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乐谢青棠》 第1章 月黑雁落(1) 雪飘了半日,夜里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 在东都城郊,本就占地颇广的皇家猎场雁苇泊是更显寥廓。 三人披着夜色,疾行在这白茫茫一片中,直到得一处角门才停下,而后伸手敲了敲。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内侍站在门内。 “怎么耽搁这般久?再晚了片刻,只怕这守着的侍卫就要回来了。” 里面的人面色有些不虞,但到底是掩不住好奇,微微偏头往来人身后瞧。 打头的两人见状,微侧了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一晃眼,只看见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那里,身形单薄,肖似女子,可惜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模样,正准备再探,打头的其中一人却是突然开口了。 “辛苦常公公等着了,雪太大,车半道上走不动了。” 常公公闻言,一个激灵,是不敢再看,想着两人的身份,话里又带上了几分客气。 “还是两位公公辛苦,快进来吧。” 常公公的话音刚落,两名打着风灯的人率先踏了进去,穿着黑衣斗篷的沈长乐紧随其后。 几人拐过了几条回廊,又经过了一个结了冰正泛着粼粼冷光的湖,再穿过几个月洞门,这便走到了一大片联排低矮的屋门前。 这是司礼监专门辟来给待阉或刚被阉的人住的地儿,大多是穷苦人,有的是犯了事儿被施以腐刑的,不过谁也不比谁高贵,都是走投无路之人。 住在这里的阉人,白日里就在雁苇泊劳作,打理打理前面的猎场,或是种些粮食,只等着宫里要人了,再派人来挑选,那时候他们就会挤破脑袋地自荐。 “进去吧,人就在里面。” 待走到最里间一处带着院落的房屋,常公公才停下脚步开了口。 守在门口的两个内侍闻言,忙将门打开,沈长乐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将人送到了,两人也松了口气,悄摸给常公公塞了银子。 “常公公,此事……” 常公公不敢去接。 “这两人也是我精挑细选的,在这雁苇泊都是极守规矩的,不会乱说浑话,至于这银子,还请两位公公收好了。” 第2章 月黑雁落(2) 时至子夜,雪下得愈发急了,大片大片的,压得人出恭都夹着,想明儿起床一道解决。 而此时,猎场边沿却有两道人影急速往前奔走着,不过有树木和围板的遮挡,看不真切。 要是有人能走近细看就会发现,一人背上还背着个人。 “姑娘,今夜你们就在前面马厩将就一晚,待明儿送草料的来了,奴婢再将你们送出去。” 王珂粗喘着气说道。 “多谢。” 沈长乐穿着昨儿来时穿着的黑色斗篷,垂着头,刻意压低了嗓音回道。 谢青棠就是在此刻转醒的。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所处形势。 背他之人,身形并不魁梧,着一身内侍服饰,该是很容易被擒服,而他们身边走着的这人…… 昏睡前的记忆传来,他一双耳霎时红了一片,心跳得是更快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急忙拉回思绪,一眼认出这是雁苇泊的猎场,除了打理的宫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界儿。 眼瞧着即将要到前面的马厩,背着他的人停下了脚步。 “姑娘,奴婢先去瞧瞧里面可还有人。” “好。” 沈长乐帮着王珂将谢青棠放到了地上,而后将谢青棠的头小心翼翼地搁在了自己肩上。 “务必当心。” 王珂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看着王珂进了前面的马厩,沈长乐刚要松口气,就听得耳边传来了一道沙哑男声。 “姑娘这是做什么?” 沈长乐一惊,慌忙低头一看,就见靠在自己肩头的人已然转醒。 她缓缓松开了半抱住谢青棠的手,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我只是想救你……” 谢青棠借着雪光,还有不远处亮着的风灯,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肤若凝雪、唇红齿白,一双翦眸似语还羞,看得叫人心颤,是难得的美人。 可这样的美人毁在了自己手里。 他心有愧,不敢再同沈长乐对视,视线随意落在旁处才肯开口。 “姑娘是太后派来的,但是太后愿意为我定北王府留后已然是恩典,不可能会让姑娘救下青棠,这是姑娘擅做主张?” 他的话平铺直叙,并无怪罪之意,却叫沈长乐听得有丝心慌。 她抠着自己的手指头道:“是……” “是姑娘迷晕了青棠?” 沈长乐的头越垂越低,声音更是几不可闻。 “是……” “那姑娘是哪里找来的药?” “去外面……买的……” 谢青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多谢姑娘美意,但青棠得回去。” “不要!” 上一辈子的谢青棠不会对她生气,会包容她的一切,也会教她许多道理,她已经习惯了他帮着拿主意,可这一回沈长乐不想再听他的了! 第4章 月黑雁落(4) 沈长乐差点站立不稳,身子一软,靠在了门上。 恰在此时,一阵冷风袭来,她不禁瑟缩了下脖子。 她茫然四顾,想起自己还要去寻人,忙又打起了精神,疾步出了院门。 可她只去过前面的狩猎场还有园林,这内侍住的地儿委实没来过,到天约将白了才摸出一条稍稍熟悉的道儿来。 她正猫着腰走呢,恰听得一边儿假山后有两个内侍在说小话。 “呵,这净事房今儿可是迎来了大人物啊,听说啊,不单人刑部的来了,连督察院的都来了。” “你没去看看热闹?” “这热闹我可不敢看。周围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啊,我只知道那人,听说今儿要净身,面色都没变过一下!” “可不,人以前好歹是个大人物。” 沈长乐一颗心瞬时提得高高的,忙顺着两人指的方向寻去。 正门口守的人太多了,她不敢暴露,干脆绕后,到了一处用布条封着的小窗边。 她不敢去看,深知谢青棠也不愿叫她看见此番狼狈的场景,干脆就地坐下,也算是陪着他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里面才有了动静。 “安饶,我原以为你是个宁折不屈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沈长乐恨得想要咬死里面的人! 只是这道声音听着耳熟得很,她在脑中细细筛选了一番,总算锁定了个目标。 ——是谢青棠前世的至交好友,内阁首辅赵海的学生,现任刑部侍郎的贾正! 她记住了! 以后她定要这人跟青棠赔礼道歉! 倒是屋内的谢青棠闻言,面上不喜不悲。 “那你就当谢安饶已经死了吧。” 话声回荡在清冷的屋里,慢慢悠悠地飘到了屋外的漫天风雪中,卷啊卷地,消弭无踪。 谢青棠说完这话便回身躺在了屋内唯一的一张床上。 说是床,其实就是光秃秃一张木板,又是冬日,人躺在上面又硬又冷的,饶是谢青棠都忍不住攥紧了放在身侧的一双手。 这般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捱过这个冬日。 不知为何,他眼前又浮现了沈长乐明媚的脸庞,还有那双总是满含愁绪地望着自己的眼睛。 隐隐约约地,他又觉着自己或许能熬过这个冬日。 谁说得准呢? 贾正看着面容苍白、意气不在的谢青棠,微微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外面传来了声音,是皇上派来监刑的秉笔太监赵成、北镇抚使张添和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杨肃,还有大理寺寺正沈长怀到了。 他及时收声,待四人进来后,同四人作了个揖。 “贾大人倒是来得甚早。” 赵成微微一笑道。 贾正是个文人,老师又是内阁首辅,觉得皇上过于倚重阉人了,不免敌对,这会子再看赵成这副不阴不阳的模样,窝在心里的火是燃得更旺了。 “定北王府一案,乃是大案要案,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我身为刑部侍郎,自然是要恪尽职守的。” “贾大人说的是,几位大人行事都是兢兢业业的,叫奴婢佩服。” 赵成倒是个聪明的,就想将张添、杨肃和沈长怀也拉进来,可惜三人都不入这个套。 张添是不想掺和那么多,杨肃冷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沈长怀是有心事,只顾着看谢青棠,根本没在意他们这番火药味儿十足的话。 最后还是躺在木板床上,要被行刑的谢青棠出来打了圆场。 “青棠之事,劳烦几位大人了。” 听得这话,几人均是沉默。 站在屋内的人都不免觉着惋惜。 这样一位不卑不亢的人物,终究还是陨落了。 赵成扬声,将外面行刑之人唤了进来。 “刀子利落些,给谢……”他顿了顿,神色如常地接了下去,“谢公子一个体面。” 谢青棠看着赵成,真心实意道:“多谢赵公公了。” 沈长乐知道谢青棠是个很能忍的人,可是她竟不知他如此能忍! 明明身处黑暗,却从容不迫;分明深陷泥潭,又理智自持。 没多会儿,里面传来了谢青棠隐忍的闷哼声。 她一颗心霎时揪紧,突觉一口气上不来,只能伸手死死地攥紧了胸前的衣裳,直听得里面没了动静,她才渐渐缓了过来。 可这大冬日的,还是叫她出了一身汗。 再抬头,又下雪了。 今年,雪太多了,太冷了,好似比上一辈子的这个冬日都还要叫人难捱。 青棠怕是又要忧心百姓捱不过这个冬日了吧。 里面传来了动静,是有人渐次离开的声音。 她想,她也该离开了。 只是她刚要撑着雪地站起来,脚下一个打滑,又重重跌了回去,所幸雪厚,被她激起的动静被这白茫茫一片接纳,传不进屋里。 她愣愣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就感觉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一片湿润。 她猛然回过神来,两手并用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恰在此时,净事房内传来了一道不甚熟悉的男声。 “谢……旁的我不多问,只想问问你,见过我妹妹没有?” “不知沈大人……” 谢青棠说及此,突地想到了沈长乐的闺名,跟沈长怀只一字之差。 “是沈长乐姑娘吗?” 见沈长怀的嘴唇抿得死紧,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是更觉羞愧。 “她应当已经回去了。” “你……” 那话沈长怀问不出口。 沈长乐没想到自己兄长,不对,原身的兄长也来了。 她来了这么几日,还没见过他呢,听说是去外地查案了,不然只怕她也没机会去太后跟前自荐。 她心下有些好奇,费力回身,撑着墙半蹲下来,伸手扯开了封住小窗的布条一角,探头往里看去,却冷不丁对上了谢青棠一双沾了尘灰的眸子。 她脑袋‘嗡’地一声。 青棠看见我了…… 她一张小脸顿失血色,惨白一片。 待屋内一个人也不剩了,她才避开人慢吞吞地进了屋。 ‘吱呀’一声,门被她给阖上了,连带着漫天风雪也被她关在了屋外。 谢青棠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只下.身遮盖了一条沾血的巾帕,一言不发地看着沈长乐单薄的背影。 没有谢青棠的应允沈长乐不敢再抬眼瞧他,只缓步上前,为他拨弄了一番榻边的火炉。 “我想留下来照顾你,我听说……” 她干脆背靠着谢青棠躺着的木板床席地而坐。 “听说那是生死一线走一遭,我要陪着你。” 她细想想,自己这样似乎太过独断了,又补道:“可以吗?” “不安全。” “但我想陪着你。” 谢青棠不再言语,这叫沈长乐生出几分慌乱来,急急就要回头,却见他满目怜惜地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有几分悲戚。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 “对不住,青棠,我不该偷偷跑回来的,我方才也不是故意要看的,我知你……” 知道什么呢? 这话怎么说似乎都不对。 谢青棠没想到自己竟叫沈长乐如此惶恐不安,忙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怪你。你该回去了,你兄长在寻你。” “不要推开我,好不好?我就想再陪着你两日,就让我再任性一回,好不好?答应我,青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生活下去。” 沈长乐的脸埋在谢青棠光.裸的手臂上,泪水滚落了一片,灼人得很,但死寂的心似因此又跳了跳。 “好。” 他轻声答道。 第8章 月黑雁落(8) 未免节外生枝,半道上沈长乐便将王志的双手给绑了,又给他蒙了眼,再戴上了帏帽。 待回到沈府,她刚安顿好王志,就被沈长怀拉了去,是好一顿教训。 她如今应了沈长乐的身份,只得受着,听了半天,腿都站酸了,可算是有了开口的机会。 “兄长,我有些乏了。” 沈长怀瞪着拿头顶对着自个的人,摆摆手,让人去了。 沈长乐见沈长怀终于肯放过自个了,是心情大好,同他行了个女礼就要提裙开溜,可这一只脚还没跨出门呢,就听得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长乐,你这一条路走得很难。” 沈长乐脸上雀跃渐消。 “我已经想好了,这辈子我便同他命运相连。” 可你也同沈家同气连枝啊。 沈长怀这话到底没说出口,只语重心长道:“我就你一个妹妹,有什么难处,你同我说便是。” 沈长乐闻言,是眼眶发红,回身朝着沈长怀的背影又行了个女礼。 “多谢兄长。”想着谢青棠的话,又道,“若东窗事发,我会将沈家摘干净的。” “你……” 沈长乐不待沈长怀再说什么,一溜烟儿跑了。 远远地,她还听见沈长怀在屋内吼道:“慢点。” 真是什么文人文雅都不要了,倒是惹得沈长乐禁不住破涕为笑,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 这边厢还算其乐融融,那边厢谢青棠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谢青棠决意将事情捅出去,那就是在老虎头上拔毛。 皇上要留人性命,偏有人要取了他的性命,谢青棠还将事情捅出来了,到时候若是闹得人尽皆知,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吗? 皇上当即下令锦衣卫都指挥使冷厉彻查此事! 太后有自己的思量,借口谢青棠被施以腐刑时张添曾去监刑,对于那边的情况知晓一二,让皇上将张添也派去协助了。 一个冷厉,一个张添,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 冷厉坐在廊下,看着跪在身边的常公公,一字一顿问道。 “是,冷大人。” “你是在告诉本官,一个是畏罪自杀,一个是畏罪潜逃?”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找到人时,人就在房梁上挂着了,这人也在这里了,大人尽可查看,至于王志,奴婢尽力追查了,确实到现今还没找到人。” 常公公匍匐在地,做足了谦卑姿态。 “熬药的人呢?” 冷厉此言一出,站在院中的锦衣卫立即将跪在院中的一个汉子拎了出来。 那汉子五短身材,早在一边儿吓得战栗不止,不待冷厉多问,就一个劲儿地呼冤。 “大人,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的就是一乡下来的厨子,只是那王志说自己生了风寒,让草民给熬个药,草民也就边熬着药,边煮着饭,谁料想那药汤是给……” 那厨子又是一番磕头。 “小的是冤枉的啊,求大人饶了小的吧。” 谢青棠在屋内听得这阵阵呼冤声,悄然攥紧了拳。 他本不该走这一步的,但他如今势单力薄,唯有以命相搏。 “冤枉?解释得条理清晰,本官看你不冤枉得很!来人,带走,去好生审问审问。” 锦衣卫立时出列,拉着人就穿过了一个月洞门,没一会儿就传出了一阵惨叫声,惹得院中人无不觳觫。 “你们可都要好生思量清楚,这雁苇泊到底是皇家猎场,猎场出了发了疯的猎物,若是不将人揪出来,那只得一视同仁,扑杀个干净了。” 冷厉的手轻轻敲击着椅凳扶手,每一下像是都往人心上敲,是生怕他一个不乐意就将人一颗心连敲带摘了。 没多会儿,锦衣卫就来报。 “大人,人撑不住,说是要招。” 冷厉手一抬,食指往上一勾。 “提上来。” 那厨子已经不大中用了,被两个锦衣卫挎着手臂拖进来,如同一摊烂肉般,血曳了一地。 “说吧,谁在背后教的你?” 冷厉此言一出,一双眼陡然如鹰隼般锐利,一一扫视过跪伏在地的人。 “大人……饶命……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厨子说一句话都在吐血,一阵冷风吹来,血腥味儿飘进了每个人的鼻尖,只觉肃杀不已。 “是陈公公来过……” 冷厉眉目一挑,嘴角往上一勾,胡子也随之微微往上翘了翘。 “死了的陈公公?” “是……” “真是好生巧合啊,我倒想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话罢,冷厉走上前,一脚踩在了那厨子的手上。 先是骨头碎裂之声传来,而后厨子的惨叫声响彻云霄,树上堆积的雪都似吓着了,是簌簌往下掉。 “还不说?” 厨子趴在地上是再直不起腰来,只会哀哀哭泣。 冷厉失了耐性,直接从腿侧拔了把匕首出来。 “看样子,你还不够痛啊。” 手起刀落,他就要砍掉那厨子一根手指,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且慢!” 冷厉的手一顿,将匕首收了回来,回头就见谢青棠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内,只是身形再不似以往,一阵风刮来都能将他吹倒般。 “看样子,你有话要说啊。” 谢青棠穿着一身青衫站在门内,同冷厉行了个文人礼。 冷厉看着谢青棠这副模样,朝地上跪着的常公公问道:“没给他准备衣裳吗?” 常公公一愣,微微抬头瞥向谢青棠,瞬时会意。 “回大人,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还没来得及。” 谢青棠放在身侧的手蜷了蜷,面上却是不显,不紧不慢地告了错。 “让冷大人见笑了,是青棠逾矩了,只是这是目前能寻到的最直接的人证,万望冷大人手下留情。” 冷厉冷哼出声。 “本官行事,岂容你一个奴婢置喙?” 冷厉此言一出,站在一边儿的张添微眯了眯眼。 他太知道冷厉为人了。 冷厉最是见不惯这样的世家子,特别是谢青棠这种一出生就被人捧着的,所谓的天之骄子,他觉得他们就是装腔作势,凭着家世轻易做那人上人,当初他初入锦衣卫也是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后他主动叫冷厉看到他作为庶子的不易,他才放过了他。 他倒是挺想看看谢青棠的反应的。 因为他也是厌恶极了那种不用努力,只凭着一个嫡子身份,就能对他们穷极一生追求的东西唾手可得的人。 可谢青棠非但面色未变,还稍稍退后一步,朝冷厉跪了下来。 “奴婢知错了,请大人恕罪。” 随着他躬下的脊背,张添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无疑他是佩服他的。 他觉得可笑,又觉得佩服,但偏偏没有同情。 这样的人,对他报以同情跟侮辱他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冷厉赤.裸裸的羞.辱来得更叫他难堪! 冷厉原本想打碎谢青棠的脊骨,看见这人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可当看见这人轻易跪伏在自个面前时又觉着索然无味。 他还是喜欢熬硬骨头。 只有谢青棠自己知道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是有多艰难。 他无论在心里反复暗示了自己多少次,当真有人当着他的面这样对他冷嘲暗讽时,当他不得不抛弃过往身份时,他一颗心还是仿似被拿到油锅上烹煎炸,直到逐渐失了活性。 就在冷厉觉着无趣,回身朝廊下走时,那厨子却是突然开口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现今假惺惺做什么?你们一家通敌叛国,真是丧尽天良了!” 厨子趴在地上,一双眼恨恨地看着谢青棠,说着极尽怨毒的话。 第9章 雪满弓刀(1) “定北军的兵士是如此信任你们,可你们呢?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你们坐在他们的尸骨堆上享受着荣华富贵,偷换军械!” 听得这几个字,谢青棠双眼陡然瞠大,颤着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们敢偷换军械,让兵士们去送死,还不敢认吗?我是怕死,不敢上战场,但我好歹知晓我父兄的不易,你们呢?简直是畜生!如今终于是遭了报应了,哈哈哈哈……” 厨子猩红着一双眼,似乎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了谢青棠去。 冷厉一时没说话,只饶有兴味地坐回了廊下,就想看这一幕狗咬狗。 被定北军的人指责,谢青棠该是很不好受吧。 岂止是很不好受? 偷换军械? 竟有人敢偷换军械! 遥知同漠北六大部一役,兵士们奋起抵抗,但不过撑了短短三日便城破,后十日连丢三城,漠北人所过之处,死伤兵士及百姓不知凡几,定北军镇守的边疆重城北阳更是一片尸山血海。 消息传回,他犹不敢相信,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 而后就是定北王府的获罪。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的父亲和二哥直接被就地赐死,除了他那嫁出去的堂姐,定北王府满门被斩,他还不及做出反应就到了这里。 他父兄铮铮傲骨,他自是不信他们会通敌叛国,可是人证物证俱在,简直是辩无可辩! 他稳了稳心神,缓步走到了厨子跟前,而后蹲了下来。 “你是军户出身?是定北军士兵的家人?” “我爹、我兄,都参加了定北军,我爹就是个小旗长,但我兄英武,做上了总旗长。我不行,我爱偷懒,还胆儿小,可是他们个顶个都是好汉,我兄先死了,我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我爹也死了,我去收尸,看到他手上拿到的就是一把破刀!” 厨子仰着头同谢青棠说着,喷出来的血沫溅了谢青棠一脸。 谢青棠非但不嫌弃,还要伸手去扶他。 “那你如此,是为了报复我?” 厨子一把打开谢青棠的手。 “你个阉人,莫要碰老子,脏了老子的身!” 说着,他又大哭了起来。 “老子一个老光棍儿,反正也没娶亲,家里人都死绝了,老子就想跟你拼一拼,把你带走,那也值了!可惜,你命硬得很啊……” 谢青棠看着躺在地上咒骂着他的人,面上没有恼怒,唯有点点悲悯从眼中渗出。 “青棠在家中排行老六,前面四位兄长、一位堂姊,后面还有个堂弟。兄弟们陆续战死沙场,三嫂生死相随,跟着三哥去了;大嫂披甲上阵,也死在了战场上;二嫂则带着我们谢家唯一的一个小辈,被斩了头……” 他语调轻缓,仿似在说着旁人的事,唯有一双红了的眼泄露了他的情绪。 “你说偷换军械是我谢家,那我们谢家男儿是为了什么呢?” 厨子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青棠见目的达到,清了清嗓子,又轻声问道:“可否告诉我,是谁叫你来做此事?或者说,是说同你说是我谢家换了军械?” 厨子看着谢青棠沉静的目光,稍有松动。 “莫要被人利用。” 谢青棠为了叫地上趴着的厨子省力,直接半跪了下来,身子微微往前倾着,又保持着分寸,没有挨着他。xbiQiku 这样一个矜贵的人,就算受了腐刑,看着他做出这样的低姿态,也觉着如谪仙恩泽,叫人动容。 “我……” 厨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眼惊恐地瞠大,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谢青棠不敢碰人,只伸手放在了厨子的鼻尖,是了无生息。 与此同时,冷厉和张添都动了。 冷厉几步跨到院中,查探了番厨子的情态,是以针扎入奇穴,又在银针上抹了毒,一击毙命。 而张添直往射出毒针的那名内侍掠去,稳准狠地一把将人抓住。 眼瞧着那名内侍就要咬破藏在牙中的毒药,张添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他的双颊,令他动弹不得。 一旁的锦衣卫见状,忙上前从那名内侍口中取出毒药,又在他嘴里塞了布,让他无法咬舌自尽。 冷厉见张添控制住了局势,抬脚就要去踹地上的厨子,被谢青棠伸手拦下了。 “请大人宽恕。” 冷厉冷哼一声。 “他不见得就会领你的情。” 谢青棠又往下垂了垂头,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请大人宽恕。” 张添垂眸看着半跪在地上的谢青棠,还有被他一脚踢脏了的衣袖。 白纸染上了墨渍,大雁折断了翅。 算个什么东西? 他突地心情大好,收回了自己的脚。 “不过,不得不说,你还真是好手段啊,这厨子竟被你给说动了。” 谢青棠心头一紧,不置一词,只是看着地上的厨子分外不忍,原本想要伸手将他的眼阖上,复又想起他方才的话,只得作罢。 冷厉看了眼地上的谢青棠,漫不经心地道:“来人啊,将这厨子扔到乱葬岗去。” 谢青棠知道冷厉是想折辱他,但这厨子是定北军的家人,他们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又被人利用,死在了这里,他合该给他个安息。 他回身,朝冷厉跪了下来。 “请大人将这厨子交给奴婢。” 冷厉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跪着的谢青棠,直到得了趣,才挥手示意一边儿的锦衣卫放手,然后带着人继续探查去了。 谢青棠回身,看着地上惨死的人,久久无言。 恰在此时,雪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好大一场。 谢青棠跪在厨子面前,仿似无知无觉。 偷换军械…… 他脑中突地闪过定北王府被查抄的画面、自己的亲人被送上断头台的一幕幕,还有送回军报所呈内容。 血…… 全是血! 他缓缓闭上眼睛,放在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他一定会找出凶手,以慰定北王府上下两百口人的在天之灵,告慰无辜惨死的定北军兵士,还有枉死的百姓! 第10章 雪满弓刀(2) 沈长乐蒙着面,穿着一身小厮的衣衫到了柴房门外。 外面的小厮见了她就要行礼,她指了指身上穿着的小厮衣衫,压着嗓子用略带粗嘎的声音问道:“如何了?” “一直蒙着眼,从未摘过。”小厮低声答道,“都是固定的人送饭,进去也都小心地蒙着面,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曾同他搭话。” 这是沈长怀教给她不见血刃就能审人的法子,说心智再坚韧的人日复一日这样下去也容易被逼疯,不过一般他们审案子用不到,因为碰上的人大多难缠,用此法就太过耗时。 可她仔细一琢磨,这王志虽有些小聪明,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这样逼一逼说不定就够了。 “那便好,要是日头充裕倒还能跟他耗一耗,可……” 锦衣卫已经开始动了,她今儿下午必须将事情问出来,晚上才能将人送走。 她挥手叫守门的两个小厮退远些,自个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待见得蹲在柴房一角的王志,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几分浑厚才开了口。 “王公公,可想清楚如何说了?” 从昨晚开始,王志一直被捆着手脚,蒙着眼,乍一听得声音,整个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后似反应了过来,就想朝沈长乐爬去,奈何手脚被缚,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了地上,他只得连声恳求道:“求你……求你放了我吧……” 沈长乐往前一步,看着地上挣扎不止的王志道:“王公公,你也算帮过我们,但如今谢公子中毒,你脱不了干系,你若无法自证清白,那我只能当你是凶手交出去了!” 沈长乐蹲了下来,声音是压得愈发低了。 “外面的锦衣卫可就是等着你出现,好吃了你的肉!”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进去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王志吓得一个觳觫。 “不要,不要,奴婢不要去诏狱!奴婢说,您想知道什么,奴婢都说!只要能让奴婢活命!能进雁苇泊的内侍,都是苦命人,求求您,给奴婢一个机会吧……奴婢还想活……” 看着瘫在地上泪流满面的人,沈长乐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但她必须狠下心拿到线索,不然死的就会是她的青棠! “只要你跟我说清楚,我自然会保你的命。” “那小公公能不能将奴婢眼上缠着的黑布取了?”王志被绑缚着的双手紧紧攥着,“这一日,看不见,连个声儿都不怎么听见,实在令人害怕。” 沈长乐没有拒绝,有时候她也需要看着王志的眼睛来判断他到底有没有说谎。 隔了一日,王志终于重见光明,他忍不住先抬眼去看透进光来的小方窗,而后是周围的环境,见是柴房,才将目光放到面前的人身上。 ——还是蒙着面,看不清长相。 “说吧。”沈长乐没有给王志太多时间,淡声道,“不要耍花招。” “不敢,不敢。”王志舔了舔嘴,“奴婢确实没有撒谎,当日奴婢也怕惹出事端来,所以分外小心,就拜托了跟奴婢处得比较好的厨子来帮着奴婢熬药,奴婢还给了俩铜板,哪里想到还是出事了……” “那厨子什么身份?” “那厨子在雁苇泊呆了好几年了,他是军户出身,对了,奴婢听他提过,他父兄是定北军的……” “定北军?” “是,是听他提过。” 沈长乐诧然,没成想那厨子竟是定北军士兵的家人,那谢青棠…… 她不敢想那厨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的青棠该如何自处,又是如何自责。 “那他当天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王志仔细想了想。 “也没什么……奴婢就说自己受了点风寒,然后……对了,奴婢瞧着那厨子似乎私自带了人到雁苇泊来,听起来似乎是他远方表亲,咱俩关系不错,奴婢就没多话,里面大多苦命人,他又是厨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你之前听他提过这个亲戚没有?” “这倒没有,他的父兄奴婢倒是经常听他提及,奴婢知道他跟他父兄的感情很好,至于那个表亲,当日的行为倒是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奴婢在雁苇泊的厨房见了他,奴婢回谢公子屋外守着没多会儿,又似乎在附近瞧见了他,只是个背影,奴婢唯恐自个瞧错了,也没往心里去。” 沈长乐质疑道:“你当时不确定,如今又敢确定了?” 王志窘迫一笑:“这不……小公公想知道当时的事儿嘛,这……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一处漏了的。” 沈长乐闻言,又转了话头。 “你可会绘画?” “奴婢是个苦命人,没学过这些,要是能进了宫,进了内书堂,说不得还有机会。” “你说,我将那厨子的表亲画出来,你认一认。” “好好好。” 沈长乐前世作为公主,虽任性了些,但琴棋书画也是要学的,画个人物倒也不再话下,只是是顺着王志的描述来的,免不得好一阵修修改改,待入了夜才定下来。 “王公公,此番你受苦了。我打听过了,你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会给你些银子,托人将你连夜送走,到时候你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日子去吧。” “可是锦衣卫那边……” 王志不傻,锦衣卫的本事他还是听过的,那可是狗鼻子啊,嗅到味儿就能给你扑上来! “你放心,我会叫他们以为你死了,你往后只需安生过日子,其余的一概不要探听便是。” 这些沈长乐已经想过,到时候她托人去买副跟王志身形肖似的尸体,再伪造成他这副模样就好。 王志还是颇有顾忌。 “可……奴婢一个阉人,哪里能……” “阉人也是人啊。”沈长乐正色道,“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王志还从未听人如此说过,忍不住又抬头打量起了面前之人,可除了那双晶亮剔透的大眼睛,他再窥不得其他。 沈长乐不觉冒犯,相反,还直视着王志的眼睛继续劝说着。 “你们也都是苦命人,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活,到头来图个善终。我已经给你备好了路引,还有些银钱,虽说这笔银子不能叫你过上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但拮据些总是能过活的,总比你在雁苇泊被人颐指气使得好,你说呢?” “奴婢倒是……” “你以后就不是奴婢了。” 只这一句话,直叫王志凉透了的一颗心又鲜活了起来,热意直冲头顶,眼眶子都红了。 “自从没了那玩意儿,还是头一回有人将奴……我当人看,此番……倒也不白费。” 沈长乐虽涉世不深,但也看得出来此事不是王志所为,他卷入其中到底还是因着他们,就给他留一条活路,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走吧,好生去过活吧,不要像我们一样……” 没得选择…… 第11章 雪满弓刀(3) 沈长乐从柴房走了出来,却见天上洋洋洒洒飘了不知多久的雪,造了满地清白。 她沉默良久,缓步踏了上去,拐过一道回廊,就见她的贴身丫鬟银妆拿着斗篷,跺着脚,站在那里不知等了她多久。 待见得她,小丫鬟眉眼俱笑,忙迎上来将斗篷给她披上。 “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回吧。” “方才大公子来过了。” “兄长说了什么?” “大公子没说什么,就问了问奴婢您的近况,又让金玲和奴婢好生照顾您。对了!后来少夫人也来了,给您送了好些首饰玩意儿来呢。” 沈长乐闻言,停下了脚步:“是吗?可说是何缘故送来?” 银妆性子不似金玲沉稳细腻,没多想,一五一十道:“少夫人说,昨儿如意楼出新,秦夫人约她出游,正好一道去瞧了瞧,就买了不少首饰,配您正合适。” 沈长乐一愣,一时又觉愧又觉暖。 “嫂嫂倒是有心了。” 怕是大哥知道她在做什么,又见她性子执拗,不想将他拉进来,干脆睁只眼闭只眼,给她送点东西来,免得攒了多年的首饰银子没了,做点什么也不方便。 这番苦心倒是她这个重生来鸠占鹊巢的人白占了。 说来也是奇怪,前世她身为公主,并未听说过什么沈家女与她样貌相同之话,一朝重生,却发现这沈长乐竟跟她前世长得一模一样,可以说分毫不差,就连耳尖的痣都在。 不过她重生之事都已然无解了,何况是旁的,她现下没心思再想这些,只想让她的青棠平稳度过此遭。 这画像上的人她也得快些寻到! *** “王志死了?被烧死的?面目全非?”冷厉看着抱拳躬身站在自己面前的锦衣卫百户,一字一顿地问道。 “属下将人带回来了,他那玩意儿确实没有了,身量也相仿,也找仵作验过尸了。”那名百户硬着头皮道。 冷厉不怒反笑:“你认为能有那么多巧合之事?” 那名百户头压得更低了:“属下再去查。” 冷厉咬牙:“既如此,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那名百户忙不迭告退了。 冷厉回身,看着坐在一边儿的张添,道:“张北镇抚使,你怎么看?” “回大人,属下也认为此事太过蹊跷,但也不乏是幕后之人想要灭口,只是如今又牵扯出了定北军军械一事,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张添不入冷厉这个套,还又抛了个令人头大的问题来。 “大人,此事压不住啊。” 冷厉看着张添这副模样,冷笑了一声。 “你倒是个机灵的。”思忖一瞬,他伸手拿起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斗篷,道,“随我进宫一趟。” “是。” 张添起身,跟在冷厉的后面一道进宫面圣。 *** “定北军军械有问题?” 皇上端坐于龙椅上,一双浑浊老眼陡然迸射出一道锐光,叫冷厉和张添把头压得更低了。 “禀陛下,从下毒之人嘴里得出的消息确实如此,臣恐生变故,不敢擅做主张。” 冷厉恭声道。 “上千士子求情,朕才给了旨意,要留谢青棠一命,还真有人不安分,竟敢下毒,又牵扯出偷换军械这等大事,置君威何在?” 冷厉和张添见状,是双双跪地。 “陛下息怒。” “息怒?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人都死了,让朕如何息怒?” 话罢,皇上禁不住一阵猛咳。 吴用见此情景,忙递上茶盏,又让人奉上痰盂。 待皇上漱了口,摆手示意要去后面更衣,吴用忙又要跟着伺候,被皇上制止了。 “你留下吧。” 吴用用余光瞟了眼一边儿的冷厉和张添,立时会意。 待将皇上送走,吴用才缓步走到了冷厉和张添跟前同两人见了礼。 吴用就算是个奴婢,那也是伺候皇上多年的奴婢,而且身兼数职,不但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有批红之权,还是东厂厂督,冷厉和张添自然是要给他面子的,说话也是分外客气。 “请吴公公指点。” 吴用微微一笑。 “冷大人严重了,指点谈不上。咱们都是为陛下办事、为陛下分忧解难的,既然凶手抓到了,又说明了缘由,都是那谢家所为,那自然是要好生盘问,以正天威不是?” 冷厉瞬时会意,定北王府通敌叛国的帽子都给他们扣稳了,这军械案再安在他们家头上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定北王府通敌叛国案刚定,若是此时再牵扯出旁人干涉定北军军械来,只怕局势会愈发复杂。 “吴公公说得是。” 吴用摇摇头。 “不是奴婢说得是,陛下为国事操劳,后又被谢家人伤了心,奴婢这是心疼啊。” 冷厉和张添不论如何想的,对于吴用这番话都得受着,还要附和两句。 这番话刚一说完,皇上就回来了,摆摆手道:“你们去吧,偷换军械是大罪,该如何便如何。” 一锤定音。 张添知道,谢青棠这一遭走下去,只怕命不保哦。 不过…… 他走出勤政殿,就见太后身边的内侍总管王长寿从月台下一晃而过。 他借口有事,辞了冷厉,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下寻到了人。 “主子说了,既然不识趣,给他点教训也无妨,大雁折了翅还想飞,简直痴心妄想!” “有劳王公公了,我都记下了。” 看着王长寿离去的背影,张添不免生出几分唏嘘。 他以为太后娘娘铁了心要保谢青棠,如今看来这皇家还真没什么情分啊。 不过,于他而言,这谢青棠也是咎由自取! 他眼瞧着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还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拼,倒还不如早早自尽,以正君子之身得好,也不至让先前为他求情的士子都瞧不上他,说他没气节,落得这副不男不女的身子。 其实张添以前就不理解谢青棠,分明以他们家的地位,走武将路子轻松得多,他偏要去做文官,不过这文官做得也是风生水起,世家楷模、天下士子之典范嘛,文采斐然,治国经略也是不在话下。 只可惜啊,他是不是给忘了,他现今已经不是天之骄子了,后面没有靠山了,更不会有人替他保驾护航。 或许死,才是他唯一的解脱! 第12章 雪满弓刀(4) “定北王兵败于北阳,后连连后退,丢了三城,死伤百姓无数,不单是因为定北王谢忠通敌叛国,还因为他偷换军械,你可认罪?” 谢青棠虽眼神涣散、唇干舌燥,仍矢口否认。 “我父亲决计不会通敌叛国,更不会偷换军械,还望陛下圣明,重查此案!” “谢忠通敌叛国已有定论,毋需再审,你只说你定北王府是否偷换军械?” “我定北王府决不会偷换军械!” 谢青棠捏紧了锁在他手腕上的锁链,定了定心神,大声回道。 审问的锦衣卫看了眼一边儿站着的冷厉,是一脚踹在谢青棠的膝窝。 “你在撒谎!” 谢青棠这几日是受尽了折磨,那里还未好全的伤,还有身上的道道鞭痕,均折磨着他,可他咬死了决不认罪。 他此一遭,是为绝地而后生,牵扯出陷害定北王府背后之人,不是为定北王府再添污名! “我没有撒谎,我父兄没有通敌叛国,更没有偷换军械,我父兄兵败,就是被人偷换了军械,他们在撤兵之前,先护了百姓!” 残破的军械无用,只能拿身子挡,就为了护着百姓们撤离。 好容易护着百姓又退到一城,想联合守备军一起抗敌,等待援兵的到来,可先等来的却是赐死的诏书,漠北六大部趁此再袭,定北军群龙无首,百姓们到头来还是没护住…… 此一役,他的大嫂和七弟都留在了战场上,他的父亲和二哥身负污名而死,连尸骨他都无法去收敛。 “我定北王府满门忠烈,决不会有苟且偷生、贪享富贵之辈!若你们真有本事去查,大可去查查工部和兵部!” 工部制造军械,兵部分发军械,制作出的军械没有问题,但是军械上的编号只有工部和军部的人最为了解! 冷厉失了耐性,微昂了昂头,叫一边儿的锦衣卫将人给绑了,抽出鞭子来就给了他一鞭。 “说不说实话?” 这一下疼得谢青棠冷汗直冒,但他仍不服软。 “我说的就是实话!” 冷厉拿着鞭子走到谢青棠面前,用鞭柄拍了拍他的脸颊。 “不说实话是吧?行,来人啊,浇辣椒水。” 谢青棠被关了不过三日,可他骨头之硬,是传遍了锦衣卫上下,这不,这辣椒水冲得都要比别人浓,光是提起来都冲得人眼睛睁不开。 那锦衣卫闭着眼睛直接一桶就给谢青棠泼了去,谢青棠再能忍这会子也耐不住了,是惨呼出声,传遍了整个诏狱,叫尝试过被锦衣卫刑讯逼供的犯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说不出来的难受,伤口火辣辣的,又像是有蚂蚁要往里钻,想挠,手脚又被绑住了,只能生忍着。 “想清楚了再说。” 谢青棠满脸冷汗,咬着牙,强迫自己直视着冷厉的眼睛。 “冷大人到底要我说什么?到底要得个什么结果出来?你既然维护君威,合该查明真相,还君主一个清明!”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冷厉又是一鞭子挥到了谢青棠身上。 谢青棠痛得一阵抽搐,嘴角溢出血来,面色更显苍白。 “我并非要教训冷大人,我只求一个公道,求一个太平盛世!” “放肆!天威浩荡,如何不太平?” 说着,冷厉又是一鞭子,抽得血沫飞溅。 一直在刑房暗处瞧着这边动静的张添难得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或许也是顺应太后的意思,他指使了个锦衣卫找由头将冷厉叫走了,而他则缓步走进了刑房。 他微抬手,将刑房内的锦衣卫都遣了出去。 “何必呢?做人嘛,有时候该服软还是得服软。” “多谢张大人的好意,不过……”谢青棠疼得快要踹不过气儿来了,却仍没有屈服的意思,“我就想赌一赌。” 外面的人该都知晓前几日雁苇泊内发生的事了吧,他赌内阁插手,赌军械案将是个口子能窥得一二真相,赌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他还想……见一见长乐呢…… 是贪心也罢,哪怕能活着再见一面也是好的啊。 见一见,听她说说她的乳名。 第13章 雪满弓刀(5) 沈长乐自听说谢青棠被关进诏狱后,一直不得安心。 那可是诏狱啊,鬼煞阎罗地! 画像上的人也迟迟未寻得踪迹。 她实在耐不住了,听得沈长怀回来,是赶忙去寻了他。 沈长怀见得人急匆匆来了,还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略一挑眉:“为了他的事儿?” “是。”沈长乐也是分外坦诚,“不知兄长可有解法?” 沈长怀蹙眉:“你个女子,不该过问朝中之事。” 沈长乐不太乐意沈长怀这说法,要是谢青棠定然不会这样说,只怕还巴巴儿地来教训她,叫她身为公主,合该担起公主的责任云云。 可偏偏她还是对这样一个人动了心。 “兄长,我已踏入此局,不得不管。” 沈长怀凝眸看了沈长乐良久,终是拗不过她。 “若此事内阁插手,兴许还能有转机,但还是得看皇上的意思。” “什么意思?” “不是北镇抚司将他抓入诏狱的,而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亲自将人抓进去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长乐顷刻间变了脸色,一张小脸煞白。 “不可能,父……”她背过身去,不愿相信,“皇上不是开恩,愿意留他一命吗?他……他已经受了许多苦楚了……皇上不会言而无信的!” 沈长怀没有多想,只当是沈长乐担忧谢青棠。 “皇上确是开恩了,所以并未下旨,只是让锦衣卫彻查此事,可这已经够了。” 沈长乐差点站立不稳。 她前世确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人情世故懂得也不算多,但锦衣卫的由来她还是清楚的,诏狱的启用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 以前她还能义正词严地说,那是人犯了错,才被她的父皇关进诏狱,可谢青棠分明没有犯错啊。 “错的分明是下毒之人啊……” 她哑声道。 “可是是他决意挑战皇威。” “兄长,你在说什么啊?”沈长乐眼眶泛红地看着沈长怀,“他只是想为自个求个公道罢了!” “他哪里是想为自己求个公道?他是想为定北王府求个公道!” 沈长怀深吸口气,手搭上沈长乐的肩。 “妹妹,听我的,算了吧,你受不起他走的这条路。” 沈长乐心如刀绞。 “受不起我也得受着。” 上辈子她就是受不起,也不懂,眼睁睁看着他迈向死亡,这一回,她不会让他一个人走了。 “兄长,权当我这个做妹妹的对不住你,对不住父母,我只想救他,哪怕穷极一生。” 沈长怀见沈长乐心意已决,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也不是个简单的,这几日军械案已经被闹将出来了,不单朝堂上,连百姓都在议论,也不必你忙活什么了,内阁会出手的。” “那便好,若当真如此,兄长觉着内阁胜出的机会有几成?” “那得看皇上的心意了,我不过大理寺一个寺正,这些事儿我还触及不得,但……只怕不会深挖。” 沈长乐心头一‘咯噔’,不会深挖就是事情并不会顺着谢青棠的心意走,更不会将背后真正的凶手找出绳之以法。 她禁不住绞紧了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皇上该不会这般……糊涂吧?” 沈长怀闻言,厉声斥道:“莫要胡言乱语!浩荡天威,岂是你能冒犯的?” 沈长乐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一颗心却似是沉入了湖底。 事情如沈长怀所言,翌日的大朝会内阁便出手了。 他们联名上书,求皇上由刑部和大理寺联合审理定北军被偷换军械一案,又请求皇上由内阁负责督办。 皇上同内阁拉扯了两日,奏折如雪片似的往勤政殿飞,又有大臣在勤政殿外跪求皇上彻查军械案一事,秉笔太监们是压都压不住。 皇上迫于无奈,又想着谢青棠大抵受够了教训,就将人下放到了刑部大牢,着大理寺协理此案,内阁进行督办。 待听得这消息后,沈长乐可算是松了口气。 人交到刑部大狱就好,总要比诏狱好。 只是当听得大理寺是派出的沈长怀去会同刑部的人接洽审理此案,她就有些心痒难耐,想要求他带她去见见谢青棠。 但回头一想前世的种种教训,又觉着不该将沈家牵扯到她的私心中来。 可她万没想到,沈长怀竟主动提了此事,待她坐到马车上后,还有些难以置信。 “兄长,你为何会……” 沈长怀冷着脸,上下打量了沈长乐一番。 “你看看你这段日子都消瘦成什么样了?” 沈长乐心头涌过一阵暖流,朝沈长怀灿然一笑。 “多谢兄长。” “不必谢我,你这个做妹妹的好好的,我便心安了。” 沈长乐心内一时又酸又涩,是百感交集。 沈家这份亲情,她该如何还啊? 到得天牢外,沈长乐修整了番自己身上的小厮服饰,摸了摸刻意用粉抹黑的脸,垂着头,跟着沈长怀走了进去。 这是她头一回来天牢,甫一踏进去她就不禁蹙了蹙眉。 一股子尿骚味混着血腥味迎面扑来,是掩都掩不住,往里走得深了,还能听得阵阵惨呼声袭来。 她不免好奇,偏头望去,就见一犯人被拴在刑架上,浑身血淋淋的,不见一处好,可狱卒却面色不变,直接一桶水泼了上去,惹得犯人又是一阵痛呼。 她看得愣住,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待回过神来,沈长怀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她慌忙跟上,一颗心却是愈发没底了。 青棠会不会也被他们这样对待? 第14章 雪满弓刀(6) 沈长乐心事重重地跟在沈长怀后面,待沈长怀停下还毫无所觉,是直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惹得牢内的谢青棠和牢外的狱卒均侧目望向她。 她忙垂头认错:“公子,是小的莽撞了。” 沈长怀当即教训道:“本是见你胆儿小,带你出来训训胆儿,如今瞧来你还是呆在家里得好。” 沈长乐头垂得愈发低了,倒是沈长怀再不说什么,示意一边儿的狱卒将牢门打开。 听得这话沈长乐才知已经到了,是慌忙朝牢房内望去,就见谢青棠笔直如松地坐在牢房内的硬板床上,双手和双脚均被锁链缚住,一双眼霎时红了。 谢青棠一双眼漆黑如墨,也定定地回望着沈长乐。 沈长怀见状,是又生气又无奈:“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单独问话。” 狱卒得了令,带着守在廊道上的两个狱卒一道走了,一时牢房内只剩三人。 还是谢青棠先动了。 他起身朝沈长怀作了个揖。 “青棠见过沈大人。” “家妹在这儿,伤人的话,我不想多说,客套的话又对不住我心头压着的火。” 这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能被关进这儿来的,先前大多非富即贵,这里不似外面的牢房,就用木头隔开,都是用石头修葺起来的,倒也不怕人偷听,索性沈长怀就撂开了说。 “谢公子,那位念及旧情,想寻人给你,但若我当时在家,就算违背了那位的意思,也必拦着我这个任性的妹子做出这等傻事!” “兄长~” 沈长乐站在沈长怀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撒着娇,希望他不要再说了。 沈长怀微微偏头看了眼沈长乐,在她祈求的目光中继续道:“我这妹子多久没跟我撒过娇了?为了你,倒是做了不少事儿。” 沈长乐是更急了,谢青棠别扭得很,她是生怕他听了这番话又要自责了,偏沈长怀还在说。 “她性子比起以前执拗不少,事已至此,我只好顺着那位的意,将她带来,让你们见上一面。” 沈长乐讶然,万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太后的意思。 谢青棠复又朝沈长怀行了个文人礼。 “沈大人的话,青棠都记住了,此番劳烦沈大人了。” 沈长怀摆摆手。 “你们自说会儿话吧,我在外面等着。” 待人走了,沈长乐几步跨到谢青棠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问道:“你怎么样了?这几日可有受苦?” 谢青棠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 “无事。” 沈长乐半信半疑:“真的?” 谢青棠不答,反道:“几日不见,你怎么黑了不少?这是在脸上涂了什么?” 沈长乐抿了抿嘴:“谢安饶,你这岔开话头的技巧未免太过拙劣!” 谢青棠不说话了,他做不到同沈长乐撒谎。 沈长乐见状,叹了口气,伸手就要撩开他的衣袖,被他躲开了。 “真没事。” “那你这日子过得也是不错,这囚衣都还是崭新的。” 谢青棠垂头,就见自个穿了一身崭新的囚衣,倒不像是在牢房里呆了好几日的人。 他温和一笑。 “我倒是忘了这茬儿了,长乐观察得真是细致入微。” 沈长乐摇了摇头。 “不是我细致入微,只是我了解你。” “长乐,我们不过相处短短几日,为何你总是这般相信我呢?” “有的人,一瞬即一生。你是我相中的人,所谓一眼定终身,这便足矣,你说呢?” 沈长乐伸手握住了谢青棠的手,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他手臂上的囚衣,入目全是溃烂纵横的鞭痕,她霎时红了眼眶。 “谢安饶,你……”她颤着声儿道,“就是这样珍惜自个的?” 谢青棠见状,慌忙要拉下自个的衣袖掩饰,可手臂被沈长乐紧紧抓着,他怕伤着她,不敢用力挣扎,见得她哭了,又着急忙慌地拉着自个的衣袖替她擦去眼角的泪。 “对不住,我……” “谢安饶,有时候我也是看不懂你,叫我不要闹,自个又要闹,到头来将自个闹成这副模样,最后心疼的是谁?” 沈长乐一双大眼睛哭得红红的,抬眸委屈巴巴地看着谢青棠,活脱脱像只受了欺负的兔子。 “最后心疼的还不是我!” 谢青棠手足无措,竟大胆地伸手抱住了沈长乐。 “长乐,我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你生气打我骂我都好,莫要哭坏了眼睛。” 沈长怀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无意间回头看得这副场景,下意识就想进牢房阻止,可想着自个妹子的性子,硬生生忍下了,只是在心里又给谢青棠记下了一笔。 谢青棠浑然不觉,还在胡乱安慰着沈长乐。 没多会儿,沈长乐就将泪意憋回去了。 时间不多,她还得给谢青棠上药呢。 “所幸我有先见之明,带了药来,你这样,怕也是我兄长的主意吧。” “不,我也不想你担忧。” “将囚衣脱了吧。” “这……” “你哪里我没见过?你后背能自个上药?” 谢青棠看了眼站在牢房外背对着他们的沈长怀,硬着头皮将囚衣给脱了。 当见得他的满身伤痕,沈长乐手一抖,好险将药给稳住了。 一身的鞭痕,胸口还有个烙铁烙下的印记,这道道伤痕红肿不堪,要真是不处理,人只怕…… “锦衣卫的人这是想要了你的命啊,他们怎么敢……” 思及此,她脑中闪过同沈长怀的话。 是啊,他们怎么敢?是因为这是皇上默许的啊,默许他们折磨他。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强自镇定地为谢青棠上着药,其实泪水已流了满脸。 原来诏狱真如炼狱,锦衣卫真如索命鬼。 前世的剥骨之刑他又是如何受的? 这是她头一回直面这残酷的刑罚。 谢青棠不知背后的沈长乐为何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吵着闹着他还能招架,她默不作声了,更叫他无所适从。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唤道:“长乐……” “嗯。”沈长乐忍下喉头哽咽,小声训道,“上药呢。” 谢青棠局促地捻了捻放在膝上的手指,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还是沈长乐重又起了话头。 “太后让我来是为何?为你上药吗?” “刑部大牢不似诏狱,以前我也认识些人,他们送了些伤药给我。”想了想,谢青棠又补道,“当然,肯定不及你给我的好。” 沈长乐‘噗嗤’一笑:“你何时学会了说这些话?” 待听得这声笑,谢青棠才隐隐松了口气。 “我说的是实话。” “确实是实话,我这药可是特意去回春堂包的。”顿了顿,沈长乐固执地又问道,“你说太后娘娘又赐我恩典,这是为何?” 谢青棠收敛了脸上温柔,默然一瞬,才轻声答道:“这不是奖,这是罚。” 第15章 雪满弓刀(7) 沈长乐为谢青棠上药的手一顿,让他转过身来,又为他涂抹着胸前的伤口,半晌,才苦笑道:“他们真是谁都想拿捏你啊。” “长乐,此般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能在外说,当心祸从口出。” 沈长乐笑着笑着又想哭了。 “我只是恨自己,连这是惩罚都看不出,她这是嫌你我不听话呢……” 我真的好恨自己,不知当初你的在宫中的处境竟是这般艰难,还闹着要你,却不知你替我默默背负了多少。 “长乐,你本该一辈子平安喜乐,不知世事的,我……如今却是不得不对你说,此番作为,于我们而言,罚也是赏,你可知?” “知……” 可纵然卑微如蝼蚁,我也想挣扎求生啊。 人啊,真是奇怪,上辈子穷尽一生都想平平凡凡跟相爱的人相守一生,现今得了个平凡的身份,又好恨,令愿自个现今还是公主,能护得心爱之人一时便是一时,纵然不能相守…… 果真,万事不能两全,你不能想要又还要。 “青棠,你也要知道,人啊,不可能一辈子不谙世事,你说呢?” “长乐……” “裤子也脱了。” 谢青棠面色一红。 “腿上的伤我自己可以,你看……” 沈长乐收回手。 “好,待会儿你自己上。” 话罢,她将药膏盖好递给了谢青棠。 “对了,我还有件正事要同你说。” 沈长乐将自己誊摹的一张小相给谢青棠瞧了,又同他说了王志向她交代的话。 “这人我也没有头绪,但很有用。” “我知道你用得上,可要我帮你带什么话?” 谢青棠抬头望着沈长乐,迟疑道:“你……” “军械案都漏出风来了,我势单力薄,帮不了你太多,又有太多顾忌,不好寻人,你那边有能用的更好。” “你找到的这条线只怕藏得更深,你收敛了人手,莫要叫人查到你才好,这小相我留下了,你且安心。” 沈长乐点了点头:“你有打算便好。” 她又瞧了瞧外面,道:“我得走了,不然兄长该为难了,你……好好的……” 见人起身要走,谢青棠慌忙拉住了沈长乐的手。 沈长乐回身望着他,却见他双眼闪烁,说话的声音愈发低了。 “说过,再见面要同我说说你的乳名。” 沈长乐脸上霎时飘起了两抹可疑的红晕,咬了咬唇,终是弯身凑到了谢青棠耳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猪猪。” “猪……” “我父亲说,贱名好养活,你看我,这不安稳长大了?” 沈长乐说这话时,眼中带着些悠远的苦涩,叫谢青棠有些看不懂。 恰好这时候沈长怀来催了,两人缓缓放开了交握的手。 回程的马车上,沈长乐很安静,周身像是被一股悲伤和无力缠绕着,沈长怀从没见过她这样,一时有些担忧。 “你……怎么了?” “兄长,你说,皇上是一位明君吗?” 沈长乐也不愿否定曾给过自己无限宠爱的父皇,但发生在谢青棠身上的事却让她不得不直面这些。 沈长怀顷刻间变了面色,低声斥道:“你这两日说话真是愈发地没分寸了,帝王是你我能够置喙的吗?” 沈长乐就想要个答案。 她抬眸,直视着沈长怀的眼睛,声音压得愈发低了。 “兄长,求你,告诉我,皇上,是……一位明君吗?” 沈长怀看着沈长乐,是久久无言,可这恰好就是他的回答。 沈长乐惨然一笑,眼泪滑了下来。 连父皇的臣子都不认可他,那天下百姓呢?天下百姓如何想他们的君王? 第16章 雪满弓刀(8) 军械案其实很明朗,端看人愿不愿意审问。 那名暗杀厨子的死士嘴很硬,大理寺和刑部不够狠,都没从他嘴里撬出话来,刑部侍郎就特意去北镇抚司借了个人过来,用了一夜的刑罚就招供了。 ——是从州知府派他来的! 大理寺和刑部一得到这条线索,先去回禀了皇上,请求捉拿从州知府。 皇上允了。 大理寺和刑部连夜派了人去,没成想走到半道上就听说从州知府直接扯旗子反了。 这人也忒胆大包天了。 从州确实是一个四通八达的要塞,往北能直通北阳,凭着这地形,百姓生活富庶,但就凭他那区区两万的守备军,哪里能抵得过朝廷的几十万大军? “这从州知府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得知这消息,沈长乐有感而发。 这哪里是女儿家说得出口的话? 对于自家这妹子,沈长怀现今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是不是被驴踢了,我不知道,但是于他而言,倒卖军械是抄家的大罪,造反也是抄家的大罪。” 沈长乐坐到了沈长怀对面。 “可倒卖军械只是抄家问斩,家里旁的男丁许只是流放,造反可是要株连九族啊。”顿了顿,沈长乐又道,“他到底倒卖了多少军械?” 沈长怀喝茶的动作一顿,干脆将茶盖盖上,又放到了身边的小方桌上。 “我发现你现今愈发放肆了,此等政事,岂是你能打听的?你只管知晓,此事跟谢青棠无关便是,他会被放出来,只是往后他的路如何走,端看皇上的一念之间了。” “兄长,我这也是担心……” 沈长乐以前在深宫,不知事,如今出了宫,时不时又让金玲出门给自己打听世事,这才知晓现今的澧朝已经乱起来了。 “女子亦有担心家国时,何况定北王府的女子,不个个都是女中豪杰吗?” 沈长乐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这茬,沈长怀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还真拿自个当定北王府的人了?要你现今真是定北王府的人,早去地下了,你还不好生管管你的嘴!” 沈长乐也怒了。 “兄长,你是我的兄长我才在你面前说说,我从不曾在旁人面前提过此事,连身边的丫鬟我也没让她们知晓得太过清楚。” 两人这番争执,引得外面的海氏都听到了,她忙在外面说和了起来。 “夫君,小姑还小,有事你慢慢同她说才是。” 她夫君是大理寺正,官职算不得高,时常还要跟犯了事儿的人打交道,审讯、监斩都是有的,性子不免冷硬了些,她就怕两人一言不合说差了,毕竟这家里就他们俩亲兄妹呢。 沈长乐深吸口气,也冷静了下来,强打起精神道:“嫂嫂莫要担心,兄长跟我说笑呢。” 第18章 雪满弓刀(10) 无论是江世林的事儿,还是太后明日邀她进宫之事,都叫沈长乐惴惴不安,等了半夜,好悬将沈长怀等回来了。 她急急到了沈长怀他们住的院子,问起了江世林的情况。 沈长怀由着海氏给自己脱掉了落满雪的斗篷,而后遣退了服侍的丫鬟,才问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沈长乐看了眼海氏,见得她去了外间,才低声道:“江阁老是他的老师。” 沈长怀看着沈长乐,眼中满是无奈。 “刚被人劝回去了,皇上也发话了,让他回去将养几日,所幸今儿白日里没下雪,不然江阁老那身子骨,只怕撑不住。” 沈长乐还是愁眉不展。 “江阁老年龄也大了,跪了大半日,唯恐要落下病根儿了。” 她前世听青棠提过这茬,说是为着定北王府的案子江世林去勤政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就此落下了伤寒腿,一到阴雨天和冬日就疼得不行,如今为了军械案,只怕更是不好了。 “江阁老是不好,但还有那么多人照顾呢,你先担心担心你自个吧,我听你嫂嫂说太后邀你们明日进宫?” “是啊。”沈长乐苦笑,“不知太后这回又要罚我什么了。” 前世,她跟太后就亲近不起来。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太后待人向来是笑眯眯的,对她也很是慈蔼,但她就是觉得这一切并非出自真心。 说是因为她不是自个的亲祖母,没有血缘关系,倒也不是,就是有种疏离感,好似一切不过是全一番客套体面。 “你进宫后,就跟在你嫂子身边,莫要乱看乱说,小心谨慎。” “我记住了。不说这个了,他那边怎么样了?事情查清楚了,他也该被放出来了吧?” 沈长怀收回了放在火炉子上烤火的手,半晌没有回答沈长乐的话。 沈长乐急了。 “他们还想要做什么?事情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他不是受害者吗?” “这事儿若单看加害者和受害者那就好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啊。他这一遭动,只将前面的虾兵蟹将卸了,还差点赔上自己的命,你且看吧,若是内阁再要求彻查,只怕有更多无辜之人遭殃!” 沈长乐面色遽然一变。 “你什么意思?他们还想做什么?” “他们想做什么?他们能逮着此事将谢青棠咬死,他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就很清楚!” 说起这事儿沈长怀就来气。 “你事事为他着想,可他何曾为你想过?听说你听了我的话,最近在看史书,就合该明白,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板上钉钉之事更是急不得!” “如何能说是板上钉钉之事?” 沈长乐也恼了。 她近来打听过定北王府通敌叛国一案,而后细细推敲了番,发现有些地方根本说不通。 第19章 雾失楼台(1) 翌日一早,沈长乐就被金玲和银妆拉起来收拾了。 这梳妆打扮沈长乐还是挺熟的,毕竟前世她身为公主,常要参加皇家宴会,总要盛装出席,一拾掇就是两个时辰。 可这回沈长乐却是不敢打扮得太过打眼。 她穿了一袭小女子惯常穿的粉衣,挽了个髻,头上戴了支粉色步摇,缀以几朵小花簪,披上大红斗篷就同海氏一道坐马车去了张国公府,等着一道入宫。 她原以为来了没多会儿该就能走了,没成想这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累得昨夜本就没安寝的她直想倒头就睡。 好容易外面的马夫说要走了,她一个激灵,忙坐直了身子,掀开马车帘子一瞧,又下雪了。 她们都只是官家女眷,没甚封号,又没皇上特许,进了皇宫后就得步行了。 沈长乐从未进过宫,海氏未出阁前倒是进过一回,那时候她很是局促不安,她原以为沈长乐会跟她一样,正想安抚一二,却见她每步行得坦然。 “小姑倒是比我强。”她捂嘴笑道,“我头一回进宫,一颗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生怕被守着的禁军给抓了去。” 沈长乐还在琢磨着待会儿见太后的事儿,只听见了海氏的后半句,就一把握住了海氏的手,道:“哦,嫂嫂莫怕。” 海氏听得直摇头:“你啊……” 沈长乐没往心里去,但这会子倒是有心去瞧一道往后宫去的女眷。 吓,人还不少。 不得不说这太后做事就是不一样,做戏做全套啊,估摸着张家本家的女眷也就十多个人吧,如今跟她们一道进宫的得有二三十个,还真请了不少旁支家的女眷来。 几人随着太后的贴身宫女的指引,七拐八拐地可算是到了后宫,冷不丁地就见一长得颇为美艳的女子乘着步撵迎面行来。 沈长乐定睛一看,这不是丽妃娘娘吗? ——锦衣卫都指挥使冷厉的亲妹妹,深得皇上恩宠,也不是个善茬儿,前世就跟她不对付! 想起冷厉她就恨得牙痒痒,偏现今什么也做不了,还得伏地给敌人磕头。 她沈长乐上辈子就没这么窝囊过! 没成想,这丽妃今儿不知怎地对她们来了兴趣,突然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 “这都是谁啊?” 她掐着一把妖妖媚媚的嗓子慢慢悠悠地问道。 “回丽妃娘娘,这都是张家的女眷,太后娘娘今日邀她们进宫,说是想瞧瞧这些晚辈。” 来为她们引路的宫女大大方方地回道。 丽妃家世不高,向来会审时度势,闻言,也没多说什么,摆摆手让人起来,但心里却生了旁的心思。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招了这么多未出阁的张家女进来,莫不是要给皇上塞人? 太后跟皇上虽算不得亲厚,但皇上还是颇为尊敬太后的,若是太后开了这个口,他肯定是会收下的。 沈长乐太知道丽妃是个什么心思了,想着自个现今不易张扬,刻意将头埋得低低的。 可偏生丽妃也是个磨叽人,打量了她们半晌都不走,她不禁就有些走神了。 也不知母后如何了。 母后自请废后不成后就干脆闭宫,一直幽居在长清宫,做了个挂名皇后,身子骨也不大好,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长,怕是更难熬了。 细算算日子,前世母后似乎在这个时候是受了好大一场风寒。 若是能去看望看望她该多好啊。 “你,抬起头来。” 恰在此时,丽妃的声音传来,她瞬时回过神来,想着谁这么倒霉啊,引起了丽妃的注意。 “大胆,娘娘让你抬起头来没听见吗?” 丽妃身边的宫女厉声道。 沈长乐还在不明所以时,海氏拉了拉她,她这才回过味儿来,原来这个倒霉催的是自个。 “请丽妃娘娘恕罪,长乐耳朵不大好。”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沈长乐缓缓抬起头来,眼瞧着丽妃顷刻间变了面色,她暗道,要糟!就听丽妃大喝:“胆敢忤逆本宫,还不掌嘴?” 海氏见状,比沈长乐反应还快,立时跪地求饶。 “请丽妃娘娘恕罪,家中小姑头一回来宫中,不知宫中规矩,不免冒犯。” 沈长乐咬咬牙,咱能屈能伸,而后也跪了下来。 “长乐头一回见着如丽妃娘娘这般天仙似的人物,一时没回过神来,冒犯了丽妃娘娘,还望丽妃娘娘恕罪。” 海氏听得沈长乐这番告罪有些诧然,她没想到她这小姑倒是挺能经事的。 可不,沈长乐都没想到自个能说出这番话来,感觉隔夜的饭都能给呕出来了。 不过她也真是了解丽妃,将她架在那里了,她还真就不好怪罪她了。 “罢了,本宫念你年纪小,不懂事,就饶了你这一回。” “谢丽妃娘娘,长乐以后定会谨言慎行。” 丽妃摆摆手,内侍抬起步撵,慢悠悠地走了。 海氏松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拉住了沈长乐的手,沈长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只是冷不丁一抬头,有几个似张家旁支的女子,颇为不乐地看着她。 前世,皇上的子嗣大多夭折,就沈长乐这个公主好生长大了,后面皇上虽又得了两位公主一个皇子,但第一个安稳长大的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故大多宠爱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人人都是捧着她的,这样的眼神她还真没受过,她当即就瞪了回去。 “好了,既进宫了,都仔细着些,莫要冲撞了贵人。” 国公夫人都发话了,那几名女子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了,而沈长乐却思忖着方才丽妃的反应。 这是想起了自个的母后了吧。 她这张脸,跟自个父皇不大相像,跟自个母后却是像了七八分。 这是丽妃心头的一根刺。 毕竟,这丽妃使出各种狐媚手段,就是为了独得父皇恩宠,甚至有待来日登上后位,可惜啊,她一直没给父皇生出个孩子来。 原先是有过一个的,不知道为何,莫名小产了,父皇为了安慰她,给她晋了妃位,后来就再也没有孩子了,听太医说是不能生了。 大抵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沈长乐刚在心头感叹完,她们就到了太后所居的瑞宁宫。 一行人不敢多看,垂头进了宫,同太后行了跪拜大礼,得了太后恩典,便起身坐在了殿内。 “真好啊,孩子们都长大了,该成亲的小子也都成亲了。” 国公夫人立时回道:“承蒙太后娘娘的庇护,孩子们都长得极好。” 沈长乐最是不喜这些客套话了,拿起一边儿的桂花糕小口小口吃了起来,还是身旁有人说起小话才引得她的注意。 “我还是头一回见太后娘娘呢,这太后娘娘真是凤仪万千啊。” 沈长乐闻言,抬头打量了太后一番。 只见太后着一袭金线勾祥云边的藏蓝色衣袍,隐有花白的头发上戴着一对金凤簪,身子笔挺地端坐于上位,嘴角带着笑地打量着殿下坐着的一干女眷。 一个不小心,沈长乐竟同太后对上了眼。 她脑子转得飞快,迎着太后的目光偏身干呕了起来。 霎时,静下来的殿内只听得这阵阵干呕声。 坐在沈长乐身边的女子纷纷往后退,海氏又是替她拍抚着后背,又是给她端水来喝,是忙得不可开交,而国公夫人则连忙跪下来告罪。 “请太后娘娘恕罪,这丫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头一回进宫,许是太过紧张,失态了。” 见国公夫人都跪了,殿内众人也都跪了下来,而假装平复了干呕的沈长乐也赶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望太后娘娘恕罪,长乐头一次得见凤颜,不免紧张……” “长乐?” 太后拖长了语调问道。 “回太后娘娘,小女子姓沈,名长乐。” 太后若有所思般又念了遍沈长乐的名字:“沈长乐啊,长足欢乐,倒是个好名字。” “大家都起来吧,都是自家人,没得这样。”太后笑得愈发和蔼,“怎地紧张就要呕吐呀?可叫人看过了?” “多谢太后娘娘关怀,家中已经请大夫看过了,没甚大碍,就是近来胃口不好,闻不得荤腥,爱吃酸食,没成想竟在太后娘娘面前失态了。” 沈长乐每说一个字,海氏就暗地里捏一把冷汗。 她怎地不知沈长乐有这些症状?也不曾听闻她请过大夫啊?而且这症状不是跟…… 不及她多想,就有人说了出来。 “这症状,要是长乐已经嫁为人妇了,只怕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话音刚落,满殿寂静。 第21章 雾失楼台(3) 沈长乐很是高兴,要是在沈家,只怕要蹦起来了。 奈何她在太后面前装的是一副有孕的女子,这要是蹦起来,定会引得她的怀疑。 她缓缓闭上眼,仰头,任冷风掠过面颊,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花厅里,瑞宁宫内侍总管王长寿急急行来,凑近太后,低声回禀道:“陛下来了。” 太后看了眼合欢树下站着的沈长乐,想着她那有七八分同曹皇后相似的面孔,招了身边的宫女来,轻声吩咐道:“将沈长乐带走,避一避。” 皇上对曹皇后的心思,太后还是知道一二的,这么多年了,这皇后之位还是给她留着的,无论朝臣怎么说,他都没答应废后。 这人要是到皇上面前,难保皇上不会对她动心思。 其实她也万万没想到,她那侄儿挑的人跟曹皇后竟然如此相似。 宫女疾步朝沈长乐行去,而沈长乐浑然不觉,还闭眼站在合欢树下。 就在宫女要接近沈长乐时,有人比她还快,定睛一看,竟是穿着明黄龙袍的皇上。 皇上的身子骨今年一直不大好,没成想这会子却是健步如飞,上前一把拉住了沈长乐的手臂,将人转过了身来。 沈长乐不防,差点跌倒,好悬稳住,她抬眼去看来人是谁,恰在此时,合欢树上一捧雪落了下来,一半落在肩头,一半洒在了她乌黑光亮的秀发上。 “今朝共淋雪,此生也算到白头,婉儿,你还是少时模样,朕却已经有了零落白发。” 沈长乐没想到会猝不及防见到自个的父皇,待见得他痴迷的神色,再听得他这番话,心觉误会大发了,忙挣脱他的手,跪下身行了个大礼。 “儿……”沈长乐话到嘴边,禁不住一阵怅然若失,霎时红了眼眶,抿了抿唇,改了口,“长乐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长乐一身高呼,众人也纷纷跪下行礼。 皇上看着跪伏在自己身前的女子,一袭大红色斗篷,耀眼得灼眼,仿似他同曹婉的初见。 “抬起头来。” 皇上没有管跪下来的众人,一双眼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 沈长乐闻言,缓缓抬起头来,不过只叫皇上瞧了一眼,就埋下了头,以示对天颜的敬畏。 “你啊,跟皇后年轻时候倒是有七八分的相似,可惜眉眼间的气度不似她……” 不似她温婉,带着股子倔强和傲气。 沈长乐忙道:“长乐不敢同皇后娘娘相比。” 皇上深吸口气,理智回笼。 “都起吧。” 众人起身,皇上则回身进了花厅,朝太后躬身见了个礼。 “母后安康。” “皇上来了啊,快来坐。” 皇上坐到了太后身边。 “母后,这是张家女?” 沈长乐也进了花厅,悄没声息地坐到了末席。 “是咱们张家的旁支,沈家的闺女。” “芳龄几许了?” “这个哀家倒是不知道了。”太后笑眯眯地朝沈长乐招手,“来啊,上前来给皇上答一答。” 沈长乐上前。 “回禀陛下,长乐现年十六。” 前世这时候,她该是只有十五才对。 “可曾婚配?” 此问一出,满堂皆惊,皇上莫不是对这小官家的女儿动了心思? 沈长乐一颗心猛地攥紧,重生归来,她同皇上虽没了血缘牵绊,但心里头还是拿他做父亲的啊。 “回禀陛下,并未。” “朕同皇后也曾有过一个女儿,可惜啊,她命不好,出生就……要是她活着,算起来今年该有十五了,比你小一岁,长得应该比你还要像皇后吧。” 沈长乐也陷入了回忆。 她记得前世她的母后只生过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是嫡长子,可惜尚在襁褓时就夭折了,第二个就是她。 皇上说的该就是前世的自个了,这一世自个还是出生了吗?不过也夭折了? “还请陛下宽心,这天下百姓无不是陛下子女。” 她未曾想过有一日她也会同自己的父皇说出此等大义之言。 皇上大笑。 “对,都是朕的子女。你这小女娃,倒是会说话。” 听得皇上对自个的称呼,沈长乐暗暗松了口气,可皇上下一句话又叫她捏了一把冷汗。 “你这样的女子留在家中甚为可惜,要是能留在宫中,倒是不错。” 太后面上仍噙着抹笑。 “皇上,这小女娃初来乍到,只怕也冒冒失失。” 沈长乐心内也是纠结万分。 算算日子,她的母后差不多明年冬日就要走了,她想留在宫中照看她,替她调理调理身子,况且依青棠现今的身份,定然也会留在宫中,她若能留下,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可她又怕自个当真有孕,到时候想要瞒下来可就难了。 “有这份机灵劲儿就很是难能可贵了,想必教起来也不费劲儿。”皇上捻着手上的扳指,“朕身边正好缺一名宫女。” 皇上此言一出,是一锤定音,倒也由不得沈长乐推拒了。 她俯身叩头。 “谢陛下赏识,长乐以后在宫中当值,必然尽心竭力。” 她知道,此一留,只怕流言飞起,步步难行,但她没有选择。 她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她想留住的人也有二三,可上天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第22章 雾失楼台(4) 沈长乐来了宫中有五日了,每日就留在承乾宫伺候着,她还没有资格前往勤政殿和太和殿伺候,自也不知前朝事,更没有机会向自家兄长打听谢青棠的事。 “诶,长乐姐姐,你知道内书堂新来的讲学吗?”比沈长乐早几日进承乾宫伺候的宫女庆云道。 “怎么了?”沈长乐忙着手上的活计,回答得也是漫不经心。 “这内书堂的讲学一般不都是从翰林院抽调的吗?我听说,昨儿新来了个,是名内侍。” 沈长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霍然抬头望向庆云。 “那人……是定北王府的谢青棠?” “对,你不知道啊,世家公子、一介文官,做了个阉人,今日多少人都去凑热闹了,等明儿咱们下了值,也去瞧瞧?” 沈长乐霎时火了。 “瞧热闹?这热闹有什么好瞧的?大家伙儿进了宫,不都是为奴为婢的吗?难不成谁还比谁高贵?” 沈长乐待人向来温和,庆云没想到自个一句话竟将她惹恼了,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长乐姐姐,我……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去嘲笑人的,这些话我都是听来的,她们都这样说……” 在承乾宫,许多宫人都不爱搭理后来人,庆云在承乾宫原本一句话也说不上的,后来沈长乐来了,她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能说话的人,她实在舍不得两人就此生分了去。 看着庆云红红的眼眶,沈长乐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明白,大家都污浊了,清白之人自然显得格格不入。” 庆云年岁跟她一般,只比她小两月有余,性子却是不喜争夺的,在宫中所求的不过是有一二安慰。 她来了承乾宫,被排挤怕了,也就格外想要融入进去。 “庆云,以后这样的话莫要说了,听着便罢,小心祸从口出。”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沈长乐回头一看,是掌印太监张士来了。 “见过掌印。” “你们在这里浑说些什么呢?” 庆云胆儿小,直接跪了下来。 “掌印恕罪,奴婢再也不敢浑说了。” 沈长乐倒是不卑不亢,仍垂头站在那里。 “回掌印,奴婢想着庆云比奴婢早来承乾宫做事,方才在问她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其实张士早来了,方才站在她们后面早将她们说的话给听了个全去,不免对沈长乐刮目相看。 这丫头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以后怕是大有前途。 “宫中,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特特是呆在陛下身边的人,你们合该知道的。” “奴婢们知错了,谢掌印提点。” “庆云,你去继续忙着吧,长乐,你去给陛下奉茶。” 沈长乐一惊,万没想到张士不但不怪罪自个,还提拔自个。 要说这话是吴用说出口的,她还会怀疑是不是她父皇现今脾气正上头,要拿她去给她父皇消气,可要是张士,她倒不觉着他会用这些腌臜手段。 毕竟这两人她前世接触不少,谁是个什么性子,她还是知晓几分的。 “是。” 她朝张士微一施礼,就起身去茶房准备着了。 能呆在茶房的都是贴身在皇上身边伺候了有些时日的宫女,多则几年也是有的,见她接了这等好差事,自是不乐意,也没同她多言语。 沈长乐也不怕,旁人她不了解,她自个的父皇她还不了解吗? 前世她就经常给她父皇泡茶,这承乾宫的茶房不知来过几回了,搁东西的地儿都跟前世一样。 她轻车熟路找到了东西,熟练地泡了一盏茶,而后端起茶盏送了进去。 她躬身向前,将茶盏送到皇上的御案前,见皇上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朝后往外退却,果不其然,还没跨过屏风呢,皇上就抬头问了起来:“这茶是谁泡制的?” 沈长乐上前:“回陛下,这茶是奴婢泡制的。” 皇上看了看茶盏中浮浮沉沉的茶叶,再抬头看着站在自个面前的人,道:“你是……沈长乐?是这个名儿吧?” “回陛下,沈长乐确实是奴婢的闺名。” “长得像皇后,连泡制的茶也像。”皇上放下茶盏,“以后你就负责替朕奉茶吧。” “是。” 沈长乐应了,见皇上没有其他吩咐,朝他又行了一礼,便悄悄退了出去。 她知道,她这一遭赌对了。 想想她都觉着有些好笑,前世她要什么没有?如今也得跟人来争这个站在皇上身边的机会。 ——区区一个女官的职位。 可这一世她身份不高,而皇上身边的女官却可以做很多事,也可以帮到青棠,就算即将迎来许多明枪暗箭,她也必须迎难而上。 因为她的护身符回来了。 前世,无论发生何时,谢青棠总也挡在她的身前保护着她,往后她也要做他的护身符,挡在他的身前护着他。 *** 翌日,沈长乐不当值,穿好她新得来的女官服侍,将头发拾掇整齐,就往去给小太监教学的内书堂去了。 她都打听清楚了,司礼监还没给谢青棠分派别的事务,大多时候他都在内书堂,倒也清闲,只是这种清闲只怕于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她到内书堂的时候,谢青棠正在里面讲学,她没敢露面,绕后躲在了唯一一扇开着的窗下。 这扇窗开得好,正是讲学坐的位置,又正对着谢青棠,想必这是谢青棠的手笔。 他总是这般清醒又自律。 听得屋内传出的温润又低沉的声音,她忍不住探头往里望去,正好对上了谢青棠一双漆如点墨的眼,她朝他吐了吐舌头,忙将头缩了回去,生怕人看了去。 谢青棠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回头继续给底下的小太监们讲着,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就下学了,里面的人鱼贯而出。 沈长乐怕人发现她跟谢青棠交往过密,就继续站在外面等着,没成想窗户这边却有了动静,一回头,她日思夜想的人已经翻过窗,站在了自个面前。 “长乐,你怎么……” 他上下打量了沈长乐一番,就见她穿着一袭女官服侍。 “你进宫了?你是沈家的姑娘,原本可以在家中……何必为了我,受这般苦楚?” “说过了,想与你并肩同行的。” 谢青棠看着沈长乐明媚的笑容,晃了晃神,而后反应过来,道:“等了这般久,冷吧?快进屋。” 沈长乐摇了摇头。 “不进去了,万一有人看见了,不好,我现今是皇上身边的宫女。” 谢青棠瞬时会意。 沈长乐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女官,若是她跟一个罪臣之子在一起,只怕到时候又会惹来很多非议。 “许久不见,你似乎又瘦了。” 见沈长乐满眼心疼,谢青棠有些慌,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纠结半晌,拙劣地开始转移话头。 “我……我该带个汤婆子的,你耳朵……还有手……” 宫女可没有斗篷可披,袖子还不能太长,免得干活的时候累赘,一双手就露在外面,冻得红通通的。 “我说你,你就给我扯七扯八。” 沈长乐将一双手伸了过去。 “你帮我暖暖。” 谢青棠垂眸看着放到面前的一双手,合该粉粉嫩嫩的,这几日干了些活,没来得及保养,已经有些干皮了。 “到时候旁人看见了,会给你惹麻烦。” 听得谢青棠这般说,沈长乐又不乐意了。 她双手又往他面前送了送。 “你给我暖不暖?你是我的夫君,你该不该给我暖?” 谢青棠猛地抬头望着沈长乐,见她笑得欢快,心念一动,一把将人拉着拐过了一个拐角。 这里很隐蔽,前面是棵万年青,后面是两面墙的夹角,向来人迹罕至。 在这一方小天地,谢青棠将沈长乐的双手纳入了自己的大手中,时不时地呵口气,细细地搓着。 沈长乐感受着逐渐温暖的一双手,整个人像是跌进了蜜罐里,甜丝丝的。 彼时,他们背后的那株万年青正茂。 第23章 雾失楼台(5) 沈长乐成了皇上宫里的女官,顺利地分得了一个独居的屋子,庆云替她搬东西的时候是满满的羡慕。 “长乐姐姐,你真幸运,家境好,还有福气,进宫短短几日,就被提拔成女官了。” “那也是我运道好。” 沈长乐边说着,边从妆奁里拿出了根坠有玉珠的银簪子,直接簪在了庆云的头上。 “你年岁小,这簪子粉嫩,最是配你了。” 庆云摸着头上的簪子,点了点坠着的玉珠,笑得更是欢快。 “多谢姐姐。” “你叫我一声姐姐,什么都没送过给你,那我这个姐姐也是白当了。” “有姐姐真好。” 沈长乐听庆云提过家里面的事儿。 她进宫也是身不由己。 她的父母一直想要个儿子,结果连生了三个姐妹,她是最大的,理所当然地将小小年纪的她送进了宫做了宫女,希望她能多给家里些补贴。 她进宫后,嬷嬷嫌她名字上不得台面,给她改了名儿,叫庆云,她很是喜欢这个名儿,在嬷嬷面前做事更是卖劲,得了嬷嬷很多夸赞。 没成想,原本同她交好的宫女却突然开始排挤她、欺负她,她一直忍气吞声,家里父母如愿得了儿子,也因着她的帮衬日子是愈发好过了,可谁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后来嬷嬷死了,她也得了机会,被选到了承乾宫当差,原以为日子要好些,结果这里的人更是捧高踩低的好手。 她也没甚旁的心思,就是那些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总也丢给她,她觉着委屈。 沈长乐知道她的性子,也有些放心不下她。 “我有了自个的屋子,没法子时时刻刻陪着你了,但你有什么委屈也可来寻我。” “好,谢谢姐姐。” “不必这般客套。” 沈长乐继续收拾着东西,发觉庆云没再搭话了,觉着奇怪,抬头一看,就见她皱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在想什么?” “姐姐……”庆云望了望外面,确定没人,咬了咬唇,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她们都说你以后是要做娘娘的,是真的吗?” 沈长乐立时怒了:“谁在哪里乱嚼舌根,胡说八道?” 庆云有些怕沈长乐生气,诺诺道:“没……就……” 沈长乐缓了面色:“庆云,我不是朝你发火,你同我说,谁说的?” 庆云声若蚊蝇:“是昨儿我听巧慧他们说的。” “巧慧……”沈长乐明了。 这巧慧爱跟承乾宫的另一位女官秋瑟搅和在一起,时常拍她马屁,那秋瑟也是,心思不正,该就是她授意的了。 自个刚坐上女官的位置她们就迫不及待了,这格局委实太小。 她有功夫倒是要会会她们! 只是沈长乐没想到这事儿都传到谢青棠的耳朵里了。 翌日,她又去内书堂老地方寻他的时候,就听他提及了此事。 “你成日里呆在内书堂怎么都听说此事了?” “你跟皇后娘娘长得太过相像了,自然有很多人在传,皇上又提拔了你……” 沈长乐见谢青棠跟往昔一般无二的面色,突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那若是皇上真有意呢?” 谢青棠住了嘴,愣愣地看着沈长乐,恰好一粒雪飘下来,落在了他的睫毛上,他垂下头,以袖擦拭,挡住了他大半张脸。 沈长乐心头一紧,突觉自个委实恶劣,何必同青棠开这样的玩笑? “青棠,我……” “若你不愿,拼尽一切我也会保你出宫。” 谢青棠难得截断了沈长乐的话,将自个的私情袒露了出来。 沈长乐霎时红了眼眶。 “你若死了,你家的仇就报不了了,你家的冤情更无法平反了。” “人都说,死者为大,我却觉着,生者为大。身后名于我、于定北王府从来都不是最为要紧的,我们要的、求的,只是一个政治清明、一个百姓安稳的家国。而如今,我身份卑微如尘,若我不能做到更多,就让我留一份私心吧,想必亲人在下,也不会怪罪于我。” 谢青棠的一字一句都像往沈长乐心口上扎刀般,叫她踹不上气,最后只能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衫,泪湿了他的肩头。 “抱紧我……好不好?” 谢青棠手一颤,终是抬手将沈长乐揽入怀中,而后收紧。 “青棠,我们谁都不要死,我们一起……一起求个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好不好?” 谢青棠怔忪半晌,后释然,笑着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好。” 只一个字,便叫沈长乐由死向生。 第24章 雾失楼台(6) “青棠,你说说我怎么收拾那几个传谣的人?” 沈长乐提及这个,是兴致高昂,哪里有一点方才哭鼻子的模样? “你怎么想?”谢青棠没有就此事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你觉着她们传出这些谣言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沈长乐思忖道,“若陛下对我没心思,未免风言风语,说不得会将我调离他身边,且后宫纷争多,就丽妃头一个就饶不了我,我的日子总也不好过。” “对,你很聪慧。” 对于沈长乐,谢青棠从来不吝夸赞。 沈长乐颇为骄傲。 “那可不,也不看看我是谁。” “你是猪猪?” 沈长乐讶然。 “好啊,小宝,你还会开我玩笑了,早知道就不同你说我的乳名了。” 谢青棠腼腆一笑,后问道:“既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见招拆招,“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长乐没有害人的心思,但若是有人不放过自个,她自然也不必留手。 *** 沈长乐看着迎面走来的步辇,觉着古人说的冤家路窄是诚不欺我。 这不,眼瞧着丽妃坐在步辇上直勾勾地看着自个,简直是躲无可躲。 她忙微微蹲身行了个宫礼,不出所料,丽妃一抬手,这步辇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就是皇上新提拔上来的女官?” 丽妃又掐着她那把嗓子,幽幽道。 “回禀丽妃娘娘,承蒙陛下恩典,让奴婢做了个女官。” “本宫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旁的虚话不必多说。” 见得丽妃,沈长乐突然改了主意,或许直接从丽妃这里下手,更能便宜行事。 “奴婢说的不是虚话,是真心实意感谢皇上赏识的。” 沈长乐此言一出,丽妃那话就显出了几分大不敬来,惹得丽妃牙痒痒。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多谢丽妃娘娘夸奖。” 沈长乐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丽妃攥紧了手中锦帕,深吸了口气,同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几步上前,抬手就给了沈长乐一巴掌。 沈长乐没成想这前世今生头一遭挨巴掌竟是如此之痛,若不是她早有准备,只怕要被一巴掌甩在地上了。 做戏做全套。 她立时跪身行礼:“奴婢不知如何冒犯了丽妃娘娘,请丽妃娘娘恕罪。” 丽妃闻言,心头舒缓了,面上却佯作生气地对自个的宫人教训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 “娘娘,奴婢看她冒犯了您……” “放肆!胡言乱语!长乐是陛下身边的女官,行事最懂分寸,哪里会冒犯了本宫?不过是玩笑罢了,回去受罚吧。” “是。” “长乐,快起来吧,本宫替你讨回公道了。” “多谢丽妃娘娘。” 沈长乐简直要笑掉大牙了,这手段还真不是一般地拙劣。 不过,倒也不出她所料。 她太知道丽妃的软肋了,他们家没甚权势,她和冷厉的荣华富贵全来自皇上的恩赐,若失了皇上的宠爱和信任,他们兄妹俩便什么都不是了。 她作为皇上的妃子,不好动手,怕落下善妒的名声,就借由自个身边的宫女出手,再来做个好人,说给自个的宫人一个教训,谁知道事后到底有没有罚她? “此事到底是本宫身边宫人的不是,本宫心头很是愧疚,今儿本宫也没带什么。” 丽妃从手腕上取下一枚镯子交给了身边的宫人。 “这镯子还是陛下当年赏给本宫的呢,今儿本宫赏给你了。” 沈长乐看着宫人递过来的镯子,双眼霎时亮了起来,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后是紧紧攥着。 “谢丽妃娘娘赏赐。丽妃娘娘不但人长得如天仙般,还有着菩萨心肠,怪不得得圣宠多年。” 这话就不该是她说的了,可是她说出来了,丽妃反倒能松口气。 不过送一个手镯子就喜形于色,这般贪财,还指望她能成大器? 这样的人,也不必她多费心思了,反倒脏了手。 “无碍,本宫身边这宫人不懂规矩,大庭广众之下竟做出这等事,让你白生生一张脸都有了红掌印,本宫看着实在难受。” “丽妃娘娘,您待奴婢好,奴婢都是清楚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奴婢刚进宫,人微言轻,还望您小心些才是。” “‘黄雀在后’……”丽妃喃喃重复了一遍后,转而叮嘱道,“回去好生拾掇一下吧,寻颗鸡蛋在面颊上滚一滚,印子应该很快能消。” 话罢,她一摆手,抬着步辇的内侍复又往前行去。 沈长乐矮身行了个宫礼。 “多谢丽妃娘娘关怀,奴婢恭送丽妃娘娘。” 待丽妃的步辇走远了,她起身又拿着那个玉镯子翻来覆去地看,成色倒是不错,只可惜这玩意儿是她挨了一巴掌得来的,又觉着不值,不过在宫里打点送人倒也可行。 她抬头回望去,见丽妃身边的宫人刚好转回头,似乎方才已经看了她很久。 她勾唇冷笑,她贪财还无脑的性子在丽妃心里算是稳固了。 这不,丽妃身边的宫人转头就同丽妃回禀道:“沈长乐当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看娘娘赐给她的镯子看了半晌,也不知陛下是看上她什么了。” 起初,丽妃还懒洋洋地听着,待听得这句话,她脸色霎时变了。 “陛下岂容你能置喙?” 宫人忙垂头认错。 “请娘娘恕罪,是奴婢口无遮拦。” “行了,你去打探一下,看看是谁先传出的皇上有意纳沈长乐为妃的谣言,本宫倒是想瞧瞧,是谁竟敢利用本宫!” 第25章 雾失楼台(7) 丽妃这边解决了,接下来就是秋瑟那边了。 沈长乐明儿原本该当值,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干脆称病,同张士请了假,张士是个明白人,也不多问就给她准了假,让秋瑟连值两天。 庆云得了消息,很是担忧,巴巴儿地跑来看望沈长乐。 看着沈长乐脸上的道道红痕,她的眼眶霎时红了。 沈长乐心头熨帖,笑道:“不碍事,就是看着吓人,唉,怪我皮肤太嫩。” 庆云破涕为笑:“姐姐还有心思同我玩笑。怎么……丽妃娘娘怎么这样啊?姐姐,你何不去同陛下诉说你的冤屈?” 沈长乐刚要回答,就隐约听得屋外传来了道声音。 她心下冷笑,这是有人偷听啊! 她故意道:“丽妃娘娘圣宠正隆,我去告发她也不是不可以,可就算此事叫丽妃娘娘落下个不好的名头,失去皇上对她的一二分宠爱,但她仍是主,我为奴,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到了后头也是旁人得利。” 庆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沈长乐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就见屋外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她知道自己目的达成了。 但秋瑟好歹在皇上身边呆了几年,不会亲自出面,只怕又是巧慧做这个出头鸟了。 饶是如此,这也够了,只要让丽妃对自个说的话深信不疑就好。 有时候,沈长乐都佩服宫里这些爱搬弄是非的人,效率真是高,这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来报,说是皇上宣她去。 她到得承乾宫后,就见巧慧正跪在地上。 她走到殿中,朝皇上行了个礼。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脸可伤得严重?” 沈长乐缓缓抬头,五根指印清晰可见。 也不是沈长乐不敷鸡蛋,敷了,但是她这脸实在娇嫩,今儿就显得有几分肿了。 “巧慧说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到了朕面前,有什么委屈,你就同朕一五一十地说了便是,朕定会替你做主。” “回禀陛下,奴婢不曾受苦。”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长乐你又何苦瞒着呢?你脸上的伤是如何来的如实禀报了陛下便是。” 沈长乐真不知道这巧慧图什么,被秋瑟这般利用,她以为到头来她还有命活吗? 眼瞧着皇上眼中掠过阵阵不耐,显然是不乐意管这事儿的。 “回禀陛下,奴婢不会说话,丽妃娘娘不愿同奴婢一般见识,但丽妃娘娘身边的宫人气不过,就给了奴婢一巴掌,后来丽妃娘娘狠狠训斥了那位宫人,还赏赐了奴婢一个镯子,奴婢很是感恩丽妃娘娘的宽宏大量。” 沈长乐说着,还露出了自己戴在手上的红纹镯子。 “朕记得,这枚镯子还是朕赏给丽妃的呢。” “回禀陛下,丽妃娘娘也是这般同奴婢说的。她说她还挺舍不得这个镯子的,这个镯子陪伴她多年,一直护佑着她,又瞧着奴婢年岁还小,希望这个镯子能接着护佑奴婢,还叮嘱奴婢看着这个镯子,就要念着陛下的好,更要尽心伺候陛下。” “她倒是有心了。你回去接着养着吧,朕,好久没去她宫里了,也得去看看。” 皇上说完就要起身,张士连忙上前去扶,被皇上摆手阻止了。 “张士啊,这宫人你看着处置吧。” “是。” 待皇上走了,张士冷眼看着地上的巧慧,吩咐道:“大伙儿都是伺候皇上的,最忌讳挑拨是非,罚板着之刑,在直房外站立两个时辰,若不死,送去雁苇泊吧。” 巧慧大骇,跪着扑到张士脚边:“掌印,掌印,求您,求求您,老祖宗,求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张士后退一步,躲开了巧慧扑上来的手:“自己做了,就该知道后果!” “掌印,求求您了,奴婢不想死啊……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就算她在板着之刑下活了下来,犯了错去雁苇泊还能做什么? 被那里的老太监,或者犯了错的太监侮辱?还是被罚去深上老林喂狼? 她怕极了。 她一双眼惊恐地转着,终于看到了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秋瑟,好似看到了救命稻草般。 “秋瑟姐姐,你说过我要是帮了你,你做了娘娘,荣华富贵享不尽,你会救我的,是吧?” 秋瑟闻言,脸色大变,看了看张士的面色,又眼瞧着巧慧往她那边爬,直接一脚踢在了她的肩头,呵斥道:“你疯了吗?说些疯言疯语,成日里搬弄是非!” 巧慧被推了个倒仰,梳得整齐的发髻乱蓬蓬垂散下来,看着好不狼狈。 “好啊,秋瑟,平日里你待我好,原来都是忽悠我,就是想拿我当替死鬼呢!” “胡说什么呢?我待你好,你却这样设计长乐,简直……枉费我一片苦心!” 听得这番无情无义之言,巧慧仰天大笑。 “好啊,秋瑟,好得很!” 沈长乐看着这一场闹剧却没有一丝开心,脑中只有板着之刑这几个字晃晃荡荡地飘。 她单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她虽没有受过,前世却见自己身边的贴身宫女灵儿受过! 她浑身上下戴着木板,要站立十二个时辰,寒冬腊月,最后到底是没能活下来。 因为她的父皇发现了她对谢青棠的私情,那是作为帝王给她的敲打,却牵累了无辜的灵儿。 “掌印。”她咬咬唇,还是开口求了情,“会不会刑罚过重?” 张士转头看着沈长乐:“长乐,是皇上开明,才没有连着你一起罚。” 沈长乐魂不守舍地走在宫道上,脑中一直晃荡着张士说的这话,她下意识就要去寻谢青棠,想要求得一丝安慰。 没成想,甫一到得内书堂对面的回廊,还没转过拐角,就听得一阵板子敲击在人身上的声音传来。 她心头一紧,侧身躲在了拐角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望去,就见被人押在长凳上挨打的正是谢青棠。 一板又一板落在他的背上,他一声不吭,可血迹已然渗透了他的纯白里衣,看着触目惊心! 第26章 雾失楼台(8) 是夜,沈长乐带着药,躲着人,沿着护城河边疾步朝内侍住的枣廊行去。 到得枣廊,看着一排排直房,她才发觉自个不知谢青棠住在哪一间。 恰在此时,她看着一个小内侍埋着头走得飞快,显也是有些心虚的,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没想到他竟吓得当场就要尖叫起来。 沈长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那小内侍的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今夜我在此碰见你之事,就同人保密,可行?” 小内侍一双眼睛瞠得大大的,忙不迭点了点头。 沈长乐缓缓收了手,见那小内侍确实没有将人招来的意思,才彻底将手放下,低声问道:“你知道谢青棠住在哪里吗?” 小内侍指着面前的门,道:“就是这间屋子。” 沈长乐后知后觉:“你也是来寻他的?” 小内侍岁数不大,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模样,此时眼珠子乱转着,半晌没扯出半句话来。 “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你也要替我保密呀。” 小内侍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去敲门。” 这正合沈长乐的意,她侧身藏在了门边,等着谢青棠开门,好吓他一跳。 只听门‘吱呀’一声,谢青棠还没叫出那小内侍的名儿,沈长乐就一下子从旁边蹿了出来,嘴里还叫着。 “哇!” 谢青棠原本想做戏,装作被吓住的模样,可看着沈长乐脸上的伤,就笑不出来了。 “你的脸怎么了?” 沈长乐摸了摸自个还留有红痕的脸颊,摆手道:“不堪回首啊。你怎么没被我吓着啊?没意思。”xbiQiku “窗纸映出来了。” 沈长乐看看屋内的烛光,再透过窗纸去看屋内,很是郁闷。 “我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们出去说?” 这话沈长乐听明白了,有些不乐意了。 “你屋头藏着宝贝啊?还不让我进?而且他呢?” 她指了指身边的小内侍。 “小丁,来寻我有什么事吗?” “老师,对不住,都是因为我……不然您今天也不会被吴秉笔罚。” 边说着,小丁边从自个衣袖里掏出了瓶药。 “这是我从别人那儿买来的药,给您用。” 宫里名不见经传的内侍要想用药,要么旁人赠他,要么去寻宫里的老人买,价格要比外面高很多,这也是谢青棠进了宫才知道的。 他现今身上没银子,都打算熬过了便罢,哪里想到这小丁竟给自个送来了? “你年岁这般小,哪里来的银子,好容易攒下来的一点都花光了吧?” 小丁捏着手上的药瓶,头垂得低低的。 “都是我太笨了,不该问老师那个问题的。” 这问题来问题去的,搞得沈长乐都很好奇了。 不过这孩子的心倒是挺好的。 “无碍,既为你们的讲学,本该为你们解惑,且你身为学生,好问是个好品德,我们也算是各司其职了。你也不必称呼我为老师,我算不得什么老师。” 小丁闻言,猝然抬头。 “老师,你不要学生了?” 他说着,泪珠子顷刻间盈满了眼眶,看得沈长乐都愣住了。 这娃娃怎么说哭就哭啊? 不过这小娃娃倒是长得清秀,一双眼睛沾了泪花,叫人看了颇为不忍。 “我只是你们的讲学,其实算不得正经老师。这药于你来说很是贵重,拿回去吧,看看能不能退些银钱回来,或者你留着自个用也成。” 小丁抽了抽鼻子。 “老师,您不能不要学生啊。” 沈长乐看不下去了。 “行了,咱能不能进去说话?” 这大晚上的,怪冷的。 谢青棠回过神来。 这时候确实有些晚了,也怕招了人来,他也顾不上旁的了,赶忙侧身将人让了进去。 只是看着沈长乐打量的目光,又有些不自在。 “实在不好意思,叫你受冻了,屋内脏,本不该带你进屋的。” 沈长乐觉着谢青棠有时候有些好笑。 明明整个屋子被他打理得一尘不染,就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细细嗅来,屋内还有股子独属于他身上的墨香,可以说这内侍的直房,没有哪一间能有他收拾得这般好了。 “你这叫脏啊?我的屋子怕是都没你打理得干净,青棠,你何苦妄自菲薄?你这是在折辱自个,连带着我也跟着难受。” “长……”谢青棠瞟了眼站在一边无所适从的小丁,到底是没将称呼说出口,“对不住。” “你伤口可上药了?” “未曾。” “待会儿我替你上药。” “可……” 沈长乐不待谢青棠推拒,用下巴点了点小丁。 “先说说这小孩的事儿。” 小丁这个小孩儿虽生得实诚,但不是没眼色,见两人这般互动,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女官姐姐可以做他老师的主。 “姐姐,你可以帮我跟老师说说吗?我是真的很喜欢读书,老师……我知道我愚钝,但是我愿意学……我会好好学的,我就想拜老师为师……我……我只是想读书……” 沈长乐接过谢青棠递来的茶水喝了口,又看着他去给自个灌汤婆子,心头暖意融融,说话更是轻快。 “那你得跟他说,跟我说做什么?” “可是老师他……姐姐,怕是只有你能说动老师了。” 这话倒是叫沈长乐颇为受用。 她伸手摸了摸小丁的脑袋,笑道:“他有时候固执得很,那你得先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收你做学生。” 小丁只好又眼巴巴地瞧着谢青棠。 谢青棠将灌好热水的汤婆子递给沈长乐,沈长乐接过,发现汤婆子外面裹着的布料是崭新的,瞬时明了,这是他专门给自个备的,心情更是大好。 谢青棠不知沈长乐将他的心思全猜透了去,回头看着小丁,严肃道:“我只是名内侍,若不是司礼监让我去内书堂讲学,我便不会踏足那里,小丁,我不配为人师。” “老师讲得很好,为何不配?在我看来,就算是翰林院的讲学们也比不得老师,老师是全天下最好的老师。” 小丁眼中是拳拳真意,看得谢青棠一愣。 自从他走到了这一步,他从未想过再当谁的老师,原本为他求情的文人士子更是以他为耻。 可他还是这样耻辱地活了下来,他苟且偷生了,他有了私欲,他想要为定北王府求个公道。 但现今,一个十岁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说他是最好的老师。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又涌出了一腔冲动。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这副模样,微微一笑,搭腔道:“是啊,我也觉得谢青棠会成为一个最好的老师。” 谢青棠看着沈长乐亮晶晶的一双眼睛,终于做出了决定。 “好。” 小丁没反应过来,还傻不愣登地盯着谢青棠瞧。 沈长乐伸手戳了他的后背一下:“还傻愣着做什么?你老师愿意收你做学生了,还不端着茶行拜师礼。” 第27章 雾失楼台(9)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被打得稀烂的后背,眼眶子霎时红了。 “你还若无其事地跟我们说话……怎么忍得了的啊……” “无碍,你脸上的伤如何?” “我哪里会有事?” 沈长乐边替谢青棠上着药,边同他说了这两日发生的事。 谢青棠听罢,沉默须臾,道:“你这样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不划算。” “你这说法稀罕,我倒是头一回听。” 沈长乐当然知道谢青棠是心疼自个,心里甜滋滋的,但嘴上不说。 “遇事,该是以最为春风细雨的手段,为自个获取最大的利益。你是执棋者,不该入棋盘。” 谢青棠委实担心沈长乐再拿自个冒险,不免啰嗦了几句。 “先前你说有了法子,我万没想到是这样的,不然我定会阻你。” “那你得拗过我再说!况且,你说的那种法子,那是高手对决,你觉着我像是能整明白的吗?像是能置身事外便能轻易摆布旁人的人吗?” “长乐,你很聪慧,假以时日行事必然能够面面俱到。” “人不能做得太面面俱到了,那样会叫人害怕的,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想留一面,你能时刻在旁提醒着我。” 谢青棠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只觉不过一刹,百般滋味都品尝了个透。 沈长乐怕谢青棠疼,蹲身给他吹了吹后背的伤口。 谢青棠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耳廓红了一片,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 “长乐,我没事的,你……不用给我……” “这样才不那么疼。”沈长乐忍不住抽了抽鼻子,“那天杀的吴用!什么用处都没有,就对你使出浑身解数来!我听说给你施以腐……也是他给皇上提议的,他就是存心找茬,想将你磋磨死吧!那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 闻言,谢青棠低笑出声。 沈长乐很久没听得谢青棠这般笑了,是发自心底的愉悦。 她不自觉也笑了起来,满心喜悦,偏要娇嗔道:“你笑我作甚?” “不是笑你,是开心啊,你骂人也如此……”谢青棠舔了舔唇,“可爱……” 为我骂人很可爱。 “我还以为你要训我呢。” “训你作甚?” “君子之节啊,不背后语人是非。” “我不是迂腐之人。” 沈长乐眨巴眨巴眼睛。 “行,这一回算是我狭隘了。药上好了,但姑且不要穿衣,让它再晾会儿。” 她左右看了看。 “你这里又没有炭火,怪冷的,去床上躺着吧,我拿被子将你团一团,能暖和些。” “不……” 沈长乐抬手阻止了谢青棠接下来的话。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是你的什么人?谢安饶,自己说!” 谢青棠抿着唇,一言不发。 沈长乐见状,不禁叹了口气。 “木头!别晾着了,快上床,你想受风寒吗?” 谢青棠飞快瞟了眼沈长乐的脸色,又迅速垂下头去,跟着她亦步亦趋地上了床,活脱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生怕大人生气。 待谢青棠躺下,沈长乐将被子拉了过来,将他给团团围住。 “你……” “我?”沈长乐将鞋子脱在了地上,回头看着谢青棠,“我怎么?” 谢青棠看了看她穿着长袜的脚,含糊不清道:“你来床上躺着吧,我……我去凳子上坐着。” “谢安饶,你能给我安生些吗?能不能听我的,你前……” 你前世可听话了。 好吧,有时候也会训我,这种事估摸着也不会听我的。 她不免有些心虚,闭口不言了。 谢青棠疑惑地看着沈长乐,以为她不敢开口是被自个气着了,语调放得更是软了。 “好,都听你的。” “那你听我的你就好生躺着,而且我脚可冷了,你给我暖暖。” 沈长乐昂着头,还像前世般,活脱脱一个小公主。 可不是么,就算现今她不是公主了,谢青棠也会宠着她。 谢青棠趴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将盖在自个下半身的被子挪到了沈长乐的身上。 沈长乐笑得灿烂,直接将双脚贴着谢青棠的大腿。 谢青棠浑身一僵,可当感觉到腿上传来的温度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怎地这般冷?” “我冬日里双脚总也捂不热。” “平素里有空闲要多泡泡脚。” 他犹豫半晌,翻了个身,面对沈长乐侧躺着,向她敞开了怀抱。 “你若不嫌弃,我给你捂着。” “不嫌弃不嫌弃。” 谢青棠眼瞧着沈长乐要去脱自个穿着的长袜,伸手一把将她的脚踝捏住,稍带强硬地将她的脚放在了自个的肚皮上。 “就这样。” 沈长乐霎时感到一股温暖涌来,是美滋滋的。 “长袜比脚脏。” “无碍。” “而且肉贴着肉暖和一些。” 谢青棠微微躬身,将沈长乐的双脚护在肚皮上,头微微往下埋着,只露出一双红透了的耳根。 “我给你捂紧点也暖和。” 沈长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算了,说说吧,吴用为何罚你?”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什么?” “当时,小丁问我,我们为何学?我答,为明理。他又问,我们是奴,也需明理?我答,也需明辨是非、知进退。” “说得没错啊!还说得挺好的!”沈长乐默了默,又道,“可你这知进退,只怕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有含沙射影之嫌。” “是啊,后来小丁又问,主奴之分,进退何以界限?我答,界限在心。他又问,我的界限在哪里?我答,知所为、知不为,奴是人,断不能行那狐假虎威之态。” “答得好!可这话……你也敢在内书堂说?” “那时候没有人。” “那吴用是怎么知道的?你有功夫,听力很是灵敏,那日我来内书堂寻你你都能听见,我不信吴用来了你无法察觉。”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分外严肃。 “谢安饶,你想做什么?你这副身板还经得起你折腾吗?” 沈长乐一激动,双脚就会动,眼瞧着越来越往下,谢青棠面色苍白了几分,又怕弄疼了她,不敢用力制住她的双脚,只好悄悄地往后挪了挪下半身。 “我只是在想,小丁还小,若我现今的话能在他心里植下种子,来日说不得可以长成参天大树。” 沈长乐憋不住了,背过身去摸了把眼泪。 谢青棠没想到自个又将沈长乐惹哭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乐,你……” “青棠,你说,澧朝还有救吗?” 谢青棠垂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沉默良久,才道:“以前我或许会坚定地同你说,会!现今……” 他往上扯了扯唇角,自嘲一笑。 “我也不知道了,这一条路我还没有找出来。” 谢青棠很久没有同人说过这些了,不知是气氛刚好,还是时机到了,两人的心似乎从没有这般贴近过,他突然生出莫大的勇气,想要同沈长乐倾诉种种。 “澧朝从先帝晚年开始隐有重文轻武之态,宦官之患也是从那时埋下,世家积弊更是不用多说,如今更是达到鼎峰。以前我以为弃武从文,可以消除帝王对定北王府的忌惮,可以更为接近帝王,直抒己见,一展政治抱负,可惜我终究没能走到那一步。” 末了,一声叹。 是文人的无奈,是武人的不甘。 沈长乐回头,定定望着垂眸不知望向何处的谢青棠,矮身吻了吻他的唇。 “青棠,没事的,无论哪一条路我都陪你。” 谢青棠抬眸,追上了沈长乐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今夜,他想要放纵一回,忘记自己现今的身份,只是作为谢青棠。 第28章 雾失楼台(10) 沈长乐夜半惊醒,摸了摸身边,余温尚在,抬头一看,却不见人影。 “这人总也叫人不省心。” 她笑着摇了摇头,正要下床,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抬眼一瞧,谢青棠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 他轻手轻脚地将碗放下,又急忙回身将门关上了,可免不得还是有阵阵雪花飘了进来。 “又下雪了?” “是我将你吵醒了?” “不是,突然就惊醒了。”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地烈,只怕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谢青棠将白烛燃上,然后将袖子扯下来,隔着衣袖端着桌上的碗朝床边行去 而沈长乐却随着他的话陷入了沉思。 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前世,似乎就是这个时候,梓州大雪,压死了不少人,还有…… 对了,疫病! 一夜大雪,房屋垮塌了,人死了,就有许多人趁机去捡银钱、粮食,还有棉被、衣服等。 起初没什么,后来死的人实在太多,梓州人手不够,只能先将活人保住,死人就被压在垮塌的房屋下,时日久了,就成了堆烂肉。 死人的东西哪里能用? 这后面去捡死人东西来用的人就遭了殃,得了疫病。 那时候青棠还没到她的身边,但她听灵儿提及过,说那些百姓很惨。 “长乐,长乐……” 沈长乐猛然回神,也顾不上谢青棠端来的碗,拉着他的衣袖急急道:“你说百姓日子不好过,只怕要被你说中了。” “你怎地突然提及此事了?”谢青棠边说,边将粥碗递了过去,“我熬了碗粥,你边喝边跟我说,不要急。” 沈长乐来谢青棠这里宿了一宿的事儿定然不能叫人瞧见,她今儿又要当值,定然会早早起床离开,谢青棠怕她挨饿,就想着给他熬完粥。 宫里内侍都是没有自己的灶的,大多是在护城河边搭一个简易灶,这幕天席地的,又是冬日,不易燃火,他以前更是不沾这些,费了好大的劲儿,熬出了这碗粥。 但沈长乐忧心梓州雪灾一事,也没想得起问谢青棠此事。 “我不饿,我就是听人说梓州下了许久的雪,有些怕出事。” “雪灾一来,房屋倒塌,百姓性命危矣,就算侥幸活了命,看着自个拼搏大半辈子攒下的东西都不在了,于他们而言也是灭顶之灾。” “朝廷不是会发放赈灾款吗?” “近年来国库空虚,只怕拨不了多少,就算拨下去了,层层搜刮,不过剩十之四五,再按人头分发下去,也是杯水车薪。” 沈长乐气愤地一拍床板。 “他们哪里来的胆子?还有没有天威王法了?” “我幼时在北阳呆过两年,在启程回东都后,决意先游历各地,不过一年,却见证了许多百姓的喜怒哀乐。” “所以你弃武从文,改了志向?” “确实如此。” 谢青棠感觉手中的粥变得温热,干脆一只手端着,一手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喂起了沈长乐。 沈长乐乖巧地含住了勺子,一口咽下,感觉脾胃开始暖起来,才反应过来谢青棠的心意。 “原来你这般早起是为了这个,你后背的伤如何了?” “好多了。” “晚上还得涂药,若我没来,寻小丁来给你涂,别闷着。” “好。” “雪灾……” 沈长乐不知该如何同谢青棠提及此事,也不知他能否出面,一时有些犹豫该如何说。 谢青棠却误会了,兀自道:“雪灾一来,我方才所说还是轻的,后续才最为可怖。若死人多了,官府来不及清理,或是懒政,唯恐会有人生了旁的心思,去捡死人堆里的玩意儿,惹得疫病来袭。早发现早治疗都还好,就怕瞒报……” 他说到这儿,后背一僵,霎时抬头望着沈长乐,就见沈长乐也直勾勾地望着她。xbiQiku 沈长乐记不清日子了,只知梓州疫病似乎就是在腊月开始蔓延的,梓州知州眼瞅着要过年了,怕触了霉头,上面怪罪,就此瞒了下来,结果过完年梓州死了不知多少人,最后闹得都要烧城了! 第29章 月迷津渡(1) 今日在太和殿举行朝会,这是沈长乐头一回在朝会上露面,却是跟吴用这个废物点心一起,她不免脸颊紧绷,却被吴用误以为是紧张,那货还特意来叮嘱她。 “现今你是皇上身边唯一贴身服侍的女官了,这种朝会无论你当不当值,都得来跟着,莫要紧张,将茶水递上去退下来便好,莫要左顾右盼,知道了吗?” “多谢吴秉笔提点。” 沈长乐面上笑眯眯,心里其实已经问候了吴用他祖宗十八代。 不过秋瑟这般快就被调离了承乾宫,是她没想到的。 据她所知,秋瑟似乎很会来事儿,以前也没少孝敬吴用。 他竟不搭把手? 还真是个没良心的狗贼! 时候差不多了,沈长乐上前奉茶,待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下,便退了下去,全程落落大方,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看得吴用很是满意。 若是能将她拉拢过来,为自个所用,倒是不错。 沈长乐不知吴用心头所想,兀自走到了阶下候着。 已有五日没有朝会了,官员们想向皇上禀报的事实在太多,各部官员需要扯皮的事更是不少,无一例外的,沈长乐都竖着耳朵细细听着。 不过回头一想,她的父皇确实是有些懒政了。 先帝在时,每日都需早朝,即常朝,后年事已高,才改为了两日一常朝,她父皇这半年来身子确实多有不好,却也没到五日一朝的地步,批红都是司礼监选出的秉笔代批的,这样看来还真算不上一位合格的君王。 到了晌午才下了朝,沈长乐也终于寻了空隙,到太和殿侧面的月台下等着沈长怀。 沈长怀见了她,赶忙将她拉走。 “你不好生伺候陛下,来这里等我作甚?” “这不是想念兄长还有家里人了嘛,不知父母可安好?嫂嫂和我那小侄儿如何了?” 沈长怀瞪了沈长乐一眼:“你还能想起家里人啊?” 沈长乐讨好一笑。 沈长怀无奈地摇了摇头:“父母还是老样子,只是都想你了,你小侄子也是好得很,你嫂嫂……又有身孕了。” 沈长乐闻言,双眼一亮。 “真好啊,家里又有得热闹了。” “家里是热闹,你呢?你才进宫几日?听说便惹了不少事!” “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话你自个说出来不心虚吗?” 沈长乐伸手挡了挡额头。 “兄长,给我留点脸面吧,我今日来寻你,还有正事同你说呢。” “何事?”沈长怀当即肃了面色。 “今年不是连日大雪吗?恐梓州有患,你可有闻?” 沈长怀蹙眉:“你个女官,如何能掺和进朝中之事来?不要命了?” “无论男女,我们都不能无视百姓的苦难。” 说出这话,沈长乐都有几分讶然,她没想到重活一世,她比前世还要更像位公主。 她不再一味沉湎于自个的小情小爱,她看到了更多人。 她想,这是青棠带给她的东西。 她很喜欢。 沈长怀哑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乐,你真的变了。此事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 “谢安饶?” 沈长乐闭嘴不言。 “我就知道是他,他竟敢将你拉下水,我……” “兄长,现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梓州好得很,你们哪里听来的这些乌七八糟的言论?” “我们在宫中多有不便,好与不好,只有兄长去求证了,兄长大义,我相信兄长不会坐视不理的。而且青棠的为人和才能,你该是一清二楚的。” 沈长怀气得牙痒痒,偏沈长乐的话还真是一语中的。 他还真是听说过不少关于谢青棠的事迹。 什么文武全才不说了,至少两人共事时,此人确实谦逊有礼,看人看事更是眼光毒辣、见解独特。 “行!我去打探一番,若属实,我会想法子递上去的,但你也知道,我官职卑微,在朝堂上还说不上话。” 沈长乐展颜一笑。 “多谢兄长,我去伺候陛下了,你莫要太过担心我。” 看人乖乖巧巧站在自个面前,笑眯眯地说着这些话,沈长怀是颇为头大,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 赵海没想到谢青棠会寻到他。 “师叔。” 谢青棠朝他行了个文人礼。 “身份不同,你还是称呼我的官职吧。” 谢青棠捏了捏自个的衣袖,低头,转行了个内侍礼。 “奴婢,见过赵首辅。” 赵海看着垂下头颅的人,冷硬的面孔有几分松动。 他师兄这个弟子,才华横溢、处事果决,真是可惜了,进了宫,成了宦官,再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何事?” “回首辅,今年连日大雪,恐百姓受难。” “何出此言?” “奴婢在禁中略有耳闻,想必首辅更是清楚,也早有准备。” 赵海面色一变。 “你听说了什么?” “梓州大雪,恐有变。” “何据?” 谢青棠不再言语,只是朝赵海又行了一礼。 “你为何不寻江阁老说此事?” “青棠无颜,恐惹老师伤心。” “你觉得我会信你?” “奴婢惶恐,奴婢只是相信大人会以百姓为重。” 谢青棠回答得滴水不漏,反叫赵海恼怒,偏生他又了解谢青棠的为人,当他不愿开口,就是再厉的酷刑也不会令他多说一个字。 “你不忘入仕之初心,却甘愿苟活,同宦官为伍,你现今又在做什么呢?安饶。” “为宦,是奴婢之命……” “所以你认命了吗?” 不待谢青棠说完,赵海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谢安饶,你该好生想想,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一个个问题抛出来,打得谢青棠久久无法回神,连赵海何时离开的他都没有察觉,他只是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他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定北王府伸冤,为定北军伸冤,为北阳一线死去的军民报仇…… 可他现今在做什么呢? 他在内书堂可做不到这一切啊! 他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呢? 直到站得双腿僵硬,他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身,迈步往回走,结果一抬头,就见沈长乐正站在他的前方,不知陪了他多久。 “你何时来的?今儿你不是要当值吗?” “我让人给我顶上了。” 两人相对站着,久久无言。 “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谢青棠摇头。 “进退两难。” “缘何犹豫?” “我怕更脏。” “已然踏进泥淖,脏一点是脏,满身脏污也不过如此,总比满身衣冠,却连一颗心丢在哪里了都不知道得好。青棠,你说呢?” 谢青棠释然一笑。 “长乐,你总也比我看得明白。” “不……” 我只是活了两辈子了,总觉着好像没有比生死相隔更可怕的事了,也似乎明白了你前世的挣扎不甘。 “青棠,我只是顺着你的心在说罢了。” 她伸出手指,隔着衣衫按住了谢青棠心脏的位置。 “问一问它吧,不要顾忌太多,我不是你的负累,我也不会让自个再成为你的负累。” 再? 谢青棠眉目一动,正欲开口问出心中疑惑,沈长乐却推说有事,急吼吼地离开了。 他看着她窈窕清丽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第30章 月迷津渡(2) 一晃眼,还有十来日就要过年了,宫里许多东西都要换新,加之秋瑟被张士调离了承乾宫,暂时又没有新的女官上任,只沈长乐一人操持着偌大的承乾宫,是忙得脚不沾地。 且皇上的身子骨今年一直不大好,咳疾断断续续发作,她看着忧心,皇上的事事事都想亲力亲为,不免更忙了,不过几日功夫,人都瘦了一圈儿。 至于梓州的事,她却没听见动静。 她后来细数过日子,确实是这时候发生的。 不过上一世的这时候,她父皇的咳疾还没有这般厉害,这一世却凶得很,说不得随着她的重生,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也未可说。 好在明儿有常朝,待兄长进宫,她得问问。 翌日,待沈长怀下了朝,沈长乐就急急将他拉到了一处僻静地问了起来。 “事情如何了?” 沈长怀摇了摇头。 “梓州风大,迷了眼,看不清。” “可知风的来处?” 沈长怀不想说。 沈长乐就看着他,也不走。 看着沈长乐略显憔悴的脸庞,沈长怀憋不住了,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那小子没好生照顾你?几日不见就瘦了!” “我自个能照顾好自个。” “也是,那小子不让你照顾都算好的了,迟早他得把自个玩儿死,你别跟着他瞎管!” “兄长,数十万百姓,不是玩笑。”沈长乐肃了面色,“想必兄长也是不忍的。兄长放心,我不会轻易冒险的。” 沈长怀白了她一眼:“手伸出来!” 沈长乐讨好一笑,将一只手伸了出来,沈长怀四下瞧了瞧,一手将她的手固定住,一手飞速在她手心写了个字。 “里面的关系门道想必那人也清楚,我该走了,你……”沈长怀千言万语最后就化为了简单三个字,“多保重。” “放心,我没事,只是近来承乾宫事多。” 沈长乐答得漫不经心,脑中还在想着沈长怀在她手心留下的那个字。 ——张。 张家,太后的母家…… 若是太后的母家,那可就不好动了。 而且此时正值兄长升官的关键时刻,就怕张家出面,将兄长彻底拉上贼船。 必须得去寻青棠拿个主意! *** “怪不得这几日内阁那边没甚动静,只是梓州知州跟张家面上并无……” 谢青棠听了沈长乐带来的消息后,凝眉沉思。 “梓州知州,张家,风大……” “世家大族,九拐十八弯都能扯上亲戚,既然风大,那决计就不是能叫张家不痛不痒之人!” 经沈长乐这一提醒,谢青棠脑中立时想到了两人之间的关联。 “张国公的嫡出大公子!” “怎么说?” “张大公子性风流,常爱去勾栏瓦肆之地,特特是东都有名的花满楼,而梓州知州每每来东都述职也会去那里,据说两人一来二去的,倒是在里面喝过两回酒。” 沈长乐越听越不对劲,看着谢青棠的眼神满是试探。 “青棠,你不会也去过……” 谢青棠没想到沈长乐会想到那里去,是连连摆手。 “没,不是,我不曾去过,只是听人提过一嘴,就记下了,其实记得也不甚清楚,也是经你提醒才记起的。” 听得谢青棠这番解释,沈长乐才放过了他。 “行吧。不过你这什么记性啊?要是我,不过旁人无心提及过一嘴,决计不会记住。想来也是,青棠自幼天分绝佳,我在深闺中便听人说过,定北王府的六郎,文武全才,有过目不忘之能。” 谢青棠轻笑。 “倒也没有过目不忘,只是记忆稍微好些罢了。” 沈长乐说完这话才惊觉自个这是在谢青棠的伤口上撒盐,抿了抿唇,有些不敢看他。 “无碍,都过去了。” “那我们不提这个了,提提张家吧,内阁什么意思?这是不打算理了?” “不然,或许在等待时机。” “那你觉得时机到了吗?” “梓州知州身份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一击致命,得内阁的大人们拿到证据,不然皇上会搪塞过去。” 谢青棠说得笃定,倒是叫沈长乐觉着有些可笑。 看吧,谁都知道当今皇上不是个圣明公正的君主。 “是,虽说皇上不是太后娘娘所出,但皇上是将太后娘娘当作自个的生身母亲,他很看重太后娘娘。” 谢青棠给沈长乐添了杯水。 “放心,不出三日,内阁的大人们定会有所动作。” 这话叫沈长乐听得心颤,一把握住了谢青棠的手。 “你打算如何?” “我知道一人,一直不甘于自己身为庶出就被排挤于权力中心之外,此事上或可一用。” 沈长乐顺着谢青棠的话思索着:“嫡出大公子,庶出……你是说……” 她双眼一亮:“张添?你有把握说动他?” 谢青棠眼带赞许地看着沈长乐:“可以一试。” “可他是北镇抚司的,皇上的人……” “不是,可以说他是太后的人,但我觉得,他应该并不只是太后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长乐果真聪慧。” 谢青棠这话叫沈长乐很是受用,面上的笑是止也止不住。 “那这样的人,你与他相交,无异于与虎谋皮,你可得当心啊。” 谢青棠朝沈长乐安抚一笑。 “放心,这样的人还算不上真正的老虎。” 他顶多算条捂不热的蛇,有没有毒,得被他咬了才知道! 第31章 月迷津渡(3) 今日是个难得的暖阳天,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正好是晌午过后,惹得人想支张摇椅,躺在上面打个盹儿。 就在此时,勤政殿内突然传出杯盏摔地的声音,吓得庆云一个激灵,端着茶水的手都是一抖。 她回头,怯怯唤道:“姐姐……” 沈长乐走到庆云面前,接过她手中托盘,道:“你去茶房里呆着吧,我去送茶。” “多谢姐姐。”庆云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茶房。 沈长乐看得直摇头,这庆云胆儿这般小,自个把她带到身边来贴身服侍皇上也不知是好是坏。 或许,可以问问她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给她另谋个好差事。 她进得殿内,就见殿中跪了一片的人,连吴用都不动声色地跪在边上的。 她垂着头,小心翼翼绕过地上打碎的茶盏,将新的茶盏搁在了龙案上。 茶盏轻扣桌面声,打破了满殿寂静。 吴用见状,忙指使一边的小内侍将地上的碎茶盏都收了,而皇上也随着这般动静开口了。 “他陈南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这是不让朕过个好年啊!” 沈长乐端着托盘的手一紧,皇上这是在敲打江世林,面上说的是陈南,其实暗指内阁。 可千万百姓还在梓州受苦,多拖一日不知还要死多少人,难道不比皇上一人的舒心重要? 越看史书,越接近权力中心,沈长乐就越无法理解自己的父皇。 他疼爱她,但他却不曾疼爱这千千万万的百姓。 他是位合格的父亲,却不是位合格的君王。 一阵莫大的悲哀袭来。 她从没有像此刻般感同身受于谢青棠的悲愤、无力和意难平。 原来,在前世,被一堵墙囚禁的不只是自己,还有他的鸿鹄之志。 政治清明,何其艰难? 若没有圣明的君主,那不过是天下清流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她缓缓抬头,望着皇上苍老的面颊,还有满是愤怒的双眼,心内陡然升起一股冲动,嘴比理智跑得快,话就那样说出了口。 “陛下圣明,是天下人的君父,定不愿看着梓州百姓受这无妄之灾。”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而后齐刷刷跪了一地。 “请陛下息怒。” 待看得皇上投向自个的目光,沈长乐才猛然回神,‘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请陛下恕罪。” 沈长乐直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她怎么给忘了,这不是前世,他已经不是自己的父皇了啊! 她感到皇上向她投来的视线,是如芒在背,心内惊惧交加,跪在地上不敢再多置一词。 良久,皇上终于开口了。 “恕罪?说说你何罪之有啊?” 何罪?沈长乐心思活络了起来。 “奴婢不该妄议国事,但……” 寒冬腊月,她竟汗流浃背。 “继续说。” 皇上的声音微微拔高,沈长乐不敢再磨叽,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唇瓣,脑子转得飞快,‘噼里啪啦’说了好大一通。 “但奴婢虽是奴婢,也是澧朝的百姓,奴婢方才之言,尽皆发自肺腑,奴婢更是敬爱着君父,看着君父为子民们殚精竭虑,想着君父的仁慈,又忧心着君父的身子,不免僭越。” 这番话旁人听得前后逻辑不通,甚至觉得最后这几句话有拍马屁之嫌,只有沈长乐清楚自己内心的矛盾和彷徨,理智和情感拉扯着,她是进退两难。 但现今最为要紧的还是要保住自个这条小命! “奴婢之心,天地可鉴,陛下仁德,故……” 她咽了口口水,心头直发虚。 “奴婢今日才昏了头,敢如此大胆进言。” “朕看,你是仗着朕的宽容,大胆过了头了!” 沈长乐心内绝望,得,看样子自己今日要折在这里了。 “陛下,奴婢……” “够了!既然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了!” 沈长乐心头‘咯噔’一下,皇上这不是要割了她的舌头吧? 她瞠大双眼,猛地直起身子,双手捂着自己的嘴,无辜地看着皇上。 第32章 月迷津渡(4) 看着这双似含着盈盈秋水的眼,皇上脑中又闪过那张明艳大气的脸庞,想起了轻声唤着自个名字的发妻。 沈长乐不明所以,就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皇上,像前世撒娇那般,眼中满是乞求。 皇上莫名心软,又想起了皇后产下的那名女胎,要是安生长大了,应该比沈长乐还要像皇后吧,定然跟皇后一般温婉。 “禁言三日,去吧。” 沈长乐正欲谢恩,冷不丁对上皇上的眼,是慌忙垂眸,行了个大礼就悄然退下了。 皇上看得好笑,这女娃娃也是古灵精怪的。 沈长乐退出宫殿后是长舒了口气,庆云见状,忙迎了上来,担忧地望着她。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个不能说话。 庆云着急,沈长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事。 至于梓州之事…… 她想了想,又踏进了殿内,在殿门口的屏风后候着,摆足了认错的姿态,实则一双耳朵竖着,听着里面的讨论。 “既如此,就着刑部去查吧,朕倒要看看,陈南有几个胆子,竟敢欺上瞒下!” 不多会儿,赵海就带着内阁的人走了出来,个个形容肃穆,瞧着得来的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沈长乐联想到了皇上那句话,瞬时明了,皇上这是打算轻拿轻放,不会深查背后之人。 看样子是得给皇上下一剂猛药才行! *** “我没想到你会找上我。” 张添往后一仰,随意地靠在了假山上,眼中带着笑意。 “张北镇抚使说笑了,既然都是为太后娘娘做事,总有碰上的时候。” 谢青棠眉目平和地看着张添,仿似刚才的话不是他说出来的。 张添微一挑眉。 “清正如谢安饶,最不屑站队,如今这样倒是叫我刮目相看,在狱中的不屈不挠还犹在眼前呢。” “青棠现今不过一阶奴婢,如张北镇抚使所言,既要苟活,便要不得那些莫须有的骨气。” “你这话我差点就信了呢,说吧,寻我来目的为何?莫要跟我打太极,我是个粗人,舞刀弄枪擅长,文人那些个弯弯绕绕的话我听不懂。” “正好,青棠也不喜拐弯抹角。张北镇抚使,你甘愿一直屈居人下吗?” 张添不说话,就那样挑着眼角,漫不经心地望着谢青棠。 谢青棠也不在意,继续说道:“现今机会来了?” “哦?名满天下的谢大才子的高见我倒是想听一听。” “梓州。” 谢青棠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就令张添面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 他直起身来,直直地看着谢青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梓州之事已被内阁捅出,是天灾还是人祸,想必没有人比张北镇抚使清楚。” 张添微眯着眼看着谢青棠,谢青棠也不怵,一双沉静的眼也回望着他。 半晌,张添挪开了眼,面上又挂上了吊儿郎当的笑。 “我清楚什么?” “嫡兄,一个纨绔子弟,一个病恹恹的,而你原本想走文,可嫡母忌惮,只得走上武这一条路,你甘心吗?”xbiQiku “谢安饶,你忘了?你现今只是名奴婢,说话注意分寸。” 张添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青棠丝毫不理会张添的威胁,说话的语调依然不疾不徐。 “没有人比青棠更清楚青棠现今的身份,但机会来了,北镇抚使想错过吗?” 张添靠近谢青棠,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涂着蛇信子,随时准备攻击的蛇。 “机会?做得不好,太后和皇上都得得罪,死无葬身的就是我!” 谢青棠仿似不知危险临近,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北镇抚使,“富贵险中求”,你说,对吧?” 第33章 月迷津渡(5) 谢青棠的眼,沉静无波,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张添,分明没有逼视的意味,但张添却觉得此刻自己仿佛被他看透了。 他放开了握住谢青棠肩头的手,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已身在富贵乡,何必做那无谓事?” “做不做,值不值得做,只有北镇抚使明了。” 无疑,张添心动了。 迈过这个坎儿,前方就是一片坦途。 张家本家的孩子,嫡子也就那两位兄长,剩下的庶子,他的职位算不得最高的,但却是最为接近皇上和太后的。 赌一赌,付出点代价,说不得就能一步登天。 他背过身去,思忖半晌,很快就有了决定。 “你的目的。” “没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张添轻笑,“没有目的才最可怕。”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下一刻是不是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下深渊,因为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随心而动,可谢青棠不是这样的人。 “我望,梓州万千百姓,脱离苦海。” 张添勾唇,似讥讽,似佩服。 “这个回答真的很谢安饶。” 谢青棠不语。 “问你个话。” “张北镇抚使请说。”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有所联系的?” “偶然所见。” 张添明显不信,但也没再追问,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被谢青棠唤住了。 “张北镇抚使,若要将自个摘干净,那就要利用自个身边一切可利用的关系,包括敌对关系。” 张添回身。 “你谢安饶还知道利用人?不是最为光风霁月、光明磊落吗?” 对于张添话里的刺儿,谢青棠只当听不见。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张添也回了谢青棠一句,然后转过身,大踏步离开了。 是夜,沈长乐寻得了谢青棠,还不及问他同张添交涉的成果,就被他拉着好一通问。 沈长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无碍,就是罚禁言,我在旁人面前不说话就是了,我就是怕你担忧,才屁颠颠儿地过来见你的。” “夜深寒凉,本该我去瞧你的。” “我知你不便,司礼监还没打算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谢青棠摇头。 “要不……我去说说?” “不必,到时候牵累了你便不好了,你本就是皇上身边的人,“伴君如伴虎”,总要当心着些。” 沈长乐伸手握住了谢青棠温热的大手。 “我怕你不冒头,会被吴用碾死在手下。” “不会,我谢青棠还没那般容易死。”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被烛光映照着的侧脸,一明一灭,一片晦暗。 *** 梓州之事皇上让刑部去查,刑部有贾正盯着,事情进展得很快,梓州雪灾确实让不少百姓受难,许多百姓因此染上了疫病,且相邻的几个城镇也有波及,情势不容乐观。 内阁一有了眉目就要去跟皇上回禀,不料梓州知州陈南的奏折竟要比他们还早一步到皇上的龙案上。 以赵海为首的内阁将这封“情真意切”的奏折传阅完,就听坐在上首的皇上道:“这陈南在雪灾一事上确实处理得不及时,但也情有可原,人手不足,只好先顾着活着的百姓,后面的疫病是谁也没想到的,先封城是对的,不然殃及池鱼,死伤更是不知凡几。” 沈长乐在一边儿都要听笑了,合着这陈南无过还有功? 前世她只听人略略提过一句,并未多想,如今细细想来,这由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因为雪灾,人手不够,那就应该上报,就算不上报,那也应该自己修书一封,请求临近州县的援助。 一个知州,这点处事能力都没有吗?这点远见都没有吗? “陛下……” 赵海正欲开口,被皇上抬手阻了。 “不过,此事他确实失察,待将梓州事情收拾停当,将他贬谪便罢。” 听得这话,赵海暗暗心惊。 “陛下,梓州一事,按理说陈南应该早早上报才是,可他的奏折只是不痛不痒地写了几句,说是略有伤亡,一个城池的百姓啊,说不得早早收拾停当,便不会有此一难,这叫天下人如何评说啊!” 赵海根本不给皇上再阻止的机会,边说着,边跪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几位阁臣也跪了下来。 “陈南作为父母官,一城百姓全系其一念之间,事情已经闹出,封城看似保住了周围几个城池,可在城中的百姓有的病死,有的甚至被活活饿死,他又为何不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啊?陛下,这一桩桩一件件,定要彻查,不然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啊!” 赵海说得句句诚恳,沈长乐听得也是一片感伤。 只轻飘飘一个失察,是多少百姓的流离失所、是多少的家破人亡啊! 前世,沈长乐养在深宫,不知愁苦,这一辈子到了这勤政殿当差,翻看过无数史书,听过一件件朝政,才觉出自个的父皇是有多么荒唐。 她不禁想,他是如何坐上这帝王宝座的? 她是她的父皇,可她在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徒生出一股悲切和失望。 原来,这就是她的父皇啊。 而他的父皇仍然只顾着自身。 “给天下一个交代?赵首辅,此事刑部暗中查探,你是在拿天下人来要挟朕吗?” “陛下,臣惶恐,断然不敢做出此等事来,只是陛下,许是梓州城内确实难熬,有百姓从里面逃了出来,没人愿意收留他们,他们只好落草为寇,此事已经在东都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还望陛下洞察秋毫,给天下惶惑不安的百姓一个交代!” 皇上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 “交代!交代!把一个陈南惩治了,谁去捡梓州那个烂摊子?是你一把老骨头的赵首辅,还是你们这些阁臣?一个梓州,说得容易,谁压得住此等疫病?谁又甘愿去冒这个险?这等疫病若是传出来,又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君王一怒,众人跪地请罪。 “请陛下息怒。” 沈长乐听得这一声声呼,甚觉可笑,有种冰淬进骨子里的冷。 她前世快要死的那一年也这样一次次地求过自个的父皇。 求他,放了她身边的人,她可以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可是他说她丢了他的脸,有失一个公主的身份。 赵海非但不惧,还俯身磕头,主动请缨。 “就算臣垂垂老矣,但只要陛下需要、天下人需要,臣自愿赴梓州,助梓州恢复秩序。” 皇上冷哼一声。 “赵首辅,你怕是老糊涂了吧,你莫不是要天下士子指着朕的鼻子骂朕不尊老臣?你还是好好在东都呆着吧!” 赵海还欲再说,皇上坐回龙椅,一锤定音。 “行了,此事朕自有定夺。” 一干阁臣面如菜色地鱼贯而出,沈长乐随着吴用站了起来。 良久,殿内落针可闻,皇上叹了口气,一双浑浊老眼定定看着擦得光亮的地板,道:“你们说,朕是不是老了?是不是真的错了?” 沈长乐知道,这会子轮不到她开口,这不,吴用赶忙拍起了马屁。 “陛下仁德,不想在年关杀生。” “你啊,还是你知道朕的心啊,这年关下人死刑,怕是不吉。朕这一辈子,子嗣不丰,不愿在这种关头杀人,罢了,年后再做处置吧,那些该收心的也让他们收收心了。” 皇上边说着,边看了眼吴用。 “陛下仁慈,想必那些人定然对陛下感激涕零。” 沈长乐看出了门道,皇上想要包庇陈南背后的人! 还有陈南的奏折,疫病横生之地来的奏折,这般快就到皇上手中,司礼监定也有人掺和其中! 第34章 月迷津渡(6) “是吴用。”谢青棠笃定道。 “我猜也是他。”沈长乐重重搓了把手中的汤婆子,“那黑了心的吴用!” “到了此般地步,皇上还是要护着张家吗?” 谢青棠双眼放空地盯着一处,似喃喃自语。 “皇上很重亲情,怎么说呢?他一直渴望着太后娘娘的母爱。” 这是前世一次偶然的机会皇上同沈长乐说的,也因此她知道了为什么她的母后在退居长清宫后,皇上不许任何人再涉足长清宫,偏她一人能去。 他是不想她失却太多母爱啊。 “皇上自幼缺乏关爱,所以他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可以容许亲人犯错。” 对于沈长乐对皇上的这番评价,谢青棠有些讶然。 “我这是头一回听你给皇上下定论。” “我这也是头一回……” 头一回站在一个清醒的立场给他下定论。 “青棠,你说,陈南为什么要这样做?若他只是贪财,雪灾来临,他该及时呈递奏折给皇上,请求皇上拨款赈灾才是。” 沈长乐回眸,定定看着谢青棠。 “青棠,这几日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谢青棠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一动,避开了沈长乐的目光。 “是,我独独对你撒不了谎。” “所以,你确有隐瞒?” 沈长乐说得笃定。 “我也只是猜测,所以不敢贸然同你说,不然一个人不会无意义的行动,要不然图财,要不然图谋别的,总也有利可图,你说呢?” 谢青棠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一双眼难得紧紧地盯着沈长乐,一只手更是绞紧了自己的衣角。 沈长乐都要看笑了,青棠这是怕她生气? “我是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我总觉着你做事就没什么利益可图啊。” 见她笑吟吟地答话,谢青棠悄然松了口气,终于放过了自己的衣角。 “我也有利可图啊,百姓安乐,那也是我想要的利益啊。” “这倒是个新鲜说法,不为自己的有利可图。”沈长乐话锋一转,“你说,张添能查出来吗?” “凡过处,必留痕。我跟张添提了一句,他会让冷厉查出来的。” 沈长乐挑眉:“借刀杀人?可冷厉只会听皇上的话,就算他查出来了什么,皇上想要压住还是轻而易举。” “可民心压不住。”谢青棠起身,从沈长乐怀里拿过汤婆子,替她重新换了个水。 沈长乐将复又变得暖和的汤婆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还有两日就过年了,今年这年只怕不会好过了。” 年关愈近,沈长乐愈忙,她跟谢青棠说了会儿话便起身打算离开了。 “似乎又下雪了,将这汤婆子带走吧。”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递过来的汤婆子,轻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了,不然下回来你拿什么给我暖?” 谢青棠眉目轻垂,俄顷又抬起,将汤婆子往沈长乐手里送了送。 “我再做一个给你。” “我还以为你说要拿自己给我暖呢。” 谢青棠浑身一僵,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一双耳朵,又红透了。 沈长乐笑着接过这个汤婆子,也不打伞,提着风灯就漫步在了风雪里。 谢青棠站在门内看得直皱眉,心头始终放心不下。 今日沈长乐有些心不在焉,许是心境沉重,她不自觉竟走到了通往长清宫的路上。 她压住了步子,看着行道两旁的梅树,一时不知该不该往前。 她打听过了,说是母后身子还是老样子,受了一场风寒到现今还没好。 世事纷杂,她突然很想她,好想好想。 想她温软的怀抱,想她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哄。 她四下瞧了瞧,夜半无人,便吹灭了手中风灯,急急往长清宫奔去。 看着面前的红漆木门,她不敢上前去敲,怕惊动了旁人,只好悄无声息地绕到侧面,这侧面正好有棵合欢树,到时候可借着树往下爬。 可她想得容易,这爬上去委实艰难。 她最后又偷摸搬了两块石头来,好容易爬上了墙头,她坐在上面直喘粗气,热乎得一张小脸通红。 只是还不及她下一步动作,就听得院内传来一道温柔女声。 “是谁在上面?” 沈长乐垂眸往下看去,就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瞳孔里。 那张明艳的脸庞不减当年,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身形也如前世般清瘦,看得人心疼。 大半夜的,也没个宫女陪着,她怎么能到院子里来呢? 她的身子那般不好。 “您……怎么出来了?外面这般冷,快进去啊……” 沈长乐有些着急,一直被她紧攥着的汤婆子一不小心脱了手,她下意识弯腰去抓,结果没坐稳,直直往院子里扑去。 她吓得大叫一声,想着自个这一摔怕是要骨折了,到时候能不能养三四个月另说,只怕要先被皇上罚了。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她一双脚就这样安稳落了地,只是一条胳膊还直直地往上伸着。 她抬眸一瞧,一双星目正紧盯着她,眼中满是慌乱。 “怎么样了?可有事?” 曹皇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还坐在墙头的人轻轻松开了握住她手臂的手,悄无声息地又从墙头滑了下去。 她回身,朝曹皇后行了一礼:“奴婢惊扰了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 曹皇后看着面前矮身行礼的女子,想着方才她在院子里看到的模糊样子,轻声道:“抬起头来,叫我瞧瞧。” 沈长乐缓缓抬头,就见曹皇后在见得她的模样后,整个人差点站立不稳。 她忙上手去扶,恰在此时,伺候了曹皇后半辈子的女官绪娘急匆匆行了来。 “娘娘,发生了何事?您怎么又半夜到院子里来了啊?您身子可受不住这般折腾了。” 她絮絮地说着话,可当她看清站在院中有七八分相似样貌的两人时,不禁微微张大了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第35章 月迷津渡(7) 沈长乐看着两人的神情,明显觉出不对,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绪娘上前,低声道:“娘娘,请移步殿内,这外面的事情交给奴婢便是。” 曹皇后点了点头,带着沈长乐一道进了殿内。 “何事?”绪娘扬声问道。 外面的禁军答道:“属下在附近巡逻,听闻长清宫中传来一声惊呼,不知可发现了什么异常?” “娘娘已歇下了,是宫里一个小宫女,见了只小老鼠,明儿我着人去太医院拿药药死便是。” 绪娘声音平稳,不似有意外发生的样子,禁军不疑有他,何况这长清宫本不是他们能随意进出的。 “既如此,那属下们就继续巡逻了。” “辛苦几位了。” 待听得外面的声音平息了,曹皇后才看着面前的女子问道:“你是谁家小女娘?怎地跑到我这长清宫来了?擅自进来可是要杀头的。” 听了曹皇后这番恫吓,沈长乐都觉好笑。 她的母后最是宽宏大度,对待宫里的内侍宫女从不多苛责,怎会轻易治人死罪? “回禀皇后娘娘,奴婢是沈家二女,因机缘巧合进了宫,奴婢……” 还不及沈长乐胡诌个翻墙的由头,就见皇后脸色大变,起身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臂。 “哪个沈家?” “父亲官职卑微,只怕娘娘不知,倒是奴婢的家这些年一直没搬过,就在城东。” “你叫什么?” “沈长乐。” 沈长乐确信沈家跟皇后娘娘有渊源,或许这渊源就是来自自己,她突然心生惶恐。 “沈长乐……” 曹皇后喃喃重复。 “娘娘,您跟我父母相识?” 看着沈长乐疑惑的脸色,曹皇后像是被惊着了般,忙收回了手。 “没成想你原是故人之女,我许久没见过故人了,不免失态,况且你还跟我长得如此相像。” 曹皇后招了招手,示意沈长乐坐到身边来,将一旁的手炉塞到了她的手里。 沈长乐一双冻得僵硬的手顷刻间暖和了起来,心头更是温软一片。 “说到你父母,你母亲长我两岁,还跟我曾是闺中密友呢,只可惜后来我进了宫,渐渐地,就断了联系。” “原来我娘同娘娘还有此等渊源呢。” 曹皇后局促地搓了搓手,沈长乐却以为她冷,又将手中手炉塞回给了她。 “娘娘体弱,得好生保重才是,奴婢有汤婆子。” 提及汤婆子,沈长乐才觉两手空空,起身要去寻,绪娘这时候却开了门。 “汤婆子寻来了,热水也重新装好了。” 沈长乐起身接过,笑眯眯道:“多谢绪娘了。” 她说这些做这些,不过是惯性,说完才觉出不对来,就见皇后和绪娘都探究地看着她。 “你怎知绪娘的名儿?”曹皇后还是问出了口。 “奴婢……奴婢能留在宫中,全仰仗了这副模样,奴婢不免好奇娘娘是个怎样的人,但奴婢并未恶意,请娘娘明察。” 沈长乐又要行礼,被曹皇后阻了。 只听她冷声道:“原是如此,皇上行事还是如此霸道。” 沈长乐放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 “娘娘,这话可不能说啊。” 曹皇后不答,缓了声调道:“出宫吧,呆在这里没什么好的,我让绪娘去同皇上说一声。” “娘娘,不可!” “为何?” 莫名地,沈长乐不想骗自个的母后。 前世,她被发现爱上了谢青棠后,她的母后早已去世,可没有一个人愿意谅解和包容她,她总会想起自个温柔似水的母后,想着她会体谅她吗? “奴婢在宫中有放不下之人。” 曹皇后猛地想起方才有人翻身上墙,及时拉住了她,只可惜月黑风高,看不清来人是何身份,只是看身形是名男子。 可能进宫的男子,要么是禁军侍卫,要么是内侍。 “是方才救你那人?” “不止。” 在宫中放不下的,还有母后您啊。 皇后沉吟半晌,忍不住微叹了口气,轻声道:“若你有难处,大可来长清宫寻我,也不要翻墙了,走侧门吧。” 提及此,沈长乐惊觉自个该离开了。 “娘娘,奴婢明儿还要当值,该走了,请娘娘保重凤体,莫要再寒风中站立了,那样只会让牵挂娘娘的人伤心。” 曹皇后看着沈长乐悠悠望过来的目光,那里面的情绪太过复杂,似不舍,似难过,又似担忧,数不尽的愁绪,年纪轻轻怎会如此? 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绪娘将沈长乐送走后,又回得了殿内,就见曹皇后还呆呆地坐在烧着炭火的炉子边。 “娘娘,这……” “你说,她是不是受过许多苦啊?总觉着她瞧我的那双眼,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不会的,沈家夫妇都是极好的人,奴婢听说沈家夫妇生的大儿更是待自己妹妹极好的,想必不会亏待了姑娘去。” 曹皇后缓慢而又沉重地点了点头,而后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听得绪娘心惊。 “娘娘,您要保重凤体啊,可不能再如此了,沈家姑娘又进宫了,您不得好生看顾一番吗?” 绪娘说着些没头没尾的话,眼眶子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 曹皇后咳嗽渐缓,才哑声回道:“是啊,你说得对,姑娘那般小,总要看顾一下的,得看顾……” 从长清宫里出来后,沈长乐就觉着自个身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儿,总感觉小腹抽痛抽痛的,隐隐约约地,不剧烈,但就是有些难受。 她咬咬牙,快步往承乾宫行去,却见丽妃身边的内侍正引着太医院的一名太医疾步往翠微宫去。 大晚上的,丽妃怎么了? 她正要打算上前去探,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她心头大骇,就要挣扎,就听得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温润嗓音。 “是我。” 沈长乐不再挣扎,谢青棠放心地放开了手。 “我以为你早已离开了。” “你今夜不对劲,我担心你出事,就想送你一程,没想到你半道转了路,你还要去哪里?” 沈长乐有些心虚,干脆装傻充楞不提前面的事,只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两人,压低声音道:“鬼鬼祟祟的,只怕是丽妃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去看看。” “我去,你回去休息吧,明儿你还要当值。” 沈长乐摇头不肯,见人要走远了,揣着汤婆子,提着裙摆就跟了上去。 谢青棠无可奈何,只好一起跟上,却见丽妃身边的内侍确实是将那名太医带进了丽妃住的翠微宫,还是从侧门进去的。 两人对视一眼,悄然离开了。 “大半夜的,还走侧门,看样子这丽妃有问题,可以从那太医嘴里撬出点什么来吗?” “太医最忌讳多嘴多舌,且丽妃能请,必然信得过,若你想知晓期间内情,我可以去打听一二。” “你有法子?” “小丁刚入了太医院去帮忙,他小,旁人不会注意的,既然丽妃请了太医来瞧,太医不可能不开药出去,到时候让他同我说说,我查查书,该就能知晓了。” “你不单是文武全才,还懂医术,敬佩敬佩。” “只是读了些医书罢了,识得几味草药,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这是行武必备,其余的其实也不大懂。” 沈长乐见前面就是承乾宫了,也不再往前走了。 “你快回去歇着吧,我回去了。” “好。”顿了顿,谢青棠又补道,“不必多想,万事有我。” 看着谢青棠沉静的眉眼,沈长乐躁动不安了一晚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好,携手并行。” 第36章 月迷津渡(8) 沈长乐昨儿熬了个大夜,今儿浑身不舒爽,特特是这小腹,似乎还未好,隐痛隐痛的,但心头牵系着梓州之事,还是硬撑着起身去伺候皇上了。 她原本要进门奉茶,被张士挡在了屏风后。 “交给我便是。” 他接过沈长乐手中托盘,就迈着细碎步子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沈长乐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得了“梓州”二字。 不多会儿,人出来了,沈长乐才知道来人是冷厉。 看样子,是张添添的那把火到了。 只是,这把火到底能不能燃起来还未可知,毕竟此事牵扯到了太后母家,陛下显然不愿意动手。 何况张家是个庞然大物,一旦动他,世家大族势必人心惶惶。xbiQiku 沈长乐蹙眉沉思着,突觉身下有一阵暖流涌过。 她猛地回神,难不成是快要两月未见的月事来了? 她吩咐了庆云看顾着茶房,自去更衣了,见裤子上确实是见了红,所幸发现得早,不然闹出笑话来可就不好了。 可她这口气还没松完,又觉一阵怅然,若是有了孩子不该来月事,只怕…… 终究还是不得老天眷顾吗? 她陡然生出股子无力感来,是甚觉疲倦,起身换好衣裙,就打算去同张士告个月事假,没成想半道上遇上了王长寿。 “太后娘娘想见你。” “今日我当值,还得劳烦王总管稍等。” “没事,我已经派人去跟张掌印说了此事,你放心同我去瑞宁宫便是。” 沈长乐看着王长寿不辨喜怒的脸,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知太后娘娘寻奴婢所谓何事?” 王长寿皮笑肉不笑:“你去了便知。” 沈长乐不再多问,跟着王长寿往瑞宁宫去了,半道上却碰见了谢青棠。 他平素不会来这里,看方向似乎是去司礼监的。 谢青棠远远地也望见了王长寿和沈长乐,原本可以避开的,但他还是迎了上去,朝两人见了礼。 王长寿目不斜视,带着沈长乐径自走了。 看着两人一道行去的背影,谢青棠心底生出几缕担忧。 到得瑞宁宫,沈长乐就见太医院的张太医正坐在殿内。 太医…… 她想到刚来的月事,搭在身前的双手猛然攥紧。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同太后见了个礼。 太后微抬手,示意免礼,又将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了王长寿和张太医。 “长乐啊,快要两个月了吧。” 沈长乐自然知道太后指的是什么,稳了稳心神,低眉顺目地答道:“回太后娘娘,还有十来日就有两月了。” “你不似寻常女子吃那些补药,今儿哀家就寻了人来给你瞧瞧。” 太后笑得和蔼,可沈长乐看着那张大红嘴皮一开一合的,就像看着随时能扑上来撕咬她和谢青棠的野兽。 “奴婢无碍,不敢劳烦太后娘娘。” “怎么算是劳烦?哀家牵挂着呢,毕竟哀家跟人还是有几分情分的,总是舍不得见他们家绝了后,你说呢?” 太后微一偏头,张太医会意,行至沈长乐身前。 “还请姑娘伸手。” 沈长乐知道,此次在所难免了。 “多谢太后娘娘。” 她颤着,伸出了自己的细白手腕。 太后满意地笑了,道:“还是坐着号脉吧,你这身子,太瘦了。” 沈长乐忙收回手谢恩,而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同张太医一道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放在方几上的脉诊,她深吸口气,视死如归地放了上去。 她心如擂鼓,渴求面前是个庸医,渴求自个身子有古怪,叫太医看不出来。 反正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涌现了,简直是度日如年。 待张太医两只手都给她号完,她简直不敢看他的面色,只求在这宫中,太后不要做得太显眼,直接要了她和青棠的命。 “姑娘可有不适?” “我……” 死就死吧! 她如实道:“我小腹有点痛,而且今早见了红。” 张太医点了点头,起身同太后回禀道:“回禀太后娘娘,姑娘思虑过重,似乎又受了什么惊吓,有小产之症啊。” 沈长乐霍然抬头。 第37章 月迷津渡(9) “小产?什么小产?太医,你是说我……” 话至一半,沈长乐看见太后端坐于上位,才想起自个先前撒了个谎,忙将嘴闭上了。 太后不轻不重地看了眼沈长乐,才悠悠问道:“那该如何啊?” “所幸姑娘身子自幼养得不错,只需卧床静养三日,再辅以臣开的安胎药服下,方可下地,只是此间心绪须得平和,往后也不可劳累,待平稳度过前三个月便能放心了。” “听见了吧?”太后看着沈长乐,“可不能瞎折腾了。” 沈长乐呐呐道:“奴婢听见了。” 自然是听见了。 她颤抖着手抚上自个的小腹,这里真的孕育着她和青棠的孩子,青棠又有亲人了,以后他们也能有个家的。 太后抬手,示意张太医退下,才施施然道:“坐下吧,怎地受了惊吓?” 沈长乐闻言,微微抬头,正撞上太后洞悉一切的眼神,心狠狠一颤。 也是,太后是什么人?她必然是要查证她到底有没有哄骗于她的,不说她进宫后的一举一动,只怕是她十之八九的动向她都是知晓的。 就是不知梓州之事,她知道多少?她寻得自家兄长的时候很是小心,就算有人跟着,离得远该也听不见才是。 还有跟青棠说的话,青棠功夫不错,要是有人靠近,也该有所察觉才是。 依太后的小心,或许她知道她进宫后都见过什么人,什么时辰去了哪里,但她决计不会清楚她都说了什么! “哀家不喜人骗哀家,哀家知道是真的,自然也就放心了。其实哀家也不是事事都想打听,只是想知道你跟安饶那孩子处得如何,看着你们好啊,哀家也放心了,他也算是有个慰籍了。” 沈长乐知道,太后这话的意思是要将盯着她的人撤走了,也是在提醒她,她的小命时刻攥在她的手上,若是她和青棠不听话了,她随时能捏死她。 “多谢太后娘娘费心了,昨夜……奴婢夜间迷了路,就到了长清宫,想起陛下的话,就心生好奇,没成想奴婢跟皇后娘娘果真很像。” “说了什么?” 太后拿起剪刀,替手边的盆栽梳理着枝叶。 “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未同奴婢说什么,也得亏皇后娘娘大度,不然奴婢今日怕是还要受罚,孩子……” “既如此,以后行事可得小心着些。” “是,多谢太后娘娘挂怀。” “回去吧,跟张掌印告个假,好生养着,药,他们应该也给备好了,让信得过的人煎。” “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沈长乐行了个礼便匆匆告退了,还没走出瑞宁宫呢,突然想起什么,又慢下了步子。 第38章 月迷津渡(10) 是夜,江府书房内。 “这消息千真万确?”江世林坐在书案后问道。 “该是可靠的。”赵海答道。 “老师,张添是北镇抚使,是张家人,怎会告发自家嫡亲兄长?这不是拉张家人下水吗?” 世家大族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正不信张添会有这么好心。 江世林显然也有此疑惑,听得贾正发问,也朝赵海望去。 赵海看了看两人,往后仰靠在圈椅里,似累极。 “他说,是谢安饶托他捎的口信,信不信在我们。” “安饶?”贾正冷了脸色,“他一个宦官,如何能够干政?” 江世林闻言,顷刻间黑了脸。 “这是干政?他不过是担忧梓州百姓!你作为安饶的好友,如何能这般想他?” 他发泄完这一通怒火,禁不住就剧烈咳嗽了起来。 贾正没想到自己一番话会惹得江世林这般恼怒,见他咳嗽不止,便想上前伺候,被赵海一个眼神阻了。 赵海起身,走到江世林身边,给他一下下拍抚着后背。 “师兄莫气,中和并无他意,他只是苦宦祸久矣,不免年轻气盛。” “年轻气盛?‘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江世林可不管贾正是谁的弟子,指着门口道,“你给我出去!” 贾正欲言又止,下意识望向赵海。 赵海知道自己这个师兄的脾性,若是翻起脸来,就是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好使。 他摆摆手:“去吧,夜也深了,你也该回了。” “是,弟子告退,阁老……”江世林冷哼一声,不愿应贾正,贾正无法,躬身行了一礼,便垂着头离开了。 江世林的咳嗽总算是平复了下来,原本想喝口水的,茶盏拿起又重重放下。 “我知道,那些人都在外面怎么说安饶的,可不论你们怎么说,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信他。” “师兄不怕他心有怨愤,做出偏激之事?” 赵海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江世林嗤笑。 “你觉着呢,你知道的事,是谁同你说的?若他真的变了,他会操心这些?我有时候,倒是希望他能怨上一怨。” 赵海听得心惊:“师兄,此话不可说。” 江世林冷哼一声,转而道:“你说,那小子怎么不来寻我说?” “他知道你此前为了军械案触怒了圣上,又生病了,这是怕扰了你修养呢。” “我看他就是胆儿小,觉着我跟旁人一样,不待见他,我能跟旁人一样吗?” 赵海算是看出来了,他这师兄原是在别扭他那心爱的弟子没第一个寻到他头上,不然今儿也不至于发这般大的火。 “他这是看重你呢,不然他大可不管不顾地来寻你,也没得拐着弯地来寻我说此事啊。” 江世林这才舒心了。 “你打算怎么做?” “明儿联合内阁上下一道发难。” “内阁才几人?” “师兄的意思是……六部一起?” “还有督察院。既然决意将军械案翻过来,势必要查出个根底来。军械案,关乎澧朝安定,关乎百万将士的性命,决计不可退让!” “师兄说的是。师兄早些歇息,我也该回去准备了。” 江世林点了点头,刚准备起身相送,被赵海拦下了。 “师兄不必相送,还望师兄快快养好身子,早日归朝。” 赵海离开后,书房内又陷入一片沉寂,唯余书案上的一豆烛光还在上下跳跃着。 江世林双眼放空,坐在书案后久久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眨了眨眼,正打算拿起书案上的蜡烛,却见烛光猛地往上窜了窜,很快又扭曲起来,而后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蜡油未干,灯芯未断,却无风自熄。 他收回自个那只苍老如树皮的手,叹息道:“时候到了啊。” 第39章 燕巢于林(1) 勤政殿内跪了一片,谢青棠也在其中。 这是他头一天来皇上身边当值,原以为会见到沈长乐,却听说她染了病,需静养几日。 他原本心内忐忑,想要多探听一二,又怕惹人怀疑,只得忍下,如今却是庆幸她今日没来当值,否则她也要跟着受苦了。 内阁终究没有按捺住,选择在肃正十年的最后一日上书,请求皇上派人押解陈南回东都,彻查牵涉其中的人。 皇上从龙椅上站起,一步步走到跪在地上的赵海面前。 “赵首辅,就算要押解陈南回东都,合该待梓州之事尘埃落定之后,朕说得还不够明确吗?” “陛下,梓州百姓因雪灾不过死伤几百近千人,可因为疫病、缺粮,却病死、饿死数千上万人,梓州附近的几个城镇也陆续发现有人染上疫病,不少人怕自个如梓州百姓般被困死在城中,开始四处逃亡,若再不将他们收敛,只怕会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啊!” 赵海攒着口气说完,浑浊的眼眶里流下了两行泪,蔓延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啊,陛下!” “朕何时对百姓无信无义?赵首辅,你大胆!” 谢青棠跪在一干内侍中,放在地上的双手是紧握成拳。 这是他头一回见得赵首辅哭。 帝王昏庸,身子也是每况愈下,偏膝下又只剩一个皇子,年岁尚小,还算聪慧,却不知何时能够独当一面。 一股无力感向他袭来,他举目四望,大雾弥漫,寻不得前路。 “陛下,此事拖不得了啊。” 赵海规劝皇上的声音还在殿内回荡着。 “今日,朕累了,莫要再议了。” 皇上背过身去,是结束此次阁议的意思。 赵海这一回却不愿做那识趣之人,再一叩首。 “若陛下不允,老臣只能去太和殿外跪着,以表决心!” 赵海话音刚落,几名阁臣纷纷上表决心。 “赵首辅,朕看在你是两朝阁臣的份儿上,对你一让再让,你竟敢来威胁朕?” “臣等不敢。” “不敢,朕看你们是敢得很啊!既然几位阁臣愿意跪着,那便去跪着吧。” 皇上用力一拂袖,转身离开了,一干内侍紧随其后,只有谢青棠还跪在地上,遥望着跪在殿中之人。 他原本也是该跪在那里规劝皇上之人。 定北王府的定北军已然冠绝三军,可澧朝还是如落日晚霞,一去不复返,他合该在那时就做个闲散游人,亦或上阵杀敌,可他不顾皇上忌惮,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文官之路,意欲接近皇上,进忠言,得一个盛世太平,可惜…… 殿内阁臣打算移步太和殿外跪着,赵海也要起身,但跪了太久,他一双腿站立不稳,踉跄着就要摔倒,谢青棠回神,眼疾手快地上前将人扶住了。 “赵首辅当心。” 赵海冷冷抽回了手,原本想要冷硬以对,莫名想起昨夜自个师兄的话,末了,也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徒留谢青棠一人呆呆地站在殿内。 张士来时,就瞧见谢青棠正缓缓收回空着的一双手,他抬步上前,道:“莫要忘了自个的身份。” 谢青棠回身,同张士见了个内侍礼。 “掌印教训得是。” 张士转身往外行去,谢青棠垂首跟在后面。 “身为奴婢,合该一心侍奉皇上,过去的,就莫要回首了。人嘛,眼睛是长在前面的。” 一阵冷风袭来,吹得谢青棠群青色的内侍衫鼓了起来,他抬起了头,望着前面纷纷扬扬下落的梅花,纵然脆弱不堪,拼着一阵风,也想要试着搏击苍穹。 张士顺着谢青棠的视线望去,正巧看见一瓣梅花花瓣落在了墙头。 “看吧,树不留花,花亦不回头,乘风而上也。” 谢青棠眉目微动,回头望着张士,而后后退一步,朝他行了一礼。 “听掌印一席话,奴婢犹如醍醐灌顶。” 张士但笑不语,转身离开了。 风雪潇潇,冻得人瑟瑟发抖。 谢青棠下了值,径直去了沈长乐住的屋子外,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去瞧瞧她,见庆云忙里忙外地照顾着她,也安下心来,便转道去了太和殿外,却见不止几位阁臣,六部有好几位官员也陆续上了折子跪到了这里。 风雪再大,折不断的是他们一心为民的风骨。 他站在太和殿外的红漆侧门边,不禁攥紧了拳头,到底是没忍住,也悄然跪了下来。 直到天约将白,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该上值了,他才一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朝还跪在原地的一干官员深深作了一揖,而后起身离去。 从始至终,无一人瞧见。 通往承乾宫的宫道上长而寂寥,他独自步行其上,风雪淋了满身,却不曾回头,身形挺拔如旧。 第40章 燕巢于林(2) 皇上斜倚在榻上抿了口茶,微蹙了蹙眉,将茶盏轻轻搁在手边的小方几上。 “这茶的味道不如前两日的。” “长乐病了,向奴婢告了假,这两日便没来当值。这茶是老奴泡的,不似那些年轻宫人心灵手巧,请陛下恕罪。” 皇上闻言,轻笑一声,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张士。 “你这刁奴,惯会说些酸话。” 张士讨饶。 “奴婢不敢。” “长乐的身子怎么还没见好?” 听得皇上问起沈长乐,候在一边儿的谢青棠立时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实在不行,让李太医去瞧瞧。” 李太医是专为皇上看病的太医,皇上此言,是恩典,也是对沈长乐的看重。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已经让张太医去瞧过了,说是不算大病,不过还得静养两日,约摸初三就可上值了。” 皇上一只手放在榻上的小方几上,一下一下轻敲着。 “哦,张太医医术高明,想必不会有差的,这小女娘,倒是会讨人喜,母后也都牵挂着。” “陛下和太后娘娘母子连心,陛下欢喜的小女娘,太后娘娘自然也是喜欢的。” 张士搭腔道。 “要是太和殿外的那帮子大臣们也像你这般深知朕心,体谅朕的难处,那也就好办了。” 皇上此言一出,殿内诸人动作更是小心,谢青棠也在心头思量起来,想看张士如何答。 “陛下过奖了,有些事奴婢不懂,只知道陛下是奴婢的主子、是奴婢的天,奴婢自当事事以陛下为先。外面的大人们,眼界比奴婢开阔,想得东西跟奴婢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皇上默然,从自个大拇指上取下一枚玉扳指把玩了起来。 良久,他才状似漫不经心地又问道:“那依你说,该当如何?” 张士笑眯眯地说道:“奴婢能说出什么来啊?奴婢就是觉着,陛下为难,这大年初一的,看得大人们跪在外面,更是痛心,不若就选个人,替陛下分忧便罢。” 皇上微眯起眼:“你是说让朕妥协?” 张士显得愈发谦卑。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听闻,此事在东都城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许多文人士子这年也不过了,就去太学外闹,锦衣卫都抓了不少人了,唯恐惹得陛下更是烦闷,不若就寻个能替陛下着想,又能叫大人们说不出话来的人,此事也就了了。” 张士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说出来,谢青棠不免联想到了他昨儿同自个说的话。 “借风而上。” 他这是在向皇上暗荐自个啊。 张士对大臣向来客套,不管是表面功夫还是打心底里确实敬重,总也比吴用做得好,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可他能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又得了掌印的位置,势必不简单,他为何要帮自个? “谢青棠,去给陛下再添一杯茶来。” 谢青棠躬身退下,利落给皇上换了杯茶上来。 皇上抬眸,看着眼前清瘦了不少的人,道:“谢青棠。” “奴婢在。”谢青棠恭敬答道。 “可有怪朕?” “奴婢不敢。” “不敢还是不会?” “陛下是天子,奴婢不会也不敢。” 这话不是作为文官时的谢青棠能坦然说出口的,但他已然不是以前的谢青棠。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他就不能再以从前的法子过活。 张士说得对,如今的他,卑微如尘,只能抓紧风来时的机会,乘风而起。 “以后行事该当如何?” “陛下是奴婢的天,奴婢只效忠于陛下一人,死而后已。” 这是军械案翻盘的唯一机会,也是让梓州百姓脱离苦海的唯一法子! 就算被人践踏,他也要牢牢抓住此次机会! 恰在此时,吴用匆匆来禀。 “回禀陛下,太和殿外跪着好几位年迈的大臣,虽有奴婢们送去的斗篷遮风,到底是撑不住,已经晕过去了。” 皇上将玉扳指重新戴回自个的大拇指上,慢悠悠道:“去,同他们说,这大过年的,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朕开恩,不与他们计较此事,叫他们回去休养休养,朕已有打算,会派人去彻查此事。” 皇上的话叫吴用心惊,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谢青棠,眼皮子一跳,隐隐回过味儿来。 他强行稳住心神,缓声答道:“是。” *** 大年初一,皇宫中的主子都要聚在一起用饭,谢青棠今日当值,一直贴身伺候着皇上,席间太后又问起了梓州之事。 “母后莫要担忧,儿子已经将事情理清楚了。” 太后伸手轻抚云鬓,不紧不慢道:“朝中之事,母后也不想多问,只是母后看着大臣们如此,很是不忍,听说士子们还去太学闹?锦衣卫抓了不少人,还见了血,叫天下百姓看了,不免寒心。” “此事儿臣会着冷厉前来问询,母后且放宽心。” “那就好。”太后说着,将面前的一盅汤递给了皇上,“听说皇上近来总是咳嗽?这国事要操心,也要保重龙体啊,这才是国之根本啊。” 国之根本…… 国之根本该为民。 谢青棠垂着头,在心头发出了呐喊,可是无人听得,只有一山高过一山的附和声。 “是啊,陛下,保重龙体才是最为要紧的。” “陛下为国为民太过操劳,龙体安然才是天下之福啊。” …… “多谢母后关怀,母后也要保重凤体才是。” 皇上叫人将原本放在自个桌上的汤撤了,小口小口地喝起了太后递过来的那盅汤。 “不知此去梓州,皇上心头可有人选?”太后状似如常地续上了方才的话。 皇上握着汤匙的手一顿,面上笑意微敛,将手中汤匙放下,示意宫人将汤撤了,这才道:“这人不能有私心,又得大臣们满意,在梓州看到的听到的,都须得向朕据实以报,朕心头倒是有些眉目了。” 太后不动声色地放下了筷箸。 “哦?有此等妙人?” 谢青棠心知这是要将话头引到自个身上来了,成败在此一举! “妙人算不上,不过戴罪之身,只是他曾经身为侍读学士,写出的文章被许多文人士子称颂,想必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皇上此言,已然算是明示,太后放下心来,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了口,掩去了嘴角笑意。 皇上抬眸,扫视了一圈底下各怀心思的众妃嫔,看过自个那三个年岁尚小的孩儿,又将目光放在殿中央,扬声道:“谢青棠,你可愿戴罪立功?” 谢青棠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垂着头走到殿中,朝皇上跪下行了个大礼。 “多谢陛下恩典,奴婢定不辱使命!” 终于,他用尊严,换来了一个机会…… 第41章 燕巢于林(3) 夜半,皇上歇下,谢青棠就该下值了,可今儿是新年,令他不免忆起去年。 那时,一家人各分两地,但彼此牵挂,总也是温暖的,如今却是寒凉不堪,唯余一嫁出去的堂姊,也不知境况如何,再见面,只怕不敢相认。 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沈长乐的屋外,却见屋内还有一豆烛光亮着,他禁不住微蹙了蹙眉。 都这时候了,她身子不好,怎地还不歇息? 他四下瞧了瞧,见俱寂无人,便翻窗而入,小心翼翼将窗户阖上后,一回头,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 “怎地还不睡?”他站在床边,温声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等你团圆啊。” 沈长乐半坐在床上靠着凭几,答得万分自然,谢青棠却怅然愣在了原地。 沈长乐见状,心头酸涩,脸上却挂着笑容,朝谢青棠招了招手。 “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坐。” 谢青棠看了看自个身上的群青色衣衫,有些无所适从地绞起了一块儿衣角。 “我……身上脏……”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的小动作就知道他这是又紧张了,心下好笑。 “我不嫌你,你过来,待会儿我跟你说个秘密。” 她说最后两个字时,音调往上一翘,谢青棠仿似被蛊惑般,缓步走到了床边坐下。 “把鞋子脱了上来捂捂。” “外面进来,身上有些冷气儿。” 沈长乐不乐意了,嘟着嘴道:“你不听我的了?” “听!”谢青棠指了指一边儿的炉子,“烧着炭的,很暖和。” 沈长乐不说话,一双眼就盯着谢青棠,盯得他实在招架不住了,脱了鞋,蜷缩在了床角。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这样,沈长乐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 “你这样不更冷了?伸进来,给我捂捂,我脚寒。” 听得沈长乐这样说,谢青棠才掀开被子一角将双腿放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自个的那处,才将沈长乐的双脚圈住。 她见不得谢青棠对自个的小心,可又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只好转了话头。 “听说陛下松口了?” 这两日虽说她就在屋头静养着,但朝政上的事儿她也会叫庆云讲给她听。 “是。” “派了谁去?” 谢青棠抬头望着沈长乐。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那双沉静得仿似能纳百川的眼,心头一‘咯噔’,颤着唇道:“你……” 她咽了口唾沫,强迫自个镇定下来。 “你去?” 谢青棠点了点头。 半晌,他又道:“是我对不住你。” 沈长乐收回腿,坐直了身子,怒道:“我不想听你说那些!” 谢青棠没防备沈长乐突然这般激动,吓得连忙收回了双腿,微微躬着身子,是护着伤处的姿势。 沈长乐瞧着谢青棠这副模样,突然又生不起气来了。 她又将双腿放了过去,故意蛮横道:“给我捂着!” 谢青棠一言不发,乖乖地又用双腿捂住了沈长乐的脚。 沈长乐感受着脚上传来的暖意,只剩万般无奈,放在被子下的一只手悄然捂住了自个的小腹,忍不住深重地叹了口气。 “青棠,我也不是要生你的气,我只是担心,那可是疫病啊,我知晓你担忧百姓,可是疫病难治,稍有不慎就是丢了性命,我……” 她再憋不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才续道:“我只是怕……” “对……”到了嘴边的话,谢青棠又改了,“我会回来的,我还不想死呢。” 沈长乐诧然回头,透亮的目光在谢青棠面上逡巡。 谢青棠纳罕:“怎么了?” 沈长乐欣慰一笑:“这是你头一回直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总也担心……担心你哪日就离我而去,可你今日给了我承诺,我很开心。谢青棠从不轻易许诺,诺言出,必当兑现!” “长乐……” 谢青棠温和,但行事从不优柔,偏每每面对沈长乐,他总是颇多踌躇。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啊?” 他挪了挪身子,倾身上前,将人揽进了怀里。 面对谢青棠难得的主动,沈长乐放肆沉沦。 “不需要拿我如何。惦念着我吧,我还在等你呢,不然,我们这个小家可就不圆满了。” 谢青棠疑惑:“嗯?” 沈长乐摇了摇头。 谢青棠没再追问,只道:“你先前说要同我说一个秘密,是什么啊?” “嗯……”沈长乐眼眶湿润,可她强忍着没再落下泪来,抱住谢青棠的手紧了紧,复又开口道,“不告诉你!想知道啊?那等你回来我就同你说啊!” “好。”谢青棠温声答道,“等我回来再告诉我。” 沈长乐不再答话,泪水再忍不住,落在了谢青棠的肩头。 谢青棠眼睑低垂,看不出他眸中情绪,只见他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抚着沈长乐的后背,低声哄着她。 沈长乐再醒来是第二日一早的事儿了,身边空荡荡没有人,该是她睡着后他便离开了。 不多会儿,庆云就来了。 庆云拍了拍身上的雪,道:“姐姐,这又下雪了,哎哟,今年的雪天怎地这般多啊?只怕大家伙儿的日子不好过了?” 沈长乐听不得这种话,一听,心内的弦就绷直了。 “怎么说?” “姐姐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些事儿不知道也正常。自古以来,许多得病的人都捱不过冬日,何况像今冬这般,穷苦人家的活人都熬不过,还说别的?这雪多了,来年庄稼人的收成怕也不会好,还有下雪将房屋压塌的,梓州这事儿不就闹得沸沸扬扬的?” 庆云怕外面人听见,声音是压得愈发低了。 “外面的士子们闹起来了,还有太学里读书的学生,锦衣卫去镇压,死了不少人呢,今年这年过得……皇上正拿了冷都指挥使进宫来问话呢。” “锦衣卫向来铁血手腕,冷大人想必不会有事。” 倒是那些士子们,都是一条条鲜活的命啊。 沈长乐突然觉得这被窝冷得很。 “我也以为是这样,可皇上罚了冷大人,叫他冰天雪地里去太和殿外跪着。” 死了那么多条人命,才被罚跪,沈长乐都不知该说自个父皇好容易清醒一回,还是该说他糊涂。 “丽妃娘娘没去求情?” “没有,丽妃娘娘还赏赐过你东西呢,这一遭,会不会……” 沈长乐跟在皇上身边的日子不算长,可没用多久就爬上了女官的位置,是颇得皇上宠信,后宫许多妃嫔拿不准皇上的意思,就按兵不动,倒是丽妃,被她糊弄过一遭,以为她是真贪财,她一生病就送了不少补药给她,这过年又送了一盒珍珠来。 要是前世,这些东西她都是瞧不上眼的,只是这进宫后,不免处处需要打点,她虽带了银子进宫,可皇宫中的人,胃口也大,多攒些银钱,总是没错的,她也就留下了。 庆云都是知道的,她这是怕冷厉倒了,丽妃被皇上责怪,沈长乐也连带着被皇上迁怒。 “一点小事,不至于,你莫要担心。对了,庆云,今儿劳你帮我收拾一下柜子里的药材。” “姐姐客气,我这就收拾。”庆云说着,就上手收拾起来,“姐姐是要做什么?” “送人。” 这些补药都是皇上、太后还有丽妃赏的,都是顶好的,给青棠拿去梓州刚好。 “梓州的事儿定下来了吗?” 沈长乐装作不知内情的样子,试探道。 “定了,昨儿晚上太后问起的时候就定了,说是让谢内侍去。” “太后?” 沈长乐陡然十分庆幸昨儿没同谢青棠提起自个有了身孕之事,皇上此番做派,正好称了太后的心。 “是啊,太后在席间提起了。姐姐,我估摸着谢内侍回来就会被往上提拔了。” “往上提拔……”沈长乐一颗心都攥紧了,愁绪缠了满身,低声道,“此去凶险,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谢内侍是带头的,他又不亲自上手,也没啥好怕的。” 沈长乐苦笑,自言自语道:“不亲自上手?只怕他会亲力亲为才是。” 第42章 燕巢于林(4) 谢青棠去梓州是皇上最大的让步,内阁的人都清楚,也不敢将皇上逼得太紧,只得罢手。 对于外面的风言风语,谢青棠视若无睹,只专心拟着去梓州所需清单,待户部那边拨了银子,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司礼监拨给他的几个内侍去采买,不过两日的功夫,所需东西全备齐了。 既然东西备得快,皇上大手一挥,又给他派了一百个锦衣卫,让他明儿便启程。 谢青棠在离开的前一日,寻到了赵海,同他商议了一番接下来的动作。 “奴婢会将梓州的百姓安顿好,军械案也会尽力查找证据,到时候还得劳烦赵首辅。” 他微微躬着身,十足的谦卑姿态。 沈长乐来时就瞧见了这一幕,她没再上前,隐在了一株灌木后面。 “本官是内阁首辅,军械关乎兵士性命、百姓安乐,自当仁不让。”赵海用大拇指摩挲了番自个的食指,复又开口道,“到了梓州,若有什么难处,可传信于我,只要是为了百姓好,我定会尽力满足。” 谢青棠心头微暖,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谢青棠就将赵海送走了,回头就望着沈长乐躲着的那株灌木道:“出来吧。” 沈长乐探了探头,见赵海已经离开了,才从灌木后走了出来,将手中包袱递给他。 “一些补药,都是上面赏的,你带着吧。” 谢青棠看着沈长乐递过来的包袱,不似从前般推辞,直接伸手接了过来。 “青棠,陪我走一会儿吧。” 谢青棠点点头:“原本打算晚上来寻你的。” 沈长乐笑了笑,直奔主题:“太后娘娘有没有寻过你?” 谢青棠猜想沈长乐该是知道太后的意思了,这是在担忧他。 “没有,你莫要担心,我可以应付的。对了,那日你被太后寻去,所为何事?” 沈长乐停下脚步,回头直视着谢青棠。 “是我撒谎,骗她……我有了身孕之事。” 谢青棠诧然,等着沈长乐接下来的话。 “其实在你从诏狱里出来前,太后就寻过我进宫,我怕你担忧,一直没同你说,当时太后试探,我便将计就计,撒了谎。初一那晚你走后,我忆起此事,唯恐她拿此事来逼你,所以想在你离开前同你通个气儿。” 以前她不懂,以为太后真的是顾念旧情,时移世易,许多事便明了了,一切不过是青棠还有利用价值。 她仰头望着他,笑道:“你且放心去吧。” 这一番话听下来,谢青棠只觉一颗心绵绵密密地疼。 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留住她眼角的笑意,临到半途,陡然清醒,一只手猛地收了回去。 “万望珍重。” “你也珍重,我会照顾好小丁的,也会照顾好自个,别忘了,我还有个秘密没同你说呢。” 谢青棠郑重点头:“好,我会回来听你说这个秘密。” “对了,别忘记给我写信,不能直接写给我,就写给我的兄长,我会寻他……” “不能写信。” 沈长乐止了话头,面上再强撑不起笑颜。 “是了,不能写信,你我之事,不能连累沈家,也不能叫人捉住把柄。” 谢青棠放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长乐……” 不待他再说什么,沈长乐又带上了笑容:“去吧。” 以前父兄常年征战在外,谢青棠总是在送别,早已习惯离别,可这一回却是真真体味到了万般不舍和放不下。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笑着同自个挥手道别的沈长乐,一颗心像是放在油锅里炸,万般不是滋味。 他很想同她说,不想笑就别笑了,想哭就哭出来,我陪着你,可是本就是他惹哭了她,这一回他也陪不了她。 这辈子,他欠她颇多。 若有机会……若有机会,他定会好好待她,莫要她再如此伤怀。 他心事重重地往枣廊去,没成想竟在护城河边遇上了谢青禾。 他提着包袱的手一紧,稳了稳心神,上前同谢青禾见了个礼。 “奴婢见过二少夫人。” 谢青禾看见谢青棠弯下的腰,是再克制不住,泪流满面。 她上前一步,捏紧了他的双臂。 “六郎,你如此,不是扎堂姊的心吗?你可是在怪堂姊,家中出事,竟不曾亲自回来收敛尸首?” 谢青棠退后一步,挣开了谢青禾的手,而后朝她温润一笑。 “二少夫人莫要伤怀,事已至此,保重自身才是要紧,何况身死魂灭,留一具尸体又有什么意义呢?听说……”他微微低头,看着谢青禾还不明显的肚子,道,“二少夫人有了身孕?合该好生休养才是。” “六郎……” 谢青禾颤抖着收回了手。 “是堂姊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家人,我当时合该一起……” “青禾!” “二少夫人!” 两道严厉的声音同时响起,谢青棠偏头一看,原来一直躲在后面的人是赵凌。 赵凌上前扶住谢青禾摇摇欲坠的身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臂膀,声调温柔道:“青禾,你不是答应我,不激动吗?先前你伤了元气,大夫说了,不能太激动。” 谢青棠朝赵凌又行了一礼。 “见过赵知府。” 赵凌这才将视线放到谢青棠的身上。 “安饶,你堂姊当初并非不想回东都,只是我就任的林州,无论是回东都还是去北阳均山高路远,她当时一听得定北王府出事的消息就厥了过去,大夫把脉,说她怀有身孕,又受到刺激,孩子留不住事小,只怕落下病根,我为了她的身子着想,强行将她留在了林州府上。她一直卧床修养,好容易身子才好些,就赶了回来,你要怪就怪我。” 谢青棠知道他这位堂姐夫,跟他的父亲文宣侯一样,是个文官,颇有才情,为人处世向来周到,对他的堂姊更是没话说。 当初,堂姊久久不孕,被婆母屡次刁难,他都是义无反顾站在堂姊这边的,考上功名后,又主动下放磨砺,想给堂姊讨个清静,两人走过这么几年,好容易才有了孩子。 “赵知府严重了,奴婢以残身苟活,汗颜之至,怎会怪罪?” 他又笑着回望着谢青禾,眼中满是温柔,透着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怀念。 “况二少夫人如今是赵知府的夫人,跟谢家无甚瓜葛,好好过自个的日子吧。” “六郎,堂姊姓……” 堂姊姓谢啊,堂姊知你想将堂姊摘出来,保堂姊无虞,可家中只有我们姐弟二人了啊。 谢青禾哭得眼眶通红,却知有些话不该说出口,不然就是白费了谢青棠的一片苦心。 她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又转了话头。 “听说你要去梓州,我……” 谢青禾赶忙将一个包袱递到了谢青棠面前。 “这是堂姊给你做的冬衣,以前……堂姊每年都会给你做的……这个尺码是按照你去年的身形来的,可是……如今你……你瘦了……也不知穿不穿得下……” 她打量着谢青棠的身形,哭得不能自已,说话更是断断续续,听得谢青棠一颗心也揪了起来,但他面上不显,仍是恭恭敬敬、温温和和的做派,仿似不是他一朝被灭门,也不是他遭了非人折磨。 “多谢二少夫人,恕奴婢不能收。” “安饶,这可是青禾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你就收下吧。” “你正好要出宫办事,穿这身刚好……” “多谢赵知府和二少夫人的美意,奴婢心领了。” 听得谢青禾微微带着祈求的话语,谢青棠不敢再多留,提着沈长乐送给他的药材,几步回到了枣廊直房,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背靠在门上,手中的包袱顺势落在地上。 半晌,他猛地仰起头,而后闭紧了双眼。 他真的不敢再多留,他怕自个失态,怕自个真的与她相认。 他们谢家多男丁,这一辈就堂姊一个是女子,大家伙儿都宠着她,她也时时刻刻想着他们,每年新年她都会给家里人每人缝一件冬衣,后来她嫁人了也不曾改变。 不成想,今年她竟也做了。 是的,她怕是又给家里人每人都做了一件吧。 她说,他会怪她,他哪里会怪她啊? 他怕护不住她! 他怕连这唯一的亲人都没了! 硬要说怪谁,他怪自个身在官场,却看不清局势,被人陷害、磋磨,竟无还手余地。 他怕……她嫌弃他这个已经没有完身的堂弟,更怕她毫不嫌弃,还是如以往般温柔待他。 他何德何能呢? 最好不相认,如此,对彼此都好。 良久,他终于平复了心情,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放在了桌上,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走回门边,缓缓打开了房门,却见房门外,正正好搁着一个包袱,跟方才谢青禾递给他的包袱一模一样。 他慢慢蹲下身,颤着双手将地上包袱捡起,不知是下雨了还是怎么,包袱上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渍,在上面晕染开来,像一朵朵彼岸花。 是到不了彼岸的彼岸花。 第46章 燕巢于林(8) 沈长乐整个人已经失去知觉了,双手无力垂下。 真的好不甘心啊…… 母后,孩子,青棠…… 不行,她还不能放弃! 她又积蓄起了力量,双手在地上胡乱抓着,正好碰到了挣扎间从自个头上掉落的珠钗。 她忙将那珠钗攥在手心,毫不犹豫地抬起,用力扎入了身后之人的右手小臂上。 那人痛呼,下意识松开了止住沈长乐的手。 沈长乐没有回头去看身后之人,感觉那人松开了她,是拔腿便跑,边跑她还边大声呼救。 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反应过来,抢步上前来要抓住沈长乐。 沈长乐浑身绷得死紧,脑子一片空白,更不敢回头去看,只知道拼命往前跑。 她熟练地拐过一个弯,进入了个黑漆漆的巷道,然后奋力敲响了长清宫的角门。 她边敲着,边回头望着巷道口,就见那人一手用手臂捂住半张脸,疾步朝她走来。 惊惧交加下,她更加用力地拍打着面前的木门,连小腹传来的阵阵隐痛都顾不上了。 终于,门房应了。 “谁啊?” “快开门,是我!” 看门的内侍早被绪娘叮嘱过,已经认得沈长乐了,现下听得是她的声音,又如此急切,是忙不迭上前将门打开了。 沈长乐也不及同内侍多说什么,直接一把将他推了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将门阖上了。 绪娘此时也闻声而来,见得沈长乐这般狼狈,是大惊。 “姑娘,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救五皇子!” 沈长乐一口气没喘完,拉着绪娘的手臂,急急道。 绪娘来不及多想,忙遣了两名内侍前去。 人命关天的大事,长清宫内唯二的两名内侍不敢怠慢,直接冲了出去。 沈长乐原本想要跟去瞧瞧,浪费了这般多时间,也不知五皇子和那名内侍现下如何了,可她刚跨出一步,就觉双脚虚浮,整个人就要软下去,好在被绪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姑娘,老奴扶你进去歇会儿吧。” “娘娘她该歇下了。” “你这样叫我如何睡得着啊?” 曹皇后只草草披了一件斗篷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眼瞧着沈长乐一张小脸煞白,几步上前扶住了她,眼中满是心疼。 “这是怎么了?” 沈长乐咬了咬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待上得凤榻,沈长乐才反应过来。 “娘娘,这是您的……” 曹皇后温柔地掀了锦被来为沈长乐盖在身上。 “你安心睡着。”说着,她又转头吩咐道,“绪娘,你先替长乐瞧瞧。” 绪娘喜爱鼓捣些医药方面的东西,在成为曹皇后宫里的女官前,曾在太医院当值,耳濡目染之下倒是学了不少,跟曹皇后一道退居长清宫后,是更得空闲,加之曹皇后身子时常不好,她下了苦功夫钻研,医术也是极好的。 这些沈长乐都知道,眼瞧着绪娘要为她把脉,原本有些迷糊的脑子霎时清醒过来,一双手紧紧捂在小腹。 “不用了……” “可不能讳疾忌医,你看看你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曹皇后拿出帕子,轻柔地替沈长乐擦了擦额际的汗珠。 “姑娘,你就让老奴瞧瞧吧,也不妨事。” 沈长乐咬紧了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母后是温婉贤良、宽宏大度,可是她肚子里现下怀着孩子,此事若被她知晓了,她还会包庇自个吗? 曹皇后看出了沈长乐的担忧和纠结,一双嫩白柔荑握上了沈长乐的右手,极尽温柔道:“没事的,孩子,就是看看,你若身子不好,多少人得担心啊?你也不愿他们伤心吧?” 沈长乐的左手还捂在自个小腹上,手指禁不住蜷了蜷,再没说什么,任皇后将她的手拿了出来,给绪娘把脉。 不摸不知道,这一摸脉,是叫绪娘吓了好大一跳。 她豁然抬头望着沈长乐,沈长乐没说什么,只是紧紧盯着她,眼中带着几分祈求。 “还请姑娘将左手伸出来给老奴瞧瞧,兴许老奴看错了。” 沈长乐不语,将左手拿了出来。 结果是一样的,且…… “姑娘她……” 沈长乐的一双手是攥紧了盖在身上的锦被,但她并未阻止绪娘将要出口的话,因为她知道绪娘对母后忠心耿耿,是断不会欺瞒于她。 “长乐怎么了?” 曹皇后更是着急,也顾不得克制情绪了。 “姑娘有了身孕……”绪娘哑声道,“且……受了惊吓,有小产之兆。” “什么?”曹皇后差点站立不稳,踉跄着退后两步,“怎么会……”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弯身握住了沈长乐的双肩。 “谁逼你了?是不是有人逼你?” 看着曹皇后猩红的双眼,还有眼中蔓延的无限恐惧,沈长乐一颗心像是被针扎了般。 “没……没有……” “那你怎会?” 前世,曹皇后是在沈长乐和谢青棠的事情暴露之前薨逝的,她至死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后来沈长乐总也想,自个母后若是知道了该如何。 这一世,父皇让她心生芥蒂,唯有母后叫她亲近。 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她想要同她说。 她伸手拉住了皇后温热绵软的双手,轻声道:“我是自愿的,娘娘,我是自愿要给那人生孩子的。” 皇后看着沈长乐眼中的坚定,一双手猛然反握住沈长乐的手。 “他是谁?” “不是陛下。” 她知道母后想歪了。 皇后大松了口气,陡然忆起她翻墙而入时,救她之人。 “是那日在墙头抓住你的人?” 沈长乐粲然一笑。 “是啊,他很好。” 好不好皇后不知道,只是成亲前就搞大人家姑娘的肚子,已足够叫皇后动怒了,但她怕吓着沈长乐,只问道:“那你为何进宫?”xbiQiku “因为他现今的身份,注定也只有进宫。” 只有进宫的身份…… 曹皇后翻来覆去都想不通,除了内侍,什么样的男子只能进宫?可内侍哪里能叫人生子? “你这样会丢了性命的。” “所以奴婢今日原本是想来求娘娘庇护的。” 沈长乐坦诚道。 曹皇后不怒反笑。 “求我庇护?你怎知我会留你?你怎么如此信任我?在这深宫中,还是少信人为妙。” “因为娘娘是很好很好的人啊,说句大逆不道的,看着娘娘,就让奴婢想起了奴婢的母亲。” 曹皇后避开了沈长乐诚挚的双眼,让绪娘赶紧给沈长乐诊治。 不多会儿,外面内侍来报,说是掉入池塘中的那名内侍已经死了,五皇子身边的另外一名内侍也死了,但五皇子还一息尚存。 那内侍原也不会凫水,可他拼死护主,硬生生将五皇子往头顶上举。 “倒是个忠心的。”沈长乐叹完,转而又喃喃自语起来,“另一名内侍也死了,只怕是有人杀人灭口。” “你可看清是谁追你了吗?”皇后一勺一勺地给沈长乐喂着安胎药。 沈长乐摇了摇头:“不知,原本很黑,看不清,后来跑到了外面,有了烛光,可他又特意用一只手捂着脸,但我用钗子将他右手臂给捅破了!而且那人会功夫,该不是内侍……” “怎么说?” “他捂住我口鼻时,我感觉他挨着指根的地方有厚茧,应该是常年握剑的缘故。” “此事不能善了了,将事情闹大吧,越大越好,到时候总不会有人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害你。” “不行!若真的将事情都禀明了皇上,只怕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皇上还会发怒。” 沈长乐在皇上身边呆了这般久,也算是看清楚了皇上的为人。 “前有梓州之事,后再出谋害皇子之事,只怕皇上会觉着皇城不安稳,梓州之事便会被搁置,何况……事情捅出来,我是安全了,但是皇上也不会再信任我了,凶手也更不易查出。” 人不是宫里的,她又没看清长相,想将人寻出来,只怕是难了。 “与其我在明,敌在暗,不若我们也隐藏其后,等着那些个别有用心之人找上门来!” 曹皇后听着沈长乐头头是道的分析,眼中满是心疼和担忧。 “你……到底吃过什么苦啊?怎么也会走一步看三步了啊?才多大年纪啊?” 沈长乐总觉着曹皇后给自个一股很怪异的感觉。 说不上来,像是将她当作自个的女儿。 她大着胆子,伸手拉住了曹皇后的手:“娘娘,奴婢不曾受苦,只是……进了宫,难免要更深谋远虑一些才是。” “是,我知道皇上是什么样的人。”皇后回身,坐到了床边,“不过你比我看得透,我用了好几年才将人看清。” 绪娘听得心惊:“娘娘!” 曹皇后转了话头:“你这样做,那孩子怎么办?孩子何辜!” 沈长乐绞紧了双手:“我会尽力保护他的,而且,无论那些人想做什么,只怕这孩子也……不管如何,我会扭转说法的。” 曹皇后不再多言,倒是沈长乐絮絮叮嘱了起来。 “娘娘,到时候您只管撇清干系,说您不是很清楚便罢,只是听着吵闹,派了人出去瞧瞧,到时候我自有我的说辞。” 皇后沉默良久,点了点头,让绪娘准备,自个去了偏殿。 “娘娘这是……” 绪娘替沈长乐收整了一番锦被,轻声道:“娘娘不愿见皇上和皇上身边的人。” 此事沈长乐是知晓的,前世她不是没想过再撮合自个的父皇和母后,可不知为何,她的母后总也避而不见。 今夜事情闹得如此之大,皇上震怒,势必要彻查,便将张士派了来。 “回掌印,奴婢曾同绪娘姑姑有过一面之缘,听闻皇后娘娘胃口不好,今儿不当值,奴婢就特特去熬了一盅鸡汤送到了长清宫,皇后娘娘便赏赐了奴婢一套衣裙。回去的路上奴婢看见一内侍在那里烧纸,正巧被五殿下撞见。” “五殿下似是斥责了那名内侍,那名内侍向五殿下求情,五殿下转身要走,一番拉扯下,五殿下就不慎落水了,原本跟着五殿下来的那名内侍直接跳下水就要去救五殿下,后来奴婢担心,就边跑边叫人,可是这边并无人应,就斗胆又去敲了长清宫的门。” 说到这里便够了,沈长乐当即就要起身同张士请罪,被绪娘拦住了。 “你方才受了惊吓,又引出了旧疾,娘娘说了,让你好生歇息。” 绪娘的声音不冷不淡,但沈长乐竟占了皇后娘娘的凤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张士忙叫人免了。 “我会如实禀报给皇上的,你好生养着吧。” 送走了张士等人,绪娘才开了口:“姑娘当真思虑周全。” 沈长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没办法,前世五皇子就是因着这一遭闹得神志不清,还失了宠,就那样悄无声息死了,如今想来,说不定他的死背后还有人操控。 现今她将五皇子偷偷祭奠亡母之事拦了下来,皇上不会对五皇子失望,自然会多心疼他。 “只是不知这幕后主使到底想做什么……” “皇上就这么一个皇子了啊,能折腾什么呢?” 沈长乐回头,就见曹皇后从偏殿走了进来,她心头‘咯噔’一下,似乎从皇后眼中看到了恨意。 她的母后向来温柔,连跟人红脸都不曾有过,怎会这样? 况且,母后的话也说得奇怪,似乎是在说父皇折腾…… 像是在指责父皇做了…… 不,怎么会呢? 这可是父皇唯一还健在的孩子啊! 第47章 燕巢于林(9) “你怎么将他忽悠来跟我们一道的?”张添看了眼后面的马车,问起了身边的谢青棠,“他不怕你将他拿了?” “用了太后和北镇抚使的名头。”谢青棠坦然道,“多谢张北镇抚使。” 张添冷笑:“你倒是会物尽其用。” “也是无奈之举,望北镇抚使海涵。” 谢青棠还是一如既往地谦逊,叫人挑不出半点讽刺之意,让张添想借机发作都无法。 “谢内侍既如此能干,还要我等着救你作甚?” 对于张添的冷嘲热讽,谢青棠全不在意。 “不是有个说法,叫百密一疏吗?何况青棠也没有把握将陈南说服,不过一番利弊分析下来,陈南答应跟我们走了。” 张添眯眼看着谢青棠俊朗的侧脸,还是一如往昔,一举一动间,全是皎皎君子的风范。 “谢安饶,你真不愧你先前那个侍读学士的名头啊,什么利弊分析,你总也是这样,分明心有谋划,偏摆足了为人着想的姿态,对于自个的利益全不提,明明事情最后往你所设想的方向发展了,偏被利用那人还会在过程中对你感恩戴德。” 当然,谢安饶似乎也从未在其中得利。 谢青棠微微一笑:“我总有说不动的人,不然,青棠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北镇抚使,你说,是吧?” 张添摇头:“是你自己造就了现今的局面,有时候立场很重要,你分明看清楚了,偏不信邪。” 谢青棠下意识收紧了手中缰绳,却没再接张添这话。 “你打算怎么处置陈南?就这样供着他?”张添识趣地转了话头。 “不是供着,他会帮我们一起救助梓州百姓。对于梓州的情况,他最是清楚不过,我们也能事半功倍。” “你不怕他坏事?” “这不是有北镇抚使在吗?想必他也不敢造次。” “你倒是愈发会说话了。” 谢青棠但笑不语。 “你去里面,查到什么了吗?”张添看着谢青棠,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谢青棠摇头:“我原先也以为他会把东西藏在里面,但是狡兔三窟,他又愿意跟着我们再次进城,事情可能就不是那般简单了。北镇抚使,你说,现今什么地方放这种罪证最为合适?” 张添抬眸:“被封死的梓州城内!” 张添话音刚落,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后袖箭出鞘,躲在半山坡上的人被吓得吱哇乱叫,呼啦啦出来了十几个人,个个面黄肌瘦的。 “锦衣卫办事,闲人退散!” 他们这一趟,应谢青棠的要求,都是穿的便衣,张添气势虽强,这帮子土匪也是铁了心要来抢东西的。 “锦衣卫?锦衣卫怎会来这里?”为首的人质疑道。 “锦衣卫办事,需要向你们交代?”张添说着,拿出了令牌。 可这帮子人就是被逼上绝路才上山做土匪的,不懂什么道上规矩,更不知道锦衣卫令牌长什么样。 他们只想要粮要药,他们想活下去! “老子管你们是什么,粮草和药材留下,人可以走!” 为首的人发话了,一干拿着砍刀的人纷纷应和。 “你们既愿意来送死,那就甭怪本官不客气了!” 说着,张添拔刀出鞘,一众锦衣卫也随之拔刀,‘噌’地一声,惹得一干拿着砍柴刀的土匪抖三抖。 眼瞧着冲突一触即发,谢青棠一把拉住了张添握刀的右手。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 “但他们落草为寇了!” “待青棠同他们说说,望北镇抚使手下留情。” 张添不语,冷着张脸收回了刀。 那帮子土匪见了,似乎又有了底气,道:“怎么?怕了?” 谢青棠翻身下马,同几人见了个文人礼。 “诸位都是这附近的居民吧?我们是从东都而来,特地去梓州救助百姓的,诸位也快快回家吧,也好及时收得朝廷派发的粮食还有药汤。” 那为首的男人冷哼一声:“朝廷?朝廷早不管我们了!” “我们这不是来了吗?”谢青棠声音愈发温和,却坚定有力,“这些东西都是要运去梓州的,这里离梓州不过几个时辰的路程,你们一直在这里打劫根本打劫不了什么,而你们一直不愿走,也是因为家人还在里面吧?” 谢青棠话音刚落,张添蹙眉,挥手示意,一干锦衣卫齐整地从怀里掏出白布,捂住了口鼻。 谢青棠没有动作,仍继续劝说着几人。 “诸位都逃出来了,可家里还剩些老弱妇孺,你们舍得他们吗?我们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尽快控制住梓州疫病,百姓们能早日过上跟以往一般宁静祥和的日子。” “说什么宁静祥和的日子?陈南在梓州境内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朝廷什么时候管过?” 有几个瘦得跟猴儿一样的汉子抽着鼻子哭了出来。 “要是日子好好的,没个贪官污吏,没什么疫病,我们至于放着好好的地不耕,小生意不做,来这种地方卖命吗?你们以为那些人为什么要捡死人的东西用?那还不是日子不好过吗?你们在东都享尽清福,有看看外面的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吗?吃不饱穿不暖,哪里还是上一辈人那种世道?” “我们一家就是去梓州摆摊卖个菜,他们说封城就封城,也不管管我们,我们住在哪里?只能找个破烂棚子,结果最后……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 “我们躲过守备军,拼死从梓州逃出来,不就是为了挣条命吗?可这段日子根本就没有人往梓州来,我们只能走远一点打劫,再回来城外守着,想着父母妻儿还在城里面受苦呢,可旁人也不容易……都是拖家带口的……我们也不想啊!” “是啊,皇帝老儿在东都过着好日子,不管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任由陈南那个王八羔子将我们关在里面,让我们自生自灭!你们现在来是做什么?谁知道是又想怎么弄死我们?” 谢青棠听着一句句控诉,一颗心越揪越紧。 以前他自诩走过澧朝许多地方,深知百姓不易,走上仕途,励志得一个政治清明、一个百姓安居,原来还是太过浅薄。 澧朝已然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我们被关在梓州,没病死,反被饿死,人死了不能掩埋,只能放在家里,反反复复,更是严重,你觉着这疫病能好吗?” 此话一落,有个人哭得更是凄厉。 “我家兄长,他闺女活生生饿死了,可家里还有人要过活啊,你知道他怎么办吗?他瞒着自己婆娘儿子,将闺女给煮了!” 此言一出,除了一片哀哀哭声,再听不得其他声音。 饶是冷酷如锦衣卫,面上也显出几分不忍来,纷纷收起了手中的刀。 还有个冲动的,知道马车里是谁,泄愤似地一刀砍在了马车车辕上。 “你个狗贼!” 陈南吓得一抖,以为有人要动他,坐在马车里喝道:“快走!” 陈南这回跟着谢青棠走也不是全无准备,还是带了十多个人的,一帮子人当即调转马车头就要离开,被张添横刀拦下了。 “陈知州,你若安生呆着,一切好说,你若要走,就问问看我手底下的刀答应不答应了!” 陈南掀开马车帘,怯怯地看着张添,再看看那一百来个围拢过来的锦衣卫,求助地望向谢青棠。 谢青棠在心头叹了口气,上前说和道:“陈知州,既已到此,便安生随我们进去吧,相信若百姓看见你的诚意了,势必会体谅你的,何况……城中多变故,你说,是吗?” 陈南面色一动,点了点头:“是,你说得对,我……我不会离开的,我会带着诸位钦差,前往梓州,顺利解决梓州之困。” 陈南这边不动了,可那十几名从梓州逃出来的汉子却是不干了。 “陈南这个狗官原来在这里,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大家伙儿,快,他们又要来害我们了,砍死他们!” “不能再让这些人来祸害我们了!” 说着,那帮子人提起手中的砍柴刀就上前来砍人。 一时,混乱不已。 第48章 燕巢于林(10) “诸位,请听青棠一言。我们来此,就是为了帮大家的,随行的还有几名大夫,待疫病得到控制,梓州就能有序恢复通行,大家伙儿也能早日过上正常的日子啊。” 这帮子人对陈南是恨之入骨,对朝廷更是早已不满,才不管谢青棠在说什么。 “正常的日子?还有什么正常的日子?我们的田地就那么点,还要被人征占,我们有点小本生意,还要被人欺压,我们连孩子都养不活了!你们这些做官的,没一个好的!” 他们根本不听,猩红着眼,挥刀乱砍着。 谢青棠边躲着他们的攻击,边叮嘱道:“他们不过是寻常百姓,莫要伤了他们,将刀入鞘。” 锦衣卫也都不是冷酷无情之辈,这会子也不跟谢青棠对着干了,纷纷将刀收入鞘中,见人上前来要打他们,他们就以刀鞘对抗,以防将人砍杀。 谢青棠心头焦急,这也不是办法,只好扬声道:“几个人对一个人,将他们绑了,但莫要伤了他们。” 锦衣卫都不是吃素的,拳脚功夫自然不在话下,又是几个人对一个人,利落将人绑了。 恰在此时,一声惨叫传来,谢青棠回头一看,就见陈南的手下动刀杀了一名百姓。 那十几个被绑住的百姓见了,被吓得呆愣当场,一时,谁也没再挣扎。 谢青棠见状,疾步冲上前蹲在了那人面前,给人按住肚子,想要给他止血,可是没用,鲜血还是不断涌出。 眼瞧着躺在地上的人看着一个方向不断喃喃,谢青棠附身去听,可惜根本听不清,只听得鲜血在他喉头不断翻滚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 “回……回……回家……” 谢青棠霎时红了眼眶。 “你……再等等……很快就能到家了。” 那人仿似听不见般,嘴里不断张合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一只手指着梓州的方向,就这样咽了气。 谢青棠抬手想要替人阖上眼,此时才惊觉自个手上沾满了血,他又慌忙收回,在自个身上擦了擦,一袭青衫沾上血污,他毫不在意,颤抖着伸出手,想要为那人阖上双眼。 可是没用,那人的眼睛轻易阖不上。 他咽了咽口水,妄图让自个涩苦的喉头舒适一点,而后又伸出手,这回他用了点力道,才将那人的双眼阖上。 “你放心,青棠会带你回家的。” 谢青棠话音刚落,一阵哭声从那十几个被绑住的汉子嘴里发了出来。 在谢青棠耳边缭绕,久久不去。 他一言不发地站直身子,冷冷看着站在自个面前的陈南的手下。 陈南的手下被这双眼看得一惊,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 他杀人无数,还没怕过什么人,可眼前这人不过一文弱书生的模样,一双眼却叫他背后出了一层白毛汗。 他连连后退:“我……那人……他……是他想杀我!而且……你看,这人杀了,他们不都安分了?” 陈南见了,出声道:“谢……大人,他这也是想为大家解困,算了吧。” 谢青棠回头,一双如星眼眸此刻好似沉入了深深的海底,叫人琢磨不透。 陈南禁不住咽了口口水,不敢再为自个手下说话了。 谢青棠见陈南安静了,回身又看着陈南手下,道:“我说了,莫要伤了他们。” 他话音刚落,伸手拔过身边锦衣卫的刀,手起刀落,那人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个刀疤,鲜血喷溅而出,直接倒在了地上,抽搐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他这番动作快得惊人,叫一干锦衣卫都看愣了。 陈南没想到谢青棠还有这样果决的一面,虽说这手下颇得他信任,可看着这样的谢青棠,他也不敢生出微词,悄没声息地缩回了马车里。 谢青棠浑不在意,连表情都没变过,从自个衣袖里掏出块帕子,将刀上的血擦拭干净,这才双手将刀还给那名锦衣卫。 “青棠不问自取,冒犯了。” 锦衣卫多少都有些瞧不上谢青棠的,认为他是个宦官,可习武之人,都是慕强的,经过这一遭,不少人都开始服气他了。 这刀,太快了! 张添是知道谢青棠会功夫的,只是这么多年了,再没人看过他舞刀弄枪,现今看来,这功夫还真是一点没落下。 这边厢的人处置了,谢青棠又去安抚被绑住的十几名汉子。 他先是朝几人行了一礼:“诸位,得罪了。” 第52章 拨雪寻春(2) “你说都指挥使回来了?” 沈长乐边收拾着桌上茶盏,边问道。 庆云点了点头,看了看门口,见无人进来,才又接着说了下去。 “今儿一大早就回来了,说是进宫见过丽妃娘娘了。” “坏事了……”沈长乐自言自语道。 庆云疑惑:“姐姐说什么?” 沈长乐将茶盏洗净放在边上备用,摇了摇头:“无事。” 冷厉回来了,丽妃就不会再出错了,太后那边只怕也会有转机,除非她拼死一搏,将青棠被施以腐刑前夕,太后暗自送人到雁苇泊一事捅出来,那样才能有机会再次激怒太后,可她不能这样做。 要是此事只涉及她自个便罢,但此事还涉及到青棠,若她将此事挑出来,唯恐青棠会遭人毒手,只怕皇上更会忌惮三分。 现今前有狼后有虎,她是进退不得啊。 沈长乐一只手抚上自个的肚子,是忧心忡忡。 青棠,我该怎么办啊? 就在沈长乐犹豫不决时,有人却率先出手了。 ——小丁失踪了! 当沈长乐得知这个消息时,已是三日后的事儿了。 “你就是这样做内书堂管事的?人都失踪了,你也不上报?” 若不是她觉着许久没见着小丁了,担心青棠就这么个小徒弟也跑了,主动来寻,恐怕到现在她还被蒙在鼓里。 “姑娘,这小丁不过是内书堂一个小内侍,还在读书,平素里不打眼,若不是他有几个要好的内侍,只怕更没人发觉,人也找了,确实是没找到。” 内书堂管事点头哈腰地解释着。 沈长乐不敢被人察觉小丁跟她熟识,只能借题发作。 “没找到就不找了吗?就不上报了吗?你们胆子倒是愈发大了,不怕我将此事给老祖宗禀明?” “哎哟,姑奶奶诶,老祖宗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事啊?” 内书堂管事赶忙讨饶。 “前面儿不太平,姑奶奶就别拿此事去给老祖宗添堵了。” 沈长乐冷哼一声。 “我拿此事去给老祖宗添堵?你们也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儿,皇宫大内,一个大活人都能平白无故地失踪,你们置陛下的安危于何物?” “姑奶奶,这顶帽子可不能乱扣啊。” 内书堂管事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是硬生生出了一脑门儿汗,他四下瞧了瞧,见无人来这边,才低声透了个底儿。 “姑奶奶,奴婢这也是难办啊。” 这话落在沈长乐心里,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她挥了挥手中帕子,仿似不吃面前管事这一套,故意道:“你有什么难办的?” 内书堂管事抹了把自个额头上的汗,做贼似地又探头四顾了番,饶是如此犹不放心,带着沈长乐往里走了走,说话声儿是压得更低了。 “姑娘诶,我们就是个小虾米儿,上面的人要办事,我们哪里能过问啊?只当没看见,你也就罢手吧,奴婢可是没胆量去同老祖宗说的,不然到时候神仙打架,我们十条命也是不够受牵累的,姑娘就行行好吧。” 沈长乐深吸口气,假作好奇道:“到底是谁啊?这般通天本事。” “姑娘啊,不可说,知道得愈多啊,愈不好,像小丁,小小年纪,不知道晓得了什么,奴婢思来想去啊,他就跟谢青棠走得近一点,这人一走,能照拂得了他?他还敢往上凑,是我啊,躲都来不及。” 内书堂管事甚觉自个今儿说得太多了,摆摆手,不愿多言,匆匆离开了,沈长乐却入了心。 这些人怎会突然又对青棠动手? 张士都不敢管的人,是太后吗?可太后有她还有她肚里的孩子在手,没必要拿小丁做筹码啊。 难不成是丽妃? 可丽妃拿小丁做什么?难不成真知晓跟青棠有关系的是自个? 不,不对,要真如此,不该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早该寻上自个了! 小丁到底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除非…… 有人知晓了太后给青棠送了人的事儿,只不过他们不知那人是谁,还有…… 难不成是想借小丁威胁他,莫要再继续追查梓州之事? 小丁已经失踪三日了,人到底如何了? 她到底是闹还是不闹出来呢? 闹出来,要是他被人灭口了怎么办?可就算不闹出来,三日都过去了,人要是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消息了,只怕也被人杀了。 闹,他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不闹,只怕被人吞了骨头,他们也不知幕后之人是谁。 总得做决定的! 若再像丽妃的事情般扭扭捏捏,只怕后患无穷! 沈长乐决定好了,打算做两手准备。 她先是托了人将小丁失踪一事散播出去,过了晌午,她就去寻了太后,说了此事。 “真是好样的!”太后将茶盏重重搁在了桌上,“成日里地给哀家闹事,丽妃这厢还没压住,什么小丁又给哀家来了,哀家光在你们身后收拾烂摊子得了!” 沈长乐俯身磕头。 “请太后娘娘息怒,长乐就是怕此事是丽妃娘娘所为,想要拿住小丁,作为人证!” “哀家当初就不该让你进宫,哀家对你是一再纵容,结果你还是不小心,让个小玩意儿知晓了你的存在,你们真是好得紧啊,攸关性命的大事,就不能忍忍?” “是长乐思虑不周,请太后娘娘息怒。” “息怒,你除了叫哀家息怒,还能做什么?” 沈长乐不语,乖乖跪在地上,任太后训斥。 太后见状,叹了口气,以手抵额,揉着自个的太阳穴,让王长寿将人扶起来。 “此事,哀家会处置,你这段日子给哀家夹紧尾巴做人!” “是。” 太后插手了,此事又闹了出来,皇上那里只怕也有所耳闻,接下来就看是谁先露出狐狸尾巴了! 第53章 拨雪寻春(3) 沈长乐从没有如这世一般,这般劳心劳力过。 她知道东都城事多,没成想事情这般多,还跟前世差别很大。 青棠去梓州,这在前世是没有的。 而军械案被拖出来,也是在青棠承受剥骨之刑时,最后也是草草将罪名安在定北王府结案的。 至于小丁,她更是不知道这么个人。 这种对未来的未知,叫沈长乐惶恐,唯恐一脚踏空,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沈长乐惴惴不安地在廊下走着,一抬头,瞧见了张士。 她赶忙上前,朝张士行了一礼。 张士摆摆手,示意沈长乐跟上,两人边往僻静处走着,边说着话。 “小丁一事,是你捅出来的?” 沈长乐不知张士用意,答得保守。 “掌印指的什么?是小丁失踪一事吗?奴婢也听说了。” “我问了内书堂的管事,你去问过他小丁的行踪。” “哦,只是无意中听他提及,担忧陛下安危,奴婢就说了他两句,没成想他还跑来跟掌印告状。” 张士偏头瞥了眼沈长乐,也没拆穿她,只不轻不重道:“既然我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 沈长乐微微一笑:“只是问了两嘴罢了,多谢掌印挂怀。” 张士轻笑一声:“我吩咐了内书堂的管事,让他管住自个的嘴。” 沈长乐讶然,张士是个聪明人,是实打实只效忠皇上,一心替皇上办事的,对她也算颇多照顾,只是她委实没想到他会替自个瞒下来。 她停下步子,回身,真心实意地同张士行了个礼。 “多谢掌印。” 张士抬步,接着往前行去。 “梓州一事一出,倒是搅弄了不少风云出来,今日又有旁的流言传出来,你知道是什么吗?” 沈长乐摇头。 “张家外戚干政,扰乱朝堂;太后戕害皇子,致使朝堂不稳。” 张士的声音慢慢悠悠的,带着几分沧桑。 “这话是在宫外传的,宫内还没几个人知道,东厂和锦衣卫双双得了消息,但你也知道,今儿承乾宫又请了太医,此时也不敢贸然上禀给陛下。” 沈长乐大惊。 “怎会传出这样的谣言?” 她脑中顿时闪过丽妃和冷厉的脸,难不成是他们兄妹俩?这是真的打算鱼死网破? “谣言的源头不知道,巧的是梓州那边又递来了新的折子,说是在那边发现了有编号的军械,不单如此,说这一批正好是该送往北阳一线的。” 就算丽妃和冷厉想要跟太后搏一搏,也决计不会将事情搞得那般大,毕竟皇上还活着呢。 这背后还有人…… 该说从军械案被翻出来开始,就一直有人藏在背后,等着坐收渔利。 她顷刻间想到了那名妄图毒害青棠的厨子,厨子的身份应该没问题,只是他那个从出事起便不知所踪的表亲,到现今还未找到。 他到底是谁派来的? 从州知府被搞下来了,然后是梓州,他们的目的又是为何? 为权?还是为利?还是都有所图? 找到这个所谓的‘表亲’,或许就能解开许多疑惑。 也不知青棠在梓州,又可否有危险? “长乐,劝一劝他吧,刚从地狱里走出来,别又进去了。” 沈长乐回神,抬眸看着张士平静浑浊的双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不算低调,我知道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儿,他不是个能轻易将人拉下水的人,除非你们进宫前便有了牵扯。” 沈长乐的肩膀塌了下来,没再否认。 “看样子掌印很了解他。” “我们做奴婢的,大人们的脾性总要了解一二。” “掌印不必谦虚。既然掌印了解,就合该清楚,他做了决定,不是旁人轻易能够动摇的,奴婢只是巴巴儿地凑上去讨人嫌的,哪里就能劝说得了他啊?” “你们想飞蛾扑火也没人拦着,且自重吧,这趟水是越搅越浑了。” 沈长乐正欲再次开口,一内侍匆匆来寻张士。 “掌印,瑞宁宫出事了。” 恰在此时,一阵春风袭来,冻得沈长乐一哆嗦。 “出什么事儿了?”张士也不避讳沈长乐,直接问道。 那小内侍一张小脸煞白,飞快看了眼张士面色,低下头道:“五殿下去了。” “什么?” 沈长乐是故意将五皇子送到太后那里去的,想着好歹能保住他一条命,可怎地跟上一世一样,人还是没了? 她上前一步,揪住了面前内侍的领子。 “人前几日看着还好端端地,说能下床了,怎地又没了?” 那内侍被沈长乐的气势骇住了,结结巴巴道:“吃……是五殿下……误食了桂花糕……” 桂花糕中含有桂花,五皇子不能吃,一吃就浑身起疹子,就像她那夭折的皇兄一样,不能见芦苇,一碰上芦苇花就会死人。 据说,当初她的皇兄就是这样去的。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了张士的话,说太后谋害皇嗣…… 她猛地抬头望向张士,就见张士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多言。 那这话到底是谣言,还是事实呢? 她母后是否就是为此,才跟她的父皇生了咀唔,然后幽居长清宫? 她夭折的皇兄是不是太后所为她不知道,但五皇子之死却一定不会是太后所为。 太后多聪明一个人啊,五皇子是被她亲自接去照料的,定然会万分精心照看着,生怕他出一点差错,怎会突下毒手,让人怀疑到自个头上来? 太后戕害皇子一事才传出来,当日五皇子就死了,到底是谁跟太后过不去,竟拿一个孩子做刀子? 这就好像一团乱麻,绞得沈长乐头疼。 第54章 拨雪寻春(4) “掌印,不好了,皇上听闻五殿下之事,当下呕出了口血来!” 沈长乐跟着张士匆匆往承乾宫赶的时候,一内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急急同张士说道。 张士大骇。 “还不快去请太医?” “已经去请了,但皇上他……他……” 沈长乐心头大乱,急急往殿内行去,就见吴用正服侍着皇上躺下。 此时,一宫女哆哆嗦嗦端了盆水来,显然是被吓住了。 她接过宫女手中的水盆放在木架上,挽起衣袖,将水中帕子绞了水,忙拿来给皇上擦拭着面部。 皇上到底是老了,一张老脸如枯树般,沟壑纵横,看得沈长乐悲从中来,眼眶霎时红了。 皇上还未完全晕过去,迷迷瞪瞪地看了沈长乐半晌,而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嘴里念念有词。 沈长乐俯身去听,就听见一声声婉转思念。 “婉儿……婉儿,你来看朕了?你说,是不是报应啊?是报应吧……让朕的孩子一个个……一个个早夭……朕一辈子都享不到天伦之乐……” 沈长乐不明白,皇上为何会这样说,只是看着他这副模样,仿佛又老了十余岁。 恰在此时,一干太医急惶惶地来了,她退到一边去,等着太医的诊断。 没多会儿,太后也带着人来了,承乾宫的宫人更是紧张,毕竟太后谋害五皇子的嫌疑还没洗清呢,能制住太后的皇上又躺在床上,谁都怕突然发生宫变。 半个时辰过去了,承乾宫的人等得是愈发焦灼,就在太后准备派人进去催促时,太医院院使带着一干太医出来了。 “皇上如何了?” 饶是走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太后端的依然是凤仪万千。 “回禀太后娘娘,陛下……早先就一直存着咳疾,今日突得噩耗,气血上涌,新旧疾并发,只怕……不好……” 太后说话办事向来是不疾不徐的,这会子却是难得发怒,一巴掌拍在了身边的小方桌上。 “什么叫只怕不好?皇上的身体乃是国之根本,若你们想不出法子治好皇上,你们合该自裁谢罪!” 太后一句话叫人胆寒,太医院一众人又聚在一处去想法子了。 沈长乐担忧地望着躺在龙榻上的人,她上辈子至死都没见过她父皇如此虚弱的模样。 太医院的人用了一个时辰讨论,最终一致决定,待皇上醒来再用药。 可一夜过去了,皇上并未醒来。 而皇上病危之事一旦传出去,澧朝将会动荡不安。 太后立时吩咐下去,承乾宫的人不许再随意走动,至于巴巴赶来的一众妃嫔,都被太后赶了回去,特别是丽妃,直接以她怀有身孕为由,需要多加休养,将人给送回宫软禁了起来,而太后自个也一直衣不解带地在承乾宫陪着。 沈长乐不知道太后此番是真心还是假意,但皇上若醒来,总会感念太后这份照顾的。 皇上一直昏睡下去也不是法子,最后太医院禀明了太后,要求给皇上用针。 此举很是冒险,但不得不这样做,不然皇上一直不醒,朝臣非但压不住,各方势力更是蠢蠢欲动。 在太医院给皇上施针的功夫,沈长乐也瞅准了时机,给太后禀明了五皇子落水的真相。 “你先前为何不说,要等到这时候跟哀家说?” “奴婢先前不说是不愿惹事,现今再说,是想解太后之困。” 沈长乐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答道。 她当然可以顺着一脚踩死太后啊,但是太后势必会反扑,说不得会适得其反,而且丽妃现今也盯上她了,她须得制衡。 “解哀家之困,哀家帮了你们,你们却给哀家设套,我看谢青棠是一丝一毫都不在乎你啊,竟悄悄将奏折就给递上来了,想置我张家于死地啊。” “望太后娘娘明察,奴婢和他一直感念太后娘娘的恩情,只是事已至此,那么多人看着……太后娘娘应该也察觉了,这是有人设计,青棠此举,属实无奈。” 太后自然知晓事情蹊跷。 她纵横后宫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对手,手段姑且放在一边,最为高明的是他从始至终都未露过面,将自个藏得紧紧的。 就丽妃和冷厉,她不认为这是他们能做到的,就算可以,也得看看他们有没有将这些谣言散播出去的魄力! “看样子,你是有想法了?” “太后娘娘为人睿智,该是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理儿,自断一臂,明哲保身,未尝不可。” 军械案的证据只能指向张大公子,可张大公子一个纨绔哪里就有这份胆量?势必有人撺掇。 张国公? 不可能! 张国公不是个蠢人,不会明知自个儿子不堪大用,还将他推出来做这档子阖家随时都会丢命的买卖,但张国公不可能丝毫察觉不到自个儿子在做什么,势必是有人给了他利益,让他住了嘴。 只要将张大公子抓了,想要查背后之人,想必能够轻松一二。 就是不知太后愿不愿意弃了张大公子。 太后以手支额,思忖良久,道:“先说说丽妃谋害五皇子之事,你可有线索,叫她抵赖不得?” 太后这是还没下定决心。 沈长乐可不想显得太过着急,叫太后起疑,就顺着太后的话又提及了丽妃派人谋害五皇子之事。 “当夜,奴婢在长清宫外怎么唤人都没人来,而那个想要害死奴婢的人会功夫,不像单纯只是个内侍,当时奴婢用头上的钗子伤了他的手臂,对,是右小臂,春寒料峭,那人的伤口应该没那般好得快,就算好了,跟奴婢的钗子比对一番,人还是找得出的。” 太后没再多说什么,抬手朝外挥了挥。 “你也守了这般久了,去歇歇吧。” 沈长乐起身告退,慢步出了承乾宫。 她没有回自个的屋子,而是往长清宫去了。 她想去求自个母后,求她来看看父皇。 可当曹皇后听沈长乐说明来意,是头也不回地继续烧香拜佛。 “娘娘待人向来宽厚,为何不愿去看望一下陛下呢?陛下病危心心念念的也是您啊。” 曹皇后没说话,只拿着手中佛珠,念着佛经祷告。 “长乐姑娘,回吧,娘娘是不会踏出长清宫的。” 绪娘看了眼曹皇后的背影,低声劝道。 沈长乐有些着急,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急急道:“是因为太后吗?当年之事,是太后犯下的错,与陛下又有什么干系呢?诚然,他是懦弱了些,愚孝了些,但人……” 曹皇后停下手中转着佛珠的动作,不愿再听沈长乐后面的话。 “他不是懦弱,他是太心狠了些,念着我?可笑!” 曹皇后说话向来不会这般刻薄,偏生对皇上如此之恨…… 她心头隐隐有了猜测,可又不敢相信。 她颓然放弃,慢慢转身离开了。 绪娘看得不忍,望望沈长乐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看皇后挺直的脊背,却是一句劝说的话也说不出来。 当年因,今日果,有些人就是罪有应得! 第55章 拨雪寻春(5) 沈长乐听人说过太后不简单,但从未真的见过太后的手段,直到太后在两日后便寻到被冷厉派出去躲风头的人,她才知,太后在这皇宫中埋下的根基,比她想象中还要深。 接下来,只待皇上好转,丽妃的事一捅出来,太后就能从五皇子被害一事中摘出去,还能顺带博一番同情,还有皇上的愧疚之心。 她还不能叫丽妃和冷厉全盘皆输! 而且她还有些疑惑,或许丽妃能够给她答案。 她很快做下决定,戴上裹有长纱的斗笠,趁夜去寻了丽妃。 “丽妃娘娘,陛下今日醒了,你……该作何决定呢?” 她穿着一袭月白衣衫,静静地看着美艳如初的丽妃。 “你来做什么?谁给你的胆子,竟这样对本宫说话?看样子本宫是对你太过仁慈了!” 沈长乐勾唇冷笑。 “到了这个地步,丽妃娘娘还要虚张声势吗?” 丽妃放在膝上的双手紧了紧,而后渐松,抬手将人都遣出了殿门。 “怎么?是太后派你来的?” “娘娘为何会这样说?只是奴婢进了宫,多受娘娘照拂,所以奴婢星夜前来,就想瞧瞧娘娘。” “你有这么好的心?那日你撞破了本宫的好事,本宫一直想要置你于死地,你今日怕是来看本宫笑话的吧?” 丽妃伸手抚了抚自个的鬓发,垂头看着自个还未隆起的腹部。 “本宫还有筹码,本宫肚里的孩子可是陛下的希望!本宫的笑话,可不是那般好看的,倒是你,扮猪吃老虎,真是叫人敬佩啊!” 若不是当初沈长乐装傻,她是决计不会放任她活到现在! 沈长乐不为丽妃的话所怒,轻声一笑:“娘娘说笑了,奴婢今日前来,是为娘娘出主意的。” 丽妃冷笑:“你会有这么好心?而且本宫肚里的孩子就是本宫最大的筹码,本宫需要你来出这个主意?” “那是娘娘最大的筹码,但若是孩子……”沈长乐轻掀眼皮,“没了呢?太后娘娘的手段,想必娘娘比奴婢清楚吧。” 丽妃双手下意识放在自个的肚子上,面上再不见轻松。 “你到底想说什么?” “娘娘,想必冷都指挥使早已寻过娘娘,叫娘娘不要轻举妄动,但是走到如今这一步,冷都指挥使还能做什么呢?现今摆在娘娘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要么拉着冷都指挥使一起去死;要么娘娘一人承担,生了孩子后再去死;要么……冷都指挥使将一切揽下,他一人去死。” 沈长乐往前,走到丽妃面前停下,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她。 “娘娘,都是死路,想选哪一条呢?” 这三条路,丽妃自然都不想选,但她决计不能叫自个的兄长去送死! “沈长乐,本宫真是好奇,你搅弄这些风云,到底是为何?” 沈长乐退回到原先的位置站好,垂眸答道:“奴婢哪里会搅弄什么风云?怕是娘娘忘了,是娘娘先动的手,奴婢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 “以前本宫以为你贪财,赏了你不少好东西,如今才知道,这皇宫大内的,还真是没个简单的,你轻轻松松就叫太后针对本宫。本宫近来听了些谣言,所以,你就是太后送到雁苇泊的那个人吧?” 冷厉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皇上必然会叫他查清楚这些事情,丽妃进而知晓也很正常,但她势必不能承认! “奴婢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奴婢也不想知道,毕竟在这皇宫中,知道太多并非什么好事。” “小丁,你不想救吗?不想知道他在哪里吗?” 沈长乐抬眸,望着眼前得意洋洋的丽妃。 “谢内侍是青年才俊,奴婢在闺中时就很是仰慕他,所以进宫后,不断接近谢内侍,可哪又如何?奴婢确实没有去过雁苇泊,奴婢进宫前好歹还是大家闺秀,还是知道自重的。” 她心里愈是着急,面上就愈要平静,人不一定在丽妃手里,可丽妃却一定知晓一二内情。 “至于小丁,真的在娘娘手中吗?若谢内侍跟太后有关系,娘娘又逮住了小丁,只怕奴婢给娘娘出的主意,也不一定管用了。” 沈长乐越是坦荡,越是叫丽妃心头没底。 在丽妃还在犹豫时,沈长乐又开口了。 “娘娘做好决定了吗?若是娘娘做好决定了,奴婢可以帮娘娘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 “你为何帮我?你有那么好心?” “其实,奴婢帮娘娘,只是想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的一些陈年恩怨罢了,奴婢也很好奇,娘娘为何独独要害五殿下。” 丽妃恨恨抬头:“我恨皇后!凭什么她的孩子没了,我的孩子也要去陪葬?凭什么?” 沈长乐蹙眉:“皇后娘娘仁德,怎会要了你孩子的命?当时又正值丧子之痛,怎会顾得上一个刚进宫的你?” 丽妃是破涕为笑,是越笑越大声,而后猛然收住,眼中满是恨意。 “好笑就好笑在这里,皇上就是这样说的啊,为了皇后……为了皇后,哈哈哈,为了皇后他还忌惮皇后母家的势力,要害死皇后的孩子,你说好笑不好笑?” 沈长乐脑袋‘嗡’地一声,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 真相……真相竟是这样? 她其实早该猜到的,只是她不愿承认、不敢承认! “不……不会……陛下不是那般欢喜皇后娘娘吗?就算皇后娘娘闭宫不出,他不是也一直保着皇后娘娘的位置吗?太后,对,不是太后害的皇后娘娘吗?” “是啊,是太后害的啊,那又如何?太后要害,还不许皇上知情吗?他不过是假惺惺地故作情深罢了!你去问问皇后,若是可以,她愿不愿意拿自己的皇后之位换回自个的孩子!你说,我能不恨吗?” 丽妃说着,泪水滚了满脸。 看着精致不再的丽妃,沈长乐摇了摇头。 “你恨皇后娘娘又有什么用?又不是皇后娘娘的错……何况,冷都指挥使在那个位置,就注定了皇上不会允许你拥有自个的孩子,你从进宫开始就该清楚了。所以,这就是你害五殿下的理由?” 皇上就五皇子一个皇子,没了五皇子,皇上自然会留下丽妃肚里的孩子,毕竟万一是个皇子,那皇上也不至后继无人。 “五殿下何辜啊?陛下子嗣单薄,就算五殿下活着,也不一定会……” “不一定?我赌不起这个不一定!你知道我有了孩子是什么感受吗?不是狂喜,是恐惧……怕他又离开了我,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只能默默忍耐,等着给五殿下最后一击,那五殿下也是傻的,还真去给自个生母烧纸,若不是你,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 沈长乐看着面前这个可悲又可恨的女人,不知该说什么,只淡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 “你如何决定?” “能如何决定?我已经拖累了我哥一辈子,不能叫他将命也给我搭上了。” 丽妃再不顾妆容,随意拿衣袖将面上泪水擦了个干净。 “我明儿会披发去跟皇上认罪的。” 沈长乐点头,放下斗笠上的长纱遮面,就打算离开,没成想丽妃又开口了。 “这一回,不是我动的手。” 沈长乐后背一僵,愣愣地回头看着丽妃。 丽妃抬头,看着沈长乐。 “我为何要认罪?没办法,不认罪,死的就是我和我哥啊,沈长乐,你以为你将一切捏在鼓掌中?真正掌舵的还在后面呢。再送你一份礼物,小丁在吴用手中。” 沈长乐深吸口气,迈步离开了丽妃的宫殿,抬手一看,手心被自个掐出了几个印子,再深点,怕是要见血了。 第56章 拨雪寻春(6) 翌日,丽妃披发,从她自个的宫殿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了承乾宫,然后迎着春寒跪到了承乾宫外。 待沈长乐看着外面飘起了细细春雨,她才转身进了承乾宫,同皇上低声回禀了此事。 她现今见到皇上的心情分外复杂。 恨他吗? 她上辈子受过他最大的爱护,似乎并没有权利恨他,可她确确实实地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想着他前世硬生生将青棠与她分开,又任凭旁人诬陷青棠,让他受了剥骨之刑,她合该恨他的,可是看着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又觉着他可怜。 但有一点无疑,她觉着他不配做这个万人之上的君父! “丽妃怀孕了,怎能如此任性?” 沈长乐沉默,而这时候太后来了。 她退到了一边,静静听着太后同皇上说了丽妃是如何害了五皇子之事,她又是如何痛心,如何忍痛查明了真相。 “哀家原本瞧着皇上刚醒,不愿再拿这种事情来伤着皇上,可丽妃如此不懂事,又怀有皇嗣,叫哀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来同皇上说明此事。” 皇上气得手抖。 “该如何就如何,皇嗣不是她的保命牌!” 谁都知道,皇上这不过是一句气话。 没多会儿,外面又来报,说是冷厉到了,也跪在外面认罪呢。 良久,皇上又开了口。 “母后,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苦了您了,这段日子您又一直照顾着儿臣,叫您劳累了,您回去歇着吧,此事儿臣会处置的。” 这是叫太后不要再管的意思,正好,太后也不想再管,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丽妃现在死,还是后面生下孩子死,对她都没什么分别。 皇上对她的愧疚是真,冷厉丢了脑袋上的乌纱帽也是真,到头来这个都指挥使的位置还是会到他们张家人头上。 这些才是她要的! “皇上还生着病呢,万不可太过操劳。哀家这几日也觉着这身子骨是每况愈下,现今啊,也没别的所求,就想看着皇上好好的。” 皇上点了点头,待太后离开,皇上才抬手,让人将丽妃和冷厉唤了进来。 丽妃对害死五皇子之事供认不讳,理由也很是简单,就是想让自个的孩子活,至于冷厉,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信不信不知道,但静默良久后,冷厉还是挨了四十杖,撤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职,至于丽妃,待产下皇嗣,再赐死,这期间就被软禁在她自个的宫中。 沈长乐则趁着这个空当寻到了沈长怀。 “兄长,梓州那边可有消息?” “朝廷穷,拨不出太多银两,但他有内阁保着,现今又有那么多百姓看着,粮食、药材还是够的,何况谢青棠是真有本事,疫病不到月余就控制住了,也不知他怎么哄的,叫陈南那贪官吐了不少银子出来帮助梓州百姓恢复生息。” 第57章 拨雪寻春(7) “你是说,小丁在吴用手中?”张士搁下手中汤药,问道。 沈长乐点头,朝张士行了一礼:“还请掌印帮帮奴婢。” “我帮不了你。”张士一手扶着汤药碗,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我这身子是愈发不中用了,可吴用比我年轻啊,我死了,他活得日头可久,我帮得了你们一时,帮不了你们一世。” 张士用的是‘你们’,沈长乐知道自个猜对了,张士确实是愿意帮青棠的。 “他不在宫中,奴婢只能来求掌印了,这宫中,也只有掌印能压住吴秉笔了。” 张士将药碗端起,一口饮尽,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复又开了口。 “可我没必要为了此事同他较劲儿。” “哪里是较劲儿?于掌印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只要掌印愿意开口。” “可只要我开了这个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只想安生伺候陛下,可不管旁的事儿,小丁那小内侍也是,招惹谁不好,要去招惹他,被人给盯上了吧。” 对于张士的态度,也算是情理之中,沈长乐只好退而求其次。 “既如此,那就烦请掌印告知吴秉笔,吴秉笔要寻的人,就在他身边,何必一定要追究个根底呢?到时候惊动了皇上,谁都不好看。” 张士将帕子折好,丢在了一边儿的桌上。 “你这丫头倒是鬼灵精的,说来说去还是要我说。” “奴婢会记着掌印的好的,还有皇后娘娘,想必也会记着的。” 张士目光闪了闪。 “你这丫头倒是个有福气的。” 沈长乐知道,张士这是答应了。 她告别了张士后,又往长清宫去了。 她肚子的月份愈发大了,要是再在人前行走只怕再是嘴硬也瞒不下去了,没法子,她只有来求皇后娘娘庇护了。 待走到长清宫的宫门处,看着寥落的门庭,沈长乐久久踏不出步子。 在得知整个真相以后,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自个的母后…… 先是皇兄夭折,然后在生她……按理说,是前世的她时,因为得知真相,受了刺激,难产,生下了死胎…… 所以,这一世已经没有了前世的她。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沈长乐还是前世的太平公主,难不成太平公主只是她的一场梦? 半晌,她终于沿着长清宫外墙缓步走了起来,一寸寸摸过长清宫的外墙,直到走到了她惯常走的那个角门…… 看着面前的小门,还有屋内探出头的花瓣,她深吸口气,终是攒够了勇气,只是还不及敲门,‘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长乐姑娘来了啊,我本来是要去请你的。” 沈长乐勉力一笑,提着裙摆走了进去,待见得坐在廊下的曹皇后后,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曹皇后眉眼微动,就要上前来扶她,被她阻了。 “娘娘,是奴婢不知轻重,前几日冒犯了您……” “你……”曹皇后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知道了?” 沈长乐一抬头,眼泪就忍不住滚了下来。 “皇后娘娘,您……怎么能忍……这么多年的……” 曹皇后将沈长乐扶了起来。 “为了谋取族人的安稳,为了天下的安定,只得忍耐和退让,我是皇后啊……我是皇后……” “娘娘,怎么样才能让您开心一点呢?” 曹皇后慈祥地看着面前的沈长乐,伸手轻抚着她的面颊。 “做我的义女吧。” 沈长乐愣怔当场。 “娘娘……” “你可愿意?”曹皇后拿出手帕替沈长乐擦拭着面颊上的泪水,“只是之后就得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在长清宫了。” 沈长乐是破涕为笑。 “愿意,自是愿意的,就怕高攀不起。” 曹皇后将沈长乐揽入怀中。 “说什么傻话啊?” 绪娘看着这母女相拥的一幕,忍不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待两人情绪稳定,沈长乐才试探道:“娘娘,您不问问我孩子的事儿吗?” 皇后轻抚着沈长乐的发:“我初时知晓,是惊惧交加的,现今想来,只想问一句,怀这孩子可是你甘愿的?” 沈长乐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念了他许久许久。” “既如此,便够了,若我能护你一时便是一时。” 见沈长乐又要哭,绪娘赶忙出声安抚。 “有了孩子,可不兴这样的啊。” 沈长乐腼腆一笑,被皇后拉着坐到了身边,而皇后则扬手,示意绪娘替她去将此事办下来。 “就同皇上说,这孩子我留下了。” 绪娘朗声应下,急忙去办此事了。 皇上听绪娘转述了皇后的意思,沉默良久,道:“皇后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份心思,朕总得成全的。” 皇上点头允了,还将沈长乐封为了长乐公主,可自由进出长清宫。 这实在不合规矩,可现今没人在乎皇上封个公主的事儿了,他们不断上折子,请求皇上彻查军械一案,太学的学生们更是罢课,在太学门口写文明证,不单骂张家,骂世家,最后连皇上都在骂。 锦衣卫不可能置之不理,抓了不少人,甚至有文人士子血溅当场,可朝廷愈是镇压,文人士子骂皇上就骂得愈发厉害。 皇上无奈,连下三道命令,着张添将陈南押解回东都,等待候审。 第58章 拨雪寻春(8) 谢青棠看着被押解在牢笼中的陈南,见他哀求地看着自个,心内有了计较。 他将张添寻到了一边,低声道:“谨防他半道死了。” “你怕东都城里的贵人……” 张添余下的话未完,但这未尽之言两人都懂。 但谢青棠却摇了摇头。 “不止。” 他初见陈南,陈南就先发制人,说自个死了,那一家子活着也没意思,可他带着人回到梓州,连军械都查到了,就是没查到陈南那位老母亲。 没错,如陈南所言,他看起来丝毫不在乎被锦衣卫寻到的妻妾和子女,可他那位老母亲,却是怎么也找不到,这就叫人生疑了。 谢青棠查过了,陈南幼年丧父,是他母亲一手将他养大的。 这些年,他母亲时常打骂他,说没将他教好,后来他招了个美妾回后宅,据说十分得他宠爱,可那美妾不知天高地厚,怒斥了他母亲一顿,罢了,那美妾还在他面前卖乖,结果他非但没哄,还将那美妾扫地出门。 据此,谢青棠才生出了别的猜想,而他将奏折递上去的同时,东都城内谣言四起,这一连串的事情完善了他对幕后之人的猜测。 ——陈南是幕后之人故意所留,为的是叫他将军械案再次翻出来,届时再利用民言逼迫于皇上,削弱太后身后世家大族的势力,太后必然有所动作,皇上左右为难,无论如何,都是皇威不再,民愤更重。 可怎样将这个民愤推到高潮呢? 皇上现在要张添押解陈南进东都,是为了平息天下士子之怒,若是陈南半道死了,矛头势必会对准太后及其身后的世家大族。 这只是最为浅薄的道理,那幕后之人最擅釜底抽薪,他定然还会有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呢? 谢青棠一时想不起来,只能叮嘱张添将人看紧了,怎样也不能叫他死在半道上。 此人既然能威胁陈南,他不信此人没掺和进军械案中! 张添点头应下了,而站在不远处的赵凌见两人说完话了,才抬步行至两人面前,张添识趣地转身离开了。 “安饶,粮食和布匹既已送到,梓州疫病更是得以控制,我也安心了,你堂……青禾,她也能放心了,她有了身孕,一个人在家我总是挂念着,加上上面的任命怕是也要下来了,我就随张北镇抚使一道回去了。” 谢青棠眉目微动,退后一步,朝赵凌深深作了个揖。 “此番,劳烦赵大人了。” 赵凌笑得无奈。 “你不必待我这般客套,这里不是东都,你不要太过紧绷。” 谢青棠哪里能松懈得下来啊? 赵凌打量着谢青棠的身形,禁不住叹了口气。 “那日过后,青禾时常垂泪,说你瘦了,你也得照顾好自个才是。对了,此次回东都后,你是立了功的,也该去瞧瞧老师,我先前去他府上拜年,老师一直跟我提及你,说你是他最为骄傲的学生。” 谢青棠自嘲一笑。 “青棠无颜面对老师,还得烦请赵大人以后多多去看望老师。” “安饶莫要妄自菲薄,我只会徒惹老师生气,你只需在老师面前露一面,顶得上我去十回。” 对于赵凌这番话,谢青棠实在无言以对。 赵凌也是师承江世林,不过江世林待赵凌和谢青棠很是不同。 江世林对赵凌总也疾言厉色,可对谢青棠却是耐心温和的。 赵凌为此倒是在谢青棠面前自嘲过好几回,谢青棠也去旁敲侧击地问过江世林,江世林说,他这是因材施教,赵凌不用凌厉手段鞭挞,只怕会走向一个极端。 后江世林同谢青棠例举了赵凌跟他的问答,谢青棠听完后很是惊讶,没想到看起来温润如玉的赵凌,竟曾真的人如其名般说过那样凌厉逼人的话。 他跟江世林的这番谈话,他自然是不会同赵凌提及的,以免赵凌心生芥蒂,可长此下来,赵凌到底还是觉着过不去心头那道坎儿。 “赵大人哪里的话?老师向来一视同仁。” 两人不再多言,拱拱手,相互道了个别。 而当夜,谢青棠就做了个噩梦,被半夜惊醒。 他摸着一头的冷汗,干脆放弃入睡,穿好衣往院子里行去了。 今夜十六,月亮是又大又圆,也不知长乐如何了。 还有孩子…… 他不好在书信里问起此事,甚至连书信都不敢跟她写,就怕人人都知她跟他有关联,可是他深知军械案一出,只怕两人的事情也要瞒不住了。 还有老师,也不知如何了。 他陡然想到了方才的那个噩梦,文人士子们血溅太学外,老师蹒跚走在往太和殿去的宫道上,他怎么呼唤他都不曾回头……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陡然想通了白日里不曾想通的关键一点。 若幕后之人不是要嫁祸太后及其背后世家杀死陈南,而是让人误以为是陈南畏罪自杀,甚至向世人陈书己罪,细数太后及其背后世家的罪过呢? 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善不善,只要调动民愤,那皇上将会失去皇威,不,更甚者是朝廷失去威信! 民心所向,所向披靡;民心向背,社稷为墟! 那人要以天下百姓为刀,以文人士子之笔为刃,他是要舆论杀死澧朝! 文人士子已被调动,但还不够,还有人…… 还有人会是这把火! 谢青棠背脊紧绷,一手握拳,是从未有过的心慌。 作为火种的那人会是谁? 第59章 拨雪寻春(9) 谢青棠想通后,就马不停蹄地上了马,连夜出了城,可到底是晚了一步,在翌日一早追到人时,人已经死了。 “查!”张添一掌捶在身边的一棵树上,发出嫩芽的树枝簌簌发抖,“在眼皮子底下人都死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这是皇上要的人,半道上死了,他怎么交代? 谢青棠凝眉沉思半晌,将一封信交给了张添。 “须得快马加鞭将这封信送到赵首辅手上。” “你信我?” “此番就劳烦张北镇抚使了,此信耽搁不得。” “你突然寻来,是不是就是料到了此事?” “此时的东都只怕是更乱了。” 张添将这封信收入了怀中,眉目间更显凝肃。 “此番回去,我怕是要被皇上问罪了。” “冷厉下马了,锦衣卫群龙无首,这会子皇上不会拿你如何,你该想想太后。” 张添不解。 “你什么意思?” 人死了,太后不该高兴吗? “人死,只怕也非太后一派所为。” “你的意思是……” “陈南一死,太后一派更是会被天下士子口诛笔伐,太后及其身后的世家彻底跟天下士子站到了对立面上来,依太后的手段,断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张添豁然开朗。 “我先回东都同太后汇报此事,至于陈南之死,我会让人守紧嘴巴。” 谢青棠一手拉着马缰,一手安抚着躁动的马儿。 “守不住的,那人既然要陈南此时去死,只怕东都那边也会行动起来了。” 张添抿唇,半晌,才抬头道:“若是陈南不是此时该去死呢?” 谢青棠拉着缰绳的手一顿:“你什么意思?” “陈南今早还在问我何时到东都?怎地这般赶?” “你的意思是幕后之人是想让陈南到东都再死?” “对,他想挑动天下士子的情绪,就该让东都的士子还有百姓们瞧瞧他,然后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去。” “这样舆论将会达到顶峰。” “不错,可如今陈南提早死了,那定然是生了变数,而这个变数……”张添定定地看着谢青棠,“就是你!” 谢青棠苦笑。 “我们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啊,总是慢人一步。” 张添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搭在另一只手上,手指轻点着眉头。 “敌在暗我在明,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至于脑子,谢安饶,或许你们不分伯仲,甚至你在他之上,他很忌惮你,不然不会这般容易就改变自个的计划。” 此时,雨打树叶,点在谢青棠的额头,耳边又响起了张添的声音。 “那个人看似在帮你,但处处利用你、掣肘你,你说他会是谁呢?又是什么目的呢?” 谢青棠淡声道:“他很了解我。” 看着冷静如斯的谢青棠,张添勾唇一笑:“谢安饶,或许你该想想你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话罢,他便调转马头,吩咐了自个的亲信,将陈南已死的消息封锁,带着两人就打马离开了。 赵凌见状,赶着马儿走到了正在思索的谢青棠身边。 “青棠,你突然来此,是猜到陈南会死吗?” 谢青棠回头,看着赵凌眼中蕴着的浓浓忧愁,良久,才轻启唇瓣:“是。” “怪不得你是老师的骄傲,你总是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赵凌垂眸,“若我能想到这其中关窍,说不得陈南就不会死了……” 谢青棠这一回没有就赵凌这番妄自菲薄的话安慰他,反而续上了方才的话:“但我没想到我成了陈南的催命符。” 赵凌抬头,伸手轻拍了拍谢青棠的肩头:“青棠,你莫要自责,陈南这样的贪官,本就该死。” “可是他背后之人就查不出来了呀,赵大人,你说,这个军械案该怎么查下去呢?” 谢青棠说完这话,就见赵凌将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收回,愁眉不展地将视线投向雨蒙蒙、看不清路途的前方,许久,才传来他的回答。 “我得了消息,天下士子也在为军械案奔波,安饶,不瞒你说,无论是青禾,还是我,都不信定北王府会谋逆,军械案闹大,或许能还定北王府一个清白,你说呢?” “可是这样会死很多无辜之人。” “安饶,你之所以入仕,为的不就是一个政治清明吗?这也是天下士子所求。总不能许你为你之志奔走,就不许文人士子们为此奔波吧?或许说来残忍,但从古至今便是如此,不破不立,通往清平盛世的路上,是鲜血铺就的。” 谢青棠侧目,定定注视着说这话的赵凌,只见他眉目间温润不再,有的是藏在暗沉眼眸中的欲望和决断。 “赵大人似乎跟我前年见到的很不一样。” 赵凌回眸一笑,仿似又变回了那个与世无争、温润和气的赵凌。 “我只是经历了此前种种,分外感慨罢了。” 眼瞧着雨越下越大,赵凌同谢青棠见了个文人礼。 “我该告辞了。” “赵大人慢走。” “可不能慢了,归心似箭啊,你堂姊一个人在家,我总也是不放心的。” 谢青棠想到了自个带在身边的那身绣有青竹的冬衣,禁不住微微一笑。 “一路顺风。” *** 沈长乐将小丁接回才微微安心,只是瞧着小丁小小的身子上满身伤痕,忍不住落了泪。 小丁却是浑不在意,还一直安抚着沈长乐。 “师娘放心,你跟师父之事,小丁不曾透露一句。” 沈长乐摇头,轻拍了拍小丁的脑袋。 “傻孩子,吴用已经知道了。” 小丁闻言,猛地攥住了自个的衣摆。 “这……师娘是为了救小丁才暴露的吗?” 沈长乐沉默不语地看着小丁。 小丁一双眼顷刻间红了。 “都是小丁没用。” 沈长乐宽和一笑。 “不怪你,是师父和师娘连累了你。” “哪里能怪师父师娘?是那些人太坏了!” 沈长乐听得这番孩子气的话,觉着一颗心都软和了几分。 “是啊,那些人太坏了,所以以后你要当心,在你师父回来前,好生跟着张掌印,少说多做多看,知道了吗?” “嗯!”末了,小丁又有些踌躇,“师娘进了长清宫,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哪里的话啊?你师娘现今好歹是个公主,倒是你师父,一去这般久,也不知如何了?” 沈长乐说着,藏在斗篷后的手禁不住抚上了自个微微隆起的小腹。 倒春寒都要走完了,青棠,你又何时能够归来呢? 第60章 拨雪寻春(10) 沈长乐进了长清宫才知道,自个母后虽说什么都不管,但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绪娘还是会及时打听来同她说道说道,只是她从来不多加置喙。 外面的事沈长乐原本就是放不下的,知道绪娘要打听,倒是省了她不少事儿,还能避避太后那边的风头。 今日,沈长乐正陪着曹皇后在佛堂内礼佛念经,绪娘却是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娘娘,不好了!” 难得见到绪娘如此惊惶,沈长乐停下了抄佛经的笔,而曹皇后也不再诵经,淡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绪娘顾不得告罪,忙回禀道:“奴婢听说,宫外的士子们是闹得愈发凶了,皇上派人镇压,鲜血都染红了太学外的长阶。” 沈长乐愣愣地看着绪娘,手中毛笔落下一滴墨点,将她新抄的佛经染花了,她对此却毫无所觉。 “怎会……那些士子或是未来朝中肱骨,或可成为大儒,教化百姓,他们的笔乃天下舆论之向,皇上这是……糊涂啊!” “莫要妄议。”曹皇后不轻不重地说道。 沈长乐放下了手中笔,深吸了口气,道:“是长乐僭越了。” 曹皇后又问道:“前段儿才镇压过了,为何现今又变本加厉?是又发生了何事吗?” “陈南死了,托好友留了封罪己书,对军械案是供认不讳,说从州知府是负责转运的,而他则是负责仓储!” 听得这话,沈长乐是拍案而起。 “他们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不但各司其职,竟然还成了一条赚取黑心钱的商路了!” “陈南的罪己书里远不止此,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直指世家大族,特别是张家,说是有一股股子的。” “陈南跟张大公子有联系。” 曹皇后侧眸望着沈长乐,向来温和的眉宇间挂上了几分愠怒。 “看样子你还知道不少!长乐,你不该牵扯进那些事儿里,在这波谲云诡的东都中,知道的愈多,愈不是好事。” 沈长乐颓丧坐回椅子上,看着面前废了的佛经,轻声道:“义母,晚了,长乐早已不能独善其身了。” 曹皇后捏着佛珠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到底是没接这话,示意绪娘接着说。 “陈南这封罪己书一出,天下百姓哗然,士子们更是不管不顾地骂世家、骂太后,甚至骂皇上,皇上派了几位被誉为清流的文官大人去安抚,没甚用,就又派了锦衣卫去镇压,可锦衣卫原都指挥使冷厉被撤了职,皇上就叫底下的指挥同知去的,许是想挣个表现,结果……” 结果造就了悲剧。 “那名指挥同知已经被皇上处斩了,可是……” “已是亡羊补牢,皇威不再,剩的就是对暴政的指控。” 沈长乐双眼无神地望着紧闭的殿门,说这话时语调没甚起伏,却是听得人心都揪成了一团。 皇后起身,又跪坐到了佛像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史事如此,当下亦如此。” 沈长乐讶然,没想到她母后竟下了论断。 绪娘还听了些谣传,不免担忧。 “娘娘,那……曹家主君那边……” “自父亲年老辞官回乡,兄长借口回家照顾父亲也辞了官后,曹家本家的族人很少有在朝中担任要职的,皇上不会轻易叫曹家出面的,就是要曹家出面,皇上也该来寻我去说服兄长。” 而她断不会同意曹家再做皇上那手中刀! 沈长乐了然,曹家是清流世家,出过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特别是她外祖在世时,乃是许多文人士子心中所向,后辞官回乡后办了座书院,引得人蜂拥而至,许多世家大族都想将自家子弟送进去,奈何外祖是个有原则的人,除非考进去,不然谁来都不好使。 后来外祖去世,两位舅舅接下了白鹭书院,依然将其办得如火如荼,不为其他,两位的学识也叫人折服。 以前她不知外祖为何突然辞官,如今细细想来,外祖辞官同母后闭宫不出的日子竟是相差无几,怕也是参透了皇权的可怕。 既然如此可怕…… “皇上会不会逼曹家舅舅出面?” “不会,若当真要逼曹家,那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沈长乐听得心惊。 “义母!” 曹皇后见沈长乐担忧,又温声安抚道:“放心吧,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你好生养胎才是正道,至于旁的,莫要多虑,总会有人出面的。” 沈长乐心头一紧。 “若曹家舅舅不出面,皇上还会派谁出来呢?” 不会……不会又是青棠吧? 不,不会的!梓州那边事情还未了,皇上不会在此时将青棠调回来! 何况虽说青棠当初蒙天下士子求情,可后来他被施以腐刑并未自刎,也被天下士子所不耻,皇上不会派他出面的。 虽说沈长乐将自个说服了,但眼皮子还是跳个不停,一颗心也落不到实处。 第65章 烧灯续昼(3)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青棠,为师一直盼望着你能来见一见为师,为师终究等不到了,但为师临死前,仍能见得你不忘初心,为百姓谋取福祉之身影,是万分欣慰。 为师明白,你还是你,还是那个为师最为骄傲的弟子,只可惜奸臣当道、君王昏庸! 近来,为师有所感,是大限将至,不免感触良多。 细细想来,为师入朝为官数十载,自问无愧于心,为求得一政治清明而殚精竭虑,直到定北王府被诬陷通敌叛国,军械案被翻出,看着外面奔波的士子,突然大彻大悟。 现今的澧朝,君王不仁、佞臣横行、宦祸久矣,虽不乏清正之官在其间奔走,不过剜肉补疮。 青棠,为师也记得你之志,可惜,澧朝对你不起。 青棠,走吧,离开东都。 你曾是北阳的小狼,熬鹰驯马、弯弓射雕、指点江山,不该困囿宫墙。” 读到此处,谢青棠是难以置信。 江世林向来是澧朝的拥趸者,从来都是想着如何救澧朝,可在信中他竟这样对他提及现今的澧朝,可见其经历了怎样一番思想争斗。 沈长乐读着这一字一句,不禁也落下泪来。 这个将自个一生奉献给了澧朝的老臣,终究也被自个父皇寒了心,被澧朝的皇室辜负了。 “青棠,为师虽桃李满天下,但你也别忘了,为师是两代帝师,你是为师最为得意的弟子,为师对你向来是倾囊相授,将毕生所学授予了你。 为师不是迂夫子,为师也不愿你困囿于心。 在此,为师想再同你上一课。 国之根本为民,不为上位者之身残与否,民要的是安居乐业。若成,后世称颂;若民不聊生,身不残,亦造万世唾骂! 澧朝末路,可取而代之!” 最后一句,血迹潦草,可最后一笔却珍而重之,可见其久久停留。 末了,还有几个字。 ——江世林绝笔。 一封遗书,字字泣血。 “我是知道的,老师不会怪我没有自绝,以卫文人清誉。可我怕,怕看到老师眼中的失望,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因为我的胆小懦弱,竟没能跟老师好好道别……” 沈长乐侧身抱住了谢青棠。 “很遗憾是吧?那就……”这句话本不该她来说,但她的父皇并非明君,她看不见前路,只有满地的鲜血叫她心颤,“若你愿,那就依着老师的遗愿走下去吧。” 谢青棠身形一僵,伸手握住了沈长乐的手腕,直视着她的眼道:“你说什么?” 沈长乐不答反问:“所以,青棠,你想要怎么做呢?” 谢青棠没有回答,只拿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直直地望着沈长乐。 沈长乐又道:“人活在世上,似乎总有遗憾,无论你做出何样的选择,老师都不会怪你的,我……也会义无反顾地陪着你走下去。” 谢青棠离开了,沈长乐没有得到他的答案,但是她知道,他心里已经做下了决定。 定北王府通敌叛国案要伸冤,军械案要查,现今又搭上了江世林的命。 他就算不想,也得走下去了,何况还有梓州百姓的惨状犹在眼前。 他方才没有给她答案,却同她提及了梓州,或许在那时起,他便明了,澧朝已无药可救,而他亦有了决断。 她走到院中,看着院子里这棵已经长满嫩叶的合欢树,又是一番勃勃生机的模样。 “待六七月份花开,又是一番盛景。” 闻言,沈长乐回头,就见皇后缓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义母。” “在想什么?” “只是有些踌躇。” 皇后抬头望天,今日天清气朗,倒是好时光。 “踌躇什么?任它风波起,我自乘风上。” 沈长乐诧然望向皇后,就见她嘴畔带着抹笑,仍然是那副平和温柔的模样,仿似方才说出那番话的人不是她。 她一颗心顿时就这样定了下来。 “义母教诲得是,任它东西南北风,我自乘风破浪去!” xbiQiku 第66章 烧灯续昼(4)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若是军械案办得好,这东厂厂督的位置就会给谢青棠,那吴用可就不乐意了。 先帝在位时,对东厂还是颇为倚重的,甚至宫内都有单独拨给东厂的院子,现今还用着,当初小丁就是被抓到了那里关了起来。 只可惜后来这一任皇帝继位,更为信任锦衣卫,东厂才没落了,这好容易盼着皇上要重新启用东厂了,吴用哪里愿意吐出这块肥肉来? 这不,在谢青棠到东厂来拜见吴用时,吴用就没给他好脸色,任他躬身站在一旁。 吴用抿了口热茶,然后提起茶盖轻呸了声,将抿到口中的茶叶又吐了回去,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你昨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陛下是君,奴婢是奴,奴婢一心效忠陛下’……这是你谢青棠会说的话?” “奴婢并无他意,奴婢现今不过一介奴婢,能活着,全凭陛下之意。” 看着谢青棠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吴用心头那把火是燃得更旺,面上虽带笑,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愈发刻薄。 “对了,忘了,你现今不止是谢青棠了,还是谢内侍了。梓州走一遭,你倒是立了大功劳啊。” “奴婢不敢居功,奴婢也不会忘记吴秉笔的大恩,若不是吴秉笔求情,奴婢也不会活到这时日。” “好,真是好得很啊!” 吴用敛了脸上笑意,一拂袖将桌上茶盏扫到了地上,茶盏在谢青棠脚边应声而碎。 谢青棠并未被骇住,站在那里仍旧一动不动,将吴用的怒火全数担了下来。 “去吧,陛下不是遣了你去选人吗?快些选好,将军械案查个水落石出才是!” 谢青棠朝吴用又行了个内侍礼,便抬步往外走去,只是还没行出两步,吴用的声音又从他背后响起。 “谢内侍也是胆子大的,自个脚跟没站稳,徒弟倒是先收下了,看样子对自个未来的路很有信心啊。” 小丁的事谢青棠回来后就听沈长乐同他提及了,他回去后也见了小丁,询问了番当时的状况,只是小丁被吴用抓了那般久,就吃了些皮肉伤的苦楚,后来又给放了…… 依吴用的为人,只怕事情不简单,他总觉着小丁还瞒了他什么事。 而吴用这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不咸不淡地回道:“小丁那孩子年纪小,爱读书,奴婢在内书堂教过他几日书,他就惦记了,不过是学些诗书,正好奴婢也会些,空时就教一教,没成想竟如斯复杂,是奴婢考虑欠妥了。” 吴用从牙齿缝里挤出几声笑来:“哦?那好好教吧,毕竟咱们内侍不似以前,还是多读书得好。” 谢青棠回身,又朝吴用行了一礼,坦坦荡荡地就离开了。 见得谢青棠离开,一直站在吴用身边伺候着他的小内侍亮子替他重新斟了杯茶,双手奉到了他手边。 “干爹,您老之前不是说陛下会因着军械案迁怒于他吗?怎么……” “怎么?还不是因为张士那个老不死的东西!” 吴用说着,是气不打一处来,掀起的茶盖又被他放了回去,茶盖和茶身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张士这老东西,这些年一直压着我,是屡屡害我好事,偏我怎么努力,陛下如何纵容我,还是一直将这老东西留在身边,那老东西不过就是比我在陛下身边多呆了几年罢了!” 亮子看了眼吴用铁青的脸色,道:“干爹,儿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用白了亮子一眼,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了桌上。 “你个小兔崽子,别跟干爹来这一套!” 亮子谄媚一笑,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给吴用捶起了腿。 “干爹,儿子是觉得啊,那多呆的几年还是很紧要的,毕竟那时候陛下还不是陛下,那算是从龙之功,陛下又是念旧情得很,自然将张掌印看得很重。” “从龙之功……”吴用念罢,又恨铁不成钢道,“我本来也想……偏有人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连太后娘娘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亮子将自个的声音压得极低。 “但太后娘娘也老了啊,陛下现今身子又不好。儿子前几日去打听了,说是太后娘娘被外面的烦心事一恼,这几日也有些不好了。” 吴用垂眸看着面前的亮子,眼中带了几分思量,而后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小子在想什么?不会是被人给收买了吧?” 亮子随着吴用的手往前挪着,一声‘哎哟哎哟’地痛呼声,连连告饶道:“干爹,您可是儿子的干爹啊,儿子肯定是一心要孝顺您的,哪里是能轻易被人收买的啊?” 吴用冷哼一声,松了手。 “你最好记住了,这宫里,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干儿子,我要是不好了,你也只有被人嚼碎了骨头吞了的份儿!” “是是是,儿子心头都清楚着呢,儿子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全靠干爹照拂。” “不过,你说得也对,或许跟谢青棠这种嫉恶如仇的人合作一二,也未尝不可。” 他不是要查军械案吗?那他就给他点东西,到时候也查不到自个头上来! 第67章 烧灯续昼(5) 谢青棠到了锦衣卫衙门后,就见张添着一身玄衣站在门口等着自个。 他朝张添行了个礼,张添看也不看他,径直往里行去,他只好快步跟上。 不多会儿,就听张添在前面道:“到头来,还是给你做了嫁衣,陈南死了,我这还没升上去呢,先被杖责了。” 谢青棠刻意落后张添半步,回道:“早晚的事儿。” 张添冷笑:“怕不是早晚的事儿。我倒是有些后悔跟你合作了,这军械案交到你手上,你怕是拼死也要查出个子曰来。” 谢青棠目视前方,淡声道:“不一定。” 张添停步,挑眉望向谢青棠。 “你的目的、内阁的目的,不一直是这个吗?你没道理会放弃。” 此时,两人走到了锦衣卫衙门的外大堂,再往前走,就会有一大片锦衣卫站在那里等着被谢青棠挑选。 可谢青棠只是望着张添,久久不言。 张添继续道:“怕死?你连被施以腐刑都不怕,还会怕死?按理说江次辅死了,依你的脾性,更要查清楚事情真相才是。” 谢青棠终于轻启唇瓣:“北镇抚使不必激青棠。北镇抚使合该清楚,从梓州,甚至更早开始,我们一直被人盯着,北镇抚使能想到的,那人想必也想到了。” 张添蹙眉:“你的意思是……” “那人以为我这枚棋子一定会急于求证,还定北王府及定北军一个清白。” “你难道不想吗?既然那人也想查清楚,无论最终目的是什么,都是友人,不是吗?” “可能青棠同北镇抚使对友人的定义不同。” “难不成我理解错了你的意思?你先前说要顺势而上的。” 张添提起这个,两人一下子被拉到了梓州时的相处,倒是比回东都后和谐,那时候还隐隐有相互扶持的意味。 “可不是这个上法,青棠有了别的盘算。” 先前谢青棠觉着以命相搏也不足惜,可是现今不同了,老师血溅太学、长乐又有孕在身,他不愿辜负老师期望,更不能独留长乐一人在这世间苦苦挣扎,还有那些陷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他闭上眼都是他们的身影。 张添沉吟半晌,道:“你想清楚了你的路?” 谢青棠抬头望着张添,眼中满是坚定:“想清楚了。” 顿了顿,他又道:“张北镇抚使曾问过青棠,让青棠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走,如今这个问题该是青棠来问张北镇抚使了。” 张添回眸,定定地看着谢青棠。 此时一阵风吹来,掀起了两人衣角,张添的玄衣和谢青棠的青衫均被掀起了一片衣角,青衫向上翻飞,玄衣紧紧追随。 谢青棠没有咄咄逼问,转了话头。 “北镇抚使也清楚,军械案牵扯甚广,不是张家一家牵涉其中,就算张家真的做了此事,那也是暗地里才是,张家大公子不懂其中关窍,是被世家大族拉出来顶刀的,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逼陛下就范,要保太后及其母家,就要保他们。” “太蠢了!” 张添只简短评价了三个字,就带着谢青棠走到了锦衣卫衙门的内院,里面站着几十号人,均是锦衣卫叫得上名头的,他们手底下还有人。 “这些人个个是我锦衣卫的好男儿,谢内侍,看着选吧。” 谢青棠看着井然有序地站在内院中的锦衣卫,从他们面前缓步走过,然后站定,见眼前锦衣卫眼中露出轻蔑,又往前走,除却那几名带着手底下人跟随他去过梓州的锦衣卫,许多锦衣卫都是带着异样目光看着他的。 他干脆也不做挣扎,站在内堂外的廊下,朗声道:“诸位,此去东厂,怕是没有归期,若自愿跟青棠走的,那便站出来,毕竟大家以后都是要一起共事的,心有芥蒂,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谢青棠此言一出,久久没人站出来,他也不着急,就等着,良久,先前一道去梓州的一个一个百户并一个千户站了出来,而后是几个在锦衣卫不受重视的百户。 谢青棠点了点,这些千户和百户,再算上他们手下的人,也差不多够了。 “今日,劳烦诸位了。” 张添一挥手,不去东厂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就剩几位即将去东厂的。 谢青棠朝几位作了个揖:“以后就要劳烦几位及几位手底下的兄弟多加海涵了。” “谢内侍客套。”几人纷纷拱手回了个礼。 人选好了,军械案合该查起来了,但谢青棠却并不着急,先得铲除阻碍,有些真相才能顺利大白于天下。 他主动去见了太后。 “太后娘娘,您合该清楚,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谁能挡住查明军械案的脚步。” 太后坐在床上,一手放在凭几上撑着额头,一手放在锦被下。 “你的老师还真是根硬骨头呢。去见过长乐了?你竟然递了那样的折子给陛下,是不信哀家的话?” “奴婢自是信的,只是奴婢若不上折子,事情只怕会闹得愈发厉害,不瞒太后娘娘,奴婢曾跟陈南交涉过,甚至借了太后娘娘的威名,但万万没想到他背后还有人,又给奴婢留了这个后招。” 竟也因此害死了老师! 思及此,谢青棠一颗心便揪了起来。 太后似是信了谢青棠的话,睁开了一双泛着精光的眼。 “那些个人也是聪明,将我张家推出来。”顿了顿,她话锋一转,“你想怎么做?” “就要看太后娘娘愿不愿意断臂自保了。”谢青棠垂首恭敬答道。 太后冷冷一哂:“你跟长乐还真是天生一对,连说的话都大差不差,罢了,说吧,要如何做?” “朝中人心惶惶,合该放在新年的百官宴因梓州一事搁置,如今陛下身子见好,定然会设法稳定人心,陛下重情,届时太后娘娘着素衣前往罪己,想必能全身而退,张家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谢青棠说这话时,语调平淡,跟平素别无二致,仿似又叫人看见了以前那个胸有沟壑的谢侍读。 太后闭眼打量着面前的谢青棠,少顷,讥诮出声:“以退为进,而你,也能顺利得皇上信任,不愧是才华横溢、智计过人的谢安饶。” “太后娘娘谬赞了,奴婢得皇上信任,不也是让太后娘娘多个眼线吗?” 谢青棠的态度不卑不亢,本是谄媚的话都叫他说得叫人信服。 太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谢安饶果真不是以前的谢安饶了,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了啊,更有个做父亲的模样了。”太后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道,“去吧,好好准备着。” “是。” 谢青棠悄然退了出去,却在瑞宁宫的院子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跟随着王长寿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 他一步步往外走着,心内却在细细盘算着。 ——王志,他怎么在这里? 第68章 烧灯续昼(6) 邀请百官宴饮,此事其实宜迟不宜早,可谢青棠还是打算提,但没人帮腔,在皇上面前他只怕说不上什么话。 最后他还是去求了张士。 “你会为了此事来寻我,是我没想到的。” “张掌印屡次三番地帮助奴婢,奴婢感激不尽,此番,想必也只有张掌印能说动皇上了。” “此事说动皇上不难,吴用也有法子说服陛下,但你凭什么觉着我会帮你?” “张掌印一直在暗中襄助奴婢,那奴婢就斗胆骄纵一回,求掌印帮奴婢同陛下提及此事,再将此事交由吴秉笔来办,掌印意下如何?” 张士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你这样说,我倒是来了些劲儿,只是……” 他掸了掸自个的衣袖。 “这劲儿还不够足啊。” 谢青棠对于霍乱朝政的宦官自然没好脸色,但张士时不时会替朝臣们说说话,无论是表面还是别有目的,他对张士都会多几分尊重,近来接触下来也觉这人不错,只是他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却是不知他到底想要什么。 “掌印但说无妨。” “咱们进了宫的宦官,往后也甭想着什么开枝散叶了,我啊,都走过大半辈子了,不求别的,就求个养老送终。” 谢青棠闻言,猛地抬头望着张士,他没想到张士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抿了抿唇,笑道:“宫里那般多的内侍都抢着伺候掌印,掌印哪里会愁没人养老送终啊?” 张士摇了摇头:“我底下是有这么多小家伙,机灵的也不少,可我啊,还就中意你了,我知道的,你啊,最是重诺守信,不至叫我最后落得个人走茶凉的结局。” 谢青棠脑子里倏忽闪过自个父亲坚毅的面孔,还有江世林傲然挺立的风骨,他们一为父,一为师,若自个今日真的做下此等决定,他们九泉之下是否不甘、是否怪罪? 张士看出了谢青棠的犹豫,呷了口茶,道:“你自个考虑清楚,我啊,求得不多,可你的事儿却是不好办,何况你想要往上走,陛下的信任必不可少。” 皇上会猜忌吴用,也知晓吴用背后的把戏,可他从来没有动过将掌印之位交给吴用的想法,这就是张士最大的倚仗。 张士不站太后,也会帮朝臣,可他最为贴心的还是皇上。 谢青棠在皇上身边呆的日子不长,但他听沈长乐也提过皇上对张士是全副信任之事,在这深宫中如果他还想往上爬,张士的助力必不可少! 他很快就做好了决定,掀袍跪了下来。 “儿子见过干爹。” 张士看着谢青棠低下的背脊,眼神闪了闪,很快又恢复如常,起身伸手将谢青棠给扶了下来。 “起来吧,按理说,你合该给我敬盏茶才是,如今事急从权,我也不讲究那些个虚礼,也就免了吧,你去吧,明儿太医会来问脉,陛下的身子也比前段儿好了,该会有好消息传来的。” “谢干爹。” 谢青棠朝张士又行了一礼,一动一静之间,风骨犹存,却又夹杂了点悲凉。 从司礼监出来,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谢青棠避开了人群,独自往前行着,一抬眼,竟走到了长清宫。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道红漆木门,到底是躲着人,绕后走到了角门处。 他抬起手又放下,反反复复数回,终于敲响了面前的木门。 进得长清宫后,他见得了皇后和沈长乐,两人正坐在一处为沈长乐肚里的孩子做着小衣裳。 他朝皇后行了一礼,又对着沈长乐笑了笑。 沈长乐见得谢青棠湿透了的发丝,还有润了大半的衣裳,一颗心顿时揪紧了。 她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想笑就别笑了,我看着难受得紧。” 皇后见两人有话要说,轻声开口道:“我也乏了,你们小年轻且自去说会儿话吧。” 两人朝皇后行了一礼,就一道去了沈长乐歇的偏殿。 一进得偏殿,她就急忙忙拿了干净帕子来,给人擦着头发,摸着他的外衣就要他脱。 谢青棠握住了沈长乐的手,摇了摇头,温声道:“我没事。” “你以前在雁苇泊伤了身子,现今折腾不起,如今我肚里又有个小家伙,你就给我省省心吧。” 谢青棠无奈一笑,顺着沈长乐的意,将外衣脱了,所幸雨不大,里衣还干着,这里又没有谢青棠的衣裳,她就拿了被子将他给团住,外衣拿去外面托绪娘给烘干。 这厢忙完,她才消停下来,坐到了他身边。 “可以跟我说说吗?发生何事了?” 谢青棠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认了张士做干爹。” 沈长乐有一瞬的惊诧,紧随而至的是茫然,后来便明白过来了。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谢青棠点头。 “我想争一争。血的教训叫我明白,一味的妥协换来的不是幸福和安宁,而是一桩桩悲剧,我不想再妥协了,只是……” 沈长乐握住了谢青棠的大手,很暖,她想一辈子握住。 “只是什么?” “只是我认了宦官为父,也不知父亲和老师的在天之灵会不会怪罪我?我想去给他们烧柱香都不敢。” “那就拜佛吧,他们去往的定然是天上极乐之地,佛祖会将你的心里话带给他们的。” 待谢青棠的衣服烘干后,沈长乐带着穿戴整齐的谢青棠去了长清宫的佛堂,她没有打扰他,见得他安生跪在佛像前后,她便悄然退到了屏风后,默默陪了他一宿。 第69章 烧灯续昼(7) 翌日,天约见白,谢青棠才在佛像面前站了起来,拐过屏风,却见沈长乐正站在那里打盹儿。 他一颗心酸软一片,顾不得什么礼法,忙上前将人一把抱住。 “怎么在这里啊?” “想陪着你。” “你身子现今不好久站的。” 沈长乐朝谢青棠宽慰一笑。 “我心头有数。” 看着沈长乐微蹙起的眉头,谢青棠哪里放心? 他再顾不得其他,一把将人抱起,出了佛堂,将人送进了偏殿,坐在了床上。 “你且歇会儿,我得离开了,今儿还要去当值。” 沈长乐紧紧握住了谢青棠的手臂。 “今日你们要做什么?” 她现今万分矛盾,一方是养她疼她的父亲,一方是自个深爱的人还有大义。 她的父皇不是个好皇上,她都懂,但事到临头,她还是怕的。 她怕亲眼看着他死,同样也怕自个深爱的人被自个父皇害死。 看着谢青棠为难的模样,她又道:“青棠,其实我不在乎你告不告诉我那些,我只想要你好好的,至于皇上……答应我,你能答应我吗?事到临头,莫要……莫要亲手弑君。” 谢青棠讶然,没想到深长乐竟已想到了这一层。 沈长乐拉住谢青棠的手,放在了自个胸膛上,那是一颗跳动了两世的心。 “不为旁的,只是为了全猪猪一份私心,可好?” “猪猪,你……” 谢青棠不解其意,只当沈长乐在皇上跟前当值时,皇上待她不错,叫她心软了。 沈长乐一颗泪就这样落了下来,砸在了谢青棠的手背上。 谢青棠一颗心随之一紧,伸手为沈长乐轻轻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好。” *** 谢青棠辞别沈长乐后,回了自己的直房,换了身干净衣裳,这便趁着烟蓝色的天儿往承乾宫去了。 他跟在张士身后,小心伺候着皇上,当天大亮时,李太医带着太医院的几名医术高超的老太医来了。 几人一番会诊,可算是大松了口气。 “陛下已经大好,可以下床多走动走动了,但饮食还是以清淡为主最佳,不要过于劳累。” 太医们离开后,下面人就将放得温热的汤药呈了上来,张士伸手接过,边为皇上喂着汤药,边说起了百官宴之事。 皇上吧唧了一下嘴,没有说话,还是站在一边儿端着托盘的小内侍搭了腔:“不若趁着这时候大办一场宴席,给陛下添添喜气?” 张士白了那小内侍一眼,训道:“你个混不吝的,何时要你来多这一句嘴?你没听太医们说吗?陛下不得劳累。” 皇上抬眸看了眼垂首站在一旁,没有多置一词的谢青棠。 “谢内侍,你说呢?” “回禀陛下,民间确有此说法,大办一场喜事,冲冲晦气,但陛下并非寻常人,是天子,自有上天护佑,只是今年遇上了那样一桩事,许还得陛下开恩,散出些天恩去,定定人心才是好的。” 这话说得危险,不似谢青棠以前的性子,但皇上听了,面容却更是宽和了几分。 “果真是在前朝呆过的,看事儿确实是不一样。” 这话是要应允了的意思。 谢青棠也不急,就等着皇上思量,恰在此时,吴用来了。 “吴用啊,你说,这百官宴是不是也该办了?” 吴用可是个人精儿,听皇上这话的意思就知道他这是想办了,忙像模像样地分析了起来。 “奴婢认为,是该办了。今年年初是一波三折,陛下此举,一为慰籍百官,二来也能听听大臣们议论朝政,也算是给天下人瞧瞧,陛下是多勤政为民。” 皇上等张士替自个擦干净了嘴角沾着的药渍,才道:“这百官宴,年年都有,去年年底遇上了那样的事儿,今年年初也是不得安宁,却也不能因此就没有了,早晚都得办一场,既如此,就提早办了,定定群臣的心。” “可陛下您的身子……”张士欲言又止。 皇上轻咳了两声,道:“无碍,百官宴就定在三日后,这三日朕多走走,到时候露个面,不妨事的,只是……这事儿交给谁来办才好啊?” 这时候大摆宴席,怎样也不算是个好差事,一时,殿内都沉默了下来,最后还是张士开了口。 “不若……老奴去办吧,这事儿啊,老奴也办过。” 张士的岁数原本就大了,这会子佝偻着腰,露出斑白的两鬓,看得皇上有些心酸。 “你呀,岁数都这般大了,也甭操心这些了,是该让手底下的人好生锻炼锻炼了。” “奴婢瞧着,掌印很是喜欢新近来的这个小辈,又是在前面长过见识的,想必很有想法。” 吴用说的谁殿内众人心知肚明。 皇上沉吟半晌:“张士,你怎么看?” 张士恭敬回道:“回禀陛下,小辈脑袋是机灵,只是刚来这宫中,参加宴会跟筹办宴会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又有军械案绊着,只怕左支右绌,闹出笑话来。” 吴用笑眯眯接道:“掌印,能者多劳,谁都是小辈过来的。” 皇上听了,一时没有说话。 谢青棠立在一旁也不慌,筹办百官宴不是小事,皇上心头自有思量,又有张士说和,必然不会将此等差事落在他头上。 “军械案不是小事,百官宴也不是,吴用啊,去年你办得热闹,今年还是你来吧。你办事,朕放心。” 皇上一锤定音,吴用心里再苦,也得接下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是,奴婢定不负陛下信任。” 谢青棠眼见此事成了,心头有了思量,决意准备接下来的事了,而吴用则一口气差点没下来,回了自个的直房就发了好大一通火。 “好啊,这谢青棠,如今是搭上了张士的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亮子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退缩,还给吴用双手奉了杯茶到手边。 “干爹,消消气。” “我如何能消气?不就是他张士多跟了皇上几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皇上处处体谅他、为他着想,可曾为我想过?现今前朝后宫,多少人是恨不得我死!” 说到此处,吴用忍不住一拳头捶在桌上,一口老牙更是咬得咯咯作响。 亮子见状,是叠声‘哎哟’:“干爹诶,您这手可别伤着了。” 说着,他就伸手握住了吴用的那只形似枯槁的老手,是仔细端详着,还时不时地呼口气,似乎真心疼吴用,这叫吴用气顺了些。 “你这儿子,我倒是没白收。” “干爹啊,您心疼儿子,儿子自也是心疼您的,要儿子说啊,还是那句老话……”亮子转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复又回身压低了声音道,“从龙之功比什么都要紧。” 吴用看着被门框子切成小块小块映在地上的阳光,再看了看自个藏在黑暗中的双脚,良久,才出声道:“你说得倒是在理。” 亮子嘴角笑意愈发谄媚,还为吴用慢慢揉起了手。 “那干爹有何打算?” “打算?张士什么人?从不站队,算是一心一意为皇上办事了,如今却被谢青棠撺掇着在皇上跟前提及百官宴,事情肯定不简单,与其被动,不如……”吴用拿起茶盏,往前一送,重重搁在了前面,“主动加入!” 第70章 烧灯续昼(8) 沈长乐怕谢青棠来时看不清前路,特意寻了绪娘来,叫她将角门上挂着的风灯挑亮些。 曹皇后偶然听得,连连摇头。 “你也是生怕旁人不知同他交情过密的是你。” 沈长乐吐了吐舌头。 “义母,他近来心情不好。” 曹皇后上前,拉着沈长乐的手,将她带进了屋。 “你想慰籍他,可自定北王府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后,他何曾快活过?” “我现今也帮不上忙,想着,能安慰他一二便是一二吧。” 沈长乐感激于上苍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可时移世易,一切都跟前世不一样了,该死的人还没有死,不该死的人却早早离去。 曹皇后拿起一边儿烟青色的衣衫递给沈长乐,道:“这衣衫快要做完了,到时候你送予他,想必他会很是高兴,至于旁的,就莫要多想了。‘尽人事,听天命’,方能不困于心。” “义母说得是,能做的我们若都做了,那一二分还是不成,只能叹,命不佑了。其实已经……很好了……” 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青棠再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了,而自个,亦不是。 恰在此时,外面门房来报,说是小丁来了。 “小丁?”沈长乐觉着奇怪。 “是,他说还请公主殿下去角门一叙。”门房站在殿外恭敬答道。 沈长乐将手中衣裳放在一边,想了想,又回偏殿披了件斗篷,再被人扶着去了角门。 小丁从未来过这长清宫,她想不通他突然来这里的理由,不免担忧是谢青棠出事了。 待见得小丁手上提着个食盒,面上并未有多余颜色,她才略略放下心来。 “小丁,你今日怎地来长清宫了?” 小丁看了眼沈长乐身边跟着的宫人,谨慎答道:“回殿下,奴婢今日得了个好糕点,问了老师,想送来给您尝尝。” 沈长乐微微一笑,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缓步站定在小丁面前。 “什么糕点?” “杏仁糕。” 沈长乐嘴角笑意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 “你老师知道你送的是什么糕点吗?” “知道。” 沈长乐看着小丁垂着的头颅,心绪有些复杂,却听小丁又问道:“殿下,现今也暖和了,您怎地还披着件斗篷啊?” 沈长乐盯着小丁看了半晌,才回道:“风寒。前两日受了风寒,如今还有些不好。” “那殿下快快进屋歇着吧。”小丁将食盒往前一送。 沈长乐看着面前的食盒,没接,抬手,示意旁边的宫人接了。 小丁一只手捏紧了衣摆,抿了抿唇,道:“殿下,外面还有点事儿,奴婢就先告退了。” 沈长乐点了点头,小丁垂着头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转身时,却又被沈长乐唤住了。 “小丁,你还小,日子还长着呢,若有何不懂的,好生问问你老师,他虽算不得德高望重,这二十年行来也算是无愧于心。” 小丁面色一白,是连连点头。 待回得殿内,沈长乐叫人将食盒打开来瞧了瞧,还真是一盘子杏仁糕。 绪娘瞧见了,大呼一声:“这谁啊?怎地送一盘子杏仁糕来?这杏仁糕可不能多吃的,易滑胎。” 曹皇后甫一踏进偏殿就听得了绪娘这句话,一双秀眉是紧紧蹙起。 “他们这些人,竟将心思动到了我长清宫来了!这谢青棠也是,怎地收这么个人在身边?” “不怪他,是我们拖累了小丁,这小孩儿其实是个好的,青棠懂些药理,他还是让他送来,我便知道他的用意了。” 吴用要动手了。 青棠是在提醒她,让她保护好自个。 她很高兴,他能信任她,她也会保护好自个,还有他们的孩子。 *** 谢青棠坐在吴用的身侧,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军械案的进展如何了?” “回吴秉笔,暂时还未有进展。”谢青棠顿了顿,又道,“但奴婢相信,要不了两日就会有新的线索出来了。” 吴用碾碎了手中还剩一半的杏仁糕。 “你倒是坦诚,只是这东西可不好查,陈南死了,梓州也算是殉了一遍,你看,你伤了其中皮毛了吗?” 他边说着,边将手中已经碾成碎渣的糕点撒在了盘子里。 “该躲在后面的还是躲在后面。” 谢青棠抬眸,看了眼吴用面前的盘子,缓声道:“从州倒卖,梓州囤积,也算是斩掉了他们的双腿,现今的他们,走不动。” “你动了别人的菜,你觉着他们会放过你?”吴用将盛有杏仁糕的盘子递给了谢青棠,“尝尝吧,御膳房新得了个厨子,这是陛下赐下来的。” “多谢秉笔。” 谢青棠双手接过吴用递过来的盘子,一手端着,一手拿起一块吃了起来,是毫不在意方才被吴用扔在里面撒得一团乱的渣滓。 “其实啊,我也不乐意管那么多,就是担心你,担心我们后宫中这一群讨生活的内侍,我们的名声已经够不堪了,要是再有人……你还年轻,许多事不懂。” 谢青棠没有应声,只默默地啃着面前的杏仁糕。 见谢青棠这副冥顽不化的模样,吴用只好祭出自个的杀手锏了。 “这杏仁糕可是好处多多,就是有孕的女子不宜多食。” “是吗?” 谢青棠说完这两个字,又不再吭声了。 吴用说这话原本就是为了试探,结果谢青棠简直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根本撬不开一条缝儿! 他是气得牙痒痒,面上露出几分狠戾来:“看样子你是铁了心了,你当真毫不顾忌?” 谢青棠将手中盘子放到了一边儿的小方桌上,回身对着吴用,不急不缓地答道:“并非如此,奴婢现今只是奴婢,又能掀起什么风雨呢?” “你恨着我呢,我都知道。” “奴婢不敢,奴婢现今不过是无根浮萍,此事奴婢不想做也得做。” 谢青棠点到即止,吴用却是瞬时明白了他话中意。 “那位可是个聪明人。” “是啊,但秉笔也该是清楚,那些个人终究是外人,他们逼那位,那位也只有狠心断舍离了,毕竟说来说去,只有那一家之姓才是最可信的。” 吴用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一张脸完全藏在了阴影里。 “世家向来如此,身不由己的终究是我们这些没了那玩意儿的人,我们才是同一种人。” 谢青棠微微躬身。 “秉笔说得是,身不由己的终究是我们。” 第71章 烧灯续昼(9) 申时,百官入座,皇上至。 随着吴用的一声唱和,皇上上殿,坐于上位,张士和谢青棠等内侍随侍两侧,百官则起身齐呼万岁。 皇上抬手,一声平身,众人起身,分立两侧。 此次百官宴跟以往没甚区别,皇上说了一番勉励之言,百官落座,宴会正式开始。 皇上坐于高台上扫视了一圈底下坐着的群臣后问道:“怎地不见张国公?” 吴用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禀陛下,张国公前几日偶得风寒,现今还下不来床呢。” “下不来床……”皇上关切道,“那可得寻太医去瞧一瞧。” “是,奴婢这就着人去请太医去瞧一瞧。” 吴用甫一应下,就招了内侍来,嘱咐他请人去看望。 皇上满意了,又扬声道:“每每及春,易感风寒,诸位爱卿也得保重身体才是。” 底下人齐呼:“谢陛下关怀。” 谢青棠听得这番对话,面色不动,但他清楚,自个的目的达成了,现今还在殿中坐着的人,不知有多少是坐立难安的。 他倒想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如何走。 既然是百官宴,自然是为了犒劳百官,可这年初发生了这许多事,皇上又好不容易见好,愿意听听政事了,大臣们哪里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免就提及了由军械案引发的梓州疫情,还有太学外士子被暴力镇压一事。 此次,文人士子死了不少,皇上也处置了好几名锦衣卫,可大臣们犹觉不满,还是觉着锦衣卫权利过甚。 皇上心头也清楚,若是再放任下去,百官们只会弹劾得愈发厉害,而且锦衣卫此举,确实是不知分寸了,他们手中的刀,得有人制衡了。 “锦衣卫是该好生整顿了,朕再思量思量。” 皇上此言一出,看得懂风向的人都知他这是打算退让了,赵海便提声打了个总结,阻了言官接下来的话,以免激化矛盾。 又举过三次酒盏,看过一场歌舞,谢青棠瞧了眼旁边燃着的香烛,抬眼遥遥朝赵海望了一眼。 赵海似乎毫无察觉,轻轻放下手中酒盏,才道:“陛下,如今人心浮动,军械案不能再拖了,文人士子的言论传到了百姓耳中,而军中更是人心惶惶,是该给天下百姓和千千万万的兵士们一个交代了。” 皇上见赵海要说话,就知事情不简单,但总躲着也不是法子。 他沉吟半晌,将谢青棠召了来。 “也查了有几日了,可有进展?” “回禀陛下,此事倒是有些眉目了,只是证据不够确切,奴婢不敢轻率行动。” 谢青棠此言一出,殿内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皇上敲了敲桌面,道:“照实说。” 谢青棠不惧皇上颜色,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事情尚未查明,奴婢不敢断言,以免污了旁人声名。” 皇上面色更冷:“说!” 谢青棠摆出万分为难的模样,是欲言又止,恰在此时,一道沉厚的声音自殿门口响起。 “陛下莫要为难谢内侍了。” 殿中一干人等偏头,就见太后正站在殿门口。 她今日不同往日般雍容,身上钗环首饰一应卸下,只着了一身素衣,手中还拿着一封折子。 殿中一干人等在怔愣中回过神来,是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哀家前来,是为罪己。” 太后说完这话,竟朝着皇上跪了下来。 皇上哪里能受? 被张士和谢青棠扶着,疾步行至殿中,想要将太后扶起来。 “母后这是何故?快快请起,儿子受不得这一礼。” 太后不肯起。 “哀家这一跪,一为对不住先帝,二为对不住陛下,三为对不住群臣,四为对不住百姓啊。” 太后将手中折子高举过头顶。 “此折子,为罪己书,乃哀家亲笔所书,哀家没有敦促好母家,对不住皇上,对不住天下百姓啊!” 皇上没想到太后会走出这一步,他放开了扶着太后臂膀的手,由张士扶着站在太后侧面,定定地看着太后。 “母后,何出此言?” “哀家作为一国之母,深知军械案于天下之重,也日日祈求皇上能早日彻查清楚,惩处坏人,可断没有想到哀家……” 太后此话还未说完,却见旁边奏乐的乐师竟突然站起,从琴中拔出三支镖来,是直直射向皇上和太后所在之处。 谢青棠眉目一凛,几个利落转身,一支镖被他夹在了食指与中指之间,另外两支镖被他尽数打落在地。 与此同时,张士惊呼:“救驾!” 殿内守着的禁军和锦衣卫纷纷上前护卫在皇上和太后身前,一直在殿内的张添也跟那名乐师打斗了起来。 谢青棠眼见那名乐师落了下风,忙提醒道:“当心他自尽!” 可还是晚了,那名乐师是名死士,眼见自己不敌,也逃不出这重重守卫时,就咬了藏在牙根里的毒药自尽了。 第72章 烧灯续昼(10) 有人竟大胆包天在百官宴上公然刺杀皇上,这无疑是对皇权的挑衅! 皇上大怒:“查!彻查!朕……” 皇上一句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皇上!” 围着皇上的一干人纷纷涌上前扶住了他,百官也想上前,被锦衣卫和禁军挡了回去。 太后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就镇定下来,当即井井有条地安排了起来。 “你,去请太医,你们将皇上扶回承乾宫,今夜负责巡防和护卫的又是谁?” 如今皇上倒下了,太后方才的举动虽叫人摸不着头脑,但现今无疑她是这里位置最高的,自然得听她的。 听得她这一声发问,禁军都指挥佥事和锦衣卫指挥同知两人同时上前。 “今日是你们当值?入殿之人你们可有好生问询和检查?入了殿中的乐师是教坊司教出来的?教坊使可来了?还有礼部尚书,又可曾行得监察之职?都得一一地查!” 今日百官宴的歌舞是交给了教坊司的,刺杀皇上和太后的是乐师,那自然要从教坊司查起,人是哪里来的?负责守卫的,可曾检查了他们带来的乐器? “赵首辅,你是内阁首辅,此事当交给谁去查办?谁又去督办?就交予你来安排,哀家要尽快看到进展。” 因着江世林的事,皇上这段日子一直冷着内阁,在病中除了内宦,内阁官员都见不得他一面,他们也只得由着内宦批红,是分外愁闷,没想到这会子太后却是点了他们。 赵海上前一步,道:“是,微臣定会竭尽全力,尽快揪出凶手。” 话罢,他就转头开始交代了。 “吏部主审、北镇抚司联合审讯、大理寺复核,内阁和都察院督办。” 赵海一吩咐下去,几个部门的人都动了起来,太后则带着人去了承乾宫,至于其余官员则跪在了太和殿外。 今日原本春光大好,不知为何,到了晚间,却突然寒风呼啸,冷得人直打哆嗦,可老老少少的官员一个不敢有怨言,是生怕自个又被摘了腰牌下了狱,毕竟今日当值的禁军都指挥佥事和锦衣卫指挥同知都没个好结果,现今还在宫里临时腾出的屋子里受审呢。 只是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还是皇上的死活。 皇上这才见好,这又吐了血,这一遭也不知熬不熬得过去。 若是没熬过去,皇上的皇子都死绝了,皇上一倒下,朝中就没个主心骨了,太后势必会出来垂帘听政,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上位的又会是谁,这才叫人最是不安。 还在承乾宫内护卫着皇上安危的谢青棠也在想着同样的事。 他先前劝太后自断一臂,太后断了,据说是给自个那侄孙儿灌了药,人现下已经没了,只是他没想到会在宴会前得到消息,说是今夜会有人暗杀,叫他警醒着些。 而送消息来的人正是太后的人! 他万没想到太后会兵行险招,竟妄图以更大的案子来掩盖军械案,不对,该说是以更大的案子来保住张家,保住自个在朝中的威望。 对了,世家! 太后从来跟世家搅和在一起,军械案跟世家有关,说来说去,太后到底是不愿跟世家撕破脸皮。 *** “外面怎么闹哄哄的啊?” 曹皇后披衣起身问询,绪娘的声音没传来,倒是先传来沈长乐的声音。 “听说今夜百官宴不安稳,有人刺杀皇上和太后。” 曹皇后将殿门打开,就见沈长乐披着件斗篷站在檐下。 “你快进来吧,待会儿巡查的该搜过来了,你陪着我躺在床上去。” 沈长乐现在的身子不好见人,点了点头随着曹皇后进了屋,绪娘随后而入,嘴里同她们说着打听来的消息。 “听说今日惊险得很,太后原本是要罪己什么来着,结果被这一打乱,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皇上原本才见好的身子,一口气没上来,呕了血,现今还不知如何呢。” “怎么会突然这样……” 前世,她可是比父皇去得早的。 “莫要想那般多,快歇着。” 沈长乐听着曹皇后依然温温柔柔、不起波澜的声调,不禁心生疑惑。 “义母,您就……不担忧吗?” 曹皇后微微一笑。 “皇上身边那么多人,轮不到我担忧,我担忧的只有你。” 曹皇后抬头望着沈长乐,眼中满是慈爱。 “我啊,不求别的,就盼着你这辈子平安喜乐,若不是你做出选择了,其实我是不愿将你托付给那人的,但你喜欢啊。” 沈长乐心头疑惑更甚,头脑发热地脱口而出:“义母,您生的第二个孩子真的夭折了吗?” 曹皇后替沈长乐团好锦被的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苦笑道:“有母亲会拿此事玩笑吗?” 沈长乐见得曹皇后这副神态,心头一慌,忙拉住了她的手放在了自个颊侧,还用脸颊蹭了蹭:“对不住,义母……” 曹皇后捏了捏沈长乐的面颊,笑容愈发温和:“现今不是有你了吗?上天也算是待我不薄了。” 两人小声说着宽慰的话,外面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是禁军来搜查了。 “请娘娘和殿下歇着,奴婢这就去外面瞧瞧。” 绪娘将殿门阖上,走到了长清宫的宫门口,隔着宫门,直接厉声斥起了人。 “皇后娘娘闭宫多年,从不跟旁人接触,有没有人闯进来我们自然清楚,你们来此,可得了皇上的谕令?” 皇上都生死不知,他们自然是没有的。 “你们是侍卫,娘娘和公主殿下均休息了,岂容你们进来放肆?何况如你们所言,凶手都死了,你们来长清宫搜查什么?难不成怀疑这么多年不曾踏出过长清宫一步的皇后娘娘?” 外面领头的禁军是连连否认。 “不敢,只是为确认娘娘安危。” “娘娘好得很,你们莫要扰了娘娘安寝才是!” 可今日来长清宫的人却不是那般好打发的。 “绪娘,禁军进娘娘宫中搜查确实不合规矩,只是娘娘安危是陛下最为牵挂之事,还是得有人进来看看才安心,禁军进来不合适,不若由我带着一名内侍从角门进来,如何?” 是吴用的声音。 绪娘一凛,知道他前几日没有试探到沈长乐是否真的怀孕一事,这是打算再行试探。 她原本打算随意将人打发走,没成想曹皇后却突然来了。 “我来吧。”话罢,曹皇后便提声同外面人道,“本宫不想见人,你们若踏进一步,扰了本宫清静,你们自个清楚后果,本宫不想为难你们,你们也莫要叫本宫难受。” 吴用闻言,声音是愈发谦卑了。 “请娘娘恕罪,是奴婢们不知轻重了,娘娘安好,奴婢们也好向陛下交代了,只是如今陛下病了,娘娘还是来探望一二得好,就算不能亲自探望,有娘娘身边人代替尽尽心也好,奴婢这就告退了。” 听得外面远去的脚步声,沈长乐也踏步行至了曹皇后身边。 “义母,看样子我的安稳日子要到头了,实在抱歉,因着我的到来,叫他们屡次扰了您的清静。” 曹皇后回身,伸手轻抚着沈长乐的面颊。 “傻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哪有母亲会让孩子冒险的?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她的目光不知投向了何处,有些飘忽,却无法忽视她话语中的坚定。 “谁也不能!” 第80章 雨狂风恶(6) 沈长乐从承乾宫出来后就瞧见了站在月台下的沈长怀。 她缓步走下,同他一道往前走着。 “我顺着你的意思问过秋瑟了,她回忆说,之前是听巧慧说过她有个兄长,有什么联系倒不曾听巧慧提及,倒是那名乐师同她提过,说是他过去生活的地方潮湿,落下了湿寒的毛病。” “潮?这线索范围太广了。” “是,但她还提及了一点,叫我生出了些想法。” 沈长乐驻足。 “什么?” “她听乐师提及过,以前他生活的地方能听到寺庙的梵音。” “潮湿,可能临水,听到梵音,临近寺庙……” “是,这样的地方,我倒是知晓一个。”沈长怀抬头,“张国公府曾有个别庄,叫易水庄,而易水庄上面有个寒音寺,张家人喜欢礼佛,时不时就要去走一走。” “你说的曾经是什么意思?” “两年前,这个易水庄被太后做主送给了定北王府,作为定北王过寿的寿礼,定北王再是不跟世家多加接触,太后出面送的东西,他多少也会顾念着此前的抚养之情收下,只是自此那里便荒废了。” 沈长乐闻言,差点站立不稳,被沈长怀扶住了。 沈长乐轻拍了拍沈长怀的手背,示意自个无事,冷笑道:“狠还是太后狠啊,这么早已经开始谋划了。” “你是想说定北王府通敌叛国案也有……” “有没有她的份儿我不知道,但她势必是察觉了,好歹定北王幼时也曾养在她的膝下,她竟是毫不顾念旧情!” “皇家,能有多少情分,何况……” 沈长乐恨声接道:“何况她连陛下的命也丝毫不顾忌!” “你在说什么浑话?”沈长怀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又压低声音训道,“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出口?” 沈长乐却是顾不得这许多了,她紧紧抓住沈长怀的手腕,道:“走,兄长,越早走越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母亲不是常年卧病在床吗?你叫父亲现在就递折子,说没法子了,无法兼顾,待此间事了,青棠就能利用他秉笔的位置,允了你的调令。” “长乐。”沈长怀双手稳住沈长乐的肩头,温声说,“你莫要如此,冷静些。” 沈长乐眼眶猩红,透出的皆是恐惧和惶然:“兄长,太后和世家是个庞然巨物,我不能……不能连累你们。” 沈长怀微微勾唇:“说什么傻话?谢青棠有他的抱负,你有你的坚持,我亦有我入仕之所向,我比不上江次辅的高尚,可倘若需要我以身殉道,我亦义不容辞。” 沈长乐欲语泪先流,哽着嗓子道:“可家人……” “家人是软肋啊,但世上万事,不可两全。”沈长怀眼中流露出满满温情,“其实提亲前,我就问过你嫂嫂,你嫂嫂回,若初心不忘,便当嫁。所以长乐,莫要太过顾忌,不然你只能被人拿捏。” 沈长乐苦笑:“是啊……” 他们不就是这样被太后拿捏的吗? 是夜,谢青棠听完沈长乐的叙述,摇头叹道:“当真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个的残忍啊。” 第86章 雨狂风恶(12) 谢青棠站在廊下,仰头看着夜空中挂着的星子。 沈长乐从偏殿中走来,嗔道:“今日若不是我着人请你来,你怕是不会来了。” 谢青棠回头一笑:“不是,见了死人,不好见你。” 沈长乐但笑不语,伸手拉住了谢青棠的一只手放在了自个肚子上。 “我跟他们可都不怕。” 谢青棠疑惑:“他们?” “你看我肚子,不过五个多月,大得跟个什么一样。”沈长乐笑得甜蜜,是疯狂眨眼暗示谢青棠。 谢青棠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 “是啊,义母今儿还在说我肚子大呢,还说家里曾有人生过双胎,那我这月份就这么大肚子,很有可能也是双胎。” 谢青棠放在沈长乐肚子上的手颤了颤,微微张嘴,却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沈长乐看到谢青棠这般情状,故意道:“你不高兴吗?” 谢青棠小心翼翼地将沈长乐拉入怀中:“高兴……” 他出口的声音竟有些沙哑。 “怎么会不高兴呢?我何德何能……” 沈长乐回抱着谢青棠。 “老天总也是公平的,总不会对我们太残忍的。虽然给我们关上了门,但它好歹也给我们留了扇窗。” 良久,沈长乐又哄着道:“诶,你们家以前有过双胎吗?” “没有。”谢青棠在沈长乐耳畔轻声答道。 “我祖上有。”沈长乐‘咯咯’一笑,“我听义母说的。” “真好,都是猪猪带给我的福气。” 谢青棠说话的气息直往沈长乐耳朵里钻,惹得她耳朵痒痒的,悄然红了一片。 见谢青棠心绪平复一二,沈长乐才问道:“冷厉怎么就死了呢?” 谢青棠看了看清寂的长清宫,带着沈长乐回了偏殿,待扶着她坐定,回道:“吴用给了我一包毒药。” “吴用要他死?”沈长乐思绪翻飞,“冷厉虽废了,但说不得还能起来,但他一死,丽妃再无凭依,只能靠吴用,但吴用觉着单凭他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能起什么作用?他比不上张掌印!” 谢青棠递了杯水给沈长乐,沈长乐边接过,边道:“吴用这样,是好控制丽妃,但若是我,一定会留下冷厉,毕竟他执掌锦衣卫多年,知晓多少秘密姑且不说,就是他在锦衣卫怕也是余威犹在。皇上现今又……”xbiQiku 谢青棠眼见着沈长乐攥紧了手中杯子,联想到了她之前说的话,莫名地,他觉着她很是在乎皇上。 她清醒地知道皇上是个昏君,情感上又害怕皇上的死亡。 像是孺慕之情。 但她不过是伺候过皇上一段日子,又怎会…… 他想不透,但她不想说,他便不多问。 他耐心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皇上现今的身子,谁也不知道就断送在哪一日了,到时候东都势必大乱,多方势力角逐,必要时还会演变成宫变,这时候武力就很重要了。” 地第87章 合浦珠还(1) “人怎么就死了?” 吴用上前,一把攥住了跪在地上的小丁的头发,迫他仰起头来望着他。 小丁被这番打,激出了眼泪,又不敢反抗。 “秉笔饶命!饶命啊,秉笔!奴婢确实是不知道啊,奴婢就是按照您的吩咐来的啊!” “我的吩咐?我的吩咐有叫你去给他灌毒药吗?” 吴用恨恨说着,又往上用力扒拉了下小丁的头发,叫小丁痛呼出声。 “奴婢不知……那是什么啊,奴婢只是依着秉笔的吩咐,将那个药包混在了饭菜里……” 吴用拉长了语调:“我的吩咐?” 小丁自知失言,是慌不迭摇头:“不不不……” “你还要跟我犟嘴?是不是你将我给你的药给换了?” 吴用一脚狠狠踢在了小丁的肚子上,拉着他头发的手逆着力道一扯,直接扯下了他一块头皮,那秃掉的一块是血呼拉碴的。 小丁口中发出尖锐刺耳的惨叫声,与此同时,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亮子见得屋内的这一幕,不禁咽了咽口水。 “干什么?规矩都忘了?” 吴用的斥责声叫亮子下意识抖了抖,一抬眼就撞上一双浑浊发狠的眼,是猛然清醒过来,忙不迭跪在了地上。 “请干爹恕罪,儿子只是担心您,这才憋不住,急吼吼地进来瞧瞧……” 吴用退后一步,坐到了身后的圈椅上,双手手腕搭在圈椅两边,手指悬空垂放着。 “你拜入我底下,多久了啊?” “回干爹,有两年了。” 亮子边说着,边膝行至吴用身前,从怀里掏出张帕子来,试探地握住了吴用的手,小心翼翼替他擦拭着方才沾上的血渍,对于躺在地上哀呼的小丁,是看也不看一眼。 吴用吊着眼尾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不冷不热道:“拜我为干爹两年,那跟在我身边的时日就更长了,这规矩说你不懂吧,又懂,懂吧,又不似全懂。” “儿子还嫩着呢,还得劳烦干爹多教教,只要有干爹在啊,儿子什么都不怕。” 亮子说着,又膝行着挪到了另一边,替吴用擦拭着手。 吴用看着亮子的动作,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揪住了亮子的耳朵。 “你小子,油腔滑调的!” 亮子‘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顺着吴用的手往上抬了抬耳朵,嘴里马屁还拍个没完。 “哪能啊?儿子句句出自肺腑,只怕没有福气说给干爹听。” 吴用哼笑一声,撂开了手。 “只要你好生跟着我,后面可是有天大的福气。” “是是是,干爹说得是。” “起来吧。” “谢干爹。”亮子站了起来,微微偏身看了眼还瘫在地上的人,说,“干爹,这玩意儿……该如何处置?” 吴用往后仰靠在圈椅椅背上,说:“你怎么看?” “那儿子就斗胆说一说。”亮子站到了吴用身后,又开始替他捏肩捶背,“儿子觉着吧,这腌臜玩意儿,不过就是一条贱命,可对于谢青棠他们那种自诩冠冕堂皇的人来说,或许却有些用处的。” 吴用闭眼享受着亮子的伺候,沉声道:“先前留他回去,还不是坏了我的大事。” “儿子觉着吧,有干爹在,他一个小内侍,就是天大的胆子能翻天去?干爹,自有法子治他的吧。” 见吴用还闭着眼,亮子飞快地给小丁使了个眼色,小丁会意,立时起身跪下同吴用求饶。 “秉笔,奴婢是个什么玩意儿,您是再清楚不过的,奴婢怎么也不敢欺瞒于您啊,真的是您怎么说,奴婢就怎么做的?” 吴用自有思量,在宫中,小丁这样一个身份的内侍,不过就一蝼蚁,敢忤逆他? 但教训还没给够,试探和恫吓自然不能少! “没人发觉?” “奴婢愚笨……不知啊……” 吴用豁然睁开眼睛,微微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丁,不无嘲讽道:“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当真是愚蠢至极!这点事都办不好!” 小丁又是好一番磕头认错。 吴用冷哼一声,往后仰靠在圈椅椅背上,亮子忙继续给他捶着肩背。 恰在此时,外面内侍来报,说是谢青棠来了。 吴用深吸口气,讽笑:“今日,你倒是好运。我就暂且饶你一命,之后好生给我办事,不然……你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是是是,奴婢知道,谢谢秉笔!”小丁不停磕头,“多谢秉笔不杀之恩。” “去吧!从偏门离开。” “是。” 小丁起身,只是还未走到门口,又被吴用唤住了。 小丁一个觳觫,缓缓回身,一双眼睛通红,配上一张惨白的小脸,是好不可怜。 “瞧你胆儿小的。今日之事……” 吴用未尽之言甚为明白,小丁连忙保证。 “今日之事奴婢定然谁都不会告知。” 吴用满意点头,摆手示意小丁离开。 小丁长长舒了口气,跟着一名内侍从偏门离开了。 而谢青棠也在同一时刻跨进了门槛,看着地上的点点血渍,他什么也没说,缓步走到了吴用面前,微微躬身同他见了个礼。 吴用抬手示意亮子停下,亮子会心,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口。 “恭喜谢厂督啊,被陛下嘉奖了吧?”吴用昂了昂脖颈,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青棠,并没有叫谢青棠坐下。 谢青棠勾唇:“人是死了,这不也有吴秉笔的功劳嘛,只是吴秉笔高洁,让恩于奴婢罢了。” “接下来消息可得瞒住了,若是丽妃娘娘知晓了,唯恐动了胎气,到时候就是喜事变祸事了!”吴用皮笑肉不笑道。 “是啊,这也是难事一桩。” “你今日来寻我,所为何事?可不单单是感谢我吧?” “自然不止,只是……”谢青棠抬眸,眼神同吴用一个交锋,“冷厉死前,同我说了件事。” 吴用脸上的笑僵住了。 冷厉会说什么? 是他跟他还有丽妃密谋?还是他跟世家密谋? 这于他来说,可都不是好事啊! 第94章 合浦珠还(8) 外面一阵骚乱,尖叫声和惨叫声交相呼应,沈长乐听得心头焦灼万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一支箭直接穿透了马车车厢,她才回过神来。xbiQiku 这马车呆不得了! 她强迫自个冷静下来,抓着墨香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墨香,我们得出去,这外面不知是什么光景,你要跟我一道吗?” 墨香看着沈长乐坚定的目光,也逐渐冷静了下来,用力点了点头。 “奴婢是要保护殿下的!” 恍然间,沈长乐想起了前世伴着她长大的灵儿。 她分明浑身是伤,人都要死过去了,还笑着同她说:“奴婢啊……是要一直护着殿下的……” 沈长乐眼眶一红,低头默然一瞬,便抬起头来,轻笑:“傻丫头,出去后,我们很可能被冲散,不要怕,也不要回头,大胆地往前走,哪里安全就往哪里跑,别顾我了。” “殿下……” “走!” 沈长乐不待她再说话,拉着她就掀开了马车帘,一个护卫在他们面前的侍卫不敌暗箭,直接倒在了他们面前的马车上。 两人吓得一抖,何胜这时候带着两名厂卫浴血迎了上来,将人扶下了马车。 “殿下出来做什么?” “马车都要被射成筛子了,躲里面也没甚用。” 墨香闻言望去,就见马车车厢上不知被射了多少支箭,像个刺猬般,再不出来,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不免觉着后怕。 沈长乐却是顾不得这般多了,她一双眼在大雨中仓皇寻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们督主呢?” “督主在陛下身前护着呢,他吩咐属下来保护殿下。” 虽说对于这个安排,何胜也是摸不着头脑,但他向来信任谢青棠,他既然吩咐了,他也就带了两个心腹前来。 沈长乐自是知道谢青棠的心意,她现今只想知道他是否安好。 终于,在前面的御撵外,她看见了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而那人不知哪里寻来了把剑握在手中,正同黑衣人搏斗着。 在将一个黑衣人斩杀后,他似有所感,微微偏头,两人视线相对。 可形势不等人,黑衣人再度扑上来,打断了两人纠缠的目光。 沈长乐回头,观察着周围形势,来同他们搏杀的黑衣人不少,偏生又有躲在密林中放暗箭的人,他们想往山林里躲都没法。 要么往前跑要么往回走! “走,去同陛下他们汇合!” 现今也只有皇上和太后身边最是安全了。 他们顶着风雨刀剑往前走着,不时有黑衣人杀来,均被何胜带着的人拦下,可躲得过明枪,奈何不得暗箭,一支乱箭向沈长乐袭来。 墨香瞧见了,一双眼瞠大,凄声道:“殿下!” 何胜和那两名厂卫正跟黑衣人缠斗,已然回护不及。 谢青棠更是密切关注着沈长乐这边的动向,在不远处瞧见了此番情景,不管不顾地就要朝沈长乐奔来,可他根本赶不及! 第123章 旦暮翻覆(11) 谢青棠和沈长乐深夜赶往东厂直房,直走到最里的一间屋子才停下,守在门外的何胜忙迎了上来。 “督……见过两位殿下,人已经在屋里了。” 谢青棠点了点头,回身替沈长乐拉了拉头上兜帽,温声问道:“里面气味不好闻,要不要就在外面等我?” 沈长乐摇了摇头:“我要跟你一起进去。” 今夜,月亮半隐在乌云中,时明时暗。 “小丁死了,罪魁祸首总要付出代价。”她直盯着面前的木门,如是说道。 谢青棠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也直视着面前的木门,应道:“是啊。” 沈长乐眉目微动,伸手握住了谢青棠的手,轻声道:“走吧。” 何胜让两名嘴严、功夫又好的厂卫守在外面,自个则跟着谢青棠和沈长乐进了屋子。 当几人见得屋内被绑在刑凳上的亮子后,何胜主动交代道:“殿下,属下无能,这人骨头硬得很,也不敢动刀子,嘴巴至今还没撬开。” 亮子之后还要被交给锦衣卫的,谢青棠便嘱咐了何胜莫要严刑拷打,若是被人瞧出有明显外伤来,只怕又有人会嚼舌根。 “都用了什么法子?” “笑刑。”见谢青棠没有说话,何胜又请罪道,“是属下无能。” 屋内烛火在亮子脸上跳跃,映照出了亮子苍白疲惫的面颊。 “泼醒。” 半晌,谢青棠吐出了两个字。 何胜微愣,很快反应过来,提起一边的水桶就往亮子身上泼,亮子呛了口水,咳嗽着悠悠转醒。 当亮子看到面前人时,他冷笑道:“都是奴才,督主这样做,就不怕吴秉笔同你算账?” “放肆!”何胜上前给了亮子一巴掌,“殿下是主,你为奴,岂同你一样?” 亮子听后,大笑:“是吗?可这宫中殿下来来往往,还不及奴才干爹在陛下身边呆得久呢。” 眼见何胜又要动手,谢青棠摆手,示意他退后,然后缓步上前看着刑凳旁放着的刑具。 亮子微微侧头去瞧,就见谢青棠的手从左到右轻抚过桌上的刑具,下意识抿了抿唇边遗留的水渍。 沈长乐瞧见了,轻笑道:“是吗?你干爹知晓你想将他送到火上烹吗?还是说你觉得你的价值大到他可以不顾一切来救你?据我所知,他现今已然自顾不暇了。” 亮子的脸色霎那间变了:“殿下,求求你们,放了奴才吧,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求求你们了……” 这脸变得倒是快。 谢青棠可不管亮子作的什么妖,顾自收回了手。 “这些东西用来对他动刑都不大适用。” 何胜忙道:“不知殿下需要什么?属下这就去办。” 谢青棠摇了摇头:“东西我都带好了。” 顿了顿,他又轻启唇瓣道:“长乐,你能转过身去吗?” 沈长乐知道谢青棠是要亲自用刑,他不想她看见,那她便如他所愿吧。 谢青棠听到后面动静,微微偏头看了眼何胜,见他点了点头,知道沈长乐确实转过身去了,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包银针,只见银针从大到小依次排列其中,在烛火下泛着幽幽冷光。 亮子见了,不免犯虚:“你……你要做什么……” “前后反差太大了,笑刑都不能叫你招出幕后主使,从中可以看出你也是心性坚韧的,可一看到我们,没两句就拿出吴用来说事,那就很刻意了,但你主子将你留到现在,也是不容易。” 谢青棠说着,取出一根最小的银针来。 “这些银针不会留下过于明显的疤痕。” 话罢,他就将一根银针插进了亮子的拇指,从指甲缝里插进去的,不会见太多血,可十指连心,这种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沈长乐背着身子,不多会儿便听见背后传来亮子的痛苦呻.吟,她下意识将手搭在了自个挺起的肚子上,面上却丝毫未变。 她清楚,若是他们不变,在这宫中被吞噬殆尽的就是会他们自个。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虽然认了吴用做干爹,我也只是听命行事啊,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啊……” 亮子快要痛得神志不清了。 这种痛不剧烈,绵绵密密地,直往心头钻,像是这根针直接扎在心头放血般。 谢青棠用刑时也不多问,见人只说些讨饶的话,又面无表情地拿出一根比方才更粗的针插进了他的指尖。 谢青棠向来以温和儒雅示人,像是这副模样,何胜从未见过,似是变了个人,眼里没有喜怒哀乐,亮子在他面前不过一具死尸。 他被自个的想法激得起了一身白毛汗,很快又叫自个冷静下来,主动开口问询。 在受了三根银针后,亮子似乎终于受不了了,大声哭着求饶。 “都是吴用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小丁……叫小丁去给冷厉下药,也是吴用干的!可吴用只是想冷厉假死脱身,哪里知道小丁就将人给毒死了……我……奴才……就知道这么多了,殿下……殿下,饶了奴才吧……” 谢青棠心头一动,他当然知道小丁此举为何。 可这不是谢青棠想要的答案,他不言语,又低头拿起一根刺入了亮子的指尖。 亮子心知,谢青棠不是个简单人物,根本哄骗不过去,无论说什么话他心头自有一番评判,但是他就是不说,让你根本没法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他到底想要个什么答案,或是他都知道了什么。 “是太后!是太后!” 谢青棠手上动作不过顿了一瞬,又继续了。 惨叫声不断从这间直房中传出。 第124章 旦暮翻覆(12) “走吧。” 直到天约见白,谢青棠才罢了手,沈长乐想去牵他的手,却被他避开了。 沈长乐抬眸,一双晶亮的眸子望着他,好似会说话般,盛着一丝委屈。 谢青棠伪装出的冷硬被这一眼瓦解,轻吐出一个字:“脏。” 沈长乐垂眸,看着谢青棠沾了血渍的手,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半强硬地拉住了他的手想替他擦干净,他还想挣扎,她立时瞪了他一眼,见人老实了,又低头替他擦拭着双手,每根手指都擦得万分细致。 “算了……”谢青棠微叹了口气,“擦不干净了。” 沈长乐动作微顿,很快又继续擦拭起来:“待会儿回去洗洗就罢,旁人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 谢青棠垂眸,沈长乐抬眸,两人视线交织,而后谢青棠释然一笑。 是啊,怕什么呢?比起被人捏紧咽喉,呼吸不能,这样似乎更能令人安心。 他反手握住了沈长乐的手,两人缓步踏出了直房外,临走前,谢青棠嘱咐何胜将人交到锦衣卫去。 出了东厂直房后,谢青棠先将沈长乐送回了长乐宫,临别前,沈长乐问道:“你觉着他说得是真的吗?” 谢青棠思忖一番,答:“或许。” 沈长乐心头有了思量,转身从角门进了长乐宫。 她心事重重地穿过回廊,回了自个的寝殿,却见曹皇后早已坐在那里等候多时。 “回来了?” 见屋内就只有绪娘和墨香,沈长乐笑着应了。 “母后怎么这般早就来了?该是长乐去请安才是。” “你身子重,哪里能受得住啊?” 沈长乐拉着曹皇后的手在她身边坐下了。 “没事的。” “审出什么来了?” “那人嘴里没个实话,从吴用到太后,后来又是……”沈长乐眼眸陡然变得锐利,“左家!” 曹皇后转着佛珠的手一顿:“你觉得这其中有你们要找的人吗?” 沈长乐缓缓摇了摇头:“吴用和太后确有干系,两人先前又都跟世家裹挟得很紧,只是后来因为利益分配问题分道扬镳,可左家我想不透,有……反心?” 上一世,她不曾在意过这些,或者说有人帮她躲过了那些明枪暗箭,这些波谲云诡从不曾出现在她面前,这一世许多事却是不同了,上一世参不透的,这重来一世却看清了不少。 “左家有没有反心我不清楚,但是左家同荣王一家交好,却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就算两家明面上没交好,荣王上任的地界儿也在南疆,这就足够叫有心人多想了。” 曹皇后‘一语点醒梦中人’。 “是嫁祸?”沈长乐问。 “这就要你们自去探寻真相了。”曹皇后给绪娘使了个眼色,着她将早点拿来,“你该用早膳了,你撑得住,你肚里的两个孩子也撑不住,至于其他,过不了两日总能浮出水面的。” “是啊,过不了两日……”沈长乐若有所思,“总有人会露出马脚。” 只是沈长乐没想到背后之人动手会这般快。 过了晌午,张添和赵成就急匆匆去回禀了皇上,说是亮子又死了。 皇上震怒,给张添和赵成下了死令,两日内必须查出丽妃被害真相! 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消息,说锦衣卫将人羁押前,人曾被谢青棠审问过。 谢青棠顷刻间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第125章 旦暮翻覆(13) 张添去哪里查? 此事扑朔迷离,是一点头绪也无。 他正心事重重地往外走时,就见前面有个内侍在假山后晃荡了一下,很快又将身形隐了去。 张添见四下无人,忙跟了上去,没成想一入假山后,就见谢青棠背对着他站在假山洞穴下,而那名引他过来的内侍早已从假山后走了出去,站在不远处放风。 他深知今时不同往日,躬身朝谢青棠行了一礼。 “臣见过殿下。” “张都指挥使多礼了,我这个殿下还名不副实。” 谢青棠并不在乎这个身份,只是他需要这个身份活下去,甚至需要借助这个身份带来的权势,这样或许才有报仇和实现抱负的机会。 “殿下说笑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均已说明您就是他们的血脉,那您就是皇子。”张添话头一转,“不知殿下今日寻臣来所为何事?” 谢青棠微微一笑:“自然是继续我们的合作。” “哪里敢说是合作?殿下有事吩咐便是。” 以前张添还有跟谢青棠谈的资本,现今张家陷落,他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跟世家合作必然是讨不了好的,最后跟呆在张家也没两样,唯有依附皇权才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张都指挥使如此说,我便不客气了。” 张添微讶,没成想谢青棠会如此说。 无论是先前的谢家公子,还是后来的内侍督主,谢青棠都是谦逊的,像是这般拿捏姿态却是少有,可这份姿态在他身上却并不显造作,相反,还有种说不出的压人气势。 这样的谢青棠叫张添觉着有几分陌生,不免愈发注意自个的言行,对他也愈发恭敬了起来。 “亮子之死,不知张都指挥使可有眉目?锦衣卫的人?还是宫中内侍?想必张都指挥使心中已有判定。” 谢青棠此话一出口,就叫张添为难了。 能怀疑谁?他自个肯定没问题,那就是赵成的人了,而其间也不是毫无端倪。 看出张添的犹豫,谢青棠又道:“以前张都指挥使同我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有一言,不知张都指挥使愿意听否?” “请殿下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是我觉得,张都指挥使不在乎张家,甚至可以说恨着张家,或许可以去成就自己的一番天地,为自己重新建立一个张家,一个自己喜欢的张家。” 张添望着谢青棠,谢青棠也同样望着他,眼中满是平静,更是志在必得。 半晌,张添终于开口:“殿下教诲得是。” 顿了顿,他又道:“亮子死时,没人在直房内,但他死前,就算是审讯臣也未曾假手他人,只有赵秉笔和臣最有机会靠近他,臣问心无愧,其余的不敢保证,司礼监的事,殿下可以问问张掌印,线索或许比臣去调查来得快。” 他们锦衣卫可以将触角伸至所有王公贵族家里,却断断不能多打探皇宫大内的事,就算他们察觉了些蛛丝马迹,也不能探究过深。 当初冷厉就是没想明白此间道理,最后才落得这个下场。 “张都指挥使很是坦诚,我就在此谢过了,之后我会派人来验尸,还得再麻烦你。” “殿下严重了,这是为臣者该为殿下做的。” 两人分别后,谢青棠就直接去了司礼监直房寻张士。 张士见了谢青棠并不讶异,起身就要同他见礼,被谢青棠快步上前扶住了。 谢青棠使了个眼色,直房内的内侍立时退了出去,还识趣地带上了门。 待屋内安静下来,谢青棠退后一步,朝张士行了一礼。 “青棠见过干爹。” 今时不同往日,张士哪里还能受他这一礼?他是直接跪了下去。 谢青棠见了,忙弯身去扶,却被张士躲开了。 “奴婢见过殿下,奴婢不敢受殿下之礼。” “当初不也受了吗?” 谢青棠说这话别无他意,张士再了解不过他的为人,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当初奴婢不知殿下真实身份,多有冒犯,如今却不敢以干爹自居,还望殿下能留奴婢一条性命,再伺候陛下一程。” 谢青棠看着张士,张士执拗地跪伏在地,满是对皇权的恭敬。 他心知,此遭若是他不摆出属于皇子的架势,这人怕是不会起了。 “罢了。”他退后一步,坐到了上位,“起吧。” “谢殿下。”话罢,张士便起身垂首站着,等着谢青棠问话。 谢青棠看着张士这般模样,心头不是不触动,这个老人当初逼着他认他做父,其实是为保他性命,后来对他多有提点,对他已然是极好了。 “张掌印,你可知赵秉笔的事?” 张士是个聪明人,瞬时明白谢青棠在问什么,也不卖关子,答:“回殿下,赵秉笔做事向来牢靠,经过司礼监的事也向来很少违逆奴婢,但……吴秉笔能搭上世家,就是赵秉笔做的桥。” 谢青棠诧然,没成想赵成和吴用竟有这层关系,现今看着吴用压了赵成一头,说是拿吴用在前面做挡箭牌也说不定。 真是玩得一手好计策啊,跟那藏在背后之人一模一样。 第126章 旦暮翻覆(14) 谢青棠不能去问赵成,也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但吴用的处境是岌岌可危,皇上已经警惕,虽没将他关押,却也禁了足,问他自然是上上选。 可谢青棠不能像对张士那般,直接上门去问吴用,他要吴用来找他。 沈长乐听了谢青棠的打算,也同他说了自个接下来的计划。 “你想让人为我正名?谋害丽妃的罪名我还没有洗清,只怕到时候适得其反。” “不论你现今声名如何,提前造势还是需要的,只有现今有人为你发声,到了后来真相大白,才能让那些诋毁你的人羞愧难当,我知你也不在乎这些,但有些事不得不去做。” “长乐……”谢青棠心内触动,伸手握住了沈长乐的手,待平复了心情,才又续道,“曹家两位先生是当代大儒,在天下士子心中很有威望,不能因我,叫他们老来清誉不在。” “放心吧,我不是去寻他们,他们确也该避嫌,我说的是萧诓。” 说着,沈长乐吃起了第二块糕点,近来她肚里的孩子动得厉害,也不知是消耗得快还是怎么,也折腾得她时常饥肠辘辘的。 “萧诓?”谢青棠伸手替沈长乐擦了擦嘴角,“他向来不沾惹这些东西,是一心忠于君,也因为他的中立,他才能坐在右都御史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仍屹立不倒,他会帮我们吗?” “瞧,你都说了,他是中立,又不是迂腐,能不能帮我们还不一定,但我总得去试试的,起码,他对曹家人敬畏,对我嘛,想必心里还是有些感谢的,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沈长乐说着,又要拿桌上糕点来吃,被谢青棠给阻了。 “就我们坐着这会儿你已经吃了不少糕点了,不能再吃了,到时候晚膳可怎么办?” “我……”沈长乐看着谢青棠担忧的眉眼,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委屈巴巴地望着她,“怎么?你是嫌我吃得多,长胖了?” 谢青棠无奈地笑了笑:“哪里会嫌弃你啊?我……” 接下来的话却是没再说了,就是拉着沈长乐的手也放开了,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 见谢青棠竟难得地羞涩了起来,沈长乐作弄心起:“你什么?” 谢青棠躲,她便追:“你告诉我,你什么?” 看着沈长乐清澈明亮的双眼,他终于鼓足了勇气。 “我说,我稀罕你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你啊,倒是你……” 沈长乐知道谢青棠接下来要说什么,及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好了,我听前半句就好了。嗯……”她不知在想什么,白皙的面颊上升腾起两片红晕,音调拉长,半晌才道,“小宝是猪猪的宝贝,所以不要妄自菲薄。” 话罢,她就起身扶着肚子跑了,谢青棠原本还有些怔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忙追了上去。 “你可当心着些。” *** 沈长乐算是后宫女子,不能随意干政,但皇上此前下了令,他病体未愈,让曹皇后协理政务,她便借着这个由头将萧诓骗了来。 当萧诓进了长清宫主殿,却不见曹皇后来,只隔着屏风听到沈长乐的声音后便知自个被骗了,眉眼间不免带上几分愠怒,但礼节却是没有少的。 “老臣见过殿下,不知殿下传臣来此,所为何事?” “今日冒昧,还望萧御史海涵。” 随着沈长乐轻轻柔柔落下的嗓音,还有她微微下蹲朝萧诓行的一个女礼。 萧诓原本已经到嗓子眼的怒气就这样被平复了下来,对于他们这种读多了圣贤书的人来说,皇家的人总是被他们高高端起的,落下来了他们反倒惶恐。 “殿下严重了。” “萧御史,实不相瞒,今日寻你来,其实是有事要问,我是个直性子,也不拐弯子了,听说……”沈长乐适时顿了一下,“外面都在传殿下的事,说殿下名不正言不顺,说殿下害了丽妃娘娘?” 见萧诓为难,她又道:“萧御史也不必瞒我,先前你们去寻陛下说的也无非是此事,只是我说得更具体一点罢了,可陛下和娘娘都认了的皇子,难不成还有假?还有定北王府一案,我听说当时也是你极力反对,觉得定案太快,证据不足,如今还原真相的机会到了,不是吗?” 不愧是混迹朝中多年还能全身而退的言官,萧诓当即问:“不知殿下要臣做什么?” 沈长乐也不磨叽,直言:“为即将认回的殿下正名。” 萧诓肃了面色:“恕臣……” “萧御史!”沈长乐先是扬声打断了萧诓的话,而后又缓和了下来,“我曾问过你所求,就像你不信定北王府通敌叛国一样,你觉得如朗月清风的殿下,就真的会谋害丽妃娘娘还有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吗?还是你在怕什么?” 萧诓缄默不语,但面上显然有了几分松动。 沈长乐再接再厉。 “萧御史,我寻你来,就是觉得你跟一般言官不同,你出身虽不显高,但还是坐上了都察院右都御史的位子,你不认死理,懂变通,每一次的选择不说正确,却也不算错误,为殿下正名,是为稳定澧朝局势,你心里合该清楚。” “但……”萧诓犹疑,“殿下他曾是内侍……” “内侍又如何?陛下和娘娘既然将他认回,他自然一身端正。萧御史,那日一别,回去后不知你有没有好好想过,江山风雨飘摇,须得一人振臂高呼,一呼百应,才能重建大厦。” 大厦将倾,倾颓局势不可挽,唯盼重建大厦,护百姓安定。 萧诓是个读书人,年轻时也是踌躇满志,后来却发现,澧朝这棵参天大树已垂垂老矣,叶子在发黄掉落,躯干被蛀虫吸食殆尽,他无能为力。 沈长乐的话让他想起了那个还怀有赤子之心的自己,叫他忍不住也想搏一把。 “殿下所言,字字真切?” “萧御史不了解我的为人,皇后娘娘的家教、定北王府的血性、江次辅的刚直、殿下的谦逊,你还能不了解?我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沈长乐说到最后嗓子禁不住都哑了。 他们从不曾放弃实现自己理想中的家国。 萧诓闻言,朝沈长乐深深作了一揖:“殿下既出此言,臣,定不辱使命!” 第127章 旦暮翻覆(15) “奴婢参见殿下。”吴用对端坐于上位的谢青棠深深行了一礼。 谢青棠抬手免了他的礼,面上神色却很是冷淡:“吴秉笔寻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吴用在宫中沉浮多年,虽然这么些年他被养得甚为狂妄,但形势还是看得透的,能屈能伸自不在话下。 “回禀殿下,老奴有感殿下需要老奴,老奴这才托人请了殿下来。” “哦?”谢青棠面色不变,“那吴秉笔是感应到了什么?” “那就要看殿下需要什么了。” 吴用见谢青棠似乎来了兴趣,心思免不得又活络了起来,面上带着成竹在胸的笑容。 谢青棠没再多说什么,站起身就要走。 吴用见了,顿时慌了。 他现下被禁足在此,太后那边也已跟他翻脸,就算没有翻脸太后如今自身难保,更是顾不上他了,而他先前又为了丽妃肚里的孩子不惜跟世家闹掰,结果丽妃和她肚里的孩子一夕尽被害死。 至此,他的算盘皆落空。 说谢青棠害死的丽妃,他是不信的。 谢青棠没这狠劲儿,要是有,定北王府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谢青棠先前也不会成为那砧板上的鱼肉,说来说去,还是丽妃和冷厉这对兄妹不争气! 现今他失势,世家更不会将他看在眼里,又有张士环伺在侧,皇上他已经够不着了,要想活命,只能抱紧谢青棠的大腿,好歹见一面皇上,才有机会求皇上顾忌着旧情饶他一命。 “殿下,请留步。” 谢青棠驻足,微微偏头往后望去。 “吴秉笔同人谈条件前得先弄清楚,自个到底是在跟谁说话,现今自个又是个什么处境。” 吴用心头恨得磨牙,他不过是一时走了背运罢了,这人还没坐上皇子的位置呢,就算成了皇子最后也不定是他坐上皇位,神气什么呢? 他心里腹诽多多,面上却笑得谄媚。 “殿下教训得是。” 谢青棠回身,径自走到上位坐了下来。 “吴秉笔,我也不是想要刻意为难你,只是我需要看一看你的筹码,小丁的事我才能不多计较。” 恩威并施,对于吴用这种贱皮子来说才有用,要告诉他,不是我不计较了,你得在我面前显显你的价值,那我才能考虑要不要留下你。 吴用心头愤恨,却还是只得受着。 “殿下宽宏大量,定然明察秋毫。那小丁不是奴婢害死的啊,亮子也是……奴婢识人不清,竟认了他做干儿子,现今细细想来也是,他最是油腔滑调……” “可我记得,吴秉笔收了这么多干儿子,也就最中意亮子。” 吴用气得简直要喘不上来气了,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谢青棠这么会阴阳怪气?简直噎死人不偿命! “奴婢也是被他蒙蔽了双眼!这亮子也在奴婢身边呆了好几年,奴婢若是知道他有这等不臣之心,是断断不敢将他留在身边的,请殿下为奴婢做主啊。” “那你可是记恨于他,着人杀了他?” “奴婢不敢。” “那你觉得是谁杀了他?”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吴用什么都没了,是慌得不行,但他还记着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奴婢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想说?吴秉笔,想清楚再说话。”见吴用陷入沉思,谢青棠又道,“近来我可以说算是个神。” “是,殿下可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呢。”吴用张嘴马屁就来。 “是吗?我没那么高尚,我不过是个瘟神,走到哪里都死人,所以你要想清楚。” 谢青棠面上带着浅笑,似乎对于自个说出的话毫不在意,语调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不知道的人单听这句话,还真以为他是为吴用着想。 吴用一怔,想着已经死了的小丁和亮子,知晓是那边动手了,心头更慌。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虽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先前总有人推着他走,现今他是真的走上绝路了,没人会费心救一株墙头草,他只能拼命证明自个还有用。 “奴婢猜着,该是赵……赵秉笔手底下的人也未可知,锦衣卫里很难插人,内侍却简单很多。” “看样子是吴秉笔想得不够清楚,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话罢,谢青棠起身径直就往外走,任吴用如何在后面认错呼唤都没用。 吴用急得一脑门儿汗,只得高声道:“是赵成!他是世家的人!奴婢当初搭上世家的线,就有他的帮忙!” 世家,世家,又是世家! 谢青棠豁然转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吴用:“你们口中的世家,到底都有哪些世家?” 吴用从未见过这般的谢青棠,眼中似蕴着数九寒冬,禁不住叫人牙齿打架。 他知道,谢青棠真的不一样了,若是不说实话,他可能就会用别的手段叫他开口,或者干脆杀了他,震慑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未可知。 “奴婢只知……” 第129章 浮云蔽日(1) 谢青棠此法一出,抨击他的世家是左支右绌,又想收起自己的狐狸尾巴,又想将谢青棠打压下去,可谁都不愿做这出头鸟,拿家族的运势去拼,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被皇上认回,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子,沈长乐成为皇子妃。 其实,这也算是交易。 他们退一步,皇上也得退一步。 “不要查了。” 也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如何,皇上近来起色又好了些,可还是缠绵病榻,起不来。 此时,内殿就皇上、沈长乐和谢青棠三人,谢青棠身份尴尬,他无论如何委婉措辞,话里话外无非还是想要追查下去,皇上定然会动怒,沈长乐便抢先将这话接了去。 “父皇,青棠虽说顺利成为了皇子,但接下来还有许多路要走,若要平天下文人士子之言、安抚百姓之心,还是得为定北王府正名。” 皇上倚在凭几上,微微抬眸看了眼沈长乐,轻轻咳嗽了声,才道:“你别添乱。” 沈长乐微微一笑:“父皇不也想让长乐多了解些朝堂之事吗?” 沈长乐明白皇上此举为何,无非是怕谢青棠的恨意敌过了一切,到时候他上位了,沈长乐没个好下场,连带着她肚里的孩子也无法顺利继位,那样赵家的皇室地位才是彻底断了。 看似是为了她好,还是因为皇权,可越是这样,她就越心寒,当初皇上听了太后的话,害了她的皇兄,为的也是稳固皇权。 可她面上还是得笑着讨好。 “父皇,长乐不想自己还有肚里的孩子出生后,被人在后戳脊梁骨,说着名不正言不顺的话。” 她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蹲在了龙榻前,是一脸娇憨。 沈长乐这副模样,看得皇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孩子,还真是一心为着谢青棠,真是一点不知为自个多做计较,若是他走了,她该如何保护自个、保护自个肚里的孩子,还有…… 他思及曹皇后,突然懂了曹父的心,他当初以年迈为由辞官回乡创办书院,除了为保全曹家,也是为自个孩子求一个安宁。 “罢了,朕知晓你们的意思,但你们要清楚,世家是个庞然大物,澧朝存在了多少年,世家就存在了多少年,甚至有的世家是前朝便有,不是你们轻易能够撼动的。” 皇上说到此处,又咳嗽了起来,沈长乐想起身为他奉茶,奈何身子沉,起得不容易,一抬眼,谢青棠已经将茶水递上了,待皇上抿了口,将茶杯递给他,他复又弯身将她给扶了起来。 皇上见了,带着湿意的浑浊双眼软化了两分。 “太后既已认罪,吴用也死了,此案就这么定了吧,定国公府的案子……仔细查,太后不一定就没有参与,寒音寺脚下的易水庄,那不就是个由头?” 皇上此言一出,沈长乐更是心寒,原来从始至终他都知道易水庄有问题,可还是为了皇权,亦或是所谓的母子之情,选择了牺牲别人。 沈长乐还欲再说,被谢青棠拦下了。 也是,再说下去,只怕皇上就要不耐,说他们蹬鼻子上脸了。 事情了了,皇上摆手,示意谢青棠可以退下了,只留了沈长乐陪他说话。 “长乐啊,朕总也放心不下你,还有你的母后,朕希望,你能护好你母后还有你自己。” 沈长乐瞬时明了皇上话中意,面上更显得乖顺和为难。 “父皇有心了,只是……青棠是儿臣的夫,是儿臣孩子的父,儿臣在外总要回护的,这样他才能念着儿臣的好,私下……” 她也学会了阿谀奉承。 “我们父女怎样说都好,他才是外人。” 第130章 浮云蔽日(2) 从内殿出来后,沈长乐就看见了还在殿外等候的谢青棠,两人对视一眼,均没说话,一起踏出了承乾宫,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往前走着。 红墙绿瓦,外面人看的是万人不可及的权势和泼天的富贵,只有里面人才知,这个金窝窝其实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 良久,到了一处分岔路口,沈长乐驻足,回望着谢青棠:“我跟父皇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此时,一阵风吹来,道旁的桃花树被吹得簌簌作响,留在枝头最高处的几朵桃花终于不堪吹折,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正好有一瓣落在了沈长乐的发丝上。 谢青棠微微一笑,轻轻为她拈去,温声道:“我很高兴你对我如此坦诚。” 沈长乐垂眸,看着谢青棠指尖的花,若有所思道:“终将离去的,再不愿离去,还是禁不起外力的一点摧折,纵使它曾经开得最盛,站在了最高处。” 谢青棠有一瞬间的愣怔,很快将话头接了过去:“不管开在何处,都是如此,只是我们要看的是,我们带给整棵树的是什么。” 沈长乐点头:“是,你说得对。既如此,你以后也要对我多一些坦诚。” 谢青棠郑重道:“自然。” “去做你需要做的事吧。”沈长乐伸手替谢青棠理了理衣领,“此番千变万化,必然有他的手笔,须得早早逮到藏在世家背后的人。” “嗯。” 话罢,谢青棠便离开了,毕竟定北王府的案子和谋害皇嗣皇妃的案子还未最后定罪,这两日便会尘埃落定,以期三日后为谢青棠和沈长乐举行的大典能顺利进行。 看着谢青棠逐渐消失的背影,沈长乐心中不免怅惘,半晌,才吐了口气,可一回头,却见左野与一长得俏丽可爱的女子从旁边的宫道走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淡粉衣衫,头上戴着同色珠花,圆圆的眼珠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失落。 此人是左野的妹妹左致。 遥遥看着向她走来的女子,沈长乐有些恍惚,她……跟前世还真是别无二致。 那时候,左致已经回了东都,她大她一两岁,又总是爱往她跟前凑,彼时她还不懂,只觉这女子投她脾性得很,两人也爱凑在一起玩闹,后来才知…… “见过殿下。” 沈长乐回过神来,同两人回了个礼。 “左世子和左……三姑娘,进宫来看望陛下吗?” “是,看样子,殿下也才从承乾宫出来?”左野接话道。 沈长乐点了点头,感觉到了左野身旁传来一道打量的视线,她回眸去瞧,就见左致正定定瞧着她的肚子。 “殿下见笑,家妹冒犯了。” 左野一句话叫左致回过神来,一张脸霎时变得通红,慌张抬眼去瞧沈长乐的面色,见她面上并无恼怒,只有包容笑意,是更觉羞愧。 “望殿下恕罪,左致并无他意。” 见左致又要行礼,沈长乐连忙伸手去扶。 “左三姑娘不必如此,我不会多想的,何况……”沈长乐释然一笑,“许多人怕是会觉得我不知羞耻,若我介怀,这辈子怕也是不用见人了。” 左野诧异,他没想到沈长乐会为了安抚左致的慌乱坦诚至此,都不知该说她温良还是说她脸皮厚了。 “殿下……” 左致平素里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贵女,不然也不会在父母为自个挑选夫婿时死咬着劲儿不松口,就是不愿嫁,这一拖到了十七岁还没许人家,只是她没想到眼前这位公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殿下的坦然,叫左致佩服。” 左野听闻此言,当即皱了眉头。 沈长乐见状,自嘲道:“可没什么好佩服的,左三姑娘如此说,真真是折煞我了,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想离我远远儿地,毕竟……” 她的手抚上肚子:“于他们而言,我这可不是一名女子该为的。” 话罢,她也不想多留,同人点了个头,就欲转身离去,没成想被左野唤住了。 “殿下。” 沈长乐回身,望着穿着一身墨色衣衫的左野,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皇后娘娘乃天下女子表率,殿下合该为娘娘多着想一些才是。不管是做什么事,莫要成了别人手中给的刀,还不知道。” 沈长乐垂下眼皮,沉吟半晌,再掀起眼皮,面上已然了无波澜。 “左世子说得是,可人一辈子被许多所累,父母给予我命我肉,我心存感激,知穷尽一生也无以为报,至于我魂我生,合该由我做主,方能不负自我。” 顿了顿,她又道:“这是我的自私,可这是我的一生啊。” 父母的指摘,她尚可受着,可她从未有害人之心,旁人又有何权利干涉? 左野勾了勾唇,不无讥讽道:“殿下不愧是殿下,当真叫人佩服,可受了天下人的供奉,殿下合该为天下人表率,难道不是吗?” 沈长乐哑然,她张了张唇,却是无从反驳。 “就算从前不是,今后也是了。”左野又补了句。 沈长乐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是了,以后我也会归束己身。说来,左世子,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对人都甚为严苛,且要什么东西都要是最好的,认准了,便不愿退让。 左野蹙眉:“臣倒是不知殿下如此了解臣。只是,臣不得不再劝诫殿下一句,殿下莫要只追着太阳,忘了看脚下的路是否走得踏实。” 沈长乐嘴角带笑:“多谢左世子直言,只是我哪里追的是什么日啊?我又不是夸父,我要的,不过是一个清明罢了。” 第131章 浮云蔽日(3) “二少夫人来了啊。”一踏进长乐宫正殿,见得坐在上位左侧方的谢青禾,沈长乐就笑眯眯地招呼道,“方才我去面见圣上了,叫你久等了。” 谢青禾回神,起身同沈长乐见了个礼:“青禾见过殿下。” 沈长乐忙上前将人给扶了起来:“不必多礼。” 谢青禾是谢青棠的堂姊,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她自然待她是客气的。 “多谢殿下,殿下才是要当心些。”谢青禾目光缓缓下移,“身子重,莫要疾行才是。” 沈长乐微微一笑,见宫人给谢青禾奉了茶点,便着人将门窗紧闭,而后屏退了左右,顷刻间,正殿内就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谢阿姊。” 沈长乐一声轻唤,叫谢青禾霎时红了眼眶。 “青棠,不,殿下他……”她禁不住哽咽,“不怪我了?” 沈长乐起身,原本想弯腰拉住谢青禾的手,后来肚子有些不方便,干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不是这样的,谢堂姊,你该是明白的,青棠并无此意,谢家后人没有几个了,他是格外珍惜你的。” 谢青禾缓缓抬头,伸手握住了沈长乐的手。 “谢阿姊,你刚生了孩子,应该在家坐月子的。” 谢青禾摇了摇头,起身,将沈长乐扶到上位坐好。 “多谢殿下关怀,只是外面转瞬变化,叫青禾哪里能安心坐月子啊?” “‘弥月为期,百日为度’,若我没记错,谢阿姊,你连小月都还没坐满呢,万事还是身子要紧,那样青棠做事也才能安心。” “我知,只是……殿下的事我也听说了,定北王府的案子是可以翻案了吗?真凶可以被绳之以法了吗?” 看着谢青禾急切又渴盼的目光,沈长乐想着她的身子,又想着她这些年被保护得很好,突然就不忍告诉她真相了,只是笑着道:“对,谢阿姊可以安心了,以后也可以放心进宫来探望青棠,到时候带孩子进宫来……” 她一只手抚上了自个的肚子:“正好可以跟我们的孩子做个伴儿。” 谢青禾猛地攥紧了圈椅把手,沈长乐瞧见了,主动道:“要摸摸吗?” 谢青禾一双眼霎时亮了:“可以吗?” 沈长乐点了点头,谢青禾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了她的肚子上,她肚里的孩子也是给面子,恰在此时,不轻不重地踹了她的肚皮一脚。 谢青禾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沈长乐说:“小家伙看样子很喜欢姑姑呢。” 第132章 浮云蔽日(4) “宫内宫外许多人的血!”太后猛吸了口气,声调稍缓,“这双手一旦沾上啊,就停不下来了,不然,就轮到哀家成为滋养别人的养料了……” 谢青棠看着状似发狂的太后,淡声道:“可太后娘娘已然输了。” “是,哀家是输了,但那又如何?哀家棋差一招,没料到沈长乐那小贱人竟是皇后的女儿!” 闻言,谢青棠不禁蹙眉,可太后已然癫狂,说话更是没了顾忌。 “两母女都是贱人!特别是皇后这蹄子,最是不听哀家的话,嫁给皇上后,竟撺掇皇上来夺哀家的权,若不然,哀家又怎会对她的嫡子动手!她没想到的是,枕头风也比不上哀家同皇上的母子情深啊。” 谢青棠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太后竟毫不知悔改。” “悔改?”太后冷嗤,“权柄之下,成王败寇,后悔是最无用的东西。其实,你能来寻哀家,那哀家也不算全然输了。” 太后是个聪明人,可这份聪明,全然用在了算计上。 “太后跟藏在世家背后的人做了什么交易?”谢青棠不打算兜圈子了,“听说张四姑娘将要议亲了。” 太后垂眸整了整自个的衣摆:“你问的还是他啊。” “太后曾说,此人运筹帷幄、机敏过人,又能借世家的势,太后下一步谋算必然是跟他的交易。” “既如此,哀家又凭什么同你说?” 谢青棠步步紧逼:“太后娘娘往后在天上,不想看看我们谁胜谁负?” “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这戏有什么看头?”太后幽幽道,“谢安饶,你输定了!” “未到最后,胜负未定,太后娘娘如何断言?” “他比你狠!” 谢青棠沉默。 “看在老定北王的份儿上,哀家最后再给你一个提示吧。” 谢青棠抬眸,直视着太后。 “偌大的定北王府,能轻易让其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要什么证据一搜就来。” 谢青棠瞳孔猛缩,叫太后看得心中更是快意,才续上了方才的话。 “你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呢?” 字字句句,直戳心窝。 谢青棠起身,同太后行礼告退。 一出门,就瞧见了站在门口候着的王志。 王志低眉顺目地同他行了个礼,他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 见得特意来陪自个用膳的谢青棠,沈长乐第一句便是:“堂姊来寻过我了。” 谢青棠面上表情未变,先是坐下给沈长乐夹了一筷子菜,才问道:“都说了什么?” 沈长乐给了墨香一个眼神,待屋内宫人都退下后,答:“不过是担忧我们罢了,还有我们手上的名单。” 谢青棠又给沈长乐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你如何说?” “自然是照实了说。”沈长乐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孕妇体热,加之暑意逼近,吃这会儿饭的功夫,她鬓角已然有些湿意,谢青棠见了,又拿起一旁宫人留下的扇子替她扇着风。 沈长乐见谢青棠这番忙活,一把将他手中的扇子夺走了,兀自扇着风。 “你可消停着些吧,我吃顿饭,你光顾着照顾我了,你好生吃点吧,我慢慢同你说。” “能照顾你,我很开心。” 但谢青棠还是乖乖地重新拿起筷子用饭。 沈长乐满意了,继续方才的话头:“我跟堂姊说了,我们没有那份名单,堂姊性软,又没有心眼,说不得会将此事放出去。” 谢青棠笑着摇了摇头:“不然,堂姊看似没甚主见,只是她不愿与人争罢了,为了我,为了定北王府,此事她谁都不会说。” “但驱使她来的人,必然会同她套话。”沈长乐并不轻松,“我现今也不知,将堂姊拉进这场风波,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已然进退维谷,不论有没有名单,那些人都想我们死。” 有名单,那些人会忌惮,或暗杀;但没有名单,那些人会放肆,或明抢! 良久,谢青棠才轻声答道:“那就不退了。” 沈长乐眼眸一定:“是啊,早已退无可退,那便勇往直前。” “王志,你还记得吗?”谢青棠转了话头。 “他不是跟在太后身边吗?太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她身边的人怕是也活不了了。”沈长乐不无感叹,“当初给了他一条活路他不愿走……” “他会活着。张四姑娘要出嫁,王长寿是个忠心的,应该会跟着太后,但他又不愿王志的日子不好过,势必会将他塞过去。”谢青棠放下筷子,“王志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太后想将张四姑娘的婚事作为交换便是他跟我说的。” 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沈长乐沉默半晌,轻声道:“何必呢?” “我知道,当初你是想到我了吧。”谢青棠伸手握住了沈长乐的手。 沈长乐点头,又道:“那他有没有说要将张四姑娘嫁给谁?” “说是祁家。” “祁游?” “依照太后的性子,我猜想是祁镇。” “他岁数都可以当张四姑娘的爹了!” “可于太后而言,祁游羽翼不丰,祁镇才是最佳人选,他又掌握着原定北军,足够了。” 沈长乐突然想到了张四姑娘,那如水般的女子。 “她也不过是无根浮萍罢了……只是,祁镇掌握着定北军,总也叫人不安,你心中可有成算?” “漠北六大部近来又不安稳了,虽非我所愿,可这未尝不是个契机。” 恰在此时,一阵大风袭来,院子里的树叶抖得簌簌作响。 墨香在外面着人收拾:“快点,要变天了,得早早将东西给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