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夺娇》 1 第1章 白露已过,秋分将至,可八月初的大晋京都,暑气仍未消。 晌午时分,日头还毒辣得很,路上行人个个被晒得面皮发烫,口干舌燥。各大茶寮酒肆客源滚滚,人们纷纷来寻一盏清茶或一碗凉酒,解渴消暑。 恰好又是午膳之时,每家食肆酒楼前来来往往不少人。 但不管哪里,皆没有千味居这般热闹。 千味居雕栏画栋,楼高三层,是京都最负盛名的酒楼,来往皆是富贾豪绅,文人雅客,甚至还有皇亲贵族等。 此刻,千味居门前人头攒动,个个伸长脖子望向前方,时不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发生了何事?今日人怎地这般多?”有不明情况的人问道。 “这位兄台是刚来的吧?听说今日咱们大晋第一美人在千味居用膳,我等聚集在此,便是为了一睹佳人芳容。” “啊?郦大小姐在千味居?”那人惊呼一声,原本只是想上前凑个热闹,此刻直接奋力往前方挤去。 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只留了一条狭小通道供过往客人通行。 此刻,那狭小通道的后方,正徐徐走来四人。 一名玉冠束发,容貌俊朗神态不羁的紫衣男子。一名头戴纶巾,面相白皙气质儒雅的文士。一名约莫十六七岁,身材挺拔面容俊秀的少年。 以及一名长身玉立,气质华贵的玄衣公子。 乍一眼,会觉得他们是一字排开,并肩行来。 细看就会发现,那贵公子领先半步,而其余三人则对他形成簇拥之势。 这四人一看就非富即贵,尤其是当先那名玄衣公子,不仅身量比旁人都高出些许,就连气质也是清贵绝伦,威仪凛凛,耀眼得连头顶的烈阳似乎都暗淡了三分。 原本挨挤熙攘的众人,被那不可逼视的气势所慑,忽然安静下来,不自觉地退到路旁,给这贵公子一行人让出一条宽长的道来。 直到进了千味居,上了三楼雅间坐下后,那四人当中的俊秀少年才忍不住鄙夷地开口:“大晋第一美人?谁封的?什么样的姿色居然也敢称第一美人,能比得过宫里的公主娘娘们?” 紫衣男子叠起广袖,亲自斟了茶水递给那玄衣公子,这才接话:“那自是无法跟公主娘娘们比。但是……若单论姿色么,啧啧,那真是当得起第一美人之称。” 儒雅文士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也笑着点头:“确实。” 见儒雅文士跟着附和,俊秀少年更是满脸不可思议:“陆军师,你见过这位郦大小姐?她长得什么样?” “有幸见过一面,真绝色也。”儒雅文士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微眯起一双睿智的眼,似在回想,“那可是倾国倾城,艳极近妖……” “倾国倾城,艳极近妖?”俊秀少年一脸不屑,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那不就是红颜祸水?” 闻言,儒雅文士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眼那一直未开口的玄衣公子。 那玄衣公子一张脸俊美无俦,华贵天成。此刻眼皮微垂,修长手指正拨弄着杯盖,端起茶盏,悠然品茗。面上神情淡淡,对他们的谈话恍若未闻。 儒雅文士眼里闪过一抹狡黠微光,笑吟吟地问玄衣公子:“殿下以为郦大小姐姿色如何?” 那玄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唯一的嫡子——太子萧衍。 萧衍自请去边关磨砺两年,前日方才归京。 除了紫衣男子东方珏以外,儒雅文士陆鉴之和俊秀少年沈星北伴随萧衍在边关出生入死两载,情分非同一般。加上军中男儿粗犷不羁,糙话浑话荤素不忌,二人对萧衍自然尊敬,但私下里说话倒是随意许多。 因此,听闻陆鉴之跟自己谈论女子姿色,被两年军营生活熏染的萧衍并不介意,甚至还应了他一声:“尚可。” 尚可,即一般,不过尔尔。 沈星北解读太子的话语,觉得太子与自己意见一致,不由地扬起眉头。“就说嘛,哪有什么第一美人,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 更加笃定什么“第一美人”都是名不符实的妄言罢了。 常在京都,见过郦妩数次的东方珏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明智地选择不说话。 陆鉴之忍不住笑了一声,暗暗摇头。 用“尚可”二字来形容郦大小姐,大概也只有他们的太子殿下了。 * 千味居最新推出的冰酪桃汁十分合郦妩的意,尤其是在这闷燥的晌午,喝起来让人神清气爽,通体舒畅。她小口小口地抿着,也不敢一下贪太多,喝得极慢。 林婉柔与唐燕如早就放下了碗箸,漱了口擦了手,坐在那里等郦妩。 两人的目光都静静落在郦妩身上,连性子最急的唐燕如也不例外。 谁叫对面那姑娘长得实在是赏心悦目,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呢。别说在外面挤挤攘攘欲窥芳容的人想看,连她俩这常常见面的闺中密友也是屡看不够。 郦妩的美,不是轻云薄雾、弱柳扶风,而是媚骨天成、活色生香,是一种令人见之难忘,乃至渴望的昳丽。 连窗牖外的秋阳仿佛都因为倾慕而厚待这世间罕有的绝色,柔和地裹在她的墨发雪肤上,令她整个人似比旁人都多了一层微光。 嫩若桃花的两瓣红唇,半含住雪白的汤匙,慢慢地嘬着汁水。浓密卷翘的睫羽因为惬意而像蝶翅一般地轻颤。 抿完汁水还要用那双总是水光潋滟的瞳眸朝她们瞟一眼,尔后嫣然一笑。 这长着一张妩媚盛艳的脸,就足够勾人了,偏偏还有一副妖娆惑人的身段。从侧首望去,越发显得腰细不堪一握,丰盈呼之欲出。 林婉柔想起坊间对郦妩的各种评价,尤以“祸水”、“尤物”居多,忍不住暗暗感慨。 又想起跟自己无话不谈的兄长曾说:“你这小友,若非生于太平盛世,长于权贵之家,且又得家人盛宠,否则这般模样,早就沦为了权贵争夺的玩物,更不知会被传成何样……” 可如今虽生逢太平世,长于权贵家,又得家人宠,郦妩在情之一事上,仍然坎坷。 偏她还是个痴情种,明知与那人根本不可能,依旧痴心不改。 林婉柔忆起从前明媚恣肆神采飞扬,如今却萎靡慵懒,看起来蔫耷耷的郦妩,只觉满心爱怜。 她瞥了一眼郦妩红润润的唇,笑道:“这些冰碗你少贪饮一些,不然到了小日子,又要喊腹痛。” “林姐姐你怎么跟胡大夫一个语气。”郦妩抿完最后一滴汁水,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雪白的汤匙。 一直侍立在旁的丫鬟琥珀连忙端来淡盐水,郦妩漱了口,然后用琉璃递来的白帕擦干唇上的水珠。 她站起身,笑吟吟地对林婉柔与唐燕如道:“走吧,让你们等久啦。” “你还知道我们久等了。”唐燕如也被自己的侍女扶起身,没好气地道:“我们早就放下了碗箸,就你还在那里慢吞吞地吸着汁水。” “实在是好喝嘛。” “出息,你这国公府的大小姐还缺那点冰水?” “在家里祖母叫人盯得紧,不让我喝。”郦妩说完又瞥向琥珀和琉璃,“你们回去不许说。” 琥珀和琉璃连连点头:“是。” “你呀,等到肚子痛的时候,就知道错了。”林婉柔伸出葱指戳了她额头一下,“你祖母是为你好。” “她才对我不好呢,家里就她对我最严厉了……我现在连出门都没以前自由。” 唐燕如抬头望了一眼一直守在外面门口,犹如一尊门神似的抱剑少年,幸灾乐祸:“怪谁?还不是你自己造成如今的局面。” 郦妩不吭声。 林婉柔看着她郁闷的神情,笑着摇摇头,岔开话题,“听说太子殿下归京两日了,陛下和娘娘正在为他筹备遴选太子妃一事。” “对对对,我娘也跟我说了。”唐燕如连连点头,神色郁闷,“我爹昨日就已经将我的画像送入宫了……他怎么那么急!” 林婉柔瞥向郦妩,“阿妩,你家里大概也会将你画像送往宫里。” “送就送呗。”郦妩心不在焉,微微低下头,任由侍女给自己戴好帷帽。 三人起身走出雅间,往木质楼梯走去。 千味居三楼楼梯口一左一右两个雅间,郦妩他们在右,快要走到楼梯处的时候,左边那个雅间的门也恰好打开了。 两方人在楼梯处相遇,郦妩接下来的话便落入了所有人的耳里。 “——反正萧衍也不会选我做他的太子妃。” 周遭忽然一片寂静,静得连对面人的吸气声都清晰可闻。 听见郦妩直呼太子名讳,沈星北吓得脸都快青了,手一动,差点就拔出了自己的随身佩剑。 郦妩这边,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小少年也摸向自己腰间的剑,冷淡又秀丽的眼睛紧紧盯着沈星北。 萧衍扫了一眼沈星北,沈星北这才没有妄动。 意识到气氛不对,郦妩抬头一望,看到萧衍,顿时仿佛见了鬼似的,美目圆睁。 这也太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像是要确认个清楚似的,郦妩忍不住一把掀开了帷帽,“萧……呃,太子殿下!” 她突然将帷帽一掀,别人不打紧,沈星北看清她的模样后,整个人直接痴了过去,两眼发直地望着她,目不转睛。肤色微深的俊颜上,瞬间浮出红色。 东方珏和陆鉴之也忍不住多看了郦妩两眼。 首先反应过来的林婉柔与唐燕如,对萧衍弯腰行礼,两人又扯了扯直愣愣站在那里的郦妩。 要说郦妩虽然被家人溺宠,但也懂礼数,对天潢贵胄也知敬畏,只是过往太子殿下给她留下的记忆大都不甚愉快,所以私下里才敢胆大包天,直呼太子名讳。 如今大庭广众,又被林婉柔她们扯了一下,她回神过来,连忙匆匆一礼,算作补救。 萧衍是在场之人里最淡定的,面上波澜不兴,声色不动。不过大概由于在边关军营磨砺数年,此刻面无表情的样子,便显得那张原本俊雅的脸有些冷峻凌厉,让人看着心里发憷。 好在对于郦妩的大胆冒犯,萧衍似乎并未在意,只朝郦妩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后便让她们三人平身。“起来罢。” 东方珏对郦妩三人笑了笑,打了招呼。 陆鉴之用并拢的折扇拍了拍还在神魂出窍的沈星北,压低声音:“回魂了,小傻子!刚刚还一脸不屑,这会儿只一眼就看呆了吧?” 沈星北涨红了脸,立即醒神。从陆鉴之的话里,意识到眼前这位绝色佳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郦大小姐,他顿时讷讷不吱声。眼睛却往郦妩那个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是他妄自揣测了。大晋第一美人,绝对名不虚传。 陆鉴之微微一笑,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太子。 却见萧衍唇边也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可他的脸色却淡定甚至漠然得很,连一丝多余的眼风都没再扫向郦妩那边。那几不可见的笑,应该也是在笑沈星北的痴,却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生欢喜。 陆鉴之暗暗赞叹。 那郦大小姐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得多瞅两眼,也就太子殿下定力好,竟然毫不动心。 也是,身为东宫主子,什么绝色美人没有见过,兴许太子殿下见过比这少女更动人的女子。 更何况,这少女虽然生得极美,但却不是太子喜欢的类型。太子殿下欣赏倾慕的可是谢家大小姐那样端庄温婉、大气沉稳的女子。 萧衍的目光掠过郦妩,在她身后某处略微一顿。 瞥了一眼站在郦妩身后的小少年,又多看了两息。 直到出了千味居,上了马车后,萧衍才缓缓开口:“她身后那个小孩,年龄看着不大,身手应该不错。” 陆鉴之、东方珏、沈星北三人:“……” 他们在看美人,殿下注意的却是人家侍卫的身手。 半晌,东方珏道:“那个小孩,虽然才十二三岁,却是郦大人从万绝谷花重金请来的绝顶高手。” “万绝谷的绝顶高手居然来给一个大小姐做侍卫?”沈星北满脸匪夷所思。“至于吗?莫非有人要暗杀郦大小姐?” 陆鉴之也调侃一句:“总不能是怕有人将郦大小姐给掳走吧?” 东方珏笑了起来:“那确实有可能。” 毕竟这种事还真的发生过,而那个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当初求娶不成,就欲强行掳走郦大小姐的“小魔头”,如今怕是也要回京了。 2 第2章 目送萧衍那一行人走远了,郦妩她们三人这才缓步走出千味居。 外面道旁依旧挤满了围观群众,望见郦妩出来,顿时激动地蜂拥而上。 奈何佳人帷帽遮面,看不真切,又有佩剑侍卫守护在身侧。而那少年侍卫看起来年纪虽小,却满身煞气。一双狭长秀丽的眸子冷眼扫来时,竟让众人遍体生寒,不敢上前造次。 三位姑娘同乘一辆马车。马车是郦妩的,这位大小姐被家人娇养长大,一应用品都是极尽最好。马车也是华丽、宽敞、舒适。两侧有铺了软垫的长椅,尾部还有一个可供躺卧的小榻。 上了马车,唐燕如掀起侧面车帘,正望见那小少年一个纵身就跃至马车旁边的马背上,随车骑行。那利落轻盈的姿势,很明显是轻身功夫已臻至化境。 唐燕如合上帘子后,有些艳羡地开口:“赶明儿让我爹给我也弄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来。” “你以为万绝谷的高手是那么容易请得动的。”林婉柔笑道:“再说咱们有普通家丁护卫就够了,用不上绝顶高手。” 郦妩摘了帷帽正懒懒地倚在车壁上,手里捏着纨扇百无聊赖地转动,闻言也跟着道:“你自己都会功夫了,要什么侍卫?” 唐燕如想想也是,她自己出身武将世家,会些功夫,一般宵小足以应付,确实用不上什么侍卫。又想起一直想习武却被其母亲拦阻的郦妩,不由地哼笑:“阿妩,你若是有高强武功,想做什么?” “我想当个女侠,仗剑游历江湖,看遍大好河山,还想……”郦妩叹了口气,颓然道:“可是……想也没用啊。” 坐在她旁边的林婉柔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不着调,还平添烦恼。” 郦妩点了点头。 心里却着实艳羡话本子里或仗剑江湖,或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快意人生。 想当初,她也曾任性妄为一意孤行做过许多傻事,到头来却磨平了棱角,依然难以挣脱束缚。 思虑间,马车停在了琳琅阁前。 坐在后面马车的侍女们纷纷下车,来到主子的马车前,掀了帘子,搀着自己的主子下来。郦妩照例戴好帷帽,跟着林婉柔与唐燕如进了琳琅阁。 琳琅阁是一间售卖各种精巧小玩意儿的店铺,掌柜的吴娘子看到郦妩进来,立即迎上前,笑盈盈道:“新制的桃花笺,已给姑娘留了一匣了。” “有劳吴娘子了。”郦妩笑着点头。琉璃立即上前接过匣子,付了银钱。 林婉柔与唐燕如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这花笺作何用,她们心知肚明。 唐燕如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等各自挑好东西走出琳琅阁时,她忽地灵光一闪,一拍手道:“我看你呀,若是武功高强,只怕是要当个女山匪,将你的子瑜哥哥押回山寨,给你当压寨夫君……” 郦妩想象了一番女山匪强抢世族公子的画面,忍不住“扑哧”一笑。转眸间,余光瞥见了某一处,却陡然笑容凝滞,眼底雾气氤氲。 她今日大概有什么言灵附体,话语间提起谁,便能遇到谁。 琳琅阁隔壁铺子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前正站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身量极高,如松如柏,挺拔修长。 容颜清俊,气质尔雅。午后微风拂动他的广袖,头顶灼亮天光笼罩在他的身上时,似乎给他镀了一层神光,让人乍然间仿佛瞧见了九天神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那些美谈佳话里总是少不了这一句。而每每提到“公子世无双”,人们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宁国公府的世子容谨。 容谨,字子瑜。郦家大公子郦殊的挚友,郦家大小姐郦妩痴心恋慕之人。 可惜,纵使郦大小姐生得千般娇万般媚,哪怕二人门当也户对,也改变不了她晚生几年,等她情窦初开时,心上人却早已与宋家大小姐定了婚约。 郦妩怔怔地看着那个如清风朗月般端方高雅的男子,自他成亲之后,她已经很难再见到他了。 她几乎是有些痴痴地望着他,脚下步子甚至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下。 林婉柔连忙将她拉住,不赞许地对她摇了摇头。 郦妩定住脚步,这才发现容谨微微欠身,正将一名身量纤长细瘦的女子扶下了马车。 那是宋家大小姐宋莹,如今的宁国公府世子容谨的世子夫人。 郦妩在过去只见过宋莹两面,却对她印象极为深刻。 一是因着容谨的缘故,所以郦妩对她颇多关注;二则是宋莹因为体弱多病,身材较之寻常女子,显得更为纤瘦,彷如细柳,真正的弱不禁风。 当初容谨便是为了履行婚约,等宋莹养好身子,足足等了三年才娶。 “别看了。”林婉柔将郦妩往她们的马车那边拉。 她们两个最是了解郦妩对容谨的感情有多深,连唐燕如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都有些替郦妩难受,跟着林婉柔将郦妩拉上马车,看着郦妩沮丧忧伤的神情,叹气道:“天下好男儿千千万,这个咱想不了的,就忘掉啊,乖……” 郦妩垂着眼皮,手指攥紧纨扇玉柄,没有吭声。 这天下好男儿大概也有很多,但他们都不是子瑜哥哥。 可祖母之训,父母之教,兄长之言,挚友之劝,也让她知晓,她不能肆无忌惮行事,不能不顾道德纲常再行纠缠。 马车载着郦妩的满腹心事,缓缓离去。 扶着宋莹的容谨,回头朝远去的马车望了一眼,尔后收回目光。 * 郦妩回到府中,玲珑和玛瑙立即便吩咐婆子备好了热水。天气炎热,她从外面归家,必是第一时间先沐浴一番的。 琉璃和琥珀伺候郦妩沐浴。 待郦妩从浴桶中起身,年纪小的琥珀忍不住脸红地垂下眼皮,用宽大的棉巾将郦妩白嫩的身子裹住,吸掉水珠,一眼也不敢多看。 琉璃用棉帕给郦妩绞干湿发,又伺候郦妩穿衣,看着那快要裹不住的高耸峰峦,也羞得面色发红,低声道:“姑娘这小衣又得重做了。” 自及笄后,郦妩不仅身量快速拔高,那曲线也跟发酵的面团一样疯长,每隔半年都得重做一次小衣。 寻常外边穿的衣裙会从京都知名绣坊购置,但内里一应衣物,都是由府中的绣娘绣制,至于小衣亵裤则是由贴身侍女亲自缝做。 郦妩的四位贴身侍女里,琉璃年纪最长,绣工也最好。郦妩的贴身衣物都是由她所做。 伺候好郦妩穿了小衣和亵裤,外裙还没有穿,琉璃和琥珀就将郦妩扶进了内室。 内室拔步床前放了一张铺了干净褥单的美人榻,郦妩走过去趴在上面。小衣仅有脖颈和后面细细的两条系带,她这样趴伏着,便露出线条极美的雪背,和浅浅的脊窝与腰窝。 早就准备好一应物具等候在那里的玲珑和玛瑙打开了一个扁圆瓷罐,将里面盛放的香露倒在那雪白的背脊上,再慢慢地按摩揉开。 琉璃拿来装着熏香和银丝炭的空心鎏金球来给郦妩烘头发。 身为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郦妩从小就金尊玉贵,又经过这样长年累月的从头到脚精心细护,养得简直比宫里的那些金枝玉叶还要娇嫩。 加上天生丽质,雪肤玉骨,那模样身段,只要看过的人,必终生难忘。 因此,自郦妩长成之后,安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媒人给踏破了。奈何郦妩心有暗属,家人宠她,她不点头,便谁也无法奈何。 那承亲王世子萧诀,上门求娶三次均被拒,乃至做出想要强掳的疯狂举动,差点就闹到了御前。 幸而未成事且双方最终为了顾全儿女名声,只好压下此事,私下里调解。承亲王送了许多赔礼,又将萧诀遣至边疆苦寒之地磨炼捶打,这事才算作罢。 往事暂且不表。 此刻,等一应护养都结束,郦妩才被伺候着穿好衣裙,头发还未来得及梳理,外面就有丫头进来传话,说是国公爷请郦妩过去书房。 几个丫头连忙匆匆地给郦妩梳顺了头发,挽了个简单发髻,连发饰都未来得及佩戴。 吕嬷嬷从外头进来,见郦妩发髻松松散散便走出庭院,头上连个簪钗都无,不由轻呼道:“我的姑娘诶,这怎么也不收拾一下就出门了。” “没事,是父亲叫我,自己家里,随意些也无妨。”郦妩摆摆手,带着玲珑出门。 吕嬷嬷欲要再说两句,但一想起往年容世子常来府中时,郦妩在家中不管去哪里都会盛装打扮才会出门。而如今…… 唉。她望着廊庑下郦妩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郦妩的父亲郦崇便是如今的安国公。他是郦家大房嫡长子,袭了爵位,娶的是明月郡主,生有一儿一女,郦殊和郦妩。看着美满风光,但夫妻长期分居两屋,感情不睦甚至都不掩饰。 不过,郦崇和明月郡主夫妻感情虽然不睦,但疼爱郦妩倒是如出一辙,甚至比一般父母还要偏爱十分。仿佛要将那些无法宣泄的爱意都放在郦妩身上,以至于对她几乎溺宠。也幸得郦老夫人常在旁边敲打,才没有将郦妩养得太歪。 郦妩进了郦崇的书房,发现竟然是宫里的画师来了。 她不由地想起今日在千味居时,林婉柔与唐燕如的对话,皇上和皇后娘娘要给太子遴选太子妃。当时林婉柔说郦妩的画像应该也会被送往宫里。 这速度也太快了,才说起这事,宫里画师就到她家了。 既是为太子选妃,那么权贵重臣之家尚未婚配的女儿自然是逃不掉的。 怪只怪她任性,又被家人宠着纵着,拖至如今十六七岁了,还未曾定亲。 待郦崇将官面上的话过了一套,郦妩便在窗棂旁的椅凳上坐下,漫不经心地对画师道:“画吧。” 寻常女子估计得回去细致地收拾打扮一番,再给画师塞点银子说些美言,让其尽心。 但郦妩想着自己只是走个过场,懒得用心,也没那个心情。 毕竟太子殿下又不喜欢她,更是瞧不上她,他见过她太多蠢事荒唐事,还曾亲身耳听目闻过她跟容谨倾诉衷情。 所以,谁都有可能会成为太子妃,唯独她不可能。 3 第3章 要给郦妩画像,沐画师却有些犯难了。 去别家画像,各家自然都是塞了银子,说尽好话。到这安国公府,国公爷虽然也敷衍了几句客套话,按惯例给了不少银子,可沐画师却有些汗颜。 过往别人塞银子是为了让他们多多润色,画得美些。 可面对这位郦大小姐,他却为难了。 笔墨丹青不仅无法描摹这位大小姐的一半丽色,更是不可能将她画得比本人更美了。 他这个银子收得,简直心虚惭愧。 沐画师打起十二分精神,流着虚汗,画了大半日,唯一能做出的润色便是给郦妩空无一物的发髻上添了些簪钗步摇,再给她空荡荡的耳垂补了个耳珰。 至于她的样貌与神韵,能抓住十之六七,已是用尽他平生的才艺功力了。 沐画师擦了一把汗,搁笔直起身。 郦妩坐在那里大半日也是耗尽了耐心,见状连忙问:“可是画好了?” 沐画师没敢应。 画是画完了,可他觉得没画好。 郦妩微微抬手,一直候在一旁的玲珑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身。她走到画架旁端详了一番,目光落在画师补出来的耳珰上,停留了几息。 她自小娇气怕疼,至今十六七岁了,都还未穿耳洞,是以常年都没戴耳珰。 这画师给她补上耳珰,看着还挺新鲜的。 郦妩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笑着说道:“可以了,有劳。” 沐画师又擦了一把汗,目送这位大小姐走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卷起画轴,准备回宫里交差。 心里暗道这位郦大小姐,不仅容貌出色,气度也非凡。他都没将她的颜色神韵完全画出来,她竟然也就这么知足了。 不过,哪怕就只凭这十之六七的姿容,也足够藐视所有佳人了。 沐画师心忖,这大概就是这位“第一美人”的底气,所以没与自己计较。 * 郦妩回到自己的听雨苑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到了掌灯时分。 吕嬷嬷没有张罗人摆上晚膳,而是站在廊下,等郦妩回来,便迎上前道:“郡主叫姑娘去菡萏斋用晚膳。” 吕嬷嬷口中的郡主便是明月郡主,安国公夫人,郦妩的母亲。 明月郡主住的菡萏斋是安国公府内最美的地方。屋宇沿湖而建,廊庑连着水榭凉亭。夏秋季节,可以坐在凉亭下,看满池荷花,清风拂面,馨香怡人。 晚膳便摆在水榭凉亭中。 郦妩到的时候,明月郡主正倚在凉亭阑干旁,望着暮色下的满池荷花出神。 芙蓉出水,清艳脱俗。 明月郡主也如那出水芙蓉一般,清艳无双。三十好几的人了,依然清丽丰美,耀眼夺目。 听到郦妩走近的脚步声,明月郡主转头过来,依旧年轻貌美的脸上,带了些笑意,朝郦妩招了招手:“央央,过来。” 郦妩儿时对廊庑下挂着的风铃发出的泠泠之声十分感兴趣,明月郡主便给她取了央央这个小名,出自“龙旂阳阳,和铃央央”(注1)。 郦妩走到明月郡主身旁,很自然地偎过去,抱着她的胳膊,娇娇地喊:“娘。” 明月郡主出身高贵,性情清冷,对谁都一副淡淡模样。她虽生了郦殊和郦妩两个孩子,但是郦殊沉稳板正,不爱黏人,且又长得跟安国公郦崇一模一样,所以便被她疏远许多。 唯独待郦妩不同。这个女儿不仅长相肖似自己几分,而且生得极好,任谁见了都心生怜爱。因此对郦妩十分的纵容宠溺,也爱她这般黏着自己。 “饿了没?”明月郡主摸了摸郦妩的脑袋,拉着她在凉亭里的桌子旁坐下,石桌上早已摆满了丰盛的饭菜。 郦妩摇了摇头:“不饿,就是坐了半日,腰都坐酸了。” 明月郡主问:“宫里的画师来过了?” 郦妩点头:“嗯。” 明月郡主瞥了她一眼:“入宫虽然荣华,可宫门深似海,去了可就不自由了,你可愿意?” 这话其实问了也无太大意义,毕竟也不是自己愿不愿意所能决定的。但身为父母,总得问问儿女想法,好给她些劝慰或开解。 不过,郦妩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那么多千金大小姐,也不一定就会选上我了……放心吧娘,太子殿下他不喜欢我的,肯定不会选我。” 明月郡主目光落在女儿娇嫩鲜妍的脸上,沉默不言。 半晌,她缓缓开口:“你还记得吗?其实说起来,太子殿下还曾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就不得不提起两年前的一件事了。 当初郦妩听说容谨要娶亲了,伤心欲绝。在家里一时闹着让家人想办法,让她给容谨当平妻,一时又恨自己还不如生作普通人家女儿,可以给容谨当妾,至少可以跟他在一起……诸般不如意后,又吵着嚷着要出家做姑子…… 种种疯魔,让从来都宠她纵她的家人也忍不住将她狠狠地训了一顿,并让她在祠堂里罚跪自省。 郦妩却趁夜想办法支开侍女随从,学话本子里那样,取了件男子衣裳,束了头发作男儿打扮,一匹快马从后门逃离了家。 也是从小被家人溺宠坏了,做起事来任性妄为,胆大包天,不顾后果。 那头,郦府的人发现郦妩不见了,阖府上上下下都急疯了,又得顾忌郦妩的名声,不敢大张旗鼓,只能派人暗地里去寻。 这头,郦妩被后半夜的一场瓢泼大雨浇得狼狈不堪,又因为雨地湿滑,她骑术不精,摔落马下。最终人马两散,她还滚了一身泥水。 郦妩在四野漆黑的官道上,孤零零地站在深夜暴雨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生锦衣玉食,荣宠尊贵,往日里连鞋袜沾了一点泥水都要娇气地哭嚷的少女,此刻却滚了满身泥水,被暴雨兜头浇淋,从未有过的委屈与狼狈。 也是这一场雨,将她彻底浇了个清醒。 她头一次生出悔意,想要回家。 可这雨夜里,别说是马车人影,就连个鬼影都没有。 可能是人伤心绝望到极致,反而什么都不怕了,郦妩心里想着,此刻便是来个阴魂鬼物,她都敢与之作伴了。 鬼是没遇到。 蒙蒙雨夜里,官道上行来了一辆宽敞的马车。那马车外观朴素,也无任何徽记,乍一眼瞧上去普普通通,但是拉车的马儿体魄健壮,四蹄有力,非一般普通的马儿,而是战马。 战马受军府管制,这马车里的人,绝对非一般的贵人,兴许还有可能是熟人。 郦妩心下一喜,立即便冲了上去。 战马极其灵敏,嘶鸣一声,扬蹄止住了步伐。 马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郦妩看清了马车中的人。 正是当朝太子殿下与一名儒雅男子。 那一次,便是陆鉴之所说的“有幸见过一面”。 当时郦大小姐一身朴素男装,满身泥水,头发凌乱,按理说跟“第一美人”之称应该相差甚远。 可绝色美人即是绝色美人,哪怕落魄了,也还是美人。 四野漆黑,只余马车里照明的夜明珠透出的亮光落在少女身上。 她束起的头发,早就因为这一路的折腾和雨水的冲淋而松散开来。因着马车较高,她微微仰头,滴滴雨水顺着她披散的长发往下流淌,乌黑发丝贴着娇嫩的面容,衬着那双明媚雾眸与白肤红唇,艳极近妖。 不仅不显狼狈,反而让人想起了那些鬼怪志话里的魅惑艳妖,趁着雨夜出来勾人。 更别说那被雨水淋湿的衣料,贴服地裹在她妖娆的身段上,因为激动而剧烈鼓动的胸脯,一起一伏,直接让陆鉴之撇开了眼睛,非礼勿视。 萧衍的表情倒是很平淡,甚至在雨夜里看到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郦妩,似乎也并不吃惊。 只沉默地任由郦妩爬上马车,也未嫌弃她满身脏污泥水,抬手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扔给了她。 相比外面湿冷的雨夜,车厢里显得暖和多了。可是乍然一冷一暖,郦妩裹着萧衍的大氅依旧瑟瑟发抖。 陆鉴之拿起小桌上另外一只干净杯子,倒了杯热茶给她。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陆鉴之虽然有满腹疑问,但也知这些事关姑娘家清誉,不太好问出来,只好保持缄默。 萧衍也没有开口,连寒暄都省了。 其实也无须问。 从过往对这姑娘的了解,以及知晓近期容谨要娶亲了,此刻的一切便都明了。 只是他也不曾想到这姑娘行事如此大胆,竟然敢一个人私自离家出走。到底是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还是被家人溺宠过度,肆意妄为至此。 等到萧衍将郦妩送至郦府,郦家人自是无比感恩,搂着郦妩边哭边道谢。 因为过往的龃龉,郦妩向来对萧衍是口敬心不敬,那回也头一次态度无比诚恳地对萧衍说了一句:“谢谢太子殿下。” 但萧衍并未理她,面无表情地朝郦家人颔了颔首,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转身回了马车,离开了郦府。 …… 回忆过往,郦妩也觉当初的自己有多荒唐。 萧衍见识了她种种幼稚尴尬和肆意妄为,瞧不上她,她也明白。 因而,他又怎么可能会选她为太子妃。 4 第4章 水榭凉亭下,数盏宫灯映出一片暖光。 明月郡主跟郦妩聊完几句,正要执筷用膳,水榭长廊上便传来了轻细的脚步声,略带点急促匆忙。 郦妩抬头,水榭廊桥两侧的石柱灯照出的疏淡光影下,一名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正疾步赶来。 那女子衣着锦绣,面容柔美,身后一名提灯丫鬟快步紧跟。 一主一仆行到近处才慢慢放缓脚步,朝明月郡主过来。到三尺距离时,便盈盈一福,女子柔婉嗓音带了些急促:“儿媳给母亲请安。有……有事来晚了,还请母亲宽宥。” 这是安国公府大公子郦殊的夫人,也是郦妩的嫂子,国公爷和明月郡主的儿媳——桑瑜。 明月郡主瞟了一眼桑瑜,只见她颊生红晕,眼含水光,声带气喘……因为何事而来晚,简直不言而喻。 明月郡主轻轻皱起秀眉。 这才刚刚天黑,尚是晚膳时间,怎么就…… 简直不成体统。 明月郡主有心想敲打这儿媳几句,奈何郦妩尚在这里,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好在她面前说这些。 且也知这一切并非桑瑜之错。她那儿子,身材跟郦崇相似,高大颀长,若是真要拗着桑瑜做什么,以桑瑜娇小的身段,柔顺的性格,大概也劝阻不了。 这也是明月郡主宠溺郦妩却疏离郦殊的原因之一。只因她那儿子,不仅相貌性情跟郦崇一个模样,就连这行事作风也如出一辙。想当初…… 明月郡主及时掐断自己的回忆,只冷着脸朝桑瑜点点头,然后随口问道:“用过晚膳了吗?” 桑瑜垂着眼,小心地答话:“回母亲,尚未。” “坐下一起用饭吧。”明月郡主淡淡道。 桑瑜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谢谢母亲。” 旁边伺候的丫头们连忙伶俐地快速给桑瑜添了碗筷。 桑瑜在下首坐了下来,郦妩偏头朝她微微一笑。这个嫂子性情柔婉温顺,郦妩很喜欢她。且因她名字里也带了个瑜字,更加令郦妩倍感亲切。 郦妩和桑瑜两人陪着明月郡主用了膳又聊了会儿话,便结伴一起离开了菡萏斋。 “母亲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她其实很喜欢你呢。” 琉璃和桑瑜的侍女白露挑灯走在两侧,郦妩挽着桑瑜的胳膊,同她边走边说。 郦妩这话倒也并非安慰人的假话。 以明月郡主的身份和性情,她若是不喜桑瑜,便是一句敷衍的客套话都懒得讲,又怎会邀她坐下一同用膳。 桑瑜轻轻拍了拍郦妩的手,温柔笑道:“我知晓的。” 想起郦殊今日跟她提起的宫里画师来府中之事,于是又问:“画像可是已经画好了?” 郦妩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桑瑜虽然嫁入郦府不久,但也从郦殊那里知道一些郦妩和容谨之间的事情。见郦妩情绪不高,她柔声开口,像是劝慰,又像是帮郦妩权衡利弊: “太子殿下文韬武略皆出众,为人也光风霁月,磊落沉稳……其实也不失为良婿。尤其是其人龙章凤姿,是个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若不是因身份高贵,令人敬畏,京都不知多少女子将会为太子疯狂。 郦妩没吭声。 太子殿下再俊美,再高贵。可他也不是子瑜哥哥啊。 在郦大小姐的眼里,这世间的男子,除了自己家人以外,其余的大概只分为两种:子瑜哥哥,其他男人。 此般模样,便是说一句“一见容谨误终生”也不为过。 只她如今渐渐晓事,不再如往日荒唐任性,不想家人再为自己担心,于是语气轻快地道:“说得好像太子殿下必定会选我为太子妃似的……你们过于担心啦。” 又戏谑地转开话题:“我要去告诉大哥,嫂嫂跟我说太子殿下是个美男子。” 桑瑜连忙拽住她,惶惶求饶:“好妹妹,可千万别跟你大哥说这个。” 她那夫君醋劲极大,今日她不过说了一句“容世子重情重诺,又才比子建,貌若潘安,也难怪央央会倾慕于他,对他念念不忘。” 因着“才比子建,貌若潘安”这几个字,她便被郦殊压着弄了许久,到了给母亲请安时间也不放她走。直到她哀哀求饶说若是晚太多,母亲今后便要恼她了,郦殊才堪堪放过她,她这才来得略晚了。 郦妩嘻嘻一笑:“嫂子放心吧,我与你玩笑的,才不会告诉大哥,免得他又欺负你。” 两人一路说笑,然后在岔路道别,各回各院。 郦妩回到自己院中,自是又沐浴收拾了一番。 因着时间尚早,她先是看琉璃在灯下给她做小衣,又跟玲珑和琥珀琢磨了一番新的膏脂香露方子。 最后三个丫头各忙各的去了之后,郦妩就坐在窗棂前矮几旁,逗弄了一下趴在软垫上刚刚睡醒的狸奴。 她这狸奴全身皮毛雪白,没有一丝杂色,蜷成一团在那里睡觉时,像个雪白的汤圆儿,所以郦妩便给它取名“汤圆”。 汤圆是一只秀气的小白猫。淡紫色的眼眸,鼻头、嘴巴和爪子肉垫都是粉色的,看起来漂亮又娇嫩。性情也慵懒娇气如同郦妩一样,真真是物肖其主。 郦妩揉弄把玩了一番汤圆光滑的皮毛,然后才又重新净手,拿出今日在琳琅阁新买的那匣桃花笺。 矮几上越窑青瓷莲纹香炉里,青烟袅袅,淡香盈鼻。郦妩一袭藕粉色软缎襦裙,跪坐在软垫上,左手捻起一张花笺,右手执着一枝细管羊毫笔。 玛瑙跪坐在一旁,给郦妩磨墨。察觉她白嫩的手指在桃花笺上轻轻抚动着,半晌不落笔,心里有些诧异,便抬头朝郦妩看去。只见她正偏着头,目光望向窗外树梢上的一勾弯月,兀自发呆。 郦妩眼睛望着窗外的月,脑子里却反复想起今日在琳琅阁看到容谨温柔扶着宋莹的模样。 身为国公府千金,郦妩生平从未艳羡过任何人,连宫里的金枝玉叶她都不稀罕,唯独只羡慕宋莹一人。 只因她与子瑜哥哥早早定亲,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世子妃,与他白头偕老,厮守终生。 郦妩收回眸光,提笔蘸了泛着清香的墨汁,在桃花笺上认真地抄写了几行字。然后便怔怔地望着那几行字发呆,直到墨迹干透了,她才亲自捧来她最珍贵的百宝匣,将自己新写的花笺珍而重之地放进去。 而那匣子里,已不知道放了多少张这样的花笺了。 那一匣子,承载收纳的全是少女满满的恋慕与相思。 * 次日是八月初五,也是永定侯府小侯爷的夫人谢云兰的生辰,便于这日在永定侯府的兰园举办游园会,广发请柬,帖子自然也有郦妩的一份。 这位小侯爷的夫人,尚未出阁还是韩国公府谢家大小姐时,便声名在外。 与郦妩的“艳名”不同,谢云兰是备受称赞的“雅名”。 更让大家心照不宣地是,这位谢大小姐,还是当今太子殿下萧衍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据传当年太子殿下与谢云兰走得极近,甚至有意娶她作太子妃,而不知道是何原因,谢云兰转头却嫁了永定侯府的小侯爷韩旭。又传太子殿下因此伤心欲绝,自请远走边关历练,至前些日子才回京都。 而太子这次回来的时间也掐得极妙,正好是谢大小姐生辰接近之日。 于是便有人在私下里打赌揣测,此番谢大小姐的生辰宴,太子殿下会不会来。 虽然谢云兰已经出嫁,但此次她的生辰宴是以小侯爷的名义举办的游园会,为的是人多热闹,并不限男客女客,因此大家才有此猜测。 郦妩在侍女的伺候下梳洗打扮完毕,手里捏着那张描了白玉兰花的帖子,想起太子与谢大小姐之间的这段渊源,忽地笑了一下。 琉璃在旁边给她再次理了理披帛,见状问道:“姑娘笑什么?” 郦妩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只在心里暗想:怎么忽然间竟觉得太子殿下与自己颇有点同病相怜之感。 堂堂太子殿下,尊贵至此,居然还娶不到自己倾慕的女子,跟她比起惨来,竟然不遑多让。 连太子殿下这样的天之骄子,在感情上都会失意,她郦妩一个小小女子,在情之一事上无可奈何,似乎也很正常。 如此一想,心头的沉郁竟莫名消散了许多。 又想起今日子瑜哥哥也有可能会带着他的夫人一起参加这场宴会,心里便越发期待起来。 于是郦妩带着还算轻松愉快的心情,去赴了谢云兰的生辰宴会。 谢云兰和小侯爷韩旭亲自在门口迎客,夫妇二人可谓是男才女貌,伉俪情深。 郦妩下了马车进园时,谢云兰朝她柔和地微笑了一下,颔首打了招呼。 谢云兰人如其名,清雅如兰,雍容端庄。 郦妩趁着跟谢云兰寒暄之余,悄悄地打量了她一番。心里暗想,也难怪太子殿下会倾慕谢云兰。毕竟他是储君,未来的九五之尊,而谢大小姐这样的气质与模样,确实当得起母仪天下。 人们私下里提起谢云兰弃太子而转嫁小侯爷,十分纳闷与不理解。 郦妩也有些好奇,谢云兰为何舍太子殿下而嫁给了小侯爷? 不过听说谢云兰和韩旭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感情甚笃。所以郦妩好奇之余又有些钦佩和理解谢云兰的选择。 毕竟这世间再尊贵的男子,又怎能抵得上自己心仪之人。 但是,这世间情之一字,有人欢喜有人忧,只可惜了尊贵如太子殿下也同她一般,成了失意之人。 郦妩忍不住也在心里猜测着,不知太子殿下今日会不会来? 5 第5章 今日赴宴,郦妩带了两个人。一个是贴身大丫鬟琉璃,一个则是近身侍卫洛离。 洛离就是郦妩她爹从万绝谷重金请来的绝顶高手。 虽然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少年,虽然郦妩还未曾见过他露一手。 但少年冷冰冰缄默不言的样子,确实有点不显山露水江湖高手的感觉,且他的轻身功夫郦妩也是见过的,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自两年前郦妩离家出走,以及差点被萧诀掳走等等这些接连发生的事情之后,如今每每郦妩出门,家人要求她必须带上洛离。 只不过今日因着这是侯夫人谢云兰的生辰宴,少年冰冷执剑随在身侧终究不妥,所以到了永定侯府后,郦妩便让洛离自己找个无人的地方待着。 洛离轻功了得,一个纵身就跃上屋顶,几个腾挪间便不见了踪影。 郦妩则带着琉璃在兰园宴客花厅里坐下,抬眼间便看到了已落座的林婉柔与唐燕如。 二人比郦妩早到,知道的消息也多了一些。 “子瑜哥哥不来了?”郦妩听了唐燕如的话,本来充盈亮光,满是期待的眼神,顿时就暗淡了。 太子殿下来不来,她只是顺便好奇一下。而容谨来不来,才是她最在意的。 “是啊,听说容世子因其夫人身子不适,只能致歉不来,在府中陪夫人看医养病。”林婉柔说道。 郦妩顿时沮丧极了。 她满心郁闷地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周围的人却全都在暗暗打量她。 毕竟“第一美人”之称不是虚的,郦大小姐到哪里都备受瞩目。 尤其是听闻最近太子选妃,郦妩未曾婚配,自然会参选。所以今日众人对她的关注更多,其中尤以谢云兰的嫡妹——谢府二小姐谢云棠,落在郦妩身上的视线最久。 坐在谢云棠右首的苏珍珍见谢云棠一直盯着郦妩那边看,张口便道:“听说宫里的画师昨日也去了安国公府。” 坐在谢云棠左首的孙玉华见谢云棠脸色不是太好看,瞥了一眼郦妩那边,连忙道:“她就算也去参选又能如何?太子殿下光风霁月,端方沉稳,才不会看上这种妖里妖气的女子。” 太子可是未来储君,大家都知晓他心仪的是谢云兰那样雍容端庄的女子。当然,这句话孙玉华在谢云棠面前没敢说,即使谢云兰是谢云棠的嫡亲姐姐。 苏珍珍意识到自己提了令谢云棠不开心的事情,连忙找补。知道谢云棠最关心什么,她笑道:“不知太子殿下今日是否会来?” 闻言,谢云棠果然抬首朝园口方向望去。 她一早起来精心梳洗打扮,穿上最满意的新制衣裙,戴了最时兴的首饰,早早地来到姐姐姐夫府中,翘首企盼,殷殷遥望。 可惜,太子殿下没来。 萧衍虽然自己未到,但派了他的近身内宦李遥送来了生辰贺礼——东海国进贡的珊瑚树。 李遥让底下小太监掀开盖在珊瑚树上的绢布,展露了这礼物,众人立即哗然捧场。 这样整株且颜色鲜妍璀璨、样式华美绚丽的珊瑚树,可都是从极深海域里寻得的,极其珍贵。 太子殿下这礼送得光明正大,不含私情。有太子殿下的避嫌,也有太子殿下的尊重。韩旭和谢云兰夫妇二人都很欣悦,微笑领着府中众人跪下行礼,谢了太子恩典。 而此番更让大家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谢大小姐,对于太子殿下来说,果然是不一般的。 即便她出嫁了,太子也依然对她念念不忘,送来了生辰贺礼。 收了太子送来的生辰礼,确定太子不会来,游园会便正式开始。郦妩本来就心情沮丧,而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更加令她不愉快了。 其一是,郦妩与谢云兰的嫡妹——谢府二小姐谢云棠起了些龃龉。 其实过往的各种诗会花宴等,郦妩也碰见过谢云棠数次,虽然彼此气场不合,无意结交,但也相安无事。 郦妩一直觉得谢云棠似乎不太喜自己,不过,谢云棠平日里处处学其长姐,也想博得个温婉沉稳端庄大气的雅名,对郦妩还算客气。 今日却不知怎么地,处处挤兑郦妩,以至于唐燕如看不下去,跟谢云棠的拥趸者直接吵了起来,被郦妩和林婉柔拉了开来。 “这个谢云棠平日里就装模作样,我早就看穿她的虚伪把戏了。”唐燕如气呼呼地在凉亭石凳上坐下,“今日她是吃错药了,那尖酸刻薄撺掇跟班挤兑阿妩的样子,可真难看。阿妩你是不是最近得罪她了?她怎么突然破功,不装淑女了?” 郦妩抚了抚她的背,帮她顺气,“我也不知道,我最近都没遇到她,上一回花宴,连句话都没跟她讲过。” 林婉柔也在拍抚着唐燕如,闻言想了想道:“约莫是因为太子选妃的事情,听说谢云棠的画像也早就送入宫里了。” 唐燕如眨了眨眼,“太子选妃,她挤兑阿妩做什么,难道是已经定下阿妩做太子妃了?” “这倒没有,说是要到中秋宫宴前才会宣布。”林婉柔笑道,“只是,谢云棠听说阿妩也去参选太子妃,大概是着急了。” 谢云棠一直倾慕太子,虽然知晓太子喜欢的是自己的姐姐,不喜欢郦妩。可是听闻郦妩也参选太子妃后,便心有不安,今日再次看到郦妩那柔媚娇美的模样,更是危机感十足。 这位郦大小姐也不知是不是修炼了什么妖术,一日比一日更能惑人,万一太子殿下色迷心窍,选了郦妩怎么办? 今日太子没来,谢云棠扑了个空,心里本就郁闷。因此新嫉旧怨一起上来,便再也忍不住,失了往日的伪装,开始针对郦妩。 经由林婉柔一提,唐燕如立即恍悟过来。抬手捏了捏郦妩细嫩的面颊,咬牙道:“怪你这张脸,太招人了。” 确实是招人的,甚至勾得有些人执念不消,乃至疯魔。 这便是今日这场宴会让郦妩不愉快的第二件事了。 ——那个“小魔头”萧诀回京了,他也来参加了这场游园会! 林婉柔与唐燕如跟郦妩在凉亭歇息了一会儿,就各自带着侍女回了宴会。毕竟主家宴请,宾客离场太久有些失礼。林婉柔与唐燕如便先行去了。 郦妩表示自己晚点再过去。 天气还有些余热,郦妩坐在凉亭里,摇着纨扇乘凉,琉璃侍立在她身侧,也给她打着扇子。 萧诀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一袭黑色骑装,头上没有着冠,只简单束了个马尾。手里还拎着一副马鞭,完全不是来赴宴的样子。 萧诀也确实不是特地来赴宴的。半个时辰前,他才刚刚抵京,听说郦妩在永定侯府赴宴,便也顾不得休息,更顾不上沐浴换衣,风尘仆仆地便赶来了兰园。 虽然他回来得突然,事先没有帖子邀请,但萧诀的母亲承亲王妃和谢云兰的母亲是嫡亲姐妹,两家是表亲关系,所以小侯爷韩旭和夫人谢云兰自然由着萧诀自由出入兰园。 郦妩瞥见花园小道上突然走来的萧诀,惊得立即站起了身。 两年未见,昔日张狂恣肆的少年世子也磨平了棱角,气质却变得更加阴鸷危险。 无人知晓他这个京城贵公子在边疆苦寒地有多难熬,而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便是靠着对郦妩的反复思念与肖想度过的。 因而,边疆苦寒之地两年的磋磨,并未让萧诀对郦妩的觊觎有所消减,反而因为长年未见,相思更苦,执念更深。 他的目光几乎是有些痴狂地落在郦妩的身上。 野兽一般灼热、贪婪的视线,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从头到脚一寸寸摩挲、揉捻。 郦妩被萧诀这般露骨的眼神死死盯着,手指不由紧紧地捏住纨扇扇柄。 过往的阴影还在心头未散,琉璃看到突然出现的萧诀,也快吓坏了,但还是立即移步挡在郦妩身前,目光在园中四顾,却发现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在。 一主一仆,眼睁睁地看着萧诀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像被掐住了喉咙吓僵了的猎物,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更忘了逃跑或呼救。 直到萧诀走进了凉亭里,郦妩才连连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瞪着他:“你、你怎么回京了?” “我不能回来吗?”萧诀炽热的目光依旧凝在郦妩的脸上,右手里的马鞭一下一下地砸在左手掌心,“听说你家里也将你画像送入宫里了?” 自从萧诀三次求娶郦妩都被拒之后,来安国公府求亲的人便几乎没有了。 萧诀的父亲承亲王是嘉文帝的同母胞弟,嘉文帝贤明宽厚,对自己这个胞弟也极为亲近。承亲王就萧诀这么一个独子,自然也就养得骄纵跋扈,张狂恣肆。只要他不杀人放火犯大错,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 所以,这京城里,谁不惧怕这位“混世魔王”?众人暗地里直呼他为“小魔头”。 这萧诀求娶郦妩都被拒了三次,那郦大小姐即便是天下第一美人,也无人再敢跟萧世子争抢了。更何况他当初还放话,除了他,还有谁敢娶郦妩。 只是,萧诀倒是忘了,他头顶上还有天子,还有太子。 他回京半路听说太子选妃,知晓郦妩也会参选,便马不停蹄,披星戴月一路急赶,比预定回来的时间都提前了两日。此刻看着比两年前更加妩媚动人的郦妩,又如何甘心将她拱手让给他人。 即便是太子也不行。 郦妩也是个被家里宠坏的,很少怕过谁。她其实也并不是特别怕萧诀,只是这人行事太疯狂了,让她不得不顾忌。而且她知道,洛离就算不出现在人前,也不会走太远。只要她一遇到危险,他就会出现的。 因而更加有了底气,她轻轻拨开琉璃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子,目光直视萧诀:“是又怎样?太子选妃,尚未婚配的贵女,都可参选。” “是吗?”萧诀看着她,讥讽一笑:“太子是不会选你的。” 萧诀的父亲承亲王既是嘉文帝的同母胞弟,按普通百姓家里的说法,太子萧衍即是他的堂兄。太子不仅身份比萧诀更高贵,年纪也比他长,哪怕混账如萧诀,从小到大对萧衍也莫名有些敬畏。 所以若是萧衍真要选郦妩,萧诀也是没办法的。大概是有些底气不足,他又重复了一句:“太子不会选你的。” 如果说在之前郦妩对参选太子妃还有那么一丝不情愿的话,那么这会儿,她反倒是释然了。 反正如果不是嫁给子瑜哥哥,那么嫁给谁不是嫁?嫁给太子反而更省心,太子妃的身份起码能护得住她,便是萧诀这个目中无人的疯子,对上太子,也是畏惧几分的。 听到萧诀说太子不会选自己,郦妩微微扬眉,看着萧诀,淡淡道:“那可未必。” 这当然是气话,为了气萧诀。毕竟她可没那么足的底气觉得太子殿下一定会选她。 这话也确实气着萧诀了。 萧诀面色微黑,上前一步就要逼近。 琉璃又惊又怕,但还是勇敢地挡在郦妩身前。 郦妩倒是无惧,扬高声音,唤道: “洛离——!” 6 第6章 “咻——” 几乎是下一瞬,一道纤长挺秀的少年身影便闪现在郦妩身前,挡在了她和萧诀之间。 萧诀几乎都没看清这少年是如何出现的。 本能告诉他,这少年不简单。可洛离看起来年龄实在太小,因此萧诀也就未将他放在眼里。 “走开,别挡小爷的路。”萧诀说着,手中的马鞭就毫不客气地朝少年甩去。 岂料那马鞭连少年的一根寒毛都还未碰到,便听“嘭——”地一声闷响,马鞭被少年扬手用剑鞘格挡开来。 像是被巨石击中,力有千钧。萧诀只感到自己整条手臂都麻了,几乎失去知觉。马鞭差点被那巨大的力道震得脱离了他的掌心。幸得他平日里练武,力气过人,马鞭才没有脱手。 萧诀心里一惊,目光犹疑地看向那少年。 少年却一脸冷淡,脸不红、气不喘,连丝眼风都懒得扫他一下。 而从头至尾,少年的剑甚至都未出鞘。 若是往日,向来张狂、恣肆无羁的萧世子,定然要跟这少年厮打一番,分个胜负,顺便狠狠教训他一顿。 可两年的边疆捶打也不是白白浪费时间的,他如今性子被磨平许多,经验也丰富很多。 不知为何,萧诀看着这冷冰冰的小少年,竟莫名觉得他那剑一旦出鞘,必是要见血的。 仅仅只是一鞭,萧诀便领略了洛离的身手,他很识时务地没再与之缠斗。停了下来,目光越过少年看向郦妩:“你这侍卫是特地为了我而请的?” 郦妩见识到了洛离对萧诀的压制,很是高兴。嘴角扬起,懒懒地扫了萧诀一眼,纠正他的错句:“是为了‘对付’你而请的。” 萧诀没有生气,反而很兴奋。 郦妩向来对他不假辞色,懒得搭理,更不会为了他费心。此番请了个江湖高手做侍卫,至少是特地为了他——虽然只是为了防范他、对付他。 郦妩没再理会萧诀,带着琉璃往花厅方向返回,洛离也紧跟其后。 萧诀在原地顿了一会儿,追了上去。 不过他没有机会再跟郦妩说上话,更没机会纠缠她。 郦妩匆匆跟谢云兰致歉告辞。谢云兰看了看她,又望了望缀在不远处面色不豫的萧诀,恍悟过来。 谢云兰又重新看回郦妩,摇头轻叹:“抱歉,是我招待不周。阿诀回来得突然,我本来以为他在边疆两年会变了些的……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主家的面子总是要顾着的,郦妩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玩着有些累了,想早些回家歇息。” 说罢又笑了笑,“还忘了跟你说一声,谢姐姐生辰快乐。” “谢谢。”谢云兰也笑了。她跟谢云棠不同,她的贤淑不是装的,品性是真的温良大气,笑容也极其亲切,让人如沐春风。 郦妩跟林婉柔与唐燕如也打了招呼,然后转身走了。 谢云兰却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出神。 “姐姐干嘛看着那个妖女发呆?”谢云棠走过来,没好气地说道。 谢云兰回神,面色有些无奈,“怎么这样说她呢?” “我又没说错,她本来就长得跟个妖精似的。” 对这个小自己好几岁的嫡亲妹妹,谢云兰也责怪不起来,只温和劝说道:“你呀,不要与她为难。” 谢云棠满脸不屑:“我就是看她不惯。” 谢云兰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听姐姐的话,别与她作对。” 谢云棠撇了撇嘴,没有说话。显然是并未将谢云兰的话听在耳里。 同样是国公府的千金,身份同样尊贵,她难道还怕郦妩不成? * 郦妩回到安国公府。在庭院处遇到一名高大英俊,身着锦袍的男子。那男子正是安国公府的大公子,郦妩的兄长——郦殊。 撞见正要出门的郦殊,郦妩笑着唤他:“大哥。” 眉间带着忧虑的郦殊看到郦妩,立即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宇稍稍舒展,像是松了口气,问道:“听说萧诀回来了,他今日是不是也去了永定侯府?” 郦妩点点头:“是。” 郦殊连忙问:“你们遇上了?他有没有为难你?” 郦妩不答,只扭头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然后笑道:“大哥,洛离功夫好厉害啊,萧诀都不敢跟他对峙。” 她这样一说,又笑得那样轻松,郦殊大概一猜便知晓是什么情形了。他扬了扬眉,也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洛离可是我带着千两黄金,亲自去万绝谷请的。” 黄金是郦崇出的,跑腿是郦殊跑的,郦殊也不居功,对外都说是郦崇请来的高手。 郦妩点头,夸他:“大哥真有眼光。” 郦殊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就你嘴甜。如今带着洛离,去哪里你都不用怕。” 郦妩嗯嗯点头,兄妹俩寒暄几句,就各自回屋了。 虽说带着洛离,去哪里都不怕了,可是因为萧诀才刚回京,郦妩着实不希望再碰见他,因此这些日子也懒得出门了。 她在府中百无聊赖,每日不是看书逗猫,就是去陪明月郡主吃吃饭、赏赏花,或是跟桑瑜聊聊闲话。 偶尔还去老太太那里坐坐,陪她抄抄经书。 郦老夫人吃斋念佛,说自己喜欢清静,免了一家人对自己的晨昏定省。但其实老人家还是很喜欢小辈来这里热闹热闹。 虽然郦妩总说家里老太太对自己最严厉,但郦老夫人其实也最喜欢她。 只是老太太埋在心里不表现出来罢了。 郦老夫人看着安静坐在那里抄着经书的郦妩,秋日淡淡的阳光从窗外投进来,落在她雪白细嫩的小脸上,仿佛连肌肤都透着光,明丽又娇妍。 这孩子太会生了。不仅容貌集齐了郦崇和明月郡主的优点,甚至整个郦氏一族的钟灵毓秀仿佛也都凝聚在了她的身上。 令人怎么看怎么爱怜。 有时候郦老夫人怕家人对郦妩过于溺宠,只能自己努力板起脸做那个严肃的恶人,斥责她、规训她,怕她被宠坏。 可哪怕她这个活了大半辈子,心性极其坚定的老太太,面对着这漂亮灵秀到极致的孩子,面对她水汪汪清澈的大眼睛,许多时候甚至也都硬不起心肠来训斥。 如今见郦妩倒是比之前乖巧听话了许多,郦老夫人也觉得欣慰。 虽然郦妩已经十六七岁了,可郦老夫人有心想将她再留在府中两年。 这边郦妩以为自己不出门就万事一身轻,郦老夫人也想着将郦妩再多留两年,却不知更大的事情即将降临在郦妩身上。 * 皇宫,文华殿。 已经入夜,殿内宫灯盏盏相接,四壁又嵌有夜明珠照明,将整个文华殿照得亮如白昼。 皇帝与太子正站在殿中四壁挂着的一幅幅贵女图前。 大晋历来的皇后、贵妃、太子妃等,大都是以这样的形式选拔。画像虽然多有润色,但也与本人不会相差太大,毕竟若是相差悬殊,总有欺君之嫌。 且每逢大节及帝后生辰,便会举行宫宴,达官贵人常带家眷赴宴,大多数贵女模样,都有个大概印象。所以这选妃仪式,至今时今日,虽说只是个过场,但也一直延续了下来。 嘉文帝贤明厚德,说是以自愿为原则。但家里有尚未婚配的适龄女儿或孙女的权贵重臣们,哪怕有个别心疼女儿,不想她入宫的,也还是得送来画像,或乖乖地请宫里画师去画像。 谁也不希望皇帝觉得自己竟然连他的儿子都看不上不是? 更何况,太子萧衍文从当世大儒,武承隐士高人,文韬武略样样俱佳,雅名闻达天下。其人也是俊美无俦,隽雅无双,赞一句九天神祇都不为过,要说看不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时至今日,这些画像,该送来的,差不多都送到了。 每幅画像都极尽华美,画中女子也是环肥燕瘦,婀娜多姿,各有千秋。画像还详细记录描述了每位佳人的家世、生辰年岁等等。 嘉文帝陪着萧衍一幅幅看过去,在每幅画面前都停留不足两息。太子一眼扫去,兴趣泛泛,嘉文帝也猜不透他到底钟意哪个。 直到步子又移到下一幅画像前,萧衍瞥了一眼画像中的人,脚步稍驻。 嘉文帝定睛一看,眼神顿时一亮。 只见画像中的少女美艳灵动,尽态极妍,犹如天妃降临。 他瞥了一眼自己那挑剔的儿子,发现他竟然脚步未挪,这次停留时间早就超过了十息都不止。 萧衍的视线正落在郦妩的画像上,目光凝视着画像中郦妩的耳珰。 他耳聪目明,记忆过人。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大小姐是从来不曾戴过耳珰的。 嘉文帝见萧衍唇边挂着一丝轻浅笑意,觉得有些稀奇。他这个儿子向来严肃板正,很少露出情绪表情,尤其不太爱笑。 于是问他:“选这个?” 萧衍顿了一顿,目光再次落在画像中少女的身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淡淡道:“嗯,就这个。” 说罢,余下的画像甚至都懒得看了。 嘉文帝也没有勉强他,毕竟太子妃人选已经定了,再看也没有太大必要。 这太子妃选得过于快速敷衍,太子脸上也没见太大喜色。 不过,嘉文帝看了看自己儿子,又捋了捋下颌短须,心中暗笑:这个儿子平日里看着多么地严肃正经,奉先贤为圭臬,仿佛视女色为草芥。没想到终究也是个看脸的,选来选去,果然还是选了最好看的那个。 7 第7章 “兹选安国公郦崇之嫡长女郦妩,为皇太子妃。先行纳采问名之礼,择日纳徵告期册封……” 直到宫里来的大太监宣读完圣旨,安国公郦崇率一家老小接旨谢恩,郦妩跟着叩头跪拜时,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今日好不容易容谨来安国公府找郦殊小聚,便是此刻他还因回避而留在郦殊的书房内。 郦妩本想着一会儿找个借书的由头去大哥那里,哪怕只是多看子瑜哥哥一眼,说上两句话都是好的。 可才这么会儿功夫,她就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圣旨给砸晕了。 天家的丰厚赏赐一抬又一抬地鱼贯而入。郦妩被侍女扶起身时,神情还有些恍惚。 郦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亲人们的神色喜忧参半。 最终明月郡主走过来,摸了摸郦妩的脑袋,然后便让琉璃她们扶郦妩回去歇息。 郦妩边往自己院子走的时候,心里边想,虽然她跟萧诀对峙时说太子未必不会选自己,但她是真的从来没有抱过一丝希望的。 因为当初她暗恋难捱,简直快要相思成疾,实在忍不住对子瑜哥哥表露衷情时,未曾察觉太子也在场。 当时太子殿下将她的一腔少女心思听了个完完整整,用那种嘲弄的眼神看着她,然后着重提醒容谨,他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所以容谨很委婉也很直接地拒绝了郦妩。 因此,太子明知道她心有所属,还选她做太子妃,莫不是疯了? * 郦殊跟着父亲张罗着府中的人将纳彩之礼全都收入库房后,这才回了自己的书房。 容谨还在书房里面,正坐在窗边的棋盘旁。他一身洁净白袍,广袖低垂,白皙修长的手指间还捻着一枚黑色棋子,边摩挲着,边垂首琢磨残局。 听到脚步声时,容谨头也未抬,只笑着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郦殊几步走过来,静静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察觉到气氛不对,容谨抬起头,见郦殊神色复杂,忍不住问:“怎么了?” “宫里来的圣旨……”郦殊缓缓道。“太子殿下选了央央为太子妃。” 容谨摩挲着棋子的手指顿时一滞。 他眼皮微垂,目光落在棋盘中黑黑白白散落的棋子上,半晌都没有吭声。 “子瑜?” “唔……”容谨手中黑子在棋盘一角落下,似乎刚刚只是因为在思考落棋方向而出神。 尔后,他又重新抬起目光,面色如常,温淡一笑,“太子殿下文武双全,为人沉稳可靠。阿妩嫁给他……挺好的。” * 纵然太子妃已经定了下来,但天家礼仪制度,繁复冗杂。等纳吉占卜,礼部最终确定婚期,各部再作准备,离太子大婚还不知需要多久,最快也得明春去了。 不过对于郦妩这个准太子妃来说,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她需要在大婚之前,入宫跟着皇后娘娘接受教导,学习规矩,一去就得几个月。 好在只是要求她在中秋之后才入宫跟着皇后娘娘,所以她还有几天时间作准备,不至于太仓促。 即使一切来得太意外,但郦妩是个从来不杞人忧天的性子,颇有点“既来之,则安之”的意味。因而,圣旨一到,整个安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紧张忙碌起来,郦妩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个。 而眼前对于郦妩来说,最要紧的事还是为中秋宫宴作准备。 衣裙与首饰是早就提前订做好了的,只待今日去拿。 马车在京都最知名的成衣铺——雅衣坊前停住,郦妩在侍女的牵扶下,下了马车。 宫宴在即,今日的雅衣坊格外热闹,来来往往的皆是王亲贵族、达官显贵的家人女眷。 郦妩进去的时候,原本喧闹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她今日没有戴帷帽,本就吸引人。更何况,圣旨一下,消息便如插了翅膀一样转瞬传遍了整个京都。如今人人皆知安国公府嫡长女郦妩被选为了太子妃。 这会儿,各大茶楼酒肆里,还就此事正聊得热火朝天呢。有艳羡太子得了“第一美人”的,也有羡慕嫉妒郦妩从此扶摇直上,未来贵不可言的。 一夜之间,京都多少男儿垂头丧气,多少贵女芳心碎了一地。 谢云棠便是那个艳羡妒忌郦妩,芳心稀碎的贵女之一。 她看见郦妩走进来时,便瞪起一双美目,几乎要将眼珠子给瞪破了。银牙咬着下唇,哪里还有往日维持的端庄娴雅的样子。 雅衣坊的吴掌柜看见郦妩,顿时眼睛一亮,连忙满脸堆笑着迎了上来。 这位大小姐容色过人,穿什么都好看,他们这雅衣坊声名鹊起说起来还有她的一份功劳。郦大小姐简直就是活字招牌,她穿过的衣裙,戴过的首饰,总能在京都掀起一阵风潮。 可以说,郦妩几乎是每个成衣坊首饰铺的宠儿。每个店铺的掌柜们都翘首盼着她光临。 往日里哪个看到她不得赶紧过来奉承,更何况她的身份如今更加尊贵了。 “郦大小姐的衣裳我们一大早就收好了,正打算您没来的话,小的就差人给您送到府上去。”吴掌柜一招手,小二连忙捧来一个精致的衣匣,递给了郦妩的侍女。 郦妩笑着道了谢。 旁边的谢云棠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看到吴掌柜对郦妩阿谀奉承格外优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在一旁银牙咬紧:“是我先来的,凭什么先给她?” 这也是个不好得罪的主儿,吴掌柜连忙赔着笑,并呵斥自己的手下:“小许,谢二小姐的衣裳还不赶紧捧上来——!” 小二赶紧风风火火地又将谢云棠的衣匣捧来。 谢云棠却一甩袖子,赌气道:“本姑娘不要了!” 她这一发脾气,吴掌柜的脸顿时就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才好。 吴掌柜往日里待郦妩不错,人也白白胖胖的,十分讨喜。见他为难,郦妩瞟了一眼满脸怒容的谢云棠,淡淡道:“明日就是中秋宫宴了,再另寻衣裳可就来不及了。” 谢云棠正是没有契机找郦妩的茬儿,见她开口,立即就将矛头对上了她,“要你多管闲事?别以为你如今……” 她怒气冲冲,火气十足,像是要冲上去跟郦妩干架似的,旁边的孙玉华连忙拉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 吴掌柜趁机上前赔了许多好话,然后又让小二的将衣匣恭敬地奉给谢云棠的侍女。 郦妩懒得搭理突然变得跟泼妇一般的谢云棠,拿了衣裳,转身就带着侍女出了雅衣坊。 “你拽我做什么?!”见郦妩走了,谢云棠冷着脸甩开孙玉华的拉扯。 孙玉华劝道:“她如今可是钦定的太子妃,咱们与她起冲突,没有好下场的。” “就算她是太子妃又怎样?!太子妃就了不起了吗?”谢云棠说着说着,眼泪却渐渐出来了。 她比谁都稀罕那太子妃位置,更是稀罕太子。嘴里说着太子妃有何了不起,心里却比谁都在意。 谢云棠泪眼婆娑,抬首看着门口方向,望着郦妩远去的马车,伤心又不甘地低喃:“太子殿下……为何会选她?” 在谢云棠的姐姐谢云兰还待字闺中的时候,谢云棠经常跟着姐姐出入。 她亲眼所见,太子殿下明明一直跟姐姐很亲近,两人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只差过明路了。 那时候谢云棠虽然喜欢太子,但也不敢表露出来,只默默地等待。 等将来姐姐成为了太子妃,她说不定也可以有机会成为太子侧妃或者良娣的。 可没想到姐姐却极为突然地接受了永定侯小侯爷韩旭的求娶。谢云棠十分惊愕又暗自欣喜。 她也试过问谢云兰,她和太子之间怎么了,谢云兰却避而不谈,只一心筹备,很快就嫁给了韩旭。 谢云棠觉得虽然姐姐没有成为太子妃,但她自己却是最有希望的。 因为她跟姐姐长得那么像,她还刻意模仿姐姐的言行举止,可以说,两人最少有七八分相似。 太子既然喜欢姐姐,那她谢云棠成为太子妃的机会也最大。 可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却选了郦妩! 为什么? 郦妩也想知道为什么,所以她打算明日中秋宫宴找太子问一下。 * 次日便是中秋宫宴。 傍晚时分,皇城宫门大开,一辆又一辆马车依次有序地缓缓驶入皇城。在家中沐浴熏香后,身着华服的王公贵族、百官重臣们纷纷携家眷入宫。 将将入夜,御花园里妆点了应景的玉兔花灯和嫦娥奔月宫灯,太和殿内丝竹盈耳,余音绕梁。两侧桌案林列,桌案上摆满瓜果茶点与美酒佳肴,还有必不可少的精致月饼。 等帝后宫妃、太子与各位皇子公主们出来,众人立时伏身朝拜,山呼万岁,嘉文帝便让众人平身落座。 随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拉长尖细的嗓音:“开宴——” 霎时间编钟奏响,丝竹再起。两列舞姬入殿献舞,众人便开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郦妩跟着父母兄嫂一起入宫,随着众人规规矩矩地行礼,入席。今日宫宴,皇帝与皇后并未对她这个准太子妃另外召见说话,大概是因为明日她便要入宫,说话也不急在这一时。 不过,席间仍然不时有人朝郦妩这边看来。尤其是萧诀一直在盯着她,她烦不胜烦,只好垂着脑袋吃东西。 等酒过三巡,宴会进入最后时段,帝后摆驾回宫歇息,众人便可行走随意,畅声交谈。郦妩这才敢悄然离席,往萧衍那边去。 殿内交谈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寒暄,朝她看来。 不管是因为“第一美人”的声名,还是如今的“准太子妃”身份,郦妩都足够受众人瞩目。连正在漆金大柱旁跟太子说话的陆鉴之,看到她过来时,也自觉地避让到一旁。 郦妩走到萧衍面前。 太子殿下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但今日的衣袍是绣着五爪龙纹的太子冕服。 庄重华贵,颜色深沉的太子冕服,越发衬得他俊颜若雪,气质冷峻。如那嵌在遥远天幕上的悬月一般,神圣清冷、高不可攀。 郦妩缓步上前,先行了宫礼,这才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道:“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萧衍瞥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就往大殿的侧门走。 郦妩连忙跟了上去。 8 第8章 后花园较之殿内,光线暗淡许多。 萧衍和郦妩一前一后在花园小道上静静走着。 太子殿下走得并不快,但他身高腿长,步子极大,郦妩在他身后不得不提起裙摆快步紧跟。 走了许久,见萧衍迟迟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郦妩不确定他到底要将自己带往哪里。 夜里树影幢幢,人声渐远,她心有不安,连忙小跑两步上前,甚至因为着急而忍不住伸手捉住萧衍的一片衣袖。 “殿下。” 萧衍停住脚步,低头淡淡扫了一眼自己被拽住的衣袖,以及……抓在自己深色袍袖上的那只纤细白嫩的手。 郦妩被太子目光一扫,顿觉自己的行为失礼,连忙讪讪地将手松开。 抬头看见太子面无表情的脸,她又忍不住在内心腹诽:既然这么嫌弃她,那干嘛还选她为太子妃啊?! 而她这次来,也正是为了问这件事的。 于是她也懒得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殿下,您知晓我心有所属,为何还要选我作太子妃?” 萧衍没有吭声。 郦妩微微仰头,尽管今晚是圆月,可是后花园这里树影婆娑,光影斑驳,衬得月色也不甚明亮。 太子俊雅的脸庞隐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冷淡。 郦妩自觉失语。 就算太子知晓她心有所属,可她如今已是钦定的太子妃,再刻意提起这事,终究不妥且有违纲常。郦妩微微咬唇,琢磨着要如何再表达得委婉些,稍稍补救一下。 萧衍却在这时淡淡开口:“圣旨是父皇下的。” 郦妩正凝神琢磨,闻听此话,茫然抬头,“什么?” 萧衍黑眸幽邃,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面上毫无波澜,神情极其疏淡。“太子妃人选也是由陛下最终定选的。” 郦妩:“?” 所以,不是太子自己选的? 因而,他才这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冷淡模样? 郦妩一脸恍然。这有点出乎意料了,她呆呆站在那里,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一时竟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太子的表情一如往常的端正肃然,仿佛不欲多谈。 郦妩得到了答案,也没打算再多纠缠。晃神过来,对着萧衍盈盈一福,行了个礼,“打扰太子殿下了,臣女告退。” 萧衍下颌微微一抬,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郦妩直起腰,转身就走。 两人生疏得一点也不像是有了婚约、今后将要成为最亲密夫妻的样子。 * 郦妩返回殿中,这会儿众人已陆陆续续走出大殿,往御花园方向而去。 中秋夜,民间各大城池镇集都会举办花灯会,皇城内也不例外。在御花园里也搞了个小型花灯会,众人宴后消食,正好可以去御花园内游园赏花灯。 太子殿下显然对赏灯没什么兴趣,所以直接离开了。 郦妩在人群中四处走动,她在找人——找容谨。 今日宴会,她只远远地看了容谨一眼,后来因为众人的注目和萧诀的盯视,她不得不收回目光。 这会儿花灯会眼花缭乱,大家各看各的,各聊各的,她才好避开人眼去寻容谨。 今日容谨是一个人来赴宴的,他的夫人可能是身体又有不适,并没有来。 郦妩找容谨也并非想做些什么,甚至也不打算说些什么。她舍不得打扰他,舍不得让他为难,更舍不得他被人诟病……她只要远远地看他几眼就满足了。 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郦妩想起容谨性格温淡喜静,大概会往人少的地方去,于是越走越偏。直到她忽地被一只大手拽住,还不待她惊呼,就被人拽到了一片树荫下。 “你干什么?!”借着月光和路边灯影,郦妩看清了拽自己的人,立时甩开他的手,怒斥道:“萧诀,我如今可是太子妃,你要是再敢乱来,就不只是遣送边关那么简单了。” “怕什么?”萧诀倒也没再来抓她,双手交叉抱臂,背靠在树干上,笑着看向她,“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而已。” 郦妩转身就走,“我没什么可以跟你聊的。” “你是在找人?”萧诀也不拦她,只继续靠在树上,懒洋洋地道:“容谨早就回去了,他夫人生病,他得回去陪他夫人。” 郦妩脚步一顿。 萧诀唇角微勾,露出一个讽刺意味极浓的笑,“你是不是天天都盼着容谨的夫人早点病逝,好取而代之?” 郦妩一怔,立时又惊又愕。 她霍然站住脚,转身瞪着萧诀,“你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萧诀直起身,也看着她,讽笑道,“你之前一直执意不嫁人,不就是想着熬到他夫人病亡,你好去续弦?反正她身体那么差,估计也熬不了几年……” “萧诀!”郦妩是真的怒了。 纵然她有一千个、一万个想嫁给容谨的念头,但也没有恶毒到天天盼着他夫人病逝……他凭什么这样妄自揣测她?! 郦妩气得心口一起一伏,萧诀却紧紧盯着她。 “难道我说错了?不然你为何之前一直不定亲,屡屡拒婚?”萧诀盯着她,继续道:“为何要一再拒绝我?郦妩,这天底下,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男人了。” 郦妩被他的无耻和厚颜给气到了,怒极反笑,“我怎样想,都不关你的事。另外,我如今是钦定的太子妃,对我,请你谨言慎行。” “你真以为太子选你,是因为喜欢你?你难道不知晓他和谢云兰之间的事?”萧诀冷笑道。 “我什么都知晓,但我就是乐意当这个太子妃。”郦妩也冷笑回敬,“至于其他的,那是我跟太子之间的事,也不劳萧世子费心。” 说罢,再也懒得理他,转身快步走了。 萧诀没拦她也没追上去,只站在树荫下一动不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郦妩头也不回的窈窕背影。 良久,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树干上! * 郦妩从宫宴回来,吕嬷嬷就带着几个丫头婆子开始将郦妩随身的一应物品装箱入箧。 明日一早便要入宫了,明月郡主趁夜过来陪郦妩说了会儿话,桑瑜也安慰开解了郦妩好一番才走。 郦妩从小在安国公府长大,这还是第一次离家这般久。 明月郡主性情清冷,纵然心里有万般不舍,嘴上却不会说些什么,更不会表现出来。只反复摩挲了几下郦妩的脑袋,什么也没叮嘱就离开了。 倒是吕嬷嬷抱着郦妩哭了好一会儿。她是郦妩的乳母,郦妩是她奶大的,也是她一路看着长大的,二人虽为主仆,却情同母女。 “好啦,嬷嬷。只是去几个月而已,明年春天我就回来啦。”郦妩轻轻拍了拍吕嬷嬷的胳膊,安慰她,“毕竟到时候大婚,还是得从家里出嫁的,您也要跟我一起随嫁的呀。” 吕嬷嬷眼睛哭得红通通的,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转头便对要随侍郦妩进宫的大丫鬟琉璃和玲珑殷殷嘱托,“秋末了,天气渐寒,要好生看着姑娘,别让她贪凉。冬季记得及时添衣……” “嬷嬷,奴婢们晓得,定然用心将姑娘照顾得好好的。”琉璃和玲珑齐声道。 她们二人是郦妩四个贴身丫头里年纪最长的,也是性子最沉稳的,所以跟随郦妩入宫,近身侍奉。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忙上忙下,郦妩却没有什么紧张感。 夜里她甚至还睡得十分安稳。 好像知道一切都是皇上的旨意后,她反而觉得轻松了。 因为如此一来的话,她心有所属,太子也另有所爱,彼此又相互知根知底,说不定还可以同病相怜,想来应该不会太难相处。 她一定会做一个最大度的太子妃,将来太子纳侧妃、良娣,她绝不会吃醋妒忌,甚至还会尽力帮他物色。 她会是他最完美的妻。 9 第9章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刚过八月十五,正是秋高气爽时节。 骄阳从天穹投下千千万万道金光,被坤宁宫明黄色的琉璃瓦隔绝了大半,只有斜刺里折射的余光,泄进了大殿里,洒在跪在中间华美氍毹上的宫装少女身上。 坤宁宫巍峨庄严,殿内也是富丽堂皇。 郦妩跪伏在地,行了大礼。 少女清甜的嗓音,在这庄重静谧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的娇嫩软糯,也格外地突兀。 高坐华堂上,头戴华丽凤冠,身穿华美凤袍的容皇后微微蹙起眉头。而坐在下方左侧位置的黎贵妃嘴角微勾,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暗笑。 半晌,容皇后的声音传来:“起来罢。” 郦妩起身,抬头朝堂上望去时,容皇后和另外两位嫔妃的目光皆凝滞了一瞬,黎贵妃的表情却像是松了口气。 殿中一位皇后,三位嫔妃,再加上一众近身侍候的宫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闪过一句话。 这姑娘生得也太好了些! 好到令人惊艳,好到让人忌惮。 黎贵妃生有大皇子萧盛,萧盛曾经在宫宴上对郦妩一见倾心,奈何他已娶正妃,但还是忍不住向黎贵妃说了自己的意愿。 大皇子表达得很委婉,说是想拉拢安国公府,但黎贵妃如何不知自己儿子的心思,将他骂了一顿,让他打消念头。 且不说萧盛已有正妃,若是要再娶郦妩,那只能让她当侧妃,最多也只是做平妻。安国公就这么一个嫡女,还是唯一的女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宝贵,怎么可能会让她这种受委屈。 再说朝堂中暗地里大皇子和太子是两个不同阵营,安国公哪边都不站,一切都随圣意,是绝不可能跟大皇子私下结盟的。 尤其是看着自己儿子茶不思饭不想,失魂落魄的模样,更加坚定了黎贵妃拒绝的心思。 那郦氏之女生成那般妖姬模样,完全就是个祸水,黎贵妃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寄予了厚望,又怎可能让他沉迷于女色。 如今光风霁月的太子却选了这么个妖媚的女子为太子妃,黎贵妃可不是暗地里高兴且松了一大口气。 ——这妖女最好是迷惑得太子从此荒淫无度,玩物丧志。 郦妩又跟黎贵妃和另外两位嫔妃请了安,这才被容皇后赐了座。 面容柔丽,穿着淡蓝色宫妃装的柔妃笑着开口:“太子妃生得这般好,太子殿下也是天人之姿,这将来生的小殿下必然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容皇后脸色稍霁,又打量了郦妩一番。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虽然身段妖娆,但仪态优美,倒也挑不出错。又想起刚刚郦妩起身抬眼望来时,眼神清澈,目光清正,没有任何扭捏和惺惺作态。 容皇后也暗暗松了口气,心里暗道罢了罢了,只要选的不是谢云棠就行。 当今容皇后乃是嘉文帝的继后,先皇后是容皇后的嫡姐。 嘉文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奈何先皇后诞下大公主后血崩而逝,嘉文帝伤心欲绝,最后娶了与先皇后极为相似的容皇后为继后。 嘉文帝情深,对先皇后念念不忘,容皇后一辈子都活在先皇后的影子下,心中的苦闷只有自己才知晓。 因此,她是极力不愿意自己儿子再走嘉文帝老路,不希望他没娶到姐姐却将情思寄托在妹妹身上。 选妃那日,容皇后虽然没去,却对萧衍提了一个要求,除了谢云棠,其他都行。 容皇后对太子还是颇为放心的。这个儿子自十岁以后便极有主见,从小由太子太傅严序教导,后来又另拜当世大儒周赟为先生。严序和周赟都是严厉苛刻之人,将太子也教导得极为严肃板正。 太子自小就对自己约束甚严。严苛得简直有些清心寡欲,出尘脱世了。 容皇后却没料到自己那个向来对女色没什么想法的儿子,最终却挑了个这样的绝色回来。 所以容皇后松气之余,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闲聊了会儿,黎贵妃、柔妃和陈妃纷纷告退,容皇后招来徐嬷嬷,对她嘱咐,“将太子妃安排在玉澜殿里,每日的教导学习,就有劳嬷嬷了。” 徐嬷嬷躬身:“奴婢晓得,定然用心教太子妃。” 刚来第一日,倒也没开始学规矩。徐嬷嬷领着两列宫人送郦妩去玉澜殿,又让两个大宫女带着郦妩熟悉了一下玉澜殿周围。 穿过一片桃林,是一条汉白玉长道。 “郦姑娘您看。”郦妩还未正式册封,宫人们因此便还唤她为姑娘。宫女秋霜笑着指向那一直往东而去的长道,“这路的尽头便是东宫主殿。” 东宫,太子殿下的居所。 郦妩只曾听说,却从来未曾去过。印象里陌生而遥远的地方,此刻却近在眼前,而明年春日,她也要入住那里。 跟着两位大宫女逛了一圈,郦妩刚回到玉澜殿,还没坐下来歇息片刻,便有宫人来传召说皇后娘娘让郦妩去坤宁宫。 郦妩抬头看了看天色,霞光已铺满天空,映得巍峨皇城重檐屋顶都裹上了一层暖色,庄严又绚丽。 她一早从安国公府被宫里来的人迎到了皇城,感觉好像还是上一刻的事情,此时却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再次到坤宁宫时,没有其他嫔妃在场,但是多了太子萧衍。 宫人们鱼贯而入,在桌上摆下各种珍馐佳肴。郦妩给容皇后请了安,又给太子行了礼。 太子表情冷冷淡淡,相比起来皇后娘娘倒是显得慈和许多。 容皇后招手示意郦妩在桌旁坐下,又用眼角余光瞄了瞄自己儿子。 见萧衍表情平淡肃然,完全没有见到自己未来太子妃的喜色,更似乎对着这么个绝色美人,没有一点想法。 容皇后心中十分满意。 未来储君不耽迷于女色,这是好事。 这姑娘生得太好了些,本来她有些担心。此刻看太子肃然的神色,却稍稍放下了心。 但为人母,哪怕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了子女也是操心完一件又来一件。 一起用过晚膳,见太子对郦妩没有任何亲昵之感,容皇后又开始了另一重担心——太子该不会是还对那个谢家大小姐念念不忘吧?这太子妃莫不是随便选的一个,只为了敷衍交差? 容皇后忧心忡忡,心想得趁太子妃入宫教导期间让这二人多相处相处,这样大婚后才能更加亲密无间,夫妻同心。 “景行,你送郦姑娘回玉澜殿。”容皇后吩咐。景行是太子的名字。太子萧衍,字景行。 萧衍瞥了一眼郦妩,郦妩连忙对容皇后行礼告退,然后便跟着萧衍出了坤宁宫。 天色已暗,萧衍自己手里提了一盏灯。他的近身小太监德福和跟着郦妩一起来的大宫女秋霜都是极为伶俐之人,见状纷纷提着灯与他们隔了一丈开外,只远远地缀着。 皇城里虽然处处宫灯连绵,但夜里宫墙深深,树影幢幢。月光也像薄雾似地笼罩着,越发映得周围朦胧幽寂,昏暗森然。 郦妩向来怕黑,眼下四周只有萧衍提着的那盏灯最亮堂,她便不由自主地挨他挨得紧紧的。好像拥着那簇灯火,心里就不再害怕似的。 萧衍几乎从来没跟人这样贴近过,见状微微垂眸看了一眼。 但他没说什么。似默许,又似不在意。 两人走了许久都未说话,最终郦妩打破了沉默,“殿下,选我为太子妃,您会不会觉得为难?” 萧衍手里提着灯,脚步微缓:“不为难。” 郦妩又问:“跟不喜欢的人厮守终生,殿下也是不介意的吗?” 萧衍淡淡道:“是。” 郦妩:“……” 她咬着唇沉默了一会儿,也琢磨了半晌,神游天外,倒是没忘记害怕,潜意识里一直挨着萧衍。 直到远远地望见灯火通明的玉澜殿后,仿佛明灯照心,恍然清醒。 ——太子殿下说不为难、不介意,或许就是因为知道她心有所属,不会对他有所贪图? * 郦妩在玉澜殿安顿了下来。 白日里早晨与傍晚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其余时间便由徐嬷嬷带着,学习宫廷礼仪,顺带琴棋书画等等。 棋书画么,郦妩以前也学过,倒也不难。但是琴艺却着实不佳。 身为国公府嫡女,自然是从小就要精心培养。但郦妩历来怕疼,连耳洞都不穿的人,如何受得了弹琴时手指的疼。 安国公和明月郡主宠她,就说这琴不学也罢。 奈何如今被选为了太子妃,徐嬷嬷却要求她学起来。 “太子殿下琴艺高超,太子妃须得也学学,将来才好与太子殿下默契相伴,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琴瑟和鸣……” 郦妩忍着疼苦着脸练习了一下午,晚上去坤宁宫用膳时,手抖得差点连筷子都拿不住。 容皇后和太子都忍不住停下用膳,目光看向她。容皇后问:“手怎么了?” 容皇后其实并不是一个十分温和的人,雍容端庄,还有些清冷。可大概是因为这份清冷与明月郡主相似,以至于郦妩不由自主地就对她撒起了娇。 郦妩放下碗筷,将自己一双雪白细嫩的手伸到容皇后面前:“娘娘,弹琴……手指好疼啊。” 容皇后没有自己的女儿,性情也较为清冷,因此其他的公主们对她也不太敢亲近。唯一的儿子萧衍也不是个热情的性子,所以第一次面对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的撒娇,容皇后愣了一愣。 小姑娘手指白嫩纤细,指头上的红肿看起来便突兀得触目惊心。 容皇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徐嬷嬷怎不知轻重,这手都伤成这样了。” “徐嬷嬷说,太子殿下琴艺高妙,便要臣女也多多练习。”郦妩是极会察言观色的,尤其是容皇后的心疼毫不掩饰,她便趁机说道,“娘娘,这琴臣女可不可以不练了啊?臣女保证其他的都会好好地学!” 容皇后看了一眼萧衍。 太子殿下似乎早就见识过这姑娘的娇气,所以面不改色,平静得很。 容皇后便道:“那就不练了吧。也没要求太子会什么,太子妃便要会什么。太子从小习武,难道太子妃也要跟着学?” “娘娘英明!”郦妩笑吟吟地称赞。 她生得实在太好,笑起来更是艳光扑面,可眼神却又清澈诚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容皇后的气质让郦妩想起了明月郡主,倍感亲切,所以她看向容皇后的时候,眼里盈满了孺慕之情。 容皇后一直遗憾自己没有女儿,看着郦妩这个模样,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真正就是自己理想中漂亮又乖巧的女儿模样,一时心绪微动,脱口道:“若不是圣旨已下,本宫倒是想认你做个干女儿。” 正欲提筷夹菜的太子,抬起的手立时一顿。 10 第10章 容皇后这话虽是一时兴起,细想之后,却又觉得未尝不可。 这姑娘生得过于好了些,性格又这般娇,做太子妃的话其实不太合适,但若是做公主,那确实不错。 她会将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将来给她置办丰厚嫁妆,帮她物色一个家世好、品德良的驸马,让她不仅有娘家夫家的呵护,还有皇家可以倚靠,一辈子都能无忧无虑。 不过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这些也只是心头想想罢了。 “银杏,拿玉露花容膏和白纱来,给郦姑娘敷一下手指。”容皇后吩咐。 “是。”银杏很快就拿来玉露花容膏。 精致的玉瓶,倒出的膏液像是流淌的黄金,晶莹剔透,还带着怡人的馨香,一看就是极其金贵的药。 银杏倒出适量膏液,小心翼翼地将郦妩红肿的指头一根一根都仔细地涂抹了药膏,抹完又用白纱仔细地给她缠好手指。 容皇后瞥了一眼目不斜视,依然在慢条斯理地用膳的太子,心里着实有些好奇他对这个太子妃到底是如何想的。 太子今年二十有二。最初的时候,容皇后是打算等他行及冠礼后便定下太子妃人选。当初太子跟谢云兰走得近,容皇后原以为谢云兰成为太子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谢云兰出身韩国公府,端庄雍容,大气沉稳,这样的女子成为太子妃,将来协理后宫,才能令人放心。容皇后对谢云兰是极为满意的。 谁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就出了岔子,谢云兰转头迅速定亲嫁人,太子自请去边关磨砺。 两人就像是恋人之间的赌气,却用了决绝的、无可挽回的方式。 旁人不敢问,亲人问了也问不出来缘由。 这两个都是极有主见极有想法之人,谁也拗不过,谁也猜不透,众人对他们的过往全都心照不宣,却又讳莫如深。 直到如今太子二十有二了,朝中对于大皇子早已娶正妃生了小皇孙,而太子还未册封太子妃、未有皇嗣传承颇有微词,阁老们更是屡屡忧心上谏。 等太子从边关回来,嘉文帝与容皇后便相继提起选妃之事,太子难得松了口,同意了选妃之策。 选妃的过程,容皇后不知晓,皇帝也未跟她说。事实上皇帝已经很久没来坤宁宫了,帝后两人除了大节大宴时才会碰面,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自然不会像寻常夫妻那样闲聊。 所以这太子妃具体是怎么选出来的,容皇后不知道。但容皇后觉得,以自己儿子极有主见的性子,这太子妃必定是他自己选的。 只是,既然是自己选的,怎么瞧着却并不稀罕,也不在意呢? 当真只是为了形势,不得不敷衍? 容皇后又将目光看向缠完手指,正有些笨拙地拿起汤匙慢慢喝汤的郦妩。 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讨喜,如果只是因为被敷衍而被选为了太子妃,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太过可惜了。 定都定下来了,虽说这太子妃性子有些娇,跟容皇后所想的相差甚远,但多教教,多带带就是了。看着也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姑娘,想来也不难教。 何况“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容皇后私心里希望太子和太子妃之间能更融洽一些。 所以,用完膳后,容皇后继续让萧衍送郦妩回玉澜殿,又跟德福和秋霜使了眼色,两人心领神会,悄悄点了点头。 走出坤宁宫后,依旧是萧衍提着灯走在前头,郦妩跟他并行。 德福和秋霜两人这次比之前离他们更远了些,缀在后面慢慢吞吞地犹如龟行蚁爬,到最后渐渐隐入了茫茫夜色里。 郦妩和太子走在前方,并未察觉这一切。 通往玉澜殿要行经一片桃林,深秋季节,桃林无花无果,略显萧索。两人从中间长道往前走,郦妩一看到幽深的树林就有些紧张,总感觉林中会突然窜出什么来。 大概是疑神疑鬼久了,这一回,那林子里还真就窜出了一团暗影。 郦妩吓得惊叫一声,顺手就拽住了太子的衣袖。 萧衍脚步一顿。 郦妩于匆忙中看了一眼那个在太子脚边不断蹭着的东西,借着月光仔细瞧清楚了,才发现那竟是一条毛茸茸的、灰黑色的犬。 那灰黑色的大狗在萧衍脚边蹭了蹭,又挪到郦妩脚边,不断地嗅她。 郦妩自己养了一只白猫,对这犬类倒也不抵触害怕,虽然这狗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凶凶的。 她拍了拍心口,缓了口气,顺便问道:“谁养的狗啊?” “孤养的。”萧衍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正在一直嗅着郦妩的“大狗”,又补充了一句:“不是狗,是狼。” 狼? 郦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狼?!!! 那头狼还在她脚边嗅着,郦妩吓得再次惊叫一声,立时骇得全身战栗。 她颤抖着身子,见那狼依旧在她脚边与裙摆边不依不饶地嗅着,顿时惊慌失措。情急中直接跳了起来,一把抱住萧衍,双臂紧搂着他的脖子,连腿都盘在他腰间。一双小脚更是在他身后翘得高高的,生怕被那头狼咬了她的脚。 萧衍:“……” 他身材高大,又有力气,身上挂着一个人也毫不费力,依然身姿笔挺,如松如柏。 只是这温香软玉的紧贴,而她这姿势,这位置……着实卡得微妙。萧衍额角跳了跳,沉声道:“下来。” “不、我不。”郦妩抖着声音,“它、它它它会咬我的……” “黑雾不咬人。” 郦妩如何肯信。 心里暗怨这人养什么不好,偏要养一头狼。 萧衍见她一直不肯下来,便抬手掐往她的腰间,想将她从自己身上“摘”下来。 岂料这姑娘极其怕痒,他的手才一搭上她的腰,她便笑个不停,“诶……你别碰我……好痒啊,啊哈哈哈……” 她不仅笑,还因为怕痒而在他身上躲着、扭着。 萧衍眉心直跳,没有办法,只得对那狼发出一声号令:“黑雾,回去。” 黑雾立即犹如闪电一般闪入了桃林里,转瞬间就不见了。 “下来。”萧衍又对挂在自己身上的郦妩道。 郦妩见那头凶神恶煞的狼已经走了,这才愿意下来。她往下滑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没待她想清楚,便被萧衍迅速掐住腰一把提起,然后将她放在了旁边的地上。 “德福——” 萧衍的声音从黑夜里传了出去,像是水波在空中荡开,传得极远极远,且目标极其精准。 若是有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在此,定然会诧异。这等传音功夫,得是内功极为深厚之人才能发得出来的。 不到半晌,德福就跟秋霜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赶上来了。“殿下。” “你和秋霜将郦姑娘送回玉澜殿。” “是。”德福和秋霜恭敬地应了一声。 德福应完又瞥了一眼站在路边树影下的太子,心里有些诧异。怎么今日殿下不像以往一样直接将郦姑娘送到殿门口了? 只是主子的心思他不好揣测,依言跟着秋霜将郦妩继续送往玉澜殿。 萧衍独自站在道旁的树影下静默。许久,才转身走入了夜色里,大步往东宫方向而去。 11 第11章 “有劳德福公公。”在玉澜殿外跟德福告了别,郦妩带着秋霜回到殿里,琉璃和玲珑正守在廊下等她。 太子尚未大婚,郦妩还未正式被册封为太子妃,她的这些侍女目前也还算不上陪嫁丫鬟,连出入坤宁宫的资格都没有,对宫里也不熟悉,因此郦妩每日出进都是由秋霜这些被容皇后拨过来的宫女负责。 琉璃和玲珑每日只守在玉澜殿里等郦妩回来。此时远远地望见郦妩的身影,二人如往常一样快步迎了上去,看到郦妩的手指被白纱缠着,琉璃和玲珑齐齐惊呼: “姑娘的手怎么了?” “姑娘手受伤了?” 郦妩连忙抬起手晃了晃:“没事。只是今日练琴,手指肿了,皇后娘娘已经命人帮我敷了药。” 琉璃和玲珑这才松了口气,忙扶着郦妩进了屋内。 本就算不得受伤,只是红肿罢了,那药膏也有奇效,郦妩沐浴前拆开白纱,已经消肿了。 看到郦妩的手没事,琉璃和玲珑彻底放了心。她们姑娘养得细皮嫩肉,且天生皮肤雪白,除了左肩有一粒小小的红痣以外,全身上下无瑕无疤,伤到哪里都让人心疼万分。 两人伺候郦妩沐浴。郦妩趴在浴桶边缘,微微扬起手,眼睛盯着自己已恢复白嫩的手指,神思却不知飘往了哪里。 胡思乱想了一通,脑海里猛地又窜出今晚被太子养的狼吓到的那一幕。 郦妩赤着的身子忍不住往水里缩了缩,思及自己当时的失态之举,居然就那样唐突地挂在太子身上,估计太子要更加恼她了。 * 次日清晨,郦妩梳洗好,便先去坤宁宫给容皇后请安。 今日坤宁宫热闹非凡,几位年少尚未出降的公主也来了坤宁宫。看见郦妩进来,原本在小声陪着皇后讲话的三位公主齐齐停下声音,扭头朝郦妩看过来。 其中最年长和最年幼的两位公主,眼里闪过惊艳。而中间穿着一袭杏黄宫裙的少女,面上却带着鄙夷之色。 容皇后一一作了介绍。 年长的那位是华韵公主,乃是柔妃所出;小的那个是怡宁公主,是陈妃所出;而那个一袭杏黄宫裙的少女,则是黎贵妃所生的玉彤公主。 一起用了早膳,容皇后便让几位公主带郦妩去御花园里转转。 华韵公主性柔腼腆,面色温和却不太爱讲话。怡宁公主年幼活泼,像只欢快的鸟儿,一路叽叽喳喳地给郦妩介绍各种名花。玉彤公主则一直抄着手,沉默不言,神色不耐且倨傲。 直到四人走累了在凉亭中歇下喝茶吃糕点,怡宁公主讲话多,口渴喝了不少茶水,拉着华韵公主去解手。 玉彤公主这才看向坐在那里慢悠悠喝茶的郦妩,扬起声音,傲慢地道:“别以为被选为了太子妃就了不起,太子喜欢的是谢家姐姐,你这个太子妃不过是父皇选的,他不得不接受而已。” 很明显这位玉彤公主对自己没什么好印象,还这般傲慢地跟自己讲话,郦妩也省了礼节与敬语,放下茶盏,扭过头对她嫣然一笑:“我知道啊,所以呢?” 玉彤公主跟谢云棠关系较好,此番谢云棠落选,玉彤公主自然看不惯郦妩。加上自己一母同胞的大皇兄一直垂涎郦妩,更加让玉彤公主觉得不耻,认为必定是郦妩勾惹了自己的皇兄——毕竟连萧世子也对她痴迷得仿佛着魔了似的,所以肯定是她的问题! 此番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想要当面羞辱郦妩一番,却见郦妩这样不痛不痒,甚至还能笑得出来,玉彤公主更加气着了。 “你这样妖里妖气又水性杨花的女人,太子是不会喜欢的。你就等着入宫就失宠,等着受冷落吧!”玉彤公主放了狠话出来,立即起身,气势汹汹地走了。 郦妩一脸莫名其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颊。 她哪里妖里妖气了? 怎么还水性杨花了呢? * 宫里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间日已西斜,金乌尚未沉。霞光伴着残阳,透过窗牖照进坤宁宫大殿内。 容皇后坐在窗旁的圈椅中,手里捏着绣花针,正在绣一副团龙图。旁边宫女帮她托着绣棚架,齐嬷嬷在另一头理着针线,时不时抬头看过来一眼。 容皇后绣了一会儿,拿起来端详一番,叹了口气:“绣了一辈子,怎么就是绣不好呢?” 齐嬷嬷在一旁没有吭声。 其实不是皇后娘娘绣得不好,只是没有那个人绣得好罢了。 先皇后一手绣艺出神入化,她绣的团龙香袋,上面的龙睛仿佛是活的一样,栩栩如生。嘉文帝至今还戴着先皇后绣的香袋。 容皇后的绣艺也不错,但始终还是达不到先皇后那般以假乱真的地步。这团龙香袋,绣了二十多年了,那龙眼睛始终还是绣得不满意。 齐嬷嬷眼见着容皇后又将那丝线慢慢拆了,继续重绣,忍不住在内心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外面宫人进来传话,说郦姑娘来了。 容皇后专心刺绣,头也未抬:“让她进来。” 郦妩过来时,看见皇后娘娘居然也要绣花,顿时觉得诧异又新奇。 她行了礼问了安,然后站在旁边看了一小会儿。 容皇后绣得专注,殿内其他人也不敢发声扰她,整个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余大家的呼吸声。 郦妩不是个恬静的性子,耐不住这沉闷,又见容皇后如此金尊玉贵之人,居然有这般绣功,忍不住夸了一声:“娘娘绣得真好啊。” 容皇后只当她是在奉承,没有吭声。 郦妩只得继续乖巧地站在旁边看着,见皇后绣了拆,拆了绣,心中暗自疑惑。在她看来这绣得已经极好了,就连绣艺精妙的琉璃都比不过。 大概是她杵得太久了,容皇后似是感觉到她耐不住的性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要不要试一下?” 郦妩眨了眨眼,本想说自己不太会,但又想起昨日才跟皇后娘娘保证,除了弹琴以外,其他的她什么都会好好地学,这会儿如果拒绝,那就真是自己打自己脸了。 于是只能将到口的话咽下去,慢吞吞地道:“……好。” 齐嬷嬷于是喊宫人又送来一套针线物具。 郦妩接过针线绣棚,却有些呆愣了。她于女红上跟琴艺一样,没有什么天赋,还极少练习,一时拿着工具,茫然无措:“……娘娘,臣女不会绣龙。” 容皇后侧头瞥了她一眼:“那你会绣什么?” 郦妩不确定地道:“……竹子?” 她生平有限的绣艺成品,就只曾经给子瑜哥哥绣过一个修竹香囊。竹乃君子,配子瑜哥哥最是相得益彰。 “那就绣竹子。”容皇后也没想要为难郦妩。“绣慢些,仔细扎了手。” 郦妩点点头,乖乖地坐在容皇后旁边绣起竹子来。 天色慢慢暗淡了些,宫人蹑手蹑脚悄然掌灯,齐嬷嬷看着并头坐在窗下绣花的两个人,只觉得这画面竟异样地融洽和谐。 心里暗叹:也难怪皇后娘娘总想有个小公主。 只可惜,虽然以容皇后这个年龄,应该尚可生育,但她今生除了太子以外,已经不会再有自己的子嗣了。 曾经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不仅伤透了容皇后的心,还伤了她的身。 等容皇后又再次绣完团龙的眼睛后,偏头看向郦妩那边,目光瞥了瞥她的绣棚。 ——雪白的锦缎上,几棵歪七扭八的“竹子”,说是一团乱糟糟的青草倒是更为贴切。 容皇后端详着郦妩那糟糕透了的绣品,看着看着,忽地就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里却渐渐浮起了泪影。她微微侧过头,悄悄抽出帕子抿了抿眼角,转回头来,依旧一副雍容端庄的模样,眼底甚至还带了些细碎笑意。 郦妩抬头,见容皇后看着自己的绣品发笑,不由地面色微微泛红:“臣女的女红……真的很差。” 容皇后却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神色复杂又柔和:“你这样……挺好。” 郦妩不知道容皇后这一瞬间的心思百转,她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糟糕的绣品,心里暗暗叹气。 这哪里好了?她要是有个精妙的绣艺,当初唯一送给子瑜哥哥的那个香囊她就能绣得更好些了,也不至于丑得他一次都不曾戴出来。 如今他成亲了,为了避嫌,只怕是早已经扔掉了。 太子萧衍进来的时候,恰好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看到郦妩和容皇后一起绣花,萧衍也觉得惊奇,走过来时,顺便垂眸瞥了一眼郦妩手中的绣品,表情难得迟疑了一下:“这绣得是……” 世人多爱绣梅兰竹菊或者戏水鸳鸯等,宫里则是龙凤云鸾、芍药牡丹较多,但是绣“青草”的,确实是第一次见。 郦妩脸上红晕未退,似是意识到太子的疑惑,连忙急急地接话:“——是竹子。” 容皇后又笑了一声。 太子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不过他也不算感觉太意外,毕竟以这姑娘的娇气程度,想也知道她不会在女红上下苦功夫。 可容皇后却奇异地对郦妩的绣品感兴趣,笑着说道:“你这个……绣好了就送给本宫吧。” 郦妩难得有些羞惭,捏着绣棚,实在拿不出手,“臣女绣得太难看了。” 容皇后又笑了笑:“无妨,本宫很喜欢。” 不说郦妩觉得皇后怕是说的反话,就连萧衍都有些讶异地看了容皇后一眼。 这偏爱着实太过明显了些。 萧衍又淡淡瞥了暼郦妩。 很意外,这才短短数日时间,这姑娘竟然能得皇后如此喜爱……倒是有点本事。 “好了,先用膳。”容皇后放下针线起身,“夜间绣花伤眼,明日你再来接着绣。” 这似乎是真要她的绣品了。郦妩无奈地点点头:“好。” 晚膳后,容皇后依旧让萧衍送郦妩回玉澜殿。 路径那片桃林的时候,郦妩一边心有余悸地朝黑黢黢的林中瞥着,一边下意识地往太子身边靠。 然而这一回,她才一挨近,太子便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了与她的接触。 郦妩:“……” 就算恼她、厌她,也不至于要表现得这般明显吧…… 12 第12章 当然,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性子也板正严肃,并不平易近人,所以郦妩即使心里有些气恼,也是敢怒不敢言。 更何况,郦妩也知晓,她与太子都是相互心有另属之人,想也知道二人大婚后必然是“相敬如宾”,互不干涉。太子如今这种对她避之不及的表现,实属正常。 中秋过后,已是暮秋时分。夜间风凉,萧衍穿了件玄色绣云纹大氅,郦妩披着一件白底簇金繁绣海棠披风,此刻风从侧面而来,她的披风系带和尾摆正被风吹得跟太子的大氅一触又触,连她肩头散落的长发都飞扬起来,险些扫到太子的胸前。 郦妩连忙朝旁边挪了一大步,主动与太子拉开了距离。 萧衍垂下眼皮扫了一眼两人之间的间隔之宽,俊美的面容犹如冷玉,疏淡肃然,对于郦妩此举,未置一词。 两人沉默行走,太子没有开口,郦妩一直分神留心着周围状况,也没有说话。 孤月悬空,夜色清寂。远处宫墙深深,楼宇重重,灯火绵延不绝,宫人来往匆匆。近处,长道上只有一男一女一盏灯,伴随着清凉的夜风,缓缓而行。 好在一路走回玉澜殿,太子殿下的那头凶神恶煞的狼也未再出现。 等瞧见夜幕下灯火通明的殿宇时,郦妩暗暗松了一口气。到了玉澜殿门口,她心情轻松,跟萧衍客套起来:“多谢殿下送臣女回来,殿下要不要进去喝一杯茶?” 然而,尊贵的太子殿下只是微微掀起眼皮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尔后提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甚至连客套都不客套一下。 郦妩:“……” 世人皆爱美,对于长得好之人总是颇为宽容和怜爱,更何况是郦妩这样长得好到极致、看着就赏心悦目的美人儿。往日,她不管去哪里,无论男女老少,大都对她都极为喜爱,更遑论那些看到她就会多瞧几眼的男子,哪怕是心有所属之人,对她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也会温和几分。 像太子这样避之若浼,冷淡至此的,实属罕见。 到底是有多讨厌她啊,才会这般冷漠。 望着太子殿下渐渐融入夜色里的高大颀长背影,郦妩咬了咬唇驻足半晌,等到秋霜跟了上来,她才带着秋霜一起,进了玉澜殿。 * 次日,郦妩照例先跟容皇后请了早安,又学完今日的宫廷礼仪,才艺教导,日暮之前继续去坤宁宫接着绣昨日的绣品。 没一会儿,殿外宫人通报,并在得到容皇后首肯后,引了一年老一年轻的两名宫女进来,恭敬行礼。 容皇后放下手中针线,对郦妩道:“歇一会儿。这是尚衣局的申嬷嬷和许姑姑,你跟她们去西侧殿量身。重阳节快要到了,届时宫内会在九华楼设宴,本宫让尚衣局的人给你赶工缝制一套礼服。” 郦妩点点头,容皇后又对申嬷嬷道:“顺便给姑娘做几套秋装和冬裙。” 司天监和礼部已经确定了太子大婚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初九。郦妩在宫里一直要待到年底才会出宫与家人团聚,然后便是待字闺中,待到明年三月阳春,与太子举行大婚典礼,正式册封为太子妃。 “是。”申嬷嬷和许姑姑恭敬应答。然后便引了郦妩去西侧殿内室。 紫檀木雕寒梅映雪屏风后面,郦妩在秋霜和许姑姑的伺候下,慢慢退去外裳和里裙,只着一件藕粉色细锦抹胸和一条软绫雪色撒脚裤。 这么点衣着,顿时将准太子妃曼妙的身段完全显露了出来。且不说那雪白柔韧的细腰和笔直白皙的长腿,光是瞥一眼那高耸的山峰,便叫人面红耳臊。 年轻一点的许姑姑给郦妩量身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申嬷嬷冷冷扫了她一眼,她才暗暗吁了一口气,连忙凝神定气,再不敢懈怠。 申嬷嬷这一辈子在宫里给两代妃嫔公主娘娘们量身做衣,见过不知多少贵女们的身体,如准太子妃这般秾纤合度,几近完美的曲线,也属罕见。 所以申嬷嬷虽然较之许姑姑来说,一脸严肃,也忍不住在内心感叹当初女娲在造人时,对这位准太子妃大概是格外用心。 这厢申嬷嬷和许姑姑给郦妩量身,秋霜在一旁记录数据,几人不敢错漏一分。 外面大殿,太子正踏入殿中,给容皇后请安。他在窗边的紫檀木圈椅中坐下,长腿微分,广袖坠在扶手两侧,修长手指搭在扶手上缓慢轻叩着,目光随意一扫旁边的绣架,那半幅“青竹”绣品在那搁着,郦妩却不见了踪影。 容皇后察觉到他的视线,笑了笑:“郦姑娘正在侧殿里,本宫让尚衣局的人给她量身,做些衣裳。” 量身需要退衣而测,这等私密的事情,若是寻常,容皇后自然不会讲。只是太子和郦妩已是定了婚期的准夫妻,说这些倒也无妨。 萧衍叩着扶手的手指微微一顿,点了点头,没有吭声。他端起旁边案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等郦妩量完身,秋霜伺候她穿好衣裙出来,尚衣局的申嬷嬷和许姑姑行礼退下,齐嬷嬷便召唤宫人传膳。 郦妩扶着容皇后走到紫檀八仙桌旁坐下用膳,萧衍也起身走过来。他身材高大,目光微垂时,视线不经意地刚好就落在郦妩上身曲线最高点,一触即离。 那不过是半息之短的瞬间,但郦妩极为敏.感,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像是被羽毛挠在心尖,她胸口莫名地窜过一阵酥麻。 郦妩偏头看向太子,只见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修长手指执起玉箸,慢条斯理地用起膳来。 郦妩也没多想,也坐下来与萧衍陪着容皇后一起用膳。 用完晚膳,漱了口,宫人奉上香茶。 宫灯色暖,气氛融洽。画珐琅龙凤牡丹香炉里袅袅吐着清烟,容皇后抿了口茶,缓缓放下杯盏,笑着问郦妩:“往日在家,你爹娘是怎样唤你?” 两人相处不过数日,却极为亲昵投缘,容皇后十分喜爱郦妩,且这将来又是自己的儿媳,总是“姑娘姑娘”地唤她,觉得过于生疏。 郦妩也放下茶盏,笑着回道:“往日在家,祖母、爹娘还有兄长他们都是唤我‘央央’。” “央央?”容皇后笑容和蔼,“这名儿好听。那本宫以后也喊你央央。” 郦妩点头:“嗯,娘娘喜欢怎样唤就怎样唤。” 容皇后跟郦妩聊了会儿家常闲话,又将沉默寡言的太子拉入话题中心,问他:“重阳后,又有秋狝、冬狩,景行这些日子很忙吧?” “都由各部负责,儿臣费心不多。”萧衍不紧不慢地道。 虽说各种节庆典礼,大型活动均有司天监、礼部户部工部以及宫内的六局二十四司分工负责,但身为皇太子,差不多是小半个君主,嘉文帝也有意让萧衍代他作各种决策,因此说费心不多,实在是过谦之言。 容皇后知晓萧衍性情沉稳,对他办的事,她也不用过多忧心,于是随意问了几句,也没再详说。 喝完一盏茶,容皇后照例让萧衍送郦妩回去。 今夜无月,四周暗得沉闷。夜风中树影飒飒作响,萧衍手里提着的灯都被风吹得一摇一晃。 郦妩不得不再次靠近太子几分,还好今日太子脾气意外地好,倒是没再刻意避开她。郦妩的胆子又大了一些,试探着问道:“殿下,秋猎您能不能带臣女一起去啊?” 历年秋猎都在京都的西山围场举行。 届时皇亲国戚百官子弟皆会参与,往年郦妩也能跟着家人一起去。但她如今入了宫,再也无法像往日那般自由出进,出宫更是难上加难。 容皇后是从来不去围猎现场的,所以,郦妩到时候很大可能是继续留在宫里陪着皇后娘娘。 若想出宫,自然只能依仗太子带她去。 郦妩喜爱热闹,又与家人分别许久,去秋猎围场既可以看到父母兄长,还能与林婉柔和唐燕如她们这些密友相见,更还可以看到子瑜哥哥…… 叫她如何不期待? 因此她仰着头,用十分真诚又热烈的眼神看着太子。 郦妩比萧衍小四五岁,年幼又心思浅。而萧衍见惯朝堂里的波云诡谲,又在边关沙场千锤百炼,只需瞥一眼便能看透她所有想法,还有什么是不懂的。 眼皮微垂,看着郦妩这样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样子,太子的表情淡漠冷肃,薄唇一张,只冷冷沉沉地说了一个字:“可。” 太好了!郦妩内心欢呼一声,面上却不敢太放肆,只忍着兴奋,笑吟吟地对萧衍道:“谢谢殿下。” 萧衍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郦妩也不在意他的冷漠,心里只盼着日子能过得快些,对秋猎充满了期待,连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她的衣裙帛带被夜风拽得不断飘摆,连系在腰间压住裙摆的禁步都随着她轻盈的步伐一起一跃。 在这灯火氤氲的一小片天地里,少女纤长的身影像是一只翩然起舞的蝶。与旁边步伐徐徐的太子对比鲜明,却又莫名唯美融合。 不过显然天公并不作美,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密集的雨丝,像一根根清亮的银线,从漆黑的天空突兀坠落。 “下雨了!”郦妩轻呼一声。 冰凉的秋雨落下,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大片黑影便像是一张幕网,伴随着凛冽的松柏清香,从上而下,将她兜头罩住。 13 第13章 郦妩只觉眼前骤然一黑,被不知是什么物事从头盖住,鼻尖萦绕的都是清冽的男子气息。 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太子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脱下,给她挡雨。 宽大的衣袍还带着太子殿下的体温。热意熏脑,郦妩恍惚间想起两年前,她在雨夜被太子半路“捡”到。那时太子也是面无表情地扔给她一件大氅,盖住她被大雨淋湿的身子,于冰冷的雨夜里,给了她温暖的慰藉。 怎么说呢?这个人太让郦妩捉摸不透了。 一边冷冷淡淡地嫌弃她,一边又似乎毫不介怀地将自己的衣袍给她挡雨,实在太令人费解了。 郦妩只能心忖:世人皆说太子殿下光风霁月,磊落高洁。所以他不计个人喜恶,怜悯弱小,施以援手,好像也算正常? 太子萧衍身长八尺有余,肩宽背阔,衣袍自然也极为宽大。这件大氅被郦妩从头披着,像小孩子偷穿大人的斗篷。她雪白的小脸从玄黑色的大氅中仰起,看向萧衍。 脑海中忽地闪过明月郡主的话:“其实说起来,太子殿下还曾是你的救命恩人。” 又记起她跟林婉柔与唐燕如她们提及此事时,唐燕如的戏谑调笑:“救命恩人哦……话本子里都是怎么说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阿妩,你将来怕是要嫁给太子殿下,才能承下他的这份恩情……” 那时不过是一句戏言,大家一笑置之,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哪知如今她竟然真的要成为萧衍的太子妃了。 郦妩仰头望着面色清冷疏淡的太子,忍不住心想:皇上指了自己为太子妃,可对于太子殿下来说,娶了个不喜欢甚至还有些嫌弃的女子——自己这也不知是报恩还是“报仇”? “发什么呆?”萧衍瞥了一眼傻愣愣站在那里的郦妩,“下雨了,还不快跑?” 跑? 雨下得太突然,且有愈来愈大的趋势,转瞬间即如瓢泼,那确实要跑的。 不过郦妩是被太子殿下给拎着“跑”的。 两旁的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极速倒退,郦妩感觉自己仿佛悬空而起,脚不沾地。她惊慌中只能揪住太子的衣袍,贴得紧紧的,生怕自己摔着。 好在这种忙乱的境况下,太子殿下也顾不得她的冒犯行为,甚至还将她往身侧带了带,让她的脸贴着他的衣袍,不至于被迎面的雨浇到。 虽然离玉澜殿已经颇近,宫人也及时出来送伞,但是雨实在下得又急又密,等到了玉澜殿时,萧衍和郦妩的衣袍还是都被雨淋湿了。郦妩有太子的大氅密密实实地罩着,稍微好那么一点,太子殿下则几乎被雨给浇透了。 这会儿雨势太大,就算德福已经机灵地赶去东宫派人出来迎接,但也还需要一些时间。太子暂时没法回东宫,因此不得不屈尊进了玉澜殿,等东宫的人送干净衣物和伞具过来。 太子殿下驾临,玉澜殿里的宫人顿时诚惶诚恐地行礼跪安。深秋天寒,萧衍看了一眼裹着自己的大氅还在微微发颤的郦妩,吩咐道:“快去给你们主子沐浴换衣。” 郦妩回屋向来是第一时间就去沐浴,因此热水是早就备好的。琉璃和玲珑连忙起身欲扶着郦妩往净室去,郦妩停住脚步,扭头看向萧衍:“殿下,你……” 太子将大氅给郦妩挡雨,他自己才穿着一件单袍,早已经被雨淋湿。此刻太子殿下连头发都在不断地往下滴着水。这还是郦妩第一次看到尊贵的太子这样仪容不整的样子。 不过太子不论是面容还是身形,轮廓都堪称完美,即使这般模样,也不显狼狈。 萧衍随手拂去眉际的雨珠,淡淡道:“无碍。德福会很快送东西过来。” 虽然贵为太子,但萧衍从小习武,身体强健。又在边关军营历练两年,常年风里来雨里去,淋一场雨对他来说,不过小事。 见太子一副无谓模样,郦妩只得作罢。她这里没有任何适合太子穿的衣物,只能让琉璃拿了干净的棉巾给太子。 用棉巾擦去头上和脸上的雨水,又喝了宫人奉上的热茶。萧衍负手站在窗边,望向窗外。 夜幕漆黑,廊下风灯照着庭院一隅,雨打树叶,沙沙作响。他盯着那雨幕中的树,站了半晌。 玉澜殿的宫人侍立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东宫离玉澜殿不远,郦妩沐浴更衣出来后,太子殿下刚好已在另一边侧殿换了东宫内官送来的干净衣袍。 两人打了个罩面,萧衍上下打量了郦妩一番,黑眸微眯了一下。 郦妩天生丽质,平日里为显庄重也会施粉涂朱,将她原本就娇媚的容貌妆点得更加美艳夺目。这会儿刚沐浴完,脸上没有脂粉装饰,只露出柔嫩白皙的肌肤,淡粉色的樱唇,潋滟的美眸被水汽氤氲得如浸润的墨玉。 一头乌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再衬着那雪白纤细的脖颈,更显得嫩弱了几分,露出惹人攀折的风情来。 萧衍凝视着她这番模样,垂在广袖下的食指和拇指,忍不住轻轻捻动了两下。 郦妩望了一眼窗外,雨依旧很大,只怕一时还停不下来。太子走不了,她当然也不能自顾自去歇息。但是跟太子一直这样僵立也不好,她扫了一眼四周,瞥见了什么,连忙笑问:“殿下,下棋吗?” 萧衍看她一眼,颔了颔首,走到窗边摆着棋盘的矮几旁,撩起袍摆,盘腿而坐。郦妩也跟过去,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 宫人连忙端来糕点,又送上熬好的姜汤给他们驱寒。 郦妩和太子边喝姜茶边对弈,琉璃跪坐在郦妩身后悄声地用装着熏香和银丝炭的空心鎏金球给她烘头发。 殿内很安静,只能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郦妩在琴艺女红上不精,但是棋艺却是不错的。与太子一番对弈下来,竟然也能坚持许久不分胜负。 到了僵持时刻,她纤细的手指间捻着棋子,垂着眼,又密又长的睫羽在雪白的小脸上覆下一小片阴影,思考的神态极为认真。 坐在对面的萧衍静静地看着她,浓黑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凉淡。 君子爱棋,于棋盘方寸之间你来我往,对战厮杀,勾心斗角,蕴含无数奥妙。 郦妩爱棋,却是因为容谨。 她的棋术是容谨亲自所教,棋艺也是容谨陪她练出来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棋风在无意中受了容谨很多影响。 容皇后出自宁国公府容氏一族,萧衍和容谨是表亲关系。二人从小相识,萧衍不知跟容谨下过多少盘棋,又如何看不出郦妩的棋风路数跟容谨有多相似。 郦妩思索完,正要落棋时,抬眼间却瞥见太子冷淡的脸色。 她茫然了一瞬,有些不知所措。 刚刚看太子还好好的,甚至一开始好像还有些和颜悦色,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就变脸了呢? 难道是她思索太久,太子等得不耐烦,所以恼了? 14 第14章 接下来的对弈,郦妩被萧衍步步紧逼,围追堵截,直至四面楚歌,输得凄惨兮兮,好不可怜。 太子殿下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的。 郦妩觉得太子可能是被自己慢吞吞的节奏给惹恼了,所以杀伐果决,想要快点结束,因而连在棋局中都透着煞气。 一盘完毕,郦妩也不敢出声邀请太子再来一局。 抬首望向窗外,夜幕漆黑,庭院深深,晚风送来雨后的清新气息。郦妩心下一喜,看向太子,笑道:“殿下,雨停了。” 却见太子掀起眼皮,朝她看来,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幽暗若古井深潭。那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只漆黑深邃得叫人心里发怵。 雨停了,可以走人了。郦妩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有赶客嫌疑,怕是又将太子惹恼了。 还好太子并未与她计较,只慢慢地瞟了她一眼,尔后起身,长腿迈开,往殿外走去。一直静静候在旁边的两名东宫内官连忙跟在他身后。 郦妩领着玉澜殿的宫人自是要送到门口的,她站在廊下恭送,太子殿下头也不回。倒是他身后左侧的那个小内官德保忍不住扭过头来看了郦妩一眼。 前些日子都是德福陪着太子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今日德福也淋了雨,为了不耽搁给太子送衣物鞋袜,所以是德保领了个小太监急匆匆赶过来。 这还是德保第一次看到郦妩。心里暗忖着:这位可是东宫未来的女主子,只不过与众人原先心中所想的相差悬殊。 历来世家大族,择妻择媳除门当户对以外,首选的是品格端庄贤淑,性情沉稳大气的女子,皇族亦是如此。 当家主母,姿容只需端正可看就行,太过美艳反而让人颇多顾忌。而眼前这位准太子妃容貌过艳,身段过妖,太过招人了。 但看太子对她冷冷淡淡的样子,似乎不得太子殿下喜欢。 再一想想,也算正常,毕竟这位与当初的谢大小姐差别可太大了。 太子这般光风霁月,严肃正经之君子,可不会喜欢这种妖媚的女子。 * 郦妩的“青竹”香囊,在她每日傍晚时分来坤宁宫抽点时间断断续续地绣着,总算是绣好了。 她虽然比容皇后绣得晚,但因为绣的花纹简单,竟然跟容皇后差不多时间完成。 齐嬷嬷招了招手,几名宫女端了数个托盘过来,里面盛放了茱萸和各种干花与香料。 郦妩学着容皇后的样子,将茱萸子与香料干花一一配比装入香囊。重阳节快到了,届时登高、宴饮、戴茱萸、赏菊花,这装有茱萸子的香袋香囊可以佩在腰间。 容皇后说让郦妩将这“青竹”香囊送她,居然不是一句戏言,真就将郦妩的香囊给拿去了。 齐嬷嬷捧来一个匣子,容皇后将她自己绣好的团龙香袋与郦妩的“青竹”香囊一起放入了匣子。 那个匣子里已经装了不知有多少个香袋了。 看着容皇后对着那一匣子各式各样的香袋怔怔出神,郦妩在那一瞬间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那一匣子寄满相思的花笺与物品。 总感觉容皇后这举动竟与自己十分相似。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莫名投契,就连许多行为与细节都这般类似,可能也是一种缘分吧。 齐嬷嬷捧走匣子,端着托盘的宫女们也纷纷退下。 夜幕降临,殿内开始掌灯,宫人们鱼贯而入摆上晚膳。容皇后朝郦妩招了招手,郦妩走过去扶她到桌旁。 容皇后拉着郦妩的手坐下,温声问她:“在宫里也有些时日了,可有想家人?” 头一回离家这般久,想肯定是想的。但是郦妩是个小人精,眨了眨眼,笑着回道:“娘娘待臣女犹如父母家人一般疼爱,臣女也就没那么想家了。” “你这张小嘴就会说些甜言蜜语。”容皇后笑嗔一句,目光却柔和地看着郦妩。 眼前这个小姑娘眼神明若秋水,心思简单纯澈,哪怕是小小的心机也让人觉得可爱。若真是那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人,也不至于对太子如此不上心,今日太子未来,她连问都不问。 郦妩对容谨的儿女情思,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虽然外间也有少数细心之人察觉到一些苗头,但因为郦妩从未闹到明面上,所以传闻不多,容皇后自然也不知道。 容皇后心里想的是太子和谢云兰的事情,暗忖大概是这件事让郦妩对太子心生嫌隙。 思及太子和谢云兰的事,容皇后又不得不在内心暗暗叹息一声。 以谢云兰和太子的过往渊源,如今谢云兰已经嫁人了,太子与她之间需得避忌。可上个月谢云兰生辰,太子本人是避嫌没去,生辰礼却还是送去了。 谁也不知太子到底是什么想法,连容皇后都琢磨不透。 这到底是旧情难忘还是怎样? 再看郦妩一张美艳娇媚的脸蛋儿,瞧着多么赏心悦目啊,连她身为女人都忍不住心生喜爱,可太子却也并未多瞧一眼。 容皇后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太子幼时说的一句话。 “纣王因妲己而祸国,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儿臣将来必做个贤明厚德之主,娶妻也娶贤淑端庄之女……” 那时候的小太子才六七岁,他是嘉文帝唯一的嫡子,出生不久即被立为太子。从小有太子太傅教导,另拜了大儒为先生,还因缘际会被隐士高人收作关门弟子。 他的这些先生老师们,个个性情刻板顽固,孤僻乖张。也不知是谁跟小太子讲的那些故事,耳提面命,谆谆告诫,叫他记在心里,还跟容皇后说了几回。 长大后的太子自然不会再那么稚气地说这种话了,但是性情也受那些老师们影响,严肃内敛,刻板正经。奉先贤为圭臬,克己复礼,于女色一事上仿佛毫无兴趣。 曾经容皇后也不是没给他塞过晓事宫女,但他都置之不理。 如今对着这么个美艳的太子妃,也冷冷淡淡,视若无睹…… 因着这诸多难以言说的缘由,容皇后再看郦妩就越觉怜爱,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后日就是重阳佳节了,你父母兄长也会入宫参宴,到时候你也不用拘在本宫身边,随意走走,陪他们说说话。” “好。”郦妩将她当明月郡主一样,亲昵地蹭了蹭,顺便说起秋猎之事,“娘娘。重阳后,秋猎也不远了,臣女求太子殿下带臣女一起去,就没法在宫里陪伴娘娘了,娘娘会不会怪我啊?” “不会。”容皇后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笑道:“你与太子和睦相处,多亲近亲近,本宫更是欢喜。” 郦妩微笑点头。 心里却感叹,她和太子没有太大的矛盾,和睦相处应该不会太难,多亲近怕是未必。 * 转眼间重阳便到了。 这次是设宴在皇城东面的九华楼。重阳历来有登高的习俗,这些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们倒不会吭哧吭哧地爬山,于是便将宴席设在楼高九重的九华楼上,也算是将登高与宴饮融合,一举两得,两全其美了。 到了九月九这一日的傍晚,贵人们坐马车入皇城,到二道城门前下马车换软轿前往九华楼。 为了应节,个个都是一早沐浴焚香,身穿华服。赴宴时或头插茱萸,或腰佩装有茱萸子的香囊香袋,更有不少女眷还在头上簪一朵富丽雅致的菊花。 这种宫内的大节宴会,容皇后必然是要出席的。 皇帝暂时未至,内官拉长声音报着:“皇后娘娘驾到——” 郦妩扶着容皇后出来,众人行礼平身后,视线便都齐聚过来。 见郦妩与容皇后相处融洽,众人心底暗暗权衡揣测,到最后目光又不由地被容皇后腰间佩戴的饰物给吸引了注意力。 今日大节,容皇后自然是凤冠冕服,姿容得体。庄重华丽的袆衣衬得尚还年轻的容皇后典雅秀美,她今日华冠夺目,环饰耀眼,因此佩戴在腰间的那个绣工粗劣的香囊便异样地显眼。 众人正暗自猜测这香囊来历。 人群中的宁国公府世子容谨却在瞥见那香囊时,神色微怔。 他抬眸,目光先是在那香囊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便转向立于容皇后身旁的郦妩。盯着她看了几息,眼眸温润,心底却不知所思。 “世子爷在看什么?” 今日宋莹身体状态还不错,难得也来参与了宴席。甚至还在容谨的托扶下,走上了这九重楼,累得额汗点点,气喘吁吁,好久才缓过气来。不过,看着一路走来众人艳羡的目光,她的心里颇为满足。 容谨收回视线,温声道:“没看什么。你累了没?我扶你去旁边坐坐。” 宋莹点头,目光却从郦妩脸上一划而过,被容谨搀着往旁边走时,她忽然低声道:“皇后娘娘那个香囊,应该是旁边那位郦姑娘做的吧?” 容谨脚步一顿,随后又继续往前走,轻声笑道:“大概是的。” 宋莹瞥了一眼他的神色,目光又凝在他微微弯起的唇角上,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低低说道:“皇后娘娘看起来很喜欢她。她长得那么美,太子殿下应该也很喜欢吧。” 她像是在问容谨,又像是自言自语,因此容谨并未接这句话,只将她扶到旁边椅凳坐下。 郦妩将容皇后扶到高台一侧。随着内官尖利的嗓音高昂响起,嘉文帝被黎贵妃扶着出现,太子跟在他身后也一起到了。百官与家眷伏地山呼万岁。嘉文帝携皇后与贵妃走向高台,郦妩和太子也落后两步跟了过去。 丝竹钟磬响起,宴会开始。 台下歌舞升平,百官觥筹交错。宴会过半,百官可离席自由行走,赏菊看花,寒暄应酬。 太子也离席下去了。嘉文帝喝了两盏菊花酒,目光这才瞥向左侧的容皇后。 目光从她头顶的华冠,秀美的脸,一路往下,最终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她腰间佩着的那个蹩脚的香囊。 嘉文帝愣了愣,直直地盯向容皇后。 容皇后向来精致,对于针线刺绣类的东西更是精益求精,竟然会佩戴一个针脚如此粗劣的香囊,与往日太不一样了。 容皇后却仿佛并未发觉嘉文帝的盯视,只柔声对着乖巧坐在自己身旁的郦妩道:“这会儿大家都自由走动,你也下去玩会儿吧。” 郦妩点头,起身对着皇帝与皇后行礼,然后便提裙退下高台。 暮色渐沉,华灯燃起。宴会进入后段时刻,歌舞戏曲轮番登场。高楼外,一簇烟火升上夜空,在天幕上炸开,接着便连绵不绝,仿佛预示着盛世华年。 郦妩从观赏烟火的人群中走过,去寻自己的家人亲友,在转角处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菊花台那边,却看到了立于菊花丛中的一对璧人。 正是太子殿下和谢云兰。 15 第15章 “嘭嘭嘭——” 一簇簇烟火在夜空中次第炸开。 不知是被烟花惊扰还是本身就比较敏锐,萧衍先转过头来,看向郦妩。历来表情冷淡,很少露出笑容的太子殿下,此刻唇边还勾着一抹未散尽的笑意,显见得刚刚与谢云兰相谈甚欢。 谢云兰见萧衍转头,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来,原本就笑盈盈的脸,看到郦妩时,笑容又扩大了几分。 那两位都是气质极佳之人,一个高大修长,一个苗条婉约,站在花丛中仿佛九天谪仙神女。 见他们二人齐齐望过来,郦妩心中莫名地一突。 她就像误入瑶池惊扰了神仙的不速之客,生恐唐突了仙人,一时慌得不行,连招呼也不好意思打,扭头转身就跑。 大概未料到郦妩会是这种反应,谢云兰一时怔愕。转头看见萧衍身影移动,她忍不住摇了摇头,继而又微微一笑。 九华楼观花台上摆满了各色名品菊花,群芳吐蕊,争奇斗艳。郦妩无心欣赏,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甚至有些慌不择路。 “跑什么?”太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话音才刚刚落下,人便已经转瞬间就来到了郦妩面前。 郦妩脚下一滞,差点撞到太子的身上,连忙扶了一下旁边的廊柱,稳住身形。 还好她早就见识过洛离来无影去无踪的功夫,因此看到太子瞬间闪现至自己面前,也没有被惊吓到。 只不过这么一下子,她也陡然清醒过来。 是啊,又不是她犯了错,她跑什么? 明明是她撞见了那二人毫不避讳地在一起说说笑笑,怎么却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慌成这般模样。 郦妩有些懊恼自己刚刚傻乎乎落荒而逃的窘态,抬头看向太子,小声嘟囔:“我看到殿下和谢大小姐在说话。” 萧衍眉峰略抬,没有吭声,只眼皮微掀,一双深邃的黑眸静静地看着她,那神情仿佛是在说,他们不能说话? 郦妩忍不住又道:“我还看到殿下笑了。” 果然,太子殿下开了尊口,语气淡淡地反问:“孤就不能笑?” 行吧。 您是尊贵的太子,您想笑就笑,想哭都没有问题。 又想起太子尊贵至此,竟然也如此无奈,只是悄悄地跟心爱之人找机会说几句话就能那么开心……也太可怜了。 郦妩忍不住生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情。 她美眸转动,看了看四周,仿佛压低声音都不够,还将双手拢起,捧在唇边,小心翼翼地用气音道:“殿下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萧衍:“……” 黑眸盯着她一翕一张的红唇,敛在袖中的食指与拇指忍不住捻动了两下,眼神比身后的夜色还要暗沉。 明明他未动声色,郦妩却像是敏.感的小兽一般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丢下一句:“我、我去找我爹娘和兄长去了……” 话都还没说完,也顾不得是否失礼,牵起裙摆,转身又急匆匆地跑了。 九华楼是皇城里最高的楼宇。此刻夜幕被烟火点亮,遥遥望去,远处幽幽皇城伏在夜幕下,方方正正,规规矩矩。那在绵延宫灯下慢慢跑远的少女,衣裙飘曳,帛带翻飞,像是沉沉夜色下唯一灵动翩跹的蝶。 风里送来幽淡的香气,若有若无,似花似果,清甜宜人。 萧衍未再追上去,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 郦妩先是寻到了明月郡主,抱着她的胳膊,娇娇地黏了好一会儿。明月郡主性情清冷内敛,没问郦妩在宫里过得如何,也没诉说什么想念,只满眼温柔,爱怜地摸了摸郦妩的脑袋。 倒是郦妩抱着明月郡主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话,末了还来一句:“娘,我觉得皇后娘娘跟你很像啊,她对我也很好。” 明月郡主看着女儿晶亮的双眸和粉嫩莹润的面庞,哪还能猜不到她在宫里也是如鱼得水,过得很好。 当然,她也注意到女儿喋喋不休地说了半晌,却只字未提太子。 这一对将来也不知会成为怎样的小冤家……唉。 母女俩聊了一会儿,林婉柔与唐燕如就寻了过来,二人给明月郡主行了礼,便拉着郦妩到一旁说体己话。 “我就说皇后娘娘戴的那个香囊看起来有些眼熟。”唐燕如扭头朝远处高台望了望,又收回视线看着郦妩,“果然是你绣的。” 林婉柔拉着郦妩的手,也笑道:“看来娘娘甚是喜欢你。” “可不是嘛。她那针线功夫,丑得没眼看。皇后娘娘居然也不嫌弃,还在这大宴中戴出来。”唐燕如捏了捏郦妩的脸,促狭道:“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给皇后娘娘灌了迷魂汤的?” 郦妩拍开她的手,笑道:“哪有什么迷魂汤……娘娘人美心善,就是喜欢我做的香囊又怎么了?兴许她瞧惯了好东西,偏偏觉得我做的香囊丑得别致呢?” “一堆歪理。” “好了好了。”林婉柔笑着拉住她俩,又转头问郦妩:“那你跟太子殿下相处得如何?” 唐燕如也甚是好奇,因此也不再跟郦妩闹了,瞪大眼睛等她回答。 郦妩道:“还行……前些日子还跟太子殿下一起下了棋呢。” 她说起太子,明显就漫不经心了许多。 林婉柔与唐燕如对视一眼,暗暗感叹:这二人各自心有所属,却偏偏被凑成了夫妻,将来还不知是怎样一番貌合神离。 天色已晚,百官家眷已陆陆续续准备离宫,她们聊不了太久。林婉柔岔开话题:“秋猎快到了,阿妩你到时候去吗?” 郦妩道:“去的。” 林婉柔点头:“那咱们到时候在秋猎会上见,再好好聊会儿。” 郦妩跟林婉柔与唐燕如分别,又找到明月郡主那边,郦殊和桑瑜正陪着她说话,郦崇也刚好赶来。到了该离宫的时间,几人也聊不了几句。 跟家人匆匆道别,郦妩便往高台处去寻容皇后。却见容皇后和嘉文帝以及黎贵妃都不见了,只有一名宫人守在那里候着。 “郦姑娘,皇后娘娘先行回宫歇息了,叫奴婢在这里等姑娘。”那名等在台下的宫女道。 郦妩点点头。 那宫女又道:“奴婢送姑娘回玉澜殿。” 郦妩瞥了这宫女一眼,虽然有些面生,但她能等在这里,应该是容皇后的吩咐,便由她扶着下楼去。 下了九重楼,出了门口,那宫女松了搀扶的手,恭敬地走在郦妩身后。 郦妩自己提了一盏灯走在前头,转过一座假山时,猛然感觉周围静得过分,身后似乎也没了脚步声。她扭头一看,那名小宫女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郦妩心里一惊。 还不待反应,就瞥见假山处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形高大,锦服华冠,以前在宫宴上远远也见过数次,郦妩认出是大皇子萧盛。 萧盛倒也没有太过逼近郦妩,只离了几步远站定,目光将郦妩从头打量到脚。 灯下观美人,犹胜白日十分。此刻萧盛看着站在朦胧夜色下的郦妩,更觉得美艳不可方物。 萧盛娶过正妻,还纳了侧妃与妾室,尝过无数女人滋味,一眼便瞧出眼前这女子是个天生尤物,早就垂涎已久。可对方家世煊赫,非普通人家女子,连他贵为皇子也是轻易得不到手的。 如今郦妩成为了准太子妃,按理说,萧盛早该打消念头,可今日宴会上再次看到郦妩,依旧心痒难耐。 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几盏菊花酒下肚,酒壮色胆,就敢打起主意来了。 萧盛目光贪婪地打量着郦妩。 肤白唇红,眼眸勾人,容颜妩媚美艳至极。身娇体柔,媚态横生,即便衣裙整束,也能从那姿形里窥见细腰丰峦的妖娆身段,让人想到无数床笫间的风情。 郦妩见他突然出现,又直勾勾地打量自己,一时心生警惕,也不上前行礼,只蹙起眉头站在那里暂时未动。 大皇子萧盛面容与太子有几分相似,只是姿容气度却相差千里。尤其是看人时,那黏腻的目光,让郦妩觉得极不舒服。 她还未出阁,不晓男女之事,不知对方心里的龌龊,只出于本能地戒备。 见萧盛往自己面前逼近,甚至还抬手朝自己抓来,郦妩吓了一跳,连忙躲避。她想往回跑,萧盛却堵住她的路,将她往假山方向越逼越紧。 郦妩心下慌乱,又不敢大喊。若是闹出去,大皇子也许得不到太多惩罚,她的清誉却会没了。她入宫后,洛离也没法跟在她身边,眼下无人可帮她,正焦急思索对策时,一道低沉凉淡的声音破开夜色传来—— “大皇兄。” 太子萧衍手里提着一盏灯,高大颀长的身影从朦胧夜色里缓缓走出。俊美的面容冰冷若雪,鼻峰挺直,眼皮微掀,只是淡淡一眼,威仪便犹如排山倒海般压来,“找孤的太子妃有何事?” 萧盛身形顿时一震,被这冷冷淡淡的嗓音浇了个透心凉,瞬间酒醒了大半,整个人僵在那里。 萧衍又瞥了一眼站在那里郦妩,淡淡道: “到孤身后来。” 16 第16章 郦妩刚刚躲避萧盛的时候,手里提着的灯都掉地上了。这会儿也顾不得捡,连忙跑到太子身后,借着他高大的身躯,将自己牢牢挡住。 初九上弦月照得四周半明半昧。 萧盛站在原地,全身僵直,双手在袖中暗暗握紧,面上却堆起笑容。“太子,为兄我今夜宴饮多喝了几杯酒,醉糊涂了。” 身为嘉文帝第一个儿子,却因为不是嫡子而错过储君之位,萧盛愤懑已久。但纵然他心里有一千一万个嫉恨,也不敢跟萧衍正面对上,只能认怂识相地为自己狡辩,“刚刚着实未认出郦姑娘,并非有意冒犯……” “眼若有疾的话,就去请太医看看,实在不行,挖掉也可。”太子的语气轻飘飘,脸上也无甚表情,仿佛只是给出一个无关痛痒的提议。 萧盛却觉得脊背生寒,冷意沁骨。 世人都说太子萧衍光风霁月,雅正高洁。萧盛却认为此人道貌岸然,心黑手狠。 嘉文帝子嗣不丰,所以希望各个儿子能和睦相处,不为争夺皇位而兄弟相残,因此一早就言明太子之位不可动摇,除非太子犯有大错。也没有给其他儿子封王,只待太子登极之后,再由太子自行封赏。 但既然生在帝王之家,又有哪个不向往那张龙椅。就算他们不想要,各个皇子的母族也会推着他们去要。尤其是萧盛这个皇长子,因为不甘心,更是想去争一争。 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给太子挖坑设陷阱,都一无所获。派去东宫的探子和细作更是全都有去无回。 “他有没有碰到你哪里?”萧衍问郦妩。目光又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萧盛的胳膊。 萧盛顿时感觉胳膊一凉,心里不由庆幸刚刚自己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甚至连唐突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郦妩摇头,如实道:“没有。” “是是是。我连郦姑娘的一根寒毛都没碰到。”萧盛连忙赔笑道:“方才我是真的没看清楚,弄错了人……是我眼瞎,这就去叫太医瞧眼睛。” 萧衍懒得理他,只转身对郦妩道:“走吧。孤送你回玉澜殿。” 说罢抬步就往前走,郦妩连忙跟上去,与他并列而行。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萧盛才挪动脚步,面上的怂样早已不见,唯余眼底阴狠一片。 * 郦妩跟太子并行往前,太子站在靠风的位置,夜风拂过,带起阵阵馥郁的酒香,是从太子身上传来的。 “宫里人员杂多,不认识的宫人你也敢跟着走?”萧衍步伐缓慢,侧头垂眸看了郦妩一眼,“大皇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见到他就躲远一点,不用管什么失礼不失礼。” 刚刚被太子解围,虚惊一场,这会儿郦妩无比乖巧,点点头,“嗯”了一声。 大概是也饮了不少酒,太子今晚难得话有些多,“对男人多留个心眼……哪怕是如容世子那样被世人称赞的君子。” 郦妩脚步一顿,有些不忿于将容谨那样的清雅佳公子跟萧盛这样的登徒子相提并论,忍不住辩解了一下:“也不是所有男子都这般……殿下您也是男子呀。” “也包括孤。” 郦妩微微一愣:“什么?” 萧衍停住脚步,眼皮微垂,将她上下扫量了一番,才缓缓地道:“对孤,一样也需防备。” 郦妩:“?” 她见萧衍正静静地盯着自己,黑眸幽暗莫测,顿时胸口一麻,下意识后退半步,仰头看着萧衍,不确定地问道:“殿下您也喝醉了?” “没有。”萧衍又看了她一眼,最终收回目光,抬步继续往前走。 郦妩松了口气,慢慢跟上去。 回到玉澜殿,郦妩自然是要客套地邀请太子进殿喝茶。萧衍没推辞,走进去,在窗牖旁的矮几那里施施然掀袍盘腿,坐了下来。 宫人立即奉上糕点香茶,郦妩走过来在太子对面坐着,见太子低头端详矮几上的棋盘,修长手指还摆弄着棋子,于是顺口问道:“殿下还想下棋吗?” 萧衍“唔”了一声:“下一盘。” 郦妩自然奉陪。 这次依旧是萧衍执黑子,郦妩执白子。 黑先白后,萧衍捻起一粒黑棋,先落下一子。郦妩这次不敢思考太久了,怕跟上回一样惹得太子不愉快。 结果这回反倒是太子不紧不慢,棋风温和了许多,再也没有上次结尾那般杀伐果决,煞气腾腾。 宫人早已退下,殿内十分安静,只有宫灯晕出的光芒照着这一隅。 两人你来我往,在方寸之间较量了一番。 萧衍在郦妩思考的间隙里,垂眸看着她指尖捻着的白色棋子。郦妩的手指纤细白嫩,在氤氲的灯光下,指尖被打磨得光润无比的白子衬得剔透泛粉。 萧衍眼神恍惚了一瞬,见郦妩认真思索的样子,开口问道:“很喜欢下棋?” 郦妩落下棋子,这才抬头,微微笑了笑:“还行吧。” 萧衍目光淡淡地看着她,状似无意地问:“你的棋艺是容谨教的?” 郦妩没想到太子连这个都知晓,但想起他跟容谨的表亲关系,知道的话,也不算太意外,于是点点头:“是的。” 萧衍没再说话,随手落下一子,抬眼又盯着郦妩。 这次目光滑过她乌黑的鬓发,落在她的耳垂上。小小的耳垂白皙如玉,上面空无一物,但也丝毫无损她的美貌。 视线再又一移,映入眼帘的便是饱满红嫩的樱唇,因为思考而微张着,十分诱人。 郦妩垂眸思索,却也察觉到对面频频望过来的目光。 今夜的太子大概是有些醉了,显得有些反常。他刚刚问她的棋艺是不是容谨教的,然后就一直打量她,难道是在意这个? 不过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喜欢容谨,不至于现在才来跟自己计较这些。 想着将来二人既是要成婚,那么不如提前将话说开。于是郦妩抬头,眼神诚恳地看着太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跟他打商量。 “殿下,我以后不会……嗯,不会计较你和谢大小姐之间的来往。殿下你……是否也不要计较我跟子瑜哥哥的事?” 萧衍捻着棋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她,面色平淡,没有开口,似乎是示意她继续说。 郦妩揣摩着他的心思,忐忑地接着道:“您放心,咱们成婚以后,我也不会做什么事落人口舌,让殿下蒙尘。” 见萧衍依旧不言不语,她顿时可怜兮兮地卖惨:“殿下好歹还能跟谢大小姐说说笑笑,我连和子瑜哥哥说几句话的机会都很少……” 萧衍听她说了半晌,黑眸在灯火下晦暗不明,静静看了她许久,最终垂下眼皮,沉声道:“行。” 17 第17章 明月郡主曾说:“央央的这双眼生得真漂亮,这世间大抵没有几个人能对着你的眼睛,说出拒绝的话来。” 不过,在过往的印象里,郦妩一直觉得太子高高在上,对她颇为冷淡疏离,甚至还有些嫌弃。 她刚刚仰头看着神色肃淡的太子的时候,可怜兮兮又眼巴巴,本来以为还要再多磨一会儿,却也没有想到太子这么快就答应了自己。 在宫里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觉得太子有时候冷是冷淡了些,但对她也不是那么差。 譬如他几次出手帮她,譬如她让他带自己去秋猎,他也允许了。如今大胆跟他提意见,他都同意了……好像也不是那么难说话。 或许将来二人成婚后,局面也不会太难堪,有些事情,都是可以慢慢商量的。 想起秋猎的事,郦妩又连忙问:“殿下,您说过要带我去秋猎的,没忘记吧?” 太子似乎依然好说话得紧,颔了颔首:“没忘。” 不过接下来的棋局,太子殿下却并没有表现得如刚刚那么温和,三两下就结束了下半局,无情又残酷,郦妩再次输得一塌糊涂。 郦妩:“……” 她觉得太子前头肯定是故意迷惑对手,然后再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的。 抬眼望向太子,却见太子殿下不冷不热地瞟了她一眼,尔后起身,未多作停留,很干脆地走了。 一局棋结束,夜也深了。郦妩领着玉澜殿宫人站在廊下,目送太子走远,这才进殿由侍女伺候着开始洗漱入睡。 这一夜郦妩睡得极不安稳。 她历来睡觉就不太安分,今晚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后,还做了个荒唐的梦。 梦里面还是她被大皇子纠缠,太子替她解围。送她回玉澜殿的路上,太子提醒她远离大皇子,对男人多留个心眼,还说了同样一句话:对孤,一样也需防备。 郦妩在梦里混混沌沌地想:防备?防备什么?哪有人提醒别人防备自己的? 只不过,在梦中,向来淡漠冷肃的太子,用那种极为反常的眼神一寸一寸由上而下地打量她,就像是一只无形又孟浪的手,将她从头揉到脚,眼神更是邪肆得让人耳热心慌,浑身滚烫。 一股暖流涌出,郦妩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合拢双腿,双手双脚缠抱着自己睡觉常抱的引枕,在床榻间滚了几滚。 等到天亮时,琉璃和玲珑掀起幔帐,挂上金钩,瞥见榻上的情景时,面面相觑又忍不住好笑。 床榻上铺的是郦妩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柔软蚕丝褥单,她皮肤娇嫩,贴身衣物和床褥一直用极柔软的料子。此刻那颜色偏浅的褥单上,红梅点点,被郦妩滚得到处都是。 是她的癸水来了。 郦妩的癸水信期不太稳定,来时也是腹坠肚疼。 琉璃和玲珑连忙伺候她起身沐浴洗漱换衣,又张罗着宫人将衾被褥单拿去换洗。 秋霜去皇后宫里禀明情况,容皇后免了郦妩这些日子的教导学习以及请安,只让她好好歇息,还派了医女过来给她看看。 郦妩乐得清闲,每日在玉澜殿坐坐躺躺,看看书写写字,喝些玲珑煲炖的汤水。 等她小日子彻底过去,恰好秋猎时间就来了。 秋猎的前一夜,东宫的德福公公过来提醒郦妩做好准备。次日一早,又来接了郦妩,跟随东宫的仪仗一起前往西山围场。 郦妩坐着东宫的马车,太子并不在马车里。 半路她悄悄掀起车帘一角,余光四下一扫,才发现太子自己骑着马,就在前方。 今日太子一身绣五爪龙纹的墨色窄袖锦服,头发也用金冠利落地束起。高大挺拔的身子端正地坐于一匹通体乌黑的宝骏上,外罩的玄色绣云纹披风在驰行中随风猎猎作响。 郦妩看了一会儿,放下了车帘。 大晋的秋狝,都是重阳过后开始,每年在京都西郊的西山围场举行。 司天监选了一个好日子,到了秋狝这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围场里华盖如云,旌旗飘飘。 嘉文帝坐于高台之上,皇亲贵族,达官贵人分列两侧,台下猎手们列阵而待。 郦妩先寻了家人,说了会儿话,又跟林婉柔碰了面。 秋狝狩猎,善骑射的女子也可以参赛,今日唐燕如也参加了狩猎队,于是只剩郦妩和林婉柔两人挤入人群中看热闹。 狩猎队还未出发,郦妩先遥遥地跟唐燕如挤眉弄眼打了个无声的招呼,然后目光四顾,习惯性地搜寻容谨的身影,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气质温雅的男子,面容清俊,身如修竹,一身月白骑猎装,端坐马上,惹来不少倾慕的目光。 大晋是马背上打来的江山,至今不过百余年,崇文尚武。因而皇亲贵族、世家子弟们,大都文武兼备。 不说太子那样的天之骄子,文才武略,样样皆绝。连容谨这样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也是除了文采斐然外,还自幼习练武术和骑射。 “太子殿下也参加围猎了!”旁边一道娇脆女声将郦妩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是啊,太子去边关两年,如今才回来,今日狩猎不知是不是又是太子夺魁。”另一个女子声音隐含兴奋地道。 郦妩扭头一看,只见两名华服少女面色绯红,双眼晶亮地望着一个方向。 她顺着她们的视线,看到了同样端坐马上,列入狩猎队中的太子。 一身墨黑色骑猎装的太子,面若冷玉,俊美淡漠。身形如松柏高挺,与众人一般骑马列在阵中,仿佛与大家并无不同。 但那天生睥睨、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以及经沙场千锤百炼出来的悍硬气场,比京都纨绔子弟风花雪月中熏染出来的华丽虚壳更加令人震撼敬畏,更加动人心魄。 不知是数日未见,还是此刻的太子在众人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气势迥然。哪怕郦妩心系容谨,这一会儿也忍不住盯着萧衍多看了几眼。 太子萧衍正望着前方高台,眉目深敛,薄唇微抿,革制的马缰绳缠在大掌中,微扣的手指骨节分明,显得十分修长有力。 不知是察觉到一直盯视的目光还是怎样,他忽地转过头,朝郦妩这边望来。 看见太子望过来,郦妩身旁的几位贵女顿时起了一阵压抑又激动的惊呼。郦妩迎着太子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就转过视线,继续朝容谨那边望去。 萧衍眉头微微皱起。 “呜——” “呜————” “呜——————” 恰是此时,高台上,士兵吹起了长长的号角。 秋狝正式开始! “驾——!”猎手们顿时精神振奋,满怀激昂地朝着远处连绵起伏的深山密林出发。 萧衍瞥了郦妩一眼,收回目光,打马跟上。 狩猎队铁骑如潮,扬尘而去。 看台下作猎手装扮的男儿跳起了豪迈阳刚的助威舞。看台上百官坐在两侧的桌案前,品尝着现摘的新鲜瓜果,畅声笑谈,猜测着今日狩猎的魁首。 深秋季节,西山围场枫红似火,此刻日丽风和,景色宜人。于是未参加狩猎的年轻人们,便绕着围场慢慢游逛闲谈。 郦妩和林婉柔沿着枫林长道漫步,旁边不时有人来来往往,驻足看她们几眼。 两位少女一个苗条娴雅,一个妖娆美艳,自然吸引来不少年轻公子的目光。更何况郦妩这个有着“第一美人”之称的佳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不过她如今的准太子妃身份让人忌惮,无人敢近前惊扰,只远远地看着。 郦妩和林婉柔边走边聊。没一会儿林婉柔兄长的一名随从过来唤她,说是林公子不小心落马跌倒,此刻正送往围场别苑医治,林婉柔连忙带着自己的侍女急匆匆赶去。 虽已深秋,日光薄淡,但渐至晌午,走着走着也越来越热,四下渐渐无人,郦妩百无聊赖,只好带着自己的侍女琉璃慢慢往回走,主仆两人进入路旁的凉亭里歇息。 凉亭中已有人在,郦妩抬眼,发现是容谨的夫人宋莹和她的贴身婢女秋月。 宋莹可能是身体不适,正满头虚汗,脸色苍白,被秋月扶着坐在凉亭中的长凳上,背靠着亭柱。 “琉璃,你快去叫大夫来。”郦妩看了那边一眼,吩咐一直跟着自己的琉璃。 围猎经常有御医和大夫随行跟来围场,以防不时之需。 宋莹见郦妩的侍女飞快去请大夫了,瞥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她神色淡淡,不讲话,郦妩因为心有顾忌,也没主动搭讪。又不好撇下她独自走,只得沉默地坐在那里,假装欣赏外面的风景。 凉亭里气氛尴尬,还好不一会儿就有人赶来了。 不是琉璃和大夫,而是一道熟悉的身影,身后还跟着一名婢女。 郦妩看到那人,差点就站起身迎上去,反应过来后,才慢慢起身,远远地,恭敬而客气地唤了一声:“容世子。” 来人正是容谨,身后跟着的是宋莹的另外一名侍女。 宋莹身子不好,本来带了两名侍女出来,刚刚另外一名侍女被她派去叫人给容谨传达消息去了,所以这会儿身边只有秋月一人。 容谨步履匆匆,踏入亭中看到郦妩的时候,面上也闪过一丝惊讶。 不过他很快就走到宋莹身边,温声问道:“身子又不舒服了?可有叫大夫?” 宋莹在日头下走了半晌,头晕眼花。她常年久病,对自己身体了若指掌,知道情况并不紧急,因此也不派人去叫大夫,反而先让侍女先去猎场叫人找寻容谨。 容谨是世人称道的佳公子,哪怕如今娶了妻也依旧颇受人倾慕。宋莹身体不好,总觉得有许多人盯着这个世子夫人的位置,盼着她早死。 世人慕强,魁首总会令人瞩目,宋莹存着个人心思,并不希望自己本就出众的夫君在狩猎赛更加耀眼。 这会儿见容谨问,宋莹看了郦妩一眼,说道:“郦姑娘的侍女帮妾身去喊大夫了。” 容谨这才又看向郦妩,朝她点点头:“多谢……郦姑娘,帮拙荆去寻大夫。” 郦妩站在那里,没有上前,只轻轻一礼:“举手之劳而已,世子客气了。” 两个原本熟悉的人,却仿佛陌生人般客套。 恰好此时琉璃带着大夫赶来,大夫查探一下,说宋莹原本身体就弱,在日头下走了一番,只是热着了,暂无大碍,休息一下就能缓解。 这个暂无大碍当然只是指这会儿,宋莹本身就有弱症,不是一时半刻能治的。 围场里有供宾客休息的别苑,容谨抱起宋莹,往别苑方向去。 郦妩望着容谨抱着宋莹远去的背影,忽地感觉手脚脱力。又重新在石凳坐下,对琉璃道:“琉璃,我累了走不动。也渴了,你去帮我提壶茶来。” 直到琉璃走后,郦妩才软软地趴在石桌上,下颌枕着胳膊,目光呆呆地看着亭外被秋阳晒得蔫耷耷的花丛上,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郦妩慢慢扭头,忽地睁大眼睛。 身后过来的不是琉璃,反而是去而复返的容谨,他手里提着一壶茶,走了过来。 容谨见郦妩回头,朝她笑了一笑,在她对面坐下,将茶壶放在桌上,又将壶嘴上套着的两个杯子拿下来,斟了两杯茶。 “宋小姐呢?”郦妩忍不住问。 她还是习惯称宋莹为宋小姐。容谨也没纠正她,只回答道:“被侍女伺候睡下了。” 说罢又将其中一杯茶推至郦妩面前,看着她,面容温和,微微笑道:“今日多谢阿妩了。” 郦妩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话,端过杯子,默默垂眼,小口抿着。 容谨也没再说什么,端起另一杯茶水,沉默品饮。 微风拂过,远处枫林长道上,狩猎的队伍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唐燕如抬眼四望,暼见凉亭中的郦妩身影,在远处兴奋地振臂高呼:“阿妩——我今日夺魁啦——!” 郦妩抬头,看到唐燕如身后,太子殿下高大的身影正立于人群中,闻声也随着身后几人朝这边望来。 18 第18章 有时嫌岁月太漫长难熬,有时又恨时光匆匆太短暂。 人总是这般矛盾苛求。 容谨抬首,凉亭外秋阳明朗炽烈,好像越发显得他的心思阴暗不堪。 世人赞他谦谦君子,神圣高洁,却不知他也不过一介凡人,会有七情六欲,也会生出贪妄之心。 看着对面少女的明媚娇颜与清澈双眸,容谨暗暗叹了口气。再又望了望太子那一行人,他放下手中杯盏,对郦妩温和笑道:“走吧,去那边。” 郦妩点点头,跟着起身。 一直在凉亭外候着的琉璃,立马过来提了茶壶,远远跟在他们后面。 那头,除了唐燕如和太子之外,余下几人分别是沈星北、永定侯韩旭、东方珏以及一名劲装束发,约十七八岁的少女。 那几人见容谨和郦妩一起走来,身后还远远缀着郦妩的侍女,虽心下有一些诧异,倒也没有过多揣测。 一男一女,若遮遮掩掩,独处暗室,必遭人诟病。但这般有侍女跟随,且又朗朗白日,坦坦荡荡,反而叫人不好多想。 “阿妩,我猎到了金角麋鹿!”唐燕如兴冲冲地迎上来。 大晋的秋狝冬狩比赛,除了以所获猎物多少为评选魁首的准则,但若猎得金角麋鹿,则更是加大了评选筹码。每次围猎,猎场内的金角麋鹿只有一只,猎得金角麋鹿之人,基本是魁首无疑。 唐燕如这是第一次参加狩猎,就要夺得魁首,叫她如何不开心。 郦妩也替唐燕如高兴,拉着她的手,笑道:“阿如好棒啊!”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欢欣不已。 萧衍淡淡地瞥过来一眼。 无人知晓最初是他循着踪迹发现了金角麋鹿,彼时风过林梢,飒飒作响,他张弓搭箭正准备射的时候,那鹿忽地警觉回头。 萧衍握着弓箭的手顿了一下。看着那鹿的眼睛,忽地就想起了另外一双眼眸。 那双眸子明若秋水,又像夏夜星空下的湖,妩媚又清澈,漂亮且纯净,恰如这山间的神鹿。 萧衍缓缓放下弓箭。那鹿受惊,窜过丛林,刚好被丛林那头的唐燕如撞上了…… 唐燕如拉着郦妩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收获,萧衍对容谨颔了颔首,也没理郦妩,带着几个人,径直继续往前走了。 那个一身利落劲装,束着马尾的少女跟在萧衍身后,忽地停住脚步扭头望了望郦妩,又看了看耳根通红频频回头张望的沈星北,连忙拉住他,压低声音悄悄地问:“那位就是太子妃?” 这少女是镇军大将军穆正荣的女儿穆书雅。 穆家一门武将,个个粗犷无羁,穆夫人好不容易得个女儿,于是希望她能知书达礼,柔婉娴雅,便取名书雅。 但是显然名字也无法圈住穆小姐的天性,她大大咧咧,粗犷无羁犹胜其父兄。虽然身材倒是窈窕纤长,但奈何天生神力,从小也喜欢舞枪弄棒,十四岁就缠着其父兄上了战场。 大晋崇文尚武,对女儿家习武上战场也没有太大约束。但是到底大多数女儿家娇弱,没有几个人愿意上战场厮杀,可穆书雅偏偏就闯出了一番天地来。且因为屡立战功,被嘉文帝亲自封为了“大晋第一女将军”。 穆书雅原本跟着父兄一直在边关,从她及笄之后,穆夫人就一直去信催她回来,想给她相门亲事,她一直当做耳旁风。 两年前太子去了边关后,穆书雅暗自倾慕太子,只是一直自惭形秽,且太子也明显对她无意,所以只将一腔情思压在了心底。 太子回京后,穆书雅想了又想,辗转反侧,这次终于还是忍不住也回京了。 错过了太子选妃,穆书雅悔恨不已,又对太子妃十分好奇,想知道太子到底选了怎样的女子。 她曾经问过沈星北,沈星北红着脸说:很美。 穆书雅追问到底是怎么个美法,沈星北支支吾吾半天,最终只道:“反正你看到最好看的那个就是了。” 刚刚看见郦妩的时候,穆书雅也看呆了好一会儿。心里下意识觉得这位该就是太子妃了。 只是见太子对郦妩似乎并未在意,目不斜视,连招呼都没打,态度冷淡极了,所以她才不太确定,拉着沈星北又问了一遍。 沈星北被她拽住追问,脸红耳赤,也压低声音道:“就是她。” “她长得……也太美了吧。”穆书雅感叹不已,“怪不得太子殿下会选她。” 沈星北停住脚步,望了望已经走远的太子,这才凑到穆书雅面前,极小声地道:“我跟你说,就这样的大美人,殿下他居然说长得一般……” “什么?!”穆书雅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满脸不可思议,“那样也叫一般?我要是长成那样,半夜都会笑醒。殿下眼光到底得有多高啊?还有比她更美的吗?这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听错。”沈星北学着当时太子的语气,低沉着声音道:“当陆军师问郦大小姐长得怎样时,太子殿下说:尚可。” 穆书雅:“……” 太子二十有二了,到现在才有太子妃,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 秋狝到底也不会一日全部用来狩猎。 上午狩猎赛,下午则是一群年轻人的击鞠赛。 所谓“击鞠”,俗称打马毬,是一种骑在马上用毬杖击毬的娱乐。由于打马毬在京都日渐风靡,导致每年的击鞠赛比狩猎赛还要受人欢迎。慢慢地,击鞠赛上夺魁,比狩猎夺魁更叫人热血沸腾。 众人在围场别苑里用过午膳,各自歇息,午后便纷纷出来观看击鞠赛了。 西山围场里便有击鞠赛场,申时开赛。还不到申时,看台上、毬场边,便挤满了人。 等台上铜锣敲过,两列击鞠赛手便分别从两侧骑马进入赛场。 两方人马以骑服颜色区分,每队十人。 林婉柔还在照顾受伤的兄长,郦妩和唐燕如跟一群贵女们挤在场边,抬头看了看两边人马。 穿着黑底金带骑服的以太子萧衍为首,另有郦殊、沈星北、东方珏等。 穿着白底红带骑服的以承亲王府世子萧诀为首,另有宁国公府世子容谨、小侯爷韩旭、以及有着“大晋第一女将军”之称的穆书雅等。 唐燕如看着两队人马的分配,觉得十分有意思。扭头看向郦妩,促狭问道:“阿妩,今日你心爱的子瑜哥哥,和你兄长以及未来夫君,你希望哪个队伍赢?” 这可太难回答了。 郦妩揪了揪衣带,打马虎眼:“谁有本事谁赢。” 唐燕如一脸看穿她的样子,“嘁”了一声:“我知道你希望谁赢,跟我还装什么呢?” 郦妩笑着没说话。 那头,赛场上,两列人马端坐马上,手执球杖,横列成排,相互拱手鞠礼。 双方一会眼,穆书雅看着自己斜对面的太子,笑道:“殿下,属下这次便要得罪了。哪怕对手是殿下,属下也要全力以赴。若是胜了,殿下下次去千味居吃酒,能否带上属下一起?” 穆书雅是这二十名击鞠手里唯一的女子。她一身白底红带的劲装,头上没有插簪带花,只简简单单地用一条红布带将一头乌发束起。柳眉大眼,飒爽明艳。 和沈星北陆鉴之他们一样,穆书雅在边关军营跟着萧衍两年,情分非同一般。 见她这般说,萧衍笑了一笑,“行。若是你们胜了……不,哪怕你们只输了五毬以内,孤也带你们几个去千味居吃酒。” 穆书雅十分高兴:“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边穆书雅为了可以跟太子一起去吃酒,干劲十足。与太子正对面的萧诀更是目光直直盯着太子,内心也是充满了斗志。 纵使他对这位太子堂兄一直颇多敬畏,但他生性狂妄,又如何一直甘于处处在人之下。且太子夺了他心爱之人,更是让他憋了一股气,敢怒不敢言,誓要在击鞠赛上夺回一城。 台上鼓声重敲,击鞠赛正式开始。 黑衣的太子队伍以沈星北为先锋,白衣队伍以萧诀为先锋,两人拍马朝草地上的马毬奔去,长长的球杖在草地上碰撞出一片火花,马毬飞上空中,草泥四溅而起。 击鞠赛才一开始,战况便十分激烈。毬场周围,士兵击鼓助战,观众更是看得热血沸腾,纷纷呐喊助威。 唐燕如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喊得嗓子都哑了。郦妩看得也十分激动,她几番张了张口,最终还是被热烈的气氛感染,忍不住随着众人一起启唇喊了起来。 她声音娇糯轻软,又不好意思喊太大声,夹在呐喊助威的嘈杂声音里,实在不起眼。 但萧衍拜了隐世高人为师,内功深厚,耳力目力非比常人,很轻易就在人群里分辨出她的声音来。 郦妩先是跟着一些支持白衣队伍的人小声地喊了“容世子”,见他们落了下风时,为了让他们赢,连萧诀名字都一起喊了。恰时萧诀追着毬到了围场边,听到郦妩给自己助威,立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虽然最初白衣队伍落后许多,但萧诀斗志满满,小侯爷韩旭也因着太子和自己的爱妻谢云兰过去的那些传闻而在内心有些耿怀,此时也是憋足了劲想赢一场。 穆书雅更是为了太子能带自己去千味居吃酒而用尽全力。大概是士气鼓舞军心,连向来不争的容世子,今日也十分认真。 如此下来,双方胶着,一时胜负难解,战况愈来愈烈。双方的支持者也是喊得脸红耳赤,声嘶力竭。 击鞠赛分上下两场,每场以一炷香时间为限。 两场下来,双方依旧你追我咬,胜负难分。直至太子萧衍在最后一刻贴着马腹救了一个险毬,来了一个漂亮的伏地而击,在满场欢呼声里,以一毬之胜结束了比赛。 萧衍在进了毬后,扭头朝一个方向望去,那边的一群贵女们立即响起一片尖叫声。 郦妩夹在人群里也微微笑了笑,虽然她确实希望子瑜哥哥赢,但太子和自己哥哥胜了,她自然也很高兴。 等到各队击鞠赛手退出了毬场,太子和沈星北、穆书雅并东方珏一行人朝这头走来,与围场边的陆鉴之汇合,说着去千味居吃酒之事。 郦妩恰好离陆鉴之不远,听说他们要去千味居吃饭,顿时来了兴趣。她好久都没出宫了,更没机会去千味居,很是想念那里的饭菜。 于是走过去,小声开口,问萧衍:“殿下,你们去千味居,能带我一起吗?” 19 第19章 郦妩眼巴巴地望过来,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漂亮得令人不忍心拒绝。 但显然太子殿下有点不近人情,只冷淡地反问:“孤带的都是这次马毬赛出力之人,你出了什么力?” 郦妩原也是试探着问,没抱太大期望,只是听太子这样一说,她看了看太子身边的几人,然后瞟了陆鉴之一眼,忍不住道:“可他也没打马毬啊?” 萧衍黑眸淡淡地盯着她,面无表情:“陆大人有给我们呐喊助威,你做了什么?” 郦妩眨了眨眼睛:“我……” 她不但没给他们呐喊助威,甚至还十分卖力地给他们的对手呐喊助威了呢! 郦妩顿觉心虚惭愧,咬着唇慢慢转身,神情沮丧,声音低落,“……好吧,那我不去了。” 结果又听太子在身后道:“回来。” 郦妩转头,不解地望着太子。 只见太子面色冷淡,嘴里却道:“带你去。” 郦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即转身跑过去,仰头笑吟吟地看着他:“谢谢殿下。” 萧衍却没再理她,领着一行人往前走。 郦妩连忙快步跟上去,与队伍里另一名少女同行。 穆书雅扭过头来看郦妩,郦妩心情极好,对她嫣然一笑。 离得这样近,穆书雅顿时只觉一阵艳光扑来,忍不住面上一热,脸红了。 哎呀,以前听说书人讲,“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原来都是真的啊。 连她同为女子,都忍不住心房跟着“扑通、扑通”重重跳了几下。 * 金乌西行,晚霞漫天。 皇帝的仪仗和御辇先行之后,百官及家眷们也先后陆陆续续从西山围场离去。 太子萧衍和沈星北、陆鉴之、东方珏四人骑马而行,郦妩跟穆书雅两个姑娘家坐马车,往启华街上的千味居而去。 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人齐,太子殿下要兑现诺言,今晚就带他们去千味居吃酒了。 “我叫穆书雅,今年十八。”穆书雅性格直爽,一上马车,就开门见山地跟郦妩介绍自己。 郦妩也道:“我叫郦妩,虚岁也有十八了。” 穆书雅笑道:“我可是周岁,那你得喊我一声姐姐。” 郦妩立即从善如流,甜甜地喊了一声:“穆姐姐。” “!!!”穆书雅捂着心口。 她常年在边关军营,接触的大多数是牛高马大的粗犷男儿。才刚回京,与京都的贵女们也不熟稔。如今跟郦妩这样的娇人儿相处,只觉得异样新鲜。又听她软糯清甜的嗓音喊自己姐姐,只感觉心都要化了。 呜呜呜,她声音好好听,她喊我姐姐真是太让人心动了! 穆书雅又看着郦妩美艳妩媚到极致的脸蛋儿,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也不怪太子选她做太子妃。如果自己是太子,也会选她啊。谁不喜欢长得漂亮的人儿呢?哪怕只是看着,也赏心悦目。 穆书雅虽然暗自倾慕太子,如今看着漂亮得望尘莫及的“情敌”,心里确实也失落不已。但她不是个容易将自己情绪迁怒给别人的性子,所以对郦妩也并无芥蒂。加之二人都是年轻姑娘,性格都较外向,很快就聊得十分欢畅。 直到抵达了千味居时,穆书雅甚至还主动扶着郦妩下了马车,两位姑娘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地往前走。 今日郦妩没有戴帷帽,进了千味居一路往楼上雅间走的时候,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星北扫了一眼周围人的痴怔盯视与激昂反应,又看了看正笑着与穆书雅说话的郦妩。 美人嫣然而笑,那可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沈星北红着脸噘着嘴,对旁边的陆鉴之小声嘟囔:“殿下平日里表现得对女色兴趣泛泛,上次还跟咱们说郦大小姐姿容只是‘尚可’,转眼却又选了她为太子妃……真是太狡猾了。” 陆鉴之合拢折扇敲他脑袋,笑嗔:“也是太子殿下平日里过于纵着咱们,你这小子胆大包天,居然敢非议主子?还敢说太子殿下狡猾,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嫌自己脖子上的那个东西长得太稳了是吗?” 听他这样一说,沈星北也是一惊,连忙悄悄望向前方。 还好太子头也未回,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但太子师从隐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听说武功高深之人,耳力目力皆非比常人,沈星北怀疑太子极有可能已经听见他刚刚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了。只是宽宏大量,懒得与他计较。 当即吓得紧紧抿住唇,再也不敢吭声。 不过,次日,沈星北就被调到宫外的巡防营,做着每日巡城这种苦活累活,真是苦不堪言。不禁在内心再次腹诽太子太狡猾了。 那是后话。 这会儿,一行人在二楼雅间里坐了下来。 东方珏和陆鉴之这几人跟太子关系匪浅,也不客气,将千味居的招牌菜点了个遍,还叫了几壶酒,另给郦妩点了一盏杏仁酥酪。 郦妩边听着陆鉴之沈星北和穆书雅他们几人聊着边关北地的趣事,边品尝千味居的招牌美食,无比满足。 萧衍没怎么说话,只听着他们聊。偶然间瞥郦妩一眼,见她嫣红的两瓣唇正含着雪白的汤匙,嘬着里面的杏仁酥酪,睫羽轻颤,满脸惬意的模样。 奶白色的酥酪顺着郦妩的唇角溢出来一些,被她下意识地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卷入了口中。 萧衍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郦妩察觉到朝自己投过来的视线,抬眼看过去,与太子幽深暗沉的黑眸撞上。 她觉得太子望着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怪异。左右瞧了瞧,才意识到大家都在喝酒,只有她在喝着酥酪。 瞥见桌上有空着的杯子,郦妩眨了眨眼,伸手拿过来,提起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虚悬在酒杯上方,是一个阻止的姿势。 “这酒太烈,你怕是受不住。”萧衍提醒。 他语气冷沉,郦妩听出的不是关心,而是讥讽。 他们都在喝酒,连穆书雅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家也不例外,就她显得独特。 这是瞧不起她呢? 郦妩不服气地拿过酒杯,说道:“我可以的。” 萧衍凝视了她两息,然后收回了手,没再阻拦。 郦妩平日里被家人宠着,也严实地防着,她很少碰酒。即使喝酒,也是大节大宴,喝些口感绵柔的清酿。 沈星北他们这些人都是边关将士,太子也在边关几年,所以他们惯常喝的都是烈酒。 郦妩不知晓。她从小娇养,估计连肠胃都是娇弱的,哪里受得住这种劲辣的烈酒,抿了一口,就呛得泪水盈盈,眼角泛红。 见大家都看了过来,郦妩不甘示弱,强行地一口气灌完。 除了太子,其余几人表情皆有些怔愕。 最终东方珏对郦妩竖了一个大拇指。 这酒极烈,后劲也足,连他都不敢一口气喝完。没想到郦妩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竟是一口闷了,倒是比他有魄力。 郦妩迎着东方珏钦佩的眼神,自得地笑了笑,又伸手去拿酒壶,要再给自己斟酒。 萧衍眉头微皱,最终还是伸手拦了一下,再次提醒:“这酒后劲极足,跟往日宴会的酒不一样。” 郦妩豪气地摆了摆手,“没事。” 见她态度坚决,萧衍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语气罕有地带了些揶揄:“行。一会儿可别哭。” 郦妩将自己的酒杯再次斟满,细白的手指握住酒杯,抬起水光潋滟的美眸睨他一眼。 两杯酒而已,她才不会哭呢! 20. 第20章 《东宫夺娇》全本免费阅读 一顿晚膳吃下来,六个人醉了三个。 穆书雅情场失意,心里不痛快,拉着沈星北喝酒。沈星北这个愣头青也是个傻的,他粗枝大叶,直肠直肚,倒也没啥烦心事,只是见人怂恿就啥也不管,莽起来喝。 俩人你来我往,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相互将对方给灌醉了。 至于另外一个醉了的人,自然是不自量力、任性喝烈酒的郦大小姐。 确实也就两杯酒而已,但这酒后劲果然大,郦妩已经不胜酒力,醉得全身绵软,站都站不起来了。 来千味居之前,见大家都不带随从,穆书雅也没带侍女,郦妩不想显得自己特殊,为了不拘束、不影响大家的兴致,她也直接让自己的侍女跟着东宫的人先行回宫了。 以至于她这会儿双颊酡红,软绵绵地靠坐在椅凳上,都没个侍女可以扶。 “东方,你送一下沈星北。”萧衍让东方珏送喝醉了在那儿口齿不清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的沈星北回去。 “是。”东方珏走过去扶沈星北。 沈星北被东方珏扶站起来,身形摇摇晃晃,走路左脚绊右脚,却抬起胳膊,不断去推扶着自己的东方珏:“我、我没醉……能、能自己走!” 东方珏没跟醉鬼争辩,不由分说,拽着沈星北就往楼下走。 陆鉴之则捉住还在不断往嘴里灌酒的穆书雅的手,劝她:“别喝了。” 穆书雅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又摇了摇脑袋,嘟囔道:“就……就剩一点、一点点了!我、我喝完……” 说罢直接将剩余的酒一口喝干了。 陆鉴之看得直皱眉摇头。 萧衍见状,又吩咐陆鉴之:“鉴之,你送穆姑娘回去。” “好。”陆鉴之点点头,便弯腰欲抱起已经醉得快要站不起来的穆书雅。 陆鉴之虽然是文人,但他个高肩宽,穆书雅纵然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悍勇无比,但毕竟是女子,身段也较为苗条,陆鉴之抱她倒也完全不费力。 可穆书雅却不乐意被抱,醉醺醺地嚷嚷着:“不要抱、不要抱,要背。” 陆鉴之没办法,只得依她,弯腰将她背了起来,往楼下走。 到了马车里,醉酒的穆书雅也不安分。她酒量原本极好,只是今晚喝得太多,这会儿那些喝下去的酒,全都化作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淌。 她倒还认得出眼前的人是谁,打着酒嗝,哭着跟他倾诉:“陆军师、嗝……陆大人,没想到殿下最终选了个这么、这么漂亮的女人做、做太子妃,呜呜……” 陆鉴之没说话。 纵然以往在边关,穆书雅大大咧咧,跟一群粗放男儿们不分男女,喝酒吃肉,不拘小节,没有任何礼仪大防。有时候也没心没肺地跟陆鉴之勾肩搭背,但这会儿孤男寡女同处一车,陆鉴之也避忌着尽量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穆书雅此刻只需发泄情绪,倒也不需要人跟她对话,只自顾自地说着。 “呜呜……她长得、长得可真好看呀,性格也、也那么可爱,我就是……想妒忌、都妒忌不起来。” “脸长得、那么漂亮……” “胸也、好大……”穆书雅说着,又将手搭在自己的山包上,似是在作着比较。她打了个酒嗝,哼哼两声:“……其实、其实我的也不小。” “……”陆鉴之瞥了一眼,看见她不仅用手搭着,还自己揉了两把,顿时面红耳赤,迅速撇开了视线。 穆书雅比较完,松了手,随着马车晃荡,人又软绵绵地往下倒。 陆鉴之连忙伸手扶住,穆书雅干脆直接往他怀里一靠,又吚吚呜呜地哭:“陆大人,你、你说……以咱们、咱们在边关军营这么些年的情、情分,如果我、我求太子给我个侧妃位置,太子……会答应么?” “不会。”陆鉴之被她突然靠入怀中,身躯僵硬了一瞬。最终没说什么,只一手将她轻轻揽住,一手抽出袖中的帕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殿下不喜欢你。” 太子不喜欢穆书雅,但欣赏她的能力,也珍惜他们几人在边关结下的情谊。既是如此,又怎么会将她圈在深宫,从此折了羽翼?越是珍惜情谊,越不会给她机会。 “我、我天生力大,也不娇柔,是不是、是不是你们男人都不喜欢这样、这样的?”穆书雅越想越伤心,哭得稀里哗啦,“……是不是、是不是没有人会喜欢我了?” 陆鉴之又给她擦了擦泪水,低声道:“有。” “什么?” 陆鉴之叹了口气,轻揽着怀里的姑娘,温柔地道:“有人喜欢你。” 然而,怀中的姑娘不知道嘀咕了几句什么,渐渐没了声音。 陆鉴之垂眸,只见穆书雅眼皮耷了下去,胸口起伏,呼吸轻匀,竟是靠在他怀中睡着了,也不知听没听清他后面那句话。 陆鉴之无奈地笑了笑,看着渐渐安静睡下来的姑娘,盯了许久,才慢慢抬起手,也不敢用力,只轻轻地犹如蝴蝶停在一朵花上那般,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的脸。 * 千味居,雅间内只剩下太子萧衍和郦妩。 萧衍安排好那几个人,便转身过来,看着郦妩。 郦妩坐在椅凳上,一手横在桌面上垫着,一手支起,托着腮。衣料柔软的广袖滑落至肘部,露出一截赛雪欺霜白嫩纤细的小臂。 她两颊绯红,面若桃花,醉得不知今夕何夕。见萧衍过来,便睁着一双迷离朦胧的眸子盯着他。 萧衍在她旁边的椅凳上坐下,双手抱臂,长腿微分,散漫地支着,一副要冷眼旁观的姿态。 “你好像总是听不进孤的提醒。”他语气淡淡地道。 跟着他们出来喝酒,连侍女都不带。她与那几个人都不是很熟悉,这样放心,自然是因为信任他。 叫她防备他,她好像从不放在心上。 叫她不要喝烈酒,她却偏偏一身叛逆,硬是连灌两杯,果不其然将自己给灌醉了。 “呜呜呜……”郦妩泪眼汪汪,“我都已经这么难受了,你就别再说我了。” 她哭起来的时候,一双眼像是含满了水。由于皮肤极为雪白细嫩,此刻眼尾泛红的样子,看起来楚楚可怜,也楚楚动人,有种惑人的媚态。 加上那个雨夜,这是萧衍第二次见郦妩哭。 他神情淡淡,眼神却深邃暗沉,盯着郦妩看了两息,最终站起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为了便利,不暴露身份,千味居外停着的依旧是那辆外观朴素,没有徽记, 21. 第21章 《东宫夺娇》全本免费阅读 太子拒绝得斩钉截铁,语气也淡漠冰冷。 郦妩醉意熏然,见太子如此冷漠,顿时心里十分委屈。 她的手搭在萧衍的肩头,细白的手指将他墨色的衣袍按出了褶皱。微抬起上身,仰头看他,边吚吚呜呜地哼着,边胆大包天地控诉:“你这个人好难说话呀,一点也不温柔。如果、如果是子瑜哥哥,才不会这么无情……” 萧衍眉心微皱,垂着眼皮,冷冷地盯着她:“你让他揉过?” “还没有呀。”醉了的人,根本没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只自顾自地说话。“可我相信,如果是子瑜哥哥,肯定不会拒绝的。” 萧衍没有吭声,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郦妩又蹙起眉头:“可是子瑜哥哥现在成亲了,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他了。” 提起容谨,想起自己跟他之间的有缘无份,郦妩又眼泪直淌,“……听说灵犀城缘法寺的菩萨最灵验。那里还有一棵许愿树……等我有时间,我也要去灵犀城,去缘法寺许愿。” “你要许什么愿?” “许一个来生呀。”郦妩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里面盈满亮光。“这辈子我跟他没有缘份,来生总可以吧?” 她想起什么,又好心地提议:“殿下你要不要也去许一个?你和谢大小姐今生无缘,来世说不定……” 萧衍冷眼看着她粉嫩的小嘴一张一翕,恨不得拿什么给她堵住。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抬手,食指与中指抚上她嫣红饱满的唇瓣,轻轻一压。 指腹下,少女的唇温暖又柔软,他却冷冰冰地说了两个字:“闭嘴。” 郦妩委委屈屈地被迫抿紧嘴唇。 还好她折腾了半晌也累了,加之酒意上来,头晕沉沉,便乖乖地伏在他的怀中,渐渐昏睡过去。 外面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德福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往皇城方向而去。 车内灯火氤氲,萧衍怀里拥着温香软玉,鼻息间除了酒的醇香,还有少女身上飘来的幽香,似花似果,清新甜美,随着她一起一伏的呼吸,像是无形的花藤一样,缠绕上来。 萧衍喉结微咽了几下,背靠着马车车壁,微微仰起脖子,阖上眼。 * 看到萧衍抱着昏睡的郦妩走进玉澜殿时,琉璃和玲珑两人匆匆对视一眼,掩下心中诧异,立即迎了上来。 萧衍越过她们,径直将郦妩抱入内殿的美人榻上放下,随后吩咐:“熬一碗醒酒汤来,喂她喝下再睡。” 玲珑连忙去了。 萧衍放下郦妩,也未作停留,转身就走了。 琉璃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见太子脸色不豫,脚步匆匆,明显也不要人恭送,她便蹲下来服侍郦妩。 稍稍检视了一番,见郦妩虽然衣衫略微凌乱,但看着一切正常,便从心里松了口气。 虽说太子如今跟自家姑娘婚事已定,但终究尚未成亲,定然不能在婚前发生什么。若出了事,她们回去还不知道如何跟国公爷和明月郡主交代。 郦妩在琉璃和玲珑将自己放进浴桶的时候醒了过来,她身上还有些无力,白嫩的双臂软软地搭在浴桶边缘,下颌搁在小臂上,睁着惺忪的眼,问:“太子殿下呢?” “将姑娘送过来就走了。”琉璃拿过沐巾,给她洗浴。 郦妩“唔”了一声,又小声嘟囔:“太子他真是太过分了。” 她酒意还未过,这没头没脑突然的一句,将琉璃吓了一跳,趁她赤着身子,又将她上下检查了一番。 郦妩肌肤娇嫩,平日里稍微碰蹭一下,便会留下红痕。若被欺过,必然会留下痕迹。但这会儿她一身雪白莹润,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痕印。 琉璃这才完全放心,看着郦妩不忿的神情,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他怎么了?” “他按我的唇,还叫我闭嘴。” 琉璃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只能顺着开解,“姑娘是不是喝醉了,说了什么不适合的话?” 郦妩眨了眨眼睛,眼神有些迷蒙。 她对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完全不记得,只记得最后萧衍按着她的唇,叫她闭嘴。 恰好玲珑端着熬好并用冷水浸温的醒酒汤过来。 郦妩喝完醒酒汤,神志也清醒了大半。想起琉璃的问话,越想也越有些担忧。 直至躺到床榻上准备入睡时,她还在努力反复地回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什么胡话,惹恼了太子殿下? 大概是有的。 因为接下来有大半个月时间,郦妩都没再如从前那般在坤宁宫遇见太子。 进入了十月,天气渐寒。 郦妩坐在紫檀八仙桌旁,陪容皇后用完晚膳,又慢慢地喝着甜汤。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装作不在意地问了一句:“娘娘,最近好像都没见到太子来您宫里?” 容皇后侧头看她一眼,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说道:“太子这些日子也一直有来坤宁宫给本宫请安,只是接近年底,他公事繁忙,来得较晚,与你的时间恰好错开了。” 郦妩愣了愣,“哦”了一声,没再多问,继续喝着自己的甜汤。 容皇后却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了许久,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才不过十月中旬,离年底还早着呢。虽说太子也确实事情多,但也未必抽不出时间过来一起用膳。 自太子长大之后,心思已很难揣测,但容皇后身为他的亲生母亲,看着他长大,对他的脾性还是了解的。 连郦妩都能察觉到最近很久没遇到太子,容皇后又如何看不出自己这个儿子在刻意回避郦妩。 容皇后心里也极为纳闷。 要说以往太子虽然冷淡吧,但好歹常来一起用膳,也听她的话,每晚都亲自送郦妩回玉澜殿。 如今却不知怎么了,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容皇后也不由地替这小两口着急。 眼见着时间一 22. 第22章 《东宫夺娇》全本免费阅读 雪落无声,暗夜寂静。 太子的声音并不大,郦妩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不仅出身尊贵,还被家人捧在手心,一直顺风顺水。加之天生丽质,小时候就玉雪可爱,人见人喜。长大后更是美艳绝伦,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 家人纵她、宠她,爱慕者奉承她、追捧她,就算是心有所属之人,对她也是客客气气,从不口出恶言。 哪里听过有人说她笨?! 可刚刚太子偏偏就说了,她绝对没有听错! 郦妩气恼又不可置信,看向萧衍,见他面色冷肃,又有些怂了。嗫嚅着声音,略带了点委屈:“好啦,殿下都骂过我了……那上回的事,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咱们算是两清了?” 虽然上次酒醒后她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但总归是她喝醉了,太子屈尊亲自照顾她。后来几个月都懒得见她,她猜也是自己将太子给惹恼了。 毕竟太子曾两次提醒她不要喝那烈酒,她偏偏不听劝,执拗地喝了。太子说喝了不要哭,她也没出息地哭了……估计她醉得糊里糊涂,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眼泪大概也全都滴到太子身上去了…… 想到这里,郦妩又有些忐忑,忍不住问:“殿下还生我的气吗?我喝醉后有那么讨厌吗?” “没有。” 太子的表情云遮雾绕,不冷不热。郦妩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他这个“没有”,到底回的是哪句话。 萧衍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郦妩,伞柄从他手掌间转移到郦妩的手中时,两人的手不可避免地相触。 郦妩的手脚一到冬天就冰冰凉凉,这会儿在外面,天寒地冻,她的手自然也是冰冷的。而太子殿下就像是被她的手冻到了一样,缩得非常快。 郦妩:“……” 太子真就是嫌弃得一点也不掩饰。 还好她手中的伞柄,还带着太子的体温,握着倒是挺暖和的。 萧衍捡起郦妩掉在地上的伞,依然走在前头。郦妩厚着脸皮继续踩着他在雪地上留的脚印往前走。 到了玉澜殿,郦妩没挽留太子,将伞递给侍女后,自己抄着侍女递来的手炉,盈盈一福:“臣女明日就要出宫回家了,今夜就不邀殿下进去下棋喝茶啦,在此恭送殿下。” 萧衍擎着伞站在雪地里,淡淡瞥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脚尖一点,身影一闪,转瞬间就飘出丈远,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郦妩:“……” 倒也不必如此显摆自己的轻功。 这不是在暗示她笨手笨脚,拖累他还得一步一个脚印地送自己回来么…… * 次日一早,郦妩坐着宫里的马车,一路回了安国公府。 她是先回了自己的听雨苑。吕嬷嬷和琥珀玛瑙她们自然是围着她嘘寒问暖,又哭了一番。 “还好还好,没有瘦。”吕嬷嬷将郦妩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着她依旧娇嫩红润的面庞,抽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看来宫里也甚是养人。” “我之前就说了,嬷嬷你不用操心嘛。”郦妩笑道,“皇后娘娘待我可好了。” “是是是。”吕嬷嬷破涕为笑,“咱们姑娘长得这么可人疼,去哪里都讨人喜欢。” 说罢就张罗侍女给郦妩梳洗。 郦妩沐浴换衣,先去菡萏斋看明月郡主。 冬季的菡萏斋,满池荷叶凋零,落雪覆在枯枝上,雪白零落,倒是另一番美景。 明月郡主依旧坐在水榭凉亭里,身上披着红底绣白荷狐毛披风,静静地倚在栏杆旁。 安国公郦崇除了明月郡主这个正妻,没有任何妻妾通房。府中人员简单,也无需明月郡主费心打理,她每日便只是扫雪煮茶,弹琴看花,跟做姑娘时期并无不同。 甚至因为从不操心忧虑,她年近四十了,容貌却与做姑娘时没差多少,依旧年轻美貌,清丽无双。 郦妩有时候是很羡慕自己母亲的。 只是她一直不太明白为何父亲和母亲感情不睦,常年分开居住。明明两个人都是极好,极为般配的人。 “娘。”郦妩走过去,轻声唤道。 明月郡主转身,清丽的脸上带着笑容,朝她招了招手:“央央回来了,快过来。” 郦妩走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地蹭了蹭:“娘有没有想我呀?” “当然想。”明月郡主笑着摸了摸郦妩的脸。 她性子向来清清冷冷,似乎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这个唯一的女儿。 母女俩黏糊了一会儿,说了些体己话,用过午饭,郦妩又去寻自己的嫂子桑瑜。 “可算是回来了。”桑瑜放下手中的暖炉,笑盈盈地过来拉郦妩的手,“咱们都盼着你回来一起过除夕呢。” 郦妩也拉着桑瑜的手,目光落在她还未显的小腹上,笑道:“听母亲说,嫂嫂有身孕了。恭喜大哥和嫂子啊,我要做姑姑了,好开心啊。” 桑瑜性柔腼腆,初为人母还有些羞涩,微微红着脸,笑道:“幸好你的盖头我早就绣好了,不然你哥哥现在都不让我动针线……” “谢谢嫂子,嫂子对我最好了。若是大哥再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帮你一起骂他……”郦妩嘻嘻一笑,“不过他现在大概是不舍得欺负你了。” 桑瑜捏了捏她的手,“又取笑我,你自己也是马上要嫁人的姑娘了,看我将来不笑话你。” 郦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幽幽感叹:“嫂子,我好羡慕你和哥哥啊。” 两情相悦,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 桑瑜看着郦妩沮丧的小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央央,注定无缘的人,就忘掉吧。人要往前看……” 郦妩没有吭声,只垂首望着案几上被桑瑜妥帖叠好放在托盘中的红盖头,静静出神。 情窦初开时喜欢的第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忘掉呢? * 郦妩第一次见到容谨,就是在郦府。 当时她才十三岁,正是活泼爱闹的时候。在挂满了紫藤花的廊庑下奔跑着,衣袂飘飘,帛带摇曳,好像一只春日里恣意的蝴蝶,将自己的侍女全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扭过头看侍女们追得气喘吁吁的样子,郦妩满脸得意洋洋,然后就乐极生悲地撞入了容谨的怀里。 他的个子那么高,胸膛那么阔,像是一堵柔软而坚韧的墙,还带着竹檀般的清香。 “小心。”温润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有力的大手将她扶稳。 两人一个抬首,一个低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男子清俊的脸上带着温润柔和的笑意。 那一瞬间,郦妩的心房跳得从未有过的激烈。她怔怔地仰头看他,觉得这个世间大概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后来她知晓他是哥哥刚结识不久的好友,是她一直听说却没见过的、雅名被世人称赞的宁国公府世子容谨。 再后来容谨就经常出入安国公府,他像兄长一样,教郦妩下棋,给她讲解诗词歌赋…… 最开始郦妩只是每日都盛装打扮,盼着容谨来。后来在她朦朦胧胧羞涩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时,才知晓心仪的人已经与人定亲。 人人都知安国公府的千金郦妩,尊贵无双,一生顺风顺水。谁又知道她知慕少艾、情窦初开时,就已经无可奈何了呢? 只恨君生我未生……她与他相遇得太晚了。 娇宠长大的姑娘,受不得这样的苦闷,为此甚至做过不少傻事。 其一就是,她实在相思过苦,再难压抑,忍不住将一腔少女衷情对容谨倾诉。 郦妩向容谨表白时,是在容谨的书房。当时她以为只有容谨一个人在,便开门见山,只想速战速决,根本就没注意到倚在博古架旁的太子萧衍。 等她倾诉完,才发现这屋里多了个旁人,将她这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出口的女儿心思全都听了去。 尤其是看到萧衍唇边玩味的笑容时,郦妩更是又羞又气。 而容谨像是料想不到这个境况,半晌都没有说话。 倒是萧衍淡淡地出声提醒了一句:“子瑜,莫忘了你有婚约在身。” “嗯。”那时候容谨看着郦妩,叹了口气,温和地道:“阿妩,你年纪还小,对感情之事还不懂。今日之言,只是玩笑,我会当做没有听见。今后也不用说了,知道吗?” 郦妩的眼泪当时就夺眶而出。 心里也恨透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萧衍。 即使他尊为太子,身份高贵。平日里高高在上,端方肃然。但郦妩知道,这个人一直是不喜自己的。 经过这一回,他大概是更加瞧不上自己了吧?他就不知道假装没听见,礼貌走开吗? 做什么还要提 23. 第23章 大婚 《东宫夺娇》全本免费阅读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七。 距离当朝皇太子大婚之期,尚有两日。 京郊数十里外的某一处陡峭悬崖上,站着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 太子萧衍一身墨色绣云纹锦服,独自立于崖边。 倏地,他纵身一跃,宽大的袍袖随风而起,身形仿佛一只巨大而威猛的鹰隼,气势却似御风而行的谪仙,从天而降,缓缓落在谷底,立于一块被风霜常年侵蚀以致苔藓不生的褐色大石上。 那谷底芳草如茵,绿树繁茂,鸟语花香。远处天高云淡,阡陌纵横,屋舍在葱翠树木掩映之中若隐若现,犹如一片宁静的世外桃源。 萧衍在大石上掀起袍摆,盘腿坐下。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只颜色深黑,刻有远古鸟兽纹的陶埙,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柔和独特,低沉悠远的音律在这美景如画的山谷中幽然传了开来。 不一会儿,花树繁茂的深处,快速掠来一道灰色人影。 等到人影近前,才发现那是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白须白发,身形瘦长面容清癯,披头散发却仙风道骨的老人。 萧衍停止了吹埙,从大石上站了起来,恭敬地唤了一声:“师父。” 那鹤发童颜的灰袍老人点了点头,目光如炬,上下打量了萧衍一番,嘴里道:“两年多未见,倒是还记得我这个糟老头儿。” 萧衍提气纵身,轻飘飘地落到老人面前,笑道:“徒儿三月初九大婚,师父要来喝一杯喜酒么?” 灰袍老人皱眉摆手:“不去不去。你们天家礼仪繁琐,规矩太多,我这老头子就懒得去凑这个热闹了。” 他一脸嫌弃,说话也毫不客气。 萧衍也不恼,只是淡淡一笑。 灰袍老人随意地就往草地上一坐,脸上也带了点笑容,问道:“娶的是那个让你踌躇许久、最终远走边关两年的姑娘?” 萧衍在他不远处也跟着撩袍坐下,闻言没有吭声。 “嘿,你这小子,越是长大越是心思深沉,连你师父我都要瞒着了。”灰袍老人摘下一片草叶,夹在两指指间,随手一甩,草叶便带着削铁断金的浩瀚劲势,向萧衍激射而去。 萧衍抬手,轻轻巧巧地用手指夹住,手腕一转,将那草叶在指尖轻轻一捻,揉碎成汁。 他掸了掸长指,微微垂眼,鼻骨挺直,唇边带着一丝轻浅笑意:“不是什么光彩的心思,不想说。” “你啊你啊。种的什么因,结得什么果,反正都是你自己尝,为师我也管不了。” 灰袍老人也懒得再继续追问。他起身,飘了出去,没一会儿又飘了回来,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中,拎了一坛酒和两个酒碗。 他依旧席地而坐,伸手将其中一个酒碗递给萧衍,然后拍掉酒坛上的泥封,将自己和萧衍的酒碗里倒满琥珀色的酒液,顿时浓郁醇厚的酒香在空气中四溢散开。 “来来来,这是为师收你为徒那天,在院中桃花树下埋下的女儿红。虽说没有十八年吧,但也差不离了。今日正好拿出来喝,提前祝我徒儿夫妇同心,百年好合。” “嗯。”萧衍笑了一下,端起酒碗,与他一碰,微仰脖颈,喉结滚动,一口气饮尽碗中酒。 谷中阳光明媚,春风宜人。师徒俩人坐在桃树下,伴着落英缤纷,慢慢将坛中的酒喝干。 临走前,灰袍老人对萧衍道:“下次来,带上你媳妇儿一起过来……你一个人就不要再来了。” 萧衍又笑了笑,低声道:“好。” * 同日。安国公府,听雨苑。 已经入夜,一轮弯月伶伶悬于遥远天幕。 听雨苑的屋内与院外都掌了灯。郦妩坐在院中海棠树下的石凳上,手肘支在石桌上,两手托腮,抬眼仰望着漫天繁星出神。 洛离坐于屋顶,一腿支起,一腿闲闲地垂在屋檐下。他左手拄着剑,右手支在曲起来的那条腿的膝盖上,掌心撑着下巴,也歪着脑袋看着星空。 “洛离,江湖好玩吗?”一片静谧之中,郦妩忽然问。 屋顶上少年的声音清澈纯净,带着一丝不确定:“……好玩?” “是啊。”郦妩道:“是否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嗯。” “真好啊。”郦妩依旧双手托腮,望着浩瀚星空感叹:“总有一天,我也要出去看看,到时候你给我带路吧?” 洛离没说话。他忽地站起身,从屋顶纵身而下,手指按住剑鞘,目光警惕地望向院外。 “怎么了?”郦妩问。 洛离秀气的脸上带着谨慎:“有人 来了。” 郦妩立即站起身,目光望向院外,甚至还扫了一遍四周墙头,神情带着戒备。 深夜来人,多半不善。 她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两年多前,承亲王世子萧诀夜闯国公府,欲将她掳走之事。虽说萧诀如今很久没搞什么幺蛾子,但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万一发生。 不过这次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料想不到的人。 “殿下?”郦妩惊讶地看着从天而降,落在海棠树下,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 来人正是太子萧衍。 萧衍跟自己师父喝完酒,打马回京,在快要进入皇城的时候,忽地调转了马头,来到这里。 郦妩不知道地是,为了确保大婚不出任何意外,这几日国公府周围早已被萧衍派人守得犹如铁桶。别说萧诀了,就是江湖高手都未必进得来。 萧衍目光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洛离和侍立在郦妩身后的琉璃与玛瑙,淡声道:“让他们退下。” 郦妩眨了眨眼,对他的突然到访有些不明所以。 再有两日便是俩人大婚之期,是什么事让他这般着急,非要大晚上来提前见一面? 郦妩让洛离和琉璃玛瑙他们先行退下。 海棠树下顿时只剩她和萧衍二人。 郦妩抬眼望向萧衍,见他也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夜色晦暗,只有树下和廊下的风灯照出一隅朦胧的光。萧衍高大的身躯立于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下,他微垂着眼睫,原本就深邃的丹凤眼,此刻里面更是如这夜色一般沉黑幽暗。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半晌没说话,直到萧衍朝郦妩走近一步。 郦妩猛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后退了一下。 她的反应过于突兀,以至于萧衍皱了皱眉头,又朝她走了一步,结果郦妩却又连连后退了两步。 他再次走近,郦妩再次后退,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野兽,要将她吞吃入腹似的。 萧衍:“……” 他想起他们马上要大婚了,按民间的说法,大婚之前男方与女方理应避嫌,以为她可能因这个原因而躲避自己。 但郦妩其实是被那些婚前教导的春宫画册给震惊到了,因而现在看到萧衍朝自己走近,就有些别扭不自在。 最终萧衍 停住脚步,站在原地,黑眸盯着她:“别退了,孤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郦妩这才没动,她仰起头,好奇地问:“殿下来找我,是为何事?” 萧衍无声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到盯得郦妩心里发憷,脊背发毛,他才缓缓开口,问道:“大婚之前,你可有什么心愿,孤可以满足你。” 郦妩眨了眨眼:“心愿?什么都可以吗?” “是。”萧衍看着她道,“只要是孤力所能及,不违背道德纲常,皆可。你尽管提。” 他希望她能开开心心,没有任何顾虑地嫁给他。 郦妩垂着眼皮,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番太子的话。意识到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承诺,她惊愕又欣喜,笑着抬头,眸眼弯弯:“这可是你说的哦。” 她正好有许多顾虑,也有很多条件想提,正愁着找不到机会呢,结果太子还亲自送上门来了。 此时不提,更待何时。于是郦妩便毫不客气地道:“我有两个条件。” 萧衍抬了抬眉,面色平和,似乎对她提几个条件都不介意。 郦妩便继续道:“其一,我想带吕嬷嬷和琉璃玲珑琥珀玛瑙这四位贴身侍女进宫。另外还想带上洛离。” 萧衍颔首:“吕嬷嬷和你的四位侍女没问题。洛离虽然还是个小孩,但毕竟也是男子,不能进入内宫,让他跟着沈星北做东宫巡防吧。” 郦妩点头:“好。” 她又道:“其二。殿下与我知根知底,都知道对方另有心仪之人,所以大婚之后是否该同病相怜,相互体谅?” 萧衍没有吭声,只是下巴微抬了一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郦妩便接着道:“……所以我们是否可以结盟,约法三章,只做表面夫妻……等殿下将来登极之时,赐我假死,让我出宫?” 萧衍原本平静的面色,在她的话语中渐渐如暴风雨将临,越来越沉。 直至最终,他黑眸晦暗,牢牢地盯着她,气极反笑:“孤登极之时?陛下尚在,你居然敢说这样的话,郦央央,你真是大胆。” 过往的日子里,称呼郦妩,有人尊她一声郦大小姐,有人直呼大名,亲友叫她阿妩,家人则唤她乳名央央,但像太子这样喊“郦央央”的,倒是头一个。 郦妩愣了一 下,然后看向太子。 只见太子正静默地盯着她,那目光暗沉犹如深渊之中的黑色漩涡,深邃莫测得直教人发怵。 郦妩又怕又气。 可转而又想,明明是他自己叫她提条件的,她如实将心里的想法讲出来了,他又要训斥她,哪有人这样的?于是比他更理直气壮地道:“那你刚刚不是说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嘛!” 萧衍:“……” 他站在树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问道:“为何想要出宫?” 郦妩直言道:“因为今生反正已经与心仪之人无缘,不如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得个自在。” 萧衍静静地盯着她看了良久,最终沉声应了她:“行。” 郦妩十分开心:“那臣女先谢谢殿下啦。” 萧衍再次看她一眼,神色冷淡,没再说什么,转身一个利落飞掠,身影迅速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八。 皇太子大婚前一日。 安国公府需在今日将太子妃的嫁妆在皇城卫队的护卫下送入东宫。 安国公府内,仆从家丁忙前忙后,一抬又一抬嫁妆鱼贯而出。听雨苑中,仆妇也来往匆匆,忙个不停。 吕嬷嬷领着几名粗使丫头与贴身侍女们将郦妩的随身常用物品全都装箱入箧。 琉璃捧来一个匣子,问郦妩:“姑娘,这匣子要带去吗?” 郦妩手里抱着狸奴汤圆,手指在柔软的猫背上轻抚着。闻言,目光在那匣子上流连了一番,走神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自是要带的。” 琉璃欲言又止,心里想着,这里头的东西带去东宫,若是叫太子殿下看见,那就糟糕了。 可看着郦妩那痴痴流连的眼神,似乎若遗下这个匣子,便如割掉她的肉一般疼,让琉璃就不忍心再劝了。 也知晓劝也劝不了。 她们家姑娘,天生是个痴情种。跟国公爷和明月郡主一样。 琉璃暗暗叹了口气,只得将那匣子也装入了漆红的大木箱里。 *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九,黄道吉日。 安国公府内张灯结彩,一早便极为热闹喧嚣。 郦妩一大早起来,便被府中请来的全福夫人和侍 女们伺候着梳洗。 穿好嫁衣,盛装完毕,再与父母在祠堂拜别先祖,又拜别老太太,最后她再拜别父母兄长。 一开始郦妩还能平静面对,渐渐地却忍不住眼泪盈眶。 明月郡主替郦妩理了理两侧的步摇,看着女儿明眸皓齿,美艳动人的模样,轻轻地捧了捧她的脸,替她拭去眼角的湿意,柔声道:“我的央央真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子。今日上了大妆,不要哭,哭了脸会花,可就不漂亮了。” 郦妩抿紧唇,含泪点了点头。 明月郡主笑了笑,转头听见外面传话说太子已至府外,前来亲迎太子妃,她淡定的面容却再也维持不住了。 郦殊走过来牵住郦妩的手,亲自将她送至府门口。 东宫众官员率太子的迎亲仪仗队在府外列队等候,身着大红冕服的太子下马而来,走至门口,从郦殊手中牵过郦妩,亲自将她送入八抬彩轿。 红妆十里,嫁衣如火。 看着女儿被太子迎走,一步步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明月郡主再也忍不住,哭倒在门边,被身后之人一把扶住。 她泪眼婆娑,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郦崇后,便使劲推他。 郦崇不管她的推拒,也不顾是否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将她揽入怀中,替她擦去眼泪,难得好脾气地劝哄:“阿月,今日是我们女儿的大喜之日,我们和好吧。” 谁要跟他和好? 当初他们二人大婚之时,她只同意给他生一个嫡子,此后二人便互不相干,各过各的。是他不管不顾,后来又让她怀上了郦妩。 虽说这个女儿的到来,在她最初的意愿之外。可是看着玉雪可爱的女儿,明月郡主又觉得女儿就像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便将无处宣泄的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 如今女儿被人娶走,便如割走了她的心头肉一般。 * 郦妩这边,太子的迎亲仪仗队所到之处,街道边,商铺屋檐下皆挂着红灯笼。沿街的树上也都缠满了红绸,百姓挤挤攘攘,夹道围观,分外喧嚣热情。 一路沿途都有巡防营的侍卫维持秩序,以免生出乱子来。 太子萧衍一身大红冕服,面若冷玉,俊美绝伦得犹如九天神祇自不必说,众人对彩轿中看不清模样的太子妃更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