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小哑巴有剧毒!》
1. 市井初遇
雪下个不停。
飘飘洒洒挡下抖落的晨辉,将残存温热流逝。漫天花白从遥远群岚连绵而至,盖过屋檐,覆过大地,穿透袅袅炊烟,带来刺骨寒风。
阮沨泞满心欢喜地睁开眼,甫一掀开不算厚实的被褥,瘦小的身躯便被寒气侵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迅速裹紧那身满是补丁的衣服,素净的粗麻记不清穿了多久,由于身形变化不大,几年前的衣物还算合身。
今日是她十五岁生辰。
阮沨泞安静地坐在铜镜前,持一把木梳顺发到底,想将青丝绾一个好看的模样,可心思一回事,手下一回事,发丝顺服地垂落,从鬓角至及腰,犹豫良久,还是梳成与平日无二的模样。
许是忘了女儿家最基本的手艺,许是她从未学会过。
阮沨泞轻叹一口气,将柔顺的发插上木簪,利落得一丝不苟。
她很有仪式感地对昨夜啃剩下的半个馒头合掌,闭上眼许了个可以赚很多钱的愿望,自娱自乐地鼓掌庆祝后,三两口将馒头囫囵吞枣,然后深吸一口气,带着精气神走出门。
外头没闻到该有的长寿面香气,反而看到牵着弟弟迎面走来的阮母,那张脸上本带着不浅的笑意,一看见自己却翻脸如翻书一般,破口大骂道:“你个贱蹄子还在这?还不快给我干活去!”
斥责让她残存的生辰喜悦如云烟殆尽,攒着衣物垂眸点点头,悻悻转过身,与哄着弟弟离开的阮母背道而驰。
印象中上一次庆祝日子已经是很久远的从前,具体场景记不清了,那时的心情倒还历历在目,那是她被捡回家的第一个年头,亦是相比之下最幸福的一年。
阮母不是她的亲生娘亲,阮父亦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这条贱命能在乱世中苟活下来,确实承了二老的恩情。
彼时姜国正值新君上任,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燕国抓准时机朝着边境守卫最弱之处突袭,士兵习惯了无所事事的懒散,在入侵中节节败退,眼看守不住了,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燕军顺道而追,兵马途径村落大道,百姓闪躲不及,却等不到朝廷援军来临。
后来焦土升烟,横尸遍野,大半块地方皆被屠戮殆尽,她运气好,幼小的身体在重重尸身下侥幸逃过一死,被阮父阮母捡到,命保住了,却因感染风寒失去了声音与六岁以前的记忆。
早些时候家里头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一碗油水能做好几顿饭,小小的孩童发育尚未健全,胃也小,总归能勉强吃个半饱,阮沨泞知养育之恩,即便被收养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也心甘情愿去干些打杂的脏活累活。
等弟弟出生以后,她连几天的好日子都不敢奢求了,肉渣再轮不到碗里,啃着清一色的绿叶,干的活吃的苦还要加倍,年岁是长了,身形却变化不大,常年背负重物的背有一点驼,后颈骨头稍稍凸出,配上粗布麻衣,竟看不出一点儿姑娘样儿。
阮沨泞拿上背篓与斧头出了门,这会儿雪刚停,红彤彤的太阳从遥远的雪地上升起,拉着红光越来越高,照亮忙碌的早市,给银装素裹的大地印上些许红晕,也染红蜿蜒的林间小路和冻结的河流,
阮沨泞喘着粗气,口中呼出一缕缕白烟,双手通红地砍下一根根干柴,动作十分老练。
她力气不大,好半晌才勉强装满背篓,娇小的身体费力地撑着站起来,瘦弱的背脊又被木柴压弯,她习以为常地固定好肩膀上的绳子,转身原路折返。
许是砍柴让她活动了筋骨,也可能是晌午的气温渐暖,回去的路上阮沨泞手脚不觉得冻了,倒是被各家的飘香勾住了鼻腔,干瘪的肚子叫唤着,饿得发慌。
本欲加快脚步回家,耳畔的谈论声却让她驻了足。
“你们知道不,陈家那个傻儿子风寒死了,听说去哭丧能有钱拿!”
“真的假的,一个傻子搞这么大排场?”
“消息都放出来了还能有假?你们去不去?不去我自个儿去了。”
“去!怎么不去,有钱不赚王八蛋!”
这些人口中的傻子,阮沨泞曾在入冬前,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她被陈家后院鲜美的果子吸引,碰巧在墙边发现了一个狗洞,不偏不倚正合尺寸,小小个的身体钻进去,想偷摘点填肚子,谁料一抬头,被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歪着头瞧着。
阮沨泞吓得腿都软了,刚准备跑,就听他问:“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语气太过真诚,这才让她想起传闻中那个出生脑子就带了点缺陷,上不了私塾只能待在家里的地主儿子陈生。
看着面前傻里傻气的人,阮沨泞试探性地指指肚子,又指指树上的果子,也没抱什么他能看懂的希望。
没想到陈生眨眨眼睛看了片刻,似懂非懂点点头,竟然灵活地爬上树,转眼就给她扔下好几个红润的果实,还乐呵呵地说他挑的包甜。
阮沨泞愣愣地抱起果子,还没来得及对他道谢,下人便匆匆赶到场,她只好在喊打喊抓中落荒而逃。
这样一年不知道会出现多少次的插曲本该如翻页的画本,阅后即焚,未曾想十多天以后主人公病逝的消息,硬是让插曲成了绝响。
初遇即诀别。
阮沨泞出神地站在原地。
直至此刻她才感受到,生命是多么脆弱。
她无意识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位于街道的中央,四面八方人来人往,经过她绕过她,自然也有径直撞上她的。
大腹便便的醉汉横着走,抱臂胸前,拿鼻孔看路,迎面与她撞了个满怀,瘦弱的身躯站不稳,被身后木柴的重量带动,坚/挺着晃了两下,还是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
“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敢撞老子!”
东倒西歪的肇事者先发制人,斜着眼睛凑近坐在地上还没缓过神的阮沨泞,正准备破口大骂,却在看清那面容后,瞬间转变成喜笑颜开,假惺惺朝她伸手道,“哎哟,这是谁家的仔这么俊俏,瘦得让人心疼,来,叔带你去吃好的。”
阮沨泞虽见识少,却也知那些净盯着孩童下手行苟且之事的人渣,她看着越凑越近富得流油的脸,恶心得一阵反胃,万不敢递出手,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爬起身要跑。
谁曾想那汉子虽然酩酊大醉,该出手的时候却一点不含糊,她还没站起跑两步,便被拉住背篓的边缘往后一扯,连人带物沉重地摔在地上,身后的柴火散落一地,白费了上午的辛苦。
“挺有能耐啊?老子叫你跑!”醉汉气喘吁吁,抬起又大又厚的手掌朝她头上狠狠一挥,打得她眼冒金星,脖子都差点要断掉。
这么大的动静,把周围的注意力全聚集过来,却没有人出声制止这场闹剧。
“老子早说了,带你去吃好的,你非给脸不要脸。”大汉唾了一口津液,又欲再度伸出魔爪。
阮沨泞身子往旁边翻倒,头尚且晕乎乎,手下却顺势摸到根结实的木柴,心念电转间,她动作比脑子还快,抓紧物什,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醉汉的膝盖上精准砸去。
“啊!”
这一击见效极快,醉汉吃痛地弯腰抱膝痛呼,给了阮沨泞逃跑的时机,她连滚带爬离开原处,支起身子拔腿就跑。
这一击也彻底惹怒了对方。
“你找死!”醉汉怒火中烧,咆哮一声,捡起木柴朝她追来,看架势说想把她揍死也不为过。
阮沨泞头皮发麻,扔了背篓咬牙就冲,这会儿街上人不少,大都是出门用午餐的。她人机灵,知道要奔着人群拥挤处和拐角处去,只是半个馒头的能量实在太少,没一会儿就快支撑不住她继续前行了。
寒风呼啸,刮得她鼻涕留下,跑得剧烈,干得她喉咙生疼。
恶心,反胃,腿酸,身体的不适感越发强烈,指尖刺入掌心,疼痛逼她不能停下,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催命的厉鬼。
又穿过一群谈笑风生即将走进餐馆的人群,熙来攘往中,阮沨泞不知被谁绊了一脚,腿如抽空力气般瘫软,不受控制地要朝前跪下。
风驰电掣间,她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过去,跌进一个陌生怀抱中,又被另一只手迅速捂住嘴,唇齿充斥着淡淡的清香。
紧接着,从头上罩下一片粗麻,将她整个瘦小身躯严严实实盖住,行云流水一套动作不过弹指,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瞬便消失在眼皮子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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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情断嫁殇
两人就此别过,阮沨泞顺着逃跑的原路返回,拿起背篓,捡起木柴,又走了十多里路,总算赶在雪落之前进了家门。
她熟门熟路把柴火一根根倒在地上,阮母的声音突兀在身后响起:“您看,正说着,她不就回来了!”
阮沨泞还没来得及转头,便被三两步拉过去,阮母估计是被她脸上的乱遭碍了眼,素来嫌脏的女人竟直接以衣袖擦拭灰尘,露出素净的面庞,紧接着扯下她头上的簪子,青丝垂落,长发及腰,略微一打理,便从个瘦弱的俊男孩变成了娇小的俏姑娘。
阮母一把将她推向身旁的人,抬头看去,面前立着位陌生大娘,珠圆玉润的手腕撑起一串串颜色各异的珠子,少见的黑布帛配绿色领子,古怪的配色看得她心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颧骨突出的肉把眼睛挤得又细又长,带着审视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阮母一改平日的尖酸刻薄,满面笑容地对大娘说:“这是我家姑娘,生的好看,性子也好,劈柴煮饭种地耕田,样样能干,除了不会说话,其他哪哪都好,若是嫁过去,大少爷定然喜欢得紧。”
“确实长得不错。”大娘点点头,开口道,“生辰贴可有?”
“自然!”阮母喜笑颜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对方过目,模样无比殷切。
直至此时,阮沨泞才知晓,她们竟是在谈论自己的婚事!
可她根本从未见过有谁上门提亲,更是对嫁人这件事没有一点儿准备,如何能说嫁就嫁?
她慌忙拉住阮母的衣袖想问个清楚,但对方只是拦下她的动作将她撇开,继续堆满笑容问身旁人:“您待如何?”
大娘略一翻阅,看上去很满意道:“很好,八字也合适,我这就去问问东家,最快的话过两日便可成亲,等洞房花烛之后,钱就能给你送上门了。”
“如此甚好啊!”阮母都要把满脸的褶子笑出来了,拉着人上上下下谢了个便,又是嘘寒又是问暖,一路把人送到门口。
“不用送了。”大娘摆摆手,“还是先和你家闺女讲清楚,然后好生准备吧,毕竟这事······”
她言尽于此,阮母了然地连声说是:“哎,我明白,那其他事情就麻烦您了,您慢走啊!”
直到再看不见背影,阮母才恋恋不舍回身,得空理会阮沨泞,那脸上哪还有半点笑意,斜眼睛睥她道:“给你找了个好夫婿。”
“娘!”她打着手势心急如焚,“您怎么没同我商量就要将我嫁人!”
“不知好歹!”阮母破口大骂,“人家大少爷你一辈子都巴结不上,眼下给你这个高攀的机会,还有脸嫌七嫌八?”
“可我们素未谋面,连感情都没有,却要成亲,这怎么行!娘,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阮沨泞跪在地上连连恳求,希望女人能回心转意。
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这门亲是多方考量下敲定,肯定要结的。此事已成定局,你若敢惹出什么是非,坏了婚约,我有你好果子吃!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想想婚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话说得毫无商量余地,阮沨泞心凉了半截,不敢再动作,阮母见状又拉过她的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好言哄着她道:“阿泞,你也知道,咱家实在是没钱了,养不起两个孩子,你就当是孝敬我们,赚点嫁妆钱,反正大少爷那儿总归也是个好去处,你安安分分等着出嫁,以后也不用干这些脏活累活了,娘和你爹还有阿星,还能靠这些钱过上好日子,于大家都好,你说是不是?”
这些话说得阮沨泞无言以对,好半晌,只能同过去一次次顺服般温顺地点点头。
阮母心满意足,摸摸她的头柔声道:“这就对了,好孩子,娘果然没养错人,来,都这会儿了,我们阿泞肚子肯定饿了吧,娘这就去把饭菜热一热拿给你吃。”
那日之后时间仿佛加速般过着,这一晚,很久不曾做梦的阮沨泞梦见了陈生,他穿着一身红衣,拉起她就跑,跑了不知多久,她实在迈不开腿了,被地上的石子绊倒,跌坐在地上,陈生转头来扶她,递过来的手却忽然变成了骷髅,她吓了一跳,抬起头,面前哪还有什么陈生,分明就是一具森然白骨!
阮沨泞狠狠地挥开那只手,从床上惊坐起来,一抹额头全是冷汗,窗外天还黑着,她摸不清是什么时辰了,正准备再躺下去,便听见阮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泞,起来了没,娘进来帮你收拾一下,迎亲的队伍快来了。”
今儿便是成亲的日子了么。
阮沨泞有些恍惚,一时竟有种梦幻的感觉,看女人推门而入,脸上少见地带了笑容。
阮母帮她换上衣服,对她说:“亲家送来的上好的曲裾和襦嫁衣,你多少年才能穿得了这种料子,真的是好福气。”
阮沨泞没读过书,不懂女人口中的料子是什么品类,抬手摸上去却直观地感受到与平日穿着的麻布的差距。
阮母帮她将青丝梳成凌云鬓,又拿出胭脂水粉,呢喃道:“娘是不是第一次为你梳妆。”
明明是个问句,语气却用了陈述,阮沨泞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着:“你也别怪娘狠心,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阮沨泞不明所以地睁开眼,看女人拿笔为她描眉,画花钿,仿佛刚才不曾说过话。
她好奇地打手势:“平日看别人成亲都是大清早,为什么我是这个时辰?”
身后的人见状变了脸色,仅剩的伶仃温情一扫而空,厉声道:“少管这些有的没的,人家早就选好了吉时,用得着你操心?”
阮沨泞不敢多问了,缄口不言看着铜镜里被胭脂衬得有了血色的脸蛋,竟也瞧出几分娇嫩欲滴,只是五官还略显稚气,不太撑得起来如此艳丽的妆容。
外头传来锣鼓喧天的动静,阮母喜道:“他们来了!”,然后着急忙慌给阮沨泞盖上红盖头,拉着她就往门外走。
莲芸乡大多是战后的孤家寡人,更别说穷得叮当响的阮家,小小的院子里没有摆酒席,也没有上门庆贺的亲戚,显得这场婚嫁孤零零,又空荡荡。
相比之下,男方那边派来的排场倒是给足了面子,所有人穿着绿衣,带着红领,长条的队伍挤占了整个小巷子,中间的花轿被六个人抬着,如此大的声响,在这夜半时分竟然无人投诉。
阮母也是头一回见这架势,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扶着阮沨泞上轿,不忘叮嘱道:“自己不要揭盖头,到那边好好听你爹的话,乖乖入洞房,明白吗?”
盖头下的脑袋温顺点头应下,阮母这才退到旁边去。
“起轿!”
随着那句中气十足的喊话,连带出震耳欲聋的唢呐声,阮沨泞被轻飘飘地抬起,摇摇晃晃即将启程。
迎亲队伍一路敲锣打鼓,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平白走出种诡异的感觉,家家户户心照不宣地房门紧闭,像是商量好一般,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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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护身血脉
她的眼睛簌簌落泪,喊不出一句救命,只能拼命做口型求饶。
然而不会有人理会一个素昧平生的穷苦哑女,更不会有人叫停这场诡异的成亲仪式,这出戏的终点,不可能会有人出面拯救她。
阮沨泞深知这个残酷的事实,却不愿认命,仍旧以瘦小的身躯拼命反抗。
只是她太弱小了,遑论再怎么用劲,也挣脱不开两个男人的力道,还是被硬生生压入棺材里,钳制住动作,如同一头放置于案板待宰的牲畜。
可噩梦才刚开始。
有人拿来三指粗的木桩和铁锤头,竟要将她活生生钉死在棺材中!
“小姑娘,你也别怪我们残忍。”那人如是道,“神婆子说这样做,你死后才不会化成怨灵出来作恶,到时候,你还得谢谢我们哩。”
恶毒的话语被用着打趣的声调说出,身旁的甚至人纷纷笑起来,让阮沨泞觉得更加绝望。
她像离了水死命挣扎的鱼儿,奋力想动,可是四肢都被压制,根本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尖锐的木桩缓缓靠近。
一用力,硬物扎入手腕,阮沨泞梗起脖子,分明在呐喊,喉中却寂静无声,鲜血如开启阀门般喷溅,染红那人持锤头的手,又顺她的手臂流到钳制她的家丁手上。
然而动作不见停,为了彻底贯穿钉住棺材,锤头一下一下敲打木桩,如果阮沨泞能够发出声音,一定凄厉如恶鬼惨叫,要从大地响彻至云霄。
可她做不到。
阮沨泞疼得嘴唇毫无血色,在寒冬腊月大汗淋漓,甚至几近昏厥,她费力地抬眸,看着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没有怜悯,只有冷漠无情。
下一秒,正准备钉死她另一只手的人仿佛被人扼住咽喉,手里的东西一松,“哐当”一声落地,身子就要往后直挺挺地倒去时,抬起血淋淋的手拉住旁边那位本来钳制阮沨泞双腿的家丁。
后者慌忙伸手扶他:“你怎么了?”
躺倒的人来不及回答,两腿一蹬,睁着眼睛就死去了,紧接着站在另一边茫然的家丁也缓缓倒下,连句话都没有。
“你们别吓我,来······”这位家丁眼中浮现惊恐,正欲喊人,却也同前两位一样,窒息一瞬,口鼻渗出血,然后迅速断气了。
诡异的一幕不过一盏茶时间。
阮沨泞没有了桎梏,强忍着痛苦拔出那根钉在棺材底的木桩,支离破碎的体肤狰狞地外扩血肉,翕动着迎接寒气,源源不断渗出红色液体,让她感受不到左臂的知觉。
她喘着气缓缓坐起,这么简单的动作,却废了好大气力。
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琥珀色的眼中没有一点讶异。
这是阮沨泞的秘密。
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她的血液有剧毒。
只要接触以后不及时清理,不论是谁,半炷香内便会死亡,沾得越多,死得越快。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血脉,一到意志薄弱的时候,难言的情绪便会无孔不入地侵扰着她的意志,让她不光要被病痛折磨身体,还要被幻觉折磨心灵。
阮沨泞从棺材里爬出来,头发凌乱,血迹斑斑,仿佛地狱来的罗刹。
她简单地替自己包扎伤口,咬牙捆紧防止失血过多,然后脱下那位较为矮小的家丁身上的衣物,褪下过于明显的嫁衣,将布衣带血的一面朝里穿上,又熟门熟路抹干净脸上的妆,如花似玉的姑娘转眼变回了平日灰头土脸的男丁。
阮沨泞蹑手蹑脚绕到后院,偏门的房门紧闭着,粼粼月光透过缝隙散在地上,也落在院子里那棵果树上,树影摇曳,白雪覆盖,粗壮的枝桠横七竖八挡着光亮,投射在地上只剩细碎的流辉。
便是在这样昏暗的掩护下,她贴着墙而行,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了那个曾经爬过的狗洞。
随着一声惊恐的呼喊,后堂的惨状终于被发现,静谧的夜里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火把灯笼纷纷点起,四下要寻她的身影,阮沨泞不敢停留,忍者左臂的疼痛爬出陈家,生理性地疼出滚烫的泪,她没工夫擦,跌跌撞撞逃离身后如阴曹地府的宅子。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得又累又困,血液的流失让身体里的那股劲快泄空了,她歇了歇脚,抓起地上的雪就往衣服里头塞,冰冷刺激体肤,又有力气继续逃了。
她步履沉重地走走停停,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终于让身后的莲芸乡彻底化成一个黑点。
阮沨泞浑浑噩噩的,抬手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一处乱葬岗旁,看着成堆的尸山,士兵的,百姓的,战死的,病死的,冻死的,穷死的,鲜血与腐肉的味道叫胃里头翻江倒海,却让她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因为这里很安全。
一屋子的死人,于她而言,比一屋子的活人要好。
手臂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她自愈速度向来比常人快得多,但毕竟没有好好上药,裂口处还是隐隐发疼。
阮沨泞太累了,疲惫感席卷全身,她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左右找了找,还没寻道个合适的位置,裤腿便被轻轻一扯。
见鬼了?
她摇摇脑袋,正怀疑自己是不是癔症犯了,脚腕霎然被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抓住。
真的诈尸了!
这回阮沨泞看清了,人堆里伸出个血淋淋的手包裹住她纤细的腿脖子,她吓得跌坐在地上,颤着牙刚想踢开那只手,却听见一声微弱的:“救我······”
那声音沙哑,却独特得有点耳熟,阮沨泞一愣,压着跳个不停的心脏,起身缓缓爬了过去。
这会儿天边泛起鱼肚白,她顺着那手发现了被薄雪覆盖的人,赶忙拨开雪,下方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借着晨曦,阮沨泞在细碎的雪与凝固的血的交织下,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这不正是那日从醉汉手里救下自己的那个人吗!
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像是被求生欲促使着,回光返照又喊了一句:“救命······”
怔然的阮沨泞这才恍过神,定睛一看,这人已然不太好,伤痕累累的身躯显是受了重创,上上下下没有一处完好的,他和自己不一样,照常人的自愈速度,若再不及时治疗,恐怕只剩死路一条。
阮沨泞镇定下来,先去寻了个死透的人,带着歉意拜了拜,然后三两下剥下人家的衣服,将它撕成一块块,尽可能为救过她的人把能包的地方包扎好,又拾起地上散落的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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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真身暴露
阮沨泞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心一惊,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她见过自己的可能性,又一个个推翻,怔愣着看着她,脑袋里空了,头还在摇晃,竟然出乎意料地否认起来。
傻乎乎得模样看得阿倾眼里带了些心疼,又是想这孩子长这么大却一无所知,又是想她这么小就要掩饰身份,不知从哪个村流落至此,都自顾不暇了还要救人。
她走去把门关上,挡住了急不可耐往屋里头钻的寒风,也挡住了外界的一切,丝丝冷气挤着缝隙闯进来,被她回身拦截,顺势蹲在阮沨泞的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坐在地上的人不敢说全名,只是怯懦地比划着:“水宁,泞。”
少女看清了,抬起手一字一句地对她道:“阿泞,你知我为何会认出你是女子?”
明明自己尽力否认了,可还是让身份彻底暴露,阮沨泞本就不是个会说谎的,儿时一做错事想掩饰的时候,手下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小动作,这里扣扣摸摸,那里扒拉扒拉,眼睛也四处飘乎,这下谎言被当场戳破,她更是面庞比骄阳还红,跟打着火烧亮了整张脸似的,耷拉着肩膀弱弱地问:“怎么认出来的?”
见她这个委屈模样,阿倾没忍住失笑起来,心也柔软几分,揉揉她的头问:“你可知葵水是何物?你家里人过去有没有同你提过一嘴?”
阮沨泞茫然地摇摇头,又被这三言两语牵引着想起了阮父阮母,想起他们对自己一丝情面也不留,推入深渊的冷血样子,眸光便黯淡下来,眨眨眼睛,倔强地没让泪水掉出来。
阿倾流露出怜爱的神情,继续打手势:“无妨,我来告诉你也是一样的。你记住,葵水是我们女子,到了一定年岁都会有的,每月周期性的下腹出血,来了葵水,便代表你正式从小女孩,成为了一位大姑娘。它不是病症,亦不是什么伤口,不如尿液一般忍得住,你莫要太过担心焦虑,也莫要想着如何控制住它。”
“来日子的时候,下腹会产生因人而异的痛感,有人可能毫无感觉,与平日行事无二,比如我,有人却会疼得死去活来,在床上打滚,需要配药方子才能缓解。”少女细致地把整件事毫不避讳地同她娓娓道来,“此间需注意,尽可能不要碰凉水,也尽可能不要受凉,更不能剧烈跑跳,像你今日这般行事,就对身子非常不好,以后切忌再如此。”
原来这便是葵水。
原来她现在才是个真正的大姑娘。
阮沨泞懵懵懂懂地听着,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起伏的小腹,看上去对身体奇妙的变化很是好奇与不解。
阿倾没有催促她,只是默默等着她重新与自己对视,露出无措的表情后,这才在站起身的同时,也把对方拉了起来,动作依然温柔:“你无需担心,我明白的,你既出门在外隐藏身份,便一定有自己无法名言的苦衷,我自不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爷爷。”
这话十分诚恳,阮沨泞感激得紧,刚站好的身子又要跪下,被阿倾眼疾手快扶住了:“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件小事,何至于行此大礼。”
“甚是奇怪。”阮沨泞看上去当真不解,“娘亲自小便教我如此谢人,卑躬屈膝,可不知大家为何都不接受,许是我做得不够好。”
这娘亲究竟是怎么做的!
“你莫要这般想,道歉一事,本就是行个作揖礼的简单事,哪用得着跪地。”阿倾蹙了眉腹诽起那位没见过面的女人,看着面前比自己小的妹妹,心里更是怜惜,打手势道:“我去给你拿身衣服换上先吧,这样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
阮沨泞点头应下,喊住离去的人要了点金疮药,趁阿倾出门这会儿,脱下外衣想把地上的血污擦净,只是手上一用力,下身的湿润不自觉更甚,粘稠的血液又透过布料渗出,染红更大一片裤兜,她不敢轻举妄动了,僵硬地站起身,立在旁边等着人回来。
须臾,阿倾推门而入,将手里的东西全部递过去,一件件给她介绍起来:“这是爷爷的衣服,身形大差不差,给你穿也差不多;这是来日子时换着穿的兜子,你且将它穿在裤子里,葵水便不会流出了;还有这个,侬,你要的金疮药,伤口在哪里,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不用不用。”阮沨泞连连拒绝,并且不忘对少女提醒道,“还有姐姐,地上的血渍我等会儿自己来清理,你就不要再上手了。”
她血液的毒性虽然离开身体一段时间就会逐渐失效,但是以防万一还是选择自己上手比较好,后者只道这是个不愿麻烦人的懂事小姑娘,哪会想得到其中的奥妙,点点头,出门去了。
阮沨泞轻手轻脚地褪下衣服,看见磨出勒痕的肩膀,与手背截然不同的白皙颜色,被红痕衬得更加白嫩,只是轻轻一碰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咬唇为自己撒上药粉,缓了缓,又揭开被布条绑得很紧的左手腕,露出那处发黑的木桩伤痕,贯穿的洞口已经长上了新肉,皮肤却还没完全长好,鲜红色的看的人发怵,她抬手又往那儿也撒了点药,额角渗出几滴冷汗,看得出并非忍得那么简单。
等完全上完药穿衣服的时候,为了避开伤口,阮沨泞又费了好大的功夫,半晌,总算是把自己打理完毕。走出来的时候,阿倾问她:“前屋里的那位,是参军的将士吗?我看他伤得挺重,不像寻常人会受的伤。”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阮沨泞摇摇头,“我不认识他,只是他帮过我,于情于理,我也要帮他,所以把他带来了这儿。”
阿倾了然了,又听她问:“姐姐,你说他还有救吗?”
两人并肩往前屋走去,阿倾认真回答道:“老实讲,比他伤得重的也有命大醒过来的,但是这事儿,短则数日,长则数月,更有甚昏迷过好几年的,所以成不成还真不好说。”
她们带着寒气进了门,时年正值寒冬,染风寒的人不在少数,大多是婴孩与老年人,在医馆里嘘寒问暖,倒衬出了几分生气。
“村里就老先生一个大夫吗?”阮沨泞问。
“是了,爷爷在此处行医几十年,教出的弟子都往城里头去了,最后留在这的还是他一人。”阿倾道,“他说自己根扎在这儿了,哪都不想去,就搁这儿当个闲散郎中,大伙儿也熟他,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找他。”
阮沨泞又问:“那姐姐也会问诊吗?”
“我不会,爷爷说学医苦得很,只教我如何辨别草药。”阿倾说着想起什么来,打手势道,“瞧我这记性,和你絮絮叨叨都忘了,这会儿功夫,我得山上去采药了,你便在这儿歇着就行,看看那位重伤者,若是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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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峰回路转
皮肤黝黑的素衣男子拿着伞走来,他浓眉大眼,身材高壮,整个人看上去憨厚老实,此时并非年节,若不是那只右脚跛得厉害,这样的人应该出现在军营里。
“阿明哥。”阿倾同来人打了个招呼,“这是去哪回来?”
“让人帮忙缝了破洞的衣服。”素衣男子瞧着略显亲昵的二人,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自在,又强装若无其事,扯出笑容对阿倾道,“这雨也不知道何时能停下,你们拿着我的伞回去吧,我家离得近,跑两步就到了。”
“那便先谢过阿明哥了。”阿倾笑靥如花,也没同他客气,想来是老熟人,打手势的动作都快不少,“等晚些儿我便去你家,将伞还给你。”
“不着急的。”阿明脸红了些,把油纸伞递过来,被阿倾接过的手碰到,慌忙松开,挠着头道,“等雨停了,等你打理好了,或者想来好好坐坐的时候再来也行。”
阿倾应下了,领着阮沨泞回到医馆时,病人都走光了,老郎中正在为昏迷不醒的人施针,密密麻麻的银针插满了他的全身上下,阮沨泞看着都觉得疼,对方却依旧没什么动静,与她离开前的死气沉沉无二,眼眸紧闭,眼睫未动,双唇紧抿,面容惨白,就像是即将入棺的尸体。
“爷爷,这人可有好些了?”阿倾放下草药,看着小姑娘失神的模样,当即帮她问了出来。
“他五脏六腑都受到了创伤,看起来像是从高处坠落,万幸没有伤到脑袋里头,只是堵着一口淤血,但具体好不好,暂时还不容易下定论。”老者说着把最后一根针插进男子的额心,将手浸泡在水盆里,宣告着看针灸结束。
他起身面向阮沨泞道:“你也莫要太担忧,此人身强力壮,身体素质姣好,看得出常年锻炼,或是久经沙场,总归醒来的概率大了些,但若单看这一点,那军营里头的应当个个生龙活虎,而不是接二连三地断气。”
阮沨泞没听明白,老郎中又道:“换言之,还是多亏你带他来得及时,否则再晚些,那可是连神仙也难救了。”
这下她听懂了,不论话语是不是安慰,都无疑给了她莫大的希冀,总归付出的努力不算白费,总归有机会能够还了恩情,总归可以有闲工夫和动力去找找什么杂工比较合适了。
说干就干,和阿倾了解过以后,阮沨泞略微知晓了,鸣樟村人大都靠种田为生,她便想帮人去除草拔苗,可村民们自己做事便绰绰有余,哪还需要别人帮忙,多花没必要的钱财,连连挥手,阮沨泞便调转目光,往路边摆的小摊考量去,可惜屠户嫌弃她瘦弱提不动刀,卖东西的嫌弃她说不出话来没办法吆喝,小饭馆嫌弃她不识字不会算账管不了帐本,一个村子明明没多大,却多多少少都不需要招人。
阮沨泞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正要打道回府之际,突然想起阿倾说过山上有牲畜一事,想来这些东西到哪儿都是值钱的,便准备好了自个儿,跃跃欲试往后山上去,有了先前阿倾带领过的经验,这回她不再是无头苍蝇,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爬,看准脚下寻找野生动物的影子。
然而找了一圈,愣是什么没发现,却寻得太阳将落,赤色一点一点往下坠,夜长的山上危险只会加倍,可阮沨泞念叨着,自己这些天下来,活儿没找到,若再空手而归,着实有愧于医馆的爷孙俩,到时候回去却又该说什么话为自己开脱?如此说来,她自是不肯离去,转念一想,骗不出牲畜,兴许是少了些诱饵,便弯腰寻了一块锐利的石子,往手心割了一道,朝着狂风呼啸处伸去。
红色的血珠往外渗,剔透得像一粒粒红珠子,想用味道勾引出些觅食的畜生们,这会儿没有下雪,风却大得很,吹开摇摇欲坠的雪花,吹走残存的赤色,吹开弥漫的腥味,在月辉闪烁中,总算把饥渴的目标给盼来了。
只是有些出乎意料,来的竟然不只一头,而是三头肥胖的野猪,眼睛还在放光。
阮沨泞心跳起来,热血一冲脑子,抬腿便朝着牲畜的方向奔去,这么大动静,野猪们自然也发现了她,自顾自地将蹄子朝雪地里按进去,丝毫没有团队作战的仪式,顷刻毫无章法地四散开来,就要纷纷躲进树林深处。
到嘴的鸭子她哪里肯放过,奔着直线距离最短的左边那头追过去,那野猪虽然胖实,可习惯了野外环境,在这山野间无比灵活,一个飞扑,往大石块后面遁去了,较低路滑,阮沨泞没追上,又低头依靠月色寻觅脚印,眼尖的她这回学聪明了,蹑手蹑脚顺着轨迹走动,只见大树摇晃,雪花簌簌,她翻身一跳,不声不响地逮住了那头浑身褐色的野猪,趁机往它身上抹了血液。
那畜生急忙要挣扎,鼻腔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就要带着阮沨泞往树干上撞去,她死死揪着它的耳朵试图掰正方向,手上的血液也因发力越流越多,血腥味竟然勾引出不知名的物种悉窣窜行的动静,好一会儿,那野猪终于跑不动了,蹄子逐渐疲软,一个打挺,朝侧边倒去,阮沨泞也顺势摔到地上,躺倒进雪地里。
她看着天上的月亮喘着气,呼出白色的气体,一伸手,才发现指头已经软得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又歇了好一会儿,阮沨泞感受到手上的伤缓缓愈合了,她双手撑坐起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方才还和野猪斗得热腾腾的身子已经完全降下温度来,四肢冰冷,她原地跳了跳,手也搓了搓,然后拖着畜生的尸身便往山下走,还好这头野猪不算大,她堪堪拉得动,一路走走停停,拖着回到了医馆。
远远便望见阿倾在门口左顾右盼,看见她先是惊喜,然后表情变成了惊讶,迫不及待朝着她打手势问:“阿泞你这是做了什么事,竟能赚了钱去猎户那儿买下整头野猪?”
她就要伸手过来帮忙一起拉近屋,阮沨泞怕她碰到血液,连忙拿开:“姐姐先别碰,待我把它洗干净来。”
那野猪被放置在了后院的地上,阮沨泞拿了几盆水把自己的血液冲干净了,这才回身,同阿倾自豪地道:“这野猪不是我买的,是我打到的。”
“你自己打的?”阿倾眼中满是震惊,就要过来上下探查她,表情从担忧愈发严厉,“你这妮子!如何敢的!你,你可有受伤?你怎能独自一人上山打猎!若是一个不小心,回不来了怎么办?”
阿倾并未对免于花钱收获野猪有任何想法,反倒是专注于阮沨泞本身是否危险,这让她有些困惑,明明自己带来了好东西,怎么对方却不高兴呢?若是在阮父阮母家里,她必然被表扬得上了天,这可是一整头野猪啊,能顶多少顿饭!
阮沨泞不解地摇摇头,又动作道:“我没有受伤,我找不到活干,就想着打头牲畜来给你们,我做错了吗?”
那双眼睛盈盈又带着懵懂,倒是真的不理解,阿倾的气一下子发不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拉着阮沨泞的手便表示:“你没错,阿泞,你的本意是好的,只是不应该过于在意没有给我们回报,而把自己的安危置之不理。”
她上上下下拉着人看了个遍,继续比划道:“我不晓得你娘亲究竟是怎么教导你的,是告诉你有恩必报?亦或是别的什么,但其实只要心意到了,未必一定要用实际的东西来报答,只要你力所能及就够了,哪怕你找不到事情做也没有关系的呀。就像今天这头野猪,有没有其实不重要,可因为是你带来的,我便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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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唇齿相触
此言一出,本就冰冷的空气更是如冻结的霜一般,安静得不像话,只怕是连根毛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阿倾手一松,手中的碗差点打翻,她慌忙两手扶稳,汤药是没洒出来,手里的勺子却落在腿上,一下子就把花白的衣裙染污了。
阮沨泞怔然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还是一脸困惑的老郎中最先打破沉默。
他皱起眉,看上去有些着急道:“你们为何如此,若再不快些,等针灸的那阵药性过了之后还没喝完药,先前的功夫可就都白费了。”
阮沨泞那双琥珀色的圆润眼眸频频眨动,灵动清纯的脸蛋尚带着稚气,这会儿红一阵白一阵的,过去总是懵懂却屡屡超乎寻常年岁沉默,以至于带了三分破碎感的气质,眼下被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致使,倒是多了些许该有的少年气。
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情,老郎中万不会去做,因为没有理由轮到他老人家,阿倾更不能去做,因为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闺中少女,那么在这小小的四方瓦房下,会做且能做此事的,只剩下唯一一个人,那就是他人眼里身为“少年郎”的自己。
原来是想着,逃婚的少女扮作男子不易被发现,也想着以男子之身出门在外方便行事,谁能想到竟因此给自己挖了个大坑,阮沨泞有些哑巴吃黄连,又迫于别无选择,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个下台阶的理由。
多大点事儿啊,无非就是嘴碰嘴喂个水罢了,有什么好纠结的,退一万步而言,这事不过也就两个人知道,还有一个人不知道全貌,与她的清白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再退一万步而言,这人生了副姣好的容颜,让她去喂倒也还下得了口,尚且不会因为对方突然睁眼尴尬,满打满算也过得去了。
乱七八糟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想了一堆,阮沨泞同手同脚地走过去,老郎中只道她是从未从未接触过所以羞赧,宽慰道:“大丈夫不拘小节,救落水之人也常渡气。”
阮沨泞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接过阿倾手里的碗。
对方其实从开始就一个劲望着她,只是碍于拿碗不能言,此番空出两只手来,先捡起腿上的勺子,怕脏没敢往碗里头放,随即站起身,看着已经坐在自己起身前坐的位置上,一脸英勇就义的少女,阿倾两手动了动,还是欲言又止地退居一旁。
阮沨泞端着碗,近在咫尺放置于面前,难闻的味道更是浓郁扑鼻,她打小就讨厌喝药,早些时候一生病,就要被抓往掰开嘴巴,两根筷子卡住上下牙不让关上,大碗大碗往嘴里灌药,经常喝得满身都是,后来长大也没什么药喝了,纯靠自己挺着,也逐渐忘却了涩然的口齿。
她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一口,液体刚触及舌尖,她就苦得差点整口吐出来,只觉得远比过往每一回尝到的苦涩滋味还要糟糕,愣是抿紧嘴忍住了,缓了缓适应下来,蹙眉凑近自己的下一重难关。
这是她生得这么大,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个男子,还是一个需要她亲口来喂药的男子,阮沨泞甚至能看得清他细腻肌肤的纹理,能看得清他勾勒向上的眼尾,长而浓密的睫毛铺陈于眼下,微微上翘,眼角一颗泪痣,平白点缀出一丝邪气,他的唇惨白如纸,若能带上一丁点的血色,这张面容便是比那一笑倾城,一舞倾国的美人还要引人注目半分。
阮沨泞的面颊热乎乎的,心一横,一手托起对方的下巴,也不在乎自己这动作有多么像个市井流氓,闭着眼就把嘴对了上去。
相碰唇齿的触感柔软又干涩,口中的液体顺着被舌头撑开的牙关,顺利过渡到对方的口中,顺势流进咽喉,让他喉间微动,总算一大口下肚,阮沨泞喉头如灌了烈酒般浓郁,差点喘不过气来,她不敢马虎停歇,又就着碗喝了一大口,依葫芦画瓢地对上嘴,喂下第二口,第三口······
等到一大碗药喂完,见了底部的药渣,阮沨泞的舌头已经苦得麻木了,哪还有功夫想什么饭囊酒瓦的羞耻心,她吞了两口冷气缓解,一把将嘴边的残余擦去,又和老郎中一起把人放平,盖好被子,这才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阿倾朝她投来关切的目光,此刻的她却只想去把嘴里的苦涩漱干净,简单地回以“我没事,我很好,我想静静”的表情,然后拿着空碗走出门去了。
月光缓缓爬上屋头,房檐凝结的冰柱化作一滴滴水落下,掉进雪中不见踪迹。
阮沨泞熟门熟路地走过竹排围成的长廊,踏着石子路,在风雪呼啸声中缓步前行,往后厨方向而去。
这些天来,她对于医馆的布局,已经不仅限于刚来时候的去哪儿都要阿倾带,而是把各处地方,各条道路都记清了。
口不能言的少女最初为她介绍的时候,思绪免不了飘忽到很远的从前,失神地打着手势对她介绍那些难以忘记的陈年旧事。
阿倾道:“这屋子是我爹娘留下来的,十年前,参军的父亲在烽火狼烟中死去,母亲悲痛过度,没过两年也病逝了,如今,偌大一块地方就剩我和爷爷俩了,阿泞,你爹娘可还在世,可因为战火被波及?”
阮沨泞闻言只是摇头,也不去解释自己的养父母活着,和已经死在她心里没什么两样,她默然地拍拍阿倾的肩膀,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安慰,只能做好一位倾听者,看她继续讲述。
“我总问爷爷,为什么不需要学一个手艺以谋生,爷爷就会笑着说,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笔钱财,期望我可以不必吃苦就过好后半生,只是我想,哪有什么简简单单平静安稳的后半生,这乱世一日不太平,我们这群人就一日不得安生,过一天是一天,过一天少一天,所以必须过一天就开心一天,过一天就珍重一天。可能爷爷真正的意图是,与其累死累活地苦过短暂的人生,倒不如放得轻松痛快躺平,毕竟指不定哪一天就死在了突如其来的兵戎相见下,咱们来的时候赤裸裸,走的时候不应该奢求甜蜜蜜吗?”
很难想象平日里看上去总是言笑晏晏的姑娘,心底竟然对未来没有一点期待,阮沨泞想,这话也没错,哪怕战后那些没有波及到的幸存者活得好好的,还要时刻提防会不会被一场大病改变原本的轨迹,就比如锦衣玉食却死于风寒的地主儿子陈生,就比如虽然活着但是再也不能说话的她自己。
但她总觉得,上天给了她特殊的血脉,让她度过那些苦难的日子,扛过那些苦楚的病症,费尽气力从鬼门关逃出来,不是为了死在战乱下,而是为了重获新生,坚强勇敢地挺过重重危机,最终活得潇洒痛快。
她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美好的未来,也想把这样的信念传递给阿倾,只是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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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身不由己
江瞩珩于黑暗中徘徊了许久。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光亮,像被层层包裹的茧子,也像溺亡于湖底的死物,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能触及空气的突破口,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淹没得几近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面对着幽沉天地,只知道漫无目的地朝前行走。
两年前,姜燕二国签订了停战协议书,此后二国励精图治,养息国力,进水不犯河水,度过了短暂的和平年代,然而表面的平静终究是一块无用的遮羞布,显然掩盖不住国君们背后的野心,一山不容二虎,正如一片九州下容不了并存的两个国家,每一方势力都为了自己能够一统天下而蠢蠢欲动,各自暗做准备。
而明年的六月,正是协议到期,二国又要再度兵戎交戈的关键时刻,彼时姜燕定然拉开一场较量国力的持久战,江瞩珩便是为了打探更多的情报,能在父皇面前有一席之地,才与护卫们分离,独身潜入险象环生的姜国内部。
这一步比他从前走的任何一步都要大胆,毕竟身为一个香饽饽皇子,若是被姜国人发现了,轻则侮辱杀死,重则利用他来威胁整个燕国,成为千古罪人也不一定。
可江瞩珩素来就不是一个保守党,从不会怕危险的事情,于他而言,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只要最后带来的报酬足够丰厚,那就可以忽视过程的艰难险阻。
这般兵行险招,不像完备的计谋一样可控,而是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因素,无法控制突如其来的意外,也无法消除预料之外的偏差,他的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探查出了姜国想用的战术,却也将自己暴露于阳光下。
为了做一场逼真的戏码,他不惜策马摔下山崖,在那群人杀死自己以前,先一步“杀死”自己。
痛感刺激神经,伴随血液流向全身,他的意识开始断断续续。
这样的疼,钻心的,剜骨的,疼遍躯壳,他还有余力使尽浑身解数保留下一口气,在尸身堆积中,不知被搬运送到了何处,弃之如敝屣。
他于关键时刻拉住了途径自己的过路人,纤细的脚踝不盈一握,似乎还摸得到陈年伤疤的痕迹。
那没什么力气的手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只要轻轻一挣脱,就能彻底甩开,让他陷入无解的尽头,走向死亡的彼端。
幸而冥冥中自有注定,他不信命,并且肯定地相信天意不会让他死,在半梦半醒中,虽然动不了,也睁不开眼,但他能确实地感受到身体周遭的一些变化,知晓有人把狼狈不堪的他救起,又把他翻到了什么东西上拖走了。
江瞩珩的身体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时而半冷半热,灵魂仿佛与躯壳割裂开来,越来越轻,越飘越远。
他就像一位旁观者,立在遥远的天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为了站得更高,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从弱小无能的单纯模样,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爬,爬得眼前满手鲜血,爬得身后满屋尸堆,终于在腥风血雨中意识到,很多事,他越想要怎么做,越是无法做到,他越不想要怎么做,越是必须得做到。
世人皆道王侯将相光鲜亮丽,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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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恍若隔世
印入眼帘的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内装饰不多,墙上只挂了副简约字画,墙角立了一个掉了漆的褐色柜子。此刻正是清早时分,屋外传来脆生生的鸟鸣,奏出浑然天成的乐曲,窗前一张木桌,摆放着笔墨,窗户微微支起,露出外头覆了层霜雪的绿植,顺着拱起的弧度落下一滴晨露,被日光照射得晶莹剔透,看上去一片祥和。
屋里弥漫着老旧木头的气息,身上盖着宽大厚实的毛毡,耳边传来炭火燃烧的声音。
大梦初醒,江瞩珩体内的痛楚从心脏的地方蔓延至全身,上上下下宛若被钉死般分毫动不得,只能如新生的婴孩,静默地感知着外界的一切。
灰烟缕缕,火苗溅落,米粒大的火星子跳跃着飘摇着,和尘灰相伴。
指尖不知道被谁压制着,他感受着细腻的柔软,挣扎着慢腾腾地,总算是让指头晃了晃。
手心里不过如蝴蝶振翅般轻微一动,便让阮沨泞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微微睁开紧闭的眸子,缝隙里看得模糊,于是上下眼皮又继续打开,这回看得一清二楚了,在过去十多日平放着的脑袋,此刻稍稍侧转,正好和她望去的眼瞳对上了。
阮沨泞呼吸一滞,倒不是怕被人盯着,只是她每次被那双如墨的眼睛注视,总有一种被全方位看穿后无所遁形的感觉,有那么几秒,她甚至忘记了眨眼,只是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瞳直愣愣地看对面的人,颅内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对话。
江瞩珩的喉间发紧,虚弱地滚动一下,重咳一声,嗓子眼里冒出一大口生铁的味道,像是要把整个肺部咳出来,他梗着脖子大喘粗气,胸腔好似有千万根针扎的疼。
如此一役,阮沨泞脑袋的又装回了东西,她忙要去帮人顺气,还没动,却发现维持了一个晚上姿势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只好先收回手,换了个动作缓了缓,以作调整。
江瞩珩稳了稳心神,这才切齿地费力启唇,久未说话的喉咙冒出几下微弱的气音,又试了试,才终于低低的有了声音,却和那日救人时候的玉石相掷出入甚远,如锯木般无比沙哑,字句仿佛磨砺的砂石。
“你······是那日的小兄弟?”
萍水相逢,他竟还记得自己。
阮沨泞怔然一会儿,才木讷地点点头。
江瞩珩手臂一动,想要借手肘的力坐起身,阮沨泞不敢让他用劲,赶忙支起身子上前搭了一把手,将他轻轻扶靠在床头,又细心拉了一把被褥,帮他盖到胸前掖好,这才满意地退开。
“多谢······”她听见他大口喘气着表达了谢意,尔后轻声问,“敢问······我昏迷了多久?”
阮沨泞不会算术,只能掰着手指头费劲地思索起来,好一会儿,两指比了个十八,顿了顿,又加了个指头换成十九,眼珠子还在不确定地转着。
“好,我明了了······那便是估约二十日。”江瞩珩有些晃神,咽了口唾沫,涩然道,“这儿······有水吗?”
阮沨泞连忙起身,先给自己套上了外衣,然后走到案几旁,拿起放了一晚上早就凉了的茶水,倒了一碗递给他。
江瞩珩显然渴极了,也不管水有多凉,端着就是饮下一大口,干巴巴的嘴唇终于不再如枯槁,而是有了点水润。
喉头湿润,他的一句话终是能不再断断续续,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这话属实包含面太广,有太多的歧义,阮沨泞表达不出来,只能眨着眼睛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估计是个人都看得一头雾水。
江瞩珩望了半晌,抿了抿唇,呢喃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你不能言语的······”
他继续一口接着一口饮水,喉结起伏,阮沨泞盯着他喝完,自然地伸手接过,收回碗放好,又回身指指他,双手合掌放在脸庞边,做了一个睡眠的动作。
“问我要不要再躺一会儿?”江瞩珩的理解能力很非常好,很快就明了阮沨泞的意思,但声音飘忽,显然是体虚导致的中气不足。
“先前睡了太久,现在暂时不需要了。”他言简意赅解释完,又咳喘了几声,才接着问,“这里······是你的家吗?”
阮沨泞伸出两只手摆了摆表示否认,又将手掌下压,示意他稍等一会儿,在看见江瞩珩点了头之后,这才有功夫往门外走去。
她踏着青砖地快步来到前屋,这会儿医馆尚未开张,老郎中手边的暖炉正烧着,顺着雾气看去,分明是苍老的身形,背却无比直挺,有些模糊的侧脸轮廓低眉垂眸,正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记录着什么,听闻急促的动静,抬头一看:“阿泞,如此慌忙,是有何事啊?”
“爷爷。”这些时日下来,阮沨泞俨然把他当作了自己家的长辈看待,连称呼也亲近了些,眼里神采奕奕,“就在不久前,那人醒来了!”
“哦?竟是如此。”老郎中闻言立刻顿住笔,“倒比我预料中要早了一些。”
言毕,他摞好一沓的宣纸,工整放在木桌上,才起身随着她一起离开了正屋。
暖阳入户,白雪零落,穿堂风拂面而至,吹得发丝飘散,阮沨泞挽起鬓角,扶着老者站定,抬手慢慢地推开门。
里头不是个乖乖躺好的病号,而是位明明面露痛色,却掀开被褥试图自己下床的人。
略显艰辛的动作被突然的开门牵制得一顿,江瞩珩抬眼就对视上了二人,只是短暂一思考,他便反应迅速地对长辈作揖:
“老先生。”
本来步履不紧不慢的老者见状,也不需要阮沨泞扶了,抬腿快步走过去,抓着没来得及下床人一只手,略一把脉,皱眉道:“虽说是比先前好了不少,但身上的筋脉尚未恢复完全,四肢万不可擅自用力,更不可随意下床走动,否则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到时候的工程可比此番要大得多了。”
江瞩珩是个识相的,几句言语下来,立刻就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顺从地收回还没穿上鞋的脚,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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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更衣束发
火舌像乌贼的触角一样摆动,吞噬着干柴,阮沨泞坐在板凳上,用铁钳往灶台里头添置柴火,她加得缓,俨然是一副小火慢炖的架势,只希望水能烧开得慢些,然而接二连三冒起的气泡和一声鸣叫得比一声高的水壶,无一不是催促着她赶紧行动起来。
不多时,水便开了。
阮沨泞像蔫了的茄子一样,拎着长嘴壶一步一步往偏房走过去,推门而入,但见江瞩珩正拿着先前放在床头的一本书,放在腿上看起来,这一会儿的修正,他已经没有刚醒时的那般憔悴。
见她进门,他便把书盖上放了下来,问候道:“有劳阿泞兄弟。”
阮沨泞觉得这人实在是过于有礼节,从知晓名字以后不知道行了多少次礼,比她一年下来正式问候的话语还要多。
她指指书本,表示他可以继续看书,然后转身往事先准备好的盆子和毛巾里倒水。
热腾腾的水哗啦啦流进盆里,没一会儿就装得临近盆口边缘,她收转壶身,把水壶轻轻放到地上,转头抬眸之际,却再度和注视自己的人对视。
阮沨泞一下子忘记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满脑子都是,完了,恐怕自己再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指不定就要练出城墙厚的脸皮了。
她手忙脚乱地假装未见,伸手去帮忙把他上衣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解到最后一个口子,竟然好半天没解开。
“阿泞兄弟。”江瞩珩唤了他,因为衣服底部的扣子他不需要屈肘也能触碰到,便自然地覆手过来,贴着阮沨泞的手,自己把衣扣解开了,“你莫要紧张,若实在不适应,将物品放下,我等一会儿自己收整就好。”
怎么可能让穿个鞋都疼得变了表情的伤患自己打理。
阮沨泞赶紧摇头,两只手掀开对方衣领,从左肩头开始,将衣服缓缓褪下一边,脱到手肘处,露出整条白皙的手臂,又顺势绕到另一边,总算是把汗涔涔的内衬完全脱离下来,露出江瞩珩穿里衣是看起来有些单薄,却在不着一物后其实精壮得恰到好处的上半身,前胸后背上还有触目惊心的,一道连着一道,或轻或重,或新或旧的累累伤疤,那些伤疤和阮沨泞被鞭打棍打的不同,是明显的刀枪利刃的痕迹,似乎能透过这些伤痕看到过去的血雨腥风。
但她素不是个多嘴的,别人不说,她便不会过问。
至于最新的皮外伤伤疤,早在不久前,江瞩珩身上的包扎就已经拆卸完毕了,所以当下的重点才会落在内伤上。
阮沨泞沉默着,伸手探进温热的水盆,滚烫的温度变化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却不动声色。
两个人都很安静,阮沨泞双手拿着毛巾浸透了,旋转着将它拧干净,轻柔地落在江瞩珩暴露于空气的身上。
她先帮他擦拭了修长的脖颈,顺势骨骼走势往下,来到标致的肩膀,起伏的胸骨,窄平却有肌肉的腹部,最后是硬挺而笔直的后背,里里外外,细致入微,完完整整地擦拭了两遍,这期间难免要屡屡触碰到对方的体肤,几番下来,阮沨泞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手却把毛巾越抓越紧。
“阿泞兄弟。”
江瞩珩忽而一把握住落在胸前的手腕,关切地看着她,皱眉道:“你怎么身上的温度如此热乎,可是有什么不适?”
此言一出,阮沨泞慌张得立刻把手抽出来,连连摇头否认,转身不敢再继续看他。
她把毛巾丢尽盆里,抬腿去拿阿倾后来考虑周到买回备用的衣物,走过来的时候,一面自顾自地做心理建设,一面尽可能轻柔地上手,帮忙江瞩珩从手臂往上套好衣服,一来二去的,扣扣子的动作也比先前迅速得多。
衣裳褴褛的病号转眼变成位仪表堂堂的人,只是头发被汗水交织得有些结乱,阮沨泞略一思量,转身去抽屉拿来木梳,面对有些讶异看着自己的人,指了指他的发髻,双手做了个解开绳结的动作问询。
“如此,便麻烦你了。”江瞩珩见状也不推脱,微微侧身,就将后背留给了她。
答应得太快,阮沨泞反而顿了顿,然后三两下解开他的发髻,顷刻,一头如瀑的黑发就这么散落下来,如精雕细琢璞玉般的侧颜在垂落的长发下被印衬得不可方物,她拿着梳子从上至下,不敢使大劲,一遍遍悉心地梳理着已经不知道结成如何的青丝。
像平日为自己束发一般,她帮他扎好发髻,那俊秀模样一现,俨然化身成一位翩翩公子,她端详着,甚是满意地点点头,正沉浸于打量着自己的手艺终,忽然听见江瞩珩喊她:“阿泞兄弟。”
欣赏的心情暂停,她听见他如是问:“可否教我如何做手语?我想着,若是学会了这个,日后你就无需绞尽脑汁同动作,我们的交流也能够毫无障碍了。”
他转过身望向她,认真的神情看得阮沨泞不由一愣,一时间忘记回答。
他等了等,没见回复,语气有些失落道:“果然还是太麻烦了吗?”
那样子就如同一个得不到糖的小孩子,阮沨泞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见状连忙拉着他的肩膀,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快。
“你这是答应了吗?”
再一次得到回复后,江瞩珩笑起来,那双眼睛没做大表情的时候总像带着漩涡要将人吸进去,含着笑意时却又如醪糟一般要叫人沉醉,他开口道:“那不若就从今日开始,烦请阿泞兄弟前去书桌写下常用的日常话语,再是按着字句教导我可好?”
阮沨泞闻言没动作,见他已然做好了准备,心思一动,俯身拿起那本先前被江瞩珩翻阅过的书籍,指着书本扉页上的一排方正劲道的字迹,又指指自己摇摇头,琥珀眼睛里是懵懂与无知。
江瞩珩一顿,问道:“看不懂?你不曾识字吗?”
阮沨泞点点头,忍不住用渴望的眼神注视着着他。
她从小就没有读过书,除了个别尤为简单的,诸如“人、入”这样几笔就能完成的以外,其他的文字简直一窍不通,就连要跟随一辈子自己的姓名,她也只是会同人比划,若让她实打实去写,可是万万写不出的。
因着莲芸乡的私塾不大,只容得下交得出大把钱的人家,故而一般去上课的都是富裕些的主,阮沨泞曾经试过蹲在私塾的窗沿边偷听,然而还没听清两句,就被里头的夫子拿着戒尺追了出来,非要嚷嚷着她把钱拿出来,一个在学生面前仪表堂堂的先生,竟然因为此事露出类似于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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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伤春悲秋
云襄雾攘的天地间,寒流交织扑扑雪片,嗤嗤罡风卷动枝桠摇晃,落下茫茫碎冰,吹进簌簌冷浪,叫照在身上的暖阳都没什么效用了。
砭骨的冷气让阮沨泞一缩瑟,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听着江瞩珩轻缓的嗓音睡着了。
她还没意识到不对劲,浅浅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终是看清了自己当前可耻的举措。
不光靠着伤患的肩膀,还要霸占人家一大半的被褥,怎么看都是她比较像被照顾的那一个。
阮沨泞激灵得立刻梗起脖子,摆正了头,一动不动,心脏莫名狂跳不已。
翻书的手顿住,轻声问:“醒了?”
她僵硬地点点头,又上上下下想要探查他有没有被自己压坏,暗自埋怨道,人家抬都抬不起来的手,哪里经得住这么一压,可千万不要影响日后的恢复才是。
江瞩珩以为她是觉得她的行为有失礼节,宽慰道:“无妨,我有个弟弟,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每每要我为他讲故事,不论何时何地,都会不知不觉听着睡去,便是如此般安静地靠着我,眼下一想,倒也许久不曾与他亲密无间了。”
他忆往昔说起他的弟弟,她也想起她的弟弟阮沨星。
生了一双貌若清泉的眼,还有一对能泛起涟漪的酒窝,七八岁的年纪很少闹腾,乖巧可人,招人喜欢得紧,总是会趁着阮父阮母不注意,从袖子里头掏出他们留给自己的食物,将剩下的一半同阮沨泞分享。
阮沨泞想,若他们是亲姐弟,也许日后能更加亲近,也许能够一起好好长大,也许她就不会因为那一身有毒的血而不得不孤身一人。
但她又想,若他们真是亲姐弟,也未必就能保证她一定可以逃离那场命定的冥婚而不必去死,说实在,血缘到头来不过是一块避无可避的遮羞布,她应该庆幸阮父阮母不过是对养父母,以至于被送往死路的时候不用过于悲伤,更应该庆幸她有一身剧毒的血液,否则她早就不知命丧过多少次黄泉了。
想着想着,她被冻得打了个喷嚏,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屋内的气温比先前不知冷了多少个度,她忙俯首望去,取出没有动静的暖炉底下烧尽的炭火盆子,正欲添一些炭块,却发现桶里头早已空空如也。
阮沨泞暗骂自己光顾着闲情逸致,该说不说竟然把要做的正事全给忘了,简直是玩忽职守,该教训!
她略一抹脸站起来,听江瞩珩道:“不添置也无妨,看你疲惫得很,不若先去休息休息?”
手边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怎么可能撒手一撇自个儿睡大觉?
阮沨泞摆摆手拒绝,也不多解释,提起桶就往外去了。
自从上一回被阿倾训过,她再也没有随便乱跑,而是待在医馆打了下手,老郎中老当益壮,行事利索,不太需要帮忙问诊类的事项,她便尽力自己所能及,主动把厚被褥晒去霉晦,主动把脏衣服拿去洗净,主动将地上的乱七八糟打扫干净,做好一系列的杂务活儿,让本该做这些的阿倾变得只剩下采集药材可做。
阿倾也不是个能闲得下来的,见状干脆拿起了自己的女红活儿,帮忙缝缝补补大家衣服身上的裂口,顺便拿刺绣一些帕子拿去卖钱,闲时再教一教阮沨泞辨认药材,这日子过得也还算充实自在。
久而久之,来医馆看病的人也都知道了,老郎中收养了个清秀的小伙子,虽然年岁不大,却十分能干,越传越广,弄得媒婆大妈们不由分说地把手伸来了这里,说是要给自家闺女定个娃娃亲,更甚于阮沨泞只是随着阿倾出门一趟买些东西,或者陪她一起上山采药,都能被精准锁定,吓得她一连几天都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也怪不得各家大娘子们这般急不可耐,前些日子征兵的命令一下来,鸣樟村的男人们大都参军去了,村里头只剩下一些瘸的拐的,还有就是已经被心照不宣认定的一对一对,所以这些还没发育完全的男娃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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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温柔以待
风雪的天气愈发得冷,院子里的枝桠呼啦呼啦地晃,晃得承不住雪来,墙缝的枯草蜷缩着躲着呼呼的风,躲不住的,就如棉絮般落在地上,埋在雪里,屋内的炭火也愈发烧得快,一天下来要换好几趟。
到了夜里,人连起夜都不愿,宁愿憋着捱到天明,也不想最冷的时候从被窝里头爬起来。
四下鸡鸣声阵阵,正堂屋门紧闭,适逢医馆休憩,隔壁李家的大娘子跨过门槛,送来了一只捆得紧紧的鸭子,没见着老郎中,便进寻着浸染的苦涩气味,在厨下找到了正在煎药的阿倾。
她脸上认真地注视灶下的旺火,耳朵却灵敏得很,听着脚步声,抬头就打着手势唤了句:“李大娘。”
“怎的大早上就在这儿煎药,味道也忒苦了些。”李家大娘子提着捆绑鸭子的麻绳,放在了角落的地上,顺便去水槽净了个手。
“这药一日需喝三趟,自然是早些才好。”阿倾比划着,因为两家离得近常来往,她与李大娘算得上熟识,不觉得有什么逾矩,只奇道,“这鸭子? ”
李家大娘子笑着指着道:“前两日有人送了两只,我们家吃不完,又怕过了新鲜劲,便想着借花献佛,给你们拿来一只,毕竟总来这儿抓药,也算是尽了点心意。”
“大娘您太客气,不过是几副药罢了,哪花得着一整只鸭子。”阿倾摆摆手,动作道,“这段时间村里的肉价长了不少,鸡鸭鹅一类飞禽可比从前贵得多了,您还是拿回去吧。”
“瞧你这话说的。”李家大娘子故意蹙了眉头,嗔怪道,“你莫不是嫌弃我带来的鸭子太小?”
“怎么会?”阿倾添柴的动作都止住了,连着摇头,捧场道,“这么一只鸭,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便收下。”李家大娘子走过来,笑眯眯道,“你看你这样子,我道是感觉比之前瘦了不少,这凄风苦雪的天里哪,最是容易身子弱,炖锅鸭汤好好补一补,总归没有坏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推脱就有些讨人嫌,阿倾便打着手势谢过了,又听着她问:“郑老何处去了,我这昨晚夜长梦多的,想来是思虑过重,想要让他帮忙抓些定心的药舒缓舒缓。”
“爷爷和陈爷爷约着出门去了,再加上医馆休憩,回来的时间还真不好说,早的话估约傍晚太阳下山,晚的话明后日也有可能,不论如何您一时半会儿都是等不到哩。”
“那我过两日再来罢。”李大娘子应了下来,话锋一转,温声说,“对了,那位唤作阿泞的小兄弟还未醒吗?今日既然休憩,何不来我屋头坐坐?”
她说得若无其事,但郑倾一颗七窍玲珑心岂会听不懂这言外之意,想来她饶了七拐八拐,多半就是在这儿等着呢。
心思是看穿了,郑倾仍不动声色道:“阿泞睡眠好,日头升到顶了可能才得醒,何况她是个内敛的,这和您都没见过几次面,一点儿不熟呢,哪好意思去您家坐呀,依我看,还得是日后往来走动习惯了再深入交流,您说是也不是?”
三言两语便把李大娘子所有的想法堵得严严实实,再不好试探,只得作罢,七七八八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款款离去。
杵在门后的阮沨泞耷拉着脖子听完了全程,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缓步走进来。
郑倾见她恹恹的模样,一下就猜到前因:“话都听见了?”
阮沨泞有些窘迫,低着头打手势:“就这样拒绝人家是不是不太好啊?若不然我还是找个机会去拜访拜访她,别最后伤了邻里的和气。”
“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了。”
郑倾比划着,眼看药烧好了,大片大片的烟冒出来,呛得她摆手驱散,又将壶中的浓液倒入大碗后,才抬眼往她处看去:“芝麻大点事怎么会因此而生气?李大娘也好,其他的婶儿也罢,大家都不是有心眼的,只不过是家里的姑娘还未谈婚论嫁,所以有些着急罢了,多说几次便懂得不会提了,用不着太在意,明白吗?”
阮沨泞乖乖应下了,接过汤药往亭廊走去,遥遥便望见高挺的身躯身披毛毡,矗立院中,与皑皑白雪融入一色,像极了寥寥几笔却写意入人心的水墨画卷。
他已然从最开始的需要扶着墙艰难下床,进步到能够抬腿独立行走,只是行得稍显缓慢,多走一会儿还会忍不住微微气喘,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要人扶着,更不愿意拄一根拐杖,走不动时便兀自歇息一会儿,恢复体力后又继续往亭台移步,绕了一圈,总算是勉勉强强走下全程,返回进去屋子里头。
江瞩珩颤巍地前脚刚坐下,阮沨泞后脚便进了屋,他揉着发酸的膝盖,未抬头,听着推门而入的声儿便唤道:“阿泞。”
这些日子,由于各种不便,江瞩珩凡事都需要阮沨泞照料一二,再加上除了她做事的时候,两人几乎都呆在一块学习,久而久之,他们的关系比从前更近了一些,称谓随之更加亲昵。
阮沨泞将手里的碗递过去,在这寒冬腊月的热汤凉的也快,江瞩珩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口见底,末了才与以往喝药时无二地打趣着说:“果然还是非一般的苦,不论几次都适应不了。”
话是这么讲,他面色仍如常,看不出一点不适的样子,似乎不过是随口一提的戏言,阮沨泞却朝他神秘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什么,攒着拳就给他递过去,眼睛明亮如星辰。
江瞩珩自若的神情一怔,根本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发展,眨了下眼,不确定地问:“这是,糖么?”
和太聪明的人相处就是这样,一举一动都能被猜透了心思,刚准备好的惊喜一下子没了悬念,阮沨泞泄了气,没劲地翻过手来,露出手心被帕子包裹着,黏腻在一起的蜜饯。
江瞩珩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讶异,随即抬手接了过去,他素不是个怕苦的,更不是个需要糖的小孩,习惯了嘴上说说,却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人放在心上。
阮沨泞缩着脖子气馁道:“你怎么一眼就把我看穿了,打好的腹稿都白费了,本来还想让你开心开心的。”
江瞩珩眼底残存的锋芒消散殆尽,如今他已能大差不差看得懂她比划的言论,当下没有急着吃,而是方方正正包裹好收进了怀里,看着被乌溜溜的眼睛衬得如湿漉漉的小动物一样的人,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嗓音温柔:“劳阿泞费心了,我很高兴,真心实意的。”
瞎说,惊喜都没了怎么还能开心,简直当人好骗的。
阮沨泞只道他是安慰自己,撇着嘴闷闷道:“又摸我头,会长不高的。”却眷恋于那份温暖,并没有避开。
江瞩珩看得明白,勾唇问:“你想长得多高?”
阮沨泞抠了抠手指头,磨蹭了一会儿,才道是:“也不至于多高,能不被欺负就足够了。”
“长得高便能不被欺负么?”江瞩珩面上的笑意愈发愈深,“那日后,你便长得如我这般高,可好?”
如此,那倒是真的高!
阮沨泞开心了,又仔细想象了一下,干瘦的自己若是变成那样的高度,估计得像个长条了。她连连摇头说:“那也不用,我不想变成竹竿,稍微一些便可。”
江瞩珩爽朗地笑出声,那声音历久弥新,比从前还要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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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杀一只鱼
郑过阳提着一栏箩筐回来之时,脸上喜不胜收,看起来得空的日子里过得十分充实。
后院的地上很干净,前不久阮沨泞刚打扫过积雪,那颗独自高耸在院里的树也被捆上了没用的旧被褥。
“这孩子倒是心细。”郑过阳呢喃了一句,又唤了声自家的孙女。
郑倾从屋头跑出来,打着手势上前:“爷爷,您回来了。”
“和陈达海打了赌,用小的鱼赢了他一条大鱼。”老者神情飞扬,带了些不符年龄的意气风发,“看。”
“您又和陈爷爷打赌,赢过来输过去的,也不知是多么有乐趣。”郑倾失笑着,低头一看,筐里蹦跳着又大又长的两条肥鱼,不由也愉悦起来,比划道,“这是什么好日子,前几日李大娘还送了一只鸭子,这会儿又是两条大鲈鱼,看来晚上不论如何,都是要大餐一顿了。”
她接过郑过阳手里的东西,听他抖着胡子说:“明日可不就是腊八节了,今夜就当提前庆贺了,等会儿把阿明也喊来,大家一起才热闹。”
郑倾应了声是,这会儿动静大,阮沨泞也被吸引得从手头的书本里回归现实,出门朝着爷孙俩走来,郑过阳遥遥地和她说道:“阿泞,你且去与阿倾一起把鱼清理了,晚上咱们吃一顿好的。”
有鱼?
阮沨泞一听,脚下的走瞬间改成了跑,迫不及待就来到郑倾身边,比划道:“我最喜欢最喜欢吃鱼了!”
爷孙俩见她如此,不由地相视一笑起来,郑过阳往后头望了望,问道:“江兄弟去哪儿了?可有按时吃药?”
“有的爷爷。”阮沨泞盯着鱼心不在焉比划道,“江哥哥说在院里头待太久了闷得慌,非要出去外头走走,透透气,应该过会儿就回来了。”
郑过阳摇摇头:“这么大个人,身子才刚好点就到处跑,真是不让人省心。”
郑倾带着阮沨泞往后厨去,放下箩筐问:“阿泞最喜欢吃鱼的哪个部位?”
“鱼眼睛,还有鱼尾巴!”阮沨泞抿着唇笑一笑,又瘪起嘴道是,“只不过鱼眼睛一般轮不到我吃,而且已经太久没吃鱼,都快忘了鱼的味道啦。”
“那你这回可得多吃点!”郑倾去把菜刀取了出来,洗干净放在旁边,笑着问,“阿泞会不会杀鱼?”
阮沨泞连连摇头,比划道:“阿倾姐姐教我。”
郑倾便咧嘴道:“那你可好好看仔细了,我是怎么做的。”
只见她把其中一条还在摆动的鱼轻轻放到案板上,左手拿鱼,右手拿刀,从鱼尾到鱼头的逆的方向开始刮鱼鳞,丝毫不在意还在轻轻折腾的鱼。
她的手法熟练,动作迅速,三两下便尽数脱去了鲈鱼坚韧的铠甲,那鱼拍打两下尾巴,逐渐不动了,放在水槽中清洗的时候,又如回光返照般大摆起来,吓了阮沨泞一跳,阿倾却习以为常般视若无睹。
她把鱼放回案板,立起刀来,朝鱼头顶上下两端一割,利落掀开鱼头下方的软骨片,食指与中指朝里轻轻一挖,便把血淋淋的鱼鳃挖了出来,扔进篓子里,这下鱼是真的死透了,眼睛瞪大,了无生气,一动不动任人摆布。
郑倾紧接着持刀对准,不轻不重地从鱼尾开始向上开膛破肚,划拉一条长长的痕迹,这才放下刀,瘦长的手从裂缝伸进去,将里头的脏污一个个拿出来,掏空了,又再度拿清水,将鲈鱼的里里外外冲洗一遍。
不多时,一头活蹦乱跳的鱼便被清理成展开一片的干干净净鱼片模样。
“怎么样?”郑倾将手上的血腥味洗干净,转头问看得入了神的阮沨泞,“可曾学会了?”
小姑娘在脑海中略一回忆,一面想,一面抬手模仿起来,然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应当是学会了。”
郑倾看她懵懂的模样,不由担心地比划道:“阿泞,你当真自己可以吗?”
阮沨泞本来还有些犹犹豫豫,一听这话,不纠结了,拍拍胸脯保证道:“我当真是可以的,阿倾姐姐,我学东西可快了!”
“那好,剩下这头就交给你了,我先去喊阿明哥。”郑倾看她信心满满的样子,也不再去怀疑了,临行前不忘把事情交代清楚,“记住,杀好的鱼要装到盆子里,用盐、生姜和大蒜腌制去除腥味儿,其余的等我回来就好。”
“你就放心吧阿倾姐姐,我都记住啦!”阮沨泞挺直腰板立刻表示,“保证你回来满意!”
眼看着郑倾笑着点头后提腿出门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探头来到背篓前,看着里头仅剩一只的活物,手试探着往下伸时,被鱼一个摆尾溅了两滴冰凉的水,吓得立刻收回,自然地把手往衣服上擦去,一面时刻警惕盯着那东西再动作。
等了等,没动静了,她才捂着扑腾扑腾的心口,再次伸出手,指尖触及黏腻而滑溜溜的鱼皮,莫名联想到什么不干净的,她有些犯恶心,强忍不适的感觉继续伸手,总算彻底摸到了鱼身。
阮沨泞的掌小得很,偌大一条鲈鱼一只手握不住,不得不拿出另一只本不打算弄脏的手,一上一下掐着肥大的身体,就把它抓了出来,轻而缓慢地放在了案板上。
她回忆着动作,一手压制鱼,一手拿起刀,就要依葫芦画瓢地模仿郑倾的模样刮鱼鳞,然而那手并非能够大到钳制鱼身,一用力,只是刚准备下刀,鱼就扑腾着直接从掌心下滑出去了,“啪嗒”一响应声落地,开始在地上跳舞,连跳几步,就要跳到门口,阮沨泞哪里能让它再跑,抄起菜刀就追了上去。
一阵劲风被带起,卷起淡蓝色的衣襟飘摇,持刀的姑娘生生在门前刹住脚,鱼腥气味还是迎面而去,糊了来人一脸。
江瞩珩站在后厨门前,面对眼前类似于草寇下山的画面深感困惑。
“阿泞,你这是······”问询的话音未落,大肥鱼“扑通”一声,蹦跶到了他的脚上,找到新家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安详。
江瞩珩:“······”
确认那东西跑不掉了,阮沨泞拿着菜刀就比划起来:“江哥哥!”
这样的装扮,这样的动作,实在是和认大哥的山贼没什么两样。
江瞩珩掩面缓了缓,肩膀颤抖起来,安静一刹,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手也不遮盖了,露出笑意盎然的面容,在身后的皑皑白雪的背景里脱俗出尘。
他自诩不是一个笑点低的人,却屡屡被面前人一些出乎意料的举动逗乐,也不知道这小孩是不是长在他的笑点上了。
江瞩珩收敛起表情,弯腰把脚上半死不活的鱼的尾巴拿起来,提着走进门放到了醒目的案板上,阮沨泞跟在后头屁颠屁颠走进来,还不忘问:“你这一趟有没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再去躺一躺?”
江瞩珩实在看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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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醉意入怀
不知谁家犬吠,声声入耳,叫得日落西山,雪月共栖,此间天上万里无云,放眼星辰熠熠生辉。
郑倾围着锅灶下油撒料,手拿大铁勺翻炒一锅红烧鱼,阮沨泞利落劈了木桩,跑里跑外帮忙添置柴火,方明跛着脚久站不了,行动不便,大刀阔斧坐在板凳上放血杀鸭。
初七的晚上,四方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忙碌,都在为明日的腊八节做准备,毕竟腊八即序幕,腊八一过,离年节也就不远了。
后厨飘来扑鼻的浓香,汤底里闻得见枸杞、红枣、当归、黄芪一类药膳的味道,煮在鸭汤里却丝毫没有药草的苦涩,倒是是十足的浓郁风味。
郑过阳牙不好,啃不动太有嚼劲的鸭肉,蘸着酱油吃了一颗鸭心,一块鸭肝,尔后便尝着汤水过过嘴瘾,阮沨泞年岁最小,身子又最是瘦弱,毫不意外分到了其中一个鸭腿,另一个鸭腿,两位青壮年男子相互推脱,最终自然是给到了郑倾碗里。
老鸭子煮汤正好鲜美,鸭肉还劲道得很,皮连着肉不好掰扯,阮沨泞咀嚼得辛苦,大半天还没撕拉一块肉,坐在右侧边的江瞩珩看着好笑,伸手越过大碗鸭汤,给她夹了一大筷子鲜嫩的鱼肉,她也不客气,刚咽下一口拿在左手的鸭腿肉,就连着另一手吞咽一勺鲈鱼肉,还不忘对郑倾比一个超级大拇指,赞扬她绝妙的手艺。
满座皆笑,七嘴八舌聊起近日来的新鲜趣事儿,方明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陈酿黍酒,郑倾拿去后厨温了温,先为郑过阳斟满了,老爷子捧碗一饮而尽,长长地呼出一大口白气,舒服地咧着牙直道:“好酒好酒!再来一碗!”
流淌的酒水按顺序斟下来,来到阮沨泞身边,郑倾用眼神问询她究竟能不能喝得了,她虽没喝过酒,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然而过去看总看阮父阮母喝得畅快,上头时道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眼前又瞧着桌上人纷纷一口接着一口,一杯续上一杯,皆是满脸快意,连声称赞,不由期待着究竟是何种美味。
思及此,她连连点头,使劲表示自己非常能喝,郑倾便不由多想,倒转酒坛子,将她面前的大碗也倒上了,温热的酒水哗啦啦地流出来,装满碗口,飘散着屡屡热气,阮沨泞凑近闻了闻,觉得气味有些怪,酸中带辣,和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又转念一想,很多美食不都是闻起来臭烘烘的,吃起来倒是香极了,她估摸着这酒也是如此,再不济也不可能比草药还难喝吧,总归尝尝新鲜玩意儿,于是也未多想,啃一半的鸡腿往桌上一放,双手端起碗,学着郑过阳痛饮模样便是一杯下肚。
酒入愁肠,分明是从口中饮下,后劲却顺着鼻腔向上直冲脑门,要掀起她的天灵盖。
辛辣的味道扩散开整个头颅,呛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愣是闭眼收了回去,扁着嘴巴苦了整张脸,那酒水从喉咙一路辣进肠道里,把整个胃部灼烧得滚烫,竟然热得后颈渗出一丝丝汗珠。
这玩意儿哪里好喝了!
阮沨泞愤愤地想,爱喝的人们到底是为骗他人掩饰的还是因好面子假装,这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居然还吃得津津有味,真是叫人难以理解。
她赶紧打了一碗鸭汤去去嘴里的酒味,一口一口喝着这般香醇的的浓汤,她有些飘飘欲仙。
果然,还得是这老鸭汤实属人间美味。
她继续拿起剩下的鸭腿,放置的地方因为天冷,已经凝结成一处油块,而腿这会儿已经完全冷掉了,咬在嘴里也没有之前那般香,阮沨泞嚼着嚼着,头逐渐有些晕乎乎的,面前变成了满桌子人,菜肴也堆积一大片,简直比那说书人吹得天花乱坠的宫廷御宴还要精彩几分。
周围人的说话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哪个方位。
“······天冷,阿明啊,最近茶叶生意如何啊?”
“挺好的郑老,前些日子刚有一批······”
“爷爷,您少喝点······”
“哎,今儿个高兴,喝啊······”
饭桌上最安静的两个人,一个身体内天翻地覆,外表一点儿看不出来,就只是呆坐着,木讷啃食物,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十句话下来听不清半句;另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杯酒下肚如喝白水,泰然自若不参与话题讨论,时不时给呆坐着的夹两口菜,看她吃下去又继续夹新的。
“郑老,我······有个不情之请······”方明豪迈的样子突然一扫而空,说话有些忸怩。
“哎!”郑过阳伸着筷子点着他,“大男人还支支吾吾的像什么话,来,有什么就快说,这里没一个外人,都是自己家的,一家人说话就该痛快点!”
方明闻言脸更红,手里碗筷一放,抱拳俯首大剌剌道:“郑老,我想······过些时日求娶阿倾!您可答应?”
什么!
前面七七八八的谈天说地阮沨泞都没怎么听清楚,最后这句话却让昏昏沉沉的脑袋瓜倏忽如中箭一般清醒一瞬,她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朝抬眼看去。
先看见夹菜给自己的筷子在碗口一停顿,接着放下青菜默默收回,又看见坐在对面的郑倾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垂眸饮酒不敢看人,然后看见郑倾旁边的男人一脸紧张,眼神倒十分坚定地直视着郑过阳,一点也看不出开玩笑的样子。
“你小子······”
老郎中放下喝了一半酒的碗,喜悦神情褪去,语气逐渐严肃下来:“你莫不是在同我说些戏言,好来戏耍我?”
整张桌子鸦雀无声,众人的手心不由自主地流汗,郑倾想帮忙打个圆场,却看着自家爷爷锐利的眼神不知道如何动手。
方明抱拳的手更是一抖,心里头有些打鼓,眼一闭,牙一咬,什么都不管了,又是一句:“我思慕阿倾已久,日思夜想,废寝忘食,只求能将她娶回,一生一世一双人,绝无二意,绝不变心,还望郑老成全!”
严肃的表情又维持了好一会儿,终归是再也绷不住地破了冰,再看去已经融化成满脸笑意,郑过阳话锋一转,拍着方明的背大笑起来:“你小子,可真能憋啊!居然等到现在才说!我家阿倾都等你多久了!就不怕被人捷足先登?若不是我今日喊你过来,你还想要拖到何时?啊?臭小子!”
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样子让方明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马连连说道:“郑老教训得是!这事我考虑得的的确确不太周到!我该打,我该骂!”
“还道是‘郑老’呢?”老郎中故意摇摇头,“哎,看来还不是很想同我成为一家人,只是想同阿倾过日子罢了······”
郑倾忍俊不禁看了眼郑过阳,她家老爷子的戏可一点儿不比年轻人少,方明则立刻激动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拿着酒碗就迎上去:“不、不,是爷爷!爷爷,我敬您一杯!”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一桌子充满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得就像年节已经来临。
阮沨泞一个鸡腿啃到现在,总算是啃完了,后知后觉瞪着眼睛,发懵地打起没劲的手势问身旁人:“阿倾姐姐他们,这是······”
“他们定亲了,看两家的意愿,估约过段时日就能成事,的确是可喜可贺。”江瞩珩语气再平常不过,并不像说出的字句般为此而欣喜。
他淡淡抿一口酒,无意中瞥见阮沨泞那一滴蹭到了嘴边的酱油,便勾唇摇首,自然地伸出大拇指,帮她擦去了脏兮兮的嘴角:“看你吃东西也不算狼吞虎咽,怎的还会是吃得跟只花猫似的。”
阮沨泞脑子里一片混沌,听不清他说什么,无知无觉动作多亲密,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点头回应了一下,晃晃悠悠打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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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同床共枕
“江哥哥······”
“嗯?”
阮沨泞眼皮掀起一条缝隙,掌心向上,伸手便接住了一撮雪,合掌再摊开时,已化成透明的水滴,消失眼前。
“下雨了呢。”
“嗯。”江瞩珩轻声补充,“是雪。”
阮沨泞捂着脸笑起来:“我说错啦!是雪!”
上方的面容也弯了弯眉眼。
“江哥哥,你累不累呀?”阮沨泞问。
“不累。”江瞩珩答。
踏着石板小道,抱着她的人步子又慢又稳,阮沨泞打了个呵欠,眼皮一开一合,斗争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缓缓地阖上。
她含混不清地打着越来越简化的动作,手几乎要贴到肚子上:“江哥哥,你冷不冷呀?”
但江瞩珩依旧看得清楚:“不冷。”
“可是,我好像有点冷······冷······”
肩上和腿上的手紧了紧,他说:“马上便到屋子里了,进屋就不冷了。”
怀里的人轻得很,甚至可以说,比与同龄的男孩们都要轻。
江瞩珩第一次见到阮沨泞时,便由衷觉得,这当真是个可怜的小孩,瘦瘦弱弱,被皮肤包裹的骨骼,透过层层衣物,居然还能依稀看出,也不知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后来听老郎中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弱不禁风的肩膀,一步一个脚印,拉着自己从遥远的乱葬岗来到此处,那时候,他的心里除了感激,还有些异样的情感。
他感到悸动,感到无言,最后发现那是出于对命运安排的巧合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折服的无奈与无力。
纵然他已经将信号传递出去,纵然等旻越赶到时他终归要离开,他还是希望在这所剩不多的相处时光里,对这个澄澈干净的少年再照顾些,至少,将这孩子当作亲弟弟一般对待,便是他能达成的最极致。
报恩也好,心疼也罢,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江瞩珩走进屋,将阮沨泞轻轻放在床铺上,这会儿她的眼睛已经完全闭紧,嘴角含笑,看上去正想到了什么好事,他伸出冰凉的手指,指尖拂过面颊,将她散落的发丝往后挽去,又将头上的发簪轻缓地扯下来,放在枕头下。
“阿泞,你把外衣脱了再睡,不然等会儿起来要着凉。”见对方没有动静,他靠近她耳畔道,“快些,不然便我帮你了。”
此言一出,阮沨泞才慢慢吞吞解开外衣,也不愿意坐起来,磨磨蹭蹭脱下来,把衣服挪到了墙角,江瞩珩顺势一手拿起来,另一手帮她盖好了被子。
这么一来,阮沨泞躺得舒服多了,动了动嘴,趁着他弯腰还没有站起来时,对着他的面庞不轻不重打了个酒嗝,在对方愣神间,一个翻身,滚了一圈,双腿夹着被子蜷缩到墙壁没动静了,青丝顺势被她带动,如帘幕般展开,占据了大半张床。
黑发如绸,江瞩珩无奈地摇摇头,怕她翻身时把头发压进去,便揽起全部发丝,往头顶上方放去,捋顺了,又重新拉回被子帮她盖上,掖好被子角,不让一丝空气跑进去,总算得以站起身。
他转头将暖炉打起来,热气散发,不多时弥漫整个屋子,四下都是暖洋洋的,他这才去把阮沨泞的衣服挂好,又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也往上挂好了。
熄灭蜡烛后,眼前瞬间昏暗下来,房门紧闭,月光透不进来,瞳孔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夜视,他缓缓走到地铺旁,脱了鞋躺下。
枕头上传来淡淡香味,那是上一任主人留下来的,被褥上也留有余香,响起充斥鼻腔,他不由想着,这小孩洗澡还会用花瓣么,倒是罕见。
院中人已然喝得天昏地暗,讲话上句接不了下句,酒瓶东倒西歪压着雪,倒是战果丰硕。
郑过阳早一步被扶回了房间,倒头就睡,方明酒量好,只是上脸得很,已经成了猴屁股,郑倾头有些沉,手上软乎乎地问他:“还走得动道吗?空房是没了,要不然去爷爷房间,我帮你铺一个地铺?”
方明看她也困得不行了,哪还舍得她再劳累,摇摇头道:“太麻烦了,你赶快去休息吧,我这就回家去了。”
“都要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郑倾言笑晏晏地打着手势,方明一看,脸上红色更深了,慌忙道:“那我便先走了!阿倾,等我准备嫁妆上门,即刻便迎娶你!”
天边星辰如流苏般挥洒铺陈,医馆四下寂寥无声,疲惫感铺天盖地袭来,众人彻底进入了深度睡眠的时光,从东厢房到西厢房的呼吸声绵延不绝,长长短短交错起伏,一声压过一声。
弯月璀然,树影横斜,少女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没发觉今夜睡的地方有什么不对劲。
前头为了缓解酒的味道,老鸭汤水喝得太多,自然免不了起夜,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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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蛊之祸
鸣樟村已经很久没有因病死过人了。
郑过阳的医术放在宫廷里都是一顶一的好,很少有疑难杂症会让他束手无策。
只是这次的疫病来得太突然,甚至不同于之前任何一种病症,只要一染上,最初是体热发烧,到后来就会演变成浑身溃烂,苦不堪言,如果不经过任何防护直接触碰病患,很可能就会被传染。
郑过阳投入了紧急研制特效药物的过程,然而研制才刚刚勉强开了头,这疫病传染速度之快就已经蔓延了大半个村子,甚至已经出现了溃烂十分严重到了濒死边缘的数例。
郑过阳忙得不可开交,整个医馆的人,以及附近来帮忙的,包括方明等尚未染病的人,都主动用布帛包裹手和口鼻,投入照料病患的共事中。
阮沨泞也不得不从自己的一些小心思里脱离出来。
自从上一次从江瞩珩的怀里头醒来之后,她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日清晨,她因为酒喝得少,醒得自然更早一些,睁眼便是江瞩珩近在咫尺的俊秀脸庞,在那般近的距离,那般旖旎的氛围下,换谁都要呼吸一滞。
更何况她还是个不及二八的,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女,在发现自己的腰上覆盖着他粗粝的大掌时,她的脸一瞬间就红透了,又热又烫,比那煮熟的螃蟹还夸张。
虽然醉酒前的那段记忆她没什么印象了,但她清楚地知道,江瞩珩不可能是什么登徒浪子,半夜从床上爬下来占她便宜,一来她十分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二来她身为“男子”身上也实在无色可图。
但她死活都记不起来昨晚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造成当下如此荒唐的场面,只得先蹑手蹑脚爬起来,想着走为上策,谁料江瞩珩也随之醒来,眼还未睁开,就问:“阿泞?”
她忙慌就去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不到半分钟便迅速束好发,这才转身面对他。
江瞩珩已经坐起身,前一晚在黑夜里看不清面容,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眼下晨光中一对视,倒是看不出与从前有什么不同,道是:“昨夜你怕冷,我便留了下来,可有哪里冒犯到?”
阮沨泞连连摇头否认,心底甚至可耻地觉得这般入睡也未尝不可,然而经此一役,她对于江瞩珩的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转变,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直视他的眼,甚至稍微独处得久了还会感到手足无措,她把这样的结果归根于羞耻心,羞耻在他怀里入睡,羞耻眷恋他的温柔,羞耻他们如今不过是“兄弟”关系,她却脑子里开始蹦跶出莫名其妙的七七八八。
“阿泞,金疮药可还有?”江瞩珩仍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待她,只是因为惨不忍睹的病症而皱眉。
“啊,我这就去拿。”
阮沨泞前几日还会去找各种借口粘着郑倾,后来被郑倾调侃,再加上方明上门找得频繁,她只能灰溜溜地继续留在江瞩珩身旁,告诫自己保持平常心,时日一长,除了心里头还有些古怪,也算是比摸不着北的样子有了些进步,渐渐又能回到从前的模样了,守好自己的莫名情绪,将打磨好的药物交给江瞩珩。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来势汹汹的疫病,连阮沨泞这样的门外汉都能看得出来这病有多糟糕,其严重程度着实可见一斑。
大面积的疫病很快引起了这一块地方官人的注意,连夜加急贴了份布告给村里人,下达最后通牒。
“今鸣樟村疫病严重,且传染之势愈演愈烈,无法以平常药物压制,若继续放任,恐危及京都,迫害朝廷,惊扰圣上,罪无可赦,故需围封此村,任何人不得出入,然本官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特此留下五日期限,若五日内,疫病之灾能够彻查根源,并彻底解决,则重新开放,若五日内无法解决,为防止疫病继续扩散,需就此烧村,不得放过任何一位可能感染之人出村。”
此告示一出,全村哗然,放眼望去,整个鸣樟村几处出口皆被封死,且有官兵把守,有人试图趁人不注意想逃走,被发现后便是直挺挺地一枪捅入,顷刻毙命。
目睹了全程的郑倾掩面而泣:“到处都是给官兵!他们当真是想把我们活活困死在这里!”
方明搂着她,面上也有痛色,却还是强打起笑意对她说:“没事的,爷爷一定能想出办法,等事情一解决,我们就马上成亲,好不好?”
整个村子的希望都落在郑过阳身上,可再怎么抗争,也抗争不过阎王,一个两个人,还能勉勉强强从他手底下抢人,几十个人甚至百来个人,根本就是分身乏术。
“爷爷您快来看看!”郑倾打着手势道,“这孩子一个劲地烧,呼吸也越来越虚弱,看上去好像快不行了!”
她怀里的人是最早一批染病的其中一位小孩,这段时间来身体状况反反复复,因为身子骨弱,他的状况一开始就比常人都要严重,身体上的溃烂程度也出奇的快速。
郑过阳正欲走过去,却忽而发现有些不对劲,那孩子分明是昏迷的,手的姿势却有些不自然,皮肤大面积包裹着,所以看不清绷带下的情况,他走到一半,看着鼓起的绷带,似乎想起什么,大喝道:“阿倾,马上从他旁边离开!”
郑倾一个愣神,不知道该不该把虚弱的孩子就这么扔下,可就是这瞬间的功夫,已经晚了。
只见从绷带下面钻出来一只拇指大小的褐色昆虫,顺着郑倾扶着小孩的手腕,迅速通过她指尖不久前划破的刀伤,遁入皮层之下,就那么没入身体里。
拿玩意儿游走得很快,郑倾只觉得头一阵没来由的疼,手上泄了力,扶着脑袋面露痛苦,那小孩顺势滑到地上,竟已经不知何时断了气。
还在照顾另一位病患的方明看见,一瞬间气血翻涌,连忙要过去,被郑过阳喊住:“先别轻举妄动!”
看着难受得动弹不得的孙女,老郎中颤声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症。”
“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古怪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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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以血解蛊
发现了疫病的真正原因,防治也有了切入口,蛊虫一般是依靠血液与伤口传播,为了防止村里人恐慌,郑过阳只道是一种顽固之症,要大家千万谨防下地时或者动刀时受伤,然而尽管已经提醒过要千万小心,总归有防不胜防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磕了碰了,都有可能被蛊虫趁虚而入。
正如其他人一般,郑倾的状况在发热之后也变得严重起来,方明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待在她身边照顾,医馆缺了最熟练的助手,剩余的人不得不忙上忙下得更勤,得亏接下来村民们患病的速度没有先前那般快了,才不至于忙不过来。
对于蛊虫而言,只要还在体内,就无法根治,最多压制症状,郑过阳不得不同时研制缓解痛苦与驱散蛊虫的药物,到深夜还挑灯未眠,郑倾心疼他,趁他给自己把脉时劝道:“爷爷,您还是先去歇歇,若是您都坏了身体才是得不偿失啊。”
老郎中为她掖好被子道:“少一刻钟便少一丝解蛊的希望,你就好好歇着便是,别想七想八了。”
可蛊虫终究不同于普通的昆虫,并非能被一些刺激性的药草驱动,研究到最后竟发现,唯有火烧能让它们收敛。
然而活生生的人怎可用燃火直接烧呢,只怕最后人都烧死了,那蛊虫还在缓缓寻找下一任宿主,借机涅槃重生。
夜深人静,郑过阳磨药的手冻得指尖发紫,才发现暖炉的炭已经烧尽了,叹了口气,便听见敲门声传来。
“进来。”
阮沨泞推门而入,神色晦暗不明,转身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停了停,才继续走近。
“阿泞?”郑过阳趁着搓手的空隙抬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是病患又出什么事了吗?”
“爷爷别担心,病患们没有事情。”阮沨泞垂眸打手势回道。
老郎中看得放心下来,呼吸还没舒缓完,面前人却突兀一把跪下,实打实把他吓了一大跳,张嘴一喘就呛了口冷气,拍着胸膛眼睁睁看她给自己磕了一个响头。
郑过阳气顺了,伸手就要去拉她:“阿泞,你这是做什么?有事起来再说。”
阮沨泞摇摇头,恳切地看着他:“爷爷,您答应我,我接下来告诉您的事情,您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便不起了。”
“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还遮遮掩掩的,如此见外。”郑过阳不假思索道,“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便是,我保证,此事除了我们,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如何,这样可放心了?”
阮沨泞默默点点头,看他又拉自己道:“那就快起来,这地上多冷啊!”
她这才一言不发起身,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小刀来,在郑过阳困惑的目光里,手起刀落迅速往手心划开一道裂痕,握拳一用力,鲜血便滴入桌上的器皿里。
在这样非同一般的氛围下,老郎中眉头一皱,却没有出声制止,他总归不是个会大惊小怪的毛头小子,而是个阅历比年轻人走过的路还深的老头子,故因为前言多多少少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她下一步动作。
但见流出一滩血后,阮沨泞不再用力,保持原来的姿势静静等了一会儿,回手往身上擦去,再摊开于身前时,血迹抹净,手心的伤口已经愈合。
饶是再见过不少世面,郑过阳依旧睁大了眼睛,没想明白方才一刀可是实打实地下手的,怎么会还未一炷香就完全愈合不再流血?
微风吹来烛火摇曳,阮沨泞的影子动作起来,接着把自己斟酌许久要不要开口的秘密表达出来:
“爷爷,我的血液其实有剧毒,或许就是这样的特殊体质,伤口才会愈合得如此快。”
在明白了疫病的真实原因之后,她给自己做了好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一方面害怕秘密暴露之后惹上更大麻烦,另一方面也是不确定她的血究竟有没有用,说了会不会等于白说,但是为了鸣樟村不必被烧空,为了不让更多人死去,为了自己能有一条活路,她还是抱着一丝选择找上了郑过阳。
“血有剧毒,体肤速愈······我当真闻所未闻。”郑过阳诧异地呢喃着,突然想起什么道,“怪不得,头一回见你时,左手的血量分明就流逝很多,一看便是个大伤口,结果愣是不需要我帮忙缝针,还能在那种情况下把偌大一个人拉回来。”
阮沨泞继续比划,道出了诉说此事的缘由:“爷爷,我在家里时,受伤流血之时,牲畜虫类都不愿靠近我,后来我猜测,或许是它们能够嗅到身体里血液危险气息的缘故,故都避而远之,因此,我斗胆想出一个方法。”
“若蛊虫不怕药草,也不怕其余的什么正面对抗的东西,是否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从其本源出发,以毒攻毒,用我之血液,将蛊虫驱走?”
郑过阳略一沉吟,眼中逐渐清明,燃起了了点希望:“你所言倒不失为一个切入口。”
阮沨泞道:“只可惜我这血液不分人还是虫,只要触及就会死亡,不可能简单涂抹在身上以来驱蛊。故而我想,若是能用这血液与某些草药混合,制作出一种只对蛊虫奏效,而不会伤人的特制药,将蛊虫驱走。”
“你倒是蕙心兰质。”郑过阳从药草里翻出几味奇形怪状的东西,只是轻轻往血里沾了些,不多时,药草便发黑烂透,“果真是剧毒,若想要不伤人,还是有些困难,毕竟看这毒性,与哪种药草混合,都是压倒性的克制,故不可能直接用于人身。”
“那该如何是好。”阮沨泞慌了神,“这么说来,我这血,却是排不上用场了?”
“非也,我已经想出了一个法子,你这血,正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老郎中终于露出久违的,稍显轻松的神情,又有些为难道,“不过,可能需要你的血不止一星半点儿,毕竟中蛊之人不是一个两个,阿泞,你可受得了这取血之痛啊。”
阮沨泞毅然决然道:“爷爷,您不必担心,为了救大家,我流点血没什么,更何况我们全村人的性命都已经绑在了一起,蛊毒不除,所有人都得死,眼下除了我之血能有作用,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了,若还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我又怎么对得起村里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而且我愈合速度很快,您就放心大胆地取血吧。”
说话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可她毕竟是一个小姑娘,也会怕痛,也会怕身上留疤,郑过阳已经尽可能给她涂上最好的麻药与金疮药,甚至特地预先给出了一份补血的药方,让她当作白水多喝,但阮沨泞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在下刀时一阵发抖,并且不敢直视那利刃划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这个时候,郑过阳就会说笑着安慰她,故意讲些有的没的转移她的注意力,谈笑间就把血取完了。
因为事情的保密性,阮沨泞经常是晚上或者半夜爬起来寻郑过阳,再加上频繁取血,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萎靡不振,本就瘦弱的身躯更是长不了几斤肉,如此明显的变化江瞩珩自然是注意到了,但她不说,他不会主动去问,白日里忙着照顾人,晚上也见不到面,两人日常的交流一下就少了。
郑过阳想的方法实施起来也不算难,阮沨泞的血既然不能喝,又不能碰人,那就干脆不接触人体。
他将芫花、白蔹、藜芦、细辛、芍药等相冲的几味药材煮成一锅汤药,再混和阮沨泞这两三天取出的血液,熬制出了一大缸剧毒的浓液,那颜色浑浊不清,棕黑的表层拌开竟然还能看见转瞬即逝幽深的红,气味也诡异得让人着实作呕,怎么看,也看不出一丁点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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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缘尽于此
事情彻底解决,鸣樟村本该可以有个能好好入眠的夜晚。
可喧闹与火光却来得措不及防,浓烟滚滚,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磕磕绊绊逃出屋子,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火势大得很,根本扑不灭,家家户户人被驱使着,纷纷披着外衣火急火燎赶出来,阮沨泞被江瞩珩喊醒,跟着郑氏爷孙俩出逃,遥遥便看见有十几二十个骑马的官兵拦在门口,举着干草、火把还有油,竟然是在烧村!
众人脸都白了,前头的妇女哭喊着:“官爷,敢问找我们村子犯了什么错事,您竟要下此死手?”
“明知故问。”为首的人叫魏封,乃姜国辅国大将军,此时身着一袭锦袍,眼里不屑一顾,“你们村的病闹得沸沸扬扬,若是传染到了京都,惊扰了圣上,又该当何罪?本将军此番被钦点来这儿,便是为了将这样的可能扼杀,以绝后患!”
“大人明察!”方明站在前头大喊,“在今夜子时之前,我们已经将疫病的事情完全解决了!”
“哦?”那将军显然是不信,冷笑道,“还真是为了活命口出狂言,分明如此严重之疫病,如何是说解决就能解决?”他抬起手,双指朝前一动,下令道:“给我继续烧!”
“当真是解决了!”方明扯着嗓子,带着全村人希望解释,“大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疫病,而是巫族的蛊!有人在背后要害死我们鸣樟村的人!我们费劲千辛万苦,今日才把蛊虫引出体外杀死了,您可以看看,如今大家已经恢复得大差不差,疫病根本就不会继续扩散!”
“是啊官爷,还请您明鉴!”
“我们病都治好了,怎么可能还会惊扰到圣上啊!求官爷留情!”
众说纷纭,魏封闻言先是狐疑,看着所有人与方明毫无胆怯的坚定眼神,意识到了那番话也许是真的,脸上的表情冷下来:“你说你们村有蛊?而且你们已把蛊除掉了?”
“正是!”有人继续附和,“多亏了我们村的神医郑老!”
“哦?你们村还有神医?”魏封看似来了兴致,扬起一边嘴角,嗤笑道,“来来来,神医在哪儿呢,给我介绍看看。”
这样的语气让阮沨泞心里惴惴不安,她眼皮一跳,就听见方明喊着郑过阳去前头露脸,还没来得及出手制止,郑倾已经扶着爷爷往前,穿过村民的队伍,面对上居高临下的大将军。
“这位便是郑老。”方明声调激昂介绍,脸上的表情无比自豪。
魏封眯起眼,用趾高气昂的语调说着虚伪的客套话:“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幸会幸会。”
被那种不怀好意的神情盯着,郑过阳一把年纪还得弯腰行礼,听将军问:“我很好奇,老人家是如何将这所谓的蛊虫除掉的?”
他被郑倾扶着还来不及说话,村民们就七嘴八舌抢着回答。
“郑老研制了一种药草,熬制成汤药,将那虫子吸引过去了!”
“那日的场景当真如幻象一般可怖······”
“简直有神力一般,那么多的虫子,眨眼便被掌控,一锅端了。”
“如此说来,还真是神乎其神哪。”魏封鼓起掌大笑出声,还不忘对身后的骑兵们说道,“咱们宫里头的御医能有这么神吗?赶紧叫那些没用的老头过来学学人家······”
所有人大笑起来,如果不是火势还在止不住地蔓延,气氛不应该如此紧张。
方明带了期待问道:“敢问将军可以放过我们的村子了吗?”
笑声戛然而止,气氛僵持不下,骚动的人群静止下来,大气不敢出一下看着为首之人。
“当然。”
魏封出乎意料勾着嘴角开口道:“你们既然已经在告示规定期限内解决,我自然不会食言。继续烧你们村有失道义,传出去说我这辅国大将军出尔反尔,到时候本将军的一世英名还往哪儿搁啊?”
此言一出,村民们皆松了一口气,,纷纷呼喊着:“大将军英明!”
大家都认为死里逃生,个个喜笑颜开,阮沨泞右眼皮却跳个不停,伸手就去拉身边面无表情的江瞩珩。
他一顿,低声问:“怎么了?”
这句话几乎与遥遥的大喝同时传来,魏封字字珠玑:“谁不知蛊唯有巫族人能掌控,你们张口闭口便是解决巫蛊之患,简直荒谬至极,什么神医!分明就是妖民装神弄鬼,胆敢使用巫蛊之术伺机要让整个姜国陷入危机!本将军今日就要为民除害,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阮沨泞脑子嗡一声,忽而什么都听不见了,如同坠入冰窟般四肢透骨得凉。
在层层人群包裹的数里之外,魏封的动作是那样的快,那样的突然,手起刀落,血液飞溅,郑过阳摇晃两下,登时毫无生气地瘫倒在孙女怀里,眼睛还瞪得老大。
郑倾肝胆寸断,却只能无声痛呼着两个字:“爷爷!”
方明则完全怔愣住,像是还没缓过神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魏封眼中尽是杀意,一字一句道:“鸣樟村此番犯下大孽,此罪该杀,来人,给我把里面的人一个不留,杀得干干净净!”
一声令下,众人皆逃散,口中连声求饶,然而出口被火势蔓延,根本无路可走,只能往村里,往屋里逃,天空黑压压的,却掩盖不住这一波毫不留情的杀戮,凡马蹄经过之处只剩下血淋淋。
阮沨泞完全反应不过来究竟是要跑,还是要掉眼泪,她甚至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还未醒来的噩梦,整个人怔怔然,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被江瞩珩拉着,跌跌撞撞不知朝何处奔去。
她的眼前只剩下郑过阳喉头破裂,脑袋歪到地上,还有方明护着郑倾,两个人被一剑刺穿的画面,一片片汨汨的、鲜红的血液,大量大量地冒出来,像要灌满她的整个眼球。
白日里还在同她有说有笑的三个人,几乎是瞬间毙命。
饭桌上,郑过阳还告诉她,要多吃点肉补补血;睡觉前,郑倾还跟她说,晚上降温要小心着凉;甚至于,方明的嫁妆都准备好了,笑着要她来当伴童。
身后倒下一具具尸体,一时间,她气血翻涌,心脏狂跳,眼前一片虚无,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在拼命地叫嚣着什么,她知道这是自己要发病的前兆,试图静心,却根本无法做到,满脑子都是那些人死在眼前的画面,她眼眶有些发红,眼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流下泪来。
江瞩珩拾起一颗石子飞溅,打落了要超这面挥来的长剑,顺势接了过去,硬生生在屠戮中杀出一条血路,然而他毕竟伤刚好,又要快速地逃命,身子哪里能受得起一下子频繁使用内力出剑,嘴角以然开始渗出鲜血来。
随着一阵尖锐的马蹄声响起,阮沨泞瞳孔骤然紧缩。
江瞩珩为了护住她,左肩硬生生受下了一刀,霎时卸了力,单膝跪入雪地里,右手却还死死握着剑,拦在她的面前。
“哎哟喂,这就是传闻中的皇家剑术么?真是好生厉害。”魏封不紧不慢地拉住缰绳停在两人面前,丑陋的嘴脸硬是要堆积出一个笑容,“要我说,你若是方才没有带着这个累赘,其实是能逃掉的,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无名英雄,还是——”
“燕国太子,江瞩珩?”
大脑本来混乱不堪的阮沨泞,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灌而下,看着昔日里始终对自己温润如玉的脸庞,忽而遥远得无比陌生,她的脑子越来越混沌,听着魏封继续挑衅:“你可内疚啊?毕竟我正是为了抓住你,才设下这么大的一个局啊,没有办法直接找到你,把你杀了,就只能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杀了,谁叫你胆子这么大呢?”
江瞩珩冷冷地开口:“这便是你屠杀整个无辜的村子的理由?”
“哈哈哈哈哈哈······”魏封大笑起来,“害死他们的不是我啊,太子殿下,从始至终,都是因你而起,他们才会遭此大祸哪!哎,我也没想到抓你竟然这么麻烦,本来为了不让世人诟病,说我们滥杀无辜,想着以疫病之由让你葬身火海,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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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不见天日
阮沨泞身体里的血液,并不单单只是触碰到会死那么简单。
身为这般特异血脉的持有者,她本人需要承受的远比轻碰的一下要多,那样鲜红的,汹涌的,蛰伏在全身上下,贯穿整个身躯的剧毒血液,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在肉|体中流淌,它就像是寄生在体内的活物,伺机残害骨肉不止,还要侵蚀灵魂。
一旦情绪受到巨大冲击,血液中的那个鬼魅就会撕裂好不容易筑好的心墙,毫无阻碍地施加沉重的压力,把所有过往的,曾经的,负面的回忆与心境杂糅在一起,要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跌入层层深渊之下。
在这个阴暗的,四处是妖魔鬼怪叫嚣着的地方,放大现世里所有的怒与哀与惧,所有人都要害她,没有人可以帮她,没有人可以救她,她只能靠自己拥抱自己来获得那一星半点的温暖。
那蠢蠢欲动的血液却不敢于此,把她当作宿主,平日里勉强规矩遵循共生原则,知晓毒不死她,那便趁癔症发作时让她如千万根针扎般刺痛,穿透皮层,贯穿骨髓,甚至每呼吸一下,每移动一分,都能感受到来回抽动的长针在全身上下狞笑。
自有记忆以来,她身体里的毒性似乎是随着年龄增长愈发强烈,最初连一只耗子都毒不死,如今却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多时毙命,或许正因如此,病发症状的严重性才会随之增加,她都快要记不起来,最初一次发病究竟是郁郁寡欢,还是头昏脑胀了,脑海中只剩下癔症出现以后的一幕幕诡异又不愿回想的场面。
癔症状态下的她,满脑子混沌,压根无法思考,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仿佛有用不完的体力,就像只靠野性本能行动的动物,无知无觉的只晓得要往更遥远的地方去。
然而体力并非真的用不完,正相反,这样的状态让她快速地消耗全身的能量,甚至于体力耗竭。她跌跌撞撞,许是在树林中徒步,许是在市集中穿行,许是在人群中游走,失神的,落魄的,究竟是何处,究竟有何动静,她也不明了了。
由于这两日她实在耗费太多的血液,身体还没有完全缓过来,新生的血不够,伤口愈合的速度也变得慢下来,手腕上的伤相对手掌心的伤而言更深,走过的所有路上,幽深的血顺着骨瘦如柴的手,盘桓着指节,缠绕着指尖,哒哒滴落,入雪无声,染出一条斑驳的痕迹。
吓人得很。
她像过往每一次病发结束时那般堕入无尽的黑暗,昏迷前似乎撞上了人,然后那人说要带她找郎中,然后有人尖叫着指向她的方向······再然后,一晃神,她头痛欲裂地拥有了意识。
她躺在杂草堆上迷迷蒙蒙醒来,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还带上了重影,她想揉揉脑袋和眼睛,却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放在身后捆绑住了。
阮沨泞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被人绑架了?
她没有闭眼前的大部分记忆,纯靠猜也猜不到究竟发生过什么,使劲眨了眨眼,终于是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四面高墙透进一束月光,照亮不知谁家的地窖,阴暗干冷,遍地杂草,蛛网丛生,算上她,一共五个与自己处境相同,年岁相仿的孩子们,皆是一身破落,狼狈不堪,满面绝望。
她奋力想靠着墙坐起,却因为手脚不能活动而无能为力,挪动半天也只是把自己的头移动到稍微厚实一点的草堆上垫高了。
她费劲地喘息一口气,又使劲挣扎试图解开绳子,然而那绳结越动越紧,本来还有一丝空隙的手腕间转变成密不透风,动辄半天只是徒劳。
“省点力气吧。”旁边看上去比她略微大些的少年耷拉着自己的脑袋,有气无力地开口,“这绳子紧得很,我们试过很多遍都挣不开。”
见她困惑的模样,他缓了缓劲儿,胸前起伏,同她解释道:“咱们都是被人贩子抓来的倒霉鬼,只要来到这里,若是男的,便会被挑选去当奴隶苦工,一辈子抬不起头,若是女的,要么被送去达官显贵床上当玩物,要么被买去作专门生孩子的小妾嫁了。”
言及此,忍了好久的三个女孩纷纷啜泣,或是泪流满面,或是红眸含泪,少年撇开眼,继续道:“他们挑人看长相和身形,前两日刚卖出去一批貌美的与结实的,剩了我们四个挑剩下的。可你也别高兴太早,今儿只来了你一个新的,如今就我们几个,那贩子是卖得出去便卖,卖不出去也得想方设法卖出去的。”
话音刚落,铁门“轰”地一声打开了,外头走进来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手里端着一个水壶和一个碗,朝向最靠近门口的一个姑娘道:“哭个毛?别逼老子打女人,赶紧他娘的好好喝水,敢死在这我给你好看!”
在这样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东西吃,寒冷、饥饿、绝望裹挟着人,一天一杯的水简直就是活下去的唯一补充物品。
没有人会不想活命,所以没有人会不喝这一碗水。
阮沨泞规规矩矩喝下男人亲手端着喂自己的水,一切如常,最后一滴下肚时,她却猛然咬紧瓷碗边缘,他堪堪虚扶的手根本来不及抓紧,她已经叼着碗朝他的脸狠狠地砸过去,离得够近,实打实正中面颊,然后落地清脆。
默默掉眼泪的女孩子们戛然而止,甚至还打了一个嗝,闭目养神的男孩温声睁开眼,猛地摆正脑袋,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呆住了。
“你娘的!”男人回过神来,捂着红肿的脸,高举拳头就给了阮沨泞一下,打得她脑瓜子嗡嗡响,又起身将她踹倒在地,踩着她的胸膛正中,怒目圆瞪,“敢偷袭老子!找死是吧!”
因为手被固定捆绑在身后,她的所有要害都暴露,根本没有办法护住自己的任何部位,从腹部到肋骨,一阵拳打脚踢,下手没轻没重,没有一个地方不被伤到,阮沨泞手腕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开裂,渗出血来,染红了衣服,与先前干了发黑的血迹融为一体,分不清新旧。
男人完全无视这样的惨状,边打边骂,只管着往死里揍,再次高举拳头之时,少年还是没忍住喊出声:“若是把他打死了,人不够,你没法交差的!”
这句话生生止住最后那一下重击,握拳的手停在阮沨泞眼前一寸的位置。
男人怒火中烧的脸忽然褪了温度,急转直下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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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逃出生天
月光移位,众人的影子换了朝向,那结实的绳结终于落地,手腕处勒出一条条红色痕迹,她看也不看,支起身子,拿过少年手里的碎片,三两下就把脚腕上绳子隔开,站起来面对他,又示意了一次他究竟需不需要解绳。
“呃,我,我先不······”少年吞吞吐吐还没说完一句话,她便头也不回朝女孩们的方向走去。
她们倒是很配合地转身把手露出来给她,最先被解开的那位姑娘甚至怕她身体受不住太过用力的强度,还主动接手,并问询道:“小兄弟可是有逃出去的办法了?”
阮沨泞点点头,伸出手里的瓷碗碎片,指着高处的那扇被封锁的窗口,作出了一个用力砸的动作,告知了接下来行动的方向,大家也心照不宣地没有过问她不言语的原因。
姑娘们不太方便,她便一声不吭把外衣脱下来,用瓷片划成一条一条的连接在一起。
她双手扯了扯,总感觉不够结实,怕没拉一个人就断掉,思索了一番,想起书上看过的某些知识,然而周围寻不到任何的水源,方才落地的也已经干涸,沉默了一瞬,她一用劲迅速划破掌心。
姑娘们见状惊呼起来:“小兄弟,你这是······”
她也不着急解释,血液沾染每一寸布帛衔接处,试图用血液让它湿润下来,那料子倒是吸收得很快,硬得呲啦啦的麻布软化下来,阮沨泞嘴唇发白地叫一位姑娘拉住裹着自己的袖子拉住一段,对方虽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照做,她又使劲一扯,感受到了不小的弹性,总算是满意地松了一口气。
她示意稍微大一点的两位姑娘与自己站在最下面,三双手衔接,搭成结实的地基,就把剩下最小的人往上抬,可惜毕竟是几个力气不够大的女孩,上方的姑娘偏就是差一丁点才能够到飘窗的边缘,三个人支撑了好一会儿,还是散了架地瘫软在地上。
阮沨泞歇了歇,又准备再起身试一次,少年看不下去了,终于妥协道:“好吧,方才是我没远见,想不出来两个人能做什么,眼下大家齐心协力都要跑,我却是不应该再置身事外了。”
她没吱声,收了动作想听听看这个马后炮还能再说些什么。
四双眼睛同时注视着他,少年难免又有些紧张,颠来倒去地要把自己的想法说明白:“听我说,你们这样是出不去的,将她那么瘦小的一个人抬上去有什么用?她上去了,然后呢?等会儿在上面拉不动你们任何一个人,最后剩你们三个又要怎么做呢?继续叠罗汉也行不通啊。最好的方案就是换我来,你们四个人一起把我抬上去,我去上头有劲拉你们。”
姑娘们面面相觑,阮沨泞认为这话不无道理,略一权衡利弊,也不管他先前浪费了多少时间,也不管他究竟为什么而回心转意,快步走过去就帮忙把他手脚的绳子卸了,又将那一块瓷碗碎片递给他,带人走过来。
四个人手挽着手单膝跪地,肩膀并在一起,拼成了一个足以让人站上去的小平台,少年先踏上一脚,又对于踩的基本都是女孩子儿颇有微词,有些不好意思:“你们,站得稳吗?”
左边的姑娘开口说出了今晚第一句话:“站得稳,你快些吧,等会人来了,我们都别走了。”
少年这才闭上嘴,使力踩下后,迅速踏上另一只脚,姑娘们挺着腰板扶稳他的脚使劲站起,他顺势扒拉到了窗边,拿出准备好的碎片,尖端朝前就是砸,那窗户年久失修根本没人管,薄薄一层脆得很,没两下就被砸破裂了,他又顺势把边角的尖锐砸掉,清脆的一声接一声,碎哗哗的纷纷落地,总算在四个女孩们力气用完之前搞定了。
干完活,他随手一扔,瓷碎片落进草堆里,他抓着能卡住的地方,手脚并用灵活爬上了窗户,那小框正好容纳得下他的身躯,少年把脚先伸出去,踩在了房檐上落实之后,身体才缓缓地顺势也出去了。
少年站稳了脚跟,把重心在窗外放好了,这才伸出手接过抛上来的那一圈布帛,在阮沨泞的再三叮嘱下,他也用自己的衣袖把手和染血的布料隔绝,阮沨泞拿着另一端,环绕着最瘦弱的女孩的腰际,帮她打了一个紧紧的活结,然后示意少年可以往上拉。
被当成绳子的布帛紧绷,下头的四个人用力支撑,上面的一位死死地固定,小姑娘踩着粗糙的墙壁一步一步横着往上走,总算是拉到了少年的手,一个借力,跨出了窗户。
上头多了一个人使劲,少年的下盘总算是扎实了些,女孩搂着他的腰帮忙固定,他也敢大胆些多探出点上身好借力,很快,第二个、第三个女孩也顺利地爬出了暗无天日的地窖,几个人皆是气喘吁吁。
手心将才痊愈,可花费太多的血液,阮沨泞倏忽有些头昏脑胀,她扶着墙缓了一会儿,听见上头的人催促着:“快点快点,我感觉那些人就快来了!”
她强打起精神为自己绑好绳子,下头没有人托举,只能靠自己从地面往上爬,还好上面四个人够劲拉得动她,不至于要花费太大的力气。
窗外下起鹅毛大雪,房檐上的人冻得很,更别提脱去了外衣的阮沨泞,正当她哆嗦着往上要触碰到少年的手之际,地窖的铁门“砰”地一下打开了,外头的甚至还在乐呵呵介绍着:“还剩下三位姑娘和两个小子呢,大人您可以好好挑一挑,包准能挑个满意的回去给您生个大胖儿子,或者······”
侃侃而谈霎然止住,在这样充满喜剧化的一幕下,两方的人皆是一愣,大眼瞪小眼地梗住话头,还是少年最先反应过来,大喊:“快拉!用力拉!”
事态紧急,阮沨泞也慌了一瞬,奋力踩着墙壁往上头扒拉,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慌就越容易乱了阵脚,越慌就越容易出现意外,只听“撕拉”一声,那早不断晚不断的布帛不知从哪个裂口开始,顺势越裂越大,直接分成两半,带着她一声闷响落地,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裂开了。
“别跑!”门口的男人看清这一幕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要冲过来,嘴里还骂到,“兔崽子,敢他娘的给老子逃跑!给我抓到腿都打断!”
“可恶啊!”少年愤愤地喊了一声,就要探出身子直接拉她,但是根本就不可能拉到,除非他整个人都进来。
阮沨泞深知自己眼下定然是走不了了,便只是摆摆手让窗外的人快走,少年和少女们还想说什么,却看见恶狠狠的男人追上来的模样,登时下的魂飞魄散,只得绳子一丢,拔腿就跑了。
她捂着自己的尾椎骨,疼得嘴唇都白了,男人冲过来又不由分说给她一拳,她差点就两眼一黑直接昏迷了。
男人已经气得怒发冲冠,若眼睛能杀人,估计早就把她捅得千疮百孔:“我还倒是你莫名其妙砸我作甚,原来是包藏祸心搞这么个名堂,把老子费尽力气抓来的人全放了!我打死你!”
“住手。”
迷蒙间,阮沨泞听见一声平静无波的叫停,于是眼前空余凉风略过,而没有痛感落实。
“你若是把这个都打死了,我家大人才算真白来一遭。”
她捂着脸抬眼望去,强忍怒意的男人毕恭毕敬道:“是我着急了,我着实是被这竖子的行径气昏了头,还望大人千万别见怪!”
顺着方向,他面朝之处对着三个人往他们这边走来,一个女人浓妆艳抹,满脸谄媚,中间的男人身形颀长,身着暗紫色流云锦袍,腰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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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眼看破
景临王萧子珏,十八岁便率领八百骑兵出征对战燕国,突破层层包围,接连解困两座城池,此后威名大振,又因其性情素来喜怒无常,手段雷厉风行受人诟病。否则这样一位功勋赋身,且容貌迤逦的王爷,该有不少闺中女子心生慕恋,而不至于到现在连个妾都不曾有。
倒是也有人为了巴结手握实权的景临王,送来过不少各色各样的美女,可无一不是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这般辣手摧花的名声传出去,谁还敢把自家的姑娘往火坑里送,更有甚者传言他好龙阳,只是没两天,传播者便消失在了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再往后,便无人敢在背后议论这样一位祖宗。
尽管传闻里的萧子珏不可一世,萧府内却看不出半点华贵之感,反倒单调得有些清雅,没有什么过于华美的装设,素木夯基,青砖黛瓦,薄薄的一层雪点缀府内处处,落房檐,落平地,也落在瑟瑟发抖的阮沨泞身上。
直到现在,她还是只着一件单衣,体内热气四散,冻得指尖发紫,眼睫染霜,如同被从冰窟里捣鼓出来般。
千夙领着她在居所前止步,利落一刀划开她手腕的绳子,甚至看不清出刀如何,收刀又如何,已经抬手为她指了个方向道:“进去吧,王爷在里头候着你。”
她略一颔首,缓步踏进了点着炭火温暖的室内,被温度的反差所致,身上爬起一阵鸡皮疙瘩。
抱臂走近,入口便是两盏植株陈设,往里闻见檀香阵阵,牵引她透过层峦叠翠屏风,看见昏暗烛火透出的挺拔人影。
她继续走,绕过灯火通明,便见男人正襟危坐在案前,若非手里把玩着一条苍翠欲滴的小蛇,倒是宛若书画里头的公子。
那本应该冬眠的玩意儿此刻不知是被如何弄醒的,竖瞳尖锐,吐着信子,绕过他的手腕,溜过他的指缝,缠绕在那枚白玉扳指上。
阮沨泞瞳孔骤缩,一下子顿住脚。
她生平最害怕的生物便是蛇,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它们算是同类,谁沾谁死,可她并未对这些玩意儿有任何归属感,除了恐惧只剩厌恶,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愣在那做什么?”萧子珏似乎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挑起眉道,“来,过来我这里。”
他这模样,看不出一点在地窖时的虚假温情,也看不出一点在马车上的真切狠戾,却是半真半假的客气,如同一个有千百张面孔的傀儡人。
再如何恐惧他手里的东西,阮沨泞也不敢忤逆这道命令,踌躇一刹,双手握紧拳头,一点一点靠过去。
她跪坐在萧子珏的身边,瘦弱的身形与宽广的背影映射在屏风上形成鲜明对比,随烛影飘摇。
他没理会她,只细细地打量着那条绿色的蛇,眼中的神情堪称温柔,可分明就是个狠辣之人,又何提这温情能有几分真。
他指尖轻触蛇身,描摹纹路端详着,明知故问开口:“你可明了,这是什么?”
她当真是怕极了,既是怕他,又是怕它,一眼都不愿看那玩意儿,又不能忽视他的问话,只得垂眸摇头,他却不依不饶,故意把蛇凑近她面前,“嘶嘶”出声的危险之物吓得她忙慌后倾,一个不稳便双手向后撑地,魂都差点飞了,胸腔还在起伏。
他轻轻地笑起来,眼里依然不带任何情绪,看她强装镇定的拙劣演技,总算是肯收回手,扬眉说道:“此物名唤竹叶青,只要它给你来上一口,若不能及时吃下解药,不到半炷香,你便能一命呜呼。坐好来。”
末三个字语调急转直下,阮沨泞不得不僵硬地直回身子。
其实她倒不是害怕那随时可能让自己丧命的剧毒,只不过小时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印象太深刻,给成长以后的她留下不少的阴影。
尽管那一回的玩意不带一点儿毒,甚至因为年代久远对于被咬的痛感程度也模糊了不少,但害怕有的时候就是如此不讲道理,搞得人有时候会分不清到底是害怕某件事,还是害怕成了害怕本身。
萧子珏问:“知不知晓,凡生人入我居室,皆需如何?”
这话看似是个问句,其中却暗藏压迫意味,根本不像是要个答复就能善罢甘休,她心一紧,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脖子硬生生卡在那,木然得有些可笑。
他将她的窘态收入眼中,倒也不拐弯抹角,手放在地上,让竹叶青顺势而下,发狠的字句却说得云淡风轻。
“自然是变成死人了。”
阮沨泞浑身一震,心神不宁的缘故叫身子愈发热起来,眼睁睁看着蛇蜿蜒爬行者逐渐靠近,想动却动不了,想动更不敢动,只能双眸紧闭等待这一有震慑意味,同时莫名其妙的行径。
预料的冰凉触感尚未来到,耳边已经响起一句话。
“哦?有意思。”
她不明所以,缓缓打开眼眸,便看见竹叶青绕过自己一圈,头也不回地迅速往萧子珏身边溜去,他显然是看到了这一幕,眸中的不屑一顾才会染上了些兴致:“能让这小家伙避之不及,你倒有点本事。”
说着,他便凑了上来,在脖颈左右闻了闻,放松的眉头紧蹙起来,眼里又浮现出先前的收起的戾气:“除了些破落味儿和血腥味儿,也没什么特别的,难不成是身上藏了点东西?”
那只粗粝的手毫不犹豫,顺势落往下落在胸前,屈指勾起领口。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那是上位者的胸有成竹:“给你两个选择,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这意思太明显,可阮沨泞哪还有衣服可脱,身上单薄得就剩一件里衣的情况下,再脱下去只有一块肚兜遮羞了,怎么可能真的动手?
她深感大赧,走投无路只剩叩头求饶,可他完全不在意廉价的道歉,大笑起来:“叫你脱个衣服罢了,又不是叫你去死,如何不敢做,莫不是真的藏了些见不得人的门类,意欲对我下手啊?”
即便听出来这半真半假的言语可能是他的玩笑话,她又哪里回应,只道叫磕头的动作更用力,边附身边一个劲摇首,俄顷,他施加的压迫力这才收了些,周围的气流流通起来,他仿佛对待老友一般拍拍她的肩,说出的语句却半是安抚半是威胁。
“莫要紧张,我对你的身子没兴趣,不过是想看看你的伤疤。”
她动作一顿。
“起来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那一身零零散散的血液印子总不能是空穴来风吧?若没有些许伤痕,总归是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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