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万福》 1. 丧事 大魏平康三十三年,秋风渐起,沈家办了场丧事。 这是将军亡故的第三日,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 沈忆一手操持丧仪,把灵堂设在了恢弘肃穆的嘉安堂,配殿中还备了茶点招待宾客。 眼下,几位国公夫人聚在此处歇脚寒暄。 “沈将军去得突然,丧事倒办得很体面。以前竟没瞧出来,这沈家大姑娘是个管家的好手……家世模样都是极好的,诶,我正愁我们家哥儿的婚事呢,要不……” “算了罢张夫人。”有妇人马上截住她的话头,“沈家眼下是鼎盛,可这沈庭植不是死了么,他那俩儿子你还不清楚?而且圣上……” 那声音忽得压低了,鬼祟而模糊,等再变清晰时已是一锤定音般:“沈家败落是迟早的事,这浑水啊,你最好别趟。” 她们谁也没注意到,身侧那道秋山白鹭屏风的后头,并非什么密不透风的墙壁,而是一道被人拉得严严实实的暗黄长帘。 这里面,是一处隐蔽的隔间。 今日是沈庭植头三,沈忆彻夜守灵后仅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身,带着几个管家接待宾客,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得闲,她未惊动人,只带着婢女阿宋从另一道门进来这处隔间,想靠在榻上小憩片刻,不料,竟听到了这样的话。 盯了那帘子片刻,沈忆重新阖上眼。 沈庭植戎马倥偬三十载,威震边境,官拜大魏正一品抚远大将军。沈家因他声名显赫,在京城如日中天。 如今这顶梁柱倒了,家族权柄动荡,正是稳固朝堂地位的紧要关头,可沈庭植那两个儿子、她名义上的两位兄弟,一个出家多年未归,沈忆连面都没见过,另一个吊儿郎当甚至连功名都未考取。 哪个都指望不上。 若非如此,也不会轮到她这个养女来操办丧仪。 沈家要落魄这样的话,这几日她听了不下几十遍,早已心如止水。 只她没想到,那妇人顿了顿,话中忽得染上几分隐秘的不屑,“再说了,她一个贫苦出身的孤女,何德何能得沈庭植如此看重?外边人都怎么揣测这对养父女的,你难道不知?这样的人哪配得上你们哥儿?顶多做个妾罢。” “可不能乱说……”有人赶紧来捂她的嘴。 一帘之隔,沈忆缓缓坐直身子,眼中再无半分睡意,她仰起脸,无声冷笑。 阿宋进门时刚好瞧见这一幕,收到沈忆淡淡瞥来的一眼,身为多年的心腹丫鬟,她心下了然。 她快步走到沈忆身边,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穿透帘子,“姑娘,桓王殿下的车驾快到门口了。” 沈忆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拂去裙摆上的褶皱,“走罢。” 二人款步出门。 只剩下帘子另一侧,几个宗亲妇人花容失色,面面相觑。 阿宋小心扶着沈忆下台阶,轻声道:“这种话如今都传到姑娘跟前儿了,只怕外面……” 若是旁的奴才,早就替主子狠狠开骂了,但阿宋不会。因她知道沈忆性子一贯矜持高傲,绝不屑与一个长舌妇人动怒。 沈忆笑得讥讽,“没想到,沈庭植一死,我都沦落到要去给人当妾了。” 五年前,沈庭植以抚恤为由,收她这个战死将士的遗孤为养女,甚至进宗祠、祭先祖、入族谱,让她成为了沈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女,此后亦极尽疼爱。 虽然有一些两人关系暧昧的流言,但有沈庭植在,这些话终究不敢放到明面上说,更不会碍着她议亲。 前来沈家说亲的人,不是王公世家,便是高官权臣。 谁曾想,没了沈庭植为她撑腰,即便她沈家嫡女的身份不变,地位和身价却也是大不如前。在这个不许女子为官掌权的世道,女子所有的底气,都要寄托于家族中男人虚无缥缈的怜悯和庇护。 一朝式微,便知何为世态炎凉,何为拜高踩低。 可偏偏,她想嫁的翊王和瑾王,是那九重云端上的骄子,是整个大魏除天子外最尊贵的男儿。 隐隐的愁绪浮现在少女眉梢,不过一瞬,便淡了去。 担忧最是无用,不如好好筹谋。 她问阿宋:“桓王是自己来的?翊王呢?” 阿宋答:“是自己来的,下人说没见到翊王的影儿。” 浅浅的疑惑在心头一掠而过,桓王一向喜欢黏着他这位兄长,怎的这次自个儿来了? 一抬眼,小厮神色惊慌,步履匆匆而来。 他迅速而清晰地禀道:“大姑娘,桓王带着兵马司突然闯进府,直接开始搜府,奴才们拦不住啊!” 沈忆脚步倏然一顿。 沿着东路赶过去,打老远便瞧见二门外五步一人,隐成逼围之势的兵马司,肃杀凝重。 两侧沈府下人瑟瑟跪地,兵马司大张旗鼓地搜寻。二门两侧原本草木葱茏的花池,已被翻踏得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中间众星捧月地站着位紫袍玉带的青年,他负手欣赏着这景象,神色愉悦。 正是今上最受宠的小儿子,那位向来以脾气差和无心朝政闻名的五皇子,桓王。 沈忆的眸光在他身边武官的公服上一掠而过,不露声色,抬手行了个完美得体的万福礼。 她先发制人:“殿下一声招呼都不打,贸然搜府,怕是不妥吧。” 桓王瞧见是她,翻了个白眼,“有人向本王揭发沈庭植通敌叛国,本王要搜罪证,让你的人都滚开,别碍本王的事!” 这熟悉的轻狂神态乍然闯入视野,沈忆不禁恍惚一瞬,但她立刻反应过来。 沈庭植,通敌叛国。 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回应,这话已如平地惊雷炸响,近处宾客飞速传至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一片哗然,府内府外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今天下三分,时局动荡,战乱不断,若非沈庭植饮马边关三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大魏子民要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边关百姓更是称他为守护神,足见他在大魏人心中的威望。 这通敌叛国的帽子一扣下来,几乎是瞬间颠覆沈庭植的形象,消息爆炸一般飞速地扩散了出去。 沈忆的眸色漆黑如墨。 “可以。”片刻后,她淡淡地说。 桓王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他以为沈忆至少会质问辩白一二,却不想她会这般顺从。 他看着身形单薄的少女,唇边缓缓露出笑容。女人真是好对付,胆子小又不懂朝政,随便一吓唬就能成事。 可随即便听这少女道:“那就请殿下先停手,出示陛下批准的搜查手令,待臣女验过手令,再搜不迟。” 桓王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因为质问和辩白对于搜府来说无关紧要,他大可推脱,但查看手令,却是搜府必不可少的流程。 这个要求太过理所当然,他没有理由拒绝。 僵持片刻,他不耐烦道:“本王的手令,你也配看?你只管配合搜府便是,别的用不着你操心。” 沈忆眯起眼,丝毫不为所动,“通敌叛国之罪,岂能儿戏?臣女若不明不白放任殿下搜府,只怕对不起家父在天之灵。还望殿下//体谅。” 桓王勃然大怒。 “区区一个卑贱养女,谁给你的胆子敢拦本王!还是你以为,沈庭植现在还能护着你?” “今天本王搜定了!都给本王搜!” 天潢贵胄之人,权势与威严与生俱来,仅仅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怒意,已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周遭议论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少女双手轻轻交叠于身前,面容淡漠地望着他,眸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从看到桓王身边那人起,她便知道,有人揭发沈庭植叛国是假,搜府亦是假。 只因那人穿的是大魏七品武官的公服,此人是兵马司副指挥。 沈庭植生前官拜正一品,堪称万人之上,搜他的府,怎可能派兵马司的副指挥?更何况,是通敌叛国这样的重罪。 眼前人影错乱,堂堂将军府的正门俨然成了吵闹的菜市口,宾客窃窃私语,远处鼎沸人声中夹杂着刺耳的“大将军”、“叛国”,一浪接一浪,如山般朝沈忆倾覆而来。 她几乎可以预见,今日过后,沈家会成为那些高门显贵整整一月的笑柄和谈资,而沈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2. 重逢 沈忆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他容色之盛,令人过目难忘。 可她看着他下巴上那粒小小的痣,却莫名眼熟。 这时,只听桓王不确定地问:“……沈望?” 沈望。 电光火石之间,沈忆猛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六年前出家修行、与她素昧谋面的沈家大公子,字连卿,名,沈望。 竟然是他。 沈望微一颔首:“正是。” 桓王仿佛已经全然忘了方才的剑拔弩张,笑嘻嘻道:“原来真是沈大公子,好几年不见你回京,本王还以为你早把自己家里人忘了。” 沈望清冽的目光缓缓划过他,虽一字未说,桓王却感到一股窒息的压迫感,阴阳怪气的笑容不由一僵,气势便低了下去。 沈望也不跟他绕弯子,道:“殿下若还要搜府,便拿出手令,若不搜了,那便请回吧。” 直接甩给他两条路,沈望这话说的堪称十分不客气了。 桓王却一反之前的跋扈,装模作样地说了句:“哎呦,本王好像忘带手令了,沈公子见谅,见谅。” 他带着兵马司,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沈望眼神微动,扫了眼四周,围观的宾客为他气势所慑,也谄谄四散离去了。 沈忆微讶。 沈望一句话,那般难缠的桓王竟然离开了。 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只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收回思绪,上前两步,朝沈望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挂上习惯的温婉笑容,“小妹沈忆,见过兄长。方才多谢兄长解围。” 闻言,沈望掉转视线,淡淡望向她。 四目相对。 初秋清晨的阳光洒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上,柔婉姿态难掩骨子里的疏冷矜贵,眉眼间几分逼人的艳色。 短暂怔愣后,男人眸色骤然转深,幽如深潭,锐利目光有似千钧,沉沉压向她。 沈忆呼吸一窒,心跳陡然急乱起来。 她五年前来到沈府时,沈望已经出家一年,她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别人口中。 这位沈家大公子年少聪颖早慧,成熟稳重,从小随父在神策军中历练,练得一身好武艺。后来因为生母去世,沈庭植续弦,加之年岁渐长,沈望逐渐变得深沉寡言,难以接近。 下人们提起他都恭恭敬敬的,可见颇有威望。 只是这个明摆着照着沈庭植接班人去培养的、理当端方自持十分懂事的郎君,六年前却突然执意出家了。 这一点,沈忆倒是颇为好奇。 再去打听,却没人知道确切原因,只听传言说,沈望出家前曾参与大魏北伐梁国,在战场上第一次动手杀人,被吓得出家了。 所以几年来,沈忆对沈望的印象大抵便是……御下有方,但大事上不顶用,心理承受能力颇差还没什么责任担当,长相据说还不错。 这样一个绣花枕头,不在沈忆关心的范畴内。所以她在寄走那封讣告之后,就没再关注过沈望是否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方才见过他与桓王短短交锋,方知她错得离谱。 在向他行礼问好的时候,沈忆心里一直在掂量沈望有多少本事,能不能为她所用,要不要多加亲近。 可在沈望看向她的那一刻,一切思绪戛然而止。 这个男人深深凝望着她,眼底是震颤的惊动,他瞬息之间泄露的情绪深刻而复杂,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头脑一片混沌的空白,只能怔忪茫然地看着他,被动地等待着他的欲言又止。 可她看到沈望的眼眸慢慢平息下来,最终恢复成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他依旧伫立在原地,寂然无声地望着她。 很多年以后,沈忆才读懂那目光中所有不可言说的哀戚、眷恋与绝望。后来她曾数次梦见那双深情缱绻的眼眸,他缥缈的声音从梦境四面八方传来,悲伤而温柔,一声又一声地唤她:阿野。 可此时,她只觉这目光沉重得难以承接,几欲将她压垮,直令她有抽身逃离的冲动。 但她不能。她只好避开他的目光,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兄长——” 她还未说完,门房的小厮匆匆来禀:“公子,大姑娘,翊王殿下前来吊唁,此刻已到正门。” 他话音刚落,便见沈忆忽然抬眸,定定盯着他。 小厮脊背一凉,“可、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 桓王从年少起就喜欢缠着他这病歪歪的四哥,鞍前马后地照料着,两人常常焦不离孟。她绝不信,翊王会对桓王大闹丧仪一无所知,还正巧在桓王离开后才姗姗来迟。 一定是他,授意桓王这么做的。 可今天是沈庭植丧礼的第三日。 沈庭植是为了守卫大魏的江山,活活累死病死的。 而他季祐风,是魏国被寄予厚望、最负盛名的四皇子。 他怎么能——! 久居高台上,长对冕旒前,当年那个温润沉静的少年,终是面目全非了。 沈忆扯扯嘴角,“没什么,下去吧。” 沈望忽然开口,随口一问般:“怎么,同翊王很熟?” 沈忆心头一震,差点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她有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顿了顿,她镇定自若道:“不熟,只是认识。” 她随即抬起眸子,幽幽回视他,似笑非笑反问:“倒是兄长,似乎和翊王很熟?” 她还道怎么沈望一句话桓王便乖乖走人,原来他这戏本就是演给沈望看的。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翊王显然是想拉拢这位刚刚归家的沈家大公子。 她不信沈望没看出来。 可沈望的神色分毫未变,她什么都没从他脸上看到,只听到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淡淡答她:“也不熟,只是认识。” 他似乎不想再说,负起手,“我来迎他,你去歇息。” 无需她回应,他径自对阿宋说:“送大姑娘回去。” 他转身走开了。 沈忆心不在焉地迈开步子。 可就在那一瞬,电光火石之间,她霍然抬头。 翊王是谁? 是皇帝如今最宠爱的儿子,是和瑾王这个长子一样有望被立为太子的皇子,是她早就考虑好的成婚人选之一。 之前因为沈庭植严令不许她与皇子私下往来,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没能在翊王心中留下什么印象。至于之前……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翊王早已不记得她。 她原本的打算,可是要趁着打理丧事好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3. 伤魂 与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少女的眸色似乎陷入了迷惘,她嘴唇嗡动。 “……是你吗?” “你来了。” “你没有死。” 她立即起身,赤着脚跑到他身前,像个小孩子那样,仰起脸极轻地朝他笑了下。 那笑容充满了哀伤和眷恋,似乎一触即碎。 沈望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着自己的手没有抚上她的脸颊。 可下一瞬,她的眼睛忽然迸射出恨意。 “你没死!” “我要你去死!” 少女扬起手中的木簪,朝男人的脸狠狠刺下。 沈望瞳孔骤缩,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攥紧她的手腕。他的声音威严有力,“都出去,关上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进来。” 顿了顿,他又看向屋内警惕看着他的婢女,补充道:“我有法子让她恢复。” 阿宋踯躅片刻,一咬牙,跟白露出去了。 砰然一声,木门紧闭,只剩了他们两人。 沈望的手掌死死桎梏着少女奋力挣扎的纤细手腕,他紧盯着她通红的双眼,心头逐渐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想,他缓缓吐出几字:“……我是谁?” 沈忆目光毫无焦点,“你是谁……”她喃喃道,“你是沈庭植。” “你是沈庭植!” 她恨声重复,泪水夺眶而出,眨眼间滑落。 手指猝然一松,木簪当啷掉落在地,她以手掩面,泣不成声,“你没死,你怎么不死……我想让你死的呀,可今天看见那些王八蛋羞辱你,我真的好生气呀,我恨不得杀光他们!让他们去地府里给你磕头赔罪!” 沈望心中震颤,脸色一点一点白了下去。他明白了一切。 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她哭得肩膀抽动,像一头小兽,可怜又凶狠。 他想抬起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哪怕只是轻轻拍一拍她颤动的肩头呢,可在这一刻,在他清楚知道她为何突然发病、知道她内心所有的煎熬、知道她所有的痛苦源自何处的时候,这手臂便重如千钧,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他只能沉默地望着她,内心同她一般煎熬着,撕扯着。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的哭声终于变得微弱,沈望干涩着喉咙,唤她:“沈忆。” 她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庞。 沈望一字一字,最后向她求证:“那你,又是谁?” “我是沈忆。”她不假思索,茫然地答道。 但她立刻愣了一瞬,“不……我是宋行野。” 她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重申:“我是,宋行野!” 这一刻,沈望心中悬着的巨石,砰然落地。 他不禁闭了闭眼。从看到沈忆第一眼起百转千回的思绪,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悲喜交织参半,终化为了嘴角惨然的苦涩。 “阿野……” “你竟真的……还活着。” 阿宋出去后,便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 不多时,里头响起了女子的哭声,随即,传来了沉静平缓的诵经声。 她细细听了片刻,终于放下心来。 过了大约两刻钟,门从里面打开,出现了沈望的身影。 她迎上去,忍不住打量他一眼。 衣衫完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眉眼间蕴着疲惫。 她低声道:“公子……” 沈望转身合上门扇,“她无碍,已经睡着了。” 阿宋赶忙行礼,感激道:“多谢公子。” 二人走出一段距离,沈望在廊下回身问她:“她的病,是从何时开始的?” 阿宋不禁迟疑,说到底,沈望不过才认识姑娘短短一两个时辰…… 男人淡淡眸光扫她一眼,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我出家六年,寺中住持精通岐黄之术,尤擅奇病怪症,我师从于他,虽不敢称精通,却也能诊断一二。” 原来是这样。阿宋便如实道:“六年前。” 果然。和他推测的一样。 沈望一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好在早有预料,此刻也不算太失态。他声音淡淡的,“这是癔病的一种,名曰伤魂症,以后,每月初去我那里取药。至多一年,便可痊愈。” 阿宋不意他会这样说,一时愣住了。 等她回过神想要道谢时,沈望已经带着长随走远。那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进了萧寂无边的秋光之中。 沈忆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境的开始,竟是那件被她刻意遗忘的事。 那是五年前,她初入沈府之时,沈庭植有意将她介绍给大魏的贵族圈子,大大小小的宴席都带着她。沈庭植看重她,那些显贵自然不会傻到不给面子。 只除了桓王。 梦境里,那些伤人的话都模糊了,只有桓王那个盛气凌人的白眼,深深印在了她的眼中。 那时她脾气差,更不懂收敛,被羞辱便直接骂了回去,熟料竟激怒了桓王。 他径直一个巴掌掀过来,她躲不及,闭上眼想着挨一下就挨一下,待会扇回去就好了。 不曾想身子猛然被人往后拉了一把,然后只听“啪”一声惊响,她睁开眼,竟看到一个高大身影严严实实挡在她身前。 她从不认为沈庭植会和她这个养女之间有多少情分,更何况以当时沈庭植的身份地位,所有皇子见了他都得规规矩矩的。 可沈庭植为了护她,让桓王出气,竟生生挨下那一巴掌。 她当时愣了很久,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难受极了。 因为她本应恨沈庭植,而现在,却好像欠了他。 之后,她决定忘掉这件事。 可如今梦回当年,竟历历在目,她甚至清晰地记得那天沈庭植穿的是一件墨色绣狮圆领袍,记得他温声向那个蠢货道歉,记得他回头看她时,眸中的安抚和歉疚。 她还断断续续地梦到,他手把手地带她读兵法,字字详实,极具耐心。 梦到他为她三顾茅庐,终于请出一位武学大家教她这个大龄徒弟。 梦到他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腕,唇角带笑,对她说:“忆姐儿,爹希望,爹死之后,你能过得开心一些。” 当时她心里怎么想的? 哦,她当时想:你死了,我当然要过得比以前开心。 可只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4. 内鬼 [] 自打立秋,入夜后颇有几分凉意。秦若柳仅着纱衣站在桌案前头,浑身凉浸浸的。 衣裳是新裁的,首饰是新打的,胭脂用的是撷芳阁的上品……今日她可是咬牙下了血本。倒不敢指望大公子能一眼就相中她,只盼着能让他眼前一亮。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但,大公子是让她眼前一亮了。 灯火下,白衣公子如琢如玉,恍若谪仙,握着书卷的手指修长骨感……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长得比大公子还好看的人。她一时不由看痴了。 猛然一回神,这位向来生人勿近的大公子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目光比这秋夜还凉。 她急忙垂下头去。 头顶浮起一道清泠泠的嗓音,“你是谁身边的人?” 她磕磕巴巴地道:“奴婢、奴婢奉命,在书房伺候。” “哦?伺候多久了,又是奉谁的命?” “秦妈妈指了奴婢来的。今天、今天刚来……” 话说完,空气便陷入了沉寂。 秦若柳面上不由浮现出几分难堪。 大公子一定猜出她的心思了。 过了片刻,余光里书影一晃,随后那声音冷淡地道:“书房不需要伺候,你去回了她,让她另给你派差事。” 秦若柳不甘地咬咬唇,下意识抬头说:“可是公子,书房怎么能没有——” 那冷面的郎君抬起眸,看了她一眼。 话戛然而止。 秦若柳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双手抱紧八宝食盒立刻转身离开。 刚走出几步又被喊住,“等等。” 一丝期冀油然升起,她立即停脚,飞快转身。 男人低头看着书,眼都不抬,“东西拿走。” 她茫然片刻,反应过来后脸颊瞬间烧得通红。 强忍着眼泪,她安静而迅速地把那碗纹丝未动的粥收好,逃离了书房。 沈非进门时,正与秦若柳擦肩而过。 一个照面,那明晃晃的泪痕看得真真切切。 所以他见到沈聿后,先垂手请罪:“公子恕罪,小的以后定然对书房人手严加管束。” 沈聿搁下书,铺了张纸在案上,“刚回来,怨不得你。” 见沈聿执起笔,沈非上前开始磨墨,应了声是。停了片刻,他小心翼翼道:“公子嘱咐的事,我已办妥了。” 沈聿笔走龙蛇,一心两用,“结果如何?” 沈非脸色难看,“老爷尸身完好,看起来是自然死亡,我斗胆取了些血,然后验出……血里有毒。毒性不强,想来是积年累月所致。” 沈聿神情不变,显然是早有预料,只问:“依你看,父亲是如何中的毒?” 沈非低声道:“只怕……府中有内鬼。” 几句话的功夫,沈聿已经写好了一张抓药方子。 他搁下笔,把纸递给沈非,“按这方子拿药,每月一次。你亲自去。” 沈非没多问,接过来仔细收好。 沈聿揉了下眉心,“现今府上还是秦绍夫妇在管家?” 早在到府上的一个时辰内,沈非就已打听清楚了,此刻对答如流:“是。不少下人都怨声载道,恐怕这两人积怨已久。” 沈聿冷笑一声,“六年前没心思料理他们,如今看来竟是埋下了祸根。现在我回来,他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你尽快去搜集一些他们的错漏把柄,这些年他们一家独大,得意之人必疏于防范,想来不会太少。” “还有方才那女子,去查查她和秦氏什么关系。” 沈非一一应是,忍不住抬头看了沈聿一眼。 男人眉目含霜,空气中都隐隐浮动着肃杀的寒意。 在佛寺诵经吃斋六年,他早已习惯他家公子淡漠平和的模样,几乎快忘了,公子他……曾是一个多么杀伐凌厉的人。 那是年仅舞勺,就能让所有神策军心服口服、闻风丧胆的主儿。 出家那六年不能说沈聿过得不好,可直到见到眼前这景象,沈非才明白,沈聿在那六年里根本没有人气儿,如今才算是真正活过来了。 晨曦淡金色的光线透进窗来,沈忆去给沈夫人请安。 前几天她忙,沈夫人特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如今沈聿已经把打理丧事的差事全接了过去,她便按以往的习惯接着去。 未料到,她到云山庭的时候,沈聿也在。看样子坐了有一会了。 沈忆曾听说沈聿同这位继母的关系很是一般,现下一看,的确如此。 沈夫人一个多么随和宽厚的人,此刻竟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沈夫人斟酌着说:“我是后宅妇人,按理不该过问的,可你父亲毕竟去了……哥儿,你既已回来,日后打算如何?可还要回佛寺继续修行?” 沈聿在回京途中便想好了,“无需入仕。”他说,“我会接手沈家在京城的庄子和商铺,足以让沈家衣食无忧。” 其实沈家还有镇北侯的爵位,只是到沈聿这一代袭次已尽,再想袭爵便要请封,可皇帝不会答应的,所以沈聿压根没提这回事。 无需入仕。 简简单单四个字,沈夫人想劝沈聿回军营去的心便凉了,她一向有些怵这位很有主意的继子,便含糊地道:“嗯,也好……” 顿了顿,她声音放得更柔,“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婚事了,婉姐儿她一直未嫁,不若……” 沈聿的神色纹丝不动,在这种时候格外叫人觉得绝情残忍,“当年我不愿娶她,已经退婚,如今亦不愿,以后也绝无可能。让她另寻佳偶吧。至于我的婚事,夫人无需挂念。” 沈夫人纵使有一肚子的话要劝,听到这客气疏离的一句后也是一字都讲不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聿告辞离去。 沈忆坐在边上,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只在沈夫人说起沈聿婚事的时候没忍住,目光好奇地在男人身上打了个转儿。 当年沈聿生母病逝,沈庭植续弦,沈夫人过门后便为沈聿和自己娘家的小侄女白清婉订下娃娃亲,但不知为何,三年后,沈聿便亲自将这婚事退掉了。 听沈聿方才的意思,似乎至今仍无成婚的打算。 沈聿得有二十了吧。 莫不是念了六年经,念得人无欲无求、六根清净? 沈忆可不信。昨天他初次见她时,那模样可不像是无欲无求。 啧,假正经。 沈忆还有话想同沈聿说,紧跟着告辞了。 出了门,她扬声唤住沈聿,走过去盈盈一福。 “小妹为这怪病烦扰多年,幸得兄长昨日医治,还未向兄长道谢。兄长大恩,小妹无以为报。”沈忆微垂下洁白的脖颈,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柔弱乖巧。 沈聿负在身后的手攥了下,过了片刻,道:“你我之间,无需言谢。可还有别的事?” 男人的眼眸古井不波,沈忆噎了一下。她这最能勾起男人怜惜的小伎俩,竟失效了。 套近乎失败,她只好硬着头皮委婉地道:“兄长入不入仕,小妹原不该置喙。只是昨日桓王闹事兄长也瞧见了,小妹实是担心……沈家若没有倚仗,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 沈聿 5. 决断 [] 沈忆见到秦若柳的娘,也就是秦妈妈的第一面,是对方哀哀跪在沈庭植的脚下,一边伸着一根尖细的手指隔空点她,一边哭天抢地,“老爷!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怎可入咱们堂堂沈府的祠堂!您若一意孤行,老奴我、我只好一头撞死!” 而见到秦若柳的第一面,是沈忆倚在藏书阁二楼窗棂上吹风时,对方打楼下经过,撇着嘴朝身边随侍的丫鬟说:“收养这么个东西做沈家大小姐,老爷猪油蒙了心了。指不定是这狐媚子使了什么手段勾引老爷!” 后来,沈忆偶然听到一句“她还真当沈府是自己家,真拿自己当沈府大小姐呐”,长久的疑惑终有了答案。 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针对,原是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养女,挡了这对母女的路。 秦氏身为沈庭植的乳娘,深受其尊重,在府中地位颇高,相公秦绍亦很能干。 沈庭植忙于军务,沈夫人又撒手不管,秦氏夫妇二人联手把控沈府上下多年,只怕早把自己当做主子,把秦若柳当沈家小姐了。 他们自然对沈忆这个横空压他们女儿一头的养女极其看不顺眼。 五年来,这家人明里暗里给沈忆下了不少绊子。 沈忆看不上这种做派和伎俩,平日里懒得计较,只偶尔动动手指头,让他们吃些苦头,不敢再招惹她。 本已相安无事许久,但这次——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沈忆就想计较。 秦若柳红着眼回了畅春苑。 秦氏正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就着茶饮子嗑瓜子,一见她便直呼:“我的心肝儿!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又碰到大郎了?” 忍了一路的泪瞬间决堤,秦若柳呜咽着靠在秦氏怀里,将方才看到的全盘讲出。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故意让我看见大公子抱住她,她还朝我笑了!狐狸精!贱人!!” 秦氏摸出帕子给她拭泪,脸色一路阴沉下来。 “当年老爷怜爱,让她这只乡野麻雀飞上了枝头,如今老爷去了,还当自己是金凤凰?这几日夫人将中馈交给她,她竟敢分你爹手里的权,咱们如今已是处处掣肘,再这么下去,可还得了?” 秦若柳止住哭,哽咽着说:“娘亲可有办法?” 秦氏牵着她稳稳坐下来,抓起一把瓜子,“对付一个丫头片子还不简单?” 少女眼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梨花带雨的面容都狰狞起来,“娘,我再也不要看到她!我要她永远从大公子身边消失!” 秦氏慈爱地拍拍她手背,“乖女,放心。当年娘想以夫人无女为由让你认她做干娘,结果被这丫头抢了先,如今你既喜欢大郎,娘,绝不让她碍你第二次。” “这一回,她若想下半辈子过得安生,就只有一条路。” 秦氏一声冷笑,眼底幽芒闪过,自舌尖缓缓吐出三字:“便是死。” - 平武大街历来是京都中最热闹的所在,不单有最时兴红火的衣裳首饰铺子,还有专供贵人们应酬闲谈之所。 九千春庭便是其中一处。 虽然是近几年才开张,其幕后庄家也神秘的很,几乎探听不到来路,可胜在清幽环境,私密性绝佳,故而颇受贵人们青睐。 眼下,便有一辆马车低调地停在了门前,黑袍男人踩着脚凳缓步下车,守候在门口的清丽女子立刻为他推开门。 待他进门,女子紧跟着进去,门前的马车也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门前恢复了寂静。 没有人注意到,几乎是同时,一顶青油小轿落在了九千春庭后面的窄巷里。 一女子下了轿,头带帷帽,看不清脸。身影在后门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黑袍男人迈进雅间,几位等候多时的年轻官员立刻起身行礼,他只摆摆手,“无需拘礼。本王也是听蕴之说九千姑娘新排了曲子,前来一赏。” 九千春庭不仅是此楼的名字,也是楼中两位最有名的姑娘。九千姑娘曲艺精绝,尤善琴律,负责排曲演奏。春庭姑娘则更擅舞艺,只她同时还打理楼中事务,并不轻易作舞。 座中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俊秀郎君笑着接过话:“小九说排了新曲儿,却不肯奏给臣听,臣日思夜想,抓心挠肝,如今沾上殿下的光,总算能一偿夙愿了。” 黑袍男人正是今上最年长的儿子,大皇子瑾王。他隔空点点赵蕴之,摇头笑骂:“油嘴滑舌。” 赵蕴之是赵国公府世子,其父乃吏部尚书赵梁,他自己也任职从五品兵部清吏司员外郎,在这一众年轻人里最得瑾王意。 堂堂皇城,天子脚下,九千春庭能在平武大街上杀出一席之地,当然不会全无背景。 只是这等事,寻常人难以参透罢了。 赵蕴之一句话,气氛轻松起来,貌美的婢女上前倒酒,隔着珠玉垂帘,袅袅琴音悠然而起。 一时间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也不知是谁提了句:“那沈连卿回京的事,诸位可听说了? “这是自然!他回府那天,沈家的脸都快被桓王踩烂了!嘿,不知道咱们这位高僧,是不是还能心如止水?” 霎时一阵哄笑。 赵蕴之顺势露出笑意,只是比起旁人,这笑多了些讽刺的意味。 因为大多时间都待在神策军营中,沈聿与在座这些王公子第来往不甚亲密,加之他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又性情冷淡……这些人迫不及待想看他笑话的心思,昭然若揭。 “这算什么?我前儿听内子说,沈家那个养女又是给他送补粥又是投怀送抱,殷勤得很呐!” “吓,这事都传遍了吧?先是沈庭植,现在又是沈连卿,如今谁不知道那女子水性杨花?” 男人们啜着美酒,听着小曲儿,悠然谈论起京城这桩新鲜事。 没人注意到,赵蕴之听到这话时,似醉非醉的眼眸忽得冷了下去。 他垂眸捏着酒杯,唇角含笑,自始至终未附和一字。 时不时抬起眼,若有若无地扫过墙上那副仕女图。 春庭也在看这幅仕女图。 只不过她看的,是这图的背面。 此间暗室,也唯有九千春庭的主人才知晓。 幽幽叹口气,春庭转过头看着那人,以手支颐,“你可想好了,这只斗彩三秋杯是你最喜欢的,当世仅存一只,你这一摔,就真没了,说不好,还要被他们发现。” 坐在对面的女子眉眼含煞,捏着茶杯的手指指尖已然泛白。良久,她怒极反笑,攥着杯子往桌上重重一坠。 春庭笑眯眯道:“这才对嘛。” 这女子,正是沈忆。 春庭一手托腮,“你勾引沈聿的传言近来甚是盛行,只怕那些夫人小姐圈子里已传遍了。可这传言来势汹汹又莫名其妙,定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我还当是你的手段,原来你竟不知?” 沈忆抬起眸,“哦,我耍手段去败坏自己名声吗?” “……你又不是干不出来。”见沈忆凉凉看过来,春庭赶紧打住,“那会是谁?这种私密事,应该只有你们府里的人才知道罢?” 沈忆沉默片刻,勾勾唇,“我心中有数。” 春庭点到为止,拎着茶壶为沈忆续了杯茶,口里絮絮叨叨,“又是让小九排曲,又是让赵蕴之请他过来,还想什么偶遇的烂招,我说……你就铁了心要嫁瑾王?不再考虑考虑翊王?” 春庭坐直身子,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面上再无一丝调笑,正色道:“翊王未娶,身边也没有杂七杂八的通房,而他可是有王妃的,你嫁过去只能做妾,府里还有一堆莺莺燕燕等着你去斗,你何苦为难自己。” 沈忆摩挲着茶杯,沉默片刻,黑眸幽幽抬起,“宫里来信了。” 她语气平静,“太子之位,皇帝属意瑾王。” 春庭惊诧道:“怎么会?他不是最疼爱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