人被士兵揪了上来,蒋善当场更加崩溃。 “王爷,这人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涕泗横流,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却一言不敢发。 “呀,这位是?老丈可认得?”萧洵安问。 “呜呜呜呜呜呜!” 见蒋善不能吐言,萧洵安忙招呼道,“快给老丈解开!你们这些粗人,一点都不懂得尊老!” 蒋善嘴上的布条被解开,绑着的双手举过额头一直磕头:“王爷,我就这一个儿子了,您千万手下留情,小的去!小的这就陪您上山去!” 其实萧洵安丝毫没有用他儿子威胁他的意思,只是这蠢货自己撞到枪口上,反倒显得萧洵安特别的心狠手辣。不过,他倒也不再在乎这些,只是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伍老六!” 伍老五慌忙接话,“老五,王爷。” 萧洵安心情大好,并没觉得自己尴尬,又说,“伍老五,你可愿给本王做个向导?” 伍老五看着这么多士兵,比起鬼怪妖兽,他更害怕萧洵安和他的王军。更何况这么多人,如果真遇上什么不测,他就紧贴着萧洵安,应当会很安全,想着,忙答,“愿意,我愿意!” “旺旺旺!”一只黄狗跟着叫起来。 萧洵安看过去,虽然长得不算雄壮,却叫得十分勇猛。“大黄,你也愿意啊?” 伍老五替它回了话,“是我家的狗,抓兔子厉害着呢!我以前总带着它。” 月黑风高,军马留在山下,由一小队人原地看管,顺便守着响岭沟,金焕孙胜也在其中。剩余千人,押着蒋善,跟着伍老五和大黄从响岭沟这一侧再次进山。 这一侧是白日他们还没有搜到的一面,伍老五在山里打猎已久,前日跟着一匹小麂子翻过岭子到了王军驻扎的那一侧。见到军队进山打猎,以为他们要进村抓壮丁,便没敢回去。预备等着风头过了再回,谁知竟还是被抓了。这事儿他谁也没说,生怕旁人嘲笑他没种。 黛山的林子不算茂密,相较云桑国的玉光岫,这里的树木要纤瘦低矮许多。但月光不好,特别是举了火把,让稍远处的地方都隐在光穿不透的黑暗里,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与什么可怕的事物打上照面。 这样静的夜,他们闯入山中,其实也心有忌惮,步步谨慎。可除了猫头鹰的咕咕叫,只听到些惊鸟扑翅之声。 黎川跟在萧洵安身后,萧洵安时不时回身看她,偶尔拉上一把,竟玩出些山野游玩的意趣。 黎川绝不是那种正经时候还儿女情长的人,在萧洵安第三次伸出手的时候,她用弓身推开了他的手。 忽然,萧洵安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很像是猫头鹰的叫声,又像小犬,但声音很长,尾巴拖得尖细疲软。 “听到了吗?”萧洵安问黎川,黎川虽没了神力,通感也比寻常人好上许多。她听到这声音,蒋老头描述出来的满脸血泪,口角生蛆的山鬼形象就冲进了她的脑海。她惊了一下,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感觉自己的发丝都竖起来了。 但众人好像还没有注意到,伍老五大声说:“王爷,这就是我们平常上山踩出来的路,比你们那头好上点儿。” 他一说话,他们俩刚刚听到的声音,瞬间消失了。萧洵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黎川腰间的乾坤囊,意思是如有万一,要用这个锦囊来保护好自己。黎川会意,点点头。 萧洵安停住脚步,闭上眼,他很希望自己能把神识放出去,可还是失败了。 黎川拍拍他的胳膊,小声在他耳侧说,“实在不行就算了,夜路危险,注意脚下。” 萧洵安看了看大黄,大黄的鼻子在枯叶草堆里拱啊拱,似乎也没听到他们方才听到的声音。伍老五没牵绳,任由大黄自由地四处闻嗅,到处撒欢。 “这狗放着在深山里跑,也不怕丢啊?”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大黄忽然狂吠起来,伍老五这时想去牵绳已经晚了,大黄仿佛一支穿云箭般地蹿了出去。 “欸!咬兔儿!慢着点!”伍老五也慌了,他其实很久没带大黄进山了,怕它过于兴奋,一不留神,成了山鬼野兽的口中肉,盘中餐。 大黄在前面跑,伍老五追着跑,所有人都跟着跑。蒋善老头被两个人架着在林子里拖,时不时还要撞到一棵树。整的是身心俱疲,头晕眼花。可他又不敢放声叫,生怕招来不好的东西。毕竟,如今他就是个吸引吃肉家伙的饵子,但凡附近有个鼻子好的,都能闻到他这道送上门的夜宵。 寂静的林子霎时间热闹起来。 “咬兔儿!等我!” “快点!跟上!” “这老头好重!” “诶哟喂!” 狗吠,人声,衣衫扇动声,甲胄碰撞声,踏叶声,拨草声,风声……乱七八糟的声音从黎川耳边吹过。 “铛~~~~~”钟声!“铛~~~~铛~~~” 飞鸟惊鸣,扑翅而飞。黎川手臂上的汗毛忽然就竖起来了,有某种说不清的感受在她脑中搅了一下。 萧洵安单手握拳高举,四下忽然静了,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他静静听了片刻,开口问:“山中有庙宇?” 伍老五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有……有……有是有……” 萧洵安又问,“供奉何方神官?” “不知道……破得很……远得很……里头神像……只有一半……就院子中间……那口……钟……算是……好的……”伍老五好容易说完了这句话。 “可有人会去敲钟?” “没有没有……很脏……敲了把猎物都……吓跑了……没人敲……” “你们常去?” 伍老五终于算缓过来,说话流畅了起来,“以前,我们在山里打猎,有时候下好了坑,要等那些东西晚上出来活动,才会有收获。回去的话太远了,第二天一早又得上山,划不来。我们以前经常在山里一待好几天,有时候就住在这里头。” “都不知道供的什么,不怕?” “我们这些人,杀了那么多野物,老虎都打过。煞气重的很,也不怕什么山妖精怪的,有时候我们还凑在一起讲故事,希望有个貌美的女鬼来会一会我们。” “怎么现在怕了?” “主要是死了人,死了太多人。况且把杨二娘赶到这山里的是我们沟里的人,他们也是心虚。我其实是不怕的,就是我浑家,不准我在山里头过夜。我一想也是,我要是出了万一,她娘俩孤苦,可别步了杨二娘的后尘。呸呸呸!”伍老五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呸了几口,夯出一口嗓子眼的浓痰吐了出来。 神庙钟声,让本就可怖的山野更添上一层惊悚的氛围。即使是王军,也还是会感到恐惧,有许多人冒起冷汗,手中的火把家伙事儿频繁的还手。 他们不怕强壮高大的禹蚩军,也不怕南下皇城的一路险境。但是黑暗邪说真的让人心生惊恐,特别是蒋善先前讲过的关于村民夜遇杨二娘的描述,实在是骇人。 萧洵安拔出腰间佩剑,高举过头顶,发布号令,“五人成组,握起武器,缓步朝钟声来源行进!”光亮的剑身如同明鉴,反射出他们火把上的亮,折射进每一位将士的眼里,心里,零散的队伍立刻变换了阵型。周羽带着一小队护在了萧洵安和黎川的周围。 可萧洵安知道,如果真遇到鬼怪,没有人比他更有胜算,于是让他们退在自己身后,紧跟前行。黎川长箭搭弓,警惕地跟在萧洵安左侧,一边行进,一边观察四周,她相信自己能在所有人之前射杀或将扑来的东西。 大约往山上又爬了二里地,半面残垣隐隐约约接收到了火把的光,在黑漆漆的林子里,显得惨白惨白的。 “咬兔儿!”伍老五把手掌拢在嘴巴两侧,尽量压低声音喊着,“咬兔儿!” 可是,大黄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在那声钟声之后,再没了声音。 “咬兔儿!”伍老五几乎带着些哭丧的声音,咬兔儿跟了他七八年了,跟他在山里出生入死。如今是老了点,却已经是他的战友,是他的老朋。 黎川不知为什么,刚刚舒缓下去的寒毛,看到这半垣墙,又竖了起来,有些非同寻常的特别的感受,于是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萧洵安的胳膊。 “这神庙不简单,不可贸然入内。”话音未落,伍老五已经蹿了进去。“咬兔儿!” “欸!”萧洵安喊了一声没喊住,只得夺过一个火把,箭步向前去追他。 黎川没有冒进,压住后面要冲上去的将士们,回头看了一眼众将士,以及那位被拖得半死的老头。萧洵安下手很有分寸,虽然看着骇人,但他也不过是个皮外伤,渗出来的血并不是很多。但即使是这样,黎川还是担心血腥味会引来不速之客。 于是手浅浅伸进锦囊,心中许愿,希望她要的东西,这个锦囊里是有的。心中默念,“香料!雄黄,瑞脑……管它什么,来个香料!” 一个软软的布包飞进她手心,还有些分量,她心中暗喜。可掏出来一闻却又有些犹豫,“麝香?” 她不确定这东西会不会引来些牝鹿雌兽什么的,但总归比血腥味要安全些。 她将香料粉递给周羽,说道,“周将军,将香料撒在蒋善身上以及周围,守着大家,若有意外立即高声报我。” 说完,手搭长箭快步跨过残垣。 一走进去,就看到院子正中的大钟。萧洵安正站在那口大钟旁侧,盯着一根撞钟的钟杵,失了神。 黎川也走了过去,萧洵安将火把靠近了钟杵的靠前的位置。黎川立刻看见了萧洵安示意的特别之处: 这破庙年久无人,更不会有人来撞钟。钟杵上积着厚厚的灰尘,甚至还有蛛网在靠近绳索的两边。 可前端的蛛网破裂了,还有些长长的蛛丝飘在空中。最重要的是,这灰尘被什么揉擦过了,有一大片花痕。 “好像是鞋印?”黎川不太自信地说出来,因为一个踩在钟杵上荡秋千的山鬼形象出现在她脑子里,这太离谱了! 虽然山鬼打秋千的想法很离谱,但这样好像就能解释刚才的钟声,它总不可能会自己响起来。 可是为什么,要在钟杵上打秋千呢?总不能是图个乐子…… 她忽然想,为什么不能是图个乐子呢?知道这些人上山,故意在这里撞了钟来吓唬来人……书包阁 如此一想,一张可怖的得意的笑脸闪过黎川的脑子。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向萧洵安靠了一下,萧洵安展臂揽住了她的肩膀,拍了拍,抚慰她受到惊吓的心灵。 可是,还没有看见伍老五。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没用的话,而是朝着漆黑阴森的主殿试探前行。 青瓦屋顶塌了一半,另一半岌岌可危地盖着只剩下衣角裙边的半樽神像。 黎川搭好弓,正对着门内,想要跨进去,却被萧洵安按了一下胳膊。萧洵安朝她摇摇头,两人默契地悄声轻慢地往后退,直到退下了干檐。 黎川往上方使了个眼色,萧洵安轻手轻脚地将火把插在了门口柱子上满是蛛网的火把架上。两人携手,脚下一点飞跃到了屋顶。他们没敢站在房梁上,生怕一个不注意,腐朽如酥皮的房梁会顷刻断掉。而是挑了裸露的墙头,悄然落足。 他们轻轻蹲下,透过塌落的屋顶,能看见大部分屋内的场景。 两扇门开着,夜风灌进殿里。地上堆着些干草,有架过火堆的痕迹。但看起来也是有些时日没人来过了,确实是伍老五描述的情况。 黎川看见庙里那尊几乎只剩下底座的神像,那种不可名状的感受又上了心头。倒不是说本身的感受很可怕,很痛苦,反而是一种说不上的似曾相识。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觉得心慌。 “洵安,我总觉得这神像在哪里见过。” 黎川说这话,让萧洵安瞬间想到了文烁君的神像。 “是浪纹。”黎川说。 “什么?”萧洵安仔细看向神像。 “袍边刻的是浪纹。”黎川补充道。 “浪纹,水神?”萧洵安心想,这时,门口发出了些动静。 他们同时看过去,那动静很轻,像是人吹的口哨声,但声音又很低,没有起伏的音调。观察片刻,那声音有节律地,持续地响着,但门上并没有什么异样。 两人对视一眼,脚下一点,落脚在门前。两人立在门槛前什么也没看见,但那声音一响,他们就知道了声源的位置:是大门与墙面形成的三角后面。 黎川抽箭搭上弓弦,对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缓缓后退。 萧洵安则将手伸向了门板,两人眼神确定,只要萧洵安拉开门板,黎川立刻放箭。 “吱呀~”老旧的门槽发出难听的摩擦声,黎川手指险些松开,她看清了门后的东西,立刻卸了力,没让箭飞出去。 “伍老六?”萧洵安诧异道。 只见伍老五瘫坐在门口,靠着墙,低着头,睡得正香,那低低的口哨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欸!伍老六!”萧洵安蹲下身来,拍拍他的肩膀。 黎川转过身来对着神像,一边端看神像,一边纠正他,“伍老五。” “老六顺口。”原本以为是萧洵安真记不住,如今才觉得,他是故意要这么叫。“伍老五?醒啦!”他伸手去拍伍老五的脸。 可摸到的时候,他脸上一种干爽的粉状质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收回手来,果然手指上沾了些白白的粉末,手指搓了搓,而后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狐疑道,“浮云散?” 黎川帮他们守着后背,问道,“浮云散是什么?” 这东西他在教坊特别熟,是很强劲的蒙汗药。在某些姑娘一开始不愿意的时候,这药下了酒,只消一口,姑娘就没了知觉。 当然,这药也有反用,比如萧洵安自己,就经常对一些醉酒胡言,不知分寸的看客用这个。往面门上一吹,只要吸进鼻腔,人便立刻不省人事。 “蒙汗药。”看到这个,萧洵安心中便安稳了几分,因为这药剂能证明来者,并非鬼怪,而是人。 可是人,又完全不能解释前日来的带有魔气的狐妖。 萧洵安走向黎川,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扶着她的侧腰,另一只手直接将伸进了她的乾坤囊,拿出来一个水囊。 冰凉的水浇在伍老五的脸上,人惊叫一声,醒了过来,“鬼!鬼呀!” 第34章 四叶莲 随着伍老五的惊呼,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呜呜呜~” 是从神像后面传来的,似乎是犬叫,却又像是人的呜咽,闷闷的。跟先前萧洵安听到的很像很像,却又有些区别。 黎川赶忙拉开了弓箭,萧洵安朝伍老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拔出剑来。 “咬兔儿!”伍老五清醒过来,喊道。那声音更加激烈了。 萧洵安怕伍老五再次妄动,于是抢先绕到神像后。神像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不停的攒动,仔细一看,果然是大黄。它四只脚被绑在一起,长长的嘴头被一块什么布巾罩着捆着,才让它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 “咬兔儿!”伍老五赶紧跑过来给大黄松绑,这时候才看清绑大黄腿的,是一根两边坠着廉价珠子的红色发带,罩嘴的方巾看起来也是一块头巾。 “这……”伍老五迟疑开口,“这像是杨二娘的东西……”他用力将东西扔得远远的,之前宣称自己胆大的脸上有了惊恐之色,大黄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撒娇。他箍着大黄,“哦哦哦!咬兔儿乖!没事没事!” 萧洵安用剑将伍老五扔掉的那两样东西挑了过来,仔细打量,“确实是打赏用的缠头。” “难道杨二娘还活着?”黎川疑惑道,转头问伍老五,“你刚刚看到谁了吗?” 伍老五抚慰着怀里的大黄,两条眉毛拧成了倒八,“我刚刚进来找咬兔儿,一进门就……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的人影,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你们就把我泼醒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盘清楚刚才的一切,大黄忽然大叫起来,伍老五不敢再让大黄跑出去,死命拉着它的颈圈不松手。 在大黄叫起来的前一瞬间,黎川也听到了异动:是人脚踩枯叶的声音,就在院子里! 萧洵安大喊一声:“王军戒备,抓住贼人!” 黎川持弓追出去,她没拿火把,冲进黑暗的夜色的瞬间还有些不适应,只是靠着直觉向前冲。 就在她眼睛好不容易适应的时候,一个长发披散,面目狰狞的人影也正向她冲来。她心中咯噔一下,头皮发麻,几乎是下意识地提弓劈斩而去。 却被一只手拉住了,“是人!”黎川心知她这一劈下去,弓弦就会如刀刃一般割伤对方。她赶忙往侧边卸力,险些栽过去。借着萧洵安拉的那一股力,整个人转了一圈,撞进萧洵安怀里。 那个披发人就在这一瞬间绕过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黎川抬脚就要去追,萧洵安却拉住她,“不必追了。” 不过片刻,残破古旧的庙宇已然灯火通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押到了人前。人一跪下,就开始呜呜的哭,哭声拖得疲软尖长,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之前听到的声音,就是她的哭声。 显然,她刚刚想往外跑,却被听到萧洵安号令往上冲来的王军逼了回来,才险些撞到黎川。 抓到了人,众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要是人,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就好对付了。 “刚才的钟是你撞的?”萧洵安问。 “为了躲着狗,才爬上去,不慎撞了钟,惊扰官爷,官爷息怒。”女子低着头,微微颤抖的声音从蓬乱的头发底下传出来。 作为响铃沟的进山代表,蒋善自然也被抬到前面来叫他看着。他哎哟连天地坐到地上,可一看见面前下跪的人,却突然噤了声。 萧洵安看出了其间的不简单,问道,“老丈又认识?” 蒋善却矢口否认,“不不不,没,不知道,小的没看清。” 女子听他瑟瑟缩缩地如此说话,立刻抬起头来。长却干枯蓬乱的发丝里,一张蜡黄长斑的脸显现出来。 伍老五被她忽然的抬头吓得后退了一步,待他看清却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蒋耀祖家的?” 萧洵安眉毛一抬,看了蒋善一眼,“老丈怎会不认得自己的儿媳呢?” 蒋善低下头,眼睛左右闪躲没个落点,“披头散发,没看清……” “做你家儿媳真是不易,个个都被赶进深山啊!”黎川说道,她原本不忍心叫那女子下跪,可对方的的确确是对伍老五和大黄用了药的,怎么说也是有罪。 蒋善慌忙开脱,“不不不,我只赶了杨二娘,她是自跑出来的。” 女子忽然开了口,“是!我是自跑出来的。”说着,朝伍老五磕了个头,“对不住了,伍老哥,我怕你们把我抓回去,才对你和咬兔儿用了药,这药就是睡一会儿,没毒。” 伍老五经这一叩,嘴巴不利索了起来,“没没……不打紧……” 女子又朝萧洵安磕了一个头,坦然道,“既然官爷都来了,妾身再怎么也没用了。但官爷要把妾抓回蒋家去,只要妾身还有腿,就还会跑。官爷不如直接将妾下了大狱,妾身感激不尽。” “我就说这瓦肆女子养不家,我老蒋家好吃好喝供着你,从没亏待于你。不就是耀祖说了你几句,夫妻哪有隔夜仇,你跟我回去,我好好教训他。你也不是小娘子了,除了我老蒋家,去哪里能容身呢?”这话说的,倒真像是个通情达理,帮理不帮亲的好公公。 可这女子却显然并不承这个情,开口就将他的话驳了:“你们每次把我捆在柴房里关一夜,天亮就把我打得半死。今日我再不跑出来,怕明日就要死在你们手里了。” “哦?还有此事?”萧洵安问道。 蒋善手脚不敢随意动弹,嘴却还是利索,“绝对没有,乡里乡亲都看得到的,这盼睇儿什么时候身上有过伤啊?” “要看伤是吗?”盼睇的眼泪挂了两行,表情却平静冷淡,眼神里却像是带着某种坚毅。她站起身来,双手拽着衣襟,使劲拽下了外袍。 夜风里,数百把火炬下,千八双眼睛前。这个叫盼睇的妇人,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扯下了自己的外衣。 可那场景并不香艳,裸露在夜风中的肌肤满是新伤旧痕。她还想继续脱掉裤子,黎川大步上前捡起外衣将她裹了起来。 第37章 真相镜中窥 响铃沟留了魏鋆以及两百兵士把守,经过少年一闹,几个男丁被关押,整个村落陷在沉寂之中。 魏鋆上报:“关建,肖强,余伟生,蒋善,蒋耀祖等人已经关押在蒋家院里,蒋家祖宅的旧炉也已搜查,搜到一些可能证物。等着先生亲自审问过目。” 黎川看向元清,“道长是否要审问看看?” 元清却道,“活人哪有什么实话,不如带贫道去见见死人。” “死人?”黎川疑惑道,她猜到元清说的大概是杨二娘,可杨二娘尸骨怕是都入野兽口腹,就连个衣冠冢也没有。 “听闻亡者有一处封尘旧宅。”元清解释道。 “道长这边请。” “有劳。” 那根尘封院子好几年的镣锁被打开了。 没人去问蒋善是否有钥匙,因为王军的兵刃所向披靡。 手腕粗的锁链,无人敢动的锁头,只需要一刀,立刻断作数段。 元清正要伸手去开屋门。黎川拦了一下,山上破庙开铁匣的景象历历在目,她亲眼看见在许多人共同奋力才应对了当时的险情。 若这屋子里也有什么,万一被放出来,必然要祸害乡里。 “道长不做做准备?” 元清一笑,“先生不必担忧,若是觉得害怕,可站在贫道身后。” “嗯?”他说得很真诚,黎川很诧异元清把自己当做一个会害怕的娇弱小娘子,一时间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先生可不要以为小师叔就是我碎月山的水准。”元清笑道,俊郎的脸上是一种旁人不及的自傲,却莫名地不惹人厌,而是让人觉得他该是有这份能,才撑起了这份傲。 元清知一抬手,门扉洞开,屋内瞬间起了一阵卷地风,多年积下的沉渣泛起,脏污卷门而来。黎川正要抬手掩面,宽大的衣袖在她面前展开,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尘垢。 衣袖带着淡淡类似柑橘松木的熏香,却依旧挡不住屋里泛出的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浓烈的腐朽味掺杂着一些发酵腐烂而后干结的气味。 一张丝绢递在她眼前,“宁安香熏过的,先生可用来遮挡晦气。” 黎川的第一反应是要拒绝,毕竟这只是个刚刚见过的陌生男子。可她转念又觉得自己这样想过于忸怩,还是接了过来。 四面窗子都钉了,屋内昏暗得好似窑洞。 元清二指一竖,不知何时指尖多出一枚符篆。指尖一转,符篆掷出。脱手的一刻,符纸燃了起来,火光明亮,绕着屋子飞了一大圈,让他们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正堂屋里,就一张八仙桌,几条凳子,再没了其他。东边北边各有一扇小门,北面的屋门开着,看清了里头一口水缸和一个簸箕,应当是厨房。东侧的门,掩着,不知其中布置。 那张符纸只剩了最后一些残片,在最终燃尽时撞在了东边房门上。火灭了,一些火星落下来,剩下一角残片掉在门边。 元清叹了一句,“偷懒。”又拿一枚日明符,在指尖亮起。 房门吱吱呀呀地呻吟着打开,黎川终于看见了,他们所描述的杨二娘的产房。 这屋子比她想象的要狭小许多,一张稻草床榻挨墙放着,塌边一张倒地的凳子,地上还有碎些瓷片。 榻边扔了一团,原本应是本白的素布褥子,上面全是黑褐的痂子,应当是产子时出的血,还未来得及清洗。 床榻上虽乱,但看得出,那先前是刚换的洁净的群青色褥子。 走进去才注意到,当窗有一张小桌。元清站在桌前,日明符朝桌上靠近,铜镜,篦子,粉黛簪钗,倒很齐全。 他朝袖管里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又侧头看了黎川,发现那张他递过去的丝绢已经挂在黎川脸上了。朝桌子伸了伸手,却又缩了回去。 两人出了屋子,站在门前,元清这才说:“劳烦先生命人将那面铜镜,以及篦子上的那根头发取出来。” 黎川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屋子,刚才他明明可以自己拿出来却没取,于是问道:“可是有什么忌讳?” 元清笑了笑,解释道:“那倒没有,只是贫道……怕脏。” 元清抬头眯眼看了看四周与天光,今日是个阴沉沉雾蒙蒙的天,整个村落透着一股子死气,元清却说:“天气不错,适合观镜。” 所谓观镜,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情景,譬如,某人过去做过什么,如今又在做什么。 当然这必定需要些媒介,譬如,一根头发,一截指甲,甚至是一块皮屑。 更有修为高者,仅凭自己的灵力,可随心所欲观窥自己想看的,这些人大约也都在天上了。 孙胜取了红布,将这两件东西包好拿了出来。甚至在院子里为元清安排了一张张真人惯用的作法神台。 黎川看了看那张铺着红布的桌案,红布四角绣了喜字,如此瞧来大约是盖头之类的喜事用品。大约是不适合作法坛用的,于是问道,“这红布上怎有喜字?” 孙胜将东西放在桌案上,挠挠头,“就近找伍老五家借的,只有这个。” 黎川正要问元清可不可行,元清却没在乎那桌子,只是隔着红帕子拿起铜镜,举起镜子找起方位来。 左两步,右五步,后三步,前七步……终于满意地站定,符纸夹了头发,朝天空一扬。 符纸瞬间燃烧起来,带着那根发丝,烧成灰烬,灰烬落在铜镜上。 轻轻一口气。 “诸君且坐定~妾唱一段情~千山春色满~红窗语声轻~” 柔若黄鹂的小调从镜子里传来,元清看着镜子对黎川说:“先生过来看看。” 黎川走过去,只见镜中一个汉子挑着大量的皮毛推开了茶社的门。皮毛上还停着些细雪,汉子脸上是风雪吹过的红,颊边一圈胡青,眉眼浓郁。“来一碗热汤茶。” 汉子坐定,眼神就看过来。 “郎啊慢些行~妾系思君铃~” …… “郎君归有期~腮红鬓如云~郎君归家来~夫妻双行径~” 一曲罢了,听客叫好,红绡铜钱扔上台来。唯有那汉子起身走过来,盯着歌女冻红的手,弯腰将一个裘皮小包放在了台上,转身离开了茶社。 裘皮小包拾起,拆开来看,里面竟是一个汤婆子。视线看向街道,早没了想看那人的身影。 再看,镜中全是一片红,摇摇晃晃的。震天的锣鼓,吵闹却欢喜。 盖头挑开来,青腮的汉子身着红布衣裳,面色是酒酿的沱红。 “我蒋光宗这辈子,定对二娘好!” 可画面一转。 “光宗!”怀里抱着半片衣裳,撕心裂肺地叫喊。可是,那个穿风过雨送暖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蒋耀祖油腻的脸出现在镜子里,“嫂嫂!大哥已经没了,你总要为我蒋家传宗接代不是!” “小叔醉了。” “嫂嫂,我醉不醉,你还不知?力气大着呢!保准和大哥一样有力气。” “小叔切莫如此说了。” “嫂嫂~” 元清抬指划了一下,镜子忽然静了,画面却依然在闪。 黎川抬眼看了一眼元清,元清泰然道,“觉得污耳罢了。” 镜子里,出现了盼睇被辱的场景,元清也赶紧划过了。 画面再换,已经是杨二娘被捆在板车上,一个面目奸恶的男人赶着牛,将她带走了。 这个男人对她粗暴至极,非打即骂,好在他很快也死在了山里。 婆妇数着一贯钱,指使人人套着麻袋将她带走,却仍旧没走出这个巴掌大点的响铃沟。 男人又死了,她被打出了家门,她跑回蒋家,跪在门口说着什么。元清又划了一下,声音出现了。 “公公若肯帮我和盼睇买一处房子,让我自己能过活,我便将在家中所藏嫁妆通通赠与公公。” “我可以给你一个住处,但盼睇是我儿媳,还要给我老蒋家传宗接代,不可能跟你走。” 一番拉扯,杨二娘没扭过蒋善。 但好歹,她有了自己的屋子。 可是她一个女人,扛不起这样的世道。 镜子里的男人,一个比一个丑恶。 元清二指竖在镜前,画面快速飞闪,直到三个狸猫样的孩子出现在了镜子中。 一个披着斗笠的身影出现在了昏暗的屋子里,看不清面貌。 “孩子我生了,能不能放我们走了?” “这一窝猫,也算叫孩子?”听到这声音时,黎川愣了一下,这分明是蒋善的声音。 “三胞为不详,一个也养不活,这样的怪胎,只会让我蒋家蒙羞。” “你还想怎样?你要延续香火,我生了三个,你为何还不肯放了我们?你这是要我死!” “三个养不活,况且是三个姑娘。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了儿子,你们俩什么时候便可以走!” 杨二娘气急,奋起与蒋善扭打在一起,“我跟你拼了,你根本就没打算放我们,我要说出去,我要让整个沟里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畜生!” 厮打的过程很难看,邻里都吵过来拉架。面对杨二娘对邻里的“胡言乱语”,蒋善说:“杨二娘疯了。” 黎川猜测道,“真是蒋耀祖?难道蒋善要杨二娘跟蒋耀祖生孩子,那当初为什么把她嫁到别的家去?一定是漏了什么,倒回去看看。” 画面回转,杨二娘回到蒋家,她跪在蒋善脚前,“公公借我一些米面吧,一碗也成。这夏里天干,猎也打不到,地也没种活,实在是熬不住了。” 第38章 落谷节 “师兄~”黎川将一碗茶放在元清旁侧,一脸殷勤道,“有个问题想请教师兄。” 元清用丝绢细细擦着自己的洞箫,“先生先前说是不需要,贫道可不好透露天机啊!” “先前是我不懂事,如今还仰仗师兄道出关键。” 有了这两声师兄,元清见好就收,也不端着,便问,“那你先跟师兄说说是哪儿碰了壁啊?” 黎川从观镜悉知杨二娘相关实情后,蒋善便不堪审问。三两下交代了实情,说到底也就是见色起意,谁知杨二娘竟真是怀了。 他是确确实实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色心色胆连色种都还这么得劲。 发现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打不掉了,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硬来。 当初说什么假作盼睇生的,延续蒋家香火,都不过是一时之想。他绝不可能跟儿子儿媳坦白此事,更何况其实早先关建就想办法让全村人都知道了蒋耀祖没了传宗接代的能力。这事更是不可能成。 于是他偷偷打了封魂铁棺,不管生出来是什么,他都会将孩子关进铁匣给埋了。本来杨二娘身上就有克夫的恶名,他再将杨二娘夜祭饭食耸人听闻地一讲。便扣实了杨二娘“妖女”的身份。 一胎三个算得上是很稀少了,孩子原本就小,杨二娘又食不果腹,孩子自然小的不像正常孩子。蒋家人祖传的毛发旺盛,孩儿一生出来就有浓厚的胎毛,这更让人相信这是一窝怪胎。 他又谎称在城中求得法器,对杨二娘动用私刑,杀人害命。 黎川安排人将他移交城中衙门,以“妖言惑众,私刑杀人”论罪。 可说来说去,他们对这“巫音”没有任何了解,杨二娘只不过是他们无法对抗灾难而推出来的牺牲罢了。 打倒一个杨二娘,让他们在被压迫的无能中找到了掌控感和成就感。 所有的活物献祭都是这个道理。 他们最关心的并不是杨二娘案的真相,而是…… “巫音究竟从何而来?”黎川问道。 元清抖抖帕子:“巫音嘛……可说是天灾。如山海经中所说,见毕方必有讹火。但毕方从何而来,无人知晓。” “天灾?无缘无故就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也不算无缘无故吧!世上百态,皆有因果,一国之气运动摇了,就会有天灾,有人祸。或有功德无量,挺过变故,国将更为繁荣。若是气运到了头,此国便也将死在这漩涡里。” “只能等着碰见了杀戮,无可预防也无可追寻?” 元清欣慰地比出一个大拇指,“然也。” 可这样的解释,比不解释也好不了多少。 这就好比病痛,若是怕得风寒,能多穿些;怕积食腹痛,能少吃些。 可若是莫名其妙得了一场疼痛难忍的病,大夫说,这病或许会要了命,但不知病因,可开一方子暂缓疼痛,却不能根治。 于是病患长长久久陷在畏惧病发的惶恐中,却不知从何避免。 光这恐惧,怕都要熬死人了。 “先生。”魏鋆走过来,“杨娘子求见。” “谁?”黎川想了一圈也没想出这么一个人来,却看到门外站着的女子,竟是盼睇。 “原来你也姓杨啊!”黎川笑着打招呼。 盼睇走进来就是一跪,“本来姓别的,家里嫌弃卖了,跟了二娘子,便是跟二娘子姓。” 说罢,匍匐在地行了好大一个礼,“王爷先生大恩,妾身无以为报,妾今后定长燃香火,祈愿王爷先生体泰安康,顺心如意。” “那你是拜哪座神来求呢?”元清似是很感兴趣。 盼睇如实回答,“妾身常拜司火神君,一是能求灶火长旺,二是能驱散妖邪。想来定是能保佑王爷先生的。” 元清摇摇头,“火神是能保你烧灶顺利,可你若是求安康,得求司木神,求驱邪,可得求司金神。” 盼睇很疑惑,“妾听闻司金神是管财源的。” “这你就不懂了,司金原本是性沉肃,主杀伐的。谁知后来被人们拜成了财神,便也管些身外物。但主要还是斩妖除魔的。” 盼睇打量了一遍一身素衣道袍的元清,想来应是一位十分可靠的道人,于是点点头,“多谢道长指点,妾身这就去城中请神。” 元清满意的点头,“对对对,去吧!” 盼睇退出去,元清说道:“倒是一位聪慧的妇人。” “可不是嘛。”黎川说,“没有她,我们可没这么快破了杨二娘案。” “此话怎讲?” “若不是她故意引我们去破庙,我们搜到天亮,也不一定注意到那里。”黎川说道。 若她真是逃命,一定不会选在村中有大量官兵时,即使遇到恶犬,也绝不会敲响动静那样大的神钟。她是分明看出了他们的立场,才敢于一试。 当时只是觉得这女子行为逻辑稍有些奇怪,但得知实情之后,再回看种种。 想必盼睇早便知道实情,但蒋家在响铃沟呼风喝雨,只要她显露出来,必定是下一个杨二娘。 她如此做,一是引起黎川他们的注意,二也给自己留了余地。万一最终也还是没有触及蒋家,她也尚能活命。 可惜了,可惜一个聪慧果敢的妇人,竟落得如今的境地。 “杨娘子如今什么情况?”黎川忍不住问了魏鋆一嘴。 “蒋善伏罪之后,杨娘子便当着我们的面要求与蒋耀祖和离。蒋耀祖并不敢反抗,便在杨娘子事先准备好的和离书上摁了手印。如今已经收拾了家当,搬去杨二娘旧屋了。” “她不怕?”元清震惊道。 “她做了自己该做的,想必问心无愧。”黎川说。 “师妹说得不错。” 这声“师妹”让黎川微微愣了一下,让她有些后悔刚刚为了一个“巫音”的由来叫了元清“师兄”。 她清了一下嗓子,还没想好怎么应答。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黎川立刻站起身来,“事情都办妥了,王爷怎过来了?” “我来接你。”萧洵安声线温柔,伸手拉了黎川的手,“听闻今晚临村有篝火,接你去看看。” 听闻有灯会,黎川很是开心,“既不初一又不十五的,怎会有篝火?” 本来应该识趣消失的元清却凑上来开口道:“可今日初五啊!落谷节你不知道吗?” 黎川的确是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吗?” 元清看看她又看看萧洵安,犹豫道,“应当也是有一些人不知道的吧!” 萧洵安没在乎元清的存在,向黎川解释道:“就理解为农民种下了谷子后的喜悦吧!天暗下来了,此时去刚刚好。” 黎川兴冲冲跨上破浪,正要前行,却忽觉身后一重,宽厚的阴影罩住了她,一双手臂环住她,握住了她手中的缰绳。热热的气息搔得她耳后发痒,“乘风累了,破浪就辛苦些吧!” 黎川伸脖子看了一眼生龙活虎的乘风,没有一丝疲倦的样子。 想来,萧洵安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也就由着他了。 萧洵安双腿轻夹,马儿蹄子轻快地往前小跑去,将要远离他们耽搁数日的响铃沟。 “师妹,等等师兄啊!”元清的声音在身后追。 萧洵安“喝”了马儿一声,破浪甩开健壮的四肢奔腾起来。“他为何叫你师妹?”他的不悦已经溢于言表。 可黎川并没有理解萧洵安气从何处来,“就是请教元清道长巫音的事。” “他不告诉你,你便让我来问,何须……”话没说完,元清的马已经跟到他们身侧。 萧洵安有些不可置信,要知道,这破浪可算得上是仙马神驹,怎会叫一匹凡马这样轻易地追上呢?他侧头看去,只见这匹银灰的马儿身上竟也微微泛出符文的光芒。 他回想起来,黎川曾告诉他,子舟是凡人修成,符篆法术甚是精通。想来这元清与子舟倒是修的同道。 “道长追来作甚?” “贫道也去芙蕖村。” 萧洵安心下一怔,“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芙蕖村?”落谷节可不止这一村有,这一代基本都是过的。只不过响铃沟这几日鸡犬不宁,村里说话的都被抓了,倒是没人张罗这事。但这话并不好问出口,于是微点了头,拥着黎川继续前行。 芙蕖村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骑着马,太阳斜到山头就走到了。 老远看见村口大柿子树下守着两个人,可逆着光,只看得清两件宽衫,在风里摇摇晃晃,可那两道身影却稳稳伫立着。 “元清,你可算来了!我要的丹药,你可带了?” “师叔,带了。”元清朗声回答。 “又是师叔?”黎川心想,难道他所说碎月山就在这一带,还是说他们门派弟子是遍洒大地?不过元清道法的确上乘,想来碎月山应是一个很不错的门派了。 “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黎川一听便知是张真人的声音。 萧洵安倒不意外,“真人也来过节?” “不不不,贫道是来拜访师兄的。”张玄机赶忙解释。 不等对方打招呼,萧洵安当先问好,“玄界道长好啊。”他自然是知道,因为这芙蕖村过节,便是从汇报张玄机行踪的将士口中所得。 这玄界本就是芙蕖村人,在碎月山修行得道,云游四野,最终还是回了故土,颐养天年。 此次张玄机打此处过,来拜访他,也是应该。 “镇北王殿下安好。”玄界忙拱手回礼,“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 “迎得够远了。”说话时,他们已经走到近前。 元清下马,向两位师叔行礼。而后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递给玄界。 玄界两指捏住瓶塞,轻轻拔开,将鼻子凑过去轻轻嗅了嗅,便露了一脸的满意。“碎月山这一代,还得看元清啊!”转而向萧洵安引出路来,“王爷,这边请。” 黎川是女子,被忽略是常有的事。更何况又没介绍身份,旁人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元清却凑到她跟前,“师妹,这是我十七师叔,最擅卦术,我的卦术便是跟着他学的。你若有什么困惑,我可帮你卜一卜。” 旁的时候也还好,这当着人家真正的同门师叔的面,叫她师妹,可实实在在是让人感到尴尬。 果然,两位师叔同时将目光聚到这一处来。 黎川低着头,只当没看见这两束灼热的光。“尚……尚没有什么需要占卜的。” 元清却好像丝毫没有发觉异样,道,“那便等有了再说。” “咳嗯……倒是没听说掌门师兄收新徒啊?”张玄机忍不住一问,玄界立刻眼神示意他不要多问。毕竟黎川是跟着萧洵安同乘一匹马的,再加上掌门的事情,也不太好过多追问的。 元清便讲:“哦,云阳先生向我请教我派道法,您也知道,这道法不可外传。我如今又没有开山收徒,便以师兄妹相称,求个方便。” 元清说话时,黎川暗暗腹诽:“什么请教道法,明明只是问了一个巫音罢了。如今倒说什么你派道法不可外传,那时追着赶着要教镜术的,不知是谁。” “既然没有拜师,元清道长如此称呼,怕也是有违规矩,不如还是如常称呼,也免了同门误会。”萧洵安冷冷说道。 元清却仍是弯着月牙般的眼睑,对着黎川,“称先生道长的,多生分!我同师妹交流颇多,共同射杀巫音,又陪着她侦破奇案。这些情分,难道还同旁人无二?只要师妹愿意,什么规矩,我这掌门大弟子倒也能说了算。你说呢,师妹?” 这问题抛到黎川头上,真教她头皮发紧。明明是六七个时辰前刚认识的人,被他这么一说,黎川真觉得欠了人家一屁股的人情。 说来也是,昨夜那副场景,就算是他们能将所有的禽兽都撕碎了,他们也会伤亡惨重,最终也说不准能不能解决巫音。另外,他们忙前忙后这么多天,没有那一镜,不知要磨多久才能得知实情。 这么想来,的的确确是欠了人家一屁股的债。 黎川向来最怕欠人人情,这话顶到头上了,她只能说,“是……今日这么多道长,换个称呼,倒是方便分清楚。” 可她说完明显感到一道寒光刺向了她,萧洵安一脸怨怼地看着他,那模样很像这几日的阿多尔世子。 张玄机的眼神也很不好看,要知道,他本来对黎川就颇有成见,如今更是觉得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诶呀!前面可是篝火?” 第40章 樊汉重逢 皎皎月明化成地上繁霜,破浪踩踏着月光,笃笃归向扎营的方向。 萧洵安将黎川搂在胸前,他毫不在意跟在一旁的元清是不是会看出他的灵力流转,温暖的灵流不断注入黎川的身体,冰冷又湿重的衣裳很快就被灵力蒸干了。 黎川虽然喝了不少,但意识尚且清楚,实在知晓自己理亏在前,又丢人现眼,难得乖顺地一声也不吭。 “萧兄这丹元修得不凡。” 元清如此说时,萧洵安并不惊诧,只是觉得有些烦,道,“既然离了芙蕖,道长还是注意些称呼。” 元清并不觉被拂了面子,淡然改了称呼,“王爷修的可是火灵?” 萧洵安不理他,黎川手中的那张符纸却“无缘无故”忽然烧了起来。黎川一惊,符纸脱手,在风中绽出一朵焰花,而后变成了随风的一撮灰,消失在夜色里。 黎川手指追去,终究是徒劳。 元清瞥了一眼风中的残灰,“可惜可惜,不过王爷自有火灵,倒也用不着了。” “嘘-这是秘密!”黎川在唇边竖着手指,或许她自己不觉得,在旁人却颇有些醉态。 “对了师兄,你可知道那种闭上眼睛可以寻遍方圆百里的功法?” 经此一问,元清打量他们的眼神开始变得格外耐人寻味起来。 萧洵安用力夹了马腹,促使破浪跑得快些。 这次,元清没有追上来,而是晃晃悠悠地看着二人背影在夜色中渐渐变成一个点儿。 黎川有好几日没有休息,如今喝了些酒,窝在萧洵安怀里,竟在疾驰的马背上睡着了。 脑袋斜斜歪过去时,萧洵安才发现。好在他原本就是一只手持缰绳,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不然她非栽倒下去不可。 芙蕖理营不大远,不多时便到了。萧洵安拦腰将她抱下马,示意迎接者噤声。 帐帘拉开,李宣忙当先钻进营帐,将床榻铺好,被褥留出可放下先生的位置。 萧洵安弯腰将黎川置于榻上,抬眼对上旁边守着的李宣,对方连忙识趣地退了下去。 他动作轻缓地为黎川脱掉了鞋袜,与沾着些泥污的外衣,正要抽手。黎川却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嘴里嘟囔着什么。 “你说什么呢?我一句也没听清。”萧洵安声音柔和的说道。 黎川却不再说话,只是搂着他的脖颈睡得正香。萧洵安见她那副样子,不由轻笑。轻声哄她,“好啦,我脱了衣裳,便来陪你。” 黎川似是没听到,手臂仍是不松。萧洵安只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脱掉了外袍,轻轻挤到了她身侧。 感受到他靠过来,黎川的脸颊便蹭进了他的脖颈。软软的,痒痒的。萧洵安喉头不住滚动了一下。 要说醉酒的黎川酒品不算差,不哭不闹也不吵,就是分外地黏人。黎川平日就是太自立,让萧洵安多少觉得有些距离。只有这时候,他才真正觉得黎川是需要他的。 “小川儿啊!我真的也很想与你有个孩儿。”他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黎川,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可他一睡过去,就做了个极其可怕的梦。 他梦见荒芜的黑暗里,黎川一身破碎的铠甲,浑身的血迹,额角狰狞的一块血痂。 她好像哭过,脸颊上脏兮兮的泪痕,一双眼睛,通红湿润。 他想要过去拥抱她,可双腿如同生了根的树,如何也拿不起来。 天上飘着白花花的雪,落在身上却在衣服上沾染一片污,他的红衣很快被这种黑灰染得红一块黑一块。 黎川用手去接那雪片,手心一片黑红的血。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里正握着黎川那柄通体银蓝的神弓。 “无涯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带着它冲出去,别管我了!”黎川说。声音缥缈却痛苦,她的身影好似被什么东西撕扯得瞧看不清。 “川儿!”他想喊她,可嘴唇粘粘,喉咙发不出声响。就连他想看清她的身影,也被沉重的眼皮打断,他一次又一次地拼命睁开眼,视线却一次比一次模糊。 模糊间,他好像看见黎川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青龙,却无法腾飞。像一条疲惫的游蛇匍匐在地上,蜿蜒盘旋似是压住了土地上的裂痕,变成山丘,化成了石头。 他想痛哭,想嘶吼,可是没有用,他就像破庙里木讷的泥塑,眼睁睁看着,却动弹不得,束手无策。 可黎川好像就在那山里,他能听见她的哭声。 他猛的睁开眼,天已经亮了。他急忙侧头去寻身边人,只见黎川卷着被子,像一座小山似的背对着他睡在最里侧。他突突直跳的心终于从嗓子眼回到了胸腔。 他冷静了一刻,轻轻起身,走出了营帐。 黛山巫音已除,响铃沟惨案已结,王军全军拔营,继续南下。 张玄机在清晨赶回了营中,而元清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没了踪影。 萧洵安担心黎川醉酒又回得晚,夜里没休息够,于是带着黎川在马车里躺着。 黎川昨夜不觉得,今晨起身觉得头昏脑涨,脚踩棉花似的,轻飘飘的,脑袋却沉甸甸的。 幸好车架宽大,坐席铺的柔软,黎川能够横躺在里头,枕着萧洵安的腿,不想动弹。 窗口递了折子进来,萧洵安展开来看,眉宇也随折子舒展开来。 黎川瞧见,便问,“什么好事?” “先前吴成蹊罚没的万家家财,在五羊换成粮草与兵械已经运往渡马河了。还有结余,可以在边境买不少战马。”萧洵安心情很舒畅,眉眼带笑。 先前黎川还有些可怜万家被小儿连累,但万家到底也是勾结徐氏才有如今的家业,私底下是徐氏的一口钱袋子。万家没了,无疑也是对五羊徐氏的一大打击。 黎川坐起身来,轻轻靠在萧洵安的肩上,去看折子上的文字。她知道萧洵安其实一直对“巫音”喻示国运到头的事情心中郁郁,如今有了一件好事,只希望他快快打开心结,说道,“这万家果然家大业大。吾王南下,一路过关斩将,扭转国运,定能救这天下。” 萧洵安展臂搂住了她,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待功成,我想早些从宗族中扶持新皇,到时寻一处汤泉或是海边,你我终老,可好?” 黎川知道萧洵安的心意,可她从不知道萧洵安竟可为她舍弃权柄,与她平淡终老。她的手指在袖子里摩挲着,却不知自己该不该信他的许诺。 他或许此刻当真是这样想,可是皇权的争斗,就像汹涌的浪涛。你想走到中央去时,巨大的浪涛会一次又一次地将你往外推。可等你想要出来时,那海浪又会像无数只手,用力拽着你的手脚,将你拖回去。 可她还是点点头,她心中存着一丁点的侥幸,或许,真有那么一日,只要她愿意等。 樊汉县是一座江城,从樊汉码头走水路,可一路畅通无阻到达都城。 王军早在樊汉备了八艘大船,容纳五千“随从”马匹,绰绰有余。 到达樊汉时,恰逢十五庙会。趁着装船,萧洵安带着黎川往热闹处钻去。 樊汉漕运繁荣,庙会也很有特色,数十人抬着一艘巨大的花船,船载着舞动的美人在城中游走。 打头还有四人抬着一个纸扎的美人,凤冠霞帔,好似出嫁。 黎川好奇地张望,“怎么有新妇,没有新郎呢?” “这是祭祀龙王的少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黎川身侧响起。 二人一侧头,竟是元清。自打芙蕖一别,南下一路都没见到他的踪影,原本以为此后再无交集,萧洵安还想着欠他一次嘉奖,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 “师兄?”黎川惊喜道,她自己也不知为何,怎就脱口而出了这个称呼,好似习惯了似的。可明明与他也不过一日之交。 “师妹无恙。”元清弯着一双眼与她打招呼。 但萧洵安好不容易与黎川两人私下同游,竟撞见个煞风景的,不咸不淡道,“元清道长怎没回碎月山,竟在此地?” “贫道此次下山,其实是有其他要务。黛山一事,也只是顺道罢了。大事未了,暂时不回碎月山了。” “还有那些,那些是什么?”黎川指着纸扎美人后面紧跟着的八个纸糊的大箱子。 元清答道,“自然是少女的嫁妆。” 黎川笑了,“他们怎知龙王就一定是男子?万一是龙王个女子呢?” 萧洵安看向黎川,往日那个斜倚在兽皮王座里嗑瓜子的少女龙王,如今就站在他身侧,却已然是一具凡人之躯。 元清像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言论,表情诧异,“嗯?师妹说的很有几分道理,妙哉妙哉!” “诶?那又是什么?”黎川全然没有注意萧洵安有些异样的神情,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另一处跑。 五彩风车,她没见过…… 糖油粑粑,她想尝尝…… 瓦肆说书,她也好奇…… 吃完街头的小食,又去万福楼尝了招牌酒菜。 买了金玉店的顺风佩环,又在小摊上亲自试了试彩线编绳的乐趣。 总之,这樊汉城里,没有什么是她不想多看一眼的。 终于,她手里的花灯没了油,灭了去。 她悻悻道,“这奸商,灯油放得太少了些。” “也该回了。”萧洵安抬头看看月,“今日庙会宵禁得晚,但也快要敲钟了。” 见黎川一脸不舍,还想赖着不走,元清也道,“樊汉有的,京都有,京都有的,樊汉可不一定有。师妹早些登船,也早些进京。” 看着逐渐萧条的大街,黎川也只得叹息一声,终于妥协。 一路走到码头,元清一直跟在黎川身侧。 自打碰见他,他就一直跟着。黎川的问题,他总是抢先开口作答,吃喝也赖上一份,要掏荷包时他却只顾跟黎川说笑,萧洵安反倒像是个只负责给钱的随从。 萧洵安忍了又忍,到了码头才开口,“元清道长跟了一日,辛苦了,我们到了,这便告辞了。” 元清回道,“我也去京都。” 黎川原本与元清多少还有些隔阂,今日一游,甚感亲近,听闻他也去都城,很是欢喜,“不如与我们同船?” 元清转对黎川,笑吟吟道,“好啊。” 萧洵安绝不是小气鬼,但今日这样的“多余感”,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受了。言道,“随行众多,怕是住不下。” 元清皱皱眉,白净的脸上满是惋惜,“如此,那我便只好继续走陆路南下了。也不是不愿走陆路,只路途遥远,山路难行,怕是得走三个月,怕到时赶不上正事。” 萧洵安可不吃他这一套,“往来商船众多,道长可搭一艘商船,若是盘缠不够,本王可以借你一些。” 元清见此说辞不行,又换一套,竟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倒不是盘缠不够,只是挂念师叔年迈,不知他是否晕船,若能同行,也可照料一二。王爷若能开恩,许贫道与玄机师叔挤一挤,贫道感激不尽。” 萧洵安之前说不上元清是如何讨人厌,如今倒是看清了,此人身上分明一股子浓郁的茶香。 萧洵安还想开口推诿,却对上黎川一双燃着火的眼睛。 “八艘大船,容下一个小道,应是不难吧!”元清继续眨着那双澄澈的月牙眼,说着话。这话倒很讽刺,像是在说,根本不是船容不下,而是萧洵安堂堂镇北王,心眼只有针尖大,是萧洵安的心眼容不下他。 于是,最终,元清登上了王军的大船。 但…… “师叔如今混得连主船都坐不上了?”元清站在甲板上望向远远的主船。 张玄机一甩拂尘,胡子气得翘起,“师侄若不是靠着我,怕是船都登不上,就别说这风凉话了。” 元清目不转睛的看着前行的主船,很没诚意的抱拳向张玄机揖了揖,“得亏师叔,多谢师叔。” 虽然元清是他师侄,但毕竟是掌门首徒。虽是看着年少,其实在门中地位颇高。更何况此去都城所为之事更不得了。即使是张玄机也不好说太难听的话,是只兀自生气,转头钻进船舱。 第42章 青丝绕心寄相思 船在波涛上摇啊摇,萧洵安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宴客厅堂里,晃晃悠悠地自斟自饮。 他其实心中也有踌躇,黎川三番几次为他插手了凡间事,他担心黎川此后还要再受天罚。 可他后来几次想要联络子舟仙君,都未能如愿,也不知如今是何种状况。 原本想从元清这里窥探天机,元清的反应让他更多了些担心。 明明先前子舟仙君对他要求取黎川并无他言,为何元清会如此反对,甚至要划清界限,难道是怕遭受牵连? 还是说,元清即使知道了黎川的非同寻常,仍旧对她图谋不轨,故意恐吓他? 若元清能算出黎川的八字,那他胡诌一个递到钦天监,钦天监的老头能不能算出是假,又会不会揭穿事实,引起舆论? 这些问题让他都感到麻乱,他用力摁了摁跳痛的眉骨,长长叹了一口气。 忽然,他感受到了猛然蹿起的炽盛火焰,就在黎川所在的房间。 他立刻压下了火焰,几乎是飞的速度冲向了黎川的房间。 破门而入时,黎川正惊恐地将一团东西塞进怀里,半片袖子烧得黢黑,床榻上的被褥帘帐都已经成了焦炭。 他一把拽了黎川的手,语气很急,“你在做什么?” 黎川支支吾吾,“没做什么……” 萧洵安注意到床榻上掀翻的油灯,大约能还原到当时黎川应该是将灯台置于床榻上照着什么。而后被衣袖不慎碰到灯火,烧着了。惊慌之下,推倒了灯台,灯油洒了一床,火势瞬间窜了起来。 “你是孩童吗?不知道灯台不能放在床榻上?”他一边说,一边翻看黎川的手臂,查看有没有被烧伤。 黎川没见过对她这样凶的萧洵安,眼眶瞬间就红了。 萧洵安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的态度,压下声调来,“好了好了,不哭……”而后轻轻地将黎川搂进了怀里。“没伤着就好,不哭了。” 黎川咬着牙,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不知道是哭自己蠢笨,忙活半天不成,反倒闯祸,还是气萧洵安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她一顿数落。 屋里虽然没了火,余烟还有些呛人。萧洵安将她拉了出来,细细擦掉了她脸颊的泪,和浓烟留下的黑灰,唤来人将他们的屋子收拾了,换了一间房间。 李宣忙前忙后重新打扫了新换的房间,铺了新的褥子,将王爷先生常用的物品一件一件放到该在的位置,还贴心地打好了热水放在塌边。 萧洵安一瓢一瓢将热水舀进铜盆里,拉过黎川白皙的脚放进水中,用手将热水轻轻浇在她脚背上。 屋里静悄悄的,除了船外的浪涛声,只有铜盆里热水搅动的声响。 “是我的不是,是我没照看好你,还对你言语不善。我给你赔礼,不生气了好不好?” 黎川看着眼前伏低做小的萧洵安,心想这画面讲出去怕是没人会相信:人前威震一方的镇北王,人后竟在闺房中给女子洗脚。 心中的气也散的差不多,于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萧洵安抬起头来看着黎川的脸,挤着一脸的笑,看起来像一只正讨主人欢心的犬,“那你藏起来的东西,可以给我看了吗?” 闻言,黎川立刻警觉地护住了衣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条扭在一起的绳子有多么见不得人。 可黎川越是这么藏着,萧洵安越是想看,“看看嘛,有什么东西是连我也看不得的?”说着按住她的双脚,就要上手去抢。 黎川抽了脚,连连后退,“不行,还不能……”可是双手已经被萧洵安抓住举过了头顶,按在了床榻上。 “哐当”一声,洗脚水被打翻了。 胸腔碰着胸腔,心跳震着心跳,气氛忽然就变得不一样起来。萧洵安的脸近在咫尺,气息轻轻吐在她脸上。可能是萧洵安呼出的气息太热,染红了她的脸,连着耳朵也觉得烧灼。 萧洵安直直对着她的眼睛,眼神里是不太清白的意味。鼻尖缓缓靠近,气息在鼻尖相碰的一刻交换,萧洵安微微一抬下巴,就够到了她的嘴唇。 柔软,湿润。 他的手松开,顺着躯体往下,游至腰脊,黎川自然地放下手,环住了他的肩膀。 船舱摇晃,听得见浪拍船身的声响。 萧洵安一手握着她的腰肢,一手垫在她的腿后,翻身带着轻轻一抬,坐起身来,黎川已然被他搬到了身前,坐在他的腿上。 萧洵安那双手,从来都不老实,只几下,就扯开了她的衣襟。 两双嘴唇暂时分离,黎川喘了一口气,正欲重新靠近,萧洵安却眼带笑意地退开了一寸。 黎川立刻发觉了不对劲,果然,她藏在怀中的东西赫然出现在萧洵安的手中,那条扭得像只河虾一样的编绳。 实在丢人! “狡诈!”她骂了一句,伸手去抢,可萧洵安笑着将它往身后高举,黎川够不到,抢了几次没有得手,但两个人的身体却越靠越近。 萧洵安又趁机轻啄了一口黎川柔软的脸颊,收回手来,把编绳递给了她,将她圈在怀里。 “就是为了这个,将我关在外头?” 黎川靠着萧洵安的胸膛,用手捋直弯弯扭扭的编绳,“我总怕到了京都以后,不能时时在你左右。编绳的娘子说,青丝绕心寄相思,五彩龙鳞护安平。我就想编一根赠你,却总是不得要领。” 萧洵安伸过手去,“一定是因为没有人帮你牵绳,才会歪扭。来,我来。”然后拉着青丝绕的红绳,将它抻平,“看,是不是好多了。我抻着,你继续编吧!” 黎川看着萧洵安手里那截“河虾”,有些好笑,“那我可是会编很久哦,你能举多久?” “你一直编,我就一直举。”萧洵安很自信地贴着黎川的耳鬓说。 “当真?” “当真。” “那……我要拆了重新编。” “随你喜欢。” “好。” “可你编了一下午真舍得拆?” “编错了不能将错就错,否则会很难看,自然得拆了重来。” “好吧,随你。” 萧洵安抻着缠着青丝的红线,黎川被他圈在胳膊里,认真地一根一根编起来。 亲眼看着黎川编绳,萧洵安才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忙了一下午,编出来个河虾来。 “好像不是这一根,应当是红线。” “哦哦哦!对!” “错了,黑线。” “啊对对对!” “黄线。” “哎呀!怎么又错了!” 眼看黎川又要失去耐性,逐渐急躁起来,萧洵安找了个可夸的点,“中间这一根绕的很好,你没编过,怎么会这么熟练?” 黎川皱着眉,咬着嘴唇认真鼓捣着那十根线,艰难地搭话,“手法类似……缠弓弦……所以……会绕……现在像是……织布……” “黑线黑线!” “知道了!” 元清坐在床榻上,看着从房顶滴下来的水珠,一滴一滴敲着木头的地面。深深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绕过水滴,走出房门。 一轮明月在宽广的江面上映出粼粼波光的浪涛,像是银色的巨龙,在水面遨游。 恰好李宣从廊上过,元清叫住了他,“小将士,我这房漏水呀,上头怎么了?” 李宣挠挠头,“啊?王爷先生挪到这间住了,该是洗漱的水撒了。这个时辰……也不好打扰,要不,我给道长找个盆,接着点?” 元清听了摆摆手,“罢了,见小将士常在先生身边,先生日常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李宣虽然年纪小,可毕竟是王爷身边混了好几年的,怎么不知道这些人情世故,于是说,“先生一切都是王爷亲自料理,我们也不敢乱打听的,王爷安排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哦~”元清算是听出来了,李宣这是拿着萧洵安压他,可他自然是不怕萧洵安的,又问,“先生跟着王爷,无名无分的,有没有谁说什么闲话?” 听他这样说,李宣脸上浮出明显的不悦,“先生旷世之才,是王爷的军师,王军上下皆以国士之礼待先生。王爷与先生之情意,更是天赐良缘,非我等能够妄议,还请道长慎言。” 元清却笑了,“小将士好较真,先生是贫道的师妹,我自然是望着她好的。你可别将我视作仇敌啊!” 李宣不再说什么,板着一张脸拱手告辞了。 元清看着李宣远去的身影,又看向天上明月,叹道,“唉,我算是看出来了。唯我世间最讨厌。”他说着,从腰间取下玉箫,悠悠吹出声来。 王军在他悠扬的箫声中得到修养,睡梦中的更加香甜,尚有事务的精力各位充沛。 此时的京都大内,便不如江上这般泰然静谧。 紫章宫寝殿,文帝半躺在榻上,倚着一个隐几观赏一位衣衫单薄的美人翩翩起舞。 隔着一道屏风,跪着一位衣绣飞禽,白发苍苍的文官。他声音低低地,几乎淹没在乐声中,“已经从樊汉出发了。” 文帝闭上眼眼,身侧服侍的黄门立刻摆摆手,示意舞乐退下。文帝阖眸揉了揉太阳穴,“他到底是不肯罢休。” “或可放他进来,将兵马拦于码头……”文官建议道。 “罢了。五千人而已,拦出麻烦来,又要朕收拾。”文帝坐起身来,黄门立刻递过温茶。 文帝浅尝了一口,回味了片刻,道,“茶不错,送去襄殿,给良妃尝尝。去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两个孩儿,就要回来了。” 茶壶从紫章宫出,顺着长长的宫廊,披星戴月地送进襄殿。 宫人将黄门迎进去,只见良妃一身水蓝的中衣,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面前却无神像,只是一幅广袤的山水画。 “良妃娘娘,圣上赐茶。” 良妃睁开双眼,仍旧背对着黄门,“有劳公公。” 宫人接过茶盘,置于桌上,良妃依旧没有动作。 “圣上想告诉娘娘,镇北王和广玉郡主已经在樊汉换船,不日便要归京了。” “终究,还是回来了。”良妃娘娘的脸上淡无喜悲,只是望着那幅山水,似乎能透过画看到别的什么。 这样的消息传进大内,东宫也是难眠之夜。 “萧洵安他真敢进京?”金冠高束的男子手中的一对核桃盘得夸夸作响,太子殿下就没有文帝那么沉得住气,此时只觉如坐针毡。 “还带着五千兵马。” “他怎么敢带兵马的?”太子气得站起身来,“父皇怎么说?” “圣上说……五千人而已,拦着麻烦……” “父皇这是破罐子破摔!他不想要这江山了,本宫还想要呢!”他手中的核桃,越转越快,越转越有力。 传信人惶恐跪拜,想制止他这大逆不道的言辞,“殿下慎言!” “我又没说错!父皇确实是老了,生出些不该有的仁心,当年封王时本宫就劝过他,他非信那钦天监的鬼话,说什么他或可救国?我缙月江山要一个伶人来救,简直是后世笑柄!” 传信人已经匍匐在地,不敢言语。太子终于收了收姿态,不再疯言疯语。 他坐回椅子里,问道,“他身边那个什么云阳先生,可有消息了?” “是,涵王幼时的太傅出身文春江氏。文春江氏有个姻亲,太骏黎氏……” “本宫对他们的族谱不感兴趣,说重点!” “是,那个那个太骏书院就是这个太骏黎氏的。” “就是那个严禁学生以及族人出仕的太骏书院?” “是。” “哼!”太子戏谑道,“可笑至极。” “云阳先生正是太骏黎氏的世家女,据说年纪不大,辈分却极高,如今书院的山长像是还要称她一声姑姑。” “哦?太骏黎氏的世家女,做了萧洵安的军师?可是破了门规,站好了队?” “据说这位云阳先生是与镇北王私奔出来的,如今已被逐出了宗族。想来,这太骏黎氏到底还是惧怕权势。生怕这百年盛名,毁于这个不肖女之手。” “嚯?没想到萧洵安还有这样一段情史,如此红颜情深,但愿他不要辜负了。” 第43章 五妹妹码头盼 在江上漂荡二十三日后,王船终于靠近了京都永昌码头。 永昌码头是御用码头,水里没有百姓商船,岸上没有平民脚夫。以礼部尚书为首,浩浩汤汤的迎接仪仗排满了码头空地。 太子坐在华盖下饮茶纳凉,一位头顶珠翠的琵琶女抱着琵琶坐在太子旁侧,手指灵巧地拢捻抹挑,如女儿娇俏哼吟的乐声萦绕在太子的耳边。 他烦躁地摇着扇子,抱怨日渐炽盛的太阳。 “他们的船在那儿停了半个时辰了,就是顺水冲也冲到码头了,有没有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名小吏说道,“回殿下,前头的人报来,说那船桨不仅未向前划,反而整齐划一地缓缓回退,恰好抵消顺流的水速,将将停在那儿。” 太子也没见过这般与众不同的操作,但无疑,萧洵安是故意戏耍他。“他什么意思,本宫已经在此处候了一个时辰,他究竟来是不来?他再不来,本宫要回宫了!” “殿下!圣上交代,定要殿下亲自将镇北王迎进京来……” “什么狗东西,竟敢指挥我?”太子将纸扇狠狠掷向说话的小吏。 其实也无怪当今的储君是这副嘴脸,他当初得知文帝允许萧洵安带兵马进京的消息时,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不出意外地传进了紫章宫。 自那日起,他就一直被禁足于东宫,只有他亲自迎接了萧洵安,才能彻底解除禁足。 原本身为储君,接不接亲王,都无关痛痒,可谁让他质疑自己的老子呢? 即使太子已经气得肺腑疼痛,却还是压了压脾气,“你!去问问!到底何时靠港?” “是。”小吏唯唯诺诺将砸他的扇子递到侍者手中,快步退了出去。 小吏登船,八名尧手合力将小舟迅速划向王船。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小吏瑟瑟缩缩地回到太子面前,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有屁快放,不放投江!” “放放放!”小吏忙在地上磕了头,“镇……镇北王说,没看见殿下的身影,不……不敢靠岸。” 太子不用脑子想便知道这并非萧洵安的原话,而镇北王的确不是这么说的。 萧洵安站在高伟的王船上,俯视着船底水面上那只小舟。 “本王离京太久,有些不识归家路。五妹妹不站在码头上接,王兄我可不知往哪靠啊!” 他口中的五妹妹,正是华盖下的太子殿下。这位太子如今虽是一副暴戾脾气,幼时可不是如此。 当年文帝还是文王,生了四个女儿之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儿子,还是嫡子。可这小世子许是跟姐姐们混惯了,木马不骑,蹴鞠不玩,反倒喜欢摆弄些簪钗水粉,常在屋里将自己的小脸儿化得浓墨重彩。 虽然挨了不少打,但那到底还是在自家王府里,没教外人瞧见,偶有传言,也没人敢多嘴。 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还是五岁时偷溜出王府,跑进胭脂铺里,给自己涂了个花脸,挽着一条花色披帛被随从追了几条街。 这下儿,不知道的知道了,从前听说却不敢信的终于相信了。 从此,这位小世子,被戏称为文王家的五郡主。 后来文帝登基,小世子长大成了储君,便没人再敢提这绰号。 这小吏听了不敢传话,但太子殿下很清楚萧洵安的那张嘴,自然不肯轻易退步,仍旧坐在华盖下不肯出去。 可日头越发正了,太子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 而王船上的萧洵安,正坐在凉爽的舱中陪着黎川看书吃果子。 岸上的仪仗站得头昏脑涨,有人口干舌燥,怨声载道,有人耳鸣目眩,昏厥倒地。 而王船里那些缓缓划桨的尧手唱着歌,袒着健壮有力的胳膊,汗水在投进舱里的日光下晶莹闪亮。 华盖下的乐声骤停,原来是琵琶女不慎弹断了指甲。她伸出断甲的纤纤玉手,娇嗔道,“殿下,妾身手指都弹断了,何时才能跟殿下回宫啊?” 那琵琶女也是一身香汗,鬓发衣衫打湿了粘在酥白的皮肤上。脸颊热得发红,断甲还劈出了些血痕来。那模样,谁见都怜。 太子殿下终于是不能再拖了,怒发冲冠地站起身来,快步冲向码头,“本宫就给他萧洵安这个脸,看他如何好意思让本宫等这般久!” 太子殿下叉着腰,站在码头最前头,最高处。 船头观望的将士走进船舱,“王爷,太子站上码头了。” 萧洵安放下手中的李子,戏谑地笑了一声,“靠港!” 尧手得令,唱起高亢的战歌,王船迅速进港了。主船率先靠岸,其他王船并排停靠,船与船之间搭了船板,互相能够通行。 太子殿下黑着一张脸站在王船下,宽大厚重的艞板“通”地一声砸在了他的脚尖前,将太子殿下惊得一跳脚。 “多年不见,五妹妹长这么高了?”萧洵安的声音在太子殿下的头顶响起,太子一抬头,明晃晃的日光刺得他瞳孔骤缩,不得不眯起眼来。 一个身影渐渐挡住了刺眼的光,在他身上投出一片高大的阴影。 萧洵安一身丹色蟒服,头戴金冠缓缓从艞板行下。黎川则是穿着海天霞的宫装,大小东珠攒的花冠,跟在萧洵安的身侧。 当萧洵安朱墨的靴子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京都已在他脚下。 “诸位久等了,本王那些随从在塞北呆惯了,船也不会划,来迟了。”萧洵安一脸亲厚地对礼部的官员以及那些仪仗寒暄,完全没管被他挤到一边的黑脸太子。 太子自然不肯被人忽视,朗声道,“四十日的水路二十八日就到了,偏偏今日就不会划了?分明是故意为之。” “话可不能这样说,方才本王还同那位大人讲明了缘由,说本王离京日久,记不清归家的路,旁人都脸生,就认得五妹妹。请五妹妹站出来些,站得醒目些,王兄才好靠岸。这不,五妹妹一出来,船便也听话起来,真是拖五妹妹的福。”萧洵安当然知道那小吏不可能重复他的话给太子听,故意一口一个“五妹妹”地亲自复述出来。 太子殿下本就压着一肚子的火,被萧洵安彻彻底底地点燃了,“萧洵安!你再敢叫一声试试!” “这是谁惹我们家五妹妹如此生气?王兄替你出出气。”萧洵安不仅不收,反而变本加厉。 “你把自己剁了,本宫就能消气!”被点燃的太子殿下说罢,头顶传来铁衣碰撞的金属之声。 萧滢滢披着软甲与赤红披风,在肩宽体壮的众将拥簇中走下船来。 这恰好被太子抓住把柄,“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兵进京!可是要造反?” 萧滢滢回头看了看身边这些人,疑惑道,“什么兵?这些都是我的随从。”说着,指了指魏鋆,“这个,给我洗衣的。”又指指另一名将士,“这个,倒茶的,这个是牵马的,那个是个厨子……”被点名的将士个个展肩昂头,丝毫没有随从的气质。 “你这随从个个全副武装,分明是狡辩,本宫当即就可将尔等拿下!” “殿下误会了,我自小喜欢舞刀弄枪的,就爱穿甲挎剑。将身边这些随从打扮打扮,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殿下您不也是爱金钗红妆,一个道理。”萧滢滢可是萧洵安嫡亲的妹妹,旁人在萧洵安那里占不到的便宜,在她这里也休想占到一滴。 眼看这边就要炸锅,礼部尚书慌忙出来打圆,“王爷郡主千里迢迢,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回京。不枉太子殿下辛苦等候,血亲终于团聚,想必圣上今日定能开怀。这烈日当空,不如请殿下们移步,休整片刻。待明日进宫,与圣上一同慢慢叙旧。” 萧洵安笑吟吟地赞同,“大人说的是,诸位辛苦了!”也不管太子殿下是何种表情,随着礼部尚书指引之处行去。 礼部一早为镇北王一行人安排了行宫,可萧洵安却并没有领情,而是浩浩汤汤往昔日的涵王府去了。 萧洵安站在涵王府门下,抄家抓人的景象历历在目。王府大门封条尚在,他抬起手来,轻轻一挥。 立刻有人上前揭下了破损泛黄的封条,可往昔的屈辱并非如此轻而易举能够摘除。 厚重的铜钉木门被推开,门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积灰从门上落下,见证着他们被迫离开的长久年岁。 萧洵安一步一步踏上台阶,一脚跨进了记忆中高实的门槛。 他,终于回来了! 他轻轻握了一下黎川的手,“带你看看我的家。” 与大门的古旧不同,府内早已被人清扫干净,打理如新。这很符合萧洵安的行事,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兵马不动,粮草先行。 “随从们”鱼贯而行,忙着将从塞北带来的东西搬进王府。萧洵安牵着黎川的手,缓缓地踏过幼时踩过的每一块砖石,可记忆中的草木,已然不是从前的样子。 那里的牡丹,如今开的是月季。那株他为妹妹种的海棠,如今已经长得很高了。 秋千还在,只是架子腐朽得一碰就吱呀作响。 萧洵安轻轻晃一晃秋千,陷入长久的回忆,“小时候,滢滢坐,我就在后面推。她的小裙子在风里飘啊飘,像只小蝶儿似的……” 萧洵安并没有表现出忧伤,可黎川知道,萧洵安心中定然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平息。 她握着萧洵安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她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曾经她在塞北,据说是帮助萧洵安驱散了瘟疫,挡掉了暗箭。去掉这些自己不记得的,起码能与他一同商讨山势地形,排兵布阵,甚至能去演武场看着些骑射练兵。 可到了京都,没有她认识的人,她分不清那些名门望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不明白朝中暗潮汹涌的尔虞我诈。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的门第,是否会成为旁人暗害萧洵安的把柄。 “我知道一处地方,你定然喜欢。”萧洵安的声音将她从杂乱的思绪中拽出来,跟着萧洵安牵她手的力道往前走去。 从外观来看,那就是一间雕梁画栋的屋子,除了门窗小些,没什么特别。 走进去才发现了玄妙,屋子里没有铺得平整的地面,而是用青石砖砌出了整个屋子大小的池子。 萧洵安指着一边的耳房,讲解道,“那间屋子里烧了热水,直接从那里的一条沟渠引入汤池。而那头有一个出水口,将水流引出去,顺着沟渠流到外面的塘里。源源不断有热水进来,可保持池水一直温暖。” “夏日就放了凉水在里头,可解暑纳凉,我幼时最爱在这里玩耍。” “我今日便让他们将这里烧起水来,也好洗沐这一路的风尘。” 黎川不知其缘中由,只觉得萧洵安对汤泉近乎执着,并认为萧洵安这个爱好颇为奇特,笑道,“你当真是很热衷于为我找水源。” 萧洵安笑而不语,他从前受尽了寒冷的苦,于是时时刻刻担心黎川凉着,为她打造温暖处所。 他亲眼见过黎川离水虚弱的样子,所以时时想着寻找汤泉,再不济也要烧一大桶水来泡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干巴了。 但一直以来,他只是在这些外物上下足了功夫,此次进京,他打定了主意,这趟浑水,再不可让黎川去趟了。 皇权的尔虞我诈决不似战场,他不是不相信黎川的才智,而是那些他自己都不敢保证能够完全躲掉的暗箭,绝不允许刺到黎川的身上。 可是这美好的愿景很难实现,因为早已有人盯上了黎川这条软肋。 宫墙深处的鱼塘里,鱼儿们争先恐后地将大嘴巴挤出水面。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亭子里,慵懒地斜倚在栏杆上,用纯金打造的汤匙一勺一勺将鱼食洒进湖中。 “明日镇北王进宫,想办法将他身边的那个女子留下吧!” 纯金的汤匙被随手丢进装鱼食的瓷碗里,鱼儿没了食,又重新隐入油碧的池水中。 第44章 京都 “黎川!”萧洵安猛的睁开眼来。 黎川被这一声喊得迷茫地撑起身子,左顾右盼,睡眼惺忪地拍了一下瞪着一双眼平躺在床上的萧洵安,“大清早的你干嘛?” 萧洵安又一次梦见了变成山脉的黎川,他深知此梦缘由。是因他太过害怕黎川再为他为黎民做出逆天改命的事,会多受连累。 这次,他定要将他的黎川藏起来。 而此时,他的黎川,头发揉得似一团雀巢,双眼迷蒙地瞧着他,又瞧瞧宣窗,天已微亮。书包阁 黎川骤然跳起来,像只猴子似的四脚着床越过萧洵安,赤着脚跑向撑着蟒服的红木衣架。 “迟……迟了!” 萧洵安坐起身来,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了手忙脚乱的黎川,将她拎了起来,将她赤裸的脚放在了垂到地上的蟒袍上。 “看来我得命他们将房内通通铺上毯子才是。”说着拿来鞋履蹲下身来,伸手捉住黎川的一只脚,“来。” “我听说上朝得四更起,五更到。如今怕是已经五更了。” 萧洵安替她穿好了鞋,“不急,慢慢来。” 黎川拿下一件里衣,道,“岂能让满朝文武等你?” 萧洵安懒懒一笑,拥住她,将脸埋在她酥嫩的脖颈里蹭了蹭,“他们巴不得我不去。” 黎川一件一件将厚重的蟒服披到萧洵安的肩上,“一定有人在等你。等你归来带他们匡正社稷。” 萧洵安胸中某一块被这句话触动,一条五彩的龙鳞彩绳绕上了他的手腕。 黎川轻轻拉紧了绳线,“犹如我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 萧洵安轻柔地捋了捋她的鬓发,“我让他们招了些下人,背景履历都查过了,但难免有些混进来。近日还是多留意些。我在京中敌众友寡,若有人登门,你不必招待;若邀请你出行,也万不可轻信。你若想出门,定要多带上些人……” “好啦!我又不是幼童,还怕我被拐了去不成?”黎川从他怀里退开,打开门来,李宣他们带着洗漱的热水进来。 因为下人不熟,在主院行事的还是先前常在萧洵安身边的几名亲兵。 直到送至门前,萧洵安还不放心,又叮嘱一遍,“万事都等我回来。” 黎川虽被唠叨得有些烦了,但还是领了他这份心,“放心吧!五千王军都在后院,没人敢来找我的麻烦。” “今日宫中设宴,怕是要再晚些回来,你一人用膳,若觉得孤单,可让李宣他们陪着你去酒楼……” 在一旁等不住的萧滢滢嘲讽地翻了个白眼,率先上了自己的马车。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些去吧!”黎川连推带搡将萧洵安塞进了马车。 正叉着腰喘气,萧洵安又推开了车窗,“府中若有什么短缺,就让他们去集上采买。” 萧滢滢也推开窗子,朝前面的萧洵安喊道,“上战场都没这么啰嗦过!” 黎川终于忍不住,一把夺了马夫的鞭子,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顺势又将鞭子扔回车上。 一马被抽了一鞭子跑起来,其他几匹也跟着冲锋,马车终于快速驶离了王府。 黎川拍拍手,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远去马车,转身回府。 萧洵安缩回头去,细细摩挲着那条编绳,最终将它取了下来,小心收进衣襟里。 黎川踏进府门,对李宣说,“带我去营房看看吧。” 涵王从前就执掌兵权,亲兵就有三千。故而王府后面便是营房,操练靶场一应俱全,容纳五千兵马毫无负担。 但毕竟是初来乍到,一切都需得重新安排。 从北方南下的将士最难适应的怕就是这已然入夏的天气,即使不穿甲,戎服穿戴整齐已经很厚重。 原本戎服该是兵部负责,但这些兵马是以随从护卫的身份带进来的,并不能明目张胆地全部去报兵部备衣。“今日去兵部报六百套夏季戎服,就说我们的三百亲兵一人两套,剩下的先去找民间作坊制常服。然后就去问问冰井务,王府的夏冰份额是多少。” “从北方回来,或有水土不服之症,要时时注意。京都物产有所不同,厨房不可大换菜色,徐徐改换,将士们需得缓缓适应。” 金焕手持纸笔一一记下。 “王爷在京中可有什么产业?” 金焕摇摇头,“这个问题,先生或许要去问齐管事。” 黎川在脑子里迅速回忆起齐管事,昨日匆匆见过一面,据说是王府的旧人,年少时就在涵王府做事,后来被遣送到其他官吏府宅。萧洵安在密查当年事时找到了他,此后府中上下一直是他在秘密打点。 “请他来书房吧。” 齐管事是那种典型的管事模样,面貌和善,见人习惯地颔首弯腰,说话也极为圆润好听。 他拿出三本厚厚的簿子呈到黎川面前,“王爷在京中产业多不是在他名下,有些是从前老王爷留下的暗产,有些是这几年才秘密置下的,颇为丰厚。还有其他郡县的田产,庄子,铺子,都记在此册。” 黎川从前还在想,朝廷对漠北军饷向来苛薄,萧洵安却一直都没有为财政焦心过。原来已然是富可敌国了! 黎川没有时间一页一页去翻,直接问道,“这些里头可有纺织,制衣?” “有的,在这里。”齐管事上前将簿子翻开,找到了对应的几页。 “那便太好了,这便不必去找民间作坊了。五千将士的常服,戎服,请齐管事帮忙准备。” “想必农产粮食这些,管事已经安排妥当……” 有人扣门,小厮站在门外传话道,“先生,宫中来了车马,说是接您去宫中赴宴。” 黎川放下簿子,正欲起身,却又忽然道,“我初来京都,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便不去了。” 小厮原原本本去门前回了话,可府门前的马车并没有离去。 “先生,他们说,宫中贵人想见您,请您务必进宫。” 小厮说完,齐管事便朝黎川行了一礼,“先生且歇息,奴去门前应对便是。” 不知齐管事是怎么说的,总之他一去,门前的车马就走了。 “先生怎么不去?”李宣整理着簿子问黎川。 “宫中宴席哪有街市上的好吃?叫上金焕孙胜他们几个,我们去街上吃好的去。” 黎川换了男袍,带着六个扮作小厮模样的亲兵上了街,在京城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菜,坐在一楼堂里吃起来。 孙胜警惕地环顾四周,“我看最好还是去楼上雅间吃。” 黎川用扇子指指戏台子,“堂里有说书的,雅间可听不到。” 台上一位说书先生,正拍下惊堂木,将镇北王的伟岸战绩讲得酣畅淋漓。 “王爷的事迹您还用听别人说吗?” 黎川嚼了一粒花生米,说道,“我听的不是王爷的事儿,而是京城对他归来的态度。” 金焕说,“说书先生说得好,百姓便觉得咱们王爷好,说得不好,百姓便觉得害怕,会影响民心。” 民间的消息都是从说书的听来,说书的又从哪里听来呢?自然是有人让他们说什么,他们便说什么。 这说书先生说得好,也不一定代表朝中就真的喜欢萧洵安。亲王带着五千兵马进了京,他们不敢拦,也拦不住,总不能让百姓也如此想。 自然要说他归京是好事,是万众期盼。 但有一点,说书先生还大肆渲染着镇北王的忠诚。那萧洵安要是反了,百姓便会觉得萧洵安变了,他不忠了,民意便会倾斜。 当然,这也是难免的,总不会有人拱手将江山送给别人。 “随着镇北王一同进京的,还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便是那碎月山的得道仙师。” “如今钦天监的监正已是百岁有余,他此次来便是为了交接事务,好放老监正仙游去了。” “他说的可是张真人?”孙胜问道。 “估计就是张真人,今日他也进宫了。” 黎川磕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难怪张真人要跟着来,我还说他年纪大了,不如同老侯爷一起养老。” “诶,你们可知这张真人究竟有多大岁数了?” 第45章 断情绝爱 夜深了,萧洵安终是不放心萧滢滢一人乘车,将她唤来同乘。 萧滢滢垂着头坐在车里,她其实有些恍惚。方才宫宴上的歌舞升平,叔侄友恭,让她有些太平盛世的错觉。 萧洵安的话让她拉回现实,那不是叔父给侄儿女办的接风宴,那是暗流涌动的沙场。 在战场上,他们向来都是以最凶恶的一面面对敌人,当场杀去对方的威风。可面对满殿的杀父仇敌,萧洵安竟然笑脸相迎。 她开始看不懂这个局面。 “我知你在恼什么。”萧洵安垂眸看着萧滢滢,“是不是在想,我们为何没有在宴席上一展威风,反而虚与委蛇。” 这话正中萧滢滢下怀。 “滢滢,若是我带着将士们逼了宫,或是从思源城杀上紫章宫,我们大可以嚣张。可若真是那样要枉死多少人。” “那一殿的人,都该死!”萧滢滢小却长满粗茧的手攥得很紧。 “可我们的将士不该死。”萧洵安从怀里掏出编绳,小心地戴回手腕,“这次我们来,不是为了‘谋逆’,是为了找到当年的真相与证据,为父王平反。我们不是为了厮杀而来,我们是要撕开文帝那歌舞升平的遮羞布,要救这衰败的国。” “王爷,郡主。到王府了。” 萧洵安跨下马车,抬头看向高门上的牌匾。王府的牌匾还是那一块,在红彤彤的灯笼下仿佛沾染着陈旧的血债。 他似乎又听到了呼喊声,兵刃碰触之声。那些鱼贯而入的官兵,踏坏了和妹妹一起种下的花草。 那个初穿短衣的小姑娘,哭喊着要他身上的花裙。他披着发,挡住脸,头也不回地钻进被追赶的女眷里…… 这时,从灯火里走出来一席清丽的身影,从朱红的大门里走出来,轻快地跨过高实的门槛,恍惚看见她脸上温暖的笑意。 他不由自主地踏上台阶,朝她走去。 她站定,笑盈盈地对他说,“回来了。” 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大门里。大门关闭的那一瞬间,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想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酒香钻进黎川的鼻子里,想来今夜他定然饮了不少。他突如其来的脆弱让黎川胸中有些酸,她本想问问他怎么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也环抱住了他,希望把自己躯体的温度传递给他。 萧滢滢略带几分嫌弃地看着他们二人,魏鋆守在萧滢滢的身后。目光没有丝毫逾矩,可他的心早已难以自抑地想要给萧滢滢同样的温暖。 他以为,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萧滢滢看不下去,当先回了屋。 “那个……洵安,我有些事要跟你说。”黎川神神秘秘地拉着萧洵安的手回到了卧房。 “我今日私自……问了你的私产。后来想想,觉得多有不妥,该提前问过你的同意才是。毕竟是你秘密置办的产业,我本意是想解决将士生活所需……唔……” 萧洵安用双手捏住了她的脸蛋,嘴唇被挤得撅起来,说不清话了。 “你认为,我若是不想让你知晓,这些东西能被你看到吗?”萧洵安恨铁不成钢道,“自然是全部都交付给你了。” 虽然心中早已有数,但听闻萧洵安亲自这样说,黎川还是觉得胸中温暖,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紧萧洵安的双眼,又口齿不清地说,“还有,我今日花了一些钱。给你做军师这样久,你也不曾给我发过月钱,我花一些,你不会介意吧!” 萧洵安似是被她这话惹恼了,更用力地挤压她的脸,“我的,便是你的,还需我强调多少遍?” 他当真是喝得有些醉了,行为与往日颇为不同,黎川被揉得很疼,一边喊痛,一边用力掰开他的手。 萧洵安就像个年糕糖一样又粘在了黎川的身上,鼻子钻进她的发丝里,深深嗅香。 “王爷,先生,汤池烧好了。”李宣在外禀告。 黎川拍拍他,“去沐浴啦,一股酒气。”谁知他换了个花样,又黏在了她背后。 “川儿,你会嫌我臭吗?”他说话的语气似一个孩童般稚气,却依旧不动作。 “我是怕闻着馋,你这佳酿闻起来颇香,也不知带些回来给我尝尝。” “你不能喝酒的。”他说,然后又蹭了蹭,“不如你香。” “真的要走啦!”他不动,黎川只得半背着他往门口走去,“走出去你若还是这般,可让全府上下笑话王爷酒后走性。”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收敛,依旧粘着。亦步亦趋地跟着往外走,“我看谁敢笑。” 他竟当真跟着黎川走出了房门,李宣忙低下头,转身过去,向前带路,其实是为了驱赶前面那些碍事的人。 萧洵安的身体越来越重地压向黎川,她的步子越发沉重起来,“萧洵安!你再如此,我就将你丢在地上了!” 萧洵安的胳膊绕紧了她的肩头,稍稍收回了些体重。 “小川儿,我要把你藏起来。你知不知道。” 他声音很轻,轻到气喘吁吁的黎川根本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 “什么啊?” “我说你很香。” 黎川只有白目,用尽力气将死皮赖脸的萧洵安背进了汤池。 而萧洵安张开臂膀,就这么站在那,一动不动。 “等什么?” “等爱妃替我更衣。” 黎川一拳打在他胸膛上,却没有说话,她应该说什么呢?她想说,“那你倒是娶我啊!”可又觉得羞于启齿,想起说,“瞎说什么呢!”时机又有些晚了。 她沉默着,一件一件替萧洵安脱了衣裳,只剩一条下袴。 “萧洵安,你什么时候娶我?”她终于还是说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水房里,有独特的回声。 忽然,她被紧紧拥抱住,向前倾倒去。 萧洵安箍着她的后腰和脖颈,直直向后倒入水中。 入水的那一瞬间,水花迸溅,耳膜忽然灌满了水,四下刹那静了。 萧洵安的脸在水光中如玉琢神像一般的莹润风俊,眼光也因水流而变得更加柔和,黎川看着那张脸,不由得出了神。 嘴唇触碰的时候,那双微闭的眼眸里有浓稠的爱意。 水让她聋了,让衣衫薄了,让身体变得清晰,触感也变得分外浪漫。 萧洵安无数次湿润旖旎的梦境,在这一刻照进了现实。他用嘴唇丈量她的脖颈,指腹细数她的肋骨,以肌肤感受肌肤。 他的手指从颈后一节一节划过脊柱,像柔和的山棱。 忽然,黎川真龙之身匍匐在地化作石山的场景冲入他的脑海。 “我劝王爷,最好不要妄想与她缔结良缘,为王爷好,也为她好。” 他脑中像猛然爆炸了一个惊雷,疼痛裂于颅内,巨大的耳鸣几要刺穿他的耳膜。他浮出水面,用力晃了一下头脑,疼痛反而更加猖獗。 “你怎么了?洵安!你怎么了?” 萧洵安回答不上来,他只觉得头颅快要裂开了,耳朵刺痛难忍。这种疼痛几乎要将他的神魂剥离出来,他忍不住叫喊出来。 “快去请军医!请张真人!”黎川朝屋外大声叫喊,奋力将萧洵安拖出了汤池。 “先生!张真人不在府中!” “那就快去找!去找元清!找元清!” “这是一个警告。”元清对黎川说,萧洵安躺在床上,用力想要抬起眼皮。 “什么警告?”黎川明明在他身边,声音却缥缈无根,好似很远。 “擅改命运轨迹者,也必定被命运之轮碾作齑粉。” “你的意思……是不是因为他修行……” “是因为……” 他的眼皮却越来越重,耳朵也进入的休眠。 长久的黑暗虚无之后,萧洵安睁开眼,扫视一圈却没有看见黎川。只有一个元清,在他床榻不远处摆着蒲团打坐。 “小川儿?” “黎川?” “别喊了。”元清开口,他站起身,缓缓向他走来。 “你对她说了什么?”萧洵安猛坐起身,耳鸣再次震痛耳膜。 “你先躺下。” “你把黎川藏哪儿了?”萧洵安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站立起来的力气。 “躺下!”元清过来按他。 “黎川呢?”萧洵安几乎发狂似的看出来。 元清二指按住萧洵安的额心,他忽然就静了,静静地躺下了。 “黎川昨夜守了你一夜,才刚被我劝去休息,你别喊了。” 原来只是去休息了,他太害怕了,太害怕元清对黎川说了不该说的话,黎川会离他而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开始患得患失,或许是回到了旧时的王府,重新体会了当年的惨痛,于是就开始害怕如今好不容易有的一点温柔,也尽数消失。 萧洵安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口,“我怎么了?” “昨日宫宴上的御酒有问题。”元清回答,“御酒里加了断情绝爱。” “什么东西?”萧洵安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名字。 “饮下断情绝爱酒,但凡沾上情爱欲念,立刻会头痛欲裂。”元清说话时,言语里夹着嫉妒。 萧洵安回想昨夜宫宴,座下的元清,一口酒也没饮。“你是不是早知道如此,才没有饮酒?” 元清白他一眼,“贫道是要夜观星象,推算国运,才不可饮酒。你休想栽赃于我。” “除了你,那还有谁会下这样丧心病狂的毒药?”萧洵安愤愤道。 “那就要看是谁要教训你了。”元清抱起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仇人太多。”抛开元清,萧洵安想起唯一一个有可能下手的人选,“太子?” “不知。” “只有我中了此毒?” “昨夜赴宴的宾客,有三成没有上朝,都请了医官看病。连我,也因师妹求我给你瞧病没有上朝。与你们可不同。”元清站起身,好似要与萧洵安划清界限。 这样声势浩大的投毒事件,必将被彻底清查,谁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做这样的事呢? 太子之名又被他从怀疑对象之中剔除出来,太子即使要与他作对,只会单独下药,而非与天下为敌。 “文帝如何?” “也未上朝。” “昏庸!” 闻此,元清却似是听了什么笑话,“可笑!圣上就算是有欲,也是与名正言顺的宫廷嫔妃。你……如何好意思说圣上昏庸?” “你懂个屁!”萧洵安一生气,脑袋又疼起来。 “不过,你似乎是我听说的里头,症状最重的,你这个人简直……”元清说着,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一番。 萧洵安却并不以此为耻,“怎么?你嫉妒?” “胡言乱语。”元清觉得萧洵安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于是不与他说了,“既然你精神尚可,贫道便打道回府了。” “道长可有怀疑的人?” 元清站起身来,“本官任职钦天监,而非三法司。查案的事,还是王爷您亲自操心吧!” 萧洵安侧过身来,撑着头,“该改口叫监正大人了。监正大人从前在响铃沟查案功绩在前,这次想必也能查个石破天惊。” 元清掸掸衣衫向门外走去,“王爷自己的惨案,还是王爷自己上手的好。” 元清走了,萧洵安重新仰躺下来。 脑子里闪过这一天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面色恹恹,万事都似提不起兴趣的文帝。 假作温良恭淑,实则心深似海的皇后。 戾气深重的太子,唯唯诺诺的二皇子,沉默寡言的三皇子,面上和善的五皇子。 还有他并未在意的公主们。 四皇子年幼时丧于疾病,二公主远嫁西北。剩余王孙全部在场。 朝臣百官…… “你醒了?”黎川走进来。 萧洵安撑起身来,“不是去休息了,怎么又起来了。” “躺下去怎么也睡不着,方才听说你醒了。可好些?”黎川走过来,坐在萧洵安旁侧。 萧洵安顺势将头放在她腿上,“不好,醒来没见到你,觉得更疼了。” “师兄说,此毒无解,只能让它自行消散掉。他方才还交代我,打坐运气,或许能好的快些。” “你抱着我,我便好的快些。” “少贫嘴,快起来。” 黎川发了话,萧洵安自然不敢懈怠,于是坐起身来。 他盘起腿,双手置于膝上,深深吸纳一口,灵力在脏腑流转。 “嘭”脑子里又放开一个炮仗,震颅的疼,三魂六魄险些飞出躯体。 萧洵安放下手,咬牙切齿地念出一个名字,“元清!” 第46章 山齿 “真不是我!郡主姐姐你怎就不信呢?”阿多尔被萧滢滢拎着后脖子,扔在了萧洵安面前。 “宫宴上,你以喘症为由拒绝了饮酒,今日被我在酒馆撞见。还喝的一身的酒气,你是不是知道酒里有毒?”bookAbc.Cc 萧洵安因此毒在府中卧病已经三日,日日头昏脑涨,不敢走动,可说是面如菜色。如今他二人在面前闹,虽隔着屏风,也觉得甚是聒噪,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黎川见萧洵安如此模样,说道,“有什么事,去前厅说罢,王爷需要静养。” 阿多尔这次被安排在一张椅子里,终于不用被萧滢滢押着跪。说起话来,眼神却依旧躲闪着她,“这几个月长途跋涉,甚为辛苦,我那日喘症确实是犯了。医官叮嘱我饮食清淡,不可饮酒,我是遵医嘱……这几日见好,便……”声音越说越小,“况且……此毒稀罕珍贵,我如今……如何寻得?” “哈!你终于说漏了嘴!”萧滢滢抓住把柄,伸出手指指着他,“全都城的医官都不知是什么毒,你怎知这毒稀罕珍贵?” 的确,除了元清,没一个医官查出来毒药与病因。而元清也并未将此透露出去。 阿多尔的表情霎时变了,“那那那……那他们都不知道,不就证明这毒珍贵稀罕嘛!” “还敢狡辩!我!” “咳咳。”黎川清清嗓,萧滢滢看了看黎川,坐回椅子里。 “世子认得这毒?”黎川问。 “不……不认得。”阿多尔眼神闪躲。 “世子确定?”黎川又问。 “确定……吧……”阿多尔语声越来越没底气。 黎川挂出和善的笑,慢条斯理道,“世子知道些什么,告知我们也无妨,这并非证明就是世子,反而能助我们快快找到真凶。此毒牵扯甚广,必然得给出一个交代。若三法司久久未有线索,想随便抓一个,到时世子可是首当其冲。” “别别别……我说就是了。”阿多尔摆摆手,妥协道,“当日,我的确是不想饮酒。次日许多人毒发,我就有些……” “快说!” “国史记载,百年前,我们禹蚩国从前有位天瀚,他很爱他的阿吾,就是妻子。他的阿吾因病去世,他下令全城为其守孝三年,不可欢歌,不可婚娶,总之所有愉快的事情都不能有,自然也包括……欢爱。” 萧滢滢并不知道这奇毒毒发的缘由,觉得阿多尔是想拖延蒙混,听得没了耐性,“这跟这毒有什么关系?你再东拉西扯,我现在就将你交给三法司。” “你听我慢慢讲嘛!” 黎川只得打圆场道,“郡主稍安,也不急在一时半刻,若世子最终不能说清,再交由郡主处置不迟。” 萧滢滢压了压脾气,不说话了。 阿多尔喝了口水,继续讲,“可没过多久,那位天瀚发现一位臣子的妻室有了身孕。举国一查,居然有许多同样的情况,一气之下杀光了所有的孕妇与其丈夫。并命宫医调制了一种药水,以圣水之名要求全国的人都得喝下。喝了圣水,但凡欢爱,便会头痛欲裂。” “后来这位天瀚被逼退位,但人们早已因疼痛惧怕欢爱,自此多年国内都无新生孩儿。国家因此衰败,直至一批小儿长大,才重见生机。” 萧滢滢听完,猜到萧洵安毒发的原因,看向黎川,恰巧视线撞上,不由得脸颊很热,“就凭百年前的记载,你便认定了是此毒?” “自然不是,是因为……我父瀚中过此毒……”阿多尔说得有些难以启齿。 “谁下的?”萧滢滢继续问。 “是……是我阿母……”阿多尔垂着头,很是丧气。 这也难怪他父瀚不喜欢他,甚至将他送来缙月做质子。 “所以这种症状传开时,我便猜想,是不是那种毒。”阿多尔说,“真的不是我,我若有本事在宫宴上下毒,为何不下剧毒,让……,我好趁机逃走。而不是下这种于我无益的。” 萧滢滢听他这样讲反而不生气,觉得他说的有几分真。 “如此说来,这药,是从禹蚩而来?”黎川问道。 第47章 待嫁 一只苍鹰划破瓦蓝的青空,云露沾不湿它的翅羽,却在爪腕上的一个小竹筒上附上了寒霜。 油碧的草原,银亮亮的河。即使是北寒禹蚩也进入了暖季,坐在轮椅里的男子,却仍抱着一张羊绒毯子,远远看向北方。 高空中的苍鹰看见他,立刻俯冲而下,尖利的爪甲直朝他的绣着雄鹰纹饰的胳膊而去。 “扑棱棱”羽翅收起,铜黄的眼仁里映出一个长眉凛目的男人。 男人没说话,从它足腕取下信件,看完之后搓进手心里,又朝北方望了一眼,“走吧,该南行了。” “亲王本就不便奔波,天瀚却又要您打仗,又要您出使缙月。” 男子将右手放在心脏的部位,“只要是为了禹蚩,天瀚的命令,便是我的指引。” 次日,一队禹蚩的车驾扬着长长的旌节,平静地通过了渡马河的关卡。 一将士龇牙咧嘴道,“要不是军令如山,我定然冲入马车,将阿克准斩杀于关口。” 另一人则附和道,“几月前还在思源城下攻城,如今居然拿着使臣的文谍走来,难道还要让他路过思源不成?” “唉,据说是带着珍宝给圣上贺寿的,这谁敢拦?说不定还得落个截抢生辰纲的罪名。” “那到时岂不是得遇上我们王爷?王爷定然觉得我们无用!” “就别在这马后炮了,刚刚怎么没拦?人都走了才开始逞口舌,还不赶紧换岗去!” 得知阿克准越过渡马河的萧洵安,却没有将士们那么大的反应,只是随手将那条子丢在了一堆废弃的绢条里。 周羽当即跪在案前,“末将无能,没能手刃那漠蛮子。” 当初他带着鹰骑三列共十三人去刺杀阿克准未果,只有他一人被保回营报信。于其他人而言,都只是一个鹰骑三列几乎全列阵亡的消息,或许有人叹惋,却没有任何人能真切共情他的痛。 他们没有亲眼看见漠蛮子的弯刀勾住腹部挂出肠子的场景,没有见过喉咙被如何残忍割裂,没有看见从肩胛贯穿到胸前的戟尖,没有被一双双鲜血浸透的手推出炼狱…… 那不是如鲠在喉,那是一根对准心脏的矛,每想起一次,都刺得他心肺俱损。 可那居然是他日日所想,夜夜所梦。 他这一副残躯,唯有战死沙场,才敢腆着脸去赴黄泉。 萧洵安放下手中的事务,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周羽面前,轻轻蹲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本王过于激进,指挥失当,不是你的错。” 男儿泪落在膝头,黎川站在门后,久久没有进门。 “先生,您先前让我们放出去的消息,已经有人寻来了。”金焕来到门前对黎川说。 黎川赶紧打了个手势,“晚些说。” 周羽揉了一把涕泪,往门外走。 黎川退了一步,背过身去,让周羽走过。等他下了台阶,黎川才转过身来,却恰巧撞见门内的一张脸,吓了一激灵。 “先生这是在密谋什么亏心事?” 还没等黎川开口,手指已经被牵住,“过来。” 黎川被他拉到廊下,靠着柱子窝在他怀里,明艳的太阳穿过廊下的竹帘子,一格一格打在萧洵安正摩挲黎川的手上。 黎川的手,并不是柔软娇小的女儿手,虽然玉白纤长,却生着一层茧,特别是左手虎口,右手食指的指侧和拇指的指腹。 可即使这样,在萧洵安的掌心仍然显得瘦小。 “那些事,交给三法司就好了。你不如操心操心我们的婚礼。” 黎川抽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又来。” 萧洵安又一次捉回她的手,揉在手心,“川儿,我是认真的。虽然你已离家,但我还是向文骏黎氏寄了庚帖。钦天监也已经在帮我们算吉日了。我让他们定了一批喜服料子,还有凤冠,你挑一挑。” “还有,先前你喜欢的那几家铺子,我都买下了,有新货好货会直接送到府上来。” “什么铺子”黎川回想了一圈没想到他说的什么喜欢的铺子。 “就是进京第二日,你逛的那几家。” 这么说,黎川便想起来,那时她担心自己比萧洵安先衰老,于是在水粉铺子大杀四方。那倒也不算是多喜欢,就是那时不多买一些,总是安不下那颗心。 她仰起头来,去看萧洵安的下巴,声音又小又轻,“我那是怕你修行之后不会衰老,到时我苍颜白发,便羞于与你同行了。” 萧洵安笑起来,他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没想过黎川会老,他自己也没什么所谓。 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瞎操心。我请了一位有经验的人来帮你张罗,其他你都不必操心,就跟着她挑喜欢的东西便好。” “是什么人?我可认识?” 萧洵安想了想,“嗯……应当是不认识,是三公主。她待人亲厚,幼时与我相交甚好,这几年也常书信于我。你可以信任她。” 既然是萧洵安认为好的人,黎川自然不会别别扭扭,爽快答应了。 正说着,小厮来报,三公主已经登门了。 两个人站起身来,准备去迎。 萧洵安最后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一句,“毒的事,不是什么紧要事,别累着。” 三公主确实如萧洵安所说,待人亲厚。一见到黎川就自然地去牵她的手,“总算是见到安弟金屋里藏的美娇娘,确实是貌若玄娥,难怪藏的这样紧。” 黎川被夸得有些面热,还没说什么,三公主继续说,“快带本宫去看看那些好东西,本宫最爱办喜事!” 萧洵安对齐管事示意,齐管事忙展臂引路,“公主殿下这边请。” 三公主转而对萧洵安说道,“你便忙你的去,我们女儿间的私话你不便听。” 萧洵安正有此意,他本来便忙得不可开交,实在难抽心思陪她们整日。 齐管事带她们来到一间殿内,那是一间宴客厅,桌案席位都撤了,空荡荡的。唯有主席上安置了瓜果点心,有侍女正守着一炉热水,预备点茶。 三公主与黎川坐定,侍女左右招呼着泡茶削果。 三公主又说:“妹妹放心,宫中大小喜事都是本宫一手操办,二姐姐四妹妹出嫁都是本宫安排的。你呀,听本宫的准没错!” 齐管事一拍手,数十侍者端着挂布料的衣架从偏殿鱼贯而入。空荡荡的大殿立刻陈满了搭着布料的架子,从门前射进来的光亮都暗了不少。 三公主眼中光彩熠熠,满意地点点头,“安弟安排的不错。” 可这些布料在黎川眼前就是一片红,完全没什么差别。三公主牵起黎川的手,“布料不能就这么看,要到近前细细去瞧织纹光泽,要用手摸摸厚薄软硬。” 走到第一架前,“你瞧这一匹,织纹太平,平日穿倒是可以,大喜之日就无甚光彩。”她说完,这架布便被抬走了。 “这匹云锦就不错,纹样好看,金色暗纹奢而不显,厚实挺括,幅面宽大,可用来做袍子。你看喜不喜欢?” 黎川跟着摸了摸,“是,公主说好,定然是没错。” 三公主却叹了口气,“唉!你呀!我早便猜到妹妹会是如此。你想想,成婚当日的样子,会是你此生最美的时候,不管你从前如何,以后怎样,在夫君心中,记忆最深刻的一定是你成婚时的样子。” 这话说到黎川心坎儿里,三公主见她有所动容,继续说,“你希望夫君记住你什么样子?” 不知为什么,黎川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在夜晚的海面上找星星的场景。 “一边看,一边想?”三公主碰了碰她的手臂。 黎川回过神来,可星海的样子却映在她脑海里。于是她看绢纱觉得轻浮,看锦缎觉得繁复,看丝罗觉得平淡,匹匹布料都入不得她眼。 碍于脸面,留了一匹稍有华彩的放着了。 凤冠金钗送来,明晃晃的金子,嵌着各色的珍珠宝石。有整顶的冠子,成套的头面,也有些簪钗。 各有各的名号,什么“凤凰于天”,是一只纯金的凤凰造型的头冠,九条尾羽塑得纹理分明,一双羽翼更是栩栩欲飞,口上还衔着一串红艳艳的珠子。 端托盘的侍者一头的热汗,足以得见这顶冠的分量。戴在头上,怕是脖子都直不起来。 什么“百世荣华”,各色绒花攒着上百颗宝石,一支一支地拥簇在一起,像极了花园子。 什么“玉楼春”,是剔透的翠玉嵌在园林楼阁样式的金头面里,步摇尖头的小亭子,就很像王府后院的风雨亭。黎川很难想象头上顶着一座涵王府的样子。 唯有一支红珊瑚簪子让她有些许好感。 三公主走时丧气道,“早知你竟是这样挑剔,便不与你说那番话了。明日我再来,先挑些不要紧的东西罢。” 黎川送走三公主,心里空落落的,她对不忆往昔一直甚感遗憾,如今更是有些说不清的难安。 夜了,她站在廊下看月亮,那月亮钩子似的挂在天上,星河璀璨流淌。 一个温暖的怀抱贴住了她的脊背,“听说你都不喜欢?” 黎川摇摇头,“都很好,我却总觉得不似我想的那般。” 萧洵安心中明了,黎川见过的奇珍异宝,凡间难有。他即使是把这凡世间最好的呈现在她面前,也不过平平。他有些懊恼,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得道成神,送给她更好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要黎川想要,即使是凡间没有的,他也必定想方设法将它寻来。“能不能告诉我,你想的大约是什么样子,我都给你找来。” 黎川侧头看他,脸上是甜滋滋的蜜一样的笑,“当真?” 萧洵安则道,“你总爱问我当不当真,就这么不信我?” “我讲了,你可不许笑。” “我听听。” 黎川紧紧盯着萧洵安的表情,说,“我想要星河一样的衣裙。” 萧洵安只是一挑眉,“嗯!很有意思。还有吗?” 黎川其实知道自己所说并不可能成真,权当是两人的玩笑,继续说,“还有火珊瑚做的头冠。” 萧洵安点点头,“这个不难,我有一座五尺高的红珊瑚树,让他们拆了,用那个做。” “还想要霜花团扇。” 萧洵安将脑袋从她肩上拿开,仔细打量起黎川的脑袋。 黎川皱眉扭头去瞪他,逗他道,“可是你说都能给我找来,这是做不到?” 萧洵安摇摇头,“我是想看看你这脑袋瓜确实和其他的女子长得不大一样,想法稀奇古怪。”说着,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嘶!”黎川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你下手没轻没重!” “少来。”萧洵安却不吃她这一套,“我可舍不得弄疼你。”说完圈着黎川往屋里走,“好啦,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挑灯笼,挑帘帐什么的,你得有精神。” 夜很静,黎川静静躺在萧洵安怀里,呼吸均匀,但萧洵安从那双间或扇动的眼睫知晓黎川并没有睡着。 他手掌在她胯上轻轻拍,“川儿,我好像没问过你。” 黎川没说话,静静听他继续往下说。 “你可愿嫁我为妻?” 这是黎川等了许久的一问,她虽然已经张罗了一日,但心里还是期盼萧洵安能够这样问她一句。可她虽然听到了,心中还是有些许顾虑。 “是不是那天我问你,你才想到要娶我?” 萧洵安立刻反驳,“自然不是,我早先便传信给……传信到太骏去问你的庚帖,只是你母族或许觉得我不好,迟迟没有回应,才一直放着了。”他其实是说子舟,子舟的回应实在算不上什么正紧回应,就连黎川的八字都不能为旁人所信服。他想了许多办法,近日才攒出一个合眼的好八字,暂且交到钦天监去应付。 “我不管你母族如何说,我只要你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萧洵安又问了一遍。 黎川莫名地眼中泛泪,眼皮颤动,“说实话,我并不记得什么文骏黎氏,我只记得你。我不想背负叛出家族的恶名,可是……可是我想嫁给你。” 她想与萧洵安生生世世栓在一处,这个愿望强烈而赤诚。她有一种时不可待的急迫感,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宿命感。 她以为,那是天定良缘,可她不知道,那是她从前求而不得,如今才如此急迫。而真正的宿命,她如今还并未参透…… 第49章 徐氏 “正是!我的川儿,果然是天下第一等聪慧。”萧洵安赞叹道,“这个徐氏,是五羊郡守夫人徐琳的堂姐。到方寸山时,因是说逃婚而去,隐瞒了家世。成为正妻后几年,家里人找到京都来。见她已成家,嫁的是丞相府门,自然不再提逃婚之事。这时人们才知道这个无门无户的女子,居然是五羊徐氏。” “你之前说的徐氏不可动,可是与这位有关?”黎川问道。 “徐氏是书香门第,世代儿郎都有经韬纬略,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也不差。徐氏虽不入朝堂,娶得徐氏女便是得到了徐氏智囊,多多少少得到娘家的助力,冯程自此平步青云。‘家有徐氏女,万代上高楼’这句话,也是自那时传起。” “这朝堂中或为巴结冯程,或觊觎徐氏之力,都争先恐后地求娶徐氏女儿。这女儿自是供不应求,一些远房表亲也将女孩儿送到五羊教养,甚至过继换姓,为求嫁个好人家。” “所以,徐氏在京都,乃至整个缙月都不可随意撼动。当初徐琳拦着我们南下,就是怕我们到了京都会搅动风云,影响徐氏的布局。” “徐氏,在下一盘大棋。” 半月后,禹蚩使臣到达京都。 使臣的洗尘宴不如他们那日归来那般隆重,皇室参宴并不多,除了文帝、太子与萧洵安,主要都是大臣,嫔妃公主们是不好参加这种外臣宴会的,女眷处则只有这些大臣带来的家眷。 其实这种外臣接风宴本没有特地宴请女眷的说法,说到底其实是为了让萧滢滢来的名正言顺些。 黎川也终于在这场洗尘宴上看到了“闻名遐迩”的徐氏们。 三公主坐在主席,黎川算是她请来的助手,便坐在她身侧。三公主侧头对她耳语,“诺,这一排,是冯徐氏,魏徐氏,姜徐氏,万徐氏……我都数不过来。上次我母妃寿诞就是如此,这女眷处,跟她们徐氏姐妹家宴似的。” 黎川放眼下去,那些女眷一团团一簇簇聚在一起说话谈天,很是亲密热闹。但她们行止却又十分端庄得体,对旁的女眷也十分友善, 很难找出她们的错处。 黎川暂时还记着萧洵安对她的期许:希望她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傻王妃。 于是,故作不解道:“怎么那么多徐氏啊?” “唉!你一直在太骏和塞北,不知道。”三公主不好在宴会上多说,“说来话长,日后与你慢慢聊来。” 这时,萧滢滢穿着一身男子穿的圆领袍,踩着牛皮做的长马靴姗姗来迟。她进来也不打招呼,一屁股坐在为她准备的席位上,翘着腿,吃起点心来。 在这一众珠翠环绕,雍容尔雅的贵女中间,分外地不同寻常。 三公主扶额叹气,“本宫早料到她不会循规蹈矩,却也没猜到她能如此放浪形骸。”她声音说得不小,近前几个都能听到。 萧滢滢的心性黎川还是知道,她这一路的嚣张跋扈其实是为了拒亲罢了。黎川自然听不得旁人评判她,说道,“郡主在前线镇守边疆,洒脱惯了,百花自有绽放法,不必都学牡丹花。” “黎娘子说的甚好。”冯徐氏说道,“不愧是镇北王选定的王妃,太骏黎氏今后必定也能大放异彩!” 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太骏黎氏是最先拒不出仕的大族,徐氏家主先前就是效仿黎氏才发出誓言。如不是因此誓言,这些徐氏女儿,也不必卷入权利纷争。 如今的黎川,是以太骏黎氏的身份与萧洵安议亲。自然让人不住遐想,太骏黎氏,是不是也要走徐氏的老路,用女儿打天下。太骏黎氏,是不是已然站好了镇北王党。 众人都以看热闹的神情盯着黎川看,黎川正要开口,萧滢滢却发话了,“要说,太骏黎氏还是不如五羊徐氏好说话的,我兄嫂先前并不知对方身份,相识相爱,如今议亲却是备受阻挠,黎氏说什么也不肯破了族规。” “可奈不过我嫂嫂在黎氏族中辈分颇高,没人能真正插手她的亲事,她想嫁谁便嫁谁。不似有些人,被家族箍着当枪使。” 徐氏这么多年在女眷堆里都是人多势众,没几个能从她们嘴上讨到好处,也没人愿与她们针锋相对。虽没被她们压迫过,却也见她们如此不顺眼许久了。如今见到她们被怼,各自耳朵都竖起来,眼睛也发着光。 “是啊,想必郡主也是很羡慕的吧!”冯徐氏又说,这可直戳了萧滢滢痛处。虽然和亲之事尚未明说,可她因不穿宫装打伤宫人那事儿传开,大家也基本都明白这底层的逻辑。 萧滢滢替黎川撑了腰,黎川也不能让她被欺负了,说道,“郡主领兵千万,说话腰杆比我硬多了,可不稀得羡慕我的。将来郡主遇到心意相通之人,就算旁人要说什么,王爷定然也能替郡主做主的。” 不管最终事实如何,冯徐氏在这个时刻也不能再继续顶嘴了。她就是再德高望重,在准王妃和郡主面前,也是低一头的。 看戏的众人心中都是暗爽,三公主看戏也看够了,开口打了个圆场,“郡主还未议亲呢,你这些为人妻的,可别当着她说这些不知羞的话了。” 不一会儿,从主宴那边传话来,邀请萧滢滢过去。萧滢滢掸掸衣摆,背着一双手,悠哉悠哉地离开了此处。 萧滢滢心里还是忐忑的,她知道此去必定要提和亲相关之事。但这是她不可逃避的,她得面对,她得亲自去解决这件事。 或许她一个人做不到,可是萧洵安陪着她南下而来,这是她的底气。 萧滢滢昂首阔步走进大殿,一半是大臣,一半是胡服的禹蚩使臣。上座是文帝,下首坐着太子与萧洵安。 她跨进门,就有一个人站起来。那人身着一件银纹的对襟立领白袍,是胡服的款识,头发却用缙月的银冠簪起来,几绺落下的鬓发打着卷儿,落在一双碧色深眸旁。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穿禹蚩衣装的阿多尔,虽然发式还是缙月的样子,但那身衣衫真的很衬他。让他的身形看起来不那么单薄,皮肤看起来更加的白皙。 他其实跟其他黝黑粗壮的禹蚩人长得并不像,听说他母亲是更北方的异族人,故他在族中一直备受排斥。 “或许是因为好看得令人嫉妒吧!”这个想法钻进萧滢滢脑海的时候,她立刻将它掐断了,调转视线看见了阿多尔身旁的另一个禹蚩人。 那是一个标准的禹蚩人的样貌,健壮,黝黑,但眉眼锐利深邃,面貌俊朗,与阿多尔同款识的烫金立领袍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王权贵气。 她虽不认识,但也能猜到,那个人,就是阿克准,阿多尔的小叔父,那个半身残疾却差点杀掉她哥哥的禹蚩亲王。 萧滢滢当堂单腿后撤,扶膝跪地,朗声道,“圣上万安。”这行的是军礼。 文帝见她没有穿女装也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意外,和蔼可亲地开口道,“滢滢啊!快起来。这禹蚩的使臣们对咱们广玉郡主都十分好奇,指明了要见见你。” 萧滢滢站起来,诧异道,“他们没见过我吗?”随后斜睨了那边一眼,嗤笑一声,道,“也是,这些都是上不得战场的窝囊废,没能亲眼目睹本将军的风采,实属正常。” 此话一出,场上的脸色都十分精彩,使臣们那边自然是有些挂不住。阿多尔也垂着头,唯有阿克准,似是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而是笑说,“不愧是广玉郡主,果然风采绝伦!” 萧滢滢“嘁”了一声,走到萧洵安身侧坐下。 阿多尔也坐下来,兀自饮了一杯酒。 阿克准手中捏着一枚枣,对着阿多尔小声说了一句禹蚩话,“阿多尔,你不让我提的,我便不提。但记住你刚刚同我说的,若你做不到,这交易便不作数了。” 阿多尔放下酒杯,紧皱着眉头,郑重道,“小叔放心。” 原本以为会风起云涌的主席,并没有任何波涛。萧滢滢坐在萧洵安身边一直吃到宴席结束,都没有等到禹蚩使团提及和亲之事。 她心中窃喜,想必是她这一路的嚣张行径让禹蚩有了退缩之意,怕掌控不了她。 可当他们来到女眷处接黎川时,却出事了。 黎川不在那儿! 三公主惶恐道,“方才宫人来与她耳语几句,她便同我说有事先行离开。怪我怪我!” 萧洵安担心的还是来了,他两步冲进女眷席上,喝问,“是哪里的宫人?” 三公主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就是这前殿传话的……这会儿……这会儿怎不见了?” 没等她说完,萧洵安转身便走,宽大厚重的衣袍随之旋起。 边行边对萧滢滢说道,“通知府军,宫门警戒,查车寻人,一个不漏!” 行至门口,他站住脚步,侧头留话,“今日本王聘妻若有差池,你们一个也别想活!”说完,大门“嘭”地一声紧闭。 没人知道那门是怎么关的,门前的宫人吓了一哆嗦,也不敢上手去开。 而黎川此时正站在皇后宫中,“不知皇后将民女骗至此处所为何事?” 皇后只穿了一身中衣,有两三宫人正帮她梳理垂下的长发。缓缓言道,“上次请你入宫,你便没来,这次你都已经来了,自然要抓住机会,见一见你。” “皇后若想召见民女,直言便是,何至于第一次说是洵安叫我,今日又说滢滢闯祸?” 皇后笑了笑,“本宫若是直言,你定然不来,本宫的脸面可无处放的。洵安向来不顾我这个叔母的颜面。” 其实当黎川听那宫人说“广玉郡主大闹宴席,王爷要她去带走郡主。”她便知道是假,可她见此人三番两次哄她,不达目的是不肯罢休,便好奇这背后究竟是何人。与其避而不见,不如当面会会。 “皇后不顾身份,如此哄骗民女,便只是想见一见民女?” “早听闻云阳先生大名,觉得甚是有趣,想请你进宫来住一段儿,陪本宫解解闷儿。你又即将嫁入王府,顺道学学宫中规矩。” 看来,皇后这是打算将她囚在后宫了。至于原因,无非是担心萧洵安轻举妄动,不日逼宫。留她一个人质在宫中,说话便有个把柄。 既然如此,黎川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若想以她为人质,就绝对不会伤害她。 这时,有宫人快步进来,在皇后耳边耳语。 黎川自顾坐下饮茶,“我猜,是王爷在宫里闹了吧!” 皇后脸色有异,她怎么也没想到萧洵安能为了一个女子以府兵封锁宫门。就不怕安上个调兵逼宫的罪名吗? “皇后是不是在想王爷怎会为了我如此大动干戈?皇后怕是我想岔了,我一个小女子算得了什么呢?自古动兵都得找个由头,我倒是无名无姓的,皇后可别做了这千古罪人。” 黎川这是在暗示皇后,萧洵安没有正当理由起兵便是逼宫逆贼,可如今皇后拘了他的人,他以寻人为由翻了这皇宫,趁此改朝换代,也不无可能。 皇后到底也只是个妇人,被这一吓,竟有些胆战心惊,嘴唇发白。 黎川拱手说道,“今日见到皇后,民女三生得福,就此告辞,不扰皇后休息。” 皇后哪还敢拦,眼神示意宫人将她送走。 两宫人手提宫灯,带着黎川匆匆离了皇后寝宫。 这宫墙深深,一条又一条,一道又一道,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黎川转了两圈,人迹越发鲜见,心觉不对。她站住脚步,“两位可是走岔了?” 两人回头,互相看了一眼,“娘子记错了,跟着奴走便是了。” 黎川抬头看天,确认了月亮与星宿的位置,“宫门在南,我们却在往北绕。” 话音刚落,她余光里闪过两道寒光,视线落回那二人。只见她们拔出匕首,直朝黎川胸腹而来。 第50章 遇刺 黎川后撤两步,一手抓住一只手腕,感受到对方不小的劲道,想来定是有武功底子的人。 她本想折掉她们的手腕,打掉匕首,对方却很默契地双双往前翻了个空翻,使黎川不得不下腰脱手。 她直回腰身,匕首已经再次朝她背部扎来,回身抬脚,一把匕首被她踢至空中。她纵身一跃,抢过匕首,反手持柄,横在眼前作格挡之势。 两人没料到黎川身手不凡,都有些退缩,在原地转圜片刻,正欲再次出手,忽有人声惊扰了她们。 “住手!何人敢在宫中行凶?”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颇有威仪。 二人见势不好,飞身消失在夜色中。黎川对宫中不熟,没有轻易追去。 却有几个侍卫从她身侧掠过,追了出去。她转过身来,见到四个带刀侍卫围绕着一个身穿素雅绸缎的中年女子。 月色里,皮肤莹白,长发低垂,眉眼间有一丝岁月磨不平的英气,似曾相识。与她衣着所营造婉约之质并不相宜。 黎川拱手行礼,“多谢贵人相助。” 对方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了她片刻,“阿五阿六,送她出去。” 中年女子身后两人道了声“是”,展臂为黎川指出道来。 黎川又道了声谢,没有多问,跟着他们往南走了。 但她并没有轻易相信这些人,方才夺下的匕首一直握在手中。这两个侍卫看上去身强体壮,经验老道。若真是敌手,怕是比方才那两个难对付的多。 黎川没有把握自己能从这两个人手中占到便宜,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腰间的乾坤囊上。 好在,这二人确实没动什么歪心,一直将黎川送到了后宫大门。 他们站在门内,朝南指路,“再往南一直走,便是娘子今日参宴之处。我等就送到此处。” 黎川跨过门槛,二人固步原处,注视着她前行,就好像这道门已经关上了。 黎川回身向他们行礼道谢,“敢问,那位是哪一宫的贵人?救命之恩,铭记于心,来日定当报答。” 其中一人道,“娘子不必问,也不必报答。娘子快些行去,以免家人忧心。”书包阁 黎川仔细看了一眼他们二人,服制与宫中侍卫并不相同,腰间两枚漆黑的木牌,似是雕着什么字…… “娘子快些行去吧!”那人又催一遍。 黎川不好再去深究,于是又行一礼,朝灯火辉煌处走去。 没走几步,就有人高呼:“可是黎娘子?” 只见一排侍卫手拿火把朝她跑来,她再回头,那门口已没了人影。 当她到达宴会所在的宫殿时,见大门紧闭,听见里头哭天抢地。不远处的主宴殿门,也是同样紧闭。 萧洵安从远处奔来,宽大的黑袍在夜风中鼓动。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上下检查,“可有受伤?”看到她手中竟有一把陌生匕首,当即怒了。 那把匕首被丢在主宴大殿磨得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哐当”几声。 “这就是圣上的禁宫!” 那些廷卫紧张起来,都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萧洵安紧握着黎川的手,戏谑道,“要这些廷卫何用!” 席上被关了许久的“客人”们面面相觑,文帝先是被萧洵安关在此处,如今又被当着百官与外臣兴师问罪,可谓颜面扫地,只能揉着眉心叹气。 萧洵安懒得在此处继续耽误,拉着黎川拂袖而去。 两个殿门终于能够打开,那些女眷哭哭啼啼地跑出来,全然没了先前端出的庄重优雅。 宫门口,火光通天,浩浩汤汤的府兵集结在紫云大道上。 跟着萧洵安他们身后出来的宾客们隔着百来米远,也不敢继续上前。 门前停着的那些马车,被他们搜了个遍,马夫侍从们被押在地上,不敢动弹。 萧滢滢挥了挥手,那些正押着马夫的府兵抽手回到队列。 “恭迎王爷先生回府!”呼声震动夜空,似乎星辰都为之震颤。 马车里,萧洵安黑着一张脸。 黎川知道,他是气她不听话,随意乱走。但她也确实没什么可辩驳的,只能眼神四处游走。 终于,被她抓住一个把柄,她猛的翻开萧洵安的袖管,故意左找右找,“编绳呢?” 萧洵安理亏,眼神闪躲地从胸口的衣襟里翻出那条编绳套回手腕。 黎川神色悲戚,演起戏来,“你是不是嫌我编得丑,戴着丢人?” “不是……”萧洵安想解释,黎川趁热打铁,“确实是不如那些贵女女红精巧,你还是别带了。”说着就要去扒拉这条编绳。 萧洵安将手拿开,举得远些,“不是,我是怕……” 黎川还要继续闹,萧洵安一把抓了她的手,按住了她,盯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不是!我只是想将你藏起来,我就是怕他们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会对你不利。可终究还是没藏住。” 黎川动了动被他紧握的手腕,“我知道,你不必如此认真,总觉得你不如从前有趣了。” 萧洵安松开手,“你知不知道,我今日吓坏了。” “我可是世间第一等聪慧,不会出什么事的。”黎川想要缓和缓和车里的氛围,轻松地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告诉的萧洵安。 “你可知道他们是谁?”黎川问。 “皇后还没胆子动你,我有些怀疑禹蚩的人。”萧洵安分析道,毕竟最希望萧洵安此刻动手的,便是禹蚩人。缙月一乱,他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黎川一个白眼,“不是,我是问那个,救我的那些人。那个女子好像是个妃子,侍卫却不像是宫中的侍卫。我看见他们腰里挂着一个黑漆木牌,雕着纹样,隐隐约约能看见有字,什么衣,衣服的衣,上面一个没看清,太黑了。” “非衣。” “哦!对对对!应该是!四四方方一个,你怎么知道?你认识?” 萧洵安神色有些变了,他垂着眼,似乎是不想言及,但又不想扫了黎川的兴,说道,“应该是个裴字。裴家军。” “那不是侯爷的兵?”黎川所说的侯爷,是定北侯,也就是萧洵安的外祖。他外祖是姓裴的,所用军旗乃“裴”字军旗。 “是。” “所以那个人是……”黎川说到此处,也不敢继续说了,所以那个人应是萧洵安的母妃。 难怪当时觉得眼熟,若脸型圆一些,头发高束起,则很似萧滢滢,不,应当说活脱脱是萧滢滢二十年后的样子。 次日,萧洵安没有上朝,却成了紫章宫的主角。 “圣上!老臣要弹劾镇北王!” “圣上!镇北王有不臣之心呐!” “圣上!镇北王有妖术!” “圣上!镇北王拥兵自重,昨夜险些逼宫啊圣上!” 文帝颓然坐在龙椅上,被他们吵得眉心直跳。 “圣上!镇北王未得召令带兵南下……” 文帝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他进京时你怎么没说?这都月余了,才想起来?与其在这里弹劾镇北王,不如动些脑子把先前宫宴下毒之人,昨夜行刺之人给朕找出来!” 说到气时,重重拍着龙椅的把手,“这可是朕的禁宫!他昨日能行刺女眷,明日是不是要将匕首架在朕脖子上了呀?不不不!他们已经敢,已经能给朕下毒了!一群废物!”说罢,拂袖而去。 皇后跪在殿内,哭哭啼啼,“臣妾原本只是想将黎娘子请来宫中学学礼仪……” “行了!”文帝摆摆手,“你想做什么朕还不清楚?什么人你都想约束,那萧洵安是你能拿捏的住的?还让人做了枪使,若她在宫中真有意外,你今日就不是跪在这里哭!” 见皇后实在哭得厉害,他言语也缓了些,“你那两个宫人也找到了,尸身腐坏已久,昨日那两人怕是易容在你身边潜伏许久。如今多派一队护卫在你宫外,自己时时注意着些。朕寿诞之前,便不要随意走动了。” 这是要禁足的意思,皇后却也不敢反驳,叩拜谢恩之后,默默退了。 文帝倚在椅子里,按着跳痛的眉骨,问道,“良妃可还说了什么?” “回圣上,良妃只叫护卫交代了凶手形貌特征,并未言及其他。” “禹蚩急着要提和亲,又忽然没有动作,可是有什么变动?” 第51章 肃金观 信封从驿馆出来,落入烧饼挑担,经由阿勒铁铺,流入买客手中,路过街巷,丢进乞丐碗里,卷入妇女裙中,而后掉在了那家百年老字号的脂粉铺子里。 等掌柜将此信封送到涵王府时已经快要天黑了,萧洵安坐在椅子里,端详着桌案上来路不明的信封。揉的破破烂烂,却鼓鼓满满。 终于,还是将它小心地打开来。 是药方,一枚铜钱,还有一截线香。 这枚铜钱崭新,应当是先前所说的新铸币。 “这是何意?”黎川恰好进来,见到桌上的物件。 萧洵安用手指敲了敲药方上“山齿”两个字,“与断情绝爱相关。” 黎川正要伸手去拿,萧洵安打断了她,以帕子隔了,将她要拿的香递去。 黎川看了看,无甚特别,那就是普普通通的半截香。“京都可有什么庙宇?” “京都城内就有七十二座庙,连着城外,大小合计有百座。”萧洵安从她手里将断香拿下。“这是紫绛香,普通信徒供不起这样的名贵香,必然有所指。” 萧洵安唤来金焕吩咐他去打探紫绛香的所供道庙。 又让齐管事将铜币拿去研究对比。 齐管事先给了结果,虽然边缘有一丝小小的凸起,但完全不影响这确实是足金足两,用料同等,纹样形状完全一致的铜币。 他解释说,“这个小凸起应当是模具的槽子边儿有一点点瑕疵,市上流通没问题的。” 夜色如浪潮已经泛上了半边天,萧滢滢在王府里逛逛悠悠,心中总觉得不得劲。她始终想不明白阿多尔为何突然似换了个人。 难道是因为禹蚩的使臣们来了,与他们处的不甚愉快? 还是因她屡屡对阿多尔喊打喊杀,让他徒增厌恶? “冰墩儿~”侧门外传来吆喝,冰糖外壳,酸甜口感让她不由忆起在黛山脚下驻扎时的冰糖莓子。 她想买一根,等走出门去,那走贩已经转出了巷子。她坐在侧门口的台阶儿上,撑着腮帮子,看夜色漫过巷子顶上那一峡天空,星星很快挂上来。 一个穿着花哨锦袍的男子盖着件素布披风,压着兜帽快步从后面转过来,还不时回头张望。萧滢滢立刻起身侧步贴靠在门边,伺机观察那个鬼鬼祟祟的人。 男子快步走来,萧滢滢趁机一把拿住他的手肘往后别去。对方手臂极有力量,当下回身来卸力,就要还手。 拳风已至,对方却陡然收手。 “郡主!”男子恍然,萧滢滢闻此也停下手来。他扯下兜帽来,恭敬道,“属下金焕,惊扰郡主。” 萧滢滢一看,知道事情不简单,顺手将金焕拉进门来,砰一声关上了门,“穿成这样,鬼鬼祟祟做什么去了?” 金焕从门缝看了看,确认无人,才开口道,“属下奉命去查紫绛香,谁知刚问了几间庙,就发现被人盯上了,绕了一路,该是甩掉了。” 萧滢滢还不知道那个信封的事,问道,“什么紫绛香?” 金焕一五一十讲出了王爷的吩咐,又讲他是如何去查的。 他扮作富贾,言说妻子疾病缠身,听人说上这种香神明定能拯救妻子,询问这香在何处能请到。 问了几间,对方都说自家庙好,不必非求此香之类的话。 反倒是有位香客告诉他,“这香啊,只有在城西肃金观能买到,但是定要准备好银两,三柱香就要一贯钱。” 肃金观是京都很有名的道观,有名之处在于,据说升官发财的事,许愿特别灵验,但是死不死老婆,就不知道这观里的主神管不管了。 金焕去到肃金观,天色已晚,香客零零散散往外走了。 门口许多卖香摊位,并没有哪家卖的是他手中的紫绛香。 于是,他便去庙里想找个道人打听,可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就发觉有异。 不敢过多停留,迅速离了肃金观,走了几条街都没甩掉。在城中绕了多圈,才敢往回走。 萧滢滢微微摆了下脑袋,示意金焕可以离开。 金焕将消息带到书房,又细细讲了一遍。 他被人盯上,定然是这线索不假,指向了什么不简单的人。 “可有看清对方是什么人?”萧洵安问道。 金焕摇摇头,“只看见穿的灰衣,像是府司里洒扫的那种短衣。脸没看清,但身体形态以及躲闪姿势看起来应是受过训练的。” 第53章 石榴花 王军得令拆庙,于是个个都仿佛抄过家似的老手,翻坛砸碗。 神殿之中帷幔扯了,残布七零八落,落在地上。香炉推了,香灰扬起,呛得道人们直咳嗽。 可王爷泰然坐在殿中,绝不会有一粒多余的灰去打扰王爷玩先生的衣袖。 要说,王军与王爷之间还是有些无需言语的默契在的。说是去撅神像,其实那些人围着莲花座,摸着神像的脚后跟儿摸摸索索,磨磨蹭蹭。明明声势浩大地往脚底锤木楔子,老半天才锤进去半寸。 那些道人眼珠都要瞪碎了,忽然瓦缸破碎之声,惊得老道人捂胸长叹。 殿外有人高喊,“是郡主的物件!就在那破门海后面捡到的!” 李宣拿来一块玉佩,呈到萧洵安跟前,他接过玉佩,对着光细细端看,又看了看黎川素净的腰封,说道,“嘶~正是滢滢的玉佩。” 其实那根本就不是萧滢滢的,而是黎川进门前从腰上拽下来的。 当时肃金观外大约安插了十来个人,为免打草惊蛇,只有一人混进了道观里面。 外面人眼睁睁看着萧滢滢进了肃金观,救了阿多尔。并且跟里面这只眼里应外合糊弄了梯子的事,知道萧滢滢当时在门海处躲藏过。 黎川知道他们手无证据,肃金观必然要来个死无对证。于是留了后手,有了这块佩,王军掘地三尺都师出有名,那些道人也再不能缄口不言。 萧洵安正打算以此发威,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好热闹啊!” 黎川立刻回头去看,只见元清一身道袍身背长剑缓步行来。 那些道人仿佛见到了来拯救他们的尊神一般,“元清监正!监正快来同王爷说说理啊!” 萧洵安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眼睛轮了一圈,“监正夜不观星,来别人的观里管闲事来了?” 元清跨进殿来,和善笑道,“正是夜观星象,算到今夜肃金观有事发生,便来看看。” 黎川眼看事态不如他们所愿,站起身来,焦急说道,“师兄来的正好,郡主怕是在肃金观走失了,你来了,正好帮我们算一算,郡主到底还在不在观内。” 元清则是抬头去看那尊被撅了半晌依旧原封不动坐在那儿的神像,“哟,这神像手中的福缸很亮啊!这是黄铜做的还是刷的铜漆啊?” 那些道人忽然就噤了声,萧洵安等人自然听懂了其中含义,那福缸比旁处光滑亮泽,必然是有人时常触碰摩擦。 萧洵安使了个眼色,金焕立刻上前摸了一把那福缸。没有任何反应,他回头看向王爷等候下一步指示。 元清笑道,“那可是财源广进的聚宝盆,才摸一下,你是怕自己的钱太多了吗?用力转一转。” 金焕听话地拽着缸边,试了一下,果然能动,那黄铜福缸上的百福字转到了后面,露出来招财进宝的字样。 “轰隆隆”神像后面的一块地板陷落下去,搭上了地下原有的一条斜坡滑道。 “嚯!这肃金观是别有洞天啊!老道长带带路?”萧洵安看向白发苍苍的昊穹。 另一个道人出手拦着,跪地说道,“师父从没下去过,他不认识下面的路,这事师父从未参与,他老人家年迈,还请王爷开恩!” 萧洵安眉眼犀利地盯着他,“那你呢?你可认识下面的路?” 道人缄默,萧洵安早已失去了耐性,“你们不认识这下面的路,便去认识认识九泉之下的那条吧!” 此时周羽与魏鋆从后院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先前安插进王府的眼子。已然浑身血痕,脸歪眼肿,眼皮上一道可怖的鞭痕,显然是被严刑拷打过的。 魏鋆先进来摸索发现了他,恰好被跟着道人而来的周羽协力救了。 人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那是因为龙还不够强,强成王军这个样子,就是再嚣张的地头蛇也得低头认怂。 眼子噗通跪在地上,“王爷万安,属下办事不力,还请责罚。” 萧洵安道,“歇着吧。” 那人又从靴筒夹层掏出一张叠的整齐的纸,“此为地窖地图,郡主便是在此地窖之中。除了此处,还有后院水井,后厨灶下两处出入口。郡主是从水井进的地窖。其中并无其他机关。” 有了这张图,萧滢滢和阿多尔被救出来没花到一炷香的时间。 萧滢滢闲庭信步从前殿斜坡走上来,魏鋆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支铜烛台。 没等萧洵安责问她,她倒抢先开口,“下面是铸币的窑,他们没有用铜矿,应当是用的大批量的铜器。”扭头找了一圈,见到被押在一角的道人们,“来吧!说说,这些铜器的来历。” 一道人回答道,“市场上买的。” 萧滢滢听完这个笑话,又问,“这可是宫中流出,价儿可高着呢!重金买回再做成不值当的铜币,你们是不是傻?” 那道人依旧嘴硬,“没有铸币经验,做完才知亏了,接下来就没做了。” 萧滢滢走过去,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说话人看,对方显然被看得发毛,扭过脸去。 “给了你坦白从宽的机会你不珍惜,证据摆出来可不要哭哦!”说着打了个手势。 魏鋆将手中那支脏兮兮的烛台呈到萧洵安面前,底部朝向他。锈迹斑斑的底座,有一处是擦过的,模糊可见一枝石榴花的刻纹。 黎川扫了一眼便觉得眼熟,脑中瞬间闪过那面缠枝石榴的铜镜,是同等做工,同一副花样子。 “三公主?”她心中怀疑,但对方毕竟与萧洵安交情不浅,她也不敢说出口。 萧滢滢可不顾那些,说道,“三公主出嫁,恰是文……圣上毁币之时,圣上以此铜为三公主打造了一整套石榴纹样,寓意多子多福的嫁妆。此物,应是其中一件。” 黎川观察了一眼萧洵安的脸色,为萧滢滢的话空出几分余地,“若是我,我定会将有重要标识的物件藏好,绝不会留在那儿。” “自然,整个地窖只留下了这一件而已,而且是在打磨台上。应当是工匠并未注意,一开始就将此当做了普通灯台使用,已经嚯嚯成这个样子。最终收尾,忘了也实属正常。” 萧滢滢说着看了看阿多尔,话里倒也学会转圜,“当然这只能证明这个物件是三公主的,由来还不好说,若是三公主赏赐给了什么人,或是被人顺出来,也说不一定。” 黎川这才稍松了口气,这话很不像萧滢滢的语气,想来是有些人教了。她看看跟在萧滢滢身后的魏鋆和阿多尔,不自觉的露出一脸欣慰的笑意。 虽然不撅神像了,但肃金观私铸伪币已是定论,事情也绝不会到此结束。 萧洵安当即下令封锁了肃金观,其实这话也无甚用处,因为此处本来也就成了个只能进不能出的铁桶。 “本王今日乏了,明日再查。”萧洵安轻描淡写道,懒洋洋站起身来准备带着黎川与萧滢滢等人离开。 众人也都跟着往外走,可走到门口,元清和阿多尔被拦了下来。 元清挂着惯常的笑,尚存礼貌地问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怎么不让我们出去啊?”阿多尔跟着帮腔。 萧洵安翻身上马,平淡道,“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你两人都有嫌疑,暂且歇着吧!” 元清仍旧微笑说道,“贫道来此,是为了阻止王爷酿成大祸,最后殃及旁人。”说着眼神转向黎川,“王爷不谢,反而将贫道囚禁,这是什么道理。” 说实在的,这个安排的确不妥,毕竟禹蚩的使臣们还在驿馆,就这样羞辱他们的世子,怕又有不好的言论。 元清又是钦天监的监正,每日要同文帝单独报告国运龙运的,被关在此处,也十分不妥。 黎川轻声说,“还是派人将他们送回府中,留几个人在他们身边随时保障安全。确实有牵扯,再以证据问审。可好?” 既然黎川都开口说了,萧洵安也就顺了她的意。 回到王府,天已经要亮了,来不及休息,萧洵安便要去上朝了。 黎川如同往日,为他更换朝服。bookAbc.Cc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你说的汾渊河龙王,我听着耳熟,可是与你有什么典故?” 萧洵安猜到她会好奇此事,故作含蓄地想了想,“嗯……此事说来话长。” “不说算了。”黎川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下走了两分。 “等退朝回来与你细讲。” 黎川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说,“这案子事涉三公主,你亲自查来怕是要伤颜面,郡主因此受害,不好再查。不如交给我。” 萧洵安用力挤了一下黎川的脸蛋,“查案是小,得罪人事大。我本就仇人多,你还是在府中看家的好。” 黎川就知道萧洵安会这么说,心中忿忿道,“本就要嫁与你,你结仇还是我结仇可有什么分别?”手上十分用力地扯了一下外袍前襟,手劲之大,以致萧洵安险些一踉跄。 “你……”萧洵安要说什么,黎川抬眼瞪着他,他又憋回去,转了语调,哄道,“不是我不让你去,这里是京都,不是塞北,又事涉皇亲国戚。我今日得先上奏,调令下来,才能查。而且,案子还不一定给我们查,三法司或许还要插手。” 黎川撅着脾气不接话,谁爱听男人讲道理啊。 “对了!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帮我。”萧洵安神采奕奕地说。 但黎川早识破他的奸计,定然又是给她找个闲事做,以免她分出神来惹事。 于是,还是不理他,替他理好衣襟转身就要走。 “真的!”萧洵安抓住她的衣袖,跟在她身后,悠悠地晃荡衣袖,继续说,“我担心滢滢今日要去找阿多尔,毕竟他如今尚有嫌疑,你帮我看着她,带她去逛一逛,打发打发时间,一切等我下朝再说,可好?” 黎川拽回袖子,不耐烦道,“行吧。” 萧洵安又交代,“出门一定带上金焕和李宣。金焕稳重,李宣细致,我总放心些。” “晓得晓得。”黎川敷衍了气道。 确如萧洵安所料,他前脚刚踏出府门,萧滢滢就准备出门了。 却忽然被一个声音绊住,“郡主这是去哪?” 黎川站在门外檐下,朝正往外走的萧滢滢打招呼。 萧滢滢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告诉她,“三公主府。” 黎川也是想去那,可萧滢滢说要去,她也去,萧滢滢难免心中不悦。 “一起去?”没成想萧滢滢主动叫她同往,黎川自然开心地点点头。 李宣在黎川耳边耳语,“王爷交代……” 黎川都没听完,就打断道,“不听他的。” 她们俩都不是爱坐车辇的人,各自骑一匹马行在街道上,加之魏鋆,金焕,李宣。这一队人高马大,即使在京都,也相当惹眼。 可等他们走到公主府时,却吃了闭门羹,说是三公主身体抱恙,不见外客。 他们毕竟没有调令,不能随意砸门审讯。这前来拜访也只是以亲友的身份串个门子,既然是人家不愿意,也只能算了。 吃了闭门羹,萧滢滢也不泄气,转头准备告辞去别处。 黎川怕萧滢滢真去找阿多尔,说道,“你哥哥买了几个铺子让我去看,我实在不善见生人,郡主陪我一道,给我壮壮胆呗!” 萧滢滢坐在马背上,鄙夷的看了一眼黎川,又很快收回了她的不礼貌,点了点头,说,“好吧。” 黎川坐在水粉铺子的二楼茶室里装模作样的翻账本,萧滢滢凭栏望着街对面的茶楼,耐心等她。 黎川又翻了一页,萧滢滢站起身来。 黎川忙问,“郡主可是无聊了。” 萧滢滢伸了个懒腰,“我看对面茶楼热闹,像在说什么书,我去瞧瞧,先生看账来叫我。” “啊……行!那什么,我也看完了,一道去坐坐吧。”黎川合上账本,也站起身来。 萧滢滢看了一眼黎川,又看了看金焕和李宣,无所谓地点点头,“行,走吧!” 第54章 说书 “说啊,八百年前有个大岳国,国富力强,歌舞升平。大岳国边上有个北原国,北原国苦寒,百姓过得十分艰难。” “北原国有两位王子听闻大岳国之强盛,于是以使节的身份来到大岳国。” 说书先生的扇子在嘴边摇啊摇,灰白的胡须有节律地颤动。 “北原王子来到大岳,见闻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物,对大岳国更加喜爱崇敬。” “后来,这两个王子要回国了,很是不舍。花重金买了许多他们喜欢的物件,吃食。” “可他们一想,这些东西总有一日是要用尽的。” “正当他们为此感到伤心的时候,遇到了一户人家娶亲,好不热闹。他们就问,这是做什么呀?” “看热闹的人就告诉他们,这是万家娶亲呐!娶得是德荣糕点的千金。” “万家酒楼一直想学德荣糕点的果子,可人家秘不外传。这把人家千金娶回了家,还愁学不到艺吗?” “这两位王子一想,对啊!娶一位大岳的女子回去,不就能将大岳的好东西都带回去了嘛!” “可是娶谁呢?他俩可是王子,不能随便在街上拽个姑娘回去不是。” 黎川,萧滢滢以及一串儿尾巴晃晃悠悠走进茶楼,找了个敞亮位置坐下。 “恰好,这大岳国国王啊,有一个女儿,名唤木莲公主。这木莲公主啊,是会缫丝来,会织布,还博览群书,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 “两位王子一合计,哟!这不正是他们需要的人嘛!” “于是,两个王子便向国王提亲,希望求娶木莲公主。两国结成亲家,每年都会送给大岳北原的马匹与皮毛。” 听到这里,黎川便觉得很是尴尬了。侧眸去瞟萧滢滢的表情,毕竟是提到和亲,多少有些触她的霉头。 可黎川并不知道的是,阿多尔替萧滢滢按下了和亲的事。此时在萧滢滢心内,又想起了阿多尔。 “国王说,你们两人来求亲,可我只有一个女儿啊!只能嫁给你们其中一人。” “大王子便说,我年纪大,应当由我来迎娶木莲公主。” “小王子虽心中有不甘,却也不好说什么,当下附和了兄长。” “国王很开心,当场应下了这门婚事。” “定亲之后,各种各样的人来恭喜他们,并说了许多木莲公主的好话。” “小王子很艳羡,于是想办法接近了木莲公主,想要一睹芳华。”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呐!就被木莲公主的美貌给打动了。” “他心想,这么美丽又能干的公主,怎么能嫁给他那个窝囊废哥哥。明明自己才配得上木莲公主。” “于是,他开始追求公主,公主待字闺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狂蜂浪蝶,很快被他感动。” “在新婚前夜,私奔了,他们跑到一所道观,祈求上天能够成全他们。” 萧滢滢马鞭在手中拍啊拍,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抬着下巴,眼带杀意地看着台上。 “谁知,士兵很快找到了他们,并且推倒了道观里的神像,使神明不能实现他们的心愿。” “木莲公主被带回王宫,小王子被看守了起……” 只听闻一声破空之响,说书先生手里的扇子开出很大一个窟窿,一枚茶盖在他背后的墙上清脆地破碎开来,叮叮咣咣落在地上。 黎川站起身来,擦拭着刚刚扔茶盖时被沾湿的手指,“这位先生还是多说些正经故事,不然下次撕的不一定是扇子,也可能是嘴。” 说着拍了拍萧滢滢的肩,萧滢滢也领情地站起身,朝说书的轻蔑地看了一眼,跟着黎川离开了。 留下一群不知所以的看客面面相觑。 驿馆之中,阿多尔手中把玩一把纸扇,翻来覆去,“你自己说,这事儿,办的可好?” 于四跪在他脚前,“我给的故事,他们改了,明明早上第一波还好好的……后来怎么越讲越……” “我的要求是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与郡主夜会道观,添油加醋的可以。但如今的故事却将我塑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小人……”阿多尔将扇子合上,“你觉得,郡主会怎么想?”bookAbc.Cc 于四低着头,不敢吭声了。 “算了,也不能怪你。”阿多尔扔下扇子,站起身来,望望窗外,“这是有人生怕她看不透啊!” 于四松了一口气,但阿多尔并没有打算真就这么算了,“你最好是尽快给我弄清楚是什么人给你的菜加了料。” 于四的眉头拧在一起,勉强应答,“是,我立刻去查。世子以为……有没有可能是亲王。” “不无可能,如果是阿克准,那便让他知道知道两面三刀的下场。” “是。” 这事儿本以为很难查,但其实改故事的人并没有刻意掩藏身份,刚回到王府,黎川就已经听到了答案。 “是我母妃。”萧滢滢如是说,“方才魏鋆打探到的。” 黎川喝了一口茶,酝酿着措辞,“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何时都是操心着儿女的。” “屁!”萧滢滢攥着拳头,忿忿道,“她若真为了我好,当初便不会害死父王,不会进入文帝的后宫,不会到现在都不来看看我。” 是良妃害死了涵王? 这个消息太过震惊,黎川好半天没有缓过来。 她本以为萧洵安至今没有去找良妃,是怪她跟了文帝,不曾想…… 萧滢滢见她不言语,觉得自己的嘴没有把住门,说道,“我是把你当家人才如此说,你不要告诉哥哥。” 黎川鬼使神差地答了声“好”,她也是真不知该怎么回应。她整个人还有些晃神,不知道萧滢滢是怎么走的,只记得她站起来送了送。 萧洵安回来时,黎川一个人在院子里发愣。 “听说你们今日碰了壁?”萧洵安坐到她身边,半开玩笑问道,黎川没说话,脑袋靠到他肩膀上。 萧洵安向她讲述道,“今日早朝为了宫宴下毒一事争论许久,等得我眼睛都打架了。” “总结来讲,这事儿并非冲着我来,似乎是因文帝后宫又添佳丽,太子沉溺美色,姬妾成群,引人不满。” “于文帝而言,这是件丢脸事,不好意思让我去查,安排了三法司。既然不是冲着我,静等着看笑话就是了。” 黎川知道,虽然她与萧洵安已是亲密无间的关系,有些事情,对方不提,她也并不能过于直接地刺探。 于是,便打算将事情再放一放,时机恰好时,自然能知晓。 便说,“也好,既然不关我们的事,便不凑热闹了。” 萧洵安很诧异黎川的乖顺,捏了捏她的手,“你不是很好奇汾渊河龙王吗?我讲给你听。” “我那时从汾城教坊逃出来,扮作龙王祭祀的少女,被投进河中的。” “我本打算入水之后,割断绳索逃离。千算万算没算到,汾渊河里,真的有龙王。” “哦?那你算是嫁过人的男人咯!”黎川逗趣道。 萧洵安轻笑,“算是吧!不过龙王殿下可不认,说这个不算的。” “人家要的是少女,你一个大男人,人家当然不肯认咯!”黎川笑道,“诶,不过这龙王难道就没有女仙?” “问得好!”萧洵安讲道,“汾渊河的龙王,正是一位女仙。” 黎川忽然来了兴致,直起身来看萧洵安,“当真?我一直为世间有才能的女子感到可惜,仙界果然是不同,女子也能当官。” 萧洵安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她的感伤,“川儿,我是不是不该将你关在王府里,不该只让你做我的军师。你若去带兵,去朝堂,定然能有一番作为。” 黎川双手捧住他的脸,温柔地说,“如今的天下就是如此,希望你早些得偿所愿,到时由你来改变这世间。” 这话萧洵安总觉得耳熟,“你是不是同我说过类似的话。” 黎川皱眉一笑,表情些许滑稽,往事她自己都不记得,“或许吧!” “还有一个月,文帝寿诞,到时会有夜市,灯会,烟火还有游街。那时我多半在文帝身边,站在城楼上看到最好的街景,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好啊!” 时间一晃,一月过去。 文帝以寿诞前不想听到糟心事为由,暂缓了私铸伪币和下药的案子,涉事的三公主被囚在府中闭门思过。 直到他寿诞之日,仍没露面。 黎川这次再没去女眷处,而是被萧洵安牵着手,带在身边。 萧滢滢自然也不可能独自留在女席,挨着他们坐在旁边的席案上。 因为有上次的事件发生,旁人也不敢说什么不合规矩,镇北王哪会在乎什么规矩。 主宴席上的舞乐可比女眷处有意思多了,黎川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的津津有味。 萧洵安剥了一颗葡萄递到她嘴边,她自然地用嘴去接。 此时,感觉到一道目光正聚在她身上。 她转眸去望,见到一个头戴盘子一样的巨大帽子,身披靛衣的外来使臣正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那使臣立刻和善一笑,遥遥往这边敬一杯酒。 黎川虽不认识,也礼貌地端起杯子回敬。 “这是哪里的使臣?” 萧洵安看了一眼,“云桑国的。” 云桑国地处偏远,十万大山环绕,他们不出来,也没有哪个国家想攻进去。一直以来没什么外交,能在文帝寿诞上见到,可谓新奇。 黎川很是好奇,“云桑不是闭关锁国,不喜外交吗?” “昨日才赶到的,大家都很诧异。连坐席都是临时加的。”萧洵安说道。 萧滢滢的视线都在那些低眉颔首的皇子身上,“那一团怎么蔫蔫儿的,他们老子过寿,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能不蔫儿嘛!这段时日,因为牵扯出三公主,这些皇室之间拉拉扯扯,你推我搡,各种勾心斗角了一月。 案子还没往下查,他们自己倒抖落不少事出来。 像什么东宫姬妾因争宠打死过人啦,二皇子殴打过正妻啦,三皇子结党营私啦,五皇子去过赌场输掉万贯钱财啦…… 还有公主豢养面首,私通小叔之类丑闻,更是不能拿到台面上一提。 萧洵安笑而不语,看了一眼主席上装作很是欢喜的文帝。 吉时一到,皇城内点燃焰火,漫天的星火炸裂开来,然后坠落凡尘。 花车从禁宫抬出去,歌伶舞姬欢歌艳舞。花车一边前行,一边朝围观百姓抛出花彩。 他们站在城楼上,看到京都的火树银花,万家灯火。 “王爷殿下!”陌生的声音在萧洵安身后响起,他下意识地护住了黎川,回头去看。 是方才的那个云桑使臣。 在黎川兴致正高的时候被打扰,萧洵安很不乐意。 那人继续说道,“外臣阿朗,听闻塞北曾出现过云桑夜莺?” 萧洵安笑了笑,“使臣既然说是在塞北出现的,又怎能叫云桑夜莺呢?” 阿朗似乎没听他说什么,而是继续用蹩脚的口音自说自话,“云桑夜莺是云桑国的神鸟,我族世代供奉,但我族也有预言,若夜莺重现他国,我族必遭大祸。” 萧洵安懒得与他拉扯,说道,“夜莺我见过,但并不是你们云桑的。你们云桑国的预言,我们缙月可管不了。” 阿朗并不罢休,“我族若遭大祸,势必牵连邻国,我们与缙月世代盟友……” 平日锁国闭关,此时却想起来说与缙月是盟友,萧洵安心想这云桑确实是锁惯了,连个会打交道的使臣都没有。 “使臣若是要探讨卜算,那边那位。”说着,指向正为文帝祈福的钦天监,“最前面那个紫衣的,钦天监的监正,他最在行。” 说着,揽着黎川往外走。“他们建了个灯楼,很是富丽,我带你去看看。” 那使臣想追,城楼守卫也不能干站着不干活,王爷不愿意,自然是拦着了。 刚出宫门,黎川就闻到一股葱油饼的香气,她拉开车窗,四处张望,“这是什么饼,好香!” “刚才没吃饱?”萧洵安问。 “也不是没吃饱,就是嘴馋,时时刻刻都想嚼点什么……”黎川说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前对吃食没什么追求,有什么便吃什么,也不常觉得饿。如今倒是奇怪。 萧洵安宠溺地笑笑,拉着她的手下车去找吃的。 他们穿的是宫装,还未来得及更衣。在街市上行走十分惹眼,百姓见了都避让三分。 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们游览街市的好心情,从东街吃到西街,吃了油饼吃果子,喝了糖水喝点茶。 黎川不禁感叹道,“皇帝国寿真好,希望他明天还过。” 第57章 王妃小产 天上雷电交加,暗紫的电光遒劲地扎向天际,骇人的雷鸣声如大鼓滚落山脊。 萧洵安站在雨里,目眦通红,也分不清面上是雨还是泪。 院内早已封禁,没有人能够进来。也无人能劝阻,屋内忙了多久,他就在雨中站了多久。 元清从屋内出来,手里捧着一个三拃长的黑木匣子。 萧洵安转身走上廊檐。 “要不要再看一眼?”元清问。 萧洵安没有说话,瞥了一眼匣子,高声喊道,“来人!” 喊罢,越过元清,推开房门。 转过前厅,雕花床榻新换的秋香色纱帘低垂着,朦朦胧胧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但他已经闻到了浓重的血腥。 他伸出手,触碰到床帘的时候,又顿住,一股酸意从胸口涌起,在鼻腔聚集。 他狠狠呼吸了一口,才终于鼓起勇气拉开了帘子。 黎川躺在那儿还没醒,被子盖过肩膀,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与他出去之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而被角渗出的血迹昭示着方才的凶险,他一鼓作气掀开被子。 黎川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长中衣,鲜血从腹下染透的衣裳,血迹一路而下,像是鲛人破尾。而她身下的床褥摊开了一大朵血莲,并且还在不断地往外洇。 元清先前说过,“我是男子,多有不便,你将她盖好,不要穿下衣,我会以法术引出孩子,拖出来。你得自己去给她收拾。” 萧洵安在脑中预演过无数次如何帮她清理,却在看到这一幕的一瞬,硬撑着的那口气终于破了,压不住的泣声从喉咙挤出来。 可他并没有时间停顿,强忍着哽咽抱起血泊中的黎川,将她放在备好在一边的窄榻上,以温水一下一下的擦拭干净她的双腿,裹上干净柔软的衣物,盖好被子之后,才让人进来。 侍女们进门,看见床榻上大量的血,都有些愣神。 萧洵安调息平稳,才开口,“王妃小产,当心着些。” 她们默默地收拾着床榻,萧滢滢跑进来,面色凝重。 萧洵安说,“你看着些,我去去就回。”说罢走出房门。 元清已经离开了,李宣双手抱着匣子,双眼红的像两颗桃子,涕泪横流地站在门前。院子里站满了轻装的王军,他们站在雨里,静默着。 “王妃中蛊小产,闭府严查,涉事者,斩。”他声音并不大,却冷冽坚毅,王军回应声震天,很快散在王府各处。 王府之中,除了当时在场的李宣,无人知道黎川是没有中蛊的。 李宣站在萧洵安身后,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啜泣。 “随我去一个地方。”萧洵安轻声说。 他走,李宣就跟着走。 出了屋檐,李宣将匣子紧紧护在怀里,又退回去,生怕雨水滴上去。 萧洵安回头看了一眼,孙胜举起一把油伞,遮住了李宣怀中的木匣。 李宣第一次坐上了王爷的马车,手中朕重捧着匣子。 萧洵安亲自骑马开路,马车前后是两队精锐兵马。 出府,出城,大雨倾盆,天越下越暗。马蹄踏泥,将雨水从泥土里挤出来,踩出一个个深凹的水坑。 李宣坐在疾驰的马车里,摇摇晃晃,极力保持着怀中木匣的平衡。 终于,马车慢了,平缓了,踢踢踏踏走上了石板路。 到了,涵王墓。 涵王墓是没有封死的,合葬墓还差一个人。有一条密道,还可通行。 萧洵安走在前头,李宣跟在后头,其余人等通通留在墓外。 墓道黑漆漆的,萧洵安手捧明珠,一步一步走向黑暗。 墓室里空荡荡,没什么随葬品,正中只有两个石雕棺椁,一个是空的,另一个躺着他的父王。 他把手放在那尊封死的棺椁上,许久,将明珠暂时安置在上面,收回手来,看向李宣。 明珠的光亮照在他侧脸上,另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你跟王妃最亲近,可觉得她与旁人不同?” 李宣要说话,却先被哭泣噎住了喉咙。 萧洵安继续说,“王妃与旁人不同,这孩子会害了她,我不想她知道。” 第59章 南北动乱,背腹受敌 萧洵安找张玄机找到元清这儿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关于张玄机的消息,从他到监正府,而后直接出了城。离开的路上,没有与任何人产生交集。 这不是张玄机的个性,他跟到京都来,不等到文帝寿辰,盯着事态平稳,必不会轻易离去。 就算要走,也要与萧洵安啰嗦一顿才会走,更何况他那些宝贝法器都还在带来的行李箱子里,没拆出来。 那时他只是猜测,元清与张玄机的离开有关。 自他知道元清真实身份时,便确定了,张玄机根本没有离开京都。定是被元清藏起来了,就像藏起真正的元清一样。 元清倒没有推诿,坦白告诉他,“是。” 他抬手设下一道避开隔墙之耳的结界,取下背上的长剑,一圈一圈地拆开了缠绕长剑的素布。 一把古朴但有些大得离奇的剑,展现在萧洵安眼前。 “这是元清的法器,不仅是利器,剑鞘还有缚灵的作用。法器识人,我不得不将元清的七魂封于其中。” “张玄机发现了我与元清的不同,上来就要杀我。怕生是非,便也将他封在里头。” 说着,双手竖起食指中指,手腕碰手腕地拧转一圈,灵光乍现。 张玄机老当益壮的身形出现在他们面前,拂尘甩去,怒骂道,“你这妖人!还不快快现形!将我师侄还来!” 元清微微侧身躲了开来,“我早说了,他下山时就不慎失足跌落山涧,溺水而亡。我暂时借用他躯体,将来定助他轮回转世,投个好胎。绝不会害他。” “还敢胡言!元清道行修为都绝尘出彩,怎会失足溺水?你害我师侄,贫道定要你好看!”边说边张牙舞爪地朝元清使出毕生绝学。 元清一一躲过,无奈道,“这与道行没什么关系,司命簿上写他撑死,他绝不会饿死。人得信命。” “胡说八道,还我师侄命来!”张玄机说着,又朝元清出手。 “你只管打来,打坏的可是他的躯体……” “够了!”萧洵安喝道,“我问你,当年我父王究竟如何去世的?” 张玄机累得叉腰喘气,“这还用问?自然是被文帝亲手斩杀。” “在此之前,他可是中了我母妃的毒?” 此问一出,张玄机整个人顿时静了,连呼吸都停顿下来。 “我问你是或不是!” “这王爷都听谁瞎说的……” “是!或不是!” 张玄机被萧洵安喝住,眼睛无处安放地看向元清,又看向一边的树。 “是……” 这个答案,萧洵安早料到了,却也最不想听到。 可真相永远是真相。 “是定北侯唆使我母妃以此毒要挟父王交接兵权,我父王不愿,才要文帝杀他。是吧……” “你母妃她本不忍心……” “可她还是做了!那是慢性毒药!她若真不忍心,是如何一日不荒地点燃那么多天?” 这次,张玄机无言,他垂下头去看自己的浮尘。 萧洵安没再问什么,转身要走。 “等等。”元清叫住他,“忘了告诉你,我动了黎川的记忆,她不记得发现蛊虫之后的事,应当会以为自己确实是中蛊小产。” 萧洵安这才知道为什么黎川当时是那样的反应,元清看他没说话,又说,“我是怕她小月子刺激过甚,坏了身子。” 萧洵安抬手揉了一把眉骨眼眶,挡住陡然发烫的眼,道了声,“多谢。” 他失魂落魄地御马走在街道上。 “这镇北王爷当真深情,高门大户里头孩子保不住也是常事,我是头一次见当家的这么上心的。” “可不是嘛!当即处理了凶手,天爷!那可是皇子诶!” “这还是给了面子的,将人拎到他老子面前,让老子自己教训。这要是一般人,估计头都斩了几个了。” “王爷像是刚去了监正府,我猜啊,是去化凶去了,怕这孩子缠着王妃。” “诶!不要瞎说!当心你的嘴。” 萧洵安回到王府,他本想自己待着,太多情绪需要他好好消化。可一想到黎川脆弱的样子,他还是转向了寝殿。书包阁 他推开门,房里闷热的空气直朝他面门扑。 “你回来了?”黎川无力的声音里,带着期待得偿的一丝欢欣。 萧洵安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我回来了。可觉得那里不舒服?” 眼泪无声的漫过黎川的眼角,他伸手拦住了,用手指轻轻擦拭。“别哭,伤身子。” “我好疼……”黎川声音发颤,喉咙哽咽,“好热……好闷……” “来人!床周加几道屏风,开着点门窗,透透气。” 可疼怎么办呢?没有人能止住她的疼,即使萧洵安再怎么愿意,也没办法替她疼。 接下来的三个月,镇北王再没有去上朝,在王府围着王妃伺候了整整三个月。 金风吹黄了都城,涵王府的秋海棠开得极好,银杏树的金色小扇子落满了湖畔。 “嫂嫂,街上新出的桂花糖饼,还热乎着,快尝尝!”萧滢滢捧着一纸包的糖饼跑过来。 萧洵安拉着黎川往亭子里走,李宣忙往凳子上放了个棉花软垫。 黎川的身子在萧洵安的精心养护下大好了,甚至比之前怀着的时候还要在圆润饱满些,面色红润似桃花。眼神也明亮舒朗,与他第一次在汾渊河见到的,是判若两龙。 黎川捏着糖饼,咬了一口,却被里面流出来的糖馅儿烫了口,慌忙在嘴里倒腾。 萧洵安递过去一杯温水,让她缓一缓。 “小心着些,急什么?” “王爷。”周羽颜色暗沉,拱手道。 “报。”萧洵安淡淡道。 “云桑犯我西南境,战况不容乐观,战线已推了近百里。” “知道了,把地图沙盘备好,我这就过来。”萧洵安道。 黎川放下糖饼,说道,“怕是云桑使臣死在缙月,云桑因此挑起战争。” 萧滢滢道,“使臣之死只是个幌子,缙月这些年势微,是条狗都想来咬一口肉。” “恐怕他们想要的不是土地城池。”萧洵安看向黎川,“怕是要你。” 当初阿朗来到缙月,目的明显就是为了黎川而来。在他们眼里,黎川就是云桑夜莺的化身,是云桑的“救世之主”。 “还怕他不成,西南边防一直松垮,战败也是自然,我亲自领兵南下,不出半月,必然将他们杀回澜岳关!”萧滢滢自告奋勇道。 萧洵安并不怕云桑的兵,是这意料之外的战事让他有些隐隐的不适。他又想起元清的宿命论,这本不该有的战事,若是因本不该在的黎川引起,将来天界结算时,会不会成为黎川的罪名…… 傍晚的阳光在湖面上打碎成粉,被斜风吹得晃晃荡荡。 萧洵安往黎川肩上搭上一件外衣,“起风了,回去吧。” “我随你去营里,看看西南局势。”黎川站起身来,萧洵安也没拒绝,一同往后面走。 战势并不如萧滢滢想得那般乐观。云桑虽常年不打仗,但兵力并不孱弱,反而在蛇虫鼠蚁猖獗,地势险要复杂的西南,占尽优势。 黎川被先送回了寝殿,萧洵安却一夜未归。 清早,黎川带着兜帽披风离开了王府。 元清穿戴整齐,正预备上朝去,鹅黄披风下的一张脸,拦住了他的去路。 “师兄,可有空?”黎川晃了晃手中的食盒。 元清上朝本就是敷衍凡间身份的事儿,替黎川排忧解难才是他下凡来第一等大事,自然是将文帝往后稍一稍。 “有空。师妹来寻我,师兄自然有空。”元清说着,将黎川迎进院里来。 花厅里,金黄滑腻的金瓜粥冒着浓白的热气,两人凑在一张桌上,一勺一勺地吃起来。 “据说这次云桑进犯是因一则预言,想来请教请教你。除了打仗,是否有其他办法能化解这次的危机?”黎川问道。 元清叹气,他眼看这事态与原先的轨迹越发脱离,将来要善后就越发棘手。 “你知道,缙月国运改了。原本钦天监推算出缙月会被禹蚩南下吞并的,西南境偏远,或会独立出一个小国。” “但如今国运混沌,很难看清将来之事。” 黎川皱了皱眉头,“先不说缙月国运,单从云桑的角度来讲,他们是否会坚定预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元清放下勺子,用帕子擦了擦嘴,“云桑国人对天神、祭司,十分虔诚,甚至连国王娶妻都会听从祭司安排。某些方面,大祭司在国中拥有比国王更高的权利,更多的民众信仰。” “一来,祭司预言在云桑被奉为圭臬,二来,之前来的使臣,是大祭司的幼弟。” “这次怕是以举国之力在进攻缙月,不死不休。” 黎川搓着手中的帕子,“也就是说,如果我愿意去云桑,战事或可到此为止?” 元清却笑了,“你这话也就说给我听听,万不要被那萧疯子听了去。不然他得亲自带兵,一路杀到云桑都城,只为让你打消这个念头。” “我也就是一说,我听他们说了,云桑夜莺是什么天定王后,去了是要嫁给国王的。那云桑王才十六岁,我都几千……”黎川说着,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我多大来着?” 元清跟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既希望黎川早日想起来回归她该在的位置,又担忧她违背常路,遭到反噬。 黎川被自己的嘴瓢逗乐了,“我近来真是越来越糊涂,怕是老了要变成整日说胡话的老太太。” 堂前鹧鸪叫了几声,元清没跟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保家卫国是他们的事,缙月重生还是灭亡都与你无关。” “怎会无关呢,身为缙月子民,自当存有报国之志。我又是王军军师,更有不可开脱之责。”黎川说道。 元清说那话时,就知道黎川听不进去,却还是忍不住说了。见黎川如此,他只能又说,“依我看,云桑如今的阵势,只能在战势上以压倒之姿将他们打服。想从预言入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怕是很难。” 说到此处,黎川忽然想起什么,“阿克准如今可回禹蚩了?” 元清掐着指头算了算,“按时间算,该是到了。” “这次在缙月折了腰,就怕回国又要有动作。”黎川两条眉毛不由往中间挤了挤。 元清道,“云桑首犯西南,势头很足,朝廷势必要调兵南下。若禹蚩此时也来压境,怕是很难两全。” 两人皆是无言,周遭静了下来。 此时,驿馆内也有了新动向,阿多尔看了一眼手中禹蚩文字的信,展颜一笑,用禹蚩话问于四,“想家吗?” 于四右手搭在左肩上,单腿跪下,“誓与世子同进退!” 阿多尔心情愉悦地将信塞回信封里,递给于四,“将这信件直接送去广玉手中,就说是我给的。” 萧滢滢收到这封信,还以为是阿多尔约着游玩之类的闲话,随手扔到一旁。模糊间,却察觉那信封上的禹蚩字写的却是:阿多尔世子启。 她又回头确认了一遍,伸手将信封打开。她胸中咯噔了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哥,这是阿多尔送来的。”她将信拿到萧洵安面前。 萧洵安见她脸色不好,便猜到信中内容,“禹蚩要打?” 萧滢滢点点头,“他们认为阿克准被关押在缙月遭受盘查,暗桩也被连根拔起,是奇耻大辱。得知西南有异,势必要趁此机会在塞北咬下一块肉来。” 萧滢滢继续说,“这是写给阿多尔的致歉信,是打算将他生死撇开,直接猛攻了。” 萧洵安搓了搓眉心,“放下吧,你去督查一下发往渡马河的那一批军械可按时按量到了。” “是。” 驿馆外,萧滢滢伸着脖子张望片刻,不知该不该进。她抬头看看要黑的天,转身准备离去。 “郡主姐姐是来找我的嘛?”阿多尔打开门,叫住她。 萧滢滢回过头去,看见那瘦高苍白的少年,露出一个很舒朗的笑,“天凉了,请你吃个炙羊肉去!” 阿多尔闻言展开眉心,勉强笑了笑,“好。” 第60章 祈愿王军凯旋 酒肆里,石盘上的羊肉呲呲得往外冒油,温暖的炊烟氤氲在两人之间。 阿多尔熟练地翻动着肉片,说,“年幼时,我母亲就是这样烤给我吃。” 萧滢滢摸着酒杯,转了一圈又一圈。 阿多尔故作洒脱地看向她,“你不必为我难过,我来时,就已经被舍弃了。当初思源大疫,他们就当做我死了,就直接打过来。我也习惯了。” 阿多尔将一块肉用筷子夹到萧滢滢碗碟里,“来,尝尝。” 伸出手时,他拇指上的一个骨戒引起了萧滢滢的注意。 “努什戒?”萧滢滢惊诧地问道。 阿多尔细细地摸了摸那枚戒指,“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从前都仔细收着,不舍得拿出来。上次被叔父要去戴了几日,走时我好一顿求才要回来。” 他说得可怜兮兮,可当时,他可是居高临下望着轮椅里的阿克准,“叔父,你若恳求我,我也不是不能帮你回到禹蚩去。” 阿克准拔下手上刚捂热的骨戒,“信物果然还是不如血统好用。” 他如此说,自然是发现得到努什戒,确实是能得到阿多尔母族的一些帮助,但说到底人家还是认阿多尔那个人。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这枚戒指,便没有那么有分量了。 阿多尔拿回骨戒,用帕子细细擦拭,“既然你都知道这东西对我来说有和没有都一样,还用这个做筹码,是不是太轻了些?” “我知道你想回去,但这件事,我还做不了主。”阿克准说道。 “我自然知道叔父没那个能耐,到时叔父只要不拦着,侄儿就感激不尽了。”阿多尔说着,将戒指戴回自己手上。 萧滢滢激动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努什戒代表冥威一族至高无上的权力?” 阿多尔低着头,“冥威一族早已被迫害,如今散落在各地,有戒指又有什么用。” 萧滢滢恨铁不成钢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冥威族人如今在各国各城都拥有极大的能量。一定能帮你回到故国去。” “可我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戒指有这样大的用处,它只是我母亲的遗物,一个念想。我不想让它成为我的权柄。” 萧滢滢心急如焚,“你母亲将戒指给了你,便是允许你使用。难道她希望看到你受人欺辱?” “可是,我并不知晓怎样才能联系到冥威族人。”阿多尔苦着一张脸,满脸写着瑟缩。 萧滢滢恨不能帮他把饭吃了,道,“你明日就戴着这戒指在街市上晃一圈,绝对有人上门来找你。” 阿多尔一脸的不可置信,“当真?你怎么知道?” 萧滢滢凑近过去,压低着声音悄悄说,“上次肃金观那不知名的信你还记得吗?我们查了许久没有根源,当时我哥就猜测是冥威族所为。” 即使这样,他们也还是没有查到证据,只是猜测罢了。阿多尔丝毫不心虚,继续扮作惹人疼惜的样子,“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猜,也是为了帮你吧。”萧滢滢说道,“所以你不必担忧,只要你向他们求救,他们一定会帮你的。” 阿多尔点点头,踌躇道,“好……那我明天试试看。” 萧滢滢看起来很开心,站起来就要走。“我有事先回去了,你慢慢吃,明天一定记得告诉我结果。”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阿多尔撑着下巴,“我们的郡主姐姐果真是单纯可爱得紧呢!” 于四为阿多尔添了些酒水,阿多尔摆摆手,“人都走了,还有什么意思。” 在阿多尔收到信件的第二天,塞北的战报也送到了朝堂之上。 原本为驰援西南吵得不可开交的兵部,如今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文帝对打仗实在是没什么眼界,他只顾得愁眉紧锁,唉声叹气。 “镇北王该带兵回塞北去,否则思源必破啊!” “镇北王该带兵南下去打云桑,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缙月雄兵。” “我们哪有那么多兵啊!” “可惜这世上只有一个镇北王啊!” 萧洵安时隔三个月第一次上朝,就被吵的头昏脑涨。书包阁 “老臣以为,以当前之国力,暂可与一国相拼。想办法暂稳一头是关键啊!”这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文臣说的话。 这也恰好同萧洵安所想一致,可下一句,却触到了他的底线。 “稳固邻国,和亲乃最佳之选,禹蚩一直以来都希望求娶广玉郡主,若此次能……” “朝廷的俸禄怎么供出来的都是狗屁?”萧洵安微现怒色,除了他,也没谁敢在朝堂上如此说话。 那老文臣清瘦挺立,颇有些文人风骨,被萧洵安如此臭骂,心中自是不忿,“云桑所求乃云阳先生,王爷可思虑一二,暂舍其一。和亲乃喜事一桩,实乃为国为民之荣耀。” “大人如此思虑周全,倒不如,叫令堂来做这国之荣耀吧。”萧洵安三分漫不经心地评价道。 登时,老文臣气得一口气儿差点没上来,其他人也再不敢言及此事。 萧洵安自请带兵南下,塞北有定北侯暂时缓着,云桑才是当务之急。 塞北的兵动不得,只能从与京都邻近的各州县征兵调兵。 可有人又说了,“王爷已手握塞北兵权,再调动新兵,南下之后还要收复西南大权。臣以为,此举欠妥。” 萧洵安笑了,“哦!原来诸位是要本王一人去抵挡千万外贼啊!本王也是血肉之躯,说不定胳膊比尔等的唇舌还要软一些。” “王爷误会,实乃年成欠佳,天降无妄之灾,才经干旱,今夏又受洪涝之害。实在无余力征兵啊,原本的守军暂稳本州治安尚可,若都调去西南,怕又镇压不住灾民暴乱突起。” “这时又想起天灾了。”萧洵安仿佛在听评书笑话,“洪灾冲毁五十余个村县,急派官员出京赈灾。本应主事的张大人以老母抱病为由,留守京都。你那老母亲顿顿三碗白米饭,还要佐着白肉蹄髈才能吃得饱,怕是你自己那酒色侵染的身子也赶不上如此健壮。” “十万灾民逃荒至京都城外,李大人担心暴露同僚赈灾不利,以武力驱赶灾民,欺瞒圣上。你只管驱赶,那些人又去了哪里,可有饭食,老母病否,尔等可知啊?” “还要说说,明明开放国库,重建屋舍,放粮赈灾,为何会有大批量的流民逃来京城。丞相大人要不要来谈谈你手中留下了多少人的居所与口粮?林大人,魏大人,欧阳大人,你们私库跟着曹丞相一同丰盈,不知夜夜可有噩梦?” “还有许大人。” 这时那位许大人慌忙摆着手,示意自己的清白。 萧洵安继续说,“本王不是说这次,先前思源大疫,圣上责令你督办的除秽药材,本王可是一钱也没见到啊。如今又开始盘算这次大灾之后必有瘟疫,你好故技重施,再大赚一笔。” “诸位在场同僚,本王可说的有一丝偏差啊?” 这一字一句可都是大罪,就算不株连九族,这一族的后半生怕也是再无荣华了。 场上自然是辩驳声漫天,无人敢认。 一时间,大殿上如同讨价还价的早集。 萧洵安可不管他们会怎么说,他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座上无力的文帝,拱手离去了。 次日,萧洵安在京都城墙外集结了六万余将士,吓得城内百官在朝廷上哭告他谋反。 文帝闭上双眼,恨不能闭上耳朵。 “那是两个月前,尔等弃在城外的流民。” 大殿之内,一时鸦雀无声。 半晌,“镇北王这是……这是私自征兵啊!” “啪”一声,陛上天子摔碎了白玉镇纸,“朕的每一条圣旨都要你们这些废物知晓吗?今日朕便告知尔等,镇北王的一切行为,朕都准允。质疑者自去西南,打完胜仗回来,朕再听你奏。” 黎川站在城楼上,秋风吹鼓起她的披风。 萧洵安抬头看她,身披战甲的萧洵安,是缙月的救世之神。 他们视线交叠片刻时光,却似乎已经交代了千言万语。 黎明在他身后拉起,他背着阳光向西行去。 元清来到她身旁,看着远去的队伍。叹道,“我有时真佩服他,不说两个月能把兵练得怎么样,以如今的造物能力,两个月六万套戎装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些人,都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妻儿老小一道来到这里。有些家人死在路上了,剩下的人,也成了家人。能上战场的都上战场,不能上战场缝衣编甲,做得又快又结实。比朝廷发的还好,因为那是他们缝给丈夫,儿子,亲人的另一条命。” 黎川缓缓说道,秋风吹进她眼睛里,吹得有些发涩。 “这次为何没跟着一起去?”元清问,以黎川的性格,不该留守京城的。 “他去打他的仗,我有我的仗要打。”黎川答道。 当日下午,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年偷盗被抓了现行,当街叫喊:“我爹可是镇北军!你们敢动老子,我爹回来,取你们狗命!” 镇北王威名在外,王军更是今早刚驰援西南。抓他的人登时怕了,“你……你你……且将我钱袋还来,便不计较了。” 那少年却不打算就此罢休,恶狠狠道,“老子摸到手里,便是老子的!你凭什么说是你的?老子的爹替你们去卖命,老子拿些钱花花怎么了?” 怕是怕,但钱毕竟也是自己的钱,理也不由那少年占。眼看周围里三圈外三圈围的人越来越多,于是这人还是仗着胆子报了官。 官兵倒是来的快,到了现场一看,却一个比一个发愁。 “要不……这事就算了。”一个官兵拉着失主劝道。 “这算什么事儿啊?官爷,小偷还不能抓了?”人群里有人仗义执言道。 “是啊!怎么能这样,他老母病着,这可是买药钱!”更多的人说起话来。 官兵苦着脸,“镇北军我们也开罪不起,这小公子我们实在不敢抓。” 这事儿本不是大事,却硬是闹到了涵王府门前。 黎川从府中走出来,站在门廊上,垂目看了一眼被三五民众揪着来少年。 萧滢滢跟在她身后站定,横眉对着门前这一众乌泱泱的或闹事或看热闹的。 一官兵挂着一脸恭维的笑,拱手道,“惊扰王妃,郡主,小的办事不力,可民意难压,我等也是左右为难。” 萧滢滢冷笑,“哼,你们若是想压,怕我们也看不着这热闹。” “这……”那官兵吃了瘪,也不敢说什么。 黎川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失主一手抓着少年,一手想行礼却手足无措,慌乱答道,“回王妃,小人刘仲山,家住西街口。” 黎川朝少年抬了抬下巴,“你呢?” 少年吸了吸鼻子,扬起一脸儿笑,道,“我叫王小东,我爹跟着王爷南下了,今儿早上送我爹,我还瞧见王妃了。我没偷,这本就是我的,他们栽赃我!” 此言一出,人群便炸了。 “你这小儿怎还满口胡言!” “我眼看着你摸走了他的钱囊,怎敢狡辩?” 黎川面不改色,又问,“可有证据?” 刘仲山急道,“那钱囊是我老母缝的,我与兄长一人一个,上面还绣着一个仲字。若是不信,可叫我伯兄来,两只钱囊放在一起,一眼便知。” 黎川看了看王小东手里攥着的那个崭新的钱囊,的确绣着一个精致醒目的仲字。 “既然人赃并获,何不抓人?”黎川撂下话来,官兵们互相对视一眼,从民众手中接过了那少年。 “这毕竟是王爷的人,我等有了王妃口谕才敢……” “来啊,攀污王军者,十军棍!”黎川厉声道。 话音刚落,两列王军手持军棍,将众人团团围住。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黎川又说,“下次做局,且做得细致些。” 接着她换了语气,对着那些簇拥而来的百姓。 “诸位今日能来,皆是热血之士。我想今日闹剧,诸位早已看出端倪。两月前十万难民逃荒而来,王爷将其安顿。今国有难,六万忠勇儿郎挺身而出。” “我今日敢以性命担保这少年并非难民之一,是因为那十万同胞之中,凡年满十三岁的男儿,在今晨已全部离京,奔赴前线。” “他们虽是难民,却也是我们同根同脉的兄弟姐妹。更何况若没有他们,今日出征的,怕是诸位以及诸位的父子手足。英雄前脚刚走,便有奸人做戏要离间我族同胞。” “愿诸位,目如炬,心如鉴,莫信谗言,同仇敌忾!共同祈愿王军凯旋!” 此言罢了,场下鸦雀无声,片刻,民声高呼: “祈愿王军凯旋!” “祈愿王军凯旋!” 王小东,刘仲山以及那几个官兵,还有前头的几个百姓,脸色就格外精彩。 从惊恐,到手足无措地掩饰,再到滥竽充数地跟着呐喊。 黎川尽收眼底,对着一旁的金焕低声说道,“今日之内,查清出处,给些教训就是了。” 第61章 浮云庄秘会 那群小喽啰被押在王府前各打了十军棍。在高呼声中,王军下手格外热血沸腾,打得是臀脊渗血,却也是恰到好处。不至于要命落疾,躺个十天半个月倒是足够的。 紧接着几日,听闻好几位朝中大臣在路上挨了闷棍。据说是套头打的尾脊和臀部,与先前那些小喽啰在王府门前挨的那些伤如出一辙。 这些人心知是黎川搞的鬼,却也不敢状告于她。只得闷声养伤,吃了这个哑巴亏。 他们出师不利,领教了这个所谓女军师的不好惹,圣上如今也指着镇北王打仗,自然也是站在那一头。左右不敢轻举妄动了,算是消停了些日子。 立冬这一日,黎川在城外接了一批棉花,却没将货带进都城。而是带着货,往北郊去了。 萧洵安有好几处庄子,大部分在北郊。桑果良田,一应俱全。府上日常消耗,都从此出,余的能运的往北运,不能运的卖一些。 庄子上本来人员精简,只农忙时雇些短工。自这十万人来了,搭了许多简易屋舍,庄子都热闹起来,成了一个一个新的村落,新的家园。 黎川此去,是送些秋冬添衣用的棉花布匹。 虽眼下还是清朗日头,早晚穿件厚衫便够了。但保不齐哪一日来了一场冻雨,天忽的就凉了。 浮云庄地势最高,最远。黎川留了一部分亲自送到浮云庄,其余的由其他人分散送到各处。 棕红枯黄的叶子厚厚地铺在路上,马蹄踩上去发出破碎的脆响。 直到日头偏西,他们才终于看到了目的地。 林间玩耍的稚童当先发现了远道而来的队伍,争相张望,有的爬到树梢上,想看得更清楚些。 一个脸颊皴红,鼻下糊着白痂的小童挂在树梢上,认出了来客,高声喊叫,“王妃!是王妃来了!” “快去喊大人,王妃来了!”又一个孩子指挥着另一个小的说道。 那小墩墩儿很是听话,屁颠屁颠往回跑,边跑边喊,“王妃来了!” 那个最先发现队伍的鼻涕虫麻利地从树上跳下来,抄起地上布包裹就往山下跑,后面的五六个也跟着往下追。 黎川他们老远看着一群“小猴子”咕咕噜噜地凑了过来。 “这群小皮猴。”黎川笑道,而后夹住马肚子,加快了脚步,好让小皮猴们少跑些。 “噗通”一声,一只“小皮猴”从道边的坡上一个跳跃,摔在马前。 破浪波澜不惊地停住脚步,黎川从马背上下来。 “小皮猴”一骨碌从叶子堆里站起来,拍拍屁股,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裹,在胸前费劲地解开。 “呐!王妃,甜着呐!”小孩儿吸着鼻子,双手将展开包裹举高。他头发上还沾着枯叶,鼻根儿的白痂子活着泥灰儿,糊了一脸。 黎川蹲下身子,将包裹接过来,包裹里头是一些黑褐的树枝,仔细一看,尖端还有些七拐八扭的膨大部分。 “谢谢你呀!这是什么?”边说,边伸手帮小孩儿摘头发里的叶子。 这时候,后面的孩子也追来了,“王妃!王妃!” “是拐枣!尝一尝,可甜!” “拐枣!是我们一起摘的!” 小孩儿们争先恐后地回答。 李宣帮忙接过,摘下膨大的结递给黎川,“王妃,就是枳椇,云桑盛产之物,我们这里就长得小些。” 说起云桑,黎川有些黯然,自她有记忆以来,从不曾离开萧洵安这样久。虽日日有战报,毕竟山高路远,不知他当下如何。 她将拐枣放进嘴巴里,熟烂的甜味充满了口腔。“嗯,是很甜。” 孩子们欢舞雀跃,“我就知道王妃会喜欢!” “王妃王妃!我娘亲还做了柿糕,更甜!快回去吃!” “我娘亲做的蒿子粥才好喝呢!” “好好好!这就回去!”黎川拉着孩子们,指了指队伍中间的一辆车驾,“谁要坐马车,就快快走过去。” 李宣拉着最皮的鼻涕虫,引着孩子们往马车拿走,“来,都跟宣哥哥走,坐大马车去。” 在这群孩子的相较之下,李宣俨然是个大人了。 踩着最后一缕晚霞,他们在浮云庄安顿下来。路途遥远,他们是得在这儿歇两晚的,明日安排送来的货物,后日一早下山。 王妃的到来,让整个庄子都笼罩在年节氛围里。 黎川忍不住喝了些黄粱酒,脸颊喝得红红的。 从宴席上出来,山风冰凉了她热烘烘的脸颊,她觉得清爽极了。这感觉,很像从前在芙蕖喝醉的那次。 她坐在萧洵安的马前,晚风就是这样抚慰她通红的脸。 明月将圆不圆,仔细看能看见上面或明或暗的图纹。 庄子里最好的房间,也不过一间放着稻草床榻和榉木盆架土房子。 李宣提前密封了窗子,更换了被子,用竹竿挂了帘子。烧了很大一木盆的药汤,让黎川在这种地方也能安心沐浴。 这是萧洵安交代的,“王妃身子弱,需得常泡药汤,要日日备水。” 其实如今只剩下一具人身的黎川,泡不泡水都不打紧。但作为龙,与生俱来的喜水也是改不掉的。 她浸在药汤里,闭上眼,这几月来的局势却逐渐将她从这样喜庆和乐的氛围剥离出来。 凌冽的寒风还没有刮到京都,但塞北已然是一片兵荒马乱。几个月的来回拉扯,边塞消耗极大,禹蚩这次是咬定了要拼个鱼死网破。 作为质子的阿多尔被囚,传说能救他于水火的神秘势力并没能如萧滢滢所愿地出现。他们期待的禹蚩势力的重组,便没了起笔。 西南战况虽不如北方胶着,却也举步维艰。萧洵安带的兵太少,又太新,新到他们还不能完全听懂军令,还不能都如老兵一般有视死如归的勇气,还不能真正理解镇北军存在的意义。 她不知道这样的太平还能维持多久,不知道这刚从灾祸之中重生的和乐,她是否能一直守住。 她在水中待了很久,水都有些凉了。 起身披衣,头发上的水又滴湿了干净的衣裳。她有些懊恼地将手举到脑后,抓住湿漉漉的头发,用力将水撸到盆子里。 水声滴滴答答,背后的衣物湿哒哒地贴在背上,一会儿就冰凉凉的。 忽然背后敷上一个温暖的手掌,又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头发。 “当心受凉。”久违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没有思考,顷刻间转过身去拥住了身后人。她紧紧勾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肩头。 “你回来了。”她说不清声音为什么有些颤抖,是日久未见的思念,还是积攒已满的委屈。 穿行咒残留的光点缓缓消散在屏风上。被她环抱住的,正是本应远在西南边陲的萧洵安。 萧洵安嗯了一声,一只手握着她乌黑如瀑的长发,另一只手压在她背上。灵力缓缓流转,头发和衣裳瞬间就干了。 他拦腰将黎川横抱起来,放在床榻上,紧跟着钻进被子里,紧紧拥着她,将她冰凉的手指脚趾温暖起来。 黎川的脸埋在他脖颈里,“怎么忽然回来了?” “实在想你,看局势暂稳,趁夜回来见见你。”萧洵安的手在她腰迹一下一下轻拍着,哄她入眠。 黎川知道,除她之外,萧洵安还有一个挂在心上的人,不等他问,就向他讲述道,“滢滢很听你的话,最近在府中潜心研究弩机,很少外出。你且放心。” “你呢?”萧洵安声音在她脑袋顶,让她头顶头皮随着声音有些麻,“可有听我的话?” 她今晚喝了不少酒,虽然不烈,后劲也不小,她现在还觉得脑袋有些闷闷的。她心虚的小声说,“我乖乖地替你守着这些人。对了,你怎知我今日在庄子上?” 萧洵安原本是直接回的王府,没有见到黎川,他又不能问府上人。于是,又跑到元清那儿才打听到黎川的去向。 可他不打算细说,因为他不想再提到旁的人,只是故作神秘道,“秘密。” 黎川挤着眉头抬头看他,好笑道,“你同我有秘密了?” 萧洵安看着她,学着她的表情,点点头,“算有吧。” “快告诉我。”黎川的胃口被他吊起来,真的有些好奇了。 萧洵安并没回答,而是低头吻住了好奇的唇,轻柔,却热烈。 两人交换着灼热的呼吸,黎川有些急切地回应着。 夜色寂静,烛火摇晃,她在缠绵中伸手解开了萧洵安的中衣,用手指触摸他肌肤的纹理,腰腹的线条,一路往上到领口肩头,想要剥脱衣物。 可萧洵安却并未配合,而是在她的手转到下裤的时候,一把握住了。在深重的呼吸中,中断了这个绵长的吻。 他用额头抵住黎川,将她的手握起放在他起伏的胸口。道,“你身子刚好。” “我好得不得了。”黎川说,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翻身跨坐在萧洵安的身上,手指在他线条紧致的腹肌沟壑里游走,眼神中带着挑逗,“不信你试试。” 她嘴唇湿润,面颊如桃,说完这话心脏更是跳的厉害,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眼里那摄人的光直钩着萧洵安躁动的欲望,烛火忽灭,他坐起身子,再一次擒住那双唇瓣,手脚不自觉地不安分起来,顺手扯掉退到手腕的衣裳。 身体紧贴着她的小衣,嘴唇找到她的脖颈,双手握着她的大腿,将她往自己的身体更推近了些。 黎川手撑在萧洵安肩上,另一只手环在他后颈。光洁如玉的颈部很容易就出现了小块的殷红。 绵延的吻一路向下,剥去小衣,探向胸口。用唇舌一节一节数着她的胸骨,及至剑骨,那是黎川生长逆鳞的位置。 即使那块皮肤如今光洁如初,黎川剥鳞放血的往事猛然间冲入萧洵安的头颅,紧接着她双腿之间鲜血淋漓的景象不断闪过。 他忽然就停止了动作,头埋在她胸口,大口地喘息。 见他停下来,有些痛苦的样子,黎川紧张地问道,“可是断情绝爱的后遗?可是难受了?” 萧洵安想了想抬起头来,玩笑说道,“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若是这次又有了,旁人岂不是要说这孩儿不是我的。我要如何与天下人解释呢?” 听了这话,黎川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萧洵安少说也还要几个月才能归来,天下人不知他有法术,若真如他所言,旁人定要疑心黎川的忠贞,萧洵安也摆脱不了旁人背后讥他。 见黎川不说话,萧洵安乘胜追击,“乖乖等王军凯旋。” 可黎川心里明了,是他不想。 她不由赧然,主动求欢被拒的羞耻感立刻攻击了她。她从萧洵安身上下来,背过身去躺着,将那双不安分的手藏在被子里。 萧洵安知道此举必然会让黎川伤心,甚至难堪。可他不敢再拿黎川的身体和未来开玩笑,因为他自己迟早要死,剩下的只能由黎川自己去面对。 在他没有找到能够长久庇佑她的方法之前,他不能再让黎川有更多的风险。 他倾过身去环抱住黎川,“快些睡吧,我陪着你。” 黎川瞬间觉得困极了,她觉得萧洵安的话像是某种咒语似的,让她瞬间就眼皮沉重,很快进入梦乡。 萧洵安从背后搂着她,听到她逐渐绵长的呼吸。轻轻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的拂过她鬓边的碎发,描摹她柔和清丽的五官。 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渐渐领会了所谓情劫,或许他与黎川终究不能如他所愿,有个善终。 他就这么看着熟睡的黎川,时间仿佛长了翅膀,一晃神,天已经擦亮。萧洵安不能久留,悄悄抽出手臂,却被黎川死死拽住了一片衣角。 他轻笑,手指在衣服上轻轻一划,徒留一片碎布在黎川手心里。 他最后摸了摸黎川的额发,抬手画出一个穿行符,跨了过去。 衣摆溜进缩小的光圈,房间归于昏暗与平静。 忽然,一双赤裸的玉足落在了方才萧洵安所站的地方。 第62章 监正夜宿王妃处? 黎川睁开眼,天已经大亮,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手中半片衣袂。 她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穿戴洗漱,将那片衣袂小心翼翼放进了袖子里。 推开门来,门边倚着一个手抱长剑的紫衣男子,吓了黎川一跳。 “师兄?” 正在阖眸小憩的元清睁开眼,一眼看到她脖颈处漏出的红痕,微微愣了一下。 “可是有何要事?”黎川又问。 元清收回目光,“哦,小郡主带着禹蚩世子跑了。我来同你说一声。” 黎川一惊,她昨晚才同萧洵安交代了萧滢滢的近况,忽然这么大的变故,焦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是辰时刚出的城门,往北走了。看管禹蚩世子的人都被迷晕了,魏将军帮忙动的手。”元清淡然道。 从庄子翻山下去,可以直接到萧滢滢北上路途。黎川立刻召集人马,必须得将萧滢滢找回来。 李宣见到元清时也是一愣,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发现元清右手衣袖有残破,连着里衣都缺了一角。 “监正这是怎么了?” 元清大方地展开手腕,上面有一道血痕,“上山的时候没看清路,被树枝挂的。” 这也就是句搪塞之词,什么树枝能将衣裳挂出这样整齐的切痕。 但元清却当真是没有说谎,这衣裳的的确确是树枝挂的。可这不是普通的树枝,而是来自容许锐利的藤条。 萧洵安前脚刚走,容许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 元清察觉到了黎川身边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穿行而来,与容许几番搏斗。 战神霍钰抓个小妖自然不在话下,可他如今用的是元清这副水货身子,又在黎川房中,很有些施展不开,竟失手让她跑了。 他不知道容许是什么身份,只当是个山野里不长眼的小妖,便不曾想过要与旁人说。 很快,人员到齐,黎川立刻翻身上马。 元清没有马,卸了匹拉货干活的马,给他骑。 黎川都快下山了,他还在半山腰追队尾。他掐指算了算,气定神闲地用手指在马背上写画了一串符咒。那马儿忽然一脱疲态,撒街子跑起来。 恰好赶在黎川等人被一大帮不明来历之人拦在山口时赶到了。 数十墨色毛毡斗篷以三角之势将他们团团围住,这衣裳很特别,是缙月没有的款识,没有山匪会穿成这样。 兜帽的边缘一圈银白色的图腾,底下是半张铁质面具,昭示着他们来自某个神秘的组织。 黎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多尔的母族冥威族人。 他们如此着装出现,不只是为了拦住她的去路,还是为了向他们表明身份与态度。 黎川没时间蹉跎,开门见山道,“我想你们知道拦的是什么人。阿多尔世子我可以不管,但广玉郡主我必须带回去。你们送你们的人,我接我的人。” 话音回荡在寂寥的林间,却没有得到回应。对方依旧沉默不语地站着,丝毫没有要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的准备。 既然如此,黎川也没有多的废话与他们纠缠,抬手一挥,众将拼杀开来。 不论冥威族如何神秘强大,在王军面前也不足称为困难险阻。 看得出冥威族也不太想对王军造成实质上的损伤,毕竟他们想护送萧滢滢一道北上,就是有想攀上镇北王势力的私心。 他们那烦人的缠斗法虽耽误了些时间,但王军还是很快杀出一个口子,元清立刻护着黎川冲出去。 却没想到为首一人当即从地上拉出一条绊马绳,破浪前腿挂在绳上,一跟头翻了过去。 黎川反应迅速,一蹬马背跃了出去,顺势凌空翻了个跟头,在落叶之上滑出去数尺,一手撑地,才稳住身形。 紧追其后的李宣飞身上去,扶住黎川,将她拉起来。 黎川起身,半片雪白衣袂落在地上,李宣弯腰去捡。黎川慌忙伸手拾了起来,夹着碎枯叶胡乱塞入胸襟。 李宣愣了一下,不经意间看到王妃衣领处新鲜的红痕,登时彷如雷劈。 他看向正挡在他们身前,背着一柄长剑,却赤手空拳挡击敌手的元清。 第63章 圣召入宫 浓黑的云雾盖着月亮,更别提那本就不甚明朗的星,夜越深,四下越发暗沉。 元清修长的手指搓着眉心,“这群堕魔余孽逃窜人间,定是对你姐姐怀恨在心。如今怕已经知道她在渡劫,若是动了什么手脚,唯恐她渡不了此劫,魂飞魄散。” 泾川手里两颗琉璃珠子转得嘎吱响,道,“不如干脆告诉她,萧洵安是为了今后娶个名门正妃,故意打了她的孩子,让她痛不欲生,自我了结算了!” 元清白他一眼,“你姐姐可不是心思转不过弯来的深闺怨女。” “要么就说他是为了排除异己,以小产为由,扳倒那个皇子。”泾川手里的珠子转得更快了。 “不行。” 这泾川可就不乐意了,“你死活不肯以此为题,当初还冒险除她记忆,可是怕她知道动手的是你,对你心生怨恨啊?” 元清双手环抱在胸前,“鬼扯!” 泾川彻底急了,珠子往桌上一拍,说道,“那你说说,如今该当如何破局?我可告诉你了,天界各部都收到了不同的降灾指标,暴雪,大火,海啸等等。缙月势必要灭国,我姐若不在这之前归来,受苦受难不说,说不定又要闹什么逆天改命的幺蛾子。到时……” “嘘~”元清按住了泾川的手。 泾川不耐烦道,“你这怎么玩的?怎还有小猫儿敢在你的地盘流窜?” 元清灭了灯,站起身来脱衣上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你姐姐身边的人,你先隐了,瞧瞧他要做什么吧!” 泾川不胜其烦地叹了口气,隐了身形。 眼看着人影靠近,一根管子戳破窗户纸,吹进迷烟来。 眼看着一个黑衣人推窗,轻手轻脚翻进来,伏着身子探过来。 泾川饶有兴趣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踩着他鬼鬼祟祟的步伐。 黑衣人先是伏到元清耳边,轻声唤了一声,“监正。”见元清没反应,便掀开了他的被子。 泾川忍俊不禁道,“哟,这小子莫不是对你图谋不轨啊?” 元清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没有理他。 黑衣人没干别的,直接摸到元清的手腕。一根火折子点亮了夜色,黑衣人凑近过来,趁着一烛微弱的火光研究着他的衣袖。 他看了看,两边袖管整齐完整,心想,今日淋了雨,元清回来应是换了衣裳。 紧接着快步来到衣架前,摸了一把上层搭着的,元清刚脱下的衣物。 干爽的。 又往下摸第二根杆上搭着的一堆。 果然,湿的! 黑衣的李宣很欣喜,火折子靠近,很快翻找出元清破损的衣袖。将雪白的里衣摘出来,衣袖平摊铺在地上。 而后,从怀中小心取出一片衣料。 泾川蹲下身子,凑近了去看。 “这小子玩拼图呢?” 李宣将那块布前后左右倒腾了个遍,口子确实不一样。 泾川摇着头,叹道,“这小子脑子不够使,这一眼便看得出料子都不一样。你这衣裳哪有人家那片好呢?” 李宣一屁股坐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迅速将衣料收进衣襟,还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在安慰自己受惊的灵魂。 接着手脚麻利地灭了火折子,将一切恢复原样,甚至替元清重新糊了张一模一样的窗户纸,才动作轻快地离开了。 元清从床上坐起来,泾川看了出好戏,兴味盎然道,“这小子玩的是哪一出啊?” 元清走过来给自己续了半杯茶,喝了一口,“是生怕我与他家王妃有私情。” 泾川点点头,“这点倒与我所想相同。” 元清怨毒的眼神扫过来,泾川接着说道,“不过那是从前,如今看来嘛,你也不是不可。” 这话元清听来十分受用,故作镇定地端了端坐姿,“总之,这些余孽我自会处理,绝不会让他们耽误你姐姐。” “治标不治本,让她早些渡劫才是真。”泾川再一次提醒道。 “你我插手都是妄动因果,哪怕有万分之一破坏结果的可能,也不该冒险。这情劫终究还是她与萧洵安才能左右。” 泾川长叹一声,“不如就去找那萧洵安,将话说透,看他如何处置!” 元清也随着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太年轻浮躁,抽空再回师门修修心性吧!对了,你去监神司,同彦平君交代一声,别说我的事,就说你自己遇到了堕魔余孽……” “知道了知道了。”泾川搪塞道,“你将我姐看好,天庭若追究起来,我替你受罚就是了。” 元清很是嫌弃,“得了吧,那天雷你这浅薄修为能接几个啊?速速归去,有异再通知你。” “回见。”泾川留下这两字,袖子一挥,人便没了踪影。 黎川身子不适,昏昏沉沉睡到了晌午。李宣督促着端来汤药,顺带准备了些甜食,里头还有从浮云庄带回来的几支拐枣。 黎川喝了汤药,咬了一口果脯,盯着盘子,觉得那枝状的东西甚是稀奇,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李宣愣了一下,以为是黎川忘了这东西的名字,解释道,“是枳椇,俗称拐枣。” 黎川点点头,指了指树枝膨大处,“是可以吃的吗?” 这次,李宣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前天,王妃亲自从小童手中接过的东西,当时还尝了,今日怎同没见过似的。 黎川见李宣没回话,看着他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怎有些魂不守舍的?”黎川说着,自己也在脑中回想最近发生的大事。 忽的,她想起萧滢滢之事,忙问,“郡主离京之事,可报王爷了?” 李宣回过神来,此事王妃未开口,他们不敢轻易将此送报王爷,便说,“尚未。” 窗外阴沉,万物色彩都跟着暗淡。黎川放下手中的果子,“飞鹰传信王爷,打听打听朝中对此事如何处理。” 可李宣还未动作,便有人来通传,圣上召见云阳先生。 天幕沉沉,宫宇恢恢。黎川沉重的衣袍拖行在冗长的宫道上,初冬凛风在宫巷中呼啸长鸣。 她不是头一次进宫,却是第一次直面文帝。说不忐忑是假的,毕竟他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多少还是惮他权势。 黎川身后的宫人双手捧着她带进来的封裹严实的匣子,快步跟着。 紫章宫高壮伟丽,丈高的宫门压的人越发矮小。两排宫人垂手立于门前,黎川走来,便有人向她行礼,有人从侧门进去通传。 黎川微微颔首回了一礼。 门前金色铃铛轻响,宫人侧身,高大的宫门缓缓打开。 门槛及至膝盖,黎川提裙,一步跨了过去。 面前是雕梁画栋的朱漆廊道,脚踏进来,四下风止,暖意包绕而来。已是冬日,这廊内却是一步一花,开得绚丽繁盛。 宫人颔首在前快步带路,黎川正色跟着前行。 又一道门前,两位宫人上前替黎川褪下披风外袍,脱了鞋履,换了个人接过匣子,才打开门来。 门开,却仍不见圣上。门前隔着一整面紫檀螺钿屏风,又绕了二十步,转过去,才远远看见,博古架之后,一个龙袍身影。 接着往前行去,走过博古架,厅中隔了一面杏黄的绣纱屏风,隐约可见人影。 看得出,屏风是刚抬过来的。黎川是女眷,虽王府中已称她王妃数月,但到底她与萧洵安尚未礼成,还是闺阁女子。单独面圣,实属少有。 黎川双膝落地,额手伏拜,道,“民女黎川叩见圣上,圣上万安。” 那头文帝放下手中批折的朱笔,往后靠了靠,“起来吧。你既是镇北王军军师,又是洵安聘妻,何自称民女。” 这是一个选择题,是让黎川来选以何种身份应答今日的问讯,是以女眷,还是以臣工。 黎川又是一拜,“下臣谢圣恩。”接着站起身来,垂眸看着地面,等候文帝问话。 文帝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而是直直盯着她。四下宫人缄默站立,将她围在中间,脚下地板里微微水流之声显得格外清晰。 这阵仗,若是个犯了错的罪臣,怕是已然脚软。黎川却乐得抢个先手,当先开口道,“圣上召见下臣,当是为广玉郡主失踪一事。” “哦?失踪?”文帝本是想看这位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女军师,是否会扛不住威慑哭出声来,没想到,对方却是给出了一个出其不意的回应。 “回圣上,前日傍晚,郡主受邀前往驿馆,之后便再无踪影。下臣寻找途中,遇溟威残部伏击阻拦。故下臣斗胆推测,是敌国世子阿多尔绑架郡主,逃窜而去。” 黎川朗声编造完这一段,胸中怦怦。 文帝坐直了身子,伏到案前。如此一来,此事倒比他预料的有趣了些。他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屏风后明目张胆说瞎话的女子,道,“汝所言与朕所闻,相差甚远。且凭你空口一张,怕有失偏颇。” 黎川故作不慌不忙的样子,侧身示意替她拿东西的宫人呈上东西去。 宫人捧匣上前,在屏风边又转一道手。由一个老黄门打开包裹,揭开匣子,一一检查物件之后,才呈到文帝眼前。 黄门一一陈列,文帝拿起一片破碎的铁片,细细端详。 黎川解释道,“这是昨日与伏击者打斗,拾到的面具碎片,其上纹饰,以及内刻文字,皆是溟威旧制。另附一张画像,虽不清面貌,但将伏击者装束还原了出来。” 不等文帝开口,黎川继续说,“阿多尔佩戴一枚骨戒,是溟威一族权力之戒。骨戒样式,郡主曾向王爷描绘过,画稿也在其中。当时我们翻找出了记录溟威族特征的典籍,圣上可对比一二。” “阿多尔绑架利用郡主蓄谋已久,有迹可循。早前禹蚩曾修书于他,言表将不顾他生死,与我国开战。那封书信,被送到郡主手中博取怜悯。此信在此匣中。” “阿多尔居心叵测,多次宴请郡主,妄图蛊惑于她。王爷忧心,派人一路随护,所去酒馆名录,相关人等,均记录在册。圣上可一一查验,人证亦可对质。” “郡主失踪前,一直在研究弩机制作,修改一半图纸尚压在案上,还令侍者为她准备次日所需材料。郡主亲列采买清单也在此。故郡主并未想到当晚会遭意外。” “臣等在追寻途中,拾到一张郡主随身的手帕,其上还有雨水未冲刷掉的淡淡血痕,似是郡主故意落下之线索。” “故下臣推测,当日,府中大部分人马包括下臣,忙于他务,不在府中。阿多尔趁此机会,假意邀约,实行绑架之举。迫使郡主亲卫驾车,避开检查,逃出城门。” 文帝一张一张翻看着她呈上的所谓证据,“依你所言,驿馆伤者,皆为溟威残部所为,与广玉无关?” 黎川答道,“回圣上,如此种种,皆为下臣搜寻证据,与众同僚共同推论之结果。还望圣上明鉴,纠察真相,救回郡主。” “嚯?”文帝反笑,“你这是在说朕,至今未能……救回广玉?” 黎川抬手行礼,道,“臣下惶恐,臣下只恨自己无能,未能护好郡主安危,不知如何向王爷交代。” 文帝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回桌案上,靠进椅子里,眯了眯眼。“你所言,朕知晓了。先退下吧。” 黎川又行一大礼,后撤三步,跟随宫人离开了。 老黄门看着一桌杂物,向圣上要个明示,“这?” 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收了收了。” 老黄门一摆手,几个小的凑上前来将东西一一整理放回匣子。 “这小女子嘴巴好生厉害,说得好似谨慎周密,证据倒是不少。可你看看这一堆东西,哪一样能查对到实处?” 老黄门为文帝添上一杯热茶,“老奴愚钝,既然圣上不满意,为何……” “她根本不是在为她所言作证,她是要告诉朕,如今的证据,既证明不了广玉是被绑架,也不能证明,就是广玉劫走了那质子。最后还怪朕城防不利,叫朕想办法跟萧洵安交代。” 文帝骂的口干舌燥,宽饮一口,继续骂道,“亏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上了朝堂,更要令人头疼。” 第64章 迷梦囚宫 黎川从紫章宫出来,轻轻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发挥得相当不错。 好在圣上并不是即刻要见,缓了她一日时光。自回府,早料到有此一劫,零零碎碎备了些东西,果真派上用场。 能把这些串起来,她也是相当佩服自己。 但最后文帝一句轻描淡写的“先下去吧。”却让她心里有几分不踏实,总觉得,此事不会轻易了结。 果不其然,前路便出了岔子。 黎川无奈叹气,问带路的宫人道,“请问,这可是去后宫的路?” 对方并未隐瞒,坦然告知,“回娘子,是的。圣上嘱咐,镇北王不在都中,郡主又离京而去,特辟一处暖殿,供娘子休养,周全娘子安危。” 好嘛,这萧滢滢劫走一个禹蚩质子,如今轮到黎川被困宫中。文帝终究是放心不下,怕这一切彻底脱离他的掌控。 不过,南北都靠镇北军镇着,文帝绝不会在此刻对黎川痛下狠手。 就算是关在宫中,也必定好吃好喝地养着。不会给萧洵安留下任何一个逼宫的借口。 这一点,黎川是放心的,就是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万分无聊难耐了。 黎川安顿妥帖之后,反而心气舒顺了许多。宫殿温暖宽敞,打发时间的闲物不少。宫人也忌惮镇北王,对她不敢轻慢。 毕竟先前镇北王怒封宴客大殿,险些逼宫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二皇子如今黜为庶民,囚于北宫,不见天日。 这可皆是因这位云阳先生而起。 折腾许久,已到了午膳时间。宫人呈上食谱,恭敬道,“宫中常规餐食怕不合娘子胃口,但好在菜色繁多,娘子随喜好选择便是。” 黎川这几日受寒,没好好吃过东西。进了宫,黎川反倒觉得肚子饿极了,翻开食谱来,瞧那菜名,个个都想来上一个。 “来一个龙井虾仁。” “一个灯影牛肉。” “嗯,金玉满堂。” “翡翠汤。” “还要一壶兰芷浆。” “正晌午就要饮酒?也不叫上师兄。”熟悉的嗓音从门口传来。 黎川抬头一看,元清身穿紫色道袍,手握拂尘跨进门来。不由莞尔一笑,“两壶,多谢!” 不多时,美肴佳酿便呈到桌上。 黎川挽袖为元清斟了一杯酒,宫人们便识趣地退到四周。 “这在宫中无人看管,确实是放肆些。”元清打了个响指,道,“如此,她们便听不到我们说什么了。” 黎川故作惊讶,“如此神奇!”其实注意力都在这些菜上。 元清替她夹了一粒虾仁,道,“你若想出去,我有一万种法子能带你出去。” 黎川咽下虾仁,舀了一勺汤,“例如?” 元清知道她在打趣,顺着她胡侃道,“称你得了疫病,为防你将病气过与他人,必然送出宫去。” “放出去,岂不是更危险。必然将我独自关在此殿,短我衣食。那时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便假死。”元清又道。 “如此那般,便只能隐姓埋名,逃亡天涯。自此查无此人,我便流离失所,含恨西北。若被人察觉,便是欺君,那便不用假死,你可得亲自替我扶灵。”黎川说着,朝元清举了下杯子。 元清举杯碰了一下,饮下一口,叹道,“哎呀,我看你啊,也不想出去。” “他本就觉得,这一对兄妹都把控不住,我再不装的乖顺些,怕是要出事。”这话说的是文帝,黎川有些后悔方才在紫章宫的自作聪明。 可是,若不那么说,被人坐实了萧滢滢通敌卖国,只会更加棘手。 总之是左右为难。 “你也少来看我吧,多帮我盯着些庄子。王府里,他们我是放心的。庄子上的事迟早要被他们发现的,就怕被人钻了空子,多生事端。” 元清摇摇头,“我可顾不得那么多。看这局势,怕只有萧洵安回来,那位才会放你归府。我回去便传讯萧洵安,叫他快快收尾,早些回来接你。” “别告诉他,也转告李宣他们,莫要传信于他。我怕他意气用事,西南这么久的抗战牺牲毁于一旦。你放心,我在宫中不会让人欺负的。”黎川笑道。 元清一口接一口的叹气,“你啊。” 黎川又举起杯子,祝愿道,“一盼洵安早定西南,二盼郡主安然,三盼阿多尔此番北上,亦能让局势有所转变。” “贪心了。”元清虽是这么说,却还是举杯与她对饮一杯。 元清终究还是外男,不能久留,吃罢午膳,便离宫去了。 走时留下一瓶膏,叮嘱道,“今日虽精神好了些,还是要吃药,特地制成膏剂,一次一勺,直接口服,或是温水化开皆可。” 黎川一人坐在富丽的宫殿里,有些颓然。 那么多宫人站在那儿,却也只是站在那儿。 她们似乎是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人与她是互通的。 这就是皇宫和王府的不一样。 宫中太空旷,太寂寥。 仿佛任何一个灵魂在这里发出声音,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响。 无事就坐在那儿,手捧一把瓜子,抬头看屋顶的亮瓦。因为天光从那透进来,光进来了,又似乎没带进来什么。 黎川恍惚觉得这种日子她很熟,似乎已经这样活过许多年月。 像一尊泥塑,连眼睛都没画清楚那种。 或许是白日里过于清闲,夜晚就格外忙碌些。总是做一些伤天痛地,劳人心神的梦。 一觉醒来,回想做了什么梦,却又想不起来。 只是玉枕之上,残存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尚能佐证。 初雪悄然而至,薄薄一层存雪稀碎晶莹地挂在枯枝上。 黎川伤寒好的差不多,又开始不安分。揣了个暖炉走到院子里,轻轻抚掉秋千上的薄雪,坐上去缓缓晃荡。 院里没什么风,却依旧冻得脚趾、耳朵疼。她眼圈鼻尖冻得微红,却还是想在雪里多待一阵子。 紫章宫里,紫烟缭绕,花香满盈。 老黄门为圣上添茶,“寤思宫那边说,那小娘子夜夜惊梦,哭喊不止。白日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常常记不起眼前事儿来。” 文帝手持朱笔,批阅着折子。“叫个太医,每日去瞧一次。” 老黄门笑呵呵地应答,“圣上仁心。” 几个人走进院来,黎川站起身子。 打头一个男子穿着医官的服制,却是年轻俊俏,生的一副白面红唇的清秀样子。可惜脸上挂着一层寒霜似的,让人生畏。后面跟着两个提药箱的副手,低眉顺目的,不似多机灵。 医官行了一礼,说道,“娘子万安,下官柳少瑜,来为娘子请平安脉。” 黎川见这医官如此年轻,想来这平安脉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于是回了一礼,带着柳少瑜入殿了。 柳少瑜以一张素绢垫在黎川苍白得有些发青的手腕上,三指探脉,问道,“娘子近来饮食如何?” 黎川回答,“养在宫中,日日怠惰,也没消耗些什么,吃得便也不多。” 柳少瑜抬头看向伺候黎川的宫人,宫人会意答道,“娘子进食日渐少了,三餐尝一口,便不愿用了。近日连瓜子小食也鲜见动了。” 柳少瑜又问,“听闻娘子夜来多梦,梦中可时常惊惧?” 黎川心想,这医官也太过啰嗦,问诊太过细琐,道,“无梦。”bookAbc.Cc 柳少瑜自然听得出黎川的不耐烦,可他身为太医,又是依圣旨来诊,自然不会轻易罢休,问道,“醒来可觉疲累?” 黎川回答,“不觉。” 柳少瑜收回手来,不管黎川如何抗拒,公事公办道,“娘子伤寒才愈,髓海不足,脾肾两虚,下官且开一副温补的方子,娘子务必三餐随服。” 黎川自然没打算听他的,但也没当面拒了,只道了声,“多谢。” 可柳少瑜却是个固执的,看出黎川并不打算配合,盯着黎川的双眼,又说一遍,“下官日日都会来为娘子请脉,请娘子务必按时服药。” 黎川没见过如此执拗的人,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做声。 她并不是病忌讳医的人,只是在宫中,她各处都要提防。饭都不敢随意吃,更别提用药了。 于是,柳少瑜开的药,她一滴都没沾,原原本本倒在了树下。 宫人虽有意阻拦,却也没人敢逼迫于她。 翌日,柳少瑜果然又来了。 “娘子没用药。”柳少瑜眼神凌厉。 “哟,还真被他诊出来了?也不知是不是猜的。”黎川心想,不耐烦地抽回手去。 柳少瑜抬手将一条绸带盖在眼上,系于脑后。随之,两个副手走到门边,示意宫人们随他们离开。 原本以为这年轻医官就是个随意被发配来的小人物,却没想到宫人们对他竟有三分畏惧,也不管黎川作何想法,纷纷离去,甚至带上了门。 黎川心中很是不悦,道,“柳太医如此怕是不妥。” 柳少瑜亦没有好言辞,“娘子不遵医嘱,难道就妥?” “柳太医究竟想要如何?” 柳少瑜蒙着眼,却熟练地拉开一卷布袋,一排金针明晃晃地摊在桌上。 “拔毒。” “毒?”黎川心中一惊。 柳少瑜手指放在唇上,压低声音道,“嘘,我不知毒源在何处,昨日暗中验过你的膳食餐具,均无异常,宫中也无熏香。脉象却是中毒已久之症,必是日常用物有异。” “我并未将此上报,只言你亏虚,开温补方剂。送来的药却是解毒之方,你务必坚持服用,否则熬不到萧洵安回来了。” 他敢直呼萧洵安大名,又甘冒风险,为她解毒,必然关系匪浅,想来是旧识。这时,黎川有些后悔先前对人家态度欠佳,缓了言语,“柳太医为何冒险帮我?” “想让萧洵安也欠我一条命罢了。”柳少瑜言道,“我不知何人害你,此人用药蒙你心窍,最初只是头脑昏沉,中毒过深便会痴傻癫狂。我先用针醒窍,清你神魂。” 虽然这柳少瑜看起来十分可信,但黎川还是心有顾虑。 柳少瑜无奈,“萧洵安凶神恶煞,害你之人尚知隐在暗处。我报上家门,再来害你,岂是嫌命长?我若害你,还需言明?” 黎川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于是放下戒备,“那便有劳了。” “请先卸下钗环,以便施以头针。” 柳少瑜取针刺入头皮,黎川竟不觉刺痛,反而行针处酸胀生温。 黎川头顶二十来针,却觉得头脑不似从前沉重,轻便不少。 柳少瑜点燃一艾炉,黄烟燃起,说道,“我不知何人害你,万不要讲此事告知旁人。旁人问起,就说我仅以艾灸熏蒸背部。我会继续设法查探毒源,你自己也注意着些。” 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取针收炉,艾草浓郁的味道还弥漫在空气中。 柳少瑜朗声道,“毕。” 殿门缓开,宫人们陆续进来,柳少瑜方抬手取下蒙眼的绸带来。 入夜,黎川照常躺下,很快入眠。 一小盅燕窝端到她面前,她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 “你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那是萧洵安的声音。 “是蛊虫!”元清的脸出现在面前。 她内心震颤了片刻,话中带有三分杀意,“他们若要伤害我腹中的孩子,我便与他们至死方休。不如就说我已中蛊,借此为题,将那些不安分的手都搅起来。” 屋外响起了异域色彩极浓厚的叶笛声。她从两人身边站起来,走出了屋子。屋外黑暗,她一步一步走向声音的来处。 宽大的冠帽在地上拉出巨大诡异的阴影,那是云桑的使臣,阿朗。 阿朗被王军一把按在了地上,他血肉模糊,七窍流血地死在了地上。 画面一转,在岩壁山洞内,她看见镶有五彩宝石的短刀,噗一声扎进她下腹。 她大喊,可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她眼睁睁看见一个面貌熟悉的男子身穿一件奇怪的红色衣袍,满手血红,从她腹中掏出了一个完整的胎儿。 她不认识那个男子,可她却心里认为,那个人是萧洵安。 她猛然惊醒,天还漆黑。 她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粗粗地喘息。 她坐起身来,顺口唤道,“那谁……”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也不知自己在喊谁。 一个宫人手提灯笼,快步走进来,“娘子吩咐。” 黎川晃了晃脑袋,“烦请给我一壶热茶。” “是。” 宫人提灯离去,寝殿漆黑一片。她忽然有些莫名恐惧,站起身来,点亮了床边一盏小灯。 火光透过绘彩灯罩,照亮了她这可怜的一隅之地。她蜷缩在光里,不敢再闭眼。 第65章 如梦 黎川对着镜子,抚摸到腹部那道十字疤痕。她有些记不清这是道陈年旧疤,还是新结的伤痕。 梦境混乱却真实,每一刻都似亲身经历过,却又不合逻辑。 “娘子,该服药了。”宫人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抽出来。 她穿好衣裳,走出内室。 她接过药,宫人以为她又会倒掉,却见她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喝完汤药,口苦发酸,没人如李宣一般细心地替她备好饴糖。她只能自己倒了杯茶漱口,缓了缓。 天气渐冷,又存新雪。 柳少瑜日日来,可黎川的精神却日渐萎靡。 她时常分不清年月时辰,从来记不清宫人的名字,甚至那些脸,在她眼里都模糊且相似。 抚琴记不起乐谱;想描一幅丹青,提起笔来却下不了笔;一本闲书翻了又翻,却次次弄不清上次看到了哪里,一直看不完。 夜夜清晰痛苦的噩梦纠缠她,日日有分不清是梦还是记忆的片段扰乱她。 浑浑噩噩,日日夜夜。 柳少瑜蒙眼按着她的脉搏,道,“心气郁结,有心魔?” 黎川笑了笑,“找不到毒源,出不得宫,便是我的心魔。” 柳少瑜收手,“我所能接触到的东西,包括银丝炭都查过了。宫人告诉我,先前元清监正曾留下一瓶药膏,你服了半月。”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但此药绝不可能有问题。我拿与于你看。”黎川说着,去内室取药瓶。 可她又想不起药瓶放置在了何处,左翻右找,最终在床头的匣子里翻了出来。 “不知怎的,记性越发差了。”黎川将药瓶拿出来,里头的药膏已经吃了大半,身体见好便停了。 “可是入宫之后记忆不清?”柳少瑜接过药瓶,凑到瓶口闻了闻。 “早前就有些。”黎川如实回答,但心里也没当回事。 柳少瑜打开瓶子,又深嗅一口。是风寒药不错,用药轻而准,配伍十分考究。确认之后,将药瓶还给了黎川,“听起来,你很信任监正。” “监正助我颇多,王爷与我都很信任他。” 柳少瑜取出针来,如同往常为黎川施针,“我虽已传信萧洵安,但天高路远,还不知他何时能归来。既然你信监正,不如将此事告知于他,多份力量。” 柳少瑜的办事效率颇高,才离开一个时辰,元清就急吼吼地进宫来了。 “可有什么人常与你交往?”元清问道。 自黎川进宫以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以为会找来的麻烦,例如皇后,却一个也没上门。 除了宫里出入的宫人,就只有柳少瑜以及那两个侍从,一日来一次。 元清亲自拿了她的脉,面色很是不好,“确如柳少瑜所言。”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金丝缠的香盒,里头放着一个香丸。 那一刹那,黎川瞧那物件甚是眼熟,她想起曾经有什么人,给了她这样一个挂坠,里面莹莹发光的一颗珠子,不知是什么。 可她并没有这样一件东西,她下意识摸了一下眉心,想道,“许是梦过吧。” “此香丸,你佩于胸前,时常嗅其气味,能避秽醒窍。”元清说道。 黎川接过来,道了声谢,立刻挂到了胸前。 元清见黎川能如此言听计从,想来她必是吃了不少苦头,急切希望能摆脱这些。 心中不由发酸,恨不能立刻将她劫出宫去。 可凡间事,他终究不敢插手过多,生怕乱了因果。 他假作闲逛在寤思宫中巡视一圈,却并未察觉什么异常。 “唯有内室我没查探,问题一定在里面。但今日不宜打草惊蛇,我尽快想办法。你尽量少待在内室。” 黎川送走元清,不敢踏足内室,一直在厅中待着。 夜已深了,宫人都有些站不住,黎川还在前厅坐着翻书。 她摆了摆手,“各位姐姐先去休息吧,我独自看看书,便进去歇了。” 宫人散去,她独自坐在案前翻书,宫灯火苗一晃一晃的。她眼皮沉重,几度恍惚。 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处某间昏暗的客栈里。“殿下不睡?”萧洵安的声音。 第67章 无定寺-凫山 半月以来,雪越下越大。整个京都都盖上厚厚的银装,院里的草木都盖上了银被。 月夜恶风卷片雪,入林千枝摇万竿。 窗上树影似沙场走马,千万支矛戈在黎川梦中厮杀。 她站在城楼之上,眼看着将士们冲杀搏斗,转眼便是一地的尸山血海。 萧洵安手握一把长枪,枪尖之下是一朵盛放的火莲。 他站在尸山之上,回过头来看向城楼上的黎川。 浓重的杀伐之气使他面目无比狰狞,一双刀锋似的眸子是腥红的恨意。 黎川惊惧地后退一步,下一刻,不知哪里来的一柄长弓出现在她手中。 双手不受控制地拉满了弓弦,银蓝的流光之箭瞬间离弦而去,直刺向萧洵安的心脏。 “不!”她大喊。 她惊慌地想要下城楼去看萧洵安,可根本没有下去的楼梯。 她推开一扇门,下一刻被人按在了床榻上,那人眉心一枚红色焰纹,眉目俊雅,却言语污秽。 他说,“我要做你深夜不得不想起的人。”而后凶狠地将她的双手捆绑在了床沿。 从怀中取出五彩宝石的利刃,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剖开了她的腹部。 她痛苦地哭泣,喉咙却似被封印一般,只能发出一些类似幼犬的呜鸣。 “川儿……黎川……黎川!” 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来。萧洵安的脸就在眼前,她惊惧地用力推开了他,迅速缩到一角。 萧洵安一瞬震惊之后,满是心疼。他试探着将手伸过去,声音柔和,“做噩梦了吗?来,不怕……” 黎川瑟缩地抱着被子,长发披散,只留一双眼警惕地看向萧洵安,依旧不住地啜泣。 萧洵安凑了过来,缓缓地用双手去环抱她。却听到她说,“你为什么剖开我的肚子?” 萧洵安并没有太过震惊,他知道黎川梦见了什么,那也是他无数次深陷的梦魇。 文烁君剖开了她的丹田,攫取了她的丹元。 他一直不明白文烁君为何这样做,他明明已是神力无双的一司主神。 只有唯一的一种解释,他是觊觎黎川万里无一的水火双灵。可那也是萧洵安最肯不相信的猜测,他自己绝不可能仅仅因此伤害黎川。而文烁君究竟该有怎样无情无耻的心,才能有此作为? 他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慢慢紧抱住黎川,轻轻顺她的背,“只是做梦了,不怕不怕……” “为什么不要我的孩子?”她又说,不可抑制地啜泣,身体抽动得厉害。 “我……”他可以将剖腹之责推给前世,可这一件,他不可推卸,避无可避。 黎川在哭泣中再次入睡,匍匐在萧洵安的怀中。萧洵安半靠在床边,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头发,迟迟无法入眠。 眼睁睁看着天亮了,看着黎川肿成核桃的双眼睁开,伸了一个懒腰。 “嗯-我昨夜睡得不太好,腰酸背痛。” “这里吗?”萧洵安轻柔地揉揉黎川的腰背。 “是,对,总之浑身酸痛。” 她好像不记得昨夜闹过一场,又或许她装作不知道。萧洵安拿不定,可无论怎想,黎川都太痛苦了。 这些日子以来,黎川总是这样,总有那么一阵儿,她不似她,迷离,纠结,痛苦且深刻。 有时是梦中醒来,有时是恍惚昏去。 可等她醒来,又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整个京都都在传言,曾经“一箭定军心”的云阳先生,一度艳压群芳的准镇北王妃,如今成了一个疯子。 “除了黯魂汤,圣上究竟还对她做了什么?”萧洵安靠在椅子里,直直盯着桌案那头的文帝。 文帝举着一本折子看着,言道,“那玉枕是个老物件儿,后宫里出来的。锋芒太露的女子,在后宫待不下去。” 萧洵安伸手从文帝手中将折子抽出来,顺手丢进了笔洗里,“你的后宫如何,我不想知道,但我的王妃,由不得他人伸手。” 殿内没有其他人,文帝看了一眼那本泡进污水里的折子,抬头接住了萧洵安的眼神,“你父王就是娶了心思太重的女子,才落得那副下场,朕不会害你。” 第69章 出走 “王妃这是去哪?”李宣紧张地跟在黎川身侧。 此时的黎川,身着在塞北时常穿的一件素袍,外披一件浅缥色缎子布罩的灰毛大氅。那是她初到塞北时穿来的衣裳,连头上的簪钗都换作了自己先前的一根紫檀簪子。 “出去透透气,不必跟着。”黎川淡漠道。 “外头雪这么大,我替王妃撑伞。” 黎川抬起手来,拉起兜帽,盖在头顶上,“不必,你跟着我,我会不开心。” 她一步一步踩下王府门前的阶梯,踩进铲过之后,又刚积的薄雪里的,瞬间印出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前面一路都是被踩黑残雪,半化不化,淅沥沥的样子。 她没有去处,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要另寻个去处。 可她并没有丝毫踌躇,而是决绝地一步一步离开了。 “师妹!你一人在外头逛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元清撑着一把大伞,盖住了黎川的身形。 黎川没说话,元清继续说,“正好,我要去聚福楼吃羊汤,同我一道去!” 正是心情不畅时,吃点热乎的东西,或许这空落落的心要好些。 “好啊。” 正晌午的,聚福楼的人也不少。一进去,一股子热腾锅气便扑面而来。 二人在楼上雅间坐下,小二介绍道,“二位客官,咱聚福楼的食材都是上等鲜货,一等一的好。需劳一位客官同小的到后厨亲选食材,大厨再据不同食材,为客官烹饪这独一份儿的佳肴。” 元清眼神询问黎川想不想去看看,要是平时,她是最愿意的,可今日,她实在提不起兴致。 于是,微笑着朝元清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挑选。 元清一走,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和桌上一个泥炉。 可屋子并不安静,隔壁的热闹喧嚣,不可抵挡地吵闹着。 她干巴巴地盯着炉子里正燃的旺盛的炭火,不自觉地叹气。 “听说了吗?镇北王昨夜宠幸了一个道姑。” 隔壁的餐中谈资,让黎川心里咯噔了一下。 “今日还带回了王府,不知那准王妃容不容得下。” “有什么容不下?她如今都疯了,王爷估计也是对一个疯子提不起兴趣来。” “疯了?听谁说的?” “咱哪说哪了,可不能说出去,这可是我二姑爹的表弟的三姐夫的弟妹听王府出来采买的侍奉丫头说的。” 众人胃口都被吊起来,“快说快说!” 另一间房也静下来,似乎正屏着呼吸,等他讲述。 “说这王妃在宫中中了邪,日日神魂颠倒,说些胡话。发疯时,还说自己是神仙呢!” 民间传说,黎川向来不以为意,谣言不知起,但必然止于智。 可今日的说法,却使黎川久久不能平息。她不相信自己发过疯,但她记忆里的的确确经常出现上天入海,腾云驾雾的瞬间。 她原以为是梦,可自己难道真如他们所说,发了疯? 近来府中人,对她的态度都格外捧着,奇怪得很…… “这宫里还有脏东西呢?” “可不嘛,越是那宫墙里头,越是有了不得的东西。” “你说这人都疯了,镇北王还能娶她吗?” “谁会娶个疯子啊?更何况是镇北王,据说圣上是要让他成为我朝第一个摄政王的!摄政王的王妃是个疯子,你说像话吗?” “那也不能是个道姑吧?” “唉,这王侯家的事,咱们老百姓哪摸得透?你只记住,那女子就是疯了,今后荣华也享不完。” “你说的是。普通人成了疯子,就像那城西头的丑媪,过街喊打的。大雪压塌了棚子,就势死在里头,这辈子的罪才算吃完了。” “噫~啥时候的事儿?” “就大前儿晚上的事儿,前儿一早出摊儿的贩子路过看着了。人就埋在里头,也没人管。最后是官兵来了,把人刨出来的,缩的一团,都冻硬了,用板车拉出城去随便埋了。” “啧啧啧。今年这雪真是大啊!” “可不是,城西头那些破烂棚子,不知压塌了多少。” 第70章 洗净凡尘 黎川让他们在粮仓外头等,她一人先进去与她们打个招呼,以免那些汉子贸然进来惊到她们。 可一进去,大大小小几堆火堆让黎川发了不小的火。 “是谁准许你们在粮仓生火的?” 已经睡下的女子们从被褥里钻出头来,恍惚看见黎川,纷纷坐起身来。有的站起来行礼,有的裹着被子观望。 她们的身后是小山一样堆起来的金灿灿的粮食。 在那些仓皇失措或迷茫无知的眼神里,黎川平了平心气,“我知道大家冷,但粮仓不可有火源。粮仓一旦起火,火势很难控制,损失口粮事小,祸及生命事大。” “今日我们来,就是来帮诸位渡过难关,还请诸位务必暂时克服此难,很快就能住上温暖安全的房子了。” 这时,粮仓里渐渐响起窸窣的说话声,讨论声越来越大。 但已经有人用土盖掉了火堆,很快,火堆全灭了。剩下两盏刚点起来的油灯。 黎川继续说,“今夜,我与兄弟们需要暂住此处,我们会从门口拉起幕帘,隔出一片区域暂歇。诸位放心,明日天亮则会另扎营帐,不会叨扰太久。” 这种时候,即使有少部分人有怨言,也会被大部分的赞同之声盖下去。 毕竟,没有镇北王和王妃,没有那些王军,她们早就不知投胎何处了。黎川的话,在她们心中还是颇有分量的。 黎川走出来,在粮仓门口站了片刻,李宣等人扛着几卷布小跑过来。 在微弱的油灯之下,王军很快搭好了隔断,门口搭出一个两面可开的门厅。从隔断内或从粮仓内都可直接从这个单独的门厅出去,互不干扰。 将士们有的两人一组背靠背坐着,有的靠墙坐着歇息。黎川亦在隔断内,靠着墙,阖眸盘坐。 李宣将一卷毯子盖在了黎川身上,垫了些干草隔开冰凉的墙面,在她不远处坐下。 粗重的呼吸声渐渐此起彼伏地响起,可黎川久久难眠。她轻手轻脚地从粮仓里出去,在新盖上的雪里留下一串孤寂的脚印。 雪夜,比平常要明亮许多。 厚重的白,盖着世间本有的黑。她想起塞北的样子,想起冒雪送进军营的羊汤,想起那时极尽暧昧的萧洵安。 萧洵安到底怎么想,她不知道。 她能听懂李宣帮忙做出的解释,她也能理解萧洵安或许会有身不由己之时。 可是,有一个徐妍。 就会有两个三个,接连不断的,伸向她的手。 比如那天城门口那个颐指气使的黄门,她若再去见文帝,必然不是从前那副客气模样了。 因为天下人都认为,这是萧洵安默许的,她被萧洵安舍弃掉了。 她走在雪里,鞋底湿了,冰冷的雪水啃食着已经冻得快没有知觉的脚趾。 “先生。”李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四下太静了,这一声轻轻的叫喊似乎惊动了一些躲在窝里的飞禽,扑扑腾腾地折腾下来一团碎雪。 “更深寒重,先生回去歇息吧!”李宣又说。 黎川向来是个怕给人添麻烦的人,并没有执拗,只是点点头,往回走去。 李宣提着一只马灯,站着一个小坡上等她,看起来似乎又长高了一截,旧披风只落到膝盖下面一点。 “等回去给你做件长点的……”说到此处,黎川又将没说完的咽了回去,她是不打算回去了,即使她无处可去。 李宣顺着她的话说,“先生帮我要一尺布来,我自己加缝个边就行了。” 黎川看着他短短的披风边,没有继续说什么。 刚爬上那个坡,远远就看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黑夜的亮。 “燃了!粮仓燃了!”李宣高呼,也不管给黎川照路了,拔腿就往粮仓跑。 事实上,也不需要灯了,那迅速张狂的火光几乎要将天都照亮了。 人们都在往外跑,王军们正用铁锹铲起地上的雪,往大火里撒。 可是火那么大,那一锹一锹的雪,好像还没碰到火就化成了烟。 “还有人没出来!二花还没出来!” “五娘也没看见呐!” 李宣披着那件露出小腿的斗篷,扔下马灯,风一样冲进了烈火汹涌的火场。 第71章 吾皇可得偿所愿? 操纵讹火的妖孽死了,连尸身都化作了荧灰。 元清监正被妖孽反噬而亡,失踪已久的张道长忽然出现在监正府,为师侄收殓遗体,送回了碎月山。 镇北王逼宫了,可紫章宫的龙椅里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尸体,面目浮肿,爪甲紫黑,周身挥不散的熏香之气。 于是,镇北王成了新皇。 久久不停的风雪压塌房子,从山崖上崩塌下来的落雪掩盖了村子。 没有埋在大雪里的,也葬在了寒风中。 没有被战火烧灼的百姓,天灾也使他们消亡。 城里又多了观庙,府中又供了新神。 只要足够虔诚,灾祸就压不到他们头上。 京都里的除夕依旧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他们的房子足够结实,柴炭足够殷实。 不管墙外死了多少人,墙内仍是新春。 天上是飞火流星的烟花,檐下是艳红喜庆的灯笼。 徐妙走进被收拾得空旷清冷的紫章宫大殿,“吾皇可得偿所愿?” 孤零零坐在龙椅里的新帝,神色恹恹地开口,“她的劫度完了,元清都走了,你为什么还在这?” 徐妙站在大殿中间,远远望着座上颓靡的新帝,“或许我并非为她而来。” 大殿之中忽然燃起烈火,“滚!” 徐妙自如的凌空而起,眼里只剩悲悯,轻叹一声,消失在了华丽的藻井下。 新帝靠在冷硬的龙椅里,指腹一节一节抚过一条五色的虾干一样的编绳。 “嘭!”又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新帝脸上光影明灭,他唇齿动了动,“愿你……好梦……”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千万年来,没有一条龙能去火神宫当差的。”泾川口中含着一根蔓草,双手枕头,卧在一方珊瑚床上,二郎腿晃得快活。 黎川手指一动,他嘴角的蔓草被一撮银蓝的火苗舔舐成黑灰沾在他脸颊唇周,一股浪来掀翻了他身下的珊瑚床。 黎川挑眉戏谑道,“我就算进不了南承宫,也能做个龙王吧!像你这样的金灵龙,怕是只能去海沟守界碑咯!” 泾川恼羞地从地上爬起来,“我师兄可是万钧宫的主神,等我到了年纪,必然一考就中!” 黎川叉着腰轻嗤一声,“你师兄整日不务正业,捯饬那些没用符箓零碎。如今天兵都归人家文烁君管了,你去万钧宫替凡人数铜板吗?” 泾川双手叉腰,掐着嗓子学黎川讲话,“人家文烁君~又是文烁君文烁君的,你仰慕他有什么用,人家都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今年考不上,明年就找个小水沟沟当龙王得了。” 这无疑是触到了黎川的逆鳞,顺手抄起一旁的砗磲灯台准备动手。 泾川见势不妙,慌忙退后,双手在前襟摸摸索索,“诶诶诶!你这个……这个可疼啊!” 黎川摇晃着灯台,里头的明珠咕噜咕噜地打着圈,步步紧逼。 泾川终于摸出了他的保命符,一张金灿灿的信笺,以嘴皮子能动的最快的速度说道,“下月初天兵营演武,能看到文烁君。我从师兄那求来的一张帖子,你若不去我可就扔了!” “咣当咣咣咣”灯台落地,明珠滴溜溜地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手中拿到信笺的黎川,映得满面金灿灿的欣喜,“当真?当真!当真!” 她迫不及待的展开来,里头却只一行字:“求我即可。” 欣喜瞬间翻了页,脸上只剩下恼怒,她将内容展给泾川看,一字一句质问道,“这就是你师兄给的帖子?” 泾川被摆了一道,也是很无语,“我没打开看……” 黎川气呼呼地将信笺折起来,气势汹汹地冲上了万钧宫。 此时,司金主神霍钰,正双手不闲搓着一根麻绳,不对,是金丝银线绳。 “啪”黎川将信笺拍在霍钰面前,“师兄~” 那一脸谄媚的笑也不知是怎么挂上方才还又臭又黑的脸上的,总之,当下的黎川就好似月神宫里那条殷勤的雪毛狐狸一般。 “这都到放班的点了,师兄可累着了?我特地给你带了我私藏好酒,给你解解乏!”袖子一挥,两只红釉瓷的酒坛子摆在了桌上。 这对霍钰来说,显然十分受用,他放下手中的活,拍了拍手,打量着桌上的酒坛子,“哟!绯琼啊!这酒可真是不可多得啊!” 黎川心道,“你知道不可多得就好!要不是为了文烁君,我可舍不得……”手上却殷勤地揭开封泥,酒香瞬间充盈了整间屋子。 霍钰却叹了口气,说,“哎呀!酒是好酒,只是没有个佐酒的吃食……” “真是吸血的蚂蟥,沾上就不放!”黎川腹诽,嘴上却说,“有!自然是有的!”说着麻溜跑了出去。 霍钰看着黎川一溜烟消失的背影,嘴角眼角都弯的像月牙似的。 不出一刻,黎川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桌子下酒菜,连同桌子,都搬到了万钧宫后院里。 “你这是把天膳司给打劫了?”霍钰走向桌案,一脸的不可置信。 黎川贴心地在他面前摆好餐具,道,“世上无难事,只要厚脸皮。”她出手阔绰,大串大串的东珠送出去,很难办不成事。 月上柳梢,酒过三巡,残羹陈杂。 霍钰始终没有提到正事,黎川实在是急不可耐了,小心翼翼问道,“师兄,下月初天兵营演武是不是可让众仙观摩学习啊?” 霍钰故作高深地卖着关子,“嗯~事涉军机要务,怎会开放观摩?” 黎川脸上坚持挂笑,虽然心里又把霍钰骂了一遍,却还是得捧着他说话,“师兄身居要职,必然得到场吧!不然这武演给谁看啊不是!您一定有路子!” 霍钰笑了笑,“这个嘛,虽然是不开放,但我带个朋友去看看热闹,自然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黎川兴高采烈,举杯碰过去,“我就说师兄能行!这也太是那个了!来!干一个!” 喝了酒,霍钰又说,“我可先告诉你,就算去了,也有可能只能远远看得到文烁君一眼。” “嗐!别说一眼了!就是半眼,我也势必要去看的。”黎川接着给霍钰斟酒。 “就为了远远看一眼,你这又是美酒,又是珍馐地送出来,不值当的买卖呀!”霍钰以十分难以理解地语气问道。 “我若觉得值当,就是把我父王的私库掏空了,也是值当的!”黎川神采飞扬地说道,那模样与早些年誓要嫁俊男的晴川如出一辙。 次日,霍钰就带着一本书卷来到了南承宫,可他却没找正主文烁君,而是找到了他的属下,子舟仙官。 “这是你一直想看的万符录,我研究出来的所有符文全都记录在这一册。”霍钰将书卷偷偷塞给子舟。 子舟不动声色地将书卷收进袖子里,清了清嗓子,“铎辛君这是又不想去看演武,让我帮忙打掩护?” “不不不不!”霍钰满脸堆笑,“我去,这次我去。” 子舟不解地拍拍袖子,生怕对方提出过分的要求,“那这是?” 霍钰搓了搓鼻子,低声道,“我自己去无聊,带个小尾巴去,不碍事吧?” 这要是万钧宫的人,霍钰随便带进带出都无所谓,他也不至于来打这个招呼。想也不用想,定然是文烁君的仰慕者。 整日找机会找借口想跑来南承宫见文烁君的女神仙不在少数。被差遣来南承宫送公文物件的活儿,都被她们争着抢着,成了需要上下打点的付费差事。 这事儿在南承宫不稀奇,管也管不了,拦也拦不住。 平日里,文烁君不计较,可事涉军务,便不是小事。 子舟捂着袖子闷不做声地思索,他既不敢放人进去,却也不舍得这册子被拿回去。 霍钰则故作神秘地说,“我这个小尾巴,说不准不日就要来与你共事,你有没有见过会用火的龙族?” 说到这个,子舟便不沉默了,“火灵根的龙族?是不是那个水火双灵的奇葩,蓝色火焰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她。她想来,也不是其他人那个意图,她就是想来观摩观摩将来上工的地儿。”霍钰伸着脖子,凑近了说道。 “既然如此,也不是不行。”子舟思索着慢慢说道。 霍钰一拍他肩膀,学着黎川的话,说道,“我就说你能行!可太是那个了!” 子舟并没听懂他后面的话,而是按着袖子,默默离开了。 黎川是好不容易熬到了演武当日,她身着绣银纹的墨色裙子,头上白纷纷的东珠冠,一大早就来到了万钧宫,巴巴地在霍钰寝殿门口等着了。 一见这阵仗,霍钰皱了眉,“这是?” 龙族女子出嫁所穿嫁衣与凡间的红衣绿裙,天界的七彩羽衣都不相同。 据说她们会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在星汉灿烂的海面展开一匹无色的鲛绡纱,星海夜色便会映刻在无色纱上。 这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咒语只会灵验一次。每一位龙女,一生只能取一次星海。 传言称二人越是情深意切,这星海之纱的纹样则越是璀璨盛大。 而黎川身上这件墨色纱裙之上银线绣出星星点点纹饰,正是仿照嫁衣的样式做的。 霍钰面露嘲色,“我还以为你同那些个女仙不一样,只是景仰他神力无双。谁知,也存着不大磊落之心啊!” 黎川心思被戳透,脸颊呼呼地烧起来,嘴上还在掩饰,“这是东海最近时兴的款识,我家的绣娘非要给我做一套,今天恰好就穿了,我还觉得不习惯呢!” “那正好。”霍钰一挥手,黎川身上瞬间换了套白色圆领袍,正是万钧宫的统一制式,“换套舒服的,你习惯习惯。等将来到了天庭,日日得穿这样的。” 黎川摸摸头,摸到一顶呆呆的小纱帽,心有怨怼,“这是随侍的衣裳啊!” 霍钰负手向前行去,“你当天兵营是什么地方,那些莺莺燕燕的能随便进去吗?” 黎川掏出一枚小镜看了看自个儿的脸,果然,描画了一个时辰的妆,全然没了,眉心多了一点银白的假仙钿。一张素脸在这素衣之下,显得格外的清汤寡水。 “跟不上,可就进不去咯!”霍钰的声音已经离了老远,黎川慌忙收起镜子,快步跟上去。 天兵营今日是每年例行的阅兵,各司主神都在场,但帝君却是鲜少来的,或许是对天兵营把握十足,便松着手让他们干。 这假扮仙官进军营,还身处各大尊神之中,黎川多少还是有些心虚忐忑的。 她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霍钰。那双眼却没闲着,十方景象尽收她眼。 直到……她看见了主座上,朱红官袍的司火尊神,文烁君--洵安。那眼睛就似乎被粘住了,如何也挪动不了了。 这天界啊,从不缺美人。能得羽化成仙,便是各个面貌非凡,气质脱尘。 可文烁君是那种,搁在千仙百神之中,还能超俗的那种俊美。 演武大典开始,文烁君从主座上起身,手中凭空出现一柄强弓。 身上金光铠甲犹如龙鳞一般,迅速地一片一片覆盖下来,包裹全身。 强有力的手臂将一只头上绑着蘸红布包的羽箭拉了满弓,赤红的披风从肩头似风中烈火飘展开来。 赤金冠上生出两条六十四花长的斑斓翎子,英武蓬勃,雄姿飒爽。 羽箭离弦,直击场中鼓面雪白的战鼓,在正中留下一点朱红和一声震天鼓响。 八方鼓手,袒露精干健壮的上身,高扬手中鼓锤,战鼓之声响彻九重天。 听闻鼓声,百万天兵列阵场上。 而文烁君此时已不在主座,而是身处银铠闪闪的天兵阵前,手持莲缨枪领兵列阵。 整个演武过程有整整两个时辰,霍钰看得是呵欠连天,连连钓鱼。而黎川则是神采奕奕,目不转睛。 罢了,文烁君回到主座,接受各司的鼓掌喝彩以及阿谀奉承。 人散的差不多,霍钰自然少不得两句客套,“这天兵在文烁君手中,尽显灼灼烈火之血,无畏傲然之骨!这排兵布阵推陈出新,出其不意,令人生畏啊!” 文烁君身着铠甲,撑得整个身子挺拔勇武,目光转向霍钰身后的黎川,“今日盛况,少不得万钧宫的配合支持。这位仙官眼生,对此次阵型有何见解?” 黎川哪里知道刚才都列了什么阵型,她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的文烁君。顿时胸中突突,不知如何作答。 第72章 誓入南承宫 她不知如何答,一路打瞌睡的霍钰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可她脑子灵光,知道阵型万变不离其宗,归根到底就是那十来种。其中二龙出水阵是从起初方阵散开时惯用的队形,说这个必然不会出错。 “属下浅薄,见着二龙阵行云流水,想来众将操练必然辛苦,才如今日这般整齐划一。那些创新阵法,属下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日一见,大饱眼福,敬佩不已。” 文烁君面露笑容,黎川心想,原来溜须拍马这一套,文烁君也是受用的。 “今日,并没有二龙阵。”文烁君笑容和蔼地说道,却让人觉得阴恻恻的。 黎川当即如五雷轰顶,从文烁君的笑容里回味出几分讥讽。 文烁君二指在空中擦了一下,黎川顿觉眉心灼痛。下意识地抬起手握的小镜一看,那枚假仙钿没了。心道不好,露馅了! “铎辛君今日难得到场,本以为铎辛君是克己勤勉,却是……”他没继续往下说,但霍钰的面子已经十分挂不住,好在座上已经没什么人。 文烁君微微颔首,道,“我还有事,便不陪铎辛君哄人了。告辞。” 当日,东海的水涨了好几寸,那是黎川哭不干的眼泪。 “啊!太丢人了!文烁君定然以为我同旁的女仙一样,是觊觎他的美色!定然对我厌恶至极了!” 坐在一旁的泾川撕出两小块海绵往耳朵里塞着,“你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黎川哭喊道,“我同她们自然不一样,我欣赏的是他绝尘的神力与不凡的才华。” “你都不知道人家用的什么阵法,还提欣赏才华?”泾川是一点面子也没给自家姐姐留。 害得黎川又多哭了几斤海水出来,“他定觉得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庸才了!” 泾川看不下去,生怕她哭得太狠引起不合时辰的海啸,劝慰道,“哎呀!如此,你就好好准备仙考,到时考取功名,证明自己不是庸才就是了。” 黎川哭得没劲了,正好顺着台阶下,抽抽搭搭抹眼泪,“你说得对。” 自此,黎川一头扎进深海修行去了,白日练习法术,夜里苦读经书。 很快,到了选考的时候。 东海龙王将女儿叫到了面前,“大考将近,为父替吾女计划好了两条出路。” “其一,报考蟒江龙宫。蟒江起自西脊,蜿蜒数千里流入东海。汇入支流成百上千,蟒江龙宫统领大小龙王千百,将来我退了,这东海的椅子便交由你坐。” “其二,报考沛霖宫。你姐虽不是沛霖宫主神,但已经执掌雨神殿。如今便是父王,也得听从你姐姐的指令下雨。你去了,姊妹俩相互照拂,甚好甚好。” 黎川耐心地听完,并没有一句听到心里去,反驳道,“父王,您糊涂!” 老龙王当即愣了,黎川继续说,“我可是您的女儿,还能瞎混不成,必然是要做大官的!” “我若去考沛霖宫,将来若与姐姐争抢主神之位,姊妹相争,此为不恭。” “若考了蟒江龙宫,岂不是日日盼着父王卸任,子承父业?此为不孝。” “父王岂能让女儿做不恭不孝之龙?” “这……”老龙王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已经如此口齿伶俐,巧舌如簧,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后浪推前浪,默默盘算着退休计划了。 黎川见势,顺水推舟道,“您想想,阿姐如今已在沛霖宫站稳脚跟,将来泾川必定是要去万钧宫的,我岂能示弱?” “左想右想,好在有旁的龙没有的火灵,这要是考进南承宫,成为万年来第一条进入火神司的龙。到时,您三个儿女各司一行,您得多有面儿啊!” 老龙王一听,黎川这是动了去南承宫的心思,立刻阻止,“不行不行,我龙族怎能去火神司?那里火灵富盛,烤的口干舌燥,伤身啊!” “父王,您女儿我非同一般嘛!我可是水火双灵,我的火在海里都能燃,还能怕南承宫的火吗?”黎川太知道自己老父亲的性子,句句不忘把他捧得高高的。 老龙王也在这一句句称赞之中,忘记了初衷,慈爱地笑笑,认同了她的打算,“你有想法,不去试试,总会不甘。”并且亲自帮黎川将名帖递到了九重天。 第74章 生死之际,双灵爆冲 日子混久了,早前那些不甘慢慢散去,灵韵殿的活干得相当得心应手。同僚之间多熟络起来,如何衡量这个熟络呢? 譬如: “听说了吗?诉凡殿那边报凡间出现了妖兽乱世,许多信徒上香求神尊显灵除妖呢!” “可说呢!神尊今日已经亲自下凡了,定然是个棘手活。” “对神尊来说,还有棘手活?只有需要他出马和不需要他出马。” “你说的是,凡间出现的东西,能有多麻烦?” 这一耳朵八卦让黎川十分开心,因为文烁君走了,那云池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一放班,她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一个猛子扎下去。 “这云池就是太小了,若大一些化出真身游一圈,那便更好了。”黎川舒服地躺在水中叹道。 正当她闭目养神,享受灵气流转之时,忽然察觉了其他人的靠近。 杂乱外泄的火灵,是文烁君! 黎川一激灵从水中出来,洞口已经起了一道结界,她出不去了。 她只能躲起来。 四下一看,石柱后面能够藏身,她闪身过去,隐了身形,缩在角落。 文烁君的脚步声近了,他走得很慢,从池边飞跃而起,跃上了泉池正中的一方石台。 黎川估摸着外头天还亮着,文烁君一般不会这个时辰进来。又感受到他灵力外泄,“难道是受伤了?” 正想着,文烁君开口了,“出来。” 听他声音平静,没有什么怒气,黎川才敢从暗处走出来,变了一把扫帚握在手里,殷勤地笑道,“神尊回来了!我正打扫着呢!” 文烁君坐在石台上,额上一层虚汗,好像真的是受了伤。 “你……”文烁君要说什么,话憋回去,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换了措辞,“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 说着,用左手褪下了披在肩上的一件黑色斗篷。金色战甲显露出来,右侧胸甲被什么穿出一个血窟窿。 黎川慌忙放下手中的扫帚,飞身上了石台。 这时,她才看清,插在文烁君胸口的,是一根小臂一样粗的冰凌。 “是万年玄冰!”黎川不可置信,凡间居然有能用万年玄冰伤到文烁君的妖物。 整根冰凌穿透了他的胸腔,将背后暗红的披风顶起来。 黎川用手触摸到玄冰,探知一番,发现这冰凌不仅穿透进去,还冻结了周围的脉络。 文烁君一直向此处输送火灵,才勉强挡住了冻结扩散的势头。 “我可以拔出来,可是伤口太大,若不去葳蕤宫请药,怕是止不住血。”黎川双手按在胸甲上往里输送火灵。 文烁君脸色泛青,鼻尖的汗水滴下来,冰冷地落在黎川手臂上,“子舟去请人了,先帮我弄出来,玄冰之力过于强劲……” “好好好!我来!”黎川有些慌乱,“解甲……先解甲……” 因为冰凌贯穿甲胄与衣裳,没办法用法术直接将其换下,只能一点一点的脱。 从肩膀解下披风,肩胛后穿出的冰凌裹着暗黑的血迹,突然暴露在黎川眼前。黎川心中一惊,自己的胸口也隐隐作痛起来,呼吸开始变得不畅。 刚松掉束甲绦,甲胄没了牵引住的力量,变动了位置,文烁君闷哼一声。黎川忙按住胸甲,双手颤抖。 “站远些。”文烁君的声音从嗓子里压出来,在黎川听起来应该是生气了,定然是怪她笨手笨脚。 可她不敢松手,怕他更疼,手腕却被他用力抓住了。 “站远些。”他又说了一遍,将黎川的手从胸甲上拿下来。 羞愧泛上心头,黎川不是没见过血腥场面,可却是第一次见伤的这样重的。她一直以为自己遇到这种状况会是镇定的,没想过真的遇到,竟是这样无用。 她站起身来,退到了岸边。 文烁君竖起二指,立在胸口,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忽的一声爆裂,甲胄衣衫撕裂开来,碎片纷纷掉落进水中。 坚实而有线条的上身袒露出来,随之展现的,并不是光洁无暇的肌肤,而是遍布四处的疤痕。 玄冰穿入的四周,皮肉冷灰,皮肤上结起一层霜,这便是没有血流出来的原因。 黎川愣在当场,但理智迅速拉回她,这不是发呆的时候。即使文烁君再怎么嫌弃她,现下能帮他拔出玄冰的,也只有她一人。 她闷不做声,再一次跃上石台。 克制着颤抖,左手轻轻附上了文烁君受创的胸口,另一只手悬在冰凌尾部。 左手用力按住,向体内输送火灵,暖化血肉。右手运力,操纵玄冰。 可玄冰仿佛冻在了他的身体里,粘连着血肉丝毫挪不动。每一次用力,文烁君就不可遏制地发出痛吟。 不知为什么,她忍不住地流下泪来,胸口压不住地抽泣。 万年玄冰火烧不化,连文烁君的火灵都没有奈何它,黎川只觉脑中空空,无从下手。 “江河湖海是你的,云是你的,雨雪是你的,冰也是你的。四方之水,皆由你定。”那是年幼时父亲对她说过的话,彼时,她正在手心中幻化出一粒粒悬浮的冰晶。 她恍然大悟,“火烧不化,但我可以。” 她手上变幻了姿势,脱口而出,“四方之水,皆遂我意!” 玄冰震颤,发出细微地冰裂声,血水从后面的尖端滴落。 随着一声脆响,冰凌骤然迸裂。冰蓝的碎屑落在两人靠在一处的膝头上,石台上,碰撞破裂,飞散开去,落入水中。 刹那间,文烁君的躯体瞬间脱力,在她左掌后推的力道下向后倒去。 黎川眼看他昏倒下去,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往前一扯,人又往前倒来,实实砸进她怀里。 她下意识地将手捂在了文烁君背后的创口上,可是手下冰冷,并没有热血流出来。 “神尊!晴舒帝姬来了。”子舟破开结界从洞口迅速进来,黎川回头去望,还有一位青衣黛裙的女仙官随他进来。 晴舒帝姬跃上石台,推开黎川捂住他伤口的手,去查看伤势。 “是万年玄冰,我刚拔出来。”黎川声音颤抖,有些哽咽,“现在不会流血,但若不尽快缝合通血,会损及心脉。缝合之后我再化开玄冰……” “要你教我?将文烁君放平!”晴舒帝姬烦躁地驳她,眼神尖利地剜了她一眼。 黎川闭上嘴,身体仍旧止不住地抽抽搭搭。在子舟的辅助下,将文烁君平放在了平铺的斗篷上。 晴舒帝姬站在温泉水中,从手指生发出来的丝萝绕进文烁君胸口的创伤。 发白外翻的皮肉被一层一层牵扯缝合,很快,血窟窿被没有叶的纤细丝萝填满。 “经脉已经连接起来了,但创面太大,我用丝萝构建了肌肉皮肤,会渐渐融合周边血肉,长成他自己的皮肉。”晴舒帝姬喘息着说道。 随后看向守在一边的黎川,道,“但前提是,这冰真能融化。” 黎川已经克制住失控的情绪,爬上石台,跪在文烁君身侧,伸手上去,“我能。” 她手掌敷上去,闭上眼睛,那些冻结的冰屑所在,便了如指掌。手掌间灵力流转,右掌力道强劲地融化冰屑,左掌轻柔徐缓地温暖血肉。 体内两股灵里流转碰撞,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幼时同时操纵两股灵力耍过一次,六脉爆冲,七窍流血,足足养了三年。自此再没敢试过。 可今日,她不得不如此为之。只觉耳鸣喉痛,目眦涨裂。 “黎川仙官?黎川仙官,你先停一停……”那是子舟的声音,难得听他急躁的叫喊,“黎川!停下!停下来!” 她睁开眼,眼前一片血红,文烁君是红的,子舟是红的,连同晴舒帝姬也是一脸焦色的红…… 更红的颜色滴在了文烁君的胸口,以及她自己的手背,一滴,两滴……三四……十一二滴…… 黎川再也撑不住,朝着文烁君的胸膛,倾倒下去。 似乎没过多久,她从黑甜的梦中醒来,还是在云池中,温泉里…… 她浑身酸痛,眼睛发涩,视物不清。 她从水中探出头来,四下一望,看见石台之上打坐的文烁君。 “醒了。”文烁君睁开眼,看向黎川,柔和地说道,“多谢你。你可还好?” 黎川有些受宠若惊地后退了几寸,点点头,“尚好尚好。” “负伤一事,还请帮我保密。”文烁君又说。 黎川脑袋还嗡嗡地疼,反应极慢,文烁君解释,“此次所遇妖邪非同一般,尚未查清原委。” 黎川回忆起那块蓝色的玄冰,“万年玄冰来自北溟冰原,是不是与冰封之界有关?” 文烁君并没打算隐瞒于她,坦荡地点了点头,“凡间作乱乃雪原狼王,身上似有魔息。” “坏了,难不成是冰封之界出现裂缝了?”黎川震惊万分,若冰封之界出了问题,魔族随时可能冲破结界,祸乱仙凡。 “我已去过北溟,结界确有松动,怕是有东西流窜出来了。”文烁君说道,“此事你不必忧心,先好好养伤,我会报监神司协同调查。” 黎川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当下已经成了水豆腐,随便动一动就会变成豆腐渣。也不敢妄想插手文烁君的事,便灰溜溜地哦了一声。 “既然你醒了,我先去一趟监神司,你且在此休养。”文烁君说罢,站起身来,到了岸上。 又回过头来,“若需要什么,叫子舟,他自会来安排。” 黎川点点头,脑袋里头就开始晃荡了,她忙用手扶住脑袋,“嗯!” 文烁君立刻蹲下身,靠近黎川,伸出手来,“可有不适?” 黎川准备摇头,还好双手阻止了,用嘴巴表达了出来,“没没没有,好着呢!” 文烁君也觉得唐突,手回收,“有事就叫子舟。” “好嘞好嘞!”黎川堆起一脸笑,希望他快些走。 文烁君将一个小玉瓶放在了池边,“这个药膏给你。”说罢又看了黎川一眼,然后起身离开了。 她从前暗自仰慕了文烁君许多年,以他为理想之光,千辛万苦的修炼她不怕,千难万险的仙考她赶着来。 可是一朝领教了他的“真实面貌”,信仰瞬间崩塌之后,虽无法否认这一张迷人脸,但对他这个人却是多了几分嫌。 即使是有救命之恩,文烁君对她忽然变得如此柔和,黎川也是万万受不了的。 她生怕自己好不容易清醒的脑袋又被冲昏了,到时再被文烁君摧毁一次。 在云池待了片刻,黎川有些待不住了,随时随刻都在担心文烁君回来。 这人啊,就是奇怪,从前盗用一刻赚一刻的时候,尚觉得心安理得。这人家正式允许她用,反而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一出云池,日头爬到正中。嚯!这是旷了半日工了! 不过黎川自恃因救神尊身体抱恙,心中并不觉愧疚,甚至下午也不想去了,只想回卧房躺着。 却在门口遇到几个同僚,她有些心虚地招呼了一声。 谁知对方反应颇大,“这是怎么了?正说你怎么好几日没来上工!” “好几日?”这个时长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猜测。 “是啊!”其中一位同僚掰掰手指头,“起码得有三日了。” “五日!”另一个说,“神尊临凡那日见着她了,之后就没看见了,到今天,恰好五日。” 居然这么久!黎川这才明白文烁君态度为何那样小心翼翼,这么久不醒,确实是有些吓人的。 “你这脸上,还有眼睛……”这几个同僚的眼神里除了好奇,还有几分……几分惊惧与嫌恶,是怎么回事? 黎川拿出袖中常备的小镜子,只见自己双目血红,脸上,脖颈密密麻麻散布的紫癫青斑,青天白日地吓了自己一跳。 可神尊交代了,此事不可外传。 她便随口编了一个理由,“哦!我们龙啊,在南承宫待着可艰辛了,这不是火气冲的嘛!” “噫~难怪南承宫从前从没有龙族呢!” 黎川呵呵地陪笑,“可不是嘛!我不信邪,结果着了道。在云池里窝了几日,这才好了些,前几日还可怕呢!” “云池?”他们统一震惊道,“你能进云池?” “我在那儿……洒扫啊……”黎川有些懵,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那儿……不让进?” 对面几个互相对视,满脸的不可置信,“云池是神尊修行之所,可是禁地。除了神尊,就只有子舟仙官能去。” 黎川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不是神尊要她打扫云池,而是子舟自己不想干了,把活儿推给了她! 果然,神尊身边的人,也不是纯良之辈啊! 黎川叹着气,朝他们摆摆手,欲哭无泪道,“唉!就我软弱好欺……”无力地推开房门,独自思考人生去了。 第75章 拔擢升迁 坐在窗下,看着镜子里青鬼似的脸,黎川自己都有些嫌恶。 拿出文烁君留下的药瓶闻了闻,确实是化瘀的药膏。于是用手指化了一些往脸上一点一点地涂抹,那些淤斑并不只是颜色可怖,还是一颗一颗的小疙瘩,仿佛那没化好形癞蛤蟆。 “唉,早知如此……”黎川长长叹着气,继续往脸上涂着药,“早知如此,也不得不如此……就认命吧!” “叩叩”从没被敲过的门扉响了。 黎川还有些不适应,静下来又听了几声,才回应道,“何人?” “是我。”那可是文烁君的声音,黎川起身险些没站稳,匆匆打开门来,“神尊。” 文烁君展开手掌,里面又是一个琉璃小瓶,“从葳蕤宫拿回来的明眸清莹露。” 黎川毕恭毕敬地双手去接,打着哈哈道,“劳神尊挂念!” “需不需要……”文烁君欲言又止,耳朵似乎还有些红,“听说这个不太方便上药,需不需要我帮你?” 这个好意,黎川是万万不敢接受的,慌忙推辞道,“就是滴眼睛嘛!我自己可以的!” “好。那你且休息,我已经与熠戌君交代过了,身体好些再上工不迟。”文烁君说道。 这样好说话的文烁君对黎川来说,可比洪水猛兽还可怕。以至于她躺在床上,拿着小瓶往眼里滴药水的时候,忽然有乱七八糟的思绪冲进来。 “来,睁眼,不痛的。” “别怕,我轻轻的。” 她躺在文烁君的两股之上,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就这么低在她的眼前。手中拿着那瓶玲珑可爱的明眸清莹露,帮她往眼睛里滴。 “啪嗒”药水落在了她躲闪的眼皮上,她一骨碌爬起来,轻轻拍了拍脑门,把那不该有的想法拍出去,松了松领口,将那躁动的热气儿往外放一放。 这淤斑好的倒也挺快,两日便消散了,成了又黄又绿的淡淡色块,眼白里,只剩一小块血痕。 她也不敢好得慢,文烁君成日里三天两头往她卧房门口跑。她倒是找借口替他遮掩了受伤的事,文烁君自己却很沉不住气。别人问起来,她更不好说。 虽是难看些,但相比提心吊胆地等着文烁君上门关切,她更愿意顶着丑脸去灵韵殿上工。 清早起来,穿上久违的官袍步上灵韵殿,却惊讶地发现,她的桌案没了! 完了完了,这可是太久没上工,熠戌君恼了,也要给她穿小鞋? 黎川小脸儿皱成苦瓜,强迫自己堆起一脸笑,到后殿去找熠戌君说情去。 “哟!身子大好了?”熠戌君从折子堆里探出头来。 “好些了,眼睛都还疼着呢!但一想着殿里那么多活儿,连觉都睡不着,今儿便回来了。”黎川陪着笑脸说道。 熠戌君笑道,“还回这儿来做什么?直接去正殿报道就是了!” “什么?”黎川没听懂,也实在不知道熠戌君这一脸笑是不是揶揄。 熠戌君还是笑,说,“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神尊都同我交代过了,快去吧!” 黎川还没会过味来,子舟便来了,“黎川仙官,且随我来吧!” 路上,黎川压低了嗓子,“这是什么情况?还请子舟仙官透露透露。” 子舟温润一笑,“神尊已将你调到正殿,所司事务由他亲自安排。” 正殿前厅,两排神兵威严肃立,与旁的宫里很不一样。不愧是司战之神,想想万钧宫搓麻绳的那位,的的确确是文烁君更能胜任此职。 文烁君独自一人在后厅办公,子舟将黎川带到门前,便离开了。 黎川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想了想,“总算是护主有功,升升职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我这才华自然不可能一辈子在灵韵殿布火的,只是恰逢时机。” 于是,在自己的安慰之下,走进了后厅。 文烁君抬头看了看她,许是看到她脸上的青黄参差的痕迹,道,“还没好,怎么就来了?” 黎川挠挠头发,“闲着也是无聊,有事做总比无事好。” 第76章 渡凡 文烁君举起簿子对着窗上的光,轻轻偏转了几下纸张,说道,“这墨里有细光。” 这黎川起先也注意到了,想来无非是掺了贝母粉什么的墨,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文烁君一提,她便想到,“会不会是墨里掺了风星粉?” 可这样稀奇的东西,是绝不会出现在一个戍边的小将桌上的。即便是掺上贝母粉,也绝不舍得用来写日志簿子的。 两人并未多说,对视一眼,便知晓了关键所在。 文烁君合上簿子压在手下,说道,“你先回去清洗一下,我叫人来收拾。” 黎川确实痒得不行,赶紧回屋子给自己安排了一大桶水,整个人泡了进去。 等回到正殿,桌上北溟相关的公文都已收走,椅子上多了一个厚厚的靠垫。 她坐进去试了试,柔软舒适,刚好够她靠着还能翻看书册。 “过来一趟。”文烁君的声音传来。 黎川立刻起身,来到文烁君跟前。 文烁君不经意上下扫她一眼,视线回到纸上,“可好些?” 这风团疹起了,也不是一下就能好了,只是清洗完了神清气爽了不少。有这样善解人意的主司已是不错了,黎川心情很好,乐呵呵地回道,“好多了,劳神尊挂心。” “既然好了,便随我下界一趟罢。” 这差事黎川自然欢喜,谁愿意日日待在宫中对着桌子呢? “是不是去北溟?”黎川欢天喜地地问。 文烁君却说,“不是。”说罢便起身落手一个穿行符,抬脚跨了过去。转瞬便要闭合,黎川赶紧提了袍子,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另一头,冷风瞬间袭来。 “咻~”破空之声自黎川身侧而过,还没及反应,“嘭!”的一声剧烈爆破,在黎川头顶不远炸响,千万火团顷刻间朝她袭来。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撞到了什么。 眼前是绽开的五彩斑斓的烟火,无数颗绚烂的飞火流星。 身后是一个坚实还有些温暖的胸膛。 烟火接二连三的炸响,可黎川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另一个人的呼吸。 “这点烟花都能吓到我们二殿下?”这声音就在黎川脑袋上。 她猛的往前蹿了一步回过头来,低头拱手,“属下冒昧。” 对方没再说什么,而是一转身,身上的红袍换成了一身暗色锦服,日常高束在冠里的黑发被一根纤细的竹枝,别在一枚竹节輮的环形扣簪里。 退了张扬英气,多了几分温润尔雅的书生气。 “愣什么?走啊。”文烁君回头催促不知在发什么呆的黎川。 黎川收回眼神来,随意换了套凡人的装束,跟着文烁君落到凡尘去。 夜晚的街市依旧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黎川紧跟着文烁君身后,钻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堆。 她不知道文烁君要去做什么,心中十分焦急北溟的事。“他一定没明白,风星粉的墨出现在日志簿上,那么那本日志,绝对不是真正边境的日志,而是一本来自权贵手下的伪造。” “神……郎君!”黎川忍不住唤了一声。 文烁君真就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了她。 黎川挤到他面前,用手背擦了一下额角挤出来的汗,“郎君为何来此?” 她身上披的是正红绣蝶儿的绒料长褂,两颊因拥挤疾行而热得红扑扑的,嘴巴里喝出白花花的热气。灯火里,鼻尖额角闪出晶莹晶莹的细汗。 一时间,文烁君也怔忡了。 下一刻,一把将她拉进了一条狭窄漆黑的窄巷里,拽着她的手腕,急促地前行。 黎川被拽着,脚下跌跌撞撞。 将要走到尽头转弯处,黎川再也受不了,张口道,“你……” 却被猛然的力道捂住嘴巴,抵在墙上。 粗粝的手指掌心压着酥麻的嘴唇,身体贴着身体,呼吸冲着呼吸。 “闻到了吗?”文烁君的气息温温地落在她脸颊上,她垂下眼尽力冷静下来,这时闻到了空气中的一种腻腻的香气。 是油香。 她懵懂地点点头。 文烁君的声音通灵传到她的识海,“没看公文?” 这时,她才想起回到耳房时,桌上还放着一本新的折子。她当时只顾着感受新垫子,折子在手中翻了翻,并没有细看里面的内容。 “今夜,有党派欲趁此元宵灯会,火烧君王轿辇,在此备油。王驾将至,方才有个稚子跑进来报信了。”文烁君无奈,亲自解释给她听。 黎川又点点头,通灵传音回去,说道,“我们跟进来阻止此案发生。” 很明显,文烁君叹了口气,脑中传来:“我们来,是为了促成此案。” 黎川震惊,双目都瞪圆了。 文烁君又道,“君王昏庸,国将不国,新党拥立新君,或可新生。我们来,是为了尽可能避免殃及无辜百姓。此轿内是替身,供神的花辇坐的才是真王。稍有不慎,大计不成,或损更多百姓。” 这时微弱谨慎的脚步慢慢靠近,文烁君开了口,“你说王上坐在花辇上,可是真的?”言罢,手上松了,露出黎川的嘴巴。 显然,文烁君是要故意将消息放给那些人,黎川了然,跟着演戏,说道,“我在宫中亲眼看着的,出宫来只向郎君透露过,郎君可万万不要说与旁人听。” 猫儿一样的脚步又远了,两人松下气来,场面就显得无比尴尬了。 文烁君左右盼顾,喉头轻咽,极不自然地侧身让开,负手往巷子外走去。 黎川理理在墙上揉乱的发髻,心绪杂乱地跟出去。 他们隐了身形,远远站在高耸的拱桥上,眼看着花辇燃起火,眼看着异军冲杀去,眼看着百姓四下逃…… 他们身后,人潮奔流,呼天抢地。可他们立在栏边,纹丝不动。 “哟!一瞧就是做惯了神的,对凡间生死毫无波澜。”文烁君自个儿揣着袖子,竟也能自如地挤出句这样的嘲讽来。 黎川学着文烁君的样子揣着袖子遥看前方明亮的火光,清了清嗓子,揶揄道,“神尊治下有方。” 做神就是这样,既知因果,便要收恻隐,任红尘。不过度插手凡间事,反而是最大的慈悲。 该被捞上去的鱼,就算割破网子救下来,最终被鱼叉刺了个肚破血流。 命当该绝的渔夫,用海浪送回岸上,反而被盗贼卸了头颅挖了心脏。 这个道理,黎川自小就懂了。 黎川恰巧伸手拦了拦边上差点被挤下桥的小儿,理了理衣袖,似是无意地提起来,“果然洗干净了就不痒了。不过话说回来,戍边的簿子不该有风星粉,那簿子是不是有问题?” 文烁君淡然回答道,“所以才让你跟着我,干完这个。直接去北溟。” 原来文烁君心中有数,这让黎川放下心来。能与上司有几分心灵相通,也算是职场之上的一大快事,做起事来便多几分干劲。 大风起,火势愈大。 随风而起的灰烬,还燃着不甘善罢的火星,飘飞在夜空之中,坠落于深沉河水之上。 似是这场动乱中,终将流逝的灵魂。 “神仙也会死吗?”连黎川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出此问。或许是看着那混乱壮烈的起义,又或是看到那些人死得那样热烈却又轻易。 “嗤”文烁君忍俊不禁,他看着河上飘飞的火星,抿嘴压了压表情,“你怕死吗?” 黎川并不知何为死亡,神仙的年岁永恒,她只听过有些神参透世间原本便遁入虚空,有些神是渐渐消失在时光中的,有些神或在一场战争中化为虚无。 好像从没有人说,某位神君,死了。 “神尊怕不怕?”黎川回答不上来,便反问他。 文烁君很释然,仿佛在聊旁人,“死过一次,便不觉得可怕了。” 他本是凡间大将,为国捐躯,立地成神。这是九重天无人不晓的故事。 相传,他战无不胜,却死于权谋。 杀死他的不是敌人的刀,而是身后的嘴。 百姓之词,证不了他清白。唯有热血,能写他忠勇。 于是,他便死了,死在熊熊烈火之中。 十万沙场亡灵拦住冥界大门,挡住阴差去路。 百姓哭他,祭他,为他塑金相,修庙宇。 三千莲灯引他通天路。 而后,他便成了神。 古往今来第一个,直接从凡人飞升为神君,便做了司火主神的。 也是头一个,兼司天界兵权的司火之神。 旁人都羡他忽得无上神力,唯有他自知焚烧之苦。 他伸手轻勾手指,那边正旺的火势渐渐平息下来,剩一具焦枯挣扎的躯体。 厮杀渐渐不如先前激烈了,似乎也要平息。 但这些,都与他们无关了。 “走罢。”文烁君背起手,足下一点,御风而去。 不知为什么,黎川好像从那凌云而去的背影里,看见了一些同他那张嘴十分不相称的孤冷与悲怆。 在高空穿过符圈,踏上永夜的冰原。 天空的繁星和蓝绿的光晕,使这片银装冻土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黑暗单一。 可寒冷和凛风是星星改变不了的,它像刀片一样刮伤人的皮肤,刺激人的鼻腔。 即使是手能凝结寒冰的黎川,也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不知道文烁君会不会感觉到冷,不知道他雄浑的火灵在这种地界是不是也会颤抖。 “阿嚏~” 这个喷嚏给了她答案,原来尊神也怕冷。 文烁君吸了吸鼻子,显然有些尴尬。 黎川递过去一方帕子,表情很有意味。看上司的笑话,可不能傻傻笑出来,她还贴心地提出问题,为上司打圆场:“是先去找人,还是先去看地儿?” 文烁君接过帕子擦了擦鼻子,“我只在无山结界外看了大体,尚未进去看过。若先去找人,怕打草惊蛇,有人来动手脚。” 黎川一个响指,给自己套了件极厚的皮毛披风,兜帽拉紧能捂住口鼻。转眼看了看略显单薄的文烁君,“一脚迈入结界,可就只剩凡人之躯了,神尊……” 黎川话没说完,文烁君不大情愿地一挥手,整个人仿佛膨胀了一圈,一顶油亮的黑熊皮做的裘帽盖住耳朵,油光水滑的大氅还着一排金扣扣的严严实实,手上还有一双皮革制的手衣。 文烁君不大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子舟准备的,多少有些别扭。时间仓促,便将就了……” 这下黎川不笑了,她甚至有些心疼自己穿得单薄。拢起颊边的皮毛,缩了缩脖子,披风短暂露出的缝隙足以让寒风再吹得她一哆嗦。 “咳咳”文烁君又清了清嗓,“其实,给你也准备了。” 黎川心中一惊,她很难想象自己在一头熊的皮毛里是什么模样,“别别别……” 不及她推辞,眼前已是白光一闪,四肢僵硬了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果然…… 这怕是出自同一工匠之手,她想摸出铜镜看一看自己忽然变重的脑袋上是不是也是那样一顶傻乎乎的裘帽,可手上简朴无饰的皮手衣没给她这个机会。 于是她吃力的动手结出一块板冰,垂直立在地上,表面光滑无比,正是一面冰镜。 两人一同看过去,二人好似那黑熊兄弟站在一起。 “噗嗤~”二人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咱俩可谁也别嘲笑谁!”黎川对着镜子拍拍脑袋上毛茸茸的帽子,是十分有趣的手感。 “那你在笑什么?”文烁君也伸手去拍黎川那帽子的另一边。 “我笑我自己啊。”黎川答道。 “真巧!我也是……”文烁君似是觉得很有趣,继续摩擦着她的帽子,“在笑你。” 而后,在结界上拉开一道口子,当先跨过结界。 “嘁……”黎川又吃了哑巴亏,没好气地跟上去。 夫一穿过,身体变得格外沉重,丹田之内顿时出现了困顿模糊的感觉。她抬手试了试,竟什么也使不出来。 “真这么神奇!”黎川难掩失望地感叹道。 “省着力气用来走路吧!也不知殿下的腿,能走几步。”文烁君虽身已无神力,可那张嘴,可是依旧的锋利。 黎川生来是龙,不是游就是飞,用腿的时候少之又少。根本不知什么叫跋涉劳顿。 大言不惭道,“也就能比神尊多走几步吧!” 第77章 无山冥宫 黑天白地,近在眼前的无山用双腿丈量时却变得无比遥远。 黎川口中哈出的白气越来越疲软,躯体夹在笨重的衣裤里,僵直又乏力。 她舌头发涩,喉咙发紧,好似有什么将她的食道往下拽。腹内不知为何发出鸣响,有一种十分奇特的难受。 仿佛有一把刨木料的刨子,一下一下从她喉管一直剐蹭到中焦。 “哎呀……真走不动了!”她一屁股坐下,整个人躺在堆积万年的结实的雪地上。 文烁君回头瞅了一眼五里外的结界光晕,“这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十之一都不到,你便不行了?” 黎川摆摆手,“不是我不行了,我该是病了,我这腹内似有东西磨着,可又觉得空乏地厉害。” 这番云里雾里的言论教文烁君愣了一刻,转而噗嗤笑出来,“你是不是饿了?” 饿?黎川的辞海中几乎没有这个字的出现,幼年修行尚浅时,并未辟谷。东海龙宫富盈三界,就是想吃陆货,也并不稀罕。不被侍者喂吐已经是了不起,只有撑得走不动,何时感受过饿? 后来因着天生奇货的双灵根,修行颇为顺利,有灵力滋养脏腑,自然而然地无需进食。 但即使是这样,在东海也是东抓一块糕,西尝一碗羹的,没有哪天是空着肚子的。 反倒是到了九重天,这口福才消了。 黎川揉揉肚子,无法分辨这是不是饿。“若饿真是如此感受的话,我能理解那些为了口吃的杀人放火的凡人了。” 忽然,一道暖光拔地而起,挡住了北地永不停歇的冷风。 黎川侧目,看见文烁君正蹲在风口方向,用笔在地上写着什么。 “应该是避风的符咒。”她心里想着,一骨碌翻过来,趴近一点去看。却被恰好收手的文烁君抬手打到了鼻梁。 “痛痛痛痛痛痛!”黎川捂住鼻子坐起身来,直冲天灵盖的疼痛让她瞬间从闷闷糊糊的精神状态中清醒过来。 文烁君也没料到,自己失了手,多少有些愧疚。可这份愧疚并没从他的言语里表露出来,反而在看到黎川从鼻尖到额心的一道墨迹,爆发出了进一步的嘲笑。 “早知还是带子舟来了。”文烁君一边笑,一边捯饬他腰间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那锦囊是从大氅金扣的缝里掏出来的,与那一身拙朴笨重十分违和。 黎川用手衣擦着脸上凉冰冰的墨,揶揄道,“啧,这是哪家仙娥送的信物啊?神尊如此爱惜,来这等地界也随身带着。” 文烁君将长长的毛笔塞进了那个巴掌大的锦囊里,而后又将手伸进去。 “原来还是个乾坤囊,若是装了十斤蓝虾,就还算实用。”黎川继续学习文烁君的阴阳怪气,乾坤囊惯用来装些书册法器,从没有谁在里头装吃的的。黎川也就是过了个嘴瘾,正当她收回眼神时,一股油香蹿进了她的鼻腔。 只见,文烁君从乾坤囊中掏出了一瓶油辣子。 接着,烤架,碗,筷……一一支好放稳。 黎川发自内心地双手合十,正对着“摆阵”的文烁君,“难怪您香火旺!” 文烁君自得一笑,继续从乾坤囊里拽出一只处理干净,且穿好在签子上的鸡。 黎川的下巴终于没兜住口水,掉了下来。 鸡已经架好,就差烤了。 可是文烁君手在乾坤囊里摸了半晌,略显尴尬地抽出手来,低声道,“没准备柴火……” 黎川双目圆瞪,环顾寸草不生的雪原。心叹这到手的鸡,总不能生吃了……她看看那色泽优雅的鸡,生吃……也不是不行。 这时,文烁君突然想到什么,又拿出那支毛笔,和很厚一沓空白符纸,默默在符纸上写着火符。 “就是烧掉一刀纸,也烤不熟一只鸡啊……”黎川盯着他手里那还没鸡大的一沓纸,打定主意要生吃那只鸡了。 而文烁君大笔一挥,在符纸的背面写下了金刚不坏的咒文。 他试探地将符纸放置在鸡的下方,启唇道,“燃。” 第78章 断角 “九州地大物博,各有特色。她只是吃不惯这脂膏,我也不一定吃得惯东海的白螺。各有民俗罢了,到谈不上骄矜。”半晌无言的文烁君陡然开口,倒让言准有些吃惊。黎川也有些惊,向来都是文烁君嘲她二世子,如今替她说话,倒是头一遭。 他继续说,“本尊过来,也并非品尝特产。前日黎川还说北溟的日志做得好,要来学习。不如带吾等观摩一二?” 战神开了口,地方主将哪有不从的道理?自然是乖乖领着他们去也。 言准倒是很坦然,大大方方的推开书房的门。 大门打开,里头陈设与这空旷阴冷的萤宫很不一致。 房间不知是用什么法器,烘得暖融融的。他们一进屋,就褪下了那厚重的皮袄。 一色胡桃木的桌椅书架子,很有人间江南水乡的婉约意趣。还有一屏从右上角一直开到底的广玉兰,似绣的,又似缂丝织出来的,光泽盈润的上等丝线,如今是很少见了。黎川一直想不起,那个织造很厉害的没落旧族是哪个族群,大约是春蚕之类的吧,她想。 言准将日常公文一册一册地理出来放在托盘里,以供他们翻阅。 而这时候,文烁君的注意力却并不在那些册子上,而是盯着笔架上的一颗金色小铃铛出神。 言准伸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轻薄透明的小铃铛里,簌簌飞出金灿灿的粉尘来,恰好落在笔架下的一个小石碟里,“风星草,唯一能在此处一赏的真植物,不过,也是死物了。” 文烁君回头看看正在屏风前发呆的黎川,言准一撇嘴,端着装满册子的托盘到这边方桌上来,“好看吗?我称之为,一枝春。北溟是没有的,只能看看屏风上的。” 三人围着方桌坐下,言准展开三卷鱼皮卷轴,“其实这些都是誊抄副本,原本前日都交过去了,但这张舆图,却是独一无二,详细精妙,没人能完美复刻,最多只能画个大概罢了。” 三卷舆图展开对齐拼在一处,边缘有带法术的符咒,自动延展连接到一起,连成一整片舆图。 正中无山的位置画着一条宽而深的沟壑,就像东海的深沟。可是沟上又以朱笔覆盖上了山脉的形状。 不错,无山之处,本来无山,同东海一样是通往魔界的深沟。是后来某位尊神以身祭器,将镇压法器定于此处,才有了一座蜿蜒在沟壑之上的山峰。 也正是因为这些法器,无山地界,才使不出法术来。 “这是什么?”文烁君伸手指了指无山上的一块闪着微微光泽的区域,黎川这才发现这山脉上有七处由金粉点出的地点,不由自主地将衣袖拢了拢,藏起手来。 言准言道,“是法器落阵的阵眼,神尊若要去无山视察,最好是去这几处阵眼一瞧。” 文烁君无言,看了看缩手缩脚的黎川,文烁君言道,“既然如此,那便速去速回的好。” 黎川忙不迭地点点头,已经先一步站起身从凳子上退出去。 言准亦未挽留,而是为他们备好了出行的一切,甚至准备了两套保暖却不笨重的衣物。 这个他们很乐意接受,毕竟子舟准备的熊妖装实在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方便。 待他们换好衣服,言准紧接着就送他们出了宫殿,并借了一辆雪橇给他们。一刻也不打算让他们久留。 这辆车只有一排座位,但是多少宽了些。这种时候黎川是自告奋勇要驾车的,毕竟不可能让自家神尊驾车她来坐。 而事实是,这些拉车的银狼早已有了灵识,压根不需什么操纵,只需要告诉它们目的地,或是在途中告诉他们方向,他们自会奔行。 永夜漫漫,雪原皑皑。 黎川脱下手套举着手指对着车上的明珠,仔细瞧看,“刚刚离风星粉点的图那么近,我都没有起风疹,看来我是好了。” 文烁君轻嗤了一声,“他桌上有一朵正在散粉的。” “如此,那应该满屋都飘散着眼不可见的细粉,如此我还没有起疹,我真是大好了!”黎川很欣喜,乐滋滋地带上手套乖乖坐好。 文烁君却没打算让她一直乐下去,“你知道吗?我就是从见你没起风疹那一刻,发现那些是假的。” “假的?风星草是假的?”黎川诧异道。 “全是假的。从踏进那间书房起,一切都是假的。”文烁君说道。 “不可能,在这里是用不了幻术的。”黎川道。 文烁君往后靠了靠,“但可以用法器。” 无山越来越近,那遮天蔽日的巍峨也愈发震人心魄。 “前面向西。”文烁君对银狼说。 可地图上的点明明是在东方,“神尊?” “说了是假的,天界一直流传无山阵法是七星阵,但其实当时那位尊神以身祭器之后根本无法将法器一一放到原本的阵眼。只有冰封之界的守卫者知道真正的阵眼,言准是故意迷惑我们。”文烁君说。 “神尊怎么知道真正的阵眼?”抛开脾气不说,文烁君依旧散发着令人景仰的魅力。 他疏懒躺着,自得一笑,“当年初涉天兵营军务,对此处几不放心。于是换了个身份,将自己贬至此处呆了三月。发现阵眼守备站一共有十四个,说是障眼法,而舆图上的那七个才是真的障眼法。” 言准是自己都不知道哪些才是真正的阵眼,还是故意说错,引他们去到假的阵眼,有待考量。 一切真相只有他们真正看到了阵眼的情况,才能明了。 狼王的魔息,必定是从无山结界裂隙沾染。若有裂隙,阵眼第一时间会有动荡,那么日志为何没有记载? 她忽然想到,每日几翻的簿子,如何也不可能平整干净,况且日志一般不会由主将本人去记录。莫非,那簿子是言准短时间内作假出来的? 这就能说清为何言准要带他们进入幻境,幻境内的一切都可以随他所欲。他们要看什么,言准随时可捏造出假的。 可言准为什么? 狼王魔变之事他是否知晓? 此事是因他而起,还是为了掩盖玩忽职守之责? 这一切都在黎川心中不停盘算,直到她明显感到了泄露的魔息。 阵眼在他们翻越过的这个山岭的垭口凹地,黑红的魔气好似一团搅绕的旋风,胡乱撞着山壁,却又好似被什么困住,不能远去。 阵眼松动了! 一时间,雪橇前的银狼双目由湛蓝转为通红,不由控制的争抢奔跑,雪橇摇摆不定。 文烁君一把抓住围栏,按住黎川的胳膊,随时准备跳车。 两匹狼在奔跑中撞在一起,摔倒一团,更多的狼被偏转的力道拖拽,偏移…… 整个车架漂移反转,从雪路上侧翻出去。 黎川被提了起来,她紧紧拽住文烁君的披风,在没有御风之术的情况下,两人在飞跃几米后,一骨碌摔在厚雪里,溅起的碎雪并没有停住他们。 他们像从九重天坠落的星宿,在千堆雪中砸出好几个坑洞,滚了好多圈,才终于停下来。 黎川被死死护在披风里,直到停下。文烁君迅速抽身站起来面对不容乐观的阵眼和那些被魔息沾染的银狼。 眼看它们挣脱束缚朝他们奔袭而来,文烁君解开腰间乾坤囊,伸手去探,却什么也没拿出来,反而顺手将其丢在了一旁。单手扯下披风,扫过地面,携着碎雪击向前方。 黎川迅速爬向被丢在地上的乾坤囊,居然是假的!被掉包了!黎川心中暗道不好,所有的法器兵武都放在乾坤囊内,甚至连符咒都没有存一张。 虽说不能使出灵力来,黎川的手脚功夫也还能拿得出手,配合着文烁君,三下五除二便对付了这群银狼。 “还不错。”文烁君如是夸奖,使得气喘吁吁的黎川有些脸热。 忽然,旷无人烟的山岭传来了缥缈的埙声,那风一样杂乱的魔息就好似被这乐声救赎了,渐渐步调一致地行动起来。 一声唳鸣划破天际,黑压压的翅羽盖住了本就不明亮的天空,好似拉开一张新的天幕。 魔息盘旋,卷起,直上云霄。 完了…… 如果魔息控制了鲲鹏鸟,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之下,他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为什么魔息能操控飞禽走兽?”黎川紧攥被风吹鼓地披风。其实魔息本身是不影响他人的,那是一种区别于灵力的内在精神气息,修行与使用的方式不同罢了。 文烁君看着逐渐遮天蔽月的庞然大物,“有人举行了某种仪式,攫取了阵眼溢出的怨灵之气。” 据说冰封之界在封闭之时,有大量蜂拥而出的魔族被强行扼杀封禁于此,万载不歇地在此处遭受阵法的侵蚀折磨。怨灵之气久集不散,成了魔息滋生的温池。 他们不知道被这怨灵之气纠缠的禽兽能有多么凶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物种。据上次文烁君负伤归来鉴之,这鹏鸟只会更加难以应对。 “我化出本体可以一搏。”黎川心想,可在冰封之界内化出本体,必受阵法压制,再想修出人身,怕只能看天缘了。她好不容易到了南承宫,是断断不可误了前程机遇的。于是她吞下了这句话,蹲下身来,一边望着那庞大的来物,一边双手奋力劳作。 “干嘛呢?”听得出文烁君的声音腔调与往日有了差别,他也感到惊惧了。 “搓雪球。”黎川用力将一个雪球捏的结实些,这是她唯一能想到击打鹏鸟的方法了。可她不知道,从前她雪球击物的破坏性完全源于她无意注入的灵力,而如今,凡人一般的臂力,无异于螳臂当车。 风卷残雪,文烁君吃力地单膝跪在地上,鲜血从乌黑的头发里淌出来,衣袍翻飞咧咧作响,下一刻滚落在已经被摧残得粉身碎骨的积雪里。 黎川拖着残腿,背对文烁君,仰天看着俯冲而下的鹏鸟,在胸前结印。 这个手印不需要法术,因为这个手印召唤出的,是最原本的,她自己。 龙啸冲天,一条青色的游龙冲向天空。 那是文烁君模糊的双眼最后看到的景象。 再睁开眼,文烁君发现自己竟身处一个黑暗的空间,四周是青黑色的壁垒,只留巴掌大的一片星空。 莹莹星光之下,他看清了,那洞口反光的,是一片片青色的鳞片。 这是黎川…… 是黎川用自己的躯体盘绕出的一个庇佑他的洞穴。 他正要撑地起身,手边碰到了什么硬物,咕咕噜噜滚出了一段。 伸手探去,摸到了一根粗壮的,类似木枝的东西。又好像不是木枝,它表面光滑润泽,还有什么浓黑的东西遗留在雪中。 这时,文烁君才注意到,这根枝状物还在不断地滴落着鲜血…… 那是黎川的龙角,一支断裂不久还在滴血的新鲜的龙角。 “逞什么能……” 文烁君心尖有些颤抖地拾起来,大约是听到响动,黎川的身体动了。鳞片摩擦,快速地游动起来。“洞穴”的空间形态逐渐变换,天空渐渐大了。 庞大的青黑色龙头出现在文烁君的眼前,本来应当很是英武的龙角,缺了一支,该是流了很多血,可她颜色很深,再加上永夜,不太看得清她的狼狈模样。龙身蜿蜒盘在山岗,前脚掌下踩着一团什么东西。那东西先前明明那么大,如今翅羽尽折,被踩在黎川脚下时,却显得也就那么点儿一团。 文烁君走进,用脚步丈量去鹏鸟的体长。天空落下雪来,填进他刚踩出的一个一个的脚印窝里。从头至尾,他忽然站住脚步,不对! “这只不是先前那只!” 他抬头望向黎川,神色严峻。黎川如今无法言语了,冰封之界让她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兽,她只是点点头,从喉咙发出几声吐气声。 这只比先前那只要小,是一只雄鸟。最开始出现的,是一只体型更大的更凶猛的雌鸟。能一同出动,要么是母子,要么是夫妻。可不管哪一种关系,雄鸟死了,雌鸟都会展开更加可怕的报复。 第1章 有人拆你的听雨台 据说天降神女,教化众生。 缙月的新皇休战了,与禹蚩签和,退还国土,带兵退守渡马河。 广玉郡主追封谥号昭明长公主,葬入皇陵。 新皇又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禅让王位于先皇五皇子,自居涵王府,闭关修道了。 闭关的那一日,良太妃登门。 她独自坐在厅里,见到一身素衣的萧洵安走进来,朝她行了一礼,“母妃安好。” 良太妃手中玉珠轻碰,“你不是吾儿。” 萧洵安没有说话,良太妃继续说,“毕竟是我腹中所出,我最清楚。你在替他料理后事。” 是的,她的儿子早已消亡了,留下来的,是化作萧洵安样貌的黎川。 萧洵安留下一封信,他本想做完这些再唤黎川。可他心魔已成,怕污毁修行,最终不得一颗纯净丹元,给不了黎川。 他最终还是担心天下残破,生灵涂炭。 所以,萧洵安还是那个萧洵安。 困苦磨难使他恶念丛生,可悲悯天下之情怀,是生在他骨子里的。 “我来见你,是想亲自谢你。”良太妃站起身来,忽然跪在黎川面前,“我一生行不由己,不怨天命,唯恨本心怨戾。愿神女往后万年平康顺遂,称心随性。” 随后伏身三拜,默默离开。 直至太妃离开,黎川未再发一言,她抬头看看屋顶破漆的蟒纹藻井,又看看院子里的萧条清零。 她闭了闭眼,在眼前画出一个光圈。 在几个侍者路过门外时,她掀起衣袍,踏入光圈。 侍者匍匐大拜,惊呼道:“大皇得道飞升了!” 汾渊河的小河沟啊,穷乡僻壤的,可胜在清净。 黎川如今不是什么勤政的仙,反正有子舟顶着,她只想着找个僻静地方,没人同她说话最好。 最后干脆设了结界,一人住在那间萧洵安曾住过的小院子。 没事串一帘珠子挂到门上,偶尔学着萧洵安的样子煮煮茶,下雨了就坐在廊下听雨水碎在河面的声响。 她总想,要是那时,她不送他走,就这么养着他,千年万年,似乎也很好。 人间岁月那样快,他看到那些沧桑变迁,总有一日会打消出去的念头。 她那时日日想着能唤醒文烁君,可如今文烁君醒了,她却没有勇气去见,甚至不敢听到关于他的传言。 她每每想到文烁君,脑海里都会浮现萧洵安跪在她身前,声色脆弱:“别恨我,恨他吧……”而后用刀子刺破了自己的丹田。 她曾经觉得萧洵安就是文烁君,就像所有神仙历凡间劫一样,他只是暂时不记得过去的一段生命,最终会像支流汇入大海,成为完整的个体,包括她自己也是。 可萧洵安的话生生将他们撕裂开来,文烁君只是拥有了他的记忆。她为文烁君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对萧洵安的愧,同样的,对萧洵安的不可忘怀,也使她更难以直面文烁君。 “殿下,神尊特下诏令,唤我们回南承宫赴任。”子舟传来通灵之声,黎川挥手打开院门,远远望去,他正站在门外。 他所说的神尊,自然是文烁君。 “不去。”黎川一挥手,门又关了。 “不走不行了,听雨台……被拆了……我们二人都无法布雨了……”子舟在门外无奈道。 “什么?”黎川当即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打开门,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正殿走去,“我看是谁拆了我的听雨台!” 远远的,就见到正殿被那些个爱凑热闹的水产围了个水泄不通。她在凡间历经半生回来,他们仍旧一如既往,沧桑未改。 “咳咳!”黎川仰着脖子清了清嗓,不论平日怎样,这都欺负到家里来了,势必要撑出个派头的。 那些个观众动作一致地转过头来,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黎川端了端刚换上的官袍,昂首阔步地往里走去。 老远见到听雨台边上十来个人正在开凿,她大喝一声,“都住手!此台下乃我东海私宝泉涌晶,我看今日谁敢动我的东西!” 一时间,那些人都停止手中的活,看向这处。这一瞧,却发现都是熟脸儿,个个都是东海的人手。 “我敢。”那声音清冷端庄,幽幽从主座上飘下来。 正叉着腰开骂的黎川瞬间放下了胳膊,僵硬地回转过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阿姐……” “你怎么不告诉我是我阿姐来了?”她通灵传给子舟埋怨道。 晴川不紧不慢喝着茶,“东海的东西,你有权用,我有权拿。恰好拿回去把泾川的台子修一修,前些日子让他下一个时辰雷暴,下了一刻便歇火了。你们只管拆,不必理她。” 听得这一声令下,那些人继续敲敲打打起来。他们最知道这三姐弟里谁说了算的。 “我的好阿姐,你修泾川的台子不能拆我的呀!”黎川笑呵呵地凑过去将茶点往晴川边上推了推。 “这里的新任龙王是个水灵的蛟,也用不着了,拆就拆了。你不是要回南承宫了?为何不让拆?”晴川明知故问。 显然她就是知道自家妹妹不愿意去南承宫,来断她后路的。 黎川继续周旋道,“阿姐,怎么就有新任龙王了?我在这儿干得好好的。”一边说一边给子舟打眼色,叫他帮腔。 而子舟那个闷葫芦,早些年在南承宫的八面玲珑也不知丢到哪去了。自从来了汾渊河,就似哑巴了。 “你自己瞧瞧,这三界内哪有火灵的水官呢?你与你的副手没一个能控水的,我在上头也说不过去。”阿姐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你不说,谁知道我如今是单火灵啊,雨神大人,您再帮我斡旋斡旋,转圜转圜。” “文烁君一归位,双灵显露。就你那颗稀奇古怪的水火灵,整个九重天长眼睛的都知道他体内的丹元是谁的。自然也很容易知道了,你如今腹内的,是他在凡间历经十世重新炼化的。”阿姐如是说。 “都知道?”黎川听了心中一颤。 “你是将自己关久了,不知道外头都是在怎么传呢。我这深坐工位的都听了好几个版本了,你不如自去九重天走两步,开阔开阔耳界。”晴川笑道。 黎川不想管这些,她只想安安静静窝在这沟子里千年万载。 “泾川不也干的好好的……”黎川嘟囔道。 “泾川如何也是个金灵,能摧动镇海神戟,镇守东海不在话下。你与子舟算什么?你不想想自己,也瞧瞧人家子舟,陪着你在水里白耗了三百多年,火灵修为不退步,就已经是人家颇为用功了。”晴川恨铁不成钢。 “你瞧他如今嘴都不敢多张一下,生怕好不容易蓄攒的一点火灵气被这旺盛的水汽给洇灭了。” 事实上,这只是一方面,子舟为了长期能在水中维持修为,每时每刻都十分紧绷,加之双笙咒的消耗。他日日累得呼吸都觉多余,更是不想多说半个字。 “不是你自己说文烁君走火入魔,你主动剖丹救人的吗?怎么好似有仇似的,要抵死不相往来了?”晴川说此话时,撑开了一张隔绝声音的结界。 如此一问,黎川口不能言,只能巴巴地望着他们拆台子,心肝儿疼得直颤。 “你既不愿说实话,我也不逼问。但南承宫,你必须去。”晴川下了肯定的指令,可黎川依旧无答。晴川只得耐下性子,慢慢与她讲道理。 “一来,文烁君已下召令,你若不赴任,必会流言四起,父母又要猜疑,帝君必要亲问此事,你可应对的了?” “二来,你如今用着一颗修行浅薄的火灵,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上了南承宫,借着天灵地宝,你就是只管呼吸,也能迅速长进。” “三来,西海那个符桓,你不愿意嫁,我看着亦是颇不顺眼。你既入南承宫,便可借着文烁君的势,趁那些蜚语正盛,退了你不愿意的婚约。” “至于文烁君,你若有心思,把事情说清楚,且好好相处。若是不存念想了,便只将他当做是上司,恭谨对待就是。如今泾川都稳重许多了,每日修行都不用旁人督促了。你且懂事些,别总教家人跟着操心。” 阿姐语重心长地教诲了半个时辰,黎川一声不吭地低头听着。这边听雨台也拆完了,一众人用宝匣收好了泉涌晶,跟着大殿下离开。 走之前,晴川转头看了一眼灰溜溜的黎川,“我正好回去修台子,你们同我一道回去看看吧,明日亲自送你们去上工。” 子舟拱了拱手,婉言拒绝,“新任龙王晌午就要来了,我留下交接事务,明日一早,在南承宫门口等二位。” 于是,黎川不情不愿地被带回了东海。 老龙王终于搁下那张臭脸,叫人张罗了一桌子黎川爱吃的菜。 这是自黎川剖丹被父亲用半生修为救回来之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 做父母的,难免见到就忍不住要多问。她自己都对那件事各种猜疑没有定论,更不知道如何与父母交代。 父母怪她不惜己,她自觉愧对二老。故而每每交谈,总是争吵。 文烁君归来,往东海送了不少天灵地宝,给老龙王韫养身体。听说文烁君下凡历劫十世,就是为了炼化一颗新的丹元来还给黎川,如今又聘黎川回南承宫。老两口这才解开了三百年来揪在一起的心结。 虽说天灵地宝补不了老龙王一生修为,那颗新的丹元也绝不可与万里挑一的水火双灵对等。但他们看的是自己的闺女不顾性命的付出,对方可有领情。 如此看来,不论是何种感情,何种关系。文烁君领这份情,黎川也不算白白牺牲了丹元。再怎么说,文烁君是她的上司,是九重天的战神。黎川若放任他走火入魔,将来或许要有更大的灾祸。若是放在他们自己身上,或许也会如此选择。 老两口舒心了,黎川自然也舒坦了些。她与文烁君的事实真相可以再掰扯,但至少,不能再让家人忧心了。 席到一半,忽有一个鳗鱼小兵跑进来,兴高采烈的高呼,“三殿下,我们又找到一个蚌女,就是您想要的那种。” 泾川眉头一拧,表情很不自然地使了个眼色叫他别说了。可那小兵颇没有眼力见,“这个不需您亲自去降,我们已经带回来了。” “咳咳”泾川又咳了两声,小兵这才看了看周围,小声说,“您先用膳,我们在外头等着您。” 泾川抬手扶额,遮住一脸的无语之色。 这时,老龙王“啪”一声放下筷子,“你如今已是东海之主,还同纨绔一般玩物丧志,先前那些玩意儿至少无伤大雅,如今做起这等腌臜事来。” “不是父王,我是……”泾川想要解释什么,可话到一半,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是是,是什么。别以为为父不知道,你那练功房内三天两头送进去女子。为父早说你到了年纪,该成家便成家,少在外留风流债。”老龙王敲着桌子,不明白自己钟情一世,怎生了这么一个浪荡子。 “父王,我是……我是为了修行。”泾川终于找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合修确实对修行略有助力,但沉迷于此,反而亏损身体……”老龙王说到这里顿住了,左右顾盼看了看两个未出阁的闺女,最终狠狠叹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他们的母亲拍了拍泾川的肩膀,也叹了口气,道,“你父王说的不错,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摇了摇头,跟上了老龙王的脚步。 晴川和黎川相互看了一眼,以一种不可描述地眼神打量起自家弟弟。不约而同地摇着头,嘴里发出“啧啧”声。 “哎呀!我不是……”泾川还想解释。 黎川说,“那你好好说说,除了合修,还有什么是需要女子来帮你修行的?” “你还不是也帮文烁君修炼,你们也是合修了?”泾川说不清,便开始口不择言,口无遮拦,口…… 果然,黎川当即就甩了脸子,拂袖而去。 第2章 东海重逢 泾川随了母亲,是金灵。故而从小修炼之所与父亲和两位姐姐都是分开的。 母亲亲自为他布置了一个相当华丽的晶殿。随着他渐渐长大,殿内搁置了许多他自幼收藏把玩的各式物件,一派纨绔作风。 泾川在门口狠狠拍了一掌那个传话的鳗鱼小兵脑袋,说道,“你以后还是去正殿站岗吧,不必外出办事了。” 小兵苦着脸,看着三殿下进了晶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转头跟同僚嘀咕,“难道三殿下喜欢自己去降的过程?” 一旁的虾兵摸摸下巴用不大的虾脑思索着,“可这个蚌女就是自己跑来让我们抓走她,也不能怪我们啊不是。” “完了!”鳗鱼小兵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叹悔道,“失悔了失悔了!三殿下一定是不喜欢这种逆来顺受的!要不要把她拉出来换一个?” 二人回头看看紧闭的大门,“三殿下说过,这期间任何人不得入内,还是不进去了吧……”然后互相点点头,继续在门前守着了。 泾川走进去,见到了那位蚌女。她头发串着珍珠,辫成两条麻花辫,一直垂到裙边。贝母色的流光裙,镶着海波似的褶皱花边。 她圆圆的脸蛋气鼓鼓地似一只河豚,见到泾川便破口大骂:“原来是你!我族内接二连三有女子失踪是不是都是你干的?你堂堂东海龙王,为何做这种拐带妇女的勾当?这是龌龊!无耻!丑不堪言!真给我们水族丢人!呸!” 是啊,他这张脸谁不认识呢?只是这小姑娘是谁啊?怎么有胆子当着他的面骂得如此难听的。 泾川上下打量一遍,“你……” “你什么你!我乃蚌族少主绫玉,你必须给我族一个交代!将我族失踪少女送回来!否则我必要上报九重天,要你好看!”绫玉骂得脸红彤彤的,整个身体都因呼吸粗重起伏着。 她这么一骂,泾川反倒起了兴致,他手指一抬。那小蚌妖便被一条凭空出现的银色锁链捆了起来,带向空中。 “好啊!我看看你怎么上报我。”泾川饶有兴趣地坐进椅子里,翘腿看着她,“整个东海上报天界的折子,可都得过我的手。我管你是少主还是什么人,事情没办完,你们谁也别想走。” 绫玉见她如此,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反而骂的更凶,“你这个淫魔!色鬼!恬不知耻的东西!你敢对我做什么恶心事,我必然让你……让你……死不瞑目!” 泾川翻了个白眼,一个响指封了她的嘴。他觉得造成如今的状况,和他派出去的那些鱼头虾脑有莫大的关系。不过这应该也是最后一个了,这位少主看起来灵力胜过他人,有了她的加入,此事必然能成。 他站起身来,挥手打开了密室的大门。动动手指,绫玉便跟着飞进来了。 而在密室内,她见到了族中失踪的八个少女。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些女子全须全尾地坐在一个结界之中。她们阖眸运灵,围着一个法坛持续不断地向其中输送着灵力。 泾川二指一挥,绫玉稳稳落在地上,身上的锁链碎在空中。 “我请诸位过来,是想帮我一个忙。”他看向法坛中间的一个光球,中间是一个胎儿的形态,胎儿被源源不断的灵力包裹着,模拟在腹中的样子。 “这是……这是一个凡胎?”绫玉走近去看,“你在为她塑仙骨?” 既然要人家帮忙,泾川便一五一十讲清楚事情缘由:“最初是由我自己以她母亲的龙鳞为引,乳牙为基为她塑造仙骨,可是随着胎儿长大,我的力量竟很难融入其中。我发现有个侍女是你们蚌族的,蚌族自有超越他族的孕育之能,我便请她来帮忙,果然成效斐然。” “可是胎儿继续长大,她也无法支撑所需的灵力,我只能请更多的蚌族女子来帮我。但此事不能外泄,便只能先强行将她们请来,再告知原委。” “作为补偿,我承诺事成之后,这殿内器物只要喜欢,任她们挑选带走。还可凭意愿进龙宫当值……” “进龙宫?”听到此处,绫玉眼睛忽然就亮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被打断的泾川鄙夷地看她一眼,腹诽道,“果然,没有哪个水族是不想进东海龙宫的。” 蚌族虽族群繁盛,却也只是妖类,若能进龙宫当值,即使是做个侍女,也是位列仙班,往后不愁了。能进龙宫,是能在整个族群耀武扬威的事。 “不过啊……”绫玉手指敲着下巴,“我很好奇,你们俩都是龙族,怎么会生出一个凡胎呢?” “什么?”泾川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的私生子啊,你刚说用她母亲的龙鳞乳牙,怎么不用你自己的?抠搜!”绫玉白他一眼,又想起来这人是能保她入龙宫的东海龙王,又收起嘴脸谄媚地笑了笑。 “不是,我的意思是,您的孩子……我就是比较好奇,为什么像是凡人生的呵呵呵呵……”绫玉补充道。 这个问题前头的那些女子也好奇问过,他也只能再讲一遍,“不是我的孩子。是她母亲历凡劫在凡间怀的。” “哦~喜当爹啊!”绫玉小声说。 “你!”泾川虽已是龙王,但玩心正盛,情丝这一块发育得迟钝,尚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但事情又不能说透,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但,我也有条件。”泾川又说。“这孩子的身世,不许揣度妄议,不可对外泄露。倘若风声走漏,后果你自己掂量。” 绫玉已经按耐不住要上手了,“放心放心,我们蚌妖,嘴是最严的。” 结界打开,那些蚌女见到绫玉,纷纷露出惊喜的笑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孕育胎儿的光珠有整个法场的灵宝护着,并不会因为终端输送灵力而受到损害。 这些女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着在这里十分优厚的待遇:日常三餐两点,每晚可以抱着喜欢的宝物休息,睡觉也能功力长进。料想洗去妖气,化灵成仙也就指日可待了。 “咳咳。”泾川打断她们,“你们少主都来了,便放心继续干吧,只要胎儿塑成仙骨,顺利孵化。我答应你们的,只多不少。” 绫玉转过头看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放心吧!殿下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本少主都来了,保准殿下满意!” “啊啊~” 一个悠长的低吟穿过深海,游进泾川脑中。 “啊啊~” 他一转身青灰的战甲披上身,披风从肩后撒开,丢下一句,“这里交给你们了。”随后大步离开。 那种古老悠远的吟唱,叫吟信。是深海之中类似人类所用的狼烟的存在。 当他在海沟的上方见到布防的那一圈光带断裂、混乱时,晴川和黎川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什么情况?”黎川胸前挂上了那颗来自泾川的义丹,泾川看在眼里,心中微动。 及至现场,发现并没有打斗的痕迹,将士们却哀声遍地,一个个倒地不起,捂着腹部蜷缩成一团。 胥劭前来,见到晴川的那一刻,终究还是不自然地愣了一瞬。反倒是晴川并不在意地查看着将士们的情况。 胥劭强撑着汇报道,“今日,全军忽然出现急性腹痛,末将担心有人趁虚而入,于是报了龙宫。” 这种集体性的病痛,事出蹊跷,必然是有人从中作梗。泾川问道,“今日餐食可有异常?” “正在命人检查,正是晌食过了才生出的异状。”胥劭额角青筋鼓着,明显痛苦难耐。“还是先请三位殿下进皂营暂候,当心水中有弥散毒物。” 四人进了营帐,军医来报,说确实在晌食中发现了一种及其罕见的毒药,但未查出来源。 这时,胥劭的夫人急急忙忙地走过来,为胥劭端来一碗汤药,关切说道,“我熬了些暂缓痛苦的汤药,先喝点儿!” 话毕,她才见到了帐内还有三个人,她见到晴川时,明显一滞,手里的调羹落在地上,碎成两段。 晴川并没有看她,而是在桌案后头专注地写着上报的折子。两份折子转眼在她手中化作星火,消失不见,“此事非同小可,我已上报沛霖宫,替你传讯万钧宫。” 第3章 欲把琼花误 在东海深沟的皂营里,她们不曾想过会以此种状态再次遇见。 鲛女抬起一双湿润微红的眼,说道,“既然与你做了交易,便不谈过往。” “我知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我会帮你。”晴川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不必。”鲛女的话让晴川不由驻足,她继续说,“他们自有行事准则,绝不会冤害任何一个人。” 晴川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很不称她的怨毒,“你如今命如草芥,为何还要做出如此高高在上的模样?” 鲛女也看着她,眼神却很平静,“你如今已是神官了,不必在意旁人怎么样。” “你告诉胥劭真相了?”晴川换了话题,“怎会对你如此呵护,千依百顺?” “我不必告诉他,反倒是你啊……”鲛女看着她,仿佛在看她的灵魂,“当年冰封之界动乱之际,是你放出的狼王?” 晴川坐回椅子里,“是,一来,我不想北溟魔域大开;二来,那是黎川迁升的好机会。” “当年黎川差点命丧北溟,为此断了一角。这便是你说的好机会?”鲛女问道。 “争渡脚踏三分险,还有七分扛在肩,黎川是我的妹妹。”晴川把我字咬得格外重,“我绝不会害她。” 鲛女似乎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纤细白腻的脖颈紧绷,“那你教唆文烁君与她换丹,难道不是想要她的命?” 晴川不想继续与她纠缠,一把扼住鲛女的下巴,“管好你的嘴。你记住,我绝不会害她!” 主帐内,黎川大致答完文烁君的问题,文烁君正端着一碗鱼籽羹仔细查看。 军医说,“这毒无色无味,法器也查不出,但喂给银鱼,那银鱼痛苦扭曲,不一会儿便死了。” “无色无味……”黎川小声念叨着。 “老顾。”文烁君与她异口同声,那一瞬间,黎川似乎看到萧洵安的脸与文烁君重合在一起,心中刺痛了一下,不由收回视线。 文烁君扫了她一眼,对将士们说,“一个老树精,两只鹿妖。细搜,他们几个道行不浅,当心着些。” 胥劭接话道,“文烁君认得这几个妖精?” “碰到过几次,应该是想由此偷渡到魔域去。”文烁君如是说道。 胥劭继续说,“既然如此,此事必然与内子无关,还请您下令放了内子。” 文烁君“嗯”了一声,胥劭立马似一阵风般的刮了出去。 而文烁君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看向正鄙夷胥劭的黎川,“倒是你那未婚夫婿,与那几个有些渊源,审是不审?” 他所指,自然是符桓,也就是当年那条蛇妖-顾卿。如果是他,倒说得过去。虽说是被拐,但老顾左右没有亏待这些孩子,师门之间感情颇深。 顾卿当年为自救揭发了他们,但最终也依旧为了放他们走,而阻拦了子舟。 “神尊要审便审,问我做什么。”黎川小声嘀咕道。 文烁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毕竟是你的未婚夫婿,自然要问问你的意见。”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未婚夫婿”这几个字,在场都能听出其中的意味。 黎川很是尴尬,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那婚约我又没答应……” 闻此,文烁君眼里多了几分笑意,换了称呼,“哦~原来如此。那本尊便亲自去审一审那位……西海的殿下。你去不去?” 黎川脸色很难看,没有回答。 文烁君则为她做了选择,“你便在此避避嫌吧!” 门营是外客等候的营房,内设一张茶案。符桓在里面坐着,并没有人为他沏茶。见文烁君进来,起身行了一礼。 文烁君坐在主座上,伸手示意符桓坐在他对侧。 “顾卿。”也不知是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还是故意如此念。 这显然触到了符桓的痛点,他更正道,“神君,符桓。” “嗯,符桓。”文烁君跟着重复了一遍,“你来此有何贵干?” “来看我的未婚妻。我是先去了东海龙宫,发现她不在,而后才来的深沟。”符桓答道。 “嗯……为何要强调你先去了东海龙宫?”被文烁君抓住言语上的尾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是为了做不在场证明?” 符桓也并没有慌张,“我只是把来龙去脉与神君说清。” “令师这次又配的什么毒?”文烁君又问。 符桓并不进套,“不知神君何意。” 其实文烁君也并没有想从他这儿问到什么,他既然敢出现在这里,就一定有周密的计划了。于是转了话头,“你们想要的答案,我试过两次了。” 符桓的表情立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眼睛紧盯着文烁君把玩茶杯的手。 他三指拿起一个空茶杯,小小的杯子在他手中转着圈。“丹元剖出来,人,就死了,连尸骨也存不下。黎川能活下来,倾尽了东海之力。怕是你拿不出那么大的代价。” “咚”茶杯被按在桌上,符桓眼皮震颤了一下。 “这件事情她不如你知道的多,别总想着能从她那儿得到什么。歪心思收着些。” 符桓动了动嘴唇,打算说什么反驳的话。文烁君已经从门营走出去了,没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此事的结果很快从一个搜查的将士嘴里说出来,“神尊,我们在存鱼籽的缸里找到一条死掉的白硝鱼,似是偷食混进去的。一进皂营结界遍没了水,白硝鱼濒死会吐出一种毒水,那一缸鱼籽就是被这毒水给染了。” 此事解决得也轻松,后厨相关人等革职,此生不复录用。 帷幕落下,一干人等都退了出去,帐内只剩下三川姐弟和文烁君。 “文烁君真的相信,是一条误混的白硝鱼造成的?”泾川问道。 文烁君意味深长地一笑,“信,怎么不信?” “可我不信你的丹元是我二姐自己剖给你的。”泾川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将黎川的心狠狠捏了起来。 “泾川。”晴川略带威压的声音出来,“大人的事,你少管。”说着便提着他后背的披风将他拽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文烁君与黎川二人,晴川替他们罩上了隔音的结界。 文烁君看向像是长在地里的黎川,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低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一寸一寸将她的手握紧手心里。 他低头看着两人的手,眼睛微红,气息深重,久久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我回来了。” 泪水终于从黎川的眼睛里掉落出来,她从朦胧的泪水中去看那张曾令她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脸。 “你……想我了吗?” 外人很难想象文烁君利刃般的口中能说出如此肉麻的话语,可是从前每次文烁君外出归来,都会走到黎川面前说,“我回来了。”而后嬉皮笑脸地问她,“你想我了吗?” 那是旁人的文烁君,却是黎川的洵安。 “想了,每时每刻都在想。”从前,黎川每次都会这样回答。 可是,如今的黎川说不出这样的话。 眼前人,是她爱的人,却也是剖她丹元,害她父王丧尽修为,害她差点没命的人。 从前多少个日夜里,她不可置信,她想不透洵安为什么要攫取她的丹元,难道他从没有对她动情?难道过去种种都只是洵安为了达到目的,而做出的表演? 她闭上眼,不敢再去看那张脸,艰难地发出了她三百年来时刻都想问的那句话,“为什么?” 洵安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却还是与她打趣,“怎么连你自己说的话都不相信呢?你不是同所有人说,是我走火入魔,你剖丹救我吗?” “可你我都知道不是那样。”黎川睁开眼,盯住那双眼睛,说道。 黎川说完,两人都陷入沉默。 黎川受不了这样的沉默,泪水淌过脸颊,“总有个理由,你将我的丹元剖出来总要有个理由。只要你说,我听着。” 忽然,他们眼前闪现出两枚金色徽记。结界收了,晴川的声音传进来,“君上召令,应是问询此事。” 显然,晴川和泾川也收到召令。 帝君的召令,便不能像旁的,说不去就不去,说不回就不回。因为这道召令,自带一道法文,就算你此时在沐浴,一刻之后,也会强制将你带至九重天。 四人同上天庭,高台之上,帝君锦衣金冠,熠熠生辉。 泾川与文烁君述职,晴川和黎川不是主事,只是在帝君问话时,附和应答几声。 事涉魔域,帝君很是重视。最后,三川姐弟离开了,文烁君仍被留在大殿。 晴川看了看渐晚的天色,对泾川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便不回去了,你替我们同父母交代一声。” 第5章 痛我者非他也 子舟搬来一沓公文放在黎川面前,道:“最近神尊不在宫内,你我就忙碌些。” 黎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自她建起那面屏障,文烁君日日不是在天兵营,就是在各处巡视,鲜少出现在南承宫。 半月来,两人几乎没打过照面儿。 黎川心里明白,那是文烁君刻意为之,既然她不想见,他便做到底。 子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黎川见不得旁人如此,便说,“要说什么便说来听听,不要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 子舟在她桌前踌躇片刻,似是措辞一番,终于开口:“你我私交如何?” 当年子舟为她立下双笙咒,伴随她在汾渊河任职,为她鞍前马后,她一直铭感五内,“出生入死,刎颈之交。我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清。” 子舟面色焦灼,显然并不想听这些:“之前,双笙咒之前。” 黎川又认真回想,当初她醒来,发现双笙咒的那一刻,确实不可置信。子舟起初是文烁君的副手,后来成为她的副手,虽交往颇多,却并没太多同生共死的情意可言。 那时,她还猜测,难道子舟对她有些别的情愫? 可后来,日复一日的相处,黎川格外笃定,子舟就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应该是认可她的能力与人品,又或者带着文烁君的那份儿歉意。 黎川不懂他要说什么,子舟却似乎急得头要冒烟了。“我那时虽是你的副手,却是神尊安排我去的。你明白吗?” “我从小就是神尊的陪读,后来他做大将军,提我做他的裨将。他飞升成了神,我亦受神泽,幸而登仙。虽然得一官职,可他们都说,我只是一个随侍罢了。” “他们说的没错,我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封侯拜将,羽化登仙的心愿。我只想侍奉好神尊而已。” 黎川忽然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他是想说,他不是自己想要为她立咒的,是文烁君授意,是为了文烁君而做的这一切…… 可是,即使如此又怎样,是他先剖了她,而后那些只能算做弥补。 子舟不知道黎川有没有听懂,只是看她脸色难看,便不再说什么,长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事情很多,黎川很晚才回到熳洇榭,恰好泾川以镜术唤她。 “符桓报了东海?”黎川不可置信地看着镜子中泾川那张眉飞色舞的脸。 泾川一挑眉,将名册举到镜前,“我亲自看的名册,他这是要打定主意要入赘我东海了?” “胡说八道什么!只要是水族,都可自愿报考,人家报什么我们管不着。”黎川揉揉伏案一日酸疼的肩膀说道。 “哟!才说一句呢就维护起来了!”泾川坏笑着打趣。 黎川早不是那种会被这种玩笑闹得难堪红脸的小女子了,换言道,“你不如趁早想想人家考进了,你给人安排个什么差事。” 泾川见姐姐并没有接他的话茬,自讨没趣地收了嘴脸,道,“上次深沟的事,我总觉与他脱不了干系。此次又报东海,我心有不爽,打算拒了。” “那件事已有定论,不可作为拒收理由。一要遵仙考的规矩,二还要看西海的面子,如何拒得?”黎川说。 泾川则将名册松松往桌上一扔,“今年东海员满,尚无空缺,不是不要他,我一个也不要。” 这倒是符合规矩的,黎川也没什么可说,毕竟,她也并不想在东海时常见到符桓。 谁知,次日就在南承宫见到了他。 南承宫本是不好进的,怕是有人故意想看些笑话,竟未通报,直接将人送到了黎川所处的偏殿。 黎川手上事务不少,刚处理完手中一份公文,抬头就见到了这么一个人站在门口,将她吓了一哆嗦。 毕竟昨晚才谈论人家,今天就出现在面前,多少有些心虚。 符桓笑得十分好看,温润无暇,他抬起手,晃了晃手中拎着的食盒。 黎川一看时辰,确是到了午憩的时候。左右看看都不是待客的地方,于是将他带回了熳洇榭。 “没想到南承宫还有如此灵秀之处。”符桓环视一圈,夸赞道。 的确,熳洇榭的风格与南承宫的形制南辕北辙,这就好像黎川本人,一条龙,待在火神司,朱中一墨,格外惹眼。 黎川方才片刻已经打听过了,今日一早,泾川就发了停招的公文,退了名单。 符桓此来,必是为了此事。 未免那些无用寒暄,她直接往仙考上引,开口道,“近来为了仙考忙昏了,没怎么打理,杂乱了些。符桓殿下见谅。” 谁知符桓,并不接茬,反而说,“你我都定了亲了,不必叫的如此生疏,唤我符桓就好。” 黎川向来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暧昧,尴尬地擦了擦斟茶时撒的水,“还没定论的事呢!” 符桓将吃食摆出来,“虽然阿黎没有同意,但父亲与令尊已经说定了,聘礼都过了。原本早就要办的,我想你心中总有芥蒂,便求父亲晚些再提。” 说这些的时候,黎川脑子里回荡的都是曾经在他识海中看见的,他与容也之间的纠缠。 她是不会相信符桓会对她有什么爱慕之心的,但她能理解符桓要娶她的迫切之情。 符桓作为一枚还家遗珠,处境绝不是那种众星捧月的待遇。西海不像东海,满打满算三个殿下。西海光是嫡子都有十来个,更何况他的排行中等偏后,很不容易出头。 又是外面养了千年回来的,无论学识修行,还是行为举止,跟自生在龙宫的很不一致。 再加上牵扯了魔案,与他的身份也很不利。 最初西海龙王算好了这门姻亲,对他还多有期待。结果,黎川并不吃这一套。如今重归南承宫,黎川的父王便不急于为她找归处了,每提婚事,再三推辞。 于是,西海龙王面子上挂不住,对于符桓,算很不待见了。bookAbc.Cc 如今他在西海,应当是很难自处。 这些虽然不是黎川一定要牺牲自己去管的事,但也算与她相关,多少心中有些愧疚之情在的。 “我听说沛霖宫有名额,虽不知道是哪个部门,但与你灵根匹配,若能考进,前途可见。”黎川说。 符桓笑了笑,“多谢你为我考虑这些,不过我想去东海,实则想要与你在一处。你不要不信,我说不清这是什么情感,但每遇逆境,想着今后能与你同在,便觉欣慰。” 黎川闭了嘴,隐隐后悔当初将他救回西海。 “阿黎。”符桓又说。 黎川胳膊上的龙鳞都立起来了,她不自觉的摸了摸手臂,不小心露出了渗血的纱布。 “这是怎么了?”符桓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臂,展开了纱布,登时愣了一下。 那只手臂上新新旧旧四五个拔鳞的伤疤,有的已经长成了浅白色的皮肤,有的结着血痂,有的就是可怖的一块粉带血红的肉坑。 而黎川来推阻他的另一只胳膊上也缠着纱布,不知其下又是何种惨状。 “谁在剥你的鳞?可是文烁君?”他言语急切,就好像真的将她当做爱人一样关心。 黎川因为疼痛挣脱不开,有些恼,“殿下没听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符桓自然也是聪明人,他怎能不清楚黎川不可能与他有儿女之情,准备帮她重新裹上纱布,言道,“其实你我都不该是为情而活之人,不如相互搀扶做个伴,往后……” 忽然,掌心突如其来的灼痛使符桓被迫松手。 “既然她不愿意,符桓殿下还是松手的好。”那是文烁君的声音,不仅震得符桓不自主地站了起来,同时在黎川的心上砸出一个裂缝。 符桓行礼想要说什么,只见文烁君手指一挥,他整个人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撞了出去,这力道丝毫不像言语上那么客气。 熳洇榭只剩下黎川与文烁君。 因为方才的拉扯,黎川的伤口又渗出了血,顺着胳膊,从手指滴落在木质地板上。 文烁君想要靠近,黎川却后退了一步。于是,他止在原处,满眼的心疼不能付诸实践,只能问道,“为何伤成这样?” 第7章 沙洲巨浪 “小仙君,要不,你还是把我放进锁妖囊吧!”鸟人扭动着酸软的双肩,嘟嘟囔囔。 “你不是说确定这里有水吗?找了三个地方都跑空了,你是不是不认路啊?”黎川用手触摸干燥的沙坑,一点也不像有过水的样子。 “我白日确确实实在这里喝过水的!千真万确!可它就是消失了,我有什么办法?”鸟人吐槽道。 黎川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沙,“走吧!继续找。” 鸟人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小仙君你有手有脚的能不能自己飞,带你实在飞不动了。” 黎川很是坦诚,但并没有打算让步,“我自己飞会更渴,有劳了!来吧!”说着伸出了手,随时可以去抓鸟爪。 “我飞不动了,你把我抓进去吧!”鸟人两手一抱,往地上一坐,一副摆烂的样子。 “哎呀!可惜了!”黎川叹惋道,“听说今年熬到最后的妖怪可以得到一块万象镜,可以窥看人间百态,看来,你无缘咯!” 一听是万象镜这种打发时间的有趣玩意,鸟人当场就不累了,蹭的一下站直了身子,“只要仙君保我拿得万象镜,我就是累死,也带仙君找到水源!” 黎川得逞一笑,“我就说我鸟大哥是有办法的!” 鸟人立刻化出双翼,“还有个地方,一定有水源!不过那里大妖特别多,我没过去。” 大妖多,可不就是黎川想去地地方吗? “这地方的地图,我们出来时看过,荒原的深处,有一座魔鬼城。” “据说那里曾有一座城池,一群不知名的小妖族在此居住。后来似是被一个大妖怪灭了族,早已荒废,被称为魔鬼城。那些大妖就喜欢待在这种地方,等着能杀到最后的仙君们过来。” “您想啊!城池,必然是建立在有水的地方。” 黎川不想听他一直废话,附和道,“你说的很对,你飞快些,我们早些到。” 很快,鸟人口中的城池出现在了远处。 石头材质的房屋被风沙消磨成一座座可怖的塑像,在尘霾中张牙舞爪,恐吓不速之客。 城中妖气纵横,黎川等不及想要进去大杀四方。 在此之前,她必须得先喝些水,她现在不仅喉咙灼痛,连嘴唇也干得开裂,整个躯体都因缺水而感到很是不适。 “水!”鸟人大喊。 黎川也看到了不远的一片水域,水边站着一个少年,她一眼就认出了孚。 她正要打招呼,却见他蹲下身子,将手放在水中,水域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了。 “等一下!”黎川这次等不了鸟人了,松开手,纵身一跃,落足水边。 孚被她打断,隔着水塘向她行礼,“云阳君。” “你的水灵,是不是需要储水啊?”黎川猜想,之前那些水源可能就是孚吸收掉了。只有这种情况,水源才有可能突然消失得一点潮湿也不剩。 孚点点头,也不说什么。 黎川慌忙俯身捧水喝了一口,“那个,先让我喝两口,然后你随意。” 孚又点点头。黎川也不用手捧水了,这时候还在意什么形象。她直接俯身下去,用嘴唇对着水面,咕嘟咕嘟喝起来。 一通畅饮,她酣畅地抬起身子,以袖子擦了一下嘴巴。 就看见那鸟人傻傻站在她身边瞪着她,孚也是目瞪口呆的神情。 黎川又擦擦脸,“可是沾了泥?” 鸟人摇摇头,竖起大拇指,“仙君海量!” 黎川低头看看只剩三分之一的水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真身是龙嘛!抱歉!你会不会不够了啊?” 孚也摇摇头,表情有些其他色彩,“够的。原来还有许多人也需要水。是我欠考虑了。” 他从来都是自己生活,自己修炼。给他什么,他就用什么。他需要什么,后申君也会为他提供什么。他似乎没有考虑过别人需要什么。 他又对黎川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朝着魔鬼城走去。 黎川正要上前,只觉一簇妖气从身后迅速蹿来。 “别跑!”一声熟悉的呐喊,黎川远远望去,追着妖物跑来的正是先前在外面遇见的小花仙慕荷。 说着,一条花藤从她袖中飞出,一下子捆住了那团妖气,将刚刚显现在黎川眼前的狼脸给拉了回去。 那娇娇柔柔的小花仙此时正用膝盖压着一颗凶神恶煞的狼脑袋,麻利地在它背上写下收妖符文。那么大一团妖气,眨眼间已经收入她腰间的锦囊。 “分明是我先出手,你凭什么收入囊中?”白狐少年京墨上前与慕荷争论。 慕荷没理他,走上前来笑吟吟地对黎川行礼,“惊扰云阳君了。” 见是黎川,京墨也跟着过来行礼。 黎川摆摆手,“不碍事。”知道这两人势必又有一场争论,便想赶紧溜走。 想了想鸟人说过的话,好心提醒,“前面就是魔鬼城了,据说大妖都聚集在其中,你们小心些,我先走了哈。” 慕荷却指着黎川身后的鸟人开口,“云阳君,这个妖您不收吗?您不收可以让给我吗?” 黎川看了一眼惊恐的鸟人,忙说,“啊!他帮我找水了,最后收,不着急。” 慕荷有些失望地收回手,放在锦囊上,“好吧,那我可以同您一道进城吗?” 小丫头脸蛋圆圆的,花儿似的容颜,不对,本就是花仙,说起话来柔声柔气,很难再拒绝一次。 于是,黎川只能答应了。鸟人赶紧化成鸟身窜到天上去了,在黎川的头顶盘旋。 黎川看了看压着架没吵的京墨,客套的问了一句,“一起吗?” 京墨看看花仙,很不服气,心想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占了便宜,便点点头,跟着一道走了。 “你不是要凭个人本事嘛?干嘛跟着我们!”慕荷没好气道。 “是云阳君邀请我的,谁像你,自己叭叭的往上贴的!”大约是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碍云阳君的脸面,又说,“在云阳君面前,不想与你争论。” “你!”慕荷还要说什么。 黎川转身就走了,“跟着我可以,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俩别吵了。” 慕荷瞪了京墨一眼,“都怪你!”赶紧快步跟上去了。 圆月高悬,远远能看见魔鬼城鬼魅丛生一般的剪影。 城门前看见沙子里遗传孤勇的脚印,黎川猜测那是孚的痕迹,心想他经过的地方,定然也不剩什么了,于是多绕了几步,从另一个豁口进入了。 一进去,就开始了不费脑子的收割。 说是大妖,但除黎川以外,这两个虽然吵吵闹闹,身手也是出奇地不错,而且,还莫名其妙地配合默契。对他们来说也并无难度。 黎川看在眼里,自觉地离他们俩稍远些。 大约是到了这个城池的中心,有一座记录风沙痕迹的雕像,出现在他们眼前,再往后,能看出来是一座宫殿的形态。 大鸟落足在雕像上歇脚,慕荷看了看,“也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嘁~”京墨轻嗤一声,“你那双眼睛等同于无。” 慕荷一听来气了,“你看出来了你说啊!阴阳怪气什么呢!” “我偏不告诉你!略略略”京墨还不忘做个鬼脸。 眼看又要吵起来,黎川赶忙开口,“这雕的是什么?我也很好奇。” 京墨转向黎川,客客气气地说,“这是只狐狸啊!云阳君。” 黎川仔细看看,形态确实很似狐狸,隐约能看到头部和耳朵的轮廓,后面翘起的一个部分,很像一条蓬松的狐尾。 但是说它是狼,是犬,是马也说得过去。 似是看出她的质疑,京墨又说,“刚刚捉妖的时候大致看了这些居所的样子,虽然风化严重,但依然屹立不倒,特别是眼前这座王宫,屋顶都烂完了,柱子却依旧稳定。这种建造工艺在我族典籍中有记载。” “你族有记载,不能说明别族不会用这种工艺。”虽然说的有理,但慕荷难免要反着说一句。 京墨听闻,转身就走。 慕荷见他要走,就有些尴尬了,“诶?你走哪去?” 第8章 蝶恋花 黎川抬头看看群星闪耀的天,那只大鸟飞的高了点就被打了一锤头,想来是自己多虑了。 于是便不与孚多说什么了,她在手上燃起一团明火,走在前头,里面有什么险阻也由她先遇见。 可她还是不放心,偷偷在孚身上留下了一道避害符咒,如有异常,她可随时知晓。 说是宫殿,其实也只剩下些石柱壁垒,黎川跨进大门还是能看见那大鸟在低飞。 宫门之内,有一条幽长幽长的石板路直直往里延伸着,路过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 孚果然就不跟着他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走的越深,墙壁越高,越完整,光线也就越暗。 前面的每一个岔口都黝黑黝黑的,让人一直忍不住遐想会在下一个路口撞见什么可怖的东西。 黎川感知了一下孚的位置,对方没有停留,特别迅速地前行着,应当是没遇到什么东西。但为防万一,黎川还是选择了朝孚的方位靠近些走去。 寒气升腾,惧寒的慕荷不禁打了个冷战。黎川打了个响指,慕荷面前半尺距离亮起一团火焰,暖意迎面而来,暖融融的橙光照在她可人的脸蛋儿上。 黎川询问地看向京墨,京墨傲娇地开口,“云阳君放心,我是雪狐,不怕冷。” 忽然一个什么东西在黑暗之中扇动了气流,她立刻警惕起来。 慕荷也发觉了异常,在手中生出一条花藤来,声音轻轻的,“我总觉得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那就太好了,来一个抓一个。”京墨右手放在剑柄上,说道。 “呀呀呀!我说是什么这样香,原是一位小花仙。”一个轻佻的男子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让她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前头的黎川没有丝毫的反应,她回头去看京墨,京墨正警惕地环顾四周,不像是听见了什么的样子。见她看向他,挑起眉毛,努了努嘴,“干嘛?我说错了?” “我的小花仙儿,看旁人做什么,看哥哥。” 那个声音又来了,与此同时她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已经容不得她头皮发麻,一转头,一张明艳妖冶的脸近在咫尺,虽然这么形容一个男子很不恰当,但对这张脸来说,没有更合适的词汇了。火光从下至上照在他脸上,更多了几分惊悚神秘。 她正要尖叫,只见对方食指竖在唇上:“嘘-”云阳君替她燃起的火焰灭了,她喉咙发不出任何声响,身体被一股力量裹挟抽离。 她眼睁睁看着黎川回过头来看见了她,想要来救她,可是没来得及,眼前瞬间就黑了下去。 “哎!”黎川伸出的手堪堪摸到了慕荷的一片衣角,用力拽住,却只撕扯下来了一角衣料。 京墨却在原地愣愣地,一动不动。黎川一眼便看出了他是中了那妖怪的招,手上捏诀,迅速在他眉心一抹。那双空洞的眼,终于恢复了神色。 “我看见了!这妖好大胆!”京墨叫道,却早已不见他们的身影。 这妖居然靠的这样近,才被察觉。直到他现身,才勉强看到,实力不容小觑。 果然如鸟人所说,大东西都在这里。 “他为什么要带走慕荷?”京墨语气有些急促,显然是担心了,同时多了些许不自信。越是优秀的修行者,越能一眼明了自己与敌手的差距与胜算。 是啊,为什么? 从前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 曾有只妖挟持了一个小仙,以此要挟放他自由。最终自然是没成功,护卫摧动考生身上的护身符咒,将那妖物烧了个灰飞烟灭。 还有一只猫妖,企图将一位雀儿仙吃掉,结果被永世封了口,再没了嘴巴。 一旦发生这种事情,考场必然警铃大作,护卫即刻下场处理。可现今居然没有任何的异常,她抬头从残垣断壁之中去看天,没有看到鸟人的影子。黎川心中战战,她知道,出问题了。 手中结印,双指朝天。瞬间一簇火光脱离她的手指飞向天空,在碰撞到结界之后绽出一朵类似烟花一样的图样来。她明显看到那低矮的结界,不是考场设置的那一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对这种与外界隔绝的事情有过经验,想从里面联系到外面比登天还难。只能祈祷护卫和考官能够早些发现异常。 “不管为什么,我们得尽快找到慕荷。”黎川说罢,将神识放出去想要搜寻,却发现这墙壁竟也困住了她的神识。 京墨急忙说道,“为了避免被人任意探查,王宫墙壁在建造时就设了法障。”他走过来,看向黎川手中的半片衣角,说,“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了。” 京墨用鼻子使劲儿嗅着前路,一会儿嗅嗅墙,一会儿闻闻地,一步步地摸索向前。 “真能闻出来?”那滑稽样子,让黎川不那么信任。 “能!我们狐狸的鼻子,比狗还灵呢!”京墨说着,继续前行,“这边,这边味儿浓。” 黑暗之中,慕荷意识回笼,缓缓睁眼。 那个男人的脸,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不是他的对手,她心里清楚。恐惧使她想要逃离,可她做不到,她动弹不得。 她强迫自己冷静,冷静地分析现下的情况。 面前这个男子,其实是一只蝶妖。蝴蝶这种生命短暂的生物想要得道是很难的,更何况是如今这样被关在九重天的大妖。 她迅速在脑中搜寻这只蝶妖的讯息,隐约想起数百年前有一只臭名昭著的蝶妖,甚至被写进了书里。 书上说,这只蝶妖在花仙族的地界儿沾花惹草,油嘴滑舌地哄骗了多位仙子与之合修,甚至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修为奉献给他。每每榨干了对方最后一丝价值,便弃如敝履,抛之不顾。 他之所以能有如今的修为,全是靠着那些被他诱骗的花仙。 族长为护族内安宁,上报九重天抓了这只蝶妖。没承想还牵扯许多雷同旧案,可说是劣迹斑斑。 “你该不会是姜祁吧!”慕荷试探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那蝶妖一挑眉,靠近了些,“呀呀呀,你还知道我的名字呢!” 果然是他!如此,慕荷的胆怯少了几分,这毕竟只是个采花贼,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就是恶心些罢了。 她正了正神色,说道,“姜祁,这里是仙考考场,你若伤了我,便永生永世不得出狱了。” 姜祁配合地做出了被吓到的样子,苦着脸说,“呀,这可如何是好?我可是不剩几年刑期,眼看就要出狱了。” 慕荷看得出姜祁那做戏的假模假式,继续说,“姜祁,你乖乖放了我,我留着你最后收,到时奖品少不得你的。” 姜祁又做出一副可怜样子,“你年纪这样小,一口一个姜祁地叫,我可不爱听的。不如叫我几声好哥哥,我陪你玩玩。” 慕荷自然不会遂他的心愿,却也不敢激怒他,说道,“同我一道的是南承宫的神官云阳君,不出多时,她一定能找到这里,别等着被抓了再后悔。” “嘘。”姜祁竖起指头在嘴边,悄声说道,“不用多时,已经来了,你听。” “就在这边,我闻到了!”那是京墨的声音,听起来也就是一墙之隔。慕荷兴奋地想要开口呼救,可刚刚姜祁的“嘘”声,正是对她设下的禁声咒,别说说话了,连哼哼都发不出声响。 姜祁却并不着急,将慕荷腾空立起,他站在她的身后,近得气息吹在她耳畔,“你有没有玩过抓蝴蝶?可好玩了。”暗影般的翅膀张开来,带动一股劲风。 “我们只需要停在一朵花儿上不动,他们就会悄悄地靠近,还以为我们没发现呢!等他们张开手掌要拍到我们的时候,只要一挥翅膀,就从那掌缝里溜走了。” 姜祁饶有兴致地讲述着,双臂环绕住了慕荷的身体,她想挣扎,却被用力按住,姜祁格外兴奋,“别急,他们马上来了,三-二-一-” 正此时,黎川张弓绕过墙来,正对着姜祁。她本来要射出的,可是姜祁的身前是慕荷。黎川犹豫了一瞬,偏转箭尖朝着他的翅膀射去。 “走咯!”姜祁趁着这个间隙,瞬间溜走,近乎痴狂地发出笑声,“你看她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很有趣?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再次落脚,姜祁带着慕荷贴在墙边,等候着黎川他们再次追来,真像是个捉迷藏的顽童。可他脸上妖冶疯癫的表情,让慕荷心生恐惧。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这种低劣的游戏使他兴奋得血脉喷张,连声音都大了许多,声音在石室内回荡。 慕荷想不通姜祁的动机,只觉得这就是个疯子,在锁妖塔里关疯了。最可怕的恶徒就是疯子,他根本讲不通道理,也根本猜不透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旁人作恶总有个理由,而疯子,只需要他想这么做。 正此时,一道强大的水流冲击过来,姜祁躲闪不及,与慕荷两人全身湿透,那宽大的翅翼因沾了水皱巴巴的耷拉下去,想要迅速离开,却从半空摔了下去。 流水迅速被干涸的沙土地吸收了进去,沙子湿漉漉的黏在衣袍上,翅翼上。 慕荷脱手,滚出了很远。不及她站起,身前出现了一双考生统一的靴子,大刀重重敲在地上,拦在她身前。 “妖孽安敢!”那颇有威压的声音是慕荷很看不上的那个瘦小单薄的少年孚发出的。 与此同时,黎川和京墨从另一侧赶来,箭尖直指蝶妖姜祁。 眼看已无回旋之地,姜祁却放声大笑起来,“都来了?那正好!特别是你!”姜祁说着,手指指向孚,嘴上不知念叨着什么。 “嘶”孚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眉心。 就这一瞬,土地震颤,凭空升起一道风,沙砾打着旋拔地而起。 而刚刚泼进地里的水,正一滴一滴地从黏答答的沙泥里分离出来。 黎川一眼就看出了端倪,这蝶妖是强行唤起了孚的双灵。她自己最知道双灵相冲的灵根最怕的就是同时运灵,孚的土灵克水,就像她的水灵克火。 她从前只是略试一二,就已经气血冲窍,更何况孚现在几乎是全力运灵,后果不堪设想。 那蝶妖站直身子,还在念咒。她立刻张弓对准那蝶妖,不等蝶妖反应,一箭射穿了他的琵琶骨,整个躯体飞了出去,钉在了墙上。与此同时用噤声咒封住了他的嘴巴。 可是孚没有停下,他显然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罡风之中,衣袍鼓鼓,经脉喷张,双眸血丝蔓延。 黎川手上结印,对京墨大喊,“快把慕荷带走!”一张结界缓缓在她和孚头顶展开。 京墨动作迅速,飞跃而去,携着慕荷要走。 “等等!”黎川又说,“把那蝶妖收了,尽快!” 这次京墨略有迟疑,“那是您收的妖。”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孩子居然还在计较收妖数量。黎川没工夫跟他解释,极力用结界罩住了自己和孚。 “快点!” 京墨看了一眼那蝶妖被噤声咒夺走声音,却还在张着嘴巴无声大笑的可怖模样,确实不敢多留。生怕蝶妖挣脱,生出乱子。 手脚麻利地将蝶妖收入囊中,带着慕荷迅速离开。 “不能就这么走了,万一那个孚伤了云阳君可怎么办?”慕荷拉扯着想要回去。 京墨抓紧了她的手腕,通灵传音道,“宫殿有异,我们快快出去报信!” 这时慕荷才回过味来,她被挟持许久,不曾有护卫考官下场阻拦,她本以为是考场常态,不到生死时刻,不会出手。可刚刚孚已经到了几乎走火入魔的地步,却依旧没有援救。果然是出了问题! “这样,你快出去报信,我再回去看看!”京墨忽然停住脚步,他最终还是不放心。 慕荷也知道不是耽搁的时候,点点头,迅速往外跑去。 京墨再次拔出腰中剑,那也是机缘巧合文烁君挑选的一把,大步朝黎川的方向走去。 第10章 最后的金沙狐 一切不该存在在考场上的,都化作尘,消失不见。 恍惚之间,好像都不曾出现过。 黎川很难置信,存在于九重天数千年的传奇,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消失了,连一寸尸骨也没剩下。 愣神间,文烁君转过身来,抓起黎川的手腕,摸她的脉搏,“可还撑得住?” 那张脸就那么近,那么近地在黎川的眼前。 她的结界被强行突破,胸口又受了重击,其实很难撑得住了。可她没说话,也没有抽开手。 “不怕,都结束了。”文烁君说,声音沉稳,让人听了有心安的感觉。 “我带你们出去。”他说。 仙考暂停了,这个意外非同小可。 自出了考场,文烁君就一直握着黎川的手,向她身体里输送灵力,养护她的伤处。 直至安顿好京墨,慕荷与孚,安排完考场收尾,才终于将黎川带回了南承宫,云池。 柔雾氤氲,那方不小的石台盘坐着两个人却显得有些拥挤。 黎川垂下的双眼看见了他胸口的血渍,朱红的衣襟洇了一大片的湿。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衣料,果然一手的红,分明还在流血。 “手都弄脏了。”文烁君捉住她的手指擦了擦,可是没起作用,反而两个人的手都黏糊了起来。 黎川不自然地收了手,“你伤的好重……” 一路上安静乖巧的黎川,终于让他这么长时间以来憋在心里的气顺了顺。这会儿,却又开始别别扭扭的。他自然是不愿意让这好不容易回暖的氛围再冻回去的,于是说道,“我替你伤的这样重,你却连声感谢都没有,真是个白眼龙。” 是了,这才是文烁君本来的样子。 “谢谢……”黎川顺从地道了谢,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 没承想文烁君忽然靠过来,近到就差鼻尖碰鼻尖了,鼻息轻轻吹在她脸上,“感谢至少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吧!” 黎川说不清那胸中的乱蹦和钝痛搅在一起是什么,总之难受极了。她立刻躲开了,站起身来,说道,“我去找医官。”而后,慌忙离开了云池。 黎川自己也伤得不轻,在熳洇榭的池子里休养了半日,终于还是坐不住,找到了忙的焦头烂额的子舟。 “那时……你可在场?”黎川小声开口。 子舟正理着卷轴,没太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时候?” 黎川低头掰起手指,“就是……就是剖丹……剖丹的时候。” 黎川主动问到了这件事,子舟仿佛得了什么大奖,手上的事务全然不管了,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欣慰的表情。 “不在。” “啊?”黎川诧异道,以为自己扑了个空。 子舟却已经准备好讲述这个在他心里憋了数百年的故事,“我虽不知全貌,但我会将我所见全部告知于你。” “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会同神尊一起闭关修炼?” 那时黎川被器灵所伤,第三次双灵爆冲。 文烁君亲自为她疗伤她却被器灵迷乱心窍,对文烁君上下其手。 再清醒过来,就被剖开了丹田。 “神尊唤我进云池,已是你二人闭关七日以后。我一进去就看见神君满身的血迹,属于你的水火灵力在他经脉内乱窜。你躯体滚烫,手背上画着半段符文。” “他说你的灵力几乎要将你撑碎了,想要换丹于你。可你无法融合他的丹元,生生将其震碎了。让我帮他为你作法立下双笙咒,因为他的神魂离散,做不了了。如果没有双笙咒的灵力维系你的躯体,你会立刻死去。” “我做完的时候,神尊六魄已经离开躯体。弥留之际,告诉我十世轮之后,若他丧于六道,没能回来。便永远不能让你知晓此事,无论如何,护你周全。” “以我之力,根本救不了你,只能将你带到东海,寻求帮助。” “我之前一直不告诉你,是因为神尊怕自己回不来,再三叮咛。如今神尊回来了,告诉你,应该无妨。” “早该想到的……”黎川此时心中的愧疚大于得知真相的喜,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一直陷在那样的怀疑里。 是她失去引以为傲的丹元之后,一无是处的沮丧与自卑使她敏感、猜忌。 她一直都活在双灵根带给她的荣耀光环之下,从小到大就有优于他人的天赋。只要她想做到的,凭着这优异的灵根,只需稍稍努力就能做到。 这样的东西没有了,属于她的一切荣耀也就没有了。 是她自己画地为牢,坐井观天。 她以为双灵根是人人都想要得到的,却不曾想,有的人没有这双灵,也成为了比她更出色的人,做出了更大的成就。 她也没有足够的信任,她不相信文烁君是可以为她付出生命的。 不能再等了,她不能让文烁君再等了。她欠他一个道歉,还有感谢。 她转身而去,脚尖踢在门槛上,险些摔了一跤。 踉跄几步,接着快步走,走还来不及,便跑起来。 寝殿内,医官刚为文烁君包扎好了伤口,见云阳君红着一双眼,失魂落魄地跑进来,便麻利地收拾了东西,识趣地离开了。 文烁君将干净的衣袍隆起来,盖好裸露的上半身,从床榻上站起来。 却被大步上前的黎川一把拽住了衣襟,扯了开来。 文烁君不怒反笑,“你这是做什么?” 上衣的袒露并没有达到黎川的目的,她又抓住盖住肚脐的裤腰,向下拉去。 文烁君一惊,一把拉住黎川的手腕,阻止了她这可怕的动作,脸色复杂,“你这可是轻薄于我。” 但黎川已经看到了,看到了他脐下那个歪扭狰狞的十字疤,比她自己肚子上的那个要大且难看许多。 如果他只是要融合一颗丹元,只需吸收即可,并不需剖腹放之。 除非,他也剖了他自己。 刹那间,那个跪在她身前剖开了自己的男人再一次出现在他脑海,他和云池里的文烁君无数次地重合在了一起。 她似乎看见了文烁君急迫地剜开自己的腹部,却极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尽可能少地伤害她。 这个人,竟然为了她,生生剖了自己两次。两副躯体,同一颗为她付出生命的真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看着他的脸,喉咙发紧,发出声音便管不住眼泪,“为什么不告诉我……” 文烁君知道,她已经了然真相。 于是拉过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对不起……洵安……对不起……”那是一个迟到了三百多年的抱歉。 对不起,一直怀疑你。 对不起,一直恶语相向。 对不起,从没有选择信任。 总之,一切的一切…… “别哭啊,好了,没什么。”洵安轻轻拍着她不断抽泣的背,轻声安抚,“你别哭,我就原谅你不理我这件事。” 听他如此说,黎川哭得更凶了。 龙族哭起来是很可怕的,那眼泪就仿似决堤,不,她这能算得上是海啸了。洵安被她哭得七荤八素,不知从何哄起。 “那……”洵安忽然想起什么,说道,“那……你什么时候退婚?” “退婚?”黎川蒙了一瞬,抽抽搭搭地抬起头来,“退什么……你说符桓?” 洵安用手指帮她拭泪,憋嘴道,“不然你还有几个婚要退?” 黎川这么长时间以来心情复杂,各种事情接踵而至,焦头烂额。 而洵安一直以来只有一个苦恼的问题:黎川什么时候退婚? 其实说起来,他俩之前在九重天虽说各自明了心意,相互扶持。但说到底一宫的主神和辅神相恋,总还是有些不能为外人道。 况且,龙族一直以来对火灵的修行者,避如蛇蝎。 她就是跟老父亲提了一嘴,有没有哪个龙族是娶了火灵的姑娘的。老龙王立刻就要求她辞官回宫,好不容易才平息。 两人暧昧到极致,却都没说破,总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看黎川一直沉默,洵安则有些急不可待,“总不能一直不给我一个名分。” “名分?”这个词用得十分清奇,让黎川一时没忍住,顶着一脸的眼泪笑了出来。 “怎么?”洵安装模作样地整理衣裳,盖住袒露的身体,道,“都被你看光了,还不值得一个名分?” 情绪平复的黎川抹了两把肿胀的眼,说道,“青天白日的,你可不要瞎说,我进来时你就已经是这样了。” “唉,看也看了,抱也抱了,如今不承认了。”洵安继续穿起衣袍,“真是个白眼龙。” 黎川早习惯了他那副间歇性不正经的样子,对着他伤口附近的位置轻轻捶了以下,洵安顺势碰瓷,装作很痛的样子。 黎川则说道,“下次不管什么事情都要跟我说,我要怎么处理是我的事,你不说,就没有下下次了。” 见他不说话,黎川又戳了一下,“听到没有?” 洵安捂着伤口装模作样的吸气,“嘶哈~斯哈~听到了!听到了!求云阳君别打了!” 次日,传来消息:京墨带着人在葳蕤宫斩断了孚的一条尾巴! 而且此时,人居然在南承宫找黎川。 此事非同小可,孚其实算不上还活着,他经脉寸断,即使是葳蕤宫也说很难救他。但至少,是保着一息在的,这是后申君的要求:即使孚此后永不可能再醒来,也必须让他活着。 人都说后申君情重,是把孚看做亲生孩儿,心中不舍。 京墨干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定然要被监神司拿下的,却突破重围找到南承宫来,必然是有重要原因。 洵安嘱咐守卫,暂时稳住监神司的追兵,让黎川与京墨单独会面聊完再说。 京墨进来时,身上带着些皮肉伤。毕竟是白狐族的世子,监神司手下也是有轻重的,不然也由不得他跑到这里来。 “云阳君,我要说的事情,势必掀起大波,有可能会牵连与您,可我信不过旁人。您先想好了,愿意听,我再说。”少年青雉的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坚毅。 他这样小小的年纪都甘冒风险,黎川自然不可能拒绝。 “说吧!”她不假思索道。 京墨没有时间过多纠结,从怀中掏出一枚紫色宝石,那是他们在魔鬼城捡到的狐玉。 在他的操纵下,狐玉放出了宫殿内千百石狐攻击司铭的画面。 “这是英灵之祭。”他胸口起伏,讲述道,“这是狐族的禁术,一种自杀式的生祭。死后尸身化作石像,献祭时立誓要保护的人在危难之际,他们会现身相护,随后化作飞灰,再无来世。” 那是一座荒废千年的城池,从各种方向看来,确实是狐族的城池。那么保护的难道是京墨本人? 可他们与京墨是什么关系,按照京墨的推测,那里是沙狐的地带,而京墨,是青丘白狐。这说不通,黎川不解,问道:“可他们保护的人是谁?” 京墨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一小节金灿灿的狐狸尾巴,大概小指长的尾尖。 她一直忽略了,孚的真身也是狐狸,一只杂毛狐狸。跟京墨这样的大族不同,他们这样的,没有家族修行根基,即使修炼出个所以然来,也很难有大作为。 这也是孚被旁人排挤的原因之一,认为他除了那颗不一定能成事的双灵,没什么可以被看一看的。也就是命好被后申君收养,才能有幸与他们站在一处。 黎川自认为自己视万物平等,却打从潜意识里,还是做了区分。从来没有想过孚和京墨是一样的。一样可以被保护的。 可是,杂毛狐狸的尾巴是这么纯粹的金色吗?京墨又为什么要斩掉他的尾巴呢? 黎川当场起了鸡皮疙瘩,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进入她脑子里。 她想起那个老树精偷走的孩子,是用了障眼法的,难道孚也是? 这就说得通了,如果孚是被障眼法掩盖了真实样貌,尾巴被斩断之后,脱离了躯体所受法咒,自然显现了它本该有的样子。 黎川理清了思绪,说道“你是说,他们保护的是孚?而孚根本就是不是什么杂毛狐狸……” 京墨急切地点头,手里捧着那节尾尖,声音有些颤抖,“他是沙狐,世间最后一只金沙狐。” 第11章 千年旧案 南承宫门口拦了一大队监神司的人,因为文烁君统领天兵,两司日常公务时常交叠,各自都很给面子。 子舟和几个常出入监神司的熟脸儿在门外摆了桌子,桌上整齐放好了流玉盏和各色茶点。 子舟手执一只不大的玉壶往盏里倒,清亮的汤色扬起沁脾的香气。壶不大,却一盏一盏地斟了七分满,仿佛永远也倒不尽。 “诸位兄弟平时忙碌,请都请不来,今日正好趁着这档儿请诸位喝口茶。这是芝葵养元饮,养元提气,可解疲乏。”子舟说道。 另一位同僚十分亲和随性地端起两碗一一发出去,爽快道,“快接着!”顺手一拍班头的肩膀,“唉!本是要请你们进去在厅里坐着等,就你不松口!害得兄弟们都在门口站着。” 其他几位也效仿此举,一一发茶,套近乎去了。 班头饮着茶,靠近了小声说,“不合规矩!我们在门口等还好说,这进去了不拿人,后申君指定要去司里参我们。” “也是,这事儿让弟兄们受委屈了。不过哥们儿放心,我们神尊说了,问完话亲自把人送出来,绝不让弟兄们难做。你知道我们神尊的,向来不会为难咱的!也绝不会让咱们白受委屈!”他一边说着,一边给班头添茶。 班头说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等……” “咳咳。”子舟看着远方清了清嗓子,众人噤声回头看去,只见一片明黄浩浩荡荡的杀过来,正是后申君带着长垣宫的人来了。 子舟放下茶壶,远远去迎。 后申君却直接略过了子舟,厉色道,“重伤吾儿的贼子尚在逃逸,你等怎可在此饮茶?” 子舟跟着走过来,解释道,“南承宫已得知此事,但我司涉及机密军务,若是让诸位进去搜查。帝君怪罪下来,就算是我们神尊也要担责罚的。故而第一时刻安排天兵,已在整个南承宫搜查。抓住嫌犯,即刻交给监神司的同僚。” 后申君虽然急,但也没有办法。 南承宫不比他司。文烁君兼任战神,虽主要军务还是在神兵营处理,但为了方便办公,许多重要卷宗,天防布置在此都有留存。 一直以来,外人进入南承宫都是有严格报备流程的。活动范围也很受限制,像这样的大肆搜查,必然是不允许的。 但他嘴上也绝不能服了软,说道,“那便请贵司找仔细了,若是像南承宫这样的所在有窝藏包庇之嫌,只怕……” “是谁在污蔑诽谤我司啊?”南承宫大门洞开,洵安带着一队红衣金甲到了门前。而后申君口中的贼子京墨,被反缚了双手推了出来。 后申君自知此话被文烁君当面听到,很难争辩,于是将重点直接放在了京墨身上,“荒唐小儿!吾儿断尾何在?” “做剑穗子了。”京墨一副吊儿郎当样,“他自己与我打赌输了,结果无法兑现,我只得亲自来取赌注。” 后申君精亮的眼睛扫了一圈,看见了一位天兵手上收缴的武器,确实挂着一节灰粽的狐尾,“小小年纪,好恶毒的心!吾儿生性正直,绝不可能与你做这样的赌,分明是趁吾儿昏睡不可对峙,信口胡诌!为自己的恶行狡辩!” “行了,人替你们找到了,就别在我司门口喧哗吵闹了。”洵安不耐烦道,摆了摆手,手下便将京墨移交到了监神司。 洵安看看聒噪的后申君,又以同情的眼神看向监神司的众人,“这样难缠的案子,我司不便过多插手,还是交由监神司去头疼吧!” “慢着!”后申君喊道,“人你们带走,断尾速速交于吾,好尽快接上!” 京墨被反缚着双手,态度却仍旧嚣张,“后申君,难道不认得我所用之剑乃雷刃?凡被此剑所伤,伤口只剩一片焦熟,半滴血也不会流出来。他这截断尾已是死物一件,如何还接的上去?” 后申君气得直跺脚,“荒唐竖子,简直残忍!能教养出你这等小儿,真乃青丘之不幸,父母之失责。” “不好意思,我昨日刚被逐出青丘,从族谱里剔了名字。可惜可……”京墨誓要在嘴上逞快活,监神司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一道噤声咒断了他的言论。 第 12 章 少年自风流 顾姓女自幼丧父,幼时因母亲的一句搪塞话误将老树认作爹,日日树前问安。 她在老树的庇护下渐渐长成少女,跟一只鹿妖相识相恋,诞下一双女儿。 可喜的是其中一个竟是双灵。 这样的消息,只要有人想知道,不管是在天涯海角,还是深山密林,都能传出去。 四族得此消息,或是合谋,或是恰好撞在一起。 总之,为了抢夺孩子,鹿妖和顾姓女死了。 老树精带走了那两个孩子,并蓄谋盗走了四族的新生儿。以同样的方式,隐其身份,将他们一起藏了起来。 是为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就能解释,为何那数百年间忽然多了那么些双灵孤儿。 也能解释荒漠之中,为何忽然间大浪滔天,要了一族性命。 答案十分残忍,却很合理贴切:拐卖,抢掠。 甚至不惜屠戮一族! 可这一切都没有证据。 况且,当年那股风潮卷过太多的仙门望族,若真要彻查,怕是整个九重天都要翻个底朝天,没有几家能够干干净净的全身而退。 黎川也在想,如果她自家没有一个双灵的她,是否也会作出此举? 可若不查…… 又如何面对关在监神司的赤诚少年? 他尚未出仕,便要被这浊浪浇了一腔热烈之血。 世上,便又要少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要查,整个南承宫和天兵营都在你身后。” 这是洵安的原话,她就知道他会让她查。 因为这就是洵安,这就是文烁君。 “但我有一点费解。”黎川说道。 洵安替她添酒,示意她往下说。 “如果孚是后申君掠夺而来,为何会将今年的考场选在他的出生地?难道不怕孚回到故土,有所感知,漏了馅?” 这也是洵安疑虑之处,思忖片刻,说道,“我的猜想是,后申君为了让孚能在本次武试中崭露头角,冒险选在生养他之地,以占地利。” 这也说得过去,毕竟一族已亡,孚当年尚小,很难还记得什么。 “不过……”黎川又想起狐玉之中所显现的场景,“当时应该是一个水灵的人掠杀了他们。” “你怎么知道?” 黎川将狐玉之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洵安则道,“这也不难解释,兴许是他雇了专干此事的人,拐了孩子送到了他门下。” 此话一出,二人豁然开朗。 一件东西只要有人要,就会有人专职做这个生意。 就像从前水族时兴的风星草,有人专门倒卖,为了赚钱还售卖一系列配套的贵重法器。 当年老顾拐带四族,是最直接的线索,荒漠的水灵也与西海恰好对上,先查便是。 “若是能找到老顾,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黎川说道,从前在凡间躲避不及,如今却求而不得。 “简单。”洵安轻撞她的酒杯。 看来,他是有办法,黎川畅饮一杯,问,“如何简单?” 洵安望着月色往口中送了一粒花生,斜睨黎川一眼,颇有些不痛快地说道,“找你那还未退亲的未婚夫婿即可。” “嘁-”黎川耻笑他那醋意横飞的模样,又说,“他如今当真还能与他们有所牵连?毕竟事关堕魔,他就算为了在西海稳住脚跟,也不会再与他们联系了。” 通往魔域的两大结界都在龙族的地界儿,龙族自古以来便有守关镇边,抵御魔类的职责。再不对付的两条龙,若是遇到魔修,也会立刻同仇敌忾,并肩作战。魔,在龙族的辞海里,是最大的冲突。 “之前东海界碑出的岔子,你还真信了是一条小鱼的毒?”洵安道。 那时候,黎川的心思压根就不在那件事情上,上有洵安下有泾川,她阿姐也在那处,完全轮不到她操心。一心用在与洵安的别扭上。 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袖管里的手臂,洵安警觉地越过桌席抓住了她的手,一双眉拧着盯住她。 黎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她看向那双眼,看见他眼神之中揉碎的心疼。 洵安抓住她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捋平,“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了,好不好?” 第 13 章 故人 二人趁天黑摸进了玉光岫。 头一次来,人生地不熟,摸索了许久才找到了门路。 这一次不一样,轻车熟路。以他们的修为,轻轻松松过了结界,神不知鬼不觉。 之所以要夜里来,是想趁他们守备薄弱将整个玉光岫大体搜一遍。 当然,这件事情光靠他们两个的人力,一夜是做不到的。 但他们带来了一个法器---问风。 他们站在山谷里的一小片空地,将一个黑咕隆咚的四方漆木块拿出来。这方块的六个面上,各自有一个旋涡一样的黑洞缩进去。 那小木块只有巴掌大,却瞬间释放出极大的风力。疾风吹向四面,直立在山坡上的植被似是被这只无形大手向上撸了一把,叶子哗啦啦地向上拍打。 二人衣衫鼓鼓,发丝在风中放肆飞扬。 下一瞬,长发又猛地收回来打在面颊上。那些被掀扬起的树叶,又被往回吹的风,向下吸回来。 只肖一刻,这山里有多少棵树,多少朵花,多少只兔子,人都在何处已经全然可以通过问风知晓。 “这法器好厉害,用神识搜寻多有限制,还耗费精神。这个范围颇大,又迅速,又省力。”黎川不禁感叹。 洵安拿回问风,“当年在凡间琢磨的小玩意,没有什么好材料,将就可以用。还是有不足,只能捕捉一瞬,不能随时知晓动态。” 听他的说辞,黎川不可思议道,“你在凡间就能做出这样的法器?” 洵安表情淡然,不甚得意地点点头,“那时总是放不出神识,便想了这个法子。在战场上颇为得力。” “只是不知能不能看到地宫里头的情形。”黎川看着洵安操纵法器显现出地势山貌。 “只要风能吹进去,就可以。”洵安说话间,地宫脉络已经全然显现。 在其中,他们看到了第一次来被关进地笼送进大殿的机关轨道。 地宫里并没有属于老顾等人的气息,但是,他们发现了顾思,那个被老顾拐走的紫蛛族的女孩儿。 当年到访此处,紫蛛族人对黎川的态度颇不待见,后来得知族中王女身故似与四大仙族或有关联。黎川为得晕桑夜莺的消息,将顾思的下落告知了他们。 看来,这顾思与紫蛛族确实是有渊源。 如果顾思如今在族内举足轻重,便能如洵安所说,为老顾等人提供庇护之所。 可是,他们看了许久,就连云桑夜莺秋芷妍的居所都看了个遍。 就是没有。 难道洵安的推测不对,他们已经转移到了其他位置? 正当他们面面相觑,忽然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哎!是东海的小殿下吗?” 黎川转过身去,笑呵呵地招呼,“前辈,别来无恙。” 秋芷妍从鱼白的天色中漫步而来,洵安不动声色收了问风。 秋芷妍看见了他,而后视线在他们脸上来回扫了两圈,半开玩笑道,“这是……换了一个?” 洵安正要开口,黎川悄悄按了一下他的手臂,介绍道,“这是南承宫主神文烁君,我的顶头上司。前辈万万莫要说笑!” 秋芷妍注意到了他们二人眉间的神钿,朱红的,象征着司火的神权。但她并不在乎什么位高权重,只淡然点头招呼,“二位来此可是公干?” 黎川摇摇头,眉眼含笑,“我跟随神尊在云桑国巡视,想起这一方世外桃源,故来走走。顺便给前辈带了些小东西。”说着,展开手掌,一只小口袋出现在她手心。 这口袋上有葳蕤宫的徽记,是专用来装药材的袋子。虽然小小一个,却能装得千两不同的灵药。 秋芷妍一眼便认了出来,眼睛都亮了起来。她并未客气,将口袋接过去,迫不及待地将鼻子凑在袋子口闻了闻,以辨认其中药材,里头都是在云桑很难获取的灵宝。 洵安见她面露喜色,于是顺着说道,“此地景色甚佳。恰好近日空闲,不如逗留几日,修养情志。” 黎川则道,“神尊有所不知,这玉光岫是紫蛛族的盘踞之地,多年不与外来往了。怕是……” 秋芷妍多么老道的人,自然看出他们在此逗留是有目的的,可她手里接了礼,不好抗拒。于是安慰自己,黎川曾经求她配药救了一城性命,断不会做什么坏事。 第14章 地宫再遇不速客 地宫里,思思端坐在妆镜前。镜子里,清俊的男子紧皱着双眉,正是符桓。他问道,“他们可信了?” 思思攥着手指,圆圆的脸皱成一只小包子,“我不知道。师兄,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他们万一不相信可怎么办?” “别慌,只要我们不露出破绽,他们不可能找得到。”虽是这么说,却难掩他自己脸上的焦色。 “可若他们迟迟不走,怕也是撑不住的。”思思言道。 符桓沉思了一刻,道,“那想办法让他们不得不走。” “可信吗?”黎川在灯下有一下无一下地敲着桌面,疲倦地问道。 洵安将香料打好了篆,轻轻一敲香炉,香烟便轻柔的飘起,抚慰着黎川一日的疲惫。反问道,“干嘛不信?” 这话的语气跟当时在东海深沟里,他说相信那次投毒是一条误混的死鱼时如出一辙。 “咚咚”竹门响了两声,一个陌生的声音,“深夜打扰二位,陛下召见,请二位移步。” 二人对视一眼,对于女王深夜召见的原因并没有什么头绪。 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倒也不至于等不到天亮再说。 于是,二人也未耽搁,起身便去了。 门外,是一个白发的蛛族侍者。 一路上,四个提灯的灰发侍女将他们夹在中间,没再走当年那段牢笼之路,而是直接进了大殿。 这一次,大殿内仍有那个熟悉的金丝笼子,里面站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孩子。 紫蛛女王发髻未梳,应是已经歇下,临时被惊起的。 化影还是那个化影,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站在女王身侧。 二人进来,就算是女王也得起身行礼,并为他们备了椅子。 女王问道,“二位可识得此人?” 女孩子深深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但黎川其实不用看,因为她很熟悉这个人的气息。但她故意作出一副惊疑的表情,去看这女孩儿。“她小小年纪,居然破了你们的结界?” 而这女孩子故意撇过头去,把脸藏起来。 化影便忍不住开口,“那倒没有。此女深夜以花根刺探地宫,将陛下寝殿捅了这么大一个窟窿!陛下受惊,如今还心有余悸。”边说边用手比划出汤锅般大小的圆。 “你们又没挂块门牌,谁知道这底下是什么?我正常将根扎进土里滋养躯体,我还没说你们挖地宫碍着我了呢!况且,你还打了我……” 女孩儿终于忍不了,开口回怼,却引来黎川等人的目光聚集。她灰溜溜住了口,转身对着二人行礼,“见过文烁君,云阳君。” “呀!是小慕荷啊!”黎川假作刚认出的样子,“快让我看看,打哪儿了?” 慕荷看他们是要追究责任,自己先碰起瓷来,指着额头上的一个包和乱哄哄的发髻,哭唧唧地撒起娇来,“这里!云阳君,我可是这届仙考的考生,他们竟还打伤我。” 登时,堂上化影脸上就出现了惊色。 这就要说到一条专对仙考的法律了。 仙考一直都是按名次录用,如有弃权者,则往后补录。 于是,便有恰好落榜者伤害榜上有名者,使其无法继续考试,那么自己就能获得继续考试的名额。 更有甚者,一次伤了十二名考生,才让自己的儿子获得了参考机会。 于是,天庭便颁布了一条十分严苛的法条: 凡中伤已报名考生者,下狱三百载,本人永不得复考,其九族五届不得仙考。 即使紫蛛族独立自守,族人犯罪,仍受天界问责。 这一点,化影有些惧惮,想要争辩,“你分明……” “好啦!”女王发话了,化影闭口,“既然是二位的朋友,那便领她离开吧!想来南承宫与我紫蛛一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往后应是依旧。” 言罢,蛛丝笼子便消散了。 此话别有深意。就在这时,思思披散着头发跑进了大殿:“祖母!祖母您没事吧!” 女王的脸色立刻就柔软了,伸出手招了招,说着,“怎么把你吵起来了,吓着了吧?” 思思跑到女王身边,挤在椅子里坐下,紧紧挨着女王,“没有,您可还好?” 第15章 西海赴宴 天亮了,黎川从床榻上醒来,看晨光落在案几边打坐的洵安身上。 即使是经历过萧洵安的那一世,文烁君到底是文烁君。当年在云池没有从了走火入魔乱性的黎川,如今亦没有真的对黎川做出点什么。 说实在的,黎川还有些不知羞地遗憾没能有什么。 但一个深切绵长的亲吻,对于洵安来说,已经够了。那是一种确定,那是他可以将自己区别于霍钰或者是符桓的一个印信。 洵安的寝宫不算大,就一圈围墙围了一座寝殿,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枫树。也不是喜欢,只是当初长垣宫设计园林的仙官觉得,枫树秋日叶子的颜色同南承宫很搭。 但夏季,树上还是郁郁葱葱的绿。 巴掌一样的叶子交错遮挡着艳阳,让树下投了一片阴凉。 子舟站在树下看见了挂着的万象镜,以及万象镜下吊着的一张字条。 他往里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少女一边哭一边挥舞着手中的花藤,在魔神降临的乱世之中求生存。 “啧啧啧”他发出这样的声响,接着一声叹息,可见是很同情这少女的遭遇。他将镜子取下来,准备放进自己的衣襟,以便随时看着点镜子里的情况,可别真把这少女给玩坏了。 “你来了。”殿门打开,出来的却是黎川。 子舟脸上不经意挂了一抹欣慰的笑,“云阳君早。” 黎川见他已经拿下了镜子,又多交代了一句,“这镜子里没有与她同行的伙伴,劳你帮忙多看着些,时时送些补给。” “云阳君!”慕荷的哭腔从镜子里传来,黎川凑过去看,见慕荷此时灰头土脸地坐在为她准备的屋子里放声大喊,“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追踪神官了!你放我出去吧!我的根受伤了,得回去疗伤呢!若是拖久了,我会死的!” 在镜子里,是看不到外面的。她这样瞎喊,也是算准了时辰,想撞撞运气。 喊了两嗓子没反应,也喊不动了。 直接瘫在床榻上,“云阳君可真是比魔神还可怕!早先被她那温温柔柔的美貌给骗了,整人的办法居然这么狠!气死我了!” 子舟扑哧笑了,他最知道,温柔这个词是对黎川最大的误解。 黎川白他一眼,“我当年就是这么练的,在万象镜里整整闭关了三个月,那时可是我父王亲自设下的局,比这个苦多了。” 子舟收起镜子,“不过,她说根坏了,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劝你少听信少女的胡言。像你这样的男子,是最好骗的。”黎川说道。 这时,洵安从殿内出来,“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一直忘了一个地方,那里有老顾的旧根。” 当年他们从青云山下来,住在一所旧宅。萧洵安中了容许的毒,黎川便是从那宅院的枯井里寻到了老顾的旧根,救活了萧洵安。 与其凭着猜测在云桑寻寻觅觅,不如以旧根为要挟,逼迫老顾现身。 要说起来,这老顾为他那干女儿所做的一切,也当真叫人动容。 他那时根基还未成型,即使化成人形,一段时日后也必须回到扎根之处修养。 可为了带着容也容许逃走,竟是自断了根本,以至于这么多年来都无法将旧根与自身融为一体,成了任人把持弱点。 再回凡间,又来到那座热闹繁荣的小城。 买鱼买虾的已经不在老地方,许是夏日的鱼虾坏的快,没备下许多。 钗环铺、胭脂铺倒还是老样子,两家摊贩已不是旧人,凑在一起唠家常。 汤面铺子还在,面香飘了几里。书包阁 街巷间,车水马龙。 “不如,吃碗面再去?”黎川的馋虫被勾了起来。在凡间那些年,最大的乐趣,便是美食之乐。 他们两相对坐,一人点了一碗阳春面,二两切牛肉。 “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卖胡饼的。”黎川嘴里包着一口面,伸着头四处张望。 洵安用筷子翻搅着白面,问道,“你很喜欢凡间?” 黎川坦白道,“也就些吃食算有可取之处。” “何出此言?”洵安又问。 黎川想了想,说,“来过凡间才明白,若你现在高声吆喝,说喝了我的血能百毒不侵。明日我便被人抽干了。” 不过,这番道理,洵安或许比她更清楚。 在凡间十世之前,他更是从乱世之中,受尽磨难,才飞升成神。 这让洵安想到了那碗鳞血饮,如果当时,大家都知道黎川的逆鳞化血能解百毒。 他们必会逼至宫前,逼迫黎川剜鳞献血。 那时的萧洵安可会为了百姓舍弃黎川呢? 他如今的答案是不会,可是没有真的身陷当局,又怎知道是何结局…… “你的逆鳞,长回来了吗?”洵安开口问道。 黎川不禁用手摸了一下胸口的位置,“早就长好了。” “为什么要救萧洵安?不怕我回不来了吗?” 此一问,黎川筷子上的面条掉落下来。 从思源城大疫将萧洵安救回,是怕文烁君回不来。 可是从守城之战将他救下,其实……是怕文烁君回来了。 一怕剖丹真相不好。 二怕文烁君不能承她爱慕之情。 她留下萧洵安,是她的贪念。 不过这一切,在得知真相之后,都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心结了。 黎川搅了搅碗里的面,说道,“我只是不能接受你在我面前死掉,不论你是什么样子。” 洵安好像很喜欢这个答案,眼睛弯弯地笑了,“可若有一天,我成了魔,你就杀了我吧。” 这话让黎川觉得他异想天开,笑道,“就算是整个九重天都成了魔修,你也不会。” 洵安没说话,黎川又说,“不过啊,魔也不过是修行的方式不同。只要没做什么坏事,是神,是魔,还是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她这样说,可是她自己知道,如果她看到一个魔修,她会毫不犹豫地出手,不会问对方是否做了坏事。 这,就是偏见。包括她自己也不可挣脱的偏见。 只不过,如果是洵安,她就相信,不论他是什么样,他都不会作恶。 因为她看见过泥污里爬出来的萧洵安,无论命运定给他怎样的恶念,他依旧会成为世间的光。 即使被神明指引到了万劫不复的杀戮之道,他也最终能止步,找到最妥当的办法,平息一切。 “老顾他们虽然没有入魔,却将一城百姓生命当做筹码,将他人安危置于己利之后。或许初衷不差,但罪大恶极。这跟是否是魔,也没有关系。”黎川说着,将最后一筷子面条,吞入腹中。 一个小童举着一只小风车从他们身边跑过,紧接着就被大人拎着后脖子拽了回去,“跑什么啊!再跑就被妖怪抓走了知不知道?” 小童哇哇大哭,“轰车!轰车!” 黎川眼神跟随,眼里存着一抹黯然。 如果她的孩子安然出生,当也有这么大了。 洵安看在眼里,却无法开口安慰。 旧宅,已残破得不如当年来时模样。 枯井爬满青苔,黑洞洞地看不清深处。 黎川当身就要跃下,却被洵安一把拉住,“当心,有设防。” 黎川这才注意到,那是相当残忍的一个阵法: 倘若有活物从这里穿过,肉身瞬间会被锋利的蛛丝割作数段,而后受咒法镇压灵魂。 最终肉身腐烂,灵魂破碎,终将成为这旧根的养料。 难怪老顾在几年内恢复得那样快,以身祭山设下锢形咒之后,还能又一次修出人形在西南设局迫害萧洵安。 他们强行破阵,下到井中。 黎川脚下踩断了什么,发出破碎之响。若不是洵安扶她一把,竟险些没有站稳。 洵安指尖一动,一撮银蓝的火苗成了一盏小灯。他蹲下身去检查黎川脚下的东西,发现竟是人骨。 他手上运力,地上的残骨随风而动,渐渐拼出了全貌。 有猫狗,有蛇鼠,最多的,却是人,多是还未长成的孩童。 黎川最见不得孩子受苦,不由觉得胸口慌慌,叹道,“这样荒僻的深宅,不应该有这么多小孩儿出现的。除非……”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 洵安帮她续上了,“除非有东西引诱他们到此。” 这对老顾他们来讲易如反掌,随随便便一个咒术,变出点小孩子喜欢的花样,即使是一只蝴蝶,他们也会追着跑来。 刚才街市上的孩子在他们脑中一闪而过,所以那大人说的并不是吓唬小孩儿的说辞,而是真正的事实。 “真该死!我先前居然还对他们抱有同情,想着若不是他失去干女儿,也不会落此地步。我想错了。即使有难言之痛,也绝不是作恶的借口。” 第16章 退婚 符桓的宴席之上,实在没有几个叫的上名字的人物,大部分都是西海各水族的后生们。 不过思思,顾闻那两个没来,倒是挺令人惊讶的。 故而,文烁君和东海龙王反而成了这宴席上最值得巴结的两位对象。 符桓特地将他们二位分别安排在了左右两排最靠前的上宾座上。 至于黎川,符桓殷勤笑着站在主座上的两个席位边上问黎川,“阿黎想坐哪边?” 此时洵安刚刚走到席位上还没坐下,展掌向黎川示意,“小川儿,你过来。恰好有几件公事要同你谈。” 符桓则开口,“二位今日好容易借我的生辰得此闲暇,不如,不聊公务,暂享欢愉。” 黎川不由挂上尴尬的笑,她是两头都坐不得的。 符桓那头不用说,不说她自己不愿意往那头挤,单论洵安那醋罐性子,她就不敢惹那个嫌。 但要坐在洵安旁边,毕竟是人家的场子,不能让人过于难堪。 当然,就算他们不说,关于云阳君与文烁君的传闻,四海九天谁人不曾听过,当下已经有了许多交头接耳,悄声议论了。 好在,她还有个好弟弟。 “阿姐,来这里。我有好些话要同你说。”泾川难得乖巧地朝她招招手,她自然是一屁股撇了过去。 屁股还没坐热,泾川便开始邀功了,“这我要是不来,你可如何是好啊!” “那还得多谢我的好弟弟!”黎川从善如流的附和道。 虽远在西海,可各个都知道这三位都是不好惹的主,自然也没有人敢故意触霉头,提起黎川与符桓的特殊关系。 倒是符桓,站起身来,自提一杯,朗声道,“小子符桓,自幼波折,破壳晚了些年岁,如今才堪足千岁。承蒙诸位不弃,符桓在此感谢诸位莅临。” “我的生辰,实在不值得称之为一桩喜事。但好在今日尚且有另一桩喜事值得庆贺。” 他说着,看向了一边的黎川。 黎川已有不好的预感,立马想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却被泾川按住了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她安坐。 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黎川的心放下了些,毕竟泾川这孩子,办事还是靠得住的。 “那便是我与阿黎,将订婚期。到时,还得请诸位赏光,过来热闹热闹。” 当下场子上的人都愣了一瞬,才渐渐发出掌声和贺喜之声。但大家都不敢太过热闹,毕竟上宾座上的三位,没有一个好脸色。 这时,泾川站起身来,众人立马静了,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打扰诸位,原本这件事是要由我们父亲来与西海龙王商讨的。但话说到这儿,我便恰好借此机会,与符桓殿下说明此事。” “诸位都看到了,我二姐如今为纯净火灵,而符桓殿下所修乃冰系水灵,双灵相克,实在难以匹配。” “当年约定之时,不曾想过有此等变故。但机缘瞬息千变,万物都需顺势而为。我们东海的意思是,婚约之事,就此作罢。但我与符桓,仍是兄弟,两海的交情绝不会因此一桩小事,有分毫改变。” 死寂一样的宴席,没人说什么,那可是东海龙王,他们敢说什么。就算是想,上头还坐着一位杀名远扬的战神文烁君,个个嘴巴自然牢牢地系着。 洵安一挑眉,脸色十分耐人寻味。 而符桓的脸色就很难看了,也是,搁谁谁不难看呢? 他又开口,“此事我考虑过了,我已在九重天看好了一处仙山,请长垣宫设计了金殿。到时,我与阿黎便在九重天安家,绝不会让她修行受到丝毫影响。” 泾川泰然若素,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东海的意思是,就此作罢,再不提了。” 想是那符桓实在面上挂不住,言语便不那么周全起来,“婚约之事,既已定下,怎能说罢就罢?宣扬出去,三界岂不笑我龙族,不守信诺?” 泾川最不能见这种嘴利的,但凡语气硬些,他必要争个赢的,“既然说到这处,小殿下可拿得出定亲书啊?” 的确,当年说起此事,黎川一直抗拒万分。虽二老嘴上硬着说话,却也迟迟未签下这定亲之书。 符桓自是拿不出来的,恼羞成怒,“从前定亲时,阿黎救我于危难,我对阿黎之心,四海皆知。如今阿黎重回九重天,我自是有自知之明,不能与三界战神相提并论,籍籍无名之辈比不上文烁君这样的高枝……” “符桓殿下要如此叫苦,我便也想倒倒苦水。”沉默良久的洵安开口打断了他。 黎川心中暗道不好,这符桓惹谁不好,惹他作甚。黎川最知道,文烁君不仅枪杆子利,嘴巴更是恶毒。凡惹了他,谁也讨不到好。 “承蒙这位小殿下抬举,我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枝。即便是小川儿觉得我比旁人好,也不过是我与她相伴年岁长一些罢了。” “不过这些,你年纪小,回来也晚,不清楚很正常。但你既回来了,就该虚心些,多向长辈打听打听九重天的人际往来,也不至于有此误解。” “我与小川儿,相携多年。我只是闭关修炼三百载,夫一出关,却不知她从哪多出来一个未婚夫婿。” “稍打听才得知,并不是什么准信儿,还未过书,只是男方整日四处吆喝亲事已定。我便没当一回事,毕竟像小川儿这样,身居高位又风姿绰约的女神官,有些痴狂的爱慕者,在所难免。” “只是不曾想,这位竟还能将生辰宴的请帖送到我的脸上。我便不得不来看一看,是怎样一位俊杰,能配得上做小川儿传闻中的未婚夫婿。” “来了才知……”洵安坐在座子上,摆弄了一下酒杯,戏谑地轻笑一声,“不来也罢。” 说罢,站起身,朝黎川走去,“小川儿啊,这里无趣。不如我们三人另找一处喝酒如何?” 这一段话相当之犀利,三言两语间便将后来者的身份还给了符桓。更是给足了黎川面子,为东海留足了底气。 这样一来,便不是东海悔婚,而是本就没有谈成的亲事,被西海当做筹码,大肆宣扬,想来个先斩后奏。 黎川坐在席位上,手心捏汗,在人家的生辰宴上,这样下人家的面子,实在不好,不好! 但她留在这里更加不好! 于是拍拍屁股一溜烟从西海龙宫离开了。 海面晴朗,波涛宽广。 泾川伸伸胳膊,展展筋,说道,“行,你们先忙,我回东海了。” 黎川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你是特意为了此事来的?” “什么?”泾川明知故问。 黎川也不跟他犟这个劲儿,答道,“退婚。” 泾川自得地整了整衣襟,说,“早料到这符桓生辰会有这一出,若此时不说清,日后更是难缠。只是没想到,你们竟也来了。” “谢啦!我的好弟弟!”黎川伸出手,里面是一颗早先在凡间买的饴糖。 泾川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嘴角已经挂不住了,淡定地拿过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总不能让你一直被这个不安好心的货缠住不得脱身。行了,不说了,我还有事。” 说罢,人便没了踪影。 黎川转头看了看心情愉悦的洵安,问道,“开心了?” 洵安一挑眉,说道,“你开心,便开心。” “我开心。”黎川说。 “那我也开心。”洵安说着,轻轻握起了黎川的手,“总算是不必像私通般藏着掖着了。” 他此言一出,黎川便脸红了,“私通”这个词用得实在不太体面。 她忽然想到什么,惊呼,“完了!” 她还没说是什么事,洵安便捏捏她的手,“放心,我已经将旧根之事留信给了他,还送了一份到云桑,就等他们来找我们了。” 黎川要说的,正是此事。 “我带你去个地方。”洵安没等她反应过来,牵着她的手疾速穿越云层。 夜幕已临,凡间小城正是热闹时。 华灯装点街市,沿街摊贩无数,繁华小道之上的人摩肩接踵。 黎川掐指一算,“今夜是兰夜。今夜灯多,是得看着些。” 这时聊公事便很煞风景,洵安没说什么,指了指那雁塔前一队款款而去的女郎。“看那边,做什么的?” 那一个个簪花披绿,窈窕俊秀,队列整齐,缓步往雁塔行去。 “哦,兰夜乞巧,比巧获胜的巧娘,可放此运船,祈愿心灵手巧,智慧无双。”黎川讲道。 洵安听了个稀奇,问道,“不是鹊桥相会,祈愿良缘的日子吗?” “她们先祈愿自己美好,再愿因此造就良缘。她们从不是想要依附什么,而是想用自己的才智与双手,织就美好的生活。这便是女子的美好。”黎川说。bookAbc.Cc 黎川的眼界从来与旁人不同,洵安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太多他从前不曾见的视角。 九重天上那么多莺莺燕燕,他一眼就看到的最特别的一个。 “你要不要同我比一比,看谁的手更巧?”黎川忽然玩心大发,朝洵安挤了个眼。 下一刻,他俩就成了队伍里的两个盛装霞帔的巧娘。 “不可以用法术哦!” 洵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女装衣袖,被黎川此举气笑了,但看她玩心大起,也不愿扫她的兴,跟着队伍缓缓前行。 雁塔之前,架一高台,比巧的项目在高台上举行,台下观众无数,都想一睹巧娘风采。 第一项,是穿针。 一根红线,穿得七孔,便获胜。 黎川与女相的洵安并排立着,两人可看到对方的举止细节。 这一项,黎川是有自信的,当年用鱼肠线缝起萧洵安的肚子,她可是一穿就进了。 鼓响,开始! 但黎川很快发现了不对劲,这丝线太软,不像鱼肠线有支撑力。一碰到针鼻子,便软塌塌地折了腰,几下没穿进去就急了。 她侧头去看洵安,却看他线上已有了两根。 洵安看她焦头烂额的样子,忍俊不禁,在她的眼神注视下,将线头放在嘴巴里,轻抿了一下,而后,一下子穿进了针鼻子。 黎川匪夷所思,她难以想象抿线头的这位,是战功赫赫的文烁君,甚至歪头示意她照此步骤试试看。 黎川将信将疑地将线头抿进口中,再去穿针,线头果真就变硬了,一下穿了进去。 黎川不由发出赞叹,紧接着埋头穿针,做不了第一,也别做倒数。 结果可贺,她与洵安,一个第一,一个第二。 自然……是倒数的。 虽然都穿到了七根,但穿得太慢,这倒数一点不亏。 第二局,投针。将针投入一碗水中,针若浮在水面上,便算赢。 鼓一响,黎川立刻将针放在丝绢上,然后放入水中。丝绢吸水下沉,而那枚针,正正好好飘在了水上。 黎川得意地看向洵安,抬了一下下巴,以展示自己的聪慧。 而裁判却摇摇头,“借外物偷巧,不算!” 洵安扑哧笑了,黎川不平,问裁判道,“这怎么不算?什么叫偷巧?偷巧就不算巧了?” 但对方并没有回应她,只是叹着气摇着头走了。 接着是面塑,剪纸…… 那他们塑得是七荤八素,剪得是七歪八扭…… 倒是投壶,她与洵安,当之无愧得了个并列第一。 一场比下来,他们自然是得不了第一的,却胜在相互嘲笑中的开心欢愉。 两人化了原身,身穿两套不打眼的布衣,举着两个眼歪嘴斜的面人儿,挤在桥上,看获胜的巧娘当渠放运船。 洵安打了个响指,烟火在天空炸起,让渠水也闪耀星斑。 人群热闹,烟火喧嚣。 他看着她眼里的灿烂,胸中有某种酥痒的悸动。 黎川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伞撑了起来,说道,“来自龙王的提醒。” 话毕,“啪嗒”“啪嗒”…… “落雨咯!”有人吆喝了一声。 人群开始吵嚷着抱头奔跑。 而他俩站在伞下,安然无恙。 黎川粲然一笑,洵安终于没忍住,一手握住伞柄,另一只手从雪白的颈窝捧住耳垂脸颊,亲吻了黎川笑得弯弯地嘴唇。 雨伞将他们遮盖,身后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身前是骤雨打碎的沟渠。 他们在热闹与冰冷间相拥,唇齿相碰,缠绵缱绻。 第17章 追缉 夜雨停了,街市上已没有人,还有些油未燃尽的灯笼星星点点的亮着。 石板路上的水洼接着灯笼的光,将自己化作一地的星子。 两人踩着淅淅沥沥的小路,沿街缓缓走着。 “他们一夜不来,我们就这样走一夜?”黎川问道,她是有些困了。 他们不能回九重天,怕等的人到不了。便只能待在凡间,等对方到来。 洵安看看她疲惫的双眼,找了一间客栈,暂时落脚。 洵安将一把碎银子放在柜台上,“劳烦掌柜,两间客房。” 眼神迷蒙的老掌柜从柜台后站起来,伸手去取银子“得嘞。” “一间。”黎川边说,边从掌柜手下掏回一半的钱,“我们盘缠不多,只要一间。” 时空追溯…… “劳驾掌柜,两间上房。” 化名裴郎的萧洵安轻咳了一声,“抱歉,我们银两不够,只要一间。” 看洵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她心里有些发虚,通灵传讯说,“若老顾来,我们在一处,好动手。” 掌柜的以市侩的眼光看看黎川未出阁的发式,又看看布衣的洵安,说道,“我看啊,还是开两间,二位要如何住,我们管不着。但我们开店的,也要顾着小娘子的清誉。” 洵安笑了笑,又摸出几枚碎银子,说道,“掌柜周全,要两间。” 没承想,掌柜将银子一推,“夜已深了,不会再来客了,房钱半价折与你们。” 起先,黎川还想这掌柜定是想多收银子才要他们开两间客房,却不想这掌柜并没有收。 那一脸的褶皱在那一瞬间变得和蔼起来。 洵安收回银子,拱手道,“那便多谢掌柜,愿掌柜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这可是来自神官的祝愿,九重天万钧宫的金钟当当作响。 霍钰翻了个白眼,说,“这些都记上,让南承宫想办法给我匀。谁家指标够他这么挥霍?” 小仙官点点头,麻溜办事去了。 “小福,先带这位小娘子去房间。”掌柜一边打着算盘说。 洵安听出这是要他留步,便没跟着黎川上去。 掌柜听着黎川的脚步已经上楼,抬起眼皮问洵安,“吃了没?” 洵安顺口答道,“尚未。” 他们玩得太尽兴,没想起来吃饭这一茬,毕竟他们常年辟谷,来自丹元的灵气滋养脏腑,并不会感到饿。 掌柜垂下眼看算盘,“在本客栈住店,附送一顿餐食,两个小菜儿,米饭管够。稍后送到房里。” 洵安这才明白,掌柜或许以为他们是赶路而来,还未用晚餐,又怕他们囊中羞涩,故意说附送。 洵安颔首,“谢过掌柜。” 掌柜手上算盘珠子敲响,其实是胡乱打着,似是闲聊道,“我看二位形貌谈吐,并非生在寻常人家,一朝落魄不是什么大事,反倒能见人心。这小娘子不贪你权贵,处处为你着想,郎君万要珍重才是。” 洵安笑着点点头,“掌柜仁爱,多谢您指点迷津。我们今日正是去见了她的弟弟,想着尽快去她家中提亲的。” “恭喜恭喜。”掌柜拱拱手,笑呵呵道,“房间收拾好了,郎君请吧!” 小福在洵安跟前儿带路,洵安走了两步,转过身来,问道,“掌柜可有什么愿望?” 老掌柜笑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随口道,“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洵安闻言莞尔,“掌柜大义。” 他进了自己的屋子,坐了片刻。餐食便送上门来,一碟青菜,一碟肉沫豆角,满满一碗米饭,还有一碗长了油皮的米汤。 神仙吃东西,吃的是精巧的工艺,特别的功效,奇妙的口感。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饭食,让他不由想起在凡间的十世经历。 说来好笑,他的命运仿佛早已写好,不管是出生在农家、还是书香门第,最终总要执枪握戟,没有一世善终。 “我尝了,没有毒,放心吃吧!”黎川的声音传进他的识海。 看来,黎川在凡间混的那些年,不算是没有收获。 洵安回答,“好。” 然后,开始一口一口的吃起这朴素无华的餐食。 最后一口醇香的米汤下腹,难得从这样的朴素当中觉出食之精彩。 第18章 盖棺定论 次日,飞云带兵回到九重天,京墨随行。 飞云向洵安述职时,脸色很难看,“我们分明能够活捉那树精,那小子偏是一刀斩了。” 京墨在一旁很无措地看向黎川,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真不知他那般脆弱,他差点差点就伤到我了,我只一斩,只一斩他便死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捉捕时,只有他一个,没有其他人?”洵安问道。 飞云点头,“是,只有他一个。” 这一点很出乎他们的意料,那两个鹿女的踪迹,还是被掩埋了。那么老顾向他发出的这四幅画像时,便已经没打算活了。 洵安说道,“老树精的旧根已被挖出,本体脆弱无比。你不知道,这事不怪你。” “老顾死了,那便问无可问了。画像上的四个人,究竟是什么人?”黎川心中暗暗琢磨。 没等她琢磨清楚,此案已经结了。 九重天飞遍了那四张画像,四人的讯息不必再费力查找。其中一个,就是紫蛛王女。而其他三个,并没有她的身份那么特殊,只是白龙、白虎、朱雀族内,随便一个谁,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 画像中四人,为专门诱拐幼童的组织,专挑双灵婴童,伪饰身份,卖与他人。只因双灵稀少,能卖个好价钱。 其手段恶劣,杀戮无数。仙神之辈,惩恶制凶,此四人早已伏诛。流落孩童,尽数收容于仙家神门。 而孚,正是四人联合屠戮金沙狐族夺得的王孙。 后申君在凡间巡视时,曾追击四人,对方舍下婴童,趁机逃掉。后申君心怀慈爱,收养入府。 双灵者,如有怀疑身世,皆可至监神司报备,监神司会设法助其祛除咒术,恢复原貌。 寻找血亲者,可上报监神司,留存精血。若寻到匹配者,可助相认。 白狐京墨,赤诚忠勇,无畏无私,功不可没,破格录入万钧宫铎辛君麾下。 “呀!”黎川忽然想到了什么,“那谁!” 子舟出现在她面前,“何事?” “那个慕荷!”黎川把她给忘了。 子舟掏出万象镜,“好着呢!” 他说好着呢,可是镜子里的慕荷正灰头土脸,头发糟乱的趴在一条河边喝水。 “你找个地方,把她放出来吧……我就避一避,最近不见她了。”黎川笑得很心虚。 这本该是件大事,但九重天并没有因为这件案件的了结有太多的改变。 是有一两个想要找回真身的,但大部分都安于现状。 大多数的双灵已经在大仙族的庇佑之下,平安长大,官途之上,就算没有顺风顺水,平步青云,也是安定稳妥,要好于大多数的小仙。 早已没了寻找自己身世的冲动与激情。 然而,来监神司寻孩子的,却一个也没有。 或许,失去孩子的父母根本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要不是因为三川姐弟几乎用着同一张脸,黎川就该怀疑自己的身世了。 再说了,如果她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她父王又怎会耗尽一生修为将失去双灵的她救活? 没有逐利者,会舍身救一个废物。即使是伟大的东海龙王。 一日,黎川因公到了万钧宫,偶然遇到了身着素银官服的京墨,眉间仙钿熠熠生辉,官阶还不低。 黎川回想自己刚到南承宫,做了好几年的基层工作,后来险些丢了性命才升了神职。 有好多旧日同僚,千百年也还在原职,有的勉强升了官阶,做的事还同往日一样。 京墨倒是一来就受了重用,可见霍钰是很看重他的。 可京墨一见她,便下意识地想要躲避。还是黎川先打了招呼,他才停住脚步,向黎川行了礼。 霍钰对他赞许不已,“不愧是跟着你混过的小子,做事稳妥得紧。我那万宝录全权交由他去整理归档了,我又得清闲。” “人家做得好,是他刻苦努力。你却上赶着奉承我,真是令人心寒。”黎川说着,讲话题转入正轨,“我是来找你对天兵营军械配额的。” 霍钰朝京墨挥挥手,“那你先忙去吧!这个我亲自跟云阳君对。” 第19章 入镜 一大早,黎川穿好仙考特定的衣物,挂好困身铃,揣着霍钰送她的小镜走出门来,便看见一人站在她门外那颗石榴树下,仔细瞧那一个个小巧可爱的还没成熟的小果子。 石榴果色泽明艳,在苍绿的枝叶掩映之下缓缓生长。 “文烁君这是要亲自送考?”黎川步下台阶,说道。 洵安转过头来,故作认真地摇摇头,“不是,我是来瞧这果子熟没熟。” “那您慢慢瞧,我赶时间去考试了。”黎川摆摆手一步腾云。 洵安从她身后追来,说道,“别这么小家子气嘛!”而后一翻掌,手上多了一个笼屉,另一只手端起一只瓷盅,“进了万象镜,可就没有吃的了,先吃两口解解馋。” 黎川停住脚步,揭开笼盖,里头是四枚花色不一的精巧面点,其上依次篆有“金”“科”“登”“第”的字样,还热腾腾的冒着白气。 “状元糕,凡间习俗,科考前,要吃状元糕,图个彩头。”洵安说着又递上瓷盅,“鱼汤,如鱼得水。” 黎川不由笑了,拿起一枚面点,蓬松柔软,“这么隆重,后面还有一场呢!你可还有别的花样?” 洵安看她咬下一口状元糕,说道,“花样嘛!新奇叫花样,现在告诉你,可就不是花样了。” 万象镜前,又是人声鼎沸,考的人比上次少了,送考的却比上次还多。 上次除妖考出了问题,这次九重天也是慎之又慎,不仅五司同时监考,监神司也派了人在近旁盯着,生怕又出纰漏。 洵安陪着她在结界外等候,侧耳说道,“其实这次还有别的任务交给你。” 黎川喝了最后一口鱼汤,将瓷盅还给洵安,道,“我知道,放心吧!里面的情况我会时时盯着。”随后从怀中摸出小镜,“铎辛君亲制。我试过了,不管加上什么禁制,都不能遮挡它与外界联系。” 正此时,小镜发出光芒,黎川手指一拂,霍钰的脸就出现在镜子里。 “师妹啊!最后再试试这镜子好不好用。”他一边说,一边举着镜子在殿内转悠,让他们看到了考试将用的浮生镜,“喏,这镜子不是你当初考时用的了。为防万一,昨晚临时在五面浮生镜当中抓阄出来的,又临时造界,造了一夜,可给我累坏了。” “辛苦师兄。等我出来请你喝酒。”黎川说道。 洵安挤到镜前,填上一句,“南承宫还有不少藏酒,我们俩请铎辛君喝个尽兴!” 霍钰灿烂的笑脸瞬间就僵在了脸上。 “云阳君!”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把黎川的表情也叫僵了。 黎川没回头,甚至把头埋得低了些,跟洵安说,“开考时间快到了,我们先进去吧!” “我倒是能先进,你怕是要再等等。”洵安笑道,一副见死不救的嘴脸。 黎川使劲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身后的人已经逼至身后。 洵安当即一个转身将黎川隔在身后,背着的时候轻拍了一下她的腰,示意她先溜。 黎川会意,脚底抹油地往前挤去。 “诶诶诶!云阳君!”慕荷还要去追,但神君已经站在她面前,她必须得行个礼,“见过文烁君。” 慕荷行完礼就想走,洵安却开了口,“你叫慕荷?” 慕荷不得不停住脚步,答道,“回文烁君,是的。” “先前在云桑就是你吧!”洵安继续说,就好像之前将人家收进袖子里的不是他,全然不管慕荷正伸着脑袋张望黎川的背影,心思完全不在这处,“她常同我提起你,说你聪慧勇敢……” “云阳君夸我!”慕荷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从前并不是很会同小姑娘说话,倒是在萧洵安那一世,掌握了些技巧,“嗯,是啊,常夸!还说要不是因为你是木灵,都想把你招进南承宫了。” “那云阳君为何躲着我?”慕荷的小脑袋写满了疑问。 “没有,哪有!方才她正用镜术通讯谈公务呢!”洵安张口便来。 慕荷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 洵安继续扯闲篇,“镜子你可带了?这场仙考需要的。” 慕荷点点头,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块脑袋那么大的手持铜镜,“带了带了!” 这么大一块镜子带进考场,倒也不是第一次见,就是这镜子有些古旧,符文磨得差不多,怕是以慕荷的法力,用起来会不大灵光。 他伸出手,动了动手指,“拿来我瞧瞧,可符合入场要求。” 慕荷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她自己也知道这镜子大了些,可她这种天生地长没个父母依靠的小花仙能修行至此已经很不容易,这些身外物实在无甚长处。 洵安拿着镜子前后翻了几下,不动声色地以灵力加持了符文,自然地还给慕荷,“嗯,可以。黎川最近颇劳累,这次又有任务在身,我本还担心,见到你我便放心许多。” 慕荷一听任务两字,腰板都直了些,脑子里转了几个圈,“云阳君这次是有秘密要务?” “嘘—”洵安轻声提醒,“上次出了状况,亏有她在。但天下邪魔一日不尽,我等便一日不可安枕。她的要务,我们相信她能完成。而你眼下的要务,便是在这仙考之中崭露头角,位列仙班,将天下太平共担于肩。” 慕荷听完这一席话,感觉身上的血都沸腾着,郑重地点点头。 仙考马上就要开始了,洵安最后找到黎川,从她身旁路过,悄悄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当先进了大殿,站在了五行司唯一空缺的位置上。 霍钰开玩笑道,“上次五行司聚得这么齐整还是冰封之界崩破之时,转眼都有五百年了。你说是吧?湘广君。” 站在他身边的,是向来深入简出的司水神君湘广君,也就是晴川的顶头上司。这位可是出了名的“神难见”。事务件件办得漂亮,可要说喊她出席什么公共场合,那一般就是晴川出面了。 湘广君看了一眼刚刚归位的洵安,想将这锅推一推,道,“是啊,文烁君闭关三百年终于出关,这要是还没醒,我们如今也是聚不齐的。” 洵安虽是最后一个到,但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说道,“这五百年的锅,我可只背三百年。” 湘广君吃瘪,笑道,“哎呀!果真是太久不见,我都忘了文烁君的嘴巴比枪还利的忠告了。” 洵安一笑,道,“诸位抬举。” 司木之神蘅芜君,司火之神文烁君,司土之神后申君,司金之神铎辛君,司水之神湘广君五神合围浮生镜,共同解开了最后一道禁制。 开始的钟声敲响,结界莹亮光彩。 考生一个一个凭腰上的名牌走进结界,黎川进入时看到了在结界口上检查戒备的彦平君,与她打招呼,“幸好今年有你,不然里头还有操心的。” “就这么放心我?”黎川笑着应答。 彦平君难改八卦的嘴,“你在里头,有些人盯得就格外上心,我们可不就偷闲了。”bookAbc.Cc 黎川便以牙还牙道,“我姐同我说,晚些会来替湘广君,你确定要偷这个闲?” 彦平君改口道,“瞧你说的,我们监神司哪有偷闲的人啊?” 黎川挥挥手,“您忙着,我进去了。” 大殿内,一面二丈高的镜子立于殿中,五彩光华由其中散发。这便是他们即将进入的浮生镜。 浮生镜与万象镜不同,万象镜可显万物,但一切都是幻象,所见皆为虚妄。 浮生镜则不同,其中所建是另一方微缩天地,水可饮,物可食。同样的,攻击也是真正带着伤害的。在其中受击,会真的受伤流血,甚至死亡。 但既然是考试,铎辛君手下也有轻重,不会真的要了这些考生的性命。考生想放弃,对镜念诀便可即刻出局。 考生在大殿聚集,除了看到难得一见的浮生镜,也见到了另一个五百年奇观“五行司首聚合”。 他们盯着五行司首看,金火两位神尊却盯着黎川。霍钰喜盈盈地朝黎川招了招手,被洵安揶揄道,“收敛些吧!生怕别人不说黎川与考官熟识。” 霍钰并没有顺从地收敛表情,目不斜视地小声说道,“难道我不打招呼,旁人就不知她是我师妹?欲盖弥彰。” 既然如此,洵安直接从高位上凌风而下。 黎川看这架势是直奔她而来,不由后退一步,通灵传讯,“别来别来别来!” 可洵安并没有听她的,径直走到她面前,手中亮出一枚小小金铃,“你的困身铃忘带了。” 黎川不可置信,她早上分明将困身铃系在腰间了,可低头左右一看,腰间确实没有! 也不知洵安是什么时候从她身上摸了去,就等着当众演这一出。众人视线都聚在此处,黎川气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伸手去拿金铃。 洵安却快一步落手,直接将铃铛替她系在腰间,动作暧昧,实难避嫌。 “果然还是这一对看着顺眼!” “什么?她不是同西海的谁定亲了吗?” “你还不知道呢!早退了!东海龙王亲自去挑明了退的亲。” “当初根本都没定,都是那个符桓四处宣扬。还在文烁君面前小丑跳梁,弄得十分难看。文烁君当场便拆穿了他,亲口说与云阳君早已定情。” “居然是这样,我就说云阳君怎会嫁那样一个毛头小子!” “我说这两位神君这样亲近,也不怕人说。原来早就是伴侣。” “不然呢!他们都是互掏丹元的情意了,总不至于是你我这样的兄弟情吧!” 在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中,洵安顶着一脸得意,款款走向高位。 霍钰拿不出什么好脸色,开口说道,“各位考生检查随身物品,确认无误,举镜示意。” 各个考生检查完周身,一个接一个地举起镜子来。那镜子可真是五花八门,大小不一。唯黎川手上的小镜,光彩引人,镜子后坠的小穗子更是折射出多彩的细闪。 “云阳君的镜子真好看!” “这一看就是出自万钧宫的精品,我什么时候也能用上万钧宫的出品啊!” “得了吧!就你。” “人不可无志,万一呢!” 霍钰心中暗暗不爽,难道就没有人认出,这镜子是他亲手所制?暗自盘算今后一定要设计一个专属他的图腾,每做一件法器,便在其上标记。到时再看谁认不出! 镜门大开,考生在耀眼的光芒中一一消失不见,落入浮生镜中天地山河的任意一个角落。 湘广君走完这一套流程已经按耐不住,抬手一面水幕出现在手心,“潋芳君何时来替我?” “神尊稍候,这就来了。”晴川答道,弹指一瞬间,出现在了大殿。 东海,泾川走进暗室。 蚌女绫玉焦急地跑来,“殿下,胎儿仙骨已塑,可一直未见魂灵归体,这样就算足月也无法顺利诞生。” 泾川神色紧张,前去确认胎儿无恙。 “怕是灵魂被什么绊住了,您得去一趟幽冥界。”绫玉又说。 泾川问道,“你是说,幽冥界有东西阻止了她的灵魂回来?” 绫玉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可我想不出别的原由。” 泾川点点头,“你顾好这里,我去去就回。” 幽冥河上,幽幽孤魂,往来攘攘。 一位鬼差见到泾川,上前行礼。“这位仙君,可是要寻人?” 泾川扯下一串珠子扔进对方怀中,报出了堕胎当日的时辰方位,道了声,“有劳。” 那鬼差得了珠子,欣喜不已,屁颠屁颠地往船上去,撑了船去到河中央,消失在了迷雾之中。也不知等了多久,泾川脚底站的有些发麻。 终于,浓雾之中,渡船上的幽幽绿灯晃荡了回来。 “寻来了寻来了。”鬼差毕恭毕敬将魂灯递给泾川。 泾川提起灯,看也没看,“你确定?” 鬼差缩回船上,渡船立刻退了一丈,“给您就拿着,婴童之魂大差不差。” 泾川将灯扔回河里,灯入水,魂魄嗖一下钻出来,隐入水中。“我就要我说的那一个。” “又没出生,都一样的。”鬼差见他不好惹的模样,打起哈哈,“您若非想要个什么样的,您说要求,我给您找一个。” 泾川没什么耐心,“我说,我就要那一个!” 鬼差拱拱手,“那边恕小的没法做了。”说完,渡船瞬间隐入幽雾。 他也不看看泾川是做什么的,想坐船从他面前逃走,简直可笑。 泾川虽无水灵根,但身为龙王,自有他的办法。抬手亮出一小块泉涌晶,一小块而已,调动冥河之水却已经够了。 顷刻间,河水涌动,波涛倒流,那艘船转眼回了原地,泾川一伸手,那鬼差的脖颈已在他手中,“那缕魂魄怎么了?” 第20章 龙宫失窃 这鬼差也没想到,他要找的这缕魂,竟是这近十年来最难搞的那一个。 起初这缕魂下来,也算是不错。 因她来的时辰好,又是从王陵下来,该是被人好好超度过,自带一身的光华,没有丝毫怨气。 婴灵是没法立刻投胎的,得等他们命定的阳寿终了的时候,再投入下一世。 这小鬼便整日学着旁的鬼魂在冥河游荡,无所事事。要知道在冥河上晃的,都是生前无所长,死后无依傍,无处可去的鬼。渐渐她就学会招猫逗狗,惹是生非。 这些鬼差每日处理十件纠纷,有一半都是这个孩子惹出来的。 这些鬼差也想不通,旁的婴灵要么整日哭泣找娘亲,要么闷闷唧唧地睡觉。怎就来了这样一个小魔王,扰得整条冥河不得安生! 没几年,下来个女的,一来就找这个孩子。 鬼差本以为是她生前打落的,想着这孩子要是有个娘管着,定然不会像从前那般四处讨嫌了。但一看发现这女子是没有生育过的,还是被毒死的。 鬼差们便怎么也不肯把孩子交给她。毕竟王陵下来的,都是宫中那些嫔妃王嗣,免不得有些恩怨仇恨,万一在冥河闹起来,又多了麻烦。 可这女的竟是个霸王,都成了鬼了,还能闹腾,连鬼差也不怕,甚至把鬼差打得浑身是伤,不能上工。 最后闹到阎王那儿,也不知她是怎么说的,阎王准了她找到那个孩子。 不过这女子不像他们想的有什么仇,反倒对这孩子好得很。 女子陪葬丰厚,有的是钱,带着孩子在鬼市买了个小楼,很少再来冥河晃荡了。 后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法器,日日在冥河之上招这个小孩的魂儿。 小孩儿一跑,这女子就到处找,闹得冥河乃至整个幽冥界日日不得安宁。 直到河边来了一位神官,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霸王,居然乖乖交出了婴灵。 可这不合规矩! 要是平时,他们私下动作动作也就算了。可这个孩子是闹到了阎王面前的,就这么被带走了,他们这些当差的都不好交代。 他们是想拦的,可是几个冥河鬼差,若拦得住神官,还做什么鬼差。 一番下来,通通不可近身,最后还受了罚。 据说这位神官是阎王也惹不起的人物,这事儿最终也就这么了了。 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这又来一个找这魂儿的。 这鬼差也是财迷了心窍,没想起来这茬。找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又舍不得将珠子还回去,随意找了个年龄相当的想糊弄过去。 结果这个也不是好相与的,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这小祸害,走了还要让他们遭罪! 鬼差挣不开束缚,几个同僚想来帮忙也被击退,不得不合盘脱出,让泾川自己跟那神官要魂去。 “你们说的女子,是什么人?”泾川问道。 “那个神官接走了小孩儿,她便买了个好来生,早便投胎去了!”一个鬼差说道。 另一个鬼差说,“好像生前是个什么郡主,缙月国王陵下来的。” 泾川听完故事,心中已经有数,他们所说的神官,八成就是文烁君,而那个女霸王,应当是萧洵安的妹妹,萧莹莹。 既然这样,事情便好办,他直接去找文烁君就是了。毕竟文烁君搜魂,应当也是为了与他同样的目的。 因此,在他心中对这个未来姐夫,多了一份好感。 如此,此事便不着急,等胎儿足月,再找他谈。 不过,也还得看文烁君的态度,他若对自家姐姐一心一意,来东海谈婚论嫁,这便好说。 可他若三心二意,或者迟迟不肯下定,就直接去抢回来好了。 他这样盘算着,便离开了,丢下一句: “那串珠子,留着养身子吧!” 那鬼差有些不舍地将珠子拿出来,拆下来一颗一颗分给了方才来帮忙的同僚,有点总比没有强,不能寒了帮他的兄弟们的心。不然以后,他再倒霉遇上这事儿,可就没人帮他了。 浮生镜仙考已经过去一天,五行司的主神差不多都换了人,就剩下洵安跟霍钰还亲自守着。毕竟上一次就是因为没有时刻盯着出了差池。 但洵安待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思来想去,这次有霍钰一直盯着,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于是找来子舟替他顶一阵子。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趁黎川不在,把它做完。 再一次降临缙月都城,黎川挑选的国君还算合格,国土之内一片海晏河清。 皇陵依旧,却已然封闭,想来萧洵安的母妃也已经入土了。他隐身进入,繁华的祭器簇拥着四口厚重的棺椁,假饰热闹。 中间两座躺着涵王与王妃,右边是萧莹莹。 而左边那樽小小的,雕刻莲花的棺椁,安安静静地躺在一侧。 文烁君走近,展开手掌,一樽琉璃花盏散发莹莹玉光在棺椁之上绽放开来。 花盏绽开,露出鲜红的花蕊,那是一碟文烁君的心头血,从幽冥寻回的婴灵在此中滋养沉睡,等候新生。 这樽花盏,自他回到南承宫不久便开始炼化。只要再用它收回胎儿尸骨,以父母之心头血慢慢滋养,总有一日,婴灵与尸骨融为一体,重生血肉,孩子便会再回来。 他嘴唇微动,发出柔和细微的声音,“爹爹来接你回家。” 他动作轻慢地推开棺椁,露出木匣,匣内静静盖着黎川曾用的丝帕。 他没有揭开帕子,以灵力运转花盏,收敛骸骨。 可是丝帕之下,并没有反应。 虽然只是他刚炼化好的法器,但他有绝对的自信不会出问题,才敢拿来重塑自己的孩子。 可是当下为什么没有反应? 他心中隐隐不安,缓缓伸出手去,触上了丝帕,轻轻一抽。 眼前的场景使他胸中震颤,久久不能平息。 丝帕之下,原本应该躺着的尸骨,变成了一颗白色的珊瑚。 障眼之法!当年是有人用了障眼法,调换了胎儿! 那他的孩子究竟去了何处? 而知道这件事情真相的…… “我的孩儿呢?”他站在浮生镜前,通灵询问。 与文烁君的焦急相反,铎辛君霍钰悠闲地翘腿坐在椅子里放下手中正观看考场细节的小镜子,很是玩味地看着他,同样通灵回去,“文烁君何时有孩子了?” 文烁君很想发脾气,但对面是唯一能告诉他真相的人,压抑住情绪,“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今日去陵墓,棺椁里只有此物。” 说着,他将那株形状很似小人儿的珊瑚投放在了霍钰的镜子里。 霍钰不说话,但对这珊瑚并没有多稀奇,一看就是知道一切的样子。 他们两人虽未说出声,但行为很异常,引得众人侧目。晴川的眼神投来,二人不得不移步到了后殿。 文烁君郑重其事地退后了一步,向霍钰抬手行礼,“铎辛君之恩,我感念在心,只要能找回孩子,凡铎辛君开口,洵安万死不辞。” 这阵仗把霍钰吓了一跳,整了整衣襟,说“哎呀,你说的我真不知道。孩子是我打的,但尸骨是你埋的。这都过去好几年了,你说孩子有问题,我也不晓得是什么情况。” 紧接着,一个消息打断了文烁君的深究。 东海龙宫失窃了! 这消息是报来给霍钰的,听说是泾川的东西被偷了,霍钰无所谓道,“东海珍宝无数,丢个件把两件的,有什么好通报本司金的。” 来报的小仙,挠挠头,“是,那个鳗鱼头说是几只活蚌壳。也不算什么稀罕的,不知他为何那样慌。” “活蚌壳?”霍钰沉思片刻,拍案而起,正要走,又看向文烁君,欲言又止,纠结几番,“哎呀……你……应该是你孩子丢了!快走!” 文烁君闻此一惊,是啊,他怎会没想到。珊瑚必然来自海中,只有东海会留住这个孩子。 他忙活了好几年,却原来,孩子一直都在东海! 巨大的惊喜充斥文烁君的心胸,他当年之所以能舍弃,是建立在黎川的周全之上。谁会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 东海,黑云落下暴雨,狂风摧翻浪涛。 海内见不到什么小鱼小虾,连海草都紧紧闭合。鲸鲨成队在海中迅速穿行,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两人穿过结界,来到东海龙宫,泾川却不在宫中,而是由老龙王坐在殿内镇着。 晴川先他们一步回到龙宫,感知他们过来,出来迎他们。 “何物失窃,如此慌张?”霍钰当先开口。 晴川眉头紧锁,看了看洵安,又回头看一眼老父亲,没有直说,而是引他们移步,“随我来。” 泾川的宝室一片狼藉,密室的暗门洞开。 霍钰面色冷峻,他猜到定是如此,却一直抱有侥幸,见此情景便确定了。不然,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晴川说道,“今日先是东海深沟出了问题,泾川便同我通了气,万一有异,让及时通知文烁君。但我没等到他向我发出音讯,反而是龙宫的守备向我求助,说丢了重要的东西。我也是刚来,还不知详情。” 这时,泾川收到消息,回到了宫内,见到这些人齐聚他的密室,开口道,“海沟没什么事,这么看,应该是调虎离山。你们都知道是什么丢了吗?” 三人都没有开口,晴川知不知道他们不清楚,但霍钰和洵安是心里有数的。 事出紧急,泾川不再卖关子,说道,“我养在密室的蚌女都丢了。” 晴川脸色不大好,看泾川仿佛在看一个有猥琐癖好的怪人。 泾川又说,“我养她们,是为了孕育二姐的孩子,孩子跟她们一起丢了。” 这时,晴川恍然大悟,“这几年你闭门钻研的,就是这件事?” 泾川点点头,晴川的表情更加精彩了,不可置信中带着些疑问,疑问之中又有赞赏。 泾川继续说,“我已传讯大队人马在全海搜寻,可目前还没有丝毫头绪。” “他们既然要偷,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甚至能在海沟声东击西,必然不简单。”霍钰分析道。 这道理,大家都明白,洵安却从另一个角度说,“深沟可加强布防了?兵不厌诈,以防他们再杀个回马枪。” 泾川听他说得有理,于他们而言,孩子最为重要。可对于贼人而言,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们还不清楚。 若对方意在深沟界碑,先在界碑搞出动静,再扰龙宫安宁。让所有人都以为是偷盗,调大量人马去搜寻。 这时深沟戒备便相对薄弱,再趁虚而入,也不无可能。 正打算去安排,洵安又说,“不必忙,我从天兵营调人过来。” 晴川将问题指了出来,“对方可知道他们偷的是什么?” “殿下?”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密室的角落发出来,众人看去,只见一少女的半张脸,从一块晶石后探出来。 泾川细看,辨认出人来,“珍儿?” 少女确定了对方是她认识的龙王殿下,一下从晶石后蹿出来,“殿下!” 泾川扶住踉跄的珍儿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珍儿摇摇头,眼眶红肿,“不知道,我们听到动响,少主立刻化出原形将胎儿护在壳内。姐妹们怕受伤害,都跟着化了原形。我壳生来薄,便躲在了晶石后面。门被打开时,巨大的气流冲撞晶石,将我砸晕了。” 泾川焦急问道,“所以你一点儿都没看到?” 珍儿揉揉哭红的眼睛,“没看到,但听到了些声音。有男有女,男的说什么‘倾尽东海之力……孕育之能?’女的说‘先拿走再说’然后,我就晕过去了……醒来时少主和姐妹们都不在了,方才听到他们进来,我就又躲了进去,听到殿下的声音,才敢出来……”珍儿声音越来越小。 泾川知道她已经竭尽全力地说出了一切,不能再强求,说道,“你说的我知道了,先去休息吧!” “倾尽东海之力……”洵安觉得这话很耳熟,忽然间,他想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第22章 镜中凶案 万象镜中,霍钰塑造的世界是万年前第一次神魔的较量,初代魔尊是天君之兄。 当时,二位齐心协力,共治天下。天君心怀苍生,更重社稷。其兄则更爱钻研仙法神力,致力于创造更加精妙强大的法术。 多年钻研,他创造出一种新的修行功法,相较往常的仙法更为霸道犀利。可修行此法,需逆筋改脉,其兄修行之间,性情大变,残暴不堪。为推崇此法,不惜抓来大量年少仙童迫其修行。 此功法怪异无比,凡修行者,皆暴戾凶狠,失去理智。修成者鲜,中道亡者众矣。 天君不忍,几度劝说无果,强令其兄终止修行,禁此功法。 其兄多年心血,不甘毁于一旦,纠集修成者欲宫变夺权。 大战爆发,众仙族势力割据,争斗不止。 最终,天君勇武,众神合力将其兄及其党羽镇于地下虚无界,也就是如今的魔域。 却又天地崩漏、万物倾颓。众仙神牺牲自我,以双笙咒献祭神力,助天君补天填海,才得今日太平盛世。 篝火旁,一众少年捧着脸听完黎川讲这一段史,激情澎湃,“历史没能参与,但今日我等入此界,必效仿前人先烈,击退魔修,固我山河!” “击退魔修!固我山河!” “击退魔修!固我山河!” “击退魔修!固我山河!” 小镜忽然震颤,黎川看了一眼,举起拳头示意停止,众少年齐齐安静下来。 黎川说道,“今日已晚,众将士先休息,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人群退去,黎川钻进帐篷,拿出小镜,那一头是慕荷圆圆的脸蛋。 “云阳君,我们已经将这群魔修逼至北溟,只是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无山准确的位置。” 黎川指点道,“当时还没有无山,无山是千年前一位神君加固封印才有的,后来由黑龙言准以身封印,才有了你们知道的模样。在这个世界里,冰封之界还是一条深沟。” 慕荷茅塞顿开,“哦哦哦!对!我们在这儿还能用法术呢!” 黎川欣慰地笑着,嘱咐道,“深沟在水下,北溟水冷,还是要叮嘱大家保重身体。” 慕荷得意道,“注意着呢!每小组分一个火灵根,靠着都暖和了!” 黎川不吝夸赞道,“咱们小慕荷带起兵来有模有样了啊!” 慕荷洋洋自得,摇头晃脑起来,“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徒弟随师父!” 黎川开玩笑道,“别介!我可没你那么势利眼儿,招兵净挑双灵的,我看这一届的双灵,怕是都在你麾下了吧!” 慕荷不肯承认自己同黎川说的那般,辩驳道,“我可不是啊!这事儿说来奇怪,这兵我是招得稀里糊涂的,一晃神儿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五个双灵就进了我的营里。”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黎川笑道。 “真的!您怎么不信我呢!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如有神助!” 黎川瞧她那小模样说的跟真的似的,说道,“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早些歇着吧!明日小心些。” 回到南承宫的文烁君心情愉悦,子舟将一沓折子用力放在他面前,“也不知您高兴什么,人家都没答应呢!” 聘礼送到东海,老龙王与小龙王泾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贸然替黎川下决定。 虽说都知道他们二人情意正浓,但黎川想不想嫁,他们还真拿不准。 毕竟上一次定亲,闹到很不好收场的地步。 如今不仅给西海了许多好处,做了许多许诺,但情谊早不如从前。加之符桓偷盗那档子事,面子上很磨不开。 这么快就应下文烁君的提亲,也怕西海那边更不体面。 于是,他们二人斟酌许久,给出了答复: “黎川的婚事,便由她自己做主。等她考罢出来,她说应下,便应下了。” 洵安心气通畅地翻开折子,提起朱笔,“只等她考罢,同家里知会一声便是了。” 子舟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却又不好说什么。 “神尊,那个容也要求见您。”一位小仙官通报道。 晚些时候,洵安处理完手头的事,在监神司会见了容也。 她作为一个魔修,被铁链锁死了四肢与喉管,糟乱的发髻之下,苍白无力的一张脸。 同样一张脸,只是眉心多了一枚魔迹。可眼神与周身气氛却与容许颇不相同,她是柔和的,清澈的,能令人相信她是胸怀苍生的山神。 洵安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瘫坐地面的容也,颜色冷淡,“你要见我?” 容也点点头,“此前在青云山,多有得罪。” 洵安这才忽然意识到,这个容也,除了当年在青云山神志不清时同他们交过手,此后再未露面。 容也讲述道,“想见神君是因为听说您将双灵丹元换入了自己的体内。想来,您应当知道入魔的原因了吧!” 洵安不说话,平静地听容也继续讲道:“没有人是自愿入魔的,或者说,如果没有双灵丹元,就算想,也成为不了魔修。从我第一次发现异常时,就在寻找克制的方法。我查阅了大量典籍,努力了这么多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她的意思是,只要是双灵,就会不可制止地堕入魔道,跟修行什么功法并无关联。 “可九重天双灵仙神不在少数,堕魔却鲜少。”洵安并不共情,只淡淡道。 “神君难道不曾想过,为何分明没有魔功修炼秘籍流通,入魔却屡禁不止?”容也反问,“双灵是契机,相克双灵是必然。” 千百年来,堕魔虽由监神司管治,但大多经过他手。经此盘算,的的确确,皆为相克双灵,并且都没有任何接触魔族或修行功法的经历。 包括黎川…… “魔本非魔,只是相克双灵修行至此无法相容,冲筋爆脉,渡不过便死了,度过了便成了另一种形态的灵力。神不认同异己,便将之称为魔,称为魔灵。将他们归为魔族,连镇压之地都称为魔域。” 洵安的脸上仍旧看不出丝毫波澜,“既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为何又束手就擒?” 容也眼含泪水,有某种坚毅,“我本不该死,可世道不容我,我便只能死。他们爱我,为我做了许多错事,罪不在我,却因我。我认罪。” “既然认罪,为何又要见我?” 容也直直看着洵安的双眼,眼神中竟忽然带着同情与怜悯,“因我知你换丹,便想看看你是否会同我们一样。” 夜,洵安桌上摊着一份除魔名录,以及一份长长的消亡名录。 是的,神仙也会死。但消亡不同于战死受伤而死,而是一种时间推移下的消失。没有尸骨,灵力荡然无存。 许多神仙活了太多年,躯体承载不住灵力,渐渐隐于山川,最后消失不见。类似于凡人的老死。 而有一些,则是修炼途中,忽然暴毙,消散于云烟。有好多人都是这样,闭关几日,便再也寻不到了。这些人里,大多都是相克双灵。 容也说,相克双灵修行至此无法相容,冲筋爆脉,渡不过便死了,说的就是这些人。 而活下来的,皆因堕魔被抓捕扼杀。 这个因果,他早便查明了。 当他自愿与黎川换丹时,就已经知晓了自己所要承担的结果。可他相信,他一定能用自己的办法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起码现在,那颗他身体里的,本属于黎川的双灵丹元,平静如斯。 他一直将其当做最最隐秘的秘密,可似乎真相永远瞒不住。司铭虐杀孚的原因,容也可能会供出的证词……这些都在将真相逐渐揭露在众人面前。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双灵的秘密,那么双灵者,无人可以幸免于难。即使是相辅相成的双灵,也会因有那么一丝丝魔化的可能,而被诛杀戕害。 那些不想死的人以及他们的亲眷,便会像青云山师徒一般,不择手段,残害无辜。 洵安与黎川成功案例的出现,不仅仅让世人看到爱,看到希望。 这还让世人确定,丹元是可以换的。丹元坏了可以换,想要别人的丹元便也可以换。 可丹元并不是灵石药草,它来自于仙神的躯体。 只要有人想要,就会有人供给。 至于货源如何来,要的人或许并不在乎,他们只要结果。而卖的人更不会在乎,他们只要利益。 就像早年在水族之中流行的风星草,即使陆上植物到了水中无法生存,他们也并不在乎,甚至连死物都觉出好看来。 还有双灵之子的风潮,或许最开始,他们只是想招来一个门徒,收养一个义子。可后来,变成了杀戮抢夺,族群灭绝。 换丹如果成为新的风潮,那么世间将再度掀起血雨腥风,吃人浪涛。 风星草可以禁,拐卖双灵子的热潮也有过去的一天,可换丹不会。 只要世上还有人有丹元,换丹就不可能停止。就算处以重罪,也会在阴暗处继续滋生蓬勃。 “轰”银蓝火舌从桌面上盘旋而起,吞噬了桌上的名录。 他站在枫树下,月亮很圆很圆。估摸一算,竟已是中秋。 夜风已带着些凉气,他想黎川在万象镜里会不会冷。毕竟万象镜里的世界将好几年的重大事件浓缩在十五日内,气候瞬息万变。 一拨指,一面水幕升起。 黎川持弓应战的模样出现在水幕之中,走时,她穿着仙考统一的服饰,如今身上有一件很粗糙的战甲,肩上的皂色披风沾着泥灰。 看来他们的队伍已经很完备了,有人锻造兵刃盔甲,有人缝衣制服。虽粗糙简陋,却也完全达到了作战的水准。 他看着她杀敌寇,看着她举高旗,看着她在欢呼声中笑。 他的黎川,终于像从前一样鲜活明媚起来。 她又成了从前那个所向披靡的女武神,而不是一个只能在桌案前循规蹈矩描圈画道的皮囊。 他看着看着,天竟亮了。 “来一趟,出事了。”霍钰的声音从水幕中传来,如果不是特别紧要,是一定不会直接通知到他这里的。但好在他一直盯着黎川,她是没事的。 仙考大殿,五行司主神不多时便已聚齐,只见万象镜里,北溟白雪皑皑,雪片被拔地而起的风卷裹挟。而那其中,一个考生目眦通红,两股巨大的能量在他体内毫无章法地冲撞。 慕荷,在他不远处念着某种咒语,神色冷漠,眼神晦暗。 “那不是慕荷!”这个想法钻进他的脑子。 可是仙考大殿日夜轮岗盯守,没有人能混进去。 考生都带着困身铃,不能变幻身形外貌。 而镜子里的其他人都是制造出来的无意识的躯壳,不可能做这样的举动。 不是慕荷,又能是谁呢? 他仔细观察着慕荷嘴上的咒语,一瞬间与荒原废墟之中的司铭重合在一起。 那是可以催动双灵暴起的咒语! “即刻将慕荷拉出来!”洵安说道,可话音未落,风卷之中,那个少年考生炸出一簇血雾。风止了,雪停了,少年躺在血雾喷洒的雪地里,转瞬之间如飞雪一般飘散了。 “禁制被反向封锁了,我们无法操纵,也无法进入。”霍钰说道。 他都说没办法,那必然是没有办法了。 可他们还是不愿相信,五行司诸神又合力试了几次,当真无法。 “黎川,找到慕荷,杀了她。”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晴川已经以水幕联系到了万象镜中的黎川,对她说道。 正在庆贺胜利的黎川显然很不解,“阿姐,你在说什么?” “慕荷在杀人,结界又一次被封住了,我们进不去。即刻去北溟找到她,杀了她。”晴川重复着杀人的指令。 黎川显然有些懵了,她第一时间断掉了晴川的联络。洵安掌心又升起一道水幕,霍钰的小镜也亮了。 “你们看见到我阿姐了?”黎川的声音同时从两处传出。 两人一同看向被断掉的晴川,但她并不会因为黎川的谨慎而气愤,这不是有性子的时候。 两人点点头,洵安说道,“潋芳君同我们在一处。我们都在万象镜前进不去,她说的是真的。” 霍钰也说,“不管杀不杀她,你先去看看情况,小心些!” 黎川默了一瞬,道,“说服我,你们不是幻象或是其他人幻形的。” 第23章 再遇魔修 黎川身后的景象已经在迅速变换,跨过一道光圈,身后已是大雪飘摇。 即使他们还没有自证,黎川也已经在寻找慕荷的路上了。 霍钰说道,“你的小镜是我亲手做的,后面的小穗子每一根串了五十六粒碎珠子,寓意‘无忧’。” 那种珠子十分细碎,五十六粒也才三寸长,没有人会细数。就算是串珠子的人,也少有像霍钰这样带着特殊寓意去数的。 画面翻转,应该是黎川在数珠子,片刻,画面转回。 “没错。” 洵安随即开口,“我说等你这场考完……” “知道了。”他的话被黎川打断,黎川问道,“具体位置。” “深沟最西点南九里。”在其他人还在对镜确认时,洵安第一时间报出了准确的位置,北溟的舆图他早已烂熟于心。 黎川到时,慕荷一人站在雪中,雪地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来记录方才发生的事了。 慕荷听到动响,警觉转过头,“谁!” 看见是黎川,她双眼忽然有些红,像一只被人弃在雪里的小兔子,“云阳君!你怎么来了?” 黎川站住脚,跟她间隔了五步之距,“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分明刚刚还在给伤员包扎伤口。一晃神就站在这里了。”慕荷的神色像是被吓到了,朝黎川走去。 黎川下意识地后撤一步,让慕荷愣了片刻,“云阳君……”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慕荷的神色变得冷峻,黎川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慕荷冷冷开口,“外面的人都看到了,才让你来的吧?” 黎川没说话,手中幻化出了无涯。仙考不允许带自己的武器,但是无涯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可操纵灵力之后就不需将它带在乾坤囊里,随时都带在身上。 先前为避免不公平,她一直没有将无涯拿出来,现在,便有必要了。 “早知道这么快,我应该五个一起杀。不过,也不迟。” 慕荷双手结印,空中瞬间多出四个光圈,四个考生一齐从圈中掉落下来。 他们摔进雪地,环顾四周,看向黎川和慕荷十分茫然,“头儿?”“云阳君?” 黎川见状,张弓便是一箭。 刹那间,慕荷一伸手,花藤飞出绕住一个考生的脖子,借力跃出,原本直指她眉心的箭尖擦破她眼下的皮肤,割断了耳后一缕小辫。她丝毫不在乎,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被缠住的考生痛苦地跌倒在雪地,双手用力揪扯脖子上的藤蔓。 “嗖”花藤收回,考生面色发紫发绀,剧烈的咳嗽着。 “你们到我身后来!”黎川用弓身迅速在地上画出一道线,大喊着,飞身向前。 仅从慕荷刚才的动作,她已经完全肯定,这不是慕荷,而是另外一个人。 真正的慕荷躲不开她的箭,更不会用别人的身体来帮她躲避。 那几个考生都不是蠢的,就是再蠢也能从刚刚发生的事情中瞧出端倪,趁着两人交手之际,几人搀扶着受伤的那个朝黎川刚才站的位置跑去。 跨过那条线的一瞬间,拔地而起一道金光将几人挡在结界之内。 慕荷轻蔑嗤了一声,挡下黎川的一击,嘴唇微动,念动咒语。 “呃啊——”痛苦地叫声在光幕后此起彼伏,平静的雪地再一次刮起狂风,四人痛苦挣扎。 咒语无声,却巨大惨痛。 黎川一眼就认出了这分明同上一次仙考时孚所遭遇的一模一样。 “你是司铭!”黎川停下手脚,肯定道。 慕荷的嘴巴继续念着咒语,却有另一道男声从她身体里传出来:“文烁君还不进来吗?” 镜外,大殿内一时静了。 这是他向洵安发出的邀请,上一次,他就是想惹出动乱引来洵安,这一次又故技重施。 洵安毫不犹豫地尝试进入浮生镜,下一刻已现身雪中。 而同他一起尝试的霍钰却被挡在了镜外,进不去了。 在无声的咒语之中,四人已经无法承受,身体出现了沤紫的血斑。 洵安腹中一阵躁动,他极力将这种不适压制下去。 所以上一次,司铭根本就不是被金沙狐的英灵之祭所杀,而是趁此契机,又布一局。 因为起初他以为只有洵安是双灵,他只是想杀他而已。 却在旧宫遇到了同样是双灵的孚,这让他发现,原来如今的世道,双灵层出不穷。一个一个杀,太慢了。 于是,他潜入慕荷的识海,混进考场,一举杀掉这一轮的双灵考生,还有洵安。bookAbc.Cc 这一定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以他如今的疯狂,该是誓要杀遍天下双灵的劲头。 所以,他不能活。 那么,慕荷也不能活。 “云阳君。”慕荷喊道,“来杀了我吧!”那是操纵她的司铭,以戏谑的语气挑逗她。 藏在她识海里那么久,他最知道黎川对这个小后生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洵安弯曲中指与小指,以食指与无名指的指尖在空中迅速画出一道符咒,猛地推了出去。 符咒近身,慕荷印堂受击,往后仰倒,天灵盖都要飞出去。 这时,一道虚影没有追上落下的躯体,司铭的神魂被符咒生生打了出来。但很快,又回归了慕荷的身躯。 “没想到如今火神司也研究起符篆来,倒是不错!”司铭的声音平静赞赏。像大人对小孩儿捏出一个可爱泥人儿时的夸奖,带着浓厚的敷衍。 下一刻,雪地上亮起耀眼白光,那是方才缠斗时,慕荷走过的脚印。瞬间黎川感觉身有千斤担,膝盖一软,砸在了雪地里,激起一层碎雪,结结实实磕在坚硬的万年积冰上。 她侧头去看洵安,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艰难撑着地面。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吸附在地面,身体变得重了千万倍。 黎川原本还有一处想不通的地方,司铭本身灵力强悍,若想成事,不该在旧宫舍弃真身,徒留一缕魂来操纵一个木灵浅薄的少女。 现在她明白了,司铭的强大并不局限于他的灵根,符篆之术更是登峰造极,他甚至不需要多少灵力,只要能书写符咒,念动咒语,就能致敌于死地。 洵安这才想透,根本就不是英灵之祭杀了他,而是他自己主动借着英灵之祭的力量毁掉了自己的身体,包括那颗已经入魔的丹元。 他一手展开,一根枪杆凭空出现在他掌心,莲花尖头绽放开来,花瓣裹着银蓝火焰,花蕊锋芒毕露。 “铛”一声,枪柄砸进雪里,浮雪震撼,纷纷扑腾起来,方才化作符咒的脚印被毁坏了,白光消散的一瞬间,二人穴起而飞,枪头箭尖直指慕荷。 慕荷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只口中念咒,在枪头击来的一瞬,金光乍现,巨大的力量迸击回去,生生将他们震出几丈之远。 而这时,虽慕荷口中咒语已换,四个考生也并没有因此轻松。 两人对视一眼,洵安继续飞身向前与慕荷躯体内的司铭纠斗,黎川抽空用穿行符将考生送走。可是他们出不了镜子,只能先将他们安顿到营内。 面对其余不明所以聚来的考生,她一边将他们四人罩在结界中,一边吩咐道,“通知所有人放弃考题,聚集到这里。所有人不要惊慌,十六人一组,轮流维持此结界,压制他们迸发的灵力,尽其所能安抚平静。” “云阳君,这究竟是怎么了?”考生甲跑来同她一起支撑起结界,问道。 黎川没有遮掩,答道,“魔修司铭未死,借考生躯体混入考场生乱。扰乱了他们四人的灵力运行,他们现在生不如死。” 考生乙也来到黎川身边帮忙,很是失落道,“又来?这场考试起步又废了?” 更多考生聚来,加上黎川刚好十六人,黎川问道,“你们可知镇魔考的是什么?” 考生纷纷回答。 “是协作!” “考我们协同之能。” “看我们将来位列仙班是否能同心协力,守护安宁。” 黎川朗声,“说得都很好!而今你等最真实严苛的考题摆在面前,你们能保下这四位同僚的性命,能共同齐心协力克此难关,成为彼此信任的战友同袍,便是仙考的意义!都给我打起精神!” “是!”众人附和,越来越多的人从穿行咒的光圈聚集于此。 “相互都看一看,有没有同伴落下?”黎川将声音放大到在整个人群之上回荡,“到齐之后,立刻合力建起防御结界,等候考官前来处置。” 说罢,拉了考生丙来顶替他的位置,立即赶往北溟冰封之界。 镜外,霍钰终于弄清了这禁制的门路,“他是用我们自己的禁制,锁住了镜子,除了考生,我们都进不去。” “文烁君怎么进去了?”湘广君问道。 “这就像他单独给了文烁君一把钥匙,而我们都没有。”霍钰解释道。 “那就赶紧刻制名牌,有了名牌不就能进去了?”湘广君又道。 后申君开口了,“没用的,吃了上次的亏,这一次,是早早就按照考生名录编写在结界符文之中的,新刻的名牌进不了。” “考生名录……”霍钰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直接通灵过去,“京墨,带上你的仙考名牌过来一趟。” 所有在荒原出事之前没有淘汰的,均按照通过编写了镇魔考的名录,京墨也在其中。后来直接录用后,也并没有麻烦一趟地将他的名字剔除。还好懒了这么一下! “还有一个考生没有进去。”霍钰说道。 “可你叫一个小孩儿进去有什么用?”蘅芜君质疑道,因为考生和名牌一一对应,其他的人就算拿着考生名牌也是进不去的。 “现成的答案照抄都不会!”霍钰嫌弃道,“那司铭能将神魂隐于考生识海内,你效仿便是了。” “我进去?”蘅芜君并不是一个武将,是个实打实的文官,一个踏踏实实的大夫,看这样的场面向来不会带入自己。 “都进去。”霍钰看向剩下的三司主神,“我们三人不可能同时操纵京墨的躯体,利用京墨的身体进入之后,立刻撤出,以神魂的形态行事。” “我也去!”站在后面的飞云喊道。 “我也去。”晴川也跟着说道。 “以神魂之姿进去不能摧动灵力,我们又不像铎辛君精通符咒之术,可帮得上忙?”蘅芜君又有些推拒之意。 湘广君不由对他生起嫌弃,“符咒不通,打架不会。你一个大夫,起码去看看那四个孩子。” 这并不是争嘴的时候,霍钰没等蘅芜君还口,解释道,“司铭不行是因为他的躯体丹元已散,无处调用。但我们只分一魂进去,是可以调用镜外身体里的灵力的。” 这时,京墨带着名牌与困身铃慌慌张张跑进来。 霍钰继续说道,“若只是想杀了慕荷很简单,单凭文烁君一人便可,他是在想办法逼出司铭的神魂才拖了这么久。我们多一人去,就多一分牵制司铭的力量。亦能避免神魂离体后,逃窜到别的考生识海内。对付他,要一举拿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霍钰的想法,早已通灵同步给了京墨,他一来便准备好了,打开周身窍门,方便他们的神魂入体。 众神归位,飞云坐在火神司的位置上,晴川亦找了个座位盘坐下来。 彦平君整顿了监神司队列,围住了大殿,他站在了晴川身侧,说道,“我等在此守候诸位躯体。” 这是必要的,如果司铭像上次一样还纠集了其他同伙,他们的躯体晾在这儿是很危险的。况且万一他的神魂从镜中溜出来,这里也需要有人第一时间围剿镇压。 镜内,黎川到时洵安正将慕荷压在一道金光下,竭力将司铭的神魂抽出。 司铭没有几多挣扎,只是嘴皮一动,洵安的双眼瞬间被鲜红掩盖了。 他再一次故技重施,用鲜血在身上撰写符咒,却猛地吐出一口热血。 黎川看见他脖颈上的筋脉张起,手背爆开了几处紫斑,连忙上前扶住他,“可还好?”她最知道他有多痛,那一幕一幕都是她曾经历的,现在原本也应该是她,却换成了洵安在此受着。 “为什么要杀双灵?”黎川怒目吼道。 司铭已经撑破金光,回到慕荷的身体,缓缓向他们走来,“你不必知晓。” 第24章 死局 慕荷不紧不慢走来,通红的视线之中,洵安仿佛看到了她身后面无表情走来的司铭。 黎川不知道他为什么杀双灵,可能外面那些人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洵安知道。 司铭是他最担心的那一类:知晓了入魔的原因,便要杀尽双灵。包括那些本不相克,只要不接触魔功,不主动探求,便不会成魔的双灵。 为了除魔,他甚至可以杀了自己。 这种人,没有人可以拦住。 他的目的绝非仅仅只是杀了洵安,杀了这届仙考考场中的这寥寥几个。 如果这次不能彻底解决他,他还会设法逃窜。而后一个一个地解决掉这世间所有的双灵,断绝任何入魔的可能。 慕荷双手运灵,花藤从她背后展开,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藤尾尖锐锋利,尖端直朝洵安刺来。 黎川正要起身抵挡,却发现双脚已经被定在雪中动弹不得,这才看到腿上已经有了束缚的符咒。 藤尖顷刻之间已近在咫尺,洵安却不得动弹,黎川一把拽下了腰上的困身铃。 一声龙吟啸天,缺了一只角的青龙载起洵安,飞向云端。 司铭并不急,不管黎川能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还在这万象镜里,就不可能逃出他的掌心。 慕荷足下运力一蹬,追着黎川的尾巴,直朝云端飞去。 空中忽然裂开一道小缝,一个少年身影凭空出现。 司铭定睛一看,这又是一个熟人。 少年手上结印,六把飞剑在周身旋转一圈,朝他面门击来。 司铭轻松躲过,轻蔑地甚至懒得看他一眼。 可胸口莫名的钝痛使他一顿,他低头看去,慕荷的胸口并没有受伤。 为什么会痛? 这种痛难以描述,并非外创,也不似有内伤。而是一种如鲠在喉的难受。 不及司铭反应,慕荷的身体自己已经回到了地面。 他很诧异,这样一个小丫头,居然还会有挣脱出他神魂控制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瞬。 哦!原来这小丫头少女怀春,思的是对面这个人。 少男少女的小恋慕,司铭并不看在眼里,但从京墨身体之中飞出的六个神魂让他有了片刻的迟疑。 后申君明黄大袍鼓鼓生风,手中结印,被冰雪覆盖的北溟忽然飞沙走石,一块一块的泥砖筑起从上空展开,逐渐向内收拢。 在他抬头看的时间,其余五人已经作出合围之势。 湘广君与晴川合力操纵冰雪,以拔地而起的冰棱围困他。 霍钰继续操纵六把长剑,在他周身川流不息,琤琤鸣响。 蘅芜君先前虽然抗拒,但大敌当前,早没了退缩之意,当身站在了东方位。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展示的武器,但慕荷的木灵在他面前毫无施展的空间。 飞云手持双锏,一夫当关,随时准备对抗。 司铭轻嗤一声,“五行困守,这人也不齐。”说着,目光已经锁定了本不该站在南方的飞云。 正要动身,从天而降一道身影,黎川落脚在了飞云身前。 烈火顷刻间从她脚下似一条火龙冲向司铭,他推出一掌格挡,再次回到了原地。 五行归位,五色光华从他们脚下延展开来,构成了完完整整的五行困守。 “阿姐,麻烦帮我看着洵安。”黎川说道,晴川点点头转身而去。 “记得吗?我教你的。”霍钰对身后的京墨说。 京墨点点头,手上现出一支玉箫。 “只要你够坚定,就一定能唤醒她。” 箫声起,司铭立刻感觉到了身体的僵硬,意识被什么拉扯着,逐渐退出了对这尊躯体的支配权。 “我好害怕!”慕荷忽然喊道,眼睛里是游移惊恐。 下一刻,那双眼眸再一次恢复了冰冷。 “你心软了,现在心软,便救不了她。”霍钰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指点着京墨。 京墨继续吹响洞箫,困守之中的慕荷痛苦扭曲起来,他干脆闭上了眼睛,却仍就能听到慕荷断断续续的哭喊。 “好痛!” “杀……” “杀了我!” “不要!” “啊!” 忽然,她的声音停止了。 京墨睁开眼,只见慕荷白净的脸上挂着两行血泪,嘴巴长着,双目无神的跪在阵中,仿佛死了。 “不要停!”霍钰嘱咐。 京墨不敢停歇,北溟的风雪之中,豆大的汗水从额上滑落。 他从霍钰的身后走了出来,直接按动小孔,箫声逐渐轻柔,一步一步,走向慕荷。 黎川看他只身过去,很不放心。 “飞云,陪他过去,当心。” 飞云会意,下一刻出现在京墨身侧,一步之前。 京墨走到慕荷的身前,她跪倒在地上,双瞳失焦,长大着嘴巴,只剩喉咙里嘶嘶发出的一些气声能证明她还活着。 终于,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力的声线随着气流钻进他耳朵,“笨蛋……没听见吗……杀了……我吧……” 一株小小的芽,钻破了京墨脚下的雪地,青油油地长出叶子,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慕荷的视线聚集在了这朵小花上,花瓣透明细碎,长在生刺的花藤上。不像梅花凛寒绽香,不像牡丹花开国色,亦不像她名字里的荷,亭亭玉立。 那只是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开在秋末的凌霜花。寒风一吹就会散在风里,落进秋霜,一瓣一瓣寻不到踪迹。 京墨看得有些呆,手中不自觉地放慢了。 “不要!”那一声尖叫几乎撕裂了慕荷的喉咙。 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了那朵小小的花上,将花瓣染作了红。 一根花藤刺穿了京墨的心口,飞云的重锏击断了花藤,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终究还是不够快。那尖端已经入肉,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蘅芜君当机立断,抽出断尖,封住了京墨的心脉。 慕荷的神色再次冰冷,且带上了一丝蔑视。双手展开,做出新的结印手势。 这咒术霍钰认得,是历史上最强的破阵之术,虽没有人破过五行困守,但这不意味着司铭做不到。况且,黎川如今的灵力虽已进步飞快,却依旧是远远够不上火神之灵的。 如果接不住这一击,司铭很有可能会接机逃窜,那么天下双灵者,都将危在旦夕。 京墨艰难地再次举起箫来,还没来得及吹响。 他面前的那朵小花藤忽然疯了一样肆意生长,飞云一把揽住他,将他拉出了一丈远。 那花藤化作利刃,却是俶地刺进了慕荷自己的胸口。 鲜血从口中呕出,慕荷艰难开口,“让你杀了我……你不听……”她不住地猛咳,喷了一地的血红。 京墨愣了一瞬,看见慕荷已经脱力将倒,用力挣脱了飞云要去扶她。 “不能过去!”黎川喝道,司铭的神魂已经无法在慕荷的躯体里停留,如果京墨进去,就会有变成第二个傀儡的风险。 “啊!”京墨又一次被飞云抱住,不能前行。 慕荷已经濒死,可司铭却死死赖着,硬要拖到最后一刻。 “京墨!继续吹!”霍钰再次发出命令。 京墨不得不再次拾起落在地上的玉箫,他明白了,这是最后可以救她的机会。 箫声再响,眼看着那朵染成红色的小花一瓣一瓣卷进法阵的罡风,司铭的神魂终于被法阵捕获扼杀了。 蘅芜君立刻以木灵之气裹住慕荷,却已经来不及,她的躯体渐渐碎成透明的花瓣,一瓣一瓣飘飞。 蘅芜君朝远处喊道,“后申君,帮个忙!” 后申君会意,一抔土飞进那降散的光华之中。 慕荷的身影终是碎了,徒留冰雪之上,一抔黄土。 京墨缓缓走过去,有些木讷地看着那堆土。 飞云攀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湘广君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弹指,一滴露珠落在土中。 蘅芜君侧头皱了一下眉,伸出手来,青绿色的光再次笼罩黄土。 “簌簌~”一枚嫩绿的小苗钻出了土堆。 热泪一下子从京墨眼眶里滑落下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第27章 南承双君定亲啦! “文烁君与云阳君定亲了!” “那个黎川,要嫁给文硕君了!” “刚跟西海退了亲的东海的那个二姑娘,要嫁到南承宫了!” “就是那个水火双灵的龙女,居然跟文烁君定了亲!” “把双灵剖给她神尊的那个女神君,要嫁给她神尊了!” “听说了吗?司火神君当真要娶他的辅神!” “什么?火神司的辅神是个女的呀?” “有个龙女嫁给司火神君了!” “文烁君为娶黎川,把她的前未婚夫君下了大狱!” “黎川用救命之恩逼迫文烁君娶她!” “据说相爱的人互换丹元,便能永生永世在一起!” 满天飞的传音雀,时不时就飞来一只在黎川窗边叫个不停。 下聘回来,也就才到下午,那些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传音雀已经讲了无数个版本给黎川听了。 不过黎川这个自称“九重天流言一号”的早已见怪不怪,权当听个乐子。 而洵安更是不当回事,两耳不闻窗外事,挺着腰杆批等候他多日的折子,手下的笔都快起火了。没时间理会那些有的没的。 黎川也没好到哪里去,手上的活根本干不完。 一直熬到深夜,黎川才终于把最后一页公文理好,等着明日一早子舟来送往各部。 她伸了伸懒腰,走出偏殿,却看洵安仍在明珠之下,笔下生风。 “还有许多吗?”黎川走过去搬了一张椅子倚靠在他的左手边。 洵安自然地用左手握住了她,停笔展望了一圈满满当当的桌案,“今夜,怕是要通宵达旦了。” “你才刚平稳些,这样操劳总归不好。”但黎川看着一桌子的公文,也说不出明日再干这样的话。 干脆提笔蘸上朱墨,展开折子批阅起来。 洵安拿下她手上的笔,将她搂进怀里嗅了嗅头发里的香气,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又拿起笔来说道,“好了,神清气爽。你先回去歇着吧!这些我来便好。” “那你歇着我来批吧!”黎川说着去拿他手中的笔。 洵安一扬手,没让她勾到。 黎川则说,“瞧!你也是不答应的。那既然这样,就一起熬咯。”说罢,也拿起笔来。 洵安笑了,他知道黎川的性子有多倔,笑道,“你刚来的时候,可是日日看着我挑灯,也不曾说过要分担的。” 黎川笔下没停,说,“那时你又不是我的夫婿。” “可你那时就爱慕我,不是吗?”洵安一边批折子一边说道。 黎川供认不讳,事到如今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是啊,我那时就爱慕过你了。” 这次洵安没绷住,手中的笔停了,“什么叫爱慕过?”他把“过”字咬的极其重,深深质疑着黎川这句话的可信度。 这局黎川完胜,一挑眉,一撇嘴,笔下生花,“中间有好长一段时间天天希望你变哑巴。” 洵安想开口,可想着“哑巴”这个词,又不好开口,这几百年他一日三省己身,确确实实能看到自己身上的“锋利处”,觉得黎川这话,也算……无可厚非。 “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希望你变瞎子。”黎川又说。 这个洵安不理解,为何要他变瞎子。 “这样,就看不见我一放班就溜走了。”她继续说道,“不过后来啊,待着就待着吧!谁让我爱慕的人,在这儿呢!” 黎川少有的嘴巴这样甜,洵安的心里像是被灌了蜜似的,瞬间觉得这折子再批个三天三夜也干劲满满。 不过,黎川还是没熬到陪他达旦。到了后半夜,头就栽进折子堆里再没起来。 洵安一挥袖子,一旁的卧榻上多了一张厚厚的褥子,而后轻手轻脚地将黎川放了进去。 其实黎川并没有睡得那样死,是洵安担心吵醒她,又加了一道沉睡的咒术。 天微微亮,文烁君终于从那山海一样的折子里站起来,舒展舒展筋骨。看黎川香甜的样子,不忍喊醒他,特地将屏风挪了过来挡住了她。这才安心地离开南承宫,去了天兵营。 天兵营比其他各司上工更早,他到时,众将士已经在操练了。天兵营也是有些日子没打理,不过天兵营的事务本就没有那么多需要他亲力亲为的事务,快速过了一遍安防,各处看了一遍,便没什么操心的了。 一看时辰,已经晌午了。他从天膳司要了一盅白玉生津羹和一些适口的小食带回南承宫。 黎川一见到他,就得意洋洋地撑着腰站起来,“今天的事务我都帮你干得差不多了,就剩三份公文需你亲自看一眼。怎么样?我可是你最得力的助手?” 洵安笑拉拉她的手,说,“难怪世人总说,若你想要一个最省心的奴隶,娶个妻子就好了。” 这话可不是什么好话,黎川当下就有些不悦了,一把抽了手。 洵安把食盒变了出来,将餐食陈列开来,“好了,尝尝吧!补一补熬夜消耗掉的元气,今晚换你奴役我了。” 黎川很难想象这样不正经的话从文烁君口中说出来,但想一想萧洵安也是他,便又能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或许是积压已久的事务一下子处理完了,下午反而没什么事务要处理。 于是黎川提出两人亲自去凡间督火,趁机偷闲一二。 两人一拍即合,翻出册子,斟酌着去哪个地方既能看着场子,又能多闲偷尖的。 可还没等商量,又来了一个活打断了二人。 “听说文烁君一切都好,可否劳烦文烁君来监神司看一看这四个孩子。” 往常都是差小吏跑腿,或是直接通灵传讯了,今日倒是彦平君亲自登了门。 洵安顿了顿,黎川推推他的胳膊,通灵传音,道,“本来下凡也是打发时间,你去便是。这种事儿哪好推脱的?” 是啊,这种事不好推脱,也不可推脱。 洵安没再说什么,只道,“走吧!去看看。” 黎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推,会将她波折起伏,才刚刚安定下来的日子推进又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第28章 平桥指归途 “二殿下同意啦?”绫玉看着泾川手中的琉璃灯盏,盏中鲜红的心头精血,滋养着一个莹亮的灵魂。 黎川回来根本就没管他们是什么想法,自己个儿直接就应了洵安,泾川说话带着三分怄气,“管她同不同意!” 他觉得黎川真就丝毫不留恋家里,巴巴地跟着洵安,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 据说早年间晴川也是这样,痴痴迷迷地爱慕那个胥劭。最后人家还不是过不了美人关,带着那个鲛人在界碑朝朝暮暮。 他见绫玉没有动作,又催促道,“你不是说神魂越早归位越好吗?赶紧干活!” 绫玉接过琉璃盏,兴奋不已却又有些踌躇,“那万一二殿下知道了不高兴怎么办?” “管她高不高兴!”泾川赌着气,骂道,“怎么她不同意,我们几年的心血就这么不要了?我的外甥女就不能出生了?当初怀上的时候怎么没问问我们同不同意?她要嫁人,就只是来上门通知了我们一声,怎么没问问我们同不同意?这时候倒要我问她同不同意!” 泾川这霹雳吧啦的一大通,听得出来,这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了。 绫玉没见泾川发过这么大的火,立刻拿了东西,笑嘻嘻道,“殿下说的对!就听殿下的!殿下这么做,二殿下一定会开心的。” “管她开不开心!赶紧的!”泾川再一次催促。 琉璃莲花樽一瓣一瓣绽放开来,其间朦胧的光亮终于清晰地显现在他们眼前。 她似乎已经感知到了自己的躯体,从花盏上一跃而下,在空中打着旋飞到包裹着身体的龙卵边上。 像一只灵动的小蝶儿,左瞧瞧,右看看,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圈,样子很好奇。 绫玉看着这一切,欣喜地看向泾川,看见他眼底的光亮。 紧接着,扑通一声,灵魂跃进了蛋里。 巨大的光亮笼罩了整个龙卵,众人都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眼睛。只有泾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枚龙卵的变化,就像他还没破壳的时候,黎川怕他丢了,日夜不寐地守着他。 第30章 口诛笔伐 带着各种疑问,黎川回想自己当初的经历,是先被器灵所伤,而后被器灵乱了心智…… 好像是她在与器灵对抗之中,无意间同时启用了双灵…… 难道说,双灵相冲,就是魔功的源头? 她不由起了一身的冷汗,很快收起了这个念头,因为据说当年魔神召集了很大一批青年修炼魔功,当时入魔者成千上万,才有了“魔族”一称。 如今的九重天虽然双灵也不鲜见,但若都召集起来,充其量可被称之为“魔党”、“魔派”。 可能只是恰好,有这样的契机。 “出来,我找你。”她的小镜里,晴川淡淡说道。 难得晴川有空找她,而且看起来不像是公务上的事,这就更加难得。黎川理了理思绪,从偏殿出来,主神桌案后还是没有人。 不过,好歹是有消息的,给她捎了句话,说是在无山督察军备。 毕竟是无山,就是带着法器,也不是当天去,当天能回。 她走出南承宫,晴川踩在不远处的云团上等她。身上还是那件墨色官袍,松松拢在她清瘦的身体上,眉眼淡淡,没有浓郁的神采,却总让人觉得带着一丝伤情。 前些年在汾渊河做龙王的时候,他们总说她和晴川越来越像,可又不太像。她没有晴川那般拼命往上爬的狠劲,而是一种摔倒了就躺下摆烂的懒散。 其实龙王并不是世袭,只是最初四海龙王都功勋在身,家族势力深重,子嗣亦各个杰出,可当大任,四海龙王的位子便成了祖荫。 但当年泾川年纪轻轻坐上东海龙王的位置,龙族之内质疑之声也是滔滔不绝。那时他们父王精力亏耗,若不是晴川协同在九重天斡旋,他们的家,早不在东海龙宫了。 而黎川去汾渊河做龙王,也是晴川将她安排在了偏僻处,以泉涌晶掩人耳目,隐藏了她失去丹元的事实。 那时,她们母后时常感慨:“同是一个娘生的,怎么有的就有凌云壮志,离了男人越飞越高,有的被绊倒了就陷泥里,任凭旁人生拉活拽也不起来。” 第31章 异草再现 秋雨打落了夏花,雨后浓重的晨雾里,叶子的绿,变得冷峻起来。 放牛人披着蓑衣,将老牛赶往草茂的坡上去,顺便拿药篓子装些草药回去换些钱。 一株异草吸引了他的注意,在丰茂的草场里,突兀地出现了一块斑秃。而那光秃秃的泥地里,竟生出一根黑色根茎的异草,红色的血滴一样的叶片,在冷翠的山坡上格外显眼。 放牛人拿起锄头,小心翼翼地将这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株异草从土里挖了出来,放在了竹篓里。根须特地留了土,若有贵人买去做盆景,也种的活。 没走几步,又看见同样的一块秃地,同样的一株异草。他牛也不瞧了,专心致志地挖了七八株,跑了一圈看确实没有了。 才发现自己离老牛已经好远了,他打了一声呼哨,老牛摇晃着身子,缓缓挪过来。 他喜滋滋地将篓子挎在牛背上,冲老牛说,“我要是发财了,就再买个小牛,你啊就不用费劲犁地了。” 老牛什么也没听懂,低下头转了转耳朵,库次库次地认真吃草。 忽然间,及膝的草丛里出现了一个黛衣女子,正款款走来。 放牛人很惊奇,这一圈他转了半晌,没见有人来,这女子凭空就出现在他眼前,真是稀奇。 又见这黛衣女子体修貌美,绝不像这一圈村子的乡妇,心中一惊,怕不是碰了妖精。 放牛人往牛后面躲了躲,心生一计,跪地而呼,“天女下凡,保我平安!天女下凡,保我平安!” 晴川并没有在意这人,而是走近看了看那篓子里的异草。 “天女若看中这仙草,我愿献给天女!”放牛人不敢靠近,抓着牛鼻环说道。 晴川没有说话,只一个响指,那篓子里的异草通通化作了灰,窸窸窣窣从篓子里漏出来,落在老牛的短毛皮上,又抖到地上。 “哎呀!天爷诶!您不要也别糟蹋了呀!我这还……”话未说完,人已经没了精神,倒落下去。 晴川转转手指,放牛人身体疲软地悬空起来,轻轻趴在了牛背上。 老牛低着头,孜孜不倦地咀嚼着水润肥厚的青草,将身上的人,驼得稳稳的。 晴川顺着那些生长过异草的土地走到尽头,结界的气息在这里浓郁炽盛。其实整片山坡都有结界的气息,结界最初该是笼罩了整个山坳。只是现下设界者或许没有气力支撑这样大的一片结界,不得已缩小到这里。 晴川将手掌放在结界上,释放了些许灵力,以便设界者识别她的身份。 不出片刻,她面前的结界化开了一人可过的门洞,显现出里面一所残破的木屋,正门口一株黑茎红叶的草。 晴川走去,一脚踏折了异草,茎叶在顷刻间化作灰尘。 她推开门,洵安面色惨白地在破草席上盘腿坐着,衣衫上大大小小的血污。 晴川想要伸手查探他的情况,却被洵安阻止,他说道,“无事。劳潋芳君挂怀。” 晴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将一个手心大小的精巧匣子递给他,洵安道谢接过,打开来,将其中的药丸服下。 “你在尝试将它取出来?”晴川发问。 洵安没说话,晴川气恼地深吸了一口气,言辞带了几分利,“你是想试试看能不能靠自己把双灵压住,还是想要用这个挽救天下所有双灵?” 洵安还是不说话,晴川抬手试探了一下他周身的气场,“我看你是都想试试。” 见他已经安定,吃了药丸元气恢复得极快,嘱咐道,“你放心吧!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同阿黎已经定了亲,孩子的魂魄也已经入体,你只需安安稳稳地照顾好妻儿。” 听闻晴川说孩子已经神魂归位,洵安一下颤动,将将稳住的气血,一股脑地上涌,呕出了一口热血。 晴川见此,不好再说什么,于是说,“阿黎对此事颇为好奇,我敷衍了几句。她一向如此,哄哄便是了。” 洵安自然知道,这也是他跑出来避着的缘由,面对黎川,他总是很难藏住秘密。她的眼睛总是那样诚挚,似乎带着苍生的祈愿,让有秘密的他总是难以自容。 他曾也认为,魔,并不可耻,只是修炼不同。他知道黎川的身份无法承受入魔的代价,而他自己,如有万一,便效仿司铭,自入牢狱,或者一死了之。所以,才选择换丹。 可他又贪念,贪念与黎川长相厮守,不得不借平桥之力,祛除那个万一。 他还有黎川,还有一个将要诞生的孩子。 黎川还有千年万载,孩子更是有绵长的成长需要父母相伴,他已经亏欠这孩子一世,这一世,必要好生待她。 他点点头,晴川公务繁忙,哄完了黎川又来找洵安,耽误了不少时间,急着回雨神殿。又忽然想到什么,“我先去只顾着糊弄平桥的事儿,忘了告诉黎川你们孩子的事情。我看最好还是你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洵安“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发现实在狼狈,一挥手换了一套衣裳,小心翼翼问道,“可否……能让我再见一见孩子?” 晴川看看时辰,又想想泾川那赌着气的样子,心想带他去看孩子,可能又会生出麻烦,本想拒绝。 可眼前这个男子,明明身子虚弱,面无血色,却仍整了衣冠,想去看看自己的孩子。看他眼神脆弱,实在很难拒绝。 她好像有点明白自己妹妹那些匪夷所思的举动了,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好”。 等反应过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转过身去,不自在的清了清嗓,抬手在门上画了穿行符。 洵安紧跟着晴川从破柴屋跨进了水晶宫。 山坡上,一阵风吹散了雾气,一座荒废的柴屋显现出来。 阳光渐渐将金色刷在草叶的露珠上,牛背上的人揉揉眼,从牛背上溜下来。 忽想到什么,转头去看牛背上的药篓子:只是几株常见的药材罢了。 他有些失望地伸了个懒腰,拍拍老牛的背,说道,“我咋睡着了?” 想了想又说,“我可做了个美梦哩!梦见挖了好些宝贝草,准备买个牛犊子替你。还梦见了个仙女,美得很!她还要嫁给我哩!” 他笑嘻嘻地说完,又有些怅然地看向远方。就是吹牛,也只有老牛听他讲。 “哞~”老牛叫了一声,像是回应他。 “哞~你晓得个屁!”放牛人学着牛的声音,笑道。 而后牵着牛,慢慢往回走。 第32章 新生 东海龙王泾川,并不是很喜欢他的未来二姐夫。 其一,他的大姐曾因一个男人伤透了心,性情大变,一心干事业,再不似从前温柔可亲。 其二,他的二姐也曾不顾一切私下凡间篡改命缘,不仅遭了天罚,还堕了一个孩子。要不是天君看在他们一家的面子,二姐回到天界,还有其他的责罚。 其三,这位未来二姐夫把他的姐姐勾得是魂不守舍,丝毫不顾及他与父母的想法与颜面。 所以,当这位二姐夫登门想要看孩子的时候,他是决不会同意的。即使是大姐也在,他也要硬气一回。 他梗着脖子,不看来人,“胎儿尚未稳定,需要静养,不宜探望。” 他如此说,就算是大姐,也不能说什么。 晴川有些不耐烦,“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音未落,他们母后的声音直接从密室传到了大殿上,“儿子!你快来看看,我外孙儿会笑了!” 泾川不自主地翻了个白眼,就从上次失窃起,这个孩子在东海龙宫就已经不是秘密了。只是他治下有方,至今没有传到外头去。 自从父王母后知道自己有了外孙女,是腰不酸了腿不痛了,有事没事就去密室看着孩子。 那密室早已不是什么密室了,日日不知进出多少趟,不如改叫婴室好了。 这么一喊,他先前拒绝的理由哪还站得住脚跟,无语地看看两个人,道,“唉,看吧看吧!一起看她笑去!” 洵安心中大喜,迫不及待地要过去。晴川也跟在后头,想去瞧一眼。 “阿姐你不是有事吗?”泾川转头问道。 晴川白他一眼,淡淡道,“看一眼的时间还是有的。” 走近那已不是秘密的密室,泾川一抬手,石门大开。 只见母后欢天喜地地看着孩子,那些蚌女也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快看啊!儿子!我外孙女生出丹元了!”母后说着,回头去看,见来了三个人,更加高兴,“快来快来!刚刚生出来的!我眼看着生出来的!” 龙族生来就有灵根丹元,这并不稀奇。但是真正的龙卵是不透明的,看不到里面孩子慢慢生长的样子。 而这个孩子,是由泾川重塑仙骨,用宝器炼化出的透明卵壳。这样看,还是很稀奇的。 孩子洵安早前见过一次,却也只有那一次,他其实很想让孩子在他身边养到出生。可是毕竟泾川费尽心血将孩子养了好几年,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若是按照他的进度,现在也不过刚刚开始将养血肉。黎川的父母家人对胎儿呵护疼爱,总比孤零零藏在南承宫的寝殿里强。在这里也是理所应当的。 孩子粉嫩嫩的,已经是凡人小孩儿一岁多的模样,头发柔柔软软的飘散在卵液中,圆圆的小鼻子,翘翘的小嘴巴,鼓鼓的小肚子里,一团柔和的光晕。 那是丹元初生的迹象,有灵力在那里聚集。 泾川欣喜地看着这样喜人的变化,赞叹道,“真的!快瞧瞧是什么灵根?会不会和二姐一样是双灵?” 此言一出,晴川转头看了一眼洵安的表情,看见他眉头皱了一瞬,又松解开。 “哪有那么快!”母后说道。 这时,老龙王也闻讯赶来了,“好哇好哇!我的孙孙长灵根了!” 一路小跑路过了所有人走到最前头,与自己的夫人站在一处,“快让外祖父瞧瞧!” 他看见那一团亮亮的微光,大喜:“真好真好!我的孙孙一定要像她娘亲一样生个双灵才好!” 回九重天的路上,晴川忍不住开口。 “如果……我说如果,孩子真的是个双灵。大不了就不要丹元了,阿黎当时也活下来了。虽然……”虽然付出了他们父亲一生的修为。 可洵安见过没有丹元的黎川,一汪死水似的毫无生气的黎川。 他回到南承宫,一把将黎川搂在怀中。她比从前长了些肉,手掌握住的地方柔软了许多。 他用力抱住,抱住他最重要的一切。 他知道当年困在王府的黎川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孩子,他亲眼看到她得知自己怀有身孕时的欣喜,也亲眼见证失去孩子之后,她的身体一日一日地凋零。 “小川儿……”他的声音颤动黎川的耳廓,耳鬓厮磨,“你想不想要孩子?” 洵安说的是现下在东海龙宫里的那一个孩子,但在黎川听来,便是赤裸裸的勾引。 黎川勾住洵安的脖子,鼻尖轻碰,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答道,“当然。” 显然她会错了意,但熳洇榭水声淼淼,纱帘在夜色之中摇曳飘缠,一切都在浓郁的爱意之中朦胧缱绻。 洵安经不住这样的诱惑,顾不得刚才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股脑地跟随着黎川的动作脚步,从水榭门廊,撞着柱子,抵着门板,挪到卧室,再被她用力推搡在床笫之间。 黎川好像是喝过一点点酒,唇齿间淡淡的酒香,让他想起芙蕖村的落谷节。 那时候,他们坐在同一张板凳里,碗筷放在同一张红布上。 那时候,他曾私自遐想,如果他们只是一对农耕夫妻。成亲的时候,会不会就是这样的场景。并不盛大,却热闹喜庆。 要是没有元清……要是没有霍钰,那回忆一定相当完美。 洵安的遐想让黎川感觉到了他并没有全情投入,于是从他的唇下脱离出来,坐在他腰胯上,轻拢了一下肩头的衣裳,问道,“在想什么?” 光滑洁白的肩膀在被丝缎盖上的一瞬,比裸露时更加惑人。洵安的上身早就一丝不挂,这让他感觉很不公平。 他粗粝的手指在绸缎一般的大腿肌肤上游走,只轻轻一撑,便坐起身来。让黎川从腰上滑到了腿上,大掌扶住她的腰肢,一把贴住自己。 这样,两个人的呼吸又连接在了一起,他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很渴,“在想,我们成亲时的景象。” 他说得很真诚,黎川不得不相信,洵安也没给她空闲去不相信。 纱幔随风拂过他们裸露的肌肤,床单被衾纠缠着两人缠绵的躯体,发丝如江川流水融汇一局。 斗转星移,晨曦又起。 第34章 佩玉而安,玘宁 黎川看着失而复得的孩子,看着她腹中那团双灵的光亮,心中隐隐不安。直觉让她再次怀疑起双灵与入魔之间的关系。 曾经为求安心推翻的设想,因为担忧孩子,再一次被唤起。 那些孩子入魔的表现,与她曾经历的太像了。而自从没有了那枚双灵丹元,她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痛苦。从来没有过如此情况的洵安,却因为换了她的丹元,频频受到影响。 如果双灵将来终有一日会入魔,那么洵安会替她承受这一切。而他们的孩子,也终将遭遇囚禁或处死…… 她不敢再想,拼命找理由来推翻自己的想法,可是不管怎样想,归根结底好像都殊途同归。 她在东海守了三天,眼看着那团混沌之光聚集凝结成了一枚朱皂相间的丹元,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虽有不舍,却还是离开了东海,回到九重天。 她又一次登门监神司,却看见甚是罕见的一幕:监神司的门庭居然很是热闹。 这可真是稀奇!这里向来门可罗雀。毕竟监神司专门督查神仙作风,平日没事很少有人愿意往上凑。 也就是天兵营与监神司多有业务往来,黎川才与这里相熟,常常行走。 她下意识地探了一圈,一个发现让她心下一颤:聚集在此的,竟都是双灵! 太不正常了!监神司集急双灵,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双灵与入魔的必然联系? 她找了个面善的,凑上前去问道,“什么情况?怎么都在这儿等?” 那位仁兄一脸的无奈,道,“唉!排队呢!烦死了!非要我们来登记,本就忙得很,还要下这虚头巴脑烦人把式!” “这是登记什么呢?”黎川假作闲聊又问。 那位仁兄细瞅她一眼,道,“哦,你不是双灵,应当是没通知你。哎呀!先前不是说双灵的可以来登记找血亲嘛,响应的人甚少。估计是上头觉得不好看,硬要我们都来登记,一个不漏。” “嗐!这事儿啊!”黎川故作轻松地答道,“这有何可登记的,我们都什么灵根,各宫里不都记录着嘛!” “可不是!瞧瞧都通知到我们人头上来了,难道还没有名单吗?非要我们挨个儿来瞧瞧看看,据说还要查一遍功力,这跟寻亲有什么关系?你说这不是扯淡嘛!” 边儿上一个听他俩聊,也忍不住插上一嘴,“这都多少年岁过去了,日子过得好好的,谁有心思找什么血亲。若是亲人有意,早找上门了。如今杳无音讯的,要么,本就是早年自己舍了,没脸来找,要么,早化了灰。有什么好找的。” 黎川笑着附和了几句,而后说道,“既然这儿这么忙,我那点小事儿就搁两天再说吧!各位忙着,我先走了。”说着,告辞离开了。 她原本去监神司是想再看看那几个堕魔的孩子,以及收押在这里等待行刑的容也,探寻双灵与入魔之间的关系。 当她看到这些登记的双灵同僚,她便没必要再去了。因为这意味着监神司,或者天君,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在核查每一个双灵,勘察其是否已经产生入魔的祸根。 黎川又回了一趟东海,通灵告诉泾川,“这孩子是双灵的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司铭虐杀双灵的事,众人皆知,泾川听她如此说,明白这其中的风险。再一次将密室禁闭,除了父母以及三川姐弟,旁人一律禁止出入。后来想了想,又将洵安放进了准许之列。 如果双灵就是入魔的途径,那么洵安和孩子…… 她想去告诉洵安她的猜想,可是一到南承宫就发现:洵安又不在。 她这次等不了,直接拿出小镜,用镜术呼唤洵安。 很快,镜子那头有了画面,洵安身处一片黑暗之中,五官靠他水幕之术的光华隐隐显现轮廓。 “你在哪啊?”黎川问道。 洵安没有隐瞒,说道,“我在找传说中可以伪饰灵根的混沌之玉。” “你是想把孩子的双灵藏起来?”黎川又问,果然,洵安早就意识到了,双灵或许已成了当下的一个祸根。 第35章 魔界又破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黎川白日在南承宫当差,洵安出门寻找混沌之玉的下落。放班黎川就去东海看孩子,等着洵安去看一眼,两人一同回熳洇榭歇息。 深夜的东海,天空寂静,大海的波浪像一张张摇篮,摇晃着歇在水上的海鸟和渔船,静静地,荡啊荡,荡啊荡…… 黎川枕在洵安的手臂上,鼻尖轻轻贴着他的衣料。洵安是不惯熏香的,但他身上总有一股让黎川忍不住靠近的气味。她轻轻嗅着,缓缓入眠。 风云忽转,海面上的一切在顷刻之间被卷进来自深沟的漩涡,在激浪撕扯之间破碎残缺。 洵安忽的起身,将黎川扰醒了,见洵安已披甲,黎川也赶忙起身:“怎么了?” 还不等洵安说,她自己也感知到了来自东海深沟的警示,情况紧急,非同一般,一挥手披上轻甲。 东海深沟一片混乱,无法用穿行符咒直接到达。他们第一时间到达了海面,巨浪波涛好似一只一只无情的猛兽之爪,将海面上的一切拍进水中,又将原本属于海的扔到天上。 鲛人的吟信穿过风浪,传进黎川的耳朵。 这样的情况,即使是神仙,进入水中也异常凶险,但黎川不一样,她是龙,是天下之水的主人。 她抓住洵安的手,示意他跟随自己入水。 洵安与她对视,点点头,下一刻冲入水中。 明涛暗涌带着巨大的力量推搡挤压着他们的身体,洵安不由觉得胸腔阵痛。若他只是一具凡人之躯,怕是五脏六腑已经被拍烂了。 即使是黎川,到达深沟也花了不少时间。 远远便见到深沟原本如彩练般井井有条的布防乱作一片,混乱的光线相互撞击,显然有人在争斗。 而搅动整个东海的,是一个正散发巨大光芒的法器。 再靠近,只见泾川手持海神叉戟,却定不住东海的浪涛。 黎川松开洵安的手,张开无涯弓,弓弦之上的光箭与在陆地上截然不同,类似更加粗壮有力的鱼叉。她对准散发光芒的法器,而后向下偏了三分,弦松箭发,在浪涌之中打着旋一举扎进法器之中。 但那支箭没有丝毫影响法器的强大的力量,那一星光芒很快就被掩盖消散了。 洵安继续前行,看清了那散发亮光的一尊青铜鼎。一伸手,银蓝烈火在水中燃烧,一柄长枪从烈火之中显现,枪尖的烈火红莲,也化做了银蓝。 “是碧涛鼎,箭击不破的。你去应敌,我想办法破局。” 黎川一想也是,对方人数虽不多却来势汹汹。东海深沟的防卫军可都是个顶个的好手,海中最优异的战士都在东海和北溟。他们来,却是以一敌十,将防卫军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黎川倒要看看,这是哪里来的一帮狂徒。 亲自下场,却发现敌方竟都用法术模糊了面貌,根本看不清样子。但这恰恰暴露了,来者定是熟人。找到领头,弄清来意,或许这一仗并不是非打不可。 她正想着,身边的胥劭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她眼疾手快用弓身帮他挡下一击,心中犯嘀咕,这胥劭多少也是一位猛将,何时如此弱不禁风了? 却也是一不注意,腿一软,无力感遍布全身,险些也摔了一跤。无涯在她手中变得无比之重,抬起拉了三分之二,便已经是极限的极限,好在近战也能将就。 黎川这才明白对方为啥能一个顶十个了,下手太过肮脏,居然用了毒! 这时,鲛人的歌声从吟信改为振奋士气的战歌,歌声传入耳朵,彷如一汪带着灵力的清泉冲了了他们染毒的四肢百骸,力量一点一点回归他们的身体。 泾川愣了一瞬,迎面而来一剑,他险些没有躲过,就是这一击,他立刻抓住机会,叉炳一转,便卡住对方的脖子,扎进了海泥里。 而此刻,巨大的崩裂之声打断了他们,深沟的红光染透了海水,橘红的火浆从裂缝之中涌出,魔域之门裂开了! 泾川当即拔出叉戟,转身朝深沟而去。 可为时已晚,只见一个人影已经消失在了魔域之门的红光之中。 泾川顾不得别的,立刻施法填补裂缝,黎川上前帮忙。深沟缓缓闭合,那些同防卫军动手的人忽然收了手,趁乱逃窜,可那碧涛鼎还依然搅动着海水。 洵安抬起枪柄,直刺而去。一举捣碎了巨大光亮的来源,暗涌瞬间变了方向。之前沉下去的又浮上来,不该在上层的也往回落。 强大的反差力扯得洵安胸口乃至整个身体的筋肉都疼得厉害。 众人也在这一瞬也无法继续动作,只得暂时竭力将自己稳定在原处,不被暗涌推走。 也不过弹指刹那间,异常凶恶的浪涌停止了。 待定睛,看到泾川的叉戟架在了一个入侵者的脖子上。黎川双手结印念诀,化了那人脸上的法术。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知道是熟人,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一位。 “晴舒帝姬?” 晴舒脸颊带伤,发髻有些散了,软软塌在一边。 她眼眶微红,挂在脸上的腥红的伤痕,让她那张一直严肃沉闷的脸,有了几分鲜活的色彩。 她已经不想反抗了,可能是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晴舒帝姬可知这是逆天大罪!”泾川声色俱厉,丝毫没有给这位帝姬留面子。 晴舒帝姬并没有理他,而是朝洵安伸出了双手,“押我回九重天吧!我父君自会定罪。” 泾川回头看见自己的阿姐和准姐夫,抬手锁住了这个明显带着挑衅意味的女人。 面对这一幕,晴舒帝姬也并没有坚持,而是朝他们二人笑了。 黎川当然知道晴舒帝姬对洵安的情感,在黎川还没上九重天时,她就已经是文烁君众所周知的仰慕者了。 以至于很多女仙,因为她,而不敢再去靠近文烁君。 奈何她是木灵,进不了南承宫,否则,绝不可能让黎川钻了这个空子。 晴舒帝姬被送往监神司单独关押,鲜有信息传出来。 只知道晴舒帝姬偷了天君的碧涛鼎,以软骨毒药扰乱了深沟的防卫军,借助碧涛鼎将东海搅了个天翻地覆。 晴舒帝姬这一闹,不仅是东海,整个九重天都乱了。 所有人都好奇这晴舒帝姬向来循规蹈矩,天君让她去做那谁都不愿去的瘟神,她都一声不吭地干了百来年了。怎么忽然间,毫无征兆地就炸了东海深沟? 但他们上蹿下跳地搜寻了许多天都没有吃到这份瓜。 可他们吃不到,不代表黎川也吃不到。作为当时直奔现场的首批援军,瓜倒是吃了第一手。 晴舒帝姬大闹东海深沟,就是为了趁乱将一位走火入魔的男仙官送进了魔域! 在皂营了解到这一情况的时候,黎川是不相信的,毕竟晴舒帝姬倾心爱慕的人,众所周知。 以至于当年亲自下凡,不惜附身徐妙虚与委蛇,只为矫正萧洵安的命数,让他早一些重归神位。 这一点还是她回九重天之后,猜到元清就是霍钰,登门感恩时,霍钰讲给她听的。 洵安虽没问过,但心里应该也清楚。徐妙,就是晴舒帝姬。 不信归不信,可这是晴舒帝姬当着他们的面承认的: “我舍不得他被处死,所以送他去魔域。就算永生不见,也比他永久消散的强。” 这话,她是看着黎川的眼睛说的,黎川不明白她脸上的骄傲来自何处,难道是骄傲“你喜欢的男人我不喜欢了,我有新欢了,爱得死去活来,还愿意为他打开魔域。比你厉害!气死你”? 面对黎川的不可置信,泾川嗤道,“文烁君都要娶你了,难道还要求人家守身?你别太离谱!”说这话时,泾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胥劭。 胥劭低着头,没同他对视,也没有做出什么回应。 黎川皱眉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你!我只是没想到而已。” 为了满足自个儿的好奇心,黎川特地寻了那位男仙官的记载,确实是玉树临风,温润倜傥。不过比起文烁君,那还是差了一大截。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竟觉出几分眼熟,这不就是之前在监神司同她说话的那一位双灵者吗? 又是双灵! 当时也是看人家面善好说话,黎川才找了他上前搭话的。 这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怎么会突然走火入魔呢? 这让黎川更加确定双灵与入魔之间的必然联系。 此消息万不能公之于众,否则必定有不在少数的人也会发现这个道理。到时,便不仅是黎川的丈夫与孩子。整个天下,都将起大波澜。 双灵者若集体被压制,为求生存,必将揭竿而起,那将又是一场大战。 这便是消息封死的最大原因。 黎川近日总是同蚌女们一起向孩子输送灵力,毕竟自己的孩子被其他人的灵力孕育长大,她总觉得欠缺。 小玘宁仿佛感知到了来自母亲的灵力,活动得比以往更多,小脸儿愈发肉嘟嘟了起来。 “小川儿!我找到了。”洵安回来时,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含混不清的石头,青黄的色泽之中流动着乳酪似的纹路,其间还有铁屑一般的水草花摇曳若生。 “这就是混沌之玉!”泾川当先惊呼,他再迟顿也明白了双灵会给孩子带来的凶险,洵安带回来的,是孩子安宁生长的希望。 “在哪儿找到的?”黎川惊喜问道。 洵安接下来的回答,他们却没有一个爱听的:“是胥劭的夫人送给我的,说是很早收藏的。” 他虽不爱听这些闲事,但多少是知道些关于晴川与胥劭的过往的。因为了解每一位守将的人品往事,也是他必要做的事。 胥劭是突然被老龙王从龙宫调到深沟的,这不算寻常,多了解一些,便知道了原委。 胥劭出身一般,修为虽在上乘,但却是蛟与水蛇所生。老龙王用人不看出身,选婿却是要看几分。倒不是胥劭此人有什么不好,而是他身后的两个家族,或许将来会成为晴川一生都甩不掉的水蛭。 为断了女儿的心思,老龙王将他远调深沟,并赐给胥劭一个鲛人歌姬作陪。 胥劭到了深沟,不仅将鲛人正娶为夫人,据说是千娇百宠,不忍她有半分差池。 这事儿一直是晴川的心尖刺,自然也是黎川和泾川的眼中钉。 所以说话时,再三注意分寸。 即使如此,黎川脸色还是黑了下来,说话凶了三分,“她怎么知道你在找?” 洵安看他们脸色微妙,心中竟然生出胆怯,一五一十地说,“我当时在一个隧洞之中找寻,她忽然出现在那儿,问我是不是在找混沌之玉,我没告诉她。她直接就拿出来了,说这是她之前在这里找到的,留着也没什么用,让我拿走。但我没有接,我真没有接,毕竟男女私相授受……”洵安越说越没什么底气,看着黎川的眼神也有些躲闪。 “她直接放在地上,人就没了。我所言,句句属实!” “不是说文烁君非常凶吗?”一个蚌女窃窃私语道。 “是啊是啊,我可是听说常有人被他骂哭的。”另一个接茬道。 “你们都不懂,再凶的人,遇到喜欢的人都是说不出重话的。”一个好像是过来人的蚌女说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耙耳朵吗?”又一个说。 “老龙王殿下不就是嘛!” 说得正起劲,泾川咳嗽了一声,众人自觉失言,瞬间收起嘴脸,收了声。 黎川气鼓鼓的,她很不想接受,脸都快涨红了,开口道,“这世间是只有这一块混沌之玉吗?” “不是。”洵安低着头,“但我找了月余才找到了那一脉玉矿,若再重新寻找,怕又不知要花多少年月。孩子现在急需,要不先用着,我之后找到还她一块,不欠这人情。” 泾川叹了口气,帮忙打了个圆场,“算了,找到就好了。我改日找人送些东西去便是了。” 黎川不做声,泾川伸出手来接过那块玉,“你们就别操心了,我们来就好了。” 第36章 鲛族秘辛 送走二姐和准姐夫,泾川看着那块混沌之玉,回想起在深沟之中鲛女所吟唱的曲。开口道,“挑件儿贵重的礼,我出去一趟。” 鳗鱼兵应了一声,叫着同僚一块儿去了,不一会儿将一个匣子带了过来。 打开匣盖,呈于泾川眼前。 泾川随意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带着匣子,独自出门了。 东海深沟恢复如常,由于短时间内出了两次岔子,深沟界碑的布防换了不少新花样,结界也是一层又一层地加固了。 胥劭连着许多日忙得日夜不寐,但仍能抽出空来陪他那位鲛人夫人共进晚膳。 不过,这位夫人两次吟信有功,上次还以灵力注入歌声,缓解了将士们的中毒之象,大家对她都颇为敬重。 泾川到时,那位夫人正坐在沙盘边,一边看他们推演布防,一边用小勺吃着芋子羹。 见泾川来,众将都有些慌,毕竟鲛女并没有军衔,在这里看他们布防是很不合适的。再来,过往事,大伙儿心里都清楚,难说泾川不会抓了小辫子,刻意为难她。 鲛女也有些不自在,自知在这里不合适,放下碗碟,恭敬行礼。 “乐汐,你先回去吧!”胥劭对她说道。 泾川却说,“不忙,我今日正是来找乐汐夫人的,既然夫人就在此处,不如你们先出去,我同夫人单独聊聊。” 东海龙王单独会见守将之妻,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泾川就是故意要如此做,他非要看看这个鲛女究竟玩的是什么心思。 旁人不好说什么,但胥劭绝不可能就这么放着夫人受欺负的,忙说,“夫妻本是一体,不如我在这里陪同一道,若有什么不周全的……” 泾川一笑,“你这位夫人,还怕有什么不周全?什么时候我的话,也要推三阻四?”泾川平日在阿姐们面前是低眉顺目的小狗,可在外面,端着的架子向来是高的。这么一说,没人再敢说什么,同僚忙撞了胥劭的胳膊肘,劝他快些离开。 胥劭看了看夫人,大约两人通灵说了什么话,他叹了一口气,随众人一道离开了。 泾川在主座坐下,掀开碗来看了一眼里头胥劭还没来得及动的芋子羹,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是你亲手给胥劭做的?” 乐汐站在下面,摇摇头,如实回答,“是小厨房做的。” “夫人真是好福气,胥劭将军向来是周全体贴的。”泾川夸赞道,接着却一转话锋,问道,“只是不知夫人可还有什么不满足?” 乐汐低着头,猜到泾川所说的是她送玉之事,但她不能挑明直说,只是道,“乐汐小小歌姬,有如今这样的安稳日子,已别无他求。” 泾川嗤笑一声,“你送礼送到了战神手上,却与我说别无他求,是嫌我庙小,实现不了你的祈愿?” 泾川虽然色厉,但乐汐并不慌张,淡然道,“只是文烁君想找的东西,我恰好有,并非有意做人情。殿下惜才,东海诸将诚以尽忠,万没有背着殿下越级打点的道理。” 见她并未有多少波澜,泾川有些拿不准了,想想这女子能将胥劭治的服服帖帖,必是有些手段,便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能慌乱,接着问,“你又如何知道文烁君在找?” “偶然见到文烁君在寻那一脉玉矿,猜想他是在找此物件,便拿出来相送,并无他意。”乐汐回答。 泾川在心中暗骂了一遍洵安做得一点也不秘密,而后又问,“你为何有此玉?” 乐汐忽然抬头,直勾勾看向泾川,“因为我很早便知道了双灵的秘密,便想着找来总会有用处。我不想知道文烁君为何需要此物,殿下也退一步,莫要为难于我。” 这么一说,泾川双眉紧蹙,他们也是近来观时局才猜测出一二,为何一名小小鲛女很早便知晓了双灵之谜? 乐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再次开口,“我生在北溟,魔族被最终封印前,曾在北溟盘踞数年,所留下的痕迹比东海要多的多。鲛族曾为魔神所用,了解许多内情。虽如今魔族之事已成禁言,但许多内情都是我族内众所周知的‘秘密’。” 鲛人善歌,鲛族王女曾为魔神献歌,成为魔神所爱,自此鲛人为魔神所差遣。神魔大战之后,鲛族因并未修炼魔功,不曾被打入虚无界,却也因此被剔除仙籍,罚作妖奴。鲛族千百年来被打压至此,遭受耻辱,皇室血脉落魄成了可以作为礼物相送的歌姬。 她所说的很能让人信服,那么他们对双灵的猜疑,或许真的就是事实。 “当年所有人都好奇,为什么鲛族无一人修炼魔功,骂我族乃两面三刀之辈。事实上,并非他们不想,而是不能。” 不能?难道说魔功真有一般人不可达到的门槛?泾川端坐看着乐汐讲述,心中却在盘算这鲛女本不用讲述这些,讲出来反倒可能会惹一身麻烦,为什么要讲与他听? 乐汐却像是生怕他不知道,仔仔细细的继续讲道,“当年族长也希望有族人能修魔功,费劲力气寻找合适人选,却发现举族上下无一双灵。” 第37章 梦魇 “小川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洵安的笑脸在晨曦之中灿烂柔和,发丝也沾染着金黄。 熳洇榭的窗外新挪了一棵桂花树,金黄的桂香甜滋滋地钻进黎川的鼻子。一些细碎的小花儿落在窗棂上,随着一阵风,吹进屋子,落在她头发上。 黎川揉揉惺忪的眼,难得洵安有这样的闲情,平常日日都忙着早起,一同上工。 “去哪儿?” 她还没做反应,手腕被紧紧扼住。 下一刻,他们落足在冰天雪地之间。 黎川单薄的轻纱水衣灌进凛冽的寒风,赤裸的脚,踩在利刃一样刺骨的雪地里,瞬间冻得发红,脚掌被冰雪地面拔的生疼,似乎被冻结进了冰层之中。 “为什么来这儿?”黎川声音颤抖,紧紧拉住衣襟,转头问他。 洵安一笑,眼前迷雾风雪散去,一座与荧宫一模一样的宫殿出现在冰雪之中。蓝绿的极光笼罩在冰雪宫殿的上空,犹如幽冥之府。 “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黎川心中有些刺痛,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寒冷带给她的不适,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双脚已经埋进了雪里。小说 “小川儿,我以后就住在这儿了。”洵安的声音吸引她的视线,她抬头,却看见透明的冰层隔绝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想我的时候,来看我。”他的声音似乎也被冰封了,听起来隔着厚厚的壁垒,闷闷的听不真切。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声,喉咙像是被人噤了声。 她想走过去,却拿不动脚,双脚死死嵌在冰雪之中。 “我只愿你,一世无忧。”洵安的嘴巴在动,声音却又不是他的声音。 “小镜背后的小穗子,每一条都由五十六粒碎珠子穿成,寓意‘一世无忧’。”霍钰的脸也出现在了冰层之后,他也笑着,伸出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而那双手上,赫然一具满身血污的胎儿的尸体。 “儿啊,你安安生生活着,比什么都强。”那是老龙王的声音,黎川寻声望去,他的父母站在风雪里。 “都是一个娘胎里生的,你可也给我争些气,莫要让我脸上过不去!”阿娘扶住面色苍白的老龙王,他好像是刚刚耗掉了自己一生的修行。 “阿姐!你瞧!这可是我的金灵!”泾川手中吊着一枚小挂坠,金丝掐的小球里,莹白的义丹晃荡着。“你没用过吧!快试试!” “阿黎,我用泉涌晶为你打造了听雨台,你只需站在上面,就可以调动风雨。做个龙王,清闲自在,比在南承宫可逍遥不少。”晴川身上罩着那件宽大的黑袍,淡然说道。 “只要你叫我的名字。”子舟举着那只画着图腾的手,“只要叫我的名字,双笙咒便可最终达成,我的灵力,你可随意调用。” “我这不是去请这两位同僚和我一道来嘛!别着急。”彦平君带着两位银甲护卫,出现在冰层之后。 “别怕!小川儿。”她又看见了洵安。 黎川忽然发觉,她已经在这个地方转了一整圈。原来,冰层不是在对面,而是在她周围,像一个牢笼,囚住了她。 第38章 故梦 魇,生于忧思,生于惧。妖无忧思,鬼无惧。只有人,忧思深重,畏风惧雨。 但洵安是神,有丹元灵力,纳天地宝气,不可能从他的身体上化生出魇来。 黎川来不及思虑,因为魇是钻进识海的,没有办法从外界祛除,只有梦中人意识到梦境非实,以血驱逐,才能自行醒来。 她能这么快醒来,应该是因为自己只是被这只魇所影响,而洵安,才是魇的目标。 洵安一定在梦中遭受危险,故而灵力外放。 黎川翻身下榻取来桌上的一只茶壶,用手指在其上写下符文,开盖安放于洵安枕侧。 准备好这一切,深吸一口气,盘腿而坐,神魂入识海。 天地飞白,强能睁眼。 皑皑白雪之间,一垣孤寂的城墙立在远处,那里很像塞北思源城,却又有些差别。 这是洵安的梦境,像塞北很正常。 黎川飞身向前,顷刻逼近城墙。却见百尺城楼之下,朔气封闭的城门之前,端正跪着一个人。 她不肖近看,已经认出,那是洵安。 他一身单薄素衣,跪在雪里,像是一尊雕塑,披着一身的风雪。 黎川上前柔声道,“洵安,这是梦。”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醒……” 在触碰的一瞬间,洵安的梦境,或者说是属于洵安的记忆像海啸一般扑进黎川的脑海。 洵安金甲红披,高头战马一路飞驰回府。 形容枯槁的母亲斜卧病榻,洵安盔甲碰撞,跪在榻前,“母亲,儿子回来了。” “你为何要回来?”父亲从门外进来,厉声问道。 洵安站起身,拱手行礼,“儿子打了胜仗,随军凯旋。” 父亲站在他面前,却又好像离得很远,“儿啊,你该打胜仗,可你不该回来!更不该当先回府,你应该当先面圣!” “儿子听闻母亲……” “你若少叫你母亲为你操心,她也不会如此!” “儿啊……娘看看……娘看看……” 母亲的眼泪,闭合了她的双眸,像一朵灿白的芙蓉,凋落进晶莹的雪。 年迈的父亲迎着皑皑风雪,从京都走进了北方的孤墙。 “为何?”洵安问。 父亲又老了许多,“纪家功高,你居功自傲,纪家败于你手!败于你手啊!” “那从今日,我便不姓纪!”洵安言辞振振,拂袖而去。 他仍打胜仗,脾性收敛,可是纪家的儿郎却接连入狱…… 书信又传来父亲的病情,洵安单骑回城。 可城门不开,他跪在雪里,眼看着城上挂起素槁。 他脱下身上的外衣,只剩里头素白的水衣,扯下一根白色衣带,系在了额上。 他就这样跪在雪里,寒风酷雪割伤他的皮肉,亦切割他的心肺。 黎川从梦境中脱离,只见他立于尸山,将一壶酒从头淋下。 “来吧!我就该死在战场上!”他对手拿火把的子舟喊道。 “我不死,纪家军都得死。”他又说。 “来吧!让我看看这火能不能烧破了天!”他催促道。 大火通天,外面的人,却听见他开怀地笑。 黎川穿过人群,穿过火焰,抓住了他的手,“洵安,是我,这是梦魇!” 这一次,洵安看见了她,烈焰之中,毫发无伤走进来的一个貌美女子。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又很快清明,“小川儿。” “是我!这是梦魇,你快醒来!”黎川又说。 顷刻,火舌熄灭,四周静了,暗了,变成了南承宫的云池。 洵安一把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了石台上,一言不发地举起了匕首。 “洵安快醒来!”黎川叫喊,可他充耳不闻。 “十世轮回洗濯,你便可与此丹真正归一。”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只有声音。 黎川愣了一刻,这是谁的声音?难道剖丹之时,还有第三人在场? “嗯啊~嗯啊~嗯啊~”婴儿的哭声传进云池,洵安忽然起身飞奔出去。 黎川也跟着追出去,一出云池,就踩在了焦黑的石板上。而后,双脚便如同吸在了其上,动弹不得。 一个婴儿悬在刑台之上,天雷滚滚,随时要降罚在婴儿身上。 而那个孩子,正是他们的玘宁! “双灵魔童,日后必将霍乱人间,当诛!”裁决神官的声音浩荡苍穹,即使黎川知道这是梦境,看到悬在半空,将受雷刑的玘宁,却依旧感到喘不上气地揪心。 水浪从洵安掌中穿出,冲向他们的孩子,却并没有一击即中,孩子反而悬得更高了。 水波刹那化作冰棱,冷冽的脆响,生出一双冰掌,向孩子扑去。 可这并不容易,每一次扑空,玘宁都被更高地悬起。 “放下我的女儿!”洵安几近疯狂,额角脖颈的青筋已经暴起,冰棱一层又一层地堆叠,依旧够不到自己的孩子。 黎川心中隐隐不安,魇不仅能让人噩梦连连,还能获取梦中的秘密。若真是有人操纵魇来侵袭洵安,那便很容易知道洵安惧怕什么。 黎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魇的出现。她不相信一个小小的魇能杀死洵安,一定是有人想要获取这样的信息。 “玘宁在东海!她没有双灵,梦魇在恐吓你!”黎川大喊,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可洵安充耳不闻,而是费力地挣扎想要前行,下一刻从他掌心发出银蓝火焰。 他先是愣了一瞬,忽然停住了手,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终于开始意识到不对,因为他用了平桥,就不可能同时使用两种不同的灵力。 平桥像是一个开关,双灵之力,只开一端,则有效地防止了双灵齐放,相冲相克。 但魇不知道,所以在它创造的梦境里,他可以同时利用双灵。 此时,他恍然清醒,看向黎川。 黎川明白他已经清楚了,于是朝他做了一串手势,洵安点头,黎川瞬间从他梦中消失。 下一刻,洵安双手结印,蓝焰奔流。这是真正的火灵,魇扛不住,梦境顷刻崩塌。 第39章 祸根 天大亮,一枝探窗的桂花挂了薄霜,屋内笼着一层冷雾,床榻积冰,床幔冻得脆硬。 洵安睁眼看见这一切,第一时间起身查看黎川是否有恙。 而黎川正光着脚丫蹲在枕侧,脚掌踩在碎冰上,将一只茶壶封印,那里面,装的是他们合谋捉拿的魇。她脚趾微红,呼出来的气还冒着白烟。 洵安心疼又自责,抬手化了寒冰冷霜,屋内恢复了初秋早晨的暖光。一双手掌盖在了黎川的脚背上,“冻疼了吗?” 如今的黎川早已不能操控冰霜,没有水灵的加持,洵安的寒冰对于她来讲,无疑也是不小的伤害。 但毕竟是仙体,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若是凡人之躯,至少也是个冻伤。 黎川摇摇头,将这个茶壶举了起来,“这魇大有来历,不知是来挑逗你的双灵,还是来窥探你的秘密,不管怎样绝不能让它逃回去。” 洵安点点头,在梦中,他无意中暴露了他们的女儿玘宁,并且泄露了她双灵的秘密,更是点破了双灵与堕魔之间的必然联系。 若让有心之人得知,玘宁必然成为敌人的靶子。 而这个送来魇的人,必定是站在他们对立面的人,否则,不会用此种卑劣的手法来试探他。 还有,平桥…… 这个秘密,也险些暴露…… “我叫了你许多遍,你都不相信是梦,是因何突然反应过来了?”黎川已经越过他走下床榻,穿好了衣裳,将茶壶放在了桌子上。 洵安摸了一把后脖颈上的冷汗,站起身来,走近她说道,“因为,我的双灵不可能同时运灵。即使我有这样的冲动,也不能同时调用。” 黎川以为是洵安找到了单独运灵的心法,但又品出了他言语中的端倪,他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会。一定是有什么克制了双灵的同时运行。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可她又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平桥真就这么出现了,更不敢相信洵安明明有,却并没有告诉她,还一直装作在找的样子。 不过这个想法也只是一瞬,或许还有其他的,如果是平桥,洵安没有瞒她的必要。 “我用了平桥。” 这一句话,仿佛惊天一声巨雷,将黎川定在原地,她的表情从震惊逐渐转为不解,不解洵安为何不告诉她。 她就算在需要平桥来掩护孩子,若是洵安需要,她也没有拦着他的道理。 “为什么不告诉我?”曾经他们两个因为误会,她埋怨了洵安三百多年,所以这一次她不想再有猜忌,直接问道。 可她更没想到洵安会如此回答,“我有我的原因。” 黎川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压制住了心中的气,既然洵安这样说,她也应该相信洵安有自己的难处。于是不再追究,而是转了话题,“这魇的来处,可有追寻之法?” 洵安说时,没想到黎川真能如此理智地不追究,反而有些不习惯,愣神了片刻才回答道,“有的。” “要找到,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洵安点点头,可下一刻,那枚茶壶,竟裂了! 第43章 小花仙长新腿啦! “真的决定了?”宿机惶惶不可置信。 “嗯。”黎川摸着下巴点点头。 “真的要攻进去?”京墨的族群和鹮鹤族是有往来的,若真打起来,各族都受影响。 “传令下去,今夜子时,若铎辛君还未归营,咱们就打进去!”黎川信誓旦旦。 “这事儿可跟铎辛君商量了?”宿机又问。 “没有,怕他阻止我。”黎川答道。 “啊?”宿机不明所以。 京墨则说,“云阳君是怕镜子里的神尊,不是真正的神尊?” 黎川比出一个大拇指赞道:“孺子可教。” “我修出人形了!”帐外的欢呼,叫京墨没太注意到这个称赞,脚下已经挪动了,又想想这是在与云阳君商议军机要务,又不敢随意走动。 黎川倒是当先冲了出去,“这么快!” 京墨赶紧跟随着跑出去,只见慕荷身穿一件她花瓣一样薄若蝉翼的罩衫,在雪阳下起舞。 忽的,一件披风盖在了她身上,从背后环住她肩膀的是京墨很快收回的手,“好不容易养活的,别给我冻坏了。” 慕荷兴奋地说道,“好着呢!冻不坏!云阳君!我又修出人形了!” 黎川笑得慈祥和蔼,“是呢!厉害着呢!快进屋,你又不是冬天开的花,真冻坏了,有人要心疼了。” 京墨的脸又红了,宿机一下儿就看出来这微妙的关系,一脸看八卦的神情。 慕荷听话地往营帐里走,边走边说,“这凛雾山真神奇!居然让我冬天修出了人形,都这个点儿了,还有桂花香呢!” “桂花?”黎川愣了一瞬,这山里她看过,桂树早就只剩枝干了。这个时候,只有南承宫有桂花。因为南承宫火气旺盛,比旁的地方更晚入冬,所以,洵安挪到她窗前的那株桂花树,一直都开着,开到了立冬。书包阁 “是啊,虽然淡淡的飘忽不定,应该是也有一个桂花仙在飞来飞去的。”慕荷蹦蹦跳跳地适应着自己新长出来的双腿。 “那你想不想去见一见和你一样的小花仙?”黎川问道。 “想!”慕荷惊喜道,“想想想!” 黎川一挥袖子,一套薄棉的女装出现在了桌上,“这是我的,先将就穿穿,赶明儿回去了做新的。” 黎川前些年好穿颜色浅淡不张扬的,今年倒是多是些艳丽时兴的款式,慕荷穿上那件芙蓉色的短袄枝黄的裙,喜欢的不得了。 在帐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看啊,你还是不长腿的好!”京墨收拾起装她原身的匣子,生怕在外头被别人坏了根。 慕荷吐出舌头,“略略略!我长了腿,云阳君带我出去玩儿咯!不带你!” “我也去。”宿机举手报名。 但京墨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得,他得时时刻刻看好那些神兵宝器,不得有一丝差池。 虽然心之所向,却也只能朝她们挥了挥手,“你们可早去早回啊!我一个人不行的。” “放心吧!”黎川说道,“待会儿飞云换班下来,他能做得主。 第44章 一触即发 自黎川离开南承宫,洵安便在自己的寝殿歇息。 因为一走进熳洇榭他就格外想念黎川,于是干脆将那只装了魇丝的花瓶带了出来。 一连多日没有离开九重天,寻找梦魇一事暂且搁置,毕竟,只要那玩意不出去,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为防止在主殿忙公务的时候有个万一,洵安将这只装了梦魇的瓶子放在了办公的桌案上。 过了立冬,即使是南承宫也有了凉意,折枝桂花在那瓶子里,也待不长久,细碎的花朵儿时不时就落在桌上。 这一日,洵安照例去一趟天兵营。 子舟来主殿送公文,一眼看到了桌子上散落的花瓣。他最见不得哪里杂乱,顺手用笔洗接着,将花瓣拢下了桌子。 花枝已经光秃秃的,实在没什么美感。子舟伸手拿了一下,想了想,神尊以前也没有桌上放花的习惯,这花怕是小夫妻俩的小情趣,于是又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放好花瓶,子舟拍了拍手,拿起装了落花的笔洗准备出去。 一转身,却撞见了刚刚回来的神尊。 “神尊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动那花瓶了?”洵安问道,因为他正是在天兵营感知到了花瓶的异动,瞬间赶回来的。 子舟看他紧张的神情,更加确定这就是他俩的小情趣,一脸了然的笑道,“就看了看,没动。” 洵安想了想,与其让这东西在这里日日担惊受怕,不如早早解决。这点事情,交给子舟问题应是不大。 况且放久了,怕是也难追溯了。 于是,对子舟说,“里头装的是之前闯进来的小玩意,花香已经沁进去了,你帮我找找源头吧!找到之后,就地抹杀,别让它跑丢了。” “原来……我还以为……”子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洵安坐上主座,说道,“你还是少以为!” 子舟尴尬地笑笑,左手抱着笔洗,右手拿着花瓶,快步出去了。 子舟追到凛雾山,其实已经不想追了。因为这玩意儿跑到这里来,不就是摆明了是鹮鹤族为了拖住神尊使的小伎俩。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梦魇还带着大秘密。 而黎川这边,还以为是洵安亲自来找,但感知了一圈并没有感受到来自洵安的气息,很是失望。 看到子舟的时候,更是失望。 “要不,我先回去?”子舟见黎川一脸的失落,显然是自己碍了眼。 “找到了吗?”黎川虽然失望,但也不能不给子舟面子。 子舟本想放长线钓大鱼,却没想到一时疏忽,将这玩意儿放了进去,“还没有,但它飞进浮汀湖一带了,进去会不会误军机?” 闻此,黎川立刻慌了神,“不行,管它飞到哪儿,必须找到!” 这时,子舟才想起神尊的交代“别让它跑了。”又看黎川的神色,想来自己是误了大事,赶忙说,“我这就去追。” 事关玘宁,黎川顾不得什么军机了,赶紧通灵交代飞云:“有邪物飞入浮汀湖,子舟追随到此,向鹮鹤族传信,我们是进去追邪物的。” 慕荷连忙循着香气在前带路。 宿机看出来事态似乎有些严重,问道,“小小魇丝而已,究竟有什么特别,要如此兴师动众的?” 黎川看向子舟,子舟也刚好看向她,两人对视一眼,并没有说出真相。 黎川说道,“这魇丝本是邪物,若是仙族特意培养驯化用来做坏事,自然是要问责。恰好有理由进去查探一番。” 没走几步,鹮鹤的守卫忽然杀了出来,但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先动手,几人拱手客气道,“我族今已闭关,诸位请回!” 子舟开口,“我们已传信族长,有邪物入侵,我等是来捉拿邪物的。” 可对方并不想松口,“外邪入侵,我族自会处理,不劳诸位费心。” 子舟从怀中掏出一早准备好的调令,“此为南承宫命我追查到底的调令,尔等如若执意阻拦,疑窝藏之罪。” 鹮鹤族既然已经决定与九重天为敌,就不会在乎这区区一张调令。况且,他们劫狱窝藏堕魔之罪已定,难道还怕一个小小邪物的窝藏之罪? “诸位请回!”说话时,各自已经亮出武器。 好一个先礼后兵。 但黎川不能承受这个秘密外漏的风险,抬手无涯弓已经在手。 “慕荷,到我身后来。” 黎川已经拿出了态度,子舟翻掌,手上凝聚火焰。宿机是个木灵的文官,但不代表她不能打,一转手腕,一柄软剑出现在她手中。 第45章 怀疑 两方蓄势待发,大战一触即发,这将是凛雾山一战中的第一场战役。 “我们只想过去,伤到诸位,先道声抱歉了。”黎川说罢,抬手拉弓一箭即发,子舟几乎与光箭同时冲上前去。 一箭射穿了一人的右手,灵力顷刻外泄,不能聚集。子舟迅速将其中一人击出一丈远,两人缠斗在一起。 宿机的软剑咻咻作响,剑光闪烁,招式凌厉。 藤鞭挥舞,慕荷刚刚恢复,身法却没有退步。 天上围守的天兵,见这里打起来,要下来增援。被黎川一嗓子喝了回去,“站好你们的岗!听飞云将军调令!” 如果他们下来,这一仗,就得一路打到参露台了。 他们的增援不能下来,但鹮鹤族的可以,眼看人越来越多,打也打不完。 黎川当机立断,通灵传讯,“宿机,你不是军中人,我找机会放你过去,请你务必循着桂花香找到魇丝,就地抹杀!” 四人通讯,计划了然于心,子舟和黎川吸引火力,慕荷在侧收边,很快击出一个豁口。 宿机身法灵巧地穿过了防线,“放心!我去去就回!” 宿机进去后,几个鹮鹤族人追了上去。 黎川等人本应该继续拖延这里的人手,避免太多人力去追宿机。 可她看着宿机的身影消失在雪林中,便立刻停手了,带着子舟和慕荷回到了营帐。 慕荷刚修出人身不久,这会儿消耗了太多灵力,要赶紧回到原身,扎根土中汲取营养。 帐里,只剩下子舟和黎川。 子舟垂着头,“怪我,近来怠惰了。惹了祸。” 黎川却拍拍他的肩,“没事。” 其实,在黎川听说跟丢了的第一时间,就传讯询问了洵安。 缠斗之时,洵安的回讯传进她的识海。 原来,洵安忙于公务,常常奔走各处,不能将瓶子时刻带在身上。 为防万一,在去天兵营之前,已经散去了魇丝当中的梦境留存。 这魇丝虽然炼得极好,已有意识,反抗强烈。但毕竟对上的是战神,洵安不费吹灰就抹去了一切。 “故而,你是故意放宿机仙君进去的?”子舟问道。小说 黎川点点头,“我之前并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只是让慕荷带我们找桂香。你来,我们也没有说到具体是什么东西,但她却准确地说出了魇丝。” 的确如此,其实当时听到宿机说魇丝的时候,他就很警惕,但猜想也有可能黎川先前已经同宿机提过此事,于是便先静观其变。 没想到,竟真是有问题。 “魇丝是否是宿机的,我不清楚,但此事必定与她相关。等着看看吧!我今日放了消息,说铎辛君若子时还没有回来,就会出兵。不知道这个消息,能不能炸点什么出来。”黎川说道。 子舟拨了拨炉火,在一旁靠上一壶茶,“可需要我在此搭把手?” “当然!”黎川求之不得,子舟是她见过最得力的副手,也是最会照顾人的助手。她常常觉得,若不是子舟本人安分低调,不求功勋,南承宫的辅神根本轮不上她。 “我留在此处,大约神尊也会放心些。”子舟又说。 黎川得一名干将,他与飞云一文一武,她想偷偷潜进去探探虚实,就用不着畏首畏尾了。 这时飞云走进来,同子舟打招呼,“听说你来了,我可就轻松不少,今晚你值夜啊!” “今晚说不准就要打进去,你睡得着?”子舟笑道。 飞云看看黎川,多年共事的默契还是有的,对于黎川的计谋了然于心。他扶着子舟的肩膀坐下来,“这我还能不知道吗?我睡我的觉,你值你的夜。你只要一喊,我保准起来。” “洵安这几日如何?”黎川问道。 子舟修炼多年的眼力见儿,自然知道不能多说,于是打了个马虎眼,“南承宫的事务繁多,神尊忙得很。其他倒没什么。” 虽然是句废话,但至少是洵安的消息,听完黎川心安了些许。 “我俩都不在,他得忙翻天了。”黎川说道,“等入了夜,我进去一趟,尽早把这里的事务了结了。” 第46章 湖光 夜刚临,霍钰便回来了,对黎川称赞道,“我先前软磨硬泡想去看看那几个考生,他们死活不让我去看。你一说要攻进去,他们连忙带我去看了一眼,便将我送回来了。师妹好计谋啊!” 黎川围着眼前的霍钰转啊转,瞧瞧耳朵,又看看脖子,恨不能把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检验一遍。霍钰好一顿欣喜,“师妹如此挂心师兄我,师兄真真是感动涕零!” “我是看看你真不真。”黎川抱着手臂在他面前站定,左看右看。 “你小镜后面的穗子……” 这话霍钰当时在浮生镜外说过,黎川打断他,“这句过时了,把手给我。”说着伸出手来。 霍钰喜滋滋地去握黎川的手,被无情地打了一巴掌。黎川抓住他的手背,翻了过来,摸他手指上的茧。 霍钰手上的茧与练武练出来的满掌厚茧有所不同,他常年用手指制作精巧的灵器,雕刻细致的符文。所以茧大多生在指腹,尤其是食指和拇指。 “师妹竟对我如此上心,知道我的手与旁人不同。早知你心意,我该抢了文烁君的先的。” 闻言,黎川甩回他的手,“得了,不必看了,你就是本人。” “反正亲还没成呢!你要是有心,我回去就向东海提亲。反正也退过一回亲,再退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霍钰又说。 “已经退过一次,可不想再退第二次了。师兄你呀,问问别的女神仙吧!”黎川摆摆手,能这么说话的,也只有霍钰。 霍钰一摊手,说道,“别人就算了。” “听说你今夜准备夜潜浮汀湖?”霍钰接着问了一嘴。 “嗯,再晚些就动身。”黎川趴在沙盘边上仔细琢磨潜入路线。 霍钰用折扇敲了敲一个位置,说道,“这里好走。我还以为你是打算进去找我,我这都出来了,你还要进去。看来,我是又自作多情了。” “你堂堂司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是发觉有人不大对劲,想看看这浮汀湖,到底有什么秘密。” “谁?” 黎川认为此事对霍钰没什么好隐瞒的,就说,“登天阁的宿机,你可有印象?” “哦!”霍钰想了想,折扇一敲脑袋,“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常同你和彦平君一块儿厮混的小仙官。” “什么叫厮混,是聚在一起品诗赏酒。”黎川反驳道。 说到这个人,霍钰就奇了怪了,“她不是你的闺中蜜友吗?” 黎川长叹了一口气,“要算的话,其实得算是我阿姐的朋友。我在九重天没什么朋友,他们本是与我阿姐相熟,我公事上与他们多有接触,一来二去便熟络了。彦平君呢,是喜欢我阿姐才常与我套近乎的。” “而且人嘛!私底下处的再好,触及到根本的时候,可就不看情谊了。” 这话,霍钰是赞同的,“我这回是体会到了,我跟鹮鹤族长,当年可是同门,你也得叫一声师兄的。我这几日软硬兼施,竟是丝毫不给我点脸面。” 一说起来,话题又扯远了。黎川把话题拉回正轨,“这次的事儿,说来也不复杂。就是劫狱当晚放了一团魇丝去扰洵安,你说这是单单为了拖住洵安,还是另有目的?” “事情若都往简单处发展就好了,坏就坏在,事实本身,往往比我们预料的更为复杂。”霍钰说道。 这无疑话中有话,提起了黎川的兴趣,“你在里面发现了不一般的东西?” “自然,不然也不会逗留了快四日才回来。”霍钰一边在沙盘上比划,一边讲道,“我发现,浮汀湖一带,灵力流转很不正常。特别是鹮鹤族群房屋的排布,我起初觉得参露台的位置观景绝佳。可这几日游览多处,发现他们的房子的朝向并不是什么座南朝北,座阴朝阳,而是都朝着一个中心点。” 说着,他指向浮汀湖的一个部位,“浮汀湖底部并不是规则的沙漏形,而是在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周围的水都较浅。而他们的房子,就算错过观景,都一定要开一个大大的窗子能看到这一片蓝的发青的水域。” 说着,霍钰一挥扇子,沙盘上多了许多屋子的细节。 原本这个沙盘是在空中大致观测之后制作的,按照惯例,屋子都是围绕着湖水,正对着湖岸的。 而此时,沙盘之中参露台正前方的湖水变得深邃,所有的屋子都微微倾斜了一些,朝向了那个深坑。 第47章 神器 虽然浮汀湖戒备森严,但夜潜对黎川而言,还是信手拈来。 雪又下起来,参露台的灼眼光亮之下,雪片在黑夜里也有了微光,像是一片一片的鹤羽,被寒风卷着落下。 原本黑夜里不太好搜寻那一块深坑,但来自参露台的光,正准确地照耀着那一片。 “这光来自于一个凹面镜子的法器,集明珠之光,照于一处。可这光华不仅做照耀之用,凡被此光照耀,任何隐身遁形之术皆暴露无遗,被光照耀之处还会奇痒无比,只有离开湖水才能缓解。”临行前,霍钰向她讲述。 “做出这样的法器的人多少有些恶趣味。”黎川吐槽道。 “不才,正是你师兄我。”霍钰并不感觉羞耻,甚至有些骄傲。 黎川扶额叹气,有这种趣味的,也只有他这一位了。“可有解法?” “有是有。”霍钰答道,这一次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不太雅……” “你真……”黎川听他这样说便有不祥的预感。 “起初设想是若有游鱼,野鸢什么的夜游被照到很是无辜,便设下法令,裸身者……不受此光引起瘙痒症……”霍钰展了扇子半掩着脸。 “故而,你一直没下去看看,就是这个理由?”黎川真是被霍钰亲手所制的法器整得无言以对。 霍钰不自然地呵呵笑着,“但这是一个很严密的防御法器不是吗?” 黎川一挑眉,“不是。” 在霍钰的疑惑中,她言道,“我只需化出真身即可。” 这一点霍钰当初制造法器时不是没有想到,但他的想法是,这年头,并没有几个神仙会以真身示人。只要他不将这个玄机讲出,无人知晓这个漏洞,便不会有人想出以真身穿过这个区域。如今,也是故意告诉黎川,逗她一乐罢了。 霍钰连连鼓掌赞叹,“不愧是师妹,一下子就找到了我这法器的漏洞。” 瞧他这一副做作样子,黎川自然知道他是故意逗弄她,忍俊不禁,道了分别。 如果是她的原身,这个湖虽是容得下,但目标过大,在浅水区域很容易被发现,于是她打算花城一条小蛇那么大。正打算变,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有人,却忽然被拍了肩膀,登时鳞片倒立。 一转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你怎么来了?” 洵安宠溺地抚了抚她吓得有些炸毛的头发,“子舟没有办妥,我得亲自来看看。” 其实是因他得到子舟的汇报之后,猜想黎川一定会亲自下场,一方面是不放心,另一方面,他真的很想见她,短短几日,思念尤甚。 黎川情不自禁地想与他腻歪一番,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放肆不得,只是拉着小手,轻轻晃悠着,大致讲述了一下宿机的异常和霍钰的猜测。 事实上,走到这里,洵安也察觉到了这片湖水的不寻常。 “我同你一道下水看看。”洵安说道。 “不可!”黎川当即制止。 洵安却很疑惑,“有何不可?” 黎川背过身指指从参露台照下来的那束光,“那个,是霍钰造出来的法器。光芒之下,所有遁形术都会暴露,而且被照耀者还会奇痒难耐,离水方消。只有……只有……”即使是对洵安,她也不太好意思说出来,招了招手让他俯下身来,附耳才说出来。 洵安不可置信地歪了一下脑袋,好像是听错了什么,由此对霍钰的趣味嫌了三分。 bookAbc.Cc 第50章 双笙再现 洵安也注意到了湖底的不寻常,他猛地顿住了身形,那石像之间游动的东西没来得及反应,还在往前游,而后也猛地顿住了。 水之韵,源于柔。即使洵安猛地停顿,带动的水波也会缓缓晃荡许多波澜才会沉下。 而这团东西,像是受惊的鹿一样,俶尔定住。 这显然不正常,黎川隐了身形,从洵安的领口溜了出来。 洵安似没发现什么,继续向前游动,泥沙间的东西停了停,也跟着向前游去。 殊不知,黎川早已埋伏在此,一爪掐住了那东西。 那东西奋力扭动,想从黎川手下溜走。 那可是龙爪,怎会让它轻易逃去? 挣扎之间,黎川看清了那东西,分明同那日扰她清梦的魇丝一模一样。 但这个显然不如之前那团魇丝聪明,并不是同一团。 “这浮汀湖,怎会滋生魇丝?” 在黎川收拾魇丝的时候,洵安注意到了石像的特别之处。石像上沉积的泥污因黎川的动作蹭干净了几块,便有丝丝亮光从里面散发出来。 洵安上前,用手抹掉了泥污,光亮更加清晰地暴露出来,那好像是一只手上,亮着红光的符咒。 黎川看到的时候,整个人都定住了。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灵力流转,手背上亮起一个红色图腾。 在营中守候的子舟一脸费解地看向自己亮起来的手背,他不清楚以黎川现在的修为,为何还会用到他的灵力。 难不成是遇到了危险,以此向他求助?正想要动身去救援,黎川的声音出现在他识海,“不必来,就试试。” 洵安看见了她手背上的符咒,与那石像上的,居然一模一样。 正想着,那石像上的光又不亮了。 “这是双笙咒完成之后的灵力载体。”洵安说道。 黎川如鲠在喉,她难以想象,只要她一不小心当着子舟的面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就会立刻变成这样一座石头,一个没有生命的,存放灵力的容器。 这样多的双笙咒契约者,被淹在一汪湖中。这便能解释为什么凛雾山的水土之中有非同寻常的滋养之力,能使慕荷一夜之间幻化人形。鹮鹤族的灵力修为,也比大多数仙族更加深厚。 可是,双笙咒是禁咒,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契约者集聚在这里? 黎川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整个鹮鹤族都在用双笙咒增强他们的灵力修为?” “有可能,这很好求证,只要他们使用契约者的灵力,手上就会亮起图腾。”洵安说道。 黎川回想起白日遇到的鹮鹤族的守卫,他们统一的水墨作画的衣袍,袖口均有半截盖住手背的护手。 说得通! 如果全族上下都在用这样的禁术,那应该会有大量的消亡者记录在案。 这又说不通…… 因为这些名单,洵安烂熟于心,虽有鹮鹤族人,却并不足以填满这样大一片湖底。 况且,鹮鹤族同龙族一样,鲜少有火灵者,用起来,也会极其惹眼。而刚刚被动用的,正是火灵。 第52章 “好友” 从床幔中探出的光洁温软的长腿,以及胸口袒露的大片酥白,让黎川下意识地挡在了洵安的眼前,可她现在在洵安眼里是半透明的光团,压根遮不住。 半透的柔纱遮不住婀娜曼妙的身姿,与那张明媚的脸配在一处比美艳更加诱人。 “这不是你说的宿机吗?”洵安与她通灵道。 “我可以说不是吗?”黎川震惊无比。 要知道,鹮鹤族长雪明泽的儿子都已经是可以参加仙考的年纪了。虽然族长一直没有明确族长夫人的身份,但那个纯种鹮鹤少主,绝不是人修宿机的儿子。 震惊之时,宿机的酥胸已经贴在了雪明泽的肩膀上,一双素手按住雪明泽的额角,轻轻揉按,声音轻柔,带着些撒娇,“主君,歇歇吧!” 雪明泽放下书卷,闭上眼睛暂享这温柔乡,叹道,“本以为魇丝能探到文烁君不入魔的原因,谁知还是棋差一招。” “主君莫忧心,我明日再去天兵营中,就说魇丝追丢了,怕是秘密已经泄露了。既然已经让人知道了,黎川便不好再瞒我。追问几番,应该能打听到一些。”宿机说道。 雪明泽抬手抓住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怀中,大手在她从衣摆间露出的白嫩的大腿上轻拍了两下,“委屈你去做这等卑鄙之事,真是对不住你!” “这有什么的,我与黎川是好友。又不是要害他们,只是打听些事情,怎说得上委屈!能为主君分忧,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宿机环住雪明泽的胳膊说道。 “只是这样,就让他们知道魇丝是来自凛雾山了,会不会不好?”宿机又道。 这一点,雪明泽不以为然道,“大不了就是加一条罪名。但这东西从何而来,天君心里最清楚不过。就是翻了天,他也不敢真的攻进来,再多几条也奈不了我何。” “是啊,若是破了凛雾山,这个秘密昭告天下,天君那位置可就坐不稳了。”宿机轻叹。 雪明泽闭上眼,贴进宿机酥白柔软的胸怀里,深嗅了一口来自她的体香,“还是你最懂我所想。” 接着,画面就不可描述起来。 黎川拉着洵安要走,洵安却拉住刚好背对着一切的黎川,禁锢在了自己怀里,“莫慌,待我看清楚些。” 黎川感觉脑仁儿都涨红了,没想到洵安竟是如此不知羞耻之人,“看清楚什么啊!你简直可怕!” 洵安没有回答,静静看着雪明泽的衣袍在两人缠绵之间被脱下,手背露了出来。 洵安抬手一挥,一根冰棱从窗外“嗖”地一声飞进来。 雪明泽瞬间推开宿机,抬掌运灵碎了冰棱。对着窗外大喝一声,“什么人?” “水灵。”洵安心道。 如果能迫使他使出双笙咒契约的灵力,手背就会亮起。可刚才那一招显然太轻了,并没有得逞。 宿机看着地上的碎冰,说,“怕又是少主看到不高兴了。” “唉!这孩子……”雪明泽叹了一口气,转身扶起坐在地上的宿机,“你受委屈了。” 第53章 不对!通通不对 屋顶上坐着吹夜风也没让黎川滚烫的脸好受些,她怎么也没想到宿机是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这个事件里。 天,又飘起雪来。 一片“鹤羽”落在她鼻尖,凉凉的,化了。她吸了吸鼻子,抬手将兜帽拉了拉,隔绝风雪。以前会用水灵的时候,她从来不躲,而现在多少还是得避着点。 “不对!”黎川忽然开口,站在屋脊上观察周围的洵安,回过头,“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黎川猛地站起来。 “雪明泽应该是金灵!他是霍钰的同门,曜钊尊者门下,只有金灵。”黎川对洵安讲道,她很确定。 雪明泽不是双灵,她也很确定。双灵的名录她最近翻了个遍,雪明泽并不在其中。 况且,作为一族之尊,若是真双灵,没有旁人不知道的道理。 毕竟,他的儿子仙考时就十分招摇,很得意自己的双灵。 “他刚才分明用的是水灵,没有双笙咒的痕迹。”洵安回忆道。 有没有可能,他当年想拜在曜钊尊者门下,于是用双笙咒得到了金灵? 黎川想着,却也立刻否掉了这个猜测。 当年泾川拜师,是需要经过尊者亲自测灵的,只有丹元潜力无限的才有资格入师门。 而双笙的灵力来源已经是一个恒定的死物了,总会有枯竭的一日,并不符合尊者收徒的准则。 有没有可能他也换了丹? 这个猜测是黎川认为比较靠谱的,洵安也认同这个猜测。 可他为什么要换丹呢? 总不可能也是因为走火入魔? 倒也是有可能。 “我探寻到了一个暗室,或许是那几个小孩儿的栖身之地。若能直接劫出去,这仗便不用打。”洵安说道。云九小说 黎川搓了搓眉心,有些头疼,但还是跟着洵安去了。 说是暗室,不如说是一间废弃不用的屋子。没有什么精妙特别的防御之法,只一道百岁娃娃都会设的简单结界。里头杂乱的书卷上已经挂上了蛛网,一排一排的架子,放满了许多典籍,从竹简到书册,光外形都各式各样,五花八门。 桌上长摊开的纸,尘灰已经盖住了纸的本来样子,只看得见灰突突一层,面前认得出是一张纸。 黎川吹了一口气,轻松清除了其上的灰尘,但年月已久,生怕伸手一模,他就化为了灰烬。 纸页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黎川看了看,大概意思就是讨论如何生出双灵的崽子来。 其上记载,试过无数不同灵力者灵修,却依旧没有得逞。 直到一日听闻了,“以双笙咒者不同之灵,便可孕育双灵之子。” 这样的传言,本也就是当时广为流传的一段胡言罢了。 有很多人帮他证明了这话不真,当年紫蛛族王女试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让她真正孕育了双灵。 但雪明泽不信邪,他特地培养了一个订立双笙咒的少女,灵修不过数次,对方竟真的怀上了。生出来,便是如今的鹮鹤少主。 而少女却在生产完之后,经脉逆行,难产而死。 第54章 换丹,还是换人 经脉逆行而死…… 黎川难以想象,她的娘亲生下她时,遭受了怎样的痛苦磨难。 孕育出她这样的双灵,娘亲遭受痛苦。长大了,爱她之人为她切腹剖丹,父亲为她废了一生修为,弟弟为她舍掉半数道行造出义丹。 而她的孩子,因是被弟弟和爱人各自费心培育,不曾让她受到半点苦楚。 她以前以为的神生至苦,到后来才发觉,都是自苦。比起旁人为她所受,半分不如。 她这一生,过得太幸运了! 在翻找途中,黎川看见了自己和父母的记录: “父:水母:金子:水火 灵根或非同父母灵根所属一致。” 这虽不常见,但仙族之中还是有的,两个水灵生出来金灵什么的。 但往上数几辈,血亲里还是有的。 黎川的火灵则来自她的外祖父,是一只火灵凤凰,和金灵的外祖母生下金灵的母亲…… “雪明泽的身份不对。”洵安的话打断了她胡乱跳脱的思绪,他将一本陈旧的册子凌空展在黎川眼前。每一个合修的女子竟都记录在册,从灵根到种族,一一清晰记载。情爱之事早已抛去情爱,成了一种研究,一种达到目的的渠道。 “其上记载了每个女子的灵根与他生克之性。这里,是克字。”洵安说着,册子上一个“克”字亮起亮起。同时那个少女的灵根“火”字,亦亮起。 “这里是生。”册子上的“土”和生亮了起来。 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相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而反过来隔一行则为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水火为五行之中最不可相容者,水盛克火,火盛反则侮水。这便是水火双灵的奇特之处。 而册子所记载的,明明白白所指就是金灵。 与人合修的时候还是金灵,现在却是一个水灵。 “他一定也换过丹。”黎川肯定道。 洵安却改了口,“我刚才又确认了一次,他没有疤。五宝金刃所伤不可能不留疤痕。是换了一个人。” “换了人?”黎川不可置信,“一族之长,哪有那么容易被调换?” “只要想,就能换。”黎川莫名觉得洵安说这话时的眼神别有深意,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他的灵力是最容易暴露的,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无人指出? “还有。”洵安继续说,“他的说辞还有一处有蹊跷。” 黎川已经开始理不清事情了,洵安说道,“他说天君知道这些魇丝的来源,这其中还有天君的秘密。” “有没有可能,水下藏着的,是献祭自己与天君结定双笙咒的人?”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黎川的脑海。 “鹮鹤族替天君守着这些人,天君则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五星灵力。霍钰知道真相,却不能明说,他让我来看,是想让我知道这仗不能打的原因!” 这是目前为止,最能说得通的猜测。由此,便能解释为何不派洵安,而是派来惧战的霍钰。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天君便要扯进来了。这真相,是要到底,还是不要,是查,还是不差…… 第57章 直取要害 “偷人?”洵安不知黎川这忽然抽什么风,“偷人都不背着我了?” “为何要背着你?”黎川一脸茫然,不知所云。 即使如此,他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不背着,还能叫偷人吗?” “嗯?”黎川也不知道洵安忽然抽什么风,说话弯弯绕绕的,听不明白。 “咳咳”霍钰开腔解释道,“师妹的意思是,偷偷把那几个考生带出来。” 洵安哭笑不得,他原以为是黎川在同他打什么哑谜,或是因什么误会生气了说的气话。却原来,是用错了词。 这倒也是,偷偷拿走别人的东西,叫偷东西,偷偷带走几个人,叫“偷人”也无可厚非。 只是用的人给了这个词晦涩的引申义,这个词才开始有了其他的色彩。 霍钰忍不住同黎川说,“以后不要说偷人了,说偷袭,偷拐,都行。” “哪有偷人恰当啊!”黎川更是蒙圈,不明白他俩为何奇奇怪怪,“这不是重点啦!问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洵安憋住笑,咳嗽一声,正了正神色,“说说你的计划。” “我本想佯攻,声东击西。却选不到合适的位置,浮汀湖怕天君猜疑,参露台又戒备森严,兵力不鲜,根本起不到调虎离山之用。”黎川讲得有些丧气,“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洵安却说,“你要攻,便直取要害休要扭捏。难道他们不知你此行目的吗?根本没有必要伪饰。” “可是如果直取,必定挑起大战。到时,想收场便没有那么容易。”黎川考量道。 洵安摇摇头,“你真以为一下子就能抢走?太小看鹮鹤族了,他们必定有重兵严守考生们的所在。所以抢人,并非上上之策。”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黎川急坏了,她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到玘宁了。 洵安则说,“既然雪明泽还有闲心谈情趣,便让鹮鹤族内彻底乱起来,到时再从薄弱进攻。” 说得也是,鹮鹤族劫狱是筹谋已久,整个凛雾山都层层布局。虽是风雨欲来,族内却有条不紊,一片宁静。如此,他们才会没有下手之处。 第58章 何梦 方观过一场香艳戏,如今见到主角儿,黎川竟忽然说不上话来。不过转念一想,如今的雪明泽并非生子的雪明泽,男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厮守一处,其实也无何厚非。 但话又说回来,宿机是有目的地接近自己,多少还是有些犯嘀咕。可明面上,还是与她斡旋,说不准能反套些什么出来。 “呀,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正说你若迟迟不归,就派个人进去探一探呢!”黎川挂上一脸假笑,肢体却僵在原地,没有去迎。 霍钰并不知道她看见了些什么,只知宿机身上有疑点,还不知内情。 “见过铎辛君。”宿机行礼,霍钰颔首示意。 宿机晃晃手中的篮子,里面是一个个垒起来的松塔,“我在山里拾到好些松塔,待会儿将松实剥出来炒一炒,别提多香了。” “我竟不知你还会炒松实呢!”黎川虽装着样子,话里还是不经意带上了些情绪,“看样子那东西,你处理好了?” 宿机走近,得意道,“那是自然,你交代的事,我何时怠慢过!不过我很好奇,就看了一眼才……” 这魇丝明明并没有丝毫的记忆残留,宿机却说她看了,分明就是在诈她。黎川将计就计,惊慌道,“什么?你看了!你可千万不能……”说话时,眼神瞥向霍钰,似不希望他听见。 霍钰心知她在做戏,于是识趣地摆摆手,“你们女儿的私事,我便不在此打扰了。” 霍钰走后,黎川将宿机带进帐内,故作神秘道,“此事你便放在心里,可千万莫同旁人说起。” 宿机想要探听这究竟是什么秘辛,便说,“我怕误了事,也只是匆匆一眼,没太看明白其中奥义,阿黎可愿同我细细讲讲?” “你就莫要取笑我了。”黎川背过身去,“那般不堪入目之梦,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这样调侃,我是已订了婚了,你还独身,怎好这样说出来?” 黎川这么说,是为了让宿机误以为魇丝之中的只是洵安清晨的荒唐梦,这梦不能被人瞧见,也说得过去。 宿机也是经过人事的,自然知道黎川所指,心中不免失望,却又有怀疑,分明这魇丝能勾出人内心的秘密与恐惧,怎会如此? 于是,又开口试探,“不是吧!我听闻魇丝让人堕噩梦,文烁君怎还做得如此好梦?” “听闻”……黎川差点没忍住翻出一个白眼,转而故作娇羞拾起松塔拨弄起来,道,“我本是想唤醒他,进了他的梦境,却见他身处凡间时的逆境,见到我还当在凡间,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与我……与我纠缠……你既然看了,便别问了……” 宿机一听,倒是说的过去,于是打了个支吾,“嗐!你放心好了,我只是看见了他受难,我还在想这有什么怕被人瞧见的,谁知你们后面还有这样的精彩。” 黎川剥着松塔,似无意转了话题,“我还是第一次在营中这样悠闲地剥松子,这仗打得,一点也不像打仗。” 第59章 天君降罚 “我啊,最是怕打打杀杀,你可不知我近来多么惶恐。生怕卷入这祸事!”宿机剥着松塔,闲闲说道,还真看不出有多么的惶恐。 黎川则问,“欸~我听闻你告假游历,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这个话题其实先前见时问过,黎川特地又问一遍,看她说的是否有出入。宿机倒没有上当,说,“瞧你这记性,我发现此地灵力充沛,便在此修养身子。” “这也真是奇怪,慕荷在这里一日便修出了人身,你也来此修养。这宝地的灵力究竟来自何处?”黎川又问。 宿机准备得很是充分,自如答道,“原因究竟是何我不知,但凭我在此多年观察不难发现端倪。” “哦?”黎川故意凑近了些,“你说来听听嘛!” “那参露台,做那样大的一道光咒法器,必然是湖里头有超凡的神器在其中。使得整个凛雾山都成了有充沛灵力的法场。”她将一个无关痛痒的事情说得神神秘秘,给自己塑造出了一个远离鹮鹤族群的局外人形象。 可黎川知道,她可是族长的枕边人,且是掌握了最核心消息的人。然而,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陪着演戏,道,“难怪这鹮鹤族人才辈出。不过……” 黎川看着宿机的脸,相信接下来的话,能够让她有情绪的变化。 “我听说那族长却不是个好人呢!” 果然,宿机脸色一凛,转而假笑道,“此话怎讲?” 黎川见她如此,没忍住,也假笑起来,但言语中多少带着些情绪了,“你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应该比我清楚才对呀?” 宿机与黎川相识多年,岂会瞧不出端倪,怕是黎川已经猜到些什么,心中不免愧疚,想了想,开口,“阿黎,我其实……” “云阳君。”子舟忽然掀帘进来打断了宿机。他行了一礼,行止寻常,但黎川知道,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因为子舟向来是周全的,能让他突然这样来找自己,事情定不一般。 她心里一下子就想到了东海龙宫里的玘宁,心脏跳动骤然放大,但对面坐的是故意来探的宿机,她不能暴露,而是装作猛地想起什么,扔下松塔,拍拍手说道,“瞧!与你一起闲谈,都忘了去巡视的时辰了。等我回来再聊!” 宿机不好拦着,笑了笑,应道,“正事重要。” 黎川随子舟出来,夹雪的大风猛地灌进衣袖领口。 瞧四下无人,子舟立刻说道,“宫中来讯,神尊不顾君令,擅离职守,被罚了三道天雷。” 黎川皱眉,区区三道雷刑奈不了何,却是十分下面子的事,可黎川想不通洵安这么多年在公务上都没有什么错处,这次又不在军中,是什么原有能被天君亲自下令处罚。于是问道,“为何事而罚?” 原本禁足一事洵安怕黎川多想,故意瞒下了。事已至此,子舟这才将禁足一事和盘托出,黎川本就担心天君对洵安有了疑心,如此更是坐实了天君为难之心。洵安能悄悄出来,必定做了掩人耳目的手脚,却还是被天君惩罚,必然是刻意为之,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黎川叹了一口气,“时局紧张,这还只是开始,怕以后还有很多这样的时候,可知他如今怎样?可有伤着?” “还没受刑。”子舟说道。 这就奇怪,按理来讲,三道天雷的小惩小戒当即便罚了。 子舟知道黎川心中所想,补充道,“说是神尊请求三日之后受刑。” 第60章 罪否 “阿宿,难道你不想自己的孩子将来是少主?” 宿机没有想到,黎川只是出去了片刻,回来时眼里竟多了一丝激进偏执。 “我……”她原本已经打算跟黎川坦白,但被这样拆穿,更是多了难堪,“你知道了。” “我也知道如今的雪明泽并非少主生父,我带走那孩子,你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你的孩子,便是新的少主。”黎川字字恳切。 “阿黎,我……” 黎川等不及她的犹豫,一掌拍在桌上,刚剥出来的松子撒了一地,“你要支支吾吾婆婆妈妈到什么时候?我就问你想,还是不想!” “我不想。”宿机的眼神也从游移,变为坚定。 “为什么?”黎川万没有想到宿机会有这样的答案。 “阿黎,我问你,你会杀了小泾的孩子,让自己的孩子做东海龙王吗?”宿机眼眶微红,看向黎川时,或许有些失望。 黎川愣住,她不会,却认为别人不会拒绝。 宿机那张明媚的脸此时竟有一层悲戚,“我骗了你,我向你道歉,可你,也不能如此轻贱我。” 好像的确是这样,最初她发现宿机骗她,接着撞见宿机与雪明泽之间的热烈,带着成见将其看作奸情。即使后来知道了真相,也并没有真正认可宿机与雪明泽的情感。 她明明也曾是舆论偏见的受害者,如今却成了加害人。“抱歉……我不是有意……可他们劫狱在先,我夺回罪犯,此乃正道。” 宿机摇摇头,“你我都知道,这些孩子没有罪,他们只不过生了与他人不同的灵根,他们是无辜受难的。” “可他们已经入魔,囚住他们,是为了防止他们将来发狂伤人。”黎川言辞振振。 “可他们没有伤过人,不是吗?为了他们还没犯过的错来惩罚他们,难道就是对了?”宿机的声调也高了几分。 “哐”一道惊雷打下,黎川心口一紧,就好像这惊雷劈在洵安的身上。 她吓坏了,嘴唇忽然间就白了。宿机看出她的异样,走上前来伸手扶住黎川的手臂,“你又见过几个入魔伤人者?只不过是恐惧,有心者将他们讲成了妖魔。” 一身冷汗的黎川脱力靠在桌案上,别过头去,“你回去吧……” 第62章 山雨欲来 “师妹,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攻?”霍钰绕着沙盘,一支一支地将小旗拔起来。 “因为浮汀湖?”黎川没有心思揣度他的想法,但为了攻山顺利,又不得不集思广益。 “不是因为雪明泽,亦不是因为浮汀湖的秘密。”霍钰规整了小旗,放进小盒里,“当年闭关,错过了你最艰难的那些年。于是我想,之后不管你遇到何事,一定要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这与攻打鹮鹤族有何关系?”黎川根本没有听进心里,顺手拿了笔,开始写煽动民意,动摇对方军心的台词。 “我一直后怕,如果你当年没能换丹,我就错过了护你的机会。如果没有换丹,我想泾川那小子肯定也不会任你下牢狱。在鹮鹤族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是你,我们要怎么护住你。” 黎川笔尖颤抖,落下一个墨团,污了字迹。 军帐被风雪刮磨得轰隆作响,霍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没有错,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护住你。我同样知道他们没有错,我又怎么……”小说 黎川猛地将那张污了字的纸揉成一团,“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即使你现在攻打,三日之内也不可能攻下浮汀湖。”霍钰说道,“若我猜的没错,文烁君的双灵之所以没有入魔,一定用了什么秘法。而雷刑,会破了此秘法,所以你才如此迫切地想要攻山,想以军功求天君收回成命。” “可若我都能想到,难道天君就想不到?但他仍旧答应了文烁君延迟三日的请求,他就是想看文烁君这三日会做什么。” 黎川能明白霍钰说的,可是,她除了这个办法,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 霍钰走近,一只手拍了拍黎川的肩膀,“你相信我,天君最害怕的就是文烁君入魔或是连同双灵者谋反。若三日内,文烁君无所作为,三日后,能坦然受刑,这雷刑,绝不会劈下。” “是啊,我得赶紧告诉洵安,让他不要妄动。”黎川赶忙拿出小镜,可不管怎么尝试,都得不到洵安的回应。 黎川急得额头冒汗,转而去联系子舟。 对面的子舟放下劈柴的斧子,用袖子拦住往下滚的汗,淡然道,“来不及了,云池已封。我想铎辛君思虑的,神尊或许也想到了。但,神尊或许不敢赌。” “师妹,你在担心什么?什么来不及了?”霍钰狐疑地试探道。 黎川却不能说,她相信霍钰,所以更不能告诉他。 她已经猜到,洵安此次会取出平桥,换进玘宁的体内。如果让霍钰知道,他必会不遗余力地插手此事。那么若有一日事发,霍钰也将因此遭难。 于是她只是模糊地说道,“你猜的没错,他用的办法有违天道,雷刑之下必会暴露。他不敢冒险,只得在此之前,去除此法。那么就有可能,在此过程中不慎入魔。” 霍钰听后,大致理解,若受刑暴露,必然治罪;若在现下的局势下不慎入魔,反而不会受谴责。毕竟,现下大多人都已经意识到,入魔或许是双灵的必经之路,而不是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