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神蓝薬》 第一章 我的神 “弥赛亚情结?” 陈亦望着心理医生递过来的测评报告。 脸颊瘦削,漆黑的头发,微微发黑的眼眶,勉强不算糟乱的头发,显而易见的是,陈亦近期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好。 而他所在的地方,是雅典皮瑞斯港的某家精神病院,在一年之前,陈亦通过国内大学的交换计划来到希腊留学。 他就读的专业是宗教学。 最近这个月,陈亦不知道为何感受到来历不明的烦躁,常常连续几天失眠,即使偶尔入眠,也总是幻梦频发。 那些梦境里,他总是身处一片粘稠的漆黑之中。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好似幻听般的声音。 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呼唤一般。 陈亦怀疑自己患上了某种心理问题。 “是的,朋友,” 心理医生的身体松懈,显然病人的问题算不上什么, “你的心理问题并不严重。” “并不严重…可我已经失眠好几天了,即使偶尔入睡,依然会做奇怪的梦,听见幻听般的声音。” 陈亦说道。 “这句话你重复很多次了,朋友,我得说,你要适当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学会相信我的业务能力。 弥赛亚…我家乡那边称呼为麦西哈,或者先知尔撒。 世界面临末日时,人们会呼唤祂,到了那时,弥赛亚会重返人间,拯救全世界,拯救他爱的世人。” “我知道弥赛亚是什么…祂在水面上行走,神也曾在水面上行走。” 陈亦并不需要心理医生科普,他就读于宗教学专业,对“弥赛亚”这单词并不陌生。 心理医生以柔和的语气宽慰他道: “可你不一定知道弥赛亚情结…弥赛亚情结在于你过于想要救助他人,甚至想要拯救全世界。我接待过许多朋友,你的问题并不算什么。 而且也很常见,要知道,谁都有期望拯救全世界的时候,谁都希望自己像神那般爱人。” 像神那般爱世人… 陈亦把心理医生的话听在脑海里。 自己觉得自己很精神,但不知为何,听力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听一半漏一半。 像神那般爱世人… 陈亦有些失神了,脑子里回荡着这句无足轻重的话语。 “放轻松,兄弟。” 心理医生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打起手势,试图通过肢体语言来安抚陈亦的心神, “我知道你的心里悬着大石,但现在,大石放下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陈亦听着医生的声音… 大石已经放下了,没有抑郁症、没有焦虑症…只是简简单单的弥赛亚情节。 随着心理医生的耐心宽慰,陈亦感觉自己像是在被催眠一样,慢慢卸下心防。 倦意从脚趾间席卷上来。 “那里有沙发,你可以到那歇息。” 心理医生站了起来,他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扶住陈亦的肩膀。 “你说得对,医生,我该放松下来了。” 陈亦有些迷迷糊糊道,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决定相信医生,相信心理学。 就在这时… 滴。 莫名其妙的,像是水滴的声音。 陈亦的心头生出了某种触感…… 他猛地一惊,打了个激灵,泛出冷汗。 许多人都有类似的体验… 突如其来的触感好似一道闪电掠过,却又一闪而逝,好似时候未到,当人猛然回首时无从捕捉。 那触感好似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像是某种急切的呼唤。 陈亦被这触感陡然惊醒了。 他猛地推开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面露惊诧,呆呆地立在原地。 “谢谢医生,我想我该回家休息。” 被惊醒后,陈亦此刻精神极为清醒。 这清醒令他都为之惊愕。 “好吧,我的朋友,你只需要记得,造成你近期频犯焦虑的主因…仅仅只是弥赛亚情结,那真的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要有什么不适或者精神不好的时候,随时打电话给我。 不要自己硬抗,那样会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云九小说 心理医生尴尬地收回了手,他走上前去,为陈亦推开诊室的房门。 陈亦走出了这间由民宅改建的诊室。 此刻正是春季,地中海的春季阳光总是温和,陈亦扬起脸,让肌肤尽可能地接触阳光。 揉了揉眼睛,陈亦觉得自己的手像是擦试过几遍的羊皮纸似的。 陈亦自言自语道: “该回去了。” 陈亦转过身,穿过马路往寄宿的家里走去。 神那般爱人… 神那般爱人… 陈亦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不自主地,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这显然是精神状况不好的明证。 不知何时,他的双脚踏上了马路。 四周能听到轿车的低鸣声,这座沿海的港口城市,空气中能闻到海水的腥味。 走过两条街巷,四周的空气流动似乎缓慢了下来,有种神奇的粘稠。 陈亦觉得大脑一阵闷痛。 有什么声音在黑暗之中潜藏。 那好似梦中的幻听般。 陈亦努力去倾听那种声音。 “诺拉里奇、法拉法索、艾萨亚………” 梦中的幻听此刻响彻在他的耳畔。 陈亦有种耳鸣的触感。 像神那般爱世人… 不知为何,陈亦又一次回忆起了那句医生的无心之语。 艰难地挪动双腿,陈亦想尽早回去,他怀疑自己过度疲惫,以致于自己听见梦中的声音。 陈亦瞪大满是血丝的眼睛,艰难前行着。 “诺拉里奇、法拉法索、艾萨亚………” 声音还在继续。 陈亦能听出那声音并无恶意。 那是种急切的呼喊。 如同饥渴的羔羊渴求青草,黑暗里头的生命呼唤着光。 陈亦努力维持着清醒,让自己不陷入其中。 昏迷与清醒的交杂之中,陈亦终于走到了港口。 远处是广阔美丽的爱琴海,在阳光的照射下,层层叠叠的波浪温顺地扑打在海平面上。 陈亦望见了港口,终于走到这里,离回去的道路只剩一点,他依靠起路灯,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喘气。 “先生,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陈亦抬起脸,说话的是位神父,后者抱着本圣经,苍老的面庞满是担忧。 神父伸出手,想把陈亦从路灯上扶起来。 陈亦挥手阻止了他。 “我还好,我还好。” 陈亦按着脑袋,幻听般的声音在脑子里响彻。 勉强从路灯边上站起,陈亦迷迷糊糊间走向了港口。 港口上行人无数,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疲倦不已的人。 一步接一步,他离温顺的爱琴海愈来愈近。 神父遥遥地看着他,正准备离开,见陈亦靠近大海,急忙出声: “嘿,先生!小心点!” 陈亦停了下来。 他缓缓低下头。 不知怎么的,自己竟然走到了码头之上,海浪在自己的脚下翻滚。 “古纳诺拉里奇、法拉法索、艾萨亚………” 幻听般的声音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晰。 陈亦望着这温顺的海水,多日未睡,整个身体疲惫不堪… 恍然间,他听懂了那些声音在说什么。 “天上拯救、万王之王、命运之主、牺牲受难、三降其生、三衰其亡、重铸始终…” 陈亦听得出来,这些名号好似在称呼谁。 “主,我的神, 你的名我不可遗弃。” 话音落下。 陈亦猛然抬起头。 疲倦把肉体驯服,灵魂却要从生命的牢笼里惊醒。 他的身体缓缓向下,往海水靠近。 “先生!” 神父大叫一声,在他的眼里,陈亦整个人正要往爱琴海倒下去。 海水要将一个年轻的生命吞噬。 他猛地冲了过去,慌忙地伸出手,期望能拉住陈亦。 时间变得缓慢,快被冻住般… 大地好似在此刻被冻得干硬。 直到… 陈亦往波涛不停的海水踏出一脚。 神父的手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瞳孔猛缩。 海水波涛不停… 那人却在水面行走! 神父僵硬住了,手一松,圣经沉闷地掉在地上。 神迹… “活生生的神迹…经书里出现过的神迹!” 信仰的震动下,话语从神父的嘴里蹦了出来。 神父浑身哆嗦,眼眶都在颤抖,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一步,又一步, 陈亦行走在爱琴海上。 “古纳诺拉里奇、法拉法索、艾萨亚………” 那声音在呼唤他,呼唤他去往另一个世界。 陈亦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身体在海水的翻涌间,渐渐地虚幻起来。 他猛然清醒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我的灵… 行在水面上?! 幻听的声音仍旧响彻耳畔。 “主,我的神, 你的名我不可遗弃。” 陈亦即将坠入另一个世界之中。 那声音急切地呼唤他前往另一个世界。 像是饥渴的羔羊渴求青草,黑暗里头的生命呼唤着光。 第二章 降临 清醒不过一闪而逝。 陈亦的脑子昏昏沉沉的,自己感受到灵魂在下坠。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自己先是行走于水面上,而后像是回应呼唤一般,以沉入水中的形式,从原来的世界去往另一个世界。 陈亦勉强睁开眼,凝望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见。 水面像是把两个世界隔开一样,原来的世界有光,自己要去往的世界则是混沌与漆黑,世人所熟知的一切都还未曾诞生。 四面八方,浸没于无尽又粘稠的漆黑拥挤在陈亦的四周。 陈亦的四肢浸没在漆黑里。 漆黑,仍是无边无际的漆黑,没有一丝一毫情感,绝对理性的黑暗。 深渊这词语竟不足以同它类比。 不含任何杂质的黑暗,仿佛随处都是黏稠的黑洞,深沉幽邃,黝黑而阴沉,没有风、没有动静,唯有静默而孤独的死。 陈亦感受到时间在混沌漆黑中飞快地流逝。 四周一切都很安静。 陷入这混沌的黑暗之中,陈亦的思绪慢慢变得杂乱,原来的人生记忆竟慢慢变得无序起来。 “怎、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那种深陷幻梦的触感此刻愈演愈烈。 陈亦慢慢开始忘记过往。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应该在雅典的皮瑞斯港…对,雅典的皮瑞斯港…” “我应该在…雅典的…雅典的哪里?!” 明明刚才还记得,在下一秒又转瞬忘却。 陈亦大惊失色,自己的记忆竟然不可挽回地流失。 在他惊讶的刹那,他连雅典是什么都忘了。 四周无穷无尽的漆黑像是要把他的思想给彻底压垮。 陈亦意识到,随时间流逝,恐怕自己的记忆将一点都不剩… 他发了疯般地念叨起记忆里的一切,自己的家人朋友、理想希望、知识所学…他念叨起一个一个的名字,企图以此对抗遗忘。 然而无济于事。 往往是他刚念完什么,什么就从他的记忆里消逝了。 陈亦忘记了家人朋友、忘记了理想希望、忘记了知识所学…他无法阻止记忆的消逝,就好像他无法挽回倾倒的大厦。 混沌与漆黑的面前,自己的挣扎显得如此无力。 “陈亦…我是陈亦。” 他念叨着,可悲地念叨着… “我是…我是谁……” 他抱紧自己脑袋,指甲快把头皮穿破了,他依然想不到自己是谁? 我是谁? 混沌与漆黑拥挤着他,好似要让他永远迷失。 “主,我的神, 你的名我不可遗弃。” 混沌与漆黑的深处。 一道声音从黑暗的最里头涌出,响彻在他的耳畔。 像是… 饥渴的羔羊渴求青草,黑暗里头的生命呼唤着光。 他的瞳孔一缩… “那声音在…呼唤我…可我…我是谁?” “主,我的神, 你的名我不可遗弃。” 像是回答他的疑惑般,那声音再度响起。 他瞪大了眼睛。 答案呼之欲出。 “原来如此,我是…我是…” 那声音把他唤作… 神。 祂平静地接受着灵魂下坠。 身体受限与黑暗中,他觉得很挤,手脚难以松开。 漆黑似乎是种粘胶,黏稠又挤压,让人心烦。 祂尝试撑开双手,试着推动那漆黑一片。 恍然间,他发觉,自己的双腿与双手,将脚下所站着之地与头顶的漆黑,一并缓缓分开。 祂将这世界的混沌与漆黑分开了。 光从祂的身上迸裂出来,涌出了黑暗的裂隙。 世界显现在他的眼前。 起初, 天地在黑暗中分开, 于是, 神降临到了一个世间万物都还没有名字的年代。 ………………………………… ………………………………… 神凝望眼前的一切。 自己立于高山之巅,整片大地都变得渺小。 神失去了许多记忆。 自己的记忆是残缺的。 不过祂知道,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是因一个声音的呼唤而来。 祂下意识地寻找那发出声音的人。 紧接着,祂看见了高山之巅的另一角,有一个枯坐的身影。 那身影没有任何生气,已经死了很久。 神望着那身影。 这人彻彻底底死了,像是动用了什么不该存在于世上的禁术般,整个身躯如同枯木一般,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机,灵魂也被抹灭,不知所踪。 神走了过去。 祂为回应呼唤而来,那呼唤自己的人却死了。 而为了呼唤自己,那人献出了灵魂与生命。 至于那人呼唤自己的缘由,也因此而不知所踪。 正这么想的时候,神低下头。 那人坐落的地面上,有一行用利刃刻下的文字,深而用力。 “主啊,我从未来而来,那末日临近了,求你救我们于水火……” 不知为何,神看懂了地上文字。 未来而来… 末日… 神意识到什么。 这世界在未来将会面临末日,因此这人回到过去,呼唤自己?期望自己拯救全世界? 神依据这短短的文字推测。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明白一切。” 神低声呢喃道,祂有所预感。 总而言之,祂降临到一个混沌初开的世界。 神忘记了自己曾叫“陈亦”。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个年代里,世间万物同样还没有名字。 因为还未曾有一种生灵拥有智慧,给万物命名。 虽然忘却了许多记忆,神依然尝试着从残缺的记忆里,捕捉到过往的一角。 神那般爱世人… 祂捕捉到那些残缺的记忆碎片。 于是,祂的双目环视大地。 大地上既没有草木、也没有走兽、大地混沌未开时便是荒芜的,此刻依旧延续着荒芜。 神摇了摇头, “这世上岂有什么能被称之为世人的吗?” 祂走下了高山。 双足踏在大地上。 举目眺望远方,神望见了大地的边界,那里是深幽的大海。 神想走过去。 “我要走过去。” 念头一起,仅仅是轻轻一步,自己便来到了大地的边界。 海面之下,生长了各类古老的海洋植物和浮游生物,它们自混沌未开时便存在于世上。 神望着海面之下,水流在海下飘荡,念头一转,自己的身躯便慢慢沉入水中。 来到的海水之中,神温柔地望着这些脆弱的早期生命。 伸出手,祂的指尖显现出微光,在那光芒的牵引下,那些深海中的植物和生物便自行向祂飘荡。 神带着那些生命从海面下缓缓升起,片刻之后,祂的身影便来到了海面之上。 祂走过水面,站到大地上。https:/ 神见水下有生命,便将生命从水中带到地上。 漫长的日子之后,那些生命将要结出智慧的果子。 第三章 不要生来就做走兽 祂的降临并不稳固。 史前时代的狂风在高山之巅凛冽,自己的身影在狂风中如同火焰般摇曳不定。 神倦意从灵魂上涌来,大地上那狂风呼啸,地表的庞大裂缝发出鬼哭般的哀鸣。 祂眺望远方,混沌与黑暗没有被祂带来的光祛除,而是隐藏在世界的边界,它们好似遭受了重创,不敢靠近这一方大地,却又蠢蠢欲动。 神站在大地上,脚下的大地微微摇晃,整个世界像是在排斥着祂这个外来者般。 这是世界的原初意志。 是的,对于原有的混沌世界来说,黑暗乃是世间万物的主人。 祂则是个外来者。 神眺望着远方的黑暗,自己的降临并不稳固,因此自己的存在也并不稳固。 而至关紧要的是,自己在不可避免地衰弱。 尽管世界有其原初意志,但那意志几乎毫无理性,神无法与其进行交流。 狂风中,祂的身影一点比一点虚幻。 对于眼前的世界来说,只要自己的存在继续衰竭, 待时机一到,原初意志会将自己推出这个世界,让自己彻底困于永恒的黑暗之中。 祂不能让这事发生。 因此,神把水下的植物和生物带到大地上,在保证它们能够存活之后,便慢慢阖上双眼。 自己必须保存实力。 而这世上还没有出现能被称为“世人”的存在。 还不值得祂这么关心。 神知道,在自己的记忆里,“世人”的概念并不仅仅局限于人类,也可以泛指一切拥有理性的生灵,只不过在从前的世界里,只有人类拥有理性。 因为世人还没有出现,所以祂无心关注世上的一切,任由它们在地上野蛮生长。 “该歇了。” 祂最后望了大地一眼,便阖上了双目。 神歇息了。 ………………………… ………………………… 神睡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连自己也觉得实在有些长了。 但自己并非一无所获。 长期的沉睡中,祂从深处的意识里,寻回了更多的记忆。 尽管那些记忆碎如沙砾。 “尘、还是晨…” 尽管寻不到确切的字符,但神忆起了自己名字的读音, “尘以,还是说晨伊么……” 在思索片刻后,神以后者作为自己的名字。 晨伊望向大地。 与混沌初开的荒芜不同,当自己从睡梦中转醒,再一次睁开双眼时,世界已经焕然一新。 那些早期生命从海水的摇篮里被自己带出,在一段无法衡量的久远时间里,几乎主宰了整片大地。 植物蒸发出水分,凝聚成云雨,反哺大地,生物先从虫类开始,从水面到陆地,慢慢孕育出走兽,直至生长出巨型的奇异生物。 晨伊走下了高山,眼前的世界在经历生命的爆发。 神欣喜地望着世上的一切,只身走入密密麻麻的古老巨木之中。 祂在树林中仰望天穹,光明透过宽大的树叶落下,半空中飞过巨型蜻蜓和始祖鸟,远方的陆地上,帝王鳄与远古巨虫互相争斗搏杀,山羊与绵羊们的祖先则在高处遥遥观望,它以杂食为生,在这年代还没学会只吃植物,此刻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祂带到这世上的光,孕育出了如今的万物竞发。 神回到高山之上时,还是不禁摇了摇头。 晨伊巡视了这世间的繁荣生命们。 然而, 这世上依然没有诞生出拥有理性的生命,依然没有能够为万物命名的世人。 “不过也快了。” 晨伊自语着,慢慢走回高山之巅。 这个世界仍在排斥祂。 晨伊察觉到,在风中、在空气中、在不可见的冥冥之中…这个世界的原初意志仍在对自己虎视眈眈。 祂的身影在像火一般摇曳不定。 立在高山之巅上,短暂地巡视完大地后,神再度阖上了双目,祂打算再等等。 ……………………………… ……………………………… 时间长河对如今的生命来说是漫长的。 但在神的眼里,时间可以过得很快,可以过得很慢。 晨伊下一次睁开双目时,大地上已经出现了一种值得注意的生命。 猿人。 它们还未脱离古猿的范畴,只能算是走兽,在大地上张牙舞爪,过着集体生活,以最强壮者作为族群的首领,通过挥舞长得垂地得双臂和弓起来的双腿,以及咿呀大叫,进行简单的交流。 神打量着这片大地上的猿人们。 它们实在称不上有理性,在这万物都没有名字的年代,仅仅是简单的交流是不够的,生命要想拥有理性,必须先从张牙舞爪里学会直立行走,再从咿呀大叫里学会侃侃而谈。 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它们会用火,也会使用简易的工具。 晨伊望着那些猿人们,尽管它们离世人这一概念还相距甚远,但祂仍然打心底地感觉到喜悦。 这喜悦就像是父母面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心情。 不过,和小孩三岁就能学会说话不同。 猿人要学会说话,需要数十万年甚至更加亘久的时间,需要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在时间中无可避免地逝去。 神不愿等待这么久。 父母总是盼望孩子早些平安出世。 于是,晨伊缓缓走下高山之巅。 黄昏已经降临,猿人按照生活习性,聚居在一处。 它们生活的中心就是火焰。 火焰被保护在一处天然岩壁之下,灰烬堆积如山,时刻都有猿人看管着这火焰,让它昼夜不息,直到下一次雷霆击打树木,新的火焰从巨木中迸出。 猿人们收集来食物,有果实也有肉兔,放在一处火焰前方的天然石台之上,石台立于高处,它们的猿王双臂垂地,远比其他猿人要强壮的它傲然地仰望着石台上的食物。 火焰在岩壁下燃烧,猿人们服从着临近火焰的猿王。 猿王喘着粗气,享受着其他猿人们在它面前的天然畏惧,随意地摆弄石台上的果实和肉兔。 按照猿人间的生活习性,只有它能够先享用石台上的食物。 猿王双手支撑着身体,一步步地向石台靠近,打算爬到石台之上。 当它伸出双手时… 一个白色的身影闪现到石台之上。 面对晨伊的出现,猿王连忙后退,浑身炸毛,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它威慑性地大叫,其他的猿人们也开始拍打着遍布巨木根须的土地,随着猿王尖叫起来。 晨伊没有刻意拣选,也没有认为哪些猿人理应先得到智慧,祂显现在这群猿人们面前,仅仅是因为它们离自己最近。 祂望向了岩壁下熊熊燃烧的火焰。 猿人们见此,立即拍打地面,一下子发了疯,拼命吼叫起来。 它们天生就知道火焰的重要性, 那是一个族群的生命。 生食被烤熟,驱赶野兽和寒冷、带来白昼般的光… 它们可以失去一位猿王,却不能失去这赖以为生的火焰。 对猿王,猿人们服从。 对火焰,猿人们崇拜。 那是一种饱含敬畏的史前崇拜。 后世的人们如何敬拜神灵, 史前年代的猿人们便如何膜拜火焰。 晨伊立在石台之上。 猿王领着众猿人退开一段距离之后,弓起背部,做出随时扑出的姿势,然后发出嘶吼。 它们忌惮着自己这位不速之客。 面对此起彼伏的吼叫,晨伊毫无动静。 好似一座竖塔,任狂风呼啸。 黄昏逝去,夜晚很快便降临了。 猿人们依然此起彼伏地吼叫着,它们忌惮着石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又不肯放弃辛苦得来的食物。 猿王领着众猿人微微向前,小心试探着晨伊的动静。 一切都几乎黯淡无光,天穹可见群星竞相闪烁,那些光芒虽然璀璨,却是微弱的,不能来到地上。 而晨伊身后的火焰,在黑夜里发出辉煌的光亮。 晨伊伸出手,折断了一根较为细长的树枝。 猿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作一团,发出更富威慑的大叫。 从黄昏到入夜,所有猿人都不敢上前,因为没有人看管,岩壁下的火焰慢慢弱了下来。 猿人们发出哀嚎般地叫声,它们拍打着地面,拿着各样的骨质器具,向前霍霍着。 它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猿王。 火焰渐弱之后, 最有胆量的猿王迈出了一步。 猿王慢慢靠近石台,它弓起身体,勒紧牙齿,随时准备扑上去。 它身后的猿人们也慢慢地挪动身体,只要猿王飞扑过去,它们就会一呼百应,夺回属于它们的火焰。 晨伊望着猿王。 祂抬起了手,动作缓慢。 树枝指着猿王的脑袋。 猿王小心翼翼地靠近着,直勾勾地盯着祂手中的树枝。 微不可察的光芒从指尖传到树枝之上… 猿王靠近到石台跟前时,树枝微微一抬。 轻轻触碰到猿王的眉心之间。 光芒离开了树枝。 猿王整个躯体僵住了,像是被石化了般,直直地立在原地。 晨伊看着这一切。 祂是怎样把生命从水下带到大地的, 就怎样把给世间万物命名的权力赋予世人们的先祖。 树枝缓缓收回。 猿王依然呆愣在原地。 他身后的猿人们惊诧地望着它们的王。 猿王停在石台之前,好像一切如常。 但一切都悄然改变。 他被赋予了语言。 那一位世人的先祖直勾勾地仰望石台上的身影。 “火…” 他惶恐不安地尖叫: “你是火!” 后世的人们如何敬拜神灵, 史前年代的猿人们便如何膜拜火焰。 陡然学会语言的猿王被唤醒了原始恐惧。 就好像一个孩子得知自己要被丢出愚昧的摇篮。 火光在祂的身后闪烁。 而神只是同他说: “你们生来不是要做走兽的。” 第四章 史前暴雨 语言就像黑死病式的瘟疫。 猿王触碰到树枝的那一霎那,一道无形力量以树枝为中心爆发出来。 随着猿王那一句宛如开天辟地般的惊呼起。 整个族群慕然间学会了说话的能力。 刚刚接触语言的猿人们先是怔愣了片刻,而后便开始群体性地惊慌失措。 他们大喊大叫着,嘴里发出哀嚎般地求助,好似天要塌下来。 猿人们从未有过这种遭遇。 数万年以来使用四肢和嚎叫交流的猿人们,突然感觉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被无情剥夺了。 晨伊凝望着这群猿人们。 那些猿人们不由地对祂回以目光,神色惶恐又害怕。 晨伊知道,它们还需要时间适应。 思维落下之后,祂的身影一闪而逝。 火焰在天然岩壁的遮蔽下熊熊燃烧着。 猿人们望见那身影消失了,恐慌在族群间彻底炸了开来。 那最先被赋予语言的猿王低下了头,在震撼中反复呢喃: “那是火…” …………………… 即使立于高山之巅,神依然能望见那些猿人的处境。 忽然之间多了可以交流的语言,群居的猿人们对这样的异变感到恐慌。 可对群居的动物来说,恐慌总会促使他们彼此依偎。 依偎则给他们带来了交流。 在起初的十几天里,猿人们不敢说话,唯恐发出那种抑扬顿挫的音调,但到了夜晚降临,在不可避免的交流间,他们不自主地运用上了语言。 语言就是一种不可见的梅毒。 他们因语言而恐慌,又在恐慌带来的依偎中,学会了运用语言交流。 染上了语言,终身就难以摆脱。 一年之后,猿人们突兀地察觉到,他们已经习惯了语言的存在。 他们发现,在看得见的地方上,语言的存在,致使他们能够进行更加精妙的配合,狩猎更加凶悍的大型野兽,交流变得更为准确。 他们渐渐变得… 不再那么需要靠指指点点来表达某个事物。 而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他们隐隐察觉到,彼此之间的情绪变得更加轻易地传达,喜怒哀乐能用简单的单词表述出来。 语言很精密,连同他们的思维也变得精密起来。 一年前他们不会想象到语言的模样,一年后没有人愿意去想没有语言是何种样子。 在猿王的带领下,猿人们把那个给他们带来语言的存在… 称之为火。 【“你们生来不是要做走兽的。”】 第一个晓得语言的猿王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随着他从语言中学会进一步思考,一个从未有过的疑问在他的心底悄悄埋下了。 “如果不做走兽,那我们要做什么?” 猿人长久以来的观念不足以回答他心底的问题。 他不能明白。 ………………………………… ………………………………… 时间在晨伊的眼里转瞬即逝。 祂望见那些猿人们在日出之时朝拜火焰,面上的神色肃穆,或舞或跳、或五体投地…他们以各种各样极其耗费体力的动作,来表达对祂的崇敬。 他们把火焰当作了自己的形象。 于是,神思索着接下来的事。 太阳升而复落。 还未待晨伊思索结束, 世界突然产生了异变的前兆。 遥远的边界之地,蛰伏多年的远古混沌,此刻蠢蠢欲动。 那些混沌没有思维,只是整个世界原初意志的体现。 世界的意志在排斥着外来者,连同外来者在地上的造物。 神扬起脸,于高山之巅注目着远古混沌。 祂有所预感,有什么前所未有的劫难要从远古混沌之中爆发。 毁灭、不安、焦躁…混沌中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触感。 一切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若不阻止,这世上原本繁荣的生命,便要经历一场浩大的灭绝。 那是祂所不愿见的。 晨伊凝望着远古混沌。 祂伸出手,指向世界的边界。 眨眼之间,神的身影便闪现到世界的边界。 祂立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之上,面前既是曾主宰世界的远古混沌。 混沌好似畏惧祂,在祂到来之际,便极速往后收缩,退后了难以衡量的距离。 晨伊凝望着混沌的深处。 “这股力量…” 神秘的力量在混沌深处凝结,晨伊对这股力量并不陌生。 那是祂在来到这世界之时,黑暗中企图将祂淹没的力量,足以触及灵魂的伟力。 晨伊望着混沌,存在尚未稳定的祂,没有把握走入深处混沌之中,将那股伟力彻底粉碎。 但… 自己何不让它提前爆发? 与其坐视混沌的凝聚,在最关键的时候淹没大地,让世界重返黑暗,倒不如趁还未凝聚至巅峰之时,提前将那场浩劫引爆。 神望了望生命群聚的大陆,又望了望不远处的混沌。 祂在丈量距离。 于是,神在水面上行走。 祂在向前,每向前一步,远古混沌便极速后退出一段巨大的距离。 海面上的景象宏伟非常,远远看去,那身影的细微动作,都引起了漫无天际的远古混沌的极大反应。 直到神认为合适之时,晨伊终于停了下来。 神伸出手,光芒从四面八方而来在祂的手上汇聚,刹那间苍穹与水面皆是一派昏暗。 混沌陡然沸腾起来,牵连海水浪涛阵阵,可祂就好像一座海上竖塔般,屹然不动,直到那光芒离开了手心,落入黑暗里头。 轰! 混沌的中心处,那股潜藏起来的力量被陡然引爆。 凝聚已久的奇点遭遇外界送入的光芒,顷刻之间,黑暗从混沌的最深处轰然炸裂,晨伊看见混沌中的神秘力量涌出混沌。 祂目睹到了那属于原初意志的力量。 那是一种苍白色的伟力,好似黑夜中的滚滚雷霆,树状般扩散而出。 它朝四面八方延申、汇聚、再伴随天穹撕裂的声音,轰然分裂,瓦解在半空之中。 苍白色的伟力在极快的速度之下,席卷着沸腾的海水,接近大地之时,早已是强弩之末,只见它们在这过程中凝聚成雾状,一时间遮蔽了整座史前大地。 一场前所未有的史前暴雨将毫无征兆地登上历史舞台,彻底改变所有生命的形态! 在后世, 人们将之称为魔潮。 而在神学普及之后… 称之为预兆末日降临的苍白骤雨。 第五章 要立起你们的国 漫长的时间以来,猿人们的全部世界,就是方圆数十公里的土地,上面可见的果子或是被骨质武器和陷阱猎杀的各类走兽。 但在顷刻之间,整片大地要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化。 浓烈的云雾在上空中汇聚,瞬间天地间一片模糊,大雨倾盆而至。 猿人们惊慌失措地躲入山洞或树洞之中,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来势汹汹的大雨,而且雨水中泛着难以描述的苍白颜色。 雨水砸击在地上的坑坑洼洼之上,猿人们看护着天然岩壁的火,忧心忡忡地互相交流。云和闪电闪烁在云层之间,狂风涌起,苍白色的暴雨炸在地上,好似有什么在半空中爆发、倾泻! 这一场史前暴雨足足下了三个月。 其中没有一天不是天地昏暗,就好像曾经所遇见过的春天都无法复原,雨水落在四处,积聚在泥土里发腥发臭。 大地上的古老巨木几乎都发生了异变,雨水的侵蚀下,它们慢慢长得奇形怪状,给人一种可怖的触感,那些苍老的树根里生出某种微弱的意识。 猿人们目睹了那些巨木的变化,更加崇拜起给他们带来温暖和光亮的火焰。 在头几天,他们因害怕暴雨而躲在树洞与山洞之间,然而在食物匮乏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冒着暴雨去打猎。 雨水改变了他们,只是他们暂时没有发觉。 比如,茂密的毛发之下,他们的耳朵慢慢变得尖长。 一个月后,暴雨停歇。 猿王松了一口气,他望见暴雨已经逝去,连忙召集族群各人祭拜火焰。 众猿人们围在火焰的四周,只待猿王一声令下,便集体以各种各样的动作祭拜。 就在这时,猿人间爆发出一声恐慌的尖叫。 “王,我的皮毛、我的皮毛!” 声音来自于猿王的弟弟,众猿人望了过去,只见后者身上的棕色毛发在不停地脱落,双腿看上去比之前要更加强壮而纤长,他惊恐地叫着。 他的皮毛脱落后,呈现出光滑的洁白肌肤。 猿王惊愕万分地看着自己的兄弟。 随着猿王兄弟的遭遇呈现在所有猿人面前,不知何处又传出了惊声尖叫。 又有一位猿人身上的皮毛脱落了。 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在两位猿人皮毛脱落之后,接连不断地开始有猿人的皮毛脱落。 尖叫声此起彼伏,猿王惊愕地望着一个又一个族人的毛皮脱落在地上,显露出光滑的洁白肌肤,他们的面容也渐渐变得陌生起来。 脱落毛皮的猿人愈来愈多,不分男女,赤·裸的躯体暴露在火光之下,不知什么时候,猿王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毛皮也飞快地脱落。 一天之后,整个族群就没有一个猿人的毛皮得以幸存。 高山之巅。 晨伊遥遥望着那些惊慌失措的猿人们。 “那一场暴雨…改变了这世上的绝大多数生命。” 三个月来,大地上的无数生灵因暴雨而横死,幸存下来的生灵因沐浴苍白的雨水,受其中的力量侵蚀,竟往着一种神奇的方向,以无法想象的速度飞快演化。 苍老的巨木里生出野蛮的树精、剑齿虎的族群里生出了翼虎、温顺的食草鹿兽长出三只眼睛…… 简而言之, 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改变了。 晨伊望见了那一群猿人们。 雨水其中的力量,改变了他们的生命形态,让这些猿人们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演化。 纵使隔着遥远的距离,祂依然能感受到了那群懂得语言的猿人们在惊慌、在畏惧。 他们集体跪服在火焰跟前,不断祈求着能让脱落下来的毛皮回归身体。 神望着他们,这些生命受赐了语言,脱去了毛皮。 这些史前时代的生命要做日后所有理性生命的鼻祖,此刻却因恐惧,渴望重新回到走兽的行列里。 神伸出了手。 孩子要学会直立行走, 就不能永远待在摇篮里。 这些史前时代的生命不能生来就做走兽。 又一次地,晨伊的身影显现在石台之上,火焰在祂的身后闪烁。 “火!” “火啊,火啊!” “王,火降临了,火到来了!” 众目都望见祂。 脱去皮毛的猿人们仰望着那火焰之前的身影,他们激动地哭恸起来,好似那身影会帮他们拾起皮毛一样。 猿王抬起头,他的弟弟跪服在身侧,他们与众人仰望着火焰前的身影。 “火啊,将我们的皮毛恩赐给我们吧!” 猿王呼喊着,他的头颅压得很低。 整个族群的猿人们随着猿王的一声呼喊,接二连三地卑微祈求: “火啊,将我们的皮毛恩赐给我们吧!我祈求,如何恩赐我们言语,便如何恩赐我们皮毛!” 神默默地望着这群脱落皮毛的猿人们。 或许他们不能再被叫为猿人了,他们能够使用语言,皮毛脱落了,耳朵变得尖长,双腿变得有力,足以支撑他们直立行走。 他们几年前才知道语言为何物,还不明白理性的意义。 祂要引导这些人。 那语言不能繁琐,不然这些人难以听懂,自己所经历的,这些人未曾经历,自己所掌握的,这些人还不知晓。 于是,祂告知众人: “谁愿做走兽的,皮毛要生在谁身上。” 静默。 祈求的哭声在轰然的火光前突兀地中止下来。 方才还悲苦地祈求皮毛的众人们此刻噤若寒蝉,好似那身影的话语一旦落下,就会成真,谁也阻止不了。 要做回走兽,就要失去语言。 没有一个人愿意失去此刻赖以生存的语言,重新做回咿呀大叫的走兽。 猿王颤抖地仰望那火焰前的身影。 第一个掌握语言的猿王,自那天起,心里就产生了某种思绪。 祂要赐予什么,什么就被赐予了。 祂要收回什么,什么就会被收回。 猿王仰望着那身影,他无比地清楚,族群里没有谁想做回走兽。 可是… 在他的心中,自那天受赐语言起,便藏着一个疑问。 每当他膜拜于火焰时,每当他独处之时,那疑问都会被翻出来。 如何苦思冥想,他都不能明白。 他意识到自己的世界是有限,他因此求问于永不熄灭的火。 “火啊, 如果不做走兽,那我们要做什么?!” “要做你自己,” 神和他说: “要立起你们的国。” 第六章 逻各斯人 脱去皮毛的猿人们不仅要接受自己崭新的面貌,也要接受这个翻天覆地的世界。 因为脱去的不止皮毛。 他们一开始四肢垂在地上行走,但在淋过那场史前暴雨后,随着日子渐长,他们的耳朵又尖又长,听力远胜平常,他们的双腿愈来愈长、愈来愈有力,而与之相对的,双臂慢慢缩短起来,他们没有失去在树梢上飞腾而来,飞腾而去的能力,可也不得不试着用双腿行走的生活。 神时常注目这群世上唯一的理性族群。 苍白骤雨改变了这些理性生命,他们长寿,又百病不侵,富有理性,又精于狩猎,从脱去皮毛到现在,还没有一位猿人死于非命,甚至连一位寿终正寝的都还没有。 他们就像是传说中的精灵一族。 时光飞逝,晨伊望见了这群猿人因暴雨的缘故,进化飞速加快,短短的几年之间,他们就从四肢着地到学会直立行走,面对寒冷,他们起初将原来脱掉的皮毛披挂在身上,而在这过程中,猿人们诞生出了衣服的概念。 他们奋力地捕猎那些大型野兽,剥去后者身上的毛皮,他们不再像先祖们一样将毛皮当作火焰的燃料或是装饰,反而将之用作御寒的衣物。 面对那些经暴雨而异变的其他生灵,猿人们总是十分谨慎,往往在观察之后行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畏惧。 恰恰相反,他们只是学会了做出充足的准备,以猿王为首的猎手们会在窥视已久之后,给出致命一击。 他们身处的地方物产丰富、水土肥沃,对经验老道的猎手们来说,几乎完全没有食物匮乏的风险。 猿王带领他们去狩猎、布下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开拓出一片又一片的狩猎区域,以火炬与狼群等群体野兽们斗争,将一条又一条的苍莽河流标注……… 他们的部落不再只是天然形成的岩壁石洞或是参天巨木的原始树洞,而是在成百上千道栅栏和土垄里,建立起一个早期城市的雏形。 因为有王,所以他们把生活的地界称之为王国。 以这样的演化,要不了几代人,他们就要把远古巨型奇观从泥土里拔起,直至后世被人称之为奇迹。 整个族群迸裂出生命的光辉,竭尽全力地拥抱眼前的世界。 猿王是他们的首领。 于是,为了赞扬王的功绩,他的族人们授予了他名字。 撒泊。 意为像江河般被尊崇的。 而王的弟弟,作为王的至亲,则被王亲自授予了名字。 亚尔。 意为仅次于我的。 以二人为首的众族人们或从撒泊和亚尔那里得到名字,又或是从自己的至亲手上得到名字。 待到所有人都得到名字之后,撒泊王同众人说: “你有名字,我有名字,可我们一族还未曾有过名字,” “我们是受火恩赐的一族,是拥有语言的一族,不与世上的走兽们为伍!” 要区分开来,这些不再做走兽的生命,要以整个种族的名字为标志,将整个种族与世上的一切走兽区分开来。 因此,正如撒泊王所说,他们一族需要一个名字,他们一族生活的土地需要一个名字。 火光的照耀下,这世上所有理性生命都聚集于此,齐齐屏住呼吸,彼此拥挤着,推搡着,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甚至溢出眼泪。 众人的心中所想不言而喻。 除了那赐予我们语言的存在,这世上有谁能赐予我们名字吗? 火焰的光辉前,在撒泊王的带领下,浑身激颤的众人们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他们双手合十,跪服在地上,同那无上的存在祈求。 祈求一个将整个种族与走兽们区分开来的名字。 最终…… 一道重要的声音在他们心中倏然降临,使他们霎那间脱离了现实,一个族群的名字毫无预兆地确立下来。 “逻各斯人。” 意为语言,也意为以语言为起源的理性、规律、命运、尺度和必然。 逻各斯王国意为语言的王国、理性的王国。 撒泊王从地上猛然立起,绷紧了每一根青筋,用尽了迄今为止的全部力量,将双臂张开。 所有逻各斯人都昂起头,狂热地仰望代表那存在的火焰,双目难以自制地涌出泪水。 “逻各斯人!” “我们是逻各斯人!” 山风徐徐而来,众人迎着火光,不由自主地欢呼雀跃,他们狂热地发出吼叫,大声重复着那几个音节,欢呼着整个族群的名字。 以众人被授予名字为标志,逻各斯人彻彻底底地和走兽划清了界限! “族人们,骄傲吧!” 撒泊王张开双臂高呼: “我们的王国将迎来一个不可战胜的盛夏!” ……………………………………… ……………………………………… 晨伊注意到,逻各斯人的寿命远比自己过往所见过的人类寿命要长久得多,更是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猿人祖先们。 那一场苍白色的史前暴雨改变了他们。 皮毛脱落、直立行走后的逻各斯人有着俊美的容貌、尖长的耳朵以及高大的身躯,攀爬树木的本能并未因此退化,反而因为身体机能的变化得到了增长,只是逻各斯人更喜欢双脚着地行走。 逻各斯人尽自己所能地开拓眼前的世界,撒泊王带领着众强壮的男女族人们在外狩猎,他的兄弟亚尔则忙于从事管理、建设与生育工作。 史前时代的丰富物质养育了这些逻各斯人,再加上强大的理性,撒泊王几乎每次都会带回能够满足族人一周需求的食物。 这样的情况下,逻各斯王国由猿人时期的不到五十人,百年后增长到了数千人口。 对于世上仅有的理性生命,晨伊不会不加以注目。 祂发觉,逻各斯人的孩子的出生率虽然不高,比猿人时锐减了许多,但夭折概率很低。史前时代丰富的肉食又为逻各斯人的孩子们提供了足够的营养,整个逻各斯族群飞快地速度膨胀,短短的时间内便把各类凶兽拉下森林霸主的宝座。 撒泊王与其兄弟亚尔在口头上制定了部落习俗,每个成年逻各斯人要半个月参加一次狩猎,而逻各斯孩子则是在训练一年后便一个月参加一次狩猎。 几乎取而不竭的食物以及各类资源,让每个逻各斯人都过上了优渥的生活,自然而然地,他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财产,或是干肉或是毛皮石器。 随着理性发展,资源的逐渐丰富,逻各斯人中出现了一些专门从事打磨石器骨器的工匠,开凿参天巨木的木匠,虽然为数不多,但也让整个逻各斯文明迈出了重要一步。 而与此同时,这粗莽又物产丰富的时代里,有一批人在干肉和毛皮石器富足之后,自发地、无私地专职侍奉起岩壁下的火焰,为整个王国祈求庇护。 他们以捐献食物的方式代替族群的狩猎习俗。 起初是两三个有相同理念的人结伴侍奉火焰,在猎取的食物愈发丰富之后,抛下狩猎,自发侍奉火焰的逻各斯人越来越多。 直到最后,越来越多人祭祀火焰,连日常的狩猎都变得无序起来,为此,撒泊王不得不订立新的规则。 撒泊王以抽签和指认的方式规定了祭祀火焰的人选,并任命兄弟亚尔作为祭祀火焰的首领。 就这样, 逻各斯人中,诞生了最早的祭司阶级。 第七章 第一次理性危机 晨伊立在高山之巅,俯视着眼前的大地。 白雪皑皑的高山下,逻各斯人的王国距离自己的位置既不算相隔千里,也不算近在咫尺。 逻各斯人在急速地扩张和成长,王国被他们用一个个堆起的土屋或开凿的树洞建起,诸如猛犸等数不胜数的大型野兽在分食之后,被取下骨骼装饰王国,以巨大坚硬的岩石建造出宫殿。 逻各斯人们因此而感到荣耀。 然而从高山之巅往下望去,会发现,其实逻各斯人数十年的成就——逻各斯王国不过世界的沙砾,一切依然如此渺小。 但这不代表着,祂不欣喜。 逻各斯人把火当作自己的形象敬拜,他们心里还没有一个足以形容祂的称呼。 不过,神并不在乎这些。 “逻各斯人长寿,长寿到他们要等很久才能寿终正寝。” 从高山之巅望去,逻各斯人比蚂蚁还渺小,晨伊自语道: “如果其中有人死去了,那就代表着,这世上第一次有理性生命去面对死亡。” 到了那时,得到理性的逻各斯人就不得不开始面对一个千年问题。 死亡。 神在高山之巅上慢慢踱步。 高山上积着雪,那雪中没有祂的足印。 对于自己来说,死亡并不存在。 来到这世界之时,晨伊便知道直到世界末日,自己都将永恒存在。 记忆的缺失蒸发了肉体上的情感,唯有最底下神性的悲悯要超越生命。 晨伊望着这些逻各斯人。 撒泊王与他的族人子民认为什么都无法摧垮这不可战胜的盛夏。 因此他们肆意地猎杀野兽,献上丰厚的牲祭,纵声于享乐。 神在思索,他们认识到死亡时,要如何启迪他们。 因为这世上的生灵里,只有他们拥有理性,能被称之为“世人”。 祂的思索没有持续太久。 这时,远古混沌突然翻滚,突然涌动。 原初意志排斥着降临的神。 猛地抬起头,神凝望向海洋之上的远古混沌,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向高山之巅。 晨伊稍稍低下头。 自己的身影想比之前,发生了变化。 黯淡了。 虽然几乎微不可察。 但自己的身影确实黯淡了。 晨伊看着远古混沌,后者宛似显露獠牙般翻涌滚动。 毫无疑问,世界的原初意志威胁着自己的存在。 神微微阖上双眼,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 ………………………………… 逻各斯人认识到,他们的寿命简直长得惊人,体能也非同小可。 数百年过去了,以撒泊王为首的青壮们才跨入中年,迄今为止,从来没有哪个人自然死亡。 这是猿人时期所不能想象。 几千人口的王国也成长到上万人的规模,原有狩猎区域的采集和捕猎已经难以满足需求,王国因此愈扩愈大,对于野兽们的捕猎也不敢那么随心所欲,撒泊王不得不让整个族群节制一些。 不过,撒泊王依然坚定地认为,自己的王国仍在繁荣昌盛,王国的盛夏仍未迎来终结。 王的兄弟亚尔却时有忧心。 “王兄啊,那些猿人时是壮年的人,现在白发越来越多了。我们的族人在老去。” “亚尔,你不必担心,我们受了火的庇佑。” 撒泊王坐在石造的君王宝座之上, “老去便老去吧,火永远眷顾我们,我们与我们的王国永不朽坏。” “世上岂有永不朽坏之物?” 亚尔质问道,王国里只有他能这样质问撒泊王, “或许,我是说或许,或许我们都会死!我们并不永恒!” “你在说什么?!” 撒泊王面露怒意,站了起来,拍打王座, “火焰永恒,我们自然永恒,你是火的主祭司,难道不晓得这火焰是从我们的猿人先祖手里传承下来的吗?迄今为止还未曾熄灭!” 亚尔面对愤怒的撒泊王,双手双足不由地颤抖,露出了怯意。 “回去吧,亚尔。好好祭祀火。” 撒泊王吐着字说道。 亚尔颤颤巍巍地走出了撒泊王的石制宫殿,走过数十条由宫殿延申下来的长阶,渐渐地,他的身影消失在撒泊王的视野里。 兄弟落寞地离去,撒泊王感受到一丝愧疚。 他的兄弟亚尔既不勇敢,也不坚毅,可亚尔的敏锐与聪慧永远值得称道,不然撒泊王也不会让他祭祀那位存在。 王爱他的兄弟。 许多逻各斯人的家庭里,一旦有了孩子,爱孩子就胜过了爱手足兄弟。 然而撒泊不同。 比起孩子,撒泊更在乎他的兄弟。 他不是没有子嗣,恰恰相反,他的妻子们为他生育了数位子嗣,有的早已成家,有的还尚处襁褓。 撒泊当然爱他的子嗣们,他的子嗣一出生就是逻各斯人,唯有亚尔是从猿人时便陪伴他左右,也是他建立王国的左膀右臂。 凝视着宫殿延申出来的长长阶梯,撒泊抬起手,把一位仆人唤了过来。 “上次猎得一只翼虎是吗?将那翼虎的毛皮送去给亚尔吧。” “王啊,可是…那是你最喜悦的…” 那位仆人想要劝阻,却对上了撒泊王不容置疑的眼神。 仆人一下噤声,低头遵照王的命令。 撒泊王最喜悦的毛皮,当晚就被送到了亚尔的居所。 …………………… 一切没有如君王宝座上的撒泊所说。 历史的发展, 反而恰到好处地印证了亚尔的言语。 那些最早生起白发的逻各斯人在某个时间段里,不约而同地迎来了死亡。 数百人死亡了,没有人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第一个迎来了死亡,但是人们都知道,死亡没有最后一个。 受赐语言后,王国开阔,生活富足,漫长的寿命中,逻各斯人渐渐忘记了死亡的模样。 如今,逻各斯人以理性为傲,以做走兽为耻。 而在猿人的时代里,死亡是很常见的事物,伴随着他们的一生。 死了就死了,悲伤会持续几天,但绝对不会深切,因为危险的狩猎还在继续,朝不保夕的日子还在继续。 可是,不再朝不保夕的逻各斯人惊愕地发现。 死亡带来的悲伤远比想象中深切,比做走兽时深切成千上万倍。 听到某人死了,逻各斯人们会不由地落下泪水。 死亡像是荆棘般把王国的心脏搅碎。 大地在下暴雨,逻各斯在哭泣。 近十分之一的人死亡了,唤起了逻各斯人的原始恐惧。 从猿人发展而来的逻各斯人发现了恐惧的根源——受庇佑的逻各斯人会死。 连世上唯一拥有理性的生命也会死! 逻各斯文明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 那危机不是物质上,而是根植于心灵,源自于理性。 逻各斯人问出了, 整个文明最为伟大的问题: “我们为什么要死亡?!” 在逻各斯人学会记载历史后,在亚尔的长子带领族人离开王国,开拓新世界后… 将这记载为… 第一次理性危机。 第八章 要熄灭火 修理得平整的土地上,整个王国都在恐慌、都在哭泣。 拥有理性以来的丰富物质与安逸生活,让逻各斯人忘掉了生离死别,但一具又一具寿终正寝的遗体将他们拉回了现实之中。 “王啊,我们拥有了理性,自以为拥有了全世界…” 亚尔哀恸地诉说着, “原来理性在死亡面前不堪一击。” 撒泊王面对着一个个埋入地里长眠的逻各斯人,他沉默不语。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猿人时期经历的死亡都无法与此刻相提并论。 理性并没有战胜死亡。 恰恰相反,理性让人更加畏惧死亡。 成千上百的逻各斯人齐聚在宫殿之前按,众人的目光仰望着撒泊王与他的兄弟,他们跪在地上,祈求撒泊王给出一个回应。 我们为什么要死亡? 逻各斯人不是不能接受死亡,但是他们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死亡不可。 这是一场理性的危机。 撒泊王立在众目之前,他在短暂的默哀之后,转过身回到宫殿之中。 亚尔跟了上去。 “亚尔,我们该怎么办?” 双手按在王座之上,撒泊王压抑住颤声问道: “原来我们也会死亡!” 宫殿、城市、祭坛…漫长的寿命让撒泊王自以为在地上建立起了丰功伟绩,自以为将永远引领整个王国,直到拥抱整个世界。 然而残酷的事实却告诉他们,即使拥有漫长的寿命,依然要面临死亡。 山林间的走兽如何老去,他们就要如何死亡。 连他这个最早被赐予语言的王也一样。 自己也会死! 撒泊王陡然之间感受到了世界的宏伟与自己的渺小。 自己与亚尔亲手建立起的辉煌文明,或许只是经不起时间冲刷的尘埃。 “走兽会死亡,我们竟然和走兽一样,都会死亡!” 撒泊王激动地说道。 “王!” 亚尔心痛地驳斥道: “走兽会死亡,难道我们还是走兽吗?!” 亚尔的驳斥教撒泊王感到羞愧。 他方才失态了,片刻之后,他冷静下来,说道: “我们必须要解决它,解决死亡。这世上,一定有什么可以胜过死亡。 撒泊王喃喃道: “火…” “亚尔,求问于火吧。” ………………… 死亡的寒冬如此冷冽,理性从语言中觉醒,却让逻各斯人误以为王国盛夏无法摧垮。 我们为什么要死亡?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个问题成为困扰整个文明的危机。 善于思考的逻各斯人不得不面对这棘手的难题。 而逻各斯人中并非没有智者。 智者们凭借着积累而来的经验去解释死亡、去认识死亡、去解决死亡,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甚至因彼此间不同的观念而争吵、辩论。 然而,这初生的文明里,没有哪位智者能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 双脚着地的世人们试图寻索治愈死亡的良方,寻索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情形。 可这无济于事。 自从死亡的序幕被掀开,接连不断地有逻各斯人走向寿终正寝。 逻各斯人意识到,他们对这世界的认识太浅薄了。 区区几百年的理性,不足以回答关于死亡的难题。 撒泊王和亚尔,君王与祭司,他们是整个逻各斯王国的领袖,自然而然,他们担起寻求答案的重任。 晦暗的夜色之下,亚尔领着众祭司们祭拜起熊熊燃烧的火焰。 众祭司们紧张万分,没有人能回答死亡的难题,恐惧之下,逻各斯人唯有把希望寄托给了火。 “无上的火啊,” “死亡…死亡如同毒蛇,烧灭它吧。” 亚尔放空了一切思想,全心全意地跪伏在地上。 众祭司们跟随着亚尔跪伏地上,虔诚地诵念祷文。 亚尔是祭司之首,是理应最接近那存在的人,此刻肩负着求取答案的使命。 “为什么要有死亡,而不是永生?” 亚尔吟诵着逻各斯人赞美火的祷词和诗篇,为了眼前的仪式花费全身的力气。 “火啊,为什么要有死亡…生命完全可以不死亡,但是,我们竟然会面临死亡。” “火啊,烧灭那死亡的毒蛇吧,死亡了什么都会逝去。” 亚尔的喉结颤抖着,火焰的温度之下,他感觉到水分一点点地丢失,但他依然坚持下来。 “火啊,我们需要答案。” “为什么要死亡?” “我们明明可以不死亡!” 群星竟耀的黑夜里,除了逻各斯王国,半个世界都几乎陷入了静谧之中。 高山之巅上,晨伊听到了亚尔的求问,那也是整个逻各斯文明的求问。 逻各斯人需要神来回答这个终极问题,需要神来解释世界上的奥秘。 祂凝望着祭拜火焰的逻各斯人们。 神喃喃自语道: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们。” 但那样… 逻各斯人无法领悟到死亡。 世人必须先学会接受死亡,然后学会自己试着解答。 因为领悟不是冰冷的答案,而是在求索中的顿悟。 自降临于世以来, 晨伊看待世界的角度变了。 祂已明白许多。 逻各斯人以为他们需要一个神谕式的答案。 然而自己要做的,则是在他们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恰到好处地揭示千古流传的世间真理。 首先… 神伸出了手,指向了大地上不息的火焰。 要熄灭火。 ……………… 火… 灭了。 亚尔惊骇地凝望着黑暗下来的祭坛。 没有任何的预兆、没有任何的干扰…甚至祭祀时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火焰就这样燃烧殆尽了。 众祭司们僵硬在原地,面庞上苍白如死灰,双眼瞪大,瞳孔猛缩着。 一种更胜于死亡的恐惧在祭司们的心头涌起,迅速地征服了他们的全部身心。 身为主祭司的亚尔怔怔地望着熄灭的祭坛,直到一缕夜风拂过,他才后知后觉地战栗起来。 “火…火熄灭了…” “我们…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亚尔感受到巨大的冲击,整个人摇摇欲坠,身体往身后的石制长阶倒去。 所有人都处在怔愣之中,没人能及时拉住亚尔,就这样祭司之首硬生生地摔在了长阶上,如同破烂一样从祭坛上滚落下来,最后跌了个头破血流。 即使如此,肉体的伤痛依然比不上精神的冲击。 满脸鲜血,亚尔仍呆呆地呢喃道: “我们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要死亡?!” 第九章 向那存在求问 撒泊王暴怒了。 他注视着熄灭了的祭坛、长阶上的血迹,浑身都在颤抖。 “祭拜火的,怎敢让火熄灭!” 众目之前,撒泊王怒发冲冠。 诸位祭司们畏畏缩缩地跪在泥地上,祭司的身后,跪伏着其他逻各斯人,他们或是绝望、或是愤概,对侍奉火的祭司们投以仇视的目光。 他们的怒火并不比撒泊王少。 那些祭祀火的祭司们,分明享有更高的地位,理应侍奉火永世不熄,此刻却让那神圣的火熄灭了。 撒泊王转过身,睥睨着这群瑟瑟发抖的祭司们,惨笑道: “赐予我们语言的火灭了,主祭司病了,你们之中一定有谁肮脏堕落,以致于那存在被触怒,连主祭司亚尔都被波及!” 撒泊知道自己的兄弟亚尔,他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之人,决计不会犯下让火焰熄灭的大罪。 而且,他爱他的兄弟,不由地要将亚尔和此事撇清关系。 “你们这些人里,一定有谁肮脏堕落!连我们也要被殃及!” 王愤怒到双拳都在颤抖,以残忍的目光望着祭司们,将判决宣告: “取火吧,我的子民们,你们中有谁的身体在火焰里燃烧的,那人定是有罪,因为赐予我们语言的火焰要烧灭这不敬之人!” 众祭司们闻言,恐慌瞬间袭击了全身,然而,还不待他们说出求饶的言语,逻各斯人们便涌了上来,他们的情绪被死亡的恐惧所压抑,此刻如洪水决堤般爆发。 逻各斯人们将众祭司们一个个压倒在地、吐唾沫、辱骂,在撒泊王的命令之下,人们飞快地取来其他备用的火焰,重新将祭坛点燃。 熊熊火焰在祭坛上燃烧,好似死亡的獠牙。 众祭司们的脸庞苍白如雪,他们惊慌地尖叫、求饶,可这无法让暴怒的民众们重回冷静,在一波又一波的声浪之中,在撒泊王的权威之下,众祭司们在最后一声绝望的呜呼,被一一投入火中。 每个人都沉湎于暴怒之中,没有人记得他们的遗言。 一时之间,惨叫声于火焰的深处回荡。 火焰犹如热爱死亡的凶兽,吞噬了祭司们的脆弱躯体,火焰的声势越烧越旺,那高温蔓延到长阶之外。 逻各斯人在哀嚎停止之后,依然未曾寻回理智,反而陷入了迫害他人的强烈兴奋之中,在长阶下高呼撒泊王的名讳。 “撒泊王!永恒的王!” “伟大之人!最先受赐语言的王!” 逻各斯人对死亡的绝望,此刻演变为兴奋而热烈的高呼,祭司们死了,他们唯有期盼着王,期盼他们的领袖,能够给出一个答案。 我们为什么要死亡?!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领头,或许是某位暴民,或许所有人都是暴民,竟然高声请求道: “王啊,定是肮脏堕落之人招致了我们的死亡!像走兽一样死亡!” 一声之后,逻各斯人们的声音如山呼海啸般朝撒泊王奔涌。 “我们的族群里,有的人肮脏堕落了!” “烧灭那些肮脏堕落之人!” “他们有害于我们,王啊,烧死他们!” “王啊…” 撒泊王高高立在祭坛之前,源自祭坛下的子民们的汹涌呼声却把他淹没了。 他是第一个受赐语言之人。 他是享有君王宝座之人,他要倾听子民们的呼声! 宽广的威严顺应着逻各斯人们的声音迸裂出来,撒泊王张开双臂。 “子民们,烧灭那些人!烧灭死亡!” 撒泊王回应了子民们的呼声。 ………………………………… ………………………………… 亚尔病了。 他昏迷了好几天,直到现在才转醒。 从长阶上摔下来之后,身为主祭司的他承受不了如此大的精神冲击,所以他病了,病得厉害。 “主祭司,这些是草药。” 一位智者被撒泊王委任来照看亚尔。 他将熬煮过后的草药汤递了过去,亚尔勉强爬起,将身体倚靠在墙壁上。 亚尔慢慢地将草药汤饮尽。 智者想要接过亚尔手中的木碗,可亚尔纹丝不动。 “…我的王兄,” 亚尔吐着字问道: “他…为何将众祭司都……投入火中。” 智者的脸色变了变,回了下头,见身后无人之后,方才缓缓开口道: “王说,正是那些人肮脏堕落,才招致我们要像走兽一样死亡。” 智者仅仅只是不带情感的叙述。 亚尔从中捕捉到什么,开口道: “火…是在我的祭祀中灭的,错在我…而不是那群祭司…” “不要说这些,主祭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说了,错不在你。” 亚尔沉默了。 “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 智者犹豫,决定吐露出真诚的话语: “逻各斯人快要失去理智,他们…他们到处都在指认那些肮脏堕落之人。” 亚尔倒吸了一口冷气,刹那失神了。 智者从亚尔的手中拿走了木碗,而后缓缓开口道: “…主祭司啊,那些人都疯了,因为死亡。他们以为,死亡是因为火的愤怒。” 亚尔听出了智者有什么要说,这时转过头,怔怔地问道: “你呢,你是如何看待死亡的?” 智者把木碗放到一旁,又回一次头,见无人过来,便压低声音道: “主祭司…我想,死亡不过是一场集体幻觉。” 亚尔大吃一惊,追问道: “什么…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死亡可能只是幻觉,或许我们并没有死亡,你想想,一个活了几百年的逻各斯人,拥有理性的逻各斯人,有别于一切走兽的逻各斯人,突如其来地就死亡了…这不合理,这一点都不合理。” 智者飞快地表述着自己胆大包天的观点, “我猜想,或许,或许死亡就是一场梦,我们只是…不知为何把‘某个人还活着’这件事给遗忘了,然后把这种事叫做死亡。可能,我是说可能,其实他还没有死,他的某个部分还活着。” “某个部分还活着…哪个部分还活着,在哪?” 听着智者的论述,亚尔好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急忙追问道。 可是,智者也说不上来。 “我…我不能晓得。” 亚尔不愿放弃,接连追问道: “你要想出来,你要想出来!” 智者这时叹了口气道: “我想不出来,我之前就想了很久。或许这种深奥的奥秘,只有那赐予我们语言的存在才知道。” 听到这里,亚尔只好不甘愿地放下这根稻草。 但是… 智者的设想依然给亚尔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对…火…那赐予我们语言的存在,那存在肯定知道。只要我们寻到那存在……” 亚尔的脑海里,此时蹦出了前所未有的想法。 亲自向那存在求问… 这个让整个逻各斯王国都失去理智的难题。 第十章 就在那里 晨伊走在这世界上。 茂密的森林之中,祂从地上走过,没有一片落叶被祂踩到。 神观望着被远古混沌所爆发出的力量改变的生命们。 逻各斯人因那苍白色的力量脱去了皮毛,这个世界也像是脱去了皮毛一般,与过去的景象大不一样。 “每一寸土地都惊人的肥沃。” 晨伊弯下腰,捻起一把泥土, “还蕴含着那种苍白色的力量。” 远古混沌中积蓄的力量,原本是原初意志想要抹去自己的存在,想要让世界回归原状。 而提前引爆之后,这毁灭的力量,反而成为了革新生命形态的力量。 简而言之,世界的演化加快了。 因此,自己才打算到地上看看,这演化之中是否有值得注意的事物。 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晨伊越过枝繁叶茂的丛林,身影一下出现在河流边。 一群头颅长有稚嫩肉角的始祖马群聚在溪水边上,它们温顺地啜饮着河水,头上的肉角焕发着晶石般的光泽。 “或许该叫它们独角兽…” 不需要接触,仅仅是看一眼,神便能知晓它们性情温顺,十分怕生的同时,又有极强的领地意识。 晨伊踏着流动的溪水行走,直到自己走到对岸,独角兽们依旧啜饮着水源。 因为独角兽们看不到自己。 准确来说, 只要自己想,自己就能够让这些生命忽视自己。 对岸又是一片辽阔的树林。 而树林里的景象,自己看得够多了。 晨伊的念头一闪,整个身躯便跨越了难以衡量的距离。 陡然之间,眼前的景象不再绿意盎然。 祂的眼中出现了绵延不断的巨大山脉,其中蕴含着各类丰富而珍稀的矿物,在这没人需要铁器的史前时代里,矿脉成串地、毫不避讳地裸露在外。 晨伊放眼望去,发现苍白色的力量积聚在大大小小矿脉之中。 “那力量也改变了物质的形态。” 神继续前进。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座火山出现在祂的视野里。 随着晨伊的接近,火山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火山的模样奇特,火山口与山脚明显分层了,像是被什么围住了一样。 神凝视着那围住火山的东西。 那是一条巨蛇。 巨蛇从头到尾把火山山脚围得严严实实的,汲取着火山的温暖。后者的头颅低垂,眼睑阖住,显然是在沉睡。 而令人惊奇的是,这条巨蛇的鳞片色泽像是岩石一样,粗看下去,很难看出与火山之间的差别。 巨蛇不远处的土地肥沃至极,是这群山环绕的地带里,最为适宜动植物生长的土地,简直能称得上乐园。 “若以后有人在这建国…许要亡于火海中。” 晨伊喃喃道。 祂试着预想数百年,甚至千年后的事。 逻各斯人迟早要从那一片原始丛林走出,在这个世界上开枝散叶。 而且,自己有一种预感。 稳固自己存在的良方,就在文明的演化之中。 晨伊对那群唯一拥有理性的生命有所信心。 想到逻各斯人,神便转过身,目光穿过瞬息间一段遥远的距离,落在王国之内。 “亚尔么…” 神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逻各斯人里,有位叫亚尔的,希望寻到自己的所在。 可若为求取而来,必将一无所获,若为领悟而来,必将一无所知。 除非… 在寻求死亡回答的艰辛路途上,早有收获,早有领悟。 那么到了日子满足时,他要求取什么,要领悟什么,什么就要在他面前显现了。 ……………………………… ……………………………… “亚尔,你要去寻求那火?” 撒泊王坐在高大的石座之上。 亚尔跪在地上,表现出对王兄的恭顺与服从。 “正是这样。” “可那火重新点燃了,火就在这里。” 撒泊王显然不满意亚尔的做法,劝说道: “你要做好你份内之事,既然病好了,就照着以往那样祭祀火。” 说着,撒泊王抬起手,就要让亚尔回去。 可亚尔抢着说道: “不、我不只是要找那火,我是在要去…亲自寻找那位存在,那存在不只是火。” 撒泊王的手僵了僵,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兄弟。 在猿人时代,是自己最先受赐语言,是自己最先把那存在称之为火。 眼下亚尔却要说,那存在不只是火。 如今王国紧张的阴云下,撒泊王的神经比以往敏感了许多。 但他尽可能地把这些思绪抛之脑后。 “你继续说。” “王兄,那存在不只是火,我们的火是从祖先们手中传承下来的,祖先们又是从它们的祖先手中传承下来。 雷霆劈在巨木上,我们祖先的火就从中诞生了。 可为什么,这么多代猿人里,只有我们得到了语言,得到了‘逻各斯’。” 亚尔为了让撒泊允许他去寻求那存在,毫不保留地倾吐心中所想, “那存在是突然出现的,而不是从火中走出来…那存在不应该只是火,也不该被称为火。” “那你觉得要被称为什么?” 撒泊王好笑地询问道。 亚尔一时语塞,说道: “我想过很多,比如:理性、光…或者生命,但…没有一个能很好地表述,反正不能只被称为火。” 他顿了顿,说道: “那存在应该被称为什么,我还不晓得。” 撒泊王一只手提着下巴,俨然在思考。 见到撒泊王有这样的反应,亚尔乘胜追击道: “王兄,让我去吧,我必将回答死亡的答案带回。这么多人里,只有我是主祭司。” “可你要到哪里去寻找?” 撒泊王认真考虑了一番后,如此问道。 这一下让亚尔语塞。 是的… 正如他所说,那赐予语言的存在是突然出现的。 撒泊王见此,更加觉得好笑,原本谨慎聪慧的兄弟,在病了一场之后,竟然如此糊涂。 他挥挥手,正准备让亚尔重新回到祭司之位。 亚尔猛地一抬头,他想到了什么。 雷霆劈在巨木上,我们祖先的火就从中诞生了。 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此刻回荡在脑海中。 雷霆从哪来? 天上… 哪里是最接近天上的地方? 或许是命中注定,一个答案在亚尔的脑海里涌现出来。 “王兄,” “那座山,那座高山,” “就在那里!” 第十一章 我们这一代人就需要答案! 撒泊王准许了亚尔的旅途。 他精心挑选了六位善战的猎手,陪同自己的兄弟去求问那赐予理性的存在。 “亚尔,你真要到那座高山去?” 临行的前一夜,撒泊王再度发问道。 撒泊王希望他的兄弟回心转意,避免在路途之中白白丧命。 “我要到那去,不只是为了我,也为了逻各斯人。” 亚尔说道: “我们总要去寻找。” 撒泊王静静听着,这些天来他劝诫了数次,然而亚尔的信念仍旧坚定不移。 “无数的智者都没能解决那死亡的难题,你凭什么认为够从那存在身上得到答案?” 亚尔仰起头颅,与撒泊王对视。 撒泊王的声音和缓,继续道: “那座高山,谁也没去过,只知道那里寒冷刺骨、凶险万分。停下来,亚尔,继续祭祀火吧,那存在迟早有一天会现身的。” “王兄,” 亚尔的四肢生出一股勇气,出声驳斥道: “我们的猿人祖先们世代守着火,可只有我们得到了语言!” “是的,只有我们得到了语言,所以为何不把这问题留给子孙后代?总有一天,我们子孙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死亡?!他们会得到答案!” 兄弟的驳斥让高高在上的撒泊王不甚习惯,王的语气里蕴含着愠怒。 “因为我们需要答案!” 亚尔直视着撒泊王说道: “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 而是因为我们今天就需要答案!我们这一代人就需要答案!” 他们没有前人可以问, 他们不知道后人回答这问题时,自己又身处何方。 这一代逻各斯人需要一个答案。 撒泊王的双拳因亚尔的驳斥而颤抖,他无话可说了,因此便不再劝诫亚尔。 “去吧,亚尔,不要死在那。” 于是,第二天的一早,亚尔和他的队伍就这样启程了。 一切都很顺利,撒泊王尽管不支持亚尔去往高山,但依然如约地为他提供协助。 只是在离开王国之前,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那位在亚尔生病期间照顾他的智者,自告奋勇地加入这场旅途之中。 “如我的王兄所说,这场旅途凶险万分。” 亚尔面上带着犹豫。 “主祭司,我要验证我的猜想。” 智者顿了顿,补充道: “死亡是幻觉一场。” 智者的再三请求之下,亚尔把他接纳到了队伍之中。 王国内,许多逻各斯人都听闻了亚尔的打算,王国的子民们出现在修理平整的土地上,为亚尔的旅途献上衷心的祝福。 “主祭司啊,火真的在高山之上吗?” “愿你为我们求来答案。” “主祭司一定要平安归来,你是那存在的祭司。除了你,谁还配得上祭祀呢?”云九小说 ……………… 就这样,亚尔与他的队伍,总计八人踏上了这一场寻求答案的旅途。 对于他们要去的目的地,那座高山,逻各斯人见到的山不多,因此没有为那座高山取什么特别的名字。 逻各斯人只是单纯地将它称之为高山。 亚尔仰起头,望向高山,白雪覆盖着山接近于天穹的上部,其山腰和山脚则是被由深到浅的绿意所覆盖。 铺满皑皑白雪的山巅,乍看之下,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光彩蕴含其中。 半天时间,逻各斯人队伍便从王国的边界走到高山的山脚,凭借着猎手们丰富的狩猎经验,他们避开了有威胁性的凶兽,一路上几乎风雨无阻,连有惊无险都算不上。 到了高山的山脚,这支队伍便开始寻找一条能够登山的道路,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就等于选择了危险,而其中最重要的经验在于,要找到一条有走兽痕迹的路。 直到黄昏时分,一行人才终于找到一条能够上山的道路。 保险起见,他们没有胆子趁夜上山,因此决定在山脚下暂时休歇一晚。 逻各斯人们围坐在一起。 夜晚的天空涌起了星辰,密林中层层裸露的枝桠映照在地上,粗糙的阴影彼此交汇,边界模糊而不清晰。 黑暗要淹没了天空,皎月随着阳光的远去从层层叠叠的森林中涌起,流云此时也被散发出淡淡的银色,飘荡在天穹中。 暮鸦停在枯枝上,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寂寥的鸣叫,走兽的声音慢慢从树林中远离,隐没在远处的大山,沉默下来,在夜晚的到来后就渐渐离去。 亚尔与智者讨论死亡。 “我心里有所预感,我的猜想是真的。死亡只是幻觉。” 智者如此说着: “你有想到什么吗,主祭司。” “我实在很难相信。” 亚尔这样说道。 尽管他希望智者所说的话就是真的,但理智告诉他,这种猜想很难说得通。 “因为…因为…” 智者顿了顿,思索片刻后,另辟蹊径地答道: “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把某个人遗忘了,那么我们难道就可以说那个人死了吗?” “好像…并不能。” 亚尔思考了片刻后道。 “你看,死亡的奥秘就在这里,我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把那些人遗忘了而已。” 智者抚摸着胡须,以睿智的眼神望向高山。 “死亡只是幻觉…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会有这种幻觉?” 亚尔反问道。 智者好似早就预料到亚尔会这样问,如此说道: “森林里有些果子或者蘑菇,吃了就有幻觉,有些动物的肉也是这样,可能我们是因为刚刚吃了某种动物的肉,患上了某种病,然后就产生了幻觉。那些逻各斯人不是死了,那些逻各斯人里某个部分还活着。” “你这样说不通,我想,死了是真的死了,就像走兽一样死了。” 亚尔顿了顿,思索片刻后道: “不过,某个部分还活着,我希望那是真的。” 智者不再与亚尔进行辩驳,他清晰地知道,逻各斯人的认识太有限了,无论是自己的论断,还是亚尔的说法,谁都有可能是错的。 “你说,要是某个部分还活着,那么会是哪个部分?” 亚尔也暂且撇开了二人观点中对立的地方,而是讨论起了这个问题。 “就像我之前所说,死亡是一种幻觉,是大家把某个人给忘了,我想,还没有被遗忘的那部分,应该还活着。” 亚尔听着智者侃侃而谈,二人讨论死亡讨论了很久,直到困意席卷,再也支撑不住时,方才停下。 智者的话对亚尔颇有启迪。 只是逻各斯人还没有绘画,更没有文字,主祭司只好把今夜的交谈牢牢记在脑子里。 第十二章 雪崩 第二天的一早,逻各斯人们开始登山之旅。 眼前这座高山宏伟而高耸,站在山脚之下,昂头勉强能望见半山腰,亚尔吞咽着口水,双手按在沿着山路的树上。 这数百年来,逻各斯人拥有了语言,拥有了理性,他们比以往更晓得什么是趋利避害。 所以,没有人登上过高山,因为登山一途充满危险,最多不过是在山脚下穿梭。 他们是首先的人,是最早的人, 是希望晓得死亡的人,是求问生命权威的人。 亚尔并没有退缩,他身边的智者也没有,猎手们听凭二人吩咐,走在最前面,沿着一条只有走兽走过的山路,一步步地往高山之巅行进。 逻各斯人的寿命漫长,也因此每位逻各斯人都积攒了丰富的、应对各种危险的经验,加上他们的体能极强,善于攀登各种地形,尖耳朵能耳听八方,所以亚尔他们很轻易地就从山脚走到了山腰处。 在这段平缓的路途上,原本怀有担忧的亚尔心中多了几分信心。 他们朝山巅前行,迈入一片杉树林中。 杉树林里透露出一副寒意,智者不禁打了个哆嗦,仰头向远处看去,远方赫然有雪。 “小心些,前面都是雪。” 亚尔同众人嘱咐道。 猎手们也警惕起来,有的警惕四周的走兽,有的警惕被雪层覆盖的天然坑洞,就这样,一行人一边走着,一边小心杉叶林里的风吹草动。 继续登山前行期间,亚尔险些踩入一处雪层覆盖的坑洞之中,还好智者及时将这位主祭司拉住。 纵使这样,亚尔依然后怕不已,他感谢着智者的举动。 “不用这样,” 智者和缓地同他说: “只是拉上一把而已,你在我那个位置站着,相信你也会如此。” 或许是越爬越高的缘故,山林间走兽的声音变得若隐若现,并不真切,整片杉树林陷入了寂静之中,只是偶尔能听见少许鸟类的啼鸣。 登山的路途并不算一帆风顺,但总体来说,依然有惊无险。 眼前的景色一幅严寒,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出了针叶林,积蓄的白雪下,能听到生灵涌动的轻微声音。抬头仰望,明明是白日,依旧能看见漫天星斗,闪烁云层间,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了,逻各斯人们选择稍作休整,上山的道路还有很长。 站在一处天然形成的坚固石壁上,亚尔和智者几乎同时向上望去,高山之巅上,有什么在发着神秘莫测的亮光,遥远而令人着迷。 高山之巅的遥远光辉,被星斗的颜色衬托着,随着他们一步步往山巅走,仿佛不是他们在靠近,而是那光辉将他们越拉越近。 亚尔能够预想到接下来的山路,因为在往上走的话,就没有走兽走过的路了。 在一番勘探之后,他们选择了从东面开始向高山之巅前行。 走过一段行程,亚尔陡然发现风霜大了起来,脚下的积雪算不上厚,但也绝对不容小觑。 智者微微缩着脑袋,眸中带着些许畏惧。 他想到了什么,转头向亚尔问道: “主祭司,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存在不在那呢?万一那存在恰好离开了呢?” 亚尔低了低头,而后说道: “我没想过。但…我们依然要去到那里。” 智者听过后,微微点头,同意了亚尔的话语。 一行人继续着登山之旅,已经走到了这里,显然没有在退后的可能。 双足踏在雪地上,逻各斯人们奋力地向着高处而去。登山的艰难此时向他们显现出来,被兽皮包裹的双足在随着一步步的行进而慢慢麻木,起初还能感觉到趾头能动,走上一小段距离后,就只能感觉到微微的冰冷,整只脚掌都冻作一块。 亚尔奋力地攀登,智者紧随其后,站在最前方开路的猎手们,脸庞都被冻得失去血色。 在正午过后,高山显得愈发寒冷,天色慢慢趋近灰暗,些许连续的微风从山谷的深处传来,裹挟着雪花砸来,像是戳刺皮肉的针。 缺乏登山经验的逻各斯人们不晓得那是暴风雪的预兆。 “还能继续上去吗?” 亚尔见天色有些灰暗,朝前方的猎手们问道。 猎手们低声商量后,其中一人回过头交代道: “我们不好继续上去了。可是,主祭司,要找到一处能歇息的山洞才能停下。” 那位猎手说得不错,越是往高山之巅走,山路越是陡峭难行,一行人不是不想停下,而是不能原地停下。 “要多久?” 智者朝着猎手问道。 “或许快了,应该不会太远。而山顶也渐渐接近了。” 那位猎手如此回答。 山上的风霜慢慢变得大了起来,天色晦明,逻各斯人们的视野渐渐变小,爬了一整天的山,纵使他们的体能再如何胜过寻常走兽,此时也疲倦缠身。 道路已经模糊不清,亚尔不知道他们的方向有没有错,只能一股脑地继续前进。 走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忽然听到有大风夹杂霜雪,呼呼地撕扯大地。 紧接着,在听到风声的时候,脚底下的积雪开始抖动,向下滑落,风雪从西向东而来! 事情是突然间发生地,亚尔一行人根本没有做好应对暴风雪的准备。 积雪与砂石被刹那席卷,扯出恶魔般的声音,漫天飞舞,成了催命的死亡呼啸。 恐慌瞬间爆发,逻各斯人们快要冻僵的血液又因恐惧而重新流动。 狂风席卷下,亚尔浑身被砂石打得抽痛,视野极速缩小,起初还能看见前方的猎手,不到几个呼吸,眼中所见就唯有白茫茫的一片,仅仅能在撕扯的风雪中,听到微弱而急切的呼喊声。 智者紧紧跟着亚尔,求生欲的驱使下,他们奋力地向前方爬去,那风雪很大,他们弯着腰,拼命地向前窜,防止狂风把他们吹下山崖。 二人拼了命地向前,大作的风雪中,慢慢接近猎手们的呼喊声。 他们穿过了一段艰难的距离,终于透过风雪,看见了前方站立着两位猎手。 亚尔提起来的心稍微放了下,他正准备猛力冲上前去。 突然之间,一块硕大的雪从高处崩裂开来,以飞快地速度朝下俯冲,两位猎手还未来得及露出惊慌失措的面色,就霎那在山路间失去平衡,被冲下山崖。 一切都是在不到一个呼吸间发生的。 亚尔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死亡逼近的恐惧彻底冲刷了他的大脑。 第十三章 只有我们会寻找有关死亡的答案 登山的逻各斯人们失散了。 原本八人的队伍,在刹那之间,只剩下亚尔和智者两人。 绝望在心头渐渐升起,亚尔只能凭借着生物本能在风雪中前行。 风雪未有平息的迹象,它如同饥饿而狂躁的野兽,在天地肆虐,吞噬所有可见之物。 智者的脸庞冻得苍白,唯有脸颊上因血液的积聚而泛起一点红晕。 他的身体不如那些猎手们,也不如更为年轻力壮的亚尔。 冰雹从天而降,二人无力闪躲腾挪,智者浑身的骨头都被砸得生疼,他闷喝一声,身体往前倒去。 亚尔连忙伸出手,一把将智者拉住。 然而,厄运往往突如其来,超乎意料之外。 亚尔伸手抓住了智者,一颗硕大的冰雹顺着狂风袭来,精准地重击了亚尔的头颅, 冰雹的内芯是一颗尖锐石块,亚尔的脑门迸裂出血,皮肤破裂,骨头都露了出来,他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与智者一同向下倒去。 哗啦。 哗啦。 与崩落的积雪一起,亚尔与智者的身躯在山坡上翻滚着,主祭司感到自己的五感陡然变小了,耳边只有翻滚时的哗啦声,其余的一切都难以听清。 死亡好似早已对他们窥视已久,然后略施巧计,用一颗冰雹将他们推下山崖。 五感渐渐远去,亚尔眼中的世界渐渐黯淡了,陷入昏迷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 “醒醒。” “醒醒…主祭司。” 黑暗的笼罩之下,亚尔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声音。 那声音的主人很虚弱。 朦朦胧胧之中,一阵冰凉的感觉从心脏处袭来,亚尔猛然惊醒。 他睁开双眸,眼中出现一片冰冷的石壁。 自己身处某处山洞之中。 “你醒了…主祭司。” 亚尔的身旁,智者将一口提着的气缓缓松开。 山洞处于黑暗的笼罩下,洞窟外,风雪大作,将本就不多的光芒撕扯殆尽。 亚尔吃力地从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感觉到右腿传来隐隐的疼痛,问道: “…我们在哪?” “某处山洞…” 智者的嗓音有气无力,亚尔嗅到一股血腥味。 那味道已经变得又干又硬。 “从那里摔下以后,我们很快就滚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我拖着你,爬了进来。” 听着智者孱弱的声音,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亚尔猛然回头。 漆黑之中,他看见智者的躯体倚靠在石壁之上,一只手按在腹部的巨大伤口上,另一只手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扭曲,干巴巴地垂落在地。 “你、你…” 智者笑了笑,平缓地说道: “好痛。” 亚尔双手按在地上,奋力地想爬起来。 “啊!” 右腿传来撕裂的感觉,亚尔发出痛苦地哀嚎。 智者重伤了,他也好不到哪去。 “我…我昏迷了多久。” 从疼痛中缓过来的亚尔,颤声问道。 “一天一夜…应该是一天一夜,我…我没有时间的概念了。” 智者上气不接下气,语调并不急躁,而是显露出平和。 从他的语气里,亚尔陡然间感受到比痛苦更可怕的事物。 求生意志在流逝。 智者的脸色苍白,他昂着脑袋,勉强支撑着全身。 他已经形如枯槁,眼睑慢慢阖上。 “撑着,撑着!” 亚尔急切地大喊。 智者止住了动作,他虚弱无比,从黑暗中望着亚尔。 那眼神格外平静。 “主祭司啊,死亡追踪着我们的足迹。” 智者喃喃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撑着…” 亚尔露出了孩童般的慌张, “你不是要验证你的答案吗?” 智者僵硬地点了点头,这动作花费了他巨大的力气。 “撑着…等风雪平息后,我们能走出去。” ………………………… 第二天,风雪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亚尔听着轰隆的风声,望着扑打进来的风雪。 他的精神慢慢走向瓦解,尽管他极力否定,极力试图坚定下来,也逆转不了绝望的洪流。 死亡… 令所有逻各斯人不解和恐惧的死亡。 在一步步慢慢逼近。 他浑身都被冻僵,甚至有一种血液不再流动的错觉。 平日所骄傲的理性,在死亡的逼近下,步步后退,步步畏缩。 连理性都要被眼前的寒风摧垮。 还有什么不会被摧垮? 亚尔无法阻拦着洞窟外的寒风,一如他无法阻挡理性的溃败。 “答案…我们要答案…” 亚尔无力地呢喃着。 硕大冰雹扑打着洞窟,噼啪的响声冲入山洞,死亡藉此嘲弄这他们的自不量力。 答案… 亚尔陡然身体颤抖。 一个触及心灵深处的质问从心底涌现出来。 “我们…” “真的需要答案吗?” 这是一个对逻各斯文明的质问。 我们真的需要关于死亡的答案吗? 走兽要死亡,有理性的逻各斯人也要死亡,死亡本来就是生命的常态。 我们逻各斯人又为何要一个答案呢? 亚尔在心中拷问着自己,也拷问着整个文明。 死亡… 逻各斯人的全部力量,整个王国的所有智慧加起来,都无法打开这宏大命题的大门,甚至连台阶都无法攀登。 我们…不过也是走兽罢了。 走兽生来就是要死亡的。 亚尔沉默了,面对无尽的风霜,他垂下了脑袋,在注定到来的死亡面前引颈受戮。 正如逻各斯人无法回答死亡的难题,亚尔也无法回答对整个文明的质问。 他选择了沉默,不再寻求答案,接受死亡的降临。 四周能听到的唯有风声。 暴风雪好似鬣狗,将所到之处的都撕咬得干干净净。 绝望在洞窟的每一个角落里。 “死亡在走近…” 一道孱弱无力的声音自更深处传了过来。 那声音惊动了沉默的亚尔。 主祭司缓缓回过头,望见了智者。 他已经奄奄一息。 “过来,主祭司,过来。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 智者艰难地倚靠着墙壁。 亚尔拖着身体,心灰意冷地来到智者的跟前。 “你看到了什么?” 亚尔低声问道。 主祭司知道,智者或许产生了幻觉。 智者伸出了手,好似要触摸什么,却什么也没触摸到。 他的神情僵住了,直直地僵住了。 “那里有只手我触碰不到…死亡在走近,我触碰不到。” 智者怔怔地吐露着。 亚尔心如死灰,要不了多久,眼前的智者也要绝望了。 他知道,智者看到了濒死前的幻觉。 然而… “我触碰不到!” 智者绷紧全身,发现了新世界般地大喊, “我看到了幻觉!我看到一个虚伪的幻体,那就是死亡!” 亚尔定住了,一种发自心灵甚至更深处的力量将他完完全全地震慑。 “就在那里,主祭司,死亡就在那里,他在犹豫,我看到他了,那是幻觉!” 智者发出兴奋的呐喊,一种拥有全世界的喜悦。 亚尔的呼吸兀然滞涩了,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智者… 他不知道智者是否误将临死前的幻觉当作死亡本身。 但他能感受到,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自下而上地震撼他的全部身心。 智者声称自己看到了死亡的真相! “死亡在犹豫。” 慢慢地,智者平静下来,刚才兴奋好似回光返照,此刻他远比之前都要虚弱,随时都会断气一般。 “死亡对我们窥视已久,但他还在犹豫…因为我看见了真相。” 智者以一种超乎寻常地平和,近乎自言自语般地诉说, “我们如此艰难地想要寻求答案……因为只有我们这一代人会把山称呼为‘山’,把水称呼为‘水’…只有我们会寻找有关死亡的答案。” “现在…我验证了我的答案。” 亚尔怔怔地看着智者。 那份平和里蕴藏着伟大的力量。 智者看向另一处地方,好像那里有一个名为“死亡”的人在慢慢走近。 “把我的遗言留给后人。” 智者请求着,以最大的力气,吐出最后的言语: “不要畏惧,不要惊慌…” “死亡是幻觉一场。” 话音落下。 死亡不再犹豫,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出了致命一击。 眼眶里的瞳孔僵住了,智者的身体往后滑落,肉体失去了所有生机。 智者死了。 临死前,他拥有了他想要的真相。 第十四章 我们为什么要死亡?! 一道无与伦比的力量挤占着亚尔的全身,他站了起来,整个身体都在摇晃。 风霜呼啸,山上不断见到崩落的雪。 亚尔瞪大着双眼,死死凝视着洞窟外的暴风雪,犹如一匹饥渴的豺狼,要从寒冷里夺回求生的希望。 死亡的濒临造就了亚尔的绝望,智者临死前的疾呼却撼动了精神里最后一根弦 “我要答案,要一个答案。” 嘴唇被冻得干裂,亚尔呢喃着。 智者死前求得了想要的真相,而此时此刻,亚尔也在要一个答案。 亚尔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相信死亡不是幻觉,智者就这样死在了他的面前,那绝不是幻觉。 可他也坚信,死亡的最里头,有什么还活着,有什么没有被遗忘,有什么要活过来。 亚尔死死地盯着暴风雪,双目满是血丝,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 暴风雪暂时停歇了,四周的风不再那么狂躁不安。 一切慢慢有了平静的面貌。 深吸一口气,亚尔走出了洞窟。 天地间白蒙蒙一片,亚尔看不见高山之巅的轮廓,可他能看见一点遥远光辉。 亚尔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在雪地上行进,每走一步,右腿都传来撕裂般的痛苦,他把痛苦憋在喉咙里,一个音都不吐出来。 洞窟的轮廓渐渐远去,亚尔硬撑着身体,狠狠地向着高山之巅而去。 途中几次险些滑落,他都硬是把自己拉了回来,时间渐渐地流逝,他不知不觉间走了整整一个上午,高山之巅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亚尔艰难地拖动身体,一步、一步、又一步,那些绞痛反而让他更加坚定地负隅顽抗。 呼! 呼! 亚尔的脸色陡然一变。 一阵寒风呼啸的声音从山谷的深处传来。 暴风雪,又来了! 刹那间天空都混沌下来,风雪乍然而起,狂躁不安地席卷整个高山,亚尔抗争着,压抑着心底的恐慌。 乌云横跨在天穹上,不久前的平静,好像死亡在洞窟外设下一个伪装巧妙的陷阱。 只待回光返照的猎物走入其中,耗尽全部生命。 亚尔咬牙切齿。 死亡追踪着他的足迹,想要摧毁他,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出致命一击! 亚尔拖动着伤残的右腿,拼了命地前进着,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回光返照,自己是不是在垂死挣扎。 他不在乎, 因为他要一个答案!所有逻各斯人都要一个答案! 亚尔压低着身体,不被那些一波接一波的狂风吹走,自己忍耐着右腿上的伤痛,直到渐渐被冻得失去痛觉。 脚下的积雪越来越厚,飞舞的冰雹越来越多,亚尔半个身体都在雪地里,那些风雪拼尽全力地要把他留在这里,交给死亡。 亚尔死死地前进着,跌倒了,就双手撑地,奋力爬起,被冰雹割开肌肤,就任由血液流淌,直到被冻得干涸。 自己不能留在这里。 死亡好像一个计算缜密的猎手,他打磨着自己的镰刀,等候着这人被风霜击垮,在最无可挑剔的时机,给出致命一击。 可这个人还未被击垮, 这个人还在抗争着死亡! 他要胜过死亡,要为一整个文明求得答案! 亚尔奋力地向前行进,路越走越陡,甚至没有路可以通向高山之巅,面前只剩一个陡峭的山崖。 他双手颤抖而坚定地放在山崖之上,把嘴唇咬出血,用痛觉刺激着自己的意志。 这副脸庞上都是冻干的伤口和尘埃。 亚尔攀登着岩石,瘦削的手臂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他一点点地向上而去。 狂风卷起砂石,轰击着他单薄的身躯,这天地的一切都狂躁不安,仿佛在阻止逻各斯人得到答案。 亚尔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肉体下的精神却屹然不动。 他知道,智者死了。 可智者的平和,智者临死前的疾呼…一幕幕景象,回荡在亚尔的脑海里。 亚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感受到,在肉体的死亡里头,有什么要活过来。 那种感受愈来愈强烈,直至主宰了他所有身心。 风浪仍旧不衰,天穹乌云密布,可见之处一派黯淡。 亚尔攀爬着山崖,拖扯着身体一点点地向上。 他望着乌云,那黑暗里头,有什么若隐若现。亚尔瞪大了眼睛,乌云的裂隙里,溢出着微弱的光,在乌云后暗流涌动。 亚尔的身躯如此渺小,石崖之上,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吹落,就此死无全尸,但他依旧向上攀爬。 终于,他爬上了山崖,高山之巅就在前方。 亚尔全身紧绷着,他害怕一松懈,死亡就来了,他只能紧绷着。 拖扯着右腿,暴风雪并未因他爬上山崖而停息,恰恰相反,它以十倍百倍的狂风朝他轰击。 脸上满是伤口和尘埃,亚尔的意志依然不屈,可他抬起左腿时,却陡然间感受到无力。 他的躯体累了。 眼睛布满血丝,亚尔将嘴唇咬出鲜血,奋力让每一寸肌肉发力。 可这依然无济于事,这具身体依然摇摇欲坠。 凝望着高山之巅,亚尔恍然意识到,死亡如影随形,正要下定决心,收割生命。 死亡要来了。 高山之巅近在眼前,不甘涌上亚尔的心头,挤占了每一寸肌肤。 他拖动着身体,直到跌倒在地。 亚尔双手按在地面,绷紧肌肉,强行让半个身体撑起。 他不再害怕死亡。 因他知道… 死亡之中,有什么要活过来, 有什么要活过来…… 那是死亡的意义所在。 他要一个确认的回答,他要一道从天而降的雷霆,彻底撕碎暴风雨前的宁静…他要一道光,一道不是暗流涌动,而是真正破开乌云的光! 朝向高山之巅,他迎着狂风发出惊天一问: “我们为什么要死亡?!” 这俗世之间,必须要有什么来回答这问题,他需要一个答案。 他们不能接受没有答案,整个逻各斯文明需要一个答案! 他要求问死亡的答案,他们无法再等待。 此时此刻,天穹焕发光芒,乌云被陡然破开, “因为肉体死了,死得了肉体,却死不了理性…” 神显现了, “因为虚伪的肉体死了,” “好让真正的精神从此活过来!” 第十五章 先知的诞生 亚尔呆立住了,他曾有设想过答案,每个逻各斯人都设想过。 但未曾想过那答案如此震撼,如此水到渠成。 亚尔仰望着乌云破开之后的光芒。 那曾经见过的身影从光中落在高山之上。 他全身心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震撼。 那身影缓缓走过来,亚尔摇摇欲坠,得到答案后,他全身松懈下来,再也无力支撑,整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亚尔,逻各斯人的亚尔。” 主祭司浑身颤抖,此刻听到这声音,他多么想从地上爬起,不那么狼狈。 只见那身影走到了亚尔的跟前,祂伸出手,高山之巅的积雪瞬间融化了,变作清澈干净的水, 亚尔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只见那身影捧起了水,一手托起了自己的肩膀,为自己清洗脸庞。 这像是某种柔和的嘉奖,像是父亲呵护他的孩子,又像是某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爱。 那手拂过了自己脸庞,原来的伤口与尘埃,顷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亚尔被这震撼住了,他的四肢涌现出一股力量。 慢慢从地上爬起,亚尔看着那身影,怔怔地看着。 亚尔瘦削的躯体间迸发出活跃的生命力。 旅途的一开始,他错算了登山的险恶与艰难,而此时此刻,他发现,死亡也错算了事情的发展。 他走到了高山之巅,见到了那赋予语言的存在。 “我们为什么要死亡…” 亚尔呢喃道,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因为我们的精神要活过来。”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那存在如此说道。 亚尔扬起脸,望着祂,颤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直接显现给我们?地上有许多人想要…想要这答案。” 那存在的声音宽宥而和缓: “因那答案不能赐予,而是要让你们自己领悟。” 亚尔听着这一切,被这话语镇住了。 直到这时,亚尔方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 理性在于领悟。 若答案从天而降,理性便不再执着于领悟。 到了那时,理性就死了。 数不清的想法从亚尔的脑海里蹦出,他险些难以站稳,双目间涌出了热泪,那是求知的幸福。 起初只是低声啜泣,然后渐渐化作哭恸,最后变成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好像只要在那身影面前,无论如何懦弱,都会得到莫大的宽宥。 不知过了多久,亚尔终于停下了,慢慢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那浑身有光的身影还在亚尔的面前。 在祂面前,亚尔卸去了心防,出声问道: “你一定知道许多,可我想知道,我们逻各斯人以后要做什么,有什么能胜过死亡吗?” 祂注目着亚尔,轻声道: “你们想胜过死亡?” 亚尔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身影稍作犹豫后,凝望着亚尔。 亚尔有一种感觉:祂在凝望自己,又不是在凝望自己,像是在凝望自己的未来。 最后,祂轻声吐露出了一句简单的话语。 听过后,亚尔愣住了,不由地呢喃这一句话: “什么不责难、什么不畏惧、什么不逼迫,什么恒久忍耐,什么永无止境,什么就胜过了死亡。” 主祭司一下为之着迷,兴奋与求知的欲望涌出他的心头。 这言语似是揭示了答案,可那答案又仍然隐藏在暗处,等候世人自己寻找。 亚尔深深陷入了震慑之中。 那答案一旦揭示,就要胜过死亡。 千古流传的奥秘近在咫尺… 亚尔缓缓抬起头,敬仰地望着那个身影,发自内心地,颤着声说道: “你是光,是理性,是生命…” “你是…” 一个足以囊括一切之一切的伟大话语从精神里破土而出。 “主,” “我的神!” …………………… 亚尔下山去了,神把他送下了山。 晨伊注目着亚尔的身影在山林间渐行渐远。 亚尔寻找到答案,领悟之际,晨伊感受到某种变化。 祂低下头。 自己的身影似乎少了一丝虚幻。 “世人领悟了死亡…世人的领悟,让我的存在稳固了。” 神立在高山之巅上,思索着二者之间的联系。 而且,在与亚尔的交谈之中,自己隐约看见了他的未来。 那就像是由某种淡金色的丝线交织而成的。 想到这里,晨伊随意地望向地上某只独角兽。 那只独角兽啼鸣着,咀嚼着鲜嫩的青草。 晨伊看见了那金色的丝线,若隐若现地指向河水。 不久之后,独角兽像是吃饱了渴了一般,转过身走向奔涌的河道。 紧接着,它低下头汲取着水源。 “看到未来么。” 那淡金色的丝线如同命运之线,指引向某个未来的方向。 神凝视着那命运之线,这淡金色的丝线并不牢固,也并不确切,只能引向一个大概的位置。 “还不错。” 晨伊的脸上露出笑容。 他的喜悦不仅因为存在稳固了,更是因为稳固了之后,这世界与自己进一步相交融,因此,自己才能望见命运之线。 而且,有了命运之线后,许多事物都看得更清。若那些世人们走向自我毁灭,就像孩童即将跌下悬崖,自己也能提前知道,能进一步地干涉人间。 …………………………………………… …………………………………………… 亚尔回到了逻各斯王国。 撒泊王先前只见到几位猎手归来,从后者那里听到了亚尔失踪的消息,暴怒之下,正要处死那几位猎手。 然而,亚尔回来了,活生生的亚尔回来了。 逻各斯王国陷入了轰动之中,那伟大的主祭司从高山之巅处得到了答案。 那困扰整个逻各斯人的终极难题,终于要迎来终结。 无数人聚集在广场上,逻各斯人中的长老或是贤者们齐聚到宫殿之中。 宫殿中,撒泊王不敢置信地看着亚尔,后者风尘仆仆,眼睛里却洋溢着光彩。 他这副模样,让撒泊王既揪心又好奇。 “亚尔,死亡的答案在哪?” 撒泊王激动不已地问道。 “在天穹而不在大地,在高山而不在沟壑,在精神而不在肉体。在那里,我见到了神。也就是你口中的火。” 亚尔轻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从最开始的登山到后面的雪崩,再到智者的死亡,还有最后的奋力一搏。 撒泊王默默听着,不时心中发出感叹,听到最后,到亚尔登山高山遇见神时,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 不只是撒泊王,宫殿中聚集了许多逻各斯人,有的是智者或贤人,有的是长寿的长老,有的是勇猛的猎手,无一例外,他们都被亚尔栩栩如生的叙述给折服,为他的颠簸旅途而感到啧啧称奇。 “你说你看到了一束光,那身影就降临了…” 撒泊王忍不住地问道。 每个人都直直地望着亚尔,生怕错漏一词一句。 亚尔缓缓点头,轻声诉说: “我问:‘我们为什么要死亡?’” “神说:” “‘因为虚伪的肉体死了,好让真正的精神从此活过来。’” 话音落耳,在场的每个人都陷入莫大的震慑之中。 一道心灵的雷霆击中了理性,让他们从死亡的阴云中猛然清醒。 自那以后, 亚尔被尊称为先知。 因他是最先知道神的人。 第十六章 被拣选的人 逻各斯人们晓得了为什么要死亡。 尽管一个问题的解决将会带来下一个问题,尽管死亡不会因他们的理性而就此罢手,但…比起原来的迷茫,逻各斯王国的精神面貌已经焕然一新了。 亚尔站在祭坛之前,他要熄灭了祭坛中的火。 早在逻各斯王国发展的早期,篝火场便遍布王国的疆域,如今祭坛中的火焰,只是充当祭祀作用,而没有其他用途。云九小说 “先知啊,你要做什么?” 陪同的祭司们诚惶诚恐地祭坛前的亚尔,作为首先知道神的人,亚尔的威望一时间无以复加,祭司们不敢阻止他的决定,只能够劝诫。 “先知啊,那火供奉许久了,神多次显现在这火的跟前。” 一位年青祭司走上前去,苦心劝说道: “这火在这里,就像神在这里。” 亚尔注目着那位祭司,若在以前,他当然会听从后者的劝告,然而,自从把生命从死亡那夺回、登上高山之巅后,亚尔不再那么软弱了。 “我要同你说,这火不是神。” 亚尔注目着那位祭司,分明是平淡的眼神,后者却不由怯场, “我在山上见过神的面目,这火不是神的形象。” “可是…” 年青祭司出声道: “除了你,谁又能晓得神是什么形象?” “难道你没见过羔羊长什么样,就要把豺狼指认为羔羊吗?” 先知亚尔打了个比方,他的神色肃穆起来, “你们把火视作神,就像是把豺狼指认为羔羊。” 年青祭司听后仍有疑虑,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亚尔示意他尽管说下去。 “先知,多少人要来这里祈祷、献上祭品…又怎么好把这火灭了呢?” 年青祭司小声地说道,而后有些畏缩,以为会等来亚尔的斥责。 亚尔却伸出手,和蔼地抚摸年青人的脸庞,就像是那时神抚摸他一样。 “这火要灭去,因为神不在火中,而在高山上注目我们。灭了火,不代表我们不祭祀神。” 亚尔温和而平缓地同那位年青祭司解释道: “神晓得许多,我们要做什么祈祷,要献上什么祭品,神都能晓得。又哪里需要在此祈祷,把祭品献到大火前?” 年青祭司听着这解释,张大了嘴巴,其他祭司们则不免面面相觑。 这时,又一位年青祭司走上前来,壮起胆子问道: “父亲,若人们不用来此祈祷、来此献祭…那我们祭司又有什么用呢?” 祭司们听到这话大惊失色,他们原先只是心里觉得奇怪,所以面面相觑,此刻听到那位祭司的发言,方才幡然醒悟。 “雅列斯托。祭司要做的是什么?” 这位年青祭司是亚尔的长子,面对他,亚尔陡然严肃了起来, “祭司就是侍奉神的,正因如此,他人才来此祈祷献祭。” “如今,我们晓得‘火’不是神的形象,又把‘火’当作神来敬奉,这何等无耻,你说这种话,岂是想让他人平白无故侍奉我们?” 雅列斯托哑口无言,慢慢退后半步,遵从亚尔的决定。 其他祭司们见亚尔心意已决,便知道劝阻无用,纷纷退开了,让亚尔吩咐侍从把火焰熄灭。 就这样, 逻各斯人供奉了数百年的火,以及原来对神的称谓,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祭司们原来的乃是侍奉火永世不熄,如今祭坛上的火焰灭了,不由地觉得生命中有什么逝去了,刹那之间,陷入了迷茫的困境之中。 亚尔从长阶上缓缓走下,祭司们围向了亚尔,询问道: “先知,你是知道神的人,以后我们这些祭司要做什么?” 亚尔没有立刻作答,他先是望向高山之巅,半响之后,视线落在祭司们的跟前。 “火灭了,不代表我们不再侍奉于神。” 亚尔敦敦教诲着这群祭司, “神赋予了我们语言,赋予了理性。” “我们不仅要祭祀神,还必须要去认识神的赋予,乃至认识到神的启示与造物,最后认识神的本身,拥抱全世界……” 祭司们静静倾听着,听到最后,眼睛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光彩。 不是日复一日地照管火焰永不熄灭,而是认识到神赋予的语言与理性,认识到神的启示与造物… 先知亚尔的言语,让祭司群体们的使命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 就这样, 逻各斯人开始学着认识世界,认识神明。 ………………………….. ………………………….. 亚尔在地上的举动,神望见了。 晨伊审视着亚尔。 自从这位逻各斯的主祭司从高山归去之后,便被族人们称为先知。 在这个尚有几百年好活的逻各斯人身上,晨伊看到他有别于其他逻各斯人的地方。 以往的亚尔谨慎而聪慧,但事到临头总缺乏胆气,由此他的兄弟撒泊才成了众猿人的王,坐在君王宝座之上。 不过,在经历了磨砺之后,亚尔变了,神能看到,他如今审时度势、察明智慧,又雷厉风行、教人信服。 亚尔明白了火并非自己的形象,为逻各斯人开创了一条认识语言与理性之路。 “那是确凿无疑的先知。” 神如此说道。 祂原来并没有刻意拣选逻各斯人,只是因为这群猿人那时离高山最近,同样,祂原先也没有拣选撒泊作为最早得到语言的人,只是因为撒泊第一个走上前来。 在这过程中,处处都是无心之举。 而亚尔不同。 亚尔以他自我的领悟,与意志的坚韧登上了高山之巅,得到了答案。 神不免对这世上第一位的先知青睐有加。 “他是首先的人。” 晨伊思索着,亚尔对于逻各斯人来说意义非凡,对于自己而言也同样重大。 祂在思索,思索是否拣选他。 神望着亚尔,凝望着他周遭的命运之线,看着那些淡金色的线条走势。 很快,神看见了亚尔与逻各斯文明紧密相连。 神意识到, 这第一位先知的出现,意味着逻各斯人要从茹毛饮血的史前时代里脱离出来。 “亚尔…” 神呢喃着,顷刻间做好了决定。 后世的口口相传中, 人们会在诗歌里回忆那由盛转衰的逻各斯王国,以及那位先知的事迹。 世人们不明白死亡的来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死亡。 逻各斯的亚尔历经千辛万苦,登上高山之巅。 在亚尔的苦苦追问下,神显现了。 神擦洗了先知的脸旁,告知了那千古流传的答案。 亚尔回去了,他的事迹撼动了天地,感动了神的圣灵。 神喜悦世人,然而许多世人里,只有亚尔登上高山。 因此, 神要说: “亚尔,你是被拣选的人。” 第十七章 神喜悦我们 亚尔有两个孩子。 长子早已长大成人,而次子不过三四岁的年纪。 亚尔回到家中,那是一座木造的宽敞长屋,以一颗森林中的巨木挖空而成。 他的妻子远远见到亚尔,抱着次子出门相迎。 “戴尔图良,戴尔图良。” 亚尔柔声地唤着次子的名字,从妻子的手中接过次子。 戴尔图良朝亚尔伸出双手,嘻嘻笑地抱着父亲的肩膀。 亚尔抱着戴尔图良,感受着孩子的重量,次子很健康,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健康,亚尔想,以后他一定能成为王国最负盛名的猎手,仅次于撒泊王。 “亚尔,我听人说你把火熄了?” 妻子犹豫地问道,她有些难以相信。 “不错,那火必须熄灭。” 亚尔轻声同妻子说道。 尚处猿人时,他们就是夫妇,亚尔也只有她这么一位妻子。 逻各斯人里,只有王能够拥有数位妻子,这是自猿人时代就遗留下来的风俗。 妻子实在难以相信亚尔的话语,惊诧道: “可这…可这,你怎么能…” 亚尔叹了口气,今天他花费许多力气去说服那些祭司们,实在有些累了,于是朝身后喊道: “雅列斯托,你来和母亲解释。” 雅列斯托站了出来,比父亲要矮,也比父亲要瘦削,他婴儿时就体弱,和戴尔图良刚好是反着来。 亚尔抱着戴尔图良走进屋中,留长子在外面告知妻子今日之事。 “爸爸、爸爸,故事,故事!” 回到温暖的家中,戴尔图良拍打起父亲的肩膀,催促地叫道。 “好,好。” 亚尔席地而坐,把次子放到柔软的兽皮上。 这史前年代里,逻各斯人是唯一会讲故事的种族。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故事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只是某位猎手将一次惊心动魄的狩猎夸大其词,然后在以讹传讹之下,故事就自然而然诞生了。 亚尔时常会想,逻各斯人同猿人的最大区别之一,就是逻各斯人会虚构故事,逻各斯人拥有虚构故事的能力。 “戴尔图良,我要跟你讲一个你常听的故事。” 亚尔拍打着次子的小腿,后者一下就端正地坐好了。 逻各斯人长寿而富有理性,数百年的发展来,诞生过许多故事。 他们没有绘画,更不可能习得文字,这些故事都靠口口相传,在每个逻各斯人间流行。 戴尔图良最喜欢的是一个关于一位英雄猎手的故事。 这个年代的故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有这位英雄猎手的故事能算得上是波澜起伏。 “在几百年前,有一位矫健的猎手在狩猎时误入了丛林,那里杂草丛生,迷雾缭绕…” 戴尔图良竖起了尖尖的耳朵,听着父亲把整个故事徐徐道来。 “那位猎手在迷雾中看到了鹰隼,他升起了勇气,发誓要狩猎那鹰隼,不曾想,这念头一出现,他就变成了一只断了腿的野兔,一呼吸就变成了嗷嗷大叫。” 戴尔图良这时抢先说道: “我知道,他变了兔,鹰隼就来了,要把他吃掉。” 亚尔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炫耀,继续叙述道: “他立刻就不敢在想狩猎翼虎了,反而在想:‘我不要被鹰隼吃掉。’然后他就变成了一条鱼。戴尔图良,你要知道,一个人要是滥杀,越是不想什么,就越会变成什么。 那鹰隼越来越近,死亡近在咫尺,他绝望了,反而心里想:‘我和鹰隼亲如兄弟,我要爱我的兄弟。’ 就在这时,鹰隼突然就变成了一只优雅的天鹅,猎手诧异地看着这一切,他试着张开手,发现自己伸出了双翼,那是天鹅的翅膀。 戴尔图良,这就是天鹅猎手的故事。” 听到最后,戴尔图良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时,雅列斯托和母亲交代完今天发生的事,走了进来。 他听到了父亲的话,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故事,雅列斯托早已熟记于心。 雅列斯托走到父亲身边,他娴熟地抱起弟弟戴尔图良,和父亲说道: “母亲还是不高兴,她和我想的一样:即使那火不是神的形象,也应该留着。” “你要听信我的话。你是祭司的长子。” 亚尔严肃地和雅列斯托说道。 雅列斯托心有不满,抱着弟弟就走开了。 ………………………… 时间逝去得很快,一下子,黑夜笼罩了逻各斯王国。 亚尔也准备入睡,这念头一起,困意迅速地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为之惊讶,原来自己今天这么疲惫吗? 四方天地都沉入了寂静,他的身体躺在铺就两层兽皮的地上,双眼一阖,瞬间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亚尔睡得深沉,他做了梦,梦里面,四方天地冷寂,漆黑得连蝙蝠也会惊慌失措。 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亚尔见不到生命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畏惧顿时就挤占了亚尔的身心。 亚尔下意识地将挣扎,妄图走出黑暗,黑暗却在此时涌了过来,牢牢地禁锢住了亚尔。额头流出冷汗,他下意识地大喊,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离开双唇之后,便迅速地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这黑暗是冷的,不可挣脱的。 就在亚尔陷入绝望之际,黑暗的里头,涌现出了光。 天地初开的景象显现在亚尔的眼睛里,他被震慑住了,僵在了原地。 而后,他下意识地昂头望向周围,目光落在高山之上,他看见有一个身影从山巅下来,将水下的生命带到地上。 亚尔亲眼目睹这一幕,无法描述的厚重感挤占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教他颤抖不已。 那身影是生命的权威。 是他的神。 只见景象就此停住,而后缓缓褪去,像是慢慢融化般,落入四周。 亚尔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些什么。 转眼之间,他便来到了高山之巅。 神立在那里,望着他。 “亚尔,你是被拣选的人。” “主啊,你要启示我些什么?” 亚尔慌张而虔诚地跪了下来,他的信仰因兴奋而颤抖。 晨伊的眼神温和。 “亚尔,你将你所见的记下来,传给他人听,要传给所有人。” 神如此说。 亚尔阖上双眼,把每一个字都记在脑海里。 片刻之后,亚尔睁开双眼,轻声说道: “我记了下来。” 神的目光让亚尔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温暖,让他有一种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的感触。 亚尔望着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主,那些祭司不愿灭火,我将火灭了,因那火并非你的形象。” “我看见了。” “主,那些人称我为先知,因我从高山上归来。” “我看见了,这是你应得的。” 神的言语让亚尔骄傲,他知道,神认可了自己。 于是,喜悦之下,亚尔讲述了许多过去的事。 神都一一听去,直到亚尔把几乎所有事情都叙述了一遍,祂从头到尾都耐心地倾听。 说完这些之后,亚尔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从神的那里,他得到了莫大的宽慰和喜悦。 这种心情,就像是孩子向父亲炫耀了自己的事迹。 最后,亚尔拾起了祭司的职责,问道: “神啊,我们以后要如何牲祭,哪些走兽是要献给你的?” “你们做的牲祭,于我无益。” 晨伊摇头失笑道。 亚尔霎时愕然,连忙说道: “神,难道没有走兽是你喜悦的吗?难道我们无需献祭吗?” 从供奉火开始,逻各斯人们便未曾停止过牲祭,把最好的猎物宰杀后奉献给神灵,让走兽的血浸透祭坛,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习俗。 神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你以血敬奉我,岂是让我以血来还你?你以灾厄敬奉我,岂是让我以灾厄还你?” 亚尔听在耳内,后知后觉地浑身颤抖。 “主,从今以后,再没有流血的牲祭了。” 亚尔激动地说道,顿了顿,又问道: “那么神啊,你喜悦什么?” 神笑了,望向高山之下。 亚尔顺着神的目光望过去,那正是逻各斯人们的城市。 霎那之间,他回忆起了整个文明的经历。 最开始的时候,猿人们获得语言、脱去皮毛,到后来被赐名为逻各斯人,划分自己的猎场,晒制食物,砍伐参天巨树,在地上用巨木和岩石建立起一个早期城市的雏形。 而后面临死亡的难题,理性的危机,如今得到答案后安定下来,逻各斯人们在地上熙熙攘攘,安居乐业,建设着世上第一个文明,以理性探寻世界的奥秘。 被称为先知的亚尔明白了什么,顿时眼角一酸,泪水盈出眼眶。 神喜悦我们。 因这蛮荒年代里, 独独只有我们能被称为“世人”。 泪水挂在脸颊上,亚尔笑了起来,他由衷感到欣喜和宽慰。 “神啊,我时常要上山来见你。” 亚尔流着泪说道。 “你所愿意的,便去做吧。” 亚尔得到了回应,无比郑重地点头。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忘了自己和神说过的言语。 “那么现在,回去吧,亚尔,” 神同他说, “你的过去、现在、未来,我都见证着。” ……………………………………… ……………………………………… 翌日。 东方欲晓时,亚尔便走入了宫殿,撒泊王为此大为诧异。 紧接着,亚尔请求他召集众人到宫殿之前,并将昨晚的梦原原本本地告知。 撒泊王顿时激动得难以自己,听从了亚尔得吩咐,召集王国的子民们到宫殿前的广场之上。 国王的号召不可推脱,不消多时,逻各斯人从四面八方涌到宫殿之前,只见撒泊王与先知亚尔立在长阶之上,俯视着一切。 众目齐聚在王与先知身上。 “我的子民,先知听见了神谕!” 未待亚尔出声,撒泊王迫不及待地高声宣告。 神谕… 话音落耳,众人的目光不由地微微颤抖,他们的呼吸陡然间重了许多,不可思议地望着王与先知。 “神让我见到了黑暗混沌、然后天地初开,光照了进来,” “让我见到了生命从水下来到地上,时至今日生长出我们的先祖。” 亚尔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里饱含震撼人心的力量,他恢宏庄严地昭示神的启示, “神说,祂拣选了我,要我将神的启示传给逻各斯人。” 亚尔原原本本地宣告了神的言语,包括神的拣选、以后上山见神、以及不再牲祭。 先知的话音刚落,撒泊王便将双手高高举起,以绝对的威严宣告道: “我们要记下,传给我们的后代,一代又一代,让我们的孩子听,让逻各斯人的子孙听,” “我们不可忘却,纵使日后统御万民,在地上立起大国!” 王的庄严宣告让在场的每个逻各斯人都为之沸腾,整个逻各斯王国都在高呼神谕,高呼王与先知的宣言。 众人间,有的人捂住了嘴,有的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有的人双目盈出了泪水,连那些没有经历过猿人时代的年青一辈,他们也浑身颤抖,高呼着神的伟大。 “逻各斯人啊!我们终于可以高声宣告,” 撒泊王面向众人, 使荣耀归于王国,归于自己, “我们是神的选民!我们的国是神恩赐的国!” 欢呼… 激颤的欢呼从四面八方涌起,响彻在王国的每一处角落。 整个逻各斯文明高呼着撒泊王的言语,高呼着神与撒泊王。 先知听见了王激动的宣告,与众人不同的是,他一直保持着平静。 ……………………… 神谕以先知之口,降临到了王国。 逻各斯人们将其口口相传,如撒泊王所说,他们传给后代听,传给子孙听。 然而,谣言总是不知因何而起,又不知因何而愈演愈烈。 许多凭空编纂的情节突然就出现了。 第一日有人问亚尔,神是如何启示他的,亚尔如实告知。 而到了第二日,亚尔就从长子雅列斯托口中听闻,神是从祭坛里走出,敲响亚尔家的房门,而后亲口传述神谕。 这样的情况愈演愈烈,故事在第三日、第四日都在不断地变化。 而在一个月后,发生了质变。 雅列斯托告知父亲,有人传言:神先启示了王,然后启示了先知,最后天生异象,整个王国下起了无形的雪,清洗大地。每个人都要在月末向神献上祭品。 “什么,神分明让我们不再牲祭,他们反而要违背神谕?!” 亚尔实在难以想象,他原本以为,即使出现误传和谣言,都不会有人敢糊弄神谕,没想到短短一个月间,逻各斯人们便将神谕的原意曲解。 “父亲,这该怎么办?” 身为祭司的一员,雅列斯托也万分急躁。 而他的弟弟,无忧无虑的戴尔图良在长屋里打着滚,一会滚到雅列斯托的脚下,一会滚到亚尔的脚下,幼小的身体沾满了尘土,脏兮兮的,难看得要命。 听到雅列斯托的话后,亚尔低下头,一手抬着下巴,不由地在长屋中踱步,思索着该如何让神谕准确的流传下去。 戴尔图良翻滚累了,爬到兽皮边上,他满手都是尘土,毫无顾忌地在上面抹来抹去。 雅列斯托看见了,下意识地出声道: “戴尔图良,不要搞坏兽皮!” “别吵我,雅列斯托!”戴尔图良吵道,生气地狠狠抹上了一手尘土。 兄弟二人的对话打断了父亲的思路,亚尔转过头,正欲训斥长子,这时,他无意间看见戴尔图良在兽皮上抹下的尘土。 原本干净的兽皮抹上尘土,多了一抹异色,像是在表达戴尔图良生气的情绪般。 亚尔凝视着这抹异色,原本阻塞的思路瞬间通畅,极富开创性的想法冲出了他的大脑。 尘土… 用…尘土,用…树叶,用火焰燃烧后的灰烬… 用任何能够留下痕迹的事物,来表达神的启示! ………… 上万年以后,黄金时代的神秘学家们发现逻各斯古王国的遗迹时, 最让他们为之惊叹的,是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精美壁画。 各式各样的壁画将逻各斯人的生活记录下来,隐没在群山密林中,直到被人们从历史中发掘,栩栩如生地向人们讲述起古王国的降生、兴衰、以及覆灭。 而其中最为古老的壁画, 记述了先知站在众人之前,昭告着高山上的神谕。 第十八章 壁画的出现 亚尔召集众人,他找到一颗巨木,命人把巨木的树皮剥落下来。 众人的脸上流露着迷茫,没人知道先知要做什么,为何要他们聚集于此,于是便询问起其他祭司,然而祭司们也不解其意,甚至连雅列斯托都不清楚父亲要做什么。 不消多时,巨木的树皮剥落出来,一段淡棕色的树干露了出来,亚尔拾起火焰燃烧后的灰烬,他伸出手,涂抹在树干之上。 他依照着记忆,在树干上画出一个简单的圆,而后在圆的四周加上三条线。 逻各斯人们望着亚尔在树干上的涂抹,不由地觉得新奇又奇怪,他们看着那图案,觉得那像是某种标记,想要表达些什么。就像是走兽会留下抓痕、刨坑来表达自己的领地。 亚尔依然面向这树干,又捻起余烬,在原来的图案下面勾勒出山的形状。 直到这时,亚尔转过身来,以肃穆的声音宣告道。 “众人们,” “这是光,光在高山之上,神就是光。” 众人们昂头望着树干上的图案,这些图案与记忆里的形象有一种简单的相似之处,伴随着先知的话语在脑海回荡,他们恍然大悟。 先知在巨木上,描述神的启示。 只见亚尔并未停下,先知又捻起了余烬,大力地往“光”的左右两侧涂抹。 当他暂时停下来时,远远看过去,能看到两侧漆黑一片,衬托出了中间的“光”,那些漆黑似被“光”驱散了一般。 “起初,神分开了黑暗,世界由此涌现了光。” 先知以平静的话语叙述着神的启示。 四周的逻各斯人们看着树干上的图画,之前仅靠口口相传,他们难以想象神迹究竟是何种模样,而如今,先知一边叙述着神的启示,一边将启示描绘了出来,以此为锚点,他们的脑海中构想出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画面。云九小说 众人们双手颤抖,随着先知又勾勒出下一个图画,众人发出激动万分地高呼,这以余烬绘出的图画里,蕴藏着震动人心的力量。 终于,半日过去,先知在数颗的巨木上,讲述了神给予世人的启示。 亚尔面向兴奋无比的众人们,他额头上满是汗水,因大功告成而露出微笑。 “众人们,你们要知道,这就是关于神的故事,若你们听到的言语与巨木上的不符,那你们就受欺瞒了。” 在先知的指引下,逻各斯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观摩巨木上的图画,一遍又一遍地与亚尔的叙述相互确认。 众人们惊奇地审视着巨木上的图案,今时今日,逻各斯人们、乃至整个逻各斯王国都隐约意识到,这些图案不仅能记述神的启示,也能记载整个文明的过去。 绘画的萌芽一诞生,史前时代的苍天巨木都将要承载整个文明的重量。 作为开创者的先知亚尔,远比其他人更能认识到绘画背后的意义。 因此,为了不让人再度曲解神的启示,亚尔同众人宣告:只有祭司们能够描绘神的故事。 ………………………………… ………………………………… 绘画给逻各斯人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改变。 它一来到这世上,逻各斯人便欣喜若狂。 以前的时候,逻各斯人们只能依靠口口相传来讲述狩猎经验、传说故事、四方见闻、自己的生平。 这其中,许许多多的事物或随记忆的流逝而一去不返,或随谣言四起而出现偏差。 而如今,这些过往都要被改变了。 各种各样的图画出现在巨木的树干上,泥泞的土地里,干硬的墙壁上,逻各斯人在王国的四处留下着绘画的痕迹。 世上有数不胜数的走兽会留下痕迹,但只有逻各斯人会用绘画来描述自己的生平。 逻各斯人的王,撒泊因绘画的出现而喜悦。 “亚尔,我要怎么赏赐你?” 撒泊王将自己的兄弟召到宫殿之中。 亚尔望着宝座上的撒泊,思索片刻后道: “王兄,我要在高山造一座祭坛。” “当然,我们本就应造一座新的祭坛。” 撒泊王不仅应允下来,而且刹那之间,多了许多决断: “那座祭坛要造在山巅,不仅要造一座祭坛…要造一座城,立在高山之上,我的王座要迁去离神最近的地方。 你要晓得,我是最早得到语言的人,我的王座理应安置在那里。” “王兄,不需要在山巅,只要在山麓就好。” 亚尔并不同意撒泊的决断,反而提出了自己的异议。 “亚尔,你在想什么,一座立在高山的城,不仅是供人瞻仰的奇观,更是在向神彰显逻各斯人的王国。” 听到亚尔的反对,撒泊王拧起了眉头,加重了语气。 不知为何,自从亚尔被人称为先知以后,撒泊王便时常感到焦躁不安。 就好像…逻各斯文明的引领者,逻各斯人的精神领袖,自亚尔被称为先知起,便不再属于自己一样。 撒泊王想, 亚尔是先知,是带来神谕的人。 而自己乃是最早得到语言的人,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拣选的人? 只是神还未有将之昭示出来罢了。 “王兄,” 这时,亚尔的声音打断了撒泊王的思路。 只听亚尔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人的最好位置在山麓,而不在山巅。” “山巅是神立足的地方,而非人立足的地方。我们难道要用人造的城,去取代神的位置么?” 亚尔说的话极有道理,让人一时之间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 撒泊王听到之后,顿时哑口无言。 人总是这样,哑口无言会在顷刻间转化为愤怒,那愤怒要么立即爆发,破口大骂,要么积攒起来,深埋在精神的土壤里。 撒泊王死死地盯着亚尔,面容流露出常人难及的威严。 亚尔仍旧平淡,他见过神的面目,又怎会惧怕人。 最后,面对亚尔的话语,撒泊王终究还是忍耐了下来,闷哼一声后说道: “照你说的那样办吧,先知亚尔。” 撒泊王如此生疏的口吻,让亚尔霎那间流露出诧异,但他没有多想,只是应了一声,便从宫殿中告退了。 第十九章 麦子与独角鲸 晨伊不会永远都立在高山之巅,祂时常会到世界的其他地方去走走,不仅仅是为了审视这个世界,亦是在行走中思考。 自从来到这世界以后,自己对时间的概念模糊了,朝日东升西落,对自己而言连弹指一瞬都算不上。 光阴推着江河流入大海,让万物从降生走向衰败,却无法在祂的身上留下痕迹。 晨伊时常会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好奇和不解。 那时的自己,怎么会觉得数百年的历史漫长至极?又怎么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朝露短暂?而如今,时间于祂而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晨伊能够知道,那时的自己究竟有怎样的感触,可祂再也无法感同身受了。 神沿着以前走过的方向,在大地上行走,见证着各种各样的奇观美景。 而在走过许多次以后,神知道,自己原来所在的高山,乃是大陆最西南的一角,那里群山连绵不断,祂不由地觉得,简直像是适合巨龙生长盘踞的地方。 然而这世上还没有巨龙。 接着上次走过的地方,晨伊从大陆的西南角往北前行。 晨伊走到大陆的中段,身处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中,江河从高处来,滋润得四周水土肥沃。 许多各种各样的植物生长在平原之上,像这类肥沃地带,往往是那些最具生命力的植物最为常见。 顺着江河往出海口走去,到某处时,晨伊停了下来。 原因无他,晨伊看到了一处淡绿色和淡黄色交汇的植被。 一种浑身冒着茸毛,穗扁平,短而窄,遥遥看上去脆弱不堪,另一种一节接一节,几乎都是浅绿色,靓丽极了。 那是乌拉尔图小麦和拟山羊草。 它们像是两军交锋,又似是男女在交融。 晨伊走了过去,思索片刻后,走向了乌拉尔图小麦和拟山羊草交汇之处,轻轻摘下了二者杂交而成的提莫非维小麦。 “麦子。” 麦穗躺在晨伊的手中,自己记得,那是地球上无数文明诞生的基石。 “世界真是神奇。” 不远处是江河的出海口,大海近在咫尺,仰头向上一望,一座巨型的天然桥梁从两侧的山峰而出,横跨在半空之中。 桥梁之上筑有四足三眼蛇的巢穴,它们生长着四足,第三只眼睛生长在尾巴之上,时常会倒挂在悬崖峭壁上等候猎物。 随着海洋到了涨潮的时候,汹涌的浪涛之下,数以万计的鱼类搁浅在滩上,四足三眼蛇从峭壁上蹦下,大口大口地吞食海鱼。 晨伊望着那些四足三眼蛇,只见一头四足三眼蛇摇晃了十次尾巴,尾巴的眼睛发出紫光,海鱼们便像是被引力牵引一般,聚集到四足三眼蛇的面前。 神走到了海滩边。 浪涛扑打着海岸,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浩大,大量的海水侵蚀着海岸线,把岩石磨得光滑无比。 海岸上积聚的鱼越来越多,四足三眼蛇们在收集到足够的食物后,慌慌张张地从海岸边退回,生怕被滔天大浪卷到海水之中。 神则走近了海水,立在海岸边上。 祂眺望着远方,意识到水里面有什么庞然大物。 海浪汹涌地翻腾,极富遮蔽天日的气势,水浪击打着海岸,像是重锤在铁砧上捶打,发出雷鸣般的声音。 轰隆! 突然一声,滔天大浪顷刻从海底卷起,携着不可阻挡的趋势,浩浩荡荡而来,庞大的海浪之下,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生物,轰然撞在海岸之上。 晨伊看了过去。 那是一条独角鲸。 它被凶猛的海浪卷起,抛在半空之中,而后落地时狠狠地与露出的礁石相撞,那只尖锐的长角硬生生地折断了。 独角鲸卧在湿润的海滩上,头顶流淌出鲜血,柔软的双唇发出痛苦的哀嚎。 晨伊看着那独角鲸。 海浪自从把独角鲸抛到岸上之后,像是花光了全身力气,随后的浪涛一次比一次弱,独角鲸被大海拍到地上,却没有被带回大海。 海浪慢慢退回了大海,独角鲸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晨伊走了过去。 祂抬起了手,捡起了独角鲸被折断的角。 鲸鱼是自然界中十分聪慧的物种,独角鲸见到一个身影的出现,发出了求救的哭泣声。 神打量着这头独角鲸,这头独角鲸体长三米,它的断角处还在泊泊流血,伤口的断裂处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辉,显而易见的是,它也受了那股苍白色力量的改变。 握着独角,晨伊感受到那根断裂的角蕴含着某种操纵海水的力量。 只不过眼前这头独角鲸还不会加以利用。 晨伊看向了那头哭嚎的独角鲸,笑了笑,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独角鲸的断角。 “我会把你送回海里,可这角,你要交给我。” 一边说着,独角鲸的独角断裂处慢慢停止了流血,伤口渐渐地愈合起来。 独角鲸发出兴奋的呼喊,它亲身感受到伤口愈合起来。 晨伊晃了晃手中的独角,抚摸着独角鲸的脑袋,让它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独角鲸旋即哭丧了脸,弱弱地嚷叫两声之后,便同意了晨伊的话。 晨伊点了点头,温柔地摩挲着它的断角,而后轻轻一推,独角鲸便从海岸上退后,很快便滑落入海水之中。 重回海水,独角鲸欢腾起来,它兴奋地游向大海,一头攒入海水之中,却没有就这样走开,半响之后,它又从大海里游了回来。 紧接着,独角鲸靠近到海岸边,它昂起头颅,朝向晨伊,高高兴兴地从嘴巴里吐出海鱼。 “你要报答我?” 晨伊不免觉得它好笑又可爱。 像是回应晨伊的问话,独角鲸往大海里一游,一潜,半响后又来到海边,接连吐出海鱼。 晨伊摇头失笑,轻轻抬起手中的独角,海水中缓缓凝结出一个流动的水球,独角鲸回报而来的海鱼一条条地流入水球里。 见晨伊收下了海鱼,独角鲸心满意足,发出了高兴的呼喊,像是在唱歌一样。 神走到海水上,祂轻轻抚摸独角鲸的脑袋。 “以后要是再见到我,就带你去高山吧。” 独角鲸听不太懂祂的话,只是温顺地吐海水。 第二十章 我的力量,究竟会如何改变生命的形态? 一晃数十年过去了。 不过对享有漫长寿命的逻各斯人来说,数十年只是一段不算短暂,也不算漫长的时间。 亚尔与长子踏过积雪,攀登着山峰。 他曾经向神说过,自己要上山见祂,如今亚尔来了,与城内一众猎手工匠们共同踏上高山。 工匠们在脑子里粗浅地衡量着半山腰的平坦山地,以数百年来的经验去思索第一棵木桩要立在哪里,然后用动物肋骨留下一个粗浅的标记。 亚尔等工匠们选好地址之后,便吩咐道: “你们要保证,这地方不会被水淹,也不会被风刮,更不要山上的雪一崩落,我们的祭坛就遭掩埋。” 工匠们再三同先知保证,他们的选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乃是能够永恒祭祀神的地方。 亚尔这才勉强放下心来,正要转身上山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 “造下祭坛之后,要造君王宝座,他是我的兄弟,是我们的王。” 工匠们有些诧异,因为先知的要求如此突如其来,领头的工匠打量四周,思索片刻后,答应下来。 亚尔这时才点了点头,他生怕工匠们忘记,临行前又叮嘱了一遍。 那是先知献给兄弟撒泊的礼物。 正午时分,亚尔与一众猎手们开始攀登剩下的陡峭路程。 有过一次生死经历之后,亚尔对路程不可谓不熟悉,凭借逻各斯人惊人的身体天赋,在亚尔的带领下,一行人轻车熟路地前行着,高山的寒凉罡风刮过他们尖锐的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近黄昏,亚尔照着此前的路来到山巅之下,他命众人在原地守候,连他的长子雅列斯托也不例外。 而后先知独自一人攀上了一段陡峭的崖壁,最后来到覆盖积雪的山巅。 神立在光辉里。 亚尔看见神微微低着头,好似在欣赏着什么一般。 “亚尔,你来了。” 先知压抑住激动地心情,缓缓走上前去。 他停下脚步时,恰好看见神两只手里各有一样东西,它们漫在光辉里,犹如某种神器。 一样是某种淡青色的植株,另一样尖锐得如同刀兵。 晨伊抬了抬手,像是刻意要让他看一样。 “主啊,这是什么?” 亚尔疑惑地问道。 “拣选吧,不要问那是什么。” 神只是这样说, “你拣选什么,什么就赐给你。” 先知又上前了一些,他打量起两样东西,仔仔细细地比对。 他起初看中那尖锐得像是刀兵的,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又犹豫住了。 “逻各斯人日日夜夜狩猎走兽,难道还需要再多一件刀兵吗?” 亚尔在心里头自问着,他觉得,那尖锐像是刀兵的对逻各斯人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 于是,亚尔重新审视起那一颗不起眼的植株。 那淡青色的植株一节接着一节,看上去有淡淡的绒毛感,瘦削微弱,又似乎蕴藏着强大的生命力。 亚尔思索后,做出了选择。 “这是麦子。” 神和他说, “你若要立大国,麦子就要作大国的根基。” 亚尔接过麦子,惊诧不已,如此小小的一株植物,竟然会是大国的根基? 先知对此半信半疑,甚至心里升起一丝懊悔。 神抬起另一只手,那正是独角鲸的角,祂说道: “日后这东西也要赐给你,泽福你的子孙之国。” 亚尔不由地欣喜,有些失神,他没有想到两样东西都要恩赐给自己。 “主,逻各斯人永远敬奉你。” 说着,亚尔压抑住激动补充道: “主啊,不是我要立大国,也不是我的子孙要立大国,是我的兄弟撒泊要立大国。” 晨伊凝望着亚尔。 亚尔觉得,神似在看着他,又不似在看他。 祂的眼神好似一下穿越时空的桎梏,去往了遥远的未来。 “我现在所说的,你还不能晓得。” 神这样说道。 然后,神教导他如何把麦子种到地上,又要如何看管照料。 临近入夜时,亚尔下山去了。 …………………… 先知亚尔走后,神眺望远方的逻各斯人。 祂的目光时而停留在亚尔身上,时而掠到亚尔的子嗣身上。 数十根淡金色的命运之线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晨伊自语道: “亚尔的孩子,雅列斯托和戴尔图良,确实是他们二人日后要立大国。” 尽管命运之线无时无刻不在波动,可命运之线指引的方向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时,神看向了撒泊王的子嗣。 神没有注意过撒泊王的子嗣,甚至连撒泊王本身都少有注目,如今是祂头一次审视那些子嗣的命运之线。 紧接着,晨伊摇了摇头。 撒泊王数十位子嗣里,没有哪怕一位日后能立大国的。 晨伊抬起手中从那头独角鲸头上取来的独角,仔细地审视其中蕴含的力量。 尖锐的独角在月光下挥发着蓝色与苍白色相互交织的光芒。 毫无疑问,那苍白色的光芒源自于远古混沌中的力量。 可那蓝色… “独角鲸浸没过苍白色的暴雨之后,显现出这种蓝色的光芒……之前见到的四足三角蛇则是紫色的光芒…或许,是那远古力量与它们的生命本源产生了某种反应,然后彼此交融。” 略加思索之后,晨伊只能得到这一种解释。 猿人沐浴暴雨之后,脱去毛皮、寿命漫长、身体矫健,剑齿虎沐浴暴雨之后则是背生双翼、化为翼虎,独角鲸沐浴暴雨之后,它们的独角便获得能够操纵海水的力量……… 不止动物,植物也发生了变化,只是变化没有动物那样大。 自己给予亚尔的那一株提莫非维小麦,自己能够看到,那株小麦内里,蕴藏着惊人的繁育能力。 假如土壤肥沃,水源充沛,一经种下,不消多时,就是一片金黄色的麦田。 那股从远古混沌爆发出来的力量,驱使着生命朝着某种利于生命本身的方向进化。 紧接着,祂旋即想到了什么。 如果远古的力量能够与生命本源产生某种反应… “那么我的力量呢?” 晨伊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在自己到来之前,世界一派混沌, 自己并不先天存在于这个世界,自己是因来自未来的呼唤而来,乃是这世界的外来者。 神伸出手,微微的金光从躯壳的深处——灵魂里溢了出来,漂浮在掌心之上。 “我的力量,究竟会如何改变生命的形态?” 神陷入了漫长的思索之中。 第二十一章 史前时代的早期哲学 时间流逝得很快,眨眼之间,数十天便过去了。 亚尔时常领着众祭司们围坐祭坛边上,彼此分享着所见所感。 他们是祭司,无需狩猎,因此也有更多的时间来观察这个世界。 在不断的交流中,渐渐地,他们惊讶地察觉到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是有规律的。 起初是某个人说,菌菇生在树脚,鲜艳的菌菇是有毒的。 然后,不知是哪个人接着说,鲜艳的蛙也是有毒的。 再然后,祭司们通过交流发现,许多鲜艳而美丽的事物,都拥有毒性,而往往越是鲜艳,那毒性就越是强烈。 雅列斯托站了出来,他依靠着极好的记忆,把此前列举的事物一一复述了一遍,然后做出了一个简单的总结——越是鲜艳,越是有毒。 这不起眼的总结,成为了逻各斯人发现世界规律的伊始。 在一个规律被发现之后,祭司们又开始寻找下一个规律,依然是提出、分享、交流、总结这四步,随着时间的流逝,祭司们发现的规律越来越多,从最初的一,到数十天后的三百条,而且往往发现一个规律,就伴随着下一个规律的出现。 规律之间既有交织、又有分离,有大小、有高低,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 祭司们惊觉这世界竟然有数不胜数的规律,规律之间也有数不清的联系,穷尽一生也难以将其全部掌握。 亚尔自然也参与到这场规律的大发现之中,渐渐的,作为祭司之首的亚尔察觉到,随着规律愈来愈多,祭司们的思绪慢慢混乱起来。 世界简直太过庞大了,逻各斯人引以为傲的王国就像是一颗不起眼的沙砾,逻各斯王国的众祭司们由最初的对规律盼望、渴望、好奇,渐渐转化成了失落、迷茫,乃至于绝望。 他们的精神迷失了方向。 先知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些,经历过理性危机的他不愿再看见一场殃及全文明的危机重现,于是,先知带领着众祭司们开始寻找规律之上的规律。 或者说… 决定规律之上的规律。 必须要有一个至高的规律,它要高于一切,以此整合无数规律,统一所有思想。 亚尔抱着伟大的历史使命,要对至高的规律下一个定论。 子民之上的逻各斯人是王,王高于子民,君王宝座在众人难以企及的长阶之上。 同样,规律之上的规律,乃是至高的规律,是如今,乃至千万年以后的众祭司难以企及的规律之王。 那至高的规律一定要遥远,却无比璀璨,要作为道标,指引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方向。 就好像一束光,要落在山巅之上。 亚尔在祭坛边立起的墙壁之上,以浓烈的灰烬涂抹出一座高山。 高山上有光。 山下是寻求规律的众祭司们。 当这壁画完成之后,先知一手指向高山,一手指向祭坛。 众祭司们仰望着壁画,仰望着画里的光。 “这世上有数万条规律,就像是数万位君王,而唯有祂乃是至高的规律,是万王之王,” 先知做出历史的宣告: “神是规律的统一,神是真理!” 由此,先知亚尔拉开了史前时代的哲学序幕。 上万年后的黄金年代里, 随着主的信仰悄无声息地远去,诸神信仰主宰了整个人间。 那个时候,地上立有万国,各国有各国的神,一个国家亡了,往往就是一座神像倒塌了。 而那些信主的人被称作真教徒,他们多是平民奴隶等贫苦人。 他们自视为神的子民,然而,连神的子民也会受迫害。 当遭迫害的真教徒们寻求主存在过的痕迹时,他们会挖掘到一处精灵古王国的遗迹。 残破的石板之上, 赫然铭刻着一句神谕式的记载: 先知亚尔宣告了神学历史的开始。 …………………………………………… …………………………………………… 虽然常年供奉的火早已熄灭,但人们依然有祭祀的需要,所以常常会来到祭坛以浆果献祭。 这些时候,他们总能见到要么吵得不可开交、要么陷入沉思的祭司们。 因此,自从祭司们开始思索研究世间的规律之后,祭坛这一带便被那些逻各斯人们称之为规律园。 祭司们也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没有其他称呼能比这个称呼更加恰当了。 而如果有人好奇,想要加入到这场讨论之中,祭司们会表现出几乎一致的排外。 “你若不是祭司,又怎能够探寻至高的真理?” 按数百年来的习俗,祭司们生来就是侍奉神的,也只有他们拥有祭祀上的权威,如今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有他们拥有探寻规律的权威。 没有一位祭司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先知亚尔更是如此。 一日, 亚尔来到规律园里,他是来看被种在规律园内的麦子的。 亚尔不知道麦子有什么用。 但那既然是神赐予的,亚尔不敢懈怠它。 所以,自从那日下山以后,亚尔将麦子在祭坛后的一处土壤里种下,按照神的叮嘱,与长子一同来悉心照料。 今日,亚尔意识到,这株麦子与一般的植物并不相同。 “父亲!那一片地上都是麦子了!” 雅列斯托从祭坛后的土地里走出,他惊诧地朝亚尔说道。 亚尔急匆匆地走向祭坛后的土地,瞳孔一缩。 不到一年,地上就是一小片淡金色的麦田。 亚尔快步走了过去,他低下头,诧异地看着这些青黄交织的麦子们,阳光的沐浴下,它们的样貌喜人极了。 “可是…” 惊诧过后,亚尔感到疑惑,自语道: “这怎么会是大国的根基呢?” 这种疑惑不仅没有因为麦子惊人的繁育而消解,反而加深了不少。 这时,雅列斯托见父亲疑惑,开口问道:https:/ “父亲…这会不会是拿来吃的?” 雅列斯托的话语倒是提醒了亚尔,先知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些麦穗。 他放到嘴里咀嚼了一番,脸上的疑惑并没有缓解。 比起逻各斯人常吃的浆果、肉类来说, 这些麦穗并不好吃。 不仅咀嚼起来非常麻烦,而且也不好下咽。口感和味道完全不能算出类拔萃。 唯一的优点,或许只是因为这些麦子生长迅速,麦穗极多。 第二十二章 追寻永生 亚尔不能清楚地知晓麦子的用途,转眼间数年过去了,麦子已经长满了规律园。 每到秋季,规律园被一众淡金色的麦子们包围着,将规律园衬托得高贵无比,祭司们身处其间,往往有种隐隐的自豪。 他与众祭司们观察着麦子的变化,他们发现麦子到了成熟的季节,上面的麦粒会脱落下来,留下纤长的秸秆,亚尔与众祭司们商讨了好几回之后,决定将麦秸们拔走收集起来。 这时,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些麦秸多得超乎他们的想象,除此之外,还是一种极好的燃料,能够放在兽皮底下让兽皮睡起来更加柔软…… 亚尔觉得他们发觉到了麦子的正确用法。 不在于那些繁多的麦穗,而在于麦穗下的麦秸,这些麦秸对于如今的逻各斯人来说,无疑要比麦穗要更有效用。 然而,先知的长子雅列斯托却对此感到怀疑。 “父亲,大国的根基怎么会在于麦秸?” “难道在于麦粒吗?” 亚尔反问道。 雅列斯托刹时哑口无言,是的,如果在于麦粒,可眼下王国每七天都有猎手们将那些大型野兽们的尸体带回,周遭的森林里也有数不胜数的浆果可以采集,王国的食物如此充足,大国的根基又怎么会在于麦粒呢? 亚尔见雅列斯托哑口无言,便出声宽慰他道: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惑,我也同样不解,神的意思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但眼下,麦秸是我们唯一的答案。” 雅列斯托点了点头,然后沮丧地耸拉着脑袋。 “先知,先知,王要召见你。” 这时,规律园外传来一个声音,一位逻各斯人急匆匆地走来。 亚尔走上前去,询问来意。 “什么,你说祭坛造好了?” 亚尔有些惊讶,而后脸上露出欣喜。 “正是这样,王要召见你说这件事。” 那人这样一说,亚尔便连忙动身,前往王宫。 踏上高大的长阶,亚尔踏入了王宫之中,撒泊王端坐在石造的君王宝座之上,望着自己的兄弟,微微失神。 “亚尔,你不仅命人造了祭坛,连我的王座也一并造了。” 等亚尔走上前时,撒泊王尽管还维持着王者的威严,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王兄,” 亚尔笑了笑, “那座是你的,只有你是我们的王,也理应是离祭坛最近的人。” 宫殿中不仅有亚尔与自己,还有许多逻各斯人中颇有名望的老人智者,撒泊王抑制住自己的喜悦,维持住该有的语气,说道: “以后到那祭祀吧,让所有逻各斯人们日后都到高山去祭祀,让这祭坛作为神与人的象征。” 亚尔微微颔首。 撒泊王从王座上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走在宫殿之中,随后,他来到亚尔的面前。 亚尔意识到撒泊王有话要说,所以静静倾听。 “亚尔,你寻到胜过死亡的良方了吗?” 撒泊王以一种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该如何,我们才能够不死?” 亚尔微微一怔,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亚尔抬了抬头,他看见了撒泊王的额头上的皱纹,一种若有若无的苍老感藏在这位王者的脸庞上。 亚尔有些失神,他意识到,自己的王兄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年轻。 “王兄,你在期望着什么?” 撒泊王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身,面朝众人。 宫殿中的逻各斯人们齐齐望向撒泊王,空气瞬间染上了庄严的气息。 “逻各斯人们!” “早在数十年前,先知亚尔便为我们带来了关于死亡的答案。” 所有人都看着撒泊王,只见他缓缓向前,声音庄严而郑重。 “然而,我们不仅仅要知道我们为什么死亡。” “我们还要知道,我们如何才能不死亡,我们是理性的生命,我们有别于走兽,理应永生!” 王者的威严从撒泊王的身上迸发出去,撞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作为你们的王,我要和你们宣告,从今日起,逻各斯人将要追寻永生的良方,去森林的尽头开辟新的世界,将要让一切走兽畏惧,将要拥有立起永恒王国的力量,让我们的肉体与精神一并永存!”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震慑,撒泊王的狂热宣告响彻在他们的耳畔。 永生… 多么伟大的追求。 所有人都感受到一阵难以言述的激动,逻各斯人要追寻永生,要追寻一个千年、甚至万年都不会朽坏的永恒王国。 几乎所有人都在狂热地高喊。 那些声音对于先知来说,却太过嘈杂。 亚尔听着撒泊王的话,他不由地觉得有些凝重,却又很难说出这份凝重的由来。 这世上岂有永不朽坏之物… 然而,逻各斯人的王——撒泊,却要追寻永生。 ……………………………… ……………………………… 层层叠叠的树林里,晨伊捡起一根树枝。 “应该是它了。” 自己并非随意捡起某根树枝。恰恰相反,自己捡起的树枝并不一般。 那是自己赐予逻各斯人语言时所用的那一根。 在赐予语言之后,自己便将之随意抛弃了。 那苍白色的力量侵染之后,会驱使着生命朝着某种利于生命本身的方向进化。 晨伊便思索,自己的力量会让其发生何种改变。 于是,祂寻到了那一根用于赐予逻各斯人语言的树枝。 那是祂无意中使用的,显然更有利于观察。 神把树枝呈在手心里,这根树枝看上去平平无奇。 但是… “如果是普通的树枝,早就化作巨木的养料了。” 神凝望着这根树枝,看着它上面依旧翠绿色的枝叶,与数百年前的模样惊人地相同。 在这根树枝身上,显露出了某种永恒的特性。 “不应该只是永恒这么简单。” 神想到了什么,提起树枝,轻轻触碰了身旁的巨木。 刹那之间,巨木轻轻颤抖,树皮皱了皱,好似在表达什么情绪。 就好像在那一瞬间,巨木突然有了某种理性一样。 不过,这毕竟是一瞬间的事,片刻之后,巨木便回复了原状。 “理性…永恒…还有别的吗?” 神望着这根不起眼的树枝,思索着该如何观察到更多。 第二十三章 灵魂 什么可以胜过死亡? 先知亚尔不得不重新面对这个问题。 他曾向神求问,神同他说: “什么不责难、什么不畏惧、什么不逼迫,什么恒久忍耐,什么永无止境,什么就胜过了死亡。” 他曾为此深思,却又一无所获,加上长年的先知生活之中,诸多的俗事烦扰,亚尔时常会忘却他曾向神提出过的问题,因为他看见,逻各斯人们渐渐接受了死亡,这问题似乎已经不再那么急切,不再那么有所必要。 逻各斯人似乎不再拘泥于死亡。 然而,他的兄弟,撒泊王如今又把逻各斯人的目光拉了回来。 那君王宝座上的人,要求整个文明去寻求永生的良方。 永生难道就意味着胜过死亡了吗? 亚尔觉得并不是,可他找不到胜过死亡的良方。 撒泊王已经行动起来,他以一位壮年王者的旺盛精力,带领着王国中的强壮猎手们大举刀兵式地朝外开拓,不计一切代价,只为寻到让肉体和精神一并通向永生的道路。 不知为何,亚尔每每回忆起那日的撒泊,都会发自心底感到一丝惊慌。 这惊慌若隐若现,总在每夜入睡前,像麦子一样破土而出,警醒他的精神。 为此,先知下定抉择,接下来的百来年,自己必须要终日苦坐在规律园中,与众祭司们商讨,他们这些最为接近神的人,寻觅过世间无数规律的人,要先众人一步,晓得究竟什么胜过死亡。 ………………………………………… ………………………………………… 一晃近百年。 神立在高山之上,祂常常能见山腰处的祭坛边上,人群熙熙攘攘。 这些年来,晨伊走过了许多地方,自己快将半个世界都走过了一回。 而自己很少,或者说从来都没有为逻各斯人忧心过。 如今逻各斯人已经有了在地上立足的能力,他们不再是会为脱去皮毛而哭嚎的愚昧猿人了。 神无意划分出某条路让他们去走,也无意让他们按照某种规范来生活。 祂不是不爱逻各斯人,恰恰相反,有些时候人就是需要迷失方向,需要不时犯错。 永远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后患将会无穷。 文明需要真正的成长,而不是虚假的繁荣。 既然早已拣选了亚尔,就让作为逻各斯人的亚尔来引领这个文明。 让亚尔作为连接人与神的桥梁。 而且比起逻各斯人的近况, 这近百年来,自己有更值得关注的事物。 高山之上,多了一片水潭。 水潭之中,有一堆肥沃的土壤,一根树枝被植入在土壤里。 那正是用来赐予逻各斯人理性的树枝,晨伊把它带到高山之巅。 祂一边悉心照料着这颗植株,一边观察着期间的任何变化。 被种下土壤之后,这根树枝便开始生长,只是生长速度十分缓慢,一年到头来也长不过一厘米,几年下来才有幼芽从树枝里抽出。 神对此颇有耐心,数十年的光阴于自己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的事。 晨伊缓缓上前,踏过水面,走近那一根植株,一点一点微弱的光辉蕴含在植株拨出的嫩芽之上,那并非是折射出的阳光,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发的光。 这株树枝里头,好像拥有着一种名为“灵魂”的事物。 “在我随意用这个植株赋予逻各斯人们理性的时候,无意间,在这株树枝上种下了‘灵魂’的种子。” 晨伊下着粗浅的判断,祂仍需要更多的时间观察。 咚。 就在神注视着这颗植株之时。 一声微不可察的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 那声音来自于世界边界的远古混沌。 神转过头,望向远方,慢慢眯起了眼睛。 这远古混沌,好似又一次要蠢蠢欲动。 就这样想着,神等待了片刻,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刚刚的声音就如同错觉一般。 神皱了皱眉头。 “我的存在还不够稳固。” 晨伊自语道。 那原初意志若是有心隐藏力量走向,暗地里改变世界,以如今的自己而言,有些时候实在难以察觉。 而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逻各斯人发展,让自己的存在慢慢稳固。 …………………… 逻各斯人徒然在广阔的世界中翻寻永生的良方,犹如在一堆死灰中搜索一星半点余烬,企图把它吹旺,让垂死已久的火焰复燃。 近百年过去了,撒泊王目睹了一个个逻各斯人中的老人智者踏入死亡的梦乡之中,曾经如此为他所敬佩、所尊重的各个逻各斯人就这样远离了他的视野。 撒泊王感到恐惧。 他带领着身强体壮的猎手们向外开拓,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新据点,以长矛搏杀一头又一头的史前野兽,光阴就这样流逝,不知何时起,他猛然惊觉自己的肌肉比过往缩小了一圈,投掷长矛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颤抖,那刺入猛犸巨象的长矛,不再那么深入血肉,而是被猛犸厚重的皮毛所阻拦。 这位王者年老了,他感到朝气在日渐逝去,不顾他的苦苦挽留,生机勃勃的日子,连同曾经无穷尽的勇气,在一个个寒冬之中,都成了值得回忆,却不可追溯的过往。 那些身强力壮的年青人们展现出他们非同凡响的风采,一根根长矛准确地刺入猎物的心脏,也把撒泊王的曾经骄傲给刺穿,渐渐的,过往的荣光被他束之高阁。 “戴尔图良,我要奖赏你。” 坐在石造的君王宝座之上,撒泊王以睥睨的目光望着眼前的逻各斯人。 那是亚尔的次子,戴尔图良,也是如今闻名于整个王国的猎手与勇士,在不久之前,他硬生生地杀死了一头半个猛犸象高的四脚地龙,拯救了一整队逻各斯人猎手。 戴尔图良在王座前单膝下跪着,撒泊王望着他,微微失神了,这年青人的脸庞跟自己的兄弟是多么的相像,而那令人惊叹的勇武,又多么与从前的自己相似。 连自己的孩子里,都没有如戴尔图良一般的人。 戴尔图良此时抬起头,仰望着撒泊王,他的眼睛神采奕奕。 “王!” 撒泊王回过神来,问道: “戴尔图良,你要什么奖赏?” “王,我不要任何奖赏。” 戴尔图良只是这样回答, “我只希望能回去一趟规律园,见见我的父母。” 撒泊王顿时诧异,而后苦笑了一下,随后道: “好吧,既然你无需任何奖赏。” 戴尔图良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他站起了身,正准备退出宫殿。 “站住,戴尔图良。” 撒泊王叫住了他。 戴尔图良疑惑地回过头。 “你刚才说你要见见你的父母…那么你的兄弟雅列斯托呢?” 撒泊王问道,他曾听到过亚尔长子与次子不和的传闻。 戴尔图良显得有些局促,而后尴尬地回道: “是的…我当然也会见见我的哥哥。” 他回答的口吻,正好印证那个传闻。 “那么,回去吧。” 撒泊王不再留他,让他从宫殿里离开了。 戴尔图良离开了,空荡荡的宫殿中,只剩下君王宝座上那一位。整个宫殿不可避免地安静下来。 撒泊王凝望着戴尔图良离去方向,那一双略显苍老的眼睛里,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嫉妒。 第二十四章 父子争论 雅列斯托和戴尔图良。 他们一位是祭司,另一位是猎手,又是手足兄弟,理应亲密无间。 不过,事与愿违的是,戴尔图良并不待见他的哥哥雅列斯托。 恰好的是,雅列斯托也并不待见他的弟弟。 戴尔图良在规律园中寻到了他的父亲。 亚尔与众祭司们坐在一片麦田之中,戴尔图良惊讶地看着父亲满头泛白的长发,好似有蜘蛛要从中爬出来似的。 戴尔图良看呆了,他没想到父亲竟然苍老如斯,不由地向前走去。 紧接着,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烁在麦田里,那是雅列斯托。 戴尔图良心生厌恶,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亚尔坐在众祭司的包围之中,他在对人群讲述着什么,而人群间离亚尔最近的是雅列斯托。 戴尔图良不由地觉得烦闷。云九小说 他不晓得着这烦闷出自何处,嫉妒吗、厌恶吗…反正他从来不喜欢他的哥哥。 自己强壮,哥哥瘦削,自己富有勇气,哥哥谨慎至极,自己长于狩猎搏杀,哥哥却往往沉湎于世间规律与神的启示之中。 自己与父亲是有如此多的不同,雅列斯托却与父亲是这般的相像。 望着规律园中的父与子,戴尔图良止住了脚步,他攥了攥拳头,犹豫了许久,终究没有踏入规律园之中。 规律园中, 亚尔和雅列斯托没有注意到戴尔图良曾经来过。 雅列斯托手里捧起一堆麦穗,指着它们,和父亲分享起新的发现: “父亲,有人试着磨开这些麦穗,然后往里头加水,你知道吗,父亲,它们粘在一起了,就像是泥土一样。我听到这传言,试做了一次,真的黏在一起了,比之前更好下咽。” 先知亚尔虽然老了,精神依旧神采奕奕,他仔细地审视了雅列斯托手中的麦穗,而后道: “雅列斯托,我和你讨论过很多次,麦穗绝不可能是大国的根基,这世上还没哪个人缺少肉类浆果。” 雅列斯托把手一放,见父亲又一次否认了自己,心中涌起怒意,道: “若是哪天我们缺少肉类浆果,饥寒交加,只有这些麦穗能救活我们!” 亚尔直视着雅列斯托,说道: “没有那一天,世界如此广袤,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林中的走兽总有死尽的一天。” 雅列斯托站起来怒声道, “父亲,你以为逻各斯人永远都会是神的选民吗?!” 雅列斯托的声音如同一道炸雷落在规律园中,众祭司被这言语惊楞住了,近百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吐出如此狂悖的言语,也从没有一个人敢用这种语气对先知说话。 亚尔抬起脸,以一种审视与愤怒地眼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长子。 雅列斯托与亚尔的相同之处,并不如戴尔图良想象得多。 恰恰相反,父子之间的观点往往势如水火,势不两立。 譬如亚尔认为世间规律总是由高级到低级,愈是高级的规律就愈是简洁明了、不可化约,神既是至高的规律。 雅列斯托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的眼里,规律,或者说是哲学,往往是由规律向上堆砌,而神与神的创世则是一切基础规律之基础。 而在关于祭司的本分上,更是如此。 作为先知的亚尔认为神的拣选是永恒的、是普遍到每个逻各斯人的。 而雅列斯托却对此持怀疑态度,他认为逻各斯人所受到的恩赐不过是一时的好运,神拣选的人只有先知一位,其他的逻各斯人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没有什么是你真正相信的吗?雅列斯托!” 亚尔怒斥雅列斯托。 “你什么都要相信吗?!” 雅列斯托反驳他的父亲。 父子二人在精神上存在着根本上的差别,他们就像仇人般争斗不休。 而如今,一个关乎整个文明存亡的难题横置在二人面前。 如何才能胜过死亡? 父子二人都不相信撒泊王能寻到永生之法。 而在这整个文明竭尽所有的难以逾越的沟壑面前,亚尔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他的长子雅列斯托。 逻各斯的众祭司们,没有哪一位像雅列斯托这般察明智慧。 连先知本人都不能。 然而他们消磨了近百年的时间,都未曾触及过答案分毫。 ………………………… 王国依旧在向外开拓,而且随着日子的渐远,撒泊王寻求永生的欲望并未衰退,反而愈演愈烈。 宫殿之中,撒泊王失神地望着眼前的殿堂。 侍从们立在王座的左右,他们不知道多少次见到撒泊王在王座上失神。 而随着王国的开疆拓土,撒泊王并未因此而好转,反而失神的次数越来越多。 侍从们不知道撒泊王在想什么,没人能知道逻各斯人的王,这最早得到语言的人在想什么,王后不知道,王的子嗣们也不知道,或许只有神能知道。 可是, 神想知道吗? 撒泊王望着空旷的大殿。 忽然地,他发问道: “我们何时才能寻到永生?” 侍从们打了个激灵,他们没有料想到撒泊王会突然出声,尚未做好回答的准备,只能身体向前,尴尬无比的欲言又止。 好在这时,宫殿外,撒泊王的长子缓缓拾级而上。 撒泊王抬起了头,凝视着逐步走到王座之前的长子。 “王。该回去了,母亲让我劝你该歇息了。” 撒泊王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长子,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从头到脚都审视了一遍。 长子仰起脸,对撒泊王的审视感到畏惧,打了个冷颤。 撒泊王望着打颤的孩子,升起一阵失望。 这就是自己的孩子吗?这样的人要继承自己的王位吗? 如此怯懦… 想到这里,撒泊王对死亡更感悲哀。 自己的后人里,没有一位与自己相像的。 既然如此,自己死了,自己的精神又能流传多久? 先知亚尔百年前曾带来了关于死亡的回答,撒泊王也接受了那个回答,但是,当年青的力气逐渐逝去,往日的荣光无法折返,撒泊王对死亡感到了恐惧,更感觉到无力回天的悲哀。 那悲哀比他的恐惧更深。 第二十五章 神真的拣选了你吗? 史前年代的夜色格外漆黑安静。 黑夜总是危险的,但有火就不同了,人就在像是睡在一个原始巨蛋里头,四周都是薄薄的蛋壳,火焰的噼啪声与光亮驱逐着企图侵扰逻各斯人的野兽们。 撒泊王深处睡梦之中。 他是世上最早拥有理性的猿人,也是世间第一位王。 一位史前时代的迟暮王者,在睡梦中会梦见什么? 在这方面,撒泊是当之无愧的先行者。 撒泊做了一个清醒的梦。 梦中的一切都无比的清晰,好像这是一个准确明晰的预言。 撒泊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宫殿之外。 他仰起头,不远处的宫殿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是他的宫殿,又好像不是他的宫殿,而是在另一个王国。 因为那座宫殿远比王的宫殿要宏伟、瑰丽,打磨后的白色象牙装饰着长阶两旁,艳丽的奇花异草种在宫殿四周,墙壁上雕刻着各种壁画,目光缓缓向上,能隐约望见敞开的石门内,伫立君王宝座。 “神啊,多美的宫殿。” 撒泊王仰望着那座宫殿,下意识地发出感叹。 他尝试着抬起脚,想向那座辉煌的史前宫殿靠近。 可当他踏出一步时,一股前所未有的乏力感侵袭而来。 撒泊王低下头…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垂垂老矣,身上衣衫褴褛,落魄不堪。 自己好像不久之后就会老死。 即使这是一场梦,撒泊王依然不敢相信这一切。 死亡顺着衰老这根藤曼向上攀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离自己如此之接近。 撒泊王咬了咬牙,他绷紧全身肌肉,拖扯着四肢,拿出一个王者的倔强,奋力踏上长阶。 他想看看,究竟是谁能坐进如此辉煌的宫殿里。 是自己,还是自己的子孙后代。 撒泊王一步步地在长阶上攀爬着,他努力地朝向宫殿的大门,只为了能够窥见君王宝座上的人影。 他喘着粗气,不顾梦中衰老的躯体发出抗议,仍旧攀爬着。 终于,撒泊站到了宫殿的大门前。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宫殿中的一切。 君王宝座之上,坐着的既非自己或是自己的子孙。 而是先知亚尔的长子雅列斯托。 雅列斯托肃穆而极富威严地端坐在君王宝座之上,好似随时随地都通过发号施令,来决定整个王国的走向。 撒泊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突然之间,在这睡梦种,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驱使着撒泊王向后看去。 撒泊王转过身,四周的宫殿突然消失了,一副壁画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壁画中,雕刻着两个人的形象。 一个是撒泊自己,另一个则是他的兄弟。 壁画描述着一件简洁明了的事: 王与先知暴发了争斗,这场争斗不日以后迎来了结局。 撒泊的形象崩塌了,而先知亚尔的形象却立了起来,这场兄弟相争之中,先知取得了胜利。 撒泊王不可置信地望着壁画上的一切。 他感到恐惧、他感到惊慌。 是亚尔的形象立了起来,而并非自己的形象,是亚尔的子嗣得了王位,而并非自己的子嗣…… 噩梦之中,撒泊发出惨叫,惊醒了。 撒泊睁开眼,黑暗从四面八方而来,紧紧地笼罩着他。 他觉得这四周的黑暗是如此的粘稠,带着水分,就像是某种混沌一样。 撒泊王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他的噩梦不止惊醒了自己,还惊动了一众为王守夜的侍卫。 侍卫们冲进房间内,既担忧又畏惧地看着撒泊王。 连撒泊王的长子也在不久之后闯入了房间。 撒泊王扬起脸,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他看向了自己的长子,自己的王位继承人,此刻,那人的脸庞竟然写满了胆战心惊。 王不由地将之与梦中的雅列斯托作对比。 在这之后,撒泊王不由地觉得自己的长子软弱得令人恶心。 “逻各斯在下雨吗?” 撒泊王缓缓走近他的长子,冷漠地问道。 长子怔了怔,回过头看向外面。 正如他的父王所说,此刻天穹乌云密布,半空中飘荡着细微的雨丝,随时都有一场暴雨从天而降。 “是的,父王,在下雨。” 长子回道。 撒泊王推开了他的长子。 长子被猛地一推,刹时失去了平衡,跌坐在地上,吃痛地发出闷哼。 这更加深了撒泊王心里软弱的印象。 周遭的侍卫们想要上前搀扶长子,然而,撒泊王扫了他们一眼,无形的威慑之下,侍卫们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 长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跟上来。” 撒泊王冷冷道。 “王,你要去哪?” 长子惊诧地看着父王一步步地走向外面, “逻各斯在下雨!” 撒泊王一言不发,这个孤独的身影缓缓走进了杂乱的雨丝之中。 长子咬了咬牙,绕开其他侍卫们,跟上了自己的父王。 撒泊王立在王国的土地之上。 细微的雨丝弥漫着,呼啸的风声从树林之间穿梭,狂躁地将松动的树皮一点点地敲下,飞叶随风乱舞,重重击打在地上。 一场暴雨离王国越来越近了。 长子站在自己的父王身后,他不明白撒泊在想什么,更不明白自己的父王为何要走入雨中。 撒泊王静静地目视前方,目光坚毅而威严。 长子从撒泊王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慑,一股他远远不能比拟的威慑。 “我的长子,” “我是你们的王,乃是世间第一位王。” 长子愣了愣,如果不是撒泊刚才叫了他,他还以为自己的父亲在自言自语。 他有些无法适应父亲散发出来的威慑。 “你知道逻各斯人是如何得到理性的吗?” 撒泊王发问着。 长子望着他的背影。 “我知道,某一天,神突然出现了,父王是第一个得到理性的人。” 撒泊王微微颔首。 “我要告诉你,我的长子” “那个被称为先知的,是被拣选的人。” “而我乃是你们的王,是最先得到语言的人,又何尝不是被拣选的人?” 威严庄重的话音落下,长子没来由地慌张,甚至手足无措起来。 “你在恐惧什么,你在惊慌什么?” 撒泊王厉声呵斥道。 长子浑身打颤,最后勉强地,将自己慌张的缘由表达出来: “王,” “神真的,拣选了你吗?” 第二十六章 拣选我! “神真的,拣选了你吗?” 长子的疑问如同一道暗藏的雷霆,突然炸在半空之中。 撒泊王缓缓地回过头,一言不发地凝视自己的长子。 “你在说什么?” 长子不由地颤抖,他听到了父亲口吻中的寒意。 虽然他有听说过父亲被拣选的传闻,然而,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并不像先知亚尔那般真真切切。 长子大气不敢出,默默地站在雨丝之中,他不敢对上父王的眼神。 “你走吧。” 撒泊王吐着字说道。 长子惊骇地看了看父王,这声音陌生得可怕。 最后,长子还是离开了,独留撒泊王一人立在雨丝之中。 撒泊王仰头望天。 雨丝渐渐大了,狂风扑打在大地上,落叶在树林间中嘈杂。 撒泊王目视着昏暗的天空,月光早已不见了踪影,梦中的景象如同鬼魅般将他纠缠。 回忆… 撒泊王回忆起了第一次带领族人们狩猎野兽,那是个乌云汇聚的下午,它们还没学会语言。 那时,一只猿王将它的脸转向阳光,那光芒被阴云分割,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他以极好的视力,将一根尖锐树枝刺入大型野兽的躯体,热腾腾的鲜血就那样溅了出来,野兽的哀嚎、族人们的欢呼,至今仍在荣光里缭绕。 撒泊王转过脸,此刻逻各斯已经入夜,他再也望不见那一日的阳光了。 乌云汇聚在逻各斯之上,隐约的雷鸣在其中交错。 荣光… 撒泊王的思绪仍未平息,就像是洪水溃堤前的暗流涌动,曾被他束之高阁的荣光一点点地流淌而出,充盈着他的身心。 逻各斯人刚刚得到语言,皮毛一点点的脱落,他们不安、他们彷徨,是自己肩负重任,带领所有人去狩猎大型野兽,在地上立起栅栏和土笼,建立起一个城市的雏形。 撒泊王迎着雨,目视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雷鸣在其中缭绕。 “我记得那段时光。” 撒泊王低着头呢喃着, “那时的生命多么美好,荣光环绕在我的身边。” 那时的他尚有力气将长矛刺入史前野兽的肉体。 那时的他还能一次次高声呼唤,一次次地同众人庄严宣告王国的命运兴衰。 那时的他… 不至于独自一人立在黑夜里。 “神啊,” “你在做什么?” 撒泊王抬起了脚,在雨水里踱步,嗓音微微颤抖, “你怎么能坐视这些过往就这样逝去了?你不是有凡人无法企及的伟力吗?” 雨水落在地上,尘土微微漫起,犹如细微的烟雾,缭绕在撒泊王的四周,这些烟雾好像那些往日的荣光,看似触手可及,却又触不可及。 撒泊王踱步着,直到这时,他才嗅到了空气中陈腐寒冷的气味,这些雨水在让他老去,在让那个由他建立起来的逻各斯王国老去。 王老了,连嗅觉也不再灵敏了。 乌云彻底遮蔽住了天空,最后一丝光芒也黯淡了,整个王国陷入一派漆黑之中。 地上有水潭, 撒泊王悲哀地凝望着倒影中的自己。 倒影里的自己是如此的孱弱,如此的苍老。 而在过去,在那个满是荣光的过去… 是自己同众人说,我们一族还未曾有过名字,是自己同众人说,从此以后我们要同世上的走兽们区隔开来…… 撒泊王不会忘记那一天,山风徐徐而来,火光闪烁在众人面前,是自己张开双臂,高呼着一个不可战胜的盛夏。 “人的王在地上一次次的振臂高呼…” 撒泊王迎着天穹,问道: “难道都未曾给神明留下哪怕一丝的记忆吗?!” 一场风暴骤起,瞬间阴云笼罩王国,起初是纷飞雨点,而后倾盆大雨泄了下来,破败顷刻席卷了大地。 撒泊王立在雨水里,今夜好似顷刻就会过去,暴雨也不过一时,又一天的拂晓将会降临。 那时,光辉又一次会沐浴到撒泊王的身上,新的一天将会开始,他又要面临新的衰老,又要感受到生命渐渐逝去,连同荣光一并不可追溯。 撒泊王孤身一人,没有人敢去惊扰这位迟暮的王者。 雷霆陡然在云层间交错、闪烁、天地众生的哀嚎都淹没在雨水里。 撒泊王走在雨中,他凝望着天穹,平淡地自语着: “我必须要面对新的一天,我必须要面对新的衰老,” “我必须要接受肉体死亡的到来,” “我必须要向时间让步,好让剩下的日子能够沉湎于过往的荣光中……” 风暴愈来愈大,好似永不停息,雷霆的声音震烁在云层之间,雨幕之中,唯有撒泊王孤独的身影。 他是世间第一位王。 他是第一位得到理性的人。 他是首先的人,理应是像先知般被拣选的人。 可他终究不是被拣选的人。 无论那些传闻多么美好,多么理所应当,可神向先知亚尔启示的,从未向撒泊王启示过。 而这些,撒泊本人清楚地知道。 无论他如何告诉自己,其实自己如亚尔那般特殊,自己的份量并不比亚尔轻,但事实就在那里,随着肉体的衰老,这事实愈来愈清醒。 撒泊王的双目涌出泪水,混杂在雨中,他默默地走着,身影都没入了雨幕之中。 长子、侍卫…那些旁人的身影与目光渐渐远去,再没有人能打扰到他,再没有人与他同行。 “神啊,你在做什么?” “听听我的心声吧…” “不要让今夜也成为不可追溯的回忆。” 大雨之中,撒泊王没有站稳,摔倒在大地上,他悲哀地祈求着,发出痛苦而颤抖的声音。 神没有应答。 就如同神从来没有拣选过他一样。 天穹之中,唯有雷鸣与暴雨的声音充斥,不绝于耳,大地上众生的声音都被淹没了。https:/ 撒泊王能想象到第二日拂晓降临的画面,阳光会穿过阴霾的桎梏,照耀在大地上,映衬得整个文明永不消逝。 就像是枯木之中,总有生命新生。就像是猿人要脱去毛皮,王国也要与过往的毛皮诀别。 可撒泊不愿做被王国脱落的毛皮。 风暴愈演愈烈,雷霆下砸在大地上,轰鸣声震慑着整个世界,大地在微微颤动,好似恐慌不已。 撒泊王在颤抖的大地上支撑起双手。 “神啊…” “我是世间第一位王,是第一位得到理性的人。” 撒泊王呢喃着。 荣光在消逝,在雨水中消逝,在时间中消逝。 风暴狂躁不安着,在地上炸出剧烈的响声,撒泊王仰望天穹,他曾迷茫无助,如今那些迷茫要渐渐远去,他站了起来。 他是王,是逻各斯人的王,他不能坐视荣光的逝去。 他不能枯坐在君王宝座之上。 撒泊王昂起头颅,如同过往的记忆一般,再一次地高举双臂,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呼: “神啊…” 他立于大地, “拣选我!” “不要将我留在过往的荣光里!” 撒泊王面向着浩瀚天穹,他终于要在暴雨里,大声地高呼自己。 “神啊,拣选我!” “在这个世界昭示你的神迹...” “不要让我如此不堪,不要将我就这样抛弃!” 狂风暴雨在此地呼啸,撒泊王骄傲地昂着头颅,旧日的热血好似有那么一刹那流淌在他的全身。 王孤身一人立在雨水之中,暴雨近乎癫狂地从高空下坠落, 没有哪怕一双目光透过雨水注视着他。 就像是麦子落在地上,要生出许多籽粒,暴雨依旧落在地上,将惊雷一道道平静地炸起。 王听见了雨声、惊雷声、风暴声…… 这些震耳欲聋的声音里,没有哪怕一道声音同他说:我拣选你。 撒泊王孤独地跪在雨水里,昂面向天,悲哀地无声哭泣。 当风暴平息,第二天的拂晓即将来临,这一夜,终究成了他不可追溯的回忆。 ……………………………………… ……………………………………… 晨伊凝望着远古混沌。 这是祂第二次来到远古混沌的身前,祂直直地凝望着黑暗的深处。 近百年来,晨伊的目光不局限于逻各斯人,祂往往会暂且放下逻各斯人,看向世间的千万景象。 那些拥有生命的生灵身上,无一例外,都拥有着一条或者数条淡金色的命运之线。 命运之线的走向彼此交织,互相变化,最后倒向可以摸清大致轮廓的未来。 神的目光,不时会顺着命运之线在遥远的时光里延申,观测未来的变化。 而祂惊奇地发现。 数不胜数的命运之线在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指向了同一个方向,指向了世界的边界。 指向了远古混沌,以及混沌所代表的世界的原初意志。 在创世之前,混沌主宰天地,可以说,那是一切的起点,世界在起点上永恒静止。 而如今,数不胜数的命运之线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都指向了这里,就像是一场回归一般,大地上的生灵要在死亡中回归到最初的起点。 在神的观察之中,远古混沌自从上一次爆发出苍白色的力量之后,便开始又一轮地重新汇聚,而且,如今力量汇聚的速度是此前的成百上千倍,只待庞大到连远古混沌都无法容纳的那一刹那…… 然后,世界回归到本来的模样,天地皆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神凝望着面前的远古混沌。 这些时而翻涌、时而膨胀、时而塌缩的远古混沌并没有所谓的理性或是灵智,它的身上仅仅拥有某种驱除自己的本能。 “既然这黑暗里头爆发的力量足以改造天地。” 神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同眼前的混沌宣告, “那么我是否可以改造你?” 晨伊有这个想法,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漫长时间的验证与思考。 而且,祂并不只有一个想法,而是一连串的,接二连三的想法。 这苍白力量迟早要爆发在这大地上,而且迟早要改变生命的形态,引领那些生命走向彼此与自我灭绝。 那么,何不让有理性的生命取用这一力量的同时,以理性去节制这股力量。 使得整个世界走向某种平衡演变的状态。 “不能让这股力量毫无节制、毫无方向地爆发在大地上,要通过某种仪式,让这股力量为人所用,被人消耗。直至我的存在彻底稳固。” 神凝望着远古混沌,祂早已做好了计划。 远古混沌汇聚与爆发并无任何的规律可言,晨伊有所预感,这一回那股苍白色力量的爆发,要比上一次要早上许多,也要减弱许多。 先是等待混沌中心的力量自我引爆,届时,将会又是一场史前暴雨降临大地,甚至汇聚成大洪水淹没无数生命。 在那以后,再在混沌之上,搭建起人与这股力量沟通的渠道,规划好取用与节制的神秘规律。 神能预想到,这定会成为后世神秘学的终极起源。 不过,这一计划并非完美无缺。 首先…以如今自己那并不稳固的存在来看,暂时难以掌握远古混沌爆发的规模。 远古混沌何时爆发,以何种程度爆发,一切都难以预料。 它有可能像上一次那般,将苍白色的力量积蓄上数亿万年再爆发,又不乏此刻便爆发的可能,它随时都会引爆。 神也无法确定这一次爆发的规模,究竟是恰到好处,还是足以毁天灭地。 而且…… “如今的世上,只有逻各斯人拥有理性。” 相对于世上千万物种来说,逻各斯人的种群太过稀少,至今也不过数万人。 这数万人根本无法节制远古混沌不断凝聚的力量。 “这地上必须要有更多拥有理性的生命才行…” 神陷入了思索之中, “最早拥有理性的逻各斯人要引领后来的世人,然后,他们要在地上共同繁衍生息。” 这看上去如此的轻易。 然而,神喜悦逻各斯人,因此不愿将某种使命强加在逻各斯人身上,逻各斯人要自己意识到,自己愿意。 若自己不这么做,那么就好像同背叛了至高无上的原则,背叛了自己灵魂中的悲悯。 神不得不开始思考… 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们会寻求另一群理性生命的认可? 神阖上双目,祂像人一样思考。 什么时候,人们会希望,这个世界上不止有我们这一群理性生命存在? “我们害怕孤独,害怕绝望。” 此时此刻,晨伊将自己视作人的一员。 “我们害怕毫无目的地来到这世界上,然后毫无目的地离开。” “我们害怕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仅仅只有我们孤单的存在,没有其他人见证过我们文明的兴衰,没有其他人抚摸过我们在历史中挣扎的痕迹。” “在我们逝去之后,我们就像是从未到来过一样,淹没在崩塌的瓦砾之中。我们的存在,竟然是一场幻觉,犹如我们做的一个梦,在光阴的磨灭下,只剩下永恒的空虚。我们害怕,我们不能这么孤独。” 第二十七章 远古混沌中 思索过后,晨伊抬起眼。 祂不知自己站在这远古混沌面前,究竟站了多少天。 那对于人来说定是一段不算短也不算长的时间。 神注目着远古混沌,忽然,祂看见混沌中有什么流溢出去。 那像是一丝淡淡的苍白色球体,从远古混沌中逃逸出去,朝着广袤无垠的大地飞掠。 整个过程几乎畅通无阻。 显然的是,自从远古混沌退却到世界边界,这种苍白色力量逃逸的情节就从不间断地发生。 或许,在这成千上万次的逃逸之中,曾有苍白色的力量越过大海,来到陆地,随后改变了某个族群的生命形态,在时间里留下了痕迹。 “为何要逃逸…远古混沌无法容纳下所有的苍白色力量吗?” 神分析道。 目前的情况来看,是的。 不然的话,在先前的那一场史前暴雨中,远古混沌分明可以将力量积蓄到连如今的祂也无法阻拦的地步,而不是被祂轻易地引爆。 “你的力量既然可以改造生命。” 晨伊对着远古混沌说道: “那么,我何不让你的力量为我所用呢?” 远古混沌毫无反应,它没有任何的理智或是智慧可言,仅仅拥有不断产生,又无法自我控制的力量,以及朴素得如同草履虫般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祂要试着创造或者改造某种生命,让后者形成一种理性生命的胚胎,就像是逻各斯人的前身猿人一样。 在这之后,让逻各斯人去引领这些早期生命,要让逻各斯人自己意识到,自己的文明需要有人来见证,自己的存在不能是一场空虚。 “而在这过程之中,随着文明的发展,我的存在也会愈渐稳固。” 晨伊已经做好了之后的安排。 为此祂无心关注许许许多多地上的纠葛。 无论逻各斯人间有何纠葛,只要不将这新生的文明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祂都没有必要在意。 而后,神将目光落在远古混沌核心的方向。 在这重重黑暗的掩埋之下,远古混沌的核心区域究竟是何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