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权贵:三爷野性难驯》 第一章 她是傅金城明媒正娶的夫人 沈绣婉知道傅金城不爱她。 她嫁进傅公馆三年,他就在外面眠花宿柳了三年,燕京城的权贵圈子里都在传他红颜知己无数,捧红了不少戏子歌星,是个一等一的浪荡公子。 更令她难堪的是,她今夜只是想见自己的丈夫一面,竟然还需要别的女人点头批准。 “进去吧,”女佣推开白公馆宴会厅的门,“三爷本来不想见你的,也是刘小姐心软,可怜你大老远跑一趟,哄着三爷让他跟你说两句话。” 沈绣婉拎着保温桶,知道那位刘小姐是最近很讨金城喜欢的一位女伴。 见她没有给赏钱的意思,另一个女佣嘀咕:“喜欢三爷的女人多了去,谁大半夜还巴巴儿地赶过来?叫我们跑上跑下,真能添麻烦!刘小姐就从来不会折腾我们!还正房太太呢,倒贴上来也不嫌骚得慌!” 沈绣婉脸颊发烫,低着头没敢回嘴。 她和金城是长辈包办的旧式婚姻,可是金城不喜欢她,她嫁给他三年,他连碰都没碰过她。 婆婆嫌她三年没跟丈夫圆房丢人现眼,于是打发她借着送宵夜的名头,请金城回家过夜,也是她太紧张的缘故,出门时忘记带钱夹子了。 随着宴会厅大门打开,厅里鬓影衣香笑闹不绝,系着领结、穿着马甲的侍应生端着香槟走来走去,空气里弥漫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沈绣婉一眼看见坐在长桌尽头的傅金城。 他手边的筹码堆得最高,面前压着几张牌。 他坐姿慵懒,衬衣纽扣随性地解开两粒,侧脸线条漂亮而极具侵略性,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为过于狭长冷厉的眉眼添了几分斯文禁欲,似乎是对这场赌局胜券在握,镜片正折射出浅淡的锋芒。 在白家那几位少爷犹豫是否加注的过程中,他漫不经心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垂着眼帘微微侧过脸。 陪伴他的时髦女郎立刻会意,噙着讨好温顺的笑容俯下身去,正要拿打火机为他点烟,余光瞥见了站在宴会厅门口的她。 沈绣婉惴惴不安。 她知道,这位时髦女郎就是女佣嘴里的“刘小姐”,此刻她瞧见了自己,顿时妩媚一笑,凑到金城耳边低语了几句。 傅金城望向宴会厅门口。 众人也随他的视线望去。 沈绣婉顶着那些打量的眼神,不安地抓紧保温桶。 刘曼玲笑着招手:“三少奶奶,这边。” 沈绣婉只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到傅金城面前。 她鼓起勇气抬眸看他,脸颊泛着少女怀春的胭脂粉,眼底妻子对丈夫的爱慕和崇敬暴露无遗。 她的声音像她这个人般单薄温软:“金城,妈让我来叫你回家。” 宴会厅鸦雀无声。 众人对视之间,便猜到她就是傅金城那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与人交际的少奶奶。 听说她只是姑苏城一家绣馆老板的女儿,靠着爷爷和傅老爷子在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这才侥幸嫁进傅家,而三爷出身名门留洋多年,精通西方医学和机械物理,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军政衙门的高官。 当年这桩不般配的婚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是三爷没把沈绣婉放在眼里,连婚礼都举办得潦草敷衍,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都没收到请帖,因此也是今夜才第一次看见这位传言中的三少奶奶。 刘曼玲仔细打量沈绣婉。 她也是第一次和三爷的正房夫人会面,她还以为会是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没想到打扮的是土了些,身上那股子小家子气也与今夜白公馆的灯红酒绿浮华声色格格不入,但容貌上却是个出挑水灵的美人。 可美人又如何,燕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比如她自己,她的容貌称不上美艳动人,全凭一副好嗓子才入了三爷的眼,如今跟了三爷半年,正是得三爷喜欢的时候。 今夜她故意放沈绣婉进来,也是存了心想跟她比试比试她们在三爷心里的分量。 傅金城看着沈绣婉,瞳眸晦暗不明。 少女十八九岁的年纪,穿了身崭新的深松绿蝉翼纱旗袍,白色浅口小皮鞋擦得很干净,佩戴了一根珍珠项链,梳着精致的低盘发,嘴唇和脸颊搽着传统的胭脂,令他想起老人挂在房里的仕女图—— 图上的少女,也如她这般古旧却又美貌。 难为爷爷从江南的旧房子里,给他搜罗来这么一位过时的夫人。 他往后靠坐,示意沈绣婉给他点烟:“你来。” 失去了点烟资格的刘曼玲顿时有些后悔放沈绣婉进来。 她发出一声怪笑,不情不愿地站直身子让开位置,一手撩了撩新烫的卷发,睨向沈绣婉的眼神之中多了几分不甘心。 沈绣婉的目光落在打火机上,又隐忍地转向傅金城。 掌心汗津津的。 她不是傻瓜,这样的夜宴,在场的公子少爷带的都是交际场里的女子,她们施展本领取悦他们,为宴会增添几分活色生香。 可她不一样,她是金城明媒正娶的夫人。 然而金城却让她和那些女郎一样,当众给他点烟,让她像个给爷们儿取乐的交际花,被他轻薄欺负…… 即便是来请傅金城回家的,可家教让沈绣婉做不出这样的事。 她脊梁挺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 傅金城莞尔,眼底却无甚笑意,嗓音低哑而磁性:“不肯?” 第二章 金城,你今晚跟我回家吗? 厅堂寂静。 白家的二少爷率先回过神,轻咳一声,活跃气氛道:“这种事哪能让嫂子做,刘小姐,你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快给三哥点烟啊!” 刘曼玲微笑:“三少奶奶跟我们不一样,放不下架子,玩不开。” 她仿佛得了莫大的殊荣,娇滴滴地拿起打火机,俯身凑到傅金城身侧,腰肢陷落圆臀微翘,风情万种地点燃他唇边的香烟,旋即带着几分得意,挑衅地瞥一眼沈绣婉。 长得美又如何,还不是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一个,难怪三爷结婚以后从不回傅公馆过夜,他果然不喜欢沈绣婉。 沈绣婉愈发攥紧了保温桶。 她看见傅金城对这位刘小姐的挑衅视而不见,只游刃有余地洗牌,随着丝丝袅袅的烟圈散开,他那张俊逸深邃的脸隐进了烟圈里,金丝眼镜折射出暗芒,她看不清楚他的眉眼,只瞧见一张冷漠的薄唇。 她面颊发烫,语气近乎哀求:“金城,你今晚跟我回家吗?” 白二少爷打圆场道:“这才几点,嫂子干嘛着急回家?难得来一趟,留下来玩吧,刘小姐新出了一张唱片,咱们正要跳舞呢。” 宴会厅的灯光换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女子甜沙沙的歌声从唱片机徐徐传出,婉转悠扬地回荡在宴会厅,因为填写的歌词过于轻佻挑逗,于是暧昧的气息伴随着酒精弥散在厅中,男男女女相携步入舞池,搂着腰忘情地摇曳起身体。 刘曼玲主动在沈绣婉身边坐下。 她道:“这是我新出的唱片,三少奶奶听着可还喜欢?” 见沈绣婉不接话,她自顾自说道:“三爷很喜欢我的声音,这张唱片还是他花钱帮我出的呢。” 她媚眼如丝地望向傅金城,远远朝他晃了晃高脚酒杯:“三少奶奶,三爷来了,你猜他是会邀请你跳舞,还是邀请我跳舞?” 沈绣婉紧紧抱着保温桶。 她注视傅金城,对方正越过人群,似乎是若有所感,也远远朝她投来一瞥,只是他的眼神过于凉薄,比初秋的夜雨还要清冷湿寒,冷的她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他走到她们的沙发前,绅士地朝刘曼玲伸出手。 刘曼玲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矜持的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娇笑着起身,朝沈绣婉略一颔首:“三少奶奶,我便借三爷一用了,叫你孤孤单单坐冷板凳,真是不好意思。” 沈绣婉目送他们步入舞池。 刘曼玲今夜穿的是洋装,她与傅金城指尖相扣,优雅地在他怀里转圈,酒红色丝绒裙随着舞姿翩翩翻飞,不时投向她的眼风带着挑衅。 沈绣婉想,若她挑衅的是大嫂,定然是没有好下场的。 傅家年轻的这一辈都是文明人,娶的也是接受了新文化的女子,说是要摒弃过去的妻妾制,实行一夫一妻。 但也有忍不住的,比如大哥去年就喜欢上了一位名叫嫣红的舞女。 可他不敢把舞女领回家做姨太太,于是在京郊置办了洋房和帮佣,偷偷包养在了外头。 可那舞女也像刘曼玲这样不安分。 她不甘心没名没分的被养在外头,故意跑到大嫂常去的戏院,当着一众少奶奶小姐的面,亲亲热热地称呼大嫂姐姐,还炫耀大哥给她买的珠宝首饰。 大嫂信佛,当时脸上的笑容就和她胸前佩戴的翡翠佛头一样慈忍,她温温和和地与那舞女称起姐妹,还邀请她去傅公馆玩。 结果当天晚上,舞女住的洋房就闯进了一伙“强盗”。 他们将舞女和大哥挂在墙上的结婚照摔得稀碎,又把她绑起来折磨凌辱,听说就连尸骨,都是从野狗窝里七零八落拼凑出来的。 为此,大哥和大嫂吵了整整一个月的架。 可是沈绣婉没有那样的魄力。 大嫂的娘家是燕京军署总长,即便生了气跑回娘家,大哥也得低着头去她娘家哄她,再把她风风光光地接回傅公馆。 而沈绣婉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她无处可去。 她想着这些事,宴会厅又来了四五个交际的男女。 为首的是个穿着白色西装、留着及肩长发的男人。 他端起一杯香槟,指着舞池里的刘曼玲,对旁边的几人炫耀道:“那是我亲妹子,和她跳舞的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家三爷!他最喜欢听我妹子唱歌,前阵子特意花了一大笔钱,给我妹子出了张唱片!我名下的电影公司,也是他在背后投资的!” 旁边的几人大约是跟过来见世面的,顿时艳羡地恭维起他。 刘鸿发得意地喝完香槟,一双眼滴溜溜地乱转,借着混乱的灯光和音乐,尽情在宴会厅物色可以交际的女郎。 突然,他的目光被沙发上的沈绣婉吸引。 现在的女子讲究时髦,流行洋装和开衩的新式旗袍。 可这少女穿着保守的旧式旗袍,明明是出来交际的,手里却还抱着一个保温桶,她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宛如一朵清幽幽的百合花。 刘鸿发的眼睛亮了。 他小跑过去,殷勤地朝沈绣婉伸出手:“这位美丽的小姐,我是否有幸与你跳一支舞?” 沈绣婉小脸绷得很紧。 她不会跳舞,也不可能和陌生男人跳舞。 刘鸿发盯着她那张清冷倔强的小脸,越发心痒难耐。 他在她旁边坐下,热情地从雪茄盒里抽出一张名片:“这位小姐,我不是坏人,我是嘉一电影公司的总经理,你的形象很不错,有没有想过拍电影?苏玉蝶你听说过吧?现今上海滩十里洋场赫赫有名的电影皇后,就是我捧出来的!” 见沈绣婉仍旧绷着小脸不接话,刘鸿发颇觉没脸。 他不肯在自己的朋友面前跌了面子,于是把名片塞到沈绣婉怀里,不怀好意地去摸她的大腿:“小姑娘初来乍到,真是不懂规矩。傅家三爷听说过没有?恐怕你还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吧?” 肥厚油腻的手掌,紧紧覆在沈绣婉的腿上。 借着舞厅灯光的遮掩,顺势就要往旗袍里面钻。 沈绣婉犹如触电,猛然站起身来。 她的脸色比宣纸还要苍白,扬手就给了刘鸿发一耳光。 第三章 那是她的嫁妆 刘鸿发被女人打耳光丢了脸面,顿时羞怒地推了沈绣婉一把:“贱人!” 沈绣婉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怀里的保温桶滚落出去,冷掉的鸡汤淋淋漓漓顺着瓷砖蔓延开,弄脏了她那身旗袍。 刘鸿发自觉找回了场子,皮笑肉不笑地骂道:“老子看上你,是给你体面!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子妹妹和傅三爷是什么关系!出来交际陪酒,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今儿晚上,老子就叫你长长记性!” 他俯下身,猛然捏住沈绣婉的下巴:“瞧你穿的,怎么,出来交际,却不敢露肉?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他的目光落在沈绣婉颈间的那根珍珠项链上。 他一把揪住珍珠项链,讥讽狞笑:“到底是乡下来的丫头,这种几十年前的老款式,也好意思戴出来!我电影公司里面随便一个女演员,都瞧不上这种货色!” 他猛然挣断项链。 圆润洁白的珍珠,顿时簌簌滚落满地。 动静吸引了宴会厅里其他人的注意。 刘曼玲吓了一跳,电影公司那么多女郎不够她哥哥玩的,他怎么偏偏找上了沈绣婉? 她如水蛇般紧紧缠住傅金城的手臂,看了眼他的脸色,娇滴滴地赔着笑脸道:“三爷,我大哥一向老实,想来是和三少奶奶产生了一点误会。” 傅金城看着地面散落的珍珠。 刘曼玲脸色发白,她只是想让沈绣婉不好受,瞧瞧她在三爷心里的分量,她并没有想过要这样当众欺辱她。 这段时间三爷确实疼她,可她清楚,做她们这行的也就是个吃青春饭的生意行当,她能在这种场子耍威风、挑衅沈绣婉,那全凭三爷的纵容,若有朝一日三爷不疼她了,她便和交际场里的其他女郎没有任何区别。 而沈绣婉再如何不得三爷喜欢,那也是傅公馆明媒正娶的三少奶奶,打她的脸和打傅家的脸有什么区别? 她呵止道:“哥,够了!” 刘鸿发转头望向她和傅金城,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道:“三爷、妹妹,你们不懂,这种女人就是欠收拾,初来乍到,搁这儿他妈立牌坊装清高呢!我今儿晚上好好收拾她一顿,她就晓得厉害了!” 刘曼玲的心都要跳出嗓子口了! 她胆战心惊地望向傅金城,但看不出他的情绪。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却发现他仍然在看那些珍珠。 她不解:“三……三爷?” 傅金城记得这根珍珠项链。 那时,沈绣婉才刚坐火车来到燕京。 他被爷爷唤到书房,爷爷指着角落,笑道:“金城啊,那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婉丫头。你们年岁到了,我便特意派人接她来燕京与你成亲。” 十六岁的小姑娘,提着柳藤箱,穿了身珍珠白的旗袍,梳两根黑亮亮的辫子,没长开的身子柳条似的细瘦娇嫩,瞧见他望过来,便腼腆羞涩地低下头去。 因为是初见长辈,她那日打扮的比平时隆重了些,颈间佩戴的就是这根珍珠项链,只是那年她还太小,一路赶来灰头土脸的,其实撑不起那样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倒显出一种土气的精致。 进来送茶的女佣们,忍不住偷笑起她的打扮。 她也知道尴尬,如呆鹅般低着头坐在那儿,局促地不敢喝茶。 爷爷瞪了眼那些女佣,慈蔼地夸赞道:“婉丫头的项链真是好看,燕京的铺子里,可没有这般成色的珍珠。” 少女的眼眸便亮了起来,柔声道:“是爷爷去震泽划船的时候,特意为我挑选出上百枚贝壳,一颗一颗剥出来的珍珠。后来妈妈给我串成项链,说是……” 她偷偷看了一眼傅金城,红着脸没再往下说。 她不说傅金城也知道,那根珍珠项链,是她妈妈为她准备的嫁妆。 傅老爷子感慨道:“江南好啊,江南的珍珠漂亮,江南养出来的姑娘也水灵。十几年前我去了一趟姑苏,那时候你还小,这一转眼,你就成大姑娘了。金城啊,你瞧咱们婉丫头这脸蛋漂不漂亮?” 傅金城无言以对。 十六岁的小姑娘压根儿就还是个孩子,有什么漂不漂亮的? 他更偏爱那些风情万种的成熟女人。 傅老爷子见他不说话,顿时来气:“我问你话呢?!” 傅金城黑着脸,被迫回答:“漂亮。” 沈绣婉的脸颊顿时红如胭脂,又羞又喜地深深低下头去。 落在他眼中,小家子气极了。 傅老爷子不满意他的简短回答,又追问道:“咱们婉丫头是眼睛漂亮,还是嘴巴漂亮?” 傅金城无语。 过了半晌,他才敷衍地回答:“眼睛吧。” “混账东西!”傅老爷子大怒,“婉丫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在你眼里,眼睛和嘴巴应该都是一样的漂亮!你瞧瞧这水杏眼、瞧瞧这樱桃小嘴,你结交的那些女朋友,可没有一个长得像她这样标致!亏你还是留过洋的,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你的美学是怎么学的?!” 那日,他被爷爷好一顿训斥。 后来,他被迫接受家族安排的新娘,和沈绣婉结婚了。 去照相馆拍婚纱照的那天,沈绣婉脖子上戴着的也是这一根珍珠项链,这三年来她视若珍宝,只有重大节日才会佩戴。 今夜,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吗? 白公馆。 沈绣婉哭着在地上摸索,一颗一颗拣起散落的珍珠。 那是她远赴燕京之前,妈妈亲手给她串的项链。 少女的哭声微弱可怜,惹得四周看戏之人纷纷生出恻隐之心。 刘鸿发却还不肯罢休,一把揪住沈绣婉的衣襟,厉声骂道:“哭哭哭,老子骂错你了不成?!也不瞧瞧今夜咱白公馆是什么场子,把汤洒的到处都是,一股穷酸味儿!” 他还要逞威风,扬起巴掌就打向沈绣婉的脸—— “刘鸿发。” 傅金城突然出声。 第四章 不就是想让我睡你吗? 刘鸿发“诶”了声,放开沈绣婉,殷勤地凑到傅金城的面前:“三爷,您叫我?” 傅金城没留情面,抬脚就把他踹了出去! 刘鸿发狼狈地撞到茶几上,捂着腰,疼得发出一叠声的“哎哟”。 刘曼玲心慌不已,连忙扶起他,紧张道:“三爷,我哥他不知道三少奶奶的身份,一时糊涂多有得罪,改日我们必定向三少奶奶赔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念在我哥不知者无罪的份上,先饶过他吧?” 刘鸿发目瞪口呆,没缓过神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讷讷道:“妹妹,你刚刚说,这个女人,她……她是谁?” “哥哥糊涂!”刘曼玲虽然心疼哥哥怨恨沈绣婉,此刻却也不得不装装样子,怒骂道,“她是三少奶奶,是三爷的夫人!” 刘鸿发不敢置信地盯向沈绣婉。 这个看起来清冷倔强、并不时髦的女人,居然是三爷的正房?! 亏他刚刚还当众夸下海口,问她知不知道傅三爷是谁! 他亦知晓沈绣婉是傅老爷子亲自为傅三爷挑选的新娘,再如何不得三爷宠爱,却也占了“明媒正娶”四个字,背后是整个傅公馆在为她撑腰。 想起自己刚刚的暴行,刘鸿发汗流浃背。 他连忙躬下身,谄媚地赔着笑脸左右开弓,狠狠扇起自己耳光:“瞧我这没用的眼力见儿,竟打了自家人!三少奶奶您别跟我计较,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改日,我必定在燕京大饭店备上一桌酒席,好好向您赔礼请罪!” 刘曼玲楚楚可怜:“三爷,我哥哥已经知道错了,也向三少奶奶赔了罪,您看……” 傅金城拉起沈绣婉,径直步出宴会厅。 被撇下的众人面面相觑。 白家二少倚靠在唱片机旁,好奇地问道:“老四,你说三哥到底喜不喜欢这位沈小姐?” 白家四少轻哼一声:“三哥心里惦记着周姐姐呢,怎么可能喜欢沈绣婉?咱们几个一块儿长大的,当年三哥和周姐姐一块儿去留洋,青梅竹马郎才女貌,要不是傅老爷子横插一脚,逼着三哥娶沈绣婉,此刻咱们该叫嫂嫂的人可就是周姐姐了!” “也是哈。” “提这些有什么用,周姐姐已经在法国嫁人,早就跟三哥分道扬镳了。” “……” 刘家兄妹闹了个没脸,躲去了隔壁偏厅。 刘曼玲怨怪:“哥,你今晚给我添了大麻烦!” 刘鸿发一拳砸到墙上:“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谁知道她是傅家三少奶奶?!你也是,今夜这样的局,怎么就放她进来了?你可得牢牢抓住傅三爷,咱们往后的荣辱,都指着他呢!” “难道我不想吗?!那傅三爷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不知道?!他能叫外面的女人随便怀上孩子,好进傅公馆讹他?!” 刘曼玲脾气上来,情不自禁翻了个白眼。 燕京城交际场里的姑娘,都以为她傍上了傅三爷,是三爷养在外面的金丝雀,看她的眼神红的能滴血,却不知道这半年来三爷压根儿就没碰过她! “你——” 刘鸿发想说点什么,想起傅金城那通身的气派,又哑口无言。 不怪他妹妹没本事,就算他是女人,他也不敢对傅金城乱来。 半晌,他发狠地踢了踢墙根:“今晚咱们得罪了沈绣婉,只怕将来没好日子过了!不管怎样,咱都得先下手为强!” “你说得轻松!” “后天不是傅太太的生日吗?傅公馆宴请燕京名流,妹妹你跟三爷关系那么亲近,想混进去还不简单?只要趁机搞定傅太太,还愁不能给三爷当姨太太?” 刘曼玲闻言,一时心动起来。 她一心想着讨好三爷,倒是没想过,还可以走傅太太这条捷径。 听说傅太太因为沈绣婉三年都没能生个孙子,对她颇有微词,如果她能搞定傅太太…… 虽然只是个姨太太,但凭三爷的身份和傅家的关系,也够她和哥哥在燕京横着走了,不比在外面抛头露面唱歌跳舞来得强? 汽车行驶在街道上。 沈绣婉坐在后排,紧紧握住包着珍珠的手帕。 她望向窗外。 街上的月亮影子很浅淡,道路两旁的路灯映照着婆娑树影。 她又默默望向傅金城。 男人坐在另一侧窗边,侧脸和这座辉煌巍峨的旧城一般沉默。 她今夜,大约是给他添麻烦了。 她在他这里,总是不讨喜的。 她哀哀地哑声唤道:“金城……” 傅金城没有搭理她。 方副官悄悄透过后视镜望向沈绣婉。 少女委屈地低下头,一颗颗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掉落。 她那身新裁的旗袍被弄湿了,干净的白皮鞋和白袜子上多出一些黑色的肮脏鞋印,精心梳起的盘发凌乱不堪,脖子上的那根珍珠项链更是不见踪影。 她看起来那么狼狈。 方副官不知道她在白公馆遭遇了什么,满心同情,却不敢多言。 一路上,便只剩下长久的沉默和少女压抑的啜泣。 终于到了傅公馆,偌大的庭院里亮着路灯。 沈绣婉跟着傅金城下车,他步履迈得很大,她无法,只得忍受着后脚跟被皮鞋磨出血的疼痛,亦步亦趋紧跟着他,匆匆穿过一道道回廊和楼梯。 终于进了房间,她含着泪仰起头:“金城……” 傅金城捏了捏眉心:“你只会喊这个名字吗?” 沈绣婉眉尖轻蹙,重又低下头去:“对不起……” 傅金城不耐烦地坐到沙发上,侧着脸点燃一根香烟。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结婚以来,她似乎只会说“金城”和“对不起”这两个词。 房里只点着一盏碧绿玻璃罩子的台灯,若隐若现地照亮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少女身穿婚纱笑靥如花,男人却无甚表情。 结婚照正对着一面纯银雕花的落地镜子。 镜子里光影昏惑,男人野性的侧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烟头的一点橘光明明灭灭,烟灰落在深红色印度地毯上,刹那间烧出几个黑色的洞。 直到香烟燃了半截,男人才在烟灰缸里抖落烟灰:“脱吧。” 沈绣婉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傅金城抬眸与她对视,透过金丝眼镜,眼眸里藏着轻贱与讥笑:“你跑去白公馆闹这一出,不就是想让我睡你吗?” 第五章 是她第一眼就喜欢的人 房中静谧,沈绣婉的呼吸有些重。 房门是虚掩着的,隐约可以听见外面长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绣婉知道,是其他人在窥听他们房里的动静。 二嫂讽刺的声音在走廊尽头若隐若现:“哟,她还真有本事把三弟叫回家了!不过,我跟你赌一百大洋,沈绣婉今晚搞不定三弟。” 二哥的声音随之响起:“赌就赌!我三弟又不是和尚,沈绣婉长得也不丑,夫妻两个睡一个被窝怎么了?” “若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她怎么会守三年活寡?” “……” 沈绣婉垂下头。 今夜,整座傅公馆都在悄悄看着她。 婆母今日在餐桌上的话历历在目:“金城是个骄傲的人,你在他跟前不要总是端着架子。你都嫁过来三年了,你大嫂、二嫂都生了,就你肚子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便是我不说你,你也该着急才是,人生大事都没有解决,你怎么好意思天天拿本书坐在园子里看?虽说咱们家是新派人家,没有立姨太太的规矩,但你不生孩子怎么行?放在古代,三年无所出是要休妻的,你要是再不加把劲,我就给金城安排别的姑娘了。” 沈绣婉闭了闭眼。 脑海中,又浮现出妈从老家给她寄来的家书。 妈在信里说,她身子不大好,总惦记远嫁的她,还说傅金城之所以整天不着家,是因为她嫁过来三年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招男人嫌弃。 妈说,女人唯有生下子嗣,才能笼络住男人、才能在公婆家里站稳脚跟。 妈寄过来的每封家书,都催她赶紧生孩子,还搜罗了许多催生的偏方和中药寄过来。 沈绣婉刚到燕京的时候,曾经很盼望妈妈的家书。 可现在每每拿到家书,她都觉得烫手。 妈妈和婆母像是两座大山,密不透风地紧紧压住她,压得她几乎快要无法呼吸,幼时和爷爷在姑苏山水间泛舟钓鱼的恣意生活早已离她远去,仿佛她长大以后活着的意义,就是给傅金城生个儿子。 她们那一辈,似乎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所以,便要求下一辈也这么过。 傅公馆的妯娌们也以生儿子为荣。 每每聚在一起吃饭,她们都会用故作苦闷却又暗藏骄傲的口吻,“不经意”地提起自己的孩子有多么顽皮。 她们对教导孩子、规训丈夫的话题乐此不疲,在发现她孤零零坐在角落的时候,便开始将话题转移到她的身上,数落她不会经营婚姻、不会笼络丈夫的心,再孜孜不倦地告诉她生孩子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又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沈绣婉想着这些琐碎的事,茫然之余,又生出一些莫名的难过。 傅金城的耐心被消耗殆尽。 他捻灭烟头:“我睡书房。” 沈绣婉回过神,下意识按住他的手。 她深深凝视傅金城。 这是她嫁的丈夫,是她第一眼就喜欢上的男人。 如果是他的话…… 她愿意待在傅公馆,做一个乖顺的妻子。 灯影昏惑。 她在男人的注视下,缓缓解开了旗袍的盘扣。 灯火透过碧绿玻璃罩映照在她的身体上,肌肤凝白明净如小羊羔,她环着胸口,低下红透的小脸,像是一朵还未完全盛放的白百合。 清瘦却又饱满的身段,像是脆弱却又饱含生命力的绿芽,她生于江南,在山水之间念诗长大,那样干净的少女风情,令傅金城想起春日清晨的露珠、冬夜路灯下的初雪。 西洋和东洋的土壤,生不出这般女子。 傅金城眸光幽深,拍了拍自己的腿。 沈绣婉主动而又讨好地扶住他的肩膀,并拢双腿坐到他的腿上。 纤细的睫毛轻颤着,她低着头,声音青涩害怕:“金城……” 傅金城托住她的后脑,将少女颤抖的余音吻进了这个春夜。 从沙发到席梦思大床。 沈绣婉深深陷进暗红色天鹅绒被子里,那身肌骨羊脂一样白嫩通透。 她用双手乖顺地环住傅金城的脖颈,她忍耐着痛苦而又欢愉的体验,目光模糊地注视天花板悬落的那架暗金色水晶吊灯,脑海中闪过一个个零碎杂乱的片段。 她想,如果她是在姑苏成亲的就好了。 她还小的时候,爷爷花重金弄来一块顶好的金丝楠木木料,花了整整七年时间,亲手为她打造了一架拔步千工架子床。 她举着在乌篷船上新摘的莲蓬,坐在架子床上吃,一边晃悠双脚,一边仰头看爷爷给拔步床雕刻上精美别致的镂花纹。 爷爷说,这是为她将来出嫁准备的新床。 可是,燕京好远啊…… 她到底没能把那架拔步床带过来。 她有些想念爷爷了。 泪珠顺着眼角悄然滚落。 傅金城的呼吸有些重,额角冒出一层细密汗珠,瞧见沈绣婉心不在焉,额角不禁青筋乱跳。 他不悦地扳正她的脸:“你在想什么?” 沈绣婉回过神,摇头。 下一瞬,像是月亮骤然坠进深海,眼前只余白光。 沈绣婉的指甲深深抠进被子,哭得嗓子都哑了。 那是她毕生从未有过的感觉,疼痛却又欢愉,像是在云间和地狱反复徘徊,迷迷糊糊的,她想着也许明天早上婆母就会对她好一点,妯娌也不会再用那样讥笑又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她在傅公馆里的处境,也许会好上一点。 也许,也许她侥幸能怀上金城的孩子,在那些女人提起孩子的时候,起码不会把她排除在外,那时她或许就能融进她们的圈子了。 最重要的是…… 金城终于接纳她这个家族安排的妻子,她从女孩儿变成了女人。 风渐渐大了。 窗外传来树枝簌簌作响的声音,许是落了雨,无数吹落的桃花瓣黏腻腻地贴在了彩色玻璃窗上,像是女人弄花妆的带着泪水的小脸。 第六章 明天是她的生日 次日。 沈绣婉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忍着腿心的疼痛坐起身,哑着嗓子轻唤:“金城?” 卧室空空荡荡,没有人回应她。 她呆坐片刻,望了眼傅金城昨夜睡过的蚕丝软枕,又望向不远处那面纯银雕花的落地镜子,镜子里的姑娘披着乌黑的长发,一张脸红扑扑的,脖颈间还残留着欢爱过后的暧昧红痕。 沈绣婉的呼吸不禁热了些。 她伸出双手按了按自己的脸蛋,闭上眼,便又想起昨夜的荒唐。 唇角羞赧地翘起。 她终于和金城圆房了。 他那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可是昨夜在床上却很放纵热情,像是在释放骨子里藏着的野性,他以原始的姿态,肆意掠夺她的身体,而这样隐私的一面,只有作为妻子的她才能看见。 这是夫妻才能做的事。 沈绣婉心底涌上甜蜜。 她下床梳洗更衣,注意到傅金城的大衣掉在地毯上,正要拾起,不防从衣兜里面滑出一只锦盒。 她打开锦盒,深红色天鹅绒软垫上,躺着一根华丽的钻石项链。 沈绣婉一时陷入猜疑。 这种款式的钻石项链,不像是金城给妈准备的生日礼物,倒像是为某个年轻的小姐准备的。 其实明天不仅是妈的生日,同时,也是她的生日。 虽然她们同一天过生日,可傅太太毕竟是长辈,她也不好意思告诉大家她也要过生日,于是大家都只给傅太太贺寿,她嫁过来三年,并没有在傅公馆过过一次生日。 沈绣婉有些恍惚。 难道金城他…… 要为她庆祝生日? 是了,她平日里很少戴首饰,兴许他就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特意为她买了一根钻石项链。 她也不是没有首饰,她的嫁妆里面就有好几件,除了那根珍珠项链,还有出嫁前爸妈请匠人给她打的两个金戒指、两个银戒指,以及一串莲花如意吊坠的金项链。 嫁到傅家的时候,傅家又送给她一个钻石戒指、一套纯金头面、一套翡翠首饰,再加一个红宝石胸针。 但那都是三年前的首饰,要么贵重华丽,要么款式老气,平时能戴在身上的很少。 沈绣婉走到梳妆台前,把那根钻石项链放在颈间比划,许是被钻石的璀璨华丽映亮了眉眼,她的整张脸都变得光彩照人起来。 她不禁对明天生出一种隐秘的期待。 她把钻石项链放回金城的大衣里面,想起自己提前撞破了他要给她的生日惊喜,似乎不太妥当。 明天她收到项链的时候,表现不出这一刻的惊喜,金城会不高兴的,说不定还会认为他的礼物送得不好。 于是沈绣婉坐到梳妆台前,开始对着镜子练习惊喜的表情。 “金城,谢谢你。” 笑得太僵了,看起来也太过紧张,仿佛接的不是项链而是战书。 “谢谢你金城,我特别喜欢。” 皮笑肉不笑,仿佛人家欠她一百块大洋。 “金城,我无以为报,只能由衷地感激你。” 太正式了,说到底只是一份生日礼物,她却感恩戴德表现得好像金城救了她的命似的。 傅金城从盥洗室出来,就看见沈绣婉对着镜子不停地感谢他,那表情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惆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太过兴奋以致于面部肌肉坏死。 他们不过是睡了一夜,她至于这般激动,还要这么谢他? 他道:“昨夜是我应尽的义务,你不必如此。” 沈绣婉被他的声音惊动。 转头望去,四目相对,她意识到他误会了,刹那间闹了个大红脸。 她咬住唇瓣,连忙低着头快步踏进盥洗室洗漱。 等她梳洗干净回到卧室,傅金城已经下楼吃饭去了。 她独自挑选衣裳,却又犯了难。 脖颈间的红痕实在是太醒目了,就算是旗袍领子也遮不住。 沈绣婉原也没想遮挡它们。 她想就这么走出去,让二嫂她们瞧瞧,昨夜她和金城成了真正的夫妻,也算扬眉吐气。 可骨子里的含蓄,又让她根本不敢走出去。 沈绣婉踌躇良久,终于还是认命般抽出一条丝巾围在脖颈上,遮住了那些过于暧昧的痕迹。 来到饭厅的时候,大家正在吃早饭。 沈绣婉向傅太太请过安后,主动坐到傅金城的身边:“金城……” 傅金城没搭理她。 坐在对面的二嫂薛琴贞喝了口咖啡,笑道:“好好儿的,绣婉怎么突然戴起了丝巾?怕不是被蚊虫叮了脖子,生了疤痕见不得人?” 沈绣婉脸颊一红,情不自禁低下头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薛琴贞促狭地笑,甩着手帕转向众人,“昨儿夜里,咱们园子里两只猫儿打架,闹了整整一宿,你们可都听见了?” 这话说得含蓄又意有所指,众人心领神会,不禁轻笑。 三少爷傅锡楼朝薛琴贞伸出手,玩笑道:“昨夜你和我打赌,你输给了我一百大洋,这钱什么时候给?” “呸!”薛琴贞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手掌心,“问你三弟要去!三年没回家过夜,谁知道偏偏昨儿夜里就回来了?话说回来,到底还是咱们绣婉有本事,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平日里瞧着闷声不响的,没想到不发动则以,一发动就把三弟领回了家——” 沈绣婉听不下去。 他们夫妻闲得无聊,竟然拿她和金城同房的事情打赌。 她知道二嫂一向不喜欢她,因为当年金城还没同她结婚的时候,二嫂想把她的娘家妹妹说给金城,后来因为她的缘故,那门亲事自然是没说成的。 据她所知,二嫂的那位娘家妹妹至今也还没有说人家。 第七章 她不是他的奴隶 沈绣婉心里委屈,不禁望向傅金城。 对方正看报纸,对二哥二嫂的笑谈无动于衷,冷沉沉的侧脸,和昨夜床榻上的缠绵霸道耳鬓厮磨判若两人。 她隐忍着诸般情绪,起身道:“妈,我吃饱了,先回房了。” “坐下。”傅太太吩咐,又呵斥薛琴贞,“琴贞,她脸皮薄,你总说她干什么?” 薛琴贞笑着给傅太太布菜:“妈说的是,我不过是玩笑两句,想让绣婉赶紧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傅太太又转向沈绣婉,训诫道:“你也是,你二嫂不过是跟你玩笑两句,你也忒小题大做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恼成那样?长辈还未退席你就要走,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沈绣婉低着头,放在桌案上的双手悄然攥紧。 她不敢忤逆,只得道:“妈教训的是。” 傅太太道:“你别怪我啰嗦,你远嫁而来不容易,因此我们这一家子从未拿你当过外人。你二嫂她们跟你说笑,是为了你好,叫你不那么孤单,你别会错了意,觉得我们瞧不起你。我知道你未出阁时读过许多书,可有的书并不是什么好书,姑娘家读了,只会养得敏感多疑、孤傲清高。你瞧你,就是因为读了那样的书,所以才会误解你二嫂。” 薛琴贞把玩着帕子,抿着唇儿笑:“可不是?咱们这儿正经的姑娘小姐,谁看那些东西?依我看,绣婉你不如把那些书扔了,以后跟咱们一块儿打打牌、逛逛戏院、喝喝咖啡。” 沈绣婉的头低得更深。 那些书都是爷爷留给她的。 她从认字起就开始读书,爷爷怕她认不得书上那些复杂的字,特意在书页空白处,把那些深奥难懂的字句都标上注解。 她把那些书当成嫁妆,千里迢迢从姑苏带过来,金城不在的夜里,她在房间里就着台灯,抱着书翻了又翻,每每瞧见爷爷的手书注解,都会情不自禁想起那位疼她入骨的老人。 她想家了。 她鼻尖发酸,眼眶渐渐红了。 薛琴贞朝众人笑道:“你们瞧,说她两句,她就哭起来了。咱们这里,可没有这么小家子气的人。况且明天还是妈的五十大寿,你大清早就哭哭啼啼,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合起伙来欺负你了呢!” 提起大寿,傅太太眉头紧锁,脸色越发难看。 直到傅金城要去军政衙门上值,沈绣婉才终于从饭桌上脱身。 傅公馆大门外,傅金城径直坐上汽车。 沈绣婉站在车窗边,湿红的杏眼里藏着几许期待,小心翼翼地问道:“金城,你……你今晚还回来歇吗?” “你喜欢被我睡?” 沈绣婉愣了愣,脸颊火辣辣的烫。 握着方向盘的方副官轻咳一声,打圆场道:“三少奶奶,明天就是太太的五十大寿,三爷今晚肯定会回来歇的。只是今天三爷要跟人商谈建铁路的事,恐怕会回来的晚一些。对接人不好讲话,您体谅体谅三爷。” 沈绣婉对建铁路的事略有耳闻。 洋人想建一条通往西北的铁路,要求所有权和经营权都归他们,每年会分一大笔分红给衙门,但金城不肯,他强烈坚持由国人自己修建铁路,掌控所有权和经营权。 为此,那条铁路迟迟没有开工。 衙门里不少人急于将铁路投入运营谋取利润,恨不能金城立刻答应对方的所有要求,但金城顶着压力,到现在也不肯松口。 沈绣婉崇敬傅金城,不仅是因为他的才学,也是因为他的这份魄力。 想到金城要去做大事,沈绣婉顿时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她柔声道:“那我叫厨房单独预备一桌菜,我记得你爱吃小羊排和蟹黄汤包,我都给你预备着。上回五妹在三元酒家办生日宴的时候,你夸那里的红酒烩牛肉和白葡萄酒味道不错,我打电话叫他们送些过来。” 少女满腔爱意。 傅金城没有理睬她,吩咐道:“开车。” 方副官只得发动汽车。 傅金城透过后视镜望去,被孤零零扔在路边的少女,穿了身杏粉色旗袍,经历过昨夜的恩爱,她像枝头那一簇刚盛开的粉嫩杏花,只是面容有些呆怔,似乎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不耐烦地撇下她。 她自然不明白。 像她这样传统封建的女子,只知道相夫教子、孝敬公婆那一套,整天围着自己的丈夫打转,心心念念都是给丈夫生个孩子,活得像一个空空荡荡的皮囊,仿佛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傅金城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他秉持着人文主义,主张人应该有自己的价值和尊严。 他更希望他的妻子有自己的生活和喜好,能在他回家以后,和他有灵魂上的交流,讨论文艺复兴和一切进步的、文明的、有趣的东西。 而不是…… 把那些菜肴酒水挂在嘴上。 他们本该是平等的关系。 她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奴隶。 第八章 她手头并不宽裕 傅金城的汽车消失在视野中。 沈绣婉默立良久,自我安慰金城是着急去处理政务才来不及和她道别。 在风里站了会儿,也就自己回去了。 回到大厅,傅太太已经回房歇着去了。 五小姐云珠揽下了布置房屋的任务,正指挥仆从从库房里面拿出一串串大红灯笼、红绸和万国旗,除了宴会厅,连檐廊和栏杆都铺张地装饰上了。 大嫂她们坐在沙发上,在讨论明天的寿宴该怎么热闹。 瞧见沈绣婉进来,薛琴贞招了招手绢,笑道:“这次妈五十大寿,我一个礼拜前就主张咱们家男子和女子各送各的礼物,瞧瞧咱们女人和那些男人相比,哪一派的礼物更得妈的欢心。大嫂她们都已经预备好了,绣婉,你准备了什么寿礼?” 沈绣婉愣住。 她并不知道分开送礼这件事…… 薛琴贞见她这副表情,不禁“诶呀”一声:“瞧我这记性,上回我正要去通知你的,谁知鹏儿调皮,玩耍的时候突然从楼梯上摔下来,我一紧张就忘了!明天就是妈的五十大寿,你没准备礼物,这可怎么办……” 沈绣婉脸色苍白。 她顾不上去追究二嫂是无意还是有意,她盘算了片刻,就算现在立刻出门买寿礼,手头上也根本就没有足够丰厚的钱财,支撑她购买那些昂贵的礼物。 薛琴贞瞥她一眼,洋洋得意:“说起礼物,我预备的是一套粉彩绿里海棠茶具,不贵,也就三百块大洋,比不得大嫂从寺庙里运过来的那尊白玉弥勒大肚佛像来得珍贵。大嫂,你跟我们说说,那尊佛像,你花了多少大洋?” 大嫂岑卿如盘着发髻,鹅蛋脸上略施脂粉,穿了身新式的枣红色绣牡丹大花斜襟旗袍,披了件米黄色流苏坎肩,胸前佩戴着那尊水头极好的翡翠佛头,正捧着西洋花纹的骨瓷咖啡杯啜饮。 闻言,她放下咖啡杯:“要我说,孝敬与否不在于礼物的贵贱,真心才是最要紧的。” 这话摆明了是在帮沈绣婉。 薛琴贞心里不大痛快。 可她的娘家比不上岑卿如的娘家,她的丈夫也比不上岑卿如丈夫傅家长子的身份,何况她的丈夫不争气,目前只靠着公公的声望,在总统府里面捞了个没甚前途的闲差。 她在岑卿如面前没有底气,便只能讪讪一笑:“大嫂说的是。” 沈绣婉感激地看了眼岑卿如。 岑卿如并没有把她的感激放在心上。 她对沈绣婉并没有多少好感。 之所以帮她一把,全凭自己大少奶奶的身份,明天就是太太的五十大寿,她得保证明面上的家宅和睦,不能放任薛琴贞欺负沈绣婉。 女眷们还要继续商量明天寿宴的具体事宜,这种大事向来是轮不到沈绣婉插嘴的,她默默回到自己屋里,琢磨起明天送什么。 想了片刻,她打开那架黑胡桃木玻璃橱子。 嫁给金城三年,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里。 她与其他人说不上话,于是读书之余,就做些针线活儿。 她取出一架精巧的檀木雕花书屏,书屏正中间嵌着一幅薄如蝉翼的圆形仙鹤双面绣,是她去年绣的,把一根蚕丝劈成一百二十八根,用这种细到吹气就断甚至可以悬浮在空中的丝线绣出来的仙鹤,栩栩如生轻盈灵巧,羽翼更是逼真到恍若透明。 她的绣艺虽然比不上母亲,但这样的手艺即使放在她的家乡,上万名绣娘里面也只有区区二十几位能绣的出来。 献给婆婆当寿礼,应当不算寒碜? 预备好了寿礼,沈绣婉开始张罗晚饭。 除了金城爱吃的那几道菜,她还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她家乡那边的菜,是碧螺虾仁和樱桃肉。 可惜没有模具,不然她很想给金城做几个梅花糕尝尝。 到黄昏的时候,三元酒家把红酒烩牛肉和白葡萄酒送了过来,厨房里的老妈子也把刚出锅的几道菜,端进了他们夫妻套房里的小客厅。 沈绣婉拿纱罩子罩住茶几上的菜肴,取出一块钱递给王妈,温和道:“难为你们花功夫,做这许多菜。” 王妈笑着接过赏钱:“三少奶奶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等她走出套房,沈绣婉听见她压着嗓子和外面的女佣道:“咱们忙活了半日,三少奶奶只给了一块钱的赏钱。上回替二少奶奶预备酒菜,她赏了咱们整整五块钱呢!” 沈绣婉难堪地垂下头。 她手头并不宽裕。 嫁过来三年,她和金城像是不熟的人,因此不能像别的太太那样掌控丈夫的俸禄。 她从未见过金城的钱,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他要,好在傅家供给她吃穿用度,平日里是不需要额外花钱的。 她娘家偶尔会从南方汇一笔钱来,足够支撑她购买书本、丝线等物,但还不至于支撑她像其他少奶奶那样,阔绰地打赏仆佣。 沈绣婉有些自卑,但一想到金城马上就要回来了,又暗自雀跃起来。 第九章 如果是等你,多久我都愿意 傍晚的时候,沈绣婉特意洗了个澡,换了身崭新的丝绸圆领罩裙。 她从妆奁底下拿出一只鎏金刻丝玫瑰小鸟的玻璃香水瓶,往脖颈和手腕间喷了些,这是玫瑰花香水,傅公馆的后花园就种了许多玫瑰,她猜测金城应当不讨厌这种香味。 打扮好自己,她翻出两支珍藏的蜡烛。 这是当年她和金城结婚的时候,五妹傅云珠送的贺礼,和普通蜡烛不一样,用玻璃杯盛着,露出金色的烛芯,杯身上用一根白色绸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装饰。 云珠管这叫香薰蜡烛,说烧起来的时候很香。 沈绣婉稀罕,一直没舍得用。 她把香薰蜡烛放到茶几上,注意到烛身上的鎏金烫字—— I love you。 沈绣婉自学过一些简单的洋文,认得这是“我爱你”的意思。 她突然局促不安。 这样精心布置出来的隆重阵仗,并不像是普通夫妻吃晚饭,倒像是一对情人即将暧昧约会共进晚餐,怪难为情的。 她怕金城笑话,于是收起那对蜡烛,又换上一件半旧的豆沙色家常旗袍,满头秀发只侧编了一根松松垮垮的麻花辫。 她照了照镜子,想起那位刘曼玲小姐精致的妆容,担心金城嫌弃她不爱打扮,踌躇良久,最终往脸颊和嘴唇上涂了些胭脂。 她对着镜子笑了笑,猜测自己应当还算好看。 她专心等金城回家,本以为也就是一两刻钟的事,谁知等到月亮出来了还是没等到人。 她在阳台上望眼欲穿,冷不防楼下传来二嫂薛琴贞的笑声:“我听王妈说,绣婉你叫厨房单独做了一桌酒菜,特意等着三弟回家一起吃。怎么,都这个点了,他还没有回家吗?” 沈绣婉朝园子里望去,薛琴贞正在和四妹、六妹散步。 她明知故问,显得她像个笑话。 沈绣婉没什么底气,却还是倔强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薛琴贞她们散步结束了,金城还没有回来。 沈绣婉等到快要睡着的时候,傅公馆大门外终于亮起汽车灯光。 “金城……” 沈绣婉眼睛一亮,连忙下楼迎他。 傅金城踏上门廊台阶,便瞧见沈绣婉活泼的小雀儿似的朝他走来:“金城,你总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他把脱下来的大衣递给她:“我没叫你等。” 沈绣婉抱住大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楼,柔声道:“你回来的正好,我刚刚才叫厨房热过饭菜,全是你爱吃的。” 两人在小客厅坐下,傅金城看了眼尚未动过的酒菜:“你还没吃?” 沈绣婉笑着给他盛饭:“我不饿!” 盛完饭,她才想起自己还准备了白葡萄酒。 她手忙脚乱,又开始给他倒酒,倒着倒着,肚子却饿得咕咕乱叫。 她尴尬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去看金城的脸色。 傅金城拿起筷箸。 他不明白,每个人都是自由平等的,为什么沈绣婉非要饿着肚子等他回家吃饭,她又不是奴隶,为什么一定要事事以他为先? 他道:“你可以先吃的。” 沈绣婉给自己盛了一碗饭,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欢喜。 她只当金城是在心疼她饿肚子,心里愈发甜蜜,乖顺道:“我不饿的,如果是等你,多久我都愿意。” 傅金城夹菜的动作顿了顿。 半晌,他才道:“你愿意等那就等着好了。” 沈绣婉沉浸在同他共进晚餐的快乐之中,并未察觉到他的情绪。 她往他面前的空碟子里夹了碧螺虾仁和樱桃肉,殷勤道:“这是我的家乡菜,我特意做给你尝尝。可惜家里没有模具,不然我还想做一些梅花糕给你吃,在我的家乡,大街小巷都有叫卖梅花糕的,大人小孩儿都很喜欢吃。” 傅金城没接她的话,也没吃她夹的菜。 眼见气氛冷了下来,沈绣婉忐忑地看他一眼,试图寻找起共同话题:“方副官说,那铁路挺难建的,你今日去衙门,可跟那群洋人商谈妥当了?” 男人声线平静:“你不必费尽心思,找这些蹩脚的话题。不说话,就挺好的。” 沈绣婉为他的冷漠感到诧异,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难堪地低下头去。 吃完这顿饭,沈绣婉注意到她夹给他的菜压根未动。 他不喜欢她的家乡菜。 或者说,他不喜欢她。 原本的雀跃欢喜像是被淋上了一盆冷水,沈绣婉倍感失落。 夜里,沈绣婉闭着眼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听见傅金城已经洗完澡,扯过半张蚕丝被,隔着两臂远,在她外侧躺了下来。 她的呼吸重了些。 寂静之中,她听见金城低声道:“还没睡?” 沈绣婉仍然在想他故意不吃她家乡菜的事,心底的失落久久无法消散,于是翻身向里,往指间缠绕一缕发丝,“嗯”了一声。 旁边便没有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金城已经睡着的时候,对方忽然翻身过来揽住她的腰肢,一手撑在她的身侧,将她整个覆在身下。 喷吐在她脖颈间的呼吸带着几分侵略却又内敛的气息,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洁白的丝绸睡裙悄然滑落,露出少女漂亮单薄的锁骨。 “金,金城……” 春夜的寒凉侵袭而来,激的她轻颤了一下,随即落入一个滚烫坚硬的怀里。 不等她再说什么,傅金城吻住了她的唇。 她身上有玫瑰香水的味道。 他不讨厌这种香。 今夜没有星星,月色如水般在窗外摇曳了一宿。 第十章 你能不能帮我戴项链? 才刚清晨,傅公馆就热闹起来了。 许是顾及到今天家里客人多,傅金城比昨夜克制,没有在沈绣婉的身上留下太过醒目的痕迹。 沈绣婉挽起低盘发,穿了件丁香紫镶黄边的七分袖旗袍,一边坐在梳妆台前描眉,一边透过镜子偷看金城。 他背对着她,正扣上衬衣纽扣。 她等着他送生日礼物,甚至连待会儿该作出怎样惊喜的表情都练习好了,可是直到男人打好领结,也没有拿出那根钻石项链的意思。 沈绣婉迟疑:“金城……” 傅金城看向她。 沈绣婉腼腆道:“金城,我都看见了,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看见了什么?” 沈绣婉想说项链的事,可是对上男人冷淡的目光,又默默无言。 也许金城只是想等妈的寿宴结束,再单独送给她。 她这样心急地说出来,只会破坏金城即将送给她的惊喜,显得自己像个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子。 她又端起稳重的淑女架子,柔声道:“没什么。” 夫妻俩正说话,王妈的女儿小翠突然进来:“三少奶奶,大少奶奶吩咐我过来给您梳头。大少奶奶说今天的日子很重要,让您打扮得好看些,您结婚时的那套翡翠首饰,很适宜今天戴。” 沈绣婉尴尬。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就因为打扮得不合时宜闹出过笑话。 今天这样要紧的日子,大嫂叮嘱她两句也无可厚非。 她回道:“我已经梳过头了,劳烦你去转告大嫂,我知晓了。” 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四方锦盒,里面是配套的翡翠滴叶型耳环、翡翠手镯和项链。 那根翡翠项链的搭扣太过细巧,她自己扣不上。 她只得求助傅金城:“金城……” 傅金城面无表情。 沈绣婉便当他答应了,拿起项链递给他,乖顺地垂下头让他戴。 傅金城站在她身后,沉默的将项链绕到她的颈前。 指腹不经意摩挲过她的肌肤,他突兀地想起昨夜床榻上,他从背后揽她入怀,紧紧箍住她的腰肢,她一时受不住,被迫高高扬起头颅发出的细碎难耐的声音。 那时她垂落如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脖子和脊背,他并不能把她的样子看得十分清楚。 此时此刻,他才注意到许是因为难见日光的缘故,少女的后脖颈分外纤细凝白,像是天鹅。 碧绿通透的翡翠,很衬她的肤色。 只是这条翡翠项链并不名贵,搭配的金链子也不值钱,也就那个叶子形状的翡翠坠子略微值些钱。 可是沈绣婉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这种成色的翡翠项链,对她而言已经是天价的首饰,也就今天这样的场合才舍得拿出来戴。 他对她生出一些怜悯。 “好了。” 他眼眸晦暗。 沈绣婉谢过他,自己对着镜子戴上耳坠和手镯。 傅公馆里已经陆续有客人登门。 沈绣婉下了楼,瞧见楼阁和栏杆上挂满了灯笼和红绸,万国旗也插上了,外面的台阶以及鹅卵石道路两侧,摆满了郁郁青青的松鹤延年松柏盆景,枝桠上还系了红绸带。 大门口停了许多汽车,宾客盈门,仆从们抬着寿礼紧随其后,招待员们笑呵呵地引他们去不同的厅堂和院落。 此刻进门的客人是二嫂的娘家人。 最为显眼的是一位年轻的小姐,生着和二嫂一样细长艳丽的眉眼,穿了件红底白点子的纱面洋裙,用昂贵的钻石发箍把烫卷的短发全部笼在脑后,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沈绣婉认得她是二嫂的亲妹子薛棋舒。 这些年二嫂针对她,主要就是因为薛棋舒的缘故。 她也是嫁过来才知道,当年二嫂很想撮合薛棋舒和金城在一起,隔三差五就爱把薛棋舒接到家里玩,让她和金城培养感情。 薛棋舒是接受过新文化的女孩子,主张自由恋爱,她并没有隐瞒自己喜欢金城的心思,反而大大方方地追求金城,很有一种抢夺宝物的决心和气势。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当时两家人都以为这会是一桩极顺利的婚事,吴家对金城也十分满意,连嫁妆都预备起来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会半路杀出一桩娃娃亲,叫她这个外来的姑娘捡了便宜。 自那以后,二嫂就看她很不顺眼。 她和金城结婚以后,薛棋舒就很少再来家里走动,听说后来去了外国留学,没想到今天突然过来了。 薛琴贞拉住薛棋舒的手:“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呢。” 薛棋舒笑道:“太太那样疼我,她五十大寿,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薛琴贞又望向她身边的男人:“你怎么是和元璟一块儿来的?” 薛棋舒亲昵地挽住那个男人的手臂,余光瞥了眼傅金城,故意露出一种很甜蜜的微笑:“我们是留学的时候碰见的,现在正在交往。元璟刚回国,今后打算去医院工作,他学的是解剖学。” 沈绣婉好奇地望向那个男人。 他约莫二十四五岁,戴一副玳瑁边眼镜,相貌斯文清俊,并没有像其他年轻人那般穿西装,反而穿着一件暗青色绸面对襟长袍,腕上悬了一串金丝青檀木佛珠,看起来很有风度涵养。 察觉到她望过来,白元璟也望向她。 沈绣婉连忙窘迫地收回视线。 “元璟大哥。” 傅金城打招呼,两位白家少爷跟着喊“大哥”。 沈绣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穿着长袍的男人,竟然是白家大少爷。 她记得金城很敬佩这个人。 在白家长辈们的眼里,二十四五岁还不结婚是很丢脸的事。 可是金城却说,白元璟幼时师从国内最有威望的老中医,十六岁远赴海外求学,如今已是最年轻的解剖学博士,他会给国内的医术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价值,比黄金还要珍贵。 那么薛棋舒特意和他一起来拜寿,便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薛琴贞笑着拍手:“我竟然不知道,你们两个凑成了一对儿!这下可好,两家人知根知底的,爸妈也不用为你的婚事着急了!我就说嘛,我的妹妹是一定能够嫁到好人家的!” “我既然要挑,自然就要挑个最好的。”薛棋舒看向沈绣婉,“沈小姐和金城的感情还好吧?” 明明是问候,她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嘲讽。 显然,她早已从姐姐薛琴贞那里听说了沈绣婉和傅金城结婚三年还没同房的事。 第十一章 金城会有喜欢她的那一天 沈绣婉不愿落了下风,回答道:“有爸妈庇护疼爱,我和金城的感情还算顺遂。” 这是她强撑面子的回答。 好在金城没有拆穿她。 薛棋舒笑了两声:“是吗?我以为但凡长辈包办的婚姻,都是不能够幸福的。两个陌生人突然结成夫妇,同吃同住、做最亲密的事,哪怕彼此厌恶,也必须一辈子捆绑在一起,到老到死,甚至还会葬入同一座坟墓。这样的婚姻,是可怕而且违背人性的。我还是主张人生的伴侣,必须由自己亲自挑选。” 沈绣婉脸上热热的,因为她和金城的婚姻就是包办的。 她反驳道:“长辈包办的婚姻,是会诞生出许多不幸,但也有幸福的——” “我知道沈小姐很幸福,”薛棋舒打断她的话,“可是金城呢?你确信他和你一样幸福吗?” 沈绣婉怔了怔。 此时,四周的宾客被两人的辩题吸引,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 他们期待沈绣婉能够举证反驳,可她却无言以对。 她心里是忐忑不安的。 她知道从前金城不喜欢她,可是经过这两夜的鱼水之欢,她不禁对他怀了几分希望,夜里的他们是那么亲密无间,他对她应当是有些好感的吧? 但她又没有底气代替金城回答。 她只得望向金城,期盼他能替她说两句话,哪怕只是谎言,她也心甘情愿。 然而对方看不见她的祈求。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她远了许多,只专注的和白元璟说话。 沈绣婉的期待落了空,脸色有些苍白。 她手脚冰凉地站在人群中间,觉得自己像是被旧时代遗留的丑角儿。 正尴尬时,岑卿如走了过来:“你们还不进去?” 薛琴贞立刻来了劲儿:“大嫂今天戴的翡翠项链真是好看,我记得是你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妈送给你的吧?” 岑卿如今天穿的是一条玉红色牡丹软缎旗袍,披了件织花流苏坎肩,胸前的那条蛋面翡翠项链相当华丽,连昂贵的钻石都成了翡翠的镶边配饰。 岑卿如微笑:“就你眼尖。” 薛琴贞又对沈绣婉笑道:“绣婉戴的这条,也是结婚的时候咱们家采买的。跟大嫂的比虽然小了点,但也算是很珍贵的了,至少凭你的娘家,是买不起这样成色的翡翠的。” 众人望去,沈绣婉胸前的那块翡翠坠子单看倒也华丽,可一旦和岑卿如的翡翠对比起来,她戴的那个就被衬托成了边角料,竟小了一半不止。 明明都是傅家的儿媳妇,可是因为两个儿媳妇的出身不一样,所以连聘礼都分成了三六九等。 而沈绣婉是最末的那一等。 沈绣婉喉咙里堵了棉花似的说不出话,脸颊更是火辣辣的烫。 像是连血带肉地撕下了脸皮,被薛琴贞狠狠踩在脚底下碾压。 连同她娘家的脸面和尊严,一同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笑话。 岑卿如打圆场道:“好了,进去吧。” 沈绣婉孤零零地落在人群最后。 此刻,倒也察觉出味儿来,早上叮嘱她一定要戴上翡翠首饰的小翠,并非是大嫂派去的,毕竟大嫂从不屑于用那样的小手段羞辱别人。 是二嫂薛琴贞的手笔。 她想让她在寿宴上出丑。 沈绣婉不知道该如何反击,胸前的翡翠项链突然之间就变得重若千钧,她很想找一个没人的角落钻进去,她再也不想佩戴这根项链了。 她又望向金城的背影,他是那么风度翩翩英俊高大,是她从小到大遇到过的最惊艳的男人。 她喜欢他,她愿意为了他忍受所有的委屈。 她咽下委屈,渐渐挺直腰杆,她就是傅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奶奶,无论他们怎么笑话她和她的娘家,她是傅家三少奶奶的事实也永远不会改变。 水滴石穿,她相信金城会有动心的那一天。 这里发生的事情,被刘鸿发兄妹尽收眼底。 兄妹俩费尽心思,以电影公司老板和当红歌星的身份弄到了傅家寿宴的请帖,今日可谓盛装而来。 刘鸿发讥笑:“你瞧瞧,傅家也没拿她当个事儿嘛!妹妹,你当姨太太的事,恐怕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困难。” 刘曼玲摸了摸颈间的钻石项链,脸上流露出一种志在必得。 虽然三爷因为白公馆的事情,对哥哥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原本打算投入电影公司的一笔资金也收回去了,但并没有将此事迁怒到她的头上。 昨天中午她和三爷去吃西餐,三爷还特意送了她一根钻石项链。 她看着金碧恢弘的傅公馆,眼睛里透出野心和向往:“咱们进去吧,我也该在太太面前露个脸了。” 大厅里,大少奶奶岑卿如正哄着坐在沙发上的傅太太:“我们几个儿媳妇单独给您准备了礼物,您瞧瞧,是喜欢银红他们送的,还是喜欢我们送的?” 大少爷傅银红立刻呈上自己的礼物,以打趣的口吻对四周道:“只怕妈瞧了我的贺礼,诸位的就不放在眼里了!”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天生多情,很讨中老年妇女喜欢。 他的寿礼是一尊象牙雕刻八仙祝寿船,八仙造型各异栩栩如生,工艺很是精湛。 傅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老大送的,果然是好。” 岑卿如笑吟吟地命人抬出自己的寿礼:“妈瞧瞧,他那寿礼,和我和这尊弥勒佛像比呢?妈可不能偏心他。” 傅太太仍是笑:“个个都好,卿如送的,我要更喜欢一些。” 沈绣婉站在旁边,知晓大哥和大嫂因为舞女的事情生了芥蒂,大哥私底下总是气大嫂,所以妈在明面上肯定是要偏袒大嫂一些的。 轮到薛琴贞和傅锡楼,他们两个送的分别是一套粉彩绿里海棠茶具、一幅亲笔画的《麻姑献寿图》。 薛琴贞娇嗔:“妈您瞧他,您过五十大寿,他竟然如此俭省,分文不出,只抠抠搜搜地给您画了一幅画儿!” 傅锡楼像那些文人墨客一样摇着折扇:“你懂什么?我的字画不是凡品,今后定会像顾恺之、吴道子他们的字画那样值钱。” 薛琴贞揶揄:“你说的今后,究竟是哪一年呢?” 傅锡楼便回答不上来了。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傅太太笑得连连摇头,骂他们两个是爱斗嘴的小冤家。 轮到沈绣婉和傅金城。 薛琴贞很是得意。 时间仓促,沈绣婉又是那么寒酸的一个人,她笃定她临时准备的寿礼是拿不出手的,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沈绣婉出丑,像她这种出身低微的女人,原本就不配和她们做妯娌。 傅金城低声:“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们女眷要单独送礼?” 他与其他人一样,认定沈绣婉拿不出像样的东西。 若她提前告诉他,至少他能替她预备一份体面的寿礼。 第十二章 他完全不懂沈绣婉 面对丈夫的责备,沈绣婉低下头,无助地抱紧怀里的锦盒。 她嫁过来三年,除了那晚去白公馆请他回家过夜,她从未请求他帮过她什么。 他的冷漠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永远将她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虽然他是她的丈夫,可他们从来无话可说,譬如昨日吃晚饭的时候,她试图寻找共同话题,却被他要求不要说话。 她在他的心里,已经轻如尘埃了。 她不愿意再在这种事情上麻烦他,让他觉得,她是一个无用的人。 见她沉默,傅金城眉头紧锁。 他完全弄不懂这个女人,每次他稍微说话重一点,她就会低着头装出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她什么话也不敢对他说,像是一个没有骨气只知道听话的奴隶,可他又不曾真正地欺负过她。 他压抑着情绪,沉默地送上贺礼。 是一架紫檀木书屏,镶嵌了一块黄金云母水晶,玉匠利用云母的天然纹路,挖空心思雕琢成松鹤图样,富贵又风雅。 傅银红评价道:“紫檀木架子常见,倒是这块云母石料难得,难为三弟花心思,请人制出这么一架书屏,我都有些眼红了。” “大少爷看什么都眼红,可见是很喜欢眼红的。” 岑卿如微笑着,突然幽幽地来了一句。 之前死的那个舞女就叫嫣红。 傅银红听懂了她话里暗藏的机锋,噎了噎,念着岑家人都在场,才克制着没怼回去。 薛琴贞迫不及待地起哄:“绣婉,你还等什么,快把你的寿礼拿出来,叫咱们开开眼!” 沈绣婉的心里涌出一股奇异的感受。 金城准备的寿礼是书屏,而她准备的也是!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古诗里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和金城竟也有心意相通的地方! 可见这桩婚姻,并非是毫无缘分的。 沈绣婉得了爱情的力量,从锦盒里捧出那架刺绣:“我送给妈的寿礼,是我亲手绣的一副仙鹤图,不及哥哥嫂嫂们的贵重,还请妈不要嫌弃。” 薛琴贞脸上便显出一副想笑又极力克制的表情,脆声道:“我原说,锡楼的礼物不值钱,可是绣婉,你怎么也学起他来了?这样要紧的日子,你想拿一幅刺绣交差,这可说不过去!这么廉价的东西,你让妈摆在哪里才合适呢?总不能摆在厕所里面吧?” 沈绣婉知晓薛琴贞瞧不上她。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当着上百名宾客的面,评价自己送的寿礼过于廉价,要摆在厕所里面…… 她脸红如血,耳边嗡嗡乱响。 傅公馆金碧辉煌的厅堂折射出的金光,刺的她双眼生疼,她一个乡下来的姑娘,站在这样阔气的地方,似乎连四周的人物都要瞧不清楚了。 就在她无地自容时,一道清淡温和的嗓音忽然响起:“我瞧着,三夫人送的这幅双面绣书屏,是很不错的。” 说话的人是白元璟。 众人看向那幅刺绣,果然是双面绣。 薛琴贞立刻道:“现在的印花织染技术那么成熟,要什么图案没有?工厂里的机器,一天就能印出无数漂亮的图案,岂不比刺绣来得又省事又便利?想来即便是双面绣,也不如从前那般稀罕了。” 白元璟道:“恰恰相反,工业越是成熟,就越凸显出手工艺品的奢侈和温度。像三夫人拿出来的这一幅绣品,已经是值得收藏的艺术品,非得十几年功力的绣娘才能绣得出来。三夫人——” 他注视沈绣婉,钦佩道:“三夫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造诣,真是了不得。” 沈绣婉没料到,这位留洋多年的白大少爷,竟然也识得国货。 她感激道:“我只跟着母亲学了些皮毛,白少爷过誉了。” 她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的味道,像是江南水乡的溪流。 白元璟幼时曾在江南学医,此刻听着她的声音很有些亲切,于是报之以一笑,温和地推了推眼镜。 薛琴贞微恼。 她拉过薛棋舒:“他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帮着沈绣婉说话?” 薛棋舒撇了撇嘴:“白元璟脾气古怪,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顿了顿,她又道:“姐,你别总为了我跟沈绣婉作对,男女感情里的仗,旁人是很难帮上忙的。更何况,我并没有输给她,我只是输给了傅家的长辈和那场包办的婚姻。虽然金城的心不属于我,但你瞧,他的心也不属于沈绣婉。将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薛琴贞吃惊地瞪大眼睛:“你还要争?可你不是和白——” “他只是我请来充面子的托儿罢了。”薛棋舒不以为意,“正好他家里催婚,他也有拿我当挡箭牌的意思。” 薛琴贞无言以对。 半晌,她才摇头:“我真是弄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过,你若要争夺金城,我这个当姐姐的无论如何都会帮你一把。我们薛家的女子,没有输给沈绣婉的道理。” 姐妹俩说着话,傅云珠笑盈盈地坐到傅太太身边。 她道:“最难得的是,三哥送的是一架书屏,三嫂送的也是一架书屏。两个人没有沟通,却送了同样的寿礼,可见他们心意相通。” 两架书屏同样规格大小,同样檀木镂花边,果然像是一对儿。 宾客之中略有眼力见儿的,便开始恭维傅金城和沈绣婉恩爱。 沈绣婉虽然知道实际情况并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但还是很高兴甜蜜,哪怕是假的,她也很愿意在人前和金城充当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角色。 她红了脸,含着几分羞臊和期待,下意识望向金城。 然而对方没有接她的眼神。 “三爷和三少奶奶的感情真是好,”刘曼玲突然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亲昵地揽住沈绣婉的肩膀,“前两日,三少奶奶还亲自去白公馆领三爷回家呢,那晚白公馆很热闹,三少奶奶还同我说笑了好一会儿子。” 沈绣婉身体一僵。 她没料到刘曼玲也来了。 是被金城邀请的吗? 虽然金城在外面有许多女朋友,可他从未带过那些女人回家,他怎么在妈的寿宴上,把刘曼玲带了回来? 她心底生出慌乱,在看见刘曼玲颈间佩戴的那根钻石项链时,脸色更是瞬间变得惨白。 那根钻石项链,她熟悉极了! 她还以为…… 她还以为,这是金城送她的生日礼物…… 少女满心的炽热甜蜜骤然冷却,整个人手脚冰凉心跳剧烈。 她惶恐地望向金城,他正盯着刘曼玲,金丝眼镜折射的暗光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刘曼玲松开沈绣婉,笑着走到傅太太的跟前,俨然一副儿媳妇的姿态。 她自报家门道:“太太,我叫刘曼玲,和三爷、三少奶奶的关系都很好。这是我孝敬您的寿礼,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她捧出锦盒。 第十三章 她不反对金城在外面交女朋友 刘曼玲殷勤道:“这是我托人从法国巴黎带回来的一套口红,跟咱们这里的胭脂不大一样。” 傅太太捏着手帕,轻轻咳嗽一声。 她知道金城在外面有一位很要好的女朋友,听说是唱歌的,想来就是眼前这一位。 沈绣婉三年没怀上孩子,因此她并不反对金城在外面交女朋友。 只是交朋友是一回事,带回家里又是另一回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欺负了沈绣婉。 见傅太太无动于衷,刘曼玲的心高高悬起,紧张道:“还……还有,这张唱片是三爷前阵子帮我出的,我特意拿来送给太太,请太太闲暇的时候听上两句,解解闷儿。这一沓相片是我上个月登上《中外丽人》杂志的时候拍的……” 薛琴贞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团扇,遮着半张脸对薛棋舒调侃:“这位刘小姐连相片都准备了,哪像是来贺寿的,明明就是来应聘金城的姨太太的。她倒是聪明,知道在姨太太的事情上,沈绣婉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经理,妈才是可以做主的董事长。” 傅太太戴上老花眼睛,一张张翻看相片,又抬起头看看刘曼玲。 胸大腿长屁股大,看起来像是能生儿子。 她点头:“长得倒是标致。” 得了这句赞扬,刘曼玲顿时眉飞色舞,猜测自己当姨太太的事情,约莫八字已经有了一撇。 她欣喜若狂地望向傅金城,对方却意外地面无表情。 她心里不禁一咯噔。 中午的筵席很盛大。 沈绣婉没什么胃口,用了半碗米饭就去了盥洗室。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根翡翠项链像是华丽冰冷的枷锁,紧紧紧勒着她的脖颈,把来自南方小城的她,牢牢困在傅公馆这个金碧辉煌却又陌生的地方,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眼圈发红,试图摘下项链,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那个过于精巧的搭扣,折腾了半天,连指腹都被金属锁头戳红了。 她放弃地低下头,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直到外面传来女眷们结伴而来的说笑声,她才勉强止住哭声,抬起通红湿润的眼睛,对着镜子假装无事地补妆。 她嫁过来之前,妈妈说女子嫁去婆家,就连哭都得躲着人。 她从前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今倒是尝到了个中滋味儿。 午后,众人陪着傅太太去看戏。 傅公馆的后面是一座走马楼,当年傅老爷子迎娶傅老夫人的时候,因着老夫人是南方的小姐,于是特意为她建了这么一座家乡的建筑,四周是回廊通行的木雕朱漆楼屋,整座建筑宽敞而古朴。 前两年老爷子携着老夫人回了西北老家,这座建筑便空置了,后来起火烧了小半,在傅锡楼的主持下重新修补。 傅锡楼是个不爱管事的,等回过神的时候,工匠已经稀里糊涂的给走马楼装上了一扇扇绘有圣经故事的彩绘玻璃花窗,虽然风格不搭倒也因祸得福,兼有了东方和西洋建筑之美。 傅家另在这里搭建了戏台,逢年过节会请戏班子来家里表演。 第一出戏是《牧羊记·庆寿》。 那戏子在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 “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超,寿同王母年高。寿香腾,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 云珠坐在沈绣婉身边,轻声道:“这些戏得唱到晚上去,我是一句也听不懂。我和女校的同学去看电影,等他们唱完了再回来。三嫂,你去不去?” 沈绣婉是儿媳妇,不敢像她这样自由。 她道:“我听着还好,你去吧。” 云珠瞧了眼坐在第一排的母亲,蹑手蹑脚地走了。 等这一支曲子唱罢,傅太太便叫其他几位体面的太太各点一支。 轮到薛家太太,她点的是《牡丹亭》里的一出《游园惊梦》。 刘曼玲趁机霸占了云珠的位置,隔着沈绣婉,对傅金城娇声道:“三爷,他们都偷偷溜到隔壁打牌去了,咱们也去?这样咿咿呀呀的曲子,一句唱词恨不能掰成十句来唱,我听着很是不得劲儿。” 沈绣婉本来看戏看得好好的,突然被这两个人夹在中间,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而金城意外的没有搭理刘曼玲。 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盯着戏台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曼玲不死心:“三爷,您听得懂?” 金城仍旧没理她。 刘曼玲闹了个没趣,只得坐直身子继续看戏。 这一出戏唱得极好。 连傅太太都赞不绝口:“好些年没听过这么地道的唱腔了。” 刘曼玲打了半天瞌睡,此刻刚睡醒,听见傅太太的话,连忙擦去口水附和称赞:“唱的真是好!” “为了妈五十大寿,我和锡楼特意从南方请来的戏班子,自然地道。”薛琴贞招手示意那些戏子上前,“太太夸你们唱得好。” 她又从里面拉出扮演杜丽娘的花旦:“你们瞧,她这扮相像谁?” 那花旦生得明艳娇小,虽然是笑着的,却有种清冷感在身上。 刘曼玲立刻邀功似的接话:“活像三少奶奶!” 话音落地,顿时无数目光落在了沈绣婉的脸上。 沈绣婉白着脸,坐在那里没吭声。 戏子卑贱,被当众比作戏子,自然不是光彩的事。 “是了!”薛琴贞笑声清脆,“说来也巧,她和绣婉还是同乡呢。看在这一层关系上,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打赏她的。” 她从女佣手里接过一盆铜钱,“哗啦”一声,全撒在了戏台子上,引得戏子们连忙弯腰捡拾。 薛琴贞拍了拍花旦的脸蛋:“本就是赏你的,你还不快去捡?可怜见的,乡下来的姑娘,想来平日里不曾见过这般场面。在我们家多捡一点钱吧,出了这个门,可就没有了。” 这样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令沈绣婉不得不联想到自己。 她捏紧手帕,暗道这些人以为她嫁到傅家是她攀了高枝儿,肯定经常在背后猜测她往娘家挪了多少钱。 第十四章 姨太太 可是她一块大洋也不曾往娘家寄过。 金城根本就没有给过她钱,倒是她娘家常常寄钱补贴她…… 沈绣婉看了眼兴致不错的傅太太,怕扫了她的兴,只得忍下这口气,沉默着低头喝茶。 落在傅金城的眼里,他扯了扯薄唇。 寿宴闹了一整天。 夜里年轻人还要在宴会厅打牌跳舞,傅太太年纪大了折腾不住,便先行上楼,又叫了沈绣婉和刘曼玲进来说话。 二楼的这间小会客厅是日式榻榻米的样式,大嫂岑卿如作陪,正在给傅太太沏茶,她在日本留过学,很擅长那边的茶道。 刘曼玲殷勤道:“从前总听三爷提起太太又年轻又温柔,今天亲眼见了,太太竟比他说的还要好!若非听见金城唤您母亲,我简直要以为您是金城的姐姐!” 这马屁拍的,很合傅太太的心意。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太祖父在清朝做过官,她嫁给总帅的时候本就年少,如今膝下有七个孩子,儿女孝顺丈夫疼爱,总觉得自己也还年轻,一向喜欢被人哄着。 这样的漂亮话,她的三儿媳妇就不会说,整天像块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读了些书就清高的不行,笨嘴拙舌反应迟钝,难怪不讨金城喜欢。 她道:“叫你们两个上来,是有些话要叮嘱。” 刘曼玲已然猜到是什么事,脸上的笑容越发兴奋:“太太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您是过来人,您的话定然错不了,咱们做晚辈的,自然要听您的!” 沈绣婉跪坐在蒲团上,沉默地垂下头。 傅太太端起一盏沏好的茶,放在唇边吹了吹,缓声道:“咱们当女人的,这辈子最要紧的,是给丈夫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放在以前,正室三年无所出,是要被休的。虽然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咱们家又是新式家庭,不讲究休妻那一套,但没有子嗣如何能行?” 刘曼玲立刻道:“太太说得对极了,我时常也会替三爷和三少奶奶着急。三爷膝下没有儿子怎么能行,为了这事儿,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沈绣婉盯着岑卿如沏茶的动作,茶雾缭绕,她的眼睛有些酸胀。 傅太太接着道:“绣婉。” 沈绣婉应了一声:“妈?” “我说了这么多,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了。你没个孩子终究不是个事儿,我做主,就让曼玲正式跟了金城。以后,你还是在家里做正头夫人,让曼玲搬去金城在外面置办的那座洋房,给他做姨太太。” 沈绣婉那双漂亮清澈的水杏眼,一瞬间浮红湿润。 她知道金城往常一掷千金,捧过许多女明星、女戏子、交际花,可那都是新鲜感作祟,没有一个长久的。 但他对待刘曼玲不一样,刘曼玲跟了他已有半年之久。 如今,更是过了明路,成了婆母认可的姨太太。 往常她还能安慰自己,金城不回家是因为政务繁忙,在外面拈花惹草也只是逢场作戏,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一个女人正式站了出来,成了他的姨太太。 她要跟这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 沈绣婉知道自古以来许多男人都是如此,甚至连她的父亲都仗着绣馆老板的身份,在外面养了一位姨太太。 可是当自己遇见了这种事,她还是很难接受。 她想她大约不是个贤良的女人,她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沈绣婉强忍着心酸和委屈,死死掐紧双手才没有当场哭出来。 傅太太并不是来跟她商量这件事的,因此并不在乎她同意与否。 她告诫刘曼玲:“你虽然做了姨太太,但不可仗着金城撑腰就娇纵起来,更不可欺负绣婉。” 刘曼玲按捺住满心得意,笑道:“太太放心,我和三少奶奶关系很好的。” 她走后,傅太太呷了一口茶。 她不明白沈绣婉有什么可委屈的,她那么优秀的儿子,娶了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女人,她才委屈呢。 她道:“你也不用委屈,我叫她给金城当姨太太,不过是借她的肚子替你弄个儿子。将来她生的儿子,自然是要抱回来养在你身边,叫你母亲的。” 沈绣婉暗道,姨太太生的儿子,跟自己生的又怎么能一样。 可她不敢顶嘴,佯装谢过傅太太,起身离开了会客厅。 楼下很热闹。 往常傅总帅在家里的时候,傅公馆严禁赌博、酗酒等一切玩物丧志的活动,但他现在去了东北,傅太太又不管事,于是宴会厅里打牌的、跳舞的、吃酒的比比皆是,个个酒酣耳热,玩得不亦乐乎。 沈绣婉站在楼梯上,瞧见刘曼玲穿过人群,直奔在角落打牌的金城而去,大约是想告诉他姨太太的事。 金城大约会很高兴吧? 她失望地悄然离场。 沈绣婉穿过花园,又来到了白日里看戏的那座走马楼。 不巧落了春雨,雨点子敲打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 沈绣婉连忙走进回廊避雨,刚擦去脸上的水珠,又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进来。 是白元璟。 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诧异。 白元璟率先开口:“三夫人怎么不去宴会厅玩?” 走马楼没了白日的喧嚣,只余下白元璟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散发出光亮,戏台楼阁全都隐在昏暗的雨幕之中,楼上的一扇扇窗户洞开着,因为瞧不清楚窗内的黑暗,春夜里便显出几分清冷阴森。 沈绣婉还是头一次跟男人在这种境地里独处。 她心下慌张,没敢看白元璟,小声道:“我不习惯那样的热闹。” 顿了顿,她觉得自己也应该问候一下对方。 于是她道:“白少爷怎么不陪着薛小姐?” “她不需要我陪,我也不喜待在繁华热闹里。”白元璟没有沈绣婉那般拘束,说话时大大方方的,“话说回来,我从前常常想,像金城那般眼高于顶的男子,连薛家的小姐也不放在眼里,将来该娶一位怎样的太太,没想到……” 沈绣婉凄然一笑,自嘲道:“没成想,竟然娶了我这么一位乡下来的姑娘。” 第十五章 他向来不在意女人用的是何种香水 “姑苏可不算是乡下。”白元璟否定了她的话,“我少时学医,在那里待过两年,那是个好地方。” 沈绣婉道:“比不得燕京繁华。” 白元璟推了推眼镜:“你今日拿出来的那副双面绣,比我当年在南方见过的几幅绣品还要漂亮。将来我母亲过寿,我也想向你求一幅。” 沈绣婉没料到他是真的欣赏她的刺绣。 她欣然应允。 春雨潇潇。 两人站在回廊里,各自无话地等着雨停。 不知过了多久,白元璟的目光落在空空荡荡的戏台子上面:“今日那出《游园惊梦》,三夫人可喜欢?我听着是很不错的,比我前两日在隆兴戏院听的,要婉转动听许多。” 沈绣婉暗道,同样都是留洋的,白元璟喜欢听戏,金城却不喜欢。 金城更喜欢西方戏剧,尤其偏爱一个名叫莎士比亚的人的作品,然而她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因此无法和金城交流。 可是她和白元璟似乎有共同话题,于是她的话比平常多了一些:“我没出嫁的时候,很喜爱游园惊梦那出戏,嫁到这里之后,不知怎的,再听《西厢记》,反倒最喜欢春香闹学那一出。” 春香是小姐杜丽娘的贴身丫鬟,老儒生给小姐上课,课程枯燥无味,她便在一旁不停扰乱学规,闹得满堂啼笑皆非,把老儒生气得不轻。 沈绣婉喜欢那样活泼开朗的春香。 白元璟笑了起来:“我幼时身体不好,父亲请了位洋人教授来家里授课,我也曾干过和春香一样的事,气得那个洋人当天就结了课钱,再也不肯教我。” 沈绣婉吃惊地望向他。 白元璟注视她的眼睛,认真道:“怎么,你很意外像我这样斯文的人,也会和先生作对?” 被他说中心事,沈绣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夜雨未停,反而更大了些。 雨丝被风吹进回廊,凉丝丝的。 沈绣婉的衣袖被雨水沾湿,她轻轻掸了掸袖管。 白元璟看着她。 她的手凝白娇嫩,腕骨微微凸起,瘦出一种伶仃的姿态。 他视线上移。 少女的鼻翼生了一粒小小的朱砂痣,点缀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使她透出一种白瓷似的娇滴滴的味道,在傅家这样的大宅子里,她总是低着头,像被遗忘在暗处的一朵透明的花。 他看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这样盯着人家并不礼貌。 于是他收回视线,转向雨幕。 可身边女人搽的香水,又顺着夜风浮现在他的鼻尖。 他向来不在意女人用的是何种香水,可今夜却清晰地嗅闻到,沈绣婉身上搽的是玫瑰花香水。 他可以想象出少女梳妆打扮过后,小心翼翼往手腕和脖颈间喷香水的画面,她的手腕那样凝白细嫩,带有玫瑰花香的香水浮在她的肌肤上,又缓慢渗透进毛孔之中,令他想起少年晨读时,看见露珠滑进白芍药花瓣里的景致。 正彼此无言,一对男女的调笑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恰逢走马楼刮起风雨,白元璟手里的灯笼被吹熄,两人瞬间被昏暗笼罩,沈绣婉发出一声“诶呀”。 黑暗中那对男女提着灯笼由远而近,搂抱着穿过回廊,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一间房。 “二爷真是讨厌,这样的日子,您也敢在家里乱来!给二少奶奶知道,不得闹翻天去?” “那母夜叉正在女人堆里出风头呢,哪有空管我?我的心肝,快给我亲亲!” “讨厌,别扒人家衣裳!二少奶奶今儿还拿钱羞辱我,拍着我的脸叫我去地上捡那些钱。难道我们当戏子的,就活该被你们这些权贵糟践吗?” “她哪是糟践你,她那是故意给我弟妹难堪呢!” “哦?那你们家三少奶奶也是可怜。” “别提她们了……” 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随之响起,哼哼唧唧的,时而短促时而绵长,在清冷寂寥的走马楼里,肆无忌惮的往人耳朵里面钻。 沈绣婉在黑暗中红透了脸。 这对男女,可不就是二哥傅锡楼和扮演杜丽娘的那位花旦。 二嫂平时看得那么紧,二哥竟然还敢在家里偷吃…… 偏偏她身边还有个白元璟,跟他一起撞见这样的家丑,沈绣婉羞的恨不能钻进地底下去。 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白元璟倒是早已对这些大户人家的龌龊司空见惯:“咱们从回廊那端绕出去。” 幸而雨势渐小,沈绣婉跟着白元璟悄悄回了宴会厅。 白元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我的名片,今夜,白某算是跟三夫人相识为友了。” “元璟,”薛棋舒找了过来,意外地看了眼沈绣婉,“咱们该回去了。” 白元璟走出几步,忍不住回眸。 沈绣婉正在看他的名片,她的身后是模糊的灯红酒绿鬓影衣香,唯独她披着一层珍珠似的洁白光晕,与那样的浮华声色格格不入。 白元璟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像是在寒夜里跋涉,终于在茫茫大雪之中看见一户人家,昏黄的电灯光透过窗玻璃照出来,隐约能闻到他们正在围炉煮肉。 而那样的温暖,并不属于他这个过客。 沈绣婉收起白元璟的名片,转身的时候意外撞见了刘曼玲。 她头发蓬乱,哭得妆都花了。 她眼神凶狠,声音尖锐:“沈绣婉,你赢了!你高兴了吧?!” 沈绣婉不明所以。 刘曼玲一手按住手包,一手胡乱揩去脸上的泪。 两刻钟前。 她找到三爷,高兴地告诉了他姨太太的事:“三爷,既然咱们的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不如我明天就辞了电影公司的差事,搬去您那里。至于酒席,倒也不必铺张奢侈,在燕京大饭店摆个几十桌也就够了。” 傅金城看着手里的牌。 夹在指间的香烟因为一直没抽的缘故,烟灰燃了很长一截,橘色的火光映照出男人晦暗深沉的眼。 他周身的气压冷了几度:“姨太太?” “是呀,”刘曼玲沉浸在喜悦里,声音甜沙沙的,“太太亲自盖章,往后,人家可就是三爷的人了……” 她以为三爷会和她一样高兴,因为她觉得三爷是喜欢她的,否则又怎么会出那么多钱捧她,又怎么会带着她高调地出入各种场合,又怎么会送她昂贵的珠宝首饰? 可是三爷脸上瞧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就在她渐渐不知所措的时候,对方轻轻笑了一声。 第十六章 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傅金城问道:“你跟了我多久?” 刘曼玲不解他是何意,老实回答:“三爷,我跟了您得有半年了。” 这半年来,是她当舞女的这三年里最风光的一段日子。 当初一起坐火车来燕京打工的同乡小姐妹,还有一大半仍然在舞厅跳舞,惨兮兮地拿青春去陪那些脑满肠肥的秃顶老男人。 可她却因为遇见三爷的缘故,不仅舒舒服服的单独租了一套洋房,还雇佣了几个老妈子伺候,进出都是电影明星的风光架势,人人瞧见她都要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刘小姐。 她再也不用为了争几个客人,和其他舞女大打出手。 就连她那个跑黄包车的哥哥都跟着沾光,成了电影公司的老板。 刘曼玲联想从前,不禁拿手绢抹眼泪:“三爷是我们兄妹的贵人,曼玲一辈子都记着三爷的好。曼玲愿意报答三爷,如果能给三爷生个一儿半女,曼玲这辈子也就值了!” 傅金城把手里的牌扔进牌堆,又把面前的筹码推给白家二少。 他道:“今晚手气不好。” 白家的几位少爷会意,相继离开牌桌给他腾场子。 刘曼玲连忙坐到傅金城身边,软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肩头,一把嗓子揉了蜜似的甜:“三爷……”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样的女人吗?” 刘曼玲攀上他的脖颈,坏笑道:“三爷最讨厌三少奶奶那种不解风情的女人。” 傅金城看着她。 宴会厅灯光很暗,女人不知何时脱掉了那身豹纹皮草坎肩,黑色无袖挖心旗袍勾勒出细腰丰臀,一举一动像极了魅惑人的水蛇。 她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睛里是对沈绣婉不加掩饰的轻贱。 她是个舞女出身的交际女郎。 可就连她,也瞧不起沈绣婉。 如果爷爷知道沈绣婉的处境,会不会后悔替她安排这桩婚事? 傅金城的眸色深了些,缓慢吸了一口烟:“她是我的夫人。” “人家还是您的姨太太呢,”刘曼玲越发撒起娇来,“三爷,您可不能只疼三少奶奶,不疼曼玲——” 话音未落,腿上突然传来灼烧的疼痛感。 刘曼玲“嘶”了一声,连忙低头望去,不知男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大截燃烧着的香烟烟灰落在了她的腿上,当即将那件昂贵的真丝旗袍烫出一个焦黄的大洞。 她身子猛地一抽,脸色扭曲惨白。 傅金城倾身,将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 刘曼玲鬓角的冷汗打湿了发丝,捂住被烫伤的大腿,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痛苦声音。 她恐惧地望向傅金城。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那副金丝眼镜,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丝帕擦拭,没有了镜片的遮掩,男人平日里的矜贵斯文骤然褪去,那张英俊的脸充满侵略性和压迫感,一身的戾气和野性像是上了膛的枪。 “刘小姐,”傅金城不紧不慢地戴上眼镜,“我想,咱们的关系该到此为止了。” 刘曼玲傻愣愣地看着他。 远处,白家的几个少爷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了数。 毕竟,三哥做这种事并不是头一回。 那些缠上来的女人,三哥若有看中的,要么为她们一掷千金,要么为她们捧红前程,若是腻了也会好聚好散,给她们一笔数额客观的分手费。 然而她们一旦越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三哥便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她们。 刘曼玲算是跟着三哥时间比较长的女人了。 归根结底,今天这事是她不懂事。 这样的寿宴,她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偏偏还自作聪明去讨好傅太太,可是三哥根本就没有让她做姨太太的打算,她先斩后奏,做的既不地道,也丢三哥的脸。 何况她还帮着薛琴贞欺负沈绣婉,笑话沈绣婉和戏子长得像,可沈绣婉到底是三哥的夫人,她帮着薛琴贞打沈绣婉的脸算几个意思? 最后白家二少评价道:“刘曼玲野心太大,也不够聪明。要不是她的声音和周姐姐有几分像,三哥不会容忍她半年时间之久。” 沙发上,刘曼玲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在地。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惶恐地揪住傅金城的衣袖:“三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当姨太太了,求您别抛弃我!这偌大的燕京,我能倚仗的只有您了!求您怜惜曼玲!” 这半年来,她仗着有了靠山,把圈子里的姐妹全都得罪了个遍,连舞厅里那些个揽客的妈妈也被她笑称是人老花黄的老鸨,要是她们知道自己被三爷抛弃了,还不得趁机活撕了她?! 然而无论她怎么哭求,傅金城皆都无动于衷。 刘曼玲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心可以如此冷硬! 前两日还送她昂贵的钻石项链,转眼就能狠心抛弃她! 起因不过就是,她想当他的姨太太…… 傅金城不顾她撕心裂肺的哭求,还是走了。 刘曼玲的天都要塌了! 她正彷徨无助,瞧见白家的几位少爷,连忙走过去,想请他们念在往日的交情上,向傅金城说说情。 白家二少喝着香槟,打量她两眼,客客气气地笑道:“密斯刘还是先请回家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这是委婉的拒绝。 刘曼玲双膝发软,险些又跪倒在地。 她心知肚明,失去了三爷撑腰,白家的几位少爷自然是瞧不上她的,又怎么可能帮她说情。 她握着手包,失魂落魄往外走的时候,正巧撞见了沈绣婉。 她用那双红到快要滴血的眼睛,死死瞪着沈绣婉,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三爷那样的人物,竟然偏偏娶了这么个古板守旧小门小户的女人! 沈绣婉她怎么配! 输给这样的女人,她一万个不服气! 她抚了抚卷发,勉强维持风度,皮笑肉不笑道:“我不知道三少奶奶对三爷使了什么手段,让他不肯接纳我做姨太太。但是我想告诉三少奶奶,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人在做天在看,正因为你的嫉妒心如此之强,所以你才怀不上孩子。恐怕你这辈子,都与孩子无缘了。做女人做到你这个份上,真是可悲。” 她撞开沈绣婉,踩着高跟鞋离开了傅公馆。 沈绣婉捂住撞疼的肩膀,片刻的茫然过后,渐渐回过味来。 金城不肯接纳刘曼玲当姨太太? 是了,他那样新派的人物,怎么可能养姨太太? 第十七章 我们离婚吧 沈绣婉郁积在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宴会厅里的音乐变的悦耳动听,傅公馆里金碧辉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爱。 她脚步雀跃地上了楼。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想吃一碗长寿面。 她在房间里面按了很久的电铃,小翠才不耐烦地进来:“三少奶奶有什么事?” 沈绣婉笑道:“劳烦你去厨房,叫王妈给我煮一碗阳春面。” “大半夜的,三少奶奶吃什么阳春面?”小翠嫌麻烦,不肯去,“我妈她们准备今天的寿宴就已经够累了,三少奶奶半夜还要添乱。您想吃面,明儿早上给您煮一碗就是了,您现在还是忍忍吧!” 说完就走了。 沈绣婉失落。 从前大嫂和二嫂突然半夜加餐,就算要吃鲍鱼海参粥,王妈她们也会屁颠颠儿地做好了给她们送去,可她想吃一碗面,就被小翠数落了一顿。 她知道,是因为她给的赏钱少,所以下人们不愿意服侍她。 她自己去了一趟厨房。 厨房里有现成的食材。 沈绣婉给自己煮了一碗面,见桌上还有半个吃剩的奶油蛋糕,于是切了一块,一并带去了楼上。 嫁到傅家之前,她没吃过奶油蛋糕,从前她在娘家过生日的时候,妈妈只给她买过那种没有奶油的鸡蛋糕。 后来嫁给了金城,大家过生日的时候都会买奶油蛋糕,但因为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所以她还不曾真正拥有过一块属于自己的奶油生日蛋糕。 她今夜很走运,切下来的这一块蛋糕上,恰巧用奶油裱了一朵完整的粉红色玫瑰花,她很喜欢。 她找了根彩色蜡烛插在蛋糕上,坐下来许愿。 吃蛋糕是要许愿的,她看见大嫂二嫂她们都是这么做的。 楼下宴会厅的笑闹声间歇传来。 沈绣婉闭上眼,双掌合十。 她希望金城和她的婚姻能够天长地久,她希望金城能够喜欢上她,就像她喜欢他那样! 她默想着,脑海中浮现出金城的身影,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她睁开眼,烛光映照着少女稚嫩饱满的面庞,她眉眼间藏着对爱情和婚姻的羞怯和期许,轻轻吹熄了那根蜡烛。 她吃完面条和蛋糕,才去盥洗室洗澡更衣。 在床上躺了两刻钟,正辗转难眠时,傅金城推门而入。 今夜宴会厅的那场热闹终于结束,男人喝了不少酒,脱下西装外套的时候,沈绣婉闻到了浓烈的烟味和酒味。 她一贯不喜欢那样刺激的味道,可是金城身上天然有一股冷冽清郁的雪松香,它中和了烟酒的气味,在空气中挥发出另一种矛盾的香,暧昧又刺激,内敛又野性,克制又张狂…… 像极了他这个人。 沈绣婉下床,从热水瓶里倒出提前准备好的热水,绞了一条毛巾递给他擦脸,温柔道:“金城,你喝了好多酒。” 傅金城接过毛巾:“你还没睡?” 沈绣婉弯着眉眼:“我在等你。” 傅金城注意到她特意在房里给他留了一盏粉花瓣玻璃台灯,台灯朦胧的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她散着柔顺的黑发,白净的小脸圆润而又秀气,水杏眼里,充满缱绻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沈绣婉见他不说话,不禁试探:“金城,你喝醉了吗?” “没有。” 傅金城解开领带,又松开几粒衬衣衣扣。 他沉默地倾身而来。 他揽住沈绣婉的腰肢,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高高仰起头。 他的吻落在她鼻翼那一粒小小的朱砂痣上。 他很喜欢沈绣婉脸上的这一粒小痣,像是完美的古董白瓷上出现的一丝瑕疵,倔强而又清冷,毫不理会世人对价值打折的叹息。 他一向认为,女人的脸上的某些瑕疵,可以成为其性感的标志。 炽热的鼻息喷吐在沈绣婉的脸上,有些痒,也令她心跳失衡。 她浑身轻颤,紧紧扶着他的肩膀,乖顺地往席梦思上倒去。 领带搁在床头柜上,缠绕着女人洁白的丝绸睡裙的一角,摇摇欲坠地悬在柜子边缘。 沈绣婉渐渐被欺负到哭得不行。 傅金城眼眸晦暗,脑海中掠过白日里沈绣婉遭遇的种种歧视,才克制着温柔了一些。 今夜的星星快要散了。 傅金城靠坐在床头,沉默地点燃一根香烟。 沈绣婉紧紧笼着绸被,唇齿间发出轻微的喘息声,脸蛋绯红湿润,像是刚盛开的花骨朵。 她透过哭湿的睫毛望向外侧的男人,语气里带着一丝卑微,小心翼翼道:“金城,咱们可以要个孩子吗?妈想让咱们有个孩子,我也想有个孩子。” 傅金城抽了一口烟。 香烟烟雾悄然散开,逐渐模糊了那副挂在墙壁上的结婚照。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我们离婚吧。” “什么?” 沈绣婉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金城夹着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向她的脸,重复了一遍:“我们离婚吧。” 话音落地,他清楚地看见少女浑身轻颤,脸上欢爱过后的羞怯潮红尽数褪去,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唯独那双水杏眼迅速浮红,泪珠涌上眼眶,不过须臾,就大颗大颗地顺着面颊滚落。 意料之中的反应。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又深深吸了一口烟。 这两天,他试图与沈绣婉做真正的夫妻,可是私底下相处的时候,每每瞧见她总是无话可说,他们的生长轨迹和人生经历完全不同,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她是南方来的姑娘,在浮华的燕京和傅公馆总是被人欺负。 她在这里很痛苦,他看见她,也很痛苦。 他认真道:“我想过了,你现在还年轻,即使离婚回到南方重新再嫁,也仍然可以在当地挑一户好人家。当然,我会给你一笔不菲的赡养费——” “你混账!” 沈绣婉哭出了声,拿起鹅绒软枕砸在了傅金城的身上。 她泪流满面地凝视面前的男人,她以为他拒绝刘曼玲当姨太太,至少是对她有些好感的,可是他竟然向她提出了离婚! 离婚…… 这样可怕的词,沈绣婉在来到燕京之前从未听说过。 第十八章 你娶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 沈绣婉不是新派的人物,她只知道离婚这个词意味着抛弃。 在她的认知里,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若是没有谋生的手段,将很难在这个世道生存,还会受尽世人的非议和白眼。 她记得幼时,她家绣馆附近有个老妈子,就是在年轻的时候被丈夫抛弃了,一个人带着女儿到处讨活做,靠着给人浆洗衣裳和煮饭打扫换取口粮。 后来她老了做不动事了,就被女儿送去了乡下。 她在乡下快要饿死的时候,拄着拐杖来城里投靠女儿和女婿,可女婿嫌弃她又老又不中用,平日里对她非打即骂,最后说是突然病死,也没请个大夫,直接给送去埋了。 可是沈绣婉私底下听妈妈和余妈议论,说那个老妈子死的时候,脸上和手上的皮子泛着诡异的紫,分明是女儿和女婿不肯养她,她活不下去了,喝老鼠药毒死的。 于是妈妈常常感慨,女人没有男人依靠怎么能成。 所以就算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姨太太那里,妈妈也仍然觉得家里面算是有个男人,也仍然觉得她和那些被抛弃的女人不一样,她坚信将来她的男人在外面玩够了,总会回家里来。 姨太太也给爸爸生了个女儿,比她略小两岁,妈妈在信里时常提及,说姨太太最近在给她女儿相看结婚对象,卯足了劲儿要挑个和金城一样的男人,妈妈口吻讥讽,说姨太太找破天去,也找不到像姑爷这样好的男人。 沈绣婉不敢想象,若是妈妈知道自己被金城抛弃了,该怎样绝望。 她泪凝于睫,怔怔凝视傅金城。 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她不能也不愿意离开他。 她忽然哭着抱住傅金城的腰,姿态卑微至极:“金城,我要是有做错的地方,你说出来我一定改,求你不要抛弃我,求求你了……” 傅金城头疼:“沈绣婉,离婚并不是谁抛弃谁,离婚是指夫妻两人感情破裂,在法律层面上终止他们之间的权利和义务。” 沈绣婉听不懂。 她拢了拢肩头滑落的吊带,羞愤欲绝地哭诉:“可是你都跟我同房了,你怎么能不要我?你让我重新再嫁,我还能嫁给谁去?不会有人要我了,不会再有人要我了……” 傅金城捏了捏眉心。 这个女人的思想,像是顽固封建的石头。 他试图同她讲道理:“沈绣婉,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非一件花瓶,你应该有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婚姻并非是男人单方面讨要女人,婚姻是男女相互选择——” “当初是你同意娶我的,”沈绣婉哭得撕心裂肺,满脸彷徨绝望,“你娶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肯说出来?我是识趣的人,假使最开始你没给我希望,那么我会识趣的自己回家!可是你没有,你偏偏答应傅爷爷会娶我,偏偏答应他,你会照顾我一生一世!” 沈绣婉仍旧记得,婚礼上金城对神父许下的誓言。 也许他只是例行婚礼流程。 可她却当了真。 沈绣婉泪如雨下,心酸地抬手揩泪:“我这三年一直在等你,我有努力当一个好妻子,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知道妈不喜欢我,可我还是乖乖地孝敬她。我知道大嫂、二嫂和小姑子她们都瞧不起我,但我全都忍了下来,我生怕给你添麻烦,所以我从未与她们有过口角之争。即使知道你在外面交女朋友,我也没有妒忌的同你大吵大闹。 “可是……可是我在姑苏的时候,明明不曾受过这种委屈,我妈妈和爷爷明明也很宠我的,我明明也是被家人疼爱着长大的……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们会特意给我买蛋糕吃……我还有长寿面吃,是妈妈亲手煮的长寿面……” 她崩溃地闭上眼,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泪珠子潸然不绝地滚落:“金城,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抛弃我……” 泪水打湿了被子。 房间静谧,只剩少女哀哀的哭泣声。 月亮隐进了云层后。 床头柜上的那盏粉花瓣玻璃台灯熄灭以后,凌晨残余的星光透过窗户,温柔地照落在房间里。 沈绣婉侧躺在里侧,哭得眼睛都疼了,透过泪眼看窗外的星星。 燕京的春夜好冷。 燕京的星星也太过生硬,一粒一粒镶嵌在夜穹上,似乎没有她家乡的朦胧温柔。 她哭湿了枕头,在天明时才浅浅睡去。 傅金城抽了一夜的烟,眼底浮着红血丝。 他瞥向沈绣婉。 她紧紧蜷缩在床榻里侧,像是受了伤。 他替她掖好被角,沉默地来到套房里的小客厅,茶几上摆着吃完的一碗面汤和一只蛋糕碟子,那碟子里还有半截没烧完的彩色生日蜡烛。 傅金城忽然意识到,昨天也是沈绣婉的生日。 难怪昨天早上她欲言又止,她看见了他买的那根钻石项链,却误当成了他要送她的生日礼物,可是最后她不仅没有收到,还在刘曼玲的脖子上看见了那根钻石项链。 傅金城坐到沙发上,伸手按电铃,想叫佣人上来收拾碗碟,再送些咖啡和面包上来。 等待的时间里,他随手拿起一份报纸,脑子里却还是沈绣婉。 她嫁到傅公馆三年,没有过过一次生日,毕竟,他作为她的丈夫都不在意她的生日,他的家人也就更加不在乎了。 他忽然烦躁地扔掉报纸。 目光落在客厅的墙壁上,那里装饰着几幅西洋油画。 他记得沈绣婉刚嫁过来的时候,曾经想按自己的想法布置客厅。 她把油画换成了她绣的江南山水,满怀欢喜地问他好不好看。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当时正被这段婚姻折磨得不堪其烦,于是刻薄地评价,她的刺绣和这里的装修风格格格不入,充满了旧式和乡土气,像是封建王朝的裹脚布。 她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收起她的刺绣,又给客厅换回了这几幅西洋油画。 这三年来,他们房里的摆设,她再也没有擅自动过。 第十九章 我爱你 充满古典浪漫主义色彩的西洋油画,以紫色和绿色这些冷色调大面积渲染,傅金城被画中的人物注视,不知怎的,他在这样一间装饰华丽的客厅里竟感受到一丝冰冷和窒息。 他把窒息感归结于昨夜没休息好,起身离开了这里。 下楼的时候,他听见拐角有人说话。 小翠跺着脚哭骂:“妈,你不是说好了把太太她们没吃完的那半块蛋糕留给我吗?!怎么被人切走了一块?!到底是哪个没长眼的东西偷吃的呀!” 王妈压着声音哄她:“我问过了,昨天晚上只有三少奶奶进过厨房,肯定是她偷吃的!乡下来的丫头没吃过好的,又怕别人瞧不起她,白天不好意思多吃,晚上背着太太她们偷吃呢!” “怎么是她呀!”小翠不高兴,“真是眼皮子浅,平日里给的赏钱不及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多也就罢了,还偷吃我的蛋糕,可真讨人嫌!三爷赶紧跟她离婚,再把她撵出去才好呢!” 傅金城抬步下楼。 皮鞋的声音惊动了王妈和小翠,王妈瞧见是他,连忙赔着笑脸凑过来请安:“三爷起得可真早!厨房里已经预备了早饭,中餐和西餐都有,您今儿想吃什么?” 傅金城:“我在楼上按铃,你们没听见吗?” 王妈和小翠心虚。 她们自然是听见了的,但她们以为是三少奶奶按的铃,也就没放在心上。 反正三少奶奶面软心慈,就算女佣们晚点过去服侍她也不会说什么,更何况像她那样不被重视的媳妇,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傅金城扫了她们一眼,一边扣上袖扣,一边朝饭厅走去。 倒也明白了昨天早上小翠突然跑到房间里,叮嘱沈绣婉戴那条翡翠项链的原因。 …… 沈绣婉哭得眼睛红肿,不好意思去楼下和傅家的人一起吃饭。 她称病不出,这两日都是叫人送饭上来的。 给她送饭的丫头叫做梅香,才来傅家做事,十六七岁的年纪,绑着两个低低的马尾,戴了个赛璐璐的发卡,活泼好动,一张嘴总也停不下来。 她道:“三少奶奶还不知道吧?王妈和小翠被管事辞了,听说连夜卷铺盖坐火车回了老家!” 沈绣婉正吃鸡蛋羹,闻言道:“她们犯了什么错?” “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是惹三爷生气的缘故。” 沈绣婉捏着汤匙,暗道金城那个人冷情冷面,连发妻都能说不要就不要,像王妈和小翠那样的女佣,自然也是说辞掉就辞掉的。 梅香凑到条案上,看摊在上头的一本书。 她笑道:“二少奶奶她们说,三少奶奶跟她们不一样,是个读书人。我想着,三少奶奶的字肯定很漂亮,我想求三少奶奶帮我写一封信。” 沈绣婉已经吃罢。 她净面洗手,温和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现在就能帮你。” 她在书案上铺开笔墨纸砚。 梅香在房间里踱步:“我这封信,是写给常哥的。” “常哥是谁?” “是我妈给我说的结婚对象,以前住我家隔壁,我妈叫我在这里干两年活儿,攒上一笔钱,就回家跟他结婚,等生了孩子再过来伺候。” 原来是未婚夫…… 沈绣婉想着,问道:“具体写些什么呢?” 梅香苦恼地揪住自己的辫子,冥想片刻,回答道:“您告诉他,我在燕京一切都好,太太和几位少奶奶对我很好,我吃得好,住得也好,叫他不要担心我。” 沈绣婉写完,见她久久不语,不禁问道:“就只有这些吗?大老远寄一封信回去,怪不容易的,邮费也得花钱,多写点吧。” 梅香脸颊爬上红晕,揪着辫子背转过身去:“你告诉他,我想他。” 沈绣婉应了声好。 她写完,想了想,在信笺末尾添上了一行英文。 梅香凑过来看,指着那行英文问道:“这是洋文吗?我在云珠小姐的书上见过。” 沈绣婉解释道:“‘I love you’,我爱你的意思。” “不好不好!”梅香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这不好!” “你不喜欢,那我涂掉它。” “诶!”梅香又羞涩地拦住她,“要不……要不还是就这么放在信上吧,我也想罗曼蒂克一次。” 沈绣婉笑着应好,细心地帮她将信折进信封。 梅香把信揣进口袋:“大家都说三少奶奶不懂洋文,可我瞧着,您分明是懂的。” 沈绣婉收拾笔墨纸砚,解释道:“我自学过几个简单的词。” “那……”梅香好奇,“那您跟三少爷说过那句洋文吗?您讲洋文的时候,我听着是很好听的。” 沈绣婉动作一滞。 她学这句洋文,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说给金城听。 可是…… 她心酸难过地低下头去。 金城要跟她离婚,也许她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说出这句话。 燕京的百花开到深处,随着蝉声聒噪一天胜过一天,炎热的酷暑悄然而至,小贩们一年四季穿过纵横交错的胡同,那一声声“磨刀”、“豆汁儿”、“碗糕”的吆喝叫卖声,催的西风渐紧,也催黄了满城落叶。 秋天到了。 沈绣婉以为她和金城的婚姻或许已经走到了尽头,但对方并没有再提起离婚的事,却也很少再回傅公馆。 与他缠绵的那三个夜晚,像是她做过的一场旖旎的梦。 他们再也没有那样亲近过。 金城偶尔会回来探望太太,但还没坐上片刻,二嫂就会迫不及待的给薛棋舒打电话,借着打麻将三缺一的借口把她叫过来,给她和金城制造相处的机会。 沈绣婉瞧着,金城对薛棋舒客客气气,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他对所有心仪他的女子都是如此,既滥情又薄情。 至于刘曼玲,她已经很久不曾听到过她的消息,只知道她得罪了金城,她哥哥的电影公司倒闭了,她再也没有出过唱片,兄妹俩在燕京过得很艰难。 沈绣婉没有闲着。 她喜欢金城,她仍然想挽救这一段婚姻,她知道金城嫌弃她守旧浅薄,于是她决心改变自己,学一点西方传来的新东西。 第二十章 被她喜欢,是一件丢脸的事 沈绣婉想学洋文,特意请五小姐云珠帮她找个洋人教授,云珠便介绍了她小时候的英文启蒙老师史密斯先生。 可是对沈绣婉而言,史密斯先生的课时费实在太贵了,一堂课便要一块大洋。 梅香一个月的工资才八块大洋呢。 沈绣婉只得偷偷卖了几幅刺绣,靠着这笔钱,一周去上三堂课。 巧的是,买她绣品的人是白元璟。 得知她要正式学英文,白元璟特意送了她一本书。 他道:“沈夫人追求进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这是我从欧洲带回来的童话书,英译版《鹅妈妈的故事》,里面收录的《小红帽》和《灰姑娘》这两篇小说很有趣。因为是给小孩子看的,所以行文内容浅显通俗,很适合初学者。沈夫人,我期待将来有一天,你能够顺畅地阅读它。” 那是一本很精致的书,暗绿色的绸缎刺绣书封,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趣味插画,印刷排版清晰可爱。 沈绣婉十分感激。 她本想悄悄向白元璟透个气,他的女朋友薛棋舒仍旧对金城念念不忘,但是看着这位温和清润的年轻医生,她怕他伤心难过就没有说出口,更何况说这种话总像是在挑拨离间。 重阳节的时候,梅香突然告诉沈绣婉,傅总帅要从东北回来了。 梅香兴奋道:“说是明天到家,只在家里小住两日,改明儿还是要回东北的。不过太太仍旧很高兴,吩咐我们把整座公馆都打扫一遍,别说那些旮旯角落,连路过的狗都得拉去洗个澡呢!” 沈绣婉正伏在书案上,看白元璟送她的那本童话书。 闻言,她下意识问道:“那三爷会回来吗?” “肯定要回来向总帅请安的呀!” 沈绣婉的心中立刻升起一股希望。 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她可以借助字典阅读英语书籍,她还会讲一些简单的英语口语,如果金城发现她进步了,会不会喜欢她? 等梅香走后,她开始收拾书案,收拾到一半,想起金城可能今晚就会回家,于是又赶紧梳妆打扮。 刚从衣柜里挑出一件新裁的旗袍,她想起金城爱吃三元酒家的红酒烩牛肉和白葡萄酒,又赶紧坐到沙发上,给三元酒家打电话订餐。 可是三元酒家今天太忙,抽不出人手送餐,沈绣婉又不好意思叫傅公馆里的仆佣代她跑腿,只得自己跑一趟。 家里的几辆汽车被傅太太、大嫂和二嫂她们征用了,她们要去总统家里赴宴,像这样隆重的宴会,太太向来是不会带上她的—— 怕她给傅家丢脸。 沈绣婉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 从黄昏到入夜,红酒烩牛肉热了一遍又一遍,就在沈绣婉以为傅金城今夜不会回来的时候,终于在阳台上看见远处亮起了车灯。 她心头一紧,连忙跑回房间,点燃早已准备好的那两根香薰蜡烛。 从前她顾忌上面那行“我爱你”的洋文,不好意思用,可是今夜,她要让金城知道,她爱他。 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才下楼迎人。 秋夜月色朦胧,园子里的桂花都开了,空气里浮荡着馥郁甘甜的桂花香,一簇簇玫瑰花的花影摇曳在白砖小路上,静谧而又浪漫。 沈绣婉小跑到傅公馆大门口,瞧见傅金城从汽车里下来,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紧张地走到他跟前,试图展现自己这半年来的进步。 她鼓足勇气用英语和他交流:“金城,good evening。” 金城,晚上好。 她几乎不敢去看傅金城的眼睛,红着脸凝视他的下巴和薄唇,继续道:“I……I love you……” 我爱你。 她说完,耳边嗡嗡作响,脸颊烫得厉害。 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何种回应。 就在她紧张到心跳失衡时,忽然听见一声“噗嗤”。 她惊惶地抬头望去,薛琴贞和两个小姑子正从汽车后座下来。 两个小姑子极力忍着笑,薛琴贞却毫不掩饰,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一边拿手绢揩拭眼角的笑泪,一边嚷嚷:“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绣婉,你怎么还说上洋文了?!这发音可真蹩脚,像是老太太操着一口方言进城学官话,不洋不土的!我可求求你别再说了,笑死人了!” 她说完,又有几辆汽车陆续开了过来。 是傅太太和岑卿如他们。 沈绣婉这才意识到,原来今天的宴会,金城也去了。 全家人都去了,除了她。 薛琴贞的嘴像是装了喇叭,迅速把刚刚的事情当成笑谈说给众人听,还刻意模仿沈绣婉的口音,绘声绘色地说了那两句洋文,逗得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薛琴贞不怀好意地打趣道:“妈,您瞧,绣婉和金城都结婚三年了,还能这么罗曼蒂克,他们大约很快就能有个孩子了!” 傅太太直摇头。 金城是她四个儿子里面最出色的一个,怎么偏偏就娶了沈绣婉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仕途上毫无帮助,净给他做些丢脸的事。 她叹了口气,带着众人进了公馆。 原地只剩下沈绣婉和傅金城。 沈绣婉脸色苍白,羞窘难当,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她不知如何是好,硬着头皮解释道:“金城,对不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这半年来,我一直在为了你努力学习洋文,我每天都在进步——”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下次别再做了。” 傅金城冷漠地打断她,径直抬步离去。 沈绣婉…… 她和燕京的繁华格格不入,她只是从小城来的野丫头。 被这样一个野丫头喜欢,对傅金城而言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 第二十章 灰姑娘 沈绣婉眼睁睁看着他与自己擦肩而过。 半年来为他苦学的洋文,似乎也在这个深秋的寒夜里,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小圆桌上的红酒烩牛肉和白葡萄酒都凉透了。 他是在宴会上吃过了才回来的,她精心预备的菜肴,在他眼里大约和她一样是个笑话。 可她一直在等他,她还没有吃晚饭。 她坐下来,独自吃起这些菜饭。 热过一遍又一遍的红酒烩牛肉,早就不好吃了。 沈绣婉甚至觉得,牛肉的味道有些苦。 可是牛肉怎么会苦呢? 沈绣婉不知道。 桌边的两支香薰蜡烛还在燃烧,蜡油淌落,烛身上的那一行我爱你的烫金洋文逐渐烧焦扭曲,直到被烛火吞噬殆尽。 今夜,傅金城是在书房睡的。 …… 傅允回来的这天,傅公馆所有人都在大门口迎接。 等进了大厅,傅银红和岑卿如便笑着让孩子们过去请安。 沈绣婉站在人群里看。 大房有四个孩子,为首的那对龙凤胎十二岁了,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似的,一边跪在蒲团上磕头,一边甜甜地唤傅允“爷爷”,他俩身后跟着的那对兄妹略小一点,只有五六岁。 沈绣婉知道,大嫂因为嫁过来的头胎便是龙凤胎,不知道有多讨长辈们喜欢,每次和大哥发生争吵,长辈们都会偏袒大嫂。 轮到二房,薛琴贞笑眯眯的把两个儿子推出去:“快给爷爷请安!” 七八岁的两个小子,被薛琴贞养的白胖高壮,乖巧地磕头请安。 傅允抚须大笑,含饴弄孙的年纪哪有不疼爱孙子孙女的,当即给每个孩子都发了红包。 两房的人都请过安了,傅金城才带着沈绣婉上前请安。 沈绣婉全程低着头。 大嫂和二嫂都有了孩子,偏她嫁进来快四年还无所出。 纵使公公不怪她,她自己也抬不起头。 长辈对晚辈的问候无非就是那么几种,要么催着结婚,要么催着生小孩儿,傅允虽然身居总帅之位,却也不能免俗。 他长年在外,并不了解傅金城和沈绣婉之间的曲折感情,只照例叮嘱道:“你们两个也该加把劲儿了,膝下有个孩子,日子才能过得热闹,总是两个人冷冷清清的算怎么回事。绣婉,你要管着金城,不许他出去拈花惹草,赶紧跟他生个孩子。” 沈绣婉哪里敢管傅金城。 便嘴上敷衍地应了好。 热热闹闹地吃过家宴,傅允轮流把几个儿子叫去书房说话,午后又有许多名流政客前来探望,一时间家里又热闹起来,连晚宴都排了好几桌。 这样的场合是轮不到沈绣婉出面招待客人的,她安安静静地待在楼上,她以为傅金城今夜还是会睡书房,于是洗过澡,散着头发坐在书案前,继续看那本童话故事。 她读到了那篇《灰姑娘》。 一无所有的少女,整天被继母和姐姐们欺负,脏兮兮的与炉灰为伴,却在夜里拥有了漂亮的礼裙和水晶鞋,还拥有一辆华丽的南瓜马车,她在小动物车夫的帮助下,奔赴城堡去见心爱的王子。 而王子对她一见钟情。 傅金城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穿着洁白丝绸睡衣的少女坐在台灯底下,手边搁着一本翻开的大部头英语字典,正安静地阅读书籍。 她白日里总盘着头发,夜里却喜欢披散头发,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小一些,像一株清幽幽的花骨朵,也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学生。 台灯散开的橘光打落纤长细密的睫羽阴影,许是看到紧张的地方,她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缩小,无意识地抬起食指,蹭了一下白嫩饱满的脸颊。 他走到她的身后,望向书页。 午夜的钟声即将敲响,一切都将变回原本的模样,灰姑娘害怕王子看见脏兮兮的自己,连忙提着裙摆逃离城堡。 匆忙之中,她的水晶鞋落在了台阶上。 王子捡到了她的水晶鞋。 沈绣婉大约是看不懂其中几个单词,连忙翻开旁边的字典。 傅金城开口:“她的水晶鞋遗落在了台阶上,被王子捡到。” 沈绣婉猛然回望,正对上一张清冷矜贵的脸。 她忐忑:“金,金城……” 傅金城看着她的书桌。 除了那本童话故事,她还买了很多与英语有关的书籍和字典,也亲笔誊抄了不少英语文章。 她没用钢笔,她用毛笔写出来的英文有一种特别的美感。 但许是觉得用毛笔终究不合时宜,他轻轻笑了一下。 沈绣婉愣了愣。 这是她第一次在金城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 他臂间搭着一件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的模样松弛而又矜贵,随着他轻笑,那狭长锋利的眉眼和薄唇似乎带上了春风化雨的温柔,就连金丝眼镜折射出的光也变得柔和亲切,像是融化的冰山。 少女脸颊微红。 她不好意思的把笔墨纸砚藏进抽屉:“我没有钢笔……” 傅金城道:“我书房里有两支没用过的,你明天自己去拿。” 沈绣婉吃惊地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她不安地攥紧那本故事书,不明白金城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傅金城一手撑在椅背上,低着头看她。 他眼里并无笑意,脑海中全是父亲给他下达的军令—— 绝不允许洋人在华夏大地建铁路,一寸都不行。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顶着衙门里一大半老派官员的压力,撑了整整半年,对方见从他这里无从下手,于是从三天前开始转向他的顶头上司金虎,双方正越过他敲拟合同,准备下个月正式签署动工文件。 他必须拦住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他们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无论是约翰还是金虎,这几天都在刻意回避他,他们根本没有坐下来商谈的可能。 他伸出手覆在沈绣婉的脑袋上,眼神中若有深意。 沈绣婉浑身一僵。 这样亲昵摸头的举动,还是金城头一回对她做。 她受宠若惊:“金城?” 傅金城看着她:“婉婉,帮我一个忙。” 第二十一章 你只需要听话就好 傅金城一手搭在沈绣婉的肩膀上,一手撑在书桌前,几乎是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他倾着身,呼吸在她头顶的气息炽热而又暧昧。 沈绣婉心跳加速。 金城身上的烟味和松香完完全全包裹了她,她和他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她只要仰起头,就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在他镜片上的影子。 他甚至称呼她,婉婉。 这一刻,沈绣婉像是踩在了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 她紧紧按住那本故事集,仿佛她也成了被王子一见钟情的灰姑娘,她甚至觉得,灰姑娘当时的幸福全然比不上她此时此刻的甜蜜。 她连问都没问就果断点头:“好!” 只要是金城开口,就算要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 傅金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薄唇带着笑,像是融化的冰山。 沈绣婉脸颊红透,不敢与他对视,羞怯地跑进盥洗室沐浴洗澡。 傅金城直起身,在沈绣婉看不见的地方,眼神之中多了一丝怜悯。 那年沈绣婉还很单纯。 她不知道冰山沉进深海,纵使表面融化,可深海底下仍旧藏着巍峨庞大的山体,它是如此坚固冷硬不可触及,就连阳光也无法融化它。 …… 燕京的深秋很美。 香积寺霜林尽染,漫山遍野的枫叶都红了,映衬着寺庙里庄严的黄色山墙,犹如一幅色彩鲜艳的油画。 沈绣婉穿了身松花绿的旗袍,搭配一件白色针织坎肩,坎肩上的黄铜圣母像纽扣精致小巧,旗袍下面绣了大朵大朵的绣球花,用色明艳栩栩如生,十分引人注意。 她挽着优雅的低盘发,戴两只珍珠耳饰,珍珠的色泽愈发衬托出少女洁白无垢的耳珠和脖颈。 她跪在佛殿里,双掌合十,伏地叩拜。 脑海中,浮现着金城的声音—— “我和顶头上司金虎起了些冲突,我不便低头道歉,想请你代为出面,结交他的夫人。他很听他夫人的话,如果你能叫他的夫人喜欢你,愿意安排咱们两家坐下来和谈,婉婉,我会感激你的。” “他的夫人姓陈,吃斋念佛很少与人交际,但每个周末都会去香积寺祈福上香。据我得到的消息,她对刺绣和戏曲很感兴趣。这两样,你不是都很擅长吗?你们会很容易成为朋友的。” 沈绣婉听大嫂二嫂她们提起过,许多事情男人不方便出面,都是由他们的太太出面解决的,比如通过女人之间的友谊为两位官员牵线搭桥,又比如慈善慰问之类。 沈绣婉很荣幸自己也能有帮到金城的机会。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他需要,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得漂漂亮亮,绝不给他丢脸。 沈绣婉起身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称赞: “诶唷,这旗袍上的刺绣可真是漂亮!” 她转身望去,说话的是一位中年贵夫人,生得白胖温和,细细描画过的眉眼格外秀丽端庄。 沈绣婉认得这就是金虎的太太陈蓉,她在金城那里见过她的照片,只是对方应当是不认识她的。 她提着黑色手包,笑道:“多谢夫人夸奖,这是我嫌弃旗袍太素了,趁着闲暇时间自己绣上去的。” 陈蓉走过来细瞧,一边瞧一边赞叹:“这样的手艺,非得熬了一二十年的绣娘才能练出来!你年纪轻轻,竟这样有天赋!” 沈绣婉温声道:“夫人也懂刺绣?” “自然。”提起刺绣,陈蓉原本有些骄傲,可是再次瞧见沈绣婉旗袍上的绣球花之后,就又自惭形秽起来,“只是跟你比,那可就差远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这个的吗?” 沈绣婉按照金城的嘱咐,对她撒了谎:“我叫何婉婉,母亲是苏杭一带的绣娘,我奉她之命,来燕京探望亲戚,顺便找找门路,卖几副她亲手绣的绣品,只在这里略待半个月。” 陈蓉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她的容貌,越看越是喜欢。 她慈爱道:“可有落脚的地方?若是没有,不如去我家里住,我家里的几间客房都还空着。我大儿子出国留洋去了,小儿子就在燕京读大学,你们年纪相仿,应该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沈绣婉谢过她的好意,称自己暂时住在亲戚家。 两人相谈甚欢,陈蓉请她吃了香积寺的素斋,约定明天早上九点在百花胡同的珍珠咖啡店见面,她想瞧瞧她母亲的绣品。 回到傅公馆,沈绣婉从自己的绣品里面挑出了两副好的,打算用来充当“母亲的绣品”。 她很喜欢陈蓉,这样年长慈悲又愿意欣赏她的女性,是她来到燕京之后遇到的第一位,今天在香积寺相遇,她们渐渐熟稔的时候,陈蓉握着她的手叮嘱她不要见外,唤她“陈姨”就行,她则怜爱地唤她“阿婉”。 这令沈绣婉想到自己的妈妈。 妈妈也喜欢唤她“阿婉”。 她包好绣品,见傅金城进来,不禁问道:“爸回东北了吗?” 傅金城在沙发上坐了,微一颔首。 沈绣婉又道:“金城,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对陈姨撒谎。” 傅金城看向她,吸了一口手里的烟。 她称呼陈蓉——陈姨。 他唇角多了些弧度,却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 房间角落里的那面纯银雕花全身镜擦得很亮,镜子里,穿着旗袍的少女袅娜清瘦,盘起的乌发温润而有光泽,白皙的脸颊泛着粉,连落在她身上的暮色都仿佛成了珍珠的色泽。 傅金城坐在那里,一身量体而裁的黑色暗纹西装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姿,银色袖扣折射出金属寒芒,高挺的鼻梁仍旧架着那副金丝眼镜,镜片的光遮住了他漂亮狭长的眼眸,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冰冷而不真切。 黄昏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两人之间切割开一道天然的屏障。 见傅金城没有回答,沈绣婉越过那道昏光,轻柔地靠在沙发扶手旁:“金城?” 傅金城顺势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抱进怀里,微微倾身,另一只手将香烟揿灭在玻璃烟灰缸里。 他低头吻了吻她鼻梁上那一粒朱砂小痣:“我自有道理,你只需要听话就好。” 沈绣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令她有些不安。 可一闪而过之后,只剩下欢欣鼓舞,仿佛她不再是无用的花瓶。 她浑身一软,不争气地攀上男人的脖颈,乖巧而又热情地吻上他的薄唇。 她似乎已经融入了金城的世界。 第二十二章 也许他吃醋了 百花胡同的珍珠咖啡馆里,陈蓉对沈绣婉带来的绣品赞不绝口。 她慷慨地出价五十块大洋,买下了这两幅绣品。 她得意道:“人人都说外国的工艺品好,我瞧着,还是咱们的工艺品更加精妙绝伦。像这样的刺绣,岂是那些洋人绣得出来的?” 沈绣婉用汤匙搅拌咖啡:“陈姨今天打算去哪儿玩?” “我请你去隆兴戏院听曲儿,”陈蓉兴致盎然,“我在报纸上看了曲目,今天他们的当家花旦要唱《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沈绣婉也来了兴趣,“正所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出戏最是讲究,要‘艳而不俗荡而不淫’,要春心萌动又要含蓄内敛,难唱得很。我在我家乡那边,就没见过几个唱得好的,今日倒是要跟着陈姨见识见识。” 陈蓉笑了起来,宠溺地点了点沈绣婉的鼻尖:“我跟那些官家太太玩不到一起去,跟你这个晚辈倒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阿婉今年多少岁?也该是思凡的年纪了吧?你家里可有给你相看人家?” 沈绣婉腼腆地低下头去。 她看着地面五彩斑斓的小方砖,想起金城的叮嘱,违心地撒谎道:“我妈还想再留我两年,因此不曾说人家。” 陈蓉便像是松了口气,白胖的脸上涌出更真切的笑容,起身把钞票放在桌上结账:“走,咱们两个看戏去。” 沈绣婉虽然嫁到燕京三年半,却并未好好见识过这座城市—— 自然,她刚坐火车来的时候,傅爷爷曾叮嘱金城领她四处转转,可是金城政务繁忙,因此推脱掉了,后来也不曾再提。 她嫁给金城之后,婆母怕她出门丢人现眼,羞于让她外出见人,恨不能把她藏起来,就更没出来逛过。 沈绣婉跟着陈蓉进了隆兴戏院,才知道古老陈旧的戏院可以建造得这么金碧辉煌,连吃的茶水点心都价值不菲,那些达官显贵都待在幽雅私密的包房,甚至还有专人服侍! 听完了戏,陈蓉又领着她去逛街。 大街上车水马龙,各种商铺、洋行、饭店和大厦鳞次栉比,汽车和黄包车络绎不绝,入目皆是繁华熙攘,沈绣婉看什么都新鲜,暗道这里和她的家乡到底不一样,像是另一个先进文明的世界。 尤其是那些穿梭在街面上的电车,她甚至从未坐过,她想像招黄包车那样抬手招停它们,却又怕不是这么上车的,又不知道车票该在哪里买,又畏惧自己贸贸然举手招车,恐怕会惹来旁人笑话,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怪二嫂瞧不起她,她走在这样的地方,确实像是乡下姑娘进城。 午饭是在陈家吃的。 陈蓉热情地邀请她来家里做客,女佣做了满满一大桌菜,全是南方的菜式,她甚至看见了松鼠鳜鱼和海棠糕。 她嫁到傅家三年,都没在饭桌上见过她家乡的菜。 她忍不住鼻尖一酸。 陈蓉给她夹了一筷子鱼,慈蔼地叮嘱道:“小姑娘背井离乡不容易,阿婉你要多吃一点,你太瘦了。” 吃完午饭,陈家的小儿子金英柏刚好从学校回来。 陈蓉高高兴兴地给他们两个做了介绍,又叫金英柏领着沈绣婉在家里四处逛逛,语气很是亲昵,大有撮合他们俩的意思。 金英柏穿一身薄呢子学生装,生得清隽白净,今年刚上大学,学的是数学。 他比沈绣婉略小两个月,亲切地称呼沈绣婉为婉姐姐,眉眼间很有一种独属于学生的精神气。 他把沈绣婉领到自己房间,指着一整面墙的报道和获奖文书:“婉姐姐,你瞧,这些都是我从小到大参加数学比赛拿的奖。” 沈绣婉没读过大学。 她好奇道:“数学是不是算账?将来毕业了,做账房先生?” 金英柏被她逗笑,但那笑容里并没有瞧不起的意思。 他认真地解释道:“婉姐姐,数学并不是简单的算账,达芬奇说,数学是一切自然科学的基础,比如现在外国热门的物理学,就需要以数学作为基础。” 沈绣婉暗道,金城学的就是物理学。 那么金城的数学,应当也是很厉害的。 她笑道:“那你以后也要出国学物理吗?” “不,我爸爸想让我当一名政客,就像他那样,所以他不支持我出国深造。”金英柏的情绪有些低落,随即那双眼又亮了起来,“但是婉姐姐,我想成为一名飞行员!我常常和朋友们私底下讨论,在这样的时代,或许一名优秀而不怕死的飞行员,要比一名平庸而贪婪的政客更加珍贵。我和我的同窗们时刻留意报纸上的征召信息,假使将来有机会,我们是打算抛弃一切投身家国的!” 他的眼睛比星辰还要亮。 那张学生气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坚定的信念。 人常说热血难凉,沈绣婉想,学生的热血是最难凉的。 “婉姐姐,”金英柏兴奋地拉着沈绣婉来到一面玻璃橱柜前,“这是我大哥从国外给我寄回来的礼物,我想,将来有一天,也许我也能驾驶这样的飞机!” 橱柜里面是一架飞机模型。 制作得精巧绝伦,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不仅小心翼翼地摆在玻璃后面,还擦拭得纤尘不染。 沈绣婉柔声道:“你一定能够实现愿望!” 从陈家回到傅公馆,已经是夜里。 她洗过澡,散着头发坐在书案边,翻开故事集,却不大看得进。 她的心里存着一股燥动,仿佛就连她的血液,也被金英柏的朝气蓬勃所点燃。 她望向沙发上的傅金城,弯着眼睛称赞道:“陈家的小公子真是厉害,他的数学很好,他和他的父亲志向不同,他想当一名飞行员!” 傅金城正在看报纸,头也不抬:“我是叫你结交陈蓉。” 沈绣婉讪讪,不禁后悔在他面前提起金英柏。 她怎么能在丈夫面前提起别的男子呢? 也许金城不高兴,就是因为她亲近了别的男子。 也许他吃醋了。 第二十三章 他对沈绣婉意兴阑珊 沈绣婉好声好气道:“金城,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提起陈家的小公子,我以后会注意分寸的。” 傅金城眉头蹙起,翻报纸的动作微微一顿。 沈绣婉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像他为她吃醋了似的。 可他又不喜欢她。 他转移话题:“你和陈蓉相处的怎么样了?” 沈绣婉没留意到男人的疏离,柔声道:“陈姨很喜欢我,今天还特意请我去她家里吃了午饭。她带我逛了燕京,金城,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燕京和我的家乡真的不一样!” 她兴奋地沉浸在回忆里,如数家珍:“陈姨带我去百货大楼买东西,那里面什么都有,衣裳、香水、首饰、各种各样的洋玩意儿,看得我眼花缭乱!还有电梯,金城,那是我第一次乘电梯!简直稀罕极了,都不用挪步子,就能从一楼直达五楼!还有理发店,原来现在好多女孩子都喜欢烫头——” 她见傅金城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不禁闭上了嘴。 她真傻,金城本来就嫌弃她没见过世面,她还倒豆子似的讲这些事,这不是叫他更加嫌弃她吗? 他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她眼里的新鲜事,在他的眼里大约只是稀松寻常。 她想着,小心翼翼地看着傅金城,语气里难掩讨好之意:“金城,我是不是话太多,惹你厌烦了?” 傅金城翻了一页报纸:“没有。” 沈绣婉这才松了口气。 她活泼地笑道:“金城,我瞧着,陈姨是很和蔼、很好说话的长辈,也许我们不应该欺骗她。就算据实以告,她应当也是愿意安排她的丈夫和你坐下来和谈的。” 傅金城脸色一沉。 他合拢报纸,盯向沈绣婉。 镜片后的晦暗阴寒,令沈绣婉暗暗心惊。 她脸色发白,下意识直起身子:“金……金城……对不起,我不应该自作主张……” 傅金城沉默。 刚才还活泼天真的少女,似乎又成了胆怯拘束的鹌鹑。 可他明明只是稍微看了她一眼而已,她怎么这样怕他? 他对沈绣婉意兴阑珊。 …… 沈绣婉和陈蓉玩了半个月,才按照傅金城的吩咐,以举办小型绣品展览为由,邀请陈蓉一家前来看展。 珍珠咖啡馆里,沈绣婉把请帖交给陈蓉:“陈姨,我妈认为刺绣在北方也很有市场,所以前几日特意邮寄了几十幅绣品过来,叫我拿去卖。跟着陈姨的这半个月,我见了许多世面,我想用办展的方式来吸引更多的客人。陈姨,您是我的贵人,我想请您和金先生赏个脸,来看我的绣品展。” “这么说,我能大饱眼福,看到更多精妙绝伦的绣品了?真好!”她爱惜地摩挲那张绘制着花鸟图案的请帖,“阿婉,你放心,到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会过去给你捧场。” 展览设在距离香积寺半里之遥的竹篁馆。 竹篁馆是一座用湘妃竹建造而成的中式建筑,依山傍水古色古香,以素斋闻名,常常被达官显贵包下来商谈生意或者举办宴席。 沈绣婉的绣品展览时间定在周末黄昏,随着月出东山,馆内馆外的电灯都亮了起来,电灯泡被竹编的罩子罩着,显得清幽古雅。 深秋的风从香积寺方向吹来,长夜里有些寒凉。 沈绣婉挽着优雅的低盘发,穿一身崭新的莲瓣红长袖旗袍,罩了件米白色薄呢及膝风衣,正在竹篁馆门口迎接前来观展的客人。 其中不少客人都是陈蓉介绍来的,身份显赫出手阔绰,丈夫在军政衙门各自担任着高官,因为太太感兴趣,再加上给陈蓉面子,才亲自陪着过来。 金虎的汽车在不远处停下。 沈绣婉迎了上去,笑道:“陈姨,金先生!” 陈蓉爱怜地握住她的手:“手有些凉,阿婉,你穿的太少了。” 金英柏闻言,立刻脱掉大衣:“婉姐姐,你穿我的——” “多谢你,”沈绣婉温柔地推辞,“一到秋冬,我手脚便是冷的,我早已习惯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陈姨,你们还没吃饭吧?我特意在楼上雅间预备了一桌素斋,咱们先吃饭再看展。” 陈蓉牵着她往竹篁馆走,说道:“手脚冷是气血不足,你年纪轻不经事,不知道咱们女人最忌气血不足。我瞧着你投靠的那位亲戚恐怕是个指望不上的,明天我叫人炖几道滋补的汤,你上我们家喝汤去。” 沈绣婉乖巧地应了声“诶”,随她一起踏进竹篁馆。 金虎跟在后面,他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梳着油亮亮的二分头,挺着肚子负着手,好奇的朝四周张望。 馆内张挂着各式各样的刺绣,不少客人驻足观赏。 看上去虽然热闹,可四周未免太安静了些。 也许是因为地处城郊的缘故。 他这么想着,仍然一脸警惕。 毕竟明天就是他和约翰正式签订合同的日子,那傅家的小子又是个厉害角色,这半年来想方设法阻挠他们合作,这种紧要关头他不得不谨慎。 若非夫人要求,他根本不会在这样无聊的展览上露面。 他示意身后荷枪实弹的警卫们跟紧些。 雅间宽敞,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暗紫色竹席。 雕花红木大圆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屋顶垂落复古吊灯,圆形花窗遥遥对着半山腰的香积寺,一轮月高挂山头,孤零零的。 沈绣婉热情地招待他们落座,面庞上是掩饰不住的天真笑容:“今夜请陈姨一家过来,不仅是为了观展,还想斗胆向金先生引荐一位客人。” 金虎问道:“不知是谁?” 沈绣婉侧过身子,对身后的屏风甜甜唤道:“金城。” 金虎的脸色骤然一变。 屏风被缓缓推开。 出现在屏风后的年轻男人,身着量体而裁的军政衙门制服,慵懒地坐在一张沉甸甸的红木官帽椅上,长腿闲适分开,手肘撑着扶手,看起来矜贵又松弛。 他直视金虎,镜片上的寒芒褪去,狭眸深邃而讥讽。 他弯起薄唇:“想见金司令一面,可真难。” 第二十四章 婉姐姐不是受你指使的奴隶 雅间里的气氛急转直下。 沈绣婉并未察觉,笑盈盈对金虎道:“听闻金城和您起了些冲突,您不肯见他。金城心里着急,所以才让我帮忙设下这个饭局,想请您和您家人吃个饭,赔个罪。金先生,还请您看在他是诚心与您和谈的份上,以前的事就不要与他计较了吧?” 金虎整个人绷得很紧,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他盯着傅金城,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防卫的架势,话却是对沈绣婉说的:“他是这样告诉你的?” 沈绣婉道:“是呀。” 金虎冷笑一声:“丫头,你的丈夫欺骗了你,整个燕京城里,还没有值得他傅金城请客赔罪的人物。” 沈绣婉茫然,也终于嗅到了一丝剑拔弩张的危险。 她担忧地望向傅金城。 傅金城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桌边落座。 他看着金虎,温和地抬手作请:“金司令,你坐。我太太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天这顿饭,我请你。” 金虎一张脸拉得很长,盯着傅金城看了良久,才沉默地重新落座。 陈蓉严厉地开口道:“阿婉,你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沈绣婉理亏在先,心底生出一股浓烈的愧疚。 她只得起身,亲自给陈蓉舀了一碗汤:“陈姨,我给您赔不是。” 陈蓉没接:“我哪敢劳驾三少奶奶?” 沈绣婉的手僵在半空中,继续递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最后还是金英柏接过那碗汤,打圆场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两家人坐下来吃顿饭而已。婉姐姐亲自盛汤,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和沈绣婉相视一笑。 一个是满脸稚气的大学生,一个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同样的天真单纯,全然不明白今夜赴的究竟是什么宴。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金英柏的脸上,又转向沈绣婉。 半晌,他眸低划过一抹讥笑,漫不经心地取出一根香烟点燃。 雅座里的复古吊灯本就昏暗,男人抽着烟,随着烟雾缭绕弥漫,饭桌上的氛围愈发晦暗深沉,渐渐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可傅金城就像置身事外,身处这样诡异凝重的氛围,仍旧从容淡薄。 他深深吸了几口烟,吩咐沈绣婉:“去把烟灰缸拿来。” 沈绣婉应了声,起身去酒柜里拿烟灰缸。 金英柏看着傅金城把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又看着沈绣婉把烟灰缸端走,忍不住愠怒:“傅次长,婉姐姐不是受你指使的奴隶!” “婉姐姐……你叫的真亲热。”傅金城握住沈绣婉的手,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笑容里藏着一丝阴鸷,“我和她是夫妻,她愿意照顾我。婉婉,你说,是不是?” 沈绣婉脸红如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她盘着头发,因此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 金英柏涨红了脸,心情复杂地握紧拳头。 对于傅金城和沈绣婉这对夫妻,他是有所耳闻的。 圈子里都说傅三爷是奉家族之命迎娶三少奶奶的,可他瞧不起她,三年不曾与她圆房不说,连应酬交际,都是公然带别的女人赴宴。 而那位从不出来交际的三少奶奶,待傅三爷一往情深,不仅对他言听计从,从不干涉他在外面玩女人,而且还十分死心塌地,哪怕整日被妯娌们欺负,也死活不肯离开傅公馆。 金英柏唾弃这种守旧懦弱的女人,却万万没想到,传言中的那位三少奶奶,就是他的婉姐姐! 他注视沈绣婉,期待她能反抗傅金城。 但是没有。 哪怕明知被他利用了,她也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失去灵魂的陶瓷娃娃。 他失望:“婉姐姐!” 沈绣婉不知如何面对他。 她低着头,甚至不敢和金英柏、陈姨对视。 她和金城的婚姻原本已经走到了尽头,可是现在,她似乎拥有了重新融入金城世界的机会。 “离婚”这样可怕的词她闻所未闻。 她绝不能和金城离婚,否则她爸妈会在家乡抬不起头,何况妈妈常常告诫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想,她听金城的话总是没错的。 今夜,她先帮助金城和金司令和谈,明日再携带礼物,去向陈姨和金英柏登门道歉。 她这么盘算着,听见金虎呵斥:“英柏,你闭嘴!” 金英柏不甘心地撇了撇嘴。 金虎又厉声道:“傅金城,如果你今夜请我过来,仍然是为了铁路的事,那么你可以死心了。合同已经拟定,明天就会正式签署动工,军政衙门里超过一半的官员,都支持这项计划。修铁路是好事,世界上每一个先进的国家,其交通都是非常便利发达的——” “金司令。” 傅金城打断他的话。 金虎眉头之间的皱纹锁成了一个川字:“怎么?!” 傅金城向后靠在椅背上,薄唇噙着笑:“你先吃菜。” 他越是云淡风轻,金虎越是能嗅到危险的气息。 人人都以为傅金城是靠着傅家荫庇,才能年纪轻轻就坐上次长的位置,可他是领教过这个年轻人的手段的,他知道他是凭本事爬上来的。 与傅金城待的越久,金虎越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他果断起身:“既然没有要紧的事,那我先走了。” 陈蓉和金英柏跟着起身,还未来得及离开座位,傅金城将一把手枪摁在了圆桌上。 下一秒,金虎带来的警卫们纷纷朝傅金城举枪。 夜风透窗而来,悬挂在头顶上方的复古吊灯似乎摇摇欲坠。 一时之间,整座雅间剑拔弩张,落针可闻。 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有人血溅当场。 沈绣婉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浑身轻颤,紧张到无法呼吸,只敢缓缓转动脑袋,不敢置信地看向傅金城。 她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金城,你不是说,咱们两家人是要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和谈饭的吗?现在怎么,怎么……” 她惶恐地看了眼桌上的那把手枪。 傅金城没搭理她。 即使被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也仍然从容不迫:“金司令,修建铁路,确实是我们要做的事,但我仍然是那句话,这件事,不能让洋人插手。” 第二十五章 我从未对沈绣婉动过心 金虎嗤笑:“到底是少爷出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不知道,如果咱们自己修铁路,要花多少大洋?!但假使把这项工程交给约翰,那么他将为咱们省下一大笔钱!等这条铁路修建完成,咱们同样能拿到分红!到时候,咱们只需要坐在衙门里数钱就好!天上掉馅儿饼的事,你竟然拒绝?!” 傅金城的脸隐在昏暗里。 金虎冷哼一声,轻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修路这种事,就算咱们不答应,将来也总会有别人答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总要有人赚钱,凭什么赚钱的不能是咱们?!” “别人我管不着,”傅金城沉声开口,“只要我还活着,洋人就别想插手我们的基础交通。更别想借着修路的借口,将手伸进内陆疆域!” 金虎闻言,脖颈青筋暴起。 他猛地拔出手枪,恶狠狠抵在傅金城的脑袋上。 沈绣婉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金城!” 傅金城巍然不动。 金虎双眼发红,歇斯底里:“傅金城,你别以为你老子是傅允,我就不敢动你!衙门里对你不满的大有人在,大家都赞成这项合作,他妈的就你清高,就你不肯!” 傅金城拂开他的手枪:“金司令,你坐下,咱们慢慢谈。” 金虎死死盯着他。 他那样年轻,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风度翩翩。 可这样的绅士风度无法遮掩他过于锋利的气息,那身制服底下藏着绷紧的肌肉,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令金虎嗅到了一丝藏不住的杀意。 明明是他的顶头上司,明明带了这么多荷枪实弹的护卫,可金虎仍旧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 他盯着傅金城,话却是对陈蓉和金英柏说的:“你和英柏去车里,把我带的那坛好酒抱上来。” 陈蓉脸色煞白,明白这是丈夫叫自己和儿子先走。 她呼吸急促,担忧地望向沈绣婉。 金英柏也终于意识到危险,焦急道:“婉姐姐,那酒……那酒实在是太沉了,你和我们一起去搬!” 沈绣婉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步田地,更不明白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她声音打颤:“金,金城……” 傅金城瞥了眼金英柏,唇角微扬:“婉婉怎么不吃菜,是不喜欢这里的菜式吗?” “没……没有……” “那你吃菜呀。” 陈蓉眼见这对夫妻如此,不顾金英柏的不情愿,强势把他拉走了。 母子俩离开之后,金虎脑海中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强撑着的情绪也彻底崩溃。 他握枪的手剧烈颤抖:“傅金城,我警告你,我们和约翰的合作已经是板上钉钉,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傅金城端起面前的酒盏,啜饮了一口。 他的语气充满惋惜:“金司令如此坚持的话,恐怕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风格来处理这件事——” 金虎眉头紧锁,一步一步往后退:“你想干什么?!” 傅金城手中的酒盏砰然落地。 玻璃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下一瞬,无数藏在暗室的护卫涌了出来,他们个个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傅金城身后,与金虎等人形成对峙之势。 金虎愤怒地吐了口唾沫:“妈的,我就知道你小子是有备而——” 傅金城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枪,毫不犹豫地朝他扣动扳机—— 随着第一声枪响,整座竹篁馆尖叫声此起彼伏! 混战之中,不知是谁打碎了悬挂的吊灯,巨大的吊灯砸落在地,昂贵的白水晶摔裂成无数碎片,沈绣婉惊恐地跪坐在碎片里,捂着脑袋发出尖叫。 有人倒在了沈绣婉的面前。 她勉强睁开眼望去,借着清亮亮的月光,她看见一个年轻的警卫眉心一个血窟窿,也许死了,也许还没死,面容狰狞扭曲,浑身轻微抽搐,正朝她抬起指尖,似乎是在乞求她救他。 她浑身一软,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沈绣婉再次醒来的时候,整座竹篁馆静悄悄的。 雅间没有点灯,山间月色透窗而来,月光模糊地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满地狼藉,桌椅碎裂,几具尸体惨死在血泊中,窗玻璃和墙壁遍布弹孔,空气里还残留着火药味儿。 “金城……” 沈绣婉泪流满面,白着小脸爬起来,踩着高跟鞋往外面跑。 她扶着墙匆匆下楼,却在楼梯上僵住。 楼下也是一片狼藉,挂在墙上的绣品溅满了污血,金城的亲卫正把一具又一具尸体堆放到一起。 她清楚地看见,陈蓉和金英柏的尸体也在其中。 她捂着嘴,膝盖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就在她崩溃之际,一只粗糙的手猛然掐住她的脖子,冰冷漆黑的枪口紧紧抵住她的脑门。 是金虎。 他受了伤,但还没死。 他被傅金城的人逼到了楼梯口,本以为走投无路,谁知沈绣婉突然撞了上来! 此刻,他梳得溜光水滑的二分头蓬乱不堪,浑身都是血污,一边死死掐着沈绣婉,一边红着眼睛盯向傅金城。 他声音嘶哑而凶悍:“放我走!否则,我要你太太的命!” 沈绣婉被掐得脖颈生疼,连呼吸都不能,只能无力地捶打金虎的手臂。 她远远凝视傅金城,两行清泪潸然滚落。 竹篁馆一片寂静。 悬在头顶的几盏竹编吊灯缓慢摇曳,发出吱呀声响。 方副官低声劝道:“三爷,金虎已是穷途末路,要不咱们先撤?免得他伤了三少奶奶。” 傅金城不置可否。 他的亲卫悄无声息地让开一条路。 金虎一手掐着沈绣婉,一手举着枪,朝竹篁馆大门口走去。 沈绣婉和傅金城擦肩而过。 她抬起哭红的泪眼,男人侧脸矜贵清冷,薄唇弯起漫不经心的弧度,正垂着眼皮把玩手里的枪,并未看她一眼。 仿佛她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物。 一滴泪,顺着面颊滴落。 她想,哪怕他们只是长辈包办的婚姻,可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对她应当是存着些感情的。 他怎么可以利用她,怎么可以忽视她? 金虎穿过人群,狼狈如亡命之徒,一边退一边狞笑:“听说三爷最是怜香惜玉,身边有不少相好的,怎么轮到三少奶奶,你就变得薄情起来?瞧瞧,这美人都哭成了泪人儿,真是叫人心疼。” 他侧过脸,肆意欣赏沈绣婉的哭容。 傅金城依旧把玩着手枪,闻言甚至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旋即,他示意亲卫围住金虎。 金虎愣了愣,抵着沈绣婉脑袋的枪不停颤抖,嘶吼道:“傅金城,你不肯放我走?!你当真不在意你女人的命?!” 傅金城没有回答他。 他抬起手枪,隔着两丈远,冷酷地指向金虎的眉心。 金虎眼睛遍布红血丝,精神再度濒临崩溃:“傅金城,你把枪放下!你把老子逼急了,老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手上的人,可是你的发妻!” 傅金城像是根本不在意沈绣婉的生死,仍旧用枪口指着金虎。 金虎无路可退,咆哮道:“老子真对她动手了!” 沈绣婉满脸是泪,遥遥注视傅金城。 她期盼金城能够在意她,可她却不曾从男人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柔情。 她的心逐渐坠入深海,绝望地闭上双眼。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面无表情:“我和她的婚姻,是长辈一手包办安排。可我傅金城,从未对沈绣婉动过心。我不承认她是我的发妻。” 沈绣婉猛然睁开眼。 下一瞬,她看见傅金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第二十六章 他愿意当她眼里的坏人 一颗子弹呼啸着从前方射来,正中金虎的眉心! 温热的血液,溅了沈绣婉满脸。 她站在原地,怔怔凝视傅金城。 四目相对,透过镜片,男人的眼眸是那么平静凉薄。 沈绣婉一阵阵恍惚,仿佛那一颗子弹并没有打在金虎的脑门上,而是命中她的心脏,把她的心撕成了无数碎片。 金虎轰然倒地。 沈绣婉喉咙滚动,无意识地抬袖抹了抹脸,瞧见米白色袖管上全是血。 是金虎的血。 她如触电般抖了一下,随即脱力地跌倒在地。 她嘴唇发白浑身轻颤,隔着一丈远,呆愣愣地凝视傅金城。 他是她的丈夫,却利用她欺骗陈姨和金英柏,谋取他们的信任,间接引诱金虎入局,再残忍地杀害他们全家。 连她也成了害死陈姨和英柏的凶手! 他明明是她的丈夫,却罔顾她的生死,毫不在意她受人挟制,就那么果断的朝金虎开了枪! 也许今夜的局,他不仅仅是冲着金虎来的,也是冲着她来的! 他厌恶她却无法与她离婚,所以他打算借金虎的手彻底解决掉她…… 她的枕边人,想要她的命! 她的目光穿过正在清理满地狼藉的方副官等人,追随着傅金城的背影,他站在昏暗的馆内廊道里,正扶起那位被枪火吓坏了的竹篁馆老板的千金。 庭院里种着湘妃竹,造型精致的黄铜地灯照亮了一杆杆翠绿纤细的竹子,橘色的灯光打在他的侧面,竹影婆娑,他大衣及膝,高挺的鼻梁上依旧戴着那副金丝眼镜,安抚少女的模样,竟透出几分温柔,是很风度翩翩的模样。 不知怎的,沈绣婉忽然又想起了那篇《灰姑娘》。 童话的结尾,灰姑娘嫁给了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她曾经以为,她也可以是灰姑娘。 可是,她不是。 灰姑娘虽然落魄,可她原本就是贵族,她和王子本就门当户对,而她沈绣婉只不过是个绣馆老板的女儿,她哪里配得上名门望族出身的傅家三爷呢? 前几日的痴心和欢喜,在今夜被枪火粉碎成稀巴烂。 她想,她其实从未真正触及过金城的世界。 那些人说得对,齐大非偶,她和金城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远处隐隐传来香积寺的钟声。 大概连佛祖和菩萨也在叹息,在距离佛寺如此之近的地方,竟然发生了这样血腥的惨案。 沈绣婉的身形摇摇欲坠。 她透过朦胧泪眼望向陈蓉和金英柏,他们是她来到燕京之后,待她最好的人,然而此刻,他们已是血泊里冰冷的尸体。 他们今夜,是因她而死。 浓烈的悲怆哀伤和自责愧疚从胸腔里涌了出来,宛如冰冷的黑色潮水,将沈绣婉彻底淹没。 她再也支撑不住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随着眼前浮现出大片漆黑,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无力地晕厥倒地。 方副官注意到沈绣婉的情况,禀报道:“三爷,三少奶奶晕过去了!” 傅金城“嗯”了声。 这个女人,一定以为陈蓉和金英柏是他下令杀死的。 但不是。 他从不对老幼妇孺动手,这对母子是自己半途去而复返,在寻找金虎的过程中不幸中弹身亡的。 可他无意对沈绣婉解释。 他愿意被她误会,他愿意当她眼里的坏人。 也许等她醒来,就会主动提出离婚。 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有自己的抱负和夙愿,他今后将要承担的风险和责任,是沈绣婉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并肩承受的。 方副官见他不做声,只得自作主张,吩咐亲卫先把沈绣婉送回汽车上。 他又过来清点尸体,其中不少人是金虎一派的官员,支持和约翰签订合约,如今他们都死在了这里,整个军政衙门里恐怕不会再有人敢跟三爷作对。 与约翰的合约,自然也是不作数的。 他想着,弯腰处理金虎的尸体。 他捡起金虎手里的枪,不小心扣动了一下扳机。 却意外地发现,枪里没有子弹。 第二十七章 假装没看见他们的亲昵 沈绣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黄昏。 这一觉她睡得很不踏实,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陈姨和英柏的面容,间或夹杂着金城的声音: ——我傅金城,从未对沈绣婉动过心,我不承认她是我的发妻。 从未对她动过心…… 不承认她是他的发妻…… 她躺在床上,生理性的泪水顺着眼角滚落在枕头上,过了很久很久,琥珀色的眼瞳才逐渐聚焦。 她撑着床榻坐起身,没穿拖鞋,安静地走到窗边。 她推开窗户。 傍晚的风捎带了几丝入冬的寒意,路边的梧桐树已经落叶了,深秋时节的天空湛蓝如冻玉,蓝天下是繁华文明的燕京古城,一座镶嵌了无数块彩绘圣母玻璃窗的尖顶教堂矗立在视野尽头,大群白鸽振动翅膀掠过广场,自由而又烂漫。 她安静地看着,脸上的泪水渐渐被风吹干,披散的秀发有些凌乱。 “三少奶奶,您身子不好,怎么能站在风口!” 梅香进来送药,见她赤脚站在窗前,不禁喊了一声。 她匆匆放下药碗,把沈绣婉扶到床榻上,又关上了窗户。 她替沈绣婉掖了掖被子:“您什么时候醒的?” 沈绣婉没有回答她。 梅香又关心道:“我知道您刚醒来没有胃口,特意让厨房给您炖了白粥,搭配笋丝和腌黄瓜,又解腻又开胃!来,吃饭之前,您先把药喝了。” 沈绣婉喝完那碗药,见梅香起身要走,恳求道:“梅香,请你帮我一个忙。” 梅香按照沈绣婉的描述,从金虎家中拿来了那架飞机模型。 沈绣婉生了一盆火,把自己剩余的几幅绣品全都烧了。 陈姨喜欢她的刺绣,这几幅绣品,是她烧给陈姨的。 还有这架飞机模型…… 她抚摸洁白的机翼,英柏才读大学,他还那么年轻,可他再也不能拿数学比赛的奖,再也不能和他的同窗们每天争相翻看报纸、查询有没有征召飞行员的告示,他再也不能当他向往的不怕死的飞行员了。 她把飞机模型放进火盆。 随着火焰吞噬掉这架模型,恍惚之中,她仿佛在火焰里看见了金英柏那张热血朝气的脸庞,温柔地唤她婉姐姐。 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 沈绣婉蹲在火盆边,紧紧抱住自己,哭得声嘶力竭。 …… 沈绣婉终于养好身体的时候,已经是入冬的季节。 燕京的冬天格外寒冷,才十一月份就已经大雪飘零,沈绣婉晨起时发现窗玻璃上凝了一层霜花,傅公馆的花园变成了暗沉沉的灰绿色,那些松柏倒还苍翠,只树梢上落了一层薄雪,像戴上了白棉花帽。 她记得自己刚嫁过来的那年,妈妈曾经写信问她,北方的冬天是不是比南方冷。 妈妈怕她受不住,特意给她寄了一床新弹的棉花被。 自然,那床棉花被也成了二嫂薛琴贞笑话她和她娘家的理由—— 傅公馆安装了暖气片,根本用不上那样厚实的棉被。 更何况傅家什么没有,哪里需要她娘家千里迢迢邮寄棉被? 沈绣婉下楼的时候,在楼梯转角遇见了五小姐云珠。 云珠客气地问候道:“三嫂的病好些了吗?我听密斯特史密斯说,你这段时间一直没去上他的课。” 沈绣婉颔首:“多谢你费心,我已经痊愈了。史密斯先生的课时费我已经结清,以后不会再去上课了。” 云珠想起那夜沈绣婉说了两句英文,却被二嫂当众笑话的事。 她劝道:“如果是因为二嫂,那太不值得的了。” 沈绣婉只是无力地笑了笑。 她不在乎薛琴贞笑话她,她在乎的是,她花了半年时间学习洋文,兴冲冲地想要向丈夫展示学习成果,却被他视作丢人现眼。 她没有力气再学了。 她来到大厅,给傅太太请了安。 傅太太正在沙发上和岑卿如说话,大房的那对龙凤胎并排坐在壁炉边看书,沈绣婉看了眼封面,他们看的是英文书籍,虽然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可大嫂肯花心思培养,听说他们才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请了洋人教授登门授课,现在不仅能看懂洋文,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口语,将来是要送出国学习深造的。 沈绣婉记得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连洋文是什么都没听过,只知道惦记集市里的糖葫芦和桂花糕,还曾为一双买不起的绣花鞋掉眼泪。 她好心道:“我那里有几本英文词典,要不拿来给久安和永宁?” 岑卿如摸了摸身边小女儿的脑袋,温和地婉拒:“他们自己有,就不麻烦弟妹了。” 沈绣婉知道大嫂瞧不上她的东西,尴尬地笑了笑。 傅太太帮小孙女从玩具箱里拿了一块拼图,掀起眼皮看了眼沈绣婉,道:“金城他们在小厅里打牌,你过去瞧瞧。”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沈绣婉心头轻颤。 她许久没见过他了,还以为他没回家。 她“诶”了声,转身往小厅走。 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金城,他利用她引诱陈姨一家的事,至今也不曾给过她交代,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跟他好好谈谈。 小厅里坐了不少人,热热闹闹的。 金城、白元璟、薛琴贞和薛棋舒凑了一桌在打麻将。 沈绣婉瞧见金城身后还坐着一位年轻时髦的小姐,穿蜜黄色的旗袍,外面罩了件溜光水滑的貂毛坎肩,戴两只金镯子,烫着罗马宫廷式卷发,容貌洋气,眼睛格外漂亮。 沈绣婉想起她是竹篁馆老板的千金。 竹篁馆那夜,她晕厥之前曾看见过金城和她说话。 原来在她还为了那夜的利用和刺杀耿耿于怀时,金城已经陪着别的女人翻开了新的篇章。 “沈夫人。” 白元璟最先注意到沈绣婉。 “白医生。” 沈绣婉礼貌地打了招呼。 而金城盯着手里的牌,未曾瞧她。 沈绣婉见这架势,知晓今天大约是和他谈不成金家的事,于是客气道:“你们玩,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沈小姐,”薛棋舒突然起身,“我今天手气不好,打了一上午,到现在还没开胡。这麻将我是打不下去了,换伱来吧。” 沈绣婉本欲推辞,可薛棋舒已经坐到了薛琴贞的身后。 她无法,只得落座。 傅金城把玩着麻将,忽然对身后的时髦小姐道:“你来替我打。” 司晓棠望了一眼沈绣婉,笑道:“三爷,我不会打麻将。” “我教你。” 傅金城与司晓棠换了位置,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微微倾身向前替她看牌,从沈绣婉的角度看去,他像是把司晓棠护在了怀里。 沈绣婉低下头看牌,假装没看见他们的亲昵。 第二十八章 爱不是折磨 金城的数学很好,数学好的人,似乎比一般人更擅长算计牌桌上的输赢。 他亲自教司晓棠出牌,几圈下来,面前的筹码渐渐堆成小山。 司晓棠惊喜不已,崇拜道:“三爷替我赢了这么多钱,今天晚上,我想请你吃西餐、看电影,你愿不愿意赏个脸?” 傅金城道:“你请客,我自然是要去的。” 司晓棠似乎才想起沈绣婉还在场,立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她腼腆地解释道:“三少奶奶不要误会,我和三爷只是普通朋友,并不是那种特殊的男女关系。那夜竹篁馆,我险些中枪,是三爷救了我。三爷是个好人,他见我吓坏了,事后还特意安慰我,又补偿了竹篁馆的所有损失。” 沈绣婉低头看牌。 原来她吓晕在雅间里的时候,金城正在楼下英雄救美。 他过去从不带外面的女人回家,可他才认识司晓棠半个月,就把她带回了家里,还介绍他的亲友给她认识。 他对司晓棠真特别。 胸腔里的苦涩几乎要漫上眼眶,沈绣婉勉强扯出一個笑容,小声道:“金城他……确实是很好的人。” “可不就是?”薛棋舒忽然笑了一声,“司小姐身上的这件貂毛坎肩,也是金城送你的吧?这样好的皮货在市面上根本就不流通,也就金城能出手送你。金城对朋友真是大方,恐怕连沈小姐这位正房少奶奶,都不曾收到过这么昂贵的礼物呢。” 沈绣婉扫了眼司晓棠身上的那件皮草坎肩。 她知道,冬天的时候,燕京城权贵富豪圈子里的女子很时兴穿皮货,像司晓棠身上的这件,得值三四千大洋。 她衣橱里也有一件白狐狸毛大衣,不过不是金城送的,是她刚嫁过来的那年,傅老夫人和傅爷爷给几个孙媳妇添置的。 她怕弄脏了,总不大舍得穿。 她脑子很乱,垂着眼睫打出一张麻将:“司小姐穿着很好看。”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今天穿了身景泰蓝缎面夹棉旗袍,她生得并不明艳张扬,巴掌大的小脸精致冷艳,许是因为鼻梁上的那粒朱砂小痣,整张脸透出一种清冷倔强之感。 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从容,可她手背早已隐忍到青筋凸起,那双水杏眼里似有雾气,就像一块即将破碎的玻璃。 傅金城扯了扯薄唇。 他拣起沈绣婉放在桌上的那张麻将,插在司晓棠的麻将牌里,慢条斯理地推倒在牌桌上。 “胡了。” 他道。 薛琴贞输急眼儿了,立刻瞪向沈绣婉:“你怎么出牌的?!看不出来他们一直在等那张二万?!” 沈绣婉回过神,才发现她出错牌了。 她低着头,喏喏地向薛琴贞道歉。 “真晦气,不打了不打了!” 薛琴贞把麻将一推,不耐烦地起身离开。 傅金城轻哂,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 正要点燃,一只手忽然按住他。 司晓棠蹙着柳叶眉:“抽烟伤身,三爷明明答应过我,今后要为我戒烟的。” 她的大胆,令牌桌上的人都愣了愣。 可傅金城竟然当真收起香烟:“是我不好。” 司晓棠不依不饶:“罚伱亲自给我送三天的早餐!” 傅金城注视她的眼睛,薄唇边的笑容斯文又纵容:“好。” 牌桌上的人陷入了沉默。 薛棋舒率先起身,作势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嫌弃道:“嘶,大冬天的,谁身上出汗了,怎么屋里一股子骚味儿?我出去透透气,你们慢聊。” 一场麻将,不欢而散。 午后,沈绣婉穿过别墅回廊,透过阁子窗看见了傅金城和司晓棠。 司晓棠脱掉了那件貂毛坎肩,抱着软枕坐在金城的大腿上,许是为了薛棋舒那句话,正噘着嘴闹不愉快。 金城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镜片后的眼神很温柔,大约是在哄她。 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司晓棠突然破涕为笑。 沈绣婉安静地看着。 雪花被风吹到她的眼睫毛上,她感觉到眼睛有些酸胀,心脏闷闷的,仿佛压了千钧巨石。 她从未见过金城对哪个女子,像是对司晓棠这么上心,就算是从前的刘曼玲也比不上。 她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高傲矜贵如他,也会给女人送早餐,也会哄女人…… 傅公馆三楼。 白元璟站在阳台,把沈绣婉出神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身边,薛棋舒指间夹着一根烟,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 白元璟道:“你从小到大都喜欢金城,看见金城结交新的女朋友,心里是什么滋味?” 薛棋舒吸了一口烟,恶作剧般吐在他的脸上,笑道:“什么样的滋味呢?大约,就像是你亲眼看着沈绣婉为傅金城伤心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样的滋味。白元璟,你喜欢沈绣婉,我注意到你看她的眼神了。” 香烟烟雾在朦朦细雪中散开。 白元璟透过雪幕,注意到沈绣婉的旗袍是倒大袖的款式,她没戴手笼,那截手腕露在外面,格外纤细伶仃,她比春天时瘦了许多,腕骨骨节凸出的厉害。 令他想起江南巷子里,那些洁白又脆弱的丁香花。 薛棋舒提议道:“不如你我合作,拆散他俩的婚姻?别的男人也就罢了,凭你的身份,是可以和金城打一打擂台的。” 白元璟默然良久,才道:“爱不是折磨。” 薛棋舒讥笑着离开:“爱也不是清高。” 另一边。 沈绣婉没打扰傅金城。 她独自回到小厅,找了个窗边的位子,请梅香给她端一杯热咖啡。 咖啡醇香而又苦涩。 她看着窗外的雪景,快要过年了,每年这个时候,妈妈都会和余妈去街上打年货,家里的屋檐下很快就会挂满各种腊肉、咸鱼和灌香肠。 每逢寒夜,妈妈就会蒸一盘新晒干的香肠,再煮一道热腾腾的猪肉包菜汤,爷爷和她各自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会在饭桌上讨论今年的腌肉是咸了还是淡了、哪家灌的猪肉香肠最好吃。 沈绣婉捧着咖啡杯,思绪飘飞,见窗外的积雪很像年糕。 爷爷牙口不好,喜欢吃软和的年糕,不知道今年家里的年糕,爷爷是去城东的新铺子打,还是去城西的老铺子里打? 她想爷爷了。 她正发呆,薛棋舒突然找了过来,强势道:“谈谈?” 沈绣婉拒绝:“我和薛小姐之间,没有可以谈论的话题。”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金城对司晓棠那么特别?” 第二十九章 原来,他可以那么深情 沈绣婉从薛棋舒那里,得知了傅金城的过去。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她这位滥情又薄凉的丈夫,在风轻云淡的姿态背后,也曾有过波澜壮阔的爱恨情仇。 因为他的二叔没有儿子,所以他刚满岁就被过继给了二叔。 他在二叔家里长大,唤二叔二婶为爸妈,可是在他三岁那年,二叔二婶生下了自己的亲儿子,从此他在那个家里的处境就变得微妙起来。 虽然二叔二婶对两个儿子尽力保持明面上的一碗水端平,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夫妻俩又是人到中年才好容易有了亲生儿子,因此哪有不偏爱亲儿子的? 金城年幼却敏感,从很多琐碎的小事里嗅到了父母的不公平。 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仍旧像以前那样生活,可是性格却日渐内向寡言,二叔二婶不明白孩子的心思,竟还为他的改变感到高兴,认为这是长子老成持重的象征。 有一天金城从学校回来,弟弟哭闹不休地缠着他,求他带他上街玩耍,金城在糖果店给他买糖的时候,街上突然发生暴乱,因为事发紧急,一位走街串巷的货郎没跟他打招呼,临时救走了弟弟。 他穿过战火,跑遍大街小巷也没能找到弟弟。 他惶恐地独自回家,被二叔罚跪在院子里。 二婶抹着眼泪喊话,质问他为什么要带弟弟上街,为什么走丢的人不是他,甚至还放话说,如果弟弟没了他也别想活! 虽然事后货郎把弟弟送了回来,二叔二婶也向他道了歉,可那天的事情仍旧在金城年幼的心里种下了无法抹去的阴霾。 他明白他在这个家里只是個外人,于是行事越发小心谨慎,从早到晚专注读书。 周词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是那条街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小女孩儿,祖上在前朝做过高官,如今家族既从商又参政,是个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千金小姐。 明明大家都是同龄人,可她却像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所有人。 在金城被亲人忽略,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忍受着孤单难过的时候,她会温柔地亲吻少年稚嫩的脸颊,告诉他世界很大,将来爱他的人会有很多很多。 她会牵着金城去追逐冬天的暖阳,会带他去教堂广场上喂白鸽。 她像是一片皎洁温柔的白月光,照亮了金城的童年。 后来他们和白家的几个孩子一起出国留学,在欧洲度过了少年时期,也是在情窦初开的那几年,金城爱上了周词白。 他们谈起了青涩却又热烈的恋爱,他们在塞纳河边拥抱,在开满蔷薇花的巴黎街头亲吻,包括薛棋舒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将来会结婚。 可这样的甜蜜,在四年前戛然而止—— 金城的二叔二婶一家,出车祸了。 无人生还。 金城要回国料理后事。 他对那家人的感情很复杂,二叔二婶似乎不够爱他,但在培养他成材这方面也是花了钱尽了心的,他喊了他们十几年爸妈,何况弟弟这些年来一直在给他写信,他很崇敬他这位兄长。 金城对他们的离世感到悲伤,他请求周词白陪他一起回国。 可当时周词白的事业正在起步期,她在珠宝和服装设计上很有天赋,两天后就要在巴黎正式举办她人生之中的第一场秀。 为了事业考虑,周词白拒绝了金城的请求。 没有人知道,金城被拒绝的那一夜是怎样熬过来的。 他们只知道仅仅一夜之间,那个稚嫩单薄的少年,突然就变成了深沉内敛的男人。 但这件事严格来说,并不能怪周词白。 之后,金城和周词白身处异国,默认和平分手。 金城回到了亲生父母的家里,按照父亲期望的那样开始从政,并在爷爷的要求下,娶沈绣婉进门。 就在他结婚后不久,周词白也在异国嫁了人,听说是一位富豪。 骨瓷小方杯里的咖啡早已凉透。 沈绣婉想,或许金城是因为娶不到最爱的那位周小姐,所以才将就着娶了她,或许那一刻,他认为娶谁都一样。 薛棋舒嘲讽道:“这些年来,金城交往的每一位女朋友,身上都有和周词白相像的地方。比如刘曼玲,她唱歌的声音和周词白很像,所以金城才愿意花钱捧她。至于司晓棠……她的眼睛和周词白简直一模一样,她是这些年来,长得最像周词白的女人。” 沈绣婉绞着双手。 难怪牌桌上,金城总是看着司晓棠的眼睛。 他其实是在透过那双眼睛,凝视他心里深爱的那个女人。 原来,浪荡子也可以那么深情。 只是这份深情不属于她沈绣婉,而是属于另一个女人。 这一刻,沈绣婉甚至情愿傅金城只是个还没玩够、还没收心、还不懂爱情的花花公子。 她无法面对他在少年时期就已经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无法面对她仰望深爱的丈夫心里还藏着白月光,无法面对他早就已经把他的心交付给了别的女人……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钝痛,负面情绪如黑暗森林般彻底淹没了沈绣婉,令她感到强烈的窒息。 她慢慢搅拌咖啡,在苦涩的香味里面强撑出平心静气:“薛小姐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是金城的太太,我认为你有知情权。当然,沈小姐要是不信我,可以自己去金城的书房找找证据。我记得他有一块怀表,里面是他和周词白的照片。” 薛棋舒的双手交叉在下巴处,透出一种强势:“恕我直言,我们这些朋友都认为,你和金城并不般配。显而易见,时代早就变了,你们这场由长辈包办的旧式婚姻是无法走到最后的。我劝你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沈绣婉低下头。 一颗泪珠跌进咖啡杯里。 她无言地抬手擦去脸颊上的泪珠。 薛棋舒走后,白元璟出现在窗边。 他递给沈绣婉一块手帕。 沈绣婉道了声谢谢,难堪地红着脸道:“让白医生见笑了。” 白元璟推了推玳瑁边眼镜,只是报之以温和一笑。 他目送沈绣婉匆匆离开,她的身影细瘦狼狈,她不是浮华的女人,身上没戴什么首饰,只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结婚钻戒。 她很珍惜那枚钻戒,他每次见她,她都戴在手上。 可金城从来没戴过。 白元璟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原来喜欢一个女人,是可以从怜悯开始的。 第三十章 她永远捂不热他的心 沈绣婉在书房的抽屉里面,找到了薛棋舒口中的那块怀表。 她掀开怀表,一张精巧的合照映入眼帘,是金城和那位周小姐的。 还是少年模样的金城穿着白衬衫,没戴眼镜,英俊稚嫩的脸上洋溢着桀骜不驯的笑容,他的身侧站着一位容貌明艳洋气的少女,穿了件缀有蕾丝花边的纯白法式连衣裙,笑起来的样子又大方又甜美。 司晓棠的眼睛,果然和照片里的姑娘很像。 沈绣婉放下怀表,打开怀表底下压着的那本相册。 里面全是金城和周小姐从小到大的合照。 这些年,他保存得很好。 沈绣婉记得,她和金城拍婚纱照的那天,她特意花了两个钟头打扮,还提前几天精心挑选了拍照当天要穿的旗袍和婚纱。 等约好的照相师来到家里,金城却说他不喜欢拍照,所以只匆匆拍了三四张,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换上那身新买的正红色旗袍。 沈绣婉坐在桌边,安静地翻看那些相册,看了很久很久。 原来他并不是不喜欢拍照,他只是不喜欢和她拍…… 傅金城进来的时候,沈绣婉还在对着相册发呆,眼圈红红的。 他并未解释什么,点了根烟,淡淡道:“你是不是想找我谈金家的事?” 沈绣婉合上相册。 她确实想跟他谈谈金家的事,可是,真的在他面前谈及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似乎又无话可说。 他心如铁石,是不会对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的。 半晌,她提醒道:“司小姐看见你抽烟,又该生气了。” 傅金城突然笑出了声。 他生得英俊桀骜,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既斯文又玩世不恭的矛盾感。 这样的笑容,令沈绣婉顿时明白司晓棠在他心里一点儿也不重要,她不过是那位周小姐的替代品。 傅金城笑罢,不在意地吸了几口烟,道:“那你会生气吗?” 他的眼神含着讥诮,像是能穿透人心。 沈绣婉下意识避免与他直视。 她紧紧按着那本相册,心脏砰砰乱跳。 傅金城太坏了。 他明明拒绝了她的爱,却又在不经意间故意挑逗她。 她一生循规蹈矩,从未遇见过像他这样矛盾的男人。 她红着脸起身,往房间走。 在书房门口和傅金城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忽然拉住她的手臂。 他直白道:“你看见了她的照片,你知道我心里还藏着别的女人,沈绣婉,你难过吗?会生气吗?” 沈绣婉咬住唇瓣,从男人的眼神里面看出了讥讽和期待。 她被那样的期待刺痛了心。 她挣开傅金城的手:“我知道伱在想什么,傅爷爷不许你离婚,所以你想逼我主动提出离婚。金家的事情也是如此,你利用我把金虎引到竹篁馆,不顾陈姨对我的照顾和恩情,毫不留情地击毙了他们一家。你想让我看清楚,你根本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种种所为,都是为了逼我离婚!” 傅金城坦然:“是。” 听见这个字,沈绣婉的心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傅金城把她受伤的表情尽收眼底,淡漠道:“沈绣婉,你我的人生经历和成长环境完全不同,性格和兴趣也大相径庭。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你是個循规蹈矩温柔贤淑的小姐,我承认你很好,但你我不合适。” 沈绣婉心底一片冰凉,却还是倔强地缓缓摇头:“我不同意离婚。” 傅金城挑眉:“为了傅家的荣华富贵?” 沈绣婉诧异地凝视他,脸颊上的血色逐渐褪去。 她十分受伤难过,哑声道:“你竟然认为,我嫁给你,是因为贪图你们家的荣华富贵?” “不然?” 沈绣婉呼吸急促,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傅金城打量她,半晌,忽然道:“你爱我?” 他的声音那么薄凉。 沈绣婉从前一直认为,“爱”这个字是温暖仁慈的,可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冰冷不屑的“爱”字,像是在嘲弄爱神的虚伪和弱小。 见她回避自己的视线,傅金城吸了一口烟,靠在门框上笑:“从前她也说爱我,可是和她的事业比起来,我不值一提。沈绣婉,你瞧,人活在世上,无论对别人怎样花言巧语海誓山盟,最爱的还是自己。” 见她白着脸不说话,傅金城一手夹着烟,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在她面前倾下身去,认真地凝视她的眼睛。 沈绣婉不自在地垂下眼帘。 傅金城的目光落向她鼻梁上的那粒朱砂小痣。 在他眼里,沈绣婉是个不解风情的南方少女,唯有这一粒小痣,给她添了几分妩媚性感,令她稍微像是一个女人。 他缱绻地吻了吻她的那粒小痣,指间夹着烟,笑道:“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你和她比起来,就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沈绣婉小姑娘,请你不要爱我,否则将来散场的时候,你会很痛苦。” 他笃定这场由长辈包办的婚姻,将来会有散场的那天。 沈绣婉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金城……” 楼梯口突然传来撒娇的声音。 是司晓棠找了过来。 她噘着嘴,显然不喜看见傅金城和沈绣婉靠得这么近。 傅金城深深看了眼沈绣婉,才走向司晓棠:“怎么上来了?” “你不是说陪我去看电影吗?我等得着急就上来了。你怎么又在抽烟,不是说好以后都不抽了吗?” “抱歉。” 司晓棠挽住傅金城的手臂,回头瞟了眼沈绣婉,放低声音道:“你不是说不喜欢三少奶奶吗?为什么和她靠得那么近?” “你吃醋了?” “你——你这人好坏呀!” 两人下了楼,声音渐行渐远。 沈绣婉慢慢蹲伏在地。 她爱上了一个受过情伤、不再相信爱情的男人,他成了一个情场老手,善于在女人面前逢场作戏,而他身为丈夫对她唯一的仁慈,是劝她不要爱上他,是劝她放弃与他的婚姻。 沈绣婉难过地想,也许她永远捂不热他的心。 因为他永远不会再对任何女人动心。 第三十一章 离婚 金城这几夜是在外头歇的。 薛琴贞一如既往地喜欢在饭桌上嘲讽她不会笼络丈夫的心,然而今天她却无暇顾及她。 因为二哥傅锡楼在外面包养女戏子的事情,被薛琴贞发现了。 沈绣婉原本在睡午觉,突然被砸东西的声音吵醒。 她坐起身,听见薛琴贞尖细的嗓音从长廊另一头传来:“好好好,傅锡楼,我竟然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外面捧戏子!多久了,你老实跟我说,你和她好了多久了?!” “琴贞,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要不是棋舒撞见你带她去宾馆睡觉,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我说怎么你这一年来总从柜子里拿钱,原来是为了养那个不要脸的骚狐狸!” “伱骂谁是骚狐狸?” “你——你还敢维护她?!” 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过了片刻,傅锡楼突然大叫:“薛琴贞,你敢打我?!” 动静很快从楼上闹到了楼下。 沈绣婉匆匆穿衣梳头,来到大厅的时候,家里的人几乎都到齐了。 薛琴贞蓬头垢面,伏在太太膝上哭诉:“我发现他在外面养戏子,不过骂了那戏子一句狐狸精,他就恼了!他还打我!” “我何时打你了?!”傅锡楼衣衫不整,被傅银红死死拽着,睚眦欲裂地盯着薛琴贞,脸颊上赫然几个巴掌印和指甲挠痕,“分明是你动手打我!” 傅太太抬手撑着额头,显然不大情愿参与这两人的事。 薛琴贞哭哭啼啼地对她控诉:“我买一件皮货尚且舍不得,想着我们年轻,苦一点没什么,家里的钱都该花在您和爸爸的身上,可恨他包养个戏子就花了一万大洋!可怜您今年过五十大寿,他都没舍得送您一件像样的寿礼!这要是传出去,您的脸面往哪里搁!” 傅太太坐在沙发上,脸色渐渐难看。 她捻着佛珠,蹙眉道:“锡楼,你在那戏子身上花了多少钱?” 傅锡楼嚷嚷:“妈,你别听她瞎说,我在柳儿身上也就花了几百大洋,怎么就上万了?!何况我和柳儿之间清清白白,我不过是偶尔听她唱几支曲儿,怎么就成了包养?!” “棋舒亲眼看见你们进了宾馆!” “那是柳儿吃醉了酒,我怕她被人算计,才好心送她去宾馆。”傅锡楼挣开傅银红,黑着脸理了理衣衫,“你听风就是雨,动不动就甩我巴掌!柳儿从不会像你这样!泼妇!” “你骂我泼妇?!” 傅太太不耐烦:“够了!” 她甩了甩佛珠,慢条斯理道:“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拌两句嘴也就是了,何至于就要动手?锡楼,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交际,该注意些分寸,别叫有心人误会。” 傅锡楼气哼哼的,没有接话。 傅太太又道:“琴贞,你也是,便是锡楼犯了再大的错,你也不该对自己的丈夫动手,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薛琴贞拿手帕捂住脸,只一個劲儿地哭。 “好了好了,今儿我做主,你们两个握手言和,那女戏子的事情,从今往后不许再提。” 傅太太说完这句话,身子也乏了,便起身上楼。 岑卿如和其他女眷劝着薛琴贞,把她哄进了偏厅。 女佣打来一盆热水给薛琴贞洗脸,沈绣婉在旁边看着,平日里强势泼辣的二嫂,此刻脸色惨白,大约是气急了,嘴唇还在发抖。 刚洗完脸,她强忍的泪珠子倏然滚落,一把抓住岑卿如的手:“今儿妈拉偏架,大嫂你都瞧见了?!去年你和大哥吵架,她也是这般?!” 见岑卿如没说话,薛琴贞突然怪笑一声:“我倒是忘了,大嫂的娘家那般显赫,父亲又才升了军署总长,妈是不敢拉偏架的。可我就不一样了,再孝敬又如何,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跟儿子比起来,终究是个外人!” 岑卿如抽回手:“你冷静冷静吧。” “我要如何冷静?!”薛琴贞双眼通红,突然瞪了眼沈绣婉,“我娘家虽然不比你娘家显赫,可也是有人撑腰的,不像某些人……他傅锡楼在外面偷吃,我就敢收拾东西回娘家!便是离婚,我也是敢的!离了他,难道我还活不下去了我?!” 她是个行动派。 说完这番话,不顾女眷们的劝阻,风风火火地回楼上收拾行李了。 傅锡楼没料到她敢跟自己离婚,一时间房里又是一阵噼里哐当。 是夜。 沈绣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二嫂的嘴巴是坏了点,可她敢提出离婚,这一点沈绣婉十分佩服。 她忽然坐起身,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又拿起一份报纸。 报纸上刊登了两则告示: “王德发李莹协议离婚启事”、“赵单衡江媛媛协议离婚启事”。 离婚…… 沈绣婉用指腹轻轻摩挲这两个字。 现在时代果然不同了,报纸上的离婚启事越来越多,她听说许多离婚甚至都是由女方提出来的。 离婚…… 沈绣婉想着这个词,若有所思地重新躺进了被子里。 次日。 梅香突然匆匆进来:“三少奶奶,你家里出事了!” 沈绣婉正在小客厅吃早饭,茫然道:“什么?” “刚刚太太收到南方传来的电报,说是你爷爷昨儿晚上走了!” 沈绣婉夹着一筷子年糕。 她怔怔的,做梦似的。 那略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颊上,仍然透着孩子似的懵懂。 半晌,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你爷爷昨儿晚上走了……”梅香面露不忍,转身替她收拾行李,“太太叫你和三爷一起回趟老家,给老爷子磕头送终。” 筷子上的年糕掉在地上。 沈绣婉仍旧是茫然的神情,热泪却先一步涌出眼眶,簌簌往下滚。 她前几日还在想,爷爷牙口不好,就爱吃软软糯糯的年糕,不知道今年家里的年糕,他会去哪家铺子打。 可他怎么就…… 梅香很快收拾好行李,带着沈绣婉下楼。 沈绣婉扶着楼梯扶手,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踩在失重的棉花上,满脑子都是三年前爷爷送她上火车的样子。 他慈祥道:“我们婉丫头要去大地方了,你到了燕京以后,记得多出去走走,好好见见世面。将来爷爷去找你玩,你领着爷爷去瞧瞧长城是什么模样,爷爷只在烟盒子上见过哩。” 临上车了,他把从车站外面买来的一兜橘子塞给她,叮嘱她路上吃,她心里面却嫌弃那兜橘子拎在手里又重又麻烦。 火车渐渐开走,十六岁的沈绣婉透过车窗,看见爷爷还在挥手。 那年的她太过年幼,一心奔赴婚姻和爱情,却不知道火车轰隆隆地往前开,抛下的何止是家乡,也是爷爷的最后一面。 这三年间,也不是没想过接爷爷来燕京玩。 只是总觉得岁月漫长,一年又推一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可是岁月没有等爷爷,它残忍的把他留在了过去,就像三年前奔赴燕京的那列火车,把他永远留在了站台上。 第三十二章 姐夫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可怜见的,”傅太太握住沈绣婉的小手,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我已经打发人去买最近一班的火车票了,也派人通知了金城,待会儿你直接去火车站跟他汇合。” 沈绣婉低着头,脑子嗡嗡作响,没怎么听清楚她的话。 傅太太又见她穿着件半旧的翻领呢子大衣,蹙眉道:“好容易回一趟家,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亲家要以为我们家亏待你了。灵芝,你去把三少奶奶衣橱里的那件白狐狸毛大衣拿过来。” 傅太太又取出一叠钱塞到沈绣婉手里:“这是五百块钱,你拿回去给你妈补贴家用,算是我们家对你们家的一点心意。原想买些特产让伱捎带回去,可惜时间太紧,来不及。” 她本想派两个见过世面的老妈子陪沈绣婉回娘家,可沈绣婉拉着梅香的手不放,便只好由着梅香陪她回一趟南方。 哪知主仆俩到了车站,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傅金城。 临到火车要开了,梅香不敢沈绣婉的脸色,讪讪道:“许是有什么事情把三爷绊住了,少奶奶,咱们先上车吧?兴许他随后就到。” 沈绣婉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绞着双手,道不清心中滋味。 她最后看了一眼车站大门,默默地点了点头。 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她心底悄然生出一股冲动。 她再也不想回燕京了。 她再也不想看见金城! 火车开得很慢,到第二天早上才抵达姑苏。 沈绣婉没料到来接她的人是沈耀祖。 妈妈身体不好,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姨娘倒是生了一儿一女,沈耀祖便是姨娘所出,比她略小一岁,父亲给姨娘在外面单独置办了宅子铺面,两家鲜少来往,她和沈耀祖也并不熟悉。 沈绣婉猜测大约是父亲为爷爷的死悲伤难过,无暇顾及自己,所以才派沈耀祖来接她,毕竟他已经十八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 人总是这样,纵使两家亲戚平时不来往,可是当家族里的长辈逝世的时候,他们看起来就会格外团结。 沈耀祖不是坐黄包车过来的,他特意租了一辆阔气的汽车。 他帮着梅香把行李搬进汽车里面,又探头探脑左右张望:“姐,姐夫没跟你一起回来?” 沈绣婉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才知道原来他是冲着金城来的。 想必这辆小汽车,也是为了金城租的。 姨娘一直想让金城替沈耀祖在总统府里谋个差事。 沈耀祖挠挠头:“爸爸说你每次给家里寄信,都说跟姐夫感情很好,怎么爷爷走了,他都不陪你回家的?” 沈绣婉像是喉咙里塞了棉花,回答不上来。 梅香察言观色,立刻骄傲地抬起下巴,伶俐道:“三爷被衙门里的事情绊住了,乃是顶顶要紧的国家大事,所以才不能陪三少奶奶回家。我们家太太发了话,亲家若有什么短缺,只管给燕京发电报,我们傅家自会办妥!” 沈耀祖将信将疑,只得发动汽车。 沈家祖宅坐落在城南的老巷子里。 汽车开不进去,就停在了巷子口。 沈绣婉刚下车,一大批亲戚朋友就迎了上来,纷纷叫嚷着要瞧瞧燕京来的新姑爷。 爸爸沈仲云披麻戴孝地蹲在石桥上,一边抽旱烟,一边扯着嗓子跟那些亲戚炫耀傅家是怎样的显赫,女婿傅金城又是怎样的青年才俊前程锦绣,扬言自己女儿能嫁给傅金城,那是祖坟冒青烟。 沈耀祖推开人群,嚷嚷道:“我姐夫没来,你们别吵了,都让开!” 听见傅金城没来,人群陡然一静。 一些不怀好意的亲戚对视几眼,望向沈仲云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嘲讽。 一位拄着拐杖的大爷叹息道:“齐大非偶,当初婉丫头成亲的时候,他都不曾亲自来咱们沈家接亲,如今老爷子送丧,他也不来磕個头,可见是没把咱们沈家放在眼里呀……” 沈仲云直接黑了脸。 回到祖宅,沈仲云勉强安抚好亲戚朋友,才把沈绣婉叫到楼上。 房间里烧着两盆炭火。 妈妈何碧青红着眼睛,紧紧握住沈绣婉的手:“好孩子,好孩子……我们家阿婉长高了,比从前白了许多,也更漂亮了……” 孙姨娘带着妹妹沈雁雁坐在旁边,母女俩的目光就没从沈绣婉那件白狐狸毛大衣上挪开过。 沈雁雁艳羡道:“姐姐身上这件皮货真好看,得要不少钱吧?是姐夫送你的吗?燕京城是什么样,那里的小姐都穿这样的皮货吗?” 孙姨娘笑道:“大姐儿,你妹妹没穿过这样好的皮货,你借她穿两天吧?” 沈仲云摆摆手示意母女俩闭嘴,质问道:“婉丫头,我可是跟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发了话,要让他们瞧瞧咱们家大姑爷,可是他怎么不跟你一起回来?你叫我的脸往哪里搁?!” 沈雁雁插嘴道:“肯定是姐姐和姐夫吵架了。姐姐你真傻,你嫁的可是傅家,要是我能嫁去那种富贵窝,我肯定把姐夫伺候得好好的。我要是能当少奶奶,我死也甘愿了!” 事实上她和她姨娘三年前就有过这种想法,要抢夺沈绣婉的这桩婚事,代替她嫁到燕京去,只可惜当时沈雁雁的年纪实在太小,没办法实行这一计划。 沈绣婉暗道这所谓的少奶奶,她当的一点儿也不舒服。 金城不爱她。 她也不要再爱这个男人。 她想离婚了。 “婉丫头!”见她不吭声,沈仲云气恼地加重语气,“就因为这门亲事,咱们家的生意这两年顺风顺水,你可给我拎着点儿,别惹恼了姑爷!否则,你别进这个家门!” 沈绣婉心里委屈。 她很想问问爸爸,到底是金城要紧,还是她这个亲闺女要紧。 可是对上爸爸满脸的憔悴和皱纹,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爸爸老了。 沈绣婉到停棺的堂屋给爷爷磕了三个头。 何碧青拉着她的手抹眼泪:“老人临走那夜,巴巴儿地望着房门口,那时候他已经不能讲话了,张着嘴咿咿呀呀地叫,我仔细听了片刻,仿佛是在叫你的名字。老人念着你哩!” 沈绣婉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她跪在棺椁前狠狠哭了一场,为这辈子没能接爷爷去燕京看看长城而遗憾,为没见到爷爷临终前最后一面而痛悔。 哭声之悲恸,令在场之人纷纷动容。 午后,何碧青把沈绣婉拉到了房里,偷偷塞给她一个匣子。 匣子里面,盛着爷爷的遗嘱和绣馆的地契铺面。 何碧青悄声道:“你爷爷把绣馆留给你了。” 沈绣婉吃惊:“爸爸和孙姨知道吗?” “遗嘱是老爷子请几位族老做了公证的,他们当然是知道的。” “那……那他们肯?” “你虽然是个闺女,但你嫁的不是普通男人,你嫁的可是傅家的少爷!有姑爷撑腰,你姨娘和沈耀祖不敢跟你抢!” “不过,”何碧青又压低声音,“你老实跟妈说,你和姑爷到底怎么了?” 第三十三章 金城平时很疼我的 和金城怎么了? 沈绣婉默然。 她要怎么告诉妈妈,她嫁到傅家的这三年过得并不快乐? 这桩婚姻并不般配,傅家的女佣们瞧不起她,妯娌们排挤她,她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傅公馆里,能够说话的只有梅香一个小丫头,她活得像是一个隐形人。 她的丈夫不爱她,他们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心里藏着少年时深爱的白月光,他连挑选情人,都是按照那位白月光的声音和相貌来的。 她想告诉妈妈,她要和金城离婚。 可是对上妈妈紧张期待的眼神,注意到她眼尾的细纹和鬓角的白发,沈绣婉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几乎可以想象,和金城离婚之后,爸爸会怎样勃然大怒,自己和妈妈又将会身陷怎样糟糕的处境。 她和妈妈两個女流之辈,根本就保不住这座绣馆,爸爸会将绣馆抢走,交给沈耀祖打理,可沈耀祖偏偏是孙姨的儿子,从今往后,她和妈妈都只能看孙姨母子的脸色过日子。 再糟糕一点,将来爸爸百年之后,只怕她和妈妈会被撵出沈家。 说什么离婚,她根本做不到二嫂那样潇洒。 她既难受又委屈,然而面对何碧青时,却又不动声色地咽下满腹心酸,仍是笑盈盈的模样。 她柔声道:“妈,您多虑了,金城平时很疼我的,实在是因为公事繁忙抽不开身,所以才没陪我一起回家。他上司才死,他虽然年纪轻,但现在已经是衙门里的一把手,大大小小的事都得他做主,一刻也离不开。” 何碧青将信将疑:“阿婉,你可别骗我。” “太太一家待我很好的,”沈绣婉从贴身的口袋里面取出那五百块钱,“您瞧,太太知道爷爷走了,特意给我这么多钱,叫我交给您补贴家用。” 何碧青果然相信了沈绣婉的话,又把钱塞回给她:“妈不缺钱,倒是你,傅家那样显赫的家族,哪里都需要花钱,你拿着多买些衣裳首饰,别叫妯娌姐妹们看轻了你。” 她欣慰地理了理沈绣婉额角的碎发:“妈就知道,咱们婉丫头性情好、模样好,嫁到怎样的人家都能讨婆母丈夫喜欢。要是再加把劲生个儿子,那就更好了。” “妈……” 沈绣婉伏在何碧青的怀里,眼圈隐隐泛红。 她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从前在姑苏的时候,她也以为她很好,毕竟她长得不丑,绣艺也很出色,她才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家托媒人打听她的消息。 可是嫁到燕京,她才发现比起那些出身显赫的小姐,她嘴巴笨反应又慢,还不懂人情世故,她根本一点儿也不讨婆母和丈夫喜欢。 “多大的姑娘了,都嫁人了,还跟妈撒娇。”何碧青怜爱地戳了戳她的额头,“你爱吃余妈做的猪肉炖冬笋,我叫她晚上炖给你吃。” 沈绣婉泪湿于睫,从她怀里坐起来,难得娇气:“还有丸子。” 何碧青宠溺地笑了起来:“糯米丸子、萝卜丸子、南瓜丸子,放心吧,妈妈记得伱爱吃这些,早就给你预备上了。别人家的新妇回娘家,都要安排大鱼大肉,偏你爱吃这些便宜的丸子。给那些亲戚们瞧见,要以为我苛待你这位大地方来的少奶奶了!” “妈!” 沈绣婉又羞又臊。 她靠在何碧青的怀里,嗅着母亲的味道,暗道她才不是什么少奶奶。 她是沈家的阿婉,她想永远做妈妈的掌上明珠。 沈老爷子在三天后下葬。 这三天里,沈绣婉歇在没出嫁之前的那间闺房,应付亲戚朋友之余,也常常幻想金城是不是真的有事绊住了脚,又会不会奇迹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直到爷爷下葬那天,金城也不曾出现。 沈绣婉红着眼圈,随送葬的人往回走。 天空飘起了阴雨,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湿冷的。 她回到祖屋,余妈拎来烧好的火盆:“大小姐,烤烤火!” 沈绣婉搬了张凳子坐在火盆边,把手伸到火盆上,却觉着没有什么温度,冬天的冷气从地缝里钻出来,直往她的心里面钻。 余妈坐下来摘菜,嘴里喋喋不休:“大小姐您是我带大的,我疼您跟疼亲闺女没什么区别,您别怪我多嘴,那姑爷身份矜贵又如何,老爷子去世这样要紧的事情,他都不肯陪您回家,将来再有什么大事,只怕也是指望不上他的!任他们傅家再显赫,这事儿也办的叫人心寒!我想着,还是没个孩子的缘故,您抓紧给他生个孩子,才能笼络住他的心!” 沈绣婉低头不语。 似乎老一辈的人,都认定夫妻二人之间但凡有什么矛盾,只要生个孩子就能解决了,但她私心里,隐隐认为不是这样的。 她小声反驳道:“我妈倒是给我爸生了个闺女,我这些年瞧着,也没见他们夫妻感情有多好。” 余妈噎了噎,立刻道:“那是因为太太没生个儿子的缘故!您瞧瞧孙姨娘,她给老爷生了个儿子,老爷疼得眼珠子似的!要不是老爷子去世,老爷这会儿还在孙姨娘那里住着呢!咱们小门小户尚且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他们大户人家就更讲究这些了!” 沈绣婉深深呼吸。 这三天来,妈也是这么教她的。 她无措地捏了捏手指头。 她未曾经历过这些,也确实不懂该如何经营夫妻感情。 难道生个孩子,真能让金城收心? “姐姐!” 沈雁雁挽着孙姨娘的手从外面进来:“强盛说爷爷的葬礼既然已经办完了,明天想请我们一家人去丰和园吃个饭,他家里人也在,他请客,也特别请你赏个脸。” 赵强盛是孙姨娘精心为沈雁雁挑选的未婚夫。 他这几天也在沈家帮忙,跟沈绣婉打过照面,长得一表人才,手脚也勤快,听说现在在衙门里面当办事员,父亲做绸缎生意,家境很殷实。 她是长姐,好容易回来一趟,赵强盛想请她吃饭,无可厚非。 她同意之后,沈雁雁拽了拽孙姨娘的手,挤眉弄眼的。 孙姨娘便笑道:“大姐儿,我瞧你自打回家以后,就没穿过那件白狐狸毛大衣。你妹妹难得和强盛家里人吃饭,你借给她穿穿,撑撑场面?” 第三十四章 你不会是嫉妒雁雁吧 沈绣婉不是小气的人,便答应借给她穿。 沈雁雁搬了张小凳子,活泼地在她身边坐下。 她也把手放在火盆上烤,好奇又羡慕道:“姐姐,燕京城是什么样?傅公馆又是什么样?我想坐火车去找你玩,我妈想让你在燕京替我寻一位像姐夫那样厉害的丈夫,可是爷爷和大妈都不同意。” 她管自己的姨娘叫妈,管沈绣婉的妈妈叫大妈。 不等沈绣婉说话,沈雁雁又惋惜道:“好容易熬到爷爷死了,大妈又管不着我的终身大事,可惜我已经说好了人家,我不能像你一样嫁到燕京去了。不知道赵强盛跟姐夫比怎么样,爸爸说他已经是我能挑选的男人里面最好的了。姐姐,要不我和赵强盛退婚吧,你重新帮我在燕京挑一个好的。” 孙姨娘站在旁边,一脸赞同:“是啊大姐儿,雁雁怎么说也是你亲妹妹,你不能只顾着自己嫁到好人家,而不管雁雁呀!” 沈绣婉无话可说。 孙姨娘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大姐儿,伱倒是给句话呀!你不会是嫉妒雁雁到了燕京以后,嫁的比你好吧?” 沈绣婉有点想笑。 余光看见院子里挂着的白灯笼和白绸带,又有点想哭。 炭火烤得她眼睛干涩。 她揉了揉眼眶,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帮雁雁,而是像我们这种门户的姑娘,并不适宜嫁到权贵家里。姨娘觉得我是衣锦还乡,却不知道我在那个地方也有过得酸楚的时候。倒不如在本地挑个殷实的人家嫁了,两家人知根知底,反倒过得轻松。” 她是真心为沈雁雁考虑。 孙姨娘和沈雁雁却同时翻了個白眼。 等沈绣婉起身进屋,孙姨娘才在她身后嘀咕:“我看,她是自己嫁得好了,不愿意妹妹嫁得好,生怕被抢了风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长姐,只顾着自己不顾着弟弟妹妹的!” 沈绣婉微微顿足,终是无话可说。 …… 次日。 几辆黄包车把沈绣婉一家人拉到了丰和园。 赵强盛亲自在酒楼门口迎接。 他同沈仲云寒暄了片刻,才笑着对沈绣婉道:“我家里人已经在楼上雅间等着了,婉姐,今天你是贵客,你来点菜。” 一行人上了楼。 雅间里陈设着一张十六人座的黄花梨木大圆桌,赵家来了七八个人。 沈雁雁矜持地扯了扯身上那件借来的白狐狸毛大衣,才和赵家的长辈们打招呼,却发现即使她打扮得隆重华丽,可这群人的眼里依旧没有她。 他们都在打量沈绣婉,仿佛沈绣婉才是他们赵家的媳妇。 赵强盛殷勤地照顾沈家人一一落座,拿来菜单递给沈绣婉,又殷勤的给在场的男人们递烟,看起来很有新女婿的架势。 沈仲云夸赞道:“强盛是个能干的,将来肯定有出息。” 赵父笑道:“只怕跟燕京那位比,差了一大截。” “这是什么话?”沈仲云不屑,“家里老爷子过世,燕京那位都不肯来一趟,矜贵着呢!什么姑爷,分明就是一尊佛爷!” 孙姨娘紧接着道:“天底下哪有人家办白事,当姑爷的不来奔丧的道理?我瞧着,那大姑爷就是瞧不上我们家!大姐儿也是,这些年也不知道往娘家拿些好处,真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后啊,仲云和我还是要指着强盛养老送终!” 赵父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要不是看在傅家的份上,他是不可能让强盛和沈雁雁定亲的。 沈雁雁不过是姨娘生的,沈仲云又没本事,沈耀祖也是个好吃懒做的货色,要不是他们和傅家有一门姻亲关系,沈家绣馆早倒闭了。 他转向沈绣婉,问候道:“傅老爷子和傅总帅身体可好?” 沈绣婉虽然在傅家只是个边缘人物,但这些年也算参加了不少宴席,对饭桌上的话术略懂一二,心里知道赵家这是想攀附傅家。 她客气道:“劳您关心,二老身体都还好。” “这就好。”赵父摩挲着手里的烟斗,“有件事,我说出来有些难为情,不过我想着咱们两家就要成为亲家,也腆着老脸在这里说了。” 沈绣婉低着头,视线落在菜单上,却一个字也瞧不进去。 她已然猜到赵父会说什么。 她后悔来参加今天的饭局了。 赵父道:“强盛这些年,一直在衙门里当个不上不下的办事员,咱们经商的和当官的不是一路人,我实在找不到关系替他铺路。我想着,既然咱们两家要当亲家了,不知可否请三少奶奶在三爷跟前替强盛美言几句?强盛升迁,也就是三爷一个电话的事。” 沈绣婉低垂眼睫,用指腹轻抚菜单。 这些人还以为她在燕京有多么体面,全然不知她在金城面前根本就说不上话,她自己的前程都不知道在何处,更遑论替别人讨一个前程。 半晌,她合上菜单,柔声道:“我不知这家饭店哪些菜比较好吃,既然今天赵叔叔是东道主,还是请您来点菜吧。我是晚辈,您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说罢,将菜单递还给了赵父。 赵父挑眉。 沈绣婉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他吸了一口烟斗,脸上的笑容多了些玩味。 赵母立刻道:“沈绣婉,你便是不为强盛考虑,也该为你妹妹考虑,怎么,你这当长姐的,就不能帮你妹妹一把?!” 孙姨娘原还不明白沈绣婉和赵父之间的机锋,听见赵母这番话,顿时明白了沈绣婉不肯帮赵强盛出人头地。 她红了眼圈,拿手绢捂着嘴巴,啼哭道:“大姐儿,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自己嫁去了富贵窝,怎么只顾着自己享受,却不肯带我们全家一起享福?可怜你爸爸整日为生意发愁,你弟弟读书又不好,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你妹妹好容易说个亲,不过是让你稍微帮个小忙,在姑爷跟前说两句话的事,你就要推三阻四!你怎么这么自私?!” 沈仲云更是狠狠拍了拍桌子:“死丫头,这个忙你帮是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