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全员修仙十二钗》 第 1 章 《[红楼]全员修仙十二钗》 文/月照前墀/晋江首发 2023/10/31 正是寒冬腊月,天色暗淡,白雾迷蒙四散,远远地,天际现出了一叶扁舟。 寒风直直地往船里钻,舱前的檐下,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正围着炉子熬药。 药壶咕噜响了一阵儿,婆子揭开了盖子,霎时,浓郁的药味倾泻而出。 “王嬷嬷,正下着雪呢,可劳烦您老人家了。” 绵密的雪花簌簌而下,随风落于红梅伞面。 持伞之人瞧着不过豆蔻年华,大红的斗篷将她从头兜到脚,细密的绒毛里露出一张俏脸,望之娇憨可亲,让人生不出半分戒备之意。 王嬷嬷忙看向林惜昭,嗓音急切:“老婆子不妨事,只是听见大姑娘又咳嗽了,心里急了些。” 忽地,内室里隐约传出两声咳嗽,林惜昭不觉微微颦眉,从王嬷嬷手上接过药碗,“您且叫雪雁陪着去歇息,我端给姐姐就好。” 挑起厚重的门帘,与室外的阴冷不同,鎏金芙蓉铜炉里燃着银丝炭,热意融融。 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披了件夹袄,端坐桌前,执笔沾了墨水用簪花小楷在纸慢慢写着。只见她如娇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一双含情目写满愁绪。 林惜昭敛目看向一旁。 替黛玉研墨的女子,一把花鸟团扇半遮着脸,只露出半张芙蓉玉面,乍看着很是有几分楚楚可怜。她见着林惜昭,噗嗤一声,缩成一团,滚落到紫檀花鸟屏风后,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半截毛茸茸的耳朵。 林惜昭自顾自地坐到黛玉身侧,目光不觉放在了她身上。 很好,红着一双眼,好似自己欺负了她。 兔子这种精怪,惯会装可怜。 黛玉见她害怕得瑟瑟发抖,忙走过去将兔子抱在臂弯里,让她在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落窝着,又拿出一把小梳子帮她顺毛。 兔子精舒服得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时不时轻蔑地抬起眼,向林惜昭表明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黛玉发现了一人一兔之间的暗流涌动,“惜昭,你不敢来捉弄我,却去欺负她。” 听了黛玉此言,林惜昭略略有些泄气,抬眸瞥见兔子精得意洋洋的模样,胸口憋着一口闷气,撅嘴做了个鬼脸,按耐下收拾她的冲动。 谁让黛玉就喜欢她呢。 原是前年大雨,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一只兔子精。雨过天晴后,林惜昭本要让人把她送出府去,不曾想她一见黛玉,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撒娇卖萌。黛玉抚摸着她雪白的皮毛爱不释手,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唤作阿雪,林惜昭这才捏着鼻子将她收为了灵宠。 林惜昭何等聪明,旋即笑得人畜无害。 只见一缕微不可察的幽光朝兔子精袭去,阿雪躲避不及,雪白的身躯滚落,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四脚朝天。 阿雪愣了一愣,没想到林惜昭竟还敢捉弄她,惊愕之下,她对林惜昭挤压已久的敌意霎时又冒了出来。她磨了磨前爪,弓起背脊,分离朝林惜昭扑来,却被林惜昭一把拎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阿雪的毛真是柔顺。”林惜昭幽幽道。 这话听着,白雪周身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耷拉着长长的耳朵,全然放弃了抵抗。 “这就对了嘛,”林惜昭将兔子精抱在怀里,“身为灵宠,怎么能跟主人作对呢?” 药碗微凉,已不似最初那般冒着汩汩热气,林惜昭于是便对黛玉道:“阿姐先喝药吧,徐先生开的新药,你不是一直都说有用?” 黛玉望了眼黑黢黢的药汁,舌尖不禁回忆起了那股难言的苦涩。 有用是有用,可那股味道着实不敢恭维。 徐先生的药就从来没有好喝过。 忽地,几枚话梅糖出现在了黛玉眼前。 “咯,这个吃了就不苦了。”林惜昭知晓黛玉面上不说,但骨子里同自己一般,都是怕苦的。 黛玉的嘴角微微勾起,从林惜昭的手心拿过话梅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而后含着糖果,等酸甜的滋味浸润舌尖,眉目方才尽数舒展开来。 黛玉眼波微澜,水路行了快七八日,几日前已过了嵊州地界,想来不久便要到京城了。 她抬眸看向林惜昭,“可是还有多久才到外祖母家?” 林惜昭放了白雪一马,正卸着斗篷,她多年来习惯不改,这种事还是更乐意自个儿来。 “来时问过了船上的舵手,”林惜昭回答,“约莫午后,或者傍晚就到京城的码头。” 黛玉放下了心来,道:“以前常听母亲说起,也不知道外祖母家是否便是那朱门大户的光景,让人觉得拘谨的很。” 林惜昭眸色一沉,朱门绮户,荣国府里乱得惊人,特别是…… “外祖母家那么多姐妹,定然是有规矩体统的,但总越不过人心。” 黛玉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她本就多思多虑,心里渐渐生出一团乱麻,沉吟片刻,喟然长叹道:“母亲在世时,总说京城好,可我听得多了,只觉并非如此。只是外祖母打发了身边的陪房来接,爹爹是无论如何都再推辞不得。” 三年前,贾敏病逝,贾母便打算接两个外孙女上京,林惜昭在其中使了手段,说服林如海以为母守孝的名义回绝了老岳母。 翻过年,姐妹俩出了孝,贾母再遣人来接,还是心腹赖嬷嬷,话里话外都是林府内宅无主,姊妹俩又年纪渐长,需得有长辈护持,才能有个好前程,字字句句声泪俱下,言道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唯有见着了外孙女才能慰籍一二。 孝道的高帽陡然压了下来,林如海思量了几日,细想两个儿女也到了相看的年纪,若在京中由贾母把关寻个如意郎君也是不错,便赶在年前送她们乘船北上。 若是林惜昭知道了父亲心中所想,定会对此嗤之以鼻。 贾母年事已高,不怎么出门走动,荣府当家的是和贾敏有闺中宿怨的王夫人,哪里会对她们尽心尽力。 林惜昭自袖中取出一枚信封,“这是林管家送来的急信,和荣国府有关。” 黛玉很感兴趣地问:“里面写了什么?” 林惜昭勉强笑了笑,也不言语,径直从信笺里讲纸扉取出,信纸上写着先到京城的林管家派人快马送来的打听来的消息。 这封信瞧着没有什么,却是林惜昭一心一意盼了多时的——荣国府是出了名的混乱,整个府邸犹如筛子一般,只需给些好处,想知道什么都是轻而易举。林管家便借了这个便利,把林惜昭吩咐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林惜昭淡淡扫了一眼,递给黛玉,里面有些内容,便是她盼着黛玉能够知晓的,特别是有关荣国府那个宝贝疙瘩的事。 他可真是黛玉命中的克星。 林惜昭仔细算了算,距离她一睁眼就瞧见了林妹妹,大约已经有了快十年。若是初来乍到之时,是好奇和忐忑居多,随着时间久了,她却渐渐发现此地与原本的红楼世界很多地方大不相同。 比如多了自己这个本不存在的人物,又比如一直存在着的缥缈传说。 仙缘难求,人迹罕至处,却可见仙踪。传闻几百年前曾有仙人临世,广纳门徒,人人趋之若鹜。时至今日,虽有人觉得此不过是荒谬之言,然而或有些许人物,仍能借万物灵力,假以修行法术。 适才,林惜昭与黛玉所谈到的徐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年幼之时,曾有个癞头和尚来度林氏姐妹二人出家,言道:不然,她们不得长寿。林如海和贾敏如何舍得,将人轰了出去。不久,林惜昭和黛玉一病不起,好容易熬过来,夫妻二人心有余悸,赶忙亲去老君山请来了粗通法术的徐先生,让林惜昭和黛玉权作了他的记名弟子。 自此之后,她们果然好了许多,小病是有,大的坎坷却从未碰见,也通晓了些简单的术法。 一次,林惜昭问及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一劳永逸。 徐先生捋着胡子,叹了口气道:“那便只能指望那天上之境了。” 上界之事缥缈,林惜昭私下查阅了诸多旧闻,没有什么成果,索性暂时撂开手去,如徐先生所言般地静待缘分。 “外祖母就不曾说过什么,就这般任由二表哥胡闹。”黛玉没多看一句,神色便沉重一分。 信里字字句句写的皆是荣国府寅吃卯粮和诸多不法之事,末了还提了那位唤做宝玉的公子已然成人却仍在内帷厮混,嘱咐两位姑娘待他要格外当心。 林惜昭口不对心道:“外祖母年老,已不当家,想来是专心含饴弄孙了,这位表兄正经地该是由二舅舅管教。二舅舅在工部任职,许是事物繁忙,疏忽了也是有的。” 心里想的却是贾宝玉的毛病怕是难改。 黛玉瞧着林惜昭的表情,便猜到了她的心之所想,不知何故很是看不上素未蒙面的那位表兄弟。 “再看吧。”黛玉搁下信,兀自叹气道。 林惜昭眼珠一转,想起什么,吩咐白雪去将赖嬷嬷请来:“我想问问荣国府是个什么章程?又该是谁到码头上来接我们?” “姑娘!这就看到京城了!” 雪雁忽地闯入内室,脸蛋红扑扑,眉梢眼角皆是激动神色。 林惜昭偏头朝外远眺,浅灰的城池轮廓隐约可见。 第 2 章 寒意未歇,融化的雪水沿着荣庆堂的瓦陇砸在青石板上,破碎的水珠陡然炸开。 丫鬟婆子三三两两躲在廊下避雪,交头议论着今日将到荣国府的两位表小姐。有人说林姑娘家世代书香,比不上去年来的宝姑娘身价阔绰;也有人说林姑娘们学问见识远胜旁人,为人定然傲气的很。 说着,听得院子门口喊了一句:“琏二奶奶来了!”,吓得做鸟兽状散去,生怕被逮住了,荣国府这位管家奶奶手段厉害,被她抓住了把柄,可就难熬了。故而,琏二奶奶这几个字,在荣国府里不亚于猛虎下山,听者退避三舍,绝不敢招惹她一丝一毫。 此时的王熙凤懒得分给她们半分眼神,绕过琉璃雕花照壁,径直往上房去了。 那里是老太君贾母所居之地,鸳鸯已打起了帘子,满脸堆笑地候在门外,“老太太就等着二奶奶的消息了。” 因贾母重视,满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除了去工部应卯的贾政和与狐朋狗友鬼混的贾赦,几乎全都在这儿了。 “我那两个外孙女来了吗?”贾母在上头问。 王熙凤忙回道:“已打发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去接了,估摸着这会儿子已经快到荣宁街了。” 为着迎南来的姊妹,三春今日起得比之平时还要早半个时辰,不免觉得有些困倦。她们一边攥着帕子打了个哈欠,一边偷偷抬眼瞥了一眼,就见贾母满脸堆笑地同凤姐说话,瞧着似乎容光焕发了好几岁。 还未见人便已如此,新来的两位林家姐妹想来真真是老祖宗的心尖,就是宝玉也不过如此了。 就在这时,屋外一阵笑闹声,有人喊道:“林姑娘她们来了!” 屋内的人循声瞧去,一对罩着大红披风的姐妹花掀帘而入,边走边说着什么。屋内烛火摇曳,两人伫在半明半昧的灯影里,一时间难以看清面目。 仆妇们上前替她们除去披风,过了半晌,两人移步走到堂前盈盈下拜,一人罥眉绿裙,自有风流体态,另一人玉树琼枝,皑如山上雪,不是林惜昭和黛玉二人是谁。 “给外祖母,还有列位长辈们问安了。” 贾母打量着姐妹俩的面庞,女儿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怎么就白发人送黑发人,再也见不到了呢?一时间,悲从中来,忙让鸳鸯搀着自个儿,一把将两个女孩搂入怀中,心肝肉的叫着大哭起来。 “我的敏儿啊!” 见贾母如此,不管心里究竟怎么想,其余人都装模作样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拥过来连声劝慰贾母。贾母这才止住了哭声,黛玉已是泪水涟涟,泪珠一颗一颗划过面颊。 林惜昭也细细看了贾母几眼,端得是生在富贵,嫁于钟鸣鼎食之家,若无荣国府后来抄家的祸事,这位老太太也算是有福之人,一生享尽了荣华,几乎没有什么坎坷。 她对黛玉和自己也有几分真心的疼爱,只是碰上了心肝宝贝贾宝玉,就必须退避一射之地,成了被弃之如敝屣的那个。 但如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林惜昭便按下一切不提,只劝慰道:“若叫您忧心,就是母亲也会泉下不安。” “表妹说的是,”王熙凤插进来,亲热地携着黛玉和林惜昭的手,上下端详了一番,“我未曾有幸见过姑妈,但只见妹妹这般钟灵毓秀的模样,便知姑妈昔年美名乃名至实归。这不,你们来了,我这个笨嘴拙舌的可就不得脸咯,老祖宗,您说是不是?” “凤丫头,你问问你家太太,我何时没有偏心过你?”贾母笑道。 林惜昭头一次见凤姐这等风姿绰约的女子,乍一看,只觉得明艳得不可方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发现她眼下已有了敷粉都遮不住的乌青,皮肉也不如远看时光滑饱满。 管着荣国府上上下下的吃喝拉撒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精明如凤姐都成了这般模样。 王熙凤的视线触及林惜昭的视线,也是一愣,她的眼皮开始跳得极快,只觉自己似乎已被她看透了,可林惜昭似乎还是一副娇憨模样。 她只有安慰自己,这不过是错觉罢了。 一阵和煦春风卷动笼帘,荣庆堂内隐约的寒意尽数瓦解冰消,只见林惜昭双手上下翻飞叩指为符,蓦地,众人低头都见手心多了枝灼灼桃花。 在场皆暗道:“好厉害的法术!” 思及传言中林姑父为女儿自老君山聘了会法术的先生,又道了句果然。 林惜昭眨眨眼,晃着贾母的手撒娇,顽笑道:“雕虫小技,不成敬意,不过一枝花谁没见过?我姐妹二人登门叨扰,全当博各位一笑罢了。” 一番话说得俏皮,惹得贾母等都哄笑起来,连连道林惜昭机灵调皮。 贾母揽着姐妹二人在自己跟前坐着说话,外头廊下的丫鬟叽叽喳喳笑嚷了起来。 接着,有人高声喊道:“宝二爷回来了!” 果然,一阵喧闹后,一个粉面公子从外间进来拜倒行礼,穿得是身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身边围着成堆的丫鬟仆妇,众星捧月似的说笑着。 他一抬头眼睛却不住地往黛玉身上打量,片刻也不想移开。 贾宝玉的目光过于直白,林惜昭见状,不由气从心起,后退一步,偏了偏身子,不动声色地挡住贾宝玉的视线。 贾宝玉回过神来,笑嘻嘻挨着贾母落座,指着黛玉说:“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 林惜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然来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惕贾宝玉发疯。 隔壁的王夫人脸色已不怎么好了。别看她如今整日吃斋念佛,一副菩萨模样,但王家女儿素来权柄心极盛,只拿王熙凤做例子就知道了。 当年王夫人新嫁到贾府,贾赦先头的张夫人身子不好,本打算趁机将管家权拢在手里,不曾想半路杀出了贾敏这个小姑子,姑嫂就此结下梁子,多年来都不曾释怀。贾敏的死讯自扬州传来,王夫人明面上哀戚,私下实则饭都多用了几碗。 贾珠一命呜呼后,王夫人只有宝玉这一个儿子,就指望这他了,现下见宝玉被林家的小丫头勾了去,新仇旧恨一道涌上心头,看向黛玉的眼神越发不善。 林惜昭撇了撇嘴,插话:“都说女儿俏母,母亲似您,姐姐似母,表哥想是瞧出了姐姐和外祖母的相似之处,觉得亲切罢了。” 贾宝玉嚅嗫着嘴唇,想要说过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一见如故,恨不得日日夜夜同她在一处,却被林惜昭投来的隐蔽眼神吓了一跳。 恶狠狠的,与外表一点儿也不符。 直觉告诉他这个妹妹绝不是好相与的。 林惜昭一番打岔后,王夫人的脸色明显好上了许多。她看着林惜昭,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略微还算顺眼,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故,也不是不能松松手容下她。 “这玉不要也罢!” 贾宝玉扯落颈上的通灵宝玉,双手高高举起。 “都说它是什么宝贝,可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没有,可见是个祸害!”贾宝玉说了这句话后,荣庆堂内的气氛顿时僵硬。 歪倒在迎春膝上说笑的惜春规矩地坐好,胆怯地攥着迎春的衣袖。王夫人依然靠在太师椅上,但眼神直直地剜向黛玉,几乎恨不得走过来扇上两巴掌。 丫鬟们更不必说,一窝蜂地涌到贾宝玉身边将人死死抱住,柔声劝道:“二爷何苦摔这命根子!” 贾母更是心都要碎了,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把宝贝孙子搂进怀里。 唯有林惜昭还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趁人不注意悄悄打了个哈欠,拦住了被吓得想要起身的黛玉。 这种伎俩,她早就看明白了。 生带异象一直都被看作吉兆,荣国府二爷含玉而生后很快便传开了,几乎每有客人来,贾宝玉就要戴着玉出来给客人问好,长辈和贴身的丫鬟也随时护着这块吉兆。 贾宝玉遇到不如他心意的事就摔玉,倒也不是他毫不在乎,恰恰相反,他自己分明知道这物什是多么重要。好比匪徒手握人质,玉在他身上,家人们便会对他几近纵容,衣食住行要什么给什么,不想四书五经就不学。 贾宝玉享受着姐姐妹妹的温言软语,心里甜滋滋的跟吃了蜜糖似的。他迟迟不见新来的林妹妹来安抚自己,撇着嘴从贾母怀里爬起,抬头便见一只纤纤玉手正托着他的宝玉。 贾宝玉抬头捧着玉愣在原地。 贾宝玉见眼前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面目如玉、双眸流眄,好似天上的玉女一般,与家中姊妹大不相同。他素爱好模样的姑娘,恍惚间忘却了林惜昭适才的恶狠眼神。 “表哥的玉世间难寻,可要仔细收好了。” “多谢林二姑娘。”一旁的袭人飞快地从林惜昭手里夺过宝玉,腕间的银镯碰撞出叮咚脆响,擦拭干净了宝玉,重挂于贾宝玉脖间。 林惜昭自顾自继续说道:“莫沾脏污,当心撞了客,辜负了长辈们的爱护,令他们悬心。” 眼眸里闪烁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幽光。 第 3 章 “外甥女这是说的什么话?”王夫人的火气有些压不住了,突地站了起来。 接收到众人投来的视线,王夫人惊觉自己失态,却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梗着脖子,要林惜昭给个交代。 “二舅母莫不是觉得,我在咒二表哥?”林惜昭只看了眼王夫人就收回了视线,敛眸思量着该用什么法子给他们一个教训。 贾宝玉没轻没重,意图唐突黛玉,而王夫人的恶意几乎已经压制不住了。 王夫人面色姗姗,如苦瓜一般,林惜昭直白地道破了她的心之所想,连面子功夫都不做。 真不愧是贾敏的好女儿!生来就是克他们母子的! 被王夫人记恨上了的林惜昭用帕子点了点眼角,用力挤出了几滴泪来,委屈道:“老祖宗明鉴,不知是何故,让二舅母误会了,还请您做个中人说和,让她宽恕我一二。只是偶然想起徐先生曾说过那么一两句,若不提醒,二表哥撞上了,我心里也难安。” 贾宝玉可是贾母的心尖尖,王夫人那么一说,贾母心里难免留了点印象,但经林惜昭一解释,只觉得她们有心,看林氏姐妹怎么看怎么顺眼:“难为你们小孩子家家却想得周全,是该当心些,才能保得一世平安。” 老君山名声在外,连专管着鬼怪之事的司妖衙门里都对他们有几分尊敬,从那里面出来的先生自然有几分真本事,他们说的话贾母是信的。 于是,贾母拉着林惜昭的手,“麻烦你再替你表兄瞧瞧可有什么妨碍的?” 她的目光轻轻在雪雁身上点了一下,雪雁明白林惜昭的意思,从随身的包袱里捧出了一个素色的荷包,上绣着太极八卦图,一看便与道家有关。 林惜昭奉给贾母,说:“里面是先生亲画的符咒,全当给表哥傍身。” 黛玉忍不住一连看了妹妹好几眼,心想她又要捉弄人了,里面装的明明是她们画废了的符,也敢睁着眼说瞎话拿来充数。 而贾母还真信了,立马亲手将荷包系在了贾宝玉腰间,“好生戴着,是你表妹们的心意。” 林惜昭听得腻味,看着贾宝玉拱手道谢就要纠缠过来,她思忖还是得有个法子叫他彻底对她们退避三舍才好。 因而她语气严肃道:“玉者,毓琇之物,当中奇异之处,怕是老君山的先生们都不能尽数道出,故而要小心对待。” 说着,见诸人被勾起了兴趣,林惜昭接着讲:“从前有一国宫中供奉着一块宝玉,与国运休戚相关。可惜不久出现了一位昏君,常常有些荒唐的想法,大臣不听,他便举起宝玉作势要砸下。这样一来,他说什么大臣都得答应。。你们猜怎么着,只一日手滑,玉啪地砸到了地上,碎成了粉奤,一只红色的血虫钻出来,爬上了昏君的胳膊……” 这故事意有所指,话语还未落下,厅堂里就一片寂静,古怪的氛围在其中蔓延。 贾宝玉额间已挂上了一串冷汗,一言不合就砸玉说的不就是他吗? “啊——”贾宝玉面色一白跌坐在地上,身子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表哥?”林惜昭见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手上青筋爆起,便故作关切唤道。 贾宝玉并不言答,只一脸惊惧地盯着手中的通灵宝玉,玉里凭空出现的血虫扭了扭脖子,蠕动着暗红的身躯有些僵硬地朝贾宝玉爬去。 血虫初始爬得十分吃力,电光火石间便爬得越来越快,身子眼见的膨胀起来,不过几息时间便长到手指大小粗。 贾宝玉吓得面无人色,他高声尖叫一声,把都三春吓得一哆嗦,手脚并用地爬向贾母。 “老祖宗救我!” “怎么了?怎么了?”贾母再次把贾宝玉搂在怀中,望着他红彤彤的眼眶和颗颗掉下的泪珠,顿时心跟被人揪了似的。 王熙凤见气氛不对,让丫鬟端了盆温水给贾宝玉洗脸,再乖巧地唤了句老祖宗,解围道:“宝玉是听他林表妹讲故事听入迷了,这不着像了?” 又对宝玉说:“你再仔细瞧瞧,哪里有什么虫子?” 林惜昭则似乎被这一幕惊呆了,缄默无言地杵在旁边,转过头,见黛玉正倚着她的肩膀一脸狡黠地看着她。 --- 夜色里的荣国府肃穆沉寂,巍峨的影子静静伫立。 随着“吱呀”的门响,荣庆堂旁的珠玑院内缓缓刮起一阵凉风,把院内花架上的几缕翠蔓吹得摇曳不止。 下人打着灯笼,沉默地将黛玉姐妹俩一路引入珠玑院,和贾母上房中的嘈杂热闹不同,珠玑院里恍若另一方天地,只听得见风煽动树叶的沙沙声和琐碎的脚步声。 贾母本打算将林惜昭和黛玉养一并养在荣庆堂里的碧纱橱,和贾宝玉做邻居。但等林惜昭招呼着下人将十多个箱笼一股脑搬进来,将荣庆堂塞得满满当当,赖嬷嬷也附耳不知说了些什么后,贾母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且不说林氏姐妹带来的仆妇,就是这些物件碧纱橱都安置不了。 珠玑院位于荣庆堂东南,内有七八间正房,是荣国府内极宽阔的一处院落,历代嫡小姐待字闺中时便居于此。自贾敏出嫁,珠玑院便彻底空置,已然久未住人了。幸而平儿提前在王熙凤耳边提醒了几句林氏姐妹住所的事情,王熙凤眼珠一转,隐约听王子腾的夫人说过几嘴王夫人和小姑子的二三事,心想着若是院子的缘故,两位表妹住在了荣庆堂和宝玉做邻居,自己怕是在姑妈面前难做人了。 于是,珠玑院早就由下人清扫过了一遍,窗户都是现的簇新的软烟罗,透着莹润的微光,空气里弥散着糊窗的米浆味。 雪雁打起左边厢房的门帘,黛玉几人进屋,荣国府的仆妇已经知机地候在廊下。 林惜昭沿着墙略微环视四周,见屋子收拾得还算清新雅致。临窗设着一张黑漆楠木书桌,旁侧的多宝架上摞满了长长短短的卷轴。 外间设着张云纹雕花的软榻,林惜昭和黛玉卸了披风斜靠着软枕,又让方才带路的丫鬟进来略说了几句话,请她带些礼物回去谢过王熙凤。 仆妇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林惜昭懒懒地打着哈欠,她心里的弦几乎一天都紧紧绷着,厢房里的炭火烧得旺,她被这股暖融融的气息熏着,眼皮越来越重。 弯弯的月牙方挂上枝头,还不到就寝的时辰,林惜昭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然后一抬头,发现黛玉正抱着兔子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的表情僵住,眼睛水润润的,缓过神,她见屋内无人,施法让阿雪变回了人的模样。 阿雪被林惜昭变回原形憋了快一整天,一得自由就像只小花蝶进了花丛,满屋子上蹿下跳。突然,她想起什么,凑到软榻前朝着黛玉和林惜昭喊道:“玉姐姐,臭……主人,我听这里的下人说,那个老太婆要让你们嫁给他家的那个浪荡公子!” 浪荡公子? 林惜昭“噗嗤”地喷出一口茶水,沉默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贾宝玉?” 阿雪点点头。不然还能是谁,十五六岁的年纪还住在姑娘们隔壁,屋里大大小小十多个漂亮丫鬟,无事便喜欢调弄胭脂和丫鬟们玩耍。 林惜昭和黛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捂嘴笑了起来,看得阿雪摸不着头脑。 “你放心,他现在怕死了,就是外祖母撵他也不会愿意。”林惜昭说完,笑得眉目舒展,带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用晚饭时,琳琅满目的菜肴、女眷们的盈盈笑语皆不能治愈贾宝玉受伤的心灵,对上林惜昭的视线时,脸都憋青了,才能忍住不扔下筷子,拔腿就跑。 “所以你呀,还真对他用了法术?”黛玉摆弄着樽碎玉瓷美人斛,抬眸觑了一会妹妹的神色,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林惜昭点头。 “若是被人发现了看你怎么办?” 不等林惜昭回答,阿雪抢先应和道:“那也是他活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在她眼里贾宝玉文不成武不就,风流浪荡,就连……阿雪瞥了林惜昭一眼,自己这个坏蛋主人他都配不上,更别提人美心善的仙女姐姐了。 林惜昭假作不好意思:“原本没有打算捉弄他的,都怪他太讨厌了。”边说着边挽住黛玉的手,一脸无辜的模样。 阿雪翻了个白眼讪讪然扭开头,心想:你就装吧,当谁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咚——咚——” 这时,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 姐妹二人坐了大半天,早有些疲累,听到这动静,便将身子整个窝进软榻中,令阿雪去开门。 阿雪刚走到门前,林惜昭的面色微微变了一变,察觉了什么,运气几步掠至门前,目光如刀地凝视着紧闭的门扉。 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地压在林惜昭心上,僵持片刻后,她蓦地一把将门推开,迎面兜来一阵朔风,夹杂着黄豆大小的雪粒打在人脸上,沁入骨髓的寒凉,林惜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放眼望去,怪异的是偌大的院子里,不见一个丫鬟下人的身影。林惜昭隐约又觉空气中带着一股血腥的怪味,因味道淡薄,她尚来不及细闻,血腥味便随风消散。 她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已涌出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测。 第 4 章 夜半时分,巡夜的梆子刚刚敲过,荣?堂内陆续点起灯火,正房内的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上坐着自贾母处回来的王夫人。她手挽念珠,换了身家常的朴素衣裳,下手立着的正是王夫人的心腹配房周瑞家的。 “太太,马道婆今天下午来府里请安,只是两位表姑娘来了,奴婢便请她暂时留在厢房,等太太回来。”周瑞家的一身深红杭绸,发髻里插了四五根足金簪子,瞧着比主子都还富贵,可言语间还是极为恭敬。 “请安就不必了,让她到小佛堂去,替我做场法事。”王夫人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波澜。 “马道婆倒是灵验,只是……”周瑞家的抿唇,有些犹豫,毕竟那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都是为了宝玉,她这个干娘也该出份力。”王夫人道。 周瑞家的明白王夫人心意已决,躬身退出堂屋,带了马道婆到了王夫人常待的佛堂,附耳交代了马道婆几句。 听了周瑞家的话,马道婆怔怔愣了几息,她登贾府的门,本只打算凭着贾宝玉干娘的身份打个秋风,没料到这位旁人口中菩萨般的贵妇人竟也会拜托自己做这般事。马道婆其人能在京中的高门大户里有些名声,自然有傍身的本事,也做过了许多阴司之事。下一刻,她便神情如常,甚至还绕有其事的询问王夫人是否还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夜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一声闷响,压断了荣禧堂外的树枝。 阖眼休憩的王夫人缓缓抬头,嘴角泛着一抹冷笑:“珠玑院那边也应当有消息了吧?吓了我的宝玉,今夜她们也应当不得安宁,大大出回儿丑才是。” 周瑞家的应和:“估摸着快了,要不然奴婢去看看?” 王夫人不言不语,但周瑞家的已然洞悉了她的心意,转身出了堂屋,在门口训斥了偷偷抹泪的银钏几句,快步赶去珠玑院看热闹去了。 珠玑院内。 林惜昭自荷包里取了道符放在手心,这是徐先生亲手画的,小心翼翼转过门前的长廊。虽然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骤然看到倒在地上的丫鬟时,林惜昭还是浑身汗毛冷竖。 原本该是红润鲜活的脸庞,此时却是颜色发紫,鲜红的血汩汩流淌染红了雪地,一双眼睛瞳眸已然黯淡却死死盯着虚无的上空。 恰在此时,半空响来一阵阴恻恻的哭声,一道黑影不动声色地跃上墙头。 “往哪里逃!”林惜昭一掌挥出,一道灵气翻涌成浪,飞速跟着黑影纵去。 这般厉害的东西,冲着她们来了,不必细想都让人觉得生疑,若不阻上一阻,以这东西的能力,荣国府里今夜恐是要血流成河了。 暮色四合,云雾低垂压下,寒风呼啸着吹落树枝,发出咔嚓的响声,仿佛山间野兽的嘶吼。 林惜昭用尽了身上的灵符,背负梅花伞,在房檐上摸黑疾步飞掠。 脚下的朱楼碧瓦急速后退,寒风刮面,除却前方飘忽不定的黑影,再无他人。 “快些!再快些!”林惜昭暗自嘀咕,眼前黑影蹿上树梢,转瞬间便寻不到一点儿踪迹。 她止停住脚步,抬首环顾四周,只觉得周围安静的过分,她一路追来黑影的哭嚎声绵绵不绝,怎么会到了此处便一点声音也无?她的心高高地悬着,手紧紧按住伞柄,指尖隐隐发白。 不知不觉间,她的掌心已是一层薄汗,只听瓦下厢房内女子的喊叫刺破耳膜—— “快来人!救命啊!” 林惜昭低头顺着屋檐看去,雪光照映下,她发现雪地里七扭八扭地跌坐着几个年纪不大的丫鬟,其中一个丫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急声叫喊道:“阿欢!” 混乱的中心是一个被黑雾扼住喉咙的女子,她身形纤弱,仿佛苍白的一触即碎,面容隐没在厚重的黑雾后,隐隐发青。 “穗玉……救我……” 一把伞破空而来击散了黑雾,阿欢闷哼一声栽倒在门前,穗玉几人赶忙去扶。 林惜昭拦住她们:“别动!” 话音未落,阿欢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浑身的关节扭曲成诡异的幅度。 阿欢高昂着头,甩动着臂间的披帛,翘着兰花指唱道:“一朝别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本是少女的娇柔嗓音,却刻意吊着嗓子,听在耳里,妩媚的音调比指甲划过粉墙都还要抓耳挠腮,让人不由寒毛冷竖。 林惜昭心中一震,阿欢的神情举止俨然换了个人,瞳仁里闪烁着妖异的光。 这是被妖物附身了。 ——这就棘手了。 下界的司妖衙门将妖物分为了矇昧、启灵、开智、通灵、共情、类人、法势、御念、归修九品,林惜昭眼下碰上的妖物已经有了附身的能力,至少是共情,已经算得上高阶,再加上肉眼可见的怨气冲天…… 林惜昭抿了抿唇,一阵后怕,刚才在珠玑院,要是真的让此物悄无声息的冲进了厢房,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她和黛玉大概率会被重伤。事到如今,要临阵脱逃已是不可能,林惜昭于是更加不敢掉以轻心,握紧了伞柄,预备与此物周旋一二。 隔壁的院子黑黢黢的,乍闻一丝生息也无,林惜昭摸了摸下巴,琢磨着要不把这东西困到隔壁院子里,正好是个空院子。 夜风刮过,联通两个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林惜昭闻声瞥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群青的衣角—— “好一个美人!”林惜昭忍不住暗自感慨。 年轻女子伫立门前,衣袖飘飘,长长的睫毛冷凝寒霜,瞧不清她眸子里的情绪,眉峰却锐利如剑,纷纷而下的雪花里,白净的肌肤没有一丝雪色,整个人恍若数九寒冬里的一抹冰霜。 “小心!” 不待林惜昭收回视线,一缕黑雾直直攻向女子面门。女子正要后退,便见眼前多出了一把梅花伞,伞面上水墨花枝飘逸遒劲,红梅似血,鼻尖隐约一股暗香,定睛一看,原是林惜昭撑伞替她挡住了一击,心里不由叹了句:“身手不错。” 黑影一击不成,怨恨对着林惜昭咆哮了一声,再次钻进了阿欢体内。这种情况对林惜昭极为不利,为了不伤害宿主,林惜昭多受桎梏,只有观察着她的动向,预备寻个时机用手中的黄符制住它。 阿欢被附身,指甲骤然变得尖锐,似乎发现林惜昭才是真正的目标,此刻重重地朝林惜昭扎来。 几声刺耳的蜂鸣,染了凤仙花的指甲与伞面相撞,迸射出零星火花。林惜昭护着女子到了安全的地方,简略嘱咐:“待在此处,莫要乱走。”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抡起伞柄,重重地打在了阿欢腹上。这一击,林惜昭没有吝啬力气,阿欢犹如破碎的风筝落在了雪地上,咕噜滚了几圈,彻底歪头昏死过去。一道黑影从她的口鼻满出,还没有寻到新的宿主,泛着金光的符咒便已追来,黑影狼狈地在空中闪躲,几乎不成形状。 下一刻,黑影便散作了烟尘,消失不见。 林惜昭不敢大意,谨慎的环顾四周,耳边似乎回荡着什么声音,一阵大风刮得枯枝沙沙作响,盖过了一切动静,林惜昭尚未来得及辨别,一道黑影骤然蹿出,径直扑向林惜昭的咽喉。 林惜昭全凭本能勉强躲开,狼狈的同时,不忘问候一句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此难缠。 黑影的法力似乎又变强了些,霎时分成十数个,一时间真假难辨。林惜昭找不出它的真身,几次险些被黑影得手,只能随机刺去,以求找到变换的规律。 女子站在远处,面色惨白,神情淡泊,目光穿过雪幕,停留在林惜昭身上:“看影子。” 女子幽幽的嗓音振聋发聩,林惜昭瞬间了悟,任何虚幻的东西都不会有影子。 一片黑暗中,林惜昭屏息凝神,视野里黑影的一切动作骤然放缓,她看到影子移到一个黑影下,之后又是另一个。林惜昭提伞抡去,准确地击中了黑影。 任谁都看得出此刻战局扭转,黑影知道大势已去,痛苦地嚎叫一声,钻入了地下,难寻踪迹。 感受到黑影走远,林惜昭松了口气,全靠伞柄撑着才没有虚脱得倒下。以玉穗为首的丫鬟一窝蜂涌到悄无声息的阿欢身侧,脸色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她们险些就交代在这儿了。 确认了阿欢没有性命之忧,玉穗瞟到林惜昭身后不远处的女子,意识到她们失了礼数,屈膝福了个礼:“宋姑娘,是奴婢们差点儿连累了您。” 林惜昭回头,看见那位宋姑娘站在梅花树下微微颔首,神态闲适,不紧不慢地避开瓦片上滴落的雪水,低头咳嗽了几声,全然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 事实上,林惜昭明白若没有宋姑娘方才三个字指出了要领,她恐怕还需费不知多少功夫。 宋姑娘咳嗽完,抬头便是一把梅花伞微微倾斜,恰遮住了她头顶飘雪的天空。 然后,娇柔的女声问道:“姑娘是怎么看出门道的?” 第 5 章 “所以说,昨晚那位宋姑娘便是前面那位大舅母娘家的侄女?”暖融融的屋子里,林惜昭倚着金丝绣桂花的苏绣软枕,嗑着瓜子,听紫鹃说起荣国府里的人物故事。 贾母想着黛玉姐妹初至贾府,便如书中一般将身边的二等丫鬟鹦哥指给了她们,黛玉替她改了名字叫紫鹃,恰好和雪雁凑成一对。 紫鹃回答:“正是,二姑娘说的不错。” 宋姑娘闺名妤柏,原本在家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可一朝父母亲人都去了,茕茕独立,难以支撑,故而不得已入京投靠贾赦这个姑父。贾赦每日躲在东院里和小老婆们饮酒作乐,一杆子将便宜侄女支给了邢夫人,邢夫人又推给了王熙凤。 都是舅母娘家的亲戚,林惜昭倒是想起那位还未谋面的薛大姑娘了,薛家已在荣国府住了小半年,作为书中常常和黛玉一同被提及的人物,也不知道薛宝钗究竟是何等的风姿。 她只道:“听说,外祖母素来喜欢亲戚家的姑娘,宋姑娘可是如薛大姑娘和云姑娘一般。” 紫鹃脸色有些难看,她顿了顿喉咙,未免两位姑娘犯了府里的忌讳,还是照实说了,“宋姑娘来了大半年,老太太和府里其余主子其实不常见她。” 意思是这位宋妤柏并不怎么受府里人待见。 林惜昭心想也是难怪,先大舅母宋氏已经去了,现在的邢夫人肯定不愿意先头娘子的侄女日日杵在眼前,提醒着她是后头来的。至于王夫人,以她的心肠,有怎会愿意抬举生前同她有过节、争管家钱的大嫂的娘家人呢。 回忆起那一抹清隽的身影,只是静静站着便独有一番风仪。 似一把利刃藏锋剑鞘,只待时机就赫然出击,也不像是落魄之人。 若是因此受了小人排喧,便如明珠蒙尘了。 “府里……不曾短过她吗?”黛玉犹豫片刻道,她早打听到贾家颇有些捧高踩低的风气。 林惜昭亦点头,附和黛玉所说。 “宋姑娘怎么说也是琏二爷的嫡亲表妹,分例那些倒是没有短过。” 有着贾琏的关系,王熙凤没有慢待她,只是把人支到了较远的院子里,她是个爱吃醋的,有薛家司马昭之心地四处宣扬金玉良缘,想要姨表做亲的先例在,王熙凤觉得自个儿还是要防患于未然,贾琏最好莫要见到这位琼枝玉树的表妹。 换句话说,宋妤柏活得像个透明人。 搬入新居自然要请人暖房,紫鹃是个很妥当的人,不需林惜昭她们多说,已经将府里需要请的主子一一罗列了出来交给了黛玉。 “你也来看看。”黛玉说。 林惜昭凑过去,视线扫过一个一个名字,然后问道:“怎么漏掉了宋姑娘?” 紫鹃嚅嗫着嘴唇不说话,结合之前所说,林惜昭便明白了这个丫鬟的顾及,是怕她们初来乍到得罪了府里的其他主子。 “多谢你为我们着想,可我和妹妹是客,必不能与主人一般,定是要谨慎仔细,人人都不能偏颇疏漏。”黛玉心思敏锐,自然也察觉道了其中的门道。 “把宋姑娘添上去,”林惜昭接过雪雁递来的狼毫,大笔一挥多加了一个名字,“昨夜她帮了我大忙,我们可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说完,林惜昭又让紫鹃单去领一份礼,私下送去宋妤柏住的南苑。 雪后初晴,雾霭褪去,举目望去周遭雪白一片,珠玑院大屋檐下结出根根冰挂,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院中的竹亭里点着火炉,茶壶咕咕冒着热气,众人围坐一处,等着黛玉的茶喝。荣国府里收了帖子的人几乎都到了,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靠做在一块儿,小口小口地品着从江南来的荷花酥,王熙凤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李纨说着话。贾母想着她若来了孩子们便不能尽兴,但却遣了上门做客的史湘云过来,好让她们姐妹亲近。 史湘云一身碧绿罗裙,脸颊飞红,眉目流转间尽显娇憨,与林家姐妹相识后,眼神扫过四周,语气疑惑:“二哥哥呢?这里这样热闹,他向来是最爱的。” 王熙凤掩面咳嗽了几声,示意史湘云不要再多说,那日在荣庆堂,宝玉举止轻浮,可算是得罪了林家的两位表妹。 这不,连帖子也不给他下,他也无从知晓珠玑院里的事。 虽自幼丧父丧母,史湘云却没有养成敏感多疑的性子,作风豪爽,性子直来直往,听不出王熙凤的言外之意,只叹了一声,又问:“宝姐姐又何时才来?” 说完,史湘云又踮脚探头朝外看去。 忽地,一抹喜色跃上史湘云的嘴角,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宝姐姐可算来了!” 她斗篷也不系,蹦跳着扑向雪地里。 雪后地上湿滑,史湘云冒冒失失险些崴了脚,她的贴身丫鬟翠缕连忙抱着斗篷跟上去,看见史湘云就要跌倒,魂都要吓没了。 好在一位穿着妃色立襟长衫的少女恰好扶住了她,“云丫头,你且先起来吧,不过几日未见,你可怪沉的。” 正值妙龄的少女最厌别人提这件事,别过头,气呼呼地说道:“不过冬日怕冷,衣服穿得多了些,便被宝姐姐嫌弃了。” “我哪里敢。” 林惜昭将她们的对话听进耳里,心里好奇只闻其身未见其人的宝姑娘究竟是何品格,微微偏头往外望去。 “这便是新来的两位姊妹吧。”薛宝钗携着史湘云的手踏进亭子,“竹亭看雪好不风雅!” 林惜昭抬眼多看了那么几眼,薛宝钗杏眼弯弯,与一双翠眉相得益彰,朱唇微启,不点而红。连林惜昭都不得不承认她与黛玉各有千秋,薛宝钗也自有一番风流妩媚。 王熙凤立马做了中人在其中介绍,薛家是皇商之家,交际广泛,薛宝钗自幼耳濡目染,人情练达方面比其兄薛蟠还要好上许多,她只笑道:“早在老祖宗那里听过两位林姑娘,瞧着只都带着江南的气息,今日见了,只觉得亲切,倒像是旧相识。” 瞧瞧这话说的多漂亮,点出了她们都是江南一带来的,算是同乡,有了共同话题可聊,霎时就拉近了距离。 香气自茶壶升腾而起,如一波温柔的清风,缓缓弥散开来。 看着人似乎来齐了,众人凑到炉前,接过紫鹃和雪雁递来的茶盏,细细品了起来。 林惜昭坐在竹椅上,手握青瓷茶盏,吸了一口馥郁的茶香,微微合上双眼,轻舒长叹。 忽地,她眉头微颦,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宋姑娘是不是还没有到?” 史湘云诧异开口:“你们还请了她?” 话音未落,亭外重新落下的皑皑白雪都为之一滞。 京中古刹钟声远去,悠悠朔风入耳,滟滟红梅飘落,如红粉散满枝头,宋妤柏一身素缎蓝衣,冷冽的同身后寒梅红墙是两般颜色。 阿欢亦步亦趋地撑着伞跟在后面,心里想着:要劝动宋姑娘出门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都是她和穗玉她们轮番上阵,宋姑娘才勉强接了林姑娘们的帖子。 史湘云瞪大了眼眶,眼中全然是不敢置信,一口茶险些没憋住。她没见过真人,但荣国府里私下传说宋妤柏面目丑陋,故而连素来疼爱女孩子的贾母都不喜欢她。 可……谁告诉她,这是面目丑陋?那她们所有人不都成了癞虫合虫莫,不能见人了? 林惜昭恐怕是在座唯一面色如常的人,对于宋妤柏容貌上的惊艳,她早就见识了,更难得的是她周身的气质。加上她帮忙一语指出了妖物的弱点,更增加了几分好感。 她眉眼弯弯,语气亲近:“多谢恩人赏光,惜昭在此感激不尽!” 宋妤柏冷冷瞥了她一眼,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只是看不出眼底的情绪,大概她的性子就是这般的冷淡。 “请诸位久等。”宋妤柏开口。 离炭盆最远的地方支着一张小杌子,只有张单薄的竹帘略略挡去了些寒风,宋妤柏径直坐下,与其余人几乎是楚河汉界般分明。 林惜昭默默在心底腹诽:“这人似乎比前天晚上更冷淡了些。” 殊不知此时的宋妤柏浑身紧绷,生怕举止不当,既失礼于他人又露出了破绽。离群索居本该就是最好的伪装,只是师尊交代的事情突然有了几分眉目,而症结就在这珠玑院里的人身上。职责所系,她便顺势应下了阿欢等人的诉求,踏入了珠玑院,也不知这一趟过后,得到的结果能不能让师尊他们满意。 不等她缓过神,耳畔传来柔柔的嗓音:“宋姑娘,前日的问题我还想再同你探讨一二呢。” 林惜昭捧着水汽袅袅的茶盏,垂目立在宋妤柏身前,待到她抬头,方才挑起了话题。 她可还记得前日问宋妤柏时,风缓,雪停,天地间似乎茫茫一片,上下一白,却只得了一个:“偶然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过”的答案。 谁会信? 宋妤柏听了这话,微微偏头,凝视着林惜昭。 宋妤柏和林惜昭僵持着,尚未接过青瓷茶盏,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三十来岁的妇人身上沾的雪都来不及清理,直接闯入了珠玑院。 王熙凤美目微微眯着,高喝一声:“林之孝家的!怎么冒冒失失地!你的规矩呢!” “司妖衙门的人来了,说……”林之孝家的低头喘了口气,小心地看了一眼亭中煮茶赏雪的娇客,“有要事要询问几位姑娘,关于咱们府里的……那个妖物。” 第 6 章 “闭嘴!哪有在姑娘们面前提那些脏东西的,仔细你的脸皮!”王熙凤指着林之孝家的骂道。 前天晚上,王熙凤派来送林惜昭姐妹的几个丫鬟婆子刚出珠玑院,就死在了花园假山后的回廊外,死状十分凄惨,那里现在都还封着,不让人出入,等大慈恩寺的高僧来念过经超度了亡魂才行。 对着年轻姑娘们,王夫人下了命令都要三缄其口,理由是害怕撞客。 黛玉缓缓起身,道:“不妨事,以前在扬州见了不少类似的事情,只是没有这般严重,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配合着司妖衙门早日弄清了妖物的来龙去脉,才能真正安抚人心。” 其他人还是有些怕的,都是自幼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只听外面的人说司妖衙门里的人都是膀大腰圆,有三头六臂,暗自捏紧了帕子。 风声呼呼,林惜昭很轻地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有的人舍不舍得说实话。” 丝丝飘入宋妤柏的耳膜。 宋妤柏并未说什么,而是一脸沉思,也没有说话,紧跟着林之孝家的转身走了。 林惜昭轻轻咬了咬嘴唇,心里想着:这人的嘴比河蚌还紧,什么也试探不出来。 京城虽是天子脚下,有龙气庇佑,但仍不乏百鬼夜行,司妖衙门规模也愈发的大起来,衙门内除了若干的普通衙役,还有一位正使并三位副使。荣国府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勋贵人家,是以来的便是一位姓于的副使,年纪虽大了些,但生得人高马大,身量笔挺,留着长长的一撮胡子,气场极强,只斜斜一瞥,便叫人不敢直视。 灯花骤然爆开啪啦作响,鸳鸯引着林惜昭和黛玉来了荣庆堂内。 于副使高坐在太师椅上,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慢慢开口:“只有这两位姑娘吗?” “回大人,还有一位寄住府中的宋姑娘。”鸳鸯福身道,“女儿家畏寒,走得要慢些,即时便到。” 这般情况于副使见得多了,只觉得很是平常。 于副使一双眸子波澜暗生,比起一向娇生惯养的贵女,能够脚踢妖物的那位姑娘更容易让人生出疑窦来。 他垂目看向林氏姐妹二人。 雪复又落了下来,涌入的雪粒映着绰绰灯影,犹如暖色的雪雾。 这层雪雾笼罩在黛玉周围,衬得她更加的不食人间烟火,于副使的目光自她身上一掠而过,停留在了另一人身上。 林惜昭围了身藏青色的斗篷,明明室内不冷,却仍是严严实实,若不是她面色红润,瞧着也十分像是一个较弱女子的模样。 “两位姑娘为何会遇见那妖物?” “回大人的话,”黛玉道,“事发突然,我们也不知道缘故。” 看于副使一脸的不相信,林惜昭撇撇嘴:“按理说我们姐妹应当算作苦主,哪有问无故倒霉的人为什么倒霉的,我们要是知道,又要你们司妖衙门做什么?” 眼见林惜昭还要继续说下去,黛玉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心地使了个眼色。 没看见于副使的脸色已经不太好了吗? “说的好!”门外骤然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 屋内人愕然回首,只见门唰地开了,一个背负长弓、烈烈红衣的俊美少年大步入内,含笑向众人抱了抱拳。 “副使大人,是我来迟了。” 于副使定睛看了眼朱俊清,默默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师侄还是这般,看着总让人感觉似乎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瞧着于副使脸上的严肃面具骤然裂开,林惜昭不难看出此人对他而言很是头疼,于副使的目光终于移开,被人盯得久了,她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目光一转,落在了紧随着朱骏清跨过门槛的宋妤柏身上,于副使似乎也注意到了她,向朱骏清问道:“你是去带这位姑娘来了?” 朱骏清一愣,似乎才注意到身后的宋妤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骏清也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何时跟上来的,也不识得。” “回大人,小女姓宋。”宋妤柏一改常态,主动开口,“荣国府上的鸳鸯姐姐应当先提起过小女。” 于副使看看宋妤柏,又看到朱骏清,瞬间没了脾气,这个老君山来的师侄什么都好,就是脑袋似乎总是缺了一根筋,捉妖术法样样能行,唯独就是不通晓人情世故,许多时候都是个憨货。 朱骏清掸了掸袖子,提步走到林惜昭她们身侧,语气熟稔:“几位姑娘想来就是师叔说的目击者了,听说其中有一位很是厉害,能打得妖物落荒而逃,也不知是你们当中的谁?” 林惜昭抬眸瞥了他一眼,这吊儿郎当的语气,让人无端想起了贾宝玉,不过几息的印象里,二人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朱骏清举止间还算有礼有节。 “正是我。”林惜昭回答,“公子和于副使似乎因此对我们多有疑虑,可说句实话,若不是这些微末的功夫,你们现下瞧见的应该是三个牌位,亦或是三具棺材。” 这话说得犀利,屋内的氛围骤然冻结,鸳鸯小心窥视着于副使的神色。司妖衙门地位特殊,老太君吩咐了要同他们搞好关系,林二姑娘这张不饶人了嘴不会得罪了他们吧。 “你个小女孩家家,说话也不吉利。”贾母杵着拐杖自屏风后走来,步履缓慢。 又对于副使道:“还请不要见怪,几个孩子前日也是被吓坏了。” “惜昭知晓了。”林惜昭闭上了嘴。 贾母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贾母揽了两个外孙女坐在上首的紫檀木雕花椅上,眉眼含笑,浑身一种养尊处优的富贵气息。 “说起来副使与我们家还有一份渊源。”贾母拍了拍黛玉和林惜昭的手,苍老却柔软的手叫人安心,“我家姑老爷从老君山为两个女儿请了位先生,好叫她们能够自保。听南安太妃说,副使也是出身老君山的,不知是否认识?对了,那位先生姓什么?” 黛玉心领神会道:“姓徐。” “也是我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你们早就提过的。”贾母说。 “外祖母不老,依旧精神极佳,我们小辈都不如。”林惜昭赶忙插话。 老君山弟子不少,于副使离山多年,山中的人事情况早已经淡忘了,一时间也想不起有哪位姓徐的师兄弟有本事教出两个厉害的女弟子的,脾气还如此的霸道。 还是朱骏清轻轻咳嗽了一声,附耳低语:“小师叔祖就姓徐。” 听了此话,于副使瞳孔微睁,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小师叔!自己怎么就忘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师叔呢! 都说徐小师叔是老君山里最特殊的一个,从不出手却地位尊崇,脾性行为却总有些肆意怪诞,让人捉摸不透。 若是他......那就不足为奇了。 朱俊清的话音不高不低,恰好落入林惜昭耳中,没想到自己那个爱喝酒、是有些不靠谱的先生还有这样一层身份,听起来老君山的其他人都对他十分敬畏的模样。 难怪扬州的司妖衙门总是愿意为他行个方便。 林惜昭攥紧了腰间的玉牌,临行时,徐先生给了她和黛玉一人一块,嘱咐入了京城遇上了麻烦就可出示此牌。 难道就应在这里了? 她抿了抿唇,正预备开口,屋外似乎乱成了一团,林之孝家的狼狈地跌进了荣庆堂,胸膛起伏着,喘着粗气。 “出事儿了!太太屋里的金钏儿被妖物拉到井里淹死了!” 屋子里的丫鬟被吓得花容失色,金钏儿是王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虽然与她们私下免不了有些龌龊,但终究是相识的,乍得知她成了亡魂一具,也不免心有戚戚起来。更何况,因为昨日发生的事,她们对金钏儿的死因便多了一分猜测。 昨日,荣禧堂上上下下均见识了一番菩萨般的二太太教训“小狐媚子”的手段是何等严酷。金钏儿只是被王夫人恰好撞见与贾宝玉调笑了几句,便被直接赶了出去,连包袱都不许带,保暖的棉衣夹袄也被周瑞家的搜刮走了。 焉知自个儿会不会也有这一日? 朱骏清打量着周围众人的表情——或惊惧、或麻木,但都只透露着一个事实—— 这件事另有隐情,大概与荣国府中的阴私有关。 视线不经意自黛玉和林惜昭身上掠过,她们神态自若,仿佛是司空见惯,不由感叹了句:果然是小师叔祖的学生。 林惜昭还是有几分敏锐的,霎时便觉察到了朱骏清四处游离的目光,问林之孝家的道:“还请林嫂子说说事发在何处。” 林之孝家的视线闪烁,嚅嗫着泛白的嘴唇,犹豫了片刻:“在......宋姑娘住的院子里。” 众人瞳孔微微一震,前日妖物便到过了宋妤柏的院子,今日便出了事,她定然是早就被盯上了,眼神亦变得格外意味不明。 对此,林惜昭唯有一声嗤笑,大约是迷信宋妤柏晦气吧,也不过是看碟下菜,如果换成王家的姑娘,她们哪里敢如此。 宋妤柏指节略略发白,玉兰散花衣袖下纤手已攥成了拳头,直面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赤|裸|裸的视线,却在下一刻林惜昭出声后,慢慢松弛了紧绷的神经。 第 7 章 “看宋姑娘作甚?又不是她掉进了井里。” 林惜昭此话一出,屋里静了片刻,被人指出了心底的隐秘心思,荣庆堂的丫鬟们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冷风自窗棂间隙穿堂而过,浮动内室挂着的藏青罩幔,天光灰暗,透过烟罗细纱,洒在荣庆堂的青砖地板上。 林惜昭饮了一口茶水,是江南的龙井,唇齿间沾染了几分春日回甘,凛然看向林之孝家的:“还不带路!术业有专攻,司妖衙门的大人们可就在此处!” 林之孝家的方才想起跑来荣庆堂的缘由,却摄于几人的威慑,不敢细看于副使等人,得了贾母示意,低眉敛目,强装镇定道:“几位大人请。”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林惜昭和黛玉竟也起身跟了上去。 “你们也不留下来同外祖母说说话,就要去寻小姐妹们玩了。”贾母道。 “不了,我们也跟去看看,免得先生教的一身功夫荒废,图惹人笑话,顺带护着宋家姐姐,满府的眼睛如今都在她身上了。” 心疼外孙女去便会沾了污秽之物,贾母欲要开腔阻止,眼神触及于副使却又改了主意,新帝笃信司妖衙门,借此搭上关系,对荣国府和宫内苦熬的元春唯有好处,便放任他们去了。 宋妤柏的院子冷冷清清,白日比起夜间更显寂寥。一行人走到门口,乌泱泱一片的人围在外头,看热闹和好奇果然是世人的本性,明明知道里面出得是人命,由此衍生出来的各类传闻于他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朱俊清径直便要往人群里挤,被于副使一把拽回来,敲了下他的额头:“糊涂了不是!你这样过去,怕是猴年马月都进不了门,这种院子定然还有个偏门。”说着,便跟着林之孝家的从丫鬟住的耳房绕了个圈,从一道仅有两尺宽的窄门进了院内。 院子的廊下,周瑞家的正远远地候着,不敢往前再靠近半步,身上早已大汗淋漓,浸湿了里衣,金钏儿是她亲自扫地出门的,动手的妖物......更是与她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想到这儿,周瑞家的视线触及林惜昭的脸庞,也是一怔,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林惜昭笑眯眯的,若是平常,周瑞家的定是要思量一番她是否有坏心思,可如今是没了这个功夫了。 她示意几个婆子看好院门,对于副使道:“久闻副使大名,您来了,奴婢们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于副使停也不停,径直向前走去,朱俊清紧随其后。 林惜昭挽着黛玉的手,觉察到了周瑞家的异状,虽默不作声但眸光寒冷,陡然间迸发出的气场,竟然让这等公侯之家的得力豪奴都忍不住为之一颤。 眼见来人均不搭理她,周瑞家的赶忙跟上,压低了嗓子对于副使说道:“也是金钏儿自己想不开,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是刚才丫鬟打水的时候发现的,那天的妖物早就走了,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大约就是意外。” 没有什么可疑的? 林惜昭听得心里冒出一团鬼火,荣国府上下如今谁不知道,金钏儿的死荣禧堂绝对脱不了关系,如果说王夫人和贾宝玉是刽子手的话,周瑞家的就是帮凶。 黛玉也面露不虞,长眉皱起,周瑞家的话语内的推诿之意太过明显,越急于撇清关系,只会让人愈发心存疑虑。 “周嫂子,你说了什么都是不作数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等我们看过之后自见分晓。”林惜昭说。 沉默了片刻的朱俊清为她让出一条道来,宋妤柏无奈摇头,如今这般意气的模样,就怕看到等会儿的场面就后悔了。 看朱俊清和于副使拦也不拦,倒教林惜昭有些疑惑:“听说司妖衙门有规矩,所有的出事的地方都得你们最先验看,怎么不拦我呢?” 这次,换成于副使咬着牙不想说话了,朱俊清指着林惜昭的袖口道:“林姑娘的袖子里藏着一块牌子,是徐小师叔祖给的,只要有那块牌子,你们就是司妖衙门的人,当然可以看了。” 原来如此指腹轻抚过玉牌的轮廓,林惜昭眼珠一转,面上的笑意隐没,恢复成一种严肃的平静。 纵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骤然瞧见井里漂浮着的尸首时,林惜昭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忆起王夫人身侧那个灵巧美丽的大丫鬟,很难把她和眼前肿胀的浮尸联系起来。 司妖衙门的几个衙役得了吩咐,将金钏儿拉了上来,难言的腐败味道陡然散开。把守在附近的几个婆子都不由地干呕起来,林惜昭的胃里亦一阵翻腾,脚步趔趗了一下,胳膊却一紧。 她蓦然偏头,宋妤柏恰恰扶住了她的胳膊,但只是一下,待林惜昭站稳了身子,她的手便如触电一般收了回去,宽大的云纹衣袖随风轻曳,恍若方才种种皆是错觉。 “多谢宋姐姐,你又帮了我一次。”林惜昭从紫鹃处知晓宋妤柏比自己大些,顺口就如此称呼了。 宋妤柏只是后退几步,沉默不语,没有让人察觉她对这个称呼的别扭之处,鼻尖恍惚尚且萦绕着少女身上的梅花清香,脑海里闪现着适才眼前的灵动眉眼,像林间的小鹿般。 豆蔻年华的少女,带着些天真和肆意。 “啊!”的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交流,循声望去,周瑞家的跌坐在地,嘴唇因害怕而泛白,双手微微颤抖,眼中露出无法遏制的恐惧情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众人正在疑惑,却听宋妤柏平静无波地启唇:“井中之人不是金钏儿,而是马道婆。” 平地惊起一声雷,黛玉原本叹谓于金钏儿的凄凉命运,听了此话,骤然发问:“马道婆又是谁?” “二表哥认的干娘,京城里有名的神婆。” 林惜昭盯紧了井口的动静,她隐约记得马道婆应当是有些真本事,仅是收了赵姨娘的贿赂,便能诅咒贾宝玉和王熙凤险些死掉。 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林惜昭羽睫轻煽,思索着其中的原因,忽然仰头凝视着井边的一株梨花树,冬日里唯有枯枝几缕,落下斑驳寂寞的残影,嘴里念念有词:“大约和她自己做的亏心事有关吧。” 黛玉惊讶地张开嘴巴:“竟是害人不成自食其果?” 转念一想,竟是最合适的解释,贾敏故去后的这三年,她和林惜昭暂时管着巡盐御史府的庶务,见过不少盐商和官家女眷,类似的阴私并不少见,她们研究过一二,发现只不过大多都只是唬人骗钱的罢了。 林惜昭听到回答,面色凝重,一道黄符飞去,灰黑怨气丝丝缕缕凝结成絮,飘荡周遭,点头道:“这么大的怨气,我猜是被反噬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惜昭所言,马道婆的尸首滋滋作响,怨气散开又聚集,浮现出一个硕大的诅印。 “怨生于幽处,结其痕,指其人。”黛玉接话。 可一眨眼的功夫,黑雾随着呼呼的风消逝不见。 周瑞家的揣着不受控制抖动的手,高高吊起的心松快了少许。 朱俊清“咦”了一声,上前查看马道婆的面容,须臾,转头对宋妤柏道:“这人肿得比猪头还夸张,就是亲爹亲妈来了,都不一定认得出来,你的记性真是厉害,宋姑娘。” 之前,宋妤柏一直为他们所忽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远没有从徐先生处习得了几分术法的林氏姐妹来的引人注意。想到目击的丫鬟们的另一种说法,但现在不论朱俊清,还是于副使他们都觉得需要刮目相看了。 灼人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而来,宋妤柏并不在意,只也默默注视着那株梨花树,过了几息,低声回应:“见过几次,我认得她腰间的帕子。” “宋姑娘好记性,”于副使又问周瑞家的,“死者是否频繁进出荣国府内宅?” “大人说的是。宝二爷幼时多病,经老太太牵线认了马道婆做干亲,加上娘娘即将回来省亲,总要叫人来看看别院的风水,才好接驾,马道婆就来得勤了些。”毕竟是当家太太身旁的得意之人,周瑞家的还算有些急智,早打好了腹稿,把贾母还有宫里面的娘娘都拉出来做了挡箭牌。 “我听外祖母身边的丫鬟说过,院子的风水早请了普度寺的大师来看过,也从预备庵堂里请一位带发修行的师傅来坐镇,马道婆不过就是上门打秋风罢了。”林惜昭说。 周瑞家的嘴角抽搐一下,林二姑娘这个刺头就是麻烦,半弓着腰,态度依旧恭敬:“太太菩萨心肠,一点儿香火钱给了也就给了。” 一丝黑气扒在了周瑞家的天丝面鞋面上,无人察觉,林惜昭扬唇假笑:“副使大人,我们就在这里做个见证,您且动手吧。” “你们拿着玉佩呢,也不做正事。”朱俊清语气有些幽怨。 “只算编外之人,只做份内之事。” 被林惜昭径直怼了回去,朱俊清心头悻悻,被于副使猛地向前推了一把,只有自己来亲力亲为。 朱俊清驱动一张符纸至马道婆额前,捏诀吟诵少顷,高喝道:“天罗地网,欲见其踪!” 第 8 章 话音刚落,马道婆的尸身便痉挛般地扭动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好不瘆人。 明黄符纸忽明忽暗,仿佛在与一股不知名之力对抗,可一时间却胜负难分,僵持了有半柱香,一切终于归于寂灭。 林惜昭知道,这是符咒生效了。 她连忙低头看向马道婆的尸身,乍看似乎也未有什么异样,慢慢地,一股愈发浓郁的雾气凝聚成球,再一眨眼,便膨胀到最初的三倍大,看得林惜昭暗暗心惊。 只听见“嘭——”的一声,雾球炸开,四散分离。 周瑞家的抬头看了于副使一眼,捏紧了帕子,说道:“大人,不知方才可有什么发现?” 于副使并不接她的话,凝眉盯着黑雾的轨迹,忧心道:“这妖物的痕迹几乎是无处不在,若是凭这种法子去寻,无异于大海捞针。” 由此可见,作祟的妖物等级不低,这让于副使更加跃跃欲试起来。 “对了……小师叔有没有教过两位……别的什么法子?”于副使语气别扭,他已年过不惑,称呼两个年纪能够做女儿的小姑娘为师妹,一时之间,他着实叫不出口。 “嗯?”林惜昭偷偷转动着袖下的手腕,收拢了一抹雾气,藏于锦囊内,预备留着后面再用来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测,冷不防被点名,迷惘地抬起头。 “没有。” 徐先生为人随意,向来是想到什么就交什么,加之林惜昭与黛玉也算不上正经弟子,所学之术较之老君山称得上是七零八落,很不规范。霎时间,林惜昭脑海里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法术—— 都不怎么合适。 如果有简单、再简单的法子呢? 林惜昭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直接问府里的人不就行了。” 不用法术,面对面的询问便是最原始之法。 顿时,于副使眼中灵光乍现,吩咐下属道:“将前日见过死者的下人都找来,一个一个的问。” “那我们呢?”林惜昭问。 “两位师妹暂可离去,”于副使回答,“至于宋姑娘,还需暂且逗留片刻。” 小院厢房内,南边的那扇小窗,有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纸照进来,粒粒尘埃在空气中浮动,如同荡漾着的水波光点。 林惜昭俯身细看,马道婆的脸色青黑,皮肤肿大,最骇人的是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虽浑浊暗淡,依稀诉说着她在死前经受了怎样的一番折磨。 虽说极大的可能是她自作自受。 朱俊清跑去荣国府满府询问,于副使没了最得力的帮手,以令牌为由,称林惜昭她们在司妖衙门的编制之内,留了她们做免费的劳动力。 许是看黛玉纤弱,于副使大发慈悲分配黛玉去了外面查问丫鬟的,而林惜昭则摊上了查验马道婆尸首的活计。 对此,林惜昭胸口狠狠地哽着一口气,明明她也是一个娇弱的豆蔻少女,怎么就被分配来干这种事情了。 一码归一码,林惜昭在心底咒骂了于副使几句,事情还是要做的。她认命地叹了口气,却似忽然心有所感,静静地顿了少顷,吩咐道:“给我拿符纸和朱砂笔来。” 一时之间,内室沉寂一片,无人应答。 林惜昭微微抬首,方才恍然忆起此处唯有自己一人,不自觉咬了咬下唇,正准备去拿,不曾想一支湘妃竹留青花蝶管自豪笔映入眼帘。 “笔,你要的。” 宋妤柏立在林惜昭身后,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声音里带着许许的温和,不似从前的清冷模样。 林惜昭一愣,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笔杆,道了句:“多谢。” 接着宋妤柏一股脑塞了一叠黄符纸和一瓶红朱砂到林惜昭手中,符纸是磨得最细腻的稻碎制成的,青花瓷瓶仍留有余温,缠绕着一股淡得不能再淡的味道,仿佛从山高海远之地飘来。 林惜昭瞥了宋妤柏一眼,心中思忖:她考虑得倒是十分周到,拿来的都是用来画符最好的东西。 细想下去,这样的布置专业的有些过分了。 反而让人疑窦更甚。 一切就绪,林惜昭轻旋笔尖,鲜艳的红落在明黄符纸之上,笔走龙蛇之间,不过须臾,一张符纸赫然成形。 但怎么说呢? 宋妤柏观察着上面的笔画——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完全瞧不出究竟画得是什么。 宋妤柏好看的蛾眉拢成一团,林惜昭见状,问:“是什么地方画错了?” “好丑。” 林惜昭腮帮子鼓鼓,气不打一处来,“丑什么丑,管用就行。” 她贴了一张符纸到马道婆身上,符纸骤然化作齑粉,林惜昭赶忙又加了一道符纸,浓郁的黑气彻底凝固在了尸体的右手。 “完事儿。”林惜昭松了口气,“宋姑娘,你之前什么都不肯说。这不,刚才对上了司妖衙门的人也得倒得干干净净,其他人知道了,你总该能坦言一二吧。比如,你为什么丝毫不惧于马道婆的死状?为什么熟悉画符的手法?” 宋妤柏原以为,于副使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又急又快,还十分的刁钻,没曾想林惜昭更难应付,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算了。”林惜昭看宋妤柏跟个锯嘴萝卜一样,已经不抱期望了,“走,去把副使大人拉过来,其他的事,都该归他们管,我这个编外人员就不掺和进去了。” 至于其他,还是自己去查吧,总会有蛛丝马迹。 --- 珠玑院。 一场鹅毛大雪在傍晚倏然落下,天地凛然一色。描金琉璃宫灯透着些暖黄光亮,红木镂空雕花窗半开,林惜昭倚靠罗汉床,望着雪绒密密砸落,蓦地,听见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拖曳过地面的动静。 “姐姐醒了。” 若无特别,黛玉每日下午到晚间均会小憩半个时辰。 “咳咳……”黛玉捏着手绢咳了一声,“听雪雁说,紫鹃去帮宋姑娘安置了?” 林惜昭起身合上了窗子,呼呼的寒风被隔绝在屋外,点头回应。 马道婆的事一出,宋妤柏的院子肯定是不能继续住了,且不说成了凶宅,就是司妖衙门日常都派人守在那儿,再住也是不方便。 王熙凤也是为难,在她眼中,宋妤柏这个表妹比起杀人的薛大傻子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王仁,实在省心得过分,偏偏一遇上事儿,确实最麻烦的。 她正打算把宋妤柏塞给二木头迎春,这个庶妹性情懦弱,绝无可能欺侮于人,却正好遇见黛玉姐妹,见她们二人对宋妤柏多有照顾之意,便试探性的问了几句。 她们还真留了宋妤柏在珠玑院暂住。 难题迎刃而解,王熙凤松了一口气,林惜昭得到机会去试探宋妤柏一二,可谓皆大欢喜。 “你还是怀疑宋姑娘?”黛玉问。 林惜昭想想,摇头道:“算不上,只是感兴趣她藏着什么秘密。好奇嘛——是人的本性。” 宋妤柏似乎对术法一道颇有一些见解,一切得等林管家的打听的消息传来方见分晓。 她拉着黛玉坐下:“马道婆突然暴毙才是最可疑的。” “是太巧合了些。”黛玉两道细眉轻颦,微微颔首:“旁的都还好,怕就怕这些魑魅魍魉的源头不是妖物,而是人心作祟,刻意而为。” 林惜昭一愣,目光在手心的锦囊停留了片刻。 “还真是?”黛玉追问。 姐妹多年,她如何看不出林惜昭的所思所想。 意识到动静过大,黛玉兀自压低了声音:“原以为只是世家大族人口冗杂带来的通病,不想竟是沉疴难医,这般自毁风水根基的动作都能做下。”语气里满是失望和讽刺。 林惜昭用手抚了抚黛玉的背,对她道:“说来也奇怪,马道婆进府都是去找二舅母的,偏偏当晚便出了妖物,直接找到了珠玑院外,偏偏当日我们为着二表哥狠狠得罪了二舅母一番,马道婆又又死了,周瑞家的还那般心虚。要说中间没有什么关联,谁信?” 黛玉看出来了:“你觉得是二舅母?不……至于吧?” 当然有可能。 新仇加上旧恨,林惜昭不吝以最大地恶意去猜测。 少许,琉璃宫灯投下斑驳光影,林惜昭心念转动间已然有了打算,但也不明说什么,只对黛玉道:“我宁愿小心些,总是好的。” 然后,她话锋一转,又提起了司妖衙门:“老君山还真是家大业大,不光扬州有人,京城里亦有人身居高职,不过,我总觉得那个朱师侄不太聪明的样子。” 徐先生既然是于副使的小师叔,于副使是朱俊清的师叔,林惜昭和黛玉自然也就是朱俊清的师叔,唤他一声朱师侄也是合适的。 “就你聪明。”黛玉嗔笑,语气无奈中带着一丝放纵。 “姐姐更是才高八斗,是爹爹都盖章的咏絮之才。” 似是姐妹间的心有灵犀,林惜昭如臂使指向后一仰,恰好躲过了被黛玉刮鼻子的“惨剧”。 “还好躲得快,不然鼻头又得疼了。”林惜昭当然是开玩笑,这不过是姐妹之间的日常小情趣罢了。 “所以,你要去查?”黛玉深知妹妹的脾性,有了怀疑便断断不会罢手。 “没听临走的时候朱师侄怎么说的,拿着和司妖衙门有关的令牌就需得出一份力。”林惜昭指间轻轻摩挲莹润的玉牌上的起伏沟壑,嫣然含笑,“我这是去伏妖除魔,兼济人间呢。” 听罢林惜昭的豪言壮语,黛玉嘴角翘起微微的弧度:“且说说你要如何做?” 林惜昭凑近,在黛玉耳旁轻声低语了几句。 若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有人要倒霉了。 第 9 章 窗子被雪粒敲打,风吹开了半扇,咣当咣当地摇晃着。 周瑞家的被风声惊醒,正要说什么,发现身侧空荡荡的,才想起自家男人被太太派去了庄子上查账,还要有三四天才能回来。周瑞家的摸索着起身,迷糊着眼睛走到桌前。 忽地,一阵脚步声响起,周瑞家的点亮烛台:“谁在哪儿!” 没有人! 周瑞家的转过身,骤然浑身僵硬,瑟瑟发抖,惊恐地瞪了双眼—— 雪白的人影飘荡在窗外,乌黑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身上,衣裙湿透了。 人影“咯咯……”笑了起来,抬头露出一张惨白泛着青紫的脸,眼珠一动不动,如同黑夜里最为狰狞的鬼魅。 “当”的一声闷响,周瑞家的手中烛台滚落,她浑身痉挛着后退,跌跌撞撞瘫坐在地。 北风呼呼作响,烛火扑哧熄灭,荣国府北面的一处小院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叫喊。 --- 薄雾冥冥的清晨,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珠玑院里,林惜昭坐在黄花梨梳妆台前,膝盖上盖着薄薄的绒毯,三扇楠木樱草色缂丝琉璃屏风外点着几个火盆,炙烤得屋内宛若春日。 她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昨天睡得晚了些,整个人都还是晕乎乎的。 “替姑娘将那支玉兰飞蝶步摇拿来。” 说完,林惜昭便感觉有人在梳理着脑后发丝,那人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王嬷嬷,您怎么又来做这种事儿了?我自己来就好。”林惜昭拿过黄杨木梳,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发梢。 “这是老奴该做的。”王嬷嬷温和道。 知道拗不过这位老人家,林惜昭又问:“姐姐醒了吗?” “大姑娘还睡着,不过紫鹃已经把药温好了,再过一刻钟,晨起便可用。” 林惜昭点点头,接过阿雪递来的步摇,斜斜插入垂鬓分肖髻,对着铜镜侧脸细看。 确认妥了,她装作不经意问道:“昨夜远远听见有人在叫,也不知道是出了何事,府中有没有什么妨碍?” 王嬷嬷脸上表情黑了几度,似乎不太愿意叫林惜昭知道。 还是候在屏风后的一个小丫鬟开口:“是太太的配房周瑞家的昨夜出了事,被吓得如今都直说胡话,都说是撞见了昨儿死了的马道婆的魂。“ “哦——”林惜昭故作疑惑,“怎么偏偏就找上她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王嬷嬷语气略有不满,她忍了贾府下人稀疏的规矩多时,“一堆事情全都撞在一起,弄得太太娘家上下是人心惶惶,连老奴都瞧见新来的几个婢子私下偷偷换着符纸这些东西,着实有些不成体统。” “这种事儿,我日常见得多了,你们跟着我和姐姐也见怪不怪。可一般人害怕也是难免的,嬷嬷且包容些,只要不出大的差错便可。对了,”林惜昭顿了顿,“如今都遣了谁去看?” 小丫鬟刚来珠玑院没几天,正是要好好表现站稳脚跟都时候,姑娘问了,自然是知无不言:“三姑娘姑娘并着梨香院的薛姑娘都遣了人去看,琏二奶奶那里也有平儿过去,到底是太太身边的得意人,还是有几分脸面的。” 按照荣国府的老规矩,长辈身边伺候得脸的老人,比年轻主子都还要尊贵些,出现如此情况也不算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小红。” 原来这就是那个一段话里能够分清四个少奶奶的小红,凤姐以后的臂膀之一,不知是否是自己的蝴蝶效应,原本最开始去了怡红院的她竟然来了珠玑院。 “是个伶俐的丫头,”林惜昭打量着小红,“怎么都珠玑院来的?” 小红低头回话:“我妈送我来的,说表姑娘们都是极好相处、处事公正的主子。” “你妈?”林惜昭明知故问。 “就是林之孝家的。” “原来是家生子,应当与府中相熟。我这里有几丸道家香丸,你且帮忙送去。” 小红有意表现一二,连忙接过阿雪手里的匣子,退出门往北边院子去了。 又问过几句宋妤柏的起居,林惜昭用话支了王嬷嬷出门去找林管家,和晨起的黛玉一块儿用了碗青菜小米粥和几碟爽口的小菜,便去荣庆堂陪贾母说笑了一会儿,仿佛不曾参与进昨日的事情里分毫,司妖衙门更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不论贾母或是其他什么人提起这个话头,她们姐妹均只做不懂状,绝不接话。 另一边,周瑞家的被吓病了,最着急上火的却是王夫人。不知是不是过于自信,王夫人派了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去瞧周瑞家的,都说小鬼难缠,金钏儿如今生死不知,也不怕她妹妹记恨。 小红记性极好,回来后一五一十地把在周瑞家的那里的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还特别提了句:“奴婢将香丸的作用说给了周嫂子听,定然会叫她记着珠玑院的这份情。” 林惜昭只是笑笑,没有吭声,鬓间的蝴蝶步摇蝉翼轻颤,熠熠生辉。 算算时间,有个地方,她也是时候去一趟了。 都说京城是天下一等一的热闹之地,果然不假。 自高楼俯瞰而下,金乌西坠后,街市之间车马粼粼,游人如织,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火树银花。 檐下的熏黄荧灯与飘洒的冬雪交相辉映,仿佛沉浸在一个迷幻的梦里。 在这片花天锦地之中,唯有二人与之格格不入。 林惜昭一身披织锦镶毛斗篷,身后跟着阿雪,静静隐匿在灯火阴影中。 她们是瞒了所有人,偷偷出来的。 林惜昭低垂视线,整张脸隐没在兜帽里,只能看到行人穿梭而过的衣摆。 一个、两个、三个…… 她在心底默默数着。 视野里飘过的衣摆越来越少,倾颓旧墙后,鸣叫的寒鸦扑哧着翅膀飞过。 ——地方到了。 光与暗总是对应,京城繁华街市的背后藏着一条鬼巷,此地魑魅魍魉横行,所交易之物大约皆与神灵异怪有关。 瑟瑟阴风中,林惜昭和阿雪冒雪深入,恍然未觉巷边不时传来的窥探目光。 阴瘆瘆的,阿雪侧目环顾四周,心里一阵紧张。 林惜昭拍了拍阿雪的肩,瞧着她的眼神,阿雪只觉得有些嘲讽的意味。 阿雪顿时不服气了起来,“哼”了一声,跨步朝前走去。 谁怕呀?老娘可是修炼了多年的兔子大仙,岂会害怕这小小鬼巷? 巷口处似乎又喧闹起来,林惜昭不敢有丝毫停留,顺着石板路快步走到了一座楼前。 毫无意外的没有找到门。 不知是何时,雪又大了起来,融化的雪水滑落在身上,将一身衣裙沾湿,鸦青的发紧紧贴在耳前。 雪毫无预兆地停了。 林惜昭抬头,一把天青雨伞罩在头顶,她一伸手,伞柄便落在了手心,牵引着她往一处店铺走去。 店门紧闭,了无人声。 “就是这儿?”阿雪揣着手,不以为意。 她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找此地的老板拿一样东西。 昔日在扬州时,她曾出了百两银子,请扬州分店的店主寻觅些东西。有了消息,便来取了。 林惜昭上前,敲门声响了三下,雕花格门轰然打开,穿堂风吹过,推着林惜昭和阿雪二人入内。 二楼北角靠窗的阁楼是个看雪的好地方,一张白玉棋盘,两个人坐而对弈,一旁的铜炉香雾袅袅。 莹白棋子落下,第一眼让人移不动眼的却是执棋人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 “该你了。” 黑子落下,另一人开口问道:“今日有空溜出来陪我下棋,也就你摊上了那般难和奇怪的任务。” “尽职尽责而已。” “进展如何?”那人依旧追问。 “一半一半。” “一半是哪一半?” 喋喋不休的追问似是让人有些恼了,沉吟了几息:“与你无关,毋须多问。” 还要再问,回廊深处传来阵阵清脆铃响—— 有客至。 与他们之间隔着三扇岁寒三友插屏,林惜昭推开了房门。 “扬州之人,前来赴约,万望老板允诺,将东西给我。”林惜昭选了榻椅落座。 屏风上的影子垂头对着棋盘,并不言语。 林惜昭不得不重复了一遍。 一声脆响,似乎是棋子落入棋篓,一道男声传来:“姓林?” “是。” 接话的却是另一个人:“楼下柜台的第三列的第四格,有个包袱,东西就在里面。” 林惜昭拱手,正准备道谢离去,却听见那人有说:“所涉之物可谓难得,若要带走,请姑娘再留一物来做交换。” 话入耳中,林惜昭一愣,她也没料到之前所付的资款竟会不足,那可是足足的二百两银子,难不成是因为京城的物价较之扬州,要贵上一些,故而老板要收个差价?还是窥见了自己的重视,才坐地起价? 但里面有样物件她已寻了许久,或可解黛玉之困,绝不容放弃。 林惜昭毫不犹豫问:“那老板还要什么?” 她不自主地搓着手,等待着回答。 那人站起身来,正好将窗外透入的雪光挡住,这一刻,林惜昭张大了眼睛,企图在逆光的模糊阴影里,探寻他究竟是何模样。 “我要荣国府的那只妖。” 第 10 章 荣国府的那只妖? 转瞬即逝间,林惜昭只觉有些奇怪,她虽用林姓,但出入鬼巷从来用的都是假名,究竟是谁洞悉了自己真实的身份。这个条件恰好与她相关,亦是她努力便可有机会办成的。 她的心中忐忑,举止间亦谨慎了许多,端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棋盘上又落了两三子,那人开口:“这个条件,很为难?” 不急不缓,不紧不慢,这说话的咬文嚼字听起来好生熟悉。 林惜昭扯了扯嘴角:“有点儿……能把东西先拿回去吗?” 或许是怕人误会,她连忙解释了一句:“我不是要赖账,带着东西跑了。” 屏风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几乎让林惜昭觉得听错了。 只听那人说道:“我自然是信任林姑娘的人品,年内补上即可。” “多谢。”林惜昭拱手谢过,赶忙退出房门,自然也就未曾听见那二人之后的对话。 “时候不早,不下了。”一只手抹去了棋盘上的棋子,“告辞了。” “好个你,我帮了你的忙,事情办完了,就将我弃之如敝屣了。” 那人掸了掸衣袖,有些嫌弃地说:“做你自己的事吧。” 林惜昭撑着伞同阿雪走在巷子里,一抬头,一道亮光划破漆黑的夜。 她没有把心思分在这偶然突如其来的一幕上,偏头交代起了阿雪:“昨儿在周瑞家的那里听到了什么,你我心里都有数。香丸应该已经到了二舅母手里,我的东西,她必不肯直接用,但若是日日被噩梦纠缠,之后便看你的本事了。” 周瑞家的糟了难,那个幕后主使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须揪了她出来,再给她添添堵,叫她如鲠在喉才是。 从西北角的院墙翻进来,那里正最后修葺着元妃省亲的大观园,人事最为疏松,没有什么人看守。 林惜昭身轻如燕,不过一炷香不到的功夫,便跃入珠玑院的院墙。大雪纷纷,朔风吹动廊下竹帘,风铃一声脆响,惊得她身子不稳,险些崴了脚。 “宋姑娘,”林惜昭扶着梅树的树干慢慢站直,”这大半夜的,是观雪的好时节,你也没睡觉,来看雪?“ 宋妤柏面不改色,目光落在林惜昭藏在身后的匣子上,林惜昭着意又往后藏了藏,露出人畜无害的笑。 她心想:该死,怎么会有一种干了坏事后被人抓包的错觉。 宋妤柏淡淡一瞥,她穿着月白衣裙,单薄又飘逸,雪粒洒满周身,她却似乎浑然不觉寒冷。屋檐下的灯笼照下一丝暖光,落在她低垂的长睫上。 短短几息功夫,她起身,缓步与林惜昭擦肩而过。 林惜昭闻见一股好闻的栀子花香,只觉不久前才碰见过相似的味道。 “你……” 宋妤柏闻声回头,眉毛拢起,仿佛在疑惑林惜昭还有何话要讲。 “没什么。”林惜昭连忙摆摆手。 宋妤柏声音冷淡:“收好东西,我不想探究你的秘密。” 也不要妄图来探究她的。 林惜昭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努努嘴欲要开口,只见人已走远,如寒燕孤影,汇入了这片寂寥的天地—— 有些远,远的像天上人。 让林惜昭心里郁闷,气得直跺脚。 林惜昭溜进房中的时候,只差一刻便到子时。 她抱着匣子,一直在想刚才与宋妤柏的短暂交锋,她只觉得这位宋姑娘身上的迷雾愈发浓烈,几乎到了化都化不开的地步。她正要踏入内室,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惜昭,你又溜出去了。” 林惜昭循声看去。 鸦青床帐后,黛玉身形纤弱,执灯而坐。 “姐姐……”林惜昭有些心虚,别过头不敢对上黛玉的视线。 黛玉说:“先过来。” 林惜昭听到她不带丝毫怒气的声音,心里紧绷着的那跟弦,略略松弛了少许。 姐姐没生气就好。 黛玉披了一身家常的衣衫,林惜昭刚一坐下来,就被她借着灯光,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虽说披了厚厚的披风,林惜昭的袖口还是沾染了一片水渍,不知道在大雪里游荡了多久。 少女靠在床头,低垂着眼睑,露出尖微尖的下巴,神色里有着些许的疲惫。 黛玉深谙妹妹的性子,并不买林惜昭的账。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拿出身为长姐的威严:“说!大半夜跑出去,去干什么了?” 林惜昭收起了笑容:“也没干什么?就是……之前托人寻了个东西,如今有了,便去拿了。” “什么东西不能白日再去?这是外祖母家,不是在扬州,若是晚上被人撞见……怕是会让她老人家更为难,惹人说嘴。” 林惜昭明白,这是有人嚼舌根到了黛玉跟前。血液在身体里沸腾不止,攥紧了拳头,忿忿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奴大欺主,给姐姐脸色看。” 黛玉心思敏感,又碍着贾母的面子不能发作,林惜昭几乎能想到她的心里该怎么难受了。 黛玉抚平林惜昭衣裳上的褶皱,摸了摸她的头,食指抵在唇前,轻声道:“你且小声些,这大半夜的,也不怕扰了别人清梦。” “才不会呢。”林惜昭嘟囔。 隔壁的人估计还没睡呢。 “好了。”黛玉刮了刮林惜昭的鼻子,“暂且放你一马,将一切如实交代。” 林惜昭献宝似的将匣子捧到黛玉面前,“就是这个了。里头装着我私下找徐先生要的一份书单里的许多书,好多市面上都寻不到,只有私下托人去找啦。” 烛火微晃,黛玉一连翻了许多册,屋内鸦雀无声,只余书页感动的沙沙声。黛玉眸子轻轻一缩,抬起脸,喉咙略有哽咽:“你应该跟我说的。” 除去一部分与术法相关,其余的大多是关于上界的记载,黛玉不难猜到其中缘由,林惜昭显然是把徐先生说过的关于她的病的话记在了心里。 “也不全是为了姐姐,说句实话,谁不渴望长生成仙,我这也是为了我自己。当然,能和姐姐长长久久一起更好。”林惜昭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黛玉轻轻揽着妹妹,屋外大雪倾盖,寒梅折枝。 --- 林惜昭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场景—— 鸟鸣啁啾,一个女子身着苏绣衣裳,妩媚的脸庞上,两弯明眸如同秋水一般明澈,却又勾人。她手中刺绣不停,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白皙的脸颊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带着一缕羞涩,更衬得她人如桃花,美人如画。 画面一转,女子手中的绣绷陡然坠落,她神情惊恐、不甘、怨恨…… 林惜昭欲要细看,女子却被逐渐吞噬,沉入一潭幽深的碧水。 林惜昭有如溺水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来,猛地咳了几声,才从睡梦中惊醒。东方未晞之时,林惜昭睡得昏昏沉沉周身酸痛,隐约听见屋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你听了没,昨儿半夜荣禧堂闹了一场。” “可不是,听说是见到了马道婆的鬼魂,好歹做过宝二爷的干娘,和太太关系也好,过奈何桥前来告别一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一人压低声音,猜测道:“你们说太太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亏心事,之前是周瑞家的,昨儿便是太太。按照有些老人家说的,这就是先奴才,后主子了。” 她们还要再说,这时,屋中打帘,探出一张芙蓉玉面:“大早上的,都干什么呢?没事儿可做了吗?” 来人是阿雪。林惜昭她们未对外言明她是她们的灵宠,贾府上下是以皆将她当作了林惜昭的大丫鬟看待。 “阿雪姐姐。”丫鬟们福了福身,见阿雪没有怪罪的意思,便如鸟雀散去。 门帘卷起,穿戴整齐的少女自屋内迈出,慢慢收回远眺的视线。 “都听到了吧。”林惜昭话至此处却微微一停,“那就去做你的事吧。” 阿雪撇撇嘴,瞪了她一眼,化作原型跃进了树丛。 大雪覆冬,因无事可做,更加让人提不起精神。林惜昭拿了几本书,坐在窗前,一面数着落下的雪花,一面飞快地扫过书中的内容。 书是昨日从鬼巷带回来的,记载着些更高阶的术法。 一连翻了许多页,她的目光停滞在左上角了片刻,上写着“剑气诀”三字,只看字面意思,便能够感觉到其杀伤力,心里不由多了几分兴趣。 她手指比划演练了有一会儿,手势变换亦变得娴熟起来,蓦地见庭院中的一株红梅簌簌而落,灵机一动,掐诀而去: “天气玄黄,以气为剑,以剑为神,破!” 一抹凌厉的银光趁势而去,刹那间,一枚花瓣被劈成两半,散落后瞬间化为了红色齑粉。 这就成了? 林惜昭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学得竟然如此的快,体内的灵力还没有丝毫阻塞之感。 若当日会这道法诀,也不至于让妖物逃掉。如此,她的计划又多了几分把握。 林惜昭接着读了下去,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阿雪身上。 第 11 章 清平观位于京郊,是极荒凉的所在,平日里少有客来,香火也不旺。故而观中人丁稀少,但他们于医治梦魇上却是一把好手,常常应人所请,也会在街上义诊。 王夫人的另一位配房吴妈妈给角门的门房塞了一锭银子,在小花枝巷外雇了一辆牛车,忙赶到城外去。牛车晃晃悠悠,她小心地揣好王夫人给她的那个瓷瓶,心里明白,自个儿能不能顶替周瑞家的在荣禧堂的地位就看今日这一遭了。 王夫人的陪房有周、吴、郑、王四家,有周瑞家一枝独秀,她在前面吃肉,吴妈妈只排在后面喝汤,领了一个管理荣禧堂花枝的活计。周瑞家的一不中用了,于吴妈妈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辞了车夫,往清平观里去却是扑了个空,门房言道观主师徒出街义诊去了,吴妈妈只有去街上寻人。街边的一座草棚子下,坐着位年轻道士,道袍轻缓,支着“不收分文”的义诊牌子,想来便是回春观的道士。她眼珠提溜一转,掂量着袖底的银两,能省下这笔银子,家里儿子就要办亲事,也能体面一些。 阿雪变了一身藏青道袍,乔装成一个清秀少年,已在此候了多时,捋着下巴的假胡子,终于钓到了鱼。 “这位小师傅,这义诊收多少?”吴妈妈双手合一拜了一拜,用的是礼佛的姿态。 阿雪撇撇嘴,也难得计较,指着牌子道:“施主不曾看见上面写着‘不收分文’吗?” “小师傅莫怪,我这人大字不识一个,看着字就头昏脑胀抓瞎,还请您原谅一二。”因有事相求,吴妈妈态度和缓,忙告罪道。 阿雪幻化的道士手一伸,十分熟练地问:“可是来求药,何人有疾?” 吴妈妈听在耳朵里,有些惊讶,她本打算装作自己有病症,却一下被眼前的道士点破了。 “是家里的亲戚梦中惊悸,连着很多天晚上睁着眼一点点儿都睡不着。我去看过一眼,哟!眼见整个人就快和死人一样了。托人从南面找来了些土药,都不敢乱吃。知道你们神通广大,来求你们看一看。” 听着吴妈妈将王夫人形容为将死之人,阿雪是忍了又忍,方才未曾噗嗤喷笑出来,但心里也感叹这位配房真是个说话鬼才。要是王夫人知晓了,她想要顶替周瑞家的盘算怕是就要泡汤了。 “哦。”阿雪故作认真地点点头,“烦请施主借药一观,贫道方能明辨真假,也请将病人的症状细细说来,好让我能对症下药。” 阿雪接过瓷瓶,一边走神,一边听吴妈妈将王夫人的情况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许多情景实则是发生在周瑞家的身上的,也移花接木了过来,凑成一堆。 吴妈妈言罢,久未饮水,已经倒了嗓子,咽了口唾沫入喉,静等着阿雪发话。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阿雪的眉头舒展,动了动嘴唇,捻着一枚香丸便开口道:“也不知你家亲戚是怎样的好运道,得的这一味药不仅对症,用料上乘,在配方上更是好的不能再好。拿回去,接连三日熏在屋内,定然是药到病除,不出一日便能活蹦乱跳。” 阿雪依着林惜昭吩咐的那般胡诌一通,她神色高深莫测,扮相语气逼真,霎时便将吴妈妈完全唬住了。 吴妈妈满意地将东西收入怀中,心想着有便宜白占白不占,顺竿子爬上又问了她家男人的风湿病如何医治,阿雪哪里知道,也不过按照从前流浪时听见的市井方子,应付过去也就罢了。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后,吴妈妈又坐上了来时的牛车,对已然踏入的圈套一无所知。 吴妈妈方离去,那阿雪扮作的道士便化作了一缕青烟,了无痕迹,彷若从未再此地现身。 两柱香后,在一片城西的小巷里粉衣罗裙的侍女拎着苏州会馆外买的江南糕点朝荣国府走去。特意看着吴妈妈在眼前进了角门,才紧跟着绕回了珠玑院。 一股冷气自屋外飘来,带着淡淡的梅香。 林惜昭靠在软枕上闭眼休憩,一旁的黛玉低头研读着新得的琴谱。内室的小香炉里燃得却是梨香,香气清甜,沁人心肺。 隔窗窥得阿雪自廊下行来,黛玉轻轻摇了摇妹妹的胳膊,“且醒过来,你的信使已回来了。” 林惜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呆滞了片刻,才慢慢找回精神,只软在了罗汉床上,等着阿雪说说今日见闻。黛玉亦一并听着,林惜昭今晨便将详情告知于她,黛玉虽念着一丝亲戚缘分,但对林惜昭的先斩后奏也是无可奈何,更况论人第一天就将手伸向了她们,再念着情分,几乎称得上是可笑了。 “王夫人她们果然入套了。”阿雪毫不顾忌地拿起一杯茶灌进嘴里,干涩的喉咙重新润泽,“姑娘们且等着吧,不出三日就有好戏。” “所以,你就给借着给周瑞家的送药做幌子,把你新做的香丸递给了二舅母?也不怕出了纰漏,她们再找另外人去看?” 林惜昭笑着点点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自己心里有鬼,瞧见别人被鬼缠上了,就担心自己会是下一个,而真成了下一个,慌乱便可想而知了。因一点子旧恨新仇,还是自个儿儿子孟浪有错在前,便能想法子去要了两个亲侄女的性命。不过在一个陪房的周瑞家的和自己的夜夜安眠中选一个,眼睛都不眨怕就是会把香丸拿走。当然,她自是不信咱们的东西,但却会信老君山的名头,去外边问过后,肯定还要再踌躇一二,才能下定决心。再说了,那本来就是徐先生给的安神香丸,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 话音未落,额头便挨了一计捶,林惜昭啧了一声:“姐姐,晚上还有过几天,我们去看热闹好不好?” --- 灯火照在宋妤柏纤长的睫毛上,她不言不语,兀自静坐的时候,如同道馆里的神仙刻像,圣美高洁。 她安安静静,丝毫不理会阿欢在一旁的叽叽喳喳。阿欢用钳子拨弄着火盆里的炭块,说起话时眼眸亮晶晶的:“表姑娘们住的地方就是好,用的都是银丝炭,要是之前的柴火炭,可不能烧这样旺,非得坏了嗓子不可。” 宋妤柏不惧冷热,不过是做个样子。少顷,她神思回旋,轻声吩咐:“把窗户推开。” 她闭上眼,想到已经有的几分眉目,人见过了,事情何时才能完结。 宋妤柏又开始走神,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她闻声望去,林氏姐妹在庭院里堆了一个雪人,正让丫鬟们折了花,来给雪人头顶做装饰。 “宋姑娘!要一起来吗?”林惜昭显然发现了宋妤柏,挥着手让她过来。 宋妤柏没有回应,又垂下头做出十分疏离的模样。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又不是贾宝玉,和荣国府内的所有姑娘保持距离乃是应有之义。林惜昭从来没有放弃深究她的身世,虽然终有一天她可能会知晓,但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林惜昭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和黛玉一道给雪人点上了眼睛,便避退了众人。夜深人静,珠玑院静谧无声,林惜昭和黛玉并未入睡,二人提着灯,沿着小门溜了出去。 她们动作极轻,运气攀上了北边小院的屋顶。林惜昭挪动瓦片,露出一丝缝隙。 昏暗的烛光下,只看见熟悉的中年妇人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你别来找我!都是太太的主意!” 是周瑞家的。 黛玉摇头,道:“真是不走正道,害了自己。” 林惜昭道:“周瑞家的是刀,她背后的便是虎豹豺狼,且等着收拾吧,我叫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夜风有些大,手里提着的灯笼随之一颤,将林惜昭弄得一惊。 她屏住了呼吸。 电光火石之间,姐妹二人默契地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躲闪,一道黑气从脸旁擦过。 林惜昭抽出背负的梅花伞,向黑暗处挥出一记法诀。 半空中,银白的法诀骤然炸开,化作无数光点,向四周迸溅。 黑影反应极快,立马消失在了原地。 林惜昭同黛玉背靠着背,混身紧绷,听着风里传来的动静。 林惜昭与黛玉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提步轻盈追去。林惜昭极为冷静,眸子一暗,手腕轻旋伞柄,一瞬间光华灼目,银白的剑光直直向黑影砍去。 黑影勉力躲过,不想这道剑气诀只是个幌子,还有后手。黛玉燃了一张黄符,叩指为诀,飞快追去,黑影便被几个符纸小人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黑雾散去,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来。这不看不要紧,乍看就认出竟是失踪多时的金钏儿。 林惜昭才靠近了些,金钏儿猛然睁开了眼,整个人说不出的怪异,眼眶红得犹如胭脂,衬得神情越发狰狞,瞳仁黑的深不见底,呆滞着一动也不动。 金钏儿被符纸封住了嘴,无法言语,盯着林惜昭和黛玉看了一会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融入瑟瑟阴风,越飘越远。 “被附身了。”林惜昭语气肯定。 不待她们再有动作,金钏儿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庭间树木沙沙而动,黑云自四面八方裹挟尘土而来。 第 12 章 是鬼瘴之气。 鬼瘴之气入喉不亚于毒药。林惜昭和黛玉均低头以袖掩面,再抬头四顾时,只觉方才的飞沙走石仿佛只是错觉。 唯独耳畔还留有余音:“青梅弄,东风恶,妒难容,枯骨变做井中魂……” 再细瞧,被符纸禁锢着的只剩下了金钏儿的躯壳。 黛玉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微颔首,林惜昭便知人还活着。 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早惊动了荣国府上下,大大小小的灯笼皆亮了起来,周围的仆役小跑着往这里奔来。跑在最前面的便是王夫人的陪房吴妈妈,她衣襟发髻散乱,见了狼藉的战场,双腿只发软,颇具敬畏地凝视着林氏姐妹。都说两位表姑娘不好惹,吴妈妈这算是亲眼领教了。 “这不是金钏儿姐姐吗?”跟在后面的丫鬟指着地上的金钏儿道。 众人正要上前,忽听林惜昭开口:“莫动!”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问:“那……东西还在吗?” 林惜昭回答:“已逃远了。以防万一,还是去请司妖衙门的人来挪动。” 但所有人仍一动不敢动。 司妖衙门来得极快,为首的依旧是那位负弓红衣的少年郎。林惜昭想了少许,才反应过来这是自个儿的便宜师侄。 黛玉认人的本事较林惜昭强上不少,只淡淡唤了句:“朱师侄。” 被娇花照水般的美人一唤,脸皮厚如朱俊清嘴角亦忍不住弯起微微的弧度。他抬头被林惜昭流火般锐利的眼神看的不自在,想起眼前的人论辈分乃是师叔,拱手揖了一礼,恭敬的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朱俊清看过了金钏儿,得出的结论同林惜昭她们一般无二。 人还昏迷着,注定问不出什么,正巧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也来了,扑在自家姐姐身上泪水涟涟地哭了一阵又一阵,央了几个好姐妹,一起把人扶了回去。人醒后,便会派人报信给司妖衙门,请他们照例来询问。 司妖衙门如今由黛玉应付,说起了今晚的详情。林惜昭沉默的有些过分了,心里始终觉得有些奇怪,有哪里仿佛不对劲。 她目光微微一闪。 这时候,林惜昭收起红梅伞,刚准备走到黛玉身边。 没想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丝呜咽。 手一紧,她发白的指节猛地握住了伞柄。林惜昭当即脑门炸了一下,豁然回首望去—— 余光里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掀起头上的帷帽,隐没在枯树后,侧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冷冷地笑了起来。 林惜昭心口跳起。 是梦里梦见过的那个女子。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林惜昭的视线,食指抵住嘴唇,摇了摇头。 而她的脚下没有影子。 所以—— 一念既起,风动,伞出,却只剩模糊哀怨的歌声萦绕耳畔,女子再次消失不见。 黛玉注意到了林惜昭的动作,忙问:“出了何事?” “我见到黑影的真容了。”林惜昭的手指向女子方才出现的地方,“就在哪儿。姐姐,还记得她的歌声吗?” “你是说……” 林惜昭唇角漾开:“朱师侄,去查查院子里的那口井吧。” ——红颜枯骨,井中残魂。 风吹过境,响声窸窣。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这样的指向太明显了,甚至称得上刻意。 “去不去?”林惜昭扭头问朱俊清。 “作为司妖衙门之人,就应当恪尽职守,自是当仁不让!”朱俊清握住弓箭,往院子里走去,脚步压得极轻。林惜昭若有所思地回头瞟去,她怎么总觉得还有别的什么人在盯着他们。 朱俊清持弓在前开路,黛玉取出符纸在指尖点燃,火光跳动,隐约照出前路,林惜昭的梅花伞垂在脚边,心动意转间便可破风而起。 夜色浓郁的化不开,院内传来汩汩水声。他们低头一看红色的井水已淌至脚边,而井口还不断有水流喷涌出来。 林惜昭吸了吸鼻子—— 没有血腥味。 果然,朱骏清看着指腹上沾的红色液体,笑了:“是朱砂。” 大赤为乾,朱砂乃天地纯阳之气所结,多用于制符,能克制妖邪祟气。 把这种东西往老巢里塞,不知那妖物是自视甚高,还是全然不在意。 林惜昭回转心思,却见天边泛起一缕微光,落在院内,朱砂水飞快地倒流退去。 她恍然发觉原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他们不知不觉在外头忙活了一个夜晚。 不过,也算有点儿收获吧。 林惜昭环顾这座院子,思忖着如今是该问问这里从前的主人是谁了。 荣国府人口冗杂,照理来说,打听许多年前的旧人旧事总会有人记得一二。可不论是问起紫鹃、小红,亦或是珠玑院里贾家其他的家生子,一律皆三缄其口,只会摇头。 再细问,唯有小红模模糊糊记得父母曾无意中说过那么一两句,只是发觉后立刻住了嘴。 林惜昭点点头,得从老一辈的仆役那儿套话才行。 林惜昭早把阁楼主人的要求同黛玉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姐妹两个盘算了一番,荣庆堂的人都服侍着贾母,呆得年岁虽长,却也容易惊醒她老人家。 刚巧碧纱橱里出了件大事,几乎闹得天翻地覆,脸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看似出去荣养,实则是贾宝玉被撵了出去,顺带着的还有大丫鬟茜雪。 这不就是现成的人吗? 林惜昭也没有亲自出马,派了小红去套话,她自小在府里长大,爹林之孝是二管家,妈也是得力管事,同李嬷嬷也算有几分香火情。小红也有颗蠢蠢欲动的心,听林惜昭她们说起神灵异怪的事情也不害怕,反而是十足好奇。 眼看着从小奶到大的哥儿把自己给轰了出来,李嬷嬷心情郁郁,爱上了在府里到处游荡喝酒。 小红拎着林惜昭给的花雕酒找到李嬷嬷的时候,她正靠在门房的炕炉旁半醉半醒,嘴里还念念有词,埋怨着碧纱橱里作怪的小妖精们。 “李奶奶,我来瞧您来了。” 小红甜甜地唤了一句,李嬷嬷迷迷糊糊撑起眼皮,疑惑地问:“谁?” “李奶奶,我,林之孝的女儿林小红。”小红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眼珠僵硬地转了一圈,李嬷嬷打了个酒膈,撑着坐起来,端详了小红的脸庞:“哟——林家丫头,你长得可真像你妈,幸好不像你爹,能干的像庄稼地里的牛,这模样吗……就像地里的黄泥巴。” 李嬷嬷说话没有忌讳,小红带着任务,脸皮也厚,忙不迭底把花雕酒奉上,岔开了话头,偏头低声问起小院的事儿:“您知道珠玑院里也住着那儿的一位主人呢,冷冷的,也不好相处,为着那院子里的事情,府里人心惶惶的。我想来想去,还是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可否点拨小红一二,不至于服侍个主子还要提心吊胆。” 这一听可不得了,李嬷嬷的醉意消散了大半,陡然坐直了身,往门口看了又看,确认无人偷听,才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问起那个地方——晦气得紧。小孩子家家的,也不怕脏了耳朵。” “这府里的腌臜事什么时候少过,保不齐更脏的都有呢。”小红做势冷哼一声,“嬷嬷不就是个例子,我爹妈在家里头,都替您不平呢。” 小红的意有所指恰好对上了李嬷嬷的心事,李嬷嬷抖擞了精神,一心一意地骂起了碧纱橱的那群小丫鬟。 小红见她渴了,殷勤递上一盏酒。李嬷嬷接过咽下一口,盯着小红半晌,终是叹了一口气。 罢了,也就这个小丫头还把她这个老婆子放在心上,不过一件陈年旧事,告诉便告诉了。 “可不要到处去说,免得传到太太耳朵里,你我都落了挂落。” 小红承诺:“要是话传了出去,我也咬紧牙关,绝不透露半分干系给您。再说,太太贵人事忙,注意不到我这等小喽啰。” “都知道荣禧堂有周、赵两位姨娘吧。哼……那也不过是后来的,前面可还有一位姜姨奶奶,那气质,那身韵……” “按你打听到的,姜姨娘是同二舅舅青梅竹马的大丫鬟,只是二十多年前突然就没了,二舅母也不许人提起。”林惜昭听小红禀报完,抓了几颗金瓜子塞到小红手里,“做得不错,这些且拿着去玩吧。” 见林惜昭与黛玉有话要说,小红谢过了赏,退出了屋子。 “对二舅母,我如今也只能说一句活该。”妻妾相争那点儿子事,林惜昭看得明白,姜姨娘的突然暴亡,王夫人多半担着偌大的关系,不然也不会直接下令,让荣国府上下多年来对这位姨娘避而不谈。 原来姜姨娘比贾政大上三岁,从前最初在贾母房中服侍。她于贾政而言,可类比袭人于贾宝玉,巧的是她也用过珍珠这个名字。 贾政娶了王夫人进门后,便去求了贾母将姜姨娘赐给他,贾母要挫挫新儿媳的锐气,便答应了下来。王夫人怀了贾珠不久,姜姨娘也紧跟着有了身孕,可姜姨娘却在三个月后离奇地溺死在了井里。贾政悲痛欲绝,可在先荣国公的弹压下,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我偏不信,二舅舅若真在意,哪里会让人去的不明不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罢了,不敢得罪前途正好的王家舅爷,只能做个闷葫芦,忍气吞声。”黛玉的嘴厉害起来,连林惜昭都自愧不如。 贾母给宁国府里和这边府里的人都下了帖子,林惜昭把玩着帖子,语气随意:“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咱们报咱们的怨,姜姨娘寻她的仇,届时我们把魂魄收走了就行。” “不早了,那叫雪雁她们进来,收拾一番,莫拂了外祖母盛情,去那大观园一观吧。” 话音方落,二人相视一笑,她们谁都知道,今日将会有事发生。 第 13 章 贾政半年前便上了折子,请天家许可,令贤德妃省亲,以叙天伦之乐。 得了旨意后,雕梁画栋、绵延三里的大观园便浩浩荡荡建起。园内工程具以告竣,若干亭台楼阁还未题字有名。贾母最好游乐,兴致起来就请了宁荣二府的所有女眷一道,在大观园观览一番,也帮忙想想提名词句,等到贤德妃驾幸,再从中选择。 出了东北的角门,便是长林堆雪,曲水绕径。贾母摆了茶宴在一处轩丽宽敞的院子里,院内销金嵌宝,方厦圆亭。 林惜昭进去的时候,里面已坐着三五女眷。 旁边的雪粉墙面上挂着几幅岁寒三友和流云百蝠,林惜昭依稀记得曾在家里的库房见过,但时间有些久了,细节也记不清了,故而不能确定。 林如海曾打发林管家送了三万两银子,并四五箱玩器,作为省亲别院的凑份添头,大概这便是其中之一。 黛玉也是第一次到大观园,惊异于南北园林的不同,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都说北方的园林阔气轩丽,青松拂檐,彩焕螭头?,果然是别有一番皇家气象,名副其实。” 林惜昭笑着应了一声,听到旁边有人搭腔道:“哟——两位妹妹来了,托娘娘的福,我这种土包子也能提前进来见识一圈。你们二嫂子我肚子里墨水都没有一滴,到时候老太太问起,可得帮我挡挡。” “对了。”王熙凤拉过一个妇人,体态蹁跹袅娜,“这是隔壁蓉小子的媳妇,唤作可卿,协理一府上下是半分错都没有出过,老太太可喜欢她了,都夸她是重孙媳妇里的第一得意人。” 林惜昭一直打量着秦可卿,这位可是红楼里盖章的风情美人。关于她的死,诟病猜测虽多,可她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罢了,心里也多了几分怜惜。 秦可卿假作羞涩垂头,鬓边步摇轻晃,大方地唤了句:“林姑妈。” “早听说过蓉儿媳妇的名声,这般便算见过了。”黛玉叫紫鹃开了带来的匣子,取了一对绞丝金镯,做了见面礼戴在了秦可卿手上。 “巧儿要是知道她林姑姑这样大方,可更要呷醋了,她可馋着你们那儿的如意纹的银项圈多时了。”王熙凤插话道。 “你来评评理,这个破落户早盯上我们的东西了,就等着机会敲上一笔。”黛玉拉过林惜昭。说完,在场的人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林惜昭兴致不错,承诺了明日把项圈给巧姐送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偏头问王熙凤:“宝姐姐、云妹妹她们在哪儿?按理早该到了,还有外祖母,我们可还等着她老人家的旧事开阔眼界。” 王熙凤笑着解释:“老太太怕我们拘束要晚些才来,让大家都随意走走。二妹妹她们跟着太太和珍大嫂嫂逛凸碧山庄,还要先去稻香村,最后再到这儿来。” 林惜昭眼睫下敛,视线停在王熙凤的手腕片刻,注意到了她的不同以往。 王夫人的事今日便会有个定论,如今秦可卿尚在人世,算起来凤姐也还没有做下逼死长安守备之子与张金哥等一系列恶事。 伸手拉一把也不是不行。 林惜昭便拉过王熙凤轻声说:“好嫂子,我看府里的月钱似乎又发晚了,有几句话想同二嫂嫂说。” 王熙凤剥着橘子的手猛地一滞,眯眼看着她:“妹妹说什么?” 林惜昭轻挑眉毛,盯住她一字一句地说:“临行前父亲说外祖家的嫂子舅母们都是闺中女丈夫,个个皆是当家理事的一把好手,若有不懂,便要虚心求教。” 王熙凤并未松口气,林惜昭的语气明显是意有所指,想到旺儿递进来的消息,放贷的人家有好几户还不上钱,自己也在为此事烦心。 把柄被人捏在手中,只能任人揉搓。王熙凤请秦可卿看顾巧姐和黛玉,应了林惜昭的请,披了银绿鼠绒褂袍子,从小门出去,穿过光秃秃的梨树林。 “凤姐姐,你知道我们家的大管事也跟着上了京,专门看顾着京城的苏缎和银楼生意,消息最是灵通。他老人家心善,前些日子碰上一户孤儿寡母被人上门催债,去挡了又细问了才知道事情和凤姐姐有几分瓜葛。” 王熙凤瞪大了眼睛,停在原地。 她竟然已经把事情的原委查得一清二楚。 林惜昭继续道:“凤姐姐不信阴私报应,老君山有门望气之术,气运循环,从来都是一报还一报的。” “这事儿也不只我做,不都好好的。”王熙凤这么说着,鲜红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周瑞家的,”林惜昭勾唇笑道,“还是二舅母,如今日日夜不能寐,不就是摆在眼前的?二嫂子还是好生思量,教你做事的人都如此,她又为什么要交你然后自个儿收手?谁会是下一个就难料了。” 冬日万物寂寥,除去寒梅难有花卉。为了应付省亲,贾母开口从林惜昭这里请了几张万物生长符,将路旁的西府海棠提前催开,簌簌雪落中,嫣红了一片花团锦簇。 林惜昭指尖轻点花苞,“谁能保证这花真能开到春日呢?” 王熙凤自来是个聪明人,听懂了话锋里的弦外之音,曾在脑海里无数次构想过,她有朝一日做了荣国府的主人,大权在握的模样。 可若是花还没开就败了,她等不到那一日呢? 林惜昭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凤辣子,眼看路走到尽头,白墙灰瓦上探出三两枝绿梅,咚咚木鱼声自内传来。 “这里是?” 王熙凤心事重重,但为了放印子钱的事情更要与林惜昭交好,见她似有疑虑,出言解释:“那里是拢翠庵,还是老太太面子大,一封信从京郊牟尼院请来了带发修行的妙玉师傅,正念经的便应该是她。” 林惜昭轻笑一声:“听着看着都像一个风雅之人,是姐妹们有福了,唯独我又要被衬得更加庸俗。” “妹妹识文断字,再风雅不过。” 林惜昭却淡淡的:“吟诗作画我就是木头一具,凤姐姐知道我最擅长什么吗——打架斗殴,当然了,也包括打嘴仗。” 她们没有再说下去,平儿急忙来找人,鞋底都快磨出火星,说贾母就要到了。林惜昭踏进院子,仰头见匾额上已题了“怡红快绿”四个大字。 原来这里便是日后的怡红院,贾宝玉的居所。 屋内香炉袅袅,众人分席坐好,贾母不愿拘束年轻人,任她们想挨着谁坐就挨着谁。 林惜昭同黛玉坐在一处,贾宝玉被贾政拉去见府中清客,她们便是贾母最亲近之人,席位紧挨着上首,就在王夫人旁边。 今日来赴宴,王嬷嬷执意压着姐妹两个梳妆打扮,她特地给黛玉选了身古烟纹碧霞罗衣,林惜昭是绢纱金丝绣花长裙与同色的上裳。头顶发髻精巧,绢花钗环错落有致。 王夫人回身瞧了她们几眼,见她们如此模样,心里暗嗤,庆幸儿子被带去了前面,不然魂都要被勾走了。 林惜昭见她看过来,勾唇回看。 眼神相交,王夫人见她蛾眉微挑,杏眸秋水里泛着一丝玩味的光,不由心底一阵暗火。再仔细一瞧,林惜昭的目光原来落在她身后的金钏儿身上,脸色乍变,顿时明白了林惜昭是什么有意思。 王夫人回头狠狠地瞪了金钏儿,使唤着她布菜,做这做那。 这才是最讨人厌的那个狐媚子。 这副做派像极了早死了的那个人。 用了香丸和厚厚的脂粉,遮不住王夫人的眼底乌青。止住了连连的噩梦,却平白多出了一个爬床的丫鬟,她还没有发觉,金钏儿勾搭上了贾政,如今头发已高高挽起,簪环耀眼夺目。甚至还讨得了贾母欢心,发话让王夫人把金钏儿带在身边,不知是不是对她的敲打。 东边的窗户虚掩着,冷风幽幽灌入,倏地吹灭了室内的蜡烛。 说话打闹的声音停了,贾母端着林惜昭敬来的果酒,吩咐鸳鸯:“叫人把灯点上,更要把窗户关严实了,纵是年轻,一场风寒大病下去,也是要命的事情。” “啪——” 几个瓷盘噼里啪啦碎了满地,轻纱帷幔摇曳,王夫人跪倒在地,喘息着痛苦的呼吸,死死地捂住双耳,空寂可怖的声音仿佛将她淹没。 她看到了马道婆,皮肤肿胀不成样子…… 最后,最后…… 她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子,甜甜地笑着唤:“二奶奶,二爷最喜欢马蹄糕了。” 转眼间,她也泡在了那口井里,慢慢地发臭发烂。 “啊!”王夫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阴森恐怖的嚎叫,让人不寒而栗。 林惜昭默默掐断宽大衣袖里的香线, 王夫人眼底的疯狂逐渐褪却,只觉嗓子干涩难耐。她努了努嘴,想使唤金钏儿倒杯茶,只见众人离她远远的,死死地盯住她,或恐惧,或嘲弄,或嫌恶…… 视线移到贾母身上,王夫人不明所以:“老太太……” “王氏!”贾母脸色发青,一贯和蔼的脸上怒目圆睁。 连政儿媳妇都不唤了,称她为王氏,显然是气得极狠。 “你敢再说说你都做了什么事?” 第 14 章 自嫁到贾家,贾母从来都是慈和性子,明面上也不怎么苛责于人。王夫人何曾见过她这般发怒的时候,心里盘算着刚刚究竟发生了何事,心底一沉,免不了有些慌张,手颤抖着,嘴里却先请罪:“老太太息怒,是儿媳一时糊涂,哪里做的不好,惹您生气?儿媳实在是一无所知啊!还请您指点一二。” 看在宝玉和宫里的元春的面子上,也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能发落自己,才不会让他们沾上污点。 自己装作不知便是。 虽是自己的安排,知道是一回事儿,听人一五一十地承认则是另一回事儿,林惜昭本就不舒坦,一看王夫人还打算糊弄过去,直接炸毛了,她不耐烦地盯着王夫人,像要在她身上戳个洞。 “二舅妈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作一时糊涂和一无所知?二舅妈怎么什么都忘了?刚刚所有人看得分明,听得也分明,压根就抵赖不得。舅妈这是非要不糊涂装糊涂,非要糊弄过去?那也得看看我林惜昭答不答应?” 林惜昭的嗓音高了几度,面上带了些愠怒,双唇紧抿,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这人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并不像有些人那样,肚子里九曲回肠。说的是亲戚,血脉相连却连萍水相逢的路人都不如,要取人性命,听来只让人觉得尖酸恶心。” 字字句句皆往王夫人的心头扎去,却并没有得到回应,内室里静的不正常。 林惜昭看王夫人埋着头,肩头耸动着,立即反应过来。王夫人竟丢得下经营已久的脸面,执意“卖惨”。 黛玉这时候站起身,温顺地福了福身,相比于林惜昭的咄咄逼人,黛玉就温和多了,看着得体又大方。 她扫过地上的散落的瓷片,面色不辨喜怒,拂袖捏诀将碎片扫去。 “瓷器既然碎了,便再也弥合不了。人心脏了,哪怕痛哭流涕忏悔千百次,也洗不干净。二舅母,你亲手打碎了自己,便绝无转圜。”黛玉出口直击痛处,犀利的不得了,和林惜昭不愧是姐妹。 “所以,”黛玉拱手道,“二舅母必须得给个交代。” 王夫人胸口发闷,渐渐也想明白了什么,今日的事必然有她们掺合,她们早就知晓得一清二楚。 于是,王夫人指着林氏姐叫喊:原来是你们搞的鬼!” 林惜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意外也好,蓄谋也罢。马道婆是你找的!被纠缠上的也是你!舅母的嘴比铁铺的铁块都还硬!必须另外再请一位出来,才能了结。” “姜氏珍珠,你已在此逗留多时,请出来吧。” 话音方落,“金钏儿”垂着头往前踏了几步,就像提线木偶,每个动作都极其僵硬,似乎是许多年未曾动过。 虽然一句话都还没有说,林惜昭和黛玉就明白,这不是金钏儿,而是二十多年前的姜珍珠回来了。 但她们都不是最早认出来的。 荣庆堂的丫鬟来了又去,但贾母对姜珍珠的印象极为深刻,迷糊的影子渐渐从久远的记忆中浮现出来。 那个一身白底水红印花褙子的少女,逆光沏了一杯茶,低头露出一截凝白的脖颈。 王夫人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姜珍珠的模样了,可此时此刻她的面貌是那般清晰,清晰到“金钏儿”抬起头后,以为金钏儿的脸错误地安在了那个熟悉之人的身上。 除了那张脸,一举一动,几乎深深篆刻在记忆里。 “是你……你回来做什么?”王夫人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朝后仰去。 “二奶奶,你不该怕我的?”姜珍珠的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空寂邈远。 姜珍珠自袖中拿出一个匣子,摆在王夫人眼前,幽幽道:“这是妾家乡的桃片糕,太太要不要尝尝。” 王夫人尖叫着打翻了匣子,连滚带爬地朝门外奔去。 当年,她担心姜珍珠先于自己生下庶长子,做了生平都不曾想过的事。在桃片糕里下了蒙汗药,又买通了丫鬟,将人扔进井中溺死,装作失足落水的样子,又借着王家的权势,让老荣国公息事宁人,压下乍闻死讯后不依不饶的贾政。 后面她生下贾珠,坐稳了荣国府当家少奶奶的位置,自觉那些姨娘婢妾的生死前途就在她的一念之间,姜珍珠和她的孩子活着,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见贾政正对他疏远了许多,甚至还有些后悔。 几乎一模一样的糕点摆在眼前,她怎么能不惊恐万分。 没走几步,屏风里蹿出一个身影,将她吓了一跳。阿雪歪头拦住她:“舅太太,事情都没说完,交代也没给,您怎么就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打算不告而别?” 王夫人左顾右盼,冷汗浸湿了后背,从头到脚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金钏儿”一步一步逼进,室内无人敢拦,亦无人愿拦。 刑夫人作为荣国府名正言顺地当家太太,却被妯娌把持着家务,自然愿意看王夫人的笑话。 王熙凤同林惜昭说过一段话后,聪慧机敏如她,自然明白王夫人把不愿做的事情推给自己,是把自个儿当枪使。遇上这样的事,作为侄女,她却装作很害怕的样子,一声不吭。 至于其他人或害怕惊惧,或冷眼旁观,或乐见其成,眼睁睁看着姜珍珠捏住王夫人的喉咙,将桃片糕一片一片地塞了她的嘴里。 鬼魂的手冷的彻骨,直击天灵盖,王夫人扭动着身躯挣扎,嗓子发出“呜呜呜”的声响。 多年婆媳,又有早死的贾珠、元春还有贾宝玉几个孙子孙女在,贾母待王夫人还算有几分情分。 贾母拉过林惜昭,道:“一家人之间,有什么仇什么怨,等会儿坐在一起说开了便是。且不可以要了你二舅母的性命呀。” 林惜昭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王夫人出手的时候,想过亲戚情分,想过别人未必愿意被她无端取走性命吗? 她回答:“外祖母放心,二舅母不会有性命之忧。这桃片糕乃怨气所凝,无毒。这一匣子吃下去,只不过会坏了肚子,从此夜夜不得安枕,终身罪业难消罢了。” 贾母听罢,也放心了一些。 王夫人行事却是过分,也怨不得两个外孙女忿懑,是得受个教训,也打压一下她近来日渐嚣张的气焰。 一匣子的桃片糕见底,王夫人捂着胸口,哽咽着想要吐出来,却只是徒劳。 林惜昭和黛玉交换眼神,知晓时辰到了。 黛玉一挥袖,一簇耀眼的银光冲上天空,噗地炸开。 这是司妖衙门的信号弹,林氏姐妹和他们早有约定,引出姜珍珠后便以此传讯,他们来引魂送去超度。 姜珍珠似乎对王夫人的反应不算满意,指甲骤然长了三寸,猛地朝王夫人抓去。 王夫人躲避不及,左脸颊赫然多出了五道狰狞爪痕,她低头看着手心的鲜血,满眼不可置信,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姜珍珠似要再此掠爪而去,却被一把梅花伞挡住了攻势,手掌落在梅花伞面上,唰地冒出一股黑气。热气自伞面蒸腾,灼烧着姜珍珠的手臂,她却仍旧不肯放手。 林惜昭抡伞,将姜珍珠逼至十步开外,淡然道:“王氏之过,的确难赎。姜姑娘,你或许更希望我这般称呼你。你手中已经沾染了马道婆的一条人命,虽是法术反噬,但怨气累增,再沾因果,恐难有来世。为这样一个人,断绝了今后的生生世世,又是何必呢?” 黛玉补充承诺道:“我们已请了司妖衙门前来,人间有度,害人者必偿其果,何必亲自动手。” 姜珍珠仍旧死死盯着已经半死不活的王夫人。 林惜昭见此场景,明白她不想轻易放弃。 夺命杀子的仇人就在眼前,谁又愿意放过呢? 林惜昭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怡红院内的人被方才的场面吓得不轻,纷纷趁着双方对峙的功夫,贴着墙避退溜走。 一时间,方才热闹非凡的屋子只剩下了二人一鬼,还有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王夫人。 王夫人留在这里实在碍事,林惜昭捏诀,长袖一卷将她扔出门外,也不管她落在雪地里会不会磕着碰着。 姜珍珠转过头,冷冷地盯着林惜昭和黛玉,细微的黑色纹路自脖颈处爬上脸颊。半晌,瞳仁幽深,转为血红,浓重的黑气自“金钏儿”的四肢百骸喷涌而出,冲破了少女的皮囊,意图追出去。 姜珍珠失控了。 林惜昭和黛玉见状不妙,叩指为咒,点在四张黄符上,大手一挥,符纸迅速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飞去。 金色的符文拔地而起,亮的耀眼,汇作了一道巨大的牢笼,将黑气打了过去。 林惜昭微微颔首,黛玉心领神会,后退几步,取出一支玉箫放在唇边,吹出一曲清心音。 林惜昭眯了眯眼,也不浪费时间,伞尖贴上了一枚清心符,提气飞纵,直奔姜珍珠而去。 当务之急,是将她从金钏儿身上逼出来,以免伤及无辜。 林惜昭轻喝一声:“破——” 姜珍珠却面无表情,任由她动作,被怨气侵蚀到黑紫的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缓缓抬手,摘下黄符,撕了个粉碎。 在林惜昭错愕的目光下,她屈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来。 第 15 章 林惜昭侧身勉强避过,左袖被爪风划破了一截,她无暇低眸查看,视线被姜珍珠手中所持之物牢牢锁住了视线。 是一块玉,仔细看去,上面镌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永昌”的文字。 林惜昭一愣,这不是贾宝玉的命根子吗?怎么到了姜珍珠的手里? 她依稀记得这玉石补天留下的五色石,颇有几分仙灵之气,或许有什么神奇的效用。 林惜昭叹了口气,不由感慨,有此物的加持,短时间内,她确实轻易奈何不了姜珍珠。 但林惜昭可不是轻易认输服软的人,脾性里自有一份执拗在,鬼巷的那笔欠款未还,她今日就偏要降服了姜珍珠不可。 林惜昭轻喝一声,飞身一跃,抡伞撞上“金钏儿”的身躯,借此时机,将三张符纸贴到她额前,施咒想要将她逼出来。 黛玉的箫声呜咽,音调也愈发急了起来。 林惜昭一面念咒,一面在心底暗自抱怨司妖衙门的人怎么来的这样的慢。 再耽搁下去,黄花菜都要凉了。 三张符纸连带着紧箍咒骤然爆开,梅花伞破空而来,柔和的白光笼罩着姜珍珠。她抱着头缩成一团,似遭受着极大的痛苦,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骇人的响声。 脸庞上的黑纹一寸一寸褪去,此时能够看见“金钏儿”脸上的诡异与疯狂像被人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原本的柔媚温和。 林惜昭持伞观望,她能够感觉到姜珍珠的鬼魂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从金钏儿身上剥离。 黑影从金钏儿的口鼻眼耳钻出,林惜昭手持着枚锦囊,上面绣着些镇压符文,和黛玉的箫声配合着意图引其入内。 就在这时,朔风呼呼,米粒大小的雪花猛烈拍打着窗户,只见“轰”的一声,窗门大开。 姜珍珠操纵着金钏儿的身体,发出一声怪叫,眼神怨毒,朝着林惜昭扑来。 看着她逐渐逼近,林惜昭握紧了伞柄,她应变极快,只等姜珍珠到身前,就将她彻底从金钏儿身体里赶出去。 姜珍珠越来越近,隔着七八步的距离,却突然调转方向,飞速朝黛玉袭去。 原来她的目标竟不是自己。 林惜昭一惊,赶忙转身追上,但姜珍珠速度极快,从金钏儿的皮囊处脱身,化作黑影如利剑直击黛玉面门。 黛玉不得不停了箫声,反手挡在身前,后退几步,勉力支撑着躲过。 见黛玉扶墙咳嗽的模样,一丝后悔油然爬上林惜昭心头,早知道就该自己一个人来应付,黛玉也不必遭难了。 林惜昭收伞,忙去查看黛玉的情况,黛玉摆摆手,示意林惜昭看向空洞洞的窗户:“是声东击西,黑影刚刚出去了,快追,千万不要让她撞上外祖母。” 反复确认黛玉仅是有些脱力,林惜昭紧随着黑影留下的痕迹跳窗追去,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树枝吱呀作响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林惜昭已经平静了下来,远远窥见黑影,转眼便催动灵力,跳上屋檐,抄了近路打算中途将姜珍珠截下。 红梅伞飞旋而去,击溃了黑影,林惜昭持伞高居屋顶,随时准备再度出手。 敢对她姐姐动手,就要有承受后果的准备。 眼看着黑影再度聚集,林惜昭倒是极为冷静,眸子一暗,手腕轻旋,用力地朝前一刺。 一道剑气诀凭空而生,向姜珍珠刺去,可意外就在这一刻发生—— 林惜昭眼里唯有被凭空掷来的通灵宝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刹那间,玉石和咒诀相撞,迸溅出耀眼的火花,一股回波冲来,林惜昭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都没能够稳住身形。 脚下并无遮挡,四肢百骸传来阵阵刺痛——是反噬。 灵力凝滞,她如同折翼的鸟儿一般从一丈高的屋顶跌落,坠入梨花树荫间,耳旁是噼里啪啦树枝折断的声音。 一时间,她和黑影的处境似乎调了个各儿。 她凭借本能胡乱摸索一通,抓住了根小指头粗的树枝,但依旧摇摇欲坠,难以承受林惜昭的重量。 林惜昭咬了咬唇,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催促她:“要不要试一试?就试一试?” 她想起了关于剑气诀的内容,眼看黑影不过趔踀了一下,就要离开。 她闭上了眼,捏紧了拳头。 冬夜里的雪更加大了—— 卷作飞花轻似梦,阵阵红雨碎如剑。 林惜昭催动周身的灵力念咒,斜落的雪花在灵力的感召下,瞬间光华大盛,如雨如剑,带着不容躲避的锋芒朝黑影扎去。 光芒灼目下,一白一蓝两道剑光直直穿透黑影。 姜珍珠压抑地嘶吼着,庞大的身躯痉挛般地翻滚起来,溃烂得千疮百孔,滋滋地冒着黑烟。 可林惜昭暂时没有心思顾及姜珍珠的情况。 “吱呀——” 树枝嘎吱断裂,力竭的林惜昭却并未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她没有直接摔在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将她温柔地揽住,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万籁俱静,她似乎又听见了京中古刹传来的阵阵钟声。 林惜昭丹唇微张,有些惊讶地望着不远处持剑而立的青年。 疏星影淡,乌云散去,风雪骤停,一轮明月清如水,大观园的黑夜似化不开的墨。 这青年同三清道馆中的神像一般装束,款款轻袍,生得仙姿秀逸,漂亮的眉眼间一丝波澜也无,全然是副淡若轻烟的模样,就连此刻,都只冷冷地凝视着姜珍珠逐渐化作尘埃的躯体。 恍恍惚惚间,在林惜昭的视野里,青年的背影似乎与另一个人慢慢重合。 林惜昭摇摇头,否决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不同的地方大了去了,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难道……就因为他们看上去都有一些生人勿近? 方才的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林惜昭却本能地觉得青年没有恶意,反倒更像是来帮忙的。 林惜昭深吸一口气,理顺紊乱的气息,拱手道:“多谢公子出手。” 青年颔首,语气淡淡:“举手之劳,你的法诀比我的剑先到。” 青年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走到那团漆黑粉尘前,弯腰翻找了一会儿,就见他的手中多了一柄透亮的光球,还有贾宝玉的通灵宝玉。 他将通灵宝玉上的尘埃扫尽,反手收入袖里乾坤。 林惜昭再抬眼,青年俊秀的面容近在咫尺,瞳孔黝黑深邃,林惜昭甚至能清晰窥见自己的影子。 林惜昭脸有些发烫,赶忙埋头后退几步,为方才的看呆而生出了几分羞赧。 夹着光球的手指瘦削修长,骨节分明。 林惜昭麻利地接过,捧在手心,这里面装的就是姜珍珠的鬼魂,被削去了妖力,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莹白。 只听柔和的男声道:“欠款业已结清,林姑娘可将此物交给司妖衙门。” 蓦地,林惜昭怔了一下,短促痉挛的呼出一口气。 她想起来这个嗓音为什么听着有些熟悉了。 是那日鬼巷屏风后的老板。 没等林惜昭开口说些什么,青年如风一般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句模糊的话语: “你很适合拿剑。” 她低头,发现除了光球外,她手中还多出了两枚莹润的玉牌。 借着雪光细看,玉牌之上云纹环绕,触手暖意融融,玉牌中央分别刻着林惜昭和黛玉的名字。 林惜昭忍不住将视线锁定在玉牌上,翻过面来,指腹细细摩挲玉牌镌刻着的几个小篆——云霄宗。 她思忖着这云霄宗究竟是何处,为何从未听闻,下垂的睫毛几乎遮住了眼睛。 还没等她揣测一二,司妖衙门的人才姗姗来迟。 领头的人仍是朱俊清,一身张扬的红衣几乎凝结成冰,紧贴在身侧,鬓间的发丝凌乱,瞧着像历经过一番苦战。 林惜昭心中纳罕。 不就只有姜珍珠一个吗? 隔着两丈的距离,朱俊清远远望见林惜昭手中的光球,摸了摸脑袋,他这是来晚了,太丢脸了些吧。 朱俊清正要吭声招呼林惜昭,她却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姐,”林惜昭这一声唤柔肠百转,轻轻抱住赶来的黛玉,“你没事吧?” “先让我看看你。”黛玉绕着林惜昭打量了一圈,林惜昭也乖觉地站着任黛玉检查。 世外仙姝林妹妹有了妹妹,有时候也会化身唠叨姐姐。 林惜昭道:“我都说了我没受伤,现在那可是壮如牛。” 一声咳嗽在黑夜里格外显眼,林惜昭和黛玉这才发现,朱俊清形容狼狈地站在她们身后。 林惜昭瞧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小师侄,说好了看到信号就来的?还是说你消极怠工了,差点儿害死了你的两位师叔。” 见林惜昭言语夸张,朱俊清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朱某绝非言而无信之人。只是方才荣国府似被什么东西给罩住了,我们一靠近就跟鬼打墙一般,在周围兜圈子。” 林惜昭望天,鹅毛大雪随风飘荡,一切痕迹早已无处可寻,她托腮想,不知是不是方才那青年使了什么神通,将司妖衙门的人困在了外边。 “哎呀!”只听朱俊清惊叹了一句。 林惜昭回头,只见他指着她手中的玉牌。 “好巧,我也有一个。” 第 16 章 李惜昭眉毛轻微挑起,接过朱俊清递过来的玉牌,不由一怔,除去名字刻字外,几乎是一模一样。 黛玉也凑过来,书画金玉赏鉴方面,她才是行家。 “玉质莹润却极坚,触手生温,非和田玉,也不是蓝田玉。” 竟是市面上从未出现之物。 林惜昭紧握玉牌,眼底带着一丝诧异。 朱俊清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老君山的长辈给的,说是有大作用,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 林惜昭将玉牌收入袖中,把禁锢着姜珍珠鬼魂的光球交给朱俊清,“你们说的妖物也是一个可怜人,带回去早日清除怨气,让她得以往生吧。对了,若是我没有记错,行加害之事的始作俑者也归你们司妖衙门处置,是不是?” “师叔说的不错,确实如此。”朱俊清点头。 “嗯,那就行。”林惜昭说,“跟我去抓人吧?” 看样子涉及内宅阴司,朱俊清有些好奇,凑上前问:“是谁啊?” 林惜昭的语气浑然不在意:“我二舅母,荣国府的当家太太,九省提督王大人的亲妹妹。” 朱俊清呆呆地张开嘴,不敢相信他究竟听到了什么。 如果这事传了出去,荣国府会成为京城今年最大的笑话吧。 “哎,等等。”见林惜昭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用口型想向黛玉确认一二。 黛玉颔首。 朱俊清松了耸肩,嘴角立刻耷拉了下来。 都到年底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等等,朱俊清脑子里忽地一激灵。后续怎么处理,这好像是于师叔该操心的事吧。 那他在纠结什么,还不如直接去把人抓了。 朱俊清回神,发现自己被落下了,提步便朝前追去。 --- 料理完诸事后,已是深夜。 贾母不是老糊涂,静下来细想后便知道今日种种是林惜昭她们有意设局。 彻底丢了脸面,老人家养尊处优多年,还没遇见过这般的场面。生气是有的,一是王夫人暴露出的许多事实在是令人侧目,二是两个外孙女竟然绕过她自行行事,难道是害怕她徇私压下此事不成? 对此,还是林惜昭能听见贾母的心里话,肯定毫不犹豫地回答: 还就真是这样。 人有亲疏远近,是再正常不过了。两个外孙女和有着利益牵扯的儿媳,特别是儿媳还有一个在宫里做娘娘的女儿,一个衔玉而生的乖孙,该怎么做自然不必多说。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是最常见的做法。 但林氏姐妹不会满意。 于是才有了这一遭。 司妖衙门可直达天听,且不涉朝堂争斗,只管神灵异怪之事,谁的面子都不屑于给。他们的人就在这里看着,态度强硬地要把人带走,荣庆堂内没有一个人敢拦。 贾母也只能摆摆手,服了软。 朱俊清也没真撂挑子把后续仍给于副使,自己做甩手掌柜,退了一步,承诺在上头有指示前,今日之事概不外传,只将王夫人暂时关押在荣禧堂的小佛堂里,派人轮流看守着,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自贾代善故去后,荣国府的男丁文不成武不就,只一个姻亲王子腾还算得上有出息。贾母一想,司妖衙门如此让步,多半还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也不敢多说什么。 指着多年不曾出山的赖嬷嬷吩咐:“二太太一心为贤德妃诵经祈福,为证心地虔诚,闭门修行。去挑五六个健妇,要力气大,心思主意正的,去帮司妖衙门的大人守着。” 林惜昭和黛玉踏雪归来,身后逶迤着四五个提灯的丫鬟,气氛凝滞。 谁都知道,从今夜后荣国府就要变天了。 王嬷嬷等得着急,不顾冬日天寒,在廊前踱来踱去,一见她们就围过来问是否有事。得到了“一切安好”的回答,她高高悬起的心方才落了地,嘴里不住念叨:“这就好,这就好……” 珠玑院里的动静,自然瞒不住隔壁。 阿妙陪在宋妤柏身旁,透过窗缝,瞧见一串的灯笼,叽叽喳喳说起她从别处听来的话,讲的均是省亲别院里发生的事。 见宋妤柏一丝反应也无,暗自叹了口气,自家姑娘比庙里的菩萨都还要无动于衷,仿佛对什么都不可感兴趣。 她踮脚探看宋妤柏究竟在看何书。 却发现宋妤柏似乎僵住了,试探性地低头看了眼手心。 灯影绰绰,落在宋妤柏的雪白衣裙上,发丝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令阿妙惊叹的是,她的嘴角罕见地出现了一抹笑。 阿妙好奇什么能使她冰解融消。 可惜她并不认得几个字,只依稀看见宋妤柏提笔—— 朱砂玉定下的是一个“可”字。 --- 人仰马翻的一通折腾,第二日清晨,大观园中究竟发了何事,荣国府的主子们都心知肚明,其中贾政的反应最为激烈。 他不顾赖嬷嬷的阻拦,闯进了荣禧堂的小佛堂,“哐哐——”扇了好几巴掌,用力之大,听说王夫人连牙都磕了几颗。赵姨娘窝在丈外的耳房里,只听见里面连连传来贾政称王夫人为“毒妇”的叫骂,话里话外都是要休妻,是一点儿他自诩为读书人的体面斯文都不顾了。 听得赵姨娘心花怒放,觉得自己日后便可作威作福了。 还是贾母派了鸳鸯过来,要贾政顾及宫里女儿的脸面。贾政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仿佛背脊都挺直了些。 夫妻二十余载,他总算能够扬眉吐气了。 太阳刚升入中空,地上的雪泛着耀眼的莹光,朱俊清便带着司妖衙门的人来了。 姜珍珠携子枉死多年,仅渡其魂魄远远不够,还需寻得遗骨,安葬于风水宝地才行。 宋妤柏曾住过的偏僻小院从未如此刻一般热闹顾客。七八个衙役扛着铁锹,提着木桶,围着水井或刨或挖。不当差的丫鬟婆子堵在院外,好奇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找到了!” 原本坐在廊前无聊到翘腿的林惜昭,噌地站起来,井下缓缓拉上来了一个绯色绸包,里面装着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王夫人一度深恨姜珍珠,京郊的坟茔里不过是具空棺,真正的姜珍珠悄无声息地躺在她的丧命之地多年,直到马道婆做法将她召出。 确认无误后,林惜昭正要默念法诀封住尸骨上的怨气,雪雁忽然凑到她耳边说:“二舅老爷等在院子外边,有事找您。” 视线移到绸包上,又想到贾政和姜珍珠的那些往事,林惜昭什么都明白了,嘴角翘起嘲讽的弧度。 贾政多年不曾涉足这座院子,乍踏入,眼前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便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林惜昭来时,瞧见的便是贾政睹物思人的模样。 她撇撇嘴。 若是真的情深似海,早干嘛去了? “二舅舅。” 贾政一下子回过神,应了一声:“外甥女来了,我就是来看看……” 贾政的表情微僵,沉吟了片刻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试探问道:“她还好吗?我让人去修葺了京郊的坟……” 林惜昭轻笑一声,打断了贾政没说完的话:“姜姑娘并不好。” 贾政眼底的情绪猛地一颤,他没料到林惜昭言语间如此直白,连一点儿宽慰都不曾有。 “为人所害,深埋井底二十余载,好不容易得见天日,只能依附怨气行走,身不由己,怨忿难消。这怎么会过得好呢?”林惜昭道,“二舅舅也不必多问,您本就是这世上最无资格过问此事之人。” “你……”贾政一怔,面色涨红。他突然想起昨日在荣禧堂同王夫人对峙时,她对自己的种种嘲讽,懦弱的伪君子一个,连责任都负不起。 “二舅舅,”林惜昭唇角勾起,“府里的老人说您和姜姑娘算得上青梅竹马,可您似乎从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我同她许过来生,只有……” 林惜昭又打断他道:“不知其所欲,不知其所往,视人如己物,此情便如草芥。您想要来生,姜姑娘可不想要,甚至憎恶于此。” 贾政这才发现别扭的地方在哪了。 林惜昭并不如府里其他人一般唤姜珍珠姜姨娘,而是称她为姜姑娘,这是未嫁女的称呼。 “姜姑娘的来世应当与您毫无关系,可爱所爱之人,与之偕老,可行所愿之事,不受制于人,无拘无束。二舅舅,这就是她的愿望,您听明白了吗?” 贾政只觉心头一阵雷响,轰隆一下将他劈得外焦里嫩。 他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他从族学归来,将伞递给屋檐下的小厮,远远望见姜珍珠不顾淋湿衣裳,冲进雨里将一把油纸伞塞给了路过的卖油郎。 林惜昭也不管她给贾政带来了多大的冲击,总之,在姜珍珠的事情上,贾政绝对要负上一般的责任,她可不打算让他就这般美美隐身。 她转身朝外走去,刚走了几步,一道纤细的身影冒着风雪朝此处快跑了过来。 是紫鹃。 “姑娘,都正在找您呢。老太太有请您和大姑娘去荣庆堂,一是宋姑娘在南边做官的叔父来了消息,说之前突然调任没有收到宋姑娘寄去的信,如今要接她回去。赶着过年,明日便要走,请姑娘们去践行。另一个……”紫鹃压低了声线:“宝二爷的玉不见了,整个人都呆呆的,老太太急坏了,想问问姑娘们有没有什么法子。” 与紫鹃所想的不同,林惜昭的心思都飘到了头一件事上。 第 17 章 每每正月,京城的报恩寺都香火旺盛。虽说因着上界传说,笃信道家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但对于普罗大众而言,释家的西方极乐世界也令人深信不疑。 报恩寺山门前的路上马车排出了半里地,百无聊奈地在车中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林惜昭避开紫鹃的搀扶,跳下了马车,然后回身小心翼翼地扶着黛玉下车。 她向来是自给自足,并不怎么麻烦丫鬟们,这一遭倒是弄得紫鹃她们有些不太习惯。 荣国府的女眷不常出门应酬,这次连带着薛宝钗与史湘云也来了,昔日珠玑院竹亭赏雪的人里,只宋妤柏离京南下,没有随行。 不知怎么的,林惜昭想起宋妤柏一袭月白斗篷登车回望,仿佛天地茫茫而无可依,整个人渺远的要命,给人一种她下一刻便乘风远去的错觉。 算起来她赶在除夕前就到了南边叔父家。 一行人浩浩荡荡,加上服侍的丫鬟婆子,几乎将山门前的空地挤得严严实实。贾母一马当前,拉着懵懵懂懂的贾宝玉,他的神情犹如稚子,任人如何摆弄也不哭不闹。 通灵宝玉在何人手中,林惜昭自然是知晓的。但那人身手法术那样了得,从他手里抢东西,不亚于天方夜谭。 故而,她和黛玉也没为贾母想出什么可让贾宝玉恢复如初的法子。 贾母满京城贴了告示,出价一万两白银寻玉,没有找回通灵宝玉,倒是惹了许多闲汉登门冒领,一时间成了京城的笑谈。 此来报恩寺也是想拜谒主持,替贾宝玉求个解厄之法。 名刹香火虽胜,却有几分禅意寂寥,一行人拾阶而上,大门后正有一位沙弥等候。 “荣国公夫人。”他躬身行礼,手腕上挂着一圈紫檀念珠,光泽莹润,一看便是上佳之品,“小僧师从了悟大师门下,特来迎候诸位檀越。” 了悟大师德高望重,乃是报恩寺的主持,宫中常常召他入内讲经,不可不谓地位尊崇。 面对了悟大师的得意门生,贾母不敢轻慢,呼了声佛号:“小师傅请带路。” 又另着鸳鸯去额外多添了二百两的香油钱,沙弥的态度愈发殷切,一边领路,一边同贾母说了些报恩寺的典故。 林惜昭和黛玉跟在后面拾阶而上,前面是王熙凤和迎春姑嫂二人,近来王熙凤有意示好,便更加亲香起来。 在大殿拜了菩萨,又饮了盏佛前清茶,寺中钟声响起,悠远绵长。 了悟大师久居于报恩寺后山,贾母带着贾宝玉,打算前去独自求见,转身对着孙女孙媳道:“难得出来,你们也都去松快一二,不必管我。” 又对林惜昭和黛玉嘱咐:“你们未曾来过,报恩寺的林间颇有几分野趣,也去看看。对了,别忘了去给你们母亲点一盏长明灯,告诉她一切都好,叫她在天上看着也放心些。” 林惜昭她们点头,自王夫人事发后,贾母对她们冷淡了许多。及至今晨内宫的内官私下传话,会将此事的处置拖到省亲之后,且不会外传,贾母的态度才有所转圜。 不过,林惜昭与黛玉都不后悔就是了。 出了大雄宝殿,沿着二十多级石阶往上是一片梅林,梅香馥郁,鹅黄腊梅里夹杂着的一抹嫣红格外惹眼。 “柳眼梅腮,淡淡梅花香欲染。闻着倒比咱们院子里的还要香些。”黛玉攀了一枝梅花,细细闻了闻,眉眼舒展,妃红百蝶穿花缂丝褙子衬得她面色红润了许多。 却偏偏有人要煞风景。 “嘎吱——” 林惜昭折了枝梅,手指捻转着细瞧,浅色的花骨朵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倒有几分热闹模样。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惜花之人姐姐做就好了,我不过凡尘之内一俗人耳,见了美丽的事物,便想要留下,只是一刻那便也可算作曾经拥有过。” “歪理一大堆,就这一枝,可不能再多折了。”黛玉语气无奈。 “前面就是后山佛堂,咱们去替妈点了灯,这花做了贡品。”林惜昭接话。 报恩寺是名刹,近些年香客不断,专门辟了几间佛堂供着长明灯。林惜昭她们去的这间位置最偏僻,虽有些寥落,但还是一应俱全。 雾凇沆砀,梅林内外覆了厚厚一层雪,漫山遍野的白,佛堂内外仿佛真成了一片净土。 上首的观音像慈眉善目,林惜昭拈香祝祷过,和黛玉商量着供了盏中等大小的灯,给了一年的灯油钱,替远在江南的林如海求个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待客的和尚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切,请她们到隔壁品了品报恩寺特有的青草糕。 林惜昭只抿了一口,便不再动筷子,倒是黛玉一连吃了三个,十分合她的口味。林惜昭琢磨着要不要去问一问这糕点的方子,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种食谱大多是概不外传的,还是回去让小厨房试试能不能捣鼓出相似的味道。 林惜昭她们在小佛堂里呆了半个时辰。刚出佛堂门,南面的小道上一个杏色衣裳的丫鬟急步行来。 雪天路滑,莺儿走得太快,一个趔趗险些摔到林惜昭面前。 莺儿脸色有些发白:“林……林姑娘。” 林惜昭弯腰要扶她,莺儿往后缩了一步,站稳身子福了一福:“我家姑娘和迎春、探春小姐在梅林里摆了一局棋,想着便来请两位姑娘前去同乐。” 林惜昭与黛玉对视一眼,答应了下来。 来京城的一个月,她们与荣国府的姑娘们渐渐相熟了,和薛宝钗也是常来常往,赴这样有雅趣的邀约不过寻常。 莺儿奉了令要去佛堂讨碟糕点,林惜昭姐妹相携着踏入梅林,向深处走去。 一路行去,梅花开得越艳,因为耳边偶尔传来的鸟雀鸣啼,她们也不觉自己走了有多远。 可明明沿着莺儿指的方向,早该走到薛宝钗她们那儿了。 林惜昭的心提了起来,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定然有什么不寻常之事发生了。 “破——”林惜昭挥手,甩出一张破障符。 突然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红梅依旧绚丽如斯,林惜昭拉着黛玉立即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来时的路。 白雪倾覆,茫茫一片,连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姐妹俩背靠着背,警惕地向四处张望,就这般停滞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惜昭伸手召出梅花伞,干脆利落地在旁边的树干上划上了一道痕迹。 “走!”林惜昭和黛玉继续向梅林深处走去,手紧紧握在一起。 半晌,林惜昭侧头看向身侧的梅树,方才那道刻痕赫然入目。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同一个地方,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们碰见了鬼打墙,或者说被困在了一个阵法内。 阵法涉及五行八卦,星宿分布,是门极高深的学问。林惜昭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只懂些皮毛,所以也瞧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阵,当如何解。 她凝神戒备,阵法如今还没有什么动静,或许她们只是误入,等阵法的主人发现,自会放她们出去。 但林惜昭很快发现,起风了,浓白的雾气骤然散开,梅林里的梅树开始移动—— 向左,向右…… 初时,还看不出什么规律,可渐渐地,黛玉却看出了些门道。 立二拆三,立三拆二。 “这是一局棋。”黛玉语气斩钉截铁。 “能解吗?” 黛玉摇头:“难,我们身在局中,不知全貌。” 一株梅树突然朝她们撞来,林惜昭她们分头闪避,一连多次,实在有些疲于奔命。黛玉有些体力不支,有好几次差点儿被绊倒,如今只是咬牙硬挺着。 “姐姐,他们这棋不知要下到何时。如此被动,说不定我们等会儿就只能被这些树给碾做粉尘了。”林惜昭捏紧了拳头,“所以,不如搏上一搏。” “棋局,棋局,有棋子才能做得成局。” 黛玉明白了林惜昭的意图:“你要强行逼人放我们出去。” “知惜昭者,姐姐也。” 阵法的主人既然以树为棋,那他每动一枚棋子,她就砍一棵梅树,就是要让他棋盘之上的筹谋尽数落空,局不成局,无子可用。 那么,这棋局就破了。 林惜昭提伞,在半空中掠过一条弧线,心里默念法诀,直直向移动的梅树劈去。 梅树斜斜地歪了一些,黛玉驱符补上,只听“轰隆”一声,梅树应声而倒。 白玉棋盘上的一枚黑子,忽地裂了。 执棋人好看的眉毛拢起,凝神一算,竟真有人跑到了她布下的迷阵中来,还是那个小子选的人。 还是那样简单粗暴的手法。 如此,倒是有趣。 对面的迎春见她迟迟不肯落子,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只是自己生性木楞,也不知如何开口。 执棋人笑了,于棋盘西南角又落一子,迎春再没功夫多想,垂目细细思量着她下一步改如何去走。 这次移动的梅树与以往不同,它的枝条挥舞扭曲着,化作一道长长的绳索朝林惜昭二人甩来,对准她们的头狠狠砸下。 92.岁月静好(四) [] 女修坐得端端正正,月白的衣衫纤尘不染。 宋逾白只瞧了一眼,便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师父,弟子来了。”白衣青年朝着紫云真人微微行礼,抬首的一瞬间天光都亮堂了一些。 “逾白啊,”紫云真人轻捋胡须,笑呵呵的样子,“这仙门大比在即,你师妹的功课便交予你了。” 林惜昭手指藏在衣袖下不自觉揉捏着衣角,仰头望着宋逾白,一张芙蓉玉面上樱唇初绽,脸上满是亲近信任:“之后就还请师兄费神了。” 宋逾白触及林惜昭的眼神,虽面色如常,但心里亦是波澜起伏。 宋逾白并不迟钝,身边人的异状皆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早察觉到了林惜昭近来待他总是若即若离,时而触手可及,时而远在天边,搅得他的心有些乱了。 “师妹。”宋逾白开口。 林惜昭怔愣了一下,宋逾白似乎已经很久未唤过她师妹,这个本该熟悉的称呼却是这般陌生,让人有几分怅然若失。 宋逾白继续道:“还请担待。” “不敢。”刚刚回神的姑娘悻悻扯起了嘴角,“尊师重道乃本该之事,师兄更是首座弟子,所行所言皆为众弟子之表率,惜昭能得师兄相教极其幸运之事,珍惜还来不及呢。” “好了,你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不知要说道什么时候。”紫云真人出言打断,眉心闪过一缕金色剑光,侧过脸看着窗外。 藤蔓的枯叶被猎猎卷起,林惜昭听到“卡嚓”一声,藤蔓的枯枝断了,透过半边窗户能够眺望山谷深处高耸入云的崖壁。 原本沉寂的云层发出“轰隆”的爆鸣,一道飞瀑自崖壁之顶泻下,远望宛如一条白线,把云霄宗其他地方的弟子吓了一跳,指着此地的异状惊呼连连。 林惜昭回头一看,见紫云真人神态轻松,这般改天换地的法术于他而言不过捏诀即成。 这就是仅差一境便可飞升的仙门魁首。 “何时能涉水登顶,你的根基才算牢固了。”紫云真人收了手,兀自饮了一杯茶,“惜昭啊,不先去试试?” 林惜昭可不畏此,紫云真人话音未落,她便利落地踏出门,脚尖点地,乘着习习秋风,朝瀑布之下掠去,右手隐隐有流光聚集。 离得近了,才能感受到瀑布的波澜壮阔,湍急的水流遮住了满布剑痕的崖壁,翻涌的浪花落在山间青石上,迸溅出雪白的碎屑。 林惜昭与之相比,不过是沧海蜉蝣,仰头便见流水涛涛,滚滚向她而来,忽而让人有些呼吸急促。 这样的瀑布,如何才能逆流而上? 林惜昭接连接力往上跃起两次,施施然落在了一棵斜出的松树上。 她调动着周身灵力,给自己罩上了一层光膜,然后,手中之剑成型,提剑抽身向上。 林惜昭灵力属寒,并不怎么惧怕水流,但触碰瀑布流水的刹那,那水流就似活得一般,凝成手指粗细的绳索拉住了她的脚踝,将她重重拉下。 林惜昭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落在瀑布下的大青石上,青苔湿润,不察间她甚至打滑了两下才稳住身形。 须臾,林惜昭携着一身水汽回到小院,有些挫败。 紫云真人不以为意:“每日去试一试吧,师父相信你一年之内定然能成。” 说完,紫云真人还冲林惜昭眨巴眨巴眼睛。 宋逾白道:“瀑布乃是师尊的剑鞘,蕴藏有师尊多年剑气,你刚才触发的应是怀沙境的剑气筑成的关卡,胜过它便可过之。” 林惜昭思量片刻,便懂了。 那座瀑布相当于一个怀沙境的紫云真人,要通关而上,非得要完全强过怀沙境的紫云真人不可。 同境界的修士自然也有不同,稳扎稳打、未遇奇遇的年岁较长,但却根基深厚,身负奇遇、诸事顺遂的如林惜昭,底子就要薄一些。准确来说,就是缺乏岁月沉淀。 若想再进一步,需要耐下性子好好打磨一番才是。 最后,紫云真人给了林惜昭一卷书简。 --- 十一月,云霄宗下了第一场雪。 漫漫白雪覆盖,零星的黄叶挂在枝头,璇玑阁的后山不比前山因为有聚灵阵,四季如春,真有几分萧瑟的意味。 身形纤弱的女子踏雪而来,兜帽上雪白细密的绒毛衬得她小脸盈盈。经过几年的调养,比起进入云霄宗之初,黛玉的身体好了不知一星半点,苍白的脸上也逐渐有了红润的血丝。 “灼灼!”黛玉低声唤道,摇了摇手里的小罐子,发出噼里啪啦的碰撞声。 黛玉近来忙于与师父师姐们研究魏紫的解术之法,也没忘了早有的约定。 灼灼是她在大约一年前捡到的一只小火狐,那时它前腿受了伤,黛玉见不得这样可怜的小动物,便将他抱回了院子包扎敷药。 小火狐一心要回归山林,过了个夜就跑回了后山,黛玉也只好跟过来,每天到固定的地点给小火狐换药。 小火狐有些娇气,味道不好的药和食物绝对碰都不碰一下,看在它可爱的份上,黛玉皆一一容忍了,甚至还有纵容的倾向。 这不,罐子里装的就是黛玉特意请膳堂的师兄制作的肉干,用的是上好的牛肉,因为狐狸吃多了盐不好,咸味很淡,但确是用灵火烤制的,整个云霄宗独此一份。 或许是因为贪嘴,名叫灼灼的小火狐每月十五都会在璇玑阁后山等着黛玉来投喂。 今日自然也是如此。 黛玉刚唤了两声,就听见雪地树丛里传来窸窣的响动,膝盖高的草丛里窜出了一个火红的身影,在白色的雪地里醒目的惊人。 小火狐抖掉头上的枯枝落叶和雪粒,在黛玉身前趴了下来,开始用爪子洗脸和梳理毛发,偶尔 93.逆流而上(二) [] 宋逾白的目光恰如月光冷冽,不带一丝情绪,看得南宫庭轩心底发麻。 “首座师兄这是何意?” “树叶。” 南宫庭轩顺着宋逾白的视线望去,脖颈间的发丝果然缠上了两片泛黄的枯叶,随手摘了下来,“不过两片叶子。” “我只是好奇向来爱洁的你,怎么没有察觉,任凭自己如此现于人前。”宋逾白道。 若说云霄宗里谁最在乎仪容仪表,南宫庭轩当属第一。别看他归属青蚨宫,又常常行走在外,衣服配饰从来都是最精细的,连一条擦手的帕子也要找羽衣坊定制,用最好的灵蚕丝。 “意外,意外。”南宫庭轩摆摆手,低头又在锦袍上找到了三处草屑。 紫衣青年好看的眉毛拢起,灵蚕丝娇贵,竟勾出了三四条丝,这件衣袍算是废了。 四季谷深处的悬壶瀑布于皎洁月色下如一条长长的素练。南宫庭轩长久没听到宋逾白开腔,抬头就瞧见宋逾白正仰头向着瀑布的方向眺望。 四季谷凭空多出来的这条瀑布,南宫庭轩自然有所耳闻,青蚨宫甚至有弟子猜测这是四季谷又挖出了什么宝贝。 作为和宋逾白难得私交甚好的弟子,南宫庭轩早就窥得了这条瀑布真正的用途。 银白的剑光冲天而起,汇入湍急的水流,一时间水花四溅,剑光舞动,亮的几乎刺眼。 这个月夜,林惜昭又开始攀登紫云真人留下的瀑布。 她仅背负着一柄剑,没有剑鞘,亦没有伞,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手向上攀爬,她抓住一条藤蔓翻身跃上一块突出的岩石。剑刃在月光映照下反射着粼粼的光,化作银辉笼罩在她身上。 这不是光,而是剑意。 三年前的结课比试最后一试,林惜昭、张芳芳好和谢正闯过一条极其相似的瀑布,时隔几年,林惜昭终于弄明白了出自何人之手。 不过,这个现下无足轻重。 如今林惜昭面对的这个瀑布更加锋利,普通的剑意仅仅是靠近,磅礴的灵力就会随之钻入,生生刮磨着全身经脉,令人不堪忍受。 紫云真人的意图或许就在此处。 林惜昭已攀爬了不下十次,渐渐摸出了几分真意。 水流里蕴含的灵力极细,若说普通的灵力是一泓清泉,那么瀑布中的灵气便是其千万分之一,却汹涌澎拜,势不可挡。所以才能对普通剑意和招式的攻击视若无睹,直攻经脉。 什么样的剑意能与这般的灵气抗衡? ——针尖对针尖。 自然是同样细微而锐利的剑意。 林惜昭必须要剑意切割,强行催化成千丝万缕。 林惜昭练习了许久,方才寻到一丝窍门。 剑意为刚,但世间刚柔并济,刚者亦有柔的一面。把剑意当做一根根柔软的丝线,只需用灵巧的手指劈开一次、两次、三次……最后几近肉眼难见。 而这所谓的“手指”便是神识。 林惜昭需得学会将神识先分成丝丝缕缕,又要精准的控制其走向,分毫不差地将剑意劈成两半。 她的神识太冗杂难分,又太飘忽不定,此法需要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偏差。林惜昭尝试起来格外的麻烦,稍稍的分神便有可能前功尽弃,每一步皆必须小心翼翼。 在流水中坚持了片刻,林惜昭周身的剑光愈发精妙,闪烁着银辉,在空中舞动,远望却恍若一层轻纱笼罩在身上。 堪堪领会到一种极为微妙的感受,林惜昭浑身便痉挛起来,竟已经耗完了经脉中的灵气,从半空中跌落。 “哎呀——”南宫庭轩见此倒吸一口凉气,夸张地惊呼一声,推搡着宋逾白,“你还不去帮帮你师妹?” 宋逾白宛如一棵青松伫立原地,凝望着山谷的方向,只回答了两个字:“不用。” 这世间修行路上,中道摧折者无数,一不小心就会陨落。 可昭昭不是折翼的鸟儿。 林惜昭的双目闭着。 一瞬间,忽觉心底空灵,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能感受到风的形状。 夜风习习,她轻翻了一个跟头,落在地上,踉跄着后退几步,仰头望着天地宽广,万物渺小,耳边是呼呼风吟,半晌才回过神来。 重复百次这样的练习,林惜昭早已发现自己能够更敏锐的感知到天地间的灵气和各种元素。 比如现在,她朝着远方望去,对上了一双内含流光的眼睛。 - - - 自紫云真人布置了任务,林惜昭就很少有功夫出来闲逛了。 左江蓠在青蚨宫前半山腰的溪流边摆弄着机关,好容易碰见林惜昭,招手将她叫住:“惜昭!” 林惜昭连日苦修,难免有些憔悴,唯独一双眼睛依旧亮的惊人,随意坐在旁边的树桩上:“我师傅给我出了难题,苦恼了那么些日子,出来走走。” 不知是从何人嘴中传出,瀑布的真正用途已是整个云霄宗皆知,许多弟子偶尔看见林惜昭经过,都会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左江蓠自然有所耳闻,只是点点头。 左江蓠看起来却有些闷闷不乐,林惜昭问:“又如何了?是朱师侄又妨碍到你了?听说南宫师兄近几个月来常住青蚨宫,不曾离开宗门,按理不该再有什么麻烦事。” 左江蓠坐在树干上翘了翘脚,往小溪里扔了一颗石子,“就是因为师父常在青蚨宫,我才觉得烦。” 这倒有些出乎林惜昭的意料。 “也不知师父最近抽的什么风,半个月来见他的次数都赶上过去三年了,仿佛突然记起了自己传道授业的职责似的。”左江蓠继续道。 “那不挺好?”林惜昭接话。 左江蓠摸了摸下巴。 人就是这样双标的动物,没有时为求而不得而抱怨,得到了为触手可得而嫌弃,左江蓠现在就大体如此。 林惜昭将口袋里的□□糖分了一块给了左江蓠,“估计时之后的一年都是这样。” 左江蓠抿了抿唇,努力压低了怨气:“可我是个器修,不是剑修,也不 94.逆流而上(三) [] 在耸入云霄的瀑布面前,白衣女修格外渺小。 周遭因她而哑然无声。 宋逾白默然地望着她的背影。 “你师妹终于开始闯瀑布了?”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紫云真人半眯着眼看着光华骤起的瀑布。 修行千年,紫云真人已经很少出现这样悠远而怔然的眼神,好似透过她,穿破了时空的隔膜,发现了一些意味早已消退于脑海的往事画面。 好多年前也有个人来闯过四季谷的瀑布,不过她不是云霄宗的弟子。 不仅仅是四季谷的师徒二人,越拉越多云霄宗未入梦的弟子,推开窗户,视线落在了这方悬壶上。 “惜昭在闯瀑布。”身披薄衫的黛玉午夜惊醒,顿住了倒茶的手,任凭一抹水渍染上了她的中衣。 “大半夜的这么大的动静,还让人睡不睡了?”戒律堂的谢正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有些烦躁地抱怨道。 下一刻,打到一半的哈欠硬生生哽回了喉咙。 青蚨宫的院子里,巧姐安然入睡,王熙凤手中的团扇起了又落,扇去夏日的燥热和蚊虫。大红色锦绣罗衫的她的余光落在四季谷的方向,“雨这样大,惜昭妹妹却是有些冲动了,若是得了风寒怎么才好?” 这时,一道略显稚嫩地女声响了起来,巧姐悠悠转醒:“惜昭表姐爬到哪了?” 王熙凤慈爱地看了一眼长大了不少的女儿:“还早呢,你先睡,你惜昭表姐登上去了,娘再跟你说。” 巧姐却一把爬了起来。 …… 对于登瀑布的林惜昭来说,“还早”二字真是贴切的形容。 似乎是感受到林惜昭的决心,瀑布里蕴藏的灵气和剑意丝毫不留情面,比之从前,厉害了一倍不止。 女修顶着水流攀上一块凸出的岩石,脚尖一点,偏离了寸余,好险躲过一道墨绿的剑光。 “咦,好险。”林惜昭轻叹一口气。 这是云霄宗的入门剑法纵云十三式。 不过同样的剑法,怀沙境和刚刚入门的弟子用出来自然大有不同。若林惜昭方才反应不够迅速,最少都会被削掉一截头发。 她对整个云霄宗的动静一无所知,她依旧沉默地持剑向上攀去。 银白的剑光舞动,林惜昭挥出纵云十三式的第九式直直对上了一道剑光,同样的剑招,同样细如雨丝的剑意,于霎那之间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犹如流星亮起。 女修的眼前一片莹白,闭眼少顷后再睁开,目之所及是一片雪原。 茫茫白雪,举目皆白。 林惜昭鸦黑的发丝和睫羽上凝着一层雪白的冰霜,寒气悠悠地从袖口钻了进去,林惜昭甚至觉得有些冷。 等等,不对。 已经是怀沙境的修士不会感到寒冷。 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这里是个幻境。 或者说接近大半年的光阴后,林惜昭才真正触及这个瀑布的第一道考验。 林惜昭漫无目的地走在雪原里,一步接着一步,仿佛走不到尽头。她不由忆起浮生秘境的那片雪地,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有些恍惚,但很快发现还是不同的。 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说到底,幻境也不过是灵力构成的,只是更加复杂,难以捉摸。 幻境欺骗的是眼睛和五感。 既然如此,暂时舍弃又如何? 林惜昭合上了眼,宛若自己已不处于这方领域。 纷飞的雪变做了漫天的剑意,地上的雪覆盖着一个中型的剑阵。林惜昭拎起剑,抬手轻轻一点,以自己的神识为线织出一张密密的剑网,轻轻一收,万千剑意皆落入网中。 落下的雪倏然一顿—— 漫天杀意席卷而来。 林惜昭眼疾手快,回剑到身前,细雨般的剑意随心而动,她手腕翻转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瞬息间,噼里啪啦的声音灌满了她的耳朵。女修对此视若无睹,她手中剑影纷飞,只能看见残影。 在远观的人眼中,她已在瀑布的三分之一处停留了太长时间,唯有偶尔迸发的剑光昭示着她还在向上。 林惜昭的衣衫上有了些许划痕,手背上也划出了几道伤痕,微微渗着血珠,却并不严重。 幻境里的雪忽然停了,林惜昭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张符箓,高高举起注入灵力,她猛地将符箓往天空中一拍。与此同时,她身上即刻罩上了一个厚约三寸的金刚罩,趴在了雪地里。 “轰隆——” 只听得见排山倒海的一声巨响,澎湃的水流四溅,几乎波及了整个四季谷。 紫云真人挥袖,巨大的光幕升起,将溢出的水流挡在了外边。 林惜昭缓缓站起身时,入眼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就在她下方的山崖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瀑布倒灌进去,又顺着洞口流出,瀑布生生变成两截。 从张芳芳那里要来的符箓,威力似乎强的有些过分了,林惜昭有些唏嘘。 她方才取了巧,紫云真人只说登上这座瀑布,未曾规定用何术何法。按照林惜昭对师父的猜测,如此行事绝不能算违规,甚至能否灵活变通或许也是师父考察的一部分。 “继续吧。”休息了没多久,林惜昭踏上一根斜出的树枝,望向头顶自言自语。 才到不到一半的地方就如此麻烦,不知道上面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水珠飞溅着,林惜昭分不清这是雨还是水花,她不打算烘干湿透了的衣衫,反正等会儿还会弄湿。 灵气依旧流淌着,林惜昭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越靠近断裂的洞口,瀑布对灵力的桎梏就越弱。 这条瀑布如同结课比试时的那样,强压着修士无法使用灵力御剑直通山巅。 如果,林惜昭是说如果,这条瀑布彻底断掉,她是不是就能直接登顶了。 怀着这般的猜想,林惜昭内心难掩激动,但一盆凉水很快迎头浇下,激动的心火瞬间熄灭。 瀑布乃是紫云真人的剑鞘,斩断这位仙门首座的剑鞘谈何容易。 林惜昭踯躅着,坐在树枝上犹豫不决,小腿烦躁地晃来晃去。 她就要就此停下来吗? 当然不。 冥冥之中,心底有一道声音在问她。 这声音好似黛玉,又像已经过世的贾敏,可以像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兜兜转转,一道银雷自九天劈下,林惜昭轰然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自己在问自己:“要后退当个胆小鬼吗?” 林惜昭仰起头,水珠从脸颊滑落,“不,林惜昭怎么会为这点儿困难而败退 95.毓秀宫(一) [] 手背上传来的微凉触感犹如藤蔓,顺着胳膊,纠缠在宋逾白心间,然后不明不白地蔓延。 他有些听不清林惜昭方才的话语,下意识地低头想要再问,白衣女修已经沉睡在了他的臂弯,虚弱而苍白。 那句表意不明的话,仿佛就要成为永恒的谜底。 “昭昭。”宋逾白急切地唤道,唯恐她出了什么差池。 “傻小子,”紫云真人对着大徒弟冷哼一声,手指搭在了林惜昭腕间,“你师妹除了灵力耗尽,人好着呢。” 宋逾白这才放下心来:“师父赎罪,是弟子关心则乱了。” “但愿你们以后还记得有我这个师父。”紫云真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宋逾白打横抱起林惜昭,动作小心翼翼,只觉得怀里的人轻飘飘的,宛如一片羽毛,轻轻拨撩着他的心弦。 女修的呼吸声清浅,淡淡的鼻息喷洒在宋逾白颈间。 二人乘风落在林惜昭的小院里,林惜昭未尽的话语始终萦绕在宋逾白耳畔,每往前踏一步,他的心跳便快上一分。 将林惜昭放进柔软的床铺,宋逾白静静地坐在床边,皎洁的月光透过床幔洒下,沉眠的女修安静的如一尊玉像。 宋逾白望着她,呆愣了很久很久。 短短几息,思绪来回翻转了千万遍。 他不得不承认,林惜昭的话给他带来了难得的雀跃。 至少在师妹心中,自己是最值得信任的存在。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尽管微乎其微—— 她亦对我有意。 宋逾白匆忙回神,陡然发觉不知不觉间,他和林惜昭之间有些太近了,他只需微微低头,就能触及她的额头。 他喉咙发干,顿时都忘了怎么呼吸。 就在此时,林惜昭不知梦见了什么,嘟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宋逾白继续睡着。 如果光线再亮些,就会有人瞧见向来冷静的宋逾白的脸上泛起了薄红,他轻柔地替林惜昭掖好被子,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徐徐的凉风吹过,平复了青年燥热的心绪,他偷瞄了一眼屋里的情形,再望东远眺。 朝霞如瑰,满缀天边。 --- 越过云霄山脉,一路往东南,万里之外是一片澄净的碧蓝海域,名唤碧落海。碧落海之上,漂浮着四座偌大的浮空岛,这便是六大仙门之一的毓秀宫。 本次的仙门大比便由毓秀宫主办。 距离林惜昭斩断紫云真人的瀑布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此刻,她正坐在云霄宗云舟的甲板上跟同门开着茶话会。 黛玉出门前从冯媛媛手里拿了不少吃食,晶莹剔透、各式各样的糕点摆在盘中,七八个人围坐成一圈。 巧姐已经长到十三四岁,细长的柳眉,一双丹凤眼,初见了几分豆蔻少女的风姿,依稀可见王熙凤的影子,她仔细地拈着一片桃片糕往嘴里送。王熙凤正同左江蓠话着家常,余光瞥见女儿一连三个糕点下肚,忙捧了一杯温茶递过去。 巧姐接过茶盏,猛吸了一口,浓烈的茶香溢满鼻腔,这个年纪的姑娘并不喜欢这样的苦味,转头将茶换成了一杯酥酪。 王熙凤拉了脸,但也没怪女儿。 另一边,茶壶汩汩地往外冒着热气,青衣美人注水烫盏,碧绿的叶片舒展开来。林惜昭从黛玉手中接了一盏清茶,低头轻抿了一口,赞道:“姐姐泡茶的的功夫是更加厉害了。” “就你说话好听。”黛玉搁了茶壶,尝了一口牛乳糕,她近来颇为偏好这种松软的糕点,林惜昭见此,不着痕迹地将盘子朝黛玉的方向挪了挪。 “我就是嘴巴甜又如何?也得这被夸的人本事了得,我才方能有用武之地。”林惜昭道,“现在我们这是到了哪?离毓秀宫还有多远?算了,我去看看。” 说完,林惜昭兀自起身,朝着船头走去。 海风徐徐,云舟之下的碧蓝广阔无边,最前方的桅杆上靠着一个紫袍青年,他半挂在上面,腰间的飘带轻轻垂落。 “南宫师兄。”林惜昭喊道。 这次仙门大比,除了身为掌门的紫云真人会带着几位长老亲至外,早已不在大比之列的几个弟子也会跟随。南宫庭轩便是其中之一,亦是这艘云舟的掌舵人。 一连喊了几声,眯着眼睛的青年才悠悠转醒,打了个哈欠,顺滑地沿着桅杆滑了下来,“黛……宋逾白的师妹,你找我何事?” 南宫庭轩停顿了一下,含糊不清的话语林惜昭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也不知道南宫师兄本来打算如何称呼自己。 任凭心里诸多想法,林惜昭仍问道:“大家在云舟上呆久了,想问一问如今距毓秀宫还有多远。” 一块罗盘出现在南宫庭轩手掌上,紫光闪过,指针转了几圈后停下,南宫庭轩抬头,目光不知发散到何处去,缓缓道:“告诉她,半日将至,安心就好。” 她,谁是那个她? 林惜昭更是一头雾水。 午后,有些炽热的阳光洒满了云舟,林惜昭便回了自己房间开始打坐休息,既然要到毓秀宫了,就得拿出最好的状态来。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毓秀宫热闹非凡,向来静谧的世外仙岛骤然涌入了大批修士,皆是因为仙门大比。 天星门的云舟刚刚落地,它和毓秀宫之间的距离最短,到的自然也就越早。 宝钗和迎春忙得如同陀螺一般,安排着客人入住到各个空闲的仙岛上。毓秀宫宫主仅有拂玉仙子一个徒弟,她们俩的师父又与毓秀宫宫主师出同门,不善交际如迎春,此刻都得扛起毓秀宫的大旗来。 “大姐姐,四妹妹,还有妙玉。”迎春一眼便认出天星门队伍里的三人,有些惊喜地凑上前去。 “二姐姐。”最先看见迎春的是惜春,元春紧随其后朝迎春微微颔首。 算起来自浮生秘境一晤后,她们已许久不曾会面了,只偶尔听到上界仙门中流传的彼此的一点儿消息。 “宝钗去招待散修联盟来的人,稍后你们便可见到。”迎春道。 与从前大相径庭的模样,令元春都忍不住将更多的目光投向她,仔细打量一番后,只能感慨这个并不熟悉的妹妹当真是几乎换了一个人,全然不见从前的软弱和畏畏缩缩。 于是,元春开口便问:“也不知我们住在何处?还是二妹妹带我们过去?” 迎春还没说话,这是,又有一艘云舟停靠,随风飘扬的帆旗上写着“普渡寺”三个大字,元春脑海里闪过一人,急切地朝着云舟奔去,连鬓边的碎发散下少许都未曾注意。 “大姐姐,她这……是?”迎春呆愣了几息,茫然地望向元春离去的方向。 妙玉却答:“还能为了什么?咱们认识的人当中与佛有缘的大体便仅有那一位罢了。” 妙玉口中所说之人便是宝玉,自三年前他大彻大悟,削去满头青丝皈依佛门后,已久不曾听闻他的消息。 现在想来,当年在下界宝玉已是少有的对女儿家珍惜以待的男子,总该要谢谢他的。 宝玉幼时由元春一手抚养、启蒙,元春对这个弟弟的感情可谓如姐如母,她东探西看地在一众光锃锃的脑袋里寻找着属于贾宝玉的那一颗。终于,她顾不上许多,一把抱住一个清秀的年轻僧人,带着哭腔道:“宝玉——” 她早知道宝玉拜入佛门,亦知晓了弟弟剃度的小心,但瞧见缁衣加身的宝玉,心底还是一阵抽痛。 < 96.毓秀宫(二) [] 月明星稀,海浪静静拍打着岩石,翻涌出雪白的浪花。 云霄宗的弟子分得了靠近毓秀宫主岛的一个独立小岛。说是小岛,实则有上百间房间,住下前来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可谓绰绰有余。 乍然到了新地方,难免都有些兴奋,相熟的弟子彼此厮闹一番后,都回房睡了,积攒精力留待明日好好逛上一番毓秀宫。 林惜昭一个人坐在空荡的院子里,托腮的手状似无意地轻点脸颊,耳朵里回荡的还是宝钗的耳语。 宝钗让她小心拂玉仙子和毓秀宫宫主。 宝钗的师父是毓秀宫柳宫主的师妹,与柳宫主关系颇为亲近,她又不是个妄语的人,这样她话里的真实性就大大增加了。 她此时正思索着的便是这“小心”背后的缘由了。 免不了又忆起了越鸟镇和出了浮生秘境后的旧事,当初那个对自己连连逼问的女修好像就是柳宫主。 毓秀宫现任宫主,姓柳,本名不详,一千一百年前拜入前任宫主司空惜文门下,赐号元仪,故在其成为宫主前,仙门之中多以柳元仪来称呼她,云华派的执剑长老便是如此。 别看柳宫主如今主宰一方仙门,当年她们师姐妹三人并不得师父司空惜文青眼,直到司空惜文因飞升失败而陨落,都仅是入室弟子,而不是亲传弟子。司空惜文的独门绝技分剑术自然也就无从习得。 林惜昭心里门清,柳宫主亦或拂玉仙子找她麻烦大概还是为了分剑术罢了。 她叹了口气,暗忖虽然有跟长辈告状的嫌疑,等几日后师父来了,她还是要好生说上一说。有师父的面子在,至少明面上她们都不敢做什么。 “大半夜的不去睡觉,在外边吹风,不怕着凉吗?” 清冽的男声传来,院子里顿时又陷入静谧之中。 两肩上温热的触感犹在,林惜昭眼睫不自主地眨了眨,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放置。 察觉到她的动作,宋逾白站直了身子,低头恰好与林惜昭的视线对上。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与从前所见一般无二,唯独多了几分林惜昭都看不透的情绪,或者说柔情。 “师……兄。” 影子落在林惜昭身上,林惜昭的目光飘忽不定,未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师兄了。 这要怎么说呢? 登上瀑布后的那句“师兄,我是为了你才这样的。”分明就是她故意为之,拨撩对方罢了。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是有些冲动了。 而师兄好像也被她吓到了,不然也不会避而不见。 自己行事的跨步还是大了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来的踏实一些。 微凉的夜风被披风阻拦在外,林惜昭眼皮轻轻颤了一下:“师兄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南宫师兄白日说你还要过几天才跟师父一起到毓秀宫。” 然后,林惜昭低头抿着唇不说话,一声轻笑从宋逾白喉中溢了出来,像春日里嫩芽破土而出的一声脆响,裹挟着盎然的春意。 “师父要与云华派褚掌门叙旧,兼程便带着杜若师叔来了,已经住下了。我来看看你。”他道。 林惜昭藏在桌面下的手死死绞着,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褚掌门也来?云华派他们不怕出事吗?” 宋逾白径直在对面坐下:“专程来请杜若师叔看诊的。褚掌门无事不好常常到访云霄宗,身上的问题不能向外人道,正好杜若师叔有了法子,仙门大比便是最好的掩护,小心些便不会叫人发现端倪。” 林惜昭想想觉得也是,便不再追问。 气氛却越发怪异起来。 “我去睡了。”没等宋逾白再开口,林惜昭似是失了逗留的性质,扭头就要跑开。 年轻的女修动作匆忙,步履急促,还没走到一半,赶忙折回将身上的披风一把塞进了宋逾白怀中,有些不好意思地弯起了嘴角,“差点儿忘了这个,师兄你拿好。” 宋逾白的目光落在女修远去的背影上,停顿了片刻,淡漠安然的面具逐渐碎裂。他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真不知道怎么对待昭昭了,她似乎总在给他希望,却又能在下一刻让人如临深渊。 半晌,月下的青年轻轻折下了一枝幽昙,将上面的露水拂去,施了保鲜的法术,轻轻别在了林惜昭的房门上。 林惜昭背靠着房门呆坐了片刻,等到屋外彻底听不见了响动,蹑手蹑脚地推开一丝门缝,雪白的花苞骤然落入她掌中。 林惜昭敛下眼帘,眸子里闪过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觉得微凉的指尖触到了一团炽热。 - - - 毓秀宫是公认的最寂寞不过的仙门。 与其他仙门千里之内尚有一二修仙小镇不同,毓秀宫方圆万里内目之所及唯有汪洋一片。 云华派离毓秀宫最远,第二日清晨方至。方一下云舟,湘云和探春就迫不及待地应了宝钗与迎春的约,与林惜昭她们一道同游毓秀宫。 此刻,湘云的目光正紧紧粘在林惜昭头顶。 原因无他,只因林惜昭的乌黑的发间簪了一朵昙花,犹如白雪覆乌瓦,十分显眼。 “惜昭姐姐今日的打扮倒是别致。”湘云看了少顷,赞道。 林惜昭状若无意地手指轻拂花瓣:“是吗?不过是一朵花而已,谢过云妹妹夸奖了。” 嘴上这么说着,心底不经意间闪过几丝喜意。 也不知怎么的,清晨瞧见铜镜旁的青瓷瓶里插着的昙花,林惜昭心里痒痒,鬼使神差地把它装点在了发髻间。 要出门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幸而师兄和南宫师兄应了天星门几个弟子的约,不在驻地。如若不然,遇上了她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宝钗见湘云对簪花喜欢,便提议一行人往毓秀宫东边的一个小岛上去,那里养着大片的花卉。若是喜爱,折上一两枝也没什么要紧,就当是待客的赠礼。 “那敢情好,咱们一人折上一枝,便都 97.仙门大比(一) [] 一直有一个说法,金陵十二钗皆是天界的十二花仙下凡历劫,群芳敛尽便是回归之日。 林惜昭看着眼前笑闹成一堆的人,久违地感到了一阵恐慌。 若她们皆有归处,那何处又是自己这个世外来客的归去之地? 所有人都走上了同命中注定截然不同的修仙路。林惜昭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如今看来,那层似有似无的隔膜永难消弭。 罢了,罢了。 林惜昭叹了口气。 难得伤春悲秋一次,也没想什么好事。 - - - 六大仙门、各个小仙门并着散修联盟的散修全都涌进了毓秀宫,距离仙门大比这场上界盛事也就不远了。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这日,仙门大比正式开始,无数的修士不约而同地赶往毓秀宫中心的广场。 大殿洪亮的钟声响起,就是方圆千里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仙门大比并不讲究什么站位之类的,林惜昭挤在外围的人群里垫脚朝上看。 海鸥展翅飞过,六个道骨仙风的身影掠空而下,衣袂翩翩地停在了台阶最上方。六大仙门掌门人的风姿,令在场众人无不仰视。 林惜昭眯着眼,依稀可以见到一个人影站在最前方,应该就是毓秀宫的柳宫主朗声讲着常见的场面话,训诫参赛的修士要不忘道心云云。 “妈,翻过来讲过去就是这些话,真实无聊透了。”一旁的巧姐翻了个白眼。 “胡说什么?”王熙凤长叹一口气,明白女儿这个年纪的姑娘最不耐烦就是这种空洞洞的话术,但人在毓秀宫,不得不低头,保不齐埋怨的话就被有心人听了去。 王熙凤心里正烦着,只听林惜昭道:“凤姐姐毋需慌乱。成千上百的人皆在此处,若是真一个一个听了咱们私下的话,怕是整个毓秀宫都忙不过来。” “惜昭,大比登记的地方就在前面。”黛玉从前方的人群里挤了出来,拉着林惜昭往前走。 林惜昭几人挤过去的时候,南宫庭轩正坐在紫藤萝花架下数着玉简。 “南宫师兄。”黛玉打头,向南宫庭轩聘婷行礼,轻纱广袖笼下,黛玉身侧朦朦胧胧绕着圈若隐若无的光晕。 南宫庭轩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恢复成了一派翩翩公子的形象,一边分玉简给他们,一边道:“用灵力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和门派,玉简便会生效,届时抽完签,玉简上直接便会出现你们对手的名字和门派。” 林惜昭逼出一丝灵力到指尖,先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在后面写上了云霄宗,玉简亮起一阵红光,便是成功了。 黛玉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杆细细的金笔,笔尖落下,玉简上是一列清隽的簪花小楷。 她盈盈笑道:“南宫师兄,关于之后的大比,可否告知一二信息?” “就是,师父。”左江蓠撇撇嘴,有舞阳真人弹压,她和南宫庭轩这个师父关系缓和了不少,“什么规则啊这些,我们全都不知道,就这样上场,就是赢了都是糊涂鬼一群。” 南宫庭轩默了几息,眼神不知从何处飘回来后,娓娓道来:“前三天是擂台初赛,参赛者四人一组,时间不限,出擂台则视为落败,赢到最后的一人进下一轮。” “嘶——”左江蓠倒吸了一口凉气。 简简单单一段话却道进了仙门大比的激烈程度。四进一,如果不是参赛的人太多,也不会一开始就用这种形式汰落大批参赛者。 “南宫师叔,那之后呢?”不甘沉默的巧姐挤到了最前面,眸光里全然好奇不见畏惧。 “与结课比试一样,不过落败者不会再有下一轮。”南宫庭轩环顾四周,“还有什么要问的?” 半晌,都无人出声。 南宫庭轩正要让他们都散了,最后面举起了一只摇摇晃晃的手,就像荷叶的纤枝不盛强风的吹拂,一个娇怯的女声传来:“南宫师兄……我想……问一下首座师兄在何处,听说……首座师兄几天前就到了。”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挡在她前面的两个男弟子识趣地向两边让开,露出女修娇小的身形,她面靥生绯色,湿漉漉一双眼眸欲泣还休,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林惜昭并不识得她,打量了一番,暗忖这姑娘大概就是前世小说里一度流行的小白花女主。 左江蓠附耳过来,提醒林惜昭:“这是长渊书阁的孟清姿孟师叔,一向不怎么出现在人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能来仙门大比,这位师姐本事也应当不俗。”林惜昭接话。 左江蓠点头:“就是这个道理,孟师姐和你同在怀沙境,说不准就是你拿榜首最有力竞争对手。” “嗯,等等——”林惜昭一愣,反应过来左江蓠的意思,“你说我当榜首?” 仙门弟子卧虎藏龙者何其不多,她怎么就这般肯定。 “这仙门大比说得是怀沙境即以下的参加,但肯定是怀沙境的少,其他境界的多,你打入最后几轮是轻而易举的事,再努努力,榜首不就有了。”左江蓠一拳锤在掌心,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盘算着自己身上有多少灵石,等会儿要不要去外边押上一押。” 这边,南宫庭轩盯着孟清姿看了半晌,才想起来她是谁,心里腹诽宋逾白这个家伙就是麻烦,而后只淡淡回了一句:“这是首座师兄自己的事,孟师妹无权悉知。” 说完,南宫庭轩径直往主殿的台阶上去,只留下孟清姿失魂落魄地留在原地。 毓秀宫的主殿前架起了一口巨大青铜钟,当它一连响了三声,所有人手中的玉简皆微微发热,闪现出首轮的分组。 林惜昭低头看了一眼玉简上的小字:“水二十八组。” 目光掠过黛玉的玉简,上面写着—— “木五组。” 黛玉左看看右看看,不由笑了:“看来我是最早的那个。” 然而,十二钗里最早登上擂台的可不是黛玉。 仙门大比的擂台分成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分别按照五行排布,位于剑阁、花岛、海面、地热泉和白沙滩五地。 林惜昭她们先看了两场比试,第三场时就到了黛玉等会儿比试的草地,就见擂台上 98.仙门大比(二) [] 坐在树枝高处小憩的南宫庭轩打了个喷嚏,疑心谁又提到了他。 “还有这事儿?”左江蓠纵使压低了声音,也透露出了几乎掩盖不住的惊喜,“还请秦家姐姐快快说来,也让我们长个见识。” 她和南宫庭轩关系虽缓和了,但若有热闹,还是愿意凑上一凑。 秦可卿呵呵一笑,点了一下左江蓠的鼻尖,颇有些待自家小辈的意味:“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不过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痴情女儿丢了心罢了。南宫道友修行模样在上界都是一等一的,待到你情我愿,便是一把干柴烈火。” 眼看话题就要向不能言说的方面奔驰,林惜昭插了嘴:“可卿姐姐的意思是南宫师兄要有麻烦了?” 秦可卿狡黠地眨了眨眼,并不否认。 林惜昭心道,难怪分完了玉简,南宫师兄一溜烟连影子都不见了,原来是躲人去了。 这时候,观战的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喝彩,木擂台的铜锣又响了起来,擂台上男修收起折扇,拱手向台下致意。林惜昭抬眼间,不禁与他目光相接,右眼皮跳了跳,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从擂台上消失不见。 “木擂台第五场,云霄宗林黛玉对天星门苟无涯、散修联盟吴楚玉、王翠珊!” 黛玉乘风跃上擂台,对面最先上来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看着比黛玉还羸弱,单薄的一阵风吹来就要飞走了。他一上来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符咒,跟不要钱似的朝黛玉和另外两人砸去。 把台下观战的人都惊懵了。 林惜昭嚅嗫着嘴唇片刻,只憋出了一句:“真是财大气粗。” 苟无涯洒的符咒都是出自天宝阁的中高级阶符咒,最便宜的也要二十颗中品灵石,更别提他刚刚用的高阶爆破符可是五十块上品灵石一张。 “那是自然。”耳边传来低沉的男声,林惜昭偏头一看,竟是木擂台上一轮的胜者,“毕竟苟家把持着上界南面最大的灵石矿,不然以他的天资,不会那么容易就进了天星门。” “你是——” 男修轻摇折扇,微微欠身,好一派潇洒公子做派:“在下云华派楚三戒,见过林道友。” “你认识我?”林惜昭略有惊讶。 “一年前洗剑节上有幸一瞥道友风采,是我冒昧了。”楚三戒道。 “云霄宗林惜昭,幸会。”林惜昭回礼道。 水墨山水画卷的折扇轻轻遮住嘴唇,楚三戒偏头压低了声音跟林惜昭讲起了苟无涯家里错综复杂的关系。 要是让林惜昭来总结的话,就是—— 好大一个关系户。 苟家族中的长辈与天星门外门的一个小管事有绕着七八道弯的关系,远的不能再远了,而这个小管事的祖辈和内门的一位大管事有旧,大管事的师父又能和一位长老搭上关系。就这样层层灵石开道,苟无涯混在了仙考的弟子里,成功进了天星门。 说实话,实力苟无涯还是有的,能用了这么多符咒,灵力却不见枯竭,也是一种本事。 只是都没有他的钞能力引人注目。 此时擂台上,苟无涯大把的符咒还是砸出了水花,散修联盟的二人一前一后跌出了擂台,台上仅剩下了他与黛玉二人。 苟无涯见黛玉只闪躲不出击,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得色。这可是他耗费了大笔灵石换来的,管他修为多高深,在他面前都得低头,赢一场比赛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黛玉身形一动,仿佛事先能窥探到符咒的轨迹,灵活地躲开符咒的攻击,凌空一抓,一方檀木古琴现于她手。 几次失手,苟无涯心绪浮躁,他一生气,手里的动作便越发杂乱无章。 黛玉突然顿住了脚步,苟无涯还以为她终于力竭,兴奋的就要跳起来。 然而,乐极便要生悲。 “砰、砰、砰——” 只见黛玉素手轻拨琴弦,“铮铮”两声琴响,携着灵力破空而来。 苟无涯只听到一连串的爆破之音,他洒出的符咒全部炸成了漫天的黄屑,随后又化作灰尘,消失不见。 苟无涯嘴巴微微张着,震惊地盯着对面的黛玉,眼神动也不动。 云霄宗的人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厉害,她的修为居然这般高深。 苟无涯眼珠一转,看来是非拿出自己压箱底的东西不可了。 索性心一横,掷出一个鹅黄的锦袋。 黛玉本能觉得危险,指尖动作不停,重重摁响琴弦。 观战的人群只见顷刻间沙尘漫天,隐约传来擂台碎裂的吱吱声。 片刻后,自动修复了的擂台上,黛玉抱琴站在原处,苟无涯瘫倒在地上,头发面庞焦黑,五官流血,四肢上萦绕着浅紫的电流。 “这……”毓秀宫的弟子上前探了探苟无涯的鼻息,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了,立即大声喊道,“医修呢!快过来!” 喊了几声都不见有人来,只听另一个弟子去周围找了一圈人,急切来禀:“师兄,刘师兄不见了,好像是酒喝多了,不知去哪儿了。” “他这个……”毓秀宫的弟子险些要骂出声来,知道木擂台配的医修不甚靠谱,没曾想能不靠谱到这种程度。 “我试试吧。”柔和的女声落入毓秀宫弟子耳中不亚于仙乐临世。 黛玉伸手探了苟无涯的脉搏,有些虚弱,经脉也隐隐有裂痕,这是被高阶五雷符轰得狠了。 黛玉思索片刻,定了法子,席地而坐,纤纤玉指轻拨琴弦,操琴弄音起来,一派高人姿态。悦耳的琴音犹如流水高山泠泠而响,浅绿的灵力沿着琴音缓缓飘入苟无涯的身体,弧度轻灵地跳动在他的经脉里。 木擂台刚好与黛玉属性相和,琴声响了半晌,擂台周围的草地上钻出了连串的花骨朵,随后次第开放,手指粗的藤蔓攀上擂台。 一片葱茏绿意掩映下,黛玉抚琴的手缓缓停下,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毓秀宫的弟子再看苟无涯,他五官流的血已经止住了,没了性命之忧,连忙叫了人将苟无涯抬下去, 99.仙门大比(三) [] 惜春足尖点地,后退一步,调转方向复又向前,如同一只灵巧的云雀,与毓秀宫的弟子来回周旋。 其中的女修最先感受到了一丝不妙,惜春竟然放弃了未完的符咒,金笔的笔尖点在了她的剑刃上。 难道方才她都是在虚张声势? 手腕被震得一阵剧痛,女修后退几步,果断地换了一只手持剑,她左右手剑法都练过,只是左手没有右手熟练罢了。 与此同时,金笔的笔尖次第点在了另外二人剑上。 惜春的应对似乎没有起到什么明显的作用,她仍然被三人围攻着,变幻着脚下的步伐,频频靠近,又频频和三人拉开距离。 几番周旋下,惜春额间布满了一层汗,她忽而抬头,不明所以地说了句:“我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了。” 擂台上下的人都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只见惜春翻转手腕,朝地面的方向点下最后一笔,擂台上陡然升起了浅粉的符文,连成无数条细线。毓秀宫的弟子心里的警报猛地拉响,直觉告诉他们这一次格外危险,不禁紧握佩剑。 不光他们,台下的观众也是敛声屏气,紧盯着擂台上的动静。 毓秀宫的三个弟子莫名感到一瞬眩晕,朝周围望去,擂台不见了,周围的观众不见了,甚至连剑阁也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人大吼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丛,不,是沼泽,他们被死死锢在泥浆里,正在慢慢下沉。 三人中最冷静的是那位符修,他停止了挣扎来减慢下陷的速度,“你不是符修。” 却比符修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震惊。 “这是你的幻境。”他斩钉截铁,难怪她不在乎符咒成没成形,明明有些不耐烦,还是耐着性子在擂台上东躲西藏与他们周旋,他还以为是他们配合默契把她逼成这样的。 现在思来,分明从一开始她就掌握着整场比赛的节奏。 “对啊,”惜春有些俏皮地摊了摊手,“那现在就在我的一方世界里的你们,就只能任我摆布咯。” 荣国府的人都知晓,东府来的四姑娘最擅作画,不论山水还是人物均能描摹得栩栩如生。入了天星门,她便无意间得了这只金笔,不修符道,偏偏自成一道,落笔成画,画即以假乱真。 以画为幻境上,惜春是初创人。 这比凭空画符更加令人惊叹,而此役过后,上界仙门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惜春的姓名亦注定会永载于《仙门录》上。 惜春手里的金笔又是一点,毓秀宫弟子的眼前再次换了模样,他们瞬间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他们睁眼,已回到了剑阁之内。只是他们正跌坐在擂台下,擂台上的少女用金笔缠起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朝他们微微颔首: “天星门贾惜春,承让了。” --- 林惜昭先看了一天的比试,才轮到自己。这一场的对手是一个普渡寺的沙弥,一个小宗门的弟子和一个散修。 那么多场比试看下来,林惜昭发现了一条规律,出身大仙门或者是已有了名声的参赛者往往会被针对。其余三人会先协力对付他,随后才自己分出个胜负,六大仙门的弟子有好几个就是这般被淘汰出局的。 林惜昭登上擂台,果不其然被围攻了。 好在水之一行并不与林惜昭相驳,她在擂台上还算是如鱼得水,故而手执明烛伞赢得还算轻松,甚至还故作玄虚地戏耍了他们一番。 这场比赛于她而言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瞧见了阔别了三四日的师兄。 仙门大比参赛者众多,毓秀宫难免有人手不趁手的情况,正巧水擂台这里缺了一个坐镇的长老,宋逾白便暂时补了上来。他打坐悬空在半空的蒲团上,偶尔抬眼看一眼擂台上的情况,一派仿佛游离于此间的模样。 林惜昭一下擂台,眼神扫向四周,早没了宋逾白踪影,就跟故意不见她似的。 她、黛玉还有左江蓠结伴回了云霄宗下榻的浮岛,毓秀宫格外体贴,每一间卧房里都摆上了三菜一汤和一碗白米饭。独自用餐难免寂寞,她们三人再加上后回来的张芳芳把饭菜搬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石桌被拓宽成了原来的两倍大,四张凳子刚好围成一圈。 林惜昭夹了一口酸辣三丝,又脆又爽口,顿时胃口大开。 其实已到怀沙境的她是辟谷之身,就算不吃东西也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舍不下这种口腹之欲罢了。 四人围坐在一起聊起了今日仙门大比上的事。 “要我说最风光的莫过于天星门的贾道友了,那时她使出的本事简直是让人闻所未闻。”张芳芳就分在剑阁比试,是惜春之后的那一场,惜春是怎么打败毓秀宫的三个弟子的,她看得分明。 “这我却是未曾想到。”林惜昭答了话,又偏头看向姐姐黛玉,“之前在长风镇见过一次惜春妹妹手里的那杆金笔,倒不知里面有这样的玄机。” 黛玉默了半晌抬头,碗里的清粥已经没了大半,“惜春妹妹的画从来就是好的,我那还放着一张当年她画的雪中煮茶图。就是咱们在外祖母家请得头一回客,也不知你还记得不?” 不觉勾起旧事,林惜昭恍然发觉进荣国府似乎也是极久远的事了,不由想起前些日子下界捎来的些许书信,有几封就是荣国府贾母的,皆是由身旁的大丫鬟鸳鸯代笔所书。 林惜昭垂下眼帘,掩住眼中情绪:“怎么能不记得?” 便是那时见了除去元春外的其余十一钗,当年其中的兴奋之处自然难以言表。 说曹操曹操就到,王熙凤和巧姐母女恰在此时推了院门进来。王熙凤手里拎了一个食盒,而巧姐则兴致勃勃地摆弄着头上的花环,是她辣手摧了花岛的花才得了的,这个年纪的女儿家爱俏,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戴在头顶片刻都离不得。