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万福》 1. 丧事 大魏平康三十三年,秋风渐起,沈家办了场丧事。 这是将军亡故的第三日,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 沈忆一手操持丧仪,把灵堂设在了恢弘肃穆的嘉安堂,配殿中还备了茶点招待宾客。 眼下,几位国公夫人聚在此处歇脚寒暄。 “沈将军去得突然,丧事倒办得很体面。以前竟没瞧出来,这沈家大姑娘是个管家的好手……家世模样都是极好的,诶,我正愁我们家哥儿的婚事呢,要不……” “算了罢张夫人。”有妇人马上截住她的话头,“沈家眼下是鼎盛,可这沈庭植不是死了么,他那俩儿子你还不清楚?而且圣上……” 那声音忽得压低了,鬼祟而模糊,等再变清晰时已是一锤定音般:“沈家败落是迟早的事,这浑水啊,你最好别趟。” 她们谁也没注意到,身侧那道秋山白鹭屏风的后头,并非什么密不透风的墙壁,而是一道被人拉得严严实实的暗黄长帘。 这里面,是一处隐蔽的隔间。 今日是沈庭植头三,沈忆彻夜守灵后仅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身,带着几个管家接待宾客,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得闲,她未惊动人,只带着婢女阿宋从另一道门进来这处隔间,想靠在榻上小憩片刻,不料,竟听到了这样的话。 盯了那帘子片刻,沈忆重新阖上眼。 沈庭植戎马倥偬三十载,威震边境,官拜大魏正一品抚远大将军。沈家因他声名显赫,在京城如日中天。 如今这顶梁柱倒了,家族权柄动荡,正是稳固朝堂地位的紧要关头,可沈庭植那两个儿子、她名义上的两位兄弟,一个出家多年未归,沈忆连面都没见过,另一个吊儿郎当甚至连功名都未考取。 哪个都指望不上。 若非如此,也不会轮到她这个养女来操办丧仪。 沈家要落魄这样的话,这几日她听了不下几十遍,早已心如止水。 只她没想到,那妇人顿了顿,话中忽得染上几分隐秘的不屑,“再说了,她一个贫苦出身的孤女,何德何能得沈庭植如此看重?外边人都怎么揣测这对养父女的,你难道不知?这样的人哪配得上你们哥儿?顶多做个妾罢。” “可不能乱说……”有人赶紧来捂她的嘴。 一帘之隔,沈忆缓缓坐直身子,眼中再无半分睡意,她仰起脸,无声冷笑。 阿宋进门时刚好瞧见这一幕,收到沈忆淡淡瞥来的一眼,身为多年的心腹丫鬟,她心下了然。 她快步走到沈忆身边,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穿透帘子,“姑娘,桓王殿下的车驾快到门口了。” 沈忆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拂去裙摆上的褶皱,“走罢。” 二人款步出门。 只剩下帘子另一侧,几个宗亲妇人花容失色,面面相觑。 阿宋小心扶着沈忆下台阶,轻声道:“这种话如今都传到姑娘跟前儿了,只怕外面……” 若是旁的奴才,早就替主子狠狠开骂了,但阿宋不会。因她知道沈忆性子一贯矜持高傲,绝不屑与一个长舌妇人动怒。 沈忆笑得讥讽,“没想到,沈庭植一死,我都沦落到要去给人当妾了。” 五年前,沈庭植以抚恤为由,收她这个战死将士的遗孤为养女,甚至进宗祠、祭先祖、入族谱,让她成为了沈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女,此后亦极尽疼爱。 虽然有一些两人关系暧昧的流言,但有沈庭植在,这些话终究不敢放到明面上说,更不会碍着她议亲。 前来沈家说亲的人,不是王公世家,便是高官权臣。 谁曾想,没了沈庭植为她撑腰,即便她沈家嫡女的身份不变,地位和身价却也是大不如前。在这个不许女子为官掌权的世道,女子所有的底气,都要寄托于家族中男人虚无缥缈的怜悯和庇护。 一朝式微,便知何为世态炎凉,何为拜高踩低。 可偏偏,她想嫁的翊王和瑾王,是那九重云端上的骄子,是整个大魏除天子外最尊贵的男儿。 隐隐的愁绪浮现在少女眉梢,不过一瞬,便淡了去。 担忧最是无用,不如好好筹谋。 她问阿宋:“桓王是自己来的?翊王呢?” 阿宋答:“是自己来的,下人说没见到翊王的影儿。” 浅浅的疑惑在心头一掠而过,桓王一向喜欢黏着他这位兄长,怎的这次自个儿来了? 一抬眼,小厮神色惊慌,步履匆匆而来。 他迅速而清晰地禀道:“大姑娘,桓王带着兵马司突然闯进府,直接开始搜府,奴才们拦不住啊!” 沈忆脚步倏然一顿。 沿着东路赶过去,打老远便瞧见二门外五步一人,隐成逼围之势的兵马司,肃杀凝重。 两侧沈府下人瑟瑟跪地,兵马司大张旗鼓地搜寻。二门两侧原本草木葱茏的花池,已被翻踏得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中间众星捧月地站着位紫袍玉带的青年,他负手欣赏着这景象,神色愉悦。 正是今上最受宠的小儿子,那位向来以脾气差和无心朝政闻名的五皇子,桓王。 沈忆的眸光在他身边武官的公服上一掠而过,不露声色,抬手行了个完美得体的万福礼。 她先发制人:“殿下一声招呼都不打,贸然搜府,怕是不妥吧。” 桓王瞧见是她,翻了个白眼,“有人向本王揭发沈庭植通敌叛国,本王要搜罪证,让你的人都滚开,别碍本王的事!” 这熟悉的轻狂神态乍然闯入视野,沈忆不禁恍惚一瞬,但她立刻反应过来。 沈庭植,通敌叛国。 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回应,这话已如平地惊雷炸响,近处宾客飞速传至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一片哗然,府内府外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今天下三分,时局动荡,战乱不断,若非沈庭植饮马边关三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大魏子民要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边关百姓更是称他为守护神,足见他在大魏人心中的威望。 这通敌叛国的帽子一扣下来,几乎是瞬间颠覆沈庭植的形象,消息爆炸一般飞速地扩散了出去。 沈忆的眸色漆黑如墨。 “可以。”片刻后,她淡淡地说。 桓王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他以为沈忆至少会质问辩白一二,却不想她会这般顺从。 他看着身形单薄的少女,唇边缓缓露出笑容。女人真是好对付,胆子小又不懂朝政,随便一吓唬就能成事。 可随即便听这少女道:“那就请殿下先停手,出示陛下批准的搜查手令,待臣女验过手令,再搜不迟。” 桓王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因为质问和辩白对于搜府来说无关紧要,他大可推脱,但查看手令,却是搜府必不可少的流程。 这个要求太过理所当然,他没有理由拒绝。 僵持片刻,他不耐烦道:“本王的手令,你也配看?你只管配合搜府便是,别的用不着你操心。” 沈忆眯起眼,丝毫不为所动,“通敌叛国之罪,岂能儿戏?臣女若不明不白放任殿下搜府,只怕对不起家父在天之灵。还望殿下//体谅。” 桓王勃然大怒。 “区区一个卑贱养女,谁给你的胆子敢拦本王!还是你以为,沈庭植现在还能护着你?” “今天本王搜定了!都给本王搜!” 天潢贵胄之人,权势与威严与生俱来,仅仅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怒意,已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周遭议论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少女双手轻轻交叠于身前,面容淡漠地望着他,眸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从看到桓王身边那人起,她便知道,有人揭发沈庭植叛国是假,搜府亦是假。 只因那人穿的是大魏七品武官的公服,此人是兵马司副指挥。 沈庭植生前官拜正一品,堪称万人之上,搜他的府,怎可能派兵马司的副指挥?更何况,是通敌叛国这样的重罪。 眼前人影错乱,堂堂将军府的正门俨然成了吵闹的菜市口,宾客窃窃私语,远处鼎沸人声中夹杂着刺耳的“大将军”、“叛国”,一浪接一浪,如山般朝沈忆倾覆而来。 她几乎可以预见,今日过后,沈家会成为那些高门显贵整整一月的笑柄和谈资,而沈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2. 重逢 沈忆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他容色之盛,令人过目难忘。 可她看着他下巴上那粒小小的痣,却莫名眼熟。 这时,只听桓王不确定地问:“……沈望?” 沈望。 电光火石之间,沈忆猛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六年前出家修行、与她素昧谋面的沈家大公子,字连卿,名,沈望。 竟然是他。 沈望微一颔首:“正是。” 桓王仿佛已经全然忘了方才的剑拔弩张,笑嘻嘻道:“原来真是沈大公子,好几年不见你回京,本王还以为你早把自己家里人忘了。” 沈望清冽的目光缓缓划过他,虽一字未说,桓王却感到一股窒息的压迫感,阴阳怪气的笑容不由一僵,气势便低了下去。 沈望也不跟他绕弯子,道:“殿下若还要搜府,便拿出手令,若不搜了,那便请回吧。” 直接甩给他两条路,沈望这话说的堪称十分不客气了。 桓王却一反之前的跋扈,装模作样地说了句:“哎呦,本王好像忘带手令了,沈公子见谅,见谅。” 他带着兵马司,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沈望眼神微动,扫了眼四周,围观的宾客为他气势所慑,也谄谄四散离去了。 沈忆微讶。 沈望一句话,那般难缠的桓王竟然离开了。 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只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收回思绪,上前两步,朝沈望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挂上习惯的温婉笑容,“小妹沈忆,见过兄长。方才多谢兄长解围。” 闻言,沈望掉转视线,淡淡望向她。 四目相对。 初秋清晨的阳光洒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上,柔婉姿态难掩骨子里的疏冷矜贵,眉眼间几分逼人的艳色。 短暂怔愣后,男人眸色骤然转深,幽如深潭,锐利目光有似千钧,沉沉压向她。 沈忆呼吸一窒,心跳陡然急乱起来。 她五年前来到沈府时,沈望已经出家一年,她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别人口中。 这位沈家大公子年少聪颖早慧,成熟稳重,从小随父在神策军中历练,练得一身好武艺。后来因为生母去世,沈庭植续弦,加之年岁渐长,沈望逐渐变得深沉寡言,难以接近。 下人们提起他都恭恭敬敬的,可见颇有威望。 只是这个明摆着照着沈庭植接班人去培养的、理当端方自持十分懂事的郎君,六年前却突然执意出家了。 这一点,沈忆倒是颇为好奇。 再去打听,却没人知道确切原因,只听传言说,沈望出家前曾参与大魏北伐梁国,在战场上第一次动手杀人,被吓得出家了。 所以几年来,沈忆对沈望的印象大抵便是……御下有方,但大事上不顶用,心理承受能力颇差还没什么责任担当,长相据说还不错。 这样一个绣花枕头,不在沈忆关心的范畴内。所以她在寄走那封讣告之后,就没再关注过沈望是否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方才见过他与桓王短短交锋,方知她错得离谱。 在向他行礼问好的时候,沈忆心里一直在掂量沈望有多少本事,能不能为她所用,要不要多加亲近。 可在沈望看向她的那一刻,一切思绪戛然而止。 这个男人深深凝望着她,眼底是震颤的惊动,他瞬息之间泄露的情绪深刻而复杂,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头脑一片混沌的空白,只能怔忪茫然地看着他,被动地等待着他的欲言又止。 可她看到沈望的眼眸慢慢平息下来,最终恢复成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他依旧伫立在原地,寂然无声地望着她。 很多年以后,沈忆才读懂那目光中所有不可言说的哀戚、眷恋与绝望。后来她曾数次梦见那双深情缱绻的眼眸,他缥缈的声音从梦境四面八方传来,悲伤而温柔,一声又一声地唤她:阿野。 可此时,她只觉这目光沉重得难以承接,几欲将她压垮,直令她有抽身逃离的冲动。 但她不能。她只好避开他的目光,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兄长——” 她还未说完,门房的小厮匆匆来禀:“公子,大姑娘,翊王殿下前来吊唁,此刻已到正门。” 他话音刚落,便见沈忆忽然抬眸,定定盯着他。 小厮脊背一凉,“可、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 桓王从年少起就喜欢缠着他这病歪歪的四哥,鞍前马后地照料着,两人常常焦不离孟。她绝不信,翊王会对桓王大闹丧仪一无所知,还正巧在桓王离开后才姗姗来迟。 一定是他,授意桓王这么做的。 可今天是沈庭植丧礼的第三日。 沈庭植是为了守卫大魏的江山,活活累死病死的。 而他季祐风,是魏国被寄予厚望、最负盛名的四皇子。 他怎么能——! 久居高台上,长对冕旒前,当年那个温润沉静的少年,终是面目全非了。 沈忆扯扯嘴角,“没什么,下去吧。” 沈望忽然开口,随口一问般:“怎么,同翊王很熟?” 沈忆心头一震,差点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她有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顿了顿,她镇定自若道:“不熟,只是认识。” 她随即抬起眸子,幽幽回视他,似笑非笑反问:“倒是兄长,似乎和翊王很熟?” 她还道怎么沈望一句话桓王便乖乖走人,原来他这戏本就是演给沈望看的。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翊王显然是想拉拢这位刚刚归家的沈家大公子。 她不信沈望没看出来。 可沈望的神色分毫未变,她什么都没从他脸上看到,只听到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淡淡答她:“也不熟,只是认识。” 他似乎不想再说,负起手,“我来迎他,你去歇息。” 无需她回应,他径自对阿宋说:“送大姑娘回去。” 他转身走开了。 沈忆心不在焉地迈开步子。 可就在那一瞬,电光火石之间,她霍然抬头。 翊王是谁? 是皇帝如今最宠爱的儿子,是和瑾王这个长子一样有望被立为太子的皇子,是她早就考虑好的成婚人选之一。 之前因为沈庭植严令不许她与皇子私下往来,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没能在翊王心中留下什么印象。至于之前……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翊王早已不记得她。 她原本的打算,可是要趁着打理丧事好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3. 伤魂 与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少女的眸色似乎陷入了迷惘,她嘴唇嗡动。 “……是你吗?” “你来了。” “你没有死。” 她立即起身,赤着脚跑到他身前,像个小孩子那样,仰起脸极轻地朝他笑了下。 那笑容充满了哀伤和眷恋,似乎一触即碎。 沈望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着自己的手没有抚上她的脸颊。 可下一瞬,她的眼睛忽然迸射出恨意。 “你没死!” “我要你去死!” 少女扬起手中的木簪,朝男人的脸狠狠刺下。 沈望瞳孔骤缩,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攥紧她的手腕。他的声音威严有力,“都出去,关上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进来。” 顿了顿,他又看向屋内警惕看着他的婢女,补充道:“我有法子让她恢复。” 阿宋踯躅片刻,一咬牙,跟白露出去了。 砰然一声,木门紧闭,只剩了他们两人。 沈望的手掌死死桎梏着少女奋力挣扎的纤细手腕,他紧盯着她通红的双眼,心头逐渐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想,他缓缓吐出几字:“……我是谁?” 沈忆目光毫无焦点,“你是谁……”她喃喃道,“你是沈庭植。” “你是沈庭植!” 她恨声重复,泪水夺眶而出,眨眼间滑落。 手指猝然一松,木簪当啷掉落在地,她以手掩面,泣不成声,“你没死,你怎么不死……我想让你死的呀,可今天看见那些王八蛋羞辱你,我真的好生气呀,我恨不得杀光他们!让他们去地府里给你磕头赔罪!” 沈望心中震颤,脸色一点一点白了下去。他明白了一切。 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她哭得肩膀抽动,像一头小兽,可怜又凶狠。 他想抬起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哪怕只是轻轻拍一拍她颤动的肩头呢,可在这一刻,在他清楚知道她为何突然发病、知道她内心所有的煎熬、知道她所有的痛苦源自何处的时候,这手臂便重如千钧,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他只能沉默地望着她,内心同她一般煎熬着,撕扯着。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的哭声终于变得微弱,沈望干涩着喉咙,唤她:“沈忆。” 她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庞。 沈望一字一字,最后向她求证:“那你,又是谁?” “我是沈忆。”她不假思索,茫然地答道。 但她立刻愣了一瞬,“不……我是宋行野。” 她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重申:“我是,宋行野!” 这一刻,沈望心中悬着的巨石,砰然落地。 他不禁闭了闭眼。从看到沈忆第一眼起百转千回的思绪,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悲喜交织参半,终化为了嘴角惨然的苦涩。 “阿野……” “你竟真的……还活着。” 阿宋出去后,便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 不多时,里头响起了女子的哭声,随即,传来了沉静平缓的诵经声。 她细细听了片刻,终于放下心来。 过了大约两刻钟,门从里面打开,出现了沈望的身影。 她迎上去,忍不住打量他一眼。 衣衫完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眉眼间蕴着疲惫。 她低声道:“公子……” 沈望转身合上门扇,“她无碍,已经睡着了。” 阿宋赶忙行礼,感激道:“多谢公子。” 二人走出一段距离,沈望在廊下回身问她:“她的病,是从何时开始的?” 阿宋不禁迟疑,说到底,沈望不过才认识姑娘短短一两个时辰…… 男人淡淡眸光扫她一眼,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我出家六年,寺中住持精通岐黄之术,尤擅奇病怪症,我师从于他,虽不敢称精通,却也能诊断一二。” 原来是这样。阿宋便如实道:“六年前。” 果然。和他推测的一样。 沈望一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好在早有预料,此刻也不算太失态。他声音淡淡的,“这是癔病的一种,名曰伤魂症,以后,每月初去我那里取药。至多一年,便可痊愈。” 阿宋不意他会这样说,一时愣住了。 等她回过神想要道谢时,沈望已经带着长随走远。那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进了萧寂无边的秋光之中。 沈忆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境的开始,竟是那件被她刻意遗忘的事。 那是五年前,她初入沈府之时,沈庭植有意将她介绍给大魏的贵族圈子,大大小小的宴席都带着她。沈庭植看重她,那些显贵自然不会傻到不给面子。 只除了桓王。 梦境里,那些伤人的话都模糊了,只有桓王那个盛气凌人的白眼,深深印在了她的眼中。 那时她脾气差,更不懂收敛,被羞辱便直接骂了回去,熟料竟激怒了桓王。 他径直一个巴掌掀过来,她躲不及,闭上眼想着挨一下就挨一下,待会扇回去就好了。 不曾想身子猛然被人往后拉了一把,然后只听“啪”一声惊响,她睁开眼,竟看到一个高大身影严严实实挡在她身前。 她从不认为沈庭植会和她这个养女之间有多少情分,更何况以当时沈庭植的身份地位,所有皇子见了他都得规规矩矩的。 可沈庭植为了护她,让桓王出气,竟生生挨下那一巴掌。 她当时愣了很久,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难受极了。 因为她本应恨沈庭植,而现在,却好像欠了他。 之后,她决定忘掉这件事。 可如今梦回当年,竟历历在目,她甚至清晰地记得那天沈庭植穿的是一件墨色绣狮圆领袍,记得他温声向那个蠢货道歉,记得他回头看她时,眸中的安抚和歉疚。 她还断断续续地梦到,他手把手地带她读兵法,字字详实,极具耐心。 梦到他为她三顾茅庐,终于请出一位武学大家教她这个大龄徒弟。 梦到他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腕,唇角带笑,对她说:“忆姐儿,爹希望,爹死之后,你能过得开心一些。” 当时她心里怎么想的? 哦,她当时想:你死了,我当然要过得比以前开心。 可只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4. 内鬼 [] 自打立秋,入夜后颇有几分凉意。秦若柳仅着纱衣站在桌案前头,浑身凉浸浸的。 衣裳是新裁的,首饰是新打的,胭脂用的是撷芳阁的上品……今日她可是咬牙下了血本。倒不敢指望大公子能一眼就相中她,只盼着能让他眼前一亮。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但,大公子是让她眼前一亮了。 灯火下,白衣公子如琢如玉,恍若谪仙,握着书卷的手指修长骨感……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长得比大公子还好看的人。她一时不由看痴了。 猛然一回神,这位向来生人勿近的大公子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目光比这秋夜还凉。 她急忙垂下头去。 头顶浮起一道清泠泠的嗓音,“你是谁身边的人?” 她磕磕巴巴地道:“奴婢、奴婢奉命,在书房伺候。” “哦?伺候多久了,又是奉谁的命?” “秦妈妈指了奴婢来的。今天、今天刚来……” 话说完,空气便陷入了沉寂。 秦若柳面上不由浮现出几分难堪。 大公子一定猜出她的心思了。 过了片刻,余光里书影一晃,随后那声音冷淡地道:“书房不需要伺候,你去回了她,让她另给你派差事。” 秦若柳不甘地咬咬唇,下意识抬头说:“可是公子,书房怎么能没有——” 那冷面的郎君抬起眸,看了她一眼。 话戛然而止。 秦若柳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双手抱紧八宝食盒立刻转身离开。 刚走出几步又被喊住,“等等。” 一丝期冀油然升起,她立即停脚,飞快转身。 男人低头看着书,眼都不抬,“东西拿走。” 她茫然片刻,反应过来后脸颊瞬间烧得通红。 强忍着眼泪,她安静而迅速地把那碗纹丝未动的粥收好,逃离了书房。 沈非进门时,正与秦若柳擦肩而过。 一个照面,那明晃晃的泪痕看得真真切切。 所以他见到沈聿后,先垂手请罪:“公子恕罪,小的以后定然对书房人手严加管束。” 沈聿搁下书,铺了张纸在案上,“刚回来,怨不得你。” 见沈聿执起笔,沈非上前开始磨墨,应了声是。停了片刻,他小心翼翼道:“公子嘱咐的事,我已办妥了。” 沈聿笔走龙蛇,一心两用,“结果如何?” 沈非脸色难看,“老爷尸身完好,看起来是自然死亡,我斗胆取了些血,然后验出……血里有毒。毒性不强,想来是积年累月所致。” 沈聿神情不变,显然是早有预料,只问:“依你看,父亲是如何中的毒?” 沈非低声道:“只怕……府中有内鬼。” 几句话的功夫,沈聿已经写好了一张抓药方子。 他搁下笔,把纸递给沈非,“按这方子拿药,每月一次。你亲自去。” 沈非没多问,接过来仔细收好。 沈聿揉了下眉心,“现今府上还是秦绍夫妇在管家?” 早在到府上的一个时辰内,沈非就已打听清楚了,此刻对答如流:“是。不少下人都怨声载道,恐怕这两人积怨已久。” 沈聿冷笑一声,“六年前没心思料理他们,如今看来竟是埋下了祸根。现在我回来,他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你尽快去搜集一些他们的错漏把柄,这些年他们一家独大,得意之人必疏于防范,想来不会太少。” “还有方才那女子,去查查她和秦氏什么关系。” 沈非一一应是,忍不住抬头看了沈聿一眼。 男人眉目含霜,空气中都隐隐浮动着肃杀的寒意。 在佛寺诵经吃斋六年,他早已习惯他家公子淡漠平和的模样,几乎快忘了,公子他……曾是一个多么杀伐凌厉的人。 那是年仅舞勺,就能让所有神策军心服口服、闻风丧胆的主儿。 出家那六年不能说沈聿过得不好,可直到见到眼前这景象,沈非才明白,沈聿在那六年里根本没有人气儿,如今才算是真正活过来了。 晨曦淡金色的光线透进窗来,沈忆去给沈夫人请安。 前几天她忙,沈夫人特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如今沈聿已经把打理丧事的差事全接了过去,她便按以往的习惯接着去。 未料到,她到云山庭的时候,沈聿也在。看样子坐了有一会了。 沈忆曾听说沈聿同这位继母的关系很是一般,现下一看,的确如此。 沈夫人一个多么随和宽厚的人,此刻竟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沈夫人斟酌着说:“我是后宅妇人,按理不该过问的,可你父亲毕竟去了……哥儿,你既已回来,日后打算如何?可还要回佛寺继续修行?” 沈聿在回京途中便想好了,“无需入仕。”他说,“我会接手沈家在京城的庄子和商铺,足以让沈家衣食无忧。” 其实沈家还有镇北侯的爵位,只是到沈聿这一代袭次已尽,再想袭爵便要请封,可皇帝不会答应的,所以沈聿压根没提这回事。 无需入仕。 简简单单四个字,沈夫人想劝沈聿回军营去的心便凉了,她一向有些怵这位很有主意的继子,便含糊地道:“嗯,也好……” 顿了顿,她声音放得更柔,“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婚事了,婉姐儿她一直未嫁,不若……” 沈聿的神色纹丝不动,在这种时候格外叫人觉得绝情残忍,“当年我不愿娶她,已经退婚,如今亦不愿,以后也绝无可能。让她另寻佳偶吧。至于我的婚事,夫人无需挂念。” 沈夫人纵使有一肚子的话要劝,听到这客气疏离的一句后也是一字都讲不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聿告辞离去。 沈忆坐在边上,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只在沈夫人说起沈聿婚事的时候没忍住,目光好奇地在男人身上打了个转儿。 当年沈聿生母病逝,沈庭植续弦,沈夫人过门后便为沈聿和自己娘家的小侄女白清婉订下娃娃亲,但不知为何,三年后,沈聿便亲自将这婚事退掉了。 听沈聿方才的意思,似乎至今仍无成婚的打算。 沈聿得有二十了吧。 莫不是念了六年经,念得人无欲无求、六根清净? 沈忆可不信。昨天他初次见她时,那模样可不像是无欲无求。 啧,假正经。 沈忆还有话想同沈聿说,紧跟着告辞了。 出了门,她扬声唤住沈聿,走过去盈盈一福。 “小妹为这怪病烦扰多年,幸得兄长昨日医治,还未向兄长道谢。兄长大恩,小妹无以为报。”沈忆微垂下洁白的脖颈,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柔弱乖巧。 沈聿负在身后的手攥了下,过了片刻,道:“你我之间,无需言谢。可还有别的事?” 男人的眼眸古井不波,沈忆噎了一下。她这最能勾起男人怜惜的小伎俩,竟失效了。 套近乎失败,她只好硬着头皮委婉地道:“兄长入不入仕,小妹原不该置喙。只是昨日桓王闹事兄长也瞧见了,小妹实是担心……沈家若没有倚仗,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 沈聿 5. 决断 [] 沈忆见到秦若柳的娘,也就是秦妈妈的第一面,是对方哀哀跪在沈庭植的脚下,一边伸着一根尖细的手指隔空点她,一边哭天抢地,“老爷!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怎可入咱们堂堂沈府的祠堂!您若一意孤行,老奴我、我只好一头撞死!” 而见到秦若柳的第一面,是沈忆倚在藏书阁二楼窗棂上吹风时,对方打楼下经过,撇着嘴朝身边随侍的丫鬟说:“收养这么个东西做沈家大小姐,老爷猪油蒙了心了。指不定是这狐媚子使了什么手段勾引老爷!” 后来,沈忆偶然听到一句“她还真当沈府是自己家,真拿自己当沈府大小姐呐”,长久的疑惑终有了答案。 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针对,原是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养女,挡了这对母女的路。 秦氏身为沈庭植的乳娘,深受其尊重,在府中地位颇高,相公秦绍亦很能干。 沈庭植忙于军务,沈夫人又撒手不管,秦氏夫妇二人联手把控沈府上下多年,只怕早把自己当做主子,把秦若柳当沈家小姐了。 他们自然对沈忆这个横空压他们女儿一头的养女极其看不顺眼。 五年来,这家人明里暗里给沈忆下了不少绊子。 沈忆看不上这种做派和伎俩,平日里懒得计较,只偶尔动动手指头,让他们吃些苦头,不敢再招惹她。 本已相安无事许久,但这次——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沈忆就想计较。 秦若柳红着眼回了畅春苑。 秦氏正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就着茶饮子嗑瓜子,一见她便直呼:“我的心肝儿!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又碰到大郎了?” 忍了一路的泪瞬间决堤,秦若柳呜咽着靠在秦氏怀里,将方才看到的全盘讲出。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故意让我看见大公子抱住她,她还朝我笑了!狐狸精!贱人!!” 秦氏摸出帕子给她拭泪,脸色一路阴沉下来。 “当年老爷怜爱,让她这只乡野麻雀飞上了枝头,如今老爷去了,还当自己是金凤凰?这几日夫人将中馈交给她,她竟敢分你爹手里的权,咱们如今已是处处掣肘,再这么下去,可还得了?” 秦若柳止住哭,哽咽着说:“娘亲可有办法?” 秦氏牵着她稳稳坐下来,抓起一把瓜子,“对付一个丫头片子还不简单?” 少女眼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梨花带雨的面容都狰狞起来,“娘,我再也不要看到她!我要她永远从大公子身边消失!” 秦氏慈爱地拍拍她手背,“乖女,放心。当年娘想以夫人无女为由让你认她做干娘,结果被这丫头抢了先,如今你既喜欢大郎,娘,绝不让她碍你第二次。” “这一回,她若想下半辈子过得安生,就只有一条路。” 秦氏一声冷笑,眼底幽芒闪过,自舌尖缓缓吐出三字:“便是死。” - 平武大街历来是京都中最热闹的所在,不单有最时兴红火的衣裳首饰铺子,还有专供贵人们应酬闲谈之所。 九千春庭便是其中一处。 虽然是近几年才开张,其幕后庄家也神秘的很,几乎探听不到来路,可胜在清幽环境,私密性绝佳,故而颇受贵人们青睐。 眼下,便有一辆马车低调地停在了门前,黑袍男人踩着脚凳缓步下车,守候在门口的清丽女子立刻为他推开门。 待他进门,女子紧跟着进去,门前的马车也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门前恢复了寂静。 没有人注意到,几乎是同时,一顶青油小轿落在了九千春庭后面的窄巷里。 一女子下了轿,头带帷帽,看不清脸。身影在后门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黑袍男人迈进雅间,几位等候多时的年轻官员立刻起身行礼,他只摆摆手,“无需拘礼。本王也是听蕴之说九千姑娘新排了曲子,前来一赏。” 九千春庭不仅是此楼的名字,也是楼中两位最有名的姑娘。九千姑娘曲艺精绝,尤善琴律,负责排曲演奏。春庭姑娘则更擅舞艺,只她同时还打理楼中事务,并不轻易作舞。 座中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俊秀郎君笑着接过话:“小九说排了新曲儿,却不肯奏给臣听,臣日思夜想,抓心挠肝,如今沾上殿下的光,总算能一偿夙愿了。” 黑袍男人正是今上最年长的儿子,大皇子瑾王。他隔空点点赵蕴之,摇头笑骂:“油嘴滑舌。” 赵蕴之是赵国公府世子,其父乃吏部尚书赵梁,他自己也任职从五品兵部清吏司员外郎,在这一众年轻人里最得瑾王意。 堂堂皇城,天子脚下,九千春庭能在平武大街上杀出一席之地,当然不会全无背景。 只是这等事,寻常人难以参透罢了。 赵蕴之一句话,气氛轻松起来,貌美的婢女上前倒酒,隔着珠玉垂帘,袅袅琴音悠然而起。 一时间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也不知是谁提了句:“那沈连卿回京的事,诸位可听说了? “这是自然!他回府那天,沈家的脸都快被桓王踩烂了!嘿,不知道咱们这位高僧,是不是还能心如止水?” 霎时一阵哄笑。 赵蕴之顺势露出笑意,只是比起旁人,这笑多了些讽刺的意味。 因为大多时间都待在神策军营中,沈聿与在座这些王公子第来往不甚亲密,加之他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又性情冷淡……这些人迫不及待想看他笑话的心思,昭然若揭。 “这算什么?我前儿听内子说,沈家那个养女又是给他送补粥又是投怀送抱,殷勤得很呐!” “吓,这事都传遍了吧?先是沈庭植,现在又是沈连卿,如今谁不知道那女子水性杨花?” 男人们啜着美酒,听着小曲儿,悠然谈论起京城这桩新鲜事。 没人注意到,赵蕴之听到这话时,似醉非醉的眼眸忽得冷了下去。 他垂眸捏着酒杯,唇角含笑,自始至终未附和一字。 时不时抬起眼,若有若无地扫过墙上那副仕女图。 春庭也在看这幅仕女图。 只不过她看的,是这图的背面。 此间暗室,也唯有九千春庭的主人才知晓。 幽幽叹口气,春庭转过头看着那人,以手支颐,“你可想好了,这只斗彩三秋杯是你最喜欢的,当世仅存一只,你这一摔,就真没了,说不好,还要被他们发现。” 坐在对面的女子眉眼含煞,捏着茶杯的手指指尖已然泛白。良久,她怒极反笑,攥着杯子往桌上重重一坠。 春庭笑眯眯道:“这才对嘛。” 这女子,正是沈忆。 春庭一手托腮,“你勾引沈聿的传言近来甚是盛行,只怕那些夫人小姐圈子里已传遍了。可这传言来势汹汹又莫名其妙,定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我还当是你的手段,原来你竟不知?” 沈忆抬起眸,“哦,我耍手段去败坏自己名声吗?” “……你又不是干不出来。”见沈忆凉凉看过来,春庭赶紧打住,“那会是谁?这种私密事,应该只有你们府里的人才知道罢?” 沈忆沉默片刻,勾勾唇,“我心中有数。” 春庭点到为止,拎着茶壶为沈忆续了杯茶,口里絮絮叨叨,“又是让小九排曲,又是让赵蕴之请他过来,还想什么偶遇的烂招,我说……你就铁了心要嫁瑾王?不再考虑考虑翊王?” 春庭坐直身子,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面上再无一丝调笑,正色道:“翊王未娶,身边也没有杂七杂八的通房,而他可是有王妃的,你嫁过去只能做妾,府里还有一堆莺莺燕燕等着你去斗,你何苦为难自己。” 沈忆摩挲着茶杯,沉默片刻,黑眸幽幽抬起,“宫里来信了。” 她语气平静,“太子之位,皇帝属意瑾王。” 春庭惊诧道:“怎么会?他不是最疼爱翊王?” 6. 忠仆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沈聿的眸光下意识落在少女的唇瓣上。 出趟门,她竟涂了口脂。 很淡的一抹嫣红,似有似无,却令这张美人面陡然明艳起来。 她本就生得眉眼炽丽,精致如画,仿若工笔细描。只是平日素面朝天的,才给人一种清冷的错觉,而今稍加点缀,那艳色便直晃进人心底去。 大概猜到她出门去做什么,沈聿视线向上,幽幽望进她眼底。 对视的瞬间,沈忆心跳竟漏了一拍,停了好一会,她别开眼,“没什么,就是在府里待得闷了,出去走走,顺便买两盒胭脂……倒是兄长,怎么会在此?” 沈聿抬了抬手,语气愈发淡,“闲来无事,出来走走,顺便,把药给你。” 沈忆垂眸,看着他递出的小瓷瓶。 她慢吞吞伸手去拿,指尖很有分寸地捏在离他手指半寸的位置,微一用力,却没能抽出来。 她抬眸看过去。 男人垂眼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温和了:“胭脂好看么?可有中意的?” 轰的一声,沈忆几乎心神俱裂,她都佩服自己在这般情形下竟还能扯出笑来:“……一般。” “以后——”沈聿顿了顿,沈忆的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只听男人轻飘飘地道:“每月的这一日,来找我取药。”说完,他松了手。 沈忆镇定地接过来,握住瓷瓶的一瞬间,她怔了下。 沈聿嘱咐了句:“早些歇息。” 他转过身,远去的背影很快与暗沉的长夜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沈忆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瓶身,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良久,忽然勾起唇。 接过来时,瓷质的瓶身已是从里到外的温热,所以这位养兄……是等了她多久? 阿宋迈进门时,正瞧见沈忆拨开瓷瓶的塞子,从里面倒出一颗圆滚滚的褐红色药丸。 少女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饶有兴致地盯着指间的药丸,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下一瞬,阿宋便看到她家姑娘将药丸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然后,直接扔进了嘴里。 直看的她目瞪口呆。 姑娘之前不是还让她验一验有没有毒么? 而且姑娘最怕苦,每次吃药时都要磨蹭很久,怎的这次……? 沈忆细细咀嚼着,仿佛不是在吃药,而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与她闻到的一样,是清甜的味道,一点儿也不苦。 遥遥想起年少之时,整日里不是烦恼繁重的课业,便是发愁长日无聊没有玩伴,常常脾气上来了,端上来的药稍微苦一点她都不肯喝。 直到后来,她遇到了阿淮。 少年身姿如竹,眉目温润,会给她讲史册中鲜为人知的趣事,会身手敏捷地带她偷溜出去逛灯会,会在她病中变出牛乳糖,哄着她喝掉清苦的药汤。 那是她漫长时日里,极短暂却又深刻的快乐。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年的少年,早已不记得她。 - 翌日午睡起来,沈忆照惯例召见几个管事婆子和管家,在廊下听他们逐一汇报府中事务。 自从开始打理中馈,她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而一般这种时候,秦氏是不会露面的。 今日也是如此。 等掌管厨房的张妈妈回完话,沈忆摇着团扇说:“去喊秦氏过来。” 一时间,里里外外俱是一怔,所有人都隐隐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负责传话的小丫鬟一缩脖子,立刻匆匆出去了。 沈忆派人来喊,秦氏当然不能不去,只是临走前,她悄声嘱咐了秦若柳几句。 一刻钟后,秦氏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廊下,颇有几分凛然无惧的气势,“不知大姑娘喊老奴来,有什么吩咐?” 沈忆的视线从手中账簿上抬起。 妇人穿着体面的靛蓝色如意纹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抹了脂粉的脸格外白,嘴唇上的口脂鲜红艳丽,令她想起那些油头粉面的伶人。 她抿唇一笑,“吩咐怎担得起?我这次喊妈妈过来,是要和妈妈打个商量。” 见秦氏眉眼间微微松动,她扬扬下巴,“张妈妈,给秦妈妈看看后厨的账簿。” 秦氏接过来,漫无目的地翻了几页,即便内心警觉,也没弄清楚沈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只听沈忆含笑道:“如今沈家不比往日,这后厨上的采买,开销实是太大了些……我听张妈妈说,在这家采办的价钱是秦妈妈亲自去谈的,故而请你过来问问,这价钱,能否再压低些?” 原来是这样。秦氏笑得客气,说话却坚决:“大姑娘说笑了,多年的往来,哪有说变就变的道理?自然是不能的。” 自然是能的。 这种大家族的采办价钱,从来都是物品本身的价钱加上超过其数倍的油水,而作为定下最终价钱的主事人,秦氏手里的油水当然是最大头的。 让她去压低价钱,她怎么肯? 沈忆款款一笑,“秦妈妈既这样说,我相信你必然是尽力了。” 秦氏面露得色,嘴上却谦虚道:“姑娘谬赞。” 沈忆道:“既是秦妈妈能力有限,我也不勉强了,那便另择个有能耐将价钱降下来的人,今后专打理后厨采办一事,秦妈妈就不必负责了。” 秦氏当即一愣,音调骤然拔高,“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沈忆语气遗憾又无辜,“就是秦妈妈听到的意思。这价钱,我是一定要降下来的,秦妈妈既没法子,那我只好另寻他法了,否则……” 她看着秦氏,轻轻语调中透出一股诡异的森冷:“难道要我看着此事闹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吗?” 秦氏对上少女平静不见底的眼眸,猛然反应过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绕了半天,原来这死丫头说的是这件事! 她果然已经知道她在暗中散布流言,故而以采办之权为要挟,让她停下! 秦氏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可紧接着她便意识到—— 沈忆应该还没有证据,不然也不会如此含蓄地跟她“打商量”。 原本塌下去的脊背重新直了起来,她脑筋飞速地转起来。 要么,先假意答应,混过这一关,可沈忆已经知晓是她做的手脚,来日定然会找她算账,只是届时,便是要真刀实枪,图穷匕见了。 要么—— 几乎是一瞬间,秦氏就做出了决定。 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她扑通跪倒在地,嚎啕着叫道:“大姑娘真要如此为难老奴不成!您这是、这是把老奴往死路上逼啊,老奴不就是撞见了您对大公子——” 这一嗓子嚎出来,疏云院里里外外,霎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看向沈忆。 阿宋眼神一凛,提着巴掌就要上前,沈忆却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少女仍慢悠悠摇着团扇,面带微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接着说,你撞见我怎么着他了?” 秦氏不自觉顿了一下,而后立即声泪俱下道:“那日老奴路过水云庭,正巧看到您同大公子说话,说什么婚事不婚事的,老奴正想着,有夫人在,您为何要跟大公子谈婚事?谁知就看到了、看到了您扑上去抱住大公子!!” 有下人立刻朝沈忆投来惊骇的眼神,也有的人垂着头,一声不吭。 沈忆纵览全局,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沈府里竟已有不少人听说过这闲话了。 也好,趁着人多,她索性说清楚。 “你莫不是老眼昏花了,我可没有扑上去抱他。” 沈忆几乎是用所有的耐心在解释,“我晕了过去,是你们大公子主动来扶的我。” 可秦氏面不改色,抹去眼泪,深吸口气,“姑娘自然可以这样狡辩,可大公子能扶,你身边的丫鬟难道就不能扶? 7.借刀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空气仿佛都凝固住。 太荒谬了。 就算沈忆没有勾引大公子又怎样?这事情传了出去,沈家名声已经臭了,必得有人站出来背锅。 而这种事,又怎么能是男人的错呢?即便女子没有勾引的意思,可只要碰了这男人,就是她的错! 至于这女人认不认,又有什么所谓?世俗礼法在前,沈家清誉在后,两面夹击,她难道还敢说不? 可沈忆—— “——你怎么敢!”秦氏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都在发抖,她伸出一根尖细的手指,就像她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指着那面无表情的少女,颤声道:“你!你这是大逆不道,是罔顾礼法!你就该被沉塘!被拉去浸猪笼!!” 沈忆霍然站起身,眸中寒意几乎让人觉得恐怖,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她想杀了这秦氏,可她不缓不急,几乎堪称优雅地慢步走到了秦氏身前,伸出手,托起秦氏指向她的那根手指,细细端详半响,说:“我?” 秦氏心中忽然升起巨大的恐惧,本能地要抽回手,可已经来不及了—— 沈忆微笑着,手掌倏然收紧,攥住她这根手指!下一瞬,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已随意地松开手,任那软绵无力的手指像一块烂肉般坠落,笑意森森道:“我,就是敢。” 短暂一瞬死寂后,她的身侧,秦氏捂着筋骨皆断的手指,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秦氏那根手指被沈忆废了。 秦氏浑身颤抖,涂着脂粉的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愈发惨白,额角青筋凸起,她几乎痛得字不成句,怨毒地道:“沈忆、你、你这个……蛇蝎毒妇!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虐杀忠仆!夫人和……大公子,绝不会放过你,绝不!” 沈忆正仔仔细细地用丝帕擦着手,闻言,扬了下唇,“是么。” 正在这时,疏云院门口忽得起了骚乱。 一阵错杂的脚步声后,走进来一个年轻的管事。 沈忆上下打量他几眼,挑挑眉,“沈管事,有何贵干?” 沈非带着人赶到疏云院时,正听见那一声响彻内外的惨叫。 他眼皮猛地一跳,明知不会是那位大姑娘,可还是陡然加快了脚步。 绕过影壁,他终于看清院内景象,瞳孔骤然紧缩。 那少女衣裙素净如月华,一尘不染,冷白如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举目朝他望来。 他几乎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气度,当真是一个出身乡野的贫弱女子能有的吗?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奉命去查秦家夫妇底细时,曾无意间发现,这位大姑娘手下的田庄、铺子、地契……财富之巨,几乎已达到了惊人之数!除此之外,沈忆似乎还与近几年新开的那座“九千春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些,不过是他偶然窥得的冰山一角。 可等他将此事一一禀给沈聿时,沈聿竟头也不抬地说:“不用管。” 他踌躇良久,终究把那句“她或许私吞了沈家家产”咽了下去。 他还想起回家后沈聿的种种异样……常年伏案专注的公子开始频频走神,眉眼间总是一派沉郁的萧寂,公子还忽然格外钟爱书房西窗边那株月桂,会吩咐下人一大早将窗打开,满室清甜桂香萦绕不散,公子就坐在书案后,不时抬起眼,静静隔窗远望。 沈非去回禀差事时,有几次透过那窗看到一个少女远远的身影,在那条从疏云院到水云庭的必经之路上,想必是大姑娘起早去给夫人请安…… 大姑娘。 大姑娘?! 灵光一现的刹那,一切竟诡异地有了答案……他不敢再细想下去。 直到那少女清冷的声调传来,他才猛然回神。 沈非无比恭敬地弯下腰,又弯了弯,“大姑娘,公子得知疏云院有刁奴作乱,特命奴才把这个给您。” 他双手递上。 丫鬟接过去呈给沈忆,她随手翻了翻,不禁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手掌轻按在这厚厚一摞纸上,沈忆不动声色地开口:“兄长这是何意?” 沈非一字不落地转述:“公子说,请大姑娘,随意。” “……”沈忆玩味的眸光在他面上停了一瞬,抬起手递出这沓纸示意他,“念。” 她坐回廊下那把黄花梨木圈椅里。 沈非将被风吹卷的纸页展平,声音洪亮,口齿清楚,“三十三年,九月十五至九月二十九,秦氏买通赵国公、王侍郎、忠远伯府等二十余家下人,令其在府中散布沈家大姑娘沈忆对大公子沈聿意图不轨的传言。” 原先愤慨的众人忽然死一般寂静,已经痛得弯下腰去的秦氏僵住了,她猛然直起身,满脸惊骇。 “六月至十月,秦绍以每亩二两之价,私自倒卖良田十顷,共计两千两。” “变卖沈家库房家私文玩二十六件,共计七千八百九十四两。” 秦氏嘴唇颤抖着,身子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 “除此之外,秦绍秦氏夫妇利用职权之便引进远亲数十人,以权谋私,且克扣月钱,殴打下人,致死十三人。” 沈非躬下身:“凡此种种,皆有口供,人证物证确凿,请大姑娘发落。” 砰得一声闷响,秦氏瘫倒在地,两脚箕踞而坐,手指还无力地垂落着,她却已经觉不出痛。 秦若柳飞快扑过去,紧紧抱着她摇晃,喉咙里带着哭腔,“娘!娘我们怎么办啊!娘你快说话啊!!” 秦氏恍若未闻,瞳孔呆滞,喃喃着说:“大郎……大郎你为何要这样……” 头顶落下一道轻飘飘的声音,“秦氏,你可认罪?” 来时光鲜亮丽的妇人此时匍匐在地,灰头土脸,她一咬牙:“认!” 内外俱寂,只有秦若柳再也止不住的抽泣声。 这满身血污泥垢的妇人忽然挣扎着爬起来,开始拼命地朝沈忆磕头,“所有的错都是老奴一人之过!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请姑娘饶柳儿一命!” 不过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秦氏鬓发散乱开来,额上也已破了皮,渗出的血沿着她惨白的面庞缓慢淌下,凄惨又狼狈。 秦若柳一边拼命去拦她,一边失声痛哭。 满院的人都看向沈忆。 那少女竟笑了笑,弯着唇说:“好啊。” 秦氏磕头的动作猛然一顿。 沈忆捧了杯温茶在手里,笑吟吟说:“秦妈妈莫不是把我想成洪水猛兽了,以为我要治你们全家一个死罪?” 众人,包括沈非,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心中皆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不是吗…… 只听沈忆摇头叹着气说:“秦妈妈纵有过错,可毕竟为沈家操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沈忆岂是那等卸磨杀驴之人?你们既知错了,便搬去郊外庄子上,老老实实了此一生罢。若是……再生事端,可别怪我不念旧情,新账旧账一起算。” 听到这番话,秦若柳把之前种种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忙感激涕零地伏下身子,连声道谢。 就连满院子的下人,都忍不住朝沈忆投来敬重的目光。 然而秦氏却盯着那微笑的少女,一个字都说不出。 沈非瞧着这情景,只觉说不出的诡异。 可沈忆若真要当场处死秦氏……他倒还要费口舌了,公子可是特意嘱咐过,秦氏不能死,如今倒正好……省了他一桩差事。 正想着,听见沈忆说:“沈管事,如今事情已了,你可回去复命了。” 这清冷声线中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沈非一个激灵, 8.月灯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男人迈进屋来,停在简陋的桌凳前,却并未坐下。 昏黄烛光勾勒出他深邃锋利的眉目轮廓,他披了件墨色暗水纹披风,身影在地上拖得极长。 秦氏忽然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沈聿还很爱笑,彬彬有礼的小公子,笑起来简直像一副漂亮的年画。 是从何时起,那笑容消失了? 也许是从出门游历一年后归家的那天,也许是从老爷续弦,娶新夫人白氏过门的那天,又也许更早,是从先夫人病逝的那天……她不知道。 她只记得,先夫人故去那年沈聿才八岁,小公子伶仃执拗的身影跪在先夫人的灵堂里,彻夜守灵连续三日,老爷亲自来劝都没用,最后他生生跪到昏死过去,醒来后,大病一场,形销骨立,整个人都阴郁了许多。 秦氏忽然深深埋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可即便眼睛看不到,耳朵却还能听到。 沈聿说:“我回府那日,秦妈妈竟指了自己女儿到书房来伺候,不知秦妈妈是否还记得。” 未料到沈聿会提起这桩事,秦氏不由愣了一下。 沈聿似乎也并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秦妈妈定然爱女如命,才会做出这等不合规矩之事。所以,在接下来答复我之前,希望你,也能多为她想想。” 男人的语调平静极了,简直就像是在跟她聊家常,可秦氏瞬间就领悟了这话背后的含义。 她果然是老了,喜欢念叨过去,方才不过一瞬的恍惚,她竟忘了,那个爱笑的孩子早已长大,如今的他喜怒难测,铁石心肠,会一边攥着别人的软肋,一边慢条斯理地提要求。 身体紧紧地绷住了,脊背上凉嗖嗖地冒着寒意。 秦氏尽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俯下身去,几个时辰滴水未进的喉咙干涩得厉害,“老奴自知死罪,只希望大公子高抬贵手,放过小女。老奴,必知无不言。” “很好。我问你,”沈聿盯住她,锐利的目光在她面上梭巡,“父亲是怎么死的?” “老爷不就是感染风寒,后来拖得严重了没治好——”秦氏猛然停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老爷他、他难道不是病死的?” 沈聿看她半响,才道:“父亲是中毒而死,死时至少已经中毒半年。” “什么——!” 秦氏佝偻的身子猛地直起,她骇然道:“老爷怎么可能中毒!老爷何等尊贵人物!他的一饮一食皆由老奴亲自派人验过,怎么可能会有毒!!” 沈聿道:“父亲饮食与沈家人皆在一处,素日也并无其他嗜好,问题不在饮食上,我要问的,是父亲喝的药。” “药……”秦氏回忆道:“今年开春时老爷染上风寒,请宫里御医来看始终不见起色,大姑娘便寻了一民间游医,老爷喝了他开的药,竟好了不少,便又请他来看了几回。那游医留了张方子,说按此方调理,不出半年便能完全痊愈。” “后来老爷的确好转,谁知上个月,老爷突然发起高热,连着几日退不了热,才最终撑不住了。” “可这药方是请宫里数位御医看过的,应当并无问题……”秦氏越说越觉得茫然。 沈聿却说:“药方没问题,不代表药没问题。” 秦氏猛地瞪大了眼,“老奴、老奴曾听月灯说,大姑娘身边那个叫阿宋的丫鬟,有段日子总喜欢在她熬药的时候跑过来……” 她没看到,男人的眸色微微暗了一瞬。 他不自觉地缓慢踱起步子,走了好一会方停下,他抬起眼,“今年年初,你为一个远房侄女在府中谋了件差事,后来你将她调去膳房,令她专门负责父亲的汤药,她便是月灯,可对? 秦氏暗自心惊沈聿调查之深,忙不迭地答道:“对,就是她。” 沈聿缓缓道:“我且问你,就在父亲死前一旬,月灯突然从沈府请辞,是为什么?” 秦氏猛地怔住了。 在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曾经那些她以为十分寻常的事情,也许并不寻常。 等再开口时,秦氏的嗓音仿佛苍老了十岁,沙哑地道:“月灯说家里为她寻了门亲事,她要回家嫁人,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空气中倏地浮起一声冷笑。 “她没有嫁人。”沈聿黑沉的眸子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字字分外清晰:“就在月灯离府几日之后,她的家人便消失了。而她,更是自始至终都没过回家。” 说出每一个字都变得无比艰难,秦氏苦涩地道:“月灯懂事又伶俐,也不像旁的小姑娘那般巴结我,我从没想过……她会害老爷。” 男人的视线在这悔恨的面庞上停驻片刻,移开了。 他已经基本确定,秦氏对父亲中毒一事一无所知,再审下去,也不会有丝毫进展。 如今的症结,皆系月灯一人身上。 而且其实还有一点,秦氏不知道,他也没有提起。 那就是沈非从水云庭的下人口中打听到,月灯离府那天……曾与沈忆见过一面,两人似乎还聊了颇久。 而据之前的消息,这两人并不相熟。 月灯为何从此消失?她和沈忆那天究竟说了什么?又是谁指使的月灯暗害父亲? 疑虑纷至沓来,沈聿望着窗外浓黑的夜,心里仿佛压了块巨石,沉甸甸地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其实他大可直接去盘问沈忆,事到如今,她也许是唯一清楚此事的人。 可,倘若真是她……他要如何呢?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忆,有多么恨他父亲。 念及此,沈聿心中止不住地涌起一股绝望的悲凉。 强行将这些杂乱的思绪压下,沈聿收回视线,说出他此行的第二个目的。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氏,极其平静地说出了心中多年以来的一个疑惑。 “秦妈妈,我娘,当真是病死的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妇人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移了位,看到她瞳孔骤然紧缩,看到她嘴唇剧烈地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下一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荡荡地在屋内回响。 “——是谁?” 沈聿疾步出门。 沈非在外面等了颇久,几乎快要眯着眼睡着,身前忽得掠过一阵寒风,待他反应过来,沈聿已经走出去很远。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匆匆跟上。 待他走到门口,沈聿已经翻身上马,浓重夜色中,只瞧见男人紧绷的下颌。 他声线冷肃:“从明日起,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月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 男人语气森然,几乎字字蕴含着杀意,“派人盯住沈白氏。” 说完,他一抽马鞭,寂静山脚下猛然惊起一声长嘶,山间回荡起狂乱的马蹄声,猎猎夜风鼓荡起他的披风,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沈非竟不去追,他还站在原地,脚下如生根一般动弹不得,耳边回荡着沈聿最后几字,忽觉浑身发冷。 只余另几人面面相觑—— 公子这究竟是,怎的了? - 一连数日,整座沈府都笼罩在惨淡的阴云之下。 先是大姑娘恩威并济地收拾了秦绍秦氏夫妇,顺带清理了一大批和秦氏勾结,吃里扒外的仆从,阖府上下自此无不谨言慎行,彻底怕了这位大姑娘。 虽然外面不再有难听的流言,沈府乌糟的风气亦得到清肃,可府中下人们却丝毫不敢放松,个个都当差当得愈发小心,走路更是恨不得绕开疏 9.雨夜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慢悠悠绕过东西配殿,跨过垂花门,视野里,经行的僧人逐渐稀少起来。 再往里走一些,几乎已听不到人声,唯有佛塔之上钟声回荡。 沈忆带着阿宋,脚步不停,一直走到最里面。 此处是护国寺后园,四时之景皆美不胜收,但轻易不对外人开放。 眼下,这门口便立了哼哈二将,门神般抬手挡住了二人。 一人道:“翊王殿下正在此处,请姑娘避让。” 阿宋上前一步,罕见地露出笑意:”这位大哥,我们姑娘是沈家大小姐,昨儿来逛园子时不小心遗失了枚玉佩,可否通融片刻,让我们姑娘进去找找?必不会扰了殿下的。” 听说是沈家姑娘,关遥忍不住多打量了二人几眼。 这沈家女果然生得一副好颜色,即便烟裙素淡,却也冲不散那秾丽眉眼带来的的惊艳。 想起几日前听来的传闻,关遥不禁撇嘴,暗自警惕起来。 丢个玉佩罢了,让下人帮忙来寻不就得了?至于亲自巴巴赶过来?指不定是打听到殿下在这里,生了别的什么龌龊心思。 当即把头摇得愈发坚决:“殿下一向不喜人打扰,姑娘请回吧,明日再来寻不迟。” 沈忆笑笑,终于开口:“你不去问问你家主子,怎知他不让我寻?” 这还用问?关遥没耐性同她纠缠,正要顶回去,又听她悠悠说:“你莫忘了,我是沈家人,我父亲去世之时,殿下曾亲临府中吊唁,还与我兄长沈聿密谈过。” 关遥顿了一下。 身为殿下的近身侍卫,这事他当然知道。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因为沈家在军营中影响力颇广,殿下对沈家存了不一般的心思。 难道这沈家女前来,是沈聿的意思? 再看她不急不躁,颇沉得住气,不像是那等心怀野望的轻浮女子。 转念间,关遥便做出决定,他微一颔首,“姑娘稍等,容在下前去通传一二。”他立刻进院子去了。 没过多久,关遥大步走来,侧身一让:“姑娘请吧。” - 园子里种了些木芙蓉,已三三两两地凋零了,仅剩的几片娇艳粉瓣边缘焦枯着,无精打采地垂在枝头,在秋日斜阳下半枯半红。 沈忆抬起眼,正看到荒芜花丛旁,一个男子披着件鸦青纹鹤大氅,自袖口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提起碧玉茶壶倒了杯茶。 望着这一幕,她忽然放慢了脚步。 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惨淡的秋光里,她厉声斥退几个仗势欺人的张狂公子哥,一回眸,望进了一双阴郁幽暗的眼底。 那是沈忆第一次见到四皇子季祐风。 少年的白袍上印着脚印,满身落 10.试探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男人漆黑的眼眸在沈忆面上定了一瞬,转向季祐风,“四殿下,这般巧。” 季祐风没有错过沈聿出现时沈忆面上一瞬的惊讶和茫然,沈忆明明说沈聿让她来的,她在惊讶什么? 他不动声色,笑道:“连卿,怎么会来此处?” 沈聿道:“小妹来上香,臣刚好来通州办事,顺道接她回去。” 沈忆听了,也不再想沈聿为什么突然出现了……她只知道,她今日是不可能坐上季祐风的马车了。 她笑笑:“兄长之前不是说事务繁忙,让小妹自己来吗?” 沈聿看向她,淡淡说:“事情处理完了,左右无事,便过来接你。怎么,不愿我来?” 谁要你来! 沈忆扯出一个微笑,看着男人的眼睛,轻声道:“兄长,真是对小妹关照有加呢。” 沈聿顿了下,避开她的目光,对季祐风客气说:“送小妹回府的事,便不麻烦殿下了。” 季祐风的目光在这兄妹二人身上打了个转,笑着说了句“哪里哪里”,随后上了马车。 - 已近薄暮,远处寒山起伏,哀草连天。自通州去往京城的官道上,一眼望去,没半个人影,仅有焦黄卷曲的树叶在路面上滚着,哧啦作响。 官道尽头,平稳地驶来一驾马车,车后随行着十余名护从。 阿宋盘腿坐在驾车的小厮旁边,忍不住频频回头去望那车帘。 可惜车帘子纹丝不动,她盯穿了也瞧不见里头的动静。 想起一刻钟前,这沈大公子雷厉风行地给马车换上了两匹好马,然后上了马车。 她和姑娘原本坐得好好的,他一进来,车内立刻狭小拥挤起来。 男人只看着阿宋说了一句:“你出去。” 阿宋鬼使神差地顺从起了身,谁知沈忆端坐着,扫他一眼:“怎么,兄长安排了我,还要安排我的丫鬟?” 阿宋抬起来的屁股只好又坐了回去。 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两个人显然都不大痛快,她夹在中间,简直苦不堪言。 沈聿不闲不淡地说了一句:“我有事同你说。” 沈忆没再说话。 阿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自己十分多余,便出来了。 可虽然看不见这两人,阿宋仍有些心惊肉跳……她家姑娘本就不是什么善茬,这沈家大公子看起来也不是好惹的,这两个人在一处呆着,真的不会出事吗? 马车内。 沈忆眼睁睁看着季祐风从眼皮子底下离开,再看沈聿时,就忍不住带了几分埋怨。 算了。她想,说不定真是她这古怪的养兄突然善心大发,想陪她一道回去呢?反正如今已经跟季祐风说上话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培养感情。 沈忆尽量平和地开口:“兄长想说什么?” 沈聿问:“今天和季祐风都聊什么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沈忆便立刻想起季祐风拒绝娶她的理由。 她轻笑一声,懒懒地道:“还能聊什么?聊兄长说小妹对你图谋不轨,聊季祐风因此觉得小妹朝三暮四,心怀野望。” 沈聿却仿似没有感觉出她言语中的怒意,随口解释了一句:“我没这样说过,他定然是听错了。”男人话锋一转,盯着她继续问:“你早就知道季祐风今日会来护国寺,故意过来寻他的是不是?” 沈忆眼神微变。 头一次,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位向来冷淡寡言的养兄。 若是他故意将那种话传到季祐风耳朵里呢? 若是,他今日并非心血来潮地接她,而是猜到了她要见季祐风,故意来拦她的呢? 若是,他在故意阻拦她接近季祐风呢? “兄长若问这个,那不如先告诉我,”她转过头,抬了抬下巴,直直看向沈聿,“你为什么会来护国寺?” 沈聿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良久,缓慢地答道:“因为太晚了,担心你的安全。” 沈忆唇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她转过脸不再看他,干脆利落地道:“那我也不是故意来寻季祐风的,就是凑巧,碰见之后说了几句话。” 车内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沈聿幽凉的目光瞧着沈忆,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次就算了。以后,离季祐风远一点。” 沈忆笑了下,“凭什么?” 沈聿垂眸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袍袖,“如今太子人选悬而未决,正是多事之秋,你跟他走那么近,万一给沈家招来祸端怎么办?” 沈忆很想笑。 如此不合情理之事,竟被这沈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正气凛然。 她不无讽刺地道:“哦?兄长不是打算着要退出官场,迁居别地吗?咱们沈家都不在官场上了,还会因为我一个小小女子而招来祸端?兄长可真会说话呢。” 沈聿抬眸,看着她平静地问:“怎么,你不肯?” 沈忆转过头和他对视,毫不退让,“我应该肯吗?” 少女的眼睛明亮、决绝而冰冷。 沈聿几乎要被这双眼睛灼痛。 他第一次意识到,或许她想做的事,远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简单,她的决心,更远超他的想象。 可——她怎么能用这样的方式?她怎么能赔上自己的一生! “为什么?”他问。 他的眼睛浓得似一团化不开的墨,轻声问她:“你就这么想嫁给他?” “就因为他有权有势,是皇帝的儿子,帮得到你?” 沈忆忽然怔住了。 男人的音量并不大,几乎可以称得上轻柔了,可他每说一个字,都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她耳畔。 沈忆几乎毛骨悚然。 她又没做什么,沈聿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沈忆烦躁地别过头去,“我嫁给谁跟你没关系!” 听到这话,男人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手指瞬间紧握成拳,他怒极反笑,“是,是跟我没关系。可你了解他季祐风?你知道他这个人什么样?你知道嫁给他什么后果?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沈忆厉声打断他。 “我知道嫁给他的后果,我知道他这个人什么样,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 话音落下,沈忆忽然看到,男人面容上闪过一丝痛楚。 她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因为那面容立刻恢复了平静,沈聿的声音变得无比冰冷,“你若执意如此,我管不了你,但你听好了,只要我在一天,嫁给季祐风,你想都别想。” 说完,他站起身,掀开车帘道:“停车!” 驾车的小厮似是被吓到了,只听一声破音的“吁——!”马车晃了两下,一个急刹猛然停下。 沈忆还被沈聿方才那话气得头懵,身子一个前倾,差点直接滚出去。 她咬牙瞪着沈聿的背影。 谁知他正要下车时又停下了。 那男人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淡地道:“不要以为你很了解他,也许他跟你想象中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 11.别扭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神策营议事厅。 男人转过身来,紧锁住沈聿的面容,眼中精光暴射。 “好你个小子!真当老子这神策营是你家茅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回去接着敲你的木鱼当你的秃驴,别来老子跟前瞎晃悠,滚!” 沈聿无奈:“姬伯……” “你喊爹也没用!滚!” 男人的声音中气十足,穿透墙壁清楚地传进了外边把守的侍卫耳中,顿时里里外外皆是一抖。 沈聿一撩衣摆,深深拜了下去:“伯父,沈聿是认真的,请伯父助我。” 姬远冷笑:“想让老子帮你,可以,你先交代清楚,当年为什么跑去出家?现在又为了什么回来!” 沈聿垂了垂眼。 他来之前便想到了姬远会有此一问。 姬远向来待他如亲子,可当年,他一句道别都没有,执意去出家,一去就是六年,而父亲也并不好替他解释,只怕是真的伤了这位伯父的心。 可如今,他还不能说实话。 沈聿垂着头道:“姬伯,我父亲并非病重而亡。” 姬远勃然色变:“你说什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聿便将父亲中毒和月灯窜逃之事都讲了,姬远听完,破口大骂:“王八羔子!让老子知道是谁,老子把他挫骨扬灰!” 沈聿还想说什么,姬远径直一摆手:“行了,你不用说了,我心里有数。你爹的死,保不准与朝中党争有关,你想查下去,没个一官半职绝对是不成的。” “不过……”他透过窗子往外望去,校场上的士兵正在操练,抬胳膊伸腿,一招一式都透着懒散敷衍。 直看得姬远心头火起,他手指点着那些人影,骂道:“你可都看见了?” 沈聿早就看见了,此刻便径直说了:“我方才一路过来,总觉神策营从上到下都松懈不少,姬伯,可是出什么事了?” 将军向来挺拔魁梧的脊背竟隐隐地塌陷下去,他摇头一叹:“六年前,你爹北伐大梁,大获全胜,可功劳却被那宦官王俨夺了去,自此王俨高升,如今已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 “后来,陛下特意设置神策军兵马使,正由那王俨担任。” 他冷笑:“你别看如今老子还是神策营大将军,实际上,哈!老子连调个兵都得去请示那阉竖!” 沈聿心下雪亮,淡淡地说:“看来有我爹的西北五十万大军不够,皇帝还想要这京畿二十万神策军,他这是要把所有军权都拢到他自己手上。” 姬远听出这话中深意,立即道:“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不能胡说!” 沈聿一笑:“陛下凉薄,忌惮功臣,难道不是世人皆知,还用得着我说?” 姬远喝道:“住口!” 他难得压低了声量,摇着头说:“你啊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皇帝是忌惮庭植,我知道你心里不忿,可那是天子!你再不忿能怎样?只会害了你自己!以后再让老子听见你说这混账话,老子腿给你打断!” 沈聿嘴上说:“知道了。”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 天子?天子又怎么了? 不称职的天子,便也不配做天子。 姬远继续说神策营,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开骂:“如今神策军有阉人搅和进来,那些个官迷心窍的也和阉人勾结着,把家里不中用的草包送进来,一个一个都指望着踩着老子的神策营往上升官!” 他转眸凝视着沈聿:“聿儿,你一向聪明,该知道如今的神策营已非曾经的神策营,更知道皇帝和王俨都盯着你我——你莫怪伯父,我不能给你太高的职位,否则万一招来皇帝猜疑,那便是害了你!以后的路,恐怕不会太容易。” 沈聿毫不在意,只说了一句:“伯父,我既要回来,便已准备好了从头开始。” 姬远心头微动。 眼前,当年翠竹一般的少年已经长得比他还高,眉目间却再看不见昔日的意气风发,唯余令人难以揣摩的沉静如水。姬远只觉胸中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 沈聿从议事厅出来,虽说人已少了一大半,可还是有不少人的目光追着他。 好几个人在暗暗地打量着他,挑剔,不屑。 沈聿淡淡抬眸扫过去,那些人飞快地躲闪开视线。 沈聿平静地收回视线,大步流星,出了神策营。 回到沈府,沈非迎了上来,沈聿随口问了句:“今日府上可有要事?” 沈非的神色微妙了一瞬。大姑娘的事……算要事吗? 他曾经以为算的,可看昨日公子从马车上下来时冷飕飕的眼神,他又不确定了…… 沈聿往熙光室走着:“说。” 沈非斟酌来斟酌去,最后模模糊糊地道:“嗯,倒也没什么要事……就是大姑娘病了。” 沈聿忽然停下。 沉默片刻,他再次迈开腿。 沈非乖巧地跟着他主子换了方向,走上了去疏云院的路。 到了疏云院门前,正要迈进去时,男人倏然止步。 沈非措手不及,差点一脑袋撞他家公子后背上。 “公子?”沈非纳闷。 沈聿撩起眼皮,“你进去,问问。” 沈非:“……” 安静对视片刻,沈非乖巧地一个人进门去了。 打听了足足两刻钟,沈非回熙光室,先说结论:“公子,大夫说是普通的风寒,养几天便好了,不碍事的。” 然后开始汇报细节。从给大姑娘看病的是哪位大夫,到每顿吃的药几斤几两,药方是什么,沈非一字不落地回禀给了沈聿。 沈聿忽然问了句:“她吃药的时候,有没有嫌苦?” 沈非想了想,“应该没有,听白露说,大姑娘连糖都没吃,还把药喝得很干净。” 沈聿眼睛一眯,“……知道了,你下去吧。” 疏云院里。 沈非走后,白露同阿宋咬耳朵:“阿宋姐姐,沈管事怎么问那么细啊?他肯定是替大公子问的吧?大公子怎么这么关心大姑娘?他是不是那个咱们姑娘啊?” 阿宋愣愣地道:“大公子关心姑娘不是应该的吗?毕竟是养兄呢。还有,那个,是哪个啊?” 白露无语望天,“那个啊,就是那个呗,还能是哪个!” 阿 12.早朝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是日早朝,乾天殿。 九尊金龙盘柱屹立殿中,威严的天子身着黑金龙袍,端坐高台之上,狭长的眼睛透过十二冕旒,静静看着台阶下神色激昂的群臣。 皇帝听来听去,还是瑾王和翊王两派在打口水仗。 梁女案事发,帝巳城暴|乱,而梁地正归瑾王管辖,正给了翊王派攻讦瑾王的由头,这些老滑头变着法子嘲讽瑾王能力不足,连梁国区区一个手下败国都治理不好! 瑾王派的人自知他们在这事上理亏,便死咬住翊王体弱不放,话里话外都在说你们翊王脑子好使又有什么用啊?活不长,全都白搭! 以前,皇帝看着这些人为了他一点点的额外青睐、在考虑太子人选时稍稍多一分的偏颇,直争得脸红脖子粗,心底颇为享受。 如今,却觉得老大没意思。 也许是因为他心中已定下了太子人选,也许是因为日复一日的尔虞我诈让他厌倦,也许是因为他不愿再看到两个亲生儿子为了皇位自相残杀。 也许是因为,他老了。 他老了,前半生手刃兄弟,血洗梁国,于权力之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走到今日,却是孤家寡人。后半生,他只想看儿子们兄友弟恭,只想安安静静地退位,只想在儿孙满堂中安安静静地死去。 所以他要把太子定下来,他要让瑾王当太子。 比起自幼聪慧的翊王,瑾王稍显平庸,可对于皇帝这个位置来说,一副健康的躯体要比一个聪明的脑袋更有威慑力,坐皇位坐得更稳。 至于翊王,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他会让他寿终正寝,自在一生。 所以即便梁地在瑾王管辖之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皇帝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定,他准备将梁地还扔给瑾王自己去处理。 皇帝正要开口,殿中忽然响起一道舒朗清正的嗓音:“启奏陛下,臣梁颂,有本启奏。” 随着这道声音,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越众而出。 殿中忽然一静。 皇帝眯了眯眼。 梁颂,大魏三十年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已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常在御前行走,言谈举止无不合皇帝心意。 此人最难得的一点是从不参与党争之事,无论是瑾王还是翊王,都曾明里暗里拉拢过他,但梁颂皆婉言拒绝了。 正因为如此,皇帝有时格外看重他的意见。 皇帝道:“爱卿但说无妨。” 梁颂浅浅一揖,不紧不慢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梁地暴|乱,原因有二。其一,驻军远离大魏,难免心生懈怠,不守军纪,臣以为,需派军中之人前往肃清风纪,以正军法。” “其二,梁地民风一向开放,与我朝大有不同,梁地女子可入仕做官,可登阁拜相,即便只是普通民女,也不可肆意强娶贱卖。我朝在梁地的官员却凌|辱梁女,丝毫不顾梁民众怒,更罔顾法纪,长此以往,出事是必然的。” 他话毕,殿内立刻起了骚动。 “女子入仕做官?也太荒唐了!” “女人登阁拜相啊,怪不得落得个被灭国的下场!” 一官员挑起眉毛,看着梁颂阴阳怪气道:“怎么这梁地风俗,梁大人如此熟悉?” 梁颂看他一眼,眉目不动间自有凛冽之意,他淡淡道:“大人问错了,不仅是梁地风俗,楚国风俗,西北蛮夷、漠北吐蕃,鄙人全都熟悉。” “你——!”那人一甩袖子,“猖狂!” “好了,”皇帝终于出声,“梁爱卿此言有理,不知爱卿有何建议?” 梁颂拱手道:“臣对军务并不熟悉,不敢多加置喙,至于平息梁地暴|乱,臣斗胆,向陛下毛——” “毛遂自荐”还未说完,有一道声音忽然压过他,“儿臣愿前往,为父皇和大魏分忧解难。” 其实这道声音音量并不大,只是因为说话者站得比梁颂要靠近皇帝得多,才会盖过梁颂的声音。 梁颂顿了下,眸光意味不明地看向这位一整个早朝都不曾开口的翊王殿下。 皇帝沉默片刻,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几分:“翊王,你身子不好,梁地路途遥远艰辛,何苦亲自跑一趟?” 翊王轻咳两声,笑道:“父皇忘了,儿臣一直想去梁地看看,总归如今朝中有大哥,就当儿臣是出去散散心,顺便为父皇和大哥视察梁地。” 皇帝凝视着这个他最喜爱的儿子,良久,微不可查地叹了声。 他明白,季祐风不愿放弃这个抓到瑾王把柄的时机。 ……也罢,最后遂一次他的心意。待季祐风从梁地归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册瑾王为太子,好让季祐风彻底断绝与瑾王争夺太子之位的念头。 不知何时,梁颂悄悄地退回了众官之列。 高高的台阶之上,皇帝面容似有倦意,随意摆摆手:“既然这样,朕便允了。翊王,你带上几个于军中得力的人,务必将梁地之事平息下去。” 一旁侍立的瑾王听到这话,当即变了脸色,立刻就想上前开口,却被他身后人不轻不重地拉了下袖口。 这一慢,太监已高声唱了退朝。 下朝后,瑾王沉沉扫他身后之人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 是夜,瑾王府书房。 瑾王随意倚在圈椅中,手中把玩着两枚圆润的玉核桃,语气听不出喜怒:“赵大人,今日何故阻拦本王。” 书案右侧齐齐摆放着一排红木椅,一位中年男人正坐在最前面。 男人一身黑色披风,面蓄短须,神色沉凝,正是吏部尚书赵梁,与瑾王素来交好的赵蕴之的父亲。瑾王平日也对他算是恭敬,只是近日以来,这恭敬大打折扣。 赵梁道:“殿下,陛下显然心意已决,多劝只会徒惹陛下不快。更何况,殿下明知,太子之位,陛下已有决断。” 瑾王手中的玉核桃越转越快:“本王知道,可那又如何?越是这个节骨眼,越不能出半分差池!” 赵梁摇摇头:“殿下还是不够了解陛下,陛下在太子之位上犹豫数十年,如今既然有了决定,必是下定了决心的。” 瑾王抬起头:“本王不够了解陛下,那赵大人倒是很了解?” 赵梁一愣,而后缓缓起身,拱手道:“殿下恕罪,下官失言。” 瑾王冷冷道:“别怪本王着急,那帝巳城里有什么,赵大人应该比本王清楚,万一被翊王查出来,赵大人当真有把握父皇不会考虑另立太子吗?” 赵梁垂头不语。 瑾王冷哼一声:“赵大人既然不让本王阻止翊王去帝巳城,那这帝巳城,本王可就交给你了,别让本王失望。” 说完,男人站起身,扬手将玉核桃丢进锦盒中,负手出了书房。 唯余赵梁一人在烛火幢幢下静坐,良久,缓慢地摇头叹了声。 - 这日,沈聿回府时已近子时,竟比往日还要晚一些。 门房哈欠连天地将马牵走,丝毫没有注意到沈聿回府的方向并非往日从神策营回来的方向。 没有惊动任何人,沈聿回了卧房。 房内,沈非一 13.误会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不明白。” 客栈大堂的一角,小厮睁着茫然的眼,望着眼前的俊秀公子喃喃道。 两人在红漆木桌前相邻而坐,桌面上搁了壶热茶和两只青瓷茶杯。这客栈环境清雅,人不算多,往来皆是贵客。账房先生在柜台后算账,一片安静中不时响起清脆的算珠声。 小厮眨眨眼,小声道:“姑娘为何说扮成男子方便?咱们此行去梁地,路途本就遥远,又不怕被贼人盯上,扮成男子岂非平添麻烦?小的不明白。” 这二人,正是沈忆和阿宋。 穿黑色短打的小厮正是阿宋,她旁边,沈忆梳着男子发髻,头上插了根白玉簪,身着梅花如意纹天水碧袍,手中摇着折扇,俨然一个清秀文弱书生。 五日前,沈忆“突染疫症”,告知沈夫人后便连夜搬去了京郊庄子上,实则金蝉脱壳,暗度陈仓,如今庄子里的沈家大姑娘其实是白露假扮成的。 那庄子里外都是她的人手,白露天天出来遛弯儿都不会有事,即便是沈夫人和沈聿亲自前来,易容后的白露也能以假乱真。 没了后顾之忧,沈忆才放心地带着阿宋女扮男装,来到京城以北三千里的聊城,落脚在这间福来客栈。 这聊城正在京都去帝巳城的必经之路上,五日前沈忆去庄子上时便给季祐风递去了消息,言明她会与他一道前往梁地,并约他在这客栈会面。如今算算时间,季祐风应该快到了。 沈忆不由往大堂门口望了一眼。 如今时令已入深秋,聊城又地界偏北,更是寒意沁骨,客栈已挂上了厚厚的门帘,将门外车马行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什么都看不到,沈忆收回视线,优哉游哉地摇着折扇,回答阿宋:“此行是同季祐风一道,他随从里没有女子,咱们两个太扎眼,自然是扮成男子更好。” 阿宋想了想:“姑娘是担心于翊王殿下清誉有损?” 沈忆摇着折扇的手一顿,她还真没在意这个…… “不是,”沈忆道,“我是担心季祐风一路有女子随行的事传回京城,叫那沈聿知道了。” 沈聿猜她和季祐风的事一猜一个准,诡异得很,难保不被他猜到她装病躲去庄子上是假,与季祐风一道去梁地才是真,届时…… 阿宋点点头:“原来姑娘是担心沈公子生气。” “……”沈忆转过头看着她,高高挑起一边眉毛,“我,担心他生气?” “不、不是吗?” “你哪只眼看出来我会担心他生气了?”沈忆冷笑,“他爱生气生气,爱怎样怎样,关我什么事?我是担心他知道以后,会变本加厉地妨碍我的计划!” 冷面的少女语速飞快,噼里啪啦如倒豆子一般,阿宋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 这时,门帘一掀,一年轻男子阔步走进来,神色严肃,腰间佩刀,脚踩牛皮靴,只见他仔仔细细地环视大堂一圈,又打起门帘出去了。 瞧见此人,沈忆心道:来了。 她向来过目不忘,立刻认出这人正是前些日子将她拦在护国寺后园外的那名侍卫。 果然,下一刻,门帘一开,季祐风披着鹤氅缓步走了进来。 客栈大堂内众人纷纷抬头看了过去,瞧他通身贵气,面色却很温和,只道是来了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沈忆起身上前,朝季祐风一拱手,含笑道:“季公子。” 身着男子装束,行的亦是男子礼节,可沈忆做来却毫不娇柔女气,别有利落飒爽之感。 季祐风眼中浅浅划过一丝涟漪,他不自觉顿了一瞬,然后笑着颔首:“沈公子。” 他身后随从好奇地打量着沈忆。 恰此时,一侍卫过来对季祐风回禀道:“公子,都尉说他要安排夜间轮值,等会过来。” 季祐风点点头。 都尉? 沈忆一怔。 她倒不是惊讶季祐风随行人员中有武官,只是……她记得那沈聿任的职便是左果毅都尉。 大抵是她想多了……武官中那么多都尉,不一定就是沈聿,况且她来之前刚打听过,沈聿天天在神策营里待着,跟季祐风压根没见过。 略微放下心,沈忆道:“殿下一路车马劳顿,想来需得好好歇息,阿忆已让掌柜的备上宴席,酉时三刻在三楼雅间给公子接风洗尘,现下阿忆就不叨扰了,告辞。” 作了个揖,沈忆便转身上楼去了。 季祐风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眸底逐渐染上暗沉。 听闻梁女案之初,他只觉是天赐良机,直到五日前沈忆送来一纸书信,他才隐隐意识到,这看似梁民积怨已久后自然爆发的动乱和这看似巧合的时机,也许并非天意,更不是巧合。 也就是那时,季祐风才将那日沈忆在护国寺轻描淡写的那句“臣女会给殿下送上一份大礼”和帝巳城之乱联系起来。讶然之余,他亦觉得心惊……莫不是这梁女案,从头到尾都是沈家操纵的? 季祐风正想着,他身后,门帘被人从外边拨开,手臂劲瘦有力,袖口收紧,腕间带着铁护腕。堂内随之灌入一阵寒烈的北风,直吹得堂内众人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一黑衣男人迈进门来,面容冷肃,黑漆漆的眸子狭长锋利。 大堂内陡然一静,众人的目光不自觉被这男人吸引。 男人却仿似没感觉到,径直走到季祐风身前,微微压低声音道:“殿下,臣已安排好今日轮值人手,殿下尽可安心。” 季祐风温声道:“有劳连卿,回房歇息罢。酉时三刻,有个接风宴,你随孤同去。” 黑衣男人,正是沈聿。 季祐风虽没说赴什么宴,沈聿心中却大抵有猜测,道了声好。 - 酉时初,沈忆穿上带来的唯一一套裙装,梳妆妥当,反复揽镜自照,眼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去定下的雅间等季祐风。 这雅间布置得颇有诗画意境,进门是一架雪景寒林屏风,往里走,桌椅旁是一汪清池,池上假山错立,流水不绝,池面中浮着几朵盛开的莲花,想来这水竟是叫人精心维持的温水。 黑木圆桌上有序摆放着八菜一汤,在灯火柔和的光晕笼罩下,色泽鲜亮,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想着待会要同阿淮在这里用饭,沈忆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唇,随即又使劲压下嘴角,神色淡然起来。 矜持,她要矜持。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听起来不是一个人,沈忆没在意,只以为是季祐风的护卫,她垂着眼一寸一寸将裙摆上的褶皱抚平。 门开。 沈忆站起身。 脚步声愈来愈近。 沈忆从屏风后款款走出。 一身白袍、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出现在眼前。 沈忆忍不住扬起笑靥:“殿下——” 这时她看到,季祐风身后,还跟着人。 话音戛然而止。 随着季祐风走近,他身后那人,一点一点,逐渐显露。 他露出脸来。 她笑容僵在脸上。 他完整地站在她眼前。 她的笑容全然消失。 最终,穿着干净利落的黑色劲装的男人,肩宽腰窄,英俊面容无波无澜,漆黑瞳仁深不见底,静静地看着她。 ……沈聿。 沈忆只觉心跳都停滞了。 为什么沈聿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故意的 14.沈聿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空气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沈忆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季祐风的表情。 好一个沈聿! 沈忆觉得自己可能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这辈子他阴魂不散地追着自己讨债。 她木着脸,目视前方,轻轻地解释:“就是头晕,没站稳,真的……” 季祐风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一眼,仿佛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沈忆:“……” 这场接风宴最终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沈忆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房间,直到她脚踩浮云般地走进屋里,看到了阿宋诧异的面容。 沈忆猛然回神。 她捞起茶杯,一口气灌下三大杯凉茶,最后按着杯口,砰地一声拍在桌上。 沈忆忍不住咬牙:“沈聿!” ——她非要找他问个明白不可! 亥时轮值换防后,沈聿在客栈里里外外都巡视了一圈才回房内。 推开房门的瞬间,入目一片漆黑,微弱的月光透进窗来,隐约能辨认出屋内家具的轮廓。男人的身形微不可察地紧绷了一瞬陈设,又立刻放松下来。 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他迈进房内,回身缓缓关门。 在这短短的空当,黑暗中忽然响起人吹火折子的声音,随即,火光自指尖跃然而起,摇曳着映亮了少女明丽的眉眼。 沈忆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两根手指夹着火折子,随手点亮矮几上的油灯后收回手,撑起下巴,幽幽望向沈聿。 她歪头一笑:“兄长,晚上好啊。” 沈聿不徐不疾走到书案后,在竹筵上坐下,抬起眼淡淡地说:“这个时候来我房中,倒是不怕我误会了?” “……” 一句话,少女衣袖下的手指瞬间攥成了拳头。 “沈聿。”她终于直呼他的名字,再不愿称他为兄长,“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男人愣了下,而后下一瞬,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沈忆见惯的冷笑或讽笑,他似乎笑得极其愉悦。 沈忆蹙眉:“你笑什么?” 男人弯了弯唇:“你方才喊我什么?” 沈忆撇撇嘴:“沈聿。” “什么?” “沈、聿。” “嗯?” “沈聿!”沈忆的耐心终于耗尽,“你聋了?!” 男人忽然没有了回音。 沈忆冷着脸看过去。 室内仅点了她面前这一盏灯,明亮的光晕以她为中心扩散开去,愈远处愈昏暗。沈聿半侧着身子,单腿屈膝坐在离她几步远的书案后,手臂随意搭在膝上,深邃面孔在灯火里半明半暗。沈忆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望见他一双漆黑的眼眸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眸底深处,似有火光。 她不由怔了一瞬。 也不过是一刹那,男人便已错开了眼。 他嗓音一如既往地淡漠,漫不经心反问她:“我能安什么心?” 沈忆冷笑:“少废话,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自己清楚。我只问你,我是喜欢季祐风也好,是想嫁给他也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给我使绊子?” 沈聿垂着眸提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季祐风要参与夺嫡,你现在嫁过去,万一来日登基的人是瑾王,你以为你还能有活路?” 沈忆皱皱眉,刚要开口,却又听沈聿道:“你无非是想借他的权势,以沈家在军中的地位,同样能帮你,你实在无需嫁他。” “帮我?”沈忆一挑眉,似是很感兴趣的模样,“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就帮我?” 沈聿指尖摩挲着茶杯,平静地说:“随便你想做什么,都帮你。” 沈忆不由一愣。 “……”她歪歪头,一手托腮,笑道,“那,倘若我要杀掉皇帝呢?倘若……” “我,要造反呢?” “我说了,”男人的嗓音仍旧淡淡的,“随便你。” 不知从哪处窗缝漏风,灯火忽得狠狠摇晃几下,少女映在窗纸上的剪影随之晃动了一瞬。她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的笑。 良久,她看着沈聿,轻声问:“为什么?” 男人垂着眼,没有看她,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 “因为你是沈家人,”他如是说,“你是父亲带进宗祠、写进族谱的女儿,沈家的姑娘想要什么,自有沈家人来帮,断没有让你牺牲自己的婚事去换的道理。” 沈忆听着这话,心神一阵恍惚。 昏暗的屋内,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她几乎忍不住想要相信他,相信这光风霁月的感人说辞真是他帮她的理由,相信沈家真的会将她视如己出,永远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后,永远为她驱使,永不背叛。 这一刻,她真的,前所未有地,想要相信他。 沉默片刻,沈忆伸出手,啪地将油灯罩子扣上。 摇颤的火苗顷刻间安静下来。 沈忆站起身:“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谢谢你,但是,不必了。” 沈聿目光微凝:“你不信我?” 沈忆迈开步子往房门口走去,淡淡说:“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曾对我说,我可以永远相信他,我想做的事,他会帮我实现,不然我一个女孩子,太辛苦了。” 她背对着沈聿,看不到男人微变的神色,自顾自地道:“我相信他了,我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地为我分担,不求回报,永远不离开。” 书案后,男人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少女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可后来他走了,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甚至没有一句道别。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没有人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想要的东西,更永远不要寄希望于别人。只有靠自己得到的,才会真正属于你,没有任何人能帮你,没有。” 说到这,沈忆很轻地笑了下:“沈聿,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想依靠任何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与沈家无关,也与你无关。即便最后要陪着季祐风去死,也是我自己选的。” 身后自始至终沉寂无声,沈忆停了片刻,打开了门。 迈步出去的那一刻,她忽然又停下,微微侧过脸:“哦对了,还有件事。” 少女神色微不可查地冷了几分:“我想嫁给季祐风,不只是因为他帮得到我,还因为我,喜欢他。沈聿,如果你再故意挑拨我们的关系,下一次,我不会再这么客气。” 她关上门走了。 屋内,男人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面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眸呈现出一片暗沉的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很久很久,他缓慢地阖上了眼睛。 - 沈忆慢慢走回自己房中。 一推门,阿宋立刻迎上来:“姑娘,宋一来了。” 沈忆抬眼看过去,只见窗边站着一男子,身高九尺,短发浓眉圆目,威猛精壮,夜行衣下,肌肉的线条隐隐隆起。 宋一和阿宋一样,都是自幼跟在沈忆身边的心腹,阿宋主要负责照料日常起居,而 15.阿淮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和光堂中。 这处殿宇并不算大,仅有三两处房屋拥挤地排列在一起,屋门也已有些破旧了,已经开始掉红漆,呈现出一种古旧黯淡的色调。 院中,错乱的石板缝中野草丛生,似是许久都未清理过,庭中一棵高大茂密的槐树,不时有淡紫色的槐花落下。 槐树下,有一方石桌。 少女坐在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将油纸包推过去:“喏,特意给你带的见面礼,很好吃的,快尝尝!” 面前,少年仍是白衣淡淡,他看着纸包,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道:“不用了,你找我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沈忆瞪圆了眼,好一会,她想了想,笑嘻嘻道:“没什么事啊,就是昨天在长街碰到你,很有缘分,交个朋友嘛。” 少年却道:“你可知我是谁?” 沈忆道:“我知道啊!你是魏国来的质子,叫季……季祐风!” 过了一会,少年随意嗯了声:“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沈忆眨眨眼。 这人可真冷淡,她想。 她没再说话,抬手将油纸包小心拆开来,露出里面淡淡碧玉色的芙蓉桂花糕:“这可是我最拿手的糕点,这两天刚好做,顺便给你拿过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少年沉默片刻,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好吃吗?” “好吃。我尝过了,你走吧。” 沈忆促狭一笑:“那怎么行,吃了我的花糕,就是我朋友了,你……唔,我喊你什么?阿祐?阿风?” 少年黑色瞳仁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开口道:“阿淮。” “哦,阿淮。”沈忆没有在意这个淮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得回礼。” “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礼可以回你。”少年慢慢地说。 少女眼珠一转,往上努努嘴:“就那个吧,你簪发的这根簪子。” 话音刚落,却见少年僵了一下。 他薄唇轻抿:“不行。” 沈忆:“为什么?”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你娘……” “不在了。” 轻轻三个字,如一蓬山中雨后的烟雾,风一吹,就散了。 沈忆愣了一瞬。 想了片刻,她道:“所以你这么不开心,是因为你娘去世吗?” “没关系,”她拍拍胸脯,“你不开心了,就来找我,保管让你高兴起来!” 少年一时竟没有反对。 阿宋从殿门处探个脑袋进来,示意她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不过我可不白费时间,”沈忆站起身,边倒退着往外走边,面上微微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你就帮我写课业吧!” 走到院门口,她站在朱红殿门下朝他挥手,声音清脆:“阿淮,走啦,下次见!” 最后的视野中,荒草萋萋的庭院里,白衣少年坐在飘满槐花的树下,静静望过来的目光悠长,又似乎夹杂着些许不知所措的茫然。 到这里,梦便醒了。 沈忆坐起来,揉着额角坐在床边发呆。 这是当年她初遇阿淮后,过了几天自作主张跑去找人家,非要跟人家做什么朋友,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保管他开心,真是傻得厉害。 可只要一回想起梦中那双湿润平静的黑眸,心就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沈忆想,也许,即便再来一万次,她还是会坚定地踏进和光堂的大门。 人与人之间,总是这般不讲道理,又无迹可寻。 阿宋在外面轻声喊她:“姑娘,该起床了,咱们今日要启程了。” 沈忆收起思绪,应了声。 梁地在魏国最北方,他们此行一路北上,虽人数众多,速度却丝毫不慢,过了没几日,天上已经飘起雪花。 这几日,沈忆都和季祐风一同用膳,季祐风没有公务要处理时,沈忆就去他的马车里,其实没做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两个人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许多次,沈忆上季祐风的马车时,都看到沈聿骑在马上,目光平静地往这边看过来,停留一瞬,又移开去。 但他再没来找过她。 也许是她那夜说的话起了作用,总之,沈聿再没来打扰过她和季祐风。 短短几日,天气开始变得刺骨得冷,虽然算不上什么极端的反差,可若是不留神,也是容易着凉的。 沈忆几乎日日都与季祐风待在一处,她最先发现了不对。 沧州地界一间客栈内。 松软床榻上,素日脸色苍白的男人面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得几乎毫无血色,正静静躺着闭目安睡。 外间,翊王几位心腹下属将大夫团团围住,却不自觉地全都靠后站了站,将最前面的地方留给了这与翊王看起来颇为亲近、但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沈公子”。 人群最外围,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单手扶着腰间佩刀,朝人群中看了眼。 重重人影后,露出少女小半边白皙如玉的面庞,细细的长眉蹙紧,神色格外凝重严肃。 许久,她都没注意到他,沈聿垂下了眼。 大夫抚着胡子,拎起药箱就往外走,连连摆手道:“这位公子,真对不住,在下医术不精,实在治不了。” 沈忆一伸手,径直拦住他,语气不由冷了下来道:“你先说说,这病怎么了,为何治不了?不过是发热而已,难不成还成了绝症?” 大夫被拦下,看着眼前这年纪轻轻却气势冷冽的小公子,竟忍不住心里开始发怵。思量再三,他摇头长叹一声:“小公子莫急,这位公子的病不难治,只是进来舟车劳顿,加之天气转寒,这才发热,只要好好调理吃药,几日也就好了。” “这难治的,是这位公子的先天之症。老朽资历不足,只能瞧出他胎里不足,先天体弱,只怕以后——”大夫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只道,“老朽实在治不了,阁下另请高明吧。” 他说完,忙不迭地地从人缝中钻了出去。 沈忆也没再拦他,站在原地,似乎有些失神,许久都没有动作。 屋内一时陷入安静。 沈忆沉默许久,转向几个下属,问:“翊王殿下的病,你们都清楚吧,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宫里太医又是怎么说的?” 几人面面相觑一瞬,最后是关遥上前一步,拱手道:“回沈公子的话,殿下只是从出生起就比同龄的孩子瘦一些,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七岁那年,殿下染了一次疫症,差点把把命丢了,自那之后,殿下的身体就大不如前。” “御医说,这是殿下娘胎里不足,出生后气血一直没补回来,又得了疫症,整个人精气损耗过大,再难补回来。若是一直这样好生养着,也不一定能活到而立之年……” 16.老道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沈忆睁开眼睛,视野里明亮的光线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阿宋忙起身去倒水:“姑娘,你感觉怎么样?身上可还难受?” 温水过喉,只觉如火舌舔过一般,火辣辣地疼,沈忆后知后觉自己身子酸痛得厉害,竟是病了。 撑着阿宋的手坐起来,她哑声道:“这是哪?” 说这话时,她扫了一眼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圆桌,四只圆凳,一盏油灯还有她身下这张随便一动便吱呀作响的木床。 阿宋道:“这是灵源山上的一处破道观,悬壶道人的住处。” 不等沈忆再问,阿宋便自觉地解释道:“姑娘你半道晕了过去,我和宋一都快吓死了,赶紧背着你上山去寻,好在没走多远,正巧遇到了在山中采药的悬壶道人,道人听说姑娘来寻他,便带我们过来了。” 沈忆掀被下床:“我晕了多久?” 站起的一瞬间,只觉双腿绵软无力,眼前阵阵发黑,差点又向前栽过去。 阿宋赶忙扶住她,语气不由带了些焦急:“也就一个时辰,姑娘别急,道人说你这病就是急出来的,是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被寒气侵体才会这样,虽说这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可身子最要紧,姑娘还是得好好医治。” 她说了这样许多,沈忆神色仍淡淡的,听完也只回了几个字:“走吧,带我去见道人。” 阿宋无奈叹气,只好小心为她披上大氅,系好带子,扶她出门。 两人正要出门,谁知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须发皆白、广袖飘飘的老道。 老道鸡皮鹤发,眼神矍铄,胡须头发皆梳得一丝不乱,宽大道袍的腰间系带上,以五色彩绳挂了一只极其小巧精致的玉壶。 沈忆少时曾见过这位悬壶道人,如今经年再见,竟觉此人容颜仿佛分毫未变。 她福身行礼,只是这礼并不同于她素日见到季祐风时所行的魏国礼仪,阿宋亦跟着她一同行礼:“见过道人。” 老道冷哼一声,竟是没搭理她们,径直走进了屋内。 沈忆神色分毫未变,平静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老道在桌前落座,沈忆刚在他面前站定,还未开口说一个字,便听他道:“我不管你来这是要干什么,你无需说,我也不会答应。病好了就赶紧走,别在这碍本道的眼。” 沈忆停了停,慢悠悠说:“我来这,是为了求道人,救一个人。” “你!”老道忍不住横眉怒目,“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聋了?” 沈忆正色道:“自梁国灭亡,道人避世数年,早已无心入世,阿野知道不该麻烦道人,可此番实是情势所迫,近了说是一条人命,远了说,更是能救我梁民于水火之中。道人向来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望道人能允了阿野。” 语毕,少女撩起衣裳下摆,笔直地朝他拜了下去。 原本坐得稳稳当当的道人,就在沈忆拜下去时忽然站起来,往旁边略跨一步,避过了她这一礼。 沉默片刻,老道苍老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说救我梁民于水火之中,是什么意思?” 沈忆道:“道人多年避世不出,怕是还未听说,前几日,三百梁地女子不满魏军暴行,自绝于帝巳城门前,可魏军却无一人为她们敛尸。我听闻此事,便决心为我梁民讨一个公道,可如今能证明魏军暴行的关键证人身患重病,加之他先天体虚,阿野只怕他活不到回到魏国作证的那一天,到时,便是前功尽弃。” 这一番话说完,沈忆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一旁的阿宋,早已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 姑娘这……说的都是哪跟哪啊,前面梁女案倒是还有几分真话,越往后越离谱……什么关键证人,那明明是魏国的四殿下季祐风啊! 可阿宋了解沈忆,她这样说必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可不能一个表情没控制好,叫这认死理的老道瞧出端倪来……只好把脸埋下去。 道人听完,即刻拍案而起:“岂有此理!” 他神色凛然,一甩拂尘就大步往外走:“你也别歇了,即刻随我上路,他先天再虚,有我悬壶道人在,他也得活着回到魏国去,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我梁民的安乐!” 他身后,沈忆凝重的神色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她轻咳了声,抬脚便跟上去。 阿宋虚扶着她的手臂,担忧道:“姑娘,当真不歇息一晚吗?” 沈忆道:“顾不上了,无妨,我还撑得住。” 因为顾及着老道的身子骨,回程时已比来时慢了不少,一直到后日中午,几人才赶回客栈。 沈忆甚至顾不得梳洗,径直将老道带去看季祐风。 到时,季祐风正披衣坐在床上,手里握着卷书。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已比她临走时好太多了。 沈忆看着男人几乎更加瘦削的脸庞,忍不住声音都放轻了:“我寻了位神医,让他为你诊治一番,可好?” 季祐风醒来时不见沈忆,一问才知,她竟冒着这漫天大雪为自己出门寻医去了。 他眼看着少女转过屏风朝他走过来,看着她眼下的乌青,面容上掩不住的疲惫,袖口露出的一截手指也被冻得通红,想来一路上定是风雪交加,极为不易。可在看到他时,她面庞上露出融融的笑意,一如初见之时,一如往常她见他之时。 季祐风不禁晃了晃神,过了好一会,看到沈忆微微疑惑的眼神,他才反应过来,颔首温声道:“那便有劳先生。” 悬壶道人把脉足足把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不时问几个问题。 良久,那青筋凸起的苍老手掌终于收了回去。 沈忆不由问道:“他这病,如何?” 道人看着季祐风说:“你要感激她,若非她将我寻来,你这寿命,短则几天,就算往长了说,也不过五六年。” 沈忆霍然抬眼,季祐风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老道一捋胡须,沉吟片刻,道:“你本就胎里不足,若非难产,便必是早产,倘若一直精心将养着倒也无妨,可如今你跑来这北地,乍遇寒气,早年气血没补足的亏空便立刻显现出来了。” “这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老朽也无法,若你愿意,老朽可用药为你吊几分精神,保你最多半年内性命无虞,切记,可适当增加活动,但绝不可剧烈运动。” 男人俊美得几可称得上精致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苍白的皮肤仿佛完全失了血色,浅浅的琥珀色瞳仁如一汪湖水,平静,却蔓延着死气。 过了一会,季祐风伸出手,空荡荡的袖管从白细劲瘦的手腕上滑落,他简单作了一礼:“有劳先生,祐风必有重谢。” 也就是在看到他行礼手势的那一刻,老道眼神遽然一变,陡然犀利起来。 悬壶道人转头看了沈忆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迈着方步走去了外间。 沈忆朝季祐风点点头,跟了过去。 靠在床上的男人抬起眸,眸光落在老道腰间系带上,若有所思。 外间,沈忆站在桌案边,挽起袖口开始磨墨。 17.回礼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如同独自艰难跋涉数日的风雪夜归人,路转忽遇茅屋,灯火明亮,有新醅酒,有小火炉。 这一刻,沈忆竟隐隐有些贪恋他怀中的温度。 沈聿将她拉到身前,极有分寸地没有去触碰她的腰或背,只是用温热的掌心抚上她的脑袋,更用力地将她带向这片炽热的暖意。 沈忆嗅到他身上沉郁的幽香,竟觉安心无比。 她轻声问:“沈聿,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嗯。” “……不问我什么吗?” “不问。” “……”少女低喃着问,“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聿似是笑了声,胸腔传来闷闷的震动,低沉悦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什么和不得已,何必去问。” “总有人不理解你那些不得已,可他们不是你,他们,也没有经历过你曾经历的一切。” “所以,就按你的想法走下去,这是你自己的命,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了眼眶,沈忆将脸颊微微侧过来,额头轻轻抵住他的胸膛,眼睛贴上他的衣襟,维持着这个算不上亲密但勉强称得上几分缱绻的姿势,一动不动。 天地一色,万物皆白。他们在无人的庭院中安静相依,大雪落满他们的头发,整个世界都悄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从他怀里抬起头,嗓音微哑:“多谢,我回去了。” 沈聿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什么都没说,嗯了一声。 沈忆向后一步,暖意骤然远离,冬日寒冷肃杀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 只是她不再觉得寒冷。 朝沈聿笑了笑,她转身回了客栈大堂。 回到翊王房间之时,房内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看着一身大红大紫,恨不得把玉佩香包挂满一身的男人,沈忆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翻白眼,有模有样地拱手行礼道:“参见桓王殿下。” 桓王定定盯着她的脸。 沈忆毫不遮掩,任由他打量,自顾自走到书案前面。 余光里,桓王眯着眼看她半响,忽得神色一变,抬手一指她就要说话,却被季祐风一口憋回肚子里:“五弟,这是我在外结识的一位好友,唤她沈公子即刻,介绍给你认识。” 桓王神色变来变去,看看翊王,再看看沈忆,又看看这屋子里其余的侍卫,终于闭紧了嘴巴。 季祐风此时已经下床,披了件深蓝色外袍,走过来对沈忆道:“阿忆,孤听说,那道人忽然将药方撕烂扔进了水里,这是怎的一回事?” 沈忆摸出剩余半阙完好无损的药方,放到桌子上,缓缓展平,笑道:“让殿下见笑了,此人性情古怪,向来视王侯将相如粪土,更对名利不屑一顾,在下去请时,其实颇费了一番口舌,还不得已编了个瞎话去诓他。谁知方才两个侍卫说话时不小心泄露了殿下的身份,这才将他惹恼了。” 她话锋一转,眼神扫向那两个方才贸贸然闯进来的侍卫,含笑道:“殿下出门在外,关于身份的事还是要小心些,万一被有心人听到,总归是个隐患。” 她目光所指之处,两侍卫不由低下头去。 季祐风倒也不拦着她敲打这两个侍卫,待她说完,笑道:“阿忆别急,药方没了就没了,生死之事,孤早已看淡了。” 沈忆执起笔,淡淡地道:“殿下,我绝不会看着你去死。” 季祐风一怔。 方才研磨的墨迹已经微微干涸,沈忆倒也不在意这墨匀不匀、润不润,径直提笔开始写。 没多久,一副崭新的、一模一样的药方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沈忆拿起纸,轻轻一吹:“殿下请放心,这方子我虽然只看了几眼,却绝不会记错,殿下安心服用便是。” 她话音落地,房内忽然陷入短暂的安静。 片刻后,季祐风笑道:“阿忆竟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此番当真是多亏了你。” 说着,他接过方子,扫了一眼,纸上字迹竟是格外的遒劲有力,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想到此等笔迹会出自一个柔弱的女子之手。季祐风将纸递给随从,吩咐他们去按这方子抓药。 此事总算有了不算坏的结果,沈忆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这心神一松,身上种种黏腻不适和脑子的昏昏沉沉便立刻变得明显起来。 她朝翊王和桓王拱了拱手:“二位殿下,若无别的事,阿忆先回房了,告辞。” 季祐风温声道:“这几天辛苦了,快去歇息罢。” - 拖着疲惫的步子,沈忆脚步绵软地走回房间。 一回到房间,沈忆便瘫在了榻上。 几天几夜下来,此刻她已是心力交瘁。 阿宋将药端给她,便去给她准备沐浴的热水。 门关,阿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沈忆歪歪躺在榻上,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房顶。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累,偏偏脑子清醒无比,竟是毫无睡意。 眼前,男人清冷的面孔和那双永远不露情绪的黑色眼睛挥之不去。 沈忆晃晃脑袋,那面容便如同被砸进石子的湖中倒影,顷刻间消散了去。 她坐起身,看向阿宋方才放过来的药碗。 一只木质的托盘,一口白瓷碗,里面盛着浓褐色的药汤,正散发着腾腾热气,沈忆只是看了一眼,便皱起眉,瞬间没了胃口。 正要躺回去,忽然瞥见托盘上,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白色方块。 沈忆拿在手上,轻轻捏了捏,软的,放在鼻底轻嗅,有甜甜的牛乳香味。 竟是一枚牛乳糖。 她吃药时,最离不开的牛乳糖。 怔愣一瞬,少女双眸一亮,眼底忽得绽放出甜丝丝的笑意。 他果然记得她! 她的阿淮,还记得她! 无疑了,他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和时机上的不合适才不肯与她相认,他其实一直都记得她,记得她怕苦不肯吃药,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沈忆端起药碗,瞬间就觉得顺眼了不少,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干,然后剥开糖纸,填到了嘴巴里。 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沐浴时,沈忆吩咐阿宋:“跟店小二说,去帮我买些东西,待会借他们厨房一用,我要做芙蓉桂花糕。” 阿宋满脸疑惑,但还是依她所说的,去跟店小二一五一十地讲了需要采买的东西。 沐浴更衣后,沈忆浑身清爽,精神百倍。她一会都没再歇息,径直下楼去了后厨。 阿宋看着步履轻快、满面春风的少女,和两刻钟前双目黯淡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几乎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到了后厨,掌柜早已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两人立刻上手。 案板前,阿宋系着围裙,挽起袖管和面,看着神色专注调制糖汁的沈忆,忍不住小声问道:“姑娘,你当年不是说再也不做芙蓉桂花糕了?今天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你准备原谅那个谁了?” 沈忆在碗沿上啪地磕下一个鸡蛋,漫不经心地道:“原谅?他还差得远,礼尚往来罢了,当年的帐,我迟早让他百倍还回来。” 阿宋迷惑地眨眨眼,什么礼尚往来? 18.夜饮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沈聿坐下,先挨个掂了掂酒坛子。 五坛已经空了三坛,剩下两坛,一坛还未开封,一坛只剩了一半。 男人隐隐皱了下眉。 “晚上用饭了吗?” 坐在他右侧的沈忆恍若未闻,白皙漂亮的手指捏着酒杯,仰头灌下一口,然后才转过脸,红润的樱唇缓慢吐出两个字:“用了。” 少女的额发稍显凌乱,脸颊晕开淡淡的粉色,如同染了胭脂,酡颜如醉。一双眼睛似是清冷,似是朦胧。 沈聿和她对视一瞬,立刻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桌子一边放着的食盒,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一点小玩意儿。”沈忆吞下一口酒,含糊地道:“要尝尝吗?” 她搁下酒杯,将食盒移过来,打开盖子,取出了精心摆成八瓣梅花状的糕点。 “看。”她双手一比,朝他挑挑眉,笑眯眯问:“好看吗?” 自从食盒打开那刻起,沈聿的目光便停在了上面。 他缓缓转头去看沈忆,良久,缓缓道:“很好看。” 顿了顿,他问:“是你做的?做这个干什么?” “是我做的,不干什么,”沈忆笑嘻嘻的,“尝尝吧。” 说着,她拈起其中一块,许是没控制好力道,刚拿起来,糕点便碎了。 少女满不在乎地将手中剩下的碎块丢开,又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糕点刚入口,她便变了神色。 “呸呸呸。” 沈忆的脸几乎快皱成一只包子,她立刻抄起酒杯,猛灌一口酒,将口中那齁人的甜腻之感勉强压了下去。 她皱着眉:“你还没吃吧,别吃了。” 沈聿道:“怎么?” 沈忆扯出帕子,擦了擦手:“太甜了。” “果然啊,太久不做,就是会生疏。”她叹口气,收起帕子,撑着腮,重新拿起酒杯。 本就是随口说的一句话,沈聿却忽然抬起眼盯着她:“为什么很久不做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忆眨眨眼。 沈聿:“……” 这是几个时辰前他刚对她说过的话,现在竟被她如数奉还。 看到男人的神色,沈忆忍不住弯了弯唇,悠悠道:“做这个很费功夫的,如果不是想特意做给别人吃,我才不费时间去做这个。” 沈聿似乎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他慢条斯理地问:“所以呢?你想做给谁吃?” 沈忆看他一眼,似乎是在说:那还用我说? 沈聿懂了:“四殿下。”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那这一份,为什么不送给他?” 话音落地,很久都没有听到回音。 “沈聿,若我说,我很早就和他认识了,你信吗?” 暖黄色的光线打在少女面庞上,她的神色透出一种深刻的平静,无悲无喜,不怨不怒。 许久,沈聿说:“然后呢。” “然后?”沈忆将酒杯倒满,抬起眼,虚虚看着空中一点,悠悠地讲,“然后我和他还算玩得来,自认和他交情不错,只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跟我大吵一架,还不肯见我,第二天便消失了。” “这也就罢了,如今再见面,我一直以为他是装作不记得我,竟还一直盼着他和我相认的那天。直到刚才我才发现……原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男人搭在桌边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沈聿,你可知这种不被自己喜欢的人放在心上转身就忘的滋味。” 淡淡嗓音落下,少女的神色平静至极,似乎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 沈聿始终垂着眼,不曾抬起头。 沈忆一口饮尽杯中酒液,一手撑起下巴,笑了笑:“也是,我忘了你出家好些年,想必是没想过这些弯弯绕绕的。诶,话说回来,你当年为什么要去出家?可别说是因为打仗死了人,你心里害怕,我可不信。” 沈聿抬起眼,但仍是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远处明灭的烛火,轻声说:“也许他的确没有忘了你,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得已,只能装作不认识你。” 沈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聿还在说前面的事情。 “你不用安慰我了,”她嗤笑一声,“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分得清楚。他的确是不记得我了,不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不过也无妨,忘了便忘了吧……也许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当年的事本就不该发生,更不该反复纠结执着于过去,忘了,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准备怎么办?”不知为何,男人的声音竟听起来有些干哑。 沈忆有些莫名地看他一眼:“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再找他算账吧,现在就算了,我没时间。” 沈聿没再说话。 沈忆懒懒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道:“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沈聿嗯了声,却没动。< 19.狡辩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又过几日,待季祐风病情好得差不多了,一行人继续启程上路。 当他们终于进入帝巳城的大门之时,大雪初停,整个北方已正式进入了寒冬。 一行人停在城门口,等待守卫查验通关文牒。沈忆坐在马车中,撩起车窗帘子往外张望。 入目一片洁白,从房屋顶到地面,皆铺着末过脚踝的积雪,道边的柳树仅剩光秃秃的枝干,僵硬地冻在这冰天雪地里。 沈忆上一次来帝巳城,是在春天。 帝巳城地处交通要道,在梁国还未被魏国吞并时,是梁国南部最为繁华的城邑。那是阳春三月,城门口翠柳如烟,飘扬的柳枝下有背着包袱远行的游子,有捏糖人的手艺人,还有挑着竹篓临街叫卖的小商贩。 然而现在,一眼望去,大街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城门口七八个头发半白的老叟,穿着脏破的棉衣,提着笤帚铁锨,弯着腰动作迟缓地扫雪。 沈忆前后目测了一下,扫过雪的路大约已有半里地,马车的车辙印都是新的,想来这路是今天刚扫出来的。 现在不过才辰时三刻,只怕这几个老叟半夜便开始清理路面,一刻不停地扫了两个多时辰的雪。 沈忆正看着他们出神,忽然看到几人步履匆匆地朝着马车这边过来。 为首之人身着绯色公服,约莫三四十岁,个子很高,身条极瘦,面色沉凝,大老远地看去,还以为是支着衣服的竹竿走了过来。 他身侧略微落后半步,是一位穿青色官袍的男子,满面笑容,大腹便便,仿佛滚过来一个绿皮冬瓜。 这两人一胖一瘦,一红一绿,一个不苟言笑,一个笑得眼都看不见了,一路走来当真是抓人眼球的很。 只见那竹竿官员行至马车前,拱手一礼,声音倒不似他面相那般沉稳,而是有些虚浮的沙哑嗓音:“下官帝巳城刺史秦峰青携司马陆小安,拜见翊王殿下,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两侧侍卫掀开车帘,露出里面的人来。 宽大的车厢之中,沈忆坐在侧边,只漏出一个白皙安静的侧脸,正中间,披着大氅的男人端坐着,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淡淡道:“起吧,孤身子不好,就不下车了,具体事宜,就等孤安顿好之后再宣你们细问。” 说完,那帘子便立刻放下了。 随即,车轴滚动,一行人不徐不疾向前去了。 秦峰青站在原处,即便遭此冷遇,干瘦蜡黄的面皮上也瞧不出什么波澜。 无人注意到,那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小安在看清车内坐着的人之后,神色短暂地僵了一瞬。 秦峰青特意为他们腾出一座院落供他们安置,一行人在此部署修整一番。 一直到晌午,秦峰青派人来请季祐风赴宴,季祐风跟沈聿和沈忆说了声赴宴的事,商定时间一起过去。 谁知临出门时,久久不见沈忆的身影,季祐风正打算差人去问,却只见丫鬟阿宋小跑着过来,满脸通红道:“殿下,公子,姑娘说请你们先去,可能是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姑娘她有些闹肚子……” 闻言,沈聿意味不明地往沈忆的屋子看了一眼。 季祐风道:“严重吗?” 阿宋笑道:“殿下放心,不碍事的。” 季祐风想了想:“既是这样,让你家姑娘不必急,身子最重要。” 阿宋点头如捣蒜。 两人一前一后,五六名侍卫其后,便离开了。 这院子位置极好,无论是离官衙还是离秦峰青订下宴席的酒楼都很近,几人便干脆走着过去了。 到了地方,酒楼里竟是没什么人,秦峰青一路将几人引到雅间,一边介绍说:“殿下身份尊贵,下官便将闲杂人等都清退了,安全方面殿下无需担心。” 季祐风看着他恭敬谨慎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到雅间门前,沈聿对几个侍卫道:“你们守在门前,不必进去,我进去就行了。” 几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心里一同点头。 他们虽是翊王身边的护卫,可这一路过来,早已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沈小将军心服口服。 关遥拱手道:“那便有劳都尉。” 门关,四人落座。 季祐风在面对着门的主座,沈聿在他右手边,左边是秦峰青,再往左是陆小安。 秦峰青提起酒壶为季祐风斟酒:“听闻殿下和都尉不远千里前来救帝巳城于水火之中,下官深感荣幸,不过……方才在城门口看见殿下马车之中似是还有一位贵人,不知他是……?” 季祐风淡淡扫他一眼。 中年男人眼底乌青,面色枯黄,脸颊凹陷,看起来简直像飘荡在世间的一只鬼,只是神色始终一丝不苟,又叫人觉得他一身凛然的正气。 但对季祐风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峰青是瑾王的人。 所以他只回了句:“她水土不服,身体抱恙,可能晚会过来。” 听见“水土不服”四个字,坐在最边上的陆小安笑呵呵的面容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还有,”季祐风淡笑着道,“孤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宜饮酒,多谢秦大人好意了。” 上一句无视他的问题,这句又毫不留情地下了他的面子,可秦峰青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仍是波澜不惊地道:“下官唐突了,还请殿下恕罪,这些菜肴倒是按殿下的口味准备的,还请殿下品尝。” 一边说着,秦峰青拿起筷子开始布菜。 季祐风啜了口茶:“孤喜欢直爽人,秦大人知道孤是来做什么的,梁女案事发至今,还没有个定论,就这么一直拖着,似乎也不太好,秦大人说呢?” 秦峰青稳稳当当加了块排骨到季祐风碗碟之中,抬起眼道:“殿下实是言重了,也许殿下还不知道,经过下官和一众同僚努力安抚,如今城中百姓皆已平息了怒意,那三百名女子的尸首,下官也已安排人厚葬,并重重抚恤其家人。百姓们早已开始重新开张, 20.转折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秦峰青一番话说完,季祐风面上温和的笑意渐渐地淡去了,他取过手巾,缓慢地擦拭着,一字未说。 秦峰青跪在他脚下,面色凛然严肃,腰背挺得笔直。 他的身后,陆小安窝窝囊囊地蜷缩成一团,始终不曾抬起头,连动都不怎么动,仿佛屋内里一个毫不起眼的摆件。 这时,一直不曾开口的沈聿忽然道:“这位陆大人,我曾听说过。” 他这一开口,瞬间让几乎淡出众人视野的陆小安成为了视线的焦点。 沈聿的视线落在男人几可称得上肥胖的身躯上,慢慢地道:“若我记得不错,陆大人应该是梁人吧。” 陆小安垂着头,完全看不清楚他的神色,身子也一动不动。 “听说七八年前,梁国尚未覆灭之时,陆大人任帝巳城刺史,年方三十出头,不仅文采风流、面容英俊,而且爱民如子,外修大道,内垦良田,将帝巳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民间百姓赞不绝口,称你是‘包公在世’。” 这段久远的往事扑面而来,陆小安面上却没什么表情,还是笑呵呵的,仿佛沈聿口中这个人并不是他。 季祐风并不知道这陆小安还有如此不一般的背景,不由看了一眼沈聿。 沈聿接着道:“虽然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但毕竟当年陆大人对帝巳城及城中百姓付出了无数心血,相信陆大人能将如今城内的情况据实相告。” “所以,陆大人,秦刺史所言,你可有异议?” 秦峰青的眼珠极其细微地往旁侧斜了一下。 那绿油油的身影肉眼可见地僵了一瞬,几息后,男人抬起头,咧开嘴角,笑容里满是讨好的意味:“都尉明鉴,秦大人自从上任,便一直兢兢业业,对百姓们那真是掏心窝子的好啊!大人所言句句属实,下官绝无异议。” 沈聿道:“此话当真?” 陆小安:“当真。” 沈聿看着他发胖肿胀的脸颊上挤作一团的腮肉,笑意里满是谄媚,没再说话。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心系百姓、极负才干的好官变成如今这幅圆滑虚伪的模样,沈聿没有兴趣,他只知道,短时间之内,陆小安是不会向他们说实话的。 再问陆小安已经没有意义,季祐风转了话题:“孤记得帝巳城当有一位掌管城坊的护军将军,叫何玉良,梁地百姓同城防军起冲突时,他在何处?今日又为何不同你二人一道来拜见孤?” 秦峰青道:“回殿下的话,护军近日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实难前来参见殿下,护军托臣转达,待他身子好些,定然前来向殿下请罪。至于百姓和城防军起冲突一事……” “当时护军并不在场,是他手底下一个叫刘勤歌的副将处理的。事发当日其实事情并不严重,是此人浮躁冒进,下手没轻没重,这才激起了民愤。” 季祐风道:“哦?那此人现在身在何处?” 秦峰青肃然道:“此人挑起梁民与我魏军对立,严重违反军纪,事发当日护军便已将他处死。” 季祐风和沈聿对视一眼,皆心下了然。 这,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帝巳城的情况绝不可能像这秦峰青说得这般简单,他不过是在试图粉饰太平,陆小安亦为他掩护,不肯透露半个字,他们根本不可能从这两人身上切入查案。 至于这个何玉良,更是直接懒得来见他们的面,堪称猖狂。 可看眼下这副情形,只怕就算从其他官员身上查起,也不会比现在好太多。 情况比预想中要复杂棘手得多。 他们如此油盐不进,季祐风却也并未显露出来生气,只是淡笑着扫了二人一眼,执起筷子道:“孤也就是随口问问情况,二位莫要多想,起来吃饭罢。” 秦峰青倒没马上起身,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向季祐风,见他面色如常,喜怒难以揣测,心下又对这位翊王殿下的城府有了几分估算,这才慢慢起身。 两人一同谢过季祐风,坐了下来。 一时,雅间之中寂静异常,只有碗碟叮当碰撞的清脆声响。 没多久,雅间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推开了门。 一个年轻的公子出现在门后。 他一身青袍,身量不高,十分白净清瘦,五官极其精致,几乎到雌雄莫辨的地步。 正是方才因身子不适没能准时过来的沈忆。 她刚一进门,便察觉到有一束阴冷的目光朝她直射而来。 这目光一寸一寸地,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沈忆转眸扫过去,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蜻蜓点水般地掠过秦峰青后,她看向了边缘那个绿衣服的胖男人。 相比秦峰青,沈忆看陆小安的时间竟更长一些。 但不过几息,陆小安便先移开了目光。 一番眼神交换,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沈忆随后便立刻回过头,含笑道:“殿下恕罪,阿忆来晚了。” 季祐风道:“无妨,你身子怎样,可好些了?” 沈忆在沈聿身边坐下,道:“多谢殿下关心,已没什么大碍了。” 季祐风微微颔首:“这是秦大人和陆大人,在城门口见过的。” 沈忆便将视线转过去,面上微微带了些歉疚之意:“草民自知失礼,方才特意跑了趟西街,想挑选些礼物给二位大人赔罪,谁知路上遇到些麻烦,被耽搁了。草民担心再晚了就赶不上这接风宴了,便先行过来,回头一定细细挑好,将赔礼送到二位大人府上。” 听她自称草民之时,秦峰青极快地蹙起眉峰,竟是个没官职的,这翊王带他来干什么? 可看起来,翊王似乎对他颇为关心。 不动声色打量此人许久,一个念头忽得闪过—— 此人身为男子,长得实是太精致漂亮了些。他素有耳闻,不少京城显贵公子都有些隐秘的癖好,譬如娈童,譬如,男色。 秦峰青深深看沈忆一眼,心道:原来翊王好这一口。 如此一来,他心中便有了些计较,接话时便收起了怠慢:“这位小公子太客气了,帝巳城到了冬日,天气干冷,小公子从南边一路赶路过来,会水土不服也是正常的,无需赔礼。” 来往皆是没什么营养的场面话,众人漫不经心地听着,随即抛到了脑后。 唯有沈聿,似是随口一般,问了句:“遇到麻烦了,怎么回事?” 沈聿这么一说,另外三人才想起沈忆方才说正是因为遇到麻烦事才没来得及买赔礼,一时都看向她。 沈忆笑笑,口舌爽利道:“倒也没什么,就是去西街的路上正路过官衙,瞧见门前面聚了许多百姓,还吵吵嚷嚷的吼什么‘官府今日定要给我们梁民一个说法’,他们把路都堵死了,我实在过不去,又不知道其他去西 21.欲探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沈忆接着问:“孔雀楼是什么地方?” 壮汉目光怪异地在几人身上打了个转,似是才反应过来:“你们是外地人吧,孔雀楼都不知道。” “孔雀楼可有名的呀!”壮汉抬手往西方一指,“就那个高的,看见没?” 几人循声望去,此人所指之处,一座六层八角楼拔地而起,在城坊之间鹤立鸡群,远远望去,恢弘大气,繁复壮美。 壮汉道:“你们不知道,四年前那姓秦的来城中上任,抓去了将近上万壮丁,兴师动众建了整整一年才建好!他当时说的好听,什么是要建座佛寺用来给老百姓们上香祈福——全都他妈狗屁!这楼建好之后,压根儿不让咱们平头百姓进!” 沈忆看着远处那座占地似乎并不算很大的楼,下意识地想:建这样一个楼,竟需要上万人花上整整一年吗? 只是随即,她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怎么,这楼难道不是一般的青楼?” 若是寻常的青楼,定然恨不得全城的人都进去光顾生意,又怎会将人拒之门外? 壮汉道:“欸,小兄弟,这你可就说对了,这孔雀楼,它的确不是一般的青楼!” 他口若悬河:“孔雀楼门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把守,防守相当森严,他们好像出入有一个什么令牌之类的东西,验明身份之后才能进去。我曾经想过半夜偷偷翻窗户进去,结果离窗户还有老远的时候就被人一掌劈晕了,他娘的那些人把老子随便扔到了垃圾堆里,老子差点冻死在那!” 几人:“……” 沈聿忽道:“既是守卫森严,百姓如何得知这是青楼?” 这句话,当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几人都看向壮汉,等他的回答。 “啊?”壮汉两手一摊,“这还不是明摆着的?” “咱就没见过有女的进这楼,什么楼没女客?肯定是青楼啊!再说了,咱好多老百姓都说曾经见过从里面运出来一车一车的东西,有人特意去他们卸货的地方看了,吓!全都是女尸啊!死状也都千奇百怪,这肯定是不听话的被打死了,或者有的就被活活玩死了。” “天可怜见的,原本是家里捧在手心里的闺女,到头来都成了孤魂野鬼。” 说到最后,壮汉摇摇头,一直粗犷的大嗓门低了下去。 青天白日的,耳边人声鼎沸,几人却都忽觉浑身发冷,脊背上窜起一股寒意。 沉默片刻,沈忆抱拳道:“多谢这位大哥解惑,在下大概了解了,我们还有些事,咱们就此别过。” 壮汉却忽然伸手拉住了沈忆的胳膊,嬉皮笑脸道:“别急啊,几位公子可还想打听别的什么?我给个友情价怎么样!” 沈忆眼睛一眯。 壮汉忽觉背后一阵阴风刮过,眼前这模样可人的小公子脸一冷下来当真是吓人,更要命的是,旁边那两个男的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奇怪…… 壮汉头都不敢扭,讪讪松开了手。 眼看几人走远,丝毫没有回来的意思,壮汉遗憾地摇摇头,摸出衣襟里揣着的那一小块碎银,大拇指来回摩挲几下,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 家里有些日子没开荤了,待会回家的时候买个鸡腿,给丫头打打牙祭! 这样想着,他小心将银子放进前襟收好,转身也准备回官衙了。 只是他刚转过身,斜里忽然伸出一只大手,从后面狠狠地捂上了他的嘴! 壮汉蓦然瞪大眼,庞大的恐惧激发了他强烈的求生本能,他立刻屈肘向斜后方顶去,肌肉线条紧绷,瞬间爆发出极其强悍的力量,试图将那人逼退。 然而,一只铁钳一般的手紧紧抵住了他的肘弯,他瞬间动弹不得。 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轻轻松松将他拽进了一侧的窄巷之中。 来人站在身后,一手将壮汉两只手臂反锁,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嗓音沙哑:“想活命就如实说!方才那几人找你打听了什么?” 他微微抬起手掌,留出让壮汉说话的距离。 壮汉哆哆嗦嗦地道:“好汉饶命……只说了孔雀楼……” “还有没有别的?” “没、没了……好汉饶命啊,我家里还有五岁的女儿——” 清脆的磕巴一声,壮汉的话戛然而止,他的头颅软软地垂了下来,再也没了声息。 那人放开对他的桎梏,扑通一声,壮汉的身体倒在地上,随即被人拖着两臂拉走,只有那藏在衣襟里的碎银骨碌骨碌滚了出来。 永远停在了角落里。 另一侧,一行人对身后发生的事毫无察觉。 待走开一段距离,沈忆看向季祐风:“殿下,三百梁女究竟为何自尽,答案说不定就在这孔雀楼中。” 季祐风颔首:“孤亦这样认为,有必要进去一探究竟,只是听方才那男子所言,孔雀楼戒备森严,想进去需得好好想个法子。” 沈忆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谁知另一边有人先她一步接话,道:“殿下不必担心,其实这件事并不难办。” 这道低沉又带着些许清冷的熟悉嗓音传来,沈忆不用转头去看也知道,是沈聿。 沈聿解释道:“方才那人眼界有限,只知孔雀楼门禁森严,却不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他们弄出来令牌,便定会有人伪造或是租借。” “其中关窍,就在一个叫万鱼之渊的黑市。” 季祐风和沈忆双双一愣。 季祐风是没想到沈聿竟对帝巳城如此熟悉,因为黑市这种事情,哪怕是自小在城中长大的人也不一定知道。 而沈忆在男人说出“万鱼之渊”四字的时候,便倏地怔住了。 昔年记忆仿佛犹在眼前。 和光堂。 仍是那一方小小的院子,槐树的叶子落满一地,仅存几片在秋风中摇曳。 沈忆摸出一块包着什么的锦帕递过去:“昨儿听说你喜欢兰花,想起来之前曾淘到这个,正好送给你。” 少年接过来,打开锦帕。 触手细腻的丝帕中,静静躺着一枚白玉壁,上下用淡青色的线打了络子,中间一块浑圆的白玉,玉璧一侧细腻地描刻出一丛幽幽静放的兰花,反过来,另一侧刻着三行字。 看到这些字,少年挑起眉毛:“你从哪淘来的?” 沈忆一笑,神秘兮兮地道:“帝巳城,西南角,万鱼之渊 22.第 22 章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听到沈聿这句话,沈忆以为自己会震惊,警惕,甚至隐动杀意,就像一块大石头,砰地砸在了水面上。 可事实上,这句话更像一颗被人不小心踢进深海的小石子,没有回音,甚至没有溅起什么浪花。 她竟格外地平静。 “你说的不错,”她一口承认,而后双手撑在书案的边缘,身体微微前倾,歪着头看他,微笑道:“所以呢,兄长……要去告诉季祐风吗?” 午后暖洋洋的日光透进窗来,她微微侧着头,洁白的面庞忽明忽暗,长而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偶尔眨动,犹如柔羽轻颤,若有似无地搔挠人心。 男人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一瞬,沉默片刻,他向前看去,望着院中那棵槐树,说:“我可以不告诉他,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沈忆一挑眉:“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 沈聿神色淡淡:“还没想好。” “……” 沈忆站直身子:“好罢,那以后再说,但如果太过分,我是不会答应的。” 确定沈聿短时间之内不会告诉季祐风,沈忆转而笑吟吟地问:“那,兄长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静立的少女笑容嫣然,漆黑的眸子却毫无笑意,蛊惑而危险。 沈聿道:“你在和那名男子交谈的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忆却很快反应过来。 她的神色倏地变了。 沈聿接下来的话更是验证了她的想法:“你方才在跟那男子交谈之时,对方一口梁地口音,你回话时便也不自觉带上了口音,虽不甚明显,可细心的人只要留神,必能听出来。” 一阵后怕涌上心头,沈忆只觉脚底隐隐发软。 并非她不够小心,而是说话这种如呼吸睡觉一般自然的事情,实在很难时刻注意着。 今日是她走运,说话时在场的都是自幼没接触过梁地口音的魏国人,不大能听出来,可若是万一……秦峰青也在,他必能听出来她这无意识间被带出的口音,以他缜密谨慎的为人,必然会起疑心。 届时,他们的麻烦只会更大。 这时,沈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你为何对梁地口音如此敏感?你来过梁地?” 过了片刻,沈聿才道:“嗯,来过。” “什么时候?” “外出游历那年,还有,”沈聿看着她的眼睛,“随父从军北伐梁国那年。” 听见后半句话,沈忆一怔。 但很快,她便掩去了自己的失神,点头道:“原来是这。” 表面上虽然一切如常,可沈忆心中止不住地冒出阵阵烦躁,更不想再待下去。 其实沈聿说的这场梁国的覆灭之战已经过去很久,她也早已能在别人提起时泰然处之,谈笑自若,只是不知为何,听见沈聿亲口说他曾参加这场战事,她竟难以自持。 她淡声开口:“若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看着沈忆冷淡的神色,沈聿却什么都没说,只平静地嗯了一声。 他立在窗前,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过庭院,迈出垂花门,消失不见。 - 钩月在天,夜凉如水。 一个轮廓圆润的人影缓慢地在窄巷墙壁上移动,手上还拎着一个布做的袋子。 几道清脆的哗啦哗啦钥匙碰撞的声音,影子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紧接着响起门吱呀开合的声音,砰地一声,门关,巷子又恢复了寂静。 陆少安哼着小曲儿,醉眼朦胧地迈着步子走进这座并不大的院子。 他忽然停下脚,看着院中,眼中的醉意飞速散去,整个人仿佛一只炸毛的猫。 “好久不见,陆大人,别来无恙。” 随着一道温柔带笑的女声,从庭院角落里的竹藤躺椅里坐起一个女子。 女子身披长度及地的黑色薄氅,梳着简单利落的男式发髻,微弱的月光映在她面上,只能看见冷白的面容和笑意盈盈的双眸。 竟是沈忆。 沈忆扫一眼男人手中拎着的布袋,眯着眼睛细细辨认,一字一字念道:“孙氏月饼。” 她含笑道:“我当年来帝巳城,就曾听说这家月饼极其美味,没想到几年过去,还开着张。” 沈忆躺回摇椅上:“不过这大晚上的,陆大人是买回来给自己当宵夜,还是要给自己女儿当零嘴吃呢?” “听说陆大人爱女如命,想来,应该是后者吧?” 陆少安终于开口,确实唤了一声:“殿下。” 他神色冷淡至极:“找我何事?” 沈忆嗤笑道:“陆大人莫不是记错了,我并不是什么殿下,梁国,早已亡了。” 陆少安道:“陛下当年为殿下想封号,特赐永昭二字,希望殿下千秋万代,明如日月,殿下当年同臣说起之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怎的如今却说出这种话来。” 沈忆静静躺在摇椅上,身体随着摇椅轻晃。 若非陆少安提起,她其实几乎快忘了,她曾经是大梁最受皇帝宠爱、寄予期望最高的永昭公主。 只是,自大梁覆灭,王侯将相皆作尘土,她这一个公主的虚名,亦被渐渐世人渐渐淡忘,包括她自己。 过了好一会,沈忆才淡淡道:“人总是会变的,就像当年我初见大人之时,大人羽扇纶巾,谈笑儒雅,手握实权,娇妻在侧,如今却到如此光景,阿忆实难想象,陆大人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陆少安恍若未闻,只是冷漠而执拗地重复道:“殿下找我何事?” “你不知道?” 沈忆缓缓坐起身,抬起眼看过去:“瑾王和秦峰青到底在帝巳城搞什么鬼,陆大人,想来你要比我清楚。” 陆少安径直道:“殿下请回吧,无可奉告。” 沈忆眯起眼:“陆少安,你当年煞费苦心才将帝巳城打理成那等模样,帝巳城甚至成为在魏梁之战中幸存百姓最多,坚持时间也最久的城邑,你竟真舍得眼看着它毁在秦峰青手上,你的良心难不成都被狗吃了。” 陆少安面色极其漠然:“在其位,谋其政,我只知道 23.十一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腊月初一,天很早就黑了,从天上鸟瞰下去,整座帝巳城漆黑无光,犹如一座死城。 然而在这一片黑暗的西北方,竟有一处格外明亮辉煌的所在。 只见此楼整座楼身从下至上每一层的八方檐角下皆挂着半人高的红灯笼,琉璃窗扇透出明亮的光线,隐约可见其中人来人往,喧哗热闹。 正是孔雀楼。 门前虽不是车马鼎盛,却也是人如流水,源源不断。 眼下,上一个客人刚进门没多久,打南方又慢慢驶来一辆通体纯黑的马车,车前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却是纯白,二者形成鲜明对比,竟透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只见两位男子,一黑一白,面上都覆着银白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 来孔雀楼之人大多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楼主显然深谙此理,便规定楼客进楼时必须带面具。 二人先后踩着脚凳下车来,走了过来。 两人一同前来的情况不算少见,但门口守卫还是吃了一惊。 因为这二人皆带着银面具。 想进孔雀楼寻乐的人比比皆是,可真正进得去的却寥寥无几,就是因为孔雀楼不仅对楼客真实身份要求极其苛刻,楼客还需至少掏出一万两银子,才能有进楼的资格。 而随着楼客在楼中的花费逐渐增多,等级也会进行提高,这等级首先便体现在面具颜色上,最低等为黑色,最高等为金色,银色是仅次于金色的第二等。 银面具意味着,此人在楼中堪称一掷千金,花了至少五百万两银子。 守卫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例行检查时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严格。 初步检查之后,守卫推开门,恭敬地弯下腰,侧身伸手一引,请二人进去。 一进楼,门内竟还有两道查验身份的程序,单单是通过查验,就几乎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两位美貌的侍婢悄无声息地上前,弯下柔软的腰肢,分别从两侧,为两人拉开了厚重的黑色大门。 明亮得几乎堪称刺目的光线,瞬间倾泻而出。 两人睁眼望去,眼前,一二三楼的地板皆打通了,做成高高的吊顶,自三楼顶向下,空中错落悬挂着数个繁复精致的巨型烛台,每个烛台上至少燃着数十根成年男子臂粗的红烛,将整个一二三楼映照得富丽辉煌。 再往下,一楼正中央竟是一个大而浅的酒池,淡红色的酒液在池中缓缓流淌,酒香扑鼻而来,叫人未饮先醉。池周镇有四方神兽的雕像,皆张口面对池中,面目狰狞威严,栩栩如生。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酒池边的男男女女。 女子皆妆点浓丽,鬓发散乱,笑语盈盈,或一女一男,或几女一男,虽不曾看到赤身果体,却也能看到大多男人的手都不安分地在女子衣裳缓缓游移。 瞧见眼前这糜乱奢华之景,两人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彼此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一人道:“殿下,我们先上楼,再做打算。” 这两人,正是沈聿和季祐风。 沈聿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终于从万鱼之渊得到了可靠的进入孔雀楼的方法和凭证,这才能和季祐风一同有惊无险地进来。 沈聿原本想自己独自前来探个究竟,谁知季祐风说:“孤来此本就是为了查案,怎能置身事外,我们同去,正巧孤也想看看,大哥究竟在这里搞什么名堂。” 季祐风颔首,两人便沿着楼梯一路上了四楼。 一二三楼的房间都是没有主的,楼客可以随便住,只有从四楼往上,才是楼客专属的房间。 这也是沈聿最后选择用两个银面具的原因。 两人进了沈聿的房间。 房内圆桌上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铃铛,楼中规矩是,若客人有需要,摇动铃铛即可,否则便不会有人来打扰,两人总算能放松地说话。 季祐风道:“阿忆可有说她如何与我们汇合?” 沈聿道:“不曾,只知道她要去顶楼。” 季祐风轻笑着无奈摇头:“你这养妹,当真是很有自己的主意。” 那日商定进楼如何行动时,他以沈忆是女子,出入这种场合多有不便为由,说只他们二人前去便足够,让沈忆在宅子等他们回来。 谁知少女看着他笑起来,说:“殿下,可不要小瞧女子哦。” 她的眼神洞彻而犀利,季祐风不由沉默一瞬。 若非沈忆点出,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确下意识认为她过去帮不上什么忙。 便最后还是同意了。 只是这孔雀楼查验严格,沈忆平时女扮男装骗一骗别人还可以,骗过守卫的眼睛几乎不可能,他便问她如何进去。 谁知少女一扬下巴:“殿下放心,我自有办法。” 她自信从容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季祐风竟微微有些跑神,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将少女的面容从脑中赶出去。 沈聿道:“她同我说过,会以女子之身进来,在这楼里,想光明正大地以女子的面目行走,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妓子。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季祐风不由一笑:“她当真是胆大包天。” 沈聿听见这似是无可奈何的语气,微微顿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去摇了摇那铃铛。 不多时,便有人轻轻叩门,随即响起一把婉转的嗓子:“主人,轻羽前来侍奉您。” “进来。” 一个女子随即推门而入,身穿白纱裙,胸前微漏春光,纱裙虽长及地,却是极透无比,隐约可窥见女子的腿。 她的容色算不上极美,甚至还及不上几个他们方才在楼下酒池旁见到的女子,只是她皮肤极白,一双乌黑的小鹿眼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柔弱,当真是我见犹怜。 瞧见屋内坐着两个男人,她面上闪过一丝惊惧。 虽然她掩饰得极好,可对于沈聿和季祐风这种人来说,这点心思几乎相当于是摆在明面上的。 沈聿淡淡道:“关上门,过来。” 轻羽顺从地走过来,提起裙摆就要在他脚边跪下。 沈聿瞥了眼她止不住颤抖的指尖,无意探究她和此间真正的主人之间都发生过什么,只道:“站着就行,今天不让你伺候,只问你几句话。” 听到这句话,轻羽却似乎并未放松,她蓦然抬起眼,警惕地看着二人。 许久,她垂着眼道:“公子,轻羽不能说。” 沈聿道:“没关系,你若是不 24.起疑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十一忍住回头去看的冲动,仍将头埋得低低的,保持沉默。 被称作大妈妈的妇人面色不豫地向门外看去,只见一男人负手而立,气度卓然,面上带着银面具,更显出几分神秘莫测。 她眼珠一转,干瘪的唇角微微露出笑容:“这位公子,不知是哪间房的主人,不知可否给妾身验一下凭证?” 男人便抬起手,将一块银牌递了过去,老妇验过,颔首道:“既是这样,十一,你便随公子过去吧。” 十一低低道了声:“多谢大妈妈。” 她赶忙低着头起身,跟在男人身后,随他一路离开了。 眼看两人走远,其中一个守门的婆子大着胆子站起来,道:“大妈妈,这传召显然不合规矩,您就不担心这二人有什么猫腻……?” 大妈妈缓缓抬起耷拉的眼皮,淡淡瞥她一眼:“楼中规矩是什么?” 守门的妇人被她这一眼吓得心惊胆战:“无论、无论什么时候,都以客人的要求为先。” 大妈妈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一纤细玲珑,一挺拔修长,倒是极其养眼,她缓缓眯起眼:“去,把那个房间的主人的外形样貌图拿给我。” 另一厢,十一跟着男人七拐八拐,上了两层楼梯,径直去了顶楼。 一路上虽遇到不少人,但有男人带着的银面具开道,几乎没人敢抬头打量他们,只以为是哪个贵客看上了哪个女子。 到了顶楼,已几乎看不见人影,男人在拐角处停下。 十一踌躇片刻,不确定地唤了声:“沈聿?” “十一”正是假扮成妓子混进楼来的沈忆,十一便是她假冒的身份。 方才因为男人隔着面具说话,声音多少与往日有些不同,她只能凭感觉猜出大概率是沈聿。 男人却没回答,道:“你确定秦峰青就在这里?” 沈忆道:“他一进孔雀楼只会来顶楼,必然是在这一层的,应该在最东侧,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哪一间。” 男人道:“这里就是孔雀楼正东侧,我们先躲起来,待会看他从哪个房间出来。” 沈忆点点头,跟着他一起向前走。 谁知刚要拐弯,前面一个房间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几乎在那人露面的同时,两人的脚步皆猛然一顿。 竟然正是秦峰青! 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眨眼间只剩数丈,他们马上就要与秦峰青当面对上,电光火石之间,沈忆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都带进了他的怀里。 男人宽大的手掌揽在她腰上,几乎将她的身子提起抱在怀中,然后低下头,深深埋在她的肩颈处。沈忆下意识紧闭双眼,双臂紧搂住他宽阔的背,任由他将自己微微提起,带离地面。 只听哐的一声巨响,男人一脚踹开了身边这屋子的门,就这样抱着她闯了进去。 又是哐当一声门响,他用脚带上了门,将里外彻底隔绝开来。 沈忆紧紧闭着眼,一动都不敢动,任由他将她抵在门上,只能感觉到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彼此呼吸交缠,近在咫尺。 秦峰青只看到一男一女缠绵相拥,难舍难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踹开门进去了,也没放心上,就那么走了过去。 听着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又逐渐远去,两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只是这一放松,便立刻注意到眼下两人这暧昧的姿势。男人温热的手掌毫无隔阂地紧紧贴着她腰间裸露的肌肤,灼热的呼吸不时拂过她颈边,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瞬间遍布全身,沈忆几乎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发烫起来。 她只好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男人的目光从少女发红的脸颊缓缓向下,略过肩颈处大片雪白的肌肤,再往下……他倏地别开眼,握着她柔嫩滑腻的细腰的手掌无意识地猛然收紧了一下。 沈忆吃痛,不禁自唇间发出一声嘤咛。 这声音娇柔婉转,与她平时的声音几乎截然不同。 沈忆瞬间红了脸。 她镇定自若地看向身前的男人,他银面具下只露出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沈忆忽然愣了一下。 沈聿和季祐风的身形差不太多,她这一路一直是靠声音才推断此人是沈聿,可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她却忽然犹豫起来。 因为这双眼睛,竟像极了她记忆中少年的那双眼。 “……”她张了张嘴,声音轻若呢喃,“是,殿下吗?” 只见那双眼睛中浓重的墨色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 男人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掌,站直身子,和她拉开距离,清清冷冷地道:“你认错人了。” 沈忆僵了一瞬,她认错了。 她竟会认错? 可她在那个瞬间,是真的感觉这就是阿淮的眼睛。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终于在心中油然升起,沈忆凝视着男人,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考,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但不管她如何感觉,沈聿没有必要骗她,压下心头的疑惑,沈忆准备开口道歉。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道哗啦啦的水声。 两人神色一整,立刻循声望去。 看到是什么发出声响之后,两人面上皆露出了震惊之色,但很快就变成了隐隐的杀意。 在房间那珠帘后,竟放着一个极大的浴桶,里面冒着水汽聚成的白雾,水面上铺满了一层玫红色的花瓣,水中正坐着一绝色女子,看样子,在他们闯进来之前,她正在沐浴。 但眼下,她一手搭在浴桶边缘,一手托腮,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两个。 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女子一挑眉,笑眯眯地道:“嗯?怎么都不说话?总不是看我长得太美,看呆了吧?” 沈忆冷冷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道:“啧,小美人儿,你看清楚,你们闯的是我的房间,就算要问,也应该是我问你们吧?” 沈忆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过去,一伸手,直接掐住了她的脖颈。 这女子显然不会武功,面上隐隐露出痛色。 沈忆弯下腰,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睛:“你是谁?这是哪里?你在这干什么?会不会有人过来?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吗?” “……我、我说,咳咳!” 沈忆松开手。 沈聿在这个时候已经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没其他人之后,才走回去,只是并不上前,而是站在珠帘外。 这女子嘟起红唇:“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母夜叉!” 沈忆缓缓眯起眼。 女子忙道:“我说,我说!”她语速飞快:“我名枕月,是刚被迈进楼的新晋花魁,这是我的房间,我在这当然是洗澡啊你难道眼瞎了,在我喊她们之前,都不会有人来。” 沈忆自然是听见夹在中间的那一句,只她懒得同她计较,继续盯着她问道:“楼中的女子皆需住在红门另一侧,非客人传召不得擅自出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有一间屋子?” 枕月摇着头叹气:“啧,你这人看着长得聪明,原来实际上这么傻?我是不是说了,我可是花魁,花魁!花魁有个特别待遇,不很正常吗?” “……” 沈忆缓缓抬起眼:“你再对我出言不逊,我马上杀了你。” 枕月点点头:“嗯,脾气也臭。” < 25.死局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茶桌两侧坐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便是秦峰青,他神色格外恭敬,甚至超过在面对季祐风之时。 而另一个人,正是赵蕴之的父亲,当朝吏部尚书,瑾王的左膀右臂,赵梁。 以赵梁的身份,竟也不远千里秘密奔波过来,足可见瑾王对帝巳城的重视程度。 沈忆一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赵梁来此的目的,一边凝神听着几人的对话。 不得不说,这枕月刚被卖进楼就能稳坐花魁的位子,甚至极受信任以至于能在顶楼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当真不止是因为这张脸。 她实在很会说话。 沈忆听了片刻,也差不多听出来,秦峰青在此接待赵梁,其实不过是聊些私人闲话的一个消遣,孔雀楼也本就不算什么正式场合,他们也并不准备商议什么正事。 枕月显然也对这一点非常清楚,时而活泼时而文静,在快冷场的时候便适时接过话,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就保持安静,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赵梁和秦峰青的眼神数次在她身上流连,显然极其满意。 听着两人从北境的好酒一直聊到京城近来热门的八卦,沈忆面无表情,心想,得,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然而没想到,几句话后,秦峰青道:“殿下在京城,想必极为不易,赵大人陪伴在侧,定然辛苦。” 赵梁语调沉凝:“眼下正是立太子的关键时刻,自然与平日不同。”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来,目光扫向自进门后便默默无闻的沈忆,淡淡道:“你,出去。” 沈忆心如擂鼓,却是一动不动,只抬起头,睁眼茫然地望着赵梁。 枕月笑道:“忘了同大人说,奴家这丫鬟又聋又哑,是听不见大人说话的,大人既在意,奴家让她出去就是。” 她随即转过头,就要给沈忆做手势。 赵梁扫一眼秦峰青,对方面上始终是一如既往地淡淡笑意,他抬手道:“不必了,我信得过秦大人。” 枕月微微一顿,悄无声息地和沈忆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过头对着赵梁嫣然笑道:“大人尽可放心,秦大人一早就定下了规矩,孔雀楼上上下下,绝不会多听一句不该听的,说一句不该说的,这好些年了,更是从未出过差错。” 秦峰青浑浊昏黄的眼珠微微转动,看了枕月一眼。 中年男人向来严肃的面容终于温和了些许,他看向秦峰青:“秦大人这些年的辛苦,本官知道,殿下更记在心里。只是如本官之前说的,孔雀楼的事恐怕瞒不住翊王,你尽力便是,殿下不会怪罪于你,可那处地方,你万万不可叫翊王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秦峰青当即拱手,缓缓道:“大人放心,翊王对此事毫无察觉,臣定再三小心。” 一旁,沈忆的身形却是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转眼又恢复正常。 听这赵梁的意思,瑾王在帝巳城做的脏事,竟然不止孔雀楼一件,且那件事,似乎远比孔雀楼重要得多? 沈忆几乎屏住了呼吸,面色虽无异样,心却跳得飞快,袖底的手指更是紧紧攥住了,也就是她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才能在这时没有显出半分震惊之色。她很快冷静下来,暂且将这事记下,继续听他们闲聊。 这时,只见门扇上一道人影疾步而来,在门前急停,砰砰拍门道:“大人,不好了!楼下走水了!” 秦峰青霍然起身! 他死死盯着那门扇,神色惊疑不定。 一旁,赵梁缓缓站了起来,一言不发。 少顷,秦峰青似是下定决心,对赵梁说:“赵大人,楼下出了些乱子,下官前去看看,大人从密道先行离开,下官处理好后,便来向大人告罪。” 即便出了这样的意外,赵梁却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只淡淡颔首道:“秦大人自便即可。” 相比之下,秦峰青的脸色就要难看的多,他走到门前,大力打开门扇,吩咐那手下好生送赵梁出楼,便甩着袖子大步离去。 立刻有人进来请赵梁出去。 很快,屋内只剩了枕月和沈忆两人,眼下已经没人顾得上她们。 沈忆当机立断,立刻往门外走。枕月愣了一下,几步跟上她:“你去哪?” 沈忆疾声道:“定然是他们那边出事了,他们不得已才把事情闹大,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枕月倒吸一口凉气:“欸,不是我说,你的意思是,是你们同伙在楼里纵了火?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孔雀楼!” 沈忆面无表情:“孔雀楼又怎样。” 枕月紧紧跟在她身后,听见这话忽然愣了一下,敏锐地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沈忆听见了她这句话,却已没有心思回答这个问题了。 因为就在她们面前,通往六层的楼梯处,已然密密麻麻站满了楼中的守卫,将楼梯口完全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中一人瞧见两人,立刻上前来,一伸胳膊:“二位,大人有令,即刻起封锁全楼,任何人不得活动,二位姑娘要么回房去等待通传问话,要么站在这里别动。” 枕月一惊,封锁全楼最先影响的就是客人,秦峰青不惜得罪整座楼的客人也要拿下他们,他们必是惹了天大的麻烦! 枕月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犹豫,但不过一瞬,便消失了。 这时,沈忆缓步上前,语气随意地问:“所有人,都要这样吗?” 那人道:“所有人——” “人”字还未落地,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竟是沈忆突然一步上前,未等人反应过来便卸了他的胳膊,她的动作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楚,只是眨眼之间,她便将此人腰间的弯刀抽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上。 一众守卫被震慑一瞬,立刻冲了上来。 弯刀在少女掌中干净利落地起落,带出一串又一串残影,鲜血嘭溅而出,楼梯口的守卫转眼间便倒下去一半。 沈忆手执弯刀,沾着血色的面容冷如寒冰,毫无温度,一边与人交手一边缓慢往外突围,为了保护枕月,她的小臂和腿上难以避免地多出了数道血痕,她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满身杀气凛然,直杀出了一条血路。 枕月跟在她身后,手中亦紧紧握着一把匕首,神色冷静决然,几乎与沈忆初见她时判若两人。 终于下到第六层,更多的守卫涌上来,沈忆咬紧牙关,却明显感觉到出招的速度在变慢,躲闪的步子亦变得沉重起来。沈忆的头脑无比清醒,她武功本就算不得很强,不过堪堪苦练了六七年,如今鏖战数人,身体已经眼中超出了负荷。 视野逐渐漫上大片的血色,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身子已经不受控制,沈忆眼中渐渐升起绝望……她就要坚持不住了。 不能,不能死在这里…… 还、还没有报仇。 她想握紧那弯刀,手指却软 26.真相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孔雀楼一层大堂都被大火熏成了黑色,灰蒙蒙的,空气中残存着呛人的烟灰,四周廊柱的下面皆留着火舌舔过的痕迹,地上散落着四分五裂的烛台,整个孔雀楼再不复几个时辰前的华丽明亮。 大堂角落里挤满了带着面具的楼客,皆望着这边窃窃私语。 而几人之间的气氛,却不同于这些围观之人那般热烈,竟是十分诡异的平静。 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固,双方皆没有开口,就好像一根弦在不断绷紧,再绷紧,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断裂。 忽然响起的一声轻笑,气氛不知不觉为之一松。 三人望向笑声的源头,正是秦峰青。 只见中年男人笑意温和,与初见时并无半分不同。而下一瞬,他抬了抬手,笑意散去,漠然地道:“所有人听令,这三个宵小擅闯孔雀楼,意图盗取楼中机密,故意纵火,实乃罪大恶极。” 那干哑的嗓音带着森冷的杀意,字字沉凝道:“即刻,就地处决,得首级者,赏金万两。” 随着这句话,那根弦瞬间拉紧,嘣的一声,彻底断裂。 前后黑衣护卫和士兵如饿疯的狼群立刻将他们直扑而来。 枕月心脏狂跳,秦峰青竟没有选择先将几人关押起来审问,而是根本不给几人说话的机会,直接将他们就地斩杀,这一定不对劲,他似是忌惮着什么,可……她已经没有功夫再想了。 随着秦峰青一声令下,护卫和士兵们蜂拥而上,朝他们急速逼近,他们俨然已经变成了这些人眼中金灿灿的元宝。 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们淹死,怎么办、怎么办! 枕月脸色煞白,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下意识朝身侧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变过姿势的两人看去。 下一刻,她看到那个一身白衣、方才抱她从三楼跳下的男子,忽然抬起手,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后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苍白面容,男人微微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温文尔雅地道:“秦大人这般,可是想要孤的性命吗?” 枕月一愣。 这道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冲在最前方的人脚步猛然一顿,生生停下了前冲之势。 所有人仿佛忽然静止了一般,再不敢动一下。 没有人会不知道,“孤”是什么意思。 大魏没有太子,那么眼前之人只能是—— 皇子! 枕月猛然瞪大了眼。 她的确猜测过几人的身份,却也未敢想过,这其中,竟有一位皇子! 众人皆面露震惊,下意识朝那绯色的身影看去。 只见男人脸上毫无讶异,甚至比先前还要随意,他掸了掸袖口的烟灰,扫一眼季祐风,冷笑道:“区区歹徒宵小,竟也敢冒充皇子殿下?” “你以为,易容成殿下的模样,本官便识不破你?实话告诉你,翊王殿下这几日卧病在床,连宅门都不曾迈出一步,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处!来人,把他们通通给本官拿下,一个不留!” 枕月灵光一现,立刻猜出了秦峰青的意图。 他是打算死咬住不认这人的皇子身份,直接将其就地斩杀,而未来在向皇帝报丧时……他大可说是因为翊王身体欠佳,猝然病逝…… 秦峰青一甩袖子,面沉如水,凛然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本官拿下!” 众人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之前被吓软的腿,随着秦峰青这不容置疑的语气,又渐渐直了起来。 他们不明所以然,只凭秦峰青那义正严词的强调便下意识认为他是对的,立刻又一腔热血地重新冲了上去。 季祐风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 “秦峰青。”他的面容再不似平日那般温和,声音都带上了令人惊惧的威严,缓缓地道,“你当真以为,孤会什么准备都不做,贸贸然进你这孔雀楼吗?” 秦峰青背在身后的手掌倏然攥紧! 一把拽下松松系在腰间的一块玉佩,季祐风举至与肩齐高,抬起眼,掠向那眸色深沉的男人,淡淡道:“这块玉佩是孤及冠那年,父皇亲手所赠,想来秦大人并不认得,但无妨,你只要知道,陛下对这块玉佩早已烂熟于心,孤前日去信,写若一切安好,便会寄去这枚玉佩。” “秦大人,你不如猜上一猜,五日后,陛下若没有收到这块玉佩,你会如何,帝巳城,又会如何?” 上前的护卫和士兵再次面露犹疑,大堂内人头攒动,嗡嗡私语声不绝于耳,而正中央,两厢对视,却宛如死一般的寂静。 秦峰青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枕月从未感觉每一次呼吸是如此煎熬。 良久,秦峰青抬起手:“停。” 所有护卫和士兵全都停了下来,看向他。 秦峰青两颗漆黑莫测的眼珠盯了季祐风片刻,一撩下摆,迟缓地跪下去,以额触地:“殿下亲临,臣有眼无珠,万死难辞其罪,还望殿下,降罪。” 季祐风没回答他,只是侧过头,看向沈聿怀中昏迷的少女。鲜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裳,甚至已经几乎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 他转过身,向后微微侧眸:“秦大人,你的账,孤之后再跟你慢慢算,你好自为之。” 他迈开步子,径直往前走去。 门前整肃列队的士兵竟也无一人敢拦他们,自动向两侧分开,鸦雀无声地目送他们离去。 他们身后,长跪于地的男人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整个眼瞳彻底变为了不见一丝光亮的漆黑。 - 沈忆是被吵醒的。 原本寂静的耳边冷不丁一道女子的声音,几乎如一声平地惊雷,直接炸响在她耳畔。 “——什么!他们真的是养兄妹!!!” 沈非看着面前这妩媚女子难以自抑的震惊神色,扶额道:“真的,枕月姑娘。” 枕月一眯眼睛,心想,难道她看走眼了? 之前看这两个人模样登对,拉拉扯扯黏黏糊糊,还道是小情人,却没曾想—— 竟是兄妹?! 沈非正色道:“公子只把大姑娘当妹妹照看,姑娘更是将公子视作长兄,姑娘切莫多想了,若污了二人清誉,那真是罪过了。” “……”枕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我不跟你说了。”她转身进屋去了,将沈非晾在原地。 进屋便看到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睁着眼,有些茫然地看过来,显然是还没完全恢复。 “呦,你醒了!”枕月走到桌前,倒了杯温水,过去递给她。 沈忆支着身子勉强坐起,握着杯子静静喝了几口,眼神逐渐变得清醒。 她搁下杯子,唤了声:“阿宋。” 方才屋里还没有阿宋的半个影子,只沈忆一唤,枕月几乎没有听到脚步声,阿宋便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床前:“姑娘有何吩咐。” 沈忆靠在床头,脸上毫无血色,嗓音还有些干哑:“替我去 27.走水 《长兄万福》全本免费阅读 [] 屋里弥漫着清苦的金疮药膏味,沈忆闻着直犯恶心,让枕月把窗户打开。 冰冷的空气涌进来,浓郁的药味逐渐散去,沈忆透过大开的窗扇向外望去,此刻已是岁暮隆冬,天黑得很早,墨蓝色的天边已挂起一枚半透的弯月。 不知为何,今日这天似乎比往常更亮一些。 有人打起门帘进来了,沈忆收回视线,是季祐风。她下意识往后面看了一眼,没有沈聿的身影。 枕月自觉地起身让座,季祐风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摆了摆手:“不用行礼,阿忆,找孤什么事?” 沈忆坐直身子,斟酌着道:“殿下应该已经听枕月说过了孔雀楼的事,阿忆以为,咱们现在手中终究没有像样的证据,需得尽快查封孔雀楼才是,当心夜长梦多啊。” 季祐风道:“不用担心,孤已将亲笔手令给了你兄长,让他去护军何玉良那里调兵,查封孔雀楼。” 沈忆一怔:“去找何玉良出兵?这岂非更麻烦?为何不用官衙的官兵?” 季祐风道:“若用官兵,就必得经过秦峰青同意了。” 沈忆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要动孔雀楼,自然最好瞒着秦峰青,直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迟钝地点点头,心中却不知怎的,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是忘了什么。 一阵寒风忽得吹进窗来,扑在季祐风身上,男人以拳抵唇咳了几声,沈忆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自责道:“怪我,忘了殿下不能吹风,枕月,帮我把窗户关上罢。” 季祐风一进这屋便感觉异常得冷,问道:“寒冬腊月的,阿忆开着窗子作甚?” 话音落下,便见那少女瞥了他一眼,眸底似是含着几分幽怨和气恼。 但也不过仅那一瞬间,季祐风怀疑自己眼花了。 沈忆垂着眼,过了好一会,轻声说:“殿下,我讨厌吃药,也不喜欢满屋子药味,方才开窗是为了散去药味。” 真是孩子气。男人不禁笑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枕月:“别关了,开着吧,孤也没那么娇气。” 沈忆抬了抬眼,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季祐风看着少女靠在床头,乌发倾垂,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唇瓣是淡到透明的粉色。 她这一病,彷如褪去颜色的美人图,失了明媚飞扬的色泽,倒显得整个人都乖巧安静起来。 少女抬眸朝他看来,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茫然,有些呆呆的:“殿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被这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季祐风的心头不受控制地涌上怜惜,他叹道:“阿忆,以后不许这般胡闹了,孤知道你想帮上忙,却也不能不顾自己性命。” 沈忆轻轻蹙眉,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执拗:“殿下,我心中有数的。” 少女一开口,那脆弱柔顺的表象便破碎了,季祐风不禁摇摇头,语调仍是温和的:“之后的事有我和你兄长,你一个小姑娘家,还负着伤,安安心心地养好身子便是,不要再想这些了。” 沈忆不明白季祐风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话。当年的阿淮,是不会这样说的。 阿淮只会跟她说,她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他会站在她身后,永远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沈忆只是轻轻地说了声:“好。” 少女静静垂着黑睫,整个人仿佛一件精致的瓷娃娃,无害而柔弱。季祐风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阿忆,听话。” 与此同时,外面的院子里,一道黑衣人影忽然停下脚。 沈非跟在这人影后面,停下来疑惑地唤了声:“公子?” 男人静静看着那大开的窗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透过窗户,只看到床头坐着的大姑娘和床边的翊王殿下,皆是容色万里挑一的人儿,这幅画面当真是养眼,可看起来两个人举止有度,并不曾有半分亲近……沈非偷偷觑一眼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 没多久,男人迈开腿,大步走了过去。 外面很远处似是传来了喧哗声,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只是还听不清楚在吵些什么。沈忆微微皱眉,朝窗外看去,正看到一身黑色披风的沈聿穿过庭院而来。 隔着大半个院子,男人一双黑眸准确地落在她身上,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神色清冷地望着她。 遥遥对视的那一刹那,沈忆忽然自心底浮起一丝心虚。 他看到了? 可……看到了又怎样? 她喜欢季祐风,她想嫁给季祐风,他知道的,而且他现在其实也……并不反对了吧? 沈忆收回目光,垂下眼,无意识地盯着锦被上的牡丹纹。 耳边,远处那沸沸扬扬的人声还在继续,吵闹着愈来愈聒噪,直惹人心中烦躁。 不多时,沈聿进屋来了。 他走到床前,淡淡看了眼沈忆,看起来和素日并无不同。 他向季祐风行礼道:“殿下,孔雀楼——” 未等他说完,外面嘈杂的声音终是传进了这一方小院。 众人都无比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又一声惊慌的“——走水了!孔雀楼走水了!!” 三人俱是神色惊动,齐齐看向沈聿。 沈聿顿了顿,缓缓道:“我去调兵时,何玉良三推四阻,等我带兵赶到孔雀楼时,早已人去楼空,秦峰青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眼下,已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三人的神色一时皆变得极其难看。 孔雀楼走水,秦峰青的罪证已全然被毁,只怕从别处也再难有所进展。而最可怕的是,秦峰青,竟有如此壮士断腕的魄力。 有这样一个狡诈奸猾之人作为对手,他们未来的路只会更加漫长艰难。 过了好一会,季祐风道:“无妨,连卿,此事非你之过,你我皆未想到,那何玉良与秦峰青是一丘之貉,竟为他销毁罪证拖延时间。” 他站起身:“我们另做打算罢。孤明日便上奏,有枕月作证孔雀楼剥削女子,牟取暴利,再加上孔雀楼今日忽然走水之事遍布疑点,直接请求父皇提审秦峰青。” 沈聿却道:“若真要如此,只怕枕月一人的证词并不足以服众,届时,瑾王定然会死咬这一点不放,甚至趁机攻讦。” “孤知道。”季祐风叹道,“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三百位女子白白搭上性命,更不能眼看着瑾王和秦峰青仗着此处天高皇帝远便为非作歹,这已是眼下最好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